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图书由(慕寒雪影)为您整理制作 ================ 天鹄书院 作者:赏饭罚饿 文案: 梅雨时节,屋外雷声阵阵,奚画站在窗边,托腮看着雨滴沿屋檐落下。 忽然,她想到什么,转身行至门口,嚯地将门拉开。 外面蹲着的那人,和他身侧蹲着的黄狗齐刷刷抬起眼来看她。 “……你在作甚么?” 关何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淡淡道:“看门。” “我家有狗。” 底下的黄狗委屈地拿眼看他,尾巴轻摇。 后者想了许久,方正色道:“一条不够。” “……”奚画头疼地抚了抚额,“进来吧,再淋下去会得病的。” 他和狗双双对视一眼,迟疑着迈步进去。 门外,雨点仍旧纷纷扬扬。 【本文主讲一个励志奋斗的少女和忠犬杀手少年的故事】 点进来的大家你们好啊! 【以下是真·文案君】 时间:月黑风高的一个晚上。 人物:立志考取功名的学霸少女,面目神秘的杀手。 事件:啪啪啪!啪啪啪!之后,杀手事了拂衣去。 结果:私塾开学第一天,少女发现有个面瘫长得很眼熟。 本文单元剧√ 轻松愉快的种田√ 男女主迟早会被玩坏√ 半架空北宋,和历史不符的都是作者脑洞√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欢喜冤家 主角:奚画,关何 ┃ 配角:宋初,尚远,花深里,西江,金枝 ┃ 其它:伪江湖,伪种田,伪悬疑,疑似甜文。 ================ ☆、第1章 【春夜初逢】 入夜不久,时候还偏早,平江城内尚是灯火斑斓,炊烟万点,御街之上行人来来往往,热闹非凡,俨然和白日无异。 隔了一个巷子便是朱雀街,街上大多是做小本生意的,此时各家店铺早已打烊,寥寥无人。只那小茶馆旁边的一间屋舍里还亮着光,院内忽听得有节奏的“咔咔”一阵响传来,待得仔细一看,那其中竟坐了个十六七岁的姑娘。 只见她歪着头,一手拿了本蓝皮书卷念念有词地在读,另一手却持了把砍柴刀,嚯地一下甚是有力的劈下去。 随着“啪”声一响木柴断成两截,这手法娴熟非常,可不是一朝一夕练得出来的功夫。 “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 “曰:‘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她嘴里每吟一句,手上便狠命一剁,不消片刻,身边就散了一堆柴禾。看门的黄狗摇着尾巴,在她对面坐下,兴致勃勃地也偏头看她。 正在这时,屋里一个妇人探出头来轻声唤道: “小四,时候不早了,快些去洗一洗,回房休息罢。” 奚画闻言就放下家伙,回头一笑脆生生应道:“诶,好。” 妇人抿着唇,神色温柔:“桌上给你煮了壶安神的茶,别忘了喝几杯。” “知道啦。”奚画低身下去拾柴,也仍叮嘱道,“娘,你也早点休息才是,绣坊那边的活儿又不急着要,没必要这么费心费力的。” 妇人摇头淡笑:“安心忙你的事儿去吧,我自有分寸。”说完就径自回了房。 奚画把地上一堆木柴收拾干净,仍拿了书边走边看,摸索着走进了里屋。因为没有点灯,周遭一片漆黑。 她习惯性地先回身将门关上,随即才摸到桌边去拿火折子。 弯下腰时,耳畔蓦地袭来一股凉风。 奚画抬头朝前看去,那窗户大开着,正吱呀吱呀摇摆,街上不浅不亮的光映在窗沿,隐隐显出一抹深色的印记。 奇怪,明明记得这扇窗没开过啊…… 她皱着眉,心自狐疑地走到窗边,想了想,又把头伸出去左右望了一圈。 后院里除了几棵木芙蓉静静而立,别的什么也没有。 奚画纳闷地收回脑袋来,寻思着大约是自己多虑了,遂将窗户带上,严严实实地检查了一遍。刚要转身,这一瞬,徒然觉得脖颈间有一丝冰凉,登时意识到了什么,耳边就听得一个低沉的声音,冷冷道: “还想要这条小命的话,就别乱动。” 她手脚一僵,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半晌心头才浮出几个字来: 有匪贼啊! 想到这里,奚画又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家一穷二白的,什么值钱的都没有,要是来劫财的,这偷儿也未免太没眼光了。 思及如此,直觉的又是一震。 该不会是来劫色的吧?! 她胆战心惊地吞了口唾沫,颤声道:“好、好汉饶命……” 话还没说完,那人就紧张地呵斥打断:“闭嘴,别出声!” 奚画吓了一跳,忙把剩下半个字咽回腹中,大气也不敢出。 不想,未过多时,屋外忽吵吵嚷嚷地,似有一帮人往这边跑来,这一代晚上素来安静,怎么今儿倒闹成这样? 她心里犹自不解。眼看脚步声渐进,那人倏地一下摁住她的头就往那窗沿下一蹲,继而侧目凝神注意着窗外的动向。 那帮人不知是何来头,跑到这附近停了脚,且说道: “方才还见着影子,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这歹人狡猾的很,定是还在哪儿躲着的,都给我仔细些找!” “是!” 此话一出,脚步声又变密集听着似乎有些焦急地在跑,不久便渐渐地朝远处散去了。 奚画这会子才明白过来,感情这贼还不是一般的贼,是跑她家里躲追兵来的啊! 她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思忖道:既然不是劫财也不是劫色,多半是惹了什么仇家误打误撞才进了自己的屋子,但凡这种人,应当是不会随意取人性命的。 这么一想,权当安慰,心头好受多了。 此刻闻得追兵走远,那人似也松了口气,靠在墙上轻轻喘息,可那抵着奚画的手却还纹丝不动,刀刃没移开半分位置,看样子是不打算轻易放过她了…… 奚画默默替自个儿捏了把汗,思索着要不要说点什么,岂料那人却先开了口: “你这里,可有伤药没有?” “伤、伤药?” 方才在窗沿上见得一点血迹,原来这贼人受了伤? 未及细想,她已本能地点头:“有金疮药,可以么?” 那人沉吟片刻:“……将就用了,去拿来。” “哦。” 奚画悠悠起身,还没来得及迈出一只脚,那人又警惕地问道:“你要出这门?” “没、没有。”她忙摆手,虽是知道夜里他瞧不见,却还是指了指对面的柜子,“在那架子上放着的。” 对方似乎犹豫了一下。 “好,去拿。” 刀刃仍旧在她脖颈上,能感觉得到他只需用一点力气,自己定然没命。奚画一步一步小心挪着,脑子里还不住寻思。 这人也不知伤势如何,要是来硬的,她必是会吃亏,可要用软的,好像也不容易。眼下只能祈求适才那帮人能找到这里来,顺便把她给救了…… 走到柜子旁,奚画摸索半日,取了一瓶在鼻下闻了闻,方战战兢兢递给他: “给,你的药。” 那人伸手正要去拿,尚未触及药瓶,手却停在半空,好像是在怀疑什么,静默少顷后,才道: “你来上药。” “啊?”她微微一愣,“我、我啊?” 对方不耐烦的催促:“啰嗦什么,快点!” 没办法,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不敢不从。奚画咬咬牙,拔开塞子,问道:“往哪儿撒啊?” 那人又默了一阵。 “伤在右手手肘以上,四寸距离之处。” 居然伤到了右手?也就是说此刻挟持她的,是左手? 奚画只觉心头一亮,正拿着药瓶跃跃欲试,不料那人顿了顿,补充道: “劝你最好莫要动别的心思,就是一只右手废了,单左手你也必死无疑。” “……”她哑然语塞,连忙干笑了两声,“怎么会啊,就是你借给我胆子,我也不敢啊……” “不要说废话。”那人呼吸微急,兴许是伤重之故,语气已于方才不同,“动作快点。” “哦。”奚画小心翼翼探到他关节,细数到四寸的地方,遂抬起药瓶来往上抖了一大把。 听他倒抽了口凉气,那声音连她听了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隔了半晌,没说话,腿却因害怕站得略微发麻,奚画小声问他:“你……没事儿吧?” 伤口处疼得厉害,本想抽回右手,但再三斟酌,他还是咬牙忍了。 “没事。” 她试探性地道:“要不,你把这手拿开一下下,我给你瞅瞅伤?” 后者当即就脱口而道:“想都别想,我是不会上你的当。” “……你功夫这么好,又带着刀子,我能把你怎么样啊?” 听他沉默了一阵,似有些动摇。 “你还有嘴,还能喊。” 奚画闻言笑道:“我若是喊了,你一刀砍了我,那不也白瞎么?” “……” 见他不再开口,她顿觉有门,接着循循善诱道:“咱们这么耗着也不是办法,你总不能一直挟持我一晚上吧?看你这手伤得也挺厉害的,保不准可是会废掉。” 对方仍旧一言不发,奚画眼珠子一转,说道: “这样吧……我们做个交易,你要答应不杀我,我就让你躲一夜,你看成不成?” 约莫是心疼自己的手,片刻后,这人竟缓缓卸下刀子,一径走到窗沿下席地而坐,侧头去检查伤势,却也没再搭理她。 奚画紧张兮兮地盯了他好一会儿,才缓缓在原地坐下来,因怕自己动作引他生疑,故而只能抱着个膝盖,眼巴巴的往那边瞧。 可惜天色太暗,看不出什么轮廓。 正呆呆出神,那人忽然朝她道: “药呢?” 奚画手忙脚乱地把地上摆着的药瓶捡起来,凑到他跟前:“在,在这的。” 劈手就被夺了过去,她悻悻地偷偷翻了个白眼,低头去瞧他胳膊上的伤。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勉强看得到其手肘之上有一条极深的口子,即使涂了药,也还在往外渗血,并没止住。 那人似也不很在意,利索地咬下衣摆一角,将剩下的金疮药尽数倒上,而后细细缠紧。 奚画看在眼里,轻声提醒道:“不能绑这么紧,伤口不易愈合,还有,你该先拿水清洗一下再上药,不然可是会化脓的。” 尽管瞧不清他的脸,但隐约觉得对方皱了一下眉,而后又利利索索地解开伤口,左右看了一圈。 “没有水。” 奚画起身从桌上取了茶壶,递给他。 “这有,你试试吧。” 后者接过手,淡淡道:“嗯,多谢。” 气氛好像意外的好,奚画兀自松了口气,托着腮,满心放松地看他清理伤口。 怎料就在此时,不远处竟有人放起烟花,绚烂的光芒骤然绽开,直把屋内腾地一下点亮,窗前便见那人也缓缓抬起头来,剑眉微凛,一双星眸正随着那烟火时闪时烁。 奚画看得目瞪口呆,表情僵了良久才反应过来什么,立马捂住眼睛: “我什么也没瞧见!没瞧见没瞧见!你不要杀我……” 那人似乎也愣了一下,尚未来得及开口,却听院内乍然犬吠,而后便闻得吵嚷之声,奚画吓了一跳,口鼻却猛地被他捂住。 “唔唔唔……” 且听他喝道:“别说话!” “……” 人声起了一阵,隔了半刻,又消停下去。 奚画和那人皆倾身朝前侧耳听了听,厅里忽而有人问道: “小四,你适才在和谁说话?” 明显发觉捂在自己嘴上的手紧了几分,奚画急出了一身冷汗。 她娘罗青略有些奇怪地提了些音量:“小四?” 那人放下手,却扣上她咽喉,低声威胁道:“你好好回她,不许说我在这里。” 奚画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忙扯着嗓子应道:“没、没和人说话,我在……在念诗。” “念诗?”罗青愈发莫名,“灯都没点上,怎么看书的?” “啊?”她急中生智,飞快解释,“我这是在背诗呢!” 那边方才了然:“噢……” “早些休息,要背书明日再背也不迟。” “知知知道了!娘你也早点睡啊。” “嗯……” 外头没了声音,奚画咽了咽唾沫,期期艾艾道:“没事了,你你……该放手了吧?” 那人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句,又倚在门上甚是谨慎地观察了少顷,待确定自身安全后,才回到窗下,仍旧拿了水打理伤处。 奚画立马缩到墙角去与其保持距离,一想到这夜还长得很,心中就不由叫苦。 眼看对方已包扎好伤口,盘膝而坐,闭目养神,她终是忍不住问道: “你,不会趁我睡着,一刀杀了我吧?” 那人抬起眼皮来,随即又合上,一言未语。 追兵已走,若是当真要杀她,现在就该动手了。奚画顿时提起十二分精神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 明月渐渐爬上树梢,虫鸣四起,夜色寂静。 她保持这般姿势着实有些疲惫,对面那人闭着眼就未曾睁开,不晓得是不是睡了,奚画轻轻打了个呵欠,尽管强撑起眼皮,却难以抵抗浓浓睡意。 不过多时就靠在墙边沉沉而眠。 屋外轻风阵阵,树叶沙沙作响。 今日立春,乍暖还寒。 ☆、第2章 【同窗少年】 次晨清早,奚画是被鸟雀啄木头的声音给惊醒的。 她揉着眼睛,偏头往旁边看,帘外风声潺潺,细雨朦胧,空气甚为清新。想是夜里下了场小雨吧? 窗沿上正站了两只蓝白相间的雀儿低头在磕那一抹淡红色的印迹,奚画眯了眯眼定睛看了一阵,脑中骤然一惊。 睡得糊涂,都快忘了有昨夜之事。 她赶紧从地上爬起来,神情紧张地环顾四周——椅上窗下皆是空荡荡的,风吹得窗户咯吱咯吱摇摆,帘幕飞卷,哪里还见得有人影? 就连茶壶也被那人整整齐齐放回了桌上,要不是血痕还在,只怕她都快以为自己昨晚是做了场梦。 奚画抚着胸口顺气,好在此人还说话算话,否则昨天就算有几条命也不够死的。 稍稍舒展了一下身子,奚画这才走到窗边抬手把鸟儿挥开。 搁着木芙蓉瞧见朱雀街上撑伞缓步而行的路人,她扳着手指算了算日子,还有三天,春日的假期就结束了,天鹄书院对这时间一向苛刻得紧,可不能忘了…… 回身去把放在床头的几本书收拾起来,侧头时见那窗下还落了一片衣角,她弯腰拿了在手,前后翻看。 心头又是担心又是奇怪: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不过想想,人总归是走了,应当不会又跑来要她的小命,横竖自己没出什么事。就当是做了个噩梦,倒也无所谓。 * 转眼即是三日后,早间天高云淡,气候幽凉,街道两旁却是桃花盛开,铺了一地粉白嫩红的颜色。 奚画急匆匆吃罢早饭,捧着书就往外走。 今日乃是书院开课之时,离此地尚有半个时辰的脚程,她又没马匹可骑,自然动作得快一些。 穿过两座石桥,一条长街,没过多久,就见前方开阔之处立着一座建筑,占地约十数顷,白墙墨瓦,深浅叠晕,庄严肃穆,于日头下格外耀眼。 但见正门上方,一块红木匾额里,闪闪的印着四个烫金大字——“天鹄书院”。 此院是开国之初太/祖皇帝下令建造的,距今已有百年历史,其中所出的状元榜眼探花进士,数不胜数,在平江城内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不过尽管如此,这么久以来却一直未曾挤上当今四大书院的位置,也是一大憾事,只在近年由那翰林院学士曾澍远接手院士一职后,情况才稍有好转。 奚画在路上将昨日所记的文章又温习了一遍,一面走着一面小声背诵,一心两用正没发觉身后有人小心靠了过来,继而就觉肩上被人猛地一打。 “哇?!” 她登时唬了一跳,脑子一乱,也忘了适才背到了何处,正转头往后看去,那人已笑嘻嘻地绕到她前面来,把唇一抿,摆手道: “走路还念书呢,让院士瞧见了,还不知高兴到哪儿去。” 说话的是个姑娘,和她年纪相仿,生的明眸皓齿,娇俏可人,正是那平江城方监州的掌上明珠,名唤作方金枝。 奚画一见是她便松了口气,摇头叹道:“你就嘚瑟罢,左先生最爱的就是挑休假后这头一日考算术,别怪我没提醒你,一会儿看你又该挨骂了。” 说来自己倒也算是和她打小一块儿长大。但可惜这身份却是比不得的。 人家的娘是官家夫人,她的娘却是官家夫人的丫头。 “真的假的啊?!”方金枝凑到她跟前去看那翻开的书,满眼的文字虽全认识,可都不知说的什么意思。 她呆愣一瞬,觉得这么下去自己必定危险,忙伸手去推奚画: “不行不行,届时若是先生检查我的课业,你定要帮我啊!” 奚画头疼的抚了抚额:“我都是一脑子浆糊,说不准呢,还怎么帮你?” “怎么搞的?”方金枝闻言就抬头去看她,但见其眼底一圈儿青黑,精神不振,甚是萎靡,不觉奇怪,“没睡好么?” “哎,就别提了。” 她长长叹了口气,“前几日遇上个麻烦事,担心受怕,夜里都睡不着,还别说睡得好不好了。” “什么麻烦事?”万金枝拉她到旁边,正色道,“来,你小声告诉我,我决计不和旁人说。” 这两天自己相安无事,也没什么人找麻烦。 奚画正迟疑着要不要开口,远方一阵钟声不疾不徐在空中荡开,她二人相视一怔,皆道不好,哪里还顾得上说话,撒丫子就往书院里跑。 晨钟只响三下,若是误了时辰,怕又要被罚扫茅厕了。思及这般,二人更是拼了命的跑。 待冲进学堂内,奚画和金枝飞快寻了位子坐下,幸而那先生尚晚一步进门,还能给她俩一点喘息的时间。 天鹄书院内设有礼乐射御书数几门课,而这左元和正是教习数理周易的,他年过花甲,是除开院士之外最为年长的先生,为人又颇严格。这会儿才将书放下,嗓子一清,就道: “上回年前,为师便将《孙子算经》全本给诸位讲解了一遍,今日正好课试,快快备好纸笔!” 果不其然,且听四下里不少人小声抗议,奚画只深吸了口气,忙提笔沾墨,等他出题。一边儿的金枝则侧头对她挤眉弄眼的使眼色。 还没等左元和想好题目,门外忽有人轻声唤他: “左先生,打搅片刻。” 他回头一瞧,正见那曾院士面带微笑地朝自己招手,院士亲临,怎敢怠慢。 左元和忙不迭走出来: “院士。” 曾院士笑道:“不必多礼了。” 正作了揖,抬眼间瞅得他一旁还站了个人,左元和不禁怪道:“这位是……” 曾澍远莞尔一笑,便把那人小心让出来,朝他道: “这是今年入院的学生,自蜀中那边来的,正巧这时候到,劳烦你也让他一块儿听罢。” “好好好。”左元和又作揖颔首,“让院士亲自来跑一趟实在是受累了,这娃娃我会好好照看他的。” “那就麻烦你了,他千里迢迢赶来,路途辛苦,暂且莫要为难他。” “请院士放心。” 曾澍远简单吩咐了两句,见讲堂内安静一片,气氛甚好,遂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开。 左元和恭恭敬敬目送其走远,这才回头打量那新来的学子。 看了半晌,倒皱眉觉得奇怪。 此人身形挺拔笔直,相貌英武,眉目沉静,虽身着青衿,但上下看了总觉得莫名的违和,瞧了一会儿,他便问: “……如何称呼?” 听他问来,那人方启唇道:“关何。” 左元和低低念了两声,又问:“哪两字?” 对方想了一想,答道:“关口的关,何如的何。” “哦……”他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内心已作评价:表达水平甚是一般。 “如此,就随我进来罢。” 讲堂之内,奚画拿着书在给金枝讲解,后者奋笔疾书,将那算题之解密密麻麻写满在纸上,才翻了一页,门边就听左元和轻咳了一声。 奚画手忙脚乱地把书收好,正抬起头,目光却骤然停伫,浑身像是被惊雷劈过一样,动弹不得。 只见那左先生摊手指着身边之人,一字一句道: “诸位,这一个便是书院新入院的学子,蜀中人士,姓关名何。” 那人表情淡淡地在底下众人脸上扫过,视线和奚画撞了一撞,似乎有些变化,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关……关何? 奚画嘴唇微张,僵了半晌愣是没吭出一个字来,捏着书本的手紧了紧又松了松,紧了紧又松了松,心情神情都很震惊。 她要是没记错,这脸,这侧脸……简直和那日夜里惊鸿一瞥时一模一样,一生都忘不了! 是天底下相似的人太多撞脸了,还是自个儿没睡醒看花眼? 前些天拿刀挟持她的危险人物,竟和她同窗读书?! 怎么想都无法令人接受! 左元和领着人在案前坐下,回身取了书,指尖捏着下巴上的胡须沉思了良久,皱眉道:“既是有新学子入学,今儿的课试,就先免了吧。” 周遭松气之声此起彼伏,金枝靠在椅子上如释重负地抚着胸口,庆幸道:“还好还好,这人来得真是时候。” 但侧目去要去和奚画说话时,却见她面容呆滞,双眸木讷,不由吓了一跳。 “小四,小四?……” 直到她推了一把,奚画才反应过来:“诶、诶。” “想什么呢,入迷成这样?” 她闻言,欲哭无泪地抱着书,转过头又正经又悲哀地说道:“没……我只是,在思考人生罢了。” 金枝挠了挠头,莫名其妙。 * 一上午奚画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先生讲的她一个字都没仔细听,反倒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关何的一举一动。 在如此细微观察之下还是有所收获的。 比方说他压根就没动笔写过字,能用左手做的事,就绝不会抬右手;就连走路时也有意无意地护着自己右臂。想来那时候受的伤还未好,毕竟伤口很深,这才过了三日而已,倘使不小心碰到保不准会裂开。 难不成此人当真是那来路不明的贼匪?奚画心中一凛,这事可事关重大,要不要向院士禀告? 可若是自己认错,冤枉了好人,旁人定会觉得她有意生事。更何况,如果打草惊蛇,反让他多心,到头来一不做二不休,杀了自己那可怎么办? 纠纠结结思索了良久,奚画终是一咬牙,心道:敌不动我动,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为好,横竖再这么猜下去,夜里又将睡不好觉,身体不适事小,耽误念书事大! 故此等到下学,她连书也没仔细收拾,起身便把那关何扯到对江亭没人的地方,既紧张又害怕地保持距离,认真注视他。 先是拿手比划比划了一下身高,随即又伸手遮住他一半的脸,犹自思索着。 后者满脸不解:“你作甚么?” 奚画狐疑地盯着他的脸,联系脑中尚存的记忆,小心问道: “你……到底什么来历?” 原来是问这个,他眉头展开,想也不想颔首回答:“我是蜀中人士。” “我不是问你打哪里来的。”她有些口不择言,寻思了一会儿,“你是这几天才到平江府的?” “嗯。” 奚画皱了皱眉:“那你前些天,夜里可有去过朱雀街?” “朱雀……” 对方眸色一怔,定定看了她片刻,额上竟隐约冒出汗珠来,手握成拳,仿佛比她还紧张几分。 奚画只见其负手后退了一步,顿时疑心更重:“果然是你?” 后者摇头:“不是我。” 奚画一脸不信,哼哼了两声:“我还没问呢,你着急什么?” “……” 瞧他表情有异,奚画甚是鄙夷地睇了他一眼,“你是不是……” 话还没说话,就听对方急速打断:“我不是。” 如此欲盖弥彰,她愈发肯定:“你不是什么?” 那人喉头一滚,未及多想张口就道:“我不是有意闯入你家中去的,我只是……” 仿佛意识到什么,后半句话戛然而止。 ☆、第3章 【鲜衣怒马】 微风吹拂,叶落纷纷,四下里鸦雀无声,万马齐喑,一派寂静。 奚画隔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指着他怔怔道:“你你……你原来是……” 关何轻吞了口唾沫,急忙去看周遭附近有无人经过。幸而对江亭偏远,平日就鲜少有人,眼下正午更是幽静,莫说是人,连鸟雀也不见一只。 倘使在此地将她解决掉…… 想了想,又觉不妥。 毕竟自己才到书院,人生地不熟,善后必然麻烦,何况他尚有要事在身,如今不易轻举妄动。 正为难踯躅间,且听她下半句道:“你原来是个偷儿?!” 关何微微一愣,不知如何对答。 “我说怎么这么可疑。”奚画围着他绕了一圈儿,颔首道,“你是为了进书院才去偷人钱财的罢?” “我……” “这事给院士知道了,那可了不得!”奚画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那日你竟还威胁我!” “我……” “不行,我得去告诉院士。”她说着就要走,关何猛然一惊,伸手拉住她。 “不能去!” 奚画呆了一瞬,回头看他。 阳光之下见他表情慌张不已,她心头一颤,思忖道:想来若非家境贫寒,他应当也不会做偷鸡摸狗的事情。为了考取功名,不择手段,虽是不登大雅,但也情有可原…… 自己家中也是一贫如洗,为此她没少吃苦头,好不容易能进得书院读书,再过两年就是秋闱了,倘使如今揭发了他,这解试怕是去不成的…… 都是穷人,穷人又何苦为难穷人呢。 越想越心软,奚画脚步一停,站在原地,看了他好久,也犹豫了好久,终是摇头问道: “你到底拿了人家多少银子?” 关何张了张口,皱着眉垂眸沉思了片刻,才回答道:“五十两。” “五十两这么多?!”奚画一脸“看你怎么办”的表情,恼火地叹了口气,“怪不得人家要追着你打呢……这事,若让官府知晓……” 一语未必,就听他警惕地插话打断:“你要去报官?” “我要是去报官,早就去了。”奚画摆摆手,神色鄙薄,“看在你也没对我怎么着的份上,我不和你计较。不过……这钱你还是得还给人家的。” 因听她不打算报官后,关何略松了口气,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奚画倒是没注意他表情,只摸着下巴思索,想着怎么赚钱比较容易。 “你是偷的是谁家的钱?” “城东武馆的江尚。” “江尚?!”她闻言就吃了一惊,上下扫了他一眼,“你胆子不小啊,那家伙可是平江的地头蛇,连官府都要让着几分呢。偷谁的不好,你偏偏偷他家?” “还好。”关何淡淡颔首,“他家的狼犬比人厉害。” “哦……你的手,是被狗给咬的?”奚画恍然大悟,犹自佩服地望着他,“不过要是这人的话,依我看钱就不用还了。你要是还回去,不小心被他家那帮人逮到了,比去官府还恐怖……反正这厮素来横行霸道,欺凌四邻,拿他五十两该的!” 关何默然点头,忽而抬眼问她:“此事,你可会告诉旁人?” “怎么?”奚画挑着眉笑看他,“你怕我去偷偷告状不成?我要是和别人说了去,你岂不是没法子上京赶考了,这么缺德的事,我可做不出来。” 因听她此话,关何神情稍有好转,竟也淡淡笑起来。 “行了,你好好念书。下午还有副院士的理学课,他可是比左先生还要厉害,小心点了。有什么不懂的,大可来请教我。” “多谢。” 听得不远处响起钟声,思及自己还没用午饭,奚画不再和他多言,转身就往有涯轩处而行。 * 当今正处盛世,朝廷自对科举十分看重。为了实行文人治国,从皇祐二年起,便将女官内司一职提上正二品,并下旨但凡家世清白者皆可参加解试殿试,考取功名。 故而现下书院之中亦有女子入学读书,但尽管如此,能考上功名的寥寥无几。且大多数姑娘家都是不愿念书的,遂即便有圣旨应允,私塾里的女子仍是凤毛麟角。 而天鹄书院闻名于平江,入院的费用可不低,奚画家境实在是一般,能进来读书那可谓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说来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她家中只娘亲一人,父亲早些年因病逝世,家无男丁,为维持生计,罗青起早贪黑的忙碌,奚画自然心疼。然而她若是不嫁个好人家,娘亲只怕得一辈子这么劳累吃苦。 可平江城里的有钱人,要不是看不上她,要不是她看不上,为了荣华富贵,贴上一生的幸福她才不做这亏本的买卖。 故而思来想去,唯有此举倒能一试。 就是考不了状元,哪怕是个秀才举人,也能进宫做个女官。 为得这个目标,她只能拼了命念书,否则那一大把的钱可就白花了。 上一年的秋闱,奚画年纪尚少学识不足,未能参加,而下一场得等到两年之后了。 说来这天鹄书院虽颇负盛名,但也难得海纳百川,其中除了城内富裕人家的公子外,贫寒子弟倒也不少,如奚画这般的人亦不鲜见。因而对于关何的来历她倒不曾多疑,只道是其情可悯,情有可原。能得此良机入学读书,怕是要日日苦学,头悬梁锥刺股才是。 怎想,相处几日,奚画发现,事情好像并非如此啊…… 自此人来到书院起,极少时间是按时入学的,不是迟到一个半个时辰,就是索性一日两日告假不来。 起初,奚画以为也许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或因日夜苦读而误了上课的时间,但事实总是格外的出人意料。 这人不仅迟到走神极不用心,就连文章和考课的结果也惨得一塌糊涂…… 那左先生何等清高的一个人,自是无法接受如此懒散怠慢的学生,曾几番明里暗里向院士表明态度,但终究是被曾院士一句“有教无类”给敷衍过去了。 也不知院士到底看中他何处…… 奚画合上书,轻叹了口气。 不过多亏他此举,书院一年之内茅厕都不用旁人打扫了,倒算是功德一件。 “小四。”金枝从门外探个头来唤她,“还看书呢?雷先生那边马都给牵来了。” 奚画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都忘了今儿还有一堂骑射的课业,这可是她最不拿手的一项…… 上回射靶子倒数第一的名次她还记忆犹新,也不知等会又要学什么。 一想到此处,奚画就止不住的叹气。 书院书院,传道授业,读书就好了,作甚么还要学骑射…… 大观楼处那催命地钟声乍然响起,奚画忙把书放下,发足往外跑。不料才冲出门,迎面就撞在一人身上,登时便眼冒金星,连连退了好几步,险些没稳住脚跟,幸而那人眼疾手快将她拉住。 耳畔便闻得有人轻声关切道: “没事吧?” 奚画摸着鼻尖,抽了口凉气喃喃道:“没事没事……” 正睁眼往上一抬,恰对上一双清亮星眸,且听那人叹道: “好好儿的,这么着急跑什么?” 她看得一呆,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鞠躬施礼道: “宋先生!学生失礼了。” 宋初扶她起身,轻轻将其衣角的一点尘土拍去,口气略有几分无奈: “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撞的是我还罢了,倘若撞到副院士,你麻烦可就大了。” 奚画挠了挠头,不自在地把手抽了回来,耳根子无端烧得滚烫,她不好意思道: “没办法,钟声响了……” 宋初淡淡摇头:“去晚一些又能怎样,横竖也是晚了。” “那可不一样啊!你都不知道雷先生发起脾气来有多令人发指!”奚画提着他就担忧,心有余悸地搓了搓胳膊。 “上个月的骑射,我可是被罚着绕那城郊马场跑了整整十圈呢。” 宋初听罢便笑了起来:“又拿了倒数?” “哎……”奚画一言难尽地垂头叹气。 “怪道前些日子院士还在敬师堂提起你了。” “提起我?”她不解的伸手往自己脸上指了指,“怎么说?” 宋初清了清嗓子,有模有样的学了起来:“奚画这姑娘样样都好,就是骑射差了些,雷校尉可得多多提点提点才是……” 奚画讷讷道:“我说怎么雷先生近来如此关照我,感情都是院士害的啊。” “院士这般厚爱,旁人高兴都来不及,你倒得了便宜卖乖。” 她兀自叹道:“那我宁可不要这厚爱了,总比第二天连床都起不来好啊。” 宋初悠悠从怀里取了玉笛,轻擦了两下,回头很是好心的提醒她:“还不走么?第二波钟都响了呢……” “啊?”奚画骤然醒悟,“这这这……那我先去了,先生您慢走!” 宋初抿着唇摆手笑道:“快些去吧。” 眼见她卯足了劲一溜烟就从回廊一径跑了过去,宋初轻叹着摇头,把那玉笛放到唇下,边行边吹。 今日阳光灿烂,气候宜人,晴空万里,正是个练习骑马的好时机。 书院小校场上,一干学生整整齐齐站着,前头一个黑面短髯,虎体熊腰的壮汉握着马鞭负手在众人面前缓缓走过,眼神犀利地一个个扫过去。 此人正是平江城的射声校尉雷涛,三年前因受曾院士之托,才来书院兼教习骑射一职。五大三粗的一个人,学识不很渊博,射箭却是强项,军中待得久了,也就习惯把军队中的规矩带到书院来。 但凡不如其意者,罚的就不是打扫茅厕这么简单了,这一点奚画是深有体会。 “现下天气正好!”雷涛朗声道,“为师特地从马场拿了马来,今儿练练马上骑射!” 奚画一听就冒冷汗。 射箭就射箭,居然还得骑马射。 金枝闻言便也心虚起来,小声嘀咕:“他说练一练,射不中,应当不会罚跑马场的吧?” 奚画刚要点头,很快又沉下声:“上回,他也说的是练一练……” …… 挣扎了半日总算是爬上马背,奚画从身侧箭囊里抽出一支羽箭,回头丈量着自己和靶子的距离,弯弓就要射。 马下不远处便听雷涛扯着声儿喝道: “奚画,我要你骑马跑着射,不是骑在马背上你和马都站着在那儿射箭!你这和不骑马有什么分别!” “……” 她放下弓来,朝着底下的人,欲哭无泪道:“雷先生,可我就是这么站着射,也射不中的啊……” “胡说八道,不好生练练,你怎知道就射不中?别在那儿磨磨蹭蹭,赶紧的。” 雷涛一声令下,奚画左右无法。正拿了缰绳要策马,四下里忽听得一阵喝彩声,她好奇地循声看去,前方一匹枣红马奔驰而过,所过之处,几个靶子上皆被人一箭射中红心,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只见那人一个回身勒马,微风轻拂,身姿挺拔若松,青白的衣袂猎猎作响。 ☆、第4章 【绵里藏针】 奚画扬眉仔细瞧了一阵,待看清此人相貌时,不由惊讶。 怪道都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这话果真不假,人总是得有个一技之长的,哪怕是偷儿也小看不得。 金枝策马走到她跟前,也往那边扫去,咋咋呼呼的赞叹道: “啊呀,想不到这姓关的读书做文章不怎样,马上功夫却是了不得,蜀中那边的人都这么厉害么?” 顿了顿,又“啧啧”两声,朝奚画努努嘴:“你瞧雷先生那表情,跟看见亲儿子似的,看把他给乐的。” 她闻言拿着马鞭耸耸肩:“谁让咱们这帮人射箭骑马都不出众,比不上他军中射手呢。” 金枝默了半晌,回头看着她,拧了眉毛道:“……不出众的好像只有你一个罢?” “……” 两人正在此处偷闲说话,身侧却有个书生打马弯弓而过,见他那两指一松,箭羽嗖的一下便往前面射去。 怎料,此人技术堪忧,没射中靶子,倒是不偏不倚一箭扎入奚画那匹马的臀部之上。 她这马本就是个躁性子,猛然受到这般刺疼,自是吃痛不已,马蹄一扬,一声嘶鸣,继而便撒丫子满场跑起来。 “小、小四!”金枝眼睁睁瞧她被那马儿带得东摇西摆,忙策马追上去。怎想这匹马受了惊,一见有人跟上来,登时跑得愈发慌乱。 雷涛一看不妙,急声道:“金枝,你莫要再追了!回来!” 黑马沿着小校场一圈没命的地狂奔,尘土纷扬,烟尘滚滚。奚画被颠得七荤八素,又没法让其停下来,只得紧紧拽着缰绳。 这马儿足足跑了两圈都不见喘气儿的,反倒把在场别的马也吓得焦虑不安起来,雷涛见情形不对,立即慌慌张张地将其他人撤走,刚准备回去拦奚画的马,怎知那马儿竟一头冲破栅栏,径直往城郊跑去。 众人皆是一怔,心道这会子想把马稳住可就更困难了,那马背上的人,要么是等着被马儿甩下来,要么是自个儿跳下来。 无论哪种选择,后果皆是不堪设想。 旁人只是看着就心惊胆战,别说奚画尚在马上下不来,适才被栅栏斜飞的木块砸了个准,脸上正火辣辣的疼,偏生这马还兴奋得不知所以,速度之快,令那周遭的风亦如刀刮般自耳畔划过,视线朦胧不清。 隐隐约约见得前头有一片树林渐渐逼近。 奚画顿然心跳如鼓。 倘使真进了林子,恐怕就出不来了! 想到这里,她颤颤巍巍地立起身子,尝试着回头呼救,这马却毫无症状地猛一个停足,刹那间她只觉整个人都不听使唤,斜斜飞了出去。 这一瞬,奚画内心里只蹦出一个词来:非死即伤! 说时迟那时快,眼见脑袋离地面不过数尺距离,胳膊忽被人一把擒住,力气之大,直接将她拉了上来。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等奚画摇了摇头,定神一看,自己的马已安安稳稳立在一旁,臀部仍是半插着一支箭,鲜血流淌,满眼无助地望着她。 等等,她的马在旁边,那她现在骑的是又何种动物? 奚画垂首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下的坐骑,鬃毛偏红,略微有些眼熟…… 尚未等她细看,背后就有人伸出手来,将黑马马缰挽了个花,继而递给她。 奚画一怔,狐疑地转过头去,抬眸就对上关何一双黑瞳,她兀自僵住,嘴唇微启,良久却道不出一句话来。 后者皱着眉,莫名地不解,只把缰绳又往她手边凑了凑。 “你的马,不要了么?” “哦、哦哦……” 奚画回过神来,拿好缰绳,这才感激道: “多谢帮忙。” 关何略一颔首:“不客气。” 左右觉得二人同骑有些不自在,奚画侧了侧身,想要下马: “既然没事了,我看我还是骑自己的马……” “它身上有伤。”关何出言打断,“劝你还是别动为好,否则一会儿又疯起来,我可没把握再拉住它。” 奚画正抬起来的脚,默默的又收了回去,拽着缰绳,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马,不由心疼道: “它这箭不拔么?” “拔了还要疼得厉害。”关何一面调转马头,一面招手唤着黑马跟上,“一会儿到了校场,让先生处理便是。” 清风拂面,大约也是方才跑得累了,两匹马都慢悠悠地踱着往回走。奚画歪头松了口气,猛烈的心跳仍未缓下来,思及刚刚的境况,难免还有些畏惧,倘使没他帮忙,自己怕是性命难保。 奚画微微偏了偏头,由衷赞道:“你这马术如此精湛,都能比上雷先生了,打哪里学的?” 关何想了想:“没人教,骑着骑着,自己摸索出来的。” “真的假的?”她鄙夷地皱了眉,“能这么厉害?你从前常常骑马么?” 他沉声道:“还好,遇上敌人之时,马儿总是会失控,尤其不是骑自己的马,状况比这个还麻烦些。” 奚画闻之就笑出声来:“说得跟真的一样,这太平盛世哪儿来的敌人?难不成你去偷人家的东西还骑着马这么大张旗鼓的?” 关何眉头一紧,没再接话。 校场上雷涛与众学生伸长脖子观望,不过多时,见前头两人两马朝此地行来,奚画和关何同骑一马,却因太远也不知伤了没伤。 金枝却眼尖,当即抚掌笑道: “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小四他们回来了!” 雷涛一颗心如石坠地,也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心有余悸。 “今儿就练到这儿罢,大家伙儿都累了,早些家去休息休息,闲暇时候可别忘了扎马步。”说完,也顾不得管剩下的马匹,小跑着就上前去看奚画的情况。 余下之人听他这般道来,皆一哄而散,各自离开。 夕阳西下,天边一轮红日轮廓清晰,照着一半天幕尽是暖色。 * 夜幕降临,平江城街上又是一派灯火繁盛之景,远远望去,彷如一条火龙,流光溢彩,光华璀璨。 那与朱雀街相对的正是流云长街,街边客店酒楼林立,各色幔子临街而挂,热闹非常。 其中巷口甚多,所住百姓约有十几口,星星点点亮着灯光,时而还闻得几声鸡鸣犬吠。 临河垂柳之下的一间小院却与周遭环境不同,黑漆漆的,格外安静。 院门前听得有人卸了门闩进来,步子略有些沉重,似乎是很疲倦的样子。 推了门走进屋内,他刚点上灯,头顶就听得一个声音带着调侃轻笑: “哟,咱们的状元郎回来了。” 而后接着便是一个女声嗔道:“人家都累成这样了,你还笑话他。” “让他去念个书有什么可累的?换做我,高兴都还来不及。” 女子冷冷哼了一声:“嘴上倒能说,一开始怎么没见你献殷勤请命?这马后炮打的。” “呸,什么话。”那人啐了一口,“我要是年轻个十来岁,我也去了,哪里轮得到他。” “笑话,老不老少不少和念书什么关系?那四十五十的举人秀才还鲜见了不成?” “科考归科考,念书归念书,两码事!哪有夫子教着比自己年纪还大的学生,像话么!” …… 一回来耳根子就不清净,关何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在那桌边坐了,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来喝。 “你们俩很闲么?还有空到这里来。” 房梁上的两个人吵了片刻,听他此言,纷纷落下来。 “刚好和青衣他们去武陵救个人,想着你还在这边,我和西江就过来看你了。” 花深里挨着他旁边落座,偏头瞧了他半晌抿唇一笑,问道: “这书院里头的日子,过得如何?” 关何咽下冷茶,淡淡道:“将就。” 西江挑眉好奇道:“都学的什么,好玩不好玩?” “嗯……”他沉吟少顷,闭目摇头,“不知道,我听不太懂。” “有这么难?”花深里凑了上去,“早听说科举不简单,撇开四书五经不谈,就连理学周易,诗词曲赋也是要考的,一共还得考三场呢。” 关何盯着茶杯,隔了好久又是摇头:“不清楚,我没听。” “你没听?”西江愣了一愣,随即好笑,“书院里头,每月可是有考课的,答得太差小心被人家赶出去。” 关何闻之便如临大敌:“……有这么严重?” 西江故意吓唬道:“何止,院士时不时还要亲自考问的。” 花深里一手推开他,笑着骂道:“你别听他胡说八道,就是有咱们也不打紧的。庄主那边都说了,你只管在里头安安静静埋伏着便是,他有办法,就甭瞎操那个心。” “也就一年的功夫,很快就过去了。”西江靠在椅子上,一脸看好戏的模样,“你接了这生意,平日里那可清闲许多,难得的机会,就好好享受享受罢。” 关何握着手里的茶杯,沉默良久,依然无话。 “怎么……”花深里瞧出些许异样来,敛容看他,“是哪里不妥么?” 关何微微皱眉:“出了一点意外。” 听他此言,西江也收了笑,肃然问道:“怎么说?” 脑中回想起前几日发生之事,他轻叹一声: “七日前,刺杀江尚时不小心被他府上家丁撞见了。” 花深里若有所思地点头:“他们看到你模样了?” “那倒不是。”他剑眉一拧,思及那人,便迟疑道,“不过被书院里头的一个女人瞧见了。” “哦……女人?”西江摸着下巴寻思道,“长得漂亮不漂亮?” “嗯,还好。” 对方倾了倾身子,又问:“大眼睛还是小眼睛。” “……不大不小。” “那鼻子呢……” 话还没问完,头上就挨了一记,花深里嫌恶地瞪了他一眼,随即正色问道: “这事事关重大,你如何不杀了她?” 关何道:“我本也有此打算,只是初到书院,若杀了她我怕惹人怀疑,且对平江城我尚不熟悉,尸体不好处理。” “倒也是。”花深里咬了咬下唇,“这丫头知道你身份不知道?可曾告诉了别人?” 关何摇头回答:“暂时不知,她只当我是个做贼的。”顿了顿,又补充,“目前,也尚未有第三人知晓。” “那就好。”花深里想了想,仍觉不妥,“这丫头可留不得,你不好出手,我们俩寻个时候帮你料理掉便是。” “说的是。”西江笑着点头,“只可惜了是个漂亮姑娘,既是要杀了,不如让我先尝尝……” 话音刚落,嘴上就给人掴了一掌。 “去,要脸不要?”花深里拎着他耳朵就骂道,“你这风流好色的性子几时能改改?也不怕到时候因小失大出岔子。” “哪有的事儿……” …… 听他二人还在一言一语争吵不休,关何却只是捧着茶杯,眉头深皱,并不说话。 花深里揪了半日才松开手,余光见得他如此模样,不禁笑道: “你尽管放心,我们俩自不会失手的。” 西江捂着耳朵一面揉也一面应和:“不过可得等一阵了,明儿我得去江陵一趟。” 花深里伸手推他,肃然道:“那丫头倘若不安分,你先下手灭口为上。善后之时等我们回来再想办法。” 关何垂眸静默了一会儿,终是颔首应下。 “知道了。” ☆、第5章 【春困秋乏】 三月里正值春季,遍地花草芳香,满城万紫千红。 但所谓春困秋乏,这季候无论早晚,总是觉得睡意甚浓,奚画悄悄打了个呵欠,强撑起精神来,盯着书上那一排文字,全神贯注。 身侧的副院士韦一平拿着书卷缓缓走过,摇头晃脑念了几句,正讲到《孟子·告子上》一篇,且听他吟着那句“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欤”下文却忽然停了声儿。 讲堂里登时静悄悄的。 半晌后,仍不听韦一平说话,周遭学生面面相觑,皆偷偷回头去看。 奚画也莫名侧过脑袋,这一瞅,惊得她瞌睡全无,不由咽了口唾沫。 但见背后的案几上,关何一手撑着下巴,昏昏欲睡,那书上白白净净什么也没写,连翻都未曾翻一页。 而韦一平就在他一旁直直站定,负手低头,表情难以言表…… “关何。” 一声竟然还没反应。 韦一平强压怒火,抬手在桌上叩了叩:“关何!” 这会子后者的头猛然一点,看样子是才如梦初醒。旁的人都替他捏了把汗,心说被韦先生逮到,就是走神都要被骂个狗血淋头,还别说是这么明目张胆的睡觉,那猜都不用猜,准是凶多吉少! 怎想,这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却骤然发生,只看他睁眼的一瞬飞快起身,手腕一转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锋利匕首,脚步一闪,那刀刃便已抵在副院士脖颈之下。 仲春里的阳光格外灿烂,风过云散后,毫无症状的洒了下来。讲堂之内,仿佛时间定格一般,那画面美得简直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周围的学子们无疑不是瞧得瞠目结舌,不少人连笔杆子也没拿稳,“啪叽”一声落在地上。 大约是发觉有哪里不对经,关何环顾了一下旁边,待看清眼前之人,握着匕首的胳膊微微颤抖,额上顷刻间布满汗珠,他启唇抽了口凉气,忙解释道: “韦先生恕罪!” 韦一平腿脚发软,垂眸盯着那明晃晃的利刃,抖了半日,才道: “关……关小哥,你可否先把武器放下,咱们再……好好说话……” 关何顿时一怔,立即收了匕首,鞠躬施礼道: “韦先生,恕罪,学生方才只是睡糊涂了!并、并不是想……” 眼见危机解除,韦一平摸着脖子松了口气,拿袖摆一面擦汗,一面冷声喝道: “关何!” 后者忙应着:“学生在。” “我且问你,告子对孟子曰‘生之谓性’,孟子如何作答的!” 关何想也没想便道:“回先生的话,学生不知……” “‘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棬也’下一句是什么?!” 奚画听得纠紧,正要凑上去小声帮他,后者已经不知死活地开了口: “回先生的话,学生还是不知……” 韦一平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他又往门外一挥:“滚出去,把茅厕打扫干净了再进来念书!” * 午后,日上中天,比起早间,眼下这日头倒晒得人开始发热起来。 书院巳时末刻下学,而饭堂是在午时初备好饭菜的,因得用饭人多,时候一过,往往就只有残羹冷炙尚能果腹了。 关何才换了一身衣裳从外头进来,堂中早已寥寥无人,盛饭的木桶里头亦是空空如也。旁边儿蹲着一个粗使的丫头,名唤丁颜。书院内的下人不多,这姑娘是伙房打理饭食的,眼下正捧着碗在吃饭,一抬头见他进门,赶紧放下碗筷,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公子怎么来得这么晚,这最后一碗饭才被我给盛了去。” 关何扫了一眼,继而问道:“没吃了的么?” “好像还有馒头。” 她言罢,把大蒸笼掀开,连气都没冒出来,其中只孤零零躺着两个白面馒头。 丁颜挠了挠头,递给他: “就只剩这个了……” 关何接过手来,没所谓地颔了颔首:“多谢了。” 看他拿着就走,丁颜不由唤道:“诶……要不,你再等会儿,我晚些时候给你包饺子?” “不用麻烦了。” 在饭堂里寻了个位置,他坐下,一手捧了冷茶,一手就着馒头,慢慢地啃着。 吃了两口,刚要去喝茶,面前蓦地有人摆了一个食盒上来,他愣了一愣,偏头从食盒一旁看去。 奚画嘴角微弯,扬了扬眉垂首瞅他: “早跟你说了副院士招惹不得,你还不信,吃到苦头了罢?” 关何眉头一皱,别开脸去依然嚼着馒头,不咸不淡道:“还好。” “还好什么啊。”奚画将食盒盖子打开,略微不悦,“我说你这人可真是奇怪得很,饿就饿,逞什么强呢。”她说着把里头两碟盘子小心翼翼端出来,推到他跟侧。 “喏,快吃吧。” 关何闻言转过头去,入目即见了两盘盛着糕点的青花碟摆在眼睛,鼻中隐隐闻得桂花和绿豆的味道,他心自一怔,半晌无话。 “光看着作甚么?” 奚画莫名道,“你不是没吃饭么?” 关何盯着那糕点看了一阵,忽而语气警惕地问她道: “做给我的?为什么?” “诶……你可不要误会啊。”奚画连忙摆手,“我是看在那天你在校场上救了我一命,才做这个准备答谢你的……要不然我可没那个闲功夫。” 听她此言,关何脸色方稍稍缓了些许,吃了一会儿馒头,又抬眼看了看,终究还是取了一块…… “怎么样?” 见他动手,奚画忍不住开口问:“味道会不会淡了点啊?” 关何咽下嘴里的食物,摇头道:“不会,挺好吃的。” “真的啊?” 她伸手也拿了一个,放到口中细细品味,随即双眉一弯就得意道:“看来我手艺还没退步,好几年没做了,就怕做不好……” 奚画甚是满意地拍了拍手上的屑,对面的关何仍是静静吃东西,她不由就想起上午的事情来,遂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晌,好奇道: “我说,你到底做了个什么梦啊,怎么这么大反应?” 闻得她此话,关何一口糕点呛在咽喉,咳了好一阵才就着茶水咽下去。 “……没做什么梦。” 奚画倒是未曾在意,反而想起别的什么来:“你随身还带着匕首么?” “……没有。” “怎么没有,我都看见了!”她颦眉兀自寻思着,“书院有规定,除非是在骑射课上,寻常时候这东西可不能带的。” 关何登时紧张起来,定定观察她脸上表情,心头忐忑,生怕她瞧出什么端倪。 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奚画打了个响指,了然道:“哦,我知道了!” 他闻言心跳倏地一滞。 却听奚画接着便自然而然道:“你是怕被江尚那帮人追杀吧?” “呃?”关何眼下已不知该如何回答,奚画却在他胳膊上一拍,宽慰道: “你大可放心,前些天我便听人说,那姓江的不知道被哪个仇家雇的杀手给结果了。这会儿江家正乱成一锅粥呢,你那五十两怕是早就给忘了。” 他心情复杂地望着桌前的糕点,只能点头:“……嗯。” 饭堂中剩下的人不过三三两两,再过一阵就钟声就要响了,奚画不住地催关何快些吃。 正在这时,那门口却摇摇晃晃进来个人,身着书院的青衿,四方脸,虽是眉清目秀的,可脸色苍白如纸,眼圈儿青黑,看上去像是遭了场大病似得。 这丁颜刚吃罢饭,抬起头对上他那深陷进去的眼珠子没来由吓了一跳。 “钟大哥,你怎么整成这幅模样啦?” 钟勇谋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给我来点吃的……” “没饭菜了。”丁颜颇为内疚地耸耸肩,“只有汤。” “……行,你盛一碗来吧。” “好。” 满满的一碗番茄鸡蛋汤,他用手捧着去端,却因抖得厉害,等放到桌上时,已洒了大半出来。奚画看着纳闷,这钟姓的同窗家中是做布匹生意的,平日里倒是个格外开朗的人,这些天连连告假不说,怎么今儿见了还如此魂不守舍的。 她把头一仰,朝对面桌问道: “勇谋怎么了?好几日没来上学了,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么?” 怎料,一听有人唤他,这钟勇谋一个激灵,握着的筷子应声而落,紧张兮兮地四处张望,等瞧见了对面的奚画,他方松了口气。 “是小四啊……” 奚画和关何对视了一眼,心头皆是莫名。 “你没事儿吧?” “哎……”钟勇谋喝了口汤,摇头一叹。 “没事,就是……近来没睡好觉。” “你不是在书院里住的么?”奚画上前关心道,“怎么最近搬回家去了?我记得你家离得可远了,一来一回一个多时辰呢。” 钟勇谋咬着牙,颤声道:“我这也是……没办法啊!” 她犹自不解:“怎么说?” “你们、你们是不知道……”他脸颊抽动,喉头一滚,神色竟变得恐怖起来,拉着奚画便张皇道,“那日夜里,我在书院里头……见着鬼了!” ☆、第6章 【幽路引魂】 奚画听着先是一愣,随即就笑起来: “好端端的,怎么会呢,定是你看花眼了。” “没有!”钟勇谋说着就站了起来,袖摆微颤,望着她就着急道,“我说的是真的!那鬼没有腿,走路都是飘着走的,手里还提了盏发绿光的灯笼!” 她心自狐疑:“鬼还提灯?” “是真的!”眼见她不信,钟勇谋脸色愈发苍白,连嘴唇都在发抖,“起初我也以为看错了,就连着好几日半夜爬起来看,那鬼……那鬼竟每夜都在!” 这会儿那正舀汤的丫头丁颜也奇怪起来:“你每晚都去看了?” “是啊。”钟勇谋听她一问,便点头道,“你说人看一次看花眼是常事,可哪有每次都看花了眼的!” 奚画将信将疑地颔首:“那倒也是……” 一旁尚在吃饭的关何忽而抬起头来问道:“你是在何处见到鬼的?” “一次在学堂附近看到,还有一次是在孔子祠和对江亭那边。” “离得这么远?”奚画干笑道,“你大半夜的,还真能跑。” “倒不是刻意去找的。”钟勇谋叹了口气,解释道,“只是这几处都是回厢房的必经之处,夜里小解或是在留待轩看书看得晚了,难免遇上。” 坐在偏处的几个学生听到这里,也开口插话道:“你别说,这话也信得!” 那其中一个放下茶杯,朝这边走来,一面走一面道: “因说咱们书院这位置在前朝一次大战中死了不少人,多年来阴气甚重。太/祖皇帝怕这鬼怪波及城内百姓,这才建了书院,欲以阳气压那阴气。” 他行至奚画身边坐下,摇头晃脑一本正经道:“这战死的阴魂,那可不同寻常,非一朝一夕能够投胎转世的。所以夜里被他撞见那么几个,也不奇怪。” 钟勇谋一听,惊慌不已:“这么说来,我看到的真的是鬼了?” 丁颜和奚画胆子小,闻之就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俩人不由都在那儿搓胳膊。 “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了,咱们书院这么些年,可从没听说有闹鬼之事。”奚画吞了吞唾沫,也有些害怕,“再说了,就是有什么战死的冤鬼,一百年了也该散了啊。” 那说话的学生沉默了半晌,似想起什么:“没准不是那战死的冤鬼,也有可能是在咱们书院里死过的人呢?” 关何对这个好像很有兴趣,抬头便问:“有吗?” 奚画顺口就接:“当然没有。” “不对。”钟勇谋抬手打断,颤着声儿看她,“有的,有一个!” 他神情激动:“小四来得晚,或许不知道。大半年前,就在学堂那边有个女子上吊自缢了……” “噢!”旁边那人想起来,“你是说木归婉!” 话音刚落,另外一个人忙拼命摆手:“嘘!这事儿院士不让提的,上回王五一不过随口说了几句,就被副院士狠狠训了一顿,还说下次听到便要逐出书院呢。” “这么严重?”奚画捂了捂嘴,不敢再谈。 正巧外头听第一道钟声响起,他们几个遂匆匆结束话题,收拾东西往学堂跑去。 * 下午时候下学早,那教诗书的冉先生只留了个七言对联命学生对了,而后便就自行家去。 奚画回到家中已是申时,帮着罗青做饭洗衣,忙到半夜才得空休息。 正把灯点上,翻出书袋子准备写题,不想找了半日,只有书却不见抄的那对联,连着一本《中庸》也找不到了。 待得闭目一细想,似乎是走时匆忙,放在旁人案几上忘了拿。 明日冉先生定是要检查课业的,倘使答不出来该怎么是好。 左右思索,她回头看了一眼漏壶,眼下尚是戌时,一来一回便就子时了……这也太晚了。 奚画原本打算就此作罢,可光是这么在椅子上坐着,却如何也不安心,她愤恨起身,心道: 古有匡衡凿壁借光,又有车胤萤囊映雪,她跑个来回熬个夜,晚些时候睡又能怎样呢! 正所谓人在做天在看,这点苦都吃不得,还如何上京赶考,取得功名,老天爷见了都不愿庇佑她。 思及如此,体内顿时热血沸腾。 说干就干,奚画抄起外衫来,取了灯笼推门便朝外头走。 幸而平江城夜里并不宵禁,此刻街上还是热闹着的,人群熙熙攘攘,灯火通明,如同白昼。为了节省时间,她连走带跑,比平日快上一刻半刻就到达了书院门口。 这一代离闹市甚远,附近没有人家也没有店铺,笔直的街道两旁垂柳依依。 若在白日时见了,必是一副春暖花开,花柳繁盛之景。但眼下月光惨淡,夜色幽暗,方圆数十丈不见灯光。 不得不说她一个姑娘家站在此处,还没进去就莫名感到恐惧,再加上早间听了钟勇谋的一番话,顿觉四下里阴风阵阵,气息格外诡异。 奚画捏紧了拳头给自己壮壮胆子,继而拿着灯笼,小心翼翼推开门。 书院的后门一向是不锁的,从这扇门里进去就是平日听钟的大观楼,黑夜里只能看见那口青铜大钟模糊的轮廓。 撞钟的横木似随风悠悠轻动,看着好像有人在那儿拿着敲击一般。 再往前不远就是讲学的学堂了。因为心底里头还是害怕的,奚画脚下生风,一路上停也没停,看也不愿多看,飞快行至堂内。 此刻学堂中一个人也没有,二十来张案几静静立在那儿,淡淡的月华投射其中,树影斑驳,风影移动。 瞧得这阴暗的景色,奚画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忙定了定神,开始四处寻找自己落下的书本。 平日里座位并不是固定的,都是随信而坐,想起今日她来得早,是挑的靠窗的一个位置。奚画手持灯笼,扬着往前面照了照,果然在靠窗旁侧的案几上发现了一本蓝皮的册子。 她忙上前将灯笼小心放在一边,取了来粗粗翻了翻,果真是《中庸》,第一页里还夹着一张写了七言的对子。 失而复得,奚画收于怀中,略松了口气,抬头去看天色。 月已悬于正空,应当快到亥时了,得赶紧回家才是。 她自学堂里出来,回身将门掩好,继而轻手轻脚地欲原路返回。 周遭没有灯光,书院中的灯戌时就都灭了,除了藏书阁那边还有人守着以外,别处每隔百丈才有一盏烛灯亮着。乍一望去,星星点点,零零落落,倒真有几分像是幽冥之境。 还未走多久,正路过孔子祠时,平地里忽然一股冷风乍起,吹得她手上的灯笼猛烈摇曳。 眼里不慎吹进了沙子,奚画伸手揉了半天,好容易能睁开眼时却发现灯笼里的烛火熄了。 回头四顾什么也看不清,她只得放下灯,在袖口里摸火折子,心道这夜里的书院已经够可怕的了,要是没有灯,倘若真撞上什么东西,没被吓死也会被吓破胆的。 她刚拿着火折子在唇下吹了一口,伸手欲去点蜡烛,不料前方竟隐隐约约有光亮起。 这大半夜都该睡觉了,怎么突然亮起灯来,难不成会是巡夜的? 奚画手上一滞,抬眸看去。 孔子祠堂上金字匾高挂,两旁对联深红如血,那门前仿佛立着一个黑影。 在那孔子雕像旁边,一盏灯笼摇摇晃晃,光芒幽暗,照得那提灯人的身影也是十分的模糊不清,只能见其上半身灰青色的衫子,而下身却是一片漆黑。 如此打扮,这般举动,怎么看都不像是巡夜的下人。 奚画脑中猛地一个激灵,钟勇谋白天说的话清清楚楚在耳边劈过。 ——“那鬼没有腿,走路都是飘着走的,手里还提了盏发绿光的灯笼!” 对比眼前所见,这果真与他所说别无二致! 奚画当即吓得变了脸色,腿脚发软,哪里还敢再往前走,只差没叫出声来。 怎知,这人越是害怕便越容易出事。 慌张中,她腿上一抖踢到了地上的灯笼,本是极轻极轻的动静,可在如此环境之下却显得格外突兀,奚画甚至能感觉到那对面的东西倏地一下转过身朝这边看来。 那两眼珠子好像在闪绿光。 这到底是人是鬼,是怪还是妖?! 要真如钟勇谋说得那么恐怖,眼下被他发现自己在此,会不会生吞活剥? 比起这些,奚画更担心看到此种东西的正脸。 正所谓人固有一死,死倒不可怕,可怕的是被吓死! 大约是因得夜色深沉之故,那鬼也看不清这边的境况,更不知是否有人,只慢悠悠地试探性地往此处移动。 纸糊的灯笼,一摇一摆,慢慢向她的方向靠近,看上去便愈发诡异可怖。 奚画登时心跳如鼓,手心尽是冷汗,直纠结着自己是跑还是不跑。 左脚已不听使唤地抬了起来,正在这时,她脚下一空,似被人腾空抱起,奚画吓了个半死,张嘴就本能要叫。 那人倒是先她一步,大力捂住她的嘴,飞快将她拉到一丛茂盛的龟甲冬青之后。 这鬼怪身形竟然如此灵活矫健! 奚画只觉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偏生那鬼魂还在往她脖颈处喷热气,一阵一阵的,惹得人汗毛直立。 难不成就这么坐着等死么? 她心中骤然生出悲哀之感来,自己还未功成名遂,还未让娘亲过上好日子,居然便死在厉鬼口下。奚画越想越不甘心,手脚并用,挣扎着想要自鬼怪魔爪中逃脱。 心道横竖是死,索性破罐子破摔,和这鬼拼个鱼死网破! 五指还在奋力扳着那鬼捂在她口鼻上的手,耳边蓦地听一人低低道: “别动,是我。” ☆、第7章 【沧海东青】 这声音甚是耳熟,似乎哪里听过,奚画皱着眉寻思片刻,猛地反应过来,回头一望。 “关、关何,你……” “嘘!” 后者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奚画方才注意到眼下的处境,忙伸手自己捂了嘴,甚是紧张地点点头。 隔着草丛往前看,正在方才她所待的位置,那盏青灯和提灯之人缓缓靠近,继而在那地方停下,灯笼左右摆了摆,看样子是在找什么东西。 奚画暗道不妙,虽是她人被关何逮到这里躲着,可拿来的灯笼还搁在那儿呢,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对方,此地刚刚确有人待过么! 草叶缝隙里,瞧着并不真切,距离又有些远,加上夜里视线模糊,即便是那青灯未再移动,奚画也没看清此人相貌,更不知对方是人是鬼。 可单看衣着,上半身是麻布短衫,绝非书院中学生所穿服饰,又打量身高,好像还偏矮…… 风声潇潇,吹得草木花叶都沙沙而响。青灯人寻了半晌,大约是没寻到他二人踪迹,便举了灯慢慢悠悠地朝孔子祠走去。 不过多时,只见其绕到祠堂背后,灯光霎时一暗,四下里静悄悄的,再没看到什么异样之处。 奚画在这龟甲冬青后大气也不敢出,直到半盏茶时间过去,周遭确确实实归于平常,她才小心翼翼探出个头来。 “那鬼……走了吧?” 关何也不太肯定:“应该是。” 她叹了口气,悬着心倒是落了下来,抚着胸口轻拍道:“那就好,那就好。 “吓死人了,那当真是鬼?” 关何略一思索后,终是摇头:“不知道,瞧着挺像。” 奚画皱着眉,拇指在唇边轻轻一咬,若有所思道:“看来勇谋没有说谎,咱们书院果然闹鬼。” “要告诉院士么?” “……暂时先不要。”奚画细细思忖,“无凭无据的,贸贸然去禀告院士,一定会说是我们胡言乱语,装神弄鬼。” “嗯,倒也是。” “等明儿,再问问别人看看吧……”她正抱着胳膊回想,蓦地意识到了什么,急忙往回退了两三步,讷讷地盯着他: “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儿的?!” 关何想也没想便道:“碰巧路过而已。” “路过?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路过书院?”奚画怔了怔,明显不信,定睛一看,伸手指着他肩头问道,“你身上怎么有血?” 关何忙侧过身去。 “没有,你看错了。” “……哪里会看错,那明明就有。”奚画一语言罢,又上下将他一扫。 而今他这一套装扮甚是古怪,周身漆黑,还是窄袖的劲衣,一头青丝以发带高高束起,腰上还别了一个袋子,不知盛的何物。 “你怎么穿成这样?大半夜的……干什么去了?” 关何想了想,开口道:“这是便服。” “胡扯呢,哪有人便服是这样的。” 后者倒是一本正经:“在蜀中便服正是如此。” “……”因得不曾去过,奚画也不知他话里真假,只得半信半疑地望着他。 “你该不会是又去偷东西了吧?” 关何微微蹙起眉来,断然否认:“当然不是。”顿了一顿,随即补充道:“这是我揽的一份活计,夜里帮人家做些事。” 奚画闻得此言,脸色稍稍转好:“原来如此,怪不得白日里看你老打瞌睡……” 她口气一转,语重心长:“不过凡事也得分个轻重,你来书院呢,是要念书考取功名的。为了那几个钱搭上自己的前程不值当。” 关何轻轻应了,忽而问她:“你想要考状元?” 奚画听着就笑道:“哪能啊,我能进宫当个女官就很是满足了。且不说我朝从来没有女子中状元,就是有,怕翰林院那帮人也是不肯的。” 她说完,摊手呵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哆嗦道:“咱们还是快走吧,这里头阴森森怪恐怖的,一会儿倘使又有什么妖魔鬼怪蹦出来了,那就糟了。” 关何点了点头:“从偏门出去吧。” “嗯,好。” 奚画不敢回去拿灯,只一路揪着他衣摆,小心翼翼又战战兢兢地往书院后门走。 出了院门,没走多久就是流云长街。现下时候偏晚,路上行人稀少,除了几家客栈和秦楼楚馆,别的店铺早已打烊,端得是这般,倒也比书院那地方有人气儿多了。 奚画登时轻松下来,也有心思捧着书,认认真真思考夫子留的对联。不过尽管如此,关何却一直走在树下与灯光照不着的阴暗之处,头低低垂着,和她保持距离。 行了大约半个时辰,他才停下脚,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方道: “我到家了。” 奚画“咦”了一声,放下书来端详他的屋子,继而笑道:“这是你家?” “嗯。” “离我家很近啊。”她指了指前面一条悠长的小巷,“这边巷子穿过去,对面就是我家了。” 关何顺着她所指之处抬眸,依稀有几分印象,淡淡颔了颔首。 正将要走,奚画蓦地又转了身回来。 “对了,你这肩膀……” 她说着就伸手过去,关何愣了一愣,飞快侧身避开。 她看在眼里,不禁笑道:“堂堂男子汉,你还怕疼不成?” 他眉间一皱:“不是……” “上回你胳膊的伤还没好吧。”奚画把书一叠收到袖中,然后在怀里掏了掏,摸出一个小药瓶来递给他,“正好我还带了金创药,你拿去敷一敷。别旧伤未愈新伤又不好好治,那你这手可真是废了。” 关何轻抿了抿唇,犹豫着要不要接过来,怎想对方已是等得不耐烦,直往他手头一塞。 “我不和你磨蹭了,这对子才想好了上半句,回家还得背书……”奚画一面走一面还不忘提醒他,“明儿冉先生可要考查《中庸》前两页的,你别到时候又立在那儿一问三不知。” 近处的茶楼熄了雅座的灯,他所站的这街上唰地一瞬暗淡下来。 波澜不惊地看那人身影在巷口渐行渐远,最后隐于浓浓的夜色之中,关何一言未语,回眸转身开了院门,举步而进。 屋中依然漆黑一片,风清月冷,桌上的烛泪硬成一块儿。 他点上灯,略有些疲倦地靠在椅子上休息。隔了一会儿,发觉掌心还有东西,关何动了动手指,将那小瓶的金创药搁在桌上,抬指把玩似得拨弄了一下,又垂头看了眼自己的左肩。 夜行衣上染了一抹鲜血,他伸手摁了摁,喃喃自言道:“不是我的血。” 低头时,见地上还斑斑点点落着血迹,他这才取下系在腰间的小袋子,殷红的液体正从里头一点一点滴落在地。 大约觉得再这么淌下去,明日收拾起来会很麻烦,关何遂站起身从柜子里拿了个小盒子,将其中三根血淋淋的指头抖出来。 他默默数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方翻出文房四宝。 在桌前坐定,提笔沾墨,偏头思索少顷,关何于纸上写道: “平江城东大街,赌徒周财,负债五百两欲夜逃出城,现取其指三根,以儆效尤。” 放下笔,他吹了吹未干墨迹,这才叠好放入信封之中,滴上火漆封口,与那小盒子一起摆在卧室的窗沿之上。 屋外的垂柳随风轻拂。 他两指放在唇下,简短急促地吹出一声轻响。 少间不久,树上便有一只白隼扑腾下来,爪子一扣,不偏不倚的从盒子上两个小环中穿过。 关何拿出一块鲜肉来喂给它,一手抚着它背上的羽毛,轻轻道: “早去早回。” 那畜生似有灵性,咕咕啼了几声,双翅一振,挫身便飞入夜空。 * 且说天鹄书院,与朝中官员一般,每十日放一回假,称为旬假。 明日便正逢假期,今早讲堂内的人倒是来得挺齐,离打钟还有半柱香的时间,案几前已是座无虚席。 奚画刚进门,就听里头有人大声在说着话。 “勇谋,几日不见,胆儿怎么这么小了?从前还带头夜里去城郊抓山鸡吃,这会儿晚上连门都不敢出,真是没劲。”这出言嘲讽的乃是城内御史大夫之子李含风。 旁边的马田立马笑道:“你别吓唬他,人家那是被女鬼勾了魂儿了……” “哦?什么女鬼?是花妖还是狐精呢。” “妖精鬼怪可都生得一副好皮囊啊,勇谋你可真有艳福!” 说完,满堂都笑了起来。 钟勇谋垂头坐在桌前,一脸抑郁,也懒得去搭理他们,默默读自己的书。 这般情景之下,奚画自然不好提昨晚之事,当然也没跟着旁人笑他,只寻了位置坐下,颇为同情地看了他几眼。 耳畔忽闻得有人冷哼,未及回头,就听身后坐着的王五一低声道: “这些个人都没个正经的,只知道张个嘴笑人家。” 这话听着奇怪,奚画转过身,小声问他:“怎么,你也觉得书院里头有那脏东西?” “不是觉得。”王五一摇了摇头,叹气道,“我是真的看见了。” “你也看见了?!”她面露讶然之色,忙凑上去,“什么模样的?” “和勇谋说得差不多,那鬼提着灯,夜里就在书院中走来走去。”王五一说道此处,莫名的感到毛骨悚然,只抹了抹臂上起得鸡皮疙瘩,“早些时候我向副院士提过此事,他也骂我是信口胡诌。后来,我就没在书院里住了。 横竖这帮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等那女鬼找上了他们,可就有他们受的了!” “女鬼?”奚画不解道,“怎么知道是女子的?” “呃……”王五一挠挠头,也没什么把握,“说不清楚,总之看身形倒是有些像。” 经他这么一提醒,奚画方留神回忆,那黑影身高与她差不多,身段却因衣衫过于宽松之故看不真切。 单从身长判断似乎太武断了,兴许是个矮小的男子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既是这么多人都看见了鬼,此事恐怕有些蹊跷。 思索之时屋外钟声响起,那教儒学的夫子款步进来,奚画忙收了心神,认真看书。 大约是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她老想着昨晚看见的鬼火青灯,精神难免集中不了,上午儒学课后,正逢宋先生的音律课。 今日练《广陵散》一曲,案前摆了把琴,奚画盯着那谱子手抚于弦上,半晌才弹了两个音出来,断断续续,毫无连贯。 脑中尽是那提灯人的背影,麻布衫子总觉得在何处见过。 正寻思之间,头顶忽闻得有人轻轻一叹。 “小四,你这么弹琴,可不走心啊……” ☆、第8章 【朱砂红字】 “……宋先生!” 并未料到会有人站在身后,奚画冷不丁手上一抖,指腹勾着那琴弦骤然一弹,她“嘶”地一声倒抽口凉气,正要拿到眼前来瞧,指尖却被人擒住。 她微微一愣,但见宋初撩袍蹲身下来,握着她那食指皱眉看了一阵,俊雅的眉眼近在咫尺,明明平时也瞧得不少,此时却莫名觉得耳根发烫。 还没等奚画抽回手,宋初已轻轻放开,眸子一转看向她,语气带了几分无奈: “想什么,这么入神?” 奚画心知有错,忙垂头道:“没想什么……” 宋初好笑道:“没想什么,那能一句话把你吓成这样?” 她颇感尴尬,起身就要鞠躬:“对不住对不住,是我适才太不专心了。” “无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事。”宋初抬手拉住她,仍是含笑,“早说了在我的课上,不必这么恭敬。” 听他此话,奚画也笑了起来:“那也不能没规矩啊。” 因说这音乐曲子要从景中才得领悟,故而宋初上书总喜挑在那望月亭前,旁侧是一池荷花,周遭还有绿树花圃环绕,美不胜收。 奚画偷偷瞄了一眼左右,身边的人不是在观景神游,就是在交头接耳,低声谈话,并未注意此处。 她遂扯了扯宋初衣摆,小声道: “先生,我问你个事儿。” “嗯?”看她表情神秘,宋初倒也配合着低下头来。 奚画悄声道:“你可相信鬼神之说么?” 宋初怔了怔,继而颔首一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听他言语里不似敷衍,奚画不禁悦然,又问:“那你知道不知道书院里头闹鬼的事儿?” “闹鬼?”他闻言便皱起眉来,偏头看她,“你从何处听说的?” “我不是听说。”奚画当即就摇头,正色道,“我是亲眼看见了!” 宋初眸中顿时透出讶然之色:“你确定不曾看错?” “当真没有,不只是我,勇谋和五一也看到了。”奚画说得格外认真,却又担心他不信,只试探性问道,“先生会不会以为,是我在胡言乱语?” 听得此话,宋初只微微一笑:“你既说见到了,我自然相信。” 她眼底里瞬间一亮:“你信我?” 对方唇边含笑:“你骗我又能得什么好处,如何不信呢?” “只是,这信归信。”宋初话锋一变,肃然提醒她,“此事与我说倒还好,他人万万不可。书院中最忌讳这些鬼怪之事,尤其是副院士,切莫张扬传入他耳中去,否则……就是我也保不了你。” “唔……知,知道了。”奚画缩了缩脖子,怯怯点头。 “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书院里就是真有什么妖魔鬼怪,你不去招惹它,又有何妨?白日不做亏心之事,何苦担心这世上存不存在鬼?” 宋初在她发髻上抚了抚,柔声道:“好了,认真练琴吧。” “嗯。” 后者刚走不久,隔着不远的金枝便一脸坏笑地贴上来,看得奚画心直发毛。 “作甚么啊……笑成这样?你捡到金子啦?” “金子我是没捡到。”金枝抿着唇把手指一伸,笑嘻嘻地打趣,“不过宋先生可是又来给某个人开小灶了。” 奚画剜了她一眼:“少瞎说,我那是在问正经事。” “怎么就瞎说了?宋先生待你这么好,看你这没良心的。”金枝笑得愈发不怀好意,“要说我,你还考什么女官呢,做个宋夫人不是挺好的么?届时连我都还得行礼叫你一声师娘。” 这话一出口,奚画登时炸了毛,啐了一口便骂道:“这什么话你都敢说啊,也不怕烂舌头!” “我怎么不敢说?”金枝托着腮,挑眉望着她笑,“又没说错不是么?任谁都看得出来宋先生对你不一般啊。” 奚画呸了一声:“谁看出来了?我怎么就没看出来。” “那是你眼瞎。” “你才眼瞎呢。” “啊,宋先生来啦!” 她闻之一愣,回头就摆好姿势要弹琴。 一边儿的金枝笑得合不拢嘴,正听耳边钟声响起来,奚画恨的牙痒痒,挽上袖子就哼道: “我看我先撕了你这嘴比较好。” 金枝抚掌大笑,站起身来,一面躲一面还不忘挑衅她: “师娘要打人了。” “师娘饶了我吧,学生再也不敢拿你说笑了。” 两人打打闹闹,一路沿着荷花池朝有涯轩跑去了。 宋初刚指点着学生调好琴弦,抬起头来往那二人方向看,随即甚是无奈地摇头笑了笑。 * 用过午饭,时候尚早,奚画闲着没事出门散散步。 正从讲堂行至昨日的龟甲冬青之后,她停了脚,眯着眼睛打量前方的孔子祠。 时近正午,这附近一个人也没有,只那在伙房做工的周二婶子还在打扫落叶,她所在之处恰巧是昨晚那青灯光影消失的地方。 未及多想,奚画就走了过去。 听得脚步声,周二婶抬眼看来,两眉一弯便笑道:“四儿啊,用过饭了么?” “吃过了。”奚画眼含深意地瞅着周二婶,明知故问道,“二婶在扫地啊。” “是啊。”周二婶嘴上说话,手里却也没停,“夜里风大,吹了不少叶子下来,一会儿副院士要路过此地,可马虎不得。” “……二婶近来都有打扫孔子祠么?” “平时两日打理一次。”周二婶取了簸箕把落叶兜上,“怎么了?突然问这个。” “我就随便问问。”奚画打着哈哈,“那你……可曾扫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周二婶略一思索后就摇头,“那倒没有。” 话音才落她就想起来:“哦,对了,方才是有清理到……” 奚画忙兴致勃勃地接话:“是什么?” “是个灯笼。”周二婶回身从大篓子里提了个散架的纸糊灯笼给她看,“你瞧,就落在前头不远,也不知谁夜里丢下的。” “……”奚画盯着那凄凄惨惨的灯架子默然无语。 这玩意儿好像是她昨晚丢的。 眼见没什么奇怪之处,奚画正想告辞离开,却听周二婶忽的大叫一声,撒手就把灯笼丢在地上。 她倒是被唬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周二婶脸色苍白,指着那灯笼声音发抖:“你、你瞧那上头……有字!” 有字? 她的灯笼上糊的是傲雪腊梅,没写过字啊。 奚画闻言就俯下/身去看,把灯笼翻了个面过来,触目的一瞬,寒气便从脚底涌了上来。 只见那残破的纸上被人用朱砂写了个大大的“死”字。 昨日自己提灯出来时,灯上干干净净自然没有这个字,也就是说,这字儿是之后有人写上的? 细思恐极,不寒而栗。 她心惊胆战地后退了一步,周二婶赶紧闭目念佛,匆匆扫了地,连整洁与否也顾不得,拎着扫帚便往回走。 安谧的午后祠堂周围静得可怕,周二婶一走,就只剩下奚画一人了。 平日里只觉得宁静的孔圣人祠堂,如今却是死气沉沉。 她看着心里发毛,不敢久留,转身就要朝学堂里跑,怎想背后不知几时站了个人,回头的刹那间,奚画倏地一下与他大眼瞪小眼。 脑中还没反应过来,嘴里已是不受控制地大叫出口。 “啊啊啊——” 梢头一群鸟群扑啦啦四散飞走,落叶纷纷。 耳朵被震得刺疼,关何皱着眉看她,不解道: “我长得很恐怖吗?” 奚画呆在原地,身形僵直,抚胸喘气儿,好不容易才缓下情绪。 “你……你是人是鬼,走路怎么都没有声音的?!” 后者一脸莫名,觉得这个问题问得极其缺乏水准。 “我若真是鬼,大白天的,也不会站在这儿了。” 奚画睇了他一眼,没好气:“好端端的,你跑来吓我干甚么?” “我打扫茅厕,路过而已。”关何向其扬了扬自己手里的一干工具,奚画嘴角一抽,飞快撤了一丈距离,捏住鼻子。 上下一瞅,想来他今日是又迟到了,不仅如此,留的七言对子他也是一个字没写。 奚画忍不住摇头叹气: “早跟你说了冉先生要检查功课的,看罢,又挨罚了。” “不妨事。”他淡淡道,“横竖这一个月都要打扫的,罚不罚也是一样。” “……你倒是看得开。” 关何移开视线,瞧了瞧那尊孔子雕像,蓦地岔开话题:“你适才在和周婶说什么?” 一听他提起,奚画神色又变作紧张。 “你来的正好,我昨儿丢的灯笼上,有人给写了字……” 她话音才落,关何就自怀里掏出《论语》的封皮,翻到背面,给她看。 “是不是这个字?” 奚画抬眸,那扉页上赫然一个鲜红欲滴的死字,和灯纸上毫无二致。 “你怎么也有?” 关何叠好收入袖中:“早上翻书时看到的。” 她愣了愣:“你这书没有带回家去么?” 对方摇了摇头,口气有些不解:“我带书回去作甚么?” 极力忍住想鄙视他的心情,奚画咬了咬下唇,寻思道:“定是那人昨晚等我们走后悄悄写上去的。” 闻得这句话,关何忽然一笑:“不认为是鬼了?” “要是没有这字儿,我决计会认为昨天看见是鬼。”奚画笑了笑,“眼下反而觉得是什么人在欲盖弥彰,装神弄鬼。” 他轻轻颔首道:“那人知道你我模样身份,大约是书院里熟识的。” “嗯……”奚画眉头微皱,喃喃道,“会是谁呢?” 一阵微风吹面而过,关何抬头往天上看了看:“要不要明晚来瞧个究竟?” “明、明晚?”她一个寒战打得声音都发颤起来。 对方瞧着她表情,一语道破:“怎么?你害怕?” “谁谁谁害怕了!”奚画当即挺直了背,中气十足,“我只是担心明晚那人不在,白跑一趟罢了。” “那你去是不去?” 她想也没想:“去!当然去!” 话刚出口,奚画就后悔了一半,可碍于脸面,又不愿让人看低了,只得强装镇定。 头顶第一道钟声已响,二人遂不多说,从祠堂出来。 拐过回廊,前面却听一人骂道: “什么鬼火什么青灯,尽是胡说八道!成日里不好好念书,总想这些有的没的!” 莲池旁的小亭子上,副院士韦一平正声色严厉地训着钟勇谋,后者垂着头,表情僵滞。 “可是……副院士,我当真看到了,好几日皆是如此。平白无故的,如何会有鬼火呢?” 韦一平冷哼一声:“古今言鬼神之人何其多,真正见过的又能有几个?这鬼火只怕是夜间流萤,你看走了眼。” “那光甚亮,流萤怎能与其相提并论,学生几夜都……” 钟勇谋还想解释,且听韦一平劈头盖脸就喝道: “我说是流萤便是流萤,哪儿来这许多废话?你也不瞧瞧自个儿,上一回秋闱名落孙山,院士发慈悲让你留下接着念书,你还如此不知好歹。再在学堂中妖言惑众,就收拾东西走人罢!” 钟勇谋吓得面如土色,赶紧唯唯诺诺地应了。 奚画和关何相视一眼,咽了口唾沫,小跑着绕边走开。 ☆、第9章 【冤死亡魂】 春日夜里,连晚风都是温暖的。 奚画缩在草丛中,搁着叶片间的缝隙紧张地观察着孔子祠的动静。时候还偏早,戌时不到,天色都未黑尽,不过明月却一轮当空,亮得出奇。 关何亦在她旁边坐着,神情淡定地打量周围。 她二人自用过饭后,就一直守在此处,听藏书阁附近书声朗朗,到而今寂静无人。今日休假,在书院中住着的学生都有不少归家去了,现下比往日静得更快。 奚画不禁担心起来。 那装设弄鬼的人,万一也离开了该如何是好?总不能在这里蹲一晚吧…… 高高的草叶恰遮过头,四下里甲虫蛾子飞舞,她打了个呵欠,忍不住伸手挥蚊子。 季候一暖和下来,昆虫也变得格外活跃。这才蹲了没多久,手背上就被咬了好几个疙瘩,奚画犹自心疼地搓了两下,回头见得关何坐得纹丝不动,尽管也有不少小虫在他身侧绕来绕去,可他似是没看到一般,只专注地盯着前面。 她很少见人有这样的目光,眼睛一眨未眨,表情肃然,浑身紧绷,认真得令人惊叹,倒让她也莫名挺直了背脊,专心致志地看着祠堂方向。 过了不多久,手上忽感到一丝凉意,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手背滑过。奚画低下头,待看清那手上之物时,蓦地一瞬愣住。 草丛间竟盘着一条色彩斑斓的花蛇! 这简直比见了鬼还可怕。 她本能的要把手抽回来,不想关何却先她一步,一手将她胳膊摁住,而后耳边便听“砰”的一声轻响,那蛇头七寸处赫然扎了一枚透骨钉。 奚画忙往后挪,但见这花蛇甩着尾巴挣扎了几下就瘫在原地不动了。 “已经死了。”关何提醒她,“你不要担心。” 奚画松了口气,随即拿起自己的左手手背翻来覆去的看,不住问他:“它爬过我手背,怎么办?我可会中毒?” “它没咬你就不会中毒。”关何一面说着一面去把蛇身上的透骨钉拔下来,奚画看着心惊肉跳,连忙制止: “诶,别啊,万一它还没死透呢!” “会么?”后者拎起那死蛇,特意在她眼前晃了两下,“我的透骨钉从未失手过,它没理由不死。” 此生都没这般近距离看过蛇,奚画吓得手脚冰凉,险些没叫出声来,一把抓着他手腕。 “你你你,你别过来啊!” 关何不解地看着她:“它都死了你还怕什么?” “死、死蛇就不能怕了吗!” 奚画正把他手一扬想丢开那蛇,不料关何突然间神色一变,伸手就把她嘴捂住。 “嘘,人来了!” 闻言她登时噤声,凝神屏气注视前方。 远处石板道两旁黑压压的,隐隐见得有一个清幽的光点在闪动,乍一看去像是萤火虫,但等其走近,便能瞧见那闪着光的是一盏灯笼。 这回,青灯倒不是从孔子祠方向来的,而是自学堂处往伙房走。 和前日状况相同,灯光暗淡,仍看不清来者的相貌,亦看不清下半身,若是离得远,被当做是没腿没影子的鬼,倒也不奇怪。 奚画左右盯着瞧,半晌望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低声问道: “你可看到他面容了么?” 关何只摇头:“不曾。” “那怎么办?咱们要不要再往移一点。” “不用了。”他语气肯定道,“有脚步声,应当是人没错。” “有脚步声吗?我怎么没听见……”奚画还在仔细的侧耳倾听,关何却一下子站起身。 “在这儿等我。” 没等她反应过来,他身形一闪,一瞬间就没了踪影。 奚画左右扫了一圈,又愣愣地抬起头四处寻找,正在此时,头上一股劲风驶过,再举目往前看,那关何不知几时已窜到那鬼火旁边,胳膊一抬就从手上抽出一把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上那人咽喉。 继而沉声威胁道:“别动,否则我就杀了你。” 那人自料不到会有人出现,吓得浑身发抖,连手里提的灯也摔到地上,灯烛触地的一瞬便将整个灯笼烧了起来,火光熠熠。 跟在后面的奚画小跑上来,看看地上,又看看他。 “关何,你……你在干吗?” 关何回眸瞥了瞥,手上倒没半点松懈,只对她道:“逮到鬼了,要来看看么?这鬼还怕死。” 视线昏暗,那人又是背对着她,奚画依稀见关何反手挟着对方脖颈,姿势和当初挟持自己没什么两样,可不知这暗地里捣鬼的究竟是什么来头。 她心生好奇,便绕到正面去瞅对方的脸。 火光照着她脸颊上泪水斑斑,发丝遮面,一阵阵啜泣声传入耳中。 奚画瞧了好久,还没找到话语开口,那姑娘抽抽噎噎地对着她哭道: “四姐姐……我再也不敢了,你们别杀我啊。” 听她声音耳熟,奚画又凑上去细看,方才认出来,指着她讶然道:“你不是伙房里的那个丁颜么?” 那丫头不住点头,又怕关何的刀割伤喉咙,只得哭着求她: “四姐姐,你放过我吧,我没有做坏事……” 奚画皱着眉看她这一身扮相,破旧的麻布宽袍,披头散发,脚上还穿了双黑靴子,不禁问道: “你穿成这样扮鬼呢?还说不是做坏事,勇谋和你什么仇什么怨,你非得把他吓成那副模样。” “我不是有意要吓他的……”丁颜满目含泪,“自打被他撞见后,每日夜里他都跑来想瞧个究竟,我没办法,只能装成鬼吓唬他……” 关何闻之即道:“你半夜不睡,在书院中鬼鬼祟祟作甚?” “我……”丁颜犹豫了一下,应感到匕首在往里用劲,她连忙道,“我是来寻我家姊的!” “你姐姐?你姐姐是什么人?”奚画问完,眼看关何还没有要收手的意思,方上去把他胳膊拿开。 “好了,都是认识的人,你干什么还这么紧张兮兮地逼着人家。” “……”他迟疑了半晌,竟也任由她将自己的手臂放下来。 脖子上压迫感消散一空,丁颜大松了口气,抹了一把眼泪,这才回答道: “家姊从前也是书院里的学生,不过……大半年前,在这里自尽了。” “……人都死了,你还来找她作甚么?”奚画刚说完,顿时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姐姐不会是变成鬼了罢?” “不是的不是的。”丁颜忙摆手,叹息道,“她若是变成鬼了,那倒还好了……至少还能问她缘由。” 奚画听完,偏头沉吟少顷,想起什么来:“你家姐姐,莫非便是他们提过的……那位在学堂上吊而死的木归婉?” 丁颜哽咽着点点头:“不错。我本也姓木,和姐姐同归字辈,但因怕被院士和副院士认出来,只得改名丁颜,先到书院里头做些杂活儿。” “为什么怕被认出来?”她越听越糊涂了,“难不成院士与你姐姐有过节?” “这人命攸关的事,书院当然不敢张扬了。自打姐姐死后,院士下令,书院里谁也不许议论,我想我就是找上门去向他们理论,他们也是不会搭理我的。”丁颜心头酸涩,看着奚画二人,很是激动道: “可我就是不能相信啊!家姊平日里安分守己,一点征兆也没有,如何会自缢?更何况,我家中清贫,爹娘只有我们姐妹俩,好不容易才凑了钱让姐姐念书,尚未考得功名,姐姐怎会轻生呢?” 她狠狠咬着下唇:“出事的几日前,我还去看过她。那时再过一个月便是解试,天天听她诵读诗书,一心一意忙着考试的事,怎会……怎会才过这短短时日,就莫名自尽了。” 关何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那你夜里又在书院中找什么?” “……一开始本是想看看有没有线索可寻。”丁颜挠了挠头,叹了口气,“因得白日里伙房的事很多,不得空闲,只好晚上来。不想才提灯在学堂附近转了几天,却被勇谋撞见了。” 奚画了然:“所以你才装鬼去吓他?” “起初我很害怕,不知道他把我当成了鬼。”丁颜解释道,“不过见他被吓成那样,我又想,或许造出女鬼的谣言出来,那书院中真正害死姐姐的人说不准会露出什么破绽。” 她抚掌恍悟道:“哦……这么一想倒是个办法。” 关何却不以为然:“再装鬼下去,惊动了院士他们,要把你抓出来也不是难事。” 丁颜见他这般说来,赶紧道:“求求你们,不要告诉院士!我不是存心要这么做的,我保证,今后再也不会了!” “别听他瞎扯。”奚画拉住她,轻声宽慰道,“你莫担心,今夜之事我们不会拿出去说嘴的。” 丁颜感激涕零,当即就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多谢你们!” “好了好了。”奚画忙扶她起来,抬手替她拍了拍膝盖上的灰,“你早些回去休息罢,以后夜里也不要出来晃悠了。” “嗯、嗯!”丁颜把眼泪一擦,想了想,仍旧认真道,“不过我姐姐的事,我还是会查下去的。” 奚画见她这般固执,不禁有些动摇:“你就这么肯定她是被人所害?” “那可是我姐姐啊。”丁颜感慨着摇头,“我与她自小一起长大的,她是怎样的心思,我再清楚不过了。” “……那好吧。”也不知该如何劝她,奚画只得道,“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谢谢四姐姐。”丁颜连连鞠躬施礼,到让她有几分不自在。 “行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快走吧,别一会儿给人又看见了,记得把这身东西可处理掉才是。” “嗯,好。” 丁颜把地上的灯笼残骸捡起来,回身又给他二人行了一礼,左右张望后,方小心翼翼地往自己住处走了。 关何瞧着她离开的方向,淡淡道:“只是怀疑,没有证据,告上官府也不一定会受理。说不好还会反被扣上一个‘污蔑之罪’,但凭她一己之力,怕是查不出什么来。” 奚画瘪了瘪嘴睇他一眼:“尽说些风凉话。” “这不是风凉话。”他将匕首收好,“实话实说而已,若是她肯雇我,我倒能帮她的忙,只是看这般光景,她也付不起那个价格。” “啧啧啧,好大的口气啊。”奚画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多大脸呢,人家非要雇你不可?” 关何听她此话,略有些不悦地皱起眉:“雇得起我的价钱可不低,京城那边多少人捧着银子来都不一定排得上队。” “又吹牛皮,你个穷书生能有多厉害呢。”奚画自没把他这话放在心上,反是笑道,“把你这吹牛的功夫用到读书上去,我看你都能考状元了。” “……我没有在吹牛。” “行了行了,知道你厉害了。”奚画挥挥手,敷衍地岔开话题,打着哈欠道:“走吧,这么晚了,也该回家去了。” 眼看她一边儿伸懒腰一边往书院后门走,关何在原地兀自踯躅了一阵,终是举步跟了上去。 ☆、第10章 【登堂入室】 从书院出来,已是亥时近子时,街上的铺子大都关了门,奚画走在道上,左右看着两旁清清冷冷的摊子,伸手抚上小腹,忽而感到有些饿。 没多久瞧那前头卖阳春面的小店还摆着招牌,她忙小跑过去。 店老板正把门闩放上去,回头看见奚画自在那桌便坐了,便问道: “客官要吃面啊?” “嗯。”她取了双竹筷,点头应道,“给上一碗阳春面,不加葱的。” “实在是对不住啊……”店老板甚是歉疚地朝她笑道,“小店已经打烊了,您明儿请早吧。” 奚画皱了皱眉头:“就只做一碗,也不行么?” “这面还没和好呢,再说,咱也要回家休息不是?” 因见他话已至此,奚画只得把筷子又放回去,眼巴巴儿地望着他收了摊子,关上店门,满心遗憾。 关何偏头看了她一阵,出声问道: “你很饿?” “……有一点。”她抓了抓耳根,叹气道,“本也可以回家做些东西吃,不过这个时候我娘该睡了,若让她知道我大半夜跑出去,铁定会生气的。” “哎……”奚画抿了抿唇,强咽了口唾沫,“走吧。” 关何:“……” 他默默垂眸盯着地上,似乎是沉思了一会,蓦地又抬起头来。 “我也有点饿。” 关何跟在她身侧,自然而然道:“你要是想吃面的话,我家中倒还剩一点。”他举目朝前一望,补充道:“离这里也近。” “呃……”奚画眼珠一转,略有几分迟疑,“不妥吧,都这么晚了,打搅到你家里人那多不好啊。” “没事。”他面色未改,“我一个人住。” “你一个人住?”她闻言诧异了一瞬,随即笑了起来,“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关何这间院子并不算小,屋内也很宽敞,但却十分空荡,东西并不多,一字排开摆的甚是随便,无端给人一种寒冷气息。 奚画仰头打量了一遭,这才慢悠悠地往厨房中走。 只见他在灶边的筲箕里掏了片刻,方从那小竹筐内寻到了一小把切好的面块,奚画汗颜无语地接过来,抬手掂了掂。 “这份量不够两个人吃吧?” 关何将蒸笼掀开,简单刷了一下锅,不以为意道:“你煮着自己吃就是,我吃不吃都不打紧。” “那怎么行。”奚画正端了碗上来,脸色认真,“我用着你家的灶,吃着你家的东西还不分你一些,岂不是太自私了?” 闻言关何便低头扫了扫那一把面条,表情好像很嫌弃:“这面……分两份,还不如不吃。” “倒也是……” 她挠挠头,绕着灶台走了几步,抬眼见那竹筐里还剩一碗面粉,不禁双目一亮。 “这儿还有面粉呢,咱们可以烙饼吃。” 关何摇了摇头:“我不会烙饼。” 她蹲下身去生火,无奈道:“我也没指望你会。” “你会?” “我当然会了,烙饼多简单。”奚画站起来,扭头朝他得意道,“一会儿也让你见识见识,保证比周二婶做的饼子还好吃。” 听她打了个响指,当即把袖子一挽,摆上碗盆来便开始和面,时不时拿筷子搅上一搅,又用手反复搓揉,不过多时那面团便已被她打理得洁白光滑,圆润饱满。 彼时见其寻了擀面杖来,把分成小块的面团一个个摊平,手脚麻利动作娴熟,看得关何一愣一愣的,隔了半晌才想起来赞叹。 “啊。”奚画擀了一会儿,忽直起身来,抬了抬手,又放下,回头朝关何道,“你来帮我个忙。” 他依言走过去,在灶台上望了一眼:“要我作甚么?” 她摊开满是面粉的手掌,有些不好意思地颔了颔首:“帮我把头发绾上去罢?太遮眼了。” 关何微微一怔,眉峰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侧目去看她那一头青丝,一时不知所措。 “随便拢一拢就行。”奚画见他愁得都快出汗了,也不禁感到好笑,“又不是叫你梳发髻,你怕个什么。” “嗯……”虽是如此,他还是斟酌了良久才拿起那一把头发,小心翼翼地挽了个花儿,别在她脑后。又想了想,自怀里寻得一条红绳,轻轻将其绑起来。 “好了。” “多谢啦。”奚画倒也没在意,只俯下身去,细细地在面片上刷一层香油。 在跟侧就这么看着,又无事可做,关何仍回了小桌边坐下,呆呆地瞧她忙碌。 锅里的水已经滚了,白烟浓浓地往外窜,面条放下去,听那“嗤”的一声,香气骤然扑鼻而来。 灶下火光跳跃,在她脸上闪烁不定,那表情却是无比的专注,和平日上学念书时不尽相同。 关何静静出着神,似是想起什么,开口道:“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嗯?”奚画在碗里拌上作料,把头一偏,“你说。” “为何……旁人都唤你小四?” “啊,这个啊。”奚画挑起面条放到碗中,回眸嫣然笑道,“我在家里排第四,认识的都叫我小四。” 她把那碗煮好的面端上来推到他跟前。 “你呢?你家里人都在蜀中么?” 关何正取了筷子,因听她问来,波澜不惊地摆首道:“他们都不在了,现在就我一个人。” “一个亲人都没有?”奚画闻言便是一愣,而后顿觉心底一沉,神色同情地望着他,心道,怪不得他时常迟到,原来都没人唤他起床…… 思及如此奚画轻轻一叹,在他身边挨着坐了,语重心长道:“既是这样,你更加应该努力读书才是啊,别成日里老东想西想,做白日梦。每月的课试若是没拿到优秀,年末可会被逐出书院的。” 关何自没料到还有这样的规矩,不由皱眉:“这么严重?” “可不是,把你那些刀刀枪枪的东西收起来。”奚画耸耸肩,“见过爱做大侠梦的,就是没见过像你这么成痴沉迷的。告诉你,人家那武功好的高手,那都能飞天遁地,神出鬼没,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 你啊……”她手指在脸上刮了刮,笑道,“能有幸目睹一下就不错了。” 听他此言,关何微微启唇,本想反驳几句,终究只是皱了一下眉头,一语未发。 “行了,你快吃面吧,凉了就不好吃了。”奚画拍拍手转过身去,系上围裙,扬了扬锅铲跃跃欲试的准备开始烙饼子。 关何将碗里的面条夹起一束来,因为没什么作料,只不过放了些豆酱,大约是腹中饥饿,眼下吃着倒觉得味道很好。 他素来不挑食,吃食的速度也比常人快上许多,须臾间一碗面便见了底。眼见奚画尚在专心致志的烙饼,关何亦不欲去打搅她,拿了碗筷将出门刷洗。 正走到门边之时,那窗外忽然飞进来一物,翅膀扑腾腾的溅得满屋都是翎羽,偏偏这畜生又好巧不巧的在锅炉边停下,惊得奚画险些没把铲子给丢出去。 “关关……关何,你家进大鸟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小心翼翼地抬手想把它挥开。 怎想手才刚伸出去,却被一人猛地捉住,冰凉的触感惹得她心中一凛。 “别动!” 关何拉了她至一边,沉声道:“小心点,它会咬人的。” 约莫是为了配合他,对面的白隼展开双翼,朗声一啼。 奚画闻之便迅速跳离灶台,戒备地举着锅铲护在身前。 “……这么厉害?是雀鹰么?” “不是。”关何在篮子里摸得一块干肉,抖了两下喂给它吃,这才不紧不慢的解释道,“这是海东青。” “海东青原来长这模样啊?”她自关何背后探出头来,满眼好奇地盯着那白隼瞧。 但见它吃饱喝足,懒洋洋地扑腾了几下,偏过头就开始梳理羽毛,这鸟儿爪子何其锋利,白黄相间,一点杂色也不显。 仔细一看,它那脚踝上似乎还绑了一物,奚画还没来得及出声提醒,关何就低身下去解了来看。 “写的什么?你的家书么?” 她头刚要凑过去,后者身形一闪,不着痕迹地避开她,只飞快看完了上头的字,面色如常地收在袖里。 “没什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奚画暗暗努嘴,心道不是要紧事你还躲什么,可面上又不好言语出来。 吃饭时,那白隼就一直在关何肩上落着,头一歪,双目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瞧,顿时让奚画生出下一瞬对方就将扑过来的错觉。 “关何……” “嗯?” 她咽下嘴里的饼子,警惕地看了那畜生一眼:“这只鸟,是你养的?” “嗯。”关何正撕下一小块饼子去喂那白隼。 奚画挪了挪身子,小声道:“那它……怎么老这么看着我?到底是想吃饼呢还是想吃我啊?” 话音刚落,但见那白隼嚼了几下叼着的烙饼,别过脸“啪”的一声吐在地上。 关何抬起头来,对她道:“它不爱吃饼。” “……我看出来了。” “我从来只喂它猪肉。”他想了想,出言宽慰道,“况且,你的肉看起来并没有我的好吃,它若是想,恐怕也先吃我。” 奚画犹自汗颜地睇他:“又胡说,你养的它,它怎么会吃你。” “不会么?”他忽然停下动作,剑眉微凛,“从前,我便见过。一个父亲吃了他的儿子。” “……”奚画喉中骤然一噎,好久才吞咽下去。 “怎么可能,你在哪里见到的?” “在望都。”他依言回答。 一个常年战火连天的地方。 * 鸡鸣丑时,街上人烟稀少,灯色昏暗,杳杳而薄天。 巡夜的人正从道中央走过,那领头的举着灯笼,不住打着呵欠,自是没有发觉隐在树下的那个人影。 等这队人走远,关何才从暗里出来,他往夜行衣中取了黑色面巾蒙上脸,前后一望,眼见再无旁人,遂足尖点地,纵身越出城墙。 城郊大槐树下,早有三人来来回回踱步,似等得有些不耐。那站在前头的青衣人抬眸在剩下二者脸上一扫,开口问道: “确定将信送去了么?” 且听一个女子声音接话应着:“小关的海东青跟他多年,自会送到他手中的。” 青衣人摇头道:“以他的轻功没道理这么久。” 旁侧的男子耸耸肩,言语里带笑:“保不准是在和佳人温存呢,你们这些人尽会打扰人家的好事儿。” “胡说八道。”女子啐了一口,冷哼道,“倘使是别人我还信得,他是决计不会出这种岔子。你以为人人都如你一般,成日里拈花惹草的。” “诶,我怎么就拈花惹草了……” “当年‘名满江湖’的采花贼,还不够拈花惹草么?” “行了。”那青衣人头疼喝道,展目瞧着不远处的黑影,“人来了。” 平地中一股疾风吹过,那人稳稳当当落在地上,半点声响也未曾听到。 “管事。”关何单膝而跪,垂头行礼,“属下来迟,还望赎罪。” “无妨,先起来。” 青衣人翻出一张笺纸来,朝他三人道:“庄主有任务。” ☆、第11章 【此时彼时】 一听他此言,三人神色皆肃然起来。 青衫人将手里的信笺递到他们面前,沉声道:“今日辰时,江陵城巨富何道东将从青口镇路过,庄主有令,务必要取其首级。” 花深里思索片刻:“护卫多少?” “对方聘请的是扬州白氏镖局,算算……恐有二十来人。” “二十?”西江扬起唇角来,有些嘲讽地笑了两下,“人数可不少啊,你确定只让我们仨去么?” “另有两人会在镇上待命。” “……只有两个?”花深里皱了一下眉,“大道上刺杀不容易,何况还是白氏镖局的人,只怕……有点棘手。” 青衫人摇头道:“庄上人手不足,特殊时期,庄主叫你们暂且忍忍。” “忍忍?说的倒是轻巧。”他将腰间的弯刀抽出来,煞有介事地吹了吹,“弄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那时就不是取人家首级的事情了。” “好了。”花深里回头喝他,“庄主既有此打算,定有他的理由,若是怕死,那就别跟来。” 西江把眼一眯,望着她:“要我死有何难,只你一句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呸,真是不要脸。” 青衫人把眼一低,眸色抑郁地看着他俩,终究是转向一旁的关何。 “行事照旧,那附近正有一片黄葛树林,夜北可于其中先行藏匿。”他抬眼朝花深里道:“届时你且用迷障封住来者视线,长生缠住车前几名护卫,其余二人会相助割下何道东的人头,至于镖局弟子,便都要靠夜北解决了。” 他说罢,在关何肩上拍了拍。 后者立即抱拳应道:“属下遵命。” “这笔生意,买家可是付了一千两黄金的订金。”青衣人眸色微凝,“这不是个小数目,你们心头都有数了?” 西江仍是懒懒散散地笑道:“知道。” “眼下离辰时尚有些时候,你等先赶去青口镇。”他颔首道,“事不宜迟,即刻动身。” 三人皆挺直背脊,拱手齐声道: “是。” * 早间空气清新,晨星渐隐,微云淡月。 因昨夜睡得晚,次日奚画也起得晚,匆匆梳洗后,便拿了桌上摆着的馒头和书袋,与罗青告辞出门。 等到了书院学堂,钟声恰巧响起来,她意挑了个位置坐下,抱着书喘口气儿。 一旁的金枝掩嘴偷笑,只伸手指指她眼下,奚画意识到是生了黑圈儿,满心不悦地抬手遮住。 门口的左先生将脸一板,负手悠悠走进来,清了清嗓子。 “诸位,纸笔且先备好,今日考题的内容是《左传》。” 大清早的,又要课试? 满堂一阵唏嘘声,继而便听得四下里有人嘀嘀咕咕在议论,左元和横眉一瞪,中气十足道: “吵什么吵什么!叽叽喳喳的,成何体统,快拿纸笔!” 纵然再不愿意,众学子也是没有办法,只得提笔沾墨,摆好纸来等他出题。 奚画刚把袖子挽上,忽而注意到了什么,她拿眼偷偷朝周围望了一遭,半晌也没寻到那人身影。 “奚画。”头上不轻不重的挨了一记爆栗子,听左先生皱着眉喝道,“你张望什么呢,还不快写题!” 她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脸红道:“是,先生。” 那个傻小子,该不会又睡过头了吧…… 如是想着,手上却没留神,碰得那一方砚台“啪”一声摔落在地。 窗外梢头上的鸟雀听得此响呼啦啦的振翅飞上天空,扰得那树叶羽毛也纷纷而落。 关何站在一棵老榕树粗枝之上,抬头看了看苍穹里一群掠过的鸟儿,继而又往千机弩的箭筒中装上淬好毒的梅花箭,为了以防万一,他还在机括之后放上两只钢指环。 一切准备妥当,林中不远处已隐隐听得马车驶来,他伏在树叶之后,屏气认真注视着前方。 对面的官道,一辆湛蓝色布幔的马车不疾不徐地行着,马车之后跟了不少身穿黑蓝相间窄袖云纹服的镖局刀客,其中或有人骑马或有人步行。 他默默数着人头,统共二十三人,那车内坐的恐怕便是江陵巨富何道东了。 不过多时,就闻那马蹄声凌乱,骏马踱步于原地,仰头嘶鸣,道上忽起了一股紫色浓烟,一干人等不由慌了阵脚。 一时斥责声,喝令声,不绝于耳。 待得紫雾将要散去,刀光剑影霎然而起,一切仍按计划行事。 西江两把弯刀使得呼呼作响,卷草飞叶,顿时把马车附近几人逼开一段距离。 关何微微眯了眯眼,指尖一动,弩内一支长箭射出,力道生猛,又准又恨,中箭之人几乎是当场毙命。他飞快射出两箭,随后便开始飞速往箭筒内上箭镞。 这千机弩一次只能装上三发羽箭,眼下时机正是他本人最危险之时。 耳听刀刃撕裂布帛之声,想是那马车已被他二人劈做两半,这方法倒是简单得很。 他食指往箭头上抹好毒,正待施劲,头顶蓦地笼下一团黑影,关何心中一凛,顾不上许多,弃了那弩/箭,纵身一跃跳离原地。 只见适才自己所站之地赫然立着一人,手持大刀,眸色阴沉,但瞧其服饰,是白氏镖局的弟子。 能发觉他所在之处,此人武功想是不在他之下。 关何不自觉拧起眉来,右手探入衣内,迅速摸了两枚三尖两刃掷出,那人抬刀隔开,二话不说飞身上前对着他面门便砍。 关何侧身避开,臂上两弯匕首挡住刀刃,岂料此人动作极大,竟划过他利器,直逼咽喉。他心惊肉跳,连忙弯腰扫对方下盘,饶是如此,肩上却还是被大刀横刮而过,鲜血乍然涌出,顷刻间就染透了半身衣裳。 正在此时,背后花深里和西江拎着一个包裹,自他旁边跃过,放声道: “到手了,快撤!” 闻言,关何颔了颔首,不再恋战,只扔了一粒毒弹,趁机抽身逃开。 * 今日天气阴沉,清风微凉。 和往常一样,整个上午,关何都没有来书院。 用过饭,奚画便早早到讲堂里坐着,百无聊赖地把玩手里的毛笔,心里也不知在想什么,连金枝走到跟前也未曾发现,待得她往肩上推了一把,方是回过神来。 “干嘛呢,心不在焉的样子。” 她挨着奚画旁边坐下,偏头笑问道:“一早上就看你这么魂不守舍的,可是有心事?” “哪有。”奚画放下笔,取了书随意翻着,“我不过是在想刚才的试题。” “啧啧,又说谎。”金枝趴在案几上侧过脸看她。 “爱信不信。”拿着茶水喝了两三口,正读到《楚辞》中《山鬼》一篇,奚画摇头晃脑吟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她停了声儿,忽然转头去问金枝。 “对了,你可知不知道,大半年前,咱们书院里上吊而死的那位木归婉?” “嗯……有所耳闻,怎么了?” 奚画合上书,四下里一瞥,这才小声凑到她旁边:“她因何自缢,你晓得么?” “我和她不熟。”金枝摇了摇头,“那日我恰好迟到,一进书院就见她的尸身被仵作抬走了。至于为什么……我也不清楚,有传言说她是和什么人起过了节,言语一冲,想不开便寻了条白凌上吊自缢。” 奚画急忙问道:“和谁?”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她颦眉一想,“不过爹爹当时好像监察过此案,你若是想知道原委,我倒可以去问问。” “当真?那可好极了。”奚画抚掌一笑,随即道,“多谢帮忙。” “小事一桩。” 与此同时,平江城城郊外,关何几人在林间疾步穿梭,一路往城内奔去,不时回头注意追兵。躲了两个时辰,总算是将镖局那些人甩掉了,自次虽是行动快速,对方亦非等闲之辈,交手后他几人都或多或少受了些伤。 关何近战并不拿手,这回事出突然,竟被发现得如此之快,作为一名杀手若被对方轻易寻到藏匿之处,无疑是大忌。 花深里在城墙下站住脚,回身问道:“小关伤势如何?” “不妨事。”关何摁了摁肩头的刀伤,强自忍耐,“翻墙还是不成问题。” 西江皱眉:“从这儿进去,还得当心城门守卫,你可行不行?” 他摇头:“没事。” “那好……”花深里对跟来的另外两人道,“你们俩伤势不重,去城郊河边找管事,将首级给他。我们先去城里避一避,夜里再出来与你们会合。若有急事,飞鸽传书。” 余下二人忙抱拳应道:“是,堂主。” …… 书院内,窗外薄云散了一些,投下来几道淡淡的阳光。 金枝正拿了壶煮好的茶进来,忽而问道:“这些日子,倒看你和那个关何走得很近啊,你们从前认识么?” “不认识啊。”奚画不以为意地在纸上写写画画,“我几时和他又走得很近了。” “还说没有呢。”金枝笑得不怀好意,“那日我可是瞧见你们俩在孔子祠旁边说话儿了,好几回都这么偷偷摸摸的……真真是可怜了我宋先生了。” “什么毛病啊。”奚画咬牙切齿地看她,“怎么也和街头巷口的婶婶姑姑些学得这一嘴的胡话,再这么胡说瞎猜下去,往后嫁了人看夫家人嫌你不嫌。” 不料,金枝不恼反笑:“他敢!” 奚画登时拿手指损她:“好个妒妇,也不羞。” “我羞什么,先羞羞你自个儿吧。”金枝戳着她脸颊,忽而问道,“对了,我倒是没同那位日日迟到的关何说上几句话,你和我讲讲,他是个什么性子?” “他?”奚画想了想,不禁露出些许鄙夷之色来,“他啊,就是个不务正业的人罢了。瞧着有些呆呆的……还说些乱七八糟听不懂的话,大约是听戏听书听太多罢。”说着她就努了努嘴。 “怎么说?” 奚画笑道:“……人家做梦都想当大侠呢,还以为自个儿多大能耐。” “唔,那也不差啊。”金枝听着,却是非常看好地点了点头,“至少他箭法好,要当大侠,也是有资本的……倒是小四你啊,还要人家来救呢。” 奚画哑然无语,脑中忽而浮现起那日马场上光影之间见到的侧颜,仔细一想……自己确实有些惭愧。 * 今日下学早,申时不到,夫子就因事先行离开了。 奚画收拾着东西准备走,将出门时,她又迟疑了一瞬,终是回到案几前取了张白纸,凭着记忆把早间的考题写了上去。 此时正值一天中最为热闹的时候,流云长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各类小贩立于街侧,叫卖声朗朗,不绝于耳。 但唯有一处较之其他地方却显得格外安静。 只见那临河几株垂柳旁有一座小院,内中乍然无声,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门前尚有一个水洼还未曾干,其中躺了一枚落叶,水坑中倒映着一人身影。 奚画行站定脚,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书册,于是抬手叩门。 隔了半晌,却也没听到动响,她心中狐疑,又敲了几下,里面的人声音低沉: “谁?” 她忙道:“……关何么?我是小……我是奚画。” 隐约闻得一些奇怪的声响,过了良久,院门才被人缓缓拉开。 ☆、第12章 【负荆请罪】 奚画的视线自他脚下往上一拉。 但见关何内着里衣,外罩着书院的青衫长袍,脸色发白,嘴唇微裂,一双眸子甚是浑浊,肩上却还在渗血。 “奚姑娘,是你啊……” 她吓了一跳,愣了一阵方是回过神来。 “你……你怎么搞成这副德行?”奚画指着他,亦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今日怎么又没来上学?左先生有课试,见你没来,发了好大的脾气呢。” 关何心不在焉地应道:“是么。” “你都作甚么去了?”奚画纳闷地望向他,“如何受了这么重的伤,又和人打架去啦?” 她说罢,手却不自觉伸了到他肩头。 关何微微蹙眉,后退一步避开,解释道:“我没与人打架。” 她不依不饶问道:“没和人打架,那你怎么受的伤?” “没怎么,是我自己不小心砍到自己的……” “自己还能砍到自己?”她听得满心莫名,想了想,又问,“止血的伤药可还有,要不要我替你去买一些?” 眼见她脚就将踏进院内,关何登时急声道:“不用了!” 奚画微怔一瞬,仍是关心道:“你一个人,又受了伤,出门怕是不方便,不如我还是……” “当真不用了!” “你伤在肩背,怎么好上药呢?”她好言劝道,“我去给你叫个大夫来吧?” 见她说罢竟真转身欲走,关何心头一惊,不暇多想擒住她手腕就喝道:“我都说不用了!” 奚画被他拉了个趔趄,怀中的书脱手落在地上,好巧不巧正摔在那水洼里,顷刻间,半边书本就被水浸湿了。 关何情急之举自不想会变成这样,眼见她神色骤然阴下来,盯着地面一语不发,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 “我……” “不用就不用,有什么好凶的。”奚画咬咬牙,一把将怀里给他誊的那一纸试题仍到他手中,扭头就走,“好心当做驴肝肺,被人砍死算了!” 原是想开口唤她,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关何只呆呆站在原地,垂眸看着手里的试题,神色复杂。 半晌才俯身下去把那湿透的《左传》拾了起来,关上院门,慢慢往屋里走。 房内,那蹲在梁上的花深里见得他推门进屋,瞧得周遭并无旁人跟随,这才旋身落下,凑上前问道: “那丫头走了?” 他把书放在一边,皱着眉认真翻了翻,颔首:“走了。” 西江闻言松了口气,从床下小心翼翼钻出来,躺在地上笑叹道: “倒是虚惊一场。” 桌上的一堆纱布伤药没来得及收拾,倘使方才奚画真进了屋,确实是不知怎样拿话遮掩过去。 花深里往那桌前一坐,自取了药膏敷臂上的伤口,随口便问道: “这姑娘是上回你提到的那个,知你底细的人?” “嗯。”关何正淡淡应了一声,顿了顿,又补充,“她眼下尚不知我底细。” “那适才还是当让她进来的。”花深里正绑上巾布,“在此地一刀杀了她,也省事。” 关何抬起头来:“不要杀她。” “怎么?杀不得?”后者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皱眉思索了片刻,他才道,“她对我的事毫不知情,没必要要她性命。” “喔?喔……”这两个字意味深长,尾音还拖了一阵,关何瞧上她的脸,便见其托着腮,眉上眼底尽是不怀好意地笑容,不禁莫名: “干什么?” “啧啧……都说男人皆是风流种,想不到连你是啊,我从前可都看走了眼。” 关何不明其意:“什么意思?” “还问呢。”花深里阴笑道,“你是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 关何表情半点没变化:“说什么胡话,我几时有过?” 西江从地上爬起来,一手趴在那桌边,咧嘴就是一笑:“小关脸皮薄着呢,你别开他玩笑。” “那倒是。”花深里鄙视地睇着他,“和某些人的脸可没法比。” “喂喂喂,怎么什么事都能扯上我?” “谁叫你是呢。” “你这是偏见……” 耳边两个人仍旧吵吵嚷嚷的没个消停,关何只抿着唇伸手捏着那还在滴水的一页书角,轻轻叹气。 “字都糊了。”西江在旁提醒道,“你还看什么?” “……这是她的书。”他有些头疼地抬起眼来,“看来只能赔她一本了。” “人家书上可写了批注的。”花深里起身弹弹衣袍,“你买一本新的有什么用?” “嗯……” 关何兀自发愁:“那能怎么办?” 西江摊开手表示爱莫能助:“怪不得方才朝你发这么大脾气,女人可真是可怕啊。” 说完就遭了一记白眼。 “明儿你一早还得去上学的罢?” 他笑着拍拍其肩膀: “兄弟,自求多福。” 关何:“……” * 在隔几日便逢清明,按理书院将放七天假期,这是除了冬至年假外难得的一个长假,故而寒食这日学堂里的人到得格外整齐。 奚画正放上书坐下,一旁的金枝便朝她外头笑道:“小四,早啊。” “早。” 她把凳子挪了挪,一脸期盼:“这回假日长,你什么时候得空,我们一起去踏青如何?我娘还惦记着你呢。” “成啊。”奚画偏头一想,算算时日,“十七要去扫墓,十八得陪我娘去庙里祈福,那就十九好了。” “行,届时我来寻你。” 两人正说着话,身侧却有人直挺挺走了过来,在她背后站定,金枝一抬头,奇道: “咦,关何?……你有事儿么?” 奚画一问此人姓名,表情登然降下来,只慢悠悠回过头去。 后者似乎身形僵了僵,望了她一眼,视线又移向别处, “作甚么?”她没好气。 对方垂眸犹豫了许久,方道: “那日,是我口气不好……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才不会把你的事放心上呢!”她思及前日之事,愈发不快,只哼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是吗?”闻得这话关何反而是松了口气,“那就好。” 这么明摆着的嘲讽他都没听明白,奚画顿时连气也气不出来,捏着拳头一页一页翻书。金枝在旁听得好笑,覆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这人缺心眼啊?” 她当即把书一合,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 偏生关何却不以为意,只从怀里取了一本崭新的蓝皮子封的书册,递给她,神情认真。 “上回将你的书浸湿了,这本是才买的,聊表歉意。” 偷偷瞄了他一下,这些时日,他基本都是用左手取拿东西,虽仍被罚了打扫茅厕,倒也没吭声,想必他肩上的伤还未曾好…… 思及那日他亦伤到胳膊,奚画心中又有些不忍,摇头道: “我自己已买了书,不用麻烦。” “当真不要么?”他拿书的手往前送了送,“这有院士亲笔提的批注。” “院士亲笔?”奚画还没细看,金枝就一手抽了去,看得眼睛都快直了,手肘捅了捅她,“真是院士的笔迹!” 奚画微微一愣:“……你打哪里来的?” “买的。” 他答得简单,淡淡微笑道:“收下吧。” “……”颦眉思索了少顷,奚画从金枝手里抽回书,还给他,“不用了,你自己收着,我不要。” 分明看到他表情呆了呆,金枝诧异地在她耳畔道:“干嘛不要?好东西啊。” 奚画把眉一扬,话却是朝着他说的:“我,都,说,不,用,了。” 关何:“……” “这玩意儿转手送到当铺都能卖不少钱呢。”金枝心疼道,“不要白不要啊。” “没事。”奚画低头提笔沾墨,连看也没看他,“我自己写。” “啧啧,你既是不想要,送我也成啊……” “你家又不差这点钱,别告诉我你是要拿来瞧的。” …… 半晌后发觉自己早成了一片安静的背景,关何喉头一滚,只得转过身,缓步回到自己案几前,离得近的钟勇谋见得此情此景,也不禁探头过来问他: “怎么,你惹她了?” 关何叹了口气:“好像是。” “哎,小四脾气好着呢。”钟勇谋宽慰道,“隔几日等她气消了就好,你别在意。” 他把书小心包起来,依言颔了颔首。 正侧身要坐下,不想有一人不慎被他脚一绊,踉跄往前栽了几步,险些没撞上柱子。关何站起身来,对着那人后背道: “抱歉。” 钟勇谋循声看去,一见此人相貌脸色瞬间一变,忙拿了东西悄悄撤到个安全之地。 那人理了理衣袍,回身之时,瞅得关何已经若无其事地又坐了回去,怒意更胜,几步上前便将他衣襟一逮一拽。 “姓关的,你绊倒了人,还敢这么坐着?” 关何瞥了瞥被他揪着的衣衫,淡淡道:“我已经道过歉了。” 来者横眉瞪眼:“你道的歉,我认了么?” “认不认那是你的事。” “呵呀,口气不小啊。” 眼看着就要吵起来,金枝把书一立,挡着嘴对奚画道: “招谁不好偏偏是李含风,这回他可有的受了。” 这李含风仗着家中权势,横行霸道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书院内其他人要么是对他畏而远之,要么就是鞍前马后,谄媚献殷。 相处这几日,奚画多多少少摸清关何的性子,死脑筋不提还是头死猪,怎么都不怕开水烫的。想到这点,倒是有些担心起他来。 那厢大约也是不欲将事情闹大,关何略略一拧眉,问道: “你想怎样?” 李含风抬手抹了抹稍有些凌乱的鬓发,轻蔑一笑:“若是你肯跪下来,磕三个响头再学一声狗叫,我就勉为其难放过你。” “就这样?” “就这样。” 他随即便道:“想都别想。” “你!”听他答得顺溜,李含风还道是个胆小怕事的,而今一听,自是气得火冒三丈,立马挽起袖子,拳头一握。 “今儿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怕是记不住我‘李含风’三个字是怎么念的!” 他说着,一拳就将打过去,怎想这手才一出,却被其一掌拦住,关何只伸了两指,指尖一转点上他神门穴。 李含风霎时大叫出口,捂着手腕往后退,在旁瞧热闹的几人忙过去扶住他。 “含风,没事儿吧?” “我没事!”为保住颜面,李含风佯装无恙,挥开周遭之人,松活松活筋骨,咬牙切齿道, “我还不信了!” “我劝你最好别轻举妄动。”关何好心提醒他,“你与我交手,是没有胜算的。” “少废话!” 他抬起拳头来,作势就要冲上去,关何负手在后,还没等他靠近,便轻轻一脚扫他下盘。李含风往前一倾摔倒在地,他随即闪身至其后,反手扣住他手腕,冷声道: “你若再咄咄逼人,我现在就可废了你双手!” 空气中乍闻得清脆动响,李含风嗷嗷直叫,只得求饶:“是是是,我知错我知错!你先放手先放手!” 此时的金枝早已是看得目瞪口呆,扯了扯奚画满脸怔忡:“人家还是个高手啊?” “高不高手,我不知道。”奚画回头看了一眼,“他摊上事儿了这才是真的。” “诶?” 一语正落,便听门边儿的副院士纵声喝道: “关何!你又在书院里头闹事,成何体统!?” ☆、第13章 【焚香试茶】 午后,薄日温软,阳光灿烂,白墙青瓦的学堂外,河池旁垂柳条条,水禽并游,一派春意盎然。 奚画站在岸边,撒了一点鱼食下去,便见那两对儿锦鲤挨挨挤挤凑了过来,荡得满池涟漪,波光粼粼,煞是可爱。 刚散步消了食,她慢悠悠将走回讲堂去,正进门,却瞧关何伏在案几前,提笔埋头在抄写东西。这会儿正是用饭时候,堂内空荡荡的,除他之外一个人也没有。 奚画在门口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走了进去。 约莫是听到声音,他手上一停,警惕地转过头,倒把奚画吓了一跳。 一见是她,关何眸色稍稍缓了些许,仍旧垂首誊写。 奚画遂背着手探头看他抄的东西,密密麻麻的一张纸上,那小楷写得却是十分刚劲有力。 “‘潜龙勿用,周公所系之辞,以断一爻之吉凶’。”她喃喃念道,“这不是朱熹撰的《周易本义》么?你抄这个作甚么?” “副院士要我抄的。”关何头也没抬,“这本抄完三十遍,还有一本集注。” “……好歹把饭吃了再写吧。”奚画皱眉道,“一会儿又该只剩窝头了。” “不妨事,副院士交代过,写完才能吃饭。”他毫不在意地翻过一页,“今日这顿不吃也没什么。” “你还真是用功啊……”她耸肩笑道,“只是抄,知道这里头写得什么意思么?” “意思?”关何闻言,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知道有什么用?” 奚画顿觉头疼:“……不知道你还在这儿埋头瞎抄,那不是白抄了么?” 关何不以为意:“能完成不就行了,何必管这么多?” “你还真是……”她抚了抚额,本欲说些话损他,不经意间发现他已满头大汗,握着笔的手微微颤抖。 蓦地想起他肩上还有伤口。 奚画心下不忍,启了启唇,望着他侧脸,却良久良久没有出声。 阳光下,他眉头紧皱,嘴唇发白,表情一如既往带着几分肃然。 奚画轻叹一声,自取了毛笔,在他手肘下抽了那本《四书章句集注》,利利索索地也开始誊了起来,关何看得一怔,愣愣道: “奚姑娘……” “干嘛,你别多想哦。”她扬了扬眉,一本正经的解释,“我可不是特意要帮你的,只是看在你有伤的份上罢了。” 他闻言,呆了少顷,神色软了下来。 “多谢帮忙。” 后者不自然地“嗯”了一声,手上动得飞快,不消片刻就已抄了好几页。在誊写方面,奚画素来拿手,从前爹爹在世事就爱拿此事罚她,自小抄到大,不熟练也熟练了。 她一面优哉游哉写着字,一面随意拿话问他: “方才你向李含风服个软不就行了,否则也没这么多事了。” “服软容易。”关何淡淡道,“只是他将一拳打过来,我若是不还,岂不是让他占便宜?” “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奚画瞅着他,“何况书院里头是明令禁止,不允许学生斗殴的。” 拧着眉思索半晌,关何不解地看她:“这么说来,我就站在原地让他打不成?” “呃……”奚画不知如何解释,“好像也不该是这个意思……” 正说谈间,门外忽进来一人,还未看清容貌,却已先听她朗声笑道: “你们两个感情可真好啊,在这儿有说有笑的。” 奚画刚转头,就见金枝捧着个小蒸笼摆上桌来,笑嘻嘻道:“来,关大侠,吃饭了。” 她把盖子打开,香气四溢,那一屉灌汤包鲜亮亮的向外淌着油水,关何艰难地咽了咽唾沫,强自镇定。 奚画讶然道:“你打哪儿弄来的,这会儿不是已经过了饭点了么?” “人家伙房里的小颜姑娘特特留给他的。”金枝寻了个地儿坐下,催促道,“快吃罢,一会儿我还得把蒸笼给人家送回去呢。” 听她如此说道,关何也不再推拒,感激地拱手抱拳:“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快吃快吃。” 金枝托着腮,眉眼一弯,却是对着奚画贼贼地笑着,后者龇牙咧嘴扮鬼脸瞪她。 “说起来,你胆子倒是大。”金枝忽而道,“咱们书院里头没人敢招惹含风的,你还是第一个。” “他很厉害吗?”关何依言询问道,“看他武功平平,手劲也不大,旁的人都有这么弱?” “……不是说功夫啦。”金枝摆手,“含风他舅舅可是李衍,当朝的礼部尚书,皇上身边的宠臣,谁见了不敬他三分的?” 奚画听罢也不由担心:“他不会寻人来报复罢?” “这可说不准。” “嗯。”关何嚼着汤包,兀自琢磨道,“是有些麻烦。” “不过身在书院,想他也不会太放肆,总而言之,你自个儿可要小心了。”金枝话刚道完,秀眉一蹙,似乎忆起什么事来。 “对了……提到李含风,小四之前让我问木归婉的事……” “怎么?”奚画肃然看她,“你向监州大人打听到什么了吗?” 她摇摇头:“呃……这事儿我爹也没和我多说,只隐约说当初归婉好像和李含风走得很近……” 奚画讷讷道:“李含风?他?” 金枝“啧啧”两声:“李含风这人本就生性风流,怕是甜言蜜语哄得人家昏头转向,最后又始乱终弃,多少姑娘着了他的道儿,也怪不得归婉要自缢。” 奚画和关何相视一眼,随后又问道:“你可知这木归婉是个怎样的女子?” “她啊……”金枝偏头一想,“这姑娘不爱说话,成日里安静得很,往常只在角落里头看书。不过生的倒是十分秀美,她是江南那边的人,举止温婉端庄,不止是李含风,好像勇谋也对她有点意思。” 这事居然还和钟勇谋有关系。 奚画拿笔头戳了戳下巴,寻思道:按她如此一说,确实是很有道理。倘使是李含风为人不正,作为归婉这么一个知书达理的小女子,一时想不通自尽,好像也是合情合理的。 只是…… 木归婉为什么要选择在书院里自缢呢? 按说她性子安静,又不喜在人前抛头露面,就是想自尽也会在家中才是,偏偏挑了这人来人往,容易被发现的地方。 如若不是一时兴起,那一定是有什么非此不可的理由。 * 傍晚,下学回家,奚画刚推开小院的门,大黄狗就吠着摇尾巴跑了过来,不偏不倚扑到她身上,咧嘴搭着舌头,一脸高兴。 “啊,关关。”她俯身下去抚摸狗头,继而抬眸瞧了一眼屋里,桌上一灯如豆,火光微暗,瞧着都快灭了。 “我娘呢?” 奚画开口一问,自是没觉得狗会回答她,只信步往里头走,黄狗屁颠屁颠跟在她后面。 把灯芯和灯油添了些许,奚画放下书袋,这才唤道:“娘。” 厨房里,闻得声音,罗青端着一筛子的春蚕探出头:“回来了?” “在换桑叶啊?”她忙笑道,“我来帮你。” “都打理好了,不用你帮。”罗青将筛子搁在通风之处,转身往厨房走,“你且去净净手,一会儿该吃饭了。” 奚画望着她,点头乖乖应道:“好。” 正把黄狗从屋内撵出去,院门忽而被什么人给叩响了。 便听罗青在里头吩咐道: “小四,快去开开门,瞧是谁来了?” “哦!” 出神之时,黄狗俩前爪子又摁上她小腿,奚画烦不胜烦地挥开,继而拍拍灰,前去开门。 “来啦——” 卸下门闩,“吱呀”一声响后,抬眼便见得来者那双蕴星含笑的眸子,面容斯文俊朗,气韵温和如风,清暖人心。 “小四。” 奚画怔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宋……宋先生,你怎么来啦?” 对方摇头轻轻一叹,似是很无奈:“在外就莫要叫我先生了,唤云之就好。” “呃……”她斟酌了一下,笑了笑,“宋大哥。” 宋初神色稍有些变化,但很快又恢复如初,只颔首笑问道:“伯母呢?” “她在厨房里忙活呢。”奚画赶紧抬手让他进来,“正好你也留下来吃饭罢?” “我就不必了……此番是来送点补品给她的,一会儿还要收拾行装,也不知能不能在清明时赶上祭祖。” 闻言,奚画便回头看他:“这么快就要走了?这还没到清明呢。” “故乡离得远。”他淡笑道,“早点启程比较好。” 不想还没走到门边,大黄狗就扯着嗓子张牙舞爪叫个不止,奚画喝了它好几声也不见消停,只得低声下去捡石头扔它狗头。 “叫叫叫,什么好叫的?又不是第一次见了,怎么回回都这样!” 宋初好笑地拦住她:“它好像不太喜欢我。” 奚画挠着头纳闷道:“平时它也不这样啊,兴许是没吃饱罢……” 厨房里听到犬吠,罗青遂出门来看个究竟,一见是宋初,表情便立马欢喜起来,忙在围裙上把手擦干。 “云之来啦?……怎么不早说一声呢,我该多做点枣饼的,你看这,这都不够吃。” 宋初微微一笑,施礼道:“伯母不用操心,我不过坐一坐,拜祭一下伯父便走了。” “还这么客气作甚么?”罗青招呼他进来,回头便对奚画道:“小四,快去灶台上拿点青团和春酒来。” 说完她又补充道:“你且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去给你煮点茶。” “诶,伯母……” 宋初还未及劝阻,罗青已打起帘子往后院去了,只留他二人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我娘看着你欢喜。”奚画笑道,“难得她这么高兴,你就坐下等着吃茶罢。” 