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图书由(慕寒雪影)为您整理制作 ================ 暮春之令 作者:海青拿天鹅 ================   ☆、暮春   “……妾自嫁入金庭,去国八年矣。虽远窜异域,常思汉关,诚得捐躯报主,不改初志。然身体日沉,西山在望,无以往复。妾所虑者,惟侍臣女官等人,留胡地多年,骨肉相别,手足割离,实不忍焉。伏惟陛下怜之,幸甚。”   徽妍坐在案前,将写好的书念一遍,一字一字,仿佛前所未有的漫长。   榻上的阏氏听完,缓缓道,“盖上印,呈与使者吧。”   徽妍颔首,取来印鉴,小心按上。   “公主……”她看着阏氏,忽然悲从心起,伏在她的身旁哭起来。   阏氏苍白的脸上露出却露出一抹微笑,轻叹,“不必为我难过。徽妍,如今也只有你还当我是公主。去吧,他们会答应,待我走后,他们就会来接你。”   一个月后,匈奴仁昭阏氏病逝,享年二十五岁。   阏氏名瑜,本是长沙国翁主,十七岁奉诏嫁给匈奴单于。中原与匈奴安宁日久,仁昭阏氏功不可没。闻得噩耗,天子派出使者,抚慰匈奴,厚葬阏氏。   同时,天子下旨,将仁昭阏氏当年出嫁时带去的侍臣女官召回中原。   ********************   阏氏的宫帐,仍然被素白装点,但其中的气氛,却已经大有不同。   侍臣们在这苦寒的异域逗留多年,本以为归朝无望,不想阏氏临终前上书天子,为他们求情。随着日子临近,众人要拾掇物件,又要与友人道别,忙碌非常。   阏氏的随侍之中,地位最高的是一名宦官,名叫张挺,年过五十,两鬓霜白。徽妍帮着他,一道安排回朝之事,井井有条。   “徽妍,你要走了么?”一个细细的声音传来,徽妍回头,却见是阏氏六岁的儿子蒲那,和四岁的小女儿从音,。   “尔等怎在此?”徽妍忙停下手里的活,问,“阿保呢?”   “我们来寻你。”蒲那望着她,“她们说你要走了。”   阏氏身体孱弱,身为近侍,徽妍时常要照顾蒲那和从音,关系比别人亲密。这些日子,徽妍一直没想好要如何告诉他们自己要走的事,故而一直未曾提起,没想到,他们居然自己知道了,跑过来问。   “王子,居次,我是要走了。”徽妍狠了狠心,轻声道,“日后,尔等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从音望着她,眼睛忽而泛红,拉着她的衣角说,“你也要走了……谁来给我讲故事?”   “徽妍,你不要走好么?”蒲那小声说。   单于不止仁昭阏氏一个妻子,妾侍更多,子女都有三十几个。蒲那和从音,自出生起就生长在这样的家庭,虽然年纪还小,却早已经学会了谨言慎行。   看着他们眼巴巴的模样,徽妍的心中亦是一酸,将他们搂在怀里。   “蒲那,从音,放开她,让她走。”这时,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传来,徽妍吃一惊,抬头,却见是单于的十王子郅师耆。   “是你们母亲让她回去的。”郅师耆大步走过来,让后面的保姆把蒲那和从音带走。   蒲那和从音哭喊起来,一路被带出了帐。徽妍又急又恼,瞪着郅耆,“王子这是做什么?”   “在帮你。”郅师耆冷冷地说,“你不是要走么,莫非还想将他们一道带走。”   徽妍愣了愣,默然。   她的确放心不下这对兄妹,但她也知道,她不可能带着他们离开。   “徽妍,”郅师耆看着她,目光微闪,“你要是舍不得,便不要走了。我遣人打听过,你们朝廷的皇帝夺了你家的官爵,你父亲也去世了,如今那边一无所有,你回去岂不是要受苦?他们那般待你,你还回去做什么?”   被提起心事,徽妍的神色黯了黯,少顷,苦笑,“便是如此,我才要回去。郅师耆,我还有兄弟姊妹……”   “兄弟姊妹。”郅师耆冷哼一声,“什么兄弟姊妹,都是狼。”   郅师耆的母亲也是个汉人,不过并不是汉庭派来和亲的女子,而是普通的边民,被匈奴人劫掠来服侍单于,生下了郅师耆。汉匈较量多年,这样的事并不罕见,郅师耆的母亲出身卑微,他也并不受重视,从小被兄弟姊妹欺负。所以提起兄弟姊妹,他没有好气。   “蒲那和从音不是。”徽妍看着他的眼睛,“王子,我离开以后,还烦你好好护着他们。”   郅师耆愣了愣,忙道,“这不必你说……”   “多谢王子。”徽妍立即道,说罢,向他深深一礼。   郅师耆神色复杂,片刻,忽而着恼。   “你要走便走吧!永远也别再回来了!你这没心肝的女子!” 他甩下这句话,气哼哼地走了。   徽妍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感到有些疲倦,倚着柱子,闭了闭眼睛。   “……做我的王妃吧。”前两天,郅师耆热情地对她说,“徽妍,父亲要立我为右逐日王,跟着我你不会受一丝亏待,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   那时,徽妍笑了笑,“不,郅师耆,我还是想回家。”   她只长郅师耆两岁。当年跟着公主嫁来的时候,郅师耆的母亲就死了,当上了阏氏的公主很同情这个女子的经历,对郅师耆照顾有加,徽妍自然也跟他走得近。   郅师耆很好,年轻勇武不服输,比单于的任何一个儿子都更加聪明。他对徽妍有好感,从不掩饰,王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郅师耆王子想娶仁昭阏氏的女史做王妃。   但徽妍的心,并不在这里。而郅师耆是个王子,将来还会成为王,他很优秀,从不缺人陪伴。   这些,她十分明了。   **********************   汉使在王庭逗留了半月,半月之后,徽妍等人也已经收拾齐备。   回朝的马车在王庭前排作长长一列,仆从们早已经将物什都装载好,护送的军士整装待发。队首,旌节高举,尤为显眼。   阏氏丧期未过,徽妍一身素色衣裳,发束白巾。登车时,她望了望队伍前后,只觉此情此景恍然如同来时模样。   “徽妍!”蒲那和从音的声音传来,徽妍望去,只见他们骑在郅师耆的马上,郅师耆手里握着缰绳,牵马走过来。   出乎意料,他们没有哭,都笑眯眯的。   “郅师耆说,我等日后长大了,就到长安去看你!”蒲那说。   “去看莲花!”从音说。   徽妍看着他们,将他们抱在怀中,悲喜交杂。再看向郅师耆,他昨夜似乎没睡好,目光相遇,他挠了挠头发,表情依旧复杂。   “王子保重。”徽妍说。   “嗯,你也保重。”郅师耆的声音有些哑。   从人走过来,向徽妍行礼,“女史,该上车了。”   徽妍答应,又与蒲那和从音道了别,登上辇车。   队伍开拔,如同游动的长龙,在绿海中前行。草原上的风格外强劲,吹得车帏鼓鼓翻飞。徽妍往外望去,郅师耆仍望着这边,蒲那和从音不住挥手。   她也朝他们招手,直到望不见。   自从离家,徽妍在草原和大漠中度过了八个寒暑,至此为终。   望着那些渐渐消失的白帐,徽妍只觉胸中情绪起伏难抑,化作酸楚,涌上眼眶。   她仿佛仍能听到阏氏在弥留之际,喃喃说的话语。   “徽妍,我许久不曾见过莲花了……你还记得扶荔宫里的那些莲花么?”   *****************   暮春,风已经不再寒冷。   从塞外往南,草原、荒漠相间,虽然道路仍然漫长,每一个人却是兴致高昂。   “昔日梦所思,忽如春风至。旷野络白云,雁门迎鸿鹄……”文吏高坦之,平日不爱出声,如今却在马上作诗作了了半天,还跑过来问徽妍,“女史,你觉得,是‘旷野归白云’好,还是‘旷野络白云’好?”   半月之后,远方的山上,出现了延绵的堞雉堆和烽火台。   朔方郡,中原在北方最远的州郡。踏入这里,就是回到了汉地。   过关之时,人人都是笑眯眯的。检视官文的府吏听说他们是出使匈奴八年的人,亦刮目相看。   检视到徽妍的时候,那位府吏看着她的名字,愣了一下,抬头来看了看徽妍,“这位女史,冒问一句,可是出身弘农王氏?”   徽妍亦诧异,道,“正是。”   府吏立刻满脸敬重,向徽妍一礼,“在下南郡戴松,曾受王太傅举荐,今日得见女史,幸甚幸甚!”   他乡遇故人,徽妍亦是惊喜不已,忙与他还礼。   日已偏西,关城内早已为他们备下了驿馆。戴松亲自为徽妍安排食宿,还让妻子给她安排了侍女。   谈起徽妍的父亲,戴松感叹道,“女史,实不相瞒,王太傅故后,如今朝中,恐怕已非当年可比。”   王氏的遭遇,并非秘密,徽妍心中早有准备。   她颔首,“我知晓。”   戴松问:“未知女史归朝后何往?”   “我离家日久,自然是归家与手足团聚。”   戴松道:“据在下所知,太傅故后,女史一家已经迁回弘农。”   徽妍道:“正是,兄长曾在家书中告知此事。”   戴松叹口气,“此事若说不幸,却也有大幸。几年前京师大乱,不少长安人家为乱贼所袭,不乏高门大户,惨不忍睹。女史一家早早离开长安,岂非太傅在天护佑?”   徽妍闻得此言,只得苦笑。   正说话间,前堂忽而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二人皆是诧异,忙走过去看。   却见众人面上满是喜色,将领头的使者围在中间,那使者大声道,“……圣驾如今就在朔方!陛下诏令,明日,仁昭阏氏女官侍臣觐见!”   欢呼之声此起彼伏。   阏氏的侍臣们,离开汉地多年,听到这个消息,感慨比别人更深,好些人激动得痛哭起来。   徽妍却是怔了怔。   她想起多年前,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跳坑~!   ☆、觐见   朔方郡坐落边陲,取自《诗》中“天子命我城彼朔方”,以朔方城为郡治。建城数十年来,汉庭从内地征募十余万人实边,城墙以内,荒野皆垦为田地,阡陌纵横。   此地以戍边为要务,并不像其他的城邑那样繁华。民人军士来自各地,口音混杂。不过对于归汉的众人来说,已是十分亲切。皇帝驾临,城中到处是实兵荷甲的军士,在街上列队,来来往往,森严的模样,看着陡然让人增加了不少紧张。   徽妍等人出门时,天上开始落下细雨,不过没多久就收了。雾气散去,阳光始露。与徽妍同车的两名女官,都是阏氏的侍女,一个叫李芝,一个叫梁妙。她们当初也都是以良家子之身选入皇宫,后被选为和亲公主的随侍,远赴匈奴。因为见的是皇帝,众人都穿上了官服。徽妍是女史,圭衣高髻,但因阏氏丧期之故,未着朱粉。   御驾在官署之中,才到官署前街,车驾就被执金吾拦了下来。车马辎重不得往前,众人只得下车步行。朔方地方偏僻,城中多是军吏,徽妍和两位侍女刚从车上下来,就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徽妍早已经习惯应对这些,从容地整了整衣袖,环视四周,那些人忙将视线收回。   “王女史?”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徽妍看去,却是一个面白无须的小黄门,二十几岁的样子,微笑地看着她,有几分眼熟,“足下……”   小黄门忙道:“小人徐恩,曾在宫学供事,女史可还记得?”   徽妍想了起来,她十二岁的时候,曾在宫学里做侍书。当年的宫学中确有此人,只是过了许多年,面貌改变了些。   “原来是徐内侍,恕妾愚钝,一时竟未记起。”徽妍行礼道。   “哪里哪里,是小人冒昧。”徐恩笑眯眯地说。他态度大方,又不失机灵,与徽妍见礼过后,对张挺等人道,“陛下晨早起驾巡营,当下还未归,还烦诸公等候时许。”   众人皆讶然,岂敢有怨言,纷纷应下。   张挺与他寒暄道,“陛下出去了许久么?”   徐恩道:“足有三个时辰了。”   张挺讶然,望望天色,“如今才不到日中,陛下竟起得这般早?”   徐恩笑了笑,道,“陛下向来惯于早起,此来是要巡戍边之务,他丑时便已经往营中了。”   众人皆欷歔称道不已。   徽妍听着他们说话,忍不住想起当年。   皇帝是先帝的第二个儿子,自幼聪慧,却是出名的不听话。在几个皇子之中,他闯祸最多,常常惹得先帝光火。当年徽妍在宫中,时不时会听说二皇子又被陛下罚跪了整日。他喜好玩乐,时常引着一大帮宗室子弟去御苑里游猎,前呼后拥。连先帝都说这个儿子就算不是生在皇家,那也必定是京中头号浪荡子。   但说来奇怪。宫中对诸皇子一向管教很严,尤其是还未就国之时,皇子们住在宫中,何时就寝,何时起身,都有规矩。监督起居的宦官若是发现哪位皇子未按时,皇子身边服侍的人就要受罚。那时候,徽妍时常会听说哪宫的人又因为此事被罚了,从太子到最小的皇子,几乎都曾犯过,倒是二皇子,似乎并不曾听说……当然,二皇子犯过的浑事跟不按时起居比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可能被忽视了吧。   说起来,对于这位陛下,她其实并不陌生,因为她曾经得罪过他。   虽然上宫学的都是皇子皇女,不过学官们并不因此放松。依着太学里的规矩,宫学里也让每人当一个月监察,专司督促迟到早退和课业,犯了规矩的,要用戒尺打手心。而徽妍当监察的那个月,二皇子犯了迟到的规矩。   “你想好了么?”她还记得他伸出手的时候,头昂得高高的,一双凤目冷瞥着她,似笑非笑。   徽妍那时却一点也不怕,只知道一板一眼照章办事。她看也不看他,在众皇子皇女面前,结结实实地将他手心打了三十下。   当然,她知道二皇子的脾性,事后,她曾经担心他会报复。   但很奇怪,这报复并没有发生。每次遇到二皇子,他都既冷清又高傲,无视徽妍的行礼,从她面前走过去。   她不知道皇帝是不是还记得这些事,希望他不要记得。   少年岁月,徽妍妹妹回想起来,总觉得透着单纯和可笑,却分外珍贵。   因为以后的岁月,不会再无忧无虑。   陈留王氏,在众多的高门大姓之中,并不显眼。它出名,是因为徽妍的父亲王兆。   王兆二十岁举孝廉,三十出头就调入京城任职。他学识渊博,先在太学做博士,后来又升任太傅。先帝立了太子之后,任王兆为太子太傅。   徽妍出生之前,他们家就已经成为了长安的名门。徽妍排行第三,上面有一个姊姊,一个兄长,下面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在徽妍离开长安的时候,她的弟弟十岁,妹妹才七岁。   身为太傅的女儿,徽妍自幼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可以享受到长安最好的东西,包括婚姻。她十二岁入宫学,成为皇子皇女们的侍书;十六岁,先帝为太子择妇,徽妍选入掖庭。皇后董氏十分欣赏王兆,对徽妍也很满意,在择妇的名册上,徽妍是第一位。   嫁给了太子,日后就是皇后。一切看起来都举手可得,徽妍只须抬脚,便可登天。那时,父母的一些朋友,在登门拜访时,已经偷偷地致贺。   但这些似乎都是一场梦。   那时,恰逢匈奴单于归顺汉庭,自请为婿。先帝应许,在众多的宗女中选了一位,封为公主,赐单于和亲。   等到太子择妇的人选定下,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成为太子妃的另有其人,而徽妍,则被定为了公主的女史,一道赴匈奴和亲。   徽妍仍记得自己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是何等的震惊和不敢相信,只觉如同晴天霹雳。   匈奴,在她看来师何等凶恶苦远之地。她悲愤,不甘心,向父亲哭过闹过,求他去向先帝陈情,请他收回成命。但父亲无动于衷,看着她,神色悲伤又深沉。   “徽妍,为父愚钝,不察凶险,以致连累家人。如今全家祸福,都只能寄望于此事之上,你可知晓?”   父亲的话语,如同枯井中的回声,干哑而玄虚。徽妍那时年少,并不能理解父亲这番话师何意,但父亲却并不向她多解释。她的祈求没有任何作用,没多久,她就带着满怀的迷茫和恐惧,跟随和亲的队伍离开长安,踏上了前往匈奴的旅程。   这一去,就是八年。   这八年里,中原剧变。   先帝的董皇后生下了皇长子,最宠爱李贵人生下了三皇子。从三皇子降生之日起,外戚董氏和李氏的争斗就没有平息过。先帝虽然依着宗法,将皇长子立为了太子,但一直偏心三皇子,又唯恐董氏坐大,扶持李氏,与董氏相互制约。   但事情后续,大大超过了先帝的掌控。   他死后,太子继位,本是顺理成章。可太子继位之后,不到十天,突然暴毙在宫中。太子生的都是女儿,没有儿子可嗣位,三皇子便成了新君。   董氏岂肯罢休,声称三皇子弑君谋位,发动宫变。李氏早有防备,掌控了守皇宫的南军和京师戍卫,另又调动私蓄多年的府兵,足有万人。董氏却是根基深厚,竟策动了北军以及三辅之兵合围长安。   三皇子及李氏终究难敌经营百年的董氏,皇宫门破之日,三皇子为常侍所杀,头颅悬在了宫门之前。   董氏占了朝廷,为坐稳天下,扶先帝幼子会稽王继位。不料,会稽王还未到京城,在西凉平定羌乱地二皇子突然引军回朝。董氏虽然得胜,此时元气却损耗大半。且手下军士本是朝廷之师,经历大战之后,人心浮动,并不愿再为董氏卖命。兵临城下,二皇子发出戡乱布告,董氏李氏祸乱朝廷京师,北军、南军、三辅京城戍卫军士,从前为叛将所挟,今若投明,可既往不咎;若再有继续助外戚为乱者,格杀勿论。   布告发出之后,当夜,就有人在京城中哗变,开启了城门。董氏兵败如山倒,据守皇宫不到两日,就被二皇子攻破,党人尽诛,阖族抄灭。   就这样,先帝过世之后,不到两个月,朝中改天换地,二皇子登基为帝。   匈奴虽离中原遥远,消息却不闭塞。   徽妍仍然记得当年,仁昭阏氏与单于的关系紧张了好一阵子,原因就是单于看到董氏占了长安之后,想趁火打劫进攻中原。不过还没等他的大军跨过国境,二皇子就把局势镇住,戍边的汉军也并未懈怠,把他的先锋打了回来,单于只得悻悻而归。   而关于新帝□□,各种猜测也传得纷纷扬扬。张挺是宫中的老人,见多识广。徽妍曾经听他私下分析,二皇子领军去平定羌乱的时候,恰逢先帝病重。他许是早预料到了此乱难免,借此自保,又拖着等到朝中那二位斗得两败俱伤,回马一枪,坐收渔利……   正神游,忽然,一阵喧哗传来。   马蹄声纷纷而清脆,警跸仪仗齐整,从街道的那一头开来。望见旗帜上的日月,众人知道那就是御驾,连忙噤声,端正衣冠,准备行礼迎驾。   待得渐渐近了,徽妍偷眼瞅去,却见并无车驾。几骑武弁甲士经过之后,一人忽而出现在眼前。   皇帝身着玄底猎装,挺拔轩昂。衣服上似乎落了些雨,晨曦下泛着微光,愈显得精神抖擞。   虽然许多年不曾见过他,徽妍却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张脸,从少年时就总有一股不经意般的冷峻之气,严肃时更甚,简直岁月无改。   坐骑将要经过面前时,她连忙收回目光低下头,挡在前排人的背后。   “陛下怎不乘车,却骑马?”两位侍婢好奇地小声议论,旁人警示地轻咳一声。   皇帝纵马驰到官署前,看到等候在官署门外的使臣,行云流水地拨转马头,在他们面前停住。   “陛下。”徐恩见状,忙走到皇帝面前一礼,道,“仁昭阏氏随侍等人,觐见陛下。”   皇帝微笑,将马鞭交给侍从,走过去。   “张内侍,”他说,“一别八年,别来无恙否。”   张挺激动不已,大声道,“禀陛下,臣无恙!臣等远赴胡地,尽尺寸报效之力,本以为将终老于塞外,未想得以归汉而见圣面,此生无憾!”说罢,伏拜在地。众人亦是动容,纷纷跟随泣拜在地。   皇帝亲自将张挺扶起,“众卿万里赴匈奴,其中艰辛,朕自知晓。”说罢,问徐恩,“筵席可备下了?”   徐恩答道:“筵席已在堂上设好。”   皇帝微笑,对众人道,“朔方地处偏僻,虽无长安珍馐,但有新酿美酒,朕今日备下,为众卿接风。”   众人大喜。   乐师奏起鼓乐,喜气洋洋,归汉的侍臣们互相揖让,跟着皇帝走入官署,脱履登堂。   皇帝在上首坐下,张挺与侍臣们正式觐见。   徽研身为女官之长,立在张挺身后。轮到她拜见的时候,皇帝看着她,莞尔,“王女史朕识得,当年在宫学,女史与朕同为弟子。”   徽研心里噔了一下。   他果然还记得。   徽研不敢多想,伏拜道,“妾王徽妍,拜见陛下,伏惟安康。”   “女史平身。”皇帝答道,比起当年,嗓音微沉。 作者有话要说:     ☆、问对   虽然皇帝说是薄宴,但毕竟是天子的筵席,菜肴丰盛自不在话下。堂下有乐师奏乐佐宴,堂上有仆人鱼贯呈上新菜,目不暇接。   侍臣们远赴胡地,多年不曾尝过像样的中原筵席,举酒相祝,其乐融融。   徽妍却不敢十分放开。她旁边坐着张挺,再旁边,就是皇帝。坐得太近,以至于张挺与皇帝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她昨夜睡得晚,晨早赶着起来,早膳没有吃多少,腹中已经十分饿了。盘子里的肉很香,徽妍尝了尝,竟是长安风味的脍肉。从前在长安的时候,她在家中常常能吃到,在匈奴却是吃不到这个滋味的。她觉得怀念至极,想大快朵颐,却不能在皇帝面前失了女史的风范,只能正襟危坐,用箸文雅地夹起一小片,送进口中缓缓咀嚼。   “……单于身体如何?”上首,皇帝问张挺。   “禀陛下,单于康健,尚可控弓行猎。”   “朕若未记错,公主所育王子,今年才六岁。”   “正是。蒲那王子虽六岁,已通晓汉文,能诵诗。”   “匈奴化外之地,六岁能识字诵诗,倒是难得。”   “公主深知教导之责,从未懈怠。且王女史通晓经典,每日教王子与居次识字读经。”   “哦?”   徽妍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抬眼,正正遇到了上首皇帝的目光。   她只得停箸,恭敬道,“妾身为女史,助公主教导王子、居次,乃分内之事。”   皇帝看着她:“王太傅当年教授太学,造诣独到,公主儿女虽居塞外,却能得女史教导,亦乃幸事。”   他的话不紧不慢,不知是否有意,他没有提王兆担任太子太傅之类的成就。毕竟王兆终被罢官削爵,这话说深了,却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徽妍收起杂碎的心思,谦道:“陛下过誉。”   仆人来将新菜呈上,撤换各人案上的食器,谈话未再继续。徽妍瞅着自己最喜欢的那盘肉被换走,有几分失落,只得提箸吃别其余菜肴。   筵席从午时一直到午后,侍臣们酒足饭饱,满面红光,谢了恩之后,回馆舍去。   皇帝似乎事务繁忙,徽妍与众人一道拜谢之后,见有侍卫到近前说了些什么,皇帝离席,往堂后去了。   “陛下也不清闲啊。”高坦之叹道。   “陛下真好看……”李芝和梁妙笑嘻嘻地交头接耳。   ********************   朔方戍卫的司马和几位将官来拜见,禀报一些防务之事,说了半个时辰之后退下,皇帝又让徐恩把光禄勋樊振召了进去。   “此处乃官署,尔等将街都封了,府吏进出都要盘查,还如何做事?”皇帝看着案上的地图,头也不抬,“换个去处驻跸。”   樊振一脸为难:“可朔方城中,就这官署屋舍好些。”   “又不是养在阁中的闺秀,出门在外,随和些。朕今晨四处看了看,城东不是有驿馆么,为何不住到驿馆。”   “驿馆人杂,昨日臣也问过,那边馆舍要用来招待瑜主的侍臣,如今都满了。”   皇帝又道,“武库隔街的那些屋舍呢?并非民宅,也无人居住,用不得么?”   “那些本是营舍,近日才腾出来,预备改作府库……”   “既然暂无用处,朕住进去有何不可?”皇帝将目光在地图上抬起,看着樊振,“遇事多想想,此番出来是巡边,若为招摇过市,朕跑到这朔方来做甚。”   樊振连忙应下,即刻去着手安排。   没多久,徐恩进来,说朔方郡守、长史都到了,皇帝颔首,让他们入见。   郡守和长史觐见,主要是禀报实边之事。去年,由内地迁来朔方的民人五千余,按朝廷以往的做法,凡自愿往朔方开荒实边者,赐田地及民爵一级。经多年经营,朔方如今有三万余户,人口近十四万,而土地日少。郡守与长史认为,实边已见成效,为长久计,对迁入者可不再赏赐。   皇帝沉吟,道,“众卿之意,朕已知晓,此事关系重大,且待计议。”   郡守与长史应下,又禀报了些杂事,告退而去。   皇帝在室中思索良久,拿起杯子喝水,发现已经没有了。他想唤徐恩,话还未出口,忽然想到什么,起身出去。   徐恩正在廊下百无聊赖地守着,蓦地见皇帝出来,忙上前,“陛下。”   “阏氏的侍臣,都回去了么?”皇帝问。   “回去了。”   皇帝想了想,道,“请回来。”   徐恩讶然,问,“都请么?陛下若要询问匈奴之事,臣方才见张内侍还在官署前……”   “不请张内侍,”皇帝道,“请王女史。”   徐恩愣了愣,看皇帝神色,却不似玩笑,亦无犹豫。   他忙应下,匆匆去办。   ******************   徽妍回到驿馆中,换下女官繁复的衣服,歇息一会,觉得在宴上真的没有吃饱,现在又有些饿了。她正想去庖厨中问问有没有食物,皇帝的诏令就到了。   才回来又要去一趟官署,徽妍不明所以。   来人却催得急,她只能重新再穿起官服,跟着来人离开。   皇帝正在案前看着奏章,徐恩来报,说王女史到了。他抬眼,见门外,一道身影正登阶而上,圭衣上的髾襳微微拂动,似迎面带风。   “拜见陛下。”徽妍入内,向他行礼。   皇帝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头上。她似乎来得很急,头发并不如前番所见那样一丝不苟,有些松散,不过并不难看。皇帝答了礼,放下奏章,让徐恩赐席。   徽妍谢过,在席上坐下。   皇帝亦不多客套:“朕闻阏氏与朝廷往来书信,皆经女史之手。阏氏去年九月曾来书,言单于年老体衰,内政不稳。如今已过了半年,以女史之见,匈奴当下之势如何?”   徽妍在路上已经猜到,皇帝召见自己,多是为了匈奴。   匈奴自开国之始,便是中原大患,不但频频劫掠骚扰边境,还曾数度长驱直入威胁长安。皇帝的曾祖父武帝是个英明决断之人,治国有方,府库充实,于是厉兵秣马,决意铲除边患。武帝在位几十年,对匈奴大战三度,将匈奴撵回漠北。被汉军击败之后,匈奴元气大伤,又兼天灾,日渐衰落。人心涣散,王庭再无力管束各部,纷争接踵而至,酿成诸部残杀。到先帝时,匈奴分裂为五部,各有单于,各自为政。离中原最近的乌珊单于,盘踞漠北,与汉庭相善,并与汉庭和亲。但此人野心勃勃,不甘枯守漠北。多年来,不断往四周蚕食,扩张土地,中原生乱时,亦曾经想趁机捞一把。对于这样一个人,阏氏早已看透,在徽妍代笔的书信中,不仅详述匈奴各部间的形势变化,亦曾暗示朝廷提防乌珊。   徽妍从容答道:“禀陛下,以妾所见,当今匈奴,势力最盛者,仍是乌珊单于。而单于王庭中的大患,在于诸王子。”   “哦?”皇帝颇有兴致。   “单于有王子十八人,成年者十三人,已封王者八人。还有一位郅师耆王子,不久将封为右逐日王。乌珊单于当年自立为王,与诸单于争锋,乃依托麾下诸部支持。单于所娶阏氏,皆来自强族,已封王的王子,亦皆有外家倚仗。而王庭之内,强族争斗已久,对单于之位虎视眈眈。单于虽已将长子屈浑支立为继任,亦难挡各部野心。”她说罢,停了停,又道,“妾在匈奴虽居八年,未出漠北,见闻囿于王庭之内。陛下问匈奴之事,妾愚见只得如此。”   皇帝不置评论,忽而问,“朕听闻,卿方才所说的郅师耆,母亲是位汉人?”   徽妍道:“正是。”   “这位王子,年几何?”   “郅师耆王子今年刚满二十二岁。”徽妍道,“其人聪颖过人,单于十分喜欢他。”   皇帝颔首,一笑,“如卿所言,朕只消在长安坐等匈奴大乱便好了,是么?”   “妾并非此意。”徽妍忙道,“匈奴人逐水草而生,居无定所。王庭生乱,诸部作鸟兽散,若往南流窜为寇,亦是大患。阏氏亦是这般想法,去世前仍常与妾说起,忧心蒲那王子与从音居次安危。”   “哦?如女史所见,一旦大乱,朕当派兵攻入王庭了?”   徽妍面色一变。她没想到皇帝竟会跟自己说这些,忍不住抬眼,看了看他的脸色。只见那张脸上,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却是那双眼眸,盯着自己,目光中有些许似笑非笑的意味,让她忽然想起从前。   心的蓦地地紧张了一下,徽妍忙收回目光。   她想了想,收起心思,伏拜在地,“陛下,妾不过女史,军国大事,未敢置评。”   沉默片刻,前方传来一声低低的笑。   “卿不必过谦。”只听皇帝的言语和缓,“知乌珊王庭之人,莫过阏氏。女史为阏氏左右,汉庭之中,无人可比。女史之意,朕已知晓。卿不愿战事危及王子与居次,是么?”   徽妍听得这话,心底纠结了一下,还是开口道,“陛下,自公主嫁入王庭,汉匈之间已休战八年。王子与从音是公主儿女,年幼丧母,妾所愿者,唯二人平安,望陛下怜悯。”   “女史不必多虑,”皇帝道,“他二人也是朕的外甥。”   徽妍心底舒一口气,向皇帝拜谢。   皇帝不再继续说这些,却也没让徽妍退下。   他向徐恩招招手。   徽妍惊讶地看到仆人端着食盘进来,放在她面前的案上,里面是一些精细的长安小食。   “说了这么许久,卿也该饿了。”皇帝道,“用些膳再回去。”   徽妍忙道:“妾方才已经用过膳……”   “不必推却,”皇帝不紧不慢道,“卿方才未吃许多。”   “妾不饿……”   “是么?从前在宫学,卿不是每隔两个时辰就要去御膳中讨小食?”皇帝悠然道。   徽妍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就像一个被捉了现行的小贼,耳根隐隐发热。腹中却十分适时地骨碌了一下,似乎在提醒她,皇帝说的一点也没有错。她没说话,看了看盘中,只见那些小食的模样十分诱人,颇有宫中的品相。   再看看皇帝,只见他倚在凭几上,瞅着自己,唇角带起的弧形有一丝玩味,似乎万事都在他意料之中。   徽妍终于想起来,他这模样像什么了。   像一只狐狸。 作者有话要说:     ☆、归田   盛情难却,或者说,被人点破了底细,也实在没有什么好装的了。   徽妍向皇帝再一礼,道,“多谢陛下赐膳。”说罢,她大方地提箸,低头吃起来。   皇帝也不闲着,顺手拿起刚才看了一半的奏章,继续翻阅。   室中只剩下微不可闻的进食声,还有简牍翻动之声。   这气氛,实在诡异。   徽妍吃了一会,忍不住抬眼,瞥见皇帝正审阅奏章的侧脸。他很专心,似乎全然没把她当一回事。脸上没什么表情,就像从前徽妍在宫里遇到他的时候一样,木无他人,自带几分冷峻之气。   她不知道这位陛下是不是时常像现在这样,让臣子在面前用膳,两不相干,毫无规矩。若放在先帝之时,那是想都不敢想。   正胡思乱想,她瞥见皇帝伸手拿茶杯,连忙垂眸,装作一心一意用膳。   “回到长安,卿有何打算?”她忽然听皇帝问。   抬眼,皇帝没看她,仍然翻着简牍,“朕出来之前,宫学中来报,说还缺女史,重入宫学如何?”   徽妍略一思索,道:“禀陛下,妾未敢擅定。”   “哦?”   徽妍道:“妾自离家,至今已八年,父亲去世,手足皆归故土。臣欲返弘农,探望母亲兄妹,日后之事,还须与家人商议。”   皇帝看了看她,少顷,颔首,“如此。”   说完之后,皇帝没再多说什么。   没多久,徽妍吃完了,看皇帝的模样也不像还有什么事。她向皇帝禀了,自请告退。   皇帝不再留,让她下去。   徽妍行了礼,转身正要走,却听皇帝将她叫住,“女史。”   徽妍忙转身。   皇帝看着她:“王太傅之事,朕甚为痛心。”   徽妍愣了愣。   “朕亦曾受王太傅教诲,女史家中若有难处,告知朕便是。”   徽妍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得低头道,“谢陛下。”说罢再礼,告退而去。   *********   使臣们已经觐见过皇帝,不必随行,于是没有在朔方多做停留。   第二日,他们收拾一番,即动身回长安。徽妍与戴松别过,与李芝和梁妙一道登车。   送行的人和朔方城的街市房屋被挡在车帏之外,车马辚辚启程,再度踏上归途。   “陛下不与我等一道回长安么?”   “要是同行就好了……”   “陛下还有正事呢,听说要去别处巡边。”   “带上我等多好,我可不介意……”   路上,李芝和梁妙仍乐此不疲地说着皇帝,笑嘻嘻的,又问徽妍,“女史,听说昨日陛下召见了你,说了什么?”   徽妍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莞尔,“不过问些匈奴之事。”   “陛下真是辛劳啊,出一趟来还要操心匈奴。”   “我昨日听宦官说,陛下还未立后,后宫都是空着的,想来在长安也没什么意思。”   “啊,真的?为何?”   “我也不知,只知道陛下当皇子时娶过王妃,但那王妃没多久就薨了,许是念旧呢……”   “啊,那陛下必定十分寂寞,要是准我留在宫中陪他就好了……”   两人说着,又开始窃窃笑开,脸上尽是小儿女般的快乐。   徽妍看着她们,却不由地又想起昨日。   皇帝对她说,他很为她的父亲痛心。徽妍回味着那些话,至今仍说不清滋味。   父亲确实曾经教导过皇帝,在他当太傅之前,先帝曾经让他到宫学里教课。那时徽妍还没有进宫学,不知道详细如何,不过父亲回到家里,曾经夸赞二皇子聪颖,若肯用心学习,定是诸皇子翘首。   今日在皇帝面前,徽妍曾受宠若惊。得了他最后说的话,忽而平静下来。皇帝对自己的关怀,是出于对父亲的感念,那么也就无可厚非了。   徽妍望着夜幕中的星光,心中欷歔。   世事常常出人意料。父亲教导过几乎所有的皇子,但他也许不知道,最后竟是最顽劣的那个学生做了皇帝。   他成为皇帝的过程,似乎与徽妍的家族无关。   徽妍当年离开京城之后不久,太子因忤逆触怒了先帝。王兆身为太子太傅,因为教导太子失职,被皇帝罢官夺爵,徽妍的兄长王述也受了牵连,被免了官职。王兆本就身体抱恙,此事之后,一病不起,没多久就去世了。一家人再也无心留在长安,带着王兆的棺木,一道回了弘农。   戴松说得对,他们一家人算是因祸得福,避开了后来那场可怕的动乱。   但也就是动乱发生之后,徽妍才渐渐懂得了当年父亲那番话的玄机。   皇帝并不喜欢太子,且忌惮董氏,王兆从担任太子太傅那日开始,便已经无可避免地被归入了董党。徽妍了解父亲,知道这并不是他的本意。王兆出身平凡,生平最大的愿望,便是成为三公重臣,光耀家族,荫蔽子孙。太子是嗣君,所以当初在他看来,担任太傅并无不可。等到董氏和李氏争端日显,王兆回过味的时候,已经太晚。他知道先帝对太子不满已久,这些不满,首先会落在自己这个太傅身上,而徽妍若是在那时成为太子妃……至此,徽妍至少已经明白,父亲所谓的凶险,指的是什么。   “你做女史,是太傅亲自向先帝求的。”最后,还是阏氏告诉了她实情,“先帝虽不满太子,亦早有废太子之意,却因碍着董氏,不会对太子下手,而旁侧之人则必受迁怒。太傅若想抽身避祸,只能向先帝表明无意参与董氏之事。彼时你已选入宫中,退无可退,最好的出路,便是让你做我的女史。徽妍,你细细来想,单于有求于汉庭,便不会亏待你我,你可保性命无虞;而当时女史无人肯做,太傅荐了你来,是功劳一件。同是对太子下手,少师张珣拘死于狱中,而太傅不过革爵去职,为何?先帝还是念了情。”   ……   这些事,长久以来,一直压在徽妍的心头。她很想去问父亲,事实是否果真如阏氏所言?但她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机会。当年在长安,父亲送她登车的时候,曾对她叮嘱了好些话,好像要把能说的都说完似的。可徽妍那时满心怨怼,全然不想听。她还记得当车马走起来的时候,她回望,父亲的身影一直留在那里,像石雕一般……   徽妍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隐隐发疼的胸口,似乎好受了些。   “……徽妍……”她还记得,自己哭着去求父亲把自己留在长安的时候,他曾苦笑,“若让为父再选,为父必然不去想什么拜相封侯,就算带着尔等一辈子在乡间守着祖产碌碌无为,也强似长安这污浊是非之地。”   ************************   侍臣们从朔方出发,沿着当年去匈奴的路往回走,一路所见风物,有的无改,有的大变,教人触目感叹。   回到长安,侍臣们受到了很不错的接待。大鸿胪亲自来见他们,还带着朝廷颁下的赏赐。侍臣们,凡男子,赐爵三级,张挺赐爵五级;凡女子,赏帛七十匹,徽妍百匹。除此之外,还有金银田地等物不一,侍臣们皆心满意足。   出塞八年归来,众人对后事也各有考虑。   使臣们,有些是长沙国人,如高坦之,自然要回乡;有些是京畿人士,如李芝和梁妙,自然也留在京畿。张挺本是宦官,虽有家人,将来也还是要回到宫中。   “女史,你还是要去弘农么?”李芝问徽妍。   徽妍颔首:“正是。”   “还回来么?”梁妙道,“女史,你去看了家人,还是回来吧,长安多好……”   “尔等啊,心里都盼着回家找个郎君,却劝女史莫回家,是何道理?”张挺笑骂道。   李芝和梁妙脸红,嗔笑地走开。   徽妍也笑。   张挺看着她,略一思索,却道,“女史,你果真决意不回京城么?”   “怎会不回?”徽妍道,“弘农离长安不远,我若想你们了,自然会来探望。”   “女史知晓老夫所指并非在此。”张挺叹口气,“女史才学,我等无人不晓,陛下亦赏识,若留在长安,女史大有可为。若困于弘农,此生便埋没乡野,岂不可惜。王太傅若在世,恐怕亦不赞成。”   皇帝那天召她询问匈奴的事,不是秘密,徽妍听得这话,少顷,苦笑答道,“多谢内侍关怀,只是妾久别家人,母亲身体老迈,总该陪伴在侧。再者,若家父在世,只怕头一个要妾回乡的人,就是他呢。”   与使臣们道别之后,徽妍定下回弘农的日子,遣人先送去了信。   徽妍从小生长在长安,对这里有许多的回忆,还有许多友人。但回来许多日,她没有登门拜访谁,也没有人来拜访她。离开长安之前,她特地去了一趟从前的家宅。只见门庭还是原来模样,出入的人却全然陌生。守门的仆人见徽妍站在门前,不明所以地打量过来。徽妍不想再逗留,转身离去。   在匈奴的时候,兄长曾在信中告知她,他们决定回乡。她的父母和家人,都已经不在这里,长安已经不是她的家。   除了些行李,什么也没有。张挺等人倒是有些门路,给她备了车,还派了车夫护送。   离开长安的那日清晨,天灰蒙蒙的,似乎要下雨。徽妍没有打扰任何人,让车夫将自己的行李装在车上,登车离开了客舍。街上还没什么人,马车缓缓走过她曾经熟悉的街道,留下辚辚的声音,消失在烟柳和城门的尽头。   *********************   往弘农的道路不算顺畅,下过雨,许多地方十分泥泞。幸而车夫十分了得,紧赶慢赶,五日之后,终于到了弘农陕县。   王氏世居陕县,这个地方,从前父亲祭奠祖先,徽妍曾经跟着来过。不过次数不多,如今此地在她看来,依旧十分陌生。进入地界之后,才到第一个驿站,马车就被人拦住。   “冒问一句,车内可是王氏的女君?”徽妍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忙拉开车帘,只见几人站在路旁,她认出了其中之一,正是掌事曹谦。   两相照面,徽妍与曹谦皆是惊喜。   “女君!”见礼之后,曹谦激动不已,“主人得了女君的信,原想去长安接女君,可女君说已经上路,只好让小人守在此处,凡有长安过来的车辆,皆问上一问!小人在此守了三日,都不见女君踪影,昨日主人还说恐是走错了,要派人往别处驿站问呢!”   徽妍亦是高兴,问他,“我兄长在何处?他们都好么?”   “都好都好!如今可都都等着女君回去呢!”曹谦笑眯眯的,让随行的仆人打点车驾,一道上路。   王氏的老宅不在县城之中。   这个家族,在当地原本一般,徽妍的祖父,所有家产加在一起,统共几十顷地。他生了五个儿子,最有出息的是王兆。   王兆喜爱田园景致,当年为官时,在家乡另购了田产,建了新宅,预备告老之后回来养老。没想到,如今成了家人唯一的居所。   暮春时分,土地早已开耕,放眼望去,嫩绿一片。一行人沿着乡间的道路,穿过田野,路过乡邑,日落时分,徽妍终于望见了那片似曾相识的屋舍,桑林环抱,白墙青瓦。   徽妍撩着车帏,知道自己思念多年的家人都在里面,心情不禁澎湃难抑。可还未到近前,她听到一阵急促的犬吠,一个僮仆见到车旁的曹谦,忙奔过来,气喘吁吁。   “管、管事!”他上气不接下气,“那田、田康……又来了!”   曹谦面色一变。   徽妍见他们这气氛有异,疑惑地问,“出了何事?谁是田康?”   曹谦看向徽妍,神色不定,少顷,道,“禀女君,这田康,是债主。”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两个设定。   一是徽妍的老家,原来师陈留,改成弘农。   二是徽妍弟弟妹妹的年纪,原来写得太小了,改大些。   大家看到的东西基本上是现写的,会有些虫,所以有时大家看到不是下午六点更新的话,那就是鹅在捉虫。(不可能是加更!!!!!)   ☆、偿债   “债主?”徽妍吃一惊,“什么债主?”   曹谦面有难色,道,“是弘农的债主,主人去年向他借了两万钱,近日天天来要债。”   徽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要问,曹谦道,“女君,详细之事,小人一个家仆不好多说,女君还是问主人吧。”   曹谦所说的主人,是徽妍的兄长王璟。父亲去世之后,由他掌家。   父亲虽被削爵免职,留下的家产却不薄,这一点,徽妍自己心中有数。弘农的生活定然师比不上长安,但以自家的财力,万万不至于要向人借钱。   疑虑重重,徽妍的心吊起来,到了门前,也顾不得让人通报,直接下车入内。   还未进门,她就听到有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田公,今日我家中有事,改日再议……”   “改不得。王公,你我立契时,约定今年二月偿清,可如今已经四月,加上缗钱,共是两万四千钱。”   “两万四千钱!”这是长嫂陈氏的声音,“怎会如此!田荣,你明知晓这钱并非我家所借!”   “确非王公所借,可陶绅如今不知去向,借契上写得明白,王公师保人,在下不向王公讨要,向谁讨要?”   王璟气急,正要怒斥,忽而见徽妍走了进来,面色一变。   “出了何事?”徽妍冷冷地看着那个叫田荣的人,“足下何人?”   她做女官多年,虽一身布衣,亦自有威仪,田荣被她逼视,一时竟有些愕然。   徽妍审视着这田荣,只见生得方面大耳,眼小如鼠,身上虽锦衣金带,却活脱的俗气,不掩奸相。   “徽妍……”王璟神色不定,顾不得见礼,忙对陈氏道,“你先引徽妍去见母亲。”   陈氏明了,缓和了神色,对徽妍道,“小姑一路劳顿,且随我入内……”   “长嫂且慢。”徽妍却拉住她,再转向田荣,“足下说我家签你钱,可有借契?”   田荣打量着她,笑了笑,“原来是王女君。在下敢来要债,自有借契。”   “还请一观。”   “一观?女君莫非要还钱?”   徽妍不答,却道,“足下来讨债,莫非不带借契?”   田荣犹豫片刻,让从人将一块木牍拿出来,呈在徽妍面前让她看,但不许碰。   徽妍看去,只见上面写着,一个叫陶绅的人向田荣借债两万钱,为期一年,缗钱什二。落款处有陶绅的名字和指印,保人王璟的名字,也有指印。徽妍看着,心中一沉。   “徽妍,”王璟忙解释道,“这些钱是为友人借的,但他不见了踪影……”   “兄长,那字迹与指印,确实是你的么?”徽妍问。   王璟面有愧色,颔首,“正是。”   徽妍心底叹口气,对曹谦道,“曹掌事,我行囊之中,有些财物。去取这契上的数来,还与债主。”   曹谦忙答应,匆匆走开。   田荣听得此言,惊讶不已,笑逐颜开,向徽妍作揖道,“小人早知府上明理!多谢女君!”   徽妍不与他多说,待曹谦取来钱物,只见都是黄澄澄的金子,足有二三斤。徽妍看着曹谦称量分割,交与田荣清点,无误之后,道,“借契还请还来。”   田荣忙不迭地让从人将借契奉上。   徽妍收了,转向兄嫂。   二人神色复杂,王璟十分过意不去,“徽妍……”   徽妍微笑:“兄长不必多说,母亲他们在何处?”   ********************   这处家宅是徽妍的父亲亲自定下的造式,有前庭、前堂、几处宅院以及后园,工匠都是京城过来的,用料做工皆上乘。   晚风徐徐,带来庭院中月季的香味。徽妍跟着兄嫂来到母亲戚氏的宅院中,只见屋里已经亮了灯,传来小童欢笑之声。   戚氏今年五十多岁,正在后宅教女儿用织机,三个孙子孙女则在房中玩耍,十分热闹。见徽妍回来,戚氏高兴不已,却又老泪纵横,抱着她大哭一场,众人劝解一方才罢住。   “怎这么慢?”她埋怨道,“家人早来报你已到陕县地界,你兄嫂说要迎你,出去了许久不见回来,我差点等不及要去看。”   王璟夫妇脸上有些尴尬,徽妍忙道,“是我路上耽搁了些,母亲,如今不是到了?”   戚氏露出笑容。母女分离了八年,戚氏拉着徽妍的手不肯放,看着她,似乎怎么也看不够,问她路上如何,在匈奴可曾受人欺负。   