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图书由(慕寒雪影)为您整理制作 ================= 《嗣子嫡妻》 作者:鱼丸和粗面 ================= 第1章 初相见 1.初相见 楼船行驶在宽阔的江面上,正是油菜花开时节,两岸千里沃野一片金黄。 “娘亲快看,外面油菜花开得多好,比华首寺后山栽那片桃花林还要明艳三分。” 说话的少女身着一袭朱色襦裙,腰间只系一条银线勾芡的大朵牡丹腰带,赫赤色衣襟越发衬得她肌肤赛雪。尚未及笄的年纪,稚嫩小脸尚看不出倾国倾城或颠倒众生之色,只是刘海下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却是说不出的慧黠。 徐氏满面宠溺,纤指点点女儿脑袋:“桃花林可是弘真大师心头好,这话若传到他耳中,你中意的那些个桃花酥、桃花酿怕是再也别想瞧见。” “大师为人慈和,断不会与我一小女子计较这般琐事。” 徐氏垂眸,巧妙掩下愁思。寻常官宦人家女儿,怎会与山寺高僧这般熟稔。也就娇娇情况特殊,当年亏得大师仁善,若如不然,这孩子今日还不知是何种光景。 门后西洋钟敲响,咏春端药进来:“夫人、小姐,今日的药煎好了。” 听到催命铃,罗炜彤赏花的喜悦瞬间消弭于无形。想她生为将门嫡女,爹娘疼宠、兄长上进,日子再喜乐安康不过。可水满则溢、月盈则缺,每日她都要过同一关:喝苦药汁子。 “娘亲,女儿已然大安,此药甚是浪费银钱,还是免了吧。” 犹做困兽之斗,罗炜彤心下疑窦丛生。在惠州时她结识许多闺中姐妹,唯她一人日日用药。明明她体壮如牛,终年到头不见伤风感冒,整日骑马射箭亦不觉疲累,哪用得着喝药。 “药方乃大师所赠,大齐太祖曾言大师有妙手回春之大能。娇娇若少喝一剂,待回惠州大师把脉,娘亲也无能为力。” 罗炜彤知晓,娘亲绝不是在危言耸听。自幼她便师从弘真大师,识字、习武、泡药浴。大师神通广大,熬好的药她少喝一口都逃不过其法眼。一旦被抓,惩罚从来都是抄经。不过那可不是简单的抄经,而是在铜钱孔洞见方的纸面上写入四个鬼画符般经文。 忆起往昔那几度眼花缭乱、肩酸手疼的过往,她不由打个冷颤。喝药之事全无转圜余地,当下只能从其它方面找补。 “女儿知晓娘亲是为我好,可这药着实太苦。” 知女莫若母,徐氏当机立断:“待船靠岸,叫刘妈妈和咏春陪你下去散散心。” “就知道娘亲最是疼女儿。” 踮起脚尖在娘亲香香软软的脸上亲一口,捏紧鼻子灌下药。漱口去掉残留的苦涩,罗炜彤再次生龙活虎。等船一靠岸便天高任鸟飞,飞奔下甲板一头扎进油菜花田。 刘妈妈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小姐,仔细脚底下。” 在船上还看不出什么,走近了她才发现这油菜花竟格外高。以她目前的身量,弓下腰就能隐匿行踪。 “刘妈妈,你去船上取只篮子,采点油菜花给娘亲带回去。” “咏春,我要喝水。” 支开一老一少两条尾巴,罗炜彤随意溜达。她倒没存什么叛逆逃家之心,只想一个人散心。 四周皆是油菜花,偶尔花上飞着一只小蜜蜂。跟着蜜蜂一路走,不知不觉就到了油菜花深处。平地上搁着几只木箱,四周密密麻麻全是蜜蜂。养蜂人不在,闻着花蜜香味罗炜彤不自觉走进,常年习武的她却听到几缕不寻常的呼吸声。 有人躲在暗处! 在惠州时她听爹娘说过,前些年有位昏君下台。但他并未身亡,而是逃出金陵,居于暗处意欲重夺帝位。但他手下兵马并不若爹爹那般有朝廷定期拨钱粮供养,走投无路之下,昏君一党只得落草为寇,隐居山野。 会不会被她抓到一个?自幼习武她身手不凡,要是碰巧抓一个回去,也能帮到爹爹。 听声辨位,绕过蜂箱她看到暗处一团脏污的衣角。那位置极其隐蔽,若非她五感远超常人,定是注意不到。衣服面料上虽满是泥土,可上面精绣花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应该是银线没错。 未曾多思考银线涵义,揪着衣角下的靴子,趁他挣扎之前,双手发力她把人拖出来。 刚包扎好的伤口肯定又崩开了,痛楚降临刹那,周元恪简直想学市井贩夫走卒骂粗。想他堂堂锦衣卫镇抚使,虽然在侯府内伪装成酒囊饭袋,可在外办差无须拘泥,他几乎本色出演。这会虽然追杀先帝余孽时受伤,但也不至于被人揪住双脚死狗般拖出来。 习武之人一力降十会,单凭这身力气,来人是位高手。缓缓睁开眼,当他看清面前“高手”模样时,只恨不自己为什么管不住好奇心,非要一探究竟。 面前俏生生的红衣女子略带打量的看向她,看身量不过十三四岁。平日未受伤时,这般纤细的小丫头,他单手便能拦腰裹夹带其飞檐走壁。如今虎落平阳竟被其反治,此事若是叫北镇抚司那些同僚知晓,非得笑到把他逼回安昌侯府继续做纨绔为止。 周元恪百感交集时,罗炜彤正低头搓着手。原因无它,她注意到这人袍角下的靴子。依大齐律,只有官家在执行公务时才能着靴。过往她居惠州之时,所见市井之人多穿蒲鞋。 衣服乍看起来寻常,不过边角银线刺绣,定不是出自寻常人家。此处距金陵不过日余,此人身份呼之欲出——一位浑身是迷的金陵官员,似乎还是名门望族之后。 爹爹还未入京,似乎她便闯下大祸。不过不知者不罪,君子坦荡荡,她应该还有补救机会? “民女偶经此地,误会官爷行径。怠慢无理之处,还望多多包涵。” 周元恪只觉做锦衣卫几年建立的强大自信轰然坍塌,他都这样了,不照照铜镜他也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有多狼狈。但一个照面,这丫头非得丝毫不怕他满脸血浑身伤,还有闲心辨识出他官差身份。 聪慧到令人惊讶,瞬间他记住了那双如主人般慧黠的眼睛。 “无碍。” “小姐,你在哪?” “老伯,有没有看到我家小姐,穿一身红襦裙,眼睛很大很是灵秀。” 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从远方传来,罗炜彤以袖遮面。皇帝不急急死太监,明明这边她都快应付好了,那边咏春一嗓子吼出来,但凡有心之人查下渡口船只停泊记录,立刻便知晓她身份。 “在下告辞。” 周元恪撑着站起来,躲在此处休息个把时辰,这会他恢复差不多。任务已然收网,潜伏于附近村寨的漏网之鱼另有它用。顶着一身伤,露宿荒郊随时可能殒命,是时候想个法子回金陵。 在罗炜彤惊讶的目光中,几个呼吸间,浑身是谜的官差没入油菜花丛消失不见。凝耳倾听,连他稍显粗重的呼吸也一并消失。 几乎同时,翠花气喘吁吁地跑来,拧开竹筒递给她:“小姐,水。” 就着竹筒润下喉,罗炜彤走到蜂箱后。方才男人藏身之处,粘腻的蜂巢间斜落着一块象牙白的腰牌。形状跟她小时候拿来玩的爹爹那块略有差异,材质却大同小异。覆上帕子包裹收好,而后她又寻人找来蜂农,割下两块新鲜蜂蜜运上船。 “爹爹秋冬两季最易犯鼻鼽,大夫嘱咐您用点蜂巢。” 甩掉下人不见踪影之事就在罗四海的开怀大笑中轻松揭过,用过晚膳罗炜彤回房就寝,刚进房门,直觉告诉她气氛不对。 第2章 麒麟玉 船舱内一片静谧,圆桌上蜡烛燃着,一切都没什么异样。正是这份平静和空旷,才透露出几分诡异。试问哪位大家闺秀房中,会没个端茶倒水的丫鬟。 “出来吧。” 八尺高的顶竖柜顶跃下一人,黑衣墨发,灵巧的在黑暗处翻滚,扎个千轻巧落地。昏暗地烛光下,黑衣人五官稀松平常,混入市井绝不会有人多做注意,只有那双眼眸同他腰间绣春刀一般亮的惊人。 “官爷?” 罗炜彤小心试探,见他面上飞快划过一丝着恼,心下定了七八。官靴、绣春刀还有神出鬼没的俊俏身手,多半是在大齐能让小儿止哭的锦衣卫没差。 想到镇抚司近年来的赫赫威名,她只觉一股冷气顺着脊背往上爬。佛祖保佑,她不过是下船看个油菜花,顺手抓下“逆贼”,怎就几乎将天捅破。 饶有兴趣地看着对面少女色彩斑斓的脸色,大半个月来一直在外执行公务的周元恪难得放松,眉宇间不自觉舒展开。面上褶皱感传来,他庆幸自己带了人皮面具。这丫头胆大心细,和颜悦色可制不住她。 点头,板着棺材脸,他朝对面伸手:“腰牌。” 罗炜彤紧紧袖子,她本打算将此物交给爹爹,未曾想晚膳后他与娘亲便你侬我侬,只看得她要长针眼,这才急匆匆回来。 掏出袖间锦帕,尚未来得及擦拭,象牙腰牌表面还粘着一层蜂蜜。 “可是此物?” 男子伸手欲夺,她忙把手帕藏到背后,指指桌边圆凳:“此处江水湍急,官爷有伤在身,一时半刻间恐怕下不了船,可否暂坐歇息,用些茶点,顺带为小女子解惑。” 周元恪兴趣更浓,金陵城中官家千金多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视女诫、女则为至高信仰,他几时见过这般豪爽做派的闺秀。可她又与一般乡野村妇不同,言行合宜举止有度,豪爽但不放-荡。以礼待人,反倒有几分男儿豁达。 当即他从善如流地坐下:“小姐请讲。” “先前之事,小女子多有得罪,这会给官爷赔个不是。容我多心,锦衣卫向来雷厉风行,遇事严惩不贷……” 罗炜彤贝齿轻咬,眼眸微垂,委婉道出心中担忧。锦衣卫下设缇骑和诏狱,可自行逮捕、刑讯、处决官员,中途不必经有司许可。种种特权掌于手心,自是酣畅淋漓;可一旦处于特权屠刀之下,难免惶惶不可终日。 周元恪心下苦笑,锦衣卫真有这般神通广大?若是如此,他早为安昌侯府清理门户,也省得男儿读书时的大好年华,日日声色犬马麻痹府中众人。 “腰牌乃在下不慎遗失,小姐偶然寻得,完璧归赵,在下铭感五内,怎会再做那恩将仇报之事。” 见他边说边起身拱手作揖,罗炜彤长舒一口气。他能这般说,定是本心不欲多做计较。至于两面三刀、缓兵之计,她想都没往那处想。 当下锦衣卫权势滔天,若他意欲报复,压根无须任何隐忍。连理由都不用捏造,只需带兵马直接在金陵渡口抓人“协助审案”便是。 “官爷大度。” 笑吟吟地归还腰牌,放松下来罗炜彤恢复本性。罗家在惠州也是积善人家,逢年过节施粥自不在话下,有客登门拜访也是热情招待。 “你我也算有缘,官爷旅途劳顿,何不坐下用些点心?” 圆桌上摆着四只汝窑瓷盘,盘中装着蜂巢香芋角、椰蓉马蹄糕、酥皮莲蓉糕、煎萝卜糕。罗炜彤自幼有半数时间呆在华首寺,寺中素斋虽精致,但她更中意家中点心,百吃不腻。 故而即便上了船,娘亲也嘱咐咏春给她备着。这四碟刚出锅没多久,本是备着充作宵夜。如今同位锦衣卫分享,也没指望他因这点小恩小惠心怀感激,她只愿给人留点好印象,日后查案尽量不要牵扯爹爹。 上一刻还畏他如阎王,下一刻便招呼他用点心。他看得出,小丫头是真心实意招待。这番做派,当真同金陵城中那些个大家闺秀不同。心下微动,有那么一刻他后悔今晚未以真面目示人,顺带着竟隐隐有些期待下次相遇,当即他摸向腰间。 “不劳小姐辛苦。” 不吃就算了,正当罗炜彤打算送客之时,只见他以极快地速度伸手,转眼间四盘点心统统揣入怀中。“咚”一声往桌上扔个东西,他如下午在油菜花丛间般,几息间销声匿迹。 东西落在四只盘子中间,罗炜彤捏起来,入手一阵舒适的温热。就着烛光看去,这是块极佳的暖玉,雕刻成麒麟,握在手中大小适宜,垂于腰带做玉佩脱俗,握于手心把玩亦合适。 看来那锦衣卫感谢是真,油菜花田事当真没往心里去。放下最后一丝担忧,拉起床幔,咏春果然被五花大绑仍在里面。抽出她口中手绢,解绑后小丫鬟满脸气愤。 “小姐,这次咏春失手,再练两年我定能揍得他满地找牙。” 罗炜彤失笑:“再练二十年你也不是他对手,算了,咱们还是先想想,明日怎么跟娘亲解释。” “此事还要告知夫人?”咏春满脸惊讶,这让夫人知道可了得,定要罚小姐做女红。 罗炜彤总算知道,面对自己胡搅蛮缠时,娘亲是怎样的无奈:“此等大事,一着不慎便关乎爹爹仕途,自然不能有丝毫隐瞒。” “还是小姐想得透彻,咏春先伺候您洗漱更衣。” 一夜安眠,心旷神怡的清早,罗氏夫妇被女儿一番话笼上层厚重的阴云。 徐氏纤指揉着百汇穴:“娇娇识破那锦衣卫隐匿之处,而后交还腰牌,一报还一报,此事也算彻底揭过。坏就坏在事后你招呼点心,你可知那锦衣卫名姓?。” 罗炜彤回忆那腰牌,象牙上只在正中雕刻个数字“一”。 待她说完后徐氏皱眉:“这麒麟玉,还真是块烫手山芋。” 藏在爹爹身后,罗炜彤低头,无措地对着手指。 “娘,习武之人终日不得闲,最是容易腹中饥饿,女儿深有体会。过午见面时他满身狼狈,唇角甚至残留着蜂蜜。昨晚一见,他连衣裳都未曾换过,多数也未有机会进食。人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女儿也没指望几块点心能收买到锦衣卫,只求他能对爹爹心存一丝善念。” 大马金刀坐于堂中的罗四海,胡子拉碴略显狰狞的脸上,那双与罗炜彤如出一辙的大眼泪光闪烁,与他刚毅气质极为不符。 “素娘不必太过担心,娇娇也是一心为我这做爹的,无论如何为夫也能护咱们一家周全。为夫虽是个大老粗,但也看得出这麒麟玉是个值钱玩意。要那锦衣卫真恼了,直接拔刀砍人就是,哪会留如此贵重的东西。” 罗炜彤不住点头,爹爹一语道出她心中所想。正是想明白这点,昨晚她才睡得格外香。 “我自知那锦衣卫并无恶意,他无恶意,防不了其他人有想法。” 罗炜彤坐到爹娘中间,端起专给她做那碗糖蒸酥酪小口挖着吃。乍听娘亲此言,她搁下勺子,擦擦唇角问道: “其他人?” 徐氏似乎下了极大决心:“夫君,船队后日便到金陵,也是时候跟娇娇说下文襄伯府境况。” 罗炜彤疑惑:“文襄伯府,就是兄长入京赶考时借住的曾祖父家?娘亲,既然是曾祖父,那便是我们全家的亲人,直接住下便是,为何要说是借住。” 徐氏横了夫婿一眼,都是他把娇娇惯成这等少不更事的模样。惠州城中数他官职最高,往来哪家千金不捧着娇娇。可如今他这四品都指挥佥事,放金陵城中连个大点的浪花都翻不起来。 罗四海无言,他自幼身份尴尬时日艰辛,承蒙徐氏不弃下嫁。对她及她所出儿女,感恩、弥补之心叠加,自然万般疼宠。尤其是娇娇,在娘胎中便遭大灾,他自是更多三分耐心。 “素娘,娇娇这般聪慧,这些事晚些说也无碍。” 罗炜彤越发好奇,到底是何事,能让倭寇兵临城下都岿然不动的爹娘面露愁容。 “娘亲就告诉女儿嘛。” 徐氏皱眉,沉吟片刻缓缓开口。 第3章 下马威 罗炜彤一双本就大的眼睛瞪成铜铃,听完娘亲一早所言,她十余年长在惠州罗府,所见所闻后得出那些对家族与至亲的认知迅速坍塌。 原来至亲间不只有相亲相爱、相互提携、休戚与共,更有尔虞我诈、疏远算计、踩低捧高。 爹爹出身金陵文襄伯府,伯府内嫡庶各房,人员错综复杂,个号人物单名字便记得她头昏脑涨。爹爹所在乃是庶长房一支,大周极为重视嫡长,庶长房的存在,说来又是另一段渊源。 文襄伯罗晋出生书香门第,虽然祖上出过举人,但几代下来早已家道中落。到他这代,前朝末代皇帝昏庸、天下民不聊生,以他落魄秀才之后,莫说要做锦衣玉食的大少爷,就连衣食也成困扰。 幸得城中药房掌柜爱才,供其吃穿读书,且许以爱女为妻。二人成婚后,未过几年太-祖揭竿而起,祖父投其麾下,献檄文一篇,结尾处赋诗“粉身碎骨灵不怕,惟愿万民安太平”。文采算不得上佳,但恰巧太-祖单名一个“灵”字,因缘巧合下罗晋飞黄腾达,而后走上陈世美之路。待十年后天下太平,发妻携子千里迢迢赴京寻夫,稀里糊涂就成了妾室,其所出嫡子跟着也成了文襄伯府讳莫若深的庶长子。 “就不曾有人为曾祖母主持公道?” 罗氏无奈地看着满脸天真的女儿:“世间之事向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再者深宅大院内,大门一闭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莫说此等阴私。此去伯府,娇娇自当谨言慎行。尤其是麒麟玉之事,切莫走漏半点风声。” “女儿晓得。” 见平素笑容明媚的女儿,如今小脸上满是惊恐,罗四海第一个别扭:“娇娇也莫怕他们,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如今爹爹官职比你大伯父还要高,咱们不怕他。” 罗炜彤疑惑:“大伯父可是嫡长,入朝为官定得伯府鼎力相助,怎会比不上爹爹?” 罗四海满脸不屑:“伯府不过是名头好听,太-祖唯才是用,酒囊饭袋可不入眼。先帝倒是有意提拔遗老,可他……切,那怂货不提也罢。今上不愧为太-祖亲子,为政手段与太-祖一脉相承。你大伯父靠荫封入朝,如今过去二十年,不过做到礼部仪制司员外郎。” “员外郎,那也是从五品的大官……” 没等说完罗炜彤便反应过来,爹爹可是正四品都指挥佥事。五品到四品看似差距不大,却是大齐官场的分水岭,许多官员穷其一生也跨不过这个坎。 徐氏耐心说着:“娇娇莫看陈氏姐妹家中爹爹在惠州城很有权势,金陵可是天子所居之地,莫说从五品,你爹爹的四品也算不得高官。” 罗炜彤点头,陈氏姐妹一嫡一庶,乃她闺中密友。陈伯伯官居惠州知州,名副其实的一州父母官。这会娘亲提及,她却想起平日交往时忽略的多处细节。陈家姐妹二人随嫡母外出应酬,嫡姐举止落落大方,庶妹却常犯些小错,而后多是嫡姐三言两语帮其遮掩过去。几次三番过后,人人都觉得嫡姐大度懂事,庶妹不及嫡姐处多矣。 她与姐妹俩相熟,偶尔也聚于一处吟诗作赋。较之嫡姐,庶妹更显才思敏捷。先前未曾察觉,如今听闻文襄伯府诸多事端,她方才察觉其中诸多玄机。陈家庶女只怕才是真正的聪慧之人。同等境况下,自己能否做到她那程度? 当下她也不遮掩,将心下所思逐一说与爹娘。罗四海同徐氏听闻,相视一眼,发觉彼此眼中错愕:早知闺女通透,却从未想到她竟能见微知著。 震惊后徐氏率先开口:“既然娇娇能想到这么多,爹娘也不用多做嘱咐。今日姑且记住一点,娇娇可不是那无甚依靠的庶女,你爹娘兄长俱在,莫说无差错,就算偶尔行事稍有差池,也不是常人可随意欺凌。” 听完娘亲这番话,罗炜彤只觉头顶阴云陡然散去。文襄伯府是麻烦,可她有爹娘兄长撑腰,还怕被人生吃了不成。 可此事若如真娘亲所说这般简单,那提起伯府时,她与爹爹又是为何满面阴云。 将疑问和盘托出,罗四海正欲开口解释,徐氏却在饭桌下却踢他一脚,面上不动声色将糖蒸酥酪推到女儿面前:“快些趁热吃。” 究竟是何事让爹娘讳莫如深,临近金陵的前一日,直至睡前罗炜彤都在思索这问题。 第二日天蒙蒙亮,号角声传来,楼船即将靠岸。 咏春递过温湿的布巾,伺候自家小姐擦脸漱口后,拿起榻边衣物,抖落开刚欲服侍小姐更衣,就见刘妈妈急匆匆推开舱门。 “你这小蹄子,昨夜夫人如何交代的,一觉睡醒竟忘得一干二净。” 咏春拍下后脑勺,神色间满是懊恼:“小姐,咏春倒是给忘了,昨夜夫人房里王妈妈送来身新衣裳,说是按着金陵官家小姐所穿样式临时赶制,嘱咐赶在下船前给小姐换上。” 罗炜彤往窗外看去,江面雾茫茫一片,远处传来挑夫号子声。渡口船只甚多,船体没于雾中,只隐约看得清船头黄晕的油灯。 “时辰还早,无碍。” 金陵服饰与她平日所穿无太大差别,不过领口严实些、腰身纤细些、袖口宽阔些,穿上后整个人箍在衣裙内,走路步子稍大、坐姿稍不端方,就紧得全身难受。 端坐在饭桌前,今日早膳略显简单,边吃着碧粳粥,余光边看着换上官服而明显拘谨许多的爹爹,罗炜彤笑道: “不愧是金陵,单这身衣裳也比惠州规矩大。” 饭桌上唯一适应良好的徐氏点头:“文襄伯府可是顶有名的规矩人家,娇娇先从这顿饭开始习惯着。” 徐氏刻意加重“规矩”二字,罗炜彤唇角翘起。真要是正儿八经的规矩人家,祖父怎会沦为庶长子。想必是拿规矩做面皮,私底做尽晻脏事的人家。 食不言寝不语的一顿饭过去,对于等下入文襄伯府后如何拿捏分寸,罗炜彤已做到心中有数。她只需如早膳这般,举止间不出差错,其余一应事项自有爹娘可依。 楼船靠岸停驻,自惠州带来的箱笼早已归置于甲板上。裹好披风,一家三口在丫鬟婆子簇拥下拾级而下,却迟迟不见文襄伯府来人。 早先下船的罗顺一溜小跑到跟前,扎个千沮丧道:“老爷,小的一早上岸,找遍渡口未见文襄伯府来人。” “上岸继续候着。” 吩咐完小厮,对着妻女罗四海颇为赧然:“府中人多事杂,应该是忘了咱们今日到,我看还是在渡口算找队挑夫。” 徐氏面色丝毫未变:“夫君莫要多想,许是今日雾大,路上耽搁些时辰。” 见女儿也笑着点头,神色间颇有安抚之意,尴尬之余罗四海心下动容。纵然文襄伯府万分不济,但他有此明理妻儿,此生足矣。上峰早给他透过底,此番回京述职,有极大可能谋个京官。伯府不是久居之地,这次就算再难也要把家分了。 “爹爹、娘亲,女儿倒是觉得,这是伯府给咱们的下马威。” 娇娇怎会这样说话?罗氏夫妇错愕,随即释然。虽然方才在船上二人严肃,可平素两人对爱女算得上宠爱有加。只有足够的宠爱,才能让女儿在爹娘面前无所顾忌。直言祖父家不是为其一,将麒麟玉之事和盘托出为其二。 “娇娇所言也不无道理。”对待自家人徐氏也没过多客套:“夫君,如今最好做两手准备。家中也不差那几两银钱,咱们先与码头管事讲好,寻一队可靠挑夫。稍后伯府人来,再推掉便是。” 徐氏这番话若直白说,罗四海定也无异议。不过此时转个弯,他更觉得熨帖。自家夫人为何顾虑伯府脸面?说白了还不是为他。 当即打发下人去寻挑夫,同时管事罗忠上报消息:方才在船舱底发现一被打晕小厮,身上只着中衣。除此之外,船上一切正常,并无财物丢失。 “看来那人应当是伪装成小厮下船。” 夫妻对视一眼,暂时放下这份心。嘱咐下人封口后,那边罗顺也终于引姗姗来迟的文襄伯府接船之人来见。 来人一袭家丁青袍,嘴上青胡茬刚冒出来,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见到罗四海也不叩拜,只微微揖身:“见过二爷,今日府中九小姐满月,府内一时半刻腾不出人手,老夫人嘱咐小的先将二爷安置在渡口客栈。” 第4章 初酬情 略带凉意的春风吹来,吹散些许船上浓雾,也让一家人看清面前文襄伯府前来接应的小厮讥讽的唇角。 罗炜彤皱眉,一口闷气滑到喉咙,眼瞅着就要闷不住喷薄而出,宽袖下上扬的手却被娘亲摁住,同时示意她稍安勿躁。而后她见娘亲缓步上前,与爹爹并肩而立,面色平静地开口询问: “妾身可记得老爷月前就往金陵送信,家书随公文走官道,难不成这会还未到侯府?” 徐氏话中的未竟之意十分明显,凡事讲个先来后到,收到信还不安排好人接应,理亏的可是伯府。 伯府小厮讥讽的唇角僵在脸上,这情况……怎么跟临来前夫人嘱咐的不太一样。想起这些年来府内传闻:外放的二爷凶神恶煞动辄喊打喊杀,简直是个混不吝;二夫人也是市井泼妇,当日嫁进来便搅得家宅不宁。 激怒这样的二爷还不小菜一碟,今日接下这差事,他颇为自得。夫人承诺,只要在码头激怒二爷,最好让他大庭广众下做出点出格之事,回府后就调他到二少爷院中做事。 绞尽脑汁,一计不成小厮又生一计,干脆睁着眼说瞎话:“府中往来书信皆由门房管着,小人并不清楚。客栈已安排好,还请二爷、二夫人和小姐移步。” 小厮回话同时,先前引他上船的罗顺凑到罗四海耳边,小声嘀咕道:“老爷,那客栈年久失修,桌凳上好厚一层污垢,只怕不是适合夫人、小姐的好去处。” 罗四海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放在平时他早就捉住这放肆的小厮,乱棍打一通丢下船。可从船靠岸到现在,姗姗来迟的接应之人,举止傲慢的小厮,这一切都在夫人预料之中。他正愁如何与府中那团糟心亲戚撕破脸,没曾想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二爷,马上就是春闱,各地来金陵举子众多,一时半会客栈不好找。府中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找那处,虽然条件稍显简陋,但来之前夫人嘱咐了,您暂且委屈会在那歇歇脚,待过午九小姐满月宴一过,府中立刻腾出人手来接应。” 这会罗炜彤也瞧出端倪,爹爹就算出身尴尬的庶长房,那也是主子。莫说如今官袍加身,即便他是个白身,那也主仆有别,绝不是个小厮可以随意轻慢。 可从上船到现在,这小厮举止太过刻意,分明是想激怒爹爹。为何要激怒爹爹?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很快伯府的险恶用心便昭然若揭。爹爹官做再大,名义上也还是伯府庶子。若是一入京便对着伯府来人大发脾气,常人听闻后不会关注事件背后起因,只会觉得他为人狂妄。再往重里说,居心叵测之人,难免不会编排他仗着官大,不把长辈放在眼里。 这招虽然简单,但深知爹爹性格的罗炜彤却觉得,放在平日伯府早就成功了。想到刚才娘亲及时拉住她,如今爹爹这般冷静应该也该是娘亲功劳。 码头上与伯府之人隔空过招,罗炜彤看清两点。其一,伯府这点手段上不得台面;再者,爹爹与伯府不仅仅是交恶,甚至有点你死我活的意味。 想明白后再看对面小厮,那张因挑衅而略显阴沉的脸,此刻更是面目可憎。自腰间荷包中抠出一粒桂圆,捏在指尖瞄准他膝盖骨。还没等发力,就见前一刻还得意洋洋的小厮突然吃痛,扑通一声五体投地状跪在面前。 收回桂圆不紧不慢地剥开,塞进嘴里便吃边掩唇嗤笑。被娘亲横一眼,她忙吃完把核吐出来,目视前方那一队即将登船的壮硕挑夫。 徐氏自然也看清来人,方才出声后她一直站在原地,看猴戏般瞧着小厮一番唱念做打。她心里跟明镜似得,自己没必要跟个奴才秧子对上。一条狗敢冲她汪汪叫,还不是借的背后主人胆子,做好了回去有骨头啃,搞砸了也自会被人收拾,她没必要脏了自己手。 如今万事俱备,她走上前笑道:“看把你吓得,客栈也不是你一人能定下,老爷自不会怪罪。行了,还不快让开。伯府贵人事忙,幸好老爷英明早有准备。” 被自家夫人夸得红了脸,罗四海往前走两步,不经意地踢开挡路的小厮。他如今这四品武官全靠战场上真刀实枪拼来,这会虽然只用五成力气,也足够踢飞人。小厮在弹到船舷上,落地后捂着腰趴在那,痛得起不了身。 “忠叔,你来安排。” 罗府官家罗忠招呼三、四十位挑夫贴边过去,免得惊扰到夫人小姐。罗炜彤这边舒服了,贴船舷的小厮可遭了秧。浓雾还未散开,甲板上视线不怎么好,人高马大的挑夫依次走过,每过一人便踩他胳膊一次,直踩得他手臂没了知觉。 “夫君这又是何必?”罗氏无奈问道,脸上却无丁点不满。 罗四海满不在乎:“爷是男人,总不能眼睁睁素娘和女儿受了委屈,站在一边无动于衷。” 徐氏上前为他擦擦汗,罗四海就着她帕子低头,浓雾中两人眉眼间满是情真意切。 眼见爹娘又开始腻-歪,离二人最近的罗炜彤忙别开眼,心下却是愉悦。爹爹虽然乍看起来凶神恶煞,可一对上娘便百炼钢成绕指柔。她打小看着,对未来夫婿隐隐有些期待。 正胡思乱想着,却见船舷外隐约飘过一抹黑影,再定睛看去,除去龇牙咧嘴扶着船舷站起来的青衣小厮,哪还有其他人的影子。 管家罗忠行动有素,没过多久箱笼已彻底归置好。罗炜彤由咏春扶着,跟在娘亲身后上了临时租借来的马车,一家人总算踏入金陵。 ** 待车队走远,码头边走出两人。若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中看不清人脸,码头上多数人肯定瞠目结舌。 梁国公世子竟然跟安昌侯府那个纨绔站在一处,而且两人谈笑风生,看起来竟异常熟稔。 这不惊掉人眼珠子! 凉国公世子是何等英杰?出身高贵不说,连国子监祭酒窦大人都曾公开赞扬蓝愈才思敏捷,若非碍于公府世子身份不能下场,参加春闱绝对是一甲之才。 相比蓝愈,周元恪则完全是反面教材。整日混迹于青-楼楚-馆,酒-肆赌-坊,挥霍无度不说,为个花魁娘子争风吃醋之事时有发生。以至于两人同样都到了议亲年纪,凉国公府门槛快要被媒人踏破,有闺女的人家都要避着安昌侯府门走。 这两人勾肩搭背凑到一处,幸亏雾大没人看清。 浓雾中周元恪灵巧地避过蓝愈拉扯,扯下身上黑衣,裹着块石头缠两圈,打个结扔到江心。 “少拉拉扯扯,我可没你那断袖之癖。” 蓝愈也不急,站边上看他换上平日穿那些衣裳。说来也怪,跟他一样精瘦的少年,只不过换身衣裳,身材隐隐便显得虚胖起来。呼吸再刻意虚浮点,脸上涂点脂粉调得蜡黄些,连那张本身英俊不输于他的桃花面,也变得平庸中透着猥琐。 想起周元恪处境,平心而论,若是两人互换位置,他不一定能做到这般。 这样想着他话语间便存了三分客气:“教司坊那边你熟,这大半个月德音遇到些麻烦,还得劳烦你走一趟。” 整理好衣服,周元恪长叹一口气:“蓝愈,成国公当初犯得是何等大罪,你我都清楚。陛下向来眼里揉不得沙子,凉国公为人再宽宏,也断不会接受她做世子夫人,你还得早作打算。” 蓝愈肩膀耷拉下去:“这些我自然明白,毕竟我与德音幼时订过亲,总得照拂一二,这次先劳烦你。” “无妨,正巧我也有事要拜托你。” 求过周元恪多次,欠下数不清人情的蓝愈答应得无比痛快:“但说无妨。” 待听他说完后,蓝愈碾碾脚下石子,官靴尖踢起一颗捏在手心,在他面前晃晃,意有所指地暧昧说道:“哦,那丫头兄长也是个人物,周兄还得早作打算。” 说话这会功夫太阳升起,浓雾也散开些。周元恪无所谓地笑笑,拎着酒瓶晃晃悠悠往外走,哪还有丁点浓雾中的精明睿智。 第5章 怒反击(上) 随船而来的罗府下人浓雾中掌灯,几十号挑夫扛着箱笼,前后绵延几里的队伍,浩浩荡荡朝文襄伯府走去。 码头位于城西南,正处在伯府对角线方位。城内道路呈笔直的九宫格状,一路到伯府,几乎要绕边金陵城大半地域。 罗炜彤坐在轿子里,摇摇晃晃,时间一久难免昏昏欲睡。打个呵欠掀开帘子一角,外面天已大亮,浓雾也彻底散开。街上人流熙熙攘攘,乍见如此长的队伍,无不往这边瞅瞅看看。甚至还有调皮的孩子,梳着垂髫高举冰糖葫芦,边喊着顺口溜边跟在两侧蹦蹦跳跳。 “金陵繁华果然更胜惠州。” 轿帘掀高点,只见两侧房屋皆有青砖所筑,高大木门上各色铜铸门神尽显帝都气派。单从巍峨的建筑,她已能感知两地巨大差异。所以对于此刻自家的招摇过市,她隐隐有些担忧。 “娘亲,咱们直接从码头雇人去伯府,城中人看到,自然知晓咱们被怠慢。可日后再提起来,未免让人觉得过分招摇。娘亲平日教导女儿时曾言家丑不可外扬,若是传得人尽皆知,最后大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如今这般,难道是另有打算。” 同一轿子内,徐氏颇为满意地点头。女儿看似跳脱,好在心思还算通透。虽然平常行事稍显沉不住气,但那也是未经历练,日后见识多了自然会稳妥。 “娇娇想得没错。” 罗炜彤诧异:“那又是为何?” 徐氏拉起女儿手,长长叹息后缓缓开口:“家丑不可外扬,这道理自是没错,可古人还有一言,重症需下猛药。咱们居惠州时,娇娇也曾见夏日酷暑时节,厨娘将腐肉一一剜除。当日你还好奇问过,为何不放在那,等用时再一并切下。” 放下轿帘,罗炜彤稍作迟疑:“娘亲是说,伯府就像那块腐肉,从根子上已是药石无灵。若是当断不断,甚至连爹爹都会被拖累。” 徐氏点头,入京前她还对伯府抱有最后一丝期待,希冀他们能看在如今夫君出息的份上,自觉维持面子上的平静。可码头之事却让她看得明明白白,伯府众人还沉浸于仅剩空架子的荣耀中。 一边苛待夫君,一边还想让夫君为他们当牛做马,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遥想此刻在国子监读书的长子,看看身旁可爱的女儿,再遥想伯府内大半生受尽苛待的太婆母,徐氏那颗让夫君与伯府决裂的心不能再坚定。 ** 朱雀大街文襄伯府内张灯结彩,正院前的空地上搭起戏台,锣鼓声中武生粉墨登场,一套俊俏的武戏登场后,扯起嗓子唱响《长坂坡》。 正对戏台的中央位置,伯府太夫人常氏满是褶子的老脸此刻却是满面红光。今日正主,满月的伯府九小姐严严实实裹在襁褓里,由三夫人抱着,坐于太夫人右侧。 “娘快看,咱们小九笑得多欢实,定是知道曾祖母此刻欢喜,也跟着高兴。” 太夫人身边最是得意的常妈妈也是凑上来:“老奴看着九小姐这一个月来长开些,眉眼间竟是跟太夫人越来越像。” 常太夫人目光终于从武生花哨的功夫上挪下来,听着三夫人和常妈妈捧哏逗趣,一会功夫便觉得曾孙女与自己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当即金口一开:九小姐养在她房里。 戏文戛然而止,左侧的伯夫人与嫡长媳几乎掩盖不住错愕。尤其是现任伯夫人秦氏,她嫁进伯府多年只育有两子,伯爷其余庶出子女不算,这俩儿子可是她心头肉。无奈婆婆蛮横,硬是将娘家侄孙女塞给幼子。有儿媳夹在中间吹枕头风,成亲这些年她一步步与幼子离心离德。 前阵淮河水灾,小常氏之父因治水有功擢升工部侍郎,并借此事入了圣人眼。消息传来她却是身娇肉贵起来,借着有孕连晨昏定省都免了。待孩子落地,太夫人那边也宝贝成金疙瘩,这会又提出亲自教养,阖府这么多小姐,太夫人就从没教养过别人,小常氏这是要登天? 世子夫人小秦氏给婆婆奉杯热茶,轻声细语地劝道:“娘,只要祖母与您高兴,大爷和媳妇就高兴。” 常太夫人耳尖听到这话,扭头夸赞长孙媳妇,顺带敲打儿媳。秦氏一口气憋在嗓子眼,明知长子媳妇是自己相中的娘家侄女,也明知婆婆有意离间,却还是忍不住心绪翻涌。 小秦氏福身谢过,话锋一转:“也不知府中派出去的人,这会有没有安置好二弟一家。” 常太夫人面露不屑:“他算什么贵客,回趟家门子用得着长辈高接远送?不过是个莽夫,离封爵还远着。” 嘀咕完她站起来,戳戳龙头拐杖,目光满是厉色地看着背后一众女眷:“身为伯府之人,待日后飞黄腾达,也自当为伯府出一份力。人生在世谁没个三灾八难,到时有伯府支持,自立于不败之地。” 正当众人正要做出一番深受教化洗礼之态时,门房匆忙跑来:“太夫人,二爷回来了,老奴这便去回禀老爷。” “哪个二爷?” 门房好悬停住迈往书房的脚,指指南面:“二爷如今已经到伯府门口,好多人抬着好些个行礼,挤在门口朱雀大街上。” 伯夫人秦氏面露担忧,小秦氏走上前,体贴地扶住婆母胳膊,下巴不自觉往常太夫人那边扬扬。秦氏见平素蛮横的婆母此刻脸上青筋暴露,瞬间转过弯来。这次二侄子一家回京,最愁的可不是她这已经继承爵位的长房,而是硬生生把人生父逼成庶子的太夫人。 今日一早她敢顺婆母意思派小厮去码头挑衅侄子一家,存的也是这心思。太夫人与庶长房,于嫡长房而言俱是压力。双方斗起来,她也好隔岸观火。 由丫鬟仆妇簇拥着,常太夫人走到伯府门口时,就看到那根十余年未见的眼中钉肉中刺。还是那般满脸凶神恶煞,眼神桀骜不驯。 一个卑微的庶孙也敢露出这等表情?单看着她便心生厌恶。 “给太夫人、伯夫人请安。” 罗四海跪拜下去,常太夫人端出一副高姿态。依祖制,儿孙向父母问安时需得磕头跪拜。可这事就如新妇进门须得在婆婆面前立规矩,大丫鬟般捧脸盆、倒痰盂、伺候斋饭般,一般人家也就做做样子,待跪到一半赶紧虚扶起来。 但她偏不,她就要这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庶孙,如最低等的贱奴般匍匐于门外。杀杀他威风不说,顺带用西侧院庶长房制住他,吩咐他多多帮衬府里。 正当常太夫人设想四品官有哪些作用,又该怎么用时,磕完头的罗四海早已起身,在她猝不及防的目光中径直走上前。 “孙儿此番回京,所带家什略多,不知府中可有安排。” 安排?常太夫人看向秦氏,后者正估量二者会如何互相牵制,乍听这话下意识回道:“不是住西侧院?” 说完她也看到二侄子背后那略多的家什,目测后稍微怔愣。府中最宽敞的正院住着他们一家,老国公和太夫人居正院后福寿堂。东侧院倒是能放开这些物件,不过早已由太夫人做主,拨给三弟一家。剩余西侧院年久失修不说,且早已挤着庶出几房,如今是绝对放不开这些东西。 转念一想,二侄子早年便住西侧院,还能不知府中情况。此刻这般问,定是准备发难。想明白后,她干脆随意扯谎。 “看我听半天戏糊涂,太夫人早就吩咐,在西侧院给侄儿一家收拾块地方。” 罗四海拜谢,当即领着妻儿向府内走去,停在门外的几十抬物什却丝毫未动。眼见领路小厮顾左右而言他,他干脆挽起袖子: “这府里我也不是客人,用不着这么客气。你还是快些回去伺候祖母要紧,我自己走便是。” 罗炜彤跟在爹娘身后进了侯府,入目便是一片雕梁画栋,当真称得上公侯锦绣之家。还没等她惊讶于伯府富贵,向西转个弯后画风略有不同,此处略显破败,甚至连墙角泥子都缺一块。 而她爹爹自打转弯后,脚步却是越发急切。她与娘亲多少能赶上,后边伯府众人却被落下一大截。跟在爹爹身后七拐八拐后,三人停在一个更为破败的小院前。 说破败还有些轻,小院木门缺了一角,墙头一簇簇莠草迎风招展。若非亲眼所见,罗炜彤实在难以相信,前面如画中富丽堂皇的伯府内,还会有这般荒凉的小院。 只见爹爹上前敲门,声音中带着点哽咽。待院门颤颤巍巍打开,见着拿着镐头的老妪,他扑通一声跪在那人腿下。 “祖母,不孝孙儿回来了。” 方才府门前下轿时嘱咐她做做样子便可的娘亲,此刻却是毫不犹豫地跟随爹爹跪在门前泥地上,一脸郑重地吩咐:“快给你曾祖母磕头请安。” 罗炜彤瞪大眼好奇地看着面前老妇,枯树皮般的黝黑肌肤、身上的粗布衣衫无一不在昭示着她吃过多少苦。不过比起刚才府门前通身绫罗绸缎的太夫人,她的目光却平和许多,看向一家人目光中的慈爱,能直直映到人心底。 第6章 怒反击(下) 与在伯府门前走个面子,未等太夫人叫起便自顾自起身不同,罗四海此刻是真想给多为未见祖母正经跪一会,徐氏也有此意。 可老人哪舍得亲孙子、素来满意的孙媳还有小孙女跪地上。罗炜彤脆生生地喊出曾祖母,还没等膝盖触到实地,就被一双枯老的手扶起来。 “这就是娇娇吧,长得跟素娘当年一样好看。好孩子快起来,你们俩也都起来。行那些虚礼作甚,等会叫府里人瞧见可了不得。” 老人声音中十足地轻快和喜悦,尤其当她说到“府里人”时,并无丝毫惧怕之意,反倒透着股不在意。罗炜彤只觉这位曾祖母,外貌比她想象的要苍老些,性子却比预料中的苦大仇深差太多。 “老大、老大媳妇,孙子孙媳带着曾孙女回来了。” 被老人拉着走进院子,只见房前空阔的平地里全无花红柳绿,而是被分成正方形的小块。地刚翻了一小半,翻过之处露出下方颜色略深的土壤。再联想方才开门时,老人手中紧握的镐,三人也就明白了。 “曾祖母这是自己在院里种菜?” 老人快言快语地答道:“那可不,反正我平常也没什么事,就在院里种点菜,打发时间不说,吃着也新鲜。” 边说着四人进了房,一股浓浓的药味扑面而来。罗炜彤打眼扫下,房内家具有些老旧,其余也说不上太差。不过比起刚路过的伯府前院,这里委实太过寒酸。 屏风后面传来一阵咳嗽声,清瘦的中年妇人扶着一两鬓皆白的男子缓缓走出。罗四海扑通一声跪下去,这次老人倒没扶她,只在罗炜彤和徐氏跟在后面一同跪下时拉一把,稍微一偏两人齐齐跪在堂前蒲团上。 “爹、娘,儿子不孝,这些年让你们受苦了。” 没等一家多诉说两句重逢喜悦,伯府众人也终于浩浩荡荡地赶来。罗四海起身,就着徐氏帕子擦擦泛红的眼角,大马金刀坐于中堂,虎着脸直直地看向打头的太夫人。 如果眼神能杀死人,太夫人此刻早已万箭穿心而死。即便没受到实质伤害,单是光天化日之下权威被如此挑衅,也足够她怒不可遏。 “都看看,他这是什么样。咱们好心停下前头那些事,全府人赶来招呼着。这孩子是对伯府有多大不满,看起来竟是拿亲人当仇人。” 伯府诸人一阵点头,以三夫人小常氏为首,端茶倒水递帕子,一窝蜂围上来劝老太太宽心。小常氏向来与姑祖母齐心,这会率先开口。 “二伯想必是有些误会,你的院子不在这边,三少爷回京时祖母便命人收拾好了旁边院子,就等着你们一家回来。” “可不是,有误会说开便是,咱们一家也该和和气气。” 站在罗四海身后,庶长房统共六人始终默不作声。各种冠冕堂皇、不绝于耳的劝和声逐渐低下去,本就不大的房间内挤得满满当当,这会一安静,气氛显得格外诡异。 常言道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常太夫人在伯府门口下马威不成,这会带人压制又丝毫没有效果,饶是她跋扈大半生,这会也有些心下打鼓。这庶长子向来不驯,她会不会制不住? 绝对不行!这庶长房的孽障绝不能翻身。 当即她厉声责问:“老二跟米铺门口供的关二爷般坐在这,问也不答话,是当真不把这一府人看在眼里?荣姨娘,你们就不管管?” 刚准备继续说下去,顺带把他不敬嫡母的名头坐实了。大齐向来重视孝道,只这一条便让他再无翻身之地。 可车轱辘话到嗓子眼,沉默的罗四海抬抬眼皮,一身在尸山人海中纵横的凛冽杀气毫无保留地外放,骇得常太夫人后退一步,要不是后面小常氏扶着,她几乎就要摔个屁股蹲。 “太夫人当真觉得,我该对您客气?” 太夫人点头,庶子那就是半个奴才。她这还算仁善,有些人家庶出子女,甚至比不得老封君房里得宠的丫鬟小厮。 “看来这些年,太夫人还真是拿我的客气当没脾气。月前我便送信言明今日回府,方才府内只遣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厮过来接应,言语间还多番挑衅。竟是恨不得我冲动之下在码头做点出格之事,好借机昭告天下我有多不堪。此事暂且不论,我爹只不过偶感风寒,这些年来久治不愈;这也就罢,毕竟你怕他太有出息,翻出当年之事威胁伯爷地位。” 常太夫人火烧屁股般跳起来否认:“哪有什么当年之事。” “有没有这府里人都清楚,真没想到这些年过去,太夫人空长了年岁,却无半点长者该有的豁达与淡然。祖母与爹娘在府中,竟被你糟践到连吃顿蔬菜都要亲自弯腰耕田。” 老人站在罗四海身后,听闻此言略不赞同,一旁的罗炜彤赶忙拉住她手安抚一二。老人低头,只见少女小脸上那双狡黠的大眼睛似有灵性般。先前她也隐约得到点信,这会很快明悟孙子要做什么,而后赶忙转身安抚儿子同儿媳。 罗四海走上前,几欲化为实质的杀气全副对准常太夫人,附在她耳边小声说道:“亏心事做太多,就不怕半夜鬼敲门?三十五年前姑苏城内百草堂那场连绵三天三夜的大火,太夫人还没糊涂到全然忘却吧?” 常太夫人瞳孔微缩:“你……” 徐氏上前,自腰间荷包内掏出一块印章。印章有些年岁,常太夫人却一眼认出,那正是她派去姑苏城的常家心腹随身所带私章。当即她整个人瘫软下来,无数个念头在脑海闪过。这孽障是朝廷官员,她动不得,但可以找个由头扣下他妻儿。到时再徐徐图之,找出那心腹便可。 见常太夫人神色阴沉,徐氏微微皱眉,难不成真的要彻底闹大杀出一条血路。那样可就真如女儿所言,自损八百伤敌一千。 无论如何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今日若不将此事彻底了解,待伯府之人有了防备,事情只会更加棘手。 “太夫人对祖母如何,大家也瞧得真切,想必您也不愿与她呆在同一座府邸。” 常太夫人真想点头,强忍住冲动,蛮横多年她却做不出拉着荣氏那贱人手姐妹相亲之态。 徐氏接着说道:“夫君虽然性子直了些,但为人最是孝顺,他乐意为太夫人排忧解难。日后庶长房之人,便由我们奉养。” 转了一个大圈子,费了无数口舌,她总算道出今日来意。罗炜彤听完,只觉得从船上起那种种不合常理之处皆有了解释。爹娘拘谨又放肆的态度,就是为了此时此刻。先在府门前做足姿态,让人无可指摘,而后关门打狗。 满室哗然,乍一听常太夫人自是高兴,可她也不是全然蠢笨之人。那点兴奋劲过后,她也回过味来,孽子这是要把庶长房接出府?若真如此,往后她拿什么掐住他一家子命脉。 伯夫人秦氏皱眉,行事不利的小厮早已被她抛到脑后,此刻她想得更为长远。算计好的鹬蚌相争嫡长房渔翁得利,如今一方早早撒手,近在眼前的利益没有不说,盛怒之下太夫人只会拿素来不对付的她开刀。 所以她第一个开口:“爹娘俱在,此事怕是不合祖宗规矩。” 徐氏笑道:“那怎样才算合规矩,西侧院就这般大,家什都抬进来,怕是连种菜的地片都没,往后怕是我们这一房吃食都个没着落。” 一番话揶揄得伯府众人脸上火辣,常太夫人强站起来,吩咐心腹常妈妈喊家丁。多活那些年她看得清楚,今日之事闹到这般,只能先把人扣下。 看热闹的无干人等被请走,小院内挤满手持棍棒的家丁。罗四海与徐氏对视一眼,知晓打斗无可避免。嘱咐女儿护好长辈,徐氏少不了上前分说一二。 不过这次常太夫人却是铁了心:“你们一家多年未曾回府,此次回来也该多呆些时日。小七那丫头也到我房里,刚好跟小九作伴。” 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常太夫人有多慈爱,罗炜彤却是一眼看穿她心思。强行扣押他们不说,还把她提溜到跟前做双重保险。 徐氏无奈:“孝大于天,太夫人这般说,做小辈的就是有万般委屈也没办法。那今日……” 咬咬牙还未等说出决绝话语,一直候在伯府门外的管家罗忠急匆匆赶来,神色间颇为凝重 “老爷,凉国公世子带应天府差役巡街,这会正停在伯府外。世子说是咱们带来那些物什堵在朱雀大街上,时间一久极为不雅,吩咐咱们快些归置好。” 常太夫人高兴,真是天都助她。这下不用出动家丁,孽子都难逃手掌心。与她想得一般无二,伯府众人也面露喜色。 徐氏皱眉:“老爷,应天府大人所言定有律可循。不过那么多东西,也不是伯府这小院能放得下。” 罗四海初时也有些惶然,不过对面那一张张小人得志的笑脸,瞬间勾起他幼时最惨痛的记忆。在外打拼这么多年,如今只差临门一脚,难道就要这么放弃? 绝对不行!心思坚定下来,他随意摇摇那装印章的荷包:“先不管这些。太夫人,您说趁这会我把此物上交应天府,顺便说道下当年之事……” 这孽子简直无法无天!骤然大喜大悲,常太夫人再也忍不住,脖子一仰晕倒过去。 第7章 离伯府 常太夫人横行伯府几十载,未曾想今日却在眼中钉肉中刺的庶长房手中吃大亏。急怒攻心下晕倒,片刻再醒来只觉浑身气血翻涌,她眼睛充血地看着面前肆无忌惮的庶孙。 “你这祸害……” 伯府各房早已习惯屈从太夫人淫-威,这会对罗四海的谴责之声不绝于耳。车轱辘话来回说,张口闭口仁义孝道。 幼年见多了这阵仗,罗四海压根不为所动。徐氏夫唱妇随,退到夫婿身后安抚公婆情绪。却没料刚照顾好婆婆,多年来最是沉得住气的太婆婆跳了脚。 荣氏健步如飞地上前,扬起枯树皮般的手,对着还没缓过神的常太夫人左右开工。常年劳作她有的是力气,这会直扇得常太夫人脸皮啪啪响。 “还有脸我孙子是祸害,我看你才是府里最大的祸害。我跟老大走不走,你说了不算,叫罗晋那老匹夫来。” 十几年来在伯府里跟个隐形人般的荣氏突然发威,着实骇到了一群人。以至于一时之间,无人记得拯救被甩耳刮子的常太夫人。直到罗晋名讳一出,众人才如梦方醒。事情闹到如今这地步,的确得老伯爷出面,毕竟太夫人都压不住了。 太夫人?这会终于有人想起太夫人,而后他们看到了一个与往日的严肃刻板截然不同的太夫人,嘴歪眼斜双颊高肿,乍一看竟比戏文中的丑角还滑稽。 强忍笑意同时,伯府难免人心思动。知晓当年荣氏如何沦为姨娘的老一代,纷纷有种尘埃落定之感;而不知当年事的年轻一代,震惊之余不免多想,为何一个小妾和庶孙会有如此大的胆子? 而眼神几乎要吃人的常太夫人,怒不可遏地吩咐心腹常妈妈:“去请老伯爷,立刻!” 罗四海翘起二郎腿,顺带嘱咐:“应天府的大人们还在外头等着,手脚麻利点。” 说完他伸个懒腰,指尖不住地捏着荷包,边劝祖母爹娘收拾细软:“这会收拾好,等会走的时候也省事。不过这屋里一眼看到底,也收拾不出什么东西,那仨瓜俩枣拿着晦气,等回咱们家,素娘再陪你们置办新的。” 庶长房这些年过得多憋屈,常太夫人就活得多跋扈。庶长房习惯了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句句带刺的车轱辘话,太夫人乍听罗四海这混不吝的诛心之言,当真如万箭穿心。强撑着一口气,她只等老伯爷来收拾残局。当年金陵荣家灭门之事两人皆有份,她就不信那老匹夫坐得住。 撑着一口气左等右等,没过一会常妈妈回来,一同过来的还有老伯爷身边小厮。小厮转述老伯爷原话:“伯爷说,一笔写不出两个罗。二爷此举也是为家宅和睦,先照他意思来。” “家宅和睦”四个字戳中了常太夫人肺管子,罗晋那老不死吃里扒外,看这孽障有出息,上赶着当和善曾祖父。她岂能让他如意!脾气上来一时半刻她也顾不得其它,带着来时浩浩荡荡一群人转身就往书房走去,她倒要问个明白。 拦路虎撤走,院内恢复清静。方才大发神威的荣氏满脸不可置信,摇摇晃晃眼看要摔倒,离最近的罗炜彤忙上前一步扶起她。 “曾祖母,您这是怎么了?” 荣氏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如梦似幻的神情:“咱们能离开这了?” 罗炜彤也知道祖母这是高兴坏了,几十年压抑,乍听能脱离这滞闷的牢笼,怕是任何人都无法淡定。 “当然,曾祖母、祖父还有祖母以后就跟我们一起住,咱们一家人在一起,不让乱七八糟的外人来打扰。” 荣氏扶着孙女手,浑浊的眼中老泪纵横:“好,不要那些乱七八糟的。” 庶长房重获新生百感交集之时,书房内却是剑拔弩张。常太夫人言出必行,砸开房门诘问当年与他沆瀣一气的老文襄伯。 “无知蠢妇,有勇无谋。老二不是你们妇道人家抱在怀里的牡丹犬,那是一头狼崽子。我都不敢怠慢,就凭你还想给他上条紧箍咒。” 训斥够了,老文襄伯低声劝抚:“今时不同往日,对他不能打压,得好生捧着。若你敬着他,他还像今日这般铿铿,到时别人会怎么看?” 常太夫人生性冲动,老伯爷与她夫妻多年,怎会不知怎么说话她最能听得进去。这话算是说进了她心坎里,忙赔个不是回房。 还没等丫鬟敷脸,常妈妈捏着只荷包急匆匆走进来,附在她耳边说道:“太夫人,二爷临走前留下这个,还嘱咐老奴传句话。” “什么话?”一时间常太夫人后悔问了这句,她本能地觉得不会有好话。 “二爷说,今日府内之事若传出去,一个不高兴他难免借酒消愁。连他自己也不清楚,酒醉后会做些什么。” 常太夫人拍案而起,打翻放于案首敷脸的一盆井水,沁凉的井水顺着胸膛滚落浇湿全身。此刻她却顾不得那些,猛烈咳嗽直到吐出一口老血,这会她只觉书房中老伯爷那些话全是狗屁。 “孽障!赶紧给我派人去江南,务必找出当年那人,让他再也张不了口。” 常妈妈急匆匆退下,与此同时庶长房由罗四海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开路,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伯府。 这会已是正午,朱雀大街往来车马甚多。应天府差役统一的制服往伯府门前一站,外加最前方高头大马上儒雅的凉国公世子,几乎吸引了所有过往车马的目光。 所有人都好奇,是谁敢触凉国公世子霉头。待看到担行李的那些码头挑夫,他们立刻联想到今早传遍金陵城的奇景。堂堂伯府有人回京述职,竟派不出几名抬行李的家丁。这会行礼抬来却入不了府门,反倒招来应天府,那惠州都指挥佥事也真够倒霉。 朱雀大街临近皇宫,乃公侯列卿之家聚集之处。有凉国公世子这块活招牌在那杵着,半个时辰功夫,金陵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已知晓,文襄伯府无端为难一个庶子。 罗炜彤跟在长辈身后踏出伯府门时,就感觉明里暗里无数目光。拾阶而下,将墙角处探头探脑的小厮收于眼底,她也没忽略正对面迎来的青年。 乌纱帽下面冠如玉,青色官袍正中贴着鹭鸶补,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气度,整个人如从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罗四海上前拱手道:“有劳凉国公世子与应天府诸位,改日罗某请大家吃酒。” 蓝愈亦拱手:“不必劳烦罗大人,在下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说完他有意朝后方瞥一眼。庶长房人丁稀少,这次出来也没带伯府奴仆,是以这会蓝愈很容易穿过人群,看到最后方的罗炜彤。 这便是让周元恪刻意关照的女子?那厮向来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逛遍青-楼楚-馆如今还是只童子鸡,他怎会看上这么个黄毛丫头。这丫头也没看出有何等迷-人风韵,不过那双大眼倒是颇有灵性。 罗四海听闻此言,心下疑窦丛生。微挪一步挡住他看向自家女眷的目光,正打算问个清楚,却见凉国公世子转身收队,而后以极其潇洒的姿势跨上高头大马,扬长而去。 问不出个所以然,他也转身,对着府门后探头之人再次面露煞气:“都看清楚了?还不赶紧回去报信。” 这些人奉主子之命来此探听,本是想着应天府应该能压制不可一世的罗四海。却未曾想,那凉国公世子对他分外客气。消息传回府内,各方心思浮动不提,常太夫人却是正经摔了几套茶具。 伯府内如何,如今脱离牢笼的庶长房却不再关心。几人前后上了马车,后面挑夫担着行李,一家人朝北边的玄武大街赶去。 第8章 锦绣坊 赶在午膳之前,庶长房一支迈进了玄武大街西首的一处五进大宅院。下船后便不见踪影的王妈妈带着十来个丫鬟小厮站在府门前,跪地迎接新主子。 这处宅子本属当朝礼部左侍郎所有,去年左侍郎告老还乡,荣归故里之前顺带把宅子转手出去。罗炜彤扶着曾祖母跨过门槛,只见院中一应摆设,都与惠州老宅一般无二。 没等她多怀疑,曾祖母满意地夸赞:“行舟这孩子书读得好,办事也妥帖。不过月余功夫,竟把宅子收拾得这般好。” 乍听闻兄长消息,罗炜彤忙打起精神。兄长只大她两岁,年幼时她每旬从华首寺归家,常穿他衣服充作表哥,跟在他身后像个小尾巴般混迹惠州城内。自五年前兄长入国子监,只有过年才能归家,不过兄妹之间依靠书信往来,情谊并未丝毫变淡。 来金陵之事她明明信中告知过兄长,今日下船却未见他踪影。初时她还有些不悦,不过从文襄伯府闯出来后,她反倒庆幸兄长没来,不然保不齐太夫人盛怒之下拿他作筏子。 思绪回笼,她只听娘亲说道:“行舟能出多大力,还不是靠着你们。这些年夫君外放,连带行舟年幼赴京求学,多亏了祖母和爹娘。我这当媳妇的一直在外躲清闲,心里愧疚得跟什么似得。” 罗炜彤越听越惊讶,难不成这些年,曾祖母不是受尽太夫人欺辱的可怜小白菜,而是领着庶长房缩在伯府西侧院卧薪尝胆? 竖起耳朵她接着往下听,只见曾祖母虚扶娘亲一把,朝她这边看来:“你们一家子也不容易,只是可怜了孩子。” “曾祖母,娇娇一点都不可怜,爹娘和兄长都可疼我了,什么都顺着我,只除了每日喝药。” 大眼睛眨巴眨巴,眉头却微微皱起,罗炜彤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爹娘异常尊敬曾祖母,曾祖母又喜欢她,或许她老人家金口一开,这每日都要过的坎就平了。 在她无比期待的目光中,曾祖母面带疼宠地开口:“娇娇也怕喝药?” “恩。”罗炜彤小脑袋不住地点啊点,曾祖母,您老人家快学一般人家老封君,蛮横地偏向插手小孙女之事。 “没事,曾祖母最会做点心,知道什么样的点心最能去苦,等会用完午膳就给你做些备着。” 罗炜彤肩膀耷拉下来,被娘亲满是责怪地点点脑袋。正专注于悲伤之时,手被拉住,塞进一只通体墨绿的镯子。 “祖母?” 进院子后便如隐形人般的祖母,此刻满脸慈爱地看着她:“娇娇莫要不高兴,曾祖母也是疼你。这镯子便是你出生那年,她特意派人寻来。” 罗炜彤看着这镯子,通体墨绿无一丝杂质,触感滑腻入手便觉舒服。这等碧玉可遇不可求,便是娘亲妆奁里也无成色这般好的玉镯。 总感觉自己忽略了什么,边想着她边推辞:“这镯子太贵重,我怕一不小心打碎。曾祖母刚从伯府出来,咱们家正是用钱的时候……” 说到这她愣住了,她终于明白自己忽略了什么。玄武大街虽比不得朱雀大街公侯列卿之府密布,却也临近皇宫,向来是官宦之家密集之处。方才一路走来,沿路府宅虽然精致,但多数不及眼前自己脚下这五进大院。 再看这院内布局,虽不及伯府雕梁画栋,但细节处尽显精致。一入金陵住上这等宅院,再轻易拿出碧玉镯子哄她开心……方才她是觉得曾祖母不像小白菜,可也没觉得她有如此本事。 这会轮到她惊疑不定:“曾祖母似乎很有钱?” 下人忙着归置行李,正厅只留一家六人,乍听闻此言荣氏笑出一脸褶子,而后她略带无奈地看向徐氏:“你们夫妻二人就没跟娇娇提过?” 徐氏摇头:“娇娇多数时间呆在山上,每旬归家住三日,教她女儿家规矩都来不及。我只在前两日,跟她大体说下伯府内境况。”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只有罗炜彤一人云山雾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似乎兄长也早已知晓?” 只见曾祖母叹息一声,指向沉默端坐于右侧椅子上的祖父:“还不是因为他。” 叹息一声曾祖母也坐下来,三言两语便说清楚:“当年我本指望你祖父好生读书,求得功名也好有个出头之日。谁知他性子随我,于读书上毫无天赋,于岐黄之术更是无甚兴趣,反倒对黄白之物情有独钟。有些事也不能强求,他做点小营生,赚些银钱也好照应全家。” 原来如此,罗炜彤点头随口问道:“那祖父是做什么的,日后我去那铺子,是不是不用付银钱。” 曾祖母喝口茶,随口说道:“那是当然,锦绣坊东西你随便挑。” “锦绣坊?” 没听这番话时,罗炜彤觉得云山雾绕,听完后她更晕了。祖母口中那点小买卖,竟是遍布大齐境内,听闻连宫中贵妃娘娘也极为喜爱的锦绣坊! 这哪是什么小营生,伯府都不一定有这等日进斗金的招牌铺子。不对,万一叫伯府知道了,上门索要怎么办。虽然只见过太夫人一面,但她确定那人绝对能做出这等事。 曾祖母却是不以为然:“这铺子面上与伯府无关,任谁也查不出来。” “那是挂在别人名下?” 曾祖母点头,神态中透出些伤感:“不是别人,是你太舅公。” 罗炜彤默然,乍听曾祖母当年之事,她也怀疑过,为何当年荣家不为母子二人出头。不论前朝还是大齐,婚姻之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正经三媒六聘总会留下文书佐证,不是想赖就能赖掉。可娘亲叹息后告诉她,当年曾祖母赴金陵寻夫不久,她在姑苏的娘家连夜起火,所有亲人葬身火海,几代积累家产付之一炬。 江南水乡原本便不易发生火灾,这火起得蹊跷,可再蹊跷也注定无人为曾祖母主持公道。所以今时今日,罗炜彤很理解曾祖母的伤感,她绕到椅子后面抱住老人,将她整个头揽在怀中: “曾祖母,娇娇会孝顺您。” 一直站在门外,盯着下人归置行李的罗四海走进来:“祖母,年前我查到些舅公的信,若无意外他应当还存活于世,不过相隔时日太久一时难以确定。” 躺在曾孙女怀中的老人几乎是弹起来,紧抓住罗四海的手青筋暴露:“当真?” “恩,方才罗顺来信,伯府那边派人出城,看方向是往江南那边去。当年之事我们始终不如他们清楚,我已派人尾随其后,过些时候便能确定。” 激动之后老人紧锁眉头:“果然是那毒妇。” 罗炜彤忙给她顺气:“曾祖母莫要生气,人还活着就是最大的好消息。您还要养好身子,等着跟太舅公一家团聚,为那些小人气坏身子不值得。” 能在文襄伯府容忍大半辈子,荣氏绝非常太夫人那般莽撞之人。这会激动,不过是因为全家的似海深仇,听完这番话她也稍稍恢复冷静。 “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先用午膳,折腾这会都累了,歇息会再说。” 老人这般说,罗炜彤也觉得有些疲惫,不过疲惫中确是夹杂着兴奋。原来她家这般富庶,曾祖母娘家也还有人。用完午膳回房歇息,有锦绣阁财力支持,她的新闺房比在惠州城时更精致。躺在新打的黄花梨拔步床上,就连睡着她也唇角弯起。 第9章 孙肖祖 自入城第一日闯出伯府,在玄武大街安顿下来后,罗府诸人好是忙了些几日。 入京前罗四海已得上峰消息,这次回京述职,不出意外他会留守京畿。正因如此,他终于下定决心,宁肯背着一身骂,也要彻底与伯府划清界限。他心里自有杆秤,官路一时受阻,总好过天天府里乌烟瘴气。 打定主意常住下来,府里一应事务都得收拾妥帖,丁点马虎不得。 徐氏自是明白这些道理,更知晓此处是金陵城。在惠州时夫君官大,随意些倒是无妨,但这朱雀大街上,卯时大清早上朝,往院墙外扔块石子都能砸着两顶乌纱帽的地方,着实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徐氏这边忙碌起来,往常这时候无人管束、轻松自在地罗炜彤,这次却一反常态的跟着水深火热。原因无它,徐氏眼瞅着闺女没两年便要及笄嫁人,一再耽搁的德容言功终于不能再继续无限期拖延下去。 春光明媚,书房窗前树梢上挂着只鸟笼,里面八哥时不时叫两声。罗炜彤握紧毛笔,看着账册上一行行蝇头小楷,只觉这一笔笔开支比华首寺佛塔藏那些梵文经书还要绕人。 “娘,女儿一看这东西就头晕。” 看着女儿那双可怜兮兮地大眼,徐氏忍不住心下惆怅。可明知她在故意装可怜,她还是心生不忍。不想学也罢,夫君实打实地军功起家,这样得来的官职最是安稳。儿子自幼过目不忘,今年春闱有望蟾宫折桂。爷俩素来拿娇娇当眼睛珠子护着,府中也没人想着靠她去争富贵,德容言功稍差些也无碍。 “累了就先歇会。” “就知道娘亲最好了,看这么久账册您该也累了,停下来喝口热茶,女儿给您捶捶肩。” 罗炜彤围着娘亲转来转去,声音中满是愉悦。被女儿殷勤伺候着,徐氏就算再闷,这会也生不了气。也罢,娇娇虽然天真了点,但也不是那蛮横不知事理的,最起码大事上她从不糊涂,有这点就足够了。 至于那些细枝末节,物色几个绣工好、会算账的丫鬟,趁着两年调-教好了,到时放进陪嫁便是。比起这个她更担心女儿身体,连弘真大师都没把握。一年年每日不间断用药,不过在奢求那渺茫的奇迹。 但愿上苍垂怜,想到日后她可能受的委屈,徐氏做完再三下定的决心土崩瓦解。算了,不学也罢,娇娇开心就好。 想到这她摆摆手:“好了,捶肩这事交给丫鬟就好。这会你曾祖母那边点心也该出笼了,不想学管账,还不快去那边看看能帮什么忙?” 娘亲真好,罗炜彤眼睛笑成一弯新月。初搬进来那日曾祖母可不是在夸海口,她点心当真做得好极了。第二日一早喝完药,正觉得每根头发丝都泛着苦味时,曾祖母塞她嘴里一块藕粉桂花糖糕。那股子香甜软糯滋味,瞬间冲散了药汁苦味。 据曾祖母说,她年轻时在姑苏城,做得点心可比城内那位告老还乡的老御厨还要好。离开伯府后她心情大好,也有了摆弄这些的兴致。这几日她一天三顿饭不重样的做,样样滋味不同,但无一例外地好吃。大多数点心都进了罗炜彤肚子,她都觉得这几天衣服腰身似乎瘦了些。 顺着香味一路走到厨房,曾祖母果然在那。她换了身黛紫色襦裙,半白的头发随意盘在脑后,衣着跟在伯府时没太大区别。不过比起当日的暮气沉沉,如今她精神矍铄,乍看起来绝不像七旬老妪。 “曾祖母,今天又做了什么?让我闻闻,有香芋、还有糯米。” “还要再加一点点莲蓉。小娇娇最爱吃甜,不过这东西吃多了对牙不好,曾祖母就放了一点,你放心吃就是。” “曾祖母做得点心肯定好吃,对了,这几天我绣了条帕子。曾祖母做点心出那么多汗,正好拿来擦擦。不过我绣工不怎么好,您可别笑话我。” 荣氏自打搬出伯府一日好过一日的精神,此刻又好了一大截。娇娇小孙女亲手给她绣得帕子,重要的不是绣工如何,而是那份孝心。 等拿过帕子,看着上面绣成牡丹花那般大的寒梅,她总算明白小孙女忐忑从何而来。不过看到这绣工,她非但没有丝毫恼怒或恨铁不成钢,反而更加通体舒泰。 “不愧是曾祖母的小娇娇,这绣工简直跟曾祖母当年一模一样。” 罗炜彤瞪大眼,隐约间猜到一个事实:“曾祖母,那你会不会看账本?” 老人摇摇头,眼中是罕见地顽皮:“这事连你爹都不知道,曾祖母年轻时非但不会看账本,甚至也怕喝药。小娇娇放心,以后不要怕药苦,曾祖母给你做点心,包管吃完后满嘴都是甜味。” 罗炜彤恍然大悟,她总算明白自己这是随了谁。得知两人有相同的苦衷后,对这个第一眼就觉得面善的曾祖母,她更是多了几分尊敬之外的单纯喜爱。 “曾祖母也教我做点心,以后您若是生病喝药,我也给您做。” 荣氏哪会拒绝,满心欢喜地应下来。同时她开始盘算着,这两天得吩咐下人好生拾掇小厨房。小娇娇可是她嫡亲的曾孙女,下厨那是乐趣,总不能弄个烟熏火燎满手面粉。 说话这会紫薯莲蓉糯米糕也出锅,糕点呈丁香色,自中间掰开,里面是嫩黄色莲蓉,扑鼻的香味让人忍不住咬一口。打发下人往书房和正院各送些,罗炜彤留下最大的一份,刚准备开动,一直守在门外的咏春进来: “小姐,宁国公府小姐前来找您,说是城内锦绣阁新进了衣裳,邀您一块前去挑选。” 乍听锦绣阁,罗炜彤有片刻不自然。那整个店都是她家的,祖父甚至发话,新衣裳出来先紧着她挑,挑中哪款,那款就不再对外出售。乍一听她怦然心动,也感动于祖父对自己的关心。可冷静下来后,她还是打消了祖父那念头。金陵城是什么地方?贸然如此高调,只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曾祖母……” 荣氏装好点心,说话这片刻功夫,顺手拿白萝卜雕两朵花,而后交到咏春手里:“杨宁那丫头来了,娇娇还不快去好生招待。出府之事,曾祖母跟你娘去说。” 竟然如此亲密地喊宁国公嫡女为杨宁、那丫头。入金陵第一日,他们全家便去宁国公府拜访。宁国公以武起家,常年镇守西北,对爹爹有知遇之恩。那日公府内,爹爹将伯府之事坦诚相告。宁国公神色间,竟很是尊重曾祖母意见。 越是接触曾祖母,罗炜彤越是惊讶于她的睿智。老文襄伯当年竟然抛弃她,转而选择常太夫人,简直是有眼不识金镶玉。 一路走到正厅,进门后罗炜彤也不客套,自顾自在杨宁身旁坐下,夹起一块点心,边放嘴里边招呼她吃。 “看你坐那一板一眼的,不知道的还真当你大家闺秀。” 少女扬眉:“本小姐哪点不闺秀,哈?”说到最后,她自己先笑起来。 第10章 新闺蜜 杨宁是宁国公府这一辈嫡长女,也是嫡支唯一的孙女,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女。她今年刚满十六,身段比罗炜彤要修长些,肤色随了老国公,是健康小麦色。虽然时下审美推崇身段娇小玲珑、肤色白皙幼嫩,不过她丹凤眼高鼻梁,加上身处将门自幼受熏陶,整个人英姿飒爽,看上去便觉得爽利。 罗炜彤与她也算不打不相识,几日前爹娘她登门拜访,初次见面,杨宁虽碍于长辈情面以礼相待,但神色间也是客气中带着疏离。 老国公久居金陵城,一身骨头都快松了。见着老下属,话没说两句便去了演武场。闲来无事,罗炜彤也拿起边上小弓,试下力道跟在爹爹身后射出一箭。 她虽于针黹女红不甚精通,但弓马骑射却是手到擒来。见她那股娴熟的拉弓架势,站在一旁百无聊赖的杨宁眼睛亮了。等箭矢离弦正中红心,她已是迫不及待地架起自己惯常用的弓,站到她旁边朝同一靶子射去。 箭支离弦,分毫不差地命中靶上那支,将其劈成两半。罗炜彤不甘示弱,又是一箭射出,将杨宁那支劈成两半。就这样劈来劈去,直到两人背后箭筒中都没了箭支。两人比箭惊住了宁国公不说,连带她在杨宁心中印象也完全反转。 “看你人瘦瘦弱弱,风一吹就能刮跑了似得,真没想到还有这般好的箭法。” 杨宁身后就要搂住她脖子,在别人家罗炜彤还得顾着点仪态,当即她脚下微挪,身子不经意往边上以晃,以极精妙的身法闪躲过去。 这下更勾起杨宁好胜之心,当即她脚拦过来。罗炜彤也不笨,她明白既然宁国公能叫爹爹来演武场,应该不会太过计较那些规矩。当即她也拿出全副本事,跟杨宁你来我往比划起来。 当着长辈面,刚开始俩人还顾及女儿家身份有所收敛。可两人年岁相当,打起来势均力敌,棋逢对手越发起劲,最后干脆直接扑倒在一起。等衣衫凌乱地分开,初识时那点芥蒂早已消弭于无形。 大齐女子以文雅娴静为美,莫说公府嫡女和四品官家千金小姐,就是市井间女子,光天化日之下翻滚扭打在一处也够惊世骇俗。但宁国公府却不同,比划一架仪态尽失的罗炜彤非但没招人侧目,反而入了老国公爷的眼。 老国公爷满脸笑出褶子:“女儿家就要活泼些才好,想当年高皇后上马能统帅三军。就是你曾祖母……” 说到这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没再说下去,反倒是嘱咐杨宁:“娇娇初来乍到,想来还没认识几个人。难得你俩投脾气,阿宁有空带她四处转转。” 杨宁一口应下来,拉着她回房换衣服。亲近起来后她也不再端着,顺带说清自己为何不高兴。原来她今日本该去城郊别院骑马,一早起来都已收拾好,临出门时却被曾祖父叫回来,临时告知有个妹妹要来,叫留她在府里照应着。 “原来是我搅了阿宁清闲,早知道你爱骑马,方才就不该跟你比赛射箭摔跤了。” 罗炜彤吐吐舌头说道,声音中的揶揄却是怎么都挡不住。杨宁斜她一眼,唇角却止不住上扬。她不傻,自然知道金陵城中那些大家闺秀背后如何议论她,面如钟馗、空有一身蛮力还是轻的,更有心思阴暗者拿她作筏子编排公府。莫说外人前倨后恭,就连府里那些庶支暗地里也没少嚼舌根。 女儿家学点拳脚功夫又如何?明明高皇后上得了马背下得了厨房,大齐律哪条又规定女儿家非得囿于后宅方寸天地,依靠娘家势力或夫婿宠爱而活。平日见多了装模作样的,今日乍见娇娇,她只觉如清风拂面,打心底里透着舒坦。 就这样,初次见面的两人彻底熟悉起来,再然后杨宁领着她逛遍国公府。老国公追随太-祖征战四方,战功彪炳,连带公府门第也分外显赫。地位摆在那,虽然武将没那么讲究,但宁国公府也不是文襄伯府能比。 府内摆设并不奢靡,一砖一瓦尽显大气开阔。杨宁一路作陪,时而跟她说些府中趣事。时辰一久罗炜彤越发佩服,这会她跟换了个人似得,亲昵犹在,不过言行举止间却叫人挑不出丝毫错处,尽显大家闺秀风范。 直到日落西山,一家人从国公府离开。杨宁依依不舍地送她到府门口,约好过几日等他们稍稍安顿下来,再来找她逛金陵城。 因为有国公府那一遭,她与杨宁虽只见过一面,但彼此已然相熟。故而这会见着杨宁,她也没太过客气。 “点心可是我曾祖母亲手做的,刚出锅正是最好吃的时候。好了阿宁,这里是我家,不用顾忌太多。你别说,这会要是在朱雀大街,保管我比你还大家闺秀。” 说罢她挺直脊梁端坐,双手伏于膝上,低眉顺目一派温柔娴静,而后微微抬头,朱唇微启朝旁边露出羞怯地笑容。这边唇角刚扬起,就见旁边杨宁打个哆嗦,赶紧夹起一块糯米糕。 “容我吃块点心压压惊。” 荣氏手艺自是极好,一盘点心很快被两人分食完。两人去后面给徐氏请了安,然后坐上国公府马车,一道往锦绣坊那边去。 锦绣坊地处易市街,离朱雀大街那边稍近些。马车路过朱雀大街,罗炜彤撩起帘子,恰好见到凉国公世子带着应天府差役巡逻。与那日所见不同,今日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衣袂翻飞,衬得他本就极好看的脸又好看几分。 再往路边看去,方才他所过之处另一顶小轿,轿帘掀开露出一张艳若芙蕖的面庞。此刻那美人竟忘记放下轿帘,只痴痴望着蓝愈背影消失之处。 “凉国公世子当真俊美,阿宁且看对面,那般美丽的女子都看痴了。” “那人有什么好看。” 话虽如此,杨宁顺带往帘子外看一眼,见到那女子面容后眼中闪过疑惑:“怎么这般眼熟?” “阿宁识得此人?可看她衣着打扮,不像官家女子。” 肯定不是官家女子,娇娇初入金陵有所不知,她却清楚那顶看似华贵的轿子,实则出自教司坊。想通这点她也记起来,她自幼往来所见女眷皆富贵,进了教司坊的只有十余年前被抄家夺爵的成国公府众人。 “应该是成国公府嫡女。” “金陵城中还有成国公?”罗炜彤面露疑惑,这几日她跟随娘亲左右,学着如何主持中馈,同时也听她分说金陵城内各王侯公卿。凉国公、宁国公皆在此列,可她从未听闻成国公名号。 “以前自是有……” 马车碾压青石板路,一路上杨宁说着成国公府的繁荣和衰败。等她差不多说完,马车也到了易市街,街口视野最为开阔之处便是锦绣坊。 由丫鬟扶着下了马车,还未进门,就见方才那顶轿子停在店门前,旁边还停着另外一顶更华贵的轿子。见到这轿子,杨宁皱眉向前半步挡在她身前。 “安昌侯世子竟然也在,等会娇娇小心些,莫要让他瞧见。” 第11章 霞光锦 虽然入京只有几天,但对罗炜彤来说,安昌侯世子的名号早已如雷贯耳。 跟在她身边服侍的一干下人,从惠州带来的只有刘妈妈与咏春,其余都是自牙行新买来。房中几个二、三等丫鬟年岁不大,没事最是喜欢凑一块说话。她也不是那苛待下人的主子,偶尔听着有趣,也把他们叫到跟前问个明白。 一来二去,也就顺带了解了这位的丰功伟绩。简而言之,安昌侯世子是金陵众纨绔的标杆。虽说正儿八经的世家公子对他看不上眼,但哪个公侯之家没个纨绔。偏偏这位安昌侯世子永远走在最前头,其余人用那些,不过是他玩剩下的把戏。一次次下来,众纨绔对他心服口服。 这会听说他也在,罗炜彤就有些不想进去。他们一家刚入金陵,连带把文襄伯府给彻底得罪了,这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阿宁,要不今日咱们先去别处转转?” 杨宁稍作踟蹰:“过不了几日便是花朝节,咱们总少不了出门应酬,今日这事却是耽搁不得。娇娇也莫想太多,万事有我在。” 边说杨宁边朝身旁打个眼色,一直跟在她身后的两个丫鬟挪一步,护在了罗炜彤左右。这下反倒让她哭笑不得,锦绣坊是祖父产业,她先前不过是担心阿宁。 “我倒忘了,阿宁可是女中豪杰,那咱们还不快些进去。” 被丫鬟簇拥着,两人迈进店里。进门后罗炜彤才发现,这锦绣坊别有洞天。 从外面看,它不过占据了街口极好的位置,店面比其它店家大些,装潢也精致些。可进来后才发现里面装潢比外面更精致,一排排衣物整齐地挂在两边,一直延伸到店深处。而衣物中间更是摆着些小隔间,隔间内设屏风和圆桌,桌上茶水点心一应俱全。夫人小姐们若是在外面选累了,可以坐下边吃茶边看。 这铺子就是跟外面那些不一样,而且此处还是自家产业,光想想她就觉得高兴。 一进门便有丫鬟迎上来,认出杨宁后忙给身旁伙计使眼色。那伙计进到后面,没一会帘子掀开,掌柜亲自迎出来,拱手作揖脸上带着浓浓地歉意: “宁国公府小姐想必是来看新到那批霞光锦,偏生不巧,安昌侯世子看上了。” 这么巧?罗炜彤顺着掌柜歉意地目光看去,就见三尺开外的隔间内,背对着她的锦袍男子扯起一块料子。阳光打在上面,料子随着光线起伏颜色微变,乍看上去竟如朝霞般夺目。 料子是绛色,做成衣裙定然很配阿宁英姿飒爽的气质。可铺子是自家的,那边还是声名狼藉的安昌侯世子。常言说得好,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一时之间她有些两难。 犹豫之际杨宁身后丫鬟开口了:“掌柜的,凡事总得讲个先来后到,这料子分明是我家小姐先行订下。” 原来阿宁早已说好了,那也没什么好犹豫。虽然锦绣坊是自家产业,但开门做生意,就得言而有信。而且她也有信心,这个祖父亲自选的掌柜,肯定不是什么酒囊饭袋。 果然掌柜见宁国公府小姐没打消主意,忙命伙计拿另外几块好料子去那边。顺带他也对杨宁赔礼道歉:“今日之事的确是锦绣坊疏忽了,稍后小姐选定衣裙款式,算在店里账上,权当我们的一点心意。” “无妨……” 罗炜彤就见阿宁扭头看向自己,还没等她说什么,店门口又是一阵骚动,丫鬟前后簇拥着一少女进来。少女面容比罗炜彤还要稚嫩两分,偏偏身材□□,行走时腰肢轻扭,自有一番风-流体态。 看清来人相貌,罗炜彤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见少女也朝这边望来,那模样明明是认出她,当即她迎上去:“真巧,竟在这碰到二姐姐。” 罗薇蓉到嘴边的话咽下去,刚才人群中她一眼就认出了三妹妹,正是他们全家把曾祖母气病了。而且二伯那般放肆一遭后,府中近日人心浮动,连带也有人给找娘亲不痛快。 真是惯会装模做样的一家子,越看越气,罗薇蓉面上笑容却越发柔和:“正巧三妹妹也在,曾祖母对你甚是想念。她这几日身子不爽利,过几日便是花朝节,我想着来锦绣坊挑个好看的抹额,也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 “二姐姐当真是孝顺。” 罗薇蓉更是高兴:“曾祖母极为疼我们这些小辈,不过偶尔脾气拧些,三妹妹或许对她有些误会。等过会挑完了,咱们姐妹一块回府,你亲手把抹额交给曾祖母。都是祖孙哪有隔夜仇,看到抹额她也会感激你一片孝心。” 原来是在这等着她,罗炜彤眼睛微眯。锦绣坊人来人往,罗薇蓉说话声音虽不大,但也没刻意压制,能听到的人也不少。她话里话外说明自己对常太夫人不敬,然后又乐意做善人调和祖孙间关系。再拒绝的话,那就坐实她娇蛮任性的名声。 可不拒绝,进了文襄伯府她就是现成人质。曾祖母想把孙女留身边稀罕,谁有理由反驳? 满面踌躇之际杨宁站出来:“娇娇今日同我一道出门,坐得我宁国公府马车。” 罗炜彤瞬间明白过来,她坐宁国公府马车来,自然得由公府人送她回去。至于看望曾祖母什么,宁国公府可没那份闲心、也没那义务送她过去。 “二姐姐,当真是不巧,稍后我得同阿宁一道回去。说来惭愧,我只会惹太夫人生气,而二姐姐却惯得她喜爱。二姐姐还是快些挑好抹额,回府陪她老人家高兴高兴,也权当替妹妹尽孝。” 看对面三妹妹以帕掩面,似乎对祖母的不喜格外悲伤。但罗薇蓉打小做惯了这套,一眼便看穿她帕子下张扬得意的唇角。再听下去,她险些咬碎一口银牙。谁要陪曾祖母,尤其这几日她脾气阴晴不定。要是她把罗炜彤押回去,自然会凑过去讨赏。可如今她滑不溜秋不说,也不知走了哪门子狗屎运,还有宁国公府嫡女护着。 正当她准备拂袖离去时,耳畔响起轻佻地声音:“哦,本公子倒要看看,到底那小姐怎么个美若天仙,能配得上这霞光锦。” 余光所及之处,就见一位锦袍公子从隔间走出来。他个头很高,可稍显怀的肚子却破坏了身材整体和谐。单看五官也算俊美,但常年浸-淫酒-色的颓废之气,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糜-烂不堪。 第12章 背黑锅 自打回金陵后,周元恪生活再次恢复了水深火热。 怎么锦衣卫那么多人,皇上就单单认准了他。上个月派他带人追讨先帝余孽,一伙人全是亡命之徒,即便他自幼师从高人,武艺高强,可最后关头真刀实枪贴身肉搏,被那么多人围着他也受了内伤。 好不容易坐罗家船顺道平安回京,托着一身伤病去乾清宫回禀消息。皇上叫来自己专用的御医给他看诊一番,开了些大补的疗伤药,又暗中赏他一个庄子。给完好处后,皇上笑眯眯地“体恤下属”,给他派些轻点活计——打探消息。 当时他几乎一口老血喷出来,比起混迹市井探听东家长西家短,他更愿意真刀实枪追讨先帝余孽。虽然也是暗中追讨,但最起码不用呆在金陵城内,他也不必每天一早起来,学着女人涂脂抹粉,就为了扮丑! 再不愿他也得用心办差,这不一大早他刚出门,还没等甩开扇子扮风流倜傥,就被蓝愈拦在街口。教司坊的头牌德音,被新入京的江苏巡抚之子看上,叫到府中唱小曲。说是唱小曲,但其中意思谁不明白。即便德音不愿,但她一教司坊女子,本就为人所不齿,说出去世人大多也只道她狐媚了巡抚家公子。 金陵城中皆知他与德音关系,一般纨绔早已被他收服,轻易不去招惹。也就巡抚之子初来乍到,才上赶着捋虎须。他命人拿安昌侯府帖子前去接人,很容易便将人要了出来。 而后他便把人接到锦绣坊,一来这边人来人往,说话不易引人注意;二来也照蓝愈所求,给她置办些衣裳首饰。 隔间内安昌侯府下人早已屏退左右,防止有人坏世子好事。周元恪知道,这些下人都是柳姨娘派来。等过会出了锦绣坊,当晚金陵城又得多条风-月传闻。但债多了不愁,他也顺手推舟,最起码这些人守门绝对可靠。 “你随意挑些,蓝愈早已嘱咐好,都计他私账上。” 提到蓝愈对面女子颇为动容:“方才来的路上我见到他了。” 周元恪点头,私心里他不希望好友放太多心思在德音身上。撇开身份悬殊不说,这女人心机太重。沦落教司坊,有点心机不是什么坏事。可偶尔她眼中闪过那抹阴沉,竟是连他都觉得胆寒。 幼时无聊听多了鬼怪志异,偶尔他甚至有种错觉,德音像从修罗地狱爬上来的厉鬼。 “这料子还不错,花朝节当日便是凉国公府太夫人寿宴,教司坊合该由你领舞。” “那就这匹好了。”女子低头,摸着那匹布料,眼中无悲无喜:“江苏巡抚岳父,与这届巡盐御史家小姐定亲夫婿的外祖父乃是同榜进士,中举前还曾在同一间书院就读。” 三言两语间一桩交易成型,他许以有情人相间之机,德音则奉上最有用的消息。揉揉百汇穴,好悬才弄懂这七拐八拐的亲戚关系,正欲到屏风后睡会再离开,外面传来敲门声。 锦绣坊伙计进来:“打扰世子和姑娘,小店有新进的料子,掌柜命小的拿过来给二位过目。” “不必,就要这霞光锦。” 伙计面露难色:“不瞒世子,这霞光锦早已被贵客订下。” 周元恪疑惑,余光看向旁边咬唇的德音。能在教司坊闯出一片天,她容貌自是极美,这会眉头轻蹙更是有种别样风情。瞬间他有些理解蓝愈为何这么多年都放不下。 也罢,在此处闹上一场,让柳姨娘有小道消息可散布,他也能早些回去歇息。 “哪个贵客,敢抢本世子看中的东西。” 伙计小心解释:“贵客姓名不方便透露,世子何不看看别的,这位姑娘生的如此好看,定是穿什么都脱俗。” “别的料子终究比不上这霞光锦,”周元恪拍案而起,阴沉着脸大步朝门外走去:“本世子倒要看看,到底那小姐怎么个美若天下,能配得上这霞光锦。” 在伙计的苦瓜脸中,他一手抓住德音衣袖,大摇大摆走出去。走近了看到那双几次出现在梦中,拿四盘点心招呼她的慧黠大眼时,突然有一刻他后悔没安生呆在隔间里睡觉。 那日伪装成罗府下人藏在穿上,他听下人议论过罗府四位主子。能干的爹爹、温柔的娘亲、上进的兄长以及可爱的妹妹,这一切与他过继到侯府前的那个家何其相似。可昔日幸福在七岁那年戛然而止,过继头几个月爹娘妹妹还会上门来看他,可随着娘亲腹中弟弟出世,他们出现次数逐渐减少。只有妹妹还会跟往常一样来看他,眨巴着大眼睛把藏在荷包中的糖递给他,奶声奶气地安慰: “哥哥,吃点甜的东西,不高兴的事就能忘光。” 再不久后爹娘带着妹妹和尚在襁褓中的弟弟回了江南老家,从那后只逢年过节给寄来他只言片语。而他渐渐熟悉的侯府,却因柳姨娘生下弟弟而天翻地覆。一年又一年,直到他几乎彻底麻木。直到那晚摸黑潜入船舱取腰牌,烛光下那双比妹妹还明亮的大眼,指着四盘点心满是关切的招呼他。就在那一瞬间,日渐枯萎的心如久旱逢甘霖般舒适,冲动之下他留下了麒麟玉。 可回来后,侯府内那团乌烟瘴气却让他再次清醒。不论家世还是名声,他绝不是女子良配。那块别有用心的麒麟玉,就全当出任务时丢了。一天天下去,正当他几乎再次成功麻痹自己时,她却再次出现。 这次她换了一袭鹅黄色襦裙,高领收腰宽袖,是时下金陵城中流行的款式,不过不如上次的红衣好看。瞬间他想起隔间桌上的霞光锦,穿在这丫头身上绝对明艳动人。 周元恪正想得入神,却不知他专注的眼神在锦绣坊掀起轩然大波。安昌侯世子盯着一位姑娘看,那姑娘大概要倒霉了。 除去了解他为人的德音,还有对他杀伤力一知半解的罗炜彤,其余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其中锦绣坊掌柜快要急死了,身为掌柜他自然知道东家是谁。刚开始他没认出大小姐,但文襄伯府二小姐一说,他也明白过来。面前这位可是锦绣坊正儿八经的大小姐,前面荣管家亲自吩咐过,所有好料子进来后都得先留一份。留出来干嘛,还不是紧着大小姐先挑。 霞光锦是稀缺,可还没稀缺到这份上。除去宁国公府这一单外,还有一份被他留了出来。当即他下定决心,不能为一块料子把大小姐搭进去。 掌柜走上前正欲息事宁人,却不防有人恨不得把这事闹大。见到安昌侯世子,罗薇蓉收起拂袖离去的念头,心思流转间已经有了主意。 拉起三妹妹手她笑道:“世子也不瞧瞧,满锦绣坊还有谁敢跟您抢东西。” 罗炜彤不着痕迹地甩开她手,她明白罗薇蓉没安什么好心。安昌侯世子可是出了名的混不吝,今日不论她还是阿宁,沾着他外面都传不出什么好事。所以这会,她不能坐以待毙。 见阿宁欲上前解释,再看旁边满脸得意的罗薇蓉,她心生一计。拉住阿宁朝罗薇蓉那边呶呶嘴,她蹙眉说道:“二姐姐方才不是说祖母这几日身子不爽利,想寻件好看衣裳,穿漂亮些回府彩衣娱亲。阿宁,你说是不是?” 杨宁虽喜好舞刀弄枪,但也不蠢。且因宁国公府庶支关系,她极看不惯罗薇蓉做派。这会见罗薇蓉将火往这边引,她也不是那以德报怨的主。 “那是自然,世子有所不知,这霞光锦本是我看上的,不过后来罗小姐也相中。为了这块布料,她甚至搬出了伯府太夫人。我这妹妹随爹娘常年在外,无法承欢膝下,心中多有愧疚。我与妹妹亲近,刚才便想着把料子让给罗小姐,权当感谢她替妹妹尽孝。” 阿宁也太能扯了,罗炜彤好悬没笑出声。刚才尽孝那段好些人都听到,被她这么一歪,乍听竟像真事似得。 “三姐姐,阿宁要那料子可全为了你。” “二妹妹少在这信口开河。”察觉到安昌侯世子朝这边看来,眼神有意在她胸前停留,罗薇蓉手心都急出汗:“世子莫要听信她一面之词,方才这里所有人都听得真切,分明是宁国公府丫鬟在要布料。” 罗炜彤点头:“要来赠予二姐姐。” “嘴长在你们身上,说要送谁还不是碰碰嘴唇的事,这黑锅……” 罗薇蓉忙闭上嘴,可却为时已晚,罗炜彤眨眨眼:“黑锅,二姐姐究竟如何看待世子,这话说得,竟好像他如何面目可憎般。” 要不是他面目可憎,你能这般着急地叫我背锅?罗薇蓉帕子都快搅烂,她怎么早没想到这点。如果她先声夺人,如今要对上安昌侯世子的便是罗炜彤,到时曾祖母也会满意。可如今一切都晚了,挺直的脊梁冷汗直流,她想夺门而出,可却迈不动步子。 周元恪饶有兴趣地站在对面,看那小丫头毫无心理负担地使坏,突然觉得心情很好。 她想借刀杀人,配合一番又何妨,当即他扬眉:“哦,原来有人这般看待本世子。今日要不做点什么,岂不是辜负这骂名?” 第13章 忆前尘 周元恪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配着他即便涂脂抹粉刻意扮丑也依然端正的五官,一时竟露出几丝魏晋风流之态。 被他直盯着,罗薇蓉红了脸,心道怪不得秦淮河畔那些青-楼楚-馆花魁大多心悦安昌侯世子,就连教司坊名冠金陵城的德音姑娘也独钟情于他。这人不正经起来,当真是俊美,连她都忍不住心旌动摇。 刚才因愤怒而憋红的脸蛋,如今却因娇羞再染上一层绯色。见安昌侯世子朝这边走来,罗薇蓉低头,露出白皙的脖颈。这会她全然忘却来人罄竹难书的狼藉名声,反而开始合计,她身为伯府长房嫡女,与安昌侯府也算门当户对。 周元恪眉梢讥讽之色更浓,风月之所最易打探消息,那里女子自幼迎来送往,极擅察言观色。初出任务时他也吃过苦头,不过这些年下来他早已驾轻就熟。就算如此,他也没料到罗薇蓉这般好引诱。身为伯府嫡女,她举止甚至比市井女子还要放荡。 心下越发不屑,走到她跟前,他猛地收拢魅惑神色,右手向前一勾擦着她衣裳前襟而过。 “小姐这般盯着本世子看,不似厌恶,反倒像心悦本世子?” 罗薇蓉猛然清醒,一颗心如坠冰窟,她都做了些什么!抬头再看安昌侯世子,还是那张过度浸-淫酒色的颓废脸,哪有半分魏晋风流。 “谁会喜欢你。” 边说她环胸护住胸脯,防止他手真的摸上来。这明明是女儿家下意识地自我保护之举,却不知落在旁人眼里,反倒坐实了方才轻薄之事。 周元恪斜起唇角,再次抬手朝丰-盈之处抓去,罗薇蓉赶紧后退。 “不喜欢本世子还盯着看,莫非小姐就喜欢看男人?以小姐出身,想看男人还不简单。外面看不到,府里总不缺小厮。小厮若不屈从淫威,也能找些积年老仆。退一万步讲,府里实在找不出男人,本世子认识不少三教九流,帮忙寻一些也未尝不可。” 说完他还摇头痛心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官家小姐竟有这等癖好,今日本世子可算长了见识。” 这话说出来,差不多坐实了罗薇蓉那特殊癖好。罗炜彤终于忍不住,退到杨宁身后,捂住嘴肩膀一抽一抽。莫怪金陵城中传闻安昌侯世子是个混不吝,耳听为虚,这会她总算来个眼见为实。 每日来锦绣坊买衣裳布匹的人极多,且锦绣坊向来只售精品,衣裳布料价值不菲,能消费起的多为达官贵人。且没几日就是花朝节,这会来量体裁衣的贵人更多。周元恪声音不低,店内听到的人不少。即便离太远听不清,这等香-艳之事也素来是为市井钟爱的八卦谈资,是以这会店内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出身伯府,罗薇蓉很明白,这会若不做点什么,此事便会成为今晚京城之人晚膳后的谈资。不出几日,满金陵城都会盛传她有多饥-渴。 可是她能做什么?春日微凉的天,她脸上已急出一层薄汗,各种法子走马灯似在脑海中转悠。终于她咬咬牙,直愣愣地看向杨宁身后。 “三妹妹就眼睁睁看着姐姐受欺负?” 罗炜彤抬头,就见罗薇蓉决绝的眼神,当即她心里一咯噔。 “二姐姐莫非在责怪我?长幼有序,姐姐铁了心要做什么,做妹妹的如何阻得拦。” 罗薇蓉几乎扯烂手心攥的帕子,这番话误打误撞,竟完全堵住了她欲说出口的话。想掩盖流言,最快的法子无外乎散布更新奇的流言。她本想道出庶长房之事,但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这会她要不管不顾说出来,反倒坐实了“责怪”和“铁了心要做什么”。 可她已经没了退路,眼眶泛红,她拿帕子抹着眼角感伤道:“就知道三妹妹还在责怪我们,可三妹妹知晓嫡庶有别,曾祖母总不能罔顾祖宗家法,宠庶灭嫡。当日二叔只看到庶长房不如嫡支,便带庶长房离家别居。曾祖母宽宏,并未计较什么,只盼着你们一房早日想通,消弭芥蒂。没曾想,三妹妹心中怨恨竟如此之深。” 说完罗薇蓉已是泪如雨下,胸脯一耸一耸,梨花带雨童-颜巨-乳直看得所有人心生怜惜。就连罗炜彤也觉得对面那少女太可怜,身为嫡支纡尊降贵亲近庶支妹妹,却被人好心当成驴肝肺。如若被针对之人不是她,想必她也要跟着讨伐那恶毒妹妹。 换位思考,如今她简直成了众矢之的。罗薇蓉这一招当真狠,当着所有人面甩出伯府嫡庶之争后,哪还有人捕风捉影,去关注她那点怪癖。 该怎么办?难道任由罗薇蓉把脏水泼她身上? 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身前投来一抹阴影,带着股浓浓的脂粉味。抬头,竟然不是哪家女眷,而是安昌侯世子。罗炜彤下意识低头后退,却猝不及防被个冰凉的硬物抵住下巴。眼睑下垂,一只大手握住白玉骨折扇,扇柄挑起她下巴。 “本世子真没想到,金陵城内还有这般做派的千金小姐。” 他靠过来时罗炜彤还稍有些紧张,一瞬间甚至升起宁愿武力脱困也不要像罗薇蓉那样任由轻薄的念头。可当他开口后,她反倒放松下来。习武之人对气息比常人敏感,她能感受到面前之人并无恶意。 另一旁罗薇蓉肩膀松下来,虽然曾祖母叮嘱过此事不许声张,不过能祸水东引顺带坏了三妹妹名声,回府后她也能功过相抵。想到这,她满含期待地盯着安昌侯世子,就见他折扇上挑,挑起三妹妹下巴: “不过你这恶毒似乎没用对地方,头上这朵绒花能值几文钱?坏事做尽,穿戴还不如你姐姐身边丫鬟。” 罗炜彤眼角耷拉下去,努力回忆着喝药学管家的痛苦,大眼很快雾气氤氲:“世子有所不知,小女爹爹虽然为官,可俸禄悉数交于公中。嫡庶有别,分到我们这一房的月钱寥寥无几。” 边说罗炜彤边扭头看向罗薇蓉:“二姐姐说话怎可避重就轻,日前爹爹回金陵,伯府忙于九妹妹满月,无暇派人去码头接应也罢。待爹爹入府,一应行李无处安置不说,拜见祖父时,竟见庶长房一应长辈手持铁镐,于院内种植蔬菜果腹。曾祖母为长,可祖父祖母更是至亲,爹爹不论孝顺哪头,都在另一头不孝。无奈之下,只能求了曾祖父,离府择别处另居。” 说完后看罗薇蓉如遭雷劈之态,罗炜彤只觉神清气爽。后退一步下巴离开扇子,就着阿宁递过来帕子擦擦眼角泪痕,余光突然看到安昌侯世子握扇子的手,露出一截的指腹上隐隐有层薄茧。公侯之家男儿自幼读书练字,握笔之手常有薄茧,一般人或许不会注意。可她这会离得近看得真切,以她会走路起便习武的经验,那绝对是久握兵器留下的茧子。 莫名的善意,还有刚才见到她时那一闪而过、让她几乎以为是错觉的惊愕眼神,世子好生古怪。 没等她仔细想,锦绣坊内已经炸开锅。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反应最大的竟是锦绣坊掌柜,此刻他眼眶都红了:“就连我等商贾,平日用些青菜也不必亲自务农,没想到堂堂伯府竟是如此。” 掌柜打心底哀伤,他并非姑□□府家生子。当年天下初定,连年战乱饿殍遍地,是荣贵收留了当小乞丐的他,并认他为义子。这些年锦绣坊生意越做越大,他日子越发好,却未料主子在府里受那么多苦。他万分不解,以主子本事,为何不早点脱离那虎狼窝。 罗炜彤看掌柜如丧考妣,就知道他想多了。常太夫人再恶毒,也不至于不管饱。曾祖母种菜,完全是因为被圈在伯府太闲,不屑于与常太夫人争,因地制宜给自己找点事做打发时间。 可掌柜并不知道,冲动之下他忘了士商身份之别,对着罗薇蓉长揖:“小姐颠倒黑白,口舌之能实为在下平生罕见。华服择主,锦绣坊上供宫廷,往来宾客皆温文有礼之人。以小姐品德,恕不接待。来人,送客。” 四周议论声传来,罗薇蓉难堪之余火气蹭蹭往上冒,如今见一卑贱商人也敢出言怠慢,她再也忍不住:“你是什么身份,也敢对伯府之人不敬。” 屡屡想出手相助,无奈总有人快她一步的杨宁站出来:“那敢问你又是何等身份,依我看掌柜所言有理。宁国公府细软多在锦绣坊采购,一想到我身上所穿之衣,曾与品行不端之人所穿混于一处,就觉得浑身不对劲。” 周元恪退到德音身边,见杨宁出面仗义直言,不自觉松一口气。小辈关系多数时候代表了身后长辈态度,小丫头一家有宁国公府支持,对上文襄伯府应该吃不了大亏。但一想到她最困难的时候,相帮最多的不是他,心里就有点不舒服。 于是在德音诧异的目光中,他再次开口:“这等无耻之人,竟还觊觎本世子容色,还不快叉出去。” 安昌侯府小厮面露喜色,世子又惹事了,回去禀报柳姨娘,肯定能领赏钱。当即四人如-狼似-虎地扑上去,叉着罗薇蓉身边小丫鬟往外扔。 “掌柜高义,护本世子平安,今日那霞光锦就先不要了。” 扔下这话,不顾锦绣坊内众多倒抽气的声音,他扯起德音袖子朝外走去。 第14章 解心结 罗炜彤再次体会到,何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当日在锦绣坊,同罗薇蓉的那番争执中,虽然她完全占了上风,手下败将罗薇蓉落荒而逃。