宋初闻言偏头看她,玩笑道:“那你看着我来可高兴不高兴?” 奚画想也没想就道:“当然高兴了。” 他眸色一怔,心中一跳,却见她双手合十,满眼期待地望过来,瞳中晶晶发亮。 “下月的课考是什么题目,告诉我罢宋大哥!” “……” * 宋初早些年间也是书院的学生,那时奚画的父亲尚未去世,两人也算是莫逆之交。到后来他上京赶考中了举人,原本有机会在汴梁寻个一官半职,却不知为何又回到平江来教书。 自父亲走后,奚画家中的日子越过越艰难,也多亏他不时相助,眼下勉强还过得去。 说来,她能在书院念书,倒是他在其中出了不少力。 故而罗青对宋初那是格外的喜欢。 从厨房里出来时,外面的天色已经黑尽了。 奚画端着一盘青团,却没在厅中见到宋初的身影,罗青尚在忙碌地煮着茶,她举目四下寻找,路过客房时,才发现他立在供桌前,正将香插入前面香炉里。 青烟寥寥见,他眼睑低垂,表情暗淡无光,盯着那牌位,飘忽沉默。 与往常看到他的神情完全不同,似乎含着一种浓浓的哀伤,即便祭拜的只是她的父亲。 “宋大哥。” 宋初抬眸,回过神过来,看向她时已不自觉带笑:“小四啊。” 奚画进屋:“要不要吃点东西?桌上有春酒。” “多谢,不必了。”他转目又把视线移到那灵位上,抬手拂去边角上的一点浮灰,叹道,“你平日没事,也该多擦擦才是……” “娘亲每日都有擦的。”奚画忙拿绢帕去清理灰尘,解释道,“只是这几天她有些忙……” 宋初眉峰微微一蹙,仍望着供桌,轻声道:“离奚先生过世,也快有三年了罢?” “不到三年。”奚画接口,说着又好奇地问他:“听娘说,爹爹从前是宋大哥的先生么?” “是啊。”提起此事,他眉梢一扬,淡笑道,“我的琴技,便是先生亲手传授的。” “我爹的琴原来弹得这么好?”奚画思索半晌,记忆里极少听到爹爹弹琴,故而笑道,“我以为他只是会写词呢。” “先生的琴艺,连我也自愧不如。”宋初低头来看她,勾起唇角来,无奈道,“若是你能有他半点天赋,又何须来问我考题?” “那有什么办法呀。”奚画挠挠头,不好意思道,“谁叫科举不考音律呢……” “你啊,真是……”宋初在她额上轻轻敲了一记。 “小四,云之,茶煮好了。” 屋外闻得罗青这般唤来。 奚画方拉了拉他衣角:“走吧,我娘叫呢。” 宋初颔首道:“嗯,好。” 行至门边,他又停下脚,慢慢回过头。 香烛的火星子在夜里忽明忽暗,牌位上的字朦胧不清。 ☆、第14章 【清明时节】 清明时节,早晨空气里便带着湿气,平江城外,山间薄雾弥漫,鸟雀啾啾,越发显得四周空明。 这会子来上坟扫墓的人不少,半山腰一片的坟墓大多是平江城里或是附近村民的,满山回荡着炮仗的声音,反而令人觉得有些热闹。 奚画将爹爹的坟培上新土,简单修整了一番,便压上纸钱点香点烛。 罗青把花了一夜功夫做的酒菜,细心地一一摆上,嘴里还不住道: “阿城,快有大半年没来瞧你了,这些日子我和小四过得都很好,你在下面莫要惦记,莫要担心……” “我们这回多烧纸钱下来,你也好去打点打点阴曹地府那些小鬼大鬼,让他们别为难你。” “……记得可保佑咱们娘俩平平安安的,保佑小四能金榜题名,最好还能遇上个好的人家……” 奚画把香插好,起身举目四顾,转了个圈儿,垂头对罗青道: “娘,往年摘柳枝儿的那树好像给人砍了,我去别处寻寻。” 罗青只道:“小心点,早些回来。” “知道了。” 正所谓清明不折柳,来生变黄狗,这柳条不仅要摘,还得挑新鲜青嫩的才行。 奚画走了老远才看到一棵青翠的柳树,她正抱了个石头准备踩上去,余光却见左侧的歪脖子树下有人跪在一座新坟前,取了酒杯在地上浇了一缕。 坟上的香烛烧了一半,明显已是有人祭拜过的。 奚画顿觉得奇怪,待得仔细一看,赫然发现这来拜祭之人竟是同窗钟勇谋。 此刻她心中愈发狐疑,若是没记错,勇谋家祖坟不在此地,况且来挂青好歹也要他爹娘跟随才是。 这坟既不是他家的……那会是谁的? 自己离得那新坟并尚远,隔着这般距离瞧不清碑上的文字,奚画因怕凑太近被他察觉,犹豫再三,只得折了柳,原路返回。 放完鞭炮后,天上竟渐渐下起了小雨,春日里的雨朦朦胧胧,细润如酥,洒得那草间枝头也格外清亮。 奚画和罗青撑着伞,慢慢下了山,往家里而行。 不知是否是时候还太早,街上行人寥寥,铺子也许些未有开门。她正从流云街小巷里出来,一抬头,就见那湿滑的道上一人垂首慢悠悠地走着。 他没有拿伞,仍由雨丝牵牵绊绊落入怀,青衫湿透,似没有注意,一心专注地盯在地上深深浅浅的水洼间。 奚画静静看了一会儿,忽而把伞递给罗青。 “娘,您先回去罢,我还有别的事。” “什么事啊?”罗青接过伞来,满目担忧,“几时回家来?” “我……午饭前就回。”她一面笑,一面另取了把纸伞撑开,“您不用在意我啦!” “去哪里啊?早些回来……” “知道了!”奚画举了伞,话语刚毕,一头便扎进雨中。 清风微凉,把笔直的雨丝斜斜吹到眼里。 关何抬手不经意揉了揉,不想手上也是水,视线越加看不清了,他只得拿衣摆将脸上擦干净,待得放下袖子时,却觉得雨势变小了许多。 他纳闷地摊开手,半晌没有雨点落下来。 “你在干嘛?” 猛然回过身,潇潇的烟雨中,有人举着伞过他头顶,双眉一弯,唇边荡开笑意,似乎是习惯性的歪了歪脑袋,问道: “怎么出门不带伞啊?” 关何怔怔看着她。 这一瞬,感到心中蓦地突了一下。 “你怎么了啊?”见他神色呆滞,良久都没反应,奚画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关何嘴角一抽,方是回神过来,解释道: “雨下得突然,出门时尚是晴天,没想着要取伞。”继而又有些奇怪地问她:“你如何知道今日会下雨的?” “这你就不懂了吧?”奚画得意地扬眉笑道,“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既是逢上此日,怎有不带伞的道理?” “哦。”关何甚是了然地颔首,“原来是这样,学到了。” “怎么瞧你一副有心事的样子?”奚画凑上前看了看他面容,“不舒服么?” 他摇摇头“不妨事,每年这个时节总会这样。” 奚画眉毛一拧,喃喃自语:“什么病如此古怪,还挑节日?” 大约不欲多言这个话题,关何朝她瞅了一眼:“今日不上学,你起这么早?” “扫墓啊。”她指了指头上戴着的青柳枝环,“才从龙脊山回来,对了,你家不是在蜀中么?怎么不回去祭祖?” 关何面色平静地又摇头:“我没有祖坟。” “呃……”奚画不好意思再问下去,只得另寻了话说,“那你往年都怎么过这节的?” “怎么过?” 关何微微颦眉,仰首思索了一阵,脑中蹦出些许画面,他笑了一笑,“我们那里一般都会请道士来做法事。” “诶?”奚画愣了一瞬,“做、做法事?” “嗯,庄主……不,村长说这节日阴气重,该驱驱邪,偶尔还会叫上全庄……全村的人一起跳萨满舞。” “你们清明节还跳大神?”这描述的画面实在太美,奚画想象无能,“蜀中的习俗可真是奇怪得很啊。” “没办法,就图个吉利。”他淡定道,“毕竟做我们这一行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驱邪避鬼,干活儿时也放心许多。” 奚画:“……” 发觉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关何登时恍悟,暗骂多嘴,后者那眼神又直把他看得浑身发毛。 “……怎、怎么了?” “关何啊,你……你从前是挖坟的?” “……”他额头沉下黑线。 “不是。” * 其实这早间出门没带伞的也不止关何一人,临街的小茶肆里头,这会子人满为患,几乎都是前来避雨的。 奚画和关何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小二忙先摆上茶水。 “两位客官可要用点别的什么么?” 闻言,关何便看她:“吃吗?” “吃啊。”刚随口一应,奚画又防备地睇他,“你请?” 他点头:“我请。” “那感情好!”她抚掌一拍,笑道,“早想尝尝这里的蛋黄蟹肉糕了,就是寻不得机会。” “行,没问题。”关何颔首对那小二道,“上两碟来。” “好咧。”小二把那巾子一甩,“您稍等片刻!” 才侧过身,就扯着嗓子往庖厨喊道:“天下第一糕两碟!” 门外的雨没见小,倒是越下越急了,淅淅沥沥的,那房檐上水珠聚成一股,滴溜滴溜的串成珠儿落下来,晶莹剔透。 奚画托着腮偏头去看窗外模糊的街景,自言自语道: “你说我们现在像不像是‘小楼听春雨’啊?” “嗯?”关何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这都不知道。”奚画笑道,“宋时陆游的一首七言,‘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对方老实道:“没读过。” “想也知道。”奚画叹了口气,“冉先生可是留了‘清明’的七言绝句的,你好歹也写一点给他,成日里扫茅厕,不嫌脏么?” “嗯……”后者皱着眉,沉痛的思索了许久,“你说的是,我该专心念书了。” 还有七天便是每月的课考…… 要是在此时被逐出书院,只怕无法和庄主交代。 痛定思痛,关何闭目长长一声嗟叹,再睁眼时,已见奚画捧了个小册子认认真真地在默读,他兀自一愣。 回想起上次问过她的话,记得她是想考进宫中,以某个职位。 “你,就这么想考女官?” 他不禁好奇,“考上有什么好处么?” “当然有好处啦。”奚画翻了一页书,漫不经心地解释,“我朝的女官,就是最低的九品每月也有五两银子的俸禄,天天吃肉都有剩的。” 他眉峰蹙起:“怎么,你很缺钱?” 奚画闻之即笑:“像我这般家境的,自然是缺钱了。更何况,我是觉得无所谓,过清贫一些倒也没什么,只是我还得养我娘。” 她认真道:“我娘为我操心劳累这么多年了,我总得争口气,让她过上好日子才行啊。” 见她眉宇间尽是勃勃斗志,关何一时语塞,只看着她双目不知如何接话。 不过多时,适才叫的糕点便被小二端了上来,奚画遂放下书本,一心一意品尝食物。 此刻茶肆里人进人出,雨声人声混在一块儿。听那动静雨好像渐小了,不少茶客也陆陆续续离开。 这会子门外却跑进来两个被淋得狼狈的人,二者只顾躲雨,没想倒不慎撞在了一起。 “啊哟!” “对不住对不住。” 这身穿书生长衫的男子赶紧扶住那人,连声道歉。 那人稳住身形,也忙应道:“没事没事,不打紧的。” 四目一对,两人皆是呆愣。 “诶?” 奚画一眼望见,起身就招呼道: “勇谋,小颜,你们俩也避雨啊?” 听到不远处有人唤,丁颜率先反应过来,探头就笑道: “小四,关公子,你们如何在这儿?” 一边说,一边已款步绕过钟勇谋,径自往奚画身边去。 “我们路上碰见的,他正好忘了带伞,故而来这儿避一避,吃吃茶。”她言罢,挪了位置让她坐,抬手又去叫小二。 “再上一壶茶来!” 那边儿的钟勇谋也兀自拂着身上水珠,埋怨道:“这雨还真是说下就下,没个准头,害我这身衣裳又要换了,哎……” 听他这句话,奚画想起方才在山腰见他正祭拜什么人,眼珠子一转,笑嘻嘻道: “勇谋刚刚在龙脊山上扫谁的墓呢?” 钟勇谋一个激灵,支支吾吾:“我、我哪有去扫墓。” “还说没有,我都看见了,你还往那坟前倒酒了呢。”说话时,她有意无意朝对面的丁颜瞄了一眼。 “我……”大约觉得是瞒不住,他只好道,“是,我是去山上祭拜了。那坟、那坟是归婉的。” 闻得此言,丁颜手上一抖,茶水就洒了出来。 且听钟勇谋哀叹摇头:“好歹同窗一场,我去拜拜她,也没什么错罢?” “看样子,你和她关系挺好的呀?”她随信一笑,而后又凑近几分,“上回听你说她是自缢而死的,你可知她因何要自尽么?” “这……”钟勇谋捧着茶杯,神色复杂地迟疑了许久,“我也不很清楚,那段时间她精神好像有些不对劲,成日里恍恍惚惚的,不和人说话,先生问她的题,一个也答不上来。是不是心里闷得?” “我曾闻得,她和含风好像有些关系。”她眸色一沉,“会不会是,含风,将她……” “不会的!”钟勇谋眸色微变,竟嚯的一下站起身,“含风虽然作风不正,可归婉与他清清白白,从未有越轨之事,你们莫要胡说八道,毁了人姑娘家清誉!” 没料到他会有如此大的反应,奚画听罢也有些惭愧,只好拉着他坐下,好言道: “是是是,是我唐突了,绝对不会拿出去说嘴的,你且坐着,安心吃茶。” ☆、第15章 【陌上青鸢】 “说的是。”关何难得蹦出句话来,亲手给他换了一杯,推过去,“你前些日子受惊不小,喝杯茶压压惊。” “对呀。”闻言,奚画便歪头望着他笑,“前几日你不是被那女鬼吓得不轻么?眼下可还遇到她了?” 说这话的时候,对面的丁颜双眸亮晶晶的在朝她眨眼,奚画努了努嘴,存心欲捉弄捉弄一下钟勇谋。 不想,后者抿了口茶,却是莫名不解:“女鬼?我几时说看到的是女鬼了?” “呃?”奚画和丁颜对视一眼,“不是么?含风他们上次不就说……” “那是他们说笑的。”钟勇谋摇摇头,“我也不清楚看到的是男是女,不过那身形……好像不似女子纤细,要我说,倒该是个男鬼才对。” “男、男的?”她回头上下瞄了瞄丁颜,却又不敢多言怕说漏嘴。 “这几日倒是没再撞见了。”钟勇谋叹了口气,“行了行了,清明节里少提那些鬼啊妖啊的,就怕说什么来什么。” 奚画只得尴尬笑笑:“好。” 正巧第二壶茶水小二也给呈了上来,她忙招呼着喝茶吃点心。 四人围着茶桌闲谈慢聊,直等店外细雨停歇,才各自道别归家。 丁颜望着钟勇谋走远,方回头对奚画道: “你们之前提到的李含风与我家姐关系亲密,可是确有其事?” 奚画摆摆手:“我们也只是听人说的,拿不准。” “嗯……”丁颜抿了抿唇,忽而拧上眉头,沉吟道,“不过适才听勇谋那番话,我倒是想起来,姐姐死前,举止是有点儿古怪。” 关何闻言问道:“何处古怪?” “她老关在家中,向书院请了好几日的假。”丁颜纳闷道,“我也问她出了什么事,可她就是不说,成天呆在房里,饭也不吃。” “哦,对了。”她猛的想起来,“出事的前一天傍晚,姐姐本是在家,忽然说要去书院一趟,一夜都没回来,直到第二天才发现她在学堂里自缢了……” 奚画愕然:“什么?你姐姐一夜未归?她是在夜里上吊的?” “没有,虽然她一晚上没回来,可是仵作验尸的时候说,死亡的时间大约是在卯时。”丁颜垂下头,表情凄楚,“我们也不知那日夜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现场连遗书都未曾看到,副院士又不许我们多问。” “竟……竟有这事。” 听到此处奚画已脑中混乱一片,原以为木归婉是早上上学时在书院中自尽的,怎想她居然晚上还偷偷跑回了书院。 既然是请假,说明她不愿去书院读书,那定是有什么人什么事令她害怕恐惧,或是让她不欲再接触。可为什么后来又偷偷返回了书院呢,还是挑在下学的时辰里。 丁颜看她表情纠紧,不由道:“四姐姐,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她摸着下巴,语气并不很确切,“你们说,含风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李家大少爷?”丁颜为难地望着她,“即便他知道,我们又该怎么问呢?他会答实话么?” “别想了。”奚画耸耸肩,“他那么傲慢的人,真晓得也不会告诉你的。” “也是,可愁死人……” 一边儿杵着听她俩对话的关何,垂眸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来: “要审问人么?这事好办。” 奚画怀疑地睇了他一眼:“作甚么?人家可是御史大夫的公子,你一个普通百姓,还能上御史府寻人问话?多大脸啊?” “你放心。”他胸有成竹,“我自有办法。” “……我怎么听着这么不靠谱呢。”奚画担心道,“你别又把人家打伤了,好歹是朝廷命宫之子,搞不好小命都保不住的。” “不会伤他的。”关何颔首道,“这方面我很拿手,你们等两日便能有结果。” “是嘛……”奚画半信半疑地应了声,“你可小心点儿。” “知道。” 丁颜倒是未作他想,只格外感激道:“多谢关公子!” “不客气。” 雨后天光乍破,头顶乌云间隐隐现日。奚画抬头望了望,正回首,却见他侧着脸在与丁颜说话,身子挺拔笔直,朗目沉墨,眸子里尽是认真之色。 恰在这时,对方眼珠一滚,也瞧了过来,她微愣一瞬,忙别过脸去佯装在看四处的风景。 关何收回视线,不自觉沉默下来。 * 亥时末刻,城内万籁俱寂,夜空里冷月如刀,星辰稀疏斑驳。 那朱雀街一家房舍内,听得那妇人出声道: “小四,快子时了,早点休息。” 一会儿就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声应道:“知道了,娘。” 少间,偏房和内室的灯都熄了,院子里骤然一沉,静悄悄的,只得听那风吹树叶的潇潇之声。 院外有人靠着墙闭目而立,观察了良久后,才转过身,足尖一点,旋身而上,漂亮又稳当地在院里落地,半点动静也未曾发出来。 关何举目瞧了瞧奚画房间的窗户,确定她已睡熟后,正举步要往前走。 怎料,他脚刚抬了一半,浑身却登时一僵,双眸只定定看着面前那黄毛的畜牲,冷汗直冒。 糟糕,还忘了她家中养了条狗! 关何左右踯躅,考虑着要不要先撤,没想这狗歪头打量了他一阵,继而亲亲热热地扑了上来,一个劲儿在他怀中蹭个不停。 他呆愣半晌,伸手去抚摸狗头,后者甚是享受地扬起脑袋来,那狗眸里的神情真比见了亲人还高兴。 “真是条奇怪的狗……” 关何喃喃自言。 黄狗仍是巴巴儿地摇着尾,围绕在他身侧。 关何略感抱歉地摇头道:“我没带骨头,让你失望了。”他在其肩上拍了拍,“等下回吧,你爱吃什么口味的?羊骨行不行?” 交涉了片刻,黄狗似乎是嗅到什么,将头探进他衣内,张口一咬便叼出来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裹。 见状,关何轻轻摁住它。 “这个不能吃。” 他在黄狗嘴边敲了两下,对方甚是配合地张开嘴,那一包东西就“啪”地一下摔在地上。 “劳烦你看着它了。”关何表情格外严肃,“记得等她醒来拿给她。” 黄狗咧嘴耷拉着舌头,“哈哈”两声。 就当是它听懂了。 关何微微一笑,颇为满意地站起身来,施展轻功,踏树拂风,顷刻消失在夜幕间。 次晨,晨光熹微,朝阳初升,城中仿若佛光普照。 奚画穿戴好衣裳,站在门口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这些天不用上学,人倒是清闲了许多,连觉也睡得极好。 她锤着肩膀,刚提了水桶准备去打水,待得路过那放扫帚的地方,两墙角间,黄狗抬起头来看她。 四目静静相识了许久,黄狗象征性地晃了一下尾巴,奚画抬手一托把张着的嘴合拢起来,撒腿就往里屋跑。 “娘!不好了!咱们家的狗生银子了!” * 下了一场春雨,平江府焕然一新,放眼望去,杏花桃花开遍,满城的白红嫩粉。枝桠吐绿,野草重生,万物复苏。 这清明前后的风也是十分适宜,迎面吹来,一头的发都给抛去了脑后。 那城郊河边与城内湖畔开阔之处,前去放纸鸢的人甚多,天空里各色风筝随风而起,五花八门,气氛也是非常的热闹。 奚画在那草地上一路跑一路牵着绳回头看,这纸糊手绘的风鸢抖着抖着升了上去,旁边的丁颜不住拍手叫好。 “再高点儿,再高点儿!” “小四,小心别和人家的风筝缠上了,过来些。” 奚画拉了拉线,应道:“好。” 临近处有个医馆,眼下几个御史府的家丁站在门外,直催着那大夫。 “动作快一点儿!耽误了我家公子的病情,你担待得起嘛!” “啊哟。”里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挎着药箱悠悠走出来,不紧不慢道,“老朽年事已高,本就极少出门看诊的,您若是着急,请别的大夫不就得了么?” “全城上下的大夫咱们都请过了!”那家丁急声道,“若不是走投无路,哪里会跑这么远请你个老头子!” “快走快走,我家公子还病着呢!” “行行行,你别推,我自己会走……” 奚画听着奇怪:“咦,含风得病了么?前天不是还好好的?” 丁颜琢磨道:“兴许是风寒吧,这几日风比较大。” 旁的便有两三路人议论纷纷。 “这御史家的公子染了什么怪病,好像把平江府二十来个大夫都请去看了,也没见好转。” “不知道啊,听闻,他家遭了贼,还是个顶厉害的贼。不过啥都不拿,只逼着他答问题。” “哦?这贼着实稀奇得很呐……” 奚画登时无语。 如此作风行为,怎和某人这般相似? 这厮不会……当真杀到御史府上去了吧?那被人逮到了还得了! 脑中一走神,手里的线越滚越长,丁颜唬了一跳,赶紧唤她: “小四,看着些啊,快挂到树上去了!” 话音刚落,那纸鸢就缠到近处一棵黄葛树梢头,一动不动。 “啊……”奚画忙伸手去扯。 “别拉呀。”一旁的丁颜摇头拦住她,“万一被树枝划破了怎么办?” “哦对哦。”奚画立马停下动作,仰头盯着那树顶,不知如何是好。 “要不咱们再去买一个吧?”丁颜指向不远处的小摊前,笑道,“那边好多卖风筝的,又便宜。” “……这可是我花了整整两宿才做好的。”奚画满心舍不得,“就这么扔了多可惜。” “那怎么办……” 奚画犯愁地挠挠头,犹豫之下只得把线放到她手里。 “你拿着,我去取来。” “啊? 丁颜望着手上的东西,担忧道:“这树这么高,还是不要了吧?” “没事儿。”奚画挽起袖子来,跃跃欲试,“我小时候爬树那也是极其擅长的,别说这高度,更高的我都上过。” “诶……” 丁颜劝不住,提心吊胆地瞅着她手脚利索地扶着树干一步步往上爬。 若是挂得低点倒还罢了,怎想这风筝竟挂在顶端,眼看她一脚踩上那细枝,摇摇晃晃,丁颜立马慌了起来。 “小四,拿不到便算了吧。” “就快拿到了。” 她指尖勾着线,小心翼翼从梢头取下来。 正在这时,树叶间隐隐听到些许动静,奚画侧过头,双目却和一对鸟眸相对,那白隼把头一歪,凑上前几分。 耳边随即就闻得一个熟悉的嗓音。 “奚姑娘?你在此地作甚么?” 奚画顷刻怔住,看了看那鸟,又看向它身后之人:“你……你们……” 她腿脚不自觉向旁边移了一步,怎想竟没意识自个儿还在树上站着,一下就踩了个空。 ☆、第16章 【酒过三巡】 她心中一凛,倒吸了口凉气,本以为这回死定了,下落的一瞬手腕却被人猛地擒住,那人力气极大,一把便拉了她上树来。 关何扶着她站好,皱眉问道:“你没事罢?” “……还、还好。”奚画拍胸口顺气,既而就转头抱怨他,“你闲着没事,爬这么高作甚么,存心吓人呐?” “不是。”他解释道,“今天天气好,特意上来放放鸟。” “……放鸟?” 偏头,那白隼就抖着翅膀飞上她肩头落下,奚画忙把脑袋缩进去,不敢再看。 “你呢?”关何打量了她一番,“这树很高,你上来作甚么?不怕摔伤么?” “我来取风筝。”奚画言罢,颇为得意地朝他扬了扬手里一直拽着的一物。 后者淡淡瞅了一眼,直言不讳:“这个么?何必呢,又不好看,大不了去街边摊子上买一个,比这精致的多了去了。” “……” 她咬牙切齿地暗暗握了握拳头,抬手就把还在凑在她脖颈间好奇探头的白隼给挥开,一言不发地退到树干旁。 “要下去吗?”关何瞧着她举动,认真道,“你这么爬很危险的。” 奚画噘着嘴,犹自逞强:“胡说,哪里危险了,我又不是没有爬过树。” “你脚会踩不稳的。”关何见她充耳不闻,意气用事,不禁着急。 “别少看人了,我小时候什么树没爬过……”她低着头,小心翼翼探下去,蓦地耳畔吹来一阵轻风。奚画顿觉腰间一紧,未及回头去看,脚下便腾了空。 “诶——” 黄葛树上成瓣的青叶因这抖动簌簌而落,待得她平平稳稳地立在地面上,关何才抽回手,面朝前抬起胳膊,那梢头的白隼眼睛极尖,立马听话地飞了下来。 一旁的丁颜看得目瞪口呆,少顷方才回神,抚掌就赞道:“关公子好身手啊!” “雕虫小技而已。”他颔首,“谬赞了。” “这怎么叫谬赞呢,在咱们书院我还没见过像你功夫这么好的!”丁颜正将开口去问奚画,视线一转,却见她嘴唇微启,眸色暗沉地盯着地上。 丁颜略感好奇,也顺着她目光往下移。 只瞧那关何一双横踩着一张色彩鲜明的画纸,模样……似乎很像她们之前放于苍穹间自由翱翔的那顶纸鸢啊…… 无人开口说话,大约是觉得气氛有些异样,关何侧过头,看着奚画一脸阴郁,不禁问道: “奚姑娘,你怎么了?” 后者嘴角一抽:“关兄台……” 闻言,他一个转身,脚下的风筝登时被蹂/躏成了一团,奚画看在眼里,连惊呼都没来得及。 丁颜一面关注奚画脸色,一面笑着打圆场:“那个,关公子啊,你、你似乎踩到我们的风筝啦。” 关何这才留神,垂眸看了一下,便挪开脚,俯身拾起。 眼睁睁瞧他手里拿着的那骨架支离破碎,残破不堪,奚画的内心无疑是崩溃的。 关何静静观察了少顷,开口道:“不妨事。” 他淡然一笑,表情还甚是宽慰:“我买一个赔你便是。” “买、一、个?” 这话几乎是自牙根儿里头蹦出来的。 关何仍旧没注意,信手翻看了一下那风筝,颔首道:“你们怕是给人坑了,这一个做工粗制滥造,画得也不怎样。我可以赔你一个更好的,想要什么样……”言至后半句,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觉得对面的奚画眼底里隐隐含着一点火光。 他不自觉咽了口唾沫:“……你看起来好像很生气,我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不等开口,丁颜就哂笑道: “关公子,这只风筝是小四亲手做的,所以……” “……” 关何额上渐渐起了几颗冷汗,他将手一伸,飞速整理已经回天乏术的纸鸢,而后又抬起头来,认真道: “其实仔细一看,它还是很漂亮的。” 奚画眉心骤聚,怒目瞪视他半晌,对方歉疚地躲开她视线,立在原地,似乎又有些手足无措。 她看在眼里,气消了一半,只剩下无奈,悠悠叹气道: “我真怀疑上辈子是不是欠了你的,上回是我的《左传》,这回是我的风筝,下回别是要烧我家的房子罢?” 关何自知理亏,垂首内疚道:“抱歉……我会赔的。” “哼。” “……”听她仍是带着气,关何为难地低下眼睑,看着手里的风筝残骸,不知该如何是好。 丁颜瞅瞅他,又往奚画那儿瞅了瞅,似是明白什么,拍手笑道: “好哇好哇,都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前世的债今生来还,你们俩好大缘分啊!” 奚画闻言就恼道:“呸呸呸,什么‘冤家’不‘冤家’的,谁和他是冤家了。” “好啦好啦,消消气儿。”丁颜拉着她,忙又唤关何,“马上快到饭点了,咱们去清风楼吃一顿罢?正逢清明,听说那儿打折扣,饭菜都是半价卖呢。关公子请客怎么样?权当是赔罪了。” 闻言,他神色缓和了几分,颔首道:“好的。” 奚画撇过头,犟道:“才不要他请,又不是没钱。” “好歹给个面子嘛。”丁颜轻轻推了她两下,侧头朝关何笑道,“走吧,我带路。” * 清风楼临河而建,因窗外河风吹拂故有此一名。 现下食客尚还不算多,坐在二楼,往那外头一望,晴天碧空里,各色轻鸢迎风而起,乍一看去,倒有几分像排排燕雀横飞,扶摇上天。 等菜之际,奚画托着腮,百无聊赖地把玩手里的竹筷,时不时四下里瞅瞅,却偏偏就是不开口和他说话。 关何抿着嘴唇,望着那青瓷茶杯半晌,又拿眼神悄悄瞥了旁边一眼,某人视线正也不经意晃过来,随即却一副嫌弃的样子挪开。 “……咳。” 他放拳在唇下清了清嗓子,忽而道:“对了,前几日李含风之事,我已有了些眉目,你们要听听么?” “诶?当真?”丁颜忙凑过来,“你问到了?他怎么说?” 关何点头道:“他说自己与木归婉只是伯牙子期知音知己的关系,从未作他想。” “他说的就可信?”奚画没忍住问他,“万一是随口胡诌骗你的呢?” “不可能。”见她问来,关何答得极其肯定,信誓旦旦,“我用的是独门迷香散,凡闻过此香之人,决计不会说谎。” “迷香散?……”把这三字细细斟酌了一番,奚画甚是怀疑地盯着他看,“你对人家都做了些什么啊?” 约莫是猜到了几分,她冲口而出: “哦!难怪李家满城的找大夫,原来是你——” “嘘!”话还没道完,嘴便被他捂住,关何沉眸警惕地往周遭扫了一圈,幸而店内吵闹,并未有人注意他们此处。 “小声些,那御史府家中之人只怕还在寻我。”他摇摇头,“莫要露出什么破绽来,否则,我可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哦……”听他这么一说,奚画和丁颜也紧张兮兮地举目四顾。 关何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接着道:“更何况,木归婉自缢那日,李含风并不在平江城,想来也不该是他。不过会不会因他而起的,便不得而知了。” “要是和含风没有关系,那会是什么缘由……”奚画拿着筷子一端戳戳脸颊,“我总觉得,归婉的死因和她突然回书院一趟的原因应当是一样的,她兴许是发现了什么,才想起夜间要回去。” 丁颜想了一想:“是不是有人把她叫出去了呢?” “诶,也有这个可能!”奚画打了个响指,茅塞顿开,“那人定是找了什么让她必须去书院的理由,等人都走后才把她给杀害的。” “……可仵作说了,人是在卯时死的。”关何沉吟半晌,“比起这个,我倒是对钟勇谋那番话很上心。” 奚画皱着眉思索,却是没想起来:“什么话?” 他解释道:“还记不记得,上次他说自己撞见的不是女鬼?” “那又怎么?”奚画挠挠头,言语却是朝丁颜说的,“小颜扮相如此古怪,看错了也不一定啊。” 后者也是附和着颔首。 “是啊。” “不,这没有一定的。”关何斩钉截铁道,“男子或可被认成女子的,倒情有可原,但在我们书院内,女子是决计不会被认错成男子。”顿了顿,又补充: “除非那人是周二婶,不过据我所知周二婶患有夜盲症,晚间一向不会出门。” 奚画哑口无言:“虽然你这么说,可我……” 丁颜同情地叹了口气:“背地里如此形容二婶,真的好么?” “不可以吗?”他莫名奇怪,“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 一旦习惯了这种性子,二人适应的速度也比之往常快了许多。静默了片刻,丁颜方恍然悟道:“照你这么说,在书院里头装鬼吓唬人的,不止我一个?” “嗯,只是有这个可能,没拿到证据,什么事都还不好下定论。” 听到这里,奚画背脊无端发凉,手背上一层鸡皮疙瘩冒了起来,她赶紧伸手抚了抚,颤声道: “快别提了,总觉得心里毛毛的,勇谋看到的,该不会是真的鬼吧?” “不会。”关何摇头,“世间本就并无鬼怪,惧由心生,都是传言而已。” “就爱说嘴。”奚画不以为然地嘀咕道,“真不信鬼,你们清明还跳什么大神?” 关何:“……” 说着说着已时近正午,这会子那踏青累了的过路人也都纷纷进酒楼来用饭,不过一会儿,底楼二楼人山人海,座无虚席。 奚画三人的饭菜上齐后,倒也没再讨论归婉之事,自顾埋头扒饭。 一顿饭才吃了一半,奚画正举着勺子舀汤,那前头却听得一阵吵闹声。 离得不远的桌旁,便见个衣衫褴褛,头发散乱满身酒气的男子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一坛酒,垂涎道: “啊哟,好香的花雕啊,起码得有二十年了罢?啧啧,掌柜的真心小气,怎从未给我这陈年美酒……” ☆、第17章 【意外收获】 旁桌正坐着吃菜喝酒的两个食客自是吓了一跳,当即喝道: “哪儿来的醉鬼,醉醺醺的,存心倒人胃口是不是?!” “胡说,我酒量可好着呢,几时会醉了!”那醉汉痴痴一笑,作势就要上前去拿酒来喝,俩食客登时怒火中烧,拍桌便喊: “小二,小二!还不把这酒鬼拖出去,想不想做生意了!” 那边儿尚在端菜伙计闻声赶来,忙不迭把托盘放下,拉着那醉汉就无奈道: “哎哟我的老祖宗诶,咱这店到底是招你惹你了?你都连续来七日了,店里的客人都给你赶走了一半儿,你消停消停行不行?” “小二,瞧你这话说的……”那醉汉打了个酒嗝,指着那小二鼻尖笑嘻嘻道,“这不是你们家的酒好喝么……” 小二偏头往地上啐了一口:“得,我算是服了你了,看样子不把你送到官府,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醉汉满腔胡话,脸上还仍是笑:“别介啊,我还没喝够呢……” “走走走,少在这儿罗里吧嗦的,出去出去。”小二一把推着他要往楼下走。 二人从奚画这一桌路过,那醉汉垂眸瞥了一眼,忽而停下脚,俯身手指就朝奚画指过来: “哎哟,这姑娘……”不想刚往前一凑,半路却被人截住。 旁侧那人眸中微冷,抬眼看着他,沉声道:“作甚么?” “小哥好凶啊。”他把嘴一撇,样子还有点委屈,“我不过是看着这位姑娘衣裳眼熟,随口问问嘛……” 他眉眼一弯,就朝奚画讪笑道:“小姑娘是天鹄书院的罢?难得啊,你个姑娘家还读书呢。” 被他那一笑搞得浑身不自在,奚画悄悄往关何背后躲了躲,只探了个出来: “有事么?” 醉汉搓着手,表情上带了几分猥琐:“跟你打个商量如何?” “啊?”奚画戒备地看他,“我和你有什么好商量的。” 不想,对方却煞有介事地压低了声儿,神秘道:“你们可是在调查木归婉的死因?我知道。” 丁颜当即接口就问:“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诶,这个秘密自然是不能轻易说出来的呀。”他一脸鄙夷地瞧过来,把手一伸,拇指食指搓了搓,“二两银子。” 奚画心道:原来是个骗钱的。 便想也没想瞪眼过去:“二两银子,你去抢啊?!” “嘿,我这消息那可不同一般,要不是这会儿酒瘾犯了,我才不卖呢!真不识货。” “行,那你找个识货的去吧。”她抬手一挥,“我们还要吃饭,就不奉陪了。” “诶诶诶……”一见交涉失败,小二又开始在身后推搡他,醉汉忙道,“要不,收你一两?” 奚画低头喝汤。 醉汉咬咬牙,伸出指头来:“一贯!……七百文!” “别瞎嚷嚷了,快滚。”小二呸道,“谁要花这冤枉钱,傻不傻啊,疯子。” 架着他刚要下楼之时,关何放下筷子,想了想,转头唤道: “等一等。” 奚画和丁颜从各自碗里抬起头。 且听他若无其事又甚是正经地颔首道:“这钱我付了,你过来说。” “小哥真是个明白人!”醉汉一把拍开小二的手,屁颠屁颠就跑了过来。 “你疯啦!”奚画悄声在他耳畔着急道,“花这冤枉钱干什么?” “没事。”关何满脸淡然,“听听也无妨,好歹还打了折扣。” “……七百文都够吃两顿的了!”她心疼地板着指头算到,“你还真有钱没处花啊?败家子……” 醉汉在关何身边儿落座,犹自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润润喉。 “说罢。”关何从怀中摸出两串钱往桌上一拍,“若让我听出半点虚假,这钱你就别想要了。” “那是那是,这可是我亲眼所见,连官府里的差役都没敢轻易告知。”一语道毕,醉汉趴在那桌上,看了看左右低声道: “此事儿攸关我性命,你们莫要和人说是从我这儿得知的呀。” 奚画不耐烦:“行了行了,要说快说。” “诶诶。” 醉汉咽了几口唾沫,方才道:“那木归婉么,当时在场的,都看着她是在书院里头吊死的是不?” 奚画轻轻颔首:“嗯……” “其实那前日夜里,我曾见她在对江亭附近转悠,而后从那封了门的地窖中进去了,一直都没出来。” “对江亭?”奚画满脸不信,“你瞎编的吧,我怎么不晓得那儿还有个地窖。” “不,的确是有的。”丁颜插话打断她,正色道,“地窖里放的都是些杂物,我跟着二婶进去过一次,听她说从前是封了门的,最近才又开了使用。” 关何只问他道:“那时,你又为何在书院?” “嗨,我大半年前是在书院里头做伙夫的,有些事儿我比你们都还要清楚。”醉汉提起此事来,倒有几分惧意,“你们可知这天鹄书院最近在闹鬼么?” “闹鬼?”丁颜和奚画对望一眼,笑道,“这事儿全书院传得沸沸扬扬的,还要你说?” “要我说,准是那木归婉的鬼魂回来了,正所谓死不瞑目,阴魂不散呐!”那醉汉摇头晃脑,嘴里嘚吧嘚吧,念着些听不懂的胡话。 三人皆沉默了一阵,垂眸各怀心事,少顷,关何才又想到什么来,问那人道: “你怎么确定她是被人杀害的?兴许她后来又从地窖出来了,也未可知。” “就是。”奚画难得赞同他,“你该不是一整晚都守在那儿的吧?” 醉汉伸出食指摆了摆,“啧啧”两声:“诶,说起这个,那话可就长了。你们以为书院里死的,就那一个木归婉?不过是在外头风声把得紧罢了,否则朝廷早给查封了,还能留到今日?” “怎么说?”奚画好奇道,“难道还有人也在讲堂里上过吊?” “咳咳,要问这事啊,那得再加一百文呢……”醉汉说着就把手对关何摊开,后者看他一眼,一言不发地从袖中摸出短刃来,逼上他咽喉,淡淡道: “你说还是不说?” 刀刃明晃晃地闪瞎眼睛,醉汉腿脚发软,忙道:“说说说,我说我说……” 奚画头疼地抚了抚额,一把将关何持刀的手拿下来,人却是对着那醉汉: “别理他,你接着说下去。” “是……”迫于危险人物的淫威,醉汉不敢再造次,老老实实道,“书院里早些年有个理学才子,名曰江林坡,那头脑聪明得很,连院士都对他刮目相看。大家伙儿都觉得第二年秋闱的状元之位非他莫属,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这人名字,我听说过。”自她进书院起,便常常耳闻其名,“记得,那人很早之前就离开书院了,好像也不在平江城。” 奚画揣测道:“说不定是上京考试,没取得功名,觉得无颜面对江东父老所以不肯回来呢?” “他才不是离开书院的。”醉鬼表情一转,煞有介事道,“他人是平白无故失踪的,当时离秋试还有三个月,清议都没举行呢,怎会说走就走呢?” 丁颜小心翼翼问道:“……那、那你的意思是?” “这还用问,定是被人杀了的呗。” “好端端的,是他惹了仇家?” 醉汉瞥了她一眼,无趣道:“小姑娘见识浅薄,听说‘树大招风’没有?这人呢,一旦名气过盛,总有人背地里眼红啊,他稳拿状元之名,那被他压在底下的榜眼儿服气么?你想想,他要是没了,人家拿榜眼的,是不是就顺理成章做了状元?” “嗯。”奚画点点头,“这话有道理。” “哼,我几时打过诳语?天鹄书院里头的秘密可多着呢……”醉鬼那语气蓦地变得诡异起来,“上一年可是多事之秋,江林坡失踪之后,夜夜都能听得对江亭附近传来冤魂的叫声,哟……”他说着,不自觉抱起手臂,“那声音儿,可吓死人了。怪的是没隔多久,这木归婉也死了。你说巧不巧?” 奚画摸着下巴,轻轻点了下头:“……听你这么一说,的确是很蹊跷。” “对吧?”一看得到认同,醉汉那表情倒有些沾沾自喜,叹了口气。 “要不是这样,我才不会辞了那份活计出来给人看马呢……连酒钱都赚不回来。” 奚画兀自琢磨一会儿,眼神一撇,怀疑道:“这些不会都是你瞎编的吧?” “怎么能算是瞎编呢!我告诉你,你要拿这把柄去找那曾院士,保管叫他把那来年秋试的考题全告诉你喽!”醉汉挑着眉得意道,“如何?是不是比七百个铜板划算多了?” 话语刚落,却听一旁的关何笑哼出声。 “钱若是这么好赚,你怎么不自个儿要挟他去?” 醉汉闻言即窘迫道:“我那不是胆儿小嘛……” “你胆儿可不小。”关何冷笑道,“至少这对招子亮着呢,不是么?” “……”听了他这话,醉汉蓦地没了声儿。 “这消息,不值七百文。”言罢,他波澜不惊的把桌上一半的铜板拨了回来,“拿着钱走人罢。” “诶,你……”醉汉颇不甘心地捧着剩下的小把铜钱,正想反驳,话还未出口,便见那人神色一转望过来,他喉中一哽,忙道。 “成,一半就一半吧,不要白不要了。小二,来上壶好酒!” 因怕他再收钱回去,醉汉飞快付了酒钱,另寻了一桌坐下。 奚画看在眼中,懊恼道:“这酒鬼醉醺醺的,说话乱七八糟可疑得很,总感觉钱是白花了。” 关何不置可否地放下汤碗来:“像他那种人,在我们那儿被叫做线眼子。” “线眼子?” “江湖上的黑话,就是以贩卖消息为生的人,和百晓生比上不得台面,所知范围有限,但价格又实惠许多。”关何伸手指着双目,解释道,“这种人的特色便是眼睛,他们的眼睛极其尖锐,常年在瓦子茶舍里面呆着,只用眼看用耳听,盗取些消息卖给旁人。” 丁颜皱了皱眉:“你这么说,他那话还是真的?” “起码也有八成是,他若骗了我,往后再想卖,可就难了。” “既然如此,那我们去地窖瞧瞧吧?”奚画站起身,“兴许能找到什么线索。” 丁颜忙放下碗筷:“等我一块儿。” ☆、第18章 【地窖之谜】 尚是清明放假之际,书院中一片空寂,草木花卉,池塘锦鲤,悄悄无声。 奚画三人是从后门偷偷溜进来的,一路什么人也没遇到,畅通无阻地径自行至对江亭处。 亭子旁边有一扇上锁的铁门,门上锈迹斑斑,满是灰尘,虽加了锁,但铁索已坏,拿手一推就能轻轻推开。 丁颜从前只是来过一次,近来因说这地窖年久失修,故而不许人擅自闯入。但由于眼下书院里没有旁人,此地又偏僻安静,他们也就肆无忌惮起来。 开了门,三人左右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确认无人后随即蹑手蹑脚,沿着石梯往下走。 通道前段有些狭窄,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 “咳咳咳,好浓的烟尘啊……”奚画挥了挥面前的灰尘,看这样子不仅荒废已久,好像连人迹都没有,当年的归婉来此处要作甚么? “小心点。”关何自怀中取了火折子,点上蜡烛,回头提醒她,“走我身后。” 奚画望着那亮起的烛火,心里不禁也暖了几分,只轻声应道:“嗯。” 越往下走,脚上踩起的尘土越大,石阶上清晰的印着他们的脚步——除此以外再无其他痕迹。 “脚步只有一串。”关何拿灯烛照了照地上,沉声道,“看来是很久没人来过了。” “时隔这许多月了,会有线索么?”丁颜摸了摸身侧的石壁,丧气道,“只怕那凶手早把证据给毁尸灭迹了。” “来都来了,下去看看吧。”奚画提着裙摆小心翼翼沿楼梯而下,自言自语,“这阶梯还挺长的。” 待得脚触及地面,脚心顿然感到一阵凉意。 关何将蜡烛插到墙上的烛台,取了灯仔细往周围一照。 这地窖里堆积了许多杂物,蜘蛛网遍布角落,光亮一过去,就见满地的虫蚁四散逃窜,密密麻麻的,看得人心里直发毛。 “啧啧,恶心死了……”奚画摸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不住躲着那黑压压的小虫子。 地窖左右两旁放了两个大箱子,上面聚了一层厚厚的灰土,烛光一照,空气里飘着的浮尘清晰可见。 “这箱子里装的都是些旧衣物。”看得关何正在开箱子,丁颜遂解释道,“是两个月前我和二婶搬来的,管事儿的张伯说,等以后有空了再拿去处理掉。” 箱子里的确塞得满满的都是衣服,关何放下盖子,展目举灯,细细打量这间地窖。 “咦。”奚画站在他身侧,探头望着前面,“奇怪,那边怎么空荡荡的?” 地窖中别处都凌凌乱乱散着什物,唯有最深处空出一块地方来什么也未摆放,在这般环境下显得尤其突兀。 听她如此一提,关何未及多想持灯便走上前去,眼见自己这边骤然黑下来,奚画忙慌道:“你、你等我一下啊……” 拨开地上横着的一张长椅,对面的位置灰尘更多,奚画抬手拿袖子散了散,仰头眼珠子滴溜转一圈,四壁上隐隐有裂痕,果然是危险之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塌了。 她担忧地收回视线,一面弹衣服袖摆,一面却见关何俯身蹲在地上,举了那灯来来回回地照。 奚画不禁纳闷地凑过去:“你在看什么呢?……这么专注。” 关何倒没抬头,只伸出食指朝地面轻轻划过:“这儿有血迹。” “血迹?”她定睛一看,“诶,真的有。” 血痕十分细微,但其中一侧却非常的平整,只沿着那整齐之处喷溅开来。 “干了很久了,颜色也很淡。”奚画想了想,“恐怕没有半年也有三个月,是归婉的血?” 关何摇摇头:“不知道。” “这地方……之前恐怕是摆了个什么东西。”奚画抚过那血痕,朝他二人道,“否则,血迹不会是这个样子。” 丁颜歪头瞧了半晌:“会是什么东西?” “不清楚,我猜可能是桌子之类,有边有角的。” 说着她脚刚往后挪了一步,却听得一声清脆动静,奚画吓了一跳,还未及回头,关何倒先她一步把她脚边之物拖了出来。 “是根铁链子。”他拉了一半在手,这铁链另一端被深深陷在最里的墙上,关何微微皱眉,稍用了几分力气,头顶猛然刷刷落起石子儿来。 “别别别。” 奚画赶紧制止他,“这墙脆着呢,你少用蛮劲,一会儿塌了,咱们三个都得被活活闷死在这儿的。” 此话言之有理,后者只得松开手,转而拿了灯仔细翻看。 “生锈了,这是精铁所制,很坚固,除非是玄铁刀刃,否则一旦被锁住,单凭内力是挣脱不开的。” “这么厉害?”奚画和丁颜都听得半懂不懂的,只一副装懂的模样。 “怎么会莫名其妙多个铁链出来?” “大约是锁什么动物的。”关何把铁索递给她,“你看,上面也沾了点血。” “……嗯,嗯?” 奚画瞧了半晌,把链子放下,转头望向地上的那抹血痕,忽然皱眉道: “如果说血是归婉的,那极有可能,此地就是她当日死亡的第一现场才对。” 丁颜愕然一怔,讷讷道:“姐姐是死在这儿的?” “只是有可能。”奚画直起身,从关何手里将灯拿了过来,提醒她道,“毕竟我们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找到,不过是听那人一面之词做的猜测而已。 这血没准儿是什么猫啊狗啊留下的,也说不定呢,对不对?” “嗯……”闻得她此话,丁颜也有几分犹豫,“你说的也没错。” 关何又转头看了那铁链两眼,方才去观察四处:“再找找还有没有别的线索吧,此地不宜久留,早些出去为好。” 丁颜和奚画纷纷点头,各自在那些杂物之间翻翻找找。 地窖里空气潮湿难闻,鼻中尽呼吸到烟尘,奚画捂着口鼻咳了两声,持灯往别处照了照。 这地方倒是搁了不少粗麻绳索,满地横七竖八的镰刀锄头,簸箕扫帚,可惜都是坏掉的。 她正转了步子,想去开那放在柜子上的木盒,忽而发觉脚上的触感有些异样,奚画扭头,抬起腿来。 地上两麻袋干草中隐约夹着张纸,好像还被揉成了一团。 她俯下身去,小心将其自缝隙里抽出,仔细把上头的泥土吹落,轻轻展开,昏暗的光线下,勉强能看轻其中文字: 前日书信我已收到,细思之下,唯有一计。但请今夜申时于对江亭仓库中细谈。 落款是,曾澍远三个字。 “小颜,你们过来一下。” 奚画拿着纸条,边看边道:“这是不是……院士写给归婉的?” 正在别处的两个人依言走到她跟前,奚画遂把灯烛又凑近了些,方便他们观看。 因为识字不多,丁颜只端详了一阵,讪讪地问她:“这是曾院士写的?是他将姐姐约到此地来的?” “不对。”关何扫了一眼,便断然否决,“这不是院士的笔迹。” 因听他语气如此肯定,奚画眨了眨眼睛,费力盯着那几行字。 “仔细一看,是有点不像,大约是某个人仿着院士的笔迹写的。” “……为什么?”丁颜犹自不解,“他想见姐姐,如何不自己出面呢?” “不,你好好体会这一句话。”奚画目光一凛,肃然道,“此话很有几分意思。” “什么意思?”丁颜听得一头雾水,“……我、我有些看不明白。” “你瞧瞧,首先是‘前日书信’四个字。”她把手一指,“说明你姐姐定然给院士写过一封信,但看如今的情况,这封信并没有落到院士手里,而是被写这纸条的人给半途截住了。” “然后呢?” “然后就是这‘唯有一计’一词。”奚画颔首道,“归婉想必是遇上什么难处,于是写信求助于院士,而这难处只怕和真正写这字的人有关。你姐姐恐是知晓了凶手的秘密,所以才被杀灭口的。” 一语言罢,四下里静了片刻。 愣了半刻,丁颜才回神过来: “真是这样的话,那凶手……会是谁……难不成,是在我们书院中的?” 见他二人双目认真无比地盯着自己,奚画忙摆手:“你们别全当真啊,我也就是自己推测推测了一番,万一不是这样的呢。” “有理有据。”关何神色赞赏地向她点头,“听着挺令人信服的。” “是啊,就是推测,那我觉得也很有道理。”丁颜一把抱住她双臂,焦急道,“小四,你要是知道谁是凶手,可定要告诉我啊。哪怕是猜的,也让我听一听好不好?” “你……你别慌,我眼下的确也没想出来是谁。”奚画宽慰她,“咱们等上学时,再问问其他人,兴许还会有新的线索呢?” 丁颜抿着唇,哽咽点头:“那好……” 正在此时,关何耳朵微动,他眉头猛然一蹙,低声喝道:“有人!” “有人?”奚画和丁颜皆是听得莫名,“在这里?” “不是,在上面,好像是朝地窖这边走来的。离得还有些远。”关何回头看她二人,“我们快走。” 奚画忙把纸条收好,三人仍旧沿着原路匆匆返回。 刚从地窖里出来,迎面便看见副院士从亭子处朝这边而行,奚画心中暗道不好,拉着丁颜与关何扭头就往反方向走。 三人身形僵硬,鬼鬼祟祟地走了没几步,背后就听得韦一平中气十足地厉声呵斥: “站住!” 只这一句,他等仿佛极有默契般,皆是一震,停下步子来。 韦一平怒气冲冲绕到三人正面,低头望去,神色又惊又恼。 “你们仨适才是自那地窖中出来的?” 奚画与丁颜面面相觑,随即小声道:“……没有。” “胡说!老夫亲眼看见的,还敢抵赖!” 奚画暗暗吐了吐舌头,心道:你看见了还问什么? 韦一平先是对着丁颜质问道:“这地窖长久未给修缮,随时可能坍塌,上回就明令禁止不许人进去,你把书院的规矩都当耳旁风是不是?” “……副院士,我知错了。” 因怕他多疑,奚画只得胡诌道:“我们觉得好玩,所以才……” “好玩?玩出人命来怎么办?!”他把袖子一挽,明显是还没说够,不住唉声叹气,表情痛心疾首:“奚画你也是。从前如此听话乖巧一个姑娘,怎的现在竟学会说谎骗人了?好好儿的这会子不在家中读书温习,来书院里闹什么闹?!这一个破地窖有什么好看的?” 说到这般,韦一平扼腕叹息,指着她不知该怎样训下去:“你可是要进京考取功名的人,这般胡来,如此任性,对得起你娘么?嗯?对得起你死去的爹么?” “……”听他提起娘亲,奚画心头骤然一疼,登时内疚无比,低着头,神色复杂。 关何偏头看了她一眼,微一垂眸,而后认真地抬首对韦一平道: “副院士息怒,她们也不是有意而为之的。” 他不开口还罢,刚一出声,韦一平那才消下去的气徒然犹如洪水猛兽,一触即发: “你还有脸说人家啊?!想都不必想,定是你小子带着头!成日里游手好闲,四处捣乱也就罢了,还把我书院的好学生也跟着带坏,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好好的一锅汤,全被你这臭虫搅坏了!” 关何:“……”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似乎一看到他就有气,韦一平把手一挥,“都给我扫茅厕去!扫到上学那日为止!” ☆、第19章 【墙之一角】 头顶上乌云满天,奚画抬手擦了擦脖颈上的汗,一摇一晃地拎着水桶走到茅厕门边儿,那里头关何挽着裤腿和袖子,认认真真地刷洗。 今天是最后一日打扫茅厕了,丁颜因上学要忙活厨房里的事,不便过来,只得他二人清扫。 来书院这么久了,奚画还是头一回被罚,因想到那日副院士的话,思及近来自己的举动,顿然有些惶恐,难不成,当真是近墨者黑了? 一想到关何那惨不忍睹的课试成绩,心中不觉一凛。 看来她还得愈发努力学习才行! 那边的关何正侧身,回头见她提了水过来,忙伸手去接。 “行了,水够了。” 他取了瓢舀着冲洗地面,又仔细地换了帕子擦门。奚画在外面巴巴儿地望着他后背,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可要我帮忙?” “不用。”关何未曾转身,“你站着休息就是。” “……可我好像什么也没干呐。” “没事,很快就好了。”他说着,抬头瞧了眼天色,忽然惆怅道,“饭点又过了……” “小颜会给我们留饭的。”奚画笑着宽慰他,“放心就好。” “……”关何手上微滞,停了半晌,语气放得一轻,“抱歉,这次连累了你。” 闻言,她愣了一瞬,而后才笑起来:“又不关你的事,毕竟谁都不知道那时候副院士会来啊。” “不。”他直起身子,表情略有些尴尬,“我想若是没看到我,他不会想到要罚你们打扫茅厕的。” “……”难道是想说自己长得很像茅厕吗。 奚画兀自端详了他一会儿。 其实关何的相貌在书院中也算是十分出众的,只不过由于常年被罚,倒的确很让人一见他便联想到茅厕…… 不过幸而是把那张纸条给带了出来,因听说自上回他们去过地窖后,那地方便塌了,院士命人重新翻修了一遍,眼下再去想是也找不到有用的东西。 不知有没有漏掉什么…… 思索间,一枚树叶摔恰在关何头上,不过多时脚边就积了不少落叶,奚画走到他身后,踮起脚抬手摘了下来。 怎想,周遭的风却越吹越急,前面花台上的草木亦被刮得东倒西歪,这般的天气看着倒像是快将下雨。 奚画举手在眉上,仰首举目去看天空,厚厚的云层里隐隐有几丝电闪光芒。 “天色好像暗了许多。” 话音刚落,一道惊雷就劈了下来。 “雷雨要来了!”她忙催道,“你快点儿!” 关何匆匆收拾东西,背后的狂风却一阵高过一阵,待得他出门时,硕大的雨点已噼里啪啦地砸在脸上。 因事先未曾考虑这许多,他二人皆未带伞,附近又没躲雨之处,关何随手把搁在旁边的外衫一拽,动作飞快地将奚画罩住: “走!” 她脑中一懵,当即迟疑道:“可是……你的衣服……” “不妨事,会干的。”关何一把拉住她手腕,不欲再做解释,脚下生风,直往讲堂处疾奔而去。 屋外电闪雷鸣,金枝站在门口又是担心又是着急地探头望,不过多时,便见奚画二人*地跑了进来,靠着门就开始喘气儿。 “可算是回来了。”她欣慰着松了口气,“怎么倒霉成这样,偏偏逢上下暴雨……” 瞧着关何几乎是淋得满身是水,金枝不由往他身后去找奚画: “小四,你没事吧?” 奚画摆摆手,把裹在身上的衣衫褪下来:“我倒是还好……” 她略有些愧疚地转向关何,后者正把衣摆上的水拧了一把,余光扫过来。 “怎么了?” 奚画捧着他那湿透的外衫,感激道:“多谢你啊。” “没事。” “要不,我去借一身衣裳,先给你换下吧?”奚画说着便放下湿衣,回身就将出去,还没等迈步子,关何却已拦住她。 “不用。” 他轻轻颔首道:“它一会儿就会干了。” “一会儿?”奚画纳闷道,“哪有这么快的。” “你放心,保证不出一炷香时间。”关何答得甚是自信,奚画却狐疑不解,伸手在他衣角上摸了摸,怎想竟觉得有股暖意涌上指尖,她心头惊了惊。 “别管干不干了。”金枝把食盒打开,招呼他二人,“横竖就将上课了,届时找他们谁来借件衫子不就行了么……先来把饭菜吃了吧,等你们这么久,都快凉了。” 听她这么一说,奚画也觉得腹中饥饿,倒未再推辞,搬了凳子,于案几前坐下,捧起饭碗就开始扒饭。 眼见他们吃得狼吞虎咽,想是累得很了,金枝禁不住摇头感慨道:“啧啧,叫你们招惹副院士,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哎。”奚画咽下嘴里的饭,垂头叹气道,“我是真不知副院士这般神出鬼没的,他那坏脾气,全书院皆知,我又怎敢招惹。” “也不能这么说。”金枝拿手指戳了戳她脸颊,忽而道,“其实从前,副院士的性子没那么坏,好像是因为当初翰林院对他那本《理学迷录》并不看好,没上呈给圣上,失了他平步青云的机会,所以才变得看谁都不顺眼的样子了。” “《理学迷录》?”奚画嚼着嘴里的菜,好奇道,“是副院士自己写的?” “是啊,据说副院士可宝贝这本书了,写的时候还要屏退左右,不让人看呢。” “这么神秘?” 金枝点点头。 “别说是我们,连当时他最为欣赏的那个理学才子,都没给瞧一眼。” “江林坡?”一直在专心吃饭的关何蓦地从碗中抬起头,“你认识他?” 金枝笑道:“他可是咱们书院第一聪明人,谁不认识啊?” “他不是失踪了么?你可知他去了哪儿?” “……不知道。”金枝想了想,摇头,“有人说是回乡了,也有人说是上京考试去了,不过都是道听途说,没个准话。” 关何眉头一皱,放下筷子:“他是几时失踪的?” “……几时……好像是一年以前了吧。” 奚画挟了一筷子菜在碗中,瞥了眼金枝,又低声去问他:“你问这个作甚么?” 不料关何却未回答,只接着向金枝道:“我们书院现在这些人中,上年去参加秋试的人,有哪些?” 金枝偏头思索:“上年啊……含风和勇谋都去过,上一科就他俩考得最不好,所以才回来接着读书的。” 说完,又甚是困惑地看着他:“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关何淡然地喝了口汤,“随便问问。” 饭后,趁着金枝去换食盒的当儿,奚画凑到他跟前小声道: “作甚么关心起江林坡来了?” 关何颦眉看她:“你不觉得很奇怪么? 木归婉是在半年前死的,地窖中传来鬼叫声也是半年前,而江林坡又是在一年前失踪的。会不会太过巧合了一点?” “你觉得江林坡也是被人杀害的?”奚画抿唇,斟酌了半晌,“不过这么一想的确是很巧合……” 她伸手将去托腮,指尖不经意从他衣衫扫过,触感十分干燥,还带了几分暖意。奚画微微一怔,即刻摸上他衣摆。 “你……你的衣服,怎么都干了?” 关何笑了笑:“我说的不错罢?” 她甚是不解地扯过他胳膊,左右翻开,只见得他的手背隐隐渗出一点红斑来。 “诶?这是什么?” “适才太冷,热过后就会有这痕迹。”关何轻轻抽回收,“过一阵子就消了。” “哦?”奚画讷讷望着他,似乎是有所思,她口中喃喃沉吟。 “你说,当时归婉会不会是死后被人放在一个极寒冷的地方。” 她正色问道,“所以,仵作验尸才说她是卯时死的,其实她死的时间该是在傍晚进地窖的时候?” 关何眉头一展,朝她一颔首:“我们书院有冰窖么?” “有的。”奚画站起身来,“就在厨房附近。” * 离打钟还有一段时间,因大雨来得突然,周二婶急急忙忙回家收衣服去了,厨房只留下丁颜一人,倒也正好给他二人方便,开了那冰窖的门。 她把墙上的灯点上,朝手心呵气,对奚画道:“这下面冷得很,平时就放点果蔬和鲜肉。二婶说等到六七月热起来才打冰来用。” 关何目光往四下里转了一圈,不以为意地问道:“门的钥匙只你一人有?” “我不管钥匙的,钥匙是二婶拿着。然后就是管事的张伯、院士、副院士各有一份。” “这样啊……”奚画搓着手,在原地跺了跺脚,颤声道,“不过这地方,当真是冷得紧,还阴森森的……” “夏日里头来就好了。”丁颜也是不住朝手上呵气,又是搓又是抖的,“那时候凉快着呢。” 前面关何走了没几步,忽然脚上一停,回过头来看她。 眼下四月天气,穿得也不算多,这会儿贸贸然进冰窖里头,难免她冷得发抖,再加上方才多多少少又淋了雨,衣裳尚未干完。 思及如此,他启唇轻声道:“你很冷么?” “废话,这寒气逼人的,能不冷么。”奚画心不在焉地回答,眼睛却在四处打量,只想赶紧寻得什么有用的线索,早点离开的好。 尚捧着两手到唇边哈气,手腕却倏地被人拿手一扣,她还没来得及回头,身上忽觉一阵温暖。 关何轻轻将她手握在掌心,淡淡问:“还冷吗?” 自他手上莫名的涌来一股股热流,尽管身上确还冷着,奚画倒是如触电般将手抽回来。 “不不不……不冷了。” 关何颇为奇怪:“这么快?” 她咬咬牙,胡诌道:“我就没冷过。” “……是吗?”对方半信半疑。 她悄悄搓着手,偏生嘴硬:“那当然了,我身子可好着呢。” 因想着快些出去,奚画没多少心思仔细察看,加之这冰窖并不如那地窖大,放眼一望,尽收眼底,哪里有什么可疑之处。 一圈逛下来,难免令人失望。 她在门口台阶上寻了个地方坐下,就看丁颜和关何二人仔细翻看,心里不禁佩服。 怎想,地上横着一张菜叶子,丁颜一不留神,一脚踩上去,砰的一下便撞到前面的墙上,这一声声音可不小。 奚画登时吓了一跳,急忙跑过去瞧她状况。 “怎么这么不小心,没事吧?” 将她手一拿开,这额上赫然起了一个大包。 丁颜叫苦不住:“哎哟,好疼,头都快晕了……” “别找了,我还是先带你去上上药。”奚画扶着她起来,回头去看关何,“这地方怕是也没什么奇怪的,先走罢?” “等等。”关何抬手在适才丁颜撞上那堵墙上摸了一阵,那是两墙凸出的一角,由于四周环境冰冷,连着这墙也是凉意透骨。 他忽而道:“这墙……好像是空的。” ☆、第20章 【将降大任】 “真的假的?”奚画和丁颜对视了一眼,指头一弯,便在那墙上轻叩了两下。 听得“咯咯”两声响动,三人皆是一怔。 奚画怪道:“……还真是空的。” “这一小堵墙似乎是新砌上不久。” 关何抬头看了眼别处,指着旁边道,“你看,和其他部分的墙面颜色不一样。” 奚画捏着下巴,赞同地颔了颔首,一对眸子不自觉朝丁颜瞧去:“这里头会有什么?” “你们别看着我哦,我不知道的。”丁颜摊开手耸了耸肩,“我来书院的时间也不久,没听二婶说过冰窖有什么暗格……” “想知道里面是什么,这有何难。”关何神色淡然地将衣袖挽起,“打开来看看不就行了。” 眼见他摩拳擦掌,奚画登时感到不妙:“你、你不会真要……” “你们站远一些。”他回头仔细叮嘱,“小心一会儿石头砖块溅出来,伤到脸。” 一听到会危及自己相貌,丁颜当即拉着奚画,如临大敌般猛退至门边。 “这不太好吧?”奚画迟疑着往身后看了一眼,心自担忧,“届时把冰窖弄得一团乱,满地残砖碎瓦的,怎么跟副院士交代?我可不要再扫五日的茅厕。” “副院士倒是不常来冰窖……不过你说的也的确是个问题……” 丁颜还在犹豫,对面的关何却已横眉凝眸,聚气于掌,抬手间,只闻一震巨响,那空墙在他掌下顷刻坍塌,烟尘四起,浓烟滚滚。 正在此时,奚画分明看到在这堵墙后立着一具苍白的男尸,直挺挺地面朝她倒了下来。 “啊啊!——” 看那尸体正要压到她身上,幸而关何眼疾手快小心托住,方是躲过一劫。 奚画胆战心惊地抬起眼皮,见这毫无血色的冰冷头颅离自己面门不过两三寸,唇角的位置还有几丝血痕,那尸身正冒着冷意,面容青紫可怖,隐隐已有尸斑,四周的寒气衬得指尖冰凉,双脚发软。 一边儿的丁颜早已是吓得坐在地上,呆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忙把奚画扶到一旁坐下。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冰窖里头为何会有尸体?” 大约是由于久处冰寒之地,尸身虽已在发臭,可并未化成白骨,饶是如此,关何还是极其小心地把尸体放到地面上,粗略估计道: “此人,至少死了三个月以上。” 摁着胸口缓过气来,奚画这才敢大着胆子偏头去看那尸首,想了想,却摇头: “瞧这冰窖里的气候,怕是不止,兴许有半年以上。” “半年?”关何喃喃道,“怎么又是半年……” “诶,看他身上穿的衣服,是咱们书院的服饰。”丁颜怯怯躲在奚画背后,也轻声问道,“难不成是这里的人?” 奚画摇头道:“死了这么久了,只怕从前的学生,我也不认识。” “书院里每人皆配有牙牌的。”丁颜提醒她,“在这人身上找一找,说不准能知道是谁。” “好。” 这么恐怖的事情自然是不归她做了,两人就这么在一边儿蹲着,四目只眼巴巴地望着关何。后者一言未语,低头利利索索的在死尸的衣内翻找。 过了少顷,他轻摇头:“没找到。” 奚画叮嘱道:“你找仔细点,不只是牙牌,也许还会有玉佩啊香囊啊,之类的物件。” “香囊没有,倒是有个钱袋。”关何自那人袖口里摸出来,递给她,“你瞧瞧。” “噢……” “绣的什么?”丁颜探出头来。 但见那钱袋上干干净净的,除了一枚树叶,什么纹饰也没有。 “这料子是城内素锦坊的雪绢,一年前兴起的,因为物美价廉,当时城里好些人家都买来用。” 奚画把这袋子翻了个底朝天,其中之掉出三枚铜板来,她不免叹气道: “看来,也是个和我一样穷的穷鬼啊。” 地上腾腾冒着冷气,关何挥了两下,将灯盏拿到尸骨上照了一番,忽然道: “他的皮肤呈淡紫色,口中有点杏仁味道,想来生前中过毒,不过……毒性应该不足以致命才对。” “是么?”闻言,奚画略有些好奇的凑上去,“我看看……” 死者双目翻白,颜面肿胀,呈铅灰色,但瞧这容貌也算是有几分清秀。她正把目光一转,移至腿部,却见其脚踝的小腿处,隐约有断痕,显得分外畸形。 奚画想伸手,又有些害怕,她默默看了一阵,扭头朝关何道: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把人家骨头都给折了。” “那不是我弄折的。”他神色认真地解释着,“此人原本腿骨处就有伤,只怕生前脚就残了。” 刚开口想说些什么,自死者衣内却见到一点青色,奚画轻轻掀了开来。 “咦,这有块玉佩。” 那玉通身碧绿,晶莹透明。便是在如此寒冷环境下,摸上手,也有几丝温润。 “色泽这么纯,这是上等的翡翠。” 她把唇一抿,甚是不解:“奇怪,钱袋中没几个钱,怎么身上竟有这般名贵之物……” 尚未想个明白,那边却听丁颜讶然道:“这钱袋上有个字!” 奚画闻声走过去:“什么字?” 丁颜将那钱袋子扳开给她看,里端一个不易被人发现之侧,绣着一个小小的“江”字。 “江?”她向关何看去,怔怔道,“这个人,这个该不会是……” “江林坡?” “……可他为什么会被关在这个地方?”丁颜伸手捡了一块散落在脚边的砖,皱眉不解,“是被谁给杀害的?” “不知道。”关何展目向身侧的墙壁瞅了眼,“有人特意用砖将他封在此处,把这个墙角拆掉,才是冰窖原本的模样。” 丁颜表情复杂地看着地上摆着的尸体,想到平日里自己出入此地,存放食物,一举一动都被这具白骨瞧在眼中,只觉得胃里不住翻腾。 “我们要不要将此事告诉院士?” “副院士和院士都上京去了,好像是去商议后年秋试之事。”奚画道,“大约要五日后才能回来。” 丁颜不知所措:“……那怎么办?咱们还是去报官吧?” 书院中凭空多出来一具尸蹄,此事的确不好处理,关何左右沉思甚久,终是点头道: “只能这样了。” 奚画亦是赞同道:“先把这里收拾一下,一会儿二婶就回来了,看到这场景,不把她吓坏才怪。” 三人遂取了扫帚簸箕,清扫地上的瓦片,不料外头却忽的传来一阵钟声。奚画这会子方想起来下午还有课。 “你们快去讲堂罢。”丁颜自她手上拿过扫帚,“这里我来就好,你们上课要紧。” 关何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道:“……那就麻烦你了。” “没事。” 待得奔出厨房时,外面的雨势虽比之刚才渐小了许多,但第一道钟声已过,第二道钟声即将响起,此地距离讲堂并不近,除非她是有双翅能飞,否则怎样也赶不上时间。 奚画撑着伞一面跑一面犯愁道: “来不及了,一会儿可是冉先生的课,上回就说了今日要考察默写诗文,不许人迟到的。” 关何偏头问她:“冉先生一般罚什么?” “……罚抄书吧?”奚画想了想,“记得上个月,莫秋就被罚抄那《道德经》的全本,整整一百遍啊!” 关何:“……” 想起不久前刚抄完的两本集注,顿感一头两大,深觉就是罚,也不能被罚抄书才是。 他沉思一瞬,问道:“还有多久到上书时间?” “马上就是第二道钟了。”奚画甚是难过,“赶不及了。” “在第二道钟前到讲堂就行了,是么?” “是倒是,不过现下离讲堂还有好几百丈之远,用跑的也……” “来得及。”关何打断她,忽的便转过身,“应该正好。” 奚画瞧他收了伞走过来,蓦地便有一种不祥预感涌上心头。 “你你你你……你要干嘛……” 话音刚落,人已被他打横抱了起来,因发觉腰上一紧,奚画登时心跳如鼓,侧过头去瞧他,后者两眸只专注地看着前面。 “把伞举好。” “诶?” 这该不会是…… 脑中尚不及细想,底下却倏地腾了空,却见关何足下如风,行得极快,幌眼之间已在十余丈外,不像发足奔跑,也不似寻常步伐,如此脚力,实所罕见。 耳畔第二道钟声乍然而起,奚画默然数着时间,正到一半时,两人已行至门口。怎料因今日大雨,去往讲堂的必经之处君子殿竟被人关了门,她内心崩溃,禁不住着急。 “这张伯,早不关晚不关怎么这时候关门了,不还没到时候么……” “他人在哪儿?”关何问。 “估计去对江亭那边了,应该还没走远,去找他拿钥匙吗?” 关何侧耳听那钟声,面色严肃:“不行,钟声要止了。” “……要不,咱喊几声?”奚画心存侥幸道,“没准金枝他们能听到。” “没事。”关何忽然展开眉头来,仰首看向头顶,“我们从屋顶上进去。” “屋、屋顶?这么高怎么上去?何况冉先生只怕都开始发考卷了。” “无妨。”关何成竹在胸,“这般高度还好,你把眼闭上。” “你莫不是要……别啊!”奚画伸手想拦住他,启料,关何脚上一点,早已是纵身一跃而上。 此时此刻,书院讲堂内。 教习诗文的冉浩天冉先生正把考卷一一发上,他回身见底下诸位学子提笔沾墨,奋笔疾书,不由轻捋白须,表情颇为欣慰,宛如看到朝中栋梁之才后起之秀诞生于其中。 突然间,且听“啪”一声脆响,似有何物砸于一处之上。 在座学子闻得声音,皆好奇抬起头。这一看,好不得了!冉先生的头上竟被一块瓦片砸中,难不成是雷雨滂沱,将屋子劈坏了? 伴随着房梁间落下的一阵阵沙尘,讲堂正中,转瞬间降下两个人来。 关何抱着奚画,稳稳当当停住脚,放她在案几前坐下。 抬手拍了拍发间沾的灰土,恰听得钟声停止,他不由松了口气,庆幸地对奚画一笑: “还好赶上了。” 奚画:“……” 见她神情异样,关何怪道:“怎么了?” 举目看了看在场旁人,他愈发不明,前排两三个拿手不住指向他背后,关何脚步一转,回身。 “冉先生,考卷可还有?” 他抱拳鞠躬见礼,再抬眼瞧着冉浩天的模样,微微一怔。 冉浩天强打起笑意,把手里的考卷轻轻一拍:“关何……” “……学生在。” * 半个时辰后,奚画站在学堂门外,抬头看了眼还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雨,把顶在脑袋上的十本书放了下来,松活松活着肩膀。 继而重重叹了口气……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啊…… ☆、第21章 【冰窖血字】 等再要放到头顶上时,指尖忽感到一轻。 关何从她手上将书取了过来,自然而然地搁到自己这边。 “我帮你。” 奚画怀疑地抬眸瞧他:“你都顶了二十本了,行不行啊?” 他淡然道:“没事的,再加十本都可以。” 眼看那书歪歪倒倒的重了老高,她虽然不放心,可转念一想,自己这是被连累的,他帮个忙,也是情理之中。 思及如此,心绪便越发低落起来。 似乎自打关何来到书院后,她每日就过得莫名的艰难,先是丢了一本倾注自己心血的《中庸》,随即又被副院士罚扫茅厕,眼下还让冉先生揪到门口来站着顶书。 当真是要多丢脸有多丢脸,简直是把自个儿前十七年没丢过的脸都一口气丢完了…… 听她又深深哀叹一声,关何低头垂眸看过来,面色略带了几分尴尬,将头上的书稳了稳,思索着开口: “抱歉……好像又害得你跟着受罚了。” “啊,你知道就好。”奚画抬手捶捶肩膀,满口无奈,“劳烦你下次做事前动动脑子可好?没得我也跟着遭罪。” 他愧疚道,“我以为只要不迟到就好了。” “哎,你还真是……”她话刚出口,后半句也不知怎么说,终是摇头,“算了,往后我跟你保持距离,免得又倒霉。” “……” 雨声潇潇,讲堂内,冉先生正在讲解诗经,奚画本是最爱听这一堂课,眼下却也没有半点心思,只愣愣瞧着那雨水发呆。 草木被冲刷得格外干净透亮。前面回廊处,有人正收了伞,拍着衣上沾的雨珠,慢悠悠朝这边走来,刚一抬头,瞧他二人立在此地,嘴边就忍不住溢出笑容,柔声道: “小四。” 听得有人叫她,奚画讷讷回过神,偏头一看,也是有些愕然。 “宋先生。” 宋初把伞负至身后,以免雨滴在跟前,含笑行至她跟前,眸子上下一扫,便打趣道:“怎么?被罚了?” 奚画愁眉苦脸道:“哎,是啊……” “是迟到了么?要不要我去同冉先生打声招呼?” “比迟到还严重啊……”说话间,她拿眼剜了旁边那人,后者皱着眉沉默未语。 宋初闻言一愣:“比迟到严重?怎么回事?” “这个就说来话长……”奚画咬了咬下唇,“总之,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我娘啊,叫她知道,又该担心了。” “不会的,我又不是多嘴之人。”宋初微微一笑,却从袖中取了一绢方帕,将她脸颊边残着的水珠细细擦干。 “自己注意些,莫要染了风寒,届时不更叫你娘担心了么?” “嗯……”她感激地点了点头,“隔几日来我家吃饭吧?我娘可惦记你了。” “好。”宋初笑着颔首道,“得空就来。” 他把帕子收回去:“我先走了,一会儿还有课要上。”说话时,向关何颔了颔首,对方眸中一沉,半晌后,也还是回了一礼,不想头顶上的书却险些掉下来…… 宋初脸上笑意更胜,举步就将走,儒衫衣袂随他动作一荡。 忽的奚画似在他腰间瞧到什么,出声唤道: “宋先生……你腰上挂的这枚玉佩是?” “这个?”宋初抬手取了来,随意道,“这是一年前院士上京回来后赠予我的。因说朝廷对天鹄书院分外看重,上年进士及第的人数又非常可观,故而以此作为表彰。” 末了,他顿了一顿,笑道:“你若是喜欢,拿去戴便是。” “不用了,这般贵重的东西。”奚画摆了摆手,继而又问:“其他夫子也都有么?” “都有。”宋初不解,“问这个作甚么?” “……没什么。”奚画略一沉吟,摆手对他笑笑,“没事了,不打搅您了,先生慢走。” “……”还真是问完就送客。 宋初没奈何地暗暗笑叹,在她发髻上信手一揉,这才沿着廊悠悠往前走。 奚画望着他背影见其走远,方把怀里的玉佩掏出来,两相一对比,除了纹路有细小差距外,别的倒是一模一样。 “怎么。”关何看她表情,“你觉得那人会是书院里的先生?” 奚画抿唇想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点了一下头: “冰窖里,那江林坡身上的钱袋中只三个铜板,衣服洗得发白,靴子也已破损,所用钱袋亦是当下最为廉价的绢布,由此可见他家中兴许并不殷实。既然没钱如何又会有这么贵重的玉佩?” “之前勇谋不是说除了小颜外,还有别的人夜间在书院里出没的么?小颜是为了装鬼吓唬人,而那人的目的……恐怕是为了找这个。” 他闻言,若有所思:“嗯,确有这个可能。” “况且,那地窖中留下的血迹是否是归婉的,眼下尚不能下定论。”她思索道,“凶手既然要做成上吊自缢的样子,那定是用绳索勒死她,勒住脖颈的话只会有淤血,而出这么多血迹,想是不太可能。” 关何顺着她所言推断道:“如此说来……那地窖中死的,兴许是江林坡了?” “没准儿。” 说到此处,奚画倒是有些想不通:“这人到底是谁呢……为何要杀江林坡和归婉?若说杀归婉是因为被她瞧见自己杀人,可杀江林坡的动机是什么……” “起初,我以为杀江林坡的会是上年的考生。”关何微微侧过头,“不过,既是从他身上寻得这块玉佩,那么杀人者是书院中的先生可能性更大一些。” “是啊。”她板着手指数道,“冉先生,院士,副院士,雷先生,左先生……会是哪一个呢……” 听她一一念完,关何便皱眉不解:“怎么没有宋先生?” 奚画想都没想,就摇头:“宋先生怎么会是杀人凶手呢?” “为什么不可能?” “……哪有什么为什么。”她似乎自己也答不上来,却就是肯定道,“反正他不会是。” 关何默然不语,隔了一阵,又轻轻启唇,问她:“你和他很熟么?” “那当然了。”奚画朝他笑吟吟道,“我爹爹从前也是他的先生,很小的时候我就和他认识了,宋先生待我很好的,上年也多亏了他,我才能进书院念书。” 他眼睑一低,不自在道:“……喔。” 瞧他脸色异样,奚画歪头问:“怎么了?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关何别过脸,“随便问问而已。” * 傍晚下学时候,雨已经停了,地上还是湿哒哒的,放眼望去,尽是水坑,坑坑洼洼,深深浅浅。 因为一下午被罚了站,奚画和关何二人将书还回敬师堂,现下才慢慢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人去堂空,讲堂内只留他俩个在其中,形单影只,身影凄惨无比。 不想正在此时,那远处忽有人踏着一地水洼,快步向讲堂内跑来,溅起的水珠啪嗒啪嗒作响,把绣鞋上染得满是泥浆。 丁颜扶着门,一面喘气一面欣然道:“还好,还好你们没走……” “嗯?”奚画把书袋子往肩上一背,奇怪道,“你不是去报官了么?怎么?官府不肯来?” “不、不是!”丁颜连连摆手,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关何,神色着急,“出大事了。” 关何起身便问:“出什么事了?” “这官报不得!”丁颜满脸纠结,不知如何解释,“原来江林坡还没死,他还在那砖上写了字!” “什么?江林坡没死?”奚画震惊不已,“那咱们发现是尸骨是何人的?”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是他死前的事……”丁颜觉得自己有些口不择言,拉着她们便走,“我说不清,你们快去冰窖瞧瞧吧。” 三人匆匆忙忙赶到冰窖。 打开门,冷气扑面而来,满地的碎砖碎瓦已被丁颜清扫在一旁,而那尸首却还平放在墙角。 丁颜行至那堆砖瓦旁,指着地上便道: “下午我正打理这堆碎砖,无意中发现的,有好几块砖上都有血迹。” “是么?”奚画闻言蹲下身去,拾了一块砖,翻过来看,那砖上的确有一抹血痕。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啊,兴许是凶手将尸身封在墙内时,无意中沾上的。” “不是不是。”丁颜有些害怕地摇头,“你把这些砖拼成原来的模样……” “拼成原来的模样?”奚画虽是不太明白,却也依着她的话照做。 寻了几块带血的砖块,按接合处的缝隙仔细拼凑,当所有的血砖都聚在一起时,她低头一看,愕然一怔。 那砖上,竟写着一个字! ☆、第22章 【雇佣杀手】 听她二人半晌没有声音,关何遂凑上前来,往底下一望,颔首道: “原来如此,是副院士干的?” 奚画看着那砖上清晰的“韦”字,仍旧难以置信:“这个血字是江林坡写的?可他……不是死了么?” “也许是副院士以为他死了。”关何伸手抚了抚砖上的字迹,沉吟片刻,“一年前,钥匙只副院士,院士和张伯才有。夜里他寻个时候,砌墙把江林坡封在此处,不想对方并未死,还醒了过来。” “这么说,江林坡最后极有可能是被闷死的?”丁颜不忍再看,掩着嘴心有余悸,“真是比被捅刀子还惨啊……” 一个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处在狭窄的黑暗之中,无论怎么喊叫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听不到任何声音,周遭的空气反倒越发稀薄。 想想都令人毛骨悚然。 “我们……当真要去报官吗?”丁颜咬咬下唇,为难地看着奚画,“如果凶手是副院士的话……” “是副院士的话,你报官也没用。”奚画轻摇头,接着她的话道,“世人都知副院士和知府大人交好,他俩还算半个远亲,这案子定然最后定会不了了之的。” “不仅如此。”关何提醒她,“你若是去报官,无疑让副院士知晓你已知此事,往后恐怕日子不会好过。” “他、他要是知道我是他所杀之人的妹妹……会不会也杀了我?”丁颜惶恐不安地揪着奚画衣衫,吓得脸色苍白,“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别急别急。”看她神情已有些错乱,奚画忙宽慰道,“先别自乱阵脚,且把这尸体和砖瓦收拾干净,咱们就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他定不会无故怀疑到我们身上来。” “好……好……”她缓了口气,猛然又揪住她,“小四,你可要帮我,咱们……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啊。” “是是是,你别担心,我会帮你,定会帮你的。”奚画伸手去抱她,柔声安慰道,“你记住,眼下不要胡说八道,平静下来,莫要让旁人看出破绽。副院士他又不在书院,你怕什么?” “嗯、嗯!” 丁颜重重点了点头。 奚画拍着她肩膀,目光却缓缓移到一旁的白骨上。 “不过,这副院士杀江林坡的缘由会是什么?” 关何抬首看她:“我想,或许和那本《理学迷录》有关。” * 一年之前。 朝中翰林院正兴起一股论理的热潮,大学士李天源号召天下学子集思广益,谈古论今,并扬言若有出众者将推举为翰林官,同朝为臣。 恰巧那年书院中偶得一理学天才江林坡,其才华百年难见,在理学方面更独有造诣。 机遇难得,韦一平便心生一计。 他以赏月之由将江林坡约出,在酒水中下药,而后将其秘密关至地窖中,日夜逼着写文写书。 韦一平本以为可以借此平步青云,怎想,天不遂人愿,这本著作却并未得到李天源的赏识,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然事已至此,定不能安然放江林坡回书院,于是他便痛下杀手,在饭菜里放上毒/药,并把尸体藏于冰窖之中。 心以为如此一来就能瞒天过海,可是移尸路上,却不经意被木归婉撞见,韦一平当场未曾抓到她,原想事后再寻机会,岂料木归婉心知他不会善罢甘休,遂一直借故请假。 人不在书院,韦一平自然不易动手。 适逢中秋,张伯带了封书信要交给曾院士,他多留了个心眼上前询问,这一问之下竟得知信是由归婉所写,于是他便以院士外出的借口,暂且收管此信。 为了让木归婉不起疑心,韦一平连夜模仿曾澍远的字迹,以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将她骗到地窖中勒死,在早间上学前伪造成自缢的假象。 所以地窖里会有铁链和木桌存在的痕迹,这些东西想来是为了那个天才般的江林坡所准备的。 怪道说人怕出名猪怕壮,聪明一辈子,最后还是落得这个下场啊…… 奚画叹了口气,提笔沾了沾墨汁,在书上写下笔记。 身旁的韦一平拿着书卷慢悠悠走过,摇头晃脑念着那本《理学集注》。 一切似乎和从前一样并无改变,可她心中却没由来的发凉,握笔的手心都开始渗出汗水。 而今副院士已回来三日,平时只远远看到他,就觉得莫名害怕,眼下与他同处一室,心里的忐忑自不必提。 好容易挨过上午,正到午饭时候,丁颜就慌里慌张地把她同关何叫到僻静处说话。 “怎么了?可是又出什么事了?” “那倒没有……”丁颜面色极差,眼下一圈青黑,嘴唇尚干裂出缝,她看着奚画,咽了口唾沫,轻轻道,“小四,我心里害怕……” “一想到是副院士,一想到那具尸骨我就……” “莫自己吓自己了,尸体咱们不是埋了么?”奚画握着她的手,“没事的。” “不,尸体虽然埋了,可是墙被拆了呀!”丁颜吓得欲哭无泪,“若是他几时看到那堵墙没了,必定会怀疑的,我……我想离开书院。” 关何闻言便摇头:“若你走了,他又发现墙的问题,就更容易想到是你。” “那、那我该怎么办啊?”丁颜捂着脸忍不住啜泣,“原是想来查明真相的,现下知道姐姐是被何人所杀,却又一点法子都没有,我讨不回公道,反倒是连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 听她哭得越发厉害,泪如泉涌,抽咽不止,奚画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更何况她心底里也是同样对副院士甚为恐惧。 沉默了良久,对面的关何似是在思考什么,随后忽而道: “你可曾听说过,明月山庄?” “明月山庄?”丁颜拿手抹泪,歪头望着他,“我有所耳闻,好像是个杀手云集之地。听人说,只要花上一笔钱,便能雇人想杀谁就杀谁。” 关何轻轻颔首:“不错。” “诶,那好啊。”奚画眼前一亮,双手合十,抚掌赞道,“正所谓一命偿一命,咱们没法报官,朝廷又不管,倒是可以去雇他们,也算是还你姐姐和江林坡一个公道了。” “话是这么说……”丁颜面露难色,略带几分窘迫地挠了挠头,“可人家那些都是出大把大把的钱,才有杀手愿意接生意。我……我没钱啊。” “你有多少?”关何突然问道,“一两银子,出得起么?” “……一两银子?”丁颜不明他所言何意,迟疑地点了点头,“这点钱我还是有的。” “那就足够了。”关何笑意浅浅,星眸似蕴有光,“客栈中便有送信之人,记得要把内容书写清楚。” “一两银子就够了?”丁颜有些难以置信地愣了一瞬,“但我听说,至少都要一百两呢。” “不用。”关何又再重复了一遍,“一两足够了。” 奚画在一旁越听越觉得可疑,偏头盯了他半晌,恍然大悟道:“难不成,你在那里面有朋友?” “算是吧。”他轻咳一声,回答得不疼不痒,“总而言之,照我说的做便是。” “当真?那、那谢谢你了。”丁颜朝他深深鞠了一躬,又朝奚画颔首道,“这次多谢你们,等此事了解,我请你们吃饭!” “客气什么。”奚画拍着她肩膀,“倒是你自己,要当心点。我是不知道那个什么‘明月山庄’靠谱不靠谱了,如若他们嫌钱少,你尽管开口,我帮你筹钱。” 丁颜感动地抿了抿唇:“好。” * 武陵城郊,一片青葱草木间,隐着红墙绿瓦,玉砌雕栏。 大厅之前,竹门楼上,正以行楷书有“明月山庄”四个大字。 透过大门往里望去,亭台楼阁,假山花圃,应有尽有,美不胜收,却又不落富丽俗套,真令人眼花缭乱,叹而称奇。 花厅回廊上,有人一身锦衣华服,满袖环佩,倚着那栏杆,低头看底下游鱼。 耳畔忽闻得脚步声响,他侧头瞧去,旁边的黑衣少年撩袍向他单膝而跪。 “呀,呀。”锦衣人面带笑意,俯身去扶他起来,“这不是夜北么,怎的有空回来了?” 关何眸色淡然,抱拳拱手道:“我来接生意。” “近来没有什么价钱合适的。”对方自怀中摸出一个精致的小册子来,一面翻一面道,“你书院那边事情忙,有高价的生意,我自会传书通知你,犯不着亲自来跑一趟。” “不是。”关何垂眸扫了那册子一眼,“我想接的,是一桩一两银子的生意。” “一两银子?”对方明显怔了一下,随即就笑道,“是有这么一个单子,不过……你接这个作甚么?倒不像是你平时的作风。” “没什么。”他面色未改,答道,“只是想活动一下筋骨。” “哦……”后者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从那册子上撕下一页来,递给他,“拿去罢,自个儿小心点。” “是。” “可要我给再加派两个人手给你?” “不必了。”关何收好纸条,“我一个人足以。” “啧啧。”锦衣人眉眼一弯,拍着他肩膀笑意甚浓,“你这书院里的日子,过得可还好?听无双说,你每日都忙得很呢……” “……”关何尴尬地别开视线,“属下会努力。” “没事,再坚持个大半年就好了,你又不必去考科举。”锦衣人收回手,负于背后,款步走到栏杆前,“等今年元旦一到,那事成后,定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闻言,他却没有多大反应,只仍垂头沉默,半刻后,才施礼应道: “多谢庄主。” * 四月中旬,一日清晨,依然是细雨霏霏的天气。 长街小巷,行人稀少,余花落处,满地烟雨,远山青黛,近水朦胧,脚下雨湿鞋履。 奚画撑着伞,慢慢于街上而行。 飘飘风吹衣袂,迎面一股清新的湿气。 正走到流云红墙下,她从伞下抬眼往前看,远远地,见到有人一袭黑衣劲装,背对着她静静而立。 在弥漫着水雾的街巷,这背影好像在哪里见过。奚画不由停了脚步,认真注视那人。 兴许是觉察到她目光,对方微微偏了偏头,似乎愣了一下,而后身形一转,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诶!” 奚画抬手唤了一声,心里奇怪。 自己又没做什么,他跑什么…… 湿漉漉的地上,雨水叮咚,隐约有一物横在水里。她朝前行了几步,弯下腰拾起来。 拨开水珠,这是一块通身莹白的圆形牙牌,翻过背面,上头还写了两个字。 “夜北?” 她喃喃念道。 ☆、第23章 【人艰不拆】 宣和五年,四月。 北方金兵占领燕京,幽云十六州境内,降官左企弓等受命抚定燕京诸州县。 今年开年以来,我朝军队节节败退,四月末于上河河岸安营扎寨,自此两军隔岸对峙。 子夜人定初,月照宫墙。 藤萝掩映的羊肠小径上,映着斑驳的树影人形,那前面的寝殿之内,火光闪烁,刀光剑影,身形攒动。 不时听得叫喊悲鸣声。 “保护督主!” “快去叫人——” 但见一群身着玄色劲装的蒙面黑衣人,持刀持剑,接二连三涌进殿中,门前侍卫抵挡不住,正在此时殿外忽又一批侍卫紧赶而上。 眼看从数量上就将落了下风,黑夜里却不知从何处发出无数箭羽,嗖嗖几下,亮如流星,直中侍卫命门之处。 约莫是发觉到暗处那人的行踪,便有几人飞身上前,落至树旁,抬剑一挥将刺上去。 不料,那人脚步一转,剑锋便从他胸前擦过,霎时之间,他已闪到这侍卫后背,伸手一把抓住其左腕,往外一带,于手臂上抽出短刃,向着对方脖颈就是一划。 登时,鲜血四溅,一并洒在他肩头。 另一名侍卫见得此状,不由腿脚发软,自己尚未看清此人动作,竟不知发生了何事,便瞧同伴直挺挺地摔倒在地。 他握着剑柄的手轻颤,抬头望去。 朦胧的月色之下,殷红的灯火似血一般,在那人眸中熠熠跳动。 对方的眼神里,冰凉而阴冷,毫无情感,仿佛正和此夜融为一体。 杀戮。 关山万里,流血成河。 * 寅时初刻,汴梁城酒楼屋顶之上, 天还未亮,漫天星海灿烂,薄云如烟,楼下仍旧是喧哗繁闹的夜市,人群熙熙,攘攘而行,似乎方才之事已隔数年,对此间百姓倒是半点影响都没有。 西江拎了壶酒,懒懒散散地坐下,仰头就郎笑道: “这一票干得真是漂亮!”他回头一把搂住关何的脖子,递酒过去。 “来来来,你我兄弟二人喝个不醉不归!” 听他说话如此不顾及,关何不禁皱了眉,提醒道: “你小声点,不怕被人听见吗?” “怕什么,他们听不见的。”带了半分醉意,后者举着酒坛子,就嘚瑟道,“就是听见了又能怎的?谁敢去胡说八道,我就杀了谁!” 关何淡淡看他:“庄里的规矩,不接生意不能杀人的。” “哎呀,我知道,知道。不就随口那么一说。”西江没好气地拿眼白他,“这么当真作甚么?” 闻言,关何也没再吭声,只低头望着街上人来人往。 “来,你的酒。”西江把身侧的一坛子酒放到他跟前。 关何偏头瞧了一眼,信手一提,拍开泥封,甚是赏脸的喝了一口。 “陈年女儿红?”他抬袖抹了抹嘴角的酒水,问道,“今天怎么这么大方?” “开玩笑,这生意一交手,那可是好大一笔银子呢,这点酒钱算个什么。”西江不以为意地靠在那屋瓦上,以臂为枕睡在上头。 “诶,对了,瞧你平日赚得比我还多,怎没见你用到何处去?这么多的钱,你都拿去干嘛了?” “没动呢。”关何一面说,一面低头喝酒,“我没处花,且先攒着。” “哟哟哟,这是攒老婆本呢吧?”西江一副“我懂你”的表情,一巴掌就拍在他背上,“你小子行啊,这么深谋远虑的,比我强多了。” 这一下恰打在关何伤口处,疼得他登时闷哼出声来,回头怒瞪。 西江仍是笑嘻嘻地摊手耸肩,一脸欠揍的模样。 若换做是花深里早一拳打过去了,关何没心思搭理他,指尖习惯性的往衣内探了探,却没如想象中一般碰到那温润之物,他不由里里外外翻找起来。 “怎么了?”瞧他这般异样,西江不由问,“你找什么呢?” 关何微微皱眉:“我的牙牌好像掉了。” “哦,没准儿是适才打斗之时掉到宫里了罢。”西江并没放在心上。 “我去找回来。” “诶——”看他当真准备走,西江忙一把拉住,“才打了一场,那里头戒备森严着呢,你现在去赶着送死么?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明儿回去找庄主再做一个不就得了。” 关何由觉不妥:“要是让朝廷的人拾到怎生是好?” “怕什么,夜北不过是个别号而已,天底下叫夜北的人何其多,量他也查不出什么来的。”西江满不在乎地摁着他坐下,“你安心喝酒便是,天大的事,还有庄主给你扛着呢,为了个牙牌要是丢掉性命那多不划算。” 听他此言也有理,关何兀自不爽,将酒坛子一抬,猛灌了两口。 夜风微凉,后背上的刀伤还在隐隐作痛,即使上了药,依然火辣辣的疼。 他噙了一口酒在喉,正将咽下,垂眸间忽见那底下有个孩童举着一只风筝,蹦蹦跳跳跑过去。 蓦地就想起某人那个被自己弄坏的纸鸢,神色不由一沉。 “长生。” “嗯?”西江把酒放下。 “京城里,最贵最好的风筝,知道在哪儿卖么?” “风筝?”后者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买风筝作甚么?” 还不等关何答话,西江就笑得不怀好意道:“……那姑娘家小孩儿玩的东西,你也喜欢?” “废话。”他语气不悦,“我几时喜欢那种东西。” “啧啧,凶什么,不喜欢你还买?” 关何摇了摇头,叹气:“前些日子,我将人家的风筝弄坏了,想着要赔她一只。” “人家?”西江捧着酒坛,扬扬眉,凑上去,笑容淫/靡,“哪个,人家啊?你相好的?” 关何听得微恼,抽出刀来抵上他咽喉:“要我给你醒醒酒吗?” “是是是。”西江拿食指撇开他刀锋,笑道,“这么认真作甚么,我不过说笑而已。” 自己问他这话就是个错误,关何深以为然,遂收了刀,不再言语,只默不作声地喝酒。 眼看他这般模样,西江倒也不好再玩笑,摸着下巴想了一阵。 “既是赔人家的,去买一只有什么稀奇?这风筝满大街都是,要我说你就该亲手做一个赔给人家,那才叫有诚意呢。” 闻言,关何微愣一瞬。 “亲手做一个?” “嗯哼。”西江挑眉朝他笑道,“放心,兄弟我定然会帮你的。” 第二日清晨,花深里回客栈时,一推门就看见满屋的竹篾和碎纸,一脚踩下去,还黏糊糊的,抬腿来一看,好家伙,一鞋子的浆糊…… 桌上的两人倒是聚精会神的提笔在那纸上写写画画。 “你们……”她艰难避开地上的障碍之物,好容易凑到桌前,低头一看,愣是没看明白那纸上到底画的何物。 “你们这是在……画地形草图么?” 关何放下笔,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无双,这是燕子。” 她指着那纸,颇为震惊:“燕子能长成这样?你欺负我是契丹人没见过呢是吧?” “画得……有这么不像吗?”关何为难地捏着画纸,沉默半晌后,只得又取了一张来,“罢了,我重画就是。” “你别理她。”西江双手抱胸,表情满意地颔了颔首,“我看就挺好。” “好端端的,鼓捣这些做什么?”花深里自旁边拾了一个骨架子瞧瞧看看,“在做风筝?” “嗯。”关何点点头,“赔给别人的。” “又是上回那姑娘?”花深里说着就笑出声来,“你也真能折腾,一会儿是书一会儿又是风筝的,看样子,你在书院里头倒是过得多姿多彩,滋润的很呐。” “别说风凉话了。”关何头疼地轻叹一声,“我已经有五日没去上学,等回去……只怕这月的课考榜文就下来了。” 花深里随手拿了个苹果,咬了口:“课考榜文,那是何物?” “课考榜文就是……” 他想了想,许久后方寻得一个形容之物: “比唐门淬毒的暴雨梨花针尚厉害百倍的东西。” 她一口果子哽咽在喉:“咳咳咳……” * 书院放榜这日,君子殿门前挤得满满的全是人,关何站在人群最前面,把一串串的名字看下来,待得瞧见自己时,不由生出一头的汗水来。 “啊,这不是关何么?” 金枝正站在他身旁,招呼一打完,见他脸色阴郁,不禁问道:“你怎么啦?额上为何出了这么多的汗。” “……没事。” 他闭目深吸了口气,从看榜的莘莘学子中挤出去,背影萧瑟又落寞。 金枝看着奇怪,于是乎转身在榜上寻了寻他的名字。 找了半晌,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那两个字,她上下一扫,难以置信,又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 ……除了骑射,居然全都是劣…… 眼下正值下学时间,学堂里站着的,皆是瞧了成绩回来收拾东西准备家去的人。 关何从案几下小心翼翼将那只绘着白隼的纸鸢拿到桌上,仔细用手牵了牵褶皱之处,唇边不由浮起一丝安心的笑意。 他抬眸张望了一圈,四下里却没寻到奚画的身影。 桌前,那钟勇谋的身侧倒是坐了好几人,交头接耳,绘声绘色的讨论着近来的所知所闻。 “听说了吗?副院士在家里头被人给杀了!” 旁人惊愕不已:“当真?” “千真万确,我舅舅是在他家做管事的,据悉好像是被人拿绳索活活勒死的,哎哟喂那样子可吓人了。” “怪不得方才去敬师堂,听冉先生他们说……什么下月初有新的副院士将来咱们书院上任。” “啧,依我说,那也好,副院士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板着张脸,不是罚扫茅厕就是罚抄诗经,他走了,倒清净。” “嘘嘘嘘,别在那儿瞎说,叫人听见了不好……” “勇谋。” 一群人叽叽喳喳间,关何淡然走过来。 “啊!”钟勇谋忙拨开众人,“关兄弟,有何事?” 他犹豫了一会儿:“你……看见奚姑娘了么?” “你说小四啊。”另有人指了指外头,“我适才见她往九龙门方向去了,你过去找找吧。” “好的。”他点头抱拳,“多谢了。” “诶,客气什么。” 他转身提了风筝,沿着抄手游廊就往讲堂背后走。 孔子祠外,因经春雨浇灌,佳木茏葱,奇花闪灼,假山小池,一明两暗。正行了没几步就见得翠竹遮映下,那白石而砌的九龙门。 一簇桃花侧,有人俏生生地立在那花下,抬手抚着花枝。 夕阳夕照,花影重叠,衬得她脸颊亦如桃李般,浅红浅红。 他讷讷看了许久,直到清风拂面抖得手上的纸鸢猎猎而响,关何方才回过神来,他闭目静了静情绪,略一颔首后,举步便要走上前。 不想,正在这时,奚画忽而转过头,朝一旁笑唤道: “宋先生。” ☆、第24章 【不知其意】 闻声,他便将脚收了回来,思索片刻,身形一转,隐在一簇含笑花后。 九龙门前,回廊下,正见宋初自那敬师堂里走出来,唇边带笑,只把一顶画得格外精致的浮蝶风筝交到奚画手上,眸中尽是温柔。 隔得太远,听不清他二人说了些什么,但瞧她笑得格外灿烂,一双眼睛晶晶发亮,左右翻看那纸鸢,似乎十分满意。 …… 不知站了有多久,直到宋初自栏杆处离开走远,他仍在沉思之中。 “诶,关何?” 奚画捧着风筝,正从这边走来,抬头就看到他一动不动立在那儿,不禁唤道:“你怎么在这儿啊?” 关何微微一愣,忙将手头的东西背到身后,不自然道: “我,路过。” “噢,这样啊。”她好像也没太放在心上,却是迫不及待的朝他扬了扬那才拿到的纸鸢,“你看你看,我让宋先生给我画的,怎么样?是不是比从前那个好多了?” 如此色彩斑斓的风筝,尚未及放入天空,便已然让人觉得很是刺目了,他静静看在眼里,把手里的东西又拽紧了些许,淡淡道: “挺好的。” “……只是挺好的?”奚画偏头瞧他,颇为不满地望了片刻,口气怀疑道,“你手上拿的什么?” 他不着痕迹的后退一步:“……没什么。” “看你鬼鬼祟祟的,这么可疑……让我瞧瞧。”说着她就将探到身后,关何轻轻巧巧转步避开,解释道: “真的没有什么。” “没什么作甚么不让人看?欲盖弥彰。”奚画哼哼两声,不依不饶揪着他衣摆便向他手上摸去,怎料对方动作灵活无比,饶的是距离这般近了,她也够不着分毫。 努力良久仍见无果,奚画倒是累的呼呼喘气儿,横竖拿不到,她遂停了动作,站在原地,拿眼神瞪他。 瞪了半刻,后者被她这目光盯得满额生汗,终究是叹了口气。 “……给你看就是。” 关何慢悠悠从背后把那纸鸢摆了出来,乍一看去似乎一般,仔细的一看……还不如乍一看。 奚画皱着眉歪头研究了一阵,而后抬眼试探性的问道: “这是鸟?” …… 好歹也是认出种类了,关何轻颔首。 “你做的?” “……”他尴尬地点了点头。 因想到上回他踩坏自己风筝的事儿,奚画扬眉一挑,笑嘻嘻地凑到他跟前问: “送别人的?” 正欲开口承认,余光瞥见她手里捏着的那只,关何眸色微沉,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不是。” “不是?”奚画皱起眉来,“那你做这个干甚么?” “……自己放的。” 她讶然:“你,还玩这个?” 后者不答反问:“不行么?” “行。”明知道这家伙是信口胡诌的,偏偏又嘴硬得很,死活不承认,奚画咬咬牙,“那你这是特地拿到这边儿来放的?” 关何僵硬点头:“……嗯。” “成,你慢慢放。”奚画拍拍他肩膀,“我就先走了,不打搅你雅兴。” “……” 还当真是说走就走。 关何抬眸瞧她也顺着小径往讲堂处而行,登时觉得一股倦意油然而生…… 他瞧了眼手上的纸鸢,闭目暗叹。 早知道,随意买一个说自己做的不就好了…… 哪儿来的这么多事。 * 傍晚回到房内,他将那风筝往桌上一拍,提了茶壶便倒水来喝。 躲在屏风后面懒懒散散嗑瓜子儿的两个人听得声响走出来,见得这般情景,不由打趣道: “怎么?没送出去?是人家嫌丑了没要还是怎的?” “不是。” 关何放下茶杯,摇头道:“是我嫌太丑。” “……这么有自知之明啊。”西江把那风筝举起来用深邃的眼神审视甚久,得出结论,“是画得不怎么好,唔……可也不至于说丑。” “我说什么来着。”花深里将手一摆,“都叫你们别鼓捣这个,偏不信,现在可好,丢人了罢?” 关何兀自一叹:“是有人送她的,比我的好。” 闻言,两人皆是一怔,相识对望了一眼,即刻明白过来,各自露出一抹笑意。 “哟,谁啊,这么大胆子,和我们关爷抢姑娘!报上名来,爷爷我今儿就让他横着出去!” 关何眉峰微皱,甚是不悦地睇他:“胡说八道些什么。” “这怎么能叫胡说呢。”西江一手勾着他脖子,嘿嘿两声笑,“都对人家这么上心了,还藏着掖着作甚么?” 关何深感无奈:“我几时有过?” “这话我可就听不下去了。”花深里吐了嘴里的瓜子壳,正经道,“你要是不在意,花心思做什么风筝?” 对方想了想,不解其意:“是我欠她的,难道不该赔?” “这是两码事。”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怎么就算是两码事了?” 花深里略一思索:“这么说吧,若是叫你弄坏的不是这姑娘的风筝而是我的,你肯给做?” 关何未及多想便道:“你又不放风筝。” 她不在意道:“我要是突然想放了呢?” “那也没可能。”他说得极其肯定,“以你的身手,十招之内我是弄不坏你的风筝,如果拆上二十几回倒是有几分机会,不过,好好的我作甚么要费尽心思和你过招?” “……”花深里头疼地摁了摁眉心,转头对西江道,“我没话说了,你来……” 后者无可奈何地耸肩笑道:“我也……” 话音未落,门外却听得有人叩门,他二人忙收了东西,转瞬间避至内室。 关何这才起身,走到院内,取下门闩。 “什么……” “人”字还没出口,门扉就被那人敲了开来,但见外头的方金枝抬着手,脸上带笑。 “你果然在这儿。” 自己和她应当并不熟识,这般时候了,找上门来意欲何为? 关何不禁警惕地往外瞄了几眼,沉声问她:“有事?” “有事,当然有事了。”金枝神秘兮兮地对他使了个眼色,“我可是大老远跑来给你报信儿的,以后可记得谢我呀。” “报信?”他犹自不解,“报什么信?” “你随我来就知道了!”金枝一把拉着他,不由分说就往外走。 * 晚饭才用过,外头的天就已是渐黑下来,罗青站在院门口,回头就往里唤道: “小四,你宋大哥来了,碗就搁着别刷了,我一会儿自个儿来。” 隔了半晌才听里面有人应声。 奚画把厨房收拾好,匆匆忙忙系上钱袋往外走。 刚出屋门,便见那黄狗声嘶力竭地对着宋初吠个不停,任罗青怎么呵斥都无济于事,后者倒是一脸淡笑。 “这狗越来越没大没小的了……”奚画捡了个石头往它狗头上一砸,正中目标,且听那黄狗哀嚎一声,灰溜溜退开了。 “何必呢。”宋初不由苦笑,“你这么打它,往后它该更不待见我了。” 奚画不以为意:“一只畜牲,哪里记得这许多。” 宋初朝她眨了眨眼睛:“那可不一定。” “好啦好啦,你们俩啊,有什么话路上再说不迟。”罗青自里屋取了一包蚕豆来,塞到奚画手里,“快走吧,一会儿别赶不上听戏了……这个拿着去,饿了的时候解解馋。” “哦。”奚画正接过来,却有些不明白,“不是才吃了饭么?” “啰嗦,万一一会儿人家云之想吃呢?”罗青拿眼神瞪她。 “伯母,没事的。”宋初忍住笑,“今夜不宵禁,若是饿了,夜里还能吃点别的。” 罗青只是笑:“不打紧不打紧,带上吃罢,这是伯母亲手炒的。” 奚画把那油纸包叠好,收入怀中:“娘,那我们就先走了。” “去罢,记得早些回来。” “好。” “小心点啊。” “知道了。” 华灯初上,皓月银辉洒于平江城一排屋瓦,滴水檐上未干的湿露映着满空流光溢彩。 刚一上街,奚画就捧开那蚕豆,伸手拎了个放入嘴里,赞不绝口: “诶,我娘这包豆子炒的真心不错——你尝尝?” 宋初闻言即笑道:“方才不是还说才吃了饭么?” “这是零嘴。”奚画摇头晃脑,摆手道,“不一样的。” “少吃点。”见她那嘴就没停过,宋初一把夺过油纸包来,正经道,“这会子走路正好消消食,你还往肚子里填东西,不怕不舒服么?” 奚画往他手上望了一眼,不甘心道:“……那你可别偷吃啊。” 对方将眼一低,淡淡道:“你以为我是你?” “我什么时候偷吃过……” 今日适逢庙会,四通八达的街道上,游街逛市的,络绎不绝,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走了没几步,奚画忽而止了步子,回头看了看。 “怎么了?” 瞧她在往身后频频张望,宋初不由也随她目光看去,一条大道,行人熙熙攘攘,来往不断,并无异样之处。 “……没什么。”奚画挠挠耳根,嘀咕道,“总感觉有什么人在跟着我。” “别成日里瞎想。”宋初在她脑袋上轻轻敲了一记,笑道,“上回见鬼的事还没留下教训呢?” “也是。”奚画揉了揉被他敲过的额头,颔首道,“兴许是我看错了。” 不远处躲在茶摊幔子后面的金枝小心翼翼探了个头出来,拍胸庆幸道: “还好还好,我以为她当真看到我们了呢。” 关何倚墙而靠,瞧着她这举动,简直不明所以: “作甚么要偷偷摸摸跟在他们后面?” 金枝摇头叹气:“哎呀,你傻啊,小四这可是孤身一人和宋先生出来逛夜市,从前可没过这种情况。” “那又如何?” “又如何……”金枝被他问得有点懵,“你就不着急?” 听闻此话,关何越发不解:“我急什么?” 金枝神情严肃地打量他:“你不是和小四关系好么?看她和宋先生走一块儿了,你心里头难道不会不高兴?” 思及适才在家中听花深里所问的那几句话,关何闭目沉思了半晌,又偏头往奚画那一处看去,忽然定了定神。 “……她的脚,好像有点问题。” 蓦然觉得有种鸡同鸭讲的痛苦,金枝不在意地扫了一眼:“好端端,能有什么问题?” 关何离了墙,往前走了几步:“一深一浅的,走不太稳当,大约是伤了。” “怎么可能,今儿还看她蹦蹦跳跳,生龙活虎的。” “不清楚,可能是在家里崴了脚。”他轻轻摇头,“伤了脚还出来作甚么……” 见他说得如此肯定,金枝不由也留言看了几眼,到底没看出什么来。 忽而发现自己原本要和他讨论的似乎并非是这个话题,她扶额叹道:“罢了罢了,和你说话当真累人。我逛庙会去了,你啊,自求多福罢。” 前头正有人搭台子演扁担戏,金枝顺着人群自顾自上去观看。 原地就剩他一人,瞧着时候还早,关何本欲转身归家,将走之时,他又往前望了几眼,若有所思。 ☆、第25章 【灯火阑珊】 今夜和月楼请了那京城最为出名的红尘戏班子前来唱戏,还没开戏时,已是满堂宾客,座无虚席。 排的一共是两出戏,这会子台上唱的正是《白蛇记》,曲声悠扬,歌欺裂石,舞姿惊天,听得众人如痴如醉。 知道宋初对音律极其考究,偏头看他时,见他果然听得十分认真,唇边尚含一丝笑意,想是这音曲定很合他胃口。 如此一来,奚画就肆无忌惮地把剩下的蚕豆偷偷吃了个干净。 那琴曲声虽是非常美妙,只可惜她却不爱听这出。 《白蛇记》所讲的是那落难的书生夫妇,因搭救了一条白蛇,而后得其报恩,衣锦还乡,一家团圆的故事。 乍一看去倒是个好戏曲,又顺应人心的发展,又是个美满结局,怎奈她听着那戏总觉得心里发堵,尤其是这白蛇的戏份,莫名的令她不自在。 故而听到后半截,奚画纯粹是在发呆神游。 戌时末刻,这戏总算是演完了,奚画跟在宋初身侧,随人群往酒楼外走。 现下时候并不算晚,街上依旧热热闹闹的,一排的走马灯灯火辉煌,近处正有人在耍那空竹,惹得不少叫好声。 旁侧一群孩童挤在那吹糖人的小摊子边,咽着口水盯着炭炉子,浓浓的糖香四溢开来,连奚画都有些犯馋。 “方才那戏,你觉得如何?”宋初望着一路街景,随口问她。 “呃,还好,还好。”因为基本上没有听,奚画只得捡着拿的准的来说,“曲儿很好听。” “嗯,那抚琴的是汴梁第一琴师的大弟子。”宋初颔首道,“琴艺自然是不错的。” 难得听他夸赞旁人的琴技,奚画不禁好奇:“和你的比呢?” “和我?”宋初微微一笑,“那还是差了几分。” “噗——”她没忍住掩嘴笑出声。 “怎么?” 奚画摆摆手:“想不到,你倒是半点不谦虚。” “这是自然,正所谓名师出高徒。”宋初面不改色地接话,“你爹爹的琴艺,不说在平江城,就是去了汴梁,也是少有敌手。” 说到这里,宋初顿了一顿,抬眼睇她:“你上个月的课试,好像音律和骑射又只拿了良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难得她想出来散散心,偏偏又扯到考试,奚画哀叹一声,“我已经很努力在考了。” 宋初也是无可奈何:“我连题目都告诉你了,你都还能答成这样,哎……” “下回,下回一定可以……” 奚画信誓旦旦地握了握拳头,正回头,却见宋初已离她三丈之远,她咬咬牙,拖了几步。 “宋、宋大哥……你走慢一点。” “嗯?”宋初停下来等她,似乎也感到有些许奇怪,“今天怎么了,走这么慢?可是那里不舒服?” 奚画掩饰地笑了两声:“没有没好,方才蚕豆吃得有点多,想走慢点,以免积食……” “都叫你少吃些了。”宋初不知该笑还是该叹,摇了摇头,展目往街前看了眼,“既是这样,可要去河边走走?那儿应当还有人在放烟花,想来会很好看。” “不……不用了。”奚画急忙推拒,“我得早些回家,太晚了,我娘会担心。” “那也是。”宋初略一颔首,“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回去就好。”奚画后退一步,“顺道儿去街上买点东西给我娘带着去。” “你一个人?”宋初迟疑了一瞬,方笑道,“我还有点儿不放心呢,当真么?” “当真,没事的……”她抿了抿唇,身板儿一挺,站得笔直,言辞恳切,“我都多大人了呀,还怕走丢不成?何况这也没多少路了,不必你特意再走一趟。” 宋初垂眸静静看了她一会儿,花灯被风吹得摇摇曳曳,连着那灯光下的笑靥也带了许些敷衍和应付。他神色暗了一暗,随即,眉眼一弯,又恢复如初: “既是这般,那我……就先走了?” “嗯,好!”奚画忙不迭的施礼送他,“一路上小心些。” “你才是……”宋初抬手揉上她发髻,轻叹道,“早点回去,莫叫你娘等着。” “知道。” 宋初未再寒暄下去,移步自那小巷里走去,不过多时便隐在深深的夜色里。 奚画在巷口处张望了半日,眼见再没看到他身影,这才一蹦一跳地,走到那打烊的铁匠铺右侧。此地无灯无火,行人稀少,树影之下黑暗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她往那树旁颤颤悠悠坐下,撩起裙摆来看脚。 借着月色,分明瞧见脚已被血染得鲜红,连鞋子都浅浅渗着红色。 一直没机会检查脚上的伤处,怎想竟这么厉害。 奚画咬着下唇,内心颇感无力,今日饭前在厨房切菜时,不慎手滑将那菜刀落到地上,刀刃砸到脚背上,深深剁了一道,还好没把脚切坏…… 一想着离家还有一条街的路程,她就觉得无比心累,仿佛是西天取经几万里这么艰难。 靠着树干,还没来得及叹气,耳畔却听得一个低沉的嗓音,淡淡的,又很熟悉。 “脚都伤成这样了,为什么还走几条街去听戏?那戏有这么好听么?” 她闻声打了个激灵,讷讷抬起头,铁匠铺摊子旁,关何正倚在墙上,双手抱着臂,偏头往她这边看来,灯光照得他半边身子暗,半边身子明。 “你……你怎么在这儿啊?”奚画慌忙把裙子放下,脸上微红,“看什么,不许看!” 关何不以为意:“天色这么黑,我能看见什么?” “没看你怎么知道我脚……”她声音一低,嘀咕道,“怎么知道我脚伤了。” “你一路走那么慢,跛的这么明显,任谁都看得出来。” “很明显么……”奚画抓抓耳根,心道自己已是强忍着在走,应当没露出破绽才是,忽而她皱起眉来,似乎觉得哪里不对。 “你一路跟踪我啊?!” “我没有……”关何别过脸,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只是恰好路过而已。” “又路过?”奚画怀疑地瞥了瞥他。 他点头:“嗯,正巧……逛庙会。” 说完,却又问她:“既然是伤了脚,为什么不回家?” 奚画摁了摁伤处,低头涩然一笑:“我若是说要回去,宋先生铁定也会送我回去,届时误了看戏的时辰,岂不是扫他的兴么?” “……”关何双眉微蹙,默了良久,才道,“比起脚疼,陪他看戏更重要么?” “也不是。”奚画想了想,“实在是我们家受他照顾太多,我娘说人要知恩图报的,我现在又没法报答他,能在小事儿上顾及一下也是好的。” 听完这话,他哑然无言,只垂眸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余光却不自觉朝奚画那边瞄了几眼,正见她一手撑着地,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要去哪儿?” “能去哪儿,当然是回家啊。”奚画拖着腿,慢悠悠地从树下走出去,“家里的衣服还没洗呢,狗也还没喂,哎……” 想想就觉得疲倦,最关键的是,脚还疼着。 方才似乎见她脚上已磨出血,想是伤的不轻,关何不禁问:“能走么?” 奚画咬了咬嘴唇:“还好,忍忍就过去了。” 看了片刻,他终究是开了口: “你等等。” “……作甚么?” 奚画站在原地,就瞧他几步走到跟前,背对自己。 关何偏过头,自然道:“走吧,我背你回去。” “你……你要背我?……不太好吧?” 她还没反应过来,关何已然蹲下身。 “你这么走,走半个时辰才能到家不说,还伤着脚,不怕越磨越严重么?” 听他言语也有几分道理,奚画踟蹰着左右一瞧,看得附近也没有熟识的人,这才磨磨蹭蹭爬上他背脊,伸手环上脖颈。 关何随即站起身来,稳稳当当地托了托,快步就往前行。 “诶,走小路好不好?”这么堂而皇之向街上,要是给她邻里那三姑六婆瞅见了,那就意味着明儿整个平江城里的人都知晓了,这还得了。 “好。”幸而关何倒没多问,自石桥边一绕,就往河岸的僻静道儿走去。 河面水波平静,波涛不起,微风过处,涟漪圈圈荡开。远处的岸边,站了不少人在放河灯,他们这方却是难得的静谧,大约是因为景色不好,一个闲人也不曾有。 绕小路,自不比走大道近,时间也要多花费上一倍,眼见关何头上已冒出细细的汗珠,奚画心头不得不说,还是有几分内疚的。 “……关何。” “嗯?” “我……会不会很重啊?” “还好。”他道。 “要不,你还是放我下来自己走吧。” “没事。” 岸边的小道走到中间,那河对面蓦地炸开一簇灿烂的烟花来,她侧过头,满河皆是波光粼粼,碎光闪烁。 收回视线,奚画本想叫关何也瞧瞧那烟火,正一垂眸,却见他侧颜亦随着那花火明灭不定,这一瞬,像是那一日在家中被他挟持时,惊鸿一瞥所看到的模样。 微微拧起的剑眉,专注的神情,莫名令她心上一怔。 “有人在放烟花。”奚画拍拍他肩膀,“我们瞧一会儿再走罢?正好你也歇歇。” 听她此言,关何甚是顺从地停下脚步,轻轻放她下来。 奚画抬着脚,跳了几步,在草地上寻得个位置坐下,河风骤然迎面吹来,在四月底的天气里,不凉微暖,拂得满面都是柔软的触感。 她举目望着把天边绽亮的烟火,赞叹道:“这是江陵府那边盛产的火树银花,听说很贵的。真是少见。” 关何挨着她身边坐下,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却一直皱着眉。 “干嘛板着个脸呢?”奚画拿手肘捅了捅他,打趣道,“难不成是为了这月的课试成绩?” 关何轻轻摇头。 似是犹豫了许久,才问道:“我……问你一个事情。” “嗯,你说。” 他眸色里带了几分尴尬:“我是不是,平日里给了招了不少麻烦?” 不承想他会突然问起这个,奚画微愣了一会儿,随即笑道: “我还道你要问什么呢,就这个啊?” 被她笑得有些莫名,关何倒是怔了怔,继而颔首。 “嗯……你这个人是有时候很奇怪,也的确是很爱惹麻烦……”奚画扬眉顿了顿,“不过你放心,我是好脾气,气过就过了,从不放心上的。” “是么。”像是松了口气,他展开眉来,也随她笑了笑。 风吹越吹大,直把她一头青丝拨到脑后,奚画眯着眼睛享受,喃喃道: “这风势,要是放纸鸢,定能飞很高吧?” 关何侧目看她:“你想放纸鸢?” 奚画摆摆手:“我就随便说说,何况这会子也没带来。” “要放也不是不可以。”说话间,他不知从何处抽出一物来,“我带了。” “诶?……诶?!”奚画瞅瞅他,又瞅瞅他身后,“你你你……你从哪里拿出来的?” 方才明明见他背上什么东西都没负才是啊! “这个你就不用问了。”关何把线绳扯开一段,放到她手上,“放吧。” 看着自己手中那只黑白配色的鸟,呆了半晌后,奚画不禁觉得好笑。 “你随身带这个作甚么?再说了,哪有人大晚上还放风筝的。” 听她此言,后者甚觉尴尬地别过脸,随手捡了粒石子儿从河面掷过去,听得“啪啪”几声响,那石子儿自河面横扫而过。 想了一想,关何还是偏头对她道:“这风筝……送你,要么?” “送我?”奚画捧在手上,眉毛一弯,绽出大片笑纹,“当真?这么好?” 关何皱着眉问她:“你不嫌弃吗?” 奚画不由奇怪:“我干嘛要嫌弃?” “……今日宋先生不是给了你一个更好的?” “那不一样。”她扬了扬眉,正正经经解释道,“这个是你欠我的,那个是我自己讨的。有很大区别。” “……是吗。”虽是没怎么听懂,但见她到底是收下来了,关何淡淡一笑,回头静静去瞧对岸的烟火。 奚画细细瞧了那纸鸢半晌,忽而想到什么,抬手拍了他一下。 “看在你送我风筝的份上,明日左先生算术的课试,我帮你吧。你这次已经是五门全劣了,下月还这么糟糕的话,说不准会被逐出去书院的。” “你帮我?”他微愣一瞬。 “……怎么,看不上啊?” “不是……”他有些吃惊地笑道,“有点受宠若惊。” “哼,你别高兴太早。”奚画把风筝收好,拿眼瞪他,“若是以后再不好好学,别指望我会帮你收拾烂摊子。” “知道了。”关何颔首淡笑,“多谢奚姑娘。” “……” “叫小四吧。” 奚画站起身来,面朝河水,舒展了一下身子,垂首朝他笑道,“我周围都没人像你这么叫我,听着怪不习惯的……” “好。” 他依言点头,似乎是迟疑了一下,然后轻声道: “小四。” ☆、第26章 【失踪之人】 仲夏之初,气候已渐渐闷热起来,幸而今年雨水多,难得都到这会子了,温度还是凉爽的。用过午饭,奚画便展开书,取纸笔,沾墨将上午所学一一记录下来。 不过多时满满当当写了一页,她甚是满意地吹了吹墨迹,余光却往旁边扫了扫。 身侧的关何正双手抱臂,眉头紧皱,表情严肃地看着桌上的书册。 “……这题有那么难吗?” “嗯。”他目光不转,淡淡点头,“不知所云。” “我看看。”奚画把书挪了挪,凑上前去。 这是一道珠算题。上写道: “今有一妇,河边洗皿,路人见之问其故。妇答曰:家中来客,每二人用一饭碗,三人用一汤碗,四人用一菜碗,碗共六十五。问客有几何?” “……这题不是前几天左先生才讲过么?你这么快就忘啦?” “前几日我没来书院。”关何提笔在纸上写了几画,甚感不解,“怎么会有两人共用一个饭碗?这题着实太不合理了,何况三人也不能同用一个汤碗,那该怎么喝汤?” 奚画汗颜地摁了摁眉心:“假设而已……你当真作甚么?” “不当真怎么能算出答案?”关何不以为然,“也不知这是谁想出来的题目,课考居然还要考这样的,简直头疼。” “……”放下笔,偏头盯着他脸看了一阵,奚画忽而问道,“前些天你跑哪里去了?怎么整整五日都没来上学。” 关何一面写一面答道:“去了一趟汴梁。” 她不禁讶然:“汴梁?那么远?一来一回也要半个月的!” “有千里马,日行千里,五天正好。” “千里马?你的?”奚画怀疑地撅了撅嘴,“这么贵的马,你打哪里来的?” 关何把毛笔一搁:“老板给的。” 思及如此,奚画倒是好奇起来。平日总听他说事务繁忙,有许多活计要做,却不知他到底在哪里帮工。 “什么活儿啊?酬劳很丰厚么?” 关何想了想,因道:“体力活,报酬的话……还好,时多时少的。” “喔……”大约是觉得这话模棱两可,奚画沉思了一会儿,倒也没问下去。 书院窗外正对着的,便是一座青山,眼下经雨水浇灌,青葱嫩绿,苍翠茂密。大约是有人在砍树,听得一阵巨响,林间鸟儿四下里扑腾散开。 “诶,这白骨山上为何有白烟?” 奚画走到窗边,举目张望,但见那远山上一缕黑烟袅袅升起,不由担心道,“别是失火罢?” “白骨山?”闻言,关何便抬起头来,“怎么叫这个名字?” 奚画刚开口要回答,门外却听一人笑着插话道: “这山生的奇异,南面枝繁叶茂,北面荒芜,怪石嶙峋,尽是悬崖峭壁,看上去就和人白骨似得,所以就叫白骨山了。” 金枝几步走到桌边,朝奚画挑挑眉,继而一副惊怪的表情:“我是不是进来的不是时候?可有打搅到你们了?” “收收你那嘴吧。”奚画剜了她一眼,“也算是给自个儿积福了。” 金枝夸张地哀叹一声:“看你们俩感情这么好,倒叫我好生羡慕。” 说话间,她头已凑到关何书前,瞧了瞧,方道:“怎么又是这农妇洗碗的题,啧啧……” 关何问她:“你会做么?” 金枝老实地摇头:“不会。” “哦,那就好。”大约是找到了几丝安慰,关何靠在椅子上,放松似的将书合上,闭目养神。 “看看你们俩啊。”奚画颇为鄙夷地摇摇头,“知道不会还不晓得多做几回?” “眼下做不做也没什么要紧。”金枝伸出一根食指来,摆了两道,“它定不会再考一次,做会了又有什么用?” 关何蓦地睁开眼睛,脸上带着几分赞赏:“有理。” “是吧?” 奚画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往他头上戳了一记:“有理什么有理……赶紧写你的题吧。” “不过,话说回来。”金枝手指在桌上敲了几下,看着窗外远山,“这白骨山上天光的故事,你们可听过没有?” “天光?”奚画莫名皱了皱眉,“有这么个故事么?我怎么不知道?” “不知道了吧?”金枝把眉一扬,得意道,“这还是我祖父讲给我听的。 传闻在几十年前,书院刚建成不久,那时候来念书的人也不多。这里头却有个学生恋上了她的教书先生,两人日久生情,情投意合,私定终身。” “这个我听过。”奚画打断她道,“好像是因那先生家中穷困潦倒,姑娘家里人便不肯。” “是啊,更何况一日为师,一生为父,别说她家里人,那先生家里人也是不同意的。”金枝耸了耸肩,“后来两人就在白骨山山崖上殉情跳崖了。 十年后,书院里一位举人衣锦还乡,路过那山崖,想起多年前的同窗和授业恩师,感怀事故,便写了首诗缅怀,此后那山崖就叫做有情崖。” “想不到还有这么个故事。”关何略一颔首,“倒是头一回听说。” “……这故事不是叫有情崖传说吗?”奚画把头一歪,“怎么改名儿叫天光了?” “我这不是还没说完么。”金枝摇摇头,郑重其事道,“此事还得从那题诗的举人说起。自他在崖上写完那首诗后,就有不少上山砍柴打猎之人,夜间白日在那山间看到奇异的光亮,这光时明时暗,还是绿色的。” 奚画抿嘴掩笑:“我怎么听着……这么像是胡说八道呢,你现编的?” “你别不信。”金枝瞪了她一眼,“多找几个樵夫问问就知道了。有人说若见着了那天光就有喜事降身,还说能保佑人中状元呢,灵得很。你不是要当女官么?正巧去碰碰运气。” “鬼神要真能庇佑人高中状元,那咱们辛辛苦苦累死累活地读书作甚么?”奚画不敢苟同,“再说了,白骨山地势这般陡峭,我才不去没事儿自讨苦吃。” “哎呀,这不就图个吉利嘛……” 眼看奚画一脸没兴趣的样子,金枝犹自无聊地研着磨。 此时,关何却转目来问她:“那诗怎么说?” “提的是首绝句。”金枝笑道,“就在那崖上用朱砂写着呢,书院里头的人基本上都知道。” 奚画一颔首,遂摇晃头脑吟道: “远山青黛谷里香,绿玉红豆水中藏。 焉得世上痴情种,唯见人间有天光。” 饭点一过,学堂里的人陆陆续续回了来,没多久景副院士就优哉游哉地进门放书讲课。 比及韦一平,这新到副院士可谓是亲民许多,平日里又是说笑又是打趣的,极少罚人,对于关何来说,能省去他日日打扫茅厕和抄书的艰苦生活,也不失为一件极好之事。 傍晚下学时间,红日柔和,晚霞灿烂。 奚画收拾好东西,百无聊赖地坐在案几前偷偷等四周的人走完。 因她脚上伤尚未好,回家不便,连着几天都是由关何接送,自己又不愿让人瞧见,只得早来晚走,早出晚归。 不过今儿也不知怎么的,眼看都下学半个时辰了,那坐门口的赖水三却迟迟没走,没得让她着急起来。 正等得不耐烦间,赖水三忽而举动奇怪地往四下里张望,随即便站起身,竟往她此处走。 “小四……” 奚画被他那沙哑的嗓音唬了一跳,愣了一好怔,才道:“水三儿,你声音怎么变这样了?” “哎……一言难尽啊。”赖水三咬着下唇,像是挣扎了许久,“小四,我求你一个事。” 奚画和关何相视一眼,方问他:“何事?你说。” “你、你脑子好,帮我瞧瞧这个。”他说着自怀里摸出一张图纸来,在桌上摊开。 这幅图纸乃是羊皮所制,不仅防水,弹性还甚佳,虽是如此,但从图上的墨迹看来,想来已过了不少年月了。 “咦?这不是……我们书院的布局图样么?” 奚画上下一扫,越发觉得奇怪,便问道:“让我看这个作甚么呢?” 赖水三表情纠结,迟疑了半晌,才拍着脑门儿,叹道:“都是天降横祸……其实、其实我爹两天前便失踪了。” “赖木匠?”奚画忙道,“失踪了你还不赶紧报官?” “不是,今日又找着了……” 奚画越听越糊涂:“你一口气把话说完好不好?” 关何颔首宽慰道:“慢慢说,不着急。” 他挠挠头,好像有些不知如何言语:“是这样的,那城郊十里坡处原有一窝匪贼,不晓得从哪里得到消息,说在咱们书院中藏着宝藏,便把我爹爹抓了去。 我家中世代工匠,这你是知道的,在曾祖父那一代正巧是建造书院的匠师。那匪贼说,这建造图纸里便有宝藏的秘密,让我在三日之内找出来,否则就要我爹爹的命……” “这么嚣张?”奚画觉得不妥,“那你还不报官?贼人的话怎么信得?” “不行,不能报官!”赖水三赶紧摆手,而后担心地看了看四周,又小声对奚画道,“这贼说,他在书院里是有眼线的,若我报了官,即刻就会杀了我爹…… 他们这时候找到我,定是对我爹严刑拷打过……也不知……不知他现在境况如何。” “……竟有这般厉害的贼?”她心里一凛,也有些错愕。 “所以,我也是走投无路,没有办法啊,眼看都快过了一天了……”赖水三恼火地捶胸顿足,“我这脑子又不聪明,就一张图纸,哪里能找出什么来,想了整整一日都没头绪,只得来求你帮忙。” 奚画听他如此说,拿着那图样沉吟了一阵: “……唔,且不说能不能找到,咱们书院里有没有宝藏还是个谜,倘若没有,他们就是再把你也杀了,那也是无济于事啊。” 赖水三摇了摇头:“他们说有,那就有吧,眼下我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救我爹。听说这匪贼数量惊人,连官府都要避让三分。” 关何盯着图纸看了片刻,问他道:“你既说这图样是你祖上传下来的,那你爹难道不知其中是否藏了宝么?” 赖水三皱眉思索着:“我爹爹没告诉我这个,他自个儿似乎都不晓得此事。” “这张图纸……”奚画突然眉头深锁,眼睛眨了几下。 “纸上的字,怎么有几个给框出来的?你们瞧瞧。” ☆、第27章 【不速之客】 关何闻言,便起身走至她背后来瞧。 但见展开的这一大张建筑图样上,仔细看时,有好几处楼阁房舍名的其中一字上,被人特意用朱笔勾了一个菱形的框。 这字分别为赖由的由字,日晷的日字,中庭的中字和望山楼的山字, 奚画摸着下巴,歪头思索道:“你说这图纸是你祖上传下来的,那……字也是应当你太爷爷给框出来的罢?” “图纸一直是摆在家里的佛龛之下,家中人从未动过,想来正是如此。”赖水三点了点头,却接着道,“这几个字我也留意过,今日正去中庭和望山楼处找了一遭,只是并未寻到什么线索。” 关何在那图上扫了一圈,忽而问道:“赖由是何人?” “赖由就是我曾祖父。”赖水三解释道,“我祖上那会子还是汴梁有名的匠师,连皇宫中的楼阁建筑都造了不少。” “由、日、中、山……”奚画皱眉沉吟,“会是什么意思?” 单从字面上看,完全不明其意,且四个字都太过常见,想不出该用哪里入手。 “小四,你不着急,慢慢想。”大约是觉得有门儿,赖水三格外热情道,“把这图纸拿回家去都行,横竖……我也琢磨不出来。” “这任务未免太艰巨了些。”奚画登时感到压力重大,“那匪贼要你三日之内找到宝藏,眼下都过了一天了,更何况……我也拿不准,若是届时想不出来怎么办?依我看你也多留意留意别的法子比较好,实在赶不上的话,那就报官吧。” “成。”赖水三抓抓后脑勺,讪讪笑道,“这图纸的事,就麻烦你了。我也回家看看去,兴许家里能找得点什么有用的东西。” “那好,若我几时想通了,就上你家寻你。”奚画一边说一边把那图纸卷起来收好。 “诶,我先谢谢你了!” “客气什么。” 赖水三深深鞠了个躬,又再寒暄了几句,叮嘱她莫要将此事告诉旁人,继而才转身向外走。 眼见他离开,四下里就剩关何与自己两人而已。奚画方悠悠站起来,把图样放进自己书袋中,回头道: “咱们也回去罢。” 关何依言点头:“嗯,好。” 由于脚上伤未痊愈,她走得相当的慢,偏生还死要面子,不肯用拐杖,只能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挪。 幸而关何难得的有耐心,也陪着她慢腾腾地走。 两人行至街道上,四下里饭香飘溢,身侧皆为晚归回家的路人,行色匆匆。夕阳余晖里,满城昏黄,檐间瓦上尽是金灿灿的颜色,酒楼帷幔悬于门前,随风而抖。 关何话不多,一路上不免闷得无聊,正巧今日有这藏宝图的字谜,倒可以来打发打发时间。 