徽妍依偎在母亲怀里,亦是许久未有的温暖,擦着眼泪一一答来。   “八年,简直似做梦一般。”戚氏说着,眼圈又发红,“想你当年离开时,不过萦一般年纪,如今你归来,萦已经长大,母亲亦两鬓苍苍。徽妍,母亲总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你父亲去时,亦总念着你……”   说到难过之处,众人又垂泪。   徽妍的妹妹王萦今年已经十五,虽稚气未脱,却已是亭亭玉立。对于徽妍,她只有些约摸的印象,如今相聚,她望着这位姐姐,眼里更多的是好奇。弟弟王恒,如今却不在弘农,母亲告诉她,王瑱到雒阳求学去了。   就算父亲去世,王瑱不在,这仍然是一个热闹的家庭。王璟夫妇,生育了两男一女,大的八岁,中间的五岁,最小的才三岁。一番倾诉之后,徽妍取来将自己在长安置办的礼物,送给家人。众人皆是欢喜,孩子们得了玩具,高兴不已。王萦儿时离开长安,对那里也已经不太熟悉了,看着姊姊送给她的物件,爱不释手。   看着众人喜气洋洋,徽妍心中亦是满足。此情此景,若在几个月前,她简直想都不敢想。   戚氏拉着她,让她说在匈奴的事,徽妍说起阏氏和她的儿女们,还有匈奴的风俗。众人听故事一般,津津有味。   “瑜主这般坚强女子,竟早早离世,实为可惜。”戚氏叹道。   陈氏笑着小声道:“姑氏莫忘了,若非如此,小姑如何归汉?”   戚氏恍然了悟,忙道,“正是正是,老妇真糊涂了!”   徽妍在母亲房中一直待到夜深时分,直到哄了母亲睡去,才起身离开。   才出房门,却见王璟立在外面。   “徽妍,”面带愧色,低低道,“难为你了。”   徽妍知道他还放不下那借债的事,忙道,“兄长不必挂心。”   “徽妍,你不知晓。”王璟叹口气,“今日若非你,此事只怕无法收拾。”他停了停,道,“徽妍,家中已经无多少余财可用了。”   饶是已经有了些准备,听到这话,徽妍还是吸了一口凉气。   ************************   徽妍先前的想法没错,王兆去世时,留下的家财的确可观。一家人回到弘农之后,也过了几年殷实的日子,吃用不愁。徽妍的母亲年迈,管不了许多事,家中全由王璟夫妇当家。   王璟继承了父亲的性情,宽厚通达,而妻子陈氏亦是长安富贵之家长大,温柔贤良。夫妻二人掌家,伺候母亲,照顾弟妹和儿女,俱是周到。且待人和气,亲戚友人有求而来,必慷慨相助。   近几年,弘农的年景不太好,尤其前两年,遭过一次大蝗灾,颗粒无收。徽妍的父母兄嫂,过惯了长安的日子,生活开销一直不小。来到弘农之后,虽已经有意节省,但偌大一个家,光仆婢就有三十几人,支出仍是大数。可他们已经没有了朝廷的俸禄,而父亲留下的田产,并不足以支撑这些。所以,家里一直在过着入不敷出的日子,以至于家中余财日渐消耗,捉襟见肘。   而今日之事,因由乃在去年。王兆从前有一位同乡,叫陶绅。此人曾到长安家中做过几回客,王璟认得。去年,陶绅从长安来,说自己的家宅在大乱时被毁坏,一家人没了着落,只得与弘农的田荣举债。可田荣说他无资财可抵,不肯借,所以他只能来求王璟为他做保人。王璟觉得此人是家中旧识,当不会有诈,便应承了此事。不料,一年过去,债主来要债,去寻陶绅,却怎么也寻不到了。债主紧逼,而家中钱财都借了出去,这两年维持上下生活,库中的余财也所剩无几,王璟若要还债,只得变卖那点田地。   “陶绅说,他在扶风还有田产,只是来不及处置。他得了钱安置了家人,便将田产典卖,得了钱就还我。”王璟说罢,苦笑,“徽妍,父亲将家交与我,实为下策。你知晓的,我只会读书。”   徽妍听着,只觉太阳穴隐隐发胀,也只得苦笑。   王璟说得没错。自己的兄长,如何性情,她是知道的。   “兄长所欠债务,除了这个田荣,还有别处么?”徽妍问。   “没有。”王璟忙道。   徽妍松一口气,再问,“这些事,母亲知道多少?”   王璟道:“母亲身体不好,我不敢禀报许多。”   徽妍心中有了数,颔首,“如此,我知晓了。”   “你欲如何?”王璟有些犹疑,“徽妍,你若是要去求诸位叔伯相助,大可不必,我见他们并非好相与之人。家中也并非十分艰难,实在不行,将奴婢卖去些也好。”   “兄长且宽心。”徽妍笑了笑,“我可是从匈奴归来的女史。” 作者有话要说:     ☆、家宴   徽妍回了家来,第二日起身,便去拜祭了父亲。   王兆的墓,就在离家不远的一处树林里,旁边种满了他最喜欢的竹子,鸟鸣声声。   徽妍眼圈红红,将一碗父亲最爱的梅子酒洒在墓前,看着碑上的字,忍不住哭泣起来。   戚氏将她拥在怀里,哽咽道,“你父亲常说,此生最大的憾事,便是再见不到你。如今你给他敬了这酒,他便也安心了。”   徽妍伏在她的肩上,许久,点点头。   王家许久没有操办过喜事,如今徽妍回家,众人皆是高兴。为了给徽妍接风,戚氏令王璟设宴,派仆人到各家亲戚那里通报,邀他们到府里来聚宴。   日子就在明日,上上下下都忙碌起来,杀牲的杀牲,置办的置办,到处师忙碌的仆婢。   徽妍却一直待在屋里。   她找到曹谦,向他要来账册,想将家底摸索得清楚些。   账册上写得十分明白,父亲留下的财产,除了这屋宅,另外就是二十顷地。父亲是个喜好风雅的人,当年买地,全然首选风景优美之处,故而这田庄四周,有桑竹环抱,溪水点缀,小丘如画,唯一的缺点是土质不佳。曹谦告诉徽妍,因得如此,就算在稍好的年景,佃户交来的租收也并不可观。   徽妍在册上看到,他们家迁回弘农以来,最大一笔开销是刚来的时候修葺屋宅。此间的房屋闲置多年,要重新整修,王璟为了让家人住得舒服些,在此事上花了十万钱。其余开销,与之相比并不算大,但积少成多,加起来也是大数。   她还看到一些借出去的钱,名目上写的是各家叔伯亲戚,少则一二千,多则上万,不禁皱了皱眉。   “叔伯们也来借钱么?”她问。   “借过。”曹谦道,“前两年蝗灾时,弘农物价涨得狠,时常有叔伯亲戚说无钱可用,上门来借些。”   “可有借契?”   “无。”曹谦苦笑,“女君,你知晓知道主人为人,那都是至亲……”   呵呵,至亲。徽妍在心中冷笑,不说话。   她们家可能有些穷亲戚,但绝不是这些叔伯。   当年徽妍还在长安的时候,他的祖父就已经去世了。王兆当时任太子太傅,过得最是富贵,为人也慷慨。分家时,王兆只要了些父母不值钱的遗物做念想,其余全由四个兄弟们处置。   所以在弘农虽是他们一家人的故乡,王兆却没有从父亲那里继承到任何田产。如今传给儿女们的田宅,都是他自己出钱另购的。据她所知,几位叔伯分到的田地,最少也有十顷,且都是良田,说不定如今家境比王璟这边还好。   徽妍看完,感到事态严峻。   她这些年攒下了些钱财,朝廷的赏赐之物也算丰厚,用来支撑家里的生活倒不是难事。可若是仍然这般过下去,只怕多少钱财也迟早会用尽。   徽妍闭了闭眼睛,觉得心烦意乱。   “二姊?”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徽妍睁眼,只见是妹妹王萦。   她梳着总角,手里捧着一只食盒。   “萦,你怎来了?”徽妍打起精神,坐起来。   “庖厨中刚做了米糕,我想你应该也饿了,带些来给你。”王萦说着,打开食盒。   徽妍看去,只见里面果然盛着些新鲜的米糕,还冒着热气,不禁莞尔。   “你还记得?”她轻声道。   “我不记得谁还会记得?”王萦得意地说,眼睛亮晶晶的。   ……从前在宫学,卿不是每隔两个时辰就要去御膳中讨小食?   不知为何,徽妍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听到的那句相似的话,不禁愣了愣。   “吃吧。”王萦拿起一块米糕,塞到她手里。   徽妍咬一口,温香软糯,不禁心满意足。   说来,她和这个妹妹,从前一直很亲密。徽妍大王萦九岁,王萦识字都是徽妍教的。在长安的时候,徽妍无论做什么,王萦都喜欢跟在她后面,包括时不时去庖厨觅食。徽妍曾经觉得照顾她很烦,常常躲开她,自己去玩。但是到了匈奴之后,她又时常怀念王萦眼巴巴跟在自己后面的样子,后悔自己不珍惜。   她把王萦拉到身旁,一起吃米糕。   “你平日在家做什么?”徽妍问。   “看书。”王萦说。   “真的?”   “假的。”王萦吐吐舌头,小声道,“我会关上门,翻窗出去玩,二姊,你千万莫告诉兄长。”   徽妍笑起来,抱了抱她。   “二姊,”王萦埋头在她怀里,低低地说,“你不会再走了,是么?”   “不会了。”徽妍抚着她的头,“我再不会离开你们。”   ***********************   举办宴席的当日,宾客盈门。   来的都是父母两边的亲戚,徽妍大多不认识,只能跟在母亲后面,听着家人传报,微笑一一行礼。   四位叔伯也来了,各自带着家人,有一大群。   “这是徽妍?”大伯父王和六十多岁,身体胖得几乎腰带都要勒不住,笑起来眼睛都几乎不见,“回来甚好!从匈奴回来,可喜可贺!”   徽妍行礼:“多谢伯父。”   二伯父王佑,四叔父王叙,五叔父王启也来相贺,人人皆是福相。   伯母和叔母们则围着戚氏说话,你一言我一语。   “徽妍去了匈奴回来,长得都快认不出了!”   “听说匈奴风水伤人,依我看也未必,徽妍可是越长越好。”   “你这话说的,徽妍小时候在长安,你见过么?”   “那时确是见不到!徽妍可是宫学中的侍读,我等平头百姓岂可轻易见到,呵呵呵……”   说了好一阵,亲戚们才去堂上,在席间坐下。   “长姊怎还不来?”王萦来到堂前,踮着脚不住往外望。   徽妍亦是此想,问曹谦,“长姊那边可派了人去告知?”   “告知了,”曹谦道,“大女君还说一定要来。”   话音才落,大门外忽而出现了两个身影,徽妍定睛看去,不禁露出笑容,那正是她的长姊王缪和姊夫周浚。   王缪排行第二,大徽妍六岁,如今虽已经年近三十,却仍面容娇美,走进门,似门庭生光。   徽妍和王萦忙迎上去,与二人见礼。王缪将她扶起,端详片刻,微笑,“长大了,可不是小女儿了。”   话语虽短,徽妍听着,心中却是一酸。   从前在家中,长姊就总说她是“小女儿”,姊妹两人藉此拌嘴,一直拌到王缪出嫁。徽妍去匈奴之后,姊妹二人八年不曾相见,也不曾通信,如今见面,心事澎湃。徽妍望着姊姊,那张脸虽未改,笑起来却已经有了些淡淡的纹路。她握着王缪的手,说不出话来。   周浚在一旁见状,拉拉王缪,笑道,“莫小女儿长小女儿短了,如今的小女儿不是萦么?”   王萦愣了一下,笑嘻嘻地说,“姊夫此言在理,小女儿是我!”   徽妍和王缪破涕为笑。姊妹三人相携,一道上堂。拜见了母亲和亲戚们之后,又一道入席。   宴上宾客实在太多,聒噪不已。不过徽妍在匈奴做女史的时候,经历过胡人们聒噪百倍的宴席,倒是不以为意。   用过膳后,男子聚在一起饮酒,女眷在坐在一处聊天。未成年的儿女们到处奔跑玩耍,吵吵闹闹。   “徽妍到底是女流!”男人那边不知说到了什么,一个堂兄醉醺醺地站起来说,“我若是你,伺机一刀斩了单于,扫除边患,陛下定然封我做个万户侯!”   “莫瞎吹!你尚书也背不下几篇,做得女史么!”   众人哄堂大笑。   “徽妍今年,可有二十五了?”一位伯母问。   “刚满二十四。”徽妍道。   “不小了,”那位伯母语重心长,对戚氏道,“如今既然回来,还是尽早婚配才是。”   “可不是。”一位叔母吃着果子,“要我说,当初就不该送去做什么女史,还不如我等生在乡间的女儿,早早成家。”   王萦听到这话,脸色变了变,看向徽妍。   徽妍却似未闻,笑笑,没有答话。   众人你一眼我一语,王缪见徽妍不语,道,“去年兄长在后园中新载了好些花树,不知如何了?”   徽妍知她心意,道,“我带姊姊去看。”   说罢,姊妹二人起身,往后园而去。   午后,微风轻抚,园中只有小童们玩闹,二人赏花散步,终于能喘口气。   “你莫怪那些人,他们每日无聊得紧,好容易得了机会开开口,岂有放过的。”到了花园里,王缪开解道,“些许蠢话,你莫往心里去。”   徽妍莞尔:“我知晓。”   王缪道:“是了,有一事要告知你。你姊夫提了官,入大司农的平准府,我等年初时已经搬去了长安。可惜几日前你不知晓,不然可住到我家里。”   “哦?”徽妍眼睛亮了亮。   王缪的丈夫周浚,出身沛县周氏,是个世家子弟,祖上是功臣周勃。周浚的父亲,也曾在长安太学做学官,因而与王兆交好。王兆升任太傅之后,周浚的父亲上门来为儿子求娶王缪,王兆答应,便结了亲。周浚是个才能不错的人,对人亲切,徽妍其实挺喜欢他。他在雒阳为府吏,管市中赋税,来家中做客时,常给徽妍说市中商贾的事情,说得精彩绝伦,徽妍觉得十分有意思。他此番升官去了长安,徽妍是真心替他高兴。   据徽妍所见,周浚和王缪婚后一直恩爱,美中不足的是,王缪连生了两个都是女儿。在徽妍去匈奴之前,王缪又怀了第三个,后来在兄长的来信中得知,仍然是个女儿。   “周家的舅姑待你如何?”徽妍问,“还总说你不生孙儿么?”   “还能如何?生什么又不是我想便有的。”王缪道,说着,撇撇嘴,“父亲那事之后,许多亲热的故人都不见来往了,那边待我已经算仁善。”   徽妍听出了王缪话语中的怨气,愣了愣。   王缪四下里看了看,淡淡道,“徽妍,父亲去世前,曾为萦定过亲事,你知道么?”   “亲事?”徽妍惊讶。   王缪看她神色,颔首,“想来兄长纯善,不会与你碎语。定亲的是奉常何建的孙子,可父亲罢职之后,那边就把婚事退了。” 作者有话要说:     ☆、素縑(上)   徽妍定定看着王缪。   说实话,失势的家族会有什么境遇,她在长安时就见过好些。在朔方的时候,戴松也曾提过,但徽妍没想到,最凉薄的事是发生在家中最小的妹妹身上。   “萦知晓么?”徽妍低低道。   “怎会不知晓。”王缪苦笑,“平白不见了一个未婚夫,会不知晓么?”   徽妍没有答话。   王缪叹口气:“你问舅姑待我如何,天下人,其实都是趋利的。幸好你姊夫是个肯护着我的,我不会受许多为难。”说着,她笑起来,“徽妍,你可记住了,择婿要择听话的,家世钱财,不差许多就是了。”   “什么听话,什么家世。”一道声音悠悠传来,二人一惊,望去,却见周浚踱着步走过来,手里捻着两支月季。   “在背后说我什么?”他语气不满,却将月季递过来。   王缪瞪他一眼:“怎胡乱采花,可知家人平日照顾多辛苦。”   周浚不以为然:“花开来不就是摘的么?来,一人一支,不许不要。徽妍,姐夫方才去刺都扎到手了,你看……”   “莫不知羞……”   这二人又开始拌嘴,徽妍在一旁看着,不禁莞尔。她这位长姊,在家就是个嘴皮厉害的,从前母亲常常担心她这般性情,会被夫家嫌恶。但后来证明,她配了一个合情合意的丈夫。每每看到他们二人,徽妍总十分羡慕。   “莫打岔。”周浚忽然正色:“方才你说什么听话,什么家世?”   “还能说什么,妹妹要择婿,择婿不就是看人品家世。”王缪一边把花别到发间,一边朝徽妍使个眼色。   徽妍脸红,忙道,“不是,我……”   “什么不是。”周浚看看徽妍,忽而扬眉一笑,“原来如此。徽妍,你若看上了谁,告知姊夫便是,姊夫如今可是平准府的人,只要不是皇帝家,姊夫都可替你去说。”   徽妍无奈:“姊夫莫玩笑,婚姻之事,哪由我擅自做主。”   “怎不可做主?”周浚纠正,“你若不想清楚,便会似我当年,悔之晚矣。”   王缪竖起眉毛:“你再说一遍……”   二人又继续斗嘴,徽妍和王缪的私话也说不成了。   从花园里出来的时候,周浚终于说了正经话,“徽妍,莫怪姊夫直。堂上那些长辈说话或是不好听,但有些也对。你如今已二十四,若要寻好人家,还是抓紧才是。长安洛阳有不少世家子弟,二十几岁仍未婚娶,姊夫与你长姊会处处替你留心,若是方便,你随我等住到长安去也好。”   徽妍心底温暖,笑了笑,“知晓了,多谢姊夫。”   *******************   皇帝在边境巡了七八日,起驾回京。   到达甘泉之后,皇帝命令驻跸甘泉宫,在此休息一日。   甘泉宫是京畿中最大的离宫,靠着甘泉山,暮□□下,宫城上已经升起了火把和灯笼,璀璨夺目。   执金吾开道,羽林卫士立在两旁,戈戟如林,赳赳威武。   皇帝下了车,一路走到寝宫,才到大殿门前,忽然听到有人唤他,“陛下!”   回头,却见一个女子,站在灯笼光下望着他,笑意盈盈。   “芸?”皇帝讶然。   窦芸走过来,向他一礼,“拜见陛下。”   窦芸,平恩侯窦诚的女儿,故去的二皇子妃窦氏的妹妹。窦氏十五岁时嫁给了二皇子,恰逢时疫,一年之后故去。皇帝此后一直未婚娶,登基之后,将窦氏的父亲窦诚封为平恩侯。   “你怎在此?”皇帝道,却看向一旁的甘泉宫宫正严昉。   严昉忙上前,正当开口,窦芸道,“陛下莫怪宫正。陛下忘了?妾到甘泉宫来小住,是陛下应许的。”   皇帝想起来,确有此事。今年年节之时,平恩侯一家入宫觐见,那时窦芸提及侯夫人纪氏今年身体欠佳,听说甘泉宫的泉水有固本之效,问皇帝可否让侯夫人过来将养几日。皇帝没有拒绝,当时就应下了。   “霖宫在东边,你到正宫来做甚?”皇帝问。   “来送衣物。”窦芸将一件长衣捧在手中,“陛下,我母亲听闻上月陛下受了风寒,特地制了这长衣。她让我嘱咐陛下,暮春夏初,最易风邪侵体,陛下要保重才是。”   皇帝看着那长衣,神色缓和了些。   “这些物什交与内侍便是,不必亲自来。”皇帝道。   “那可不行。”窦芸道,“母亲让我务必亲手交与陛下。”   皇帝有些无奈:“善。”说罢,将她手中长衣收下,“徐恩,派人将侯女送回去。”说罢,走入殿中。   “陛下……”窦芸见皇帝不理她,想跟上去,却被侍卫拦住。   “入夜了,回去吧。”皇帝的话音从殿内传来。   窦芸咬咬唇,只得答应一声,悻悻走开。   少顷,徐恩出来,召严昉入内。   “罚俸半年。”皇帝立在椸前宽衣,“知道错在何处么?”   “知道。”严昉苦着脸,“陛下,可那时平恩侯女拿着符令,说陛下准她入甘泉宫,并未说此地禁入,臣想着也是有理……”   “所以便放人来了正宫?军机禁地?”皇帝看他一眼。   严昉伏在地上不敢作声。   “此事朕亦疏忽,”皇帝道,“光予人符令,未设约束。此后,甘泉宫与未央宫同制,无朕谕令者,不得擅入禁地。”   严昉唯唯应下,皇帝摆摆手,让他出去。   徐恩见他闲下来,将一份奏章呈上,“陛下,这是刚刚送到的。”   皇帝结果来,看了看,却是丞相史衡和宗正刘奎的联名上表,言辞慷慨强烈,请皇帝为子嗣计,即行采选,坤定后宫。   这样的表,他从登基以来就一直在收,如今已经不知第几回来,皇帝看到第一行就已经知道最后一行要说什么。他瞥了两眼就放到一边去,拿起杯子喝水。   “陛下……”徐恩讪笑,“送奏章的使者说,丞相在京中等着陛下谕令。”   “不必等。”皇帝淡淡道,“朕回去再说。”   徐恩知道皇帝脾气,不敢多问,应了声,转身出去。可没一会,就被皇帝叫住。   “匈奴的那些侍臣,”皇帝说,“都到长安了么?”   徐恩愣了愣,忙道,“已经到了,昨日宫中的使者来说,张内侍已经到了长乐宫执掌。”   “嗯,宫学呢?”   “宫学?”徐恩不解,忽然想到在朔方时,皇帝召见王女史时说的话。   “陛下,”他禀道,“据臣所知,并无哪位侍臣去了宫学,而回来的三位女官,皆未留在宫中。”   皇帝闻言,似乎毫不意外。   “朕尚有未成年弟妹四人,宫学中仍缺女史,只恐教导有失。”皇帝缓缓道,“明日回宫便去告知学官,遴选女史,择才学深厚者任之。”   徐恩行礼:“敬诺。”   **********************   家宴过后的第二日,徽妍去了一趟陕县的县邑。   王萦在家中困久了,很想到市集里去玩耍,求着徽妍带她出去。徽妍疼爱妹妹,便禀告母亲,说自己的首饰坏了,想到县邑中去看看有没有好的匠人修补。   “些许小事,让家人去就是了,何须亲自奔走。”戚氏道。   “姑氏,小姑的首饰都是宫中赐下之物,精细得很,小姑必是放心不下,必定要亲眼看着才好。”陈氏知道王萦的心思,笑盈盈地帮腔。   戚氏听得此言,颔首,“快去快回,多带些家人周全。”   徽妍和王萦应下,乘车出了门。   王萦对徽妍感激不已,徽妍笑笑。   她其实也想出来走走。这几日,她想了很多,最挠心的就是家中窘迫的境况。开源节流的道理,她知晓,王璟也知晓。在意识到库中钱财堪忧的时候,他就已经让家里过起了节省的日子。但家中的财源只有田产收获,年景不佳,仍是入不敷出。面对这般境况,徽妍其实也没什么办法。家中可用来做文章的,仍然是那二十顷地。   昨日,她与王缪、周浚说起此事,周浚任府吏多年,虽不曾亲自管理过田产,但见多识广。他对徽妍说,每地官府都有管农事的官吏,徽妍可凭着父亲的名头和女史的身份,到府衙中拜访,询问本地可有善水利整田土之人,讨教经营田产之道。徽妍也觉得此事可行,今日到县邑来,亦是为了此事。   王宅离县邑不远,十余里地,车马走起来,不多时就到了。   徽妍不走运,官府里管农事的府吏告假,她白来了一趟。出来之后,天色尚早,只得陪着王萦去逛市集。   陕县地属司隶,逢着集日,市中十分热闹。王萦许久不曾出来,什么都想看什么都想买,徽妍则是从未逛过县邑里的集市,看到些土产小物件,亦觉得新鲜。   逛到一处卖布帛的街市时,王萦对织着各色鸟儿的绮爱不释手,徽妍则被素縑吸引了目光。   縑,比绢结实,比锦便宜,在匈奴很讨人喜欢。她在王庭认识的每个人都有素縑的衣服,或为薄衫,或做衣里,很是普遍。听说,西域也一样,未染色的素縑价钱低于别的缯帛,用途甚广。   而如今在这市中所见素縑,质地比她在匈奴看到的更好,徽妍忍不住看了又看,翻了又翻。   “这位女君买縑么?”店主人笑容满面地走过来道,“此縑乃本地出产,今年新织的,女君看这经纬,这厚实,做什么都好得很。”   “一匹几钱?”徽妍问。   “八百钱。”店主人道。   徽妍心里回忆了一下匈奴縑的价钱,一千五百钱,几乎贵上一倍,心忽然被触了一下。   “六百钱。”徽妍道。   店主人忙摆手:“不可不可!女君,八百钱已是便宜了,女君看这质料……”   “如今年景不好,粮价高,缯帛则充盈。”徽妍掰扯着从前周浚教她的市井之律,“主人家,你莫欺我,这素縑,就算卖六百钱也有得赚。”   店主人看她穿戴不俗,不想开口竟是一套一套的,想抬价也没了底气。   “六百钱不行,女君,再加些吧。”他无奈地说。   这匹縑,最后以六百三十钱讲了下来,徽妍大方地付了钱,抱着它喜滋滋地走了出去。   “二姊,”王萦不明所以,“你买这縑做什么?”   “做许多事。”徽妍答道,得意地看着她,“萦,可想随我去一回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明天中午十二点更~   那个,去年一直说发文,结果没发,过年红包大战也没凑过热闹。明天过节(甭管什么节),鹅就来补一补吧。总共50个红包,内容不多,一点小心意~   ☆、素缣(下)   打定主意之后,徽妍回到家中,便告知母亲,她要去一趟长安。   “才回来,怎总往外走?”戚氏讶然,有些不高兴,“今日都不曾陪我,又想着去长安。”   “也并非立即要去,我过两日才去。”徽妍笑嘻嘻地搂着母亲,“母亲,长姊昨日与我说,甥女们都很是想念我。几日前我回到长安,不知长姊一家都在,堪堪错过。昨日长姊与我说起,俱是可惜不已。”   戚氏听着这话,面色稍好,却又道,“我也许久未见外孙女,想看便让你长姊带过来。”   “长姊乃一家主母,带着甥女们过来,总要小住半月,一来二去,整月不在家,姊夫如何是好?母亲昨日与长姊约定,寿辰时她们来看你,便等到寿辰再看。我想看甥女简单多了,几日便罢,谁人也不麻烦。”说着,徽妍笑道,“母亲,我见你的巾帼旧了,昨日在县邑看了许久也不见有合意的锦料,此番去长安,正好给你挑选些。”   戚氏被她哄了一番,终于露出笑意。   “你去一趟匈奴,嘴倒是比你长姊还厉害了。”她无奈道。   “再厉害也比不得母亲。”徽妍笑眯眯地奉承。   ********   王萦也闹着要去看小甥女,戚氏与她僵持一番后,无奈,只得让她跟着徽妍一道去长安。   路上,王萦比去县邑的时候兴奋多了,一路上唧唧喳喳说个不停。   “这些年去过长安么?”徽妍问她。   “去过。”王萦说,“长嫂回母家时,总带上我。母亲回去过两三次,也会带上我。”   “你还记得以前的家宅么?”   “记得啊,我上次与长嫂路过,还看到东墙那棵杏花开花了,枝头伸了出来。”   徽妍笑笑。   马车沿着徽妍来时的道路,一路驰向长安。还未入城,周围已经变得繁华,连乡野中也不时有热闹的驿站和食肆。   王缪一家住在的宣里,屋宅只有从前旧宅的五分之一大。   她的长女和次女虽见过徽妍,但毕竟是幼年,对徽妍只有模糊的记忆。见面时,她们对徽妍都有些拘束,对王萦却是热情,见了礼就热热闹闹玩到一处去了。   让徽妍惊讶的是,她的弟弟王恒也在这里。   王恒今年十八岁,排行第四,站在徽妍面前的时候,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头。   “二姊!”他笑盈盈地行礼,已然是个英俊的青年。   徽妍喜出望外,忙将他左看右看,“你不是在雒阳求学么?怎来了长安?”   “他要任郎官了。”王缪笑道,“徽妍,你可还记得父亲的好友司马侍郎?他的次子司马楷如今是尚书承,举荐恒做了郎官。”   “司马楷?”徽妍愣了愣,心忽然像被什么触了一下。   司马楷,父亲好友司马邕的次子。想到那个人,徽妍的思绪似乎就被带回到了从前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   徽妍三四岁的时候,如果问她谁是这世上最美好的男子,她会回答是门前卖香糕的小贩;而她十三四岁的时候,再问这个问题,她会又羞涩又毫不犹豫地说,是司马公子。司马楷大徽妍三岁,徽妍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她十岁那年,他跟着父亲到府里来做客。司马楷穿着一身白袍,俊美的脸,瘦削的身形,仿佛神祗般出尘夺目。徽妍记得自己那时,眼直直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直到母亲提醒她快行礼,才回过神来。   从那以后,徽妍明白了什么叫做心肝乱跳,什么叫喜欢一个人。   两家常常来往,每次司马侍郎来,徽妍总会首先看他身旁是否跟着司马楷。但司马楷很少来,反而有那么几次,徽妍在宫学里遇见了他。徽妍很害羞,揣着自己的小秘密,唯恐被他看出来,装冷静,装淑女,面色平静地与他行礼。司马楷却自然大方,露出笑容,跟她说话,问她近来家人如何。   “……文王之什曰,‘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司马楷曾微笑地对她说,“徽音乃美誉,徽妍乃美姿容,女君此名甚妙。”   徽妍当时觉得,这简直是这辈子所听到过的最有学问、最美妙的话语。   他曾说过他想做尚书,徽妍那时心想,那就让我做尚书夫人吧。   可惜,没等徽妍长到及笄之年,司马楷就定了亲,徽妍被选入册的那年,她在司马楷的婚礼上眼巴巴地看着他与新妇交拜,在家哭了几天,心碎一地。   当年的那些心思,她谁也没有说过。出塞之后,一切都是别样天地,少女时的旧事也在王庭的生活中被渐渐忘却。现在王缪提起来,往事重又在徽妍心中勾起。   “司马楷?”她笑笑,“我记得他曾随司马侍郎到府中做客,长姊与我还去过他的婚宴。”   “是啊。”王缪道,说罢,叹一口气,“可惜,他新妇几年前去世了。他带着一双儿女,独身至今。”   独身?徽妍看着她,愣住。   **************   姊弟团聚,亦是喜事。待周浚从府衙里回来,王缪索性让仆人们置办了筵席,众人欢聚一堂,各叙前事。   王恒的性情一向开朗,从小就是个说起话来停不住的。见了徽妍,更是滔滔不绝,把在雒阳求学和长安求官的事说个不停,眉飞色舞。   “好啦好啦,顾着说也不用饭,不是早就说饿了么?”王缪笑斥道。   “我在吃。”王恒抹抹嘴,又转头对徽妍道,“二姊,你知道我要配到何处么?”   “何处?”徽妍将几片肉夹到他盘中。   “我要去做车郎!”   “车郎?”王萦好奇地问,“车郎可就是护卫在车旁的那些?”   “正是。”   王萦撇撇嘴:“我等乘车时也有家人跟在车旁,你还不如回家来好了。”   众人大笑。   王恒面红,着急道,“你这小童懂什么,车郎护卫的可是陛下!寻常家中的车岂可比得。”   徽妍笑罢了,问,“车郎可是郎中属下,你何时去?”   “后日。”王恒吃一口肉,再喝一口酒,满足地说,“二姊,你可知举荐我的是何人?是司马兄!”   “知晓了,我早同你二姊说过了。”王缪插嘴道。   徽妍莞尔:“如此看来,司马公子可是个好人。”   “是啊!”王恒笑嘻嘻,“他昨日来引我去拜见了郎中令,说将来若有难处,可去找他。”   徽妍看着他,抿唇而笑,低头轻轻啜一口酒。   *****************   宴罢之后,徽妍与王缪坐在室中说话,谈到王恒察举为郎的事,亦是欷歔。   “若父亲不曾受过,恒何须他人举荐,郎中府的人自己就会上门来求。”王缪叹口气,“我等众兄弟姊妹,长兄与你都是生在了好时候。长兄像恒这么大时,已经受父亲恩荫去了太学,你十二岁也入宫做了侍书,恒和萦却无这般福气。”   徽妍道:“长姊莫盯着好处,长兄后来被牵扯,孑然一身,我则更甚,远走匈奴,老大方归。”   “就是。”周浚从外面踱进来,听到这话,附和道,“我早说过你长姊,莫总往从前计较,荣辱富贫,想得了多少?”   “也并非计较,”王缪道,“只是今夕有别,看在眼里,心头终究难平。母亲身体不好,兄长独力支撑许久,已是难为。家中如今境况你我都知晓,兄长去年想让恒贽选为郎,可打听贽选所需家财之数,将田宅卖尽也不够,只得作罢。还有你和萦,将来出嫁也要嫁妆。兄长知道你有些财物,可他不想用你的。那日回家,兄长还与我说,让我等在京中问问可有人要买地。”   说到钱财之事,徽妍的心动了一下,咬咬唇,道,“此事,我倒是有些主意。”说罢,她将自己那日在县邑市集中看到素缣的事说了一遍。   “长姊,姊夫。”徽妍道,“此物在匈奴及西域甚受喜爱,而卖到匈奴时,价已加倍,往西域则更贵。我想到长安去,寻求销路,若可卖到胡地去,获利颇丰。”   此话出来,周浚和王缪皆露出讶色。   “你要经商?”王缪面色犹疑,忙道,“徽妍,工商乃是贱流,你一个闺秀,怎好去做?”   周浚道:“上回你说想为家中寻些增财之路,我说可到府衙中去向府吏求教,你可去过?”   “去过,”徽妍道,“那日碰巧府吏告了假。”   王缪想了想,道:“徽妍,王氏从祖辈起就是士人,你若觉田土不好,卖掉去换良田便是了,何必经商?”   “买地乃守富之途,且年景不定,遇得灾年,富户亦捉襟见肘。”徽妍说着,转向周浚,“姊夫在平准府,亦当知晓,若有致富,最好还是经商。”   周浚若有所思,却是不说话了。   “此法,其实倒是不错。”过了会,周浚道,“自从匈奴休战,西域商路通顺,许多人靠着贩货发了家。缯帛等中原之物,胡人甚爱,有的卖价甚至过原价百倍。”   徽妍听得此言,知道是有门路了,心头一喜。   再看向王缪,她仍踌躇不定,少顷,心烦地挥挥手,“莫看我,你二人一个是平准府官,一个是和亲女史,见识都比我多,我岂说得过尔等。”说罢,却又不放心地叮嘱,“徽妍,经商总要资财,你虽有些,可千万不可都投进去。天下发家的人是有许多,可赔尽家底的人也不少。”   徽妍放下心来,笑道:“长姊放心,我知道轻重。”   周浚是家人中为数不多的头脑精明的人,熟悉商贾之事,得他认同,徽妍振奋不已。不仅如此,有一事,徽妍还是要求他帮忙。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亲自把货贩到胡地,在匈奴的时候,她见过各式各样的商旅,也听人说过商旅经营之事。自己要想把素縑卖出去,还须得借助商旅之力。长安商旅众多,徽妍需要周浚替她寻个门路。   周浚听她提出之后,沉吟片刻,道,“商旅之事我倒是不熟,不过可替你问一问。”   徽妍想得没错,周浚这个姐夫,看着就不像安分之辈,果然门路通达。   第二天,他就领了个商人过来,见了徽妍的面,满脸堆笑,恭敬不已。   “小人赵弧,拜见女君。”他行礼。   周浚微笑道:“赵公专走西域行商,在长安乃是数一数二,十分了得。”   “不敢不敢。”赵弧笑道,“小本生意罢了,周公莫笑。”   货栈?徽妍愣了愣,看着赵弧,客气地颔首,让仆人取食招待。三人坐在堂上,徽妍说了本意,赵弧满面笑容地听了,并不表态,只时不时地说“女君所言甚是”之类的话。   说了好一会,赵弧如厕,徽妍忍不住问周浚,“姊夫,此人可靠么?”   周浚道:“他家的货栈,在长安小有名气,专做缯帛,每日都有商旅来买货。”   徽妍皱皱眉,她其实并不想找货栈。将货卖给货栈,卖去胡地二三倍的利钱就都给他们赚取了,自己却不过得些残羹。   周浚看出她的心思,语重心长,“你还未入行,未知深浅,眼界放远些。从长安道胡地,危险重重,许多人的货在路上遇了闪失,血本无归,卖给货栈反倒保险。徽妍,你一个女子,何必趟那水深火热。退一步说话,也且试探试探,有益无弊。此人从商多年,心机多,你防着些,说话只说三分便是。”   徽妍知道姊夫说的是道理,应一声。   周浚还有些公务,与二人说了一会话,先走一步。   徽妍继续与赵弧说起贩货之事,赵弧道,“不瞒女君,往胡地贩素縑的人又许多,小人的货栈之中,每日都要出上百匹。女君的素縑,未知品质如何,可否予小人一观?”   徽妍让侍婢将自己买的那匹素縑取出来,交给赵弧。   赵弧细细看了看,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看了又看,翻来覆去。   徽妍也不急,拿起茶杯,喝一口水。   赵弧看完,瞅瞅徽妍,面上仍旧一团和气,“此縑,想是京畿所出?”   徽妍得过周浚的叮嘱,笑笑,道,“皆同乡妇人所织。赵公如今看了,未知如何?”   赵弧目光闪了闪,道:“小人在市井谋生,受周公照拂,承情许多。今日周公来找小人,告知女君之事,小人自当倾力相助。只是不瞒女君,此縑虽也好,但比起小人平日卖往西域的缯帛,并不出挑。”   商人讨价还价是本能,徽妍料到会有此番,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未知赵公之意如何?”她问。   赵弧语气慷慨:“女君乃赵公亲戚,这般,女君所有素縑,小人都买下,每匹七百钱,如何?”   徽妍听着,几乎要笑出来。这赵弧真是满腹的好主意,每匹七百钱,只比她的进价高出七十钱,还是看在了周浚的人情上。   赵弧似乎看出她的心思,道,“女君,此价不低了。当下缯帛市价便宜,六百钱一匹比比皆是。女君就算每匹只赚五十钱,一百匹也有五千钱,这般轻松又厚利之事,何处寻去?”   徽妍颔首,看着他,微笑道,“此事且容考虑,听闻赵公在市中有货栈,可否一观?”   ************   不知是看在周浚的面子上还是真的对徽妍的素缣有兴趣,赵弧听得徽妍说要看货栈,犹豫了一下,但没有推辞。   禀报了王缪之后,徽妍登车出门,一路到了长安的交道亭市之中。   赵弧的货栈就在街口,开得挺大,人来人往。徽妍看到好些拉货的马车牛车停在门前,民伕背着货物,鱼贯出入,内内外外都是人,其中有不少一看就知道是胡人。   见赵弧回来,许多人纷纷行礼。赵弧瞧了瞧徽妍四处张望的样子,神色间有几分得意,“女君请看,小人这货栈虽小,却是做惯了胡地生意的。内里货物应有尽有,光素缣就屯有上千匹。”   徽妍打量着,对赵弧点点头,笑道,“赵公名不虚传。”   “……这些不行!”这时,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传来,却见是个满面虬须的大汉,胡人打扮,一看就知道是个商旅头目。他将几匹锦推回给店里的掌事,“这般货色,比上次的还差,不如不要!”   掌事道:“眼下也只有这些,这价也不能少了。你那商旅,反正去也是去,多带些货肯定只赚不赔。”   “多带了也须得别人肯要才是,不要不要!”那人道。   掌事还想跟他理论,赵弧招手让他过来。   “店里素縑还有多少?”赵弧问,“还收能收素縑么?”   管事道,“素缣还有许多,不缺,不过百十匹还是可收。”   徽妍早已经打定主意不与赵弧买卖,不过介个由头来看看这些货物进出之所,听得此言,微笑地对赵弧道,“实不瞒赵公,我受乡邻所托,这素缣须得卖到九百钱,七百钱实低了些。”   赵弧听得此言,知道是做不成,拱手笑道,“此价,只怕小人无能为力,女君还是问问别家。”客气一番,赵弧让店内的仆人好生招待徽妍,行个礼,自顾忙去了。   徽妍将店内四处看了一会,看完了,也转身离去。   路过门边时,她忽而有人在急促地说着什么。   “……这么多货,骆驼不够,载不完……”   “再去多买些,西市有骆驼,多买三头。”   “钱都买了货,还要去买路上的糗粮,哪有那么多钱……”   徽妍看去,却见是方才与掌事理论的那个胡商,正与同伴说着话。那胡商眉头紧锁,嘴里嘀哩咕噜的,似乎在说要去找谁借钱。   心中灵光一闪,徽妍走上前去。   “冒问二位,尔等的商旅,是要去胡地么?”   二人看着徽妍,都愣了愣。   因为他们说的是匈奴语,而徽妍说的,也是匈奴语。 作者有话要说:     ☆、甲第   胡商们忽然被徽妍问话,皆神色莫名。   虬须胡商将徽妍打量打量,片刻,道,“在下会汉话。我等是要去胡地,未知女君何事?”   徽妍看了看店里,微微颔首,“还请借一步说话。”说罢,往外面走去。   二人相觑一眼,虽不知何事,还是跟了出去。   不远处有一处酒肆,徽妍让仆人去与店家要了个雅间,再要了一尊好酒,与那两位胡商入内。   两个胡商见徽妍如此行事,知是正事。进了雅间之后,虬须胡商向徽妍一礼,“承蒙女君款待,未知贵意,还请直说。”   “二位,不知如何称呼。”徽妍让侍婢为二人盛了酒,微笑道。   “在下鄯善吾都。”一人道。   “在下蒲类李绩。”虬须胡商道。   徽妍讶然:“是个汉名?”   “那当然,”李绩说,“我父亲是个汉人。”   徽妍颔首,也不废话,让侍婢将自己的素縑呈给二人。   “我欲卖二十匹素縑往胡地,可惜无人手。”她说,“故而想请诸位捎上我的素縑,一道销往胡地。”   李绩和吾都皆讶然。   吾都正想说话,李绩笑了一声,“女君想卖的素縑,就是这个。质料倒是不错,只不知胡地这么大,你要卖到何处,想卖几钱?”   徽妍不回答,反问,“李君若是我,卖到乌珊王庭,能卖几钱?”   “我么,”李绩看着那匹素縑,“若到乌珊,寻常素縑要卖到一千四五百钱,你这素縑,要贵上百钱。”   徽妍面色不改,心里却知道这个数是符合的,此人确是行道中人。   “不过,你这素縑卖不去。”他补充道。   徽妍讶然:“为何?”   李绩道:“你这素縑虽好,却贵。富贵人家大多着锦不着縑,寻常人家买縑,则是越便宜越好。所以我说,你这縑卖不去。”   这话的确在理。   徽妍颔首,道,“但我若去卖,不会卖贵,别家素縑卖多少,我的縑便卖多少。”   李绩哂然。这时,旁边的吾都亦笑,“汉人女君,你可知,为何一匹六百钱的缯帛,卖到胡地却要翻上二三倍,乃至十倍价钱?”   徽妍道:“为何?”   吾都掰着手指算给她看:“除去货物购入所费,路上饮水、吃住、匪盗的凶险,亦要算入成本。还有牲畜,当今市价,一头驯好的壮实骆驼要八千钱,商队十几头骆驼,价钱亦算在成本之中。”   “我可出三头骆驼。”徽妍淡淡道。   二人听得这话,都露出诧异之色。   徽妍知道此事有了说头,继续道,“我可与尔等立契,尔等的商旅,我出资一份,尔等替我贩货。这二十匹素縑,随尔等去卖,回来付我两万四千钱。出发之前,货物、货钱连骆驼一道立契。”   “两万四千钱?”吾都惊讶而笑,“女君何不去卖给赵弧,看他给不给你两万四千钱。”   “他自然不会。”徽妍神色淡定,“可我也不会给他三匹骆驼。”   李绩和吾都交换着眼神,没说话。   徽妍也不催促,道,“二位不若考虑考虑,若想好了,便到城西宣里平准令丞周浚宅中,报王女史便是。”   二人听得这些名号,神色微变。   徽妍却不再多说,她颔首一礼,起身离去。   *******************   徽妍径自回到王缪家中,王缪和周浚都在家,见她回来,忙问如何。徽妍据实以告,笑笑道,“还须等一等,看他们如何答复。”   “你要买骆驼?”王缪讶然,皱起眉头,“三匹,每匹八千钱,就是两万四千钱。他们带着这骆驼走,若丢了或死了,你岂不是亏了血本?”   “这不必担心。”徽妍道,“长姊,我在王庭见过许多商旅,这些人,对骆驼最是宝贝,多一头骆驼就是多一份卖货的钱,死了人也不能死骆驼。”   “万一呢?”   “万一可就无话可说了。”周浚缓缓道,“往西域贩货,本就是刀尖上滚的买卖,成则为巨贾,败则为穷乞。”说罢,他看着徽妍,“你都想好了?这可并非小财,就算一切如愿,回来的钱也不过只平了骆驼的本钱,素縑的本钱可是一铢也回不来。”   徽妍道:“想好了。姊夫,你和不想想,若我自己要组商旅往胡地,又要花多少本钱?区区三匹骆驼并不算什么,若得长久,当下所出不过皮毛。此番我不过花去了些许赏赐罢了,若亏,伤害无多,若赚,便有了长久之计。”   王缪想了想,叹气:“此事着实疯……我就怕你被人骗了。”   “骗则更不至于。”徽妍狡黠一笑,瞅瞅周浚,“我与他们说了,姊夫是平准令丞。”   平准令专为管辖诸市商贾而设,连赵弧这样的大户也要礼让三分,其中利害,胡商们都是知道的。   周浚一愣,对王缪苦笑,“我与你说什么来着,莫再担心了,你这妹妹,虽有个女史尊号,可比我还奸诈。”   ****************   徽妍其实并不担心胡商们不同意。她看得出来,这两个人里面,李绩是主事。谈话时,他大多时候是在凝眉思索,徽妍知道他已经动了心。   她估计得没有错,第二日清晨,侍婢来禀报,说外面有个胡人求见。   待得请进来,徽妍看去,正是李绩。   “那些素縑,我回来付你两万钱。”李绩坐下来,就这般说道。   徽妍并不让步:“李君,莫忘了货物本钱是我出的,还添了三头骆驼。”   李绩道:“那三头骆驼也要载女君的货,女君也莫忘了,是我等走荒漠跨沙河,拿命为女君搏利。”   徽妍笑了笑:“尔等此去胡地,那些骆驼确实要载我的货,可归来之时,也必是满载李君的胡货。胡地的特产,在中原亦可卖得大价钱。更别说这些素縑,你卖出去的价,定然不会低于四万钱,李君,这已是无本的买卖,若不愿亦无妨,我可寻下家。”   李绩沉吟片刻,终于应许。   剩下的素縑还要回陕邑购买,徽妍与李绩约定,七日后,在西市柳里街□□货立契。   她亲自从长安去了一趟陕邑找到那位店主人,再一番论价之后,以每匹六百一十钱的价格买下了二十匹素縑。再带上懂得相牲畜的仆人,到畜市中买下三匹骆驼。   万事俱备,交货那日,她再看到李绩的时候,吃了一惊。只见他把胡子剃了,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只见乌发乌眼,却高鼻深目,半像汉人,半像胡人。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胡袍,腰上一边挂着一把胡刀和一把汉剑,光鲜锃亮,威风凛凛。   徽妍将契书拿出来,递给李绩。   他验了货,看看契书,爽快地在上面签字画押。   “尔等这就出发么?”徽妍看看他身后那队满载的骆驼、马匹和十几个同伴,问道。   “是。”李绩说。   “何时回来?”   “两月。”   徽妍颔首,笑了笑,行个礼,“如此,愿诸位一路平安。”   李绩看着她,也笑笑,还礼之后,朝众人喊一声。众人应了,浩浩荡荡地出发,往城门那边而去。   王萦跟着来,全然不知底细,看着这场面,一脸懵懂。   待徽妍回到马车里,王萦问,“二姊,那些是何人?”   “一些识得的人。”徽妍简短地说。   王萦“哦”一声,却看着她,“二姊,你怎似十分挂心的模样?”   徽妍听到这话,才发觉自己此时真的是坐立不安,手心还在发凉。她望着那商旅远去的方向,叹口气,幽幽道,“当然挂心了,他们带走的,都是我的心肝。”   时辰还早,徽妍无事,便带着王萦到西市中去。   她们二人来长安,已经近十日,比当初告知母亲的日子迟了许多天。昨日,家中来书,戚氏催着徽妍和王萦回去。徽妍料想此番大约不容易善了,便与王萦一道在市中买了巾帼首饰等物,好回去讨她欢心。   王萦喜欢别致的小花饰,徽妍给她买了几样,她迫不及待地让徽妍给自己戴上。回府的路上,王萦远远望见未央宫北阙上的飞檐,目光凝注。   徽妍发觉了,跟着望了望,知道她是在看从前的故宅。   “你那日与我说,东墙的杏树还在,去看看如何?”她微笑道,“如今虽已过了时候,可说不定还开着花呢。”   王萦眼睛一亮,点点头。   