可没过多久,因雇码头挑夫担行李而起的文襄伯府流言再次甚嚣尘上,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 “娘,那会女儿若不说些什么,这盆脏水岂不全泼我们头上。” 当着女儿面,徐氏与罗四海并未露出半分责怪之色。尤其是罗四海,听闻此事后甚至开怀大笑:“娇娇说得好,受了欺负就不该闷着,就得这么还回去,不愧是我罗四海的女儿。” 曾祖母那边更不用说,亲自下厨给她做了些糕点压惊。 徐氏本心也没觉得女儿没错,娇娇托生在她肚子里,生来就是娇生惯养的嫡女千金,不是做低伏小伺候人的丫鬟。嫡女该有的气度她也得有,该硬气的时候绝不能软。在这点上,娇娇比伯府那几个只知道在常太夫人跟前卖乖的侄女好多了。 可问题出在伯府那边,那可不是什么规矩人家,常太夫人什么腌臜手段使不出来。不说别的,就凭她久居金陵的地头蛇优势,找几家老封君哭天抹泪一番。大齐重孝,齐家治国平天下,一顶不孝帽子扣头上,家都不齐何以入朝为官?到时夫君前程堪忧。 毕竟伯府苛待在先,如今形势看似对他们有利。可金陵官场职位就那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多少人都盯着那个坑。升官发财还是伸张正义,世人心中自有一杆秤。走仕途最忌个人名誉有污,官场向来杀人不见血,一些微不足道的污点足以在关键时刻动摇根本。 “爹爹,都是女儿害了您。” 徐氏摇头:“此事与你无关,太夫人不是心胸宽阔之人,早晚她会明白过来,当日我们不过在吓唬她。到时候让她自己出手,情况只会比现在还遭。” 罗炜彤面露不解:“吓唬?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你们并没有找到太舅公,或者伪造了信物?” 罗四海脸上笑意更浓,似乎仕途受影响的那人不是他。他怎会不看重升迁,不过自底层兵卒一步步爬上来,他这条路走得比其他人辛苦百倍。从年少第一次被百夫长冒领军功起,风风雨雨几十载,一步步磨砺中他早已看透宦海沉浮。 “娇娇就是聪慧,素娘不过随口一提,她便想通其中关节。” 许多先前费解之事,如今却是茅塞顿开。她终于明白,为何常太夫人一把火灭姑□□府满门,恶毒行径令人发指,爹娘还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原来他们并无确切证据,当日不过是唬住她趁机脱身。若是再深究下去,这纸老虎一戳就破。 被爹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罗炜彤坐到曾祖母身边:“那如今摆在我们跟前的就两个问题,常太夫人回过神来会如何报复,还有爹爹做官要受多大影响。” 靠在曾祖母肩上,罗炜彤皱眉:“总觉得我还忘了什么。” 徐氏宠溺地点点她脑袋:“能想到这些就已经很不错了,最起码伯府那边你几位姐妹,绝对想不到这么多。” 罗炜彤挺胸:“那可不,我可是爹娘生的,还是曾祖母和祖父母的孙女。龙生龙凤生凤,怎么能跟他们一样。” 骄傲的小模样,还有说到最后略带甜糯的尾音,逗得围坐圆桌旁准备用午膳的一家喜气洋洋。徐氏和罗四海十几年早已习惯,如今还能镇定些。三位长辈在伯府压抑久了,乍听小孙女这般说,只觉一颗心都要甜化了。 荣氏更是直接搂住曾孙女小脑袋:“娇娇说得是,伯府那几个丫头怎能与你比。金陵城是天子脚下,头顶这片天也清明些。这会功夫,伯府那些人比咱们更愁。” 徐氏指挥丫鬟布菜,闻言也赞同道:“你曾祖母说得没错,当日船靠岸时嘱咐你那些,是唯恐你久居山寺野了性子,倒不是叫你太过拘束。可自打我们入金陵城后,娇娇反倒束手束脚。就拿锦绣坊之事来说,若安昌侯世子当真意图不轨,你直接命下人出手就是。就算他事后不依不饶,不还有我们在。” 心下震撼,罗炜彤从曾祖母怀中起来,坐直身子,果然见祖父母同爹爹也在点头,显然也极认同娘亲说法。其实她也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自打入了天下人趋之若鹜的金陵城,锦衣玉食豪宅美婢,日子比在惠州时奔波于山寺与家门之间还要精致几分,但她却丝毫不比在惠州时自在舒心。 前些天事多,她只当料理琐事之余的烦闷而已。如今娘亲一提,她才恍然大悟,自己是从内心恐惧和敬仰金陵。这里是大齐京城,公侯之家鳞次栉比,朱雀大街随便一户人家都比爹爹有权有势。她自幼便于山寺习武,每旬归家住个两三日,教养与寻常官家女儿不同。她怕行事太过出格,踏错一步为家人招来灾祸。 听完她顾虑,全府人感动得跟什么似得,曾祖母更是把她搂在怀里一顿搓揉:“小娇娇怎么这么可人心疼。” 徐氏就颇有些哭笑不得:“娇娇别想太多,爹娘再不济,不还有宁国公,还有你外祖父和舅舅。前些时日太忙,你外祖父帖子搁书房好些时日,明日是该登府门拜望。” 在家人的柔声劝慰中,罗炜彤总算后知后觉:似乎是她想太多? 虽然对伯府不熟,但她跟外祖父一家很亲。尤其前几年舅舅在岭南为官,她常换上男装,跟在兄长和表哥身后招摇过市,甚至连青-楼酒-肆都见识过。当然每每去完那种地方,娘亲虎着脸罚她绣花,爹爹赶紧将她护在身后,母女俩总得斗智斗勇一番。 忆起昔年旧事,罗炜彤也跟着放松下来。是她想岔了,虽然文襄伯府是龙潭虎穴,但也不代表整个金陵都这样。换个角度看,这里有许多好玩的,还能见到舅舅一家,也能拉表哥陪她出去玩。 也不知表哥有没有空,他与兄长一道入国子监读书,如今春闱在即,正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刻。大多数监生都在奔着头悬梁锥刺股的劲头用功,他们入金陵近一旬兄长也没能抽空回来。 等等,想到这罗炜彤一顿,她终于明白那两件事之外,自己遗漏了什么。 “金陵城中传言沸沸扬扬,会不会影响到哥哥?国子监同窗,如果也有人如二姐姐那般见不得人好,会不会对他使什么鬼蜮伎俩。” 女儿竟然连这都想到了,徐氏脸色有一瞬间僵硬,罗四海更是垂下眼。影响肯定会有,而这正是夫妻二人最大的顾虑。 观爹娘骤变的脸色,罗炜彤也知晓自己所料没差。不过这会心结已解,她倒不会盲目为拖累兄长名声而自责。认清罪魁祸首后,她对文襄伯府生出极致的憎恨。当年分明是他们对不起曾祖母,如今非但不知悔改,反而处处使绊子。 “这可如何是好,要不我明日去找阿宁玩,看她能不能帮忙。” 徐氏沉吟,国子监招生员分贡生、荐生、荫生。文襄伯府荫生资格当然轮不到庶长房,行舟是靠优荐的荐生身份入读。若德行有亏,这优荐之由便不复存在,一着不慎便会被取消名额。 找宁国公自然是一条路,可为这点事劳烦国公未免不值。再三权衡,她还是决定走另一条路。 “明日去你外祖父家,先看看。娇娇放心,你兄长定会无事。” 原来娘亲早已料知此事,外祖父向来疼兄长,定会尽心为他张罗。罗炜彤总算放下心,拿起筷子吃饭,她心下却合计着,文襄伯府那边不能这么算了。若是他们真敢算计兄长,她定不会轻易放过此事。 第15章 为侍妾 离着玄武大街不远的朱雀大街,文襄伯府内这几日气氛颇为压抑。罗薇蓉红着眼,一瘸一拐跟在伯夫人秦氏身后,一路穿过正房,迈进后面松寿堂门槛。 秦氏接过常妈妈手中帕子,在冰盆里搅两下,拧干后亲自伺候常太夫人擦脸。她手劲正合适,举止间的娴熟竟不输一般大丫鬟。冰块沁凉的温度冻得手指尖失去知觉,此刻秦氏满脸恭顺,哪还有半分平日对着庶长房时的伯夫人架子。 “嘶,这么凉,你想冻死我不成。” 秦氏手一哆嗦,因冰凉而麻木的手一时捏不稳帕子,冰帕子顺着常太夫人脸,滑进她脖子,沁凉的温度终于让她舍得扔下烟杆。 一直侍立在旁看好戏的三夫人小常氏忙凑上去:“娘许是累着了,伺候的祖母的活吩咐我便是。” 说罢她拿起另一条干帕子,仔细给常太夫人擦净脸上水迹。她擦得极慢,跪在秦氏身后的罗薇蓉可遭了罪。刚恢复知觉的两条腿针扎般疼,腹中更是□□。 “曾祖母,孙女知错了。” 常妈妈从里间走出来,怀中抱着个大红色襁褓,襁褓上绣着百子千孙图。这会她似没听到二小姐请罪般,小碎步走到常太夫人跟前:“九小姐醒了,一睁眼就找曾祖母。” 襁褓中小婴儿也十分配合地笑出声,喜得常太夫人忙抱在怀中:“小九乖乖,来,曾祖母抱。” 罗薇蓉宽袖下手握成拳,她奉承曾祖母这些年,竟不如松寿堂一个颇有体面的婆子。比起九妹妹,她更是低贱成脚下的泥。凭什么,明明她祖父才是文襄伯,她才是正经的嫡支嫡女。 “曾祖母!” 听她声音骤然变大,秦氏忙扭头,还没等她给孙女使眼色,常太夫人锐利的目光射来:“看来这两天败火,还是没让你明白。” 听到“败火”二字,罗薇蓉再也抑制不住心头恐惧。从锦绣坊回来后,她便在阖府谴责的眼神中,被曾祖母关到小佛堂败火。这几日清汤寡水不说,一直跪在垫子上腿脚也受不了。这会若激怒曾祖母,再被关佛堂败火两日,怕是她一双腿都得落下残废。 想到这,她说到一半的话临时改个声调,嗫嚅道:“孙女知道错了,曾祖母。” 常太夫人将烟杆放在远离襁褓处,挑眉长叹:“我还没到眼花耳聋的时候,这府里一个个竟是恨不得我老眼昏花,看不见听不到。” 秦氏心惊,婆母一番话分明是在敲打她。再看侍立榻前的小儿媳妇,小秦氏再低眉顺眼,眉梢快要飞出来的喜意却是怎么都掩盖不住。 瞬间她心下有了计较,婆母瞄准掌家之权不是一两天。当年为了争过府中对牌,她熬了几十年,这会她丁点不想再交出去。 “看把你们给吓得,微蓉快起来,腿疼不疼?” 罗薇蓉被丫鬟扶起来,刚跪得双腿发麻,乍一活动,关节处如针扎般疼,但她只能强笑着摇摇头:“曾祖母,孙女无碍。” “没事就好,要有事得把你祖母疼成什么样。她这几日本就劳累,张罗着府中大小事务,累到连个帕子都捏不稳。” 秦氏忙不迭请罪:“媳妇无碍,过午睡会就好。” 常太夫人眼中满是不赞同:“我知道你是个妥帖的,可伯府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便是再周全,一不留神也可能疏漏。小辈里面,你那俩儿媳妇都是好的,嫁进来这些年性子也都磨稳了,也让他们帮衬着你些。” 小常氏错愕,祖母本说好给她争一半掌家权,怎么临到头变卦。有婆婆和大嫂在边上看着,她怕是连口肉汤都喝不到。 秦氏却是松了一口气,长媳是她娘家侄女,这些年素来跟她一条心。这管家权虽然得分出去点,但也不至于全盘失控。 “多谢娘体贴,这俩媳妇都是利落人,有他们帮着我也松快点。” 常太夫人终于露出了秦氏进门后的第一抹笑容,她朝罗薇蓉招招手:“看把这孩子吓得,日后做事可别再那般莽撞。庶长房不懂事,但咱们文襄伯府可是知书达理的人家。这个把月你也别在外头露面,等风头过去,曾祖母给你相看个好人家。” 罗薇蓉心下放松,败火几日,这事终于算是揭过去。忍了这些年,终于到了她议亲的时候。在锦绣坊惹出那一遭,她也嫁不进什么高门。找个稍低的门户嫁进去,以她伯府出身,还不得被婆家供着。 秦氏没孙女那般天真,刚才那番恩威并施,让她本能地觉得这桩亲事有猫腻:“娘可是对微蓉亲事有了打算?” 罗薇蓉垂眸,眼中满是期待,曾祖母会把她嫁给谁? 没等常太夫人开口,小秦氏已是满脸喜气地说起来:“真得恭喜娘和大嫂,微蓉可是得了天大的造化。那日三皇子路过锦绣坊,正好瞧见微蓉,让我娘家递过话来,那意思是要咱们微蓉进府。” 三皇子!罗薇蓉如遭雷击,三皇子早已有了正妃,且以她身份莫说做不了正妃,侧妃都有些勉强。难道她要一顶小轿入府,做个没名分的侍妾? 没等她疑惑多久,常太夫人开口了:“锦绣坊那事闹太大,你刚进府位份可能低点。不过有伯府在,将来如何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说句大不敬的话,中宫如今可是大大不如贵妃。” 站在下面,罗薇蓉只看到曾祖母嘴唇一开一合,那些利弊分析她压根一句都听不进去。生于文襄伯府,自幼她看最多的便是嫡庶天差地别。以前她是受益者,可不妨碍她鄙薄庶支,了解庶支境况如何凄惨。 她从未想到,有一日会自己也会成为侍妾,过上她鄙视又同情的那种日子。 “曾祖母,孙女不愿。” 话音如惊雷般劈在松寿堂内,连常太夫人也有片刻呆愣,而后便是怒不可遏:“我看你倒是越败火越糊涂。” 罗薇蓉跪下来:“还请曾祖母回了这桩亲事,孙女资质愚钝,定不是入王府的好人选。” 常太夫人站起来,走到她跟前:“你当真要拒绝?我再问一遍,当真不愿入三皇子府?” 罗薇蓉脊梁挺得笔直,紧咬嘴唇,无声地拒绝。曾祖母怒气有如实质,她心里打鼓之余,又恨上了庶长房。若非当日三妹妹不配合,她岂会惹下流言蜚语,以至于如今戴罪之身,连祖母和娘亲也无立场为她抗争。 “好!好!好!”常太夫人连说三个“好”字:“女儿家婚事,向来由长辈做主,哪轮到你插嘴。我看你是烧糊涂了,常妈妈,送二小姐回房,让她好生冷静冷静。” 这是要禁足!被常妈妈半请半押的回自己院子,顾不得腿上疼痛,罗薇蓉调动所有头脑合计起来。总之她不能入三皇子府,一个没名没分的侍妾,日子只会比庶长房还要惨。 那还有什么办法? 第16章 怀鬼胎 见罗薇蓉被常妈妈带下去,一时间松寿堂内静寂无声。伯夫人秦氏紧绷住神经,她还不敢挑衅常太夫人权威。虽然文襄伯早已袭爵,但伯府之事还轮不到他们管。老文襄伯近年来清心寡欲,多数时间住在城郊别院,府里多数事项还是太夫人做主。 即便她再心有不甘,再有□□之意,可伯府下人卖身契与一应房契地契一日攥在太夫人手里,她也只能做低伏小、仰其鼻息而活。 斟酌再三,她开口道:“娘,咱们府里姑娘可没有做妾的先例。” 小常氏掩帕低笑,声音陡然拔高:“三王爷可是正儿八经的龙子凤孙,王府里侧妃可上皇家玉牒,怎么能说是妾?” “侧妃自然不是侍妾。” 秦氏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小儿媳妇,仗着有太夫人撑腰,这媳妇向来不把她放在眼里。以前还有所收敛,自打年前她爹进吏部做了左侍郎,她却是连这面子都不想做。 “三皇子妃虽然没明说,但话里意思很明白,侍妾不过是权宜之计。毕竟天潢贵胄,难不成还要立下契书才信。” 秦氏气结:“老三家这夹枪带棒,看来是对我心有不满?” 小常氏低头:“媳妇可不敢。” “你!”秦氏心火蹭一下冒上来,她声音张扬肆意,哪有半分悔过之意:“都是有儿有女的人,性子还这般跳脱,掌家之事放你手里怎能让人放心?” “行了,欺负我这老婆子耳聋眼花,听不见看不见?”常太夫人烟杆敲着炕桌:“老三家性子是该磨磨,就把府里采购之事交给她。那块最是琐碎,也能好生磨磨性子。” 竟然是府中油水最厚的采买,她就说为何婆母那般好说话,管家之事甚至叫上老大家。借着微蓉之事,今日她恩威并施,直接从她身上撕下一块肉。 “娘,采买之事关系重大。若说琐碎,府中这些大小院子所植花木甚多,管起来更需耐心。” 常太夫人随意挥挥手:“采买能难到哪儿去,这不还有你在。难不成交给媳妇,你就当甩手掌柜。” 原来不是完全交出去,秦氏长舒一口气。今日娘要强行干扰,她也没办法。虽然她手握内外院对牌,但府中丫鬟小厮卖身契并不在她手里,太夫人想换人容易得很。 “闹腾这么会,你们也都累了,都回吧。” 常太夫人揉揉百汇穴,眉眼间是怎么都掩藏不住的疲惫。见媳妇领着孙媳退下,她闭眼喃喃自语:“那孽障当真找到了当年之事证据?可他高高抬起轻轻放下,莫非实在唬我?” 常妈妈摒退下人,看到太夫人脸上的困惑和恐惧,识趣地没再开口。当年小姐年轻气盛,做事狠辣无情,荣家之事着实有伤天和。不过小姐是她主子,即便她再错,她也得帮着善后。 “太夫人,伯夫人和二小姐那边,怕是要有所异动。” 常太夫人猛然睁眼,锐利地目光扫向门框,那里恰好直冲着正房:“他们还翻不出什么大浪。” 刚踏进房门,秦氏不自觉打个冷颤,跟在身后的小常氏忙扶住她:“最近天变得快,娘可得多注意身子,管家之事还有媳妇和大嫂在。” 见她如块橡皮糖般黏上来,秦氏突然从心底升起一股彻头彻尾的厌倦。闭眼再睁开,她微微摇头吩咐房内丫鬟:“把厨房采买账册拿给她。老三家,你也知道我近来身子不适,一时顾不了这么多。若是厨房出什么差错,你自己去找太夫人请罪。” 小常氏神情有一瞬间的迟滞,不过拿到账册和对牌的喜悦迅速中走了那丝迟疑,她忙不迭点头:“娘放心,媳妇定会竭尽全力。” “不用你竭尽全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有过也别往无辜人身上泼脏水。”见她还想说什么,秦氏忙挥挥手:“这里不是松寿堂,有些话你说了也没用,下去吧。” 待小常氏退下,秦氏疲惫地倚在塌上。长媳小秦氏进来,挥退丫鬟轻柔地给她按头:“娘莫要气闷,她惯是喜好搬弄是非,您这样岂不是把三弟推得更远。” “我不是为那讨债鬼。”看到娘家侄女依旧乖顺,且识趣地未提微蓉之事,秦氏缓了口气:“今日之事,你虽然未曾开口,但也瞧个真切。太夫人这般跋扈,素来按喜好做事。这次委屈微蓉,下次指不定是谁。” 小秦氏面露愁容:“微蓉那孩子好一阵哭闹,我这当娘的也看着心疼。咱们伯府嫡出姑娘,哪有上赶着与人为妾之理。一想到一顶小轿无声无息抬进王府,我这心里就跟刀割似得。” “微蓉也是我看着长大,她平日奉承老夫人,比你这亲娘和我这亲祖母还殷勤。毕竟孝敬长辈,倒不是说她这样有何不妥,而是如今看来,这般做的确不值。太夫人我行我素,老三家又那样,我担心你与老大。” 小秦氏眼眶泛红,当日嫁进伯府,本以为有亲姑母掌家,且姑母素来和善,日子定是轻松。可这些年她后悔的肠子都青了,无论如何,如今却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姑母,依你所见如今我们该当如何?” 松寿堂的一幕幕飞快划过眼前,秦氏终于有了决断:“如今看来,只有这一个法子。过几日便是花朝节,伯府一早就收到凉国公府的帖子,你给玄武大街那边发一份过去。” “娘,这……” “都是一家人,他们初入金陵定时有一番忙乱,能帮衬的地方,咱们也不能袖手旁观。” 话虽如此,秦氏心下依旧存着三分忐忑。庶长房已然搬出去,远离伯府这摊泥潭,凭什么要为他们这一房利益,回头同太夫人打擂。可转念一想她又释然,这些年太夫人越发得寸进尺。再不做点什么,他们将在伯府内无立锥之地。 双手合十,她只祈祷高坐松寿堂的太夫人再睚眦必报些,主动出手去压制庶长房。庶长房那位如何变成荣姨娘,其中关节她一清二楚。但愿太夫人能甩出十八般武艺压住那边,不然这文襄伯位子,指不定落谁头上。秦氏叹息,只觉自己走在悬崖边上,步步如履薄冰。 第17章 送请帖 玄武大街罗府,解开心结的罗炜彤明显开朗起来。用过午膳,她像条小尾巴似得跟在曾祖母身后,祖孙二人一道进了后院小厨房。 一进门她便察觉出不同,小厨房一应器物似乎都换了,原先的瓦罐变成细瓷,瓷碗瓷勺上烧着彩釉碎花。烟熏日久发黄变黑的窗户贴纸也换了新的,窗户打开,明媚的春光和着窗外满是青草气息的空气,柔软地打在瓷器上,格外地闲适安逸。 “曾祖母,我不过两日未过来,小厨房变化这般大。” 荣氏系上围裙,笑眯眯地看着小孙女左手拿起瓷碗,右手捞着勺子,望向窗户的小脸满是惊讶。那日娇娇说要学做点心,她便吩咐荣贵好生收拾此处。不过是一间小厨房,两日功夫足够里外收拾妥帖。 “咱们娇娇要学做点心,厨房总不能再烟熏火燎。” 原来曾祖母专门为她改了小厨房,罗炜彤踮脚,在她满是褶子的脸上亲一口:“曾祖母真好,孙女一定好好学,然后做点心给您、祖父祖母,还有爹爹娘亲吃,对了还有兄长,也不知他现在如何。” 荣氏了解孙子,几年前过了乡试,他孤身一人赶赴金陵,被伯府刁难毅然搬去国子监。常太夫人倒想拿此事作筏子,意图给他扣顶不孝长辈帽子,但却被他以“长辈不慈子孙如何孝?退一步讲,孙儿可不想国子监上下都知道,荫荐入读的大哥府中竟是如此境况”,拿太夫人心头肉,同在国子监就读的文襄伯嫡孙做挡箭牌,三言两语轻易化解。 总而言之,行舟那孩子虽然未及弱冠,但为人处世却不比成人差。如今情况看着虽繁杂,但四海与孙媳也在金陵,怎么都比当年要强。行舟虽会遇到麻烦,但怎么也比当年强。退一万步讲,男儿就要多受些磨砺,玉不琢不成器。反倒是小娇娇,小孙女必须得娇养,娇养的女儿眼界高,日后嫁人也不会轻易受婆家欺辱。 “娇娇别担心那么多,曾祖母早就打发人去国子监,若真有事那人早就回来了。” 罗炜彤还算了解兄长,虽然在惠州时,兄长屡屡被她欺负,甚至各种给她背黑锅,可他也只叫她一个人欺负,那么多年还真没见他在第二个人手上吃过亏。 想通后她点点头,挽起袖子跟在曾祖母身后学起了做点心。她在怕苦和不会算数上随了曾祖母,如今做点心也跟老人一样有天赋。寻常人练好几年都不一定能捏好点心形状,而她却是一学就会。 “娇娇这般聪明,曾祖母很快就没东西教你咯。” 罗炜彤甜甜一笑:“那时候曾祖母就只管着吃,孙女每天都给您做好吃的点心。” 荣氏笑出一脸褶子,拧好最后一只虾饺,放小号蒸笼里坐锅上,望着窗外红花绿树春光明媚,只觉自从搬出伯府后,自己一颗心整日也跟这春光般明媚。多亏了孙子孙媳,当然还有整日逗她开心的小娇娇。小孙女以为自己心思藏得好,可她活那么多年,见多了人情世故,怎会看不出她学点心的用意。 “那曾祖母就等着娇娇孝敬。” 罗炜彤绕到另一边,给她递着蒸笼,虾饺极重火候,蒸的时候得有人在边上看着。好在如今天不算热,呆在小厨房倒也舒服。 祖孙二人齐忙活着,血缘相近让他们彼此习惯几乎相同。虽然只是蒸虾饺,但配合亲密无间,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人心情变得格外好。 气氛正温馨,就见刘妈妈急匆匆从院外进来,看到小厨房内正温馨地祖孙二人,脚步稍显踟蹰。 罗炜彤最先注意到她,多年习武她比常人耳聪目明,且刘妈妈自小跟在她身边伺候,脚步声很是熟悉。见她面色有异,她直接开口询问: “刘妈妈,可是出了什么事?” “太夫人、小姐,伯府那边派下人过来,送来了凉国公府花朝节的帖子。” “伯府?” “恩,来人说是伯夫人房里丫鬟。老爷和夫人这会都不在府内,老奴也不知该怎么回才好。” 伯夫人秦氏?罗炜彤皱眉,她对此人没什么印象,那日入伯府也只瞥了一眼,只记得是个稍显老迈的妇人,恭顺地跟在常太夫人身后,不言不语。 “曾祖母,咱们要不要收下?” 荣氏掀开蒸笼,一笼里四只虾饺已然蒸好,皮近乎透明,露出里面令人垂涎欲滴的鲜虾仁和馅料。嘱咐小厨房婆子炖好汤端到前面,她就着丫鬟端来水盆洗洗手。 罗炜彤看曾祖母这番不慌不忙,心中又升起几分佩服。听到伯府,她竟然能保持平静。再往深处想,在伯府受几十年委屈,她学会了亲力亲为,可骨子里的骄傲丝毫未曾消失。她会亲手下厨做点心,可做完点心后的净手又尽显良好教养。 进退有度,又能时刻保持一颗平常心,跟砸曾祖母身边总能学到很多。 拿帕子擦干手,看着小孙女望向她若有所思,荣氏心下更是满意。家里的产业可不只锦绣坊那般简单,那绣坊不过是明面上,暗处远不止那点事。若只是有钱,四海也不可能在伯府层层压制下,不足二十年从一个无名兵卒升任正四品惠州都指挥佥事。 庶长房这些年人丁稀薄,第四代只有一双儿女。她从未想过把产业全数留给行舟,他是男儿怎么都好办。这世道女儿家本就比男儿不易,无论如何也该多为娇娇做打算。既然小孙女这般聪慧,让她接受一部分家业,也未尝不可。 “娇娇认为如何?” 罗炜彤沉吟:“孙女总觉得,伯府那边若有好事,定不会想着我们。可按理说,凉国公府请帖,怎么也不是坏事。” 荣氏又多了一分满意:“娇娇想得没错,请帖倒不是什么坏事。你还有一年多便及笄,又是初来金陵,凉国公夫人素来大度,在金陵初次露面,去她府上却是不错。” “请帖是好事,孙女又没想错,那便是发请帖之人没安好心?” 荣氏心中满是惊喜,她能第一时间想明白,是因为几十年住在伯府内,对每个人极为了解。而小孙女什么都不知道,如今却能猜得分毫不差。 “娇娇想得没错,有人想挑着咱们对上常太夫人,自己好松口气跟在后面捡便宜。” 荣氏心下冷笑,她自然知道伯夫人秦氏难处,可那与她何干?这些年秦氏未曾帮助庶长房分毫,甚至压抑狠了也会克扣西侧院一应用度出气。这会他们离开,金陵城中流言甚嚣尘上,常太夫人一个不高兴,所有压力都投她身上。这时候倒想起给他们好处,可她没那菩萨心肠做秦氏手中的刀。 好处她照收,想出力,门都没有。 “娇娇只需记得,平日离伯府那些人远些,实在绕不过去也别对他们客气便是。至于这请帖,伸手不打笑脸人,咱们备一份礼让送信的带回去,权当回了这帖子的人情。” 至于常太夫人知道回礼后会如何拿捏秦氏,那与她无关。他们婆媳斗得越狠,她这边越清静。 刘妈妈得了话,正想赶到前面回送信之人。还没等抬脚,前院另一位婆子进来,面上满是喜色:“太夫人、小姐,凉国公府打发下人来送花朝节帖子,说是请阖府女眷过府。” 罗炜彤正想着文襄伯那一团乱麻,有曾祖母那话,她也差不多寻思过来。这会听到凉国公府亲自送帖子,她立刻有了主意。 “曾祖母,那份回礼还是带去凉国公府。咱们府上穷,没道理浪费那些个东西。至于伯府那边,二姐姐那般关心我,就送一盒那日我戴头上的绢花好了。” 小孙女还记着锦绣坊那事,这睚眦必报的性子当真可爱,荣氏心下愉悦:“行,就按娇娇说的办。” 第18章 暗相助 过午徐氏回府,见到凉国公府请帖先是诧异。他们一家初来京城,且明面上与文襄伯府未分家,国公府怎会单独送帖子来。听丫鬟说明事情经过后,她放下一半心,帖子不是伯府送来的便好。 罗炜彤坐在娘亲身边,见她劳累一天疲惫的额头,听闻帖子不是出自伯府后瞬间放松,禁不住抿唇笑道:“伯夫人肯定拿这个当天大人情,若是让她知道娘亲压根不稀罕,脸色指不定怎么精彩。” 徐氏紧绷着一天,这会坐下来,听小女儿在耳边叽叽喳喳,只觉得浑身都松快,忍不住将她搂在怀中:“娇娇连娘都促狭,你不是还送一盒绢花回去?” 罗炜彤掰着手指:“娘亲,女儿跟您学过持家。祖母亲手做的绢花那般好看,丝毫不比市面上的金银首饰便宜,女儿想了想还是没舍得送,而是拿咏春前几日随手买来的塞盒子里充个数。” 边说着她边摸摸头上那顶绢花,绢花也分三六九等,宫妃跟乡野村妇所用绝不相同。庶长房诸人,曾祖母擅食,祖父擅算术,这各有一技之长已经足够让她惊讶,没想到更惊讶的还藏在后面。 那个整日呆在房里伺候祖父,颇为低调的祖母,竟然天生一双巧手。锦绣坊深受京中公侯之家喜爱,日进斗金的精致成衣,花样皆出自她手。然她精力有限,不可能每件衣服都亲手做,但同样花样,她亲手绣的图案格外活灵活现,与坊中绣娘所制高下立分。 罗炜彤在惠州时,就曾听闻锦绣坊有个神秘的当家绣娘,无人知她来历,只是她每月推出九款华服,每件样式皆不同,一般不等其他人出手,便被宫中采购收去。彼时她虽对梳妆打扮无甚特殊喜好,但却很好奇那绣娘究竟是何方神圣。 直到在玄武大街住下来,亲眼看到“神圣”飞针走线。然后她更是知晓,自幼所用襁褓、贴身里衣,皆出自祖母之手。 激动之余她更是愧疚,她常年习武衣裳烂得快,祖母只一人得多劳累。未曾想祖母看她耷拉下眼角满面愧疚,一把将她搂在怀中:“小娇娇恁地可人疼,祖母闲着也是闲着,做点针线打发时间。” 徐氏正感慨女儿可人疼,低头就见她摸着绢花眼神发直,忍不住点下她脑袋:“这孩子,无缘无故怎么发起了呆。” 罗炜彤自回忆中醒来,顺手拔下头上绢花。绢花乃祖母亲手所制,各种适合女儿家的粉嫩颜色都有,花瓣层叠但丝毫不显臃肿,别在头上乍看起来竟比真花还精致。 “这绢花当真好看,女儿才舍不得送给他们。”嘟嘟嘴她颇为苦恼:“娘亲,曾祖母会做点心,祖父会经商,爹爹做官娘亲更是把这个家里里外外管得很好,兄长读书那般好,连祖母都这般手巧。” 她一根根掰着手指头,直到第七根才伸出小指:“这个家里,好像就数女儿最没用。” 徐氏抱着女儿,突然有点理解为何全家人都这般喜欢娇娇,甚至连这两年眼力不行而逐渐减少针线活的婆母,也熬着蜡烛给她连夜赶制一盒绢花。这孩子抱在怀中就小小一团,一双大眼更是能看得人心融化,最关键的是全家人并未把她宠得娇气。她似乎天生就有一颗纯孝赤诚之心,凡事总想着别人的好和自己的不足。 “娇娇现在这样就很好,况且……” “况且什么?” 徐氏余光瞥向凉国公府帖子,两代凉国公夫人生辰皆在花朝节前后,出嫁前她曾随家中长辈参加过已故凉国公夫人寿宴,故而知晓宴会布局。帖子上位置虽不显贵,但比文襄伯府座次还要好。 先是麒麟玉,然后是初入那日金陵莫名其妙出现在伯府门前的凉国公世子,再然后锦绣坊内安昌侯世子看似捣乱实则帮忙的举动,再加上今日的帖子。点滴细节中都透露着不寻常,不得不让她多做注意。 “没什么,娇娇先净手,过不了多久便要用晚膳,曾祖母做了你爱吃的鸡油卷儿。” 见娘亲把她抱得更紧,非但丝毫没有嫌弃,反而越发宠溺,罗炜彤笑得越发甜。真的好喜欢现在这样,如果能彻底跟伯府断了关系,那该有多好。想归想,她也知道此事不急于一时。至于现在,还是先去尝尝曾祖母那边新出锅的鸡油卷儿。 “女儿先行探路,好吃的话……” 徐氏笑得玩味:“好吃都留给娘亲?” “好吃的话女儿就多吃点,记住那个味道,学会再给娘亲做,娘亲想吃多少有多少。” 这孩子。徐氏无奈摇头,眼中却满无丝毫不悦。见她出去,她也拿起凉国公府帖子仔细看起来。上面写明了邀请他们一家,并未有丝毫提及伯府。刚准备放下,她突然注意到帖子上那手字迹。不同于女儿家惯常所书簪花小楷的秀丽,那一手字遒劲有力,明显出自男儿之手。 发帖之人是名男子,这可就值得她想想。这手字虽颇有风骨,但也能看出勾画间的稚嫩,一般下人这年纪可写不出此种字,那剩下只有一个可能。 凉国公世子亲手补一张帖子,可能么?如果此事当真是他所为,那又是出自何种原因? 徐氏百思不得其解之际,金陵城内一向风度翩翩的凉国公世子蓝愈,此刻正躲在秦淮河畔一处小酒肆内,毫无形象地抓耳挠腮。 周元恪坐在好有对面,丝毫不理会他焦灼情绪,对着河面画舫自斟自饮。 “你还有心思在这饮酒?” “连续阴了好几日,这天好不容易天放晴。春光无限好,美酒美景,何苦唉声叹气。” “何苦……”蓝愈突然坏笑起来:“既然你都不愁,那我又愁个什么劲?四品都指挥佥事官是小了点,但罗家小姐人美,性子也讨喜,顺着我娘意愿娶进门也不错。” 周元恪脸上的惬意开始皲裂:“怎么回事?” 蓝愈自顾自端起酒杯:“春光无限好,想必画舫内风景更佳,良辰美景何故提那些烦心琐事。” 周元恪也不急:“开春来了几条新画舫,里面美人,想来是比教司坊那些还要新鲜。” 封闭的包间内,看似怯意对酌的两人,几句话间却是交手好几个回合。最终蓝愈咬咬牙,率先败下阵来: “说来此事还是因你起欺,你怕罗家小姐受伯府那边委屈,托我发一张帖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亲手写了一张。此事被我娘知道后,误会我喜欢罗家小姐。” 周元恪皱眉,他着实没想到这点:“可罗大人才四品,你家堂堂凉国公……不对,他可不止是四品。” 见好友终于想明白,蓝愈也不再多话。也就文襄伯那老糊涂拿罗四海不当回事。这会可不是几十年前太-祖开国那会,自今上登基,大齐国运昌盛、四夷臣服,边疆少有战事,多少年未有兵卒晋升高级将领。 罗四海那四品武官,放金陵城一堆公侯中是不起眼,可放眼整个大齐官场,简直是个奇迹。就算周元恪不拜托,这样的人也值得凉国公府释放善意。 周元恪想到的远不止这些,他在宫中当值,偶然看到内阁弹劾罗四海的奏折。摩挲着酒杯,他陷入了深思。 第19章 小冤家 收到凉国公府请帖后第二日,一大早用完早膳喝过药后,天也完全大亮。徐氏备好礼物,带女儿往乌衣巷口赶去。 乌衣巷本是魏晋王谢等著族聚居之所,虽然过去几百年,如今大齐公侯之家多居朱雀大街两侧,但此处也不是等闲人家可居之处。 徐府坐落于乌衣巷口,待母女二人下抵达时,正门早已大开。两人被丫鬟婆子扶着下车后,门口走出一身着华服的中年美妇,见到两人忙迎上来: “可算把妹妹给盼来了,几年不见,娇娇一眨眼都成大姑娘啦。” 美妇面上十足热情激动,声音也如珍珠落玉盘般清脆响亮,这便是罗炜彤的大舅母孔氏。前些年舅舅曾有一届任期在岭南为官,虽与罗家不在同一城,但两处相距并不远,故而两家时常走动。罗炜彤虽每旬只归家住个两三日,但对舅舅一家丝毫算不得陌生。 “舅母,我给表妹带了绢花,跟我头上戴的一样,可好看了。” 提到绢花,孔氏表情有一瞬间迟滞。在惠州时娇娇就不怎么看重穿衣打扮,不过她小小年纪人长得玉雪可爱,打扮随便些也不掩可爱。但此处是金陵城,她还是出门拜客,如此穿着未免太寒酸。 抬头眼观四目,见到不远处乌衣巷前熙熙攘攘的人流,瞬间孔氏觉得,娇娇今日这般穿着,实在再合适不过。 “娇娇人长得随了妹妹,随便簪朵绢花也好看。妹妹,自打你们进城娘就盼着这天,既然来了就快进门。” 孔氏侧身,亲热地拉起母女二人,热络地招呼他们进去。跨过门槛前,罗炜彤余光朝旁边扫下。乌衣巷这边就是热闹,看到这一幕的人应该不少。 文襄伯府只派一个小厮去接远道赴京的他们,甚至连归置行李的院子都未曾收拾妥当。反观徐府,不过是外家,却中门大开宗妇亲自出迎。一前一后对比,明眼人更能看出其中端倪。今早一路来,她隐约听市井间还有文襄伯府传闻,她不介意把文襄伯府苛待庶长房这条再砸瓷实些。 垂眸思索着,穿过前院便到了女眷所局后宅。一路行来,罗炜彤发现外表甚是中规中矩的徐府,实则别有洞天。整座府邸纵深颇广,加之外祖父任职工部,精通木石园林,府内一花一木皆有讲究,一步一景巧夺天工。 所以在见到外祖母,被老人揽进怀中好一番亲昵后,她如实夸赞:“外祖母家园子真漂亮,住在这样的院子里,地灵也容易出人杰。” 一句话哄得徐家所有人眉开眼笑,最高兴的当属进门便听到这话的徐家外祖父。徐开物年近花甲,时任工部尚书。虽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但他对农林水利情有独钟,早年中举外放知县时,便效仿秦朝太守李冰,在当地修建水库水坝,彻底解决治内水患。因此功绩,任期满后他调任工部,多年来潜心研究。有天分又肯努力,自然而然他在水利上颇有建树,也因这些政绩一路擢升工部尚书。 入工部多年,期间他一直呆在金陵。乌衣巷徐府一草一木皆出自他手,罗炜彤此言可真算说到了他心坎上。 “你们宅子够大,不过以前住那礼部侍郎,把礼部那套排场照搬到自己家。看上去富丽堂皇,实则空洞无物,又不是省亲别院,要那么富贵干嘛,过几日我给你改改。” 外祖父说话直,罗炜彤却能听出他话中的关心,忙站起来像模像样福个身:“那孙女多谢外祖父。” “表姐一来就劳烦祖父,你们那宅子内里简直一塌糊涂,这一改,祖父又得熬灯点蜡,辛苦好几日。” 清脆地女声传来,身穿嫩绿色襦裙的少女跨过门槛,径直走到徐氏跟前:“给姑姑请安,您可算来了,再晚来半日,过午祖母和娘亲就得直接去朱雀大街。” 方才还未见人,只听见熟悉地声音喊出“表姐”二字,罗炜彤便知道来人是谁。待人出现在门槛外,果然是舅母孔氏所出,只比她小一个月的表妹徐梦瑶。 见到来人她不做其他想法,忙从祖父身边撤回来,挽起娘亲胳膊牢牢占据最佳地形。从小徐梦瑶就跟她抢娘,她可是练过武的,死丫头想赢?门都没有! “表姐都多大了,竟还这般不懂事。劳累祖父不说,还跟个奶娃娃似粘着姑姑。” 罗炜彤丝毫不生气:“我只比表妹大一个月,不对,仔细算起来不过是二十天。不知道是谁奶娃娃,都五岁了还乱叫娘。” 惠州乃岭南繁华之处,当年孔氏随夫婿赴任,生徐梦瑶时难产,身子底子有些受损,多方面考虑之下,便将女儿寄养在小姑子家。正因如此,她常来探望女儿,连带两家总动更为频繁。不过当年尚在襁褓中的徐梦瑶却不知这些,初会说话先喊徐氏为娘亲,直到五六岁才彻底改掉这毛病。 虽然称呼改过来,但她幼时呆在徐氏身边,比罗炜彤这个亲女还要长,所以争“娘”成了表姐妹每次见面的必备桥段。 作为亲娘的孔氏丁点不恼,行舟那孩子品貌没得挑,完全属于打灯笼也找不着的好女婿。梦瑶日后嫁过去,婆婆是嫡亲的姑姑,且幼时有这么段情谊,日子绝对舒心。 大人们各有心思,罗炜彤和徐梦瑶专心在一旁拌嘴,顺带把彼此黑历史扒拉得一干二净。 “别说我,表姐五岁还穿开裆裤。” “你莫要在这浑说,那分明是我习武太过用功,把裤腿磨破了。别说我,你六岁还尿到我床上。” “我……” 徐梦瑶跺脚,那分明是爹爹回京述职,顺带接她走。一想到日后见不着姑姑,她着急得跟什么似得。小孩子没别的办法,只能扯开嗓子哭。一直哭到筋疲力竭,被婆子抱到表姐床上睡着后,一不小心下面漏了水。 “好汉不提当年勇,就今天,你还不是不懂事地劳烦祖父?” 徐梦瑶边说,边紧紧箍住姑母另一只手臂,看向罗炜彤的眼中没多少挑衅,反倒满是愉悦。 明知表妹并无恶意,但一时之间罗炜彤还是被她堵住了,眼瞅着四周长辈盯着他们,笑吟吟地看小女儿打闹,丝毫没有解围的意思,她一咬牙: “外祖父与舅舅都忙,家里不是还有表哥在。他也对这些感兴趣,从小也跟着看了不少《长物志》,正好帮我们改改,外祖父稍作指正便好。” 外祖父徐开物点头,深觉此提议有理,未等他说什么,门口再次传来声响:“表妹来了,你刚说要我做什么?” 罗炜彤向门口看去,逆光中站着两位如玉少年,正是她兄长与表哥。未等喜悦,看到两人身上稍显凌乱的衣物,她皱紧眉头,总觉得担心变成了现实。 第20章 撩阴脚 在锦绣坊与罗薇蓉发生冲突,进而在大庭广众之下彻底撕破脸后,罗炜彤就想过此事会影响兄长。 同一宗族向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拿近几日这些来说,常人定会鄙视文襄伯府刻薄,而后顺带同情一把弱势的庶长房。但好处也就剩那一丝同情,往更深处想,虽然庶长房如今搬出伯府,可金陵达官显贵提起时,两者还是一体。外人只会贻笑大方,文襄伯府当真没规矩。而不会单独改口:虽然文襄伯府没规矩,但那庶长房是个好的。 这便是家丑不可外扬之理,庶长房真刀真枪对上伯府,明显自损八百伤敌一千。但正如娘亲所言,重症需下猛药,不然等待他们的便是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但此时此刻,平日玉树临风的兄长与表哥衣衫凌乱,行动间宽袖下露出那截手腕也带着轻微擦伤,见此她还是有些后悔当日冲动下的口无遮拦。 “你与行舟不是在国子监读书,准备这月下旬的科举,怎么这会回来了?” 房内辈分最大的徐开物终于将注意力从俩孙女身上移开,皱眉问道孙子:“身上又是怎么弄的?” 徐老夫人忙起身拉住他,看向孙子的眼中满是心疼:“孩子们还都气喘,先去后面洗洗换身衣裳,再叫府里大夫来瞧瞧。” 孔氏赶眼力见的吩咐身边丫鬟去前院给两人拿换洗衣裳,顺带去请大夫。 罗行舟当年入金陵不久,便与伯府闹僵。当时说是住到国子监,可逢年过节他回来总得有个落脚之处。伯府不稀罕孙子,人丁单薄的徐府可对外孙稀罕到不行。这几年他住下来,一应用度与徐府正经嫡孙徐行知并无两样,这会衣服自然少不了。 稍作悉数,换衣服空档大夫也过来,望闻问切后确定两位少爷并无大问题,不过是些皮外伤,歇息两日便能恢复如初。 人没事就好,全家老少放下心,开始询问事件始末。 罗行舟任由丫鬟伺候穿衣,继承罗四海与徐氏全部优点的俊脸上满是愧疚:“此事全因我而起,行知表弟受了无妄之灾。” 徐行知比表兄小一岁,两人自幼穿一条裤子长大,这会即便有点畏惧祖父威严,也不忍让堂兄背锅。 “真算起来,是我拖累了表哥。常文之那般可恶,就是揍一顿也无可厚非。是我非要拦住表兄,反倒让你束手束脚,吃了他们暗亏。” “常文之?常家最小的那儿子?” 罗行舟点头,略带愧疚地看向妹妹。常文之功课也不差,放金陵城内也算少年才俊,可偏偏长相文采都比他稍逊一筹。再加上常太夫人从中作梗,几次下来对方简直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平日他倒不怎么在乎,反正在国子监内,夫子表扬的始终是他。手下败将何须多做挂怀,他不至于没有这点胸襟度量。但是今日午膳后,他竟然在回廊内跟几个狐朋狗友说起妹妹。几人凑在一处喧哗打闹,话里话外竟然毫不避讳地直言娇娇与安昌侯世子有私。 这如何能忍?! “孩儿身为娇娇兄长,本该爱护妹妹,岂有见到小人编排妹妹,听之任之之理。” 徐行知更是愧疚:“都是我不好,想着国子监内不能打架,便拦着表哥,劝他去找夫子评理。没想到常文之那般跋扈,一言不合就扑上来扭打。” 罗行舟摇头:“你的想法也没错,是我冲动了。” 徐行知有些着急,扭头看向罗炜彤,眼神中有些胆怯和愧疚。其实他更欣赏表哥做派,而且为娇娇表妹打一架也没什么,可为何当时他就退却了? 罗炜彤倒不知道行知表哥复杂的心思,如今她只有种沉重的“果然如此”之感。果然事情是因她而起,不过她更明白,此事错不在她。 想到这她松开娘亲手臂,走到兄长身前:“哥哥对我真好,那常什么……蚊子是吧,那只死蚊子竟然敢打伤你与表哥。待改日见到,我定要打爆他。” 边说她便撸起袖子,弯胳膊做很有力量状,配上娇俏地模样,直看得徐家二老笑出声,连连摇头。唯有徐氏与罗行舟知晓,娇娇此言绝不是虚话。她虽然外表看上去娇娇弱弱,但一身功夫深得弘真大师真传。 徐氏满心无奈,罗行舟却是满心骄傲,妹妹对他多好,要为他这哥哥出头。她有这想法就好,他还没有无能到那地步。 “娇娇莫要着急,哥哥像是那么没用的?别看我受了伤,那蚊子只会伤得更重,偏偏大面上还看不出来。” 边说他眼神向下,对妹妹使了个只有两人间才懂的眼色。罗炜彤眼睛亮了,他竟然用了撩阴脚!兄长虽未正常拜师习武,但自小为陪她,也学了不少拳脚功夫。别看他面上看起来是个文弱书生,其实伸手很不错,拳脚格外有力。常家那只蚊子但凡还要点脸,就不会大肆宣扬此事,只能吃这哑巴亏。 “那你们为何今日回来?” 罗炜彤问出口,房内瞬间陷入一片安静。国子监虽是读圣贤书之处,可监生大多年龄大多不大,正是热血之时,一言不合发生口角之事时有发生。今日不是休沐日,此事也算不上太过严重,两人怎就垂头丧气的归家,甚至连监生袍服都未穿。 “三王爷路经国子监,恰巧见到此事。”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常家向来是铁杆三王爷党。此事有三王爷插手,罗行舟与徐行知定是讨不到什么好。 “那哥哥现在怎么样?是在家住几日,还是……” 罗行舟熟练地揉揉妹妹脑袋,熟悉的触感传来,他只觉方才在三王爷那受的委屈烟消云散。这会他甚至有些感激三王爷,要不是他凭空插一脚,他也不能这么快归家。 “科举之前都得在家反省。” 外祖母惊愕:“科举前国子监都会请大儒授课,这可如何是好?常家当真是狠心,下场前闹这一出,不是害了行舟。” 所有人都是这般想的,先说春闱前国子监针对科举的特殊授课,国子监所请皆是当世大儒,传道授业解惑同时,他们对科举的把握更胜于旁人。错过这几日课程,与其它监生差距可就大了。 再然后便是心态上影响,未及弱冠的少年心性未定,科举前夕突逢变故,指不定一蹶不振。 “祖母莫要着急,孙儿读书多年,少这几日也不会与其他人有天壤之别。不在国子监,住家里也能读书。” 罗炜彤点头:“哥哥这般聪明,又肯用功,岂是别人几日能追上来。” 罗行舟再摸摸头,对妹妹的崇拜十分受用,再次感觉归家是个好选择。最起码日日见到妹妹,读起书来也心情愉悦。 他却不知自家妹妹笑眯眯的外表下,已经打起了常家那只蚊子主意。罗炜彤心想,三王爷天潢贵胄,有权有势她惹不起,但常家那只蚊子算什么?敢出阴招陷害她哥哥,他们家人可没那么好欺负。 第21章 流言起 徐府这边愁云惨雾,乌衣巷不远处朱雀大街,文襄伯府正院后面的松寿堂内,几日来因刻薄庶支之事泄露而心火旺盛的常太夫人,却是一改往日烦躁,甚至撤掉了床头冰敷的冰盆。 此刻她正听常妈妈说着国子监中事,身形臃肿的婆子扭动腰肢:“三王爷当场就说了,诸生入太学,朝廷日有廪稍之供。国子监旨在为皇上培养解忧之栋梁,仅凭意气之争便大打出手甚至同门相残,此等冲动之人,本王看不出何堪造就。” 常太夫人越听眼睛越亮:“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老话说得好,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近墨者黑,终日接近品行不端之人,对其余监生们也不公,三王爷高义。” 常妈妈忙点头:“太夫人当真高明,三王爷也是这般说的,他心里念着咱们二小姐,这是在给她做脸面那。” 常太夫人垂眸,当日在锦绣坊,宁国公府嫡出千金斥责微蓉那番话近日在金陵城广为流传,她怎会不知。衣裳曾与品行不端之人所穿混于一处,常人都觉得不舒坦,更何况本人。 三王爷看来真是把微蓉放在心上,虽然微蓉生母姓秦,长房婆媳二人与她并不一条心,但那丫头应该明白,想在王府站住脚得靠娘家。无论如何,她能得宠对伯府而言都是好事。 “把我库房里那支雪参拿出来,送二丫头院去,顺便把这话告诉她。” 常妈妈领会主子意思,东西送到,话却说得极有技巧:“二小姐您想,三王爷要不是心里念着你,怎会那般说。虽然初入府分位低些,可对女人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还不是抓住男人那颗心。” 待她离开后,罗薇蓉盯着那支雪参,怔怔地出神。三王爷可是皇子,那般尊贵的人竟会为她出头。即便之前心思再坚决,此刻她也难免心旌动摇。常妈妈那番话说得没错,既然她注定没名分,那多点宠爱总是好的。 再者,一般公侯之家可不比宗室,三王爷是皇子也是庶子,但成年后还是封王。她若嫁到寒门,即便夫君再有才能,夫妻奋斗半生也不一定能挣个爵位,庶长房那边的二叔便是现成的例子。 就这样一步步,罗薇蓉竟是想开了。放下雪参,她拉开床头抽屉,里面有个做了一半的枣红色抹额。见日头正好,就着春光她一针一线绣起来。虽然曾祖母不可信,但总不能像二叔一家那样撕破脸。 常妈妈超额完成送雪参任务,回到松寿堂,就见方才面上*初霁的太夫人,如今却是红光满面。 “太夫人这般高兴,可是有什么喜事?说出来也让老奴沾沾喜气。” 常太夫人正需要有人分享她的喜悦,而自出嫁便陪在她身旁,几乎知晓她所有秘密的常妈妈,正是最好的人选。 “派到江南去的人传回来消息,当年之人早就死了。我就说庶长房那孽障,向来悖逆不轨、行事张狂,这会怎么只搬出去然后就没了风声。原来是找不到证据,只拿个死物来诈我。” “太夫人这是吉人自有天相。” 若说流言蜚语,活了大半辈子常太夫人也算见过大风大浪,她还真不是很怕。归根到底,她最怕的还是当年荣家大火之事被坐实。如今彻底没了隐患,多日来积在心头的郁气总算散去,她也终于有心思去找别人晦气。 “行舟在国子监品行不端?” 她扬起烟斗,尾音如啐了毒般。常妈妈无奈,伯府爵位已然归了大爷,太夫人都这般年纪,何苦再跟那些人计较。可她更明白,此事已成太夫人心结,劝不动,她也只能在一旁相帮。 未过多久,伯府后院角门出去一辆破马车。采购的丫鬟婆子进了易市街,进店同时窃窃私语。同时三皇子府和常家也有人出动,未过多久,罗行舟多年来忤逆之事随着风传遍金陵城大街小巷。连带这次与常文之的口角之争,令他一时间成了与安昌侯世子比肩的纨绔。 乌衣巷徐府,徐老夫人张罗好午膳,准备招呼归家的女儿和外孙女,还有在国子监受委屈的孙子同外孙。还没等开饭,这事已经传到了她耳中。 “是谁在散播消息?” 专门负责打探消息的婆子毕恭毕敬地回答:“三皇子府、常府,还有些文襄伯府之人。” 文襄伯府?说到这所有人都愣住了,三皇子府与常府还可以理解,但文襄伯府抹黑自家子弟又是为何,难道是嫌最近金陵城内的流言还不厉害? 一手策划庶长房搬离伯府的徐氏,此刻隐约心中有数:“应该是常太夫人寻思过来,心有不甘出手报复。” 亲身经历此事的罗炜彤最先明白过来:“女儿总觉得太夫人不会这般轻易收手。” “当然不会。” 徐氏眯眼,三言两语对心怀疑惑的娘家人解释清楚。徐家当年毕竟把女儿嫁给了罗四海,自然清楚荣家之事,这会很容易弄明白,也就没那般忧愁。 徐开物为人方正,此刻更是面露不屑:“真的假不了,大不了直接把当年之事捅到应天府,我豁出老脸恳求圣上让锦衣卫介入,总能找出些蛛丝马迹。” 罗炜彤惊奇地看向外祖父,预料中无比麻烦之事,在他说来竟这般简单。提起锦衣卫,她不自觉想起油菜花从中那人,还有那晚船仓中平淡无奇脸上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双眼在哪见过,明明在她面前,却被她可以忽略过去。 “爹,事情还没坏到那一步。即便到了那一步,四海自会去求圣上。您都这般年纪,不必再为女儿多费心。” 徐氏委婉地拒绝道,徐开物想了想,反正人都在金陵,到时女婿实在办不成,他再出手也不迟,想到这他也没多说什么。 “外祖父、娘亲,这会最要紧的还是哥哥和表哥。流言再传下去,他们即便能参加今年春闱,大概也不会中举。” 罗炜彤站在兄长身边,满是焦急地说道。表哥倒无所谓,流言里没带上他。但是她的哥哥那么聪明,明明是状元之才,眼见着就要被流言蜚语彻底毁了。 罗行舟无奈地揉揉妹妹小脑袋,娇娇这般为他着想,他自然高兴。可没这流言时他多少担心,有之后他反倒放下心来。国子监师长向来爱才,他与同窗关系都不错,不是几条流言就能诋毁。 更何况退一步,不还有舅母? 察觉到外甥目光,还有女儿梦瑶情绪的越发焦灼,本就有意的舅母孔氏也不再沉默:“读书之事倒不用太过担心,我娘家也在金陵这边设有族学,堂伯家表兄担任夫子。虽比不得国子监汇聚天下大儒,但春闱前暂读几日也未尝不可。” 徐氏扬起笑容:“嫂子过谦了,衍圣公府族学,那可是多少人求着都进不去。” 衍圣公?察觉到房内众人均松一口气,罗炜彤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舅母姓孔,山东人氏,好像是衍圣公后人来着。 衍圣公府族学都接纳兄长,这下金陵城中还有谁敢编排兄长不是! 第22章 承元帝 养心殿,中年承元帝龙行虎步地走上御座,脱销靴子随意地倚坐在榻上,翻开一本奏折,看似随意实则一目十行地看着。 “罗四海……可是近日回京述职的惠州都指挥佥事。” 侍立一侧的宦官低眉敛目,他收到贵妃娘娘暗中传话,贵主言语间似乎很看不好这位武将。大齐近年河清海晏,缺上个把武将于国家无害,反倒省去了户部俸银。 心中有了计较,在陛下第三次看到有关罗四海奏折,随意地问起时,他终于开口。 “奴婢在宫中伺候,但也听过这位罗大人威名。” “哦?” “奴婢虽自幼没了爹娘,后来更是成了无根之人,但也时常想着有爹娘在,或是兄弟有个一儿半女,那该是有多好。” 榻上的承元帝龙目眯了眯,大齐以孝治天下,宦官尚心怀父母。罗四海如此忤逆,实在是有些过了。在家尚且敢忤逆父母,熟知他领兵在外会不会忤逆君上?!” “你倒是有心,也罢……” 正欲感怀手下宦官一片孝心,承元帝喝口茶,茶香四溢间,突然想起罗四海这些年的战功。再往下想去,今日早朝言官们的争论在脑中回响。罗四海虽然出于文襄伯府,也算是公侯子弟,但他却与旁人不同。如今朝堂上将领中,凉国公与宁国公皆为名门,细数近二十年来,自兵卒中一步步升上来,战功显赫者,满朝唯罗四海一人。 此人是个用兵的奇才,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他虽自认识人有方御下有度,但也没太多功夫日日去做伯乐。 宦官见帝王久未做出抉择,心里稍稍打了个突。不过帝王心思向来深不可测,他倒也不是万份惶恐。耳听四路眼观八方,直到门口小太监打个手势,他便知道来事了。 “陛下,锦衣卫的人到了。” 替两人掩上门,宦官心中最后那点惶恐也化为虚无。镇北府司向来张狂,无论对谁都足够苛刻,没听说那边跟宁国公有什么特别交情。既然如此,遇上宁国公庇护的罗四海,他们定也不会手下留情。 打发小徒弟去给贵妃报喜,他低眉顺目地守在养心殿门前。 养心殿内,一身黑衣的周元恪从天而降。镇北抚司直达天听,保密之事当然与常人不同。他虽整日化妆,一般也无人会去怀疑他会功夫,甚至干密探这行当,但难免有特异之人认出。进出小心些,也算为了万无一失。 面对周元恪,承元帝早没了方才那般慵懒。斜眼打量着塌旁年轻人,他唇角扬起一抹与年纪极为不符的顽劣笑容。 “师侄休养了几日,伤可是好全乎了?” 周元恪咬牙,陛下每次嘴里喊师侄,定是要做出些不顾同门情谊之事。更可恨的是,作为陛下师兄的师傅,每次都对此视而不见。 “启禀陛下,伤口还未完全愈合。” 承元帝点头:“也对,安昌侯府可不是什么养病的好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朕在杭州那边有些个庄子。” 周元恪开始磨牙,坐上若不是当今天子,他定要拔刀与之大战三百回合。庄子……的确每次外出,陛下安排的住处极为华丽舒适,但他只能干看着,忙起来几乎没功夫住。 即便知道推脱不太可能,但他还是垂死挣扎:“陛下的庄子,岂是臣可以入住。” “对师叔还这般见外。” “君臣之礼不可废,师叔若是真心疼师侄,还请给几日休沐。” 若是平日,别说这点小伤,便是伤的再重几倍,他也定接下任务逃离金陵城。可如今城中有个小丫头,他就跟着了魔似得,少年思慕之情一发不可收拾。明明只见过那么几面,也明知安昌侯府境况于她而言并非好的归宿,可就是忍不住去想。甚至他第一次私自动用镇北府司势力,调出玄武大街罗府每日行踪。 “元恪功夫还差几层?” 陛下竟全都知道了,周元恪心下冷然。他还呆在安昌侯府,一是纨绔世子身份适宜打探消息。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便是师门功夫不宜过早行房-事。有安昌侯和柳氏在,定会不遗余力帮他阻挡亲事。 “那便将休沐日挪后,一并攒着。” 差事要接,该求的也不能少。 “就依你,江淮水患,江浙近年税收少了三成,还要伸手朝户部要赈灾银子,这帮蛀虫越发无法无天。” 江南……似乎那小丫头曾祖母,祖籍姑苏人氏。想到这点,周元恪只觉身上仅存那点内伤又好了一半。 “臣自当竭尽全力。” 吩咐完正事,承元帝也来了兴趣:“最近金陵城中可有什么事?” 周元恪心里跟明镜似地,连他那点少年心思陛下都看得出来,文襄伯府沸沸扬扬那些事,他会不清楚?不过是给他个机会,让他为罗四海说几句话。 同时他也清楚,罗四海官越大,他与小丫头的可能性便越小。可若他不出手,心中总觉得不是个事。思来想去,再三斟酌下他微微欠身: “臣月前出京追缴余孽,受伤甚重,一路搭罗家船入京。虽未与罗大人有过交谈,不过听穿上之人讲,他最是忠君豪爽之人。当年陛下登基,消息传至岭南,他在府内放了一上午鞭炮。” 承元帝彻底来了兴趣,当年侄子削藩,作为手握兵权镇守北方的藩王,他当然不能坐以待毙。打着清君侧的名号推翻懦弱又激进的侄子,他也落下了乱臣贼子罪名,多少文人血溅金銮殿,多烧御史弹劾他皇位来的于心有愧。 竟然还有人在他登基第一日,便这般庆祝? 即便有拍马屁之嫌,但不可否认,他心下还是很满意。不论罗四海是不是不孝,最起码他一颗忠君之心确认无疑。 第23章 欲分家 承元帝是位励精图治的明主,同时也是思虑周全之人。周元恪退下后,他又好生翻了下这些时日弹劾罗四海的折子,渐渐回过味来。 翻来覆去弹劾的,似乎都是那同一波人。合计着朝堂上大小官员,用不了多久他便回过味来,这事跟贵妃家脱不开关系。 也不怪贵妃如此,她族中胞弟也同样是领兵打仗的将领,当年在西北军中任职时,还同罗四海有些过节。搁下奏折,承元帝陷入深思。无论罗四海还是贵妃族弟,皆是中年有为的将领。与年轻将领不同,这些中年将领进可领兵打仗,退可安抚军心,正是大齐军队中流砥柱。 他不介意将领们之间有纷争,至于贵妃的心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左右于朝堂社稷无害。至于老三,太子脾气太过软和。玉不琢不成器,有个强势些的兄弟,也能打磨下他性格。 “这罗四海怎会放炮仗?”承元帝恰巧翻到一本折子,上述罗四海如何媚上,他不禁想到:“莫非这家伙看似憨厚,实则惯会溜须拍马?“ 提笔写下几个字,吩咐镇北抚司暗中查探一番。承元帝倒没怎么往心里去,却没想到日后此事给了他一个大惊喜。不过此时,比起这事他更关心师侄看上那小丫头是什么样,不过他自认本身帝王心术与君子品德兼具,怎能动用暗卫去查这点私事。不用暗卫又着实想知道,那只能自己出宫暗访。 这也是为了师侄,绝不是他躲懒,找到充分的理由,承元帝再次看起了奏折。 另一边周元恪出了养心殿,越发觉得自己说得太过含蓄。以陛下脾气,倒不至于有任何起疑,但也不至于因此偏向罗四海。 斟酌再三,他还是打算再做些什么。 ** 无论在国子监发生了什么,罗行舟归家,对玄武大街的罗府而言是一件大喜事。荣氏特意下厨做了几道点心,甚至罗炜彤也跟在祖母旁边,做了刚学会的水晶虾饺。 今日恰好上朝的罗四海,一上午被御史骂个狗血喷头。郁闷归家,见到回来的儿子后,心情瞬间好了些。尤其当得知儿子在国子监的丰功伟绩后,他这当爹的非但没有任何恨子不成钢,反而万分自豪。 “行舟做得不错,当哥哥的就得护住妹妹。反倒是行知那小子,究竟怎么回事?“ 罗四海想法很简单,他与大舅兄家关系好,舅兄媳妇向来拿娇娇当亲生。若是女儿最后必然有个归宿,毫无疑问徐行知是最好的选择。 可他在国子监内表现,着实让人放不下心。娇娇被常家那般编排,行舟都出手了,他不相帮也罢,反倒在一旁碍手碍脚。心中这般想着,罗四海脸色丝毫未变,心里却是打定主意,此事还得与素娘再商量下。 罗四海心思复杂,手上没注意劲,罗行舟就算练过,也被亲爹这一下下拍的不轻。眼看就要撑不住,罗炜彤从厨房端水晶虾饺过来。 “爹爹哥可是做错什么?怎么都上手了?” 罗四海思绪停住,意识到自己手劲太大,尴尬地拍拍儿子肩:“行舟不错,又有长进。” 罗炜彤抿起唇角,打开小蒸笼,水晶皮裹着红色的虾子,弥漫着一股糯香四散开来。女儿奴罗四海早就打算好,不管娇娇点心做成什么样,他都要毫不亏心地极尽溢美之词。可此时此刻,他突然有种无言之感。 “什么东西这么香,咱们娇娇就是懂事,给哥哥亲手做的?” 罗炜彤点头:“等会祖母也来尝尝,您手里拿的是什么。莫非……是哥哥要穿的衣裳?” 一向少言寡语,多数时间呆在院中照顾祖父的罗家祖母,此刻却是难得出来,手中抱着件蓝色棉布长袍。虽然棉布算不上金贵,可细棉布价比丝绸。且祖母作为锦绣放最神秘的绣娘,亲手所做华服向来有价无市。 这般算来,简简单单地蓝色棉布长袍,竟是极好的见面礼。虽然一家人不必太多客气,不过这也代表了一份亲情。 罗行舟当即穿上,刚好符合他身量。衣裳乍看起来低调,实则非常贴身,穿着竟然比国子监统一下发的袍服精致好几倍。 徐氏欣慰地看着儿子,想到的却更多:“娘做这身衣裳实在太合适,行舟赶明日要去衍圣公府家学就读,孔家子弟最爱穿蓝色长袍。“ “衍圣公府?行舟不在国子监读书?“ 荣氏端着做好的点心进来,刚在小厨房忙活,她错过了罗行舟交代国子监中事。三言两语说明白,老人眉头皱成“川“字:”这家不分是不行了。“ 满室沉默,文襄伯府就是个泥潭,他们不缺官职更不缺银子,至于伯府虚名更是可有可无。在场每一个人,无不希望能彻底与那边划清界限。 可惜庶长房与伯府不仅同宗同源,关系甚至更亲近一步。尤其如今,老文襄伯罗晋仍旧在世,莫说拿不到当年姑□□家被灭门地确切证据,即便拿到一刀两断也不是简单的事。 徐氏劝道:“祖母,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荣氏正想点头,前面却传荣贵来见。作为几十年前陪荣氏上金陵寻亲的姑□□家老仆,遭遇诸多变故后,他帮自家小姐把控锦绣坊。虽然他依旧以仆人自居,但府里皆把他当长辈尊敬。就算辈分最大的太夫人荣氏,也拿他当兄长看待。 这会他要见,自然不会有人阻拦。荣贵早已年过六旬,他身材精瘦,头发全白了精神却不比年轻人差。 略微躬身后,他走到荣氏跟前:“小姐,老奴刚把这些事给弄明白。“ 说罢他从衣袖中拿出一封信,荣氏打开一看,半晌脸色奇怪起来:“以前我还敬她一份硬气,无毒不丈夫,她那份狠劲在女人中也算难得。没曾想却是个彻头彻尾的软骨头。“ 众人跟听天书似得,直到她把信展开。里面三王爷如何看上罗薇蓉,侧妃如何提亲,以及文襄伯府内情况一清二楚,三者见关系网层次分明。 “堂堂伯府嫡出小姐,竟然迫不及待地给人做没名没分的妾。” 罗炜彤想着那日锦绣坊看到的二姐姐,一张娃娃脸胸脯却是鼓鼓的,再看看自己胸前的一马平川,对比娘亲凹凸有致简直像颗豆芽菜。 男人大都喜欢她那样的吧?三皇子看上二姐姐,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二姐姐跟了三王爷,想必更看不上咱们了。” 听完她这话,荣氏与徐氏却是心有灵犀般,同时松了一口气。 第24章 入族学 常太夫人难得睡个好觉。人上了年纪睡眠本就浅,许是多日来心下担忧,夜间一直睡不好,这一觉她一夜无梦,再醒来时竟然已是午膳时辰。 被常妈妈服侍着穿衣洗漱,她不经意间朝北抬起下巴:“那边这会情况如何?” 主仆多年,只需一个轻微的动作,常妈妈便知太夫人是何种意思。眼看着主子半月来难得轻松,她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连带着,她对搬到玄武大街的庶长房也生出一分怨念。太夫人当年一把火烧了荣家的确理亏,可若不如此她便要沦为妾室,最好也不过是个平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如今太夫人宽容让他们搬出去,两处相安无事也就罢了,那边还得弄出这些事端。 “怎么?莫非他们还真翻起了什么浪?” 常妈妈一句话吞到了嗓子边,最后改成点头。 常太夫人脸色微变:“怎么回事?” “太夫人,咱们消息是都传开了,大多数人也都相信行舟少爷品行不端,为个女人争风吃醋不说,甚至跟国子监同窗大打出手。” 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常太夫人微微点头,心下确是极为佩服娘家计谋。只不过散步流言时把传闻对象从三丫头改成教司坊头牌罢了,就算孽障一家知晓,但他们敢去纠正,满世界去说三丫头同安昌侯世子有些不清不楚?就算他们敢,她也得压下去,薇蓉还要进三王府,常家女儿名声不容有失。 常妈妈把面盆递给丫鬟,吩咐他们下去后,看着志得意满的太夫人,鬼使神差来了勇气。 “今早行舟少爷还出了门,” “那他有没有被人戳脊梁骨?” 常妈妈声音有些艰涩:“一开始当然有,可……” 常太夫人开怀大笑:“我就知道。那边出来个孽障做官就敢蹦跶,这回掐死她曾孙,看他们还有什么指望。” 没有人比太夫人更希望庶长房不好,当年她出嫁前,早已知晓罗晋老家有妻。不过那又如何?罗晋俊美不说,更是满腹经纶,再者兵荒马乱的年代,想让一家人消失再简单不过。可她着实没想到,不过是一念之仁,想着前头那个安生呆在姑苏她便全然装作不知道,一时摁住没动手,竟然引来后头如此多麻烦。不过小小的药商之女,竟妄图当伯夫人,痴人说梦。 思绪回笼,看着边上吞吞吐吐的常妈妈,她终于想起先前那个“可”字。 “可什么?说话吞吞吐吐。” “一早行舟少爷跟着二夫人出门,他们先去了乌衣巷,从那出来后一路去了衍圣公府…” 太夫人脸上神情皲裂:“什么?” “这会衍圣公府内传出信,说是他们极为看好行舟少爷才学,邀他入族学与孔家子弟同读。” 虽然这话只点了才学好,但大齐推崇儒道,衍圣公府作为孔家传人,本就是天下德行表率。孔府族学,更是连皇族子弟都不能随便进,能让他们相邀,本身德行不必质疑。 “怎么可能。” 常太夫人手几乎握不住烟斗,一个哆嗦烟叶子洒在衣服上。偏偏老天觉得她所受刺激还不够,丫鬟急匆匆跑进来: “太夫人,常府正院房里的大丫鬟过来,说孙少爷被行舟少爷打成了重伤。” 太夫人心里一咯噔,那孩子可是常家所有人的心头肉。兄长早两年去世,她虽与侄子亲,但怎么都隔着一层。 “什么伤?把我库房中那支百年老参拿出来。” 丫鬟难以启齿,最终几乎趴在她耳边,小声说出来:“似乎是伤到了命根子。” “怎么回事?当时不是说没受伤?” 常太夫人有些难以置信,若真是伤到了如此紧要之处,当时怎么没人说出来。若真坐实了,不用三皇子出手,那孽障也会被彻底赶出国子监。 “太夫人,这事可邪门的很。当天府里大夫为孙少爷把过脉,不过是一点皮外伤,其余一切皆无恙,怎么过了一夜就这般严重。” “常家大夫是家生子,打从我记事就在府里,他的诊断倒不会有差错。” 接二连三的打击,太夫人竟然从痛彻心扉中清醒过来。荣氏曾孙已然入了衍圣公府族学,想再编排不怎么可能,家里这边,老伯爷罗晋只会劝她笼着庶长房。如今她唯一抓在手里的,就只有三王爷这条线。 三王爷与常家关系近,这会不论是何原因,都要把娘家笼好了。 “常妈妈,你且去查查,究竟是怎么回事。” 常妈妈退下,不久后就将此事问个一清二楚。原来常家孙少爷达成心愿,成功将罗行舟踢出国子监后,高兴之余去了教司坊。 “孙少爷许是玩得太尽兴,醉着被人给抬回来,府中老夫人惦记着,请大夫来给他把脉好开解酒汤。那大夫初时瞧着有点不对,待孙少爷醒来捂着腿中间喊疼,这才回过味。可就是奇了怪了,从外面看孙少爷也没受多大伤。” 毕竟活了这么多年,常太夫人还是知晓些教司坊手段。 “那他这会如何?” “大夫嘱咐着清心寡欲,将养些时候。” 太夫人完全放下心,如今事情恰好对她有利。昨日常家最受宠的孙子不仅同罗行舟起了争执被打伤,而且还去了教司坊寻欢作乐用力过猛伤到命根子。两件事摆一块,明摆着第二件绝不能宣之于众。至于第一件,原本倒是个不错的借口,但如今罗行舟被衍圣公府看重,这会显然不是好时机。 无妨,常家可不是以德报怨的主。欺负不了小的,那就拿老的下手。罗行舟有衍圣公府护着,刀枪不入无懈可击,但那孽障罗四海总没这层金钟罩。总而言之,娘家能出手对付庶长房,也算是在帮衬她。 “常妈妈,你亲自走一趟,把这支百年雪参送过去,告诉我那侄子和侄媳妇,伯府家大业大,总有些事我管不了。哥儿受了伤,我这当姑祖母的比谁都心疼,但真心没什么好法子”想了想,她又添上一句:“你去叫上老三媳妇,让她也一道回娘家看看,小住几日也无妨。” 吩咐完一切,常太夫人揉揉额头,百思不得其解。罗行舟当真有那么好?当年她想送嫡长子入读都被婉拒,如今却邀请背着一身债的庶长房孙子。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些后悔对庶长房的怠慢。不过也只是一瞬,嫡庶之间存在着天壤之别,她与荣氏之间本就是她弱势,不出手等待她的将是半生悲凉。开弓没有回头箭,她与荣氏必须得分出个你死我活。 闭眼,她只觉有一张无形的网在慢慢勒紧,再也没了方才的愉悦和惬意。 第25章 锦绣装 雕梁画栋歌舞升平,往来女子多丰胸纤腰,涂脂抹粉行走间脚步婀娜,自有一番风流体态。 这便是金陵城内最大的教司坊,坊中姑娘分一二三等,三等与青楼楚馆一般妓-子无异,一等却是连帝王酒宴都能登殿献舞。 在教司坊院内,湖畔最华丽的水榭内,如今便住着教司坊头牌——德音。 她本是公府嫡女,却因父兄谋逆沦落至此。如此尊贵出身再加倾城绝色,使得金陵城中无数达官显贵对她趋之若鹜。意图霸王硬上弓者并不是没有,无奈这朵鲜花旁边守着一大坨牛粪。 这坨牛粪就是安昌侯世子那浪荡子,多年来霸占德音姑娘不说,还不许别人亲近一步。前不久入金陵的江苏巡抚公子好不容易把人接府上,小曲还没唱完,就被他强行要出去。 倒不是大家多怕安昌侯世子,只是怕打了老鼠碰坏玉瓶。不过正因如此,多年来教司坊头牌身份越发神秘,引得诸公子哥越发趋之若鹜。 但心里再渴望,他们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牛粪牢牢霸占鲜花。这不,就在罗家一行人拜访衍圣公府同时,安昌侯世子也晃晃悠悠走到水榭旁,旁若无人地进去。 “常家那小子昨晚在你这过的?” 德音正在挽发,闻言回眸一笑,露出魅惑众生地笑容:“怎么着,一大清早世子爷便迫不及待来感谢奴家?” 饶是周元恪自幼练功,如今面对她也几乎把持不住。暗骂一声妖精,他沉下脸说明今日来意:“苏州巡抚那边如何?” 德音垂眸,眼中是连她自己有时都怕的深沉:“他做事向来小心,拿不到证据。“ 拿不到证据不等于没有证据,与德音合作多年,周元恪瞬间领悟她话语未竟之意。既然如此,那陛下交代的此次任务也并非不可完成。思绪飘远,想到姑苏城内那不记名的皇庄,小桥流水最配伊人,这次任务完庄子得归他。 做下臣的,总要对陛下有所求,如此才能让上位者心安,他也是为了陛下着想。 周元恪毫无愧疚感地思索如何多敛取些娶媳妇的聘礼钱,顺手递过来时的布包。德音打开,里面是一件艳红的舞衣,正是那日她在锦绣坊看中的霞光锦。 瞬间她百感交集,莫非周元恪对她是真心?可上辈子他一步步达到那种高度,身边自荐枕席者无数,也只守着罗家姑娘一人。这么想着她心里头那点绮念迅速摁下去,她展开那件衣裙,一寸寸抚摸着。它跟上辈子一模一样,不过这次,她要让这条裙子真正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这……让我猜猜,莫非是罗家小姐不要,拿我这来做人情?“ 周元恪依旧是沉迷于酒色的颓废脸,但心中却打了个突,总感觉转过年来德音越发敏锐。她猜对了,那日争执到最后,霞光锦反倒成了最次要的东西。就在文襄伯府二小姐夺门而出后,热闹很快散去,这块精致的布料也无人问津。 “就当是个人情,常家没你想的那般简单,凡事三思而后行。还有,她不是你能动的,且成国公当年问斩之时,她尚在娘胎中,前尘往事皆与她无关。“ 德音突然觉得手中光鲜的舞裙没那般好看了,眉毛画好,她仰头挑起抹魅惑地笑容:”这就护上了?她是谁,二小姐那身条,且一心倾慕于你,在锦绣坊直盯着你看。”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撂下这句话,周元恪歪歪扭扭地走出水榭。提一壶酒招摇过市,刚出教司坊地片,便看到迎面而来的马车。 马车很低调,与金陵城中一般官吏家所用并无太大不同,不过他还是第一眼分辨出车上专属于罗家的马夫。 打个机灵当即他就想找个墙角钻进去,可此处除去院墙,就剩旁边的秦淮河。跳河里……那比招摇过市还要出糗。 一大早罗炜彤收拾整齐,跟随娘亲和兄长前往衍圣公府。昨日收到罗薇蓉要入三王府的消息后,一家人商量许久,终于有了万全之策,她一晚上睡得格外好。 坐在马车上,如今她已没了初入金陵时的好奇。直到路经秦淮河畔时,一阵风吹开帘子,刚好让她看到那个略显邋遢,似乎终年都在醉酒的安昌侯世子。 “娘亲,下面小摊上的玩意倒是精致,正好给梦瑶表妹带个过去。“ 徐氏点头:“那倒是,咏春下车,捡好一些的买几个。” “女儿自己去选就是,反正这会马车也过不去。” 跳下马车,她径直朝卖小玩意的摊子走去。等走到近前,她突然抬头,稍稍往后转下,正好见到牵着高头大马,站在一堆穗子后头的周元恪。 “可是安昌侯世子?” 周元恪暗道一声糟糕,都这边躲还是被她发现,他总有种她是故意找来的感觉。 “小姐也认识本世子?” 闻着他身上那股子酒气,再看他神态中的轻浮,罗炜彤有些后悔冲动之下的决定。不过事已至此,就算她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对面也未必配合。 “那日在锦绣坊,多谢世子仗义执言。” 周元恪离远一步,心中震撼却无以复加,一般闺秀不都得尽量离他远些?不过四目相对那刹那,看到她眼中的懊悔和犹豫,脑海中闪现出近几天从镇北抚司调来的文襄伯府卷宗,瞬间他有些明白。 上前两步,他挑起桃花眼,轻佻地看向罗炜彤,低声说道:“本世子帮人只看心情,看你顺眼就是。” 说完他扔过一只粉色绺子,头也不回地提着酒瓶朝外走去,独留罗炜彤一阵发愣:这是善意、善意、还是善意? 不远处的罗府下人却是炸开了锅,他们没听到自家小姐与安昌侯世子说什么,只看见两人离得颇近,在江边谈笑风生,秦淮河畔来往这么多人,大抵都看得一清二楚。 第26章 辩论会 一直到衍圣公府,罗炜彤都在接受罗妈妈天塌下来般的念叨。 罗妈妈是跟在徐氏身边的老人了,虽不如打小伺候她的陈妈妈,但也算看着她长大。这次她跟安昌侯世子在光天化日之下靠那么近,可算愁坏了跟来的她。 “我的小姐,可了不得了,你怎么能离安昌侯世子那么近。不行,这事不能由着人胡乱编排。” 徐氏老神在在地坐在马车里,她有自己的思量。娇娇身子骨那样,喝药十几年都没多大起色,将来她所嫁之人必得是相熟人家。 既然相熟,那这点流言蜚语就不算什么。换言之,假如那人家因为这点似是而非的流言便厌倦娇娇,又如何宽待一个身体娇弱的媳妇,那样她也不放心女儿嫁过去。 她知道这样想太过自私,不过她是娇娇娘亲,为娘的总要为自己女儿多打算一些。 徐氏思绪渐渐明朗,罗妈妈却始终唠叨着,到最后她甚至异想天开:“上次在锦绣坊,二小姐不是要陷害我们小姐,来而不往那可不行。要不咱们就说,刚才那人是二小姐。” 罗炜彤急了:“罗妈妈,报复二姐姐有别的法子,而且那天我也没吃什么亏。我们要这么做,那岂不是与二姐姐无异,我才不要做那般人。” “我的小姐啊,对这种人你讲什么气节,黑猫白猫能抓住耗子就是好猫。” 一直沉默的徐氏突然开口:“罗妈妈说得有理。” 罗炜彤惊讶:“娘,怎么你也…哦,女儿知道了,这样太夫人和二姐姐肯定会越发讨厌我们。” 徐氏点头,女儿还是很聪明。于人情世故上不通,不过是以前久居山寺太少经历而已。 等到衍圣公府门前下车时,罗炜彤已经完全没了方才的担心。反正,最坏也有罗薇蓉帮忙负担一半。 刚下马车,就见舅母孔氏跟另一位老妇在仆妇搀扶下从正门走出来。罗炜彤虽是第一次来,但也知道衍圣公府在金陵城只有一房,这么大年纪的贵妇,只有这一代衍圣公的生母,老夫人文氏。 她竟然亲自迎接?惊讶的不止是罗炜彤,就连见过倭寇袭城等惊险大场面,自幼参加这些聚会早已习惯的徐氏也受宠若惊。文氏素有贤名,就算皇后娘娘见了也会礼遇,这次竟然亲自开中门迎接她。 一路进了后院,徐氏才堪堪反应过来,而后她发现女儿已经跟文氏熟悉起来,被老夫人拉着介绍孔府几个孙女了。端坐跟嫂子说着话,她分出一缕心思观察女儿反应。发现她虽举止粗糙些,但应答却非常合宜。当下她放心之余,更多的则是欣慰,自打入金陵,女儿成长速度完全超出她的预期。 察觉到娘亲的目光,罗炜彤微微扭头,余光刚好瞥到她唇角的欣慰。稍稍惊讶后她便释然,没等多想她便被孔家嫡孙女拉起手:“罗家妹妹,咱们去花园说说话。” “孔姐姐,那咱们走吧。” 罗炜彤也挽起少女胳膊,转身跟娘亲说一声,再对文老夫人告醉一声打扰,跟在她身边进了孔府花园。 一踏入花园,先前那股熟悉的感觉又来。院内松柏簇郁,苍松环绕间尽显庄严巍峨。不过这份庄严并无压迫之感,于别处不同,往来下人规律但不紧张的神情,还有绿树下点缀的花草,无不传达着另一种讯息:公府虽然严肃,但对心怀坦荡并无鬼蜮心思之人,这里不会有意加害。 作为习武之人,罗炜彤对气息本就敏锐。所以入公府不久,她便彻底放心。虽然衍圣公府无人同她有血缘关系,但她觉得这里甚至比文襄伯府还要安全。 亭台楼阁看多了,也就不再觉得新鲜。两人逛一会,罗炜彤便有些倦了。 “也不知兄长与表哥如何,族学中夫子是否会看中两人才学。” 一旁的孔家孙女点头:“既然罗妹妹想知道,咱们去看看便是。” 罗炜彤惊讶,衍圣公府不是天下规律的表率,孔府嫡孙女怎会主动见外男? 似乎是她眼中神情太过明显,少女轻笑出声:“罗家妹妹许是误会了,先秦便有诸子百家,不同的人读不同诗篇也会有不同解释,儒学虽为先祖孔子所创,然千百年来早已形成诸多不同见解。单我衍圣公府内,不同人之间见解也有差异。就拿女子无才便是德来说,二叔主张愚化女子,囿其于后院,甘做男子附庸。家父则不同,他言三岁看老,男儿幼时多长于妇人之手,若妇人愚钝,则儿郎何为。再者,妇人愚钝则恐后宅多有不平,齐家治国平天下,家不齐男儿出仕亦是霍乱朝堂。” 一番话下来,罗炜彤对衍圣公佩服得五体投地。女子虽不能入朝为官,但读书明智,总比无才好太多。 “其实我倒有些羡慕罗家妹妹。” 怎么突然扯到她身上,罗炜彤疑惑:“孔家姐姐可是金陵城中有名的贵女,且马上要为四皇子妃。四皇子乃太子同胞兄弟,同为皇后所出,要羡慕,也该是我羡慕姐姐才是。” 提到亲事,孔家孙女脸上飞快闪过一抹羞涩。不过只是一瞬间,她便恢复正常:“前面绝无虚言,我羡慕罗家妹妹能习武。爹爹虽然开明,允我们姐妹自幼随着兄弟读书识字,但舞刀弄棒确是万万不准。” 这是在夸她还是损她,罗炜彤刮着耳朵,不好意思地笑笑:“惠州习武之人不少,我幼时身体虚弱,练一些强身健体。” “所以说习武好处多,最起码妇人不必受制于身体虚弱,可以多些乐趣。” 看来她是在真诚赞美,确定后罗炜彤也放心,突然她想到自己五岁前用过的那套操:“其实习武不一定舞刀弄棒,闺阁之内也可以。” “当真?” “嗯,女儿家学些舞蹈之类,只演给亲近之人看,也不算大失规矩。有些剑舞,既好看又可强身健体。” “那可好,罗家妹妹定要教教我。” “自然乐意,不过学起来怕是有些辛苦。” 罗炜彤说完,发现旁边气氛一窒,原来是孔家孙女与她丫鬟皆哭笑不得。 “我可是说错什么?” 孔家孙女朝丫鬟使个眼:“看你大惊小怪,罗家妹妹初入金陵,又是第一次登门,吓到她不教我了,定不饶你。” 在丫鬟的告罪声中,两人向祠堂边的书斋走去。一走进听到的不是朗朗读书声,而是一青年激昂的辩论:“女子无才便是德,学生认为此言不是要女子愚昧无知,恰恰相反,此言是要他们明理,而后低调内敛不张扬。市井泼妇无才,常做无理取闹之事;高皇后饱读诗书,上马安三军下马辅朝政,待先帝继位,她退路后宫,深藏功与名。在场诸位皆有娘亲姐妹,试问你们是想要这些亲人如市井泼妇般无理,还是明理大方?” 哥哥!罗炜彤眼睛闪亮,这声音她绝不会听错,正是兄长。 孔家姐姐说过,衍圣公对儒学见解与当下诸人颇为不同。兄长这番观点看似离经叛道,实则正对他胃口,这下他定能被族学接纳。 一旁的孔府嫡女面露欣赏:“看来族学这次来了位真正的青年才俊。” 罗炜彤与有荣焉:“那便是我兄长。” 孔府嫡女了然地点头:“原来如此,有这样的兄长,也难怪…” 她终于明白,为何这几年越发爱清净的祖母会这般重视罗家人。原以为是罗将军战功显赫,解边疆黎民与水火之中而心生敬佩,如今看来确是别有深意。 罗家这仅有的一双儿女虽长于南疆荒蛮之地,但举止间却丝毫不显拘束无礼,论才学和为人处世,竟丝毫不输金陵城中大族子弟。 “孔姐姐,可是有何不妥?” 孔家嫡女从深思中回神:“并无,我们这一辈排明,我名瑜,罗家妹妹直接唤我名字便是。” 从进门到现在,罗炜彤第一次觉得她被衍圣公府接受,当下她从善如流地改口:“明瑜姐,我叫炜彤,小名娇娇,你唤我娇娇就好。” “炜彤,彤管如炜,悦亦女美,不过还是娇娇叫起来舒服。” 罗炜彤则是惊讶于她的才学,当下女子多学唐诗,熟读诗三百,再然后便是宋词,鲜少有人学诗经,更别说熟记。先是杨宁的武艺高强待客有理,如今又是孔明瑜的博闻强识。金陵果然人杰地灵,闺秀各有千秋,娘亲嘱咐的入城后小心些,或许是让她多看别人身上优点。 这边正想着,旁边草丛突然传来一阵奇异的响动,条件反射下她一跃而起,就见一抹褐色衣衫跃上树梢翻出强外,一瞬之间她只看清,那个人有一双冰冷而熟悉的眼睛。 “来人。” 孔明瑜走过来扶起她,同时喊人,这一声也惊动了族学中正在辩论之人。衍圣公带着一众孔家子弟走出来,后面着青衫的孔府儿郎见到孔明瑜,纷纷尊敬地拱手:“大姐姐。” 而后他们看到了挂在书上,以飞天之姿落地的罗炜彤。 罗炜彤也惊讶,首先她奇怪自己竟然有些熟悉褐衣之人,其次她更奇怪孔府子弟对孔明瑜的尊重。 第27章 博好感 周元恪翻墙而出,直到落地后还心有余悸。小丫头身手实在太好,若不是早先在船舱试过,没有因她是官家小姐而过分轻敌,今日他定要栽个大跟头。 平复下呼吸,没由来的,他心底生出一股骄傲的情绪。小丫头这般厉害,将来所嫁之人怎么可能是个窝囊废,到时也就能证明他肯定不是窝囊废。这种认知让长久来伪装成金陵首害的压抑内心,瞬间如三伏天喝了雪水般舒爽。 站起来朝院墙上望一眼,他是受好友所托,来看一看他未来王妃,是否如传闻中那般谨守礼教,比宫中的教养嬷嬷还要刻板无趣。满心不愿地做一次梁上君子,没曾想却有意外收获。果然好人有好报,想他二十年来虽然名声狼藉实则行善无数,想来应该可以抱得美人归? 抱着这种念头,他刻意伪装、萎靡不堪的脸也多了几分俊朗。晃晃悠悠朝街口走去,刚拐出来,就听河边洗衣的两位妇人随意地说道:“金陵城内,竟然有姑娘看上安昌侯世子。” “什么?”妇人有些难以置信。 “就在乌衣巷口的石拱桥那边,一大早有个满头珠翠的小姐,特意绕到安昌侯世子跟前寻他说话。那姑娘细皮嫩肉,一看就知是官家小姐。” “切,话可不能乱说,许是商户人家?谁家小姐会看上那纨绔!” “你可别说,虽然他来路不正,但好歹是侯府世子,将来保不齐就做了侯爷。再说了,安昌侯世子不过是气色差,我看他模样倒也周正。去了那满脸酒色之气,再瘦上三分,也是个美公子。” 另一妇人将水泼在衣服上:“这你都看出来了,看来你倒挺关心他。” 另一妇人把水往她那边泼去:“就你这张嘴,对着秦淮河照照自己,也看看咱们有没有那做侯夫人的命。” “也是,不少人想做侯夫人。噓,安昌侯世子朝这边过来了。” 周元恪摇摇晃晃地走过去,看都没看一眼那俩妇人,心下倒是是挺惊奇。这些年下来,他易容术早已臻至化境,那么多达官贵人都识破不了,竟然被这么个妇人轻易看穿。 难道他的俊美,已经可以突破易容了?至于跟那丫头绑一块,他更是心生愉悦。 匆匆走过,以至于他未曾听到接下来骤变的情节。两妇人正在议论是谁家姑娘如此贪慕虚荣时,河边来了另一妇人,三言两语加入八卦。 妇人丙:“我倒听说,刚才过去的是罗家马车。” 妇人甲:“罗家?金陵城中姓罗的大户人家可不多。” 妇人乙:“朱雀大街那边的文襄伯府一家不就姓罗,她家孙女身段可真好。” 妇人丙低头小声道:“我听说伯府二小姐,那日在锦绣坊就一直盯着安昌侯世子看。” 妇人甲乙奇惊呼:“原来如此,我也想起来了,肯定是她没错。” 方才罗妈妈下车叫来罗忠,快马回府联系采购之人传信,再有锦绣坊暗中推波助澜,不一会城中多数人都相信,文襄伯府二小姐看上了安昌侯世子,千方百计与他偶遇。 等常太夫人从罗行舟被衍圣公府相邀入族学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就听到她寄予厚望的孙女与安昌侯世子被绑到了一处,瞬间她摔碎手边茶盏,厉声问道:“怎么回事?二丫头不是心甘情愿?” 常妈妈也疑惑:“这几日二小姐并未出过府门,怎么可能见到安昌侯世子?” 主仆二人并没有疑惑多久,伯府下人已经查清楚,消息是玄武大街的庶长房散布。 常太夫人气得连茶壶都一并摔碎:“毒妇、孽障,竟然如此败坏薇蓉名声,这下三皇子会怎么看她。” “太夫人,会不会是咱们昨日散布那消息,被那头知道了?”常妈妈指指北边,正是玄武大街方向:“老话说得好,会咬的狗不叫,荣姨娘这些年一直健健康康,孙子当了官不说,曾孙都长这么大了,你说她在这府里能没人?” 常太夫人一阵心悸,难道当真如此? 她怎么可能由着荣氏这个正经原配安生呆在伯府,这些年最盼着荣氏死的人,她敢称第二,没人能做第一。可几十年来她几乎用尽十八般武艺,下毒,她出身姑苏百草堂,一般毒根本难不倒她。这些年只在最初她成功过一次,也是那一次,让罗四海晚生几年,她亲孙成为嫡长。至于罚,规矩上根本挑不到错处,折腾着晨昏定醒看到那贱人难受的更是她。最后她只能克扣吃穿用度,可那边竟然直接从院里种起了菜。 这些年荣氏不仅活下来,而且精神甚至比她要好,明明那贱人比她还要大三岁。先前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她竟是越想越觉得有蹊跷。 越想常太夫人越发忧心,甚至觉得多年经营的松寿堂都遍布危机,四处都是监视的眼线。 “查…” “太夫人,最近府里事多,好多人都动不得。” 常太夫人只觉一颗心都放在热锅上煎,焦灼难耐之际,门外丫鬟敲门进来。乍见第三人,她只觉担忧成真,怎么看都觉得丫鬟像奸细,当即一只茶碗扔过去。 丫鬟白皙的额头上一片青紫,隐隐有血滴下来,她却不敢擦,而是赶紧跪下:“太夫人息怒,二小姐在门外,要来给您请安。” 常妈妈赶紧给丫鬟使个眼色,这人是常府送来的,忠诚绝对无疑。把人拉下去上药安抚,她把空间留给祖孙二人。 罗薇蓉迈过门槛,恭敬地请安,低垂的眼眸中在无半分濡慕之情。短短不过月余,伯府内在发生的事却着实不少。其中她自幼树立的嫁个有志气的低门男儿,琴瑟和鸣儿孙满堂之梦破灭,同时她也看清了曾祖母本质。她只爱自己,一旦涉及自身利益,她便蛮横地一味维护。 十几年的奉承尚且换不来她一次手下留情,既然如此她还做何奢望。从今往后,祖孙间相互利用便是。 “曾祖母莫气,孙女已经想出法子。” “哦?”常太夫人附耳过去,听完朗声大笑:“还是二丫头聪慧,去做吧,祖母去同常家说,我们都会全力支持你。” 罗薇蓉福身道谢,眼中满是讽刺。果然凡事只要符合太夫人利益,她便是万分慈祥、通情达理的曾祖母。 ** 衍圣公府,罗炜彤自树梢上跳下,看到下面乌压压一片人头,便觉糟糕。她虽不是淑女,但来别人家做客,怎么也得做个样子。 硬着头皮平稳落地,兄长已经走过来:“娇娇有没有被贼人伤到。” 摇摇头,罗炜彤钻到兄长身后,用他身体隔绝一众强忍好奇但面上却万分有礼的族学儒生。 罗行舟仿佛又回到了幼时,妹妹闯了祸便往他身后一钻,大眼睛眨巴眨巴,信赖地看着她,意思很明白:“哥哥一定会帮我的,是不是?” 而他就从没拒绝过,今日依旧如此,拱拱手他解释道:“舍妹自幼体弱,幸得弘真大师相救,为强健体魄于一直习武。今日惊到衍圣公,还望恕罪。” 春光中如玉少年站在树下,态度谦恭而不卑微,任谁都不忍心多做苛责。 孔明瑜不由自主地开口:“爹爹,多亏妹妹发现贼人,咱们得感谢她。” 衍圣公年过五旬,仪表堂堂。三子一女皆为嫡出,他最疼的便是自幼聪慧的幼女明瑜。且方才听闻罗行舟那番论点,他早已起了惜才之心,如今定不会怪罪其妹。 闻言他捋须一:“明瑜说得没错,衍圣公府还得多谢罗小姐。行舟才学好,舍妹为人更是坦荡,不知你兄妹二人可有意入我府族学?” 罗炜彤只觉大脑一片空白,呼吸有些凝滞:“我也可以?” “弘真大师高徒,府上自是欢迎之至。” 徐行知也跑过来:“娇娇表妹,太好了,日后我们三人又能在一处读书。” 被表哥一晃,罗炜彤终于清醒过来:“衍圣公抬爱,民女感激之至。然民女早已拜弘真大师为师,再度拜师须得先行问过家师。得罪之处,还望公爷见谅。” 衍圣公本是看在罗行舟份上相邀,毕竟他已多年未遇到如此惊才绝艳之徒,且明瑜喜爱其妹,在女学给个位置也未尝不可。但听她说完这番话,他瞬间对小姑娘另眼相看。 衍圣公府女学,在金陵城便是块金子招牌。文襄伯府之事他略有耳闻,罗行舟毕竟是男儿,才学便是他的资本,此事影响最大的当是这位罗府嫡女,是以如今他比其他人更需要这块招牌。但她竟然能面不改色地拒绝,心性之坚远胜男儿。 “好,没想到罗四海一个粗人,竟是养出一双好儿女。” 乍听衍圣公夸赞,罗行舟显些绷不住脸色。妹妹哪是心性坚定,分明是初入金陵不知公府女学分量。别人或许不知,他怎会不清楚娇娇与弘真大师之间情谊。说是师徒,实际更似祖孙。 他虽清楚,在场其余人却与衍圣公所思并无差别。瞬间他们越发嫉妒罗行舟,人俊朗不说,才学还出众,更有个漂亮懂事的妹妹。小姑娘武艺高强又如何,那般娇小的人儿猫儿般躲在兄长身后,脾气肯定很温柔。 这日清早拜访结束后,衍圣公府对庶长房一支印象极好:能教出那般优秀的兄妹,罗大人即便是武将,那也是儒将。庶支又如何,英雄不问出处,只要懂礼,就值得尊重和结交。 待罗、徐两家出门,文襄伯府下人也开始纠正金陵城流言:那人不是我们二小姐,而是三小姐,那个离经叛道、搬出伯府的庶长房唯一的女儿。 第28章 冰婵纱 早春的天一日暖过一日,各色花木发芽抽条,很快大地便姹紫嫣红。 二月中旬,凉国公府的赏花会如期而至。一大早罗炜彤便起身,只穿中衣在院中摆出些奇怪的动作。 刘妈妈捧着衣裳,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家小姐身旁:“我的小姐哟,春捂秋冻,大清早天这么凉,你只穿那么薄薄一层怎么能行,快披上斗篷。” 罗炜彤扯扯衣袖:“妈妈可别念叨我了,我这衣裳比在惠州时还要长几分。” 她在惠州只穿七分或九分的麻布衣,最是宽松透气,练功格外舒服。入金陵后乍换长袖长裤,她还颇为不习惯。 “哎,等会练完小姐仔细别吹风,老奴先去小厨房看看药。” 提到药,罗炜彤动作瞬间僵硬下来。她也不是傻子,自打入金陵那日察觉到喝药有蹊跷后,这些日子她留了个心眼。从爹娘纵容表哥与她亲近,还有偶尔看向药碗的愁闷中,她大致确定,自己力可打牛、看似强壮的身体应该有些隐疾。 究竟是何隐疾,让爹娘和师傅讳默如深,一时半刻间她还真猜不透。 晨练完后沐浴,咏春伺候她擦干头发,换上新裁的衣裙。花朝节衣裙依旧出自祖母之手,这些时期锦绣坊接到不少大户人家单子,多数指明要那位神秘绣娘做。各名门闺秀皆希望,自己成为凉国公夫人宴会上最耀眼的名媛淑女。即便做不成世子蓝愈正妻,出点风头也是极好的。 如此高压下,祖母依旧不为所动,只做每月那十套。她的衣裙则完全属于例外,向来不限数量。这次的裙子是简单的湖蓝,但细看下去又觉得颜色不止是湖蓝。 这会穿上,罗炜彤转个身,惊奇地发现整条裙子上似乎有湖水流动。不止是她,连拿梳子准备给她盘头的咏春,也惊讶到合不拢嘴。 “小姐,莫非衣裙被仙人施了法术?” 罗炜彤被逗乐了:“当然不是什么法术,不过是在浅色的里衬在罩了一层冰婵纱。房内光线一暗,走动起来就会闪光。” “冰婵纱?还真是好东西。小姐做衣裳有没有剩下边角料,我缝个沙包踢起来肯定好看。” 打开镜前匣子,罗炜彤扔给她一团沙包:“多大人了还这般贪玩,早给你准备好了。” 咏春欢喜地接过去,赶紧藏在袖子中:“妈妈看到又要说我了,还是小姐好。” “可不是白给你。”罗炜彤从袖口掏出一方帕子:“找人查清,这些东西是什么,不许叫其他人知道。” 咏春有些犯难,她可不敢保证能瞒得过夫人,眼见小姐做势抢她怀中沙包,她忙小鸡啄米般答应下来。 “我去查就是,不过这样一来,时日要久一些。” “无妨,快些梳头,咱们要耽误请安了。” 入金陵前她衣着发型一直颇为简单清爽,那样行动间比较舒适。不过短短月余,她已经逐渐习惯盛装打扮。这是金陵城中的习惯,她要在此生活就必须得适应。虽然有点不自在,那也没什么大碍,就当绑着沙包练功就好。 今日的早膳稍显简单,因为要去花朝节,用太多限度突出,女儿家穿衣裙不好看。不过罗炜彤倒是没这方面顾虑,她天生身材纤细,即便多吃些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边用膳,徐氏边叮嘱些事。在场只有她本人参加过凉国公府宴会,一些经验很有听的必要。 “凉国公夫人向来宽和,只要谨守规矩定会无事。不过咱们今日有些事要办,本身就有些理亏,其它地方需得做得更好才是。” 罗炜彤眼睛亮了,有些事要办,前面准备如此长时间,终于要动手了? 凉国公府下的请帖,是请阖府女眷。徐氏与罗炜彤都希望曾祖母与祖母可以一同前往,毕竟如今不是在文襄伯府,两人出门赴宴不必有任何顾虑。但母女俩几乎要磨破嘴皮子,二老就是坚定地不去。 “我们都一大把年纪,去凑什么热闹。”荣氏非常肯定地摇头:“你祖母那,也不是我拦着不让去,她是真的喜静。” 正在给小孙女做绣鞋的祖母闻言点头,她出身附庸伯府的商家,作为庶女她做梦都没想到能日后嫁入侯府。商家可比大户人家还没规矩,文襄伯府常太夫人做那些龌龊之事,最起码还知道遮羞,她的母亲可是明着苛待庶出子女。也正是因为这点相似之处,母亲才让当时的太夫人另眼相看,从家中选了最不成器的她嫁给大少爷。 有个那样的嫡母,她自幼便文静,如今更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心在院里绣花为一种乐趣。 最后的努力宣告失败,最后出门时依旧只有母女二人。 凉国公府内,文襄伯府女眷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伯夫人秦氏余光瞥向一旁,三儿媳小常氏身边妈妈抱着九小姐襁褓,主仆二人跟在常太夫人身边,丝毫没将世子夫人也是她大嫂放在眼里。当即她皱起眉头,府里真是越发没规律,可如今常家势大,前几日传出信,圣上有意将常家大爷往江南调,消息传来小常氏更是身娇肉桂起来,因为燕窝不和胃口将厨房中她的一半人手赶出去。 越想她越是心酸,常家大爷调动的背后可是三皇子在出力。虽然两处本就关系密切,可这次为何三皇子会出力,还不是因为伯府长房嫡出小姐给他做了侍妾。牺牲她亲孙女给外人做垫脚石也就罢了,回头还要拿这来堵她。每每想起来,她心里都比喝了黄连水还要苦。 “薇蓉,你二伯与咱们毫无愁怨,你这又是何苦。” 秦氏苦口婆心地劝着孙女,她是宁愿三皇子把恩情用到庶长房身上,那也好过白送常家。 “祖母,孙女心意已决。噓,曾祖母朝这边看了,孙女去花园逛逛。” “薇蓉去吧,好多小姐都在花园那边。”常太夫人不知何时走过来,慈祥地嘱咐孙女。 罗薇蓉点头,打算嘱咐祖母和娘亲小心些。话到嘴边,突然觉得此刻不是时候。她绝不会成为常家的踏脚石,即便有利,好处也得落自己亲兄弟身上。不过此刻说出来,容易打草惊蛇。 在她出门后,常太夫人严厉地看了秦氏一眼:“收起你那点心思。” 秦氏气结:“太夫人,薇蓉她姓罗,不姓常。” 婆媳僵持半晌,直到门边通传徐氏到来,常太夫人惊讶之余勉强收起火气。不管府内如何,在庶长房跟前,她绝对得把姿态摆高高的。 母女二人下马车后,就有丫鬟专门上前指引。凉国公府女眷虽多,但多数是妾,这会自上不得台面。主人不亲自来,倒也算不上失礼。 一路走进去,国公府已是百花盛开。虽然名义上是给国公夫人祝寿,但如此良辰美景,单是赏花也绝对值得前来。 