奚画把那图纸上下里外看了个遍,除了方才所言的几个字外,倒没什么其他可疑之处,她合上纸,转头去问他: “你说这几个字会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关何刚道完,想了想,又补充,“不过定然不会是指的字上所说的几个地方。” 她有些不解:“为何这么肯定?” 关何一脸理所当然:“若真是如此,那就太过简单了。但凡持有这张图纸的人都能找到宝藏,既是这般,贼人也不会多此一举掳走赖水三的父亲。” “……唔,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奚画把脸边的散发挽到耳后,寻思道,“我在想,这些个字会不会是有所指?” “指的什么?” “……现在我还没想出来。不过既然是在图纸之上,说不准是什么谜语。”她赦然笑了一笑,摸摸鼻尖,“家里还有几本有关建造的古籍,等我回去翻一翻。” “明日要不要去他家瞧瞧?”关何颔首道,“正好休一日假。” “行。”奚画仰头望了望苍穹,顶上乌云密布,兼有不少低飞的鸟儿绕来绕去,气息闷热。 “不过我看这天气怕是会下雨,等明儿午后用了饭去吧,到时候我来叫你。” 垂眸自她伤脚处看了一眼,关何抬头看她:“不必,我来找你就是。” 奚画并未多想,笑吟吟点头:“也好。” 离朱雀街已经不远了,二人刚从茶摊子旁绕过去,耳边却听得前头一阵吵闹声,奚画抬眼一看,只见惜玉桥对面,孟硕孟捕头府宅前,三三两两围着几个人在瞧热闹。 这门边儿站了个身形挺拔的少年,套了件青色的衣裳,风尘满面,发丝微乱,背后洗得发白的灰布里似是裹了一把长剑。 看他模样,不过二十来岁。 俩家丁打扮的人正叉着腰,不耐烦地喝道: “走走走,都说多少回了,我们老爷不在府上,你要找他,过几天请早啊。” 说着将关门时,那人一个箭步上来,伸手扣住门闩: “等等——” 家丁原不想搭理他,怎料任自己如何施力却也无法将门关上,只得没好气地问:“哎哟,又怎么啦?” 那人声音虽是清朗,可听着略带几分无奈:“我有寄信给孟捕头,他应当知晓我这几日会来,就不曾留话与你么?” “没有没有。”家丁挥了挥手,连正眼也没瞧就道,“我们老爷哪里来的你这般穷酸邋遢的客人,下回扯谎子也编个像样点儿的。” “你!”兴许是碍于境况窘迫,那人强压怒火,仍好言道,“劳烦小哥通传一声,孟捕头既是不在,孟夫人也是认识我的,你告诉她,就说有寒造访,她定能明白。” “巧了,我们府上老爷夫人今儿都不在。” 对方并不死心:“那管事呢?” 另一人在旁插话道:“行了行了,还有活儿要做呢,别和他磨嘴皮子,浪费时间。” “说的是。” 家丁点头应声,退到门后,一见那人还不依不饶死皮赖脸上来,索性抄起门边儿立着的扫帚就开始撵人,嘴里还念着: “你走不走,走不走?!还不走?” 那人急忙闪躲,乍一看去虽是狼狈,可脚下一偏一转,每一动作,扫帚都自身上一擦而过,却半点没碰得他人。关何眼里看得分明,步子不由一停,淡淡道: “绝行仙人步。” “嗯?”奚画隐约听到他开口,可又未听明白,“你适才说什么啦?” “没什么。”他收回视线,“那人轻功挺好的。” 奚画扬了扬眉,不以为然:“哼,你又知道了。” “没骗你,他使的是盘云山不外传的独门步法,乃极上乘的武功,没有一定内功根基是练不出来的。” “又胡说了,人家明明就随便走两步,哪有这么神。”奚画仔细瞅了一回,见那人不过是左躲右闪,步子毫无章法,全不像是什么上乘轻功。 正要出言讽他几句,对面的青衣少年忽而亦朝这边看来,目光不偏不倚恰和她撞上,仿佛是怔了怔,继而便有些尴尬地别开脸,身形萧索地沿着河岸走。 “……他也是怪可怜的。” “可怜吗?”关何向其背影扫了扫,淡道,“那把剑当了,别说换身行头,再买个似这宅院大小的房子也够了。” “真的假的?”奚画闻言忙又特意去看那剑,只可惜对方已然走远。 “走吧。”关何轻声催促,余光不自觉往前瞄了几眼,心里暗暗道:这人不简单,往后莫要与他有交集才好。 * 日头沉了下去,晚风吹得紧,微有些湿意。 回到家时,饭已经煮好了,罗青擦着手从屋里出来扶她,一面还叹道:“腿脚不方便就不要去书院了,养好了再去不是一样么?” 奚画笑着摇头:“我没事,只是小伤而已,上课要紧。” “哪里要紧了,本就是个姑娘家的,把功名利禄看那么重作甚么?”罗青一提起这事便有满腹的话想说,“依我看,咱们还是别念书了,规规矩矩寻个好人家嫁了成不成?你也老大不小了,若是考到宫里做了女官,往后嫁人就愈发不容易了,哎……” 奚画努努嘴:“嫁人有什么好的,我现在这个样子,就是嫁了,怕是别人也不会认真待我。人若不为自己争一口气,怎能妄想会有人平白尊敬自己的?” “看这许多书,倒把脑子给读得固执了。我是后悔,就不该让你去念什么书的,没得和你那爹一样,说话一套一套的,我又说不过你……”絮絮叨叨了半天,罗青才往门外瞅去,那街上早已是空荡荡无一人。 “诶,这早晚送你回来的那个呢?” “他啊。”奚画展目未见得关何身影,遂笑道,“走了吧。” “……该叫人家进来坐会儿的,老这么麻烦别人,多不好啊。” 经她一提,奚画才感到有一丝丝歉疚:“下次吧,下次得空……” “下次你又要忘了。”罗青搀她在桌边坐下,拿勺子给她舀汤,“一会儿我去炒点栗子,你明儿给他带点去,他可爱吃栗子么?” 奚画挠挠耳根不确定道:“不知道。” “那他爱吃什么?我给他做些。” “……我不知道他爱吃什么。”好像什么都能吃的样子。 “你这丫头。”罗青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怎么就不留个心眼儿呢,问什么都不知道。” 奚画捧着碗低头喝汤,心里直犯嘀咕。 好端端的,作甚么要留心这些…… * 夜里吃过饭,奚画就捧着几本古籍照着那图纸翻阅。 书院的位置风水极佳,可谓是山环水抱,曲径通幽,其中楼阁有大观楼,望山楼两处,祠堂有便孔子祠和武侯祠等一共五处。 假山水池自不必说,除此外还有藏书的日月阁,讲堂和敬师堂。 除了较为偏僻,上回出了木归婉之事的对江亭外,别的地方平日都有不少人来往,若真有什么宝物,百年来岂会无人知晓? 而那群匪贼又如何这么肯定在书院里头会有宝藏呢?他们又从何而知的? 窗外雨疏风骤,这一看就看得甚晚,直到子时她方觉困倦。 外头的树吹被得莎莎作响,听这风声,恐怕将有大雨。 思及如此奚画忙起身去关窗,又到院外把黄狗的窝给挪到檐下,一切打点妥当方去床上睡了。 约莫是气候凉爽的缘故,这一觉睡得格外的沉。 翌日,奚画醒得很迟,还是被门外的狗叫声给唤醒的。 早上雨点叮咚,雨势倾盆,狂风凌乱,院子里木芙蓉的叶子被吹得满地皆是。 因不知是不是雨太大,那黄狗叫得很是古怪,一阵一阵的没个消停。 怕院里的东西被人顺手牵羊,奚画只得揉着眼睛披上外衫起来,自厨房去拿了油纸伞。 一推开门,迎面的风雨简直让她快要睁不开眼。 似乎是瞧见她出来,黄狗屁颠屁颠跑到她腿下,亲亲热热地蹭了蹭。 登时,裤子就被它扑得又湿又脏。 “出什么事儿了,叫得这么厉害?” 把脸上的水一抹,见那院门已被风吹开,门闩也落在地上。 奚画举着伞打着呵欠,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将其拾起。刚行至门边,蓦地却看到自家门外还躺了个人。 她愣了半晌,险些以为是自己没睡醒看花了眼。 ☆、第28章 【关关雎鸠】 “诶?喂、喂,醒醒啊……” 奚画一手撑着伞,俯身下去推了推那人肩膀。 他浑身被雨淋得透湿,发丝亦黏在脸上,遮了满面,不知在这儿躺了多久了。 若是附近的居民,彼此互相都是认识的。奚画遂把他覆着脸的头发拨开,正待瞧瞧是哪一个,却在看清此人相貌时微微一愣。 他年纪轻轻,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五官清俊,剑眉紧蹙,眉宇间点染侠义之气。竟是昨日在桥下孟捕头府门前遇上的那个人。 “怎、怎么是你?” 奚画忙把伞搁在一旁,出门来瞧热闹的黄狗,一见她碰那生人,二话未语,张嘴就往对方手臂上咬了一口。 后者登时惊叫出声,蹭的一下自梦中醒来。 “你这嘴啊,走开!”她扬手一巴掌挥去,黄狗赶紧松口,夹着尾巴灰溜溜躲开。 “咳咳咳……” 尽管被手上的剧痛惊醒,那人的神智仍不甚清晰,眼皮微抬,看了四周一圈,半晌却只是咳。 “你……你没事吧?”奚画慌手慌脚地检查他胳膊,愧疚道,“实在是对不住,我家的狗方才不小心咬了你,你感觉可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对方艰难启唇,嘴张了许久,才喃喃念道: “好……好饿……” “饿?” 奚画凑上前听得他这话,左右瞧了瞧街上巷口,眼下风雨正大,半个行人也没见着。她咬着下唇思索了一阵,还是将他扶了起来,径直往院中的棚子里走。 草棚很简陋,平日里用来堆放些杂物,也是黄狗的狗窝所在,而今被如此一个不速之客霸占自己的领土,难免会让其不满。 于是奚画端着肉粥推门出来时,就见它龇牙咧嘴,炸着毛围着那人一圈一圈地走,不住对吠叫。 “诶,你也是烦得很。” 她摸索着从怀里掏了根猪骨头丢过去,黄狗狗眼一亮,一口叼住,安安静静伏在一旁磨牙啃咬。 见它总算是消停下来,奚画才放下食盒,蹲下身去仔细瞧那人状况。 恐是湿衣寒凉,天气又恶劣,对方亦不知是醒是睡,眼睛半睁半闭,唤了几声都没反应。无奈奚画只得又取了件干净衣裳暂时给他披上,之后拿那绢帕细细替其擦去满脸的水珠。 “咳……咳咳……” 兴许是感觉到未再淋雨吹风,后者不过多时,便悠悠转醒过来,举目望着头顶草盖的住屋,嗓音嘶哑,轻轻道: “此地是……” “你醒啦?” 奚画收了手,把帕子递给他:“来,自己擦擦吧。” 那人坐起身,低头看着手里的绢帕,似乎尚有几丝朦胧。定了定神,再抬眼去端详她时,只觉得她瞧着眼熟。 “你是……” 奚画把食盒打开,将肉粥捧起凑到他跟前:“吃罢。” 扑鼻的一股肉香,食物在前,他也管不得那许多,伸手接过,拿了勺子就狼吞虎咽吃起来。 那声响连一边儿啃骨头的黄狗都不自觉抬起头呆呆看他。 “……慢点吃。”奚画好心提醒道,“这儿还有呢。” 他一面点头一面感激道:“唔、嗯……多谢。” 瞧这饿虎扑食的样子,也不晓得有几日没吃东西了,看着着实可怜的很,奚画坐在地上双手抱膝,歪头打量他,内心不住啧啧而叹。 一连吃了三碗,那人才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开口问她道:“这里是你家?” “我家后院。”奚画笑着答道,“我娘还在睡觉,怕她不喜我带外人进来,所以只能让你在此处避一避雨了。” “无妨,能有避雨之处我已十分满足了。” “你……”奚画试探性地问道,“你是打哪里来的?怎么在我家门前躺着。” 那人闻言,放下嘴边的饭碗,嗟叹一声:“我原是自汴梁来此地办事的,只因孤身一人,不识得路,耽搁了几日,把盘缠给用光了。本想找到孟捕头接济一下,哪知……他却不在。” “你,和孟捕头是什么关系啊?” 他未及多想便道:“我是他的上……”蓦地他戛然止声,手握成拳在唇下轻咳了一下,“我是他的远房亲戚。” 骗谁呢,孟捕头是个孤儿,全平江城都知晓这事,哪里冒出来的远房亲戚。 奚画面上虽没拆穿他,心里却多少有几分戒备,他到底什么身份说不得,非得胡诌不可?还装出一副和孟捕头很熟识的样子,有猫腻…… 但转念一想,这世上谁没几个秘密不能道出口的,说不准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别人不愿说,自己又何必多问。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孟捕头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何况就你这光景,他便是在家,守门的家丁也未必放你进去,替你传话儿。” “这倒不是什么问题。”不想他却说得胸有成竹,“只要他在府上,我就有法子能进去。眼下等他回城便好。” 这莫名的自信倒和某人很是相似,奚画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懒得再追问下去,想了想,却是提醒道: “那他没回府的这几日呢,你如何过?要是十天半月不回城,你岂不是得饿死?” “这……”后者似乎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捧着碗皱眉沉默了良久,半晌无话。 听着是从京城这大地方来的人,怎么如此没个心计,奚画登时感到头疼,正想收拾碗筷走人,脑中倏地灵光一闪。 上回家里的狗莫名捡来的银子因来路不明,她一直不敢擅用,此回正好借他之手来瞧瞧这银两到底可用与否,顺道还能卖个人情给他。 “你等等。” 思及这般,奚画把食盒一搁,起身就到柴堆下翻找,自一个木匣子里挑了二两银子在手上掂了掂。 “来,你拿着。”说罢她就把钱塞到他手里。 “银子不多,你省着点花,就这么点,多的没有了……”顿了一顿,又补充道,“记得要还啊。” 那人怔怔望着手里的银钱,呆了少顷,才有些不确定地看她: “你……你真要借钱给我?” “怎么?”奚画忽然搂着钱袋,怀疑地瞥他,“你该不会是……什么江洋大盗,或是朝廷通缉的要犯罢?” 对方闻言“噗嗤”笑出声,指尖在白银上摩挲了一阵,小心收到袖中,眉间一扬: “你放心,我届时定然如数奉还。” 奚画担心地瞅了他两眼:“一言为定,驷马难追,你可别忘了……我家也很穷的。” 他微笑颔首,侧目时不经意看到肩上披着的外衫,眸中禁不住一暖。回头见奚画弯腰尚在收拾残羹,不由轻声道: “恕我冒昧,敢问姑娘闺名是?” “我姓奚。”她直起身子来,挎着食盒,向他一笑,“单名一个画字,书画的画。” “奚画?” 他低低念了几遍,闭目略一沉吟,方颔首朝她一点头,荡开笑意:“好,我记下了,多谢姑娘款待。” “正所谓‘君子贵人贱己,先人而后已’,一点小忙,何足挂齿。”奚画颇为豪气地摆摆手,转身将进屋,忽而想起什么来。 “那衣裳是我爹的,也不知合不合你身,你且先换下来吧,湿衣服穿久了恐会着凉。我再去找找有没有别的衫子。” “不必麻烦了……” 他话还没道完,风声已将余下言语尽数吞没,然而奚画早进了屋内,也不曾听见。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门外风雨渐小,她抱着一件旧袍子跨出门槛,张口便道: “我挑了个厚实的,依我看你还是……” 一语未毕,却见草棚底下空空荡荡,半个人影也没有,只留了一滩淡淡的水渍,黄狗蹲在那旁边,低头嗅了嗅,仰头看她,讨好似的摇着尾巴。 “……人呢。” “好歹把那件衫子换下来再走啊,可贵着呢……”奚画心疼道。 * 午后用过饭,天色大亮,下了一夜的雨总算是停了。 因怕罗青担心,早间的事奚画到底没告诉她。 饭后还在厨房刷碗,罗青就把昨夜炒好的栗子拿出来,一面用油纸包起来,一面不住叮嘱她,无非是什么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感恩戴德啊,为人要知结草衔环啊云云。 听得奚画一头两大,正昏昏欲睡间,门外忽闻得有人叩门。 她精神一振,忙把那栗子接过在手,应道:“娘,那我先走了。” 眼见她风风火火的样子,罗青不由担忧:“慢点走,小心你的脚啊。” “知道。” 院门是虚掩着的,她还没上前开门,草棚里的黄狗反倒是如箭一般飞奔而去,一脸喜滋滋地扑向那人身上,真是比见了屎还高兴,一个劲儿的伸舌头摇尾巴的。 “诶,奇了怪了。”奚画抱着油纸包,满脸疑惑,“你们认识?” 关何摇了摇头:“不认识。” “……难得见它这么亲近外人。”她在那狗头上揪了两把,纳闷,“平日里见谁都咬,如此腆着脸示好的,你还是头一个。” “是么?”关何眼里露出几分欣慰,“它叫什么?” “它叫……”奚画正脱口要答,猛然间觉得那里不对,后半句便骤然小声。 “叫……关关。” 关何:“……” “是取自诗经中‘关关雎鸠’这一句。”她连忙解释,“我爹给起的。” 关何眉头微皱:“那如何不叫雎鸠?” 奚画不好意思地挠挠耳根:“雎鸠是条母狗,前年死了。” 听他未再言语,双目与黄狗对视了许久,最终还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走吧。” “喔……” ☆、第29章 【荒郊小屋】 赖水三家住在城郊外山塘河附近,离此地尚有半个时辰的距离。 将走至城门口时,奚画才想起来自己手里抱着的板栗子,她把手肘一抬捅了捅关何。 “嗯?” “这是我娘要我带给你的。” 说罢,她将怀里的油纸包塞到他手中,挑眉得意道:“她亲自炒的,味道很好。” “带给我的?” 掌心沉甸甸的一包,关何垂眸看了一眼,神色微愣地望向她。 “……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奚画不自然地理了理额前的发丝,“这几日你起早送我去书院,怪不好意思的……” 他淡淡道:“没事,举手之劳而已。” “我娘炒干果很有一手的,昨儿炒了一晚上,还特意给你闷在锅里,生怕凉了。”奚画歪着头,笑吟吟看他,“你吃吃看。” 听得她如此一说,关何反而有些怔忡,捧着那一袋子的板栗,眸子里复杂难言。 暖意透过纸袋传到掌心,这么多年了,从来不曾有人记得在出门时给他带上一包零嘴,心中莫名的涌上一种异样的情感。 一种叫做亲切的感觉。 “吃啊。” 看他盯着瞧了良久,却半天没动静,奚画不由奇怪道:“怎么了?你不喜欢吃糖炒栗子么?” “不是……” 关何寻思少顷,抬起头来,表情肃然地看着她,“这个东西……该怎么吃?” 四周静默了一瞬,且听她“噗嗤”一声笑出来。 奚画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地从他手上拿过纸袋,不可置信道:“说笑的吧?你从前都没吃过栗子么?这玩意儿又不贵。” 见她憋笑憋得很是辛苦,关何略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唇,解释道:“我们那儿没有这个……以前也没见过。” “栗子不是哪儿都有的吗?我怎么不知道蜀中不产栗子的?” 奚画虽是纳闷,仍旧从袋子里取了一个,扳开壳来,把里头的坚果捏在手上,朝他扬了扬。 “板栗是要剥壳的。” 她不自觉将手往前送了几分,自然而然道:“来,你尝尝。” 才说完,蓦地发觉自己这个举动似乎太为不妥了些,奚画缓缓把手往回缩,只把袋子递过去: “你自己……” 话音未落,面前的关何不知几时已然低下头,张口自她手上含住那一粒果子,而后直起身来,慢慢咀嚼,似有所思。 “嗯,是挺好吃的。” 满载花香的春风从耳畔一掠而过,看着他侧脸的轮廓在微漠的日光下被衬得格外清晰,眉目间甚是俊朗。 奚画手臂颤个不止,指尖尚感觉到一丝湿意。 她是万万没料到对方当真就着自己的手吃下去……一时脑中腾地一下浑浊不清,连那包栗子也没拿稳,缓缓自手里滑落,瞧着就将掉在地上,幸而关何眼疾手快一掌拖住。 “小心点。”他叮嘱道,“才下了雨,要是散了就不好捡了。” 半晌没见奚画言语,他皱着眉向她跟前凑了凑,这一看登然发觉到哪里不对劲,反而关切地问道:“小四,你怎么了?脸这么红……” 奚画大喘了口气,一把将油纸包狠狠塞回他手里:“你你……你自己剥!” “呃?” 还没明白过来,就见她两手捂着脸,愤然地朝前走去。 关何站在原地,莫名其妙地瞅了瞅自己手里的板栗。 * 赖水三家的房舍十分偏僻,方圆几里内都未见有其他人家,院子里到处横着扫帚簸箕,杂乱不堪。 听到敲门声,打开院门,一见是她二人,赖水三倒是露出一幅讶然之色。 “小四,你们怎么来了?” 想起那日之话,他即刻转为欣喜:“是不是图纸上的暗号有眉目了?” 奚画讪讪地摆手一笑:“不是……正是因为想不出来,所以我们才说到你家来看看。你找到什么线索没有?” 闻言,他转喜为忧,摇头叹气:“哎……我也是没多大收获……”说着,便往后退了一步,让她俩进屋。 “你们来瞧瞧吧,不过……屋里才被我翻了个遍,尚未整理,乱是乱了些……” 奚画和关何随他往里头走,刚一进门,就踢到地上倒着的长凳,举目一看,到底是家里没个女人,这岂止是乱了一点半点儿呢……简直连下脚之处都没有。 赖水三一面在柜子上翻翻找找,一面扭过头来,赦然笑道:“实在是对不住,让你们看笑话了。” “……没事没事。”奚画摆了摆手,“本就是我们叨扰你了。” “哪里的话,你们能帮忙,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哦,那佛龛就在内室里。”赖水三抬手一指,“图纸最初便是在龛下压着的,你们且坐着歇会,我去泡茶。” 奚画忙起身:“诶,不用麻烦……我们也就是坐一会儿,很快就走的。” “不妨事不妨事,应该的。”赖水三憨然笑笑,侧身就往厨房里去。 瞧他这般热情,奚画也不好再推辞,遂拉着关何要去里屋看那佛龛。 不想一回头,却见他在桌上用手指划了一道,沉默未语。 “怎么了?”奚画好奇地垂头去看,瞧他指尖上一抹灰尘,不由嫌弃,“啧啧……水三家也够脏的,这都多久没打扫了。” “我看也是。”关何取了汗巾擦净手,起身对她道,“走吧,去里头瞅瞅。” “嗯。” 供奉佛龛的屋子很是狭小,除了那尊释迦摩尼地佛像,别的东西却一件也未放置,倒显得空荡。 佛前供了一个精致的香炉,两边分别有两个净瓶,瞧着甚是庄严。 “真舍得。” 关何抬手摸着那佛龛一侧,清淡道:“屋子破旧成这样,神龛却是用上等楠木所制,想来他家非常信佛。” “怪不得把图纸放在佛像下面。”奚画笑道,“只怕也是为了求庇佑罢?” “大概是……”说着他收回手,摊开掌心,又是满手的灰尘。 “小四。” “嗯?”奚画正在看那精巧的木雕,头也没回就随便应了声。 “赖水三是几时来我们书院的?” “……似乎很久了吧。”她颦眉思索了一阵,“我进书院的时候他就在了,听金枝说他考了六年都没高中,后年若是再考不上,就打算回来和他爹学手艺。” “哦,这样。” “怎么了?”奚画不解地看他,“为何忽然问这个?” “没有,只是感觉有点奇怪。”他拧眉摇了摇头。 “他好像……” 后半句话还没出口,那外头便听的乒乒乓乓的动响,像是有许多东西被碰倒一般。奚画二人忙跑出门看,正见地上散了一堆薏米,竟是赖水三将盛米的竹筐给打翻了,他一脸尴尬手忙脚乱地蹲身去捡。 看得这情景,奚画和关何也只好上前去帮忙。 “怎么这么不小心,现下薏仁可贵着呢,你还洒了这许多。” 赖水三不好意思地垂下头:“都怪我我笨手笨脚的,什么事儿都做不好……” 关何忽然开口问他:“你在找什么,这么急?” “我在找茶叶啊。”他闻言便道,“也不知放哪里去了,半天没寻得,还说煮茶给你们喝……” “不碍事的。”奚画宽慰道,“横竖我们也不渴,你不必麻烦。” 把手里的米放进箩筐中,关何展目往那搁着茶炉子的地方扫了眼,继而拍拍手站起身,自炉子背后的小柜中取了个锡罐。 “茶叶,是这个吗?” “啊,对对对……”赖水三赶紧接过来,颇为窘迫地挠了挠头,“我都忘了给随手搁在这儿了,你们等着,我这就去烧水煮茶。” 关何轻轻颔首:“我来帮你。” 赖水三也没推拒:“那好,劳驾你去取一下茶碗吧,就在厨房柜子上的。” “嗯。” 他依言走进厨房内,四下里环顾了一圈儿,在碗柜上拿了三只茶碗。 到底是平民百姓家,这茶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待他将茶水奉上,奚画便把图纸展开来, 边喝茶边与他解释昨日翻阅古籍的收获。 原本按照风水布局和书院真实境况来看的话,日晷应是摆在钟楼旁边的,但图纸上所绘的日晷却是在偏北的对江亭之处,而且中间还莫名夹了个赖水三曾祖父的名字。 四个字正好在一条直线上,自上而下。 这么一瞧,定是要按某种顺序来解读才是,只不过她找了一夜的书,也没明白这字到底是隐喻的典故还是诗词方位。 三人又围着饭桌探究了一阵,一直到日头偏西,天光暗淡,奚画才与关何起身告辞。 赖水三送她到门口,仍旧把图纸奉上:“我明日再去和那群匪贼说说……看能不能多宽限几天。” 奚画依言点头:“好,若有什么事,你尽管来家里寻我。” 步出门时,天晚欲黄昏,半边苍穹都给夕阳染了一道红光,完全不像才下过大雨后该有的景色。 因得晚上罗青要在绣庄忙活计,想是不会回来用饭了,正巧又逢清风楼一月一次的半价折扣,奚画便就拉着关何绕过去吃晚膳。 时候不算早,酒楼内食客未满,尚有位置,她二人捡了个僻静地方坐下,随意点了几道菜。 等饭时,小二给上了壶热腾腾的龙井,虽不是佳品但总比在赖水三家喝的粗茶还是要好上许多。 “水三儿也真够可怜的,娘亲死得早,这下子还遭上此事。” 她捏着茶杯轻叹一声。 “咱们不如去报官吧?我看那十里坡的匪贼不过是虚张声势,这种事还是官府出面比较好。” “报官倒是不急……不过说到赖水三。”关何自取了筷子在手中摆弄,“你就不觉得他有些奇怪吗?” “奇怪?”奚画喝了口茶,“哪里奇怪?” “他说他是在家中翻找,可为何柜子上有那么多的灰尘?完全不像是平日住过人的样子。 就算是他疏于打扫,但佛龛用这么讲究金丝楠木,那般信佛却连佛前的香炉都不清理,龛也不擦拭,净瓶的水也未换,无论怎样都有些说不通。” 听他如此一提,奚画方才回忆起来。 “……好像,是这么回事。” “最要紧的还不是这些。”关何轻摇头,沉下声来,“你说他娘死得早,他那定然是与其亲相依为命,但厨房内除了茶杯以外,竹筷饭碗等却只是一份。那屋子……当真是有两个人居住的吗?” 酒楼外一股凉风扑面,奚画没由来打了个冷战,细细回想从前和赖水三相处时,他的所言所行,越发感到背脊直冒寒意。 关何皱着眉问她:“你……见过他父亲么?” 奚画咽了口唾沫,捧着茶杯摇了摇头:“没……” ☆、第30章 【有匪君子】 两人大眼瞪小眼,正觉头皮发麻时,那小二举着个托盘,脚步轻快如生春风,朗声就道: “来咧,客官您的爆炒腰花和木耳冬笋!” 桌上菜香袭面,嘴里不自觉吞起唾沫来,奚画抽了筷子,不在意道:“罢了罢了,有什么事儿吃咱们完饭再说,怎么的也不能和自己肚子过不去。” 关何闻言却是一笑,不置可否地夹了一片笋放到她碗里。 “慢慢吃,不够再叫。” 奚画甚是满足地捧着碗看他,语气忽有几分艳羡:“看不出,你还挺有钱的。” “……还好。” “你都请了两回了,这次让我来付钱罢?” 关何摇了摇头:“不妨事,你吃就是。” “那多不好啊。”她正将解释,蓦地想起那日第一次见他的时候,纳闷道,“咦……不对啊,你有钱怎么还偷人银子?” 他闻言手上一滞,筷子上挟的一块木耳登时就落在碗边。 脑中尚思索着该怎样答她此话才好,还未开口,邻桌却听一人不满地拿手叩了叩桌面,朝那伙计道: “小二,你怎么搞的!明明我们几个比他们二人先到,为何倒先上他们的菜了!” 奚画一口笋片就哽在喉中,一连喝了好些茶水半晌才吞下,继而就探头往旁边瞧。 但见离得不远处一方桌前共坐了五六人,皆身着竹青交领的宽袖长袍,头上带有方巾,看上去和天鹄书院的常服很是相似。 “对不住对不住!”小二忙过去点头哈腰的赔礼,随即看了看手头的菜单,表情尴尬道,“那个……几、几位爷,你们没点这两道菜啊?” “废话!”那为首之人一掌拍在桌上,横眉一瞪,怒道,“你是怕爷我付不起这点菜钱么?方才没点,现在点了不行?” 小二满面为难:“那……那您现在点了,也得等一会儿才能上菜啊……” “你这小二还不会做生意了是不是?”一边便有人附和插话道,“我们娄公子都发话儿了,就要吃他那一盘,多少钱也给得起,还不快些端上来?” “这、这……” 明摆着那席话是针对他二人的,关何不由皱眉,低声道:“这不是强词夺理吗?” 一见对面人的服饰,奚画心里早有不祥预感,听得这会子一串言语,脸色愈发难看。 “这伙人是城东兰亭书院的,素来和我们书院不合,平日里没事就爱来找麻烦”她放下筷子,低声道,“……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在这里碰上他们。” 她今日恰好穿的是书院的青衿,恐是如此才被对方认出。 奚画暗暗叫苦,那娄方亮乃是娄员外的大公子,娄家家财万贯,是城内数一数二的富商,莫说院士,就是知府也得给他三分薄面。这会子撞上他,那是别想好好吃饭了。 “还愣着干什么?”那边几人对着小二催促道,“还不快去?” “客官,这……这不大好吧……” “废话!”娄方亮偏头就往地上啐了口,“有什么好不好的,磨磨蹭蹭……怎么,你是看不起我?” “不是不是,小的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小二连忙摆手,却还是不敢有所动作,身侧坐着的另一瘦高书生似是按耐不住,起身就道: “你不敢?我来!” 眼看对面来势汹汹,奚画当然不欲惹事,伸手扯了扯关何便道:“算了,我们走罢,去别家吃也是一样的,我请客。” 本没打算就此作罢,但见她已这般言语,关何只得颔首应下: “嗯……” 他还未起身,那人一手端了桌上的菜,一脚却踏上桌来,朝奚画道: “哟,这不是天鹄的四姑娘吗。” 她往后挪了几步,与其保持距离:“你认识我?” 那邻桌便听人冷笑道:“天鹄书院的学生那是个个有心计的很呢,谁不认识?” 奚画闻言便觉得莫名其妙:“我们书院怎么又有心计了?” 这端盘子的瘦高书生俯下身来,手搭在膝盖上,居高临下看她:“哟,装什么?你们书院的李含风李大少爷上年不是在马场上出尽了风头么?” 奚画皱眉看他:“他出风头,干我什么事?” 后头即刻有人厉声道:“干你什么事?元旦进京的名额,整个平江城就三个,你们却拿了俩,以往从来都是三个书院平分的!” “那也是你们自己技不如人。”奚画听着便满腹不悦,“和我有什么关系?”今年元旦前,是他们自个儿上门挑衅,扬言要比马术来夺名额,结果碰了一鼻子灰,眼下还赖她不成?她骑射一向差劲,全程都没参加过…… 谁知对方不依不饶:“你们蛇鼠一窝,那是做了什么手脚才赢的!” 她听得一肚子火,忿忿道:“你们简直是不可理喻!自己输不起,却偏偏找上门来班门弄斧,丢了面子还怪人家?” 娄方亮靠着椅子,冷笑一声:“哼,你既是说我们技不如人,敢不敢现在就随我去马场,我们堂堂正正较量一把!?” “是啊!”周遭一干人等即刻起哄,“择日不如撞日,要比现在就比!” “走走走,马场去!” 这不是分明着找茬么。 奚画咬了咬牙:“不去,你要找人比试大可去找含风,何必来跟我较劲。”她拉着关何起身就道: “我们走。” “站住!” 身边那人放下菜盘来,抬手就去将拽她衣襟: “想跑?” 怎料手离其肩上三寸时,却猛地被人一把擒住,且听得“咔咯”两声,接着整个酒楼便闻得一声穿耳的尖叫,直冲云霄。 “啊啊啊啊——” 关何力道未减,手亦未松,垂下眼来冷冷看他:“莫要得寸进尺了。” “你……你……”那人刚想开口,却在与他视线对上的一瞬,骤然止声。 这般寒意透骨的杀气,竟让他无端打了个哆嗦。 娄方亮怔怔看着那一直未曾吭声之人,眸色一凛,起初瞧他衣着普通,以为不过是个路人甲,怎知还是个半途杀出来的程咬金。 他抬头喝道:“你什么人?” 关何放开手,迎上他目光,淡淡道:“天鹄书院的学生。” “你是天鹄的人?”对方似乎很怀疑,上下把他一扫,“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我是新来的。” “嚯,怪不得。”娄方亮一声冷笑,“连我的名讳你都未听过,怪不得是新来之人。” 关何冷声看他:“听过如何,没听过又如何?” 听他这话显然是有几分挑衅,奚画虽是厌恶此人,可总归不能莽撞得罪权贵,她忙扯了扯关何衣袖,低声道: “别和他们杠了,这姓娄的不是好惹的,比含风他家还厉害呢。” “没事,我打得过。”难得他还偏头宽慰自己一声,奚画瞬间觉得他压根没明白自己方才说的意思。 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好小子,胆儿不小!”娄方亮抬手活动筋骨,扳得骨节咔咔作响,“你可知惹恼了大爷我会有什么后果么?” 因听他此话,在座众人皆纷纷站起身,奚画这才看清,原来旁边几桌的人也是他所带帮手,粗略一算竟有二十人。 一瞬间,满场几十个人眼神凶狠地朝她扫过来,这感觉,简直比羊入狼窝还惨烈…… “怎、怎么办?”她揪着关何只差没压住情绪,揍他几下,“都叫你别惹他们了,这么多人……不死也残啊。” 大约是亦有几分意外,关何眉头微皱薄唇紧闭,抬手便把她往自己身后掩了掩,随即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三尺长的连弩来,直往桌上重重一掷,震得满桌的碗盘筷杯为之一抖。 只见他目中凝威,面色隐隐渗出一股杀意,四下里环顾一周,冷然道: “你们,要一起上吗?” 恐是不曾想到他会随身带有这般武器,娄方亮虽是人多势众,可到底手无寸铁,何况如此的连弩众人此前并没见过,自然不知深浅,不敢妄动。 一时只僵在原地,与其相望对峙。 他把弩上的银环一扣,提醒道:“我话说在前。” “死活不顾。” 奚画小心翼翼从他背后探出头来,定睛往其手上那把连弩看去,此物骤然一瞧大小已如长剑一般,他适才动作太快,也未看清是自哪里逃出来的,不过这东西也不小啊,平日里怎没在他身上见过? 对面的娄方亮迟迟没有上前,旁侧几人也瞧他那连弩像是真家伙,不由有些忌惮,便就在娄方亮耳畔轻声道: “娄少爷,他……他有家伙,咱们没有啊,就这么打是不是太吃亏了点儿?” “是啊是啊,何况院士不允许我们在外生事的,这要是让他知晓了……” 娄方亮听得不耐烦,侧目就骂道:“混账,没用的东西,你们——” 他一语未毕,耳畔却闻得一阵清脆的掌声,那角落处忽而走出个人来,满脸堆笑地行至关何身边。 “这好端端的吃饭,大家何必大打出手,伤了和气。” 这说话的,是个红衣姑娘,声音清脆婉转,身段窈窕,但看相貌虽是个出色的美人,可又不似寻常的中原女子。 不过是一瞥她面容,倒让在场之人神魂牵绕,痴痴发愣。 “诸位都是我朝天子门生,如若在此打架斗殴,岂非是有辱斯文。所谓君子之道以修身为要,这般鲁莽,那可是小人之举啊。” “……我这话,说得没错罢,小哥?”但见她把手轻摁在关何连弩上,甚是魅惑地眨了一下眼睛。 若换成旁人,怕是早醉得云里雾里。 关何却是一脸震惊之色,半晌才回过神来,压低声音问她: “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花深里并未言语,只朝身侧挑了挑眉,不远处的一个青衣少年立马抬手挥了两下,示意存在感。 这角落里两张桌子坐着的竟都是山庄里的人! 回神过来的一干书院学生立马接嘴迎合。 “说……说的是啊,我们娄大少爷何许人,哪里会与他一般见识!” “就是!不过是个山野小民,不足为提!” 眼见有人打圆场,那自然再好不过了,娄方亮本也无意真和他动手,既是给了台阶下,他也不会死撑面子。 于是就着旁人的劝阻,“勉为其难”的不做计较,只换了个位子,仍旧叫了菜,与左右坐下闲谈。 瞧着危机解除,奚画才是松了口气,正抹了把冷汗要倒杯茶水来压压惊,怎想面前已有人双手把茶杯奉上。 她吃了一惊,却见那人笑靥如花,递上茶:“来,姑娘喝口茶。” “多、多谢……” 无事献殷勤,自己还和她不熟。 奚画满腹狐疑的接过茶杯,还没等喝,那女子又“啧啧”两声,一手伸过来,轻捏着她下巴,仔仔细细打量: “真是个标致的丫头呢……怪不得,我们爷这么‘照顾’。”说话时,那秀眉微不可见地对关何挑了挑。 诶? 诶诶诶?! 奚画僵在当场。 此人……该不是老鸨罢?! 话音刚落,她那手就被关何一掌扇开,听他语气不善:“作甚么?” 花深里瘪着嘴偷偷翻了个白眼,笑道: “没事,我瞧这姑娘好看,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二位,接着吃,不必在意我。” ☆、第31章 【桃之夭夭】 看她步履轻盈地回了原位,悠哉自在喝着茶。 奚画悄悄凑到关何耳边,轻声问道: “她是谁?你认识么?” “……不、不认识。”关何尽量背过身不去看花深里几人,低着头专心吃饭。 然这一顿他味同嚼蜡,总觉得芒刺在背,浑身都不舒服。 好容易挨到傍晚,出了酒楼,关何寻了个借口让奚画自行家去。继而又躲在树后,谨慎地看着她在视线里渐行渐远,这才松了口气,绕步到酒楼后墙之处。 月色昏暗,墙外灯火斑斓,照了一片树影在地。只见那墙角暗里,黑压压的站了数人,花深里正说着话,余光瞧他走过来,遂侧头笑道: “哟,来啦,你家‘四姑娘’呢?” “别混叫。”关何皱眉不悦,行至树下,淡淡道,“我已让她先回去了。” 他展目看了一眼众人,问道:“你们如何来了平江?还带了这么多……嗯?”仔细打量后,关何微怔:“怎么都是我的人?” “庄主吩咐我们过来的。”那少年靠墙而立,挑眉对他道,“听闻此地藏宝,庄主那见钱眼开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便宜不捡白不捡。” “你是……”举目打量,此人瞧着有些眼生。 “是青衣。”花深里解释道,“这位是新的青衣。” “新的青衣?”关何声音一沉,已然是预料到了什么,“那从前的青衣……” “前几日死了。”花深里耸肩笑笑,瞧他表情骤然变化,轻叹道,“没办法,一个青衣死了,总会有第二个青衣。你也该明白,以后你夜北死了,世上也会有第二个夜北,咱们庄子里最不缺的就是杀手。” 关何默然半晌,才把视线移到那少年身上,后者看着比他还小几岁,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朝他拱手抱拳: “夜北堂主,久闻大名,今日一见……幸会幸会。” 他没答话,不咸不淡地颔了颔首。 “庄上正巧又接了桩大生意,西江带着一半人去契丹了,所以只能把你的人带过来。”花深里拍着他肩膀,笑问道,“不介意罢?” “无妨。”关何点点头,“看着点使就是了。” “呃,我的意思是……”她甚是委婉地轻咳了一声,“让你的人,看到方才那情景……” 关何:“……” 她话音落后,那人群里便有几个憋笑憋得艰难,“噗”了两下。 关何闻言就喝道: “笑什么?!” 底下仍听得几人压着声音,交头接耳,学得那是惟妙惟肖。 “……堂主方才连千机弩都放出来了。” 另一人偷笑:“人还说‘你们,要一起上吗?’。” 又有人接话:“‘死活不顾’。” “噗……” 花深里掩嘴靠着青衣,双肩剧烈抽搐,笑得前俯后仰。 关何自觉尴尬异常,抬眼看了那几人,眉峰一拧,厉声斥道: “有什么可笑的,闭嘴!” 一干人等忙敛容收笑,正襟肃然,鸦雀无声。 虽是如此,关何只感到头疼心累,扶额暗叹不已,继而便转身问花深里: “庄主叫你们来寻宝?可告诉你们那是什么宝物了么?” “那倒不曾。”她依言回答,“不过据悉,这附近有一窝山贼也在探宝,庄主说等他们找到了,我们坐收渔利就行,也懒得费那功夫。” 的确是庄主一向的作风,关何轻叹道:“你们记得小心行事。” “那是自然了。”青衣少年和四下之人眼神交流了一番,笑得不怀好意,“我们不会暴露你身份的,不过也劳烦夜北堂主以后出门,别拿淬了毒的弩/箭出来和人干架好不好?我瞧着都吓人……” 闻言,周遭又是一阵闷笑。 关何:“……” * 次日,天气不好不坏,早上尚且凉快,日头不大。 又逢雷涛的骑射课,上回奚画以身子不舒服为由侥幸躲过马上射箭的练习,这次看着那前面悠闲吃草的马儿,顿然感觉自己是在劫难逃。 小校场一旁,几匹白驹正低头扑哧扑哧磨着蹄子,阳光浅淡,雷涛叉腰在手,一脸享受地瞧着面前的几排学生。 “诸位,多天不见,还是这么没精打采的啊!” 底下学子甚是配合得发出一阵唏嘘。 “大家别这么失落嘛。”雷涛朗声笑了几下,“今儿我特意从几位唐门弟子手上借了一把连弩,让你等也开开眼界!” 一听有新奇东西看,众学子瞬间提起精神来,挨挨挤挤凑上去瞧。 雷涛自背后出手,闻得一声轻响,只见一个暗紫色的弩机现于眼前,此物两端装有银色机括,中成绛紫,长约五尺,枪身刻有极其精细的纹饰,外形类似十字弓,但与寻常十字弓似乎又有些不同。 一人发问:“雷先生,此为弩/箭?” “诶——”雷涛一摆手,“这可并非一般的连弩,江湖人称其为‘千机弩’,因此中暗藏千机,暗器机关甚多,又能做百般变化随身可带,很是便捷。连战场上都有不少使这个的。” “千机弩?” 奚画在人群缝隙间看得些许形貌,越瞧越觉得眼熟,回头便对关何道:“这个怎么和你昨日拿的那么像呢?” “……巧合而已。”他不自然地后退一步,“我那个只是普通的窝弓……怎能和此等精妙暗器相提并论。” 似乎也觉得不可能,奚画怀疑了一阵,倒没再细想,反而环顾了一圈儿,小声道: “水三今天没来。” “嗯。”关何有所觉,“我也没瞧见他。” “会不会是被那群匪贼给抓走了?” 越想越担心,奚画愧疚道:“要是我能早点探出那图纸的秘密就好了……” “又不关你的事。” “话是这么说,不过……” 一言还未道完,那边就听雷涛朗声道:“今天大家就来练练这连弩吧,往日总叫用弓,怕你们也是乏得很了。来来,我这儿有十字弓,一人拿一个。” 奚画一听就感到麻烦:“怎么要又用这个……可我连弓都射不好啊……” 还没来得及感慨完,雷涛接着补充下文:“每人得中靶五箭,但凡午时未完成任务者,绕场跑十圈。” 这一瞬,奚画骤然感到呼吸困难…… 校场上靶子齐齐而摆,只听得四下里“嗖嗖”声响不断。 从前只在书上听说过弩机,现下真真切切捧在怀里,即便有看雷涛演示,奚画还是觉得无从下手,一连射了好几发却连靶子都没碰着。 她在这方面的确是半点天赋也没有,可说到底自己本就是个姑娘家,刀刀枪枪玩不利索也是人之常情。 好在金枝还陪着,一排靶看过来,就她俩这儿一箭也没中,这场面难言凄惨。 “雷先生一时兴起,倒要我们陪他受累。”金枝拿着那十字弓,没趣的摆弄了一阵,噘嘴道,“这怎么玩嘛……” 又一箭射偏,擦着那靶子一边儿而过,奚画抚了抚额,偷偷瞄了那边的雷涛一眼,朝金枝道: “这么着,等会儿趁雷先生不注意,咱们把箭戳到靶子上不就成了?” “好好好!”金枝抚掌赞道,“这个好这个好,小四真有你的!” 一听有人夸,不自觉就显摆起来:“那当然,有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我这是头脑发达四肢简单。”还没得意够,对面就听雷涛那洪亮的声音,响彻云霄。 “奚画,你过来,到我这儿练!” “……” 一过半个时辰,头顶上太阳渐渐大起来,奚画内心悲愤地上好弩/箭,狠狠抽了一发,她这才中一箭,也不知道要练到几时,偏生雷涛还跟看犯人似得在一旁专注死死地盯着,想偷奸耍个滑都不能够。 今日果然是多舛。 “哎……” 一口气叹了一半,身边忽听得一人道: “小四,你这么射箭射一天都中不了五发的。” “诶?”她一转头,便见关何站在左侧,抱着臂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手上的连弩。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奚画自地上拾了一根羽箭装上去,努努嘴,“靶子射好了么,就这么闲地四处溜达?” “不过五箭而已,有何难。”他淡淡道,“我在这儿站着都看了你半个时辰了。” 她微愣一瞬,随即不相信道:“这么大口气……你靶子呢?” 关何颔首看向旁处:“在你右边。” “我右边?我右边那不是……” 奚画视线一转,骤然噎住。 这家伙,居然是五发全中…… 起初还以为是雷先生练习的靶子,没想到竟是他的…… 奚画甚是不甘地扭过头来,认认真真把那连弩举起,正待要扳动上头的悬刀,关何却伸手一拦,正色道: “你姿势没对,这箭射出去,也中不了靶。” 她狐疑地望着他,不情不愿地问道:“那你说怎么射?” “把腰挺直。”关何几步走到她背后,抬手将她胳膊托起,另一手轻摁着上背脊,生生把她腰身板直。 “臂膀别动。” 没料到他会手把手过来教,奚画登时有些手足无措,正觉他胸膛贴上来,浑身便不由发烫,耳根更是烧得灼热。原想抽手避开,关何却似并未留意一般,掌心仍覆上她手背。 “别走神。”他皱眉叮嘱,“平视前方。” “等……” “看好靶心。” 他嘴唇离她耳畔只短短几寸距离,温热的吐息一阵阵扑在脸颊上。 脑子里一团浆糊,仿佛连前面的靶子也未看清,更不知手指何时扣下去的,听那短促的“嗖”响,回神过来时,羽箭竟正中靶心。 “好了。”关何松开手,朝她淡淡一笑,“现在可明白了?” 奚画只抱着那十字弓,半晌说不出话来。 站在附近的雷涛倒是惊愣在场,当即便抚掌喝彩,大步一跨,手便往关何肩上狠狠一拍,笑赞道: “好小子!箭法不错啊!” 后者被他拍了个趔趄,险些没一头栽在地上。 “雷先生……” “我来书院这许多年了,都未见过箭法如你这般准的!”雷涛将手一抬,扬眉得意道,“来来来,先生和你比试几把。” “先生……” “好多年没逢上对手,我这手都有点儿生了,啊哈哈哈——” …… 靶前,奚画蓦地收回目光,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弓,额上冒了几颗汗珠。 糟了。 方才……压根就没仔细看是怎么射的。 * 晌午时候,书院小校场上,奚画绕着那外圈跑得气喘吁吁。 她边跑边往头上瞧,蓝天白云,飞鸟一掠而过,细数着好像还有五圈,心里只感到无比的悲痛,恨不得倒下去死了算了…… “小四。” 关何在她旁侧跟着跑,好心提醒道:“我方才去和丁颜打了声招呼,她让你不必着急,慢慢跑就是。” 奚画喘着气儿,有气无力:“……我快跑不动了。” “你还有五圈。” “我知道……”听他这么一提,愈发觉得前路渺茫,奚画这跑速都快赶上走的了,她疲倦地看了看四周,轻声问道:“雷先生呢?” 他要是去吃饭了,自己正好开溜。 “在望台看着你的。” “……”这老狐狸,宁可不吃饭也要盯着她跑完吗?多大仇啊! “小四,你……”关何瞧她一张脸白的厉害,眉头微皱,“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好、好……” 奚画停下步子,捂着胸口就开始咳起来,喉咙又干又疼,这么一停了压根儿就不想继续跑。 关何看着有些担忧:“你没事吧?” “没、没事。” 她抬起头来,眼前一阵眩晕,好像有许多星星金光闪闪的。 “我……” 话才起了一个字,身形却稳不住,一头就栽到他肩上,双目一片漆黑。关何连忙伸手扶住她,心里不禁奇怪。 只是跑了五圈而已,能有这么累吗? 细思片刻似乎明白了几分。 也难怪常听西江说女子行动皆如弱柳扶风,想来是这个理…… “我怎么觉得很想吐……” “你唤气太过频繁,大约是腹中不舒服。”关何将她掩在身后,微一倾身背她在背,回头道,“歇会儿罢,我带你跑完。” “嗯。”奚画伏在他背后,不知为何竟觉异常的安心。 她闭上眼睛,轻声应道:“谢谢……” 大观楼望台上,雷涛端着饭碗,低头扒饭,甚是愉悦地看着较场上那背着奚画一圈一圈埋头跑的人,唇边荡开一抹欣慰的笑意。 而后仰首瞧着头顶碧空万里,感慨道: “当真是个好天气啊。” ☆、第32章 【日月为明】 饭堂里,丁颜把两碟热好的饭菜捧上来,眼看奚画还靠在关何肩上睡得不省人事,不禁无奈地唤道: “小四,快起来吃饭了。” “小四……” 奚画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这才直起身子,睡眼朦胧地砸吧砸吧嘴。 “哎……” 丁颜瞧着好笑:“你看你,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 “啊?真的啊?”她下意识地去抹嘴。 “逗你的呢。”丁颜盛上一碗饭,递给她,“快吃吧,正好补补力气,看你累成这样……” 闻言,关何看了她一眼,甚是不解道: “有这么累么?”背着她跑了五圈,也没她喘气这么大。 “累啊。”尽管预料到对方此刻或许正在鄙视自己,奚画也懒得多作解释,举箸夹了米饭往嘴里送,吃得心不在焉,“跑完就觉得困得很,想睡会儿。” 忙着洗碗的丁颜侧过头来笑道:“我们小四可是姑娘家啊,跑这么多圈能不累么?上回实打实的跑了十圈,可在家里休息了两日呢。” 她说着把碗里的水撇尽,摇头道:“雷先生也真是的,何苦这么为难人家……” “不行,我困得很了。”奚画睁不开眼,摇头道,“不吃了。” “不吃怎么行。”丁颜为难地瞧着她,“要不,你和先生说一声,下午家去休息休息罢?咦,对了,下午是上谁的课?” 略一思索,关何正要开口,那门外忽听一人唉声叹气道: “怎么一到我的课就想着休息?难为我这次新编了个曲子,总觉得你们是在挑软柿子捏呢。” 奚画放下碗筷,忙回头,便见宋初倚在门边,似笑非笑地朝她瞧来。 “宋先生……” “又被罚了?”宋初走到她旁边坐下,语气调侃。 奚画垂着眼淡淡颔首:“嗯。” 丁颜擦着手问:“先生吃饭么?” “哦,不用,我吃过了。”宋初自怀中摸出一小包东西,递给奚画,“来,吃几粒吧,提提神。” “是什么……”她好奇地打开纸包,但闻其间一缕清香,正是一粒粒香药小丸儿。 “你怎知道我困得很?” 奚画眼前一亮,伸手取了一粒,入口时清凉无比,精神一瞬就转好起来。 “吃饭时就听雷先生说你在跑圈子。”宋初淡笑道,“想你每回跑完都昏昏欲睡,故而就去街上买了一包。” “吃完感觉的确好很多了。”奚画收好纸包,感激道,“谢谢宋大哥。” “是么。”听她称呼的变化,宋初掩不住微笑,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转眸去看关何,“小关可要吃点?适才不是背着小四跑了五圈么?大约也累罢?” 关何开口便回绝:“不必。” “你累么?”奚画见宋初提起,也不由凑上去问,“我重不重?和上回比有没有轻一点啊?” “……差不多。” “啧——居然差不多。”她万分沮丧地摇了摇头。 宋初抬手在她发髻上揉了两下,神色温和:“小四要真觉得累,下午回去便是。” 奚画本正有此意,点头要应:“嗯,那我……” 关何却忽而出声打断道:“我送你。” “小关啊……”宋初扬了扬眉,脸上带笑,“她累你可不累哦,先生我还在这儿的,许你走了么?” “……”关何颦眉盯了他许久,似乎是在想如何答话,“她身子不舒服。” “嗯,我知道。”宋初正正经经地点头,“一会儿我送她便是。” 关何好心提醒:“你下午还有课要上。” “那不打紧,可以送完再回来上。” 后者表情未变:“我也可以送完再回来上。” “这怎么能行呢。”宋初苦恼地摆了摆手,“先生我可是准备让你们练半个时辰的琴,届时把课试的成绩给定下来的,你若走了,岂不是又要拿劣了?” 关何:“……” 四下里总闻得一股异样的味道,奚画和丁颜皆吞了吞唾沫,赶紧陪笑着打圆场: “不、不了,我觉得……现在脑子挺清楚的,不回家也是一样……” 这会子,倒是他俩齐齐转过头来厉声喝道: “不行。” “……” * 未时三刻,正逢午后,日头正大,不少人都窝在家里午睡,街上静悄悄的。两旁石墙上生着的野蔷薇在太阳底下显得愈发鲜红欲滴,铺了一地的碎花。 奚画抬头瞧了一眼,又拿偏头看着身边的关何,终究叹了口气。 “你跟来作甚么?我自己一个人又不是走不回去。” “没事。”他不以为意,“横竖留下来也是拿劣,到外头来走走,心情还好一些。” 她汗颜:“……就有这么讨厌宋先生?” “还好。”他习惯性开口,“只是觉得,和他处在一起有些不自在。” “……不就是想出来溜达而已,找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奚画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阳光直直晒着难免有些刺目,他二人遂捡了道旁树下阴凉之处而走,不多时便从石拱桥上下来,河风清新,水气拂面。 正对着的巷口旁蹲了一个孩童在玩地上的石子,一边儿的老妇坐在门前低头理簸箕内的豆子。 绿柳青垂,柳叶纷飞。 “阿婆。”小孩儿忽然走到她跟前,将其衣袖一扯,伸手就指向旁边的门楣:“你这个福字怎么贴倒了。” “啊……” 老妇眯着眼颔首去瞧,笑道,“那字就该这么贴的。” “这不对啊。”孩童一本正经地纠正,“前儿私塾里的先生才教了福这个字儿,你没贴对。” “傻囝囝,那福字倒贴着,岂非是福到之意?难为你还念书呢,连我个老婆子都知道……” 斑驳的木门上,大红的剪纸上倒着一个福字,左右两旁还画有天蝠,正寓意“遍地有福”。奚画只瞄了一下,仍静静前行。 尚没走几步,她蓦然觉得那字有点熟悉,回头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然后停住脚。 “怎么了?” 见她皱着眉,神色慌张地在书袋子里翻找东西,关何不禁问:“在找什么?” “我在找那张图纸……” “图纸在我这儿的。”他说着便从袖中拿出,“昨日走得匆忙忘了给你。” “快给我瞧瞧!” 奚画一把夺过来,抖了两下把图样展开,定神去看那几个字。 “果然……这山字出了头!” “山字?”关何不明其意,“什么?” 她把图纸递给他:“你瞧,望山楼的山字,中间那一竖是不是写出了一点?开始我还当是笔误,原来这字是要倒着看的。” “倒着看?” 关何接过图纸来,将其翻转了一圈。 “由字倒过来便是甲字,山字倒过来就是巾,日和中不变的话,连起来就是……日甲中巾……” 他略感莫名地摇头:“还是读不通。” “呃……” 好像也是。 奚画挠挠头,轻抿了一下嘴唇,但见这日字被放在最北端位置,她略一思索,不确定道: “既然连着读不通,你说这字会不会是指的书院的某一处地方?” “日字么?”关何沉吟片刻,“那就只有藏书的日月阁了。” “走。”奚画拉着他就掉头,“我们回去看看。” * 日月阁门口,一地树影随风轻摇,张伯从门槛上站起身,哈欠连连,满眼困泪。他一面把门打开,一面深感不解: “都这时候了,你们两个小娃娃不去上课,跑到这里来看什么书?” 奚画敷衍着笑道:“是、是先生让我们来借书的……” “那动作快些。”张伯提着茶壶噙了口茶水,往台阶上一坐,“这会子还不到开门的时候,被院士发现了,我可是要挨骂的。” “诶,诶……好!” 她满口答应,快步走进书库里,举目扫了扫四周。藏书阁可不小,里外一共两间,不过若是有藏宝图等纸类之物放在此处倒是很有可能。 奚画走了几步,问道:“日字下面那个,是什么字?” 关何低头看:“甲。” “如果是甲字……”奚画往前面几架书柜走去,摸着下巴打量。 “我记得日月阁的藏书柜分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个架子,如此一来,会不会是在甲字柜?” “找找看。” 正走到书架面前,这一看整整齐齐摞书,奚画不禁头疼地摁了摁眉心:“书柜上下一共有八格,从左至右一共十五列,其中书籍少说也有百来本,这得找到什么时候。” “既然甲指的是位置,那么中也该是指的位置。”关何细细一数,“中间,正好有第八列。” 如此一来要找的书一下便减少到几十本,翻起来也快了许多,不过多时奚画便在最底层处寻到一本泛黄的白麻纸书册。 封页上,正正中中写着“黄巾起义”四个汉隶。 “……应该就是这本了罢?” 她从头到尾过了一遍,里头却什么也没有,只在最后一页有少许被撕过的痕迹。 关何伸手拂过,眉头轻拧:“看样子是有人捷足先登了。” “会是谁?”话一问完,她就不自觉接口,“难道是水三儿?……怪不得他一整天都没来书院,原来是找到宝藏了。” “不,应该不是他。”关何摸着边角上的浮灰,沉声道,“这灰尘起码沉了十天半月了,若是他昨日来此,书上不应当有这许多灰才是。” 他皱眉道:“你再看看书里有没有什么别的线索。” “好。” 这本书并不厚,内容所讲的无非是东汉末年张角几人起义的故事,寥寥数页一过,那其中却又有几个字被人用朱笔圈了出来。 而此回字边画的并非框,却乃圆。 “想来不该倒着看了。”奚画歪着脖子若有所思,“何况这几个字,倒着看也不像那么回事儿……” 关何抬首道:“那你顺着念念。” “嗯……这好像是个多字的对子。” “青山清,日月为明。 骨中谷,白水成泉。” ☆、第33章 【深山老林】 “青山清,说的应该是白骨山,骨中谷,大约是白骨山里的山谷,至于日月为明……难道是指天光?” 奚画合上书,“不过图纸是百年前留下的,而天光出现的时间在此之后,想来不会是。” “这么说来,宝藏是在白骨山里了。”关何垂眸一想,“不过没有藏宝图纸,偌大一个山,该怎么找?” “倒也是……”奚画俯身去将书放回原处,“好在这次我告了一日的假,明天可以上山去看看。” 关何有些奇怪:“眼下时候还早,不去么?” 她忙摆摆手:“不行,我对那山不熟悉,要是迷路了怎么办?听闻上山夜里有猛兽的。” “况且……”奚画赦然一笑,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耳根,“我还想回去补个觉……” 听她这般说,关何颔首点头:“那好,明日我随你一同去。” “嗯!” * 天鹄书院北边的偏门外便是白骨山。昨夜下了场小雨,早晨天刚放晴,山间云雾缭绕,一眼望去不见人影。 这山南面为阳,草木葱郁,百花盛开,头顶的古树参天蔽日,不时闻得几声清脆的鸟鸣;北面则为阴,怪石嶙峋,危崖兀立,遍地只浅草而已,风势甚大。 奚画抱着一袋的油果子,边爬上边啃着吃。山林的空气甚是清新,满目皆是青绿之色,光是看着都觉得心旷神怡。 因为南面多生有大树,故而附近的樵夫有不少会在这附近来砍柴,山上便有一条由人踩出来的小道,一路蜿蜒盘旋。 尽管如此,周遭的草丛仍旧长得十分茂盛,身侧的鸡血藤甚至高过人肩胛之处,叶片交错,擦着身子而过,难免有些不易行路。 因昨夜下过雨的缘故,地上湿气微重,奚画拿出水袋来喝了一口解渴,随意道: “这地方好潮湿啊,不知道会不会有蛇。” 关何走在她前面,闻言便道:“应该不会,没听到蛇行的声音。” “上次连书院那地方都能有蛇,这山里头保不准还有很多……” 说着她不自觉吞了几口唾沫,往前走了两步跟他稍稍拉近了些距离。 “不妨事,我带了镖刀。”关何说得颇为自信,“只要手速比蛇快就行了。” 南面山经常有人来往,采药的种菇的砍柴的,要是有宝藏没理由没人发现,故而奚画琢磨着多半是在北面山。 青山清,日月为明;骨中谷,白水成泉。 她皱着眉偏头思索。 宝藏是在山谷里?可从未听说过北面山有山谷……难道是在泉水之中?哪里有泉呢…… 正沉吟间,关何忽然停下脚步来,奚画只顾低头走,迎面便撞上他背脊。 “小四。” 她捂着鼻子,不明所以:“啊,好疼……怎么了,干嘛不走?” “有蛇。” “有蛇又怎么了……”奚画反应了一瞬,猛然一震,“有蛇?有蛇?!哪哪哪哪儿的……” 正抬头时,感到肩上似被何种条状之物缠绕,她登时吓得手脚冰凉,抱头惨叫。 “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啊啊啊——” 惊呼声直冲云霄,把枝头树上的鸟雀全骇得展翅扑走,落叶羽毛簌簌而落。 然而过了半晌,四周依然静悄悄的,半点动静也没有,奚画不敢睁眼,只得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那蛇走了没?” 耳畔隐约听到一声压抑的闷笑,她愣了一瞬,怀疑自己听错: “关何?” “小四……” 奚画从手缝隙间抬起眼皮来,正见他面上带笑,手拿着一簇藤蔓抱臂看着自己。 “我骗你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奚画气得咬牙切齿,伸手抓了一把泥扑上去就往他脸上糊。 “好啊,你现在学坏了,连我都敢耍!” 怎想他身形一闪,奚画正扔了个空,身子却因没个着点往前栽下去,关何忙扶住她腰肢。 奚画稳住脚跟,随手又抓了一把,他赶紧松开手,后退一步要躲,却听她狠狠道: “你还敢躲?” “……” 半个时辰以后。 脚边的植物越发变得稀疏了,隐隐现出一些地皮的颜色来。 脸上被湿泥糊得密不透风,幸而两眼睛还能看得见路,前头就瞧得奚画步子轻快,一蹦三跳上了一块光滑的大石。 “快点儿快点儿!” 她回头招呼了一句,随即便转过身,抬手覆在眉上,举目而望。 似乎是到山上了,北方吹来的风很大,直将她衣袂抖得猎猎作响。 关何跟着跳上那被风吹得干净的石头上,左侧便是一处断崖,放眼看得远处青山如黛,明日照松间,石上流清泉。 “这里便是有情崖了。” 奚画取了水囊一面喝一面指给他瞧。 但见断崖一旁的山石上,正被人用朱砂提了“有情崖”三个字,一旁还摆着那首绝句。经历多年风吹雨打,题字已经有些剥落,与后来加上去的三个字相比显得并不起眼,乍一看很容易忽略。 眼下已是巳时末,走了这许久,倒有点口干舌燥。 关何侧目问她:“小四,还有水么?” “有。”闻言,奚画把水囊递过去,“你要喝?” “嗯。” 正看他将塞子拔下,有些困难把唇边一圈泥抹开,奚画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她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走过去,自怀中掏了绣帕出来,抬手替他擦着脸上已经快干了的泥。 “哼,叫你作……” 关何要高上她许多仰着头难免有些酸软,故而奚画不得不踮起脚尖。大约是给糊得太多,尽管将大半泥抠下来,脸颊却还剩了不少痕迹。 她就举了帕子,耐心地一点一点细细打理。 而关何也拿着水囊,站在原地静静地看她。 “好了。” 奚画笑着拍了拍手,又把绢帕抖了两下,转身往前走,“前面就是北面山下山的路了,我们走过去罢。” 他喝了一口水,抬袖擦着唇边水渍,淡淡一笑:“好。” 白骨山的北面山果然如传闻中一样,山势陡峭,草木稀少,很是荒芜,直到走至半山腰处才稍微有些变化。 奚画拾了根细枝,一路甩着身边的草丛,嘴里不由埋怨: “都要下山了,也没看到泉水没见着山谷,哪儿能有宝藏呢?” 北面山少有人来往,越向下走,杂草丛生,难能找到下脚之处。奚画正拨开前面一簇茼蒿,背后却听关何急声道: “小四,别动!” 她奇怪道:“怎么了?” 关何面色凝重:“有蛇!” 奚画颇为鄙夷地睇了他一眼:“烦是不烦,老玩这个?”她叉着腰,哼道:“同样的戏码,以为我还会上当呢?” “这次是真的!”他眸中焦急,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小心往前挪了几步,“你千万莫往前看。” 都说若是不让谁做什么事,那好奇心一上来,偏偏就习惯性的去做了。 瞧得他这般表情,奚画禁不住回头,这一看险些没将她吓得跪在地上。 那草丛间竟真的有一条蛇,此蛇不同寻常,粗壮无比,背脊两侧各有一根黄色条纹,色彩鲜明,此刻正盘在一具腐尸之上,活生生是条巨蟒啊! “呃、呃呃……” 奚画已然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脑子里虽第一反应是跑,可手脚不听使唤,就那么愣着,怎么都挪不开。 这会儿,那蟒蛇似也发现她,把蛇头一掉转,吐着信子慢慢移了过来。 “关、关何……” 话音刚落,便觉眼前一花,身子倏地一下腾了空,关何一手抱着她,一口气跳到树上,继而飞快从袖中射出两枚镖刀。 听得一声嘶鸣,那蛇头被他死死钉在地面,但由于蛇身过大,一时尚未死。关何自树上而落,放下奚画,从手臂上抽出弯刀来,一刀斩落蛇头。 鲜血飞溅而出,听说这般冷血动物,即便断头也不会立马死去,他未及多想,抬脚就把蛇头踢下山去。 眼看着蛇尾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再动弹不得,奚画方是松了口气。 好险好险,她拍着胸口,腿脚不住发软,登时就着草丛里一坐,半晌没缓过神。 把蛇身捡开,关何这才回头去看那地上躺着的尸体,也不知死了多久了,烂的面目全非,不止是腐烂有几处骨肉还被秃鹫乌鸦一类的鸟雀叼走,残缺不全。 “这地方,如何会有尸骨?” “是被蛇咬死的吧?”奚画并未在意,“这边人迹罕至,有猛兽也不奇怪。” “不像是。”关何摇了摇头,“尸身腐烂得连脸都辨认不出了,起码死了半月有余,不是被之前那条蟒蛇咬死的。” “而且……” 他眉峰一蹙:“他所穿的是我们书院的衣服。” “真的假的?我看看。” 听他这么一说,奚画撑着站起身凑过来瞧,那尸身上爬满蛆虫,只一眼就恶心的不行。 “啧啧……不看了不看了。” 她别过脸,忍住没吐出来。 关何倒是无甚反应,将她方才拿在手里的树枝捡来,从尸体袖摆内挑出一块骨角制的牌子。 “这不是书院的牙牌吗?” 奚画偷眼瞥道,心自狐疑:“死的是谁?翻过去瞧瞧。” “嗯。” 关何依言翻到牙牌正面,只见那上头以楷书清楚地刻了三个字。 “赖水三?” 奚画当即愣住:“怎么会是他呢!” 这人看上去已死去多时,但水三前几日不还在书院的么? 如果他当真是赖水三,那书院里的那个赖水三又是谁?! “他才是真正的赖水三。”关何沉下声音,抬头看她,“如此说来……只怕宝藏之事是真,绑架之事是假。” 奚画头疼地摁了摁眉心:“要是他是水三的话,跑到这边山上定是来寻宝的。那群匪贼的确以什么理由要挟了他。” “看他这模样,若不是饿死的,就是从山上失足落下摔死的。”关何挑着尸体周遭散落的几根断木,忽然问道,“赖水三死了,十里坡的匪贼找不到他定然着急,可又没有宝藏的下落,如果你是他们,你会怎么做?” 奚画猛然明白过来:“书院里的那个水三是匪贼假扮的?!” “嗯。”关何颔首,“如今只有这个结论解释得通了。” “不行不行,那些可都是亡命之徒,潜入书院定没安什么好心。”奚画赶紧起身,拉着他就走,“得快些把此事告诉院士才行,现在下山还赶得及!” ☆、第34章 【三合为一】 【从前有山】 关何往身后看了一眼,赖水三的右手直伸向前,似乎指着什么方向,他眯眼本欲细瞧,奈何奚画催得紧,终究只得罢了。 因山路陡峭耗了不少时间,从山上下来时,正午已过。 奚画与关何马不停蹄地往书院里赶去,刚进后门,大观楼上钟声便乍然而止,想来那边开始上书讲课了。 她不由加快速度,怎料这一路跑来,周遭竟没碰到半个人影,连往常在孔子祠附近打扫的周二婶也未见着。 不知为何,她感觉今日的书院有种莫名的安静,只听风吹树梢莎莎而动的声音,气氛异样难言。 在讲堂外站定,奚画“嚯”地一下推开门,扶着墙气喘吁吁。 学堂内,案几前坐满了人,闻声便抬起头来看来,眸中满是不解。 “哦,奚画啊。” 冉浩天正拿着书卷,一见是她,连忙抬手招呼道:“宋先生说你今日告假,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不错不错,病里仍不忘读书果然是毅力非凡,大伙儿可都学着点啊。” 底下一干人等附和着应声。 冉浩天颇为满意地捋捋胡须,转头对奚画道:“去找个位置坐下罢。” “先生。”她咽了口唾沫,好歹缓了口气儿,举目往众人扫了一圈,问道,“水三呢?他今日来了么?” “赖水三啊?”冉浩天闻言即朝前看了看,琢磨道,“好像是不曾……怎的?出了何事?” “出大事了。”奚画转身就要向外走,“有山贼潜进咱们书院了,我得赶紧去报官,先生你记得和院士说一声,叫大家都提防着一些!” “诶!”冉浩天听得一头雾水,忙叫住她,“什么山贼,你说清楚一些再走。” “哎……是这样的。”她挠了挠头,也不知从哪里解释,“我们适才在白骨山上发现了水三的尸体,他已死去多日,故而怀疑前几天来书院的那个恐怕是……” 一语未毕,耳畔忽觉察到一丝利器划破空气的嘶响,关何猛地一挫身,拉着奚画急速后退。 转瞬之间,她方才所站之处,两只羽箭深深定在墙上,尾羽犹在轻轻颤抖,射箭之人显然是带了杀意的! 一旁的冉浩天看得心惊肉跳,目瞪口呆,愣了好久方回过神,颤着声音喝道: “谁、谁在屋外放冷箭!” 门外听一人不屑冷笑道:“老秀才,识相的,快快把里头的人全带出来,否则一会儿可不是中两箭这么简单了!” 冉浩天当即问道:“你……你是何人?” 对方啐了口:“老子是你爷爷!废话那么多!” “……” 来者是何人,竟如此口出狂言,讲堂内众学子面面相觑,小声嘀咕,却因冉浩天未言语,故而都没有动作。 等了半晌,约莫是有些不耐烦了,那窗外又有三支利箭直飞而入,此回两支射到案几上,另一支则定在冉浩天身侧,吓得他当即一骇。 “听见老子说话没有?!还这么磨磨蹭蹭的,下回射穿的就是你的脑袋!” 歹人来势汹汹,冉浩天自不敢再迟疑,赶紧放下书,朝底下还坐着的一干学生道:“大家快些起身出去吧,都当心点啊……” 众人犹豫了片刻,虽嘴中颇有微词,还是依他所言陆续从讲堂内走出。 奚画行在人群之后,担忧地探头看了看,方对关何道: “怎么办,现在还能去报官么?” “嘘。”他竖指覆上嘴唇,皱眉向她摇了摇头,“先别提此事。” “哦……” 自君子殿出来,一抬头,却见花坛一边几十个山贼抗刀抗枪,骑马牵马的站在那儿,而院士和几位先生正被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架在脖颈上,屈膝而跪。 这般场景,任谁看了都没法缓过神来,众学子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前头,表情无比震惊。 山贼群里,为首的是个满面络腮胡的壮汉,浓重的眉毛别扭地挑出一个弧线来,瞧这一干步出门的青衿书生,表情似笑非笑。 “不愧是天鹄书院,连书呆子都比旁家的清秀,好啊,好得很!” 他说完便仰天大笑,随即把刀一横,神情骤然变化,拎着院士的衣襟,脸贴上去。 “姓曾的,现在说,还为时不晚。” 曾澍远狠狠皱眉,表情坚定:“我曾某人从不打诳语,说不知就是不知。” “哼,你倒是嘴硬得很!”卫老九看起来并不着急,只收了刀,直起身子来,偏头往这边人群看,“你不知道,想来你这帮学生,定然是知道的。” 曾澍远冷哼:“笑话,院士都不知晓的事,他们几个毛头小子能懂什么!” 听他二人如此言语,想来是这十里坡的山贼等不及寻藏宝图,索性直接杀到书院里来找院士讨要了。 奚画躲在木柱后面,看着格外担心。 曾院士已是花甲的高龄,素来平易近人,从不难为大家,而今见他被这般羞辱仍昂首挺胸,宁死不屈,不由让人心疼。 四下里正静得出奇,蓦地听屋顶上有鸟雀扑腾的声音。 关何微抬眼看了一下,身子不自觉往前走。 “你干甚么?”奚画忙拉住他,“这可是土匪,真刀真枪的拿着家伙,你别上去作死!” 他轻轻颔首:“我知道。” “……没准儿咱们书院还有未被逮到的人呢,眼下只能奢想能有人溜出去报官了。” 话音才落,前头四五个山贼便绑着张伯和二婶两人,推推搡搡走了过来。将刀一收,对着那卫老九抱拳道: “大哥,全部人都在这儿了。” “确定没有漏网之鱼?” “决计没有,兄弟们把那茅房地窖冰窖都翻了个底儿朝天,再没第二人了!” “好,做得好。”卫老九一屁股往花坛边沿一坐,如打量猎物般的,摸着下巴扫视众人。 “爷爷我有的是时间陪你们耗,整整一个下午呢,不怕撬不开你的嘴!” 这群匪贼倒也会挑时候,偏生等雷先生不在时才下手,如若是平日雷先生上课,书院门外总会有卫兵把守。 而今书院上下连张伯周二婶都被抓了来,要偷溜出去报官,想是艰难万分。 奚画心急如焚,却又想不出别的办法,眼睁睁看着那卫老九对着院士又是打又是骂,大呼小叫,好不得意。 隔了少顷,她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转头到处张望。 奇怪,关何去哪儿了,刚刚不是还在旁边的么…… * 孔子祠门口,四个山贼手持长/枪来回巡逻,恰从一棵槐树下走过,头顶上呼啦啦一阵响动。 “什么人!” 几人当即警惕地握了长/枪四顾又抬头,树枝上一只灰白翎羽的鸟雀正抖着翅膀,偏头理毛。 见得不过如此,便有人松了口气,笑嘲: “我还道是什么呢,原来是只扁毛畜生,看把你给吓得。啧啧……” “你还好意思说我,方才自个儿不一样喊出声儿了?” “我哪有你这么惊乍乍的!” “诶,你们俩啊,大哥不说二哥……” 一行人吵吵闹闹地往学堂方向走去,孔子雕像背后,一道黑影闪过,速度甚快叫人看不清模样,只见得平地里乍起一股疾风,枯叶飞卷,沙尘盘旋。 书院青墙之外,关何纵身翻落而下,落地时悄然无声,梢头的白隼见状,展翅飞到他肩头站定。 两排垂柳树荫下,花深里一袭黑衣朝他走来,拿眼瞥过四周,低声问道: “十里坡的山贼现下可是在书院里的?” “嗯。”关何颔首,“人数不少。” “几人?” “少说有一百。” “那还好。”花深里颇有信心地点了下头,“我们带的人手足够了,一会儿只等他们问出藏宝之地再动身……你也要去么?” 见他已然将外袍褪下,里头穿的正是一套玄色劲装,腰间两个暗器囊,背后还有装着千机弩的百宝袋子。 花深里倒是看得讶然,愣了一阵才笑道:“这身行头可齐全得很,换都不用换了。” “走吧。”不欲与她多言,关何正将转身,却又被她一把拦住。 “你且等等。” 花深里自怀中摸出一块银色面具递给他,“带上吧,比蒙面好些。” 思及自己的身份特殊,如若不慎叫人看见,此前潜伏这许久的功夫都将功亏一篑,关何也未再推辞,接过手来,轻轻扣上面门。 日头照下,一抹白光闪烁,似流银溅玉,一泻而下。 * 君子殿前,眼见已过了半个时辰,却还是没问出什么名堂来,卫老九明显有些沉不住气,一脚踏在花坛边,拿小指掏了掏耳朵,凑到嘴边吹了一下,忽然站起身来。 “没意思得很,老子不玩了,跟你们这帮掉书袋子的榆木脑袋说话,弯弯绕绕的,真费神。” 他一把揪起曾澍远正举刀要砍,在场人瞧得一惊,却又见他手上停滞下来,转头看向那边人群,唇边一笑。 卫老九放开手,活动了几下筋骨,哼道:“你这老头子不怕死,我不杀你,不过……” 他伸手一抓,便把那排头的金枝拎了过来,一刀抵上她咽喉。 “这丫头是死是活,那可就说不准了。” 因听他此言,曾澍远果然变了脸色。 “你……” “哎呀,就这么杀了怪可惜的。” 他一张脸仔仔细细打量了金枝半晌,舔了舔唇角,“不如,杀之前先供我兄弟们耍一耍可好?” 金枝吓得花容失色,泪水顷刻流了下来。 “你、你敢!我爹是平江城监州,你敢动我,我定叫你不得好死!” “哟,还不得好死呢?”卫老九像是拎动物一般,拽着她一头长发扬了扬给自己弟兄们看,“兄弟们,这丫头说要让我们不得好死啊……” 在场山贼顿时大笑出声,这声音何其刺耳,一干学生皆咬牙握拳,若非看对方手持刀刃,怎么也不愿如此这般在原地坐以待毙,任人羞辱。 “我告诉你。”卫老九把她头往上抬了抬,疼痛钻心刺骨,金枝眼里噙泪,抿着唇狠狠瞪他。 “爷爷我们哪个不是没几条人命在身的,还怕你个监州?笑话!” 他挽起袖子,朝左右吩咐: “来啊,搬凳子来,老子我今儿要在这里把她给办了!” 这话听得奚画浑身起鸡皮疙瘩,头皮发麻,眼见底下两个山贼当真跑到讲堂里要抬椅子,她将眼一闭,猛吸了一口气,朗声便喊道: “且慢!” 一瞬间,数十道目光齐刷刷看过来。 奚画打了个冷战,气势立马弱了下去。 “我……我知道,那宝藏在哪儿……” 【山里寻宝】 “哦?” 卫老九闻言将手一松,一脸鄙夷地看着她。 “你知道?这老头子都不知道的事……你个黄毛丫头能晓得?” “我……我自然知晓!”奚画鼓起勇气,上前一步,“你们的人,前些天不还拿此事来问过我的么?如今我已经查出来了。” 她一语言毕,那山贼中便有一人凑到卫老九耳边耳语了几句,说话时还不忘朝她这边看两眼。瞧这举动,恐怕此人就是易容扮作水三的那个。 思及如此,奚画微微皱眉,咬了咬下唇,眸色含怒,朝他瞪去。 这厮演技真好,她之前半点都没怀疑! 卫老九听完,似有所思地颔首,眼神示意左右,当下便有两人上前将她押了过去。 “小姑娘。”卫老九俯下身去看她,“你可不能骗我呀,我老卫最记恨有人说谎了。” “不骗你。” 尽管心头一点没底,但好歹知道宝藏在白骨山,等入了山,去了北面山头,地势那般隐蔽,她再想办法脱身也不迟。 “那好,你说宝藏藏在哪里?” 奚画迎上他视线,强自镇定:“宝物不在此地。” “那在何处?” “在书院的后山之上。” 卫老九拧眉抬首往那山上看了半晌,略一沉吟:“具体又在哪儿?” “……那地方太难找了,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奚画吞了口唾沫,正色看他,胡诌道,“且宝贝不易取拿,所处位置太过危险,你得多派些人手才行。” “哦,是么?” 他扯了扯嘴角,眼中一凛,忽然将手一抬,竟毫无症状地,落了个响亮的巴掌在她脸颊。 只听“啪”的一声,清脆可闻。 奚画的左脸瞬间红成一片,她转头看他,双目带怒,狠狠拿手抹掉嘴角的血,背脊仍挺得笔直。 对面的宋初看在眼里,眸色不禁骤沉,正将起身来,不想却被一侧的山贼大力压了回去。 “瞎动什么!” 不远处君子殿屋檐上,花深里一把拉着关何回位,低声喝道: “作甚么?你疯了是不是?这时候出去,生怕谁看不出你是个刺客呢?” 他冷声道:“那人迟早都是要杀的。” “是要杀,你急什么。”花深里冷哼,自知他心里所想,“不过是一巴掌,一会子有的是机会讨回来。” 闻言,关何轻抿了一下唇,袖下之手紧握成拳,没再言语。 那边的卫老九松活着手腕,眼神轻蔑,煞有介事地捏起奚画的下巴。 “这巴掌给你个教训。想糊弄老子上山,找机会溜掉去叫帮手来?门儿都没有,再胡说八道,当心我拧断你脖子!” 奚画拼命把泪水忍了回去,转眼看他: “水三家传的施工图纸上的那四个字,日、由、中、山,是该倒着来看的,我在书院藏书阁里找到了一张藏宝图,上写着有‘青山清,日月为明;骨中谷,白水成泉’两句对子,宝藏当然是在白骨山里,你若是不信,去找人寻那本书来一看便知。” “放你娘的屁,人人都知道我卫老九不识字,你还和我扯什么酸诗扯什么对子!”他说完,拎起奚画,拔刀就要砍。 “大哥!” 适才那假扮赖水三的山贼突然伸手拦住他,低声道:“这丫头有点本事,说不准她所言非虚呢?若是杀了,岂不是白白错过机会?” 卫老九皱了皱眉,似在犹豫。 那人忙接着道:“咱们只需派十来人随她上山便可,余下的在此地候着,量这丫头也搞不出什么花样来。” 卫老九摸着下巴想了一阵:“嗯,也有理……” “那就你和老四他们带几个兄弟上去。”话语刚落,他转念一想,若这几个小子独吞了财宝,却又扯把子说没找到,可怎么是好。 “等等。”他改口,把手一挥,“老子和你们一起去!” * 行在白骨山南面山上,早上走了一回,山上下山一趟,而今又走一回,奚画本来体质就不强健,不过多时已然是累得疲软,上气不接下气,脚步也越放越慢。 原以为这附近多少能碰得个砍柴打猎的,怎想时候偏晚,黄昏已至,一路上别说人,连鸟雀都没见得一只。 起初她本在前带路,因速度太慢,最后倒让卫老九几人走在前头,她在后指路。 “走快点!别慢慢吞吞的!” 背上给人推了一把,奚画一个趔趄往前栽了几步,好容易才稳住脚。 她除了早上吃了那几根油条,午饭晚膳一顿都没吃,到而今米水未沾,哪里还有力气走山道,只觉得头晕眼花,加上天色渐黑,视线模糊,连路都有些看不清。 终于走到有情崖附近,卫老九在大石块上举目张望,回头问道: “丫头,接着往哪儿走?” 奚画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来,她两手给人反绑着,只能努努嘴,轻声道: “朝北边儿。” 于是一群人又开始陆陆续续向山下而行。 北面山地势陡峭,砂石甚多,行路极难,偏生此时太阳也下了山,大约是走得匆忙,也未带上火把,没过多久便有几人不小心滑倒的。 奚画满脑子在想如何脱身,正要走到白日里撞见水三尸体之处,那前面却隐隐传来几声惨叫。 “怎么了?!”卫老九反应甚快,拔出腰间佩刀警惕看着四周,“出了什么事儿?都说话!” 四下里只听呻/吟不断,因没有火光,丛林茂密,完全不能明白身处之境。 觉察到身边的自己的人马在急剧减少,卫老九一咬牙,当即作出决定,转过身一把拉着奚画就往回走。 她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而后毅然决然道:“我不走!” “你不走?信不信我现在就砍了你!” “我走不动了……”这话绝对不是假的。 “废话!走不动也得走!” 卫老九哪里肯依,作势就要上来拎她,奚画只得拼命躲闪。 挣扎之际,她下意识地往后一退,怎知一脚踩了个空,毫无症状的便从山上滚了下去。 她双手被绑,连想抓住东西停下来也做不到,眼前止不住的天旋地转,闻得重重一声闷响,额头在那树干上一磕。 奚画登时连吭也没吭声,就晕了过去。 夜幕降临,白骨山上喧闹了瞬间,徒然安静下来。 林中窸窸窣窣落下数道黑影,花深里将手一抬,吩咐道: “大家伙儿,该补刀的补刀,该灭口的灭口,留三个活的问话,领头那个擒回来,其余的一个不留!” “是!” 青衣扛着那把玄铁重剑,蹲在树上叼着根树枝,垂眸在地上溜了一圈,忽的他似瞧见了什么,提起剑一个翻身轻飘飘在那树下落定。 这老树旁躺着个女子,双手被绳索绑着,头上带伤,看样子是被撞晕的,他优哉游哉抽出一柄银亮弯刀,斜里一挑就将刺过去。 正在他刀将碰得她咽喉时,耳中闻得一点异样,青衣把头一侧,一粒石子从脸边险险擦过。 他仰头去看,不禁笑道: “哟,夜北堂主,咱们这可是自己人啊,看着点儿打。” 关何上前一步,淡淡道:“不要动她。” “怎么?这女人杀不得?” “杀不得。” 青衣饶有兴趣地托腮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她可是书院里的人,待会儿咱们还要找宝藏的,若让她知晓,岂不是暴露身份?”青衣摊手,耸了耸肩,“只有死的人嘴巴才是最紧的,堂主不会不晓得这个道理罢?” “我说不能杀便是不能杀。”关何眼底一沉,“你听不懂我的话么?” “好大的架子。”青衣望着他笑道,“别忘了咱们俩在庄里可是一样地位,见你是前辈,尊敬的我才唤你一声堂主,你似乎没资格对我大呼小叫罢?” 话刚说完,腹部就被一冰冷之物堵上,青衣不以为意地瞄了一眼,借着黄昏的微光,苍色的弓/弩银光暗闪,那机括竟已是上了箭的。 他忍不住笑起来,漫不经心的放下重剑,将手一横,分明是满脸明媚,那眸中却透着一股杀意。 “怎么?夜堂主要和晚辈切磋切磋么?晚辈可真是……求之不得!” 尾音才落他举起剑就要朝他面门挥去,启料手才抬起来就被人一把扣住。 青衣满心不悦地扭过头,正对上花深里一双蕴着笑的眼睛。 “好好儿的,怎么就闹内讧了。” 她不着痕迹地把他手头的剑取下来,笑道:“这姑娘知晓咱们所寻之物的位置,留着还有用处,不着急杀她。” “她知道?”青衣将信将疑。 “那是自然。”她挑了挑眉,看向关何,微微一笑,“是吧?小关。” “……” “行了行了。”眼见对方没答话,花深里推着青衣就往别处走,“还有别的事让你忙呢,一边儿去一边儿去。” 夜色苍茫,看前面二人渐走渐远,关何这才收起弩/箭。 旁边有人小跑着到他跟前,抱拳施礼: “堂主,山贼头目已经擒到。树下在前面树丛里发现一个小山洞,可要进去?” “派两人把守洞外,三人去山上别处搜寻,将那山贼押进洞内,我要亲自审问。” “是。” 应声后,那人身形一闪便不见踪影,他轻叹了口气,撩袍俯身下去。 樟树下,奚画额头被磕了个包,青紫一片,隐隐有些淤血,蹙眉闭目,脸色异常苍白。 他小心用刀割开她手腕上的绳索,正伸手想探探她伤处,胳膊出了一半,又收了回来。 沉眸深思了片刻,关何自将外袍褪下,罩在她身上,这才抱她起来。 * 奚画是被头疼醒的。 睁开眼时,入目即是阴冷的洞壁,那上头长满了苔藓,不时生着几根野草,看起来鲜有人迹。 四下里却是亮堂堂的,两边壁上挂了好几支火把,还能清晰看见那绕着火光飞舞的虫蚊。 她坐起身来,本能的拿手去摁额头,不想却摸到一丝柔软之物,沿着一圈摸过去,即刻愣住。 谁给她包扎的? 脑子里晕得很,完全搞不清现状,只依稀记得自己在与卫老九斗争时,好像脚踩了个空,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之后便觉头疼,再没了记忆。 这是摔倒阴曹地府了还是怎么的…… 身侧一股暖意上涌,奚画转过头,但见旁边一簇火烧得旺盛,噼里啪啦的作响。 有火堆? 她欣喜不已,挪着坐到火边取暖,目光不自觉往前移去,猛地看到那一群黑衣蒙面人,登时就吓得变了脸色。 前头不远处,卫老九满面红肿,鼻子发青,浑身都被打得皮开肉绽,摊在地上,只眼珠转过来,凄凄惨惨的看着她。 他的背脊被正人一脚踩着,死死的动弹不得。顺着那黑靴子往上瞧,但见这人身着藏青色劲装,眉眼含笑,亦是蒙着面,瞧他身形和露出的那对眸子,大约是个年轻的少年。 那人见她也在打量自己,手搭在那踩着卫老九的膝盖之上,笑意甚浓: “哟,姑娘,醒了?” 【咫尺天涯】 卫老九的人竟全都被/干掉了,她一时怔住。 随即神经一紧。 对方下手这么狠,又蒙着面不敢以真面目待人,想来不会是什么善类,只怕也是冲着那宝藏来的罢? 奚画不由警惕地往后缩了几缩,戒备地望着他。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少年食指对着自己面门指了指,随即大笑出声,双手抱臂,回头就朝身后道,“夜北堂主,这姑娘问我们是谁,你说我要不要告诉她?” 闻声,奚画顺着他目光向洞口看去,那里站着一人,一身玄色衣衫,青丝高束,身材挺拔笔直。 与旁人不同的是,他脸上并未蒙面,反而带了一块银色的面具,露出的那一双眉眼,剑眉入鬓,星眸英气迫人。 似乎……似乎在哪里见过? 奚画偏头琢磨了一回。 这夜北二字……如何听着这般的耳熟? 眼前斗然闪现过那一枚荼白的象牙牙牌。 她心中一震,此人……是上次在流云红墙下见到的黑衣人! 这般一推断,奚画骤然吓得一身冷汗来,这群难不成就是传说中的江湖杀手? 怪不得连卫老九这么一个气焰嚣张,称霸平江城的山贼头目都给凌虐成这副模样,落在他们手里,自己还有命活么…… “你……你……” 四目相对,隔了少顷关何才猛然一惊,忙别过脸,瞧向他处。心里不由担心:她不会……认出自己来了吧? 青衣自那卫老九背上跳下来,笑得满脸戏谑,唇角一勾,就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刀来,火光着那白刃,刀光闪烁正逼的奚画睁不开眼。 眼见他煞有介事的吹了两下,险些没把蒙面的黑布给吹起了,而后,刀尖一转,挑着她下巴。 皮肤只觉冰凉寒意透骨,奚画哪里敢反抗,忙顺着他手势抬起头来。 “识相点的,就把宝藏的位置说出来,省得小爷我再花功夫对付你。怎么的也是个姑娘家,不想被揍成那猪头狗头的模样罢?” 听他此言奚画不寒而栗,眼下当然是保命要紧了,这帮人和卫老九的山贼大军截然不同,她决计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可最关键的是,自己是当真不知道那宝藏到底藏在何处啊! 若就这么开口,明显是会被动大刑的! 哎,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逞能当英雄,只怕今日连个全尸都没了。 那人看她眼神躲闪,遂逼近几分: “嗯?你说是不说?” “你要是不说,我就……” 不料话他才出口,却被人一把拎了起来,扔到一边。 青衣被拽了个措手不及,险些没撞上墙,他勉强稳住脚跟,回头对着关何的背影就是一个白眼。 可惜后者压根没看见。 脖颈上的刀刃骤然移开,奚画略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那站在她面前的,仍是方才带着面具的男子。 夜色中,那面具显得格外可怖,而他正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奚画莫名的感到一丝压抑,仿佛有重物覆在心口令她喘不过气,这山洞不大,身后只有一口潭水,尚不知是死潭还是活潭。 要是对方杀过来,她跳到这水潭里……能活命么? 关何行至她跟前,见她神色很恍惚,一时以为是她伤势之故,未及多想就缓缓蹲身下去,抬手将往她额头探去,这一瞬,却见奚画浑身一颤,拼命往后退。 “你别……别杀我……” 她声音并不大,一字一句却深刻敲在耳边。 别杀我。 这句话,他此生在无数场合听过无数遍,却没有哪一次有今时今日,此时此刻,更令他心里纠紧。 关何手上微滞,怔怔地望着她,他是第一次……见她对自己露出那样害怕的神情。 不同于往日的神采飞扬,她的眼底里尽是恐惧。 这样的神情,其实他并不少见。 就像从前杀过的那么多人一样,畏惧着自己。 然而他头一遭,感到心底里生出来一种别样的情绪,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 橙黄的火光照着他面具下那双眸子也似在熠熠跳跃,奚画生出一丝错觉,觉得这眼睛,她似曾相识。 关何闭目深深吸气,尽量用最轻的口吻: “别怕,我不会杀你的。” 此言一出,奚画明显愣了一下,原是他忘记变化音色,声音与平日一模一样,那边的花深里闻声差点没摔倒,忙扶着近处一人,杀鸡抹脖子的与他使眼色。 关何登时才反应过来,然而已是迟了…… “诶?你……” 奚画眨眨眼,试探性地凑上去,“你的声音听着,好熟悉。” 关何:“……” 适才失神,却连这般错误都犯了出来,他忙偏过头,咳了一声。 “你听错了。”sk 闻得他现下嗓音嘶哑了许多,和方才截然不同,奚画又是怀疑又是不解,歪头皱眉细细望了他半晌: “是吗,可你之前说话时的声音,和我一个认识的人很是相像……” 大约是觉得熟悉,她胆子也稍稍大了几分。 明知她所提的是自己,关何还是忍不住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好像被问住了,奚画歪头想了想,“他就是愣头青,不仅如此还缺心眼儿,平时不爱念书,成日里想入非非,还老惹事,总以为自己武功盖世,结果放榜却是老是拿倒数……” 见她板着手指罗列了一大堆,居然还滔滔不绝地数着,对面的花深里已然笑得直不起腰来,关何瞬间觉得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 四周寂静无声,忽的意识到自己似乎说了些不该说的,奚画赶紧闭嘴,讨好地朝他笑道:“我方才说的都是那个我认识的朋友,您当然和他不一样了,这世上哪里会有像他这么蠢的人……” “噗……” 终于有个没憋住的笑了出来,关何眉头一皱,厉声喝道: “笑什么笑?!” “……” 那人忙咽了回去,表情严肃地看着地上,目不转睛,极其专注。 觉得头疼心累,关何暗暗轻叹,无奈地又问她: “那他……就没半点好的?” 奚画微微一怔,随即笑了起来:“他好啊。” 四下里几乎所有人,都不着痕迹地朝她那边瞄了一眼。 奚画眉毛一弯,笑吟吟道:“虽然是个麻烦的人,不过……倒是待我很好很好,只是我一直没机会好好的答谢他。” 火光照着她笑靥如花,虽不是头一回见她笑,但不知为何,他竟有些瞬间的失神…… “那你……打算怎么谢他?” “这个,我还没想好。”奚画抓抓耳根,为难道,“等以后……咦?”说着说着,感到有点不对劲。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这位大哥你……怎么对他这么感兴趣?” 话说太多,关何忙掩饰道:“……没有,我……随便问问而已。” “说起来,你和他虽是声音不一样,但说话的语气方式……倒是有几分相似。”奚画越看他越觉得奇怪。 “……有吗。” “有啊,不仅如此,连……身形也有些像……”她上下一打量,秀眉深锁,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来,缓缓移向他脸上的面具。 “你该不会……” ☆、第35章 【镜花水月】 手还没触及到他面具,关何似是如梦初醒,猛然回神,飞快将她手拍落,故意沉下声音,阴冷道: “你作甚么?” 手背被他扇得生疼,奚画这才反应过来,闲话说得太多,倒莫名把他当做关何了,一时忘记自己面对的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刺客,怎么还不知死活地要摘人家的面具…… “对……对不住,我只是……” 她呆在原地,不知该如何解释。 正在此刻,外头忽闪身进来一个黑衣蒙面人,垂首恭恭敬敬立在那面具者背后,抱拳施礼道: “堂主,属下等人在洞外发现一具死尸。” 说的应当就是白日里看到的赖水三了。 关何略一点头:“知道了。” 那人又补上一句: “属下还在尸体上寻得一物,请堂主过目。” 言罢,便自手中呈上一叠有些泛黄的纸张。 关何微微皱了下眉,余光瞥了瞥一旁的奚画,方佯装漫不经心的,把那图纸展开。 果不其然,这一张正是书院藏书阁里,被撕下的那一页藏宝图纸。 图纸被捏的发皱,从面上所示的位置来看,宝藏竟是该埋在此处的。 他看完禁不住一愣,随即想到早间曾留意过赖水三右手似指向何处,如今细细琢磨,大约他所指之地便是这个山洞了。 会是什么东西,藏在这个地方? 他抬起头来,环顾四周。 山洞并不大,一眼就能望尽,难不成当真是埋在地底下的? 这挖起来虽然费事耗时,但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若是实在找不到,倒也只能一试了。 他沉吟片刻,转身将唤人来,却见奚画不知不觉已探头凑到他手上瞧图纸。 刚至嘴边的话又莫名咽了下去,关何垂下眼睑,正巧她也抬起头来。 巴巴儿的对望了一阵,奚画才小心翼翼地抿了抿唇,问他道:“我可以看吗?” 他眸色微变,眼神复杂,默默点了下头,想了想,直接把宝图递给她。 奚画倒也不客气地接了过来。 这张图纸损毁得很是厉害,不仅有缺口,还被雨水浸过,许些东西看不太清楚,只勉强能知道宝物藏在北面山的山洞之中。 蓦地她定睛看向纸上某处,伸手摸了几下纸张,皱眉道: “这里有副对联……”说完,又喃喃自语,“原来那对子后面还有一句,怪不得平仄对不上。” 关何听她此言,上前一看。 图纸左下端,依稀见着两行小字,定睛一瞧,居然是那在《黄巾起义》书中寻得的多字对。 青山清,日月为明,明中隐天地。 骨中谷,白水成泉,泉内藏乾坤。 “明中隐天地……泉内,泉水……怎么又有水?”奚画念叨了半天,骤然一怔,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潭水,展开眉头来,随即就去问关何: “你们进山洞的时候,天色是不是还未黑透?” “……是。”见她表情释然,关何略有不解,“怎么?” “我知道宝藏是什么了。”奚画双手合十,笑吟吟地看着他。 “哦?”那边靠在石壁上的花深里,颇有深意地与青衣对视了一眼,问道: “是什么?” 奚画将手里的图纸收好,还给关何,因笑道:“这还得麻烦堂主您把周遭的火给灭掉。” 恐是担心几个山贼会趁机溜走,他迟疑了许久,终究颔首吩咐左右。 “把火灭了。” “是。” 洞中火把一共有七,一一灭去后,又有人上前将火堆熄掉,正当洞内将袭来一片黑暗时,徒然间一抹微光从潭水里绽放出来。 众人皆是怔忡,但见水之中荧光闪烁,有红有绿,色彩斑斓,不禁讶然——无价之宝是这一汪潭水? 一干人等百思难解,花深里起身行至潭边,两手掬了水来瞧,怎知水到手里又黯然无光,与寻常时候并无不同。 “发光的不是水。” 奚画蹲在一旁,指了指水下好心提醒道:“恐怕是这潭里有什么东西。” 那个路过此地的书生,因无意中见到潭中放光,故而写下“绿玉红豆水中藏”此一句,近年来亦有不少传闻,说在山里有见到天光奇景。 联系藏宝图下联的“泉内藏乾坤”,二者都有提到水,那定是水里有什么不为人知之物。 花深里偏头一个眼神示意,忙有两人利利索索地跳入水中,水面便“唰”的一下溅起水花,涟漪荡漾。透过底下的光,隐约能见得两道黑影。 不过多时,那二人便从水里钻出来,抹了一把脸,回禀道: “堂主,是萤石。” “萤石?”关何愣了一瞬,当下问道,“有多少?” “很大两块,在潭底的。”那人道,“这潭是口/活潭,冲了走了不少,目前只存了一半搁在底下,不过萤石嵌在砂里,怕是得要好几人才搬得上来。” 青衣闻声便仰首喝道:“你们还愣着作甚么?没听到话吗?都下去搬石头。” 在旁的几人赶紧应声,一个接一个下饺子似得往水里跳。 奚画缩在一旁见得这般场景,即便是心里仍有几分害怕,可也忍不住觉得格外喜感。 大约一炷香时间后,两颗光亮宝物才被打捞上来。 深潭下藏着的正是传说之中能在黑夜里能自行发光的夜明珠,有红绿二色,只是尚未经打磨,表面还有些杂质。 此物非同小可,寻常似鸡蛋大小的已是价值连/城,而今眼前两个比鞠球还大的夜明珠显然是千金难求。 但听方才那人所言,想来多年前沉于潭底的夜明珠还要巨大,只是随时间流逝,许些碎片倘入山里。 奚画坐在火堆边儿,不住瞄着那前面摆的明珠,暗暗叹气。 自己要是能得一点半点,那可就发大财了…… 财宝在前,碰不到拿不得,还要担忧自己的小命能不能保住……实在是苦不堪言。 因得适才不少人下水寻宝,看这群人浑身湿透,奚画原本以为他们会和自己挤在火堆旁哆哆嗦嗦的取暖,烘干湿衣,岂料对方只是在地上闭目打坐。 悄悄打量张望了半刻,见他们衣衫里隐隐有白烟冒出,不消片刻,衣服竟都干了。 她吃惊之余又感到这场景…… 似乎在哪里见过,似曾相识。 击掌一拍,反应过来。 好像当时在书院里,关何也是如此将衣裳弄干的,而且他连打坐都不曾。 奇怪,这应当不是一门普通的功夫,他如何会的……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脖颈上却猛然一紧,呼吸登时无比困难。 奚画颤抖地抬起眼皮,在她面前,那个青衫少年眉眼蕴笑,扣在咽喉上的手也随他笑容渐渐使劲。 这一瞬,脑子里只冒出四个字来——凶多吉少。 什么叫笑脸藏刀,她今日结结实实体会了一把,此人还当真非要灭她的口不可! “咳咳咳……” 要死了! 就在奚画感到视线浑浊一片之时,突然间,那人的手腕又被一股大力震开,有人欺身上前,举刀便朝其面门挥去。 奚画捂着脖子,脚步不稳地后退了几步,狠命地呼吸空气,花深里忙上前扶住她倚着墙坐下。 好容易缓才过来,她喘着气儿,一手揉脖颈,一面抬头往前瞧。 洞内二人打得甚是激烈,因两边都不敢插手,黑衣人众只得识相的避到一边,将中间位置腾出来,一时便见那剑光流转,刀光暗闪。 两个人武功皆是不弱,内力强劲,又如此的拼命拆招,片刻下已然斗了百回,动作之快,连一招半式也看不清楚。 只见场地里罩起一道道雪白气流,滚得火堆也要将灭之势。 旁人看不清,奚画看不懂,瞧了一回便担心害怕地转头去问花深里: “你……你们会杀我么?” 不想对方却轻轻一笑,垂眸答道:“有他在,这儿谁敢动你呢?” 奚画听得莫名其妙:“谁?” 她微笑摇头:“没什么。” 虽是招数旗鼓相当,但关何到底比青衣年长,内力深厚,一盏茶的功夫后,终是逼得他不得不收手撤剑,退到门外。 “停!” 青衣扬起掌来,继而就偏头朝地上啐了口血水,他扭过头来,不甘心道: “罢了,这次是我输。” 瞧他不再纠缠,关何也不愿为难,自将刀刃插入刀鞘内,转身要走。 门口,青衣神情不屑地扛起重剑,冷声望向他: “输是我输了,不过想夜堂主这样假公济私的行为,不知让庄主晓得,会是怎么个下场。” 他扬扬眉,颇为挑衅地笑了一笑:“往后日子长着呢,咱们,走着瞧。” 闻言,关何无甚表情,一言不发地就朝外走。 正行至火堆旁,立在一边儿发着愣的黑衣人才想起什么事来,抱拳上前。 “堂主,这一帮山贼,该如何处置?” 他目光利刃般扫向卫老九,把刀负于身后,冷冷道: “接着扇,扇到死为止。” “是。” 再扇不死,自己的手定然会疼死。思及如此,黑衣人分毫不敢怠慢,俯下身,力道极狠地扇着对方耳光,声音“啪啪”而响颇为清脆。 难怪卫老九脸肿成这样,竟是被扇的? 好端端的,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反倒用如此费力的方式,江湖上的杀手,行事都这般古怪么? 奚画愣愣瞧在眼里,忽然伸手抚上自己的左脸,偷偷往那门边的人瞅去。 现下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很端直,很挺拔,仍旧是……似曾相识的感觉。 想了一会儿,她又摇头自我否定地笑了笑。 怎么会呢。 关何没有他那样的眼神,一定不是…… * 清露沾衣,夜凉如水。 头顶明月当空,搁着古槐疏影看,亦是别有一番风味。 花深里从山洞内走出来,没多远就见得关何坐在山石上,颔首望着满天星辰,双眸萧索,剑眉轻蹙,好像是……有心事。 “干甚么这幅表情?”她笑道,“任务圆满完成,你该高兴才是。” 说着就在他旁边挑了个干净地方落座。 关何收回视线,看了一眼洞口,灯火阑珊。 “她睡下了。”见他那动作,花深里不问便答,“头上的伤伤得不重,回去好好休息几日就没事了。” “无双……” 他忽然开口,嗓音有些嘶哑,听得花深里怔了一怔。 “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觉得心里闷得慌。”他抚上胸口,闭目轻轻叹了一声。 “那丫头应当没认出你来。”不明白他心里所想,她只能如此宽慰道,“你不用担心。” “不是。”关何缓缓睁眼,摊开手掌,垂眸看,“你说,若有一日,她知道我是……我是……” 喉头一滚,后半句话良久没道出口。 “她还会如以往一样,那般待我吗?” 花深里顿时明白过来,却不知怎样回答。 他手上染满鲜血,早已不是清白家世。而她一个不谙世事的姑娘,只怕从来都没接触过这样的人,这样的事,说不介怀,肯定是假的…… 两人一径沉默着。 隔了好一阵,花深里才启唇问道:“夜北,你……是不是喜欢她?” ☆、第36章 【以武会敌】 关何垂眸想了半晌,缓缓道:“我挺喜欢和她在一起的,她性子……很好,也不曾嫌弃过我……” 花深里淡淡一笑,摇头:“我指的不是这样的喜欢。” 闻言,他不由疑虑:“那是怎样?” “是想与她一生一世都在一起。”她笑道,“若是你的话,我想也许是要护着她一生一世,那种心思罢?” 花深里挪开视线,忽然去看头顶的星月:“否则,又何必在意她会怎样看你?” 关何一怔,盯着地上默然良久。 就在花深里以为他兴许不会开口回答之时,忽的听得一声极轻极轻的话语。 “不知道,我对她,大约……” 山间蓦地起了一阵风,将满山草木吹得沙沙作响,落叶纷纷,风骤寒凉,把他后半句话尽数湮没。 花深里愣了好久,然后涩然笑道:“你年纪还小,总不能在山庄里呆一辈子。往后要是有机会,早早向庄主讨了解药,去过寻常人的生活。” “不可能。”关何皱起眉,眼底一片暗沉,“他不会放我走的……” 庄内各人皆有秘密,因自己并不了解其中原委,也不好揣测他话里的意思,花深里沉默片刻,才宽慰道: “……总会有办法的。” 他没有再说话,只把随身携带的千机弩拿出来细细擦拭,一言不发。 这么一坐,就是整整一夜。 直到翌日清晨,天刚破晓,方有人来唤他启程。 为确保万无一失,在奚画睡醒前,花深里便先点了她穴道,又喂了几粒药丸,草草处理掉卫老九的尸身,待一切准备妥当,一行人才悄无声息地从白骨山上离开。 * 奚画醒来的时候,已是一日后。 一睁眼,就看到自己那架子床上的雕花,小窗外早间的阳光薄薄的洒进屋,她偏头一瞧,时辰还早,于是翻了个身,接着睡…… 正闭眼,蓦地,又睁开。 等等! 情况好像有些不对劲啊? 奚画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环顾四周,再一次确定了这的确是自己的房间后,她哑着嗓子就唤道: “娘,娘……” 门外的罗青端着热粥小心翼翼走进屋内,忙把碗在那桌子上一搁,快步行至床边,伸手轻按她的额头。半刻后,脸上浮起笑容,双手合十朝着虚里拜了拜。 “阿弥陀佛,还好还好,不曾发烧,你这丫头一睡就睡了一天一夜,可吓死我了。” 奚画诧异地又看了一眼四周,问道:“我怎么在这儿啊?” “还问呢。”罗青叹了口气,将肉粥递给她,“你们书院出了那么大的事儿,连城郊外的禁军都惊动了,听说是缴了十里坡山神庙附近的那一窝山贼……哎,你说这念个书怎么这么危险?咱们往后还是别去了罢?” “禁军?这么说是雷先生带人来救我们的了?”她喝了一口粥,自动忽略到罗青后半句话,只奇怪道,“是谁报的信?” “好像是个书院里的学生。”罗青拿了绢帕,替她擦嘴,一面又道,“就是背你回来的那个孩子,年纪轻轻的……” “背我回来?”奚画越听越糊涂了,“谁背我回来的?” 门口便闻得一声轻笑,某人靠在那儿,抱着胳膊,不怀好意地看着她: “还能有谁,自然是小关啦。” “关何背我回来的?”奚画微微一愣,便瞧着金枝走到床边来坐下。然而她脑子里却没什么记忆。 “可不是么,听他说,好像是趁着卫老九押你上山,偷偷溜出去找雷先生的。” 闻她此话,罗青方回想起来: “哦,那孩子就是前些日子送你去书院的那一个?哎……你看你,怎么成日麻烦人家。” 思及那时自己确实是未曾见到关何的身影,故而奚画对此说法并没怀疑。 眼见她转醒,也无甚大碍,金枝狠狠抿唇,忽然抽咽了两下,哽声道: “你没事就好……那天看到你被卫老九带走,我们大家都担心死了……” “哭什么呀。”奚画偏还笑嘻嘻地伸手给她抹眼泪,“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还说呢,足足睡了一天,人没病都给你吓出病来了!”金枝偏头在帕子上蹭了几下泪水,问她道,“对了,你在那白骨山上究竟发生了何事,不是卫老九让你引路去找宝藏么?怎么倒在山底下?” 听完,她倒是吃惊了一回:“我倒在山下?” “是啊,关何说他上山去寻你,走到北山山脚就在见你在溪边躺着……”金枝纳闷地看着他,“那宝藏到底没寻到?卫老九人呢?” 奚画眉头一皱,认真回忆,只是无论如何搜寻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 “……我也不知道,在山上发生的事好像全都不记得了。” 但明明觉得,自己应该是记得的才对…… 模糊的场景,刀光剑影,温暖的火堆,在夜间会发亮的东西…… 既是倒在山脚下,难不成是失足摔下山的?怪不得什么也想不起来。 奚画懊恼地锤了锤额头,恰碰到头上的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 瞧她想得这般痛苦,罗青忙道:“好了好了,横竖人是好好的,那事想不出来也不打紧。” “是啊。”金枝也跟着附和,“想不起来就别想了,你好好休息,养好身子,大家伙儿还等着你回去听课呢。” “书院里没什么人受伤罢?” “没人,就二婶受了点惊吓,院士让她回家歇两天。” 奚画长吁口气:“那就好……” * 在家里好吃好喝,躺了几日,奚画才又生龙活虎的回书院上课。 此事到今,也算是尘埃落定,不久院士便派人去北面山上将水三的尸首找了回来,在龙脊山坟岗处安葬了。 水三的父亲亦是在两天后赶回来的,原来从三年前他就上京在汴梁安家做活儿,不曾和水三住在一起。故而家中才只有一副碗筷,一套用具。 至于十里坡的山贼,因那卫老九下落不明,官府施力打压,里头还起了内讧,虽是没有就此散了,但也元气大伤,怕是再掀不起什么风浪。 不过,时隔半月,奚画仍然没想起来在白骨山上发生的事…… 今天逢着冉先生有事,上午课完便让学生家去。觉得时候太早,现下回家也无事可干,她就同关何在街上慢悠悠地散着步。 自打身子痊愈,由于受罗青吩咐,每日都起得早去给关何送早饭,久而久之,顺道来回也就一块儿走了。 行在街道上,奚画偏头瞧着两旁扯着嗓子叫卖的小贩,犹自不解地转向他道: “你说我怎么会倒在山底呢?你找到我的时候,旁边就没别人了?” 冷不丁被她这么一问,关何迟疑少顷,才在那里讷讷点头。 “奇怪,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奚画并未注意他神情,伸手摁了摁眉梢,苦思冥想,“不知那宝藏到底是何物……” 后者心虚地接话:“不知道……” “卫老九一定是拿了宝物私吞跑了!”她得出结论。 关何赶紧点头:“嗯,一定是如此。” “话说回来。”她手指摁着下巴,把头一歪,“那时候我好像做了个梦,还梦见你了!” 他怔住:“是么?什么样的梦?” 奚画眼睛一亮:“是很奇怪的一个梦,我梦见你穿了一身黑衣服,还带了个面具,好像和什么人打架来着……” 关何脑子里“嗡”地一声,心道:无双的药难不成没起效果?她这是在试探自己么? 嘴里却还只能说:“是挺……奇怪的。” “何止,梦里你还打了我!” “……我?” “不过,我记得当时有一颗会发光发亮的球……是什么来着。”她自言自语。 “是珠宝?” 关何咽了口唾沫,在心头不住安慰自己:她那是梦她那是梦,是梦是梦…… 好像瞧见什么,奚画转头来看他:“你额上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你很热么?” “……没、没有。”关何赶紧别过脸。 “怎么没有,我都看见了。”她自怀里摸出绢帕来,正要踮脚给他擦,那街头忽而听得一阵吵闹喧嚣,人群骚动。 没多久就见一个身着旧袄子的男子,跌跌撞撞从他二人跟前跑过。 奚画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随即背后一个老汉喘着粗气指着那前头喊道:“抓,抓小偷啊!” “小偷?”她吃了一惊,扭头就对关何道,“你快去逮他!” 后者未及多想就点头:“好。” 话音刚落,平地里乍起了一股疾风。 知晓他跑得快,却不知他跑得如此之快,眨眼间就没了人影。 奚画茫茫然四下里望了一圈,只得往前跑着追上去。 流云长街上,正见一个小个子男人怀抱着一包袱,脚步凌乱地跑着,那背后关何一纵两跃,右足往墙上一点,不消片刻便从他头上一跃而过,呼啦啦落下,挡住他去路。 男子只顾闷头跑,哪里看到面前还多了个人,一头就撞了上去,关何飞快出手揪住他胳膊,又抬脚扫他下盘,轻轻松松将其怀里的东西夺了过来。 尽管如此,那男子却还在挣扎,为图省事,他索性一个手刀击晕。 这人吭都没吭出声来,两眼一闭,倒地不起。 关何方才松开手,掂了掂那包袱,打开来看,里头不过是些碎银子,也没多少。 虽然不多,还是送去官府比较稳妥。 他如是想着,刚要把包裹收起,街前突然听一人朗声道: “好你个偷儿!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做如此偷鸡摸狗之事,今天小爷就叫你好看!” 还没等他瞧个明白,就见一人手持长剑,朝自己杀了过来。 关何扬眉微愣一瞬,当即自百宝囊里抽出弯刀。 “叮”的一声脆响下,两刃相交,双方视线相对,皆是凌厉迫人。 他皱眉道:“我不是贼。” “谁听你解释!”那人不由分说挥开他弯刀,却又一次欺身而上。 团团刀风呼啸而至,两人武功不相上下,瞧得青光一闪,那少年后退两步,眸色一凛,望着他道: “想不到,你个偷儿……武功还这么厉害。” 关何横刀而站:“我都说了不是贼。” “人赃俱获,还敢狡辩?!” 说话之际却是又一剑刺来。周遭人早已散开,只他二人在那儿打得内力激荡,衣袂翻飞,正难舍难分之间,那茶摊前奚画总算是跑到了位,眼看这幅情形,她呆了半晌,才回过神。 “误会误会,你们别打了!都是误会啊!” 刀剑再一次交锋后,两人分别跳至一边,展开架势,冷眼对望。 那杀意,简直穿透衣衫。 奚画讪讪一笑,小心上前几步打圆场: “大家有话好好说啊……” “小四,你莫要过来!”关何厉声喝道,“此人不简单。” 耳畔闻这声音熟悉,那少年侧目一望,只惊鸿一瞥,却登时愣在当场。须臾后,眸中杀意骤然收减,反而绽开笑容。 “奚姑娘。” “啊?” 奚画左右瞧了瞧,指着自己面门道:“你……你在叫我?” 少年微笑点头:“是我啊,奚姑娘,你不记得我了?” 见对方把剑收好,反倒是亲亲热热就凑了上去,关何颇为不解地握着弯刀,眉头一蹙,喃喃道:“奚姑娘?” 这边儿,奚画正托腮上上下下打量他,来者一身蓝衣如蔚,朗目若星,容貌清秀,是有几分眼熟。 倏地她打了个响指:“啊!是你!” 那人想也没想就应声:“是我。” “真、真没料到啊!”奚画抚掌笑道,“你这么一打理,我险些没认出来。” 闻言,少年有些赦然地挠挠头:“是么……” “是啊。” “你还在平江城?我以为你早走了,对了,孟捕头可回来了?” “回来了。我还惦记着要还你钱……只是前些日子事务繁忙,不得空闲。” 奚画有些惊讶:“你居然记得?” “那是自然。” …… “小四……” 瞧他二人相谈甚欢,旁若无人,关何终是忍不住出声,表示一下存在感。 不想才走一步,那人一个侧身挡在他跟前:“时候还早,不如去茶楼喝几杯罢。”他脸上都快笑出花来:“我请客。” 奚画立马点头:“好啊好啊。” 关何:“……” ☆、第37章 【悠悠我心】 临水而建的一座三层酒楼内,隐隐闻得人声笑语,此酒楼颇为气派,飞阁流丹,气势奢华,正是平江城内远近闻名的清风楼。 即使眼下并非饭点,其中用餐用饭的食客却也不少,跑堂的小二忙里忙外,时不时还要朝门外刚进来的客人朗声招呼几句。 西北角落,靠窗的位置,奚画三人正坐于此,那外头吹来习习微风,满面清爽,连吃饭说谈也自在起来。 她拿了块点心在手,听对面的人一语终了,一边咀嚼一边问:“这么说,你还当真是孟捕头的远房亲戚?” 对方含笑摇头:“也不算,我义父是他的表舅,小时候我也常去他家走动,不过互相都认识罢了。” “喔!”她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继而便有些好奇,“尚大侠也是朝廷中人?” 尚远微微一笑:“奚姑娘唤我有寒便好。” 奚画反应过来:“这是你的字啊?” 他轻轻点头:“嗯。”而后,又叹了口气。 “实不相瞒,其实……我乃御前带刀侍卫,官拜五品,供职瑞王府。” “你你……你是带刀侍卫?”奚画闻言即震惊,“这大内侍卫不都该在皇城里么?你如何跑平江来了。”还流落街头被狗咬…… “哎,这可就说来话长……”提起这事,尚远就一脸沉痛,他放下茶杯,重重一声嗟叹。 “一个多月前,宫里头尚膳司的太监总管给一群来路不明的黑衣人给杀了,此事非同小可,圣上龙颜大怒,自然是怪罪我等保护不周。 这罪责降下来,当晚所有当班的侍卫尽数遭殃,那圣旨言说一日抓不到凶手,便一日不许回京。 偏偏我也是倒霉,当天正巧王爷留宿宫中,我便随侍左右……” 说到此处,他眸色凶狠,拍桌喝道: “也不知是哪几个不长眼的江湖匪贼!竟如此胆大包天,若叫我逮到了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话才说完,一边儿心不在焉喝汤的关何猛地呛了一口,偏头就咳个不停。 奚画忙好心地上前去替他抚背:“没事儿吧?” 他摆了摆手,艰难开口:“咳咳……没、没事。” 似乎是才注意到关何,尚远眸中带了几分怀疑,茶杯才到嘴边,却问他道: “这位兄台,方才在下见你武功招式甚是新奇古怪,不知……师出何门?” 关何咳完缓过气,冷声道:“无门无派。” “无门无派?”尚远明显不相信,“不见得罢?” “你既然不信,又何必问我。”后者鼻中一声冷哼,“便是我有门有派,也无可奉告。” 听他这般说话,连奚画也嗅到几丝挑衅的气息,不由偏头多看了他几眼。 想了想,算是明白过来。 尚远适才误会于他,两人大打出手,到这会儿还没见对方道歉呢,只怕是因此他才出口这么冲的吧? “兄台好大的口气啊。”尚远喝了口茶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在下不曾得罪你吧?” 关何忽而扬眉朝他一笑:“侍卫大人武功如此了得,想来见识匪浅,怎会瞧不出我等宵小的招数套路?” “几招当然瞧不出。”尚远把茶杯搁下,若无其事地活动了几下手腕,“多试一次想来便能有结果。” “是么?那我还真是……要开开眼了。” 怎么越说这话越发不对劲了,奚画忙抬手两边安抚讪笑:“这这……这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同是天涯习武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相识啊……大家不妨坐下来,心平气和的,和和气气的说说话……” “小四,你闪开一点。”关何伸手一捞就将她拉到身后,尚远看在眼里,眉头不禁微皱,二人四目相对,一股寒意登然炸开。 “你你你……你们你们……”奚画正想说好歹下手要知轻重,那厢只见一道白光闪过,便听刀剑碰撞声响,两人脚分踏于桌上,双兵相持。 尚远弯起嘴角来,手上使劲,眼睛一眯,皮笑肉不笑道:“你这刀不像是常使的武器,只怕……你一般不用刀罢?” 关何语气一沉:“我无论用什么都能杀了你,你信么?” “哼,你果真不是什么善类!” “那你就是了?”他不答反问。 “至少比你强得多!” 话一说完,他就狠狠跳开,垂眸瞧了眼身下的木桌,想都没想,抬手就抄起来向关何砸去。后者亦不甘示弱,立马将另一桌子一踹而起,两桌翻滚着横冲而撞,顷刻碎成几片。 转瞬间,茶杯碗筷摔了一地。 奚画瞠目结舌地站在那儿,端得是她怎么劝阻都没人搭理,就见酒楼里桌椅斜飞,碗盘碎片四溅,满场的食客落荒而逃,厅上大乱,惊叫声,呼喊声,声声入耳。 场面无比的混杂。 此时她的内心自然是崩溃的…… 半个时辰后。 清风楼门口,奚画不住鞠躬朝那老板道歉。 “对不住对不住,我们会赔的……” “行了行了,赶紧走!”手里捏着银票,胖老板那生着横肉的脸抽搐不止,把手一挥,“下回别再进我这店里吃饭!真是晦气!” “是是是,我们会注意的,一定会注意的……” “甭注意了,劳驾您咧,以后靠边儿走啊!” “啊,可是老板……”还想说点话挽回局面,胖老板早已脖子一扭,面色鄙夷地进了店内。 奚画颤着手,风中凌乱,垂头丧气地叹了两声,方对身后两个人摆手道:“算了,我们走吧。” 往回走的路上,她愈发想不通,挠着头朝那两人瞪道:“都怪你们,现在好了,以后都不能去那家酒楼吃饭了。” “这有什么。”尚远颇为不解,“不能去他家,换一家不就是了。” “正是。”关何点头表示同意,“你有什么好生气的?” “你们俩是傻啊!”这俩灾星居然还在此事上达成一致了,奚画忍住想要抓狂暴走的内心,忿忿道,“全平江城就清风楼这一家一个月打折一次,我每个月就指望那天吃点好的,现在好了,都被你们俩给毁了!真不知道好好儿的,打什么架!” “奚姑娘,是他先挑衅的!”尚远当即证明清白。 关何微怔扭头看了他一眼,忙道:“小四,不是我!” “你还说不是你?‘无可奉告’这四个字是不是你说的?”对方咄咄逼人。 “那又如何?适才先出手的可是你。”这边毫不示弱。 “废话,我们是一起上的,谈什么先后!”那边表示不服。 “胡说八道,分明你左脚先动我才……” “啊啊啊,都别吵了!” 只听两声脆响,二人额上分别遭了一记爆栗子。 奚画把手里裹成棒状的《史记》展开来,收入怀中,随即叉腰喝道:“有完没完了?你们俩就不能和平相处么?” 听得这话,关何和尚远对视了一眼,相互皱了皱眉,当即表态:“不能!” 奚画咬牙切齿:“罢了罢了,惹不起我躲得起。懒得听你们在这儿磨嘴皮子,二位接着吵,本姑娘不!打!搅!了!” 说完气哼哼地就从桥边小巷子里拐进去。 她步子走得相当很快,至少在于她自己来说已是极限,但没过多久,依旧闻得有人脚步不轻不重的跟了上来。 奚画余光瞥了一眼,关何走在她身后,低首垂眸,安安静静的,似乎也没见尚远再跟来。 她不由叹了口气,却未回头看他。 “作甚么要和他打架?” 背后那人身形一怔,兴许是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起这个,沉默了半晌,才轻声答道: “……不太喜欢他。” “这世上你不喜欢的人多了去了,一个一个都要用打的么?”奚画停下脚步,有些无奈地转过身去。 “我也有不喜欢的人,你见我打他了?” 闻言,他好奇:“你不喜欢谁?” 不问还好,一问就来气。 “还用问?当然是你了!成日里打打杀杀的,你不惹是生非是不是会死啊?” 关何嘴唇轻抿,不敢与她对视,只愧疚地看向别处,隔了一会儿,又拉回视线来,认真提醒道: “可你方才不是打过我了?” “……”奚画感到头有点疼,她扶额组织语言,“那、那个不算,我力气又没你们大……总而言之,打架就是不对!” 但看他似是犹豫了很久,才妥协道:“我往后尽量不打就是了……” “不是尽量,是必须!”她一本正经地纠正。 关何:“……” 咬牙挣扎了少顷,他方是点头: “知道了……必须……” 奚画摁了摁眉心,而后抬头望天,表情颇为惆怅。 “……小四?” 她忽而垂了一下眼睑,低低道:“你把手伸出来。” “呃?”关何愣了一下,没听懂此话之意。 “右手,你伸出来就是了。” 他只得依言将手递给她。 奚画便在随身的小书袋中摸索,不多久就掏出来一个小瓷瓶。 她拿着他的手,翻到手背一面,在那一道深深的划痕上细细抹上药膏。 一股清凉之意顷刻从手背沁入心肺,关何静静低下头看着她乌黑的发髻,淡淡的发香随着药香萦绕在鼻。 给他手上上完药,奚画又用食指沾了些许,随后踮起脚,伸手替他擦着那伤在眼角的口子。 因之前并不曾留意脸上受了伤,经她这么一碰,倒觉得一丝痛意上涌,他禁不住眨了一下眼角,“嘶”了一声。 “疼啊?”奚画努努嘴,哼道,“活该了吧?” “嗯。”他不自觉笑了起来,随着她的话道,“是我活该。” 听得此言,奚画莫名奇妙地嘀咕:“哪有人自己说自己活该的?” 他笑道:“不是你方才说的么?” “我那是说你啊,你傻呢?”她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收好药瓶,擦净手,瞥了眼旁边,朝他道,“到你家了,我就先走了。明早你起早点,我到时候再来给你送早食。” 关何微微一笑,点头:“好。” “那我走了。” 她挥挥手,步子又轻又快,一眨眼就蹦到下一个巷子里没了人影。 关何在门前站着出了一会子神,才缓缓开门进屋。 房中一个人也没有,冷冷清清的,窗边的白隼立在那儿自顾自理毛,他拉了把椅子疲倦地坐下,手撑着头闭目养神。 四周还是能闻到带着薄荷味道的药膏气味。 他睁开眼。 京城来的大内侍卫…… 为抓他而来。 此人,不除不行…… 一定要杀。 不知为何,眼前竟猛地跳出一幕画面。 月色朦胧,火光跳跃,满地鲜血。 ——她浑身轻颤,眼里含泪望着他:“你别……别杀我……” ——“……别杀我……” ——“……别杀我……” 关何狠狠握拳,摇头想要甩开。 偏偏耳边又乍然起声。 ——“你果真不是什么善类!” ——“夜北,你……是不是喜欢她?” 他额上青筋突起,忽然间站起身,抬掌就朝墙上甩去,只闻一声巨响,白隼茫然抖着一身的灰尘,惊慌失措地往窗外飞去。 那外头,蓝天白云,青山绿水,一片祥和之景。 ☆、第38章 【君子之交】 翌日,关何起了个大早,刚一出门就见奚画抱着一纸袋的东西朝他这边走来,他忙伸手接过。 “哎哟,可沉死了。”手上好不容易松活些,她甩了几下,便紧紧肩上背着的书袋,朝他笑道,“咱们走吧。” 关何垂头看着那纸袋:“这里面是什么?” “是我娘做的,今天的早饭和午饭。” 奚画从袋子里取出那放在最上头的一个纸包,打开来,其中数个雪白的糕点正腾腾往外冒香气。 “今天吃白糕!”她笑吟吟地拿了个在手,张嘴咬了口,见他抱着纸袋手头不便,遂又取了一个送到他嘴边。 “来。” “嗯……” 他低头叼住,抬眸去看她。 “怎么样?”奚画歪头笑道,“是不是很甜?” “……搁了蜜枣的?” “是啊。”提起这个,她眉毛一扬,得意道,“没枣核哦,全都是我剥的。” 关何微微一笑,只低头把剩下的吃完,并没接话。 清晨阳光正好,远处子规声啼,这季节眼看也将到季夏了,再过会儿只怕就将热起来。 两人沿着街边走边吃,正到卖肉饼铺子处,忽见旁边告示牌前挨挨挤挤站了不少人。 此间时候尚早,街上行人并不多,然而那地方却聚了如此数量的围观者,想来是有什么大事。 奚画迅速消灭掉自己那份早点,拉着关何就过去瞧热闹。 怎奈周围的人着实太多,他俩挤不进去,奚画只得让他举着自己的腰,以高度的优势和过人的眼力来瞧那榜上的文字。 举目一望。 见得告示上写道: 本府近来接到数桩奇案,据查或乃一采花大盗所为,此人下手狠辣,心肠歹毒,但因作案蒙面却不识其相貌,还望众父老警惕。 今本府放榜与诸君耳:凡包庇嫌犯者死,知情不报者重责伽号,若有能人志士擒住此贼,不论死活,本府将以重金酬谢。 关何放她下来:“写的什么?” 奚画耸耸肩:“好像是城里出了个厉害的采花贼,官府正在捉拿,让大家伙留意一点。” “采花贼?” “嗯,听起来怪恶心的……”她莫名起了层鸡皮疙瘩,不住搓着手臂,“平江城里从没出过这种事,说不准是从外地来的人。” 关何倒是不在意道:“有官府插手,大约很快便能擒到此贼。” “那可不一定,官府要是逮得到,何必贴告示。” “官府毕竟人手充足,即便现在抓不到,只要那人再犯案要擒他也不是难事。” 皱着眉偏头看他半晌,奚画撅了撅嘴:“关何……” “嗯?” “……你怎么都不担心我呢?” 对方不甚明白:“担心你?为何?” 她不知该怎么解释:“什么为何,那……那人可是采花贼啊!” “采花贼不都采长得漂亮的女子么?”关何一脸奇怪,“你怕什么?” “……” 骤然安静了片刻。 眼见她面色越来越差,关何刚想出声询问,奚画已一把从他手里狠狠夺过油纸包,转身就怒气冲冲地往前走。 “小四——”他忙追上去,不解道,“我还没吃饱。” “吃吃吃,吃你自己去吧!”她扭过头,只将肩上那装得满满的书袋塞到他手里,拔腿就往书院跑,头也没回。 关何抱着满怀的书,看了看她,又低头看了看手中,满脸费解。 * 饶得是奚画卯足了劲在跑,然到门口时,一侧目,关何仍瘟神似得立在不远处,她当即感到自己这般举动和对牛弹琴毫无差别,思及如此遂也便没再搭理他,自顾自朝学堂方向而行。 眼下离打钟还有一炷香时间,刚进讲堂,就见不少人低着头在那儿议论纷纷,也不知在说什么。奚画狐疑地瞄了一眼,寻了个位置坐下,肩上却被人倏地拍了拍,不用问就晓得那是何人。 金枝笑嘻嘻地挨着她:“来的早啊。” “出什么事儿啦?”她把笔墨纸砚摆出来,看着还在低低说话儿的钟勇谋几人,“他们今儿怎么这么聊得开?” “你不知道啊?”金枝凑到她跟前,“咱们书院又要来人了,这一来还来俩呢。” 奚画好奇:“谁?” “一个据说从前是当捕快的,要来这儿读半年的书,还有一个是新来的先生,你看——”她抬手一指,“就在门外头。” 奚画顺着她食指瞧过去,迎着朝阳,那人正同院士说话,一身清爽的衫子,温和潇洒,英气勃勃,表情十分精神,余光似瞥到她,唇边便立马噙满笑意。 “奚姑娘!” 啊,她突然觉得自己头又疼起来了…… “奚姑娘?”金枝收回手,一戳奚画的脸颊,眉间一挑,那不怀好意的笑就出现了,“呀,认识呢?” 尚远辞别曾院士,几步就走了过来。 昨日不才听他说是来此地办事的么,怎么还有闲心到书院里上课? 奚画万分不解:“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尚远颔首笑道:“听闻你在此念书,左右没事,我索性也来瞧瞧。” “……你案子不查啦?” “天下这么大,哪能这么容易找到线索?”他无奈的摇了摇头,“况且我本就是被牵连的,过个一年半载王爷和义父定会想法子召我回去。” 说完,他又笑道:“眼下在这里也热闹,不怕没事做了。” 奚画愈发觉得他似乎是误会了什么,忙提醒道:“……有寒啊,书院可不是玩的地方。” “我知道,你放心。”他信誓旦旦承诺,“我定然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她试探性地问:“你从前上过私塾么……” “那倒不曾,小时候都是义父叫我读书认字的。”尚远垂眸看她,“怎么了?” “那个,书院里的话,规矩是很多的,所以有时候……” 一句话还没说完,尚远眸中一凛,仿佛瞧见了什么,抬头望向门口,伸手便喝道: “你!你这厮怎么也在这儿?!” 堂中众人不由转目去瞧,但见门边关何正走进来,看了眼指着自己鼻尖的那手指,口气不咸不淡: “这话应当我说才是,你又如何来了这里?” 尚远冷哼道:“我怎样与你何干?” 他亦冷淡道:“既是如此,那我的事你自然也没资格过问。” “我没资格?我堂堂朝中五品带刀侍卫,怎就没资格过问了?”说话间他一把亮出腰牌。 “尚远。”关何看着他,“你现在乃戴罪之身,就不怕隔墙有耳,让你罪上加罪?” 对方微怔:“你……你敢去通风报信?” “我可没说此话。” “好,与其让你去人前多嘴,不如我现在就灭了你的口!” “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说完一人拔剑一人抽刀,唰唰几道白光之下,那离得近的一张案几已被砍得四分五裂。 众人瞧得是心惊肉跳,那两人身高相差无几,四目对视,仿若有一道无形雷电于其中穿梭来回,周遭登时起了阵阵寒意。 正待关何同尚远蓄势待发,即将迈步出招之时,二人头上皆猛地糟了一记狠打。 还没来得及转头去看,关何便觉耳垂上又传来一股疼意。 奚画踮脚拎着他耳朵,咬牙切齿道:“你做什么,昨日不是才和我说不打架的么?” “我……” “我什么我啊!” “还有你!” 