长安很大,皇家的未央宫、长乐宫、明光宫、桂宫、北宫占据了城南,其中,未央宫的北阙和东阙之外,是权贵们的居所,称为被阙甲第和东阙甲第。而身份低些的贵人以及寻常百姓,则居住在城北的一百六十个闾里。   周浚虽祖上风光过,但新来长安,也只能住在城北的宣里。而王氏从前的屋宅,却是在阙甲第之中。先帝赏识王兆,赐甲第居住,徽妍和王萦,自出生起就住在那里,推开窗,能望见未央宫的高台。可这屋宅并不是他们家的,王兆失势时,先帝所有的恩宠都被收回,也包括那家宅。   甲第中居住的都是显贵,处处高屋大宅,十分安静,马车走在路上,能听到辚辚的回响。快到旧宅的时候,徽妍与王萦下了车,步行过去。   王萦说得没错,东墙边上,确能看到杏树的枝头。只是花期过了,看不到花。而围墙似乎刚刚修葺过,白垩仍新。   二人站着望了一会,王萦道,“也不知这宅中,如今住着何人。”   徽妍知道她对童年的长安生活仍然怀念,少顷,轻声道,“无论住着何人,一旦失了意,便也会与我等一般被逐出去。”   王萦看看她,似乎觉得有理,点点头。   这时,前方有车马声传来,徽妍觉得不好再驻足,对王萦说,“回去吧。”   王萦答应了,再望望那墙头上的杏树,跟着徽妍往回走。   那车马声渐渐近了,照面而来时,徽妍瞅见那是一辆漂亮的车,前面垂着细竹帘,旁边一个年轻人骑着马,周围跟随者仆人,大约是甲第中的哪家出行。   才堪堪擦身而过,那马车忽然停住,过了一会,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萦?”   二人讶然,回头,却见那马上的人调转马头走了回来,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男子,面目俊气,衣服精致。   王萦看着他,怔住,脸忽而红了起来。   徽妍诧异,看看那男子,只觉陌生,低声问王萦,“何人?”   “是何奉常的孙子,何瑁。”王萦小声说。   徽妍想起来。前番,王缪曾告诉她,家中为王萦许过亲事,对方就是何奉常的孙子,如今看着这个叫何瑁的男子,当就是王萦的那位前未婚夫无误了。   何瑁也看到了徽妍,忙下马,上前向她一礼,“幸会女史。”   徽妍讶然,还了礼,道:“公子识得妾?”   “自然识得。”何瑁忙道,“当年女史在宫学中做侍书,何人不识得。”   徽妍颔首,看看王萦,只见她瞅着何瑁不出声,欲言又止。   何瑁也瞅着她,却问徽妍,“女史一家回长安了么?”   徽妍微笑:“我与妹妹来长安探望长姊。”   何瑁颔首,脸上有些失望之色,却仍满面笑容,“如此,未知女史与萦住在何处,我……”   “瑁,出了何事?”这是,马车中一个声音传来,细竹帘被挑开,一个女子探出半个身来,瞅着他们。   王萦看到那女子,面色忽而一变。   “石云,那是石云么?”她开口问何瑁,“你怎会与她在一起?”   何瑁亦神色不定,忙道,“萦,今日扶阳侯府中办寿辰,我等刚出来,家中让我送她回去……萦,都是我父母之意,你知道我做不得主。”   “做不得主做不得主!”王萦眼圈红红,一把将他推开,“你家退婚时你也说你做不得主!你明知我最讨厌她!”说罢,她再也忍不住,哭着转身跑走。   “萦!”徽妍着急,也顾不得面色难看的何瑁,忙追上去。   王萦跑得很快,待得回到马车旁,扑在边上大哭起来。   旁边的家人愕然,不明所以。   “萦!”徽妍追过来,伸手将她扶着。王萦伏在她肩头,声音哭得破碎,“二姊……父亲为何要做太子太傅!为何要惹恼先帝!为何要离开长安……他们从前也很喜欢我,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么……”   徽妍听着,心中亦是难过,却不知如何安慰才好,只能紧紧搂着她,“萦,你还有我,还有母亲和兄姊。萦,莫哭啊……”   “王女君?”   正说着话,后面忽而想起一个声音。   徽妍回头,怔住。   一个男子立在身后看着她们,素青锦袍,那面容,让徽妍的心砰然蹦了一下。   司马楷。 作者有话要说:  文盲鹅被告知甲第里的房子,都是皇帝赐住的,住的人只有使用权木有所有权,所以前面说卖了长安旧宅的情节改掉了。   ☆、推辞   徽妍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遇到司马楷,而且是在怀里有一个妹妹在痛哭的时候。   司马楷神色又是诧异又是关切,问徽妍,“出了何事?”   徽妍不好说什么,只苦笑摇头,“无甚大事。”   司马楷没有多问,少顷,叫来一个仆人,对他吩咐两句,转而对徽妍道,“我送你二人回去吧。”   徽妍亦知晓此处多留无益,颔首,劝了劝王萦,将她扶上马车。   王萦哭了一路,徽妍搂着她,轻声安慰。无意中,从车帏的缝隙处,看到骑在马上的司马楷,心中忽而有一瞬的安稳。   回到周浚家的时候,王缪见徽妍扶着哭得两眼红肿的王萦回来,大吃一惊,再看到后面跟着的司马楷,则更是睁大了眼睛。   “路上遇到了奉常家的公子。”徽妍简短地低声道,“正好又遇到了司马府君,他送我等回来。”   王缪了然,让侍婢把王萦扶到后宅去,再看向司马楷,露出笑容。   “多谢府君相助。”她行礼道。   司马楷莞尔,一揖,“不过举手之事,何须挂心。”   徽妍在一旁看着他,唇边不自禁地挂着深深的笑意。与少年时相比,他褪去了青涩之气,变得更成熟稳重起来。而如今的徽妍,仍然会觉得,就算只是站在他身旁,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众人正寒暄,仆人忽然进来告知,说门外来了人,似乎是官府里的,求见徽妍。   徽妍讶然,她回到长安之后,自请去职归家,大鸿胪也应许了。如今官府的人来找自己,又是为何?   待得家人将来人迎进来,徽妍看去,却不是什么官府的人,那身上的装束,是宫里的内侍。   那内侍倒是和气,见了徽妍,行了一礼,“小人奉宫学博士杨机之命,来拜见女史。”说着,他将一份牍书呈上。   徽妍接过牍书,只见确是杨机亲笔所书。信中说,言宫学中有皇子皇女四人,女史之职,一直无合适人选。如今徽妍归来,杨机想请她担任此职。   “往宫学中任女史?”王缪和司马楷皆诧异,片刻,王缪的脸上露出笑容来。   徽妍看牍书之际,王缪笑吟吟地将内侍请到席上入座,让侍婢呈上果物招待。   “内侍辛苦。”她说,“未知内侍光临蔽舍,有失远迎。”   “哪里哪里,夫人客气。”内侍道,叹口气,“小人可是一番好找。大鸿胪府说女史回了弘农家中,小人便去弘农,好容易寻到了女史府上,却说女史来了长安。小人又急忙回来,这才寻到了府上,幸不辱命!”   王缪笑道:“如此不巧,内侍此番,可确是辛苦了。”说罢,让侍婢取了些钱来,赏了内侍。   内侍谢过王缪,问徽妍,“小人出来多日,博士还等着回信,未知女史之意如何。”   徽妍讶然:“立刻便要回信么?”   内侍笑道:“女史亦知晓博士为人,宁缺毋滥,宫学里缺人又缺得厉害,陛下近来还过问了。博士甚盼女史回去。”   徽妍沉吟,颔首,“妾回书与博士便是。”说罢,让侍婢取了笔墨和空牍来,在案前坐下,提笔书写。   司马楷在一旁看着,他人家事,并不好说什么。但看着徽妍写字的样子,忽而忆起些昔日的光景来。他对徽妍并非十分熟悉,从前遇见得最多的时候,是在宫学里。他靠父亲荫封,十岁就成为了童子郎,在宫学中侍奉。后来,徽妍进了宫学中做侍书,他时常能看到她。徽妍是宫学里最漂亮的女孩,男孩们私下在一起的时候,常常会说到她。司马楷觉得她有时很严肃,虽然二人相识,但徽妍看到他,总是会先行礼,在人前之时,目不斜视。不过偶尔闲暇之时,司马楷与她聊天,她也并不推拒,说到些有趣之处,徽妍笑起来,眉眼弯弯,双眸似乎会发光。   而他觉得,徽妍最好看的时候,就是写字。王太傅教得甚好,徽妍坐得很端正,却不是楔着木板那样直绷绷的难看。她的头会微微低一些,脖颈和后背练成一道优雅的弧。“螓首蛾眉”,司马楷记得有人这样称赞过她。徽妍的字,也是司马楷见过的女子之中,写得最好的,娟秀而有骨,若写得急,还有几分劲道张扬。   便如现在。   司马楷看着徽妍书写,笔落在牍片上,粗粗望去,字形与当年似无二异。   徽妍很快写完,看了一遍,交给内侍,“烦内侍将此书转与博士。”   内侍颔首,接过来,看了看,面色忽而讶然,“女史,你要推辞?”   听得这话,王缪与司马楷亦是诧异。   “推辞?”王缪忙凑前去看,只见回书上的言语,正是如此。   徽妍颔首,向内侍一礼,“博士好意,妾心领,奈何家中母亲身体欠安,妾离别日久,惟愿尽孝,服侍左右。女史之职,只怕无力胜任,还请博士另觅他人。”   内侍听得此言,虽遗憾,但只得应下。   “如此,小人将女史回书呈与博士。”内侍道。   徽妍行礼谢过,亲自将他送出门。   王缪憋了满腹话语,但碍于那内侍在场,不好发作。待得徽妍回来,急急将她拉住,“你这不懂事的女子!为何推了?宫学中的女史,多少人想做都做不了!”   徽妍瞅了瞅司马楷,有些尴尬,讪讪道,“长姊,我为何不去,你莫非还不知晓?”   司马楷是识趣之人,莞尔,上前向二人行礼,“在下叨扰许久,家中还有些事,先告辞。”   王缪有些不好意思,忙道,“方才宫使忽来,怠慢了府君,实过意不去。如今天将日暮,丈夫与府君多日不见,前番还总说起要与府君聚宴。如今府君既临寒舍,正好一道用膳,岂不美哉。”   司马楷苦笑:“夫人与令丞盛情,本不当辞。只是在下家中儿女娇惯,若在下不归,必不肯用膳。行宴之事还是改日,两家携儿女相聚,亦是和乐。”   王缪见劝他无果,只得同意,颔首道,“如府君之言,亦是在理。”   又寒暄一番,各自别过,徽妍送司马楷出门。   仆人将司马楷的车马引来,停在门前。   徽妍与他行礼别过,看着他登车。   司马楷才要上去,忽而回头。目光相对,徽妍的心又跳了一下。   “在下冒昧,想问女君,将来有何打算?”他问。   徽妍未想他会这般问自己,愣了愣,颊上忽而有些隐隐发热。   “我……”她张张口,不知从哪里说起。   司马楷微笑,补充道,“在下想说,女君将来若有何难处,可告知在下,在下必全力相助。”   脸上的温热仍在持续,徽妍的心似浸沐在春风中一般。   她露出笑容,向他一礼,“多谢府君。”   *****************   皇帝前番离京,足有一月之久,回到长安之后,朝中事务已经积压了许多。他在殿中久坐理政,一连数日,觉得筋骨都硬了。这日无事,邀舅父广平侯杜焘一道,往上林苑中行猎。   骏马奔驰,号角延绵。皇帝带着羽林期门驰骋半日,猎得鹿、糜、麂、狐、熊等,数目不一,堆作小山一般。皇帝做主,将猎物犒赏了众人,在原野中就地扎营,烹煮肉食。   “陛下好箭法。”杜焘笑眯眯地恭维道。   “你也不赖。”皇帝道,解下身上的刀,交与从人。   宫人早已经铺设好了案几席障等物,皇帝在席上坐下,伸手拿了两只桃,自己吃一只,另一只抛给杜焘。   杜焘谢了声,也坐到席上,并无拘束。   “外祖父近来如何?”皇帝问,“朕上次给他派了医官,背还痛么?”   “好了些。”杜焘道边吃着桃边说,“不过七十古稀,上了年岁,病痛只多不少。”   皇帝颔首:“待朕空闲些了,便去探望。”   杜焘谢过,眼睛转了转,笑笑,“不过陛下近来还是莫去了。”   “为何?”皇帝讶然。   杜焘悠悠道:“陛下忘了,近来臣堂兄……哦,便是陛下的堂舅,长子娶了新妇。父亲去看了婚礼,宴上归来,便是絮叨不止。什么‘天下那么大挑什么女子挑不到’,什么‘别家的二十七八儿郎都生三四个了’,还有什么‘也不知入土时能不能抱上重外孙’……”   皇帝听着这话,嘴角撇了撇,冷眼睨着他。   杜焘观察着他的神色,及时打住,呵呵一笑,将几只樱桃放到他面前,“陛下莫怪长辈多话,外祖父和舅父我,都是为陛下好啊。”   “独身。”皇帝拿起一颗樱桃,放到嘴里,“外祖父的儿孙,独身的可不止朕一个。有人长朕两岁,外祖父说的是他也不定。朕说得对么,舅父?”   他把“舅父”两个字说得重些,杜涛一愣,讪讪而笑。   杜焘这个舅父,皇帝从小就一直认得心不甘情不愿,因为论年级,杜焘只比他大两岁。   皇帝的母亲杜美人,是京畿中的良家子。十四岁的时候选入宫中,因姿容出众,十七岁被封为美人,第二年,生下了皇帝。皇帝才十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母家的亲戚,最相善的就是杜焘。杜焘也颇有能耐,先帝去世后,跟随皇帝去西北平羌乱,归朝得了天下之后,皇帝将他封为广平侯,食邑五千户。   杜焘性情通达,在朝臣之中,也是比较能与皇帝说得上话的人。   采选之事,从年初以来,丞相和宗正为首的一大批人,几乎每次商议完政事之后就要提一提,近来更是变本加厉,直接将采选作为政事,在朝堂上大说特说。如今,连杜焘这个从不沾他私事的人,也开始游说。   “陛下,”杜焘绕过方才那话,接着道,“陛下,这朝中要是谁人不想劝陛下,那才是心中有鬼。前两年天下不定,陛下南征北伐,平羌叛,定辽东,又南伐谋逆的百越,无暇为后宫及子嗣计,谁人敢说不。不过若臣来说,历代帝王,再忙也不曾耽误纳美人生子,陛下已算是千年难寻。而如今好不容易诸事平顺,陛下却仍迟迟不动,臣等坐不住,亦是常理。”   “他们以为朕不知晓他们心中想着什么。”皇帝冷笑,“朕独身,先帝后妃,要么在长乐宫养老,要么跟随儿子去了封地。后宫之中可谓无主,犹如待分的肥肉,做个外戚可是美事。”   杜焘无奈,反驳道,“陛下总不可因为这是肥肉便不娶妇。” 说着,他瞅着皇帝,低低道,“陛下若是还念着窦妃,臣看怀恩侯次女如今也到了及笄之年,陛下不若……”   “胡说什么,”皇帝打断,“朕无此意。”   “那……”   “谁说朕不娶。”皇帝用巾帕拭了拭果汁染湿的手,道,“天下都是朕的,朕想要,何时没有?朕不过想着何时闲了,便盯着他们去选,免得那群人给朕使诈,选一群朕不喜欢的人塞在后宫里。”   陛下的母亲,也是这么选来的啊……杜焘哑然,心想。   “如此,”杜焘小心翼翼地问他,“陛下如今得闲了么?”   “朕昨日与宗正商议了。”皇帝道,“本月择个吉日,便昭告采选之事。”   杜焘愣了愣,心中暗骂宗正老匹夫,都定下来了也不告知他一声,害他出这个头。不过听了皇帝保证,他心中到底宽慰,谄媚笑道,“陛下睿智!以陛下天人之姿,一旦昭告,天下女子,谁人不欣喜而往!”   欣喜而往?皇帝“嘁”一声,忽然想起那天看到的王徽妍。   她坐在他面前,应答他的问话,从容不迫。即便他已经成为了皇帝,她也并不会有一点畏缩,或者像别的女子那样,露出惶恐之态。   就像当年在宫学里,她虽行礼,却傲然昂着头,道,“请二皇子伸出手来。”   ……   欣喜而往?皇帝自嘲地想,至少有一个人不会。   ******************   皇帝没有在上林苑的宫室里留宿,日暮之时,他回到未央宫。   宫中已有奏章在等着他,皇帝看了看,是西域商路之事。   自从武帝驱逐匈奴,打通东西,设西域都护,西域商路就繁盛起来。而后,虽时有断续,但大体仍在。皇帝在西北时,曾对西域商路探访过一番,深知其好处。自继位以来,皇帝重新派出使者往西域各国修好,将一些废弛的路线重新打通。如今,长安与西域之间来往的商旅,比先帝时增加了半数,大司农征收的税赋之数亦一年多过一年。   而今日这奏章,说的是商路匪盗之事。商人频频受匪盗滋扰,苦不堪言。大鸿胪上书,提议西域都护在商路沿途增设兵力,保护商旅。   皇帝思索好一会,在奏章上批了字,着朝会时商议。   才放下笔,徐恩就走了过来,将一份牍书呈上。   “陛下,”他小心地说,“这是王女史今日的回书,小人从宫学取了来。”   皇帝接过,看了看,讶然,只见里面的内容都是王徽妍自陈,说她要侍奉母亲,推辞了宫学之请。   “此事博士自主便是了,为何呈与朕?”他问。   徐恩听得这话,懵然,脸色不定,“陛下……陛下不是特别吩咐,要让王女史入宫学?小人这才告知博士,王女史推辞,博士无法,这才……”   皇帝听着,回过味来。   “这才什么?”他又好气又好笑,瞪徐恩一眼,将牍书掷到他怀里,“还回宫学中去!此后再敢胡猜,便去领罚!”   徐恩吓出一身冷汗,唯唯应了,逃也一般地拿着牍书小跑出去。   可还未到殿门口,皇帝却将他叫住。   “你方才说,这是王女史今日回书?”皇帝看着他,“王女史不是在弘农么?”   徐恩愣了愣,忙答道,“王女史在长安,不过据去请他的内侍说,她明日就要回弘农。”   “哦?”皇帝目光一转,似笑非笑,饶有兴味。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啊,这章大修,更晚了~   ☆、路遇   清晨,徽妍与王萦告别了长姊和姊夫,坐到马车上,启程回弘农。   王恒骑马一路送她们出城,千叮万嘱,“尔等千万莫告诉母亲我来了长安,否则她又要说我路过家门也不回去看她。”   徽妍道:“你入宫为郎是好事,母亲若知晓定然欢喜,怎会怪你。”   王恒道:“尔等莫说便是,过几日我得了假就回去看母亲,到时自己与她说。”   “你就是胆小。”王萦说。   “小童莫插嘴!”王恒瞪她一眼,接着又对徽妍哀求状,“二姊……”   “我知晓了。”徽妍说,“你求我有何用,姊夫与长姊说不定早致书家中。”   “他们不会,我早求过他们了。”   徽妍无奈,看着王恒,笑了笑。   “你在宫中,万事用心些,自己保重。”她叮嘱道。   “知晓了。”王恒脸上露出开朗的笑。   马车出了城,便驰上了往东的大道。徽妍往回望,王恒一直在用力挥手,她莞尔,拉上帏帘。   王萦自从昨日遇到何瑁,一直闷闷不乐。她坐在马车里,透过窗上的纱,静静望着外头。   王缪告诉徽妍,王萦从小就很喜欢何瑁,两家订婚之后,二人走得很近。而何氏退婚,对王萦的打击很大。何瑁也不是无情之人,家中虽退婚,他对王萦还是很好,常常从长安捎些物什来,还与她传书。但毕竟二人相距太远,何瑁又要听命父母,昨日之事是迟早会有的。   辚辚的车声伴着摇晃的车帏,二人谁也没说话。   昨日,徽妍与王缪开解了她许久,把能说的道理都与王萦说了。徽妍知道妹妹脾性,也不吵她,让她自己慢慢去想。   旅途枯燥无味,马车虽颠簸,走了一段之后,徽妍开始有些昏昏欲睡,索性倚在隐囊上,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马车停了下来,徽妍听到前方有人问,“冒问足下,车中坐的可是弘农王女君?”   徽妍睁开眼,与王萦对视一眼,皆讶然。   她撩开车帏,往外面看去,却见马车已经驶到一处驿馆之前。一个人立在车旁,面带笑容,甚是眼熟。   徽妍怔了怔,忽然想起来,那是徐恩。   家人见徐恩面相和气,衣着不俗,答道,“正是,未知足下……”   “徐内侍。”徽妍从车上下来,向徐恩一礼。   “王女君。”徐恩笑盈盈,还礼。   徽妍注意到,他没有像别人那样称自己“女史”,而是“女君”,心思转了转。   “女君。”不待她开口,徐恩道,“闻知女君返弘农,有位故人特地在驿馆中备膳,为女君饯别,未知女君之意。”   故人?徽妍诧异不已,问,“不知是哪位故人?”   徐恩不答,却面带微笑地看着她,“女君去看便知。”   徽妍一脸困惑,但看徐恩神色,似别有意蕴。徐恩是皇帝身边的人,他开口,徽妍自然不敢拒绝。她颔首,对家人吩咐了两句,跟着徐恩进入驿馆之中。   王萦不明所以,看着徐恩走在前面的背影,小声道,“二姊怎么到处都有故人?”   徽妍也回答不了。   徐恩引她们去的地方,却不是驿馆客人用膳的前堂,沿着庑廊绕过热闹之处,拐了几拐,迎面进入一处静谧的院子。待得登阶入屋,徽妍看清楚席上坐着的人,脚步猛然定住。   皇帝一身寻常衣袍,正坐在案前与一名馆人说话,见得他们进来,停住。   “来了?”未待徽妍开口,他笑笑,“徐君也是,昨日才告知我女君到了长安,险些赶不及招待。”说罢,他对馆人道,“除了方才说的那些,还有笋羹,青梅酒,哦,还有炮羊。莫配醢酱,味太重,若有梅酱最好。”   馆人笑道:“公子是行家,徐内侍的友人就是不一般。”   徐恩干笑,瞅瞅皇帝,甚是不由衷。   徽妍听得他们这话,明白过来。方才在外面,她看到几个穿着常服的佩刀青年走来走去,想来师皇帝的卫士。皇帝此番出来,是微服,管徐恩叫徐兄,馆人也就以为他是哪家公子罢了。   “站着做甚,入席吧。”皇帝看看他们,神色一派平常。   徽妍不知道这下该如何称呼他,见他如此吩咐,也只得照办。徐恩引着她在皇帝左边的席上坐下,她心中惴惴,不知皇帝这是卖的什么心思,偷眼瞅瞅他,恰遇到皇帝也瞅过来。心蹦一下,她连忙收回目光。   王萦却不知缘由,见皇帝外表俊逸,又这般大方,觉得他应当是个不错的人。她看看徽妍,又看看皇帝,满面好奇。   皇帝看看王萦,微笑,“我听闻女君有一幼妹,当是这位女君。”   徽妍这才想起自己忘了介绍王萦,忙答道,“正是,吾妹名萦。”   皇帝颔首,对王萦道,“幸会女君,在下刘重光,曾入太傅门下求学。”   徽妍正喝水,几乎咳出来。   刘重光……她知道皇帝名昪,重光是他的字。   至少没说谎。徽妍强压着笑出声的冲动,心底腹诽。   王萦听到他是父亲的弟子,脸上笑容更盛,向他一礼,“原来是刘公子。”   皇帝似乎心情很好,看一眼徽妍,继续对王萦道,“未知女君到长安,所为何事?”   “我等到长安去探望长姊一家。”王萦脆生生地说。   “哦?”皇帝笑了笑,“我许久未到府上拜会,未知府上有女君嫁到了长安?”   “也不是。”王萦道,“长姊嫁到洛阳周氏,今年姊夫升任平准令丞,便搬到了雒阳。”   “平准令丞?”皇帝看一眼徐恩。   徐恩忙道,“平准令丞周浚。”   皇帝想了想,了然,“雒阳周氏,想来是周勃之后。”   “正是。”王萦骄傲地说。   皇帝笑了笑,饮一口馆人刚呈上的梅酒,却将话头一转,“我听闻,徽妍女君刚刚推拒了女史之职?”   徽妍一直默默听他们说话,没想到话题忽然落回了自己身上。   “正是。”她答道。心中不禁纳闷,不过区区一个宫学女史之职,皇帝为何总盯着?   “做女史不好么?”皇帝问。   “并非不好。”徽妍想着措辞,道,“妾母亲身体不佳,前番离开中原日久不得相见,如今回来,只愿尽心服侍。”   皇帝颔首,却不说下去,看向王萦,笑笑,“若是萦女君,可愿去任女史?”   王萦愣了愣,瞅瞅徽妍,抿唇一笑,“愿意。”   “哦?”皇帝饶有兴味,“为何?”   徽妍知道皇帝师故意问这话,朝王萦使个眼色。   王萦打住。   “但说无妨,闲聊么。”皇帝让馆人将一盘笋羹呈过去。   王萦得了鼓励,道,“我长姊说,做女史能留在宫中,有俸禄,若做得好,将来还能在长安寻一门好亲事。”   徽妍只觉脑门发热。   皇帝笑起来,声音清朗。   “这可确实。”他说,“可若是要侍奉母亲么?”   “也不妨碍。我母亲喜欢长安,长姊早说要接她去,母亲不肯。女史可有四百秩,在长安置一处小宅,也不是难事……”   “萦!”徽妍急了,将她的话打断。话才出口,又觉得失礼,忙将几片王萦爱吃的炮羊夹到她盘中,“用膳,莫多言语。”   王萦吐吐舌头,乖乖用膳。   “我以为,萦女君所言在理。”皇帝看着徽妍,缓缓道,“女君说要侍奉母亲,可曾问过,女君兄长亦是此意么?”   徽妍不解,看着他,“兄长?”   “正是。”皇帝觉得徽妍脸上变幻的神色甚是有趣,“我听闻,就在数日之前,王君曾向朝廷陈情陈情,请朝廷看在女君出使匈奴的面上,保留女君的女史之职。”   徽妍结舌。   皇帝与她对视,唇角微勾,“女君,朝廷并非无情,王君的学官之职,朝廷亦有意恢复。”   一顿饭,徽妍吃得心情复杂。   但似乎只有她是这样。王萦和皇帝却是其乐融融,而徐恩身为皇帝的应声虫,全程笑眯眯的。   王萦对于皇帝说王璟要复职的消息十分振奋,不住问这问那。皇帝没有透露更多,却颇有说话技巧,把话题引向长安,与她说起长安的旧事。王萦一说就停不下来,说话俏皮,时不时引得皇帝笑起来。   膳后,徽妍告辞,皇帝也不挽留。   王萦吃饱喝足,才走出屋子,说要如厕。徽妍只得随她,在廊下等着。   没多久,却见皇帝踱了出来。   “女君不若再考虑。”他看着徽妍,神色依旧随意。   徽妍沉默了一下,低低道,“陛下今日来,就是特地告知妾此事?”   皇帝看着她,阳光洒在庑廊旁一树晚开的李花上,晖光碎碎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皮肤细腻莹白,长眉的弯弧恰好,长长的睫毛下,黑瞳却似潭水般深,似乎能教人不觉沉入。   心中似乎被什么牵扯了一下。   皇帝弯了弯唇角:“朕若说是,你会感激朕么?”   徽妍愣了愣。   皇帝却不说话,目光微微移到她的鬓发上,忽然伸手。   徽妍没来得及反应,却见皇帝已经将手抽回,指间多了一片李花的花瓣。   “朕说过,王太傅曾教诲朕,朕不会忘。”他低低道,说罢,转头,“徐恩。”   徐恩应了一声,忙走过来。   “回去吧。”皇帝道,说罢,也不看徽妍,大步朝外面走去。   ***********************   “二姊,”待得重新坐上马车,王萦的心情好了许多,问,“方才那位刘公子,他说师父亲的弟子,可我从未见过。”   徽妍看看她,道,“你没见过的弟子多了。”   王萦颔首:“也是。”说罢,她满面憧憬,“若兄长真能复职就好了。二姊,你说,兄长真的能复职么?”   徽妍心中苦笑,道,“刘公子说能,那就必是能了。”   “哦?”王萦问,“此话怎讲?”   “我不过说说罢了。”徽妍转开话题,看着她,“萦,你很想回长安是么?还想着何瑁?”   王萦一怔,脸倏而红起来。   “我是想回长安,我喜欢长安。”她说,“何瑁……”王萦咬咬嘴唇,摇头,“他既然有了别人,我也不会再想着他。”   徽妍心中宽了些,搂搂她。   王萦倚着徽妍,过了会,轻声道,“二姊,母亲总想给我找个姊夫那样的世家,可我早知晓,那样的家门,我嫁不进去了。二姊,你说对么?”   徽妍没作声,片刻,却道,“萦,你知道我为何不想去做女史么?”   “为何?”   “女史虽有秩四百石,可无论做一年,还是十年二十年,你都只能是女史,不似男子,还可往上升为博士乃至更高。女史名声之所以响亮,乃是因为我等身为女子,领朝廷俸禄确是不易,若论实际,却也只有名声。”   王萦看着徽妍,似懂非懂。   “萦,”徽妍道,“我去匈奴许久,唯一明白的事,便是若有何事,你不想去做,便莫勉强自己,莫将自己困在牢笼之中。”   “牢笼?”王萦仍是不解。   徽妍笑笑:“萦,在你看来,嫁入高门与嫁入寻常人家相比,有何不同?”   王萦思索了一会,道,“嫁入高门,可锦衣玉食享用不尽。”   徽妍抚抚她的头发,轻声道,“我的愿望,便是不依靠别人,也能让我等过上这般生活。”   王萦讶然:“你?”   “正是。”徽妍看着她,“你信我么?”   王萦犹豫了一下,皱皱鼻子,“嗯……信。”   她虽看起来言不由衷,徽妍仍感到宽慰,笑嘻嘻地捏捏她的脸。   *****************************   皇帝乘车马回到宫中,才进殿,忽而把徐恩叫到近前。   “采选之事,宗正可说何时开始?”皇帝问。   徐恩道:“似乎吉日已经选定,就在两日后。”   皇帝颔首,又问,“采选之地就在司隶么?”   徐恩答道:“正是。此番因后宫实在空虚,采选之地扩大些,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弘农郡、河南郡、河东郡、河内郡都在其中。”   皇帝眉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道,“知晓了,去吧。”   他在案前坐下,过了会,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往袖间探了探。   “陛下。”徐恩又走进来,道,“丞相等人求见。”   皇帝应一声,往椸前更衣。   案上,一片小小的花瓣静静躺着,莹白洁净,好像藏着一丝清香。 作者有话要说:     ☆、择婿   不出徽妍所料,戚氏对于她和王萦这么迟回来的事十分不满,将她们数落了好一阵。   徽妍哪敢辩解,只得说甥女们实在太喜人,不舍得离开。戚氏还是絮叨不已,最后,徽妍和王萦一左一右甜言蜜语,又拿出在长安为她买的各色物什呈到面前,戚氏才露出笑容。   “再是这般不老实,日后出去也莫回来了!”戚氏教训道。   二人忙连连称是。   陈氏在一旁看着,笑道,“徽妍,你是不知晓,姑氏这几日一直在为你谋划婚事,可你偏偏不在,故而心急。”   徽妍讶然,看向戚氏,“我的婚事?”   “不是你的还是谁的?”戚氏没好气地嗔她一眼,“今年本是要为萦物色,如今你回来,萦倒是不急了。”   徽妍苦笑:“母亲,我也不急……”   “这是什么话,岂有不急之理。你以为你多大了?二十四了!”戚氏重重强调了后面几个字,叹口气,“都怪你父亲,当初若将你早早嫁了,也不会有这些烦心事……”   “母亲,”王萦见她又要念叨,忙道,“你为二姊寻了什么好亲事?”   戚氏来了精神,道,“我托了亲戚们去打听哪家男子独身未婚,这几日回了消息,可是有些。”   “都是何人?”王萦道。   “未曾细说。”戚氏笑盈盈,“亲戚们比我等识得人,徽妍如今既归家,明日我就将他们一一邀来,且问如何。”   王萦点点头,瞅向徽妍,只见她淡淡笑了笑,没有言语。   ***********************   “二姊,为何不让我告知母亲兄长将复职之事?”夜里歇息,王萦忍不住问徽妍。   徽妍正整理着长安带回来的物什,看看她,“萦,此事可已有了朝廷诏令?”   “不曾。”   “既不曾有,便还不能作数。”   “可或许能让母亲不那么着急。”王萦撇撇嘴,“我们家的亲戚都是弘农人,识得的必也是那些乡邑之家。兄长若回了长安,二姊能选的人便大不一样了。”   徽妍莞尔,忽而想到离开长安之前的那夜,长姊和姊夫说的话。   那日黄昏,周浚从府衙回到家中,王缪与他说起司马楷送徽妍与王萦回来的事。   “又欠他人情,定当好好酬谢一番才是。”王缪说着,笑笑,忽而看向徽妍,“说来,我今日想着,司马府君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徽妍的心撞了一下,面上却平静,“人选?什么人选?”   “你夫婿的人选啊。”王缪拉着她的手,笑眯眯地说,“我上次回家,母亲就叮嘱了我几番,说要我等在长安为你觅一门亲事。”   徽妍听得这话,脸上的热气再也无法掩饰,蹭蹭红起来。   “说实话,这亲事实不好寻。长安的世家子弟,谁人不是二十岁之前便成了家,剩下的那些,不是家世不行便是人品太差。我们这般人家,总不能找个门户低的,失了父亲面子。可巧,司马府君是正好,品貌端正,还是尚书丞,岂非天作之合?”   周浚想了想,摇头,“他有一双儿女,徽妍却从未嫁过人。与他成了家,岂非未过门便成了母亲?不妥不妥。”   王缪“啧”一声:“有儿女又如何?娶过妇,才知晓成家不易,知晓疼人。我听说,早在他刚刚丧妻之后,往他家的媒人就不曾断过。可司马府君怕娶了个对儿女不善的新妇,总不敢应承。徽妍可不一样,司马府君与徽妍相识,知根知底,全长安也寻不出一个比徽妍更配他的女子了。”   “他对徽妍知根知底,你对他知根知底么?独身许多年,说不定早有妾侍。”   “莫胡说,我从未听说他有妾侍。”   “人家有妾侍会与你说?”   “你不信便去问啊……”   这件事,王缪起个头,在与周浚的拌嘴中结束。徽妍又羞又窘,虽然心中十分盼望,却不敢明说,只觉当年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情又回来了。幸好后来王缪对她说,一定会去打探明白,若真是不错,便去问意……   “二姊,你笑什么,怎不说话?”王萦不满地说。   徽妍将脸上的傻笑收起来,道,“母亲也不过是托亲戚们问问,此事还未定。”   王萦急道:“可母亲若是觉得谁好,定了呢?”   “什么定了?”陈氏走进来,听得王萦的话,问道。   王萦看到她,讪然,瞅瞅徽妍,道,“长嫂,我是担心母亲给二姊挑了个不好的夫婿。”   “放心吧,不会差。”陈氏笑着说,一脸神秘,“今日家人去请大伯母、二伯母,她们都说,挑中乃是无双俊才。”   *************************************   “……那张公子,虽说家中田产是比不上弟妇这边,可人品好啊。”大伯母于氏将一枚蜜饯放入口中,“娣妇,此人可是纯孝。父亲过世,他按周礼所言,守丧三年,不食肉不饮酒,穿斩衰卧草铺,连郡守都知晓了,要举他做孝廉。”   戚氏颔首:“如此说来,他是个孝廉。”   “还未定下,可风声传得紧,八成是了。”   戚氏与下首的王璟、陈氏对视了一眼,微笑:“不知这位张公子年纪几何?”   “三十七。”于氏见众人面上笑容敛了敛,忙道,“这是乡间算的岁数,总要加上两年虚岁,从实说,张公子也就三十五。”说罢,再转向戚氏,语重心长,“娣妇,徽妍也不小了啊,都二十四了,女史配孝廉,岂不正好?”   ……   “……若说弘农有谁人能配徽妍,我看,也只有赵公子了。”二伯母胡氏滔滔不绝,“娣妇与贤侄都是文静脾性,乡邑之地不乏刁滑之辈,尔等偌大个家,总须有个说话硬气之人帮忙撑一撑。故而徽妍要招婿,须得招个强壮之人。这位赵公子,乃赵裘赵公次子,今年二十三,还未婚配,年纪比徽妍还小些。”   “赵裘?”王璟听到这名字,皱皱眉,“可是阳邑那位屠户?”   “正是!”胡氏道,“阳邑距这家中也就半日路程,徽妍若想回来看一看,可是便利得很。”   陈氏与戚氏相觑一眼:“可……这位赵公是屠户。”   “屠户又如何!”胡氏道,“侄妇,可切莫看不起屠户,赵公三四年前就不做屠户了,在郡中置了十几顷地,如今亦是个体面人家。他们家,如今只缺个能书善文的妇人,也是恰巧,丈夫前几日在乡宴上遇了赵公,与他说起徽妍。赵公甚是满意,他说了,年纪大些也无妨,嫁妆也好说,四顷田产便是。只要人过去,必当亲女儿一般疼爱。”   “四顷?”戚氏听着这数,有些咋舌。   “都好说。”胡氏笑眯眯,“徽妍不是有朝廷赏赐么?”   ……   “……孙公子可是个府吏。”五叔母一边摇扇一边道,“姒妇家是出过仕的,我明白得很,自当找一个门当户对的才是。”   戚氏听得这话,松一口气,道,“还是娣妇知我心。”   “那是当然。”五叔母笑笑,“我曾在郡府中见过这位孙公子,也曾细细打听过。孙公子的祖父和父亲都是郡官,他二十岁就入了郡府,可谓人杰。待人亦谦恭有礼,安分实在,众人都说,嫁入他家,必不担忧纳妾另娶之事。”   “未知年几何?”   “不多不少,也是二十四!”   戚氏大喜,握着五叔母的手,“如此说来,真是位俊杰!”   ******************************   “什么俊杰!”两日后,王璟从郡府中回来,气冲冲地把杯子掷在地上,“又黑又瘦,身长不足五尺!愚夫、屠户、鳏夫,还有这什么府吏!就差断腿瞎眼的了!什么亲戚!他们当我王璟的妹妹是什么?!”   戚氏坐在上首不言语,陈氏看看旁边的徽妍,神色不定,却还是安慰她,“小姑莫急,我等还托了郡府中的媒人,媒人见多识广,总比乡邑中的人强。”   徽妍苦笑:“长嫂放心,我不急。”   “不急不急,不可不急啊!”戚氏心烦意乱地叹口气,“你都二十四了,再拖如何是好?”   徽妍望着她,正要说话,忽然,听得曹谦的声音从堂外传来,“主人!主人!大事!”   众人皆诧异,望出去,却见曹谦一路小跑进来,急匆匆的。   “曹管事,何事惊慌?”戚氏问。   “夫、夫人!”曹谦举袖擦一把汗,“小人方才到陕邑中采办,听、听闻了一件大事!今上……今上要采选了!司隶都是采选之地,弘农郡也在其中!”   “弘农?”众人愣了愣,忽而回过味来,未几,目光都落在了王萦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久等了,嘿嘿……   ☆、采选   王萦见众人都看着自己,懵然,“为何都看我?”   陈氏忙转头对戚氏道:“姑氏,萦刚满十五,或许郡中不知,他们未必来看。”   “怎不知!”戚氏皱眉,“你忘了,我去年就求了官府的媒人帮忙择婿,萦的生辰都说得清清楚楚。宫中采选,哪次不是十三以上二十以下,宫使来到,见得容貌可选,便即用车载还回宫,由不得你不愿!”   “那……”   “上次不是相了几家,我等还未给信?快快再遣人去问,看他们定了人家不曾!若还独着,选个过得去的就把萦定了!”戚氏道。   陈氏和王璟对视一眼,忙应了声,与曹谦一道出去了。   王萦睁大眼睛看着他们,又看看戚氏,急得眼圈通红,“母亲,我……我不嫁那些人!”   “由不得你。”戚氏挥挥手,“你不嫁他们,便要入宫!须得趁朝廷采选之令还未下来将你嫁走。”   “母亲,嫁他们,我宁可入宫!”王萦跺脚。   “胡说什么!”戚氏瞪她一眼,“你以为入宫是好玩的么?进去的人,九成九都是当宫女!皇后、夫人自有家世好的人去做,别的妃嫔就算生个皇子也是一辈子受人欺压!”   戚氏说着,忽而眼睛红了一下,“母亲养你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去受这个苦……”她转开头,哽咽起来。   王萦没想到戚氏会这样,手足无措,怔怔说不出话来。   “母亲!”徽妍在一旁见状,忙过去扶着她,安慰,“萦也是不知晓,母亲莫难过。”   “我也是不甘……”戚氏吸了吸鼻子,举袖拭了眼角,低低道,“想当年,我们家岂会为这般事忧心。若不是你父亲出了事,萦也早就是何奉常家中的新妇了……”   王萦被母亲的话戳中心事,愣了一会,亦是眼泪汪汪。   “母亲……”她再也忍不住,扑在戚氏的怀里大哭。   看着抱头垂泪的母女二人,徽妍亦是心酸,搂着她们,默默不语。   ************************   皇帝与大臣们议罢了事,才散了,内侍说,宗正求见。   得了宣召之后,宗正刘奎满面笑容地走入殿内,向皇帝一礼,“陛下,遵陛下之意,臣等已将采选名册拟好,请陛下过目。”说罢,让内侍将一摞简牍呈上。   皇帝正在看奏章,瞅了瞅那些简牍。   “宗正辛苦。”他说,“待采选之家,都在里面了么?”   “都在里面了。”刘奎道,停了停,补充么,“陛下,尚书已将采选诏书拟好,还请陛下……”   皇帝颔首:“朕知晓了,宗正下去吧。”   刘奎不再多言,行个礼,退出殿外。   尚书许嵩正在殿外等着,见刘奎出来,一脸询问之色。刘奎看了看他,摇摇头,苦笑,“陛下还未答复。”   许嵩了然,亦苦笑。   他做了两朝尚书,采选之事,并不陌生。先帝曾采选三次,他经手两次。每次采选都是皇帝下令,尚书拟诏,然后派内官往乡间采选即可。而此番,却是格外麻烦。   皇帝继位之后,久久没有采选,在大臣们苦劝之下方才同意采选。   这也就罢了。   皇帝同意采选之后,太卜定了吉日,许嵩这里刚刚拟了诏要发出去,皇帝忽然又说,且等一等,让宗正先将待选的名册交与他过目。   司隶的良家,确有记录,但都在各郡县官府之中。往常,内官们到了各地,由当地官吏呈上名册,径自去各家拜访便是,从来不必先收罗名册。但既然皇帝吩咐,众人也只有照办,忙碌一番之后,终于将名册呈了来。可采选的日子,又推后了几日,太卜那边又要重新贞问……这事连许嵩自己也想不明白,这位皇帝比起先帝,雷厉风行,最恶繁文缛节,作为尚书,他一直是很赞赏的。可为何单单采选这事,要弄得这般麻烦,总让人觉得他犹豫不决?   刘奎也纳闷。   自己这个宗正,是跟皇帝一起上任的。他知道皇帝让他当宗正,是看他为人踏实,而当了宗正之后,他也一直想好好做些事,所以,敦促皇帝采选立嗣,他十分有热情。但皇帝总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好不容易让他答应了,又这个要求那个要求,让人摸不着头脑。   采选不好么?当然好啊。司隶之中的女子,温柔可爱,选的又都是良家子,几百上千个伺候着自己,谁不喜欢?那……皇帝究竟在想什么?   正揣着一肚子心思,忽然,内侍小跑着追来,说皇帝召他回去。   刘奎讶然,忙与许嵩行礼作别,匆匆往回走。   “宗正,这册中都收了些什么?”皇帝晃了晃手中的简册,面色不豫,“一个弘农郡,就这百十人?”   刘奎听得这话,诧异不已,忙道,“陛下,臣等在京畿诸郡中阅视,凡十三以上二十以下良家子,容貌端丽而未嫁者,皆载还后宫。弘农郡虽不过百十人,品貌皆是上乘,陛下……”   “二十以下?”皇帝冷冷道,“朕堂堂天子,只配得二十以下的么?”   刘奎愕然:“陛下之意……”   “换了。”皇帝道,“下限提至十八,上限提至二十五。”   刘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咽了咽喉咙,道,“陛下,十八至二十五岁,这般年纪还未出嫁的良家子,那不是嫁不出去了么……”   “嫁不出去又如何。”皇帝将简册丢在案上,“你以为朕不知?每每有采选风声出来,民间便多嫁娶之事,为何?乃是许多人家不愿女儿入宫,宁可将就些也要将女儿先嫁了,好好的喜事,弄得怨声载道。”   “可这岁数也太大了……”   “朕也不小了。”皇帝淡淡道,“嫁不出去,正好来宫中做事。身为天子,当为民分忧,去吧。”   宗正语塞,见皇帝一脸坚定,面色复杂地行了礼,告退而去。   ******************************   因为采选,被搁置了一段日子的王萦婚事又被重新提起,一连两日,又是派人询问又是权衡利弊,忙得热火朝天。   事关重大,连王缪也匆匆从长安赶了过来,与家人一起商量。   “吴家不好,虽富裕,那家的夫人我却见过,甚是不好相与。萦得了这么个姑氏,岂不要受欺负!”   “那韩家更不好了,夫妇二人都是势利的,除了几分利,什么也看不上眼。 ”   “我看冯家不错,家底好,脾气也好。”   “冯家连个吏都没出过,怎配得上萦?”   “那李家呢?家产与这边相当,也做过官,夫妇二人见过萦,都挺喜欢。”   “可他家公子……”陈氏瞅了一眼门外,小声道,“嘴边有一颗大黑痣,萦肯定不喜欢!”   众人说了一轮,选了又选,终是觉得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定不下来。   戚氏自己也拿不定主意,两天下来,头疼得卧床。   她看着徽妍和王萦,长长叹口气,“选个婿嫁个人,怎这般麻烦,你们一大一小,母亲这心也不知何时能操到头……”   徽妍和王萦相觑,皆是苦笑,各不说话。   王缪看了看她们,一狠心,道,“这么拖着亦是害人,我看这般,冯家、李家、张家,虽各有缺憾,大致却是过得去。做三根签,让萦来拈,抽中谁便定了谁。”   众人听了,都觉得这般也好。   王萦却面色变了变,立刻道,“我不抽!”   “抽不抽由不得你。”王缪虎起脸,“你自己也无主意,莫非拖到宫使来了,接你进宫一辈子做宫人?”   王萦眼圈又一红,委屈地大颗大颗掉眼泪。   徽妍看看她,道,“你若不愿,就这么办。三根签,你说哪根,我替你抽。”   王萦知道自己已无退路,哭着说,“这些人,尔等当时也不满意啊……”   陈氏叹气:“此一时彼一时,萦,你看姑氏都卧病了,你莫非还要她操心么?”   王萦不说话,倚在徽妍的肩上低低抽泣。   徽妍亦知此事实在为难,正想说些宽慰的话,王璟却从外面进来。   “你这是从何处回来?”陈氏见他风尘仆仆,忙起身相迎。   “陕邑。”王璟拿起案上的一杯水,灌下,来不及擦干嘴,看着众人道,“采选之事,有了大变故!”   “变故?”众人皆讶。   王璟颔首:“我想打听清楚些,去了一趟府衙,尔等猜如何?府衙的人说,今上此番采选,改了年纪,要十八以上,二十五以下。”   徽妍听得这话,愣了愣,心忽而一沉。   众人面面相觑,未几,也突然明白过来。   “如此说来,”戚氏看着徽妍,有些不可置信,“却是你在采选之列?”   徽妍瞠目结舌,紧问王璟,“兄长这消息确实?”   “确实!”王璟道,“我识得县中户曹郑林,还特地去问过。他说此事还未昭告,他们是昨日接的命令,整理出本县十八至二十五岁未嫁的良家子名册,以待宫使。他还将名册给我看,你的名字就在其中!”   此事犹如水面落下大石,众人哗然。   对于王萦,众人自然庆幸不已,可对于徽妍,又有些尴尬。   徽妍坐在席上,面色不定。只觉此事如同一出戏,闹腾得可笑。   “二姊,你……你愿入宫么?”王萦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问徽妍。   “徽妍,”王缪拉着她的手,“你若不想入宫,趁还未张榜,还是……”   “不必。”徽妍低头沉吟,片刻,抬眼,道,“我明日就去长安一趟。”   “去长安?”众人不解,“去做甚”   徽妍看着他们,缓缓道,“去求见陛下。” 13 ☆、第14章 夜月 第二日,徽妍乘着车,从弘农出发,一路赶往长安。 