穿过前院走进正堂,罗炜彤第一眼就见到了文襄伯府来人。倒不是她眼神多好,而是伯府中人着实与众不同。一般人家顶多来几人,多是母女一同前来。但伯府这,四世同堂悉数到访,乌泱泱一大片,一张桌子几乎坐不下。 饶是她不拘小节,也觉得这样着实太丢人。文襄伯府又不是没花没寿宴,至于阖府前来。若不是凉国公府待客经验丰富,这么多人安排座位都困难。 不止她注重到文襄伯府,伯府也注意到了娘俩。常太夫人当即起身咳嗽两声,直直地看向这边。 “给太夫人请安。” 娘俩福身,起来后常太夫人板着脸:“多亏你们还记得我这半截身子入黄土的老婆子,金陵城可不是乡下。你们不在伯府,但也是咱们罗家人,平日行事注意些。炜彤也是,你二姐姐听说你们也来,说要带你去转转,她在后面等着你。老二家的就坐这,等会不要乱说话。” 罗薇蓉有这么好心?罗炜彤可不信,见常太夫人身边走出个丫鬟,她错开一步站到娘亲身后。 徐氏挡住女儿,看都没看常太夫人指那座位:“太夫人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们位置,并不在此处。” 说完她晃下手中帖子,在常太夫人向外望去,寻觅末座哪还有空位置时,带着女儿朝里面走去。 第29章 德音谋 常太夫人几乎是眼巴巴地望着孽障的妻女进了正门,踏入那她一直想涉足,但始终只差一步的正厅。 怎么可能? 许是她脸上的神情太过惊讶,连一贯懦弱的伯夫人秦氏都看不下去,在衣袖下面拉拉她:“娘,这里是凉国公府。” 秦氏言下之意特别明显,这里可不是文襄伯府,任由你丑态百出都不会有人敢多言一句。 可她的提醒还是晚了,金陵城中最不缺的便是有爵位的大户人家。但有爵位不代表有实权,老子英雄儿狗熊的不在少数。祖上随太-祖打江山赚个爵位,后辈不成器只能靠荫封领个六七品小官之人数不胜数。 这样的人家往往认不清现状,空守着旧日荣光,却无匹配倨傲的实力,行事上总会稍显刻薄。这会常太夫人一不留神露出破绽,自然不会被他们放过。 顿时有几家点头之交的老太君围上来:“老姐姐,方才进去那人,便是你那外放曾孙的家眷?” “他们出身伯府,怎么不与你坐一桌,侍奉长辈?” 也有那心直口快的,直接戳破:“这你都不知道,那庶支早就搬出去了,说是受到了苛待。”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说错话,她忙改口:“谁知道苛待之事是真是假,老姐姐,咱们倒想知道,跟那安昌侯世子有旧的,究竟是府上几小姐。” 入春后文襄伯府可算赚足了话题,各种流言蜚语不绝于耳。这会有人起头,瞬间各种疑问一齐扑来。常太夫人听着,只觉心火忍不住往上冒。 那孽障才入京多久,竟已将伯府名声毁得七七八八。再这样下去,他们还有何脸面在金陵城立足。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 满身狼狈中,常太夫人第一次生出这种想法:若能把庶长房彻底赶出伯府,就能摆脱当下困境,日后也能肆无忌惮往那边泼脏水。 而那位挑起文襄伯府旧事的夫人,也趁人不备悄悄往后退几步。想到在徐大人手下任职的自家相公,她深觉今日这步走对了。 跟在娘亲身后,由丫鬟引导缓步向前走的罗炜彤,却是将耳朵留在了后面。凉国公府内各种小径蜿蜒,看似走出很远实则不过挪了几步,且习武之人听力本就优于常人,这会她将常太夫人的窘境听个一清二楚。 虽然其中难免少不了讽刺他们这一支的言语,不过多数还是冲着常太夫人去。即便看不到,她也能想到如今太夫人心火有多旺,瞬间她脚步又轻盈些。 徐氏扭头,见女儿如此神态,放松之余冲她使个眼色。罗炜彤收到,神经再稍稍绷紧些,步子放柔,裙裾纷飞间她一派大家闺秀之姿,任谁都不能在面上挑出什么错。 余光见到闺女举动,徐氏却是越发欣慰。才短短月余,女儿进步就如此之大。日后即便她身子调养不好,生不出一儿半女,这辈子也不会过得太差。没本事的女人才靠孩儿傍身,聪慧之人仅凭自己也能过得很好。 太过欣慰,以至于她几乎将今日目的抛却脑后。直到转过弯,看到迎面走来的穿国公夫人正式袍服的贵妇,她才集中精神。 “国公夫人有礼。” 罗炜彤跟着娘亲行礼,敏锐地感觉到国公夫人目光投在她身上。当下她更加疑惑,来之前娘亲曾与她解释过,凉国公虽掌军权,但爹爹属宁国公一脉。两派势力一个在西北,一个在东北,彼此并无太大交集,今日他们恐怕不会被太多关照。 但这会凉国公夫人不但亲自迎出来,还似乎很关注她。难不成她在衍圣公府飞天遁地之事没瞒住? 徐氏同样疑惑,不过她面上很平静。公府都绕过文襄伯府发帖子来,那国公夫人这点热络也不算太意外。无论如何,凉国公府的善意总是好事,她没理由往外推。 凉国公夫人年过不惑,不过保养得宜,又兼身姿窈窕,看起来像三十岁左右。一身命妇便服更衬得她通身富贵,不过这富贵并不是严肃刻板,反倒雍容华贵。凭着直觉,罗炜彤便觉这位夫人不难相处。 果然贵妇上前,拉起她的手:“这便是罗大人的女儿,倒是随了娘,生得好生标致。” 女儿被人夸赞,徐氏打心底里高兴:“当不得夫人如此夸赞,她性子有些天真,倒是得跟今日前来的名门闺秀多多学习。” 徐氏说得是实话,但落在凉国公夫人耳中那便是谦虚。她只是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女儿家,能让素来对成亲不屑一顾的儿子亲自发请帖。一见面看到这女儿样貌,她便明白了三分。罗家小姐说不上多美艳,但一双大眼睛实在太有神,一看便不是那种死板之人。娶了这种媳妇,日子定不会太无聊。 原来儿子喜欢这样的,罗四海虽然出身差了点,但夫君说过他那一身领兵打仗的本事却是实打实的。如今他未到四十,便已是四品武官,日后前途无限。若是他女儿规矩可以,这门亲事倒可以考虑。 想明白后,凉国公夫人又多了一分热情:“我看着孩子规矩就不错。” 领着母女二人进门,凉国公夫人又为他们介绍了几位夫人。能进正厅的,无不是金陵城内最顶级的人家。这些人家还不至于低姿态去礼贤一位四品官家眷,不过如今有了凉国公夫人亲自介绍,情况便不同。即便众人心存疑惑,也大都以礼相待。 花朝节的赏花宴,乃是进京后母女二人首次正式现身金陵官宦阶层。凉国公夫人突如其来的礼遇,为他们打开了很好的局面。 罗炜彤不卑不亢地回答着众人问题,她虽于针黹女红不精,但弘真大师学问极好,自幼她饱读诗书,如今气度才学不差,又有心表现,很容易便给众人留下个知书达理的印象。 凉国公夫人坐于主位,越看越是满意。儿子眼光还不错,等下个月夫君回京她也说说这事。 众人皆满意,唯有藏于暗处的周元恪情绪越发焦灼。他入姑苏城不久,便摸到了盐税*门路,顺藤摸瓜发现症结还是在江苏巡抚身上。巡抚为人谨慎,这次回京账册随身携带,他便快马加鞭折返金陵。 至于今日来凉国公夫人赏花宴,他觉得自己是为了监督江苏巡抚夫人。至于是来监督?还是更想看那丫头?反正他理由充分,就是一解相思之苦,别人又能说什么? 可看完后他更苦了,别人不了解,他可了解凉国公夫人。她看向小丫头的眼神,分明是在审视未来儿媳妇,顿时他决定先给蓝愈穿一次小鞋再说。 想到这,周元恪看都没看一眼坐在角落里的江苏巡抚夫人,悄无声息地踏上房梁,几次穿梭间他已经来到后院。利用山石花草遮挡,他朝教司坊所在戏台走去,远远地就见德音正在送别一位官家小姐。 “你这是在干嘛?” 德音一惊,察觉到声音中的紧张后,稍显嫉妒的同时飞快勾起唇角:“世子要不要跟我合作?保管你抱得美人。” 第30章 风月事 春光下,德音浓妆艳抹的脸比旁边的牡丹还要娇艳,周元恪却从中嗅到了曼陀罗花的味道,充满诱惑却又无比危险。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完全看不透德音。 “说来听听。” 德音撩起袖子,借助假山地形,附在他耳边说了两句。周元恪皱眉,心中对德音的疑惑却越发深。什么时候起,她变得如此深谙人心,短短几句话却完全将他拿捏住。 “人总是会变,我呆在教司坊,若是一直维持着官家小姐做派,怕早就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周元恪深有所感,造化弄人,若他没被过继到侯府,如今肯定是一心读书求功名的单纯少年。正打算将此事忽略过去,低头他正看到德音眼中一闪而过的阴沉,顿时他心中警铃大作。 德音绝对有蹊跷,竟似中邪了般。 心存一丝疑惑,他飞上树梢,龟息藏于暗处。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身上,就那么星星点点,却让他觉得如夏日骄阳般火热。不知等了多久,他见那丫头聘聘婷婷地朝这边走来。 罗炜彤一直呆在正房,腼腆地应对各家贵妇询问。这会她才发现,认识杨宁与孔明瑜两个好友,对她帮助有多大。短短不足一月的交往中,两人有意无意地向她传达着金陵闺秀面对外人时该有的一种态度:多礼谦和却不卑微。 自出生起她一直居于山寺,即便每旬归家偶有应酬,爹爹是惠州之长,那些官家小姐也多巴结着她。本来她对这些场面毫无经验,可这次下来却没出什么差错。可以说,她在金陵的第一次公开露面,表现的无可挑剔。 不过正厅终归是长辈聚集之地,他们这些小辈,还是得去花园赏花。等时辰差不多,她也“略显活泼”地提出要求,要去花园走走。 长辈们纷纷会心一笑:“毕竟还是孩子,拘在咱们身边难免烦闷,快些去花园吧。” 于是她被丫鬟一路送到花园外,进来才发现,里面早已是一片姹紫嫣红。各家小姐的衣裙首饰,比精心栽培的花木还要好看。她在其中也发现几位最出挑的小姐,身上衣裙无不出自祖母之手。 再次为祖母骄傲后,她环视一周没发现杨宁和孔明瑜影子,便自顾自向僻静处走去。边走她边留意罗薇蓉,果然对方有意无意向她这边靠来。如此下去没多久,两人便在水池边一处僻静的假山后相遇。 “二姐姐。” “三妹妹也来了。”罗薇蓉有些惊讶,而后恍然大悟:“哦,是祖母给你们送去的帖子。” 伯夫人秦氏送那帖子,他们家还没用上。看来罗薇蓉消息也不是很灵通,竟然连此事都不知道。不过转念一想她也明白,金陵城中这些富贵人家的地位和权力,全靠家中主事之人官职。文襄伯府如今最大的官职,不过是大伯罗延的礼部仪制司从五品员外郎。一个芝麻绿豆官,又能做得了什么。 不过如今她倒不想多做解释,得意使人忘形,暂时就让罗薇蓉感觉一切尽在掌握。 “正好今日碰到三妹妹,有些话也说明白。那日锦绣坊之事,姐姐得给你赔个不是。不过我也不是有意为之,你们久居惠州,不知金陵府中之事。太夫人极端厌恶庶长房,连带着我也对你们多有偏见。” 罗炜彤垂眸:“那二姐姐如今,可……” “自然不会,祖母是明理之人,那日给你们送完请帖,也将我好生训导一番。做姐姐的本该照应妹妹,我却那般,着实不应该。三妹妹今日且给姐姐一个机会,好生补偿可好?” 罗炜彤更加惊讶,按理说那日他们将帖子退回去,文襄伯府应该知晓。可自始至终,太夫人和罗薇蓉怎么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模样? 她不知道的是,伯夫人秦氏与常太夫人关系紧张,婆媳虽然面上和谐,但内里却颇有点老死不相往来。那日来送帖子的是秦氏的人,被拒后她自然不会张扬出去,惹婆母讥笑。以至于此事,秦氏虽然清楚,常太夫人却是不知情。至于罗薇蓉,秦氏虽不会坑孙女,可她忙着计划此事,压根没问过这些细节。 虽然暂时想不明白,却不妨碍罗炜彤顺水推舟。水汪汪的大眼睛做出一副感动状,她上前拉住罗薇蓉胳膊:“我脾气直,那日的确恼极了二姐姐,口不择言还望姐姐原谅。” “一家姐妹说这些话岂不见外,来,姐姐给你介绍几个咱们伯府相熟人家的姐妹。” 姐妹俩走进凉亭,等在那的正是常家和秦家的几位小姐。几人坐下吃吃点心、喝喝茶水,罗炜彤尝着那点心和茶,味道倒是与平日没什么区别。顿时她心中疑云更重,不是在此处下功夫,那罗薇蓉想何时动手? 正疑惑时,秦家小姐却说起了她与周元恪之事:“三表妹当真找安昌侯世子说话?” “不过是恰巧遇到了,那日我还恼着二姐姐,便……” 罗炜彤一副后悔状,树上的周元恪险些摔下来。这丫头当真会装,说起谎来毫无破绽。若不是德音说破她今日目的,怕是他也要被绕进去。 “天呐,安昌侯世子岂是咱们能接近的。”秦家小姐惊讶,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 常家小姐忙扶住她:“看你吓到三表妹,罗家妹妹莫怕,那些流言不过说一说罢了,等风头过去谁还记得。那边池子里锦鲤不错,咱们且去瞧瞧。” 罗炜彤从善如流地站起来,两步走到池边,果然见一池各色锦鲤游动。不自觉地随着常家小姐向前走两步,待她反应过来时,鞋底已经有了湿意。 低头看去,岸边青苔沾在衣裙上,绣鞋更是已经浸水。一瞬间她打个激灵,心中隐隐有些终于等到了的畅快感。怪不得,凉国公府的宴会自然不好下毒,原来罗薇蓉在这等着她。明明对面修好了九曲木桥,站在上面便可观赏锦鲤。常、秦两家小姐却在一唱一和间降低她戒心,将她引到这侧沾湿罗袜。 “还好我带了备用的鞋袜,妹妹且随我到客房换下便是。” 参加这种宴会,一般会准备两到三身衣裳。不为现在的意外,也怕女儿家突然来了葵水没得换。徐氏自然早为罗炜彤准备好,不过此刻她却不想拒绝罗薇蓉“好意”。 “那多谢二姐姐。” 随着罗薇蓉往客房走去,刚进门她便察觉,房内有另外一人的呼吸声。声音比寻常女子还要粗重,若不出所料,应该是位年轻体弱的男子。 又是这下三滥的手段,罗炜彤无奈,同时对罗薇蓉最后那点怜悯之心彻底化为虚无。有常太夫人那般狠心的曾祖母,本能做正经嫡妻却不得不入王府为侍妾,她着实可怜。但这份可怜又与她何干,罗薇蓉却硬要拉她下水,分明是柿子捡软的捏。从这一点看,她倒是秦氏的亲孙女,祖孙俩做派一模一样。 “三妹妹且在这换,姐姐去前面凉亭等你。” “有劳二姐姐。” 扯过那身衣裳,绷住神色送她出去,罗炜彤直接绕到屏风后面。打开柜门,里面果然藏了个贼眉鼠眼的年轻男子。手脚并用,她将人反剪出来。 “罗薇蓉派你来的?” 那人还在做美梦,过今日后他将有个四品武官的岳丈,还有个嫁妆丰厚的美娇娘。且美娇娘以狼藉的名声下嫁,日后不得不受制于他。 可美娇娘的确是细皮嫩肉,但两人体-位怎么完全变了。心下惊慌,当即他什么都招了:“不,小人本是三王府侧妃的娘家表兄,是侧妃说要赐一段好姻缘。” 原来是三王爷,这下更好办了。罗炜彤心下合计,手上却丝毫不放松,分筋错骨手一上,那人哭爹喊娘后哀求道:“小的错了,小姐让小的做什么都行。” “当真?” “千真万确,姑奶奶,小的绝不骗你。” 罗炜彤想了想,绕到屏风后面将衣裙脱下来,再胡乱披上罗薇蓉那身衣裳。捣鼓下弄乱床单,她躺上去放下帐子,吩咐那人靠过来。 与此同时,凉国公府内一则消息快速流传:客房内发生了桩风-月之事。 第31章 奸夫现 凉国公府的赏花宴进行到一半,马上就是教司坊头牌德音登台表演。一个丫鬟却匆匆冲上台,直言本在调音的乐师无故失踪。 “啊,奴婢知道那乐师去了哪,这几日他常拿着条帕子看……” 说出此言的丫鬟急忙捂住嘴跪下,神色间满是懊恼:“惊扰到各位夫人,奴婢知错。” 坐在最中央的凉国公夫人心觉糟糕,几十年周旋于贵妇圈,这种事她即便没亲眼见过,也听过不少。教司坊乐师生得风流倜傥,闺阁少女稍稍心性不定,一颗怀春之心就容易被骗了去。 此事本该冷处理,可众目睽睽之下丫鬟把话说到这份上,她在隐瞒未免欲盖弥彰。 “正巧大家这会也坐乏了,吃点茶再听戏也好。” 边安抚众家夫人,她边命心腹妈妈前去探查。人孰无过,不论今日之事起因如何,总要尽力保一下女儿家名声。 可奈何天不遂人愿,正当事情就要压伏下去时,后排突然传来喧闹:“出了这等事,赶紧看看自家女儿在哪。” 不知是谁起的头,各家夫人关心则乱,纷纷找起了自家女儿。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戏台前唯独少了入京述职的惠州都指挥佥事之女。 成了! 常太夫人强压下惊喜,担忧地看向徐氏:“三丫头这是哪去了。” 哪儿去了?在场所有人心中自有计较。虽然心中早有谋划,这一幕也在意料之中,不过如今察觉到四面八方的探究目光,徐氏依旧有些后悔。 法子总会有的,她怎么能拿女儿的名声来堵。虽然娇娇自幼习武,对付一个男子不在话下,可万一出了什么事,她下半生都要生活在自责中。 强行稳住心神,她看向文襄伯府一群人。虽然他们面露担忧,可站姿颇为松散,肢体上毫无紧张之意。分家之事果然势在必行,否则终日跟这群虎-狼同居一处,即便她十八般功夫,也会寝食难安。 向来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 “太夫人,娇娇许是贪恋园中□□,一时间忘记回来。” 常太夫人长舒一口气:“但愿如此,那丫头性子稍稍有些叛逆,可千万莫要出事,不然让我这老婆子如何是好?” 徐氏冷笑,太夫人面上关心,实则说尽了女儿坏话。可惜方才进门时,女儿一番表现无可指摘,众夫人对她早有印象。如今太夫人一张嘴就算说再多,也不会徒添笑料罢了。 “太夫人莫要担心……” 徐氏顿了顿,余光看向低着头但肩膀一直抽动的罗薇蓉。不知情的以为她多担心,只有徐氏明白,二小姐这是笑抽了。 果然罗薇蓉终于忍不住开口:“二婶,三妹妹方才弄湿了鞋子,如今似乎……” 她扯着帕子轻咬朱唇,眼神却止不住向刚才丫鬟所指的客房方向瞥去。这会即便不说话,众人也明白罗府三小姐在哪。 “不过想来,那人定不会是三妹妹。” 嘴上说着不是,但在场闺秀只缺罗炜彤一人,这话几乎已是盖棺定论。一瞬间,徐氏只觉全场探究的目光都向她射来。 当即她挺直脊梁:“微蓉确定你三妹妹进了客房?” 罗薇蓉为难地点点头:“侄女多带了身衣裳,那鞋袜三妹妹穿着正合适,故而带她过去换下。因想着客房离戏台颇近,便先与其他姐妹们回来。都是侄女没照顾好三妹妹,若是出了什么事,二婶怪侄女便是。” 这般说着,罗薇蓉是真心想为自己所为求一份保障。这位二婶可不是什么善茬,初回金陵那日她对上太夫人,气势都丝毫不弱。其实她隐隐有些羡慕,若娘亲与祖母也这般,那他们嫡长房这些年也不至于一直屈从于太夫人淫威之下。 可羡慕归羡慕,她还分得出亲疏远近。如今她就不信,当着如此多人面,她都退到这地步,二婶还不能给个保证。 徐氏神色稍稍缓和些:“你们总归是姐妹,二婶又不是那不分青红皂白的。若事情与你无干,我怎会胡乱指摘。” 人是三皇子找来的,入凉国公府前她还有最后一丝顾虑。可碰巧方才,她在花园中碰到教司坊舞女,闲谈中发现那处极易藏人的客房。计划可以说是万无一失,罗薇蓉终于放下最后一丝担忧。 如今万事俱备,只差最后一步,罗炜彤便身败名裂。文襄伯府再不济,她也是正经嫡长,容不得别人踩在她头上,尤其还是那么个爱掐尖要强的妹妹。 自锦绣坊归来后一直郁卒的心,如今终于气顺。望向客房方向,她隐隐有些激动,策划许久甚至提早动用了三皇子关系,如今终于要事成了? 作为宴会主人,凉国公夫人本想息事宁人。可如今事情闹到这地步,却是不得不摆在明面上。尤其那出事之人,似乎还是儿子看中的姑娘,一时间她有些踟蹰。若真有万一,岂不对儿子伤害很大? 可转念一想,长痛不如短痛。且那姑娘她见过,应该不至于如此没规矩。这么一想,她干脆邀请众人向客房走去。 此举正中文襄伯府诸人之意,常太夫人走在众人前面,重重地捏起徐氏手,朝她露出阴冷的笑意。徐氏低头,神色间难掩颓色。 “你也莫要如此,便是女儿出事,行舟总还有出息。” 伯夫人秦氏路过,柔声如此安慰道。徐氏点头,心中却颇为不屑。为何伯府嫡长房这些年始终被个老婆子压制?还不是因为这帮人空有念头,却从不敢真正去做些什么。每日自怨自艾人生无奈,利用起别人来却丝毫不手软。 点点头勉强算是应承,徐氏走在另一边,看着伯府众人越发轻快的步子,心中鄙视一浪高过一浪。 与罗薇蓉一样,常太夫人只觉这段路格外漫长。终于走到客房前,还没开门她便听到里面有剧烈挣扎、打碎茶碗的声音,间接掺杂着女子的喘息。 难不成还真成了事?那样更好!一想到三丫头与徐氏那张如出一辙的脸,常太夫人便打心底里厌恶。 “这……” “三妹妹别怕,我们来救你了。” 满怀期待罗薇蓉边喊边冲上去,推开房门只见满地狼藉。事成了,彻底确定后她隐隐有些愧疚。三妹妹其实也没太得罪她,不过这点愧疚很快便被得意所取代,有这么一个耻辱的女儿,日后庶长房如何在金陵城中立足。 见后面人也纷纷跟上来,她忙往里走,一路狼藉遍布鞋袜,越发肯定她欣喜之意越浓。终于走到床帐前,她只觉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里面影影绰绰鼓着两个人影,只要掀开这层帐子,今日之事就彻底坐实。 不过她还是强忍住,双手平举挡在帐子前:“诸位长辈还请在外面等待。” 跟来的众人,即便先前问过罗炜彤话,觉得小姑娘知书达理进而心存疑惑,到这一步也只能彻底相信。 正是因为前面印象太好,当罗薇蓉提议时,大多数人都向外走,赞扬文襄伯府二小姐懂事之余,也想给那孩子留最后一丝脸面。 这还是罗薇蓉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如此多贵妇的赞赏,瞬间她觉得身子轻飘飘,脚底走路都有风。便是不让人看到又如何,反正到如今已经坐实。这会不看到,好奇之人便会主动猜测,最后他们所想会比亲眼所见更全面、更荒诞。 正当她惊叹于自己的天衣无缝的智谋,众人也打算退出时,帐子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手主人抓住她衣袖: “二小姐救命。” 帐子掀开,里面还有个衣衫凌乱的女人,这样被发现也好,只要不供出她就行。罗薇蓉赶紧甩开那人手,厉声斥责:“你这人是谁,莫要胡乱攀扯。” 男人声音虚弱中带着狼狈:“二小姐救救我。” 他几乎是屁滚尿流地爬下来,这一晃帐子中的全貌也呈现在众人面前。春光下,少女□□着的白皙脊背上香汗淋漓,画面尽显*。 甩开男人,罗薇蓉忙扑上去,用身体挡住少女脊背:“三妹妹莫怕,二婶就在外面,我们都在,没人能欺负你。” “哦,难得二姐姐还能认出我。见到妹妹被你熟识之人欺凌,竟是恨不得嚷嚷得人尽皆知。” 随着声音,客房另一侧的屏风后传出一道响亮的声音,罗薇蓉如被施了定身法般,站在床边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罗炜彤衣衫整齐地走出来,缓步走到娘亲身边,尽力表达着惊恐:“刚才可吓死人,女儿在此换着罗袜,突然有些内急,便躲到屏风后面,没多久这人推门进来,扑在床上。想来这丫鬟,是替女儿挡过这一劫。” 徐氏忙将女儿搂进怀中,方才帐子掀开前她还有些后怕。虽然女儿武艺高强,但万一出事可如何是好。如今见她全须全好地走出来,她总算放下最后一丝担忧。 再看地上那男人,虽然皮相不错,但肤色蜡黄神色萎靡不振,一看便知是个好色的酒囊饭袋。若不是他们提前有所准备,真着了伯府道,莫说全家人的脸面往哪搁,女儿这一生也就毁了。 “娇娇莫怕。”安抚着女儿,徐氏锐利地目光直逼地上跪着的男人:“你怎会认识伯府二小姐。” 第32章 神转折 众人本沉浸在官家小姐名誉败坏的丑闻中,经徐氏这么一说才想起先前许多被忽略过的细节。他们方才都看到三小姐是位知书达理的姑娘,没道理文襄伯府不清楚,为何从一开始,这些家人便一口咬定出事的是她。 且闺誉于女子何等重要,即便出事,为何文襄伯府不遮掩,反倒宣扬到几乎人尽皆知。 他们不难想到金陵城中传闻,文襄伯府内激烈地嫡庶之争。庶支想吃点新鲜蔬菜,都得亲自在院中种植。正因被如此苛待,入京述职的庶子才愤而带自己这一房搬出伯府。 想到这些,再看跪在地上,揪着罗家二小姐裤腿不放的奸-夫,他们不由抽一丝冷气。庶支桀骜不驯的确为这些正妻所不齿,可嫡支狠毒更让他们心惊。将心比心,试问若他们在这般狠毒之人手下讨生活,是懦弱任人欺凌一生,还是奋起反抗? 答案不言而喻。 徐氏缓步逼近罗薇蓉:“你与这无耻之徒相熟?” 罗炜彤可怜巴巴地跟在娘亲身边,大眼泫然欲泣,脸上满是震惊和不可置信:“二姐姐,当真如此?不,不会的,虽然自打入金陵,我们姐妹间偶有争吵,上次二姐姐甚至想污蔑妹妹与安昌侯世子有私,但那不过是姐妹间一时意气之争,嘴上惩一时之快罢了。二姐姐那般善良,怎会真的找人去做这事?” 徐氏阴沉着脸听着,心中却觉女儿不愧姓罗,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真实与老伯爷一脉相承。当年荣氏带幼子千里迢迢赴京寻夫,早已娶了常家嫡女的老伯爷,便是面色如常地否认娘俩身份。由此可见,伯府一脉之狡诈生来刻在骨子里。就连身为武夫的夫婿,看上去粗枝大叶,实则能直爽地把人气吐血。 不过此刻徐氏心早就偏到没边,同样是睁着眼说瞎话把人黑出翔,伯府之人是狡诈,换做女儿那便是慧黠。 虽然看着女儿百般好,不过慈父严母,该教的时候也得教,听到这番话她缓缓脸色:“娇娇也不小了,需得明白这世间许多事,知人知面不知心。” 罗炜彤满面疑惑:“娘亲是说,女儿与二姐姐相处时日太短,还不清楚她的为人?” 徐氏缓缓点头,众人也有些明白。十几年来罗大人一直外放,其妻儿常伴左右,尤其是女儿月前才入金陵,匆匆一面后便出了伯府,她能与伯府人有几分相熟。 嫡庶关系如此恶劣,这孩子还能对长房嫡姐抱有善意,真是有一颗难得的赤子之心。更难得她还始终保有几分冷静,能在如此惊险地境况下全身而退。不论躲在屏风后是有意为之,还是真的恰巧内急,总归是上苍保佑。 凉国公夫人越看罗炜彤越觉得喜欢,本来作为今日宴会主人,她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此刻她却完全变了想法。 “今日在我府内出了这么大事,总不能不明不白。劳烦各位夫人,咱们且先审一审,把这事弄个明明白白。” 在金陵贵妇中,凉国公夫人本就颇有脸面,众人此刻有分外同情那一片纯善之心的姑娘,这会竟是都从善如流地答应下来。 常太夫人急了:“这点腌脏之事,怎能劳烦众位夫人。” 在场贵妇都是人精,几十年呆在后宅养尊处优,心思大都用在这些地方。术业有专攻,除非个别天性直爽的,其余便是资质一般,也大都于后宅阴私通了几窍。常太夫人不说还好,她这一着急,谁还不明白这其中关节。 除却与伯府有亲的常、秦两家,谁会在乎常太夫人脸面。且今上圣明,金陵城内围绕一股朗朗正气。是非曲直,多数人心中自有一番公论,这会举手之劳,也愿去维护一番。 “不劳烦,此等败坏女子闺誉的败类,自然是人人得而诛之。” 常太夫人心急如焚,罗薇蓉垂眸,脑中盘旋着方才过来前徐氏那番话:“二婶又不是那不分青红皂白的,若此事与你无关,我怎会胡乱指摘。”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或许今日之事皆在她意料中,自己自以为聪明,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好在她留了一手,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人是三王爷选的,那位皇子似乎对她颇为迷恋。最近一次见面,他满目痴迷地跪伏于她双-峰前。那种姿势虽然颇为羞耻,却令她体味到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愉悦。她虽然只是安昌侯府一名小女子,却能用自己的身体,征服这天下顶尊贵的男子。 那次他们俩除了最后一步,其余全都做了。她也从三皇子口中,彻底套出此次事情的全盘计划。不止是她要对付庶长房,急于往军队安插人手的三皇子,也非常不希望看到不是他这一党的罗四海再往前进一步。而让他头疼的是,罗四海全靠军功起家,从来只有别人贪墨他人头和军饷,政绩方面他毫无可以指摘之处,到最后只能从其家族入手。 先前在国子监,对罗行舟的谋划因衍圣公府相邀而彻底落空。那最后剩下的,只有他女儿。从这点来说,三皇子与她不谋而合,所以她知晓整个计划。甚至如今就算被揭穿,她也不是毫无退路。 之所以不动声色,不过是想让太夫人多着急一会。从来只有老虔婆压榨利用她,好不容易逮到一次机会,她怎舍得放弃。垂眸罗薇蓉保持沉默,任由常太夫人惊恐到额头冒虚汗。一直等到时候差不多,她才走到那戏子跟前。 “你做出这般事,如今又胡乱攀咬,可曾想过家人如何自处?” 边说她藏于宽袖下的小指露出,默默指一个方向。本被罗炜彤吓破胆的乐师瞳孔陡然竖起,那个方向正是他家,同母的幼弟还在三王爷手上。他这辈子虽然混,可独与幼弟感情好,这会要是说出去,在金陵城中三王爷想让一个孩子消失,简直再容易不过。 不用多少挣扎,他便自然改了口:“小人冤枉。” 凉国公夫人问道:“哦?你何冤之有?” 事情全看下面一句,所有人心提到嗓子眼,罗炜彤总有种不好的预感。罗薇蓉方才那番话,总让她感觉到一种威胁的意味。且即便她再傻,这种事也不会交给一个全然不信任之人去做。 “二姐姐方才提及他家人,可是在威胁此人?” 罗薇蓉咬碎一口银牙,臭丫头说话还是这般可恶,即便心中再恨她也只能笑得春风和煦:“怎么会,人谁无父母,姐姐不过是不齿他行径,有感而发罢了。” “原来如此,可为何太夫人脸色会如此难看?莫非在担心什么?” 罗薇蓉几乎接不下去,徐氏赞赏地看着女儿:“是非曲折自由公断,他若是说谎,终会被查出来。” “二婶还是先让此人把话说完,或许此事与三妹妹无关?光天化日之下,想必他也不敢胡乱攀扯官家小姐。” 她怎么一下变得这般聪明,罗炜彤心中全是惊讶。方才她言罗薇蓉威胁那奸-夫,转过来她便真威胁给所有人看。明面上维护她这妹妹,给众人留下个好印象。三言两语轻易扭转局势不说,若奸-夫当真把她说出来,有了前面铺垫,反而更会坐实此事。 四两拨千斤,如今罗炜彤确定,奸-夫口中肯定不会说出什么于她有利之言。 果然男人跪在地上,瑟缩地看着罗炜彤:“小人月前收到一方帕子,言明偶然路过教司坊,听闻乐师所奏歌曲惊为天人,钟爱之下送来此物。小人尚未娶妻,乍见如此心意相通女子,心下欢喜。几次传话,那女子约小人于国公府赏花宴相见。” 边说他边往怀中掏去,而后拿出一方湖蓝色的冰婵纱帕子。冰婵纱极为稀有,今日赴宴众闺秀中,唯有罗炜彤穿着此物。且她用大片布料直接做了衣裙,方才也引来不少人注意,这会一下便对上了号。 罗炜彤冷笑:“所以说你只知是位小姐,并不知是哪家小姐?进门后又觊觎二姐姐丫鬟美色,所以意对她行不轨之事?” 方才衣衫凌乱的丫鬟终于打理好,犹抱琵琶半遮面地走出来,可不正是随罗薇蓉来的丫鬟。见到她,罗薇蓉震惊之余一巴掌拍过去。 “叫你好生照看三妹妹,你就是这般做的?” 本已明朗的局面再次变复杂,正当僵持之时,门外传来个醉醺醺地声音:“阖府都找遍了,也没见你兄长,臭小子莫不是在骗本世子?” 软糯地声音明显带着哭腔:“长生没骗人,兄长分明在凉国公府奏乐。绑我的那人说他今天也要死,世子救救他,长生当牛做马也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趴在地上的男子一跃而起,推开房门就见一哭花脸的幼童抱着安昌侯世子大腿猛摇,泪盈盈的眼中满是恳求。劫后余生的庆幸,让他一把将弟弟抱在怀中。 “长生。” “哥哥,刚才有一伙黑衣人冲到家里,要把我摔死在乱葬岗,还说很快要你来陪葬。” 混迹教司坊,男人还有什么不明白。今日即便他狠狠咬一口那小姐,他们全家也躲不过杀人灭口之命。他虽窝囊,但好歹心中还有家人。这口气若能忍下去,那他简直连畜生都不如。 第33章 惹官司 抱着涕泪横流的弟弟,男人第一次对自己过往的荒唐行径产生深深的悔意。若非他太过浪荡,也不会扯入如此事端。如今不论得罪哪方,狂风暴雨都不是他这小门小户可以承受。 可怀中的弟弟提醒着他,无论他做得多完美,最后三王爷都会要他性命。他已经没有退路,正是这点让他瞬间知道自己该如何做。过去错得太离谱,如今他不该再去祸害无辜之人。 站起来他朝周元恪躬身,而后跪拜在地:“世子大恩,小人没齿难忘。” 周元恪面露不屑:“真受不了你们这些人,本世子还没死,活好好地,动不动就要跪拜。凉国公府这花不错,带个奶娃娃赏花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说完他仰天长笑,满嘴酒气直熏得小娃娃往兄长怀中躲。而他浑然不觉,恶意地捏捏娃娃苹果脸,如入无人之境般向花丛深处走去。 一众贵妇皆摇头,安昌侯世子这番做派也太过失礼,得亏凉国公夫人好脾气。不过他可是金陵城中出了名的混不吝,比这更出格的事他也不是没做过。若他真把孩子送回来,面对诸人还一派翩翩有礼之姿,那才要人跌破眼眶。 危机解除,罗炜彤若有所思地看向安昌侯世子背影。小娃娃少说也有五六岁,看着人小抱起来份量却不轻。就连他亲兄长,也只是方才激动之下抱一抱,而后便将其放在地上。而安昌侯世子那么个终日沉迷酒色、脸色蜡黄之人,抱着他竟格外轻松。 从锦绣坊他奚落罗薇蓉、到那日乌衣巷小河旁他有意疏远、再到今日找来小娃娃,太多的巧合无不透露着不寻常。安昌侯世子是在帮她?可无缘无故,他为何一再相帮。 思来想去找不出缘由,她干脆将此事放在一边。罗薇蓉闹这么一出,眼下到了最关键的时刻,绝不能有丝毫差池。 想到这她拿出手帕,走到那对兄弟跟前:“长生是吧,莫要哭了,哥哥这不在么?” 谁知小娃娃见到她,突然目露惊奇:“大眼睛姐姐。” “你认识我?” 小娃娃点头,奶声奶气道:“哥哥,那天一个好漂亮的姐姐送我冰糖葫芦,就是这个姐姐。姐姐,这是我攒下的铜板,爹娘说不能随便问别人要东西,钱还你。” 小娃娃脏兮兮的小手掏过荷包,颇为恋恋不舍地递过来几枚铜钱,刚好可以买一只冰糖葫芦。水汪汪的大眼睛,一下集中了罗炜彤的心,一瞬间她下了决定。 “我兄长房中正缺一个伴读,今日你若是说出实情,我府保长生无事。” 而后她将铜钱递回去:“冰糖葫芦是姐姐送长生的,不用还。铜板你收着,待将来有了更多,可以给家人买些礼物。” 小娃娃有些疑惑:“可以么?” 男人点头:“既然是小姐的好意,长生便收下吧,记得日后好生报答小姐。” 吩咐完弟弟,他转过头朝罗炜彤跪下,眼中已经全然恢复清明:“小人做出如此牲畜不如之事,小姐非但不计较,反倒照抚弟弟。小姐如天上皎皎皓月,小人佩服之至,如今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行诬蔑之事。” 再三叩拜后他起身,走到众贵妇跟前:“小人平生做错无数事,如今终于大祸临头,这是报应。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小人保证接下来所言,无一字一句虚言。” 罗薇蓉心急如焚,常太夫人腿脚一阵发软。可如今是在凉国公府,他们无法喊打喊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利之事发生。 “小人的确是受人指使,败坏这位小姐闺誉。那日二小姐找上小人,言明她极为看不惯庶支的妹妹。且庶支二叔官运亨通,多年来始终压在嫡支头上,这让阖府寝食难安。如今她二叔归京,且这一任上政绩卓著,很有可能再行升迁。金陵城中无人不知,圣人崇儒道,提倡齐家治国平天下,她便想让罗大人后宅失火。因与妹妹素有龃龉,便选定她下手。” “你莫要胡乱攀扯。” 男人自怀中掏出一抹帕子,帕子颜色雪白,上面并无丝毫印记。剥开后,里面正是几块散碎的银子。 “二小姐做事的确是极为谨慎,可没防到下面人百密一疏。这块碎银本是一整块纹银绞开,取出一部分送来。但下人做事时却没注意,将底下的银子送了过来。银子拼好后,恰巧有伯府标识。小人于教司坊做乐师,往来皆富贵之人,也知晓些大户人家规矩。公侯之家所用纹银,皆有本府标识,他人不可仿冒。” 常太夫人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强行解释道:“伯府市面上花用的银子,被有心之人找来如此陷害。” 徐氏冷笑:“那我女儿做衣裙剩余边角料,也被人宝贝似地捡去,做成帕子强行污蔑。太夫人,金陵米贵白居不易,但未想到伯府如此豪富,随便买东西便动用成块的银两,竟是直接把咱们这些平素采买用铜钱的人家比下去。” 娘亲威武!罗炜彤几乎忍不住摇旗呐喊。银两那般值钱,大周近年风调雨顺,市井人家终年劳碌也不得一块,平素花用大都是铜钱。常太夫人这般解释,着实牵强。 “你眼中还有没有长辈?” 见太夫人老生常态,徐氏却连个样子都懒得装:“太夫人,今日我姑且如此喊您。在您眼中,什么才叫尊敬长辈。作为一个娘亲,任由长辈糟践我一双儿女而置之不理,长辈打了左脸,我还要笑呵呵地把右脸凑过去任由人扇巴掌,这便是眼里有长辈。若是如此,即便被人戳脊梁骨说忤逆不孝,我也宁愿背负这一世骂名。” “娘亲。”罗炜彤眼眶湿润:“太夫人,即便您再恨我曾祖母,可这些年来报复得还不够?祖父比伯爷还要大上五岁,当年曾祖母人在姑苏,事实如何您应该比我们这些小辈还要清楚。这些年报复下来,曾祖母手心茧子竟是比市井之人所穿麻衣还要厚,难道这还不足以消除您心中那一点不平。” 顿了顿,她闭眼叹息道:“若您还是不平,那边将我们这一支分出去。从此旦夕祸福我们一力承担,再也不碍您眼,也算成全我们一番孝道。” 说完她直挺挺地跪下去,徐氏也跪在常太夫人跟前。有罗薇蓉陷害在前,娘俩本可以言辞在犀利些。然他们名义上还是庶长房,在场诸位贵妇可是嫡支代表,太过强势容易引人反感。且世人大多同情弱者,不计较陷害之事,只做低姿态,满腹孝心全然为常太夫人考虑,为着她舒心甘愿离开繁花锦绣的伯府,这样反倒让人无法指摘。 徐氏拉着女儿,一字一句郑重恳求:“还望太夫人成全我们这一片孝心。” 客房内一片寂静,还是主人凉国公夫人率先开口:“看这可怜劲儿,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不过今日大家来公府做客,发生这等事,本就是我招待不周,如今我便多嘴多舌说两句。既然相看两厌,何苦再彼此折磨自己。且伯府爵位早已传于子孙,连世子都已立下,此时分家也在情理之中。” 常太夫人一点都不想分家,老文襄伯说了那么多话,有一句她还是听进去了。那孽障如今官做得大,远非伯府可以辖制。本来以孝道为由,她还能时不时拎到跟前揉搓一番,以解这些年对荣氏铭心刻骨地仇恨。 若是分了家,虽然逢年过节他们还得来请安,可想拿捏也就没那么简单。 但如今形势不由人,微蓉把一切搞砸了,找来的奸-夫反水。在赏花宴上惹出这等事,本以为人所不齿,甚至得罪了宴会主人凉国公夫人。按理说,此刻她是该还人一个面子,可她实在不甘心。 “分家之事事关重大,老身还得回府问过老伯爷。” 凉国公夫人几不可见地皱眉,方才她对文襄伯府所作所为是鄙视的话,如今便是彻头彻尾地不齿。当年发生过何事,别人不清楚,他们这些金陵城内最顶级的人家怎会不知。 抢了庶长房嫡妻嫡子之位,搓磨一家那么多年,如今却还不远撒手。祸害不说,还意图让人做牛做马,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一瞬间她竟然有些恨跪在地上的两母女,这般软弱作甚,直接去应天府击鼓鸣冤便是。 举办多年的赏花宴第一次出事,且惹事一方如此不配合,凉国公夫人也生出一股无名火。素来四平八稳的她,竟然隐隐有了豆蔻年华待字闺中时的冲动。出了这么大事,若是今日她不做些什么,日后岂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骑在国公府头上。 “今日之事事关重大,此人反复无常,我怀疑他并未说实话。来人,去前院请世子过来。” 正在前院与德音私-会的蓝愈被临时拎过来,然后受娘亲吩咐,携家丁将人押往应天府。一到应天府,他便遇到早已等在那的周元恪。 “我劝你最好将此人交给镇北抚司,应天府保不住他。” 两处衙门相距不远,未多做考虑,蓝愈便任由他把人带走。 第34章 同自夸 凉国公府内,赏花宴暨国公夫人寿宴依旧继续。两代国公夫人爱花,虽不至于纡尊降贵亲自侍弄花草,但有意之下,公府内聚集了大齐最好的花匠。 从洛阳牡丹,到云贵一带的樱花,各色花朵渐次开放,姹紫嫣红竞相争春。置身于如此美景中,即便方才有多大不快,这会嗅一嗅花香,多数不快也皆抛诸脑后。 当然此言是对罗炜彤而言,许是习武日久,她性格颇有些不拘小节。况且今日之事她乃是彻头彻尾的赢家,心下自不会有任何郁卒。虽然今日宁国公府与衍圣公府女眷皆因事没来,她也未见两位友人,但这并不妨碍她将书中所学与园中花木一一对照,赏花之时惊叹凉国公夫人心思之巧。 这番悠然于她而言不过是寻常,可看在众家夫人眼中,那便是处变不惊。方才在后厅,他们只觉穿湖蓝色冰婵纱裙的小姑娘娇俏可爱,加之给凉国公夫人面子,才随口问几句。不问不知道,一问才发现小姑娘与金陵城中传闻全然不同,分明被教养得极好。 懂事又漂亮的孩子,谁人不爱,即便不喜爱也不会心生厌恶。如今见她逢那般变故,方才分明惊讶到如兔子般躲在娘亲身后,对上常太夫人却不卑不亢,事过后又飞快缓和情绪,不少夫人看着眼热,自家女儿怕是没这份定力。 赞赏中又夹着三分怜惜,来赏花会的夫人瞬间喜欢上了庶长房这嫡出女儿。这样好的孩子,不该再呆在文襄伯府,受太夫人磋磨。 这些贵妇皆是金陵最顶尖之人,他们的一个倾向,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能力实不可小觑。回去吹吹枕头风,或是适当表达出对文襄伯府的疏远,足够让常太夫人憋屈到死。 可惜这些贵妇还没行动,常太夫人就已经有些受不了。这些年她在府里说一不二,虽然对外伯府日薄西山,但从来不缺无爵位且官职低微的人家做拥趸。如今就连同坐外厅,平素对她颇为奉承的人家,也皆绕着她走。她仿佛看到伯府如一根镶金立柱,柱子表层金箔一点点脱落,露出里面虫蛀雷击的残破外表。 “岂有此理!” 伯夫人秦氏忙上前一步,挡住她青筋毕露地老脸:“娘,凉国公夫人还看着。” 瞬间常太夫人仿佛察觉到四周有意无意地目光,所有人都往这边看过来,她只觉一阵魔音灌耳,而后便是头晕目眩。 与宴会主人告罪后,常太夫人携伯府一大家子十来口,浩浩荡荡地自花园离开。乍一离开如此多人,花园里空旷不少,多数人长舒一口气。贵妇们不愿与鲍鱼之肆同居一处,惯常奉承常太夫人的小吏家眷更是彻底摆脱进退维谷境地。 徐梦瑶露出轻松地笑容,戳戳边上表妹:“你们家那老虔婆落荒而逃了。” “恩。” “你就不高兴?” “太夫人脾气素来骄傲,呆不住也在情理之中。其实我倒希望她能多呆会,如今每时每刻于她而言皆是忍耐。” 徐梦瑶突然觉得表妹头上长出一对犄角,浑身散发着邪恶的气息:“才多久不见,娇娇怎么就变得如此……如此。” 想半天她都找不出个合适的形容词,还是罗炜彤代答:“如此精通人情世故?” 顾不得与表妹吵嘴,徐梦瑶忙小鸡啄米般地点头。幼时住在姑姑家,全家人有多疼表妹,她一个外人看得比谁都清楚。姑父与表兄自不必说,一个护着一个背锅。姑姑看似是位严母,但只是讲道理时板起脸,据她所知最疼表妹的便是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出嫁前不精针织女工的姑姑,这些年亲手承包了表妹的衣食起居。 “有什么好奇怪,我天生冰雪聪明,这些琐事只看一眼便明白。” “切,娇娇若是冰雪聪明,那我岂不是文曲星下凡?” 罗炜彤白她一眼:“你是文曲星下凡,那我哥又是什么?” 徐梦瑶咬唇,“表哥是大文曲星,我是小文曲星。” “九曲桥下面就是湖水,表姐且先低头。” “低头做何?” “好照照你那傻样。” 说完不等表姐回神,罗炜彤迈着轻盈地步子转身跑开,迎风的脸上目露不忍。世间情事,多是痴心女儿负心汉。兄长虽说不上是负心汉,但表姐的一腔痴情注定是落花付与流水。 “娇娇,你!”徐梦瑶气得再后面直跺脚,隐约听到旁边传来嗤笑声。 “谁?” 惊疑之下她扒开草丛,那里空无一人,摇摇头确定自己幻听,她也回去找与姑姑说话的娘亲。娇娇表妹不在,她便能独自霸占姑姑。如果以后嫁给表哥,那她便能天天借着晨昏定省与姑姑说话。 幻想着美好的未来,徐梦瑶脚下都生风。 待她走后,花丛所处假山缝隙中走出一人,松松款款地褐色衣袍,此刻他脸上哪有人前的半分萎靡之色。一双刻意修饰过,青黑无神的眼此刻却盈满笑意。因着这份笑意,他眼角稍稍向上挑起,竟让人产生一种祸国妖姬之感。 那丫头到底有多少面,是船上抓住他时不输男子的英武,还是在众贵面前的进退有度,抑或是刚才面对姐妹时的调皮。 她就如一颗大食人进贡的钻石,晶莹剔透一石多面,每一面都让人移不开眼。 “世子,口水流出来了。” 周元恪下意识地抬手,刚抬到一半指尖绷直,化掌朝后面袭去,恰好把凉国公世子逮个正着。 “轻点轻点,不然别人看花丛抖动得这般厉害,准以为这里面有什么龌龊之事。” “真该让金陵城中那般闺秀看看,他们心中丰神俊朗地凉国公世子如今这幅模样。” 蓝愈不以为然地一笑:“那样也好,府上每年少被媒人踩碎几个门槛,我也耳根清净。小的在此先行谢过安昌侯世子,您且行行好,速速将此事传出去。” 周元恪屡屡拜倒在蓝愈脸皮下,他万分肯定,这位世子的好名声纯粹是他硬着头皮吹出来的。想到这他不禁怪起了宫中御座上那位皇帝,同样是装模作样,为何他便是臭名满天下。 “只让玄武大街的罗家知道便可。” 蓝愈冷静下来:“此事是我考虑不周,娘那边我自会去说道。” 周元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总觉得凉国公夫人没那么好说服。转念一想,离着小丫头及笄还有一年多,且他们家似乎有意与徐家结亲。若是有凉国公夫人从中搅合,也不算什么坏事。 “也好。” “那?” 周元恪自是明白其意思,蓝愈表达诚意负责搞定凉国公夫人,以此为交换也轮到他出力。想到那事,当即他无奈。 “在自家你都这般谨慎,不过我总觉得德音有些蹊跷,今早在花园,她便将文襄伯府二小姐玩弄于股掌之间。虽说那小姐是蠢了些,但德音深谙人心之道,心计之深我都不及。” 听闻此言蓝愈有些许不愿,虽然德音沦落教司坊,但毕竟仍是他欣赏的女子。不过多年好友,他也知晓对方在全然为他考虑。 “我倒宁愿她多点心计,教司坊毕竟不是宜居之所。” 情-欲迷人眼,周元恪拍拍好友肩:“好在你向来狡诈,驾驭德音不在话下。” 明着挑衅实则暗捧的话听得蓝愈心下熨帖,当即傲然道:“那是自然,本世子才智无双,无人能出其右。” “除在下之外。” 蓝愈:…… 周元恪翘起唇角,点点愉悦自眉眼间露出,刹那间蜡黄的妆容也挡不住他俊朗之色。自夸顺带噎人,这感觉还当真不赖,怪不得小丫头方才那般欢愉。 回想着小丫头托着满是流光的衣裙,迈着轻盈地步子向外跑去时的醉人模样,周元恪换回颓废的脸,径直往教司坊所在厢房走去。 从假山到厢房,一路穿过整个花园。时值正午,正是花朵明艳之事,花园内贵妇闺秀众多。不过远远一见安昌侯世子走来,众人便以摩西分海之姿,自觉为其分开一条宽阔的大道。 他又不是聋子瞎子,对周围厌恶的目光也不是全无感觉。两相比较,几次相见小丫头一视同仁的态度,更是让他舒服。这般想着,几次见面的印象越发深刻,一笔一划勾勒出线条烙印在心底,让他思念之情越发隽永。往常执行任务时心无旁骛,如今竟分出三分心思,在花园中寻觅那道湖蓝色身影。 遍寻无踪,一直走到厢房门口,他遗憾地收敛心神。刚准备大摇大摆地迈进去,却敏锐地察觉到窗边树下有人。轻手轻脚地挪过去,他看到了一抹熟悉地湖蓝色裙角,当即他不受控制地靠过去。 罗炜彤一边舔着手指,半天好不容易在密厚的窗户纸上浸出一个眼眶大小的洞。刚准备看好戏,就被突如其来的人影吓得险些一拳捶碎窗户纸。 待看清人影她心下奇怪:“世子?” 周元恪故作潇洒地打开扇子,毫无心理负担地趴在小丫头开挖出的窗洞上。正打算朝内看去,一只温热滑腻地小手伸过来,力道不大不小地把他头拨到一边,腮帮子鼓起眼睛一白,明晃晃对他强盗行径表达鄙视之意。 第35章 微蓉劫 罗炜彤还不知,表姐痴心她兄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即便知道,结局也没什么不同。表姐想长久地呆在她家,除去嫁给兄长外别无它法。 这会她还不算清楚,不过虽然她与徐梦瑶一见面就免不了打嘴官司,但两人感情很好。那日拜访外祖家,请安过后两人去闺房说话,她便用那张利嘴把罗薇蓉贬得一文不值同时,顺带把冰婵纱衣裙剩余边角料,拐弯抹角塞到罗薇蓉手中。 以至于这会,见提及兄长时她那脸喜悦之情,一时之间她不愿道出真相,亲自打破梦瑶痴恋。可这般隐瞒下去,她又觉得于心不忍。心烦意乱下,她下意识向僻静处走去,走着走着便到了一处极为隐蔽所在。 刚想远路返回,突然她听到熟悉女子的声音:“德音姑娘不是安昌侯世子多年的姘-头?到头来竟由着他坏我大事。也是,谁会真拿婊-子当回事。你们这种下贱之人,便是皮相再美又如何,金陵城中最纨绔的公子哥也只拿你当玩物。” 似乎要将功败垂成的全部不甘发泄出来,罗薇蓉声音中蕴含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恶毒。 “小姐,太夫人突然头晕,派奴婢知会您一道回府。” “没用的东西,竟然连个丫头片子都收拾不了。” 丫鬟嗫嚅道:“三小姐那一身怪力,便是那乐师都招架不住。” “明日便将你送到庄子上,也与那奸-夫在黄泉路上做一对鸳鸯,给我滚出去。” 罗炜彤本不欲听人墙角,但这会她却来了兴趣。短短几句话她便听出两点,今日之事有教司坊头牌德音参与;且“黄泉路上作伴”,难不成小娃娃兄长会被人灭口? 余光看向厢房旁边茂密地榕树,还有榕树下那扇窗户,她猫儿般踱步过去。刚隐藏好,厢房门打开,方才被诸人捉奸在床的丫鬟红肿着双颊走出来,神色灰败低头向外疾步走去。 而后房间内传来响亮地巴掌声,听力道比方才罗薇蓉打丫鬟要大上许多。 “你个婊-子……”话音未落又是清脆地响声。 罗炜彤彻底来了兴趣,罗薇蓉素爱信口开河,什么有的没的都能从她嘴里传出来。虽然她话不多,但几乎每一句都惹人生厌。有那么几次,她都想那祖母绣花缝上她那张臭嘴。 如今缝不上,而是直接换成耳光。虽然只隔着一堵墙,听声音也能分辨出力道不轻,她期待眼见为实一把。 瞅准窗户纸颜色略深之处,舔舔中指她一圈圈向上涂。无奈凉国公府门第太高,就连厢房看似纤薄透光的窗户纸,实则也是用上好地软木木浆做成,戳起来并不容易。 就在她打算放弃时,房内传出德音的声音:“我是婊-子?那你这甘愿入三王府为妾,如今甚至都不一定能跨过王府门槛的官家小姐,如此自甘下贱,岂不是连婊-子都不如?” “你!你是什么身份,竟然如此胆大妄为。” 又一声清脆的巴掌:“你又耐我何,难不成你欲要全金陵都知道自己被个婊-子任意欺凌?” 说得太好了!罗炜彤决定,今日即便她捅不破这层窗户纸,也要推开正门光明正大地看戏。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她耐心几乎告罄之际,韧性十足的窗户纸终于露出一只小洞。 “你……” 罗薇蓉“你”了半天,始终想不出合适主意。公然报复更多是在丢她脸面;私下雇人潜入教司坊划花德音脸?教司坊那种地方,最不缺地便是这种晻脏之事,没等人进去可能那边报复之人已潜入伯府;像对付庶长房那般散布留言?教司坊头牌,又有何名声可言! 思来想去,她无奈地发现,德音竟比泥鳅还要滑不留手。 她的这般苦楚,罗炜彤自是不知,如今她一门心思想着欣赏她狼狈之姿。窗洞终于打通,她忙凑上去,眼珠子上下转,准确地找出罗薇蓉所在。她所站位置正好侧对这边,只需微微扭头,便能看到她那张脸。 眼见罗薇蓉扭头,突然一股若有似无地茉莉香袭来,一颗脑袋挤开她,抢占她的最佳位置。娘亲最爱茉莉花茶,梦瑶表姐衣裙也常年熏茉莉香,难不成这会她也追过来? 虽然对表姐与兄长间感情,她有些愧疚。可千辛万苦剜出来的窗洞,无论如何都不能拱手让人。想都没想她伸开五指朝旁边脸推去。一入手她便察觉到不对,梦瑶表姐虽然比她高壮些,但在金陵闺秀中身材也纤细,一张鹅蛋脸何时变这般大? 僵硬地扭头,她看到一张萎靡不振的脸。一瞬间她似乎回到了年幼之时,她置身华首寺后山桃林中,三月桃花开得正旺,她梳着花苞头飞跃枝头,摇动桃花成漫山花雨。一只五色玄鸟飞过,啪嗒——准确在花苞头上落下一坨鸟粪。 循着桃花雨赶来,满目心疼的老和尚瞅着她花苞头上冒热气的鸟粪,露出诡异又欢畅的笑容。而如今安昌侯世子渐渐扬起的唇角,越发与那时的师傅融合。 当即她打个哆嗦,摆口型道:“这是我的!” 她指指窗洞,坚决捍卫主权。挺直脊梁,她才发现这位“名满金陵”的世子身材颀长,即便尽力站直挺起头,她才堪堪打到他下巴。 脚下不由自主地换了方向,周元恪便有些懊悔。这般孟浪,吓得小丫头叫出声,坏了她偷听的兴致可如何是好。可当她头也不抬,手朝他脸上伸时,他没有后仰,却是下意识地配合把脸凑上去。 先是五指,她指尖有些冰凉,指腹并不若一般少女滑若凝脂,反倒带着些薄茧的粗糙。五指沿着脸颊像颧骨爬,最终温暖又柔和的掌心贴上来,稍带力道地推着他。平日他也接触过不少女人,虽未做到最后一步,但大面上的轻薄还是常有。但即便是艳冠秦淮河,媚-骨天成的德音,也未给过他如此舒适之感。 酥酥麻麻地感觉透过四肢百骸,流动在每一条经脉中,他只觉全身暖融融,半边脸恨不得化为吸盘,牢牢抓住那只作怪的小手。 见他没反应,罗炜彤收回手,轻声说道:“世子可是走错路?” 言外之意便是,这隐蔽之处是我的地盘,你打哪来的便回哪儿去。 美妙的触感如此短暂,周元恪心中说不出的失落。垂眸对上那双狡黠的大眼,瞬间他记起了自己身份,如今他还无法做翩翩佳公子。 耸耸肩,他故作风流地打开扇子,身子摇摇晃晃地环顾四周,有意无意地看向花园,举止间意思很明显:凉国公府本世子随便逛,我怎么可能走错。 罗炜彤很容易便理解,这位主是在耍无赖。可前几次的相帮留给她的印象太过深刻,她才入金陵没两个月,没见过安昌侯世子作恶,那点传闻并不足以让她惧怕眼前的少年。 “当然,世子请便。” 说罢她灵巧地扭头,巴住窗棂守好自己千辛万苦挖出来的窗洞。这会罗薇蓉已经转过身来,不出所料巴掌的力道十分到位,她细皮嫩肉的脸红肿起来,终于有了匹配硕大胸脯的丰满之姿。 翘起唇角,她只见德音拿帕子在水盆浸下,而后递过去:“出了今日之事,金陵城半数贵妇看着,若王府那边改口,你恐怕得在家庙祈福终身。” 罗薇蓉愤怒地扔掉帕子,德音也不恼,看都没看地上帕子一眼,而是慢条斯理地说道:“进家庙还好,文襄伯府以檄文起家,号称书香门第最是重规矩。一个辱没门楣的孙女,若是病逝,想必有的是人拍手称快。再者,你的脸若不及时冷敷,怕是得将养些时日,到时我也无力回天。” “你一个婊……教司坊出身,能有什么办法。” “如今除了我,又还有谁能帮你?方才我能在凉国公府内,为你指一处安全的所在,就足以证明我本事。” 起初周元恪精神全在小丫头身上,听到此言他一阵心惊。赏花会一早,他轻易在水榭旁的牡丹花从中找到穿霞光锦衣裙的德音。当时她便告知,若想救小丫头,便去西门守着,从三王府人手中救一幼童。且临走前,她还要自己顺带支走厢房服侍下人。 霞光锦虽美,但颜色与牡丹极为相近,站在花丛中几乎看不出她身影,登台表演又能让远观的蓝愈眼前一亮。这些巧合凑在一处,他不得不怀疑,德音从月前便在布谋此事。这份心计,试问人孰无心惊胆寒? 她费尽心机布置这些,难不成只为收复一个小小的罗薇蓉? 还没等想清楚,他便察觉德音声音越来越近。合上折扇,他挤到小丫头跟前,扇子横在她脑袋上,顺势将她压到窗沿下。 堪堪做完这一系列举动,窗户突然从里面打开,德音那张祸水脸近在眼前。打开折扇,周元恪一番痛心疾首:“看你如此唐突佳人,本世子都有些不忍心。” 扇骨抵在头顶,听到他懒洋洋地责怪声,罗炜彤差点忍不住笑出声。世子可真是个妙人,这话说得,仿佛方才与她并立窗前,听得饶有兴趣之人不是他。 第36章 见帝王 山间雾气氤氲,朦胧中荷叶上挂着点滴露珠。罗炜彤着一袭鹅黄色纱裙,单手撑桨泛舟碧波之上,捏起荷叶任由晨露随着叶片形状流入瓷瓶。 赏花会后没几日,金陵城内再起波澜。安昌侯世子看上了罗家庶长房那位嫡女,一改往日纨绔形象,亲自助她脱困。 这年头嫡庶不和的多了去,隔着一层肚皮嫡妻怎可能真心对所有儿女一视同仁。此乃人之常情,就连大齐律都规定嫡庶生来有差,宗产由嫡长子承继。故而常太夫人虽做得有些过分,但在她灭荣家满门之事未传得满城风雨前,多数人倒未觉得她言行过激。 与此相比,反倒是一波三折的金陵第一纨绔与官家小姐二三事更为惹人注目。流言刚有个苗头,便被锦绣坊注意到。 徐氏颇为头疼:“便是为着明着保身,三皇子也会帮伯府散布流言。” 罗炜彤沉吟,能传出这等流言的人家,除文襄伯府不做它想。掩盖流言最好的法子便是散布新的流言,常太夫人素来深谙此道,罗薇蓉亦深得其真传。 最容易的法子,便是将她与安昌侯世子搅在一处。想到世子,她便忆起赏花宴那日,一柄折扇抵着她额头,带着沁凉温度不由拒绝地助她隐匿于窗沿下。 如果一次是好奇,两次是巧合,那第三、第四次就绝对是有意为之。罗炜彤隐隐有种预感,安昌侯世子并不如传闻中所言那般纨绔,或许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除去多次相帮外,习武之人对气息特有的敏锐,几次相遇,她并未在世子身上察觉到危险气息。 故而她隐隐有所期待,或许安昌侯世子会主动做些什么澄清此次流言。可左等右等,事件另一方,素来风流无一日不惹事端的世子,却传来不慎落入秦淮河,受风寒需静养的消息。 流言甚嚣尘上,荣氏心疼曾孙女,甚至打算抛出最后的撒手锏,将当年之事说出去。罗炜彤只觉心里热乎乎的,曾祖母可是忍耐几十年都没说,如今竟为她做到这地步。 “还有什么能比娇娇和行舟更重要。” 荣氏端来一碟糯米糕,满脸心疼地看着曾孙女。这孩子怎就三灾八难不断。而且她长得那般娇小,巴掌大小脸上一张水汪汪的大眼睛,无须过多矫揉造作之态,只要她睁眼看过来,一双眼睛仿佛能看到人心底,不由自主便打心底想把最好的捧到她跟前。 “可到如今咱们只差最后一步,”罗炜彤咬唇,为难之色更让荣氏一腔柔肠几欲化成水,当即老人家就拍板:“就这么定了。” “不可!”脸上挂满不赞同,罗炜彤却没了方才的愁绪:“曾祖母,孙女看咱们不妨将计就计。” 说完她附在曾祖母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听完后荣氏感动之余更是骄傲,小娇娇如此聪慧,怎能让人不捧在手心疼。 “不过是抓几个散布流言的宵小之辈,锦绣坊有的是办法。” “不仅要抓,最好直接抓到伯府的积年老仆。太夫人比不得曾祖母磊落,若不直接甩到脸上,怕是她会千方百计抵赖。” 荣氏苍老的脸上露出势在必得的神色,她在伯府那半辈子也不是白呆的。常太夫人那般跋扈护短,她看在眼里善待的下人自是忠心不二,可她看不上眼的下人却是水深火热。收服几个人手着实简单,如今做这点事还不容易? 抓人只是其一,示弱才是其中关键。在流言还未沸沸扬扬之时,清早一驾再普通不过的青棚马车出城。铺满滩羊皮的车厢内坐着祖孙四人,罗炜彤伴曾祖母与祖父母去金陵城外寺庙为即将春闱下场的兄长祈福,顺便在京郊庄子住一段时日。 庄子名义上是徐家的,实则早已添做徐氏陪嫁。这些年锦绣坊赚了不少银钱,荣氏深居伯府无法挥霍,只能四处添置产业。原先小小的一处庄子,如今确是将左右买下悉数打通,临近山脚的一片开挖成湖。 湖水引山泉,最终经暗渠注入秦淮河,水质清可见底。罗炜彤居惠州时,华首寺后山也有这么一片湖泊,当日初到,第一眼她便喜欢上了此处。 喜欢的又何止她一人,莫说在江南水乡长大的荣氏,见到这与姑苏老家几近相同的庄子百感交集。沉默的锦绣坊大掌柜荣贵告诉她,一切皆是出自少夫人授意。当年买下相邻庄子扩建,少夫人便叮嘱他,务必按当年百草堂模样装潢,只为将来祖母出来时住着舒服。 “素娘当真是个好孩子,四海能娶到她,是我们全家的福气。” 就着曾孙女帕子擦擦眼泪,荣氏语无伦次地嘱咐儿媳:“茂哥媳妇,金陵比不得惠州,若四海应酬时有人送女子为妾,你定要给挡住。这辈子,我只认素娘一个孙媳妇。” 素喜安静的祖母也格外中意这庄子,且她对下嫁贫寒独子,这些年将其照顾妥帖,且助其一路官员亨通的儿媳一万个满意。如今孙子成器孙女可人疼,这辈子见惯嫡庶之争的她,对妾室可以说是深恶痛绝。 “妾之一事,不必娘亲嘱咐。若四海敢做出对不起素娘之事,夫君第一个站出来打断他的腿,媳妇也绝不会饶恕。” 荣氏连说三个“好”字,堪堪稳住心神,便向儿媳和曾孙女介绍起了园中一切。 “当年兄长书读得也是极好,这点行舟随了他。每当荷花开的时节,他便撑着乌篷船,划至藕花深处,一边剥菱角一边背中医四百方与我听。我这一手识药之能,便是自那时学来。” 提及年少时光,荣氏满满全是怀念。罗炜彤跟在一旁安慰:“曾祖母莫要伤心,爹爹一直派人在姑苏城找寻,总会找到当年线索。” 渡过了最初的感怀,离开流言漫天的京城,熟悉而舒适的环境让婆媳二人心情变得很好。罗炜彤甚至觉得,一觉醒来曾祖母额间皱纹都少了不少。 放松下来的荣氏整个人状态都变了,虽然依旧每日变着花样为孙女准备糕点,但她边揉面边哼苏州评弹。吴侬软语传到品茶的罗炜彤耳中,又是另一番好享受。 连带着她也放松下来,纵情山水间。今日一大早划桨采晨露,便是为了替曾祖母寻一味制药的材料。文襄伯府多年的辛苦生活,不仅伤了祖父身体,曾祖母也留下了病根。她毕竟上了年纪,只能用些好药温养着。 晨间荷塘泛着一股城中少有的清新,迎着薄雾她上莲舟,一点点像藕花深处划去。初时她还耐得住心思,无奈越到湖心荷花越密。 眼见雾气就要散去,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她扎进裤腿,掐两片荷叶一跃从莲舟上飞起,脚尖轻点踏足荷叶之上。踢打之间露珠四溅,她于叶片间飞舞,时而躬身回旋,一路朝湖心亭走去。待至亭中,荷叶中间已蓄满晨露。 掌声响起,略显威严的锦袍中年男子目露惊奇:“姑娘好身手。” 罗炜彤一个趔趄,晨露险些滑落。责怪地瞪了中年男子一眼,她忙将晨露收于瓷瓶中。扣好瓶塞掂量下分量,今日这些晨露足够为曾祖母搓一批鹿茸养身丸。 “先生是何人?怎会出现在我家园中。” 罗炜彤咬紧“我家”二字,园子是她家的,她即便采晨露时动作过于激烈,甚至让外男见到,那也是中年人太过唐突,算不得她行为不端。 终于忙完政事,逮到机会微服出宫的承元帝毫不掩饰地打量着面前小丫头,心下却不由怀疑师侄眼光。 这便是他看上的姑娘?相貌一般,也就一双眼睛还可以,但总体比教司坊头牌的德音差苔原,更不用说与他后宫那些美艳的妃妾相提并论。更何况,看身量她完全是个孩子。倒是她二姐,那个被他三儿子相中,一心想纳入王府的丫头,同样长了张娃娃脸,身材确是凹-凸有致,那才是个尤物。 也罢,师侄审美如此奇葩,方才能摆脱天下大多男子好-色之共性,将师门功法练到极致。如此看来,此点也算是师门幸运。 这人怎么不说话?反倒眼神越来越往下便宜,从她领口一直看到胸口。捂住胸口同时,罗炜彤给中年男子贴上个猥琐大叔标签。同时她环顾四周,寻找着出路。 湖心亭,亭如其名,孤零零一座亭子建在湖心。此处湖光山色尽收眼底,平素登亭全靠划船。可坏就坏在,方才她用内力一路踩着莲叶飘来。一路内力用尽,即便她不在乎旁人眼光,此刻也无余力再回莲舟。 在她手覆到胸口的一刹,承元帝便醒悟过来。今日出宫,难得精神放松,方才他唐突了小丫头。余光默默向暗处扫去,默默确认躲在那处的师侄早已将一切尽收眼底。做好再次破财,平息师侄别扭的心理准备,他朝小丫头露出和善的笑容。 “家中别院恰在此处。” 顺着她手指方向,罗炜彤看到隐藏在荷叶中的另一艘小舟。瞬间她想起曾祖母嘱咐的话,湖畔还有另一个庄子,来头太大无法用银钱收来,此湖乃两家共有。 想来中年男子便出自临庄。 第37章 帝王赞 浓雾逐渐散开,晨曦中承元帝眺望湖畔的山峦,余光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面前小丫头。他为帝多年,自可完美演绎一张古井无波的脸。这些年师侄混迹金陵的伪装之术,多半还是他亲口传授。 不过任他横看竖看也没在小丫头脸上看出个花,分明还是个半大孩子。 “唉。” 他不禁摇头,不到一盏茶时间再次哀叹师侄奇葩的审美。想来他自幼练功,没尝过女人的好处,所以才会对这种搓衣板感兴趣。 冷不丁一滴水打在他鼻尖,承元帝若有所思地笑了。难得伪装十几年纨绔都未曾真正动怒的师侄,这会却是着急上火。他眼光怎就如此…… 未等第三次感叹完,迎面再来一股凉意。他忙不着痕迹地向小丫头方向跨一步,满以为能躲开,熟料两滴水临到跟前突然化为薄雾,饶是他身手矫捷也只堪堪躲过一半。 竟是连内力都用上了,看来师侄这次当真动了真格。承元帝坐拥三宫六院,儿子一打并不稀罕。相比而言,独一份的小师侄反而更入他眼。 他自认是贤德明君,更是开明长辈。姻缘之事乃两姓之好,两情相悦自是再好不过。既然师侄看上罗四海家丫头,只要她不是很差,他也乐见其成。至于大有缺憾的身材,多补补便是,宫中最不缺的便是调养身形的秘方。 承元帝从两次袭击中吸取经验教训,罗炜彤也自震惊中回过神,对着面前中年人微微福身:“民女初次来别院,一时眼拙并未认出先生,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她声音不疾不徐,甚至还带着丝自婴儿起便有的甜糯。婉转之声和着清晨山间清冽的空气传到承元帝耳中,后者只觉说不出的舒适。再看她福身的礼仪,承元帝自幼长于宫廷,即便成年后分封北地,王府内一应仆婢也训练有素,一举一动皆有宫规约束。 若是他没记错,近十来年罗四海一直任职惠州,其妻儿随同赴任,小丫头生于岭南长于岭南,这些年应一直未到过金陵。可抛开她刚才脚踏莲叶如履平地的飒爽之姿,自打落地凉亭后,无论站立、走路、福身,她举止间竟无一丝不和宫廷规矩。 出身宫廷,自幼所见所闻大都是规矩之人,这些东西早已烙印在承元帝灵魂深处,若有人举止粗俗,即便他不会立刻反应过来,也会本能地感觉不适。但如今承元帝却可以肯定,小丫头行动落落大方,可见规矩学得极好。 师侄似乎还有点眼光?默默点头承元帝面上越发和煦:“无妨,也是我唐突了。” 罗炜彤如今的感觉,与承元帝方才并无两样。分明是个色眯眯盯着她脸一路顺着脖子下滑看到胸脯,就再也不往下挪的浪荡中年男子,可一开口就完全变了个样。本能让她觉得此人很危险,他既有兄长身上儒雅的书生气质,又有爹爹身上硬朗的武将之风,两种南辕北辙地感觉却在面前之人身上巧妙融合。 罗炜彤仔细想了想,大概是他膀阔腰圆体格像武将,但峨冠博带,说话文质彬彬像极了文人。 不论如何她可没忘记方才落地一瞬心惊的感觉,此人很危险,而她已采集完新鲜荷叶晨露,是时候快些回庄子上,或许能向曾祖母问明邻居是何许人也。不过如今即便不问,她也知道此人必然是身居高位。且不说以锦绣坊财力独买不下他家庄子,就他那通身气派,也不是常人能有。 “家中长辈素有暗疾,所做药丸急需新鲜晨露,不知先生可否借莲舟予民女一用。” 承元帝却是注意到,方才借着说话,小丫头悄悄向反方向退两步,刚好与他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臂之距既不会令人感觉疏远,又不会让旁人误会什么。 即便他已把帝王威仪压到最低,还是被她察觉到了。还有方才,他不过是道出家住附近,小丫头便立马想明白他出现在此处的关键,心思聪敏可见一斑。 看来师侄眼光当真不错,无论于男女,若才智与美貌只能得其一,那永远是前者更为重要。 “你这丫头倒是有孝心,可晨露生于黎明间,吸收了荷叶夜间积累的寒气,性属寒凉,上了年纪的人不宜多用。” 如今有求于人,罗炜彤自然得放低姿态:“既然先生是懂药理之人,那民女实不相瞒,曾祖母所用药丸乃鹿茸养身丸,顾名思义,主药乃是鹿茸。鹿茸大补,然性烈,需得以寒凉之物中和一二。是药三分毒,晨露生于天然,乃上佳之选。” 原来用药之人是荣氏,承元帝暗自后悔,是他疏忽了,这些年荣氏身在伯府,日子又怎会过得舒坦。长期劳累,落下病根再寻常不过。 小丫头能一大早起来,亲自为见面未满两个月曾祖母取晨露,大抵是个有孝心的。不过究竟是出于孝心,还是一时玩心大起,他还得进一步确定。 决定后他做恍然大悟状:“你曾祖母可是老文襄伯前些时日搬出去那个妾?” 这话满满的全是挑衅,罗炜彤蹙眉,方才她还觉得中年人彬彬有礼,可一瞬间他又变换另一张嘴脸。但出奇的是,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危险与恶意。这感觉似乎有些熟悉,大概……突然她想起来,安昌侯世子可不就是这样,变脸比翻书还快。 发现此点,再去打量中年人那张脸,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仿佛从上面见到一丝丝安昌侯世子的影子。明明两人五官无一丝相似之处,可眼神却出奇的像,就连扬唇时的动作也几乎一样。 围绕安昌侯世子似乎总有太多巧合,都说子肖父,面前之人……不会是安昌侯吧?或许是世子的生父?可他生父一无如此大的权势,二也不可能于此时出现在金陵,思来想去最有可能的便是安昌侯。再看年纪和膀阔腰圆,罗炜彤心下已有八分肯定。毕竟大齐立朝之时,安昌侯也是以军功起家。 至于承元帝的真实身份皇帝,一则大面上与安昌侯世子风马牛不相及;二则他们家怎么可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收这么大个庄子;三则皇帝不该在宫里批阅奏折,怎么可能出现在湖心亭;故而罗炜彤压根没往那方面想。 既然是那个将妾室宠得无法无天,连正妻都避其锋芒的安昌侯,那有何立场去批判她曾祖母。即便金陵城中所有正妻都觉得曾祖母一个妾,伺候主母受点委屈理所当然,他一个宠妾灭妻的男人也无那份立场。 更何况,他甚至连事实真相都不清楚。 “正是民女的曾祖母,不知大人有何见教?” 从“先生”改成“大人”,看着小丫头气鼓鼓地模样,承元帝突然感觉到一股久违的勃勃生气。他虽儿女众多,可无不被各自母妃调-教的恭顺有礼,偶尔见面尽力讨好以求得他多一丝宠爱。 这般鲜活的小丫头,他还真是第一次见。有那么一瞬,承元帝好想伸手捏捏她青蛙般鼓起来的腮帮子。察觉到背后传来越发危险的气息,他还是强忍住,可一番逗弄之心却是怎么都压不下去。 “哦,那你父亲便是忤逆太夫人的不孝儿孙,而你则心悦安昌侯世子?” 背后气息从极端危险到平和,只用了半句话。一番短短试探,承元帝已经彻底确定师侄栽了。谁无年少时,谁又无少年思慕之情。这种感情得不到,便会抱憾终身。虽然这些年他对师侄的磨砺严格些,可从另一方面想,他是日理万机的帝王,肯花功夫磨砺一人,足以证明他对此人重视。 当即他下定决心,即便接下来她表现没那般好,看在她尚未及笄的年龄上,日后也可以慢慢教。他真是个慈祥的师伯,总想着满足师侄的心愿。 承元帝因自我肯定而欣慰的笑容,传到罗炜彤眼里便是十足的讥笑。都逃到庄子上来了,怎么还是避不过外面风言风语。且这位八成是安昌侯本尊的人,谈及自家世子怎会这般冷漠,冷漠到贬低与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她有些同情安昌侯世子,嗣子本就不易,更何况父亲有意为难。 “家父是否忤逆,大人不能只听信一面之词。退一万步讲,子不言父之过。即便家父如何在太夫人手下受委屈,搬出来后他从未说过伯府一句不是。民女这做人女儿的,自然对家父崇拜不已。无论他是自幼受尽委屈,亦或是市井杜撰的忤逆不孝,然生养之恩大于天,民女始终相信家父无愧于天地。” 顿了顿,罗炜彤审视地看向对面,见他唇角“讥笑”又深了些,她越发不屑,终于忍不住说出心中想法:“至于安昌侯世子,民女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亲眼所见,深觉他并无市井传闻那般不堪。他虽混迹青-楼楚馆,然那些风尘女子本就以此为生,不论他们当初卖身之时有何苦衷,你情我愿之事旁人又有何立场去指摘。民女入金陵不过月余,听闻不少有关世子传闻,虽然他行事颇有些不拘一格,但却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也未曾祸害过良民。” 听闻这番与众不同的见地,承元帝几乎忍不住击掌赞叹,同时他转头看向暗处,小丫头是块璞玉。师侄竟能遇到,运气未免也太好了些。 第38章 报恩寺 火红色衣裙穿梭于莲叶间,莲舟靠近湖岸。 咏春站在岸边左等右等,眼见过了一个时辰,太阳都升得老高小姐还不回来,她几乎就要去找罗顺管家,派人下湖接应小姐。 这会见到小姐本人,松一口气同时她仍免不了碎碎念:“小姐怎么就运起轻功,万一半路内力不济……” “我会水。” 惠州最不缺的便是水,华首寺后山不仅有桃花林,还有小溪同深潭。深潭旁有处温泉,幼时奔驰于山路间,出一身汗便跳进去泡浴。后来她想着男女有别,山寺多僧人,泡起来多有不便。但后来师傅在温泉边扎上篱笆,且专门修葺竹斋放置她换洗衣物。泡浴感觉太好,以至于渐渐地,泡完强身健体的药浴后,她也会在温泉里呆会。 温泉水不深,可也绝对不浅,多年下来她水性极好。莫说是清醒着,就连睡着也能下意识扑腾两下,一时半刻沉不下去。 见咏春一阵无言,她把装晨露的瓷瓶递过去:“这般着急,可是庄子上出了什么事。” 咏春的确被自家小姐打败了,不满地嘟囔道:“奴婢知晓小姐武艺高强,艺高人胆大,可小姐毕竟是女儿家,万一让别人瞧见可如何是好。” 莫非她看到了什么?罗炜彤一噎,见她丝毫无责怪或担忧之意,便知她不过是关心之下说说算了。 “你家小姐内力耗尽,这会正累着。好咏春,你可莫要再念叨。再念下去我还当自己这会在华首寺,一大早没睁开眼就先听到殿上和尚念经。” 咏春强忍住闭上嘴,小姐每次都这样,虚心接受绝对不改。 捧好瓷瓶她颇有些惊讶:“就这会功夫,瓶子竟然满了?” 庄子上专门采晨露的丫鬟,整个清早能收三分之一瓶便不错。小姐一出马,看起来没费多少劲,瓶子竟重到她几乎拿不稳? “庄子上这些丫鬟看着忠厚,没想到竟会躲懒。” 总算是绕过“万一被人瞧见”的话题,罗炜彤向后扬手,轻轻戳下咏春脑袋:“你家小姐可会武功,那些丫鬟怎比得过我。庄子里怎么这般热闹,可是有宵小之辈来闹事?” 隔着老远罗炜彤便听到一阵嘈切之声,刚才遇到疑似安昌侯本尊的阴影还未散去,此刻她第一反应便是文襄伯府不依不饶,找上门来闹事。 咏春拿稳瓷瓶,恍然大悟地拍下自己脑袋:“看我一着急,竟忘了此事。凉国公夫人去报恩寺进香,恰巧路过咱们庄子,便邀太夫人与老夫人一道前去。恰好少爷与表少爷也来探望,太夫人正命人收拾东西,便命奴婢候着小姐,上岸后快些换好衣裳过去。” 竟还有这等好事,罗炜彤飞快把湖心亭疑似安昌侯的中年男子抛诸脑后。他们虽是来庄子上躲避流言,但此行首要之事,乃是为兄长与表哥去报恩寺求一支签。 报恩寺乃当今圣上登基后,为感念生母之恩所修。塔身九层八面,悉数以琉璃铸成。每当入夜,终年不熄的香火自琉璃□□出,梵乐响起,整座塔有如高悬半空的西天极乐。寺庙内有高僧坐镇,传闻其中供奉菩萨极为灵验。 可此等场所却不是等闲人家能进入,爹爹虽是四品武官,家眷也未能随意出入祈福。他们来时便询问过,最近一次对平民开放之日定于明日。 凉国公府自是不同,公府祖上便是前朝封疆大吏,后随大-齐开国□□打天下,马背上立下汗马功劳。同样是丹书铁券,凉国公府那张比文襄伯府不知闪亮多少倍。且如今大齐帝传三世,此代凉国公依旧是镇守北方的赫赫将领。 公府乃是名副其实地老牌权贵,这等人家自不是等闲人家。除却初一十五皇家做法事,凉国公夫人可随意进出报恩寺。感慨着公府权势,罗炜彤心中大多还是庆幸。 “真是太好了,今日前去报恩寺之人定是极少。若是殿中菩萨当真有灵,愿望听太多也只能有选择地相助,而人一少菩萨许能听到咱们祈祷。” 罗炜彤庆幸道,后面跟着的咏春也觉得小姐所言颇有道理:“既然如此,弘真大师乃是得道高僧,小姐为何不求大师,直接将诉求告知菩萨?” …… 咏春今日是专门来克她的吧? 主仆俩斗嘴向前走着,湖心亭内承元帝一直目送小丫头上岸,走到拐角处身影不见。而后一道风吹过,身着湖绿色绸缎袍服的师侄出现在他身侧。 “陛下,该回宫了。” 臭小子真会捏他软肋,承元帝自认圣明君主,可他却不会将自己囿于乾清宫案牍之上,终日为天下大事操劳。 满朝文武总不能白拿俸禄,为君者心怀天下,为臣者为君分忧。便览古籍,明君左右总是伴生贤臣,而他最该做的便是为六部挑出能干的臣子,一应琐事再由他们负责。 “时辰尚早,你且随朕再行体查一番民情。” 打暗号命暗卫再调一艘莲舟,周元恪拦在承元帝身前,面上一派刚正不阿之色:“体查民情之事自有锦衣卫,臣等定不负陛下厚爱,竭尽所能彻查天下不公。陛下一身系天下安危,且今日出行所带人手本就不足,恳请陛下早些回宫。” 看小师侄脸色僵硬到快比上挂浆的布匹,看来方才对小丫头那番逗弄,当真把他惹恼了。心下有数,承元帝忙不迭补救。 “师侄莫要生气,师兄云游西域归期不定,安昌侯又是那副德性,你的亲事师叔总得把关一二。万一那姑娘是个不好相与的……” 不仅是脸,这下他连腰杆都僵硬起来,周身寒气越发重,见此承元帝忙改口:“今日一见,罗家女儿果然是个好的。不愧是师门七十三代最杰出的弟子,元恪眼光当真不错。” 周元恪冷然道:“承蒙师叔错爱,师门第七十三代唯弟子一人。” 七十二代好歹有师傅和师叔两人撑门面,到他这一代,没任何师兄弟、师姐妹相比,他就算再废柴,那也是最杰出的弟子。师叔不愧是当皇帝的人,夸人随口就来,不管别人信不信,只要他信了没人敢反驳。 “横向不能比对,那咱们走出师门,与其它门派相比。” 呵呵……“师叔可是忘了,其它门派当年不过学了本门皮毛,二者若上门比试,不过蚍蜉撼树。” 承元帝终于意识到,师侄这次是在认真与他生气。这孩子……六七岁时每日半夜被带回师门,整宿站桩累到靠在墙上睡觉,家常便饭似得被师兄捉弄都没恼过,怎么偏偏被他倒霉地碰上? 就在这一刻,承元帝心中有了认知:宁可惹小师侄,也千万别拿侄媳妇开涮。虽然他身为一代雄主,还不至于惧怕二人。可帝王也非无情冷心之人,周元恪入了他的眼,除非做出刺杀谋逆之类不可饶恕之事,否则他态度会一直宽容下去。 帝王的这种认知,于天下任何人而言,皆是天大的幸运。 “那丫头是个练武的好苗子,师侄若不再加把劲,日后怕是不及她。” 周元恪身躯一阵,脑中却回想着方才她踏莲而来时地模样。自古便有水上漂的传言,但那皆是杜撰。不过若是内力足够,水面稍有支撑物,行走其上便能如履平地。 “师侄受教。”还未等承元帝高兴于打破这份僵硬,周元恪躬身:“还请陛下移步上船,早些时辰回宫。” 臭小子怎就得理不饶人?承元帝怒了,他躲过宫中层层重围,换上便装一路溜到城郊,容易么!以他地位想出宫自然无人阻拦,可挡不住总会在街上巧遇一些个大臣。即便入茶楼坐会,一开窗也总能看到某皇子施恩七旬老妪。不开窗,门外也会传来恶霸调-戏良家妇女,恰好被路过的正义宗室解救于水火之中的桥段。 终于有这么一次成功突围,没呆一个时辰便要回去,他心下万分不悦。 “此处春光正好,朕有些日子没出来,借此机会多松散会。” 这次周元恪没反对,而是周身冒着寒气,柱子般杵在承元帝身后一臂之处。借助位置之便,他打量着远处的庄子。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处庄子有些地方分外眼熟。细想起来,回廊曲折走势,还有拱门高度及雕刻花纹,皆于他前些时日在姑苏,只住一晚的圣上别院颇为相近。 承元帝无聊地伸个懒腰:“这庄子当真不错。” 说完他惊奇地发现,师侄竟然收敛了部分寒气,颇为认同地点点头。 “元恪可是中意此处?” 周元恪颇为赞同地点头,据他所知这一带只两户人家,若能把陛下那处庄子要过来倒是不错。 “不过是一处庄子罢了。”承元帝颇为轻松地说道,而后在师侄期待的眼神中吐出下一句:“师叔自是不会心疼,可师门祖训:无功不受禄,师叔便是做恶人也不能这般随便赠予你。” 果然还是他熟悉的师叔,受打击次数太多,失望之余他很快重新打起精神:“师叔所言极是,师侄近日练功遭遇瓶颈,漕运之事怕是得劳烦同僚。” 有个太聪明的小师侄也不是什么好事,湖边嘈杂声传来,承元帝若有所思:“凉国公夫人今日往报恩寺进香,想来叫上了小丫头一家,闭关之事……” 望着周元恪纠结地脸色,承元帝笑得一脸奸诈:姜还是老的辣。 第39章 弘真至 报恩寺地依皇家园林,背靠金陵城外连绵群山,除却对平民开放之日,平素十分僻静。罗炜彤更衣梳妆打扮并未用多长时间,待到达时还有僧人在做早课。 梵音袅袅自菩提树丛间传出,少了夜间琉璃塔辉煌通明的灯火,一片寂静间过往之人不由放轻步子,心态也变得虔诚起来,唯恐饶了佛门清静。 但这并不包括徐行知,因着上次在国子监,当常蚊子向表妹身上泼脏水时,他并未像罗行舟那般第一时间站出来维护娇娇表妹,这会他正觉得理亏。且娘亲暗地里向他透露,姑母打算将表妹亲事向后拖拖,他更是心急如焚。 故而这次前来他做足了功课,带上表妹爱吃的糕点,一等她换完衣裳出来,便带着三分忐忑地围上来,鞍前马后。 “娇娇,尝尝芙蓉糕。” 罗炜彤拈起一块尝尝,徐家厨娘一路从岭南跟到京城,颇为了解她口味。芙蓉糕还是原先的味道,以前她也十分爱吃。但自打入金陵,有曾祖母每日精心准备的糕点,她本就刁的嘴又被养刁了不少。 强行咽下去,她没动第二块,而是打开自家食盒。 “这是曾祖母一早新做的乳酪,表哥尝尝。”同时她也没忘记兄长,没骨头般地倚在他肩上:“哥哥也吃。” 罗行舟颇为遗憾地看着徐家表兄,行知心意两家长辈大抵明白。唯一蒙在鼓里,只因儿时情谊故而亲厚的,大概也只娇娇一人。 存着三分遗憾,剩余七分他却是对此事乐见其成。表哥再亲,那也比不过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且娇娇这般善解人意,他恨不得一辈子把她捧在手心里。就这样,还哪舍得给别人,即便是自幼一同长大,情同亲兄弟的表哥,他也忍不住吃味。 表妹这是不拿他当外人,才毫不掩饰自己喜恶。徐行知如此自我安慰,略带苦涩地看行舟表弟舀起一块乳酪,亲自喂给趴在她肩上的表妹,同时得到表妹笑靥如花。 鼓起勇气他也倒一碗杏仁露,端到表妹跟前:“仔细噎着。” 罗炜彤面带渴望地看一眼杏仁露,好想端起来喝光,她喜欢甜滋滋的杏仁露,尤其是曾祖母亲手做的,做完后冰镇起来,凉丝丝甜而不腻。手抬起来打算往那边伸,娘亲生气时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突然闪现在眼前。 “杏仁露容易解药性,表哥自己用就是。” 罗行舟适时递过一杯清水,这是湖那边的山泉水,水质清冽,细品下稍稍带点甜味,金陵城中好茶雅仕尤其钟爱。也就是自家,占了地形上的方便,每日山泉取之不尽,拿来煮饭加饮用也绰绰有余。 接过来喝下去,吃完一整碗乳酪,总算是彻底压下了药汁子的苦味。伸个懒腰自兄长肩上坐直了,罗炜彤这才发现表兄神色泱泱的。 不用多想她便明白其中关节:“表哥千万别误会,我不过是与你太过相熟,话语间才没那么多的顾忌。厨娘做的点心味道不错,不过乳酪乃是曾祖母亲手所做,总不能辜负她一片心意。” “太过相熟”四个字让徐行知重新高兴起来,表妹分明是没拿他当外人。至于她与行舟关系亲密,那不过是兄妹之间感情深,再怎么样她也不会嫁给行舟。 他想了想,除去行舟外,似乎他是与表妹最亲近的少年。临下车之前,这点认知让他重新高兴起来。 “只要表妹不恼我便好,上次常蚊子欺辱你,我不是有意……” 徐行知吞吞吐吐,罗炜彤无所谓地挥挥手:“表哥有自己的顾虑,若能忍一时,你们也不至于被三皇子揪住错处。还好衍圣公深明大义,否则耽误你与兄长科举,下届春闱之前我都寝食难安。” 表妹当真没怪他,徐行知激动地双颊涨红:“表妹,为了你我也……” 未等他说完,马车已停在山脚下,车外传来咏春的声音:“表少爷、少爷、小姐,咱们已经到了。夫人吩咐快着点,莫要错过时辰。” 这时辰便是根据黄历推演出来,一日中求神拜佛最好的时刻。罗炜彤看看日头,的确离凉国公夫人所言时辰差不多了多。且报恩寺建于山上,贵妇仆从上山也得费不少功夫。 “那咱们便快些下车。” 边说罗炜彤边跳下马车,一下车她便站好,双手交握搭在腹前,低眉敛目一派大家闺秀之姿,保证最挑剔的贵妇也找不出一丝毛病。罗行舟第二个下来,站在妹妹身前,阻挡多数可能的探查视线。 只是可怜了徐行知,少年本就羞涩腼腆,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打算跟表妹表忠心:即便再不愿读书,为了你我也会发奋求得功名。 闭眼话说到一半却被无情打断,稍稍沮丧地下车,第一眼他便被与往日截然不同的表妹震住了。她安安静静地站在那,仪态万方犹如从韩熙载夜宴图中走出的宫廷仕女。过往活泼的表妹一颦一笑足以让他心旌动摇,而安静的表妹却如百步穿杨的弓箭般,一瞬间穿透他的心,深深烙印在他心底。 顿时他心内涌起一股无以言表的悸动:“表妹。” “表哥快些过来,报恩寺修得这般好看,你随着外祖父,于土木上多有研究,一路刚好给我们分说下。” 徐行知压根没听清他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点头。 不远处凉国公夫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爱慕小丫头之人还真不少。金陵城中多得是表妹插足正经夫妻间感情,造成宠妾灭妻之事。虽然见多了,但她也知一个巴掌拍不响,表兄妹关系天然便带着丝暧昧。 不由地她为自家傻儿子默哀,虽然赏花宴当晚,她隐约试探时,蓝愈便满脸苦恼地直言他对人家姑娘无意。可知子莫若母,若真无意他发什么帖子?而且随手一发还是最上等的那一种。就算真如他所言发错,那为何问及原因他支支吾吾。 儿子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有些事还想瞒着她?门都没有!凉国公夫人自认明察秋毫,且满腔的慈母心肠,这会她得为自家傻儿子争取一把。 “咱们还是快些让孩子们过来,这一路上山不怎么好走,娇娇又是女儿家,总得仔细着些。” 徐氏瞥向对面三个孩子,方才凉国公夫人背对那边没看到,她却是将女儿如何跳下马车之事看得一清二楚,三人里最经摔打的就是她。 不过她却不会拆女儿台,而是从善如流地喊道:“快些过来,你们兄弟照顾好娇娇。” 姑姑亲自点名,让他照顾表妹。虽然话中也带上了行舟,但还肯让他照顾,是不是证明姑姑并没怎么生气,或者已经气消了? 还是姑姑宽宏大量,心下感动之余,再想起表妹方才嘱咐之事。土木金石正是他的专长,虽然自幼一背书便打瞌睡,但研读祖父留在家的一些工事卷宗,他可以挑灯夜读三天三夜不眠。方才见到表妹大家闺秀的惊艳一面,这会他更是打起千百分精神。 开始只为迎合表妹,但报恩寺毕竟是大齐首屈一指的大寺。从山路起,建筑便与禅意融合在一起。一路走来徐行知越看越是惊奇,到最后欣喜之下,他甚至都有些顾不得规矩。 “菩提树竟能在此成活,且树冠形状恰好与寺门融为一体。” 徐行知颇为惊奇,菩提树喜温热,金陵虽地处南方,但冬季天寒。尤其报恩寺地处城郊山上,严寒更胜城内,但报恩寺内却成片栽种。莫怪世人说此处菩萨灵验,今日一见他也忍不住相信。 说完他侧头,在罗炜彤跟前小声说道:“表妹,我怎么觉得这山寺如此熟悉。一路走来,除去那琉璃塔,其它细节之处竟与华首寺有几分相似。” 表哥声音中惊奇之意着实太浓,就连凉国公夫人也回过头来:“佛门之地,自然不能与其它地方相提并论。” “阿弥陀佛。” 跟在娘亲身后,罗炜彤没听住持那番客套话,而是思索着表哥方才那话。他不说还好,一提她也发现,报恩寺怎么与她自幼所居华首寺那般相近。 说完客套话的住持,一句无心之言吸引了她注意力:“施主来得正巧,弘真大师云游四方讲禅,过午便能到我报恩寺。大师乃是得道高僧……” 听到这她唇角一阵发苦,老和尚就这么不放心她。虽然她自懂事起便千方百计逃避喝药,可怎么都逃不出娘亲的五指山。离开惠州未满两月,他便忙不迭地追过来检查。 什么得道高僧弘扬佛法,那个年年春天拿扫帚收集后山桃花,不清洗便收到缸里,做成桃花酿高价卖到金陵,且把最干净那部分桃花留下来做成糕点自己用的贪财老和尚能得道?那她早就成佛祖了! 这还不算完,简述弘真大师平生丰功伟绩后,住持的最后一句话彻底惊住了她:“大师深得陛下信任,当年修建大报恩寺,多亏他慈悲相助。果然寺庙建成后,大齐风调雨顺,大师佛法之高深,实乃我等高山仰止。” 老和尚来头这么大?怪不得报恩寺与华首寺几近相同,那就是一个人建的! 第40章 师徒情 不论罗炜彤多惊讶,报恩寺众僧还是翘首以待,只为迎接远道游历而来的得道高僧弘真大师。 就连凉国公夫人也难掩喜悦:“大师临时起意才来的报恩寺,圣上十分看重大师,曾再三欲尊他为国师,但大师淡泊名利,悉数推辞。” 越听罗炜彤惊讶之色越浓,众人交口称赞,品德高尚到几乎要立地成佛的弘真大师,当真是天天与她抢桃花糕,见她花苞头落上鸟粪击掌称庆的老顽童? 师傅不会仿冒人家名头吧……听起来弘真大师来头颇大,万一被查出来,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趁凉国公夫人与娘亲在大殿进香,她踱步到后院,身后还跟着一条亦步亦趋的尾巴。不过这尾巴体积有些大,个头比她还要高些。 “表哥你说,我该不该给师傅去封信。” 徐行知不疑有它:“表妹与大师师徒情深,自你离开惠州已有两个月,去封信也是应该。金陵有不少特产,锦绣坊旁边糕点铺子所做桂花糕更是天下一绝,趁着天还没热倒可以命快马捎些回去。” 这般说着,徐行知已经想得更远:“不过如今金陵城内流言蜚语倒是不少,表妹出门不怎么方便,我可以给你去买。” 他不提罗炜彤几乎把留言抛却脑后,方才娘亲或兄长一直守在身旁,她没怎么敢问。如今只她与表哥二人,说话倒是没那么多顾忌。 “不知我出城这几日,流言传成什么样子。” 徐行知支支吾吾,如今流言何止是甚嚣尘上。都怪那安昌侯世子平素行为不端,多点作恶众人几乎对他无甚兴趣,几乎所有的焦点都在表妹身上。 今早他们出城前遇到常文之,那只蚊子神色间颇为嚣张。重提当日国子监旧事,他满脸理直气壮,言明自己当时不过是实话实说。话里话外编排行舟小肚鸡肠,同时将表妹与水性杨花秦淮河画舫风尘女子相提并论。 “表妹,那些事不过是无中生有,你莫要往心里去。” 罗炜彤叹息:“连表哥都瞒着我,看来流言已如江河决堤般一发不可收拾。我倒无所谓,躲在庄子上不闻不问就是。不过金陵城中的亲眷如何自处,有这样的女儿,爹爹又如何立身朝堂。” 这一切又不是表妹的错,要怪也怪文襄伯府。不知该从何安慰,徐行知急得鼻尖冒出层薄汗。 “表妹莫要着急,即便所有人都在说你不是,我……我也”会相信你的为人。 “娇娇小徒弟,为师不在的这些时日,有没有按时喝药?哞哞哞。” 鹤发童颜的老和尚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两人背后,一只手搭在一人肩上,如大魔头般发出低沉的声音。 乍一听徐行知打个哆嗦,顾不得第二次说到一半的表白,忙抓起表妹胳膊,做势向拱门边迈步。罗炜彤扯住他,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 “表哥莫怕,你且仔细瞧瞧这灰头土脸的老和尚。” 翻个白眼,罗炜彤扭头,穿着简单麻布袈裟,满头鹤发不知多久没洗,粘着泥浆色竖在耳鬓两侧。风尘仆仆的老和尚,绝对是从小跟她抢桃花高的师傅无疑。 每旬多数时间与他呆在一处,即便化成灰她也认不错。 “大师?”徐行知试探地问道。 老和尚五指并拢竖在胸前,宝相庄严地念叨:“阿弥陀佛,女施主,贫僧即便来日坐化,也会化为舍利。天生异象,不劳你费心辨认。” 能这般准确地猜到她心思,那更没跑。这一刻罗炜彤充分发挥多年练功,连带一同变灵巧的面部肌肉,不停地上下翻白眼。 “还真当自己是那个名满天下的弘真禅师?人家得道高僧自然有真身舍利,您……”顿了顿她终于想出法子:“有事弟子服其劳,若师傅真想留下舍利,到时徒儿少担一旦柴火,总能给您留下点骨头渣。” 老和尚止不住摇头:“有此顽劣徒弟,当真是佛门不幸。再不说几句好听的令为师开怀,当心把你逐出师门。” 从小到大她被逐不下百次,老和尚就是个纸老虎,罗炜彤压根有恃无恐:“如此正好,老和尚你有所不知,冰雪聪明如我被衍圣公府看上,相邀进其女学。师门不收留,我也正好另攀高枝。” 老和尚气得寿眉飞起来,转向旁边徐行知:“少年且看,此女如此桀骜不驯。”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话说到一半屡屡被打断。下马车那次是咏春,乃是小表妹最亲近的贴身丫鬟,审时度势徐行知还不敢对其有怨言。两次怨气叠加,加之方才惊吓,这会他正恼着老和尚。 “表妹天真烂漫,动若脱兔,”回想着山下表妹频频婷婷地站在马车旁一幕,无端他又加上句:“静若处子,在下倒没看出有何处不好。” 弘真大师倒不是真生气,当年兵荒马乱他投身佛门,虽然六根清净,但也非无情之人。当年尚在襁褓中,先天不足未出娘胎便受重伤,几乎活不下来的小丫头,几乎由他一手带到这般大,他完全把小娇娇当孙女看。 他最是喜欢逗弄小徒。,小丫头本就该活泼些,说话咬文嚼字,举止规行矩步又有何意义。 至于衍圣公府女学招揽一事,他虽云游四方,但也在驿站收到小徒弟问询的信。虽然说话没大没小,但如此大诱惑下她仍不忘师门,足以证明其敬重之意。且来信中,她字里行间的关切做不得假。 方才在山脚下,他已经到了。