那边尚远刚在偷笑,奚画一个书卷就指了过来,他忙敛容收剑。 “才说好不惹事的,好歹我也算你救命恩人,你就这么报答我的不成?” “都说君子之修身,内正其心,外正其容,我看你们俩内外都不正!” “……” 后者自觉理亏,杵在那儿没敢应声。 金枝看得不住点头,转身就朝钟勇谋道:“想不到小四竟这么厉害?” 对于此言,钟勇谋深表同意:“真人不露相……” 四下里格外安静,奚画还在思索着该怎么收场,幸而此时观楼钟声响起,左先生拿了书本戒尺走进来,她赶紧落座归位,心里叹气不已。暗道,这会他俩可算是能消停些了。 才拿起书册翻了没几页,一边儿金枝就朝她轻声道: “小四。” “嗯?” “……你有没有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她悄悄回头,关何和尚远正并排而坐,二人背脊挺得笔直,拧眉冷目,大眼瞪小眼,僵持不下。 奚画汗颜地摁着额头道:“……别理他们。” * 天气一日日变热,夏季没得让人也无端烦躁起来。 尤其是自打尚远来书院后,奚画便觉得生活处处很烦恼,自己的火气似乎也随着气候日渐增加,简直是如火药一般,一触即发。 但思及她一个姑娘家,本就不该如此动怒,时常生气发火实在是有失风度,于是她下定决心今后再大的事都要一忍再忍…… “小四,你这几日没睡好啊?”用过饭,在回廊上散步消食,金枝抱着书歪头瞧她。 “没有啊……怎么突然问这个?” 金枝担忧道:“瞧你脸色都有些发黄了。” “……当真?”奚画忙去摸了摸脸颊,随后叹气,“只怕都是给人气的。” “你说小关他们么?”金枝闻言笑道,“就你瞎操心,我瞧着挺好,这男人么,打打闹闹的不是常事儿?” 说着,前面一方空地上就见勇谋一行人在踢鞠球。金枝抚掌赞道:“你看,这不是很精神吗?还蹴鞠呢。” 奚画往栏杆边一坐,回头去瞧。 花园旁的鞠室场上,确见得尚远和关何二人在同一队踢球,此回蹴鞠玩的是白打,那球在他俩身上行云流水般穿来去,动作身形极其灵活,配合也恰到好处。 因得双方踢球都很娴熟,势均力敌,不分上下,围着的一群人时不时鼓掌喝彩,连声叫好。 难得见到关何同尚远在一起能有如此和谐的一幕,金枝不由拿手肘捅了捅她:“我说什么来着?这不是关系很好么?君子之交淡如水啊。” 奚画静静看了一阵,心想,他们只是误会罢了,互相多磨合磨合,消除隔阂也并非不可能。 心中欣慰,正要点头应和。 那边忽瞧见关何不慎踢错了一脚,尚远当即上前揪住他衣襟,后者一把推开,一来二去竟成了手上功夫的较量。 也不知吵了多久,尚远拿着鞠球,似是在抱怨,两人而不说开始拆招,打斗见球猛然飞出,“啪叽”一声,不偏不倚砸在那路过的冉先生身上。 奚画:“……” 金枝:“……” ☆、第39章 【金镶玉佩】 下学时候,一干学生正捧着洗好的毛笔往讲堂走,路过孔子祠旁,便见得孔子像前面站了两个人,头顶大石,纹丝不动,那场面还是很励志的。 金枝一进门,抬头看到奚画趴在案几上,好像是困得很,尚在补觉,她轻手轻脚绕着走过去,在钟勇谋身边坐了,左右看了看悄声问道: “你有没有觉得,近来小四精神很不好?” “那还用说么?”他伸手捻捻笔尖,拔出几根落下的毛,吹了口气儿,“以往一个关何就够人受的了,眼下还偏偏多了个尚远,那烂摊子都能从君子殿扯到后山门口,这一路收拾过来还不累人呢?” “说的是,小四也真是辛苦。” “那可不。”勇谋叹了口气,收好毛笔。“她骑射的成绩本就不咋地,还得成日跑上跑下,我看再这么下去,这个月雷先生的考核,她准能拿优了。” 两人颇为叹惋地将还在打盹儿的奚画里里外外赞了个遍,临走前,金枝忽觉得有些奇怪。 “不对啊,为什么小四要给他俩收拾烂摊子?” “……这个问题。”钟勇谋把书袋子往肩上一甩,扬扬眉,眼中饱含深意,“得去问她喽。” * 其实尚远到书院不过短短七日,然这七日在奚画看来却日日难熬,天天艰险,两个人不是打就是闹,一见面准消停不下来,生生就是那狗见羊之景。 平时难得的午饭时间也能让她东奔西跑,半口饭都吃不上。 才坐下休息,耳边就是…… “小四小四,关何和尚远又打起来了!” “小四小四,马场那边的马给人放跑了!” “小四姐姐,救命啊,厨房里的碗……” 奚画撑着头艰难地翻了一页书,正想喝口茶冷静一下,门外“嚯”地又有人冲了进来。 “小四,关何和尚远在风行堂都坐了一下午了,你……你去瞧瞧罢,怎么劝都劝不开,一会儿张伯还要锁门呢。” 她叹了口气,有些不解:“没打架?” “……打架倒没有。”那人挠了挠头。 她微微一愣:“没打架,就那么干坐着?” “哎哟,也都怪我不好,午时说什么比比手劲,恰巧嘛他俩都习过武,我们就说让他们先试试,看谁扳得过谁。哪晓得……这都一下午了,还没分出胜负来。” “你也是作!”奚画放下书,站起身便气道,“知道他俩不合拍,你还把人往一块儿凑!” “对不住,对不住,下次一定注意。”那人一面赔罪一面领着她往外走。 风行堂是副院士教诗画之处,才让人打理出来,里头也空荡得很,没放几张桌子,他俩若是要打只怕也摔不坏多少东西。 奚画边走边自我宽慰,正行至门外,尚不及进门却被一股无形之力给逼退好几步。 她脚上一歪,身子即刻不稳,摇摇晃晃地险些要倒下去,幸而此时身后有人伸手扶住。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耳边闻此声音,奚画不由仰起头,恰巧那人也垂下头,视线一对,她眨巴眨巴眼睛像是没看清,未回神。 宋初忍不住轻笑: “还不起来?” 斗然意识到这个姿势十分不雅,奚画手忙脚乱直起身,迅速整理衣摆,狼狈地望着他: “宋先生……都下学了,你怎么还来这儿啊?” “闲着没事,过来瞧瞧。”他答得很模糊,“你呢?” “我?我是……”猛然想起自己的初衷,奚画立马道,“啊啊,都忘了,我得进去找他们……” “诶——”瞧她忙不迭就要往里跑,宋初急声唤道,“你慢些走!” 话到底是说迟了,奚画这边刚进去,怎想里头又是一道内力涌出,她始料未及,直直被震飞撞到墙上。 一声闷响,宋初看得分明,也不知她伤得是轻是重,当即也顾不了许多,跑上前去搀着她。 好在他二人也未曾用全力,否则只怕她这胳膊骨头都得碎掉。 粗略检查了一下奚画的伤势,瞧她并无大碍后,宋初才皱起眉朝那两个人喝道: “你们俩闹够了没有?若是伤到人怎么办?!” 听得此言,关何方是反应过来,他飞快撤了掌,待得侧目去看时,心上骤然一惊,慌忙跑到门边,撩袍俯下身。 “小四,你怎么样?” 奚画咳了几声,摇头叹道:“我没事……” “小四!”宋初垂眸看着地上,低声微惊,“你的玉佩!” 奚画被撞得眼冒金星,后知后觉地低头去瞧,这一看,令她脸色大变。 关何和尚远自是不知其中缘故。 瞧她无比颤抖从地上拾起那摔成三块的羊脂白玉,连呼吸都有几分喘。 头一回见她露出这样得深色,尚远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地问道: “奚姑娘……这块玉佩,是不是很贵重?如果可以的话,我……” 奚画气不打一处来,从地上爬起身,忽然满目含泪,狠狠剜了他二人一眼,开口就骂道: “王,八,蛋!” 这一瞬,不止关何宋初,连猫在门外瞧热闹的金枝等人也怔忡得面面相觑,互相用嘴型交流道: 小四爆粗口了。 奚画把碎玉往怀里一揣,一把抹了眼角的泪水,转身就将走,关何轻轻拉住她。 “小四……” “你闭嘴!”她气得双眸通红,他却看得一愣,手不自觉就松开了。 “你敢跟过来,我这辈子都不理你了!” “一个两个,全都是没良心的东西!”她一面说一面哭,啐了一口,扭头就朝回跑。 风行堂内,端得是平日里温润儒雅的宋初,现下也是眉头深锁,神情肃然。 “你们也太过分了些,真当她给你们善后是应该的么?这下高兴了?那玉佩可是她爹生前留给她的,你们自己看着办罢!” 外头就听金枝惊呼道: “啊,摔碎的就是小四随身带的那块儿?这可怎么办?那玉佩是家传的……” “嘘!”勇谋拧着眉头提醒道,“小点儿声,还嫌不够乱呢?” 关何:“……” 犹豫了片刻,他本打算还是追上去,但在迈开步子时猛然想起她方才说的话。 沉默半晌后,终究是摇头轻叹。 细细回忆自己这几日的举动,他忽从浑噩中清醒,紧抿着薄唇,重重在桌上锤了一记,禁不住喟叹。 他近来……到底是怎么了。 这样的暴露身份行为,他寻常从不会轻犯,而今反倒一连好数天…… 不行,不行。 得空还是……回山庄一趟为好。 * 入夜,天色渐黑,奚画坐在桌前,拿着那几块断玉,抬袖擦泪,把手边针线篮子里的红线取来,小心翼翼从玉上穿过去。 然而试了好几次,仍是不成。 “小四啊。” 门外有人轻叩,罗青言语关切:“饭都凉了。” “……我不饿。”她回头应声,“你吃罢。” “不吃饭怎么行呢?要是饿坏了身子怎么好?” “一会儿我饿了,自己出来热着吃。”奚画仍旧摆弄手里的碎玉。 罗青有些焦急:“小四,你开开门吧,要不……我把饭菜给你拿进来?” “娘……我没事,你忙吧不用管我。” 罗青无法,只得道:“那你记得要吃饭啊。” “我知道。” 灯下,她用红线仔细将三片碎玉捆在一起,左右看了怎么也不好看,轻轻一碰就会散开。 奚画忍不住咬咬牙,红着眼低声骂道:“关何这个混蛋!” 心里越想越觉得委屈,偏生因为穿针引线,眼睛又疼得很,歪头瞧了瞧窗外,都快二更天了。 她遂将针线放回篮子里,玉佩随手搁在桌上,打水草草梳洗了一番,吹灯爬上床睡觉。 子时,更深露重,夏虫低鸣。 睡在院外的黄狗双耳忽然一竖,睁眼就跳了起来。 墙头有人轻身一跃,撑着床沿便在屋中落定。 乍然闻得些许声响,关何一回头,就见那条黄狗也屁颠屁颠跟了来,他微愣一瞬,忙伸手覆上食指向它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后者摇着尾巴,规规矩矩在窗边坐下。 见得如此,他方才松了口气,侧身打量四周。 屋内还和第一次来时一样并未有太大变化,隐隐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关何蹑手蹑脚从床头绕过去,他脚步极轻,几乎是半点动静也不曾发出。 桌上摆着一块玉,虽已碎成三片,却被人用红线系在一起,红青相间,颜色似乎更为鲜明了。 他抬手在玉上摩挲了半晌,低头拉了竹凳坐下,继而便自怀中掏出些零碎的工具,整整齐齐摆了一排,借着月光,咔擦一声,将那红线剪开。 四下里静得出奇,黄狗就在不远处,歪头好奇地望着他。大约是瞧得不耐烦了,于是抖抖毛,打了打呵欠走过来,趴在他膝盖上仰头就去看。 关何不着痕迹地又把它的头摁了下去。 它又抬起头来,随即再被摁下去。 一次两次,两次三次…… 不知不觉,月已偏西。 听街上的梆子打过五声,他这才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困倦地捏了捏眉心。桦木桌底,黄狗睡得很熟,狗的呼吸声都要盖过人声了。 他仍旧是轻手轻脚地起身收拾什物,轻手轻脚地绕过床头,正准备跳窗出去,走到窗边又停了停,迟疑半晌后悄悄退了回来。 隔着幔帐看她,月华如水,朦朦胧胧的,显得十分不真实,他极力想看清她的模样,手终是忍不住打起帐子来。 奚画侧着脸,面朝墙,一双眼睛肿的像个核桃,眼角尚留有泪痕。 他轻咬了咬下唇,缓缓探出手去,蓦地又是一滞,只替她把被衾掩好,飞快退出来,足尖一点,眨眼间走得无声无息。 次晨,隔壁家的鸡站在栅栏上叫的响亮,奚画掀开被子坐起来,睡得迷迷瞪瞪。 脑中浑浊不清之际,忽觉得手上湿乎乎的,她垂头一瞧,那黄狗俩爪子趴在床沿,双眸炯炯有神,笑嘻嘻地盯着她。 “哇!”吓了一跳。 “你怎么跑进来了?”奚画甚是费解,拎着它两只脏爪就要往外走。 不想被一道亮闪闪的光刺得眼睛胀痛,她放开狗爪回过头走到桌边。 那断开的三块玉佩不知几时被人用金片嵌在了一起,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瞧了个遍也没见有异样之处。 “……这谁弄的?” 奚画喃喃自语,垂眸瞅了一眼身边的狗,蓦地……有几分明了。 她扬眉不以为意地哼笑道:“你又放他进来了?” 黄狗只是摇尾巴,巴巴儿地看她。 “你到底是我家的狗还是他家的狗啊?” 对方还是摇尾巴,不明所以。 奚画在它狗头上揪了一把,鼻中不屑地哼了哼,手上倒还是仔仔细细将玉佩收好。 ☆、第40章 【郊游踏青】 今日适逢宋先生的音律课,原本喜在花池边抚琴的宋初竟意外地让众人去琴室中练习,虽和他素来习惯不符,但到底对这门课并不看重,大家也都懒懒散散地从花池边撤走。 奚画背着琴走进琴室,刚寻了个位置坐下,不多时身边却立了个人,她放下长琴抬起头来。 尚远眉头深蹙,满脸歉疚,正眸色担忧地望着她。 “……怎么了啊?”奚画不由奇怪。 “昨日……”他咬了下唇,犹豫道,“昨日是我太过鲁莽,不慎打碎了你的玉佩……听人说好像很贵重。” “哦,这个啊,其实那也……” 不等她把话说完,尚远便从身后将手伸出,捧上一柄小巧的金刀:“此物是当年我随行护驾,圣上所赐的,你拿着。” “不不不!”她忙起身,摆手又摇头,“这东西我怎么能要呢!” “你一定得收下。”尚远把刀推到她跟前,正色道,“一物抵一物,我是找了许久才寻到这么一个能赔偿你的。毕竟那是你爹爹的遗物……我这不中用的刀又怎能及得上。” “没事的。”见他一副紧张模样,奚画到底是宽慰不少,将刀推回去,笑道,“我那也不过是个玉佩,说什么及不上及得上呢。更何况,我怎么敢收你这个啊。我若是收了,往后要是官家问起来,还不得治你的罪么?” “圣上日理万机,哪里会记得这个。”尚远固执地又推了回来,“你若是不收下,岂非让我一辈子内疚死?” “哪有这么严重……你别担心。”奚画从怀里把那镶好了的玉佩取出来,在他眼前晃了两下,“你看,有人替我修好啦!” 她说话之时,关何恰从门外走进来,抬眼便见尚远拿着那枚玉佩翻里翻外的瞧,忍不住就握手成拳。 “当真是……这手艺还挺好的。”看了一阵,尚远点了点头赞叹,“谁给你镶的?” 奚画余光瞥得他进来,一挑眉,佯装费解:“不知道诶……”她冷不丁转过头去,对着关何煞有介事地问道:“你知道么?” 后者当即冒了一头的汗,讷讷摇头:“不、不知……” “你也不知道啊?那可就怪了。”奚画拿着那玉佩,纳闷道,“我昨日就把它搁在桌上的,怎么一早起来就好了……难不成会是谁夜里偷偷到过我家么?” “怎、怎么会。”关何心虚地移开视线。 倒是尚远一本正经地提醒道:“这几日不太平,你小心点,说不准是家里进了贼呢。” 闻言,旁边便收到一记冷眼。 奚画刚要解释,此刻不知谁嚷了一句“宋先生来了”,三人各自瞧了一眼,闭嘴噤声,这才落座。 琴室之外,与以往不同,宋初只拿了本小册子就走了进来,连一样乐器也不曾带。见他大步行至案几前,撩袍而坐,顺手就把册子往桌上一甩。 “诸位。” 宋初淡淡翻开一页,连眼皮也没抬,就道,“今日课试,题目便是上回所教的《阳关三叠》,一人一段,弹完就可家去。”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无不讶然,面面相觑。 要说宋先生平时可不经常考试,即便是要课试,也会提前告知,怎有今天这般突如其来,毫无预兆的。 尽管腹诽,琴还是要弹的,从上自下,挨个挨个的按顺序抚琴弹奏,尚没轮到自己,奚画以书掩面,偷偷打量。 从始至终,宋初也都不过是拿手撑着头,指尖时不时在案几上轻轻敲打,看表情……好像是心情有点不太好? 这首曲子他只教过一次,昨夜因为熬太晚又没空去练,到她弹时那音错得七七八八,零零落落,连自己都快听不下去,然而宋初竟都没叫停……无可奈何,奚画也只得咬牙胡乱拨完。 总算是等到结束,她放下手,松了口气。 “嗯,不错。”宋初提笔写了两画,漫不经心颔首道,“关何和尚远留下罢,大家若没事,自行散了。” “先生……”那边有人提出质疑,“我这是头一遭听你的课,不会弹应当不要紧的吧?” 话音刚落,关何就接着道:“宋先生,上一次我是因故告假,未曾赶上,也让人传了话给你,不能酌情处理么?” “哎呀,先生记性不好,没留意。”宋初拍拍袖子站起身,把乐谱往他二人桌上一摆,面带微笑,“不过规矩到底是规矩,正所谓不以规矩不成方圆,来吧二位——抄完再走。” “……” 一百遍的琴谱,那还不得抄到手软?! 奚画托着腮,满眼同情地摇了摇头,“啧啧”两声轻叹,正把书拿出来准备温习一下,不想宋初却在她肩上轻轻一拍。 “小四,不回家去么?” 奚画怔了怔,指着前面道:“啊……我还要等那个……” “诶,回去太晚伯母会担心的。”他眼中很是忧虑,“再者,那谱子也不短,等他二人写完,只怕也要到明日了吧……” 说完,倒是一脸惋惜地仰首看着窗外晴天。 “宋大哥……”奚画眼巴巴地扯了扯他衣袖,“那你让他们少抄几遍呗?” 宋初眸里尽是温柔,莞尔一笑:“小四也想陪着他们一块儿抄么?” 奚画飞快合上书,脆生生道:“走吧,回家!” “好啊,路过布店也买些针线给你娘带回去吧?记得她上回就说不够用。” “行,那一会儿你提醒我。” “嗯。” 奚画背上书袋,一面说一面笑,悄悄侧目往身后的琴室瞅了一眼,暗叹道:你们好自为之啊,我现下自身难保只能先溜了…… 夕阳西沉,日落黄昏,自打从书院出来,宋初的精神就格外的好,一扫方才那没精打采,要死不活的模样,好得简直令奚画叹而难止。 从一个布庄走到另一个布庄,从一家玉石铺子逛到另一家玉石铺子,眼看太阳都已经落到地底下了……方才是谁说家去晚了她娘会担心来着? 奚画啃着手头的桃花饼,禁不住用鄙夷的目光投向一边还在涮茶杯的宋初,挣扎了好久,终是开口提醒他: “宋大哥,一会儿我还得回家吃饭呢,再吃就饱了……” “我知道,你看着吃便是,吃不完的不还有我么。”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将茶水倒上,轻轻推给她。 刚好她也噎着了,抬手一拿一饮而尽,宋初不由无奈:“茶是要慢慢品的,喝这么急作甚么?” 奚画艰难咽下糕饼,为难道:“……可我噎啊,慢慢喝岂不是得噎死了。” “你啊……”似乎也不知怎么说她的好,宋初只又倒了一杯,仍旧推到她跟前。 这会子奚画学乖了,捧着茶杯小口小口的喝,喝了半天,歪头去问他:“你干嘛好好的,要针对他们两个啊?” 闻言宋初挑了挑眉,抿了口茶,嘴角蕴笑:“我针对他们?” “你明知道他们不会……还偏偏挑上次的题目来考。”奚画小声道,“这不是明摆着么?” “嗯,就针对了,怎么?”索性承认了,他也是满脸无所谓。 奚画撅了撅嘴:“怎么能这样啊……” “不然能怎样?由着他们欺负你咯?”宋初悠悠放下茶杯,话倒是说得不迟疑。 她听罢愣了一瞬,随即笑着解释:“他们没欺负我。” “什么时候也生成个榆木脑袋了。”他一副恨铁不成钢地样子,抬手便往奚画头上轻轻一敲,“合着你就安心这么跑来跑去么?便是别人不心疼,我瞧着也……” 话说到一半又戛然而止,宋初没接着说下去,奚画也就闷头喝茶,好像并未在意。 蓦地她眼珠子一转,双眼亮晶晶地去看他: “要不,等明儿让他们一块儿出门去踏青罢?多走动走动,没准儿也就不吵了呢!” 宋初先是微怔,继而才笑道:“成啊,等旬假的时候去吧。” 奚画抚掌笑道:“那好那好,我让金枝她们也跟着一起,热闹!” “嗯。”后者很是赞同地点了一下,自然而然道,“那我也去吧,热闹。” * 于是,三日后的清晨,平江城城门才开,奚画一行六人便浩浩荡荡地朝城郊出发了。 因为才下过雨,雨后初晴,走在路上只觉空气格外清新,加之阳光也不烈不灼眼,如此天气不由使人身心放松,心情大好。 奚画和金枝行在最前带路,此回打算在外用午饭,所以也就邀了丁颜一同往前,方便打理。 三个姑娘到底是不常出门,一路上说说笑笑,摘花看鸟,果真是热闹得很,宋初跟在其后,优哉游哉地摆弄着手里的玉笛,偶尔也瞧瞧风景。 唯有默默走在人群最后两个人,从头到尾一言没发,看上去就浑身散发着一股阴冷抑郁的气息…… “喂……” 尚远抿了抿唇,终究是忍不住开了口。 后者语气不冷不淡:“嗯?” “你……和宋先生熟么?” “不熟。” 想想也是,他挠挠头,目光瞄向前方:“他们认识多久了?” 关何皱眉不语,隔了一会儿才道:“挺久了,旧相识。” 尚远悠长悠长的“哦”了一声,随即问:“那你呢?” “……我三个月前才到书院的。” 得到这个回答,对方好像很满意:“那也没多久。” 关何点了点头,并不否认:“比你久就是了。” “……”尚远暗自咬咬牙,勉强沉住气,深呼吸一口,才转头问他:“这么说来,你也喜欢她了?” 闻言,他脚步一滞,身形微顿,却只是沉默着,并没回答。 “不做声?她又听不见。”尚远冷冷一哼。 不想关何却不答反问:“你喜欢她?” 他眉眼间乍然染上笑意,不避不回:“那是自然了,否则我又何必来书院?”说完,他却又耸耸肩,“说来你我本也无冤无仇,你若是没那个想法,往后也别和我这般争锋相对的,好不容易能抛开公务休息一年半载,我可不想比在宫里时当差还累。” “她不会跟你走的。” “那可说不准。” “不信?要试试么?” “试就试!” 话刚说完,两人就同时出手挡住对方手肘,正要施劲,头上却猛地挨了一记爆栗子。 抬眼便奚画立在他们跟前,摁着眉心叹道:“你们俩能不能消停一回啊,难得我特意带你们出来,怎么又打起来了。” 关何揉了揉额头,解释道:“我们没打……” 尚远也立马应和:“对,我们只是……” “诶,好了好了,你们动作快点,金枝她们在催了。”奚画摆摆手,而后却上前拉住关何的袖子,扯着就走,“小颜说今天吃鱼,在龙脊山下的小溪边可能会有,去帮我捉鱼好不好?” “捉鱼?” “不会么?” “……没捉过,应该会吧。” “咱们可有六个人啊,起码得捉十二条才够,快走快走——” 尚远站在后面,见得他二人越行越远,愣了愣,微垂下眼,静静立了许久才跟上前去。 ☆、第41章 【一曲清歌】 龙脊山下,一条清溪潺潺流过,水打在溪里凸出的石块上,滚出一道蜿蜒的弧线,水花飞溅。 岸上青草依依,杨柳苍翠,有人坐在那溪边,随手捡了小石子儿在往水里打水漂。 不远处的火堆上时不时传来哧哧的烤肉声,空气中飘浮着肉香,引人垂涎欲滴。 丁颜拿着小毛刷在往鱼肉上刷酱料,金枝在一旁替她翻鱼,眼见两人忙的认真,奚画便趁机从架子上取了一只下来,偷偷溜走。 溪水里,石子儿在水面上一弹数下,直达对岸,却在身后荡开一圈一圈的涟漪。关何伸手正伸手要往地上拾捡,回眸时却见奚画拿着一串鱼走过来,他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位置。 “干嘛啊,精神不好?” 奚画挨着他坐下,顺手将底下攒得满满的小石子拨开。 “没有不好。”他仍旧拿着小石子,心不在焉地往水里打。 “你都没怎么说话,还说不好。”她摇了摇头,把手里的鱼递过去。 “来,吃鱼。” 关何轻轻避开:“不饿,你自己吃。” “多着呢,你不吃岂不是浪费了。” 他想了想,仍旧摇头:“我不爱吃鱼。” 奚画皱着眉,又把手往前送了几分:“挑食不好。” “……”左右拗不过她,关何暗叹了口气,只得接过来。 “好不好吃?”瞧他到底是一口一口吃下去,奚画禁不住问。 “嗯。” 不想她却是不依不饶地问到底:“嗯是好吃还是不好吃?” “……好吃。”说完关何又觉得莫名,“又不是你烤的,作甚么问这么仔细?” 奚画哼了声:“我乐意。” 她也捡了几块石子儿来,对着那溪水扔,只瞧那水花儿出来,看着也格外高兴。 “对了,你手怎么了?” 玩了一会儿,见他左手拿着鱼,右手放着,思及方才他拿石子儿打鱼时也是用的左手,不由有些奇怪。 “……没什么。”关何不自然地轻咳了两声,“右手有些酸。” 闻言,在烤鱼的金枝就朗声笑起来:“是抄谱子抄的吧?一百遍呢,听张伯说你俩抄了一整夜……哎呀,宋先生也忒不给情面了。” 倚在树下看书的宋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多练练字也好啊,是吧,小关?” 关何手上猛地一抖,那石子儿便打偏了。 丁颜瞧得分明,回头就笑道:“宋先生这可是公报私仇啊。” “什么话。”宋初皱着眉摇头,继而便深深叹息,“先生这可都是为了你们好啊,难为我一片苦心呢……” 此言听入耳中,只觉得背脊发凉,尚远坐在那树枝上,忍不住抚了抚满臂的鸡皮疙瘩。 吃罢烤鱼,已是午时时分,奚画蹲在水边洗着手,金枝和丁颜二人忙着打理收拾碗筷。左右闲着无事,宋初便将怀中的玉笛取了出来,放在唇下试了一段。 曲子很悠扬,却是从来没听过的调子,金枝一面刷碗,一面回头问道:“先生这吹得什么曲儿呢?” 宋初放下笛子,含笑道:“《鹧鸪曲》,是首北方的民谣,词还是奚老先生在世是填的。”顿了顿,又补充道:“说来小四也会唱。” “小四会唱啊?”丁颜挎着篮子就对那边在耍水的奚画道,“小四来一段呗。” 宋初把笛子一扬,也点头笑道:“小四就唱一段吧。” “好啊。”奚画拍了拍手上的水,往地上揪了根香蒲来,晃着脑袋想调子,“我好久没唱过这曲儿了,唱得不好听,你们可别笑我。” “不笑不笑。”金枝往那地上一坐,催着宋初吹曲儿。 但见他将玉笛轻轻搁于唇下,眸色柔和地看向那水边的人。 奚画顺着那音调若有所思地哼了两声,才甩着香蒲清嗓子。 “一流清溪水呀,水畔杨柳依; 鱼尾绕荷叶呀,叶片沾湿雨; 春酒呷着口头甜呀,田间阡陌绕小村; 枝头鹧鸪声声啼,啼声声; 我家姑娘门前坐呀,坐门前; ……” 她声音又轻又快,唱到最后,宋初竟觉调子有些跟不上,只得随着她升上去。 “小四……” 唱完时,他无奈道:“你这是忘词儿了,自己瞎编的么?” “哪有。”奚画笑道,“这曲儿后面太凄了,就该按着前头的调快快活活地唱完嘛,我老早就想这么改了,只是从前爹爹不准我乱唱。” “想不到奚先生还写过这样的词儿啊。”金枝听完,倒觉得讶然,“我以为他会写得更凄美些呢。” “这词儿是爹爹写给我的。”奚画说着不由有些得意,“当然得不一样了……你说呢?”她扭过头去问关何。 后者似乎才回神过来,颔了颔首:“挺好的,只是曲子……我似乎在哪里听过。” “你听过?” “嗯……不过词不一样,就是不记得在哪里听的了。” 宋初不着痕迹地往那边瞥了一眼,随即又抬起玉笛来,换了另一首婉转的曲子来吹。 寂寂无人的山涧里,笛声潇潇,幽咽而空灵,在四周缓缓回荡。因得是午后,听他这么一曲,众人都难免有些倦意,听着听着不多时就都沉沉睡去。 宋初一曲吹完,举目看那周围倒了一片在呼呼大睡,不由轻轻一笑,也收了笛子,倚树而眠。 * 不知睡了有多久,耳边隐隐觉得有蝴蝶在扇翅膀,奚画揉着眼睛坐起身来,把停在鬓间的一只菜粉蝶挥走。正低头时,发觉自己身上还盖了件衫子。 她当即四下里一扫,大石旁关何只着了件深衣,双手抱臂,坐在那儿闭目浅眠,她小心翼翼挪过去,把衫子往他身上一披。 不过是一个轻微的举动,他却骤然睁眼。 奚画愣了一愣,瞧他眼底下一片青黑,登时心头一软,随即对他小声道:“没事,你接着睡,还早呢。” 大约也是困得很了,后者略一颔首,仍旧靠着石头合上双眼。 微风拂面,火堆已经灭了,奚画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其余人还在睡着,她悄悄绕到别处,不敢惊动。然而四下里寻了半天,却没找到尚远。 奚画抬头在林间走着,忽而便见那一棵老槐上坐了一个人,她覆手在唇边: “有寒!” 尚远闻声微怔,转过头来,正在树下到处找她身影,不想垂眸时见得奚画双手并用,抱着树干往上爬,他瞧在眼里心惊肉跳,忙施展轻功,拉她上来。 脚跟站定后,奚画才对他笑道:“我会爬树的。” “那也不行,太危险了……” 尚远绷紧的神经这才松开,笑叹道:“怎么不睡?” 奚画反问:“你怎么不睡?” “我睡过了,地上太热,就想着坐这里凉快一些。” 奚画小心扶着树干在最粗最稳的地方坐下。 “你今天怎么啦?闷闷不乐的,怎么你和关何都是这样……”她有些不解的摇摇头。 “一开始……是有些闷。”尚远拿手指挠了挠耳根,随即笑道,“不过听你唱的那小曲倒是很有意思,你家乡的曲儿么?” “我生在平江,这里就是我家。”奚画伸手摘了一片树叶,“嗯……也不算家乡的小曲吧,没听附近有人唱过。” “哦?可我听这调子,不像是这边的曲子。” “不知道,这是我爹爹教我的曲子,宋大哥也会。”奚画将叶片放在唇里吹了两下,可惜没声音。 尚远不禁好奇:“你爹爹是哪里人?” “我爹爹?我爹爹当然也是平江的啦。”她答得飞快,倒觉得好笑,“那不然呢?” 没问出个什么名堂来,尚远倒也没再纠结下去,偏头瞧她捧着那叶子半日没吹出声响来,禁不住笑出声,也抬头摘了一片。 树叶发出的音色虽不及玉笛通透,听起来却别有一番清新气息在里头,加之那曲子还是她方才唱过的那首,只是比起宋初的调子更为欢快几分。 奚画越听双眼越亮,拍手就赞道:“你好厉害!就听一遍就会了?” “小时候义父也爱吹曲子。”尚远放下树叶,见她笑,也跟着笑起来,“我听久了也就学会了。” “有机会可一定要教我……看来宋先生罚你,是罚错人了。”她摇头惋惜。 午后日头正大,照了树影在她脸上,光影流转间,唇边的笑意就像是阳光一样,灿烂夺目。只是这般瞧着……也觉得心里异常的舒坦。 尚远微微一笑,轻声问她:“奚姑娘……” “嗯?”然而奚画还在鼓捣手里的树叶。 “我见他们都叫你小四,我也……可以这么叫你么?” “成啊,这么叫好。”她觉得顺耳,很是赞同。 “那好,小……”四字还没出口,嘴里喃喃念了几回,忽然又发觉不对劲,尚远自言自语道:“不行,若和他们叫一样了,岂不是没意思。” 他思索片刻,当即作出决定:“我唤你阿四,可以么?” “阿、阿四?” 这么新鲜的称呼的确是头一遭听到,不过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区别,奚画不很在意:“……都成吧。” “阿四!”叫得真顺口。 怎料话音刚落,那远处斗然传来一阵鞭炮声响,大约是离此地不远,眼下附近又静悄悄的,声音便震耳欲聋,直把溪边睡觉的一行人全给吵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 奚画从林间往回走,没几步就见金枝等人立在柴堆边踮脚不知在朝哪里看。 “好像前面有人下葬……” 坟岗在山腰之处,怎么会跑山脚来葬人呢。 虽是想不通,但经这么一折腾众人也都了无睡意,加上天色也不早,遂收拾行装打道回府。 正将走到官道上,侧面便瞧得一行抬着灵柩的队伍缓缓朝这边走来,黄表纸漫天飞舞,那棺木旁却有两年迈夫妇,左右携着年幼的儿子一个及笄的女儿,一路走一路哭。 奚画几人见状,默默避开让道,等其行远后,才听宋初轻叹一声: “这些天,龙脊山下葬的人比以往多了好几倍。” “我也发觉了。”丁颜纳闷道,“是怎么回事?” “你没见十字口的告示么?”金枝不安地搂了搂怀里的包袱,“近来城里说是出了个采花贼,好几个姑娘都遭殃了。” 奚画听完不由费解:“采花贼……不是采花么?怎么还杀人?” “哎呀,那可是个生性残暴的采花贼。”金枝担忧地望着她,“不仅采花……还要灭人的口。” “大约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相貌罢?”尚远毕竟是暂住在孟捕头家中,对此事也有所耳闻,“据悉那些女子失踪后,皆是过了几日在郊外发现尸首的,脖颈处有很明显的伤痕,是一刀毙命。” 暴尸荒野,想想倒觉得头皮发麻,奚画皱着眉,冷然道:“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滥杀无辜的人,就该逮出来千刀万剐才是。” 身边的关何背脊蓦地一僵,忽然转头去问她: “你不喜欢这样的人?” 听他没头没脑的问出一句,奚画不禁奇怪:“谁会喜欢这样的人啊?那不是给自个儿找罪受么?” 闻言,他未再开口,垂眸默不作声。 “孟捕头已经派人全城调查,不过贼人狡猾,眼下还没头绪。”尚远朝她几人道,“总而言之,你们平日里都要小心些。” “嗯。” 他们说着话,在往前走,他却只看着自己手,明明是温软的阳光,然而掌心里一片冰凉,连颜色似乎都是红的。 ☆、第42章 【一封书信】 一晃眼就进入六月了,满池荷花绽放,棠梨初开,一水铺了一层都是花瓣,池里的青鲤红鱼,嬉戏游摆,涟漪阵阵,荷香扑鼻。 讲堂里,教书的是个年过而立的男子,眼神有些阴郁,拿着一本诗画典籍语调极慢极慢的念。这是书院新来的先生,姓秦名书,副院士令他教习书法字画,眼看也不是个很难学的课程,他教的漫不经心,底下的人也学得漫不经心。 奚画拿手撑着头,午后太阳晒得暖洋洋的,险些没睡过去。 耳边隐约听着有几人低低耳语。 “最近怎么觉得书院里安静很多?”这声音,好像是王五一。 “那是自然,关何和尚远都不在,能不安静么?” “哦……原来他俩不在啊,怪不得,怪不得……” 她闻言抬起头来举目扫了扫周围,果真那两张案几前都是空的。 奚画翻了一页书,犹自嘀咕:“又跑哪里去了……” * 武陵城城郊,夏日里花开得漫山遍野都是,隐在百花百草间的,是一座宏阔森严的建筑。 明月山庄内,老远就听得一个女子的笑声,月牙门前,花厅之中,花深里坐在回廊下,正说着上此在平江城白骨山里的事。 身边围着一群人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抚掌大笑。 “啧啧,那姑娘可有意思的很,要不是青衣多事儿多嘴,只怕我还能知道到点别的什么。” 一旁的青衣扛着重剑,听得此言便是冷笑:“哼,我说他怎么发那么大脾气,原来是这样。” 西江倚着栏杆,一脸遗憾地耸了耸肩:“看起来你们在山里头似乎遇到不少好玩的事情,真真是可惜,偏生庄主是派我去契丹,要是和青衣换换那就好了。” “我还巴不得呢。”后者不以为然地扭过头去,言语轻蔑,“堂堂一个杀手,成日里却顾忌这许多儿女私情,真是没个靠谱的。” “诶——”西江尚不及帮关何解释几句,就被人打断。 “小青衣也不能这么说……” 廊间正低头看书的红绣将书一合,颔首朝他含笑道,“你而今还小,待你长大了,这些事情总会明白的。” “说的是。”坐在房梁上的涉风一脚跳下来,手往西江肩上一搭,以身高优势俯视他,“七情六欲乃是人之常情,什么都不顾忌岂不成了和尚?人家夜北也老大不小了,想着讨个媳妇儿又有什么错?” “涉风大哥不愧是过来人。”西江颇为赞同地与他双手相握,似是相见恨晚。 涉风痛心疾首地抚着胸口:“那可不,现在不抓紧,等你一把年纪了,就得与我一样打光棍……” “咳……”这话越发说得离谱了,红绣轻咳一声,刚要开口,那回廊一边就有人冷声道: “你们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哎呀。”花深里忙掩着嘴偷笑,“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夜北大哥。”西江作死地嗲着声音凑上去,笑嘻嘻道,“几时娶人家姑娘过门啊?” 话音刚落,手腕就被人“咔咯”两声移了位置,他出手甚快,因为本就是玩笑去的,西江也没留意,这会子给他这么一折,那可疼得钻心又刺骨,连忙一蹦三跳朝红绣跑去。 “啊啊啊——绣姐救命啊!快给我接接骨,这小子下手可狠了……” “叫你活该。”红绣放下书,不咸不淡地拉过他手,两三下接好,又不客气地甩开,“没事少招惹人家。” “怎么就招惹了,不过是开玩个笑么,你们开的我就开不得了?……啧啧,瞧他那表情啊,真是可怕的很。”西江闪身到花深里跟前,“双双,你看他啊。” 后者身子一歪,就将他甩开。 “连你都不帮我?” “我这叫帮理不帮亲。” 这边还叽叽喳喳闹个不休,厅外就闻得一声轻笑。 “哟,大家伙儿都到了,热闹得很啊。” 花厅一旁,叶君生手持折扇,一袭锦衣华服,走路时满身的环佩都碰得叮当作响,甚是好听。 一见他过来,众人忙敛容收笑,皆撩袍而跪,施礼道: “庄主。” 他把折扇一打,笑道:“得了,自家人,起来吧。” “是。” 应声后,一干人等才点头起身。 关何正站定脚,就见他颇感兴趣地展开折扇来,徐徐轻摇:“适才听你们说谁要娶媳妇儿了?这么大的事儿,怎的不和我商量商量?好歹也让我吃吃喜酒啊。” 关何:“……” 眼看旁边的人身形僵硬如铁,一语不发,红绣遂微笑着打圆场:“庄主误会,方才属下几人不过是打趣夜北随口而言,瞧他……似乎是有心上人了。” “哦?”叶君生挑了挑眉,走到他跟前,“真的假的啊?” “……”关何头疼地抱拳回话,“属下不曾……” “多大点事呢。”还没等他说完,叶君生就拿扇子一横,打断道,“犯不着这么紧张,喜欢个姑娘有什么?你把事情办好,多少姑娘庄主我给不了你?” 听他这话好像误解了什么,关何也不知怎样解释,只能立在那儿,默然颔首。 大约是触景生情,叶君生一时诗兴大发,兀自地感慨吟道: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好事啊。” 众人闻之抿唇憋笑,肩膀微微轻抽,看上去是忍得很辛苦。 “咳咳——”缓过神来,后者握拳在唇下轻咳了一声,这才正色道: “唔,闲话就不多提了,今日召你们来是有要事相商。” 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个精致小巧的盒子,自其中拿了张纸条。 “血刃在金国飞鸽传书回来,说是瞧着国中境况十分古怪,那金兵有一部分并非驻扎在金国境内。” 涉风微微皱眉:“不在金国,那会在何处?” “眼下还不知。” 叶君生摇了摇头,颦眉思索:“而今大宋和金军联手欲灭辽国,按理说辽国未灭,金兵应当不会轻举妄动,但无论如何,我等也不能掉以轻心。此番你们正好都在,我便要叮嘱一事。” 他言语一顿,方道:“往后在他处执行任务时,要多留个心眼,若发现有金兵行迹,即刻传信回报。” 众人抱拳应答:“是。” 刚应声,西江垂眸想了片刻,却又问道:“按理说我们山庄与诸国并无干系,又何必在意金兵的动向?” “这是自然。”叶君生收好锦盒,笑道,“不过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有人花大价钱要杀顾思安,咱们可得做到万无一失才行……否则,让夜北在书院关这么久,岂不是白白浪费时间么?” 果然是看菜下饭,嗜钱如命,怪不得事事要做到滴水不漏,也不知收了人家多少钱。 西江几人无不腹诽怀疑。 “顾思安……”提及此名,关何脸色微有些变化,“他几时会到书院?” “还有一阵呢。”叶君生略一思索,掐指算道,“往年都是逢年末之际,他才会去书院主持清议,看着时候还有半年。” 以为是他觉得时间太长,过于难熬,叶君生只得笑着宽慰道:“忍忍吧,快了。” 半年…… 只剩下半年了。 关何拧起眉,心里忽生出一丝茫然来。 半年后……他将书院的任务完成,是不是……就该走了? 莫名感到胸腔空落落的,纵然不知为何,却也忍不住暗自叹息。 “庄主!” 正在此时,有人自月牙门处小跑而来,行至花厅内,先拱手朝旁侧几人施礼道:“堂主!”继而才往地上一跪。 叶君生摇着扇子在瞧栏杆下的花木,不在意道:“何事慌慌张张的?” “回庄主,属下适才在庄外巡视,见墙上插有一支羽箭,箭上还带了封信。” “信?”叶君生唰的一下收了扇子,“给我瞧瞧。” “是。” 那人从怀里摸出一张信封,迟疑了一会儿,又补充道:“这信,似乎……是给夜北堂主的。” 关何微愣一瞬:“给我的?” “既是给小关的,那我也不逾越了。”叶君生倒是好性子,客客气气地把信转给他。 关何犹豫着接过来,指尖一摸,信封上有些潮,看样子是今早送才到。他拆开上头的火漆,抖抖信纸,拿在手上细读。 叶君生几人遂十分默契地站到他身后,踮脚偷看其中内容。 “蜀中七鬼,阁下来头不小,杀院士,诛山贼,为取将军性命。然阁下之举于我等而言有害无利,故此……” “若不想她身死,速速离开,否则……” “否则?”西江念叨了几句,“否则什么?后头怎么没写了?” 涉风倒是在意的另一方面:“她?哪个她?无双还是红绣?” 关何望着那信,怔了好久才猛然反应过来,匆匆把信纸往叶君生手里一塞,飞快就朝外跑: “属下斗胆先行一步,还望庄主恕罪!” 话还没说完,人却已不见踪影。 叶君生呆在原地,扬着手里的信就对着背后一干人等道:“瞧瞧,瞧瞧,这像是要我恕罪的态度么?” 花深里抿着嘴笑意更浓:“您就原谅人家吧,看他急成那样,何苦还拘泥这些小事。” 西江在一旁帮腔:“就是,庄主也太小气了。” “啧啧,知道你们是一伙儿的,都一个鼻孔出气。”叶君生晃着手里的折扇,垂眸又瞧了一眼那张信纸,若有所思道: “不过……” “看这样子,那书院里头潜进去的……好像不止咱们呀。” * 山庄马厩里只有两匹千里马尚可使用,他捡了平时惯用的那匹,一路策马疾奔,待回到平江城时,已是第二日半夜。 马匹早已累得精疲力尽,他草草把马拴在院中,顾不得许多就又匆匆出门直往朱雀街跑去。 “小四,小四!” 他站在院外不住叩门,门板被他拍得砰砰而响,这般大力,似乎连门都要被他拍下来,惊得里面的狗也跟着汪汪直叫。 唤了一阵却没见有人开门,关何不禁心急如焚,脑子里浮现的皆是那封信上的内容。 这城内竟有人在暗处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以明月山庄在江湖上的威信,从不曾有人胆敢这般口出狂言,甚至往山庄送信。 越想心底越凉,关何略一抬头,聚气在掌,扬手就往门上劈去。 只听“啪啦”两声,门板登时四分五裂。 趴在墙上的黄狗立马欢天喜地地朝他奔了过来,关何握住它两爪子就问:“小四呢?” 屋内尚有灯光亮着,却没听见有人言语,关何放下狗,几步冲向奚画房内。 “小四!小……” 他“嚯”地一下把门拉开,还未及瞧个明白,迎头便被一瓷枕砸中面门,瞬间,眼前一抹漆黑,他后半个字还没吐出来,便直挺挺的倒在地上。 奚画急急忙忙将衣衫套好,气得满脸通红,抱着被子缩在床上,又是羞又是恼,咬牙切齿。 “关何!” 后者躺在桌边,呼吸均匀…… ☆、第43章 【不离不弃】 亥时定昏,夜色已深,头顶一轮明月当空,照得两旁的星星也黯淡无光。 门槛前,奚画拿着干净帕子沾了些许烈酒,回身去擦他头上尚在隐隐渗血的伤口,刚一碰到,关何嘴角便抽了抽,倒吸了口凉气。 “……很疼么?” 他皱着眉勉强摇头:“没事,你擦吧。” “我说你也真是的……”奚画将药瓶子打开,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有什么事明儿再说不好么,非要冒冒失失跑进来,我还当你是那个……采花贼。” “事出有因,我也是才得到消息就从武陵那边赶过来的……”关何闭上眼睛,轻叹了口气,“你没事就好。” “武陵?那么远!你不是前些天才走的吗?”奚画蓦地一怔,随即试探性问道,“……你多久没睡了?” “还好,也就两天。” “两天?!”她把药瓶子放下,取了白布来一圈一圈往他脑袋上缠,“那你还不回去睡觉,大半夜的,跑我这儿来做什么?……还好我娘今天不在家。” “此事说来话长……总而言之,有人要对你不利。”他偏头看她,“这几日,你可有发现周遭有何异样之处么?” “书院里太平得很,哪有什么异样……”奚画收拾好东西,“何况好端端的,我又没招惹谁,谁会来找我麻烦。”略一琢磨,她恍然:“难不成你是指那个采花贼?” 说完自己就摆摆手笑道:“你当初不是还说我长得不好看,人家瞧不上么?怎么……”她凑上去,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现在担心啦?” “不是指的采花贼。”关何亦不知怎样与她解释,头疼地看向别处,想了想,又转过来甚是严肃地看着她: “横竖你记住,若是遇上什么奇怪的人逢上什么奇怪的事,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奚画原想开他几句玩笑,怎料倒被他那认真的神情怔得一愣一愣的,半晌只得讷讷点头:“哦、哦……” 替他包扎好伤口,一边儿的黄狗甩着尾巴就扑了上来,甚是亲热地往他手上舔了两下。 奚画捧着他头左右看了看,很是满意。 “还疼不疼?” 关何淡淡道:“不疼了。” “不疼就好……要是我把你砸傻了,那可就糟了。”奚画站起身来,又接着道,“不过本来也够傻的……” 此话他却没放在心上,反是抬起头来四下里环顾。 “你娘几时回来?” 奚画正准备进屋,听他这么一问不由回头:“我娘不回来啊,她这几天跟着绣庄的老板娘到扬州采买去了,怕是要个三五日。” “这么久?”闻言,关何眉头一皱,“岂不是就你一个人在家了?” “是啊。”她不解,“怎么?” “这怎么行!” 后者反应很大,蹭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奚画搂着怀里的药瓶巾布对他眨了眨眼睛:“怎么不行?我娘从前又不是没出过远门……” “不行,不行。”他仍旧是摇头,来回走了几步,当即笃定,“我留下来。” “不行!”这次却是奚画一口回绝。 “为什么?” 她耳根蓦地感到有些灼热:“什么为什么?这可是我家啊,孤孤孤……孤男寡女的,让别人知晓,我还怎么嫁人?” “不妨事。”关何语气坚决,“我就在门外守着。” 奚画小声提醒他:“可我家有狗……” 对方想也不想就道:“一条怎么够?!” 黄狗:“……” 这话刚一说完,关何就后悔了,慌忙避开她匪夷所思的神情,一低头,倒见着身下的狗目光期盼地盯着自己,一时更加心塞不已。 “我、我的意思是……”他轻咳一声,额间微汗,良久也找不出什么说辞来,只得道,“你……你休息便是,不必管我。” “……我不管你怎么行?” “好了,不用多说。”关何推着她就往屋里去,“我会在院子里守夜,若是你在屋中遇上何事就开口叫我。” “啊?可是……” “行了,别可是了,去睡吧。” 他这般没头没脑的言行,搞得奚画一头雾水,还没明白过来,人已被他推到房内。她纳闷的抓抓耳根,坐在床上思索了一会儿,又去窗边探头看。 借着月色,院里悄然一片,关何倚墙而坐,清冷月光洒了他满身,脸上倦意难掩。 奚画张嘴正将唤他,话哽在唇边又咽了回去。 算了,由他折腾吧…… 总会累的。 她如是所想。 正见草棚里的黄狗摇着尾巴往关何走过去,在他怀中寻个位置躺下,懒懒散散打起呵欠来。 然而他却也没排斥,伸手在狗头上摸了摸,仰头去看苍穹里的明月。 风露清寒,虽是入夏的夜里,但仍有几分凉意,她看了好一阵,终究把帘子放下,吹了灯,上床睡觉。 一夜好梦。 * “咳咳……咳咳……” 奚画叼着馒头,眸色鄙夷地瞥了一眼从出门一直咳到现在的关何,忍不住叹气道: “都说没事了,你非要守什么夜……现在病了,高兴了?” 关何掩嘴皱了一下眉,轻声道: “……我打不紧的。” “你昨晚当真一夜都没睡?”奚画从书袋子里掏出一小包香药丸,拿给他,“吃一点吧,润润嗓子。” 关何接过手来,含入口中,果真咽喉清凉许多,他展开眉,微笑道:“多谢了。” “不客气。”奚画一面收起药丸,一面漫不经心道,“反正是宋先生上回送的,我看着没吃完就拿了出来,好在也有用处。” 他喉咙猛地一噎。 “噗,咳咳咳……” “怎么了怎么了啊?”奚画忙上去替他抚背。 “你看着点吃行不行,这都能噎着?” 接连灌了好几口水下去,关何才稍稍缓过气儿,这么一折腾,他面色愈发憔悴,就是走路都不如平常稳健。 一路行到书院君子殿门前,奚画正喋喋不休地念叨他,不承想抬眼间却瞧得尚远一身捕头服饰站在那儿,表情严肃地与院士交谈。 “他不念书了么?” 奚画抱着怀里的书袋,自言自语。 “走吧。” 关何不着痕迹地拉了她往学堂里去。 “走这么快作甚么?时候还早呢……” 讲堂内,奚画简直是被他拽着走进去的,一落座,关何便往桌上一趴,倒头就睡了。奚画看得无语,心知他一夜未眠,此刻定然疲倦,遂又不好多说他什么,只低头把砚台摆出来,取了墨抬袖小心翼翼地磨着。 金枝将书在她一旁的案几上搁下,满目担忧地挨过来。 “小四,你听说了么?城东张屠户家的姑娘也死了。” “是吗?”奚画研墨的手微微一滞,摇头道,“那真是可惜了……好像她下个月就要出嫁了罢?” “可不是么?再这么下去,城里的姑娘怕是都要遭殃,我爹前日还说让我去江陵避一避呢,大约过几天就走了。” 奚画略一思索,点头道:“这不是挺好吗?” “诶,好是好,可江陵那边住着我舅舅,严厉得很呢,我去了恐是日日要被逼着学那琴棋书画,想偷懒都不能了。” 听得她二人交谈,邻桌的沈银铃无比艳羡地凑上前叹道:“有个有权有势的爹爹真好啊,可怜我还得在平江里待着担惊受怕。” 金枝不由奇怪:“你也走啊。” 银铃无奈地对她翻了个白眼:“说得容易,我能去哪儿?咱们一家都在平江,远房亲戚都不熟,总不能贸然前去打搅吧?” 眼见旁侧正有个身姿轻盈的女子走过,她偏头就问:“七姐你呢?你不走么?” 捧书在手,颜七闻声便摇头笑道:“我不走,爹爹说会加派几个人跟着,不必在意。” “……家里有钱也好啊。”银铃当即就得出结论,瞅瞅自己一穷二白,深以为然。 忽的她又去看奚画,瞧对方优哉游哉磨着墨,神情不慌不忙,不骄不躁的,登时不能平衡。 “小四,我可真羡慕你。” “我?”她莫名指了指自己,“为什么……我家里一没钱二没权的。” 颜七含笑接话:“你有关何啊。” “诶?” “对啊,你有关何天天跟着。”银铃噘着嘴,朝那边尚闭目休息的关何瞄了一眼,“还是个不要钱的贴身护卫呢。” 奚画放下墨块,忙不迭摆手道:“哪、哪有……你们别瞎说。” 颜七看在眼里,温和一笑,也不再刁难她,只宽慰道:“尚公子都去府衙协助办案了,想来过不了几日便能抓到凶手,大家倒不必在此自己吓自己,徒增烦恼。” “哎……”银铃并不看好地摁了摁额头,“但愿罢。” * 自打关何从武陵回来,整个人都有些不一样了。 每日像是防着谁似的,神经紧绷,眉头紧蹙,在奚画看来,那简而言之便是…… 吃饱了撑的。 早上一出门,他便在后面如鬼魅般跟着,正午下学又一言不发地走在身边,寸步不离,形影相随,不时警惕地瞧瞧左右。 虽是知晓他是担心自己的安危,这出发点的确是好的,但也太过小题大做,采花贼没见到,奚画已是一头两大,烦不胜烦。 打钟前,她拿着书将往小池塘边去看,刚寻了个地方要坐,关何一本正经地挡在前面,警告道: “此地太过危险,倘使有人在背后轻推你一掌,很容易落水的。” 奚画:“……” 用午饭时,她筷子还没动下去,关何就一把拦住。 “等等!兴许有毒!” 随即抄出一根银针,往那盘炒青椒上面来来回回戳了个遍,直戳得她半点胃口也无。 他才神色满意的收回手:“好了,可以吃了。” “……” 内心深感无力,奚画只得回讲堂休息,这边正坐下,一旁的勇谋手持书册过来请教问题,人还没在她跟前站定,关何就已站了起来。 “等等,说不准是有人易容假扮的!” 于是抬手就往对方脸上一阵撕扯,直把钟勇谋那面颊揪得红肿一片方回头对她肯定道: “嗯,是真的。” 忍无可忍,她撂下书走出门,行至花坛边,奚画停下脚步来,咬咬牙转过身,指着背后那人就道: “别说我去茅厕你也敢跟进来?!” “……”这个问题他面色凝重的思索了良久,迫于她眼神上的淫威,不得不后退一步,做出让步。 “那我在外面等着。” “……有完没完啊!” ☆、第44章 【冰糖梨水】 这一日过得又烦躁又心乱,总算挨到下学,奚画提着书袋,一面走一面叹气。 此刻脑子里就像是塞了一团浆糊,压根记不起白天到底学了些什么,她只得又把书拿出来,边走边看。 “小四,你这么看书很容易摔的。” 她咬咬牙,把书合上,偏头就道:“你几时也这么啰嗦起来了?婆婆妈妈的,简直比我娘还能唠叨。” 闻言,关何朝她看了一眼,默默闭了嘴,缄口不语。 不多时,下了州桥,迎面便见前头围着不少人,一家屋门之外,那老妇揪着个捕快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险些没将那人的衣裳给拽下半截。 路过其门口,奚画悄悄往里瞧,瞥见院子里摆了一具尸首,脸还没罩上。隐约看到她脖颈之处有一抹深色的血痕,奚画还未及瞅个明白,关何已一把拉住她走开。 “尸体而已,没什么可看的。” “这采花贼下手真狠……”她把书收好,垂头想了想,不免纳闷。 “不过我瞧着倒有些奇怪……你说,咱们城里这些天几乎天天都有姑娘失踪,要是采花的,未必也太过频繁了。难不成……采花贼还有好几个?” “不知道。”关何并未多想,只皱了皱眉,寻思对方来历。 眼下他尚不能确定送信去山庄的,和这城里的采花贼是否是同一人。但信里蹭提到“我等”,想来不会是一人所为。 半晌后,他才颔首:“便是当真有一两个,大约也能应付。” “你放心就是。”他淡淡道,“有我在,没人敢动你。” 奚画微微一怔,一时觉得这话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半晌却又没回忆起来,只侧目向他笑笑。 “嗯!” * 仍旧是入夜时分,今晚无星无月,天空云层微厚,黑压压的罩在头顶。 院子里吹着凉风,一阵接着一阵,直将草棚边的一排木芙蓉吹得东倒西歪。 关何神情专注地和身前的黄狗对视,轻轻启唇,仿佛是酝酿了许久: “子曰:‘先进于乐礼……’” 话刚出口,头上就挨了一记。 奚画纠正道:“是礼乐!” “呃……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地……” “是门也,没有地字。” “……皆不及门也。” 如此一打断关何就背得更慢了:“孔子死,颜渊哭之恸……” 这回头上更是一口气遭了两下打。 “什么乱七八糟的啊,是‘颜渊死,子哭之恸’,那时候孔子还没死呢,你居然咒人家!” “哎哎哎……”看他结结巴巴,好容易才背完一段,奚画摁着额头担忧,“就四页的《论语》你都背不好,还怎么上京去科考?” 关何慢吞吞地翻了一页书,本欲说可以去试试武举,但蓦地想到今年年末自己就要离开书院,话到嘴边终究是没出口。 “你接着背,我锅里还煮了东西,等下再过来。”她说完就站起身,把手里的围裙系好,匆匆朝厨房里走。 “好。” 屋里的灯光昏黄柔和,关何望着她背影看了一会儿,唇边忍不住荡开笑容,很是安心地低头继续默念。 没多久,奚画便端着一笼蒸糕走出来。 “哇,好烫好烫。” 她飞快往地上一搁,两手迅速去摸耳垂。 他放下书就将起身:“没烫着罢?” “没事没事。”奚画摇头一笑,仍旧在他身边坐下。 “我娘不在,我一个人吃的简单,只有这个了,你将就吃罢。” 关何不以为意地摇头:“这样就挺好的。” 他对吃向来不注重,而今能有东西果腹已是不错。 糕点被她蒸得极软,没吃几口就觉得腹中暖和。 两个人于院子里并排而坐,虽然吃食简单,但说说笑笑的,一笼蒸糕很快就被消灭殆尽。 “关何。”奚画咬了一口蒸糕,歪头看他。 “怎么?” 她不自然地扬了一下眉,咽下嘴中的食物:“你……作甚么非要来守着我啊?” “近来城里不太平。”关何自然道,“你又是个姑娘家,孤身一人的,难免危险。” 奚画拿着蒸糕,眼珠一转,努努嘴道:“那金枝,银铃还有七姐,她们也是姑娘家啊,你怎么不去替她们家守夜咧?” “我……” 他言语一哽,不知怎么回答,偏生奚画还双眼亮晶晶地等着自己下文。 关何顿时有些紧张:“我……” “嗯?” 他脑中斗然灵光一闪,遂道:“那是因为你的骑射每月都拿倒数。”似乎是对自己找的这个理由感到格外满意,关何说得愈发顺口: “连跑五圈都能累成那般模样,想来同样遇上匪贼时,金枝几人至少能多争取些许时间,而与之相比,你就比较……孱……弱……一……点……” 眼看她脸色渐渐黑下去,关何后半句话也越说越慢,越说越轻。 “小四……你没事吧?” “我,没,事!”她几乎是咬着牙道出口的,忿忿站起来,把蒸笼一收,一步一跺脚走进屋里。 “小四……”关何正将跟上去,奚画“砰”的一声带上门,害他差点便撞到门上。 无法,只得站在门外唤她:“……你生气了?” 片刻,听里面奚画声音传来:“我才没气!” “那你……” “我要睡觉,你慢慢守着罢!” 话音刚落,就见屋内灯火骤灭,关何立在原地,讪讪地放下手,垂眸和脚边的黄狗对视一眼,后者依然是亲热无比的神情,一条尾巴猛烈摇晃。 风在窗外刮了整整一夜,草木亦被翻得唰唰而响,其中夹着树枝折断的声音。 这一晚奚画睡得并不好,不仅听到雷声,隔了没多久雨点还噼里啪啦砸在屋檐上,动静极大。 次日清晨,天才刚蒙蒙亮她就醒了,睁眼往窗边一瞧,哗啦啦的雨,倾盆而下。 她眨了眨眼睛,睡意朦胧,怔怔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蓦地似是想起什么来,抄起外衫一披就朝门边走。 糟了糟了。 关何还在外面的…… 奚画急急忙忙将门闩落下,正抬头,见到的却是刚从外归家的罗青。 “娘?” “小四啊,我正要问你呢。”罗青肩上还背着包袱,抖抖手里的伞,满眼狐疑地瞧向一旁,“咱们家门前,怎么蹲了这么一个人……” 奚画微愣一瞬,顺着她目光探出头,那石阶上,关何倚着墙双眼紧闭,浑身湿透,发尖还在滴水。黄狗来来回回在他身边踱步,继而扬起脸望向奚画,那眼神简直委屈得要滴出水来。 “啊啊啊!?”她顾不得外面大雨,匆匆走上去,扶起关何不住拍他两颊,“醒醒,关何你别睡了……” 眼看怎么唤也没见他转醒,奚画心乱如麻,手足无措地挠了挠头。 “娘——你快来帮我!” 罗青被她这举动搞得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地应道:“……来了。” * 关何睁开眼时,便听得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雨珠顺着滴水檐汇成一缕丝线,不间断地自上面落下,打在木芙蓉的叶子上,一排的草木被刷洗得格外青绿。 他微微侧目,大约是黄昏,屋里有些暗。桌上点了盏油灯,那人就伏在案前,神情认真地读着一本书,不时还拿笔沾上墨在书上写写画画。 关何撑着床沿将起身,怎想头上忽的落下一物,他飞快伸手接住,冰凉的巾子还带着湿意,淡淡的井水香气。 “小四……” 听他嗓音沙哑,奚画先是吓了一跳,随即才转身来,眼睛登时一亮。 “你醒了?”走到床边坐下,抬手就往他额上试了试,瞧着白日烧得厉害的温度总算是降下去,她禁不住松了口气,笑道,“没那么烫了,不过还得再捂捂汗,你别起来。” 说着便复摁他睡下,拉起被衾把他裹了个严实。 “发烧么?”他问。 “是啊,大夫说你脉象虚滑,乃是劳累所致,昨晚又淋了一夜雨,没死都是奇迹了。”奚画眉头一皱,往他头上敲去,“你看你,折腾来折腾去的,倒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好玩的么?” 闻言,关何却是一笑:“这不是没死吗?” 她咬咬下唇,朝地上啐道:“呸呸呸,什么死啊死的,不吉利。” 话音刚落,门“吱”地一声被推开,罗青端着碗汤药走进来,大约是听见方才的话,沉声就先对奚画一番呵斥: “还说呢,若不是担心你,人家会生病么?不好好儿和恩人说话,还如此大呼小喝的,成何体统。” 她转过头,背着罗青,对关何吐了吐舌头,一脸不乐意地撅撅嘴道:“恩人您辛苦了,恩人您受难了,恩人饿不饿啊?疼不疼啊?哪里不舒服啊?要不要请大夫再来瞧瞧啊?” 一席话尽管说得是咬牙切齿,偏生她表情还那么生动,关何看在眼里,忍不住笑出声,这一笑反倒牵动咽喉,咳个不停。 “喉咙疼得紧是不?”罗青把药碗在床头摆上,立马吩咐奚画道,“去把我厨房煮的冰糖梨水拿来。” “哦……”她只得慢吞吞起身。 “快点儿啊,磨磨蹭蹭的!”罗青看得着急,一巴掌往她腿上拍去。 “啊啊,知道了。” 奚画跑出门去,冲进厨房就开始舀梨水。 罗青不由叹了口气,朝关何赦然笑道:“我这闺女就是这么毛躁,让你看笑话了。” “不会……”关何坐起身来,摇头道,“她很好。” 罗青把药碗递过去,顺带一问:“小四在书院没给你添麻烦吧?” “……”忽然感到内心涌出一股歉疚,关何艰难地否认,“不曾……” “那就好,瞧你上次又是背她回来,又是送她去念书的,我们一家感激你得很呢。”罗青望着他笑,“可惜我平日里太忙,一直没寻得机会当面跟你道声谢。” “伯母客气了,小四……也很照顾我。” 罗青笑道:“瞧你年纪也大不了小四几岁,就叫我青姨吧,他们都这么喊的。” 关何微笑点头:“好,青姨。” “没事常来玩就是,家里就我们娘俩,上年做的熏肉,到现在还没吃完,一会儿带些走罢?哦,对了……听小四说你一个人住?” “嗯。” 罗青略一颔首:“偶尔得空你倒是可以过来吃个饭,我们家人少,做的菜老吃不完,倒掉又太浪费。” 提起这个,关何不由奇怪:“不是听小四说……她在家中排第四么?怎会只有你们两个人呢?” “啊,这个呀。”罗青眉眼一弯,轻叹道,“说来也怪那几个娃娃不争气,早早就夭折了……我就小四这么一个闺女,好不容易才养大。” 从来没听奚画说过自己家中之事,他一直以为她或许还有别的姊妹兄弟,怎料到只她二人相依为命。 罗青回头望了眼尚在厨房里忙碌的奚画,不由感慨:“奚画这孩子也是天生的体弱多病,小时候长到三岁了人还站不稳,看了许多大夫,都说不好养活。 她爹也狠心,有一日便和我说,养不活就不要养了,天天吃药咱们家也供不起。 其实这都还好,偏偏四岁时,城里染上瘟疫,她跟着生了场病,病得神志不清,也就一口气儿吊在那,模样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他沉默不语,只静静听罗青说下去。 “官差来要孩子,我不肯给,这可是我生的孩子,我怎么忍心,可是城中又不让留人……没办法啊,那时我就抱着她,我们娘俩在城郊桥洞下住,她爹日日来给我们送饭,连药也没得吃。” 关何眼底一沉,心想,要是当初她也狠下心的话,自己怕是永远也不会遇上一个叫奚画的姑娘…… 罗青摇摇头,笑道: “也算是她运气好,在那场瘟疫里竟撑了下来,之后断断续续吃了几年的药,眼下总算是好了,虽然体质难免差一点,至少是活蹦乱跳的。” 关何凝眸半晌,闭上双目,不由自主地拧起眉。 难怪她骑射一直不好,跑不了多久就气喘吁吁,大约……也是因为如此。 一边儿的罗青还在絮絮叨叨:“哎,她要考功名,其实我也不求什么,能平平安安的活着比什么都好。最好是再嫁个靠谱的人,这一辈子锦衣玉食也罢,粗茶淡饭也罢,都无所谓,人一生不过几十载,争那些来做什么呢。” 门外,奚画捧着盛好的梨水走进来,瞧他二人似乎说了不少话,不禁好奇: “你们俩在说什么呀?” 关何抬眸看她,淡淡摇头:“没什么。” “梨水很甜。”她凑到他跟前来,勺子舀了舀,笑道,“小心烫。” 他心里似有一处蓦然一软,轻声道: “……好。” ☆、第45章 【香消玉殒】 风寒这种病,说来算大不大算小也不小。 但好在他身子骨一向硬朗,在床上结结实实躺了一日后,病就差不多痊愈了。 尽管觉得如关何这种人就是放着不搭理过几天也能好,但思索再三,奚画仍旧告了假在家中帮忙照顾。 第二日眼见他已大好,二人也就如常起早上学。 辰时三刻,钟楼钟声还没响,奚画便已到书院墙外。 不过只缺了一天的课,却像是半个月没去了似得,各处不对劲。 别的不提,光是门口就站了三四个捕快,走在路上也觉得大家的神情举动颇有些异样。 “小四!” 金枝老远就招呼她,蹭蹭几步跑到跟前来,先是侧目瞧了一眼关何,随即自然道: “你们俩回来上课了?” 听得这话左右别扭的很,奚画还是点了头应道: “嗯……出什么事啦?怎么来了这么多捕快?” 金枝眉头一皱:“哎,你是不知道。正巧昨儿你们告假,方才官府有人来带话,说……银铃死了。” “银铃死了?”奚画骤然一惊,脑中登时浮现起那个鲜活灵动的姑娘。 前日她才满眼艳羡地说: “小四,我可真羡慕你。” “有个有权有势的爹爹真好啊,可怜我还得在平江里待着担惊受怕。” 心底蓦地涌上几分失落,她涩然道:“好好的……怎么就没了?” “诶,还能怪谁,当然是那个采花贼了!”金枝说着,双肩竟微微发抖,“听他们说,是城北王家樵夫今早上山砍柴时发现的……人就倒在咱们上回去的那条小溪边儿,水里流的都是血……” “她是几时不见的?” “昨儿晚上吧,银铃娘说夜里她房间灯一直点着,唤半天没人应,进去一瞧才知道,人不见了……” 奚画抿着嘴唇,拧上眉头。 “那歹人当真是……太猖狂了。” “可不是么。”金枝眼里多少浮了点泪花,“银铃才及笄不久啊,这个没人性的畜生!” 言罢,她又有点害怕:“怎么办?官府到现在都还没逮到人,死的女子却越发多了,我总感觉下一个就是咱们。” “你别担心。”奚画拉着她的手,宽慰道,“不是说要去江陵找你舅舅么?依我看今日用了午饭,就和院士说一声,直接走了吧。这地方待不得,太危险了。” “嗯、嗯!”金枝连连点头,“好好……那你一个人,也要小心啊。”她回头便朝着一旁的关何正色道:“你要保护好小四,听见没有?一步也不准离开!” 后者淡淡点头:“我知道。” “那我先去找院士了。”金枝拍拍她手背,聊表安慰,回头又瞧了她几眼,这才往敬师堂走。 奚画望着她背影,一时痴痴出神,站在原地不说话也没动。 关何偷偷瞧了她几眼,只道是她担忧采花贼的事,迟疑了片刻,才慢吞吞道:“没事的。” “关何。”她忽然开口。 “嗯?” 奚画转过头来,表情认真:“咱们总不能就这样自扫门前雪。” 他微愣了一下,眸色又恢复如常:“你想抓贼?” “……我当然抓不到,可再这么下去,便是死的不是我,也有可能是金枝,是七姐,是丁颜……”她有些为难,“能帮忙的话,多少也帮一些罢?好么?” 关何想也不想就点头:“好。” 瞧他答得这么快,奚画反倒有些不适应,莞尔笑道:“走吧,还有课呢。” 大约是因银铃的事,上午冉先生没讲多久就匆匆走了,反倒是尚远带着个捕快进来挨个挨个的盘问众人。 那捕快瘦瘦高高的,二十来岁左右,看着还年长尚远几岁,举止间却是又恭敬又谄媚。自己忙前忙后,一人在旁记录供词,若没大事,决计不去惊动尚远。 “沈银铃是多久来书院的?” “上年秋闱之后。” “你和她什么关系?” “……还能有什么关系?同窗同门而已啊。”钟勇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捕快不紧不慢问道:“她好歹也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你就没对她有半点非分之想?” “什么话!古训有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动。’我钟某乃是堂堂君子,怎会做这等下流之事!” 由于凶手是采花贼的可能性足底啊,故而书院里但凡是男子的都被仔仔细细询问了许久,没奚画什么事,她就坐在一旁偷偷听着。 不多时,轮到这边儿,却是尚远磨磨蹭蹭地走到这边来,目光上下一打量,看上去很是鄙夷。 “名字?” “关何。” “今年多大了?” “十九。” 他皱了下眉:“十九?你几月的?” “三月。” “可恶……”尚远咬咬牙,“你居然比我大!” 闻言,关何了然地看着他,颔了颔首,脱口就道: “弟弟。” 尚远气急败坏:“走开啊,谁是你弟弟!” 他后退两步,指着关何鼻子就道:“说,昨日你都不在书院,去了何处?做了何事?” 不等对方回答,又噼里啪啦倒豆子一般:“怎么偏偏沈银铃失踪时你就告假有事?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采花贼其实就是你吧?你来书院其实是为了采花害命!?看你生的人模狗样的,果然做的也是见不得光的事!” 关何静静听他说完,最后才漫不经心道:“想打架吗?” 正中下怀!尚远迫不及待挽起袖子:“来啊!” 眼看又要闹起来,奚画急忙冲上前隔开他俩。 “哎呀,能不能别一见面就吵……”她叹了口气,对着尚远无奈道,“关何昨日病了,我和他在一起的。” “哦。”一手被她拉着,尚远正笑得灿烂,忽的细细琢磨了一下方才那句话。 “什么?你和他在一块儿?两个人?”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奚画摆着手,不知怎样解释,“反正,那个贼不是他就是了。” 正在这时,关何冷不丁开口:“就是两个人,如何?” 尚远竖起食指来,咬牙切齿:“你!” “我?”关何挑着眉,还没等露出个得意的表情,头上就猛地挨了一记。 奚画拽着他丢到一边,回头狠狠剜了一眼,这眼神寒意刺骨,警告中还带了几分杀气。关何浑身一抖,当即闭上嘴,默默缩到一处。 “有寒。”瞧他不闹腾,奚画这才收回视线,托着腮看那边的尚远,“正巧你在,我有些关于银铃的事,可以问问你么?” 尚远于她对面坐下,点了点头:“你问。” 奚画谨慎瞥了瞥旁边,凑上去压低声音:“银铃死前,是倒在溪边的?那别的姑娘呢?也都在溪边么?” “那倒不是。” 他略一思索:“有几个在山涧,有一个在树下,还有些在麦地里,到处都有。” “就没一个在平江城内?” 尚远这才想起来:“……好像确是没有。” 奚画自言自语:“此人这么做……难不成是想掩盖他杀人之地?” “嗯,不无可能。”尚远到底是在大内办事,一点便通,“这么说来,那人是在城内杀人,然后抛尸荒野的?” “……我也只是猜测。”奚画赦然一笑,抓抓耳根,随即又问,“今早你见着银铃的尸首了?她那时是个什么模样?” “我并未赶到现场,具体的也不太清楚。你等等……”他转身唤道,“江明!” 不远处还在询问的捕快闻声赶来,抱拳规规矩矩立在他跟前:“属下在!尚大人有何吩咐?” “我问你。”尚远清了清嗓子,声音一沉,“银铃是何死状?” 那捕快眼珠子滴溜一转,如实道:“禀大人,沈银铃死时和其他几名女子相似,皆是上半身未着寸缕,脖颈一道刀伤。伤口很深,仵作说乃是一刀毙命。” 上半身未着寸缕? 这说法可有点奇怪。 尽管觉得难以启齿,奚画还是轻声问那人:“那……下半身呢?” 此话一出,不止这捕快,尚远和关何都似有似无地朝她那边看了一眼。 好在那人机灵,飞快答道:“下身穿有衣裙。” “咦……” 这采花贼还特意让人家姑娘穿了衣衫后再杀?好别致的嗜好啊,但既是这样,又为何只穿下半身的呢…… 后面的话她自然不敢再问,含含糊糊应了两声,就伏在桌上佯装看书。 * 一上午,便这般吵吵闹闹的过去了。 由于近日采花贼尚未抓到,城中人心惶惶,官府那边遂勒令书院暂闭门半月,为此奚画连午饭都没吃上就被张伯给撵出了门。 这知府大人也真是病急乱投医,书院便是不上学,难道采花贼就不抓人了么? 不过想想,这贼人已在城里嚣张数日,死了十多个人官府还没头绪,大约是惊动了知州,否则也不会慌到来干涉书院。 说到底都怪官府没能耐。 府衙里上上下下快过百的人了,连一个贼都逮不到,害得她只好回家过半个月了…… 腹中空空,两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没吃饭,自然饿得很。 奚画提议找个面摊吃碗面再回去。 于是折返往西街走。 张李子面摊乃是平江城里口碑最好的面食小店,以往用饭的人直从店里坐到店外,而今却是门可罗雀。 皆因采花贼的事,眼下但凡家中有女眷的无不人人自危,想来连吃面的心思也没有了。 还没到面摊,对面一条街却被几个捕快占了一半,似乎是在和一家人交涉些什么,其中一个瞧着竟有几分眼熟。 奚画伫足看了一阵,扯扯关何的衣衫,在他耳边小声道:“那好像是银铃家。” 他颔首,随即不紧不慢地问:“想去看?” 奚画老老实实点头:“……想。” “那就去。” 他眼睛一眨,两人便很有默契地往对街走去。 适才离得远不曾看清,走近时方知那站着的一行捕快里,有一个是早间跟着尚远的,怪不得总觉在哪里见过。奚画刚要打招呼,不想对方却先发现自己。 “诶!您不是跟着尚大人的那位……” 她忙施礼:“官爷好。” 难得听人这么喊,那人倒不好意思地挠头:“好好好,客气客气。” “……你们,在查案啊?” “是知府大人让我等来沈银铃家中找寻线索。”江明话一说完,蓦地压低声儿,朝奚画使眼色,“不过这家人怪得很……怎么都不让进。” 奚画侧目往旁边看了看,门前立着的是银铃的娘,四十来岁的模样,表情清清淡淡的,眼圈未红,脸上也不见有泪痕。 另外在侧的还有她家的大儿子和小儿子。一人二十出头,一人不过十来岁。三个人一言不发地就那么站着,空气里洋溢着一股莫名难言的气氛…… 半晌没人说话,江明似也觉得尴尬,只得开口打破僵局:“哦,对了,姑娘您到这儿来……所为何事?” 奚画忙笑道:“也没什么事,我和银铃也算是相识一场,就说……来她家里看看。” 话音刚落,银铃娘便冷声道:“我家可不是集市,随随便便能让你进的么?” “惠姨……我就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 “诶!”江明扬手一摆,肃然道,“我等是奉知府大人之命前来办案的,闲杂人等不得违抗!” 银铃娘瞥了他一眼,不以为意:“官爷,此地乃是民妇的住所,民妇也算闲杂人等么?” “呃……”意识到自己措辞不太对,江明伸手往腰间摸索,“有令牌在此!” 他一把亮出腰牌来,眉间一沉:“老妈妈,你要是再阻拦,那可是妨碍大人办案,会蹲大牢的。您也一把年纪了,想是知道其中利害,就莫让我为难了。” “……”银铃娘沉默不语,大约也是被他这话吓到,隔了半晌才不甘不愿的让开步子。 江明很是满意地朝身后一干人使眼色,举步跨过门槛。 忽然,看到默默跟在他一边儿的奚画,银铃娘皱眉道:“怎么,她两个也是官府中人?” “她……”江明抿抿唇,找话解释,“她们可是我们尚大人的人!当然也是官府中人了!”觉得这个借口非常之有理,江明不自觉微微一笑。 闻言,银铃娘多瞧了奚画几眼,却也没再说什么。 ☆、第46章 【窗外脚印】 虽说是同在书院读书,奚画对沈银铃其实所知甚少,只知道她有个在扬州经商的爹,半年才回来一次。家里还有有个兄长,名唤沈文斌,年长她五岁,自上次科举落榜后帮着银铃娘做点小买卖,至今还没讨到媳妇。 而剩下的那个弟弟,奚画也是今日头一回看到。 这娃娃好像脑子有些问题,痴痴呆呆的,一直躲在银铃娘身后,不时却朝她那边望上几眼。 一干捕快进了屋,先是去银铃房里瞧了一圈儿,继而开始里里外外的盘查,房子里看完还不算又绕到后院去翻翻瞅瞅。 银铃家比奚画家要大上许多,除了前厅和卧房,还另有一间客房一间仓库,院子里左边是柴房,右边则是茅厕。院落也不小,前后都有。 奚画站在银铃那间屋内,抬头四下里看了看,她房间倒和自己的差不多,门正对的就是窗,右侧放着床和妆奁,妆奁上还摆了一排胭脂和首饰。 因官府有令,不得擅自动屋中的东西,故而一切还保持在银铃走前时的模样。 床上被衾掀了一半,桌上茶杯里茶水未干,想来那时候天色已不早,她或许是在宽衣准备就寝,不承想突然有人闯进来…… “窗是开着的。”奚画回头瞧那被风吹得吱呀吱呀响的牖户,喃喃道,“那贼是从窗外进来的么?” 关何淡淡抬眸看了眼旁边,忽然道:“这房里很整齐。” “那是自然了。”奚画不在意地扬扬眉,“姑娘家的屋子,当然整齐,我也是天天都有收拾打理的。” “我的意思是。”他顿了顿,“没有打斗的痕迹。 “沈银铃是在半夜在自己房内被人撸走的,那时屋里有她娘有她两个兄弟,再怎样也多少会闹出声响来,这两三个卧房离得并不远,他们没理由听不见才是。” “哦……”奚画偏头一想,怔怔看他,“难道是熟识的人干的?” “那也不一定。”关何不置可否,“或许是个轻功很好的人呢?” “若是轻功好的,便能飞快从窗子外头进来把人带走,还半点痕迹都不露么?” 闻言,关何拿手悄悄探了探屋里屋外的距离,低声自语: “应该不成问题……” “院墙可不矮呢。”奚画走到窗边儿,用手比划了几下,“从那上头跳下来,要是落脚不稳,可就直接摔倒街上去了……” 她说着伸头往外瞧,蓦地似看到了些什么,轻声奇道:“咦,那不是秦先生么?” “秦先生?”皱眉想了想,却没记起书院里有哪个是姓秦的,关何不禁狐疑:“哪个秦先生?” “哎呀,是新来的先生。前些天你不是去武陵了么,正巧错过他的课,你快过来。” 她回头招呼,关何也就依言走了过去。 倚着窗,一抬头就能看到对面的屋宇,那是间旧屋子,一个月前刚卖出去,从她二人的位置刚好能清楚瞧到院子里的人。 那是教诗画的秦书,眼下坐在院子里,低头提笔,于一张长桌上作画。 可惜窗外生了一棵梧桐,略有些挡视线。 “的确是秦先生。” 定睛仔细打量了一番后,奚画愈发肯定。 “这还真是巧得很,他住的这么近,又对着窗,一会儿捕快准得找上门儿……” 说完,颇感同情地投去几个眼神。 “他从前住在那儿么?”关何虽到平江城不久,可依稀记得对面的房屋废弃许久,不曾有人居住。 “不是。”奚画摇摇头,“秦先生是半个月前搬进去的,来此之前听说是在杭州教私塾。” 正说着话,秦书院外便有人敲门,他将笔放下,理了理衣衫前去开门。 这一走恰被树枝树叶遮挡住,也见不到来者,奚画踮脚望了一回,眼看无果只得转身对关何道:“走吧,没什么可瞧的了。” 刚举步要走,关何却伸手拉住她: “你等等。”他半个身子越过窗,指了指下面,“窗外有脚印。” “当真?” 听他此言,奚画忙疾步上去,从他身下挤出窗,垂头朝外看。 银铃的卧房外生了一簇杂草,草叶有些茂盛,高高的都快蔓窗沿,很明显能看到这丛野草有被踩踏过的痕迹。 似乎是什么人在此地站了许久,由于前日下过雨的缘故,那人脚上沾了泥,鞋印亦印在草木间,虽不甚明显,仔细一看也不难发觉。 “那个贼果然是从窗外进来的?”奚画摸着下巴,说完,又拿不准,“不对啊……他要是进过屋里,没理由不留下脚印……”可银铃房中却很是干净整洁,除非是事后有人打扫过,但床铺都没动,地上也定然不会清扫才是。 瞧她这么趴着看有些吃力,关何索性跳出窗,回身抱了她亦在院子里落脚。 为了不让窗沿蹭到脚印,奚画只得小心翼翼环上他脖颈,缩起膝盖来。 这个姿势确是很不雅,且还有几分伤风化在里头,不过左右瞧着也没人,她倒没顾忌太多。正站稳,俯身去拍折皱了的裙摆,余光却蓦地和一双眼眸相撞。 她微微一愣,但见那树后躲了个一个身形瘦小的娃娃,只露了个脑袋出来,眼巴巴地盯着她瞧。 是银铃的弟弟,奚画想了许久才记起对方姓名,直起身朝他一笑:“小瑞。” 闻得声音,这孩童眼中斗然一亮,张开手就喜滋滋地跑过来,一头栽到奚画怀里,含糊不清地唤道: “铃……铃儿姐姐。” 奚画和关何面面相觑,随即才耸了耸肩。 原来是认错人了啊。 她蹲身下去,耐心解释:“小瑞,我不是你姐姐。” 这孩子一听,歪头瞧了她半天,好像没找出来她和银铃的区别,仍旧是笑嘻嘻地看她:“铃儿姐姐!” 多喊了几次,口齿倒愈发清晰了,奚画无奈,转念一想,他不知银铃已死倒也是个好事,至少不必为此伤心难过。 能这么惦记银铃,他们的关系定然很是要好。 思及如此,奚画心里一软,不由抬手在其发髻间揉了几下。小瑞仰头望着她笑,笑了半晌,忽而又把目光向关何,眉梢一翘,指着他就嚷道: “我也要……我也要……抱抱。” 关何:“……” 没料得他会有这要求,奚画怔了片刻,意识到恐是方才被他瞧见关何抱自己出来的模样,脸颊瞬间腾上一股可疑的红色,遂不自然地咳了两声,讨好似的偏头望着关何。 “他要你抱,你就抱一个呗?” 关何眉头一拧,低头纠结了许久,本想开口推拒,可刚启唇却见奚画满眼恳求地看着自己。 他神色一滞,暗暗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低身抱了那小孩子起来。 “喔,喔!我在飞!”小瑞抚掌咯咯笑个不停。 随手抱着他转了几圈,后者似乎是尝到了甜头,立马又对着奚画说:“我要骑!要骑!” 经过方才的观察,他显然明白站在后面的这个才是说话有分量的,索性便懒得再去瞧关何,只朝奚画一个劲儿地央求。 知道关何不乐意,奚画好言劝道:“小瑞……坐那么高很危险的。” “不啊不啊,我就要骑,要骑!” 一撒泼,眼泪哗哗的就往下落。 没办法…… 关何只得又将他抱上肩头,大约从未坐上这般高度,小瑞止不住的拍手叫好,因害怕他掉下来,奚画便在一旁伸手扶着。 “喔喔!我骑上狗了!驾!驾!”他一高兴,声音就越发大了些。 被人骑肩已是很不能忍的事,由他喊了一阵,关何终于出声问: “为什么是狗?不该是马吗?” 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屑搭理,小瑞欢天喜地地环顾周遭风景,用沉默来回避这个问题。 此时此刻,关何的内心无比复杂,难以想象远在蜀中的庄主若是看到他如此举动会是什么表情…… 正心不甘情不愿地举着小瑞侧身往别处走,他一抬眼,恰见奚画站在跟前,笑容明媚如斯,踮着脚在替他扶背上的小瑞,一脸的开心。 这一瞬,忽然觉得,偶尔这般博她一笑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三个人还没走到前院,耳边就听得一声呵斥。 “小瑞,你怎么能如此放肆!还不快下来,成何体统!” 迎面就见沈文斌站在那树下,面色阴沉,嘴角微抽。 小瑞一瞧他的表情,顿时吓得手脚冰凉,忙哆哆嗦嗦从关何背上滑下去。 “过来!” 他连吭都不敢吭一声,垂头小跑着到他跟前。 沈文斌二话未语,扬手就先赏了他一巴掌。 “再这么胡闹,今晚便别吃饭了!” “哥……哥……”小瑞揪着他衣裳,带着哭腔。 “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 他越凶,小孩子哭得就越厉害了。眼看下一巴掌就要打下去,奚画赶紧道: “沈大哥……小娃娃不懂事,你就原谅他罢?” 沈文斌抬在空中的手骤然一停,反是冷眼往她瞅来: “我教训我弟弟,用得着你个外人多话?” “不是,我只是觉得小瑞他……” 一语还没道完,对方却报以冷哼:“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就是打死他也与你无关。银铃也是,死了就死了,有什么稀奇的,这没脸没皮的东西,让采花贼杀了倒是个好事,没得留下脏了我们家的门!” “银铃好歹是你妹妹,你怎能这么说她?” 沈文斌牵着小瑞,回头啐道:“这样的妹妹,不要也罢。” 奚画听得一肚子火,可到底在别人家中,总不好发作。只咬牙狠狠剜了他一眼,拉着关何就道:“我们走!” “你不看了?” 她没好气:“人家死人的都不着急,我们着急什么?” 两人气冲冲走到院门,那边儿的江明还在询问左邻右舍,她上前草草告辞,连面也没心思吃,径直往家里去。 因为奚画没吃饭,关何也只得跟着她一块儿挨饿。 尚是午后,罗青还没回来,他们俩就在院子里并排而坐,奚画在生闷气,关何在玩狗。 最后,黄狗也蹦跶得累了,关何才偏头去瞧她: “……还不高兴?” 奚画抿着嘴,满心不悦:“我就咽不下这口气。” “都说死者为大,银铃都死了,他们一家还那个态度,不求他们挤点眼泪出来,至少嘴上积积德啊。我看……没准儿人就是被他们合伙杀掉的!” 听她后半句话显然是在发小孩子脾气。关何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摇摇头: “不可能,昨晚宵禁,他那哥哥不会武功,怎可能把人带到城外去?” “我知道……”奚画随手揪了一把躺在他怀里的狗,“就瞧他们不顺眼。” “这个采花贼来路不明,你最好别出门了。”他皱眉正色道,“让你娘也莫要出去,等人抓到了再说。” 奚画挠挠头:“那怎么行,我娘一定不肯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关何难得露出那样紧张的神情,“此人恐怕意图不简单,一旦被他擒住,必然凶多吉少。” “……哦。” 看不进去书,奚画就在院子里坐了一下午,直到晚上罗青回来,两人才吃上饭。 夜里,洗完衣裳,奚画便回房里温习四书五经。 由于那采花贼的缘故,关何这几日都在她家院子里守着。罗青虽是很过意不去,但思及贼人未擒,自家的姑娘又年幼,能有个人护着倒也是不错的事。 街上更声打过三下,子时已过,奚画这才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起身准备睡觉。 窗外微风习习。 她走到窗边托腮瞧着不远处还亮着灯火的酒肆茶楼,蓦地迟疑了一瞬,随即抬起头来,轻声唤道: “关何。” 不多时,就有人从屋顶翻身而落。 “怎么了?”眼下时候已经不早了,关何皱着眉看她,“你还没睡?” 奚画笑了笑,倒是反问他:“你怎么没睡?” “……我不困。” “我也不困。” 夜深露重,他双肩两边都有些润,露水浸得衣衫微湿,她顺手摸了一下,又回身去,在屋里给他倒了杯茶。 喝了两口,关何仍旧提醒道: “早点休息。” “我睡不着。” 这些天呆在她家中,多少也了解到她的作息。她总是睡得很晚,夜里不是看书就是写字,偶尔也发发呆。 眼下恐怕便是为了白日里沈银铃的死,踯躅到现在吧…… “在想什么事?”他开口问。 奚画迟疑了一瞬,方慢吞吞道:“我就想不明白……你说,为什么那人只褪上半身的衣裳,下身却不解呢?” 关何身形一僵,眸色尴尬:“我不知道……” 奚画突然记起什么:“银铃好像还没下葬?” “嗯……她爹还没回来,估计得再等一日。”话一说完,关何便反应过来,“你想去看?” “我一个人不敢去。”奚画眨了眨眼睛,双眼亮晶晶的,“你陪我去,好不好?” “……你真要去?” “嗯!” 关何犹豫少顷,终究颔首道:“那好。” “走前记得把灯灭了,以免你娘惦记你还没睡。” ☆、第47章 【心有灵犀】 今晚月明星稀,夜黑风高,朗朗无云。 关何抱着奚画在一家宅子院内落下,院中满是枯叶,因夜色已深,银铃一家子早就寝入睡。灵棚外阴风阵阵,不时闻得一两声诡异的猫叫,登时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 奚画抱着双臂,躲在关何身后,小心翼翼往灵棚走去。 由于银铃的爹尚未赶回来,棺木只得暂时搁在后院,白色的丧幡在晚间黑幕里显得格外突兀。 奚画在棺椁前拜了几拜,低声念道: “铃儿,我不是有意要来冒犯的。只是大家同门一场,你定然也想早日将害你之人绳之以法,得罪之处……勿怪勿怪啊。” 说完又嘀嘀咕咕几句关何听不懂的语言,这才让他开棺。 月光骤然打在尸体上,入目即是沈银铃苍白的脸孔,她双目紧闭,嘴唇无色,静静躺在其中。 大约是前些日子撞见不少死尸,奚画本以为自己会被吓得心惊肉跳,不想待棺椁打开时,忽然发现自己也没那么害怕。 拿手指轻轻戳了戳银铃的手背,她身体已经软下来,部分皮肤上隐隐泛出尸斑的颜色,看样子大约是死了有一日了。奚画深吸了口气,给自己壮壮胆,下面她得瞧瞧她的身子。 正准备伸手解她衣带,蓦地想起来什么,她扭头对关何吩咐道:“你先背过去。” 后者并未多言,很顺从的转过身。 衣裳应当是银铃娘给她穿上的,是套干净整洁的寿衣,上面没有半点血渍。 银铃的脖颈处的确有一道很深的刀口,至于有多深,奚画不敢细看。虽并不怕尸体了,可也不愿盯着她的脸看太久,总感觉她会什么时候睁开眼来…… 由于眼下已是夏季,天气略热,银铃身上开始出现尸绿,尤其是右下腹部的位置,颜色很深。她上半身很干净,并没有什么伤痕,只在胳膊上有被树枝刮过的痕迹,看伤口是死后留下的。奚画刚要将衣衫褪到下身,手碰到她腰间,忽然感到一丝异样。 天色很暗,瞧东西也难免吃力,她只得又往下凑了几分。 在银铃胸以下半寸之处,似乎有一道不很明显的划痕,若不仔细瞧当真是看不出来的。奚画试探性的拿手上去摸了摸,这道口子竟有三寸来长,在她轻摁之下赫然一沉。 “啊!” 忽然间,她轻叫出口,蹭的一下就跳了起来。因怕吵醒屋内之人,她这一声可谓是压得低之又低,然而尽管如此,仍是由于恐惧而深深抽了口凉气。 那边的关何当即侧过身来,还未及开口,便见奚画一头扎进他怀里,揪着衣襟浑身颤抖。 倒是被她这举动吓了一跳,他不禁奇怪: “怎么了?” 奚画不敢回头,只指着棺材,话不成句: “她她她她……她……她的肝脏……” 他听得越发糊涂:“肝脏?” 奚画在他怀里抬起头来,满目惊恐:“她的肝脏不见了!” “当真?”关何闻言一怔,下意识地就将侧目去看,不想奚画却飞快捂住他双眼。 “啊!你……你不许看。” “……” 她支支吾吾:“我还没给银铃穿好衣服……你等等。” 饶的是心里尚没缓过来,奚画却还是迅速地将尸体衣衫穿戴整齐,正抬头想要与他解释,屋里似听见些许动静。 两人皆是一怔,心中微沉,恐是适才声响太大,将房内之人吵醒。眼看里头灯光骤然亮起,关何拉上棺盖合住,一把抱了她跃出墙外。 隔了半晌,屋里有人走出来,提着一盏纸灯笼,往灵棚方向照了照。 “文斌啊。” 背后的银铃娘披着外衫纳闷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娘。”沈文斌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院落,“没什么。” 银铃娘皱了皱眉:“刚刚……是不是铃儿的棺材里有什么声音啊?” “……大约是听错了吧。”沈文斌回头,“现在又没响声了。” “阿弥陀佛。”银铃娘双手合十,喃喃念道,“她自己造的孽,自食恶果,与我们没关系……不会回来寻我们报复罢?” “娘,你想哪儿去了。这世上哪有鬼。”沈文斌收了灯笼,举步往屋里走,“快回去睡了吧,这大半夜的。” * 到自家院里时,外头已是四更天了。 奚画坐在床边,仍是没从方才所见之中回过神来,头靠在那床架上,目光涣散。 瞧她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关何只得倒上杯水递给她压压惊。 奚画心不在焉的抿了一口,这才问他:“银铃的肝没了,你说是凶手挖的么?” “伤口如何?” “口子很长,大约有三寸快四寸的样子,不过痕迹很淡,那刀定是把极锋利的刀。”她慢慢回想,肯定道,“凶手还特意把周围的血迹处理干净,看来是不欲让人知晓他挖肝之举。” 关何思索片刻:“是只有沈银铃一人缺了肝?还是所有女子都是这样的?” “我也不知道,这得等明日去问问有寒了。”奚画把茶杯放下,蓦地觉得不解。 “那人挖走银铃的肝作甚么? “看他刀功这么好,想必是个常年用刀的人。” 关何赞同地点了点头:“或许是屠夫?” “极有可能。”她把平江城里有印象的几个卖肉的回忆了个遍,“或许还会是仵作和大夫呢?” 说到这里,奚画感到一丝莫名:“奇怪,这口子也不难发现啊,府衙里的仵作如何验尸时没验出来?” “怕是官府故意隐瞒的消息吧?”关何不紧不慢道,“毕竟采花贼和掏心肝的贼比起来,还是前者比较友善一点。” “……是么。” 倒也不能说他这话没道理,但倘若当真每个惨遭毒手的姑娘都被挖了肝脏,这采花贼……那就不单单是采花这么简单了。 想想就感到脚底发凉。 墙外打更的人悠悠走过,更声响过四下,又清又脆。眼下已是丑时,再过两个时辰天都快亮了。 往不远处的铜壶滴漏扫了一眼,关何站起身来。 “时候不早了,那你先早点休息。” “嗯……” 还在想采花贼的事,奚画颔首就应了。 蓦地脑中一滞,抬头时见得关何就将走,她急忙一把拉住其衣袖。 “诶——” 后者停下脚:“怎么了?” 奚画咽了咽唾沫,小声问他:“你去哪儿啊?” 这话听着奇怪,关何答得自然:“我去守夜。” “……守夜啊,去院子外头?” 关何不由奇怪:“嗯,怎么?有事么?” 吞吞吐吐了半晌,她才垂着头,声音细如蚊蚋:“你……你别走了吧,我……我一个人有点儿害怕。” 关何愣了愣,随即微笑:“我就在门外,你叫我我听得到的。” 言语刚道完,奚画便噘着嘴拿眼狠狠瞪他。 “……” 大眼望小眼的对视了片刻,他只好松口。 “……那我在窗边站着,你睡就是。” “可不准偷偷跑了。”她叮嘱道。 “知道……” 眼看他跳出窗,倚着墙背对而立,奚画这才开开心心爬上床,把被子一蒙,合上双目。 许是受了惊吓,而今神经一松弛,没多久就睡着了。 耳畔听她呼吸声浅浅,关何忍不住偷偷往身后望了一眼。 月色照在她脸上,嘴角微弯,不知是否做了个好梦…… 他看着倒也觉得安心,淡淡笑了笑,随即仰头去瞧夜色。 这样的天气,真好啊…… * 接下来的几日,府衙里忙成了一锅粥,据悉是上头的巡抚大人亲自来平江询问案情,城中知府当然不敢怠慢。 因得如此,奚画去了两次都没能见着尚远的面,而银铃也在不久后入土安葬了,就是要问也死无对证,她只得作罢。 正巧,再过些天便是端阳节,不知是不是由于这个,连采花贼都没有再作案,一时城内格外和平安宁。 初五这日,清晨一推开门,四周就弥漫着一股甜甜的糯米香气,其中还夹杂了些许艾草的味道。 适逢端阳,罗青起了个大早,一上午就在厨房里忙着做粽子。 今年和往年不一样,家里多了个人吃饭。已经是很久没有热闹过了,奚画难得见她这么高兴,从昨天就出门采买,午饭时间还没到,就做了一桌子的菜。 把画好的天师像贴在大门前,奚画颇为满意地上下看了看,这才转身进屋。走了没几步,她忽然抬头瞧着房顶。 好像自上次大雨后,客房就有些漏雨了,爹爹的牌位前老是积着水,再这么下去还不得浸坏了。 得修一修才行。 去仓库取了梯子,架在墙上,奚画把袖口一挽,扶着木梯就往上爬。 梯子下,黄狗好奇地蹲下看她。 这木梯也是许久没用了,爬到一半时,她脚一踩下去,竟“砰”地一声断了。 “啊啊——” 身子还未着地,蓦地便感觉腰间一紧。 奚画没转头去看,然而不去瞧她也知道来者是谁。这一幕自己好像在梦里见过似得,有时候甚至会觉得,无论她在什么地方,从什么地方掉下去,在什么地方遇到麻烦,他都会在身边。 这样的错觉很微妙。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几时有的。 关何稳稳当当地着地,轻轻放下她,眉头微皱,语气里还带了几分严厉:“这么高的地方,你爬上去作甚么?” 奚画揉着被刮伤的手臂,望着他委屈道:“我想去修房顶……” 他轻叹道:“要修什么和我说不就行了吗?若是方才赶不及过来,你这一下摔到地上,怎么办?” 明明听他语气并不太好,然而奚画倒抿唇一笑:“那你赶得及么?” 关何想也没想便摇头叹气:“赶不及也要赶啊。” 她听着开心,双眉一弯,歪头瞧他,不知为何笑得格外灿烂,伸手拉上他衣角。 “关何。” “嗯?” 奚画双眼亮晶晶地瞧着他,情不自禁道:“你待我真好。” 闻言,他身形一顿,内心里不由自主地荡开一阵暖意。 隔了片刻,他亦是淡淡笑道:“你不也是么?” ☆、第48章 【阖家欢乐】 两人对望着相视而笑,关何犹豫了一下,微微启唇。 “小四,我……有话对你说。” “嗯?”奚画歪头看他,“什么事啊?” “我……”他内心挣扎,皱眉迟疑了很久,“其实我是……” 话还没道出口,屋里却听罗青忽然唤道: “小四,快来帮忙!” “哦……哦!”奚画愣了一瞬,转身朝他不好意思道,“下次说罢,我娘叫我了。” “……”他喉头一滚,登时就没了那份勇气,只是笑笑,“好。” * 午饭,罗青做了一桌子的菜,端得是已经摆不下了,却还在厨房里忙活。 奚画数了数,竟大大小小有十来盘……他们就三个人,这得剩多少? 不过,瞧着自己娘这么高兴,她也不便说扫兴的话,只拿了一盆狗食慢悠悠往外走。 这会子关何正修好屋顶,在院子里劈柴,奚画一出门就朗声喊道: “关关!” 他手上一滞,想也没想就开口道:“在。” 话音刚落,身侧就有一只黄色的生物边跑边叫,撒欢似的往奚画身上扑,一双眼睛盯着她手里的饭,简直都快泛出绿光来。 关何:“……” 奚画把狗盆放在地上,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你应声作甚么?我在叫狗啊。” 眼见那黄狗低头狼吞虎咽地哧溜哧溜地进食,关何颦眉抬头看她: “就不能给狗改个名字吗?” “……好好儿的,干嘛要改名字?”奚画挨着他坐下,一本正经道,“这狗的名字从小叫到大的,要是换了,我叫它它不听怎么办?” “……我听着怪膈应的。” “是吗?”奚画笑得不怀好意,抬手往一边儿吃饭的狗身上摸了摸,“我家关关可喜欢你了,除了我和我娘还没见它和谁这么亲呢?” 关何闻言,垂眸去瞧那条狗,但见它吃得甚是开心,神情动作,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亲切之感。 被自己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震惊了,他摇头甩开,拎起柴刀专心致志劈柴。 正劈完手里的桩子,倏地,但见黄狗从盆子里把头一仰,突然转身就朝门口跑去,在那院子里站定脚,扯着嗓子就开始叫。 “咦?有人来了么?” 瞧它这反应,奚画不禁奇怪,遂也起身走向门边儿,正抬眼,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就笑起来。 “有寒啊。” 门外的尚远有些手足无措地盯着脚边龇牙咧嘴叫个不停的狗,一见她出来,眼前顿时一亮。 “阿四。” 然后又挠挠头:“你家的狗……” “它啊,没事。”奚画俯身下去就把狗一抱,走到里边儿,顺手“啪叽”一下丢给关何,继而笑吟吟走回来。 “它就是见不得生人,嘴巴可利了……”上回还咬了你一口。 当然,后半句话她是没道出口的,只轻咳两声,问他:“你如何得空过来?” “噢。”被她这么一提,尚远这才将怀里的酒捧出来,笑得一脸灿烂,“我从孟捕头那里拿了些蒲酒,想着这不是端午了么,正巧也看看你。” 他说完轻叹道:“这几日实在是太忙了,今儿才把张巡抚送走……对了,不如我派几个捕快在你家护着罢?到底是个恶徒,你一个姑娘家肯定应付不来的。” 他言语未毕,余光却见得关何不紧不慢地往这边走,手里抱着的黄狗依然敬业地对着他吠。 “怎么又是你!” 尚远指着他鼻尖咬牙切齿,偏头就对奚画道: “阿四,我府衙里的捕快个个身手矫捷,武功卓越,绝对不差他半点,你……你让他走好不好?” 奚画额头禁不住冒汗:“啊?啊……这个……” 关何在她背后站定,忽然拧了拧眉,轻声念道:“阿四?” 静默片刻。 “阿四是谁?” 她无语扶额:“阿四是我啊!” “……为何这么叫?” 尚远闻之便挺直背脊,眸色得意:“为何不能这么叫?我叫阿四自然和你们叫她小四不一样了,至少眼下只有我一个人可以这般叫她。” 越听越有些不对劲,奚画摆摆手,汗颜道:“有寒啊,我当时说的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还没等她说完,关何面色不悦地打断:“这样不公平。” “诶?” 他闭目冥思半刻,认真道:“我也要和别人叫的不一样。” 奚画险些没被口水呛着:“你和他比这个干什么!” “那是自然。”关何目光无比严肃,“不能输给他。” “……” 尚远冷哼一声,不以为然:“你要和我比?还差得远呢!” “是么?好歹我比你大。” “你!……” 这边吵吵闹闹没完没了,奚画正在考虑该如何圆场,屋内听到声响的罗青却是擦着手走出门。 “小四啊,这外边儿来的是哪一位……” 一瞧她出来,奚画连忙对关何二人杀鸡抹脖子地打眼色:“别吵了,一会儿叫我娘听到就不好了。” 四周立马安静下来,倒见他两人很是难得的同时闭嘴,奚画暗暗叹气,这才面朝罗青讪讪笑道:“娘,这位也是和我同书院的,是……是关何的朋友!” 她一语既出,背后两人嘴角都不同程度有些抽搐。 “是小关的朋友啊。”罗青面带微笑,抬手就招呼,“吃过了么?来来来,进来一块儿用饭吧,我这儿做的多,怕是三个人都吃不完。” “啊?”尚远微微一愣,还在反应。 奚画瞧着罗青高兴,遂也回头对他轻声道:“你忙吗?若是不忙,留下来一起过节吧……我娘喜欢热闹,不过平常难得有人陪着一起。” 听她此言,尚远沉吟了半晌,点点头:“忙倒是不忙,就怕叨扰你。” “没事没事,不会的,进去吧。” 奚画让步请他往里走,视线收回来时,却见关何还立在原地,面沉如水,垂眸只向地上看。 她上前将他衣袖轻扯了扯,笑道:“怎么?不开心?” “……不是。”他摇头,似是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啊,你适才有什么话要与我说来着?”她这才想起来,挠挠耳根,“是什么话?” “……没什么。”关何不着痕迹地朝屋里的尚远瞄了眼,淡淡道,“我也忘了。” “什么记性。”奚画刮着脸笑他,也没往心里去,很自然的牵了他的手,“走吧,该吃饭了。” “好。” * 大红木桌上,正中央摆着一笼蒸好的肉粽,香气扑鼻。 关何喝了口汤,在粽子堆里扫了一眼,角黍有大有小,好像除了肉粽外还有白糖粽子。他深思熟虑片刻,继而提起筷子,往那最里边的一个夹去。 不想就在这时,那对面亦有人伸出筷子来,很不凑巧的是,两双筷子戳到了同一只粽子上。 关何冷冷抬眼,对面那人也面无表情地望向他。 “这是我先夹到的。” 尚远不以为意哼道:“是我先看中的。” 关何挑了挑眉:“那又如何?先碰到粽叶的是我的筷子。” 对方厚颜无耻地开始胡说八道:“看的比碰的快,在你碰到前,我的眼睛已经拿下它了!” “废话少说!” “不说就不说!” 于是你来我往,你往我来,那一坨可怜的筒粽就在他二人筷子的蹂/躏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险些连粽叶都给磨破了。 奚画咬咬牙怒火中烧,由于罗青在旁她不敢大声呵斥,只在桌子底下拿手一个劲儿地扯关何的衣衫。 然而后者并没理她…… 斗了片刻,这二人已是争得满头大汗,青筋突起,为了一个粽子……瞧着也是蛮拼。 “好了好了,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来……青姨一个人给一盘。”罗青却是一点愠色也不见,反而满脸堆笑,亲自去厨房端了两碟,各在他两人面前摆上。 关何和尚远皆怔了一怔,随即才放下筷子纷纷起身施礼。 “谢谢伯母。” “多谢青姨。” 罗青忙摁着他们坐下:“不客气不客气,你们吃,你们吃,别光顾着说话儿。” 桌上都是些家常的小菜,各色各样,虽是不比外头酒楼饭店里的精致,但莫名透了一股温馨气息。 关何吃了几口,目光不经意于四下里看了一圈。 说起来,他似乎从未这样过节过。 以前的端午是如何,早已记不清了,然而偶尔如现在这般太平安宁地坐下来吃一顿饭,好像……感觉还不错。 想着想着,自己倒不自觉笑起来。 “关何。” 奚画一面剥粽叶,一面不在意地开口唤他。 “你喜欢吃甜粽子,还是咸粽子?” “……问这个作甚么?” “你管那么多,快说快说。” “嗯……”他略一思索,“甜粽子。” 奚画颔首表示明白,又朝对面的尚远道:“有寒呢?” 尚远立马笑道:“我喜欢咸粽子。” “噢!”奚画双手合十,喜道,“我喜欢甜粽子!”她说着就伸手从蒸笼里取了一个,转头对关何道:“我给你剥一个。” 他含笑点头:“好。” 尚远一口粽子包在嘴里,良久没回过神,等他眼下嘴里的肉粽,便急急问: “你给他剥了,那我呢?” “你不是喜欢咸粽子么?”奚画理所当然道,“我娘喜欢咸粽子,叫她给你剥。” 顿时感到区别待遇的心塞:“……可你问之前又没说你喜欢甜粽子。” “这有关联么?” 尚远很着急:“当然有啊!” 偏生这时候,关何煞有介事地拿着粽子吃得格外香甜,不时还对他投去几个鄙夷的眼光。 是可忍孰不可忍! “……阿四。” 他那一双眸子,委屈得都快滴出水来,奚画瞅了一眼便感到无法直视。忍了少顷,只得捡了个咸粽子。 “……行了行了,我给你剥个就是。” 尚远立刻期盼地托着腮,眉欢眼笑地等她,不动声色地向面前的关何扬起眉,甚是满意地看着后者“啪叽”一声捏断竹筷。 然这边的奚画不曾留意他二人之间的眉目传情,认认真真地剥手头的粽子,岂料才刚扒了一半,门外却又听见狗叫声。 奚画这回是愈发纳闷了:“诶?今儿怎么了……又有人来么?” 她放下粽子正将起身,院子里就闻得一声轻笑,那人言语柔和,温润似玉。 “好热闹啊,看来我是来对时候了。” 一听这口气,尚远笑容渐僵,关何脸色愈沉,他皱着眉呷汤,心里不住暗叹:怎么又来了个麻烦的…… “小四。”半天没见人影,宋初不禁失落忧伤,“都不来给我带带路么?你家的关关可又不让我进了……” 闻言,罗青颔首张望了一阵,扯着奚画问道:“是云之么?” “好像是……” 罗青忙催促:“还不快去把狗牵着,那畜生老叫个不停,人家怎么进来的了?” “哦……”奚画嘴上答应,一边往外走,一边却直犯嘀咕。 今天这是吹的什么风,把天鹄书院里三个最不能碰面的全在她家凑齐了…… 然而罗青很高兴,看罗青高兴奚画也没办法。 于是,当宋初出现在门口时,三人面对面,周围瞬间起了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凉意气,气息深厚,直把刚还在腾腾冒热气的粽子们压了下去…… 奚画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呀。”宋初跨进门槛,展开一把折扇就掩着嘴微笑道,“小关和小尚都在啊?真是稀客稀客。” 尚远慢条斯理地吃着肉粽,皮笑肉不笑道:“先生才是稀客,少见的很。” 关何仍旧低头喝汤。 “伯母。”他将两个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波澜不惊地掏出一个锦盒,对罗青笑道,“路过清风楼,顺道带了点您爱吃的糕点。” “你能来我就挺高兴了,还带什么糕点。”罗青尽管嘴上苛责,那笑容却如何也掩不住,只另取了一副碗筷来,招呼着宋初坐下。 “云之可用过饭了么?坐着一起吃饭吧?” “我吃过了,伯母不用忙。” “不打紧的,今年粽子做得多,你尝尝看,全是伯母亲手做的。”罗青说着替他夹了一个,宋初见状也不便推辞。 看他拿起粽子,动作甚是麻利地剥去粽叶,关何侧目一扫,蓦地出声问道: “先生,喜欢甜粽子还是咸粽子?” 他此话一出,尚远视线瞬间移了过来,眉头一皱,甚是紧张。 四周不知为何静得出奇。 宋初被问得有几分莫名,抬眸在他二人身上溜了一眼,既而淡淡一笑: “先生我不挑食,什么都爱吃。” …… 有了宋初的加入,场面无疑就变得更加凌乱了。 午饭吃过后,关何和尚远一如既往的三句开打,在院里比武论剑。 奚画在玩狗,狗在对着宋初咆哮,宋初拿着扇子笑容儒雅,而罗青就在一旁,磕着瓜子看这一帮人闹腾。 这么热热闹闹的,一下午便过去了。 兴许是玩得愉快,索性连晚饭也都在这儿吃了。 奚画家其实并不大,平时就她与罗青二人住着也算宽敞,而今一下子多了三个人,在屋里呆着难免拥挤,加之晚上闷热,于是众人便搬了凳子竹椅在院子中休息乘凉。 到底是折腾了一日,这会子关何和尚远也不打了,连吵嘴都懒得,看上去两个人都在休养生息,场面意外的和谐。 不过如此干巴巴的坐着也是无聊的紧,宋初便提议抹骨牌来消磨时间。 奚画家里没有牌九,只得出去向别家借了一副,往仓库里搬来张大桌子把那牌放下,又把茶水替他几人一一倒好,遂坐在一边儿眨眼观看。 瞧她这模样,关何不由奇怪:“小四不玩么?” 奚画赧然一笑,摇摇头:“我不会玩。” 那边的罗青正洗牌,听他问便也笑起来:“我们家小四没有这天赋,小时候怎么教都不会,索性也不让她玩了。他爹说,姑娘家的,学这个没意思。” “可不是么。”闻言,宋初似想起什么来,摇头轻叹,“难为我口都说干了,她仍旧是连牌也认不齐。” “这不难的。”关何朝奚画莞尔笑道,“过来,我教你。” 听他此言,宋初正瞥眼轻轻一笑:“小四不会学的,以她的性子,多半就……” 话一半还未说完,耳畔却听奚画自自然然道: “好啊。” 宋初拿牌的手猛然一滞,瞧她兴致勃勃地凑上去看,眉峰一皱,只不自然地别开脸去。 “你看,这是两个五点。”关何未注意他神情,拾了两块牌摆在奚画面前,“称为梅花,两个六点一对儿的是天牌……一会儿我摸八张,轮流出牌便是。” “哦……”奚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一摞牌洗好,尚远把骰子往这边一递:“谁坐庄?” “我来吧。”他将骰子放到奚画手上,轻声道,“你来掷。” “嗯,好。” …… 虽是没说要赌钱,大家也都意思意思拿了几吊来放着。知道奚画家生活艰难,又想着让老人家高兴些,三个人难免来回使眼色,左右除着让罗青赢了好几把。 奚画瞧不明白,当然也看不出他们仨出千,坐着聚精会神瞧了一阵,便开始昏昏欲睡,最后索性往藤椅里一缩, 四下里听得那牌九磕磕碰碰的声响,不时尚远还出声抗议。 “先生,你方才是不是出老千了?” “我有么?” “怎么没有……关何,你适才没看见吗,他手上动作这么明显!?” 后者冷声:“没看见。” 尚远方是明白,气急败坏:“你……你们串通好的啊!” 伴着罗青的笑声,这话语入耳,无疑十分催眠。 奚画甚是安心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幸福的打盹儿。 一觉睡得很好,也不晓得他们玩了多久,直到夜里亥时,才被关何叫醒。 “……你们不玩啦?”她揉揉眼睛从藤椅中坐起身。 “他们早走了。”关何尽管是夏季晚上,他却仍褪了外衫披在她肩头,柔声道,“夜间外头凉,去屋里睡吧。” “没事,眯了一会,现下也不困了。”奚画伸了个懒腰,忽然轻轻道,“你困么?” “还好。” “……忙了一天,累不累?可要吃点东西?” “不用,我不饿。” 奚画没再问下去,只坐在藤椅里,神色恍惚地瞧着院子里的景色,看样子似是睡意朦胧,不甚清醒。 关何站了一会儿,也静静在她旁边坐了。 夏虫低鸣,夜风温软,等了许久,周遭仍是一片宁静。 “多谢你……” 他微微一愣,然而只是望着地上。 “谢我作甚么?” “……我娘她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奚画想了想,朝他笑道,“谢谢你帮我。” “我也没做什么。” 耳边忽的听她轻叹了一声,似乎是仰头在看漫天星辰。 “我娘一直都想要个儿子,她说没能给奚家留个后,倒让奚家香火断在这一代,心里很是自责……有时候我也烦恼,自己怎么就不是个男子呢。”奚画垂眸将脚下的一枚石子儿踢开,闷声道,“要是当初,活下来的是我那几个哥哥就好了……” 闻言,关何便拧起眉:“别说这些不吉利的。” “开玩笑的啦。”她笑嘻嘻地偏过头来,眉宇间的神色如旧如常,“能活着多不容易啊,我可爱惜自己的小命了。” 人很脆弱,一点风浪就能摧折一生。 他对于此,比旁人更加清楚明白。 沉默了片刻,竟不自觉叹出声:“是啊,能活着,真不容易……” 奚画不以为意地扬眉瞅了瞅他,眼珠子一转,开口道:“把手给我。” “又怎么了?”关何垂头先检查了一遍,“手上没伤。” “我知道,给我就是。” 他只得依言伸出手。 她的手握住他的,细腻柔软的触感,指尖还有些冰凉,大约是夜风吹得,也不知在外头睡这一阵会不会得病。 他正稀里糊涂地想着,蓦然间却绝掌心一沉,奚画把他手掌合拢,笑靥如花: “送你的,要收好哦。”说完,也不去看他得反应,拍拍衣裙站起身。 “我回房去睡了,你早点休息。” 关何呆呆地看着她步入屋内,愣了好一会才摊开手心。 一个很简洁的荷包,其中塞了白芷甘松等物,药香扑鼻。 ☆、第49章 【一猫一狗】 今年的端午,因为城中闹贼的缘故,街上即便有跳钟馗也鲜少有人去看,节日都过了,也没见有节日气氛,便是路上行人也寥寥无几。 流云长街北边儿,一处简陋的小店外,泛黄的幌子迎风而抖,长木支起来的摊子上,摆着半只全猪,猪头放在另一边儿,眼是半闭着的,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架子上头还悬着几块儿肉,瞧着很是新鲜,李屠夫拎了刀往案板上的一块排骨剁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前面一人问的问题。 “老板这刀工不错啊。” “那是自然,我这可是祖传的手艺,从我太爷爷一辈做起,快百多年了,街头巷尾哪个不晓得?” “不太难切的肉,一刀就能划开哦?” “开玩笑,我若是精细点儿,整张皮给你割下来都没问题!”他得意道。 这时候,一直沉默的另一人乍然开口:“不知老板这刀,放在人身上是不是也这么好的功夫?” “……” 刀刃“砰”地一声笃在骨头里,那力气震得满案板都为之一抖,连奚画也莫名不自觉跟着这排骨抖了个激灵。 “怎么,小子!” 李屠夫挽起袖子来,舌头往唇边一舔,朝关何哼道:“你怀疑我啊?” 对方表情很是淡然,却又毫不否认地与他对视:“随便问问,没准儿呢。” “没准儿你爷爷!饭可以乱吃,话能乱说嘛!搞个不好让官府晓得了,老子还得跑一趟!” 关何不以为意:“若是心里没鬼,跑一趟又如何?” “喝呀,你还跟我杠上了是不?”他作势拔出刀来,神情凶狠,“信不信老子现在就砍了你!” 他把屠刀一扬,吓得奚画根本顾不得买肉,一把拽了关何就往回跑。 背后还听他晃着刀威胁道:“小兔崽子,给我站住!” 跑了几步,又担心自己的摊子,李屠夫尽管心有不甘,却也只得退了回去,站在原地嚷嚷: “下次别让我见着你们俩!否则我非割了你耳朵下酒吃不可!” 眼看那人没追来,奚画抬手就往关何头上轻扇了一下,骂道: “你脑抽了啊!哪有人开口问得这么直白的!” 他揉着额头,小声道:“……不总是要问的么?” “那也不能这么问啊!”奚画没好气地抱着怀里的菜篮子,无奈得不知怎样说下去,“都怪你,今后连买肉我都要换一家店了。” 关何自知理亏,很是歉疚地垂下头去,未曾反驳。 自打前天官府贴上告示言那采花贼亦将挖人心肝后,城里大大小小的屠户几乎都被请到府衙喝茶去了,不仅如此,连大夫樵夫庖厨等等,書快论壇但凡是和用刀子有关的,一个都没放过。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处,浩浩荡荡地押了一批人进去,又挨个挨个放出来,想是劳而无功,白白忙活一趟。 奚画提着菜篮,快步朝另一条街走,正寻思还有哪家的猪头肉更新鲜一些,抬眼之间,却见那对面蹲着两个大石狮子的颜府门前,颜七正面带微笑与来的两人说话儿。 其中一个身着黑蓝相间的捕快服饰,另一个则穿了件藏青色劲装,背后立着把长剑,看身形像是尚远。 还不等她走近,两人便低头说了些什么,那捕快即刻抱拳施礼,疾步离开。 “七姐。” 余光瞥见奚画领着她家的关何款步往这边走过来,颜七笑容更甚。 “呀,小四,买菜呢?” “是啊。”奚画在她跟前站定,偏头却是去问尚远,“你们在聊什么?” “这不是还没抓到那采花贼么?”颜七含笑替他答道,“尚公子和小江正来府上瞧瞧护卫的人数,看着要不要多增一些。” 她话音刚落,尚远就侧身向奚画道:“你家也是,就他一个实在让人不放心,今日下午我会再派一两个过来的。” “哦……”不欲拂了他好意,且转念一想多些人也有保障,对此奚画并没推拒。 “这些天府衙里的捕快可都是忙得很呢。”颜七颇有些担忧地朝旁瞧了一眼,“我看小江一脸憔悴,面色也白得吓人。” “也没办法,他都好几天没睡了。”尚远摇头轻叹,“巡抚那边发话,七日之内必须破案,莫说是他别的人也是这般……哎,还不是给那贼人害的。” 听着可怜,奚画不禁关切道:“那你得小心身体,别累坏了。” “不妨事。”尚远心里一暖,笑吟吟道,“我不算衙门中人,顶多就是个打下手的,没他们这么忙碌。” “晚些时候我让爹爹送点瓜果去府衙吧。”颜七想了想,微笑道,“也算是犒劳一下他们。” “七姑娘有心了,我代平江府捕快在此谢过。” “举手之劳而已,尚公子不必言谢。” 说话间,耳边忽闻得几声犬吠猫叫,那声音甚是古怪狰狞,于安静的四周中尤显突兀,此地三人皆向街角看去。 但见那院墙拐角之处,一只体型颇大的黑狗正与一只半大的梨花猫儿厮打在一起,这狗眸中泛出凶光,不住张着嘴要往下咬,身下的猫儿左躲右闪,动作虽是灵敏,但到底吃了体型娇小的亏。 眼瞧那黑狗嘴上不住滴着血,已然是将它哪里咬破了。 颜七素来心软,不由掩嘴疼惜道:“好可怜的小猫。” 那狗走一路,血便滴了一路,奚画也是瞧不下去了,回头就对关何道:“你去把猫儿救下来好不好?” 闻言关何不曾犹疑,点头便答应:“好。” “小心点可别伤到了。” “知道。” 见他脚步一转,二话不说就朝那边猫狗方向走去,颜七美眸一转,扬了扬眉,低声调笑道: “关公子还真是听小四的话呢。” 奚画脸上一红,口齿都有点不伶俐了:“……才、才没那回事。” “没有么?你说什么人家都依你呢……” “那……那是他心虚,你都不知道他弄坏我多少东西。我的书,我的风筝,还……还有我的玉佩!”她寻着理由乱七八糟地解释。 “呀,是嘛。”颜七却也没道破,仍旧拿袖子掩着嘴,抿唇笑而不语。 关何的手脚很是迅速,片刻间已把大黑狗擒住,奚画忙将缩成一团的猫儿抱起来,小心翼翼地看它的伤势。 小猫浑身轻颤,分明是被吓傻了,颜七不禁心疼: “找找它伤口在那儿,快些去医治才是。” “呃……”奚画把猫爪子握住,里里外外找了个遍,这才疑惑道,“奇怪,它身上没伤啊。” “没伤么?”颜七闻言俯下身去,左右看了看,除了毛上沾了几滴血外,确实没见着有什么伤痕。 “那这狗嘴上的血是打哪里来的?” “不知道诶……”她说着去瞧狗,关何当即恨配合地替她把狗嘴扳开。 好家伙,这畜生牙里也染得绯红。 “难不成伤的还是狗?” 关何遂道:“狗身上也没伤。” 一边儿看热闹的尚远试探性问道:“……莫不是长智齿,拔牙拔的吧?”他依稀记得自己前些年经历的痛楚,不由朝那狗投去一个同情的表情。 “可能吗?”关何冷着声鄙夷地向他看了一眼。 “……怎么不可能,没准儿它自己磕在石头上磕掉了呢?”原就随便一说,可听他出声问了,尚远不得不嘴硬。 “总之,小猫儿没事就好。”眼看两个又要吵起来,颜七微微一笑,打圆场,“这猫儿瞧着也不大,怪亲近人的。” 奚画揉着猫脑袋,问道:“可找得到它主人么?” 关何淡淡摇头:“恐怕是只野猫。” 看那猫儿正十分喜欢地蹭着奚画,软软甜甜的叫唤,颜七忍不住艳羡:“小四还真招这些小东西喜欢啊。” “诶?是么?” “可不是么,瞧它对你多亲热。”说完,她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提议,“不如拿回家去养吧?扔它在外边儿流浪也怪可怜的。” “啊……我是很想,不过不行。”奚画遗憾地往猫脖颈处挠了几下,后者甚是享受地低下头来,“我家养了狗了,再养猫儿,那狗定欺负它……要不,你拿回去养?” 她把猫向关何那边一递,对方愣了愣,继而也是摇头。 “我养了隼,你见过的。” “呃,也是……”奚画抓抓头,记起来。 挺凶的一只鹰,瞧着怪吓人的。 “七姐呢?” 颜七赧然垂头,为难道:“我爹爹……怕是不同意养这种东西。” “啊,那怎么办……可愁人的很。” 三个人很是同步地皱眉认真思索。 找个家里能养的,还没养别的动物的人…… 一瞬间,三人齐齐抬头,目光直逼那边儿还在发呆的尚远。 后者被看得背脊发凉:“你、你们怎么都这眼神儿啊。” 关何正色道:“正好,你无牵无挂的,就养了吧。” “啊?我……” 颜七面带笑容道:“说的是,猫儿也很合尚公子的性子呢。” “我……” 奚画眼前一亮,笑靥如花:“好啊好啊,有寒就拿去养吧!” “……” 完全没有给他反抗的机会,手里就多了一只毛茸茸的猫。 等回过神来,尚远捧着那绒球手足无措。 “我、我没养过这个啊。” 不想奚画二人已是动身朝对街走去了。 “你们……” 关何回过头,难得鼓励他:“好好养。” “喂!” 走了半截,奚画也想起什么,扭头过来,开开心心地对他招手。 “有寒,我有空去孟捕头家瞧你们。” “等、等一下啊……你们别走啊,我……我不会养的。”他抱着猫,顿觉如抱了个烫手的山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然而人去街空,微风习习,落叶满地。 颜七挥手,目送着奚画关何走远,脸上依旧带着她惯有的端正微笑,回过头赞许地拍了拍尚远的肩。 “尚公子能者多劳。” 尚远:“……” 河畔杨柳低垂,丝绦万缕,白鹭踏水而过,溅得河面波光荡漾,细碎粼粼。 奚画走在小路上,手里空空,菜篮子关何提着。 她心情很好,哼着小曲儿,蹦蹦跳跳。 蓦地隐约看见那岸上似有人对水而立,衣袂随风猎猎飞起。 “咦……”她脚步放慢,虚着眼睛喃喃自语,“那不是秦先生么?” 关何亦顺了她目光望去,正瞧得那人俯身作礼,底下还摆了一个香炉一壶酒,青烟寥寥,背影凄凉。 “他是在拜祭谁吗?” “不知道。” 奚画若有所思,“该不会是屈原老先生吧……” 可端午不是过了么? 她纳闷地皱了皱眉,却也没往心里去,两人看了一会儿,仍旧沿着小路回家。 * 傍晚,孟家府宅。 忙了一天,孟捕头风尘仆仆地从外头回来,一进门,迎面就看到自家夫人和尚远坐在茶几前玩着一只半大的梨花猫。 吓了一跳。 “呀,老爷回来了。” 孟夫人起身去倒茶。 孟捕头忙喝了一杯压压惊,随即问道:“有寒呐,你怎么给弄了只猫回来……” “孟叔。”尚远把猫抱起,带着些许歉意,“这……我路上捡的,瞧着怪可怜就擅作主张拿了来。” “这小猫可爱得紧。”孟夫人在旁帮着说话,“有寒要养,就让他养吧。” “养猫……也不是什么大事。”孟捕头轻咳了一声,只得应下,“你喜欢,养一只也没什么。” “多谢孟叔。” 孟夫人亦给尚远斟满茶水,瞧他抚弄那猫儿,眼底里尽是笑意,便问道:“有寒给这小猫想好名字了么?” “嗯,想好了。” “哦?”孟捕头听着却是来了兴趣,“叫什么?” 尚远将猫抱在怀里,见它仰起头来,歪着脖子,一双眼珠子滴溜滴溜地也望着自己,唇边的笑容便怎么掩不住。 他嗓音朗朗:“叫小四。” “喵呜~” ☆、第50章 【浮出水面】 天气越来越热了,书院不让上课,奚画只得在家里看书,然而自己的小屋并不凉爽,太闷热也让她无法集中精神,索性搬了凳子跑到安放狗窝的茅棚去。 眼下采花贼虽是没抓到,可也未见他再次作案,瞧那前几日都是一两天逮一个人,眼下连着四五日了都没动静。 莫非当真是被官府日以继夜的搜查给吓住了? 尽管不觉得这会是缘由,不过总算没有人再丧命,若那贼人就此收手,就是抓不到,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正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门外突听到一阵骚动,似有许多人朝前头跑去,呼朋引伴的,不知是发生了何事。 奚画心里好奇,也放下书走出门。 “王叔。” 她路上招呼了一个,问道:“出什么事儿啦?” “哟,小四啊。”对门家的王木匠被她拉住,回头就道,“你还不知道哇?官府逮到凶犯了,这会子正要开堂审案,大家伙儿都是过去瞧热闹的。” “抓到人了?”奚画登时愣住,怎么没个征兆,前些天不还见尚远一筹莫展的么? “是哪个?” “啊呀,就是住银铃儿隔壁的那个秀才嘛。叫做……叫做秦书的。”王木匠言罢就摇头叹气,“我说嘛,这事决计是外乡人干出来的,咱们城里头的,哪个有心下这么狠的手?” “秦书?秦先生?”奚画又是一愣。 “对,是叫这个名儿……不跟你说了,我先去了啊。”王木匠连手里的活计也顾不得放下,随着一拨人嘚啵嘚啵地就往府衙方向跑。 秦先生就是那个采花贼么?想想他的确有嫌疑,不过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才对。 奚画在原地来来回回踌躇半晌,最后下定决心。 “不行,我也要去看看。” * 平江府府衙公堂,庄严肃穆。正中一副红日出海图,气势巍峨,十分精致。堂上左右竖着“肃静”、“回避”两块牌面,一干捕快规规矩矩立于两侧,手持堂棍,表情肃然。 那平江刘知府则坐于高台案后,神色微凝,头上一顶乌纱,帽翅儿还在上下微动。 衙门口挤挤挨挨围了一大群的人,等奚画拽着关何跑到这边时,早就没了好位置。然不寻个清楚之地如何能看得明白? 她咬咬牙拼了命地往前蹭蹭蹭,奋斗片刻,总归是站到最里边儿。 刚喘了口气儿,一抬眼,便见那跪在大堂上的秦书。 他背脊挺得笔直,布衫整洁干净,只是发丝略有些凌乱,约莫是被押来时挣扎所致。 耳边乍然听那惊堂木一响,一干捕快即刻喊道:威武——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草民秦书。” “大胆刁民!”啪,惊堂木又是一打,刘知府横眉冷目,说道,“近日来我城中多桩采花掏肝案,可是你一人所为?有无同党,速速招来!” 秦书猛然颔首,当下呼道:“大人,草民冤枉!” “哼,你还敢喊冤,证据确凿,我看你如何狡辩,来啊!”刘知府一声令下,便有人呈上一枚物件,秦书皱着眉瞧着那一方沾血的手帕,神色未变。 “秦书,这绣帕乃是在你房中寻到的,你认是不认?” 他咬了咬下唇:“是,不过……” 话还没说完,刘知府就厉声打断:“这是沈银铃的帕子,你知是不知?!” 他犹豫了一瞬:“知道是知道,可……” “既是知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秦书抱拳拱手,正色道:“大人,此物并非草民所有,定是有人想要陷害草民!” “可笑!你说是陷害,那我再问你几个问题。”刘知府不紧不慢地捋了捋胡,冷眸一扫,沉声道,“你可是一个月前来平江府的?” 秦书点点头:“是。” “你所住之处,可在沈银铃家隔壁?” “是……” “沈银铃窗外留有一串脚印,连她院墙之上也有。而你那双鞋上正沾有她家院里的泥土!”刘知府句句掷地有声,一拍惊堂木,喝道,“你翻了她家的墙进去,是也不是?!” “我……”秦书蓦地戛然止声。 奚画分明瞧见他似有难言之处,眉头紧皱,手握成拳,手背上青筋突起。 他居然没有否认?这么说……秦先生当真翻过银铃的院墙?凶手真是先生了? “若说绣帕是有人栽赃于你,本官信得;若说泥土是你不慎沾上,本官也信得;然而你偏偏又如此巧合的,在案发前来到平江,诸多疑点凑在一块儿,那也未免太过巧合了!” 秦书张了张口,大约想说什么,可良久又无言以对。 这边公堂之上寂静一片,而围观人群里,忽然却闻得一人嚎啕大哭: “就是他!就是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害了我家闺女!” 奚画偏头一看,说话的竟是银铃她娘,再探探身子去瞧,连银铃她哥哥和小瑞都来了。 那沈文斌表情悲恸不已,哭得是声泪俱下,捶胸顿足: “瞧他一副正经人的模样,举止文雅,不知的还当他是个君子,哪知道背地里竟做这样的事……怪不得时常瞧他偷偷往咱们家瞅,原来……原来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他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纷纷唏嘘,直向那秦书背脊指指点点,小声议论。 “沈文斌!”秦书终是不堪侮辱,扭头喝道,“你莫要欺人太甚!” “哼,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还怪我欺人太甚么?!” “我是对不起银铃,可我……可我并不是你说的那样!”猛然间似是意识到什么,他抬头,“是你?原来是你……是你栽赃嫁祸!” “大胆秦书!”刘知府当即呵斥,“不得咆哮公堂!” 秦书高声疾呼:“大人!草民是被他陷害的!” “废话!无凭无据,你以为随便嚷嚷,本官就会信你不成!” 刘知府一声冷哼,将手中的惊堂木拍于桌上,喝道:“堂下听判!罪人秦书,口出狂言,胆大包天,杀我平江数名百姓,判斩邢,收监秋后问斩!” “大人!” 秦书双目圆瞪,不可置信,却还是挣扎道:“草民冤枉啊大人!” “来呀。”刘知府被他嚷得头疼,抬手一挥,“带下去带下去。” “是!” “大人!大人……” 两个捕快架着他就往后堂而走,秦书声音渐远渐小,终究是听不到了。 轰动全城闹得沸沸扬扬的采花案就如此尘埃落定。 站在堂外瞧热闹的平江城百姓垫脚瞧了半天,眼见没了好戏看,便也陆续散了,嘴上倒还不住议论。 “想不到,秦书这么个文弱书生还干得出这种事。” “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呀,别说上回我还找他借过米呢,幸好他没割我的肝……” “那是你运气好啊。” “可不是么……” 奚画微微侧身,正将随人群走时,又有些迟疑地回头望了一眼。 “怎么了?” 关何顺着她视线看了看。 “……你觉得,秦先生会是凶手么?” 他略一思索,如实道:“看着不像。” “不像吧?嗯……我也觉得。”奚画低头想了想,“知府老爷判这案子有点仓促啊,怎么看都只是判了秦先生杀银铃的罪,别的那么多姑娘,都是他杀害的?”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关何心中有数,“巡抚只给了七日时间,眼瞅着就要到时限了,这会子便是有疑点也得拉个人出来背这口黑锅。” “……秦先生真可怜。” “说不准人就是他杀的呢?” “嗯……”奚画边走边沉吟,“虽说的确是有物证,不过物证也是可以栽赃的。而且银铃她一家子,为何对秦先生那般痛恨切齿?上回不还说,铃儿死了是活该的吗?这么才隔了几天,就哭得要死要活的……” “也许,秦书和他们是旧识?”关何寻思道,“大约有过什么过节罢?” “有可能……说到秦先生,他方才过堂时说的那番话,你不觉得有点奇怪么?” “他说的话?”关何仔细一想,问道,“哪一句?” 奚画停住脚:“沈文斌质问他的时候,起初明明他一直在反驳,可一说到银铃,他却道‘是我对不起她’。这么说来是承认了……他和银铃……确有其事咯?” 