起初,母亲和兄长觉得她这般举动太唐突,唯恐她惹怒的了皇帝,不肯让她去。 但徽妍对他们说:“我见过陛下两面,言谈许久,他并非蛮不讲理之人。当朝自开国以来,颇重孝道,先前宫中请我做女史,我以服侍母亲为由推拒,那边也并未为难。母亲,兄长,我此去不过向陛下陈情,其中分寸,我自然知晓。” 戚氏和王璟知她心志,既不愿为了躲避采选而匆匆嫁人,也不愿采选入宫,想来想去,亦只得如此。 “你若真能见到陛下,切记万万不可卤莽,那是天子,他若说不许便不许,争不得。”戚氏不住嘱咐。 徽妍有些紧张,路上,她将说辞准备了一套又一套,细细修改,力求稳妥。 母亲和王璟的担心不无道理,但徽妍想起皇帝曾对她说的话,的确觉得他是个通情理的人。而且自己已经二十四岁,选进宫去能做什么?去做女史么?徽妍早已经推辞过了,而皇帝并未强求。 待得到了长安,徽妍先去长乐宫,找到了张挺。 张挺见到她,十分高兴,寒暄一通之后,徽妍告知了自己的来意,张挺吃一惊。 “女史不愿采选?”他问。 徽妍道:“妾归汉时,乃一意服侍母亲,实无意入宫。” 张挺沉吟片刻,颔首,“也罢。我见陛下十分念着太傅旧情,女史若直接向陛下陈情,确是捷径。不过女史果真要如此么?我听闻陛下采选之令下来之后,稚龄之女免征,大龄之女亦有了去处,民间无不欢欣。说实话,以女史品貌,恐怕乃是佼佼者,弃之岂不可惜。” 徽妍莞尔:“多谢内侍,妾在匈奴八年,对皇宫荣华,已无贪恋。” 张挺只得不再多言,但一口答应下来。他办事不含糊,当日就领着徽妍找到了徐恩。 “女君要见陛下?”徐恩讪讪,“可陛下昨日去了上林苑,不在宫城之中。” 徽妍讶然,与张挺对视,有些失望。 “如此,不知陛下何时回来?”徽妍问。 “这……”徐恩苦笑,“小人也不知。或两三日,或四五日,从无定时。” 徐恩前番自作聪明,被皇帝训斥,他一直引以为戒,再不敢擅作主张。但见徽妍露出踌躇之色,又有张挺情面,他也不好把事做绝。 “这般,女史可留在长安等候,陛下一旦回来,小人即刻派人告知,如何?”他问。 徽妍想了想,也只有如此,感激地向徐恩一礼,“多谢内侍。” 徐恩笑笑:“女史客气。” ************************* 夏日来临,长安经历了几场雷雨之后,艳阳高照,蓝天澄澄,白云高高地堆在天上,仿佛新打的丝絮。 上林苑的章台宫里,郎官们趁着闲暇,拉出赤白两队人来打蹴鞠。 围观的人很多,宫中不当值的人几乎都跑去看,围在场边喝彩助威,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皇帝在宫中听到声响,也被勾起了兴趣,走到场边去看。 附近郎官们见到皇帝来,皆收敛起随意之态,忙列队行礼。皇帝却摆摆手,走到众人中间,一道在场边围观。 皇帝到来,场上的人更是高兴,太阳光下,蹴鞠高高飞起,好像惊鸿掠过,未几,飞入网中。 场边爆出一阵喝彩,皇帝亦不禁拊掌大笑。 最终,赤队赢了白队,场上众人亦不闲着,下了赌注的人,收钱的收钱,给钱的给钱。 第二日清晨,皇帝返回未央宫,卫士列队前后,将皇帝的车驾拱卫在中央。 皇帝上车时,瞥见车驾旁的一名车郎,停住。 “你可是今日为赤队踢入了蹴鞠?”他问。 那名车郎愣了愣,忙向皇帝行礼,“禀陛下,正是!” “你叫什么?” “王恒!” “王恒?”皇帝想了想,看着他,“你父亲,是王太傅?” 王恒没想到皇帝竟然知道自己,眼睛一亮。 “禀陛下!”他有些激动,“臣的父亲正是王太傅!” 皇帝笑了笑:“何时拜的郎官?” “禀陛下,臣上月刚拜的郎官!” 皇帝颔首:“做郎官可是辛苦,好好干,莫失了太傅脸面。” 王恒几乎要哭出来,大声道,“臣遵命,誓死不忘陛下教诲!” 皇帝微笑,不再多言,登车而去。 待得回到未央宫,已经是午时。皇帝到了寝宫,正待更衣,徐恩走过来,低声道,“禀陛下,王女史求见。” 皇帝听得这话,愣了愣,回头看他。 “王女史?她怎来了?”他问。 “臣也不知。” “可说了何事?” “不曾。”徐恩道,小心观察着皇帝的神色,“陛下,见么?” 皇帝微微昂着头,光照明晦夹杂,看不清神色。 “朕还有事,且将她宣进来。”少顷,皇帝淡淡道,“在清漪殿待诏。” 徐恩应下。 **************************** 徽妍在王缪家中等了两日,正当坐立不安,宫使忽而来到,说皇帝宣她入宫。 徽妍松一口气,心却又提起来,幸好她这两日不敢怠慢,衣饰都是穿戴齐整的。她在镜前照了照,确认无误,告别了王缪和周浚,随宫使入宫去。 宫使引着徽妍,从掖门走入未央宫,一路往内,将她领到清漪殿。 清漪殿,在未央宫中是一处不太起眼的宫殿,建在沧池边上,以水波而得名。它离前殿不近不远,一些大臣平日可到此休憩。徽妍从前在宫学做侍书,也曾来过这里。 殿上没什么人,接待她的内侍与她说了一番客套话之后,便离开了。徽妍坐在宫殿里,往外看去,沧池水波粼粼,远处的宫室楼台巍峨,点缀在池水与天空之间。 徽妍心里不住想着说辞,望了一阵风景,发了一阵呆,又瞅着四处无人,起身来走了一走。可足足两个时辰过去,看着日头渐沉,没有人来宣她去见皇帝。 她心中不住疑惑,莫非皇帝忘了自己? 徽妍起身往门口瞅去,盼了好一阵,终于看到一个内侍领着宫人过来。 “陛下实在忙碌,女史稍安。”内侍客气道,让宫人呈上一些吃食来。 徽妍不好说什么,只得谢过。 内侍领着宫人们将殿上的烛火点起,又离开了。 徽妍一边用着膳,一边默默盯着沧池那边的太阳,它将池水染得血红一片,最后,沉入西山不见。吃食的味道却是不错,徽妍品出来,有几样小食,是当年宫学里常常吃到的。 但等到她吃完,天色擦黑,皇帝仍然没有消息。 凉风从沧池上吹来,殿上的烛火摇曳,更显孤寂。徽妍实在坐不住,走出殿外,只见庭院里只有一两个宫人在,小声聊着天,见徽妍来,行个礼,走开了。天空中,一轮明月刚刚升起,皎洁似玉盘,银色的晖光,将徽妍与廊柱的影子拉得长长。 徽妍百无聊赖,只得走回殿中。 才进门,忽然,她似乎听到了一些声音,好像是宫外有车马走过。她停住,回头望去,却又没有了。 沧池的风比方才大了些,将殿前茂密的树木吹得摇曳,她似乎看到宫门那边有人影,却不分明。 徽妍从小就有些怕黑,此景此景,觉得身上有些发毛。偏偏方才的两个宫人不知道去了何处。 她壮壮胆,问一声,“有人么?” 无人应答。 她提高了声音,又问一声。 仍然无人应答,殿外只有月光照明么,树木枝叶在她看不清的地方哗哗作响。徽妍停住脚步,心中忽而升起些莫名的东西。从前宫学里,流传着好些鬼故事,什么沧池里藏着秦朝暴亡的冤魂啦,什么无人的殿阁里时常会听到有歌声啦…… 突然,手臂被什么抓住。 徽妍尖叫起来,本能地用力挣开,一个转身,却挣脱不了。 是个人! 徽妍大怒,虽看不清模样,还是用脚朝他用力踹去。那人闷哼一声,徽妍趁机将他推开,却被掼着滚倒在地。徽妍反应敏捷,不等他起来,用力将他压住,从发间拔下一根玳瑁笄,发狠朝那人喉咙刺去! 手腕被牢牢捉住,架在半空。 就在此时,月亮从云里露出脸来。 徽妍看清了身下压着的那人,登时惊出一声冷汗,几乎魂飞魄散。 皇帝躺在地上,手架着她,目光微闪,“卿好身手,匈奴学的么?” 徽妍看着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才想到该放开他,连忙松手,站起身闪到一边。 “陛……陛下……”她从没这样六神无主过,只能两眼怔怔地望着皇帝,想理清思绪,却无从去理。 “朕方才不过想拉着你。”皇帝声音冷冷,皱着眉,自己起来,把衣袍拍干净,“你看看你方才站在何处,再往前一步,就跌到阶下去了。”   ☆、第15章 问意 徽妍顺着他的目光瞅了瞅地上,不过瞅不出什么,黑灯瞎火的,她怎么记得住自己刚才站在了哪里呢? “妾……妾不知道是陛下。”她小声道。 “不是朕便可行凶了是么?”皇帝冷冷道。 徽妍语塞。 皇帝不管她,往殿内走去,但才迈步,忽然“嘶”地哼一声,微微弯下腰。 徽妍这才想起方才自己踢了他一脚,忙道,“陛下的腿,无事么?” “不用你管。”皇帝直起身,头也不回地走进殿内。 徽妍看着他微瘸的步子,心一直在蹦,大气不敢出。 皇帝走了几步却停住,回头瞥她,“不是要见朕么,站着做甚?” 徽妍回过神来,连忙跟进去。 她偷眼瞅瞅后面,居然没有别人跟进来,平日的那些内侍和卫士,似乎一个都没来。心中不禁疑惑,如果不是她见过皇帝,一定会觉得这皇帝是假冒的。 皇帝在殿中的榻上坐下,腿好受了些,他摸摸方才徽妍踹中的地方,必是淤青了,不过大约无碍。他当时下意识地偏了偏,没有正中,否则,骨裂也说不定。 这莽女子,哪来这么大气力。皇帝心里没好气,抬眼,正遇上徽妍探询的目光。 视线相触,徽妍忙收回去,低头站着。 皇帝见她内疚又可怜巴巴的样子,心中的气也顺了些。 “坐吧。”他说。 徽妍乖乖坐到一边,拿出最小心谨慎的姿态,仍不敢出声。 “朕今日忙了些,忘了你来求见之事。”皇帝将目光瞥着四周,缓缓道,“朕刚从宣室殿出来,回寝宫路上想起你还在此处,便顺道过来了。” 徽妍听得此言,忙道,“多谢陛下。” 心思却不自觉转了转,宣室殿到皇帝寝宫,似乎并不必经过清漪殿啊…… “朕说完了,该你了。”皇帝看看她,“求见朕,何事?” 徽妍的心底打了个突。经过方才的风波,再听皇帝现在的说话的语气,她并不确定这事会不会惹他发怒。 她瞅瞅皇帝,那张脸看不出什么情绪。犹豫片刻,徽妍壮起胆,向皇帝一拜,“陛下,妾此来,乃是为采选之事。” “哦?”皇帝盯着她。 徽妍横着心,道,“陛下,妾闻此番采选,妾在名册之中,心中惶恐之至,故而来求见陛下,当面陈情。” 皇帝没说话。 徽妍继续道:“陛下,当年妾父亲病重时,妾身在匈奴,错失榻前尽孝,乃此生之大憾。当下归来,妾惟愿侍奉母亲左右。故此,妾推辞了宫学之请。这些,妾曾禀告过陛下。” “然。”皇帝道。 “陛下,如今采选之事亦然。无论女史还是入宫,妾实无法从命,伏惟陛□□恤。” “卿怎知,入宫或做女史,便不能侍奉母亲?”皇帝笑了笑,“论医术,宫中有良医;论住处,宫室林苑,皆天下翘楚。” 徽妍怔了怔,道,“妾不过一个小小女史,若采选入宫,亦不过宫人……” “谁与你说,朕让你入宫是做女史和宫人?”皇帝打断道。 徽妍定住,看着皇帝,突然明白了他在说什么,脸上登时烧热起来。 皇帝面上似也带起了晕色,表情却毫不见波澜,“朕自从先妃去世,一直未婚娶。因由无他,乃是朕以为,一国之君,娶妇必德才兼备,方可保后宫和谐,子嗣平安,若得此愿,天下之福。故而立后人选,朕思量许久。女史在匈奴八载,行事端正,聪慧贤淑,仁昭阏氏亦称赞不已。” 徽妍听着,心中简直诚惶诚恐。 “德才兼备”、“聪慧贤淑”之类的字眼传入耳中,她心想,这说的是……我? 皇帝朗朗说完之后,看着她,“故而朕以为,女君正是良配。” 徽妍只觉血气一阵一阵上涌,哑口无言。 “朕意如此,卿如何?”皇帝盯着她,目光灼灼。 徽妍低着头,几乎不敢抬眼。 她能听到自己的心在激撞,每一下都清清楚楚。 “妾……妾惶恐。”徽妍道,声音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她压下心绪,再拜在地,叩首,“陛下盛情,妾只恐无力承恩。” 皇帝似乎未想到徽妍这般回答,讶然,脸色变了变。 殿中静下来,只剩沧池上的风掠过殿外树木的声音,沙沙作响,更显气氛怪异。 “无力承恩?”皇帝咀嚼着这话,不掩诧异,“何谓无力承恩?” 徽妍道:“妾姿容粗陋……” “你何等姿色不由你说了算。”皇帝道,“朕记得当年太傅送你去选太子妃,便是有意让你入宫,如今亦是一样。” 徽妍咬了咬嘴唇,答道,“陛下,并非一样。当年后事如何,陛下亦知晓,妾父亲直至临终,仍对送妾入宫之事后悔不已。” “当年之变,乃起于党争。”皇帝的语气缓和些,“如今并非当时。” “可妾也已经并非当时。”徽妍鼓足勇气,抬头望着他,“陛下,妾往匈奴八年,为国驱驰,虽苦寒孤独,亦是无悔。陛下隆恩,许妾南归,骨肉相聚,妾心中感激,虽死不能报其万一。然妾远走多年,昔日荣华,已无追忆之心,金阙之福,惫怠之躯恐难消受。妾此生,只求做一闾里之妇,执帚于凡庭,此妾之福也,亦父亲临终所愿!” 皇帝没说话,过了好一会,语气似笑似嘲讽,“说得好像你快入土了一般。” 虽看不分明,徽妍却觉得那目光慑人,而自己的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徽妍再拜,没有回答。 “这便是你的意思。”皇帝缓缓道,“不愿入宫,是么。” “妾深愧。”徽妍小声道。 皇帝不多言语,未几,站起身来。他稍稍活动了一下手臂,好像身体僵了似得。 “徐恩!”他唤了声。 殿外,徐恩露出脸来。他小步趋至皇帝面前,一礼,“陛下。” “回宫。”皇帝淡淡道。 徐恩领命,忙走出殿去。 徽妍意识到皇帝要走了,抬起头来。却发现皇帝没走,在她身旁站着,负手看着她。 徽妍吓一跳,正想再伏下,下巴却被皇帝的手指抬住。 她愕然,浑身僵着,只见那双漂亮的凤眸盯着她,好像猎手盯着野物。 “朕再问一事,”片刻,皇帝低低道,“若朕不是皇帝,你喜欢朕么?” 徽妍望着他,只觉自己的脸和脖子都像被烧着了一样。 “陛下龙凤之姿,妾,妾……”她说不下去,舌头似打了结一般。 “那就是会了。”皇帝目光深深,“你想好了么?” 徽妍不知道他问想好了是指那样,只觉得心快要跳了出来。 喉咙卡了一下,她低低道,“妾方才所言,皆是肺腑。” 皇帝没有再问下去,少顷,松开手,转身离开。 衣袂带起微微的风,蕴着淡香,拂过徽妍的脸颊。 徽妍看着他的背影,怔怔的,未几,忽而想起他并未明确表示,忙道,“陛下……” “今夜,你就当遇到鬼了。”皇帝一边走出殿去一边道,步伐似流星一般,须臾,不见了身影。 ******************* 徽妍觉得,自己是像行尸走肉一样回到王缪家中的。 “怎去了那么久?”王缪见到她,立刻迎上前来,“见到陛下了么?陛下怎么说?” 徽妍看着她,张张口,只觉无法将方才之事诉诸言语。 “不知道。”她轻声道,想安慰地朝她笑笑,却根本扯不起来。 皇帝说,他想娶她。 可是她说,她承受不起。 徽妍关了门,连洗漱更衣都没了心思,躺在榻上,定定望着上方的幔帐。 他说,若他不是皇帝,她会喜欢他么? 从小到大,其实有不少人说过喜欢她,宫学里的少年,匈奴的青年,还有郅师耆。 她谁也没有答应过。在宫学的时候,徽妍心里只有司马楷。在匈奴的时候,她只想回家。没想到回到中原不到两个月,她又拒绝了一个人,而且那个人是皇帝。 她当时魂魄都不全了,那回答简直一团糟。 但现在冷静下来再想,她仍然觉得没有答案。 撒谎都不会啊……她想了一阵,又有些沮丧。 不过,很奇怪。若此事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徽妍也许会为那个人担心。那可是皇帝,如此不识抬举,皇帝一怒之下会不会把她送进诏狱? 但她知道他不会。 他说着那些话的时候,他看着自己的时候,徽妍会有一种感觉,他没有在掩饰。 她摸摸自己的胸口,心还在跳,刚才那种快要蹦出胸口的感觉,仍随时重现。 它跳得从来没有这样快,就算是对着司马楷…… 徽妍闭闭眼,强迫自己别再去想,但根本做不到。 ……朕意如此,卿如何? 皇帝说这话时的面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总在脑海间浮现。 从未央宫回来的那夜,她失眠了。 ************************* “长姊!二姊!我与你二人说!陛下竟知道我!”第二日,王恒到府中来,兴高采烈地说。 “是么!”王缪露出惊讶之色,“陛下对你说了什么?” “他问我父亲是不是王太傅,还说让我好好干,莫给父亲丢人!”王恒骄傲地说。 王缪也笑,夸奖地拍拍王恒的肩头,再看向徽妍,却见她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是么,真好。”徽妍勉强地笑了笑。皇帝会知道王恒,她真是一点都不奇怪。她家里的人,大概没有谁是皇帝不知道的。 寒暄几句,她对王缪说要去给甥女们看小食做好了没有,走开了。 “长姊,二姊怎么了?”王恒也察觉到不妥,疑惑地问。 王缪叹口气,将他拉到一旁,“采选之事你听说了么?” “听说了!”王恒点头。 “你二姊也在采选之列。昨日她去向陛下陈情,请陛下免她采选,想来,陛下未应许。” “陈情?”王恒唬了一下。 王缪皱着眉头:“你二姊不肯多说,我等也不知到底如何。我就担心陛下不应许事小,被触怒了,降罪下来事大。” 王恒想了想,摇头,“我以为不会。长姊,二姊可是奉命出使匈奴八年的女史,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过,说话是一等一的小心。陛下虽有时脾气难捉摸些,也从不乱降罪,上回在朝堂上,有个大臣与陛下当庭争吵,陛下也未将他如何。” 王缪苦笑:“但愿如此。” 徽妍在长安逗留了几日,宫中始终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似乎正如那日皇帝所说,她见了鬼了。 徽妍知道在这里多待无益,向王缪和周浚禀告,说打算回弘农。 王缪听了,也觉得是该回去了,却道,“今日却不急,明日再走吧。今夜,司马府君一家要过来与我等聚宴呢。” 司马楷?徽妍怔了怔,这才想起,他们的确约过,要择日聚宴的。   ☆、第16章 如释 王缪上次就说要撮合徽妍与司马楷,此番聚宴,她十分有热情。 “怎这般素净?”黄昏将至,徽妍走到堂前,王缪看到她,很是不满意,上下挑剔,“你那些金饰呢?还有衣裳,聚宴穿青白的作甚?” 徽妍道:“我此来匆忙,并未带许多。” “胡说。”王缪道,“前两日你入宫明明就穿戴得甚为好看,快去换了,没有便用我的!”说着,她把徽妍推了回去,还让两个侍婢去帮忙。 徽妍无法,只得再回去梳妆。 今日司马楷来聚宴,若在平时,徽妍定然十分高兴,用不着王缪嘱咐也会好好打扮一番。可不知为何,如今,她却提不起半点劲头。 她坐在镜前,由着侍女们在左右忙碌,定定看着铜镜。 里面的人也看着她,一脸迷茫。 ……若朕不是皇帝,你喜欢朕么? 耳边似乎又听到了那日的话。 ……你想好了么? 他的声音,倏尔与旧日重叠。更久远以前,那个少年说着相似的话,高傲而冷峻。 “女君?”侍婢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徽妍回神。 那侍婢手里捧着匣子,里面盛着些首饰:“女君,是簪这玳瑁的还是这攒珠的?” 徽妍看了看,想说玳瑁的,忽然又想起了清漪殿,她把皇帝压在身下,拔出玳瑁笄……脸上忽然烧起来。 “攒珠的。”徽妍忙道。 侍婢应下,将珠钗小心簪入徽妍的发间。 待得再回到堂上,王缪看看她,仍觉得不够隆重,还想说什么,周浚道,“罢了罢了,是徽妍嫁人还是你嫁人?我见这般甚好,你就莫再搅合了。” 这时,家人来报,说司马楷已到门前,众人也没空多说,连忙迎出去。 司马楷出现在门前时,穿的是一身玄色的衣裳。徽妍看着他,没多久,就看到了他身后的两个小童。 见到徽妍,司马楷露出讶异之色,微笑地与她见礼,“女君。” “府君。”徽妍还礼。 司马楷的一双儿女都生得十分可人,长子叫司马衍,小女儿叫司马歆。司马衍七岁,颇有几分他父亲的神采,行礼说话像个小大人;司马歆则活泼多了,虽有些羞涩,却很爱笑,见到徽妍,两只眼睛望着她,软软地说“拜见女君”。 各自见了礼之后,王缪笑吟吟地与周浚往堂上走去,却将来做客的司马楷与徽妍留在身后。 司马楷并未见怪,看看徽妍,露出微笑。 “前几日,在下听说徽妍女君回了弘农。”他对徽妍道。 “正是。”徽妍道,“妾本回了弘农,可家中出了些事,又回到了长安。” “哦?”司马楷问,“可有须得在下效劳之处?” 徽妍又想到了皇帝,心底苦笑。“小事罢了,多谢府君。”她说。 司马楷看着她,也不多问,“若要在下相助,女君开口便是。” 听得这话,徽妍心底仍生起些暖意。 “多谢府君。”她微微颔首。 一顿饭吃得很是和乐。周浚与司马楷都在官署中做事,谈起官署中的趣事和一些共同识得的友人,滔滔不绝。其中,也包括皇帝。 徽妍每每听到他们说“陛下”,心就不觉地被牵了一下。 不过他们说的都并不是什么大事,都是说些朝廷中的琐事,猜测猜测皇帝做的哪件事,用意如何。 在所有人眼里,皇帝似乎都是一个远在天边的人。他说话是金科玉律,做事是万民之范,他活着人们的嘴里,以及朝廷的诏谕里。 这是这两天以来,她听到的所有的关于皇帝的消息。 徽妍觉得,自己那天在清漪殿遇到的,像个寻常青年一样问她喜不喜欢自己的人,或许真的是个鬼。 ************************* 夜幕降下,众人用过膳,又闲聊一阵,司马楷带着孩子们告辞。 王缪的女儿们与司马家的儿女年龄差不多,玩在一处,有些依依不舍。王缪的二女儿周娴将一只草促织送给司马歆,司马歆拿在手里,很是喜欢。 “歆,”司马楷道,“你将女君玩物拿走,她还有么?” 司马歆闻言,犹豫地看向周娴。 周娴笑嘻嘻道:“这是我徽妍姨母做的,你且拿去,姨母再给我做便是。” 司马歆听得这般,立刻期盼地望向徽妍。 徽妍莞尔:“小女君便拿去吧。” 司马歆又看向司马楷,司马楷应许了,这才放心收下来。 众人皆笑。 “小女君甚可人。”王缪夸奖道,拿眼角瞅徽妍。 司马楷看着徽妍:“未想女君会做这等玩物,是在匈奴学的么?” “不是,在弘农学的。”徽妍道。 “哦?” 徽妍道:“乡邑中时日平淡,我见家仆的孩童都会,便学了来。” 司马楷莞尔:“原来如此。” 送走了司马楷一家,王缪忙将徽妍拉到一边,问,“如何?” 徽妍脸红了红:“什么如何。” “啧,自然是司马府君!你看他多好,仪表堂堂,知情识趣,一双儿女亦乖巧懂事。你姊夫前番都打听过了,司马府君为人甚端正,府中一个侍妾都没有,也从未与谁拉扯不清。”说罢,用手肘戳了戳周浚,“你说句话,是么?” “嗯?”周浚看看她,对徽妍道,“哦,是,司马府君确是个正人君子!”停了停,面露纠结之色道,“可惜有一双儿女……” “勿多舌!”王缪不耐烦地打断,继续对徽妍道,“徽妍,这般好男子,翻遍长安也寻不出!” “你这话说得,我就不是正人君子?。”周浚在一旁酸溜溜地说。 王缪不理他,拉着徽妍的手,“你可想好了,司马府君这般翩翩君子,若错过,便再也没有了。” 徽妍被她缠得无法,苦笑,“长姊,你怎不担心,若我仍要采选如何是好?” 王缪又“啧”一声:“陛下未说应许,也未说不应许不是?世事皆是命,若你仍要采选,躲不过便躲不过了。万一躲过了,司马府君便是良配。徽妍,你先告知我,你以为司马府君如何?” 徽妍犹豫了一下,道,“甚好。” “那便是了。”王缪笑眯眯,“此事且搁起,若你采选如果,便无后事;若不采选了,我与你姊夫便探探司马府君之意。” ****************************** 因为怕家中牵挂,徽妍从宫里回来的第二日,就已经传书家中,告知了皇帝的态度。不过为了避免引起更大的恐慌,她没有说皇帝的意图,只是说,他还没有确切答复。 三日后,徽妍回到弘农,家里人都一副尽人事知天命的模样。 “陛下诸事操劳,见你已是恩典。”戚氏叹一声,道,“万民皆是人臣,陛下就算不许,亦是情理之中。” “徽妍,”陈氏有些紧张的问,“你陈情之时,陛下如何答话?面色好么?” 徽妍回想着,不知如何回答,道,“陛下只说朝廷会奉养母亲。” 戚氏面上有些许宽慰,颔首,“陛下还是念你父亲旧情。” “那……你不曾与他争执吧?”陈氏又问。 何止是争……徽妍又想到她把皇帝扑倒的情景,心中又是一阵暴汗。 “未曾。”她说。 “徽妍是大人,你道在天子面前她会那般不懂事么?”王璟笑道,“你和母亲,都拿她当孩童。” 众人皆笑,气氛轻松起来,也不再多问,张罗晚饭,为徽妍接风。 在家中待了四五日之后,传说中的采选终于来了。 乡邑中虽偏僻平静,消息却不闭塞。宫使到了哪家采选,未出一个时辰,王宅里的人就知道了。 “你还是快去县邑中打听打听,徽妍在不在册上。”陈氏耐不住性子,不住地催王璟。 王璟却是平静,在堂上与王萦下棋,落下一字,缓缓道,“急甚,该来便会来,躲也躲不掉。” “璟说的是,莫急。”戚氏道,“徽妍连陛下都见过了,还怕应付宫使么?” 陈氏见众人皆如此,便也不说话了。 徽妍坐在一旁,眼睛望着堂外。只见天高云淡,太阳艳艳。 她一向自认处事镇定,但最近,似乎不是这样了。她时常会分神,便如现在,就连鸟雀降落在庭中,也能引得她注目,像那颗跳动不稳的心一样,扰人烦乱。 一家人坐在堂上,直到太阳西沉,也并没有宫使登门。 当家人来禀报,宫使探访了离他们只有三里远的一家农人刚刚离去之后,众人这才露出惊异之色。 “都回去了?你可都打听对了?”戚氏紧问。 “都回去了!”家人擦着汗,“小人亲眼所见!” 陈氏松一口气,露出笑容,“天公保佑!方圆十里,我们家最大,宫使怎会绕来此处而去访一户农人?想来定是徽妍不在册上!” 戚氏亦笑,却催王璟,“还坐着作甚,快去县邑中打听!” 王璟一愣,回过神来,忙道,“哦哦!是!”说罢,让曹谦备车,小跑着出去。 “徽妍,莫着急。”陈氏安慰徽妍道。 徽妍看着她,扯扯唇角,只觉手心竟起了一层汗腻。 王璟去得很快,才入夜,就回到家中。 “此事确实!”他笑着走进来,“徽妍确不在册中!” 众人欢呼,戚氏大大松一口气,朝长安的方向拜了一拜,又拉着徽妍,几乎喜极而泣,“幸好幸好!” 王璟让人去取酒来,喝一杯庆贺。 “二姊!”王萦亦是高兴,抱着徽妍,“太好了!你不必入宫了!” 徽妍亦笑,喜不自胜。只觉自己多日来的彷徨无措,此时才算是放下。 心仍一跳一跳的清晰,却已经不是等待未知的不安。 ……这便是你的意思。 她望着堂外的夜色,黝而不浊,含着月光,恰如那双注视过她的眼睛。   ☆、第17章 寿筵(上) 徽妍不必采选,王家上下都松了一口气,心头大石终于落下。 刚紧张过这般大事,戚氏也想开了许多,徽妍和王萦的婚事也不那么着急了,吩咐王璟再好好看看,挑个合适的人家才是。得了这话,徽妍和王萦也轻松了许多。 一切重归平静。 春去夏来,雷雨渐多。王家的田地虽置的不好,宅子四周却是景致宜人,桑林和竹林绿油油的,路边栽的花木开满了花,小河涨了水,流的哗哗的。戚氏很喜欢宅院外面的景致,常常带着儿孙们去散步,让仆人们带着茵席浆食,到原野里赏花,到水边赏鱼。 如今,徽妍才觉得,自己真的在过着归田的悠闲日子。她每日在家中,或者陪伴母亲,或者与兄长下棋,有时教教三个侄儿侄女读书识字。这般情景,她在匈奴时,也就只能做梦的时候想一想。 当然,如果没有府库里的烦心事就好了。 过几日师戚氏五十五寿辰,家中要办寿宴。筹划之时,曹谦将上月的账册呈与王璟和徽妍,仍是入不敷出。 王璟看着,脸色不太好。 徽妍却是平静,这些其实都在意料之中。 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就是田地里的庄稼,如今禾苗才长起,要到秋天才能有收成。仆人们在宅后也开辟了菜园,养了禽畜,还有鱼塘,其中产出也不过满足家中日常食用。王家上下衣食不缺,缺的是钱财,如今青黄不接之时,家里用钱,是靠徽妍周济。而戚氏的寿筵,总须采买些物什,也还要花钱。 “要不然,便节省些。”王璟对徽妍道,“不请那么多人,家中的酒肉也能招待吃一顿。” 徽妍想了想,摇头,“母亲早就逢人说起寿筵之事,亲戚们都知晓了,怎好不请。” “那……” “兄长不必担心,一场筵席也费不了许多钱。” 王璟很不好意思:“徽妍,你已经帮了家中许多……” “一家人,兄长莫说这些。”徽妍忙道。 话虽如此,徽妍心中还是打起了鼓。她虽然还有些钱财,但坐吃山空总不是办法。每到这时候,她就会去数日子,李绩出发已经有月余,过不久,就该回来了吧? 随着日子临近,王家上上下下又开始忙碌起来。徽妍和王萦为戚氏做了新衣,陈氏做了新履,日日要做针线。除此之外,徽妍还要帮着王璟夫妇主持内外,算着请了多少人,该宰多少禽畜,买多少酒。有些远道而来的亲戚,夜里留宿,还得将一些屋舍腾出来,以备待客。 从前在匈奴,公主每设筵席,都由徽妍操办,如今戚氏的寿筵,内外之事虽繁杂,徽妍也仍然安排得井井有条,戚氏见了,亦是惊讶。 “亏得是有了你。”她说,“你兄长与长嫂加在一处,也不如你得力。” 徽妍笑笑:“母亲,兄长乃一家之主,宾客都要他出面,长嫂要照料三个儿女,哪有许多精力。” 戚氏摇摇头,道,“你莫以为我不知么,你兄长那性情,治学可成,掌家难为。你长嫂自幼便是大户中的闺秀,在内宅相夫教子身后,打点家事却一样无甚主意。” 王萦道:“那如今可不是好了?二姊什么都会,此后家中便让二姊来掌。” 戚氏点点她额头,“岂有女儿掌家,且你二姊总要嫁人,还如何掌家?” 徽妍笑道:“母亲若不弃,我不嫁人便是……” “胡说!”戚氏瞪她一眼,也点点她额头,“你敢不嫁,这家也莫回来了!” 徽妍摸着额头,讪讪然,不再多说。 *************** 戚氏多年未办寿辰,此番聚宴,来的人十分多。 巳时过后,宅前便已经热闹起来。登门贺寿的亲戚、乡邻、佃户纷沓而至,王璟和陈氏在堂前迎客,王萦陪着戚氏在堂上与客人寒暄,徽妍则与曹谦张罗内外接应,忙得不亦乐乎。 除了乡人、王兆这边的叔伯族人,戚氏母家的人也来了许多,还有陈氏在长安的兄长一家,加在一起,把堂内堂外坐得满满,连庭中也摆上了案席,仆婢们都用上了,还几乎忙不过来。 陈氏的兄长叫陈匡,妻子卢氏,女儿陈荞。陈荞与王萦相识,二人年岁差不多大,行礼之后就一起到后园中玩去了。陈氏与兄嫂亦许久未见,领着儿女们行了礼,也坐到一边去说些家常话。 而相比叔伯们,徽妍更喜欢外祖这边的舅父和姨母。他们住在上雒,离这边远了些,上次徽妍回家的筵席,都未曾请到。如今,徽妍和舅父姨母们是多年来头一次相见,见礼之后,被他们围着问长问短,各生感慨。 “能回来便是幸事,想从前,上雒也有乡人跟着公主去乌孙和亲,一辈子也没回来。”徽妍的大舅父道。 “正是,回来便好!”大舅母擦擦眼角。 二姨母问:“徽妍,今年是二十四了么?” 徽妍答道:“正是。” 二姨母讶然:“哎?前番天子采选,不是要十八至二十五的良家子么?你可是正好啊!” 戚氏在一旁听了,笑道,“尔等是不知,徽妍为了此事,可是好一番奔波。她竟去向陛下陈情,说要侍奉老妇,不想入宫!” “向陛下陈情?”亲戚们皆惊奇不已。 “还可这般?” “那可是天子!徽妍想见便能见?” “二姊可是女史啊,才归汉之时,陛下曾亲自接见呢!”王萦走回来听到,忍不住插嘴道。 亲戚们了然,却仍是诧异。 “陛下答应了?”三姨母道,“哎呀,陛下若是恼怒了可如何是好?” “我也这般说她!”戚氏道,“这小女子,不想入宫便不想入宫,拿老妇来搪塞!幸好陛下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准了此事,将名氏从册中销了。唉,诸位不知,我等可是提心吊胆了许多日!”她说得痛心疾首,眼角却不掩笑意。 众人听了,皆欷歔,“如此说来,陛下真乃仁君!” “你莫怪徽妍。”舅父抚着胡须,“徽妍在匈奴八年,定是想家想得深了。如今好不容易回来,自然想多尽孝,入了宫却如何做得?都是为你好!” 戚氏笑着,连连应声。 听着他们一口一个“天子”“陛下”“恩德”什么的,徽妍却觉得似乎有什么在戳着自己,连笑也变得不由衷,低头饮一口水,不出声。 正寒暄着,忽然,她瞥见曹谦走过来,示意请她出去。 徽妍向众人告了退,走出堂来,“哪家人来了?” “并无客人。”曹谦压低声音道,神色闪烁,“女君,小人方才见四主公将主人拉着说话去了” “四叔父?”徽妍讶然,看向王璟那边,目光冷下。 ******************* 王璟原本在庭中迎宾,觉得渴了,回堂上喝水,在堂前遇到四叔父王叙。 “贤侄辛苦!”王叙见到他,笑容亲切。 “招待亲友,本是应当,不敢言苦。”王璟谦道。 “唉,迎宾之事且交与家人,一家之主,这般劳累作甚。”王叙关切的说,“来来,叔父许久不曾见你,来陪叔父坐一坐。”说罢,便拉着王璟到角落里去。 庭中有树荫,下面也设了席。王璟不好推拒,只得跟着王叙入席。 王叙笑容满面,看案上有待客的果脯,抓一把在手里。 “我见贤侄近来气色甚好,”他边嚼着杏脯边说,“如何?家中可是有甚喜事?” “叔父过奖,母亲寿辰,自是阖家大喜。”王璟道。 “寿辰自然是喜,可不是叔父说的喜。”王叙摆摆手,笑眯眯地看他,压低声音,“我可听说,你近来发了家。” “发家?”王璟愕然,“叔父,这话从何说起?” “莫装了,乡中谁人不知,徽妍从匈奴归来,朝廷赏了整整一车财帛,金玉无数!”王叙眼睛笑得发光,“贤侄,我早说三兄养了好儿女,你兄妹二人都这般出息,我等亲戚亦面上有光!” 王璟哭笑不得:“叔父,莫听长舌之人胡说。” “啧,怎是胡说,人家都看见了,徽妍回来之时,车沉得压出尺余深的车辙。”王叙说着,话锋忽而一转,语重心长,“贤侄,莫怪叔父说你,得了荣华,不可忘了叔伯啊。别人不说,但说叔父我,从小到大,待你可好?” 王璟愣了愣。 “你小时候,你父亲还未去长安,对你最好的是谁?是叔父。岁时节庆,叔父那次未给你送过新衣,后来每回去长安,也未忘记去看你。贤侄,你是读经明理之人,须知立身处世之本,乃在恩义!” 王璟从王叙的语气中听出了些苗头,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四叔父王叙,近两年好赌成性,乡中闻名。他近来输了许多家财,四叔母几乎翻脸。在账册中,向王璟借钱最多的也是王叙,王璟拉不下面子,借了几笔,林林总总有两万余钱,一钱也没有还过回来。 “叔父,”王璟道,“叔父若有何事,还请直言。” 王叙听得这话,脸色和顺些。 “也不算大事。”他笑了笑,忽而叹口气,换做愁眉,“贤侄不知,叔父近来家中实窘迫,眼见着你祖父传下的田地也要保不住了。那可都是祖产,落在别人手上,叔父岂不成了罪人?贤侄,乡邻亲戚之中,能帮忙的也只有贤侄了!” 王璟心中吸一口气,果然是此事。 ……兄长,有借无还,便是无信。无信之人,便是亲戚,也不可纵容。否则有一便有二,苦的终是兄长。 他想起徽妍之前告诫过自己的话,不禁苦笑。枉自己读书比谁都多,却还不如妹妹看人看得清。 “不瞒叔父,侄儿如今,亦有心无力。”王璟道,“侄儿无能,家中府库早已亏空,无财可借。” “怎会无财?”王叙急起来,“徽妍不是有许多!” 王璟未想王叙竟这般不顾脸面,皱起眉来,正待说话,忽然,身后传来徽妍的声音,“侄女确是有些钱财,叔父若要,此事好说。” 二人一惊,回头,却见徽妍站在后面,笑吟吟的,“叔父不欲祖产落于外人之手,实乃深明大义。侄女亦决不袖手,愿将田产买下,助叔父度过难关。”   ☆、第18章 寿筵(下) 王叙没想到自己这话会被徽妍听了去,更没想到她会说出这般话来,脸色变了变。 “侄女说的甚话。”王叙干笑一声,“卖却是不可的。” “不卖?那叔父如何是好?”徽妍与王璟相视一眼,叹口气,向王叙道,“不瞒叔父,这些年年景不好,田地收成差,叔父也是知晓。如今家中钱财捉襟见肘,侄女虽得了些朝廷赏赐,却不过勉强对付些衣食之用。昨日侄女与兄长说起此事,还哀叹不已。我等兄妹失怙,上有母亲体弱,下有弟妹年少,更有侄子侄女年幼,逢得如此,苦不堪言。幸而上天怜悯,还有叔伯关爱,而叔父一向待我兄妹如亲生,更是亲切。故而前番虽府库空虚,叔父上门借钱,兄长还是借了。近来家中花费颇大,说来惭愧,侄女昨日与兄长谈起府库窘境,还说要与叔父商议还钱之事,可兄长说叔父待我等这般好,定不会拖延不还,宁可卖田卖地先撑着也不可催促。如今叔父说起难处,侄女实惭愧,家中虽难,可叔父既然开口,定然要帮。只要叔父愿意,我等就算去借债,背上缗钱也要为叔父将田产买下,既帮了叔父,也不至辱没王氏门庭。叔父放心,良田市价多少,侄女一钱也不少,叔父看如何?” 王叙听得这话,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这……”他咳一声,“也不至于这般,贤侄有难处,叔父另想他法便是。” 徽妍听得这话,面露不喜之色,“叔父这话,莫非是疑我等用心不诚?叔父,我兄妹自幼受教,行事遵乎礼义,此天地可鉴。叔父若有疑,侄女愿与叔父到祠堂,在祖先及父亲灵前立誓,若有贰心,天打雷劈……” “不不,不必如此,不必如此!”王叙平日最信鬼神,听得此言唬得一跳,忙道,“侄女心意,叔父自知,怎会有疑!侄女言重,实在言重!” 徽妍又让了两句,王叙脸色不佳,借口如厕,连忙起身走开了。 王璟方才一直不得机会开口,看着王叙远去的背影,不禁哂然。再与徽妍相觑,各自无奈,笑了起来。 “幸好你来。”他叹口气,“为兄虽不欲借钱,却实不知如何应付。” “应付也不难,不过比谁面皮厚些罢了。”徽妍莞尔,心中却不无遗憾。可惜自己就算嘴上再强,也终究是在嘴上。那些借给王叙的钱,就算说破嘴皮,看着也是要不回来了。 兄妹二人说着话,回到堂上,正遇陈氏与陈家兄嫂从后宅出来。 王璟与陈匡曾经同朝,又是联姻,关系不错,徽妍却与他们并不算熟,见了面,也不过说些客套话。 陈氏夫妇是长安人,知晓徽妍刚从匈奴归来的事。陈匡在京兆尹府任职,消息通达,谈起匈奴,他兴致勃勃,“是了,听说乌珊单于身体不大好了,我昨日还与同僚打赌,看哪个王子能当上单于。依女君之见,右贤王如何?” 徽妍想了想,道,“右贤王母家部众最强,不过平时行事蛮横,得罪人不少。” “右贤王?”陈匡的妻子不解,“妾听闻单于有太子啊。” “太子算个什么。”陈匡笑而摆手,“你道匈奴那些胡人也讲孝悌?哪次换单于不是先厮杀一场,刀兵最强的才是单于。你且看着,那边定要变天。” “哦?”王璟问,“伯安可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也不算什么消息。”陈匡道,“只知近日从匈奴过来的货物一日少过一日,而运往匈奴的粮食布匹却多了许多,朝廷还为此专门下令,要各关口严查往匈奴的货物,不得超限,哦,前几日有人在货物中藏了二百斤铁,被查出来,直接下了狱。” 众人听得,一阵欷歔。 “唉,今日乃吉日,好好的,说什么刀兵。”陈氏见气氛不对,笑着打岔。 众人亦笑,转而说起两家儿女琐事。 徽妍在一旁听着,心情却被什么勾住一般。 其实不用陈匡说,她也知道,匈奴那边难免一战。她一直担心着公主的两个儿女,曾与张挺一道上书朝廷,希望能让朝廷出面,将他们接来汉地。但此事迟迟不见回响,徽妍在朔方第一次见皇帝的时候,也亲口提过,但皇帝并未表态。 徽妍不是小童,知道两国相交,唯利是先。在局中,甚至公主也不过是棋子,何况她的儿女。 而挂心之余,徽妍又想到了另一件事。 陈匡说,匈奴过来的货物在变少,而汉地卖去的货物在变多。徽妍心思转了转,这的确是一件大事。 **************** 客人太多,徽妍和王璟夫妇,闲暇不多时又忙碌起来。内内外外坐满了人,他们除了要招呼,还要迎宾,忙个不停。 堂上,嗓门最大的是二伯父王佑。几兄弟之中,他最是富裕,徽妍路过堂上时,听到他在得意洋洋地说着给次子赀选郎官的事。 “官府说,下月便可去长安!”王佑满面红光,“郎官也不是人人能做的,哪怕父辈做过官,诸位说是不是?若论才智,十里八乡,何人比得上我儿?县官都是知晓的!” 他话里有话,许多人交换着眼神,心照不宣。 徽妍皱皱眉,瞅一眼上首,戚氏劳累,已经到堂后去歇了。徽妍身旁的王萦却是听到了,露出不满的神色,徽妍拉拉她,微微摇头。 “徽妍,上次我与你母亲说的那位赵公子,考虑得如何了?”二伯母胡氏看到徽妍,隔着几个人大声问道,“我前两日见到,他们还打听这边的意思呢!” “赵公子?”有人问,“哪位赵公子?” “阳邑赵裘家的次子啊!”胡氏道,“那可是个好人家,吃用不愁。” “赵裘不是个屠户么?”大伯母于氏怪气地嗔她一眼,“怎配得上徽妍?” “怎配不上?”胡氏道,“我那日也与娣妇说呢,二十四又不是十四,金枝玉叶便莫去想了。既在这乡邑之中,眼界便莫总看着长安,选个差不多的便行了。”说罢,问徽妍,“徽妍,你却说说,相得如何?” 徽妍看着她,淡淡一笑:“婚事自有母亲兄长做主,侄女岂可置喙?”说罢,行一礼,款款走开。 “长舌妇!”王萦气不过,走出几步远,忍不住道,“她自己也有待嫁女儿,若觉得好,怎不留着当女婿!二姊!你怎也不反驳几句?” “如何反驳?当众骂人么?”徽妍看看她,“萦,做个泼妇也不难,却能挣回多少脸面?” 王萦不甘心,却觉得有理,气鼓鼓地不说话。 徽妍笑笑,摸摸她的头。 这时,家人来报,说王缪一家到了。徽妍和王萦皆喜,忙让家人去告知戚氏和王璟,自己则迎到门前。 上次徽妍的接风宴,王缪曾与戚氏商定,来拜寿时要带上孩子。如今,她果然不食言,夫妇二人领着三个女儿,笑盈盈地登门而来。 而令众人吃惊不已的是,王恒居然也来了。 徽妍正待上前行礼,忽而看到他们身后,愣住。 司马楷正从车上下来,风鼓起他的衣袂,身姿翩然。目光相对,司马楷露出笑意,上前来行礼,“女君。” 徽妍忙还礼:“府君。”莫名的,她脸上起了烧热,礼罢之后,不禁瞅向王缪。 王缪似乎知道她心思,笑着说,“闻知母亲寿筵,司马侍郎本也想来,奈何身体不好,行不得远路。故而遣府君前来,代为贺寿。” 徽妍了然,看向司马楷,再礼道,“府君一路辛苦,实有失远迎!” 司马楷温文道:“在下多年未曾拜见戚夫人,贺寿本是应该,女君不必多礼。” 众人寒暄一番,王璟走出来,见到他们,亦是惊喜不已,见礼之后,有说有笑地迎入府中。 戚氏已经到了堂上,最让她高兴的,是王恒和司马楷。 徽妍和王萦都遵守了许诺,没有告诉戚氏王恒拜了郎官的事。此番王恒回来,身上穿着郎官的常服,一进门就引得众人瞩目。不仅戚氏,堂内堂外的亲友们亦是哗然一片。 “小子!”戚氏得知原委之后,又笑又骂,“这般喜事,瞒着母亲做甚!”说罢,又瞪着玩王缪和徽妍等人,“尔等也是,竟与他串通,一道欺负老妇!” 王缪哭笑不得:“母亲冤枉,我等岂敢!都是你这宝贝王郎官,非要亲口告知母亲,不许我等说!他说他做郎官无俸禄,要将此事做个寿礼!” 王恒笑嘻嘻的,向戚氏端正一拜,“儿祝母亲四体康直,寿如南山!” 戚氏喜得红了眼圈,将他拉到身边,“你这小儿!什么寿礼不寿礼,回来便是大喜!” 众人欢喜一番,司马楷又上前行礼,将长安带来的寿礼献到戚氏面前。 周浚将司马楷举荐王恒做郎官的事告知戚氏,戚氏听了,惊诧不已,对司马楷更是亲热。 “难得司马公一片心,”戚氏询问了一番司马楷父亲的身体状况,感叹道,“公子亦是重情义之人。” 司马楷谦道:“夫人过誉,父亲常念当年两家之谊,在下亦曾得太傅指点,可为府上驱使,在下之幸。” 王缪在一旁嗔道:“母亲,你怎还总将人称为公子公子的,他如今已是尚书丞,母亲该称一声府君才是!” 戚氏闻言,笑道,“正是!老妇总想着从前,却是糊涂!” 众人皆笑。 这边热闹,亲戚和宾客们看着,亦是议论纷纷。 “这么说,恒上月便已经入朝了?”大舅母道,似笑非笑地朝王佑那边看一眼。 “可不是。”三姨母笑一声,“郎官么,有些人家,不必赀选也能做上。” 她们的声音不高不低,传到不远处王佑的耳朵里。他脸色僵了僵,四周瞅一眼,装作没听到。 大伯母于氏等人却在说着司马楷,见他一派俊雅之姿,谈吐不俗,皆好奇不已。 “萦!”五叔母朝王萦招招手,让她过来,“那位司马府君,真是尚书丞?” “正是。”王萦道。 “这般年轻的尚书丞啊……” 王萦见得她们这般,忽而想起前番在长安的时候,王缪曾提过要撮合徽妍和司马楷的事,目光一闪。 “司马府君还是童子时就是郎官,他父亲司马侍郎,与父亲乃是至交。”她说。 “是么?我等怎未曾听说过。”二伯母瞅着那边,一手拉着女儿,似乎颇感兴趣。 “哦,那也怪不得。”王萦笑笑,“司马府君出身长安世家,与二姊自幼便相识,可是金枝玉叶呢。”说罢,她像徽妍一样行一礼,转身走开。 ************************ 戚氏的寿辰,热闹了整日。黄昏降临之时,众人酒足饭饱,许多人纷纷告辞,在天黑前回家。 而留下过夜的宾客,徽妍和陈氏也安排好了住处,幸好宅中屋舍不少,不必去别家借宿。 闲下来的时候,王萦向王缪和徽妍说起宴上之事,一脸痛快。 “长姊和二姊未见她们神色,”王萦学着,说,“这般……又这般……二伯母那脸上似进了染缸一般,精彩太甚!” 王缪和徽妍皆笑。 “你啊,与她们这般见识做甚,背地还不知如何说你。”徽妍道。 “说便说好了,最好恨得不肯给我相亲事!”王萦不在乎道。 “亲事亲事,好没羞。”王缪笑嗔,将手上一叠衣服给她,“替我拿去隔壁给乳母,再看看你那三个小甥女玩累了不曾,催她们洗漱。” 王萦做个鬼脸,捧着衣服走了出去。 王缪看着她,笑笑,对徽妍道,“有两件事,我不曾与你说。” “何事?”徽妍问。 “其一,司马府君之事,我前两日过府去探望司马公,试探着提起你归汉。未想司马公竟十分有心,我还未说你二人之事,他就问我,你可曾婚配。” “哦?”徽妍心中一动,看着王缪。 “我说未曾,司马公高兴不已,说司马府君一直无良配,他操心不已,若你二人结亲,那是再好不过之事!” “那司马府君……” “司马府君自是应许,他此番来,除了向母亲贺寿,还有一事,便是奉司马公之命,向这边提亲!” 徽妍听着,只觉得心跳得飞快,一下一下,数都数不及,双颊绯红。她极力保持镇定,“怎是他提亲?也不见媒人……” “来拜寿么,先让母亲见一见也好,问问意,她肯了,后面都好说。”王缪笑嘻嘻。 