一路不着痕迹地跟在小徒弟身后,发现她登山脚步毫无虚浮,一路气息未有丝毫紊乱,便知她按时喝药,也未落下每日功课。欣慰之余,却见徐家小子神色冲动地意图唐突小徒弟。 徐家小子虽性子温顺,对小徒弟也算痴心一片,可绝不是良配。很久之前他便夜观天象,为小徒弟推演过命格。出生时几乎被倭寇一箭穿心,只因射偏一点堪堪活下来的小徒弟,命格中似乎也烙下了强烈的庚金之气。 一世荣华,却伴随各种危机。她的未来,绝不可能托付于徐家。若强行逆天改命,求得平稳安逸,只怕会招来无妄之灾。 故而他忙出来打断,小徒弟渐渐长大,呆在金陵无疑比在惠州要强。既然在金陵,徐家便是一大助力,低头不见抬头见。小徒弟于徐家小子只有兄妹之情,有些事说破了只会别扭。 “小子有眼光,那衍圣公总算没老眼昏花,知道老和尚徒弟好,急匆匆想要抢了去。” 弘真大师当真是这般想的,娇娇小徒弟人长得漂亮不说,还能文能武。不愧是他自幼培养的唯一徒弟,这般好的大家闺秀,打着灯笼也难寻。 被师傅贬低还好,她早已习惯与其斗嘴。但乍听他夸赞,她只觉得浑身不舒服:“师傅,你今日是怎么了?莫非当真冒充弘真大师,怕被人发现,想让我助你脱逃?” 越想越觉得是这回事,她难掩嘚瑟:“闻名天下的得道高僧弘真大师,今日要来报恩寺讲禅。师徒一场,师傅大难临头,徒儿自会竭尽所能相帮。不过师傅,忠言逆耳,但徒儿还是要劝一句,回惠州后您赶紧换个法号。虽然您在惠州一带挺有名,但这好名字先一步被别人占了。” 老和尚当真是哭笑不得:“娇娇小徒弟这是不相信为师佛法高深?” 罗炜彤用力地点头:“说您武功高强,徒儿绝不会反驳半个字。但弘真大师可是辞却国师一职,视名利如粪土的得道高僧。您那桃花酿卖那般贵,怎会……” 终于忍不住,弘真大师伸手敲小徒弟个爆栗子,一边控制力道,一边遗憾还是小时候那两个花苞敲起来方便。 “若无为师名头,桃花酿何以能卖出那般高价。你这孽徒,这辈子别想再吃桃花糕。” “不行!” 师傅可以不敬,桃花糕绝不能不吃,罗炜彤几乎是跳起来:“莫非师傅与祖父一般,皆是经商天才?” 所以那些洗都没洗的桃花,所酿之酒屡屡能卖出高价。可多年来她一直在怀疑,桃花酿的钱哪去了。师傅可没如曾祖母般四处修庄子,但她也没见华首寺藏多少金元宝。 正当他怀疑之事,拱门外传来喜悦的声音:“阿弥陀佛,弘真大师远道而来,贫僧未曾远迎,实在是罪过。” 当着外人面,风尘仆仆地老和尚五指并拢竖在胸前,寿眉垂在眼角,尽显宝相庄严:“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拘泥于外物。” 罗炜彤眼睛瞪大,她原以为师傅虽然有名,但从无一点架子,怎么看都不像名满天下,连帝王都赞许不已的得道高僧。可如今报恩寺住持亲口证实,法号一样人也不可能一模一样,所以他是货真价实的弘真大师? 惊喜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她只能呆愣在原地,看老和尚回头,孩子般得意洋洋地瞪了他一眼,而后继续装模作样地由众僧簇拥向厢房走去。 “表妹,报恩寺早课已完,咱们也去前殿抽一支签。” 待两人走后,暗处走出两人。周元恪盯着徐行知牵着小丫头的那只手,恨不得发两只暗器把它剁下来。 承元帝则是若有所思,他想起了十四年前的那件事。 第41章 往昔勇 站在树下,望着朱漆拱门方向,承元帝陷入深思。 出身皇家,宗室虽一般亲情淡薄,但立朝之初,父皇带领他们一帮儿子南征北讨,连几位皇姐都上马血战,几番生死之间,兄妹之情比一般人家还要深厚。 众兄弟中最为杰出者当属太子大哥,再往下数便是他。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立朝后他便被分封北地,镇守雁门关外游牧民族。对大哥心悦诚服,他本想着一世镇守边关,助父皇与大哥开创太平盛世。 无奈天妒英才,大哥终究是走在父皇前头。且其子嗣不丰,只余一侧妃所出庶子,这便是皇太孙。未过几年太孙安文帝继位,朝内恰逢连年大旱,朝外东瀛倭寇虎视眈眈,趁父皇殡天国丧之际大举进犯江浙闽粤。 他那好侄子非但不调粮赈灾,奋起抗倭,反倒加收赋税,调兵北上南下削藩。在几位兄弟“不小心”死于流矢之中后,他决定不再坐以待毙,为自己,也为父皇与一干兄弟大半生创下的大齐基业。 民心所向,侄子可不是精彩绝艳的大哥,这场仗并不难打。没过几个月,金陵城中的安文帝穷途末路,他孤注一掷调动手上所有兵力。 记得入主皇宫后兵部报上来折子,边角提了一笔惠州城惨状。守军匮乏,到最后城内壮丁皆被迫守城,最后还是被倭寇攻破。 “元恪,十四年前罗四海可是在惠州?” 日日从镇北抚司*报,对于小丫头家之事,周元恪记得比安昌侯府家谱还要熟。承元帝起个头,他便知晓所问何事。 可要不要说?这一说,他偷窥之事就再也藏不住,且即便现在不说,回宫后陛下也能查清楚。 “你直说便是,朕绝不会透露给那小丫头。” 周元恪神色一凛,方才一番斗智斗勇,他几乎忘了陛下多英明,此事怎会瞒得过他慧眼。 先前他还有些顾虑,若罗四海官职太大,以他狼藉的名声只能与小丫头渐行渐远,注定今生无缘。他可不是什么高风亮节之人,金陵城中沸沸扬扬的流言他未澄清,绝大部分出自私心。可方才在湖心亭,小丫头分明入了陛下眼,他心里已有了底。 “确是如此,且当年恰逢倭寇袭击惠州,罗夫人身怀六甲,却效仿高皇后与几位长公主,随夫上城迎敌。后她不幸被流矢击中,幸得弘真大师相救,得以保住女儿。” 承元帝恍然想起那日御史弹劾罗四海为人跋扈,携妻儿公然忤逆家中长辈,且其子生性纨绔,可见本人品性如何不端。当时众口铄金,他几乎要对罗四海产生恶感,决定慎重调任时,师侄说过几句话:“陛下登基之时,远在惠州的罗大人仰天大笑,放了半天炮仗,且喜得给府里下人加月钱。” 那日他乍一听,心下愉悦顺带把调遣罗四海的折子扣下。毕竟他怀疑,若是罗四海当真品行不端,做此溜须拍马之事也在情理之中。 可如今旧事重提,前因后果一目了然。因安文帝随意调兵,几乎弄得他家破人亡。且金陵战事结束后,未登基他便派兵马不停蹄南下抗倭。两相对比,看来罗四海欣喜到放炮仗加月钱,不是阿谀奉承,而是爽直真性情。 退一万步讲,战事吃紧,作为武将他想得不是派人送走妻小,而是竭尽全力誓与惠州共存亡。若此事都不能证明他忠心,那天底下便没有忠诚的将领。 擅长脑补的承元帝想到更多。十四年前情况那般危急,他都不送走妻小。会不会是他自幼见惯文襄伯府晻脏事,深知他若战死,妻儿失怙寄居伯府也会过得生不如死,还不如黄泉路上全家作伴? 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前院传来的梵乐竟也无法净化他心底焦躁。罗四海可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武将,打狗还要看主人,文襄伯府这是在质疑他决定? 护短的帝王心里本无多少存在感的文襄伯府,瞬间被划归到厌恶的那一波。视线从拱门处移开,他望向山下的金陵城。 “回宫。” 周元恪虽说着小丫头家经年旧事,但脑子里装的全是表兄妹牵着的那一对手。正琢磨着分开那两只手的一百零八种方式,乍听此言他抬脚向门外走去。 “臭小子,看到姑娘连路都忘了。” 报恩寺本是承元帝为悼念生母所建,原因无它,当年他与侄子安文帝对战江边之时,远在金陵皇宫中做太妃,实则为质的生母便被推到前线。救援不急,他眼睁睁看着生母被推下城楼,血溅三尺。 登基后他噩梦连连,便请弘真大师修了这座寺庙。起初他常来此处悼念生母,故而寺内有一条密道直通皇宫。 “陛下今日不再体查民情?” 承元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若朕听完金陵城内民情,保不齐会忍不住将小丫头一家发配西北充军。” 果然是善于洞察人心的陛下,周元恪没再多说,恭敬地推开密道门。临近去之前,承元帝拍拍他肩膀:“朕一人回宫便可,既然舍不得,袁公子便留在此处。” 脊背挺的笔直,周元恪神色间有几分动容:“袁恪谢陛下。” 二人不声不响地消失在院里,没过一会禅房门推开,从内走出一青衣公子。他身姿挺拔、面冠如玉,玉面上一双眼眸似比寒潭还要深邃,说不出的风流俊逸。 抬脚向拱门处走去,伸出右臂手向外挥,熟悉的打开折扇声不见,这才想起他已不是周元恪,再也无须那些外物做伪装。面露轻松,挺直脊背他大步朝正殿走去。 正殿内凑响梵乐,罗炜彤到时,弘真大师已洗漱完毕,鬓角新生的两簇白发也悉数剃去,露出油光瓦亮带着戒疤的脑门。 手持法杖他低眉敛目,宝相庄严地迈着四方步向殿内走来。罗炜彤眨眨眼,再眨眨眼,心道莫怪锦绣坊生意那般好。人靠衣裳马靠鞍,老和尚换身袈裟,明黄底红表,上面用银线绣着暗纹,银光闪闪映得他周身仿若佛光普照,再装模作样一番,还真有几分得道高僧范儿。 没看最前面凉国公夫人面露崇敬,本就极为规矩的站姿,这会更绷紧两分。 撇撇嘴,她还是喜欢那个为了与她抢桃花糕,端着盘子满山跑的疯和尚。正当感慨之时,老和尚朝她眨眨眼,眼皮往上翻。下意识地摸头顶,没有温热湿润的气息,她这才反应过来,入金陵后她没扎过花苞头,且报恩寺后院那般寂静,哪来的鸟粪。 当即她跺跺脚,皱眉摆个口型:“烦!” “小施主面带愁苦之色,年纪轻轻出身富贵,可是有何心烦之事?” 弘真大师一开口,所有人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罗炜彤忙低眉敛目,这会金陵城内流言正盛,还不能公然承认她与弘真大师师徒身份。一来和尚收女徒本就有悖世俗,二来水性杨花之女最后大多归于家庙或佛门,这会若说出来,文襄伯府绝对竭尽所能地造势,逼她出家。 出家她倒无所谓,反正早已习惯山寺生活,但家人如何自处? 故而这会再恼,她也只能装做素不相识,如常人般欣喜地请大师指点迷经。 “阿弥陀佛,众生皆苦,小施主可抽一签。” 算老和尚识相,没有过分逗她。今日前来本就为卜卦测吉凶,师傅把第一卦留给她,也算是对她的特别关照。 可她却不能直接接过,毕竟今日是沾了凉国公夫人的光,才得以进到报恩寺。这第一卦,本应是她的。 “承蒙国公夫人仁善,民女一家才能入报恩寺,还请大师先为国公夫人相看。” 凉国公夫人气量还没那般小,不至于为这点事记恨。可这是弘真大师近十年来首次踏入报恩寺,如此良机可遇而不可求。偏偏大师一眼看上小丫头,遗憾同时她又欣慰,儿子看上的姑娘果然有福。 可一转眼,小丫头便将如此良机让给她。再想起衍圣公府隐隐约约的传闻,孔家嫡长女本欲邀她入族学,此举不仅能彻底澄清金陵流言,且能抬高她身价,如此好的时机她却能忍住,言明要问过在惠州的师傅。 几次三番都是绝好时机,她却能抵挡诱惑不忘本。不管金陵城中传言如何,反正她看,小丫头品性比文襄伯府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好。 弘真大师欣然同意,心中不无得意:不愧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小徒弟,反应就是快,与他配合这人情送的天衣无缝。 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赞许,罗炜彤颇有些不好意思。天地可鉴,旁人求之不得的弘真大师讲经,她从小听到大,听得双耳都要起茧子。这次不过是换个地方,难道他所言还能有差? 不过是找个理由推拒,这也能成别人欣赏的理由?瞬间她有些眩晕。 而后凉国公夫人上前求签,中规中矩的中上签,问的是远在西北的凉国公平安。 “国公爷自是有大富贵之人,但依签相,西北战事恐有波折……” 小心往门外挪,罗炜彤暗自随他说道:“然国公爷富贵天成,晚年注定安康,此次虽有波折,但定能转危为安。” 没听果然是明智之举,出殿门她朝后院走去,刚拐过弯迎面传来一道阴影,抬头她便见到一双熟悉的眼睛。 第42章 情绪变 大殿拐角处的树荫下,晨曦山间微凉的空气中,罗炜彤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 倒不是她记性太好,而是楼船临近金陵前夜,她十四年人生中,闺房首次闯进外男。那人虽一袭黑衣且蒙面,但月光下他似乎带有寒芒的深邃眼眸,实在是令她印象深刻。 那双眼睛与面前青衣玉面公子的一模一样,即便换了衣裳且露出全貌,举止间更是一派书生之气,她也绝不会认错。 一名锦衣卫,又是为何出现于此? 罗炜彤紧张起来,她虽素来胆大,但在大齐镇北抚司有止小儿夜啼之效。寻常妇人管不了自家调皮孩子,通常板起脸说一句:“再哭闹下去,若是惊了锦衣卫,晚上把你抓紧水牢,放吸血虫把你吸成干尸,到时候阎王爷都不收。” 这话虽是市井间以讹传讹,但镇北抚司的水牢却是真实存在。每旬末,午时三刻阳气最盛之时,总有草席裹夹着尸体从昭狱后门驶出,直往城郊乱葬岗。且她来金陵未满两月,却见过几次锦衣卫公然抓人。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由不得她不忐忑。 小径狭窄,青衣公子站在树下挡住去路,忐忑之下一时间她竟不知该如何进退。心下不由思索着,当日她不仅交还腰牌,还赠予一些点心,最后此人更是搭自家顺风船回金陵。一桩桩加起来,怎么都能抵偿她在油菜花丛中的一时鲁莽吧? 着青衣的周元恪双手搁到后背腰间,运功出点汗用力搓着。暗道里光线太过昏暗,且方才他太过着急,直到见到小丫头,他才察觉只卸去脸上伪装,手上那层暗黄的花汁完全没除去。 拥有白皙面孔之人,又怎会有一双那样的手。他可没忘记小丫头有多敏锐,叫她瞧见肯定得起疑。不过如今她那副惊恐模样,似乎是在惧怕他? 有点失落,更多的则是兴奋。小丫头为何会怕他,难不成已认出他?没多想他便肯定此事,一张蒙面巾算得了什么,五官之中最传神的当属于眼睛。初次见面在油菜花丛中,他满脸泥土自然看不真切,可晚上在船舱中他脸上却是干干净净。 小丫头能认出来,进而得知他锦衣卫身份。最近陛下严查江南盐税,金陵城中抓了不少人,她初入金陵最先见到的便是此事,加之镇北抚司一贯暴戾的名声,惧怕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他并不打算解释,想到这他挑眉:“船上一别,没想到又在此处与小姐相见。” 乍听他开口,心下惊慌罗炜彤不自觉透露内心想法:“贵人多忘事,公子还真是好记性。” 周元恪饶有兴趣地看她如兔子般畏缩地模样,因为恐惧她眼眶稍稍泛红,一身与他身上如出一辙的嫩绿色衣裙趁着雪白肌肤,越发像只躲在草丛中的玉兔。 而她一开口便如露出獠牙伸爪子的猫,当日他所料果然没错,小丫头的确比金陵那些一板一眼的闺秀有意思太多。脑海中回想着今早湖心亭中她对陛下说那番话,安昌侯世子可曾祸害过良民?当时她那般掷地有声,从庶弟出生到如今,还是第一次有人这般为他辩白。那一刻,他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一开始他只是因为觉得有意思,怀着一腔冲动接近小丫头,但如今却完全不同。虽然具体说不出有哪些不同,但他敢肯定现在的情意比今早前更要真挚。 “小姐天生神力,的确是令人难以忘怀。” 边说他边从头到脚打量小丫头,似乎想探究出这幅小身板,是怎样轻易把他从油菜花丛中拉出来,还发出令他几乎晕厥的过肩摔。 一大早被两次这样打量,罗炜彤暗暗皱眉。怎么这人也跟那疑似安昌侯的中年男子一般孟浪,且他这般说话,莫非依旧不依不饶? “上次的确是民女失礼,若大人心有不快,直还回来便是。” 说完她闭上眼,做好了被重重摔出去的准备。不怪她多想,爹爹在任上勤勤恳恳,政绩卓越,为何入京两个月还赋闲在家,未见任何调令? 这其中固然与文襄伯府一堆琐事有关,可伯府不过是空有名头,现任文襄伯不过是从五品的礼部仪制司员外郎,即便三皇子出手相帮,也不至于为个五品官拼尽全力。 最大的可能便是他们得罪了什么人,而眼前之人有直面陛下的本事,若他随便说点什么,比常太夫人搞一整套小动作都要管用。 自幼见惯了眉眼高低,只看脸色周元恪便能将小丫头想法猜到八分。她还真是聪明,除了完全猜反之外,其它事竟分毫不差。罗四海官职,乃是太子与三皇子两派角力焦点。太子希望借此拉拢素喜罗四海的宁国公,三皇子自来风流,结交官员多文人,他自知与宁国公不是一路人,干脆破罐破摔。所以这次,御史台弹劾格外起劲。 至于他?莫说他对罗四海有想法,即便不为小丫头,他也不会污蔑忠良。 但这并不妨碍他让小丫头继续误会,诚惶诚恐之下,她总会做出些出人意料之举,屡屡让他身心愉悦。 比如这次,她闭上眼睛一副任人宰割之状,颤抖的睫毛却透露她此刻紧张。 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而小丫头似乎对气息格外敏感,随着他手靠近,她睫毛颤抖的更加厉害,最后干脆突然睁开眼。而他突然改变方向,朝她腰间袭去。 “借手帕一用。” 如玉面庞露出轻松地笑意,阳光照进深邃的眸子里,反射的光亮更是灿若星辰。若还不知道自己被耍,罗炜彤便白与老和尚斗智斗勇抢桃花糕十几年。 “你这人!怎么能随便拿人东西……不问自取是为贼。” 边跺脚她边观察着对面举动,见他笑意丝毫未消失,她便在心里给此人打上个喜怒不定的标签。长那么好看,却有一副暴脾气。 “丫头莫要气恼。”周元恪声音中带着连他都未曾察觉的宠溺。 借着帕子总算擦干净手,行动间没了拘束,周元恪指指大殿:“袁某不过是弄脏了手,想借帕子一用。但乍说起来似乎有些唐突,多亏小姐主动予人方便。” 生拉硬扯当她会信?她的确信了:“既然如此,当日民女对袁大人的一番不敬,可否一笔勾销?” 果然她是在担心此事,周元恪挑眉:“一笔勾销?” 罗炜彤急了:“难不成这些还不足以抵偿?那大人究竟想怎样,实在不行我让你摔回来就是。” “袁某向来言而有信,当日说不计较,那便不会多做计较。莫非小姐心里,在下当真是小肚鸡肠之人?” 见他反问时脸上的得逞的笑意,便是恐惧之下头脑再迟钝,此刻罗炜彤也察觉自己被戏耍了。气恼之下她不再跺脚,而是抬起脚,用足力气向对面踩去。 “嘶,小姐赎罪、饶命。” 撩阴脚还没用上他便求饶,即便明知他故作夸张,但看到那张俊脸上做出吃痛神色,罗炜彤还是心下不忍。略微抬起脚,她掐腰故作霸气: “袁大人有没有在圣上面前,进我爹爹谗言?” “谗言……” 加重力气,她鼻尖轻哼出声,心下却不由得意。没想到这锦衣卫是纸糊的,对他客气着,他反倒得寸进尺。稍微便便脸色,他却又客气起来,简直是欺软怕硬。 “谗言当然没有,美言倒是有几句。” 竟然还帮忙说话了?罗炜彤将信将疑地收回脚:“此话当真?” “小姐武功如此高强,在下如今如砧板上的肉,怎敢有丝毫欺瞒。” 见他告饶时滑稽的模样,一张俊脸故做丑相,更是让她忍俊不禁。终于忍不住,罗炜彤肩膀抽动轻笑出声。 小丫头开心,周元恪心情也跟着好起来。暗自遗憾他太不中用,才板起脸逗三两句,便心怀不忍进而破功。 “且小姐这般聪慧,袁某便是想骗也骗不了。方才在下听着,小姐一路走来,竟将弘真大师所言猜个十成十。” 这人什么耳朵!同想起自己敏锐的听觉,她心下释然,习武之人总归比常人要耳聪目明些。误会解除,再无被锦衣卫穿小鞋风险,她也放松下来。 “当不得大人夸奖,大师的话也不难猜,北方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本就凶猛,交战双方一方天然长在马背上,一方即便是骑兵也是后天训练,战事本就不易。但今上曾经镇守北方,对战事颇为了解,且近年来大齐风调雨顺,军队并不缺供给,所以最终获胜一方肯定会是大齐。” 这些道理十分浅显,周元恪甚至能分析得更深。弘真大师乃是得道高僧,能料到这些,说出来宽慰凉国公夫人实属正常。但他惊讶的是,小丫头一女子竟能了解的这般透彻。 似乎每次见面,她都能带给他惊讶。今日见面两次,第一次她看清了安昌侯世子狂放不羁下的本质,第二次她准确预知朝局,每次都刷新他对女子的认知。 这一瞬他不禁感谢起安文帝余党,若非暴徒将他重创,他也不会隐匿于油菜花从间疗伤,从而遇到小丫头。 第43章 上上签 徐行知抽到一支上上签,经由弘真大师解签,是大吉之兆。出生清贵,年轻时可能于情之一事稍显坎坷,但过后便会一世平安顺遂。 他正执着于“情之一事可能有些坎坷”的意思,无论如何询问,大师却都是笑而不语。再问下去,一句“阿弥陀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尽管如此他还是十分喜悦,尤其当行舟也抽到上上签后,他几乎忘了那点疑惑。直到他在寺里闲逛,拐到后院看到那抹嫩绿色的裙角。 “表……” 后面的“妹”字还没说出口,再向前一步,他看到树下的青衣公子。与他仅有几次相见的面若冰霜不同,袁恪此刻笑得春风拂面,目光温和。不知表妹说到什么,他大笑出声,震得树上鸟儿扑腾飞起。 不知为何,一瞬间他想起弘真大师解签之言“于情之一事稍显坎坷。” 这一刻他万分不希望弘真大师是名满天下的得道高僧,他解签的确是灵,可若当真灵验,对上袁恪他有几分胜算? 心情荡到谷底,平素三思后行、谋定而后动的习惯,突然间就被满腔冲动取代。当即他健步上前,强行插-到两者中间。 “表妹怎会在此地,姑姑到处找你,弘真大师也等在前殿。” 罗炜彤拍下脑袋,刚才逃出来,遇到面前的青衣公子。一番惊吓后,她道出西北战况,对面面露欣赏后顺带把话接过去。 她这才发现,虽然袁大人名义上只是锦衣卫,但他却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说起军政大事更是侃侃而谈。平日在家她说什么,兄长都只会顺着,而他却能指出她疏漏之处。许久未见如此志同道合的年轻人。两人从大殿一脚一路走到后院,相谈甚欢之下她忘了时辰。 “袁公子怎会在此?” 罗炜彤惊讶:“表哥也认识袁大……公子?” 顿了顿她还是没说出袁恪锦衣卫身份,毕竟表哥不过是行平辈礼,也没有欠身或作揖。最起码如今看来,表哥并不知对方锦衣卫身份。 “表妹有所不知,袁恪公子可是金陵四公子中最神秘的一位,轻易不出现于人前。袁公子有理,表妹方才多有打扰,徐某再此待她赔个不是。” 周元恪所站位置正对着院门,从徐行知一进门他便看到了。盯着他方才抓小丫头的那只手,他默默回忆着方才脑海中分开此手的各种方式。 没等他消弭怨气,却陡然发现对方的怨气似乎更浓,这下他倒是来了兴趣。果然有小丫头在身边,生活永远都不会无聊。不过惊喜是一回事,让步是另外一回事。 小丫头对表哥只有兄妹之情当然最好,若是恰好两情相悦,那他也只能棒打鸳鸯。搓下手指他略带迟疑,心中暗自发苦,不知后一种情况最后他能不能下得了手。 “奉家师之名,前来送些东西。方才与罗姑娘一番畅谈,袁某受益匪浅。” 罗炜彤正处于震惊中,金陵四公子?怎么堂堂锦衣卫,一眨眼便又成了翩翩贵公子。惊讶之后稍微一想她便明白了,锦衣卫也不是生活在暗处的老鼠,明面上总得有个身份用来享受荣华富贵。 想想双面人的日子,她便好奇不已。 察觉到表妹神色中越发浓的兴趣,徐行知暗道糟糕,面上却不动声色:“表妹且快些,凉国公夫人与姑姑还在前院等着。” “袁公子,民女先行告辞。” 略微福身罗炜彤退下,唇角带着轻松地笑意。直到走出拱门,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方才一番惊吓后,这几日她因金陵城内流言而一直提着的心竟是完全放松下来。 待她进入大殿后,一直默默关注小徒弟的弘真大师也大吃一惊。怎么才这会功夫,小徒弟印堂间青黑之色便去了大半?若非面前人多不便做什么,他定要好生询问一番。 见老和尚一副鸟粪落自己头上的吃惊样,罗炜彤忍不住翘起唇角。上前晃动经筒,一支签滑落,捡起来看后,果然不出我她所料。 “娘亲,是上上签。” 徐氏面上难掩喜悦之色,自打入金陵后家中便多灾多难,围绕女儿为中心,所有厄运似乎凝集成一个漩涡。如今抽到上上签,她却是松了一口气。 想到金陵城中的多番布置,但愿一切能否极泰来。 弘真大师宝相庄严地接过签,知晓是上上签已足够他惊讶。毕竟他曾推演过,小徒弟属庚金,命格太硬隐隐与金陵风水相冲,及笄前一年注定多灾多难。 如此情况下还能抽到上上签,莫非是她动用内力从中选了一只,而后故作高兴来安慰家中长辈。但看完签文后,他却彻底推翻了先前猜测。 这支签,竟是当年大长公主曾抽到过的那支。且自大长公主抽到后,十几年中从未有第二个人中过。 “阿弥陀佛,小施主可否随贫僧往禅房一叙?” 罗炜彤欣然同意,一进门便研究其老和尚身上袈裟:“竟然真是银线,绣工比我祖母……不对我是说锦绣坊做得也分毫不差。” “你这死丫头,方才在后院不敬师傅也就罢,如今还打起诳语,当为师不知锦绣坊是你家产业?” 竟然被知道了,当即罗炜彤也不再隐藏:“曾祖母不过一个锦绣坊,便赚下那般家业。师傅,这些年你那桃花酿可没少讹人,为什么连碟桃花糕都不舍得给我用。” 弘真颇有深意地看了小徒弟一眼,桃花糕带糖,吃多了容易解药性。但这话他却不想说,说出去小丫头指不定得嘚瑟成什么样。 “阿弥陀佛,这些事你早晚会知晓,不过却不是此时。先来告诉为师,方才你溜出去碰到了什么人?” 罗炜彤翻个白眼:“你有事瞒着我,为何我的事就要告诉你?” 弘真大师几乎要恼上了小徒弟的古灵精怪,虽然曾经这份活泼是他最欣赏的地方:“事关重大,你若说了,为师给你改份不苦的药方。” “当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 “一言为定,方才我见到了一位青衣公子,表哥说他是金陵四公子之一。不过我看,那位袁恪公子倒是有些来头。” 再深了罗炜彤倒没往下说,毕竟锦衣卫身份是袁恪的秘密。她无意中发现,但也不会宣扬的人尽皆知。 “袁恪。 弘真大师转着那串几十年不离身的佛珠,顺着名字算下去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出一丝头绪。 “除了袁公子外,还有表哥。” 换个方向,再算徐行知,他发现徐家少爷本应品顺的命格竟然起了变化,逐渐走向连他也无法预知的黑暗。 “奇怪……当真奇怪。” “喂,老和尚你可别装神弄鬼,药方一定一定得帮我改了。” 师徒二人笑闹着,徐行知站在后院树下,望着蓝天握紧的拳头久久不曾松开。方才表妹走后,他有意试探着说两句,顺带命袁恪离表妹远点。 谁知对方一眼看穿他心思:“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袁某自认除却出身,哪点都不比徐兄差。英雄不问出处,罗大人同样也是靠自己有了今日。徐兄不比拐弯抹角,你我各凭本事就是。” 说罢他拱手,锐利地目光颇有警告意味地看着他,而后转身离开,途留他在原地久久无法言语。 袁恪是金陵四公子中唯一出身寒门之人,寒门不仅代表没有锦衣玉食华服美婢,更代表自幼便要为生计发愁,无暇用全副心神读书。尤其是袁恪,他自幼父母双亡,幸得书院山长垂帘,允其做些杂役,顺带在窗外旁听。 便是这番环境,他都能做得锦绣文章,并以惊世之才打动微服私访的陛下。论才智心力,他甚至隐隐是金陵四公子之首。 再反观他?虽然他远远算不得纨绔,但自幼父母恩爱,祖父母慈祥,即便他已经算上进,但少了几分贫寒之中,不改变毋宁死的魄力,他总归有几分懈怠。细细数起来,除却园林土木,还有亲近的血缘之外,他竟没一点能比得过袁恪。 这便是弘真大师说得情路稍显坎坷?何止是稍显,简直是坎坷急了。急得脑门上出一层汗,直到日上中天小沙弥请他去禅房用素斋,他方才调整好情绪。 他舍不得表妹,一时差点倒没什么,知耻而后勇、厚积薄发便是。 第44章 阁老荐 养心殿内,承元帝坐于御案后,垂眸看着折子。案前青玉石地面上跪着几位大臣,一个个垂着头,暗中揣测帝王心思。 “启禀陛下,凉国公贪功冒进,无端深入敌后,导致我军折损数百人。虽其往昔战功彪炳,然陛下早已论功行赏。有功该赏有过该罚,臣以为当派监军督战。” 杨阁老不疾不徐地禀报,心道陛下一直阴沉着脸,此番趁机拉凉国公下水,正是体察圣意。 承元帝点头,继续看着手中折子。一回来他便秘诏锦衣卫,命其将罗四海多年来卷宗整理调上来。 得益于他那个好师侄滥用公权暗中偷窥罗家姑娘,未过一盏茶时间,他收到了一份简单扼要的履历。刚准备安静地看完,西北传来战报。凉国公深入敌后,恰好碰到敌军骑兵主力,几百人的小队几乎全军覆灭,唯有他骑乘汗血宝马逃回阵地。 当藩王时镇守西北多年,他早已对战事心中有数。凉国公与他多年好友,此次行动也是出自他授意。这会他倒是想看看,朝中大臣究竟是怎样一副嘴脸。 所以请来的内阁,便看到一个为西北战事不顺的皇帝。其中杨阁老心中打起了算盘。当年陛下镇守燕京时,关外游牧民族从不敢有丝毫作乱。如今换上凉国公,连年军费开支甚大,却不见战事有丝毫进展。 想必英明神武的陛下,此刻应当对凉国公有所不满。为人臣子者,最紧要的便是体察圣意。他自问虽算不得深谙此道,但多年来也是颇有心得。 听到圣上的轻哼声,他心里更是有了底,批判起“兵败如山倒”的凉国公来更是不遗余力。 “陛下,边关每一位普通将士都有爹娘妻儿,因着凉国公一次冒进,他们就此阴阳两隔,家中老父母活活忍受丧子之痛,这何其残忍。臣恳求陛下,体恤天下万民。” 杨阁老跪拜在地,浑浊的双眼中泪光闪烁,似乎战死之人是他亲儿子一般。不,甚至比亲子战死还要情真意切。 承元帝目不斜视,比起他后宫环肥燕瘦的妃子们,杨阁老演技稍显浮夸。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认真看着罗四海履历,越看他越是惊奇,这当真是个人才。人是个大老粗,可偏偏每次都能逢凶化吉,最重要的是他用兵如神,先前他怎么就没慧眼识珠! 御案后的皇帝陷入了一种喜悦与后悔交织的情绪,杨阁老有一句话倒没说错,每个戍边将士背后都有爹娘妻儿。几十年镇守北方,他见过太多悲欢离合,个中感受绝不是杨阁老一番装模作样可以表达。此刻看到他老脸上的虚伪,他反倒有些做呕。 抛却种种情绪,他很清楚一名好将领对边关的重要。 跪在青玉地面上的杨阁老,余光却是看到陛下颇为认同地点头,一时间他老怀甚慰。虽然他大半生多在审时度势上吃亏,但这次应该是没说错话。吃一堑长一智,后面那俩老狐狸这会不开口明哲保身,到最后好处也没他们的。 “那杨卿家认为,该派谁去监军?” 果然陛下被说动了!激动之下杨阁老几乎跪不稳,揉揉麻木的腿,他按进宫前与三皇子商量好的说道: “监军一事事关重大,依老臣看,静安公主的驸马可担此重任。” 静安也与老三搅合在一起?承元帝心下不悦,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次女自幼便爱与其他兄妹相争,津津计较天天跟个乌眼鸡似的。 登基后加封子女,除却几位皇姐晋封大长公主,加五百食邑外,长女也封燕京长公主,加三百百食邑。从次女往下皆是郡主,其余女儿还小,爵位成亲时再加封也无所谓,唯有静安早已成亲,却也跟妹妹们般得了个郡主爵位。 本以为这番敲打,加上那静安的封号,能让她意识到自身不足,进而谦和淑慎些。他不在意那几百食邑还有一个公主爵位,毕竟亲骨肉给了也就给了。可熟料静安非但死性不改,反而咬一口长女,一口咬定大姐惯会奉承母后,才得了独一份的公主。 他日理万机,没空去理一个本就不喜的女儿。今年年初八公主出嫁,眼看所有姐妹都升了公主,就她一个郡主也说不过去,他便顺带给个空爵。 谁料转眼她便跟老三混在一起,当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哦,静安的驸马?” 杨阁老侃侃而谈,直把二驸马夸成了一朵花,就差直说他战神转世。承元帝听着,直觉仿佛给二驸马一把红缨枪让他站在山海关上,振臂一呼敌军便兵败如山倒。 可能么?终于再也受不了杨阁老浮夸的演技,他出言打断。 “杨阁老是亲眼所见驸马神勇?” 夸夸其谈的杨阁老噎住了,他是文人,又怎会有机会上战场。 “陛下恕罪。” 承元帝面上古井无波,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思。仔细打量着杨阁老,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眼光,当初是怎么将此人提拔到阁老这么个高位。 “杨阁来所言边关将士之苦,朕也知晓。” 莫非陛下不是在生气?杨阁老面露红光,他就说嘛,凉国公可是折了数百条人命。陛下方才的怒气也做不得假。 短短几句话时间,杨阁老心情经历了大起大落。满怀期待地看向承元帝,他心底隐隐有些不好的念头。 “边疆将士自然辛苦,可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征兵之时朝廷已明令规定独子不必参军,无后者不得参军。且每逢兵卒为国献身,朝廷自有丰厚补贴。依朕看,与其争论这些,倒不如花功夫追究补贴可落到实处。” 杨阁老一颗心沉到底,若是此刻他还不知陛下已经动怒,那便真白混迹朝堂这些年。 跟在杨阁老身后跪着的另外几名大臣却是暗自窃喜,谁不知凉国公地位稳固,只要不是投敌叛国,公府荣华富贵便不会断。如今不过折损几百人,于别的武将来说可能灭顶之灾,但却不包括凉国公。 “正因将士辛苦,所以朝廷才良将。朕绝不允许一个酒囊饭袋,上前线指手画脚。” 一番话直接将静安公主的驸马贬到一定境界,只要承元帝在位,他几乎翻身无望。 “众卿认为,派谁前去监军合适?” 养心殿内一片寂静,承元帝看向杨阁老:“如今在京武官中,有谁比静安驸马勇武?” 一句话抢白的杨阁老脸颊通红,可陛下问起来他却不敢不答:“自然是宁国公。” 宁国公英武举朝皆知,这会说他,无人可指摘。 杨阁老庆幸着,却不料的确谁都无法指摘,除去陛下。 “宁国公半生为国,到老竟是连个清闲富贵日子都过不上。耄耋老人却要血战沙场,便是再铁石心肠之人也会于心不忍。” 跪在地上,杨阁老只觉今日诸事不顺,似乎他说什么便错什么。 “众卿乃是国之栋梁,难不成连个良将都推举不出来?” 面对盛怒的皇帝,以杨阁老为首,跪在下面的一干大臣噤若寒蝉。气氛越发紧张之时,最后排一人站出来。 “臣斗胆想到一人。” “准奏。” “此人便是回京述职的惠州都指挥佥事罗四海,他虽多年任职惠州,但出身西北军营,对关外敌人也有些了解。不过…” 年轻官员迟疑着,承元帝直接开口:“不过此人德行有瑕疵,恐不堪大用?” 杨阁老忙接话:“正是如此,还请陛下三思。” “三思?那你替朕上前线?” 承元帝当真被杨阁老屡次开口恼着了,莫说他早年便与荣氏有过交集,对文襄伯府之事多少有数。单今日镇北抚司递上这番履历,罗四海之英勇便足以让他忽略其品行上的瑕疵。 “莫说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市井传闻,便属实情那又如何?究竟是大齐基业重要,还是一些后宅琐事重要?” 这问题压根不用考虑,承元帝走到杨阁老跟前,锐利地眼睛直视他:“杨爱卿有何高见?” “陛下所言甚是,为臣者忠君为首。”帝王威势全开,杨阁老只能暂时将三皇子要求抛诸脑后:“罗大人骁勇善战,自然是支援西北的上佳人选。” 承元帝点头:“既然杨阁老全力保举,朕便封罗四海为三品平西将军,即日起带兵支援凉国公。” 第45章 堕落人 杨阁老心里发苦,陛下一句“极力保举”,分明是把他推到一个极不利的位置。三皇子会如何想他?同党之内即便不会明着说,暗中定有人嘀咕他两面三刀。 苍天可鉴,他对罗四海全无丝毫欣赏之意。即便他用兵如山,也不过是一介莽夫。作为饱读诗书的内阁元老,他平生最厌恶目不识丁只会舞刀弄棒的武将。 承元帝却一派欣慰之色:“杨阁老保举之人着实不错。” 皇帝说谁好,普天之下还有哪个人敢反驳?且方才便只有杨阁老一人敢刚正不阿地弹劾凉国公,这会他蔫了,承元帝提议自然全票通过。 当下帝王大笔一挥,几句话写完任命状。虽然圣旨下发还得经备案誊抄等几道工序,但白纸黑字金口玉言,且已加盖玉玺,罗四海派往西北之事已是板上钉钉。 杨阁老嘴里比吞了黄莲还要苦,且再三受到刺激,以他这岁数实在有些难以接受。从养心殿到宫门这一段不允许骑马,正午骄阳下杨阁老只觉一阵头晕脑胀。好不容易上了轿子,本打算命下人快些回府,刚拐出皇城门他却“偶遇”了三皇子。 从没有一刻,杨阁老觉得三皇子这个诸皇子中文采最佳的如此厌烦过。 “休沐日杨阁老还要面见父皇,当真是辛苦。” “为陛下分忧本是臣子本分。” “岳父大人当真是诸臣典范,若满朝文武都如您这般,何愁西北战事?” 从没有一刻,杨阁老像此时这般厌烦这种文绉绉兜圈子的话。就是没有那一连串打击,面圣一早上他也足够疲惫,然而此时对面还百般试探、拐弯抹角地打探凉国公消息。 “不敢当,如今西北那边倒不用发愁。” 三皇子喜出望外,最近可真是喜事临门。那日他登临锦绣坊,为有孕的王妃订一件独一无二的华服,惊鸿一瞥便见到个尤物。查出她文襄伯府嫡小姐身份后,他本觉事情可能有些棘手,没想到连老天都帮她,美人流言缠身且对他情有独钟。想到上次独处时罗薇蓉的热情似火,那张幼稚的脸上露出*的神色,一览无余的好身材更是让他身心俱焚。 美人已是十拿九稳,多年来未曾插足的军队,也因此次凉国公失误,而让他摸着机会。 想到体弱多病的太子,再想到如今仍盛宠不衰的母妃,三皇子不由觉得脚下一条青云路。飘飘然之下,他对待岳父老泰山时便少了一分小心翼翼,以至于全然忽视了杨阁老的苍白脸色。 “此事还多亏了岳父。” 见着三皇子脸上得意,杨阁老此刻却不想多说什么。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早晚都要被指责,那他情愿这份指责来得晚一些。 “当不得,三皇子,老臣先行告退。” 翁婿同时又是朋党二人皆松一口气,怀抱南辕北辙的想法向两处走去。三皇子心心念念着罗薇蓉,如她这般面上是大家闺秀、暗地里却比秦淮河画舫上那些风月女子还要骚的官家小姐,这些年他只见着这一个。 比起王妃继承自杨阁老的一板一眼,罗薇蓉是另外一个极端。府里能集齐南辕北辙的两种女人,□□添香岂不是天上无两地下无双的好享受? 这般想着他脚下步子越发迅速,拐几个弯他来到一处僻静的小院前。颇有规律的在院门上敲两下,扎着花苞头的小姑娘从里面探出头,熟悉地脸庞上满是陌生。 “公子来寻何人?” 三皇子双眼发出绿光:“未曾想市井间还有如此角色,本公子今日便来寻你。” “啊!” 尖叫声响起,姑娘惊恐地向回跑,却忘记关上门。逮到机会的三皇子哪会放过,迈过门槛扑上去,一把抓住她肩膀。 “公子,不要!” 半推半就两人滚在床上,罗薇蓉双颊通红,梨花带雨一副被□□地模样:“王爷莫要再往前,妾身想把这第一次留在咱们的新婚夜。” 瞬间三王爷神情危险起来:“新婚夜?” 封王的皇子只有在迎娶正妃的大婚之时,才称作成亲,当夜是为新婚夜。其余不论是纳妾还是侧妃,不过是一顶小轿的事,哪有什么拜堂成亲之类的新婚夜! 罗薇蓉这些日子一直勾着他,莫非她在觊觎正妃之位?他对方方正正且知情识趣的正妃十分满意,不说她如今怀有子嗣,单她亲祖父是杨阁老这点,也容不得他小觑。 罗薇蓉梨花带雨:“妾身打小见多了嫡庶之争,以伯府地位,从未奢望可以嫁给殿下这种人中龙凤。如今美梦成真,即便没有任何仪式,妾身也会将入王府那日当做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日后妾身自会好生服侍殿下与王妃姐姐,可在心里,妾身却是全心爱慕殿下,只恨不能最先认识您。” 一番表白加上挺翘的胸脯,直说得三王爷心都酥了。原来微蓉这般全心爱慕他,身为伯府嫡出小姐,即便为妾也丝毫不委屈,只为多看他几眼,这让他如何不动容? “微蓉且放心,我虽不能予你正妃之位,但……” 许诺还未说出口,藏于暗处的侍卫进来,目不斜视道:“王爷,中午议事后,圣上下旨裁定了支援西北人选。” 难道老天都帮她?罗薇蓉心下喜悦,方才那一番痴情告白已打动三王爷心,若此时再传点喜讯,那三王爷定会许出个绝对心动的条件。 权力当真是个好东西,三王爷可是贵妃之子,若得他青眼,即便不是正妃,那日子也不是她在伯府时能相提并论。 三王爷面露急切,女人他想要,军权更是他不想放弃:“是谁去监军?” 侍卫没卖关子:“圣上并未派监军,而是封罗四海为正三品征西将军,择日带兵前往西北,与凉国公汇合共……” 未等他说完,三皇子已忍不住摔碎茶碗。罗四海,怎么偏偏就是他。他可是宁国公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凉国公与宁国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父皇此举是信不过凉国公,还是当真看上罗四海将才? 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足够让他糟心,心情一坏,再看方才还扮民妇给他惊喜的罗炜彤,便觉满满都是厌恶。 “滚出去!” 侍卫飞速退下,罗薇蓉裹上床单,走上前温言安抚:“莫非是杨阁老那边出了什么差错。” 不得不说罗薇蓉真相了,三皇子也在如此怀疑。稍作怀疑后他便确信,自己误解了杨阁老话,而他方才分明是顺手推舟,急切地回府躲起来。 父皇积威多年,发出去的圣旨总不会贸然收回。如今木已成舟,除却期待罗四海吃败仗从此一厥不振外,无处插手军权的他更得抓住文臣的心。作为文臣之首,御史台出身的杨阁老无疑是重中之重,非但不能有丝毫怪罪,反倒得加以安抚。 “滚。” 罗薇蓉目露不可置信,伯府嫡支与庶长房素来不两立,敌人的敌人也是朋友,为何如今三皇子会迁怒于他。 “殿下!出了此事,也实非臣女所愿。” “你是聋了,给我滚。” 将她推到门外,三皇子又砸了一只茶碗。罗薇蓉则完全傻了,好在此处小院乃是三皇子买下来赠予她,这边留了些她平日穿的衣服。好歹换上衣服,听着门缝中传来的暴怒之声,罗薇蓉终究没敢进去,碰一鼻子后,以围笠遮脸逃出小院。 刚走出小院,路旁马车上下来同样一带围笠的女子。身段婀娜的女子走到她跟前,撩起围笠看向她:“罗二小姐,别来无恙。” “德音!” 罗薇蓉一般见鬼的模样,面前的德音一副胸有成竹状,看向她的眼神有毫不掩饰的鄙视。 “或许今日,罗二小姐愿意上马车一叙?” 出身文襄伯府,罗薇蓉对德音这种教司坊舞女颇看不上眼。但此时此刻,对面自信的脸,还有花朝节那日凉国公府那番攀谈,让她控制不住地走上马车。 德音上了马车,倒杯酒自斟自饮:“罗二小姐还请自便。” “你能帮到我。” 罗薇蓉笃定地说道,在与三皇子做到只差最后一步后,她已经没有了退路。莫说伯府是否同意她别嫁,便是伯府同意,三皇子那边岂能善罢甘休? “罗二小姐果然是聪明人,可我为什么要帮你?” “我虽鲁钝,但也不是全然蠢笨无知。自花朝节赏花会,不对,应该是更早在锦绣坊那次,你便已经盯上了我。你我各取所需,不必绕那么多弯子。” 德音目露惊奇,罗薇蓉也不似她平日表现的那般蠢笨。这姑娘身上有股子狠劲,逼急了绝对能超常发挥咬人一口。而她正需要这种人,不需要多聪明,但关键时刻能把握住时机。 “既然如此,那便敞开天窗说亮话。我会帮你入三皇子府,让你得到三皇子的宠爱。倒是你即便没有王妃的名头,但在府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是王妃却胜似王妃。” 沉醉于她描述的未来,罗薇蓉几乎未多做考虑便同意:“若当真如此,我也会达成你所愿。” “如你所愿。” 马车中二女碰杯,就此达成一致。德音唇角勾起诡异的弧度,终于迈出了第一步,这一世终究是不同了。 第46章 失落时 常太夫人这几日心情不错,庶长房那贱人便是搬出去如何?她那孽-种孙子便是官做得再大又如何?还不是被她举手之间,逼得如丧家之犬般逃出金陵。 别以为出了金陵就没事,莫说迫在眉睫的科举,眼见着三丫头也该议亲,一双儿女的姻缘足够他们操碎心。抽一袋旱烟,常太夫人慈悲道: “怎么说我也是那俩孩子的嫡曾祖母,也该过问下他们亲事。” 常妈妈眼观鼻鼻观心,她知道太夫人打什么主意。常家近一年来才重新得势,那么大一家子人,嫡庶连带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凑在一起,想找个打秋风的表少爷表小姐还不简单。 “太夫人这又是何必,常家跟庶长房扯上关系,指不定他们变了心思,想着拉拢二爷。” “就那么个不成器的东西,还用得着拉拢?”太夫人面带不屑,随即面露喜色地提起罗薇蓉:“二丫头不愧是我的好孙女,我看三皇子对她可热乎着。” 二小姐那做派……常妈妈明知如此不好,但为人奴仆,多年来她早已习惯凡事站在太夫人的角度考虑。 既然二小姐注定入王府为妾,那不论于府里还是于她自身,受宠总比不受宠要好太多。 与德音达成协议的罗薇蓉心底颇不是滋味,枉她自认出身伯府,虽比不上公侯之家,但出身也算得上尊贵。今时今日,竟沦落到被个教司坊舞女牵着鼻子走,这让她无论如何都意难平。 本欲直接回房歇息,谁料在府门前,松寿堂的丫鬟拦下她,说太夫人请她过去。打起精神走到门前,她恰好听到那句赞许。 霎时她唇角扬起嘲讽的弧度,好孙女?她在三皇子面前那般放荡,多数还真是太夫人亲口传授,不然她一闺阁少女,哪来那般多羞耻的主意。真没想到骂半辈子庶长房贱-人的太夫人,脑子里却装着那么多淫-荡的念头。 今日她答应德音倒不是一时冲动,而是三皇子骤变的情绪让她瞬间明白,于那人而言她不过是一玩物而已。玩物,不过是高兴时把玩几下,兴趣缺缺时丢在一旁,厌恶时随时可以抛弃的无足轻重之物。 既然已经没有退路,那她的后援自然是越多越好。最起码如今看来,德音甚至比太夫人还要妥帖。 “微蓉回来了,快些坐下,常妈妈把汤端来。” 常太夫人亲自将补汤端到孙女跟前:“咱们女人,不论在后宅中是何种角色,最重要的是生下儿子。虽然三王妃如今有孕,但她头两次都滑胎,焉知这次能平安生子。如今三皇子对你正热乎着,调养好身子赶紧生下长子才是正经。” 罗薇蓉心中讽刺意味更浓,太夫人自己平生最恨庶长子,却挑唆者她去生。可恨的是她还必须得期盼三王妃滑胎或一举得个小郡主,不然一个没儿子的妾日子何其艰难? “曾祖母所言有理,微蓉受教。不过若是三皇子厌弃了微蓉,那该如何是好?” “你这般颜色,背后又有常家支持,定不会有那一天。” 常太夫人再三强调常家用处,罗薇蓉笑得讽刺,毫不留情地吐露实话:“曾祖母有所不知,二叔被圣上奉为征西将军。今日见面一切本好好的,但半路三皇子得知此事,如今正迁怒我这灾星。” “二叔?你哪个……” 说到一半常太夫人说不下去了,满脸的不可置信。明明流言蜚语已经甚嚣尘上,圣上怎会启用一个在外名声如此桀骜不驯的武将? “当然是三妹妹的爹爹,上个月从伯府搬出去,如今住在玄武大街那位出身庶长房的二叔。” “怎么可能?” 静静地喝着补药,罗薇蓉欣赏着太夫人不可置信的脸色。原来她不过是在伯府内作威作福,无所不能,迈出这道院墙她什么都不是。 “那你如三王府之事?” 如此关头还能想到此事,罗薇蓉不得不佩服太夫人心之冷硬。同时她对德音信心更浓,自打入府到现在,太夫人的一举一动皆在她预料之中。 故而她按一早商议好的说道:“王爷自是一诺千金之人,不过孙女此去怕是要吃些苦头,还请曾祖母垂怜。” 王妃多出自名门,且是上了皇家玉碟之人,即便不受宠分位摆在那,日子也不会差到哪儿去。但侍妾可不同,不受宠的侍妾甚至比不上府里主子身边得力的丫鬟。 常太夫人也甚至此点,荣氏那贱人便是最好的例子。庶长房虽未曾真窘迫到吃个白菜都需亲自躬身下田,但离那也差不了多少。孙女中她虽最疼小九,但微蓉是如今伯府最重要的一步棋,那点钱她还出得起。 “二丫头且放心,曾祖母在金陵城内有些个产业,到时选个庄子,暗中给你做陪嫁。” 才给一个便当天大的恩赐,从前她怎么未发现曾祖母这般小气?尽管心下不满,罗薇蓉面上还是推辞道:“理应是孙女孝顺曾祖母,怎好意思再要您东西。” 常太夫人要的就是小辈诚惶诚恐地捧着,不论真心还是假意,最起码他们要做出这番姿态。 “这些东西总不能带进棺材里,曾祖母疼孙女也是应该。只要你早日给我剩下重外孙,那便是最好的孝敬。” “孙女自然从命。” 罗薇蓉露出恭顺的笑容,作揖闻言软语地应承倒。常太夫人只觉由罗四海升官引起的胸闷缓解不少,一高兴便命常妈妈拿出她的地契,打算亲自给曾孙女选一选。 这下罗薇蓉简直是喜出望外,庄子也分营收好坏。太夫人此刻正看她不能再顺眼,总能给她挑个油水厚的庄子。 心里愉悦的泡泡还没升腾起,拿地契的常妈妈满脸忧色地走进来:“太夫人,咱们的人在大街上被抓了。” “哪些?” “那些采买之人。” 提到“采买“常太夫人便明白是何意思,官家夫人虽一般不涉足市井之地,但耐不住府中下人日日前往。一个采买,下人交头接耳最易散播一些流言。 常太夫人深谙此道,几十年来府内采购身兼两职,早已驾轻就熟。这些人几乎从未失手过,怎么偏偏在这个当口被抓? “微蓉先回你房间,容我想想。” 罗薇蓉心中升起股不好的预感,采买中的猫腻她多少了解。这些年从未出事,唯独在二叔升迁的当口被抓,若两者之间当真有联系,那绝对是风雨欲来。 只可惜了她油水厚的庄子,看来只能日后慢慢图谋。 伯府外不远处的金陵城大街上,凉国公世子带领应天府一干差役,押解几名穿文襄伯府下人衣衫之人招摇而过。 一路行至应天府衙门,茶水都没喝一口,他便见到了迎面而来的青衣公子。跃动的烛光下,恢复本来面貌的周元恪如一尊发光体,即便看过多次,乍一见他还是忍不住目眩神迷。 “真是难得,你竟然脱掉了外面那层皮,终于忍不住以本来面目去诱惑闺阁小姐?” 周元恪目不斜视地走着,心思早已神游天外。一路从密道回金陵,他不断思索着离去前徐行知周身陡然改变的气场。 那种感觉颇为熟悉,似乎他在无意识间放出了一只野兽。对此他颇觉头疼,比起他情敌先天优势太多,若再后天发愤图强,他这一路岂不是更为艰辛? “看来袁公子当真是思春,那这几个人我来审便是。” 蓝愈故作姿态欲要离去的身影,终于唤醒了周元恪的沉思。徐行知之事不用着急,即便他上进又如何,他只需更上进就是。小丫头那般明艳,她值得金陵城中最好的男子。 “不必劳烦蓝兄,这些人我还有大用。” “哦,为那乐师?”说到这蓝愈打开了话匣子:“我不得不佩服你,那乐师差点给你带绿帽子,这你都能忍。好,莫要急咱们不说他,抓人之事对我而言是举手之劳,不过这样一来我娘那边定会误会。” 凉国公夫人误会? 周元恪几乎是眼前一亮,若有凉国公夫人不遗余力地从中作梗,外加蓝愈这个名声在外的金闺秀,不愁罗府不动心。表哥表妹间本应水到渠成的姻缘,此番必定是命途多舛。 “无妨。” 言简意赅地吐出两字,周元恪抓起镣铐,将串成一串的几人拉入囚牢。在那里,花朝节宴会上被抓捕的乐师早已等候多时。 “你早已过了习武年龄,缇骑不适合你。好在你脑子聪明脸皮厚,正好能在我手下将功折罪。” 乐师被捕后本报着必死的决心,他唯一的牵挂——家中幼弟也被罗小姐妥善安置。那位小姐乃是仁善之人,幼弟此生无虞。但没想到,入狱后他却迎来了生机。 他有机会看到幼弟娶妻生子,代价便是从此隐姓埋名,做尽血腥之事。能活着已是上天恩赐,如今还有这等机会,他自是求之不得。 见他点头,周元恪便毫不避讳地开始审讯过程。鞭子沾上盐水,将一五大三粗的仆妇吊在架子上,轻轻一鞭下去,比杀猪还要惨烈的声音响起,仆妇皮开肉绽。 “我招,我什么都招。” 放下鞭子,他扬扬下巴:“你来。” 乐师哆嗦着上前,闭眼挥出第一鞭,毫无意外地挥空了。惨叫声不绝于耳,他心下苦涩,即便有心理准备,也能下狠心,这鞭子也不好练。 第47章 多情敌 报恩寺外山路上,罗炜彤一路拾阶而下,明显察觉到表哥情绪上的变化。明明下山一路比上山要轻松许多,但他却不若来时那般侃侃而谈。 “表哥、表哥——表哥!” 几次叫着不应,罗炜彤干脆趴到他耳朵边上喊起来。山路湿滑,吓一跳的徐行知一脚踩空,抓住旁边树枝堪堪稳住身形。 “娇娇莫要调皮。” 同行的罗行舟斥责妹妹,声音中的宠溺却无半丝气恼之意。 “在表哥面前哪用得着那么多拘束,咱们都已经那么熟。” 前半句天堂后半句地狱,稳住身形徐行知面露苦笑,不由安慰自己:也罢,与表妹相熟总比形同陌路或今日初次相见要强太多。 “那是自然,表妹用不着有丝毫拘束。” 罗炜彤斜睨一眼哥哥,寓意十分明显:看还是我说得对,二比一还是你败了。无奈地摇头,罗行舟伸手,非常想像小时候那般揉一揉妹妹头顶花苞,遗憾地发现她早已换了金陵闺秀现下最流行的款式,虽端庄温婉但少了丝活泼。 “咱们快些下山,兴许还能赶得上曾祖母午膳。” 提起曾祖母亲手所做菜肴,一瞬间罗炜彤有了无限动力。左手哥哥右手表哥,三人中体力值最强大的她带着两位兄长健步如飞。 被表妹毫不避讳地牵着,心旌动摇之时徐行知更明确地添了一份惶恐。七岁男女不同席,表妹这般不拿他当外人,显然是真没往男女之情那方面想。 无端他想起一句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到他这何止并非一日,十四年的亲情一日日累积起来,如何让表妹转换种心思,单想想他便觉得束手无策。 罗行舟与徐行知几乎是穿一条裤子长大,这会他敏锐地感觉出表哥情绪上的变化。心下叹息对不住舅舅与舅妈孔氏,他们的一双儿女皆折在自家兄妹手上。而他与娇娇,对梦瑶表妹与行知表哥接只有兄妹之情。 怀抱不同心思的三人下山,便见凉国公夫人一脸天塌下来但她依旧在强撑着的忧色。不用多做询问,三人便从徐氏的安慰之言中听出了事情始末。 在西北带兵的凉国公贪功冒进,折损兵马无数。 徐氏亲历过倭寇攻城,对这些事早已看淡,这会的安慰也格外给力:“胜败乃兵家常事,国公爷战功显赫,陛下定不会因这点子事便贸然降罪。且方才弘真大师不是说过,此次西北战事颇有波折,但国公爷最后定会否极泰来、得胜归朝。” 同为武将家眷的徐氏所言,此时此刻甚至比端坐中宫雍容华贵的皇后娘娘还有说服力。且弘真大师所释签文言犹在耳,渡过了最初的惊慌,她也恢复一贯的气度。 “老爷可曾受伤?” 国公府下人面带喜悦的禀报:“国公爷当日乘骑汗血宝马,乃是西域良驹,风驰电掣可日行千里。因此公爷得以逃出敌军重围,毫发无损地回到我军大营。” 这会凉国公夫人已无暇去想,将士全部阵亡唯夫婿一人毫发无伤,是否会有贪生怕死之嫌,人平安就好,国公府从不缺荣华富贵。 “人没事就好,凉国公用兵如神,有他镇守北方还愁来日战事转机?” 越发觉得徐氏的安慰顺耳,凉国公夫人看向下山后神采奕奕地小丫头。这般折腾一上午,她丝毫未有失仪之处,这会更是精力充沛。不仅性格好,身子骨也好,最关键儿子还对她上心。 且几次相见,她与罗夫人皆能把话说到一块去。虽然门第悬殊大了些,且她看不上文襄伯府那干人,可鲜花锦簇的国公府也不需要拿世子亲事来锦上添花,至于文襄伯府之人,难不成还敢烦到面前来? 越想越觉得这门亲事好,儿子舒心,她也舒心。至于国公爷,这些年他对罗四海多有赞赏,肯定不会反对。 于是临分别前,凉国公颇有深意地拉起罗炜彤手,感怀地对徐氏说道:“这丫头我是越看越喜欢,若有空咱们也常走动走动。” 没有高高在上地命他们有空多去国公府,而是互相的走动。感激之余罗炜彤忙点头,徐氏却只是客气地回话,她察觉出了凉国公夫人的第二层意思。 她似乎看上了娇娇,有意叫她做世子夫人。对于此点徐氏并不算惊讶,首先她女儿自然是千好百好,这点毋庸置疑。即便夫婿如今不过是四品武官,但他于领兵打仗一途当真有心得,未来肯定还能再上一层楼,娇娇的出身也只会节节攀升。 不过嫁进凉国公府?即便娇娇没有那层久治不愈的病根,她也不怎么想同意。高门大户是非多礼数多,即便这些礼数让人置身其中很舒适,但她就这么一个女儿,能力范围内自然尽可能让她更舒服些。 “夫人可莫要多抬举她,这丫头皮惯了当不得夸。” 罗炜彤嘟嘴,即便这是事实娘亲也不要如此直白地说出来:“娘~。” 徐氏一脸果然如此地模样,轻点女儿额头:“你啊。” 懵懂地徐行知猛然从姑姑反常的行径中悟出点东西,凉国公夫人也看上了表妹?不会这么巧吧?即便强烈地不愿相信,现实却清楚地摆在眼前。先是四公子中最为神出鬼没的袁恪,如今又来一个凉国公世子,这个春天表妹的运势比华首寺后山那片桃花林还要旺。 然后他又想到,比起只是进入在山寺匆匆一面的袁恪,明显凉国公世子威胁更大。心乱如麻下他只理清这一条思路,然后突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待到用完午膳后回府,妹妹追在他身后,变着花样打听行舟之事。三言两语说完,梦瑶也看出他情绪不对。 “哥,你这是怎么了?” 望着担忧的妹妹,他终于忍不住说出心中顾虑,而后迟疑道:“你说要是娘亲自去说和,姑姑会同意么?” 徐梦瑶自幼便喜欢围着姑姑转,对其了解只比罗炜彤这个亲女要深。这会她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姑姑与咱们家亲厚是一回事,但她那般疼娇娇表妹,婚姻大事她绝不会因亲戚的三言两语便草率决定。” 早就料到会是如此,可经妹妹嘴里说出来,徐行知还是难掩沮丧。 这边徐梦瑶安慰着兄长,那边罗行舟也劝慰着明显焦虑起来的妹妹。在庄子上躲这些时日,春闱之前他们终于要启程回金陵。 第48章 圣旨到 玄武大街罗府,乾清宫伺候的侍中捧着圣旨突然驾到时,罗四海才想起来家里竟没备下接旨用的香案。 其实这也怪不得他,他出生时文襄伯府已然在金陵权贵中边缘化,多年来从未接到过任何一次圣旨。年少离家他一直在外,几次升迁那芝麻绿豆管也不至于圣上亲自颁旨,皆是由上司负责。 故而算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接旨。入金陵后事情一茬接一茬,加上他潜意识里没接圣旨需要香案这回事,故而这会一番手忙脚乱。 “家中凌乱,还请陛下和钦差大人恕罪。” 来颁旨的钦差是承元帝跟前的侍中,虽只是个执笔起草圣旨的五品官,但却是实打实的天子近臣。平日就算见到杨阁老,他也能绷得住神色,但今日不同。 年轻的侍中了解,承元帝可不像比他赶下台的侄子安文帝。安文帝是当真重视大齐太-祖留下来的一干老牌勋贵,且又一向看好文人,承元帝面上也许以勋贵厚禄,但真正掌握朝廷大权的高官,却一定得要入了他眼的有才之人。 有才之人也分三六九等,帝心深不可测,任他是侍中也猜不到三分。但今日他却看得真切,多数圣旨皆由他们一干侍中起草的陛下,今日竟然亲自执笔书写罗四海调令。不仅如此,写完后他还特意嘱咐快些颁旨,未过一个时辰圣旨已由养心殿到达玄武大街。 如果这还不算重视,那什么才叫简在帝心? 不过是摆香案稍显匆忙,罗大人虽是粗人,但对陛下以及他这颁旨的钦差毫无不敬之意。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罪,这会他非但不会怪罪,反而得说几句软和话。 “罗大人初到金陵,琐事众多,又无旁人从旁帮衬,一时间忙乱也在情理之中。” 这话可说进了罗四海心坎:“不瞒大人,这还是罗某生平第一次接到圣旨。若不是大人提醒,怕是我都不知该跪着还是趴着接。” 侍中忍不住笑出声,他这位置官不大,但有的是人巴结。同其余大人周旋时日久了,文绉绉的话常绕得他头昏脑涨。这会乍一听军汉鲁直之言,虽稍显粗俗,但他却听着心里舒坦。 “接旨之事自有章程,不瞒大人,咱们圣上最是重视有才之人。于武将而言,能打胜仗比什么都重要。” 罗四海虽然长得五大三粗,人性子也豪爽,但这并不代表他笨。实际上,生在文襄伯府,自幼见惯了那些勾心斗角,他对危险有种天然敏锐的嗅觉。 管家说外面来了圣旨那一刻,他其实不怎么相信。金陵城中的流言并未因女儿远避出城便平息,外面甚至盛传那是因为她心虚才躲出去。每日他出门,都恨不得下马将那些长舌妇踹翻在地。 以他的官职,远还未到圣上亲口申饬的地步。至于升官……他则是想都没敢想。 但如今来宣旨的侍中对他这般客气,怎么都不像坏事。圣上爱才他也知晓,可他自问无甚大才,也就会带兵打仗。如今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唯一不太平的只有西北。 莫非……“西北战事有变?” 年轻的侍中越发佩服,莫怪陛下对罗大人另眼相看,甚至亲自撰写圣旨,不提其它方面,单就领兵打仗他绝对有一手。 侍中点头承认,那边临时凑合的香案也终于摆好,焚香净身后罗四海朝皇宫方向跪拜,聆听圣旨。 直等到听完他还一阵云山雾绕,就这么升官了?平西将军,正三品,一下越过了大齐官场上的天堑连升两级,这也着实太不可置信。瞪大眼他仔细打量着颁旨的侍中,然后狠狠掐自己胳膊一下。 侍中所穿朝服是真,且他面圣时隐约见过此人,绝不可能是宵小之辈可以仿冒;胳膊上更是传来一阵钝痛,越使劲越疼。 “罗大人这是?”侍中不解道。 “原来不是我做白日梦。” 侍中发现,他为伺候陛下练就的四平八稳,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事,屡屡在罗四海跟前破功。这个莽夫,还真是个……想半天两榜进士出身,做得一手锦绣文章的侍中,只想出一个词——名副其实。 “那是自然,陛下金口玉言,下官在此恭喜征西将军。” “侍中大人屋里请,用点茶水歇歇脚再说。” 侍中长期在宫里任职,每日所用膳食虽不能称作御膳,但却跟皇上吃的是同一厨子所做。他本出于客套来吃口茶,但随意入口的一块点心却惊到了他。 这滋味!竟然比宫中御厨所做还要美妙。 侍中大人有个隐而不宣的秘密,他嗜甜,尤爱各种精致的点心。于是尚还沉浸在陛下为什么会给我升官疑惑中的罗四海,又一头雾水地察觉侍中大人待他越发热络。 难不成真在做梦?袖子下罗四海掐着自己胳膊,明明是疼的,但为何今日之事这般反常。 “侍中大人休沐时,可常来府上坐坐。” 送别时罗四海如此说道,圣上眼前的红人,待人向来有礼但又拿捏着度不会太过分的年轻侍中却破天荒的点头。 “那是自然。” 待回宫复命之时,侍中话语间难免带了丝他都察觉不出来的偏向:“罗大人虽是武夫,但待人一片赤诚,臣倒是觉得市井传闻难免有些捕风捉影、以讹传讹。” 承元帝多善于把握人心,听闻此言便知自己侍中对罗四海印象不错:“哦,他家点心倒是不错。” 侍中心里一咯噔,赶紧跪下:“陛下,臣方才所说未有半句虚言。” 帝王本性多疑,若是往日,他定要将罗四海同侍中二人查个底朝天。但如今他已将罗四海查了个底朝天。短短一个颁旨的时间,侍中便能被罗四海感染,这更能证明他没看错人。 “恩,退下吧。” 待侍中退下后,承元帝还是命锦衣卫将其调查一番,待看到经由蛛丝马迹推断出的嗜甜一项后,他便什么都明白了。前些年他有幸尝过荣氏亲手所做点心,即便是用粗粮做成,那滋味也足够人回味无穷。 想到这他砸吧砸吧嘴,拟圣旨的手下都用过了,他却许久未尝。师侄这些日子,半夜三更应该没少跑去罗家做梁上君子,或许可以叫他捎点回来? 尚在镇北抚司,调-教乐师如何做一名心狠手辣锦衣卫的周元恪突然感觉脊背一阵发冷,冥冥中他总有点不好的预感。 金陵城内一片欢乐,城外姑苏风情的庄子上,罗炜彤却是难掩焦虑。罗四海尚在不可置信中,一时间忘却派人去庄子上说一声圣旨。 马上要回金陵,想到那铺天盖地的流言,即便一切都在她计划之中,可此时此刻罗炜彤还不确定她能否确切地承受住那种千夫所指的感受。 毕竟想是一回事,真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哥哥,若是我搞砸了可如何是好。有娘亲在定不会有事,要不我上山与师傅念经,为你与表哥这次春闱祈福。” 罗行舟知晓妹妹顾虑,他也不打算让娇娇入金陵受委屈。 “如此也好。” 眼见兄妹俩商量好,罗行舟想着妹妹安生呆在报恩寺,正好让弘真大师为她把把脉,改下调养身体的方子,房门打开徐氏进来: “娇娇回去就是。” “娘亲。”罗炜彤不安地搓着手指:“女儿怕自己忍不住,万一到时候跳出轿子,把那散布流言之人打个鼻青脸肿,坏名声就真坐实了。” 算你对自己心里有数,徐氏投来这样一个眼神:“大师已经后于我们一步离开。” 师傅走了?虽然一见面,师徒二人就不遗余力地互损,但许久不见罗炜彤还是很想念老和尚。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将从曾祖母那学来,适合方外之人食用的酥油点心做给他吃,他便这样事了拂衣去。 “怎么会如此。”罗炜彤撅起嘴,眼眶有些温热:“临走前也不说一声,日后我还用不用喝药。” 母子二人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坐到她身边,徐氏掏出一封信:“这是他留给你的。” 罗炜彤抓过去,迫不及待地破开漆封。信字迹有些潦草,明显是仓促间写完,短短几行字只说了两件事。 “师傅叫我进衍圣公府女学,而且他说不必惧怕文襄伯府。” 后面那话是句梵文,抄经多年罗炜彤多少明白。让她哭笑不得的是,师傅竟然用充满佛家意味的梵文说了一句话:他会为小徒弟撑腰,总不至于让她花苞头上落下别人的鸟粪。 就连徐氏都一阵无言:“大师果真是方外之人。” 罗炜彤说出她未竟之意:“童心未泯。” 尽管嘴上不饶人,她心底还是甜滋滋的。师傅虽然未应她要求,更改那个苦的要命的药方,但暗中他却一直在关心她,并且在关键时刻站出来。 即便他不管文襄伯府之事,单前面允许她进入衍圣公府女学,也足以让她在重回金陵时,心中有充足的底气。 “咏春,还不快收拾东西,咱们回家。” 小丫鬟忙活起来,罗炜彤走进庄子上的小厨房。锅上还冒着热气,蒸笼里的酥油点心却不翼而飞,只在最后一层给她剩下一块。 “死和尚!” 呲牙咧嘴咒骂着,罗炜彤唇角却不自觉扬起。 第49章 绝情人 若无其事地收拾好厨房,点心不翼而飞之事,罗炜彤却是谁都没说。虽然师傅在她面前是个不修边幅,不顾体统与她抢点心的老和尚,但在别人眼中他确是颇受尊敬的得道高僧。 诸如圣人、高僧之流,大都也是凡人,不过在外被过分神化而已。通过师傅她无比了解这点,也愿意替他维护这份脸面。 最起码能让华首寺的桃花酿多卖几个钱,如是想着,坐在回程马车上,罗炜彤翘起唇角。 荣氏心下惊讶,马上要回府,面对城内那些个流言蜚语,小孙女这会竟面色如常,而且还能笑得出来,这…… 短暂的惊讶过后她更多地则是自豪,这才是她嫡亲的曾孙女,就如她当年自姑苏千里迢迢赶赴金陵,被拉进伯府门槛后,发现正房内多了位出身官家的嫡妻时那般淡定。 破天荒地她说出自己也不太确定之事:“娇娇莫要担心,今日一回去,麻烦就能解决,日后伯府那帮肖小之辈再也别想来打扰咱们。” “曾祖母,我不怕。” 扬扬手中的信,罗炜彤露出真切的笑容。自幼她与师傅相处时间很长,有些事别人说一万句,顶不上老和尚说一句。 既然师傅说会帮她,那肯定就有万全把握。 荣氏只当小孙女在宽慰她,心里更是熨帖。听着车外马蹄声她看向孙媳妇,娶妻娶贤这句话果然没差,素娘不仅帮孙子做到了四品的都指挥佥事,连她教养的一双儿女都如此成器。 龙生龙凤生凤,四海大大咧咧,素娘却做事妥帖,她生出来的孩子果然都是好的。 心思完全放松地罗炜彤,就见曾祖母以一种极为诡异地目光看着娘亲。如果她没看错,那眼神中满含感激。 这又是什么意思,就这样百般不解着她入了金陵城。好巧不巧,一进城她便听到自己名字。 “你们知不知道,我二舅的三姨太的小舅子在安昌侯府当差,他说世子这几日病好了,侯爷也有意为他说亲。” “当真?” 马车逐渐走进,得益于练武之人的耳聪目明,从男子越发急促地声音中,她甚至能听出他指手画脚地模样。 “那可不,本来金陵城中的大家闺秀都该紧张一番,不过现在有罗小姐,那些贵人们可该放心自家女儿。” “你说这罗小姐脑袋是怎么长的,金陵四大公子哪个不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她怎么就偏偏看上了安昌侯世子。” “男人的好处,可真不跟女人一样是看脸的。” 说话之人砸了一口酒,话语间有些大舌头,其中猥琐的意味更是让周围男人哄堂大笑。罗炜彤还想再多听,身边伸过来一双手,徐氏捂住她耳朵,眼中满是痛心,声音中更是带出点狠辣。 “文襄伯府竟然如此,娇娇放心,日后娘亲定会加倍给你还回去。这些黑锅,总得让太夫人最器中的孙女来背。” “娘亲最好了。” 点头耳朵也被松开,隐约她听到后面传来的议论声:“金陵四公子也不一定比得上安昌侯世子,就拿那个出身贫寒的袁恪来说,他这辈子能当得上侯爷?” 袁恪?这名字怎么有些耳熟,不就是她在报恩寺后院遇到的那位公子?听到这议论她撇撇嘴,虽然袁恪出身寒门,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位列王侯,但就他那份才华与上进之心,也不是安昌侯世子能比。 心中正对比着二人,马车外再次传来一阵骚动。徐氏掀开帘子,皱起眉头:“这是怎么回事?” 一袭官服的凉国公世子坐在马上,指挥着应天府差役抓人。即便对文襄伯府下人不熟悉,罗炜彤也能认出那身下人所穿衣裳。 “小民不过是闲聊,官爷赎罪。” 其中跪地求饶之声,正与方才马车经过时那高谈阔论的声音一模一样。方才她在听文襄伯府之人现场抹黑,而后脚碎嘴的下人便被应天府抓住? 没工夫欣赏凉国公世子英姿,罗炜彤皱眉,他这一抓人,可算打乱了他们全盘布置。 “娘亲,咱们是不是回来的晚了?” 徐氏面露忧色,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走一步看一步便是。” 低调地青色马车经过,本已轻松下来的一家子却是又紧张起来。他们躲到庄子上,便是为了麻痹常太夫人,令其猖獗之下露出些破绽。 这会破绽倒是露出来,但关键的证人却进了应天府大牢,一家人心下郁卒可想而知。 “娘亲,此事着实等不了。眼见春闱在即,若哥哥背着那样一个坏名声,即便他策论做得再好,也会因闲言碎语而入不了主考之眼。” 一家人都明白此事,马车接近玄武大街,车内气氛却逐渐凝重起来。直到府门前,管家罗忠见到几位夫人小姐,一脸“总算遇到救星”的模样。 “太夫人、老夫人、夫人小姐快进去看看,老爷他……” “我爹爹怎么了?” 罗炜彤走进自家院内,府中摆设与走前别无二致。正房正门正中的门槛上,爹爹穿着盔甲失神落魄地坐在那,望着天上傻笑。 莫非爹爹承受不住太大压力?一瞬间她心情跌到谷底。 玄武大街几人满是担心,朱雀大街的文襄伯府,常太夫人的心情又何止跌倒谷底。折腾了这么久,那孽障竟然升了官。 正三品将军这个职位,让她产生了一种难言的惶恐。那孽障今年才多大,竟然已经位列正三品。这可是实打实的高官,若是他有心追究,即便当年姑苏百草堂那片大火找不到证据,也能疏通关系定她罪。 “常妈妈,那孽障就是上天派来克我的。” 这就是报应么?常妈妈看了眼松寿堂门口神龛上面带慈悲的菩萨。太夫人当年做过了呀,姑苏荣家即便是商户,那也是绵延百年的百草堂,其掌柜医术高明悬壶济世,救人无数积累的功德也足以庇佑一家。 故而这些年即便太夫人百般折腾,庶长房依旧没决了子嗣。且他眼看着,二爷和行舟少爷是伯府三四代中最出息的二人。 心中后悔之余,她更多地在怜悯太夫人。都怪老文襄伯太过风流,使得当年的小姐情根深种。若非如此,小姐嫁到哪户人家,都不会有如今这些麻烦。 “太夫人,如今咱们能依靠的只有常家。” “不,还有三王爷。你去把微蓉叫过来,多给她两个庄子,务必让她在王府站稳脚跟。” 常妈妈一溜小跑走到门边,刚打开门就见面前一道阴影。抬头她颇觉诧异,竟然是一年都不见得踏足松寿堂一次的老伯爷。 老文襄伯罗晋面带怒色地看向常妈妈:“你这老刁奴,又打算帮着她为虎作伥?” “什么为虎作伥?”常太夫人不干了,她最见不得罗晋向着荣氏那贱人:“别当我不知道你心思,这些年一直护着那贱人,不闻不问也是怕对他们太好,引得我不顾一切下手。” 意图被戳破,罗晋颇觉尴尬。他心底总归对荣氏存着一份情谊,毕竟当年她貌美如花,且在他最落魄之时下嫁。 “但别忘了,百草堂之时也有你的份。江南水乡本就不容易起火,那么大个院子能烧得灰都不剩,还多亏了你画的草图。用不用我提醒你,不仅如此,你还将那些烧不化的金银悉数挪回来,修葺了这雕梁画栋的伯府。” “够了!” 文襄伯剧烈地咳嗽着,几乎是扶着门框才站稳。 “四海如今怎么都是三品武将,你就不怕他追究起来,连带常家也落不到好?” “我当然怕,可我怕了他就不会不追究?” “只要他还是伯府的人,不管住在哪,总不会罔顾世俗,要了伯府一大家子人性命。”人越到老越惜命,老文襄伯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你我都是半截身子入黄土的人,若你还跟以往是一般蛮横,一意孤行最终弄到无法收拾,伯府不缺那副棺材板。” 常太夫人心惊,罗晋竟然拿性命威胁她。活到她这年纪,一个午睡再也醒不来实在太正常。若是她则当口去了,那孽障定要回来奔丧,一时半刻也离不开伯府,那岂不是他们祖孙培养感情的好时机。 即便早已看清他心中只有自己,听闻此言她还是止不住伤心。 “你忘了当年是谁保住了伯府的丹书铁券?” 当年罗晋肯抛弃荣氏娶她,便是为了在常家支持下稳住伯府地位。后来他甘愿画出百草堂布局图,也是因怕抛弃糟糠之妻之事闹出来,爵位不保。 他便是这般自私凉薄,常太夫人不无苦涩地想着。同时她又期待,罗晋能念在往日情谊上,不要真做出如此绝情之事,她当真被吓到了。 可她忘了,连患难夫妻的荣氏都能毫不犹豫抛弃,此刻罗晋又怎会顾念她? “备一份厚礼,你亲自去玄武大街,向庶长房所有人赔罪。最起码在面上,你得让别人说不出什么,不然我不介意再多为一人祈福。” 面带狠辣地扔下这句话,罗晋迈出门槛,准备前去他书房,那里旁边佛堂有荣家所有死在火海中人的爵位。 没等他迈出松寿堂,门房急匆匆赶来,见到他惊讶之余赶紧跪下:“老伯爷,二爷一家登门。” 第50章 正其名 一进家门便看到爹爹那般模样,不止罗炜彤心惊,就连荣氏跟徐氏也不由担心出了什么事。好在误会并没有持续多久,见到妻女罗四海一跃而起。 “娇娇,爹爹升官了。” “爹爹莫要发愁,即便你不做官,祖父也能养得活全家。” 两道声音几乎是同时发出,而后父女二人皆愣住了。罗四海心下感动,娇娇不愧是他的贴心小棉袄,丁点不嫌爹爹没本事。 这么好的女儿打着灯笼也找不着,金陵城中那些说她坏话的宵小之辈,就该统统推出午门斩了。 好在误会只持续了两句话时间,前院还未来得及撤去的香案证实了一切。双手捧起圣旨,罗炜彤一字一句地读出上面内容,雀跃被担忧取代。 “也就是说爹爹要去西北领兵打仗?” 她没去过西北,但也知晓战事不宜。倭寇不过是本性凶残,但大齐有锋利的兵器、坚固的城池。但关外游牧民族生在马背上,天生与马融为一体,再尖锐的兵器也很难追上快马。 熟读经史子集,她很明白,几千年来对战北方外敌,中原多数时候处于下风。 这会她反倒期待爹爹没升官。 “恩,宫中来人说凉国公此次出师不利。娇娇放心,等爹爹去把那些胡人打趴下。” 罗炜彤还是高兴不起来,这一刻她无比庆幸兄长求的是功名,做文官总比做武将要让人放心。强忍住心里那股不舒服,她终于冷静下来。 “凉国公夫人请弘真大师算过,这次西北战事开头可能不顺,但定会大胜。” 即便不相信老和尚当真这般神棍,如今她也要给爹爹添一份信心,狭路相逢勇者胜,为将者需要的正是这份一往无前的勇气。 罗四海爽朗一笑:“那是自然,等爹爹过去了,想不赢都难。” “爹爹永远是最厉害的。” 她如小时候一般甜甜笑着,看向爹爹的眸子中满是崇拜和自豪。女儿的这幅模样更是让罗四海轻飘飘的,为了维持英武的父亲形象,这次西北战事他定会竭尽全力。 也不知宫中的承元帝知晓,他一手提拔的武将是因为女儿想打胜仗,而不是因为令他感动的忠心,又会是怎样一种感觉。 乾清宫内,青衣公子的出现再次晃花了承元帝眼。望着容色比他后宫妃子更盛的师侄,目眩神迷同时他想着:还好这些年让他成了安昌侯世子。 不然这般风采,还不引得尼姑都动凡心。以男人本色早就破了戒,更别提把本门武功修到最高境界。 “师侄……” 说到一半承元帝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发现师侄正盯着自己御案上卷宗。一张俊脸虽然面无表情,可要高兴的话谁又能摆张死人脸。 “莫要在乎这些小节,朕可是晋了罗四海官职。” 默默地收回桌上卷宗,承元帝不无得意地说道。这可是他慧眼识珠,竟然能在铺天盖地的流言中,找出这么一个出类拔萃且忠君不二的武将。 果然他是个万分英明的帝王,这些年为正清明,未曾辜负父皇与兄弟们打下来的江山。 不无得意地想着,承元帝就见师侄唇角一张一合:“陛下向来善用人,臣佩服不已。这次启用罗四海,定不会辜负您期待。就臣所知,罗大人极为看中家人,为了他们,他也会竭尽全力打胜仗。” 一碰冷水泼下来,承元帝心思不上不下的。能打胜仗他自然高兴,可为何他总觉得师侄意思是,人家是为了家人才打胜仗,与忠君并无丝毫关系。 作为帝王,他绝不想憋屈自己:“朕看你对罗四海了解的这般透彻,本想派你前去西北。不过既然如今你对西北战况这般笃定,那便继续去查江南盐税。” 周元恪脸色变了,他敢肯定陛下一定是故意的。 “臣愿前往西北,为陛下效力。” “西北苦寒,哪比得过江南,朕这可是为你着想。” 能不一边说着为他着想,另一边笑得那般奸诈?若不是从小被他坑过太多次,即便他是九五之尊,这会周元恪也想与其较量一番。 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在默默比较两人武力值后,承元帝悲哀地发现,如今他也不确定自己能否打赢师侄。虽然他很能忍,但万一忍不住了呢?身为皇帝在自己的寝宫被人揍,传出去他一世英名全没了。 “朕料想,圣旨下去后,罗四海定会有些动作。没什么事你便先行出宫,镇北抚司关着的那些人许能派上用场。” 望着师侄匆匆离去的背影,承元帝脸上哪有半丝方才的玩世不恭。心里眼里满是欣慰,当年那个满脸泪痕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如今已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儿。 即便掺杂了做父皇的偏心,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师侄比多数皇子还要优秀。骄傲之余他更是满心不解,宫内有全大齐最好的条件,为何他的儿子们才学武艺就是不如人? 承元帝这边纳闷着,玄武大街的罗家也陷入两难中。本来因着证人被应天府抓,原先的打算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但如今罗四海升官,事情似乎突然容易起来。 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是纸老虎。君不见承元帝把太-祖亲立的太孙安文帝赶下皇位,不论安文帝多荒淫无道,他始终是太子独子,以皇太孙身为继承大统,名正言顺。承元帝登基头几个月,还有人怒斥他,但如今大齐上下几乎是一派陛下英明的歌功颂德之声。 以他如今的三品武官地位,虽然身上无爵,但想压制最大只是五品官的没落伯府,还是有一拼之力。但如此解决麻烦之后,难免会留下以势压人的恶名。 “曾祖母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女儿这一时骂名又算什么,咱们且再忍耐一段时日。” 罗炜彤不是故意说客气话,而是当真这般想。爹爹此番升官,紧张之下文襄伯府定不会再那般张狂,流言蜚语定会慢慢平息。且时日一长,他们也能抓到新的证据,到时万事俱备自然水到渠成。 谁料第一个反对的竟是爹爹:“那哪行,爹爹这般努力的做官,还不是为让娇娇过上舒坦日子。如今又不是没办法,咱们定要让那些不要脸的尝尝打脸是什么滋味。” “爹爹。” 罗炜彤感动的几欲落泪。 “娇娇,不怕,天塌下来还有爹爹这高个扛着。” 正是因为爹爹这般好,她才不希望他为了自己这点事,再弄出点什么牺牲仕途。不过似乎胳膊拧不过大腿,因为继爹爹之后,曾祖母带头答应。 “曾祖母,我真的没事。” “小娇娇没事,曾祖母也忍不了。盼了这么多年,不就盼着四海出头能为咱们主持公道。” 曾祖母握拳,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却是不输年轻人的冲动。浮夸的演技,却是让罗炜彤无论如何都不能信。大半辈子都忍过来了,曾祖母会耐不住这几日。这便是她嫡亲的曾祖母,自己怎么委屈都没关系,但一涉及到她,便是丁点委屈都不能忍。 “曾祖母绝对是全大齐最好的老祖宗。” 看着孙女感动的小脸,荣氏心里热乎乎的。这便是她的小孙女,人美嘴甜性子好不说,自幼习武喝药受那么多苦都从不喊一句,这样的孩子怎么不让人捧在手心里疼。 荣氏一锤定音,一家人穿上祖母在庄子上赶制出来的薄衫,套上马车直接朝文襄伯府驶去。罗行舟骑着高头大马,并列爹爹另一侧。前些时日关于他的传闻也不少,而后其妹传闻更是让多数人记住了他。 流言传开后,这还是他首次招摇过市。一瞬间所过之处,熙熙攘攘的人流如摩西分海,自动让出一条道,怀着满腔好奇看向他。 结果众人大失所望,本以为他会是安昌侯世子那般面色猥琐之人,但马上分明那位容色丝毫不输金陵四公子。不是说他们兄妹是武将之后,那妹妹更因随了其父长得五大三粗,虽小小年纪但实在是一副嫁不出去的模样,所以才巴上了安昌侯世子? 可如今虽然未见妹妹,但兄长长得这般俊美,且其父也没传言中那般凶神恶煞,不过是孔武有力了些,众人不用多想也知晓,做妹妹的即便再丑也不可能貌若无盐。 马车行进速度算不上快,一直等到文襄伯府门口,金陵市井之人皆纳闷,到底是谁传那不靠谱的流言。不论罗家公子品性如何,最起码容貌绝对不是夜叉。 听到四周有意无意的议论声,徐氏翘起唇角,这便是她一开始的打算。市井之人大多爱唱反调,若一开始命锦绣坊散布行舟俊美无俦貌比潘安,待见到本人,即便当真挺英俊他们也总能挑出这样那样的缺点。但如今不一样,常太夫人派出去的人,只把行舟与娇娇形容成五大三粗修罗面,如此之下,即便两兄妹是正常人,常人也会觉得流言不切实际。 更别说她一双儿女的确长得好,反差太大反弹更大。 马车停在文襄伯府门前,边上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之人。罗四海上前掀开车帘,徐氏拉住女儿手,鼓励地看着她。 “娘亲,女儿绝不会有事。” 嫣然一笑,罗炜彤带上围笠,被爹爹扶下马车,未等站稳便听到四周抽气声。 围观众:说好的五大三粗面似夜叉呢?脸被遮住看不到,但这窈窕的身姿,究竟是什么眼神才能看出五大三粗! 第51章 算总账(上) 大齐一改前朝少数民族政权的保甲制,将原本分四等的国人悉数转换过来。如今大家都是大齐人,虽然因做官、经商或务农收入有所差异,但地位却没有天差地别。 这会市井之人围在伯府跟前,就算文襄伯也不能强行命下人驱逐,当然若是他们冲如伯府另当别论,届时自然可以抓人交给应天府。 当然没人会冲动之下这般做,大家本就是闲来无事看热闹,丁点都不想把自己看进大牢。 不过当罗家小姐下车后,所有人都惊讶了。说好的五大三粗呢?这窈窕的身姿,即便脸长得很一般,那也注定丑不到哪儿去。 何况罗大人不过是身材孔武有力,一张脸完全算不得丑。甚至今日他卸掉盔甲换一身布艺,都有几分儒将的感觉。有人倒是说了,女儿不随爹随娘也行,保不齐那罗小姐就貌丑无盐呢? 这样前排的人定会嘲笑于你,随了罗夫人?那该是怎样的一个美人! 有个那般大的儿子,罗夫人无论如何也算不得年轻。可看她那身段那容貌,谁能说出一个丑字!罗家小姐身板上随了娘,大多数可能相貌也如罗夫人这般明艳。 什么貌若无盐,那些造谣生事之人什么眼神! 尽管已经料想到女儿露面时的效果,但当真听到四周安静地抽气,徐氏还是骄傲地把下巴抬更高。她的女儿,小时候是美人胚子,长大了那就是美人。 “二爷,您回来了?” 门房本与常太夫人沆瀣一气,对庶长房态度颇为轻蔑。可耐不住圣旨上罗四海升官一事,已经先一步传到文襄伯府,作为心腹他当然早一步知晓。 那可是三品大员,太夫人仗着辈分能随便苛责,他可得罪不起。 虽然大齐不是前朝的保甲制,稍有地位的甲长随意处死所辖区域内平民。但官始终是官,三品大员想弄死他一个小小门房,岂不是太简单。 罗四海点头,不顾门房声音中的谄媚,直接拒绝他迎人进去的主意。 “爷早该不是这家人,今日前来便是为前些时日发生之事,向伯府讨一个公道,还请太夫人移步门房一叙。” 眼见事情不成,门房也不敢托着,而是火速亲自跑去松寿堂报信。当日罗四海回府时,罗晋并未亲至。他走到书房边,为荣家死在火灾中的所有人上一柱香,而后想起年少时的过往。 这一世终归是他被繁华迷了眼,对不起荣家全家。既然如今四海能自立,放他们出去,躲开阴狠的常氏也未尝不狠。毕竟行舟这个曾孙也是好的,日后有出息他也脸上有光。 如今乍听罗四海回府,他第一反应是老怀甚慰。毕竟是荣氏教养出来的孙子,为人就是知礼。升官后不先拜访多番提携的凉国公等人,而是亲自回府报信。 四海都如此孝顺,想必日后常氏也能收敛一些。家和万事兴,有了四海,行舟再求个功名,伯府最起码能保两代荣华富贵。 “你且好好收拾收拾。平日对着小九不是一番慈祥模样,那样对四海便是。” 常氏冷笑:“管家都请不进来,你当他是来伯府报恩?” 罗晋愣住了,万一四海不是来报恩,而是来重提当年之事……那可如何是好?无论如何,先把人迎进府门再说。 这般想着,他听门房与常氏禀报他们登门之事。门房都请不进来,那他是真受了委屈,还是为这些年所受委屈鸣不平? 应该是委屈着了吧,毕竟谁能舍弃宗祠?如此想着,罗晋一再告诫常氏,等会亲迎时定要宽和些。 常氏即便再不愿,也被他方才出门前那番话吓到了。多年来府里琐事虽是她说了算,但轮到大事罗晋向来说一不二,就连她继承了文襄伯位的长子也无法插手。万一他当真恼了,让她在午睡中死亡,借助发丧留下那孽障,那她岂不是赔了自己便宜荣氏那贱人? 绝对不行! 在罗晋一番施压后,未过多久,庶长房诸人便见太夫人穿着隆重,带领伯府一干女眷迎出府门。上次见到他们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太夫人,如今态度却完全转变。 “可算是回来了,你们在北边住一日,我这心里便担心一日。” 做作地声音和着口水一块喷来,罗炜彤只觉一阵反胃,不只是为太夫人这番话,还是因她喷在脸上的口水。大概两者皆有,这般想着她躲在娘亲身后,突然感觉一道冷冷的视线。 顺着抬头,罗薇蓉看她的视线中蕴含着刻骨的仇恨。一瞬间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一个全力抹黑她的人,究竟是如何做到在伤害她之后,还以受害者自居。 想不明白她也就不多想,反正整个文襄伯府都是如此,坏事做尽尚还觉得整个大齐都对不起他们。 “荣姨娘……姐姐也真是的,怎么能因一时之气就带着孩子们走了。他们一家好不容易入京,我还想多与娇娇亲近些。” 站在曾祖母身后,起一身鸡皮疙瘩的罗炜彤时刻注意着曾祖母。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自己还是比较适应那个阴狠毒辣的太夫人,她假装慈爱地模样比幼时师傅为吓唬她所讲那些妖狐鬼怪还要吓人。 曾祖母不会真受不住吧?面露忧色她正想扶住老人胳膊,却发现她唇角扬起笑容。 “早知常妹妹有这份心,那日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走。” “其实那日也是我不对,府里小九满月,各种事忙得心烦意乱。人上了年纪,有时候脾气就跟孩子似得,说是风就是雨。四海,祖母在这给你赔个不是,咱们别计较了好么?” 曾祖母怎么突然这般好说话,临出府门前她还在吆喝着,要划花常太夫人的脸。当罗炜彤摩拳擦掌,建议她补刀一个回旋踢时,七旬老人高兴的跟个孩子般,握住曾孙女手夸她最贴心。 一时间罗炜彤实在是搞不明白,难道这是诱敌之计?目前来看,似乎也只剩这一种可能。想明白后她赶紧给爹爹使眼色,躲在曾祖母身后眨眨眼吐下舌头。 云里雾里的罗四海立马会意,可到嘴的话却怎么都收不回去:“太夫人知道就好,这不都搬出去了么,其实我丁点都没生气。今个来……” 他迟钝半拍的神经终于反应过来,好像现在说这些不怎么好。 即便他继续说下去,荣氏也要抢话:“四海这孩子大大咧咧,自然不会计较那些。他这般性子,有时说话难免冲动些,常妹妹是长辈,且向来疼孙子,定不会跟个小辈计较这些。” 一口一个常妹妹,活似两人妻妾位置对调。常太夫人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可文襄伯就站在门房后盯着她一举一动,此刻她着实不敢太过蛮横。 “荣姐姐说这话可就见外,四海这般有出息,且武将本就性子豪爽,我怎会跟他多计较。” 荣氏长舒一口气:“如此便是最好,四海还不过来谢过太夫人。” 罗四海为人不怎么通人情世故,可他却不若大齐多数为官之人般,因自己是家中顶梁柱,便在家中说一不二,视正妻为管家美妾为玩物,只顾自己逍遥。相反他很听话,知晓自己耍心机不是官场其他人对手,在家他听徐氏的,如今徐氏没发话他便听祖母的。 反正他们总不会害他,且只会为他好不是? 所以他不仅谢了,还是最隆重的跪下谢过。面色绷紧眼神间一派赤诚,他朝常太夫人磕头行礼。这头他从小磕到大,虽然别人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但于他而言却是无所谓。 三品大员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得跪在她身前?!心下得意常太夫人便忽略了后面门房传来的咳嗽声,而是带着报复的快意,以最高傲的姿态受了他三个响头。 围观众人哗然,本来他们觉得双方都足够有礼,那肯定是贸然搬出府邸让人看尽笑话的庶长房一家错处更多些。但如今太夫人脸上那是什么表情,那般阴狠哪有方才半点慈祥宽和模样。 罗薇蓉站在台阶上,清晰地看到下面多数人变脸。当下边曾祖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边挪一步从后面揪住她衣袖,小声提醒道:“曾祖母,这边人多,有些话进府门再说。” 常太夫人心下一凛,赶紧收敛表情,亲自下台阶扶起罗四海。 “我精神不好常走神,都是一家人行这般大礼做什么,快些起来咱们进府一叙。” “四海快起来。” 荣氏先常太夫人一步扶起孙子,自己孙子自己心疼。她只是临时起意,毕竟今日来人太多,他们如今身为庶支总不能太过强势。 三个响头,咚、咚、咚三声敲在她心上。可她更知道这三个头值,最起码在避了这么长时间的流言蜚语后,它将自己这一支摆到了最弱势的地位上。 看这边是庶支,即便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即便当时明明是常太夫人做得不对,但磕头道歉的还是我们。 “太夫人这般装下去不累么?”背对着人群她毫不掩饰眼中的蔑视,低声说道:“既然你已经原谅四海无礼之处,那如今是时候把这些年的总账算一下。” “你敢!” 常太夫人下意识地举起手,就见本来好端端站在身前的荣氏,面露诡异地笑容直愣愣向后倒去。 第52章 算总账(中) 在常太夫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年过七旬的荣氏面露得逞,就这样直愣愣地朝后摔去。 伯府门前鸦雀无声,刚被老文襄伯威胁过的常太夫人心中更是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敬佩。常氏比她还要大上几岁,随便摔一跤都有可能中风、甚至直接躺进棺材。 她怎么敢……就这么摔下去! 年轻时也玩过不少这样的把戏,常太夫人一眼便看穿荣氏诡计。可她那时候敢摔,是因为知晓后面有一大堆丫鬟奴仆做垫背,无论如何也不会出事。但如今荣氏身后空无一人,有谁能及时扶住她? 这一刻她当真由衷地敬佩荣氏,连性命都豁得出去,也难怪这些年她那些手段一直收效甚微。 如果荣氏当真这么摔死了,那伯府办葬礼,罗晋也能顺势留住那孽障。这般想着,常太夫人立马抛却震惊,一瞬不瞬地盯着荣氏。 而向后摔倒的荣氏,整个人如断了线的风筝般,直愣愣地朝地面摔去。眼见后脑勺就要磕在青石板上,旁边突然冲出一道火红色的身影。 “曾祖母小心!” 厉声叫喊着,罗炜彤滑向荣氏身后,在她头落地最后一刻,肚子垫在她后脑勺上。钝声响起,祖孙二人以一种极为狼狈的姿势摔倒在一起。 “不是我推的。” 常太夫人听到过无数次这样的辩白,甚至当年她怀次子时,荣氏也曾这样说过。不过那会她脸上没有惶恐,不过是面带冷然,嘲讽地看向罗晋,清冷的目光仿佛早已看穿这场把戏。 而那一次罗晋也当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只罚了三个月月钱、关禁闭便了事。可庶长房月钱本就没几个铜板,禁闭更是让其无人打扰。明面上说是惩罚,实际上却是变相的保护。也正因如此,她在孕期心气不顺,连带幼子生下来体弱,忙于照顾孩子她疏忽了庶长房那边,让荣氏本已中毒的儿子病病歪歪长大。 思绪回笼,常太夫人突然想起,这些年辩白之人中,荣氏是唯一一个不仅能全身而退,不仅没吃亏反而受益之人。而其他人无不是下场凄惨。 而如今她似乎也没能避过,台阶下所有人看向她的目光,都仿佛在看一只剧毒的蝎子。 蛇蝎妇人,一瞬间她想到了这句激烈的言辞。 