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怎么解释银铃屋内没有脚印的问题?” “想知道这个还不简单。”关何朝府衙大门颔了颔首,“去牢里亲自问秦书不就是了。” 奚画点点头:“也好!” 平江府大牢外。 江明瞧上去精神头好多了,此刻正抓耳挠腮,满面犹疑。 犹豫了良久,还是摆摆手道:“不行不行,秦书是才受审关进来的犯人。隔几日还得送到大理寺去,这会儿哪里能让你们探监。” 奚画好言央求:“江小哥,你通融一下好不好?我只瞧他一会儿,就一会儿。” “不成啊……就算你们和尚大人关系匪浅,我也是不敢的。”江明叹了口气,指指自己的头,颇有些为难,“让你们进去,这饭碗这脑袋都保不住呀。” 眼看他不肯放行,奚画只得眼巴巴去看关何。 后者和她目光一对,慢吞吞地自怀里摸出一锭二两的银锭,塞到江明手中。 “劳烦小哥帮帮忙。” “这……” 手里沉甸甸的感觉非常诱人,内心里黑白两自己正在斗争纠结,江明抬眼往奚画那儿瞅了一眼,忽然狠了狠心,把银子递回去。 “实在是不成,你们……你们走吧!”他扭过头,不敢再看这熠熠闪光的银锭。 “……”没想到衙门头的人竟如此难贿赂,左右无法,奚画暗叹口气,伸手拉住关何。 “那算了,走吧。” * 好些时日没下雨,山塘河潮水退去,水线低了不少,河上荡着许些打渔的渔船,稀稀朗朗的。 奚画抱着双臂,一路闷头而走,愈发觉得不甘心:“所以这案就这么结了?未免也太草率了。” 她想不通:“你说,要是再有人失踪怎么办?那不是知府大人自己打自己脸么?” 听到此处,关何忍不住开口:“他都不着急,你着急什么?” “我……”想了半天,好像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焦急,奚画跺跺脚,“我乐意。” 二人正行至城郊河边与城内湖畔开阔之处,前头不远的地方,隐约听到有人哭丧,从门前路过时才看到挂白绸的是那岳家医馆。 “这是谁没了?”她悄声在关何耳边问道。 他颦眉打量了一阵:“……看起来像是岳家老爷子。” “啊,是他?” 岳大夫算是平江城颇负盛名的医者,已行医五十多年,便是唤他一声神医也不为过。 说起来,上回含风被关何鼓捣出来的病症,最终也是让他给治好的。 岳大夫一把年纪了,平日为人虽是古板了点,但对待病人倒是极好的,就这么去了,想想多少有些惋惜。 思及如此,奚画方提议道:“来都来了,咱们也进去拜拜吧?” “好。” 医馆大门前丧幡白布迎风而起,漫天的黄表纸,好些还打在人身上,纷纷扬扬。 一进门,就听见有人低低哀哭,灵堂内一方棺木正正而摆,邻里左右来了不少祭奠的。近日平江城内丧事不断,隔三差五就有人过世,没得让人心头沉重。 那院中火盆旁,一个年轻人擦着眼泪,不断往盆里扔纸钱和锡箔。 奚画取了香,默默地拜了几拜,小心把香烛插入香炉里。 岳大夫平生交友甚广,而今仙去,来祭拜的人自是络绎不绝,大多是曾被他医好的病人。 奚画和关何在一旁瞧了半晌,不自觉轻叹一声。 “哎……岳大夫忙了一辈子,也治了一辈子的人,到底是没治好自个儿。” 说着她便随口问道:“岳大夫是得了什么病啊?” 那边烧纸钱的年轻人这才摸摸眼角抬起头来应声: “师父不是得病死的。” 奚画不解:“不是因病么?那是……” 闻言,他吸了吸鼻子:“师父是前些日子喝多了酒,在河边走着走着,不慎落水,所以才……” 岳大夫嗜酒,这也是乡亲邻里都知晓的事,不承想他忙活了大半辈子,到头来竟栽在酒上。 奚画拍拍他肩膀:“人死不能复生,你也节哀吧。” ☆、第51章 【关心则乱】 烧完纸钱,年轻人于门侧挂上殃榜,继而又在门外烧纸车和纸马。 奚画和关何在一旁看了一阵,瞧着时候不早了,遂也告辞离开。 时近正午,城中炊烟万点,小路上尽闻得饭菜香气,奚画沿着河边走,手里甩着根长长的柳条,百无聊赖地拍打着脚边的青草。 “这不幸之事接二连三的,要我说准是中了邪。” 她忽然把头一偏,思索道:“该不会是谁谁谁砍柴狩猎时,惊动了山神山妖什么的吧?” 关何无奈一笑:“哪有这么神?” “那可说不定。”奚画蓦地转过身,想起什么来,“对了,上回送你的那个荷包,可是我用五色丝结成索的,还能辟邪,你带上身了么?” “自然带了。”他说着伸手往袖口里探,不料却摸了个空。 关何微微一愣,随即开始上上下下翻找,隔了半晌,冒出一额头的冷汗来。 “……小四。” 奚画抱着手臂,看他如此动作,口气不由一沉:“怎么了?” “……我好像。”他吞了口唾沫,“给弄丢了。” 静默良久,奚画咬着牙,一字一句问道:“你说什么?” 关何为难地拿手挠挠脸颊:“要不,你再给我做一个?” “你想得美哦!”她捏着拳头,气不打一处来,“那可是我熬了两个晚上编的,你竟,敢,弄,丢!” 说完,伸手指着他:“我不想看到你,自现在起跟我保持距离,不许近我十丈之内!” “十丈……也太远了。” “嫌远啊,那就二十丈!”奚画狠狠扭头,作势就要走,关何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一把拉住她。 “好了好了,我说笑的。” 不知从何处变出来的荷包被他捏在掌心,摊开拿给她瞧。 “来,你看。” 奚画垂眸瞧了一眼,但见他却是好好收着,气虽消了一半,转念一想又有些愠恼。 “你竟敢耍我!” “……没有。” 她努努嘴,忽然眉上一扬:“还我,我不送了!” 说着便要从他手里拿,关何忙闪身避开,摇头道:“这怎么行,哪有送了东西还要回去的道理。” “我不管。”奚画恼火地瞪他,“我就不送了!” 见她当真上来要抢,关何习惯性地脚步一转,侧身躲让,奚画一手扑了个空,怎料步子却没收住,往前一倾歪歪倒倒的,“噗通”一下扎进水里。 顷刻间,水花四溅,直从岸边漫上来,他看得心惊肉跳,慌忙跑上前。 “小四!” 兴许是摔得突然,她在河面上半刻没法浮起来。 也不知她是否会水,关何来不及多想,除了外衫就将跳下去,就在这时,奚画突然抬手一摆。 “等、等等!你别下来!” 他脚上瞬间一僵,险些没稳住身形,忙抬手扶着树,焦急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奚画从嘴里呸了两口水,眉头一皱,站起身。 “这水……”她抬眸朝他看去,“怎么才到我腰上。” 愣愣地见着她在河畔走了两步,脚步甚稳,关何呆了片刻,才好笑地松了口气。 奚画将身上带的几片芦苇摘下来,禁不住奇怪:“方才岳大夫的徒弟不是说他是失足落水而死么?这水……能淹死人?” 她浑身湿透,尽管是夏季,可任风吹着怕是也会受凉,关何心自担忧,只朝她伸出手:“别管那么多了,你先上来。” “哦。” 发觉自己此刻颇为狼狈,奚画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将手递过去。 十指一扣,他力大得出奇,轻轻一拉便拽她上河岸。 湿衣衫贴身,难免有些冰冷。 关何取了外衫将她罩住,奚画却还回头一本正经道:“他那个徒弟肯定是在说谎。” “知道了。”因担心她身子,关何哪里还去想岳家大夫的事,只不住摇头,“有什么事回去再说吧,叫青姨煮碗姜汤喝。” “嗯,好。” 蓦地想起什么来,她不由苦着脸:“哎呀……这样子若被她看见了,又该训我了……” 两人紧赶慢赶跑回家,好在罗青尚未回来,奚画飞快换了衣衫,去厨房切姜煮汤。 一碗热汤下肚,等到第二日也不见有生病的迹象,关何方是放下心。 * 秦书落案后,平江城内又恢复如常,似是一切从未发生一般,街头巷尾的百姓仍旧是该吃吃该喝喝,茶余饭后,坐在自家门前和邻里闲谈摆条。 虽是觉得案情还有疑点,但奚画到底是普通人,总归不能跑到人府衙去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到时贼没抓成,自己还赔进去,可就不划算了。 眼看着周遭平安祥和,她也懒得关心那许多,加之昨日接到书院的传信,瞧着明天就能回去念书了,一切固然是以读书为主。 想到这里,她不禁燃起斗志,都说为官须作相,及第早争先,在有两年就能上京参加秋试了,从今儿起,还得加把劲才行! 于是,劈柴挑水切肉做饭,书本从不离身,像是又回到认识关何前的状态,日日精神抖擞。 比方说,这会子就连出门买个菜,她也捧着本书,念念有词。 “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转于沟壑……” “……回去再背吧。”听了一路,关何终究是看不下去,“一会儿若走路摔了怎么是好?” “哪有这么容易摔的。”她不以为意,“我眼睛好着呢,从前被雷先生罚跑校场都还能边跑边看……” 不想话刚说完,迎头就和一个人撞在一起,两人皆是往后退了几步,幸而奚画有关何扶着,倒也没摔倒,反是那人被磕的头晕眼花,好不容易才稳住脚。 “对不住对不住!都怪我走得太急。” 对方捂着头,明明尚目眩为好,却还不停施礼。 “不打紧……也是我没看路。”奚画忙扶她起来。 怎料对方一抬头,见得是她忙如眼见救星般。 “奚姑娘!原来你在这儿。还还好,,我不必跑一趟了。” “你……”这人谁啊。 奚画眉头轻蹙,眸色怀疑地打量了对方半晌,这才想起来:“啊,你不是七姐的贴身丫头么?” “是是是,是我是我。”她一把握着她的手,表情着急,“奚姑娘可有见着我家小姐么?今儿一早出门买胭脂,我一走神回头就没看到她了。她可是寻你来了?” “七姐吗?没有呀。”奚画如实道,“是不是已经回去了?” “没呢,府上家丁都说没瞧见小姐。”那丫头急得直跺脚,“这可怎么办啊!” “你莫担心,指不定是去方府找金枝了呢?”她思忖道,“正巧昨儿金枝回平江了,想是你家小姐得了消息,寻她串门儿去了吧。” “对对,你说的有道理。”那丫头一拍脑门儿,“多谢奚姑娘了,我这去方家。” “你快去。” 丫头匆匆别过就走,奚画看她风风火火的样子,禁不住叹气。 “这七姐也真是的,多大个人了,出门去哪儿也不和人打声招呼……对了,咱们还差什么菜来着?” 闻言,关何低头往菜篮子里翻捡。 “芹菜和大葱。” “唔……就去李家婶婶那儿买吧,她家的菜最新鲜。” “嗯。”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正走着走着,身边忽有人疾步而过,速度飞快,像是带了一阵风过去,连身上衣袂也被吹得扬了起来。 奚画原也没多在意,可行了一会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驻足一站,往腰间探去——空了。 “啊!”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是个偷儿。”她忙朝关何道:“我、我的钱袋,刚刚被那个人……” 关何当即颦眉,不及多想把菜篮塞到她怀里:“在这儿等着,我很快回来。” 奚画抱着菜篮子点头叮嘱:“你自己也要小心啊。” “我知道。” 他言罢,双足一点,几个翻身登时奔向前街。 此刻正过辰时,道路上行人甚多,大都是起来采买或支摊子做生意的,人群熙攘,各类小贩立于街侧,热闹非凡。 然而关何追了片刻,左右却没在人群中寻到那偷钱袋的贼,聚精会神观望了许久,心中却生出几分异样之感来。 若是个普通的偷儿,轻功怎会如此之好?没理由能让他跑上一条街的距离才是。 可要是个武功高手,却又为何偷奚画的钱袋? 要知道她素来兜里的钱都不超过一吊的。 正将抬脚往前走时,脑中猛然一震,似是被铁锤狠敲一般,浑身都为之一颤。 眼前只清晰浮现了四个字: 调虎离山! 关何这一瞬才反应过来,随即迅速转身,拼了命地往回跑。 那人从奚画跟前路过之时,这么明显的轻功套路他居然没有看出来,不得不承认自己那时实在太过大意了,原以为凶手已然擒到,便不会再有人对她产生威胁。 然而,然而……偏偏就是这个时候…… “小四!” 他站在来时的街口,不住朝四周张望,原地空空无人,连她的身影也没看见。 “小四!” “你在哪里!?” 他来回张望,朗声唤奚画的名字,良久仍没有听到回答。 身边人来人往,关何却觉手脚冰凉,极力压抑情绪,只盼奚画不过是去附近闲逛,也许……过一会就能回来呢。 尽管已不停宽慰自己,可胸腔仍是心跳如鼓。 “奚画!你听见应我一声!” 他狠狠咬牙,抬眼见着对面卖鱼的小贩,上前拽着人就急声道:“请问你可有看见方才站在这里的姑娘?她人去了何处!” “诶诶?……”小贩还在打理鱼,冷不丁地被他这么一提,自是莫名其妙,“你谁啊你?” “我问你话!”关何揪紧他衣领,沉声问道,“你有没有见过她!” 被他眸中神色吓得腿脚发软,小贩即刻语无伦次道:“谁?什么人……见见……见过谁?” “刚刚站在这里那位姑娘,就是随我一同来的那个!” 压根不记得眼前此人是谁,更别说又会留意跟着他的姑娘了,小贩只得道: “不、不知道啊……我一直在低头挑鱼,没瞧见,没瞧见……” 关何心乱如麻,一把放开他,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内心却是一片茫然。 他压根就不知去哪里找! 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秦书被关在大牢之中,凶手定然不是他,采花贼……另有其人。 一闭目,满眼尽是沈银铃的死状,掏人心肝,一刀毙命…… 越想心越乱,他脸色隐隐发白。 原以为只要自己护着她就好,原以为对方不过是个江湖宵小不足为惧。 大意失荆州…… 他未像现下这般痛恨自己轻敌,捏得紧紧的拳头,狠狠往身侧的槐树上砸去。 顷刻间,落叶如雨,满树的鸟雀扑腾着翅膀,四散逃开。 ☆、第52章 【蛛丝马迹】 整个上午,他把平江城大大小小的街全找了个遍,然而仍是一无所获。 城内这么大,巷子又这么多,那人会在哪个偏僻之处他根本无从知晓。即便自己轻功再好,一时半会儿却也不能将所有地方面面俱到。但眼下情况,一刻半刻都没法耽搁,兴许她被关在何处,兴许那人正在对她……兴许她已经…… 根本不敢去细想。 脑子里一片混乱,他心急如焚下连脚步也毫无章法起来,迎面就与一人肩撞肩。 “抱歉。” 关何头也没抬,草草施礼就要往前走。不料这人却一把将他拉住。 “小关?” 声音很是熟悉。 闻言,他微微一愣,循声颔首而看。 来者一身绛紫锦衫,青丝高束成马尾,秀眉纤长,颜若朝华,正是明月山庄无双堂堂主。她旁侧还站着西江,且瞧这二人穿着打扮,大约是来此地办事的。 花深里朝他笑道:“怎么一个人?平时跟着你的那姑娘呢?” “无双!” 关何一见是她,眉头登时展开,上前便道:“来得正好,你们此番带了多少人?” 西江开口接话:“五六个,怎么?” “把人先借我用一用!”他匆忙道,“明日还你。” “你借我的人作甚么?”西江听得莫名其妙,“要用人,飞鸽传书往你自己堂里调来不就是了?” “那样就来不及了!”他有些口不择言,无意多说,“……我与你解释不清,你借我便是,大不了我届时双倍奉还。” “双倍……” 瞧他眸色慌张,嘴唇发白,似是遇上什么麻烦,花深里不由问道:“出什么事了?怎么急成这样?” 关何眉峰微蹙,摇了摇头,只得简单把事情始末告知于她。 “采花贼?”花深里略一思索,就转头朝西江道,“你从前不是干这个的么?把你那道上的朋友叫来问问不就知道是哪一个了?” “去去去,别胡说八道。”西江面色难堪,轻咳一声掩饰尴尬,“我早就金盆洗手不干了。更何况,这般无名小卒谁会知道。” “好大的口气啊,说得跟真的一样。” 若是以往听他两个斗嘴倒还会笑上一笑,然而今日关何是半点心思也没有,只复问道: “废话少说了,人你借是不借?一句话。” “……你都这么说,我还能不借么?”西江耸了耸肩,继而打趣,“你倒是当真很在意那姑娘啊?” 关何并没回答,面沉如水。 “好了,他心里慌得很,就少说两句吧。”花深里回头呵斥完他,又转身来宽慰关何, “这回来的都是山庄里轻功好的,要找人还不容易?你只管在这儿休息,一有消息我马上派人通知你。” “不必了。”他仍是摇头,“我没心情……我去别处再找找。” 但见他行这一路,几乎是逮着个人就问可否见过那个姑娘,额上满是冷汗,嘴唇也由于长久未曾饮水而干裂开来。 在山庄众杀手之中,关何一向沉默寡言,因使弓之故,心里又比旁人更为淡定沉稳。 而他这般模样,花深里还是头一遭看到…… “小关,你且先冷静一下。” 看他这么没章法的乱找一通,花深里终是忍不住提醒,“现下你再着急也没用,不如坐下歇会儿,兴许能想到什么线索……不说定……她已经回去了呢?” 关何脚步一滞,停下来立在原地。静默了少顷才喃喃道:“我也很想静下来,可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心里……闷得难受。” “闷得难受?”西江听完便摸着下巴揣测道,“该不会是中了什么毒吧?把把脉瞧瞧?” 说着他上前来便要扣上他脉门,关何抬手就拍开,随即又垂眸,薄唇轻抿。 “无双。” 他眉头一拧,似是考虑了许久,方缓缓对她道: “如果这便是你当日所说的喜欢,我想我……” “喜欢她。” 那晚白骨山上,夜风微凉,她曾问他:“夜北,你……是不是喜欢那姑娘?” 他从不知喜欢该为何意,该是怎样感觉。 而今只盼她能好好的,好好的活着,便是拿自己性命换她的,也舍得。 “我先走了。” 身后两人还在惊愣中没回过神。 关何转了脚步,自怀中摸出那块银色面具,缓缓带于脸上,继而冷冷抬眸。 找得到的。 一定能找得到她。 河畔杨柳扶风,河水荡漾,烟波飘渺。 花深里和西江还怔在原地,良久才缓过气儿来。 西江指着那边背影,张了张嘴,半晌方对她道:“……我、我之前就随口说说的。” 眼看无人搭理自己,他叹了口气,又接着自言自语:“想不到这话还成真了?” * 午后烈日当头,满树蝉鸣声声,叫的人心里无端烦躁。 平江府府衙大牢前,两个衙役正睡眼惺忪,呵欠一个接一个地打,瞧着没人巡视,连站都站得甚是懒散。 背后一道黑影瞬间掠过,莫名起了一阵风,两人仍旧无知无觉,依旧一副渴睡模样。 监牢里很是潮湿阴暗,身旁点着的油灯也是闪闪烁或,不甚明朗。一路行至大牢最内侧,借着灯光明显见到牢室中无精打采,垂头而坐的秦书。 关何手腕一转,飞快开了牢门,闪身进去。 秦书只听得耳边轻响,尚未反应过来,脖子上顿觉一股冰凉,垂头一看,竟是一把明晃晃的刀刃,他当即骇住。 “救……” 后面一个字还没道出口便给人点了哑穴。 来者脸带面具,身着劲装,一双眼森森看他,言语冰冷: “一会儿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否则,没人替你翻案,就等着秋后问斩罢!” 听他此话秦书只不住点头,待得穴道解开,他不由疑惑: “你……你到底是谁?你能替我翻案?” 他刀刃往前一逼: “休要多话!还想活命不想?!” 秦书忙道:“想,自然想……” “那好,我问你。”关何沉声道,“沈银玲可是你杀的?” 他当即否决:“不是!” “拿窗外的脚印是你的?” “……是。” “平白无故,为何要翻墙去她家中?还说人不是你杀的么?” “不是的!”秦书面露难色,“那日我只是在院中见着银铃房里似乎有点异样,所以才出门想去瞧个究竟……” 他言罢,轻叹道:“等我到屋外时,发现房内已空无一人,还道自己看错。当时若是能追出去,只怕还能抓到真凶。” 听这口气不像是说谎,关何寻思片刻,忽又问道:“这般事情,如何不直接从大门进去,偏偏要翻墙?” “我……”秦书言语一哽,发觉脖上刀刃也紧了几分,他只得道,“沈家人素来不待见我,我自然不好去敲门打搅。” 闻声,关何眸中一凛:“沈家人为何不待见你?你和沈银玲到底是什么关系?” “……” 沉默了一阵,秦书喉头一滚,才叹气道:“实不相瞒,其实我与银铃……乃是自小一块长大的青梅竹马。此番来平江,我也是为寻她而来。” “只是除了沈伯父,文斌他们……皆嫌我出身贫寒,并不愿将银铃许配与我。” 关何手上略松了一些:“如此说来,你和她已私定终身了?” 秦书并未否认,却也不正面作答:“原是打算等今年年后我们俩就私奔前往杭州,然而怎想……怎想她会出这样的事!” 他语带哭腔,哽咽难言。 “文斌恨我入骨,这不要紧,可我也不想看见银铃死的不明不白。到底是我害的她!她才及笄不久,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此时……来平江的。” 说到后面,他愈发情难自己。 关何乍然想起那日曾在河边见他焚香祭拜,如今细细忖度,兴许正是为祭奠沈银玲。 如是一想,他心头怒气微消,缓缓放下刀来。 “既不是你的错,你也莫要伤心了。害她之人,我定也不会放过他。” 说完,他转过身出了牢门,又飞快将锁扣扣上。 “诶,这、这位壮士……” 秦书抹着眼泪,正想问他姓名,怎料再抬眼时,前面早已是一片空荡,再不见其踪影。 他愕然少顷,只得朝窗口方向而跪,默默诵经祈祷。 * 从大牢出来,头顶的日头已被云层遮住,四周虽是闷热,但太阳倒没那么刺目晒人。 关何走在河畔,取下一面具收在腰间,剑眉深皱。 若秦书所言属实的话,那块被作为物证的绣帕定然是有人特意放到他家中的。也就是说,栽赃之人便是真凶了? 沈文斌既是如此恨他,而作为沈银玲的兄长,这一物件要拿到并不难。如此一来,沈文斌极有可能便是凶手? 但…… 他虽有杀沈银玲的动机,却又没有理由杀害其他女子。 更何况,就是不喜欢自己的妹妹,但也不至于杀了她去陷害秦书。要是不想他二人私奔,直接杀了秦书不是更简单吗? 何至于此? 时隔奚画失踪已去了三个时辰,耽搁越久,他思绪越乱,此刻只恨不能将那人揪出来砍个千刀万刀才解气。 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间竟又到了上次奚画失足落水之处。奔波了一日,现下这么一停,蓦地感到四肢酸乏。 关何于岸边坐下,手搭在膝盖之上,神色茫然地望着一河的波澜。 脑中好久没有这么凌乱过了。 眼睛也似有些充血,胀得发疼…… 捏了捏眉心,他叹出一口气。 奚画。 只盼她没事才好…… 空气里隐隐闻到一股香烛的味道,好像是谁在附近烧纸钱。 他举目往旁边一扫,正瞧见白绸高挂的岳家宅院,掐指一算,今日好像是岳大夫的头七。 说起来,那天奚画一直念叨着岳大夫的死因。 这个月雨水少,河岸的水线退到人腰部之处,按理说就是岳大夫酒后走滑,也不应当溺死才是。 想想,他又摇头。 岳大夫是因何而死与他又有什么干系,眼下寻到凶手才是要紧的。 体力稍稍恢复了些许,他站起身来,仍旧带上面具将往城里走,正待将动身时,心里突然生出一丝疑虑。 为什么好巧不巧,岳大夫在此时被人害死;会不会和城里的采花案有什么关联? 关何伫足甚久,凝神盯着对面的院落,片刻后只一个轻功飞身上前。 院中并无前来吊唁的人,四下里又空又静,火盆里的纸钱早已烧完,灵牌之下却摆了十分丰盛的饭菜。 岳大夫只有一个亲传弟子,据闻他老年丧子,亲戚又大都在外,并不经常走动,故而丧事几乎是他徒弟一手操办的。 岳大夫死于非命,难不成是他徒弟所为? 关何从门外偷偷溜进去,院子很大,几间房里却没有人,找了一阵才发现那年轻人在灶台前煮馄饨。 他半点没迟疑,依然是抄起刀逼上他脖子。 “啊!” 那人一骇,手里的漏勺啪嗒一声掉入锅中。 “别出声!” 关何沉声威胁:“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其实这周围人家也少,他就是叫嚷也不会有人听见。 年轻人吓得浑身发抖,连连点头。 关何垂眸看了一眼锅里,问道:“我问你,岳大夫到底是怎么死的?” “……师父……师父是喝醉酒在河边走,不小心落水……” “胡说八道!”他嗓音一冷,狠狠道,“河水那般浅,如何能淹死他?说,是不是你杀了他?!” “没有啊没有!师父真的是被淹死的。”那人哪里受过这般惊吓,当即就要哭出来,“我发现师父的时候,他人就漂在河面上,当时……当时有几个渔夫也看见了。好汉若是不信,你大可问问他们啊!” “打渔的渔夫这么多,我去哪里找人?休想蒙我!” “不是不是,我没有蒙你。哦……对、对了,当时有个捕快也在,你去府衙一问便知!” 瞧他模样甚是恐惧,不像是装的。 关何沉思片刻:“你师父,当真不是你杀的?” 年轻人含着眼泪点头:“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我怎会杀他呢!” 人不是他杀的,这么说……杀岳大夫的另有其人? 心中猛地有一个想法,关何又问道:“你师父在临死前,可有什么异样的举动吗?” “异、异样的举动?”年轻人被他这么一问,先是愣了愣,随即认认真真回想。 “没什么啊……师父平日里只是看病,偶尔上山采药,要么就是在房里研究他的医术。”话刚说完,他眼睛一眨,忽然轻轻道: “不过,师父死前那几天是有点不一寻常。他从早到晚都把自己关在房中,好像是在写什么东西,可又不让我看,连饭都是给他放在门外。” 关何眼前一亮:“他连病也没看吗?” “有看病的,只不过看得少,大多是我给开方子,若有不懂的才去问他。” “你师父的房间在何处,带我过去!” “是、是!” ☆、第53章 【拨云见日】 后颈疼得很厉害,似乎是被什么人敲了一记,奚画龇牙咧嘴地睁开眼,入目即见到一面被血迹沾染的墙,墙面很是斑驳,坑坑洼洼的,好像还被水浸过。 愣了一刻后,她心里瞬间“咯噔”了一下。 不用想,自己定是被那个会挖人肝脏的凶犯擒住了! 然而是怎么被抓到这里来的,关何又在哪里?脑中半点印象也没有,只是感到头疼不已。 奚画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刚一动脑袋,却发现自己脖颈上给一条粗绳捆住,再侧目一瞧,手脚竟都被绑着。 这般模样,俨然像是卖肉摊子上那半头闭着眼睛的猪。 任人宰割。 身边的一方小桌上,一盏油灯燃得宁静,灯下搁着几把小刀,一把是弯刀,还有两把较小,十分精致,都被擦洗得干干净净。 周遭非常昏暗,鼻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潮湿的气息,隐约看得到门在几方木制台阶之上,此地莫不是地下室么? 奚画把视线一转,竟见那桌边还有一人被反绑在角落处,她青丝杂乱,脸色苍白,嘴里还被人塞了布条,却是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己。 这不是颜七么? 七姐! 奚画张张嘴想唤她,然而口中却发不出一声半响来。 啊!她被人点了穴道?! 正在这时,那门板忽而开了。 门外尚是白天,光线很明亮,照着那人的背影,缓缓的向她走来。 因逆着光,一时间奚画看不清他是谁。听得“砰”一声关门之响,他拿巾帕擦着手,不紧不慢地走到桌边,昏黄的灯光骤然打在他脸上,那一身黑蓝相间的捕快服饰尤其显眼而刺目。 他,他不是……!? “奚姑娘,别来无恙啊。” 江明松活松活了一下手腕,笑得满面灿烂。 “姑娘驾临寒舍,真是令我陋室,蓬,荜,生,辉。” * 护城河河畔,关何“啪”地合上那本医书,神色震惊地撑着桌子稳住身形。 怪不得那贼人千方百计要挖女子心肝,原来皆是因一种名唤嗜血的怪病引起。 看岳大夫生前所书,但凡患此病症之人,如若不饮血,则会很快衰老而死。 然而根治之法只有一个,那便是生吞十颗处子肝脏。 这个病,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更不知有如此荒唐的药方。暂且不提能不能治好,可就书上的方子来看,这个掏心肝的采花贼,定是在患病前来此地找岳大夫瞧过。 或许是偶然得知此法,或许是经岳大夫提醒,那人就以药方所写四下抢掠女子,以剖其心肝治病。 事发之后,又担心岳大夫会将他之所举公众于世,故而便先下手为强,把他溺死在水中。 可仅仅得知这个线索又有何用,不知道看病之人的身份,又怎能找得到他?! 关何撑着头,愈发焦急不安。 一旁哆哆嗦嗦地年轻人瞧他立在那窗边半晌没有言语,一时想问却不敢问,犹豫良久才咽了咽唾沫。 “好、好汉……您没事儿吧?” 话刚说完,关何猛地转过身来,倒把他吓得两腿发软。 “我问你!”他口气仍是生硬,“此前你师父看过哪些病人?你一一告诉我!” “这、这我哪里记得住啊……”年轻人很是为难,“师父看病时,每日没有三十也有二十个病人,有平江城城内的,还有城郊和村镇上的,老老少少,大大小小……” 不等他唠嗑完,关何已是懒得听下去,收了刀就往外走。 “诶……好汉!我还没说完呢……” 年轻人在门边站定,眼看他是越走越远,习惯性脱口而出: “您要不喝杯茶再走?” …… 下午街上闷热,日头尽被乌云遮蔽住,看上去不久将会有雷雨。关何路过一家玉石店,偏头往那漏壶瞄了一眼。 申时已过,马上就要黄昏了,然而他还没寻到奚画。 不仅如此,花深里那边也没有什么消息,尽管出动这许多人去找,已然毫无进展。 难道他们的出发点一直以来就是错的?其实那凶犯并非在城中,而是隐在山林,在城郊,在别的镇上? 如若真是这样,寻找起来就更加麻烦了! 亦不知兜兜转转走到了哪里,耳边听到书声琅琅,关何正抬头时,便见那栽着梧桐的宅院之外,沈瑞端坐在门槛上,低头拿了本书读得极其认真。 原来是到了沈家这边…… 他轻叹口气,便想起那日夜里陪奚画到沈家察看沈银玲尸首一事。 凶手在街上故意引开自己,怕是知道武功不及于他,不愿与正面起冲突。 若非是他们太过插手这件事,兴许奚画也不会引火上身。 说来也都怪他。 怎么就这么由着她胡来了…… 一路走一路自责,正从沈家门前经过,不想沈瑞颔首看到他,当即把书放下,乐呵呵就跑过来抱住他膝盖。 “大哥哥!我要……要抱抱!” 关何无奈地把他手松开,摇头道:“我现在很忙,没空陪你玩。” 沈瑞哪里肯依,一个劲儿的跺脚:“不要不要啊,我就要抱!” “你自己玩吧……” “别走呀!”沈瑞一手拽着他衣摆,怎么都不肯松手。 关何顿觉身心疲惫,只得又一次把他手扳开好言劝道:“不要胡闹了,就不怕被你哥哥瞧见,又训你一顿么?” 沈瑞撅撅嘴甚是不甘,他歪了歪头,似是想到什么:“我拿狗狗和你换,你陪我玩!” 他听得莫名其妙,叹息道:“我要那东西有什么用,你且先松手……等我忙完再来陪你玩,行不行?” 然而沈瑞似是没听见,拉着他就往院子里走。因怕伤到他,关何亦不敢大力甩开,只得由他扯着进去。 走了没几步,沈瑞就站定脚,指了指拴在树下的一条大黑狗,兴冲冲道: “你看,我的狗!很听话的!” 这条狗瞧着有几分眼熟,它体型颇大,通身漆黑,尾巴还有些秃。现如今很是懒散地趴在地上晒太阳,时不时还打个呵欠。 原本是听到声音抬了个眼皮瞅一下,哪知一见到关何,它蹭蹭地跳了起来,炸毛一般就朝树后躲。 此情此景方是令他回忆起来。 这狗不是上次在颜府墙外碰到的那只么? 怎么跑这里来了? 关何低头问沈瑞:“它是你的狗?” “以前不是。”后者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哥哥抓来给我玩,现在就是了。” 隐约记得那时候曾见这狗嘴里在淌血,但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伤口。 关何忽然皱起眉来,他垂眸沉吟。 据岳大夫医书上所写,要根治,需得十颗肝脏,如今不算失踪的颜七,早已经满十个了,又为什么要再抓奚画,这么多此一举呢? 难不成,其中一个肝,是被它…… 他眉头舒展,当即凝神向那黑狗看去。对方被他瞧得是心惊胆战,毛骨悚然,可又苦于脖子被绳索拴着,跑也没法跑,只能在树下发出凄凉的哀鸣。 “小瑞,你的狗借我用一用!” “啊?” 沈瑞尚未反应过来,就见他利利索索地把绳索解开,一把拎起狗,举步就往外走。 “啊,啊,你别走啊!” 这和说好的怎么不一样! 沈瑞跑到街上,然而已不见关何踪影。 “你不陪我玩就罢了,何苦还要抢我的狗!” 这边的关何哪里有空顾及他,抱着黑狗一路问过去。 既然此狗很有可能是因偷吃肝脏而被饲主丢弃,那么顺藤摸瓜,曾经养过这条狗的不正是真凶了么? 于是,体型庞大的黑狗就这般被他提着满街游走。 “你们谁有见过这条狗?!” “这条狗是谁家养的你知道吗!” “你知不知道这狗从前住在哪里!快告诉我!” “你可知这是谁家的狗!那人姓甚名谁,住在何处!” 一条街二十来户人家家家都被他敲了个遍。 正在此时,那不远处有人开门泼脏水,一抬头望见他脚步生风,怀抱大狗逢人便问,不禁怔在原地,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 “哟,这不是关何吗?” 闻言,他停下步子,回头看去。 住在对面的王五一推着门,拿着铜盆出来。关何想也没想捧着狗就跑上去。 “五一,这狗你认识吗?” 王五一才一抬眼,恰好和那黑狗脸对脸,他吓了一跳,只见这狗满眼委屈地瞧着他,眼里泪水汪汪。 “这……这是条野狗啊,没人家养的。” “野狗?”得知此事,关何心里一沉。竟一条居无定所的狗,令他刚燃起的希望斗然熄灭。 “唔,不过……”王五一忽然偏着头,思索道,“我瞧它经常往衙门跑,好像是衙门里有人也喂它点剩菜剩饭吧……你这么着急,寻养狗的作甚么?难不成这狗把你咬了?” “衙门?” 他骤然一惊,继而低低呢喃:“衙门?” 衙门里,会有谁是凶手。 一个看上去,有些病态,一个最有可能栽赃嫁祸秦书的,一个轻功不弱,且刀法还很好的…… ——“我看小江一脸憔悴,面色也白得吓人。” ——“也没办法,他都好几天没睡了。” 眼前某个身影一闪而过,关何蓦地一震,当即把狗往王五一手里一塞。 “你帮我看着,我去去就回!” “啥?” 还没给他回绝的机会,手上已经多了一条黑狗,王五一愕然地看看狗,又看看周围。 “咦?咦!关何,你你你……你别走那么快啊!” 把狗拿回再走啊! ☆、第54章 【安好无恙】 青花瓷的盘子上什么也没有,油灯下蓝白相映,流光间晶莹而明快。 江明就坐在桌边,拿帕子一遍又一遍擦拭着那三把小刀,不慌不忙,神闲气定。 被血染满的床板上,奚画咬咬牙,拼命想要挣开束手的绳索,怎奈她已是使出吃奶的力气,绳子却半点没松,倒是手腕磨去一层皮。 “我劝你还是省点儿体力的好。”江明往刀刃上一吹,淡笑道,“你以为到了这儿,还能跑得了么?” 奚画恨的瞋目切齿,也不挣扎了,只狠狠瞪着眼睛望他,那眸子里似是要喷出火来。 “啧啧,你眼瞪得再大也没用。”江明站起身,伸手轻轻抚着她脸颊,垂眸道,“要怪得怪你自己,原本我是不打算对你下手的。” 奚画眉头一拧,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要知道尚远这般中意你,把巴结你还来不及呢。本想着等今年一过,他若是推举我,我便可去京城王府供职,自此平步青云,如今看来,哎……” 他忽而很是痛惜地摇摇头:“你说你也真是的,一个姑娘家,成日里在意那真不真凶的作甚么?人家知府大人都没发话,就你多事儿,满城跑。” 奚画闻言,把头一偏避开他的手,一脸嫌恶。 江明却也没放心上,收回手,在刀身上一划,试了试感觉,随即笑道: “奚画啊奚画,你可怨不得我,这都是你自己作的,你若是安分守己,我也不会动你……不过,倒算你们俩运气不好。” 他回眸对颜七瞅了一眼,耸耸肩: “沈银玲其实是我要的最后一颗肝,偏偏这丫头自个儿不检点,竟未出嫁就和男人有染,没办法只得让颜姑娘来替位置。说来又有点不巧,前日里我一个还没下口的肝却被个畜生叼走跑了……迫不得已啊,又只能请了奚姑娘来。” 江明深表遗憾地看着奚画:“你下了地府,记得去找银铃讨说法,千万莫来找我,在下可忙着呢,没空招待。” 奚画听得满腔怒火,可又因穴道被点,现下连想骂他几句都不能。 转念又一思索,他点她穴道,封住颜七嘴,是不想旁人听见声音,此地决计不会是在城郊和山林,定是在平江城哪一处繁华人多之地。 只要……只要能她出声,哪怕一点也好,兴许都能有希望! 然而……她不会武功啊!听说冲破穴道这还是门高深的武学,怎么办! 当真是大罗神仙都救不了她了! “哎呀,一高兴,话说好像说得有些多了。”江明瞧了眼时辰,忽而在那床板边坐下,拿着刀刃在奚画脸上拍了拍,笑道: “一会儿可疼得很,姑娘且忍一忍,我这里可没有麻沸散的。” 言罢,他将刀插入床板之上,却伸手来去解她衣带。 奚画浑身一颤,只觉得一股热流涌上脑中。 他……他难道这就要割自己的肝了?! 等一等啊,她人还醒着的,这、这怎么行呢! 起初以为凶手是杀人之后才剖腹取肝的,难不成……难不成他是要活人的肝脏吗? 一想到刀子切肤之痛,这会子她才真真实实恐惧起来,愈发拼了命的扭动手腕,只是绳索又粗又紧,任她怎样挣扎也无济于事。 不要啊,与其活生生挖去她的肝,还不如一刀给她个痛快的! 思及如此,奚画动得愈发厉害,江明不悦地沉声道: “我告诉你,你这么乱动,等会我动刀子你还会更疼的!” 她霎时周身一滞,寒意渗透手脚,心却还在怦怦而跳,声音大得似是下一瞬就将从胸腔里跳出来。 不多时,上衣已被他褪去,本该是闷热的夏季空气,却似是寒风彻骨地刺激皮肤。奚画只觉思绪一片白茫茫,像是被噬空了一般。 江明从床板上利索地取下刀子,眉目淡然,瞧着她的眼神,就和宰割的屠夫无疑。 那缩在角落里的颜七看在眼里,心乱如麻,嘴里“呜呜呜”地发出声响,眸色慌张的瞧着躺在血床上的奚画。 “颜大小姐,你急什么?” 似被她嚷得有几分烦躁,江明的刀子举了一半,又放下来,回头不耐道,“早晚也轮得到你的,别催。” 对这种自说自话的状态好像很满意,他侧身再次面对奚画,指尖于她腰上三寸之处轻轻抚了抚,似在找寻位置。 他的手就像是刀子一样,明明刀尖还没下去,而奚画却仿佛觉得自己的皮肉已被他剖开,鲜血四溢,疼得浑身都不自觉颤抖起来。 “现在怕了啊?” 明显感到她呼吸变急促,江明抬起头来,嘴角一弯,微笑道,“瞧你之前那表情这么恐怖,像是要吃了我似得,还以为奚姑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呢。” 奚画不敢低头去看,腰上却一丝一缕地传来一股钻心的刺疼。 他在动刀,他……他在划开自己的皮肉! 不要不要,她不要被挖肝啊! 咽喉像是堵了什么东西,她想喊出声,她想叫出声,然而她张口却静默哑然。 这一刻,她好想开口说话。 关何。 关何。 关何…… 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啊…… 冰冷的刀尖缓缓划下,就在江明将用劲的那一瞬,耳边乍然听到木头碎裂的声音。 门外明亮的日光照着四起的烟尘,有人站在哪里,手里的刀比阳光还要刺目。 “什么人?”江明吓了一跳,完全没意识到这会子会有人闯进来,他赫然转头,还未及看清来者,一柄弯刀快如流星“哧”地一声扎入他右肩。 鲜血毫无症状地,洒在奚画身上,是冷的。 这个人的血,是冷的…… “小四!” 关何看到她的一瞬,一种从未有过的害怕自脚地冲到四肢百骸。 满是血的木床,满是血的墙,满是血的奚画…… 鲜红的血色,令他双目一阵发痛,这个他原本再熟悉不过的颜色,第一次让他感到恐惧。 耽搁了这么久,她的肝,她的肝还好么!? 关何大步上前,两下震断缚着奚画手腕的绳索,继而飞快脱下外袍将她裹住。 “有没有哪里受伤?伤到哪里了?!” 他抱着她,而她只是望着他,瑟瑟发抖,大口大口的呼着气,半晌没有言语。 意识到她许是被点了哑穴,关何指尖一挥,在她两处穴道上一点,奚画登时一喘,清凉的空气涌入肺腑。 转头一见是他,奚画再也忍不住,“哇”的一下就哭了出来。 关何微微一愣,以为是她哪里受了伤,连忙问道: “怎么了?是不是伤口疼?伤口在哪儿?” 奚画不住摇头,哭得抽搐,哭得缓不过气,只扑在他怀里,抱着他嚎啕大哭。 她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好像是一场噩梦,像是才从鬼门关里走出来一样。 而她就在梦里唤他,唤他。 没想到,他真的听见了…… “没事了没事了……” 眼下瞧她情绪波动太大,关何亦不知怎么询问她伤势才好,只能伸手不住拍着她后背安抚。 “有我在,没事的。” 头一回听她哭得这么凄惨,他有些手足无措,用手兜着她后脑,轻轻将她抱起来。 大约是惊吓过度,哭了不久,奚画就窝在他怀里睡着了,然而梦里似是还在害怕,手扣着他的虎口,良久未曾松开。 随即闯进此地的,便是此前跟在关何背后,一路指责他擅闯府衙重地的尚远。待看到眼前景象时,他也是吃惊不小,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倒在桌下的江明浑身是血,弯刀几乎是将他半个肩穿透,然而尽管这般,关何仍旧留了他一条性命。 毕竟自己不是捕快,胡乱要了他的命也不好善后。 人找到了,余下的残局自是由官府处理。 因她受了不小的刺激,关何不便留下等供词,草草告辞离开。眼见奚画脸色苍白如纸,尚远也并未为难,只吩咐他好生送人回去。 出府衙时,已是黄昏。 早间为了不让罗青担心,关何并未将奚画失踪一事告知与她,眼下时候偏晚,若是不快些回去怕是会让老人家多想。 府衙离朱雀街还有些距离,思虑再三,关何决定雇一辆马车妥当一点。 幸而平江府不远处就有一家客栈,门外停了不少马车。他遂上前叫了一辆过来。 五十文的租金倒是不贵,不过由于城内夜里不便行马,并没人想接这桩生意。好在遇上个老车夫,尽管觉得去朱雀街近了一点,经他略一言说,也就满口答应下来。 车内很是宽敞,其实再挤上两个人倒也无妨,但左右顾及男女之嫌,关何只将奚画小心抱上车,自己则决定去车外与车夫同坐。 仔细把车上的软垫铺好,因怕里头气闷,他又将帘子掀开一角来,这才回头替奚画整理衣衫。 想是熟睡中也噩梦连连,她的手一直紧紧握着他的,骨节因为用力而浅浅泛白。犹豫之下,关何仍伸手将她指头一根一根耐心地扳开。 待得收拾完毕,他刚起身要出去,余光蓦地瞥见奚画衣衫上沾着的一缕血迹。 心头登时一愣。 方才只顾安慰她,倒忘记瞧她身上可否有伤。一时未及多想便撩起她衣衫打量伤势。 街上灯光照映,分明可见在她腰间以上几寸之处有一道浅浅的划痕,隐隐渗着血。但口子并不很深,不过破皮而已。眼见并无大碍,关何方是松了口气。 正将她衣衫掩上,抬眼时,猛然看到奚画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关何手臂忽然一僵,微微启唇,却半晌没道出一个字来。 死寂了良久,他才匆匆往外退: “……我先出去了。” 不想,一转身时,袖子却被她拽着,身后闻得一声很轻很轻的言语。 “……你去哪儿?” 关何颇为尴尬地侧头看向别处。 “就在外面。” 许是睡得朦胧,奚画放开他,揉了揉眼角,忽然见到地上似搁着一物。 她俯身下去拾了在手。 这东西洁白无瑕,触感光滑如玉,正面雕着一弯新月,反面却刻着两个字。 夜北? 瞧着好像是个腰牌。 “关何,你的东西掉了。” ☆、第55章 【花开堪折】 闻言,他抬起头来,正瞧到奚画手握着那块牙牌。 心里愕然一惊。 关何飞快自她手里夺过牌子,收入怀中。 “……多、多谢。” 看他神情似有些奇怪,奚画不由问道:“这是什么腰牌?从前怎么没看你带?” 关何随口胡诌:“是……是我干活计那户人家的牌子,没什么要紧的。” “哦?” 亦不晓得这话她信了还是没信,知道她心思细,若是自己再多言,只怕会露出马脚,关何忙退步往外。 “我先出去了,你有事便叫我。” 身心疲倦,奚画倒也没有多想,靠在车内轻轻颔了颔首:“好。” 门外听得一声鞭响,马蹄哒哒地在地上踱出动静,不多时车便摇摇晃晃地驶出客栈。 头顶夜幕罩下,街旁华灯初上,满路繁华喧嚣,人来人往。 然而他坐在车沿,却感到心头划过一丝不安,随着颠簸的马车,忐忑不定。 * 回到家中,奚画就开始浑浑噩噩地蒙头昏睡,隐约感觉自己又发起烧来,烧得整个人都糊里糊涂的。 噩梦一个接着一个,起初是江明满身是血的模样,然而之后的梦竟全发生在一个山洞之中。 洞外漆黑如墨,洞内生着一簇火堆,火焰熊熊而烧,那白烟腾腾的往上冒。 尽管是在梦中,但仍模模糊糊地对周遭有点印象,好像床边有很多人来看她。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而最令她记忆深刻的,却是一个带着银白面具的人,他的眼睛就从面具之后望着她。 一直没有眨眼…… 梦魇,惊坐而起。 整整睡了三日,奚画神智才渐渐清醒。 每次一遇上事,都要发个烧方能好,想想上回在白骨山也是,再这么烧下去怎么得了,要是烧坏脑袋,她还如何去考试…… 靠在软枕上,奚画呆呆的瞅着桌上堆积成山的东西,时不时张开嘴,吃下罗青舀来的肉粥。 “这么多东西,都是谁送的?” “啊,这些啊?”罗青回头瞄了一眼,微笑道,“云之送了些,小关送了些,还有上回来咱们吃粽子的年轻人也送了些来。哦,对了,颜姑娘和金枝都来瞧过你了,可你一直睡着。” 听她此言,奚画才反应过来:“七姐还好么?”记得那时她也被江明绑在暗房里,不知道有没有吓到。 “都还好,起初吓得不轻,回去休息一两日也就缓过去了。”罗青吹了吹手里的粥,小心送到她嘴边,“要说最不好的就是你了,这都病了好几回了……” “那个江明,抓到了么?”她问。 “啊哟,刀子都捅穿背了,难不成他还跑得了么?”罗青想想便觉得有些骇人,“也不知道是谁下的手,这么重。据说前来的大夫光是拔刀都费了一个时辰的功夫。” 脑子里乍然浮现起当时关何的模样,他抬手将刀一掷,白刃晃眼而过,电光火石间便从江明肩头穿透。 浑身无端的抖了一抖,蓦地觉得那时他的表情有些可怕。 奚画摇摇头,努力让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秦先生给放了吗?”她又问。 “放了,不过沈家人不肯。”罗青取了帕子去替她擦嘴角,“这会子好像在公堂上闹呢,也不知知府老爷会不会受理。” 说完,她就叹气道:“你也是福大命大,我瞧着你身上还有刀伤,若是人家捕快再去晚半刻,你这小命可就没了!” 她手指一伸,又是气氛,又是无奈地在奚画太阳穴处戳了戳。 “真是的,一个姑娘家,安安分分不好么?几时得了这爱管闲事的毛病了?到处趟浑水,嫌命长啊?!” 奚画揉着头,朝她笑嘻嘻地:“下次绝对不敢了。” “下次下次,回回都这么说!” 罗青懒得再和她计较,起身去收拾碗筷。 吃饱喝足,奚画伸了个懒腰,忽然抬头左右望了一圈。 “娘,关何呢?” “他有事,说是要回蜀中一趟。” “哦。” 大概又是找了什么奇奇怪怪的理由不想去书院上学罢? 介于关何此前已是劣迹累累,奚画并未放在心上,只念着自己因病的缘故又耽搁了好几日,怕是课业那边已堆了三本书要背。 思及如此,眼看罗青带上门出去,她遂小心翼翼下了床,要去柜子上找书来看。 下面的几本《四书》已然背完,只得去翻摆在上头的《诗经》,不想正把书抽出,却有一物贴着那书底滑落在地。 啪嗒,一声轻响。 奚画垂头漫不经心瞥了一眼,翻了几页书后才不在意地捡起来。 待得放在面前时,她眸色愣了一愣。 这是几个月前在书院门口捡到的牙牌,通身莹白,牌子上正反面都刻有图案和文字。 最近怎么老看见这东西…… 她纳闷地拿在手里把玩,反复看那牌子上刻着的两个字,低低念道: “……夜北?” 这个名字越听越觉得熟悉,她好像不止一次听过。 “夜北?” 奚画眉头一皱,眼前猛然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 似是在梦里梦见过,又似是亲身经历。 满目都是黑色,繁星点点。 在一个燃着焰火的山洞之内,四周站了一群蒙面的黑衣人,深深的潭水,闪闪发光的夜明珠。 还有一个身着黑衣脸带面具的男子…… 奇怪。 为何之前一直想不起来呢? 明明是曾经发生过的事,自她从山上回来,有关白骨山的记忆却半点都没有。 她的记忆去了哪里? 而这个夜北,又到底是何人? 夜北,夜北,夜北…… “不对……” 奚画眉头越拧越紧,自言自语道,“关何也有一块同样的牙牌,这个牌子,难道是他的?” 心里猛地一怔,从相识至今日,一幕幕的过往洪水猛兽般涌入脑海。 ——“你身上怎么有血?” ——“没有,你看错了。” ——“你怎么穿成这样?大半夜的……干什么去了?” ——“我们那里一般都会请道士来做法事。” 她脚步不稳,一下子坐在地上。 不会的,不会的。 是她想多了,怎么会呢…… 撑着地悠悠站起身,奚画却把牙牌放到袖中,静静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冷风从窗外嘶嘶地透进来,带着一片树叶拍在她脸上,奚画骤然回神,她一言不发地穿上外衫,偷偷开门出去。 前厅的桌上,热茶还在冉冉腾香。 “老头子啊,你要是在天有灵,保佑保佑咱们家小四少病少灾,让她一辈子都平平安安的……” 客房里,罗青正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在供桌前喃喃祈祷。 奚画蹑手蹑脚地绕过门,径直往外走。 院子里的黄狗抬头看到她,开开心心地摇起尾巴来。 “嘘……” 奚画轻声呵斥,推开院门,“别跟着我,回去!” 后者很是受伤的低鸣了两声,默默爬回狗窝,垂头窝着。 见状,她松了口气,转身看着街道,定了定心神,继而快步往前而行。 * 与此同时,青口镇上。 镇子距离平江城约有一百里,只住了二十户人家而已,这不大的地方连道路也甚是狭窄。 街边倚着榕树,一个糕点铺子向南而开,布棚之下,各色各样,味道香甜的糕点摆在那蒸笼里头,光是看着也令人嘴馋。 糕点铺老板正在案板上和面,忽的头上罩下一道黑影,他侧目一看,门前停着一匹棕黑高头大马,马背上坐有一人,一袭驼色衣衫,相貌清俊,身材挺拔,眸若朗星,唇边还似有似无地噙着笑意。 “老板。” “诶……诶!”糕点老板这才回过神,急忙擦了擦手上的面粉,探出头问道,“客官要买些什么?” 关何低头扫了一眼,抬手点了几点:“帮我将这几样糕点包起来。” “行,您等等!” 不多时,他就捧了个小盒子走出门,恭恭敬敬递上。 糕点还热乎着,关何左右瞧着很满意,付了钱,转身又上马。 “客官您慢走。” “多谢。” 他今天心情很好。 手握着缰绳,心却跳得很快。 …… “都说‘女追男隔层纱,男追女隔座山’,你这座大山自己不去翻,莫不是还要让人家姑娘来爬不成?” “正是正是,无双说的是。”涉风把手一摆,“那个谁写过一句什么话来着?叫‘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你再不说明白心思,媳妇都要跟人家跑了,到时候可有你后悔的。” 他闻之只是摇头:“我该怎么说?她若是……若是没有那个意思,怎么办?” “有什么不好说的?”西江响指一打,对他颔首,“来,瞧着啊,哥哥我给你做个示范。” 说完他一个利索侧身,一手便将花深里摁在墙上,眉眼一沉,语气低哑: “无双,你可愿,嫁给我?” 后者想都没想:“不愿意,滚开!” 膝盖上毫无悬念地被狠狠踹了一脚,西江忍着疼痛,饶是如此,还十分严肃地转头面向关何。 “看到了没……就是要这样,简单,明了,不拖泥带水……” 简单明了地被踹出门么? 关何不以为然地要脱轻叹。 眼见他仍是踟蹰不已,红绣微微一笑,轻声问道: “小关此前可曾问过那姑娘,有无心上人么?” 他哑然片刻,摇头:“不曾。” “那你觉得,她对你如何?” “……”皱眉想了许久,才轻声回答,“很好。” “既是这样,就去试一试罢。”红绣一面扔着鱼食喂鱼,一面淡淡道,“有些事情,你若是埋在心里不问,一辈子也不会知道结果。与其在这里瞎猜,倒不如做个明白人。” “那她……她可会因此对我有芥蒂?” 红绣并不回答,反而问道:“你会有吗?” 他正色:“不会。” “这不就行了。” 她笑得和蔼:“你能这么想,她如何看你,还重要么?” …… 关何深吸了口气,闭目让心绪平静下来,随即策马朝平江城而去。 * 城中一间小屋内,丁颜正从里间端了热茶出来,笑吟吟地摆在桌上,目光却往那边尚在神游太虚的奚画看去。 “怎么啦?好好儿的,如何想着跑这儿找我来了?” “……你很忙吗?我是不是打搅你了?” “没有没有,今儿书院休假呢,我没事。”说着把茶水给她斟上。自己则拿了一块青团来吃,“你病好了?” “好了。”她回答得心不在焉,捧了茶杯在手,良久也没去喝。 “小颜,我……我有些事想问问你。” “嗯?”丁颜嚼着嘴里的食物,含糊不清道,“你问。” “你是不是知道那个叫明月山庄的地方?” “嗯,知道一些。”丁颜挨着她坐下,隐约感觉到她所问之事非同一般,不由压低声音,“怎么了?你是……想杀哪个人么?” ☆、第56章 【红尘作客】 “不不不,不是。”她慌忙摇头,垂眸迟疑了很久才又问,“你……可曾听过一个叫夜北的?” “夜北?”丁颜略一思索,笑起来,“啊,是他啊。” “你知道他?” “他可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杀手,明月山庄第三堂的堂主,据说箭法极好,杀人于无形。” 奚画一呆:“他是杀手?!” “对啊,你去青楼赌坊里随便问问,没人不知道的。”她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接着道,“他要价可高了,山庄内,除了排头的两个护法外,就他的价格最贵。有时候逢上人多,你拿着钱他都不一定搭理。”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他曾说…… ——“雇得起我的价钱可不低,京城那边多少人捧着银子来都不一定排得上队。” 奚画咬着下唇,目光死死盯着杯中茶水,心头似有千百般情绪涌上来,难以言喻。 “……小四。”隐约觉察到她神色中的异样,丁颜抬手推了推,“你怎么了?怎么脸色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小颜。”奚画拨开她的手,却是带着最后一丝期待地,看着她,“杀手……都会杀很多人吗?他们……会不会也不杀人的?或许,或许杀的只是坏人?” “小四……”丁颜对她此言甚感莫名,“杀手当然是要杀人了,只要你肯给钱,他们怎会管杀的是谁。” “……” 眼睛像是进了许多星星,晃得她有些目眩。 奚画放下茶杯,颤颤巍巍站起身。 “小四,你没事吧?” 看她嘴唇蓦地白下来,丁颜倒是吓了一跳,忙起身去扶她。 “我送你回去休息。” “不、不打紧。”奚画摆摆手,挥开她,“我只是有点头晕……自己能回去的,你不用送了。” “可是……”她那表情,丁颜着实放心不下,“不如我去叫关何过来吧?” “不不不!”说这句话时,她口齿瞬间清晰起来,连连摇头,“我很好,真的很好,先……走了。” “诶。”原想再挽留几句,但见奚画转身就往外走,丁颜抬起的手缓缓落下,神色担忧地目送她行远。 这一路走着,脑中浑浑噩噩。 比梦里还要不真实,她强打精神,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如今什么都只是猜测,只是猜测而已。 她不能就凭自己的胡思乱想去如此恶意的揣度关何。毕竟……毕竟他从头到尾都没害过她,一直以来,在她心里,他都是…… 一个极好极好的人。 “小四啊。” 耳边有人唤她名字,奚画浑身一个激灵,抬起头来,那边的罗青兜着簸箕,正朝她招手。 不知不觉都走回家了。 她伸手拍拍脸颊让自己脑子清醒些,继而才走进去。 “娘。” “跑哪里去了,怎么都不说一声!”罗青皱着眉叹气,“早间才训了你,怎么这会子就忘了?还真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啊?” “我突然有事,出去走了走……”奚画低低回答。 “出门不知道给我打声招呼吗?!”越说越气,罗青忍不住呵斥,“转个身进来屋里就没人了,这得多让人担心啊!” 她把头垂得更低:“对不起……我下次不敢了。” “哎,我说你……” 正将摆开架势好好念叨一阵,那屋里忽有人笑道: “你也是的,姑娘都回来了,何必还说她呢。回来了不就好了?” 声音听着很耳生,是个女子,难不成家里来客人了? 奚画探探头往里头瞧,罗青也忙侧身尴尬地笑了笑: “姑娘不懂事,我的话啊,从来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的。” “那可不,我家里的囡囡也是这么的……” “还杵在这儿作甚么?”罗青对奚画使眼色,“你三舅母特地从蜀中赶过来的,快上去给人家请个安问个好。” “哦……”闻言,她便走进去,向那坐在桌边儿的婶子施礼道,“舅母好。” “诶诶,乖了乖了。”那三舅母,上下打量她,颇为高兴,“也就几年没见,小四都长这么大了!” 奚画脸上带笑,也望着她瞧。 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眸色微变,又专注看了她身着的衣衫,眉头皱了许久。 “舅母……一直住在蜀地?” “是啊。”她揉揉她发髻,笑问道,“怎么?” “……你们那边……”她不自觉咽了口唾沫,轻声问,“有板栗吃么?” 此言一出,罗青和这三舅母皆愣了一下,随即便都笑了起来。 “板栗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哪里没有?怎么?姑娘想吃了?” 奚画心里一阵酸涩,沉默地摇摇头。 罗青自不知她所思所想,只颔首笑道:“想吃就出去买吧,正好你舅母来,咱家菜还不够,你再去外头买点瘦肉和萝卜。” 话刚说完,那边舅母就叹道:“我就坐一会儿,何必这么大费周章,随便吃点也就罢了。” “这哪儿能啊。”怕她还要推辞,罗青取了银两塞到奚画手上,忙催道,“快去快去,别让你舅母等久了。” “哦……” 她捏着碎银子慢慢走出小院,脑中茫茫然地想事情。 时近正午,满街的炊烟味,身侧行人熙熙,叫卖之声,声声敲在耳畔。恍恍惚惚的买了肉和菜,奚画抱着菜篮子,从小巷子里穿过。 热闹的人群一下子离她远了,此地静得出奇,不知因何故,周遭竟一个人也没有。 她正自巷口出来,阳光刺目,却闻得一声马匹的嘶鸣。 奚画微微一愣,偏头往一旁看去,那小院前,临河垂柳之下,有一人从马背上下来,视线一转也落在她的身上。 笑容如暖阳。 “小四。” “你来得正好。”关何将放在马上的包裹取下,打开来试了试里头一个小盒子的温度,尚是热的,他不由松了口气,朝她笑道,“我去蜀中带了点东西给你。” 奚画望着他,然后也艰难地勾了勾嘴角:“是什么?” “路过书坊,瞧到一块砚台很好,我想你大概会喜欢。” 他一面说,一面向她走来。 “对了,还有……在青口镇的糖糕铺子,上回你说想吃……” 先将装砚台的盒子递给她,而后关何又窸窸窣窣地往包裹里翻找。 “你等等啊。” “好。” 奚画捧着那块沉甸甸的砚台,眉目沉静地瞧他在包袱里搜寻,继而很自然的,开口唤道: “夜北。” 几乎是同时,关何习惯性地抬起头应声:“嗯?” 一股寒风从街口卷了过来,把他两人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波涛一样的翻滚。 她就站在他一丈开外,却似是隔了万水千山,骤然一段远之又远的距离,而她的眼神,仿佛不认识他一样,微皱的眉头,满目都是惊异。 手里才拿出来的糕点,因为没抓稳而滑落,啪嗒碎在地上。 关何亦怔怔与她对视,本想开口解释,但诸多言语到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小四……” “你……”奚画涩然凝视他,哽咽道,“到底是关何,还是夜北?” 不欲再瞒着她,关何只迟疑了一瞬,方轻声答道: “我是关何……也是夜北。” 在山庄,他是夜北;在书院,他也可以做关何。 如果能选择,他倒希望做一辈子的关何,而不是夜北。 尝了太多的普通人的甜头,就像是着了魔一般,再也不想回到从前。 连自己是什么人,他都快忘记了…… 真的是他,真是的他…… 奚画心生酸楚,声音微微颤抖着:“你是杀手?” 他沉默良久,终究承认:“是。” “那日,在白骨山的人……也是你了?” 他咬了咬牙,仍旧点头:“是我。”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奚画直直地望着他,嘴角轻抽,“你根本不住在蜀中,也根本不是蜀中的人,对吗?” 关何只觉得心中猛地钝痛不已,似是有数把锤子锤上骨肉,他艰难点头:“是。”随即又飞快补充: “可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她从前这么相信他,从来不曾怀疑他,竟不知他至始至终都是满口的谎言。 什么活计,什么村长,什么蜀中习俗…… 连身份都假的。 到头来,她连他叫什么,也不知道。 风越刮越大,漫天的落叶飘飞,长空里一片苍茫。 奚画定定地盯着地上盘旋的一叶梧桐,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语气凉薄: “那晚,我看到了你的脸。” “你一开始来书院时……是不是想过……要杀我?” 掌心内尽是冷汗。 关何站在原地,明明是清新的空气,他却觉得呼吸十分困难,一点一点的,都是撕裂的疼痛。 他该怎么回答。 他该怎么回答…… ——你能这么想,她如何看你,还重要么? 他闭上双目,嘴唇紧抿,然后,缓之又缓,重之又重的点了点头。 “是。” 曾经是。 “小四。” 他抬起头来,正对上那一双眸子,眼底里的陌生,与在白骨山上时别无二致,目光刺得浑身都难受异常。 关何捏紧拳头,举步倾身,试图向她解释: “那时,我的确是有这么想过,可是,可是后来……” 然他还未往前走,奚画却是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将这一举一动看进眼底,后半句话,登时噎在咽喉。 他心头一凛,再也无法迈出一步。只一动不动地站着。 奚画怀抱菜篮,瑟瑟缩缩,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良久良久,似才反应过来什么,她脚步一转,拔足便向回跑。 逃命一样的…… 关何抬手想唤她,不知为何,终是又将手放了下来,愣愣瞧着街头渐行渐远的背影,涩然笑了笑。 我怎么可能会杀你。 ☆、第57章 【冰心一片】 带上院门走进屋里,奚画将一篮子的菜搁到厨房灶台边,甚是疲倦的转身回房。 “小四啊。” 罗青正切着菜,回头唤她,“你又去哪里?” “我不舒服,去床上躺一会儿……” 只道是她风寒未痊愈,身子还虚得很,罗青倒也没强求,仍旧接着切菜。 “那就去休息吧,饭我晚些时候给你端进来。” 奚画神色飘忽地点点头,经过前厅,和她舅母草草寒暄了两句,就径直往自己房间里走。 打开门,关上,她一步步走到床边,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用温软的被衾把脸罩住,她压抑地皱起眉头,此刻心里却是空荡荡的,事情来得太突然,连想都不知道从何处想起。 脑子里混混沌沌的,索性就这样在床上躺着,也不睡觉也不起身,四下里安静得可怕,隐约还能听到外头罗青在和舅母闲谈。 “你家四儿啊,也不小啦,可有哪家上门求亲的没有?” “没有,哪儿有啊。这丫头疯着呢,我都担心她嫁不嫁得出去。” “啊哟,是嘛?我瞧着,姑娘生的好,性子也好,怎会没人娶?” 说完,又笑道:“改日我做个媒,给你寻一门亲事好了。” 罗青只是笑。 “还是算了,看着她也不大愿意。缘分这种事,急不得。” “人家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答应了,她还能不答应?“ “你也知道……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好不容易拉扯大,这事儿还得看她。” “那她要是一直这么不乐意,你就陪她耗着呐?” “也行啊。”她笑道,“我闺女若不想嫁,我就养她一辈子。” …… 奚画听得心里百感交集,心道:还是娘对她最好。 想了想,却又觉得自己那样做不对。 方才好好的,干什么要跑呢…… 关何若是想杀她,在书院里头适合的时候多得是,他早该动手的。 可是那一瞬,脑子里只是想着。 她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 他会杀人灭口吗?会不会连娘,连宋大哥,尚远金枝他们也一并杀了? 眼前闪过的却只是他干净的笑容。 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江湖上闻风丧胆,赫赫有名的杀手。 她当真没法说服自己啊! * 流云长街上,天空中乌云密布,狂风吹得道路两旁摆着的凳椅也都随之摇晃起来。 关何亦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前面开门收拾摊子的余老汉出声喊他,方是回过神。 “外头风这么大,过一阵子只怕要下暴雨了,你还在这儿瞎站着作甚么?还不快些进去。” 他讷讷转过身,颔首道:“多谢。” “谢什么,这点小事儿。”说着余老汉拎着东西掀帘子回屋。 关何目光一转,盯着脚边散落的糕点,面色微沉。 蓦地,他咬了咬牙,几步侧身上马,拽着缰绳就往城门外而驱。 逆着风,四周滚落的树叶刀割一样从他脸上擦过,马蹄声哒哒作响,尽数隐没在呼啸的风雨之中。 * 暴雨是在傍晚时下起来的。 啪嗒啪嗒的雨点顺着窗外木芙蓉的叶子砸在泥土里,甚是响亮,奚画睡得迷迷瞪瞪的,感觉到有雨珠溅在脸上,她从被子里抬起头。 暗沉的天幕里飘着灰黑的云,周遭气息闷热。 什么时辰了? 还没理清思绪,房门忽的被人吱呀推开,偏头时,但见是罗青端着托盘走进来。 “瞧你那什么姿势,怎么这么睡着?” 她放下饭菜,一面叹气,一面上前替她脱衣裳。 “要睡就好好睡。” “哦。” 奚画木愣愣地应声,任由她除掉鞋袜和外衫。 “怎么了?”余光见她表情呆滞,罗青不禁伸手抚上她额头,“莫不是烧傻了?” “娘……”奚画把她的手拿下来,忽然问,“你觉得,关何这个人……好不好?” 闻言,罗青便是一怔。 此话乍然听上去很有些让人胡思乱想的意思在里头,罗青自不知早间之事,只当她情窦初开,也问起这男女之情来,一时高兴。 “小关啊?这孩子挺好的。”她索性往床沿上一坐,倒是十分正经地回忆起关何种种言行来,“相貌也好,性子也好,手脚也利索。就是……不知道他家里是做什么的?” 奚画忍不住问:“那、那你觉得他人品如何?” “当然好啦!”罗青想也没想,就笑道,“你瞧人家帮了你多少回?前些时候闹贼,还日日夜夜守着,多好一个孩子啊。” “……”是你不晓得他的来历才这么说的。 奚画没敢道出口,咬了咬下唇:“若他做过坏事呢?你也这么觉得么?” “那也是瑕不掩瑜。”罗青丝毫不在意,“这人啊,活着一辈子,谁能说自己没做过亏心事呢?莫说他,你小时候那也是偷过邻家婶子的红薯,你忘了?” “那是小时候的事啊!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小时候做的坏事就不叫坏事了?”罗青一本正经地教育道,“小时候不把你教好,长大了要是偷到官府里,皇宫里,那还得了。” “做坏事不要紧,重要的是得知道悔改。你不是还读过书吗?有一句话说得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尽管觉得她的话说得不对,然而奚画也找不到什么理由来反驳,只闷闷地拽着被衾出神。 瞧她半天不吭声,满脸惆怅,怕是脑袋里又在纠结什么事情,罗青不欲多问,只伸手往她脸上轻抚:“平白无故,你怎么又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奚画发愁道:“我不晓得,就是……烦恼的很。” “把事情想简单一点,就没那么恼人了。”罗青笑笑,“比方说小关啊。” “你觉得他是个好人,那他就是个好人;你若觉得他是坏人,那他就是坏人。旁人如何言语,到底也是旁人的心头所思所想,否则怎么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呢?” “十恶不赦的坏人,也有人喜欢?” “怎么没有?就是那个被逮着的江明,他都还有个两小无猜的表妹去牢里送饭呢。” 奚画瞪大眼睛:“真的啊?” 罗青含笑道:“可还记得从前你爹给你做的那个小木马?” “嗯……”那是爹爹的遗物,她一直留在身边。 “人家都说是个烂木头,你不也照样喜欢得紧?” 她认认真真思索这番话,过了片刻才展开眉头,颇感烦恼地起身去抱罗青。 “娘……” “好了好了,乖了。”罗青摸着她头,笑道,“吃饭罢吧,菜都要凉了。” * 赶到山庄大门前时,已是两日之后。挨了一天一夜的风雨,关何衫子还未及抖干便翻身从马背上下来,脚步不停地往庄里走。 “堂主。” 门边两个守卫忙施礼问好。 他却也没多理会, 见其走远,守卫这才上前将去牵马,怎想那马脚蹄子忽然一软,竟栽倒在地,定睛一看时,这匹千里马早已是累得气喘吁吁,口吐白沫。 两人皆是一怔:也不知是跑得有多急。 自回廊一路快步而行,不多时就到了花厅之外。 厅内叶君生和其他几人皆在,正立在河池之旁有说有笑,那边的涉风视线一转瞧到他过来,又是惊讶又是高兴,张口便招呼: “夜北回来了?快来快来,庄主才说把端午的红包发了,见者有份。” 叶君生仍旧是穿得一身华丽富贵,眼下展着扇子不疾不徐地摇,侧头看得关何向此处而行,也是愣了一下。 “小关怎的回来了?” 一边儿的花深里掩嘴笑道:“怕是听到有红包,千里迢迢从平江赶来的吧?瞧他衣裳都没干呢。” 闻言,叶君生忙从怀里掏了一叠银票,往备好的红包里头塞。 怎料,关何在他跟前站定,继而蓦地把衣袍一撩,单膝跪在地上,低头沉声言道: “属下欲辞去堂主一职,还望庄主能赐我解药。” 他此话一出,四下里骤然安静下来。 花深里几人惊在当场,愣了好久,才都小心翼翼去瞧叶君生的表情。 但见他摇扇的手半晌没动,脸上笑容僵滞,隔了一阵,“唰”地把折扇收起,仍是含笑瞧着关何。 “怎么?您这是打算走了?还是……想庄主我给你升升职?” “庄主。”他咽了口唾沫,抬起头来,双目与他对视。 “我……不想再做杀手了。” “哦,这样呀。”叶君生漫不经心地低头理着自己的扇子,似是明了地颔首道,“不想做了……什么原因能让你下这么大的决心?我倒是想听听。” “……没有原因。”他沉声道,“是我自己想通了。” 叶君生扬扬眉:“想通了?敢问,你想通了些什么?” “我只是……不愿再这样下去,我不想再杀人。” “真是个高尚的想法。”他很是赞扬地笑了笑,“你以为,你杀的人还少了?眼下说这些,是不是为时太晚?” “庄主……” 他话语尚未出口,叶君生眉眼一沉,冷声喝道: “你好大的胆子!我让你去平江待命,你竟平白无故跑回来和我说这档子事!” “想走?你有资格和我谈解药么?” 关何神情微凝,良久,才道:“我也是人,为何他们能走,而我却不能?” 叶君生上前一步,冷笑道:“你和他们能一样吗?你别忘了是谁把你从死人堆里救出来,是谁给你吃给你穿给你屋檐遮风避雨,是谁教你的这一身武艺?怎么?现在得了好处,就想走人了吗!” “我在你身上花了这么多心血,你赔得起吗!?” 众人闻之,左右使眼色,心道:说白了还是钱的问题。 “庄主。”关何咬咬牙,双膝跪地,垂头道,“请庄主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叶君生一字一顿,都快被他气笑了,拿着扇子指了他少顷,忽而道,“好啊,你这是铁了心要走,是不是?” 他闭目深吸了口气。 “是。” “行,好,我让你走!”叶君生把扇子一挥,朗声道,“涉风,去把那个住在平江城朱雀街木匠铺对面的丫头给我带回来。” 关何浑身骤然震了震,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 那边的涉风也是明显怔了一瞬,随即倍感压力地朝旁边几人投去求助的眼神,众人很是默契地齐齐撇开脸。 大约是等了一段时间也未见他应声,叶君生不耐烦道: “你没听见我说话是不是!” “是、是!”涉风赶紧上前,低头抱拳拱手,“属下遵命。” “庄主!”关何急忙解释,“此事与她无关,只是我……” “等等。”人还没动身,叶君生置若罔闻地又开口补充道,“把人头带回来就可以了。” 涉风额间生汗,为难地向关何看去,只得应道: “……是。” “庄主!”关何脸色苍白,索性站了起来,“一人做事一人当,夜北的项上人头,庄主几时拿去都行!” 叶君生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谁稀罕要你的头?” “你不是要走吗?留不留得住你不打紧,好歹得把这个令我做亏本买卖的根源灭了,免得我糟心。” 他既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关何何尝不知于此,心急如焚地往厅外一望,涉风是他几人中轻功最好的,眼下也才刚出回廊,他喉头一滚,一个挫身追上去。 “好小子!” 叶君生看在眼里,怒意更胜,“还想插手不成?” 他回头就朝花深里道:“愣着做什么,拦他回来!” “啊?” 对方踯躅地咬咬嘴唇,“庄主……” “怎么?” 叶君生横眉道:“你们一个二个的,想造反不成?” ☆、第58章 【画情入骨】 庄主有命,虽是不得已,但花深里仍旧不想做这个坏人,犹在原地磨磨蹭蹭没有上前。 “我是叫不动你了是吧?” 叶君生看得恼火,忽而袖摆一挥,不知自何处抽来一把玉笛,他踏前一步,放至唇下吹奏。半空中一曲笛声悠悠扬扬,清亮柔和,连绵不断。 听着明明是首极精妙的乐曲,关何却在笛音响起的刹那周身一滞,原本苍白的面色显得愈加可怖,只觉一股刺痛在四肢百骸里流窜回荡,每一根骨头都似有千万针扎般,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艰难地想要迈开腿,他腿上猛然一晃,不由自主地单膝落地,握成拳头的手指,指尖深掐入肉中,鲜血直流。 花深里和西江皆被这场景惊骇到。 他几人体内之毒是由庄主笛音所驱,只要一听笛声,蛊毒就会沸腾而起。其厉害之处虽早有耳闻,可叶君生素来待他们不薄,从不用如此手段,而今亲眼瞧见,看关何痛至于此,也是吓得说不出话来。 笛声流转,忽高忽低,忽前忽后,调子越走越快。 关何实在是忍耐不住,便提起真气想以内力抵御,怎料他刚一运功,丹田里骤然如剑割刀绞,万蚁噬骨,他捂住胸口,偏头就呕出一大口血来。 西江看得一怔,这才回过神,连忙几步走到叶君生面前,撩袍跪下。 “庄主对夜北恩德深广,有如再造之德,此恩岂有不报之理!夜北一向忠心耿耿,他的为人,庄主当是比我等更清楚……想来这只是一时糊涂,还望庄主三思,手下留情!” 花深里亦在他身旁挨着跪下,抱拳道: “还望庄主三思,手下留情!” 默了片刻,她悄悄把头一偏,不住朝那边还抱着剑,满脸不在乎的青衣使眼色,后者故意看向别处吹口哨,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花深里皱着眉头对他把眼一瞪。 僵持半晌,青衣努努嘴,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也在她侧身跪下,有气无力地嗯嗯两句: “……庄主手下留情。” 叶君生吹了一阵,垂眸看了一眼这一排整整齐齐跪着的人,冷哼一声放下玉笛。 “好啊,你们几个还真是一条心,看得庄主我好生感动。” 曲声戛然而止,关何只觉压在心口的巨石轰然落下,拼命地喘着气。 只见他把笛子收好,皮笑肉不笑地拿眼神在花深里几人身上溜了一圈。 “是不是我平日里对你们太好了,都当我是个好说话的人了?” “今儿来一个给我说要走,明儿来一个给我说要走,当我明月山庄是什么地方?市集还是酒肆赌坊?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的吗!” 他这话听得花深里心头一跳,连忙俯身:“庄主息怒!” “这怒是息不了!谁都别插嘴。”叶君生自往厅上一站, “我若不给他点教训,怕是难长记性!” 他颔首道:“你们几个我是使唤不动了,别以为我就不能拿你们怎么样。” “来人。” 叶君生一声令下,回廊间便有两个侍卫走进来。 他弹了弹衣袍,淡淡道:“去兵器坊取三根刺藜鞭来。” “是。” 这鞭子平日里都是用来审讯细作的,鞭身的倒刺有上千多,打时根根扎入肉里,拔都没法拔出来。花深里心知其中利害,仰头欲求情: “庄主……” “你闭嘴。”叶君生在那太师椅上一座,冷眼看她,“再多话,我连你一块儿打!” 西江悄悄在背后拉了她两下,示意她别再强出头。闻言,花深里也是无法,只得眼睁睁瞧着那边几人捧来鞭子,将言又止。 叶君生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吹了吹面上浮着的茶叶:“就这三根,打吧,几时全打断了,几时放他走。” “是……” 两个守卫面面相觑,随即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形容憔悴的关何,着实是有些下不下去手…… 随着鞭子声起,叶君生靠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瞧着。 “太轻。” “还是太轻。” “声音不够响。” “你们俩没吃饭是不是?” “动作快点。” …… *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 今年的夏季并不似往年那么酷热,一转眼已到中旬了,书院外满池的荷花绽开,入目即是红粉嫩绿,藕花珠缀。 微风拂过,一室清香。 讲堂内,秦书提笔沾墨,低头望着宣纸,朗声念道: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今日我们画菡萏。” 虽是曾被陷入狱,然而院士并不同意他回杭州,再三劝说之下,秦书盛情难却,只得留在此地教习书画。 奚画磨好了墨,抬头一面看他,一面又去瞧窗外的芙蕖。 荷叶田田,莲花亭亭而立,娇艳欲语。 余光不经意从远处一方空荡荡的案几前扫过,她眉间轻蹙,眼眸低垂。 自那日后,关何已经有半个月没有来上学了…… 起初,她一直提心吊胆,想着他会不会有一日来将她灭口。 可时间一日两日过去了,他没有来,七日八日,九日十日过去了……他也没有来。 越过越久,反而有些心神不宁。 好像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一样。 她这些天过得太平常了,平常得让人感到害怕。 是因为身份暴露了,所以他才不来书院的么? 还是因为内疚,不敢面对她? 脑子里尽是杂念,好在是秦书的课,如若换成别的先生怕是又要挨骂了。 她摇摇头,等思绪平稳如常时,再定睛一看自己的画……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奚画烦躁地将纸揉成一团,又再抽了一张出来。 午间,没有心情吃饭。她漫无目的地沿着池塘而走,行至凉亭下,只往那石头边一坐,双手抱着膝盖,神色茫然地盯着眼前的莲叶芙蓉。 蓦地,耳边有一个声音回荡开。 ——“此地太过危险,倘使有人在背后轻推你一掌,很容易落水的。” 像是他犹在身旁一样,奚画愣了一瞬,冷不丁地站起身往后退。怎想背后不知几时也立了个人,这会儿她一退,恰好撞到对方身上。 “对、对不起。” 那人亦挪了几步。 “没事没事……” 声音听着熟悉。 一抬眼时,却见来者是尚远。 他揉着被她撞到的下巴,笑道:“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不吃饭么?” 奚画低下脑袋一脚踢开地上的石子儿,老老实实地摇头:“……不太想吃。” 见她如此模样,尚远不由奇怪:“怎么了?有心事么?” 她轻叹了口气,正启唇要说,忽而一想。 尚远可是大内侍卫,若是告诉他关何的身份,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他的,要是到时候派人抓他去大理寺那可糟糕…… 思及如此,奚画忙岔开话题:“没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觉得闷得很。” “哦,是吗……”尚远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竟很是赞同地颔首,“你别说,我也觉得有点闷。” 他怅然地仰头望了望天空,长叹一声:“总觉得近来过得太无趣了,好像少了点什么。” “诶?” “啊!”似是想起什么来,他恍悟道,“对了,是关何!我好久没见到他了……这家伙,不是以往每次都和我抬杠么?而今怎么这么久了,也没见他来书院?” “不知道。”奚画嘴角微抽,忍不住想向他翻白眼,心说:你才发觉啊? “好像是……家里有事罢。” “哦,这样。”尚远双手抱臂,沉吟了半晌,摇了摇头,“哎,这书院里没了他……还怪冷清的。” 听他此言,奚画身形微滞,举目望了望周围繁花似锦,喃喃道: “是啊……” 冷冷清清的。 下午下学很早,奚画拎着书袋闷头而走,她今天特意绕了远路,往平时极少去的流云长街行去。 长街很热闹,但那条巷子却格外清静。 巷尾一间宅院临河而建,河岸种着垂柳,此刻没有风,柳条也只是痴痴地垂。 奚画在那门口站定,抿唇迟疑了很久很久,抬手想要去叩门。 刚一伸出去,又犹豫地缩回来。伸出去,又缩回来,如此反反复复好几回。 直到那门“吱呀”一声,被风刮开,她才将手放下,小心翼翼地探头进去看。 院子里什么也没有,没有柴,也没有扫帚簸箕。 看起来屋主人并不常住于此,然而大约是有一段时间无人居住了,地上积了许多枯叶和灰尘。 “……关何?” 奚画搂着怀里的书袋,怯生生地唤了一句。 四下里一如既往地透着死寂,并没有人应答。 她张望了一会儿,又举步往屋中走去。 关何这宅院,她此前只来过一次,依稀记得其中的摆设,但推门进去的一瞬间,她仍是被空无一物的屋子惊得呆住。 除了桌椅,竟再无其他。 连茶杯,茶碗,筷子……这些东西也一并没了。 厨房里灶上结着蜘蛛网,进门时,角落里隐约看到一只大耗子一窜而过。 奚画呆呆站在门边,头靠在门上,过了半晌,她心里才赫然明白:他是真的走了。 彻彻底底的,在平江城消失了…… 就像最初来的时候一样。 他不属于这个地方,连走也走得这么干脆,竟都不曾来给她打声招呼。 正生出一丝恼恨,斗然又意识到什么:怕是不想让她害怕,所以才一声不吭离开的吧? 出了院门,日头已经下去了,夕照城墙,黄昏如血。 * 梦里醒来,侧目一瞧窗外,不承想已是傍晚。 关何撑着将坐起身,然只是一个小小动作,却牵得浑身皮肉撕裂般得疼痛,他咬咬牙,只好又躺回去。 “瞧瞧,瞧瞧……都伤成这样了,你还不安分?” 外头正打帘子进来的西江把他举动看在眼里,无奈地摇头叹气:“难得这么清闲,什么事儿也不用做,你就不能好好休息休息?” “我都躺了大半个月了,该好了。”他不以为意。 “我几时不知道你还做过大夫?这身子说好就能好的?”西江把一个锦盒往那桌上一放,“去了回鹘一趟,给你带了点人参回来。” “多谢。” 关何深闭下眼,然后又抬起头来,迟疑道:“她……” “她没事,好着呢。”不等他开口,西江就已接话,“就这一句你每次都问,都快问了十几回了,烦不烦?” “他伤着又动不了,十多天没出门,担心也是人之常情。”屋外又有人款步进来,把垂帘一掀,展颜便笑道: “今天感觉怎么样?手脚还麻木不麻木?” “还好,已经有知觉了。” “有知觉就好,这药有效,再吃几副就该换药吃了。”花深里端着托盘在他床边坐下。 见他伤势这般严重,西江顿时气头就上来了:“你说你也真是的,明知道庄主吃软不吃硬,非得和他对着干作甚么?这下高兴了?你看你……搞得人都不成人样了!” “事已至此,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花深里皱着眉头瞥他,“伤也伤了,痛也痛了,眼下治好病才是要紧的,你就是骂他,这病能好?” “我……我那是替他不值!”西江甩袖跺脚,“你看看他……还老问人家怎么样怎么样,人家过得可比他好多了!就庄主那怪头怪脑的性子,谁知道隔几天会不会又拉他出来吊打一顿!” “行了,你少说两句吧。”花深里摇头轻叹,怕他有扯些有的没的,只好先寻借口支开,“青衣那边找你有事,瞧着挺急的,快些过去。” “啧……知道了知道了。” 他甩甩袖子,撩开帘子大步出去。 ☆、第59章 【烟雨平生】 花深里替他将软枕往上垫了垫,小心扶他坐起来喝药。 这汤药甚苦,一日三次,尽管没试过,但只闻这味道嘴里便也无端感到涩剌。 而关何的心思似乎不在药上,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一饮而尽。递了药碗给她,仍旧问道: “无双……你老实告诉我,庄主……庄主真的没有将她……” “没有没有。”花深里放下药碗,在他床边坐下,宽慰道,“你放心,她好好儿的,一根汗毛也没少,信我吧。”说完,她又笑起来: “庄主待你也是很好了,嘴上说着狠话,眼下不还是让你在房里养伤么?还特意叫红绣姐带了上好的伤药给你用。” “……庄主是对我很好。”他垂下头,没有否认,“可我总不能在山庄呆一辈子。” “怎么突然生出要走的想法来了?”花深里轻声问他,“是不是姑娘那边……” “没什么……” 他本不欲回答,花深里却多少猜出些许。 “她知道你的身份了?” “……”静默片刻,关何才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他当时的顾虑终究成真了。 果然,想做关何,对他而言确实是个十分奢侈的事,从一开始,自己就不该有太大奢望的…… “这事儿,是有些难办。”花深里犯愁地别过脸,沉思了半晌,摇头叹道,“那你打算怎么样?伤好了还去找她么?” “我……” 关何言语一塞,摊开掌心,垂眸看着手上的那一个荷包,淡淡道:“不去了。” “为何?” “……没了我,她或许能过得更好一点。” 数日前庄主那一声命令,至今想起来仍是后怕。 不能离开山庄不要紧,不能时时陪在她身边也不要紧。 只要她还好好的…… 别的,也都无所谓了。 瞧他神色荒芜,眼底里清清冷冷,毫无情绪,花深里不由感到心酸,开口道:“那你在从前又是怎么想的呢?也想过要走吗?” 关何轻轻摇头:“从前总觉得过一日是一日,倒也没在意别的什么。 遇上她后才发现,原来自己除了杀人,也有不少其他的事能做。” 那是你越来越像个普通人了。 花深里望着他,心中感慨。 “不提这个了。”关何岔开话题,反倒是问起她,“你呢?看得出,西江很在意你,不准备和他走么?” 她表情缓缓僵滞,过了一会儿,才艰难地弯了弯嘴角:“不了。” “你不喜欢他?” “不是。”她摇了摇头,淡笑道,“是我配不上他。” 在这个山庄里,每个人都有秘密。 若是他不愿说,就莫要再去揭那伤疤的为好。 …… 山庄西南一角,生着一林子的翠竹,颜色青绿欲滴,在这炎炎夏日里,让人一瞧就感到浑身凉快。 竹林间摆有一张石桌,桌上一副玛瑙棋盘,边角镶金嵌玉,连那棋子儿都是黑曜石所制,分外精致。 叶君生捻了棋子在手,拧眉思索,隔了半会,没有落子却不着边际地问对面坐着的那人。 “……绣绣啊,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该下这么重的手?” 红绣报以微笑:“庄主到底还是关心夜北的。” “哼。”后者不以为意地把玩着棋子,想了一会儿,才道,“我不过是心疼那大把的银子罢了。” 他甚是恼火地拿手指敲了敲棋盘:“你都不知道,为了让他进书院,我花了多少心思,洒了多少钱出去。这本还没捞回来他就火急火燎跟我说要走了,谁听了心里不膈应?” “年纪不大,脾气还不小。为了个丫头竟敢这么顶撞我,他以为他是谁?!” “庄主消消气儿。”看他说得累,红绣很贴心的倒了杯茶送去。 “诶……”叶君生喝了一口,忽然语气轻轻地,“我是不及爹爹,没那个本事让所有人心甘情愿为我卖命。可无论如何,也不能步我哥的后尘。” “老庄主人品武功都是一流,庄主虽不能及,但也是劳苦功高,想必庄内上下不少人亦感恩于心。” “我算什么劳苦功高啊……”他自嘲地笑笑,“不过是因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罢了。” 末了,忽问她:“你们可否也觉得,我是个不念旧情的人?” “不会。”红绣将子一落,含笑道,“庄主这些年为了护着我们,也不容易。” “哎,还是绣绣知道心疼我。”叶君生没去拿棋子,而是惆怅地捏了捏眉心,“京城那边查得越发严谨了,不出意外,今年应该就能将在宋土的所有山庄尽数寻到。” “庄主准备如何应付?” “……该走了。”他信手拿起茶杯,望着杯中之水,“原本是打算等夜北在年前杀了顾思安后,我们就往北迁,去契丹或是金国。眼下……他给我闹这一出,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别的法子。” 闻言红绣沉吟了半晌,忽然道: “属下倒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哦?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说来听听。” “依我看,庄主不如将计就计。”她从漆盒里拿出两子来,一并摆开,“若是那姑娘留在我们山庄,一则夜北与庄主之间的误会能得以化解,二则他自然也愿意继续呆在庄里。如此一来,杀顾思安的计划方可照常进行。 这不是正好么?各取所需,还不伤了和气。” “……让她留在山庄?”叶君生愣了一下,“这……这能行吗?” “或许对旁人而言是难了些。”红绣微微一笑,“可庄主神通广大,自然和寻常人不一样了。” “……”这帽子太高,带上去只觉摇摇晃晃的。 叶君生咬咬牙:“……此事再议,下棋,下棋!” * 亥时,入夜已深,夏虫窝在树上草间声声低鸣,不时见着几只小蛾子朝油灯上扑腾。 院子里安安静静的,除了虫叫,便没听得其他声音,连草棚里的狗也早早睡了。 奚画拿着书伏在桌前,抬手翻过一页。 突然间,窗外吹来一阵疾风,险些没把灯给熄灭。她抬头向外面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并不能瞧清什么。 今日,街上万籁无声,没有灯火,亦听不到人打更。 耳边只是偶尔起几阵微风,过了片刻,那虫也不鸣叫。静得出奇。 她莫名打了个哆嗦,浑身乍然一冷,忙起去关了窗。 绣庄近来接了几个大生意,很是忙碌,故而罗青无暇回家,这些天都只奚画一人住在家中。 这样的情况,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只是不知为何,好几个晚上都觉得房中有些异样。 她脑子里总有个念头。 好像,有什么人在暗处偷偷看着她…… 有时候,分明见到镜子里门边或是窗外有个身影,可猛地抬头看时,又什么也没有。 是自己出现幻觉了么? 正如是所想,才关上的窗户忽然一下子被风吹开,这风势极大,一并把桌上的灯盏也熄灭了,房内骤然一片漆黑。 奚画吓得一抖,心里突突直跳,背脊发凉,恐惧登时从脚底漫上来,偏偏那窗子还被风带得摇摇晃晃,吱呀吱呀的作响。 她家的窗一向很结实,就是暴风骤雨的天气,一旦关上也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被吹开。 夜半三更,月光清冷,直照着床沿。 她忽然感到害怕,习惯性地便唤道:“关、关何!” 屋顶上却半天没有动静。 呆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关何,早已经不在了啊…… 院子里窸窸窣窣一阵响声,似有什么东西蹦跶蹦跶朝这边跑,奚画正一抬眼,窗外一个狗头冒在那儿,眼珠子亮晶晶地望着她。 “关关……” 她心里一阵酸涩涌上,起身就抱了它进来,紧紧搂在怀里。 由于用力过度,黄狗险些被她勒岔气儿,满脸惊恐地想要挣脱。 “这人太可恶了……” 隔了一阵,奚画方感到适才惶恐不安的心情渐渐平复,她不禁狠狠道:“就是不来道别,好歹……留一封信再走啊!” “你说他可恶不可恶?” 她把狗拿到跟前,掐着它脖子使劲摇了几下。 黄狗“呜呜”着,哀嚎不止…… “连你也欺负我!” “呜呜呜……” 此刻坐在房顶上的涉风扶额别开视线,终是有些看不下去了,他暗暗心疼: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 第二日,虽是休假之期,然而奚画仍起了个大早。 简单梳洗完毕,她往灶里拿了个冷馒头,又到草棚底下,从那一堆干柴掩盖着的小盒子里取了几锭银子,继而推门往外走。 平江城东北一角,乃属烟花柳巷之地,青楼众多,这一干秦楼楚馆所对着的又是一排排赌坊。夜间,青楼红灯高挑,笙歌醉舞,而白日里则是赌坊喧嚣嘈杂,人声鼎沸。 尽管是辰时,城中大多数人才起,但赌坊之内却已是人群拥挤,沸沸扬扬,站在门外就能听到里头的嚷嚷声。 “豹子,豹子!” “小小小!……” “哎呀你娘的!” 生平头一次来这种地方,奚画立在街上吞了好几口唾沫,抬手拍了拍脸颊给自己鼓鼓气,随即深呼吸,一步走进去…… “你他妈的出老千啊!把钱拿出来。” “没、没有啊……” “还敢狡辩!信不信我让你进来的出不去!?” 旁边正有一人被人揍倒在地,场面十分混乱。 奚画吓了一跳,犹豫着要不要先避避才好,不想那里头的伙计倒是眼尖,一把上前拉了她到一边安全之地。 “客官小心点儿啊。” “多、多谢。”她心有余悸地抚抚胸口。 伙计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大约是怎么瞧都觉得这不像是来赌钱的人,眉头一皱,出于礼节还是笑着问道:“不知客官是赌钱呢,还是找人呢?” “哦,不……都不是。”奚画回过神来,悄悄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到他手上。 “小哥,我想向你打听点事。” 掌心沉甸甸的,仿佛是生命的重量,伙计眉眼笑得越发弯了,忙点头哈腰:“好说好说,您问,您尽管问!这天底下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儿!” 眼见他这般爽快,奚画不由一喜,凑上去小声问道:“我想知道明月山庄在哪儿。” 听完她此言,伙计那脸色瞬间一变,为难地摆摆手:“这、这不能告诉你。” 奚画急得跺脚:“怎么不能?你方才不是还说尽管问的么!” “哎呀,我哪儿知道你要问这个嘛……” 奚画迟疑了一下,又掏了一锭塞到他手上:“小哥就行行好,我只知道个地方,也不会怎样啊!” “不行不行……我若是告诉你了,那帮人还不把我给撕了呢?”伙计捧着银子,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得。 奚画咬着嘴唇瞪他,飞快从他手里把银子夺回来:“不说就算了!”转身便往外走。 在赌坊外的小台阶上一坐,奚画烦恼不已地托着腮,瞧那边依然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禁不住叹了口气。 关何曾编幌子说他是从蜀中来的,好像也经常去蜀中的样子,不过除此之外,他亦时常待在武陵。所以……这明月山庄到底是在蜀中还是武陵? 可也不能排除这两地方都是他信口胡说的,其实山庄另在别处? 哎…… 在哪儿呢? 这可真是愁死人。 “哎,这可真是愁死人了啊。” 耳边一个声音乍起。 居然还有人和自己此时此刻的想法一模一样,奚画顿时怔了怔,偏头朝旁看去。 但见不远处又一个石阶上,一人衣衫灰旧,脚边一坛酒,胡子拉碴,瞧着是个醉汉……不过怎么有点眼熟呢? 看几眼,再看几眼,她蓦地回想起来。 这不是清明前后在酒楼遇上的那个酒鬼么?奚画眼前一亮,快步走去。 酒坛子里空空如也,钱袋子里如也空空。 酒鬼蔫头耷脑地把自己身上大小衣兜翻了个遍,然而并没有寻到一个铜板,他放声长叹。 没钱的日子……真苦啊。 怎料话还没说出口,眼前叮叮当当落下来一锭闪闪发亮的银子,他扬扬浓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将上去。 可惜迟了一步,银子被人抢先拾了起来。 奚画吹了吹银锭上的灰尘,朝他笑道:“不好意思,我钱掉了。” “……” 人生没有什么比空欢喜一场更让人悲哀了。 酒鬼抽了抽鼻子,继续低头叹气。 “不过……这钱给你,倒也无妨。” 他一个激灵,瞬间眼放金光地盯着她瞧。 “姑娘有何吩咐!小人我在所不辞!” “吩咐倒不必。”奚画俯下身,沉声问道,“告诉我,明月山庄在何处?” ☆、第60章 【千里寻遍】 平江城,天鹄书院后门。 恰逢正午时候,才吃过饭,张伯面带困意地看着自己手里的信封,一面往怀里收好,一面又忍不住问她: “是家里出什么事儿了么?怎的要告这许久的假?” “……不是不是。”奚画连忙摆手,展颜笑道,“没什么大事,就是临时要出一趟远门。” “哦,这样……”闻言,张伯倒也没再继续追问下去,只叮嘱道,“那你路上当心,盘缠多带些。一个姑娘家上路不安全,不如跟着城里的商队一块儿走吧?” “我正有这个想法。”奚画点点头,“就是不知道近来有哪些商人是要出城南下的?” “南下啊?那清风楼前些日子就有一批从杭州来的茶商,你去问问,现在好像还没走。” “好,我这就去。”她鞠了一躬,“谢谢张伯。” “诶,不客气不客气,小心儿点啊。” “好。” 到了清风楼,果见门前停着一溜车马,其中几辆车内载满货物,而另有两辆大马车内则坐了不少人。 看样子好像是要启程了,奚画赶紧上前询问。 幸而她运气还算不错,这商队是去往江陵府的,途中亦会经过武陵。此刻车上位置已剩不多,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出城了,奚画与那茶商打了声招呼,遂回家收拾行李。 飞快跑到家中,简单拿了几件换洗的衣裳,她取了笔墨留下书信给罗青,随即又把狗寄放在对面王木匠院子里。 一切准备妥当后,奚画俯身将藏在草棚内的所有银两都拿了出来,仔仔细细地裹好放进包袱之中,这才推开门,朝清风楼走去。 再度回到酒楼门口,茶商已是等得不耐烦了,抱着胳膊,脚上一打一打的: “动作怎么这么慢,我们这可是一车的人候着呢!” “对不住,我家离这儿有两条街。”奚画跑的气喘吁吁,歉然朝他一笑,把银子送上去,“劳烦您照顾了。” 茶商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收好钱,方打起帘子颔首道:“行了,进去吧。” “诶。” 车里头一并坐了七八人,皆是大包小包背着拿着,好像是与她一样远行的人。瞧着奚画进来,好几个向她点点头,算是问好。 寻了个地方坐下,奚画把包袱小心抱在怀里。 对面有个妇人正取了线在打络子,她手法十分精妙,动作也很快,那样式奚画从来没见过,就这么盯了半天没移开视线。 抬头瞧她在看自己,那妇人愣了一下,微笑道: “姑娘一个人啊?” “是啊。” “要往哪里去呢?” 奚画答道:“我去武陵,你呢?” “我去江陵看我女儿女婿。”她把打好的络子搁在一旁的篮子里头,抬眼时见奚画还在看,禁不住笑道:“姑娘想学么?” “……可以吗?” “来,拿一根试试吧,其实也不难。”妇人递了彩绳过去。 此时车前,闻得车夫朗声喊道:“坐稳了啊,走喽——” 随那鞭子落下,马车摇摇晃晃动了起来。 奚画侧身悄悄掀开帘子一角,城内街道两旁的店铺在视线里后退,不多时就见得前面的城门了。 她从没孤身一人去这么远的地方。 心里既害怕,又有几分新奇。 定了定神,带着些许宽慰,暗暗道:没事,权当是出去散散心好了。 车马颠簸,扬起尘土漫天,悠悠驶出城。 那城门口黄桷树下,露出衣衫一角。 涉风叼着个青嫩的树枝闪身而出,望着远处僻静的官道,不由感叹: “多好的小媳妇儿啊,换成是我,我也舍不得。” 然后又垂眸,摇了摇头,满心羡慕: “夜北那小子命真好……” 把嘴里的枝丫呸掉,他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呵欠,舒展身子,举步就准备回客栈去补个觉。 走了没一会儿,脚上猛地一滞,他扭过头看向城外,一拍脑门儿。 “哎呀,这可糟了!那丫头要是真找上门去怎么是好!” “不行不行不行……我得跟着去看看……” 他足尖一点地,身子登时腾空,瞬息千里,如飞般疾追而上。 *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关何自是毫不知情,他坐起身将今日第二碗药喝尽,却没再躺回去,只是望着手里的荷包出神。 因为身子尚未好,没法出门,于是闲的没事他就会拿出来看上一阵。 荷包上没有绣花,只是几片荷叶而已,针脚不是很细致,摸上去还有些小小的疙瘩,带着药草的香气,似乎连屋里的味道也都是这个了。 起初戴在身上时还没有认真看过,倒是这些天却把上面一针一线全瞧了个遍,除了荷叶,背面某个不容易发现的地方还有个关字,绣得很小。 蓦地明白了为什么当时总见她夜里睡得很晚,大约也是为了这个吧…… 思及如此,他合拢掌心,很是怅然地闭目叹了口气。 “喝了药,怎么不睡会儿?” 门外有人进来,听声音并不是花深里。 关何刚一抬头,红绣就款款走到他跟前,俯身来替他把脉。其实他并未伤及肺腑,不过都是些外伤,只等伤口愈合便能下地走路。 “……脉象平和多了。” “我没什么大碍。”他说得很肯定,后半句话却还是带了几分征求的语气,“出去走走应当也可以罢?” “那可不行。”红绣收回手,淡淡扫了他一眼,“别看这都是皮外伤,往那太阳底下一晒,保不准会外邪入体,溃脓恶化。” “……”知道眼下自己的处境与软禁无异,关何皱着眉没再言语。 见状,红绣微微一笑,轻轻在他手背上拍了两下:“你就安心歇着吧,凡事还有我们呢。”正欲去桌上将药碗端走,余光瞥见关何手里的荷包,她笑意更浓,问道: “小关,这荷包是……她送你的?” 关何眸色一暖,淡淡颔首。 “可否给我瞧瞧?” 他依言递过去。 红绣小心拿在手里,前后翻看了一会儿,目光偷偷在关何身上瞄了一眼,微笑道:“小关知道这中原人送荷包的意思么?” 这个他还真不知道,关何老老实实地摇头:“能有什么意思?” 红绣一脸孺子不可教的表情笑看他:“姑娘家若是端午时送你荷包,那可是定情之物。” 他闻之一愣,半晌才明白过来,耳根竟也染上一点不自然的红色,吞吞吐吐道: “我、我并不知还有这等含义……” 指尖往那荷包的绣样上抚了抚,红绣眉毛一挑:“不过,这姑娘的绣工可真是不怎么样。” 听她此言,关何难得勾起嘴角,淡笑道:“她在这方面……是不太擅长。” “这怎么行,姑娘家可以目不识丁,但这女红万万不能落下。若是几时教我碰上了,还得好好调/教调/教她才是。” 关何不以为意:“是么?我倒觉得这样就很好了。” 她无奈:“你也真是不挑。” 他涩然一笑,并没答话。 窗外仍是艳阳高照,暑气迫人,官道上马车不疾不徐地朝着西边而行。 * 到武陵常德府时,已是五日后。 不承想竟用了这么久的时间,以往瞧关何三四日就跑了个来回,也不知是骑了多快的马。奚画抱着包袱,站在那城门下如是想着。 这常德府和平江府一般都是大城市,只见红楼画阁,宝马雕车,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花光满路,箫鼓喧空,其之繁华热闹丝毫不亚于平江。 不远处,陪着赶了几天路的涉风仍是保持一定距离遥遥观望,心里不禁着急,这丫头怎么一点预兆都没有,还真给跑到武陵来了。 庄主只让他盯着人,怎料得这人都要盯上家门去了,叫他如何交代复命。 左右寻思不出法子,只得先传个信回山庄问问,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干着急啊…… 青衫隐隐之间,白鸽在窗外扑腾翅膀,有人洒了把谷米喂它,这鸟儿就低头细细啄食起来。 花深里一进那小轩,就见红绣拿着张书信,笑得颇有深意。 “绣姐,这信上写什么啦?看把你给乐的。” “没什么。”她风轻云淡地将信笺在那灯上烧了,漫不经心地问她,“有好玩的事,你去么?” “好玩的事?”后者眼睛立马一亮,“去啊,当然要去了。” “叫上长生他们一起吧,记得去换个行头。”红绣自坐墩上起身,理了理衣衫,“我们得进城一趟。” 半个时辰后,茶楼二层的雅间内,涉风看那楼下支着的算命摊子嘴角抽了又抽,偏头就朝红绣问道: “你们搞什么?我传信是让你们出主意的,你们倒跑来这里折腾作甚么!” “你别着急啊。”对方没答话,反是一旁的西江边喝茶边宽慰他,“横竖闲着也是闲着……你瞧瞧无双,她这不是玩得很高兴么?” 红绣拿着茶盖子刮了刮上面的茶叶,轻声询问:“那姑娘还没来?” “来了来了。”西江抬手一指,“看见没?就捏糖人旁边的那个,绑了个头绳的。” “噢……”她看进眼里,不觉含笑,“这姑娘眼睛可真漂亮。” “是吗?”一向没太注意这些,西江略摸着下巴评价道,“长相还算凑合,和无双比还是差了点。” 涉风看得直叹气:“你们这么闹可行不行?她不是见过你们的吗?” “不妨事,那两个都易了容,她瞧不出来的。” “走过去了走过去了,看看她要怎么玩。”西江满目却只落在那边的花深里身上,一脸兴致勃勃。 但见她一身粗布衣衫,头发不过松松挽了个髻,手里拿着本书卷,而身侧却躺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腿脚都用白布裹着,表情很是怨念,显然是青衣。 斜眼瞥得奚画朝此地行来,花深里清了清嗓子,放声便哭道:“算命救舍弟啊,大家行行好,照顾照顾生意吧,瞧我弟弟,瘸腿又瘸脚,半身不遂,当真可怜啊……” 她一言既出,底下人没有反应,倒是楼上喝茶的个个喷了措不及防。 奚画被她那喊声,吓了一跳,偏头时才发现这里立了个摊子。目光落在那摊前两个人身上,怎么看怎么像是骗子。 她初来此地人生地不熟,还是不要招惹是非为好,这么一想便更加搂紧包袱,低头就要走。 “诶——” 眼看叫卖很不奏效,花深里索性站了起来,招手就唤她:“这位姑娘……” 奚画连忙摆手往后退:“我、我不算命。” 那边瞧好戏的红绣抿了口茶,笑道:“人倒是警惕得很。” “你先别走啊……”花深里脑子一转,开口就道,“我看姑娘是远道而来,于此地寻人的罢?” 奚画正扭头,听她此言蓦地又转过身:“你怎么知道?” 有门儿! 花深里装模作样地握拳于唇下咳了一声,正色道:“我这算命之法可是祖传的,一眼就瞧得出,姑娘不仅寻人,还是在寻一个男子。” 真的假的?这么神! 奚画虽有些怀疑,可脚还是往前挪了挪:“你知道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但老天爷知道。”她随口就胡诌,抬手指天,“姑娘不如问问老天如何?” 唧唧歪歪扯了半晌,奚画终究是在那算命摊子前坐下,花深里飞快摆上纸笔。 “这算卦前呢,我们得先算一把姻缘。” “什么?先算姻缘?”她还没听过算命有这顺序的。 “诶,你不懂,这姻缘由天定的嘛……来来来。”花深里催她,“把你心上人的名字,写在这纸上。” “写……写他的名字?”奚画听完又是一怔。 若关何正在这武陵附近,只怕周遭亦有认识他的,倘使写出来叫人知道了,那可多难为情啊! 眼见她迟迟不下笔,花深里忙又改口:“那这样,你就写一个字,姓也好,名也好,只要是相关都成。” 奚画松了口气,这才点点头:“好。” 不写名字就简单许多了,她略一思索,提笔沾墨。 眼下可是牵线的大好时机啊! 只待她写出名字,就能晓得这丫头心里到底想的是谁。 此时莫说是花深里,连那茶楼喝茶的几个也都聚精会神地往底下瞟。 这字,若不是关字,只怕就是何字了吧? 众人如是所想,这边儿的奚画已然写完放下笔。 “写好了。” “写好啦?”花深里按捺心头的兴奋,拿过纸来就看,怎料一见那纸上斗大的字,她却傻了眼。 “怎、怎么是狗字?!” “狗字怎么了?”奚画不解道,“不能写这个字么?” 关何既是姓关,两个关字不正巧是关关,直接写名字倒不如写个狗来的妥当。 她心头甚是满意。 “……没、没什么。”花深里咬咬牙,“好得很,好得很。” 等在茶楼里的三个人齐齐唉声叹息。 “小关还当真是可怜……” 涉风甚感同情地拈了个糕点放进嘴里。 “那也比咱俩强啊。”西江望着楼下之人,凉凉说道,“别忘了你可还是光棍呢。” 同是天涯沦落人,欲语泪先流。 一干人等正在吃茶谈话,此刻那远处忽传来一阵马蹄声响,众人抬眼一看,正见街前疾驶来一辆马车。 那车十分奢华宽大,往街上一跑,竟站了大半的道儿,而偏偏驾车之人也甚是嚣张,明明是人来人往的街道,竟丝毫不减速度,横冲直撞一径朝奚画这处奔来。 花深里心中一凛,眼疾手快拉了她就躲开,幸而人是毫发无损,只可惜摊子给那马车撞得稀烂。 这会子那车倒是停了下来,然而车夫却回头骂道: “好大的胆子啊,连我们家少爷的车,你都敢拦!” 这不是车先撞上来的么? 奚画咬咬牙,强忍着想回嘴的冲动,只不住告诫自己道:身在异乡,不能惹事,不能生非。 她深吸了口气,换上笑颜,鞠躬施礼: “对不住,对不住,是我方才大意,不曾看到。” 眼瞧对方恭恭敬敬认了错,车夫心头满意,不过哼了声,仍旧摇着马车往前驶去。 茶楼之上,涉风看得直叹气:“怎么能怂成这样?明摆着是那车马的事儿,没得还要她低声下气道歉,若是我,还不把他打得叫爷爷不可!” “那也是你。”红绣淡淡抿了口茶,“人家和我们到底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他不解。 “人家可不杀人,你呢?”她放下茶杯,想起不久前见过的那个荷包,终究是一声轻叹,“走了,我得回去了。” “你……你们这就走了?”涉风挠挠头,视线落到奚画身上,顿时觉得头疼,“那这丫头怎么办?” “你暗里仍护着她。”红绣颔首吩咐道,“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又没个照应,总归不妥。” “哎……”他为难地摁了摁眉心,“最烦这档子事了,你说她到时候要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哭起来怎么是好?我可最见不得小姑娘掉眼泪了。” “这还是小事。”西江耸了耸肩,“眼下还是想想回去怎么跟夜北解释比较好吧?” “且先不要告诉他。”红绣站起身,“他未痊愈,若是知道她来,怕是不管不顾的就从山庄赶过来了。” 涉风苦笑道:“可怜得很,倒觉得咱们这是在棒打鸳鸯似得……” 摊子砸了,这戏自然没法再演下去,若非是看着奚画在身边,花深里早抄家伙揍上去了,白白便宜了这狗仗人势的。 “方才伤着没有?” 奚画摇摇头:“没有,多谢你。” “没事,你当心点,我先带着弟弟去瞧大夫。”花深里摆手一笑,余光见得红绣离开,遂也告辞。 俯身在烂摊子底下把青衣捞出来,扶着他就要走。 “你……” 奚画不太确定地轻声问道,“你是不是认识他?” 前面走着的两个人身形斗然一震,隔了半晌,花深里才扭头对着她笑:“你猜。” “他在哪里?” “这个可不能告诉你……” 奚画讪讪望着她:“那他肯见我么?” “我不是他,我不好说呀。”花深里故意绕弯子,却又朝她眨眨眼睛,言语模棱两可,“不过他而今没法见你就是了。” “为什么?”没法见?难不成他已经走了,不在这里? “天机不可泄露,你就慢慢找吧……” 她话音刚落,身形一闪,再睁眼时竟不见踪影。奚画愣在原地,呆了好久才跺脚气道:“这和没说有什么两样啊?!” ☆、第61章 【月升日暮】 日近黄昏,关何披了件外衫走出门,因为伤口有一道在脖颈之处,他遂低着头,一路往书房方向走。 以往这时候,叶君生应当在里间看书。 人行至房外,左右两个侍卫便忙作揖行礼。 “堂主。” “庄主可在?” “庄主正在与冯香主商议事情,堂主还是过会儿再来吧。” 关何垂眸想了一阵,颔首道:“好。” 不料还未转身,屋内却听人冷声开口:“进来吧。” 他原地犹豫了片刻,依言进去。 书房案一旁,果真见那冯香主垂首而立,叶君生端着茶杯轻抿一口,闲闲问道:“什么事儿?” “庄主……”他迟疑片刻,才道,“书院那边,我想……” “哦,你说顾思安这桩生意么?”叶君生将眉一样,不以为意地笑道,“我已经准备让冯香主去了,不劳您大驾。” 关何猛然抬头,神色惊愕。 “怎么?”叶君生随手将茶杯一搁,“你还真以为,这事儿没了你就办不成了么?” “你不去,总会有人去的。” 他面色微凝,袖下早已握成拳的手青筋突起,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后悔了?”叶君生靠在座椅上,将他表情尽收眼底,“你现在求我,还来得及。” 虽是很想留在书院,但知道事到如今,他开出来的条件必然会十分苛刻,关何心下一横,只俯身施礼: “……告辞。” * 清晨,夏日里天亮得很早,现下尚无热意,城里城外朝露未曦,还是清清凉凉。 奚画抱着包袱在街上散漫地走,时不时瞅瞅两旁,看有没有卖早食的。 她在武陵呆了快三日了,却是一点线索也没有寻到,别说是寻人,就是不小心提起明月山庄四个字,周遭的人都会拿眼睛瞪她,然后便犹如躲瘟神一般避她远远的。 再这么下去,盘缠非用光不可啊。 奚画沮丧地往街边一坐,甚是懊恼地托起腮来,不由暗骂自己笨。 当时怎么就不多问几句? 常德府这么大,且不说是不是在城里,若是在城郊,方圆这许多里,光是找那也找死个人了! 真是花钱找罪受…… 想着想着,肚子里发出咕咕几声怪叫,她咽了口唾沫摸摸腹部,举目四顾。 这常德府果然比不上他们平江城,夜里竟还要宵禁,搞得白天做买卖生意的也起得晚了,这会子已不早,偌大的街上却连个卖早食的都没有。 她皱着眉头,唉声叹气,盘算着只得先回客栈瞅瞅小二老板起了没,凑合着吃点稀粥。 此刻,离奚画数丈之外的一方石墙下,涉风亦是呵欠连天,满眼困倦。 这叫他盯人,倒比杀人还累,只盼着这姑娘能早早明白自己这番举动是徒劳无功,快些收拾回家去就好了…… 正如是所想,耳边蓦地听到一声鸟鸣。 涉风和奚画同时一愣。 要说鸟叫城里却也未少听,但这叫声很是独特,并不像普通的鸟雀,更令人在意的是,这声音非常些耳熟。 饶是涉风反应甚快,当即就意识到坏了,左右一张望,果然,那矮树树梢上蹲着只白隼。他内心不住叫住:怎么半路给杀出这扁毛畜牲来! 与他相反,奚画却是欣喜不已,她走到开阔之处,踮着脚就招呼道: “喂——是我呀!” 那白隼把头一扭,似也见到她,翅膀一张就往这边飞过来。 涉风吓了一跳,心道,万一是关何给她传信,那可不好同庄主交代!他不及细想,飞身上前,速度极快一把拎了它双脚。 白隼受惊地嘶鸣,不住拍打翅膀。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奚画也是看得一愣,只瞧那树下一个身形魁梧,胡子拉渣的男子抓着那鸟儿,不住朝它皱眉使眼色。 “小兔崽子是我啊!别蹦跶了,嘘,嘘!” “呃,这位……这位好汉。”奚画小心翼翼走过去,“你手里擒的鸟我认识,能把它还给我么?” 涉风轻咳一声,手上仍拽着鸟爪子,一本正经道:“小姑娘,你这话可怪得很啊。你说你认识它,我怎么能信呢?鸟又不会说话,如何能叫我听你一面之词。” “它是我一个朋友的鸟啊!”奚画瞧得着急,“你把它给我好不好?我有急用的!” 闻言涉风心里不禁替关何憔悴:人家还是只把你当朋友看待。 腹诽腹诽,嘴上倒是冷冰冰的没松口,反而问道:“那我问你,这鸟是你的么?” 奚画挣扎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地摇头:“……不是。” “这不就结了?”涉风开始胡说八道,“诶,你要我放它,这好说,不过你得把这畜牲的主人叫来啊,否则谁知道你是不是诳我的,对吧?” “我……” 奚画咬咬嘴唇,很是为难:“可我也没找到他啊!” “哎呀,那就没办法了……”他一脸爱莫能助的表情,抬手一摆,“叔叔我就先走一步了啊。” 因想着溜之大吉,涉风拎起鸟爪便侧过身,不料脖颈处却猛地生出一阵刺疼,竟是那白隼低头狠啄了他一下。 海东青喙素来尖利,然而由于平日里都是熟识的,涉风并没想到会被它袭击,毫无防备,这一口可咬得不轻,那伤口处血流如注,他下意识松了手去捂。 腿上去了束缚,白隼趁机展翅就跑。 “啊!” 奚画抓了两下未碰到,一时也顾不得去瞧他的伤势,转身就去追。 “诶,诶!别走啊你们俩!” 他痛的龇牙咧嘴,才追出城,一见那白隼飞的方向,立马心头一沉。 不好不好,这扁毛畜牲当真是给她引路去了! 白隼飞得不快不慢,尽管如此,奚画也只勉强能跟上而已,她跑得气喘吁吁,从城内一路跟到城郊。 一入郊外,树林成片成片的遮天蔽日,这又逢夏天,地上草木茂盛,她开始有些力不从心,不由暗暗叫苦。 大鸟啊大鸟,你到底要飞去哪里…… 难道是自己认错了? 也许只是个长得像的而已?天下又不是就这一只海东青…… 跑了接近半个时辰,奚画实在是跑不动了,待得抬头一看,却又好像在山间树影里见到绿瓦红墙,雕栏画阁。 这深山里头怎么会有房屋?莫非真的是明月山庄? 想到此处她心里不觉一喜,抚着腰咬咬牙仍旧往前跑,行了又没多久,隐隐听到前面有人声。这就到了? 奚画不及细想,拂开花树,从矮坡上跳下去,正落到一块平坦的草地上,她喘着气,定睛一瞧。 本想着到了山庄,好歹能寻个地方休息,却在看清眼前之景时,蓦地呆在原地。 天底下怎会有这么倒霉的事。 好巧不巧的,居然有一帮山贼在这里打劫…… 奚画瞧着地上被绑着的一群人,还有那一边儿拿剑扛刀的另一群人。 数双眼睛直勾勾地扫过来,杀意腾腾。 朝阳初照,满树林的阳光斑驳,蝉鸣噪响,声声入耳,方圆百里,鸦默雀静…… 奚画不自觉吞了几口唾沫,觉察到几个刀客开始朝这边逼近,她慢慢儿的慢慢儿的,往后退。 “你、你们……继续,继续啊……” 她讪笑道:“我就是个过路的,不打扰了……再会!”说完转身要跑,哪想头皮传来一股撕裂的疼痛,有人拽着她头发狠狠一拉,这一瞬,好像身上的骨头都在颤抖。 * 铜壶滴漏啪嗒啪嗒作响,正漫上巳时时刻,外头的太阳已然晒了出来,格外夺目刺眼。 关何起身想将帘子放下,忽的听到鸟雀扑腾翅膀的声音,他抬头一望,白隼爪子勾着窗格,探头不住朝里面看他。 见状,他忙走过去推开窗放它进来。 哗啦啦一番大动静。 桌上被抖得尽是羽毛,他瞧着不由叹气,只往抽屉里取了点肉干喂它,伸手抚它背上的翎羽,忽然觉得奇怪:“怎么跑这里来了?你不是在平江呆着的么?” 说完,看它只顾闷头吃东西,又不由淡笑,揣测道:“是给饿着了?养了你这么久,倒让你害出懒病来,连捕食都不会了。” 他将剩下的肉干全数拿出,任由它吃,自己则往桌边坐了,抬手倒茶。 “夜北、夜北!” 柱廊里有人脚步匆匆,关何还没来得及应声,门就被人推开。 “你在啊。”西江带了一身的兵器,手里却还在往腰间塞暗器。 瞧他这装扮,不像是要出门执行任务,关何遂问道:“出什么事了?” “哎,别提了,就上回西边山头来的那几个湘江刀客,前些日子一直在咱们山庄附近闹事。今儿更嚣张,还抓了几个兄弟走,庄主眼下没回来,我准备带些人把他们给缴了,不过看她也在里边,所以特来跟你说一声。” “她?” 关何微微皱眉,不解道:“谁?” “还能有谁。”西江朝着他笑道,“你心里的那个她啊。” 他双目骤然一惊,指尖一抖,茶水顿时洒了出来。 心不自觉越跳越快,关何身子微晃,不可置信。 她来了? 这怎么可能…… 她不是还在平江吗? 隔着千里万里的平江府。 见他这般表情,西江不禁奇道:“怎么,绣姐还瞒着没告诉你?” 关何呼吸急促,嘴唇轻颤,浑身的伤口像是都在冒热气一般,疼痛难当,他强自忍道:“她……她怎么来这里了?” “还问呢,当然你寻你来了。”西江淡淡一笑,“不然你以为呢?” 喉中一股腥甜,关何艰难压回去,半晌,才又问: “她只身一人来的?” “嗯,孤零零的,怪可怜。”西江顺着他的话说。 关何深吸了口气,此时似有万千情绪一齐涌上心头。原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原以为她不会原谅自己,原以为,原以为…… 她真的来寻他了? 心里却又是酸涩,又是欣喜。 明明恼她做事鲁莽,不经思索,然而想到她一个人千里迢迢跑来,恐怕在路上还遇到什么麻烦。 一时担忧,一时着急,内疚和心疼满满当当的充斥着胸腔,仿佛连气都要喘不过来。 后知后觉,想起西江方才的那番话,关何猛地着急道:“你方才说她也被抓去了?” “你手下的人说的,约莫是找到山下,不小心撞见了。”西江说着倒是满脸赞赏,“难为她能寻到这里来。” 关何紧紧抿了一下唇,踯躅须臾,忽然回身扯了外袍披上,将立在床边的弓/弩收于手中。 西江看得一愣:“你……你要去?” 他语气坚决:“是。” “你身子行不行啊?”虽说已经休息了大半个月,不过药还没停,他提醒道,“那帮人可不太好对付。” “我没事。”关何把装有暗器的匣子扣在腰上,“走吧。” “诶——”西江一把拉住他,神情严肃下来,“你当真想通了?怎么面对她。” “不用。” 关何自抽屉中取出一副银色面具,缓缓戴在脸上。 “我只想……见她一面。” 这就够了。 * 被人五花大绑捆得结结实实地丢在一边,这种滋味相当的不好受。 奚画好容易从地上挣扎着坐起来,回头看看旁边同病相怜的几个壮汉,粗略扫过他们身上的穿着,登时明白。 起初还当是山贼打劫,这明明是两帮江湖人在争地盘啊! 怎么能这么凑巧,不偏不倚叫她碰上这个。 奚画内心极度崩溃,算算短短半年,她这都被绑第三回了,简直可以说是轻车熟路,眼下连怕的心思都没了,只剩叹气…… “明月山庄的人,也不过就这点本事!” 那领头的把刀往肩上一扛,得意道:“一会儿再抓几个过来,将他们个个挂在山庄门口。叫那姓叶的也好好丢一回颜面才是!” 底下忙有人附和拍马:“大哥英明,大哥简直好计谋!” 嘴里塞的布条不稳,奚画努力半日,总算是给呸掉,她费力地咳了两声,急急解释道: “几位,几位大侠啊!我不是明月山庄的人啊!你们逮错了,跟我无关的!” 那边抗刀的头儿听得她聒噪,嘴角一扯就转过头来。 “什么,你说不是?” 他冷哼两声,虽的确见这丫头脚步和呼吸声重,不像是习武之人,但能寻到这里,只怕和山庄也颇有干系。 思及这般,他把刀尖一送,不以为然:“你说不是我就信?今儿无论是谁,落到爷我手里,就甭想着能活着出去!” “你……”奚画看他刀刃已抵到脖颈,口不择言,“你怎么能滥杀无辜啊!我跟你一没结怨二没结仇的……” “废话。”那头儿俯下身看她,指奚画鼻尖一字一句道,“你给我听好了诶,干我们这一行的,那就没个滥杀无辜的说法。但凡是人,心情好了,我也杀,心情不好我也杀。你待如何?” 她听得哑口无言。 不知为何,脑中不曾担心他刀落下,反是稀里糊涂的猜测道: 关何是不是也这样想的呢?就算同为杀手,他一定也不会像这个人一样;如果他真有这样的想法,那自己定要把他脑袋敲十几遍,把他敲清新了才是。 转念又伤心……万一自己在这里死了,怕是也没机会。 胡思乱想之间,那刀客头儿已一把揪着她后领子,把刀一扬,明晃晃的刀刃反着日光,迫得她睁不开眼。 正在这时,不知从何处掷来一粒石子儿,正打中他手背,刀客吃痛地松开手,大刀应声而落。还没等他看清来者,小腹却猛地挨了一掌,瞬间飞出老远。 奚画讷讷地望着那刀客撞在树上,叶落纷纷。 她从地上站起身,有人亦从身后的树丛中缓缓走出。 不等她回头看,手上绑着的绳索却砰然而断。 奚画悠悠侧目,看到在阳光下熠熠闪烁的银色面具,那瞬间,苦涩仿佛蛇信子一般沿着口里流窜。 苦得她简直快落下泪来。 ☆、第62章 【君应有语】 奚画还在发愣之时,周遭不知从何处飞来好些个青袍人,伴着无数箭羽齐齐向地上的刀客射去。长剑劈风,暗器流转,耳边只唰唰唰的打斗声,惊呼骇叫中,一个个尸首栽下,这形势几乎是一边倒,眼看方才还耀武扬威地刀客,如今却去了一半。 那树枝间悠闲而坐的红衣女子纤纤玉指勾着腰上的红线,笑得灿烂: “哟,方才不是还说要挫挫咱们庄主的威风么?怎么都倒下了?” 另又有人抬掌拍开两个将逃的刀客,趁着这空暇也调侃起来:“别跑啊,你们不是很能耐么?” “早和你说了,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青翠的草地被大片鲜血染红,任凭四下里怎样混乱,奚画只怔怔看着挡在她身前的那个背影,眼中雾气迷茫,抬手揉了揉,慢慢又再度浮起来。 他不过就立在那里,明明手上的弓/弩机括已开,却并没要使的意思。 恰在此时,一旁有个刀客似发现他防备松懈,举到杀来,奚画吃了一惊,还没等开口提醒,便见一束刀光掠过,那人吭都来不及吭声,便已断气。 自他脖颈处溅出的鲜血乍然两滴落在她脸上,关何看在眼里不禁微怔,侧过身想替她抹掉,然而手才抬了一半却僵在半空。 她红着眼睛,一双眸子发狠似的望向他,又气又怒,泪水闪动,不经意就沿着脸颊滑下来。关何心中一凛,再不知如何是好,也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为了节省盘缠,奚画一路上吃得简单,舟车劳顿,沿途奔波,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面色青黄,瞧上去很不好。 关何何尝没看出来,刚开口要问,猛地意识到自己还带了面具,他犹豫片刻,放下手,仍旧转身背对她。 失神之际,山腰处的刀客被杀了个七七八八,余下生擒有三个活口。 底下便有一人上前复命:“堂主,这三个人如何处置?” 关何心绪烦杂,随口便道:“带回去,等庄主回来审问。” “是。” 把那刀客的头儿手脚绑上,其他人却也没闲着,忙忙碌碌在收拾尸体,花深里和西江两个就凑在一块儿聚精会神地往那边张望,只盼着还能有别的什么发展。 虽是已经背对她,但关何依然能感觉到奚画那一双眼睛目光灼灼,直烧得脊梁火辣辣的疼。他微偏了一下头,很快又转过来,思忖挣扎了许久,终是狠下心,举步朝前走。 “关何!” 他脚下猛地一停,竟是半步也挪不开。 奚画气得嘴唇发抖,指着他背影就道: “你敢再走一步!” 这一声她几乎用是吼出来的,中气十足,荡得满山的鸟雀都哗啦啦飞腾。在场众人无不讶然地往他俩方向看去。 见他果真没敢再走,奚画忿忿上前,绕到他正面,眸中似将喷出火来。 她踮起脚,伸手就将他所带的面具揭下。 阳光透过树影,斑驳的落在他脸上。 奚画低头瞧了一眼自己手里的面具,忽然感到酸涩难当,眼泪大滴大滴滚落,浸得领子上一道湿痕。关何心中不忍,只拿了衣袖替她擦泪,一言不发。 “谁要你假好心!”奚画挥开他,开口就反问,“既然当初一声不吭就走了,现在还出现作甚么?” 关何不知怎样回答,思索片刻,竟解释道:“……我只是听闻山下有人闹事,所以才来看看的。” “……” 那边的西江听得直拿手去拍身侧的树干,又是扶额又是叹气,直问道:“这小子是不是傻啊!?” 奚画简直话都快说不出来,她咬着牙:“这么说,救我还不过是顺手的咯?” “也不全是……” “不全是,那总有这想法咯?” “我不是……” 一语未毕,她就愤怒地把面具扔回他手里,扭头就走: “还真是感谢‘堂主’大发慈悲啊,像我这种烂命一条,不值几个钱的人,哪里配跟你说话!” “小四!” 眼见她当真说走就走,脑中虽还在犹疑,手却已一把扣上她手腕,“你去哪儿?” 奚画头也没回:“我回家!” “……我派人送你。” 听他这话,奚画更加气恼:“我才不要,我自己有脚自己走!” 这会子连花深里也看得直叹气:“怎么搞的,怎么搞的,怎么闹成这样!说一句挽留的话就有这么难?” 那边关何还在坚持:“这一代路不好走,庄主在进山前设有奇门八卦之阵,你不认得路,恐怕走一天一夜也出不去的。” “我来怎么就好好的?偏偏走就出不去么?谁信你!” 奚画用力一甩,想要甩掉他,怎奈关何手劲甚紧,费了半天功夫却也没挣开,反倒是因动作太大,她脚踝一扭一下子就坐到地上。 “怎么样,有没有事?”她还未言痛,关何已是心疼不已,俯身就要扶她,转念却又急忙关切道,“方才伤到哪里不曾?疼不疼?” 他口气话语句句熟悉,听入耳中,只觉得心头委屈难当,奚画伸手去推他,忿忿哭道:“你理我做什么!不是说顺道才来看我的吗!反正我死我活也不关你的事,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我才没有担心,我才不着急,我才不想看到你,你回去杀你的人,当你的堂主,做你的杀手吧!我才不用你管!” 一席话她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的说完,在场众人听罢无不咋舌佩服。 