徽妍只觉头都抬不起来,嘟哝:“那……那还有一事呢?” “还有一事,便是这个!”王缪一脸神秘,将榻旁一只大木箱打开,只见黄澄澄的,竟都是一串一串的钱! 见徽妍一脸惊诧,王缪道,“这都是你的,那胡商回来了,整整二万四千钱!”   ☆、第19章 议亲 徽妍看着满箱的钱,只觉心情瞬间也被照亮一般,再也掩不住,眉开眼笑。 “何时收到的?”她忙拿起几串,左看右看。 “就在我等来前一日……哎,别数了,我与你姊夫都数过了!”王缪看着她激动的样子,啼笑皆非,“徽妍,我怎觉得你看着钱,比听到婚事高兴多了?” 徽妍笑眯眯地放下,问她,“他还说了什么?” “他倒未对我等说什么,只是让我等转告你,有要事相商,要面谈。”王缪停了停,又道,“对了,他还向我打听那些素縑是何地出产?” “哦?”徽妍目光一动,忙问,“长姊说了?” “我岂那般傻。”王缪得意地说,“只说这是你置办的,不知出处。” 徽妍放下心来,却不由细细计较其中缘由。 “是了,徽妍。”王缪收起玩笑之色,道,“你姊夫让我与你商量,日后你与商贾来往,还是另觅他处。你姊夫是平准令丞,朝中有御史盯着,万事须得小心。便如此番胡商登门送钱,若被看到,告个受贿,那可要出大事。” 徽妍了然,后悔自己先前考虑不周,忙道,“我知晓了,过两日我便去长安。” 姊妹二人又闲聊一阵,徽妍让仆人将箱子抬到府库之中,从王缪的房中出来。 夜空晴朗,星月明亮。 王璟颇有雅趣,在宅中的小花园里焚香掌灯,摆设案席,与司马楷、周浚、陈匡等人赏月饮酒,下棋谈天。 徽妍去王缪屋里的时候,就听到那边说话的声音,其中有司马朗的笑声,似流水淙淙,十分好听。 而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没法镇定。方才听得王缪跟她说起司马楷此来目的,徽妍的心就一直走得不稳当。再次路过花园的时候,她忍不住往那里瞥一眼,只见人影绰绰,一会,便赶紧收回目光。那里面有话语之声传出来,徽妍竖起耳朵听,似乎没有司马楷的…… 迎面有仆人走来,见到徽妍,向她行礼。徽妍不好停留,向戚氏的院子走去。 还没走出几步,忽然,她听到有人在唤她,回头,却见是司马楷。 徽妍的心好像一下踩空似的,忙行礼,“府君。” 司马楷看着她,烛火光中,目光微微闪烁,风中散着一股淡淡的酒气。 “女君。”司马楷道,“在下有些话,想与女君说,未知可否?” 徽妍的心又踩空了一下。 她望着司马楷,少顷,道,“府君但说无妨。” 司马楷没有立即开口,似整理了一下思绪。不知是饮了酒,还是他现在的心也跟徽妍一样跳得飞快,烛火下,他的脸上泛着淡淡的晕色。 “女君,”少顷,他说,“在下闻女君未婚配,欲与女君百年,未知女君之意?” 终于来了! 徽妍强捺着笑出声以及用力点头的冲动,像一个大家闺秀的样子,低头答道,“府君垂爱,妾实感激。然婚姻之事,乃父母做主,妾不敢妄言。” 这话并无拒绝之意,司马楷亦是了然。 “如此,在下……”司马楷的声音也有些不定,低低道,“在下这就去见戚夫人,可好?” 徽妍耳根烧灼,点点头,小声道,“但由府君之意。” 司马楷停顿了一会,道,“在下去去就来。”说罢,转身离开。徽妍抬眼时,他已经朝戚氏的院子走去,步伐很快,衣袂生风。 徽妍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一动不动,心里却好像抹了蜜一样,甜得变作笑意,爬上唇角。 夜风缓缓吹来,徽妍一直站在廊下,想回自己的屋子里去,又不想回。她在原地走来走去,拿不定主意,又不时地看着母亲院子的方向,生怕漏过一点动静。 她从未觉得时辰过得这样慢,慢得磨人。 踌躇许久,终于,她下定决心,向前走去。 还没到戚氏的院门,徽妍听得脚步声响起,定睛看去,却见王萦从里面快步走出来。 见到徽妍,她满脸兴奋。 “二姊!”她跑过来拉住徽妍,“你现在不可进去!”说罢,她搂住徽妍的脖子,凑到她耳边,语气激动,“司马府君正在见母亲,他说,想娶你!” 虽然都在意料之中,徽妍听着这话,仍觉心情激荡。 “你听到他这么说?”她忙问。 “当然啊!”王萦眼睛闪闪,小脸通红,“他们还郑重得很,母亲还非要我出去,幸好我在门边偷偷听着。”说着,她高兴地拉着徽妍的手,“二姊,司马府君多好啊,我就说你必不会嫁给那些凡夫俗子!” 徽妍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跳得厉害。 正在这时,院门里又走出一个人来,正是司马楷! 姊妹二人即刻打住,王萦忙识趣地松开徽妍的手,朝她吐吐舌头,笑嘻嘻地跑开了。 司马楷也站住脚步,目光两两相对,二人都有些窘迫。 “我已经禀报了夫人。”他双眸熠熠,“夫人也许想见你。” 他没有说“在下”,也没有称她“女君”,徽妍几乎不敢看他。 “嗯……好。”徽妍道,快步走进母亲的院子。 戚氏的房门开着,徽妍进门时,戚氏没有坐在榻上,却是在房中走来走去。 “徽妍!”见徽妍来,戚氏忙一把将她拉住,神色不定,“方才司马公子来见我,你猜他说什么?他说想娶你!” 徽妍被戚氏紧张的模样吓了一跳,“嗯,如此……” “他说他与你提过,你已应许了,是么?”她问。 事到如今,徽妍也不隐瞒,支支吾吾,“是……” 戚氏的神色顿时松下,长舒一口气,终于露出笑容,用力拍拍她的手,“这才是我养的好女儿,应许就对了!” 徽妍讶然,又是惊喜又是无措,“母亲……” “母亲是怕他会错你的意!毕竟师有儿女的人,鳏居在家,你若看不上,母亲岂敢答应!” 徽妍忙问:“那母亲……” “我说此事全在你,你愿意,我自然愿意!”戚氏笑得似开了花一般,“那可是司马公的儿子!还是个尚书丞!你嫁给谁人也比不上这家让母亲放心!”说罢,又抚着胸口感叹,“真乃天公赐福!你有了这般好婚事,母亲的心事也去了大半!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徽妍没想到这件事竟会让戚氏这般高兴,听着她说着说那,问这问那,心里暖融融的。 戚氏喜不自胜,又让侍婢去将王璟夫妇、王缪夫妇、王恒、王萦都叫过来,亲自向众人告知了此事。除了王璟夫妇,其余几人都早已知晓,笑嘻嘻的。 “徽妍嫁给司马府君,可是继室。”王璟诧异,“还有一双儿女。” “继室如何?有儿女如何?”戚氏道,“总强过前面的那些人家!长安司马氏是何等门第何等教养,去做继室也强过去做什么屠户县吏的正室!” “兄长,”王缪笑着说,“司马府君的人品,在长安可是人人称道,又才貌出众。司马家与我们家是故交,司马公有情有义,又甚赞赏徽妍,徽妍过去,必不会受委屈。” 王璟见得众人如此说,亦无可反驳,笑道,“既徽妍也无异议,此事自然大善。” 众人皆喜,向徽妍道贺,又向戚氏道贺。王萦乘兴道,“何不去将府君请来,一道贺一贺?” 戚氏嗔她:“无规无矩,媒人都未上门就去认女婿,传出去岂不让人耻笑!” 众人皆笑,王萦不好意思地把脸埋在徽妍肩上。 *************** 徽妍被戚氏拉着说话,一直在房中陪到深夜,出去的时候,月亮已经高悬中天。 她其实还想见见司马楷,看看得这般光景,知晓不合适,还是作罢。 司马楷、周浚和陈匡都是朝官,算上长安与弘农之间的往返行程,并没有许多时日可逗留。第二日,几人便向戚氏道别,回长安去了。 虽然戚氏说不能这么快就拿司马楷当女婿,待他却仍是格外热情。拉着他说了许多话,还备了许多礼物,让他带回去。 司马楷看着那些大包小包的,忙道:“夫人心意,在下领了便是,不必这般破费。” “这可不是给府君的,是给司马公的。”戚氏笑吟吟,“这些药材,都是弘农出产的,专治气虚咳嗽,品质上等,长安买都买不到。府君拿回去,定要他每日服用,不可偷懒。” 司马楷无奈,笑着收下,连连道谢。 戚氏叹气:“当年先夫在世时,曾夜寐不安,司马公闻知,亲自送来药方,教先夫以膳调理,一月而愈。如今多年过去,先夫已故,老妇与司马公亦年老体衰,也不知何时还能见一见。”说罢,她伤感起来,拭了拭眼角。 司马楷忙道:“父亲也时常念起太傅与夫人,说待得身体好些,定要来弘农探望。” 戚氏听得这话,复又欢喜起来,再叮嘱一番,亲自将他送出门去。 家人已将各人的物什都搬到车上,司马楷辞别众人,不由地看向一旁。 徽妍站在王缪身旁,给周浚送行,眼睛却瞅着这边。 目光相对,她忙转开。 王缪却是知情识趣,笑着轻轻将徽妍推一把,自己跟周浚说话去了。 “我且回长安,待得禀告父亲,再定吉日和媒人。”他说,声音低而温和。 徽妍能感到身后有许多人都在偷眼瞅着这边,脸不住发烫。自从昨夜他提亲,两人说话反倒不如先前自然了。 “嗯,好。”她说。 司马楷似乎发现了她的心思,也不多说,微笑:“女君且保重。” “府君保重。”徽妍道,向他一礼。 司马楷还了礼,转身登车。 徽妍一直看着他的马车离开,驰过开满野花的小路和碧绿的桑林,再远一些,走过河上的小桥,伴着扬起的尘雾,直至看不见。 “过些日子,便能日日见到了。”王缪忽而凑过来打趣。 徽妍回神,嗔怪地瞪她一眼。姊妹二人一边拌嘴一边往回走,戚氏心情却很好,拉着王萦,笑道,“再将你嫁出去,母亲此生便可高枕无忧了!” 王萦脸红,瞅瞅王恒,忽然道,“母亲怎光说我,三兄比我大,论嫁娶也须他在先!” 众人笑起来。 王恒也面红起来,瞪她一眼,“小童知道什么!我如今是郎官,要待诏御前,护卫陛下!未加个官身岂能成家!” 陈氏笑起来,对王璟道,“小叔此言颇耳熟,口气似霍骠姚一般。” “霍骠姚可是天子的外甥,”王缪拧拧他的耳朵,“甚可惜,几位姨母都无望了!” “长姊!”王恒又羞又恼,捂着耳朵躲开。 徽妍听着他们这些话,却是不由地怔了怔。 ……若朕不是皇帝,你喜欢朕么? “二姊,可有事?”王萦发现徽妍的步子慢了下来,讶然问她。 徽妍回神,忙道,“无事。”笑笑,跟上去。   ☆、第20章 比箭 徽妍惦记着跟李绩面谈的事,戚氏寿筵之后,闲来无事,她开始谋划找个借口去长安。 王缪知道她心思,道,“那胡商的买卖,你还要做下去?” “自然要做下去。”徽妍道,“如今才回了一半本钱呢。” “我是说将来。”王缪道,“徽妍,如今你跟司马府君定下了,不出今年便会成婚,成婚之后,还要再做么?” 徽妍知道王缪在想什么,笑笑,“长姊,你可是觉得,司马府君会不喜我经商?” 王缪颔首:“徽妍,他将来是你丈夫,他若不喜,你待如何?” 徽妍想了想,道,“我也不知晓,先前也不知会生出这婚事来,未打算过许多。不过如今才刚刚议下,要到成婚也须半年,够那些胡商走上两三回。长姊,你也知晓我经商是为了家里,且恒和萦过不久也要嫁娶,处处是花费。家中的田地都是父亲留下的,兄长一心守着,更遑论母亲。” 王缪也明白其中缘由,叹口气,道,“为难你了……” 徽妍笑笑:“不难为。长姊,我倒觉得经商甚有趣,不如读书辛苦。” 王缪讶然,不禁嗤笑:“父亲要是知道你竟说出这等话,定会狠狠罚你。” 二人虽是闲聊,徽妍却起了些心思。 戚氏年纪大了,一操心便头疼,故而她和长兄长姊都不想让她知道家中的窘况,一直瞒着。 而自己经商的事,自然也要瞒着。但看如今之事,她定然会不时离家,撒谎要圆,家中须得有人在戚氏面前帮自己说说话才行。 想好之后,她找到了王璟和陈氏,将自己从商之事告知二人。 二人闻得此事,起初也与王缪夫妇反应差不多,但当徽妍带他们去府库,看了那一箱子黄澄澄的铜钱之后,二人神色变得复杂。 王璟又细问一番,苦笑,“徽妍,你若想做什么,便做吧。钱财之事,为兄远不及你。这些钱财本就是你的,且你已经为家中做了许多。” 他们二人无异议,徽妍便宽了心。 过了两日,王缪和王恒向戚氏告辞的时候,徽妍撒谎说,她要去一趟大鸿胪府,也要跟着一道回长安。 “大鸿胪府?”戚氏不解,“你不是不做女史了么?” “我上回去长安,大鸿胪府的人说,我等从匈奴带回来的文书不知如何归整,请我去理一理。”徽妍面不红心不跳,觉得自己又找到了小时候为了溜出府玩,向家人撒谎的感觉。 不过戚氏也并没有比从前更好骗,皱皱眉,“是么?” 徽妍求助地瞥向王璟。 王璟一愣,片刻,轻咳一声。 “母亲。”他说,“有始总有终,让徽妍去吧。” 他讹人到底不在行,一边说着,一边低头饮水掩饰尴尬。但毕竟是一家之主,他开口,戚氏便也不多说了。 “如此,便去吧。”戚氏道,“快去快回。” 王萦在旁边听得一喜,道,“我也……” “你不许去。”戚氏瞪她一眼,“他们都走了,你要留下来陪着母亲!” 王萦委屈,脸鼓鼓的。 **************************** 天气渐热,徽妍出门的时候,除了一件厚些的锦袍,别的都是薄衣。 在此之前,她还特地带着曹谦去了一趟陕邑。徽妍在家中需要帮手,看来看去,也就曹谦最可靠,能写会算。有他在弘农帮着,徽妍便不必自己在两地跑,耽误许多功夫。 那位买素縑的店主人叫梁平,徽妍与他交易两回,已经十分熟稔。 见到徽妍来,梁平很是热情。徽妍向他问了素縑的时价,又问了一些弘农出产的纱、罗等价格,再打听一番存量,心中有了底。 到达长安之后,王恒径自回了皇宫,徽妍则跟着王缪回府。才到府中,她立刻让家人去找李绩。 第二日,在徽妍第一次请他喝酒的那间酒肆,二人见了面。 一个多月不见,李绩的胡子长出来许多,却穿了一身新的夏衣,看上去颇有精神。 “今日的酒,我请。”他才进来,就豪爽地说。 徽妍讶然,笑起来,“李君此番似是赚了不少。” “少不少,够养活家人罢了。”李绩道,拿起酒壶,给徽妍的酒盏中倒了一点点,给自己的酒盏倒满。 徽妍看着,忽然想起自己上回请他和那个叫吾都的鄯善人来这里,自己给自己盛的酒,也是这么多。此人心思,倒是有几分细致。 他这般款待,二人相处的气氛也比从前和气了许多。 “李君家人,都在蒲类么?”徽妍问。 “正是。”李绩问,“女君去过?” “不曾。”徽妍道,“不过在匈奴王庭之时,见过些出身蒲类的军士。” 李绩笑了笑:“我等这般小国,匈奴人来了,便加入匈奴人,乌孙人来了,便加入乌孙人,各国都有,不奇怪。” “哦?”徽妍亦笑,“可李君却来了汉地。” “跟着他们打仗甚无趣。”李绩不屑地一摆手,“打打杀杀,死了都不知是为谁。我父亲是个汉人,他说长安多珍宝,若贩运至西域,能让全家人都衣食无愁。我与几个友人一商议,觉得可做,便来了。” 徽妍颔首:“如此。” “女君呢?”李绩将一包自己带来的胡桃摆在案上,一只一只捏开,却将眼睛瞅着她,“女君出身不凡,为何经商?” “我与李君一样。”徽妍笑了笑,不客气地将一块胡桃肉从碎壳里挑出来,放入口中,“也是为了让全家衣食不愁。” 二人在酒肆中商谈了一个多时辰。李绩说了此番去西域贩货的经过,出乎他意料,所有货物中,卖得最好的竟是徽妍的素縑。 “素縑去年价低,赚不多,故而今年甚少人贩素縑。我等才到姑墨,素縑便已经卖光,且价钱是去年两倍!我按女君之意,并未比别人卖贵,也收益颇丰。”李绩谈到此事,十分兴奋,“我想此番将素縑进多些,一百匹,成本不必女君全出,五五分账。利钱便少些,每匹给女君一千二百钱,一百匹便是十万二千钱,双方立契,还时付清,如何?” 徽妍听得这话,有些诧异。 这一趟回来,李绩竟真是豪爽了许多。 本钱五五分账,就是说,她只需要每匹花一半的成本,得到的利钱却能比原来更多,听着倒是好事。 “本钱如何分,可从长计议。”徽妍笑笑,看着他,“李君,我那三匹骆驼,不知如何了?” ************************ 入夏以来,各地天气不定。东边的兖州、徐州久未逢雨,大旱;南边的荆州、扬州却暴雨不断,大涝。 皇帝每日会同丞相、大司农、少府等商讨赈济之事,忙碌不停。 几日之后,诸事终于理清,分派下去,皇帝觉得自己坐得太久,浑身筋骨都是硬的。 “徐恩,告知郎中令。”皇帝道,“备弓,朕要到宫苑中练箭。” 徐恩应了,忙去传诏。 才更了衣要出殿,黄门令余邕却来求见。 “陛下,”他禀道,“采选之事已毕,臣等择端丽者,令画师为图形,请陛下过目。”说罢,让人将厚厚一摞帛画呈在皇帝面前。 皇帝看一眼,讶然。 “采女像?”他翻了翻,“都是此番选上来的么?” “正是。” 皇帝拿出几张来看,目光在那些或笑或不笑的脸上掠过,眉梢微微扬起。 “善。”未几,他放下,道,“掖庭令不是说那边缺宫人么,交与他便是。” “掖庭令?”余邕愕然,忙道,“陛下,这些像都是呈与陛下的。陛下日理万机,政务操劳,无暇幸掖庭。宗正与臣等商议,便作画像,呈与陛下御览,以待……” 皇帝听了,看着他,笑笑:“以余黄门之见,朕连人都不必见,看着这些画像便要定临幸谁人,是么?” 余邕有些结舌:“臣并非此意……陛下!采女已入宫大半月,可陛下一人也未召幸……” “谁说朕采选是要召幸。”皇帝打断,淡淡道,“如朕所言,交与掖庭令,去吧。” 说罢,也不多言,径自往殿外走去。 长安昨日才下过雨,宫苑中凉风阵阵,甚是怡人。 皇帝让人设了的,张弓搭箭,未多时,“铮”一声,利箭如流星,正中的上画的兽目。 旁边的众人皆叫好。 皇帝拿起水碗喝一口水,觉得不过瘾,对郎中令道,“今日在列可有善射之人?朕听闻期门上回大比武,也比了射箭,优胜者是谁?唤来与朕比试!” 郎中令应下,忙去找人,未多时,领着一个年轻人过来。皇帝看到他,愣了愣,却是王恒。 “拜见陛下!”王恒行礼,声音琅琅。 “王郎官。”皇帝微笑,“上回射箭,你得了优胜?” “禀陛下,正是!” 皇帝颔首,让人给了王恒一把弓,“来,与朕比试。” 王恒应下,拿过弓。他虽然兴奋,却有些紧张,搭上箭时,箭头微微颤动。 皇帝看出来,莞尔,自己也拿起弓,拈箭搭好,“若射中兽心,朕赏你一匹大宛良驹。” 王恒讶然,目光倏而一亮。 “射偏了,便去宫门守三夜。”皇帝补充一句。 王恒的神色僵了僵,忙集中精力,盯准前方。 “咻”地,王恒和皇帝的箭同时发出,出乎意料,皇帝的箭射到了虎臀上,而王恒的箭,却是正中虎心! 皇帝露出诧异之色,再看看王恒,笑起来。 “告知太厩令,明日让王郎官去挑马。”他对徐恩吩咐道。 徐恩唯唯应下。 “谢陛下赐马!”王恒高兴地行礼拜道。 “你挣来的,有甚可谢。”皇帝笑笑,让侍卫收了弓。他从内侍手里接过汗巾,神色轻松,递给王恒一条,“朕似乎有好几日不曾见你,不在宫中么?” 王恒道:“正是。禀陛下,前几日臣母亲寿辰,臣告假去了弘农!” “哦?”皇帝颔首,“原来是戚夫人寿辰,去了许多人么” “正是!”王恒道,“三服内的亲戚都到了!” 皇帝道:“戚夫人必定十分欢喜。” “母亲确实欢喜。”王恒笑嘻嘻,挠挠脑袋,“此番贺寿可谓双喜,臣的二姊还定了婚事。” “嗯?”皇帝一愣,看着他,“二姊?王女史?” “正是!”王恒道,笑得灿烂。   ☆、第21章 诘问(上) 徽妍和李绩见了面以后,敲定了再次进素缣的事。 她来长安以前,已经在陕县打听过一番价钱和存量。除了梁平,徽妍还问了许多处,凡有素缣的店家,她都一一打听过。当今粮贵布贱,各家素缣的存量不多,价钱却相差不大。而梁平和另外两家的素缣,看着明显比别处好。徽妍也问了这些素缣的出处,梁平说,这些素缣都是陕邑东北二十里的槐里出的。那里的妇人织缣成风,品质最优。 谈的过程倒是顺利,不过,李绩仍然坚持自己出一半本钱。看他坚定的样子,徽妍不由好奇。商人本性逐利,本钱多一钱少一钱都是大事,李绩这般不守常理,徽妍总觉得不太对。 巧的是,回到家中的时候,王缪问徽妍,“上回,你兄长领来与你见面的那市井里的商户,可是姓赵?” 徽妍道:“正是。” 王缪道:“他今日登门而来,说想见你。” 徽妍讶然:“见我?何事?” “不曾说。”王缪道,“我让家人回了你不在,他便离开了,不过留下了些物什。”她说罢,将一只小匣子拿出来,徽妍看去,只见甚是精美,打开,里面都是些精细的首饰。 “这礼看着可不轻。”王缪皱眉,“家人不会办事,他登门送礼,若被人看见可是麻烦。” 徽妍沉吟,道,“长姊放心,我现在便去一趟,问个分晓便是。”说罢,徽妍吩咐备车,匆匆出了门。 时近午后,交道亭市仍是人来车往,赵弧的货栈,则更是热闹。问得徽妍来到,赵弧连忙出来迎接。 与上回一样,见到徽妍,他满面笑容,毕恭毕敬,“女君亲自降临,小人竟未远迎,还请恕罪!” 徽妍还了礼,微笑,“家人说,赵公要见我?” “正是。”赵弧左右看了看,笑眯眯地对徽妍道,“此处喧嚣,舍中有雅致安静之处,还请女君入内详谈。” 徽妍颔首,与侍婢一道随他入内。 货栈之内,果然别有洞天。穿过两道院门,外面的热闹被挡在了墙外,只见屋舍整洁,还有花木点缀。 赵弧请她在堂上坐下,让仆人呈上各色待客之物。 “小人冒昧,今日登门求见女君,未得见,却反劳女君过来,实失礼。”赵弧道,“不瞒女君,小人登门,乃是为女君上回所说的素缣。女君,小人每匹出一千钱,女君手上的素缣,日后有多少小人要多少,女君看如何?” 徽妍诧异地看着他。 真乃咄咄怪事。一个李绩,一个赵弧,两人都似突然好像是钱财如粪土一般,着实教徽妍觉得不可思议。 “哦?”她说,“上回,赵公出价不过七百钱,如今却多了三百钱,不知何故?” 赵弧笑道:“上回是小人未识宝物,女君的素缣乃上品,千钱一匹亦是值当。” 徽妍听了,莞尔,没有回答,却让侍婢将他送的小匣拿出来,放在案上,“赵公,此礼甚重,我受之有愧。至于素缣之事,我已应了别人,实爱莫能助,告辞。”说罢,向他颔首一礼,起身便要离开。 赵弧见状,急忙道,“女君且慢!女君且慢!唉!女君若觉出价太低,小人再加二百钱,共一千二百钱,如何!” 徽妍回头看他,似笑非笑,“想来,赵公是不愿我将素缣交与别人。” 赵弧脸色一变,少顷,讪讪笑了笑。 “女君果然聪颖。”他道,“此事说来,全在女君所托的那胡人李绩身上。” “哦?”听他提到李绩,徽妍有了些兴趣,“如何?” “女君不知,那李绩实奸诈!”赵弧脸色掏心掏肺,“小人从前好心将货交与他贩卖,不料,此人心怀鬼胎,竟将小人在西域的客人都抢走了!女君与他交易,可也须防着才是,贩一次货,成本便是几万,若让人谋了去,岂非大不幸!倒不如将货卖与小人,女君放心,女君是周公的亲戚,小人断不敢戏弄,出价只多不少。女君这般闺秀,何必要去操心那路上得失,寝食不安。与小人交易,女君只消坐在家中,货到得钱,岂不大善!” 徽妍看着他,心思百转。 少顷,她颔首,“如此,多谢赵公一番好意。此事重大,我还须与家中商议。” 见徽妍不表态,赵弧也不好挽留,只得复又堆起笑容,客气地将她送走。 徽妍听赵弧说了一番话,免不得思索一番。 他说为她好,徽妍自然是不信的。而赵弧与李绩之间的事,徽妍觉得他也并未说实话。 黄昏时,周浚到家,见徽妍一脸心事的模样,询问了原委,笑了笑。 “此事么,说怪也不怪。”他说,意味深长,“徽妍,经商牟利,最要消息通达,总坐在家中是不成的。” 徽妍不解:“此话怎讲?” “我听闻,赵弧最大的买家在姑墨。就在李绩到姑墨之时,他恰好也有货到了,可赵弧此人,生意大了难免欺客,货物品质不尽人意。李绩的货却是好,那位姑墨的买家,最后要了李绩的货,赵弧便吃了大亏。”周浚看着徽妍,“若你是赵弧,可会恼怒?可会趁李绩还未做大,先下手挖掉这心病?他在长安经营多年,与各市中的货商都有交情,打个招呼,教众人不卖货给一个胡人,易如反掌。” 徽妍恍然了悟。怪不得李绩会想进一百匹素縑之多,大约并不仅仅因为这素縑好卖,而是在各处货栈里碰了赵弧的壁,进不到想要的货。而赵弧知道他跟自己交易素縑,就打算花些钱,将自己这条路也封了。 王缪在一旁听着,也明白了些门道。见徽妍不说话,她好奇地问周浚,“你怎知道这么许多?你怎知赵弧在姑墨买亏了,想治李绩,还跟别人通谋?” 周浚看她一眼:“你以为平准令丞每日做些什么?做的就是查哪家进帐多少,该交多少税钱。我若有心,什么不知晓。” 王缪想了想,对徽妍道,“如此,我以为,倒不如应了赵弧。不必费许多力气,在家中便可收钱。” 徽妍摇头:“长姊,贩素缣不过一时之计,可与西域交易的物什,多了去了。” 王缪讶然:“你还要贩别的?” “正是。”徽妍微笑,“故而我要的,是一队可靠的商旅。” ********************* 第二日,徽妍写了信给曹谦,将买素缣的事细细交代,让家人快马送回。而后,她想着昨日还有些细处未商议,想去再见一见李绩,于是更衣梳妆,向王缪告知了一声。 还未出门,却听家人来说,外头来了人,说是大鸿胪府的,要见徽妍。 徽妍讶然,与王缪面面相觑。 “这……”王缪又是惊异又是觉得可笑,“大鸿胪府竟真的来召你了,他们怎知晓你在长安?” 徽妍也不明所以,忙走出去。 一辆漂亮的马车停着,不算华丽,却看着不凡,比寻常所见的马车大,面上的黑漆锃亮照人。 来人却不止一个。车旁跟着数人,身形高壮,腰佩长刀。一人身着寻常衣袍,侯在门前,见到徽妍,向她一礼,“小人奉大鸿胪之命,请女君往大鸿胪府一趟。” 徽妍看着他们,隐隐觉得此事不寻常,但看着那人身上的印绶,却不敢推拒。 “未知何事?”她问。 “只说是要事,详细缘由,小人也不知晓。”那人语气谦恭,“府中催得紧,还请女君上车。” 徽妍看看他,只得向王缪交代了一声,朝马车走去。 旁人撩开车帷,徽妍登车而入,才进去,忽然看到里面的人,吃一惊! 未等她回神,皇帝一把捉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车上。 车外的人手脚麻利,即刻放下车帏,未几,马车辚辚走了起来。 直到皇帝放开手,徽妍仍然惊魂未定。她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忙匍匐行礼,“陛……陛下……” 皇帝看着她,少顷,道,“在外从简,礼便免了,起来。” 徽妍不敢怠慢,忙坐起。 马车驰过长安的道路,车上铺陈甚好,只感到轻微震荡。徽妍与皇帝只隔着两三尺之距,近得似乎能听到呼吸的声音。心中震惊又迷茫,她不知道皇帝为何突然来找她,还是用这般诡异的方式。这位陛下做事,似乎从来不喜欢中规中矩。 她偷偷抬眼,忽而与皇帝的目光相触,忙收回,不敢再看。 “知道朕为何来么?”皇帝问。 “禀陛下,”徽妍小心翼翼道,“不知。” “朕是来贺喜的。”皇帝淡淡道,“听说你定亲了?” 徽妍的心头绷了一下。 她不知道皇帝是如何得知这事的,但联想到上次在清漪殿的事,心头似乎风过苇塘,一阵慌乱。 “禀陛下,”徽妍知道否认无益,小声地从实道,“此事刚刚议定。” 皇帝坐在车窗边上,光照落在他的脸上,被垂下的细竹帘切作细细的条痕,黑眸注视着她,不辨神色。 “尚书丞司马楷,是么?”他不紧不慢,“朕记得,他鳏居多年,还有一儿一女。” “正是。” 皇帝忽而冷笑一声,话语听起来咬牙切齿,“你上回说太傅不愿你入宫,推拒了朕。如今,你却要给一个鳏夫做继室,还要做两个孩童的后母?……你抬头!” 徽妍忙抬头,只见那双凤眸沉沉,话语冷冷,“王徽妍,同是鳏夫,朕便这般不值钱?” 他气势汹汹,徽妍唬得心头巨震,“妾……妾不敢!” “莫说不敢!”皇帝哼道,“定都定了,什么不敢!” 徽妍心跳得飞快,慌乱之下,只觉眼眶发涩。 她暗自深吸口气,心一横,再度伏拜。 “妾惶恐!”徽妍道,“陛下若煌煌之日,妾诚心敬爱,从未敢于他人相提并论,更不敢有折辱之心!陛下,妾曾言,只求为闾里之妇,未敢奢求荣华,此亦父亲之愿。司马府君之父司马侍郎,与妾父乃故交,两家有意成儿女之亲,妾与府君故得结缘。于妾而言,司马府君虽鳏居有子,却风华高洁,无损其德行,妾得入其门庭,亦妾之幸也!陛下若降怒,妾虽死无怨,然此言俱是肺腑,伏惟陛下明鉴!”      ☆、第22章 听得这话,皇帝面色剧变。 “谁要听你肺腑之言!”他气急败坏,“你当初说要侍奉母亲不做女史,朕准了,你说你不想入宫,朕可说过不字?你就这般迫不及待……王徽妍,抬头看着朕!” 徽妍抬起头来。 皇帝看着她,却愣了一下。 只见她眼圈通红,双眸中涨满水光,眼泪不住涌出来,却将嘴唇紧抿着,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她望着他,害怕又委屈,呼吸带着哽咽,肩膀微微抖动。 声音好像被什么梗在了喉咙里,皇帝的喉结滚了滚,想继续骂,却突然说不出来。 “你这是做甚。”他皱起眉,“不准哭!” 徽妍的眼泪却流得更凶,打湿一片衣襟。她用衣袖捂住嘴,却挡不住哽咽的声音。 皇帝有些不知所措,少顷,烦躁地朝外面道,“郑敞!驻跸!” 未几,马车停下来。皇帝掀开车帷下去,面色不豫,对郑敞道,“你教她莫哭。” “呃,臣……”郑敞看看车内啜泣不止的徽妍,诧异而迷茫。 皇帝却不管他,下了车,自顾向前走去。 郑敞一脸尴尬,心想我虽有妻有女,也不是女子啊,怎知如何劝女子止哭……可又不敢违命,只得赔着笑,向徽妍道,“女君,莫哭了……” 话没说完,却被走回来的皇帝拉开。 “下车,随朕来。”他对徽妍道,面无表情。 徽妍仍边哭边擦眼泪,看他一眼,却还是依言下了车。 “不必跟着。”皇帝对郑敞道,带着徽妍往前走。 徽妍下了车才发现,四周僻静,已经不是街市之中,倒是像一座苑囿。待得看到远处高高的阙搂,徽妍才辨认出来,这马车竟是顺着城北闾里的街道,一直走进了明光宫的宫苑里。 皇帝走在前面,徽妍走在后面。谁也没说话,各怀心思。只有徽妍仍然抽气的声音,哽咽停也停不住。 徽妍的步子小些,渐渐有些落后,走了一段,隔出一丈来。 皇帝回头发现,停住脚步。 徽妍看着他,也停住脚步,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抹眼泪。 忽然,皇帝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绢帕,递到她面前。 徽妍一怔。 皇帝却不看她,侧脸上满是不耐烦,“快擦了。” 徽妍忙接过,把脸上拭了拭。 “又不是孩童,说你两句,哭甚。”皇帝瞥了瞥远处的郑敞和侍卫们,表情仍然冷硬,“你怎这般难说话,朕说你说错了?” 徽妍听得此言,眼圈又是一红,泪水涌出,哭劲再起来。 “妾……妾不知该如何说话……陛下……陛下才不怒……呜呜……”她的声音哽咽得破碎,“妾不过想好好过些日子……可……可……呜呜呜……” 枝头上几只雀鸟叽叽喳喳飞过,将人扰得心绪不宁。 皇帝神色不定,少顷,仰头望天,深吸一口气。 “莫哭了,朕不怒了。”他无奈地说。 徽妍仍然哽咽不已。 “嗯?”他的脸又稍稍板起。 徽妍急忙抿其嘴唇,把声音压下去,泪水涟涟地望着他。 皇帝转开脸,指指前面,“那边有泉水,去洗一洗。” 徽妍看看他,又看看那边,依言走过去。 未行出十步,果然有一处泉水。明光宫是武皇帝为求仙所建,宫苑营造奇巧,引地泉为活水,汇作溪流,聚而成池。一个石雕仙人立在水边,手托实盘,泉水从盘中涌出,甚是奇妙。 徽妍走到石仙人前,捧起盘中流出的水,洗了一把脸。再将那绢帕也洗了拧干,拭净面上的水。 处理完之后,她回头,只见皇帝还站在那里,似乎一直看着这边。 徽妍心思复杂,但说来奇怪,方才哭了一场,心底竟是坦然了些,看着皇帝,也不似原来那般战战兢兢。 她走回去,行至皇帝身前,犹豫了一下,将那湿漉漉的绢帕拿出来。 “陛下……”她说,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 皇帝瞥瞥那绢帕,没有接。 “留着吧。”他的声音已不似先前那样清冷,缓缓道,“你稍后若是仔裤,朕也无巾帕与你。” 徽妍窘然,只得收起。 皇帝看着她,那脸上,水痕始干,双颊剔透润红。 “你……喜欢司马楷,是么?”他忽而问。 徽妍抬眼,只见他也看着自己,眼眸深深。 心忽然没来由地一慌。 她知道自己什么也瞒不过他,沉默片刻,微微颔首。 “陛下恕罪。”她低低道。 皇帝注视着她,好一会,自嘲地一笑。 “你也像别人一般畏惧朕,是么?须得恭恭敬敬,一不留神便会丢了性命?”他低低问,“王徽妍,朕若是为这般事就治罪,你可会觉得,朕仍是当年那个讨嫌之人?” 呃?徽妍愣住,望着他,神色复杂。 “罢了。”不等她回答,皇帝道,“回马车去吧,他们送你回家。” 徽妍仍不知所措:“陛下……” “朕说了,朕是来贺喜的。”皇帝看她一眼,径自往宫苑深处走去。 ********************* 徽妍坐在马车上,直到出了明光宫,仍觉得心神仿佛不知去向。 上次在清漪殿,这次在明光宫,皇帝每次见她,都能掀起惊天巨浪一般,让她魂不守舍。 是因为他是皇帝么? 徽妍不清楚。 但她知道,皇帝每次见她,似乎都有意地避开彼此的身份。他们之间,像是守着某种秘密,他们在一起待着的宫殿,或者马车,或者苑囿,都是这秘密的保留之处,而一旦离开,他们就会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 徽妍闭眼,揉了揉发胀的额角,想让那些繁杂而叫嚣的心绪平静些。 回忆起他说的那些话,徽妍只觉欷歔而无奈。 皇帝是上位者,他们对于下位之人,总是能够很轻易地示好,而下位者自当感激涕零地伏拜谢恩。他们有时会看起来十分友善,平易近人,让你觉得他们人畜无害。可一旦你真心这般想了,疏于防备,便极可能有朝一日忽而跌入深渊。 便如先帝对待她的父亲。 经历过八年前的那些事,徽妍对长安城里那些美丽的宫殿和甲第里的人和事,都有了深深的防备之心。 哪怕……那是一个曾经被她毫不客气教训过的人,亲口告诉她,他喜欢她。 ********************* 皇帝的侍从如来时一样,恭敬有礼,将徽妍送到家门前,就回去了。 王缪见她回来,欣喜地迎上去,“怎去了这般久,我等一直盼着你……咦,这衣裳怎有些湿?” 徽妍看看身上的衣服,回神,道,“方才饮水洒了。” “这脸也无精打采的。”王缪端详着她,随即又恢复笑容,“快去换衣裳,府中来了客人。” “客人。” “你猜是谁?”王缪一脸神秘。 徽妍实在没心情跟她玩闹,道,“长姊,我甚疲倦,想去歇一歇。” “不可,唯你歇不得!”王缪笑眯眯,“来的客人是司马公与司马府君!” 徽妍一怔,心中登时啼笑皆非。 这般凑巧,刚去了一个又来了两个,今日是轻易过不去了。 她只得打起精神,回房梳洗一番,换了衣裳,走到堂上。 司马融今年五十多岁,精神矍铄。徽妍上次见他距今,也隔了八年多。见礼时,司马融笑得十分慈祥,将她端详着,感叹道,“一别八年,女君仍青春无改,余却已是白发老叟,垂垂老矣。” 徽妍忙道:“公言重,鬓发仍青,何言垂老。” 司马融笑而摇头:“不复当年矣。” 两家人许久未见,寒暄一阵。从前司马融到家中做客,与王兆下棋论书时,多是王缪在旁侍奉,故而王缪与他最熟,说起些家常之事,嘘寒问暖,亦是热络。 徽妍的心思仍被先前的事搅着,听着他们的话,却有些走神。 ……你喜欢司马楷,是么…… 她想起皇帝的话,再看这堂上的和乐光景,觉得有些尴尬。自己就像是个刚刚被人捉了马脚的小贼,被事主质问,你之前说的全是托辞,是么?你不嫁我而嫁他,是因为你不喜欢我而喜欢他,是么? 那是实话啊!她对自己说。 而皇帝……徽妍知道,他大概真不会再纠缠此事了,从此以后,他们各自归位。他是皇宫里的天子,她是一个在□□中操持家务的妇人,与长安千千万万的女子别无二致…… 忽然,她发现对面的司马楷在看着自己。目光相遇,司马楷注视着她,片刻,唇角弯了弯。 徽妍的脸热了一下,也弯弯唇角,却不太自然地移开目光。 司马融对徽妍格外关切,没多久,便与她说起话来。问起她在匈奴的事,还有弘农家中的事。 “近来暑热新起,戚夫人亦是有心,让小儿带回的药材甚好,女君还家,还请好好替老叟谢过戚夫人才是。”司马融道。 徽妍道:“公台客气。” 王缪道:“说起暑热,妾记得端午那日,宫中要分枭羹,不知如今可还有?” “有。”司马融笑笑,“老叟两年不曾去,今年是推辞不得了。” 徽妍也想起来,过几日,正是端午。而从前每年端午,百官带着家眷入宫分食枭羹,游一游宫苑,亦是一件盛事。只是想到皇宫…… “如此甚好。妾自从嫁往雒阳,多年不曾入宫食梟羹,既公台亦往,不若同游。”王缪道。 此言出来,司马融欣然答应,众人亦赞成。 “如此便定下,”王缪道,“端午那日,妾与吾妹并女儿,随丈夫入宫。” “长姊,”徽妍忙道,“母亲让我端午前返家。” “返家做甚,你亦许久不曾入宫食梟羹,待我致书母亲,她必无异议。”说罢,冲她使个眼色。 徽妍正待再说,司马融笑了笑,道,“女君今日在此,亦是合巧。我等两家向来亲密,亦不须像别家一般囿于虚礼,诸多回避。今日叟与小儿登门,乃是为婚姻之事。” 徽妍愣住,众人皆精神一振。 “哦?”王缪笑盈盈,“愿闻其详。” “老叟已卜问吉日,本月十九,便遣媒人登门,以六礼问聘。” 徽妍听得此言,耳根烧灼,却不禁看向司马楷, 司马楷似乎早已知晓,亦看着她,笑容清浅。   ☆、第23章 王氏众子女,只有王缪在长安,戚氏早已将司马家这边的事交与了她去办。王缪自然知道母亲想尽早将徽妍亲事办好的心思,如今司马融亲自上门来告知媒人提亲之日,王缪喜不自胜。 接下来的事,与徽妍并无多大关系。王缪客客气气地与司马融就媒人之事商议一番,如司马融所言,两家一向亲密,凡事都好说话,没多久,便议定了。 司马氏父子也未多逗留,寒暄一番,司马融领着司马楷告辞。众人相送,王缪与周浚一左一右,与司马融边聊边往外走,却将徽妍和司马楷落在后面。 二人自然知道是为何,相视一眼,徽妍触到司马楷的目光,赧然笑了笑。 “端午你不想入宫么?”司马楷问。 徽妍不能与他说实话,只好道,“想是想,可母亲曾一再嘱咐我回弘农过端午。” 司马楷颔首,道,“端午乃女君归汉之后首个节庆,戚夫人甚爱女君,盼女君回去亦乃常理。” 徽妍心中松了松,觉得司马楷说话听着就是舒服。 “府君当日,也要入宫食枭羹么?”徽妍问。 司马楷苦笑,“我不似父亲可称病告假,枭羹乃朝廷赏赐,岂可不受。” 徽妍看着他,亦莞尔。从前王兆也不喜欢那些仪礼场面,说大好节日,还不如现在家里看两卷书。可她和母亲姊妹们都喜欢去,在宫苑中赏花观景,还能见到形形色色的同龄人,看看谁穿的衣服漂亮,听听谁又传出了什么流言蜚语。而对于徽妍来说,最期待的就是能偶遇到司马楷,幻想着跟她说话,然后他邀请她一道散步。 ……若朕不是皇帝,你喜欢朕么? 莫名的,那句话又在心中浮起,徽妍有一瞬恍惚。 “女君?”司马楷看着她,神色关切,“今日女君似不适?” 徽妍回神,歉然道,“嗯……许是方才出门吹了些风。” 司马楷问:“可要请医?” 徽妍忙道:“不必请医,无妨。” 司马楷莞尔,不再言语。 未几,众人走到门前,各自行礼道别。 “端午佳节,可惜女君不在长安。”司马融看着徽妍,遗憾地微笑道,“记得当年有一回,老叟夫妇并王兄夫妇同游宫苑,女君亲自为我等分羹,还唱歌舞蹈,我与妇人欢喜了许久。” 众人皆诧异,笑起来,徽妍赧然。 “公台,那是何年何月之事?徽妍如今可不会唱歌舞蹈了。”王缪笑道。 “嗯?哦!”司马融恍然了悟状,拍拍自己的脑袋,“确实确实,那时女君才六七岁!” 众人又笑一阵,司马融与司马楷告辞,登车而去。 *************** “你真要回弘农过端午?”送走司马氏父子之后,王缪问徽妍。 “正是。”徽妍道。 “何时走?” “素缣到了长安就走。” 王缪有些遗憾:“司马公方才那话,便是想你留下来。你就要进门,上头舅姑,就司马公一人,与他多相处也好。” 徽妍道:“可母亲想我回去……” 她搬出戚氏,王缪也不好再说什么,才要走开,忽然想起什么,道,“是了,你才去大鸿胪府不久,李绩便来了。不过我说你去了官府,他便也作罢了,给你留了书。”说罢,从袖中取出一片简牍,递给徽妍。 徽妍看了看,只见上面留了他在长安的住处,说徽妍若要找他亦是,可送信至住处。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徽妍几乎将李绩这事忘了。 王缪见她疲惫,道,“你还是歇一歇,改日再去吧。” 徽妍望望天色,摇头。 纵是心情繁杂,但徽妍了解自己。越是这般时候,越不能闲着,还不如去见见李绩,做一做自己喜欢的事,心情也许会好起来。 “不必,我现在就去。”徽妍说罢,自去镜前梳理,随后出门。 李绩住的地方很简朴,但与徽妍的距离不算远。徽妍没有让家人传信通报,而是直接登了门。 见徽妍来到,李绩很是惊讶。他的住处很简朴,不大的院子,却有十几个人。徽妍一眼看去,包括从前见过的鄯善人吾都,有汉人有胡人,大约都是跟在李绩的商队中做事。 见他们神色诧异,徽妍也知道自己贸然登门失礼,有些不好意思,对李绩道,“李君,附近可有便于商议之所?” 李绩却笑,回头用胡语跟众人说了几句,众人笑起来。 吾都用半生的汉话道:“王女君,我等这住处虽简陋,却有大把胡桃,还有干蒲桃!比外头食肆好,反正你又不喝酒!” 旁人也符合,未几,就有人用盘子盛了各种胡地的干果食物出来,有好些,徽妍只在匈奴见过。 见他们这般热情,徽妍也不好拒绝,笑笑,与众人坐下来。 众人知道是徽妍给了他们三匹骆驼,还与他们合作卖货,都围在旁边,好奇地看着她。 徽妍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瞅瞅李绩。 李绩笑了笑:“他们都是我在西域带来的伙伴,莫看他们爱傻笑,遇到盗匪个个不含糊,我等出生入死数年,亲得似兄弟一般。女君与我议事,但说无妨,不必瞒着他们。” 徽妍讶然。她本以为这商旅也似别处一般,李绩是主人,其他人不过请来的帮手,这么一说,却似乎不是了。 他既然如此言语,徽妍便也不客气,将这两日思索的问题一一说出来。李绩与众人都是贩货多年的人,从进货到贩货,各环节了如指掌,与徽妍讨论起来也直率。 两边合作过一次,算得顺利,此番的生意虽大些,却也没有大障碍。谈到素缣的本钱时,李绩仍坚持要承担五成。徽妍知道他此举,是仍担心赵弧捣乱,说动她不把货给李绩。上次王缪说李绩曾打听素缣的来路,想来亦是这个缘由,怕一旦徽妍反悔,他自己直接去进货。人皆有防备之心,李绩既然还不是十分信任她,徽妍也不强求,反正此事有利无害,应承下来。 不久,契书的内容便敲定下来,双方均无异议。 “素缣何时可到长安?”送徽妍登车时,李绩问。 徽妍算了算日子,道,“五日内。” 李绩看着她,没继续问下去,却有些意味深长道,“女君身边,亦有许多女君这般出身的女子经商敛财么?” 徽妍道,“唯我一人。” “如此。”李绩颔首,笑笑,“无怪乎。在胡地,如女君这般的人亦是不多。”说罢,对她一礼,转身返回宅中。 徽妍讶然,看着他身影消失,不禁细想起这话来。 我这般人么…… 马车走起来,夕照的光影透过车窗,辘辘交错。 徽妍忽而想起过去,还有今日种种,心中亦不禁自嘲。 是啊,她被迫去匈奴八年,回来得罪了皇帝,还不顾身份,偷偷去经商……也许她这般人,看起来的确是不知好歹,世间少有呢。 不知是不是真的伤了风,徽妍当夜,有些头疼。 王缪勒令她在家歇息,谁来请也不得出门。徽妍自己也有心事,规矩从命,安安分分地待了两日。 曹谦办事很得力,素缣按时从弘农抵达了长安,徽妍亲自去看,品质与从前无异。李绩看了货,也很是满意,爽快地按照契书所议,付了部分本钱。 “李君何时出发?”签下了契书之后,徽妍问。 “还须买些浆食,端午前就走。” 徽妍知道胡人们不过端午,天气已经热起来,旅途艰苦,须赶在酷暑来临之前越过那些气候难捱的地方。 说了些祝福保重的话之后,徽妍也不多耽搁,告辞离去。 才登车,李绩忽然叫住她。 只见他走过来,似犹豫了一下,拿出一块黄澄澄的物什,交给她,“此物,赠与女君。” 徽妍接过来,却见是一块虎魄,不大,却晶莹透亮,里面还有一只小虫,白色的翅膀似素纱一般,看着很漂亮。 “这……” “这是我上回在西域得的,不贵,但觉得好看便买了。”李绩挠挠头,“那些商人说,虎魄有精气,可保平安。” 徽妍看着他,笑笑,“如此,李君长途跋涉,当比我更须此物才是。” “我还有。”李绩道,“女君收好!”说罢,看她一眼,也不等她多说,便走开了。 “李君……”徽妍无法,只得大声道,“多谢!” 李绩头也不回,挥挥手,消失在街市的人潮之中。 事情办完,徽妍也不再逗留,隔天便收拾物什,打算回弘农。 可王缪忽然拿着一块木牍来,得意洋洋地递给徽妍,“你看。” 徽妍接过,只见那牍上的字迹是戚氏的。她说,徽妍既然身体不适,路上恐又生病,不急着回去也好,留到端午之后无妨。 “这是……”徽妍愕然地看向王缪。 “还不明白?”王缪嗔她一眼,将她手里叠着的衣衫拿走,“母亲都说了,不急着回去,端午那日,你要随我等入宫!” **************** 端午将至。 长安连续晴了几日,殿外的蝉鸣已经聒噪。皇帝饮水时觉得嘴角疼,取了铜镜来看,却是起了泡。 医官奉了诏,忙来为皇帝看了,写了方子给宫人。 “陛下这是天热,心火太大。”医官道,“又疏于歇息,故而生了口疮。” 口疮?医官走后,皇帝又看了看铜镜,只见嘴角泛着一点红,好像用过膳之后不曾擦干净。他端详片刻,嫌弃地将铜镜丢在一边。 广平侯杜焘奉诏来与皇帝下棋,在一旁见得这般,微微扬眉。 皇帝这两天,确实有些心火大,或者说,不寻常。 皇帝从不主动找人喝酒,但几日前,他宿在明光宫,忽然把杜焘叫了去,面前摆着几尊新丰酒,不喝完谁也别走。杜焘爱喝酒,有人相邀从不拒绝,但与皇帝喝得宿醉,是头一回。 那时杜焘直觉皇帝有心事,而是不同于往常的心事。 皇帝其实是个喜好玩乐的人,但他从不会让自己失于把控,像酒后胡言这种事,一向是杜焘的拿手好戏,皇帝则从来不会。可是那一日,皇帝问他,你真心喜欢过谁么? 杜焘当时已经半醉,愣了一下,没心没肺地笑,“陛下又不是不知晓,臣真心喜欢的人多了去了,陛下说的是哪位?” 皇帝倚在凭几上,灌下一杯酒。 他擦掉嘴边的酒液,也是一笑,缓缓道,“少承,你说,朕是不是只能像父亲一样,娶一个自己不想要的皇后,又不甘心,最后将天下多搅乱了?” 