而似乎出现了幻觉,耳边传来罗晋气急败坏地声音:“常氏,你个蛇蝎妇人。” 站在仆婢中间,她看着罗晋冲出来。走过她身边,她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他想解释一番,解释这全是荣氏的诡计,解释他们落入了庶长房陷阱,即便再装模作样今日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可临到头,她只抓住了一抹衣角。 “阿荣,你感觉如何,别吓我。如果你死了,我定让那蛇蝎妇人给你陪葬。” 直到这一刻老文襄伯才发现,他年少心底那抹白月光,始终是姑苏城外荷塘月色中撑莲舟唱渔歌,路过乌篷船时对他回眸一笑的采药少女。 即便她搬出伯府,他也知道她会一直在那里。就如这大半辈子即便很少相见,他也知晓她一直呆在西侧院,一直会在那一样。 有她在他心里踏实,而直到她摔倒随时可能丧命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不能没有她。 “阿荣,别抛下我,你走了我可怎么办?” 这个便宜曾祖父是在做什么?人肉垫背罗炜彤震惊,这是在告白么?不过她惊讶的不是告白之事,而是他怎么可能会喜欢曾祖母? 不解之下她干脆直接问出来:“伯爷既然这般舍不得曾祖母,那这些年绵延不绝的伤害又算什么。” 伤害?老文襄伯愣住了。 “我何曾伤害过她?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护住她。” 这下连装晕的荣氏都忍不住睁开眼,此刻她无比庆幸孙女接住她,如果真晕过去错过这句话,她绝对会死不瞑目。 “这是我活七十年,听到最好笑的话。” “阿荣。” 激动之下文襄伯正想把荣氏抱个满怀,却被其一把推出去。拍拍身上泥土,荣氏拉起小孙女,即便身着布衣肤色黝黑,浑身上下烙印上这些年辛苦的痕迹,但站在对面富贵逼人的常太夫人跟前,她却丝毫不坠气势。 “太夫人即便四世同堂,年已耄耋,也依旧不减当年霸道。还好这些年在伯府中白菜,我这一把老骨头经得起折腾。还有小孙女孝顺,不顾自身安危也要保住曾祖母。不然今日真摔在这起不来,你岂不是百口莫辩?” 身在金陵城,不论是自家有还是听别家八卦,众人早已看惯这晕倒的戏码。虽然对弱势一方的怜悯之心尤存,但今日若荣氏当真晕倒,难免有人碎嘴说她满腹心机。 但如今她主动站起来,且中气十足的说出这番话,一时间所有人都信了。的确是伯府夫人推到了七旬老人,这位老封君之蛮横可见一斑,由此想来庶支在府内日子的确不好过;且金陵传言中形若鬼魅的罗三小姐,不仅身姿窈窕,方才救亲时围笠翻飞间露出的小脸和大眼睛绝对称得上容色俏丽,且为人也是至孝。 最重要的是,这传闻中极为富有心计,赶在主母跟前生下庶长子的不安分妾,似乎也没那般不堪,最起码如今看上去她像个磊落之人。 众人浮想联翩,专注地盯着两位老人看,几乎没人记得被荣氏掀翻在地,一把老骨头摔个屁股蹲忍不住哀嚎的老文襄伯。甚至连伯府下人,一时间也忘记去扶起他。 “我根本就没推你。” 常太夫人尽量回忆着当年荣氏表情,站在台阶上无悲无喜地说道。 “那太夫人的意思是说,曾祖母故意摔倒。恕孙女多言,曾祖母如今年过七旬,如她这般年纪莫说从台阶上摔下来,便是走路随便摔个跟头,也随时可能要了性命。太夫人早已是老封君,即便弄死府中个把人,也定不会有人多做追究。曾祖母有必要为了给您添点堵,随意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罗炜彤一番话有理有据,直说得常太夫人哑口无言。其实她也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荣氏前一刻说着要与她清算,后一刻便这般不要命地往后摔。 在她看不见的角落,荣氏调皮地挠挠小孙女手掌心。常氏不清楚,她还能不知道,娇娇可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孙女,她功夫好着呢。莫说方才她只在几步开外,便是站更远点也还有四海。 可惜文襄伯府向来标榜自己诗礼传家,视习武为粗鄙之事,他们怎又会知晓武夫的本事。 “你个毒妇,阿荣摔死了于她有何好处。” 老文襄伯站起来,不顾凌乱地发髻,指着常太夫人骂道。 当初成亲时,罗晋也曾喜爱过性格爽利的常太夫人。但随着时间推移,那股新鲜劲过后,他又将目光转向了其他女人。反正他是伯爷,无人会指摘他有几个妾。 但常太夫人不同,文襄伯能随意纳妾,她却不能随心所欲地换夫。本来她就中意俊美的文襄伯,一辈子只守着一个男人,感情只会越来越深。 此刻本就受人污蔑,周围异样的目光本就让她压力倍增,只需一颗稻草便能彻底压弯。如今文襄伯接连咒骂,却堪比巨石般重重地砸在她心头。 瞬间她只觉全世界都在与她作对,当年她是做错了,可都过去这些年,荣氏还不能放下么? 一股愤怒无处宣泄,她下意识去找最容易欺负之人,就这样她第一眼看到了方才出言指责的罗炜彤。 “这便是你的孙女,如此不敬长辈?虽然血缘上你是她曾祖母,可辈分上我却是她嫡亲的曾祖母,对着我这般大呼小叫,想来平素定是多有不满。” 常太夫人终于忍不住说她了!罗炜彤满心激动,今日来前曾祖母就曾说过,常太夫人为人霸道且性格冲动易怒。只要激怒她,到时一方弱势另一方如此蛮横,即便没个证人,多数人也会相信此事。 三人成虎,有时流言比铁板钉钉的证据还要管用。 荣氏挠小孙女手心的手激动到颤抖,一切都在她计划之中。这般想着她面露不屑,若不是儿子幼时被虎狼之药毁了身子骨,一生注定无缘仕途,她也不用等这么多年。 她从未将荣氏当过对手,这些年在伯府内关门种菜,优哉游哉过自己日子。而如今万事俱备,想弄倒她就是这般简单。 一直在后面照顾公婆,顺带冷眼看戏的徐氏走上前:“太夫人将我女儿说得那般不堪,满金陵城散布她流言,只差说她是钟无艳的脸加妲己的心肝转世,貌若无盐且蛇蝎心肠,难道就不允许我们有丁点不满?” 什么!满金陵城的流言竟是文襄伯府散布,围观众人哗然。见过嫡庶关系紧张的,却没见过这般势同水火。不,这已经不是势同水火,而是仿佛隔着血海深仇。 此刻无人怀疑徐氏所言是真是假,所有人都惊讶于太夫人的歹毒。 她竟然这般问了出来!震惊过后常太夫人倒是平静下来,果然府里有荣氏人手,不然她不可能知道的那般详细。 “你这般说,可曾想过污蔑诰命的后果?” 第53章 算总账(下) 金陵城中关于罗家小姐的不实传闻,竟然出自自家人之手。貌似天方夜谭的消息一传出,多数人第一时间竟是信了。 想那太夫人光天化日之下都敢杀人,为人霸道蛮横不说,也定是恨极了府中庶支。比起传点流言蜚语,今日发生在眼前的一切才真正算是骇人听闻。 前一刻还亲热地姐妹相称,后一刻就敢直接谋杀。 或许正如那与传闻中大相径庭的庶支孙女所言,即便老人横死伯府门前,除却名声不好听点以外,府中又有何人敢指责老封君? 大齐多数人家皆有妻妾,但碍于前朝少数民族统治时的礼崩乐坏,太-祖制定了十分严苛的律法。妾者,立女也,其地位与丫鬟无异,生来便是伺候主子的。大齐可没有贵妾那一套,故而多数人家,妾再心大也爬不到正妻头上。 如安昌侯府那般任由姨娘做主的人家实乃少数,不过侯府情况特殊,正妻早已亡故不说,又加之安昌侯世子狼藉之名满金陵,由唯一生出子嗣的妾照料下后院也在情理之中。 言归正传,多数人家正妻处于绝对优势地位。但人非草木,尤其是男人总会对自己喜爱的女子多几分偏爱。婚姻大事向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哑嫁之后能否一见钟情或日久生情,那只能上天注定。 故而难免有风流浪荡子,或狠辣妒妇人,此事无关哪方对错,不过是造化弄人。不过有些事虽然没明说,但在金陵人心中,妾室遇上正妻,前者总是弱势的一方。不过谁叫正妻出身好且带着丰厚嫁妆进夫家,强妾一头也在情理之中。 但要强总得有个限度,如伯府太夫人这般,妾所在庶支想用点新鲜蔬菜都得自己躬身种植,且正妻又散播流言、光天化日之下便敢行谋杀之事,其狠毒当真是令人瞠目结舌。 杀人不过头点地,再厌恶寻个由头一杯鸩酒灌下去,也好过这番百般折辱。且她折辱的人中,还包括一位朝廷武官。听说刚才磕头的那人,这些年在外面已经做到了正四品,甚至比现任文襄伯还要有出息。 听到四品武官的议论之声,面对常太夫人的徐氏稍微顿了顿,面上笑容越发得意。 “污蔑?太夫人当真是反咬一口。” “老身不过是为了伯府,”常太夫人努力回忆着当年荣氏凛然不可侵犯地模样,满脸正色地说道。 站在台阶上环顾四周,正满意于这句话造成的效果,目光一转她恰好看到被孙女扶着同样站在下面的荣氏。她双唇紧绷目光中满是清冷,神色中毫不掩饰的鄙夷丝毫不亚当年。 本就有意模仿,这会亲眼见到正主,她险些绷不住脸上神色。好在也只是险些,趁热打铁她厉声说道:“即便再看不惯你们,便是为了伯府名誉,老身也断不会做出此事。荣氏,如今你孙子成器,便张狂无度,可曾将祖宗家法放在眼里。” 说完常太夫人咳嗽两声,一旁的小常氏赶紧扶住她。倚再最信任的孙媳身上,她看向角落中的老文襄伯罗晋。夫妻多年她算是全天下最了解这个男人之人,即便他心里有荣氏那贱人又如何,今日他依旧会做出自己最期待的选择。 “四海这些年官越做越大,你们便越发不把老身放在眼里。嫌菜肴不合口味,便擅自拆掉花园改种菜。老身一再隐忍未曾说什么,反倒成了你们编排的借口。” 说到最后常太夫人声音有些哽咽,眼圈泛红地看着下面:“这么多人看着,老身实在看不得这一支污蔑伯府。即便老身掌家再不济,也不至于连口饭都不给。即便老身如此,府里不还有伯爷。方才夫君说妾身是毒妇,这些年妾身掌家确有不周之处,但今日您说句公道话,妾身可否有过分苛待四海他们这一房。” 常太夫人这么一说,多数人目光聚焦在老文襄伯身上。方才他挺身护住荣氏的事还历历在目,且月前还是他发话放走庶长房,袒护之心可见一斑。如今若他证实此事,那九成以上可能是真。 “阿荣,我……” 罗晋脸涨得通红,虽然年过七旬,但此刻他却紧张地像个毛头小子。他已经在阿荣心口插了一把刀,虽然百草堂大火起因她至今还蒙在鼓里,但不代表他可以肆无忌惮地两肋插刀。 “罗晋。” 荣氏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冷,只有站在身旁的罗炜彤察觉出她指尖的颤动。这一刻,绵延了大半辈子的恩怨情仇,通过血缘在指尖传动,她有些明白荣氏感情。 两人毕竟有过年少新婚燕尔时的欢乐时光,甚至留下了祖父这个儿子。不过家族的仇恨、无情地背叛犹如一把把利剑,早已将浓密的情丝割裂的支离破碎。仅存的一丝丝,缺如一柄柄尖细的利刃般残留心间,带来日夜蚀骨的痛楚。 这几十年曾祖母究竟经历了什么,就这样面对老文襄伯时她还能如此平静。心下吃惊,罗炜彤手下却将曾祖母抓得紧些、再紧些,甚至她暗自调动内力借助手心传递些温度,希望藉此安慰曾祖母千疮百孔的心。 “阿荣……” 看到面色冷然的荣氏,老文襄伯心如刀割。一瞬间他甚至有股冲动,公开当年百草堂之事,让他和常氏下地狱,也算补偿这些年的亏欠。 可当视线转移至台阶上那一大帮人时,冲动立刻化为无形。常氏身后那些人也是他的子孙,四海如今已是三品大员,即日起将启程前往西北。此时骂他的这些人,日后自会因他战功彪炳而闭嘴。 “对不住。” 荣氏露出轻松地笑意:“果然还是我熟悉的那个罗晋,你且随意说。” 这么多年看清罗晋为人的又何止常太夫人一个,荣氏也不是傻的,加之她不像常太夫人那般对其还深藏爱意,故而对罗晋的自私,她看得比谁都清楚。 今日前来,她就没打算罗晋能帮忙。方才情急之下他骂常氏两句毒妇,已经出乎她意料之外。可以说这两句已经够本,这会她倒是盼着他颠倒黑白。毕竟若是他支支吾吾心生不忍,多数人指不定会想怀疑他隐瞒什么,进而相信常氏那番漏洞百出的说辞。 面露嘲讽她轻嗤道:“别在这装模作样,也别指望我会接受你这些小恩小惠。鸦有反哺之谊,羊有跪乳之恩,罗晋,你当真连畜生都不如。” 本来心存不忍的罗晋在听到最后一句时陡然变了脸色,阿荣是在影射什么,难不成她知晓当年百草堂出事有他的手笔? 而荣氏适时露出仇恨的眼神,正是这抹眼神,如报恩寺晨钟般敲在罗晋心头,一时间震得他几乎内伤。阿荣当真知道了,所以她恨他。 若是今日为其开脱,过后不仅常氏,连他都会成为报复对象。想着伯府内雕梁画栋锦衣玉食,再想着幼时苦日子。他受了那么多苦才有今日地位,这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荣家覆灭也不能全怪他,凭什么他要牺牲伯府一大家子来成全荣氏。 一瞬间他坚定了信心,登上台阶站在常太夫人跟前,面带愧疚地看着她:“这些年掌家辛苦你了。” 即便知晓这是虚情假意,常氏还是几乎溺毙在他的温柔里:“妾身终究有不周之处,委屈了荣姐姐。” 原来常氏还有柔软的一面,罗晋大为感动,两双满是老年斑的手交握:“人非圣贤,英明如太-祖都曾下过罪己诏,更何况我等凡夫俗子。” 说完他看向下面:“荣氏,虽然这些年夫人对你百般容忍,但如今事关伯府名声,却是不能再退。今日当着金陵城所有人的面,本伯爷作证,夫人未曾在吃穿上苛责你。嫡庶本就有别,此乃祖宗家法,你若硬是因庶支一应用度比不得嫡支而心怀怨恨,出言辱没夫人名声,那伯府也只能请应天府主持公道。” 毕竟是文人出身,老文襄伯一番装模作样,还是很像那么回事。 听着四周逐渐偏移的议论声,罗炜彤暗自着急。都怪那凉国公世子,好巧不巧恰好抓走伯府散布流言之人。他们倒可以临时伪造一个,但常太夫人也不是傻的,不抓到真凭实据她定会百般抵赖。 |“娇娇莫急。” 徐氏走到祖孙俩旁边,低声安慰女儿同时,与荣氏对个眼色。后者找到常太夫人背后服侍的丫鬟,四目相对间她不经意地点点头,手朝下做出个奇怪的动作。 那丫鬟露出视死如归的神情,面露哀色张开嘴,还没等出声,本来议论纷纷的人群自动分出一条路。 “这边竟如此热闹,本世子也来凑趣。” 听到熟悉的声音,罗炜彤确是一个头两个大。传言中的另一人,安昌侯世子竟然在这时候出现,他是嫌事情还不够大? “罗小姐有礼,那日秦淮河畔,小姐仁慈及时命丫鬟救下醉酒几乎跌入河里的本世子,并出言告知要多与人为善。本世子向来言而有信,既然承了你的情,便日行一善。” 边说他边自后面拉出一人,那人脚步虚浮,走路几乎不稳,一看便是受了重伤,不过单看脸上他却是安然无恙。 见到此人罗炜彤眯起眼,荣氏也忙朝丫鬟打个暂停手势。祖孙俩皆认出来,这便是进城时被应天府捉去的证人。 第54章 提分家 安昌侯世子竟然会帮忙? 什么与人为善、言而有信,这两点中但凡他能做到哪怕一点,不,半点也可以,就断不会成为金陵城内臭名昭著的第一纨绔! 看他提着个跟自己一副德性,走路歪歪扭扭神色萎靡的男人走过来时,多数人寻思着,嘴上说着帮忙,他实则拉来一丘之貉添乱吧! 不止围观众人这般想,眼见老伯爷关键时刻作出抉择,他们再次毫无悬念地稳压庶长房一头的文襄伯府众人也不无幸灾乐祸地想。 尤其是罗薇蓉,一方面她庆幸与德音合作,对方绝对是一强大助力。但另一方面,沦落到同教司坊舞女为伍,又让她倍感屈辱。 如果不是三妹妹,她又怎会落到这步田地。越想越觉得是这回事,一瞬间罗薇蓉完全忘记,她是被常太夫人卖进三王府,且心甘情愿地去不顾礼仪去引诱他。 她只记得,是罗炜彤一次又一次地让她下不来台,把她逼到进退维谷境地。 如今在伯府门前,且恰逢安昌侯世子找来,又是这么一个时机她便是说再难听也不会有人多责怪,过后反倒会被曾祖母夸赞。 天时地利人和,不开口当真对不起自己。 察觉到孙女的蠢蠢欲动,伯夫人秦氏忙去拉她。这些年她在府内做低伏小,锻炼出了野兽般的直觉。虽然目前庶长房不占上风,可她还是本能地觉得台阶下那几个人很危险。 “薇蓉!” 着急之下她小声叫着,过度苍老的脸上,额间皱纹几乎要摞成小山。 罗薇蓉有一瞬间的迟疑,不过很快便被愤恨压下去。甩开大秦氏手,临迈步前她笃定地说道:“祖母放心,我心中有数。” 可你就不是个有数的孩子,秦氏听完心下更着急。当初太夫人提议薇蓉入三王府为侍妾,她就想着即便不做这伯夫人,也要把亲孙女救出火坑。可谁料就在她有了破釜沉舟的勇气时,这孩子却改了主意,甚至早早地将身子交出去。木已成舟,她若再横加干涉,那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嫡亲的孙女入家庙,故而她才放手。 眼看孙女一步步走下台阶,亲自迈入下面那处深渊,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丝毫无能为力。一股极为难受的不甘在心底升腾,如若不是太夫人多年积威,她也不至于毫无话语权,以至于如今连嫡亲孙女都不听劝。 让太夫人载个跟头也好,望着她身旁那个稍显紧张的丫鬟,秦氏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早年她便见过松寿堂这丫鬟与西侧院庶长房有过来往,且这会她所占位置极好,太夫人注意不到的她能尽收眼底,方才荣姨娘怪异的手势她看得一清二楚。 这丫鬟无疑是庶长房的探子,可她如今得罪庶长房没什么好处。 复杂的情况下,秦氏瞬间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决定。而此时此刻,罗薇蓉已经走到了台阶下,站在最后一层居高临下地看着罗炜彤。 “三妹妹且看谁来了,世子对妹妹当真是有情有意。二婶婶方才还一口咬定曾祖母污蔑三妹妹,莫说金陵城中沸沸扬扬的流言绝不会出自曾祖母授意,即便真是,这也是事实,这样也算是清理门户。” 罗薇蓉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最后掷地有声,常太夫人欣喜地看着孙女:“二丫头说得没错,徐氏,对孩子不能一味宠溺,明知品行不端便要及时纠正。” 徐氏这会倒是佩服起常太夫人,都这会了她还能以正言辞地睁着眼说瞎话,如此厚颜无耻实乃平生罕见。 “太夫人所言甚至,怎么说我这婶婶也算是长辈,伯府一个孙女便敢随意出言讽刺。对孩子的确不能一味宠溺,错了也是该教。” 说完她顿了顿:“薇蓉是长房掌珠,想必素来众星捧月,没人舍得狠下心管教。你们不管……” “我来管。” 一直听老婆话,乖乖站在后面的罗四海突然出声。在罗薇蓉反应过来之前,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走上前左右开弓扇了侄女两巴掌。 即便有意控制力道,可他本身是武将,还是以战功起家的英勇武将,一身力气岂是罗薇蓉这种养在深闺的小姐所能承受? 偏生扇完他还觉得意犹未尽:“终究是亲侄女,舍不得下力气。薇蓉下次可莫要如此出言不逊,否则太夫人不管教你,二叔便是舍得一身骂也不能让你误入歧途。” 罗炜彤乐了,这分明是爹爹在惠州练兵时的常说的话。自民间新招来的兵往往吃不得苦,头几日操练难免怨声载道,爹爹便会这般先兵后礼。 可罗薇蓉哪是那些耐操磨的兵油子,以她所见爹爹最起码出了七八分力道。莫说七八分,以她娇生惯养可能连一分力都受不了。 “二姐姐疼不疼,你莫要怪爹爹,平素兄长与我惹祸,他也是这般管教。” 罗四海瞪眼,娇娇怎么能这么说?他所管教之人从来只有行舟,至于女儿,从小就那么乖巧可人,宠着尚还来不及,他又怎么舍得去动一根手指头?摸摸鼻子他想着,即便娇娇犯了错,那也是行舟监督不利,为人兄长怎会不知好生照顾妹妹?故而每次出事,他总是只罚行舟,毕竟这才公平合理。而多年这般下来,宠着妹妹早已成了行舟的本能。 就如现在,罗薇蓉欲哭无泪:“三妹妹说什么混话。” 一直沉默充当玉面公子,刷新众人对庶长房认知的罗行舟想都没想,迈步挡在妹妹跟前:“娇娇不过是关心你,二妹妹一而再再而三这般针对她,又是为何?” “我何时针对过她?” “二妹妹又何时没针对过娇娇,锦绣坊之事无需多提,即便在凉国公府赏花宴上,金陵众多贵妇看着,你对她也无丝毫长姐该有的关照。” 他竟然真说出来了……贵公子该有的含蓄风度呢? 罗薇蓉深觉,似乎庶长房每个人都不爱按常理出牌,屡屡对上她都有种无力之感。 “兄友弟恭,三妹妹又何曾尊经过我这姐姐。” 半天扯过这么一句,直引得罗炜彤发笑。看来二姐姐当真是理屈词穷,她才对其关切一番,虽然那伤本就是爹爹打出来的。 肩膀抽动,她心下却若有所思。或许这便是罗薇蓉的为人,她只会站在自身角度看问题,认为全大齐都对不起她。再往深处想,从老文襄伯、常太夫人,到伯夫人秦氏,再到曾孙一代的罗薇蓉,似乎伯府每个人都是这般。 这一刻她反倒对常太夫人的百般排挤升出一股由衷的感激,若非她如此,爹爹也不会外放这么多年。若是自一出生便长在伯府,怕是她与兄长也会或多或少染上这般恶习。 罗炜彤看得明白,常太夫人却觉得罗薇蓉说得对极了。不愧是她最贴心的孙女,在最关键的时刻毫不犹豫挺身而出为她说话。 “薇蓉所言没错,三丫头何曾对她这个姐姐有一丝半毫尊敬之意。” 耸耸肩,无奈之余罗炜彤颇有些无言以对。方才是她想错了,曾祖母跟娘亲都未曾开口,她插什么嘴。显而易见,意图跟不讲道理之人说理,简直是对牛弹琴。 沉默是金。 她的沉默更是让伯府一边得意洋洋,直到人群中传出更得意的声音:“本世子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一张嘴愣是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说罢他将背对着伯府正门的下人扭过头:“你是文襄伯府管家的儿子吧?你来说说,这两边哪个黑那个白。” 方才安昌侯世子站得远,且手里抓着的人隐匿于人群中,站在最前面的常太夫人上了年纪老眼昏花,压根没在意这一只小虾米。 如今他将此人扭过头来,那张完好无损却面带萎靡之色的脸陡然出现在伯府所有人跟前。不仅是常太夫人,就连老文襄伯罗晋都吃了一惊。 而接下来管家之子所言,更是让所有人心跌倒谷底:“是太夫人吩咐小的,找几个采买之人,趁着去菜市场之际,散布庶长房流言。世子,小的知道您与三小姐绝对没什么,小的不是有意污蔑您名声,世子饶命。” 老管家忙站出来:“你个孽障,拿了别人一点好处便在这信口开河。” 边骂儿子,他边拼命朝其使眼色。可为父这点威严,相比于镇北抚司花样百出的酷刑,根本无足轻重。跪在地上的人早已被吓破胆,这会他宁愿去死,可临来之前那位俊美地袁恪公子说过,若是他不说实话,有的是办法让他生不如死,折磨一百零八天都不带重样。 “爹,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撒谎。太夫人是从没短了庶长房吃穿,可吃得是下人剩下的,穿的更是直接从月钱里扣。他们月钱还不如咱们下人月例多,买不起就只能在衣服上摞补丁。” 管家之子所言总不会有假,站在两侧围观的人震惊了。大齐国运昌隆,市井人家就算穿不起绫罗绸缎,也不至于穿打补丁的衣裳。 再回想老文襄伯前后陡变的态度,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他是在扯谎,目的便是那毒妇口口声声所言的伯府名誉。 伯府门前,罗四海跪地:“祖父在上,孙儿恳请分家,从今往后朱雀、玄武分局两处,各不相干,也省得碍着太夫人眼。” 第55章 尘埃落 大齐十分看重孝道,承元帝都曾因为流言而再三考虑启用罗四海。原因无它,婴孩打出生便与父母在一处,受生养之恩。若连如此恩情都能弃之不顾,又何谈忠义? 故而这会罗四海提分家,伯府门前一派抽凉气之声。 满腹打算靠他来重新光耀伯府门楣的老文襄伯,更是气得几乎跳起来:“父母长辈俱在不分家,连三岁小孩都懂的道理,难不成你不知晓?” 常氏更是难掩哀戚之色:“定是妾身这些年太苛刻了些。此事妾身难辞其咎,若荣姐姐宽宏大量不记前尘,继续留在伯府保阖家团圆,妾身愿退居家庙青灯古佛。” 掌控伯府大半辈子,这会让常氏去家庙,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但凡有可能她也不愿许下这般承诺,但身旁罗晋却是几年前首次牵起她的手,指甲剜进手心的痛楚提醒着她: 伯府当家做主的始终是罗晋,面上她再强横,也斗不过他。 “阿荣、四海你们看,常氏已然知错,咱们都一把年纪的人……” 老文襄伯脸上满是诚恳,夫妻二人一唱一和,更是把庶长房推到极为不利的境地。毕竟嫡庶有别,嫡支若蛮横还好说,如今弱势下来,极易引人同情。 “冤家宜解不宜结,一家人哪有什么深仇大恨。” 周围有年纪大的妇人开始劝解,事不关己更有人大道理一堆:“都半截身子入黄土的人了,还有什么事不能放下?” 荣氏冷然,她低估了常氏。大半生的时光可以将姑苏城那个天真温婉的采药少女变为如今喜怒不形于色,自然也能让常氏学会何为能屈能伸。 从来不止她一个人有长进,不过她的长进向来比常氏大就是。 “我自然不在意这些。” “阿荣。” 老文襄伯感动道,拾阶而下双手颤动地握住她。这一刻他几乎忘了先前的怀疑,或者他确信,若是阿荣知晓当年百草堂大火细节,这些年定不会坐得住。 荣氏嫌恶地避开他的手,清冷地声音朗声说道:“毕竟我是半截身子入黄土的人,锦衣玉食或是粗茶淡饭又有何区别。可人上了年纪,就得为小辈考虑。每两年我一瞪眼去了,自此与这繁花锦绣的金陵城再无一丝一毫关系,可我的儿孙怎么办?” “管家之子毕竟年幼,许多事记不清。庶长房在府内所受屈辱,又何止是连奴仆都不如。这些年皆是如此,又有谁能保证伯府能在一朝一夕间改变。这次太夫人有了防范,今日过后大门一关,伯府西侧院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保不齐又是一个满是折辱的大半生。我本是商户出身,对此倒无所谓,可我不能眼睁睁看儿孙也重复一遭。即便他们如今是庶出,也不是嫡支脚底下的泥。嫡庶是有别,但绝不是云泥之别!” 荣氏掷地有声,而后移向罗晋跟前,轻声嗤笑道:“庶支,罗晋,你这大半辈子当真是个笑话,且看你那些嫡出子嗣,全加起来都比不得四海一个。别指望着四海尸山人海、流血流汗拼杀出来的战功为他们换荣华富贵。他性子虽鲁直但不蠢笨,没有那以德报怨的好涵养。” “谁稀罕!” 男人的自尊让罗晋将不屑脱口而出,听罢荣氏嘲讽之意更浓:“不稀罕那便莫要如吸血水蛭般巴着四海不放。” “你……” 罗晋高扬起巴掌,在四周的抽气声,以及荣氏的鄙夷之色中无力地放下。 “你当真要如此?” “伯府这些年未曾给过我们什么,这会也不要想着索求无度。罗晋,若你还记得当年姑苏供你读书的荣家,哪怕记得一丁点恩情,那便许我们走。” 初夏金陵逐渐变暖的天,老文襄伯盛怒的心突然被垂直浇上一盆冷水。 毫无疑问荣家于他有恩,年幼父亲病逝,身处乱世寡母带着他,身世浮沉雨打萍。是当年姑苏城中开百草堂的大善人荣老爷免去了娘亲诊脉抓药的钱,且在娘亲入殓他为舅母所不容时,出资供他继续在书院求学。 可他又做了什么? 也罢…… 肩膀耷拉下去,他无力地扭头望着背后台阶上伯府一众子孙。站在最前面的曾孙女薇蓉算是小辈里出落最好的,可此刻她肿着脸,用刻骨仇恨地目光看向庶长房。如此糊涂,丝毫不动审时度势,便是进了王府也难成大器。 两边早已水火不相容,近年来他精力不济已无力辖制伯府。分出去也好,他也能过几天清净日子。或许此刻答应,四海还能念着他的好,日后照拂一二。 “便依你。” “罗晋!” 常太夫人只觉一阵头晕目眩,着急之下低声吼出老文襄伯名讳。身旁丫鬟忙扶住她,荣主子好不容易得偿所愿,这会太夫人可不能出什么事。 主仆二人身后,秦氏看着丫鬟关切的侧脸,暗自松一口气。庶长房离开伯府也好,太夫人气性大少些精神关注长房是其一,再来当年之事骇人听闻,此刻他们求去,夫君的伯爷地位也能彻底稳固。 这般想着大秦氏放松精神,她甚至已经想着,等分家时多给庶长房一些家产。罗四海如今可是正三品平西将军,交好他总是有百利而无甚害处。 “你这般顾念庶长房,可曾想过伯府这一大家子?” 老文襄伯犹豫了,他是断不会跟荣氏搬到玄武大街住。即便他再想,先不说阿荣肯不肯收留,即便她肯,他也丢不起那个脸面。 剩余的年月里他定要住在伯府,若是此时背负上千般骂名,那日后如何是好? 这般想着,斟酌再三他终于朗声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事本就是一笔糊涂账,说不清谁对谁错。不过儿大不由爹娘,既然你们一心求去,那便择日开宗祠,将你们逐出伯府。” “逐出”二字一出,罗炜彤皱眉。她总算弄清楚伯府损人不利己秉性的根源,老文襄伯与常太夫人还真是天生一对。还好自己曾祖母是荣氏,没传给祖父和爹爹这样的秉性。 人群沸沸扬扬,多数人是来看热闹的,他们对两边都没好感。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总而言之两边就没一个善茬。 看似一直在看好戏的安昌侯世子,实则余光一刻未离开过小丫头。他知晓站在庶长房立场,被逐出伯府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毕竟老文襄伯还在世,一个妾所生子孙想搬出去,本就于礼法世俗所不容。 但看到小丫头皱眉,他还是忍不住。低头在管家之子肩上点几下,保证他疼痛难忍又发不出声来。这种铭心刻骨的教训,足够他这辈子翻不了供,虽然他这辈子也没剩下几天。 而后他上前一步,用力地鼓掌:“本世子今日可算是见识了,有些个贵妇常年信佛,恨不得常住报恩寺,其实内里心肝早就黑透了。” 常太夫人皱眉:“观棋不语真君子,世子师傅未曾教过?” 周元恪满脸无辜:“本世子没指名道姓,太夫人倒是急什么。不过要我说,妾也是人生父母养,我们侯府还是柳姨娘掌家。伯夫人当真是,啧啧,治家有方。” 每个字都在捕风捉影,偏偏他头顶个金陵第一纨绔名声,平素说尽了混话。今日这番话,在他每日必做的那些糊涂事中,着实算不上什么。 常太夫人即便气到内伤,也得顾念面子,不能与他个小辈且是浑人一般计较。 自入金陵起谋划了两个月的分家之事,终于在老文襄伯一句话后尘埃落定。 闹剧持续了一整个下午,夕阳西下金陵城内泛起炊烟阵阵,回玄武大街的马车中,罗炜彤给荣氏按着头。 “曾祖母莫要生气,跟那些人斤斤计较不值得,若实在忍不住便跟孙女吐纳一番。” 边说着她边挺直腰板,深吸一口气鼓满丹田,而后缓缓吐出来。随着一次吐纳完成,最后老文襄伯那番话所造成的郁气果然轻了不少。 荣氏笑的慈祥:“倒把咱们娇娇给气住了。” 罗炜彤惊讶:“曾祖母就一点都不生气?” “娇娇会跟茅坑里的石头过不去?不管那些人说什么做什么,视而不见就好。” 罗炜彤点头,其实心下多少有些明白。曾祖母是有大智慧之人,她定是早早看清老文襄伯本质,这些年窝居西侧院,平日虽不显山不露水,但却总能抓住其余人错处,关键时刻如一只露出獠牙的豹子般保护一家人平安。 “曾祖母,孙女真的好佩服您。” 被小孙女濡幕地目光看着,荣氏激荡的心逐渐平静下来。她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怎么可能当真铁石心肠古井无波。方才罗晋喊常氏贱人时,她也曾有过一丝期待,若是他能承认当年百草堂之事,正茂哥嫡子名声,那她可以考虑绕过伯府小辈。 但事实证明她果然没看错罗晋,无论何时这人想的永远都是自己。 “马上就会过去了。出门前我炖在小厨房炉子上那锅鸡汤,这会火候应该差不多,等回府给大家压压惊。” 眼见曾祖母从深思中醒来,罗炜彤放下心,朝旁边娘亲眨眨眼,她可是安抚长辈的小能手。最后看一眼夕阳下的文襄伯府,纷纷扰扰两个月终于尘埃落定,是时候给师傅写信报平安。他还说要帮忙,最后也没见出手,必须得赔她桃花糕。 第56章 焕新生 荣氏于膳食上向来精益求精,一锅鸡汤去油炖几个时辰不说,还加了白果、芡实等草药。药香与肉香交相辉映,好喝到罗炜彤满嘴流油。 “孙女也要跟曾祖母学。” 搬到玄武大街后,少了太夫人日日绞尽脑汁来找麻烦,荣氏把全副精神用在近二十年不见的孙辈上。 孙子入朝为官、孙媳主持中馈、曾孙入衍圣公府就读准备科考,府内只剩小孙女陪她。还好小孙女孝顺,一整天陪着她也不嫌烦。如今她想学炖鸡汤,她高兴都来不及。 “当然。说起来,这鸡汤还是你们高外祖父调配,他于药膳最是精通。” 荣氏声音中带出几丝伤感,那是最疼她的爹爹。姑苏富庶,荣家坐拥百草堂更是家境殷实,爹爹从未因她是女儿,就待她不如兄长。 可惜他她到了中山狼,罗晋,自分家之事成定局后,半日来每每想起这名字她心绪便不能平静。父母之仇、灭族之恨,即便吃斋念佛大半生,她终究还是放不下。 荣氏陡然变化的情绪瞒不过圆桌旁用晚膳的一家人,瞬间罗炜彤在凳子下的脚遭了秧。先是兄长,而后是娘亲,甚至连一向不拘小节的爹爹也踢她,而且下脚格外重。 “曾祖母,鸡汤还能顶药?” “当然,药补不如食补。” 罗炜彤眨眨眼:“曾祖母教我。” 学好了兴许能不吃药,虽然古话说习惯成自然,但喝了这么多年药她还是丁点不习惯。苦就是苦,饮多少次也变不成甜。 “娇娇,药膳是温补,不至于完全代替草药。” 徐氏平和地说道,罗炜彤苦了脸,她这点小计谋完全翻不出娘亲的五指山。一双眉毛几乎皱成八字形,她朝荣氏勉强一笑,眼中满是希冀。 “曾祖母,每日多用两碗药膳,也替代不了药?” 在小孙女期待的目光中,荣氏毫不犹豫地点头:“药膳亦有药性,不可多用。娇娇喝完这碗鸡汤就差不多,莫要再多添。” 罗炜彤从未放缓过得舀汤勺子僵在那,一滴金黄的鸡汤落下来,在黄花梨桌子上凝结,烛光下散发着玛瑙的色泽。 看小孙女满脸忧愁,荣氏心下郁闷稍稍缓解。她何尝不知,小孙女压根不是心疼那碗鸡汤,素娘娇养出的女儿不至于贪这点口腹之欲,如今这般唱念做打不过是彩衣娱亲罢了。 有这般可人疼的小孙女,还有什么可忧可愁。当即她眉间皱纹舒展,苍老的手抚过小孙女头顶:“不能多用,娇娇是不是就不想学*汤了?” 原来真的不能多用,这下罗炜彤的遗憾彻底凝实。曾祖母当真误会了她,从跟到小厨房学点心起,她就是为了满足自身口腹之欲,一辈子想吃就吃。至于孝心,的确是有那么一点,但没曾祖母所想那般夸张。 不过她丝毫不打算戳穿此点。 “当然要学,不仅要学鸡汤,还要跟曾祖母学药膳。日后等爹爹不打仗了,就让他开一间百草堂,孙女坐在帘子后头给人看病。” 简单两句话,却让荣氏心中再起波澜。即便爹爹不在了,不是还有她?兄长自幼聪慧,当年一心扑在科举上,百草堂祖传岐黄之术,实则多数传到她手里。 自打那年茂哥中了常氏虎狼之药,险些保不住性命后,为了他身子骨,也为了儿孙安危,她多番研习医术。大半辈子下来,虽说赶不上爹爹,但也差不了多少。 百草堂已然毁于几十年前那场大火,她怀念爹娘兄长,那为何不能在金陵城内重新开一家百草堂。这一手岐黄之术能传下去,荣家几百年的传承就不会断在她手里,爹娘泉下有知也会欣慰。 “娇娇当真是好孩子。” 眼中含泪,荣氏却是重新打起精神,甚至破天荒地给小孙女多添一碗鸡汤。 “药膳不可多用,但偶尔多用一点也无妨。” 捧着鸡汤一口口喝下去,胃里暖融融的,一整晚罗炜彤的唇角都在上翘。曾祖母毕竟上了年纪,活到她这岁数在金陵城中已经算是人瑞。过去是一家人安危前程在支撑着她,身处虎狼环伺的伯府,若是没了她牵制老文襄伯与常太夫人,庶长房早就被啃的骨头渣都不剩。 如今分家之事已成定局,且爹爹官职节节攀升,日后一家人定能平安顺遂。乍一没了目标就容易胡思乱想,她因过度操劳而有些破败的身子骨大抵承受不住。 而她无意中的一番话,却给了曾祖母新想头:让荣家重新立起来。日子有了奔头,即便劳累些,她也能活的更好。 直到回房就寝之前,一家人已经商量好百草堂的铺面。荣氏做事向来爽利,下定决心后,二话不说把荣贵叫来。听闻小姐欲再立百草堂,年纪一大把的荣贵一蹦三尺高,神色间兴奋像个过年爹娘多给了几文压岁钱的孩童。 “小姐放心,别的买卖老奴不敢说,开药房我最在行。以咱们百草堂的招牌,买卖绝不会比锦绣坊差。” 罗炜彤这才知道,这位当年千里迢迢送曾祖母上京寻夫,在荣府家破后躲在暗处,几十年忠心耿耿搭理锦绣坊生意的贵叔,竟然是当年百草堂大掌柜之子。 他生在百草堂,还未会叫爹娘,便已闻遍神农百草。以他天资,若不是碍于荣家传承不能倾囊相授,否则早已悬壶济世成就一代名医。 听闻此事之后全家人也放下最后一丝担忧。虽然荣贵未学到荣家核心的针灸之术,不过于其它方面却是精通。荣氏不方便抛头露面,有这么个可信之人在外坐堂,百草堂重开之事便水到渠成。 商议好后也到了打更时分,兴奋的荣贵完全不想入睡,而是在府内住下,打算连夜清点锦绣坊产业,以及这些年往来商户。找几个可靠的药材商人,顺便把百草堂铺面定下。 躺在床上,拉下帐幔罗炜彤眼前却满是两位兴奋的老人。刚要吹熄蜡烛,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咏春,过午前随圣旨一道赏赐下来的,不还有些个洋人的玩意。” 正在给房间扑香的咏春忙点头:“好像是有,小姐可是要用?奴婢这便去取来。” 咏春很清楚,虽然御赐之物珍贵,可在老爷夫人心中,哪赶得上小姐舒坦来得重要。所以此刻她丝毫没有一般人家丫鬟瞻前顾后,概因她确定管事婆子一听小姐名头,定会麻溜地开库房取出东西。 “咱们惠州最不缺的便是这些洋玩意,即便宫中赏赐也不过精细些,我这边倒用不着。我是瞧见里面有盏西洋琉璃灯,荣贵爷爷今夜定是要熬到很晚,正好拿去给他用。待科举完哥哥回府住,在书房也恰好用得上。” “还是小姐想得周到,奴婢这便给贵叔送去。” 吹熄蜡烛咏春缓步退出闺房,闭上眼睛罗炜彤刚想入睡,却在安神香中闻出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 “谁在那?” 刚掀开帐幔,起身到一半头顶便撞到一人下巴上。侧偏起身子站直了,借着月光她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袁公子每次出现,似乎都是做梁上君子。三更半夜,莫非我这房梁比高床软枕还要舒服不成?” 那是当然,褪去伪装露出本来面目的周元恪几不可见地点头。自从下船后他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即便入睡也一直做梦,梦里全是眼前这丫头。 终于在今日,他忍不住潜进来。本想着早点进来,神不知鬼不觉将助眠之物掺进安神香中,谁料罗府防卫这般严密,有那么两次他差点就被护院发现。 更没让他想到的是,小丫头鼻子这般灵敏,已经熏过安神香的房间,稍微一点不同的味道都能让她辨识出来。 “你!” 见他点头罗炜彤跺脚,一瞬间有股喊家丁抓人的冲动。不过在抬头看到那张俊脸时,嘴巴率先违背了意志。 这般好看的少年,似乎就应该对他宽容些。 “袁公子深夜到访所谓何事?即便有事,也烦请明日登门,今夜之事民女就全当没看见,过会自会守口如瓶。” 周元恪坐下,黑暗中自顾自斟一杯茶,颇为愉悦地欣赏着小丫头的色厉内荏。原来自己这张俊脸对她这般管用,既然她喜欢日后不妨多用用。 “若是我不走?” …… 罗炜彤一阵无言,他是看出自己一不会喊人、二不会透露了吧?被人猜透心思,瞬间她心情变得十分糟糕。冲动之下她走上前,提起衣领将其拉到窗前。 反正在船舱中都打过,她也不用装模作样维持淑女形象。 这般想着罗炜彤干脆破罐破摔,正当她把人抬过肩膀时,突然闻到一股脂粉味。她很少用脂粉,即便入金陵后祖母准备了全套,也被她锁在箱笼中束之高阁。 那这股脂粉味会是他身上的?仔细闻闻,罗炜彤确认这一点,顿时她嫌恶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还涂脂抹粉。” 周元恪又是一阵心惊,来之前他早已泡过澡,身上脂粉味若有似无,就这样她还能闻出来。 “这味道怎么有些熟,我好像不久前刚闻到过。” 这次不用罗炜彤往外扔,周元恪以极为敏捷的姿势飞出窗外,背影间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第57章 终识破 黑夜中青衣公子背影跃上树梢,极为潇洒地跃过墙头扬长而去。罗炜彤疑惑地看向那道背影,总觉得他一身俊俏的功夫似乎有些地方不怎么协调。 “到底是什么地方?” 颇为不解地关上窗户,刚关到一半,咏春推开房门轻手轻脚走进来,一只脚刚踏进来便见她家小姐站在窗边。 “我的好小姐,你怎么穿这么薄下床,要叫刘妈妈看到保管念叨我十天半个月。” 薄……罗炜彤攥紧衣袖抬起来,这才发现因为快要入睡,自己只穿了中衣。夜风吹过,从未曾关严实的窗口漏进来一溜风,顺着脖子往下钻,凉意催得她转身关上窗户,最后看一眼树梢,一轮圆月挂在上面,哪还有什么人影。 只有房内残存若有似无的香味,证明方才曾有人来过。 “咏春。” 一声呼唤打断了咏春的碎碎念,她忙拿件披风罩在自家小姐身上,同时点亮蜡烛。 “咱们近几日可曾遇到过什么男人,浑身扑着熏香?” 咏春纳闷道:“男人又怎会涂脂抹粉,只除了唱戏的,不过自打入金陵咱们也没听过戏。” 罗炜彤皱眉,她相信自己的直觉,那香味一定是在哪闻过。抽抽鼻尖,仔细寻找着刚才味道。可惜被那一溜风吹的,本就极淡的香味,这会更是完全被安神香遮住。 “你再想想,肯定有。涂脂抹粉之人不一定好看,若是涂抹坏了也有可能跟戏台上的花脸般。” “不好看?” 咏春愁得直抓留海:“金陵城中也有些公子哥喜好涂脂抹粉,不过咱们也没见那些纨绔。不对,这几日倒是见过一个……” “安昌侯世子!” “小姐,好像是安昌侯世子。” 主仆二人异口同声地说出来,恍然大悟后罗炜彤陷入了新谜团。一个人若是想扮丑,自然有千万种法子,可俊美到人间留不住的袁恪公子,绝不是几件华服或是涂脂抹粉能装扮出来。 过往的巧合一幕幕闪现,在船上他蒙面出现,入金陵后锦绣坊初次相见,看似颓废的安昌侯世子,执折扇的手上却有一层习武之人才有的薄茧。凉国公府赏花宴上,他能在德音开窗前便料到其行动。 一次又一次,安昌侯世子总能在恰当时机出现。看似肆意妄为的混人一个,实则巧妙地帮她解除困境。若他只是金陵城中一个普通纨绔,又怎能准确把握时机。退一万步讲,即便这一次次当真全是巧合,那一个纨绔凭什么去帮她。 怪不得报恩寺中,青衣的袁恪公子同她一见如故。船舱中匆匆一面,哪能有那般交情。但若他与安昌侯世子是同一人,那一切便都说得过去。 “好端端的,小姐怎么会想起那人。其实依奴婢看,安昌侯世子倒没传闻中那般不堪,他帮过我们好些次。” 罗炜彤点头,坐在床上往床脚处摸去,首饰匣中放着些她不常用的玉佩,其中一只绒面荷包中装着只玉麒麟。当日下船前说明此事后,爹娘并未收走此物。入金陵后各种琐事扑面而来,她也将此事抛在脑后。 这会握住玉麒麟,她却是有了主意。 “你怎么这般快回来了,琉璃灯可曾送到书房?” 咏春摇头:“奴婢刚走到库房,远远地便看到老夫人房中丫鬟拿着那盏琉璃灯。我跟在后头,瞅着她是往前院走,便擅自退了回来。” 说罢她又开始碎碎念:“还好回来的早,老辈都说春捂秋冻,虽然已过夏至,但金陵入夜也还是有些凉。小姐穿这般薄站在窗前吹风,万一有个伤风感冒,奴婢耳朵一准被妈妈念出一层茧子。” 罗炜彤捂住耳朵:“好咏春,你家小姐耳朵已经多了一层茧子。平日练功我穿的比这还薄,你且放心。” 咏春声音低了下去,心道果然还是刘妈妈有法子,先前无论她劝过多少次小姐都不听,一搬出妈妈立刻奏效。 待咏春掩上房门,抱厦碧纱橱中传来她均匀的呼吸,罗炜彤望着帐顶,却是久久无法成眠。 金陵第一浪荡子安昌侯世子、金陵四公子中最神秘的袁恪,这两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之人,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使劲掐下胳膊,痛感一再传来,她终于确定自己不在梦中。 待朦胧中睡着,已经是黎明时分。顶着乌青的一对眼珠起来,用完早膳后她突然发现,没了文襄伯府那些个糟心事,大家各有各的事,就连平日需要她陪伴的曾祖母,今早也忙于从荣贵初选的几处铺面中,找出一个适宜百草堂开张之处。 作为家中唯一无所事事之人,闲下来后她突然觉得浑身难受。 “曾祖母,孙女给您捶肩。” 荣氏摇摇头:“这点事哪能累着你,是不是无聊了,曾祖母这有金陵最新的话本小说。” 翻开小说一看,是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写书者与前人不同,极力去讴歌两人间深情。对此她嗤之以鼻,这段爱情还不是个悲剧。 门当户对的存在自有其道理,不同门第自幼吃穿用度,服侍下人的规矩都南辕北辙,两人冲动之下在一起,日久了矛盾总会凸显。且天下多数为人爹娘的还是盼着子女好,即便媒妁之言盲婚哑嫁,也没想象中那般不堪。 “我去看看娘亲。” 眼见小孙女出去,荣氏斜睨眼丫鬟:“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收起来,日后莫给娇娇看到。” 想着昨夜丫鬟取琉璃灯时躲在暗处的咏春,荣氏心中更是满满的感动。娇娇房中不缺这些个玩意,大半夜她命丫鬟去库房,定也是跟她想到一处去。 这孩子如此为他人着想,怎么能不让人放在心尖尖上疼。 走到正房的罗炜彤还不知她无意间又感动了曾祖母一把,踱步到徐氏身边,见娘亲正在算账,她灵机一动:“娘亲,女儿来帮你核对。” 徐氏挑眉:“你会?” “我可以学嘛。” 徐氏当真拿出一本账册,又命罗妈妈新拿一只算盘,母女二人对着头算起了账。没算多久,面对能把人绕晕的账目她便打起了呵欠。 “看你困成那样,还是到里面去睡一会。” 虽然平素最严厉,但徐氏也心疼女儿。反正眼见着文襄伯府那堆糟心事差不多解决,即便常太夫人再打什么主意,分家也是板上钉钉之事。 待过几日分家后,送走夫君府内也能彻底安静下来,她也有功夫慢慢调-教几个丫鬟。不为伺候人,就让他们学会这些俗物,放到女儿房中将来出嫁后继续管着。 娇娇模样生的好,身段更是时下最受欢迎的娇小。虽然自幼习武但她性子并不野,相反她很会关心人,能让人打心底里疼宠。以夫君官职还有家中这些年积累,她日后嫁妆比之金陵城其他闺秀只多不少。 有这三点打底,管家女红之事不过是锦上添花。主子不会,身边丫鬟稍作弥补就是。自从女儿出生那一刻起,望着血泊中几乎不成活的小猫咪,徐氏便做好了各方面打算。 先前之所以逼着她学,其一是让女儿大概知晓,不至于被下人蒙蔽;其二则是女儿一着急,便会扑到她怀里撒娇,那时她更能深切体会到为人母的乐趣。 徐氏陷入深思,罗炜彤却急的抓耳挠腮。一家人除她之外都有事忙活,只有她闲着无聊四处打扰人。现在想想她不会女红、不会算账,府里的事丝毫帮不上忙,似乎是太没用了。 “娘亲,女儿是不是好没用?” 徐氏一抬眼皮便知道女儿在想什么,当即她爱怜地把那颗小脑袋搂在怀里:“怎么会,昨日娇娇刚救了曾祖母一命。” “可那事爹爹也可以做到。” “但只有你做了,别胡思乱想,你是家里唯一女儿,大家不疼你疼谁。再说放眼金陵城内,哪家的小姐天天忙到脚不沾地。对了,前日去报恩寺时,你表哥不是说今日叫上梦瑶,一道上街去逛逛。算算时辰也差不多,还不赶紧去换身衣裳。” 娘亲说得对,官家小姐不就该闲来赏花弹琴。意识到这点,罗炜彤瞬间来了精神。 “呀,女儿都忘了这事。我马上回房换衣裳,娘亲小心些,莫要让表姐黏上。” “快去吧。” 对于外甥女跟女儿一见面,便为她身边位置争成个斗鸡眼之事,徐氏高兴的同时又有些无可奈何。梦瑶那丫头……哎,行舟没那份心,她也不能为了外甥女去勉强儿子。 待换好衣裳,徐府马车也停在了跟前。罗炜彤忙迎上去,匆忙间拦住表姐往正房走的脚步。 “娘亲正在算账,我们还是莫要去打扰。反正我人都在这,表姐咱们快些走。” 强拉着一步三回头的徐梦瑶上了马车,环顾四周,掀开帘子看外面也只有一匹马,罗炜彤这才察觉出不对。 “表哥呢?今日他怎么没来?” 忽略见不到姑母的遗憾,徐梦瑶神色复杂地看向表妹。自报恩寺归来后,兄长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神色间少了以往的轻松,每日天不亮便起床诵读圣贤书。 虽然他说是科举前临时抱佛脚,可兄妹十几年她再明白不过,兄长定是受了什么刺激。而这刺激,大抵同表妹有关。 第58章 四皇子 金陵城内人流熙熙攘攘,临近中午小贩的叫嚷声不绝于耳。罗炜彤虽自幼学官话,但身处惠州还是多用本地方言,这会乍听有别于官话,但又带有浓浓江南腔调的金陵话,好奇之余她颇为兴奋。 “咏春,这个、那个、还有那边那个全都买三份,两份打包带回府里。” 咏春依言下车,拎着满手纸包回来时暗自佩服夫人英明,临出门前特意给了她一荷包的铜钱。这些市井间的小玩意胜在新奇,真买起来价钱并不算高。若是依小姐平素去的那些地方,只带银票和一点散碎银子,这回买起小玩意来,定会因找不开而倍感麻烦。 夫人定是一早料到小姐会如此,才特意准备满满一荷包铜钱。逛一条街她买了足足半马车东西,所用铜钱不过一半。而这些铜钱,换成银子十分散碎。 咏春暗暗羡慕,夫人虽然每日逼着小姐喝药,但实际上真把女儿疼进骨子里。不光是夫人,全府所有人都很疼小姐。即便出了自家府邸,徐家也拿她当亲孙女看。小姐真是好命,她怎么就没投胎到这种好人家。不过转念一想小姐待她也很好,咏春心情立刻好起来,两步走到旁边摊位买梅花糕。 “表姐,趁新鲜尝尝梅花糕。” 咏春每样都买了三份,她留下一份,剩余吃食叫下人趁新鲜带回府里。虽然爹爹是粗人,但娘亲于规矩上却是极为精通。她身边该有的丫鬟婆子小厮一个不少,这次出门更是带足人手。出门时觉得后面跟这么多人太过兴师动众,如今她却庆幸人手足够。 毕竟美食,最为美味时刻便是刚出锅新鲜之时。 而她所带人手之多,便是一直往回送,也保证不会缺人使唤。 越送罗炜彤心下越满足,虽然她不会女红、算账、管家,帮不上祖母、娘亲、曾祖母,但她可以给全家人选很多好吃的。 虽然……买这些小玩意的钱还是娘亲所给。 不过娘亲也说过,她是府里唯一的女儿,不疼她疼谁,只是用点银子而已,就算这个月用完下个月爹爹照样会发俸禄。 满足之下神游天外,猝不及防之下一团香甜滚烫的馅料落在她手腕上。 “徐梦瑶,我早就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嫉妒我肌肤赛雪,非得在上面留点印。” 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她顺手在马车座位下抽出个雕花木匣。打开后里面是八个她胳膊粗细的小方格,取出方格下面还存有一暗格。 只是一点滚烫的馅料烫红,暂时用不到暗格中的纱布,取出方格中小瓷瓶,拔开闻闻,一股芝麻油香味扑面而来,这定是曾祖母亲手所做烫伤膏,荣家百草堂祖传秘方,涂上后清凉不说,药效较市面上那些也甚佳。 “我来。” 接过药膏徐梦瑶用中指挖点,轻轻涂在表妹手腕上,见她小脸上尚未褪去的满足,突然间她有了一种自己都难以控制的愤慨。 “嘶,你这是要谋杀。”抽回手罗炜彤紧护在自己怀里:“表姐你今日怎么魂不守舍。” “还不是因为你,我没见着姑母。” 瞬间罗炜彤忘却了手上疼痛,全心应付总是想跟她抢娘亲的表姐:“我娘正忙着,你若是过去她又得放下账册招呼客人,你忍心?” “我呆在姑母身边日子比你还久,哪算得上客人。再者……”徐梦瑶神色中难掩得意,眼神却一直盯着表妹通红的手腕。 见涂药膏后,那点红色很快退下去,放下心来她也不再口下留情:“再者,我可不像有些个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若是我在,定能跟姑母一块打理账册。” 这一刻徐梦瑶的心情,与马车下跑前跑后买小玩意的咏春出奇一致。世上怎会有表妹这般幸运之人,可以遇上姑母那般好的令人欣羡的娘亲。 罗炜彤蔫了,在管家上她可比表姐差多了。只能说舅母不愧是山东孔氏之女,琴棋书画、女红掌家无一不精,一言一行堪称闺秀典范。作为她的独女,多年来得其悉心教导,表姐便是天资再愚钝,耳濡目染之下也差不到哪去。 更何况她天资聪颖。虽然从小斗嘴到大,但罗炜彤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一点。表姐若是男儿,走科举入仕之路,未来成就绝不亚于表哥。这么好的姑娘,可惜兄长就是看不上。 “哎。” 徐梦瑶荒了,表妹唉声叹气,莫非手上很疼?心下着急,她嘴上却是毫不留情:“唉声叹气个什么劲。” “还不是感叹有些人,可惜不是我娘的亲生女儿。” “你!” 终于忍不住徐梦瑶出脚,罗炜彤哪能那么让她得逞,姐妹二人在马车闹做一团。半晌二人香汗淋漓,仗着身姿矫捷略胜一筹的罗炜彤钻进表姐怀里,大眼睛望着她下巴。 “究竟出了什么事?别当我不知道你,虽然平时你说话比谁都恶毒,但总不至于像今天这般,给块好吃的点心都能被你粗暴地推回来。” “是我哥。” “表哥怎么了,对了他今日怎么没来?” 徐梦瑶心下叹息,表妹这会才发现兄长没来,可见她是多么没将其放在心上。也难怪自报恩寺回去后,他性情大变。 “娇娇,你们在报恩寺可曾发生过何事?自打回去后,兄长就变得……” “没有啊。”罗炜彤纳闷:“表哥怎么了,难不成性情大变?” 幼时在山寺,老和尚可是跟她讲过许多性情大变之人在佛法感化下浪子回头,试图通过这些故事告诉她佛法高深。可她向来是故事照听,佛法穿耳过。红尘多有意思,她才不要剃掉头发青灯古佛。虽然老和尚很有意思,但也不能陪她进尼姑庵。 但如今表姐提起来,她却瞬间脊背一阵发冷。老和尚可是货真价实的得道高僧,虽然常骗她桃花酥,但总不至于满嘴诳语。 “表姐莫要担心,我师傅可是得道高僧,请他来做场法事,表哥身边的邪佞定会统统驱离。” 表妹是怎么想到中邪的,终于没忍住,徐梦瑶点头,用下巴给她一记暴栗:“他没中邪。” “那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娇娇你也晓得,兄长往日最是闲散,除却钻研土木金石之外,其余事上他皆是得过且过。但自打报恩寺回去后,他像中了邪似得,三更灯火五更鸡,即便睡着了也说梦话在背书。” 罗炜彤点头:“报恩寺果然灵验。” 徐梦瑶默默闭上嘴,她再也不想跟表妹说话。马车内陷入寂静,半晌她还是忍不住:“他在报恩寺,当真没出什么事?” “报恩寺是什么地方,怎么可能出事?” 又是一阵无言,徐梦瑶不死心地问道:“你与其他人,或是嘲笑过他,让他觉得技不如人?” “表哥又不是你,哪里能被人随便嘲笑。” 先是鄙视表姐一番,给自己如今还隐隐作痛的手腕彻底报仇,边说她边认真回忆着,能让表姐那般*,看来表哥真的如魇住般。 “哦我记起来了,他见过袁恪。” “袁恪?” “恩,当时我去求签并不在场,不过回来后表哥便有些闷闷不乐,下山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当时我还想,表哥许是忙碌一天累了,加之马上便要回金陵,便未多去想。” 顿了顿她又说道:“表姐这般疑惑,是还没想起袁恪是谁?就是金陵四公子中最神秘那人。话说这是谁起的名头,四这个数字可丁点不吉利,难不成选四头瑞兽镇守金陵方位不成?” “我自然知道袁恪是谁,他不就在那边。” 那人竟然出来了,罗炜彤忙坐起来,顺着徐梦瑶所指方向扭头向窗外看去。她首先看到的不是昨夜的梁上君子,而是许久未见的孔明瑜。 “明瑜。” 夏至后金陵有一段时间的黄梅天,罗炜彤躲到城郊庄子上,终日与青山荷塘为伴,加之早已习惯岭南气候苦闷,自然不觉湿热难耐。 然孔明瑜不同,她幼时在鲁地长大,早已习惯了终年爽朗天气。这几年来金陵,其余时候还好,但每逢梅雨季节却是必要遭罪。好不容易今日出了太阳,她便想着上街晒晒,省得身子从内芯里发霉。 谁知刚出府门,还没等丫鬟斟好茶水,她便遇到了那个万分讨厌的皇子。说起来他们的结怨还在几年前,元宵节金陵花灯,万民同乐。灯会由皇后娘娘亲自主持,猜中所有灯谜者,彩头是一盏琉璃宫灯。 小侄子极中意那盏灯,她便下场一试。她才思敏捷,很快便猜到最后一道。正在破题之事,这位皇子抱着一位小公主出现,两人合力打碎宫灯。而作为罪魁祸首,他非但毫无歉意,反而冠冕堂皇地嘲讽她太过招摇,直言女子无才便是德。 梁子就此结下,她着实没想到元宵后首次上街,会再次遇到此人。正想绕道走,谁知对方却朝她走来,顺势拦住她去路。 正当她不知如何自处时,旁边一道声音从天而降。 先前孔明瑜不过是因着罗行舟对“女子无才便是德”那番精辟见解,还有她一身俊俏功夫对罗炜彤有些好感。作为衍圣公最疼宠的女儿,她着实不缺朋友。 但这会她的好感却蹭蹭蹭往上涨,她来得太是时候。当即她扭头惊喜道:“娇娇。” 第59章 求外援 待孔明瑜打招呼时一侧身,罗炜彤看到了方才被她挡住的袁恪。初夏明媚又不炽热的阳光,完全不同于那日报恩寺的幽静。于光明处乍见那张挑不出丁点瑕疵的脸,瞬间她仿佛见到了大齐最南端三伏天午时的烈日,被闪的有点睁不开眼。 一时间她有些疑惑,这般容貌与仪态皆存的贵公子,当真是金陵城内臭名昭著的第一纨绔? 捏捏手中荷包,她还是决定一试。 “明瑜姐姐。” 跟在表姐身后下马车,临落地时她一脚踩空,高扬荷包中的玉麒麟不慎抛出,碧绿色石头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眼见着就要打到路旁商贩磨盘上。 一柄折扇伸出来,赶在最后一刻前托住,轻轻向上一挑玉麒麟腾空飞起,被执扇之人抓在手心。 “小姐,如此美玉,且是前世大家生前所雕最后一件金石之物,若是摔了岂不可惜?” 罗炜彤完全没在意他说什么,只是盯着他手中那柄折扇。握扇姿势还有指尖薄茧,都与那日锦绣坊的安昌侯世子相近。 甚至他身上若有似无的脂粉气,都与世子平日所用一般无二。虽然他刻意用徽墨清香加以隐藏,但长期涂脂抹粉骨子里本就会沾染上那股味道,沐浴无法完全去掉。 先前想着两人大概是同一人易容所饰,但此刻真正确定后,她反倒有些后悔今日试探。如此文韬武略皆具、俊美无俦地一位年轻公子,是出于怎样的想法,才会常年伪装成一个鸡嫌狗厌的纨绔、浪荡不羁常年混迹市井。 心中万般感慨,她深觉如此盖棺定论,当真不如留点悬念。 “表妹。” 下马车后徐梦瑶便同孔明瑜说起了话,徐家夫人孔氏出身衍圣公府,虽不是嫡支,但两家同在金陵,逢年过节多有走动,表姐妹间也算相熟。 稍作寒暄后,明瑜便面带不正常地朝后指指。扭过头,她便看到平素伶牙俐齿的表妹直盯着袁恪看。 她似乎明白了兄长性情大变的原因,心下无奈但她也怪罪不起来。袁恪着实太过俊美,几年前他以一篇锦绣文章,入了微服出巡的陛下之言。金陵聚天下之人杰,向来不缺文采斐然之辈。文人相轻,以他无名之辈却入帝王之眼,想不成为众矢之的都难。 那年诞节,今上四十九大寿,袁恪等一众青年才俊获恩旨入宫。众多质疑声中,他一袭青衣出场,唇红齿白剑眉星目衬的同龄人日月无光不说,御花园内赋诗一首更是成为传世佳作。仅仅一面,金陵城内再无丝毫质疑之声。 可惜自那之后他便隐居书院,寒窗苦读很少露面。渐渐他也就成了金陵四公子中最神秘的一位,不过他的容貌,却被公认为四公子中最佳。诞节刚过,甚至有书生绘其画像于市井间兜售,见者无不惊为天人。几年过去,金陵百姓才渐渐适应,也不再追在他马后面瓜果扔的满街都是。 但表妹一直在惠州,之前未听说过袁恪名号,也未见过真人。连见过几次的她此刻都有些目眩神迷,更不用说报恩寺初次相见的表妹。兄长那般心思,见到自小便当做新娘的表妹痴迷于其它公子,且那人是他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心中苦涩可想而知。 心下叹息,徐梦瑶却不怪表妹。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止男人看到德音走不动道,金陵城中多的是官家小姐,一见袁恪便止足不前。 但即便如此,官家小姐盯着外男看本就失仪。光天化日之下,她也不能任凭表妹出丑。 想明白这些只在瞬息之间,徐梦瑶移步上前,呼唤表妹同时轻轻摇下她胳膊。见平日机警的表妹,这回却好几次都摇不醒。加重力道同时,她不禁更为理解兄长的性情大变。 也罢,还剩几日便科举,兄长努力几日,待求得功名也就不会似如今这般焦虑。 “表妹,明瑜在喊你。” 胳膊上的晃动终于拉回罗炜彤神智,再看面前那张脸,依旧是俊美无俦,可却少了方才摄魂夺魄的风采。眨眨眼,罗炜彤确定她没看错。正欲转身往回走时,她却在那人脸上看出几丝笑意。 他是故意的,有意透露自己双重身份。 确定后罗炜彤稍稍释然,昨夜她还在纳闷,若袁恪当真是安昌侯世子,多年易容伪装,他早已能熟练地扮演两个人,又怎会让她轻易识破。释然之后她更是纳闷,这人又为何让她知晓? 谜题一个接一个,直弄得她云山雾绕。 摇摇头,她转身向孔明瑜走去,脑脑子里却满是那双面人。 察觉到小丫头神色,周元恪从心底升腾起一股喜悦。他已经想清楚,既然喜欢,那无人能阻拦他。让蓝愈背锅,凉国公夫人阻拦徐家表哥只是其一。在越发了解罗家人对女儿的宠溺后,他万分确定,小丫头个人喜好最重要。 既然如此,那便让她早些看到他最美好的一面。小丫头爱美,连贴身伺候者都是个俏丫鬟,他这张脸绝对很有用。而如今效果似乎比他最初预想还要好,好奇之下小丫头也满心想着她。 满心在想他,不论出于何种目的,单这个念头便让他心底发热。 “娇娇没事吧?” 再次见到罗炜彤,孔明瑜担忧之情多于喜悦。尤其方才对方那般及时出现,解救她于尴尬之中,更是让她关切之情多了几分。 “方才出府门前,我听门房说,文襄伯府常递帖子,似乎有意拜访祖母,你没事吧?” 常太夫人竟然求到了衍圣公府?罗炜彤皱眉,虽然那日老文襄伯嘴上说将庶长房驱离伯府,站在大义上分家。可金陵百姓却不是傻的,伯府门前可能被太夫人哄骗过去,回家一想谁不明白那道理。 即便庶出也是人生父母养,就算比不得嫡支尊贵,但也不至于被苛待至此。他们忍了几十年不声不响,对嫡支不仅仅是尊重,简直是心存敬畏。且庶支最出息的长子一进京城,被那般污蔑,非但没有以势压人,反倒自己顶着骂上朝,命妻儿老小远避京郊,这已经给足了伯府脸面。 一再得寸进尺之人是伯府,便是驱逐又如何。庶支品性上有无任何可指摘之处,咱们凭什么给人当枪使,去辱骂责怪那本就可怜的一家子。 在锦绣坊的引导下,如今金陵城内流言完全对文襄伯府不利。是以罗炜彤着实想不明白,常太夫人究竟是出于何种想法,才会下拜帖,去衍圣公府求援。难道她当真以为,衍圣公是只知遵守礼教,一味认定嫡庶有别的刻板之人? “京郊庄子风景极为不错,住在那倒少了金陵城内闷热。明瑜若是有空,咱们一道去那边玩便是。” 此言正和孔明瑜心意,衍圣公府在京郊也有庄子,不过她早就去厌了。无论罗家庄子好不好,总归是一新奇去处。 “那我便恭敬不如聪明。” 欣然接受邀请后,孔明瑜附在她耳边:“实不相瞒,伯府常太夫人娘家,有一位姑娘嫁到了山东老家的孔府。那位虽不是族长夫人,但仗着年岁大也算颇有脸面。” 三言两语,罗炜彤却是听出衍圣公府意思。圣上推崇儒学,孔家主掌礼教。就如在对女子态度上,金陵衍圣公府与山东老家有不同见解一般,其它地方也有分歧。公府不想管,但碍于亲戚情面却不得不出面。 “多谢明瑜姐姐告知。” 看来今日得早些回府,后日便是黄历上最近的易于祭祀之日,也是开祠堂分宗之时。得亏遇到孔明瑜,如若当日衍圣公府老夫人突然出现,定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你且放心,祖母也不是那迂腐之人。况且她甚为喜爱你,可不是每个来我家的姑娘,都能得她开口夸赞。” 想到那日拜见时慈眉善目的文氏,罗炜彤把一半心放回肚子里。 “待科举之后,公府女学也能闲一段时日,届时定要好生感谢明瑜姐姐。” 见娇娇三言两语还了自己人情,孔明瑜非但没觉她为人太过世故,反而喜欢她外表娇弱为人周全。大家闺秀将来必然要做一府主母,个性天真烂漫绝不是什么优点。娇娇这般坦诚,为人爽直最是让人舒服。 正当她满意之时,面前传来另一阵轻佻之声:“哟,这不是元宵节灯谜会上的才女。” 孔明瑜抬头,便看到那张差不多快要忘记的脸。奇怪的是,明明是一张颇为英武的俊脸,为何看起来便想让人打一拳。 还真得多跟娇娇学学,最起码她那身功夫,此时此刻就非常有用。 窃喜中的周元恪跟过来,抬头后有一瞬间迟滞。厚熙兄当真不是故意用这种手段,引得他未来王妃注意? 可看他神色,似乎恶劣的意味多于打趣和调笑。麻烦大了,深知好友那张说死人不偿命的嘴,在他张口快要吐出下一句时,他忙上前躬身。 “孔家小姐学富五车,实乃天下闺秀表率。在下神交已久,不知今日可否赐教一二。” 对于好学上进的寒门子弟,孔明瑜还是颇有好感,当即她视若无睹地与袁恪谈起了学问。 这人竟是改编簪花小楷的孔家小姐,父皇为他求来的王妃。四皇子朱厚熙愣在那,脸上神色一变再变。 第60章 袁恪怒 “袁恪,那丫头当真是孔家小姐?” 两名年轻的公子牵马站在秦淮河边,身着褐衫的朱厚熙低头,认真打量着河水中自己的倒影,时而挤眉弄眼。 “千真万确,衍圣公最疼爱的嫡出幼女。厚熙兄,我瞧着她并非刻板之人,你如此反感,其中可有什么误会?” 方才与小丫头见一面,隐约说明自己身份,且确定此事足够她想一阵子,此刻周元恪心情正好,也有心情关心好友感情。 他太过了解四皇子,若是此人感情不顺遂,将来即便他与小丫头成事,也保管三五不时被他突袭搞到鸡飞狗跳。这般与好友同甘共苦的做派,屡屡让他叫苦不迭。 可惜他这话,却恰好戳中四皇子痛脚。 元宵节灯谜会由翰林饱学之士亲自拟谜面,贴合百姓通俗易懂之谜题不少,但总有几道压轴谜面,难度非同一般。而那个穿行于走马灯间,只需对着月光一扫谜面便能对答如流的少女,更是整夜吸引住他。 故而他抱上小侄女,假意逗弄孩子,实则欲上前一睹佳人真容。长姐年过三旬生过三子后才得这一女儿,燕京长公主府所有人当眼珠子般看着长大。甚至连父皇,也破格将其郡主封号改为公主,虽然并未追加食邑,但也足够震慑众人。 小公主不过是看上一盏宫灯,主事之人自然忙不迭帮其取来。本来她把玩一番,新鲜劲过了再放回去就是,坏就坏在她年纪小,一个拿不稳打翻了,而恰好此时才女答过最后一关。 自知做错事,也被满地琉璃碴子吓到,小侄女先哭起来。他与长姐一母同胞,自幼感情极好,当然不会胳膊肘往外拐,也就跟着嘲讽几句。谁知对面也不甘示弱,以他皇子傲气也不甘示弱,话赶话便结下梁子。 故而他并无反感,只是颇觉有些下不来台。今日之所以口出嘲讽之言,也是因为如此。但如今好有如此问道,尴尬之下他却不知该如何说。 “元恪,方才……” 朱厚熙摸一摸发冠,低头向河水中望去,此刻他无比庆幸自己继承了父皇习性,自幼爱好骑马射箭,故而身姿挺拔,不似喜好读书,终日伏案苦读连走路都得宫人搀扶的大哥那般臃肿不堪。 想到大哥,他侧头瞥一眼好友水中倒影。简直难以想象,这般英俊之人能在一盏茶内,将自己伪装成安昌侯世子那种一无是处的纨绔。 “方才如何?” “袁恪,你今日怎么突然以真面目示人。” 朱厚熙颇为遗憾地说道,倘若好友还是安昌侯世子,有他在旁边衬着,即便他是张猪脸也会变得俊逸非凡。更何况他本就丰神俊朗,届时更会如天神降世般威武不凡。 “难不成我见不得人?”周元恪反问道,满脸恍然大悟状:“你这般遗憾,莫非是怕我方才将你比下去?” “怎么可能,就你那张比德音还漂亮的脸,怎么看怎么娘,又怎会比得过本皇子。” 以极快地速度吐出这番话,朱厚熙扭头见他确定地点头,脸上全是揶揄和明悟,瞬间没了毒舌的快感。自己干嘛那么多话,这不是变相的承认?顿时他闹个大红脸,小媳妇般尴尬地躲在高头大马后。 若是叫坤宁宫中的皇后看到,她素来张扬肆意的幼子如今这般模样,定是得跌破眼球。 有幸见过无数次得周元恪早已见怪不怪,捡起一颗石子朝河面扔去。石子接触水面后弹起,复又再不远处落下,溅起两团波纹。 波纹荡漾在朱厚熙跟前,抖得他河水上倒影变模糊,也终于将他从自恋与自我否定的纠结中拉出来。 “袁恪,方才我当真面目可憎?” 周元恪白了他一眼,收回手中石子,指指恢复平静的河面:“你不是已然知晓?” “那可如何是好?” 若是他知晓如何哄大家小姐开心,早就跟在小丫头身旁献殷勤,还用得着呆在河边吹风看他犯傻? 四皇子当真急了,父皇说过衍圣公极为疼宠幼女,婚事能不能成,不只是他提笔写封圣旨就行,还得公府点头答应。 先前他便想着,究竟是怎样的大家小姐,让皇家也不得不退步。万一她是骄纵跋扈之辈,借着衍圣公府地位而张狂恣意,那他还不想娶。抱着这种担忧,他便恳求功夫极好的袁恪潜入公府一探究竟。 而结果更是让他惊喜,孔家小姐不仅容色上佳、学富五车,为人更是丁点都不刻板。他素喜才女,爱才远胜过爱容貌,即便未见真人,听完后便已将孔家小姐方才心里,甚至为此退掉了母后所选通房。 他也并非刻板之人,嫡出子女才是正统,嫡妻若足够好,他为何要委曲求全去找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空有容貌的宫娥为妾? 可千等万盼,没想到他们竟然早已见面,且是以那般糟糕的方式。 “这可如何是好。” 朱厚熙如今是一个头两个大,若第一次搞砸还能把大部分责任推到小侄女身上,那这次他却找不出任何借口。 “袁恪,你倒是说两句,一直盯着河对面做甚。” 说罢他也向对面看去,那里什么都没有,只在柳树下停着一顶不起眼的青色小轿。 “厚熙,我还有要事,就此先行一步。” 拱拱手未等四皇子回话,他已经跃马上桥,几步消失在桥面。只剩一个人的四皇子干脆撩起袍子,不顾形象地坐于桥下青石台阶上,托起下巴想着应对之策。 若是直接道歉,太过唐突不说也有失风度,他该如何找回场子? 还没等想出好主意,却见河对面晃晃悠悠走来个身材臃肿之人。朱厚熙抬头看下日头,离他打马离开桥面打在青石板上的阴影不过缩回了一指之地,如此片刻他竟已乔装完成,看来袁恪伪装之术更上一层楼。 打开折扇,对面纨绔朝他吹下口哨,而后慢悠悠走向青色小轿。未等他完全靠近,轿帘掀开,从内伸出一双绣花鞋,走出来的少女已经不能用身姿婀娜来形容,满金陵城就找不出第二个比她身段还好的小姐。 “竟然是德音,袁恪当真是艳福不浅。” 饶有兴趣地啧啧称赞,朱厚熙边为德音遗憾。金陵教司坊头牌,面对个明明长得比她还好看,却要日日扮丑的贵公子,不知心下是何种滋味? 德音此刻压根无暇计较美丑之事,即便最初见周元恪时有过惊艳,但几年来见识过对方层出不穷的手段,如今面对此人时她心态早已古井无波。即便偶有波澜,那也是欣赏中带着防范。 重活一辈子,于一些事上她能先知先觉,且行事手段更为成熟。尽管如此,仍免不了被其看穿。面前的男子将自己装扮的如此不堪,但他才思之敏捷,扔如藏在□□下的本来面目般,远超天下绝大多数人。 而她依旧是前世那个她,因谋逆而被毁去丹书铁券,抄家流放的成国公府嫡出女儿。她继承了祖辈算不得聪慧的头脑,有些事即便早已知晓,深思熟虑定下的万全之策,也会被周元恪轻松击破。 正如现在,他就站在她面前,再一次打乱她全部计划。 “真想不到六岁就杀人的安昌侯世子,还有这份菩萨心肠。文襄伯府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庶长房彻底脱身,又与你有何利害关系?” 尽管出生调笑,她心里却一点都没底。前世周元恪名满大齐的,不是他在承元帝去世前几年的浪子回头,也不是市井间捕风捉影的卧薪尝胆,而是他对其妻的至死不渝、生死不离。 天下女人纷纷欣羡,罗家小姐前生究竟是在佛前捐了多少香油,才有了这一世造化。夫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一人不是指新帝,而是其夫人罗氏。毕竟定国公与今上私教极好,偶尔也会出言忤逆,但回国公府,罗氏叫他打狗他不敢撵鸡,真正是俯首帖耳。 如此深情,连她都有些羡慕。天下哪个女人,不想被这么个人捧在手心疼宠。 只可惜待她重生之时,他已然见过罗家小姐。锦绣坊那次她故意要来霞光锦,前世凉国公府花朝节乃是罗炜彤入金陵后首次出现在官家夫人面前,一袭火红的霞光锦衣裙,衬得她容色艳若桃李,更衬得她爽利的个性越发讨喜,让她将常太夫人放出流言而十分不利的局面扳回七八成。 可她非但未曾上钩,反而巧妙地将流言祸水东引。且赏花宴之时,她所穿冰婵纱衣裙只比霞光锦名贵。且她肌肤白嫩,蓝色更是衬得其如出水芙蓉般青葱水嫩。 拉上罗薇蓉屡次算计,全都被她巧妙化解。非但未能带来丝毫麻烦,反倒让周元恪一步步陷入情网。到如今,她也无法笃定周元恪会做到何种地步。 “你是真不知这与我有关?” 周元恪反问,虽然满脸蜡黄,但眼中的寒意还是让德音不自觉打个哆嗦。 望着金陵城中男人趋之若鹜的脸,他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上前一步捏起他下巴,用力到她面部因疼痛而扭曲。 “便是你算计我,也比算计她下场要好。” 他不介意把弱点暴露于德音面前,因为他有足够的能力去保护小丫头。 第61章 民心向 清晨薄雾还未完全散开,街上稀稀拉拉响起小贩卖早茶的吆喝声,两匹高头大马后面跟着辆不起眼的乌顶马车,朝金陵城正中央的朱雀大街驶去。 马车虽不起眼,晨曦中的少年却耀眼到几乎突破浓雾。倒不是罗行舟长得多好看,即便他生得着实不错,但也比不上四公子中最神秘的袁恪。而是如今城内谁不知道文襄伯府那摊子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情仇,想到黄历上今日易祭祀,街边打着哈欠油炸桧的小贩呼出到一半的气卡在嗓子眼。 “嘶。” 铺子里打着呵欠出来,发丝还有些凌乱的婆娘掐下他后腰:“都炸糊了,一大清早这么出神,你是瞅见隔壁酒肆小翠啦?” “下手轻点,快看。” “呀这孩子真俊,不对,那不是……” “可不是文襄伯府那庶长房,看来他们是打算今个分家。” “不行,我得跟隔壁嫂子说声。” 反正现在也没客人,妇人暂时放下买卖,边盘发髻边隔着低矮的围墙招呼相邻院中打水的妇人。她这一嗓子喊出来,不仅井边妇人听得真切,左邻右舍也皆打破清晨宁静。 “庶支闹分家可是头一遭,不过人家那可是三品大员,离开伯府也照样吃香的喝辣的。” “理是这个理,可父母在不分家。” “话也不能这么说,也是那老虔婆做得太狠。刚过去庶支那曾孙子你们可都看到了,人长得好听说学问也不错,凭自己本事考上了国子监,曾孙女长得也不错,但被自己亲人都污蔑成什么样了。” 此话一出,四邻纷纷点头。活到这年纪都拖家带口,虽说孝道不能丢,但这些为人父母的都有数,一旦老的跟小的起了冲突,他们心下大多还是会偏向自己亲生儿女。 “也许当真是他们内里不孝,面上装模作样?” 此言一出不少人附和,但更多的人则是不信:“才十岁出头的孩子,再恶毒嚣张又能做多大恶事,可不是人人都是那安昌侯世子。即便他们是在装模作样,那在太夫人跟前装,也比东窗事发再装给金陵百姓看简单太多。” “这话在理,才多大孩子,我可不信有人前后差距那般大。” 高谈阔论仍在继续,很快上工路过买早点之人也参与进来。一打赤膊的大汉买三个包子,啃一口点点头:“罗家小姐绝不会是跋扈之人,大概两个月前,我给罗家挑行李,中途她还派丫鬟来给弟兄们送水,说是咱们干脚力活太辛苦,喝点温盐水去去暑气。” “听你瞎扯,官家行李用得着你来担?” 出言鄙视之人立刻自食其果,罗四海进京那日,因文襄伯府忙于曾孙女满月而不曾有人前去接应,不得已只得雇人担行李。即便如此退步,行李都抬到伯府门前,还是因为无处搁置,不得已转放他处。 一点点拼凑着,金陵百姓恍然中发现,整件事中看似是庶长房理亏,一朝得势便跋扈地不将正统嫡支看在眼里。 可事实又是如何?若是忽略掉那些沸沸扬扬的传闻,庶长房不过是因为在伯府内日子苦到吃点青菜都得亲自躬身劳作,等一季田里产出才吃上,好不容易有个儿子熬出头,归家却连个安置行李之所都不给,无奈之下只能搬离它处。 且自搬离后,庶长房也未说过嫡支任何不是。反倒是嫡支心有不忿,故意派人将庶支抹到比锅底还黑。一忍再忍,甚至忍到过街老鼠人人喊打都未曾出言反驳,而只是远避出城。直到伯府老夫人光天化日之下意图谋杀,他们才迫于无奈脱离伯府。 看清事件脉络,大多数人倒吸一口凉气,而后对庶长房唉声叹气。罗大人当真是三品武官?这般被人打了左脸,他还笑呵呵伸过去右脸叫人打的作风,究竟是怎样统领三军的。既然已经做了那么大官,为何不硬气些? 玄武大街离朱雀大街虽不远,但这一路乃是金陵最繁华地段。晨雾中马车缓缓前行,早起认出来的金陵百姓纷纷奔走相告。雾散之前,多数邻里间响起这般争论之声。其中也有看不惯罗四海觉得其跋扈之人,更多的则是想明白前因后果的明理之人。 于是临近伯府前,罗四海便收到无数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眼神。 拐过街角踏上伯府门前的路,他立刻下马,收敛步子恭敬地走过去。察觉到后面越发高昂的不平之声,他面上越发恭敬,心底却是乐开花。 果然一切皆在素娘预料之中,听夫人话升官发财事事顺遂。 徐氏坐在马车最外首,刚掀开帘子准备下车带女儿一道步行,便察觉到夫婿带着敬仰之情的灼热目光。顿时她心下无奈,四海这鲁直的性子怕是到死都改不了。无奈过后更多的则是甜蜜,当年便是相中这性子,她才不顾金陵城其他大家闺秀或嘲笑或惊讶,执意下嫁伯府庶支嫡孙。 当时不少人感叹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怀疑她是中了蛊才做糊涂事,幸灾乐祸之人更是不少。可那些人不知道的是,这些年她压根没受过一点苦。抛开她会掌家且嫁妆丰厚不说,嫁过去后她才发现庶长房处境没那般不堪。 犹记得新婚不到一月,她随夫婿前往西北时,祖母在常太夫人讥笑的目光中,交给她一个磨破边的苏绣荷包。她珍而重之地收下,出城后打开,发现里面硬邦邦砖块似的东西,不是伯府丫鬟猜测的鞋底,而是一张张压实的千两银票。 十万两纹银,便这般在常太夫人眼皮子底下,名正言顺地交到她手里。后来她问过夫君银子来源,发现完全是对牛弹琴一问三不知,感慨他性格鲁直之余,也对祖母生出敬佩之心。顺便她也终于放心留在伯府的庶长房,那样的祖母,常太夫人绝不是对手。 有钱能使鬼推磨,银子多了好办事,加之四海于领兵打仗上却有一套,他们日子也越来越顺遂。只除了十四年前娇娇出生那日,惠州城破…… “娘亲。” 罗炜彤摇摇盯着爹爹发愣的娘,对两人间浓到几乎化不开的感情表示羡慕。可她更明白,这份感情是娘亲多年经营出来的。爹爹压根离不开娘,自然也就不会如其他为官之人般,再去觊觎外面那些妖妖娆娆的女人。 收敛思绪,徐氏神色间变得肃穆。她可没忘记,前日女儿与娘家侄女上街回来,告知她常太夫人往衍圣公府去了拜帖。 祖母安插在荣氏身边的丫鬟昨日传来消息,今日开祠堂之时,衍圣公府文老夫人会到场。常太夫人手握这张王牌,昨日午膳都多添了碗米饭。 早知分宗之事定不会一帆风顺,徐氏早有防备。她倒不怎么爬常氏那些鬼蜮伎俩,虽然她是庶支但也站得住理,直接光明正大回击便是。可事涉文老夫人,便有些棘手。老夫人德高望重,不仅在金陵城、即便全大齐也素有威望,她随意劝两句也够人难做。 “娘亲,女儿到觉得文老夫人不会是那般迂腐之人。” 罗炜彤对高座衍圣公府正堂,慈眉善目的文老夫人颇有好感。且更让她确信的是,老夫人最疼的小辈便是孔明瑜。同为最受宠小辈,罗薇蓉与孔明瑜大相径庭,文老夫人绝不会是常太夫人那般面慈心狠之辈。 “但愿如此,不过凡事总得做最坏打算。”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徐氏万分明白这个道理,今日分宗之事必须快刀斩乱麻,绝不能有任何拖泥带水。 母女俩说话间,一家人已经来到伯府门外,跟随在他们后面的,是不少来凑热闹的金陵百姓。 晨雾散去,伯府门前湿漉漉一片,绣鞋踩在上面,没一会便浸湿鞋面丝线,艳红的大红牡丹更是多了几分妖娆。罗炜彤一眼扫去,府门前刚打扫过,连那俩大狮子獠牙上都挂着水滴。 嘎吱一声大门打开个缝,门房从里边出来,见到庶长房时面露欣喜,而后视线一扫看到后面乌压压的人群,顿时不知这话该不该说。 “麻烦通传一声,便说罗四海带庶长房老少共七人前来伯府,恳求祖父开祠堂。” 府内传来咳嗽声,门房一硬头皮,扬起谄媚的笑容踱着小碎步出门槛:“哟,二爷,您来得可真不巧。咱们没想到您来这般早,为迎接贵客,一大早便做起洒扫。如今里外尘土飞扬,小的实在怕惊到夫人小姐,还有身娇体弱的荣姨娘,要不您还是现在马车上歇歇脚。” 说完门房便跳回门槛内,嘭一声关上大门,倚在门栓上脸色吓得惨白。 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看热闹,常妈妈吩咐的这番话说出去,金陵百姓只会说伯府不好。万一主子就此迁怒他?可主子的吩咐,他着实不敢违背。 “那咱们便先歇歇。” 扶荣氏上了马车,罗四海满脸歉意地看向徐氏:“日头越来越高,夫人和娇娇也都上去。” 围观之众哗然,咱们只是随口一提罗大人窝囊,没想到他还真能给窝囊出来。好歹您如今也是个三品大员,这般没脾气当真好? “罗大人,伯府欺人太甚,您倒是与他们理论去。” 有人带头喊出来。 第62章 遇冷遇 金陵地处江南,气候温润物产丰富,加之不少朝代建都于此,百姓生活富足安居乐业,秉性也如其乡音的吴侬软语般温顺。 可再温顺也抵不过时局动荡朝不保夕,莫说前朝实行保甲制蒙族不把汉族当人看,单说大齐这几十年,立朝后也是战争不断,几次战火都烧到城底下,如今城墙底部的砖还带着些青黑色烟熏痕迹。 故而这代金陵人,难免染上几丝剽悍本性。 “罗大人,伯府欺人太甚,您倒是与他们理论去。” 人群中不知谁带头高喊这么一句,本来站在远处寂静观望的百姓瞬间喧闹起来。 “着实欺人太甚,把水泼到满大街都是,还当朱雀大街是伯府后院。” 为庶长房鸣不平之声一浪高过一浪,伯府镶满金钉的大门内,方才出言不逊的门房膝盖一软,“咕咚”一声头撞在门栓上。 “惹大事了……” 还没等他舌头哆嗦完,就见府内最有体面的下人常妈妈快步走来。此刻他已无暇去猜测常妈妈腰间赘肉能摞几个圈,满脑子一片空白。 完了完了,即便是太夫人授意如此,如今激起民愤,到头来背黑锅的也定会是他。未等他惶恐多久,耳边传来一阵剧痛。 “你这胆大的黑心奴才,竟敢怠慢咱们府上二爷。”常妈妈拎起耳朵,朝身后之人发号施令:“还不快些开中门,迎庶长房进府。” 伯府沉重的大门打开,常妈妈迈着小碎步,面带笑容下台阶,朝最前面的罗四海福身:“可算把二爷给盼来了,太夫人一直念叨着你们。荣姨娘慢些,老奴扶着您。” 常妈妈打个眼色,身后麻溜跑出一小厮,不顾地板湿滑扑通一声跪在上面,略显单薄的脊背拱起,恰好到脚蹬的高度。 荣氏踏到一半的脚,突然接触到一块肉呼呼还能滑动的东西,吓一跳同时,她脚不自觉往另一边挪,然后众目睽睽之下一脚踩空。 “曾祖母,小心。” 罗炜彤赶紧上前扶住荣氏,再看向那真人脚踏,满是忧愁的脸上升起一抹愤怒。这种人力脚踏乃是前朝元蒙贵族所创。贵族多残暴,脚踏稍有不稳,便动辄抽人鞭子。 太-祖开国后,带头废除此习俗,如今金陵城中大户人家,早已习惯在马车坐下备一条高脚双层凳。最近一次真人脚踏,还是静安郡主封公主之时,身为今上亲生次女,她一直熬到下面妹妹皆封公主,才搭上末班车获恩封。 得意忘形之下,她大开流水宴席,且在公主府前摆一排小厮,专为前来恭贺的嘉宾充作人形脚踏。莫说城中达官显贵皆不自在,当日承元帝都大发雷霆,斥责公主为人狠毒。 而时隔两年,人形脚踏再次重现。忆起往事,罗炜彤不由吃惊于常太夫人心肠狠毒。曾祖母本就年迈,行动间稍有迟缓,踩中小厮脊背再简单不过。 连圣上亲生的公主都能受人责罚,更何况曾祖母。而常太夫人所牺牲的,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厮。至于坏规矩,有亲自踩人的,稍微误导下世人,谁还会去关注始作俑者。 “常妈妈,圣上明言体恤下人辛苦,已然废除用人做下车脚踏之事。伯府今日如此,莫非是想陷我等于不义?” 徐氏虽然言语间愤怒,但面色却是一派平静。只有直面她的常妈妈才感觉到二夫人眼神中几乎将她洞穿的厉色。 “老婆子这不是看门房多有怠慢,便想着补偿一二。荣姨娘上了年纪,更是得小心些,偶然借助他人下车,也算不上什么罪过。” 徐氏面露不屑:“哦?圣人明令禁止之事,被妈妈一句话就给否了,我竟不知这天下究竟是姓朱还是姓常?” 常妈妈心惊,用尽全身力气扇自己一个大嘴巴子:“都是老奴胡言,二爷夫人恕罪。您二位有所不知,为着今日迎接庶长房,太夫人严命伯府内外大肆清扫一番。都怪这起子不会看人眼色的奴才,竟然将人拒之门外,我打死你。” 将门房耳朵拧成花,常妈妈颇为谄媚地看向徐氏:“这下人定要重罚。” 徐氏应和道:“不守规矩的下人着实该重罚。” 边说着她边走到小厮跟前,面带柔和地看着他:“下人规矩有失,总归是做主子的没调-教好。看你还这般小,比我一双儿女也大不了一两岁,偶尔一次说错话便算了。常妈妈,你说是不是?” 常妈妈是点头不是,不点头也不是。徐氏赚了宽和名声,若是她点头那便是承认伯府没规矩;若是不承认,那更是显得小肚鸡肠。 最终她还是决定两害相权:“这……做错事不罚怎么能行?” “他一个下人,是谁给的胆子敢公然嘲讽朝廷命官。主子做错事,随便抓个下人来顶罪之事还少?” 徐氏一番话可谓说进了所有人心里,门房瘫软在地,常妈妈愣在那,整张嘴根被浆糊黏住似得,吐不出只言片语。 “还不快起来换身衣裳?” 小厮已然失去思考,只依徐氏所言站起来。还没等走到府内,迎面驶来另一辆马车。不同于庶长房不起眼的青顶,这辆马车最起码要大出一半,表面木头上雕着精致的花纹,即便没有帖金箔,也显得大气磅礴,一看就不是平民百姓所能拥有。 “是衍圣公府车驾。” 眼尖的罗炜彤最先认出车上标致,想来车内便是老夫人文氏。当即她检查下衣裳,所幸她功夫好身轻如燕,即便地面*,绣鞋上也未沾染太多污迹。 见如此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饶是她性格不拘小节,也会忍不住紧张。 “贵客似乎来得太早?” 徐氏不温不火地吐出这么一句,声音不大不小,却保证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包括踩着脚踏,先一步下车的文老夫人。 “看来我确实是来早了。” 对于文襄伯府这趟浑水,文氏一点都不想趟。她上了年纪,只想过几天清闲日子。但无奈山东老家那边,那位着实太会胡搅蛮缠。以辈分压人还是轻的,惹急了她绝对能闹得孔氏全族鸡犬不宁。 万般无奈下她顺道走一遭,不拘说什么,只求让那边挑不出理。 就这般她起个大早,刚到伯府门前,便见*一地水,甚至连狮子头上还沾着水。而站在水中,鞋子都湿了的那一家人,就显得格外醒目。 “老夫人,可算把您给盼来了,太夫人昨晚临睡前都念叨着您。” 徐氏笑得讽刺,罗四海正被方才百姓吆喝声说得火大,这会终于忍不住出言讽刺:“我就纳闷伯府怎会出这般大排场迎接我们,原来是另有贵客。” 方才徐氏声音并不算大,这会罗四海却是十足大嗓门。声音传到院内,本来盛装打扮,准备迎接文老夫人的常太夫人一惊,想到常妈妈这么久还未曾归来,心中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无论如何,如今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迎着头皮推开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乌泱泱人群,顿时她一个头两个大。 “叨扰老夫人,特意为府上琐事走一趟,您这边请。” 常太夫人伸出去的手刚靠近,便见对面文氏严肃着一张脸,错开她伸过来的手。 第63章 祭祖争 文氏陡然收回去的手,让常太夫人心凉了一半。邀请文氏前来主持公道时,虽然她亲自去过衍圣公府,但府中自两位当家夫人往下,态度始终是恭敬有余,亲切不足。 衍圣公府一向如此,作为儒学始祖,万世师表的天下典范,公府在规矩上向来让人无可指摘。话虽这么说,可真正对上亲近之人,又有谁会一板一眼地严守规矩。 可常太夫人更知道的是,文氏必须得帮这个忙。不为别的,远嫁山东的妹妹,如今在老宅颇有地位。论辈分文氏还要喊姑母一声伯娘,以孝道标榜天下的文氏,无论如何都不会作出忤逆长辈之事。 本来信心满满,如今她确是多了三分不确定。一来衍圣公府颇为看重那孽障之子,甚至亲自招他入族学;如今再加上文氏不咸不淡的态度,一时之间让她有些怀疑,请文氏来是否明智。 怀疑归怀疑,好不容易把人请来,如今断没有把人赶走的道理。收敛心思,她把全副心神放在庶长房身上。斗了这么多年,今日她绝不能让荣氏好过。 踌躇满志间,常太夫人腰板挺得更直。文氏被人簇拥着上前,余光见到常太夫人这副模样,眉头微微皱起。她在外素来以严肃形象示人,这会倒是没人看出不对。 “娘亲,伯府当真是洒扫过一番。” 罗炜彤真诚地说道,伯府为了迎接衍圣公老夫人,可真是下足了功夫,刚穿过那道朱门上面的漆都还半干未干。徐氏自然明白女儿是在真诚夸赞,传到前面常太夫人耳朵里,确是另外一番讽刺意味。 “伯府自然有伯府的规矩。” “无规矩不成方圆。” 文氏不咸不淡地说一句,依旧古井无波的脸,让人看不出她心中究竟在想什么。常太夫人越发惊惶,罗炜彤确是没多想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一路悠闲地看着修缮一新,依旧富丽堂皇的伯府,雕梁画栋直让她怀疑皇宫也不过如此。 所以在入了最后面松寿堂,终于见到只有一面之缘的曾祖父时,她终于忍不住好奇心。 “伯府原来这般好看,从进门到现在满眼都是金玉。曾祖父,为何曾祖母所居西侧院那般破败,竟是连寻常市井人家都比不上。” 文氏额头间皱纹又多了几条,文襄伯府的富庶她也看在眼里。富丽堂皇竟然丝毫不比皇宫差,她记得文襄伯府以文功起家,当年部队攻入金陵时也未见老文襄伯闯进哪个蒙古亲王的宅子抢夺财务。 那他宅子里这些金玉,又是从何而来? 虽说有底蕴的人家,万不会把宅子弄得满是铜臭气,而是从园林布局上下手,力求雅致以达到天人合一之效。文襄伯府千院那几乎黄化人眼的富贵,她确实是看不上。但进松寿堂后,不少带有姑苏江南特色的金玉古玩,却屡屡让她有眼前一亮之感。 庶长房问安声响起,听到荣氏虽老迈但依旧比金陵当地人柔软些的口音,恍然间她想起几十年前那件事。世代行医名满姑苏的荣氏百草堂,一夕之间燃起大火,本就稀稀拉拉的人丁更是全族葬于大火之中。 唯一幸存的生还者,便是早已被老文襄伯纳为妾的荣家女。当时还是伯夫人的常太夫人怜悯其孤儿寡母,特意将其抬成贵妾。为此不知情者纷纷赞叹伯夫人虽看似严厉,但内里却有颗菩萨心肠。 如今看来,那场大火却有猫腻。看着窗边那对唐朝汝窑官刻花屏,文老夫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积善百年的老字号药堂,其家财绝不是小数目。作为唯一的后人,荣氏日子过得那般拮据,足见其没得道什么遗产。 那遗产又去了哪里? 稍微往深处想想,文氏不自觉打个哆嗦。 “老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文老夫人贴身丫鬟出声,打断了一室尴尬。尤其是老文襄伯,见到曾孙女那双与荣氏年轻时如出一辙的大眼睛,再听她颇为天真的疑问,他却是感慨万千。 这座伯府,着实建立在荣家人的血汗上。大火烧得死人,烧得毁百草堂那么大一个庄子,但却烧不掉真金白银。且他借住荣家多年,更是知晓库房位置。大火还未熄灭时,一车车的金银早已被他心腹押运上船。 他愧对荣氏,既然这些年她一直想追求自由自在,那今日便还她一个自在。 虽然想着已经最大可能地给与补偿,但面对小孙女清澈的眼神,他还是有种无处遁形的愧疚感。比起过往他对荣家所做的伤害,这点补偿实在是杯水车薪。 但手心手背都是肉,此刻他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正当尴尬到无以复加之时,文老夫人丫鬟略带担忧的问候解救了他:“老夫人可是身子不适,府上恰有郎中,老朽这便派人去唤他。” “无碍,不过是春寒料峭,还是伯府事重要。” “文老夫人说得有理。” 罗晋只顾着赶紧开祠堂,把家分完了,他也就不会再这般不上不下。故而他压根没多理会文老夫人话中意思,常氏却注意到了,明明早已过了夏至,还说春寒料峭,其中意味可就耐人深思。 望着走在最前方,脚步略带急促的老文襄伯,常太夫人急到同手同脚,最后一丝理智都告诉她,一定不要冲动,一定不能上前抓住衍圣公府老夫人问个究竟。 从松寿堂到伯府祠堂,短短几百步的一路,常太夫人不断思量着文氏态度。她究竟替哪一边说话?远嫁山东的姐妹,即便说话再管用,想要插手金陵衍圣公府之事也是鞭长莫及。若是她临阵变卦,自己又当如何? 临到祠堂前,常太夫人已然确定,文氏必然会偏向庶长房。着急之下她更思量着,到时该如何自处。跟荣氏争了一辈子,她当真不想临了叫那贱人如意。可如今她所剩底牌,似乎只有罗晋。 为了进坟墓前不被戳脊梁骨,罗晋定不会叫庶长房占着大义就分出去。夫妻这么多年,她早已知晓其自私凉薄。以前也曾怪过,如今她却无比庆幸。 可常太夫人打算注定落空,沉闷的木轴转动声中,满室檀香味自阴暗的祠堂中扑面而来。婴儿手腕粗细的蜡烛摇曳,映照着一满墙密密麻麻的牌位,平添几分阴森气息。 安静肃穆中,罗四海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娇娇、行舟快看,这便是咱们罗家祠堂。赶紧多看两眼,以后想看也没机会了。” 