关何看她哭得伤心,一时手足无措,只笨拙地安慰:“好好好,是我不好,是我的错,我不该不与你说一声就走的……” 奚画一面哭一面抽咽问他:“还有呢!” “我不该不写封书信给你。” “还有呢?” “……下次再也不会了。” “还有呢!” “以后一定改……” “还有呢!” “还有……还有什么?” 西江一拳锤在树上,着急得不行:“真是笨的可以!”他把袖子一挽,不住对关何做口型。 后者看了半天仍是一脸茫然表情。他讷讷收回视线,低头瞧着奚画,她的手腕太过纤细,似乎稍一用力就会断一样,即使他现下这样轻握着,却也在她肌肤上留下一道红色的淤痕。 关何松开,反是将她手合在掌心。 “还有就是……” 他垂眸深深吸了口气,良久才轻声道: “我喜欢你。” 奚画浑身骤然一颤,一时连哭也忘了,惊愕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他。 此刻倒不止她一人吃惊,那一干收尸的青袍人们也都不自觉停了手上工作,双眼一眨不眨。 奚画一把擦掉眼泪:“你……你方才说什么?” 关何迟疑片刻,继而微微一笑,伸手把她揽入怀中,偏头在她耳边低低言语。 她双目缓缓瞪大,而后又慢慢恢复如常,只把头埋在他怀里,一手拽着他衣襟,脑袋晃了晃,似在蹭眼泪…… 半晌后方小声嘀咕了一句。 饶的是关何耳力甚好,却也没听清她说的内容,不由低头问:“甚么?” 奚画抿了一下嘴唇,狡辩道:“没什么。” 他没再继续追问,感到胸中像是一块大石落地,心里格外舒畅。 而今什么不想去想,什么也不想去问。 她就在他身边,像是失而复得一样,这世间没有什么比这个词来得更加美好了…… 思及如此关何将她又搂紧几分,清晨中尚带凉意的阳光投射在背,两人静静相拥,心如明镜止水。 抱了一阵,他余光扫了扫四周,发现无数雪亮的眼睛亮晶晶地在往这边瞧。顿时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关何满心尴尬,急忙将奚画松开。 “小四……” “嗯?” 他脸上微红,为难道:“这么多人看着呢……” 奚画抬头望了一眼,骤然呆住,一个激灵坐起身,很是不自然地扯扯自己的头发。 关何伸手替她把散在耳边的发丝挽到脑后,随即波澜不惊地颔首看向周围,尚在瞧好戏的一干人等收到他这个眼神,立马敛容肃然,低头认认真真地接着收尸。 他暗暗叹气,袖子却被人悄悄拉了几下。 奚画抿了一下嘴唇,眼巴巴地望着他:“你……带吃的了吗?我有点饿。” 毕竟没用早饭,还跑了这么久,她体力早已透支,现在一休息,便觉得肚子饿得不行。 “没有。”关何出门匆忙自然也没料到她会饿,只好道,“我带你去城里吃饭。” “……好。”她正想点头,忽然又紧张道,“你带够银子了吗?我身上盘缠用得差不多了……怕是住不起客栈。” 关何刚欲开口,身后却有人含笑抢先说话:“来都来了,还住什么客栈呢?” 花深里从树下走过来,笑得愈发灿烂:“咱们山庄什么没有?就是厨子也比城里酒楼的好上十倍八倍,何苦还回去走这段冤枉路。” 第一眼看她有几分眼熟,奚画回忆了少顷,却不曾想起。 关何略皱起眉,思忖道:“这样……妥当么?” “有什么不妥当的?庄主又不在。”西江在旁帮腔,“何况就是在了也无妨,他既没让涉风动她,只怕也无意取她性命。” 说完,又正色提醒:“别忘了你自己伤都还没痊愈,这会子又陪她往城里去干什么?” 前面一番话虽听得一头雾水,但这一句奚画倒是明白,忙拉住他: “你受伤了?” “没事。”关何轻拍她手背,宽慰道,“小伤而已。” “走吧。”花深里笑道,“这边也收拾好了,你什么事都瞒着人家,好歹让她去你的地方瞧瞧看看,否则岂非是不公平?” 闻言,奚画倒是很赞同,神色正经地对关何重重点头。 “……” 左右想不出推辞的言语,他轻叹一声,只好应允:“好吧。” ☆、第63章 【眼前朝夕】 一炷香时间后,奚画站在明月山庄大门前。 日头已经上来了,阳光洒在那青石上墙,檐牙斜飞。楠木虽非金丝,但于朝阳照耀下仿佛镀金一般流光闪闪。 她张着嘴看了半天,又左右瞧了两旁,外墙一溜穿入树林内,竟看不到尽头。 尽管早想到此地会是非常气派,然而亲眼见了还是令她无比吃惊。转念又想,一个小小山庄都能如此华丽,那宫廷里不知又该是多富丽堂皇? “走了。” 回头她还在原地仰头打量,关何不由上前去牵她的手。 “在看什么?” “没什么。”奚画收回视线,随他往山庄里面走。拿眼神小心瞄着四周,忽而有些心虚地问道: “庄里会有很多人吗?” “……也还好。”关何想了想,“庄内一般会留个百来人守着,以备不时之需。” “哦。” 沿着游廊一路走,还不到半盏茶功夫,却逢上不少人,大多是见着他二人经过便伫足,颔首施礼。 到底是知规知矩,从头至尾眼神也不曾多看奚画几眼,虽然如此,她还是感到十分尴尬,这都不像是正常走路了,反倒和巡抚来城时,知府大人领百人迎接的场面相似得很。 她只得躲在关何身后,亦不敢随意乱瞧,心道:这可全都是江湖上杀人不眨眼的人啊,自己活了大半辈子,以往只在茶肆里听书时听到,而今却还同他们待在一个屋檐之下,简直就像在做梦…… 从游廊出来,前面便是一方花园。 奚画这才想起什么,凑到他旁边问:“我们这里要去哪里?” “去我院子。”关何偏头朝她一笑,解释道,“来得突然,怕是也没空安排合适的房间。况且,我也不太放心你。” 奚画听得心里一暖,握着他的手不由紧了紧,然后又开开心心地问:“那我们几时回去?我只留了封信给我娘,走了这么久,她铁定担心死了。” “……”闻言,关何脚步略一迟疑,他沉默了一阵,才慢吞吞道,“等我向庄主禀明,过几日再走。” “好。”奚画心不在焉地点头,未曾注意他表情。 两人正从拐角绕过去,怎想迎面撞上个人。觉察到关何牵着她的手瞬间颤了一颤,奚画好奇地抬头去看。 这来人穿着一身绛紫锦袍,袍上以金丝绣有云纹,腰坠三块琳琅玉佩,拇指上一个翡翠扳指,颈下还有一串貔貅璎珞,浑身上下玉石叮当,似乎是恨不得把所有好物尽数戴上。 一见是他,关门连忙松开手,只把奚画掩在背后,俯身施礼。 “庄主。” 原来这人就是明月山庄的庄主? 奚画禁不住偷偷从他背后探出头来瞅,不想,才抬起眼皮,那人目光冷冷扫过来,锐利得如同刀子一般,吓得她赶紧缩回头去。 早间听西江说庄主有事出门尚未归来,关何才胆敢带着奚画进庄,而今乍然在此地碰到他,一时紧张担忧,不觉连手心都渗出汗水。 “回来了?” 他语气清淡,听不出什么异样,但莫名的森寒之气便是奚画也多多少少感受到几分。 后者没有答话,许是也不知该回答什么。叶君生等了半晌,抬袖装模作样地弹了弹袍子,又将手负在背后。 “平时无事就好好休息,庄主我还给你安排了不少生意,就等着你伤好了。”他若无其事地在他肩上拍了两下,仍旧大摇大摆往回廊前走去。 待得叶君生走远,奚画才敢冒出头来,她松了口气,望着关何:“你是不是欠了你们庄主银子啊?怎么感觉他对你……很有敌意。” “没事。”关何摇摇头,笑道,“他一向如此,你别往心里去。” “哦……” 关何的院子就在台榭的尽头,院子不大,但房中很是宽敞。不过由于也不常住的缘故,内里摆放之物并不多,除了必需的东西,也就几个放着弯刀弓/弩的武器架子,瞧着格外空荡。 奚画是看什么都新鲜,屋里屋外转了一圈,正见窗边卧着那只白隼在低头打盹儿,她几步就走上去歪头打量。 这畜牲倒是好命,把她往火坑里推,自己却跑这里来睡觉,越想越觉得不甘心,奚画取了地上散落的一根羽毛就往它嘴边挠。 眼见她玩得高兴,关何微微一笑,放下身上的装备,转身就将往外走。 “你去哪儿啊?” 奚画猛地抬起头来,甚是紧张地看着他。 “我去给你拿点吃的来。” 闻得此话,她才稍稍安心:“那你快些回来……” 他颔首淡笑:“好。” 终究是被她弄得睡意全无,白隼张开翅膀抖了两下,自顾往窗外飞走了。奚画展目看去,青山如画,云烟缭绕。 不承想自己还真找到这里来了,回忆前些天的经历,倒觉得很不真实。 并未等多久,关何就提了个食盒推门进屋,打开盒盖,里面的饭菜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正好赶上午饭,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都挑了些。” “我不挑食,都爱吃。”她把碗筷拿出来,笑嘻嘻道,“葱除外。” “好。”关何也笑道,“那就把带葱的捡来给我就是。” 一碗饭盛的都冒尖了,奚画是第一次饿成这样,头埋在饭碗里,筷子叮咚叮咚扒饭,风卷残云似得就把满桌的菜消灭完毕。 关何看得怔忡,忙给她盛了碗汤递上去。 “你慢点吃……” “嗯、嗯!”就着汤把嘴里的饭咽下去,奚画心满意足的呼了口气,这才开始慢慢拿勺子舀汤。 “你都不知道我今天跑多快。” 她一面喝,一面得意:“从城里一直到山腰,让雷先生看到了他准夸我不可!” 说话时她脸上带笑,但神色间的疲倦任谁都看得出,关何听得心疼,静默片刻方皱着眉头轻声问她: “为什么要来这里?” “……在平江待着,不好么?” 奚画舀汤的手一停,她把勺子放下,嘴唇轻抿,抬眼就瞪着他:“你还说!都是你……一封书信也不留下,就走了。” 她狠狠往眼角抹了抹,气恼道:“那江明会武功,一直没过堂,也没被送去大理寺,夜里就我一个人在家,房里黑漆漆的……烛台又老是晃个不停。 好几个晚上了,总觉得有人盯着我。”越说越害怕,她禁不住红了眼圈:“可你又不在!” 关何心头歉疚,柔声道:“那怎么不去找宋先生,或是尚远呢?” 奚画不答,反而问:“那城里闹采花贼的时候,你怎么没让他们在我家里守夜呢?” “……”被这话问住,他良久无言以对,这一瞬,忽然就明白了她的心意…… ——“……你怎么都不担心我呢?” ——“送你的,要收好哦。” ——“姑娘家若是端午时送你荷包,那可是定情之物啊。” 关何伸手抚上她脸颊,极轻极轻地将她眼角泪水擦去。 “你不怕我吗?……不介意,我曾杀过这么多的人?” “怕,当然怕。”奚画点头说得干脆,语气却是轻飘飘的,“可我有什么办法?谁叫那个人是你呢……” 她喃喃念道:“是啊,为什么偏偏是你呢?若不是你,我也不会这么伤心,这么难过……” 关何深深望着她,伸手握住她的,哽声道:“这是我自己做的孽,往后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好。”她依言点点头,然后又猛的摇头,“不好不好,我娘说这一世作孽太多,来生定不会好轮回的。从现在开始,每天晚上你得跟我一起念经!” 他觉得好笑,却只是顺从地颔首:“好,你说怎样就怎样。” 瞧他待自己一如既往,仅剩的一丝顾虑也消散无踪,奚画亦笑吟吟地看着他,把另一手也覆在他手背上。 两人就这么痴痴对望了半晌,门边忽闻得一声轻咳,关何忙松开手,奚画低头继续喝汤。 红绣站在那门外,眉眼一弯:“我好像来得很不是时候啊。” 知晓她是来看自己伤势的,关何遂起身让她进屋。 这人奚画不认识,但看情形,似乎和关何熟识,她放下碗筷,一时也不知所措地站起来。 “姑娘接着吃就是,不用在意我。”红绣示意怀里的药箱,含笑道,“我就来给小关把把脉,换一道药。” 奚画微愣:“他病了么?”说完,又扭头对着关何,“你病啦?” 红绣朝关何那里看了一眼,似笑非笑道:“受了点轻伤,不碍事的。” “小关坐下吧。”她抬手指了指碧纱橱内的床榻,“听说你今儿出去和人动手了,我伤口有没有裂开?” 他如是道:“没有。” “嗯,那就好。”红绣将药箱放下,伸手就去解他上衣,奚画立在一边儿尚懵懵懂懂地在胡思乱想之间,蓦地见他褪了外衫露出胸膛,这才感到羞涩,赶紧背过身去若无其事地看窗外的风景。 红绣余光把她适才动作瞥在眼里,不动声色地抿唇一笑。 药膏换了一种,是去疤的。 如他这般常年在外闯江湖的,难免身上有伤,虽是无伤大雅,但念及关何尚且年幼,红绣还是格外贴心照顾了一下。 敷好伤口,关何取过衣衫披上,红绣却收拾着药走到奚画面前。 “姑娘。” 奚画不解地转过头。 红绣把两个瓷瓶放到她手里:“红瓶内服,蓝瓶外敷,早晚各一次,记清楚了么?” “嗯……嗯?诶?”她捧着手里两个药瓶,讪讪道,“我……给我这个作甚么?” “我事忙。”她笑容温柔,理所当然道,“等回去了,自然是你帮他敷药啊。” “我、我?可是……” 还没憋出话来,红绣就欠了欠身,提着药箱带上门出去,临走前倒不忘对关何留个眼神。 后者略显尴尬。 奚画把瓷瓶放到眼前,为难地左看右看,咬着嘴唇纠结了好久,方是朝关何投去求组的目光。 他莞尔笑道:“给我吧,不用麻烦,我自己能上药的。” “伤在哪儿啊?”奚画走到床边挨着他坐下,刚刚不敢细看,这回认认真真地把他瞧了个遍,才在他脖颈上发现一道深红的伤痕。 “……怎么伤的?” 她用手指小心翼翼抚过,看那痕迹吓人,不由心疼道:“是不是很疼?” “都结痂了,哪里会疼?”关何笑得风轻云淡,只把她手拿下来,却突然岔开话题,“小四,你困不困?” “呃?是有点。”上午发生这许多事,就是身体不累,精神也倦了,奚画眨眨眼看他,“怎么?” “你若是累,就着这床睡下吧。”他淡淡道,“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哦……那你、你几时回来?”她眉头轻蹙,显然是心里不安。 “很快的。”关何在她手背上轻拍,“你睡醒我就回来了。” 奚画一面点头,一面又威胁道:“……你别骗我,不要又是一声不吭就走了!” “不会……困就睡吧。” “……那好。” 关何退出碧纱橱,将门关上,又在门外等了许久,隐约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这才起去推开门。 午后日头毒辣,照得周身不自在。 他闭目定了定神,径直往书房方向而去。 ☆、第64章 【天长地久】 屋外暑气难当,夏蝉在枝头吱吱呀呀叫个不停,声音此起彼伏,连绵不断。池子里微风不起,波澜不兴,滟滟的水纹反着日光,很是晒眼。 红绣把窗上的竹帘降下来,房内便陷入一片幽暗之中,见状底下的丫头忙去掌灯,亦有两个换上新茶奉在桌,又悄悄退出去。 书房中安安静静,只听到叶君生拿指腹拨佛珠的声音。 他靠在竹凉椅上,一手撑头,一手持了串血珀佛珠漫不经心地数着,过了一阵方抬眼去看那个还单膝跪在前面的人。 红绣立在棋盘边,颇有些担心地朝关何的方向瞅了瞅,然后又轻叹气,低头收拾棋子。 “跪这么久了,有话就直说。”叶君生把佛珠丢在案几上,抬手端了茶水来喝,“庄主我还有事,没功夫在你身上费事费时。” 关何垂首应了声是,随即沉下嗓音:“属下想留在书院。” “呀,想留下啊?”叶君生一面喝茶,一面却笑道,“这么说是想通了,不打算走了?” “……”静默了片刻,关何仍旧迟迟回答,“……属下亦想拿解药。” 听得一声“啪”响,大约是他将茶杯狠狠往桌上一掷,关何不敢抬头。 “你还真是敢说啊?!”叶君生气得发笑,指着他就道,“天底下就有这么好的事儿?你怎么不想想我肯不肯?” “属下这些年,替庄主办了不少事。出生入死,赴汤蹈火,从不有半句微词。”关何句句诚恳,“属下只是想拿回自己的东西……庄主当年,不也答应过,会许我自由的吗?” “你这是在跟我算账?”他声音一冷,面无表情,“你可想过,若如不是我,你早在定州就死了,还能活到今日?” “是,庄主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从今往后,庄主若有差遣,属下定当万死不辞。” 叶君生拍着扶手就喝道:“那你还来跟我说这些?” “可我需要解药!”他依然坚持,“还望庄主成全。” 叶君生咬牙切齿:“那我要是不给呢!” “……” 关何犹豫少顷,这才慢慢开口:“属下并不认为……刺杀顾思安,除我之外还有更好的人选。” 他壮着胆子,一句一顿:“我已在书院潜伏半年,纵然他身边千百兵将,我也有把握能取他项上人头,冯香主纵然轻功再好,但论手段远远应付不了这等场面。” “怎么?你还在威胁我?”叶君生嘴边仍含笑,语气却是森森阴冷。 “属下不敢。”他微微抿唇,皱眉迟疑了片刻,忽然撩袍,直挺挺地朝他跪了下去。 这一动作连那边得红绣也暗自一愣。 “庄主,算我求你!” 他将头一垂,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如此低声下气的跟他说话。叶君生脸色渐渐缓和,手指在扶手上轻叩,只是看着他,一言未语。 忽然有点好奇,是不是只要自己不开口,他就得这么一直一直跪着? 心里不禁冷笑,正要说话,蓦地见他双手撑地,头慢慢的磕了下去。他怔在当场,才到喉中的讽刺之词却怎么也说不出…… 依稀想起那年大寒,在定州荒芜的郊外,漫天白雪飞扬,官道上战火的痕迹,斑斑驳驳,不甚清晰。 他曾也跪在雪地里,朝他磕头。 …… “起来吧。” “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叶君生的义弟了。” “有我一口饭吃,就决计不会饿着你。” 爹爹那话说得真不错。 山庄里,没有谁是会一辈子留下的。 轮到他也一样。 不会有人,能随他一生,筵席散场,总归是要走的……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叶君生放下撑头的手,淡淡道:“你起来吧。” “待取了顾思安的人头,我自会把解药给你。” 关何松了口气,竟没想到他真的应允,当即抱拳哽声道:“多谢庄主。” “现在谢我还太早了点。”他又把案几上搁着的佛珠拿过来,慢悠悠的拨,“在此之前,你还是我明月山庄的人,我嘱咐你的事,不得拖延。” “是。” 他颔首施礼,而今只要能拿到解药,做什么他都愿意。 “行了。” 叶君生抬手挥了挥,“你下去吧,我累得很。” “是。” 关何站起身,依言退出去。 瞥见他走远,红绣把整理好的漆盒合上盖子,偏头对叶君生笑道:“庄主果然还是心疼小关的。” 后者不以为然地哼了声,闭目养神:“我心疼他?我不过是心疼我的银子。这事儿没了他,旁人还真办不好。” “庄主会给他解药么?” “不给!”叶君生数佛珠的速度稍稍加快,皱眉沉默了许久,又补充,“横竖先稳下他再说,拿不拿,看他造化了。” 红绣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指尖往那棋子儿上一撩,光滑如玉的黑曜石反出椅子上的人影来,轮廓明朗可见。 * 约莫是前几日太过忙碌,奚画这一觉睡了整整三个时辰,直到夜里戌时才醒。 关何果然不曾骗她,一睁眼便见他坐在床边,目光盯着虚里,似乎在想事情。 奚画扬手往他眼前挥了几下,关何睫毛一动,方是发现她醒了。 “你想什么这么入神?” “没什么。”关何微微一笑,岔开话题,“你睡得可真久。” “这什么时辰了?” 偏头去看滴漏,奚画自己都吓得咋舌。 想是累得很了,多休息一下也是好的。关何在她手上握了一握: “先把衣服穿好,我去拿吃的。” “哦。”她刚点完头,又自嘲道,“睡之前吃,睡醒了还吃,这日子过得可颓废。” “难道要天天累着才高兴?”他笑道,“你都瘦了一圈了,正好补补。” 闻言奚画就去捏自己的脸,一揪下去是没什么肉,她不在意地扬扬眉:“胖又不好看。” 关何摇了摇头,转身出门。 用过饭后,天色已经大黑了。 由于院子里床榻只有一张,为了避嫌。关何还是派人又搬了一张放到碧纱橱外,只把自己的床让给她,中间隔了扇昙花雨丝的屏风。 然而睡了一下午,奚画此刻自是毫无倦意,趁着夏夜星辰灿烂,她索性把竹凳放出来,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常德比起平江要热很多,幸而这是在山里,前几日住客栈的时候倒把奚画闷得整夜整夜睡不好觉。 山间草木繁盛,枝叶茂密,一抬头树枝遮天蔽日,只能从一方小小的空隙里看到疏疏朗朗几颗星。 关何亦挨着她坐下,两人望着穹窿看了一阵,忽然同时开口: “我有话问你。” 互相都愣住,奚画笑了起来:“你先说吧。” “……我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还是你先说。” 她两个拇指在腿上不停的搅着,似在考虑怎么言词。 “我不知道怎么和我娘解释这事……”奚画转头去看他,“她好像比我还信任你,若是让她知道你是……” 她顿了顿,后半句话并未说完整,又问他:“你……就不能不做杀手么?” 良久没有回答的寂静。 奚画正琢磨着要不要说,你觉得为难我就不问了。关何却忽然应声: “小四……其实,我有一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 “什么事?” 他垂眸看着院里洒了一地的月光,轻轻道:“我之所以来到书院,便是为得一个任务。有人雇重金,要我杀一个人。” 奚画不自觉咽了口唾沫:“杀谁?” “……眼下我还不能说。” 她有些不解:“为什么啊?” 关何认认真真对她道:“这些事情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本来让你来山庄我已是冒了极大风险,想着庄主不知道最好,可如今他看到了你,怕是往后会以此要挟我。” “要挟你?”奚画想不太明白,“你果然还是得罪他了?” 关何避而不答:“明月山庄有很多秘密,有些连我不曾晓得,知道得越多你就越危险,我怕到时候庄主就是不杀你,也会派人时时刻刻盯着你。届时庄内高手如云,恐怕就是我……也不能护你周全。” “我……我懂了。”她点点头,“不问就是了。” 关何轻叹口气,抬手抚上她脸颊,唇边噙着笑,眼神温柔:“我已和庄主说好,等此事一了,我就离开山庄。不用等很久,就在今年年底。到那时,我们便成亲,好不好?” 奚画微微怔了一下,立时笑道:“好啊。” “你……”问的太快,她也答得太快,关何尚有些不确定,“你当真愿意嫁我么?” 奚画玩笑道:“嫁你可以,你得拿八抬大轿娶我进门才行哦。” 瞧她绽开笑颜,关何心中感动,月光照处眼底似有泪花,也微微一笑:“好,八抬大轿哪里够?便是铺十里红妆都使得。” “这话可说大了,到时候没有,我看你怎么办?” “有的。”他倒是说得真挚,“怎样都会有。” “那你往后是不是都不杀人了?”奚画问得小心翼翼。 “嗯。”他点点头,“待得此间事了,我便再不涉足江湖。” “你从前……”她顿了顿,“你从前杀的人,都是些什么人?你认识他们吗?” 听她问这个,想来是心里尚存顾虑,关何也不知怎么回答才不会令她讨厌自己,思忖了好一会儿。 “我在中原认识的人不多,除了山庄,也就剩下书院之内的……一般这种事都是庄主安排,我也很少问,不过大多是商场上的生意人,也有在朝堂上做官的,但是近几年官府查得严格,也就不常接这种生意。” 奚画哦了声,突然紧张地看他:“那有普通的老百姓么?就是像我这样的……没什么钱也没什么地位,平日里安安分分过日子的。” “小四。”他摇头笑得无奈,“没有人会花大价钱杀这种人的,你觉得值?” “……”端得是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尽管听着有点子身份歧视在里边,但奚画不仅没恼,反而高兴。 “那好,太好了!生意场上得罪人是常有的事,富贵人家一有钱了都是财大气粗,把谁都不放在眼里;至于那当官儿的么,眼下朝廷里清廉的官儿能有几个?肯定也是些搜刮民脂民膏的大贪官,死不足惜。” 说完,又觉得不妥,她忙轻打了几下嘴巴子:“哎呀,到底是死者为大,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 忙双手合十朝明月拜了拜,嘀嘀咕咕道: “罪过罪过,我方才无心的,啊无心的……” 听她这番话一字一句虽是自我安慰,却是在为自己开脱,关何心头酸涩难当,又是感动又是欣慰。这一刻,只感慨自己前世到底修了多少福气,今生才能遇上她…… 思及如此他伸手缓缓拉她入怀,下巴抵在她头顶,闭目轻叹。 “我一定会让你好好的……” 奚画握上他的手,十指一扣,也低低道:“你也要好好的。” “嗯、嗯。”他重重颔首,将她又搂紧些许。 头顶繁星闪闪亮亮,院里树影横斜,枝头上立着只白隼,眼睛瞪得奇大,在往这边瞧。 眼前飞过一只夏虫,关何抬手挥去,蓦地想起什么来,低头对她道: “对了,我还有事要对你说。” 奚画正看着月夜出神,心不在焉:“嗯,你说。” “其实……我不是汉人。” “哦……哦?诶?!”她猛地从他怀里坐起身,讶然道,“你不是汉人?” “嗯。”关何担心地观察她表情变化,“你很介意吗?” “嗯……不不,不是。”一时快没反应过来,奚画愕着两眼似乎难以置信,“你不是汉人,那你是?” “我生在西夏,长在中原。”关何朝她笑道,“出生时由于国中两派内斗,民不聊生,爹娘就带我逃到宋地,不想后来又逢上宋金交战。一战打过去没有及时撤出城,等醒来就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不承想他还有这样的过往,奚画心疼地看着他:“那后来呢?你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我是在定州乞讨的时候被庄主捡到的。”他解释道,“那时他还不是庄主,只问我愿不愿意跟着他,因为没有吃的,我自然是选择随他一起。再后来到了山庄就开始日日习武,庄里那段时日也不太平,老庄主还未过世,大公子就开始蠢蠢欲动,几波人打了一年,直到大公子病死,庄主才接手山庄的。” 现在想起来,也难怪庄主会发那么大脾气。 当初说好的追随他,结果到头来自己却食言了…… 关何歉疚地望着虚里伤神:“庄主能走到今天也吃了不少苦,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我却要在这个时候离开……是我对不住他。” 瞧他好像十分自责,不过这个时候拿什么话宽慰也都不过是旁观者之见,奚画不好开口,只轻轻牵着他的手,未言一语。 ☆、第65章 【我无尔诈】 在山庄小住了两日,到底是人生地不熟,奚画并不敢乱跑,只成日在屋里呆着,偶尔逗逗鸟。 但关何好像很忙,除了吃饭别的时候极少见到他。 后来实在是无聊得很了,她便偷偷溜出门,可还没走多远,却被一个笑容很是促狭的男子领着去找关何。 那是她第一回看见他训练人箭术,动作和言语都甚是严厉,底下一帮人听他呵斥,连大气也不敢出。 怪不得瞧他骑射那般好,让雷先生教他,倒是委屈他了。 刚拉了一弓,关何余光就瞥到一旁双手抱臂满脸堆笑的西江,视线再一偏就瞧到他旁边站着的奚画,他微微皱起眉,放下弓就朝这边走。 “你带她到这儿来作甚么?” 西江两手一摊,耸肩道:“人家在找你呀,我这不是助人为乐么?”说完,却拿手掩在嘴,悄声对他耳语:“特意带姑娘来瞧瞧你的风采,保管叫她对你另眼相看。怎么样?是不是很够兄弟?” “胡说八道。”关何无奈地摇摇头。 从来都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在心底宁愿她一直记着书院里的那个关何。毕竟,夜北并不是什么好人。 “小四,回去了。” 他刚走上前,奚画已自自然然去牵他的手。 “这就走了?你不忙啦?” “也没什么好忙的……”低头见她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瞧,关何被看得浑身不自在。 “……作甚么这样看我?” “没有。”奚画弯眼一笑,“方才见你教人射箭,感觉好奇怪,我好像都不认识了你。” “……我很奇怪?”他心里不由不安起来,“是太凶了,还是教的不好?” “那倒没有。就是觉得和平时的你不一样。”她虽是随口一说,并没多想,但关何却不自觉胡思乱想。 果然…… 以后还是多留心些。 “可这会儿我也闷得慌。”她挠挠耳根,“咱们几时能回平江啊?” “嗯……事情也剩的不多了,我们明天一早就启程。” “那我晚上去收拾行李,这么久没去书院,尚远可想念你了。”说到此处,奚画胸口一痛,扶额就叹道,“我落下这么多功课,也不知回去还补不补得上。” 闻言,关何收了思绪,很是奇怪的看她:“你还要考女官?” 她一时不解:“干嘛不考啊?” “我是想……”他笑了笑,尽量捡着不尴尬的词儿说,“你若是考上了,届时岂不是就要进宫?” “……”竟然都忘了答应他成亲的事儿了。奚画颇感内疚地刮刮脸颊,“是、是哦……可我这就不去书院了?好像有点可惜。” 她眼珠子滴溜一转,忽然拍着他肩膀:“不行,我还是要去。我不考你得考啊,我可要好好督促你才是。” “我?”关何愕然指了指自己。 “那是当然,你不去赴考,往后怎么办?”奚画摇摇头,“难不成你想去经商?看你这头脑也不灵光,还不如考个武状元实在点儿。” “赚钱的法子这么多,何必非得吊死在科考这一棵树上?”他不以为意。 “哦,你怎么赚?又要重操旧业去杀人啊?”奚画撅撅嘴,“不行不行,我说去考就一定得去!” 说着便拽上他衣袖便火急火燎往前走:“你可有一个月没去书院了,只怕忘得比我还多,眼下就得给你补补。” “……我想起来庄主方才唤我去一趟。” “想溜啊?门都没有,什么事要去一趟?不如我也去好了。” “……” 西江望着垂花门里越行越远的两个人,步子轻轻巧巧一侧,摇头笑叹。 * 次日清晨,正是昼夜交替的时辰,天还未大亮,暮色稀薄,恍恍惚惚的一片蓝色。 山庄大门前停了一架蓝布幔子的马车,车外瞧着很是普通,里头却一应俱全,连马都是挑的上好的两匹雪驹,此刻正低头甩着蹄子,不时呼哧几下。 因时候尚早,庄内人不多。来送行的也唯有花深里一人,她将包袱交到奚画手上,颇有几分惋惜: “姑娘这就走了?我还想着找你说说话儿,哪知庄主偏偏这些时日派我出门……” “你有空来平江找我啊。”奚画接过东西,笑吟吟道,“我倒是不忙,闲得很。” “真不忙?”花深里神秘兮兮地朝她眨眼睛,“都跟了我们小关,每日还能不忙?” “……”这话臊得她简直接不下口,只巴巴儿的抱着包袱沉默。幸好天色暗着,也看不清她脸红。 “好了……” 关何轻咳一声,脚步挪了挪挡在她跟前,“我们就先走了,若有什么事,你仍飞鸽传书给我。” 花深里点点头:“成。” 正转身要上车,背后却听到一阵朗笑。 “大早上的,天都没亮,这会子赶着走,还是躲我们不成?” 他回头看去,庄内花台旁,正有几人缓缓行来,那大步流星走在最前的是涉风,尽管脖子上缠了条白纱布,血还隐隐往外渗,他却是不管不理,动作上豪不在意。 “你小子现在有媳妇儿了,也知道避嫌啊?”脚下站定,他胳膊一把环上关何脖颈,然而关何还高他几分,只得把他头压下来,打趣着悄声问。 “听说小丫头这些天都和你住一块,可洞房了没有?” 关何面色微窘:“……没有的事。”担心她听见,不时还得偷偷往身后瞟。 涉风甚感失落:“啧啧,怎么能没有呢?这多好的事儿啊,天时,地利,人和,旁人求都求不来的,你小子真是浪费良辰好景!没得让人家姑娘失望。” 关何涩然一笑,还不知如何言说,奚画望着涉风,手握成全在另一手掌上轻轻一打,恍然道:“你……你不是上次在城里遇到的老大叔吗?” “咳……” 称呼挺新鲜,涉风松了手,装模作样地摆正姿态。 “小四。”关何垂首小声提醒,“这位是我的长辈。” “哦……哦。”她忙下意识地捂了捂嘴,随即脆生生唤道,“大哥好。” “诶!”后者想都没想就厚颜无耻地接受了这个爱称,两眼高兴得快要开出花儿来,“我大夜北十来岁,原说你唤叔叔也是一样,不过……大哥更好,大哥更好。” 他哈哈大笑,自顾品了少顷,才敛容对关何使眼色: “庄主也来了,你过去看看,怕是他有什么话交代。” 见到花树边佯装赏景散步的叶君生,关何心里一沉,颔首点头:“好。” 头顶闻得鹧鸪在叫,这会子天都没亮,亦不知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他举目在叶丛里张望了好一会,直到听见脚步声方侧过脸。 “庄主。” 关何头埋得很深,抱拳施了一礼。 “嗯。” 叶君生将手头扇子展开,似笑非笑地哼了声:“还真是会挑时候,怎么?怕我挡着不让你走么?” “属下不敢。” “你最近胆子大了,我也懒得费口舌。别太把自个儿当回事,庄里上下不少你一个。” “属下明白。” 他拿扇子摇了摇,忽而“唰”地合拢,只往奚画的方向瞅了一眼。 “我说。” 他轻轻道: “你就这么信她?” “她可是知道你的身份,这么千里迢迢找过来,不觉得奇怪么?”叶君生语气淡淡的,眼睑一垂,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你,就不怕这其中有诈?” 关何眸色微变了一瞬,但即刻恢复如初。 “她不会。” “你知道她多少?”叶君生笑了起来,接着问,“她又知道你多少?这么死心塌地的把什么都交出去,若是到时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别怪庄主我没提醒过你。” 从未考虑过这种事情,关何一时沉默不言。 “去吧。” 叶君生也懒得再说话,“我回去补个觉,年纪大了,折腾一会子就觉得累。” 他仍是垂首而立,轻轻应了个是。 走回马车前,天边已吐出鱼肚白,关何偏过头,奚画正笑着在同花深里说话,心中莫名的安宁。 “小四,上车吧。” “好。” 就着关何的手踏上车沿,她还没忘朝花深里道别。 “路上小心点啊。”后者对她招手,“小关若是欺负你,记得告诉我,我保证叫他好看!” 周遭一群人都笑了。 关何起身上车,手肘将帘子一打,不自觉回眸看了一眼山庄。 ——“你就这么信她?” 他做了七八年的杀手,从来没信过谁。 可一辈子若是不信点什么,似乎也太薄凉了些。 如是一想,内心稍宽,关何将身子一低走进马车。 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要好走,加上这明月山庄的马匹自是比商队的马快上许多,才行了一日半,已到了江宁府。 眼下正遇上雨水多,每天只得闷在马车之中,好在奚画健谈,一路上倒也不觉无趣,只想着能快些回家。 这日,奚画莫名提到关何走后发觉自己被什么人盯着,却让他想起一事来,便把许久前在山庄收到的那张神秘字条之事告诉她。 “你说有人拿我威胁你?” “嗯。”他点头,“当时正好平江发生采花贼一案,起初我以为是同一人,后来擒住江明后才明白原来不是。” 奚画不解:“你怎知道不是了?” “我调查过,江明此人没什么背景,武功也平平无奇,山庄之外一向有人把守,且以他的资质是解不开五行八卦阵的。”说到这里,关何拧起眉,“那人究竟会是谁呢?” 听他这么一提,奚画也无端害怕起来:“难不成是你的仇家?” “不可能,我在江湖上没有仇家。”他口气甚是肯定,“山庄行事素来隐秘,即便是有人被生擒,庄主也会让其身上蛊毒立刻发作。就算知道夜北其人,也决计不知其行踪。” “那就奇怪了。”奚画缩在软椅上,托腮思忖,“按理说,与你有交集的,只是山庄和书院……可是书院的人,除了我谁会晓得你是夜北?……何况那时候,连我也还没弄清啊。” “是啊。” 他亦是深深沉吟:“若是我在书院身份已然暴露……” 那可就糟糕了。 * 马车行了三日,直到第四日傍晚,方抵达平江城,车夫是在城门口放他俩下去的,大约是不便进城,匆匆和关何道了一声就扭头走了。 从城门到朱雀街还有些距离,正好坐了这么久的马车,也该走路活动活动。 很少离家这般久远,而今回来,奚画自是十分开心,瞧着谁都觉得亲切。一去十多天,罗青想是早在家中了,也不晓得她看了自己留的信没看。 奚画脚步轻快,只想着快些回家,不多时遥遥看到自家院子里亮了等,她抚掌就笑: “我娘肯定在家了!你跟我回去,眼下指不定还能蹭一顿饭。” 关何含笑点头,还未开口,恰在此时,前面忽听到阵阵脚步声,急促往这边而跑。 刚入夜的街上,两旁的灯尚未点起,四下里暗蓝暗蓝的,他一抬头,街前一串提着灯笼的队伍在向此地移动。 耳边隐隐捕捉到兵器摩擦的声音,借着灯光,似乎看到来者一身黑蓝相间的服饰。 是捕快! “在前面,看到人了!” 关何脚步一滞,心中猛然一紧。 庄主的话一瞬间劈在脑海。 ——“你,就不怕这其中有诈?” ☆、第66章 【梧桐秋雨】 他往后退了一步,本能的伸手扣上腰间暗藏的弯刀,手腕却蓦地被她轻轻握住。 关何微愣一瞬,回头看她,正巧奚画也偏过身来,四目相对,她眉眼一弯,而后轻轻摇头。 他的手就那么摁着刀柄,却半晌没将刀抽出来。 趁着这个当儿,前面几个捕快已然走近站定脚,举灯照了照,一见是她,急忙扯着嗓子就朝身后唤道:“尚大人,人找对了没错儿!” 声音刚落,前边就听得一人匆匆而来。 “阿四!” 尚远穿了身官服,长剑在手,脚步行得飞快,走到奚画跟前上下一打量,眼看人好端端的没事,先松了口气,随即又严肃厉声道: “你跑哪里去了?这十多年没人没影的,也不说个去处,可让你娘担心坏了!” “咦?” 不想来者会是他,奚画挠挠耳根,奇道,“我不是留了书信给她么?” “那信能顶什么事儿!”不提还好,一提他就气得跺脚,“一句‘我将外出数日,勿念’就完了,谁知道是不是让人逼迫威胁所写,又是不是歹人特意设下的障眼法!好容易问道张伯说临走前见得你,你嘴巴倒是紧,却又不告诉他去哪儿。 南方那么大一块儿地,叫人怎么找?” 尚远说着便连连叹气:“我还派了人去江陵寻你跟着去的那商队,眼下人还没回来……好在你是安然无恙。” 奚画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怎么闹这么大,哪有你说这么厉害……” 不过是出个远门,还能设想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案件来,八成她娘就是被他给吓坏的。 “怎么不厉害?这些天平江城都翻了个底朝天。”那前头一捕头忍不住接话,“就是江明都给拎出来打了好几顿,因怕他底子里还掖着什么帮凶,姑娘若是还不回来,改明儿咱们就得挨个挨个沿着去江陵的路找过去了!” “哎,多的就不说了。”尚远向对面院子一颔首,“快去见见你娘吧,这几日她担惊受怕,吃不下睡不好,也让她安安心。” 一听完他这话,奚画心里登时内疚,正将应声,前边瞧得自家院子院门打开,罗青面色忧虑的立在门前。 “小四啊!” 她眼泪顷刻落下,走来拉着奚画又是哭又是笑,老泪纵横。 “娘……” “你这丫头真是越大越没规矩了!好好儿的,出什么远门,去哪儿也不说一声!亲戚邻里全问了也没见你去,你是要气死我呢!” 她一面说一面流泪,不过几日身子却比她还瘦。奚画看着心疼,忙抱住她一个劲儿认错道歉。 “都怪我不好,下次再也不会了……” 经此一事,母女两人都憔悴了许多,这么抱在一块儿,愈发显得瘦弱。 关何看在眼里,眉头轻蹙,心中歉疚不已,不自然地垂下头。心道,若不是自己也不至于害她们二人都如此伤神…… 此情此景,难免看得人心酸感动,尚远很是感慨地抱臂瞧了一会,似乎才发现旁边多了一个人。 “诶?”他戳了关何几下,十分不解,“你这家伙……怎么在这儿啊?” 关何轻轻侧身避开,并不答话。反倒是罗青抬眼瞧见,即刻明白过来,回头就问奚画:“你哪里疯去了?又是人家小关送你回来的罢?” 偷偷向关何瞄了一眼,奚画不置可否地笑道:“你走了,我一个人在家怪闷的,就去了一趟江宁。结果发现他正好也在,就把我架着回来了……” “哎,早就知道……”罗青唉声叹气,“你跟你爹一副德行,就呆不住,要出门可以同我说一声,我陪着你也好啊……瞧瞧,瞧瞧,又麻烦人家!” 关何觉得过意不去,不由开口: “青姨……” “没事,不妨事!”罗青抹了一把眼泪,笑道,“我决计好好教训小四,不再给你添麻烦。” “……”实在是受之有愧,关何为难地朝奚画看去,后者挑了一边眉毛,眼神示意:不打紧,这锅我背了! “你们……你们俩忙了这么久,都累了吧?”罗青招呼着关何,又对尚远颔首一笑,“来、来,青姨今日多烧几个菜,权当是代小四向你们陪不是了。” 虽说确实还没用饭,但尚远还是觉得要推辞两下。 “这……不大好吧?太叨扰您了。” “哪里的话,正好我买了鸡,你们先进来,我这就去收拾!”兴许是高兴,还不等人答应,她就转身往院里走。 “青姨,我来帮你。”尚远把袖口一挽,对底下一干人略使眼色,自己则快步上前。 四下里天色已经大黑了,街两旁有人掌灯,昏黄的烛光淡薄的照在身上。 静静站了许久,只等着四下里空无一人,奚画的声音轻如云烟: “关何……你方才,是不是以为捕快是我叫来的?” 他身形微怔,本想说不是,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因为那一瞬……他确确实实是那样想的。 “抱歉。” 他捏着拳,甚觉自责地别过脸。 明明已经互相坦然真心,在这时候他竟还不信任她。 蓦地,两颊却感到一丝微凉,奚画伸手扳着他的头转过来,漆黑的眸子里隐隐闪光,几乎和周遭夜色融为一体。 她唇边荡开笑意,踮起脚往他脸颊上亲了亲,然后又自自然然地说道:“若换做是别人,你只怕已经动手了,对不对?” “……”他骤然语塞。 “没事的。”奚画缓缓松开手,声音低低的,却是诚恳至极,“凡事都有个过程,慢慢来,总能适应的。” 说完盈盈而笑:“我不介意。” 她的话真真切切响在耳边,此时此刻,仿佛周围所有的灯都亮了起来,心里通明如镜。他,早已忘记这种被人原谅的感觉…… 甚至觉得在山庄受的那些伤全都无所谓了,便是再受一次,他也甘之如饴。 关何嘴唇微启,定定望了她许久,终是俯身在她嘴角边亲了一下。 “走吧。” 奚画正抬手要往脸上摸,他不动声色地拿了下来,淡淡道:“别让你娘等久了。” “哦……” * 九月初名为季秋,所谓自古逢秋悲寂寥,虽是才过白露,但从书院窗外举目看去,孔子祠前头尽是一片片的金黄落叶,铺的满满当当的。起先周二婶还拿扫帚扫,后来也就由着摆那儿了,因说也应景,好让先生学生们触景生情,作些诗词来。 讲堂内,冉先生仍旧喜欢拿着本书卷摇头晃脑的念,刚从一处空位走过,他脚步一停,眼睛一扫,即刻呵斥道: “关何呢?关何又哪里去了!” 奚画从书里探出头,禁不住扶额。 这才回来几日,他又不吭声地跑了,也不知在搞什么。 “先生……约莫他家里有事。” “又有事!?怎么不早些来告假!回回都是我的课,他是不是对先生我哪儿有意见啊?” “不、不是……冉先生哪里的话。”奚画忙摆手。 “真没见过这么懒惰的学生!院士也是,早撵出去了就没这麻烦了!”他把手负在身后,忽而一扭头,指着奚画道: “你若是碰到他,叫他把《古今贤文》给我抄五十遍,否则不要来上我的课!” “是……是……” 脚步一转,冉浩天把书拿在眼前,清了清嗓子接着诵读。 奚画头疼地仰首叹气,怎么觉得自从上次去了趟山庄回来,关何这迟到告假的行为非但没好转,反而变本加厉了。 坐在身侧的金枝拿书掩在口,挑眉对她小声道:“呀,眼下先生问关何直接问你来了,知道你最懂他。” 奚画吐吐舌头:“呸呸呸,少来调侃我,看你的书去吧。” 后者办了个鬼脸,回头翻了一页书。 因关何身份之故,虽然还没告诉金枝他两人的情况,但言语里她倒也不再遮遮掩掩。 午后,天空阴沉,如染铅色,很是厚重,不过多时暴雨就噼里啪啦砸下来。 这时节的雨也来得突然,一阵一阵的,许是过一会儿就停了。 奚画手头没带伞,只得这么安慰自己。但不知不觉到了下学时候,雨势尽管有减小,外头依然淅淅沥沥。 这雨下得毫无症状,讲堂内众学子只得干坐着等雨停。 门外陆陆续续有家里人前来送伞的,奚画讷讷趴在窗沿上看了半晌,后又提了笔替关何抄书。 罗青今日在绣庄住一宿,这会子只怕赶不及,就算她会来,大概也要等一个多时辰罢?前提是 她还得得空…… 颜七家的仆役早早就在门外候着,一人撑伞,一人持物,据说直接驾了马车停在书院门口。 “小四。” 回身见她还在写东西,颜七随口一问:“你家有人来么?不如与我一块儿上车吧?顺道载你一程。” “不用了。”奚画摇摇头,“我再等等。” 原本是客套话,不想颜七竟也没再多言,转身带着一干随从小心翼翼踏着雨水往外走。 奚画觉得内心很尴尬,幸好脸上没表现出很想跟她走的样子…… 雨下得久了,似乎天也被下亮了一般,白茫茫一抹。 渐渐地已是申时末刻,连勇谋那成日忙生意的爹都来接人走了,不多时,讲堂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奚画眼巴巴的站在门口瞅,一头盼着罗青能来,一头盼着这雨快些停了。可惜雨没停,反倒起了暮色,放眼望去,君子殿外竟是朦胧的暗色。 虽说上回见鬼是丁颜假扮的,可孤身一人在此多少有点害怕。 瞅着越来越晚了,奚画来来回回走了几道,把心一横,不行,再不走天就黑了,大不了……淋回去,喝一碗姜汤也就是了。 她深吸了口气,把书袋一提,正准备往前冲。 “小四。”在不远处,好像有人唤她。 奚画抬起头,漫天蒙蒙的雨中,有人撑着伞不疾不徐地朝这边走来,底下的黑靴溅着雨水啪嗒啪嗒作响。 在原地静静等他过来,纸伞往前一遮,头顶立时罩下阴影,奚画明明心里喜悦,嘴上却还不满道: “你怎么才来啊,人都走光了。” “……庄里有事。”关何微微一笑,抬手替她擦拭脸上的雨珠,“等很久了?” “没……”奚画扬扬眉,不以为意,“才下学,其实就等了一小会儿。” “走吧。”关何去牵她的手,握在掌心却觉冰凉,想来定是吹了许久的风,他并未道破,只将她手合拢在其中,握得紧紧的。 奚画倒是没察觉,自顾思索着饭菜,开口就问:“晚上你想吃什么?” “梅菜扣肉可以么?” “我没买五花肉,改成梅菜炒香干好不好?” “好。” 风雨残缓,点点滴滴,朦胧中,只见两人背影出了书院,走上长街,渐行渐远。 ☆、第67章 【一念成谶】 入秋后,日头也就没那么晒人了,加上前些天连着下了好几场雨,似是将书院的青瓦檐际都洗刷得格外清晰透亮。 沿着穿堂一过,在荷花池的尽头便是敬师堂,几个大红抱柱立着,房舍外搁了两三盆十八学士,这茶花难养,眼下还得摆在通风之处,然而因气候之故,尚不是开花时节,此时不过几片深绿的叶子,少许还掉落枯萎。 “啪”的一声轻响。 廊庑底下左先生拿着戒尺步子怒气冲冲,一脚踩上枯叶。 “院士!” 左元和走进敬师堂,把书本一放,满面怒容。 “哦,是左先生啊。” 曾澍远将手头的笔搁到一边,笑道:“什么事儿让你发这么大脾气?” “诶!不提了,还能有谁!”左元和朝他草草作了揖,扶额指着门外道,“那个关何,还有那个尚远,这俩毛头小子成日里没个消停的!不是打架就是吵架,从讲堂一路打到日月阁,整整横穿了半个书院!那势头简直比拆房子还厉害!” “可不是么?” 对面尚在看书的冉浩天深有同感,颔首道:“上回还直接在学堂里打了起来,简直是无视我这个做先生的!” “对对对!”左元和上前握着冉浩天的手,顿觉寻到知音,“不仅如此,两人的课试成绩也是一塌糊涂!” “放榜倒数一二非关即尚啊!” “是啊!” 窗边正弯弓如满月的雷涛闻言侧头来哈哈一笑:“是吗?我倒觉得这俩小子不错啊!年轻,精神头好!马上功夫拳脚功夫都不错,我喜欢!” 话音刚落,就遭到两记很不友好的白眼,雷涛咽了口唾沫,忙回头去专专心心挽弓。 一人言语不和,心里总塞得慌,左元和扭头去问那边还在俯身作画的秦书: “秦先生怎么看?” “哦……”秦书连头也没抬,只顾沾墨落笔,半天才慢悠悠道,“还好。”此人大概连关何尚远是谁都没印象。 “……”左元和亦不死心,视线一偏又去问宋初。 “宋先生呢?” “嗯,我么?”宋初手指在玉笛上摩挲,微微一笑,眸中闪过狡黠,“既是不中用,不如还是撵出去的好,书院也该清净清净。” “正是这个理!”这话直戳心窝,冉浩天忙对着曾澍远道,“院士你听听,宋先生都这么说了。我等对关尚二人所作所为那可是深恶痛绝,果然……还是撵出去吧?” 曾澍远撸着胡须,打着哈哈:“诶……正所谓有教无类,有教无类嘛……” “院士!”回回拿这句话搪塞,左元和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这一颗老鼠屎,那可得坏一锅粥啊,他俩不行没事,可若是糟蹋别人,怎生是好!” “要撵他们俩,现下还不是时候。” 这会儿,一直在角落里翻文书的景副院士忽而开了口。 此话听着奇怪,冉浩天琢磨了一阵,不解道:“怎么?撵人还要挑日子?” “这么说也不错。”景洪把手上的文书递给曾澍远,“院士,你且看看,这是张巡抚那边才来的书信。” “噢……”曾澍远揉了揉老花眼,凑近去仔细瞧,又板着手指头数了一回,“今年品仙节快到了啊,他不提醒我,我倒还忘了。” “依巡抚大人所言,届时逢着王妃生辰,瑞王爷可能会亲自来主持品仙会。院士,您看……” “嗯,是该先准备准备了。”曾澍远捏着白须,若有所思。 “难不成,您还想让他俩去?”左元和当即摇头,“不成不成,这事关书院颜面,他二人能顶个什么?不惹麻烦我都得去烧香拜佛,谢天谢地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啊。”曾澍远不以为意地笑道,“术业有专攻,你会的他们不会,他们会的,左先生可不一定会……” 即便知道此言不错,左元和仍是神色鄙夷,并不看好,刚要出语反驳,门口却又有个学生气喘吁吁跑来。 “先生,先生,不好了!” “关何和尚远在孔子祠那边打起来了!” 冉浩天抚掌一拍,摊手道:“瞧罢瞧罢,我方才说什么来着?” “孔子祠这般圣地,他俩都能打!果然是不可教也,不可教也!”左元和头疼地落了座,撑着额,不住叹气。 “不妨事、不妨事!”曾澍远笑容不改,左右安抚道,“我去找他们说说。” * 潇潇秋风,吹在脸上格外凉爽,孔子塑像的两肩上,分立了两个人。 一人身着藏青色劲装,右手把长剑一横,眼神犀利;对面那人却是一件书生青衫,连发带亦是月白色,双手抱臂冷眼看他。瑟瑟的风中,他衣袂飘飘,显得身形愈发清瘦。 尚远将长剑往前一送,冷声而喝: “关何,你我交手甚久,一直未分出胜负,今日就来决个高下吧!” “好。” 关何面色未变,只略一点头:“百招内,我若胜不了你,算我输。” “好大的口气!”后者显然被激怒,“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是不会上心了!” “诶、诶……”姗姗来迟的曾院士站在孔子塑像之下,拿手遮在眼上,展目去看那高高而站的两人,不觉纳闷他们是如何上去的。 “小关呐,有寒呐,咱们有话好好说,你们别爬那么高,一会儿若是摔下来怎么办……” “院士。”尚远语气坚决,“眼下就是圣上来了,我也不会挪动半步。事到如今,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徒;君子怀刑,小人怀惠’,成日里怎能将这死啊,亡啊的放在嘴边呢。”曾澍远仰望天空,感慨万分,“子还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这意思不正是要尔等言行谨慎么……” 说话间那上头二人早已喊打喊杀,刀剑相交,不过须臾却已过了几十招。 “白虹贯日!” “策马奔霄二十三式!” 底下的曾院士一脸正色地盯着孔子雕像,满心怀仁:“孔明亦曰:‘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 怎料话还没道完,头顶蓦地掉下一物,他尚未抬头,听得“砰”一声响,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 奚画急匆匆赶到的现场之时,只见祠堂外一片狼藉,孔子像竟连头都被人削去,地上碎石满地,杂乱不堪,曾院士则安详的躺在雕像之下,额头硕大一个包。 而关何和尚远却远远的立在一边儿,规规矩矩的啥也没说。 “你、你们俩又搞什么啊!” 奚画气得跺脚,“以往小打小闹也就算了,居然把院士都给!……” 关何与尚远齐齐一愣,随即十分默契的伸手指向对方。 “是他!” “是他!” “废话!”奚画恨不得抄起石头来砸死他们算了,“都什么时候了还争这个,还不把院士送去瞧大夫!” “哦……”两人这才反应过来,继而又同时去捞曾澍远。 “你抢什么!”尚远一把将人搂在怀,“院士由我送去就行了。” 关何眉头微皱,不由分说又夺了过来:“不必,我轻功比你好。” “你!你胡说!我们俩比过轻功吗?你就敢说比我好!”尚远不服气地又拖了在手。 两人来来回回扯扯拽拽,奚画看着被摇晃得口吐白沫,脸色如土的曾院士简直要抓狂。 “你们……你们别拉了,那是院士,是院士啊!” 正在这时,枝头忽的闻得一声鸟鸣,关何耳朵一动,当即松了手转头往旁边瞥去。梧桐树上,便有一只白隼展翅飞来,身轻如羽落于他肩头。 关何取下鸟爪上勾着的纸条,上下一扫。 “怎么了?” 白隼一向是送山庄的书信,瞧他表情变化,奚画多少猜到定是那边有事。 “没什么。”关何把纸条揉搓成一团收在怀里,突然站起身。 尚远也有些好奇道:“你家家书啊?” “不是。”他朝曾澍远瞅了一眼,又扭头对奚画道,“我要走了,三日后回来。” “什、什么?又要走?”她眉头轻锁,小声提醒,“可下午还有冉先生的课。” “你代我向他说一声。”想了想,关何还是道,“算了,我自己去。” “诶!”尚远把曾澍远往背上一背,唤住他,“你就这么走了,院士呢!?” “院士就交给你了,方才不是还争谁送他去看大夫么,我输了,你去吧。”关何此话说完,只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脚步生风地向敬师堂方向而去。 “喂,喂!”尚远喊了半天,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地瞪着前方,“这都什么人啊!明明是一块儿打烂的摊子,怎么偏偏留我一个人收拾!” * 大约是念及他年后就将离开山庄,自打回来以后,庄主派给他的事情一次比一次多,隔三差五就有书信字条。偶尔一去两三天,偶尔太远之处竟要耗上十多日。 尽管如此,关何如论怎样也会在平江城在书院呆上一阵。 他很喜欢书院,也很喜欢书院里的人。在无穷尽的杀戮中,这么和和平平的气氛,难得能让他感到一丝亲切。 入夜,周遭尽是如墨般的漆黑,难见五指。 此次任务是劫下一批从大理关外来的货物,据说云南苗疆一带的人擅用蛊虫,其会施巫术引蛊,令中蛊之人生不如死。 在施毒方面,花深里最为拿手,历代的无双皆练毒功,故而此次庄主也让她跟随前往。 前面的驿站内,几个尚透出光的房间逐渐熄了,又等了少许时候,关何才往身后打了个手势。 “无双,你带两人从正门去,我带一人自二楼破窗而入,你我厅中回合。” 花深里点头应声:“好。” 月色之下,几道黑影一闪,顷刻就不见了踪迹。 平江城,朱雀大街。 “嘶——” 奚画手上一抖,指尖登时被针扎出一个小孔,血珠子蹭蹭往外冒。 “哎呀,你看你,你看你!”罗青从绣架边挪过来,忙拿帕子替她擦拭,“都叫你平时没事的时候多练练女红,这么粗心大意的。” “我这不是在练嘛……”她噘着嘴小声反驳。 “练就慢慢儿练,别扎得满手是孔,你还要握笔呢。” “知道了。” 奚画把手指放到嘴里抿了会儿,目光往洒满月华的院中瞧去,心里莫名生出些许不安。 关何他应该没事的吧? …… 一日后。 武陵城郊,明月山庄内。 入夜已深,丑时刚过,正是凌晨之际,庄子上下却一径亮满了灯,檐廊下走来走去的都是人,手头有端盆的有拿水的有取布取针的,忙得不可开交。 小院门口,西江手指紧握,来回踱步,虽说已是秋夜凉爽的天气,然而他却急得满头大汗。 房中一点声音也没有,偶尔推门出来的,却只是端茶送水的侍女。 “怎会这样,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 涉风瞧他神情慌张,手臂微颤,赶紧上前宽慰道:“你也莫要太担心了,不过是中个毒,咱们绣绣什么病治不好?保准一会儿就还你个完完整整的无双。” “你别说了,你别说了。”西江挥开他,止不住地摇头,“这都医了两个时辰了!从江宁过来,足足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耽搁这么久,怕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好!” “诶……那、那怎么能这么肯定。” “庄主都在安排下一任的无双了!”西江停下脚,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你说还能好吗?!这人都还没去呢,他就要兔死狗烹了!” “嘘嘘——小声点,你小声点!”涉风忙捂着他嘴,使眼色。 “小声?避讳这些做什么?”西江冷笑,“上次青衣死,他不也是这样吗?要把自己人的心全捂成冰了才满意?!” “啧,你这孩子……” 屋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红绣一身单薄的衫子立在那儿,眉宇间有些憔悴。 “吵什么,闹哄哄的,还让人怎么休息?” “绣姐!”西江救星一般的冲上前,“她怎么样?怎么样啊?” “人是醒了,也有意识。”底下的小丫头替她披上袄子,红绣轻轻叹气,“不过那毒,我实在是解不了。” 她眼睑一垂,无奈地摇了摇头:“施蛊人已死,此毒就是无解。庄主给了几粒清心丸,合着吃还能撑一两月,也不知这时间里我能否想出别的办法,罢了,你先去瞧她吧……” ☆、第68章 【花深红露】 八年前,腊月之初,正是大雪纷飞的时节。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西江。 在宋辽边境,河州府以北的驿站外,她随着被俘的辽人,于宋军的驱赶之下往军营方向而走。 北方刚打完一场仗,战火一直烧到辽国疆土之内。她是随乡邻往上山躲的时候被宋兵抓住的,箭擦着脚踝而过,虽没伤到骨头,却也让人再也无法抬腿。 马蹄踩在腰上,狠狠的一下,宋军扯着她的头发将其从坡上一把拽下来,背脊上的衫子磨破,伤口混着泥和血。那人看在眼里,咧嘴一笑,顺势又扒了她余下的衣裳。 头顶的天空欲昏欲暗,指甲深深陷入泥土里,却没有半点能够反抗的力气。 同村被俘的人,除了她以外再无其他,随行的俘虏中大多是旁村的或是邻国逃难至此的百姓。只是并无一个辽兵。 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但遭一次打草谷,躲不掉若是被俘,下半生也就没有什么像样的日子可以过了。 她想过死。 偏偏要死也不那么容易,手脚被捆得结实,一路上还有官兵看守。 被抓去能是个什么结果? 她想都不敢去深想。 清晨,大雪初停。 这一队宋兵,赶着百头牛羊,十来个契丹女子,浩浩荡荡往河州府行去。 像是大丰收,每人脸上洋溢着的都是胜利的喜悦,收不回幽云十六州,夺不来故地,捡几个辽人玩玩似乎也是一样。 路过驿站,为首的军官渴了,要停下歇歇脚,她们一行也才能喘口气。 全都是弱质女流,从昨夜到现在却整整走了五个时辰,没有水喝也没有饭吃,官兵骑马她们步行,眼下他们吃饭,她也只能在旁看着。 脚上本就有伤,鲜血一直在淌,她走过的地方血迹斑斑,然而无人搭理,走着走着,血也就不再流了,只是嘴唇白的可怕。 自寻了个草棚坐下,跟前仍有个小卒立着,手里拿着馒头,边吃边喝酒。 那味道很香,明明是淡淡的香气,在此时此刻竟令她分外留意,只觉得周围弥漫的全都是食物的芬芳。 不自觉地吞了几口唾沫,强忍着别开头,调转视线的一瞬,她的目光却和一个人轻轻擦过。 那是一双如漆点墨的眼瞳,星眸如水,其中还带了一丝怜悯。她微微愣了下,又多瞧了对方几眼,发现他的相貌倒比眸子还要让人舒坦。 清清朗朗的,美得仿佛是画里走出来的。 早听中原有“眉目如画”的说法,今日一见,倒真是所言不虚。 呆呆发了会儿神,愕然看到那人似也在打量自己,她忙收回视线,皱着眉垂首。 心道,这是宋人。 所有的宋人,皆为禽兽。 正在心头千遍万遍凌迟着宋军,耳边蓦地听到袖袍翻动的声音,未及转目,身上确觉一暖。她讶然瞧着肩头所披的那件灰鼠的大氅,讷讷地转头。 那人容貌清俊,唇边含了一抹温然笑意,张口轻轻说了一句话。 可惜,那时的她并不很懂中原话,亦不知他言语何意,只茫茫然望着,温暖的披风里裹着满是伤痕的皮肤,暖意渗透骨髓。 见她半晌仍在那儿呆呆的,大约对方也猜出她听不懂,略有些失望地笑了一笑,却从怀里掏出一个白面馒头来,缓缓送到她嘴边。 尽管双手被缚,没法取拿,鼻中嗅着浓郁的麦子味道,她脑子里一下空白如纸,张口就狼吞虎咽地咬起来。 吃着吃着,眼泪便大滴大滴滑落,溅在那人手上,像是很有温度,被灼烧似得,他手背微微一颤。 继而缓缓伸手抚着她背脊,软语宽慰。 “作甚么,作甚么!” 馒头还没吃完,却叫人一掌拍在地上。 草棚边立着的官兵把刀一现,就走了过来,对那男子厉声喝道:“这可是契丹俘虏,你还敢给她送吃的,不要命了?!” 不想,男子脸色并无惧色,反是不以为意地笑道:“什么俘虏这么厉害,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都能把城拿下?我几时不知,辽军神勇到这地步?” 官兵脸上即刻染上一丝尴尬:“胡说八道些什么!难不成你还和这辽人女子是一伙儿的?” “当然不是。” 他索性抽出刀来,威胁道:“不是你还废话!再敢多言一句,我现在就砍了你!” 男子耸了耸肩,拍拍衣衫站起身,好似很无奈,不过的确是消停了,规规矩矩的回去喝茶。 只是他的大氅并未取走,还踏实的盖在她身上。 这一别,就从未想过还会再见到这个人。 宋土这么大,天下这么大,他不过是在驿站外匆匆一瞥,觉得她可怜,于是施舍了些同情。 什么也没有改变,她还是和其他契丹妇女一起,被带到了河州府的军营。白日替军中人洗衣做饭,一到夜里,便轮流每个营帐里伺候。 那段时日,此后每每想起来都是噩梦。曾经有很多次午夜惊醒,一摸额头,全都是汗水。 起初她也幻想着会不会有人来搭救,怀抱憧憬,满心期盼。然而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身边一起的姑娘越来越少,想了很久,才想起来。 根本没有人会来救她。 她认识谁呢?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国土里,她孤身一人,最后也会孤孤单单的死去,抛尸荒野,尸骨无存。 * 又是一年腊月,宋军军官要带兵撤回京城了。 幸存的人都被转手卖去河州府内的青楼之中。 这和在军营里并没什么两样,好在她已会不少中原话,和从前相比,总算不必因为言语而遭到打骂。 青楼里多得是卖艺不卖身的姑娘,只是自己什么也不会,好像除了身子,也没有别的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 尽管早已不是清白的人,大约是为了赚个本钱,妈妈还大张旗鼓搞了一回,私下里还叫她仔细点,给了个装着鸡血的小瓶子,说若是客人问起来,决计不能认。 傍晚,华灯初上,满天的繁星。 画楼之上,阁门之外,面前一群的莺莺燕燕,软语温言,妩媚娇俏,单单一个眼神就勾的人魂牵梦绕。 大厅内高台中,铺着一席百蝶穿花的羊毛毯子,轻纱曼妙,台上有人抚琴,有人高歌,有人起舞。 她则穿着一身累赘的衣裙坐在那个白瓷青花的玉瓶旁边,就跟那花瓶一般,简直讽刺的很。 当家的老鸨往那台子上一站,嘴皮子翻得飞快,话语连珠,噼里啪啦的,不仔细听压根不知她说的什么。 量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底下的人眨巴眨巴眼睛,她也眨了眨眼,盯着楼外人来人往的街道,思绪飘飞。 正出神之际,蓦地似见一人款步走过,灰鼠大氅在夜风里翻滚如涛,记忆如海潮般汹涌而至,她想也没想,蹭的一下就站起来,满堂宾客皆往她身上看去。 觉察到自己这举动太失仪,急急忙忙又坐了回去。 外头依然喧哗热闹,摩肩擦踵,人群换了一拨又是一拨。 她想她可能是看错了。 “今日正逢腊八,诸位大爷一会儿若玩得累了,我们姑娘还有腊八粥送上,这是加枣儿啊加果儿还是加豆腐,您慢慢儿的挑……” 话还没说完,骤然间,整楼的灯尽数熄灭。 四下里一阵哗然。 “呀,怎么搞的?好端端的,又没起风,怎么灯给灭了!” “谁啊,踩着本公子的脚了!” “王妈妈,还不掌灯么!” 厅内乱成一团,吵嚷不断。 老鸨自也着急得紧,摸黑拉着底下的龟奴和丫头去点灯,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把楼下的灯给点上。这光线一亮,她方是看清周遭境况,当即吓傻了眼。 “姑娘呢?我这姑娘哪里去了!” 白玉瓷瓶边,绣墩尚在,然而人影全无。 她心急如焚,忙唤人四处找,底下却听一人凉凉开口: “还找什么,这么大一个字,都没瞧见么?” 因闻得此言,众人皆往地上一望,但瞧台子上赫然被人用朱笔画了一弯新月,勾的潦草,显然是匆忙所为。 “这是什么玩意儿?”老鸨瞧得莫名。 “你还不知道?你家姑娘八成是给采花贼抢走了,江南那边流传一个挺厉害的贼,据说每回偷一个姑娘就留个月牙,我看,定是此人。” 话音刚落,就有一人笑道:“真是奇了怪了,头一回看到采花贼来青楼偷姑娘的。” “那贼还真是不挑啊,没准儿是没钱吧。” 说完,一帮人都跟着笑了。 * 河州府城郊,一条江水静静淌过,江风吹着面颊,夹杂浓浓的湿意,在北方寒冷的冬天里愈发冰凉,一寸一寸刀子般割着肌肤。 她衣裳单薄,肩头尚且露着,在屋中时不觉得,现下经风这么一吹,浑身都在发抖。 江边有人哼着小曲儿,背对着她蹲身在洗手,等洗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的回过头。 他仍和一年前一样,一点变化都没有,连笑容也一如既往的自然。 利索地把身上的灰鼠披风一解,扬手一抖罩便在她肩头,动作比其背后的江水还要流畅。 “你怎么还是穿得这么少啊?”他打趣道,“大冬天的,就不怕冻着?” 她眸里似有微光闪动,哽咽着轻轻开口:“……您,您还记得我?” “咦?你原来会说中原话?”他笑起来,“我还当你那时听不懂来。” 她没有笑,也没有解释,只垂了垂头,又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礼:“多谢恩公。” “谢我作甚么,我也就是误打误撞。”说完,他语气一转,似乎很失落,“街上尽听人传得风风雨雨,说什么红露楼里来了个新姑娘,美得倾国倾城,不可方物。我闻讯赶来准备顺手采个花,没想到会是你……” 她有些尴尬,立在那里,不知怎么说才好。 默了片刻,大约是没见她开口,对方一拍脑门顿时明白自己话没说对:“诶诶诶,我、我不是说你不美,绝对不是那个意思。只不过……” 他眉梢一弯,唇边蕴笑:“只不过,若是你,我当然不好下手了。” “……” 不甚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却也不想令他为难,只好另寻了别的话岔开。 “我……还以为时隔这么久,你早该不认得我了。” “怎么会。”他视线落在她脸上,桃花眼眸流转,“你生的这么好看,看一眼就烙在心里了,怎么可能忘。” 话说得很顺溜,像是时常用的段子,信手拈来,张口几句毫不迟疑。 她却当真,手悄悄摸着大氅,心里一阵酸涩,一阵温暖。 “对了,还没问,姑娘芳名为何?” 名字? 名字…… 她表情一僵,拧眉深思许久。猛地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就忘记叫什么名了…… “我……还没有名字。” “你没有名字?” 闻言,他愣了半晌,指尖抚上下巴,沉思了少顷,突然打了个响指,“你若不介意,我给你起一个,如何?” “你给我取名吗?”她嘴角动了动,难得的,微微一笑,“好。” 月色清冷如水,月光之下她容颜如画,这笑容,说倾国倾城,好像也不为过。 他失神片刻,仍旧换上那副散漫表情,调侃道:“你笑起来好看多了,往后记得多笑笑,常皱着眉头,可是会老得很快。” 她并未多想,依言怯怯地点头。 更深露重,江畔水汽甚浓,展目望去,四周青山皆似在茫茫水雾里。 他抬手自她脸颊上轻轻拂过,指尖略有些夜间的湿意。 不知为何,脑海就蹦出那句词来。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他在她嘴角温柔一抚,微笑道: “就叫……花深里,怎么样?” 花深里…… “好。” 她把这三个字牢牢刻在心头。 “……恩公,我以后……可以跟着你么?” “跟着我?”他举步正要走,听得这话,不禁好笑,“那可不行,我只负责救你,可没说要养你……更何况,我如今得去一个地方,凶险得很,不便带你同行。” “什么地方都行……让我跟着一起罢。” 她轻轻抓着他衣袖,犹豫了半刻,“我眼下……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 西江垂眸看了一眼衣袍上瘦得纤细的手指,心中不忍。 “我要去的,那是一个江湖上谈之色变之地,搞不好,还会送命。你真要随我?” 她用力点点头:“嗯!” 他仰头闭目,深吸了口气,随即莞尔,伸手握住她的。 “好,那就走吧。” “我尽量,保你不死。” ☆、第69章 【灵丹妙药】 西江走进去的时候,花深里正靠在软枕上,脸色苍白如纸,怀里却抱着一件深色的大氅,指尖往那上面缓缓拂过,一丝一缕似都默记在心。 “无双。” 他在床边坐下,伸手探了探她额头,复扣上她脉门。 “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花深里笑得很勉强,嘴唇一点颜色也无,“就是感觉身子……有点虚。” “绣姐给你施了一夜的针。”西江不由也微微一笑,“难怪会觉得虚。”垂眸瞥见她手里的大氅,乍一看有几分眼熟,可细想又记不很清楚。氅衣是灰鼠毛皮所制,虽然料子甚好,但已有些磨损,更何况现下时节还不至于冷到要穿这个。 “怎么,很冷么?”他随手在那衣衫上摸了摸,笑道,“这大氅都旧了,改日买个新的吧,我看狐皮的好,也保暖。” 花深里只是笑,摇摇头:“不冷,刚刚在床头翻到了,拿出来瞧瞧而已。” “什么稀罕东西,你还放在床头?”他忍不住打趣,“你要是喜欢,上次在回鹘打到的那只白老虎,咱们留着正好制个衣衫,怎么样?” “嗯,好。” 见她连说话都开始吃力,西江不欲打搅,只柔声道:“你再躺会儿,我出去找人给你炖个汤补补身体。” “好啊。”花深里虚弱地点点头,“记得要放香菜和大豆。” “我知道。” 手在她掌心轻轻一握,他才不舍的起身出门。 四下里寒气迫人,下弦月朦朦胧胧的悬在半空。 外头风很大,一阵一阵浪似的打在胸口,激得他快喘不过气来。眼看天色已不早了,再过一个时辰怕是就要天亮。 院中,涉风几人皆在,此刻三双眼睛,怔怔地朝他望过来。 “长生……” 西江刚下了台阶,关何就迎上前,欲言又止。 “怎么了?” 关何甚感愧疚地捏着拳头,抬眼看他:“对不住,是我的错,没能保护好她。” “没事。”西江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自也不想让他徒增烦恼,只把手往他肩上摁了两下,“世事难料,干咱们这一行的都是提着脑袋办事。 若真要怪,也是该怪我……我该陪她一起来的。” 自从她当上堂主以后,和她一同出门的次数明显变少了,总以为她已然强大到可以保护自己……却怎料…… “好了,你们也别怪来怪去的。”涉风站到他俩中间,把二人隔开,肃然道,“当务之急是想想怎么治好这病。巫蛊之术我是不懂的,不过庄主既也玩蛊,不如去问问他的看法?” “成。”关何立马点头,“我这就去。” 眼看他说风就是雨,扭头变要走,涉风一把拉住他:“你急什么,庄主这会子还睡着呢!” “呃……” “长生。”红绣忽然开口问道,“你这就出来了?怎么不和她多说会儿话?” “她说身子虚。”西江也才想起来,“我正要去厨房叫人给她炖碗汤。” “也好。”她淡淡颔首,“横竖还有两个月的时间,让她多休息休息,法子我会想的。你去吧。” “是。”将行之际,他又折回来,郑重其事地朝红绣抱拳作揖,“绣姐,无双的毒,就麻烦你了,若能医好,此生叫我做牛做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放心。”红绣扶起他,“就是你不说,我也会尽力帮忙。倒是她那边,偶尔得空你多陪陪她。” “是……我明白。” 西江垂首又向她施了一礼,这才脚步匆匆地往厨房走去。 关何凝眸看着他离去方向,到底是万分自责,心有愧疚,便也折过身,欲跟上去帮忙。 “小关,你且等等。” 步子还未迈出去,红绣蓦地唤住他,声音一压,神秘道:“你来,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事?”还非得瞒着西江。 “我告诉你。”红绣左右一扫,确认周遭无人,这才低低道,“无双这毒,其实是有的解。” “当真?”关何微愣,“那如何不告诉他?” “嘘!”涉风忙不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真能告诉他还能不说么?” “长生现下必定是寝食难安,满脑子都是无双的病,这会子告诉他,难免他会做出什么荒唐之事来。” “这么说……解毒之法必然十分棘手?” “此言也不错。”红绣摇了摇头,轻叹一声,这才正色,“据我所知,盘云教医道圣手朔百香曾将一瓶九转回魂丹进献给当今圣上,此物能解百毒,治百病,世间仅有十粒。” “此药竟在大内皇宫之中?”关何讶然,随即眸色微沉,“那就只能去盗药了。” “诶,你当皇宫是你家后院呢?说来就来就走就能走的?”涉风鄙夷地瞪了他一眼,“不告诉长生就是怕他跑去偷药,咱们山庄已是今非昔比,再想进皇宫还不拖泥带水很难了!” 关何摇头:“……那还能如何?” “不着急。”红绣轻声安抚,“这药年初之时,圣上已将其赠给瑞王爷,出入王府要比出入皇宫省事得多。” “瑞王爷?……是住在平江城的那个?” “不错。”涉风点头,“正巧听闻他近日将回城,你对平江府熟悉,暂且去探探消息,届时传书给我,至于拿不拿,我们再议。” “此番行事要小心。”红绣提醒道,“毕竟是擅自行动,若是露出马脚,只怕无人搭救……庄主那边,我可去说说话儿,但愿他能松口让我们带人去偷药。这就是最好的了。” “那好。”关何略一颔首,“事不宜迟,我现在回去。” “自己当心些。” “明白。” 辞别红绣,他赶去马厩挑了一匹枣红马,这马儿看上去才睡醒,精神很好。 山庄里的众人忙了一宿,皆已歇下,他独自牵着马,从花厅绕到山门。 黎明前是一天内气温最低的时辰,武陵要比平江冷许多,隐约觉察到深秋的气息,透过衣衫一点点浸到里面。 关何走出垂花门,仰头看了看天,苍穹里渐显淡蓝,新月却还挂着,只是不定睛瞧很难瞧清楚。 偌大的山庄,气派又豪华,却不知多少人丧命于此。 人走茶凉,纵然生时再风光再得意,终究只是其中过客,相逢是知己,过后不思量。 ——“一个青衣死了,总会有第二个青衣,你也该明白。以后你死了,也会有第二个夜北,庄上最不缺的就是杀手。” 那日在白骨山上,花深里的话,字字敲击在耳。 他待在山庄的时日不算久,扳着手指数,也只十年而已,短短十载,却已看过无数生死离别,虽并非都是熟识之人,但不经意想起时,亦会感到莫名的心凉和后怕。 这一刻,他突然很想见到奚画,哪怕是握着她的手也好,多少能有些许安心。还好,还好,在这世上,他还有她。 而她正好端端的待在平江,永远不会面对这些事,永远是安全的,她可以什么都不用做不去想,一生无忧无虑的活下去。 想到这里,心头就莫名的宽慰。 * 三日后。 秋风起,太阳已沉下去不知多久,平江府又陷入一片黑暗。 流云长街永远是最晚亮灯的,街头最大的茶馆先把灯点上,一条道上才陆陆续续地一溜通明过去。 离城门最近的方向,有人牵着马,步履蹒跚,缓缓地走向那垂着杨柳的小院。可惜已入秋,柳条上光秃秃的,再无青绿。 他身心疲倦,将马拴在院外草地上,自己则往怀里掏钥匙,一步步朝门口而行。 还未走近,远远地却看到一人站在灯下,长长的青丝简单挽成的发髻散在胸前,被烛光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她低头认真地挑拣着手里用油纸包住的东西,雾气便腾腾的往上冒。 关何竟有些发怔,脚步一滞,也就那么痴痴看着她。 “咦?你回来啦?” 奚画余光瞥见他,收好纸包就快步朝他走去,“干嘛啊,跟个木头似的杵在这儿?怎么不动?” “小四……” 他有些语塞,一时千言万语也不知如何出口。 “没想到你还很守时,说三日回来当真是三日,我还怕等不到你。”奚画一面自语,一面把怀里热乎乎的东西往他几近僵冷的手上一塞,笑吟吟道, “这白糕是我娘让我带给你的,她说上回见你爱吃,多做点了……” 乍然见到他灯下的脸,奚画不禁凑上去细看。 “你眼圈怎么这么黑?又彻夜赶路了?赶不回来也不要紧啊,作甚么这么拼命。 隔壁家王木匠和我提过,年轻时候也像你这么爱折腾,结果老了腰板上的旧伤入夜便疼得跟针扎似得。”她喋喋不休,“这年岁不爱惜身体,等你老了啊那就……” 话还没说完,关何接过油纸包,却一把拉她入怀,手臂一收,紧紧的搂着,却不发一言。 “怎……怎么了,怎么了?” 奚画倒是吓了一跳,想挣开去看他,不料他竟越抱越紧。 关何埋首在她颈窝,深深呼吸,“没什么,只是……想这样抱抱你。” “出什么事了?”隐约听得他语气不对,奚画不由担忧,“是不是你们庄主又为难你了?” “是不是又打你了?哪儿受伤了?!” “没有……没有……” 他喃喃道,心头却忍不住的感动。 ☆、第70章 【千载难逢】 灶头上锅里煮着的水热气未消,其中浮了一两根面条,棂花窗下,毛色雪白的隼缩成一团闭目打盹。奚画把盛得满满的一碗面条端上桌,望着还在啃白糕的关何,不禁无奈。 “原来是为了那位姑娘出了事啊,你也真是的,早说不就好了,方才搞那么大阵仗,我还以为是你……” 她捂着嘴偏头呸了两下,拍拍衣衫上的油烟,就着矮凳坐了。 “这事没那么简单的。” 关何接过她递来的竹筷,挟了面往嘴里送,边吃边道: “剌舀不似肿么耗哪的,必进似在旺虎志众……” “……”奚画嘴角一抽,敲了敲桌子,“把面吞了好好说话!” 他飞快咀嚼咽下嘴里的食物。 “那药不是这么好拿的,毕竟是在王府之中,戒备森严,我也只能是去探探虚实。” “必须去偷药不可么?”奚画毕竟是顾虑着,托腮想了一阵,又摇摇头,“那可是王府啊,闹不好被抓到,是会杀头的!” “你莫担心,我的轻功虽不算拔尖,出入王府倒绰绰有余。”关何盯着面碗,轻叹一声,“说到底……她受伤,我也有错,倘使当真无药可医,确是我害得人家。” 瞧他本就累的满面倦容,还要为此事费尽心神,奚画也是心疼不已,伸手覆上他手背,“你莫急,多一个人好歹能多个脑子,咱们再好好想想,总能琢磨出办法来的。没准儿,那王爷许是个好人?这不是王妃要过生辰了么?他届时图个吉利,送我们一粒药也不是不可能啊。反正瓶子里有十颗呢。” 虽说不可能实现,可听她语气成竹在胸,好像真不是什么大事一样,心里顿觉安慰。 关何微微一笑,点头道:“那就借你吉言了。” 用过饭,奚画收拾碗筷去厨房。 大约是常跑到她家里来蹭吃蹭喝,自家灶台却闲着,旁边都积了不少灰。她挽了袖子洗碗,仔仔细细刷了一道锅,眼见四下里打扫得十分干净,瞧着也舒坦了许多。 奚画推门往外走。 “关何,我说你……” 油灯被晚风吹得轻轻摇曳,他趴在桌上,嘴唇微启,呼吸浅浅。兴许是太过放松,睡颜上倒带了几分稚气,俊逸的眉宇间被暗黄的灯光融上一抹温和,清暖人心。 奚画后半句话戛然而止,又不忍将他叫醒,只悄悄去房里取了床薄被盖在他背上,吹了灯,这才轻手轻脚走出门。 半夜风疾,窗外的枯叶随风打在脸上,关何悠悠转醒,蓦地发现自己不知几时睡着了,四下里一片漆黑。 “小四,小四?” 转头唤了几声无人应答,正起身来,胳膊肘下似有一张笺纸,他拿在手,借着月光细看。 我先家去了,锅里的白糕是焖好的,别揭盖子,留着明早吃。以后要好生休息,莫着急赶路了——奚画。 关何眸色一缓,握着纸张松了口气,唇边又止不住的荡开笑意。 * 次日,仍照常上学。 瑞王府在城西胡同,王爷尚未归来,而今正是去摸底的好时候,但白日不宜行动,也只好等到入夜了。 因昨晚掉了几颗小雨,地上湿漉漉的,池塘内残荷憔悴,不知是太浑浊还是天色之故,水里黑压压的,偶尔冒出几个泡泡。 今天书院里头气氛有点奇怪,大早上的,天也亮了,讲堂里人也齐了,可先生连书都未翻开就匆匆离开。 眼见已去了半个时辰,也没见回来。 奚画趴在窗沿上,托腮看着池塘发呆。背后闹哄哄的,钟勇谋那几个聚头在一块儿摆条,旁侧一两个还拿了书扔来扔去。 “小四。”有人往她肩上一拍,探头过来,笑嘻嘻道,“发什么呆呢?” 奚画被她唬了一跳,抚着胸口便翻了个白眼:“好好的说话,作甚么吓人。” “哎呀,这不是瞧你出神那表情有趣儿么。”金枝手里扯了个藤条往她胳膊上一扫一扫的。 “奇怪,先生怎么还没回来?”奚画偏头朝门外瞅了眼,纳闷道,“这都多久了。” “不来岂不很好?我才不要听冉先生罗里吧嗦地讲书,一下子说完还得让人记住,哪儿那么好记性啊?”金枝撅撅嘴,在她身边一靠,自顾耍着藤条。 “这都九月底了,再过几日便要到品仙节,依我看冉先生八成是被院士叫去商议今年出席的名额,早上会不会回来上课都说不准的。” “是吗?”奚画忙伸手算了算,“诶,真的快要到了……” 邻桌的关何正在抄书,闻言放下笔,倒是奇怪:“品仙节是什么?” “品仙节啊,就是……” “品仙节你都不知道!”奚画还没来得及解释,背后的尚远嘚瑟地窜出身,似乎就等这个时候,满眼鄙夷地伸出手指头摆了两摆,“亏你还在平江城里呆着,连我这远住汴梁的人都有耳闻。” 关何爱答不理地撇开眼神,淡淡望向奚画:“小四……” “呃、呃!”她忙回神,笑着解释,“说来也没什么稀奇,听着像个节日,其实倒也不是。都是多年前传下来的老规矩了。这不每年年底各大书院皆会派人去往京城朝圣么?有幸者还能直接受到提点,连科考都省了,但每个书院也就一个名额,不过平江却因龙门书院搬走之故,多出来一个。 所以,每年品仙节之时,平江府辖境内几个书院便会来此一比高下,公平竞争。” “就为了那一个名额?”关何觉得小题大做,“何至于此。” “你懂什么。”尚远啧啧两声,睇眼看他,“能让你面圣这是可是天大的福分,寻常人求都求不来的,也就你个榆木脑袋,怕是捧了檀香木也当柴烧。” “啪嗒”一声,笔杆子折成两段,关何淡笑看他,“你再说一遍。” “说就说,我还怕你不成!” “哎呀哎呀,又要吵了。”金枝摊手耸肩,往奚画脸上戳了戳,“你不管管啊?” “谁理他们……” 她头疼地摁了摁眉心,转过身去眼不看心不烦,仍旧瞧窗外秋景。怎料才抬眸,头上忽的垂了一根毛茸茸的东西下来。 “哇!” 奚画心里一惊,尚未看清眼前状况,手头就沉甸甸的坠了一物。 那小东西,歪头眼珠子滴溜滴溜打量了她一圈,然后。 “喵呜~” “诶?”奚画眨了眨眼睛,猫儿也对她眨了眨眼睛。 “诶?诶!怎么……怎么书院里会有猫啊!” “呀,这猫好可爱。”金枝头凑了过来,小心揪着它脖子拖在手中,“还是黄色梨花纹的呢。” “难不成是周二婶养的?”奚画挠了挠耳根,“没见她有这嗜好啊。” 这头还在研究猫儿,那头尚远就拨开关何走到窗边。 “这……这是我的猫。”他面色尴尬,亦是十分讶然。揣测着兴许是白日里见他出门,身后就偷偷窜出墙跟了来。 “你的?……哦!”奚画抚掌恍然大悟,“莫非是上回在七姐家门捡的那只。” 尚远微笑着点头:“正是。” “你都养这么大啦!” 他不好意思道:“……也才养了个把月。” 他俩相谈甚欢,金枝却抱着猫儿放到桌上给关何玩,后者看都没看一眼,眉头深皱。 “尚小哥。”她拿手逗猫,随口就问道,“这猫叫什么名字啊?” “呃?”尚远怔了一瞬,“名、名字?” “对哦。”闻言,奚画也好奇起来,两眼期盼地望着他,“你给它起了个什么名儿?” 尚远耳根瞬间漫上绯色,心里琢磨着现下说出口会不会太不合时宜。 “叫……” “叫?” “叫……” “叫?” 这会子就连关何也忍不住扭头盯着他。 不料磕巴半天,旁人没怎么,猫倒是先不耐烦起来,扭动身子想挣开金枝的手,最后竟扬起爪子往她手上掏了一下。 “呀——” 金枝忙收回手。 尚远一急,登时喝道:“小四,别闹!” 这一声出去,周遭唰的一下噤若寒蝉。 奚画表情震惊,金枝满眼深意,关何一言不发,猫儿……还在拿爪子虚里乱舞。 “哇,这可是个好名儿啊!”金枝率先反应过来,两手一拍,笑嘻嘻的。 尚远脸上微窘,低低垂头,伸手就要去拿猫,岂料有人却先他一步,大手一拎,猫就到了怀里。 他当即炸毛:“你作甚么!” 关何面不改色地后退一步:“这猫我拿走了。” “凭什么?猫又不是你的!你拿人家东西,你有理吗?” 他理所当然:“没理,就是不给。” “你!……”他咬牙切齿,拍桌便要去抢,“把我的小四还我!” 奚画:“诶?” 金枝笑得灿烂,看戏看得甚是入迷:“这可有趣了。” “一个关何,一个尚远,抢一个小四。”她两个指头一伸,在奚画面前做手势。 后者一巴掌挥开:“呸呸呸,仔细我拔了你舌头!” 然而那边还在拆招闪躲,眼看尚远将手一抬,关何却高高举着,身高优势,挑眉冷笑: “你倒是拿啊。” 可怜那猫儿被人抓在高空,低头左看右看,无助地扯着嗓子直叫。 “啊啊啊……你们、你们小心点啊……”奚画瞧得揪心,只觉得这两人已经越玩越大,从折腾死物到折腾活物,大活人也玩,小奶猫也玩,几时是个尽头! “姓关的你把猫还我!” “当初你不养扔给我,眼下又想抢走,你还要脸不要?” 关何闪身到一边,手扣上猫脖子,忽然声音一凉:“好啊,大不了也别争了,我掐死它,咱们一了百了。” “你敢!” “不准!”奚画一下子扑上来,“好端端的,你怎么能掐死我?” 关何为难地望着她,“小四,我说的是猫。” “那也不行!都是同名同姓的,怎么想都瘆的慌。” “……” 三个人正大眼瞪小眼僵持不下,门口的冉浩天拿着一叠文书刚一进门,抬头就看到这乱成一锅粥的讲堂。 “吵什么吵!像个什么样子!” 一见是他,众人赶紧手忙脚乱地回了位子坐下,尚远趁机劈手夺猫,偷偷藏在案几之下。 对这反应似乎很是满意,冉浩天负手在后,清了清嗓子,慢悠悠踱步进门。 “方才,副院士叫我过去商议七日后品仙节的事。” 他把书放下,“诸位也知道,此回品仙节和以往不同。正逢上王妃生辰,这新婚燕尔不免恩爱万分,这会儿便说要亲自主持,必是图个热闹,博王妃一笑,所以……” 冉浩天语气斗然一转,掷地有声:“咱们此回只许胜,不许败!” 听他这一声,众人皆是一抖。 王爷既说要操办,那和往年自然不一样,往年不过争个名额,这名额还不定落到自己头上。而今他瑞王爷出手,不用想,这奖励必然丰厚,闻得如此好消息,众人不由喜上眉梢,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不过……为保万无一失,院士已经立下几个名额。” 众人一听,顿时心灰意冷。 搞了半天,还是内定的…… 冉浩天从袖中取出一张清单,垂眸一扫,“出席者共有四人,按从前题目,乐射御书数画,其中武斗便由关何尚远二人担此重任。” “剩下的文斗,除了宋初宋先生外,在场诸位还有谁愿来一试?” 关何闻之一愣,当即起身。 “先生。” “我恐怕……不能出席。” 奚画颇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节会事务繁忙,平日里已经是忙得不可开交,如今又哪里抽得出空闲。 他这身子状况也还是不去的好。 冉浩天眉眼一眯,难以置信。 “你脑子没坏吧?千载难逢的好事儿,你竟还推辞?!” “先生……”关何垂首施礼,“学生确有难处,还望先生谅解。” 倒不是他刻意推拒,只是当务之急是寻找解药,这些时日他还得往返山庄和平江城之间,着实是分/身乏术。 “我说你真是不开窍!你倒把自己当宝儿呢,那么大脸,平素搞得书院鸡飞狗跳也就罢了,这白送上门儿来的好处,你都不捡!若非是见你身手不错,谁想让你去啊?” 冉浩天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训斥一通。 底下有人听得不乐意了。 “先生,他不想去,有的是人想去,人家贵人多事,您何苦为难人家。” “……”横竖也瞧他不顺眼,冉浩天觉得此话对理,勉强点了下头。 “得得得,我届时再去和副院士说说,看能不能换人。” “先生。”金枝兴致勃勃地插了个话,“王爷要办生辰,这么大的事儿,总得有礼吧?快说说这夺魁的都有什么好东西啊!” 这话可算问到众人心坎上去了,立马一帮人跟着附和,眼里放光。 “这群小兔崽子,真真是钻进钱眼儿里去了。”他咧嘴啐了一口,话虽如此说,却还是拿了文书念道,“你们要听,说说也无妨。咳咳……唔,这夺魁,除了进京名额外,另有黄金百两,这是赏给书院的,一把千年古琴,象牙透雕的松鼠毛笔,圣上钦赐的九转金丹,还有……” 蹭的一下,关何就直挺挺站了起来。 “先生,我还是要去的!” “我……我得用这微薄之力,弥补之前犯下的过错。” 奚画撑着额头,甚感丢人的转过脸。 冉浩天嘴张了半晌才合上,转身把手里的东西轻轻放下,发自内心的告诫自己尽量不要发火。 于是,悠悠吐了口气。 “你小子有病啊!” ☆、第71章 【欲与君知】 下学路上,奚画和关何并肩走,他替她拿了书袋,她反是两手空空,乐得清闲。 “你啊,偶尔也得学会藏藏心思,就算看重那几样价值连城的宝贝,也不必表露的这么明显罢?” 关何奇道:“谁说我看重宝贝了?” “不是你还去?” “九转金丹啊,小四。”他无奈一笑,提醒道,“昨日我跟你说能解百毒的那个。” “哦!”奚画这才想起来,赧然挠了挠脸颊,“是给忘了……不过也巧的很,咱们要,他还正好送上门,省了你去偷的功夫!” “那也得赢了头甲才行。” “不怕,咱们铁定能赢!”奚画笑得满脸自信,“算到上年年底,我们已经连胜三年了,这次必然也是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 瞧她笑得灿烂,关何心头亦感到一丝轻松。能赢自然最好,赢不了,那药……也还是要用偷的。不过眼下既知道东西是在王爷手上,倒替他省去不少麻烦,晚上捎封信回去,且先问问红绣他们如何抉择。 * 虽说离品仙节还有七日,各大书院却都早早停了课,大约是把此次比赛看得十分重要,校场马场各处皆有人训练,正所谓临阵磨枪,不亮也光,人家都在忙,自己也不能落下。副院士便起了个大早,特将关何几人拎去外头活动身子。 这武斗的要热身,文斗的二人倒是不必。宋初便携着李含风在近处茶楼喝茶闲谈。 书院里脑子好使的奚画倒不是排第一位,加之已剩下最后一个名额,毫无悬念她是没资格去的,这事关脸面名誉的重担还得落在李含风身上。 论人品此人的确是不敢恭维,不过文采学识十分出众,由他出面,胜算也能占个十之八/九。 今日晴朗,无日无雨,秋风萧萧,天高云淡,气候凉爽适宜。 尽管已是午饭时候,城东的校场上却围了好些人在那儿踮脚张望。但见前头,一排排靶子齐齐而立,风卷落叶于地上一圈儿滚过。 有人骑了匹玄色骏马驰骋,马蹄溅着尘土飞扬,在距离靶前几十丈之处,他飞快取下剑匣里的羽箭,银弓在手,弓如满月,顷刻间嗖嗖十来箭一径射去,箭光飒沓如星,不过眨眼的功夫,箭箭正中靶心。 他缰绳一紧,引着马转身,风带着衣袂猎猎飘飞。 奚画提着食盒从校场一侧进来,抬眼就见得这一幕,心头莫名悸动欢喜,嘴唇抿了抿往旁边一站,傻兮兮地望着他笑。 以往见他射箭骑马也不觉怎的,而今倒是越看越喜欢了,怎么瞧怎么好,浑身上下哪里都好。 “咦?那个穿茶色衫子的,是哪一个?从前怎么没见过?” 大约是临到初七,其他书院亦有不少来此地跑马练箭,或是抱佛脚,或是舒展筋骨。总之周遭瞧热闹的人很多,数着比那校场上的还多一倍。恐是其中亦有哪个姑娘家心仪的人在,怕练得累了渴了,站边上等着给送饭。 譬如奚画。 这边儿三三两两聚一堆儿说话的姑娘,瞧那身上打扮,像是南山书院的。 “好像是天鹄的人。”另一个听她问,便答道,“据说今年三月才到平江。” 那个讶然:“还不满半年呢,就让他出席么?” “人家功夫好着呢,你瞧他方才射箭,动作一气呵成,手都不带抖的。” “那倒是……第一场若是遇上他,咱们书院必是输定了。” 听到此处,奚画暗暗高兴,内心别提多有骄傲,把头一仰,连表情都变得神气起来。 还没等她得意够,那边接下来又道: “你从前有和他说过话儿么?他是打哪里来的?” “不曾,见都没见过几回,怎么忽然问这个?” 旁边便有人掩嘴笑:“你还听不出来呢?人家这是瞧上了,想找你做媒的。” 女子满脸羞红,忙摇头:“别胡说,我几时有……” “瞧上了就瞧上了,又不丢人。” “就是啊。”一干人开始起哄。 “你瞅瞅,人家长得也挺俊俏呀,收拾收拾,倒比李含风还好看呢!” “对呀……” 这么大庭广众说这话,也不害臊,自己都替她们脸红! 奚画紧拽着食盒的提篮,偏头死死盯着她们几个,眼里像是要生出刀子来,可惜人家压根就没留意到她。 箭靶子旁边,雷涛一圈数过去,脸上笑容绽开:“不错不错,就这么练着,届时拿个第一不成问题!” 那边的尚远忙不迭摆起姿势各种秀骑术,问道:“先生先生,那我呢!” “你也好,你们俩都好,好得很!”他哈哈一笑,瞅着日上中天,自己肚子也有些饿了。 “行了,早上先到这儿,都去用饭吧,歇会儿咱们未时再练。” “是。” 校场一侧,奚画还在噘嘴生闷气,余光瞥到练箭的几个人陆陆续续散开,料想是结束了,她赶紧站起身。 遥遥望见关何骑在马背上,不疾不徐地往这边踱步而来。 离得远,也瞧不清他脸上表情,奚画不自觉弯了唇角,刚要伸手招呼,一旁却听几人交头接耳,推推搡搡。 “你看你看,人家都过来了,你快去啊!” 那姑娘两指搅着绣帕,犹豫不决:“这……这不大好吧,我……我这还是头一遭和他打照面……” “你就别磨蹭了,快去,指不定人家也在等着你呢。”站她身侧的两个人掩嘴偷笑,此时背后那一个偷偷伸手推了她一下,她始料未及,身形不稳,跌跌撞撞迈前几步。 那前头,关何才翻身下马,一侧头就见一个人向他倒过来。第一反应是抬掌要推,猛地发现是个女子,想了想,还是伸手扶住。 “没事吧?” 对方张皇失措地抽回手,头却埋得很深,支支吾吾说了句话,然而声音太小,他着实听不清,只得又问了一遍。 “什么?” 似乎很为难,那人脑袋微晃,迟疑了一瞬,蓦地将一方帕子塞到他手里,扭头就跑开了。 远处,几个女子时不时朝他瞄几眼,又是笑又是说话。 关何拧眉细细思索,仍是不得其解,举目一扫,看到奚画亦在附近,不由向她走去。 “适才那女子为何举止如此奇怪,问她什么也不答……你知道什么缘故么?” 奚画视线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帕子,几乎快喷出火来,半晌才咬牙切齿道: “不,知,道。” “连你都不知道?”关何拧眉沉思,没留神,顺手就把帕子收到袖中,“想来不是什么善类。”转念细细一琢磨。 “说不准是其他书院派来,嗯……还是提防着些好。” 奚画把嘴一撇,气呼呼地望着他:“提防你还收她帕子?” “帕子?”一直在考虑别的事,早忘了方才之举,关何讷讷道,“什么帕子。” “你问我?”她噘着嘴,“你问我我问去?”说完跺跺脚就要走。 “诶——” 关何一把拉住她,神情幽怨:“小四……我还饿着呢,能不能把饭留下?” “什么意思啊?”奚画越听越生气,“我人可以走,饭必须留下,是不是?” “不全是……” 话还没说完,她把食盒上一层取下来,不由分说放到他手上,鼻中一哼,重重走了几步到树下坐着。 一炷香时间后,王五一拿了个馒头,颇感同情地瞧着蹲在角落里艰难咽白饭的关何,把腰间的水壶卸了递给他。 “来,快喝几口,小心别噎着了。” “……多谢。” 王五一看他这落魄模样,啧啧两声,抬眼又瞥了瞥树下亦是怀抱食盒发呆出神的奚画,便俯身挨着关何坐了。 “怎么?你又招惹她了?” “没有。”他眉头一皱,闻言也很是烦恼,“我也奇怪,她怎么就恼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王五一挑起一边眉毛,一副我是过来人的表情,压低了声儿,“正所谓女人心海底针,管他什么由头,你只要过去诚诚恳恳道个歉便行了。女人家,吃软不吃硬,你这么哄她,她一高兴,哪里还计较那些东西。” 关何有些担心:“管用么?” 王五一一拍胸脯:“百试不爽,绝对管用!” “嗯……”他还在思量。 对方催促道:“快去试试,去试试……” “好吧。” 人都说大树底下好乘凉,然而在秋季里这凉就乘得有点憋屈了,风一吹,叶子簌簌往下掉,落了满头皆是。奚画只好抬手去拍,本打算换个地方,余光发觉关何在往这处走,她登时停了手,把视线一移,佯装没看到。 他行至她跟前,踯躅了一会儿,在她身边坐下,奚画不动声色朝旁边挪了挪,他明显一愣,不死心地又凑上去,奚画只得再挪了挪,他又贴上来,又挪…… 挪着挪着没注意旁边到了尽头,身子一歪就要栽下去,关何眼疾手快拉住她。 奚画抚着心口松了口气,才想道谢,猛然意识到他这手刚刚还碰了别的人,一时十分嫌弃的躲开。 “小四……” “做什么?” 听她言语生硬,关何心头难过,慢吞吞道: “……之前错都在我,你别生气了。” 奚画偏头看他,颔首问:“那你说说,你错什么了?” “呃?”关何微怔,这问题似乎在考虑范围之外啊…… 他忙抬头想去找王五一求助,怎想举目之时四下里早已不见其人。这下如何是好? “嗯?”奚画提了提声,等他回答。 只得又把之前想不通的事再于脑中过了一遍,他闭目沉思,半晌后忽然灵光一闪,随即睁开眼,郑重道: “是我不该只找你要白饭。” “……” 立在树后听墙角的王五一闻之就往脑袋上很锤了一记,心口堵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奚画森森看他,弯腰捡起脚边剩下的食盒往他身边一掷。 “那你就,慢,慢,吃,吧!” “诶……” 这会子人走得更远了,直接从校场出去,身子一闪不见了踪影。 树后王五一悠悠踱步而出,在他肩上拍了拍,安慰道: “兄弟,莫灰心,好歹……有菜了不是?” * 在校场忙了一天,直到傍晚天渐渐黑了才往回走。 然而自打正午起,奚画便一句话也没同他讲,以往一路上总是她说说笑笑,眼下她不吭声,关何又不善言辞,一时气氛冷得可怕。 至流云长街前有一条漆黑的胡同要走,此时没灯,天色暗淡,脚边看不到影子,耳畔只闻得步子声音沉沉在响。 关何拿眼睛偷偷瞄她,深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伸手去牵她。 手指被他捏住,奚画扁了扁嘴,不开心地抽出来。 “……” 关何不甘心地又握上去,这回力气便大了几分,任她怎么甩也没甩开。 奚画气呼呼地停了脚,黑夜里,一双眸子忿忿看他。 “你放开,碰了她的手,我才不要牵。” 关何听得莫名其妙。 “……谁?” “你还问!”奚画自他怀里把那白日收着的帕子摸出来,“你自己看!” 这会儿才记起那时的事,关何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你就为这事恼了一天?” “什么叫‘就为这事’啊?!”她咬着嘴唇,“你都答应我了……怎么能再收别的姑娘的东西!” “……不能收么?” “当然不能收了!”奚画急得跺脚,“这东西能胡乱收的吗!” “好好好……”关何也有些慌了,飞快将帕子扔掉,“我是不太懂这收送东西的意思……你说不收,往后我都不收了,成不成?” “嗯……”她虽是点头,语气还是闷闷的。 关何试探着问道:“现在……还气不气了?” “还气。”奚画把头一别,“你没当面回绝她,我一想,怎么都不高兴!” “……”他犯愁地垂首思索,这事还真不好办,总不能叫他这会子把人家找出来罢…… 左思右想,最终只得唤道: “小四。” “干嘛?” 他淡淡道:“你把眼睛闭上。” 奚画狐疑地侧目瞧他:“闭眼睛作甚么?” “别问那么多,闭上就是了。” “哦……”虽是满心还在气他白天的举止,奚画到底依言合上眼。 隔了一会儿,四下里都没动静。 这人该不会偷偷溜了吧? “关何?” “嗯,在。” “……你作甚么?好了没?” “……你先别睁眼。” “还要多久啊。” “不久。” 她秀眉轻蹙:“不久是多……” 一语未毕,唇上忽然覆着一抹柔软,清新的气息霎时萦绕在鼻尖,又温暖又熟悉,奚画脑中腾地变作空白,猛然睁开眼。 入目时看到他双眼已闭,缓之又缓地轻轻吮着,清朗的眉目离自己如此之近,只浅浅呼吸就能嗅到他的吐息。 她此前从未与人吻过,竟不知……原来有人能温柔至此,一寸一寸的,浮羽般在唇齿间辗转。 关何掌心悄然贴上她背脊,温暖的体温丝丝缕缕透过衣衫渗入胸腔。 这一瞬,方才还恼着的事,早抛去九霄云外了。 心砰砰只跳得很快,又觉得眼里好像有什么酸涩的东西流淌,奚画急忙合眼,微微启唇,也慢慢的,舔上他舌尖。 远处有人掌灯,漫天星辰,地上洒了两道淡淡的身影,临河在岸,微风拂过,一径清香。 ☆、第72章 【明枪暗箭】 余下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比赛的前一日。 书院特地放他几人回去休息,奚画念着关何练箭辛苦,便说下午去茶楼听听戏。 午饭仍是在她家中吃的,饭后拿盆打了水,一人刷碗,一人洗衣裳,不时说些笑话,满院子都是奚画咯咯咯的笑声,黄狗摇着尾巴于他俩跟前蹲着看。 罗青正在院子里晒柿子,一地的橙黄铺过去,灿灿夺目。 “青嫂啊。”隔壁家的婶子过来还昨日借的香炉,一进门就听到奚画的声音,她禁不住也笑起来,“你们家小四这嗓子还真真是好听,脆得跟那铃儿一样。” 她一面说一面把炉子递去,罗青伸手接过,抿嘴浅笑:“哪里的话,这疯丫头惯爱折腾,没大没小的。” “哪儿的话,我们家阿顺前儿还在跟我说,小四这是越长越水灵了,两眼一笑,跟朵花儿似得。”她眼珠子一转,忽而寻了话,“对了,你们家姑娘许人家了不曾?” 罗青笑着说没有。 “哟,算算都快二九了吧?也该嫁人了,可有瞧上眼的?”那婶子顺口就道,“要不我们俩结个亲?往后照应着也方便。” 罗青垂眸想了一阵,侧目悄悄看了后院一眼,含笑婉言谢绝:“还是罢了……我们家小四有人惦记,大约过一阵就该上门提亲了,两个人喜欢就好,我这做娘的倒不想插手。” “啊,这样呀……” 对方很是遗憾,嘴上还是客套着,“届时时成亲,可别忘了我这杯喜酒哦。” “一定,一定。” 这边刚将人送走,奚画拉着关何高高兴兴蹦出来。 “娘,我们走啦。”一眼看到门口有个人影,她不禁纳闷,“你方才在同谁说话呢?” “没什么,刘家婶婶来还个东西,我和她唠嗑了两句。”罗青俯身去翻捡柿子,也没抬头,“路上小心点,记得早些回来。” “诶。”奚画点头应了与关何一前一后走出门。 罗青颔首瞧她两个,忍不住微微一笑,仍旧低头打理一地的柿子干。 平江府的品仙节算是一大地方习俗,别处可不见得有,原本只是一群文人聚在一块儿饮酒作诗,谈古论今,到后来却演变成了这个盛大的节会。 较场口的比赛明天才开始,眼下满城早已置办得十分热闹喜庆,一街花灯垂挂,穗子如柳条般迎风飘扬。道上却还落着厚厚的一层枯叶,本该是凄凉之物,然这会儿应了景,竟也似反了阳光一样,片片金黄。 奚画站在一家卖泽州饧的小摊子前,鼻尖溢满麦芽糖的香气,两眼定定看着那小贩把糖果子切好装匣,一眨不眨。 “客官您慢走。” 一转身奚画就迫不及待拿出糖来放进嘴里,满口香脆,不由喜滋滋道:“可惜了,以往这儿有个卖糖丝钱的可好吃了,眼下却不在。” 关何见她吃得香,这甜丝丝的糖煎光是看着便觉得牙疼,禁不住提醒道: “你少吃些,仔细伤了牙。” “不打紧的,我多久就才吃一回啊。”她不以为意。 沿着街一路走,身边尽是人,蓦地听到前头十字口有人呵斥,正抬眼便见人群回避退让,竟把拥挤的长街留出好几丈宽的距离来。 一辆甚是奢华的马车慢悠悠行于其中,车上雕花精致,连帐子都滚了金边,奚画踮脚望了半晌,凑到关何耳边轻声道: “这八成是王爷或王妃的马车,好大的排场!” 目光在车上看了一圈,他随口应了声是。 车轱辘不紧不慢滚得咯吱响,倒有几分张扬炫耀在里头,整个平江城敢这么行车的定也只有瑞王爷一家了。 一干老百姓等着车过了,这才陆续走上街,不过片刻,便恢复了之前的繁华喧嚣。 茶楼离这儿尚有一条街,奚画催着关何快些走,还没行两三步出去,迎面却有几个人姿态傲慢,大摇大摆的往这边过来。 两队人马不期而遇,眼神骤然相对后,各自停了脚,遥遥对视。 这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许久之前在清风楼与之闹过一场的娄方亮。此人家世背景颇有来头,想必此番品仙节兰亭书院那边必然派他出场,倒是冤家路窄,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了。 大约是都想到了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两边表情都很微妙,周遭气氛诡秘。 “哟,瞧瞧这是谁啊,这不是天鹄的四姑娘么?”娄方亮扇子一收,装模作样地询问左右,“怎么旁边还跟了条狗?姑娘你想出门儿遛狗也得挑个好时候不是?这万一不小心咬着人了,那多不好啊……” 关何眉头一拧,奚画明显听到他捏拳头骨节咔咔作响的声音,忙偷偷握住他的手,低声道: “别搭理他们。” “怎么?”眼见对方不接这茬,娄方亮接着挑衅,“几日不见,怎么这么怂了?若是怕了本少爷,在这当下学两声狗叫,我也就饶了你。” “饶我?”关何冷冷一哼,不由迈上前一步,“那日到底是谁饶了饶,恐怕你心里有数?莫不是,还想常常弩/箭的滋味?” “……” 一言既出,身侧立马有人对娄方亮小声道:“公子,这小子有家伙,咱们还是别找不快。明儿有的是时候叫他好看,也不急于这一时。” 此话似乎很是受用,他嘴角一扬,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 “嗯,我知道。” “本公子心胸宽广,肚里能撑船,不和你们一般见识。” 这么没脸没皮自夸的,奚画还是第一次看到,忍不住朝他翻白眼。 “我们走。”娄方亮略一颔首,带着他那一帮人,一路浩浩荡荡,走到关何身边又止步,偏头冷笑。 “咱们,走,着,瞧。” 目送这几个衣着光鲜周身环佩叮当响的纨绔子弟招摇过市,奚画把嘴一扁,对着他背影吐了吐舌头。 “什么了不起的,还说你是狗,我瞧他身后左右那些个只会帮腔作势的才是狗呢!臭不要脸!” 关何回头望了一眼,挽了她的手。 “走吧。” 未时过半,他两人才到茶楼,小二引着向二楼走,底下搭了台子,这戏一共三出,一出《杏园春宴》,一出《云阳》《法场》。 大约是外头更热闹些,听戏的并不很多,关何两人刚从梯子行到头,一展目,正见对面一桌子坐了三个人,这一看倒把他狠狠吓了一跳。 只瞧靠窗的位置,涉风大手一伸,乐呵呵地向他招手,红绣在旁默不作声地垂目饮茶,青衣则是一脸嫌弃地撑头望着窗外。 奚画眨了眨眼睛,打量了半天,除了涉风和红绣,另一个不认识。尽管不知他们来所为何事,可偏头看关何那副表情,就是不明白也猜了个大概。 “你们……如何到这里来了?” 关何屏退小二,只带着奚画往那桌边落座,压低声音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没,你别紧张。” 涉风提了茶壶给他倒水,笑容满面,“这不是看了你的信么?我们可是专程过来给你捧场的,了不得啊,还比射箭?” “捧场?”这话他自是不信,“庄主应允了?” 红绣放下茶杯轻轻道了声是,“此次倒是庄主让我们过来的,他还嘱咐我带个口信给你……” 关何登时神经紧绷。 “看把你吓的。”涉风摇头打趣,“这山高皇帝远的,他还能吃了你不成?” 关何眉头一皱,并不接话。 “庄主的意思……”红绣顿了一顿。 “你若胜得了便即刻拿药回去,若胜不了……”她微微一笑,“我们帮着你拿药回去。” 他愣了一瞬,眉间舒展,心头大松了口气,良久才叹道:“我还道他……不会过问无双的生死,这事能这么办,也算是安心了。” “无双也是跟了庄主六七年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哪里能说放下就能放下。更何况,他要是不救,西江能罢休么?眼下两边安抚着,才是两全其美的办法。”红绣拈了快糕点,咬了一小口,悠悠道,“庄主本就不是个做狠事的人……” 关何不置可否:“……但愿。” “是你们不了解庄主。”她拿指尖在桌面一划,才道,“和老庄主比起来,他还是优柔寡断了些。如他这般执掌山庄,庄子是撑不了几年的……” 后半句话她没说,但点到为止,其中意思已不言而喻。 无人再说话,桌下,关何的手却一直握着奚画,十指紧扣。 月琴声骤起,台子上开戏了。 奚画从窗边望出去,楼下踩高跷的杂耍班子嘻嘻闹闹,四处围了不少人在拍手叫好,居高临下,方才看到头顶满满的灯笼,这会子却似盖在半空,随风微荡。 * 品仙节这日,万人空巷,较场口一圈黑压压的,挤得满满的全是人,虽是在外围什么也瞧不见,倒有些个不死心的取了凳子踩上去看。眼下会叫那踩高跷的戏子占尽了便宜,即使去不了内围,高高的往人堆里一走,那视线也是广阔无际。 较场口占地数十顷,先帝在时当朝的王处道王将军曾在此地操练过兵马,不过而今正是太平盛世,军营安置在城郊,这地方就空了出来。 “砰”的一声锣鼓响,王府内的执事往那中间一站,嗓子清亮,朗声道:“王爷王妃到——” 早在十天前,王府和书院管事便着手布置,此时场上宽广,正前的高台上两张雅座,分别是王爷王妃,左手一边坐着兰亭书院和南山书院几位先生院士,右手一边便是天鹄书院与摘星书院一行。 按理,往常品仙节只是天鹄和兰亭两边争得头破血流,然这回王爷亲临,底下人为了图个热闹,倒把平江府离得近的两家书院也一并请了来。 四方势力聚集,不消说,这次比赛决计很有看头。 此时那离观场最近的两家酒楼茶肆因沾了这节日的光,那是财源茂盛,日进斗金,高处视线好的位置早已是座无虚席,窗边倚着栏杆,众人探头巴巴儿的望那场上情况。 上一年的品仙节奚画也在旁围观过,纵然也是十分激烈热闹,但如何比不过今年这般的壮观盛况。酒店一楼押注买赢的,据说价都喊道五百两去了,瞧着她心里也痒痒起来…… 日晷刚指到巳时,场上又是一声锣响,那边的执事一番话说完,便示意左右书院的几位出席者该上场露面了。 “来了来了。”金枝眼尖,扯着奚画就兴奋道,“你看,是宋先生他们!” 顺着她所指方向望去,别人怎样没仔细瞧,视线只落在关何身上。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的劲装,长发束带,比往时还要精神几分。 明明是他将比赛,奚画倒莫名开始紧张。 两手捏着,尽是汗水。 其他三家书院派出的人想来也是其中佼佼者,十六个人往那中央一站,虎背熊腰的,姿质风流的,儒雅温润的,个个气质不凡。 一开始还跟他说包赢不输,这会儿自己反而有点心虚了…… “这第一场,按以往都是先比武斗的。”王五一双手环胸,略一思索,“不过据说此次是要王妃亲自出题,也不晓得会拿什么刁钻古怪的出来。” 场上听王爷咳了几声,两句客套话说完,眉眼一转,甚是温柔地转头:“今日是爱妃寿辰,不知爱妃想了个什么题目?” 王妃年纪瞧着并不大,眉眼里却透着一股精明,掩嘴先是羞赧笑了笑,说话儿的声音清晰又温软。 “据悉,往年第一场都是比射箭。既有是规矩,妾身一个妇道人家自然不好胡说八道,恐落人笑柄。” “诶……规矩是死的,什么规矩不能改?爱妃多虑了,但说无妨。” “难得王爷有此雅兴,妾身斗胆逾越了……”她水眸往场上一扫,“这只是射箭似乎没意思的很……不如蒙着眼睛,叫射那天上飞着的鸟雀可好?” 话音刚落,远处的钟勇谋就笑出了声:“这王妃还真把射箭当玩儿似得,光射鸟已经够难了,还得蒙着眼睛射,她行她来啊!” “你小点声儿!”金枝偏头踩了他一脚,“这什么地方你都敢张口胡说啊!小心一会儿王府里的暗哨听到,抓你去坐牢!” 闻言,他吞了口唾沫,闷头没敢吭声了。 “诶,怕什么。”一边儿的雷涛背脊挺得笔直,双手叉腰,自信满满,“咱们关何可不是等闲之辈,蒙个眼睛又如何,就是再绕他个几圈,都不成问题!” 执事立在旁提醒道:“王妃已出题目,请几位斟酌考虑后,再上前取弓。” 尚远那手肘捅了捅关何:“射箭你在行,这一场还是你去,就蒙个眼,不打紧的吧?” “没事。”关何点点头。 暗杀刺杀大多是在夜里进行,有时也看不清,全凭耳力,蒙不蒙眼对他并无影响。 旁边一行人似也商议妥当了,皆站出一人来,尚远几个忙退出场外。 “第一场比试,箭术。” 见人已一一持弓,那执事管家便喊话道:“四大书院出席者,天鹄书院关何,兰亭书院罗冲,南山书院张悦,摘星书院鲁尧。” “这个罗冲我知道。”金枝拍了拍奚画,“射箭是挺准的,不过你放心,和咱们小关比起来那是一个天一个地的,差得远了,其他两个无名小卒更是听都没听说过,不足为惧。” “哎!”她只是揪着手连连叹气,连身子都抖了起来。 “你瞧你,怎么怕成这样。”金枝摸摸她额头,好笑道,“你还没上去呢,要换成是你了,这会子还不得晕过去。” 她着急地跺脚:“哎呀,你别说了,我心头慌得很!” “别怕别怕,小关什么身手,我们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啊?”金枝笑得狡黠打趣她,要是平时奚画早顶嘴回去了,而今只顾担忧关何,哪里还打理她。 “说的是,你啊就少瞎操那个心。”王五一挑眉得意道,“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想想人家拿第一回来,怎么赏他吧。” 但见场上,四人已蒙了黑巾子。 执事管家轻声询问了一句,又微笑提醒道: “您几个可听好了,巾子一旦带上决不能摘下,谁要先摘了巾子那也算输,明白了吧?” 眼瞧并无异议,他扬掌一击,立时有人抬了笼子上来。 整整四个大木笼子里头,密密麻麻全罩着各色的鸟雀。 其中笼门一开,上百只鸟雀哗啦啦飞出笼,如云似雾,声势浩大,这场面何其壮观,不少鸟儿还因逃命过急撞在一起,周遭落下的翎毛如下雪般飘飘而坠。 “这么混乱,就是随手射几箭都能瞎猫碰上死耗子。”金枝愈发安心,“我猜他能射一百只!” 王五一随即摇头:“不止不止,关何的话,两百只都没问题!” “箭能有这么多吗……” 他们几人叽叽喳喳讨论得热火朝天,奚画只凝神注视着场上,隐约发觉有些不对劲。 关何只站在那里,一直不曾挽弓。 ☆、第73章 【小人得志】 “他的手……”奚画往前走了几步,看得分明,口中喃喃道,“他的手怎么在抖?” “哪有?”金枝抬手覆在眉上,展目望去,雀鸟群飞,满眼皆是翎毛,场上关何已然拉开弓,侧耳听了听,便开始放箭。 她瞧着并无什么异样之处。 “这不是好好儿的么?你什么眼神儿呢。” “我看错了?”奚画纳闷地皱了皱眉头,可再往前头细细观察,关何虽仍是箭无虚发,但动作速度显然和平时截然不同。 “奇怪……” 这蒙眼射鸟的题目并不简单,那场上两人素来只练箭射靶子,就是狩猎也未曾蒙眼。如今自然只得伸手胡乱拉弓一通,满天的箭头,若不是有铁网挡着,怕是得射出不少在场外。别说伤及左右坐着的院士和书院学子,就连王爷王妃也要遭殃。 “想不到,那个罗冲还有几把刷子。”金枝踮脚张望了一番。 另两个外行她瞧不上眼,原以为这人也该是个绣花枕头,想不到竟还能与关何不相上下,每一箭尽管不能百发百中,可手速甚快,不多时就抽了百来根,即使不能全中,能中个二三十也算不错了。 相比之下,关何的身手就愈显迟钝,偏头侧耳拿准了方向,半晌才射出一箭,让人看得都着急。 “哎呀,怎么这么慢!”金枝跺跺脚,“再这么下去非输了不可!” 此时,一直对关何十分看好的雷涛也有几分沮丧,抱着胳膊,摇头轻叹。 “诶,失策失策啊,早知道,也该拿几只鸟儿让他练练的!” 从场上退下来的尚远正走到奚画身边,拧眉沉默了一阵,忽然道: “不对劲,不对劲,这可不像是他以往的作风……” 奚画扭过头,也不住颔首:“你也觉得?” “是啊!”尚远拿指尖在下巴上摩挲,“难不成是有人在弓上做了手脚?” 奚画心乱如麻,此时也接不上话,更没心思细想,手扶着栏杆,眼睛一寸没在关何身上移开过。 但见他在原地立了半晌,蓦地抬起手抚上蒙眼的巾子,瞬间又一僵,缓缓放下胳膊,仍旧挽弓。 观台之上,香渐渐要燃到底了,在这儿这么远,情况又混乱,也不知他到底射了中多少。 一炷香时间很快将至。 执事管家瞥眼瞧了瞧香炉,清着嗓子喊道:“停——” “烦请几位放下弓。” 四下便有人去卸了拦着的铁网,关何伸手便把蒙眼布扯了下来,微微晃了一下头。 执事管家略一颔首,吩咐左右:“去把箭数数,呈给王爷瞧。” “是。” 总算是等着香烛烧完,眼见他步履蹒跚的走过来,奚画忙迎上去。离得远是不曾看到,这会儿凑近了,竟见他双目通红,眸子外布满血丝,很是吓人。 “怎么了?”她忙扶着他慢慢走,心头焦急,“眼睛怎么搞成这样了?” 关何拿手摁了摁眉心,想触及眼皮,又狠狠移开,只是摇头: “我眼睛疼得很……” “疼?怎、怎么会疼呢?”奚画咬咬嘴唇,“……那要不要去瞧瞧大夫?” 场外金枝几人也陆续跑过来,一瞅他这模样亦是吓了一跳。尚远扯过他手头的黑布于鼻下轻轻一嗅,登时皱起眉。 “这么辛的味道,里头怕是被人灌了辣椒水。” “辣椒水?”听着不是被人下了药,奚画倒无端松了口气,“那得赶紧去洗洗,拿酒水敷一敷,半天就能好了。” “哎呀,这么大的事儿,你方才怎么不和执事的说一声。”钟勇谋直拍大腿,“有人这么陷害,第一场肯定是不作数的!” 王五一摇头叹道:“能早些发现就好了,现下都比完了,你再去说,人家定然不认。” “刚一戴上倒也不觉得怎么。”关何勉强抬起眼皮,“就是到后来越发感到灼辣,才知道被人下了套。” “谁啊!”金枝当即一怔,“这可是王爷亲自主持的比赛,谁有那么大胆子?” “那说不准。”钟勇谋遥遥朝对面兰亭书院方向努努嘴,“没准儿人家财大气粗,连王府里的人都买通了呢?这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宫里尚且地方使银子,何况只是个王府。” “依我看,那个管事的肯定有猫腻,只怕你方才若是当场揭穿,他还会拿别的幌子搪塞过去。” “行了行了。”奚画把他几人拨开,“好歹还是射中不少,其他几个也没见多厉害,指不定咱们就是伤了也能赢……我先带他去洗洗眼睛。” “诶,成……”王五一点点头,“一会儿有了结果,我去酒楼找你们。” “好。” 较场上一地的鸟雀尸首,十来个王府家丁蹲着身子在数数,关何回眸瞧了眼,隐隐生出些许不安。 “不如,等数完再走吧?” 奚画不由分说拉着他:“眼睛都这样了,还在意那个作甚么?” “可是……” “可是什么,哪有可是,走了!” * 离此地最近的一家酒楼,一进门便满是人。 奚画向小二要了温水和一壶酒,只得往后院走,寻了两个矮凳过来,一手就挽着他要去抚。 “没事……”关何笑得无奈,“不过是眼睛疼罢了,又不是走不得路。” 想想也是,她担心过了头,一时平复了情绪,也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好笑。 “那你坐着,我瞧瞧你的眼睛。” “嗯。” 酒楼后院设有一方小水池,假山青叶,红鱼游摆,山头上还挂了个小水车,瞧着格外精致。 他二人便在假山后坐了,正巧也能靠着此物遮挡住身形。 奚画一手拿帕子沾了温水替他擦洗,一手撑在他肩头,细细打量双眸。 目光于他眼圈上落下,又不禁气愤:“哼,能使这么卑鄙的手段……定是那个娄方亮!怪不得昨儿他旁边的人会说那话,自己没本事赢你,就整这一出,不要脸。” “也是我们太大意。”关何轻叹,“一心只想着解药的事,倒没把他放在眼里,不承想,这人竟不好对付。” “不要紧的。”奚画拧了拧帕子,宽慰道,“他们算什么?就是伤了眼,你也比那些个人强。” “话也不能说早了……”关何迟疑着垂下眼睑,“我想了想,自己恐怕只射中了几十只。” “几十只也不少了啊。” “对旁人来说是不少。”他涩然笑道,“不过蒙眼时,也曾听到点声响,其他几人虽是身手不如我,但有一个也射中不少,就怕他比我多,那便难办了。” “……”奚画说不出话来,抿着嘴把帕子摊开。 从前也和兰亭书院比试过,因为那时没见他们背地里玩阴的,自也没往深处琢磨。要是第一场输掉,士气必然会受影响。 怎么办好呢…… 一面沉吟,一面抬起头来接着给他擦脸,不想蓦地颔首,才发觉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短短一寸。她眉眼正对他眉眼,四目相视,隐隐感到他鼻息轻喷在唇上,便骤然回忆起那日晚上的情形,两颊蹭的一下飞红。 “小四……” 关何轻轻拿手在她耳垂上掠过,笑问道,“你脸红作甚么?” “我……我几时脸红了。” “你自己摸摸看。”他握住她的手,抚上脸颊,“怎么样?” 指尖碰了水本就冰凉,这会儿一触及皮肤,果真是烫得很。 奚画无言以对,呆呆望着他,清澈的眼瞳里似乎还能清清楚楚看到他的模样。 关何心中一动,缓缓凑上前去在她嘴唇上亲了亲,大约是顾及在外,亦不敢深吻。 触感仍旧是温软得如水一般,奚画不禁生出贪念,也偏首往他唇边一吻,双手忍不住环上他脖颈,轻轻抱着。 关何伸手搂住她背脊,将她贴近自己胸膛几分,脸同她脸颊厮磨,良久才长长嗟叹。 “我倒是……很想很想早些与你成亲。” 奚画听得高兴不觉莞尔,埋头在他怀里:“我也是。” 默了,又转念一想。 “不过现在这样……好像也蛮有趣的。” 关何:“……” “小四,关何!” 楼门外就听王五一的大嗓门直朝这边走,还没来得及起身,他竟已绕到假山后面。 “我跟你们说……” 话才起了个头,入目见到这场景,他顿时吓傻了眼,急忙避开。 “对不住,对不住,打搅二位的好事……我我我我,我去外头等着,你们若是好了,便唤我一声……” 这言语说得稀里糊涂,奚画忙松了手,满脸通红:“你你你别胡说……我们才没有……” “不不不不妨事,我方才什么也没看见!”他捂着眼睛,正儿八经地转身背对,“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见他此时过来,只怕是较场口那边胜负已分,关何遂问道:“如何?是有结果么?” 经他一提,似乎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王五一一拍脑门儿:“诶,差点给忘了。” “不好啊,不好!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你和那罗冲,平局了!” 闻言,奚画眨眨眼睛,并未觉得有什么,关何脸色却瞬间一沉,眉头紧锁。 “都是多少?” “嘶……好像两个人都射中了一百只。”王五一搔首思忖,“这箭的数量王爷王妃都有过目,应该没作假。” “既然如此,只算平局?”奚画觉得有点亏,“那可便宜他们了!” 王五一摇摇头:“哪能啊,瑞王妃发话了,一会儿还要再比试一场,我这正是找他来的。” ☆、第74章 【真真假假】 “还比什么?” “估摸着,还是比射箭。”王五一挠挠耳根,“看这样子,大概是要射靶子。” 关何闻言点点头:“好。”说完便朝外走。 奚画看他表情甚是严肃,想必此次平局对他而言是十分难堪,这会儿多半心里气得很了,可人一冲动难免脑子不好使,对方有备而来,眼下不能再吃哑巴亏。 思及如此,她忙追上去。 * 近处茶楼雅座上,秋日里太阳浅薄,照在人脸上暖洋洋的。 红绣轻抿了口茶水,旁边的涉风叉腰看了一阵,偏头问她:“小关会输,你信么?” 后者不答反问:“他跟你出去的时候,失手过?” “嗯……那倒是极少。” “这不就对了。”她淡淡搁下茶杯,忽而站起身,理理衣衫,“走吧,再让人家骑到我们头上去,倒以为咱们山庄是好欺负的。” “哟?你要出手?这可新鲜得很。”涉风搓搓手,格外好奇地跟在后头。 “小青衣。”走到楼梯间,红绣轻声唤了句,“你也一块儿来。” “哦……”能这么热情喊他,多半没好事…… 较场口一侧正生了几棵老榕树,参天蔽日,前面两个王府家丁正手捧两把挽弓要往场中央送。红绣隐在树后,盯着那两把雕弓和箭囊轻飘飘开口:“你们说,这次他们会在哪里动手脚?” 涉风摸着下巴,把嘴一撇:“肯定是弓。” 场上几样东西无非是靶子和弓/箭,想不出能在靶子上能玩出什么花样来,所以对方若要捣鬼,只怕也就是对弓下手了。 “嗯……”红绣不置可否地颔了颔首,“正所谓别人的才是最好的,倒不如将两把换一换。” 一语道毕,目光侧到旁边一人身上,口气漫不经心:“我记得小青衣从前似乎是跟着十三猫做过飞贼?” 果然没好事,他慢吞吞推拒,“我学艺不精。” “不妨事。”红绣笑得和蔼,“我可以帮你一把。” “……” 紫檀托盘里,两把都是玉腰弓,阳光一照晶莹剔透。左右捧在手里,多少觉得有分量,两个家丁不由紧张,一步两步走得甚是谨慎。 怎想担心什么来什么,平地里蓦地起了一阵妖风,直把托盘吹得掀翻在地,连那玉弓也掉落而出,两人吓得不轻,赶紧手忙脚乱捡起来。 “仔细点!”执事管家看在眼里,气得直呵斥,“这弓可是蓝田玉雕的,摔坏了你们赔得起吗!” “是是是……” 两个家丁浑身打颤。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磨蹭什么,还不快送过去!” “呼……”榕树下,青衣喘了口气儿,松活了一下手腕,感慨道,“差点就露馅了。” “不错……小青衣到底是当过贼的,手脚就是伶俐。”红绣由衷夸赞道,“这么俊的轻功,比某人那花花架子实在多了。” 涉风也点头笑道:“是啊是啊。”笑着笑着忽然一滞。 “……某人不是在说我吧?” “嘘——”红绣笑而不答,只把手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口型,“小关那边要开始了,安静着看罢。” 早上原本只比试一场,然而因为有两人打了个平手,不得不再安排一场。 此回的题目名作“一箭双雕”,几十丈开外,前后立了两个靶子,两靶之间亦有几十丈距离,要用一支箭射穿两个靶子的靶心方才算胜了。 关何默默丈量着远近,心中已有数。 倘使无人作祟,要赢也不难。 罗冲双手环胸站在他旁边,一副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模样。 既这么有底气,其中定然又有猫腻。 “二位。” 底下两把玉弓呈了上来,执事人淡声道:“若是准备好了,就请拿弓吧。” “是。” 罗冲挽了把袖子,作势就要上来拿弓,不想关何却先他一步,手一抬轻轻巧巧取了摆在他眼前的那把。 “你!”罗冲登时一怔,脸色大变,“你拿我的弓作甚么?!” “既都是一样的弓,你我换着用又有何妨?”关何不以为意。 “那可不行!” “如何不行?”他冷声道,“难不成,是我的弓……不能用么?” “……”罗冲嘴唇微启,半晌却没道出一词来。 “咦?”远处金枝眼睛一眨,不由问道,“关何怎么非得用他的弓不可呢?这用谁的不都一样么?” “这你就不明白了吧?”奚画得意道,“他们要玩小把戏,咱们就将计就计。俗话说,别人家的东西总是最好的,那我们干脆就用他的!怎么也放心些,若是他不肯,这弓上决计有问题,届时非要讨回去,那也百口莫辩了!” “这招好!”金枝抚掌赞道,“谅他们也不敢再耍花招了!” 她得意:“那是。” “别高兴得太早。” 身后站着的宋初凉凉开口,“你想到的,别人未必想不到,不怕他耍手段,就怕他也‘将计就计’。” “嗯?”奚画没听明白,歪头看他,“什么意思?” 此时,正对面的兰亭书院也低头窃窃私语。 旁边的文金云见关何换了弓,不由心急如焚,忙朝娄方亮道:“公子,怎么办?这小子拿了咱们的弓,一会儿罗冲拉不开弓,岂不是玩完了!” “怕什么。”娄方亮丝毫不担心,悠闲自得地拿着茶杯慢慢儿的品。 “天鹄的人又不是傻子,吃了一回亏必然长记性。我就料到他们会想着换弓。” “公子料到了?!”文金云不由惊讶,“那这么说来,公子是另有计策?” “还需什么计策?咱们给他用的弓本来就是好的,罗冲手里那把才该是拉不开弦的。” “噢!”他打了个响指,恍然大悟,“公子果然是聪明!在下佩服,佩服!” 与此同时,榕树之下的三个人…… “坏了坏了坏了!”涉风急得团团转,“这小关也是,早不开窍晚不开窍,怎么这会子想着换弓用!你们说,怎么办好啊!” 青衣耸了耸肩,两手一摊:“还能这么办,帮倒忙咯。” 红绣:“……” 涉风抓耳挠腮来回踱步半天,眼见那边要开弓了,只得拉着青衣问:“小子,再去换一次,行不行?你不是手脚麻利么!” “废话!”青衣一手甩开他,“这么多人,轻功再好也没法子从他两人手上抢来换去啊!如此明目张胆的举动,那边那个能不发现么?” “诶,这……”涉风恼火地扶着额头,费力的想了半刻然而毫无收获,“命里注定啊,看来这场得输了!” “没事……”红绣在他肩上轻拍了一下,“输了一场后面还有五场呢,先别泄气。” “哎!”涉风重重叹了口气,一手锤在树干上,另一手则头疼地摁着眉心。 青衣撅了撅嘴,拿脚踢着地上的石子儿,忽而抬眼看了下场上,眉头登时一拧,观察了少顷,才不以为意道: “他那不是射得很顺吗?” 涉风立时猛抬头:“真的假的?” “自己看。” 他举目一望,果真见关何连续取了箭搭在弓上,嗖嗖几下,箭箭穿透靶子,正中两个红心。倒是一旁的罗冲咬牙半日也没有把弓拉开。 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看他轻轻松松赢得比赛,周遭众人都松了口气。 