皇帝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幽幽的,眼睛望着房梁。 杜焘虽然有些醉,脑子却不糊涂。听着这话,他一个激灵,大喜,紧问皇帝,“陛下看上了谁?” “看上了谁又如何,娶不到。”皇帝面无表情,继续倒一杯酒。 “怎会娶不到?”杜焘压住皇帝的酒杯,啼笑皆非,“天下都是陛下的,一道旨下去,何人娶不到?” 皇帝白他一眼,丢开他的手,拿起酒杯继续喝。 “这还用你说,朕要是想,早下了。”他冷冷道。 杜焘不解:“那……” “下旨强娶,你以为美?”皇帝打断,“像我母亲那样,见到父亲强颜欢笑,背后每日抹泪,长吁短叹。” 他讽刺地笑笑,把酒灌下,“堂堂天子,到全然似那与市井中欺男强女的恶霸一般。” 连个恶霸都比不上,还当什么天子啊……杜焘心里讪讪道。 他想问是谁,但是皇帝不说,一直与他喝到酩酊大醉。偏偏皇帝比他酒量还好,第二日,杜焘醒来之后,已是晌午,而皇帝一早就回了未央宫上朝,再见面的时候,皇帝像个没事人似的,杜焘也不好再问了。 亏他心思活泛,还去找了当日服侍皇帝左右的郑敞和侍卫们打听,但这些人皆三缄其口。郑敞虽与他关系不错,也只是笑笑,“君侯亦知晓陛下脾性,在下若敢胡说,明日便不必干了。况且此事小人也说不准,君侯还是莫问了吧。” 杜焘彻底没了办法。 不过凭皇帝如何若无其事,他心情不好,杜焘还是能看出来的。 据他多方搜罗消息,经过一番猜测,他断定,皇帝心中的那女子,应当是长安的哪位贵眷。心思转了转,计上心头。 杜焘在棋盘上落一子,想了想,道,“陛下,过两日便是端午,百官分枭羹,陛下可亲临?” 皇帝盯着棋盘,许是还想着口疮,眉头微微锁着,“往年不是有丞相主持么,不去。” 杜焘道:“陛下,不去恐怕不妥。百官食枭羹之意,乃是警示勿为奸恶,效忠陛下,从前先帝亦亲自主持,宴上,百官家眷皆云集,陛下……” “食枭羹便可止奸除恶?”皇帝冷笑,“那董、李之乱是如何来的?” 杜焘哑然,张张口,正待再说,皇帝却落下一子,“舅父,你输了。” 杜焘大惊,一看,果真,皇帝那棋子正中他死穴,全盘皆输。 只有这时候才会叫他舅父。 杜焘嘴角抽了抽,心里骂一声,小子…… 赢了一盘,皇帝面上神色缓和许多,忽而道,“你方才说,枭羹宴,百官家眷也去?” “正是。”杜焘忙道。 “枭羹宴,与家眷何干?” 杜焘无奈。皇帝自幼就不喜欢枭羹宴之类要一本正经行礼的场面,能避则避,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 “先帝体恤百官平日辛劳,特许端午让眷属也入宫游玩,算是亲民之举。”杜焘瞅着皇帝,道,“依臣所见,陛下身为天子,未去过也实在说不过去。” 皇帝手里拿着一枚棋子,缓缓翻转,“百官,全都会去么?” “秩四百石以上,都去,陛下看……” 皇帝没答话,却兴致勃勃将棋盘拂乱,“到时再说,再与朕下一盘。”   ☆、第24章 端午之日,徽妍一大早就跟着王缪一家起了身,洗漱扫洒,在家中祭了神。仆婢们将菖蒲等香草编织成束,挂在门上,将雄黄洒在角落辟秽除恶。 衣服早已经用香熏好,侍婢将新采的兰花饰在徽妍的发髻间,又取来五色丝编作的丝绦,系在她的手腕上。待得妆扮齐整,徽妍走出堂前,王缪看到她,眼睛一亮。 “这才是二十几的长安女子,明丽如花。”她称赞道,“你平日就是穿得太素淡,虽也是好看,总觉得少了些颜色。” 徽妍笑了笑。 这些衣服都是新制的。王缪回弘农给母亲拜寿的时候,在府库中看到朝廷赏赐给徽妍的缯帛,一个劲地数落徽妍,说她竟把这么漂亮的布料束之高阁,不由分说地挑了几匹,带回长安让人给徽妍做了几身衣裳。今日这一身,就是新制的,素纱在外,浅红的衣里翻折为衣缘,与徽妍白皙的皮肤相衬,柔美如玉。 其实直到昨日,徽妍也仍然不想入宫去。王缪好说歹说,几乎要嘴皮要磨破。徽妍被她缠得无法,支支吾吾地问,皇帝会不会去枭羹宴。 王缪讶然,不禁失笑,“你莫非还未采选之事挂心,怕见到陛下难堪?放心,我听你姊夫说,陛下从不会去枭羹宴。且陛下去又如何,他已经答应你了,莫非还能待你入宫便将你扣下来,不让你走?” 难说……徽妍想到前两番的惊心动魄,仍有余悸。 不过既然皇帝不会去,她心中安定了些。王缪再问,她便也只得答应了,但跟她说好,如果她到时想走,他们不能拦着。 王缪随觉得她想法怪异,还是答应了。 众人用了些早膳,变乘车往未央宫而去。三个小甥女第一次去皇宫,两日前就高兴得不得了,一路上唧唧喳喳地说话,隔着一辆马车都能听见。 徽妍透过窗上的薄纱,望向外头,未央宫的高墙巍峨,将天空切作一线。从前入宫赴枭羹宴,她也是像甥女们一样兴奋,不过现在么…… 枭羹宴你又不是没去过,人多得数不清,眨眼便会寻不到人,你担心什么?心里安慰着自己,徽妍深深吸一口气。 百官的马车从北阙进了宫城之后便不能再往前。才下车,周浚便遇到了同僚,寒暄见礼。王缪虽是今年才随丈夫搬来长安,但出嫁前却是住在甲第里的,论入宫,她和徽妍都比周浚更熟悉。 姊妹二人望望四周,只见除了一些修葺的痕迹,皇宫风物大致无改,不由地对视一眼,各有欷歔。 王缪是个心思活泛的人,回到长安几个月,早已将旧友都走了个遍,百官家眷,也有不少是识得的,一路往里走,一路见礼不断,徽妍耳边都是王缪的笑声。 “徽妍?”一个声音忽而从身后传来,徽妍回头,却见一个少妇,衣饰华丽,惊喜地看着她,笑盈盈。 徽妍认出她来,眉间一亮,“茹?” 韦茹,亦出身长安高门,祖父做过丞相,与徽妍自幼相识。多年不见,韦茹已经是个妇人模样,徽妍看到她身后跟着一个四五岁的男童。旁边的丈夫,徽妍也认得,杨励,也出身不凡,十几岁就曾以荫封做了郎官。如今看他的模样,似乎也做了不错的官,身上的印绶等级不低。 难得碰到熟人,徽妍亦是欣喜,各自见了礼。这时,她看到韦茹身后还有一位女子,隔着半丈之距,看着她们。 “徽妍,可还记得姗?”韦茹想起来,忙道。 她提起这名字,徽妍恍然有了印象。 陆姗,她的父亲与司马侍郎的官职一样,徽妍与她算是认得,因为她也曾经在宫中做过侍书,不过没多久就因为母亲卧病,回家侍奉母亲去了。如今所见,她的发式妆扮,亦是已婚妇人模样,只是衣服比旁人素净,不施朱粉,头上也仅有玉簪。 “夫人。”徽妍莞尔,行礼道。 陆姗看着她,片刻,亦还礼,“女君。” 她不像韦茹那样热络,态度和笑容皆是淡淡,透着疏离。不过,徽妍与她其实也并不算熟悉,并不以为怪。 “我前两月就听说了你回来的事,遇见缪姊姊打听,却说你回了弘农。”一道往宫中走的时候,韦茹道,语带埋怨,“你也是,离了长安八年,回来竟一声不出。” 徽妍忙解释道:“我母亲兄妹俱在弘农,故而未在长安多留。加之家中事务繁多,我亦想登门拜访旧友,却是□□不得。” 韦茹听着这话,露出笑容,道:“我也料着是这般,从前你可最不喜寂寞,怎会闭门不出?”说罢,看着她,叹道,“徽妍,你还是那般漂亮,不似我,生了小儿之后,便成了个市井妇人一般。” 她这话其实言过,韦茹与徽妍同岁,如今也不过二十多,风华正茂。 徽妍岂不知道这些客套,笑笑,“莫折煞我,你这模样,梳个总角说未婚亦无不可,谁信你竟已嫁人生子?” 韦茹掩袖而笑:“唉,我舅姑今年还催我再生,过不久,又要更丑了。” 走在前面的王缪听到,回头道,“这般说来,我生了三女,岂不更是粗鄙?” 韦茹一怔,忙嗔笑,“呀!我岂比得缪姊姊,缪姊姊总这般作弄人!” 众人皆笑。 陆姗与一位妇人说着话,隔着几步,听到她们的声音,转头来望一眼。 她的目光与徽妍相触,清冷无波,未几,又转回去。 “她前两年丈夫去了,守寡在家,变得不太合群,你莫见怪。”韦茹咬着徽妍的耳朵说。 徽妍了然。 没多久,有识得韦茹一家的人过来见礼,韦茹笑着对徽妍和王缪告一声,与几位贵妇人走一块去了。 看着她们热络交游的样子,王缪笑了笑,对徽妍道,“若你当年不曾去匈奴,说不定也是这般,一路搭讪,笑个不停。” “莫说闲话。”周浚似笑非笑,“说不定到了明年枭羹宴,尚书丞夫人说起奉承话来比她们还动听。” 二人一愣,王缪不禁笑出声来,徽妍又无奈又臊,白了周浚一眼。 枭羹宴之前的仪礼设在前殿,都是亲贵和百官参加,家眷们则先到了清凉殿。赴枭羹宴的人一向很多,清凉殿四周亭台环绕,回廊重重,又兼景色宜人,正适合这般大筵。徽妍来到时,只见宫人忙忙碌碌,穿梭其间,与从前所见无异。 这般场合,本就是百官眷属们的交游之所,徽妍和王缪遇到了更多的旧识,有同龄人,亦有长辈。见到徽妍,许多人过来见礼,问这问那,又感慨一番。 照例的,有人问起徽妍可曾许配。司马楷的媒人还未上门,王缪也不好多说,只道,“一切由母亲和兄长做主,不日便会定下人家。” “可要挑个好人家,徽妍可是匈奴归来的女史,万不可委屈了。”一位曾与戚氏相善的贵妇人道。 王缪应下,又嘴利舌滑地说了几句笑话,众人皆笑开,话题又转到别处。 这时,不远处忽而传来热闹的声音,望去,只见是一位贵妇人带着女儿来到了宴上,似乎很得人缘,许多人过去见礼。 “那是怀恩侯夫人,及侯女窦芸。”见徽妍露出茫然之色,王缪低声道,“怀恩侯窦诚,就是二皇子妃的父亲。陛下登基之后,将窦诚封为怀恩侯,如今,陛下的外戚,除了杜氏,就是窦氏了。” 徽妍了然。皇帝娶过妇的事,她当然记得。窦诚出自孝文窦皇后、魏其侯窦婴一系,不过与所有显赫的大家族一样,他属于比较默默无闻的一支,直到女儿被采选入宫,被许配给二皇子。说来,那位皇子妃,叫做徽妍从前还曾经见过,叫窦婉,比徽妍大一些。那时,窦婉还没有入宫,徽妍对她也并没有很深的印象,只记得那是个文静的女子,不爱说话,但很识礼。 一阵风吹过耳畔。 ……同是鳏夫,朕便这般不值钱…… 别再想了! 徽妍心里朝自己大吼。 “你怎么了?跺脚做甚?”王缪奇怪地看她。 徽妍哂了哂:“不做甚……” 这时,一位与王缪相善的妇人走过来,道,“缪,不去与怀恩侯夫人见礼么?” 王缪道:“不必了吧,我与侯夫人又不相识。” “不相识又如何,多的是不相识的。”那妇人不以为意,看看旁边,压低声音,“去相个面熟也好。我可听说,陛下的皇后,八成还是他们家的。” “啊?”听得这话,王缪和徽妍皆是诧异,相觑一眼,“怎讲?” “都这么说。陛下上月不是采选了么?听说,他至今也未曾封妃,更别提立后。那些采选进宫的女子,如今都去做了宫人。许多人都说,陛下这么多年无所动静,乃是因为还念着窦妃。你看,陛下对窦家多好,封了侯,还赐了甲第。怀恩侯的次女如今也到了论嫁之年,听说已经推拒了许多媒人,想来就是等着陛下直接迎进宫去封后。” “如此?”王缪恍然大悟。 徽妍在一旁听着,不由地将目光看向怀恩侯夫人那边。只见母女被众星捧月一般围在众人中间,侯夫人满面春风,侯女则仪态高贵,微笑间,带着些许高贵之气,架势不凡。 青春年少,又出身亲贵,无论从哪里看,她也比自己更像皇帝的良配。 皇帝大概会像众人所言那样,最终娶这位侯女吧?徽妍心里默默道。 “过去见见礼么?”王缪悄声问徽妍。 徽妍心里想着之前的事,觉得还是不去为好,正要回答,王缪忽而扯扯徽妍的衣袖,眉间一喜,道,“他们来了!” 随着她望去,只见许多穿着官服的人来到了宫苑之中。原来是官署那边的仪礼已经完毕,百官们过来一道行宴。 没多久,徽妍就看到了周浚,还有他身侧的司马楷。 徽妍第一次见到司马楷穿官服,他本就姿容出众,楚楚衣冠之下,更是赏心悦目。 看到他,徽妍不禁露出笑意,与王缪一道上前行礼。 “今日怎不见司马公?”王缪诧异道。 “父亲昨日去了一趟庙宫,说身体疲惫,今日告了假。”司马楷答道。 “司马公身体无恙么?”徽妍问。 “无恙,只是行不得远路,昨日劳累了些。”司马楷答道。 徽妍看着他,微微颔首。 王缪与周浚对视一眼,唇边带着笑。 “入席吧,耽搁了便无好去处了。”周浚私下里望望,提醒道。 众人皆明了,寻着一处凉亭里坐下,位置不错,能望见正殿。 “司马公可是一番好意。”王缪在徽妍耳边意味深长地说,徽妍颊边一热,不禁瞅向司马楷,只见他正与周浚交谈,神色如常。 司马楷坐在徽妍的对面,案席之间相距不远。他们说完话,司马楷转回头来,正正与徽妍目光相对。 他淡淡一笑,风光月霁。 徽妍亦不禁弯弯唇角。 “身体好些了么?”他问。 “早已无碍。”徽妍道。 两人才说些话,有人过来见礼,只得打断。三个小甥女嘻嘻哈哈地在旁边玩闹,王缪不时地喝止,揪住她们,让她们乖乖坐下。 徽妍与王缪闲聊着,忽而听到不远处传来些笑声,望去,只见相隔不远的另一处凉亭里,几个年轻的女子正凑在一处说笑,其中有韦茹,还有陆姗。 陆姗似乎也看到了徽妍,朝这边瞥了瞥。徽妍礼貌地微微欠身,这时,司马楷与一位同僚说完话,似乎也被那边的声音所吸引,望了望。 “长儒!”这时,有人唤着司马楷的字,走过来。他与周浚王缪等人行了礼,笑着对司马楷道,“许尚书四处寻你,他就在殿西,快随我过去一趟。” 司马楷应了,起身与众人吿一声,又看向徽妍。 徽妍微笑点头。 司马楷神色平和,随同僚去了。 徽妍的目光追随他背影望去,只见微风拂起那衣袂,虽身上穿的不是徽妍初时最动心的那身白衣,但仍有几许出尘。 “望什么,眼都直了。”王缪忽然又凑过来打趣道。 徽妍嗔怪地瞪了她一眼,收回目光。 人太多,宫人们要一处一处地呈上羹汤,筵席开始还要许久。百官和贵眷们早已经习惯,出门前都先用了膳,也不急躁。好些人索性先在宫苑中游玩,或三五成群闲逛,或扎堆聊天,各有乐趣。 司马楷去了许久还未回来,徽妍听王缪说了一圈各家的杂闻,又陪着甥女们玩了一会,宫人终于呈上羹汤的时候,忽然,她听到清凉殿上,传来燕乐之声。 而待她望过去,只见天子仪仗登上了殿台,当中一个身影触入目中,心忽而“咚”地响了一声。 徽妍面色一变,睁大眼睛。 “那……不是陛下?”王缪亦是诧异,问周浚。 “正是。”周浚看看徽妍,笑道,“哦,方才忘了告知你,今日也不知为何,陛下亲自主持了仪礼。”说罢,有些得意,“听说是陛下也是头一回来枭羹宴,与我一样,呵呵……” 徽妍觉得自己的脸像是被什么刮了一样,阵阵发烫。 她几乎能感觉到那人正瞥过来的目光,好像鞭子,让她无地自容。 “我……我先回家。”她说话都吞吞吐吐,不待说完,站起身来。 王缪愣了一下,忙道,“哎,你怕甚……你坐下!”想拉住她,却没拉住。 “徽妍!”王缪急道。 徽妍却已经匆匆离开,头也不回地朝外头走去。   ☆、第25章 皇帝在端午当日驾临官署主持仪礼,又到清凉殿参加枭羹宴,除了杜焘,百官们皆大吃一惊。 “陛下今年是怎么了?”宗正刘奎问他,“往年不都是不来么?” “我怎知。”杜焘望着天,脸上挂着心照不宣的笑。 他紧跟在皇帝身旁,盯着皇帝的一举一动,生怕漏过什么枝节。可皇帝一派平常之色,到了清凉殿时,看到满宫苑的人,也就表示了一下诧异,然后接受众人的拜见,并无特别问起谁。 还未上殿,怀恩侯一家就到了御前,向皇帝行礼。 “陛下万寿。”怀恩侯夫人纪氏与女儿窦芸笑盈盈的。 杜焘不知道皇帝如何想,他每每见到这家人,都有些感慨。皇帝处事,虽有时有些强硬,但是个念旧情的人。登基以后,他对怀恩侯一家,颇为照顾。封侯赐地,毫无亏待。 不过这家人显然想得更多,他们一直想让窦芸入宫,众所皆知。前一阵,皇帝采选,将年龄定在了十八至二十五岁,这家人急得很,窦诚亲自登门来问杜焘,打听皇帝是如何想的。可皇帝的私事,一向忌讳别人干涉,杜焘和窦氏一家也不例外,自是无果。后来,听说皇帝未曾在采女里择妃立后,他们又重振希望,杜焘听说,窦诚和纪氏联络了许多大臣,想让他们在皇帝决定择后时,推举窦芸。 贪心不足。杜焘对他们,一向只有这四字。 杜氏也是外戚,就从来不总想着将好事全占。皇帝在杜氏有一群表妹,可他们何曾惦念过皇帝的后宫? 可惜啊。杜焘有些幸灾乐祸,看看那些摆得似布阵一般的宴席。 恐怕皇帝的良配,不在这殿上,却是坐在哪处席上。 正神游,皇帝登上了清凉殿。乐声响起,许多贵眷们见到皇帝前来,纷纷露出惊喜之色,上前见礼,伏拜在地。 还未到席上,忽然,皇帝问枭羹宴主事的黄门令余邕,“尚书丞司马楷何在?” “司马楷?”余邕茫然。这时,旁边一个内侍道,“小人先前见到司马府君入席,在……哦,在那边!” 皇帝顺着他的指向望去,忽然,神色动了动。 杜焘正想看清楚,皇帝却已经转身,吩咐余邕,“丞相稍后若来,告知他等一等,朕去去便来。” 说罢,不由分说,往殿外快步而去。 “陛下……”众人想跟上,却被皇帝的侍卫拦住。 看着皇帝匆匆的背影,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 “君侯,这……”窦诚诧异地看向杜焘。 杜焘却一脸匪夷所思,紧问余邕,“方才陛下问的,是尚书丞司马楷?” “正是。”余邕答道。 杜焘说不出话来,望着皇帝离去的方向,一脸愕然。 *************** 徽妍一路快走,离开凉亭,绕开来往的宫人和说笑闲聊的贵人,又穿过了回廊,再回头,清凉殿的正殿已经被挡在了屋檐和人之后。 热闹的人声渐渐被抛在身后,也并没有人追来。徽妍稍稍松一口气,脚步却不因此放慢。前方,两名期门卫守在廊下,正在闲聊。见到徽妍,忙打住。 徽妍的心七上八下,面上却镇定如常,对他们一颔首,径自走了过去。 她知道自己或许没必要这般失魂落魄,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但只有她知道,自己有多心虚。几日前,皇帝才质问过她为什么与司马楷定亲,她虽然解释过了,也有理有据。可再有理有据,他也是皇帝,天知晓他看到她与司马楷大摇大摆地一起出现,会作何想法…… 一想到看到皇帝出现在殿前的身影,徽妍就不自禁地走快两步。 幸好那时司马楷离开了。 不是说皇帝不会来么?! 徽妍一边走,心里头一边骂自己是笨蛋。反正就等媒人上门了,日后相处多的是,何必执着这一时?若是前两日就回了弘农,哪来如今的尴尬事! 清凉殿周围都是园林,石子缀成的步道延伸其中,时不时能见到一两处亭阁,如棋子般散落其间。赴宴的人多,这宫苑里也有好些人来赏景游玩。徽妍对未央宫很熟悉,避开人们爱去的地方,拐进偏僻的小径里,绕路去宫门。没多久,四周就变得安静,听不到人语声,只有林间唧唧喳喳的鸟鸣。 未几,徽妍就看到了宫门的高墙,心中正一松,忽然,听到一阵低低的啜泣声,好像是个女子。 她讶然,顺着那声音望去,不远处,花木扶疏,隐约有人影。 徽妍一向不喜欢是非,何况现在也不是搭理别人的时候。她尽量将脚步放轻,打算不引人注意地离开这里。但才提起衣裾,一个声音传入耳中。 “……这是我父亲之意,你亦知晓……” 徽妍心中一震,停住脚步。 她看向那边,几乎屏住呼吸。 “……你与我说过,相约无改啊……” “……自是无改,父亲一直令我娶妇,我何曾肯过?” “可你如今便要娶了他人……” “姗……”司马楷拉住陆姗的衣袂,正待说话,忽然,看到几步外的林荫里,出现了一个人,僵住。 四目相对。 司马楷震惊不已,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阴晴不定。 徽妍站在那里,怔怔看着他,未几,又看向陆姗。 陆姗面上仍挂着泪痕,却忘了哭泣,睁大眼睛看着徽妍。 “我……”徽妍张张口,头脑中却思绪全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片刻,忽然转身跑开。 “徽妍!”司马楷喊一声,急忙追出去。 丝履踏在草上,脚被石子硌着,阵阵生疼。徽妍不管不顾,听到身后追逐的脚步声,跑得更快,用手拨开挡道的树枝,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 她听到司马楷在叫她,但她一点也不想理会。 眼前似乎还在反复着方才所见的一切。 司马楷……与陆姗! 徽妍简直五雷轰顶! “徽妍!”司马楷追上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臂,“你……” “放开我!”徽妍羞恼交加,用力将他的手甩开。 她喘着气,脸上泛红,却不是因为羞涩。双眸中满是不解与质问,明亮得直刺人心。 司马楷神色不定,带着愧疚,却并不回避。 “徽妍,”僵持片刻,他低低道,“你都听到了。” 徽妍没说话,只觉眼眶发涩,转开脸。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道,“你未听错,陆姗与我,确有私情。” 徽妍觉得自己又被雷劈了一次。 她看着司马楷,不可置信。 “可你与我议亲……” “那是父亲之意。”司马楷道,叹口气,“陆姗与我,自幼相识,亦曾定情,可他父亲将她嫁给了别人,我也只得另娶。前些年董李之乱时,她丈夫故去,而不久之后,我亦失妻。我二人得知彼此处境,想成亲,可我父亲不喜陆姗,不许我提亲。我等无法,只有忍耐,盼着父亲有朝一日松口,成全此事。但父亲今年抱病,不许我再拖延,后面的事,你也知晓了。” 徽妍怔怔,喃喃道:“故而,你便打算与我成婚,瞒着我……” 司马楷没有反驳,沉默了一下,“我亦想过将此事告知你,可我说不出口。我怕损了陆姗名节,多年来,守口如瓶,知晓此事之人,除我二人外,唯有父亲而已。徽妍,我本是懦弱之人,不敢违逆父亲,于是应承了这桩婚事,换得两家欢喜。我既已决意与陆姗断了,此事便就此过去,再告知与你,岂非徒增烦恼?” 徽妍望着他,忽然,鼻子泛起一阵酸,眼睛被泪水迷住。 “可你……还是喜欢她,对么?”她低低道。 司马楷的面色白了一下。 “我去弘农为戚夫人祝寿之前,就已经将此事告知陆姗。”他说,“方才我与她见面,是为了将此事做个了断。” 徽妍低着头,没说话。 司马楷看着她,还想再说,“徽妍……” “你回去吧。”徽妍的声音发涩,“我……让我独自清静。”说罢,转过身去,慢慢走开。 司马楷的神色担忧而落寞,看着她,想跟上去,却终是没有迈动步子。 *************** 徽妍走了一段,回头,司马楷没有跟来,入眼只有宫苑中的假山和花木,静谧无人。 旁边有一座小亭,徽妍茫然无措,忽然觉得很疲惫,走到亭子里,在石阶上坐下来。 她靠着柱子,望着自己来时的方向,片刻,眼泪忽然大滴大滴落下来。 脑子了很混乱,她什么也想不了,只想哭。 “……二姊……父亲为何要做太子太傅!为何要惹恼先帝!为何要离开长安……他们从前也很喜欢我,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么……” 她想起不久前,王萦向自己哭诉的话。 假的,都是假的么? 酸涩阵阵涌起,泪水涌个不停。徽妍抱着膝盖,把脸埋在上面,放声大哭。 她自从匈奴回来,其实并未对将来的生活有多少憧憬。唯一憧憬过的,大概就是司马楷。 那是从前的时光所留给她的,为数不多的珍贵念想。 她曾经欢欣鼓舞,但没想到,最终亦是美梦一场。 深深的无力,好似潭水一般,将身上所有的热气吞没。 哭了许久,徽妍再度抬起头来,忽然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人。 皇帝不知何时来到,负着手看她,阳光微斜,在他脸上分出明晦交错的光影。 徽妍吃了一惊,来不及擦干脸上的狼藉,忙站起来。 她想行礼,皇帝却已经语气淡淡地开口,“哭成这般,礼便免了。” 徽妍没想到自己终究还是被皇帝撞见,窘得简直想掘地钻进去,“陛下,怎……怎在……” “这是朕的宫室,你说朕怎在此处。”皇帝看着她,居高临下,“哭完了?朕的巾帕呢?”   ☆、第26章 徽妍觉得这辈子,心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复杂过。 皇帝突然出现,她甚至都没顾得上把刚才的事哭完。过了一会,她才想起皇帝说的巾帕,是个什么物什。 “妾……未曾带来。”她用袖子拭拭眼角,小声道,说完,抽哽一口气。 皇帝看着她,不置可否。 “方才那是司马楷?”他忽而问道。 徽妍的心好像被抓了一下,没出声,点点头。 “吵嘴了?” 徽妍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少顷,道,“也不算。” 皇帝却似乎未听到:“为那个女子?” 徽妍猛然抬眼,触到皇帝的目光。 只见他似笑非笑,“朕走过来,就遇到尔等三人,不是神色凝重便是痛哭垂泪,还用猜么?” 徽妍再度沉默。在皇帝面前,有时候默认比否认要聪明。 皇帝没再问下去,却道,“方才你急急走开,是因为见到朕么?” 他的声音清冷,徽妍不禁又窘然。方才,他果然是看到了自己…… 踌躇片刻,徽妍道,“妾方才……身体不适。” 皇帝扬扬眉,注视着她,没说话。 周围一阵寂静。 徽妍的心情经历过方才一番大波折,面对着皇帝,竟不像往常一般患得患失。只是面对他的目光,心中仍然忐忑,未几,将视线偏开。 皇帝正待开口,却见郑敞走过来。 “陛下,”他禀道,“丞相已到清凉殿,众人都在等陛下主持开宴,陛下看……” 皇帝踌躇了一下,颔首:“知晓了。”说罢,却再度看向徽妍。 “想来,你也是不想回宴上了,是么?”他缓缓道。 徽妍知道皇帝说出这话,便是无意为难她。她不禁抬眼瞅了瞅皇帝,见那表情无异色,向皇帝一礼,“妾愧疚,请先行离宴。” 皇帝神色平静,未几,对郑敞道,“郑敞,寻个人,送王女君回府。”说罢,转身走出凉亭,头也不回地朝清凉殿而去。 ******************* 马车碾过路面,辘辘地嘈杂不休。 徽妍坐在里面,定定地望着外面,动也不动。 虽然被皇帝搅了一下,但当她重新独处,脑袋里却仍然不时地浮现出司马楷和陆姗的脸。 她极力不去想,但是做不到。 短短两三个时辰,她觉得自己像坠落的山石,从一个地方掉到了另一个地方,一切全然改变。 “……徽音乃美誉,徽妍乃美姿容,女君此名甚妙……” “……女君将来若有何难处,可告知在下,在下必全力相助……” “……在下闻女君未婚配,欲与女君百年,未知女君之意?” “……陆姗与我,自幼相识,亦曾定情……” 而今日初入宫门之时,陆姗与她见礼,注视着她的眼神,让她始终挥之不去。 方才已经狠狠哭过一场,现在,徽妍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心中只有迷茫。 仿佛刚刚做了一场美梦,忽然惊醒,发现一切原来都不过是虚浮的幻境。 徽妍忽然觉得可笑。 她与司马楷的婚事,每个人都满意,包括她自己。但似乎大家都未曾察觉,这完美之下的基石是个什么样。只需要一场偶遇,它便如水中的泡沫一样,瞬间瓦解殆尽。而当初最欢喜的人,如今则忽然成了最难受的人。 这是幸还是不幸? 现在发觉,与成婚之后才发觉,哪样更好? …… 徽妍闭了闭眼睛,只觉今日过得如此漫长,好像已经捱过了大半辈子一样。 ***************** 周浚和王缪回到府中,惊讶地发现,徽妍已经将物什都收拾好了。 “你这是做甚?”王缪吃惊不已,“为何拾掇物什?” “回弘农。”徽妍一边折好衣服,一边说,“二姊,我稍后便启程。” 王缪和周浚面面相觑,不可置信。 “你今日究竟是怎么了?”王缪皱起眉毛,“先是忽然离宴,现在又要走?莫这般任性,你可知方才在宫中,你姊夫去找你找不见,宫门的家人又说不曾见你,我等急得要命,幸好有宫卫说,你乘别的车走了。你乘的是谁家的车?可是出了何事?” “是我在宫中的旧识送我回来的。”徽妍道,停了片刻,看向王缪和周浚,“长姊,姊夫,我想退了司马家的婚事。” 听得这话,二人愕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为何?”周浚问。 “你莫任性!”王缪急道,“你可是与他争执了?怪不得方才司马府君回来之后一直郁郁寡欢,话也不说,也是坐不久便告辞了。两人过日子,见解不合在所难免,但岂可轻易言断!此婚事乃母亲与司马公共许,媒人上门之期都约好了,你说不要便不要?当初司马府君来求亲时,你不是也欢喜得很?” “并非任性。”徽妍神色平静,看着她,唇边浮起一抹苦笑,“长姊,你可知,司马府君心中另有他人,只是司马公不许,他无法,只得来娶我?” 王缪哑然,看看周浚,又看看徽妍。 “他心中有人?”她问,“谁?” 周浚亦是惊诧:“你从何处得知?” “我看见的。”徽妍低低道,“就在离宴之后,不巧撞见。他未隐瞒,都告诉我了。” 王缪张口结舌。 周浚“哼”一声,对王缪道,“看到了?我就说他这般才貌,多年鳏居不婚必有蹊跷!” “你莫打岔!”王缪瞪他一眼,再看向徽妍,却也是没了主意。 “徽妍,”她犹豫了一下,道,“我见司马府君亦非三心二意之人,他家门风严厉,子弟中连纳妾都少有。他又是个孝子,有司马公在,不会亏待于你……长姊是说,说不定你二人成了婚,他的心便到了你身上?” 徽妍摇头;“长姊,他亲口告诉我,那女子与他少时便相恋,二人只因司马公不许,苦守多年而未成。他若娶了我便可断了那边情义,便是轻薄之人,又如何做到违抗父命坚守多年?长姊,我于他,乃是司马公强塞的新妇,他纵然不会亏待我,亦是无益,我不想要一个心中装着别人的夫婿。与其将来百般纠缠,不如趁当下未行事,先行了断。” 周浚听了,叹口气。 “说得也是。”他说。 王缪也没了言语。 “你想了断?”过了会,她问。 徽妍拿出一份帛书,交给王缪。 “此书乃我方才所写,烦长姊明日交与司马公。媒人还未上门,司马公亦知情,想来那边也不会多说什么。” 王缪将那帛书接过来,看了看,稍倾,长叹一口气。 “你决意如此?”她低低道。 “是。”徽妍看着她,双眸深黝而平静。 *************************** 徽妍离开周府时,已经是午后。街上仍是熙熙攘攘,到处是过节的人们,佩着五色丝,或去各市中采买过节之物,或带着贡品往各处庙宫祭拜神祗。 王缪曾经一再劝说徽妍留下,明日再走。 但徽妍一点也不想再待下去,告别了周浚夫妇,便登车上路。 在路上歇了两夜,第三日,她就回到了弘农。 家人对她回来很是惊讶。 “怎这么快?”戚氏问,“也不先派家人送信,不是说过了端午才回?” 徽妍笑笑,将在长安给她买的礼物拿出来,“自然是想母亲了,一刻也耽搁不得。” “老妇才不信。”戚氏不屑道,脸上却是笑眯眯的。 “二姊,”王萦马上接着问,“你在长安过端午,可曾去枭羹宴?” 徽妍被戳中心事,片刻,若无其事地答道,“去了。” “如何?” “还不是那样。”徽妍敷衍道,将一双式样漂亮的丝履给她。 王萦眼睛一亮,也顾不得再问,高兴地穿起来,左看右看。 “矜持些!”戚氏忍不住道,摇头,“好在室中无外人,当众着履,像个什么话!” 王萦撇撇嘴,仍是笑嘻嘻的。 徽妍回来,众人俱是高兴,戚氏让仆人杀鸡置酒,给她接风。 “你长姊曾来信说,你在长安见过了司马公?他如何,待你好么?”当夜,徽妍侍奉戚氏就寝时,戚氏问她。 徽妍看着她,莞尔,“司马公甚是亲切。” 戚氏颔首,拉着她的手,笑笑,“那就好。他可是你将来的舅君,将来嫁过去,你还要与司马府君一道侍奉他养老。” 这话听在耳朵里,徽妍颇不是滋味,不过并没有将事情说出来。她离开长安之前,与王缪约定,等信送到了司马家,诸事落定了,她便会送信来。徽妍想得了准信再禀报戚氏,以免一家人在此之前惶惶不安。 但出乎意料,过了两日,她等来的却不是王缪的回信,而是司马融。 听到家人禀报,众人皆是惊诧不已。 “司马公?”戚氏又是惊喜又是诧异,“他怎来了?府君也来了么?” “只有司马公一人。”家人禀道。 众人皆是不解。 徽妍亦愕然。 她当然知道司马融是为何而来,退婚不是小事,只是没想到,他竟会亲自登门。 众人说着话,便要到堂前相迎,徽妍心一横,拦在他们面前,忽然跪下,向戚氏一拜,“母亲且慢,我有话说。” 戚氏讶然看她,与王璟等面面相觑,“你这是做甚?何话?” “母亲,”徽妍伏拜在地上,“我离开长安时,已致书司马公,推却了婚事。” 不出所料,众人皆大惊。 徽妍忙将此事前后说了一遍,向戚氏道,“儿不肖,未曾将此事与母亲商议,然事已至此,儿意已决,不欲拖延。这两日未曾告知母亲,亦是怕母亲忧心……” “胡闹!”戚氏看着她,气得面色发白,斥道,“如今这般,我便不忧心了?司马公是你父亲故交,此事乃是王家与他的面子,你不顾及老妇,也该顾及你父亲!他从长安长途奔波而来,便是专程为了此事!” 徽妍被她训得面上一阵红一阵白,不敢辩白。 “母亲说得对,这般大事,你怎可擅作主张。”王璟看着这场面,亦出来说话,罢了,又转向戚氏,“母亲,徽妍虽是意气,亦非全然不对,司马家……” “司马公都亲自上门了,再是有理,我等也是失礼在先!”戚氏愠怒道。 王璟也不出声了,瞅瞅徽妍,撇撇嘴角。 陈氏左看看右看看,小心地说,“姑君,那现下如何是好?” “还能如何是好,人就在前堂。”戚氏没好气地说,瞪徽妍一眼,“你做的好事!”说罢,整整衣服,走出去。 ******************** 众人各怀心思,到了堂上,只见司马融已经端坐在席,旁边立着一个仆人,手中拿着一根拐杖。 戚氏见到他,立刻露出笑容,迎上前。 “公台,远道而来,我等竟失远迎,实深愧!”她说罢,向司马融行礼。 司马融亦由仆人扶着起身,向戚氏深深一礼,“戚夫人,老叟冒昧登门,还望勿怪!” “岂敢有怪!”戚氏笑容满面,“司马公乃贵客,妾请之不及!” 司马融却是长叹一口气:“老叟实无颜受夫人盛情,此番登门,乃是为赔罪而来。”说罢,目光落在徽妍身上。 堂上一时安静,所有人也都不自禁地看向徽妍。 戚氏也将眼角瞥她一眼,仍是没好气。 徽妍自知此事都是因自己而起,只得上前,向司马融深深一礼,“妾无状,愧对司马公。” 司马融看着她,叹一口气,“女君,老叟见到帛书,坐之不安,故而来此。” 王璟见得这般,忙道,“司马公,还请坐下,有话慢谈。”说罢,让家人取来坐榻,垫上软褥,亲自扶着司马融坐下。 众人分坐各席,徽妍在司马融对面,知道这架势是不会轻易能了。暗自深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 戚氏坐在上首,和气道,“公台,此事我等亦刚刚得知,老妇不教,小女骄纵,未想做下失礼之事。老妇必严惩,还请公台息怒。” 司马融摇头:“此事乃因小儿而起,女君置气,乃在情理。小儿与陆氏之事,老叟一向知晓,未告知贵家,亦是老叟之误。”说罢,他看向徽妍,“女君之意,老叟已知晓,亦请女君听老叟一言。小儿确曾有意于陆氏,但陆氏举止无状,老叟与先妇皆是不喜。陆氏之事,请女君安心,小儿上门提亲之前,已决意了断,日后绝无瓜葛。此事,老叟以家声作保,绝无违背!” 这番话,与徽妍估计的并无多大差别,听过之后,并无慌乱。 “公台谬爱,妾深愧,亦不敢当。”她向司马融欠身一礼,道,“府君与陆夫人之事,府君已告知于妾。此事细处,妾并不知晓,然妾以为,府君既有所爱,妾与之为婚姻,便是不妥,故而致书府上,请退去婚事。” 司马融道:“女君何言不敢当。女君德才兼备,贤名远播,老叟与太傅,当年一直有结亲之意,可世事身不由己,惜不得成,此事,戚夫人亦知晓。如今小儿与女君皆独身,正是天造地设,若结百年,两家皆欢喜。”说罢,他看向戚氏,“老叟福薄,中年失妇,如今垂老,不久于黄泉,唯一牵挂者,唯小儿之事。本想有了女君,将来便可含笑,岂料……”他没把话说完,却叹了口气。 戚氏忙安慰道:“公台莫忧心,有话好说便是。”说罢,对徽妍使了个眼色。 徽妍咬了咬唇,却不打算让步。 “公台,妾所致帛书,其中所言,皆乃妾真心所想。”她说,“退婚之事,虽是妾擅作主张,却是深思熟虑,如今亦是无改,还请公台见谅。” 司马融听着,面色一变。 “女君此言差矣!”他皱起眉,“婚姻之义,乃结二姓之好。此事乃两家商议,媒人亦已定下,女君说退便退,岂非失信于人!” 徽妍脸上发热,并不退缩:“公台此言亦差矣。不瞒公台,若妾当初知晓府君与陆夫人之事,必不会答应此婚事。” “婚姻之事,乃父母做主,岂得自由擅论!”司马融似不曾料徽妍竟如此强硬,沉下脸,说罢,看向戚氏,“夫人!女君所言如此,未知夫人之意!” “无礼!”戚氏瞪了徽妍一眼:“司马公乃贵客,岂可放肆如此!” 徽妍又气又委屈,正待答话,旁边的陈氏急急扯了扯她衣袖,让她打住。 戚氏说罢,转向司马融,欠身一礼,“公台,小女不肖,老妇深愧。司马公所言极是,婚姻之事,乃父母做主。儿女乃父母生养,含辛茹苦,所为一切,必是为儿女着想。” 司马融神色一松,颔首,“夫人明理。” 戚氏笑了笑,“故而,老妇亦以为,婚事还是撤去为好。” 此言出来,堂上忽而安静。 包括徽妍在内,众人皆是愣住。 司马融更是账目结舌,看着戚氏,不可置信。 “公台,且听妾一言。”戚氏看着他,神色怅然,“公台,妾方才听公台所言,思及前事,亦甚欷歔。想当年,公台与莫夫人,妾与先夫,两家相善,其乐融融。可惜世事万变,如今,公台与妾,结发之人皆归松柏之地,孑然于世,残喘续命。唯幸者,乃有儿女,相陪相伴,不至孤独。公台疼爱府君,妾亦深爱女儿,此乃为人父母之同感,自不必言。公台,七十古稀,你我在世,至多不过十数年,而婚姻之事,乃伴儿女终身。妾以为,父母之爱,非强加于人,乃从儿女之心,唯儿女心愿所至,方为大善,而违拗其心,必生怨怼,何来福德?当初司马府君来问意,老妇便说,小女若愿意,此事乐见其成。如今小女以为不可,而媒人未至,乃为止损,何乐不为?此老妇之所想,愿公台听之。至于退婚反悔,老妇亦深愧,公台责难,老妇亦不敢辞!” 徽妍听着,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望着戚氏说不出话来,几乎喜极而泣。 司马融神色不定,未几,忽而起身。他撑着案几,颤颤起身,旁边的仆人想去扶,被他推开。 “戚夫人!”司马融声音沉沉,“这,便是府上之意?” 戚夫人亦起身,向他深深一礼,“妾阖家,愧对公台。” 司马融还想说什么,忽然,一人快步上堂,“父亲!” 众人看去,又是一惊。 只见竟是司马楷! 他风尘仆仆,先是向戚氏与众人一礼,随后,转向一脸震惊的司马融,忽然向他跪下,五体伏拜。 “儿至家中,得知父亲已往弘农,急忙追赶。父亲!退婚之事,虽是王女君提出,却实乃儿所为!儿隐瞒前情,愧对王女君,此事女君无过!即使女君不提,儿亦将提请,此事乃儿与女君共同所想,已不可为,还望父亲息怒!” 他声音朗朗,众人听了,面面相觑。 司马融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少顷,他目光变得黯淡,仰天长叹一声。 “……不肖子!”他低低恨了一声,未几,看向戚氏。 “夫人,事既至此,老叟亦不强求。”他一礼,低低道,“得罪之处,还请夫人莫怪,老叟告辞!” 戚氏愣了愣,忙上前道,“司马公且慢!公台远道而来,怎就离去?唉,儿女之事,我等无法,公台又何必过于焦心!两家多年不见,虽婚姻不成,仍有情义,何不就此一聚,留宿些时日,也成全先夫念想!” 司马融苦笑,摇摇头。 “此事,老叟自知理亏,无颜面对太傅。夫人之心,老叟心领,唐突登门而来,夫人勿怪为幸。” 戚氏知道留不住,只得道,“如此,便由公台之意。”说吧,吩咐家人准备出行之物,又令曹谦与几名家人陪着,送他们回长安。 司马融告别之后,拄着杖往外走去。 司马楷一直未说话,见得如此,也向众人告别。面对戚氏与徽妍,不掩愧疚之色。 戚氏对他已没有了先前的热情,交代了两句好好照顾司马公之类的话,便与陈氏走开。 “在下就此告辞,女君保重。”他看着徽妍,低低道。 徽妍微微颔首,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只说出简单几个字,“府君保重。”说吧,一礼。 司马楷又与王璟等人告别,转身追随司马融而去。 宅前,马车已经备好,司马楷正要登车,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徽妍的声音,“府君。” 司马楷回头。 却见徽妍从宅中走了出来。 她望着他,走到他面前,踌躇片刻,道,“有一事,我亦不曾告知府君。” 司马楷讶然:“何事?” 徽妍低低道,“我自年少,便一直喜欢府君。” 司马楷愣住,片刻,脸上泛起红晕,表情不定,“女君……” “府君且听我说完。”徽妍的面颊亦发热,心中却是平稳,望着司马楷,道,“故而,府君当初提亲,我欣喜不已,一口答应。府君在我心中,一向乃如玉君子,无人可及。妾虽身在匈奴,亦不曾忘怀当年爱恋,以此相度,想必府君待陆夫人亦如是。府君之心非我所属,你我婚姻可在成真之前解除,乃是幸事,我并无怨怼,只愿府君从此不负真心,亦不枉费你我相交一场。” 司马楷看着徽妍,喉咙动了一下,眼圈忽而发红。 他深吸口气,向徽妍深深一揖,“在下深愧,女君之言,必铭刻于心。” 说罢,他注视徽妍,露出笑容,“告辞。” “告辞。”徽妍亦微笑。 司马楷转身,登上马车,衣袂随风扬起,似解脱一般。 徽妍立在门前,看着马车辚辚走起,扬起尘土,朝远方而去。 “二姊,你的婚事又坏了。”王萦站在她身后,小声道。 徽妍“嗯”一声,心中亦欷歔,撇撇嘴角。 王萦瞅着她神色,忽而想起什么,道,“长安也不止有司马府君,二姊,上次你我在驿馆遇到的那位刘公子,我觉得他也甚好,他可曾婚配?” 徽妍讶然,蓦地想起那日在宫苑里,皇帝头也不回的背影。 “他么……”徽妍苦笑,“他就算独身,我恐怕也再见不到了。” 王萦讶然:“为何?” 徽妍没有回答,捏捏她的脸,“回去吧。”说罢,挽起她的胳膊,往屋宅内走去。   ☆、第27章 端午前后,天气变热,下了雨也不再变凉。 王家的女眷们闲来无事,便裁了新纨准备做扇子,戚氏与陈氏每日坐在堂上给扇面绣花,也不许王萦偷懒,押着她一起绣。 王萦本就是个坐不住的,绣了半日就放下来,借口去后院看小侄女,想走开。 “他们都有保妇带着,你操甚心。”戚氏不耐烦道,“你看看你绣的,这么久了,一片叶子还未绣好!” “我绣得本来就不好……” “不好才要学,坐着,今日哪里也不许去。” 王萦只得坐下,嘴却鼓鼓的,“二姊也是母亲的女儿,怎不叫她,光叫我……” 戚氏瞪她一眼,王萦不再出声。 前些天,司马融为退婚之事登门而来,戚氏虽然站在了徽妍这边,却仍恼怒她不与家中商量擅自行事,将她训斥一场之后,关到了屋子里禁足。 戚氏到底心软,只将她关了三天。见她面容消瘦了些,戚氏亦是心疼,虽然面上还是板着脸,却让庖厨中每日变着花样给她做喜欢吃的,还吩咐家人,司马家的事就当是从不曾有过,不许众人在徽妍面前提起一个字。 不过,王萦提到徽妍,戚氏倒是来了心思。 “让她来也好,每日闷在屋子里最亦想歪,叫她来一道做些针线吧。”她对陈氏道。 陈氏笑笑:“姑君,徽妍岂会闷着自己,她早些时候就出门去了。” “出门?”戚氏讶然,“去何处?” “说去散散步,午膳前便回来。”陈氏说着,替戚氏将一根针穿好线,放在她的绣绷上。 ********************** 昨夜才下过一场雨,太阳躲进了云里,天气不算热,风中散发着雨水浸润的味道。 王家的桑林长得很好,足有二里长,在家宅前如同绿障一般,成熟的桑葚又大又黑,挂在枝头,采也采不完。 佃户们除了耕地,也会用桑林里的桑叶养蚕。五月,地里的庄稼已经长起,而开春后养的蚕第一次成茧,农人们最忙碌的事就是采茧缫丝。缫出的丝,一部分交与王家充佃租,剩下的可以拿到市中去卖。 徽妍一早就从家中出来,到几家养蚕多的佃户拜访。佃户们平日只听得这位女君的声名,却甚少能见到。如今她亲自上门,皆诚惶诚恐。但见徽妍说话平和,佃户们也放下些小心来,有问必答。 “今年天气不差,蚕长得好,交了租之后,大概可得二十斤。”一位户主对徽妍道,拿起一束缫好的丝,“女君请看,这丝又长又白,细而韧,算得上品。” 徽妍接过来,细细看了看,却问,“二十斤?我看府中往年账册,十五税一,每户交租之后还能剩下四十斤。” 旁边一位妇人笑笑,道,“女君有所不知,那都是前两年的事。去年以来,粮贵丝贱,我等都不敢多养蚕,获丝自然也就少了。” 徽妍了然,微微颔首。市价之事,她是知道的。她能用低价买到上好的素縑,也就是赚了这个便宜。 又交谈了一会,她看看天色,登车而去。 回到家中,已经是用午膳之时。 才进门,却看到来了客人。 徽妍正要上堂,王萦忙将她拉到一边,让她在门后听。 “……夫人放心,依我看,女君这般人品,要寻个上好的人家,却也不难。”一个中年妇人坐在下首,正滔滔不绝地与戚氏说着话,“也有好些人家,女儿年纪大了,托妾寻个亲事。妾说实话,这般年纪,寻个门当户对的其实不难,娶妻娶贤,正经人家看的都是人品,好些相貌差些的女子,妾也都帮忙找到了好人家。最不好找的,就是眼界太高的人家,女儿养得不坏,可总往高处看,东挑西挑总不如意,白白错过大好年华,实教人痛心!” 戚氏莞尔:“此事,媒君不必担忧。老妇亦知晓境况如何,只要门户合适,人品好,其余之事并无妨碍。” 徽妍听着,有些诧异,看向王萦,“那是……” “是媒人。”王萦道,“二姊,母亲又要为你择婿了。” 徽妍颔首,心底叹口气。 司马楷那边的事了结,家人又操心起自己的婚事来。两天前,戚氏就念叨着,务必要找个实在的媒人,将此事速速办好。现在,就请了媒妇来。 堂上又说了一阵,戚氏让家人将那媒妇送走,徽妍才与王萦一道上堂,跟戚氏行礼。 戚氏方才说了许久,饮一口水,看看徽妍,“这般时候才回来,出去散步,也不告知母亲一声。” “去乡间走走。”徽妍在席上坐下,一边就着侍婢递来的水盆洗手,一边说,“我出门时,在堂上不见母亲,便禀报了兄长和长嫂。”说罢,瞅瞅陈氏和王璟。 两边颇有默契,对得无破绽,戚氏也不接着多说,却道,“方才那些话,你都听到了?” 徽妍颔首:“听到了。” 