徐氏手拿帕子站在众人身后,完美地演绎一个三从四德的妇人。这会听到夫君如此不顾规矩体统,大喇喇一幅带儿女参观新奇美景之状,她肩膀可疑地抽动。 罗晋万分不乐意,二孙子可是他最出息的小辈,虽然为了伯府,迫于无奈不得不分宗,但他可没想舍弃这个孙子。 “总归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日后伯府清明祭祖,难不成你们还当没事人?” “自然不会,”罗四海一迭声的否定,满脸憨笑道:“祖父,孙儿这不是觉得,孩子们生下来十多年,一次都没拜过伯府祠堂。自打入金陵后家中事端不断,定是祖上怪罪。眼见着行舟要科举,娇娇一个姑娘家名声更不能坏,孙子就想让他们多拜拜,好求得祖先保佑。” 罗晋连连点头,虽然罗家家道中落,但怎么也算书香门第。他们可不是那些没规矩的小户人家,过日子总得有些章法,孩子们尊敬祖先是好事。再说心里有祖先,百年后也会尊敬他。 “这样就好,行舟先去拜拜。”顿了顿他又说道:“娇娇也去。” 常太夫人正纠结着,孽障扯着嗓子吼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入金陵后多灾多难,还祭祖,难不成还打算召常家先祖来惩治她?正当此时,罗晋最后四个字给了她一计当头棒喝,三丫头要祭祖? 男女有别,未成亲的女儿又怎能入祠堂。莫说她最讨厌的三丫头,就连她惯来喜欢的二丫头,每次祭祖都站在最后。 “行舟进去祭拜无可厚非,三丫头的话……老爷,是不是有些不妥?” 罗晋皱眉:“都是罗家子孙,且今日分宗大事,一道跟着进去也无妨,不过上香之事还得缓缓。” “妹妹不能去,那我不去也罢。”罗行舟站直了,连上全是歉意:“曾祖父,行舟一切顺遂。且圣上英明唯才是用,若行舟此次科举不成,定是才学上有不足之处。反倒妹妹,入金陵后便多灾多难,若是先祖有灵,行舟肯请他们多保护妹妹。” 少年身量还未完全长成,晨曦中脊背挺直,站在满墙的牌位面前,看向小妹的目光满是关心。而当他转向曾祖父时,又是担忧和肯求。 这孩子……罗晋远未到铁石心肠,此刻他完全被孙子所打动。四海虽然只有一子一女,但行舟这一个儿子,就顶伯府所有的小辈。 他开始有些后悔,或许不该选择保伯府这些不成器的儿孙。他们虽然人多势众,但在他百年之后,能把文襄伯府发扬光大的,只有庶长房。 “说得好,便让娇娇一道为先祖进香。” 常太夫人打个趔趄,罗晋是他最后的底牌。作为伯府主人,多数时候他比文氏还有用。而如今看来,他的心已经偏了。 第64章 祖显灵 “既然祖宗保佑,那便让二丫头也跟着一道进去。” 绞尽脑汁,常太夫人终于想出这么个主意。既然三丫头可以进宗祠,为何二丫头不行?作为目前伯府内最有本事的孙女,拜完宗祠,薇蓉也能多记得点她这个曾祖母的好。 “也罢。” 既然已经为三丫头开了先例,那多一个孙女也没什么。 罗晋点头,文氏听着却忍不住皱眉。金陵达官显贵,每一家都有各自规矩,并不是说女儿不一定能进祠堂。但如文襄伯府这般,规矩长辈说改就改的人家,当真还是罕见。 市井间小门小户,一言一行尚且有定规,伯府甚至连小户都不如。 反观庶长房,罗四海虽然乍看起来举止粗鲁,但言语间全是为子女着想,一派慈父心肠不由让她动容。且这些时日行舟就读于公府族学,离着近了不少言语传进她耳朵里,那孩子可真是个懂事的。 老文襄伯当真糊涂,伯府未来绝对在庶长房身上。如今他非但不好生笼络,反倒由着常氏把人心往外推。 心下叹息,文老夫人依旧是那张古井无波的脸。别人家的事,她一个外人还是少置喙的好。 跟在兄长身后进了祠堂,罗炜彤明显感觉到,罗薇蓉对她嫉恨之情似乎更浓。一双眼睛斜着她,活像是淬了毒般。 “当着祖先的面,三姐姐竟如此坦诚。” “你……” 罗薇蓉气节,文襄伯府诸事不顺,她在德音那边也越发没了退路。最近一次见面,德音对她态度甚至有些冷淡,扔下一句:“你不想进王府,有的是人想进。”而后钻进青顶小轿飘然而去。 愤而回府,发誓再也不要理会那个教司坊的婊子后,躺在绣床上,她突然发现,除去三王府外她已经没了别的出路。抛却对嫁个穷秀才过苦日子的恐惧,她更怕三王爷愤怒之后的报复。虽然未做到最后一步,但已然成了皇子的侍妾,如何再投奔别人怀抱? 归根结底,此事都怪庶长房。若不是他们,三王爷也不会迁怒于她。 “懒得跟你一般计较。” 罗炜彤耸肩,她很难理解二姐这番火气从何而来。拿起三支香,抬头望向那满墙牌位,她虔诚地祈求祖先:管好罗家这些人,不论是太夫人还是二姐姐。只要他们不再多做打扰,庶长房便会平稳顺遂。 隔着一只蒲团,罗薇蓉也在虔诚地许愿:“罗家先祖在上,家和万事兴,还请先祖定要惩治那些搅得家中一团乱之人,孙女愿折寿十年。” 默念完后,她朝下三叩三拜,心底的渴望确是越发浓烈。正当情绪逐渐焦灼时,她看到前方闪出一抹光亮。 “祖宗显灵。” 兴奋之下,罗薇蓉不管不顾地跳起来。眼见光亮越发耀眼,她本就快的步子更是化为一溜小跑。耳边传来三妹妹焦急的惊呼声,传到她耳中逐渐模糊,只当是她惊恐之下的自然反应。 也是,祖先显灵,三妹妹又怎会不焦急恐惧。 光亮越发耀眼,正当她马上见到祖先真灵时,迎面一盆冷水泼来。水滴滑落,挡得那处亮光影影绰绰。 “三妹妹,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 愤怒之下她怒发冲冠,眉头也挤成一个疙瘩。本来楚楚可怜的一张脸,如今因愤怒而变得格外扭曲。 “二姐姐,莫非你魔怔了?” 提着水桶,罗炜彤满是不解地看向罗薇蓉。罗行周紧跟在妹妹后面,又是一桶水泼上去。这边的动静,也惊扰了在另一旁上香的罗家众人。 “三丫头,你怎么能拿水去泼你二姐姐?” 常太夫人先走上前,眼中满是不可置信。荣氏走路平缓,跟在她身后到达,一大眼便看到桌脚那团青黑。 “这……可是失火了?” 罗行舟不疾不徐地说道:“二妹妹神思有些恍惚,插香时歪着,香灰落进了香油里。还好娇娇发现的早,赶紧去提了水来,不然今日祖宗可真要显灵了。” 被猜中心中所想,险些酿成大祸的罗薇蓉不仅没有丝毫愧疚,反倒连罗行舟也一道恨上了。兄妹二人一样讨厌,不,如今看来助纣为虐的兄长似乎比妹妹要更加可恶。 “那香……分明是那香有问题。” “住口。” 一声怒喝,来自谁都没有想到的老文襄伯。年过七旬的老人站在那,虽然饱经沧桑,但脑子里却全是“祖宗显灵”这四个字。 显灵的究竟是罗家祖宗,还是荣家祖宗,当年荣家可是将他当半子养起来。这些年他秘密在一墙之隔,也就是对面书房搁了荣家几人牌位。 宗祠差一点失火,如当年姑苏百草堂一般是从宗祠烧起,这究竟是显灵还是冥冥之中有人在暗示什么。 庶长房不能留了。 “老爷,今日宗祠发生此事,实在不适合再动什么。”常太夫人灵机一动,只要争取足够的时间,待薇蓉在三皇子府站住脚,待娘家忙完这段时日,或是罗四海去西北大败,到时足够她拿捏住庶长房。 “依老身看,不如择日再行分宗之事?” “不行!” 愤怒的声音依旧出自老文襄伯,常太夫人总算意识到,似乎印象中总会站在自己这边的夫婿,今日却一反常态。 他是在向着荣氏?不对,他分明是在恐惧什么。想起书房中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常太夫人只觉心里堵得慌。不过是几块拦路石而已,至于这些年心心念念着不放? 对罗晋,常太夫人始终存着年少时惊鸿一瞥后万劫不复的少女心;而对荣氏,她凉薄的天性中可没那般多顾虑。拦路石,就该毫不犹豫地一脚踹开。 “这事拖得也够久,既然今日祖上显灵,那便让祖宗看着解决。” 罗晋拍板,常太夫人正想劝些什么,一直坐在旁边冷眼旁观的文氏开口了:“老身也觉得如此甚好,难得府上祖宗显灵,说来也是二小姐的福气。” 见此事关系到如今府上最重要的薇蓉,常太夫人一口气憋在胸口,最终还是给咽下去。那孽障该打败仗还是会打,关键是让文氏说出薇蓉的好。 “那边依老爷,妾身这便名人准备香案。” 无论何朝何代,何时何地,分宗裂族总归是件麻烦事。沐浴焚香三叩九拜等一大堆麻烦事后,终于到了请家谱之时。家谱刻在竹简上,族中每出新丁,周岁后便将其名讳刻于新竹简上,放于其同辈分所在之处。 分宗最重要之事,便是将这族谱分开。看似不重的竹简,每一张的分离,都会尖锐地穿刺着一个负责任的当家族长心魂。当然这不包括老文襄伯,虽然如今他面色也不自然,不过是惊魂未定。 他颤抖着,却以极快地速度将竹简分开。眼睛时不时抬起来,向着墙上牌位看一眼。其他人都当他深觉愧对先祖,只有常太夫人知晓,他是在透过这堵墙,去看对面书房里偷偷藏起来,却终年香火不断的荣家人牌位。 虽然早已隐隐有种预感,这些年罗晋最喜欢的女人始终是荣氏,且对于荣家他始终在不影响自己的情况下,心怀愧疚。但如今到了最紧要关头被证实,荣氏还是完全难以接受。 第65章 菊花残 幽暗的祠堂内,火苗闪烁般跳跃,更加映得老文襄伯那张满是皱纹的脸鬼影重重。常太夫人心悸地盯着他看,试图从那不再英俊但却熟悉的五官中看出一丝迟疑。可偏偏事与愿违,除却因过分熟悉而得知他平静的脸下实则紧张不已外,她压根看不出别的情绪。 越是紧张,就证明他越在乎荣家人。越在乎荣家人,对荣家唯一仅存的荣氏,感情就来得越发真挚。 常太夫人突然想起当年,太-祖携官兵攻入金陵城内,不论文臣武将,一律蚊子见了血般冲进元蒙旧贵的宅邸,大肆烧杀抢掠。虽然后来修史美化过义军,但她是过来人,当日亲眼所见记得清清楚楚。武将本性粗鲁,发挥本性烧杀抢掠;而军中平素出谋划策做军师的文臣,也一改往日羽扇纶巾的斯文,坐在轿中命抬轿兵卒再跑快点,待到出府时书生青衫几乎被血迹染成黑色。 那场混乱维持了七天七夜,不说别人,她的父兄也皆参与进来。满城的疯狂下,时任军中一不起眼书吏的罗晋,是其中最为文雅耀眼的存在。同样是青衫,他身上纤尘不染,面冠如玉的少年骑着高头大马过节,回眸间便俘获了她的整颗心。 可成亲这么多年,罗晋的心始终放在荣氏身上。本来她还安慰自己,男人又有哪个能一心一意,只要罗晋最喜欢她,那这一切便都值得。 可如今分宗之事上他明显向着庶长房的态度,一次两次,终于让她彻底清醒。原来这大半生的认知,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般的梦。罗晋最爱的始终是自己,至于他心底最重要的那个人,毫无疑问应该是荣氏。 一面是自年轻时起绵延大半生的追求,另一面是大半生的老对手,到头来她最重视的人,心下最看重的实际上是对手。 这种认知,实在让常太夫人难以忍受。 “不。” “曾祖母。” 罗薇蓉的惊呼声,吸引了祠堂内所有人视线。也是在此时,罗晋将所余最后一片竹简分开。原本繁琐的罗氏族谱一分为二,一边是伯府所有人,稀稀拉拉只有几张的另一边便是庶长房。 “收好吧。” 本来插科打诨,甚至拿祖宗保佑来说笑的罗四海,此刻再也没了方才轻松。八尺男儿郑重地走向曾祖父,双手高举自他手中接过竹简。 可不知怎地,本已老迈的曾祖父,这会手劲却是格外大。罗四海唯恐弄坏竹简,影响了全家人福气,一时间也不敢太过用力。两人这般僵持,乍从外面看起来,竟像是祖孙二人难舍难分一般。 正在此时,罗薇蓉惊呼声扑面而来。多年夫妻,罗晋怎会对常太夫人全无感情?情急之下他便放手,罗四海几乎是打个趔趄,好悬才能稳住身形。 “真是个好孩子,这般关系嫡祖母。即便分了家,骨子里却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你们若是有心,日后逢年过节也多回伯府看看。” 文老夫人看向他,眼神中全是赞许。一屁股摔倒在地的常太夫人,刚感觉到后椎传来的疼痛,醒来便听到这么一句。 “不行!” 绝对不能再留那些牌位! 她是这么想的,传到其他人耳中却是另外一种意思。尤其是在场唯一的外人,衍圣公府的文老夫人,她就直接曲解了。 “太夫人,虽然差着辈分,但在这我实在忍不住多句嘴。恕我不敬,咱们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有些事该看开,也不能一直拿着。人老了,凡事就是得看开些。亏欠别人也好,别人亏欠也罢,等两眼一阖双脚一蹬,脑子里不就什么都不想了? 将来到地下,还得靠上面人给咱们烧纸钱。宽和点,给小辈留点好。” 常太夫人手上青筋暴起,她用得着那贱人所生孩子给烧纸钱? 见她这样,文氏仅有的一点同情她年迈之心也彻底消散。心中大抵对伯府情况有了数,有个如此跋扈的老封君一手遮天,伯府教出来的小辈规矩简直堪忧。倒不是她以偏概全,伯府最受重视的二小姐,跟庶长房孙女站在一处高下立分。 “既然家已经分完,那我也不再多留。” 虽然碍于山东孔家面子,文老夫人不得不走这一趟,但她想走却是没人能拦得住。常妈妈亲自往府门外送,一路叫上心腹丫鬟试图做最后的努力。 可文老夫人是谁,莫说衍圣公府一不缺财二也没地方需要文襄伯府帮忙,就算有需要她也不至于为常太夫人放下身段。 “老身向来待人以诚,断不会信口开河。” 依旧是古井无波的脸,临上马车时文老夫人留下最后一句话。躬身目送马车驶过拐角,常妈妈猜不透此言何意。是说不会泄露今日之事,还是在暗自讽刺国公府待人不够诚信? 即便心里已经隐隐确定,她依旧期待是前者。但在跟太夫人回禀时,多年习惯她还是据实以报。 “她分明跟那贱人是一伙的,不行,赶紧给山东那边去信!” 太夫人猛烈地咳嗽着,刚想像往常一样用烟斗敲击桌面,抬起手来却发现,因为今日要进祠堂,她特意舍弃了烟斗,甚至连一双平素蜡黄的指尖都特意清洗过涂上香粉。 气急之下,她只能拿手去拍地面。剧痛传来却没多大响声,她决定不再自虐。可有些疼痛,并不是她想停就能停下。当她发觉手上劲太大,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边立柱倾斜时,已经为时已晚。 柱子用的一整块泰山石雕琢而成,泰山石重且朝廷轻易不许开采,如此一大块莫说是其余伯府,就连宁国公府都不一定有一块。除却文襄伯府,大概也就太庙能用如此大一整块泰山石来做立柱。两者材质并无差别,不同之处在于,太庙立柱更为高大,且其上雕刻九条盘龙,且其它地方装饰也不是伯府可以媲美。 但无论如何,常太夫人还是以这两根立柱为傲。当初封伯后大兴土木,重中之重当属宗祠。莫说罗家祖先都居住于此,就连他们百年后也得进来,宗祠修得好与自身息息相关。恰好当时百草堂百年积累的金银财宝秘密抵京,她便做主先紧着宗祠用。此举不仅得了罗晋青眼,且也让她在同期修宗祠的贵妇中大大出了一把风头。 当时一想到西侧院中带着庶子为妾的荣姨娘,出门再接受众家夫人对她财力的奉承,当时还是伯夫人的常氏走路都带风。 但就是这根曾经让她荣耀无限的柱子,如今却成了她恐惧的源头。身体止不住后倾,终于后脑勺撞在青石雕塑上,再然后无力地向后滑落,宽大的衣袖挥倒一牌下面的牌位,带着打翻的烛台一同凹凸不平地垫在身下。 “太夫人。” 常妈妈尖叫着将人扶起,常太夫人只感觉后脑勺传来阵阵疼痛,夹杂着一股清脆的响声,尾椎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快扶太夫人起来。” “别!” 常太夫人赶忙说着,无奈现场的慌乱掩盖了她的声音。且常妈妈平素惯会体查她意思,如今发号施令旁边自有小丫鬟照做。 被两名丫鬟架着扶起来的常太夫人满身狼狈,深紫色新衣上沾着点可疑的油光。这还不算,在她衣裙后面,凸起的臀部上插着一盏蜡台。 丫鬟见如此实在不雅观,上前碰触试图将其拿下来。可谁料蜡台尖端早已插-进肉里,这一盆常太夫人险些没摔倒。要不是顾念着尖端插-进身体里的剧痛,她可能会真的忍不住再次坐下去,因为腿上被胳到的地方实在是疼痛难忍。 “常妈妈,这可如何是好?” 作为积年老仆,常妈妈自然知晓太夫人这次是伤重了。见她呲牙咧嘴,就连痛楚都得强压着的模样,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唤府内供养大夫前来。 谁知大夫来了,常太夫人却一反常态的不给伸手把脉。任由两名丫鬟扶着,她走到整理牌位的老文襄伯跟前。 “罗晋,既然他们已经分出去,便把那些牌位一并给出去。” 说罢她不顾衣衫凌乱,直愣愣地盯着墙面,似乎能将其盯出个洞来:“好一个祖宗显灵,还不知是哪家人阴魂不散。” “也对,是时候把荣家牌位归还。” 荣氏一句话,成为了压弯常太夫人的一根稻草。贱人竟然早就知道!这些年老文襄伯可曾带着她,如正头夫妻那般为荣家人上香? 常太夫人那点小心思,荣氏一打眼便能看到底。嘴角勾起弧度,她不再做任何解释,任由别人误会去。反正罗晋供奉荣家牌位,于家人只有利而太多害处。即便爹娘地下有灵看到罗晋不得安宁,也自会将罗家先祖搅到天翻地覆。 罗晋本就打算如此,他毕竟是个外人,莫说对荣家理亏,单是常年供奉外家牌位便多有不妥。先前阿荣没条件,如今他们分出去,正好也把牌位给出去。 “也好,有你照料荣家先祖,总比我要来的妥帖。” 只听后面“咚”一声,本就已经绝望的常太夫人,却是在丫鬟的搀扶下也再站不稳,直愣愣地向后倒去。而尚未拔-出的蜡台,也在丫鬟惊恐的眼神中尽数没入。 第66章 伯府变 当夜常太夫人便发起了高烧,这可难为坏了伺候她的下人。趴伏睡人不舒服,可若平躺,身上如被刺猬扎过的伤又着实不允许,侧躺着也会压到被牌位腘到几乎断裂的骨头。 丫鬟大多束手无策,常妈妈年岁大了精力不济,伺候到掌灯时分便连连打呵欠。 正当无奈之时,平素在松寿堂伺候太夫人,却不显山不漏水的元桃站出来,主动请缨伺候老祖宗。只见她走到床边,双臂伸到腰间轻轻向上托起太夫人,侧躺的老人避开所有要害,昏迷中发出舒服的呢喃。 “如此,在此处垫几床被子不就好。” 元桃低眉敛目,在常妈妈跟前毫不居功:“妈妈想得周到,不过被褥压久了终究会塌下去,奴婢愿守着太夫人。” “好。” 在老伯爷态度有变,太夫人受伤,松寿堂局势不妙之际,还有如此忠仆站出来为主子分忧,只需一次元桃便入了常妈妈眼。 她上前握住那双细嫩的手:“你且放心,待太夫人醒来后定不会亏待你。” “三年前若不是太夫人救了奴婢,奴婢早已不知沦落何处,如今所做一切皆是奴婢心甘情愿。” 面对元桃的真情流露,常妈妈不是没有怀疑。回房后,她连夜命人查探一番,果然见到了一个险些被人牙子卖入青楼的孩子。当日府中买下人,太夫人随手指一波,正好站在最角落、最不起眼的是她。 入府后她便一直在松寿堂当差,虽不是最有脸面的大丫鬟,但也慢慢熬成个二等,这么看来应该是没问题。 待到明日一早,常妈妈走到松寿堂,便见元桃昏睡在床边,即便睡着她手也维持着向上托举的姿势,而病了一夜的太夫人脸色好很多,额间甚至有些红润之色,一看便知照顾到很好。 “常妈妈。”元桃朦胧中睁开眼,见到常妈妈有些羞愧:“奴婢怎么就睡着了呢?” 见她本能的反应,常妈妈非但没生气,反而彻底对她放心。没想到太夫人这一病,竟然找到个忠心护主又头脑灵活的丫鬟。 “你先下去歇着,这边交给我就是。” 缓步退出松寿堂,掩起房门,元桃飞速将袖中瓷瓶踹到怀中,一颗心扑通扑通跳。蛰伏如此久,她总算可以报答贵叔恩情。 当年弟弟生病,爹娘无银钱求医,本欲将她卖到青-楼。不仅卖身契能赚一笔救命钱,她藏在门后听老鸨说,日后接客所得也会抽一层给家中,积累几年买几亩水田,弟弟说媳妇时家中也体面。 她躲在谷堆后面捂嘴不敢哭出声,是路过的商人贵叔救了她。至于牙行,那压根就是贵叔刻意安排下的假象。 露出轻松的笑意,元桃看一眼不远处的正院。伯夫人秦氏忍耐这么多年,她会放弃这次机会? 大秦氏显然不会放弃,这些年一直屈服于婆母淫威之下,甚至连小儿媳妇都不将她放在眼里。先前倒不觉得有什么,但这两个多月有入京的庶长房比着,她一天天发觉自己这些年过得有多窝囊。 明明夫婿是正儿八经的文襄伯,她是伯夫人,可长房手中又有什么?甚至连伯府的祭田,如今还依旧攥在婆母手中。 “厨房采买是怎么回事?一颗蛋也能要一百文,我这吃的不是金蛋,也能算银蛋。” “花圃是谁在负责,太夫人还病着,竟然摆如此喜庆的杜鹃,你这是在扶额称庆?” …… 山中无老虎,大秦氏终于能称王称霸一回。开始她还有所收敛,但眼见太夫人脸色越发红润,却始终昏迷不醒,尝到甜头的她胆子也越来越大。 终于她将手伸向了账房,在动手之前,她还是决定给玄武大街的庶长房,也是如今的平西将军府送个信。 ** 将军府内,徐氏合上账本,端起房中丫鬟送来的茶水,靠在獐子皮后背上,偷得浮生半日闲。 “娘亲,尝尝女儿新做的药膳。” 罗炜彤亲自端着托盘进来,后面跟着有些着急的咏春:“小姐跑慢点,仔细撒了,端茶送水这种粗活奴婢来干就是。” 咏春深觉惶恐,来金陵后府中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而作为府中最受宠的小姐身边唯一大丫鬟,她也彻底闲下来,一应吃穿用度甚至比惠州城有些小吏家嫡出小姐还要舒坦。抛却吃穿不说,那些小姐偶尔还要做些针线,或是陪伴家中长辈,到她这房中琐事有二三等丫鬟做,小姐爱好又是那般独特,她竟成了府内最闲的人。 那怎么行!夫人小姐待她这般好,日日偷懒她着实心下有愧。 可绞尽脑汁,她也想不出该做什么。 待她跟上小姐脚步,就见她已经笑眼弯弯地凑在夫人跟前:“娘亲闻闻香不香,曾祖母可喜欢喝。若不是女儿手快抢出一碗,您定是喝不着。” 徐氏尝一口,微眯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惊讶。女儿当真是祖母嫡亲的曾孙女,掌膳天赋之高与其一脉相承。 “不错,不过今日的药不能省。” 说罢徐氏便见小女儿脸耷拉下来,满是喜悦的眼眸也染上灰暗。是药三分毒,即便她已经尽力用最好的药材去降低副作用,也不愿爱女经年累月的喝。 可她那毛病,此时不多用点药,一辈子都不会有转机。虽说男人三妻四妾,妾所出子女也记在正室名下,自幼养在身边大抵与亲生无异,可没个亲生孩子的后宅夫人,这辈子注定留下遗憾。 这一切该怪谁?怪袭城的凶狠倭寇?怪贸然抽回大部分守兵的昏庸安文帝?归根结底还是怪她自己,怀胎七月还坚持上城墙。 “喝完今日午膳可以多用三块点心。再晚点,就减一块。” 娘亲向来言出必行,罗炜彤捏着鼻子一饮而尽:“女儿去漱口。” 见那抹红色身影消失在门边,徐氏摇头叹息,一半惆怅一半宠溺。回头再见咏春时,她已经恢复了当家夫人的精明和端庄。 “咏春,算起来你跟着娇娇也有九年了。” 莫非夫人终于意识到她有多没用,要将她嫁出去?的确,咏春就是深觉自己没用,别的活做不了不说,就连起名的由头,那个自幼学习、放普通人群中还算厉害的咏春拳,到自幼拿习武当玩耍的小姐跟前,压根就不够看。 “是。” 明明心下惶恐却还能尽力维持好情绪,这丫鬟不错。徐氏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作为女儿跟前留最久的丫鬟,咏春自然有其独到之处让她青眼有加。 “入金陵后,你感觉如何?” 难道夫人当真要赶她走?咏春咬唇:“金陵自然比惠州繁华,小姐也较在惠州时开朗许多,奴婢看着心下高兴。不过让奴婢惶恐的便是,府中进了好些个新下人,小姐房中更是新添四哥丫鬟。他们一上手,奴婢整日颇有些无所事事。” 徐氏点头,先想着主子,又不避讳自己短处,一一坦诚道来,这便是咏春最大的优势。更何况她样貌中上,但又不似娇娇那般灵动,站在女儿身边不会抢人风头。再者,她头脑还算灵活,自幼与娇娇一道长大情谊也深厚,日后若做背主之事也得多多思量。 暂时也没更好的人选,就她吧。 在咏春几乎跪下来,恳求夫人不要赶她走时,徐氏发话了。 “你可愿意学习记账管家?” “什么?” “金陵不比惠州,娇娇是三品武官之女,该有的排场也得支起来。且日后她出阁,总得有个贴心人在房中总览全局。” 原来夫人不是打算放弃她,而是对她寄予厚望! “奴婢资质愚钝,但愿竭尽所能服侍小姐。” “先别着急答应,我也不是那不近人情的主子。若是你应承此事,一辈子都得跟在娇娇身边,就连未来所嫁之人,都得由我定夺。成亲后便梳头在娇娇房中做嬷嬷,所出子女也得算作家生子。” “奴婢本就与伯府签了死契,能一辈子跟在小姐身边,更是乐意之至,奴婢愿意。” 如果说一开始,咏春是因惶恐而答应,听完夫人这番话后,她却是打心底里感激。夫婿由夫人把关?乍听起来她不如府内其他丫鬟自由,可夫人又是什么眼光和能力。至于家生子,虽然名声说起来不好听,可以将军府门第,家生子出去,比地方上□□品小官还要有体面。 这哪是拘束,分明是夫人给她安排的一条康庄大道。 “多谢夫人恩典。” 徐氏自然能轻易分出,一个丫鬟是真心还是假意。她唯一能勉强女儿的,只有让她不间断喝药。至于主持中馈或女红针黹之事,安排外人代劳便好。 当即她命人取来一套文房四宝,并一本账册一齐交给咏春。 “你自幼跟着娇娇读书识字,总不是个睁眼瞎,这会倒是省了事。先从这本账册开始归拢,一旬之内找出三处疏漏。” 咏春翻开账册,密密麻麻蝌蚪般的文字,立刻让她变蚊香眼。想起夫人信赖,她还是打起精神从头看起。说来也怪,静心看下去,很快她便看懂了。 这时罗妈妈进来,指指南面:“朱雀大街那边,派了个不起眼的人来送信。” “哦。” 尾音挑起,徐氏笑得格外轻松。 第67章 才子辩 阳光透过窗户,在书桌上打下栅格状阴影。徐氏打开外表看上去平淡无奇的信笺,在左下角不起眼处,见到一个簪花小楷的“秦”字,旁边盖着总管伯府后院吃穿用度的印章。 罗妈妈端上一杯花茶,纳闷道:“夫人,咱们不是已与那边分了家?” 徐氏点头,一贯端庄的脸上隐隐露出讥诮之色。一个家族是否强盛,不在其出过多少王侯将相,或是当家之人是否位高权重,而在与一代代英才子弟连绵不绝。 老文襄伯是否有大才她不做置喙,但纵观伯府下一代,说青黄不接还是好听,实际上自这一代文襄伯向下,全都是扶不起的阿斗。 就拿大秦氏来说,伯夫人章家本就是应有之意。前些年她压不过常太夫人,若还能用孝道解释,那如今压在头上的母老虎卧床不起,大秦氏还此番做派,只会让她看不起。 “妈妈说得有理,你便这么回那送信之人。” 说罢徐氏捏扁那封信笺,对准暗处尚未熄灭的蜡烛。虽然面上看着年轻,但她也是年过而立之人,平日主持中馈,清点对牌看账册时,房中必然得亮堂。不然光线暗下来伤了眼,到老做个睁眼瞎,哭都来不及。她可不会为了省那点蜡烛钱,从根上坑了自己。 更何况点着蜡烛,方便之处还不止这点。大秦氏来信她倒不在意,自家夫君官居三品,有些往来文书却是万万不能泄露。罗四海最不耐烦看这些,以他自幼所受那些启蒙教育也看不懂文人咬文嚼字的四骈八俪。有徐氏把关,看完后烂在肚子里,原件顺手烧成一把灰。 “夫人,老奴这便退下。” 罗妈妈拿起剪刀,利落地将灯芯挑亮点。待她缓步退下,徐氏也没了方才的悠闲心思。拿起账册,清脆地拨算盘声自房内响起。 锦绣坊看似日进斗金,实则这些年也没留下什么。行舟马上要参加科举,夫君的前程、娇娇的嫁妆,府里哪样不需要银子? 虽然日日不得闲,但自分家后,徐氏却越发觉得心里踏实。 伯府那边,得到玄武大街回话的大秦氏却是再三思量。关上房门摒退下人,她拉着大儿媳妇商量。 “你说北边那是什么意思?” 小秦氏披着件簇新的大红披风,终年苍白的脸色也被衣裳烘托的多了几分喜气。 “姑母倒别想那么多,依侄女看,他们大概就是字面那意思。姑母想,庶长房憋屈了那么多年,一朝分出去肯定想海阔凭鱼跃,这会哪还有心思管府里这一摊子事。” “你说得有理,不过……” 还没喜悦多久,大秦氏便惆怅起来:“万一松寿堂那位醒了,咱们可如何是好?” 小秦氏虽嫁进来也有几十年,但一则上面压着两层婆婆她压根未曾期待过掌家之事,没有期待也就没有什么失望;二则上面还有亲姑母的婆婆为她遮风挡雨,故而她未曾见识过常太夫人厉害之处。 “便是太夫人醒了又如何,姑母才是伯夫人。不论祖宗家法,还是世俗人情,都该是姑母当家。容媳妇说句不敬的,常家便是再厉害,咱们文襄伯府可还是姓罗。” 侄女一番话让大秦氏茅塞顿开,她本就占着理,太夫人便是醒来又如何。只是可惜了,太夫人怎么不早一日晕,若此时庶长房还在府里,有他们牵制松寿堂,她便不用遭受任何压力。 “姑母,咱们万不可再打庶长房主意。” 小秦氏这般说着,大秦氏却是颇为不解:“为何,难道他们还会因那点孝道,对太夫人不计前嫌?” “世人大都憎恨被人利用,即便驱虎吞狼,也得谨防猛虎伤身。如今庶长房便如出闸猛虎,可不是咱们所能驾驭。” 大秦氏心下震撼,仔细地打量着娘家侄女,当年坚持选她做长子媳妇当真是明智。 “府里一团乱,这么多事我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你便先掌着花园和厨房。” 小秦氏眉间难掩喜色,即便从未想过能过早掌家,但谁又想在幽幽庭院中无所事事地度过一生。如今有此机会,她却是求之不得。 拿到对牌后她便去了厨房,恰好听到熬药的丫鬟碎嘴。 “元桃姐姐,你说太夫人这么多时日未曾醒来,是不是这药里被人掺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难道被人发现了?心惊之下,很快元桃便分辨出来,这不过是丫鬟一句无心的猜测。刚想插科打诨过去,眼角突然发现步摇投下的阴影,还有世子夫人常年所有香料独有的香气。 顿时她心生一计,边拿起砂锅沏药汁边皱眉不确定道:“太夫人外伤那么重,大夫开的药中是该有几味用来安神。可按理说,安神之药剂量应该不是太大,怎么会这么多日都不醒。莫非是太夫人上了年纪,有点吃不准药性?” “姐姐说得有理,这可如何是好。” 元桃沉吟:“咱们还是告诉常妈妈,毕竟太夫人安危事大。” “你们这两个小蹄子,不好生干活,竟是在这编排主子。” 小丫鬟哪经得住吓,连忙跪倒在地:“奴婢不敢。” 元桃跪在小丫头身后,低眉敛目神色间却是一派平静。听完小秦氏训话,她忙答应下来:“奴婢绝不敢多嘴。” 见两人捧着药碗退下,小秦氏拿帕子包起药渣。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人老了就是容易受不住药性,她也没狠心到谋害常太夫人,但若是加大安眠药材的剂量,让太夫人多昏沉些时日,不仅于姑母有利,她也能多掌些权。 同样是嫡亲的孙女,她所出微蓉只能进三王府为妾,而弟妹家刚满月的小九,却公然养在松寿堂。太夫人何其不公,既然她想颐养天年,那做后辈的也要孝顺些,达成所愿。 尽责地伺候太夫人一早上,得到常妈妈一根银镯子奖励,回到丫鬟所住后罩房,元桃收好瓷瓶,趁着打水的路上将其扔到伯府池子里。回来时她已是一身轻松,主子所料果然没错,伯府多的是牛鬼蛇神。 ** 文襄伯府中,各房心怀鬼胎,甚至连同居西侧院,平素低调的另外一支庶支,也趁着新旧两代伯夫人争权夺利之际,为自己捞不少油水。 而此刻的金陵城中,有一处的争斗早已远超伯府。 南山外,国子监门前的及第街,临近科举只剩最后几日,此处早已云集天下学子。寒窗苦读数十载,谁不想一朝状元及第? 而国子监自祭酒向下,无不是饱学之士。即便不能直达天听,也不参与本届科考,但得其一二指点,还是于科举受益无穷。故而自打开春后,各地入金陵学子便如过江之鲫涌入此处,以文会友,以期求得良师益友。 文襄伯府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自然成为现成的议题。尤其当圣旨下达,罗四海不升反降后,各种激烈的争辩瞬间达到顶峰。 “百善孝为先,人无孝,何以谈尽忠。” “十个指头还又长又短,罗大人又未做何过分之事。观其外放战功彪炳,平倭寇镇吐蕃,忠心耿耿岂能因你妄自揣度而悉数抹去?” 众学子分成三派,一派支持一派反对,剩余一派提倡且观后效。若其能在不顺遂的西北战事中力挽狂澜,则可抵消部分过失。 围绕这一话题,众学子慷慨陈词。三王府与常家参与其中,利用偏向己方的大儒收拢不少人心,近几日东风已几乎压倒西风。直到今日,一直于衍圣公府接受小灶的罗行舟与徐行知,终于在头悬梁锥刺股后,得到几日休沐。 说是休沐其实也不得闲,因着国子监变故,如今二人前头乡试会试的文书皆找不到证明之人。虽说此事无甚大碍,但为以防万一,到临入场时只认文书不认人,两人还是决定跑一趟国子监改过来。 国子监祭酒倒不那般世俗,混到他这地位,金钱名利无一缺少,能打动他的外物也越发少,除却真正的青年才俊。本来就对罗行舟心怀歉疚,这会更改下文书,举手之劳他自然乐意之至。 临行时他甚至叮嘱:“此届主考官,乃是杨阁老门生故旧,行舟须得尽全力。” 心下沉重,罗行舟依旧感怀恩师。特地奉上曾祖母新做点心,绝妙的滋味再次让国子监祭酒觉得行舟礼数周到,若杨老儿真敢以权谋私,他定要在陛下跟前直言一次。 缓步迈出国子监,还未等走到马厩,迎面便遇到常文之。罗行舟倒不是怕事,而是深绝常文之时而做出些不合常理之事,实非正常人所能理解。刚想视而不见转身就走,谁知后者不依不饶。 “这不是平西将军家的公子,怎么行舟兄见到同窗,都不打声招呼。莫非当真应了那句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 “老鼠说谁。” “老鼠说……好啊你。” 这些日子埋窗苦读,心里憋着一股邪火的徐行知,差一点就跟常文之扭打成一团。虽然他最后关头忍住,可不妨贼喊抓贼。 “徐行知,几天不见你倒长了志气,不但会骂同窗,还会打人了,大家都来看看。” 茶馆中高谈阔论的学子闻言扭过头,见到下面的罗行舟目露兴奋,正主总算出来了。 第68章 帝王思 及第街旁茶肆中,年轻举子慷慨陈词,大有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之意。处于风暴中心,罗行舟尚能绷住脸色,但本就压抑的徐行知却有些忍不住。 上次在国子监也是这般,常文之拿娇娇表妹之事先行挑衅,当时他怯懦强拦着行舟出头,才导致表妹对他印象不佳,甚至报恩寺后院所遇袁恪都能出言挑衅。他是因自幼太过顺遂,少了与人争斗之心,也少了关键时刻立起来的勇气。 知晓自身不足之处,如今旧事重演,面对嚣张到眉毛上挑的常文之,他不想再忍下去,再一次让表妹失望。 “君子沉默是金,常文之,及第街这般多举子,真没见哪个舌头比你还长。” “连陛下朝议,都允群臣畅所欲言,常某哪句又是虚言?” 边说着,常文之下巴抬得更高。 徐行舟于土木一行颇有研究,钻研起来常废寝忘食。但徐府向来人员简单,孔氏出身衍圣公府,向来治家有方,自幼就没见过多少龃龉,如今跟出自姨娘庶子一大堆的常府的常文之吵起来,没几句他便面红耳赤、理屈词穷。 “胡说八道、我看你句句虚言。” “是真是假,是虚是实,可不是你我仅凭一张嘴便能下定论。当着天下举子面咱们也问问,究竟事实真相如何。” 边说着常文之身边跟班适时搬来一张条凳,伺候自家少爷站上去,登高振臂一呼,和着他今日出门前特意由贴身丫鬟装饰过的衣衫和容颜,一时间还真有几分刚正不阿的意味。 “百善孝为先,就算受了点委屈,但也不能公然不敬长辈。分家之事,着实让人贻笑大方。” “兄台说得有理,圣上素来英明,但古来佞臣多花言巧语。” 后面激愤的举子你一言我一语,到最后甚至直接扯到杨阁老身上,直言他就是个小人,明知罗四海品行不端,还一力向圣上保举。 “我大齐岂无人乎?竟容此等品性低下者任意妄为!” 刚及弱冠的举子血气方刚,一时间群情激奋。唯有茶肆一角,两鬓已生华发的几位老举人连连摇头。有些事不能只看表面,罗四海是用兵如神也好,绣花枕头也罢,既然他能在不利局势下反败为胜,那便有值得人深思之处。 大家走科举,之后都要混官场,这种人万不可轻易得罪。 “毕竟还年轻。” 几位科举连连落第,患难中见到真感情的老兄弟,这会却是以茶代酒,举起茶杯略带担忧地看向外面,待喝完茶神色间隐隐有了放松。 二楼包厢内,一身云锦浑身气度不凡的中年人,却是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暮气沉沉,为蝇营狗苟之利沾沾自喜。” 周元恪随侍一旁,本来规规矩矩地站着,无奈皇上临时起意深觉那样太过刻板。他也不客气,将及第街这处最有名茶楼,所有糕点都点个遍,这会小块地捏着,优哉游哉吃茶用点心。 味道是不错,但总归不如那丫头亲手所做好吃。 “在思春?” 冷不丁几个字把他吓一跳,几乎握不住手中点心,抬起头眼中全是谴责。 承元帝无奈:“点心钱明明算师叔账上,看你拉长那脸。” 又开始了,周元恪有时都纳闷,微服出巡时屡屡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陛下,是如何在朝臣心中成为喜怒不形于色、且深不可测的一代英主? “臣进来下江南,花销甚大且颇为劳累,京郊那处庄子定是个休息的好去处。” “庄子?好说,除却罗府相连那座,其余你随便挑。” 见师侄杀气毕露,他也收敛笑意:“不就是几块点心,罗府马车就停在不远处,正好检查下这些时日你武功有无精进。” 还未等话音落下,桌边早已不见了人影。承元帝向下望去,几位老举子依旧稳坐钓鱼台,而外面激愤的年轻举子却是围住罗行舟,眼见冲突一触即发。 “这帮举子之中,可用之人倒是不少。” 点头沉吟,暗处侍卫早已记下帝王喜好。今日被圣上看中之人,只要不是在下场时,策论答的实在无可取之处,大抵都能冲进前三甲,熬到殿试,从此踏上青云路。 盖因今上不拘一格降人才,便是将经史子集倒背如流又如何,做人死板顶多算个酸儒,放翰林院修书还好,真正参与政事,只知纸上谈兵者简直为祸四方。而发掘真正有才能者,才是承元帝开恩科的初衷。 何为有才又能?帝王心中自有一杆秤。 暗自记下几位表现突出之辈,承元帝也尝一口点心。只一口他便放下,怪不得师侄不满意,茶楼点心确实不错,但比起荣氏亲手所做,的确是差了不少。 荣氏何时能来找朕主持公道?毫无形象地瘫在躺椅里,承元帝看着下方已经开始动手的争执,心思早已飘远。其实他很乐意护,荣氏若是找来,他绝对欣然料理文襄伯府。 茶楼下面,眼瞅着常文之越发得意,压抑了大半个月的徐行知却是再也忍不住,一脚朝条凳腿踢去。精通土木,他一早就看出这条凳外表精致,木材却因雕刻过多花纹而有些承受不住重量。 精准地找到条凳薄弱之处,看似用力不大地一脚踢下去,条凳分崩离析,丰富翩翩振臂高呼的常文之,维持着振臂姿势,直愣愣地扑向茶楼外拿着抹布看热闹,时不时抠抠鼻孔的小翠身上。 “哎呀,常公子~” 劣质脂粉味传来,身段比市井屠夫还要粗壮的小翠面露娇羞。声音传到常文之耳中,若不是顾着家中长辈嘱托,他好想就这么晕过去,人事不知地被下人送回府中。 可如今却是最好的机会,他们终于忍不住先动手。强忍住恶心站起来,膝盖还没蹬直便听到小翠一声嘤咛:“常公子你好坏~” 手心传来一阵柔软,常文之向下看去,他那双趋利避害的手,好巧不巧抓在小翠胸前最柔软的地方。众目睽睽之下一只手一只,甚至因为方才的向上拉伸,已经挤出完整的形状。 “徐行知,君子动口不动手。算上国子监那次,你这可不是第一次动手。” 勉强撑住说完这句话,常文之再也受不了罗行舟越发暧昧地眼光,侧偏头彻底晕过去。在倒地一瞬间,他肋骨撞在椅子腿上,传来一阵撕心裂肺地痛。 第69章 卖铺子 连续几日闷在府中,罗炜彤只觉自己如院中那口古井,浑身上下长满了青苔。( 全文字 无广告)在她闲到几乎长毛时,看不下去的徐氏终于降下恩旨。 “左右这会府内无事,娇娇何不出府。” 虽于内宅琐事上,徐氏着手挑丫鬟,甚至挑出咏春亲自调-教算账管家。但她更明白,有些事更重要,也远非常人可替代。 就比如维持与其他权贵往来,到时娇娇嫁做人妇,总不能让夫婿出面,或是打发丫鬟婆子前去结交。且不论作为掌家夫人,还是日后选择商铺管事,都得精通相人之术。女儿只需吃透这一处,往后日子便不会差到哪儿去。 “女儿还想同咏春一块学算术。” 吐吐舌头罗炜彤颇为心虚地说道,乍见咏春看账册,不用问她也大致清楚是何事。咏春不是那些心大的丫鬟,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也从未对兄长或表哥搔首弄姿过。再者娘亲是恨不得走一步看十步之人。 徐氏斜睨女儿一眼:“当我不知道你,若是真能坐得住闲下去,也不至于现在还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娘亲,即便事实如此,你知我知就好,如今说出来罗妈妈都要笑话女儿。” 罗妈妈捧上一杯热茶:“小姐莫恼,左右有夫人在,不会算账算不得什么大事。” 罗炜彤说出来便后悔了,既然娘亲已经找好咏春学,她何必再去找那不痛快。如今罗妈妈给台阶,她赶紧借坡下驴。 “有娘亲在女儿还有什么不放心,这便去寻阿宁玩。” “真是一刻都闲不住。” 望着女儿匆忙跑出去的背影,徐氏无奈道,眼中却满是宠溺。罗妈妈上前给她揉着肩,轻声说两句文襄伯府近况。 “卖铺面?是文襄伯府还是常家?” “还是夫人看得明白,元桃传回信,常太夫人大概还有几日才能醒来,常家那边缺银子派人递过话去,可如今伯府里早已变了天,铺子还是常妈妈做主抵押出去。” “金陵城内一件铺子所值可不止千两银子,伯府那几间……” 虽然几十年不在伯府,但徐氏对其掌控,甚至远超缩在婆母手下混日子的大秦氏。伯府虽铺子不多,但每一处比之锦绣坊都差不到哪儿去。加之常太夫人为人精明,扯着伯府大旗,又打通常家关系,这些铺子可以说日进斗金也不为过。 于这点上她颇为佩服常太夫人,即便当年自姑苏百草堂运来不少金银财宝,看似日薄西山的伯府富贵上堪与凉国公府这等权贵比肩,但她却于黄白之物上丝毫不松懈。若非年事已高,又加上分宗时老文襄伯深沉打击,她也不可能那般容易病过去,轻易被大秦氏夺了权。 就算如此,几间商铺地契抓在手里,清醒后她也不至于完全被动。这是徐氏最为遗憾之处,她向来是护短之人,常氏于庶长房所做一切,即便祖母、公婆与夫君全然不在意,只当被狗追了几十年,她也不能放任不管。不过如今夫君马上出征西北,自家于金陵立足未稳,不好大刀阔斧地去报复。 但不过是略施小计,大秦氏便主动冲上去。常太夫人虽年迈,骨子里的霸道却丝毫未减,待她醒来指不定怎么恼恨。婆媳二人一个占着理,一个占着孝,足够斗一阵子。趁这段时间庶长房休养生息不说,也足够常太夫人别扭几年。 合计着常太夫人这一遭所受的罪,徐氏倒没有多雀跃。报复文襄伯府,只是她日常忙碌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家中所有人前程,尤其是夫婿和一双儿女,才是她永远的牵挂。如今常妈妈都到了卖铺子境地,常家究竟在谋划什么,才需要如此多银钱? 凭着本能,她只觉常家所图甚大,隐隐会对四海不利。 “得把此事告知文襄伯府。” 斟酌再三徐氏还是起身向后院走去,敲响了荣氏房门。婆母也在,两位老人捡着花样子,商量着小辈用哪个花样好看。见到孙媳前来,荣氏忙将她拉进来。 “素娘会选东西,你娘手倒是巧,琢磨出些一等一的花样,可到做哪个又犯了难,就怕娇娇不喜欢。” 婆母对女儿真是没话说,徐氏瞅着那花样,全是些先前没见过的,花式新且不落俗套,随便拿一个到外面也能卖出高价。 “娇娇被她师傅惯得,跟个野小子似得,哪有那份爱俏的心。再说娘手这般巧,随便做出来上身也好看,我看第一个就成。” 终于解决了最大的选择难题,阖府最爱做针线的祖母赶眼力见的回房,屋里只剩下徐氏和荣氏。三言两语说完,荣氏眉头拧起。 “这可不只是铺子的事,” 荣氏未竟之意,徐氏也猜出个七八。常家突然调动那么一大笔银钱,所图定是不小,天下最大的图谋不就那一桩。三皇子平常也不是老实的,此事不难猜。 但他们就算再厌恶三皇子,那也是承元帝亲儿子,生母乃是宫中贵妃,平白对上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最后还是荣氏拍板:“此事该让罗晋知晓,总归是伯府家业,就算咱们不要,也不能如此被轻易处置。” 徐氏叹息,不是她畏首畏尾,这的确是最好的结局。事关祖业,老文襄伯定会出手干预,到时银钱筹措不出,有些事自然搁浅。虽其中曲折与告到御前大相径庭,但总归是殊途同归。 “行,那我先下去,四海此次出征须得多带些药材,这会药材铺子的管事也该到了外院。” “素娘也莫太过操劳,别光顾着一家老小,自己身子骨也得当心。” 对孙媳妇荣氏是一万个满意,唯一不满意之处就是太能干,尝尝废寝忘食。虽然面上保养得宜,但等娇娇出嫁素娘也差不多年近四旬,这年岁已经不算年轻。 “别说我,娘如今不也还顾着一家老小。” 一句话却道出婆媳间的默契,大家都是闲不住的人,关心家人早已成为本能,一切尽在不言中。 待徐氏刚退下去,荣氏便叫来贵叔,命老文襄伯贴身小厮,无意识间将此事透露。果然这几日正因荣家牌位移出去,加之老妻昏迷而颇有些迷惘的老文襄伯,一瞬间迸发出返老还童的精神。 铺子可是罗家祖产,叫常氏管着是为方便,但地契上还姓罗,怎能随意便宜了常家。 待小厮扶着他迈入松寿堂时,恰好遇到神色匆匆的常妈妈。一把抽出他怀中地契,坐实此事后,罗晋勃然大怒。 “败家妇人,我倒宁愿你一直这般昏迷着到死。不然待你醒来,整个府邸不还得卖出去。” 这几日能稍清醒的常太夫人,听闻元春报夫婿前来探望,本怀着一丝期盼。或许荣氏这次彻底分出去,罗晋能看清庶长房真面目,念起自己的好,进而闻言软语宽慰一番。甚至这份奢求了一辈子的感情,到老能得一份圆满。 人老本就容易心软,再病中更添一份脆弱,正在常太夫人心中期待几乎化为幻影时,老文襄伯由小厮扶着进门,将一纸房契用力甩到她脸上,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当即她不甘示弱:“我这也是为了伯府。” “一派胡言,这些年你欺辱阿荣,打压庶支,我知晓自己越是在意,你越是折辱他们,故而不闻不问。但我确是早已看透你,常氏,你所做一切都是以自己为出发点,包括嫁给我也是你一厢情愿。” 原来他是这般想的,常太夫人瞪大眼,临到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太爷,太夫人大病未愈受不得刺激,您少说两句。” 老文襄伯转身,对着求上来的常妈妈就是一脚:“还有你这刁奴,滚。” “罗晋,你……” “夫人切莫动怒,老奴无事。” 待常妈妈挣扎着站起来,待爬到窗边时,就见太夫人已经晕了过去。一番兵荒马乱,大夫捋着胡子满面愁容:“太夫人年事已高,莫说受伤,便是平日也得注意心态平和。若再动怒,老夫怕是回天乏术。” 常妈妈彻底惆怅,太夫人本就气性大,出了这样的事她如何还能心平气和。 为何老伯爷就不肯多听一句解释,太夫人一心向着伯府,又怎会轻易都那铺子。这次银钱面上是给常家,实际则是三王爷要用。 二小姐过几日要入三王府,受不受宠就看这一遭。待此次三王爷事成,日后荣登大宝,二小姐定会封个高位,连带伯府一众子弟也会受益。 可如今她该如何说?老伯爷那一脚力道着实不浅,到如今她腹部还隐隐作痛。便是此刻再凑上去,怕是他也听不进解释。 伯府内乱成一锅粥之际,及第街的乱局也再次升腾。霍乱伯府的根源,三王爷再次恰巧经过此处,茫茫人海中一眼见到了晕倒在地的常文之。 而恰好今日三王爷出行,随从中有精通岐黄之术之人,一番诊治后,晕倒之人再次生龙活虎,斥责着罗行舟与徐行知的粗鲁。 “上次在国子监,本王就亲眼见你二人出手。本想着入孔府,得衍圣公教化,顽劣之性收敛一二,如今看来却是死性不改。” 边说着三王爷轻轻扯下科举文书,一纸证明立刻分成两半,这一幕恰好落到赶来的罗炜彤和周元恪眼中。 第70章 公主抱 同为公府小姐,杨宁却不似孔明瑜那般坐得住。欣闻娇娇到访,她二话没说套上府中马车,等罗炜彤给宁国公府几位夫人请过安,便被她火急火燎地拉上马车出府。 “可算是出来了,再呆府里肯定得被念叨死。” 罗炜彤惊奇道:“阿宁也能愁成这样?” “若是旁人我早就撂挑,但这次不一样,爹娘亲自派人从西北送奶娘回来,一块进府的还有宫里出来的两位教养嬷嬷。” 原来是国公夫人终于忍不住出手,身处相同环境,罗炜彤万分理解阿宁如今处境。自在了十来年,有些东西如今却到了不学不可之时,但一朝带上紧箍咒肯定万分不适。 “阿宁规矩不是挺好,伯母为何这般担忧?” “还不是家里那几个。” 提到几人杨宁皱眉,不过很快被志得意满取代:“娘亲托人从关外送回来些西域珠宝,他们私自昧下。过年时查账对不起来,便说我性子山野难驯,金陵城内寻常应酬须得府中姐妹帮衬。” “姐妹们出门,总得有套像样的头面。” “那可不,娘亲这便派奶娘回来。本想着约束一二,但谁没规矩,可不是嘴上说说就是,那些人现在可是搬石砸脚。” “宫里出来的嬷嬷,可不是一般人能糊弄。” 这般说着罗炜彤也面露轻松,先前她还有些担忧阿宁。父兄长年镇守边关,娘亲也一并跟去,整个国公府只留她一人。就算老国公爷向着,但也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看护。 国公府剩余几房可不是省油的灯,眼见爵位无望,总要趁老国公还在不用分家,尽量往自己房内捞些银钱。从年幼的长房嫡女身上下手,是最省事的法子。 可偏有人贪心不足,见不得阿宁悠闲自在,非得逼人出手。远在边关的杨夫人岂会是蠢笨之人,这下可好,引狼入室,面对奶娘和宫中嬷嬷的火眼金睛,原本能不知不觉贪掉的油水,如今怕是再也捞不着。 “有奶娘护着,阿宁也能轻松一段时日。” 杨宁点头:“可我确是那闲不住的性子,整日坐在院中赏花逗鱼,无所事事一身骨头都要松了。还好娇娇你来,不然连个出府的由头都没。对了,后日便是科举,天下学子这会全都在及第街,咱们也去看看。” 两人一拍即合,驾着马车往及第街驶去。因着男女有别,马车便停在茶楼下,一人一边掀开帘子往外看。罗炜彤也拿出新做的云片糕,这是姑苏城内家家户户都会做的一种糕点,原本放糖很多甜到人发腻。但经荣氏一双巧手改造,在糖中加了些压碎的花生仁,甜中多了三分香,罗炜彤很爱吃,今日出门便带了些。 “娇娇快看前面,似乎是你兄长……” 掀开车帘,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而是另外一双俊脸。而那张平素漆黑不见底的眼睛,如今正盯着她脸,看得无比专注。 知晓京城四公子中最俊逸且最神秘的袁恪,与名声最为狼藉的安昌侯世子是同一个人之后,这还是两人第一次相见。一见面她便闹个大红脸,对方眼神实在太过炽热。 “你……” 没等下面话问出口,对方已经神色匆匆地消失在面前。这下她脸更红,莫非她自作多情?袁恪看得根本就不是她?可眼神不会出错,方才他盯着的位置,绝不可能是别人。 “瞧你嘴上那些点心渣滓,点心呢,莫不是都叫你一个人给吃光?” 怪不得他眼神怪异地瞅着自己,罗炜彤一阵火烧,猛灌一口凉茶后才察觉出来,她亲手所做且只吃了一块的那盘云片糕呢? “偷糕贼!” 阿宁与兄长还未吃呢,低声吼着她掀开帘子下车,直冲那倒青衣背影冲去。 走在前头的周元恪,捧着钓上来的那盘糕点,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香甜软糯比之那日在京郊庄子上拿的滋味还要好,点心特有的滋味,让他不由想起后面马车上小丫头。 本来是想敲开车门,拱手作揖请求她让几块点心充饥。但一见到本人,他便移不开眼,遭遇先帝欲孽包围都能冷静突围的头脑丝毫转不动,到最后只能使出最高明的本门绝学把盘子钓出来,踹到怀里匆匆离去。 美好的滋味缠绕舌尖,不用多做考虑,他便已经决定点心没有承元帝的份。想吃?没问题,把京郊临近小丫头家那处庄子地契交出来,他绝对管够。 这般想着他又塞进嘴里一块,敏锐地察觉到后方有人跟踪,稍回头余光看到小丫头直愣愣追上来,唇角还带着几丝他极其想抹掉填进自己嘴里的点心渣子。不过这会他只敢想想,被现场抓包可多张嘴都说不清,加快脚步往人群冲去,马上就要成功时,楼上突然晃下一道人影。 “卑鄙。” 护住怀中点心侧身躲闪,却发现躲不过后面追来的小丫头,两难之下他只能狠狠瞪一眼楼上,任由点心被无良师叔抢走。心下暗自发誓,定要将庄子弄到手,这会功夫小丫头已近在眼前。 “小姐听我解释。” 追到跟前罗炜彤也看清人群中的情况,三王爷自兄长手中夺过文书,没怎么看便扬起手要撕碎。那纸文书有多重要,她可是一清二楚,少了的话兄长绝对进不了贡院,更别提什么金榜题名。 错过本届,下一次又得等三年,青春年少可蹉跎不得。 “别撕。” 情急之下她向前赶去,想在三王爷手发力之前抢过文书。谁知前面突然一地碎屑,在她落脚之处凸起一根木棍,还没等认出那是条椅子腿,一脚踩空的她已经失去平衡。 “小心。” 情急之下周元恪将人往怀中一捞,指尖柔软的感觉传来,小丫头的唇像极了刚才的云片糕,无意识地摩挲两下,他心荡神驰地站在路边发起了呆。 站在茶楼上,承元帝尝一块点心,从师侄手中抢来的点心似乎更为美味。回味着点心入手前小师侄秋后算账的眼神,他不自觉地打个冷颤。想着来信询问的师兄,他默默决定将庄子赠予小师侄。 茶楼下的周元恪此时心情却无半点不虞,僵硬地移开手,他咂摸下手指头,舌尖沾着几粒甜滋滋地点心渣子,比方才尝到的整块云片糕还要美味。 背对着他罗炜彤全然未看到他那副流氓样,这会她反倒有些尴尬,人家手中并无糕点,但却及时捞起了差点摔倒的她。 “多谢公子。” 急匆匆谢过后她三两步冲到人群中,刚好被撕碎的文书浇个一头一脸。抓起碎片瞅瞅,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这的确是兄长过乡试的公文,如今被毁就算快马加鞭前往有司补办,也赶不上后日的科举。 当即她怒从心来:“三王爷这厢有礼,民女敬您天潢贵胄,如今何故要撕毁家兄科举文书?” “表妹,” 惊慌不已的徐行舟漫无目的地向四周看,恰好看到方才那一幕,表妹被袁恪拦腰抱起。而唐突了表妹的后者,如今正痴痴地看向这边,看那架势竟是要抬步走来。 “表哥莫要着急,今日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文书之事定能妥善解决。” 罗行舟站在妹妹身边,小声解释事情始末。还未等他解释清楚,一旁被小翠崇拜眼神看着的常文之,已经迫不及待地说起罗四海七宗罪。 “如此品行不端之人参与科举,岂不是侮辱圣贤,三王爷也是为民除害。” 罗炜彤气笑了:“兄长何处品行不端?他是欺凌老弱妇孺,还是背后言人不是?” 常文之被她噎个够呛:“你……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罗四海做过什么,咱们可都清楚。” “哦,袁某怎不知平西将军做过何种天怒人怨之事。” 清冽地声音传来,青衣公子出现在众人,目光冷冽地盯着常文之:“据常某所知,罗将军从兵卒做起,在西北、西南屡立奇功。十四年前东瀛倭寇大举进犯东南,惠州城守军空虚,将军夫人亲自上城墙守城。文襄伯府如何,乃是罗家私事。但于战事将军从未有丝毫懈怠,如此英勇武将,怎被常公子说得如此不堪。” 作为金陵四公子,袁恪鲜少出现在众人面前。且身为寒门举子,他在天下学子中地位极高。加之他从不为人辩解,破天荒的头一次,多数人没有丝毫怀疑。 倭寇之凶残,即便未曾见过,百姓也听闻一二,那帮东瀛人可有小儿止啼之效。那等险境,将军夫人都能亲自守城,罗将军忠义可见一斑。便是于孝道上稍有瑕疵,但也算瑕不掩瑜。一时之间,天下举子看常文之的眼神变了。 “这……” 罗炜彤感激地看向袁恪,这位公子当真是心善,每次都在她最忙乱的时刻出现。 接受着小丫头的崇拜目光,周元恪几乎维持不住镇定模样。从没有一刻,他如此迫切地希望抛开安昌侯世子身份。即便只是白身,他也能光明正大地请官媒等罗府说和。 而三王爷却黑了脸,他着实没想到,本来简单之事会这般急转直下。正当绞尽脑汁都想不出办法时,暗巷中突然传出天籁之音。 “三妹妹当真是魅力无穷,先有安昌侯世子,如今又有袁公子仗义执言。” 第71章 圣上临 初夏的金陵天气有些闷热,时近正午,及第街茂密的树也挡不住炙热的光线。 伴随着尖锐的质问声,罗薇蓉从暗巷中走出。胸脯依旧高耸,但平素稍显天真的脸庞,如今却染上一层阴鸷。看向罗炜彤的目光,得意中更是难掩淬了毒般的恶意。 “同为伯府出来的女儿,姐姐就不明白,缘何其它姐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素连个见着外男的机会都没。只有三妹妹,入金陵刚过两个月,竟然引得人一再相帮。金陵城中谁不知,四公子中的袁恪公子常年隐居山间书院,轻易不会管世俗之事。刚才光天化日之下与三妹妹搂抱于一处,如今又出言相帮……” 罗薇蓉顿了顿,有意无意地向后面茶寮扫去,引人无限遐想。 “二姐姐……” 罗炜彤一片片捡起地上碎纸,三王爷所用力气极大,文书碎成拳头大小一块块,且印章直接分成四瓣,即便勉强拼凑成型,后日也无法派上用场。 对于罗薇蓉这番话她丁点也不惊讶,二姐姐注定入三王府,且分家后罗府矛盾彻底暴露,这会她说再难听也在预料之中。不过人嘴两张皮,可不是碰一碰就能既成事实,站直了罗薇蓉试图解释: “二姐姐还真是……” “我就知道这番话会引得三妹妹不虞,但你不敬我这姐姐,有些事该管我也不能袖手旁观。三妹妹,咱们女儿家最重要的是名节。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在乡野间长大不识太多规矩,此事虽遗憾但尚可补救。但一意孤行不听劝,讳疾忌医可当真是无药可救。” 见过无耻之人,却没见过这般厚颜之人。罗炜彤惊讶地看向罗薇蓉,她正站在三王爷身后半步之处,满脸谴责且略带痛心地看着她。 这番话传到旁人耳中太过尖刻,但落到焦灼的三王爷心底,却不啻三伏天喝了一口冰水。瞬间他想起与薇蓉初见时的惊艳,还有她过往那些温柔小意。想起她的好,一腔温柔弥漫上心头,他抚摸着她的肩。 “薇蓉这番话虽严厉了些,但也是出自长姐一番关爱之心。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虽然有时家中环境不是很好,但仍有不少人如袁公子这般,自身上进,最终也能为人所敬佩。” 四周举子目光本来聚集在罗炜彤手中的文书上,十年寒窗苦读就为后日一场院试。就算三王爷有理,他擅自撕毁人文书,也足以令人鸣不平。更何况,罗将军忠心为国,如今站不住理的是他。 但不少人也见到了方才罗家三小姐踩空那一幕,更有不少金陵本地举子,见识过安昌侯世子几次三番相帮。平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倒不觉得有什么,今日被人这般说起,才察觉到其中暧昧。 罗家小姐举止这般轻浮,足见其家教。自幼一起长大,那罗行舟教养如何?且方才他同徐行知,当真对常文之出过手,如此冲动易怒,怎会是熟读圣贤书之人该有的谦谦君子之姿。如此看来,三王爷撕毁文书虽有些过分,但也不是无法理解。反倒是罗家小姐,其举止着实值得人深思。 “若是罗家三小姐品行不端,那文襄伯府当真找不出个规矩的小姐。二小姐,光天化日之下躲进三王爷怀里,你可真是注重名节。” 人群分开,杨宁双手环胸,满面讽刺地看向三王爷搭在罗薇蓉肩上的手。 三王爷如碰着烙铁炉子般,赶紧把手拿开,此举更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 罗炜彤倒没怎么生气,罗薇蓉与她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她从没指望从二姐姐嘴里听到不是贬低自己的话。不过她再贬低又如何?爹爹官拜三品,娘亲持家有方,兄长科举有望,一些流言蜚语根本伤不到她,何必为那些无所谓之事兀自烦恼。 故而一番话下来,她非但没有丝毫气急败坏,反倒优哉游哉地躲到兄长身后,挺直脊背看笑话般望着罗薇蓉。 又是这幅模样,仿佛那番话对她没有丝毫影响。罗薇蓉胸中升起一股无名火,伴随而来的还有难言的挫败。这两个月她如跳梁小丑般忙东忙西,不遗余力地想让那死丫头吃点苦头,可到头来她却没受丝毫影响。 “宁国公府小姐真是侠义心肠。” 罗薇蓉不无讽刺地说道,察觉到身旁三王爷气息柔和点,她知道自己这步险棋走对了。三王府与宁国公府一直没太多往来,既然不能收为几用,那也就算半个敌人。 “你这人,”杨宁不耐烦道:“帮你说话就是知书达理,任何对你不利的话就要受冷嘲热讽。我倒是不明白,为何袁公子扶一把几欲跌倒的女子就是伤风败俗,而你好好的站在那与外男拉拉扯扯,还算不上什么事。” 罗炜彤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上前搂住杨宁胳膊:“阿宁有所不知,二姐姐可是要入三王府的?” 杨宁惊讶道:“当真?可没听说王妃派人给伯府下聘。” “三姐姐又不是去做侧妃,当然用不着三媒六聘八抬大轿。” “不做侧妃,难不成?不可能,王妃身子骨不错,王爷怎么都不至于这几年换个新王妃。”因纳闷连连摇头,说到最后杨宁自己也反应过来:“莫非是不用聘礼,一顶小轿把人装进王府的侍妾?” 罗炜彤点头:“阿宁莫要不信,事实的确如此。” “她可是伯府嫡出……” 两人声音并不低,你一眼我一语,中间几次罗薇蓉都想不管不顾地出言打断,可两人谈话她根本就插不进去。直到罗炜彤最后一句话说出来,旁边三王爷认同的点头,她终于明白,自己又一次落入了德音陷阱。 没错,她能及时出现在此处,全因德音安排。三王爷已许久未曾联络,着急之下她再次找到德音。后者带她来到此处,藏于暗巷中,告知她见机行事定能得偿所愿。她两眼一抹黑,只能听从德音安排。一步步到现在,短短时间内她进三王府的消息大白于天下,却是以这种极端耻辱的方式。 杨宁话中的不屑,谁都能听出来,堂堂文襄伯府嫡出小姐,竟然上赶着与人做妾,甚至在入府前就隐隐与那人有了首尾。 事到如今,只能按德音打算来。沉下心来,罗薇蓉开口:“妹妹所言没错,王爷乃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姐姐的确一心仰慕,宁肯抛却身份也愿常伴左右。” 本来稍有犹豫的三王爷确是全然感动,薇蓉竟能为他做到这地步。先前他还有些顾虑名声,如今却只觉得,若不能保护好薇蓉,他简直枉为男人。 “薇蓉,你这般有情有义,本王又何尝割舍得下。你且放心,过几日本王便明日往伯府下聘,正式接你过门。” “能陪伴王爷左右,乃薇蓉之幸。” 罗薇蓉双眸含泪,满目含情地看着三王爷,高耸的胸脯因为过分激动而不停颤抖,更引得三王爷想起往昔美好,恨不得今日便接她过去。 两人气氛正好,好到几乎忽略旁边所有人。罗薇蓉更是满心得意,还好迈出最后这一步,德音果然没骗她。她能感觉到,三王爷对她的感情,甚至比二叔升任平西将军时还要浓烈。 这样她入府后定会受宠,若是先于王妃剩下庶长子,将来三王爷荣登大统,她的孩子将前途无量。到时她也可以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在礼乐鸣响和朝臣贺拜中荣升太后。 这般想着她仿佛听到了礼乐之声,再然后面色温柔的三王爷突然神色僵硬,放开她朝身后跪拜下去。 “儿臣给父皇请安。” 这幻想怎会如此真实,不对,三王爷说得是父皇。父皇……也就是她未来公公,当今圣上到了。那她方才所做一切,究竟有多少落到圣上眼中,他会如何看她? 随着三王爷一声跪地请安,及第街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位身穿绸装,龙行虎步的中年人,当真是如今的大齐之主——承元帝。 “参见陛下。” 在一片跪倒在地山呼万岁中,罗炜彤直愣愣地站在那,看着面前有些面熟的中年人。这不是那日在湖心亭遇到的疑似安昌侯?他怎么会变成承元帝。 再说皇上如今年过五旬,连皇孙都有了,怎会如此年轻,看起来只比爹爹大几岁。 “你……” 看来那几块点心应该是小丫头亲手做的,虽然未经证实,但承元帝就是清楚这一点。趁所有人跪下去,他朝小丫头胸脯上瞄一眼,还是一点都没长大,他那痴心一片的师侄未来福利堪忧。 肯定是这人没错,护住胸脯察觉到四周视野空旷,罗炜彤才意识到别人都在请安。她赶紧跪下去,还没等跪到一半,那边起磕声已经响起。抬眼瞅瞅,皇上脸色不算难看,似乎没打算追究她这点失常,她终于放下心。一松手,手中文书碎片散碎一地,随着风吹到承元帝跟前。 当即她灵机一动,委委屈屈地跪倒在地:“还请陛下为民女兄长做主。” “父皇恕罪。”与此同时,三王爷也跪下来。 第72章 亲赐婚 身为今上亲子,自幼因在上书房读书成绩颇佳而被屡屡褒奖起,三王爷便知父皇看重读书人。 他敢当着天下举子面撕毁文书,是笃定自己身份高贵,那些人说不出什么。但身为皇子,他再贵也贵不过父皇。以父皇对读书人的看重,被他瞧见当众撕毁文书,那可是大罪。 罗炜彤低眉敛目站在一旁,中年人皇帝的身份并未给她带来多大冲击。她对安昌侯世子并无恶感,而中年人除却眼神,精气神远比普通人要强。她随师傅学过相人之术,一般不会看错,中年人绝不是平庸之辈。 同居一府,其父是雄才大略之辈,儿子确是名满金陵的纨绔,不管原因为何,这种老子英雄儿狗熊之事,多数总怪不到父亲身上。而从本心里,她不愿安昌侯世子受太多指摘。 如今身份真相大白,她关心的反倒是皇帝如何想。三皇子就算今日做得再错,那也是早早封王的陛下亲子。父子亲情犹存,皇帝究竟会如何决断? 不论如何,如今绝不能再说三皇子错处。故而在皇帝似笑非笑地问起,小丫头要伸什么冤时,她还是斟酌再三。 自打皇帝出现便打个冷颤,缩到一旁的罗薇蓉,在见到三皇子跪地求饶后,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紧绷着的心,在听到承元帝那声“小丫头”时,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松懈。 从方才罗炜彤见到皇上不跪拜,未受丝毫苛责反倒敢开口请求伸冤时,她便有不好的预感。如今皇上亲自开口,亲昵的口气中没有丝毫责怪之意,恰好印证她心中预感。再看三王爷面带绝望,瞬间她将德音的嘱咐抛之脑后,冲上前拉住罗炜彤袖子,叩拜下去面带赧然地朝皇帝说道: “陛下,民女三妹妹今日冲动了。三王爷乃是天潢贵胄,龙姿凤章且饱读圣贤书,定是明理之人。再者京中设有六部,有何冤屈自有有司伸张正义。陛下日理万机,怎可为这点事劳神。” 罗薇蓉这是疯了吧?皇上金口玉言已下,哪有她随便驳回的余地。 手腕传来阵阵疼痛,更是印证着罗薇蓉此刻的疯狂。罗炜彤扭下胳膊,看似牢固的束缚轻易解开。衣袖翻飞间露出一截手腕上,隐隐有紫红色痕迹。眼尖的周元恪瞅到,心里一揪,暗自合计着无意中在江南发现的那些线索。 “二姐姐说得对,三王爷定是明理之人。” 在三王爷和罗薇蓉一头雾水,但不由自主轻松下来时,罗炜彤话锋一转。 “如此深明大义的三王爷,方才却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天下举子的面撕毁民女兄长们的科举文书。此举着实令人费解,民女思前想后,王爷乃贤明之人,但人非圣贤,被小人蒙蔽做出些不妥之举,也在情理之中。” 不疾不徐地说完,她面露歉意地朝三王爷低头施礼,再回头面对承元帝时满脸诚恳:“民女恳求陛下严惩小人,为兄长与表兄做主。” “小人?” 承元帝玩味地重复道,眼神在三子与小丫头跟前转个来回。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锦衣玉食,延请天下大儒为师精心培养的皇子,为人还不如个小姑娘坦诚。 再想想如今体弱,常年卧床走路都得两名内侍搀扶的太子,承元帝颇有种挫败感。还是师兄会养孩子,他只收一个弟子,如今袁恪能文能武一表人才不说,连找媳妇的眼光都这般好。 说到找媳妇,难得他余光瞥了眼罗薇蓉。这就是文襄伯府最出挑的小姐?金陵城中这些手握丹书铁券,自觉尊贵的世家,大多是群吃空饷的酒囊饭袋。若不是为了朝政稳定,他早就连根拔起。可老三偏偏不自知,一直往那堆人里面钻。原本进学时挺聪明个孩子,如今却是越发迂腐不堪。 “丫头倒是说说,谁是小人。” 承元帝似笑非笑地问道,罗炜彤却犹豫起来。一笔写不出两个罗,即便分家罗薇蓉也是她姐姐。虽然两姐妹间只有仇怨没有感情,但这种场合她公然说罗薇蓉不是,岂不跟她沦为一丘之貉? 有必要为了罗薇蓉,搭上自己名声?报复是一回事,自损八百伤敌一千之事她绝不会做。 “此事还要问常家公子。” 常文之好后悔他没有在晕过去时,顺其自然地跟随家丁回府。本想着给三王爷留下个得力之人的印象,如今印象是留下了,可时好时坏谁都清楚。 三王爷这会正焦头烂额,他太了解父皇,如今抬举另一边,明显是对他不满。即便他有心拉拢常家,也绝不能招了父皇厌恶。撕毁文书之事眼见无法神不知鬼不觉压下去,那便要找到罪魁祸首。 当下他作出决定,上前一步解释道:“启禀父皇,儿子听闻这二人素来品行不端,且见他们将国子监同窗举子打到晕厥,一时冲动便撕毁了院试文书。” 承元帝拖长了音:“哦,你二人当真对其动手?” 常文之身形有些颤抖,三王爷当真把他推了出去。自家早已上了王府这条船,今日背了黑锅,回府后兴许还有些舒坦日子。但若不管不顾和盘托出,到时候莫说爹娘,三王爷一个指头就能捏扁他。 这会他倒有些羡慕罗行舟,这些年他虽孤身一人在国子监,无父兄照拂,亦无锦衣玉食呼朋引伴的畅快。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又是另一种闲散惬意。 “陛下,常某……” 没等常文之大包大揽,一直沉默的罗行舟站出来:“禀陛下,学生确实有辱斯文,与常文之起了口角,不过一切事出有因。常文之三番两次有辱家父,今日更是光天化日之下出言不逊。常言道百善孝为先,若学生对此充耳不闻,又何以树人?” 金陵略显灿烂的午阳下,少年稍显单薄的肩膀如今挺得笔直,即便面对皇帝,这一番话也无丝毫谄媚,而是显得不卑不亢。 袁恪止不住点头,如此英才,才配当小丫头兄长。余光瞥一眼小丫头手腕上还未退下的青紫,再见陛下颇为松懈的站姿,他知晓这位师叔又打算逗弄人。 别人行,小丫头可还跪着呢。即便她学过武,跪久了膝盖经络运行不畅,也会多有不适。想到这他一刻也忍不住,迈步上前正对着面容严肃的承元帝。 “陛下日理万机,今日之事孰是孰非一目了然。平西将军乃圣旨亲封,市井议论其品行倒也无妨,但身为本届恩科举子、国之栋梁,竟也如市井妇孺般,无论如何都稍显不妥。反倒是罗兄,不惧流言挺身而出为家父深渊,刚正品性令在下佩服。” 袁恪一番话带有明显偏向性,但偏偏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尤其在场举子,在圣上亲临后纷纷冷静下来,再回忆之前高谈阔论,纷纷生出赧然之感。 武将最大的功绩在于保家卫国,平西将军在国难之际,携自家妻儿老小上城头,行军打仗上肯定无可指摘。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方才他们如粗俗的乡野妇人般,跟在常文之背后瞎起哄,如今想起来着实不该。 承元帝面带深意地看向袁恪,小师侄越发忍不住了。本想着多撩拨两下,如今看来再弄下去他非得恼了不行。也罢,他都年纪一大把,也不难为小辈。 “老三,你当真把人文书给撕了?” 三王爷低头,算是默认。 “还有你,罗……” “学生名行舟。” 罗行舟赶紧说道,此言引来一堆学子羡慕,可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等机会,叫圣上记住名讳。上一个他记住的人,正是方才仗义执言的袁恪。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名字取得好,你当真把人给打了?” “民女兄长才不会出手那般重,是常文之摔倒自家下马的条凳上,恰好凳子坏掉才摔那般重。” 罗炜彤快言快语说出来,稍显圆糯的声音非但丝毫不惹人生厌,传到耳中反而给人娇憨之感,忍不住想宠着顺着他。 察觉到周围若有似无地试探目光,袁恪身子一僵,看向承元帝的目光更为急切。你倒是快点了解此事,再拖下去不知引出多少匹饿狼。 顺着众人戏谑目光,承元帝扭头,正看到一脸娇羞的小翠。听完小翠爹颤颤巍巍地求主持公道,再看旁边脸肿起来的常文之,他怎么都觉得两人很般配。 “既然如此,朕便做主将小翠赏与你。常文之,小翠于你有恩,日后可要好好待人家。” 小翠自然是喜极而泣,而一旁本就因伤有些眩晕的常文之,听闻此言后,看着五大三粗的小翠,脑海中回旋着承元帝的话。这女人是他的恩人,还是圣上亲赐下来,即便不做正妻也得一辈子供着。 家里有这么尊佛,他日后议亲也找不到太好的。少了得力岳家,更少了上得台面的发妻,前程更不用提,他这一辈子还有什么指望? 想到这他终于晕过去,承元帝颇为无奈,这么点事都受不住,还做什么栋梁之才。皱皱眉,自有小翠家人将碍眼的常文之抬下去。 眼前清静后,望着小丫头手中散碎的文书,他无奈道:“无规矩不成方圆,文书向来无补发之理。” 第73章 誓从军 承元帝所言震惊了在场所有人,连三王爷都颇为不解。他知晓父皇所言不虚,科举事关家国社稷,一纸文书虽看起来简单,但也不是随便能拿出来。 文书所用纸张,皆有江南织造委派门下巧匠制成。薄薄一张纸,仔细闻起来却有独特香味。此香更是由皇家御用调香师秘制而成,一遇纸浆则散发出独有气味,舞弊之辈即便想伪造,也注定难如登天。 纸张乃皇家机密,造假倒不贵,但数量却是固定。如今少了两张,却是再也拿不出剩余之物来做补充。但父皇金口玉言,他开口主考官不敢不从。但如今他说出“无规矩不成方圆”,莫非是想顺水推舟? 父皇此举是为何意?或许他早已厌恶手握兵权的凉国公与宁国公。越想三王爷越觉得有可能,近年来大齐国运昌隆,四夷无不拜服。即便太平盛世,养那般多兵卒也是极大负担。这次任命罗四海,父皇也是出于无奈。这不未等战事结束,就已经杀鸡儆猴。 这般想着三王爷放松下来,顺带看到了瑟瑟发抖的罗薇蓉。方才微蓉所作所为他看在眼里,虽然有些冲动,但她也是一心为他。不愧是伯府养出来的姑娘,为人就是有情有义,一个侍妾未免太委屈她。动容之下,趁人不备他命手下扶起罗薇蓉,悄悄退到后面。 这一举动乍看起啦悄无声息,但却完全落在两个人眼里。其一便是承元帝,站在上首视野开阔处,他总览全局。见到三子身边之人如此举动,他终于消去最后一丝犹豫,儿子不能再惯下去了。 另一人便是周元恪,自幼被折腾无数回,他实在太了解这位师叔。他看似严肃,实则最为喜爱看每次出其不意后当事人一脸见鬼的震惊模样。听他说出那番近乎无情的宣判,他心下便已有数。孰是孰非陛下早已了然于心,如今不过是老毛病又犯了。 当即他第一反应便是告知小丫头此事,至于被救走的罗薇蓉,一眼瞥过他也没多在意。三王爷想娶谁,自有父兄管教,太子管不了不还有陛下?唇角露出嘲讽地笑意,他朝小丫头点点头,眼神中透露着安定和抚慰。 罗炜彤正处于震惊中,用尽全身力气忍下质问。面前之人是皇帝,虽然有过一面之缘,且自始至终皇帝对她很和蔼,但帝王威严也不是她能随意侵犯。退一万步讲,就算今日站在面前的是位普通老者,也容不得她随意放肆。 可她心里还是堵得慌,正当胸闷不已时,面前传来一道颇有针对性的目光。抬头四目相对间,她似乎读懂了那双冷冽眼睛中传达出的温柔含义:有我在,一切皆安。 而鬼使神差之下她竟全然信了,心一下安定下来,紧绷到僵硬的四肢也逐渐舒展。 “一切谨遵陛下旨意。” 罗行舟也随着妹妹跪下,顺带拉下旁边行动有些迟缓的徐行知。后者虽也跪下,眼神却看向表妹前方。凭着一个男人的直觉,他再确定不过,袁恪对表妹怀有不一样的情愫。 可恨如今三皇子撕毁科举文书,他竟是连最有把握的上进之路都被堵住。如今比起袁恪,他又有什么? 焦灼之下,他突然升出个大胆的念头:“陛下,学生有话要讲。” “哦,但说无妨。” 承元帝撩一下袖子,饶有兴趣地看向徐行知。徐家这小子便是师侄情敌?虽然如今看起来稍显稚嫩,到稍微雕琢也是可造之材。 “陛下方才言,无规矩不成方圆。是学生与表弟未曾妥善保管科举文书,我等谨遵圣旨,没有丝毫不平。但学生寒窗苦读十余载,为的便是天下万民。虽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但民间又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学生抱憾不能参加本届科举,但为陛下尽忠之心丝毫未改。如今西北战事吃紧,正值用人之际,学生稍通土木,也算了解山林地形,故而自请入平西将军帐下,做一普通兵卒,以求学以致用。” “表哥,这怎么行。” 罗炜彤陡然心悸起来,锦衣玉食养大的表哥怎受得了西北苦寒,且关外蛮族的刀剑可不长眼。就算他于地质颇有研究,这一去也是千辛万苦,脑袋别在裤腰上。表哥可是家中独子,怎能做如此危险之事? “还是表哥思虑周全,陛下,行舟亦愿随父出征。” “哥!” 这下罗炜彤却是真急了,若说表哥是不知拧错了哪跟筋,一向沉稳的兄长怎么也跟着闹起来。难不成他俩觉得,以上战场威胁,皇帝就会改变主意?别说今上是罕见的明君,这点程度的威胁连娘亲都动摇不了。 “娇娇莫急。” 小声安慰着妹妹,罗行舟大部分心神却是看着前面承元帝。不出所料,他从陛下威严的脸上捕捉到一丝满意。以他了解,今上并不是昏庸迂腐之辈。此刻恰巧出现在此,又因一纸文书剥夺他们科举资格,此举定别有深意。方才他便在揣度,直到表哥那番话令他眼前一亮。 天下人皆知,陛下登基前封底处于北地燕京。而陛下本人,更是亲率封底驻兵,保大齐北方安宁。戎马半生,他对武将非但没有偏见,反而带有种读书人不易理解的欣赏与赞同。如此帝王,是希望读书人纷纷享受安逸谋得高官厚禄,还是期待他们能发挥所长在战场有所建树? 毫无疑问是后者!虽然至今还未搞清楚,为何陛下会选中他们兄弟二人,但科举三年便有一届,错过本届基本已成事实。与其荒废三年,不如去北地试试。更何况他还有更深的思虑,爹爹是武将,从小耳濡目染他怎会缺少热血之心。喜好读书是一回事,上战场也是他生平所愿。 “学生恳请陛下恩准。” 虽然面上古井无波,但承元帝心中却难掩惊讶。未等他说出来,两人竟然主动请缨! 这两人……当真是后生可畏,承元帝满含深意地看向罗行舟。为帝十几年,他攻心之术早已出神入化。虽然随军出征是徐家小子先行提出,但他顶多是冲动之下歪打正着。而罗四海这儿子,却是猜中了他几分想法。 没错,方才老三撕毁科举文书时,他就在茶楼上,分明可以出声制止,这样也能顺利通过科举选拔两位英才,但最后一刻他却转了念头。据镇北抚司递上来的资料,这两个年轻人可是非同小可。 罗行舟也不知随了谁,极为擅长随机应变。且自幼为了陪伴妹妹,他也算半个师从弘真大师,一身武艺虽算不上出神入化,但也是文武全才。至于徐行知,那更是了不得。虽然为人处世稍显稚嫩,但他继承了任职工部祖父与父亲的天赋,小小年纪便极为擅长观察地形。西北多荒漠,大军行驶极为依赖向导。以徐行知闭着眼都不会走错路的本事,放在军中绝对能打敌军个出其不意。 即便他们是读书人又如何?中举多半也是外放七品县令,熬个几十年回中枢,一辈子都不一定入主内阁。但入军中却不同,大齐再没第二种途径,能比靠军功加官进爵来得快。如今就端看这两位少爷,能不能豁出去,吃西北那份苦。 而两人反应着实让他喜出望外,未等他提,便一一主动请缨。 喜悦之下他甚至放弃了惯常用的吊胃口,板着一张脸让人猜不透意思,进而暗自着急。而是自御座起身,亲自扶起二人:“好,虎父无犬子,朕果然未看错罗四海。罗行舟、徐行知听旨:” 罗行舟心下已然确定,此举挠到了陛下痒处。徐行知倒未想那般多,如今他一门心思就想快些出人头地。表兄弟二人虽想法不同,但皆是忍不住激动,跪拜在地。 “念你二人一片忠君为民之心,朕特封为正七品书吏,即日起编入平西军,择日与大军一同启程。” “谨遵陛下旨意。” 待两人接旨后,承元帝站起来,饶有深意地朝热群众瞥了一眼:“尔等学子,受父母亲族供养,笔墨纸砚所费不知凡几。其中更有年近耄耋者,碌碌一声,进取之心尚不如两未及弱冠少年。如此,这书不读也罢。” 帝王此言一出,满场鸦雀无声。学子群最角落,先前缩在茶楼那几位鬓间已添鹤发的老翁,如今却是面带惊惧和赧然。莫非方才他们的一言一行皆落到了陛下耳中?进取之心尚不如两未及弱冠之少年,此一言振聋发聩。回忆这一辈子,他们除却浪费笔墨纸砚,墨守着读书人那份虚无缥缈的自尊外,又真正做过些什么? 学子陷入深思,罗炜彤却陷入焦急。表哥与兄长二人,就这么从读书人变成了兵卒?不仅是普通兵卒,而且还在未经丝毫训练的情况下,几乎是马上前往环境最为恶劣,敌军最为凶悍的西北!想到这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表哥和兄长可是两家仅存的男丁,两家皆有老人,他们能受得了? 周元恪不着痕迹地靠近,在旁人不易察觉的角落搀扶小丫头一把,轻声说道:“平西将军任职西北,且两位兄台皆为官,此去定无太大凶险。” 罗炜彤茅塞顿开,对啊,有爹爹照应着,难不成还能有性命之忧?!虽然依旧担忧,但冷静沉着的话音,却是让她把心揣回肚子里。扭头再见那双眼睛,她只觉平素漆黑寒冷的眼眸中,闪耀着让人无比心安的力量。 “世子,多谢。” 她用几不可闻地声音说道,唇角笑意却是无比真挚。 见她大眼睛里露出真实的愉悦,周元恪心下无比熨帖。小丫头人当真不错,跟谁都能处得很好。他甚至能看出来,陛下对她也颇为喜爱。或许是时候,写封信传给云游四海的师傅,告知他徒媳已定。 这般想着他退回到承元帝身后,余光欣赏着三王爷抖动的袖口,心底却思索着好友四皇子。太子体弱多病,能不能熬过承元帝还是未知数。二皇子早殇,三王爷又是这幅模样,有些事看来注定无法避免。 ** 罗炜彤本以为,兄长草率之下从军的决定,会在家中掀起轩然大波。谁知回府之后,待她马不停蹄跑到娘亲房间说明白此事,竟然只得了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去西北也好。”徐氏如是说。 “男孩子就该多磨砺下。”荣氏跟着表示支持。 “左右在四海眼皮子底下,让他爹分神多照看一眼就是。”家中最为心软的祖母也表示支持。 张大嘴巴罗炜彤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这还是她慈祥的曾祖母、祖母,以及疼爱兄长的娘亲? “那边可是西北,你们就一点都不担心兄长?” 掐着腰她责问出声,两只眼睛满是谴责地三人中间转悠,控诉他们的不负责任。 “看把娇娇给气得,”荣氏起身将她搂到怀中:“行舟跟你不一样,他是男子汉,将来要扛起整个罗府。不趁着年轻多去磨砺,将来如何有出息?” 祖母也点头:“你曾祖母说得对,那些靠祖荫的世家子弟,也就敢在平民面前作威作福。没几分真本事,就算出身再高,入官场也注定一生碌碌无为。所以老话说得好,英雄不问出处,有志不在年高。” 甚至到最后,她还有意无意地拖出文襄伯府几位男丁。从现任文襄伯到底下与爹爹同辈几人,对比说明他们多不争气。 “男人想有出息,归根到底还得看自己本事。最没本事就像……”说到这祖母声音小了些:“安文帝,祖上留下这富饶的江山,不还是守不住?左右你爹也在军中,行舟此去定然性命无忧,锻炼下也是好事。” 惊讶地看着祖母,罗炜彤慢慢理解她所说的话,最后发现几乎无言以对。 “可咱们家如今这般,兄长前途又怎能是文襄伯府那些人能比。还有表哥,他也定不会差。” 想起侄子,徐氏面带愁容地看了女儿一眼。娘家大嫂孔氏与她谈过儿子之事,言语间十分想把两家亲事定下来,甚至连不纳妾这条都想好了。可斟酌再三,她还是保守住女儿秘密。毕竟她自娘胎落下病根,极有可能终生不能生育,到时即便是外家也无法忍受。 行知那孩子虽稍显懦弱稚嫩,但本性里却不差。今日冲动之下想去参军,连带这些日子性情大变,定是受了女儿刺激。而这事,她却万不可告诉娇娇,免得她多想。 “有老辈积下这点家底,行舟日后是不会差。可娇娇,你兄长有岂是那家养的燕雀。” 罗炜彤震住了,的确她一心只挂念兄长平安,想着西北的苦寒,却从未想过他们真正期待的是什么。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陪徐行知归家的罗行舟走到后院,恰好听到娘亲此言,顺道发此感慨。在妹妹委屈的眼神中,他跨过门槛,轻柔地抚摸下她皱巴巴地眉头。 “娇娇莫要忧心,这一去乃是兄长所愿。祖母乃是大智若愚之人,方才一番话鞭辟入里。一味靠祖荫之人,即便衣食无忧,也注定一生碌碌无为。爹爹能白手起家闯出一番事业,我也能。娇娇生□□自由且善良,待日后有何烦心之事,有个成器的兄长也好依靠。” 尽管罗行舟说到最后一句时面露戏谑,却不妨碍罗炜彤听出其中认真。 “那你可得小心些,那边刀剑无眼,若是有个万一,莫说我日后依靠,便是眼下也得被罗薇蓉欺负死。” 罗行舟郑重地点头,他比谁都要惜命。不仅因为他是家中独子,有想护佑一辈子的娇娇妹妹;还因为他读了那么多书,知晓这天下还有许多事值得他去做。 “对了娘亲,儿子刚从外祖家回来。对于表哥参军一事,除却舅母略有伤感外,其余人皆支持。” 徐氏长舒一口气,点点女儿脑袋:“看到没,两家就你一个糊涂。” “娘亲,女儿这不是关心则乱。” 罗炜彤跺跺脚,满面娇憨逗乐了府中所有人。徐氏感慨地看着一双儿女,刻意轻松地面容下实则愁到不行,这俩孩子怎么就没一个让人省心。 待到晚上府中熄灯之时,望着抱枕头敲响房门的女儿,还有身后满面愁容的刘妈妈,徐氏难得心里舒畅些。果然还是生个女儿好,就算她整日舞蹈弄棒,一学女红针黹就打瞌睡,那也是娘亲的贴心小棉袄。 “夫人,老奴劝不住小姐。” 罗炜彤一头扎进卧房,将枕头放在最里面,两只手分别抓住爹娘。 “今天白天出那么大事,没有你们在身边,女儿都睡不着。” 罗四海着实没想到,出征前一夜女儿竟然过来了。掰着指头算下,这是自打娇娇七岁趴弘真大师背上抢桃花酥,被老和尚告知男女授受不亲,进而哭着回家要分房睡后,她第一次回到爹娘怀中。 想到这他一腔慈父心肠无法舒展,战场上杀敌千八百都不眨眼的将军,此刻却几乎要落下泪来。 “行,就跟爹娘睡。等爹跟你哥哥走了,娇娇就搬过来,你们娘俩夜里也好有个照应。” 说到最后他声音几乎哽咽,反倒让同样感动的徐氏有些哭笑不得。一手抓住女儿,另一只手没好气地拍拍夫婿肩膀:“看你那样,平白让孩子笑话。” 见此刘妈妈悄无声息地退下,帮一家三口掩上门。满面动容地走出正院门,面前突然闪过一道黑影,定睛一看,原来是月亮从云层中透出来。 饶有兴趣地朝前院看了一眼,那边灯火通明,想必少爷仍在彻夜苦读。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告知他小姐去了正房。 “老婆子得赶紧回去,不然咏春那孩子又得熬夜。” 小声念叨着刘妈妈朝侧院走去,在她走后,树荫下删除一抹人影。月光下只能隐约看清来人脸部轮廓,还有那双深邃漆黑的眼眸。 周元恪只是怕小丫头想不开,毕竟她与兄长感情,好到连他都嫉妒。虽然一力劝说自己,日后小丫头嫁给自己,两人之间感情绝对会远超兄妹情谊,但他还是不由担心。尤其在今日陛下突然再次出现,又完全改变她兄长命运的时刻。 但还未靠近闺房,行走于房顶时听到的一句,却让他百感交集。 听声音那大概是徐氏,她颇为忧愁地说道:“晚膳后娘家又来过信,想趁出征前口头定下两人亲事。娇娇嫁到那边,我倒没什么不放心,但她身体上那毛病,真是不放心告诉别人。” 听完前半句他险些从房顶摔下来,待后半句说出来,他立刻断定房顶不是久居之地。趁罗四海沉思未发觉蛛丝马迹前,他赶紧跳下来藏到一边。 小丫头身体有问题?而且是能影响定亲的问题。 稍微一想他便明白过来,小丫头能跑能跳人也鬼机灵,很难有人能真正讨厌她。若非要扯到影响亲事上,大抵是有不治之症,且多数跟孩子有关。 十四年前罗夫人徐氏身怀六甲上城楼,后躺在血泊中早产。而后得弘真大师施以援手,孩子才堪堪保住。但腹部中箭,这一点不得不令人深思。想到这他转到小厨房,轻车熟路地在点心蒸笼旁找到那只砂锅,用帕子小心抿一点药渣子。 待远路返回,正要翻墙出去时,刚好看到小丫头抱着枕头朝正院走去。藏在一边瞧着她插科打诨,硬是钻进爹娘身边,握着手帕他一颗心柔软到一塌糊涂。好想此时此刻就把他迎进这些年秘密安置的家,抱着她就一直不放开。 耳边传来书房那边的动静,罗行舟也起身向正房走去,今晚注定属于一家四口。怀抱羡慕和遗憾,他纵身翻出高墙,连夜赶到太医署。当夜值班的正是相熟太医,还未等看药渣,只闻下味道便一脸暧昧地看着他。 “你小子,莫非也想生个大胖儿子了?不对……让我看看这渣滓。” 见他面露异色,周元恪心思紧张起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奇怪,这药乍闻起来像安胎之药,仔细看来分明是治宫寒,还不止宫寒,莫非那妇人天生难以受孕?可其中几位大补之药,又是固本培元。” 年轻太医百思不得其解,周元恪此刻心里却跟明镜似得。那般降生的小丫头,可不得固本培元。当初那支利箭,看来不止伤了徐氏腹部,更伤到了她腹中胎儿腹部。 想到这他心中一阵揪痛,先天疾病最是难愈,小丫头不仅平安长大,身子骨看起来还比金陵城内那些扶风弱柳的大家闺秀更为康健,这些年她得付出多少艰辛。单想想,他佩服至之余更多地则是为她心疼。 “此事万不可告知陛下,算袁某欠兄台一次人情。” “小事一桩。” 在太医的一头雾水中,他飞快抢过帕子,转身消失在夜色中。他得快点给师傅去信,如果先前只是想征得他老人家应允,如今他却是迫切地期待他能归来,彻底解决安昌侯府那堆烂摊子,甩掉纨绔身份,光明正大地上罗府门提亲。 想到这他是多一刻都忍受不了,趁着夜色回到朱雀大街,离文襄伯府不远处,一处至今无名的宅子里。点亮书房灯,拿起毛病,平日出口成章的锦绣才华,如今用起来却是捉襟见肘。饱含墨迹的纸团围着桌子绕一圈,直到天明破晓,他终于痛苦地憋出一页信。 誊抄一遍晾干,小心装入信封,用漆封封好。伸个懒腰正准备去眯一会,背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 “乖徒弟在给谁家姑娘写信,那么用功,让为师来瞅瞅。” 周元恪扭头,略显阴暗的黎明烛光中,师傅依旧是三年前的模样。此刻他正坐在窗沿,毫无形象地揉搓着那封信。从漆封位置看,他应该是拿倒了。 “呀,竟然是写给为师。这字怎么如此难认,乖徒弟书法,不是跟着本门后山那几块玄秘塔碑所学?” 瞬间他有些后悔冲动下的决定,让师傅上门提亲真的能成,会不会到最后变成添乱?不过后悔只在一时,师傅为人他还算了解,虽然对着他这幅模样,但同陛下一样,到别人跟前他还是很能端起来。 “师傅,你拿倒了。” “哦,原来如此。”窗边之人正过信封,颇为兴奋地说道:“看来为师于书法上大有进境,同一行字倒着看都能悉数认清,为师不愧是天纵奇才。” 见他碎碎念个没完,他干脆封闭五感在书房中练起了功。待一个周天运行完,外界隐约传来那点声音,差点让他真气逆流。 “原来是这丫头,人家不已经有了青梅竹马的表哥,表哥表妹天生一对……” 第74章 真相白 “徒弟,你这样做可不厚道。不过这丫头人倒是不错,毕竟是弘真那小子教出来的。还是徒弟有眼光,抢来的才稀罕。” 周元恪扶额,床沿上坐着的老翁那般不着调,究竟他俩谁才是师傅。 回忆起从安昌侯府被强行捉走拜师的这些年,他不禁为自己掬一把同情泪。那会他才多大?就担负起照顾师傅和师叔的重任。 记忆最深一次,两人在报恩寺后山对饮,喝个酩酊大醉。当夜下起雨,若不是他及时发现,他俩非得摔下坍塌的山崖不可。 “不是稀罕,是不抢压根就没机会。” “谁说没机会,弘真那老和尚还敢嫌弃我土地不成。徒儿莫急,为师这便与他切磋一番。” 话音刚落窗边已没了人影,只有抽出的那页信纸,昭示着他的到来不是晨间一梦。弯腰拾起纸团,顺手投入火盆中。烧到最后他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师傅临走时有些气势汹汹。若他惹恼了弘真大师,那岂不是弄巧成拙? “这可如何是好?” 自打过继安昌侯府后,便在几年内迅速长大的周元恪,却是罕见地一筹莫展。焦灼之际,窗边飞来一只信鸽,正是镇北抚司特有的联络方式。 解开鸽子腿上绢布条,陛下亲召的字迹映入眼帘。袖子中滑出一方手帕,上面还残余些许乌黑的药渣子,这会他一个头两个大。 昨夜之事太过震撼,他几乎已经忘却,他那位做皇帝的师叔于八卦一途有多敏锐。许多事,诸如三王爷那些小动作,不是他不知道,而是压根懒得去管。论心思缜密,陛下若自认天下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心下笼罩一层阴云,他经密道入宫。不知等待多久,开完小朝会的陛下终于腾出空来。 “知道了?” 这是什么意思?焦急之下周元恪向来灵光的大脑有些转不动。御座上的承元帝,却是饶有兴趣地看着此刻的小师侄。 这才有点孩子样,见惯了一本正经,就算习武再苦也咬牙坚持下来,忍耐力优于多数成人的小师侄,他更喜欢其如今的模样。作为一个护短的帝王,他很乐意为顺眼之人排忧解难。偏偏无论师兄、或小师侄,甚至连荣氏,都是如出一辙的性子。再苦再难也能自己闯出一条路,从不说来抱下他这现成的大腿。 “莫非见那丫头那般久,你还不知道?” 欣赏够了,承元帝扔下这句话,默默去看小师侄如梦方醒地模样。 “陛下早就知道,她自娘胎里带出来那毛病?” “当然,师叔可不是一般人,是真龙天子。” 听着他略翘起来的尾音,周元恪便知道自己被耍了。恢复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一双冷眸看向御座上恶趣味地师叔,他冷声道:“陛下当真是神机妙算。” 他就一点都不好奇,朕是怎么知道的?见小师侄又恢复往日清冷模样,承元帝百爪挠心。 “神机妙算倒不是,当年报恩寺落成之时,弘真大师曾向朕要了些东西。” “何物?” “还不是燕京行宫中存那颗,北疆进贡上来的天山雪莲。” 天山雪莲可是疗伤圣药,其辅助之药也马虎不得。知晓药方,再结合卷宗上当日倭寇袭城时,惠州城内所生变故,陛下能猜到也在情理之中。 想明白这一点,周元恪确是放下心来。既然陛下早知道,且没丝毫阻挠之意,那他也就不用太过担忧。自小到大身为过继嗣子的境遇,让他对子嗣并没有那般执着。 大齐疆域辽阔,人生又如此短暂,抛却生儿育女,还有许多事能引起他兴味。且冥冥中他有种预感,小丫头也不是那种安于后宅相夫教子的刻板闺秀。 “师傅已然回京,有些事我自会守口如瓶。” 承元帝一噎,师兄竟然回来得这般早。对于那位年长他一旬,终年飘忽不定的师兄,当过多年皇帝他也有点犯怵。那人看似玩世不恭,实则六艺皆通。当年与安文帝最后一战,对峙江边时,他能孤身一人潜入城内,劝降守城将领,开城门里应外合。 对于他如何劝降成功,如今还是个谜。这些年下来,承元帝多少心中有数,劝降那些老顽固绝非易事。当年师兄惑心之术已那般厉害,如今过去这些年,他能达到何种程度? 他倒不怕师兄,毕竟除却师兄弟关系外,他们还是嫡亲的兄弟。虽然师兄从未承认过,模样也无一丝一毫相似之处。但接触多了,从一些无意间的小动作中,他仿佛看到昔日太子大哥的影子。当年父皇所出众兄弟中,他最为佩服的便是太子大哥。到如今即便他想要这帝位,他也会毫不犹豫拱手想让,毕竟那本该属于大哥。而他能在驱逐侄子安文帝后安心为帝,也是因为得到过师兄首肯。 可师兄于帝位毫无眷恋之意,他也只能一大把年纪继续管天下这摊子烂事。虽然不做太子也不做皇帝,但师兄本性中的护短之意比他更浓。就拿元恪来说,明明逗弄最狠的是他这当师傅的。但他是他,别人敢动元恪一指头,他绝对追杀那人到天涯海角。 细细数数,这几年趁师兄云游在外,他没少拿磨练心智的由头,派元恪出任务。虽然本身没多大恶意,但他承认其中夹在了自己一丝恶趣味。如今师兄冷不丁杀回来,他却着实打个机灵。 “还好,当年送了那株天山雪莲。” 空无一人的大殿中,承元帝劫后余生般地庆幸道。小师侄方才那话意思很明显,因着他送药救罗家丫头一命,师兄那边他不会去告黑状。 天山雪莲说来珍贵,但他也见过,不过是朵早已萎蔫的大白花。他没病没灾用不上,没想到当日因感怀生母的一点孝心,如今非但让他逃过一劫,还收获了师侄的真诚感激。虽然身为帝王不缺一个人这点感激,但本门就那一个小徒弟,逗弄归逗弄,他还是很喜欢这小辈。 “光顾着琢磨师兄之事,竟然把正事给忘了。” 拍下脑袋,承元帝瞅瞅早已空了的正殿,轻松下来唇角再次扬起戏谑的笑意。眼见大军开拔,徐家小子却是一刻都忍不住。就这会,指不定下朝的徐尚书已经坐在罗府正堂,亲自向女儿女婿提起两家亲事。 承元帝所料没错,徐家本没想这般急迫,毕竟娇娇还未及笄,今明两年有的是功夫,等行知从西北回来,再议亲也不迟。 偏偏昨日之事给了徐行知极大震撼,单一个袁恪他还没那么怕,可娇娇表妹看向袁恪的眼神,明显多了些别样的意味。喜欢一个姑娘多年,他明白,那便是他一直追求的东西。 他不能再等下去,故而一回府,禀报完从军之事后,他便郑重提起了这门亲事。毕竟是亲孙子,老太太先忍不住答应下来,其他人也不便反驳。想着左右娇娇是亲外孙女,孔氏也不是那严苛妇人,向来拿她当亲生女儿看,嫁进来也委屈不着他。 故而今日一早,待徐尚书回府,一家人凑齐了悉数登门拜访。听闻亲家上门,荣氏忙携儿孙亲自迎接,这会两家人正坐在正厅里,就着丫鬟端上来的茶水谈事。 “素娘还不放心你大哥大嫂,他们委屈谁,也绝不会让娇娇吃一点苦。” 徐家老夫人劝着女儿,心中颇为不解,素娘虽自小有主意,但也不是不讲情面之人。一桩天作之合,为何到她这便推三阻四。 徐氏咬紧双唇,余光向院外瞥去。花园中,娇娇正与梦瑶赏花喂鱼,不知说什么,一会吵一会笑。即便隔着远看不真切,也能想象出此刻她脸上那双大眼定是活灵活现。 这般天真烂漫的女儿,本应一世幸福顺遂,为何偏生摊上这事? 见她犹豫不决,孔氏也急了:“妹妹莫非是怕我苛待了娇娇,这些年难道你还不知我为人?” “自然不是?” “那便是看不上行知?我也知道那孩子性子有些软,比起行舟是差了些……” 徐氏忙打断她:“嫂子千万莫这么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行知跟行舟哪个都不差。只是……” “素娘,事到如今也不便再瞒下去,亲家总归不是外人。” 荣氏拄着拐杖站起来,走到徐氏跟前慈祥地说道,脸上全是安抚人心的意味。 斟酌再三,徐氏缓缓开口:“正因为行知是个好孩子,我才如此犹豫不决。爹娘、大哥、嫂子你们也知道当年我怀娇娇时出了点意外。那一箭从肚子直接穿过去,不仅差点要了我命,受伤更重的娇娇。她小腹几乎被穿透,虽经弘真大师悉心救治保住性命,但病根始终未曾除去。她……” 闭眼徐氏快速说道:“她可能终生都无法有孕。” “怎么可能!” 满心期待地徐行知弹起来,脸上全是不可置信。那般活泼的表妹,怎么会是姑姑口中那个落下病根,扶风弱柳的娇小姐。 没等他尾音落下,门口传来另一道声音。与表姐争执许久,口渴之下打算悄悄溜进正房倒杯水喝,没曾想刚靠近房门便听到这番话。 罗炜彤捂着肚子,神色间满是不可置信:“娘亲,这是真的么?” 第75章 终开窍 罗炜彤不知是怎么跑出府内,待她停下来时已经到了河边。晨间雾气完全散去,暑热逐渐升腾,河边传来小贩叫卖声,合着烧饼的酥香,她这才发现自己饿了。 “尝尝。” 耳边伸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油黄的纸张中包着一只冒热气的烧饼。烧饼很大,形状有些粗糙,但刚出锅合着芝麻的香甜还是让她忍不住流口水。 “多谢。” 坐在台阶上,双腿耷拉到河面上,绷紧脚尖绣鞋便能在水中漾起一团水花,一口口吃着烧饼,她心情逐渐平复下来。 “个头太大,吃不下。” 旁边那只手想都没想接过油纸,顺手递过一只水壶。罗炜彤拧开壶盖,仰起脖子酣畅地喝几口,转身递过去,才发现袁恪正就着她方才吃剩的印记,啃着那只比人脸还大的烧饼。 瞬间她赧然起来,再看水壶目光也有了变化。他应该用这个喝过水,可他都不嫌自己脏,她还多计较什么。但再往深处想似乎又不是那回事,他会缺那一个烧饼钱、或者一只水壶。 这厮分明是想占自己便宜! 平静下来的心得到此番定论,瞬间她心下五味杂陈。有人喜欢,且那人还是如此优秀的少年郎,她自然欣喜不已。可摸摸肚子,如今她就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估计嫁给市井商户也会遭人嫌恶,哪能祸害表哥……甚至他。 “这般不高兴,是还没吃够?” 对面戏谑地声音响起,修长的手指掰一小块烧饼,塞进她因思考而微张开的嘴里。她赶紧吐出去,将那一小块烧饼放在手心里捏来捏去,是不是掐一点喂给靠岸的游鱼。 “喂,袁公子,你说我这人是不是特差劲?” “恩?” 周元恪疑惑,昨晚离开罗府时,一家四口不已是其乐融融。按理说,即便她当时反对罗行舟参军,这会也应该谅解。 难不成中间又出了什么事? “你看……”边想着罗炜彤便掰手指:“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会女红针黹,甚至连主持中馈的算账都疏于学习。整日只知舞枪弄棒,几次三番在外面被罗薇蓉说得灰头土脸,给爹娘丢人。甚至如今,就连……” 犹豫了半天,那话她始终无法说出口。说来也怪,明明她知道此事乃是既成事实,埋在心底也不会有丝毫改变。可一看到那双深邃的眼眸,她还是对自曝其短有些难以启齿。 吃完烧饼随意将油纸团起来,周元恪恰好看到小丫头抚摸着肚子,面露痛苦之色。自打金陵城外相识,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小丫头脸上见到如此愁苦的神色。往常即便面对文襄伯府百般刁难,她也时而如火狐般狡猾,时而没心没肺一笑,无论处境再艰难,她也从未这般低落过。 一个念头闪现在心底,莫非小丫头已然知晓,她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 没有太多犹豫,他便已经确定此事。心下叹息,再见对面愁眉苦脸的小丫头,他的心疼和郁闷,一点都不比她少。 “当然不是,女红针黹自有下人来做,不然府中养那般多绣娘做甚。至于算账,找个可信之人便是。至于几次陷入险境,那全是因小人作祟,没必要拿别人的错来惩罚自己。你是将军府小姐,本就该活得轻松自在些。” 顿了顿,他还是忍不住说道:“同人不同命,既然已有个好的出身,好生享受便是。终日愁眉苦脸,早晚有一日你会跟安昌侯夫人那般,过得万分凄惨连个小门小户出来的姨娘都比不上。” 安昌侯夫人?好久罗炜彤才反应过来,那位不正是周元恪名义上的母亲。她终生没给安昌侯留下一儿半女,难道自己日后处境注定如她那般? “侯夫人也是可怜之人。”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即便她无子无女又如何。世间女子可做之事,并不只有相夫教子。就如太-祖高皇后,在太子不甚中箭身亡后,一手创办慈幼局。那般多失怙幼童,心底皆把皇后敬若神明。” 高皇后么? 似乎他说得也有些道理,罗炜彤只觉胸口阴云逐渐散去。金陵城中最不缺的便是达官贵人,嫡妻无嫡子者也不在少数,但除却安昌侯夫人外,倒没听说哪家夫人过得凄惨。 “不只是相夫教子?” “当然。” 周元恪笃定说道,看向小丫头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她竟然能这般快想明白,着实让他惊讶。毕竟生育之事,于女子而言太过重要。 待罗府家丁找来时,就看到她家小姐悠闲地坐在河边,捏起石子朝河里打着水漂。唯恐家丁刺激着妹妹,罗行舟命人原地等待,自己一人小心翼翼地上前。 “哥。” 面对突然转过头来,虽然眼睛有点肿,但神色明显已经恢复平静的妹妹,罗行舟长舒一口气。看来她真的只是在河边散心,并没有什么其它诸如轻生类的念头。 究竟是谁帮了忙? 他了解妹妹,虽然娇娇聪明,但有些时候爱钻牛角尖。尤其今日所受刺激那般大,这么短的时间能想明白,定是有人给她剖析过此事。 可连他都不知该如何宽慰的事实,那人究竟是怎么说的? 百思不得其解,如今也不是旁敲侧击问明真相之时。尽管如此,罗行舟心中总闪过一道青衣身影。虽然没有任何征兆,但他就觉得此事跟袁恪脱不了干系。 “回家吧。” “好。” 心下已然百感交集,这会罗炜彤却不再排斥回家与人交流。因为她清楚,即便一辈子不能生,家中也不会因流言蜚语厌恶她。而且无论她日后想做什么,上至曾祖母下至兄长都会无条件支持。她就是有这种把握。 心里有了底,想明白后她缓步走向兄长,一张迎着午阳略微出薄汗的小脸上,全是坚定与安心。 “回家。” 握住妹妹小手,罗行舟无声地给予她支持和温暖。其实现在他心里也万分复杂,家中出了如此大的事,偏偏明日就要出征,这会不论是他还是爹爹,全都放不下家中老小。 还有得知此事后表哥反应,也着实让他心寒。虽然抗拒和震惊是人之常情,他也未尝有太多嫌弃娇娇之意,可他竟无半点安慰之言,论起心智他何止是不成熟。 正想着此点,旁边带着试探的问询声响起:“外祖父一家可是走了?” “恩,我出来时刚好跟他们一路。表哥他……应该也无……” 支支吾吾了半天,他实在开不了口去为表哥辩白什么。半晌沉默,反倒是罗炜彤先开口。 “我知道表哥他并无恶意,只是跟我一样被此事震撼。还有外祖父一家,他们肯定都在为我惋惜。” 这样想也好,罗行舟与外祖父一家接触较多,即便不是因为血脉亲情,也足够了解那一家人。他们绝对是真心实意地对他和娇娇好,可再好也终归比不上自家孩子。 叹一口气他没再说什么,如今多说便是往娇娇伤口上撒盐。掀开马车帘子扶她上去,他一道跟上去,打开小桌上食盒推到她那边,递给她一双筷子。 “临出门前曾祖母命人捎上的,你先垫垫肚子,一会就回府了。” 她一言不发,便不听家人劝阻的跑出来,曾祖母是得有多担心。可她非但不生气,还边招待外祖一家人,边夹缝插针地命人追被这些点心。 捏起一颗虾饺,罗炜彤鼻子一酸,眼圈微微有些泛红。她赶紧低下头,掩盖住窘色,一双手胡乱合上食盒盖子,顺手捂下肚子。 “刚吃了个烧饼,我这会饱着呢,哥你先吃。” 罗行舟没接推过来的食盒,而是递一方帕子给妹妹。手帕是湖蓝色的冰婵纱,与她去凉国公府赏花宴时穿那件衣裙用的同一布料。擦在脸上,既柔软又有份清凉感。 舒适地触感传来,心下放松她头靠在兄长身上,安心地发出一声长叹。听闻此声,罗行舟终于放下心来,吩咐外面车夫开始往后赶车。 待罗府马车走远,桥洞内闪出一道青衣身影。望着缩成一个小点的马车,周元恪总算轻松下来。 方才劝慰时,他不是没想过就此吐露心意。毕竟这大概是小丫头十几年人生中最脆弱之时,一举攻克心防的可能性很大。可斟酌再三他还是放弃,一则他相信日久见人心,及笄之前小丫头心中自会有他,而到那时他有能力摆脱安昌侯府一滩浑水。 其二也是他最担心之事,方才巧遇小丫头时,他正在追着打斗痕迹满城寻觅师傅。从那几处看似不慎掉落的砖瓦中,他能看出师傅是在跟弘真大师认真切磋。若是此刻他趁人之危,过后难免被大师厌恶,弄巧成拙可不美。 于是考虑再三,他还是决定做一位谦谦君子。可这般做危险也极大,万一有人捷足先登,安慰小丫头一番顺势走近她心里,那他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 故而他藏在石桥后,想着若是徐行知一道跟来,就算拼着被大师厌恶的危险,他也得先吐露心意。 所幸,最终来的只有罗行舟一人。 第76章 履赌约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待周元恪循着打斗痕迹走后,他本已确定无人的拱桥后钻出两位略显邋遢的老翁。 没头发的那位一脸嫌弃地扔过一只烧饼,脸大的饼砸在对面脸上,在抵到鼻尖时被伸出来的舌头刺穿接住。 “打半天刚好累了,多谢大师关心。” 弘真大师嘲讽一笑,自怀中掏出另一油纸包,里面整齐地包着四块桃花酥。金黄的色泽,让旁边咬一口饼的糟老头吞下口水。 “分我点,绝不跟皇帝揭穿你老底。” “随便你揭穿,这点心可是我徒弟孝敬,就算皇帝想吃,也得派你徒弟前去罗府做梁上君子。” 尝一口桃花酥,弘真大师脸上全是满足。小娇娇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徒弟,尽管他这做师傅的人未露面,甚至留书一封阐明早已离开金陵云游四方,她依旧不忘每日在小厨房窗沿上放一包桃花酥。 只是要不是每次都半份就好了,虽然他上了年纪不能吃太多甜,但他可以肯定,小徒弟一定是恼恨那些年梳着花苞头漫山遍野追着他抢点心,每次只能吃到半份,无法尽兴,如今刻意报复。 正在想着,他便听对面糟老头戳穿此事:“不过是几块点心,估计连半份都不到。” 当即他跳了脚:“那又如何,有些人连一块都吃不到。” 就这样因几块桃花酥,两位当今武林最神秘的高手,在桥墩下再次比划起来。见招拆招中,弘真大师终究被对面抢了两块桃花酥。 最终两人气喘吁吁,毫无形象地坐在河边,弘真大师打个呵欠:“老胳膊老腿,如今只能跟你打个平手。” “没打输,弘真你可得愿赌服输。” “我们什么时候打过赌?老匹夫。” “我说老和尚,你可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当年我可连江山都放弃,就换来你一个承诺。” 当年……弘真大师皱起眉头,很难想象如今撒泼耍赖全无形象的糟老头,会是当年龙姿凤章、惊才绝艳的太子爷。 当年那一战,他的确被敌军百步穿杨的悍将一箭穿膛破肚,性命危在旦夕。也是他夜观天象,算到太子命不该绝。可当日他还算年轻,终归只能窥天机一角。 太子人倒是救活了,天象却险些因此大乱。天上三颗紫微星并列,甚至还有一颗年轻的伪帝星穿梭其中,这可急坏了他。苦心推演之下,他终于找到破解之方。 只要太子避世不出,二十年内一切必然回归正轨。故而他将此事和盘托出,而惊才绝艳了多年,人前人后必须做到最好的太子,经历一番生死早已看破红尘,对帝王之位没了那么多野心,便顺水推舟答应下来。 “太子乃深明大义之人,日后于武之一道定不亚于贫僧。若真有那么一天,今日救治之事一笔勾销,于家国天下之谋,算弘真欠你一个人情。” 当日他就随口那么一说,想给乍从日理万机的太子位上退下来,无所事事的少年一个奔头。让他用心习武,偿还自己救命之恩。而不是午夜梦回一个想不开,大变活人回到大齐皇宫,与父兄、儿子争锋,闹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谁知他竟然记了这么多年,如今在小徒弟亲事上等着他。 “哎,你可真收个好徒弟。” 提起徒儿糟老头与有荣焉:“那当然,恪儿一表人才不说,人也不输我当年聪慧,且功夫还好,实在是居家旅行必备好夫婿。若非老和尚当年救我一命,这亲事我还真不一定答应。” 这是在嫌弃他家小徒弟?娇娇哪点不好!在他看来,自家那扎着俩花苞头,一年到头跟他抢桃花酥的小娇娇,是全天下最好的徒弟。 周元恪……充其量只能算第二好。心计那么深沉,果然有其师必有其徒。 “那你就不要答应,莫说有罗府,即便今日小娇娇无依无靠,老和尚我也能让她过得不比高皇后差。” 糟老头愣住了:“弘真大师,出家人不打逛语,你可不能出尔反尔。” “且再看看,你那徒弟实在太精明。小娇娇那般单纯,我怕她吃亏。” 糟老头一口桃花酥噎在嗓子眼,恪儿竟然因这点被嫌弃?别以为他看不出来,弘真那老和尚是在有意推脱。以他近百年的人生阅历,难道会看不出,自己那徒弟虽然时而安昌侯世子、时而锦衣卫,身份变幻莫测,再难的任务也能应付,但却被他一手交出来的那个女娃娃克死死的,就差把一颗心掏出来捧到人跟前。 不对,是已经把一颗心掏出来,但不敢捧到那丫头跟前。 这还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虽然连承元帝都怕他,但他扪心自问,自己就算当过太子领过兵打过仗,这些年更是静心于禅学中,一颗心再是通透不过,可再算无遗策,也算不过老和尚。 因为他用的是阳谋,所有事实摆在那,让你拒绝不得。就如当年他将紫微星冲突之事和盘托出,令他不得不远离父皇母后,隐遁山林独享寂寞。今日他只揣着明白装糊涂,就让他无可奈何。 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威逼利诱倒是最好用,可那样做首先不干的便是他那死心眼的徒弟。 前太子爷,现功夫高手的糟老头陷入了死循环,一口桃花酥堵在嗓子眼不上不下。待到他想过来,想去喝一口水,却发现随身携带的水壶倒在河边,里面水早已流光。 而罪魁祸首的老和尚,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附身正准备舀一口河水,水面倒映出徒弟挺拔的身姿,那双自小便让人发憷的黑眸,如今正颇为认真地盯着他。 “师傅。” 称呼足够恭敬,但他就是从中听出了不悦的意味。小腿一阵抽筋,糟老头险些一头扎进河里。 “恪儿且听为师解释,早年为师与弘真大师打赌,只要在武功上能与他打个平手,他便答应为师一个条件。今日比武分明已经平手,可他却硬是耍赖。” “哦?还有人敢在师傅跟前耍赖?” 正当糟老头准备大吐苦水之时,他那看似同仇敌忾的徒弟,却突然倒戈一击:“可刚才来时遇到大师,他说当年自己于师傅有救命之恩。” “为师还于他有……” 事实真相他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其实当年他早已明白,是弘真救了他把事情搞砸了。若是他一意孤行回归大齐皇宫,老和尚想必会背上一辈子的业债。 可此事他如何跟徒弟说? 临到头,他只能强硬地吐出一句:“究竟是谁在讨媳妇?小兔崽子,胳膊肘往哪边拐都不知道。” 这才是他熟悉的师傅,周元恪心下放松:“徒儿一刻不曾忘记师傅教诲,近日来已于武学一道颇有感悟。只是安昌侯府琐事甚多,无法安心突破。” “这好办……”糟老头碎碎念着,就知道他那个当皇帝的弟弟不安好心。 想他这辈子无儿无女,好不容易收这么个称心如意的徒弟,虽然时常作弄一番,但他却是当亲儿子来养的。毕竟哪家亲生父子一板一眼,不都是这么闹腾着长起来。 可他能欺负,不代表其他人也能随意拿捏。虽然恪儿什么都没说,但对今上秉性,从小一起长大他还算了解一二。 “也罢……什么,你说自己要突破?” 小徒弟上次突破已经是九层,如今再突破,就要到达师门极境。到时候,恐怕连弘真那老和尚都不是他对手。 一边感慨长江后浪推前浪,另一边他却是十分兴奋。 “突破?好,等到时候突破了,看弘真还敢不答应?他要是再推三阻四,直接打得他答应。徒儿放心,为师这便进宫。” 仰天长笑,疯疯癫癫的老头直接朝紫禁城方向走去,留下面露无奈的周元恪。不过想到他本身所练武功之特殊,临近突破他也终于舒心下来。过了这道坎,他也能毫无顾忌地向小丫头袒露心意。 ** 却说另一边,临下马车时,就着车上最后那点水洗把脸,总算是恢复正常情绪。等再见娘亲时,罗炜彤眼泪却还是不争气地流下来。 “女儿这些年所吃那些药,全是为了胎里带出来的病?” 徐氏沉重地点头,荣氏更是心疼地一把将曾孙女搂入怀中:“娇娇莫怕,你那病能治好。即便治不好,曾祖母也养你一辈子,由不得别人嫌弃咱们。” “曾祖母,孙女没事。” 缓和下情绪,她为自己冲动下跑出去向家人道歉:“外祖父一家肯定也很担心,都是娇娇不好。” 女儿突逢这般大变故,却还一心想着别人。这般贴心,让徐氏险些落下泪来。 “方才找到你时,已经有家丁前去徐家报信,娇娇莫要太过担心。” 伸出曾祖母怀中,罗炜彤明显感觉到,提起徐家时老人一瞬间的僵硬。稍微一想她也就明白了,她与娘亲同外祖家关系近,遭遇此事彼此也能理解。但曾祖母却是全然站在罗家立场,在她心目中,自家已经坦然相告,对面还那般激动,明显就是失礼。 这事可真是麻烦了,扬起小脸,她一双微肿的大眼睛看向荣氏:“曾祖母莫要如此,外祖父一家肯定也是心疼孙女。不过他们今日为求亲而来,又突然听闻此事,即便再有定力之人也会失态。其实都怪孙女不好,若是这些年乖乖喝药,这会保管早已养好病,也就不会让大家担心。” “曾祖母的小娇娇哎。” 她越是这般说,荣氏越是心疼。小孙女如此懂事,怎么偏偏就那样的不顺遂。越想心下越是难过,到最后她直接心肝肉地喊起来。 虽然心中有些难受,但罗炜彤知道,比起她来,这些年一直为她担忧,甚至在她不肯喝药时绞尽脑汁温言安慰的家人承受着更大压力。这会她放柔身子,任由曾祖母搂在怀里,待她情绪稍微平复些,她也吸吸鼻子探出头。 “我这病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好,爹爹明日便要出征,兄长的东西更是还没开始收拾。曾祖母可不能只顾着我,忘记哥哥。” 见她小脸上扬起的笑意,罗府众人虽强打起精神,心下却是越发百感交集。 第77章 亲报复 罗炜彤坐在及第街的茶楼上,望着下面意气风发,踏马游街的新科状元郎。 论英俊他比不得自家兄长,论才学,国子监前贴出一甲答卷,单看那一手字,他也无法跟习武多年的兄长同日而语。 “哎。” “叹什么气,感慨本该踏马游街,被琼瑶木瓜扔一身的状元郎,如今却在西北苦行军?” 罗炜彤毫无心理负担地承认:“可不是,举贤不避亲,新科状元比起兄长差太多。” “所以行舟师兄如今官居六品,这点不比状元郎强多了?” 陪着罗炜彤来看今日巡街的,正是衍圣公府的孔明瑜。因科举前罗行舟曾就读于衍圣公府族学,算起来两人也是同门,以师兄妹相称倒没什么。 其实私心里,孔明瑜也觉得,新科状元郎比不上罗行舟。再往下看榜眼是位屡试终于中举之人,如今已是中年人,更不用多笔。 站在第三位,向来看模样挑的今科探花郎,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府里刚摆过喜酒的常文之。自打那日及第街,亲自被陛下赏赐姻缘后,常文之许久未曾出门。可金口玉言,有些事并不是他不愿,就能无限期拖下去。 小翠是以恩人身份,蒙陛下恩旨进府。常家是轻不得重不得,本想好生供起来,等时间久陛下忘却此事,这般锦衣玉食一直养着。但科举后没几天,三王爷便派人递来话。 这下就算常文之再不愿,也只能明媒正娶。最后还是常家老夫人心疼小孙子,说什么都不能让他娶一房那样的媳妇,拍板决定以贵妾身份入府,婚礼一应用度比明媒正娶低一档,但是府里下人见到了也要喊一声夫人。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强,敲锣打鼓办完婚事后,常文之当即成为金陵城中笑柄。市井间甚嚣尘上的文襄伯府一系列狗血故事,也被常府这位新入门的贵妾取代。 早市一些莽夫,蹲在墙角边吃包子便谈论着常府新的少夫人。 “就是及第街开茶楼的老汉家那小翠,人长得五大三粗,那腰身不比咱们细。你说常家少爷怎么好那一口,甚至连陛下都惊动了。” “常少爷倒不好,而是小翠主动贴上去。” “怎么回事?” 通常这时候,那日围在及第街凑热闹的小厮,便会绘声绘色地从常文之的挑衅讲起。一时之间,不仅常文之觉得丢脸,连常家出来采买的下人,走在街上都感觉背后有人指手画脚。 就这样憋了一段时日,常文之本来稍显鼓胀的脸颊彻底瘦削下去,倒是衬得他本就不俗的皮相又清俊了几分。 当日殿试,承元帝本在纠结探花人选。这几日天天被师兄找茬,他没少见周元恪,且次次是以真实面目相见。看多了俊美到人间留不住的师侄,底下那堆蔫到跟脱水胡萝卜似得举子,在他眼中都长一个样。 最后矮子里拔矬子,且为了安抚老三蠢蠢欲动的心,他随手指了常文之。常家这孩子虽然品行不端,但学问还挺扎实,扔到翰林去编书也未尝不可。 如此巧合,便有了今日的探花郎。坐在高头大马上,郁闷许久的常文之颇有扬眉吐气之感。先前金陵城那些流言蜚语算什么,如今他可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金陵四公子中,就连最擅长学问的袁恪都没他功名高。 如此想着他脊背挺得更直,面带和煦笑容朝两侧招手。没有袁恪等人比着,他在前三甲中当真是鹤立鸡群,一时间还真吸引了不少人目光。 常家公子分明也不错,看来传言果然只能听听,不可太过深信。不少人如此想着,甚至有大胆的闺秀,将手中帕子抛向常文之。 有人起头便有人跟上,眼见向他抛来的绣帕越来越多,常文之面上也越发从容。小翠算什么,即便她是贵妾,如今有了功名,他自然能求得贤妻。 “常文之倒是扬眉吐气。” 茶楼上罗炜彤将一切看在眼里,小厮敲响包厢门,进来给两位小姐添茶水。鼻尖耸动,突然她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小二,你且随我到屏风后面来。” 未过多久,小二欢天喜地出去。这一会,常文之的马也到了茶楼拐角处,临近街口人更是多起来。坐在窗边,罗炜彤目不斜视,随手向下一抛。 绣帕如漫天花雨般飘来,饶是常文之极力保持镇定,这会也难免有些飘飘然。又是一方从头顶飘下,他目不斜视坦然接受,那方帕子落在他头顶,伴随着周围抽气声,他闻到一股怪异味道。 而后帕子滑落,满是泥污比他府上刷马桶的婆子所用布子还要脏,帕子挂在他鼻尖,咸臭的味道直接钻入鼻腔。 “文之……你们这帮小蹄子,竟敢这么坑我相公。” 终于恢复光明,映入眼帘的便是小翠满是横肉的脸,耳畔充斥着她的呵斥。祖母不是派人看出了小翠?为何她会出现在此处,在他人生最志得意满的一天,她以谁都预想不到的姿势强势出现在他面前,掀开他最为不堪的往事。 常文之只觉眼前发黑,偏偏小翠毫无顾忌,手中抓着那只臭袜子。 “这肯定是茶楼伙计用的,好啊你们这帮小蹄子,看我如今过得好,嫉妒之下便用这法子来糟蹋相公。相公莫怕,等我抓住那小厮定要剥他一层皮。” 袜子的臭味传来,熏得他有些发晕。小翠这一嚷嚷,全金陵都知道新科探花郎被茶楼小厮的臭袜子糊了一脸。抬头向楼上看去,好巧不巧他正看到那张熟悉的脸。 罗家小姐……她一定是故意的。 见到常文之仇恨的目光,罗炜彤毫不畏惧地瞪回去。她就是故意的,她从不是以德报怨的菩萨性子。许常文之屡次三番出言不逊,还不许她小小的报复下。 不过是给了小厮几文铜钱,他便欢天喜地脱下袜子。不过是一双臭袜子而已,虽然她扔的力道的确重了些,今日地点场合也太过巧合了些。 “小翠,是罗……” “罗什么……,莫非相公还想着文襄伯府二小姐。”小翠哭天抢地起来:“妾身虽然出身差点、为人也粗鄙些,但对相公一片真心,哪点比那假模假样的文襄伯府小姐差。”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茶楼下炸开了锅。罗炜彤掩上窗,彻底隔绝常文之视线,回到座位上喝一口茶却直接喷出来。 “明瑜姐姐千万别这么看我,小翠绝不是我派去常家的卧底。哈哈……真的不是。” 边说着她边笑道肚子痛,正当捶着桌子凝神听楼下乱相时,包厢门敲响。孔明瑜开门,见到外面人皱起眉。 “臣女给四皇子请安。” 比起楼下自我感觉良好的常文之,如今站在门口的四皇子朱厚熙与袁恪明显要俊俏许多。听到明瑜声音,罗炜彤边站起来请安,边平复着激动的情绪。 “不必多礼,我与袁兄恰好在隔壁喝茶,听闻楼下动静,想借隔壁厢房一观。” 四皇子进退有度地说道,即便他一双眼直盯着孔明瑜,丝毫不像对楼下闹剧感兴趣,罗炜彤还是打开窗户,侧身恭请他过来。 待四皇子站定后,她只觉头上发髻传来些力道。扭头看去,袁恪那双手正可疑地收回去。见她看过来,原本面容清俊地偏偏佳公子眯起眼,咧嘴露出独属于安昌侯世子的流氓般笑容。 ----------以下内容防盗,下午替换更多字数------ 罗炜彤坐在及第街的茶楼上,望着下面意气风发,踏马游街的新科状元郎。 论英俊他比不得自家兄长,论才学,国子监前贴出一甲答卷,单看那一手字,他也无法跟习武多年的兄长同日而语。 “哎。” “叹什么气,感慨本该踏马游街,被琼瑶木瓜扔一身的状元郎,如今却在西北苦行军?” 罗炜彤毫无心理负担地承认:“可不是,举贤不避亲,新科状元比起兄长差太多。” “所以行舟师兄如今官居六品,这点不比状元郎强多了?” 陪着罗炜彤来看今日巡街的,正是衍圣公府的孔明瑜。因科举前罗行舟曾就读于衍圣公府族学,算起来两人也是同门,以师兄妹相称倒没什么。 其实私心里,孔明瑜也觉得,新科状元郎比不上罗行舟。再往下看榜眼是位屡试终于中举之人,如今已是中年人,更不用多笔。 站在第三位,向来看模样挑的今科探花郎,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府里刚摆过喜酒的常文之。自打那日及第街,亲自被陛下赏赐姻缘后,常文之许久未曾出门。可金口玉言,有些事并不是他不愿,就能无限期拖下去。 小翠是以恩人身份,蒙陛下恩旨进府。常家是轻不得重不得,本想好生供起来,等时间久陛下忘却此事,这般锦衣玉食一直养着。但科举后没几天,三王爷便派人递来话。 这下就算常文之再不愿,也只能明媒正娶。最后还是常家老夫人心疼小孙子,说什么都不能让他娶一房那样的媳妇,拍板决定以贵妾身份入府,婚礼一应用度比明媒正娶低一档,但是府里下人见到了也要喊一声夫人。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强,敲锣打鼓办完婚事后,常文之当即成为金陵城中笑柄。市井间甚嚣尘上的文襄伯府一系列狗血故事,也被常府这位新入门的贵妾取代。 早市一些莽夫,蹲在墙角边吃包子便谈论着常府新的少夫人。 “就是及第街开茶楼的老汉家那小翠,人长得五大三粗,那腰身不比咱们细。你说常家少爷怎么好那一口,甚至连陛下都惊动了。” “常少爷倒不好,而是小翠主动贴上去。” “怎么回事?” 通常这时候,那日围在及第街凑热闹的小厮,便会绘声绘色地从常文之的挑衅讲起。一时之间,不仅常文之觉得丢脸,连常家出来采买的下人,走在街上都感觉背后有人指手画脚。 就这样憋了一段时日,常文之本来稍显鼓胀的脸颊彻底瘦削下去,倒是衬得他本就不俗的皮相又清俊了几分。 当日殿试,承元帝本在纠结探花人选。这几日天天被师兄找茬,他没少见周元恪,且次次是以真实面目相见。看多了俊美到人间留不住的师侄,底下那堆蔫到跟脱水胡萝卜似得举子,在他眼中都长一个样。 最后矮子里拔矬子,且为了安抚老三蠢蠢欲动的心,他随手指了常文之。常家这孩子虽然品行不端,但学问还挺扎实,扔到翰林去编书也未尝不可。 如此巧合,便有了今日的探花郎。坐在高头大马上,郁闷许久的常文之颇有扬眉吐气之感。先前金陵城那些流言蜚语算什么,如今他可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金陵四公子中,就连最擅长学问的袁恪都没他功名高。 如此想着他脊背挺得更直,面带和煦笑容朝两侧招手。没有袁恪等人比着,他在前三甲中当真是鹤立鸡群,一时间还真吸引了不少人目光。 常家公子分明也不错,看来传言果然只能听听,不可太过深信。不少人如此想着,甚至有大胆的闺秀,将手中帕子抛向常文之。 有人起头便有人跟上,眼见向他抛来的绣帕越来越多,常文之面上也越发从容。小翠算什么,即便她是贵妾,如今有了功名,他自然能求得贤妻。 “常文之倒是扬眉吐气。” 茶楼上罗炜彤将一切看在眼里,小厮敲响包厢门,进来给两位小姐添茶水。鼻尖耸动,突然她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小二,你且随我到屏风后面来。” 未过多久,小二欢天喜地出去。这一会,常文之的马也到了茶楼拐角处,临近街口人更是多起来。坐在窗边,罗炜彤目不斜视,随手向下一抛。 绣帕如漫天花雨般飘来,饶是常文之极力保持镇定,这会也难免有些飘飘然。又是一方从头顶飘下,他目不斜视坦然接受,那方帕子落在他头顶,伴随着周围抽气声,他闻到一股怪异味道。 而后帕子滑落,满是泥污比他府上刷马桶的婆子所用布子还要脏,帕子挂在他鼻尖,咸臭的味道直接钻入鼻腔。 “文之……你们这帮小蹄子,竟敢这么坑我相公。” 终于恢复光明,映入眼帘的便是小翠满是横肉的脸,耳畔充斥着她的呵斥。祖母不是派人看出了小翠?为何她会出现在此处,在他人生最志得意满的一天,她以谁都预想不到的姿势强势出现在他面前,掀开他最为不堪的往事。 常文之只觉眼前发黑,偏偏小翠毫无顾忌,手中抓着那只臭袜子。 “这肯定是茶楼伙计用的,好啊你们这帮小蹄子,看我如今过得好,嫉妒之下便用这法子来糟蹋相公。相公莫怕,等我抓住那小厮定要剥他一层皮。” 袜子的臭味传来,熏得他有些发晕。小翠这一嚷嚷,全金陵都知道新科探花郎被茶楼小厮的臭袜子糊了一脸。抬头向楼上看去,好巧不巧他正看到那张熟悉的脸。 罗家小姐……她一定是故意的。 见到常文之仇恨的目光,罗炜彤毫不畏惧地瞪回去。她就是故意的,她从不是以德报怨的菩萨性子。许常文之屡次三番出言不逊,还不许她小小的报复下。 不过是给了小厮几文铜钱,他便欢天喜地脱下袜子。不过是一双臭袜子而已,虽然她扔的力道的确重了些,今日地点场合也太过巧合了些。 “小翠,是罗……” “罗什么……,莫非相公还想着文襄伯府二小姐。”小翠哭天抢地起来:“妾身虽然出身差点、为人也粗鄙些,但对相公一片真心,哪点比那假模假样的文襄伯府小姐差。”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茶楼下炸开了锅。罗炜彤掩上窗,彻底隔绝常文之视线,回到座位上喝一口茶却直接喷出来。 “明瑜姐姐千万别这么看我,小翠绝不是我派去常家的卧底。哈哈……真的不是。” 边说着她边笑道肚子痛,正当捶着桌子凝神听楼下乱相时,包厢门敲响。孔明瑜开门,见到外面人皱起眉。 “臣女给四皇子请安。” 比起楼下自我感觉良好的常文之,如今站在门口的四皇子朱厚熙与袁恪明显要俊俏许多。听到明瑜声音,罗炜彤边站起来请安,边平复着激动的情绪。 “不必多礼,我与袁兄恰好在隔壁喝茶,听闻楼下动静,想借隔壁厢房一观。” 四皇子进退有度地说道,即便他一双眼直盯着孔明瑜,丝毫不像对楼下闹剧感兴趣,罗炜彤还是打开窗户,侧身恭请他过来。 待四皇子站定后,她只觉头上发髻传来些力道。扭头看去,袁恪那双手正可疑地收回去。见她看过来,原本面容清俊地偏偏佳公子眯起眼,咧嘴露出独属于安昌侯世子的流氓般笑容。 第78章 收产业 还未等罗炜彤往深处想,为何自幼贫寒,隐居深山书院的袁恪会跟慈幼局失怙孩童这般熟稔,那见到他喜悦都要从眼角露出的孩童便扭头朝里面吆喝起来。 随着垂髫晃动,围绕在众低矮的平房中,显得格外庄严的那间砖房木门打开,略显阴暗的堂屋中走出一中年人。待他两步走到阳光下,认清样貌罗炜彤愣住了。 “贩酒商人……” “娇娇在说什么?” 周元恪俊脸贴过去,低声温和地问道,同时余光打量着来人。后山便是师门所在之处,幼时在此习武,他与慈幼局管事自然相熟。 此人面上看着严肃,做起事来也一板一眼,但心底却有士大夫阶层都不常有的慈悲。如若不然,陛下也不会将眼皮子底下这间慈幼局交由他打理。盖因此处看似不显,可供养如此多无父无母的孤儿,每日所耗银钱米粮似流水,稍微有点心思也能轻易中饱私囊腰缠万贯。 但这些年他愣是将上下打点好,自己一身清廉。但出乎意料,此刻他看向身边小丫头,神色竟有些惊讶,而后便是闪躲。 不止周元恪看出了他的闪躲,罗炜彤也瞧得真切,顿时因地点时机不对而心存的三分不确定也化为真实。 “九师傅,没想到真是你。” 罗炜彤并不知贩酒商人姓甚名谁,只知晓每年惠州度过闷热的梅雨季,天气逐渐凉爽时,总有一位中年人带领的商队远道而来,运走寺中发酵一夏的桃花酿。 自有记忆起此事便存在,那时她年纪小,记恨老和尚百般捉弄还抢她点心,有次差点揭穿这桃花酿老底。别看酒卖那么贵,不过是老和尚练功时,闲来无事用扫把随手划拉起的后山桃花叶。 一堆粉嫩的桃花叶,甚至连清洗都不曾,连里面是否有虫子都是未知数,便被一股脑投入酿酒缸。这种脏兮兮的东西,哪值那么高价。 谁知她刚起个头,便被老和尚抓个正着,连罚三天抄经书不说,待她被放出来,贩酒商队早已离开山寺。当时她还暗自腹诽老和尚黑心,一点都没佛家慈悲,这念头随着一年年长大,见识到老和尚生活并不算奢侈,且懂事后尊师之心日重,她也未再提过这茬。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老和尚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下哭诉:你这死丫头,生来就是官家小姐,家里还供着一尊真正的财神爷,从不知我们这些穷苦老百姓日子难过。为师养着这么大个寺庙,供那么一大家子和尚吃喝拉撒睡,要不做点别的营生,还不得带你上街头化缘。说化缘是好听,到时候你就是那小乞丐。 边哭诉他还不忘偷几块点心,待她反应过来盘子早已清空,于是师徒间少不了又是一番追逐。 收拢思绪,罗炜彤面露无奈。有些隐藏在表象下的真实,颇让她哭笑不得。就如当日她曾认为家中财神爷是娘亲,她主持中馈是那般利落,入金陵后才发现十几年来不显山不露水的祖父才是真正的大粗腿。 而如今桃花酿真相呼之欲出,为何一瓶数金的酒源源不断地拉出山门,寺中却从不见金山银山。又为何寺中就几个小沙弥,老和尚却吆喝有那么一大家子要养。 慈幼局中孩子从四面八方跑来,将袁恪与九师傅围在中间。他们个个无父无母,面色红润,神色间颇为欢愉,几乎个个保留了垂髫孩童该有的天真。听到甜糯的叽叽喳喳声,罗炜彤唇角止不住上扬。 就在这一刻,老和尚在她心中,变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得道高僧——弘真大师。 “罗小姐,借一步说话。” 将孩子留给袁恪,九师傅冲出包围,在她耳边低语道。 罗炜彤下意识地朝周元恪看去,他却走过来,扯过她手中缰绳,不问任何缘由地朝她点点头。说来也怪,虽然两人不过见了寥寥数面,但她却下意识地信任他,进而跟着他意愿去做。 ** 周元恪对这家慈幼局再熟悉不过,不仅闭着眼走不错,即便封闭五感他行走起来也不会有丝毫偏差。 待将包袱中各种小动物形状的麦芽糖分给孩子们,再陪他们闹一会,他终于抽出空进了堂屋。说是堂屋,实则是慈幼局的学堂。这边学堂不似国子监那边,精心网罗天下英才,供以经史子集培养国之栋梁,而是男女童皆可入,教些简单的算术识字。 待教两年不做睁眼瞎,稍大点的孩子便要承担劳动,或于外面耕田采桑,或织布打铁,慈幼局靠此供应一部分补给。且如此教养出的孩子,一般秉性勤劳善良,待离开此处也不至于流离失所。 一进堂屋便是连排的木桌条凳,穿过后,学堂先生讲桌旁边有一道帘子,他掀开进去,果不其然见到窗边坐着的小丫头。 她手里托着一本账册,眼眶有些泛红。听到他的脚步声,忙别过脸,手装作拨弄刘海,实则指腹一直划过眼角。沉默半晌后,她合上账册扭头朝他笑道: “你怎么过来了,好不容易来一次,袁恪叔叔不多陪陪他们?” 袁恪叔叔的称呼,让周元恪身子一僵,再看坐在下首的小丫头,她本就要比他小几岁,加上身量比一般金陵姑娘要娇小,当那双乌溜溜眼睛转起来时,带出几丝灵动意味。跟他站在一起,若说是叔侄……好像还真说得过去。 想到此点,尴尬之余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自他脚底升起。这种新奇体验,让他兴奋之余又回味无穷。 “糖都分完了,还有谁会跟我这老人家玩。” “老人家?”罗炜彤扭头,看着他那张俊逸的脸故意皱起来,眉头还真硬逼出几条皱纹,刻意扮丑的姿态让她心情好了不少:“别说,还真是老人家。” 听她声音轻松不少,周元恪也暗自放松,离得近了,他恰好看到账册封面,这会却是怎么都掩盖不住惊讶:“九叔竟然把这账册拿出来给你看。” “九叔?”罗炜彤拿起账册,疑惑于着称呼。 “是啊,他在家中排行老九,出门在外便以此自称,时日久了,真实姓名倒没多少人知晓。” 边解释他边接过账册,看两页便也明白了:“弘真大师他……” 提起这点罗炜彤有些生气,更有些内疚:“师傅每年开春都要封些桃花酿入坛子,没想到却是为了做这个,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原来她是在为这点生气,边翻账册周元恪边解释道:“大师是真正的得道高僧,他所做善事又岂止这点。不与你说,想来……” 顿了顿他还是决定据实以告:“想来是欲多些乐趣。” 说完他郑重地点头,虽然未见过弘真大师几面,但从小他可没少听师傅编排此人。在师傅口中,什么得道高僧,分明就是个老顽童。 而不可否认,当小丫头气到腮帮子鼓起来,眼珠子瞪着人时,被瞪一方能感觉到生机勃勃的兴奋感。想必弘真大师更了解这点,所以故意不说,去做逗弄小徒弟的贪财老和尚。 “我就知道。” 捏着账册罗炜彤恨恨道,方才那些感动烟消云散。抬头看到袁恪脸上笑意,心下更是觉得羞窘。 什么得道高僧,反正在她跟前就是个老顽童。回忆起方才九师傅那番话,老和尚见她马上要到及笄之年,意欲把慈幼局这些事交由她。 慈幼局乃是高皇后在痛失太子后所办,一应用度皆有国库支出。大齐至今换过三任皇帝,但不论时局如何困苦,都不曾削减过慈幼局半点用度。如此所在,自然是金陵城中达官贵人争相表达善心所在。 若是她接手,稍微露出点风声,就算罗薇蓉再多长八张嘴,也无法抹黑她丝毫。且前脚她才知胎里带出来的病,即便得家人及周元恪宽慰,知晓日后可以做许多其它事,但世间可做之事那般多,一时之间她还摸不着头脑。 如今老和尚一本账册,却让她找到了方向。方才马停在慈幼局门口时,迎面跑出来那一张张幼稚的笑脸,更让她觉得经营此事不错。 正是有这些考量,再想起自己平日那些因一块桃花酥追着老和尚漫山遍野跑的过往,她才颇觉羞愧。但如今听袁恪这般说,她只觉自己方才真是想多了。 什么得道高僧、什么师徒间该有的尊重,统统去见鬼。老和尚分明是犯懒,明知她不会记账,若这次接手,指不定日后算错账会怎么被她笑。 “老和尚……不对,师傅他肯定想看我笑话。” 周元恪错愕,莫非弘真大师当真那般玩世不恭。他师傅说也罢,反正那人本就以作弄人为乐,抹黑弘真大师更是理所当然。但小丫头可是他亲传弟子,为何也会说出这般如出一辙的话。 莫非……一个大胆的设想浮上心头:“娇娇,大师是不是爱抓人头发?” “当然!”罗炜彤也意识到点什么,试探性地说道:“他还爱跟我抢点心。” 周元恪点头,这不是他师傅。 “以欺负徒弟为乐。” 点头,他颇为可怜地看着小丫头:“但又不许别人欺负分毫。” “对,即便给好处,也弄到人哭笑不得。” …… 第79章 终定情 两个从小被师傅坑到大的苦逼娃可算打开了话匣子,你一言我一语,到最后罗炜彤甚至都觉得,两人师傅会不会是同一人。 “那倒不是。” 周元恪看向小丫头,若说先前他是单纯的喜欢小丫头,如今共同的遭遇又让这份感情多出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意味。 原来他们都是这样长大,漫山遍野地被师傅捉弄着习武。作为师门独苗,自幼孤独一人的周元恪突然生出种奇妙的感觉,虽然没有面对面,那时也没说过话,但那时梳着两只花苞头的小丫头,在千里之外陪他做着同样的事。 心下感动,正当他满腔柔情无处发泄,拼命支配着四肢,脚不自觉向她那处挪,手也伸出去想抚摸下她脸颊。 正当指尖碰到她白嫩的香腮时,本来小鸡啄米版点头的小丫头突然抬头:“我想起来了,或许老和尚与你师傅压根就是同一人。” 越想罗炜彤越觉得有理,老和尚向来神秘莫测,连捐助慈幼局之事都能瞒十几年。如今他再会一桩易容术,另外收一徒弟,也不是不可能。 “这倒不至于。”周元恪摇头否认。 “为何?” “惠州距金陵千里之遥,弘真大师武艺就算再高强,也不至于在一夜间往返。” 他这话说得好像有点道理,罗炜彤想得太专注,一时间竟忽略了脸上异样。而趁此,周元恪手小心地摩挲着。 毕竟装了十几年安昌侯世子,即便从未与青楼楚馆之地女子有染,逢场作戏时他也有过碰触。但说来也怪,即便是闻名金陵的第一美人德音,也从未有如此舒适的触感。 仅仅浅尝辄止,他便舍不得放开。若不是尚存三分理智,只怕他也不知自己会放肆到何种地步。 “不对。” 周元恪一惊,慌忙下把手抽开,就见小丫头跳起来,头顶黑发堪堪打到他发髻,贴着鼻梁向下看,他能清晰地看到分头发时露出的白色头皮。 “他可不是整日都在教我,每一旬下山那几日,他总能得些空闲。” 小丫头还是一如既往地敏锐,心下叹息,周元恪只得将实情和盘托出:“前几日师傅回来,我曾亲眼见他与弘真大师过招。” “谁赢了?” 望着兴高采烈的小丫头,他不得不再次转换思绪:“大概是不分伯仲。” 放心之下罗炜彤又遗憾起来,不自觉地抱起账册,她气恼之心渐浓。老和尚当真是拿住了她,明知即便她发现九师傅与桃花酿中的玄机,也不会贸然放弃慈幼局。 这会依旧如此,听闻比武之事,她首先担心的是老和尚有没有吃亏。待确定他并未吃亏后,她反倒又气恼自己,操那份心作甚,若是老和尚真灰头土脸,再见面她也能将在慈幼局受的刺激憋屈回去。 见小丫头再次神游天外,周元恪那只手再次脱离控制,不自觉地朝她脸上抚摸。手指轻轻颤动,就要碰到时,窗边突然传来响动。 “哎呀,你干嘛踢都垫脚石。” “不许你偷看袁恪叔叔。” “嘘,袁恪叔叔该听到了。” 颇为清亮的童言稚语,惊醒了矛盾中的罗炜彤。再看近在咫尺的那只爪子,方才未曾注意的一幕幕,这会却全想起来。 “你干嘛?” 未等周元恪回答,窗外小童已经煞有介事地教训起同伴:“嘘,你不知道,袁恪叔叔再摸那位漂亮姐姐的脸。九爷爷说过,喜欢一个人才会摸她。现在你把垫脚石搬到一边去,我看不到了。” 罗炜彤脸红到不行,偏偏另一小童还煞有介事地道歉:“那……都是我的错。” “没事,反正我也差不多看清楚了。” 光听声音,也能知道窗外小童此刻是多么得意,他必然眼睛中闪着光,略带得意地露出两颗小虎牙,摇头晃脑地回答着罪魁祸首。 “哥,快来跟我说说。” 这下连颇有些沾沾自喜的周元恪也忍不住,虽然心底夸赞小童做得好,甚至恨不得他立刻昭告书院,起哄之余顺带袒露他心意,但没看到小丫头快恼了么? 顺手拿起桌边纸团,趁小丫头不备扔到窗外。即便是张没有丝毫重量的纸团,放他手里也能打出些许力度。一声略带稚嫩的“哎呀”声后,窗外安静了。 安静的氛围从窗内传到窗外,望着自己那只闯祸的手,周元恪不知说什么才好。罗炜彤也不知从何说起,因为她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生气。况且如今她该怎么问,难不成仰起脖子问他:光天化日之下,你为何要轻薄于我? 总之无论怎么说,此事都透露着一股浓浓的暧昧,可不说她又实在不快。虽然连她都不知,这不快是出于被非礼,还是因弄不明白事由而心有不甘。 无论如何,问清楚总比憋屈自己强,毕竟道义上说她还是占着理的一方。只需想通这一点,她也光明正大地问出来。 “你……”闭眼她飞快地说道:“刚才在干嘛?” “啊?” “就你的手,刚才在干嘛?” 无辜的手再次被主人举起来,周元恪倒是无辜地盯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它……刚才不听我控制?” 罗炜彤不雅地翻个白眼,没好气地问道:“不听你控制,那听谁?” “大概听我的……心?” 最后一个字几乎淹没在周围的紧张中,可两人皆是耳聪目明的习武之人,没人会忽略最重要的一个字。罗炜彤护膝一窒,一股复杂地情绪从心底升腾。有羞涩、有不知所措,但仔细分辨起来,被七情六欲包裹在其中,那最为本质的感受竟是雀跃。 原来她也喜欢袁恪? 可喜欢他有什么不对?他人俊俏、功夫好才学佳,即便忽略这些颇为肤浅的外在条件,两人在一起时也总有说不完的话。 男未婚女未嫁,甚至在他知晓她身体上的毛病时,都未曾露出丝毫惊讶,反倒三言两语间让她转移了注意力。这样的一个人,就算喜欢上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吧? “咦,这只手又不听使唤?莫不是它中邪了?” 见小丫头陷入深思,无意识间望向他的神色夹杂着羞涩,脸蛋也染上一丝潮红,在她周身并未察觉到丝毫羞恼之意,周元恪便有些明白。 或许这段感情不是他一厢情愿,而是两情相悦。虽然他完全不知,从何时起小丫头对他有了感情,但结果最重要。 顿时不仅是手,他全身也不听使唤。不过他尚存三分理智,那只手也不过是浅尝辄止的轻触脸颊。可谁曾想,这次小丫头这般快就从沉思中醒来,并且让它抓了个现行。 “恩,中邪了、中邪了。” 尴尬之下,他只能语无伦次地重复。 “中邪可是大事,要不把它砍掉好了。” 边说着罗炜彤边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匕首是老和尚送的,上面并未镶嵌宝石,整个刀鞘上却镶嵌着赤金。铜锡各半冶炼出来的赤金,虽然颜色比金稍浅一些,但却比铁还要坚硬,雕花后做刀鞘刚好。 倒不是老和尚缺那点金子,单在坚硬的刀鞘上雕花,所费人工就比打造纯金的还要值钱。不过是小徒弟觉得这样比较好看,便顺着她心意来。 扒开刀鞘,想着老和尚一番心意,罗炜彤先前那点小别扭也彻底化为乌有。虽然师傅总爱捉弄人,但有好事也是第一个想着她,就如这把西域所进匕首,天下只此一把。 边想着,她边作势往周元恪手腕滑去,眼见他不闪不避,吃惊之余她忙将匕首转个方向,从他拇指与食指的指缝中穿过去,利落地扣上刀鞘。 “笨死了,万一扎到你可如何是好。” 颇为气恼地留下这句,她自觉无言继续呆在这,胡乱将匕首塞到他怀里,抱着账册扭头跑出去。 独留周元恪一人呆在原地,摩挲着怀中匕首半晌回不过神。船舱中那次见面,他将陛下代师傅赐予的生辰礼,也就是那枚麒麟玉送予小丫头,如今她还回来一把匕首。 俊脸上扬起颇为痴傻的笑容,莫非这就是礼尚往来? 再然后他便纠结起来,别人家交换信物时,女方没有送男方如此凶残物什的吧。怎么如今轮到他,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隐隐有种日后要被吃定之感。 不过被小丫头吃,好像也没什么,想到这他又傻笑起来。 第80章 噩耗至 罗炜彤坐在通往凉亭的回廊上,手里抓一把墨绿色米粒大小的鱼食,状似悠闲地往池子里扔。其实走近了就能发现,她不过是看似悠闲,实则几乎每颗鱼食都能打到锦鲤脑袋上。 手上没闲着,嘴里更是念念有词:“大白又抢小白东西,长差不多是缘分,随便欺负人可不乖。” 大白是谁?还有小白……莫非是慈幼局里那俩熊孩子? 悄悄走到后面的周元恪恰好听到这句,瞬间产生了无数种怀疑。从奸-夫到贩夫走卒,包罗万象全都被他一一否定,直到最后想到那天在慈幼局,窗边偷听的两个熊孩子。 “大黑,来吃饭了,不许抢小花的。” 罗炜彤抛出两颗鱼食,恰好将落在池子中,鱼嘴呈黑色的锦鲤眼见着就要够到饵,却突然被天外飞来的另一个球弹出去。到嘴的饵料飞进花色鱼嘴里,不过还好它嘴边多了另一块,也就不跟体弱多病的花鱼多计较。 “这才乖。” 听到这周元恪也算明白了,小丫头接管慈幼局没多久。且她与他不同,开明人家的大家闺秀,虽平素上街不会受人阻拦,但所去之地算来算去也就那几处,位于城郊已经出内城的慈幼局绝不在此列。 约莫算起来,连带上次她不过去了两趟,又怎么会认识那些孩子。 不过见她如今百无聊赖喂鱼的模样,大概也是闲到头顶快要长草。想着自己来之前想好的由头,瞬间周元恪有些迟疑。 该不该说呢? “都吃饱……” 周元恪踟蹰的片刻,罗炜彤却是加速投喂进程。正如前者所料,她的确是闲。将军府属金陵新贵,相熟人家本就不多。先前有文襄伯府闹着,虽然每日醒来少不了要心塞那么几下,但总归有些新鲜事。 谁知伯府战斗力如此不堪,只需派元桃在常太夫人养病的药方中,多添几味安神之方,比原定多昏睡那么十天半个月,夺权的大秦氏便与松寿堂老牌掌权的常太夫人斗了个势均力敌。 鹬蚌相争,一时间伯府那边没人想着玄武大街分出去的罗府。即便府上正式挂上平西将军府牌子,改换门庭时,那边也只大秦氏打发门房前来送份贺礼,其余皆是风平浪静。 府里主子本就不多,一下走了俩,本就被徐氏料理到井井有条的内务,如今更是几乎不用管。莫说罗炜彤先前几乎无事,这会就连大忙人徐氏,也是觉得骨头有点松。正在此时,弘真大师留下慈幼局之事,全家人一合计,干脆搬到了离那处最近的京郊庄子上。 这会罗炜彤刚做完点心,因天气逐渐暑热,晌午睡不着她便来池子便喂鱼。说是喂鱼,一拿起鱼食她便不自觉地练起了手。先是一粒一粒地投,每粒鱼食必然击中一条锦鲤,然后鱼食依次递加,练着练着她身上也出了层薄汗,到最后干脆一把全甩进去,看锦鲤蜂拥而上围在鱼食密集处,各种花色锦簇,中央拱起一团水花。 “咳。” “谁在那。” 罗炜彤扭头,便看到那抹让她脸红的身影。那天之后她又去过一次慈幼局,老和尚做的事很简单,掰扯明白了其实就一条:将桃花酿价钱炒高高的,卖给金陵城内那些个不差钱的达官贵人,所得金银买米买粮、买笔墨纸砚,供养慈幼局这些孩子。 她去一趟,一是为花销中不甚明了之处。九掌柜虽对孩子一片仁善之心,但手底下也不全干净。虽说水至清则无鱼,但有些个小人报着新米的价钱,专进朱雀大街那些公侯之家压在粮仓中,淘换下来的陈米。一头卖好一头坑钱,且丝毫不顾那么小的孩子吃了陈米甚至霉米是否会有性命之忧,这种其心可诛的害群之马,甭管来头多大都得快些除去。 若不是恰好金陵宅子中下人,有从慈幼局出来的,她也不会这么快地揪出此事。不过她也知道,自己刚接手便有这么大动作,旁人难免不自在。故而另一件事,她便选得人人欢喜之事——送钱。 准确点来说,应该是送布帛。家中开着仅次于官号的天下第一绸缎庄锦绣坊,她也恰好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慈幼局上下所需衣物,自有朝廷官号负责提供,她所做便是无偿捐赠一批夏衣。 慈幼局多数是孩童,身量小,且夏衣轻薄,一层单衣耗不了几尺布料。但对比于不愁买卖的朝廷官号,锦绣坊最大的优势便是做工精良。九师傅拿出去年的单衣,稍作比对后若有所思。她将其眉宇间矛盾看得真切,却一点都没提供给衣物之事。朝廷中事没那般简单,官号背后可是宫中娘娘,再牵扯更能联系前朝,真金白银谁又能彻底视为粪土? 将米面上蛀虫揪出来后,慈幼局内掀起轩然大波。徐氏也道女儿这次出风头太大,严令她呆在庄子上。不求修身养性,但求低调不引人注意。 闲了大半个月,罗炜彤浑身都快长毛了。这会喂完鱼,扭头她便见到这人。瞬间那日去慈幼局时的情绪涌上心头,既有那么丝惊喜,更多的则是羞涩。 “你怎么过来了。” 边说她边瞥了一眼四周,莫非这人爬墙进来?不用怀疑,他绝对有这本事。 “你是怎么过来的?” 周元恪眼神示意状地扫向后面,他终于从为帝的师叔手中,拿到了这处金陵郊外的庄子。当然这其中,护短的师傅功不可没。他只隐约透露,因公务繁忙无心练功,更无心与媳妇相见,任性的师傅便闹他师弟一个鸡犬不宁。 而令他好奇的是,陛下似乎对师傅颇为容忍。当差这么多年,他就从未见陛下这般宽容地对待过一个人,即便当年贵妃宠冠后宫时也没如今十分之一。 当然他也只感疑惑下,其实他心中也大致猜到一点,就那一点让他决定将此事彻底咽进肚子里。万一问清楚了,届时天下大乱都会是轻的。 “陛下已将旁边庄子赐予我。” 赏给他……随随便便就是那么大一处庄子……锦衣卫福利这般好?一时间罗炜彤深深为远在边关的兄长可惜,反正都是放弃科举出生入死,何苦去给关外剽悍的游牧民族拼刺刀,做锦衣卫拉风又不缺前途。 她眼神中的羡慕太过浓烈,甚至因为过分感慨,嗓子中都发出一声长长的慨叹。这份情绪太过明显,了解后周元恪颇有些哭笑不得。再想起今日前来要说的事,那份哭笑不得也化为浓浓的慨叹。 “刚分了庄子,你倒是叹什么气。” 尴尬过后罗炜彤情绪也稍有平复,如今四野无人,两人面对面彼此呼吸可闻,她总不能这么红着脸一直装淑女。更何况,她本就不是那种见了外男便羞涩不已的大家闺秀。 恰好听到周元恪慨叹,她便随口问出来。 “无碍,今日前来寻你,是有两个消息。” “哦?” 罗炜彤满面狐疑,锦绣坊生意遍天下,曾祖母那边消息绝对灵通。不过再想她也释然,比起整个大齐朝,锦绣坊又算得了什么,这主可是任职镇北抚司。 “是何种消息,我阿爹与兄长的?”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敏锐,思索片刻,周元恪凝重地点头:“有一好消息,一坏消息。” “那先说坏消息,这样听完后就算心情很糟糕,也能有点事缓一缓。” 不知为何,见到周元恪的神色,罗炜彤便已做好心理准备。毕竟认识这些时日,这位一向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即便伪装成金陵第一纨绔,也罕见地没有愤世嫉俗,更没有沾染上丝毫不良习性。 谁知这次,一向对她顺从的周元恪却是一反常态:“还是先从好事说起。” “也行,我洗耳恭听。” 坐正了罗炜彤听他慢慢道来,而后乐了。不是其它事,正是有关那批夏日单衣的。 “慈幼局收到你那批衣裳后,没过几日九师傅便单独上表启奏陛下。此处乃是高皇后产业,即便前朝势力再大,一旦干涉也是触陛下逆鳞。我估摸着,不日便有旨意下来,命锦绣坊承制大齐慈幼局一干衣物。不过树大招风,你们且得做好心理准备。” 原来慈幼局这般重要,罗炜彤早知其虽不显山不露水,但却不容小觑,却没想到一旦扯到此处身上,朝廷反应如此之快。 “树大招风,不过贵妃娘娘那股暴风,早在罗薇蓉入三王府为侧妃时,便已无可避免地刮到将军府上。这会再猛烈些,倒也不怕,最起码还有此事釜底抽薪。” 罗炜彤满不在乎地说道,那日送单衣前,她早已了解,官造衣物把控在贵妃一族手中。而贵妃所出亲子,正是这些年来势力日盛,且在翰林中颇有名望的三王爷。 顿了顿她又问道:“那坏事呢?” 周元恪长叹一声:“此事道明之后,制衣之事还不知是好是坏。西北大捷,陛下欲一句解决外患,凉国公乘胜追击。大军一路西行至贺兰山,却陡然在山谷处遭遇雪崩,如今已有十日未听闻消息。” 雪崩……虽然未曾亲眼见过雪,罗炜彤也从书本中知晓这为何事。 全身定在那,她只觉周元恪的声音越发遥远。 第81章 应对策 “丫头,此事尚还未有定论,你也莫要这般着急。大军所过之处曾留下马蹄印,根据当地牧民判断,应该离雪崩有那么一段时间。” “当真?” 罗炜彤眼中闪过期冀,心下快速判断,周元恪此言是单纯地说谎安慰她,还是千真万确。半晌她断定,这话大概有五分真,另外一半则是安慰之意。 “军情不容作假,我估摸着,此刻仍未有消息,应当是雪崩堵了山路,大军尚未绕出来。” “可那边于地形也不熟,爹爹他们身上带的粮食应该不多。” 罗炜彤此言可谓是有理有据,因常年居华首寺,跟着老和尚她于书籍方面涉猎颇为广泛。前面很多朝代,中原人是打不过关外那些游牧民族的,朝代积弱时甚至得年年纳贡岁岁称臣。 为何打不过?归根到底还是兵力悬殊太大,一方在马背上,行兵风驰电掣;另一边在泥地里夹步走,见着敌军刚伸出长矛,坐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的一方,早已跑远张弓射来。 中原人也不是傻子,硬追究起来,看宫殿庙宇之宏大、衣食住行之华美,于智力上应该远高于四周邻居。故而历朝历代皆设有骑兵,且承元帝作为马背上的皇帝,更是注重这一方面。 问题是有些事单注重也不行,大齐本地马匹,绝赶不上敌军的。就算很久之前,有能臣出使西域打通河西走廊,自月氏国带来汗血宝马,成功改良中原马种。但自幼在温润之地长大的马匹,也就跟家养的狗一样,碰到草原上野生放养的真狼,高下立分。 言归正传,马儿耐力不行,那便少些负重。反正咱们步兵强,商业也兴盛,不缺补给队伍。往常这般自然是无碍,骑兵突袭带些干粮,路经大齐城池顺带补给也不耽误事。 问题是如今罗四海所领兵卒陷入贺兰山谷,不用想也知道能发生雪崩的地方,肯定连野菜都没得吃。 “饿了还可以杀马。” 周元恪如此提议道,他虽未上过战场,但却在镇北抚司看过不少卷宗。与上书给帝王那些四骈八俪的奏折不同,这些记载不可谓不生动。 军汉本就粗俗,求生本能下莫说杀马喝血生吃肉,就连喝尿之事都能做出来。甚至有些个剽悍的,连生吃人肉之事都能做出来。 当然这人肉,定不是故去的本阵伤兵,而是击杀的敌军俘虏。偏偏吃完他们还想出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由头:圣人曾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大家都不是一族人,那又与猪牛羊等家禽有何区别?吃了就吃了,哪那么多讲究。 “爹爹定不会杀马。” 罗炜彤笃定地说道,在周元恪怀疑地目光中解释道:“莫说雪山天寒,依在马身上可以取暖。若是想回来,少不得靠这些马脱困。” 这会周元恪倒是来了兴趣:“如何脱困?” 他这么一问,罗炜彤心中忧虑倒是去了大半,抓耳挠腮地想起小时候爹爹曾给她做过的那点玩意。那时她短胳膊短腿,常被老和尚作弄,爹爹总会弄些出其不意的小物件,用上后倒是连老和尚都啧啧称奇。 “这一雪崩,路定然是挖不通,若想回来只得另辟蹊径。不论抄原路返回,或是翻山越岭,总免不了过那片雪地。把冰凿了,绑在马腿上,虽然没那么精致,但勉强可以拉下雪橇。再到下面沼泽处,马儿作用更大。” 她虽说的笼统,但周元恪本就是聪明人,脑洞一开竟然奇异地全明白了。 “即便不成,伐些木头,用兵卒随身所带兵刃削薄,做成鸟翼状,自山上飞下也不是不可。” 说到最后罗炜彤唇角向上扬,每个孩子小时都都想过要飞,一般父母都不当回事,哄两句或是当个笑话过去。只有爹爹,听完后当真给她做出一双木头翅膀,趁下一旬她归家时拿出来,父女二人好一通玩。 再然后她带着上山,拿此物自山间瀑布顶上飞下,比老和尚轻功还要快,惊得他都忘却了桃花糕。 想起那些过往,罗炜彤对爹爹多了些信心。寻常单纯为了玩乐,他都能想出那般多主意。这会兄长同样置身险境,一家男丁都在那,不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留守金陵的妇孺,他没有理由不竭尽全力。 她深信,爹爹定会想出脱困之方。 见小丫头走神,且神色逐渐恢复镇定,周元恪终于忍不住,踱步上前抚摸她毛茸茸的脑袋。恰好罗炜彤肯定的点头,身高差摆在那,她几乎整颗脑袋埋进那人肩窝里。 此情此景要是能忍住,那一定不是男人,八成是个太监。 周元恪显然不是太监,所以他做出了多数男人都会有的反应,趁机托住她后脑勺。感觉到小丫头的发丝划过脸颊,他发出一声喟叹。 “你……” 你了半天,罗炜彤深吸一口气,闻到她身上那股自然清爽的味道,方才思索时忘却的疲惫悉数涌来。 家中未收到任何消息,想来锦衣卫得知此事时间也不会太久。他却硬是赶到金陵城郊庄子上告知于她,其中意思不用多想也能明白。 既然两情相悦,男未婚女未嫁,她又何苦端着? 长于山寺,罗炜彤倒没有那么多世俗礼教下的小心思。她也知晓女儿家矜持些必有好处,女子出嫁便是夫家人,出嫁前姿态端的高些,只要不是太拿乔,总能让婆家高看一眼。 可她实在做不出那些事,且这些日子她也思索过袁恪状况。安昌侯家可姓周,虽然世子已定,但人家有亲儿子。虽是庶子,但也比嗣子要强。如今袁恪连姓都改了,可见他大致没把那一家放在眼里。 现实点说,日后两人之事若真能成,或许家中会空前清静。如此这般,那些骄矜也显得可有可无。 不管这番论点是多么的强词夺理或是一厢情愿,总之本就对人有意的将军府大小姐,借此成功地说服了自己。如今趴在人怀里,闻到他身上舒服的气息,疲惫感袭来,突然她不想再挣扎。 “万一爹爹出事可怎么办?” 听闻小丫头话中浓浓的担忧,周元恪心下叹息。虽然她说出的法子极为巧妙,但西北环境如此恶劣,此事谁都说不准。 咽下所有无谓的劝解,到最后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话:“还有我。”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罗炜彤的心就突然踏实下来。虽然她依旧挂心着家中在外打仗三人的安危,但闻到那股清新的味道,身上压力奇异地小了些。 于是在热气腾腾地午膳端上来时,虽然听到娇娇话,将军府一干妇孺全都没了吃饭的精神。但看到虽神色难掩忧愁,但方才依旧能保持镇定的小娇娇,饭桌旁所有人心底罕见地宽慰起来。 爷仨还不一定出事,不过自家最宝贝的女儿却是懂事不少。 这般懂事的小娇娇,怎么能不可人心的疼。 作为家中辈分最大的,荣氏先开口:“素娘莫要担心,当年那么多事四海都熬了过来,如今这不比地垄高多少的小坎,老天爷还收不了他去。有他护着,那俩孩子也定会安然无恙。” 徐氏颔首:“祖母,我自是醒得,倒是娘近来身子越发不好,可莫要再伤神。” 全家女人互相安慰,一时间气氛回暖许多,连家中最少见过风浪一开始有些哆嗦的祖母,如今也能拿得闻筷子。 罗炜彤长舒一口气,她真怕此事冲击太大,别那边结果未出来,家中先乱成一锅粥。最简单的,南边朱雀大街还有些人时时盯着将军府。 “曾祖母、祖母、娘亲,如今大军安危未定,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言之有理。” 荣氏颇为赞许地点头,欣慰之情越发浓烈。平日只觉得小孙女乖,如今涉及这种大事,方才显出她与其它女子不同之处。 原先还有些遗憾,过多地呆在山寺,将她性子教野了,怕是于日后不利。如今她却是全然没了担心,能在慌乱中想到这些,就冲这番临危不惧,小孙女日后也不会过的差。 “咱们家不缺那些金银,如今我经历越发不济,此事便交由素娘和娇娇。” 罗炜彤点头,心下却觉得有些不对劲,似乎曾祖母对此事颇为驾轻就熟? 第82章 疾暴露 罗炜彤的预感果然没错,在与军队接头方面,曾祖母表现出了惊人的干练。不仅是她,连带她手下锦绣坊一干产业,应对此事也是驾轻就熟。 被委以重任后,她便跟在娘亲身后,一并处理府内各项事务。今时不同往日,虽然府内不是没有男丁,但如她祖父那般除却算账其余几乎一窍不通的男人,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定守不好这般大的家业。 男丁的意义便在于此,倒不是说府中就真确那么几个身强力壮的异性。而是阖府只有罗四海在朝为官,在往下也只有罗行舟可能入朝为官。 为官好处多,往大了说官宦人家田产商铺税收与旁人不同,往小了说出行用的马车、身上穿的衣物、头上插的钗子,许多皆是官家可用而平民违制之物。从这点来说,抛开血肉亲情不论,罗四海身上官位以及以罗行舟之天资所能遇见的锦绣前程,便是自文襄伯府分出来后,玄武大街将军府的根基和保证。 再往深了说,这也是大齐百姓重视儿子之根源。男丁不止能传承姓氏,更重要的是维护和继承荣耀。当然前些朝代也不是没有花木兰穆桂英之类典范,但谁说女子不如男,终归无奈地随着时光荏苒演化成传说中的戏文。 如今摆在阖家人面前的,大概就那几件事。万一真心不走运,人回不来了,日子也得照样过,但怎么过才能活得体面不被人看轻,这里面学问就大了。 第一个毕竟是长期的,常言道寡妇死了儿子——没指望。要一般人,如今肯定六神无主担忧不已,但此事放荣氏身上,她老人家大半辈子就是靠自己。前头几十年看似在常太夫人手底下苟延残喘,被欺负到连吃个新鲜蔬菜都得自己挖园子种,实则那是她压根就不跟那些人一般见识,窝在小院里忙着自家锦绣坊,搞好跟大齐掌权者的关系。所以当后辈中出了个可用的罗四海时,立马跟坐火箭似得往上升。 这样的一家女人,说出去未免惊世骇俗,但荣氏个人经历摆在那,她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会不是不忧心,只是老人家心里有数。 有数的不止她一个,还有徐氏和闺女,这便是他们的第二手打算。不管大军有没有被活埋,雪崩之事千真万确。 西北军在遭遇雪崩之前可是捷报连连的威武之师,打得敌人那叫一个落花流水,粗略估计十几年内北边能太平。眼见着没仗打了,武将地位岌岌可危,某些看罗四海不顺眼的人,这会肯定坐不住了。 再看京城平西将军府里这些老弱病残,俗话说趁你病要你命,这会那些人不搞些小动作,绝对是智商不正常。 徐氏与罗炜彤如今要做的,正是此事。他们在朝上说不上话,但其它地方仍有许多事可操作。罗炜彤也知道轻重,平常她就是再不乐意掌家,这回也耐下性子去梳理这些年家里积攒下来的关系。 越梳理她越是心惊:“娘亲,这些人……就算文襄伯府也不一定相熟吧?” 顿了顿,其实通过蛛丝马迹,她已经猜出来不少:“莫非是曾祖母?” 徐氏连个眼角都没给她,只微微点下头:“你曾祖母,才是真正有大智慧的人。当年文襄伯府抢了姑苏荣家行医积累百年的金银,看起来占了大便宜。实际他们不知,自己所为正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 “这些……”饶是罗炜彤思维不拘一格,依旧有些难以置信:“全是荣家知交故旧?” 略作思索,想着如今音讯全无的儿子,徐氏还是决定好生跟闺女解释。不为别的,万一真遇到最坏的情况,日后娇娇也不至于无所依靠。 于是罗炜彤便听了个简短但却很有历史的故事,这还要从当年太-祖打天下时说起。南方雾瘴严重,北地兵到了多数水土不服,又加上天气炎热,便生了瘟疫。正是当时仍健在的荣大夫,想出克制瘟疫之方,并倾家产购置药材赠予将士。太祖本想招其入麾下,可荣大夫生性淡泊名利,只想在姑苏城做个富家翁。 “这么说来,多数为将之人受过荣家恩惠?” 听到闺女话语中的疑问,徐氏也没卖关子:“文襄伯并不知此事,故而也就拿你曾祖母当寻常商家女看。当年你曾祖母入金陵,是想过找人帮忙,偏偏你祖父又出了事。外人就算相帮,内宅之事又能插手到什么程度。 又或者,即便出大力把常氏撸下去,且不说礼法那关如何操作,各归各位后又能如何?莫说荣氏早已瞧不上罗晋,见他那张脸便恶心,即便能忍住恶心,她也得顾虑被下了虎狼之药,风一吹就倒的儿子。毕竟做伯府世子可不比做个普通孩子,好处不见得捞多少,所有明枪暗箭都朝你一块射来。 想明白这些后,荣氏便命当时在外面的荣贵四处张罗,将这些人情压下来。再然后很快便有了机会,大齐初立朝,四处征战不断,打仗就有伤病,其中荣氏帮着找了不少天下良医。待安定后,借着儿媳妇所长所开锦绣坊,也借此顺利打开局面。 “曾祖母还真是看得长远。” 边感叹着,这会罗炜彤神色间还是有些呆。也不怪她没定力,任谁乍看见这份几乎包含了朝野上下大小武将名单的关系户花名册,都会有种不切实际的眩晕感。 “怪不得国公府那般客气……” 徐氏终于肯给女儿个眼神:“那也是你爹有本事,要换个酒囊饭袋,凉国公和宁国公便是置之不理,咱们又能如何?娇娇且记住,人生在世有自己独到的本事,这才是真功夫。娘亲这一辈子最佩服之人,便是你曾祖母。” 罗炜彤牢牢将这话记在心底,再看那些繁琐的账册时,竟然大略也能算懂。不过有些事天份注定,终究再努力也赶不上,故而她也只能看懂个大概。不过于她而言有这点也就够了,具体那些细致的账目,自有下人来做。 见此徐氏更是欣慰,长舒一口气开始清点家中米粮。自夫婿被封征西将军起,她便准备起了这些。打仗,说白了打得是粮草供给。自家锦绣坊那点生意,该明白的人心里都有数,不过是出点黄白物,便能堵住有心之人的嘴,那是再简单不过。 财大气粗的徐氏如此想,至于担心夫婿和儿子,这家里最放心的便是她。原因说来也让人哭笑不得,少年夫妻时她随夫在外,经历几场征战后,两人间倒有了股默契。平安与否,她的直觉甚至比朝廷军报还要准。 若是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她更相信自己直觉。 舒一口气,徐氏歪在榻上,眯眼计量着家中所余银钱。这会岭南的稻米早已成熟,从那边过来的商队不日将抵达金陵,时机刚刚好。 正在她把一切理顺了的时候,罗妈妈走进来,面带喜色。 “夫人,颁圣旨的人来了。” 圣旨?徐氏眼一眯,想起女儿说的另一件事,宫里这会反应倒是快。看来龙椅上那位,多少顾念下当年旧情。 可他不知,这样有人会很着急,着急之下指不定出什么昏招。 ** 徐氏早就料到,文襄伯府不会这般沉寂下去,却万万没想到他们下手的方式如此不顾情面。则锦绣坊为天下慈幼局制夏日单衣的圣旨一颁下来,满金陵惊讶之余,无不在看文襄伯府笑话。 日进斗金的锦绣坊乃是庶长房所开,看样子这些年伯府一无所知。金陵之地汇天下之英杰,聪明人不在少数。能开得起这么大的铺子,锦绣坊背后没人,谁会信? 可那人绝不会是文襄伯府! 经袁恪无意间透露,姑苏荣氏以及百草堂渊源被扒出来。又经京中有些人家证实,荣家时代行医,虽不如世卿世禄的人家来得高贵,但也是悬壶济世为善一方。 尤其是最后一代家主,更是心善地救过大齐太祖义-军。等等,你问为啥是最后一代家主?因为在她家女儿带着儿子上京,稀里糊涂地成了姨娘后,整个荣家似乎都笼罩了一层浓浓的衰运,不久就被一场大火烧掉祖屋,更奇怪的是全家没一个人逃出来。 袁恪更是擅自补充了一些,比如本来薄有家产的百草堂,那团灰烬中却是连点金银渣滓都没见着。不可能开那么大买卖,家里连一丁点金银都没吧? 涉及家产之争,市井之人更为兴奋,流言很快弥漫开来。近来文襄伯府之人出去采买时,总感觉背后有一群人在戳他们脊梁骨。因罗薇蓉入三王府为侧妃,而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常太夫人,突然间旧疾复发。 流言甚嚣尘上,当西北军遭遇雪崩的消息再也瞒不住时,终于到了罗薇蓉出嫁之时。似乎为了一扫霉运,这一日文襄伯府张灯结彩,甚至不惜代价将红毯从伯府门前一直铺到三王府。 在此宾客盈门之事,常太夫人也打起精神走出来。待走到依礼节前来贺喜的徐氏跟前时,看着她略显朴素的妆容,太夫人可怜道:“可怜见的,他们爷俩如今不知所踪,三丫头又有那样的毛病,往后可怎么办?” 第83章 慈善事 文襄伯府虽然已经分家,但三丫头是谁,绝大多数达官贵人都不陌生。当日慈幼局今夏单衣的圣旨到达将军府后,不少人对这家唯一的女儿动了心思。 这也是人之常情,平西将军正处壮年,手里又有实际兵权,不出意外日后定能封侯拜相。单这一条就足够让朝中相当的人家考虑结亲,如今府里最受宠的独生女,身后不仅站着能干的父兄,得力的外祖家,甚至还要加上富可敌国的锦绣坊。 有财有势,模样周整且规矩也还过得去,家里更没一个拖后腿的亲戚。别说拖后腿,将军府和工部尚书家,仔细数数就没一个无用之人,这样的媳妇打着灯笼也不好找。 故而今日徐氏前来,虽因庶支且分家之故,被安排在犄角旮旯里,但却一直不缺人凑上来寒暄。这些人话里意思太过明显,总算印证了徐氏先前夙愿中的一家女百家求。她所出女儿,即便再不济,也不是随便只阿猫阿狗能欺辱。不管出什么事,还有她这当娘的在身后撑着。 心下宽慰,但她也没丝毫动心。而是稳下心与这些夫人斡旋,虽然女人不能明着立于朝堂,但枕头风威力不容小觑。 因花朝节那次,参加过凉国公府赏花宴的夫人,对徐氏品性有些了解。这位不愧是乌衣巷徐家那样世代书香里出来的大家闺秀,听说当年嫁人前就颇有贤名,果然跟一团乱的文襄伯府不一样。即便不因儿女亲事,这般有规矩的妇人也值得结交。 两处都有意,不多时徐氏便与几位夫人熟络起来。其中谈话间提到罗炜彤时,她也不拐弯抹角,而是直言“娇娇那孩子打小吃苦多,在家难免娇惯些,左右她还未及笄,我想再留些年岁。” 同样是说孩子娇惯,一句话从亲娘嘴里说出来那是谦虚,绝不带任何贬低意味。几位夫人意会,正准备转移话题,冷不丁听常太夫人这么一句。 将军府小姐身上有怎样的毛病? 众人心里皆存个疑问,诚然伯府嫡支与庶支之间矛盾,早已在金陵城内公开,甚至连秘密两字都说不上。这会常太夫人公然砸场子,倒不是那么令人瞠目结舌。 可她这话说出来,那位镶金的罗三小姐看来是真有什么隐疾。毕竟这可不是隐约说什么身子骨弱,而是一口咬定了有毛病,有没有毛病可不是能凭空捏造。 “这……” 一位与徐氏相熟的妇人刚开口,想和稀泥,无论如何今天大喜日子不宜起冲突,不论文襄伯府多不要脸,他们总得要那点脸面。 没错,流言蜚语绵延金陵城好几个月后,几乎所有人都意识到,文襄伯府就是个没脸没皮一团乱的虎狼窝。先前罗炜彤所担心的自损八百伤敌一千,便是说得这点。有些事即便不是你的错,一旦陷入纷争中,难免给旁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罗炜彤只想到其一,却没猜到后续变化。分家后本来舆论同情嫡支,偏偏文襄伯府咄咄相逼,且如今西北传来那等消息,平西将军立大功后遭遇天灾,本来好好的加官进爵封妻荫子可能变成凄凉的葬礼,多数人对将军府心态完全转变。 她没数却不代表徐氏没数,在与众官家夫人沟通后,她基本已经能拿捏住这些人的心态。这会虽错愕于常太夫人的口无遮拦,其实她心下却真不慌。 左右她并无叫闺女攀高枝的心思,就算此事透露出来又如何? 徐氏面上越发平和,常太夫人见此忍不住加一把火:“可怜见的,姑娘家身子骨弱点没啥,那样还能说是扶风弱柳之姿。怎么三丫头……哎……那可怜的孩子偏偏就宫寒呢。” 宫寒…… 不仅是花园一角,因常太夫人声音粗哑且足够高,一瞬间甚至连乐师都忘记抚琴,伯府前院有一瞬间静寂。 徐氏面色沉静,她倒是想笑,可这会笑出来就有点不知所谓。 一双眼颇有压力地盯着太夫人,她说出口的却是另一番话:“既然太夫人都说出来了,那看来已经知晓,我也就不瞒着。原想着太夫人年纪大,这些事便不劳您费神。” 说到最后她唇角微微向下拉,面色也染上肃穆:“想必太夫人也知晓,娇娇师从弘真大师。” 常太夫人很想说她不知道,偏偏四周全都在点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衍圣公府欣赏罗行舟,破格纳其入族学之事早已不是秘密。更令人惊讶的是,在金陵城中颇为神秘、从未收过外人的女学,竟邀请其妹、也就是当时的罗三小姐入读。 惊讶之余有心之人查下去,才发现这竟是得道高僧弘真大师亲自所教。虽碍于佛门那套没有收为徒弟,但不收徒还教得尽心尽力,更体现出大师的爱重。将心比心,哪个富贵人家想让孩子皈依佛门。 “大家也都知晓,弘真大师虽仁善,终究年事已高,且忙于弘扬佛法。自十四年前便破格教授小女,皆因当年惠州城之便,倭寇伤及于他,大师念夫婿守城有功才如此。幸得大师出手,这些年小女身体已有起色。” 徐氏说得含糊,在场却并无太蠢笨之人。托罗薇蓉上次一闹,袁恪在及第街宣扬,所有人都知道当年身怀六甲的徐氏曾协助平西将军守城。原来守城时还有这般惊险,也怪不得弘真大师破格收下。这造化伴随着多大风险,正常人非但不会嫉妒,反而只有佩服的份。 常太夫人已经傻了眼,她能得知此事,还是沾了常家的光。荣氏能轻易安排元桃到松寿堂,反之即便手段不怎么高杆,常太夫人也能安插点人去他们那边。当然庶长房这边人太精明,且这些年一直随罗四海升迁而搬家,不好安插人手。但多年来一直在金陵为官,住在乌衣巷的徐家,若是有心总能插进人手。 当日初知此事,失态之下徐家疏于防范,便被人钻了空子。选在今日公布,是常太夫人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即便扰了二丫头终身大事又如何?三王爷本就看那帮人不顺眼,毁了三丫头王府只会高兴。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本来胸有成竹的一件事,到头来怎么就被如此轻易的扭转。 不远处大秦氏连连摇头,太夫人真是老糊涂。莫说两边早已分家,没分家的时候她都惹不起庶长房,更惶论现在。 不说别的,如今平西将军生死未卜,且是打了胜仗后才出事。一顶欺凌将军府妇孺的帽子压下来,就够伯府受的。想到这她打个激灵,忙吩咐奏乐,心下却祈祷徐氏能宽和些,莫要深究此事。 徐氏被众夫人围在中间,听着他们或佩服或劝慰,眼神一扫与大秦氏四目相对,收到她讨好的目光,稍作惊讶她便明白其中关节。夫君和儿子在外拼死拼活赚那些战功,她怎会如此轻易地用到。太夫人不过是曾经的手下败将,她还没放在眼里。 想到这她唇角一勾,轻飘飘地吐出一句话:“娇娇性子好,倒从没在意此事,想来这会她正代弘真大师,去往慈幼局送今夏用的竹席。” 慈幼局……代弘真大师…… 单这两个词便足以证明一切,常太夫人眼前一黑:这下谁不高看庶长房一眼。 第84章 落日殇 三王爷侧妃出嫁时的府上闹剧,顺着风吹遍金陵城的大街小巷。一时间众人反应倒是出奇一致:将军府小姐颇有乃父之风。 至于文襄伯府:那家人连积善的百草堂都能害,做出这等事也不是太难理解。 唯一让人疑惑的就是三王爷,这位文采斐然的天潢贵胄,怎么偏偏看上伯府二小姐。抛开其它不说,单及第街那一出,就能看出她不是什么好东西。偏偏三王爷视若罔闻,敲锣打鼓偏要娶了她。 老百姓哪管什么正妃侧妃,一顶小轿悄无声息抬进府门的那才是妾,敲锣打鼓迎进去的都是王妃娘娘,往后见了还得磕头。今日这动静,在多数人眼中,就是三王府在抬举罗薇蓉。 故而喝完喜酒进洞房时,三王爷脸是黑的。得亏不用掀盖头,不然保不齐他就把人晾在那。当然这会他心情也没好到哪去,随便应付下,强忍着不顾罗薇蓉楚楚可怜的神色,他迈过门槛扬长而去。 独留罗薇蓉一人,在宽大的房间里低泣。 偏偏有人还见不得她安安静静地悲伤,房门推开,王府前院妈妈进来,说是请实则半逼迫地拉她去前院,给王爷朋友敬酒。 “这不合规矩。” 罗薇蓉的陪嫁丫鬟忙拦着,王府妈妈却是一个眼神都没给她:“当你们主子是王妃,朝廷那条律法写着,侧妃这么金贵,连王爷朋友都不能见?” 扯着帕子,罗薇蓉几乎咬碎一口银牙。这妈妈虽然面上倨傲,但说起话来却圆滑,整个人跟泥鳅似得滑不溜手。她当然知道这是王妃授意,可如今却丝毫抓不到把柄。 形势比人强,早点生个儿子才是正经。不就是见几个文人,还能把她吃了不成? “妈妈莫要在我这嗷嗷呵呵,既然王爷有令,那妾身定无不从之理。” 挺直脊梁她往前院走去,直到坐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想得太简单。诚然如她所想,三王爷友人大多数文人。但向来风流才子粗鄙武夫,风流还要排才子前面,文人要玩,绝对比武将玩得尽兴。 时下文人多以士人自居,何为士人,就是士大夫,士大夫讲求风骨。这帮子人即便做不到,大面上也得装一装。好巧不巧,今日文襄伯府之事,给了他们现成的借口。 “伯府老太君当真豪放,想必侧妃也颇受家风影响。” 有好事者开个头,一堆文人凑一块,一步步地贬低罗薇蓉。男人,尤其是有文化的男人,一旦损起人来,绝对比市井泼妇还要厉害。罗薇蓉夹在中间,哪个都不敢得罪,但她读书少、更没那胆子直接反驳回去,这会只能忍到内伤也继续忍。 直到头晕目眩,领她来的妈妈终于前来解围:王爷想新人了。 一定是王爷念起了她的好,迷迷糊糊中罗薇蓉这般自我安慰着。满怀期待地回房,直到被翻红浪后,弄明白原因她心都凉了。 迷迷糊糊中,三王爷说道:“德音已然告知于我,此事皆因伯府老太君而起,你确是受了池鱼之灾。日后你且安心在府里呆着,莫要再多余伯府牵连。” 又是德音出手,而且完全将她与伯府孤立开。虽然她与太夫人有怨,可也不想这般被人牵着鼻子走,一步步做了他人的提线木偶。 可除此之外,她又有什么办法?耳边传来三王爷均匀的呼吸声,罗薇蓉摸着肚子,如今她只期待能快点生出个儿子,那样好歹还有翻身的一天。 ** 这日周元恪也来了慈幼局,与小丫头一左一右,向排成长队的孩子们发夏日单衣及藤条编的蒲团。 发到一半,对面九师傅对他打个眼色。退到一边后听闻此事,一股阴云霎时笼罩在头顶。 “傻小子,你又愁什么。没人跟你抢媳妇,这会不该偷着乐?” 师傅声音从背后传来,周元恪扭头,看到来人模样更是惆怅。平日不拘一格的中年人,如今却是特意刮过胡须,换上锦袍罗靴。单从外表看,他还颇像久居高位之人。 “你……” “臭小子干嘛一副见鬼的模样,还怕师傅抢了你风头不成?” 这胡搅蛮缠的毛病……周元恪一阵头疼:“什么风头……” “为师今日来,便是为你做主的。” “做……” 问一半他突然明白过来,可似乎明白的有些晚了。发完蒲团的小丫头恰好往这边看,眼中闪过一抹惊讶,而后开口说出了一个他怎么都想不到的词。 “大师兄……么?好多年不见,你怎么会在这里。” 面前这中年人就算化成灰,罗炜彤也认识。当年她无力反抗之时,曾对这位凭空出现,哄她喊师兄的老头有过一丝期待。而老头虽嘻嘻哈哈,也许诺只要给抓下花苞头,他就帮忙一起反抗万恶的老和尚。 当时她天真,想着反正天天被老和尚作弄,被别人抓下也无所谓。谁知他桃花酥也吃了,花苞头也抓了,反过头来与老和尚沆瀣一气!再几次见面,依旧各种坑蒙拐骗偷,恨得她咬牙习武。谁知当她学有所成打算报仇时,这人便销声匿迹。 “大、师、兄。” 一字一句地顿到,不顾那么多人守着,揪起方才来时装单衣的麻袋,她腾空而起直接蒙在老头子头上。然后朝后面吆喝一声:“伯伯在跟我们玩游戏,大家快来挠痒痒。” 慈幼局孩子一窝蜂涌过来,一万只小手伸过去,在锦袍上各种挠。可怜先太子殿下,平生天不怕地不怕,就是一身痒痒肉最敏感。偏偏今日他肩负给唯一徒弟找个媳妇的重要使命,这会无论如何都不敢惹怒小丫头。 “娇娇……”周元恪站在小丫头身边,低声喊着。 “恩?” 答应后罗炜彤红了脸,从什么时候起,他也这么喊起她来。仔细算算,好想他已经这么喊了很久,久到她已经开始习惯。 “金陵城中传来消息,伯府二小姐成亲礼上,常太夫人说……你有不足之症。” 罗炜彤“噢”一声点头,继续饶有兴趣地看被一堆小豆丁围在中间的大师兄。小时候那点事她已没有太在乎,但这丝毫不妨碍她此刻的幸灾乐祸。 周元恪说出此事,倒没有丝毫幸灾乐祸或者落井下石,而是想着过会小丫头得回金陵。与其让她一路莫名其妙地受人指指点点,还不如早点做打算。不想回去也没事,他在京郊有庄子。想回去的话,也能早点想出办法应对。 可说完了之后,她发出一丝鼻音便再没了动静…… 难不成这次真气狠了?还是打击太大承受不住?他也觉得这次文襄伯府太过分,想到前几次入金陵时,无意间查到的那点事。 既然文襄伯府不仁,就莫怪他不义。是时候让镇北抚司散落在市井中的探子加把劲,借此东风了结当年姑苏荣家灭门惨案。他有九成把握,此事出自常太夫人之手。就算当真是剩余那一成,这事也得算在文襄伯府头上。 定了主意他终于有勇气去看小丫头,这一看不打紧,她双眼无神(并不)地盯着前方,脸色涨得通红。 “娇娇,你……” 罗炜彤正全神贯注地欣赏大师兄惨状,乍听到这称呼,尽管习惯了还是忍不住羞涩。而她羞涩大多数则是因为,自己怎么就习惯了呢? 见她脸更红,周元恪更是认定她气得不清,心疼之下他赶紧下保证:“你放心,这事交给我。” “啊?” “没事,不用想太多。”周元恪安慰道。 不就是一个称呼么,作为习武之人,本应胸襟开阔。反正她也对他有意思,叫就叫呗,多余的羞涩实在显得小家子气。 想通后罗炜彤点点头,不多想了,也该是时候解放大师兄,再闹下去他该生气了。 而周元恪这边,兜了个圈也绕回来。小丫头被文襄伯府给气着了,他想帮出气,最终得到她许可。虽然他没说用什么方式,但小丫头乃是荣氏嫡亲的曾孙女,帮荣家讨回个公道,应该也是她乐见其成之事。 文襄伯府——一个以奇葩军功起家的开国侯爵,就这样开启了走向灭亡的命运车轮。待后来新帝收回丹书铁券,判伯府一家老小悉数流放之时,罗炜彤也在场。两人话赶话,揪出这一段,得知阴差阳错后只能相视一笑。 他俩倒是轻松了,却不知这几句话对伯府震撼有多大。直震得常太夫人神经失常,于流放路上大吵大嚷,话语中的昔日荣光,引来了过往山贼,最终全家血溅荒山野岭,无一人生还。 而那时已从西北平安归来,得知此事的罗四海,却是罕见地沉默。他不顾行军疲惫,跪在乾清宫前向新帝请命,亲自荡平山贼,将其与常太夫人等尸骨搅在一处,顺手扔到了悬崖下。待回京后,还未等他解释,新帝圣旨已到,主要赞扬其对家人至孝至亲,对君王至忠至诚。 摸摸鼻子,罗四海最终决定,只在给荣家人上香的时候,将此事禀告先祖。 倒不是他不想解释,而是作为一个忠诚的臣子,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拆陛下的台。 当然这是后话,终于从麻袋中出来的大师兄非但没生气,反而笑嘻嘻地凑上来。罗炜彤退后一步,事出反常必有妖。 第85章 姻缘定 事出反常必有妖,退后一步罗炜彤谨慎地看向中年人。虽然来时束好发且身着精工刺绣的绸缎袍服,加之一举一动颇有章法,印象中的糟老头像极了久居高位的饱学之士。但这会被套完麻袋,不仅发髻乱了衣服也皱皱巴巴,刚才一瞬间的美好形象全都随风消散,这会他依旧是个糟老头。 虽然符合大师兄一直以来的形象,但却更让她紧张起来。罗炜彤深知,这世界上没多少人是傻瓜。或者换种说法,她也不算顶聪明的一类人,虽然对付罗薇蓉屡屡智商压制,但那是因两人立场不同,邪不胜正。至于其他人,她从未有过轻视之心。 但大师兄不同,他属于超脱凡人的那类顶聪明之人。 当时老和尚就曾气咻咻地咒骂过他老狐狸,虽然看外表他跟妲己那样祸国殃民的狐狸精丝毫不沾边。 “小师妹站这么远,可是还没出气?” 她早就不气了,不过是小时候抓两下花苞头而已,要为这点事生气,那师徒间早八百年就该决裂。 糟老头那么聪明,会不会藏着什么陷阱?想到这罗炜彤本以准备好的摇头,顺势改为点头,大眼睛眨眨笑得狡黠。 “是啊,刚只出了一口气,尚余下很多次没报复,大师兄你看怎么办?” 前高祖太子爷·现武功高强的隐士高人一枚随意揉揉皱巴巴的前襟,本就皱的绸缎被他一揉,甚至掉下一颗盘扣,这下更皱。而他眉毛也因过分忧愁而高耸着像中间靠拢,一时间整张脸皱巴巴,倒与穿着出奇的和谐。 周元恪这边,一听小丫头这话便知道要糟。师傅平生最大的爱好便是捉弄人,偏偏他脑子里九曲十八弯,连自己都玩不过。自幼久经百战,他便踅摸出门道,对付此人最好的法子便是不理他。任由他花样百出,只需如老僧入定般无视,过不了多久他定会因无趣而收手。 而如此时此刻,没法不理他的时候,说来也好办,只需凡事顺着他就成。小丫头这样逆着他,师傅那浑身的心眼又有地方用了。 这样想着他抬头,果然看到老和尚眼中一闪而过的兴奋。这下他确定要糟,赶紧回头提醒小丫头。 “怎么了?” 罗炜彤仰头,睁大眼无声地问着,周元恪眯眼皱眉,朝对面呶呶嘴。糟老头见到这一幕,皱成山峰的眉毛兴奋地高挑,整个人更是以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敏捷跳到两人中间。 “我这个年纪,老胳膊老腿经不起折腾。有事弟子服其劳……” 周元恪虽不如他师傅心思多,但单论反应快慢师徒二人不相伯仲,一听后面这句,他便明白师傅在打什么主意。不同问,一定是他把太多心思放在作弄人上,落下的功夫打不过弘真大师,没让大的首肯婚事,便转刀朝小的下手。 这不帮倒忙么! “师傅您老当益壮……” “为师都在哪有你说话的份,”糟透老吹胡子瞪眼,转头看向罗炜彤时脸上又添三分谄媚:“我这徒弟还挺会说话,人长得好,办事能力也有一些,今天我就把他交给你。” 这……罗炜彤愣在那。确定对周元恪有意后,她也问过安昌侯府情况。荣氏久居京城,对此知之甚详,但提起侯府,她老人家却罕见地鄙视。 “我只纳闷一件事,为何侯爷未能同文襄伯成为莫逆之交。” 仅仅一句话却足以证明一切,安昌侯其人,与道貌岸然的老文襄伯实属一丘之貉。观庶长房与伯府关系,由此推及安昌侯嗣子与侯府关系,便不难得知这个长辈有还不如没有。 至于亲生父母,早已在把儿子过继后便迁出金陵,这些年从未露面,想来也只当没有这个儿子。