奚画很高兴,她觉得这是自己提醒有功。 红绣一行很高兴,她们觉得这是青衣偷梁换柱有功。 关何也很高兴,他觉得自己的实力还是在的。 ……除了对面尚没明白怎么回事的娄方亮。 文金云愣了半刻,才偏头提醒他:“公子,咱们好像输了诶。” “废话!”娄方亮扇子一收,指着他就骂道,“本公子是瞎的啊,要你说!” * 虽是经历一番险阻,好歹第一场总是赢了。 午时将至,第二场要等到两个时辰后,眼见王爷王妃退席,瞧热闹的也都纷纷散了。 远远看到关何从较场中间走下来,奚画欢欢喜喜地拿了水袋过去,不料没走多久就见得他在兵器架边站着,跟前还有个穿白底暗花细丝衫的女子。 那人把脸埋得很低,一会儿颔首,一会儿摇头,隔了几十丈,也听不清他们的言语。 想来是上回送帕子的姑娘,奚画不欲走近了,只在原地偷偷瞧他二人的举动和反应。 不知关何说了些什么,那女子拿出绣帕便开始抹眼泪,他似乎有些茫然,大约是开口安慰了几句,这会子那姑娘更伤心了,侧身撞开他扭头便跑。 关何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神色莫名。 奚画这才捏了手里的水袋,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好好儿,你怎么把人家给惹哭啦?”她说这话,努力装成一副责怪他的表情,可惜怎么也掩不住脸上的笑容。 关何如实道:“我也不明白,莫名其妙的她就哭了。” “难不成是又送你东西?” “嗯。”他点点头,随即补充,“不过我没收。” “干嘛不收呀。”奚画扬扬眉,笑嘻嘻的,“我瞧着她长相也不差,比我好看多了,你不后悔?” “怎么?你想我收下?”关何装模作样地侧过身,“那我这就去找她要。” “诶诶诶……你站住!”奚画忙拽住他,顾左右而言他,“你、你都把人家惹哭了,再去问她要这不是自打脸么?多丢人啊,不许去!” 关何忍不住笑出声。 她拿眼睇他:“有什么好笑的……” 关何伸出手指,在她鼻尖上轻轻一刮,微微一笑,神情倒很认真:“我答应过你不会胡乱收别人的东西,以后肯定也不会。” 听他这话,奚画犹自高兴,双手环着他脖颈,甚是得意:“我的关何太惹眼,不怪她们找上门来,这说明是我有眼光!” 关何只是笑,随即又将她手拿下来。 “好了……外面人多。” “嗯。”奚画也不介意,笑容未减,“晚上我做好吃的给你吃,你也正好休息休息。” “好。” ☆、第75章 【落花无意】 “来了,最后一道冰镇酸梅汤。” 丁颜端着个白瓷海碗,小心翼翼摆上来,展目望去,满满的一桌全是菜,连碗筷都快没地方放了。 “今天天热,你们下午还有一场,等会出门时多喝点酸梅汤。”她一面说一面又去取汤勺。 “你也别忙活了。”奚画招呼她,“坐下来一块儿吃。” “诶,好。” 今日酒楼人手不够,丁颜闲着没事,向小二借了灶,早早的烧了饭菜就等他们散场回来。 桌边坐着的都是书院里熟识的一群,加上宋初和李含风两人,统共十多个,一张桌子铁定挤不下,只得要了个雅间,幸而有李含风这个钱袋子在,不宰白不宰。 几杯酒水下肚,看着左右也没外人,众人索性都打开天窗说亮话。 “摘星和南山书院两个倒是不必放在眼里。”宋初捻起酒杯凑到唇边,想了一想,又搁下,“娄方亮既是要对付我们,下一场肯定还会使别的手段,咱们这一场险胜,险就险在措手不及上。” “对。”王五一夹了口菜,边吃边道,“他们要玩,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就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怎么……”奚画咽下嘴里的食物,视线四下里溜了一圈,“你们也想使诈啊?” 尚远摇着头,语重心长:“阿四,这怎么能叫使诈呢!” “这不叫使诈叫什么……” 关何难得接他的话:“叫战术。” “对!” 瞧他们如此言语相投,气氛和睦,奚画也不好打搅,只问道:“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宋初略一沉吟:“下场比的是什么?” “是马术。”钟勇谋忙道,“据说要以唐时的‘透剑门’为题。” “透剑门?”奚画听之一惊,“不是要让人赤膊从剑编门里穿过么?这么厉害,倘使伤了死了,岂不危险?” “诶,比赛嘛,自然不能这么玩的,将剑门换成荆棘门不就行了。”王五一笑道,“只要从她这门里毫发无损穿过,谁抢得先就算谁赢。” “荆棘……那若是割到身上了,也疼得很。”奚画为难地看向关何。 后者微微一笑,宽慰道:“没事,下场不是我去。” 趁这当儿,尚远忙凑上前:“下场是我。” “哦!”一听是他,奚画登时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两相比较,这反应未免差别太大了。 尚远颇感难过地抿了一下唇,“怎么是他你就担心,是我倒成了‘那就好’了?” 头一回见他把这话题摆到面上来问,在场众人皆意味深长地看着奚画。 她轻咳了一声,笑嘻嘻地解释:“这不是瞧他骑术没有你好么!” “原来是这样!”此言听着心里很是舒坦,尚远笑逐颜开,得意地朝关何挑挑眉,后者连眼皮都懒得抬,低头吃饭。 都说关何不谙情事,轮到尚远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平日里,任谁都看得出来关何两人不同以往,只怕现下还不明白状况的,也就他一个了吧? 思及这般,金枝等人不由投去同情的目光。 “荆棘门安置在城郊。”宋初却是不露声色,只取了双干净的竹筷沾了水在桌上画,“正好那附近有一丛竹林,若有人能在林子里头埋伏着,见机行事,那便好了。” “这个容易。”关何点点头,“我去便是。” “嗯,我本也是这样打算的。”宋初收起竹筷,“对方若要下手,恐怕会在我们的马匹之上作祟,一会儿含风去马场挑一匹来,等小尚入了林子你即刻放马,我们在林中将马调换。” “好。”李含风将手头酒水饮尽,起身就道,“没多少时间了,我现在就去马场。你们接着吃。” 瞧他风风火火走出门,金枝托腮往那边瞧了一眼,忽而笑道:“不想到含风这人平日瞧着不怎样,在正经事上倒是挺靠谱的。” 颜七点头,眉眼弯弯含笑:“他对书院之事一向很上心的。” 闻言,身侧的丁颜和钟勇谋手上不自觉都僵了一僵,四周无人应声。 午后申时未至,较场口酒楼附近的人已全部奔往城郊去了,今天天气好得有些过分,以至于这会子太阳直射下来,莫名让人觉得燥热。 为了准备晚饭,奚画并没跟着去瞧热闹,只留在酒楼里给丁颜打下手,在水里泡了一个时辰的青瓜眼下取出来,握在手头冰冰凉。 她拿着刀一面削皮儿,一面哼哼着自己也说不出的小曲儿。 “其实我一个人也忙得过来。”丁颜将洗好的菜抱进厨房,望着她笑,“你怎么不跟着去城郊呢?” “我对这些个比赛本就提不起兴趣。”奚画低头折菜,“有我没我,输赢也不会变。” 在她看来,关何既然不去,就没什么好操心的了。 难得尚远今儿出发时斗志昂扬,若是届时没看到他,也不知心里会有多失落,丁颜由衷替他痛了一痛…… “陈醋用完了。”她在碗柜里翻找,回头对奚画道,“你帮我去找老板借些来吧,好不好?” “成。”奚画放下手里的伙计,转身朝外头走。 人都赶去城郊了,酒楼里空空荡荡的,清静得很,奚画捧着一小瓶醋,正从白日里的小假山后面绕着走,蓦地听到那背面似有争吵声,她不自觉伫足。 “今早已经让张悦输给你们了,你还想怎么样?” “废话,那么难的试题,就算你不知会他,他也赢不了罗冲!” 听嗓音,其中一人似乎是娄方亮,都这时候了,他不去郊外关心跑马,在此地作甚么?奚画留了个心眼,悄悄探头去看。 “就算我让他们全输给你,你赢得了天鹄那帮人么?摘星书院也有一两个好手,你为何偏要针对我?” “少罗嗦。”娄方亮一摆手,“你只管照我说的做便是,我自有分寸。” 定睛一看,另外那人瞧着有几分眼熟,好像是南山书院名唤白鹤的,若没记错,此次品仙节他也有出席。 但见他一咬牙,脸色铁青:“张悦欠我人情,我吩咐他,他勉强还能应允,可汪启君和游望与我不过是泛泛之交,我说的话他们哪里肯听?要是冷嘲热讽一番也就罢了,倘使传到院士耳中,搞不好我还会被逐出书院!” 娄方亮一声冷笑:“那是你的事,你届时如何我懒得过问!可别忘了上回赌坊的银子,你还欠着一百两没还呢!” “……那笔钱,我迟早会还的!” “何必这么死心眼儿呢,现下你把事办妥了,这钱我不要也罢。” “你!……” 感情这娄方亮不仅要买通王府的人,连同来比赛的别家书院也不放过? 侧耳听了一会儿,因怕被他们发觉,奚画还是小心撤走。 关何惦记输赢,是为了拿药,这理由尚且解释的通,可他这么费劲心思又是为哪般? ……看来一会儿要提醒关何多提防点才是。 傍晚时分,汤刚熬好,门外就听到一阵喧闹声响,算着时辰他们也该回来了。丁颜洗了手,在围裙上一擦就往外跑,回头还拽上奚画。 “走走走,去瞧瞧赢了没!” 不过须臾,酒楼大厅内又陆陆续续聚满了人,尤其那下注的价牌儿前,摩肩擦踵的,一时有人欢喜有人愁,最后倒让酒楼老板赚了个盆满钵盈。 垫脚在人群里张望,没多久就看到关何几人进来。 丁颜忙兴致勃勃地上前去问:“怎么样怎么样?赢了还是输了?” 尚远把眉一扬,得意道:“那还用说,由我出马如何会输?” “这么说是赢了?” 关何颔了颔首:“自然赢了。” “太好了太好了!我正下了一两银子,这会可赚了,我去找老板!”丁颜乐得不住抚掌,转身也往人堆里挤。 四下都是人,尚远举目在周遭寻找,很轻易便在几十张脸貌中看到那个笑得格外灿烂的。 他眼睛登时亮了亮,嘴角微微上扬就要走过去,前面挡住视线的人忽然挪开身形。 前方视野一片开阔,他看到她站在关何跟前,踮脚替他将发丝间的一枚竹叶摘下来,又伸手细细地拍着他肩头的灰尘。 脚步瞬间一滞,仿佛灌了铅一般,如何都抬不起来。 即便是迟钝如他,此时此刻,也大约明白了些许。 “有寒不去找小四么?”见他立在原地一动不动,金枝不禁打趣,“方才你不是还一路上念叨个没完,这会儿怎么不动了?” “明明赢的人是我……” 尚远喃喃开口,声音极轻,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她为何不像早间那样,也替我高兴呢?” 金枝站得离他最近,虽是此话声音细如蚊蚋,她也听得甚是清楚,抬眸和钟勇谋相视了一眼,两人都不知该怎样回答。 待到底楼的人都散了,奚画这才余光瞥见他,笑吟吟走过来。 “干嘛杵在这儿?晚饭都好了,就等你一个了。” “……”尚远怔怔望着她,迟疑半晌似乎想说什么,最后也还是未道出口。 “不必了,我不饿。” “你不饿?”奚画愣了一下,“下午骑了那么久的马,也没饿?” “嗯。”他淡淡应声,只侧过背,“我先回去了。” “真的不饿么……” 他未曾回头,“不饿。” 自酒楼出来,日头西下,晚风深重,猎猎的吹着衣袍。他站在街头,茫茫然望着路上行人,又有些糊涂,不知要走哪里去。 这一瞬忽生出些许感慨来,至始至终,自己都像是一个过客,随着人群来来往往。 心情很压抑,在外头漫无目的转了许久,直到天色大黑,才回孟府。 屋里不曾点灯,尚远推门进去,扶着窗沿在桌边坐下,窗外夜深人静。 秋日晚间气息微寒,隐隐透着湿意。闭目略略一算,原来他已经来平江半年了…… 时间过得真快。 手背忽感到些许暖意,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蹭了上来,他微垂下头,正见那只猫儿扬起脑袋来盯着他看,一对眼珠子亮晶晶的闪光。 尚远眸色微微一软,抬手往它脖颈上挠了几下,后者随即幸福地打起咕噜来,眯着眼睛甚是享受。 “小四……” “喵~” 他轻轻叹了口气。 小四…… * 连赢了两场,按理说这胜算还是很大的。 余下还有四场,眼下再赢两场那这头甲必然是唾手可得。 头一日的武考已然落幕,后两天都没关何什么事,虽是如此,他仍旧起了个大早赶到较场口。 第三场的试题是音律,平日尽管不待见宋初,不过为了解药,这会儿也顾不得那些细枝末节,娄方亮那边必然对他们恨得是咬牙切齿,定然还会搞出什么幺蛾子来,提早去探探底,他也放心些…… 然而这刚到酒楼门口,却见丁颜慌慌张张从里头跑出来,迎面就撞上他。 “呀!关公子!” 他往门内望了一眼:“什么事,这么着急?” “不好了,不好了!”丁颜急得六神无主,“宋先生的手给人伤了,我正要去寻大夫呢!” “伤了?”关何右眼皮一跳,心道,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怎么伤的?” “哎呀,谁知道呢!这大清早的酒楼里竟有几个吃客吵架闹事,原不关咱们什么,结果那边打着打着,一不小心那刀就砍到先生手上了!” 不偏不倚正伤了手么?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行,那你快些去找大夫。” “哦……” 关何心中暗道不妙,忙撩袍往酒楼内走。 一进门,大厅里是一片狼藉,两三伙计正将倒地的桌椅扶起来,那边角落,宋初捂着手面色苍白,地上殷红着的一滩尽是血。 “先、先生你先忍忍!”金枝手忙脚乱地拿帕子给他止血,“小颜寻大夫去了,一会儿就来。” “我去后面取了点金疮药!”奚画哒哒哒捧着药瓶就跑过来,满头大汗,“快快快,快把药抹上。” “好……先生你忍着点啊。” 关何几步行至此处,垂眸打量他伤势。 这一刀可砍得狠,骨头都看得见,只怕没个十天半月是好不了的。 “血是止住了,可这伤怎么办。”金枝替他小心包扎,望着宋初愁眉苦脸道,“还有一个时辰王爷王妃就到了,先生你……你能上去抚琴么?” 宋初亦是拧着眉头,良久不语。 “就别说弹琴的事了,把伤治好再说。”奚画倒了茶水给他,“大不了这场咱们不去就是了。” “不行。”他忽然摇头,“这场必须得去。” “先生……”金枝咬咬牙,“而今换人还来得及么?要不……要不让含风代你?” “这首曲子……含风不会弹。” “什么曲子啊?换一首他会的不就行了!” “不行!”宋初抖着手,疼得嘴唇发白,语气却十分坚决,“这首曲子,一定要弹给王妃听。” “啊?”金枝不明其意,“那……那眼下怎么办?” “不妨事。”他倒抽了口凉气,抬眸看着奚画,“小四,你代我去。” 她拿着药,讷讷地对着他眨眼睛。 “啥?” ☆、第76章 【伊人红妆】 “小四。”宋初艰难地笑笑,“奚先生的《鹧鸪曲》整个书院也就只你一人会了,你还要推辞么?” “……那么多曲子,怎么就挑这一首?”奚画有些发愁,“别的不也可以么?” “就莫问这么多了,照我说的做便是。”眼见门外,丁颜带着个老大夫急匆匆往这边赶,他不欲解释,“总而言之,这曲子王妃若是听了,要拿第一就不难。” “啊?”虽是一头雾水,奚画到底勉强应了,“好吧……可调子我都记不太清了,也从来没拿琴弹过……到时候要是出糗怎么是好?”她的脸丢不丢没什么,书院的脸面若是丢了,自己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闻言,宋初拧起眉神色复杂地盯着她,眸子里似乎带了一点鄙夷,半晌才叹道:“那现在便好好想,在脑子里记清楚了,早让你平时多练练琴,总是记不住!” “可我……” “诶呀,都这时候了,你还可可可可什么呀。”金枝拉她后退了一步,正让大夫给宋初诊治。 “奚先生不是从小在你耳边吹么?上回还听你唱了,怎么会不记得?” “我……我紧张啊!”奚画总算是道出缘由,看看她,又求助似的去看关何,“那场上周围这么多的人,我光是想着就害怕!” 金枝昨日那话说得不错,一会儿轮到她上去,怕是真得吓晕过去不可! “没事的。”碍于金枝在场,关何只往她手背上轻轻握了一下,想法子安慰,“你就当看不见他们就是了。” “这活人好端端立着,哪里说看不见就看不见的,这不自欺欺人么!” “要不,咱们给王妃说说?拿个罩子给你罩着?”金枝说这话自己都不太确定,想了想,又讪笑道,“好像太招摇了……” “哎!”奚画头疼地叹了口气,“罢了,我先把曲子想一想……” 犹自坐在一边儿嘀嘀咕咕琢磨了一阵,时而皱皱眉,时而拿手指在桌上虚划,正若有所思地在点头,一抬眼,猛地看到金枝凑到跟前,她唬了一跳。 “干、干甚么?” 后者上上下下打量她,双手环胸,手指还在下巴上摩挲。 “小四……你该不会,就准备这样子上场去罢?” “我这样子?”奚画随即不解地低头瞧了瞧自己,衣裙是今日才换的,干干净净,都洗得发白了,一点污渍也没有,“我哪里不妥吗?” “当然不妥了。”一旁的颜七望着她倒感觉无奈,“武考图方便,穿得随意点也就罢了。这文考可不同,那一帮舞词弄札的都清高的很,尤其是摆弄丝竹管弦的,格外挑剔。” 听出点意思来,奚画立马握拳愤愤道:“咱们可是读书人,怎么能凭衣着看人呢!正所谓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先生的教导我可是时时记在耳边呢!” “呸呸呸……怎么到这当头了,还这般死脑筋。”颜七不由在她头上一戳,“都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你自个儿去想想,是一个打扮得光鲜亮丽的人儿在那儿弹琴赏心悦目,还是你这穿粗布麻衣,素面朝天的?届时再好的曲子,只瞧你这行头也给大打折扣。” 金枝小声应和:“何况你的琴技还不咋地呢……” “呃……” 她家境又不好,平日里吃饱穿暖已是足够,哪里有那闲钱置办衣裳。尽管颜七这话说得有理,奚画还是觉得很伤自尊心。 她扁扁嘴,挠头思忖:“那……我上年过年还裁了新衣裳,穿那个行不行?” 金枝眼睛一瞪:“你说的该不会是你娘给做的那件洒花袄子吧?” 奚画没敢抬眼,两食指指尖一对,低低道:“好歹料子还是新的呢……” 金枝不知怎么开口,想拿眼睇她,细细思索又怕令她心里难受,只得扶额轻叹。 对于衣着,关何素来留意得少,今日听她几人提及,才往奚画身上扫了一眼,忽然道:“这会子去裁制一件赶得及么?” “只剩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了。”颜七沉吟了一会儿,还是否决,“小四若不嫌弃,我让下人取一件我的衣裙如何?也是新制的,从没上过身,瞧着你我身形也差不离,将就一下可好?” “啊?”奚画犹犹豫豫地看他们,有点不好意思,“你的新衣裳……不太好吧?” “我还欠着你一个情人呢,一件衣裳算什么事儿?那就这么定了。”颜七在肩上轻轻一拍,转身就吩咐下去。 “衫子要换,这头发这脸也不能马虎。”好像还来劲了,金枝拉着她就往里走。 奚画惶恐不已:“诶诶诶……作甚么啊!” “作甚么?”她眉眼一弯,满脸的坏笑,“你说作甚么?来来来,让我好好折腾折腾,和你认识这么久,还没见过你收拾一下是什么样子呢。” “不用了吧!”奚画忙往后躲,金枝哪里肯依,一把拽了她,扯了嗓子又去招呼丁颜。 眼见双拳难敌四手,奚画扭头就唤道:“关何,快来救我!” 后者微微一愣,习惯性迈前一步,不想颜七轻轻巧巧挡在他身前,食指一伸,笑着摆摆手。 “小关,你这可不好,我们女儿家的事,你个大男人不好过问罢?” “……” “放心。”颜七神秘兮兮地朝他眨眼睛,“一会儿保管让你大吃一惊。” * 辰时四刻之际,酒楼里食客渐多,朝阳顺着窗棂打进来,桌面上便落下斑斑驳驳的痕迹,圆的方的,大小不一。 宋初手上伤得重,逗留了一会儿就先行告辞了。此刻只关何一人在楼下雅间门口坐着,周遭慢慢喧嚣起来,他却抱着臂,心里无端烦躁…… “昨儿我可押了兄弟你十两银子!够给面子吧!” 听得钟勇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关何抬起眼皮,正见那边三人勾肩搭背,有说有笑。 “呀,关何。”王五一一面招手唤他,一面剔着牙缝,含糊不清地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儿?宋先生他们呢?” 尚远举目四下里环顾了一周:“阿四呢?” “在里边儿。”他淡淡回答。 “里边儿?”钟勇谋探头朝雅间张望,可惜垂着帘子,什么也瞧不见,“这几个丫头躲里头去作甚么?宋先生也在?” “不是,宋先生手伤了,待会小四代他上场。” “什么,手伤了?这可怎么好!” 王五一呸掉剔牙的签子,狠狠啐了口:“肯定是姓娄干的好事,直娘贼,我去找他理论!” “且慢,巳时要到了,你找他说理又有何用……”关何一语未毕,身后的布帘给人一下子打起,丁颜笑吟吟地走出一步,回头还打趣。 “出来啊,大伙儿都在了,你怕个什么。” 内里有人着急:“我……我等会再出去吧?” “横竖也是要上场去的,那时候人更多,正好习惯习惯!” “就是。”金枝朝关何看了一眼,扶着她两肩便向外推,“你瞧关何都在了,快去让他看看。” 奚画忙拿手捂着脸:“别、别啊,你们等等,你们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光是听觉得好奇得很了,门口站着的几个人忍不住移过视线来。红木地板上镀了层日光,湘妃色细纹暗花的裙摆正扫在上头,这衣身很显身段,往日本是颜七穿着的习惯,而今叫奚画上了身,一时半会儿令人发怔。 “这有什么好害羞的。”见她还在捂脸不愿放下手,颜七好气又好笑,伸手捉了她手腕狠狠拿开。“不承想你胆儿这么小,眼下看了认识的人尚且怕成这样,等会上了场该怎么办!” 手一被她拿走,阳光登时照了个措手不及,一睁眼就看到面前聚着这一帮人一眨不眨的瞧,瞬间更觉不自在了。即使脸颊扑了些许脂粉,也没挡住红晕,她左顾右盼,转身就向后院跑。 “这就吓到了?”金枝摊手耸了耸肩,“往后成亲还得盛装呢,那盖头一掀,是不是也羞得跑了?” 颜七笑而不语,目光一转,旁边已没看见关何。 周围静得有点异样,金枝皱眉左右瞅瞅,抬脚便往那还在出神的王五一脚背上踩了一下。 “你们看傻眼了啊?呆雁似的。” 钟勇谋可算是反应过来,指着前头不可思议道:“那……那是小四啊?” “废话,不然能是谁?小五小六吗?” “不、不是……这……这也太不像了!” 王五一赶紧点头附和:“对,简直是两个人啊!” 颜七抿唇一笑:“怎么?现下后悔了?” “后悔么……你别说还真是有点儿。”王五一抓抓耳根,面色羞赧,“不过常言道,兄弟妻不可欺嘛,挖人墙角这种事我到底是做不出来的……” 他尾音还没落,丁颜就拿手肘狠狠捅了捅,努嘴示意旁边的尚远。 后者一惊,赶紧捂住嘴。 * 已将到巳时了,天空蔚蓝如洗,酒楼的假山上仍听得小水车咕噜咕噜转的声音。 关何从矮树旁绕过去,正见她面对墙而站,头微微垂着,手里拿了个青条在扯,嘴中还断断续续哼小调,大约是在回想曲子。 原本不欲打搅她,但转身的那一瞬又鬼使神差地侧了回来,轻声道: “小四。” “啊!?” 想必心头紧张,她竟被这一声吓得不轻,险些没踩滑掉到池子里,关何飞快拉住她往后退。 “吓死了吓死了!”奚画靠着他不住抚着胸口,“要是真栽下去等会儿可就麻烦大了。” 关何瞧着她,不由感慨:“至于么……不过是弹个琴而已,在书院你不一样弹得很好?” “那怎么能一样呢,这么多人,我怕得很。”奚画嘀嘀咕咕,“从前又没见过那么大的世面。” 她拿手揉/搓着额前的刘海,然后便闷头往他怀里埋。 “……” 幸而眼下后院清净,没什么人。感觉她在他怀中着实是在轻轻发抖,是真的紧张。关何只好伸手在她背脊上轻抚。 “放宽心……没事的。” 隔了半晌,奚画才抬起头看他,支支吾吾道:“关……关何。” “嗯?” “你……你亲亲我,好不好?” “呃?”没料到她会说这话,关何倒是愣住。 奚画略略不悦地拧起眉:“‘呃’是什么意思啊!” “我……”他笑得尴尬,手指在她脸颊上抚了抚,“我都有些不敢了……” “嗯?为什么?” “……没什么。”关何松开她,“快到时候了,去较场口吧,我跟你一起。” 该来的总是要来,奚画懊恼地垂下头哦了一声。 * 日出高三竿,朱色赤黄,今天有点闷热,头顶罩了层薄薄的云,然而较场还是人满为患,此时路上卖甘草冰雪凉水的倒是好生意。十文钱一碗,不消片刻一锅就卖完了。 挤在人群最前头的两个人边喝边谈: “听说宋先生手伤了,这台子上的,难不成是他的徒弟?” “不知道,没见过,眼生得很。” 高台上四把瑶琴横放,琴前四人两男两女,其中一个女子正是兰亭书院的袁芙蓉,娄方亮自然是认识的,不过另一个,眯眼瞧了好一阵也未曾看出名堂来。 “金云啊。”他把扇子一收,端来冰水小抿了口,“那立在芙蓉旁边的姑娘到底是哪一个?天鹄还有这号人物?” 文金云抬眼瞅了瞅,忙笑道:“公子,这不是四姑娘么,您怎么给忘了?” “什么?!”娄方亮险些被呛住,“她长成这样的?我怎么没印象……” 偏头一思量,又觉得不对:“咱们不是派人把宋初给顶下去了么?她又来搅什么局?” “宋初手伤了,当然上不得台,可人家总不能让那位置空着吧?”文金云也拿了碗冰水自个儿喝,脸上却不慌张,“公子,您甭担心,奚画这丫头弹琴也就那样,芙蓉是比不过宋初,不过要胜过她,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嗯……”娄方亮甚觉有理地颔了颔首,“剩下还有四场,前两场让他们占了便宜,这后头三场可不能再丢了!” “是是是,公子所言甚是……” 这琴是王府特地挑的上好瑶琴,加之高台还下埋了几口水缸,即便较场宽大,琴声也清晰可闻。前面那人奏的是一曲《扬州三月》,乐音节奏柔缓,声色细细,行云流水一般一气呵成。 奚画听得怔忡,心道,这么好的琴技,自己是怎么比都比不过的。 正痴痴的想着,身侧的执事管家已不耐烦催道:“奚姑娘,该你了。” 她蓦地回神,轻声应了,提着裙摆落座。 “哦……这不是我们姑娘么?”红绣远远望见,眉眼登时温柔起来,“想不到她还抚琴呢。” 涉风在旁百无聊赖地往肚子里灌茶水,骑马射箭他感兴趣,这吹拉弹唱的,那就没意思得很了,光是听一曲便觉得昏昏欲睡。 “也不知小四这会儿还紧张不紧张了?”场外的金枝看得揪心,瞧她两手放在琴弦上,先试了几个音,深吸了口气,才敢接着往下弹。 这曲风与方才那首截然不同,又欢快又轻扬,调子忽上忽下,前段小桥流水,后段却蓦地变作万马奔腾,风卷烟尘,黄沙漫天…… 只是奚画到底是手生,弹得并不太流畅,竟在中间还拨错了一个调,她瞬间慌得满头大汗。 关何是没听出来,只见金枝咬着下唇着急道: “哎呀,糟了,方才那音没对!” 钟勇谋和王五一都替她捏了把汗,心中暗叹:“这丫头,果真是不行的……” 曲子奏了一般,红绣闭了眼睛和着节拍拿手指在桌上轻打,涉风喝了片刻茶,忽然回头问她。 “咦?这什么曲儿?” “不知道,怎么?” “嗯……”他眉头深锁,侧耳静静听了一阵,不太确定,“我似乎在哪里听过。” “是么?”红绣睁开一只眼来,望着他略带讽意的笑了笑,“我竟不知,你这大老粗还能懂音律?” “啧,听没听过和懂不懂那是两码事,不信你回去问问无双,她在契丹待过,这曲儿只怕她也有印象。” “哦?是契丹人的曲儿?” 涉风终究是摇头:“……我记不太清了。” ☆、第77章 【一梳到尾】 都快忘了乐声是几时停下的,奚画抖着手摊开掌心,其中尽是汗水…… 不过好歹是弹完了,无论如何总算了了一桩事。她正欠身准备退下,上头却忽的有人柔声询问: “姑娘,且慢。” 奚画微微一怔,抬眼之时,只见那瑞王妃眉眼含笑,居然是看着自己的。 莫不是来找她讨论琴技的罢? 心里犹自嘀咕,奚画止住步子行礼:“不知王妃有何吩咐?” “这曲子……我听着有意思的很。”她顿了顿,悄悄拿眼神望了瑞王爷一眼,见他并无异样,这才又接着问道:“是姑娘写的?” “不是。”奚画忙解释,“此曲是家父所教,后来又经先生指点,才略懂一二……让王妃见笑了。” “哦……”她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也没再追问,只是淡笑,“姑娘下去休息吧。” “……谢王妃。” 剩下还有两人弹奏,大约是觉得自己方才糗大了,奚画一时半刻都不想待在场上,一路拿袖子遮住脸,灰溜溜的回了酒楼。 外头的风越吹越大,不多时日光便给乌云遮了个密不透风,瞧着像是要下雨。 她窝在角落里慢吞吞的吃面,不时偷偷听周围人说话儿,倒是有几个谈论方才弹琴的一个姑娘,言语间颇有些嘲讽之意。 奚画不由心酸,一碗面吃得索然无味。只是整个上午过去了,也没见人说到底是谁夺了魁。虽然知道是自己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不过仍怀抱几分侥幸心理在里头。 适才宋先生不是说,王妃听了曲儿准能让她赢么? 指不定,王妃和爹爹还是旧相识呢,卖她个面子,也不是不可能! 可惜左盼右盼也没盼到个结果,一直等到正午关何几人回来,才告诉她说比赛可能要中止半日。 “怎么好好儿的,就说不比了呢?” 从较场口往家中走的路上,奚画越想越觉得窘迫难堪,“该不是王妃被我那琴技给气到了,要休息半日缓一缓?” 说完又自我安慰:“不至于吧,我是弹得不太好……可也没到这种地步啊。” “不是。”关何偏头看她,“只是王妃忽然身子不适,所以才说留到明日。” 奚画不禁发愁:“那我这场比试呢?” “……看王妃的意思,应当是等她好些了再将头甲公告于众。” 闻言她唉声叹气:“亏我紧张这么久,到头来还不能死个快活……她那是什么病?大夫看过么?” “嗯,许是中暑。” “中暑?”奚画歪头去看天空,嘀咕道,“这秋天儿里的,我还嫌冷呢,她居然能中暑?果然是个娇贵的人,风一吹就能倒……” 两人正行在流云长街街头,午后没什么动静,四下里只听得脚步声。刚从一户人家门前经过,那门蓦地一下打开,里边儿一盆凉水直直朝外头泼。 关何原想拉开她,怎料到底是迟了,奚画还没反应过来,浑身已被浇了个透湿。 “啊啊啊,对不住,对不住啊!” 屋内走出个年轻男子,拿着木盆一个劲儿道歉:“方才没瞧到街上有人,真是对不住……姑娘你没事儿吧?” 奚画拨开额上贴着的湿发,气恼道:“你看我像没事儿人么?”说完又担心:“你你……你这是什么水?” 男子忙道:“没事没事,您别着急……这水不过是洗菜淘米的水,不脏,不脏。”他笑得尴尬。 “要不……姑娘你进来换身儿衣衫?” 奚画皱眉瞪他,未及开口,人已被关何扶着掩到身后。 她这会儿袖子都在滴水,衣裳贴着身子难免勾出些模样来,关何只移了一步挡在她前面,目光移向那人,剑眉微凛。 “还瞧着作甚么?要不要我也泼你一身水?” 对方被他那神情吓得一抖,赶紧应着缩回屋里关上门。 砰的一声落下,奚画不由咬起下唇,垂头上下打量。 “近来灾祸连连的,真是倒霉……我回去换衣裳。” 话音刚落,秋风飒飒而起,寒意更甚,没忍住就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 “你就这么走回去?” 关何不太放心地看着她。 “也就一炷香的……啊啾……的时间,没事……啊啾……没事的。” “……” 眼下这副模样让她自己走可不成样子。 关何抬眸扫了眼前面,思索了少顷,还是道:“罢了,你去我家换吧。” * 关何家的浴房并不大,因为只他一人住的关系,本是帘子都没挂,因碍于她在的缘故,临时扯了一匹布暂且遮着。 外头天气尚凉,不多时竟下起雨来,愈发显得房内温暖。奚画趴在桶口,侧头听雨声。 风透过槛窗的缝隙丝丝缕缕吹到身上,蓦地有些冷,她忙伸手把帐子掩实了,继而取下旁边的胰子往胳膊上打。 说起来,她这还是头一回在别人家沐浴,尽管关何与她的关系和旁人不同,但细细一琢磨,到底觉得害羞。想了一阵又把身子缩到木桶里,痴痴地看水面上雾气氤氲。 “小四。” 他站在门外,隔着布帘唤她。 “诶?” “衣裳我给你搁这儿了。” 悄悄抬起头,正见他把一套干净的衫子从底下递进来。 “向隔壁家人借的,你将就着穿。” 奚画轻声应了一个哦字,瞧他似是侧身走了,帐下没见着影子,这才冒出头。 简单洗了洗头发,又拿巾栉擦身梳头,换上衣服,一面低头看一面往外走。 把帘子一撩起,抬眼就看到关何坐在桌边认真地拂拭着一把大弓/弩,他身上外衫已褪,满地摆着的都是零碎的机括暗器。 许是听到脚步声,关何颔首来看,瞧了一眼便笑道:“好像大了些。” “不妨事。”奚画把腰带又收了些许,也笑道,“就穿一会儿,晚些时候我回家去换洗了还给你。” 她刚出浴,脸上还有热气熏过得绯色,对他这么一笑,整个人像是沾了晨露的花苞,格外青嫩。 关何失神一瞬,因见着她头发尚在滴水,忙起身去卧房里拿巾帕。 “这弓箭我还没怎么看到你使过呢。”他一走,奚画顺势就往那位置坐了,拿起弩左翻右看。 “你小心点。”关何捻起她一把青丝放在巾子上轻轻擦干,“这把千机弩和你在书院用的不太一样,身上的机括都是我改过的,周遭全设了暗器,随便哪个都碰不得。” “哦……”听他这么一说,奚画自不敢再玩了,怯怯地把弩放回去,又开始摆弄他放在地上的其他东西。 头发却任由他合在掌心搓/揉,那动作很轻,似乎比她自己擦拭还来得及温柔几分。 “咦,这是什么?”眼尖发现一个新奇的袋子,奚画抓在手往身后扬了扬,问他。 “是百宝囊。”关何淡淡道,“万寿坊十二鲁班所制,一共有一百二十个袋子连环相扣,能放不少东西。” “真的啊?”奚画来了兴趣,探头往口袋里看,不想从外面瞧这么小一个,内里竟有如此之深,她喜笑颜开,“怪不得见你随身带那么多武器……这玩意儿好!以后买菜买肉上学就方便了!” “……”关何神色复杂地望着她,“你真要拿它去买菜?” “是啊?”奚画有些不解,“不行吗?” “当然不是……” 若让十二鲁班知道他这一千两银子一个的百宝囊给人拿去装米装菜,也不知会露出什么表情来…… 奚画自娱自乐地在他那些暗器里翻捡,而关何站在她身后,垂眸静静看着。忽然,他手上一滞,轻轻“呃”了一声。 “怎么啦?” 关何眉峰微皱,摊开巾栉,手上赫然几丝断发。 “……不小心弄掉了你几根头发。” “我还当是什么。”奚画满不在意摆摆手,“我头发多得很,掉几根又不打紧。” 虽听她如是说,关何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那几簇发丝收在怀中。 桌上一把枣木梳篦,他俯身拿在手里,缓缓梳着她散于满背的青丝。 屋外仍旧雨声潇潇,水滴沿着屋瓦砸在芭蕉叶上,凌乱无章,不知怎的让人心头莫名的安宁。 * 亥时末刻,入夜已深。 雨早已停了,青石板上湿漉漉的。 王府后花园小池旁站了两三人,侍女提着盏幽暗的夹纱灯,光线不过刚能见地面而已,火光闪烁不定。 等了约莫有一阵,为首的人频频回头,似是不耐。 “夫人。” 底下侍卫单膝而跪,“人来了。” “嗯。”她略一颔首,“快请。” 话音刚落,月洞门内便见一角青衫微动,那人步伐不紧不慢,仿若闲庭而走,半点不露慌色。 不多时行至灯光下,借着灯笼往上一照,瑞王妃先是一愣,继而才似笑非笑道: “竟然是你。” 那人笑得儒雅,抱拳拱手:“让夫人久等了。” “早听说这边接头的人身份不一般,我想了许多,只是没想到会是你。”瞧得是他,瑞王妃神情也缓和下来,只问道: “早间的曲子为何不亲自弹了,非要借那小姑娘之手?难不成,她也是我们的人?” “事出突然。”那人挽了袖子,苦笑道,“若非此前被人伤了手,弹不了,否则也不会让她去的。” “哦,这样……” “那丫头是奚先生的闺女。”说完,他便轻轻一叹,“你如何不让她赢了比赛?亏我还和人家说,弹了这曲子就能稳胜。现下好了,自打自脸,你岂不是叫我往后难堪么?” 瑞王妃“噗嗤”笑出声:“原来是你相好的?怪不得呢……我倒是想让她赢,只可惜这姑娘的琴技着实是太不怎样了,这么明目张胆的偏袒,恐让人看出来。” “嗯……也是我没教好。” 微风拂过,烛火摇曳。 她语调一沉,“顾将军那边几时到?还是年后么?” “不,只怕会提前一两个月。” 瑞王妃眉头微拧:“这么快?赶得及吗?” “赶得及。”他握着伤处,眸色淡然,“万事俱备,只欠这东风了。” ☆、第78章 【白鹤之死】 这雨夜里停了,不想白天又落下来,整整一个上午都是雨淅淅的。较场口露天无遮蔽,加之王妃又一直身子抱恙,待得午后用了饭,天气放晴,才说接着比赛。 许是拖延了一日,瞧热闹的人倒是比昨天少了大半,下午人显疲乏,都有些懒懒的。 这第四场的题目是算术,高台上仍旧摆了四张案几,此次是由李含风上场,往年在这项比试中他从未输过,眼见其负手而立,背脊挺得笔直,想来这回也是十拿九稳了。 奚画坐在一端捧着个桃子边看边啃。 话说已挨到这时候了,昨儿弹琴的结果王妃却迟迟不言,也不知这葫芦里头卖的是什么药。 转眼看了旁边的铜壶滴漏,这会儿已是未时七刻,案几前只有三个人,另一桌空着,也不知是谁还没到场。 该不会又是娄方亮搞的什么鬼罢?难道是晓得赢不了他们,索性把目光换到别的书院去?思及这般奚画不禁抬头望对面瞧。 那边儿的娄方亮一把扇子呼哧呼哧地猛扇,似乎是很不耐烦,信手拿了酒杯喝了一口,突然脸色一变,喷了文金云一脸。 “你这拿的什么玩意儿过来?” 对方抹了一把脸,哆嗦道:“公公公……公子,这不是您要的酒么。” “废话!你自个儿喝喝,这是酒吗?!你娘的,这是醋!”他把扇子一收,朝前一拍,骂道,“没长眼的东西,叫你办个事儿都办不好!我养你来有什么用?” “是是是……”文金云连忙垂首应和,扬掌对准脸就扇,“是我没长眼,是我不走心,这脸要来做什么呢!该打,该打!” 瞧他那儿自说自话,自打自脸,奚画看着忍不住笑出声。 “奇怪,都快申时了,这白鹤怎么还没来?”金枝正在底下和尚远几个人抹骨牌,抬头瞅了一眼,嘀咕道,“难不成也像小四那么胆儿小?吓得都不敢上来了?” “去。”奚画白眼啐她,“叫你上去,只怕你还不如我呢。” “呀,是吗……诶诶诶,这牌好这牌好。” 关何亦是警惕地看向娄方亮,见他低头还在训斥文金云,忽而沉吟道:“要是临时有事来不了,南山书院应当也会叫人来顶替才对,如何到了这时候还没动静?” 奚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而喃喃自语:“莫非是南山书院也不知道他突来变故?” 脑中乍然想起前日偶听见白鹤与娄方亮的争吵,说不准这又是对方玩的什么把戏。 正凑上去将和他细说,右侧一个小厮疾步跑商高台,和立在一端的执事耳语了几句,后者面容惊愕,随即恭恭敬敬地向瑞王夫妻二人言说。 “出什么事儿了,这么神秘兮兮的?”奚画叼着桃子,回头又拿了一个递给他,“吃不吃?” 关何轻摇头:“不用。” 台上又有小厮与那三人低低说话,接着执事人就往这边走来,甚是客气地施礼道: “景副院士。” 景洪赶紧起身回礼:“方总管。” “好好儿的,王爷那边可说了什么?难道是有变数?” “副院士切莫慌张。”执事管家含笑安抚,“只是王妃让我来告知几位,这一场比试的题目恐要换一换了。” “哦?”景洪思忖片刻,“不知是何由?” “适才得底下人上报,这将出席的白鹤半个时辰前死在了客栈里头,瞧着是没法上场了。” “白鹤死了?”奚画略一吃惊,压着声儿轻呼。 关何随即便问:“怎么死的?” 方总管如是道:“据验尸的仵作说,是中毒而死。” 如此一来,是有人特意为之? 景洪不以为意:“白鹤既不能上场,南山那边怎不另换个人来?” “哦,这是王妃的意思。”总管笑道,“比试自是要比的,不过就瞧瞧是谁能先破了这案子。算术没什么看头,王妃想看人破案呢。” “啧。”钟勇谋把骨牌一丢,憋着嘴小声道,“人家那边可是死了人,她倒好,光想着有趣儿去了,连这都能拿来玩笑的么?!” “嘘——”金枝狠狠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耍你的牌吧,多嘴!” “景副院士,您这书院已经胜了两回。”方总管扬扬眉,使眼色道,“王妃说她也乏得很,六场比试只比五场就罢了。今儿你们要是赢了,这头甲那可是稳稳当当的!” “总管之意,小可明白。”景洪忙从怀里摸了几张银票,悄悄塞给他,“还望总管能指点一二。” “好说。”后者笑眯眯地收了钱,“不过我这边儿消息也不多,只道是那南山书院一行人里头,有个叫游望的,欠了白家公子不少银两,一直未曾归还。 这些时日白鹤催他催得紧,你们倒可去查查,看他有无嫌疑。” “原来如此,多谢总管提醒。” “客气,客气。” 奚画在旁听得清楚,把嘴里的桃核吐出来,朝关何努努嘴:“这方总管势利得很,我猜游望的事儿他也拿到娄方亮跟前换银子去了。” “嗯。”他很是赞同的点点头,拉着她站起身,“走吧,求人不如求己,还得自己去找线索。” 奚画拍着衣裙上的灰,应了声好。 “诶?你们要去啊!”金枝见状,飞快把手头的牌放下,“走走走,咱们一起!” * 南山书院远在姑苏,到这边一个来回得有一天的时间,所以一行人都是暂住在平江城内最大的水一方客栈之中。 因闹出白鹤被人毒杀这一出,眼下客栈是再没人敢去,里外都有捕快站着,正询问这些天同住在此的其余人。 尸首已被送到亦庄,而今客房地上留下的只有一小滩血渍,饭桌上还摆了一盘未吃完的菜肴,那是一道鱼香炒。等奚画几人走进去时,娄方亮早已问询先来了一步。 只见他拿筷子挑了挑残羹冷炙,忽而很是自信地看向众人: “哼,这案子太过简单,本公子简直连查都不屑于查!” 四周没人搭理他,只有那万年跟班捧场王的文金云立马随声附和:“公子才到现场一盏茶时间便看出此案原委,果真是聪明绝顶,才智过人,犹如诸葛孔明在世,又似……” “哎呀,拍马屁也等人说完了再拍行不行?”金枝听得耳朵发疼,眼皮一抬翻了个白眼。 对方瘪瘪嘴,神情嫌弃地看向别处。 眼见奚画关何二人皆往自己身上瞅,娄方亮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道: “由那仵作所言,白鹤是死于鹤顶红之毒,而这毒又在他食用的这道菜里,由此可见,下毒之人便有两种。其一,是住在这客栈里头的客人,趁着他不留神或是出门之际往菜中下了毒;这其二么,就必然是那做菜的厨子了。” 他言语一顿,接着说:“不过据本公子方才走动打听所知,菜是小二送到他房中的,在发现白鹤中毒身亡期间,无人进出过他的房间,他也从未出过门,如此客栈里的其他客人便可排除嫌疑。” 文金云忙恍然大悟:“公子的意思,那凶手是客栈里的厨子?” 娄方亮向他投去个赞赏的神色:“正是。” “公子英明!小可着实佩服得五体投……” 话音未落,奚画就在旁凉凉道:“可我进来时听小二哥说,厨子也中毒了,现下还在床上躺着呢,昏迷不醒。有人敢下毒毒自己的么?” “……”娄方亮表情一滞,隔了半天才道,“那、那也说不准啊,他这就叫做苦肉计,以为如此官府就怀疑不到他身上去。” 关何淡淡看他:“鹤顶红乃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沾上一点必死无疑,他活着都是侥幸了,能不能挨过今天还是个问题。真要用苦肉计,这计谋也未必太冒险了。” “这……” 娄方亮一时语塞,为了打破僵局,他急忙道:“我明白了!定是端菜上来的小二!” 这会儿连金枝都忍不住鄙夷:“娄大少爷,您动动脑子好不好?厨子都中毒了,说明毒是在试菜之前下的,小二是菜炒好才端走的,怎么下毒啊。真是……” “甭理他。”奚画摆摆手,拉着关何下楼,“走,我们去问问别人。” 走到前厅,回头见着娄方亮还立在屋里,并没跟着过来,她这才凑到关何耳边小声道: “我告诉你,那天我见着他和白鹤在酒楼后院吵得很厉害。” “他?”关何微一颔首,“在吵什么?” “大约是想让白鹤替他作假,可是人家不干,白鹤似乎欠了他不少银子。你说……他会不会是为了赢比赛,把白鹤给……” 说着用手在脖颈下虚划了一刀。 “动机是有……”关何想了想,又摇头,“可他午时不到就在较场口坐着了,此间要是来客栈,定然会有人发觉。” “也许是叫手下人干的呢?”奚画悄悄望了一眼那边的文金云。 “嗯,这倒有可能。” 毒在菜里,这一点是跑不了了,无论如何,下毒的地方必然是在厨房。 厨子试了菜,因为分量不如白鹤多,暂且只是昏迷,也就是说可能是肉里菜里被人投了毒?到底是哪一样呢…… 两人正进门,抬眼便看到尚远站在灶台前翻捡着锅碗瓢盆,身后还跟了个捕快。 约莫是听到声音,他蓦地回过头,看到奚画,两眼瞬间弯起来,然后又看到关何,骤然没了表情。 “……” “有寒啊。”明显感觉到气息不对劲,生怕他两人又吵架,奚画忙上前挡住视线,只笑吟吟问他,“你也在帮忙查案?” “我就随便看看,想着也许可以在碗筷中找到什么线索。”尚远言罢,沉默了一阵,忽而若无其事地开口,“你们呢?” 他语气很平淡,仿佛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记得几天前还是一见关何就没休没止地找茬,如今怎么安分了这么多? “巧了,我们也和你想到一块儿去了。”脸上不好表露出来,奚画接着话道,“你看过客栈里的果蔬和鲜肉了么?” 他浅浅嗯了声,“并没在食材中发现鹤顶红,我想大约下毒方式可能与我们以往见识不同。”说完又去问关何:“鹤顶红这种毒,有解药吗?” 他摇头:“没有,但凡食用不到一炷香时间就会毙命。” “这么看来,凶手不会是厨子了。” “嗯,我们也这么想。” “刚刚听副院士说,游望好像欠了白鹤五十两,近来他催得很紧?” “是,不过白鹤在娄方亮那儿还借了一百两,恐是娄方亮催得急,他才去催游望的。” “原来是这样。” …… 他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氛围竟然出人意料地和谐。奚画木愣愣瞧着,半晌没说出话来。 “咦?他俩感情几时这么好了?”金枝在旁看得糊涂,“真真少见,别不是话里有话?……听着也不像啊。” 她许久才摇摇头:“你问我?我还纳闷着呢……” “依我看还是先去把游望找来问个究竟为好。” 讨论一番得了这个结论,没等关何应下,尚远就匆匆往外走,不想才步出门,客栈大厅内却是吵吵嚷嚷的。 定睛一看,娄方亮正逮着店小二说什么也要拉他去见官。 “好小子你就认了吧,老实交代人是不是你杀的?你若应了公子我赏你一百两!” “……” 到底是财大气粗,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在小命儿和金银面前,小二很明智的选择了前者,抱着红木柱子怎么都不肯松手,满脸欲哭无泪。 “公子您放过小的吧,人真的不是我杀的啊……” “不是你还能有谁?这客栈进进出出,端茶送水的也就你们几个伙计了,厨子现在中了毒不能动弹,你说说,你有什么证据证据毒不是你下的?” “公子啊……就算我没证据证明毒不是我下的,可你也没证据证明毒是我的下的啊……”他正要解释,脑子里忽而灵光一闪,赶紧道,“对对对,小的想起一件事来……张厨子做鱼香炒之前,还有人来过厨房!” “还有人?”尚远提了些许音量便问,“是哪个?” “是个穿青衿的读书人……说是来拿给他家公子备好的酒水,噢,就是他……”小二伸手一指,对着前边的文金云便道,“那个人就是他!” ☆、第79章 【喜上眉梢】 文金云本在悠闲自得地看戏,这会子被他这么一指,直吓出一身冷汗来: “你、你少胡说八道!我一早就和老板订了一壶百花酿,过来拿个酒又如何!” 小二松了柱子,不以为然:“那可不好说……万一你就是特意来下毒的呢!” “哦……”娄方亮眉头一展,摸着下巴似是恍然大悟,“我说你小子怎么给我端了壶醋来,原是在酒里下了毒?依我看,你是想在醋里下毒,结果不慎放到酒水之中,又怕被我吃了,所以才换了醋来的,是不是?” “哎呀,不是啊公子!”文金云欲哭无泪,“我去拿酒的时候,那桌上摆的两瓷瓶都差不离……我也不知怎么的就拿了壶醋……” “废话,什么叫差不离?”娄方亮进了厨房,将那瓶子取出来,在他眼前道,“醋壶上什么也没写倒还罢了,这酒壶上明明贴了个‘酒’字,你难不成不识字啊?” “不、不是,我……” 奚画偏头去看,那酒壶上的确拿红纸贴了个斗大“酒”字,按理说若是两瓶子都摆在那儿,文金云不会拿错才对。 莫非是中途被人调换过?那也不可能啊,小二和厨子都在场,若想把醋倒在酒瓶里,酒换在醋瓶中,怎么的也得还要一个瓶子才行,这么大的动静不至于没人发现…… “小二哥。” 眼见那边娄方亮两人还在吵,奚画悄悄拉了他到旁边问,“你们客栈里就那一个厨子么?” 小二摇头:“厨子倒不止一个,不过今儿另一个有事,是张厨子掌勺。” “那他早间有跟你说过什么话儿没有?特别奇怪的那种?” “啥?特别的奇怪的话……”店小二拧眉冥思,“也没什么奇怪的,无非就是叫我上菜快一点。哦……中途他有叫我去买料酒。” “料酒?” “好像是料酒用完了,白公子那边儿又催饭催得紧,结果运气也不太好,街上两家铺子都没开门,足足跑了半个时辰才买回来。” 奚画不由奇怪:“什么时候啊?你们店上菜很慢么?” “没有的事儿,那不是看着就今天人手少么!”小二笑道,“白公子是个守时的人,下午又要去较场口,一早就跑来催了,统共催了三次,连我都有点不耐烦。” “咦?他还来了三次?” “那可不,正巧有一回文公子也在,你若不信,大可去问问他。” 比赛是申时才开始,就算再如何守时,也不至于从巳时就开始催人家做饭,而且还亲自跑了三趟,莫不是在等什么人? “关何。”她想了想,回头看他,“白鹤房里的那道菜收拾了没有?” “没有。”他如实道,“你还要去看?” 奚画点头嗯了声:“方才去的匆忙,咱们连房里都没搜过。” 两人仍旧上了二楼,文金云的房间靠右,门外有三个捕快立着,奚画打了声招呼,这才往里头走。 白鹤的房内收拾得很干净,床头一个包袱打点整齐,被子叠在床尾。 关何颔首扫了扫四周,目光最终落在那盘早已凉透了的鱼香炒上。白鹤是蜀中人士,喜吃辣味的菜,这一道也是他常点的,如有人特意照着他的喜好,往菜中作料入手,倒也不无可能。 鱼香炒会用什么调料? 记得有葱、姜、蒜、酒、醋…… 可是醋被文金云拿走了,张厨子或许是误以为留下的那一瓶是醋,所以才放到菜中…… 细细一想,也有些不对劲。 客栈里正是为了区分醋酒和酱料的瓶子,特地在上面贴了字,怎么会认错呢? 那边的奚画尚弯腰在白鹤包袱里翻翻拣拣,瞧着那一堆花花绿绿的衣裳,关何忽而想到了些什么,开口唤她: “小四。” 后者没回头就应:“诶。” “文金云也是兰亭书院派来出席品仙会的,是不是?” “是啊。”奚画这才转身看他,“怎么?” “前两场没见他,他是比试什么的?” “他啊,好像是……书画吧,据说他山水画画得很好,而且还特固执,只画山水。” 他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这么说,他没画过花鸟?” 奚画手上一滞,也拧起眉头来:“……听你一提,好像还真是。” 关何不由微笑:“你说,如果他并不是故意拿错,也不是无意拿错,而是……真的认不得瓶子上的字,那样的话……” 她眼前一亮,放下包袱抚掌笑道:“哦!我懂你的意思了,原来文金云是个睁眼瞎啊?!” 过了一会儿,两人从二楼往下走,厅里的娄方亮已经换了个架势,使唤着左右捕快要擒拿文金云归案,话说得好听,叫什么“铁面无私,大义灭亲”。 “行了,人都不是他杀的,你逮他作甚么?”奚画俯身往前面柜台处取了张淡绿色的笺纸。 娄方亮啧啧两声,不屑道:“怎么,你又有话说?” “你倒是讲讲,他平白无故如何就拿错了瓶子?这瓶子上可是字写得真真儿的,做不得假罢?” “亏他跟着你这么久,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奚画捡了支朱笔在纸上随意划了划,凑到文金云面前,笑嘻嘻道,“这上头的字,你认不认识?” 后者微吞了口唾沫,回忆她方才笔上动的弧度,忙道:“怎、怎么不认识,写的正是我的名字!” 闻言,金枝偏头就在那纸上看,抬眸又和尚远相视一眼,奇道:“你眼瞎啊……这纸上一个字都没写。” 文金云登时一怔,骤然明白过来是着了道儿,咬咬牙狠瞪她。 “别瞪我了,瞪我也没用。”奚画把纸一折,放在一旁,“你宁愿被抓去当冤大头都不肯说么?还真是没见过这样的……” 此话听着古怪,金枝挠挠耳根问她:“这毒不是他下的?” “自然不是。”奚画把桌上的酒瓶子扬了扬,“他之所以拿错酒醋,只是因为眼睛有疾,分不出颜色。客栈贴字的纸是红的,写字的笔用的却是绿的,他看不出来,却又不敢问别人怕叫人发现,只得胡乱取了一个走。” “真的假的?”金枝顿时愣住,“还有这种病?……可既是这样,他早说不就完了么?干什么还藏着掖着。” “文金云之所以能出席,正是靠他那一手好字画。”关何淡淡道,“若让人知晓自己根本分不清颜色,这画恐怕就没法画下去了……” 对面押着人的两个捕快松手放了他,文金云气的牙痒痒:“知道你们还说出来!这下好了,别说品仙节,往后能不能进京考试都还是问题!” “好哇!”一旁发愣的娄方亮这才反应过来,上前揪着他衣襟就骂道,“你有这毛病,居然还敢在我面前显摆?我费了多大功夫让你跟着画画,你居然敢骗我!你……我打不死你!” “诶诶诶……公子、公子饶命!” 场面混乱起来,奚画赶紧后退一步,腾出位置来让他两个折腾。 尚远抬手在酒瓶上轻轻敲了一下,“既然凶手不是文金云,那能是谁?当真是游望么?” “也不是。”奚画笑着耸耸肩,“其实,咱们一开始都误会了。总以为下毒害人,必然会是凶杀……你想过没有,这案子说不准压根就没凶手呢?” “没有凶手?”钟勇谋脖颈子伸了伸,奇道,“怎么……还能是白鹤自己把自己给杀了啊?” “不错。”关何颔首道,“还真是他自己把自己杀了。” “前些日子,我不是见着白鹤和娄方亮大吵了一架么?”奚画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他欠了娄方亮一大笔钱,可姓娄的又想让他帮着给做点手脚,他怕走漏风声,怎么都不肯。这些天他催着游望还钱,偏偏游望也是个穷光蛋没有钱,左右凑不到钱,瞧着娄方亮也碍眼,所以……他那药其实是下给娄方亮的。” “他把药下在酒里?”金枝打了个响指,“哦!怪不得他往厨房跑了三趟,原来是去看文金云到了没有?” “那他也未免太倒霉了。”尚远摇摇头,“千算万算,没算到这姓文的是个瞎子。” “还不止。”奚画把茶杯放下,“这里头还有几个巧合,那就是张厨子和小二。就算文金云拿错了醋,他只要不喝酒,也不至于害死他。可是偏偏今日的料酒用了完了,他点的鱼香炒又是要放料酒的,小二出门买,正街却没买到,耽搁了一段时间。他自己又把厨子催烦了,为了做饭,手边放了壶酒,索性就拿了用了。” “这就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诶,我们就算是赢了吗?”金枝把眼一眨,抬头往外看,“王妃又不在,怎么知道咱们这说得到底对不对?” “一会儿去向孟捕头打听打听不就行了。”奚画笑道,“王妃既是出了这道题,只怕官府那边早已经查出来了,我见白鹤的包袱被人翻动过,恐是他们先我们一步过来。” “孟捕头就在门外。”尚远偏头望着她,“去问问看吧。” 她眉眼一弯,“好!” 王府后花园。 池子里红绿鲤鱼悠哉摆动,逍遥自在。底下侍女呈上来一叠晶莹剔透的葡萄,水珠未干,瞧着甚是可爱。 “夫人。” 有人凑上前来,低低道,“那边儿已经答完题了。” 她把果子捻了一粒在手,轻声问:“……赢了么?” “赢了。” “赢了就好。”她将手里的果子往池中一扔,登时一群游鱼围聚过来。 “记得取点钱赏赏客栈的伙计……哦,还有那个厨子,也别忘了。” “是。” * 十月初二,夜幕刚降,满城灯火通明,偌长街道,彩灯悬挂一路火龙似的延伸过去。 那临水而建的清风楼,此时食客络绎不绝,三层画楼建筑,层层人满为患。 在一方雅间内,窗前摆了一盆才分株的芍药,叶片深绿,微有些湿意,正照了室内亮堂堂的灯火。 “来来来!”雷涛提了坛酒上桌,兴致勃勃,“难得今天大伙儿都在,晚上可得不醉不归啊!” 在场坐着的都是天鹄书院的学子,听他此话也都笑起来,忙举了杯子相敬。 “姑娘家才不和你们这些臭男人不醉不归呢。”金枝自顾吃菜,拿手捅了捅奚画,“小四,哦?” 后者却是不以为意地捧起酒杯,喜滋滋的喝了口。 “瞧瞧人家。”雷涛甚是赞扬地朝奚画竖起拇指,“金枝也跟着学学,免得以后洞房花烛夜不胜酒力,倒被你家相公嫌弃。” 金枝立马脸涨得通红:“呸呸呸!先生说的什么话啊!” 对方哈哈大笑,那模样显然是有几分醉意。 “说到敬酒啊……”对面桌的曾澍远大病初愈,拎了个酒壶摇摇晃晃走过来,“小四,院士我敬你一杯。” 奚画见院士亲临,不由吓了一跳,赶紧端上酒杯:“院士您病还未好,这酒我替你喝了吧?” “诶,不妨事。”曾澍远笑道,“小四这辛苦啦,咱们书院能胜出,你倒是帮了不少忙,这杯院士该喝的。” 奚画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院士太客气了……” “哪儿的话,来,副院士我也敬你一杯。” 这边儿曾澍远的酒才喝完,那边儿景洪又来凑热闹。 一来二去,足足灌了她四五杯,等坐回去的时候,奚画两颊已染上绯色,双目迷离不清。 见状,关何不由劝道: “你少喝点,仔细一会儿醉了。” “没事啦。”奚画望着他傻笑道,“今天好高兴,我要多喝一些!” “……”听这话分明是醉得差不多了。 “小四!”吃到兴头上,王五一抱着酒坛上桌,也是喝得一脸红晕,指着奚画就道,“我这儿还没敬你呢!快来,咱们俩来一坛……哦不,你是姑娘家,我让着你,你就喝一碗吧!” “行啊。”奚画含糊不清地点头,随手把盘子一端,“等我满上……呃,这碗怎么有点平。” “好了,你别再喝了。”关何拉着她坐下。 王五一哪里肯依:“不成不成,不喝不行,小四快起来!” 关何抚了奚画坐好,从桌下提了一坛上来,淡淡道,“她喝不了了,我陪你喝。” 讷讷眨眼看了他半刻,王五一稀里糊涂道:“呵呀?你给她挡酒?你干什么给她挡酒啊!” “五一你傻啊。”金枝笑得合不拢嘴,“媳妇儿喝醉了,当然要这做相公的上场了。” “媳妇儿?”王五一挠挠头,“你俩啥时候成亲的……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呀。”颜七也在旁附和,“小关,你们俩几时成亲啊?” 关何正将泥封拍开,听了这话不禁尴尬,半晌不知怎样回答。倏地,却见奚画在旁笑吟吟道: “就今年啊,今年过完年我们俩就成亲啦!” ☆、第80章 【相逢一笑】 四下里斗然安静下来,众人是万万没想到她就这么承认了。 片刻后,倒是曾澍远先回过神,提着他的小酒壶开怀大笑。 “好啊,好啊,好得很!” “咱们书院难得出这么一对儿有情人,日后传出去了,也算是一段佳话!”他上前往关何肩上拍了一拍,“小关呐,届时可别忘了请大家伙儿喝喜酒!” 眼下不用再避讳,他涩然一笑,轻轻颔首。 这么一闹腾,周遭来敬酒的就愈发多了。 金枝顺手拾了块南瓜饼慢慢地吃着,忽而抬头往人群里扫了几眼,“咦”了一声。 “怎么没见尚远呢?” “嗯……”颜七似也有所察觉,“也没见宋先生呢。” 长夜长街,放眼望去,满目的锦绣繁华。 河岸僻静处,柳条荒凉,河水寂寂,半大的酒坛子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有人将泥封拎开,仰头就灌了一口。 睁眼时正见幽蓝的星空挂在头顶,四周无灯火,秋风一吹,便感到心里清冷。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喝闷酒啊?” 背后声音乍起,他手上一顿,猛然回头。 烛光阑珊之下,隐约看到那人青衫布衣,缓缓走来。 “……你是啊。” 尚远仍旧别过脸,言语间有些失望。 宋初负手在后,行至他跟前,“清风楼那边儿,院士请了酒席,你不去喝好酒,在这里孤零零的作甚么?” “……他们那么高兴,我就不去凑热闹了。”他又喝了一大口,慢悠悠地问,“先生呢?” “我?”宋初微微一笑,“我不爱喝酒,也不喜太热闹的地方,倒是这里还清净些。” 闻言,尚远也没再问下去,抱着酒坛子,眉目沉静。 偏头瞧了他一眼,宋初不着痕迹开口:“有寒,不高兴吗?” “……” 他眉头一皱,垂首看怀中的酒坛,忽然道:“先生……我喜欢的人,心里有别人了,我曾以为她会喜欢我……现在只觉得胸口很难受。” 宋初神色复杂地望着他,半晌却没言一语,俯身挨着他坐下。 “原来,喜欢一个人很容易,但是要让她也喜欢自己,实在是太难了……” 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宋初也捡了一小瓶子酒,陪他喝了两口。 “这世上,可不是万事都能如己意的。”他淡淡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大约是听了此话有所感悟,尚远垂眸将那几句在嘴里细细咀嚼。蓦地看向他:“那先生呢?先生……不也喜欢她吗?” 宋初目光一转,眉眼微弯,却只笑而不答。 * 月上中天,街上的喧嚣渐渐消散。 道两旁的店铺早早打烊,风卷起幌子猎猎而响。 关何背着奚画不紧不慢地往回走,四下无人,他脚步声清浅,此情此景莫名让他想起许久前,也曾背着脚受伤的她沿河岸而行。 想着想着,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兴许是醉的厉害,奚画伏在他背上含糊不清的嘀咕。关何侧目瞧了一眼,小心拖着她挪了挪。 正走到街边拐角处,前头忽然落下一个人。 还没等他说话,关何就先做了个噤声的口型。 涉风忙小心翼翼点头,悄悄儿问道:“姑娘睡着啦?” “嗯……什么事?” 他笑道:“没怎么,这回任务恰好路过,跑来瞧瞧你。” “那药给无双用了么?” “用了用了。”怕他担心,涉风赶紧颔首,“听绣绣那边说,人已经有意识了,也快好了,叫你不必多想。” 关何展开眉:“那就好。” “这回也是麻烦你了。” “无妨,分内之事。” “……对了。”似是记起来什么,他左右扫了扫四周,压低声音,“庄主要我带话给你,情况有变,那个姓顾的,好像下月月初就会来平江。” 关何微怔:“这么快?!” “只是走漏的风声,还不知靠不靠谱呢。不过庄主的意思让你提早准备,到时候还会派几个人来接应你的。” “……好。”他点点头,“我知道了。” “万事小心!” 远在千里,明月山庄。 天边朦胧起亮色,晨雨霏霏,少许透过窗棂溅在脸上。 花深里眼睑动了动,睁开眼。 “醒了?”红绣拧了把巾子递过去让她擦脸。 头还有些晕,她胡乱抹了几下,还给她。 “麻烦你了,这些天照顾我。” “我刚回来,哪有什么麻烦?”红绣朝她一笑,“你该好好谢谢长生,他才是整日整夜在你身边守着。” “……”沉默了一阵,花深里靠着软枕,没有说话。 “人这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红绣起身,收拾了药箱,声音却很轻,“执着太过,总是虚妄。你在意是一辈子,你不在意还是一辈子,好容易寻到个能相守几十年的人,就把那些放下吧。” 她扶着门,将出去之时又住了脚,偏头瞧她,含笑道: “花深里可是个好名字,别忘了啊……” 听到这三个字,她浑身一颤,眼前刹那间朦胧不清。 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人这么唤她了,久到连她自己似乎都要忘了这个名字。 有人把名字藏在山庄里,长此以往,到头来竟连自己该叫什么也不记得了…… 门外听得脚步匆匆,似乎是谁心急如焚地朝这边跑。 她含着泪抬起头,朝阳初升,他就在咫尺之外。 仿佛多年前初见时一样,一伸手就能触及…… “醒了就好。”西江抚上她脸颊,笑容苦涩,“醒了就好。” * 十月深秋。 书院里花木草树已是一派萧索,不知是不是品仙会时太过热闹,眼下虽还如从前般上学,但总感觉讲堂中有几分说不明的寂寥。 过年上京的两个名额,一个给了含风,一个给了宋先生。 奚画而今倒不那么想考功名了,因此拿不拿也无所谓。只是可惜没能给关何争取上…… 正午到用饭时候,饭堂里人来人往。 将汤舀了搁在案前,丁颜也端起碗坐着和奚画几人一块儿吃。 “小四怎么看着没什么精神呢?” 她扒了口饭,随意问道。 “是吗?”奚画往脸上捏了捏,并不在意,“大约是天气的缘故吧……”说完,又寻了别的话题,“近日先生他们好像很忙哦?” 金枝将汤碗放下,“据说是顾大将军快来了,这会儿只怕都在准备。” “顾大将军?”奚画闻之奇道,“他不是往年要腊月初才到此地么?怎的今年提前了一个月?” 金枝举筷夹菜,“似乎是前线金兵投降了,所以得空。” “金兵投降了?真的假的?” 丁颜听得糊涂,歪头问她:“顾大将军是谁啊?他一个做将军的,来我们书院干甚么?” “顾大将军你都不知道?”奚画笑着摆摆手,“就是带兵打退兰州西夏军的顾思安啊。” “哦……” “他就是咱们书院出的武状元,好像还是左先生的学生?”奚画不太确定,一面说一面去问金枝。 金枝应声,“对,就是左先生的学生。这不,每两年都要回来主持清议,等科考前还得来一次呢。” “左先生脸上那可有光了。”奚画抚掌一笑,转头又向关何打趣道,“你也考个武状元回来啊,到时候叫冉先生他们大吃一惊。” 后者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亦不知怎样回答,默了许久也只是轻轻应声。幸而奚画并未放在心上,接着和她们说其他的话去了。 清议那么多人,他怎样才能脱身?怎样杀了顾思安却又不被察觉? 取其首级倒是容易,不过……无论哪种方式都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若他还想继续留在书院,恐要另想对策。但当朝大将军死在这里,即便无法查出是他所为,书院多多少少也会被他此举所累。 哎,怎么办是好…… 傍晚下学,一路上心事重重。 奚画本和他说着前几日的寒衣节,斜眼见他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由拿手往他眼前晃了两下。 “想什么呢?” 关何轻扯了扯嘴角,淡笑道:“没什么。” “该不会又是山庄里的事?上回那位漂亮姑娘的病好了么?” 关何含笑道:“好了。上个月去,她还说要亲自来谢谢你。” 奚画忙推拒:“她都给我带了好些人参了,你快别让她这么客气,否则我该不好意思了。” 两人沿着街边走,此刻是晚归时分,行人甚多。说笑之际,蓦地看到那前头走来一个人,身着一件黑蓝相间的云纹服,似是哪个镖局的打扮。 关何第一眼瞧感到眼熟,在脑中略略思索了片刻,猛地一惊。 是白氏镖局的人! 这个人他认识。 记得上次刺杀何道东就险些命丧于他手。 据悉自那日起,他一直在寻他下落,甚至高价悬赏。 想到此处,关何心里不禁忐忑。尽管那时自己脸有蒙面,但若是高手,要从一个人的走路姿势和吐息之中发觉异样亦非难事。 眼见对方离他愈发近了,关何拉着奚画悄悄偏了些方向,想与其岔开。 “前面那位小兄弟,留步。” 刚走出几步,背后登时听到他声音,关何瞬间怔住,迟疑了一瞬,依旧拽了奚画闷头前行。 “关何。”扭头望了几眼,奚画不由奇怪,“人家好像是在叫你。” “别出声。”他低低道,“等回去我再和你细说,这个人他其实……” 话音未落,右肩竟被那人一掌制住,关何愕然侧目,对方眸色暗沉,手上力道却未减半分,眼睛直勾勾打量他。 “小兄弟,你走这么急作甚么?莫不是,在躲什么人?” 关何眉峰轻拧,把奚画往旁边推了推,转身挥开他的手:“阁下,有事?” “谈不上有事无事。”那人在他身上上下一扫,淡淡道,“只是觉得小兄弟这身形……好像在哪里见过。” “哦,是吗?”听他这口气,量来是对自己身份十分怀疑,关何不动声色地把藏在袖下的弯刀轻握在手。 “在下不过是猜测,敢问……小兄弟是什么地方的人?” 见他已将右手背在后,约莫亦是拿了武器。关何登时紧绷起神经。 毕竟奚画在身边,对方要是出手,他必须先避开这个位置才行。这样一来,先手的机会就没有了,此人武功不弱,让他这一招自己定然吃亏。但思来想去眼下也没有再好的办法…… 两人四目相对,僵持不下。 眼看已是剑拔弩张,正在这时,旁侧一个声音响起。 “哟,白总镖头,你如何来平江了?扬州的事不用忙了么?” 此言一出,两人皆转目循声而望。不远处茶肆门前,尚远边笑边走过来,刚站定,胳膊一伸就往关何脖子上揽去,甚是亲密道:“你小子怎么也在这儿?……哦,难不成你们二位也认识?” 视线在尚远手上流转了一圈,白镖头勉强挤出些笑容:“原来是尚大人,我说为何听着这声儿如此耳熟。” 他又睇了眼关何,笑问道:“这位小兄弟是尚大人的……” “他是我拜把子的兄弟。”尚远不及多想就笑道,“早些年也在我义父手下办事,而今与我一同念书。他这小子心气儿高着呢,要考状元!” “哦,是尚千岁的人,失敬失敬。”白镖头总算是把右手从背后拿了出来,眉头一松,便向关何笑道,“适才认错了人,还望小兄弟海涵。” 关何喉头一滚,哑声颔首: “……不妨事。” 与尚远寒暄了两句,兴许是事务繁多不宜久留,草草作别。 “今日有事在身,既然尚大人在此,往后得空我再登门拜访。” 尚远抱拳:“白镖头好走。” “告辞。” 目送他从拐角处闪身不见,听得云里雾里的奚画这才歪头来问:“咦?你们俩关系几时这么好了?还拜了把子。” 尚远将手松开,弹了弹衣袖,笑得促狭:“佛曰‘不可说’。” “卖什么关子啊。”奚画努努嘴,又去问关何,“你们几时拜的把子?” “……” 眼看他斟酌甚久还没答话,尚远突然岔开话题:“阿四啊,刚刚在路上碰见青姨,她叫你早些回家做饭,晚上你家要来客人。” “啊?真的?”奚画赶紧从关何手上拿过书袋,“这都快戌时了,我还没买菜呢!不行不行,那我先走一步。” “小心点。” “好!” 急吼吼地把书袋子一挑,奚画哒哒哒地朝前跑。 很难得的是,关何没有跟着一起。 身边来往的行人似比方才少了些许。 晚风拂面,冷意上涌。 “这么特意支开她,看样子,你是知道我的身份了?” 尚远冷冷笑了一声,刚侧头,就觉空气里刀风凌厉,他抬手抽剑。 几乎是同时,“砰”的一声,刀剑相撞。 ☆、第81章 【笑抿恩仇】 “要在这里和我动手?”尚远逼近他几分,压低声音道,“你真以为白镖头没认出你?” 关何皱眉看他,手上弯刀稍一用力,将两人隔开。 站在几尺外,他沉声问: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尚远垂首把剑收入鞘中,清淡道:“在阿四和你从江宁回来起,我就知道你是谁了。” “既然如此,为何不抓我?”他想了想,又道,“你不是为了汴梁那个太监总管才来平江府的么?” “是啊……我没抓你,你怎么不感谢我?”尚远忽然笑道,“那时的你毫无防备,尽管以往只能与你打个平手,但若有奚画在旁,要抓你根本不是难事。” “……”对此,关何没有反驳。 说到这当下,尚远摇头轻轻一叹,“偶尔我也想过,要是我擒了你,阿四就不会跟你在一起了,我也不必看着你们……心里那么郁闷。” 关何指尖微微一动,仍旧只是凝神瞧他:“那你……怎么不下手?” “别以为我这是要卖人情给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尚远哼了一声,偏了偏头。 “要抓你容易,可我若抓了你,她要是哭了要是难过要是恨我,我该怎么办?想想是一时爽快……但让那丫头伤心,我瞧着也不好受。” “义父说得对啊,看样子我天生就不是个做大事的料……”他颔首看着苍穹,唇边笑意凝固,“我心头可是一点半点都不想成全你们……你这个人,又不讲理又讨人厌,每天光是看到你,我就觉得吃饭没味道。” 关何:“……” “现在你们要成亲了……我待下去也多余得很。”尚远侧过身,“眼不见为净,再过个一年半载,大约我就能忘了在书院里的事……只是不甘心,白白便宜了你!” 闻得他此言,关何拧眉问道:“你要走?” “我又不是平江府的人,为什么要留下?”他说得轻松,摊手耸耸肩,“我义父在朝中一手遮天,他弄我回去,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尚远回头看他,淡笑道:“你就接着留下念你的书吧,小爷我可是要做大将军的人!” 说完,他举步就要走。 “尚远。” 他腿上一滞,却没转身,似是不耐道:“又怎么了?” “……”关何静静望着他背脊,沉默了一瞬。 “有你这个兄弟,是关某之幸。” 尚远仍旧背对着他,良久良久没有言语,却也没迈出半步,他吐出一口气,又闭目仰头看向天空。 “你比我大,勉强让你当个大哥吧!” 他抬手一挥:“走了,我还得回去收拾行李,明日一早上路。” 语毕,又豪气万丈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长街上的人仿佛一下骤然减少,清清静静的。 怪道俗语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曲将终,人将散。 关何站了一阵,这才慢慢向家中而行。 后会有期。 * 平江城城门外,杨柳依依,满天飞燕,一地的枯叶。 一行人在那马车前站着,金枝抽咽两声,拿袖子拭眼泪。 “好好儿的,怎么说走就要走呢……还以为你会和大伙儿一起等后年上京赶考呢。” 尚远伸手抚了抚马鬃,笑道: “得空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钟勇谋甚是感慨地上前在他肩上拍了拍,眼中微光闪动,嘴唇张合好久,最后才道:“你是大官儿,我就是个平头老百姓……虽然咱们也没相处多长时间,这会儿走了,心里怪舍不得的。”扯了这几句,发现自己婆婆妈妈,他自嘲地笑笑,“算了,也不说那么多,我会一辈子把你当兄弟的!” “好!”尚远重重点头,“我也是!” “往后当了将军,做了统领,可别忘了咱们啊!”王五一和他击了一掌,艰难一笑,“好兄弟!” “好兄弟。” 前面奚画和罗青捧着一小包东西,递到他手上。 沉甸甸的,还有些许温度,尚远心头温暖,哽声道:“青姨……” “你走的这么急,我也没赶上做点什么。”罗青眼中含泪,“这点白糕也就今早路上吃了。” “记得早点一定要吃,耽误了对身子不好,你是做人家侍卫的,起早贪黑,肯定老忘记……” “好……”他紧紧抿着唇,头一回胳膊因感动而轻颤。 “阿四……”等到看向奚画的时候,尚远却换上笑脸,正伸手想给她擦泪水,还未碰及脸颊他又默不作声地收了回来。 “别哭了,眼睛要是哭肿了多不好看啊。” “昨天都没听你说。”奚画摇摇头,“这也太突然了,这么走了……只怕好久都不会回来了吧?” 他喉中酸涩,问道:“……你舍不得我走吗?” 奚画抹了一把眼角:“那当然了。” 仿佛是得了安慰。 即便命里注定不能强求,听着他也好受些了。 “尚远呐……”冉浩天拿了几本书塞给他,平日虽老在嘴里叨叨个没完,眼下倒是特地跑来送他。 “先生以前待你是严厉了些,那都是为了你好,现下你要走了,也没什么可给你……我是个读书人,舞刀弄枪的不会,这些书是强身健体的,也算是咱们几个先生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吧,没事常翻翻。” “多谢冉先生……” 他把书放进包袱中,抬眼时在人群里看到关何,后者对他淡淡颔首,他也静静回礼。 “那我走了。” “路上小心。” 尚远打起帐子,进了马车。怀中的白糕在狭小的空间里散发的浓郁的芬芳,他拿起一块放在嘴中。 “坐稳了啊!”车夫扬声一喊,甩起马鞭,车子即刻摇摇晃晃地往前驶去。 他又忍不住把卷帘撩起,窗外繁华的平江城在视线里慢慢远了,最终隐没在苍翠草木之间。 * 尚远走后,日子就过得异常的快。 然而对于关何来说,压抑的感觉也与日俱增。 眨眼已至月底,书院早早为三天后的清议做足了准备,里外上下焕然一新,因为届时会在孔子祠堂内讲说,这会儿又另寻人塑了个新的雕像。 周二婶成日就在祠堂外打扫,张伯监工,忙忙碌碌了一个月,眼下亦是万事俱全。 与庄中来的书信一致,顾思安就快到平江城了。 关何不知雇他的人是谁,也不知因什么缘由要此人性命,他只知道自己这一生可算是受此人所缠所扰。 整整一个月,庄主都没有给他安排别的任务,日子过得十分清闲。 从书院回来,照旧先送了奚画归家,他辗转到了流云长街街尾,推开院门便要进屋。 刚一颔首,却房里有人点灯,此时天色未全黑,瞧不清人影,但算算也该是山庄那边派人来支援他的时候了。 虽知如此,他还是拿了弯刀在手,谨慎的跨过门槛进去。 烛光随风微荡,垂眸,一桌子的瓜子壳。 “呀,你总算是回来了。”花深里忙不迭把堆积如山的瓜子拨开,腾了位置给他,“我们都等你大半天了。” 她身后还立了三人,因身份有别,自然不敢跟着她坐一块儿吃零嘴。 关何无奈地望着眼前凌乱的饭桌,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叹气。 “怎么是你来?你病痊愈了?” “小病小痛的,躺几天就好了。”花深里不在乎道,“哪能天天睡呢?我不找银子不吃饭啦?” 关何目光在剩下几人身上一扫而过:“就这么些个人?” “近来事多,能带来的只有这三个了。”她说完就笑起来,“怕什么?咱们又不是去大内皇宫,犯得着那么多?你也不担心打草惊蛇啊?” “嗯……”他想想亦觉自己多虑,“有理。” “还有三日了。”花深里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我们不便留在你家中,以免暴露你的身份。城郊往青口镇方向,三生石后面有一间小木屋,你得了手后只管去那里,会有人接应你的。” 关何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忽而又发愁道:“这不是要紧的,我担心……我杀了他,就算蒙着面,但在场的人数变少,官府只要一调查,总是会查到关何身上去的。” “……” 这话倒是不错,当初让关何潜进书院,并不曾料到他会一直待下去。按照原定的计划,清议之时,顾思安会亲手给每人送上书卷,那时图穷匕见,只管一刀取他首级,抽身逃走即可。 可眼下却还得顾及他关何的身份,这法子自是不能再用了。 “唔……”花深里拿瓜子戳了戳下巴,“是愁得很啊……杀顾思安,必须得你出马,但又不能让他们怀疑到是关何……” 两人相对无言,四下一径陷入沉思。 站在一旁当背景的三个人偷偷望了各自一眼,其中才一个犹犹豫豫地上前。 “二位堂主,属下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关何颔首看他:“说。” “这个……属下不才,略懂些易容之术,如果能将我等其中一人易容成堂主的模样,代堂主混进人群,想来不会有人怀疑到堂主身上。” 他话刚说完,花深里抚掌即道:“好好好,这计策好!阿秋,不承想你还会易容术,怎么不早说! “这问题解决了,一切就都好办了!” 她把书院的图纸从怀中掏出,在桌上摊平,使眼色道:“你们过来,且听我安排。” “是。” 花深里俯身取了朱笔在图纸上勾出几个位置来。 “顾思安的清议首先在君子殿举行,我事先会在回廊这一处埋伏着,以防小关失手;你二人在木屋等着,阿秋易容成小关的模样……你且记着,什么话都别说,谁和你说话嗯嗯啊啊应付两句就是,反正小关平时也就这样。” 关何:“……” “咱们下手的时间也要变一变,小关不在,于清议当场杀人那是不能了,顾思安此后还会去望山楼登高。”花深里声音一沉,抬眸看他,“那是你杀他的最后机会,千万不能错过!” 关何皱眉点头:“明白。” “哦,对了……”似是想起什么,“姑娘那边呢?易容的事要不要告诉她?” 这话倒把关何问住了,刺杀顾思安的事他一直瞒着奚画。本不想牵连到她,可她与自己如此相熟,定然辨认得出真假…… “算了,还是别告诉她。” 关何终是摇头,“事后我再跟她解释。” ☆、第82章 【顾大将军】 月明星稀,深秋之际,一到这时候院子里的温度就比白日格外冷上几分,墙角下积着落叶,然而木芙蓉才过花期不久,此时花虽已凋零,叶子倒还是绿的。 奚画和罗青正在院子里坐着剥豆角,黄狗摇尾巴趴在不远处歪头看,时不时还自娱自乐一下。 她把几把豆角合在掌心,一根一根小心扳开,许是想到什么,盯着豆角咧嘴笑。 “怎么了?”余光见奚画笑得开心,罗青随口问道,“什么事儿,看把你给高兴的。” 后者却只是抿唇摇头,把手中剥好的豆角搁在簸箕里,故作神秘:“是好事,不过现在不能告诉你。” 罗青听罢奇道:“什么好事情还得挑时候说?” “哎呀,不着急嘛。”奚画笑嘻嘻地去挽她胳膊,撒娇道,“等年后我再告诉你,保证你听了也高兴!” “这丫头,也学会藏事情了。”罗青拿眼神横了横她,颇为无奈地一笑,依旧低头打理菜。 头顶的夜空星辰疏疏朗朗,几颗星星忽明忽暗。 * 清议这一日,全书院的学生都来得很早,周二婶天还没亮就将进门的一条小道清扫干干净净,连花台也擦了两遍。 顾思安可是天鹄的脸面,他回来清议,几乎所有人都沾了光,出门能有话说嘴也是格外得意的事。 当然这所有人之中并不包括关何。 望山楼里间的房梁之上,有人隐在那布帘后,悄无声息,就是仔细看也瞧不出什么端倪来。 关何从昨日夜里便在此处候着,整整等了一晚,两肩衣衫皆被露水浸湿。算着大约还有半个时辰清议才开始,他遂倚着朱红大漆的木柱闭目浅眠。 这一觉不敢睡深了,他只眯了一会儿就睁眼起身。 小心掀开帘子探头望出去,大门外陆陆续续有人走进来。众人无一不是身着青衿,头带软帽,手头还捧了书卷,看上去很气氛。 他目光一转,不自觉地开始在人堆里细细搜寻奚画,很快就见得她神色飞扬,一路小跑着往前行。 关何心头一沉。 但凡她露出这个表情,那么一定是…… 顺这方向看去,果然……前头不远便是扮作自己的阿秋。 尽管昨日已经仔细交代过他该如何说如何做,眼下瞧着心头还是不由紧张。 奚画这么精明一个丫头,若叫她发觉出来,倘若告诉院士或是旁人,那还真有些麻烦。 “关何!” 奚画抱着书袋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跟前,皱眉埋怨道,“你今天怎么没等我?” 旁侧阿秋易容的关何即刻怔住,大脑迅速反应,努力装出一副面瘫表情,低低道:“我起得晚,怕迟到……所以先走了。” “起得晚?你昨夜没睡好么?” 偏头细细打量他,因为易容的缘故,看不出脸色不好,反而还有几分精神。奚画将信将疑,琢磨了一阵:“难不成……你们庄主又有什么事叫你做?该不会是要杀谁吧?” “嘘——”阿秋慌忙对她使眼色,随即很惶恐地观察周围,“你小点声!” “哦、哦!”看他模样紧张,奚画不由捂住嘴。 阿秋左右找不到话说,抬眼瞅着铜壶滴漏,快到巳时了,他赶紧岔开话题: “……时候不早了,我们先进去吧?” “嗯,好。” 瞅她表情并无异样,应当是没有认出自己,阿秋抚了抚额上的冷汗,心里却道: 想不到夜北堂主胆子这么大,连这种事都告诉她,怪不得庄主闲着没事就要在庄里唠嗑他几句,说什么翅膀硬了的鸟,养大的弟弟,吃肥的鸭子,乱七八糟一堆…… 看到二人向君子殿中走,想必是蒙混过关了。关何暗松了口气,从房梁上一跳换到另一个隐蔽之处。 垂眸又细细琢磨起来,突然意识到,等会奚画若真将阿秋当做是他,倘使去握他的手该怎么办好……万一,万一她再亲他的话…… 越想越觉得心跳加快,脑中浑浊如浆糊。 他忙闭目提气,勉强稳住心神,待得情绪平复后,才又有些自嘲地笑笑…… 尚远那话倒也不曾说错,果然遇上奚画,他总会失了方寸,胡思乱想。 巳时钟鼓刚敲响,门外一阵盔甲碰撞声便十分整齐的传入耳中。 君子殿内近百名学子端正而坐,亦有不少偷偷转头去看,但见一排禁军身着铁甲,手持长枪在那青石板道路两边立着。 以往雷先生也有带卫兵来书院的习惯,可到底不是正规军,哪里有这气派的? 王五一瞧得咋舌,正要和金枝扯上两句,后者却只对他皱了皱眉,示意别乱说话。 奚画亦是悄悄瞄了一眼,似乎对其并不感兴趣,看了片刻又将视线挪到离自己好几丈之外的关何。心中不住纳闷。 从前无论是吃饭还是上书他都坐自己旁边的,这会子怎么挑那么远的地方……像是怕她吃了他似的。 莫非是哪里招惹到他了? 可关何不像是那么小心眼儿的人啊…… 这头还在思忖,那头听到脚步声,好像是将军来了,奚画急忙背过身去。 她也是第一次参加清议,至于顾思安此人更是从未见过,只知道他长年征战在外,无父无母亦无家室,真真实实的孤家寡人。 身后隐约听到殿前院士开口有请。 “思安远道而来,长途跋涉着实辛苦了,本该让你先休息一日,怎奈副将那边又说你后天出城……” 随即闻得一个低沉的男声,“无妨,这边的事要紧些。” 沉重的步子由远及近,他走路并不轻快,很奇怪,如这般习武打仗之人不应该不会轻功才是。关何素来走路没声,怎的听他这脚步比自己还要重? 奚画忍不住转目去瞟,顾思安已然走到她前头去了,眼下只能看到背影,此人一身绾色便服,腰间有一把佩刀一把佩剑,生的魁梧雄壮。 和曾澍远又寒暄了两句,顾思安才转身,他把手一抬。 “诸位,同为书院之人,不用如此拘束,大家放松些坐着便可。” 闻言,四下众人长舒了口气,也都纷纷换了坐姿。 顾思安弯身示意上座:“院士请。” “请。” * 天边阳光愈加亮了,时候已不早,书院三道钟都响过,恐怕将到午时。 关何双手抱臂倚着红柱,等得有点不耐,隔一阵就侧耳听半刻。 又过了约莫一柱香时间,外头总算闻得人声,他登时提起精神来。 “思安,这上头可要我陪你一块儿去?” 是院士的声音。 “不必了,院士忙了一日,再爬高楼想来也吃不消。思安自行观楼便好。” “哦……这样啊,那也行。”曾澍远含笑道,“我就在楼下,若是有什么别的需要,派个人来知会我一声。” “有劳院士了。” 步子逼近了。 关何握上弯刀,将面罩蒙上,透过布帘上的小洞观察外间动静。 屋内先进了四个铁甲禁军分站两端,随后又有人从二楼上来。 来者一身轻便甲胄,腰上两把佩剑,走起路来还有极响的铠甲摩擦声,关何皱眉仔细辨认他的容貌,浓眉掀鼻,阔面重颐,威风凛凛,和画像上别无二致。 应该就是此人了! 关何屏气凝神。 看他身后还跟有两人,这一算是六个。房中狭窄,不能近身打斗,只能求快,出其不意。从他这个角度,聚气在脚上,眨眼便能取下头颅,不过手上力道会相对弱一点。 想来没有问题。 “你们二人不必跟着了。”走到窗边位置,顾思安忽然伫足,对背后两个卫兵吩咐。 “是。” 又少了两人,看样子他这一举亦有天助。 关何捏紧刀柄,眸中似要将其动作看透,自他从窗边转身,又举步,又转身,终于与他的位置连成一线。 机会来了! 他纵身一跃,刀刃直逼对方脖颈,日光透过窗反射在刀身,刺目的疼痛。 这一招又快又狠,瞬息间,鲜血四溅,甚至旁边立着的几个侍卫还不曾惊呼,他抽出怀中布包把头颅一裹。 闪身躲开迎面刺来的一剑,弯刀又自那两人脖子上划过,继而双足一点跃出窗。 楼下的禁军恐怕已然听到这边的打斗声,他不宜久留,更不能恋战,得快些去城郊与其他几人回合才是。 出了书院院墙,埋伏在回廊的花深里见他身影一闪而过,也跟随其后。 “小关,得手了吗?” 他点头:“得手了。” 花深里展眉笑道:“那就好,这么久没有反应,你要是不在出来,只怕我都要杀进去了。” “此地不是说话之处。”关何把包袱收入百宝囊内,“我们去城郊木屋。” “好!” * 离平江城一百里之遥的地方,乃是青口镇。 官道上不见马车,树木荒凉,草叶凋零。 潺潺小溪边建有一座木屋,瞧着十分简陋,像是许久无人居住一般。 再过一阵子要入夜了,花深里捡了放在角落里的油盏,小心点上灯。 积了些许浮灰的木桌上搁着个血淋淋的人头,即便拿布包了,但左右觉得可怖。花深里是做不到关何那样的坦然,只得侧过身不去看,在屋里无聊地走来走去。 “都等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到?” 从正午到傍晚,整整四个时辰,按理说就算赶路花上一个时辰,此刻也该到了。 “难不成是被发现了?”花深里扭头对站在一旁的剩下两个人喝道,“你怎么不看着他?要是出了事,小关还怎么回书院去啊?!” “……” 明明是她嘱咐要在此地接应的,平白无故被迁怒,那两人也是有苦难言,垂头不语。 关何想了想,不确定道:“下学是在申时,赶过来一个时辰,再等等罢。” “这么大个将军死了,书院怎可能还让学生留在那儿听课……”蓦地她歪头琢磨,“哦,没准儿是官府在调查?或是禁军那边困着不许走,那可麻烦了,再等下去天都要黑尽了。” 花深里叹气道:“罢了罢了,我们先带这首级回山庄,阿秋若过来了,你再回去,若是等会还没消息,最好别回城了。他们定然在寻你。” 后半句的提醒,想来是做的最坏打算,关何拧眉应声,“我明白。” 收拾了包袱,他三人正将推门出去,院外有一身影急匆匆赶来。 待看清他容貌时,花深里不禁一喜:“阿秋?!” 跑上去打量了一番,见他身上没有挂彩,好端端的,想必是大功告成。 她问道:“来的这么晚,是禁军封城了不成?” “封什么城!”阿秋面色焦急,“咱们根本没杀死顾思安啊!” 听他此言,在场之人都怔了一下。 “怎么可能!堂主不是拿了首级么?” “是啊,这人头还摆桌上呢!” “错了错了错了!”他抓耳挠腮,一时不知怎么解释,“那个姓顾的根本没死,早上清议结束,我看他毫发无损地从望山楼出来,还和那个院士去酒楼用饭了!” “不……不会吧?” 花深里皱起眉:“这么说……我们杀错了人?” 在这当口,关何把包袱解开,露出来的人头的的确确是顾思安本人无疑。阿秋神色一沉,盯着那脸看了许久,蓦地上前一步,从耳根处摸起,拽到一物,然后缓缓撕下一张人/皮面具。 众人皆倒吸了口凉气。 刺杀失手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对方竟早知道了他们的计策,也就是说,这是故意演的一场戏! “糟糕,不好。” 关何咬咬牙,“中计了!” 话音刚落,院门便被人狠狠踹开。 ☆、第83章 【血流成河】 黑夜的颜色在头顶苍穹里分外的浓稠,今日无月无星,狂风四卷,漫天的枯叶。 睡到后半夜时,耳边隐约听到很嘈杂的吵嚷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乎又近在咫尺。奚画揉了揉眼睛,从床上支起身子。 熠熠的火光透过窗棂透过帘子打在她脸庞,模模糊糊映出些许身影。 这都三更天了,街上为何如此热闹? 她心头感到奇怪,正下床拾了袍子要穿,有人“喀喀喀”地在外急急拍门。 “小四、小四!你起了没?!” 听着是罗青的声音,奚画忙披上衣裳。 “娘,我醒着呢……出什么事儿了?” 起去把门开了,那边儿的罗青也是慌里慌张地在穿衣,面色焦虑地吩咐她:“不得了了,城里不知从哪来的那么多金兵,眼下正和厢军打着,我看那情况怕是打不过了!你赶紧收拾好,咱们出城躲一躲!” “金兵?!”奚画觉得自己在做梦还没醒,“怎么会,这里可是平江府!金国离此地千里之遥,如何打得过来?” 更何况北方还有汴梁这堵高墙阻挡,京师未灭,北夷怎能跨江!平江城一直以来都是最安全的地方,固若金汤,决计不会被金兵攻破的! “你管那么多呢!”罗青挽好头发,瞧她还在发愣,不由心急如焚,“这会儿逃难都来不及,想这些能顶什么用?金人凶残的很,指不定逮着人就杀,你动作快些,我们绕远路从后城门走。” “哦、哦……” 奚画云里雾里地点头,手忙脚乱地收拾细软。 脑中凌乱如麻,骤然想起关何来,他白日里说有事要出城一趟,大约是回山庄,也好也好,恰能躲过一劫。 因得事出突然,来不及整理,奚画只带了点衣物和钱财,将出门时,罗青似又记起什么。 “啊哟,你爹的牌位还没拿走呢!” 她赶紧回小屋,一手捧着灵牌,一手拉了奚画,匆匆往街上走,正要去开门时,门却被人从外一脚踢开。 其时迎面进来三个金兵,一身戎装,狼牙棒在手,满目都是狠意。 奚画两人皆吓了一跳。金人较之宋人臂力更为强大,宋人武器大多是钢刀长枪,从不用狼牙棒,眼见对方拿着此物,她这才是真真实实信了罗青的话。 三人一进来便扯着嗓子说了几句听不懂的满语,眼神却在她身上兜了好几圈。 背脊生出冷汗来,未及多想,奚画抓着罗青扭头就往屋里跑。三个金兵相对一望,而后又点点头,边说着话,边挽起袖子举步上前。 不料刚一抬足,小腿竟被一条不知哪里窜来的黄狗咬住,那人嗷嗷叫疼,挥刀就往身下砍。黄狗赶紧松口闪躲,虽是如此这一刀到底挨在了背上,它哀嚎一声,一瘸一拐地跑开了。 这厢奚画还未迈开脚,胳膊肘却吃了一痛,一把被人连拖带拽的捞了回去,那金兵反手扣着她两臂在背,眼见又来一人拿了个硕大的麻袋,要将她罩住。 奚画骇得满脸苍白,这要真被金人捉去了,往后还能怎么活! 一着急,脱口就唤道:“关何!关何!” 喊了半天才想起他已经出城了…… 顿时,心就凉了半截。 罗青亦被人擒住手,但对方明显没有要带她走的意思,只看到奚画双手被绑,她即刻慌了神,左右不住的问:“你们、你们作甚么?……要带她去往哪里?” 周遭几人不耐烦地喝了两句,仍旧是满语,她听不明白,内心愈加惶惶不安,哭着哀求道: “不要抓我闺女!我就这么一个闺女……求求你们,别带我闺女走……” “求你们……我给你们跪下了……” “娘!”奚画见她当真要俯身,心疼不已,低头奋力想要挣扎出来。 “小四,你莫怕,娘来救你,你等等……” 此刻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罗青一把推开挟持自己的金兵,张口咬在他手背上,力道之大,登时满嘴鲜血淋漓。 这金兵大叫一声,扬手扇了她一巴掌,罗青倒也不在意,转身就往奚画这边跑。 对面木匠家燃起大火,照着她背后高高举起来的铜铁,清寒的光从棒头流转到尾。 “娘!娘你别过来!” 奚画哭得泪水模糊,慌得直跺脚。 罗青伸手扣在她胳膊上,咬咬牙要拉她走,奚画拼命地摇头,抽手想去推开她,只是她的双手被束,无能为力。 你快走! 话还没道出口,她眼睁睁见着那带铁刺的狼牙棒打在罗青头上。 溅出的脑浆混着鲜血洒在衣裙裙摆,浓稠得就像夜色一般,缓缓流淌。 “娘!娘!——” 她声嘶力竭地哭喊,这一瞬,感觉像是天塌都要下来了,每一寸呼吸也变得艰难而苦涩。 罗青两眼未闭,直挺挺地倒在她脚边,扣于她臂弯的手渐渐滑下。 视线朦胧得看不清周围,奚画连忙伸手握住她想要扶她起来,然而罗青身子沉重如铁,任凭她费尽力气,任凭她一次又一次拉扯,那手臂终究摔落在地。 鲜亮得刺眼的红色血液自她发间溢出,仿若一条毒蛇蜿蜒到跟前。 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她努力念书想要照顾的亲人。 她发誓会她过上好日子的亲人。 就这样,死在了她的面前。 “娘……娘……” 奚画喑哑着呢喃,挣扎上前去抱她,那金兵仍拽着她不放。 心底里的怒火斗然上升,仿佛浑身的每一块骨头都被逼的咔咔作响。 她几乎是吼道:“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看我娘,我要去看我娘……” 狠命地与其手掌较劲,正在此刻,何处飞箭如雨,嗖嗖数下,三名金兵应声倒下。 有人轻轻巧巧从树上落地,奚画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跪在罗青面前,伸手欲去碰她,待得看到她满身的脑浆,又不知怎样下手。 胸腔撕裂似得疼痛,她抓着她手背,嚎啕大哭。 ——“……哎,你说这念个书怎么这么危险?咱们往后还是别去了罢?” ——“……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好不容易拉扯大。” ——“我闺女若不想嫁,我就养她一辈子。” 对她最好最好的娘亲……永远不会站在她面前,同她说话了…… “小四!” 关何往街上看了一眼,上前来拉她,“金兵越来越多了,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带你出城。” 奚画木讷地抽噎,怔怔地摇头:“不要,我不要……我娘还在这儿,我不要走。”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关何视线移向罗青,喉头一滚,强忍着酸涩,“先走罢,好不好?” “我不走我不走!”像发了疯,她转身揪着他衣襟,哭得撕心裂肺,“你怎么不早些来?你去哪里了?你要是早来一步,我娘就不会死!都是你都是你,都怪你!” 从未见她哭成这样,关何何尝不难受,忙一径点头认了:“是,是,错都在我……” 奚画呆呆望着他,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扑在他怀里,滚烫的泪水即使隔了几重衣衫,胸膛也能感觉到湿意冰凉。 她在发抖,手是冷的,脸是冷的,心大约也已经冷了…… “带我娘走,求求你……我要带我娘走……” 关何犹豫了片刻,举目看着四起的烟火,这会儿城里乱成一团,他带奚画一人已是十足费力,再带上罗青,只怕翻不了城墙。 他极力柔声道:“……我先把你安顿下来,然后再回来带青姨走,好不好?” 奚画哭得满脸是泪:“不要……不要,带上我娘,我要和我娘一起。” “来的只有我一人,只能带你走。”关何捧着她的脸,神色认真,“你得活着,小四。” “青姨护了你一辈子,往后你得好好护着自己的性命,你的命来之不易,你知道么?” 她眼底空洞一片,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清,只有眼泪一股一股自眼角滚落。 关何搂着她双肩,终于忍不住:“你想让你娘死不瞑目吗?” 她骤然一惊。 身体仿佛被抽空,脑子里乱哄哄的,好像有无数声音交织在耳,鸣响得头晕眼花。 奚画回眸看着罗青,她静静地躺在那里,神情无喜无忧,往昔一幕幕从眼前一流而过。 奚画眸中凄凉,抬手把她双目合上,不舍地握着她掌心,一遍遍用她的手指将自己的手背包裹住。 “走罢,小四……” 她泪眼朦胧,摇头,再摇头。 还在犹豫不决,关何狠下心来,拦腰便将她抱起。 连反抗的机会都不曾给她,双足一点,瞬间跃出高墙。 夜风里夹杂着浓烟和火星的味道,街道上血流成河,惨叫悲鸣痛哭,所有的都被淹没在无尽的火海中。 繁华太平的平江城,灯光通明,放眼望去如同火龙一样的长街,此时此刻燃着熊熊大火,是真真切切的火龙。 火焰卷起滚滚热浪,染红了半边天幕。 奚画从他怀里探出头,书院的方向浓烟升腾,一枚烧的发卷的枯叶自身边飞卷,空气里弥漫着的是令人作恶的血腥味…… 她或许一生也忘不了这个场景,一草一木深刻在脑中。 今时今日。 书院不在了,家也没有了,她成了孤儿,流离失所。 ☆、第84章 【恍如隔世】 跑回小木屋时,头顶的乌云稍稍散了些,露出下弦月的一方影子。 院中尚有血迹未曾清理,院外横着几具尸身,房内却空无一人。之前走得匆忙,来不及收拾,关何本担心她看见会害怕,不承想垂头去瞧时,发现她表情呆呆的,半点反应也没有…… 一路上都是这样,不说话也没有动静,眼睛不住的往外流泪,似乎怎么也流不尽。 他不善言辞,看在眼中尽管心如刀绞,又不能寻出言语来安慰。 木屋简陋,卧房中只有一张木床,草编的席子光秃秃摆在上面。关何小心翼翼放下奚画,取了一条被衾铺开,摸上去仍旧寒凉。然而此时也寻不到其他安全的落脚之处,只能暂时将就了。 打点好一切,回头见奚画只是靠在床边,满脸泪水,眼底下一片青黑。 他拿袖子替她擦干眼泪,尽量柔声道:“你在这睡会儿,桌上有茶水,若是渴了就倒来喝,我出去一趟。” 奚画神情茫然,片刻也没有回应。 他无法,深深望了一眼,转身要走,不料才行出一步,胳膊猛地被她抱住。 奚画颤着声音,木愣道:“你……你要去哪儿?” 迟疑了一瞬,关何斟酌着词句:“我去带青姨回来……” “……” 奚画望向他的眼里骤然蒙起一层水雾,慢慢儿松开手,脑袋微偏,眸子似是在打量四周。 隔了良久,才轻声道: “……你要小心。” 他点头答应,“好。” 说完匆匆带上门走了。 兴许亦是害怕被人发觉,桌上没敢点灯,四周皆是幽暗的深蓝色,摊开掌心,合拢掌心,眼前却不是红色就是灰白。 罗青死前的模样,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短短的一个多时辰,却像是过了整整一年。 这样的变数她令缓不过气来,简直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细细想来,或许这真的只是梦,一场永远不会醒的噩梦。 昨日街道上的笑语欢声,红的绿的,流光溢彩,刹那间化成了灰烬。 天快亮时,才听到关何的脚步声。 奚画心头一顿,忙跳下床去,急切地推开门。迎面却见他捂着手臂上的伤口,身形不稳。 抬眼与她视线一对,神色间染尽内疚。 “小四……” 两手空空,他什么也没有带回来。 “抱歉我……”关何拧着眉头别开脸,“回去的时候,没寻到尸身。” 满城都是金兵,绕开街道,特意寻了小路走,然而到了奚画家中小院,罗青的尸首已经不在了。按理说金人不会连夜便将尸体处理掉才是,但他找遍朱雀街,竟半点踪迹也没找到。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奚画目光涣散,闻言痴痴地出神,随即又莫名地高兴起来:“我娘、我娘许是还活着,对不对?”她兴冲冲扑上前问道,“她没死,所以你才找不到,你说是不是?” 罗青已经死了,伤成那样,不可能再度复活。 明知道她这是在自欺欺人,关何终究不忍说破,只缓缓点头。 “好……真好,太好了。”她弯着眉眼,笑颜如花,“那我们在这里等她,她一定会找过来的。我娘一定还活着……” “……” “你快些进来。”奚画话语一换,抚着他胳膊甚是关切,“我给你包扎伤口,你别拿手捂了,万一化脓怎么办?” 她的神采恢复如常,飞扬的眉宇似乎还和从前一样,满怀希望,灿然生光。 然而他明白,一心一意呵护着的那颗心,再也不是无忧无虑的,就像平地里袭来了一阵暴风,吹得人摇摇欲坠。 在桌边坐下,奚画替他剪开伤口旁边的衣服,用帕子擦了擦淌出的血,又跑出去打水给他擦洗,忙忙碌碌的,表情格外认真。 纱布往胳膊上缠了一圈又一圈,关何一直看着她,眉头深锁。 天已大亮,朝阳倾洒,奚画仔细打了个结,然后笑吟吟地抬头:“好了。” “小四……” 关何忍不住开口:“这里也不是个安全之地,金兵倘使要打草谷,只怕会找到这里来,等下我去镇上寻一匹马,我们……” “不、我不走。”他话还未说完,奚画扬声打断,拼命摇头,“我娘要是来,见不到我们,她会担心的。” “小四……” “我不走,我要等我娘。” “小四!”关何抓住她肩头,用力摇了摇,“青姨已经死了。” “没有没有……”奚画喃喃后退一步,“我娘没死……是你说的,你说的没找到尸体。” 她忽然笑道:“人要是死了,怎么会平白无故不见?我娘一定是还活着,受了那么重的伤,想必她行动不方便,不行,我要去找她……” “小四!”见她当真将出门去,关何急忙扣住她手腕,“现下兵荒马乱的,你去哪里找!” “我要回家,我回家去找,我娘就在家里!”奚画想甩开他,怎奈他手指收得紧,挣不开推不掉,“你放开我,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死命扳他十指,可还没用力,眼泪就大滴大滴落在手背上。 泪水灼热烫得他浑身一颤,垂眸见着奚画腕上已被他握出红痕,关何心疼不已,忙松开手,轻轻将她拉入怀中。 “我知道你难过……不要这样好不好?你这样我……”喉中哽咽了一下,半晌也未说出话。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奚画放声大哭,“我是在做梦,我一定是在做梦!你告诉我,是我没有睡醒,你快告诉我啊!” “……”没有听见他的答复,也知道无论他说什么,都于事无补。 奚画双手紧紧环着他腰身,埋头闷声哭了许久,大约是太累太累,最终伏在他怀里睡着了。 听着耳畔呼吸声浅浅,关何才悠悠松了口气,小心抱她上床,掩好被衾。 这房里没有帐子,阳光直接从窗外照进来,因怕扰了她,关何起身坐在床边替她挡着光。 远远闻得一些马蹄声和吵嚷声,经历了一夜风雨,官道上只怕都是逃难出来的人,平江城不能再呆了。 虽不知为何城中突然冒出那许多金兵,但大宋疆土难保是不争的事实,既然此地混入这许多金兵,恐怕别处也亦然。 蓦地想起在山庄曾听叶君生提到,潜在金国的血刃飞鸽传书说,金兵有一部分并未在金土境内,而今一想才觉恍然。 金国佯装与宋结盟,边关之战又假意归顺诈降,量来是为了拖延时间。 由此可见这一计划蓄谋已久,绝不止一年半载那么简单。 * 这一觉昏昏沉沉好像睡了很久,梦里见到罗青轻抚她额头,嘴中还在责怪她没有早些回家,菜还没烧好呢,狗也没有喂…… 奚画在梦中颔首,正要转身去厨房,一抬眼便看到一股殷红的血自她发际流下来,将脸分作两半。 罗青眯着眼睛问她:小四啊,年后到底有什么好事要告诉娘? 年后,年后…… 依稀记起数天前在院中和她玩笑,原来她一直惦记着。 奚画抹着眼泪哭:娘,我要成亲了…… 要成亲啦?是好事啊,怎么不早说呢? 她笑容和蔼。 下一瞬,狼牙棒便狠狠在敲头上,脑浆迸裂。 鲜血洒在脸颊,温热粘稠。 “娘!” 奚画猛地惊醒,一睁眼满面都是泪水。不知是什么时辰了,窗外的日光直直射入眼睛,她觉得很刺目,眸中又酸又疼。 “小四。”身边有人抱她,温暖的体温透过衣衫渗入肌肤,奚画紧紧揪着他衣角,再偏头,阳光依旧照着眼疼,她忙侧过脸,缩在他怀中。 “关何,我做了个梦……” 似是宽慰地伸手抚着她发髻,正要问是什么梦,蓦地想到她梦中落泪,应当也不会是好梦,关何话哽在嘴边又咽了回去。 “梦里的事都是假的,当不得真。” “……可我胸闷得很。”奚画望着墙,呢喃道,“你说……为什么会有金兵攻进城里呢?城郊不是有军营吗?还有禁军呢?顾将军在城内,他们怎么会……” 说到一半就感到喉咙干涩,她咳了两声,摇头道:“好渴……” “你坐这儿等会。”关何松开她,起身去倒茶水。 水是凉的,凑合着咕噜咕噜喝完。 太阳还是太刺眼,她皱着眉躲开,捧了茶杯背过身问他,“书院里的人……金枝他们,勇谋他们,你见到了吗?” 午夜金兵入侵,正是酣睡之时,量来也鲜有人逃脱,他一路只记挂着奚画的安危,不曾注意旁人。 “没见到……”想了想,又补充,“早上瞧着不少人沿山塘河往下游走,也许他们亦在其中。” 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奚画才问他:“那我们呢?我们要去哪里?” 见她情绪俨然已经稳定,再不似先前那样哭闹,关何既喜又忧,于她手背上握了握。 “往南边走罢,那里应当还是太平的。” “南边……很远吧?我们怎么去?” “不妨事。”他语气清淡,“交给我去办,你只管在这里安心休息。” 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除了交给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奚画讷讷颔首,抬眼时,向西的日光直射入眼,忽而有些目眩眼花,她忙抬手去遮挡。 “怎么了?” “没什么。”奚画定了定神,“就是头晕得很……” 现下已过午时,她身心疲倦,大哭了一场又没进米水,自然头晕。 “你先躺下睡会儿。”关何替她拉上棉被,柔声道,“我去找些吃点来。” “哦。”奚画听话地应了一声,甚是乖巧地合上眼。 因为哭得太厉害,她两眼肿的通红,关何轻抿着唇,指尖往她眼底下拂过,心头暗暗一叹,这才起身出去。 青口镇亦遭金人烧杀抢掠,镇上的境况不比平江城好,满目疮痍,遍地死尸,别说买马,连人也不见几个。 难道要徒步而行? 这是最坏的打算,不仅慢沿途的危险也更多几分。 留奚画一人在木屋里,到底不放心,走了一阵没有收获,关何只得先回去。 天色渐黑,而今四下动荡混乱,粮食紧缺,方圆十里未曾有人做买卖,他在路上射了几只鸟雀和野兔,想着拿来充饥也好。 屋外已成暗蓝色,推门进去,房内也是一片漆黑。 大概是听到动静,奚画悠悠从床上起身,试探性地开口: “关何?” 他将野兔放下,“是我。” 闻这声音的确是他的,奚画才松了警惕,摸索着穿了鞋,坐在床边。 “睡这么久,你饿了没有?”关何放下弓/弩,淡笑道,“我打了些野物回来,一会儿咱们烤着吃么?好歹这还有厨房。” “好……”奚画掀开被子要起来,“我来做吧。” 正将下床时,忽而又迟疑了一瞬。 “关何,你把灯点上,太暗了,我有点看不清。” “嗯,你且等等。” ☆、第85章 【眼无日月】 拿了火折子在嘴下一吹,火星立刻冒了起来,关何俯身将油盏点上。用手遮着,小心搁放在桌。 隐约看到前面亮了一丝微光,奚画皱眉努力眯起眼睛,仍旧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团。 “关何……”她试探性地偏头问,“你点好灯了吗?” 他正开口要回答,抬眸之时,骤然发觉她神情有些不对。关何忙举起油灯,缓缓行至床边,直到离她一丈开外处停下。 火光就在眼前,然而奚画却无甚反应,见他没声音,便又重复了一句。 喉中登时一哽,关何抬手在她眼前挥了两下。睫毛没动,眼睛眨也未眨,这时才知道糟了,慌忙要把灯盏拿开,怎料奚画竟伸手过来。 “关何?” 指尖碰到烛火,她吓了一跳,急忙缩回去,油灯随之熄灭。 四下里被黑暗尽数吞没,分明听到她倒吸了口凉气,关何飞快扔掉灯,上前去抱她。 “小四,你伤到没有?” 奚画声音微颤,大口大口喘气:“你、你点上灯了?你刚刚是不是点上灯了?” “没有、没有……”关何抚着她背脊安慰道,“我灯还没点呢,我也看不清的。” “你胡说!”这么笨拙的谎言,她如何会信?“我方才分明碰到火了!……”手抓着他的胳膊,这一瞬,万念俱灰。 “我是不是瞎了?是不是再也看不见了……” “不会的不会的。”关何心中绞痛,紧紧搂着她,“我明天去找大夫,只是暂时瞧不清而已……没准儿,睡一觉起来就好了呢?” 此时此刻她什么也听不进,努力瞪大眼睛从他肩头看向四周,想找寻轮廓,想触碰光亮,但入目只是一片漆黑。 眼睛又酸又胀,瞧着泪水正要出来,然而刚溢满眼眶,针扎般的刺痛却如洪水猛兽在双目中流转。奚画疼得咬牙,赶紧把眼泪逼回去。 “关何……” 他忙道:“我在,在这儿。” 窗外最后一点淡蓝也被深色覆盖,夜幕降临,万籁俱寂。 两人静静相拥,亦不知过了多久,隐约感觉到他呼吸渐渐均匀起来,想必是睡着了。 这几日关何东跑西忙一直没有休息,闲下来还得照顾情绪混乱的她,大约也累得很。奚画不忍打搅,又不敢起身,只得那么抱着他,将纷繁的思绪理了又理,心里仍空落落的。 前路茫茫,比眼睛中蒙得雾还要浓,生平第一次体感到如此的绝望。 双眼若是看不见,活下去得有多难?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坚强的人,打定主意要过一辈子普通人的生活,上天却给她开了这么大的玩笑。 耳畔吐息温热,一阵一阵喷在脸颊。 转念一想,好歹他还在自己身边,他还在,会一直在…… 思及如此,便觉得是一种莫大的宽慰。 关何睡得很浅,约莫一个时辰就醒了过来。洗了把脸提提神,随后便去厨房打理野物。帮不上忙,奚画就在床边靠着,仔细听外面的声音。 这地方的东西实在是少得可怜,没有作料,没有菜刀,关何也不太会做,兔子烤好了勉强还能入口,就是味道无法恭维…… 坐立不安地在床边看着奚画皱眉吃完,他不由歉疚: “是不是很难吃?” 闻言,她难得微笑,摇摇头:“是粗糙了一点,不过不打紧。”说完,又轻轻地问,“你吃过了么?” 关何微微怔了一下,淡笑道:“吃过了,别担心。” 奚画伸出手,摸索着寻找他,见状关何赶紧握住她的手。 “怎么了?” 指尖顺着他掌心往上探到胳膊之处,她问道:“你的伤呢?好了没有?还在流血吗?” “好了。” 关何将她手拿下来小心翼翼地合拢,“我没事。” 十指相扣,桌上灯尚且亮着,她的双目却没有神色。他犹豫良久,还是开口问:“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何处不舒服?” 奚画顿了半晌,才缓缓摇头,“我没有不舒服……只是看东西有些朦胧,像是罩了什么东西在前面。”隐约能瞧见前面有光,知道是点了灯,可是太暗。 自己不是大夫,也不明白她眼下状况,关何沉吟良久,下定决心。 “明日我去一趟医馆。” * 第二天,天才刚亮,关何便出门打来水。奚画昨日本就睡了一天,并没多困,晚上眯了一两个时辰,醒得也很早。 睁眼,并未如他所说的睡一觉起来就恢复如常,反而愈发模糊,昨晚尚且能看到光,现下尽数皆是黑暗。 他用巾子替她擦了手,又换水拧干细细替她擦脸。 “你在这儿等我,我出去给你寻个大夫来。” “你真的要去?”原以为他不过是说着宽慰自己,奚画吃了一惊,慌忙拉住他的手不放,“别去了,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因为眼瞎,伸手永远是空荡荡的虚里,半点安全感也没有。 “我很快回来。” “外面那么乱,能请到什么大夫……我不治眼睛了。”她急道,“你不要出去!” 衣袖被她死死拽着,关何无法,只得坐回床边。颦眉想了想,现下到处是金兵,的确让她一个人在此太危险。 但视线移到她双眼,心中莫名一痛,怎么也放不下。 正在这时,门外隐约有什么动静,还未等关何觉察,奚画先他一步反应过来:“有人?” “嘘!”伸手捂住她的嘴,小声道,“你别出声,我去看看。” “哦……你当心啊。” “我知道。” 觉察到床沿一轻,量来是他起身了。奚画缩在墙角,双手抱上膝盖,无端感到紧张,抑闷铺天盖地的朝她袭来。她畏惧见不到天日的世界,忐忑不安,只能努力用耳朵捕捉声响。 院中有两个人的脚步声,院门开了,外面走进来一个人。 没有听到打斗,难道是认识的吗? “你们怎么还没走啊?我以为昨儿你就带她出平江了……听说金兵此回可厉害得很,京师汴梁都被打下来了……” 隔了片刻,里屋的门给人推开,那人撩开旧帘子,一抬眼看到她的模样,似乎是愣在当场。 “姑娘……怎么搞成这样了!” 来者的嗓音她熟识。奚画登时松了口气,把盖在身上的被衾掀开,慢慢的往床边挪。 见状,花深里赶紧上来扶住她。 “我要去城里找个大夫。”关何把靠在墙上的弩/箭收入百宝囊中,转身吩咐,“你来得正好,帮我照看她。” 花深里觉得悬,“这会子,能找到大夫吗?” 他不以为意,“找不到,那就抓一个过来。” “抓?心不甘情不愿的,能给你好好瞧病么?” “管不了那么多,他要是不肯。”关何冷声道,“那就见点血。” 说完便匆匆带上门。 “诶——” 花深里叫他不住,站在原地轻轻叹了一声,这才扶着奚画往外走。 “姑娘小心,脚下有槛。” * 比起昨日,官道上的流民多了一倍,城内已被金兵占领,路上都是逃出来的百姓,大包小包,车马牛驴,遍地都是轱辘滚动的声音。 人尽是从城中往外走的,唯有他一个是逆着回去,匆匆行了许久,不敢入城,只在城郊附近的几家医馆和药堂里打听。 然而几乎所有都是大门紧闭,空无一人。终于在沿途看到一个熟面孔,关何冲上前。 “刘大夫!劳烦你随我走一趟,小四眼睛受了伤,正需医治。” 对方连头也没回,把他手拿下去。 “这都什么时候了,谁还给你治病……躲开躲开,天黑之前赶不到江宁老夫就要露宿山林了!” “刘大夫!”关何咬咬牙,“小四从前没少帮过你忙,你如何能见死不救?” “去!”刘大夫站直了,把身上包袱一背,恼道,“眼下大宋国土难保,人人自危,我能留下这条小命都不错了,谁管你死不死的!” 一把推开他,后者小跑着就往前面走了。 左右无法,寻了半日仍旧一无所获,关何倚着树干,微微喘气,目光在逃难之人中流转。打定主意要强行带人过去。 刚要动手,肩头忽给人拍了一下。 “这不是关何吗?” 来人一身布衣,肩头挎着个药箱,年纪轻轻,面容略有几分憔悴。 关何打量了他许久,才记起来:“你是……你是岳大夫的徒弟?”记得闹采花贼那一阵,曾经为了找奚画,还上他家挟持过他。 “是我啊。”年轻人笑道,“你怎么在这儿?不容易啊,你也逃出来啦?我要去蜀中投靠我舅舅,你呢?若是顺路,咱们还能一块儿走呢。”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阵,关何一句没听,眼神直勾勾盯着他手上的药箱,一掌扣上他手腕。 “诶诶诶?” “跟我走!” “诶?慢着,等等……去哪儿啊?!” * 木屋之内,奚画一手握着关何,另一手摊在桌上。年轻男子拧眉把完脉,别过脸去自顾自琢磨了一会儿,又去翻她眼皮来瞧,随后才拿帕子擦手,悠悠朝外踱步。 关何轻轻把她手扳开,抽身跟上去。 “她的眼睛……如何?” 年轻人想了想,道:“肿得很厉害,怕是给哭的吧?” 这些天奚画的确是一直在哭,关何并没否认。 “难不成是哭瞎的?” “怎么瞎的,我也说不明白。而今看来,伤心过度所致失明的可能性极大。 这瞎啊,可能瞎一时,说不好,还有可能是一辈子……”他说得模棱两可。 关何面沉如水:“你治不好吗?” “在下才疏学浅,怕是不能。”年轻人窘迫地挠挠耳根,“倘若是我师父在就好了……不过我倒可以开个方子,你暂且给她用用,好歹能缓和一下。” 走着又想起什么: “哦,对了,她现在眼里若是有泪,眼睛就会发疼,你叮嘱她莫要再哭了,再哭这病情怕是会更重的。” “好。”关何依言点头,“我记住了。” “行,那我去写方子……至于这药,我身上没带,着实没办法,你自去寻个城镇抓药去吧。” 都是逃命的,能帮到这儿,他已十分感激,需求太多也不现实。关何拱手抱拳:“明白,多谢你了。” “没事儿,客气。” 瞧他进前厅取纸笔写药方。花深里才悄悄走出来,低声问: “怎么?他治不了?” 关何轻叹:“不行……” “这小地方的穷书生,能懂几个医理?治不好也正常。”她嗤之以鼻,“你指望他们做什么?咱们还有红绣呢,你带姑娘回山庄,以绣姐的医术,不怕医不好她。” ☆、第86章 【相濡以沫】 提到山庄,关何这才想起他失手之事,故而向她问道: “……顾思安没死,庄主那边,怎么说?” “天下都大乱了,庄主还能怎么说?”花深里听着好笑,“雇主虽找不着了,好歹定金还付了一半,也没算白忙活。依我看,那人不是忙着逃命就是死在金兵手里,哪里有功夫来找我们兴师问罪?” 听她此言,关何方是放宽了心。 “不过,话说回来。眼下两国交战,咱们的山庄生意也惨淡,庄主早就打算搬到别处去,只怕等不了几日便会出发。你得快些回去要到解药才行,还有姑娘的病……” 他颔首:“我知道。”而后又看向她,“那你呢?” “西江还在北边儿。”花深里摇摇头,“我就不跟你们一块儿走了,等我去寻了他,咱们在山庄汇合。” “好。” “对了。”将进屋时,关何回过头瞧了一眼院外的马匹,“你能弄到一架马车么?” “马车?”花深里愣了愣,“这可有点难……” “她眼睛不好。”关何轻叹一声,“我想,还是有个马车方便些。” “哦……”想来也是,她犹自琢磨,“成,我明天尽量帮你弄一辆来。” “多谢了。” 开了药方,那年轻书生就背着箱子走了。关何也未作挽留,摊开笺纸一面看,一面打起帘子进里屋。 “关何。” 听到声音,奚画起身向门边走来,“大夫怎么说?” 她摸索着,尽管很小心,腿还是撞到桌角,狠狠的一下,声音大得连门外的花深里都听见了。 关何忙上前搀她,“你别动,先坐下。” 摸到纸张,奚画轻声问:“他给你开方子啦?” “嗯……撞疼了没有?”将药方放在桌上,他一心担忧方才她磕的那一下。这么大动静,定然伤的不轻。 “我没事。”奚画挥开他的手,淡笑道,“一点也不疼。” 隔了一夜,她平静许多,不哭不闹,也不伤心,甚至偶尔带笑。也不知是真的看开了,还强颜为笑。 关何看着她的眼神很复杂,自己也说不明白是何心情。 “大夫说……你的双目,许是悲伤过度所致,需得调养一段时日……往后可不许再哭了。” “嗯。”她用力点头,“能治好吗?” “能。” 奚画迟疑道:“你没骗我?” “没骗你。” “……能治就好。”她似是松了口气,慢慢探到他的手,然后握住,面容一下子缓和了很多。 “现在我得抓着你了。” 奚画说得有些涩然:“在我眼睛康复之前……你都不要离我太远,好不好?” “好。”他语气平缓,“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眼睛。” 在门外听到言语,花深里偷偷瞟了瞟室内,见得他二人相依相偎,迈进门的脚又收了回来,悄悄退至院中。 仰头时,天空颜色暗淡,万里无云。 * 夜里,北风疾,栅栏被吹得咯吱咯吱地摇晃,很是吵杂。 奚画一梦睡醒,习惯性地往床沿边摸去。以往关何总是坐在床边,她一伸手便能触及,但眼下找了许久,却没探到他,心里蓦地就慌起来。 正穿衣服要下床,偏房中忽闻得有人说话。 “你搞什么?这会子城里城外都是金兵,你还跑上门儿去找什么尸首?不要命了啊?!” “不妨事,追兵我都甩掉了。” “追兵甩没甩掉是要紧的么?!你看看你的样子,伤成这模样,明日还怎么赶路?” “伤得不重,皮肉伤而已。” 花深里怒道:“皮肉伤就不是伤啦?!” “你小声些。”关何终于忍不住,“别吵她起来。” “哦……” 隐约传来瓷器相碰的声响,可能是在找药。 奚画本想过去,又担心让他为难,左右踯躅。蓦地,却听他道: “她还在睡么?” “应当是睡着的……” “我去看看她。” “诶,你的伤呢……” 脚步声渐近了,奚画连忙脱掉外衫,缩回被子里。 空气中嗅到淡淡的血腥味,她眉头不自觉一皱,想开口唤他,挣扎了几次,最后还是憋回咽喉。 关何在她床边站着,呼吸并不平稳。 伤成什么样了?虽然很想知晓,蓦地又意识到自己双目已盲,即便他在眼前,也看不到他的伤势。 静静呆了许久,就在奚画以为他或许看出自己在装睡之时,被衾忽被他伸手往上一拉,细细掩实,随即又将其他边角裹好。直到密不透风,才缓缓转身出去。 奚画从被中探出脑袋,心头又酸又涩,似有泪水要夺眶而出,骤然想起他白日的叮嘱,急忙把眼泪硬生生吞到腹中。 她的确不能再哭了。 从前过着的是太平繁盛的日子,以为只要担心柴米油盐便罢了,曾为一点小事难过,曾因一些琐碎伤心。 她生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太久了,经不起半分风吹雨打。 然而一旦国破山河,所有皆化为灰烬,此时回忆起往事,便发觉那时的自己太过可笑。 她改变不了世道,改变不了人生,唯一能够改变的,只有自己。 * 第二日,院外果真停了一架马车。花深里走得早,等关何收拾好行装,时候已偏晚。 虽然是逃出来的,并没什么东西可带,但眼看将要入冬,气候寒凉,他们又不好行大道。山路曲折,山林清冷,不多带些衣物,他尚能挺过去,但奚画身子毕竟柔弱,经不起折腾。于是便连夜又去青口镇上采买了冬衣和干粮。 正处乱世,镇子里的用品实在稀缺,能花钱买的都是从黑商手里屯着的高价货。好在关何身上带了现银,而今钱庄所剩无几,连银票都没处使。 马车狭小,他放好毯子和一件灰狐披风,这才抱了奚画上去,待得将她安顿好,转身撩起帘子就要出去。 觉察到他掌心的温度慢慢撤走,她慌忙紧张:“你去哪儿?” “我在外头驾车。”他柔声道,“你有事就唤我。” 闻言,奚画语气松缓:“哦。” 她近来很敏感,几乎离不得他。脸上时常露出的慌张,他瞧在眼里时只觉得万般难受。 无论如何……一定要治好她的眼睛才行。 扬起马鞭,高高甩了一下,耳听得马蹄在地上哒哒踱步,车身亦缓缓动起来。 微风透过窗吹在脸颊,奚画很想最后再看一眼平江城,这毕竟是她的故乡,生她养她的地方。可惜自己已然目盲,再望不见绿瓦高房。 伤感了一瞬,又想到就算能瞧见,也只是一堆残垣断壁,满目疮痍……还不如不看的好。 金兵一路从北面打到南面,据说是两面夹击,从河以南的位置莫名出现的金兵和北面驻扎在边境的金军将大宋打了个措手不及。 眼下北方已尽数落入金人之手,南边战事稍少,但走官道到底不安全。左右思量之下,关何还是挑了无人的小道行马。 明月山庄在靠西的武陵,尚未受金兵侵扰,原本一来一去不用千里马,五六日就能抵达。可绕了远路,行了五天还在山道上打转转。 干粮吃完了,关何只得提早停了车,出去打点野兔回来给奚画改善一下伙食。 这会子尚还有点小动物在外头溜达,等再过一段时间,怕连兔子也看不着了。 子月里,天暗得很快,酉时刚至就已经黑尽。 今天收获不少,两只山鸡,一只果子狸。正好气候冷,攒着还能吃个一两日。关何在马车外生了火,处理好山鸡便架上火开始烤。 手头总算是有了盐,不至于再吃那么没味道的干肉。因想着外面寒意浓,他并未叫奚画下车,只独自一人坐在火堆边,一面烤肉,一面望着焰火发呆。 夜间的树林,森森透着诡异。 不知是不是想的太过入神,他竟没发觉有人走到身后。等闻得脚步声时,才蓦地回头去看,脑袋却被一物罩住,触感甚是温软。 “唔……” 那人伸手摸了一阵,似乎也感到不对劲,把披风向后拉了一下,披在他肩上。 “啊,对不起……刚刚好像盖错了位置。” 悄悄将搭在手臂上的披风移到背脊,关何不动声色地轻唤她:“你出来作甚么?外面这么冷,车上还暖和些。” “我不想呆在马车上。”奚画小心翼翼坐下,偏头望着他的方向,“这几天都在里面,着实太闷了,还不如这外头空气新鲜。” 整日整日的赶路,他在驾车,又没人和她说话,觉得闷也是难免的。 关何握着她的手:“再过几日就能到江陵了,等到了江陵我找个药铺去给你抓药,咱们走官道,你听得到声音,想来也热闹些。” 她笑了笑,点头,“好。” 翻了一下手里的山鸡,瞧着好像是熟了,关何从火上取下来。 “能吃了,你尝尝。” “嗯……我自己来。”几乎顿顿都是他喂自己吃饭,只是看不见,她也不想当废人,索性抢先开了口。 关何不好推拒,迟疑再三还是把烤肉递给她,吩咐道:“你仔细些烫口。” “我知道。” 试探着接过被烤得有些发烫的树枝。这枝丫他削得很尖很光滑,正适合烤山鸡野兔用。 拿了另一只山鸡在手,关何一口没吃,直直瞧着她对空气吹了吹,张嘴咬下去…… “小四……那是树枝。” 没找对方向,她有些尴尬,来来回回啄了半晌。 “那是鸡屁股……” “那是鸡头……” “那是……” …… 奚画终于搁下山鸡肉,气急:“一只鸡哪儿来这么多不能吃的位置啊!” 关何又好笑又心酸,从她手里取过鸡肉,仔细撕了一块下来。 “来,张嘴。” 奚画噘着嘴满心懊恼。 他小声唤道:“小四……” 奚画难过地扁扁嘴唇,终是不甘心地张口:“啊……” 鸡肉塞了满口,比起先前一次烤的兔子,他手艺见长。 “好吃吗?” 她点点头。 蓦地,心里又想道:他一直学着做这做那,自己反而连吃饭都搞不定,难不成自己真要当废物了? 一时难过伤心,忍不住摇头。 关何微微一愣:“不好吃?” 奚画吸了吸鼻子,边嚼边道:“还行,盐再多放点就好了。” “嗯,我记下了……” 伸手替她擦唇边的油,奚画咽下嘴里的食物,万分感慨:“我觉得自己好没用……什么都要你来。” ☆、第87章 【将心比心】 “怎么会没用呢?”关何撕下一小片肉喂到她嘴边,故意打趣道,“你这不是还能教我做饭么?” “……其实我烧菜也不怎么样。”奚画一面吃一面感到难过,“以前我娘在的时候,老告诉我要好好学做饭,学女红,今后嫁了人才不会被婆家人说闲话。那时候我只想着考功名,也没有认认真真学,眼下我想跟她学做饭……她却已经不在了。” 提到伤心事,怕她一会儿又流眼泪。关何忙岔开话题:“没事、没事,你好歹比我做得好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是么?”他拿手在她眼角上一抹,微笑道:“我的小四这么聪明,什么都会……” “可我现在都瞧不见。”奚画沮丧地摇摇头,“能做什么?要是眼睛一辈子好不了,我岂不是……” 她话还没说完,关何就轻轻接话:“要是一辈子好不了,我照顾你一辈子。” 奚画登时一怔,脑中不知不觉冒出罗青曾说过的那句话…… ——“我闺女若不想嫁,我就养她一辈子。” 不等回应,关何俯身去添了点柴,淡淡道:“反正我们也是要成亲的,不是么?” 她呆了许久,问道:“你还愿意娶我?” “……说什么傻话。”他抬手在她鼻上刮了一刮,笑道,“成亲难道也能拿来玩笑的么?” 奚画低头,不自然地碰了碰被他拂过的鼻尖,又摸索着抚上他脸颊,缓缓将自己的脸贴过去。一直风吹雨淋,他面庞冰冷,兴许是过度忙碌,也未曾仔细打理,胡渣扎得脸上生疼。 她靠上去抱着他腰身,叹息一声。 “原来我还打算等年后再告诉我娘,哪知道如今发生这样的事……你若还肯要我,等到了山庄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关何握着她的手,心生感动,“好。”心道:我从来都没嫌弃过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无论你眼瞎与否,奚画永远都是奚画…… 她把头倚在他肩上,两人静坐于火堆旁,尽管周遭寒风四起,前面却跳跃着暖意,沁入心脾。 * 云南大理,中庆城。 墙上灯影摇晃,疏影横斜,尚远将手里的信纸往桌上一拍,愠怒不已: “汴梁城破,济南府,东平府,归德府……淮水北边全都被金人攻占,我们为何要在大理苟且偷生!义父你……你早知道金军会攻城的,是不是?!” 红木雕花椅上,锦衣男子拿手拨了拨拇指上的翡翠玉戒,波澜不惊,“瞎嚷嚷什么……若非咱家救你出来,你这会子早就死在平江城了,还有力气同我这么说话?” “怪不得……怪不得你莫名其妙带我出城。”尚远喃喃自言,凝神思忖了片刻,恍然悟道,“什么告老还乡,解甲归田……原来金兵勾结的是你?!” “呸。”