戚氏叹口气:“老妇想过了,也不求你嫁去什么高门大户富贵之家。平日留在弘农,夫家和气,衣食不愁,我母女能时常见到面,亦是大好。” 徽妍不好说什么,道,“一切但由母亲做主便是。” 戚氏不再说下去,这时,家人将午膳呈上,众人闲聊几句,各自用膳。 膳后,戚氏想起什么,问王璟,“恒近来可曾致书?” 王璟道:“不曾。”说罢,笑了笑,“母亲,恒才从章台宫调到未央宫,你也知晓,在未央宫侍奉规矩多,何来许多闲暇?” 戚氏颔首,心情却是好了许多。他在皇宫里干得不错,无论王缪还是他,信中说的都是好消息。特别是上月皇帝赏赐了他一匹大宛良驹,戚氏高兴不已,逢人便说。 她想了想,问徽妍,“前番,恒在信中说,五月陛下要往京畿各处巡视稼樯之事。你在长安见到他时,可曾听他提过是否跟着出来?” 徽妍讶然,道,“未听说。” 王璟道:“母亲,恒若要侍奉陛下巡视,那更是不得闲暇,到何处都要紧跟。” “也是。”戚氏道。说罢,又谈起王恒往日信中说的各种各样的事,笑逐颜开.她夸赞了王恒争气,又说起皇帝,夸皇帝识得英才,再继续展望,说王恒说不定能拔为官吏,满面憧憬之色。 徽妍在一旁听着,低头喝着水。心中不禁想,戚氏若知道自己不久前才推拒了皇帝示好,不知道她会说什么……不过念头刚起,她想到前几天为擅自退婚的事受的那一通训斥,打了寒战,觉得母亲还是千万不要知道的好。 再说,如今,皇帝跟她,不会再有瓜葛了……徽妍望着堂外的天光,想起宫苑里的种种,不禁神游,轻轻欷歔。再回头,她忽然触到陈氏的目光,看着她,满是同情。 待得回到屋子里,陈氏过来,关切地对徽妍道,“你莫想不开。姑君也是为你好,她怕你总想着司马家的事,伤心太过,故而想快些寻别家。今日来的那位,乃是郡府中的官媒,最是可靠,姑氏寻她来,见面就给了三百钱。” 徽妍讶然,看着她,无奈地笑笑,“长嫂,我未曾想不开。” “是么?”陈氏疑惑地看她,“可你近日总心不在焉,我等都甚是忧虑。” 徽妍拉着她道:“长嫂放心,我确未多想。” 陈氏看她神色无异,才放下心来。二人寒暄了一会,陈氏问她,“是了,你今日去乡中,是看缫丝?为何?” 说起这个,徽妍来了精神,“不瞒长嫂,我想将家中佃户缫的丝运到槐里去,那里的人善织素縑,两边合力,或可将价钱降得更便宜些。明日,我便到槐里去,问问那边的意思,若可说成,当是大善。” 陈氏对经商的门道并不十分懂,却知道这些日子,徽妍往府库中添了不少钱财,便也不再像先前那样疑虑不定。问了些枝节之事,陈氏叹口气,苦笑,“徽妍,你兄长昨日还与我说,你这般能干,只怕这弘农真无人可配。徽妍,女子嫁人乃是大事,家中虽有窘境,衣食却是无碍,你可切莫为这些事耽误了婚嫁才是。” 徽妍抿抿唇:“长嫂过虑,我如今横竖空闲,为家中做些事总无妨。” 陈氏听了,颔首,不再多说。 话虽如此,徽妍却有自己的想法。自从向司马家退婚之后,她想了许多。 她不是个喜欢沉溺于情绪的人,抛开失望后的伤心,最重要的事,便是将来怎么办。经历过几场说亲,徽妍对自己的境况已是十分清楚。她如今的家世和年纪,都已经不似当年在长安的时候,像司马楷那样得她喜欢,出身又好的男子,恐怕以后再也遇不到了。 其实,徽妍并不像母亲和长姊那样,觉得定要嫁出去才是正道。在匈奴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有生之年能回到家里,已经是上天眷顾,对于回来之后嫁什么人、过什么样的生活,是想都不敢想。而如今,阖家上下为此烦恼,相比之下,徽妍却觉得,嫁不嫁,似乎并不那么重要。人活一世,许多人追求的也不过是衣食不愁,无忧无虑,而她并不觉得嫁人是得到这些的唯一途径。 先前,她跟司马楷定了亲,王缪问她成婚之后是否还要继续经商。徽妍考虑过,司马氏那样的家族,世代官宦,定然不会让妇人碰商贾之事。徽妍打算着,在婚前尽量将西域贩货的路子定下来,交给曹谦操持,这样,将来就算自己嫁了人,家中也不会再陷入窘境。 而现在,她没了着落,便打算重新开始全心投入经商中去。 她不打算干干就收手。上次在长安见过李绩和赵弧之后,她就有了想法。素縑是个可长久而为的买卖,但照如今这般经营,是不行的。李绩或赵弧,谁有朝一日顺藤摸瓜找了来,与那些店家打通关系,便可轻易将这买卖从她手中拿走。她唯有将根基打得更深,才能防患于未然。 ************************ 徽妍雄心勃勃,第二日一早,她就乘车去了槐里。 槐里离王家的家宅有些远,来回须两日才不至于匆忙,徽妍推说去槐里附近的二姨母家探望,戚氏才准许了。 徽妍到了槐里,先去见了里长,说清来意。她提出的条件不错,自己出丝,由槐里的人织成素縑,再由她买下,价钱虽是卖给收陕邑中商人的七成,却省去了采桑、养蚕、缫丝等诸多功夫,得的利其实却是多了。 “近年缯帛市价不起,我亦知晓乡人艰难。槐里素縑远近闻名,如此不振实为可惜。我此举,一来可保收,二来亦不妨碍农事,还望里长与乡人多加考虑。”徽妍道。 里长沉吟,虽也觉得好,却不敢擅自答应,只说要与乡人商议才好。 徽妍也不着急,客气地留了些礼物,说过两日再派人来问,便告辞而去。 当夜,她在二姨母的家中借宿。二姨母待徽妍一向很好,见她上门,欣喜非常。 “幸好你来了此处,”闲谈时,二姨母道,“若是今日回家的话,只怕路上要受阻。” “为何?” “你未听说?陛下在京畿巡视稼樯,今日正路过陕县。听说县邑中现在都是期门把守,出入诸多不便。” 徽妍愣了愣,讶然,“陛下?在陕邑?” “是啊。”二姨母对她吃惊的样子有些好笑,摇头,“你们家,想来是在长安待久了,天子见得多,不知这乡邑中,天子驾临是多大的事。” 徽妍听着,有些晃神,忽然想到昨日在堂上,戚氏还问起了皇帝巡视稼樯的事。弘农也是京畿,皇帝会来,也在情理之中。 “你若得空闲,不妨到县邑中去看看,天子过道时,那人山人海,啧啧……” 徽妍听着,囫囵地应了一声,将话岔往别处。 二姨母说得对,皇帝的确驾临了陕县。 第二日,徽妍回家,在驿馆里歇息时,每一个人都在说皇帝的事。 “听说陛下也就二十多岁,尔等见到了么?”旁边的案席上,几个人正说得入港。 “怎见得到?那是御驾,垂着帘,旁边卫士手中的兵器亮得吓人,圣面岂是随便能见?” “不是说巡视稼樯?垂着帘怎巡视稼樯?” “啧,你这便不晓了,陛下生下来就是皇子,不曾耕种过田土,便是不垂帘,看一眼他便能知晓地里是好是坏?” 众人觉得有理,都笑起来。 “诸位,低声些!”馆人一边呈上膳食一边劝道,无奈摇头。 徽妍听着闲话,默默歇完了,再度登车离开。路上,吩咐驾车的家人莫走热闹的地方,反正时辰有的是,宁可迟些回家。 家人虽不解,还是应下。 徽妍一点也不想遇到皇帝。 当然,遇到也不会怎样。皇帝带着御驾出来,大庭广众,总不会像前几番见面那样随便。 但哪怕只是见到他的面,徽妍都会提心吊胆。不是他可怕,而是他总让人捉摸不透,不知道会突然做出什么事来。徽妍一点也得罪不起,还不如绕开,一了百了。 此番回家,时辰似乎过得很慢,日光透过车窗的影子变得歪斜了,才终于远远望到了王家的田土。 可到了一处路口,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徽妍正倚在隐枕上闭目养神,逢得这般动静,睁开眼。 “何事?”她问。 家人还未回答,只听外面传来一个声音,“冒问足下,先帝太子太傅王兆故宅,在何处?” 这声音有几分耳熟,徽妍的心提了一下,忙撩开帏帘。 却见前面也有一辆马车,旁边跟着从人,而前方问路的人是……徐恩! 看到徽妍,徐恩面上亦是一喜,忙行礼,“王女君!” “徐内侍。”徽妍忙下车,还了礼,心中犹疑不定,不禁将目光看向对面的马车,莫非……才抬眼,那车上的车帏也撩了开来,一人下车来。 是皇帝。 徽妍浑身僵住。 怔立片刻,她忙上前行礼,“拜见……” “太傅家宅果然是清幽之处,教我等好找,是么,徐兄?”未等她说话,皇帝开口道,望了望四周,悠然掸掸衣袖。 徐兄……徽妍瞅向徐恩。 徐恩神色无奈,讪讪地看她一眼,答道,“正是。” 皇帝这才看向一脸复杂的徽妍,唇角弯了弯,一揖,“今日甚巧,幸会女君。”   ☆、第28章 徽妍看着皇帝,简直怀疑他是否对自己怀着恶意。每当她日子过得稍稍踏实些,他会适时出现,把她的生活搅一搅,就算她回到这样的乡野也毫无阻碍。 “幸会……刘公子。”徽妍还礼,费了好大的决心,才把后面这个称呼说出来。 皇帝似乎对她的表现很满意。 “女君从何处回来?”他问。 “槐里。”徽妍停了停,补充道,“妾去探视姨母。” 皇帝颔首,看着她,神色随和,“在下听闻太傅归葬此间,今日路过,欲往祭拜,但不知墓在何处,如今遇到女君,却是正好,未知可否指点。” 他一番话说得规矩,倒真是像一个来给王兆扫墓的旧日弟子。徽妍的心稍稍开解些。 不过如果真是寻常弟子,徽妍并不必亲自指引,遣两名家人带路,再禀报王璟便是。可是皇帝么……她瞅瞅他的神色,却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来,一贯的滴水不漏。 徽妍自然没那么大的胆量让家人去伺候皇帝,暗自平定了心绪,大方地再礼,“公子远道而来,妾父有知,必是欣慰。墓地就在附近,待妾引路与公子。”说罢,她吩咐家人,登车,引着皇帝车驾往王兆的墓地驰去。 这般季节,王兆墓地四周的竹林正是苍翠欲滴,凉风阵阵。家人时常来打扫,墓地甚是整洁,还供有新采摘的桑葚。 皇帝倒真是来祭拜的,只见侍卫从车里搬出各式祭品来,一样一样,在墓前摆得规整。皇帝亲自盛酒,祭告了一番,将酒洒在地上。 徽妍在一旁看着,忽而有些欷歔。 母亲曾告诉她,当年,她远走匈奴,王兆被罢官夺爵,虽一家人都平安,对他却是重击,以致抑郁而终。先帝待他,其实不可谓不好,只是这君臣之情,最后不能算得善终。如今皇帝亲自来墓前祭拜,可算是弥补? 徽妍看着皇帝行礼,忽而觉得有些心酸,不禁移开目光,不忍多看。 祭拜完毕,皇帝四下里看了看,道,“太傅生前爱竹,归宿于此,他当是喜欢。” 徽妍道:“这片竹林乃父亲生前栽下,临终之前便吩咐过,务必归葬此处。” 皇帝颔首,又注视了一会王兆墓,目光平静。 扫墓之后,皇帝缓步踱出竹林。徽妍跟在后面,不时抬眼瞅瞅。他的个子大概比王恒还要高一些,徽妍平视,只能看到他的后颈。迎面而来的风中,似带着淡淡的味道,好像是皇帝衣服上熏的香气,好像又不是。 谁也没有说话,看着他步履闲适,徽妍心里又开始七上八下。她看看天色,心想,如今已是午后,皇帝出来应有许久了,会回陕邑去吧? 猜测间,已经行至竹林外,各自的马车都等候在那里。 “公子,”徐恩走过来,声音客气,“现下,是回陕邑,还是……”他眼角瞥向徽妍。 徽妍的心提起来。 皇帝也看向她,片刻,又看看侯在马车边上的家人,笑笑,“在下还未拜访过太傅夫人,未知可否登门叨扰?” 担心什么来什么,徽妍听着这话,几乎无语。 他是皇帝,想去哪里去不得。他这般问,难道自己敢说“不可”?虽然她其实想得很…… 徽妍扯起一个违心的微笑,行礼道,“母亲正在家中,公子莅临,门户生辉。” 皇帝亦不客气,莞尔颔首,“如此甚好,还烦女君引路。” 车驾一路到了王家的家宅,皇帝下车,抬头望了望。只见这屋舍与别处所见大致无异,乡间著姓门第的田宅,前有桑林后栽梓树,望之颇得闲适之意。 徽妍心里打着鼓,方才一路上使劲回想,母亲和兄嫂在长安的时候,可曾见过皇帝?她只知道,皇帝登基之后,他们应当是不曾见过的,可是登基之前么……徽妍没有答案,母亲当年是太傅夫人,兄长则在太学,而二皇子平日似乎与他们并无交集,也不爱去枭羹宴之类能见到各等百官和家眷的地方。 心事重重地下了车,门前,已经有家人出门来迎接,见到徽妍与一个青年男子回来,不禁诧异,一边行礼一边偷眼打量。 “公子请。”徽妍对皇帝道。 皇帝收回张望的目光,看看她,神色平和,“女君请。”说罢,将侍卫车驾留在门外,只带了徐恩,跟着徽妍进门。 才要登堂,徽妍便看到了堂外摆着陌生的鞋履,讶然,瞅了一眼里面,忙问家人,“有客?” “禀女君,有客。”家人道,“是郡中的媒妇来了。” 徽妍愣了愣,不禁踌躇,看向皇帝,心中却有了念头。 他显然也听到了,微微抬眉,“媒妇?” “正是。”徽妍道,说罢,神色歉然,“母亲此时,恐怕不便……” “刘公子,徐内侍?”话没说完,却听王萦的声音传来。她也正巧来到堂上,看到皇帝和徐恩,又惊又喜。 皇帝看到她,露出笑容,礼道,“萦女君,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王萦还了礼,好奇地问,“二位怎在此?。” 皇帝答道:“来祭拜太傅,顺道探望戚夫人。” 王萦听了,甚是高兴,“如此,母亲正在堂上,还请上堂。” 徽妍早已是哭笑不得,闻得此言,忙将王萦拉住,小声道:“可堂上有客。” 王萦撇撇嘴:“媒妇算得什么客。”说罢,笑眯眯地对皇帝徐恩一礼,“二位请。” 皇帝看着她,亦笑,“女君请。”说罢,瞥了徽妍一眼,施施然登阶而上。 徽妍无奈地看着他们,未几,只得跟上。 ******************** “……那崔公,原先做过郡承,如今告老,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宝贝得很。”还未进门,徽妍就听到媒妇声音,大得隔着墙都能听到,“夫妇二人一心要给他找一个知书识礼的贤淑闺秀,寻了许久,都不曾有中意的。今日听闻了贵家女君之事,甚为景仰,特地托了在下来问,不知女君可曾许配人家?” 戚氏笑意盈盈:“小女未曾许配人家,不知这崔公的公子,年方几何?” “崔公子年方三十。”媒人道,见戚氏等人的笑容微微敛起,忙又道,“这崔公子是个有志向之人,一直在长安拜师求学,才识广博,与贵家女君正是相称啊。崔公说了,女君若愿嫁去,那边……” 她话没说完,忽然看到走上堂来的皇帝,还有后面的徽妍,打住。 “母亲!”王萦笑眯眯地上前,说,“家中来了贵客!” 贵客?戚氏与王璟夫妇看着皇帝和徐恩,只觉面生,一脸茫然,未几,又看向跟在后面的徽妍。 徽妍几乎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解释,“母亲,兄长,这二位就是我上回说的,我与萦从长安回来时,在驿馆中设宴为我等践行的刘公子与徐内侍。” 戚氏等人这才想起来,露出了悟之色。 “长安刘重光,幸会夫人,幸会王君。”这时,皇帝大大方方地上前,向众人作揖行礼。 又是刘重光……徽妍每每听到这名字,都觉得一口气憋在心底,滑稽得很,却想笑又不敢笑。他还行礼……一个皇帝,在与她的妹妹行礼之后,又向她家人行礼…… 不过至少确定,她的家人都不曾见过皇帝。 徽妍心中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担忧,不禁瞅向徐恩,只见他眨眨眼,神色无异,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皇帝的声音中气十足,加之身上的衣饰雅致,器宇不凡。戚氏和王璟夫妇虽没有见过他,脸上却已经挂起客套之色,纷纷还礼,请他们入席。 “原来是刘公子与徐内侍。”戚氏和气道。 “看来府上有客。”媒妇瞅着皇帝,又看看徽妍,神色颇有计较,片刻,意味深长地向戚氏道,“想来,妾来错了时候。” 戚氏忙道:“这是哪里话,媒君若觉不便,我等可入后堂详谈。” 媒妇却道:“不必不必,崔公之意,妾已转达。还请府上斟酌,妾改日再来。” 戚氏方才已经听她说了了许久,也不再挽留,行了礼,让家人相送。 待得媒妇出去,众人的目光纷纷集中在客人身上。 徐恩是内侍,王萦嘴快,告诉众人,他是徽妍在宫学中的旧识。众人了然,再看向皇帝,却是好奇。 “刘公子曾受教父亲门下,今日与徐内侍一道来祭拜父亲。”王萦道。 听得此言,戚氏与王璟夫妇脸上,皆露出亲切之色。 “原来是故旧。”戚氏道,看着皇帝,笑道,“恕老妇年老糊涂,记不得人,公子方才进门,却是认不出了。” 皇帝莞尔,道,“夫人言重。在下与王太傅,亦不过数面之缘。当年在下曾在太学中受王太傅教导,今日与徐兄路过弘农,思及太傅恩情,特来拜谒。” 王璟和陈氏听着,亦露出笑意。 “刘公子如此重义,父亲若知晓,当是欣慰。”王璟道。 陈氏瞅着他,又瞅瞅徽妍,“妾方才所见,二位是与二姑一道回来?” 他们的目光早已经在自己身上转了许久,徽妍自知躲不得,忙道,“我行至田庄外时,恰遇得刘公子与徐内侍,方才引二位去谒了父亲之墓。” “原来如此。”戚氏闻言,眼睛仍打量着皇帝,未几,又嗔怪地看向徽妍,“你这孩子,客人登门,也不引入家中招待,却先去谒墓。” 徽妍无辜地望着母亲,只觉百口莫辩。 皇帝看了徽妍一眼,微笑:“夫人莫怪女君,在下此来,本是为了谒墓,却不知道路,幸而遇到女君。女君和气,亲自引路,而后又请我等登门,故而才有幸拜见夫人。” 他说话温文和气,楚楚衣冠,正襟危坐,活脱一位翩翩儒雅教养上乘的君子。 戚氏看着他,笑眯眯地颔首,“原来如此。” 明明是自己要来的么……徽妍心里道,却不能说出来,握着杯子低头喝水。 王家人对故旧一向热情,如今这二人登门,虽从前不相识,也高兴得很,待为上宾。家人呈上时鲜果物,还有各式小食,将二人面前的案台摆得满满。皇帝众人寒暄些旅途之事,他亦不拘束,言语间温文和气。 戚氏对皇帝似乎特别好奇,问,“听公子口音,当是长安人?” “正是。”皇帝道。 “未知长安何处?”陈氏问。 “宣明里。”皇帝答得自然。 徽妍听着,一愣,未几,忽然想起来,当年的二皇子府,不就是在宣明里? 嘴角抽搐了一下,心想,倒是没说谎啊……   ☆、第29章 徽妍知道皇帝不太看重虚礼,上次在驿馆里,也见识过他在王萦面前装模作样。但现在这位刘重光公子亲自登门,坐在下首,挂着谦和的微笑与戚氏说话,徽妍仍然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戚氏坐在上首,王璟夫妇坐下首,而皇帝在末席。他就像个真正的从长安过来的学子,渊博而知礼,与戚氏说起王兆,与王璟说起典籍,无所不言。 王璟喜欢钻研学问,在弘农难得有能与之谈论经典的人,如今遇到皇帝,竟是十分欣喜。 “未知刘公子可好下棋?”他问。 “尚可。”皇帝答道,“平日闲暇,常与友人对弈。” 王璟一喜,道,“如此,在下在后园常备棋盘,何不对弈一局?” 皇帝笑笑:“在下棋技浅薄,恐难敌王君。” 王璟道:“公子哪里话,在下亦粗陋,且对弈若在乎胜负,便失了意趣。” “下甚棋,眼看便要到食时,日后时辰宽裕,再下不迟。”戚氏说着,笑笑,对皇帝道,“宣明里老妇也去过,甚大,可有百十户人家。想来,公子家中亦是仕宦,家中长辈是谁人,我等或许认识。” 徽妍听得此言,不禁再瞅向皇帝。 只见他神色仍旧无改,莞尔,“在下父亲并非仕宦,在下亦乃近年方定居长安。” 戚氏颔首:“公子可曾入仕?” 皇帝答道:“未曾。说来惭愧,在下父母皆已离世,兄长亦殁于董李之乱。在下在家中照顾产业,抚养弟妹。” 徽妍突然被杯中的水呛到,咳起来。 父母离世……兄长殁于董李之乱……照顾产业抚养弟妹…… 此人说瞎话的本事真乃她此生所见之最强,明知道他没有说实话,较真起来却是句句实话。 “喝慢些。”陈氏在一旁忍不住对徽妍道。 徽妍不出声,发觉皇帝投来意味深长的眼神,忙转开眼,继续默默喝水。 戚氏听了皇帝的话,看他的目光已经多了几分怜爱,叹口气,“公子此为,亦是情理。”说着,对王璟与陈氏道,“公子年纪轻轻便要掌家,还要抚养弟妹,岂是容易的?可见公子情意深重,为人良善。” 王璟与陈氏皆颔首,纷纷赞许。 徽妍又闷闷咳了两声。 戚氏不管她,又问皇帝,“公子独力支撑,亦是辛苦,想来已经娶妇?” 皇帝神色平和:“禀夫人,父母曾为在下婚配,可惜福薄,新妇病弱,不久而亡。后逢长安祸乱,在下独身至今。” 戚氏讶然,“儿女呢” “亦无儿女。” 戚氏眉间一动,登时痛心疾首,“竟是如此?公子仪表堂堂,实乃可惜!”说着,瞥了瞥徽妍,面上却露出笑意来。她让家人将一盘蘸了蜜的桑葚呈到皇帝案上,关切之至,“公子又要持家又要照顾弟妹,自己却无人照顾,岂不清冷?” 皇帝笑笑:“产业之事,在下可为,家中有仆婢,还算得力,家务与弟妹亦不必在下操心太多。续娶之事,在下欲慎重而为,故而一直未办。” “慎重甚好!”戚氏颔首,道,“公子无父母做主,娶妇乃是大事。只是一家之主,室中到底还是要有妇人才是……” 徽妍早被母亲和陈氏别有意味的目光盯得耳根发烫,此时听得这话越说越无边,忙道,“母亲,天将日暮,公子想来还要往还家。” 戚氏看看天色,果然,已经将近日暮了。 陈氏在一旁看着,和声道,“日暮亦无妨,姑君,刘公子与徐内侍远道而来,妾这就让家人备宴,一同晚膳。” 戚氏眉间一亮:“如此甚好。” 徽妍结舌,却瞅见皇帝也看着她,不敢再说什么。 皇帝笑了笑,看向戚氏,“多谢夫人厚意,在下叨扰已久,用膳还是改日。” “为何改日?”戚氏不以为然,“二位好不容易登门一趟,老妇岂可怠慢。长安距此好几日路程,将来再聚也不知何时。今日须得听老妇的,用膳再走。”说罢,吩咐曹谦备宴。 皇帝莞尔,不再推拒,行礼谢过。少顷,忽而向王璟道,“王君,当年太傅亲自为左传作注,在下曾有幸一见,见解深远,在下甚为折服,可惜当年太傅为完成,在下便游学而去。这些年来每每思及,尝回味不已。不知今日,夫人可否赐全书一观?” 王璟闻言,露出赞许之色:“这有何难,先父所著书籍,皆在书房之中,待在下引公子去便是。” 说罢,正要起身,戚氏忽而道,“老妇记得,上回是徽妍收拾你父亲书房,哪些书在何处,自是徽妍才知晓,你去做甚。”说罢,笑盈盈看向徽妍,“刘公子既要寻书,你便引他去吧。” 徽妍简直啼笑皆非。戚氏的用意,她如何不知,又羞又急,却不好发作。 “母亲,”她强忍不满,委婉道,“还是兄长去合适。”说着,朝她暗暗使眼色。 戚氏却一挥手:“甚合适不合适,带上两个家人去帮忙,寻见了便回来。” 徽妍又看向王璟和陈氏,王璟有些犹疑之色,陈氏却跟戚氏一样笑眯眯,“快去快回,不久便要晚膳。” 徽妍无法,看向皇帝。却见他已经起身,看着她,微笑一礼,“有劳女君。” “公子请。”徽妍只得道,还了礼,心情别样忐忑地领着他往堂后而去。 ***************** 王兆爱书,一生的收藏和著作,整整放满了两间屋子。徽妍回来之后,曾着手整理过,家人打开门,一股简牍混着笔墨的淡淡味道迎面而来。 皇帝看了看屋子里的满箱满架子,亦是诧异。 “听闻太傅藏书,贵质不贵量,未想却也有这么许多。”他说。 徽妍道:“父亲自幼爱书,此乃毕生积累,自然不少。” 翻书有家人代劳,徽妍只需要站在屋子里想那卷书放在何处,皇帝是客人,则更不必动手。二人站在一处,不说话的时候,就只剩家人翻书的声音,徽妍不自觉地转开头去,尽量装作在思考那书到底放在什么地方。 “十分不自在么?”皇帝忽而道,声音又低又轻,只有徽妍听得见。 抬眼,他的目光自上方瞥来,似乎一切了然于胸。 徽妍窘然。 知道还问……心里嘀咕。嘴上却道,“妾并无不自在。” 皇帝不置可否,片刻,又道,“你与司马楷退婚了?” 徽妍一愣。 看到她双眸中的诧异之色,皇帝将目光继续望向四周的书架,抬手拿起一卷简册,展开看了看,不紧不慢,“又不是甚秘密。在我面前所经之事,就算我不想知晓,前后事由也自然会有人去查。” 徽妍自然知晓这些,那事也无须隐瞒,道,“正是。” 皇帝看看她,有些玩味,“为何?不是说喜欢他么?” 徽妍嘴角抿了抿,小声道,“可他心中装着的是别人。” 皇帝的眉梢微微扬了扬,将手中的竹简放回去。 “司马氏门风之严,长安闻名。”他翻看着别的简册,缓缓道,“子弟娶妇之后,当不会再与他人纠葛。” 徽妍有些诧异。没想到皇帝会对司马家这样了解,也没想到他会帮着司马楷说话。 但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理。 沉默了一下,徽妍轻声道:“可这婚事若非他本意,门风严谨又如何,他不会高兴,我也不会。妾以为,婚姻者,必是二人全心相待,否则,白首百年又有何益?” 皇帝的手顿了顿,转头来看她一眼,背着光,神色间的意味看不分明。 “如此。”少顷,他唇角弯了弯,“怪不得戚夫人今日请来了媒妇。” 徽妍忍不住壮起胆来,看着皇帝,低低道,“公子今日光临陋室,便是要问这些?” “非也。”皇帝将简册塞回去,拍拍手上的灰,转过身来,正对着她,“我说过,今日登门,乃为拜谒先师及夫人。” 他的神色一本正经,徽妍满腹疑惑,却不敢当面质疑,只看着他,面色不定。 “女君,找到了!”这时,书架那边传来家人高兴的声音,将二人打断。徽妍移开目光看去,只见他们正将简册小心翼翼地取下来,一边擦汗一边说,“只是甚多,足有二十多卷!” “都取出来便是,搬到堂上。”徽妍吩咐道,看看皇帝,不再说话,一礼,朝堂上走去。 ****************** 还未到堂上,徽妍已经听到了里面传出的笑语之声。 戚氏见到家人们抬着这许多简册,甚是惊讶,对皇帝道,“这么许多,公子如何看完?” 皇帝想了想,道,“在下方才也是此想,欲问夫人与王君,可否将简册借走?请诸位放心,在下必视若珍宝,绝无损毁,两月之内定归还府上。” “借又何妨,拿去便是。”戚氏和气道。 皇帝谢过,才坐下,只听陈氏笑着对徽妍道,“徽妍,前两日姑君才念叨小叔,方才家书便到了。” “哦?”徽妍讶然,看向戚氏,只见她手里拿着两张木牍,亦是笑意盈盈。方才在堂外,她听到众人说的热闹,还担心是在妄议“刘公子”,唯恐惹祸。原来是为了此事,徽妍放下心来,不禁也露出笑意,“恒书中说了什么?” 戚氏却皱着眉,伸着手将木牍拉远,左看右看,摇头,“恒也是,第二张的字写得这般小,老妇看也看不清。” 陈氏笑道:“待妾为姑君来看。”说罢,将木牍接过。看了看,道,“小叔说,郎中令对他甚是器重,在长安甚好,前几日还得了假,到大姑府中去住了一日。” 戚氏颔首:“如此。” “哦,小叔说到了那匹大宛良驹。书中说,大宛良驹可是真的好,就是喂得费钱,以粟为粮秣,长姑上个月给了他一石粟米,都吃光了。” 呃……徽妍听着,不禁瞅向皇帝。大宛良驹的事她也知道,就是皇帝赐给王恒的。 只见皇帝手里拿着一卷书翻着,似乎没听到。 说罢,陈氏叹口气,对王璟说,“这大宛良驹竟这么费粮。陛下也真是,赐马是好事,却怎赐一匹这般娇贵的?郎官又无俸禄,恒怎好总去向长姑借粮……” 徽妍忽然猛地咳了起来。 “二姊怎么了,今日总咳嗽?”王萦诧异地看徽妍,“不舒服?” “嗯……无事。”徽妍脸颊发红,说着,却紧张地将眼睛瞅向皇帝。 皇帝自然也已经听到,从简册上抬眼,似饶有兴味。 “她今日喝水总呛着,也不知为何。”戚氏道,却催促陈氏,“莫打岔,继续看。” “没有了。”陈氏道,“小叔说,他在长安,对姑君与我等甚是牵挂,等得了更长的假便回来探望。” 戚氏亦高兴,嘴上却道,“勿信那小儿甜言蜜语,前番在雒阳,每每致书家中,也说得了空便回家,回过几次?” 众人皆笑。 戚氏又道:“那良驹确是费粮,不过既是御赐的良驹,吃光了也要喂。总让缪他们夫妇来出这粮草也是不妥,明日就让家人送五石粟米去长安。” 王璟听了,应下。 徽妍听着他们说话,不再作声,也不敢再看皇帝,只低头喝水。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若坐在下首的那位是先帝,她家大概不止会被去职免爵吧…… ********************* 用过膳之后,天色已经快黑了。戚氏想将客人留下夜宿,但皇帝说,驿馆中还有友人等候,亦有别事要办。戚氏见留不住,只得答应,辞别的时候,却坚持要送他们出门。 皇帝退让不得,亦不拒绝,一边和颜悦色地与戚氏说着话,一道往门外走去。 徽妍与徐恩跟在后面,交换眼神,各是无奈。 戚氏心情大好,只听她道,“我等每日在家,难得有访客。公子若不弃可常来,若想看经典,先夫藏书都在府中;若好下棋,伯钧可与你切磋。” 皇帝道:“在下若有空闲,必定再登门拜访。” “先夫在世之时,一向将弟子视若己出,公子亦必不例外,切莫客气才是!” 徽妍在后面听着,很想提醒母亲别这么热情,却插不上嘴。再看兄嫂和王萦,皆笑容满面。王萦跟徐恩也说得热闹,讨论着长安的新鲜事,徽妍听见王萦对徐恩说,若宫中有什么时兴的装扮,他一定要告知她。 徐恩笑笑:“宫中么,女君又不是不知,如今只有宫婢,何来什么时兴装式。”说罢,若有若无地瞅一眼徽妍。 徽妍当作没听到,转开脸去。 众人送到门前,车马已经备后,皇帝再向众人别过,与徐恩各自上车。 徽妍站在戚氏身后,一直看着皇帝的车帏放下,却仍不敢妄动。天知晓那马车上有没有个暗窗缝隙,她觉得,就算自己动一动脚趾头,皇帝或许都会知道。 直到他们消失在桑林的那边,徽妍的心才真的放下来。 “今日这位刘公子甚是不错。”回到堂上,戚氏第一句话就是夸奖,笑眯眯的,“看他风貌,必是大家子弟。” 陈氏道:“姑君此言有理,妾方才所见,徐内侍对这位刘公子也甚为礼让。” 戚氏道:“他住在宣明里,那里住的可不是平凡人家,都是出入朝廷的仕宦。” “他姓刘,说不定是宗室?”王萦好奇地说。 “怎会是宗室,”陈氏摇头,“宗室子弟个个眼高于顶,你何曾见过有这般谦和识礼之人?” 谁说他谦和识礼……徽妍腹诽。 “是了,二姊不是从前就认识刘公子么?”王萦道,“二姊可知他出身?” 徽妍终于被问到,有些嗫嚅,“也不算十分认识……只是从前在宫学时见过,似乎确是不凡。” “宫学?”王璟问,“他去宫学?” 徽妍心底打了个突,忙道,“我记得他那时是侍奉的郎官。” 王萦点头:“也怪不得,司马府君从前也是宫学侍奉的郎官。” 这话出来,众人瞬间安静。 戚氏瞪了王萦一眼,王萦自知失语,忙捂住嘴,看向徽妍。 徽妍苦笑。这种情形,近来总会遇到。明明是她退婚,看起来却是她的家人更紧张。 “如此,伯钧,你致书给叔容。”戚氏道,“让他去打探打探,刘公子到底出身如何。” 徽妍讶然:“为何要打探?” “自然师为了你啊!”戚氏将她的手拉过来,“多好的男子,文质彬彬,知书识礼,若家世好,岂非良配!” “徽妍,依我看,他对你应是有意。”陈氏亦笑,“方才说话时,他总不住看你。姑君看他碍着我等不好说话,这才让你带他去寻书。” 徽妍面红耳赤,急道,“他不行!” “为何?”众人问。 徽妍噎住,少顷,支支吾吾,“他……他是鳏夫……” “鳏夫又如何!”戚氏道,“司马楷也是鳏夫,还带着儿女,当初也未见你说个不字。”说罢,她将手一挥,“莫多言,伯钧,明日便致书去长安,打探清楚。”   ☆、第30章 皇帝驾临弘农的事,直到御驾走了,在王家也没有引起多少讨论。众人说起时,只遗憾道,可惜王恒未跟来,不然去道旁凑凑热闹也是可以的。 相比之下,长安刘公子就讨喜多了。 第二日,王璟就按着戚氏的意思,给周浚写了信,让家人送去长安。 对于众人的浮想联翩,徽妍很是无语。戚氏问她对刘公子如何看,徽妍只说这不行那不好,却不敢说出实话,听上去道理牵强。 看她满面通红,又支支吾吾的,戚氏只当她是害臊,和气地笑着说,“你也莫以为母亲是恨不得将你嫁走,待你姊夫打听清楚了,若他不好,母亲自然作罢。可若是好,你也不可再托辞嫌弃,我看这位刘公子,无论才貌谈吐,都不比司马楷差,又对你有意,世间好男子可是不错,你切莫错过。” 徽妍哭笑不得,委婉道,“母亲从未见过这位刘公子,怎知光凭着打听便可知晓其人?司马家与我等也算旧识,姊夫上回打听了一遭,不还是出了纰漏?” “那怎能怪得你姊夫?”戚氏瞪她一眼,叹口气,“说来,司马楷也算君子,既要成全孝道,又要顾忌那女子体面,你长姊与姊夫多番打探,仍探不出个风声,也可见其谨慎。”说罢,却握着徽妍的手,露出笑意,“可刘公子是不一样,你未听他说?父母皆已离世,如今是一家之主。徽妍,女子到了夫家,最要小心的人,倒不是丈夫,而是舅姑。多少新妇是因为舅姑难侍奉,过得半生愁苦。而若是嫁给这位刘公子,你进门便是主妇,安心相夫教子,不必看人脸色,就算是个继室又如何,强过一干舅姑在堂的元配。” 她说得振振有词,皇帝在她心中似乎什么都是好的,徽妍都无法反驳。 说得这般响亮,你也是在堂的姑君啊……徽妍心里讪讪道。 其实,徽妍倒不觉得周浚能打听出什么来。他最多在宣明里问一早,或者找徐恩下手,可那等精明之辈,岂能撬得动嘴。就算他打听到了真相,他大概也不敢声张,告知戚氏也毫无益处。 想到皇帝,徽妍只觉头疼。不管他是为何而来,她一点也不觉得高兴,更不会觉得他纡尊降贵是平易可亲。相反,她有些生气。 他总是这样,明明高高在上,掌握着万物生杀,却喜欢不走寻常路,放低姿态,仿佛想告诉你,他其实人畜无害。 他不是司马楷,或者别的与她同样出身的人,如果把司马楷换成他,徽妍就算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提什么退婚。所谓亲民,在她看来,不过是上位者的小情趣罢了,玩一玩微服出行,美其名曰与民同乐。他登门而来,捉弄她,看她一家人被蒙得团团转,似乎很有意思。不知者无罪,可徽妍却明明知道他是谁,他也很清楚,她面对他的时候,有多窘迫,多害怕。而他,就像一个顽劣的孩子,捕了小鸟兽来,欣赏它们惊恐的模样,得意洋洋。 徽妍感到愤懑。自归汉,她从未期许过皇宫里的尊荣,天家之爱,她想都不敢想,更承受不起。 但皇帝在那书房中,却告诉她,他是来祭拜王兆,顺道看一看戚夫人的。 他看着她,神色正经,仿佛在说,你千万莫想歪了。 徽妍越想越觉得可气,重重地把杯子放到案上,“砰”一声响。 在旁边的王萦被吓一跳,看着她,“二姊……” “无事。”徽妍忙道,瞅瞅众人奇怪的眼神,只得尴尬走开,继续一个人气闷。 ************************ 徽妍曾担心皇帝离开之后,他会不会意犹未尽,弄些什么后续。 但之后两日,家中皆是安安静静,什么客人也没有。 倒是徽妍派去槐里问信的家人回来禀报,说里长与乡人商议,觉得徽妍提议之事可行。徽妍很高兴,亲自又去了一趟槐里,与里长立契,将此事定下。 如今正是将新丝织布之际,徽妍也不耽搁,回家之后,将佃户手中缫好的丝统统收下,加上府库中无用的存货,足有五百斤,一并送去之后,计量损耗,定下了织成素縑的斤数,约下交货之日,又立一契。 佃户们见主人家竟来收购蚕丝,皆诧异不已。徽妍让曹谦告诉他们,日后凡有好丝,皆可卖与王家,按市议价,绝无亏待。这两年蚕丝价低,而徽妍给的价钱却是合理,佃户们又不必劳心劳力去找收丝的商贩,自然乐意。 曹谦向她禀报时,道,“年中农闲,女君这般打算,诸佃户都想多养蚕,下回收丝,当可获更多。” 徽妍颔首:“如此。” 曹谦有些犹豫,道,“女君,小人有些疑虑,不知当讲不当讲。” 徽妍道:“管事但说无妨。” 曹谦道:“女君,小人算了账,女君上月新带回来的钱财,已经都使光了……” “无妨。”徽妍将记账的木牍收起,道,“新的钱,不久就会会俩。” 曹谦苦笑:“女君,小人是担心,经商风险难测,万一何处出纰漏,女君这里便要吃亏。” 徽妍不以为意,笑了笑,“世间何事无风险,掌事,便是拜郎做官,不也多的是性命不保之人。” 管事听得这话,面色变了变,忙道,“女君,小人并非此意……” “我知晓管事之意。”徽妍和气地说,看着他,“管事放心,我每做一事,皆三思而为,并不致大患。且管事亦知晓府库境况,若没有些胆量,这家中生活如何维持?” 曹谦听得这话,无言以对,笑笑,一礼,“女君远见,小人不及。” 徽妍亦笑,“管事哪里话,我一人之力不足,诸事还需管事相助才是。” 忙碌了数日,诸事落定,徽妍终于闲下来。看着一张张契书,还有账册,她心中竟有些充实感。 送去槐里的丝,可织成素縑百余匹,跟前番置办给李绩的量差不多,但满打满算,每匹成本也不过五百钱,与陕邑市中的价钱相比,居然还便宜了百余钱。徽妍虽也算经商之人,却是如今才明白什么叫利。当初她打算自己造素縑,为的不过是把控货源,却发现此法竟可将成本再压低这么多,不禁欷歔。 王璟和陈氏担心,下次李绩若不要这么多素縑,岂非亏本。这一点,徽妍并不担心。今年以来,年景看着颇不错,若无意外,稼穑可丰收。市中粮价低,缯帛则贵,就算卖不到胡地,徽妍将这些素縑买到市中,也不会亏本。 徽妍这厢忙碌着,戚氏那边也盼来了周浚的回书。 出乎徽妍意料,周浚在信中说,他在宣明里打听了一番,姓刘的有七八家,其中,确有两家的家主,室中无妇人,其中一人五十多岁,而另一人,二十多岁。 徽妍听着,讶然。 “自然是那位二十多岁的!”戚氏喜道。 “可并非叫刘重光。”王璟看着信,面色疑惑,“叔容在信中说,那位是个宗室子弟,鲤城侯刘澹。” 呃? 不仅徽妍,连戚氏、陈氏和王萦亦诧异不已,面面相觑。 “说不定就是这位鲤城侯。”陈氏率先反应过来,道,“书中可曾说了字?或许字重光。” 后面这句倒是对了。徽妍心中讪讪道。 王璟摇头:“不曾。不过叔容说,鲤城侯前些年一直在封邑,袭爵之后方才入朝,到长安居住,也是近来之事。” 戚氏愣了愣,道,“鲤城侯,我当年在长安时倒是听说过,似乎甚是了得,记得封邑是五千户还是七千户?” “那八成便是了!”王萦兴奋道,“长嫂,你不是说徐内侍对刘公子颇礼让么,若是鲤城侯,正好对上!”说罢,一脸遐想,“未想这般贵胄,竟也知情识礼,毫不以身份压人。” “若他未告知本名,却也在情理。”陈氏笑盈盈,“想是怕说出了身份,惊着了我等,拘束应对,反倒不美。” 徽妍张了张嘴。 见众人越说越来劲,忙道,“还是莫着急,或许是弄错了,不是他……” “怎会弄错?”王萦道,“二十几而独身,家世不凡,宣明里就这么一人,不是他还会是谁?” 徽妍结舌。 “莫争了,有甚好争。”戚氏笑起来,一拊掌,对王璟道,“伯钧,再致书叔容,让他再打听清楚些!” 王璟应下。 徽妍看着他们,哭笑不得。 正在此时,家人忽然来报,说有有客人登门,说是宫中的张内侍,要见徽妍。 众人皆诧异,徽妍则更是茫然,却不敢怠慢,忙起身,出门去看。 只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前,一人立在车前,头发花白。徽妍吃一惊,竟是张挺。 “张内侍!”徽妍忙上前,向他一礼,“未知张内侍莅临敝舍,有失远迎!” 张挺笑而摇头,道,“老夫失礼,贸然登门,女史勿怪才是。只是事关重大,老夫等不及,只得亲自动身来见女君。” 徽妍讶然:“未知何事?” 张挺看着她,收起笑容,叹气,“女史可知,乌珊单于去世了?” 徽妍听了,陡然变色,“单于?” “正是。” 徽妍心中一沉,忙接着问,“那王庭……” “王庭乱了。”张挺面带忧色,低低道,“女史,老夫在雒阳得信,右贤王杀了屈浑之太子,蒲那王子与从音居次皆不知去向。”   ☆、第31章 徽妍听得张挺的话,睁大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心跳得厉害。 “何时听到的消息?王庭生乱是何时之事?”她忙问。 “十日前。”张挺道。 徽妍沉吟,从王庭传信到朝廷,十日确是最快的,可见此事十万火急。想到蒲那和从音,徽妍一阵揪心,十日之前,他们已是生死未卜。 “朝廷如何打算?”她忙问。 “尚无定论。”张挺摇头,“老夫此番随陛下巡京畿,昨日到了洛阳。陛下半夜起身,急召大臣商议此事,亦宣老夫问对。今晨,陛下回京,老夫慢一步,路过弘农,便想着告知女君一声,故而到了府上。” 徽妍沉吟。 匈奴生乱,的确事关重大。朝廷多年不曾与匈奴有战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朝廷一直行以胡制胡之策,让匈奴分而不乱,既不会合力对付中原,也不会大乱而致散部袭扰。而如今,乌珊王庭大乱,打破了中原的苦心经营,前途未卜。 徽妍最担心的,自然还是公主的儿女,想到他们,徽妍就无法平静,思索片刻,即对张挺道,“我随内侍一道去长安,到大鸿胪府去。”说罢,便入宅中去,禀报母亲。 戚氏闻知,惊诧十分。 “你去做甚?”她说,“匈奴万里之遥,你一介女子,能做什么?去到长安又于事何补?” 徽妍道:“母亲,我在匈奴八年,得公主爱护,后来归汉,亦公主之力。王子与居次,乃我从小带大,虽非亲生,胜似骨肉。如今公主与单于先后薨逝,二人又逢大乱,生死不知,我虽力薄,却岂可安心在家?母亲,我等刚从匈奴归来,匈奴境况,我等比谁人都深知,朝廷若施救,亦可出绵薄之力,时不我待,与其坐等在弘农,不若先往长安,有事不致耽搁。” 王璟在一旁听了,也对戚氏道,“母亲,公主待徽妍有深恩,徽妍重情义,留在弘农必也寝食不安,不若便由她去吧。” 戚氏知道徽妍心情,亦不反对,只得应许,却叮嘱道,“你去归去,但只可留在长安,切不可一时冲动便到匈奴去!那般凶险之地,岂是你这般闺秀可涉足,好不容易回来,躲得远远才是!”说罢,又向张挺一礼,“张内侍,老妇素知徽妍在匈奴多年,得内侍照拂甚多,老妇感激,自不待言。小女性情,内侍想必亦是知晓,心血起来,执拗难劝。此番往长安,老妇便将小女交与内侍,一旦小女要行莽撞之事,还望内侍务必拦住,或告知平准府周令丞,万勿由她任性!” “母亲……”徽妍窘然:“母亲之言,儿谨记便是,不必如此……” 张挺苦笑,向戚氏一礼,“夫人放心,夫人所托,老夫自当照办。” 戚氏这才放下心来,颔首,“有劳内侍。” 半个时辰后,徽妍收拾好了物什,家人也备好了车,告辞家人之后,随着张挺上路。 马车疾驰在乡间颠簸的道路上,徽妍却觉得不够快,想着万里之外的王庭,双手冰凉。她想起自己离开时,曾嘱托郅师耆照顾好蒲那和从音,而方才问张挺,他也不知郅师耆下落。 他们在一起么? 徽妍心中倒是希望如此,他虽然追随者不如别的兄弟多,但至少不会加害蒲那和从音。 他现在如何?有无危险? 郅师耆曾说,兄弟们都是狼。这话不错,尤其是现在这样陷入大乱之时,谁被谁杀掉都不足为怪。 ……徽妍!郅师耆说,我等日后长大了,就到长安去看你! ……去看莲花! 闭了闭眼,徽妍又想起了告别时,蒲那和从音红扑扑的笑脸。 ……你也保重。 郅师耆看着她,脸上虽失望,却还是笑了笑。 心隐隐作痛,眼眶一热,眼泪再也止不住。 她忽然很懊悔。 她觉得自己就像郅师耆说的那样,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她明知这些事很可能会发生,明知蒲那和从音依赖她,信任她,却还是走了。 她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他们是单于和公主的儿女,会被照顾得很好。 可是现在呢? 如果自己当初没有走,她至少可以陪着他们,不用像现在这样焦虑煎熬……徽妍把头靠在隐枕上,低低抽泣,心如乱麻。 ************************ 塞外的乱事,对长安的繁华没有丝毫影响。徽妍入城之时,仍见到大队胡商出入城门,骆驼和车马载满货物,行人接踵摩肩,形形□□,与往日无异。 直至进了未央宫官署,到了大鸿胪府里,徽妍才陡然感受到紧张的气氛。 属官们进进出出,步履匆忙,还未到堂上,徽妍就听到里面传出一阵叽里呱啦的声音,似汉话又不似,夹杂着浓重匈奴口音。待得入内,只见大鸿胪承正坐在上首,案前坐着一个人,匈奴打扮,衣饰颇贵气,却神色憔悴。 大鸿胪承听着他说话,一脸无奈,见得张挺和徽妍进来,如逢大赦。 “内侍与女史来到正好!”他忙起身,过来行礼,“内侍、女史,快快来,这匈奴人汉话说不清,译人又都被丞相府召去了,二位快快帮我听一听,他说的甚?” 徽妍方才进来的时候就觉得那匈奴人有几分面熟,却想不起是否见过,正思索着,张挺忽然道,“这不是……温罗骨都!” 说罢,忙上前行礼。 温罗也认出了张挺,大喜,忙还礼,一脸释然,用匈奴话对他说了一通。 徽妍想起来,这位温罗骨都,她的确见过。骨都,即骨都侯,其职为单于近臣。这位温罗骨都,年过四十,身形瘦小,徽妍与他交道不多,但知道他很得单于信赖,且奉命辅佐太子。 张挺问候温罗,说到太子,温罗突然眼睛一红,嚎啕大哭起来。几十岁的人,当众痛哭流涕,外头许多人都好奇地望进来。大鸿胪承与张挺面面相觑,忙一边劝慰,一边请温罗坐下,有话细说。 徽妍也在一旁坐下,听温罗叙述,方才明白。 就在他们归汉之后不久,乌珊单于感到身体日渐不好,知道该安排后事了。王庭的形势,他很是清楚,担心太子镇不住各部,很是心焦。温罗看出了单于的忧虑,向单于提议,或可向汉庭求助,两国和平多年,若匈奴乱起,中原亦无益处。若汉庭支持太子,诸部必不敢造反,可保传位平安。 乌珊单于考虑之下,亦觉得温罗之法是出路,便即刻派温罗到长安来见皇帝。但与此同时,乌珊亦提防汉军借机乘隙而入,进攻匈奴,故而温罗与汉庭商议时,甚是谨小慎微,以致拖延了时日。汉匈两地通信不便,单于去世、匈奴生乱的事,温罗还是从大鸿胪府得知的,故而即刻赶来询问。 说罢,温罗又悲从心起,捶胸顿足,“是我误了大事!以致太子遭难,王庭生乱!” 徽妍与张挺看着他,亦是欷歔。 “张内侍与妾得到消息,蒲那王子与从音居次不知所踪,以骨都之见,他们会在何处?”徽妍忙问。 温罗摇头:“我离开匈奴时,王庭仍是太平,此乱一夜而起,我亦不知晓多少。只记得我离开时,蒲那王子与从音居次都住到了郅师耆王子帐中。”停了停,他说,“照理说,王子与公主有仁昭阏氏的汉人侍从护卫,可二位亦知晓,郅师耆王子虽已封王,但势力未壮。而诸王身后皆有万骑,一旦混战,只怕……” 他没说下去,徽妍与张挺相视一眼,忧心更甚。 正在此时,忽有宫使来到,说皇帝有令,召温罗觐见。 