这般情况下,面前这位明显看起来更为亲近的师傅,才是最有分量的长辈。 可她万万没想到,印象中严肃巍峨的师尊,突然就变成了这么个……毫无形象的糟老头。而且此时此刻,糟老头正站在她面前,以极为嫌弃的口吻将自己徒弟托付给她。 这不是变相提亲么! 知晓自身状况后,罗炜彤也想过以后的生活。她终归是要嫁人的,惠州城中如她一般大的女孩,好些虽未及笄但已为人妇。成亲就如每次需得吃饭饮水般,是水到渠成之事。难就难在,如何找一个不会别扭的男子。 故而那日在京郊庄子,确定自己对袁恪心意后,她心下便已有了主意。两人也算知根知底,既然他不嫌弃,且安昌侯府看似复杂实则相对简单,毕竟他绝不会在父母和媳妇中间左右摇摆,日后出事他立场绝对坚定。 嫁给他似乎也不错,心下有这种认知,这会她对老和尚的提议倒没那般排斥。只是她再豪放,也不可能一个人应承此事。 顿了顿,给袁恪一个安心的眼神,对着糟老头她正色道:“此事事关重大,我需得禀报家中长辈。” 前太-祖太子爷并不是个糊涂人,听到这话,错愕之际他更添了一丝欣赏。不愧是老和尚教出来的徒弟,人就是爽快。他就说嘛,自家徒弟一表人才且痴心一片,得多没眼光才会看不上。 周元恪那边已经惊喜傻了,顾不得这是在慈幼局,他上前一把抓起罗炜彤的手:“娇娇,此事当真?” “假的。” 罗炜彤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但沉浸在喜悦中的周元恪,这会只觉得白他的那双眼那般有神,手中的小丫头简直天上无两地下无双。 “丫头,师兄不会亏待你的。” 丢下这话,糟老头直接向慈幼局门外走去,留下羞涩的罗炜彤和虽然平常睿智但如今早已被喜悦冲傻了的周元恪。更糟糕的是,两人被起哄的慈幼局孩童围在中间。而祸不单行,带头人正是九师傅。 开始罗炜彤还有些羞涩,但被孩子们围在中间,很快她也恢复本性。左手一只右手一只,坐在新发的蒲团上跟这些人一道玩起来。 这会玩起劲的两人丝毫不知道,糟老头在金陵城内弄出了多大动静。他临走时那句“不会亏待你”,可不是一句简单的玩笑话。前太子爷以雷霆手段,充分说明了什么叫护短,什么叫百倍奉还。 第86章 侯府倾 前太子爷倒真没什么大动作,就算他想大张旗鼓搞出一场大动乱,也得顾及龙椅上的承元帝。一山不容二虎,龙椅只有一把,他身份敏感难免有人想入非非。 当年被弘真大师从棺材里救活过来,又被他坑着放弃太子之位时,无数个站桩练基本功的夜晚,他也曾怀念过曾经指点江山的太子生涯。但这么多年下来,武功有所成,又见遍大齐山山水水,甚至行走西域穿过荒漠到达大齐人从未知晓的另一片土地后,那点不甘早已被他放下。 有些事,譬如家国大事,如今他不好碰。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个软柿子,先前放任徒弟被安昌侯府抹黑,那是为锻炼其心性,也未尝没有借此让他晚点成亲之意。可这些年下来,安昌侯不会一点都察觉不出嗣子是怎样的人,即便后来有了亲生儿子,他也可以奏请上疏改立世子。 偏偏他自作聪明,见识短浅生怕此事引来圣上发怒,然后另辟蹊径想出这么个损招,推波助澜弄得元恪声名狼藉,竟是恨不得全天下都同情他家有逆子。暗地里又与三王爷串联,试图早早站队,谋取政治资本。 而他之所以支持三王爷,而不是占着大义的太子,倒不是因为太子体弱或三王爷惯会装模作样。他的理由,说出来足够让人笑掉大牙。不为别的,他竟是为柳姨娘是贵妃娘家赠予,爱屋及乌,他便支持贵妃所出之子。 这年头听枕头风的男人倒也不少,但因为一个手握卖身契的姨娘,便把全府人的命运押上去,当真是世间罕见。 一桩桩一件件,单拎出来也够人恶心,更别说如今凑在一块。故而收拾起此人来,前太子爷毫不手软,反而胸中溢满了为朝廷除蛀虫的责任感。 证据都不用刻意抓,手底下随便划拉下就一大把。当天下午离开慈幼局,他便直接去了承元帝的寝宫。那边承元帝正在发愁,西北军打了胜仗,兵卒包括带军将领却都回不来,身为一未仁君他绝对该忧虑。 “嗨,这事还不好办,冲冲喜就成了。” 承元帝托着下巴,如小时候般望着他最敬佩的大哥。尽管是位成熟的帝王,但他对先太子的大哥却毫无戒备之心。因为他心里有数,自己绝对算计不过他。安文帝逃出金陵后这些年都在上蹿下跳,但太-祖太子却无任何风声,就足以证明他的心意。 什么人该信任,什么人又该防备,承元帝一清二楚。这会拖着下巴放松下来,他万分纳闷,英明神武的太子大哥,是怎么变成如今这样不拘小节……说白了就是个老顽童的? “师兄,你说冲喜?” “那可不,我徒弟跟将军府小姐定亲,这不就是大喜事?” “元恪也不小了,是时候成个家。” 承元帝点头,罗家男丁如今生死未卜,给将军府仅存小姐赐婚,也表明朝廷态度。至于这种时候赐婚是不是太不顾人生死?人都没死了就说这话,你是盼着立功的西北军全都死了是吧! 越想越觉得这事好,承元帝不由想得更多。这次被雪埋得可不止罗四海一人,还有更为位高权重的凉国公。而凉国公世子,也到了成亲的年纪,还有宁国公府那丫头。两家都是手握重兵的武将,结亲后他也好削弱兵权。这种东西无所谓忠诚不忠诚,而是必须得掌握在帝王手中。 他的儿子中……似乎只有老四懂行兵打仗。他是太子一母同胞的弟弟,同为皇后所出,倒是不错的人选。 不过在这之前,老四是不是得先成个亲。最近他常往衍圣公府门前跑,听说还把公府从山东来的亲戚给吓着了。为此国公爷还上奏折,隐晦地提醒他,该给四皇子找点事做。虽然折子是在弹劾,但能看出衍圣公口气松了不少。 这么一想承元帝便华丽丽地走神了,直到头顶一计爆栗子,疼痛感将他拉回现实。一抬头,便看见师兄那张看似邋遢实则红光满面,皱纹比他还要少的脸。 “我说了这么多,你是一句都没听下去?成家需得先立业,袁恪如今那样,你让他拿什么娶媳妇。” 承元帝这次学乖了,垂手问道:“依师兄看,如今该当如何?” “咱们做长辈的,自家孩子受了欺负,总不能不闻不问,这口恶气也得出。父皇立大齐时就曾说过,祖宗礼法不可废,但能者居之,朝廷不养酒囊饭袋,更容不得不顾礼法之人。” “师兄所言有理,此事就交给镇北抚司去查。” 承元帝这话说得毫无压力,他是皇帝,他说谁不行,那家一定得倒霉。这次他倒不是有权任性,肆意妄为昏君范,而是想收拾安昌侯府太容易也太理所当然。 三言两语间,两人就决定了安昌侯府的命运。而此刻侯府后院中,鬓发皆白,却给儿子当马骑的老安昌侯脊背一抖,不由地打个喷嚏。 柳姨娘站在他边上,忙端过去一盏热茶,边打眼色给儿子边劝道:“侯爷莫要太惯着他,他可不能学世子那样。” “什么世子,那孽障整日就知道在外面惹事。定是因为他,别人才咒骂于我。” “侯爷可千万得保重。” 柳姨娘可不是什么善茬,什么时候该装白莲花,什么时候又得明说她一清二楚。比如此刻侯爷刚跟儿子玩了一下午,心情正好时咒骂两句,她得同仇敌忾。左右世子也不是侯爷的儿子,就算明着给他穿小鞋,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还没等她将车轱辘话变着花样的说几句,书房外早已被她买通,只负责守门的小厮急匆匆冲进来。 “侯爷、柳夫人,世子带着一群官兵,把咱们侯府给围住了。” 世子?再三确定此事属实,老安昌侯怒不可遏。柳姨娘直觉此事不妙,忙看紧了儿子。还未等她将儿子拖到身后护起来,就见一穿着世子袍服的玉面公子推开书房门,躬身道一句得罪,二话不说命后面官兵开始搜。 来人正是周元恪,得到小丫头肯定答复后,他整个人跟踩在棉花堆里似得,浑身上下轻飘飘。一路骑马返回金陵,原本一盏茶的路程他足足跑了一个时辰,概因晕头转向之下走错好几条路,马儿一直围着原地转圈。要不是因为骑术好,恐怕他还得失足几次。 刚入金陵城,便被一糟老头拦住。好半晌才认出,来人是他师傅,而且师傅这次给他带来只更大的馅饼——抄家安昌侯府。 这事他自然是万分乐意,原因很简单,在柳姨娘生出男丁后,安昌侯曾想过要他暴毙。当日若不是师傅及时将他救出,请在报恩寺讲经的弘真大师为他医治,并亲自传授他只装烧坏了脑袋,纨绔做派的保命,只怕他活不到今天。 世人眼中安昌侯府于他够好了,锦衣玉食地养着那般纨绔的世子,宁愿委屈亲子也不撸掉他身上爵位。但实际情况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又不是快榆木疙瘩,谁有恩谁有仇他一清二楚。哪怕安昌侯奏请拿掉他爵位,将他扔到半边眼不见心不烦,他也绝无半点怨言。但一边高高地捧他做世子,暗中在他饭食中掺五石散,又到处宣扬他恶名,这就是摆在明面上的仇恨了。 故而此刻抄家,他非但毫无不忍之心,反倒有种解脱之感。一个人的时候倒不在意,但如今有了小丫头,他迫切地想要摆脱这一切。 带兵冲入书房,他知晓侯府最核心的机密。安昌侯何止暗中倒向三皇子,他所做之事,比明面上多太多。 柳姨娘母子尖叫着缩到角落里,安昌侯倒还有几丝定力。但这份定力,在他见到那个长着金陵四公子中最为神秘的袁恪脸,却穿着世子衣袍的青年走向书架,熟门熟路的推开那个平日他最钟爱的宋汝窑花瓶下的暗格时,悉数消散。 “孽障,尔敢。” 周元恪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冷冷地朝后面吩咐:“拦住侯爷。” 而后他熟门熟路地打开暗格,启出几封书信,打开一看他颇为无奈。这里面不止有雁门关外草原上的来信,更有几封出自三王爷之手。这世上真有人那般傻,明晃晃的证据不烧掉,反而小心存着等人来搜。 不过周元恪倒是理解,就如安昌侯一直未上疏撸掉他的世子爵位一般,此人颇为防微杜渐,且近几年随着岁数增大,做事越发畏首畏尾。他存着这些信,大抵也是怕日后三王爷翻脸不认人。 展开几封信在手心里拍拍,他随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卷明黄色的卷轴,正是承元帝亲笔所写,连侍中都未经手的搜查令。见此安昌侯腿一软,陛下全都知道了? “是你说的?” 两人都明白这话的意思,周元恪也不否认:“我便说不是,你可会相信?毕竟父子一场,也罢,我替你达成这辈子最大的心愿。” 说完他也不卖关子,而是打开另一卷诏书,正是依安昌侯之愿,更替世子的公文。落款处的时间,却是在十几年前,那时世子还是一心向上的嗣子,并非恶名满金陵的纨绔。 原来他被瞒了这么久,这一刻安昌侯忘却了恐惧,只余满心悲愤。 第87章 袁府立 安昌侯府串通北边蛮夷,意图谋反,成为金陵城中最大的事。书房中那些信一出来,就连承元帝也颇有些瞠目结舌。 本来他设想中,随便找个理由除去安昌侯爵位,为朝廷省下一份钱粮同时,更能狠狠地替师侄出一口恶气。承元帝向来拿师侄当自家小辈看,抛却护短,安昌侯府狠毒又怯懦的做派,着实恶心着他了。 但无论如何他都没想到,连给亲生儿子奏请更换世子都不敢上折子,胆小到畏首畏尾的安昌侯,竟会有造反的胆子。 没错,勾连大齐以北的外族,私自透露行军路线,这是明目张胆的叛国谋逆。想了半天,他只能归结于安昌侯对他后宅那妾是真爱,感情深到可以冲冠一怒为红颜。 边被迫接受这令人啼笑皆非的理由,另一边他还要善后。任何有原则的帝王都知晓,叛国一事,不论出自何人之手,都属于绝不能姑息的类型。 但如今此事就麻烦在,师侄还在那家的九族里。左思右想,他还是拿出了师门收徒时就已准备好的圣旨。甭管这圣旨有没有颁出去,反正他是皇帝,他说有这事,还有谁敢反驳不成?如今他唯一怕的,就是到处决之时,师侄囿于礼法为那一家子人求情。 周元恪会为安昌侯府求情么? 从他抄家时,毫不留情地扒出最机密的暗格就能看出,他对侯府没什么感情。总归他还是个正常人,受这么多年糟践,不恨就已经算心胸开阔。要是再反过来,让他为那些人求情,那可真是受欺负惯了已经习以为常,总而言之那样的人傻到没边。 至于名声……当了那么多年金陵第一纨绔,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如今这点小风浪能吓着他? 要说害怕,这会他唯一怕的,就是提亲这事。大齐婚事虽然明面上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父母之命中的可操作性太大。 家风正的官宦人家,一不缺钱二明事理,父母对女儿也不会比儿子差到哪去。当然他所在的安昌侯府是特例,首先他不是亲生,然后最重要的一点,安昌侯府家风简直可以跟妖风相媲美。他不受重视,不代表别人家都这样,大多数正常人家对女儿亲事一等关注。远的不说,就说衍圣公府,看他好哥们朱厚熙如今的悲惨境遇就知道了。 那日在及第街跳坑去衍圣公府族学后,他便以皇子的尊贵身份卷入了公府争斗中。山东老家那些人,被权力和金陵富贵迷住了眼,仗着辈分各种蛮不讲理。为了孔家小姐,他不得不冲锋陷阵,一天天没少唇枪舌战被人骂个狗血淋头。 全方位展示自己的才华和智慧,这般努力后,衍圣公只表示考虑两人婚事,到如今还没个准话。 虽然衍圣公府是金陵城中出了名的疼爱女儿,但就他所知,将军府宠女的程度还要在公府之上。俩人的事小丫头同意了,那只是开了个头,后面还有从家人到外祖家一大套亲戚,尤其是外祖家,肯定看他不顺眼。 迈出第一步,总比之前没有丝毫进展,夜夜做梦全是小丫头要好。长舒一口气,周元恪如此安慰自己。回到玄武大街那栋看似不起眼,实则离将军府不远的宅院中,脱掉安昌侯世子那身满是脂粉味的衣裳,换上清爽的青衫,重新束发后,他伸个懒腰,看着绸衫慢慢在火盆中化为灰烬,他只觉全身轻松。 是时候拜访下将军府了,不过在此之前,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管家。” 高喊一声,门外走进一鬓发皆白的老叟。虽然能看出上了年岁,但他一双眼极为有神,步子间也带着刚毅。罗炜彤在这一定能看出来,这得是常年训练且久经沙场的老兵。 周元恪算是天下唯二知晓来人身份的,这位从小陪在他身边的管家,便是当年高皇后亲自遴选,派到太子身边的贴身侍卫。上马能领兵打仗,下马能入厨房厅堂的高皇后,晚年因丧子而创办慈幼局收留天下孤儿,那这位传奇女子是否知晓儿子尚在人世?这个连承元帝都迷糊的疑题,周元恪却是一清二楚,高皇后一定清楚。 至于她为何没把太子叫回来,助其登顶帝位,这事师傅一直讳莫如深。既然师傅不想说,他也不打算问下去,但如今他想帮师傅完成一个心愿。 “袁叔,脱离了侯府,如今我也算无家可归,是时候挂咱们府上匾额了。” 老管家坚毅的脸瞬间变了:“你是说……” “对,就是袁府。” 太祖皇后姓袁,整个袁家在乱世中死的死、散的散,只留皇后一人。前太子爷隐姓埋名后,也以袁姓自居。他袁恪之名,也来于此。 对于姓什么周元恪倒没那么看重,当然他也不是张王李赵随便拿一个都可以过来姓,而是相比于姓周,他更情愿自己是袁家人。倒不是贪慕富贵之类,退一万步讲以他如今本事,赚一份富贵算不上难。师傅这些年不仅教他武功、教他读书识字,更把最信任的袁叔放在他身边,人心都是肉长的,他愿意弥补师傅唯一的遗憾。 “挂袁府,就把库房中最大的那块匾额拿出来。” “好咧。” 感动仍在,袁叔迈出书房的步子却更轻快了些。 忙完这一切的周元恪,不,如今已经彻底改名叫袁恪,开始专心地为一件事发愁……如何得到小丫头家人的认可。这会他却丝毫不知,一场株连九族的砍头危机,就这样在无形之中化解。 话分两头,却说安昌侯锒铛入狱后越发不甘心,他心下有数,单凭那几封信就足够砍他八百遍头。可一夕之间从富贵且受人尊敬的侯爷,变成天牢中的阶下囚,这中间的巨大落差让他着实承受不住。 终归是做过侯爷的人,到此时脑子还算灵光。绝望中思索半晌,还终于让他想出个能将损失降到最低的主意。想他精明一世,没想到最后竟然落个灯下黑。既然周元恪不仁,就莫要怪他不义。 故而当刑部来审案时,他表现得万分配合。刑部判官他也打过照面,且刑部与镇北抚司近来颇有些水火不容,这会定会帮衬于他。 “差官也知晓,府里世子为人向来叛逆。故而他化名袁恪时,也遮遮掩掩,唯恐它人发现此点。与外人联系之事,皆出自他手。我毕竟上了年纪,精力有所不济,一时不查便让他犯下如此滔天大祸。此事虽如今已成定居,然但凡我上点心,在他几次往将军府小姐身边靠时探查一二,也断不会有此疏漏。” 说完他掩面而泣:“是我对不住凉国公、平西将军,以及埋在雪崩下的大齐将士。” 很多时候零散事实摆在那,就看人如何去串联。安昌侯这会真是急中生智,一大堆捕风捉影的事串起来,乍一听还真像那么回事。这话传到跟镇北抚司争权的刑部官员耳朵里,即便理智上多少明白,饱读诗书曾被陛下夸赞的袁恪,本质上怎么都不会是个纨绔,但不妨碍此事对他们太有利。 再者安昌侯所言实在有理,若非亲手办理,世子怎会那般明确地得知暗格所在;再者他平素行为乖张,不欺负人就阿弥陀佛,三番两次帮将军府小姐,肯定也不是出自善心,如今看来怕是借机打探军机。 至于被嗣子坑了的安昌侯,着实可怜,但那跟他们也没什么关系。沾上这等事,没人能全乎出来。若不是为了他那份证词,这会刑部官员都不想跟这位神色癫狂、明显在巨大打击下有些精神失常的老翁说话。 “我总要为自己留个根。” 安昌侯提得要求不算太过分,只是保命而已,又不一定要保住他荣华富贵。最好办的是,侯府幼子至今还未成年,杀头也算不到他份上,罪责再重也就是个流放。到时候他派押解官兵照顾一二,也算仁至义尽。 两人就此达成共识,却都没想到,能在官场这个大染缸混的,就没个笨人。有时候一些事,孰是孰非说不清楚,到最后谁成王谁败寇,还得看当权者的喜好。 故而当安昌侯满怀着同嗣子一块下地狱,将暗中隐藏家产转移到儿子名下的报复念头,刑部官员查完案踌躇满志以为终于抓到镇北抚司那帮锦衣卫把柄,一人作证一人面圣,将此事上奏承元帝时,却出乎意料地得到一顿劈头盖脸的咒骂。 “一群酒囊饭袋,这么点事都查不清楚,重新回去查。” 大怒的承元帝将奏折甩到他们头上,也不告知这些人他们具体哪做得不周到。总之说来说去就一句话:如此结果我非常不满意,你们重新查。 因为前面给镇北抚司穿小鞋,如今整个案子却是彻底被推到了刑部头上。刑部衙门里,自尚书向下,所有官员面面相觑。事关三王爷,那可是陛下亲子,轻不得重不得,本打算将此事推到安昌侯父子身上,赶紧结案一了百了,谁知却弄到如今的骑虎难下。 正当尚书犹豫不决时,一位家住玄武大街的官吏小声说道:“袁恪已经重新开府,府门前挂的牌子不姓周,而是袁府。那块牌子规制,可不像镇北抚司小吏能用。” 第88章 欲刺杀 刑部下面负责审案的秉笔小吏可能不知事,但听到“袁府”二字,刑部鬓发皆白的老尚书却陡然打个哆嗦。 “确定是袁府?哪个袁?” 小吏顺手提笔,在白纸上写下那两个字,又重申了一遍匾额的华丽。这下老尚书不止是打哆嗦,老年人本就体寒不易出汗,这会他一瞬间背上出层冷汗,几乎浸湿了衣裳。 “袁……难怪……”老尚书如梦似幻地喃喃道,在下属不解的目光中,斩钉截铁地下命令:“安昌侯勾连外族,叛国谋逆,此等逆贼其心可诛。” 身为刑部一把手,老尚书很少管事。尤其是近几年,有镇北抚司掺和进来,刑部负责事务明显减少,虽然下面人有所不甘,但老尚书却看得明白。打狗还需看主人,镇北抚司属于承元帝,一般人惹不得。故而他安心端坐正堂,做起了弥勒佛。 许久不发话,这次语气却如此凝重,瞬间整个刑部都感受到风雨欲来的气息。 跟随老尚书多年,与他是儿女亲家的侍郎指指天上,小声问道:“京城里可没姓袁的大户人家,莫非是……” 老尚书眼皮都没抬一下,颇为沉重地点头。其余人一头雾水,侍郎却沉默。若是高皇后的娘家,莫说是刑部,就算掌管舆论喉舌的御史台也不敢多插嘴。 毕竟那可是高皇后,论能力论声望丝毫不差于大齐太-祖的奇女子。身为她的后人,莫说是袁恪那般上进的后生,就算是个酒囊饭袋,朝廷也该供奉着。 原因无它,高皇后遗德摆在那,只要大齐朝仍立在这片土地上,袁家后人就该活得滋润。 安昌侯世子出身大家都知道,甭管他是如何搭上的袁家。但牌子都敢挂上了,且承元帝将袁姓的他留在身边,想来也是备过号。明路都过了,无论如何他们都惹不起。 本以为是颗软柿子,到头来却是谁都惹不起的大爷派。为官之人最会审时度势,惹不起,咱们供着还不成? “还不赶紧继续去审安昌侯!” 侍郎下命,整个刑部快速运作起来。王侯权贵威风,不在于其爵位,而在于其手握权力。以安昌侯如今锒铛入狱的身份,早已是别人砧板上的肉,还不是刑部说什么是什么。 ** 刑部小吏能注意到的事,一直关注周元恪的德音没理由不知道。知晓此事时,她刚得到消息,罗薇蓉不负所望地怀孕了。 当然罗薇蓉没那么好命,这个孩子全在她计划之中。早在选定罗薇蓉之时,她便已经出手为其调养身体。保养还是其次,主要是让其身子骨易受孕。 活了两辈子她虽不懂医理,但能网罗懂医理之人。心腹郎中望闻问切后,告知她可喜结果:罗薇蓉虽年岁不大,但自身材到内里皆已发育成熟。她不似一般妇人,须得再长几年,二十岁左右才易于生育。 天时地利人和皆备,罗薇蓉入府当日,她便将秘药加在了饭食中。果然如今未到一月,便能确定她有身孕。三王妃腹中已确定是女胎,罗薇蓉这胎有她秘药相助,男胎可能性更大。有了这个孩子,她的计划便万事俱备。 再然后,这关口上安昌侯出了事,比前世足足提早一年。前因后果她都明白,肯定是周元恪按捺不住。本来她还有些发愁,这下计划皆被打乱,谁知到头来峰回路转,事情牵扯到了三王爷。 这下东风都来了! 前世这会,离承元帝突发心疾薨世只剩不足两个月。没过头七,因过度肥胖而常年体虚的太子,也过度悲伤离世,只留下侧妃所出幼子。幼子非正妃所出,与大齐所立嫡长子继承制不符。且主弱臣强,朝局不稳四方蠢蠢欲动。 三王爷在翰林中颇有声誉,犹豫一段时日后,恰好与前些年逃出金陵的安文帝接上头。安文帝乃是正经的嫡长孙,太-祖亲传帝位之人,占据大统名正言顺。但安文帝要是有能耐,也不至于前头被承元帝赶下帝位。承元帝积威犹存,朝局乱成一锅粥。 当日她在乱世中,依附安文帝意图恢复成国公府。熟料安文帝流亡十几年,见识长了不少,但一点都没往帝王心术等正处增加,全长在了一些怀疑人之类的龌龊小心思上。她鞍前马后出谋划策,最后只落个惨死于乱军之中。 再醒来成国公府已然被抄家,她也入了教司坊。这辈子她留了个心眼,先将名医找来,利用前世经验救了他贪玩落井的小孙子,收服人心后,她便将承元帝化名问其情况。 承元帝会不会如期薨逝,才是朝局关键。虽然他是位仁君,但两辈子成国公府皆被抄家,德音又不是圣人,自然心怀怨恨。而不负所望,郎中给出的答案很可观:承元帝之心疾,定不是偶然或有人刻意迫害,而是年事已高加之素有隐疾。承元帝保养得宜面上看起来不显老,可早年戎马生涯早已给他留下一身暗伤,到这个年岁极易有意外。 郎中虽然没下死定论,但意思却大概摆在那:若不出太大意外,承元帝会如期死亡。 试问如今天下,除她之外还有谁会知晓此事?掌握先机,这便是她最大的机会。两世为人,这次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而如今,便是她最好的机会。 眼见着万事俱备、东风也有了,德音踌躇满志,一顶不起眼的小轿出了教司坊,就要往三王爷别院走去,路过玄武大街平西将军府附近时,却突然见到一位陌生而熟悉的老叟指挥家丁往府上挂牌子。 一开头她还想不起老人是谁,直到袁府的招牌挂上去,前世的一幕幕闪现在脑海,她才如梦方醒。这看着丝毫似不起眼的老叟,正是高皇后派到独子身边去的贴身侍卫长。当年太子亡故,他也跟着不知所踪。直到前世承元帝身死,安文帝意图再次入主金陵,朝野上下乱成一锅粥,他才重新回到大众视线。 老叟没做太多事,只宣布一条石破天惊的消息——高皇后不承认安文帝为正统。 轻飘飘一句话,足以将安文帝镇压在五指山下,永世不得翻身。即便他奉太-祖遗命登基为帝又如何?高皇后声誉丝毫不比太-祖差。且最重要的,太-祖有许多儿子,高皇后只有那一个孙子。一手创办慈幼局,心善扬名天下的高皇后都不承认唯一的亲孙子,不管这其中有何缘由,都足以击垮他。 盛夏的金陵天下有些闷热,坐在轿子里,德音身体僵直,感受到了三伏天在野外的寒意。袁府、袁恪,前世搞不懂的那些事,如今缺如打通了任督二脉般,全都串成一串。 怪不得袁恪沉得住气伪装成纨绔那么多年,怪不得承元帝对其那般信任,也怪不得他最后权倾天下却丝毫不遭人猜忌。 一切的一切,皆因为他姓袁。不是普通的袁,而是高皇后的袁! 有这一点,再不寻常的事也能说得通。 可再加上这一点,她全盘计划都要被打散。 心绪如一团乱麻,一直到下轿进了小院见到三皇子,她还没整理出个头绪。以至于当三网页询问,罗薇蓉有孕是不是出自她手时,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直接顺着点了头。 事关自尊,身为一个男人,尤其是位高权重的男人,子嗣怎能如此被人控制?尤其是饱读诗书的三王爷,对这方面更是看重。 “德音,你的手未免伸太长。” “王爷如今自顾不暇,”嘲讽之言说出口,德音也清醒过来。她是女人,没必要跟男人硬碰硬,身处教司坊多年,她早已深谙其道。 “看你,且急什么。以王爷身份,莫非王妃一辈子生不出儿子,你便守着一辈子?如今坏人都我做了,若是杨阁老问起来,王爷只需一推四五六就是。再者,安昌侯锒铛入狱,还牵扯出王爷,如今这关头,再没什么比您有个儿子更好的事。” 三王爷也正为此事焦急,他再傻也知道文人造反三年不成,光在翰林中有声望又有何用?想争大位最紧要的还是军权。可不论是凉国公还是宁国公,全都是老顽固,没一个支持他。 大齐如今国运昌盛,这一仗打完北方能平静好些年。如今就算折损几员大将,于大齐也无关紧要。最关键的是,这几人一死,武将重新洗牌,他也好浑水摸鱼插些人手进去。 是以虽然觉得这般做不对,但他依旧忍不住诱惑。 德音见他有所意动,也不卖关子,干脆地从承元帝和太子身体状况分析到日后局势。三王爷本就有心,没一会便被他说服。有个儿子好,若是起事也能稳定人心;退一万步讲,就是最坏的情况,幼子无罪总不至于连诛,他也能给自己留个后。 “王爷,事不宜迟,如今最紧要的,还是解决袁家之事。” 袁家?三王爷也颇觉头疼,袁恪可是父皇要罩的人,就算他能找几个言官去参一本,但父皇不信又有什么用。 想来想去,到最后他也不耐烦:“找几个人,杀了一了百了。” 第89章 亲事成 这边不起眼的宅子中,德音三言两语,成功地给三皇子洗脑。或者说后者本就有问鼎天下之意,如今德音给了他完美的理由,以及对自身实力的信心。借着如今安昌侯出事,将他牵扯出来,退无可退之际,他只能向前再进一步。 那边全金陵达官显贵盯着的玄武大街里,袁府门口缓缓走出一青衣公子。见到本尊,四处藏着的家丁松一口气,消息总算确实,不管上头主子如何想,咱们总能回去复明。 一出门袁恪便感觉到四周目光,他知晓安昌侯世子突然变成另外一人,对金陵震撼有多大。但如今他完全没心情想那些,摩挲着手中帕子,那是一方绸帕,边角还簇新,靠中心的地方却摩挲的有点泛白。 掀开帕子一角,里面裹着一只通体碧绿的玉麒麟。麒麟个头并不大,可单看玉质便知不是凡品。待握入掌心,温润触感传来,方知这是一块暖玉。 “少爷,真的不用老奴通知老爷?” 管家袁叔的询问,不带一丝一毫的期冀,果然他听到了自家少爷的回答:“不用。” 也正是袁叔这句话,将周元恪从忐忑中拉出来。老爷?能称作袁府老爷的,只有他那位永远都不着调的师傅!虽说在与小丫头定情一事上,师傅歪打正着帮过很大忙,但那也不能否认他歪打正着,差一点就弄到鸡飞狗跳的事实。 有这么满脸暧昧地问未婚官宦小姐:我把自家徒弟,一个未婚大龄男交给你。一般情况下这么问,都得被人拉进拒绝来往户,能有今日之成果,得亏他几次三番在小丫头跟前表现好。 袁恪正紧张着,这会更是毫不犹豫地把功劳全都算到自己头上。至于他那糟老头师傅,纯粹是来添乱的。即便再数别人,那也是小丫头脾气好为人开明,这般折腾还能答应他。 一想到最后这点,他往边上拐的心情更迫切了些。故而没一会,平息将军府这边刚收到自家府邸边上那栋一直无人但却收拾整洁的空房子挂个好华丽的牌子,还没等这边徐氏反应过来袁府出自何处,门房便来报:邻居来访。 而这邻居还是熟人,他们没打过交道,自家小姐却不可谓不熟。正是这两日金陵城中闹得沸沸扬扬,突然从第一纨绔变为勤奋好学到简直成天下寒门士子典范的袁恪公子。 这会徐氏正领着女儿,凑在荣氏上房。自打罗四海与罗行舟出征后,本就人丁不多的平西将军府更是有了一块用饭的习惯。荣氏虽出自商家,但姑苏百草堂好歹几百年的岐黄名门,当年又逢战乱,说起来她幼年日子并不比一些官家小姐差,故而教养上也丝毫不差。 同样是懂规矩,有人多年媳妇熬成婆尽数拿来折腾人,到荣氏这却完全相反。她那一身教养,全用在自身举止上。虽然年迈,但举手投足甚至连吃饭拿筷子动作都令人赏心悦目。但大户人家惯常该有那些折腾媳妇,比如吃饭令媳妇伺候在桌边捧饭的规矩,到她这就形同虚设。 一家人用完午膳,正吃着点心商议西北军物资之事。 没错,就是西北军物资。这也是自那日于京郊庄子上,罗炜彤从袁恪口中得知西北军被埋于雪崩下后,全家人想出的万全之策。各地锦绣坊积累物资,经由慈幼局不声不响运往西北。这些年慈幼局不仅收容天下失怙孩童,于鳏寡孤独者也多有帮扶。西北连年战乱,自然少不了慈幼局照拂。 便是最坏的打算,罗四海与罗行舟一个都回不来。到时公布这批物资,以及这些年来锦绣坊所做善事,一家妇孺良善名声传出去,以后的日子也定无人敢欺。 左右有个财神祖父在,庶长房一点都不缺钱。故而于留在将军府中之人来说,自荣氏向下皆有一种念头:能用钱解决的事,那都不算事。 初见要运往西北的物资,罗炜彤着实惊骇。接管慈幼局后,她清点过老和尚账册。名扬天下的弘真大师,这些年积德行善不可谓不多。但不论质量光管数量,曾祖母这次拿出的物资,就顶老和尚最起码五年。 头一回她认识到银钱的作用,再看账册时,便也不再那么头痛,接着也能看下去一些。她本就聪颖,过了自己那道坎,又有咏春在背后查缺补漏,还真让她做出一番大事来。 彼时三王爷联合安文帝揭竿而起,徐氏带人出城迎接重伤且虚弱的罗四海。荣氏老迈终究精力不济,荣贵虽有经验但身份摆在那,有些事终归做不了主。关键时刻还是她站出来,配合着袁恪与四皇子,调动锦绣坊所有钱粮衣物,供应京城守军渡过金陵罕见的严冬,拨乱反正终于彻底拔除乱党。 当然这是后话,如今门房来禀,首先是罗炜彤闹个大红脸。徐氏有些迟疑,倒是荣氏先反应过来。 “袁……若是如此,娇娇的亲事恐怕由不得咱们推三阻四。” “曾祖……母!” 前两个字,罗炜彤还犹做娇嗔,说一半她感觉不对劲,最后生生拐个弯:“袁家有什么说头?” 徐氏活得年岁长,知晓金陵城中一些旧事:“莫非是高皇后娘家?” 荣氏点点头,心下却快速合计着此事利弊。袁恪为人是没得挑,先前不过家世贫寒些,但他们也不甚在意,反正府内最不缺的就是黄白物,多点陪嫁就是。难得小娇娇喜欢,加上那边态度也算两情相悦,她本打算依照规矩女方难为一番就答应下来。 毕竟到如今,这等人口简单的人家不好找了。 但如今他却有了如此贵重的身份,一时之间荣氏有些迟疑。这般尊贵的人家,莫说将军府,就连几代经营的乌衣巷徐家也不一定能赶上,即便隐姓埋名那么多年,也不可能不注重子嗣传承。 这样一来,就不得不多做考虑。婆媳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出了这等意思。 故而当袁恪被领着一路穿过前院,登堂入室后,还没等站好,便立时觉得不对。荣氏看他的目光带着审视,多余的更是一份谨慎。 审视他很明白,想娶这家女儿,被家长打量几眼实属正常,来之前他已做好过五关斩六将的心理准备。但谨慎……稍做思索他心里叫苦。是他急了,就想赶紧给自己正名,洗去金陵第一纨绔可能给他带来的阻碍。 又一点,自幼糟老头给他的印象……委实太过吊儿郎当,这让他心底丝毫没觉得袁家份量有多重。顾而重新在门口挂上匾额时,他更多地是想达成师傅心愿,让袁家重新有个着落,当然洗刷纨绔之名也是另一部分原因。 但如今被荣氏一打量,他却突然明白过来。即便袁家如今调令,算上袁叔满打满算三个人,连一桌麻将都凑不齐,但高皇后名头摆在那,府门口那扇牌子就跟那鎏金大字一般,金灿灿地几乎要闪瞎人眼。 怎么办? 心下发苦,这关头他只能装傻充愣地拜下去。 荣氏是个慈祥的老太太,同时她也是个人精,还是个忍了三十年见惯世间百态的老怪物。面前少年那点心思,她一眼便看出来。 真是个傻孩子……无论如何,他对孙女那份心倒是真的。只要有这点,剩余的好像也没那么难。毕竟屋里这些人,每个都只盼着娇娇好,即便难为他出发点也离不开疼自家孩子。 故而没等袁恪拜到一半,她便忙命身边丫鬟将人扶起来:“袁公子身份贵重,我们当不得您这一拜。” 袁恪心下更苦,还真跟他想得一样,这下该怎么办?所幸他并不是缺主意的懦弱之人,最初的着急过后他已经有了主意。 “将军夫人乃是诰命,更别说这些年老夫人所做善事,无论如何您几位当得起后辈礼数。” 说完他向后退一步,当即跪下去,正儿八经地行完礼,他也不墨迹,而是直接说明来意。当然他说得很巧:我看上您家女儿了,家中唯一的长辈也很喜欢他,故而亲自上门提亲。 荣氏被他将一军,却也佩服他魄力。分明是两情相悦,他这般说出来却是全了孙女脸面。毕竟礼教摆在那,姑娘家做得太明显总要被有心人说道。 “你家长辈可知娇娇胎里带出些毛病,再者,为何他不亲自前来?” 这俩问题来之前他想过无数次,甚至问过袁叔。如今荣氏一提,顿了顿当即他对答如流。 “长辈已然知晓,不过他身份特殊,平日不宜露面。” 边说着他边拿出那方帕子,掏出其中玉麒麟。徐氏瞳孔一缩,原来是她。而在她右手边,荣氏罕见地露出惊疑。 “这……莫非是……?” 在荣氏迟疑的目光中,袁恪轻巧地摁下玉麒麟一只脚,说来也怪,好端端的麒麟底下滑落一枚印章。加上他方才说过的身份特殊,这下不用看印章上的字,荣氏也猜出了事情始末。 怪不得要姓袁,也怪不得不宜露面,袁府主事的不是别人,正是高皇后所出亲子,当年传闻中重伤不愈的太子。别人她还不敢保证,若是太子尚存于世,这些年袁家依旧默默无闻,那她还真敢把孙女嫁过去。 原因很简单:若真注重家族传承,他一不会改姓袁,二不会这些年对袁家不闻不问。 来之前袁恪便问过师傅,必要时候可不可以公开其身份。他本以为师傅会多做考虑,谁知没等他说完,糟老头便点头,顺便将他骂一通: “臭小子,你师傅一没偷二没抢,堂堂正正怎么不能对别人说。这般讳莫如深,是想欺师灭祖不成?” 得了这句答复,如今面对荣氏猜疑,他点起头来可谓毫无压力:“家中长辈当年重伤,自有一番奇遇。他与弘真大师乃是至交,自幼便在惠州见过府上小姐,如今对她更是无一丝挑剔。” 一提惠州和弘真大师,除却躲在屏风后的罗炜彤,还有万事不管的祖母,其余二人皆明白过来。再看袁恪,就是丈母娘见女婿,越看越顺眼。左右孩子也到了该定亲的年纪,他这般境况确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既然你有心,那便则吉日过定。” 第90章 印信归 荣氏这么快答应下来,倒不因为她冲动,也不因为她一贯的果决,而是在袁恪来之前她已思量许久。 打发躲在屏风后面,早已迫不及待的曾孙女去送袁恪,她揉揉太阳穴,在儿媳与孙媳不解地目光中,缓缓开口问道? “你们是不是觉得太快了些?” 儿媳眼神有点呆的点头,孙媳徐氏则有些迟疑,她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只主持中馈的贵妇,安昌侯下狱后几日,她明显感觉到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 “我娘家那倒是无妨,特闷疼娇娇之心并不比咱们少。今日立时拍板,怎么看都稍显急切,祖母是否在担心什么?” 荣氏长叹一口气,从门框望向外面天空的风云变幻。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无论是昏庸帝王或是盛世明君,总少不了一些饱含贪欲的掌权之人,总结起来,终归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几日往慈幼局调粮,隐隐感觉暗流涌动。帝王老迈太子体弱,这当口西北军折损无数,天下怕是要乱。” 徐氏瞳孔一缩,若是如此,袁恪还真是最恰当……不,简直是上佳人选。 ** 后宅内三位妇人皆沉默,前院罗炜彤也罕见地陷入尴尬。先前无论在城郊庄子上、还是慈幼局糟老头起哄时,她都能装着胆子应对如流。 然而如今事成定局,她也算心愿达成,先前被肥壮的胆子挤到犄角旮旯的那点少女心突然爆棚,她终于体味了一把金陵城中大家闺秀的羞怯。 总而言之,这会她一见到袁恪那张俊脸,就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热。待穿过通往前院的小桥,她低头一看水中的自己,连带竟然比今早的朝霞还要红。 “那个……” 眼看正院门在即,她本想说就送到这,剩下一条直路让他自己走。好在多年教养下,习惯尤存,送客无论如何都不该半途而废。 想到这她硬生生把话转了个弯:“你以前叫什么……就是做安昌侯世子那会。” 说完她就后悔了,这问题显得自己好傻。 周元恪也是一愣……这会他也后知后觉,觊觎了小丫头那么久,甚至夜夜都要梦到,好像到如今他还不知对方名讳。 余光瞅着她俏红的脸蛋,这会他也不计较谁比较傻,而是颇为郑重地回答:“先前名周元恪,周乃安昌侯府姓氏,元恪倒不是如今这个袁,而是元亨利贞之元,此二字也是我表字。” 顿了顿,他又问道:“你名什么?” 罗炜彤在心中比划着这两个字,觉得其颇有深意。元为长自不必说,恪之一字,反倒印证了他身为嗣子的处境。 边咂摸其中意味,她边随口将自己名讳报出去。 周元恪反复琢磨着炜彤二字,不禁对文襄伯府那边更看不上。同样是姑娘,同样的发音,罗薇蓉是杂草野花,小丫头名字则出自诗经,满含诗意。反正这会他不管炜彤二字说得是一多简陋乐器,就觉得这名字哪哪都好。 两人所思方向虽完全不同,内容却大致相近,就这样沉默着走到府门便,罗炜彤低着头送他出门。眼见着青衣公子迈下台阶,还没走几步,她便已经开始想念起来。事情说开了,成亲之前两人不好再见面。 这点念头刚浮出水面,台阶上的青衣公子扭过身,将一方帕子塞到她手里,大手揉揉她发顶心,温和地说道:“咱们也算是交换过名帖了。” 大齐男女间婚事都得过六礼,其中一项便是知晓彼此名讳及生辰八字,刚才他们那样还真像那么回事。想到这罗炜彤一呆,等脸发烫完,台阶上哪还有人影。 抬起手,手心安静地摆着一枚帕子。帕子她认识,正是她从惠州带过来那批,梅兰竹菊四条浆洗时少了一条,咏春还纳闷了好半天,最终她还是没说出来,帕子是在船上给人包点心时送了出去。 没想到他一直留着,而且保存的如此完好。掀开帕子,上面隐隐残留着他的味道,帕子中央泛白的地方,包裹着一枚通体碧绿的麒麟。按照方才他掰开的机关,罗炜彤取出自己随身装在荷包中的那枚,两处对起来,印章上的字让她再也不能淡定。 撩起裙子她一路小跑到后面,将两枚印章摆到长辈跟前,全家皆震惊。 尤其是荣氏:“这份聘礼……虽说顶不上半壁江山,但也差不多。” 两枚玉麒麟合起来,正是一枚调军的印信。虽然无法指挥金陵的部队,但印信所到之处,当年高皇后属下无不听命。 饶是荣氏经历再多,这会也有些头晕目眩。如今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袁恪对自家曾孙女不止是用心,简直是把心都要掏出来。虽然他话不多,但这枚印信足以证明一切。 惊骇之后是感动,感动之后便是惶恐,一家老小皆是这种想法。最后还是罗炜彤受惊太多,已然有些麻木,她倒是先反应过来:“曾祖母,这东西咱们不能收。” 徐氏率先支持女儿,一将不成累死千军,虽然祖母先前道帝王老迈太子体弱,天下将乱,这时候手里有兵是最好。可目前家里并无可带兵之人,就算系出将门耳濡目染,他们也都未指挥过部队。再好的兵卒握在手上,也发挥不出应有效果。 “祖母、娘,袁恪心意咱们都明白,这印信还是送回去的好。” 荣氏从来都不是好弄权的妇人,不过毕竟亲身经历过战乱,她想得更为长远:“先问问宁国公府再说。” 老宁国公还在金陵城内,于排兵布阵这位可是行家,荣氏的提议立刻得到了全家认同。事不宜迟,她赶紧唤下人套上马车,又叫贵叔回来主仆二人亲自往宁国公府赶去。 说来也巧,走到半路心焦之下颇觉闷热,掀开窗帘荣氏见迎面驶来一驾马车。马车乌棚车架也小,看起来颇不打眼,但凭着几十年积累的敏锐直觉,她还是第一眼觉得那车不对。 待到宁国公府,她将此事抛之脑后,将袁恪之事一说,最后掐头去尾连带说出孙女亲事,最主要的是讲明白高皇后带那些兵以及虎符之事。 宁国公也着实大吃一惊,他武将出身且常年立于朝堂,政治敏感度自然远高荣氏。没等冷静下来,他便脱口问道: “高-祖太子爷可是尚存于世?” 荣氏脸上的惊讶说明了一切,这会她也不扭捏,而是点了头。 然后就见宁国公长舒一口气:“难怪,你可知这几日陛下招我,说西北军之事为其一,最主要还是要将阿宁说与凉国公世子。当时我还颇觉奇怪,如今却是全明白了。” 当下他也不卖关子,而是逐条讲清楚:“前些年我便颇觉奇怪,陛下从未收拢高皇后手中兵卒,而那些士兵将领,也似暗中有双无形之手操控般,这些年未有丝毫紊乱。 实不相瞒,陛下虽看似康健,但毕竟上了岁数,早些年戎马生涯也有些暗疾。他是经过安文帝之乱的,自然知晓幼主登基、主弱而臣强之理。以陛下英明,又怎会留给朱家子孙一个霍乱的大齐朝。” 这些话外人听着似是而非,荣氏却是听明白了。太祖太-子作为陛下兄长,这些年不显山不露水,自是可信之人。以其手中兵力,平衡两领兵的国公府。待新帝登基,也不怕国公府势大。只要军权稳固,江山自然不会乱。 想到这,她反倒担心起了承元帝。毫无疑问那是位明君,锦绣坊有今日、罗四海有今天,也多亏他暗中照拂。 “咱们这岁数尚且无恙,陛下多多保重,大抵也会无事。” 宁国公何尝不盼着如此,左右他无不臣之心,在明君手底下混,总比适应未知帝王要强。不过如今他更愁另一件事:“蓝愈倒是个好的,只是幼时与成国公府有过婚约。你久居金陵,应该也听过那家小姐,莫若教司坊的德音,心计面貌可远非阿宁能比。” 荣氏沉默,这会她无法拿公府媳妇必须要有的贤良淑德来劝慰宁国公。身为女人,且是几乎已成精的女人,她知晓天下男人的通病。 谁都喜欢漂亮温柔的解语花,就算她新认定的曾孙女婿袁恪,先前做安昌侯世子时,不还跟德音厮混了许多年?想到这荣氏整个人有些不好,先前只考虑各方面条件,竟将这点忘了。 犹豫着她只简单地说出一番安慰:“人生哪有事事如意的事,只要蓝愈是个懂礼的孩子,就知道何事当做何事不当做。至于德音,我倒是见过几面,总觉得那姑娘心计颇重。” 说到这她脑海中闪过什么,顿了顿她突然明白了。那辆不起眼的马车,曾是德音用过。而且方才行走时,车辕滚动不住地发出吱吱声,听起来明显像装着重物。越想疑点越多,甚至于回忆起车夫来,她也记得那人露出的一角中衣,好似是用雪白的细棉布做的。细棉布价比丝绸,一般车夫哪穿得起。 德音在运送一批金银细软出城,这般遮遮掩掩,又是为了哪般? 得知承元帝自己有主意,她也不再着急于交还印信。起身告辞,回府她便命人去查德音,这一查还真是让她心惊肉跳。 第91章 幼失踪 没等荣氏担心袁恪跟德音有些什么,锦绣坊传来的信让她再也无暇顾及其它。 德音透过罗薇蓉,与三王府搅在了一起。 而随后果然不出她所料,那辆不起眼的马车一路驶向城外,朝南行驶,待他们发现时已经转交陌生人之手。顺着陌生人向下查去,却跟突然断了线般杳无踪迹。 杳无踪迹才是最大的问题,锦绣坊探子手段摆在那,又经多年磨砺,早已是打探消息释放流言的一把好手。莫说远的,就最近几次文襄伯府意图散播对庶长房不利流言,荣氏心底一清二楚,她就想把水搅混了,伺机撕破脸翻身。 流言看似凶猛,实则全都在她掌控之中。分家才几个月,满金陵再提起这事,多数对文襄伯府不齿。 有了前面这事做借鉴,对于锦绣坊探子本事,荣氏丝毫不怀疑。可就这么一帮人,竟然查不出那批金银下落,可见对方也不是寻常人。 金陵城外繁华地带,向来是王权集中之所。能在眼皮子底下干出这事,天底下也就那几个人。抛去已然确认的太-祖太子爷,剩下的再不可能,也变成了事实。 “这事……怕是不简单。” 揉着太阳穴,荣氏半是庆幸半是忧愁。她庆幸德音心大,只要她抱着这般想着,不论是凉国公世子、还是袁恪,都不可能再与她有瓜葛,杨宁与娇娇亲事也就少了许多不稳定因素。忧愁则更简单,眼见着暗处掺和的人越来越多,乱局已定。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经历过一场战乱,她更明白和平安定是何等来之不易。 罗炜彤倒是不怎么担忧自家,毕竟如今他们有兵有粮。若真论担心,她反倒比较挂念慈幼局的孩子。一乱起来,总是弱者首当其冲地受罪。 叹一口气她说道:“若此事真如曾祖母所言,也未必是坏事。如今大齐国运强盛,趁此机会一举消灭朝野上下心思鬼蜮之人,总好过灾荒之年乱起来。” 徐氏轻扬手指,点点女儿额头:“就知道胡说乱说。” 转过头来却这般劝慰:“祖母、娘,既然有些事难以避免,咱们也只能这么想。” 罗炜彤揉揉并不算太痛的额头,满心里想着慈幼局那些孩子。他们年少失怙本以足够可怜,如今居于那犄角旮旯,万一有什么事只怕又得遭灾。 “曾祖母,可不可以唤慈幼局那些孩童来锦绣阁帮忙?” “帮忙?” “他们虽然年纪小,但做起事来却颇为利索。年岁大的绣花织布,会写字的可以记账出库,小一些的帮着搬些布匹也好。” 见曾祖母迟疑,罗炜彤有些不解。按理说曾祖母并非无情之人,如今这般迟疑又是为何?没等她多做犹豫,那边已经将顾虑说出来。 “临时入锦绣坊庇佑倒没什么,不过这帮孩子领着朝廷救济,咱们这般难免有人多想。” 罗炜彤恍然大悟,的确她一片好心,风风火火想把人弄来,却忘记思索其它。有时候好心办坏事,便与她如今无甚不同。 那该如何是好? 挠头思索,没一会还真让她想出了主意:“要不咱们跟九师傅商量下,就说孩子们感念锦绣坊所赠单衣,主动要求来帮忙。左右冬日还要资助一批棉衣,如此一来也有了由头。” 徐氏赞赏地看着女儿,却对荣氏说道:“祖母,这般有来有往,显得咱们仁义,更显得孩子们知恩图报。” 事情就这般通过,家中如今所有人都在忙,此事便交给了罗炜彤。 她也没耽搁,当下命人套上马车,换身衣裙就往京郊走去。出府门没多久,咏春便指着外面说道:“小姐,没曾想这袁府离咱们这般近。” 掀开车帘,映入眼帘的便是鎏金大字的袁府招牌,想不让人注意都难。马车一拐弯,她向后看去,平西将军府角门还未脱离视线。 两家离得何止是近,仔细算起来,将军府后院与袁府后院,有一段应当是连着。若是从院墙上开个门,两家往来甚至比从后院到前院还要方便。 袁恪选这府邸……是不是为了她? 想到这一点,罗炜彤脸立刻红起来。掀开帘子想吹吹风,刚揭开一点边角,一双黢黑的眼睛冷不丁便探进来。 “怎么是你,大白天的简直要吓死个人。” 平复呼吸她看着面前的袁恪,他驾驭着马儿速度与马车一致,整个人身子却是歪斜,若不是马车窗口就那么大,一准他得钻进来。 “青天白日你还怕见鬼不成?那两块麒麟玉你好生收着,该用的时候就得用。” 前一句她就有点气,哪有这么着吓人的,要不是他脸长得俊,那效果可不就跟见鬼差不多。然而还没等她火气上来,后一句便叫她哭笑不得。 “你是怎么想的,让我掌兵?” 袁恪听出她口气中的不可置信,再见她脸上无奈,突然间明白自己忽略了什么。荣氏定知晓麒麟玉中关节,那么大一股势力,贸然交到丝毫没有经验的小丫头手上,其压力可想而知。 “凡事总有第一次,弘真大师当教过你这方面之事。” 罗炜彤迷糊了:“教过?” “恩,那日在慈幼局,我观你与其余孩童玩耍,布置间倒有几分行兵打仗的意味。罗将军当年初入行伍,也无太多经验,但却能带领小队兵卒截了敌军运粮队伍。”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罗炜彤缓缓点头。以前她最难哄,在惠州时每次归家,爹爹都要给她讲故事。他没读过几天书,典故什么的自然不会,所讲的只能是自己如何打仗。 见她点头袁恪松一口气,他对小丫头的关注,远比师傅猜测的要深。自打入金陵后,几乎她的一举一动,都被他记录下来。久而久之他发觉件特有意思的事,小丫头做派的确有别于一般大家闺秀。虽然与众不同,但却别有章法,时日久了他便悟出来,这种急而不乱、快而不慌的做派,正是最明智的治军之方。 如今关头可信之人皆无法脱身,将印信交给她,看似鲁莽,实则最妥帖。 “从来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名将不是读圣贤书读出来的,其天赋乃上天所赐。师傅曾言,罗将军乃是天生名将。而比起行舟兄,你虽是女儿,但行动间更为肖父。” 好像他说得还挺有道理,罗炜彤从不是妄自菲薄之人。爹爹打仗有多厉害,再没人比从小听故事长大的她更了解。袁恪这么一说,她终于有了点信心。 当下她也把心底疑惑问出来:“金陵最近,是不是要不太平?” 袁恪瞳孔微缩,最终点头:“陛下自有决断。” 原来是真的,彻底确定下来后,罗炜彤也说出自己打算。袁恪听完,感动之余敏锐地察觉到这其中可能存在的隐患。 “我且跟师傅说一声,你放心去做便是。” 罗炜彤本是想找九师傅,里应外合编个由头,那样也不算麻烦,但坏就坏在有心人定会鸡蛋里头挑骨头。苛待孩童,无论何时都是为人不齿之事。如今听袁恪意思,好像要直接说与圣上,这自然是再好不过。 “真是多谢。” “你我之间,”袁恪认真地看着她,顿了顿轻声说道:“不必言谢。我与你做任何事,皆是心甘情愿。” 声音虽然轻,她却听得一清二楚。登时她感觉酥酥麻麻之感沿四肢百骸,一直汇涌到心脏,全身上下轻飘飘的。 一直到慈幼局门口,她唇角还挂着傻笑。咏春无奈地瞥了眼自家小姐,拿帕子在她唇角擦擦。 “小姐,口水。” 罗炜彤反手去摸,那里一片温润,哪有半点濡湿之感? “你这死丫头,连自家小姐都敢打趣。” 咏春笑笑,躲在一边不说话。先前她还觉得表哥表妹天生一对,自家小姐嫁到外祖家最好;方才见袁公子那一面,她却改了主意。 小姐喜欢的,才是上佳人选。 慈幼局见有马车来,早有管事出来查看,见着将军府标志,待主仆二人下车时,九师傅亲自前来迎接。 罗炜彤跟他见礼,便见他额头上冒着汗,平日一丝不苟的发髻此刻也有些凌乱。当即她问道:“九师傅,可是出了什么事?” “小姐里面说。” 迎二人到屋内,坐下后九师傅难掩愁容:“实不相瞒,这几日慈幼局每日皆有孩童失踪。我们找遍附近,皆未发现其踪影。” “失踪?以前可有过此事?” 九师傅摇头又点头:“以前有些调皮孩子,跑出去迷路回不来。但那与这次不同,连续几天,每日都要少三五个。而且我打听过,不单这一处,周围农户也有孩子不见。” 自幼涉猎广泛,罗炜彤知晓民间有些歪门邪道。如今此事,让她本能地想起那些不好的传闻。当即她也不再啰嗦,而是将来意和盘托出。 “不如让他们暂住金陵城中锦绣坊,那边活计倒也不重。且锦绣坊居于内城,总比这边荒郊野外要安全些。” 九师傅求之不得,当下将孩子归置好,命可信之人一路护送入城内。而他本人则是留守此地,按他的话说:万一有孩子只是走错路,或许过几日便回来。 第92章 扬州乱 虽然从袁恪口中得知,这段时日有所动荡,金陵也无法幸免。但罗炜彤依旧没想到,动乱来得这般快。 当天下午慈幼局的孩童便开始收拾东西,黄昏时分便到了城内。锦绣坊后面是单独的一个院,雇佣的绣娘大多住在家中,院里堆放些布匹丝线,稍微收拾下便能住人。在她走后,荣氏已命人打扫出了二楼,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当晚便住下来。 而她也趁着宵禁前回府,路上恰巧遇到袁恪。将慈幼局情况一说,他却皱起眉头。 “丢孩子?” 罗炜彤点头:“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袁恪额间皱纹更深:“入金陵前我们初次见面,那时也是如此。”顿了顿他沉默道:“还是叫九师傅回来,那些孩子怕是凶多吉少。” “怎么回事?” 在她的不懈追问下,袁恪终于叹息着说出沉重的事实。太-祖晚年曾欲练丹,幸得高皇后劝谏,及时醒悟未能酿成大祸。然安文帝耳濡目染,对其颇为相信。尤其丧失帝位后,这些年来更是沉迷此道。 再者……安文帝深知承元帝仁义,每逢有过不去的坎,眼看要折损好些人手,总要拿孩子冲锋或者垫后,拦住追兵去路。按他话说:这些孩子全都归顺于谋逆乱贼,死有余辜,丝毫不值得怜悯。 不等听完罗炜彤脸上表情已全然皲裂,安文帝存这种想法,已经可以说是灭绝人性。承元帝取而代之,简直大快人心。 “当时你受伤,也是因投鼠忌器?” 袁恪沉重地点头,强打起精神给她个安抚的笑容:“我去通知九师傅,回来进宫面圣,事已至此是得早做准备。” 天塌下来的大事摆在前头,由不得两人儿女情长。两人就此分别各忙各的,马车中咏春还有些抱怨:“袁公子也不多说两句,就这般急匆匆走开。” 罗炜彤正想着这一团乱麻的全局,闻言头都没抬:“你家小姐没有怨念,比起两人在一起腻歪,我宁愿他将这等大事全部告知于我。” 咏春立马改了口:“小姐高兴就好。” 说完她也打起算盘核对钱粮,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婢。罗家全是实干型,咏春耳濡目染,也养成了少说多做的性子。而且这次她深觉小姐所思有道理,告知这等大事,比那些无用的甜言蜜语好太多。 主仆二人就这样一路赶回府内,回家后罗炜彤赶到后院,将此事跟长辈一说,满室寂静。最先打破沉默的,还是曾祖母荣氏。 “真是造孽,这才多少年,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罗炜彤惊讶:“以前有过这等事?” 荣氏声音中满是阴沉:“行兵打仗讲究策略,尤其在南方,有将领想出法子,往水牛尾巴上泼油,点燃后放开缰绳,任其冲散敌军阵列。后来前朝战败,末帝将领便将水牛换成孩童。前朝王室本是茹毛饮血的未开化蛮夷,非我族类如此倒能说是其生性残忍。没曾想,大齐也有人如此。” 原来是有借鉴,即便如此罗炜彤还是不寒而栗。打个冷颤,她只能归结于有些人天性残忍。 “安文帝如此,简直连蛮夷都不如!好歹他自幼做太子被教养,如今若真如此,那只能说出自天性。” 愤怒地念叨着,罗炜彤脑中闪过一道灵光。掏出怀中麒麟玉,她满是不解:“照例说安文帝才是太-祖太子亲子,到头来印信怎么没交到他手上?退一步讲,血缘亲情摆在那,袁恪师傅手握如此大的力量,怎会纵容今上登基?” 荣氏与徐氏不是没料到这点,不过两人都想不通。且事实摆在那,加之一家人于安文帝无甚好感,也就干脆不想。 但这会小孙女一提,反倒勾起了两人心底隐忧。印信如今是在他们手里,但太-祖太子那意思,究竟是要支持谁?虽然这些年他不显山不露水,但谁能保证他不会念及骨肉亲情? 荣氏眼神迷离地望向窗外:“此事……或许连陛下都没答案,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知结果如何。” 全家就在震惊很沉重中默默用过晚膳,而后分头各自忙碌。一旦忙起来,罗炜彤也不会去计较那些。她看顾着锦绣坊的孩子,每日往西北发送物资。每一批从西北回来的商人,都要亲自见上一面,试图发现蛛丝马迹。 袁恪同样也在忙,不过再忙他也会每日抽空,去见小丫头一面。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陪她清点物资。两人转身弯腰搬东西,提笔记录具体数字,有时半个时辰说不了一句话,但小丫头总能在他需要水或笔墨之时递过去,他也能在她忙到忘记孩子叫什么时,准确喊出名字。 两人配合越发默契,虽鲜少有甜言蜜语,但温情萦绕其中。就这般下去,袁恪非但没有觉得疲惫,想要早点娶她过门的心,反倒一日迫切过一日。 只有两人成亲,才能在宵禁归府后依旧享受这种舒适。 就这般一连过了一旬,所有人忙到天昏地乱后,事情终于告一段落。正当她打算松一口气,好生做几道点心全家歇息会时,锦绣坊传来八百里加急快报,扬州大乱。 “怎么会是扬州?” 不仅罗炜彤,所有人都在疑惑这个问题。扬州距金陵并不远,土地肥沃气候温润,向来是大齐粮仓。且那处漕运丰富,丝绸、茶叶带动商贸繁荣,算来算去都是大齐紧富庶之地。百姓皆有韧性,若不真逼到一定境界,他们绝不会造反。故而史上大大小小起义,多数是从穷乡僻壤揭竿而起,顶富的扬州率先反了,还真是让人一头雾水。 可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扬州刺史乃是高皇后铁杆粉。安文帝到来,一亮身份,再用当皇帝时学过那点手段恩威并施。 刺史这边正烦着,身在官场即便想两袖清风,多数时候也是形势不由人。前阵他手下一巡抚亲自押送去年税收入金陵,儿子却好巧不巧地迷上了教司坊的德音。那歌女他也见过,听说是国公府出身,不论模样还是气质都顶尖。 本来少年风流,那点事长辈皆一笑置之。可谁知前不久金陵三王爷传出信,据准确消息,陛下欲一扫朝野贪腐之风,锦衣卫更是经由教司坊之手,拿到了漕运账册。 从侄子口中确认此事后,他也急了。正巧这关头安文帝抛出橄榄枝,想到自己一直颇为崇敬的高皇后,一点心理安慰都有了,这下他也就放心大胆上了贼船。 这便是事情始末,不过一时间金陵这边也不会有人弄明白。而且如今最重要的,不是扬州刺史为何反,而是如何平反。 当然平反乃是上层忧国忧民人士所思,国难当头,多数人想得是保全自己。扬州距金陵并不远,一条运河维持着金陵的米粮供应。一时之间,金陵城内人人自危。即便承元帝圣明多年,明君之姿令天下万民信服,也只能暂时保证金陵城内不会有人拖家带口北迁。 至于米面粮油,一时之间皆供应吃紧。不过这也不是没好处,这些时日贵叔一直张罗的百草堂终于开张。托金陵城内流言的福,所有人都知晓这家药方来自姑苏百年传承老字号,悬壶济世上百年却被奸人所害。 药房名气虽然打响,但金陵城内所居人家,早已有了各自习惯的求医问药之所。加之市井之人觉得,这种名气大的店定是服务朱雀大街那等高门大户,自己荷包里那俩铜板还是别进去的好。然而高门大户,多数自家府内都养着郎中。故而一时之间出现奇怪现状,百草堂名气有,生意确是门可罗雀。 本来这不算问题,医术摆在那,想点法子生意也能好。偏偏罗四海出了事,全家所有人都忙着,荣氏就算有心去管,也得不了那些空闲。 如今倒好,扬州动乱消息传来,稍微富庶的人家皆会在家中备点常用药。全民疯抢物资紧缺,便有人壮胆进了这家店。本想着肯定要花大价钱,买完后肉痛些时日。但没想到,价钱与平日去的药店一模一样不说,药材炮制反倒更精细。平日喝半个月才能治愈的伤风,百草堂的药一旬便能痊愈。 酒香不怕巷子深,以此为契机,百草堂的名号迅速打响。店里本来的人手不够用,罗炜彤便问了九师傅,找几个慈幼局稍大点,平日种田利索,或是对学医有兴趣的孩童,一并跟着做了学徒。 几个孩子已然到了懂事的年纪,知晓外面战乱后,对她心存感激,学起来格外认真。以至于到后来,乱局平息后,他们也不愿回去,而是留在百草堂内,潜心学习,多年后最终成了药房的中流砥柱。 不仅他们,也有自愿留在锦绣坊的姑娘。虽然当时看来,他们得做多些活计,不如回慈幼局日子轻松。但几年后当慈幼局那些孩子长大,开始成亲务农或者做些营生,学着自力更生时,他们已经是有经验的熟练师傅。 新帝得知此事后,颇觉此举不错。以至于后来,只要双方有意,慈幼局孩童可入商户当学徒。多年下来,当年无心插柳之举,反倒成了大齐俗规,拯救无数失怙孩童。 第93章 帝深思 动乱来得很快,南京并无天险,加之这些年承元帝推行仁政,每逢攻城之时,叛乱之徒皆以稚子为先锋。 即便有高城深池防着,但一看到尖矛前面那些睁大眼睛惊恐的孩童,过惯太平安定日子的地方官员也都不寒而栗。即便有个别市侩之人,一想起慈幼局乃高皇后亲自督造,今上极为重视,也大都传令下去只守不攻。 当然承元帝任命的官员也不全是庸才,不用朝廷号令,各地就发动舆论攻势,把叛贼骂个狗血淋头。文化人骂起人来最狠,尤其金陵四周自古富庶,仓廪足而知礼仪,富贵之地出才子的概率总比穷乡僻壤要高,加之事实摆在那,不用多宣传安文帝名声已然臭了。 安文帝当然也着急,只要心思正常的人,就不想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可另一方面,他太明白硬碰硬自己压根干不过朝廷了。莫说如今蛰伏这么久后,就十几年前他当皇帝,手握天下大权时,都扛不住身为藩王的叔叔。 被赶下皇位的耻辱、失去权力的不甘,十几年来日夜折磨着他,心中发苦的胆汁早已凝结成最毒的毒汁。更有甚者,多年逃亡生涯终究比不得皇宫中锦衣玉食,民间赤脚大夫跟皇宫中御医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即便年岁不大他也落下了一身毛病。 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着他,若不抓住这个时机,待承元帝之子继位,过两年一切安稳,他将不会再有任何机会。 他不甘心! 所以即便高僧说,这般残害孩童倒行逆施,死后会入十八层地狱,他也愿闭上眼睛装作看不到这一切,姑且放手一搏。 这世道向来都是楞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安文帝如今便是一亡命之徒,他将一切都豁了出去。与之相比,心怀民众的大齐官吏反倒落了下风。 作为高皇后脑残粉,扬州刺史将这一切归结于天命所归。既然投了新主子,他自然要出力。拉上包括苏州巡抚在内的一杆死党,一帮子文化人为安文帝造起了势。 江南一带布满了承元帝谋朝篡位的传言,安文帝人摆在那,加之扬州刺史经营多年,对本地有一定掌控力,一时间流言散布速度十分之快。 而后安文帝就成了小白菜,诉说着自己有多委屈。虽然他文采不好,但刺史手下自有笔吏捉刀。洋洋洒洒一大片檄文出来,通俗易懂但却颇具亮点。别人怎么想不知道,但罗炜彤看到那瞬间却笑了。 这篇通俗易懂的文章,与文襄伯成名之作风格颇为相合。全文没啥华丽的辞藻,也没有佶屈聱牙的各种用典,保证老百姓能轻易明白其意思。而且在文章最末尾,直接强调当诛首恶。 当诛首恶一说也有来头,檄文中安文帝一把鼻涕一把泪,言明弄那些失怙孩童冲在最前面,他比谁都不忍心。您别嗤之以鼻,如果抛却身份,他也是无人照料四处流浪的失怙孩童,故而对这些孩子更能感同身受。 行军途中,他也在尽力护卫这些孩子安全。但难免总有伪朝心狠手辣的官员,不顾孩童死活负隅顽抗。对于这种不配合的,他也是没办法。不过他承诺,待正位大统,定会继承祖母遗志,好生经营慈幼局,也算弥补今日之亏欠。 至于那些伤亡,则全是因承元帝而起。若不是他狼子野心,十余年间又怎会有这两场动乱,故而当诛首恶。 别提,他这番歪理,乍听起来还挺有道理。一时之间,竟还劝服了不少人。本来名声比鲍鱼之肆还要臭的安文帝,一时间竟挽回了不少人心,最起码他所占沿途州郡,反对之声不再那般强烈。 这样一来金陵城中可都急了,眼见安文帝打下那么大一片江山,即便一时之间攻不进来,割据一方也是足够。一旦有割据,天下还能太平了? 承乾宫内,被一干老臣劝谏调兵合围的承元帝耷拉着眼皮,看起来颇没有精神。作为待罪之身,如今争相表现的杨阁老急了。 “陛下,臣女愿劝三王爷迷途知返,将功赎罪。” 承元帝斜睨他一眼,懒洋洋地说道:“哦?你打算怎么劝?” 杨阁老蔫了,怎么劝?三王爷逃走时,只带上了身怀有孕的罗侧妃。他做王妃的女儿惊怒之下流产,依旧是个女胎,如今身子正虚着,甚至连长途跋涉去见一面都做不到。 “臣知罪。” 承元帝随意地挥挥手:“知道了,你们都先下去,朕心里有数。” 待到这堆恼人的苍蝇退下后,承元帝瘫倒在椅子上。他的身体自己了解,外表上看着年轻,实则内里已被掏空的差不多了。 被人唤了十来年万岁万岁万万岁,最终却是敌不过沧桑岁月。不过这一辈子,创下这般基业,一手奠定大齐太平盛世,他倒是无甚大的遗憾。趁着他还能动弹,安文帝蹦跶出来,也算他求之不得。 “有意思,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捋起几乎没有的胡须,安文帝止不住点头,冷不防面前闪过一道黑影:“适可而止,赶紧把我徒弟媳妇的外家找回来。” 来人正是糟老头,承元帝依旧翘着二郎腿,捋着胡须反驳道:“就一点都不关心你儿子?” “老子哪来的儿子,那冒牌货早八百年该死了。” “什么!” 其实关于安文帝的真实出身,承元帝这些年一直有所猜疑。原因无它,要真是亲生儿子,即便从小没在身边养过,师兄也不会无动于衷。他看得清清楚楚,师兄完全是拿袁恪当儿子在养,既然有亲生儿子,何苦这般栽培徒弟。 但如今被亲口证实,他还是被震撼到了。 “师兄,这两天我没惹你吧?”所以千万别拿我开涮。 “当年那么忙,哪有空生孩子。要不是老头子沉迷丹道,意图追求长生,甚至想把帝位传给丹术师卜算出来的那个窝囊废,母后也不会出于无奈走这一步险棋。那孩子……是当年母后救命恩人之子,本想保他一世富贵,谁知他不知从哪听来真相,惧怕各叔王,先下手为强意图削藩。” 承元帝再次受到了震撼,半晌结结巴巴地问:“那你为何……这么多年从未提起此事?” “你不是稳住了天下?那我多此一举作甚。” 糟老头满脸嫌恶,露出我很忙没空管这点闲事的表情。这一刻承元帝特别了解袁恪的感受,怎么有人这般惹人嫌,真的好想掐死他。 没等他开掐,糟老头已经跑没了人影,空旷的大殿只留下他的声音:赶紧把平西将军找回来。 默默地瞥向御案上密报,上面是西北密探一早传来,发现西北军蛛丝马迹的消息。承元帝将其投入火盆,满心都是报复的快感。 叫你走得快,朕就不告诉你,急死你! 然后倚在龙椅上,他饶有兴趣地琢磨着安文帝出身,到最后越来越振奋。太过兴奋下,终于忍不住他咳嗽起来,以手捂嘴一顿猛咳,待到移开手里全是血。 尽管想得再开,此刻他唇角还是扬起苦涩的笑意。时不我待,脚下是锦绣江山,他真想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不为眷恋手中权柄,只怕继任者无法肩负起这看似锦绣实则沉重的江山。 喝口茶漱口,他传来心腹宦官:“你亲自去趟太医署,问下太子身体如何。最差,能撑多久。” 若在以往,他定是一心维护嫡长子继承制,祖宗家法不可废,若谁都能当皇帝,上行下效世子继承、宗族财产划分也都乱了套,所以这条轻易不可动。 但安文帝前车之鉴在前,一个从未受过系统教导,甚至连朝中大臣都无法压制的幼主,于天下万民绝对是一场灾难。若没有这场动乱,他可能考虑撒手扔给太子,但如今得好生考量继任者。 眼前划过一道人影,承元帝终于下定决心,在早已撰写好的圣旨上用玺。未过多久,衍圣公府便收到旨意,赐婚公府嫡出小姐孔氏明瑜为四皇子正妃,婚礼定在两个月后。 两个月看似漫长,实则如今朝局动乱,皇子婚礼万分繁琐。想要如期举行,礼部着实得忙乱一阵。 婚期仓促倒可以解释,毕竟四皇子最近天天往国公府门前跑,皇帝心疼儿子急点也正常。最令人费解的,则是圣旨上的称谓。皇子大婚按理说应该册封,太子与三王爷皆是如此,如今轮到四皇子,朝廷不缺那一个王爷的俸禄,皇帝也不像厌恶这儿子的模样,竟然依旧让他做着皇子,没有一道封爵。 满金陵都费解,其中最明白的唯有德音一人。承元帝尚且犹豫不决,作为重生者,她看得却比承元帝都明白。 不封王爷,就是为了日后封太子。 即便知晓事实,这会她还是一头雾水。前世不是这样的,新帝皇位,分明与承元帝如出一辙。承元帝去后太子跟着走了,留下年幼的儿子,朝廷动荡四皇子趁机夺得大位。 如今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德音眼神越发迷惘,若事实真与她猜测一致,这辈子到最后又会如何?即便拼命安慰自己,冥冥中她也有不好的预感。 第94章 荣家人 一路势如破竹,未出一月便已直奔金陵城下的安文帝叛军,如有神助般遇到了另一助力。( 全文字 无广告)承元帝亲子,才名满天下的三王爷公然支持堂兄。 金陵城下,三王爷脱去昔日华丽的王爷袍服,以平民装束跪于安文帝跟前,满面悔恨:“父债子偿,家父身为大齐宗室,蒙高祖厚爱得封燕京,不念皇恩不说,竟还做出如此欺师灭祖之事。天地君亲师,臣愿代亲父向君主请罪。” 安文帝自御辇上下来,从扬州时他已举办过临时的登基典礼,虽然时间仓促,但帝王那一套行头却是这些年渐渐攒下来,所以大典办得很是像模像样。毕竟是长于宫廷且亲身做过皇帝,这会无论是帝王冕服还是御辇,都挺像逼真,最起码忽悠普通老百姓不在话下。 几步走到三王爷跟前,他亲自扶起跪地之人,眼含热泪:“四弟终究是饱读诗书之人,深明大义不是旁人能比。无论如何,这些年王叔治理有方,过归过,功劳也不能抹去。朕见此本欲放弃帝位,谁知王叔身有隐疾,太子又……” 边说着安文帝边摇头,望向城墙一副心怀不忍之状,周围跟随而来的“大臣”皆跪伏,高声感念陛下仁慈。 趁人不备,三王爷抬头朝队伍另一角看去,那辆一直隐秘的马车内露出一抹白皙的侧脸,微笑着朝他点头,神情中满是确定和从容。 继续跪好,感觉到周围全是自己人,三王爷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马车内的罗薇蓉喝一口参茶,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腹部,问道旁边青衣小生:“如此长途跋涉,我腹中孩儿当真无恙?” 青衣小生目不斜视:“夫人腹中男胎自是极为稳妥。” 再次听到男胎二字,余光瞥见旁边金陵城,罗薇蓉终于放下最后一丝担忧。三王爷所做之事可是造反,谁不会先掂量下自己脖子上那颗脑袋。 起初她也有过忐忑,最害怕的时候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也算弄巧成拙,当时紧张到无法言语的她,反倒与其它喋喋不休之人成鲜明对比,阴差阳错之下王爷对她另眼相看。过了几日她也想明白,造反已成定居,若是失败她注定死无葬身之地,可要是成功……抚摸着肚子,想到成功后所带来的无可比拟的荣耀。到时候莫说是庶长房,半个天下都会匍匐于她脚下,踩死三妹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自幼奉承的曾祖母也会换一副姿态。 那她还有什么好犹豫? 打起精神后,罗薇蓉拿出自幼奉承常太夫人的本事,哄得情绪颇为焦灼的三王爷开心不已。一路下来,两人感情突飞猛进。 “保住这一胎,你便是头功。” 青衣小生应声称是,缓步退出马车,上了自己那匹马,望着前面高耸的城墙,他满怀激动。原来父亲临终前不是在骗他,他真的还有一位祖姑存活于世。 平西将军府辈分最高的老封君……咂摸着这封号,他又有些忐忑。人家当了大官,而他不过是乡间一名不见经传的郎中,除去一手医术外无甚特长。这样的亲戚上门,会不会被当成打秋风的? 稍作犹豫他便坚定下来,凭借一手医术他足以养活自己。此行他不过是前去认亲,人家若是嫌弃,他也不会多留。至于探亲的礼物,他都已准备好。找到他告知亲人尚在的俊美公子曾言,文襄伯府对祖姑亏欠甚多。他一路跟在罗薇蓉身边,便是想找个机会。谁知事情远比他想象的简单,作为能保胎的郎中,他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地便得到其信任。甚至一日之内他见到罗薇蓉的时间,比三王爷还要多。 这要是再抓不到证据,那他未免也太蠢了些。 望着金陵城的城墙,青年满怀希冀。找到他的人曾说过,祖姑是他非常敬佩的人。虽然未曾谋面也不知是否会被接受,但这是他当世仅存的亲人,这会离得近了,他颇有种近乡情怯之感。 未等人策反,便自发自觉成为密探的荣家三代单传大少爷,面对城墙种起了蘑菇。 而隔着百余丈的城墙之下,罗炜彤拿着一根长管,管两端套琉璃片,这是惠州当地官员开春入金陵考核,等府门拜访时送来的贺礼。 惠州那边靠海近,常有些洋人的新鲜玩意运过来,这叫望远镜的长管便是其中一种。她在惠州时相熟的千金小姐,陈家那位向来懂事稳重的庶女面对此物也露出渴望,于是她便留了下来。平日倒没什么大用,顶多看头顶树叶清楚点。今日大军兵临城下,此物恰好派上用场。 本来也派不上用场,城墙上全是驻守军队,她一官宦千金怎么都不够格过来。可有袁恪在的地方,一切皆有可能。她不过是稍稍透露下如今城内局势紧张,呆在府内有些闷,袁恪便将她带到此处。 “这样你不会被军法处置?” 初时她也有过担忧,但袁恪很快消除她全部顾虑:“莫说你是平西将军之女,即便不是,单凭那印信也足以登城墙窥敌情。” 罗炜彤向下望去,漫天尘沙中隐约露出乌泱泱一片身着甲胄的兵卒。居高临下总览全局,更能感觉到那股铺天盖地的压力。即便罗炜彤有幸跟随爹爹亲临战场,也能明显感觉叛军士气颇足。 “咱们能行?” 这一刻原本坚定的心终于有所迟疑,一直以来她都坚信安文帝不会成事。毕竟十几年前,坐倚金陵且占据正统他都能被赶下台,更别提如今劣迹斑斑临时组成一支乌合之众。可兵临城下时她才发现,十几年来安文帝终究更为成熟。他的确有劣势,但优势也显而易见——脸皮厚。 厚到能说出绑慈幼局孩子是为他们好,厚到能跟三王爷做那一场戏。 他的心性显然比从前成熟很多,而与之相比,承元帝仿佛被流言打倒般,任由叛军一路攻过来。如今金陵城内甚至有流言,承元帝屁股下那把椅子来得名不正言不顺,这些年他日夜悔恨,如今想顺势将皇位还回去。 一般人可能会信,但传到徐氏耳中,这些明显是有心为之的“流言”瞬间不攻自破。想明白后,她便约束将军府下人谨言慎行,此事传到上头的承元帝等人耳中,自然又有另一番计较。 当然这是后话,这会罗炜彤也不会太动摇,然而任谁看到乌压压一大片士兵,也会不由自主地担忧。 “你且放心,陛下自有打算。” 若是平常人,袁恪这会肯定绷紧嘴,但谁叫面前站着的是小丫头。他非但没因亲事过了明路而放松,反倒更加紧张。明知可以把人娶过门,但日子怎么一天天那么漫长。 焦灼之下他更是上心,再三思量后,他还是趴在小丫头耳边耳语几句。 听完后罗炜彤瞪大眼:“什么?” 听听袁恪都说了些什么,安文帝根本不是皇家血脉!而他自己甚至隐约知晓这一事实。 “宫中规矩那般严,怎么可能?” 袁恪长叹一口气:“宫廷规矩严,也是在朝廷步入正规之后。太祖出身并不算显赫,前朝外族所建更是缺乏规矩,大齐立朝之处,宫廷甚至不如如今公侯府邸。” 好像是这么回事,罗炜彤点头,好悬才消化这一事实。尽管她心理承受能力强,这会一时之间也不知说什么好。拿着望远镜四处看,直到她看到城墙下站着的公子。 “那人……怎么这么面熟。” “谁?” “就在那,”罗炜彤将望远镜递过去:“你看,就是马车旁边的青衣公子,我总觉得他眉眼间有点熟悉。”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望远镜中清晰地传来那人五官,打个照面他便认了出来。几个月前他在江南一带出任务,找到了荣家人线索,顺藤摸瓜见了一面。没想到当初看起来有些腼腆的小郎中,竟然一路找了过来。 “这人……” “你认识?” 袁恪点头又摇头,最终还是将事情过程和盘托出:“只见过一面,听他说自家经历,倒颇像荣家后人。” 荣家还有人存活于世!罗炜彤瞬间把安文帝非皇室血脉之事抛于脑后,拿过望远镜仔细看着那人脸。莫怪她觉得熟悉,年轻人五官的确与曾祖母颇为相似。不过一个满脸皱纹老年斑,另一个可以说是细皮嫩肉,一时之间她想不到一块去。 “肯定是!可他站那地方……” 袁恪点头表示认同:“那辆马车里应该是三王爷的侧妃,当日我曾对他说过你们与文襄伯府之间龃龉,如今他这番姿态,我也不是很确定。” 罗炜彤却没有怀疑:“我倒是相信他,因为你方才说,他是被荣家幸存之人教养长大。” 袁恪也回过神:“那倒也是,毕竟我查到一些蛛丝马迹。这些年他之所以隐姓埋名,皆是因人压制,只要报出自家名号便永无宁日。” 常太夫人这是想斩草除根,一边慨叹罗炜彤一边想下城楼,她要赶紧告知曾祖母此事。正当她打算开口时,城墙下传来鼓点和号角声,长矛驱赶着几排稚嫩地身躯向前走,第一波攻城开始了。 第95章 箭在弦 即便早已听说过无数次这种画面,但真轮到自己亲眼所见,罗炜彤还是忍不住握紧拳头,浑身气血上涌。 望远镜在抖动,却并不妨碍清晰传来下面情景。冰冷的长矛抵在孩子脊梁上,临近长矛的红缨迎风飘展,有些缨络飞扬不起来,仔细一看才知道,原来是上面沾染的血太多,缨络已经打结。 而在前面,孩子们大眼中满是惊恐和绝望。随着长矛推进,他们木然地走向城墙。 “下面那群畜生!” 跺跺脚她胸口起伏,强忍住用轻功飞下去,跟兵卒扭打成一团的*。 “无可救药。” 袁恪止不住摇头,安文帝这一招放在平时还可以,但到金陵城跟前依旧如此,就明显落了下乘。无论再怎么洗白,拿刺刀顶在孩子身后的是你的军队,天下人看在眼里,难免惊恐之下产生逆反情绪。 归根结底,谁当皇帝跟老百姓有什么关系,他们只想过好日子。 默默为安文帝智商点蜡,袁恪转身遥望金陵正中的紫禁城。师叔葫芦里卖什么药,若说引蛇出洞,现在所有乱党都浮出水面,那他还在等什么? 罗炜彤拿望远镜看着,眼见大军逼近,城门上稀疏的守军却投鼠忌器,不敢有太大动作。这一反应,让她急得直跳脚。 “这帮人……还在等什么。” 谁都不忍心对孩子下手,可为保全这点孩子的命,便硬要接受一个倒行逆施的皇帝,置天下万民于水火之中,却是万万不可。到此关头,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和平日子过太久了,这帮新招的兵卒没见过血,这会没吓晕过去就算不错。” 袁恪颇为沉重地说道,大齐的确有精锐之师,但悉数驻扎在边关。金陵依托地势险要,如今天下安定,驻守兵卒算不上多,且多数是新兵。 从小坐在爹爹膝上听他行兵打仗的故事长大,也曾缠着到过几次边营,罗炜彤自然也能看出来。城上兵卒虽装备精良,但神色间缺少了经历沙场磨练的坚毅。 这些人指望不上,事到如今只能靠自己:“得调兵合围。” 说罢她扬扬手中印信,心下依旧忐忑,面上却尽可能地保持平静。直至今日,手握印信她依旧有些云里雾里。天下那么大,大齐有那般多可用之人,这么一股庞大的势力就落到她手里? “不用担心,没有谁天生知晓如何带兵打仗,按你的想法来。” 顺着袁恪所言,她郑重地点头。而在她点头的一瞬间,城墙上的将领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命弓箭手准备好。霎时,一排弓箭手站在城墙瞭望口上,重达百石需要三人合力才能拉开的箭弩横字排开,每把弦上竖排着九支箭。 万事俱备,只待将领一声令下,漫天箭雨定能将城墙外叛军射成肉泥。可事到临头,没见过血的劣势表现得一览无余,谁都不敢去下那命令。 “这……” 罗炜彤迟疑,她早有准备,拿到印信起将兵召集于距金陵不远处。帝都本就重防御,如今又是非常时期,再加上承元帝有意纵容,乍多点兵倒不是怎么乍眼。 倒不是兵少到那地步,而是她灵机一动,命大部分早已解甲归田、如今暂时组织起来的兵卒,化装成战时流民,成群结队往金陵赶,到了后就驻扎在附近。 得宜于先前支援西北军,如今她最不缺的便是粮和药。且有了前头给西北军配给那一遭,这会做起此事她更是驾轻就熟。虽然她不怎么会播算盘,但哪处该多给点、哪出今日当杀几头猪给改善下伙食,她却是一清二楚。 虽然时日不长,各带兵将领却几番领会上面神秘头目的恩威并施,佩服他对人心的把控。加之神秘头目高皇后后人身份,这些昔日死忠高皇后的老兵,这会已经从最初的轻视慢慢变为死忠。故而当不久之后,他们亲眼见到传说中的头目竟是个爱穿红衣的嫩娃娃时,脸上几乎要突出来的眼珠子,让罗炜彤笑得直打跌。 “如今看来,只能靠我们自己。” 城墙上,罗炜彤与袁恪对视点头,做出了如下决定。刚准备开始行动,城墙上突然传来争执声。 “当年我就告诉父皇,这样不顾正统不好,如今你看……好在皇兄宽宏大量,见父皇将天下治理得好,便不打算多做计较。皇姐,父皇向来宠你,咱们今日还是快些进宫劝父皇写下禅位圣旨,这样日后安文帝还朝,也好论功行赏不是?” 顺着略显小人得志的声音看去,她便见两位穿着公主冕服之人。同样的衣服穿在身上,说话之人尽显尖酸刻薄的小家子气,而被她劝说的那位皇姐却无形中显出几分霸道。 再看霸道的皇姐,眉宇间与她曾见过的承元帝有几分相似。结合两人方才的话,罗炜彤明白,这便是她曾无数次听说的燕京大长公主。 天潢贵胄,果然名不虚传。燕京大长公主仅仅是站在那,无形中便散发着威严的气势。 脑海中刚浮现出上面想法,罗炜彤便微微摇头,天潢贵胄也要分人。不是她自夸,说话那位公主通神小家子气,莫说是比自家皇姐,甚至连一般大家闺秀都比不上。不用多猜她也知道,皇室那么好的教养都扭不过来的公主,全天下只有一位。除去恶名满金陵,封号静安的二公主,绝不做第二人想。 然后静安大长公主所为,彻底印证她想法。这位目前大齐最为尊贵的女性,听完此言后,唇角连丝冷笑都没给,而是直接扬眉,扬手给对面人一巴掌,厉声说道: “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你要再敢多吠一句,我立马把你扔城楼下。” 说完她扫一眼身后亲卫,脸色中的危险表明她绝对说到做到,口中更是再次确定:“指不定你死了,父皇还会对我上次一二。” “你!” 静安公主跳了脚,可她压根没有底气反驳。她再自视甚高也知道,父皇压根不喜欢她,而所有子女中父皇最重视的便是皇姐。 这也是如今兵临城下,她丝毫不着急的原因。反正她是公主,不可能做皇帝,只要是朱家人在帝位上,换个皇帝她都一样过。甚至若是如今她立功,日后可能过得更好。 “本宫可没工夫跟皇妹开玩笑。” 静安公主看着皇姐后面那排满身甲胄的侍卫,识相地闭上了嘴。而后者则是向前走,径直走到罗炜彤与袁恪跟前,不等二人行礼,便上前虚扶起来。 “都是自家人,哪用得着那般客套。” “他们算什么自家人。”风言风语自然来自静安公主。 “恩?” 燕京大长公主鼻子发出哼声,连眼神都不用瞥,就足够吓跑静安公主。后者边跑边想,我这不是胆怯,而是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静安公主的确是去做事了,跑到另外一边,她开始劝说守城将领。首先身为公主,她承认承元帝这些年一直在悔恨,也觉得如今安文帝宽宏大量。既然双方都有意,那还不如干脆开城门放人,也省得产生不必要的伤亡。 一直说到口沫横飞,到最后她干脆隔着城墙,与下面安文帝开始喊话。一个觉得这些年占了人皇位非常抱歉,城楼下的又感念承元帝治理天下之辛劳,一时间兄妹间倒是其乐融融。 城墙的另外一端,短暂的交流后罗炜彤便佩服上了燕京大长公主。短暂的介绍彼此相识后,这位大长公主没说一句废话,直接谈到行兵布置,而且鞭辟入里,几句话便分析清当下情况。 一番交谈后,她也清楚自己当做什么。从交谈的震撼中清醒过来,她便听到两人隔空喊话。当即她哭笑不得,原以为文襄伯府已足够奇葩,没想到天下还有更奇葩的。 “她这是……?” 面对她的疑惑,燕京大长公主满脸的家丑不可外扬:“无碍,有我在这,还轮不到她做主。” 说这话时,大长公主十足地胸有成竹。罗炜彤向旁边看去,果然守城将领只是站桩听着,对静安公主恭敬有余,至于她所发出那些命令,则是没一个人去执行。 这么看起来,静安公主还真颇像个跳梁小丑。 立场不同,罗炜彤看静安公主如此,不代表别人也都如此。这会在城楼下的安文帝心中,她就如九天仙女下凡尘。即便身材早已臃肿,安文帝还是觉得,静安乃是当初的燕王如今的承元帝所出子女中,最为深明大义的一个。 故而他上前道:“皇妹高义,朕金口玉言,决不食言。” 在他说话同时,城楼下的军队也一直在前进。就在这会,已经隐隐进入城楼下。静安公主见部队气势巍峨,欣喜之下终于战胜长久来对皇姐的恐惧,跑到她跟前满脸得意之色: “皇姐,如今形势瞬息万变,机不可失。” “你说得对。” 静安公主双眼发亮,皇姐这是同意了?要知道,皇姐手中一直有兵,这事别人不确定她却是一清二楚。若是能说服皇姐,那她功劳岂不是更大? 燕京大长公主终于没忍住,讽刺地嗤笑出声,而后扬扬袖子,对着她身后的将领喊道:“还等什么,放箭!” 第96章 叛军退 燕京大长公主强攻命令一下,守城将士习惯性的放箭,但因终究心怀不忍,手下轻了几分力道,最后一波箭雨下去并未伤到叛军多少。 即便如此,城下还是响起阵阵哀嚎。尤其是背后顶着长矛,被迫冲在最前面的孩童们,即便长于慈幼局颇为懂事,他们也远不及成人稳重。这会有几个被箭雨挂到,立刻尖叫出声。 站在三王爷身边,正与静安公主隔着十丈高城墙相谈甚欢的安文帝,更是被吓一跳。一旁的三王爷更是先开口,皱眉满口指责。 “大姐怎能如此狠毒?” 三王爷声音并不小,传到城楼上,罗炜彤忍不住嘀咕:“到底是谁将孩子置于险地,真是人不要脸……”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燕京大长公主补全,颇为赞许地看了罗炜彤一眼。这姑娘脑子清楚,更难得对行军布置有一种天生的敏锐。见面之前,她大多因其师从弘真大师,且得太子大伯与袁恪信任,而稍稍放心。刚才一番面谈,她也喜欢上这个忽闪起眼睛来特别有灵气的姑娘。 或许她不算特别聪明,但胜在直觉敏锐,且心怀坦荡,并无太多鬼蜮心思。 想到这点她突然忆起金陵城内久负盛名的德音,一早她便看出这人心术不正,但并未太过注意。没曾想,这次竟差点在阴沟里翻了船。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一个出身教司坊的女子,是如何联系上并说服父皇专用的御医。 她之所以这么晚才亲上城墙督战,且身后还跟着静安这个尾巴,完全是因为宫中传来噩耗,父皇跟太子同时病危。 宫中乱成一团,得亏中宫多年空悬,作为大长公主她对宫廷有一定掌控力,这才力排众议换掉太医,好悬保住父皇一条命。反倒是太子那,情况倒不如父皇好。宫中那波战战兢兢的太医一致说,因着太子这些年一直体弱多病,身子骨本来就需悉心调养,这次又被下了虎狼药,怕是有可能过不去。 太医说完便晕了过去,长公主也明白,生老病死都是命,凡人怎能抵得过天命。再者即便有错,也是德音与串通沆瀣一气的太医背锅,不碍旁人什么事。 故而在父皇醒来后,她命太医轮流守护,便在退下那帮太医无限感激的眼神中,马不停蹄地朝城墙处赶来。父皇的算计并没有瞒过她,这一招的确走得精妙,做完后能基本将大齐朝野上下的不安定因素一网打尽。可谁知差点阴沟里翻了船,这会只能她站出来。 望着城下,长公主眼中满是深思。眉头皱成疙瘩,听完安文帝的谴责,她赞许地看了罗炜彤一眼,双手扬一下裙摆,红衣翻飞走到最前面。 “无怪十几年前你丢了江山,连孩子都懂的道理,你一大把年纪依然没搞明白。当年是谁倒行逆施,置江山于水火。如今又是谁再次挑起纷争,拿长矛将孩童逼入险境。” 燕京大长公主居高临下,声音更是透过箭雨传到每一个人耳畔。 “胡搅蛮缠,自私狠毒。你与静安皇妹、三王爷,着实一丘之貉。” “你……” 宽大的帝王冕服下,安文帝气得直跳脚。虽然来之前早已编好了理由,但无奈城墙上皇姐气势太盛。站在下面仰视,他自然地升起一股自惭形秽之感。 这次的确是他理亏,但上一次可不是,这江山本就该是他的。 “江山本该属于皇兄。” 三王爷拱手作揖,支持姿态一览无遗。这会他心里正高兴,天下的确属于安文帝,但他这次逼孩子充当马前卒,此事的确足够为人诟病。城楼上的皇姐一提此事,局面瞬间对他更有利。毕竟如此倒行逆施的安文帝,攻入金陵后突然暴毙,也更为人可信。 想到这他余光向旁边不起眼的马车看去,得亏这次带出了微蓉,还是她有法子,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收买安文帝身边人。这等心机,比他那个刻板的王妃不知强多少。 踌躇满志的三王爷丝毫不知,罗薇蓉哪有那等本事,能收复安文帝身边亲信的,全是金陵城中运筹帷幄的德音。可一着不慎,如今她已是被人严密监控,自顾不暇。 不论三王爷作何想法,方才他一言却说出了安文帝的心声。本来后者便隐约听到传闻,自己并不是太子亲生,这也是他着急谋反的主因。万一此事真被证明,那他这一辈子就是一场笑话。况且问鼎天下的权利,哪怕曾经有片刻享受,也会终其一生无法放手。 大齐江山本就该是他的,如今他夺回来又何错之有。至于这些孩子,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为君王尽忠死而后已。大不了他重回帝位后,着重照顾下慈幼局。 “对,燕京皇姐,这天下江山本就是朕所有。十几年前藩王尾大不掉,朕力主削藩,也是为撤销王府后薄徭轻役,为天下万民。” 说完后安文帝长舒一口气,终于说出来了。此刻他终于说服自己,何必理会那些传言,帝王血脉又怎会轻易混淆,他就是高祖嫡长孙,名正言顺的皇帝。 “天下本就是你的?” 城楼上的声音并不高,甚至透着股无法掩饰的虚弱,但传到安文帝耳中,却不啻于头顶一道惊雷。 “无知竖子,本非我皇族血脉,当年蒙高皇后仁慈养在宫中。太-祖怜太子早殇,将你充为亲孙,谁知你假传圣旨登基不说,竟还意图削藩,千方百计谋害皇室血脉。” “父皇。” “拜见陛下。” 城墙上,自燕京大长公主向下悉数拜服,山呼万岁,而城墙之下,安文帝僵硬地站在那,彻底发不出声音。 这事竟是真的……他当真不是朱家血脉。 其实理智下来,不难发现承元帝话中疑点颇多。当年太祖葬礼,诸藩王都曾进京祭奠,登基时他们也曾亲自朝贺新帝。如若当时就只龙椅上是个冒牌货,那会他们就反了,哪轮到安文帝腾出手来削藩。 可安文帝本身就没多聪明,真聪明他也不会被人从龙椅上赶下来。他本就心中有鬼,临近成功突逢变故,重重打击下更是几乎失去思考能力。待他日后想明白时,早已没命,也没有那权力可以去辩白。 承元帝此言一出,城墙上守城兵卒信心大振。与之相反,下面的叛军则彻底呆住了。尤其是最先归降的扬州刺史,这会得知自己投靠的竟然不是一直仰慕的女神高皇后之后,瞬间他有种头朝下跌进茅坑里的感觉——不仅憋得慌,喘口气都觉得恶心。 故而当一帮农民打扮,却举着精良武器的兵卒突然从后面出现时,他想都没想举了白旗。 扬州刺史能举白旗,有些人确是退无可退,比如说三王爷。虽然城墙上站着的是他父皇与皇姐,但他太清楚,他们先是帝王与公主,然后才是父亲与姐姐。以他这回所做之事,恐怕连圈禁都不能奢望。 如今他只能尽心去劝安文帝:“陛下,您准备多年,而对方呢?前面城墙上那些士兵压根没见过血,后面那群乌合之众更是多年未曾操练,此战未必会败。向来枪杆子里出政权,一旦攻入金陵,又有谁敢去怀疑您?” 直到三王爷几乎磨破嘴皮子,安文帝才从方才的震惊中醒悟。这会他倒想明白了,凭什么承元帝敢否认他皇室血脉的身份,分明当年登基时他也曾跪拜山呼万岁过。 可他说出来已经晚了,就在他迟疑的这一会,叛军一路最大的助力,扬州刺史,早已在投降不杀的口号中缴械,并以做刺史多年磨练出来的超高业务水准,麻溜地完成了受降仪式,甚至主动请缨回攻。 就算这会安文帝脸红脖子粗地扯高嗓音辩白,扬州刺史也不再理他。后者本就对安文帝不感冒,方才承元帝道出真相后,他站在城楼下的惊恐足以说明一切。刺史也不笨,这会投降,总比孤注一掷直到兵败后要强。 少了扬州刺史,叛军力量顿时大减。本来士气如虹的叛军,这会只能跟城墙上的新军和印信调来前来支援,临时组织起来的杂牌军打成平手。 眼见战事焦灼,远方突然驶来一匹单骑,单骑上所悬旗帜,正是传闻中悉数埋于雪崩下的西北军。 “报,西北军大胜,今已彻夜行军回金陵勤王。” “好!” 承元帝声音恢复了元气,本已初见疲劳的叛军却一蹶不振,他们对付面前军队已经够费劲,更别提身经百战的西北军。这还打什么?送死么! 安文帝尤作困兽之斗,西北军怎么可能回来?偏偏城墙上传来少女的雀跃声,成为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罗炜彤手握望远镜,看清了来报信之人那张脸:“表哥,表哥回来了。” 当即她运动内力朝城楼下传话:“表哥,我爹爹与兄长可还好?” 传讯之人正是徐行知,罗行舟倒想来,可一路翻越雪山,因为粮食不够战马被杀了不少。最后权宜之下,只能派最为熟悉地形的徐行知,骑最好的千里马回来。 徐行知也累,但一路上支撑他不倒下去的最大目标,便是金陵的亲人、尤其是娇俏的小表妹。这会他准确辨认出表妹声音,挥动旗帜打起旗语,同时略带沙哑的嗓音大声喊道: “多亏了金陵城中支援,大家都好好的。” 原来陛下早就在暗中支持西北军,整个西北军完好的保存下来。如今连自己这边的扬州刺史也投降,那这场仗还有什么好打的。本以一蹶不振的叛军,这会更是溃不成军。 而相反的另一方却是士气大振,西北军还在,那支虎狼之师身经百战,他们来了咱们还有什么可打的,没军功怎么升官发财,回家怎么跟老婆孩子交代。 冲啊…… 双方本就实力悬殊,先前因投鼠忌器而让叛军得寸进尺,这会有了帝王坐镇没有顾忌,平叛只是时间问题。 “终于结束了。” 城墙上罗炜彤看着下面焦黑的一切,时不时有大齐士兵推着车走过,将死去的兵卒运上平板车。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袁恪安慰道,看向她的眼中满是温柔,罗炜彤扭头,两人对视,彼此眼中皆有庆幸和轻松。 夕阳落下,将两人身影在背后城墙上拉得很长,影子尽头,她的钗环与他的发丝交缠。 本图书由(慕寒雪影)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