锦衣人狠狠朝他啐了一口,“要真是咱家干的,眼下还用千里迢迢跑这儿来躲着吗?书院呆久了,你脑子也给磨坏了?” “不、不是您?”尚远直起背脊,一时摸不着头脑,“那您怎么知道的。”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锦衣人依旧慢吞吞的把弄戒指,“主子不中用,底下人勾心斗角个没完。小子,天下要易主啦……谁能阻止得了哇。” 他拍着椅子扶手费力地站起身,悠悠踱步到窗边。透过窗格,看见外面草木尚青,天空却苍白无色,禁不住长叹。 “要怪也得怪明月山庄的人失手,如果能在清议那日杀了顾思安,好歹淮水以南的军队还能抵挡一阵子,可惜啊,可惜。” “明月山庄?”尚远拧起眉来,左右琢磨,登时瞪大眼睛“……关何……你你……是你让关何到书院里去的?” “你以为呢?”锦衣人似笑非笑地转过身来看他,“你在王爷跟前当差,宫里死了个太监,干你何事?还真以为自己触了霉头呢?傻小子。” 尚远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欺骗,狠狠咬着下唇,“这么说来,我去平江城,去书院……全是你一手安排的?” “我做事自然是要事事谨慎,不留个眼线,哪里知道那杀手可信不可信……”说完,他又有些怅然,“真是难料啊,咱家都已万全到如此,终究是功亏一篑了。” 听他低低自言自语,尚远站在原地,骤然想起什么:“平江城既被攻占,那……书院肯定也没了……” 思及如此,他急得咬牙,扭头就往外走,“不行不行,我要回去!” * 到江陵时,已是三日后。 战火还未烧到此地,一进城门,但见街上雕车竞驻,两道酒肆飘香,幌子翻滚,满路行人熙熙攘攘,正有耍杂耍的在正中表演,一群人围着,喝彩之声不绝于耳。这般热闹倒似是当初在平江城时的光景。 一派繁盛和平。 奚画在车内虽看不见,只听声音也觉得心头安乐。 走了十天半月的山道小路,平时除了鸟叫虫鸣,半点人声不曾闻,眼下终于到了繁华之地,这久违的气氛,让心情也愉悦起来。 马车停在客栈外,店内的伙计忙上前牵马,手持了缰绳,小心闪身给关何腾出道,一面又笑容满面的问: “客官这是打尖还是住店呐?” 眼下时辰虽早,但还得去趟药铺给奚画抓药,加上舟车劳顿,也该休息休息。细细一想,他颔首:“住店。” “住店啊,您里边儿请。”招呼着另一个店伙将马匹引到后院去喂草,小二正带着关何进去。不料又见他上车抱了一人下来。 那姑娘年纪轻轻,相貌姣好,身子却十分消瘦。乍一看,眼睛好像没有神采,又瞧关何仔细扶着,心里便琢磨:这约莫是个瞎子。 “当心点。” 此刻客栈内的人并不多,掌柜的正在那台前低头算账,因听小二叫唤,才颔首,迎面见得这一男一女走过来,随即笑道: “二位住店么?”老眼一眯,上下打量了一番,估摸着他两个不是夫妻也差不离了,遂又多问了一句,“要一间房还是两间?” 这话倒把关何问住了,尽管知道奚画与她已非寻常关系,但他两人毕竟尚未成亲。他一介武夫,自不介意这些,只是念及她…… 关何犹豫再三,还是凑在她耳畔轻声问:“小四,你看呢?” 奚画愣了一下,脸即刻烧得飞红,半晌不知如何答复。 “我……我怎么知道……” “姑娘眼睛不太好使吧?”掌柜淡淡一笑,在旁提醒道,“怕还是有个人照应着方便些。” 迟疑了一会儿,也觉得他言语有理,关何点点头应下,“好,那就一间上房。” “成,二狗子,带客官走二楼。” “诶,好!” 客房很宽敞,因为是一两银子一天的,这价格可不便宜,里头的东西一应俱全,担忧气候温凉,镂空的小手炉都还备了个在床头。 小二替他放好行李,换了茶水,方退出门去。 “客官,这会儿要吃晚饭了,小的恐忙不过来,劳烦您饿的时候自去厨房取饭菜,都是现成儿的。” “嗯,知道了。” 将门掩上,正回身,就见奚画摸索着在往里间走。他赶忙跑去扶她的手,不想奚画却皱眉挥开。 “不要不要,我自己走。” 关何仍旧坚持,“这里头东西多,磕到碰到怎么办?” “再怎样,你总不能扶我扶一辈子啊。”她抽手,“难道走路喝茶,事事都要你伺候?往后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也没什么……” 他话语未落,奚画就噘着嘴厉声打断。 “一天两天你还能撑下来,日日你都这么待我,那还不烦死你?” “哪有这么久。”关何不由笑道,“届时等你眼睛好了,我也就不这么照顾你了。” “……”奚画扶着柜子,沉默了少顷,“你别骗我了,上回那个大夫……他说治不好,我都听见了。” 闻言,他哑然无话。 见他半天没吭声,想来是自己猜得不错。奚画强忍着伤感,伸手摸到他手背,轻轻握住: “你别担心,多大点事儿啊。人家那么多人瞎了瘸了,不都过得好好儿的?我怎么就不行?” 明明难受的是她,现下反倒安慰起他来,关何有些哭笑不得。 “你也莫要想得太过悲观……我们去山庄,红绣……就是上回给我治伤的那位,她的医术比这些许江湖郎中高明得多,说不准她有办法。” “好……”缓缓颔首答应,奚画还是松开他,“不过你也不能再这样紧张我了,好歹让我自己适应适应。” 尽管不放心,但听她话说至此,关何只得退到一边儿。 “小四,你……要寻什么东西?” 她正经道:“我找桌子喝茶。” “……在西北方向。” “哦。”调转了步子,奚画挪着挪着往前走。 关何拧着眉看她一举一动,眼瞧她就要撞上纱橱的门,忙道:“小心头……” “啊!”话还是说晚了,奚画揉着额头,疼得龇牙咧嘴,却不忘摆手喝止他,“你你你,你别过来啊,我自己找,你不要提醒我!” “……”万般无奈,关何只得抱臂在旁,看着揪心。 “小四……” “我行的我行的!”才说完便“砰”的一声撞上墙。 “……” “你、你不要帮我哦,我自己可……”刚一伸手“啪”的一下打翻屏风。 奚画手忙脚乱地扶住,一转步又碰到花瓶,还没等关何上去,已然应声而碎。 短短眨眼功夫,这边却乒乒乓乓闹出这许多动静来。 磕磕绊绊耗了一炷香时间,才算是摸到茶壶。奚画抹了把汗,这杯茶代价可不小,足足碰青了身上好几块地方。 从前眼没瞎时不觉得,现在瞧不见了才知道,原来一个屋子里,杂七杂八碍手的东西竟有这么多。 用过饭,天色已黑,沐浴后,关何就坐在床边替她揉着一身的淤青。 “你说你也真是……”她胳膊肘上碰得最厉害,一块乌紫,只得用药酒抹散,“何必这么逞强。” 奚画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伸出手,在他背脊上用力捏了一把。 “嘶……啊!” 闻得他倒吸了口凉气,她才哼道:“也不知道是谁逞强。” 身上伤势未愈,驾了这么久的车,风吹日晒也没好好治一治,以至于到现在刀伤还没结痂,被奚画来了这一下,关何当即痛得说不出话来。 偏生她手劲越来越大。 “小四!”他忙往后挪,“很疼的……” 奚画咬着下唇,恼道:“现在知道疼了?早些时候怎么不吭声!” “身子不好你告诉我啊,迟些赶路,走慢点都没有关系,伤口若化脓了是闹着好玩的么!” ☆、第88章 【相知相守】 “这点小伤,其实也不打紧。”他微微一笑,“快些到城里,也好快些给你买到药。” “……买药,治得了病也治不好命……”奚画摇摇头,“别拆东墙补西墙了,倘使你病倒了,我才真是没辙。” 她转眼思索,“此去山庄还有多久的路程?” 关何想了想,答道:“不下雨的话,两日就能到。” “那也不远了。”奚画若有所思地颔首,“咱们先住一日再走罢?反正也不着急……你多歇一歇,别累着。” “好。”他点头应下。 * 入夜,熄了灯。 睡到后半晚,窗外风声萧萧,似忽有雨点落下。 关何仍旧只是在床边坐着,倚墙闭目而眠。这般淅淅沥沥的声响,吵得他睡意渐浅。 床上奚画亦是十分不安稳,翻来覆去好几回,呼吸愈发急促。她在梦里被人追逐,不知是谁,也不知道为何追赶她,只顾着跑,一路狂奔,直到前面是山崖再无退处。 她跳了下去,梦靥惊醒。 然而睁眼时,仍旧是黑暗的长夜,看不见边看不到光。 心里一瞬间慌起来,伸手就往床沿边摸去。 “关何,关何!” 他猛地一震,忙回头去抓她的手。 “我在这,在这……” 冰凉的掌心覆盖上手背,奚画缓缓吐了口气,从被窝里又抽出另一只手来将他手掌合拢。 “做噩梦了?” “嗯。”她有些歉疚,“……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没事。”关何替她掩好被角,淡淡道,“我也没睡着。” 闻言,奚画不禁问:“几更天了?” “三更。” “这么晚了,你还没睡着?”她感到奇怪,遂揣测道,“莫非夜里太冷?……你的手好冰。” “还好,只是雨声太响……” 没听他解释,奚画只拉着他胳膊往被窝里捂了捂。片刻后,又觉得自己此举似是隔靴搔痒,并无用处,干脆爬起身来给他找狐裘。 正翻着包袱,蓦地想起什么,偏头扯扯他衣角。 “……不如你上来睡吧?横竖这床也够大。” 关何微愣一瞬,迟疑了少顷,“我……” 瞧不见他的表情,奚画皱着眉担忧:“怎么了?是不是担心我碰到你的伤?” “不是……”他不知怎么开口,“我是怕你……睡不好。” “有什么睡不好的。”奚画不以为意地侧身缩到里面,“反正睁眼闭眼都是黑,我睡觉容易得很。”话音刚落就打了个呵欠,偏头去面向墙,“给你腾位置了,记得把袍子放床头。” “呃。” 关何立在原地,伸手也不是,不伸手也不是,当真是手足无措。在她旁边坐着习惯了,现下要和她睡一起,倒觉无端的窘迫。 但转念想了想,他们迟早也是要成亲的…… 发现背后的床略微沉了一点,料想是他躺下来了。奚画转过身,拿头靠着他肩膀。大约是刚从外头进来的缘故,衣衫透着薄薄的凉意,脸颊的温热缓之又缓的渗入肌肤。 被衾里,他摸到她的手,轻轻握住。 静默了许久许久,心跳的速度才恢复如初。这会儿着实是半分倦意都没有了,脑中恍恍惚惚。 “关何。” “嗯?” “……你还没睡啊?” “还没。” 奚画指尖一动,十指从他指缝间穿过,语气带了几分怅然,“你说……我瞎久了,会不会到时候连你长什么模样都忘了?” 他只感到喉中一哽,艰难启唇:“那你现在还记得吗?” “记得……是记得。”奚画长长叹了口气,“我怕我会忘记你的样子,如今还好,眼前尚且能有你的影像。但长此以往的……我的记忆要是模糊了,该怎么办呢?” “管他呢。”关何在她唇角上亲了亲,淡笑道,“记得记不得又如何。咱们只要在一起不就好了?” “嗯。”她听了也认为有道理,用力点点头,“是啊,在一起就好!” 屋外梢头凄凄,一夜雨疏风骤。 * 第二日,天一亮雨就停了,自窗边望去,满目烟水朦胧。 吃了早点,向小二打听了近处的药铺,关何便携着奚画出门前去买药。 北面东面都是战火纷飞,在乱世之中尚有江陵城这么一个安宁之地,简直犹如世外桃源。正是因此,逃难来此的流民也甚多,以往双龙街上的乞丐最多不过十来个,而今一下子增到二三十。 不仅如此,辰时城门一开,那外头还有大批大批赶来落脚或长居久住的人骑马坐车行路,挨个挨个往里边挤。 一大早街上就十分热闹,道路两旁尽是卖早食的摊子,空气里弥漫着芳香。因奚画不愿搀扶,他两人便手牵手沿着长街而行,大约是这动作太过引人注目,身侧行人频频回头来瞧。 关何略显尴尬,然而奚画瞧不清,倒没他那样不自在,只偏头听着声音,脸上染满喜色,笑意甚浓。 正巧,身边有个举着糖葫芦架子的小贩经过,关何忽然伫足。 知道她喜欢吃甜食,难得出一次门,总不能空手而归,遂开口问: “小四,吃冰糖葫芦么?” 奚画双目一亮,忙不迭点头:“吃啊!” “老板,一串糖葫芦。” “好咧!” 两文钱一支,鲜红欲滴,这种零嘴无论年纪,大人小孩儿都爱吃。瞧那巷子口就围聚着三两个孩童,正巴巴儿地盯着馋的流口水。 关何目光扫过去,那几个低头不知嘀咕着什么,相视一点头后便赶忙逃开了。 他虽是狐疑,却也没往心里去,仍旧转身拉了奚画往前走。 按着小二所说之处,很快找到了江陵最大的一家药铺。但还未进门,远远看去,那里面已是人满为患。 由于战乱之故,前来看病买药的难免比从前多上几倍,此时药材紧缺,大夫也忙不过来,药堂内拥挤,思及奚画目盲,随他进去多有不便。 关何拉着她到药铺外一处宽阔之地,嘱咐道:“小四,站这儿别动,我很快出来。” “好。”奚画认认真真点头,反而笑着安慰,“你去吧,这么多人呢,我不会有事的。” “嗯……”尽管不放心,可一时也想不出办法,关何犹豫了好一阵终是拿着方子离开。 药铺人多,满屋子都是药草的味道,等了一炷香时间店伙才把包好的几袋药递给他。因记挂奚画,上回在平江城她莫名失踪的情景历历在目,想着便心有余悸,关何连钱也未让找就匆匆走出去。 雨后初晴,阳光正好,街边墙角的位置,之前那几个孩童怀抱着小石子一粒一粒扔在她身上,更有人往地上拾了一把泥甩过去。 奚画脚边围着一堆碎方砖,由于看不见,只是听声音根本不知石头是自何处扔来的。她不安地往后退了一步,恰恰绊着砖块,身形一歪就摔倒在地。 随即便有个激灵的孩子几步跑来从她手里夺了糖葫芦,又一把将她腰间的钱袋抢了过来,眼见关何站在门边,他当即撒腿就跑,一面还回头招呼:“快走快走!那男的来了。” 几个孩童忙叫嚷着,四散开去。 “我说得没错吧!那真是个瞎子!” “快跑!仔细他追上来了!” 关何气得脸色发白,此时却又不能抽身去追,只得飞快上前,扶了奚画起来,用袖子替她擦沾在面庞上的泥,心疼不已。 “小四……” 闻得他说话,奚画眉头稍稍松开,笑问道,“你回来了?药买到了么?” “嗯,买到了……”他嘴唇微抖,望着她的神色,禁不住落下泪,“是我不好,不该留下你一个人。” “我又没事,你自责作甚么?”奚画揉了揉脚踝,自嘲的笑了笑,“……就是有些丢人,想不到自己也沦落到和小孩子抢东西吃。” 关何怒意横生,转身就要走,“我去把他们抓回来!” “诶!——”奚画忙拽住他,“都是些不大的娃娃,你和他们较什么劲?” 他恼道:“我就瞧不得他们那样欺负你!” 奚画摇摇头,涩然一笑,“要是能吃上饭,谁愿意抢愿意偷啊?算了吧,这世道这么乱,人家万一也没爹没娘呢?不搭理他们就是了。” 提到爹娘,分明感觉到她语气里的变化。关何不忍再说下去,只好抚着她背脊,轻轻道:“好……不搭理他们,我们回去,往后都不出来了。” 奚画抓着他手臂,笑道,“嗯……我脚好像崴到了,你扶着我些。” 回到客栈,时候已经偏晚,过一阵就要用午饭了。 因见奚画头发上也糊了泥,他只好招呼小二送一桶水来让她沐浴。 热汤倒好,关何试了试水温,把换洗的衣裳和胰子摆在容易够到的地方,打点完毕后,方唤她进来,自己则掀了帘子去外面等。 奚画适才那一下的确扭到了脚,刚刚不觉多疼,这会儿倒厉害起来,想着眼下洗澡或许不大方便,可又怕开口给他添麻烦。 这么久了,自己一直在拖他的后腿,总不能连这样的小事也做不好…… 思及如此,她一咬牙,手摸着木桶边沿小心走过去。 “小四?”搁着布帘,关何站在外面问道,“还好么?” “嗯……还好。”奚画脱了衣衫,摸索着跨进木桶,直到热水漫过全身,才松了口气,“我自己可以……你去休息吧。” 关何低低应了一声,“有什么事唤我。” “好。” 热气腾腾扑面,她将头发放下,掬水仔细洗净上面的污泥。胳膊上几处淤青由于碰到温水,痛意更甚,她索性屏气,整个人埋入水中。 活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遭受这样大的侮辱,从前只觉得自己家境不好,但凡金枝她们说起吃穿之类的事,总会心生自卑。 而今想想,那能算什么?再如何也比她眼有残疾好…… 人性果然贪心不足。 有的时候想着没有的,没有的时候又去想曾经有的…… 泡到热水也慢慢凉下去,奚画方开始寻巾子擦身。关何将东西都放在手边,她一抬就能碰到,正小心翼翼要从木桶里出来,怎料刚迈步子,脚踝竟传来一股刺痛,她下盘不稳,登时打了滑,重重栽倒在地。 这下可摔得不轻,比之前在药铺门前还要厉害,浑身都疼,连头都有些发晕。 门外听得里头动静如此之大,关何也料想到是她碰在何处,一时顾不得许多,打起帘子就进来。 入目一看,顿然惊愣在场。 ☆、第89章 【各自天涯】 奚画一手撑着地,勉强支起身,然而另一手却使不上半点力气。看那骨头错位的样子,想来是脱臼了。 关何忙将搁在木桶旁的外衫取来,上前将她裹住,随即就打横抱了出去。 她胳膊正磕到台柜上,刮了一抹红色,大约是淤血。 关何看在眼里又是心疼又是着急,先拿手抚了抚她伤处,奚画登时轻叫出声。 “啊……疼疼……” “这边脱臼了。”他皱眉道,“我马上给你接骨,可能会有些痛,你忍一忍,很快就好。” “脱、脱臼?”长这么大还没遇上过这种事,奚画登时怂了,“是不是很疼的?要不我们还是去看大夫……” “我接得好,你放心。” “可……可是……”不等她犹豫,连心理准备都没做好,关何伸手两下,咔咯回了位。 “啊啊啊啊!” 痛感虽只一瞬,但也够强烈了,奚画暗恼他不提前知会一声,拿手揉着伤处,噘嘴不说话。 关何也未看她表情,翻来覆去在她胳膊手肘上找淤青。 “还有别处伤了没有?” “嗯……”奚画轻轻抽了抽鼻子,“脚踝还有点疼。” “脚踝?”视线转到她腿上,脚脖子下三寸之处有道浅浅的红痕,也不知是几时弄伤的。关何自包袱中翻来药酒,低头给她擦拭。 鼻中嗅到药水的味道,奚画心里感慨,靠着架子床难过道:“我可真没用……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怎么又说这个。”关何眉头未展,抬眼看她,“你眼睛得病才几日?能做到如此已经难得了,凡事都得有个过程,急也是急不来的。” 难得听他说话这么认真。转念一想也觉得自己太消沉了,从前总说他这样那样,如何如何不对,眼下事到临头,倒被他好好教育了一顿。 奚画拉着衣衫默默无语。 正出神时,手头蓦地落下一个冰凉圆润的物体,她那食指摩挲了半晌,像是一块玉。 “……什么东西啊?” 关何收好药瓶,不答反问:“你自己摸摸看。” 知道他是有心考她,奚画遂屏气凝神,集中注意力,此物明显有几处凹进的痕迹,她颦眉思索了一阵,笑道:“是你的牙牌?” 关何赞许地点点头,“嗯。”又换了一样递给她。 “你试试,能不能摸出上头写的字?” 这回手头握的是个瓶子,形状不大,量来是给她上药的药瓶。奚画仔细抚了片刻,扬眉道:“白药草乌膏?” “不错。”关何笑意渐浓,另取了一瓶。 “这个呢?” “止血活络丸。” “这个呢?” “……什么呀,我的发簪吗?” …… 兴许是信心倍增,认出得越多,她精神也越发好转。 关何回头又去桌上拿别的,刚一侧脸,她手便悠悠抚了上来,指腹缓之又缓地在他眉眼和鼻尖划过,然后另一手也一同捧着,神情沉静,似乎是在辨别什么。 他没敢动,“怎么了?” “没什么。”奚画嘴角荡开笑意,轻声道,“我就想摸摸看你的样子……” 闻言,他骤然一怔,只愣愣看她,由着她用手一遍一遍的触摸,然后泪水满眶。 “关何……” 她喉中苦涩,强忍着把眼泪憋回去,笑颜如花,“我好想见见你啊。” 关何伸手握住她手背,千言万语此刻一句也道不出口,望着奚画盈盈秋水,眼眸里却看不到自己,心中不禁一酸,俯身便吻了上去。 从出事到现在,两人一直忙碌奔波,也未曾静下心来与她厮磨。关何本没打算深吻,不知为何竟不舍松开。 她秀发尚未干,因得刚出浴,浑身都是清新的气息,脖颈上的肌肤还浅浅泛着红色。脑中萦萦绕绕的,尽是在浴房见着她的场景,一时心荡神驰,不由自主往她肩头锁骨亲去。 方才在内室摔得突然,奚画只罩了件薄衫在外,经他时重时浅的啃咬,领口早已凌乱,衣衫之下,若隐若现,再往里就真的是寸缕未着了…… 奚画禁不住心跳加快,呼吸愈渐不稳,她缩了缩脖子,低低唤道: “关何……” 听得她出声,关何神志才清醒几分,指尖捏着她衣角,犹豫再三后,喑哑着问道: “小四……我想要你,可不可以?” 奚画顿时沉默。 尽管睁着眼,却看不到他的模样,脸又热又烫,只怕已经红得不成样子。思忖少顷,心想:反正自己也瞧不见……有什么可害羞的? 如是一番安慰后,她潮红稍褪,缓缓点了一下头:“好。” 话音刚落,周身便觉一凉,外袍滑到腰间,关何坐起除去衣服,迎面便欺了上来,顷刻间灼热的温度比穿着外衫时还热上几分,铺天盖地的罩在床上。 从前只是抱着她,没有这般亲密接触过,他只感到鼻中吐息全是少女幽暗的体香,情难自禁,唇齿吻着她耳垂,手却攀上肩头,慢慢滑入衫子最里…… 奚画被他吻得迷糊,全身无力,双手也不知放在何处,想去抱住他腰身,又担心触碰他伤口,左右为难之时,关何右手伸出,握住她的,十指相扣。 关何越吻越低,肌肤上湿意冰凉,微风一吹尚感到些许清冷。 意乱情迷之际,奚画懵懵懂懂地回忆罗青与她说过的这房中之事,忽而想,等下会不会很疼?要是很疼该怎么办? 她好像还没做好准备……怎么就草草应了…… 正乱七八糟胡思乱想时,猛然感到一阵清晰的痛感,奚画咬着牙倒抽了口凉气,和他相握的手也随之收紧。 将她反应收入眼底,关何忙俯下身在她嘴唇上亲了亲,亦怕伤到她,不住地柔声宽慰。 阳光透过窗棂的缝隙照进屋内,一地斑驳的阴影,忽明忽暗,其中能闻得有人低语,有人呢喃,满室温暖。 * 一觉醒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奚画从他怀里探出脑袋,还没等开口,关何已先问道:“怎么了?” 她讶然,“你醒了?” “嗯。”他其实睡得浅,并未睡多久。 “这会儿什么时辰了?” “酉时。”关何偏头望了一眼窗外,“天色刚黑。” “这么晚啦?”奚画吃了一惊,竟不知自己已睡了快三个时辰。难免感到不好意思,只把头又埋回他怀中。 被衾里,关何抚上她背脊,亦把她往胸前带了带,紧紧搂住。 心头倒有几分小庆幸,还好她瞧不见,否则那时定然会让他十分尴尬…… 这般想过后,又觉得愧疚。她才失去亲人,双目又瞎了,自己却在此时对她……于情于理都难辞其咎。 闭眼眯了一阵,奚画总算是没了睡意,忽然唤他:“关何。” “嗯?” “……我们,这算是成亲了么?” 他怔了一下,笑答:“算吧。” 闻言,奚画皱了一下眉,佯装委屈地扁扁嘴:“当初说好的八抬大轿呢?” 关何微微一笑,“等咱们安顿下来我补上,好么?” 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她眼珠一转,突然问:“眼下咱们还有这么多银子使么?我看这些天花了不少……够用么?” 听她也跟着自己说“咱们”,关何不由欣慰,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他将头埋在她颈窝,“我肯定是不会让我媳妇受累受饿的。” 奚画扑哧一笑,又是羞涩又是欢喜,也伸手回抱住他。 “等去了山庄,看了病,我们就找个清静的地方,没有战事,也没有纷争,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你说好不好?” 关何依言颔首,“好。” 她眉眼一弯,笑道:“那我想开个书院呢?” “也好。” “你还真能夸口啊。”奚画不由打趣,伸出两个指头来,“八抬大轿和书院我可都记下了,你届时别抵赖。” 关何握住她的手,微笑,“嗯,我若抵赖,你怎么罚都成。” 她不在说话,靠在他胸前,一言不发地听着他的心跳。 眼前一幕一幕闪现的,都是在书院中的情景。 摇头晃脑念书的冉先生,一大清早就爱课试的左先生,平易近人的院士,还有老喜欢罚她跑马场的雷先生…… 一瞬间,金枝,勇谋,五一,颜七,每个人的脸都变得无比清晰。 她很想念,很想念在书院的日子,那时才真的是无忧无虑,能说能笑…… 品仙节后,王五一在酒楼还意气风发地举杯:“明年大家就要进京赶考了,等五年后,十年后,咱们再来此地一叙。管他是大官也好,是乞丐也好,我们聚在一块儿,喝个酒,听个戏,就当还在书院时一样!”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这样的时光如今只能成为一段过往,再也回不去了…… “关何。”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我恨金人。” * 在荆州城内住了三日,采办好日常用物,又另买了匹马,眼见两人都休整得差不多了,第二天清晨时关何便去向客栈掌柜付了帐,准备出城。 此时已经入冬,即便处在南方,但冷起来也是要命。奚画心疼他驾车劳累,因说去寻个车夫来,江陵地大,不似在平江那么不方便,要雇车夫也不难。 关何下车去向客栈马商询问车夫的事,她就在车上抱了手炉坐着,正靠着软枕打瞌睡,耳畔忽闻得些许吵嚷声。 “怎么又是你啊!自个儿病了残了去找大夫看看,没得别在我们店门外躺着,影响咱做生意!” 伴随着一阵闷哼闷响,想来是被打了。 奚画在心里默默地对此人同情了一番。 他应当是没钱看病,也没地方住才流落街头的。而自己若不是有关何,眼瞎目盲,身无分文,大约也会如他一般罢。 思及此处,又愈发的感激他。心头愣愣地想,自己这一生能遇上他,可真好。 关何从马商那儿雇了个车夫,正自客栈后院出来,迎面便见那矮树下横躺着个人,衣衫褴褛,头发脏乱,手扒着树干哀哀呻/吟。 就算不在乱世,繁华城内也不缺这样的可怜人,起初他到没在意,待得自那人身边经过时,侧目一扫,顿觉他容貌面熟。 止步细细打量后方认出,这是兰亭书院家财万贯的娄方亮。 关何着实怔住。虽说平江城陷落,大批人流离失所,但他家有权有势,哪怕钱财被金人搜刮了去,如何也不会沦落至此。 呆了半晌,约莫是看到他没动静,一旁的车夫便笑着解释说:“公子是瞧他可怜啊?这人得的是不治之症,也就那么几天了,撑过去,一了百了,人也轻松。” “不治之症?”听他口气好像知道点什么,关何回头问,“怎么,你认识他?” “他来这儿十多天了,客栈里头的人都认识。啊哟,说起来真作孽啊,刚来客栈那时候穿得可光鲜了,住要住上房,吃要吃山珍海味,身边儿还有个随从跟着。结果后来得了病,大夫说没得治,只隔了一天,那人啊脸就瘦得看不出模样来了。” 他家底还在,就是得病也不会短短几日一分钱都拿不出才是。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那随从抱着他包袱夜里跑了,一觉睡醒成了穷光蛋,自然只能出来睡大街咯。”老车夫不以为意地摇摇头。 关何若有所思地颔首,目光往他身上扫了一眼,想他当初在平江城怎样怎样的得意风光,不承想也落得这个下场,真是世事难料。 “公子,咱还走不走啊?” “嗯。”他收回视线,走向马车。 掀起帘子坐进车内,奚画听到声音忙抬手去寻他。 “关何……” 他牵着她的手,应道,“我在。” 因为一直抱着手炉,奚画掌心很温暖,他甚是贪恋地小心翼翼合拢。 还好,无论世道如何变迁,他还有她…… 只要她在身边,天下怎样,都与他无关。 奚画偏头问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没什么,遇到个故人,多说了几句。” “故人?我认识吗?” “你不认识。” ☆、第90章 【守得云开】 此行一路无风无雨,天气甚好,故而仅用了两日就到了武陵,关何并未在城中多做停留,径直朝山庄赶去。 抵达山庄大门时,已是傍晚,两个守卫向他作揖问好,关何一一应了,回身便去把奚画抱出来。 因得上次她也来过山庄,庄内众人多少听到点风声,守门的只当她是自己人,也没去通报。 沿着回廊往住处走,沿途碰到个小厮,关何叫住他问:“庄主呢?” 那人忙垂首,“回堂主,庄主在账房,眼下只怕不得空。” “好。”不得空最好,省的又找他麻烦。 关何抬手一挥,示意他退下,侧身挽着奚画,轻轻道:“先去我住的地方休息片刻,一会儿我叫大夫过来给你瞧病。” 她刚点了头,随即又担心,“那你要去多久?” “别怕,这里安全得很。”他柔声宽慰,“你只管在我屋里呆着,我很快回来。” “哦。” 关何的房间一直有人收拾,推门进去,地上桌上干干净净,东西也一应俱全。窗边的白隼看到他,扬扬翅膀叫唤了两声。 扶她在帽椅上坐了,这才转身去寻红绣。 庄内的人明显比之前少了一倍,倒是来搬东西,抬东西的人来来往往,果然如无双所言,庄主不日就要从宋土内撤离了。 只是,解药他还没要到。当初约定了一手钱一手货,怎想刺杀顾思安会失手,倘使庄主以此为由,不放他走,那毫无疑问,自己就得随他去往漠北了。 北方苦寒之地,且不说遥遥有千里之远,便是到了那边,奚画一定也过得不自在。 哎…… 真是一事未平,一事又起。 * 黄昏时候,鸟雀归巢,晚霞染红了半边天幕。 红绣坐在矮墩上,抬手翻起她眼皮来看,而后又皱眉思索,自药箱中取了几枚针来,刺入奚画额间两处穴位。 足足费了一个时辰,她方收手撤针,拿着绢帕一面细细擦着指尖,一面往外走。 关何急忙追出去,“怎么样?” “还好,只是暂时失明而已。”红绣叠好绣帕放回怀中,朝他淡笑道,“别担心,治得好。” 听她这般口气,想来是胸有成竹,关何心如大石落地,禁不住喜笑颜开,“治得好就好,治得好就好!” “之前找了个郎中来瞧,说是没法治,吓得我好几夜都未合眼。” “这方子是我独门秘方,旁人医不好也不奇怪。”红绣提笔在桌上草草书了几行,将笺纸递给他,“你按着方子抓药便是,前面一张内服,后面一张外敷,半个月便能见效。” “好,我这就去。”他把药方一收,匆匆要走。 “你急什么。”红绣一把拉住他,“我还有话要问你。” “呃。”关何侧过身,略带窘迫的笑了笑,“倒是糊涂了,心里只想着拿药……什么话,你问就是。” 她努努嘴,往内室使眼色,“姑娘的父母是没了?” “嗯。”关何尽量压低声音,“她娘那晚死在金人手中,她正是因此伤心过度,一对招子才瞎了的。” “哦……”红绣若有所思,“平江城的事,我在这里也有所耳闻,那地方眼下是被金兵给占了?” 关何应了声是。 “既是这般,你们今后打算怎么?”她言语一转,沉声道,“你杀顾思安出岔子的事儿,庄主没提,也不知他肯不肯给你解药。” 他亦摇头轻叹,“不知道。” “要不,你带姑娘也随我们一块去漠北吧?路上有个照应,咱们庄子里这么多人,亏待不了她的。” “要她跟着我去那么远的地方?”关何说着便苦笑道,“就是她肯,我也不放心。更何况……我与她已经成亲,不能再如从前那般不珍惜自己这条命。” “你们成亲了?”红绣闻之一愣。 关何目光移向里屋,眸色不自觉缓和下来。 “嗯,成亲不久。” “……”既是这样,他的确不好留在山庄。做杀手的若在世间有了羁绊,行事时难免会为其所扰,犹豫不决,这样的人,量来庄主也是不会要的。 “这几日我会好好和庄主说一说,他能松口就最好不过了……离出发还有一个月时间,你和姑娘在庄里先住下,正好养养她的伤。” “好。”关何对她抱拳感激,“多谢了。” “客气什么。”红绣上前在他肩上一拍,“这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如果有去处,我自然更希望看着你们离开。” 她此言听着奇怪,关何不由开口:“那你呢?” “我么?”红绣正转身要往屋里走,听他发问,回头一笑,“我是离不开山庄的。你们都走了,庄主怎么办?他也是人,总得有个人留下来陪着他。” 说完,打起帘子走进去。 关何站在原地,仍望着她背影出神。 很久之前,也不知是谁告诉过他。红绣是老庄主在时的香主,跟了他十年,十年来她只是香主,却有人说她和老庄主关系十分亲密。直到老庄主去世,临终托孤,她才辗转又跟了现任的庄主。 距今已有二十余载,当年与她一同在庄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走了,再无人知晓她曾经来自何处,是何身份。 在这山庄里每个人都有秘密,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屋中,奚画正坐在床边,耳畔闻得脚步声,试探性地开口: “是关何么?” 红绣笑着走过去,“不是呢,小关给你抓药去了。” “哦……”奚画颔了首,忙紧张兮兮的问,“我的眼睛……还能医好么?” “能。” “真的?”她心跳加快,倒是吃了一惊,“你莫骗我。” “这有什么好骗的。”红绣觉得好笑,“你双目并未受伤,不过是情绪过激暂时瞧不见而已,敷上药,休息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原以为自己真会瞎一辈子,曾经做了最坏的打算,甚至无数次安慰自己,万万没想到她还能康复。想到这里,心头徒然一片光亮,好像下一瞬睁眼就能看清世界一样。 果然,最大的喜事莫过于失而复得。 奚画简直快落下泪来,哽咽难言,“谢谢大夫。” “谢什么。”红绣故意打趣她,“医者父母心,何况你是我们小关的媳妇儿,照顾你也是应该的。” 奚画怔了怔,没想关何这么快就同旁人说了此事,登时满脸绯红,手搅着衣带,还沉浸在双眼能好的喜悦里,半天没吭声。 红绣只低头整理自己的药箱,蓦地似想起来什么,回头嘱咐道,“对了,还忘记告诉你。我给你开的药方,用药厉害……”略微一顿,“你这眼睛,可能以后都流不出泪来了。” 奚画听罢哑然半晌,随即又展颜笑道:“不打紧,哭不出来是好事啊。哭多难受……” 这丫头倒是看得很开。红绣提起药箱,走到她跟前,伸手覆上她额头,由衷叹道: “我也希望你,再不会遇到伤心难过的事。” 人这一生太短,有人能活到古稀,有人却活不过而立,开心一日便是一日。 * 接下来的日子,奚画几乎天天呆在房中安心医眼睛。并且很难得的是,关何一直在她左右不曾离开。 原以为回到山庄,他又会有许多事情要做,不想那个庄主一次也没找过他,倒是乐得清闲。 入冬已经很久了,腊月的天气寒冷异常,前日下的雨里还夹杂着细碎的冰珠子,只怕再等一段时间就要下雪。 早间觉醒,一睁眼时,奚画尚还在睡,自从晓得眼睛能痊愈之后,她的气色逐渐转好,吃得香睡得好,现下浑身温暖,连脸颊都是红的。 关何唇角嚼着浅笑,忍不住凑上去于她脸庞边亲了亲。 后者睫毛明显轻颤,眉头一皱,似乎很嫌弃,翻个身朝向里边。 见状,他有些哭笑不得,只得小心起床,尽量不去吵醒她。 凉意从窗外透入,关何穿戴整齐,回身又仔细瞧她有没有盖好,待检查妥当后,才披上大氅,走出门。 书房之内,灯火犹亮。听底下人传了话,叶君生将手头的账本搁下,指尖揉着太阳穴,慢条斯理地抬眸等外边的人进来。 门中看院里的苍穹,冬季里天亮得晚,似乎还是漫漫长夜,星辰时明时暗,零零落落地挂在梢头。 他望着出了一会儿神,正见那人也一身深色袍子缓缓向里走,暗沉的衣衫,仿佛与周围的黎明也融为一体。 叶君生从椅中坐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撩袍跪下。 “庄主。” 他启唇本想说几句,嘴一张又不知说什么好。 “嗯。” 关何并未抬头。他既不召自己来,怕是还在气恼,现下不能万万与他对着干。 这些天也想了很多,解药拿不到就拿不到吧,何必执着于这个,只要他肯放他走,天下之大,不怕找不到解毒的法子。 “什么事?” 他闭目又睁开,深深吸了口气。 “属下是来向庄主辞行的。” “哦……”上头听到这一声尾音拖得很长很长,关何素来摸不清他的喜好,愈发担忧接下来他会是怎样的反应。 “要走啊。”叶君生不动声色的点头,话题斗然一转,“听绣绣说,你家那个,双眼瞎了?” “是……”他点头,“已让她医治过了。” “能治好么?” “看情况有所好转,想来就在这几日了。” “这么说是,治好了你就走?” 关何戛然止声,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若是应了,岂非让他觉得自己是为了给奚画治病才回山庄的,虽然初衷着实是这个…… 可不应答,就如此僵着也不是办法。 左右两难之际,猛地从案几摔了一物下来,正滑到他跟前。 “你不是想要解药么?”叶君生挑眉靠着红木椅,“我这儿有两瓶,都装了解药,一瓶是你的,一瓶是无双的,你挑一颗吃了走。” 说完,他唇角向上扬了扬,“你杀顾思安失手,原本没打算给你机会,但庄主我从来都是个言出必行之人……你的命,握在你自己手上,选吧。” 两瓶解药,一瓶吃了有效,一瓶吃了无效,总归不是毒药,就算吃错他也不会立刻就死。 这么一想还是十分划算的。 关何凝神思索良久,伸手拿了左边的一瓶,倒出一粒,仰头吞下。 他抱拳,朗声道,“多谢庄主。” “此去一别,也许再不能相见,庄主当年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来生愿作牛马侍奉左右。” 叶君生已没瞧他,貌似专心致志的在看他的账本。 关何站起身,将走时又施了一礼。 “……大哥,保重身体。” 笔还没落下,手上一抖,墨迹登时在纸上晕染开。 听到他已走远,叶君生才抬起头来,门外的天隐隐泛白。 “还来生做牛做马……来生遇到他媳妇,恐怕也跟着跑了。” 他忽然一哽,叹道:“这个傻小子,真以为自己要死了不成,我要想让你死,当初也就不用救你了……” ☆、第91章 【繁华三千】 腊月十一,大寒,天降小雪。 到奚画摘下药巾这一日,关何反而莫名紧张起来,手捏着那上了药膏的麻布,半晌也没动静。他心里忐忑,不住问自己,若是取了布条她仍看不见,该怎么办? 这样的想法在脑海里重复了无数遍,犹豫再犹豫,迟疑再迟疑,连他素日杀人放火时都没如此不安。 “关何?” 等了许久,奚画晃着脚不耐烦。 “你好了没啊?” “嗯……”他深深闭了眼,又睁开,这才一圈一圈摘下布条。 正是清晨,白雪把四周染得透亮,随着蒙眼的东西渐渐变薄,好像有光透进来,清晰可见,并不像目盲时看得那般不真切。 药巾悄然坠落之际,奚画睁开眼,一双眸子清澈如水。 她瞧见窗外细碎的绒花迎风而舞,窗边蹲着白隼,它将头埋在翎毛间,沉睡未醒。尽管尚还有些雾蒙蒙的,但所有的轮廓、形貌入目便是一清二楚。 “我能看到了!”奚画欣喜若狂,在原地转了一圈,“我能看到了!” 视线一转,目光落在身前,曾在黑暗里朝思暮想的人依旧立在旁边,只是许久未见,他身形消瘦,眼下青黑,好像比自己还憔悴许多。 奚画从矮墩上站起来,兴奋地扑到他怀里。 “关何……我看得见你了!” 闻言,他如释重负,双臂轻轻搂着她,含笑点头。 双眼复明的感觉好到无以言表,奚画自他怀中抬起头,踮脚在他脸上亲了亲。又觉不够,索性勾住脖颈,凑上去吻他嘴唇。 与在江陵客栈那一晚完全不同,似乎每一寸都是甜的,她很久没有如此高兴过,抱住他怎么也不肯松手。唇齿间轻吮的声音,连那边的海东青也听得有点不好意思,羞涩地扭过头佯装看风景…… 也不知吻了多久,关何终于推开她喘了口气。 “好了好了……我都快提不上气了。” 奚画却是半点也没在意,直抚掌笑道:“定是我娘在天保佑我的!你说对不对?” 他笑着应答,“对。” “一会儿我们去吃顿好的,庆祝一下,怎样?” “行是行……”关何斟酌了少顷,“只是你眼睛才好,不知在吃食上有无忌讳。” “等会我替你去问问红绣。” “嗯嗯,好,怎样都好!” 瞧着她康复,关何心头也高兴,拉着她在桌边坐下。 “先把早点吃了,正巧昨日无双才回来,吃过饭我带你去找她。” 一听花深里也平安归来,奚画愈发开心,忙不迭地点头,捧着粥碗喝了一大口。 “……你慢点吃,小心噎着。” “我知道,我知道……”刚一说完就呛了一口,奚画偏头就开始咳。 关何:“……” 明白她此时的喜悦,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抚背替她顺气,笑得无奈。 早饭吃了一半,奚画忽而转过头,满怀期待的看着他,“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关何咽下嘴里的食物,反问她,“你想什么时候?”言罢又觉不对,补充道,“你想去哪里?” “呃……”原本与他约定好,等治了眼睛就找个安宁的地方安顿下来。 可如今宋国境内战事不断,瞧着江陵武陵这一代还算和平,但谁又说得准届时会不会打仗呢? “我们去大理好不好?听说那里风景如画,四季如春,漫山遍野的果子,可甜了!” “成。”他本就居无定所,去哪里都无所谓。 关何喝完碗里的粥,提醒道:“不过大理离这边可远得很,只怕要走很长一段时日。” “这不打紧。”奚画放下碗筷,喜滋滋地看着他,似乎眼里已经浮现出未来的画面,“我们一路走一路玩,就当是游山玩水,反正也不着急。” 关何微微一笑。 也是,眼下他们无牵无挂,只要相守在一起,走得长走得远又如何。 “好。” 奚画靠在他肩头,憧憬道:“等到了大理,我们找个小城住下来。我去教私塾,你就做教习骑术的先生,晚上下了学,我们还是一块儿回家……一定很有趣!” 教骑术的先生……亏她能想出来。 关何笑道:“像雷先生那样吗?” “是啊。”奚画扭过头来看他,笑盈盈道,“等将来我们有了娃娃,也带他们去上学!咱们一家子都在一块儿!” 闻得她这样描述,像是真有那一日一样,关何也不禁神往。 “好……很好。” 听他说好,奚画弯起眉眼笑吟吟地抿唇,捧起粥碗,继续吃。 * 没隔多久,外面的雪就停了。 因下了一天一夜,白雪铺得厚厚的,满地都是,雪地里脚印很浅,不时还落下几只寒鸦,叽叽喳喳叫个没完。 一出门走到花园,本说去寻花深里,怎想迎面就碰见她在雪地里玩耍,正掬了一手的雪球朝西江掷去,对方一个闪身,动作灵巧地躲开,也不甘示弱地抓了把。 这你来我往,玩得甚是热闹。奚画在旁看了许久,两眼放光,跃跃欲试。 “姑娘!” 远远的,发现他二人,花深里支起身子来就打招呼。不想趁着这当儿,那边西江就给扔了个正着。 她横眉瞪眼,一面拍衣服上的雪,一面唤奚画:“过来玩啊!” 奚画连忙答应,解开肩上的猩红披风就塞到关何手里,兴致勃勃道,“那我去了。” “这么冷的天……” “动起来就不冷啦!”她往手上呵气,举步就要过去。 “诶——”关何拉她不住,只得皱着眉叮嘱道,“别盯着那雪看久了,你眼睛才好!” 话说完的时候,奚画已经跑出老远的,回身应着,“知道啦,就你啰嗦!” 雪漫过脚踝,走路难免吃力。 她弯腰挖了几坨合在掌心里揉啊揉,搓成个球。 一边儿的花深里坏好意的凑上来调侃道:“看人家小关着急的样子,和你呆一起久了,人都变得婆婆妈妈的了,从前可不这样。” “是吗?”奚画忽然来了兴趣,“那他从前是哪样?” “还能哪样呢?”花深里伸出食指抵上下巴,摇头晃脑道,“呆头呆脑的,真真是说得少做得多,像个闷葫芦……不过,偶尔捉弄一下,也很有意思。” 提起关何的过去,奚画倒是好奇起来,“对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 见她模样神秘兮兮地,花深里也配合着低头耳语,听奚画一句一字说完,立马大笑出声。 “他那样子,怎么会有姑娘喜欢的!” “嘘——!”奚画红着脸跺脚,“你小声点啊。”生怕关何听见,忙偏头过去瞅了好几眼。 花深里掩嘴笑得前俯后仰,等平息下来后,才拿袖子拭泪,“你别说,还真有一个呢。” “呃?”闻言,她不禁愣住,“真的有?是哪个……” “我告诉你啊。”花深里笑得狡黠,悄悄地道,“有一回啊,我跟他一同去杭州执行任务,上头说要杀个地头蛇,等逮到人时发现他还抢了个姑娘绑在床上。 那丫头长得可水灵了,怯生生盯着他瞧,啧啧,那眼睛都快滴出水来……你要知道,咱们关哥可是个极其怕麻烦的人,那回居然来了次英雄救美,亲自把人家送……” 这边一语未毕,身后猛地袭来一物,花深里避之不及,被砸了个正着,满背都是雪。 她急匆匆转身,正见关何手里把玩着一块很有分量的雪团,表情淡淡地望着她。 “哎呀哎呀,关哥生气了,怎么办……” 花深里边笑边往奚画背后躲,直拿她当挡箭牌。 “姑娘快救我啊,你相公要杀人了,出了人命该怎么好!” 关何走上前,几次想扔她,都碍于奚画没有下手。 “你这嘴,胡说八道惯了,不拿东西堵一堵,看来是好不了。” “啧啧,真凶……”花深里越说越来劲,两手扒着奚画的肩,楚楚可怜,“姑娘你看他呀,这人太凶残了,眼下不治治,等以后你俩在一块过日子,他铁定欺负你!” 奚画只对着关何笑,反而转头来打趣她,“你叫我帮忙?怎么不叫你男人帮忙啊?哪有在一旁看热闹的道理呢……是不是?” 这话反将了她一军,花深里一时语塞,余光往那边眉目含笑的西江看去,难得没有反驳。仍旧笑嘻嘻的: “你管我,我心疼我相公不行么?” “成亲了么,就叫这么亲热?” “要你多嘴,我爱怎么叫怎么叫!” 语毕又折腾起来,抓一把雪糊在她脸上。 “你们俩对一,太不公平了!” “西江快来帮我!” 花园之内,尽听得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也不知闹了多久,直到四个人都累的精疲力尽,才往那栏杆下坐了,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儿。 “你眼睛好啦?”花深里转头打量她神色,玩得太久,都忘了在木屋里曾见她双目失明。 奚画摆弄着手里刚折的一簇腊梅,心不在焉,“嗯,今天才好的。” “那得多歇着,少出来晃悠。”她拿脚踹了踹地上的雪,又去问关何,“你们是不是要走了?” 后者沉默了半晌,略一颔首。 “什么时候?” 他含糊道:“不是明天就是后天了吧……” 西江讶然:“这么快?” 关何淡淡笑道:“她想能在大年之前去云南,而且……近日你们也要动身了,不便打搅。” 离开中原,这一别恐怕就是永别,再难相见。 尽管身在山庄,作为杀手早已有生离死别的准备,然而相处数载,如今各自天涯,个中滋味亦是复杂难言。 人各有命,人各有运。 他们俩能找个地方快快活活的过下去,也不失为人间一桩美事。 挽留的话,她一贯说不出,想想眼下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似乎只剩鉴别了。 花深里嘴巴大,性子急,说一不二。 于是当天晚上,在关何不知情的情况下,庄里格外隆重的办了一场鉴别宴。 今夜庄里排得上位的香主堂主几乎都在场,连常年在外的两个护法也赏脸赶来,酒席从花厅摆到小园,整整二十桌。 大约不止是为了给关何送行,更有几分不舍在里头。 毕竟在中原呆了几十年,虽然山庄里的人并不所有是汉人,可多少在宋土有了些感情,眼下即将去往遥远的北方,不大喝一宿怎够。 酒宴足足吃到夜里四更天,不少人干脆倒地就睡,也懒得收拾。 因为不胜酒力,又大病初愈,奚画早早的退了席,回房休息。 时隔一个月,她才从黑暗中重现光明。自早上到现在,都像是在做梦一样,坐在窗边狠狠掐了下自己的胳膊。痛感犹在,这是真的。 奚画抬眸扫向四周,不由感慨,这样万紫千红的世界,今生还能看在眼里,简直死而无憾了。 * 酒宴上喝了点酒,夜里睡得很沉,然而到了半夜,身后的床轻轻往下一陷,她当即醒过来,一侧头就闻到浓郁的酒气。 奚画撑起身子,倦意朦胧的问道,“……你喝好了?” “嗯。”想是带了些许醉意,关何倒床躺下,继而一伸手便揽她入怀,抱得心满意足,一闭眼就准备睡。 “诶诶诶……” 她这会儿算是彻底清醒,拿手挪开他的头,“衣衫换下,洗把脸,脏不脏啊,你就躺?” “……明日再洗吧,我困得很。” “这怎么行。”她索性坐起身,扳开他扣在腰间的手,穿上鞋就将灯点上。 蓦地一下亮堂堂的,关何忍不住拿手去遮。 好久没喝这么多酒了,是很不适应,头还在发晕。半睡半醒间,感觉到有人用湿帕在给他擦脸。 关何抬起眼皮,朦朦胧胧看见奚画坐在旁边,他握住她的手,合上眼皮,低低道: “你别忙了,早些睡吧。” 奚画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你喝这么多,明天怎么起得来?” 他口齿不清地辩解,“我起得来……” 脑子都喝糊涂了,奚画暗自叹气,俯身替他除了鞋袜和外袍,扶他躺好,这才起去熄灯。 床上被睡得暖和的,鼻中溢满了她身上的气息。关何只觉心中安宁,待得奚画睡下时,才将头搁在她颈窝,轻轻往锁骨处亲了一亲。 “很晚了,睡觉罢。” “嗯。” ☆、第92章 【因果轮现】 没有在山庄住多久,关何就带着奚画启程了。 或许是庄内事务繁杂,亦或许是不忍离别伤感,出山时,无人相送。 沿官道一路向南,仍旧是坐马车。这回请了车夫,关何陪着她在车里坐着,闲来无事,奚画就趴在窗前探头往外看。 青山如黛,远处云烟缥缈,近处水雾朦胧,仙境一般美不胜收。 “有这么好看吗?” 见她盯着瞧了一上午,关何终于忍不住凑过去,然而四周景物并无特别之处,不过是些山山水水,此时正值冬季,树木凋零,别说欣赏,简直连个美字都没法沾边。 “你不懂。”奚画连头也没回,自顾翻了个白眼,“失明又复明,我瞧什么都好看!” 马车从一农家驶过,院内隐约听到狗叫,透过栅栏,见得一条灰毛幼犬在门口吠个不停。她痴了一瞬,蓦然想起家中的黄狗。 记得金兵入城那晚,它好像挨了一刀,眼下世道这么乱,只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思及如此,她心里五味杂陈,从窗边撤开,闷闷的坐回车里。 今日没有雨,尽管和车夫言说他们赶路并不着急,但行了一上午,也已驶出武陵。离此地最近的是丹萍镇,算算时间,大约傍晚就能到。 他在车中二人说说谈谈,虽不觉无聊,可到了正午也难免感到腹中饥饿。不多时见得前面竹林间有换马的驿站,车夫遂将马车停靠在旁。 几缕炊烟自房屋顶上袅袅升起,驿站内食客不少,大多是途经此地的旅人,门外整整齐齐好些架马车,吩咐小二将马匹喂饱后,关何才牵着奚画往里走。 “这边的厨子会做糖醋排骨么?”将进门时,奚画歪头问他,“我突然想吃点甜的。” “不知道,待会儿问一问。”他随口回答,答完才觉不对,“又吃甜的?” 她抚掌一笑,“这个好吃!” “喜欢吃就点吧。” 正说着,关何忽然皱了一下眉,自言自语道,“都说酸儿辣女……吃甜是生什么……” 他话音刚落,奚画一脚绊着门槛险些没栽下去。 “两位这是住店还是吃饭呢?”店内的伙计眼尖,即便里头忙得不可开交,倒不忘小跑着过来招呼。 关何四下里一扫,开口问,“有糖醋排骨么?” “有的有的!”他扯着嗓子朝里喊了一声,忙又挤着笑脸,“客官还要点什么?” “再来一道素菜,一个汤。” “好咧,您稍等着!” 两人寻了个安静位置落座,此时正值午饭,来往用饭的人络绎不绝。奚画取了筷子去后厨拿水烫了一烫,而后才走出来坐下,一面把筷子递给他,一面想起他之前言语,脸上不由一红,覆在他耳边悄声问: “你喜欢男娃娃还是女娃娃?” 关何想也没想:“男……”骤然看到她眉挑了一下,一句话噎在喉,急忙一个斗转,“男女都要一个。” 闻得此言,奚画颇感满意,只笑而不语,低头把玩着手上的竹筷,开开心心的等菜来。 隔了没多久,店伙端了米饭上桌,这边尚未开吃,门外忽闻得一人声音。 “小二,你这儿能租马车么?” “马车啊,哎哟今儿正好有一架,您且等等啊……” 因得来者口气嗓音甚是耳熟,关何和奚画不由皆抬头往前看去,正见门外有个书生模样的人笔直而立,长袍布衣,肩头还挎了个包袱。 奚画愣了半晌,即刻展颜笑道:“勇谋!” 听到不远处有人唤,钟勇谋登时一怔,忙举目搜寻,视线同他二人相撞后,双眼随即一亮。 “诶,你们也在啊?!”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来……快进来坐!”奚画正起身招呼他,不想从他身侧门边又有一人轻声询问。 “怎么了?碰到何人?” 门被店伙推开,此时才瞧清说话人的形貌,奚画一眼望见,愈发喜上眉梢。 “小颜,怎么是你!” 转眸但看她梳了一头的妇人发髻,手又挽在钟勇谋胳膊上,当即了然。 “你们用饭了吗?来这儿一块吃罢?……小二!”奚画回身就吩咐道,“再去添两副碗筷来,另外再加两个菜。” “好的,客官您稍等。” 将四个茶杯一一满上清茶,奚画往旁边挪了挪位置。这场景好像似曾相识,记得当初清明扫墓时,在茶肆避雨,亦是这般碰见他们俩匆匆而来。 她只知钟勇谋一直对丁颜的姐姐有爱慕之意,却不承想,他们竟会在一起。 当酒菜上齐,奚画倒没了胃口,托着腮,双眼亮晶晶地盯着他俩瞧。 “你们是几时成亲的?” 闻言,丁颜垂下头,羞得抬不起眼皮,声音细如蚊蚋,“半个月前,在我娘家……” “你娘家?” 钟勇谋摆首叹了口气,“平江城陷落那日,我爹娘就死于金人之手。拜堂好歹得有长辈在场,所以就去了她娘家。” “哦……”原来自己还不是最惨的那个。亲人离世的痛苦,奚画自然是旁人更加明白,她喉中哽咽,忙又问,“那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我舅舅在蜀中尚还有生意要做。”钟勇谋笑答,“上个月他来了书信让我去寻他,所以我就带了颜儿一起,准备搬去蜀地成都府。” “啊,去蜀中么?”奚画抚掌一笑,扯了一下关何的衣角,便道,“我们正好也要南下,不如顺路吧?咱们路上好有个伴。” “好是好。”关何颔首向钟勇谋看去,“你们方便么?” “有什么不方便的。”他倒是好将就,点头就答应,“女人家话多,一路上说个不停,我也回不了嘴,这不是刚好么?叫她们自个说去,咱们俩也好好叙一叙。” 话才说完,胳膊上就被狠狠拧了一记,钟勇谋立马疼得龇牙咧嘴,又碍于脸面强忍着没叫出声。 丁颜偏头瞪他,然后才去问奚画,“你们打算去哪里?” “我们去大理。” “这么远?”她吃了一惊,“不准备留在宋土了?” “不想……”奚画低头扒了口饭,嚼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我说个大不敬的……官家而今逃到苏杭去了。那边地大物博,东西多,风景又好,瞧着就不愿拿回北方。这么下去怎么办? 北夷的金、辽都不是善类,而今这里尚且安定,再过几年呢?十几年呢?谁说的准……你说对不对?” 丁颜无法反驳,只能称是,“那往后要去看你们也不容易了。” “我们又不去远了。”奚画笑道,“就在边境最安宁的地方,呆着我心里也踏实。” * 关何的马车本就很宽敞,里头要坐四个人绰绰有余。念着晚上就将到丹萍镇,钟勇谋也没再向小二额外租借,索性四人乘一辆。 他们两个坐在车外,奚画便同丁颜窝在车里,到底是昔日旧友,而今相见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待细细问了她与钟勇谋成亲的过程,心中又是一番感慨。 “我是意外得很,起初没看出来勇谋喜欢你呀。” “你以为都是你和关何啊?”丁颜掩嘴就笑,“非要闹到书院上下都知道才好么?” 奚画不禁窘迫地抓抓耳根,“哪、哪有这么厉害。” 被她这么一提,无端端又想起书院来,奚画靠在车内长叹了一声,轻轻道:“也不知其他人怎么样了,事出突然,连最后一面都未见上……” 听她此话,丁颜也沉默未语,隔了好久才开口:“那晚上,大伙儿都只顾往后门逃跑,走得急我也没仔细看。七姑娘应当是跟着她家随从出去的,还有二婶和张伯两个。” “哦,对了。王五一还寄了封信给我们。”丁颜从包袱里翻了半天,拿出一叠皱巴巴的笺纸递给她,“他眼下人在宋辽边境之地,说是要等打完仗了再回来。” 奚画草草瞄了一眼,只是笑道:“人活着就好。” “院士先生他们,可有消息么?还有金枝和宋大哥……” “我是没打听到。”她摇摇头,“眼下平江已经被金兵彻底的封禁住了,城里的汉人不准出城,就是金人自己出入也盘查得十分严厉。” 依她所言,倘使他们当时并未能逃出来,而今亦有存活的可能,金兵虽然残暴,尚不至于将全城百姓尽数杀死。就像当年契丹占了幽州,不也好生安顿过宋人么? 她惯来善于宽慰自己,想到此处便松了口气。 “说起来,你也是挺不容易的……这短短两个月,又是没了娘又是瞎了眼。别人怎样就莫要去管了,好好照顾自己才是啊。” “我这里头正好带了点党参,你拿些去,没事取一片含嘴里可以补补身子。” 丁颜还在旁边喋喋不休,奚画怀抱软枕双目却盯着茶杯出神。 按理说,平江城内是不会有金兵的,然而当天晚上一夜之间竟冒出那许多来,不是长久埋伏于此的话,只能推断这群金兵是近日才到平江的。 而那段时间里只有顾大将军曾带他大批军入城,巧的是他来的当天夜里就出了金兵攻城的事,也就是说……他的兵,兴许都是金人假扮的? 怪不得边境的金军会投降,原来是为了引人耳目。 可也不对啊…… 就算顾将军的人马是金兵,平江城郊外自有禁军驻扎,当晚出了那么大的变数,怎么没见禁军? 禁军的调兵令不在顾将军手上,他既然没法操控,那又是谁从中作梗? 车摇摇晃晃而行,她就稀里糊涂的乱想,直到傍晚黄昏时分,四人才抵达丹萍镇。 这镇子四面环山,比起武陵城是要简陋许多。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幸而客栈倒还有两三个。 将车子停在那客栈之外,眼见里头人来人往,不知还有无空房,钟勇谋急忙跳下车去同店伙商量住店和晚饭事宜。 奚画刚要从窗里探出头,车帘却被人伸手掀开,关何拢了拢肩上的披风,低声吩咐道: “我去镇上再买匹马,你们俩呆在这儿,哪儿也别去。” 奚画听话地点头,“哦。”完了又拉住他,“这会儿还有甜糕卖吗?你路上若是看到了,买些给我好不好?” “你要吃甜糕?”他侧目在街上扫了一圈,悠悠点头,“好,我去找找。” 她笑着松开手,“那你早去早回。” “嗯。” 帘子放下,车里有些暗,丁颜拿手肘捅捅她,打趣道:“关何对你可真好。” 奚画只是笑,俯身去拿桌上的茶来吃。 一杯茶喝完,半天没等到钟勇谋回来叫她们,奚画仍旧倒了水接着喝,丁颜却越发坐不住了,从窗边看了好几眼,终究站起身。 “勇谋这厮怎么还不回来……不行了……我想小解。” 她走到车门,弯腰要出去,蓦地又回头来问奚画:“你不一起么?” “不了。”她摇摇头,“关何让我别乱跑的。” “你啊……”丁颜哭笑不得,“那你慢慢等他吧,我去客栈找找勇谋。” * “二两银子一晚,这老板也太坑了!”往回走的时候,钟勇谋边骂边朝身后看,似乎要把这家黑店铭记于心。 “你说说……咱们就是在常德府,住万金阁,也不过一两银子啊!他这么个小地方,凭什么!” “好啦好啦。”丁颜心头不耐烦,“不住就不住咯,你叽叽歪歪什么,没得让人家看笑话,大不了我们再换一家。” 她踩上车,“小四啊,这家客栈太贵了,另外还……”把帘子一打,抬眼时,车内却空无一人。 听她言语戛然而止,钟勇谋忙在车下问:“怎么了?” “小四没在车上。”丁颜从上头下来,“是不是找关何去了?” “不知道啊……” 两人心急如焚,急匆匆在客栈四周搜寻,然而唤了半天也没人应答。 此时此刻,街上有人牵了一匹枣红马朝这边走来,手里还捧着油纸包好的甜糕,热气腾腾。 但见他二人神色慌张,他不由奇怪: “出什么事了?” “关何!你来得正好!”钟勇谋赶紧跑上去,“小四是不是找你去了?” “小四?”他眉头一皱,“我不是让他在车上等我么?怎会找我来了?” 丁颜当即愣住,“她没跟你在一块儿啊?!” 关何摇了摇头,眸中似有不解,瞧她眼里的神情,又似乎有些明白,心头猛地一记钝痛。 他飞快打起布帘,漆黑的马车之中—— 软靠上空空荡荡,杯子倒在桌脚旁,茶水洒了满地都是。 久违的恐惧感如潮水般涌上脑海,这种感觉,正同那日在平江街上时,一模一样。 ☆、第93章 【天地不仁】 在往北的官道上,一架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正疾驰而行,夕阳下恰是黄昏,晚霞鲜红欲滴。 奚画坐在车内,身子亦随着颠簸而摇晃,她被人点了穴道,口不能言,手不能动,连眼皮也没法眨,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窗外的布帘不时会被风卷起,隐约能看到青山树影,蓝天白云。 这么匆忙的赶路已有三日,除了早晚用饭的时候,她压根没机会瞧见那两个将她劫持的人。隔着马车,一开始在城中听他们说中原话,本以为会是汉人,怎料到后来行于山间,才听此二人说得是一口外邦言语。 尽管不知他们对话内容,但当日金兵入城时,她也偶闻得两句女真话,听着那腔调很是相似,于是便猜想这两人会不会是金人? 可是对方绑她作甚么? 她没钱没权没势,连见到金兵也是头一回,更谈不上得罪了。 车外的布帘被风吹得斗然而起,入目即是灿烂的霞光。 也不知眼下这是倒哪里了,这么久找不到自己,关何定然很着急,总得想个办法告诉他才好。 可话虽这样说,眼下自己半点都动弹不得,别说留线索,就是留了,官道悠长,道路茫茫,他怎么发现得了……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外的静江府。 暮色渐起,满城昏暗,西江正从马上跳下来,一侧身关何就焦急问道: “如何?有消息了吗?” 他沉默半晌,颇有些遗憾地摇头。 “我已飞鸽传书求四川唐门弟子相助,都这么久了还没音讯,只怕她已经不在此处。” “人是在静江府境内不见的……就算要走,也断不可能走太远。”他讷讷自言自语,“说不准是北上了……走了三日,也许是在潭州,我现在去找她!” “诶,你等一下!”西江一把拉住他,“如今天都黑了,这会儿还要到哪儿去?” 他不由分说拍开他的手,沉声道:“把马给我,我要出城。” “你脑子坏了是不是!?”西江揪着他衣襟喝道,“这么没头没脑的找,要找到什么时候?” 关何不以为意地推开他,“与你无关,你不愿意找,我不强求你!” “你什么话啊!”西江怒意更胜,“那边什么来历什么目的,咱们一概不知,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找,能找到什么?!” 被他劈头盖脸地一喝,关何方稍稍清醒了些许:“要找她,自然得从抓她之人下手。” “此事蹊跷得很,奚画一个平民百姓,谁会将她掳走?”西江来回走了几圈,忽然打了个响指,“她上次不也在街上失踪了么?你想想看,会不会又是那个人伺机报复?” “不可能。”关何轻叹一声,“那人秋后就已斩首,人都死了,怎么报仇?” 当日好歹知道是采花贼所为,即便要找也有个方向,眼下无头无绪,除了打听搜寻,根本没有别的办法。 “那就再派人去问问。”西江只好道,“虽然我们的人已经撤得差不多了,但各大城镇中的眼线还是在的,书信我已寄出去,等过几日再看有无消息。” 闻言,他握手成拳,良久才轻声颔首,“好。” * 马车是在清晨时分驶进城的。 大约时候尚早,除了轱辘在地上咯吱咯吱的声响,其余什么也没听见,静悄悄的。 帘子被人掀开,太阳照到脚边。赶了这许久的路,奚画总算是能看到除了车内陈设之外的物件。 一个金兵抬手解了她穴道,胳膊一伸。 “下来吧。” 姿势看着像是要扶她,其实是用拽的,动作一点也不轻柔,既是这般对她,来者必定不善。奚画如此琢磨。 马车停在一处角门旁,左右植了两棵黄杨,高高大大。四下里甚是宽敞气派,瞧着似乎是哪个贵人的庭院,放眼望去,垂花门内的抄手游廊仿佛没有尽头,树木郁郁葱葱,鸟雀低鸣,花香满鼻。 再回头看了看身后,这是偏门,门外横着一条街,街上无人。 瞧这一眼,奚画觉得很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然而还没等她细看,背后两个金兵推推搡搡催促道: “快走,莫要磨蹭!” 尽管语气凶狠,手上还是留了情,并没下重劲。 奚画只得跟着他俩左拐右拐,过了穿堂,正房大院和厢房,原想着会被带到四面都是刑具的阴暗水牢,不料最后竟上了一座精致的阁楼。 金兵替她拉开门,室内暖意浓浓,许是烧了炉子,气温比外头高了很多,奚画走进去粗粗环顾了一圈,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等回过头,眼看那两人就要出去,她急忙问:“作甚么带我来这儿?你们什么企图?” “在这里候着。”其中一人回答道,“我们主子要见你。” “你们主子?”奚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们主子是谁?” “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摞下话,再没作解释,关门就走。 “诶,你们——” 奚画飞快扑到门上,拿手一推,门已经被锁死了。 虽然没有点灯,屋里却很亮堂,纱帘薄薄的一层,冬日的阳光就从外头洒进来。站了许久,瞧着左右果真没人,奚画这才大着胆子走到窗边去。伸手把帘子卷起来,轻轻推开…… 待看清眼前之景时,她登时惊在当场,半晌说不出话。 从高高的阁楼放眼望去,奢华的府宅尽收眼底,亭台轩榭,花园河池,美不胜收。然而令她吃惊的却不是这富丽堂皇之地,而是在宅院之外的,平江城大街。 因为这些日子一直窝在车上,竟不知那两个金人把她从西南的静江府境一路带到东北处的平江城! 尚未从震撼中回过神,门却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了。奚画连忙收回手,自窗边撤走,正侧目去看来人,蓦地又是一愣。 一双蛛丝银靴上映着苍白的日光,鸠翼披风扫在靴旁,长长青丝已冠束在头,拇指上一块玛瑙扳指,两眼似是蕴笑,朗眸如星,温和的气韵一如往昔。 奚画眉目瞬间一亮,撒足跑了过去。 “宋大哥!” 她握着宋初双臂,上上下下打量,喜不自禁,“真的是你么?” 宋初微笑着点点头。 “真是你!”奚画激动地有些语无伦次,“你还活着?太好了……我起先以为你恐怕已经凶多吉少……现在看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对了,你如何到这里来的?你知道这宅院的主人是谁么?方才有两个人告诉我他们主子让我在这儿等他,可我等了好久也没看他来。” 宋初把肩头的披风取下,随手挂在一旁,一句也没回答她,反而去桌上倒了杯茶给她,若无其事问道:“你们几时上路的?走了几日?” 奚画也没多想,接过手就喝,“七天之前吧,好像还在什么地方耽搁了一日。” “既然才到,那就多休息休息。”宋初指了指里屋,“进去有个小榻,躺着睡会儿吧。” 奚画看着他所指方向,愣了一瞬,手仍捧着他递来的茶杯,却再没喝一口。 “午饭还有一阵。”宋初把卷帘放下,室内一片阴暗,“正巧你睡醒了就能用饭了。” 他又走到炉子边,抬手试了试温度,回头朝奚画微笑:“床上我还给你放了一个,等会怕是还要热,你若觉得难受取出来搁在床头便是……怎么?” 见她一直没言语,宋初缓缓踱步过去,瞥了瞥她手里的空茶杯,自然而然地伸手要去拿:“茶水还是热的,我再给你倒一杯罢?” 不料手还未触及,奚画仿佛触电一般,猛然后退一步。 宋初略有不解,“小四?” 奚画手指收紧,怔怔望着他,“你……你不是宋初?” 他先是一怔,随即笑出声:“怎么这么说?” “是你让人抓我来这里的?”奚画虚着眼睛看他,“你到底是谁?” 宋初仍旧答非所问:“你说我不是宋初,为什么我就不能是宋初?” 奚画咬咬牙:“我宋大哥不会是你这样的!” “那你认为,他会是哪样?” 奚画脱口而出:“你是金人!” “我是金人。”他并不反驳,甚至往前挪了一步,“那又如何?” 奚画狠狠盯着他,斩钉截铁:“宋初不是金人!” 这回,他真是觉得好笑:“你怎么知道宋初就不是金人了?” 奚画嘴唇微抖,“我和宋大哥相处这么多年……他的为人,我最清楚。” 闻言,对方只是摇头,表情似笑非笑,负手从她身边走过,继而又仰头瞧着窗棂。 “小四啊……你果然是太好骗了。” 他此一句,犹如重锤,深深敲击在心。 “当初奚先生骗你,你信了;后来关何骗你,你也信了;也怪不得我能骗你这么多年。” 这一瞬,她只觉手脚冰凉,一股寒意涌上心头,酸涩在口中浓浓化开,连声音都有些许变化,“你……你真的是金人?” “对。”宋初一挫身,定定看她,用最温柔的语气,一字一句,锋利如刀。 “我是金人,小四,你也是金人。” 阁楼外的风凌冽刺骨,吹得卷帘猎猎翻滚,骤然阴霾的天色,如铅一样压在心头。明明周遭弥漫着炉子散发的热气,她依然发觉寒风一寸寸透过衣衫,寒彻骨髓。 奚画双目通红,几近怒吼道:“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宋初淡淡地面向着她,带着他一贯温润的残忍笑容,轻声道: “奚先生才是藏在宋土最大的间人,大金国完颜将军的军师中郎将。” “你胡说八道!”奚画不住后退,与他拉开距离,明明指尖格外冰凉,胸口竟有千万层热浪,沸腾,汹涌。 “我娘呢……我娘是汉人……我怎么可能会是金人!” “罗青根本就不是你娘。”宋初冷下声音,风从门缝来,扯着他衣摆蛇信子一般蜿蜒盘旋,“奚画早在四岁那年就死于疫病,她神志不清,奚先生把你抱过来,她便真以为你就是她的孩子。” 他说着,缓缓靠近她,抬手抚上她脸颊,柔声道: “小四,你娘是金人,你爹也是金人,你我才是同一路人。” 奚画神色恍惚,浑身僵硬如铁,只木头似的立在那里。 “奚先生是我的授业恩师,小四……你还记不记得我带你去听的那场《白蛇记》的戏?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宋初握着她的手,“我带你回上京,好不好?” 大金国的都城上京,一山又一山之外,一水又一水之远。 奚画心头烦躁难安,听他提起此地,顿时便感到喉中哽咽。 人生真是好笑,她曾一度憎恨的金人,曾在心里骂了千遍万遍的金人,曾信誓旦旦的说,最厌恶的就是金人,没想到到头来自己竟是自己最恨的人…… 眼泪好像要夺眶而出,只是她再难过再伤心,也流不出一滴,眸子干涩空洞,这样的感觉平生第一次遇到,前方一片昏黑,天地都没了形状。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奚画奋力甩开他的手,跑出门去。 ☆、第94章 【浮世烟火】 不知跑出多远,她对路不熟悉,不过是闷头瞎跑,想走出宅院的弯弯绕绕,刚出阁楼就被两个守门的侍卫拦住。 奚画挣扎着想要挣脱开,那两人却越抓越紧。 “行了。” 宋初在身后慢悠悠走出来,语气清淡如水,“别动她。” 侍卫忙作揖应了声是,依言松开手。 胳膊上的束缚渐渐退去,然而奚画却无力再跑。放眼而望,满城都是他的人,她纵然能跑出这里也跑不出他的掌心。 脑中一片苍凉,她缓缓瘫坐下去,一夜细雪未融,遍地冰冷,只是腿脚都已经麻木了,再冷再寒也感觉不到。 奚画颤抖地伸出手,捂着脸放声大哭。任凭她有多难过,眼中也流不出一滴泪水,堵塞的情绪压抑在心口。 ——你这眼睛,可能以后都流不出泪来了。 ——哭不出来是好事啊。哭多难受…… 人之所以有眼泪,想必是为了倾泻悲伤,泪水流出来,悲伤也就没有了。 可惜她没法流眼泪,悲伤只能永远埋在心里,愈积愈多。 宋初解下披风,俯身罩在她肩头,柔声道: “小四,回去罢。” * 一觉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日正午时,奚画才昏昏沉沉地转醒。透过碧纱橱上的格子,隐约看到金枝和宋初站在外头,低低说着什么话。 她第一反应是,金枝怎么在这里? 转念想了想,又明白了些许。 啊,是了,他们一定也是一伙的…… 怪不得丁颜说没见着他们,原来是这样…… 隐约是看到她,宋初低头叮嘱了几句,转身出门。金枝立在原地,迟疑了好久才打起帘子进屋。 “小四,你起啦?”她神色有些闪躲,从桌上端了碗汤药,款步在床边坐了,“大夫说你是心倦神疲,劳累过度,该喝点参汤补补。” 金枝舀了一勺在唇下轻轻一吹,小心翼翼凑到她嘴边。 奚画抬眸看了她一眼,她登时便紧张起来,脸上笑得很僵硬。 不知是什么心情,静默了少顷,她终于张口喝下。 这一瞬,明显感觉到金枝大松了口气,也许以为自己会把药碗掀翻,然后又怒目而视地与她大闹一场? 奚画移开视线,伸手从她手中拿过药碗:“我自己来。” “哦、哦……” 手上没了东西,金枝越发显得不自在,半天也不知手放哪里是好。本想着她会问自己缘由,会质疑,还可能会发火,可这般安安静静的,反倒令她惶惶不安。 喝完汤,奚画将碗还给她,仍旧缩回被窝里。 “小四……你还没吃饭呢。” “把饭菜放在桌上就是。” 精神很差,她其实什么也不想吃,刚养好的身子,似乎又一点点瘦下去。 奚画坐在桌边,看着满满的菜肴只觉得恶心,勉强吃了半碗饭就起身,到床沿上坐下,抱着软枕一言不发。 命人收拾好碗筷,金枝亦不敢到她旁边,只站得远远地,又担心她会有吩咐,时不时抬眼瞄几下。 奚画头靠着床架子,目光直直望向前面的茶壶,忽然开口:“金枝。” 她吓了一跳,忙点头,“嗯。” “你是宋人还是金人?” 她略带几分尴尬地垂首,“我是宋人……” 奚画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喃喃道:“真好,你爹现在该是知州了罢?” 金枝没有答话,手搅不停地着衣摆。 “真好啊。”她长长赞叹。 * 端月元春,大年才过,街上还弥漫着浓浓的喜庆。 傍晚,刚入夜,高挂的灯笼便被人点亮,照着江州最偏僻的一条巷子。此地酒肆赌坊林立,青楼妓院满路,处处笙歌,萧鼓喧空。 走到赌坊门口,里面传来一阵叫好声,似乎看到人群围聚的高台中间有两人在打斗,拳脚舞得猎猎生风。 其中一人身形魁梧,一招一式皆有法度,显然是有些武功底子的,而另一人稍逊,只是胡乱出手,这般拆招,不过一两式就已然扛不住。但见那壮汉抬腿一扫,男子直直被踢飞出去,在场一阵哗然,眼看要撞到那门边之人身上。 正在此时,关何脚步一转略略侧身,男子便从他身边而过,直挺挺倒地。 旁观人没看清他动作,只是对台上的壮汉连珠彩喝。 “哥,哥!——” 赌坊里不知从何处跑出来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女,双目含泪,直扑到那男子身上。他被揍得厉害,浑身都是伤,鼻青脸肿的,连模样都快辨认不清。 少女不敢碰他,又担心他的伤势,一时急得不知所措,偏偏顾家的老爷这会儿也气急败坏地往外走,一到门外站定,指着地上的人就骂道: “哭?你有啥好哭的!该哭的是老爷我啊!这么大把的银子全打水漂了!” “之前不是说有把握赢的么?眼下倒好了,全赌场的人都来看老子的笑话,你还好意思哭,都给你们兄妹害惨了!来来来……还钱还钱!” 少女哭得泣不成声,“顾老爷,我哥已经尽力了,求求你,发发慈悲罢!” 他把手一摊,“我是做生意的又不是念经诵佛的,哪儿来的慈悲给你发!你们俩要么赢,要么还钱!” 说话间已有两人上前,在那男子怀中搜寻,可惜找了半天也只摸出一两的散碎银子。顾家老爷气得话也说不出来,抬手示意可以开揍了。 于是左右二人拉开那少女,摩拳擦掌,向那男子步步逼近。 这般场面着实很凄厉血腥,瞧着那棍棒将落下,忽然有人不紧不慢的伸出手握住。两边随从不禁微怔,大力想将棍棒自他手中夺回,然而挣扎半晌却纹丝不动。 怎么平白无故杀出个程咬金来? 顾家老爷眉头一皱,盯着来者上下打量。 只见此人容貌清秀,衣着朴素,周身没看出半个钱字。他登时不耐烦:“干什么干什么?小子,知道老爷我是谁吗?竟敢帮他们俩强出头。” “我不是来出头的。”关何松了手,淡淡道,“我只问你,若我能赢,你给多少?” 听这口气,还是来干架的? 顾老爷又愣了,再度将他里里外外看了个遍,也没看出这小子有几斤几两,回头瞅瞅赌坊里的大汉,觉得这事儿有点悬。 “你?你行不行……” 关何侧过身,“我若是输了,人头给你。” 他言语一出,在场之人都吃了一惊。 顾老爷有点犹豫了。 毕竟生意重要,如今再找人也来不及的,索性死马当活马医试试。 他往前走了两步,指着那里头的人。 “就这样的,你能打过?” 关何略一颔首,“还好。” 顾老爷眉毛一扬,当即道:“成,你要是能把他给我放倒了,我给一百两!” 他答得爽快,“成交。” 如意将兄长扶起,一抬眼便看到方才那人举步上了高台。对面的壮汉生的虎体熊腰,甚是威风,再转目到他身上,尽管两人身高差距不大,但他这身形到底是差了些许。 垂眸见自家哥哥被打得如此厉害,心中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 台子上,关何倒是波澜不惊,锣鼓声一响,只在原地站着并没有所举动。 那壮汉观察了一会儿,也猜出他会些功夫,不过思量着自己好歹力气比他大,多少能占点甜头,如此打算,草草施礼后,他呼的一拳打上去。 关何不避不闪,手掌一抬将他此拳擒住,大汉一愣,咬牙想从他手中抽回手,怎料使出吃奶的力气竟纹丝不动。 人丛中发出惊喝。 都想不到这少年精瘦身子,居然有如此大的手劲。 门外的如意兄妹也是看得发愣发神。 大汉见这么打讨不到好处,辗转又用腿去扫他下盘,关何看得真切,不等他扫过来右脚便一出,那大汉没收住,脚踝吃痛,哀嚎不止。 关何垂下眼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稍一用劲,生生将其手腕骨折,随手扔到一边。 …… “厉害厉害,小兄弟真是厉害。”出了赌坊,顾家老爷那是喜笑颜开,双手将银两逢上,赞不绝口,“老夫有眼不识金镶玉,小兄弟莫怪、莫怪啊。” 关何接过一包袱的银两,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他漫不经心点头,“不妨事。”径直往街上走。 “诶——”顾老爷叫住他,一张脸快笑出花来,“小兄弟既有如此身手,不如往后跟随我,这好处……还多着呢!” “不必了。”关何冷冷躲开他的手,“我明日就要出城上路,多谢老板好意。” “啊……” 顾老爷望着他背影,颇感遗憾地摇摇头。 “可惜了可惜了,这么大棵摇钱树啊,啧啧。” 找到一家客栈投宿的时候,已是亥时,客满。店家问他可否愿意睡柴房,迟疑了半晌,还是回绝了。 他对着地方尚不熟悉,不知哪里还有客栈。眼下再找恐也麻烦,还不如直接出城赶路。 但自己的马已累死一匹,而今天色已晚,要买马还得等明日了,盘算了许久,这会子只能睡柴房了。 关何暗自轻叹,心中安慰道,总比睡大街好。 正转过身要回客栈,背后忽然有人轻轻地唤他。 “这……这位恩公……” 昏暗的灯光下站了个女子,十六七岁的年纪,怯生生地看着她,容貌在黑夜里看不太清。但她的身姿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是这样的夜晚,他隔着一层暗色和一个女子对视…… “何事?” 如意吞了口唾沫,壮着胆子说道:“恩公若不嫌弃,可以到我家小住一晚……寒舍尚有一间客房。” “我不是你恩公。”关何移步要走,“之前只是为了赚钱而已,无心搭救你们。” “可……可无论如何,也是帮了家兄,家兄十分感激……现在时候甚晚,想来城里的客栈都已打烊,家兄挂念,所以让我前来请恩公去家中休息。” 他停下脚,似乎是在思忖。 如意亦不敢多言,愣愣地盯着他后背瞧。 “好。”考虑了一阵,关何才点头应允,“我明早便走。” * 如意的兄长由于之前受了些伤,他进屋时还躺在房中,说是不便起身,让他见谅。 关何倒是不以为意,原准备去客房睡一会儿,如意却让他等等,往厨房里端了一碗面。 “不知道恩公吃过没有……”她挠挠耳根,“家里没买别的菜,这把面是剩下的,恩公若是嫌弃……我可以烙饼。” 思绪猛然一滞。 关何抬眼望着她手里的面条,蓦地想起一些往事。 曾经也有人,在夜里给他煮面烙饼。 “没关系。”他喉中微哽,接过面条,“这样就很好。” 瞧他并不介意,如意不由展颜一笑,也在他对面坐下,托腮悄悄打量。 “恩公看着面生,不是江州人吧?” “不是。”关何摇头,“我今日才到江州。” “你今天到,明天就走么?”她有些惊讶,“这么着急,是要去哪里?” “我也不清楚。”关何面色微沉,“我要北上去找一个人,只是,我现在都不知道她到底在何处。” 如意小心揣测,“这么拼命找的人,一定对你很重要罢?” “嗯。”关何放下面碗,轻声道,“是我内子。” “……”如意讶然地眨了眨眼,不太了解,“是吵架回娘家了么?” “不是。”他神色苍凉,喉头滚了滚,才道,“是我没照顾好她……” 起初见他年纪不大,又一人行走江湖,如意只道他并无家室,不承想他竟已经成亲,还是千里迢迢找妻子来的。 世间之大,真是无奇不有,见过丢东西的,还没见过把媳妇给丢了的。 等他吃完了面,如意方上前去收拾。 就在此时,远处炸开一道绚烂的光芒,窗外有烟火冲天而起,骤然迸射出万千色彩。 如意直起身看了一眼,然后朝他笑道:“也不是什么节日,不晓得是哪个在点花炮呢。” 关何没有应声,只定定望向夜空。 红蓝白黄交织的颜色,一如斑驳的往昔在眼前历历而过。 这时才明白过来。 原来他们的一切,都是从那一束烟花而起的。 平江城,楼阁之上。 奚画靠着窗,火光在脸上忽明忽暗。 “放烟花了,又放烟花了……”她喃喃自言自语。 ☆、第95章 【好梦如旧】 这一夜睡得并不好,翌日醒得早。 关何将东西简单收拾完毕,便起身欲向如意兄妹告辞。不想他还没推门出去,如意就先在外咔咔叩门。 “怎么了?” 见他打开门,如意有些不好意思。 “实在对不住,打搅恩公休息了……门外来了个剑客,说是认识恩公,所以我才来问问。” 关何微微皱眉,“剑客?” “嗯。”如意忙点头,“我也不知他是什么来历,只得先请他在厅里坐着。” “好,多谢。”关何提上包袱往外走。 厅内方木桌旁,正有人双手抱臂,手指不耐烦的在胳膊上敲打,他背上背了一把长剑,以灰布裹住,包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约莫是闻得脚步声,尚远一回头,欣喜地站了起来:“果然是你!” 关何颦眉上下扫了他一眼:“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还说呢,昨天在赌坊看到有两个人打斗拆招,我越瞧越觉得像你,就一路找过来了。”言罢,他就略带鄙夷地瞥他,“好端端的,你跑那儿去作甚么?” 关何淡淡解释,“身上的现银用完了,附近也没有大通钱庄,只能去找点碎银作零用。” “哦……好啊!”尚远一拍他肩膀,甚是感慨道,“早听说这边出事了,我离得远,从大理赶过来,生怕你们俩会……还好还好,你们安然无恙。” 他话里说的是“你们”,关何心中一沉,便见尚远四下里张望,随即就问:“阿四呢?对了,还没问呢……你如何来江州了?” “小四她……” 他移开视线,迟疑未语,“她不在……” 话还未说完,尚远只觉心头一凉,“她不在了?!” “不是,她……” 不等关何话毕,尚远腿脚顿时一软,几乎快要站不稳,他撑着桌面,面如土色,痛苦难言。 “阿四……阿四……没想到我终究是来迟了一步,连你最后一面也没见上,我……” 后半句怎样也说不下去,他闭上眼睛,强自镇定。 “是我对不起你……” 关何听得眉毛直打结,张口喝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几时说她不在了!” “啊?”尚远忙扭过头,抬袖擦擦眼角,精神抖擞,“阿四她还活着?!” “自然活着!” 他没好气,“不过是被人带走了……眼下也不知在哪儿。” “被人带走了?怎么搞的?” 关何只得将那日平江城陷落至今之事简短告知于他,尚远讷讷听完,一时也有点发愁。 “这么不明不白人就不见了……要找的话,是有些麻烦啊。”他抓抓耳根。 “诶,你们山庄不是一贯眼线众多么?怎么不让那边帮你找?” “庄主去了漠北”关何轻轻摇头,“只怕往后……江湖上再无明月山庄。” “哎……”尚远摁着眉心,“这么看来,眼下是毫无头绪了?” “也不全是。” 如意去厨房烧了壶茶水,端上早点给他二人摆上,关何道了声谢,接着道:“至少可以确定,他们是往北走的,至于北方哪一处,就不得而知了。” 尚远喝了口茶,拿眼瞪他,“北方这么大,你这说和没说不是一样么!” 关何不以为然地拧起眉,“总比南北一起找要好吧!” “……”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吵了半日,如意怯怯立在旁,本想插话进去,怎奈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契机。 “那个……恩公……” 关何轻叹一声,放弃和尚远达成一致的念头,转目去看她,“什么事?” “尊夫人是被人抓走了么?” “嗯。” “呃……”如意迟疑了片刻,犹豫着该不该说,“其实数日前,曾有一两个路过的金人来我家讨水喝。”她偏头想了想,“他们说的是中原话,不过我听那口音很生疏,反而带了一点女真的腔调,所以往外面多瞧了几眼。” 尚远忙问:“你看见什么了?” “……我其实也没看到什么。”如意赧然一笑,“就在门外见到他们的马车。”她拿手指戳了戳下巴,努力回忆。 “那时候,这两人要了水,自己喝了,又递到车上去,我想车里应该还有人的。只是后来将走时他们却又不上车,两人都在车外坐着。 “当时我便觉得奇怪,马车打扮得很寻常普通,不像是什么贵人,他们既然不敢坐进去,也许在里面的会是个姑娘?” “江州怎么会有金人?”关何垂眸沉思,“你确定没有看错?” 如意点头,“错不了的,我从前就是在北方长大,女真话一听就懂。” 不等关何反应,尚远一拍大腿就道,“一定是阿四!这两个金人行事这般古怪,不走官道偏偏绕城郊,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他凑到关何身边,“绝对是这样,依我看,阿四定是被这两个金人带走的!” 金人? 可金人抓她作甚么呢…… 他还没想通,尚远已板着手指头细细数起来。 “而今北方被金人占了的城池一共七八座,汴梁、平江、凤翔、京兆……还有哪个来着? “啧……这么一算,还是挺多。” 他一琢磨,拍桌而起,“不管了,先动身再说,挨个挨个找,总能找到的。” * 平江城,小楼阁上。 今天天气很好,虽然外头干冷,可好歹出了太阳。宋初一进门就朝坐在床边的奚画笑道: “你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她闻言不自觉抬头去看,门边一抹黄色的身影窜进来,边跑边叫,跛着脚一瘸一拐蹦跶到她腿下。 奚画震惊了一瞬,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俯身就去抱它。 时隔数月再见主人,黄狗激动不已,尾巴狂摇,偏头舔着她脸颊,眼中似有泪光闪动。 奚画抚着它背脊,垂眸见它大腿之上一道淡淡的红痕,知道是之前落下的伤,禁不住伤心,只搂着它说不出话来。 “高兴点吧。”宋初在桌边坐下,自顾倒茶水来喝,“要找它可不容易,半条命都快没了,费了九牛二虎才救回来的。” 奚画忽然冷哼了一声,抱着黄狗狠狠望他,“也不知是谁害的。” “是我么?”宋初不恼反笑,“我可什么也没做,真不明白你恨我什么?” “不是你?”她咬着牙,“我娘不是你害死的?让金兵入城,不是你的主意?” “罗青不是你娘。”宋初垂头抿茶。 奚画气得发抖,“我不管你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胡话,在我心里,罗青就是我娘!” “好。”他依言颔首,“杀你娘的是金兵,也不是我;带兵入城那是大将军的意思;调走城外的禁军是王妃做的,我什么也没干。” 她不以为意,“你还真会替自己开脱。” “我说的都是实话。”宋初放下茶杯,“你爹救我一命,我受他临终嘱托才来照顾你的,否则我又何必留在这里。” 奚画听罢,只在心里冷笑:你留在这里自有你的荣华富贵可享,当然舍不得走了。 “我不要你照顾。”她收紧手,怀抱着黄狗,满目凄凉。“我和关何已经成亲了,他会照顾我……” 正将去端茶杯的手指斗然一颤,茶水瞬间倾洒而出。宋初微微失神,很快又恢复如初,拿起杯子来细细把玩。 “他?他都自身难保了,还怎么照顾你?” “不要你管,这是我的事!”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语气风轻云淡,缓缓起身,“我答应过你爹,终有一日要送你回上京。” “我爹已经死了。”奚画冷然道,“如今什么都是你一己之言,口说无凭!” 他走到门边,负手望着外面阳光灿烂,半晌才道: “跟着他有什么好的?吃苦受累,活受罪……在武陵的苦头,你还没吃够么?” “他再不好,那也是他……这世上只有一个关何。” 奚画咬了一下嘴唇,忽然抬眼去看他。 阳光照着的侧面,轮廓清晰,那模样分明还是从前的模样…… “宋先生。” 她哽声开口,“真的是你么……你原来,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我还记得清明雨后,我们一起出门踏青,端阳节围在家中吃粽子,每逢课试前你还会来替我恶补七弦琴……先生,那些也都是假的吗?” 她叫他先生。他只是教她音律的先生,再不会是大哥。 宋初仍旧直直盯着前方,隔了少顷才侧过脸来,对她微微一笑:“那是你从来都不了解我啊,小四。” 她猜过很多人,但至始至终都没有怀疑到他的身上。 他是打小看着她长大的,小时候牵着她走路,长大了教她读书,父亲逝世后,是他忙前忙后地打理,安抚家人。 一直以来她敬他爱他,如同兄长。 她那个与她一样想法单纯的娘,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生前最喜欢的云之,才是拿起刀刃结束她这一生的人。 这样也好……死去的,永远不用体会活着的痛苦。 走出门时,金枝就站在台阶下,眼角闪着泪花。 “宋先生,你不要这样对她好不好……” 宋初停下步子,略感奇怪地侧过头:“我对她怎么了?” 金枝伸手去抹眼泪,“强扭瓜又不甜,你明知道她喜欢关何……” 他面无表情地打断,“我怎么做还要你来教?” “你这样……她也不会笑的。”金枝不敢忤逆反驳,只是低下头小声又小声,“这些日子,你见过她笑吗?” 他淡淡移开视线,游廊下的几株杨柳枝头空空,恰是冬季,树木凋零,放眼之处尽是苍凉之景,看不得半点新绿。 “叫人栽一些梅花来吧。” 他只这样说,却再没回答,举步便往前走。 * 用过午饭,黄狗窝在床边睡得很踏实。 奚画伸手从它秃了的伤口处轻轻拂过,突然向金枝提议要出门走走。 这是她来平江城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主动要求外出。惊讶之余,金枝一面点头一面又问:“你想去哪儿?” 奚画取下披风系上,“我想先去看看书院,然后再回家瞧一瞧。” 她想书院,思念家,完全可以理解。金枝并没犹豫,颔首便道:“好、好,我马上去准备。” “你跟我一起。” 她愣了一瞬,又应下,“好。” 走在朱雀街上,一路没看到什么人,偶尔走过的,也不过是迁来的金人,或是巡逻的金兵。尽管是正午热闹的时候,茶肆酒楼却未开张,展目望去,悠长的街巷凄冷得有几分伤情。 身后除了金枝外还跟有两个侍卫,虽然有马车可乘,奚画仍执意要步行。 一条道走了,两条街,远也不远,竟走了整整一个时辰,在书院门口站定时,她抬起头,看那门上贴着的封条,北风凌冽,吹得纸张飞起,在半空里不住颤抖。 奚画伸出手,细细把封条撕下来,小心把每寸黏住的纸张都清理干净。 “二婶是最爱整洁的。”她自言自语,“这门若是脏了半点,她都会擦上好久。” 金枝喉中苦涩,隔了一阵,才后知后觉地嗯了声。 推开门,迎面便是一地尘土飞扬,背后的两名随从忍不住抬手去遮掩口鼻,她倒不管不顾地走了进去。 因为没有人照料,花台里的花木全都枯死了,干瘪瘪地立在那儿,一仰头,前厅上高悬的匾额书着“君子殿”三个烫金大字,朦胧间还看得有灰尘掉下来。 “张伯最爱在辰时五刻关这扇门。”她摸着门环,回头朝金枝笑,“记得有一回我同关何迟到了,还被锁在外面,他抱着我从房顶上跳下去……后来被冉先生罚去门外顶书,你还记不记得?” 金枝抿着唇,重重点头,哽咽道:“记得……” “也不知冉先生他怎么样了……”奚画讷讷出神,跨过门槛,往学堂里行去。 手从玉瓷画瓶、画卷、雕花柜、砚台上一一拂过,沾了一掌心的浮灰。 日光正好,从窗外照到桌上,几十张案几静静沐浴在此。她双目从每张凳椅上扫过,眼底里流去的是书院中那些曾经熟悉的容颜。 隐约还能看到副院士手持书卷摇头晃脑地在其间悠悠走过,讲堂内书声琅琅。 “左先生最爱的就是挑休假后这头一日考算术。”她声音极轻极轻,望着金枝,脸上带笑,“别怪我没提醒你,一会儿看你又该挨骂了。” “哦,不对……”奚画摇摇头,“现在你也不用害怕了。” 她捂着嘴,强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 “我骑术不好,射箭也总射不上靶子……我们俩在一块儿,就算雷先生骂,也不担心了。” 初见之时,她就拍着一旁的案几,对她悄悄道:“我算术不好,你坐我这边吧……帮帮我成不成,我上回还被左先生骂了。” 金枝掩了口鼻,泪水止不住的掉。 “对不起小四……对不起……” “金枝啊。”她仍旧只是笑,握着她的手,“你比我好,你还能哭……你知道我有多伤心么?我却……根本流不出眼泪来……” 人心就像水,明明张手就可以握住,却从指缝中流淌消散。 ☆、第96章 【千军万马】 杭州城郊,小镇客栈之外。 关何正在马厩喂马,大老远就听见有人唤他。 “关何,关何,关何!”尚远手里不知拎着个什么东西,飞奔而来,“快瞅瞅,这大鸟是不是你的?” 白色的海东青扑腾着翅膀,翎羽飘飘洒洒。关何忙放下马草,侧身上前接过鸟。 “它怎会在你这儿?” 尚远拍拍满手的灰,“适才我刚开窗,就见它一头飞到你床边,我瞧着挺像你从前养的那只,所以就给拿来了。” 他略一颔首,正低头时,忽见这隼脚踝之上还系着一物,关何蓦地一愣,伸手解开。 “这是什么?” 看他取下一张纸条,尚远又恍悟,“原来这是信鸽啊?” 关何没有搭理他,只把纸张摊开,待得目光在内容上一扫后,徒然神色骤变,指尖微微颤抖。 “……怎、怎么了?”发觉他反应异样,尚远不由唬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关何忽然笑了一笑,像是喜出望外,捏着纸条,一时不知该怎样言语,手扣在他臂弯上,激动道:“是……是小四的笔迹,是她的笔迹!” “小四?”尚远登时愣住,“她寄给你的?” “嗯。”他点点头,“她在平江城。” “真的假的?”尚远自他手头夺过纸条来,展开一瞧,上面不过写了四个字,“平江,宋初”。 如此简短,就算笔迹是她的,可难保不会是对方设下的局。 “你先别高兴太早,万一是那边故意卖破绽,引我们上钩的呢?……若是金人逼着她写下的这几个字,那怎么办?你现在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不会。”关何果决地摇头,抬起胳膊,回眸去看落在手臂上的白隼,“如果信鸽送来的,我恐怕不会信,但只要是它……就没问题。” “它是小四和我一同饲养的,是非好坏,自然辨别得出。”顿了顿,又淡声补充道,“更何况横竖也找不到她,倒不如去试上一试,有她的消息,也总好过像之前那样杳无音讯要好。” 尚远低头思忖了一会儿,抬起头来,“那成,我和你一起去。” “正好,平江离此地已经不远了。” “眼下且先商量商量从哪里入城。”关何转身便往客栈里走,“如今城里定然到处都是金兵,得想个万无一失的法子。” “行……你等等我!” 山外青山。 官道驿站旁,红绣将白狐狸毛的大氅小心披在叶君生肩头,细细牵好边角。 “庄主,外边儿冷,回车上去罢?” 然而他似是没有听见一般,只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山,半晌无语。 红绣轻声唤道:“庄主?” 这时才回过神来,摸了摸手边的氅衣,朝她颔首:“多谢。” 红绣微微一笑,“庄主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叶君生转了步子,慢悠悠向马车走去,“只是……” “有点伤神罢了。” * 在平江城里住了大半个月。 转眼春天都要来了,尽管气候尚且清寒,隐约能看到道路两旁冒出的嫩芽,上河河岸,杨柳吐绿。 奚画牵着狗,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身后依旧是跟了三三两两的侍卫,背上狼牙棒,腰间佩刀,视线一刻也没从她身上移开。 朱雀街长长的一条,走到底也没见多少行人。即便偶尔有一两个开张的面摊和糕点铺,也是食客寥寥。 这附近的两条街都是汉人居住,而对面的三条街是特地划给金人的,所以难免凄凉。 走了没多久,安静的四周,遥遥听见有人在唱歌,歌声飘远,回荡在死寂的街头巷口。 那曲调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鹧鸪曲》,但其中歌词奚画却一句也听不懂,因为好奇,她忍不住循声而去。 前方曾经的孟府门边,一个妇人端了一盆的衣裳在河边洗,嘴中朗朗歌唱。 她是金人,身宽体阔,骨架和宋朝女人很有些区别。 奚画就痴痴地在树下站着,直到她一曲唱完,才回过头,一见到她,不禁愣了一下。 大约是没意识到会有人听自己唱歌,妇人惊讶之余面上高兴,起身擦干手,就向她而来,张口说着一串令人很头疼话。 “姑娘。” 一旁的侍卫知道她不明所以,凑到耳边来轻声解释,“她在夸姑娘好看。” “哦……” 奚画不知如何回应,终究是僵硬地笑了笑,点头。 “替我谢谢她。” 不喜欢和金人交流,她拉上披风,转身往便回行。 脚边的黄狗一如既往的默默跟随。 “我问你。” 出了长街,奚画忽然开口,跟着的侍卫忙上前听候。 “她方才唱的,是什么歌?” “这是女真族的民谣。”侍卫垂首,答得恭敬,“咱们大金国的男女老少都会唱,词儿也填的很多。起初名作《鹧鸪曲》后来也有叫《秋风歌》的,姑娘如果喜欢,改日属下可以请人来把谱子写给姑娘。” 她拽紧拳头,不死心地又问,“是金国才有的歌?” “是。” 奚画闭上眼睛,然后睁开,入目是傍晚将黑的天幕,暗沉的蓝色压抑着胸腔,闷得喘不过气。 她真的是金人。 信而有征。 浑浑噩噩走回小楼阁,一进门,只见一个面生的丫头在碧纱橱里替她整理衣裳打包。奚画皱着眉喝住她: “你作甚么?金枝呢?” 那丫头欠了欠身,礼数虽在,语气却甚是生硬,“回姑娘的话,主子还有事让方小姐帮忙,可能腾不开空闲,这些天奴婢来照顾姑娘。” “放下,我的东西,不用你收拾。” 那丫头依然施礼,“姑娘,咱们今晚得启程了,东西若不收拾,怕一会儿路上姑娘受冻受寒,主子怪罪事小,姑娘若是生了病那可就不好了……” “今晚启程?!” 奚画怔在当场,咬着下唇,“怎么这么急!事先如何没人告诉我?” “这是主子的意思,奴婢也不知晓。” 她一下瘫坐在椅子上,狠狠往桌面一锤。 传信出去的事必定是让宋初发现了,现下该怎么办?倘使真的去了金国,天遥地远,可能一辈子都回不来了…… * “西门的守卫应当是最少的。”尚远拿着地图,边走边道,“那外面就是护城河,地势陡峭,咱们走水路,很快就能到。我知道一条捷径,一会儿咱们从那里进去。” “好。”关何往剑匣中塞满弩/箭,又仔细检查囊中的暗器,“我们人少,届时不能轻举妄动,也不能打草惊蛇,最好一个金人都别杀。” “……你不说我也明白。”尚远挠挠头,“但这样也太碍手碍脚了,这么大一个城呢。光凭咱们俩怎么找?” “她既提到宋初,我想……宋初或许就是宋金两国的间人。”关何眉目一沉,“平江城如今已归金人所有,他得了好处,自然不会住的太差。只管往大件儿的地方找就是。” “行,这法子不错。”尚远收起地图,颇有点遗憾的叹了口气,“单枪匹马的毕竟心头没底儿啊……要是这会儿能有十个八个人供我驱使就好了。” 闻言,关何冷哼一声,侧目睇他一眼,“真是当官当久了,不使唤个把人心里不痛快是不是?” “诶,这叫什么话啊……我那说的是事实!” “行了。”关何无意与他争吵,“小声点,再过一阵就到城墙下了,别让人听见。” 尚远满不乐意地努努嘴,“我知道……” 尚未入夜,傍晚还有几分光亮,从下坡慢慢朝前行,熟悉的草木不断映入眼帘,关何举目观察周围,这季节叶子没发出来,枝干都是光秃秃的。倘使有藏匿之人很容易便能看得出来。 一圈扫过,蓦地却见那地平线上似有一抹黑点,但离得太远看不真切,随着步步逼近,黑点逐渐扩大,连成一线,聚成一团。 关何终于停下脚来,站在原地,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如墨的月色之下,山庄众人静静而立,似乎是等了许久,数百双眼睛望着他,眸中是明月的光芒。 十丈开外,叶君生换上玄色长袍,玉笛在手,长发高束,周身已不见环佩叮当,反是刀剑长弓具备。 在他身边站着神色温柔的红绣,淡着一双眸子向他含笑点头。 喉中似有什么哽住,关何踯躅了许久,甚至不知自己该不该上前。 “庄主,你们……” 一言未毕,花深里拉着西江笑嘻嘻打断他:“小关你可不厚道,干架也不叫我们!还是不是好兄弟了!” 话刚说完,西江就没奈何的纠正:“我和他才算兄弟,你顶多是兄弟媳妇。” “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和小关便不算患难之交么?” “就算,那也不能乱了辈分……啊啊啊!”捂着被拧得生疼的胳膊,西江跳出老远,“你谋杀亲夫啊!” …… 关何哭笑不得。 这两人仍旧没改性子,往后成了亲怕是还要麻烦。 “小关啊。”涉风走过来,习惯性的一把揽过他脖子,眉毛一挑,“瞧我们这么多人赶过来给你撑场子,你这脸面可大得很呢!” “你们……”关何一时迷惘,看了看他,又去看叶君生,“大家……不是去漠北了吗?” “去是自然要去的。”涉风一拍胸脯,郎笑道,“不过也得先给你把媳妇儿找回来再走不是?正所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庄主,你说是不是?” 被点名说话,叶君生禁不住皱眉,嘴唇微启,半天才哼了一声。 “我说过要帮他救人了么?不过是……我明月山庄的人,不能平白由人家欺负。” 涉风闻得此话,把嘴一撇,凑到关何耳边低声嫌弃道:“啧啧,都这时候了,还这么爱面子。” “多谢。”他拱手抱拳,见得此情此景,心中无不万分感慨。 从前只道是山庄冷漠无情,生离死别不过家常便饭,竟不想庄里人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对他倾力相帮。 “多谢……” 视线正落到自己身上,青衣不自然地抿了一下唇,扛着重剑扭头望向别处:“不用你谢我……我只是奉命行事。” 关何朝他感激一笑,又抬眼看向众人,诚恳道:“多谢。” 人丛里,一声朗喝: “愿为堂主效劳!” ☆、第97章 【剑有清寒】 戌时,城门刚闭。 城西王府前,忽有两架马车疾疾驶出,伴着夜色,在街道上绝尘而行。头顶的明月洒下光华,那雕花的车沿边也浅浅泛出银辉。 奚画掀开车帘,看茶肆、酒楼、瓦子、当铺一一在眼前后退,她握紧双拳,暗下决心。等出了城,定要想办法逃走。 至少在外的金兵没有城内那样多,总归是有机会的。 她正在脑中盘算计划,马车自书院院墙外跑过,突然之间远处不知出了何事,只听一声嘶鸣,马蹄凌乱,车身剧烈地抖了一抖,随后又蓦地停下。 奚画扶着窗才勉强没被甩出去。 待马车归于平静,四周却悄无声息。 “怎么了?” 她打起帘子,刚探出头,驾车的车夫一下子倒在她脚边,双目翻白,嘴角溢血,连吭都没吭一声便死了。 奚画吃了一惊,吓得赶紧缩回车内,愣了一瞬又觉得何处不对,她再度弯腰俯身出来。 一抬头,星辰斑驳,两边屋檐上,黑压压地站了一片黑衣人。 刀光剑刃,一如流星划过,闪闪发亮。 视线所及的地方,那一双朗眸里仿佛也蕴了星光,直直望进她眼底。 “小四。” 他上前一步,语气波澜不惊,“我来带你回家。” * 后面的马车中,宋初款款落脚,一见此情此景,眉毛不禁扬了扬,含笑看向不远之处。 “诶呀,还是让你找来了。” 书院大门之下,有两人持刀拔剑而立,一人玄衣如墨飞扬,利器寒光,神情微凛;一人青衫飘逸,剑气如虹,眉目暗沉。 他们三人中间隔着书院那块有些发黄的匾额,如此遥遥对视。 曾经他是先生,在台上抚琴吹笛;曾经他亦是挚友,在垂柳下对饮畅谈;如今他是敌人,只能刀剑相向。 “宋初!你这逆贼!”尚远把剑一横,冷声喝道,“今日我便要替平江城的百姓讨回公道!” “替平江城的百姓?” 宋初听着听着笑出声,“这理由倒是冠冕堂皇得很,若不是要救奚画,你会来这儿杀我?真真可笑。” “有什么可笑的!”尚远咬咬牙,“救人归救人,两码事!” “你既然这么讲义气。”他摊手,耸耸肩,“怎么跑的比谁都快?当初如何不留下来替平江城的百姓杀一两个金人,这会子玩事后诸葛亮,有意思么?” “事后诸葛又怎么?也总比你忘恩负义,卖国求荣要强。” “我忘恩负义?”他冷哼一笑,“在下乃是金国世子,让诸位失望了,如今在我大金国百姓眼里,我可是一代功臣,将来是会流芳千古的。” 此言一出,关何和尚远皆是惊愕。起初只以为他是金国细作,受钱财所惑,竟不想他并非汉人。 “好、好!”尚远怒极反笑,“宋先生是金国的世子,简直好极!正好我取了你这世子性命,也算是头功一件了!” “要我性命么?”宋初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他抚掌一拍,声音刚落,四面八方竟涌出无数金兵,不过转瞬之间,已将方才的黑衣人团团围住。 身前亦有十来人护着,宋初冷眼瞧他:“先生我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今晚你来了,就别想活着出去。” “好啊!”尚远提剑便要上前,“那咱们就试试!” 还没等他动手,关何一掌拍住他肩头,沉声提醒:“我留下,你按计划行事。” 他满心怒火,隐忍片刻才颔首道:“明白了。” …… 听他们那边交头接耳亦不知是在商量什么,奚画离宋初本有一段距离,现下看到关何在场,忙不迭想要过去,怎料背后一个侍卫眼疾手快,一把拎着她往车里扔。 后脑狠狠撞在木梁上,疼得倒抽了口凉气,未及出门,马车竟动了起来,分明掉了头在往回走。 奚画急得直跺脚,头从窗外伸出去瞧,只听见打斗之声此起彼伏,吵嚷喧闹,仿佛又回到金兵入城那一晚,满目都是噩梦。 跑出一街之远,正当她已经做好要跳车的准备,头顶一道剑光猛地破空而来,将整个马车劈做两半,难得的是,如此这般竟也没伤到她分毫。 断木尘屑落了一头皆是,奚画一面咳一面拨开残骸打量四周。然而她才刚睁眼,手腕被人一扣,力气之大直接拽了她起来,撒足狂奔。 总算是看清来人,奚画不由喊住他:“你……你慢点……” 自从没念书后,成日不是躺着便是坐着,好久没活动过了,哪里经得起这么折腾,不过多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面色发白。 尚远见她这模样,也不敢再拽她,索性打横一抱,埋头往城东方向去。 “怎么是你来了?”奚画看了一眼四周,“关何呢?” “他还在那边,他带的人多,先拖住宋先生,我带你从东边角楼离开。”他边跑边解释,“适才进门已经把人清干净了,趁他们还没补上来,我们得搞快!” “关何一个人在那边?他不会有事罢?” 尚远心不在焉地应着,“没事,山庄上下好几百人呢。” 路径酒楼,恰见门前有匹瘦马在低头吃草料。他抱了一个人难免跑得费劲,足尖一点带着奚画坐上马背,双腿一夹,策马于街上飞驰。 “你放心,我们此行只是为了救你,不会恋战的,半个时辰之后所有人都会撤走,我同他说好,就在龙脊山山脚,上回我们烤鱼的地方……” “好。”奚画点点头,随着角楼的屋脊在眼中渐渐近了,心里也如脱缰的马,喜不自禁。 她有点难以相信,喃喃问:“我能回家了,是不是?” 尚远忍不住笑道:“是。” 层层叠叠的须弥座上,上翘的檐牙衬着浓郁的月夜,森森的角楼近在咫尺,楼下的小门仍在,即将冲出城楼的刹那间,尚远骤然勒马。 高高的蹄子在半空中扬起,泥土飞溅,他伸手护住奚画没让她掉下马。 城墙之上,三层重檐,站着的全是金人的弓箭射手。 每一张弓弯如满月,箭在弦上,银光里透着杀意。 为首的金将抬起胳膊,继而又放下手。 他看得清楚,用生平最大的力气调转马头,背对角楼,双腿用力在马肚上狠狠踢了一脚。 “放箭!” 书院门前,几支箭羽射来,关何举刀隔开,拿出弓/弩,对准屋顶三处位置,且听数声惨叫,几名弓箭手纷纷坠地。 尽管山庄的人各个武功不弱,但均没料到金兵还留了这许多在城里,现下暂且能应付,一会儿若是再多只怕就麻烦了。 耳畔闻得掌风习习,身侧有个趁他不备想以刀偷袭的金兵直挺挺倒下。西江收了掌势提醒他道:“当心点!” “多谢。”他颔首,急忙又问,“小四那边如何?” “还没收到信号。”西江望了望夜空,叹道,“恐怕尚未出城。” “我这边还挺得住,你带点人去支援尚远,他就一个,想必会很吃力。” “好……不过你行不行啊?”他避开迎面来的狼牙刀,表示怀疑。 “没事的。”关何上好弩/箭,“他带着小四,如果出了什么岔子,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 想想也有道理,西江解决掉手边两个金兵,“那成,你自己注意点!” “我知道。” * 流云长街一条僻静的小巷,奚画扶着尚远跌跌撞撞往前行,一路的血蜿蜒盘旋。 她紧咬着下唇,拼命撑起他的重量,只是肩头的人越来越沉,慢慢的,连步子也迈不开了。 “阿四……” 尚远偏头去看她,艰难开口,“你……你别背我了,自己走吧……” “不要紧,我背的动你。”奚画固执地摇头,“我背的动……” 脚上踩到一粒石子,她脚踝一崴,终于两个人都摔了下去。 “有寒,有寒!”奚画顾不得脚疼,爬过去拉他的手。 他背上插满了箭羽,十多根的样子,无法躺下,只能侧靠着墙,大口大口的喘气。 回头朝巷口瞧了一眼,四周仍旧静悄悄的,她带着些庆幸,在他耳边宽慰道:“金兵没有追来,你再撑一会儿,我们很快能出去了。” 尚远本想说话,双目猛地一瞪,嘴里呕出一大口血,渗得青袍上一片深红色。 奚画不住抚他心口:“你、你不要说话了,我带你去找大夫。” “阿……四啊……”他握着她的手,声音轻如蚊蚋,只涩然笑道,“我……恐怕是,不能再走了。” “能的能的。”胸腔里久违的刺痛密密麻麻蔓延到全身,奚画忍着悲伤,伸手覆上他手背,“一定能的,你信我!” 尚远却笑而不答,摇摇头,指着前面,“你去小吊桥那儿……那里还能出去……” “我同关何说好了……要把你……安好无恙的……送到他身边。” 奚画扣着他指缝,哽声道:“我们一起走,你不走我也不走!” “走吧……你不走……便没机会了。”他喘了口气儿,吐息已有些艰难,不知是不是血珠从额上淌下,眼前尽是猩红的颜色。 明明是墨色的天幕,如今也化作一抹鲜艳。 “宋先生……他连你都杀……”他忽然道,“你往后不要再相信他了……” “好好好。”奚画只顾点头,“我不信他。” 冰冷的地,冰冷的风,呼出来或是吸进去的,都是寒凉。 不由自主想起一场大雨,淅淅沥沥,雨点砸在耳边,现在都还记得。 “有寒……有寒……你别睡,你先别睡!”她的声音愈渐模糊,企图换回他的神志,“我带你去找红绣姐姐。” 奚画抱着他,拼命的喊,“她能治好你的,她治好过关何的伤,治好过我的眼睛,世上没有她治不好的病,你不会有事的……” 滚烫的眼泪,一颗一颗落在脸颊,尚远睫毛微颤,努力抬起眼皮来看她。 这是生平第一次,看到她为自己落泪,明明很难过,心里却止不住的高兴。 他用手指去替她擦拭,轻轻道:“关何不是说……你眼睛不能哭的么?再掉眼泪……又会伤着眼睛的……” 干涸的眸子里,抑不住泪水涌出眼眶,她也不知这是为什么,眼前水雾朦胧,看不清天也看不清地。 水珠湿意冰凉,思绪一瞬间辗转在很久之前。他有些满足的轻叹,嘴唇蕴着笑,艰难地开口:“阿四,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你说……”奚画含着泪点头,“你说,你说什么事,我都答应你……” “来生……我一定要比关何先遇上你……” “小四,你要记得啊……来世,若有一个人倒在你家门前……你一定……一定要把他捡回家……还给他一碗肉粥……一锭银子……” “你要记得……雨淋的太久,我怕……我会忘记……” 如果是今生,他在关何之前先遇上她,也许现在结局就会不一样了。 只是他的今生已经没有了,只能把一切都寄托在来世…… 来世真是一个好东西,好像什么不可能实现的事情,都能再有重来的机会。 看着她在血雾里点头,就觉得这一辈子,似乎也值了…… 闭上眼,入目便是青葱的草地,山涧里一条清溪潺潺流过,溪里横着石头,水花飞溅。 岸上杨柳依依,溪边坐了很多人。 烤鱼的声音兹兹回荡在耳。 树旁有人吹笛,河岸有人清唱,欢声笑语。 明媚的阳光下,隐隐看到他们在向他招手,他缓缓起身,眉头舒展,朝光亮走去。 “有寒——” ☆、第98章 【关山河川】 沿着一地的血迹找到人的时候,西江吃了一惊。 幽暗的小巷子里,奚画浑身是血地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身形扭曲的人,泪流满面。 第一眼看,西江以为伤着的是她,吓得是心惊肉跳,忙跑上去搀扶,仔细一瞧后才发现不是,方大松了口气。 “你没事吧?” 奚画抬起袖子擦眼泪,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她手边的人早没了呼吸,一背的箭羽刺猬一样扎入衣衫,血肉模糊。西江不忍再瞧,上前去拉她:“关何让我过来帮你,眼下东街没有人,得快些出城才是。” 奚画茫茫然望着四周,忽然抓住他袖子,“红绣姐姐在么?她也跟着来了的,对不对?” “她是跟着来了……” 西江不知如何同她解释,盯着尚远的尸身,犹豫片刻,“可……可他已经……别说是红绣,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不试一试,你怎知道救不了呢。”奚画固执地拽着他,“我求你,我求求你了,你带上他一起走好不好?” 泪水浸湿衣襟,她哭道:“我已经丢了我娘的尸骨,不能让他也曝尸在外,带上他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求求你了!你行行好吧……” 实在禁不住她苦苦哀求,西江迟疑了一瞬,回头招呼左右,“你们俩把人抗上,小心点。” 底下人抱拳应声,“是。” “多谢你!”奚画感激不尽,作势就要向他行礼。 “好了好了,朋友一场,你不必这样。”西江扶住她,皱眉道,“先走吧,有什么话出去再说。” 躲过附近巡逻的金兵,四人绕到城东较场口的老槐树下,但见西江扬掌一抬,几块方砖零碎而落,烟尘散尽后,那城墙上竟赫然出现了一个小门。 这小洞是此前事先挖凿好的,只用几块薄砖掩盖,为得就是以防角楼处会有金兵埋伏。 校场外好似闻到动静,西江催促道: “那边人来了,动作快些!” 手忙脚乱领着奚画出了城门,不多时便见前面备了三匹马,他们几人分别挑了两匹,一拽缰绳,策马往郊外狂奔。 看着身后渐渐远去的红墙绿瓦,奚画忽然问道,“那还有一匹是给谁的?” “还能有谁?”西江似笑非笑,“自然是给你的关何了。” 奚画闻之一怔,“他还在城里?”蓦地又明白什么,揪紧他衣衫,“你是说,城里就他一个人了?” “你不用担心。”西江专心骑马,语气淡然无比,“那可是受了几百钢鞭还能活下来的男人,他必然会好端端的,站在你面前。” 说完,便微微一笑,“你只管等他就是。” 长夜,北风凌冽。 伴着寒雪一般的刀光,四下里杀声震天,熊熊大火在书院内烧起,孔子祠的匾额“哐当”砸下来,霎时便被火舌吞没,点点闪耀的火星子成串儿似的升上夜空。 关何口中咬着弯刀,手里持弓,一个轻功闪身躲过左侧横来的长枪,回脚一踹,将那人踢下屋檐。 正在这时,远处炸开一道绚烂烟火,各色火花散乱扩张,最终消失不见。 那是红绣放的信号。 如此说来,她已到城郊,安然无恙。 想到此处心中仿佛大石坠地,再无顾虑,他纵身一跃欲从屋檐返回,不料耳畔骤听利器破空,手臂竟避之不及,狠狠被长箭擦过,一道血痕赫然显现。 关何猛地回过头,书院大门前,有人一身灰色披风,眸色暗沉,长弓在手,静静望着他。 怒意随火势升腾,眼底全是火苗,烧得哔啵作响。 按计划,他现在应该去城外同无双几人回合。 可是,他想杀了他。 从来未曾生出过这般强烈的冲动。 关何握紧拳,没有犹豫,弩/箭齐射,箭光快如流星,唰唰几发之下,宋初周围数人惨叫倒地,他矗立在尸体中间,面无波澜。 关何取下弯刀,一瞬眼的功夫闪身到他跟前,银亮的刀刃旋转得飞快,宋初却不紧不慢地退步避让,尽管他招招犀利,刀刀带了杀意,竟也没伤到他分毫。 瞧着就将割上他脖颈,耳听“叮”声一响,一把明晃晃的短剑横在胸前,与他弯刀相抵。 关何把眼一眯,语气中颇有些不可思议:“你会武功?” “不然呢?”宋初慢慢逼近他,淡笑道,“真以为那日山贼闯进书院,我是束手就擒的么?” 他踏前一步,骨节因用力而泛出白色,这双手弹过琴,杀过人,琴弦上恐怕沾的都是血罢。 “小关啊……我也是想不到,凭你这身武艺,竟看不出我的身手。你到底是聪明一世,还是糊涂一世?想来明月山庄……也不过如此!” 随着尾音落下,他扯下肩头披风,抖出背后长剑,欺身上前。 刹那间,顿觉耳旁风生,劲风扑面,关何忙撤步避开,他动作迅速之极,根本不像是那个只会抚琴吹笛的文弱书生。 刀剑一次次相撞相碰,其中似有火星溅出,宋初这剑使得异常娴熟,一招一式,一言一语。 “你不是想杀我么?” “你不是想替罗青报仇么?” “关何,你根本下不了手!” 他狠狠咬牙,迎着宋初长剑斩去,书院已然烧得不成样子,火光冲天,斜照着他二人身形,投射于对面坞墙。 头顶星光黯淡,苍穹深黑幽蓝。 炙热的风把灰烬卷的漫天飞舞。 大火之中,书院里的亭台楼阁轰然倒塌。 清晨书声琅琅的讲堂,夏日莲花粉嫩的河池,庄严肃穆的孔子祠,萦绕着琴音的对江亭,品仙会后在酒楼里的豪言壮语,尽数在这场火里灰飞烟灭。 关何猛然睁眼,双目明亮如雪。 他一定要杀了他,不择手段! 隔开剑尖,弯刀一抬,直指向他胸前。 然而就在刀身将没入他心口的这一刻,不远处的屋檐之后,一人弯弓搭箭,雕弓似月,锋利的箭镞不偏不倚,正对准着他的后背。 嗖得一下,长箭离弦。 * 平江城城郊,叶君生一箭射中隐在暗处的一名金兵,他抬眸扫视旁侧,眉头紧锁。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人多,还是早些撤走为妙。” 到底是和金人打了一仗,尽管算是大功告成,但死伤惨烈,能够全身而退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红绣包扎好底下伤员,起身朝他施礼,“庄主辛苦,且去车上休息罢。” “还好。”他走了一圈,忽然问,“关何回来了么?” 闻言,红绣展目四望,周遭并没看到那个身影,于是揣测道:“想必还在路上。” 忙活了一夜,众人都累得疲倦,可事情并未结束,金兵随时会追上来,故而休息不得,要提早启程。 这边儿,话音刚落,那前头却一阵骚动,有人拨开人群,挨个挨个抓着辨认。 “请问你瞧见关何了么?” “大哥你看到关何了吗?” “知道关何在哪里么?” 一路问到这边,抬眼见得叶君生在那儿,奚画忙扑上来。 “叶……叶庄主……”她刚开口,又有些怯怯地躲在红绣身后,“你……你见着关何了么?” 叶君生淡淡垂眸看她,“还没回来。” “还没有回来?怎么还没回来呢!”奚画即刻心急如焚,“他会不会出事了?” “什么话!”叶君生听完就喝道,“你就不能说点好的?” 被他呵得一怔,奚画连忙道歉,“对……对不起……我只是……有点担心。” 叶君生头疼地扶额,摆摆手向红绣示意,随即甚是不耐烦的转身就走。 此人脾性素来古怪,也不晓得自己哪里得罪过他,奚画黯然神伤,一脸无助的去看红绣。 “小关不是叫你去龙脊山下等他么?”后者莞尔一笑,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拍,柔声道,“说不准,他在那里等你呢。” “真的吗?”奚画眼前斗然一亮,“那、那我这就去!” 红绣微笑着点头,“去吧。” 纤细的身形蹦蹦跳跳朝前跑,不多时便消失在浓浓的晨雾之中。 她沉默地望了好一阵,直到来人提醒方回过神。 “堂主,该动身了。” 红绣抚了抚鬓边的散发,提上药囊,轻声道: “好。” 卯时末辰时初,远方,黎明很快就要来临,暗沉的天幕里,星辰淡去,月色不在。 * 通往龙脊山的小道上,有一匹马慢悠悠地信步前行,马背上的人伸手去握肩下的长箭,闭目将心一横,用力拔去。 殷红的血液顺着马腹流了一地,斑斓鲜亮,蛇一般的,蜿蜒盘旋。 痛过以后,伤口火辣辣的。 忽然感到疲倦,疲倦到心力交瘁。 关何仰头,浩瀚的重霄里跳跃着光,又高又远,明亮得让人心里一软。 他视线已有些模糊,看不真切前方的路,不知记忆里的溪水垂杨到底在何处。 马蹄踩上石子,不自觉抖了一下,他身形踉跄,紧攥着缰绳才勉强没摔倒。 端月里的风夹杂了春寒,带了冬冷,撕得他浑身都在颤抖。 恍惚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 他独自流浪在定州的时候,寒冬里也是这么刺骨的风,刮在脸上,手背上,刮出伤口,一道一道的流血。 此刻,数不清哪里的伤最严重,也说不出疼痛,手脚麻木,毫无知觉。 隐约能发觉有什么东西在渐渐流逝,眼前灰蒙蒙的一片袭上来,用尽力气想要睁开眼,却怎么也使不上劲。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在心中蔓延开。 自己会死吗? 做杀手这么多年,他本是不畏惧生死的,一直以为,生或是死,都是每个人该有的命数。从来没想过自己什么时候死,也无所谓什么时候会死。 而今,心里忽然有了牵挂。 好像无论在哪,睁眼闭眼,都能看到她。 他们还要去云南,去大理,去看瀑布,去游山水。他还欠她八抬大轿,欠她一个书院…… 这个世界还留着这么多的眷恋,心有不甘。 他想活下去…… 不想死。 不想死。 第一次对活着这么渴望。 他还不想死,不想留她一个人,在这世上…… 春天到了。 万物复苏,地上有嫩草萌芽,树梢生了新绿,身下涓涓细流,耳畔啾啾鸟鸣。 不远处,似乎有人立在树旁,侧着身,看不清她的容貌。 他缓缓伸出手,手指握着的轮廓从指尖流走。 他分明看到她向他走来,那身后,朝阳骤然升起,晨曦绽出光辉。 ☆、第99章 【氤氲岁月】 绍兴八年。 长江以北大片土地归为金国所有,大宋以临安为都,战事平息,一切尘埃落定。 申时末刻,泸州城内。 又是一年春至,惊蛰过后,青石板被雨水冲刷得甚是清亮,翘起的檐牙上,一只白隼高高而立,在阳光中振翅扑腾。 偏西的日头从窗外照进讲堂,一排排案几投射的影子落在地面,被拉得老长老长。 其中有一夫子手持蓝皮书卷,正摇头晃脑地吟诵道: “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 “曰:‘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每念完一句,周遭众人便整整齐齐地跟着他重复。 一本论语翻了一页,刚要往下读,余光瞥见旁边那个歪头打瞌睡的,脑袋一点一点,差点没栽到书里去。 他看在眼里,登时火冒三丈,将书一裹,就着那头顶打下去。 “哎哟!” 少年睡得稀里糊涂,捂住痛处,伸长脖子嚷道:“谁打我!” 呵呀,还敢顶嘴! 他把袖子一挽,叉腰愠怒道:“小兔崽子,你说谁打你!?” 回过头,但见夫子那气得发绿的脸在眼前放大,少年气势立马弱了下去,捧起书谄笑道: “钟先生,原来是您呐……” 钟勇谋气不打一处来,“不是我还能有谁?怎么,平日里还和人在课上打过呢?” 少年当即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一般,“那怎么敢!绝对没有!” “整天就知道睡睡睡……”钟勇谋拿起书,又往他脑袋上揍了好几下,“看你这模样,怎么进京赶考?没多少年就到你们参加秋试了,中得了举人么你!” 少年揉着后脑勺,噘嘴不满道:“这真没准儿呢……算命的给我看过,说我是文曲星下凡,铁定中状元……” 话还没说完,这会儿背上倒挨了一记。 “还中状元呢,算命的说啥你都信?说你明儿死你也信吗?” “……那当然不……” “臭小子!你还会捡好听的用啊!”钟勇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丢下书给他,“今儿抄《论语》,五十遍,抄完再回家去。” “啊……” * 敬师堂外,生着几株杏树,枝叶繁茂,眼下有杏花开放,满地白雪,在料峭的春风里显得颇有生气,竟也吹了些许落在书上。 阳光明媚柔和,把封皮也染得温软起来。 书堆里,有人轻轻抬袖把花瓣拂去,信手粗略翻阅,绛色的衣摆扫着纸上娟秀的墨迹,想了想,又提笔在上面勾画。 忽然听得叩门声,正颔首,便见丁颜手里托着参茶,笑吟吟地站在那儿。 “都这时候了,还忙什么?不急着回家做饭吗?” 奚画搁下笔,从桌边一绕到她身旁,亦是微笑道:“含风急着要人,我还得找几个给他帮忙,寻了一天没找到好的,估摸着明日事更多了。” “几时成了大忙人了。”丁颜把茶给她,“记得多补补身子,看你这瘦的,不怕往后吃亏了孩子?” 奚画喝着茶,险些喷出来。 “我还早呢……不像你,这都有身孕的人了,不回家养胎,成日里往书院跑作甚么?我都叫人替你了,你还瞎操心。” “我这不是闲不住么?”丁颜托腮望着窗外,“大春天的,景色这样好,老闷在家里能养什么胎?倒不如走走看看心里舒坦些。” “嗯,你是舒坦了。”奚画拿手敲着桌面,扬眉道,“可怜人家勇谋啊……时时提心吊胆。” “别提他了。”丁颜不住叹气,“我怀孩子倒像是他怀孩子一样,什么都拿不得碰不得,连夜里睡觉也要醒个两三问东问西……再这么折腾,人都得脱层皮。” “噗——”这次是真喷出茶水了,奚画赶紧取帕子擦嘴。 两人相谈甚欢,外边儿进来个学生施礼鞠躬。 “院士,有您的信。” “咦?我的?” 她狐疑地接过信件,小心拆开火漆,抖了抖把信笺展于眼前。薄薄的一页纸,上下扫完后,嘴角已忍不住蕴起笑意。 丁颜看得奇怪,便推推她,“怎么啦?高兴成这样。” “没什么。”奚画笑而不答,只把信收好,漫不经心地提醒她,“酉时二刻了哦,还不走么?你家勇谋一会儿该着急了。” 闻得这话,原想狠狠收拾她,然而瞥了瞥那铜壶滴漏,果真是这时辰了,丁颜忙匆匆端了托盘便要离开。 “仔细点走!” 也不知听没听见,奚画无奈地摇摇头,垂首整理书桌上的物件。 待得远处寺庙里响起钟声时,她才悠悠出了门。 声音很空灵,虽然和从前听过的不一样,但每每一响,总让她生起几分熟悉之感。 沿着回廊朝大门而行,一路上尽是从学堂里往外跑的学生,年纪都不大,十来岁的模样,一心想着回家。 “院士好!” “院士明儿见!” …… 奚画一一含笑应声,直到行至箭场旁,她才停下步子。 伶俐的箭风穿透空气,射中靶心,尾羽尚在轻颤,在离靶子百丈之远处,那人正专注地指点着两三个少年。 她在栏杆边静静望着,不敢上前打搅,眉目里却尽是温柔。 说了片刻,余光与她相撞,关何忙松开手,淡淡朝身边几人道: “今日就练到这里罢,你们早些回去吃饭。” “诶,好!”少年刚道完,也瞧见奚画身影,抬眼看看她,然后又悄悄去打量关何,几个人聚在一块儿,交头接耳。 “院士,关先生。” 一个少年不知何处拎来两只山鸡,笑得眉飞色舞,一把塞到关何手中。 “这是我爹昨儿上山时打的,他叫我带来给院士打打牙祭。” 奚画愣了一瞬,开口刚要推拒:“你自己都没吃上几口呢,还是别……” 一言未毕,这俩小子已经跑得不见踪影,她左右无法,只得向关何笑道: “罢了,拿着罢,回家我给你炖个汤。” 关何一面颔首,一面又笑:“不是说今天吃饺子么?” “我哪儿有功夫包饺子啊。”奚画白了他一眼,“就看小颜他们家有没有包好的,改天咱们托她帮忙做一些。” “好。”关何依言应答,上前挽了她的手,慢慢向家中走去。 街巷宁静而悠长,摸到怀里的信纸,奚画这才想起什么,拉拉他衣袖,笑道: “对了,花姐姐他们寄了封信过来。” “哦?”关何依言笑问,“写了什么?” “他们说叶庄主觉得北方不好,准备往南边回来了。” “当真?” “是啊。”奚画靠他近了几分,“他眼下差钱,准备把山庄里的人遣走,拿家底来做点生意。” 关何忍不住笑叹,“倒也像他的性子。” 随后又道:“那无双他们呢?” “他们想寻个风景好的地方住下来,我等会回信给她,最好让她也来泸州,咱们便可以在一块儿了!” 她说得眉飞色舞,关何看在眼里抿唇道:“好歹是做院士的人了,在外头多注意点自己的身份。” “那是自然。”奚画不以为意地扬扬眉,“你说,我算不算古往今来最年轻的院士啊?” 他没有多想:“算。” 听着心里就更高兴了,得意了一阵,才疲倦地拿手去锤肩,“不过等忙完了我必须再雇几个老先生来,否则总让别人觉得咱们这是私塾。” “正巧了,那日我见到冉先生。”关何侧目去看她,“你说,我们请他他会来么?” “冉先生?”奚画双眼一亮,“当然好了,届时你带我去,我定有法子说服他。” 远处有一座院落,门前的老黄狗趴在地上朝他二人不住摇尾巴,它旁边端端正正蹲着一只梨花猫,神色悠然。 天边白隼展翅归来。 夕阳西沉,平地里流去的,是两个斜长的身影。 (完) 本图书由(慕寒雪影)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