完毕之后,他看到张挺和徽妍,一喜,道,“张内侍与王女史在此正好,陛下方才还问,张内侍回到长乐宫不曾,还吩咐徐内侍派车往弘农接王女史,想来亦是为了匈奴之事。二位既已到此,不若随小人一道入见。” 徽妍知道此时也只有皇帝能主持此事,能觐见却是正好,忙与张挺行礼应下,一道前往。 ****************** 未央宫的宣室殿,是皇帝与群臣日常朝议之地。徽妍与张挺等人来到的之后,只见里面已经坐着足有数十人,看服色,不乏丞相、大将军这样的重臣。心中一凛,不禁有些紧张,又有些欣慰。这般架势,可见朝廷重视,意味着蒲那与从音脱险有望。 这时,内侍大声报了,徽妍能感受到许多眼睛望过来,忙正色垂眸,与张挺等人一道入内,向皇帝伏拜行礼。 “众卿请起。”只听皇帝的声音从上首传来,严肃而不失平和,“温罗骨都乃匈奴使者。上月来到长安,奉乌珊单于之命,请汉庭助匈奴太子屈浑支继位,然未及议定,单于薨逝,而陷内乱。张内侍、王女史皆为仁昭阏氏随侍之长,在匈奴八年,对匈奴之事十分熟悉。今日朕将几位请来,便是要与众卿一道商议对策。” 说罢,他让内侍请众人入席,向温罗问起他来中原之前,匈奴王庭的境况。 温罗向皇帝一礼,殿上有译人,他便直接说起了匈奴语,滔滔不绝。从乌珊单于向汉庭求娶阏氏的诚心,到屈浑支的正统之位,再到诸王子不义,慷慨激昂。 徽妍在下首,听出了一些意思。温罗的目的,是请汉庭出兵,惩治杀害太子的右贤王,平定匈奴之乱。 殿上的其余人显然也听出了此意,皇帝端坐上首,似乎并不打算开口。一位大臣看向温罗,道,“请问骨都,太子屈浑支如今已身故,汉庭助匈奴平叛之后,何人可为单于?” 温罗答道:“我从匈奴来汉之时,单于早已做了准备,将太子的长子与次子送到太子阏氏母家乌孙。待得平叛,可将二位孤屠接回,以长幼之序继位。” 大臣们听得这话,目光暗自交换。 皇帝微笑,道,“贵国之事,汉庭已知悉。事关重大,还须商议。骨都为两国之好奔劳,朕甚欣慰,赐帛五十。” 温罗知道接下来不由他做主,只得行礼谢恩,随内侍退下。 他才走开,有大臣立刻道,“陛下,臣以为不可助匈奴!匈奴自相残杀,于我有利!匈奴素来无义,若出兵相助平叛,待其恢复元气,必反击中原,我子弟白白殒命不说,反累父老受胡虏之苦,实不可为!” 话音才落,有人道,“此言差矣!陛下,臣以为,此时正是出兵之机!匈奴大乱,其内空虚,正好一举将匈奴歼灭,逐出王庭!” 此言出来,许多人赞成。 “乌珊王庭,乃我北境心病,如今正是一举祛除之时!” “趁其混战,各个击破,占据漠北之后,北方再无边患!” …… 殿中一片热闹,徽妍听着众人议论,与张挺皆沉默,各不言语。 皇帝一直没有出声,好一会,忽然将目光投向这边。 “张内侍,王女史。”他缓缓道,“二卿在匈奴多年,未知如今之事,有何见解?” 张挺与徽妍相视一眼,忙向皇帝一礼,道,“臣服侍内廷,军国大事,未敢轻言。唯有一事,仁昭阏氏所出儿女,亦未知下落,臣等惟愿陛下念在阏氏及甥舅之义,将王子公主救出!” 皇帝没答话,却看向徽妍。 “女史亦是此意?” 徽妍触到那目光,忙垂眸,向皇帝一礼:“妾亦如内侍所言。”停了停,又道,“然妾以为,灭乌珊王庭,是为不妥。” 众人皆讶,看向徽妍。 徽妍鼓起勇气,望向皇帝,道,“陛下,当今匈奴五部,乌珊亦不过其中一部。而五部之中,与汉庭最善者,正是乌珊。其虽占据漠北,却乃中原与其余四部之间屏障,妾以为,破之不可。” 闻得此言,即刻引得嗡嗡一片议论。 有人当即冷笑,“此妇人之见!” 徽妍回视那人,蹙眉道,“妾确乃妇人,然见识高低短浅,与妾是何人无干。请问公台,此番汉庭出兵,可否将五部一并歼灭?” 那人愣了愣:“这……” 徽妍接着又问:“若不可,既灭了乌珊王庭,我朝可否即征调数百万人充实漠北,筑城防守?” 那人结舌,与旁人相觑。 “一举征伐数百万人实边,谈何容易。”有人答道。 徽妍冷冷道:“乌珊王庭地域之广,甚于整个京畿。妾所言实边人数,不过保守之计。更遑论漠北地气贫瘠苦寒,不宜农耕,这数百万人到了漠北,粮草皆须内地供给,未知公台可算过,每月须得多少,每年又须多少?”说罢,她看向皇帝,道,“陛下,汉庭若出兵灭乌珊,其不过为剩下的四部匈奴扫清障碍,不出一月,漠北便将为新来匈奴人瓜分殆尽,而汉军将士,亦白白死伤。汉庭长期与乌珊王庭相善,其用意乃在于制衡其余四部,也正是因此,四部为乌珊侵蚀,怨恨汉庭。一旦乌珊倾覆,其乱远甚当前,先帝至今经营毁于一旦,伏惟陛下深思!” 她话音琅琅,虽柔和,却掷地有声。 一时间,殿上安静,无人说话。 杜焘看着她,觉得甚是有趣,开口道,“以女史之见,我若助乌珊,日后其势大,又当如何?” 徽妍反问:“乌珊为政以来,经营数十年,除了前番中原内乱,其势可曾大到对中原有过真正威胁?” 杜焘抬眉,片刻,道,“不曾。” 徽妍道:“中原对匈奴,一向奉行以胡制胡,助弱灭强,不使任何一方坐大。或借乌珊制四部,或借四部制乌珊,又或在使四部互制。数十年来,汉匈之间未有大战,而匈奴日衰,此上策也。如今弃上策而取下策,岂非不智?” 杜焘无言以对,道,“如此,女史以为如何?” 徽妍道:“妾以为,出兵助王庭平乱,乃是可取,然若借机灭乌珊,则不可。” 杜焘不再说话,袖手坐回去。 皇帝看着徽妍,唇间渐渐露出笑容,目光深邃。他环视一眼殿上,只见方才说得激烈的那些人,此时都没了言语。 “众卿还有他议否?”他问。 只有人提出了些出兵粮草之类的问题,再无人多说。 皇帝停顿片刻,道,“王子公主乃朕外甥,如今有难,朕当相助,此亲义也,自不待言。朕意已决,应乌珊单于生前所请,出兵漠北,助王庭平乱。” 众臣闻言,皆唯唯,伏拜行礼。 此事之基准议定,皇帝留下几名重臣商议出兵的细节,其余人散朝离开。相较于敲定大体之策,具体事务则更是费时费神,皇帝与众人在殿中谈了许久,直到掌灯十分,才终于散了。 外面暮色已经降下,皇帝从案前起来,伸展了一下腰身和四肢。 “徐恩。”他唤了一声。 徐恩忙从殿外进来:“陛下。” “朕饿了,取膳来。”他说。 徐恩应下,却没有立即离开,看着皇帝,踌躇地笑笑,“陛下,殿外还有人求见,陛下看……” 连个膳也不让人用,当他是什么。皇帝腹诽,有些不高兴,问,“何人求见?” “是……王女君。”徐恩道。 皇帝一愣,看着他,片刻,即将目光投向殿外。 “哦?”皇帝的声音不辨喜怒,“何事求见?” “臣不知。” 皇帝颔首,面色平静,“宣进来。” 徐恩答应一声,忙下去。 未几,徽妍跟着徐恩进来,才与皇帝照面,即伏拜在地,恳切道,“陛下,妾请随王师往匈奴,伏惟陛下恩准!”   ☆、第32章 皇帝的目光凝固在她的身上。 “女君要往匈奴?”他问,声音不辨喜怒。 “正是,伏惟陛下恩准!”徽妍重复道。 皇帝的眉梢微微扬起,似有几分玩味,“你往匈奴,是怕朕那些兵将一时心血起来就灭了王庭,还是担忧蒲那与从音?” 徽妍仍跪在地上,答道,“禀陛下,妾乃阏氏女官之长,今王子与居次有难,妾出力营救,义不容辞……” “你跟着去,可做什么?”皇帝打断她的话,冷冷道,“漠北动乱,去到就是刀兵恶战,你跟着去,是你救别人还是别人救你?” “妾虽无力参战,但也绝不会拖累他人。”徽妍忙道,“陛下,妾在王庭八年,通晓匈语,亦熟知各部之事!而王师入漠北,除了杀伐,还要与各部打交道,妾可为参谋!” 皇帝看着她,有些啼笑皆非。 他走到她面前,看着她,忽而道,“王徽妍,你见过杀人么?” 徽妍愣了愣。 皇帝不紧不慢:“敌我相接,刀剑进去便是惨嚎,鲜血泼面,人首断肢散落一地,无论你是何人,都逃不过你死我活的厮杀,半点道理不讲。你想过么?” 徽妍面色一白,却没有退缩。 “禀陛下,”她说,“妾想过,妾亦见过,也做过。” 轮到皇帝愣住:“什么?” “四年前,左谷蠡王叛乱,趁阏氏往离宫避暑之时,欲杀阏氏以绝乌珊与汉庭之好。当时蒲那王子不足两岁,统共不过百人,被数倍暴徒围困宫帐之中,援兵来到之前,妾用弩射杀了两人。”徽妍神色恳切,眼眶中已经泛起了泪意,“陛下,妾正是知晓厮杀何其残酷,才自请往匈奴。阏氏待我等侍臣有大恩,王子与居次身处险境,而妾安居中原,将来有何脸面到黄泉下去见阏氏……”她越说越激动,声音忽而一哽咽,不能言语。 皇帝注视着她,没有立刻接话。 “徐恩,听到了?”少顷,他看向徐恩。 徐恩忙道:“听到了。” “让郑敞去安排吧。”他吩咐道。 徐恩讶然,张张嘴,但看皇帝神色不似说笑,忙应了去办。 徽妍没想到皇帝会答应得这般痛快,转悲为喜。 “谢陛下!”她再拜行礼。 “左谷蠡王之乱,当时中原亦动荡,却是朕忘了。”皇帝道,唇边露出笑意,“女君情义深重,不吝生死,朕甚感欣慰。” 徽妍忙擦擦眼角残留的泪水,道,“妾自闻知此事以来,心中焦虑,夜不能寐。此去匈奴,虽知出力绵薄,且道路凶险,但只要能救出王子与居次,妾亦无憾。” 皇帝缓缓道:“女君可想过,若王师未及救出,或他二人现下已罹难,又待如何?” 徽妍心绷了一下,抬头,正遇皇帝平静的脸。 她沉默了一下,答道,“禀陛下,妾以为无论何事,难免有隐忧。可若想着坏处而不为,无异因噎废食。无论王子与居次是否在世,妾都要将他二人寻到。” 皇帝注视她,若有所思,却没再多言,颔首,“如此。” ************************ 徽妍到了长安之后,就直接去了大鸿胪府,然后又去见皇帝。从未央宫出来之后,她没有去周浚和王缪的府上,而是吩咐驾车的家人,到驿馆中过夜。 家人十分诧异,徽妍却不解释,让他照办。 她并不想让王缪与周浚得知她明日就去匈奴,他们会如何反应,徽妍不用想也知道。她知道戚氏的吩咐,也没有告诉张挺和跟随自己来长安的家人,她心意已决,告诉他们,只会徒增烦恼。夜里,徽妍在驿馆写了一封长长的家书,细述情理,向母亲告罪。 第二日,天还未亮,就有馆人来敲门,说有人来寻她。 徽妍忙出到驿馆前,只见一辆马车已经等候在了那里,跟着两三从人。一人身着期门武弁之服,向徽妍行礼,“在下奉郑中郎之命,来接女君,请女君登车!” 昨日在宫中,郑敞与她约定了出发时辰等事宜,如今,正是不早不晚。 徽妍还了礼,看向身旁一脸不明所以的家人。 “女君,这……这是……”他支支吾吾。 徽妍没回答,将家书拿出来,递给他,“此书交与母亲,此事前后,我俱已说清。替我告知她,我此去,万事皆会小心,归来之后,必负荆请罪,任她责罚。” 家人面色不定,接过那家书,唯唯应下。 徽妍看着他,片刻,不再耽搁,转身登车。 天才蒙蒙亮,章台宫前,军士已经集结。北军发万人往朔方,皆骑兵。领军的是卫将军杜焘,徽妍被安排在将军幕僚之中。 杜焘来检视的时候,看到徽妍,露出讶色。 替徽妍驾车的从人忙解释,他明白过来,脸上玩味的表情却没有收起。 “军中从无女子,”他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女史切莫以为是个闺秀,便可得优待。” 徽妍毫无惧色:“将军放心,妾既敢来,便从未想过要优待。” 杜焘微微扬眉,不再管她,策马自往别处。 从长安到朔方路途遥远,为不致耽搁,车马先行。万蹄踏过,犹如滚雷,大道上尘土漫天。徽妍回望长安,只见高高的城墙矗立着,越来越远。 正如八年前,在同一条道路上,她离开家人,奔赴塞外。 只不过那时是被迫,而现在,是自愿。 夜里歇宿时,是在野地里。徽妍坐在毛毡上,从包袱里拿出一把匕首来,拔出鞘,只见锃亮如故。 她看了看,取出一块巾帕,慢慢擦拭。 “女君还带了兵器。”一个悠悠的声音传到耳中,徽妍抬头,却见杜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站在她身旁。 徽妍向杜焘一礼,答道,“正是。” “自己买的?” “非也,此乃妾父所赠。”徽妍道。 杜焘了然。昨日在殿上打过交道之后,他曾打听过徽妍的来历,知道她的父亲就是先太子太傅王兆。杜焘当年不过是个低等外戚子弟,对王兆没什么大印象,听了这话,也并无多大想法。 “女君预备做防身之用么?”他问。 “正是。” “不瞒女君,此物最多能自刎。”杜焘莞尔,说罢,礼貌地行个礼,施施然走开。 徽妍哑然,看着杜焘离开的身影,再看看自己的匕首,少顷,继续擦拭。 “……匈奴大多是化外之人,你随身带着,将来若遇了危险,可凭它自保。”当年她临行时,父亲将这匕首给她,曾如是说道。 如他所言,在匈奴八年,徽妍一直带着。不过,至于唯一一次曾经用到它。那是在左谷蠡王之乱时,叛军围攻离宫,眼看暴徒要杀进来,众人又害怕又紧张,侍婢们都哭了起来。徽妍那时也害怕得要命,把这匕首□□,心里却想着,万一那些恶徒冲进来,她宁死也要保住清白。 可想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等到真的有人冲进帐来,徽妍却拿起了一名死去侍卫的弩,射出一箭又一箭……那物什她只看人用过两三回,没有亲手试过,可到性命攸关之时,她却一下就上了手,并且还杀了人。 那次算是有惊无险,因为接着,郅师耆就领着救兵杀退了左谷蠡王,救出了她们。也就是那之后,郅师耆开始说要娶她。 徽妍自然没有答应,但是从那以后,她也明白,自己纵然失望、不如意,也从未丧失过生存之念。而自己的勇气,远比她以为的要大;能做的事,也比她以为的要多。 看着光可鉴人的刃面,徽妍又不禁想起父亲,还有弘农的家人。 “……戚夫人不知晓此事,对么?你不怕他们忧心?”昨日,皇帝曾经这样问她。 徽妍沉默了一下,道,“妾别无他法。陛下,妾在匈奴时,日夜思念家人,而阏氏成全了妾的心愿。如今逢此变故,阏氏若在世,必不顾一切护儿女周全,妾也要成全阏氏心愿。” ***************** 事情紧急,大军每日天未明即开拔,天色全黑时才歇宿。 徽妍的车夫,叫班启,是个在宫中做杂役的宦者,都徽妍很是和气。她是女子,逢着歇息时,总有不便之事。班启很是帮忙,替她遮掩时,大大方方。徽妍从前也曾长途跋涉,且不止一回,却不得不承认,这次出门最是舒心。 她问班启:“你从前侍奉过宫眷么?” “当然侍奉过。”班启说,“从前先帝有个十分宠爱的赵婕妤,小人还替她驾过车!”说罢,笑笑,“不过她们都不如女君好说话。” 徽妍莞尔,又问,“郑郎中怎会派你来驾车?你可知此番去的是匈奴?” “自然知晓。” “你不怕?” “怕甚!这么多北军军士跟着,可都是精锐!”班启说罢,瞅一眼周围,低声道,“不瞒女君,小人在宫中是早腻烦了。正巧郑郎中说,女君曾在匈奴八年,此番再去,是要立大功。小人跟着女君,定也能加个爵得个赏赐!” 徽妍赧然,忙道,“我曾在匈奴八年不假,可这次未必能立功。” “当然能!”班启道,“女君莫骗小人,宫中都知晓了,昨日女君在宣室殿舌战群臣,陛下便是听了女君的话才决意出兵。陛下是何等人物?从登基前去平羌乱开始,就从未打过败仗!” 徽妍无语,相似的话,她这几日也在别的许多人嘴里听到过,有杂役也有军士。皇帝对于他们而言,似乎已经超越了“陛下”二字,他们对皇帝,简直崇拜得盲目。 不过皇帝的战绩,徽妍自己也是清除的。作为一个天子,恐怕只有开国的高祖皇帝亲征比他多,并且从无败绩。徽妍想着,忽然很希望皇帝此番也能亲征,最好大军一到,混战的匈奴各部就乖乖停战,把蒲那和从音交给她。 别做梦啦。心里一个声音道,徽妍苦笑,不再去想。 长途奔波,十余日之后,大军终于到了朔方。 除了长安的北军军士,从各地抽调的军队,加上朔方精锐,往漠北平叛的王师共有五万人。而维持补给和辎重的后军也人数众多,徽妍从幕僚的议论中得知,此番征伐,调集人数足有十余万。 从决定平叛到现在,也不过半月,短短时日,便拉开了如此架势。徽妍从前在王庭的时候,也曾见识过乌珊单于与他人摩擦,召兵待战,知晓其中准备不易。 徽妍以为,杜焘是主帅。但无论在路上还是到达朔方,每每商讨事务,主帅之位却是空的。她私下向幕僚询问根由,却被告知“主帅未至”。 徽妍诧异不已,直到第二日清晨,号角响起,一队人马开入城中,她才恍然大悟。 一人立在战车之上,身着金甲,众人见到,皆欢欣鼓舞,高声呼喊行礼。 是皇帝。   ☆、第33章 皇帝亲征的消息,让在朔方等待出征的军士们斗志高涨。 幕僚们亦欢欣不已,言谈间大有不再担心匈奴平定不了的势头。 皇帝主持的朝会上,众将领对乌珊王庭如今形势讨论得十分激烈。声音传到不远处的厢房中,幕僚们却是无暇偷听,每个人都在忙碌。朔方离匈奴最近,每一份关于匈奴的奏报也是由朔方发出,如今送到皇帝面前的消息更是浩如烟海。自从来到朔方,幕僚们就在夜以继日地将各路消息整理起来,以供官长们决策。 徽妍也不想闲着,她希望知道更多的事,来到朔方之后,就向杜焘提出加入幕僚。 但杜焘对此无动于衷。 “大战在即,各司其职,幕僚是幕僚,女君是女君。”他满头大汗,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看她一眼,道,“女君若想帮忙,不如去庖厨试试糗粮做得滋味如何,或到军士中转一转,看看谁人衣袍破了帮忙补一补。”说罢,摆摆手,继续与幕僚们商讨事务。 徽妍被堵回来,只得在旁边听他们议事,但没多久,就被请了出去。 如今皇帝来到,此事也毫无改变。他自从来到朔方,就一直在官署中与众人议事,徽妍想见他也见不到。不过徽妍知道皇帝能让她来已经是天大的面子,自己总要这要那,便成了不识好歹。 徽妍无法,却又不甘心,只得在皇帝的行营外徘徊,生怕错过什么消息。 “这不是王女君?”一个声音忽而从身后响起。 徽妍回头,却见是她三个月前到朔方时,遇到的父亲故旧戴松。 见礼之后,戴松诧异地问,“女君不是早回了汉地,如今怎又到了朔方?” 徽妍将前后事由告知戴松,知他是郡府的府吏,忙问,“妾欲知匈奴现状,奈何无从接近机要之地,不知府吏可有甚消息?” 戴松看她着急的模样,苦笑叹气,“确是难为女君。在下亦不得参与机要议事,但消息总归知晓不少,女君,此地非说话之处,还请借一步往别处。”说罢,将徽妍领到附近一处亭庐之中,坐下细说。 乌珊单于去世,左贤王杀太子,诸王子在各部支持之下争位,引起混战。这些,徽妍一早就是知道的,不过那都是至少十日前的消息了,对于近况,她并不知晓。匈奴□□至今已有整月,戴松在朔方,每日都能听到许多消息。听他叙述,徽妍对匈奴现况渐渐明了。 诸王子之中,左贤王孤胡自然是最强。杀了太子之后,他强行占了王庭,自封单于。乌珊单于的儿子,包括孤胡和郅师耆在内,已经封王者有八人。这些王子各有兵马,也各有部族支持。孤胡兵变时,曾想将这些兄弟都杀掉,无奈有几人嗅到风声不对,悄悄离开了王庭。孤胡无奈,怕激起□□,对外声称太子暴亡,安抚众部族,对内则软禁落在他手上的兄弟,争取大臣和贵族的支持。但他想得太简单,流落在外的几个王子并不甘心臣服孤胡,各自纠结兵力,进攻王庭;而被囚禁的诸王,身后部族亦不肯承认孤胡是单于,也跟着起兵进攻王庭。 于是,混战开始。一个月来,许多人掉了脑袋,王庭中来不及逃走的乌珊单于儿女,都被孤胡杀了。孤胡占据王庭,而王庭之外,其余几个王子除了进攻王庭,互相之间亦厮杀吞并。如今,漠北分裂为四部,一为右贤王孤胡,一为左温禺鞮王碌图,一为右日逐王郅师耆,一为左渐将王赫昌。 听到郅师耆的名字,徽妍心中一动,忙问,“右日逐王郅师耆在何处?” “在涿邪山与燕然山之间。”戴松道,说着,笑了笑,“右日逐王兵力最弱,可在下看来,却最是聪明。此地有两山之险,易守难攻,前些日子,左温禺鞮王想将他吞并,却久攻不下,作罢而归。” 这是徽妍第一次听到郅师耆的消息,提起的心安稳了许多,却紧接着又问,“府君可知,蒲那王子与从音居次,现在何处?” 戴松摇头:“这些时日以来,我等亦多方打听,俱无消息。若他二人未曾遭难,最可能便是与右日逐王在一处。” 徽妍亦是此想,颔首,不再言语。 待得回到住处,班启见到她,忙道,“女君可回来了,方才内侍来,说陛下要见女君!” 徽妍讶然,即刻快步走出门去,前往行营。 堂上,议事的众人大多已经散去,徽妍进来时,皇帝与杜焘等数人围在地图前,正低声说着话。 徽妍向皇帝行礼,皇帝只淡淡说了声,“免礼。”接着随即道,“朕召卿来,乃是刚得了蒲那与从音消息。”说罢,看看旁边一位看起来风尘仆仆的将官,道,“此乃仁昭阏氏女史,可将全情告知。” 那位将官应了声,走过来,向徽妍一礼,“女史,我等方才得到消息,蒲那王子与从音居次,均在左日逐王郅师耆手中。” 徽妍听到这话,简直如同听到天籁,登时大喜。心头的阴霾似忽而散开,拨云见日。 “不过只怕处境不妙。”不等她高兴完,将官接着道,“左渐将王五日前杀了左温禺鞮王,如今正从燕然山进攻右日逐王。其有西北匈奴支持,对燕然山两相夹击。” 徽妍面色一变。 这边说着,上首,皇帝与杜焘等人仍在议论纷纷。 “此事只怕艰难。”一人看着地图,眉头锁起,“朔方至浑邪山,最快也要八日,而此消息乃五日前之事,只怕我等还未及赶到,右日逐王已支持不住,为左温禺鞮王所败。” “臣亦是此意。”另一位将官道,“我等乃平乱而来,乱由右贤王孤胡而生,故而首当攻王庭。掌握王庭,犹如蛇拿七寸,盛威之下。西北匈奴、左温禺鞮王等人自会罢兵。” 徽妍听着,忍不住道:“不可,首攻王庭,先机尽失,于我无益!” 听得她的话,众人皆诧异,看过来。 “哦?”皇帝亦将目光从图上转到她的脸上,“卿何出此言?” 徽妍整理了一下思绪,道:“妾以为,此事之首要,并非平乱,乃在立嗣。陛下,如今单于与太子皆殁,王庭无主,故而生乱。陛下就算平乱,首要之事亦是立嗣。如今乌珊单于之子,不过四人,右贤王孤胡、左渐将王赫昌、右日逐王郅师耆以及仁昭阏氏之子蒲那。陛下平乱,孤胡为祸首,自不可立;而若郅师耆与蒲那为赫昌所杀,单于之子所剩者便只有赫昌。赫昌与西北匈奴勾结,必不与我朝为善,立之不妥。最妥当的,唯有郅师耆与蒲那。蒲那生母为我公主,自不必言,而郅师耆生母亦汉人,若为单于,皆可修好。陛下若攻王庭,则二者皆失,百害无一利,请陛下三思。” “立嗣?”一人皱眉,“可乌珊单于当初所托,乃是太子一脉,太子仍有子嗣,若立他人……” “这有何妨。”杜焘笑了笑,目光明亮,“朝廷费人费力,大老远往匈奴一趟,可不能损人不利己。陛下,臣以为王女史所言有理。” 皇帝看了看徽妍,不置可否。 “此事待议。”他道,“徐恩,将王女史送出去。” 徽妍讶然,还想说什么,徐恩却到了面前,一礼,“女史请。” 再看向皇帝,只见他又与众人一道盯着地图说话,似乎全然无视她。徽妍纵然再着急也无法,只得跟着徐恩出来。 ******************** 皇帝一直与众人议事到晚上,方才散了。 室中只剩下皇帝和杜焘两人的时候,杜焘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 皇帝看他一眼,继续再盯地图,“辛苦舅父。” 杜焘忙道,“不辛苦,为陛下驱驰左右乃臣之福。” 皇帝笑了笑,直起身来,让内侍呈膳,二人边吃边议。 “明朝便出发,你有何想法?攻打王庭,有胜算么?”皇帝拿起碗,吃一口肉糜,问道。 “怎无胜算。”杜焘道,指指地图,“乌珊单于在世时,各部相安,尚且无力抗衡中原。孤胡虽占据王庭,也不过是个卤莽之人,对付他有何难。” “不可轻敌。”皇帝道,“胜算虽大,却不可忘了我等此来之意。军士带出来亦不是为厮杀送死,震慑为上。” 杜焘道:“臣都知晓。”说罢,笑笑,“可惜那位王女史是个女子,不然,必是个得力幕僚。” “嗯?”皇帝看他一眼,似笑非笑,“朕记得,长安出发之时,还有人向朕抱怨,说堂堂王师,又不是山匪流寇,军中带个妇人像甚话。” “此一时彼一时!”杜焘面上臊了臊,说罢,眼睛一转,“陛下,此番要是得胜了,臣可做个万户侯么?” 皇帝面色无波:“嫌五千户少?” “非也非也!”杜焘忙道,笑笑,“陛下亦知晓,臣一直未婚,臣父十分着恼。此番出来,若能再挣些功劳回去,臣父当欣喜些。” 皇帝不以为然:“若真想讨外祖父欢喜,还不如就娶妇回去。” 杜焘“啧”一声,忽然想到什么,看看门外天色,又看向徐恩,“徐内侍,这肉糜粥甚精细,庖中还有么?” 徐恩道:“尚有许多。” “烦请用食盒盛些来。” “盛粥做甚?”皇帝问。 杜焘将身体坐直,笑笑,“陛下,方才陛下说起娶妇,臣忽而想到一女子,觉得其才智倒是与臣甚相配。明日便要别离,臣想去看看她。” “哦?”皇帝讶然,“何人?” “就是王女史,陛下觉得如何?”杜焘眼睛发亮,“臣就是想去看看她,她也不容易,从长安到此处,未吃过甚像样饭食……” 皇帝看着他,愣怔少顷,冷冷一笑。 “不如何。”他说。 杜焘讶然:“陛下……” 皇帝淡淡道:“明日便要拔营,诸事还未分派定下,舅父还有闲暇探望妇人?” 杜焘结舌,见皇帝并无玩笑之色,不禁愧疚,只得打消了念头。用过膳之后,行礼退下。 ********************* 自从离开皇帝行营,徽妍就一直惶惶不安。 他似乎并不打算先去救郅师耆,而是要进攻王庭。而无论与公与私,徽妍都觉得自己已经将理由说得很明白。 他为何不同意? 徽妍百思不得其解,蒲那和从音,是他的外甥啊!如果他没有打算救他们,又何必允许自己跟来朔方? 她忧心忡忡,夜里躺在榻上,睡得一直不踏实。一会梦见阏氏,一会又梦见蒲那和从音,还有郅师耆。真真假假,将梦境扰得纷乱。 忽然,徽妍被班启的声音吵醒,睁眼,只听他在敲门,“……女君,醒醒!” 徽妍连忙披衣起身。 凌晨的寒凉之风迎面而来,天色漆黑,月亮却已经西斜,鸡鸣之时在即。不远处有些声音,好像是马蹄声,还有人语声,混杂不清。 班启道,“女君,徐内侍让小人告知女君,即刻起身。” 徽妍闻言心中一喜,忙接过,“要开拔了么?是要带我去么?” “小人不知,请女君尽快更衣!” 徽妍不敢耽搁,忙应下,关上门。她从包袱里翻出自己在匈奴时外出常穿的便服,上衣下袴,还有布靴,可行路可骑马。才换好,班启又在外面敲门,“女君,请女君启程。” 徽妍应了声,匆匆将匕首配在腰间,跑出门去。 只见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一点熹微的光,街道上,到处是手持火把赶往集结的军士。她四下里望了望,正想问往何处启程,忽然,一阵马蹄声骤然而至,徽妍望去,未及看清马上的人,只觉身体一轻,她来不及惊叫,已经被人拦腰抱上了马背。 “会骑马么?”皇帝的声音在耳后响起,低低的,犹如晨风。 徽妍惊魂未定,答了声,“会。” 皇帝没多说,径自纵马往前方驰去。 风从颊边吹过,凉凉的,却似乎带不完上面散发的热气。徽妍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只觉得它们急促得就像马蹄声一样。她不敢往后靠,仿佛后面那个身体带着无穷的危险,双手紧紧地攥着一点缰绳,不敢松开。 只有腰上的那只手臂,石头一样,固定着她,让她不至惊惶地掉下去。 正心烦意乱,前方忽而出现一队人马,领头者,正是杜焘。 看到皇帝和徽妍,他愣了愣。 “那边召集好了么?”皇帝问。 杜焘回神,忙道,“召集好了!” 皇帝颔首:“六日后,王庭见。”说罢,纵马驰骋而去。 杜焘应了一声,看着皇帝一行的背影,仍然愣怔。 徐恩奉命留在朔方,见杜焘神色,不禁苦笑,上前,“君侯……” “徐内侍,”杜焘忙拉着他,神色不定,“陛下……王女史……” “君侯还不明白,”徐恩摇头,意味深长,“陛下采选,为何将年纪提到了二十五岁?” 杜焘了然,却忽而记起先前的事,如遭雷劈。 皇帝带着徽妍骑马走了一段,未几,到达城门前,有军士拉着马匹等候在那里。皇帝停住,将徽妍放下来,让她另骑一匹。 徽妍从前在匈奴,骑马练得很好,也无二话,利落地骑上去。 脸仍然烧灼,她不敢看皇帝,只听他声音冷静地与将官交代,过后,再度策马,领着众人将城外驰去。 城门外,北军的军士已经列队完毕,齐整如棋局,足有三千人。鼓角声响起,皇帝领着众人出发,马蹄奔过的声音,在寂静的原野中传开,与天边低垂的弯月相映,鼓动人心。 徽妍辨认着方向,知道这是往涿邪山而去,心中一阵激动。她紧跟着前面的皇帝,不敢落后一步。 军士们素养甚好,路上除了马蹄声,徽妍没有听到有人出半点声音。像水底的长蛇一般,默默穿过原野,将朔方的城池和堆筑了堞雉的山梁留在身后。 出发后,一赶路便是两三个时辰,当前方出现一处草滩时,皇帝命令歇息。 徽妍毕竟体力不如男子,早晨出发时又不曾用膳,此时觉得有些疲惫。却不想让别人知道了轻视自己,并不出声。 未几,一名军士忽然走过来,将一只食盒递给她。 “女史,”他说,“陛下赐的。” 徽妍讶然,打开来,却见里面撑着肉穈粥,虽一路颠簸,粥却还有些热气,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她不禁抬头,朝皇帝看去,只见他的目光也正扫过来。 皇帝仍是神色平淡,看她一眼,“吃吧。听闻你不容易,从长安到此处,未吃过甚像样饭食。”   ☆、第34章 包括皇帝在内,所有人都是拿着糗粮在啃,徽妍却有香喷喷的肉糜粥。 他说话虽然还是一贯的清冷,徽妍却感到心中一暖。她想向皇帝行礼谢恩,皇帝却没再看她,与一名将官说着话,往别处巡视去了。 塞外的风很大。白日里,太阳灼人,夜里却冷,要把自己裹到毛毡里才能入睡。 虽然奔波一日,但徽妍怎么也睡不着,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担心。徽妍知道他们正在驰援的路上,并且是皇帝亲自领着最精锐的屯兵,可是心仍然吊着,无法放下来。 ……朔方至浑邪山,最快也要八日,而此消息乃五日前之事,只怕我等还未及赶到,右日逐王已支持不住,为左温禺鞮王所败…… 昨日在行帐里听到的话,不时浮上心头。徽妍即便认为不能因为这样就放弃救人,但心底明白,这是实话。 ……女君可想过,若王师未及救出,或他二人现下已罹难,又待如何? 皇帝也曾这样问过她。 这些日子,徽妍支撑着自己走这么远的,的确就是那一点点希望。她尽力不去想那些糟糕的“如果”,凭空猜测,只会扰乱心神。但是到了现在这样的时候,眼看着一步一步近了,她的心仍然会被莫测的恐惧占据。 徽妍翻来覆去,闭着眼,却是越睡越难受。少顷,她索性睁开眼,从毛毡里爬出来。 营地里点着一堆一堆的篝火,军士们大多已经入睡。也有人像她一样睡不着,围坐在篝火边上取暖。远处,一队轮值巡逻的军士走过,悄无声息。 徽妍也想到篝火边去,四处望了望,瞅见附近有一处火堆空着,只有一人,身上披着裘衣,背靠着一副卸下的马鞍,似乎在看简册。 这般时候,居然会有人这般闲情雅趣,围火读书。徽妍觉得十分诧异,走过去,待得看清那面容,愣了愣。 皇帝察觉到动静,抬头。 目光相对,徽妍忙行礼:“陛下。” “睡不着?”他问。 徽妍有些不好意思:“正是。” “塞外风凉,暖一暖便好。”皇帝道。 徽妍颔首:“诺。” 皇帝拿一支木棍,拨了拨火堆,回头,却见徽妍还在那里,神色踌躇。 “你便打算这般一直站着?”皇帝瞅她一眼。 徽妍知道自己在他面前,犹豫太过反而矫情,也不好拂了他的意走开,只得在火堆旁坐下。 皇帝看着她,似笑非笑,片刻,又道,“朕是野兽么,坐这么远如何烤火?” 徽妍无奈,看着自己与他还有火堆之间的距离,少顷,往他那边挪了挪。 皇帝不言语,忽而将简册放下,起身走开。徽妍诧异地看着他,未几,又见他走回来,手里拿着她方才睡觉时裹的毛毡。只见他将几个行囊放在徽妍身后,又将那毛毡团了几下,垫在上面。 徽妍讶然。 “坐好。”皇帝说着,坐回去,重新拿起简册。 徽妍看他似乎不再理自己,少顷,往后面靠了靠。出乎意料,靠着很舒服。这毛毡不算大,但皇帝显然经验老道,知道在野外的享受之道。 心里想七想八,徽妍忍不住瞅向皇帝。他又在翻着简册,似乎很专心。火光中,他眼睫低垂,徽妍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哪一根竹简上,好像在审视,又好像在思考。 谁也没有说话,只有篝火“噼啪”的声音。火光范围之内,只有徽妍与皇帝两人。皇帝无所谓,徽妍也不再那么拘束,靠着身后的毛毡,正坐变成斜坐,再往后,觉得腿压得不舒服,干脆放出来,拉好长襦,两手抱着膝。 天空很是明朗,璀璨的星子布满夜幕,一眨一眨的,与弘农、长安或王庭,并无差异。 母亲和兄长他们,不知道此时在干什么。 在为她生气吧?徽妍想着,愧疚又起,突然,鼻子痒了痒,“哈啾”一声打了个喷嚏。 皇帝看过来,没说话,却将一块薄毛毡丢过来。 徽妍忙道:“陛下,妾……” “盖上。”皇帝声音平静,“这是出征,你病了便只能留下,谁也顾不得你。” 徽妍面上一臊,知道这是实话,只得谢一声,将毛毡裹在身上。 二人重新沉默,徽妍裹着毛毡,觉得确实暖和了许多。眼睛不由地朝皇帝瞅去,从侧脸,到舒展的坐姿,再到他手中的简册……忽然,徽妍觉得上面的字很是熟悉,稍稍凑前一些再看,发现竟是王兆的字迹! “左传?”她轻声问道。 皇帝抬眼,瞥瞥她,“看出来了?” 徽妍怔忡了一会,道,“陛下怎将这简册带了出来?” “不带出来不行。”皇帝扬扬眉梢,“朕平日无许多闲暇,这书下月就要归还了。” 徽妍哑然,知道所指为何,哭笑不得。 “陛下慢慢看也无妨,”她忙道,“妾母亲与兄长最敬好学之人,从前父亲在世时,也从不催促弟子还书。” 皇帝莞尔。 “看太傅论史,乃尽兴之事。时而翻一翻,甚有裨益。”他缓缓道,“太傅曾对朕说,读史可明智。可惜朕当年浮躁,未体会太傅之言,直至后来经历世事,方才明白其中道理。太傅真乃通透之人。” 他看得清别人的事,却看不清自己的事。徽妍心中默默道。 不过听皇帝对父亲如此赞许,徽妍不禁微笑,道,“妾父甚爱读史,左传乃其案台必备。他还另写了笔记,陛下若未尽兴,妾可寻出来呈与陛下。” “哦?”皇帝颔首,“有劳女史。” 徽妍忽然觉得,他似乎也不那么可怕。至少谈起读书的时候,他不会那么莫测。 也是暖和的关系,现在坐在火堆旁,徽妍与皇帝说着话,渐渐觉得困倦。皇帝从王兆笺注左传,谈到他的赋。王兆爱赋,生前曾做二十余篇,先帝也喜欢,曾将几篇王兆手书的赋藏入石渠阁。 但徽妍说,比起赋,她更爱楚辞。而楚辞之中,唯爱天问。 “哦?”皇帝有些诧异,不以为然,“朕读天问时可觉甚烦人,问这问那,心想屈公何来这许多闲心。” “怎会烦人?”徽妍笑了笑,道,“诗书词赋,大多借事抒情。唯此篇,无悲无喜,奇异陆离。妾自幼习得此篇,每咏诵一句,总能思量许久,仿佛身被双翼,其乐无穷。” “身被双翼?”皇帝饶有兴味,“如何身被双翼?” “便是……”徽妍张张口,忽而见皇帝注视着她,双眸中映着火光,熠熠闪动。 心底忽然像被什么触到,不安地跳动。她的言语卡在嘴边,莫名结舌。 “便是如何?”皇帝问。 “便是如庄子所言一般,所思者无边无界,如乘风数万里……”她结结巴巴地说。 皇帝笑起来,声音低低。 徽妍一哂,不自觉地拢了拢身上的薄毛毡,垂眸,不敢再对着那眼睛。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这时,一名将官走过来,向他禀报些斥候带来的消息。皇帝放下简册,与将官一道走开,直到徽妍入睡,也没有回来。 星辰仍然讪讪,而徽妍倚在毡布上,侧头看着火堆。夜风似乎被篝火烤热,散发着些淡淡的气息,却不是她的…… ************************ 梦接踵而至,了无痕迹。 徽妍被号角声吵醒的时候,天仍是黑沉。但看天空中的月亮,已是酉时。面前那堆篝火已经快要熄灭,皇帝仍不见踪影。徽妍不知道自己昨夜什么时候睡着了,身上除了那层薄毛毡,还盖上了另一条更厚实的。 军士们起身,收拾行囊,备马,吃糗粮。 徽妍也不敢耽搁,忙将物什都整理好。一名军士过来,帮她把马鞍等物备好,徽妍刚来得及说一声谢,只听号角声又起,该开拔了。 皇帝精神抖擞,骑马从远处奔驰而来,分派将官领兵。 徽妍听他声音清朗,事事交代得有条不紊,不由地捂着嘴巴打一个哈欠。心里猜测着,他昨夜何时入睡,怎么看起来一点疲倦也没有? 皇帝却没管她,像昨日一样,只让一名军士跟着她防止掉队。徽妍也并无怨言,虽然昨日骑了整日的马,浑身酸痛,亦忍着跟上,不说半个苦字。 出乎意料,从朔方出发后的第三日,前方探路的斥候回报,说一队人马,大约三百人,正从涿邪山方向而来。 “可知是何人?”皇帝问。 “不知!”斥候喘着气,“只见装扮旗帜,皆匈奴样式。” “旗帜上所绘何物?”徽妍听见,忙问。 “绘一赤马,其后有旌!” “是右日逐王!”徽妍欣喜道,“此正乃右日逐王旗帜!” 皇帝沉吟,即刻派一将官领五百人为先遣,迎接来人,表明身份。其余人随后,互为呼应,以防不测。 将官们应下,即刻分兵策马。 往前驰骋数十里,果然,远处尘头扬起,一队人马朝他们这般飞奔而来。 先遣的军士带着译人,亮出汉庭的旌旗,没多久,将官领着一名匈奴人骑马回来。待得近前,徽妍认出来,此人是郅师耆的侍臣,叫碌参。 碌参不知皇帝身份,却认得徽妍,见面之下,大喜,忙滚鞍下马向她一拜,用生疏的汉语大声道,“女史!恳请女史救我右逐日王!” 徽妍听得这话,心底一惊。 “右逐日王何在?”皇帝问。 “就在狼齿山上!”碌参指着远处,“左温禺鞮王勾结外匈奴围攻,我等寡不敌众,吾王便领着我等往汉地撤退!可左温禺鞮王紧追不舍,吾王便用分兵之计,我等举旗引敌南追,吾王则在狼齿山上暂避锋芒,伺机脱身!” “蒲那王子与从音居次,与右逐日王一处么?”徽妍忙问道。 “在一处!”碌参道,“右逐日王见右贤王不善,便早早将王子居次从王庭带出,一直在一处!” 徽妍心中喜忧交加,看向皇帝。 皇帝望着远处,太阳光下,双眸微眯,却似含着深远的光芒。 “追兵多少人?”他问。 “足有五千人!” 徽妍听着,心中一沉。先前在朔方,细作探得左温禺鞮王占领了燕然山和涿邪山,追击郅师耆的兵力最多不过两千,皇帝此番出来乃为轻装营救,所有人马也不过三千人。 皇帝却神色不改,未几,唇角弯了弯。 他看向徽妍,神采奕奕而意味深长,“女史在匈奴时,猎过狼么?”   ☆、第35章 徽妍虽然遇到过左谷蠡王叛乱那样的险境,却从不曾参加过真正的战事。而她参加的第一场战事,确如皇帝所言,是一场逐猎。 对方不知汉军之数,皇帝依据地势,先占了一道山梁,张旗擂鼓以为疑兵。追击碌参的人见到汉军,皆大惊,不敢再往前,连忙后退。 正围困狼齿山的左温禺鞮王从部下回报中得知汉军来到,大吃一惊,问对方人数,部下却说不出来,只道声势浩大,看旗帜之制,当至少是个卫将军。左温禺鞮王深感此事不妙,却又刚得知郅师耆正是在狼齿山上,不想放弃。下令分兵,一面阻挡汉军,刺探虚实,一面加紧对狼齿山的围攻。 可就在这时,一彪汉军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后方,毫无预兆地与左温禺鞮王的后军相接,如利刃一般撕开阵脚。左温禺鞮王部众正在专心进攻狼齿山,岂料竟生出这般变故。正想还击,另一个方向,忽然又号角声大作,只见另一支汉军又杀来,尘头漫得气势汹汹,眼看竟是两边将作合围之势。 左温禺鞮王再也顾不得许多,急令后撤。 汉军士卒斗志高昂,喊杀声震天。徽妍跟着皇帝留在一处山坡上,看着狼齿山下,匈奴人好似围猎时惊慌失措的野兽,全然没了阵型,被汉军分割成碎片,四处溃逃。 “再吹角,严令不得追穷寇。”皇帝沉着地吩咐道。 军士领命而去,未几,只听吹角声转变,战场中的汉军渐渐合拢,并不去与那些溃逃的匈奴人纠缠。 忽然,一名将官疾驰来到,说一队匈奴逃兵朝这边而来,足有百人,请皇帝暂避。 “百人有甚可避。”皇帝冷笑一声,却令军士摆出阵型,备战,自己也“锵”地拔剑出鞘。徽妍见状,心咚咚跳着,她原想着此地当是安稳之处,岂料亦是出逃之路。皇帝将几乎所有兵力都投入了战场之中,留在身边护卫的,不过几十人而已。 徽妍心中不定,想劝皇帝避开,才开口说了声“陛下”,却被军士拉过缰绳,带到山梁上暂避。 那股溃兵亦发现了山丘上的汉军,但已是穷途末路,杀气腾腾地冲过来。皇帝亦不躲避,领着卫士朝他们冲去。还有数丈之时,突然,埋伏在山石后的弩兵突然出现,居高临下朝匈奴兵。只听人喊马嘶,匈奴兵登时倒下十几骑,大惊之下,连忙后退。皇帝却不放过,大喝一声,即刻领着军士径自杀了上去。 风中似乎都染上了血腥之气,徽妍不敢看,又忍不住去看。只见皇帝一连将几人砍翻,当看到有人冲上去与皇帝拼命时候,不知道是因为那场面太残酷,还是担心皇帝突然就丧了命,徽妍觉得自己的心跳几乎都停住了。她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身影,眨也不敢眨一下。 可是不久,他们的身影就被山石挡了去,徽妍着急,忙从藏身的山石后跑出来。 “女史!回来!”军士忙道。 徽妍却怔怔盯着山丘下,方才厮杀的地方,除了些许尸体,还有失了主人的马匹。淡淡的尘雾在风中散开,一路延伸,却不见了骑马的人。心激烈地撞着,徽妍再顾不得许多,抽出匕首,小跑下山丘去。才到先前瞭望之处,忽然,马蹄声隆隆而来。 皇帝骑在马上,披着甲胄的身影矫健而张扬。 阳光灼灼地晒在头顶,徽妍望着他,只觉心跳带得血气贲张,脸上却绽露出笑容。欣喜或激动,充满胸臆,也说不清是因为他杀退了敌兵还是因为他没有死。皇帝也看到了她,一路驰骋,在丈余开外勒住马。徽妍望着他从马上下来,头盔下,汗水沿着脖颈洇湿了衣领,却无损那双眼睛的明亮。 徽妍想说些什么,张张口,却不知是方才太紧张还是跑得太急,喉咙干干的。 “陛下……”她忙上前,将皇帝上下细看,“陛下无事么?” 听得这话,皇帝心中忽而一暖,看着她,唇边亦弯起笑意。 “有甚事,”他语气毫不在意,将马交与从人,“不过些许溃兵。” 徽妍正待再问,忽而闻得军士大声道,“陛下!狼齿山上有人下来了!” 二人惊讶望去,果然,狼齿山的山背上,有许多人正骑马下来,与山下的汉军呼应,一道夹击左温禺鞮王,将敌兵驱逐出去。 “陛下!”未多时,一名军士飞快来报,“右日逐王求见陛下!” 心中忽而一振! 徽妍忙朝着军士来的方向望去,只见果然,十余骑人马正朝山丘驰来,当先一骑上,似乎有三个人影,一大二小,不正是他们? 惊喜像潮水一般涌上心头,徽妍只觉眼眶酸涩,忙拉过一匹马,骑上,喝一声,迎着他们飞奔而去。 风吹在耳畔,呼呼的。徽妍睁大了眼睛,待得渐渐近了,她认出了那马上的人,正是郅师耆和蒲那、从音! “……徽妍!”她隐隐听到蒲那和从音在大声叫她,泪水忽而涌了出来。 所有的愧疚和担忧,似乎都在此时一并消散。 徽妍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相遇之时,只顾得将脸上的泪水一抹,下了马,朝他们拔足飞奔。 郅师耆也停下来,将蒲那和从音抱下马。 “徽妍!”两个小童奋力朝她奔过来,徽妍才张开手臂,已经被他们撞了个满怀,险些跌倒。 汗气和热气,两个小小的身体拥在怀中,徽妍只觉充实和满足,仿佛压在身上的巨石落了地,唯有解脱和欢喜。 “对不住……”徽妍一边哭着,一边用力亲吻他们红扑扑的脸,喃喃道,“对不住……对不住……” 蒲那和从音也大哭着,搂着她的脖子不肯松手。 ……你也要走了……谁来给我讲故事? ……你不要走好么? 他们曾经这样对她说,眼睛里全是祈求。 但徽妍那时候告诉他们,不,她要回家。 而现在,徽妍想说,她再也不会离开他们,她会一直给他们讲故事,直到他们不再需要她陪伴,不再需要她的故事入睡…… “蒲那,从音!”郅师耆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笑意,“快放手!你们快把她勒死了!” 蒲那和从音忙松开手,徽妍抬头,擦擦眼泪。只见太阳耀眼,郅师耆的脸上胡子拉碴,脸有些脏,笑起来却仍如从前一样开朗。 未等她再看仔细,他上前,忽然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徽妍惊叫一声,却被他大笑的声音淹没,在胸膛震响。他的气息,混着尘土和汗臭,却不教人反感。徽妍被他举在半空,未几,似被那快意感染,亦不禁露出笑意。 万里牵挂,而今,她在意的人皆是平安。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 “呃……女史。”正沉浸于欷歔感叹,身旁传来一个声音。 转头,只见是一名军士来到,尴尬地笑了笑,小声道,“陛下来了。” 徽妍这才想起,忙回头,却见十余步开外,皇帝骑在马上。只见头盔下,他的脸对着这边,神色看不分明。 徽妍自知失礼,忙让郅师耆将自己放下来。 “陛下?”郅师耆听到这二字,亦是愣住,一边望向皇帝一边问徽妍,“那是汉庭皇帝?” “正是。”徽妍擦了擦眼角,笑笑。忙将蒲那和从音的手拉起,带着他们朝皇帝走过去,到得马前,向他行礼,“陛下,蒲那王子及从音居次,拜见陛下。” 蒲那和从音似乎并不太明白皇帝是何人,望着他,茫然又好奇。 但看徽妍对他敬重,二人也有了些样子。 “拜见陛下。”蒲那年龄大些,行礼颇有模样。 从音瞅一眼兄长,也行个礼,奶声奶气地说,“拜见陛下。” 皇帝看着他们,脸上有了一点笑意。 “蒲那王子,从音居次。”他的声音温和,“王女史每每与朕提起你二人,皆言聪颖仁厚,今日得见,朕甚慰。” 蒲那和从音虽不太明白皇帝所言何意,可似乎觉得他并非可怕之人。徽妍在他们耳旁小声提示,二人照做,向皇帝再礼。 这边见过了礼,片刻,皇帝将目光移向郅师耆。 与蒲那、从音一样,郅师耆看着皇帝的目光亦满是好奇。但他很快收敛起来,上前,以王子之礼向皇帝一拜,“匈奴右日逐王郅师耆,拜见大汉皇帝陛下。皇帝陛下亲征救我于重围,郅师耆感激不尽!” 他声音中气十足,全无落魄模样。 皇帝看着他,勾了勾唇角,不紧不慢,“右日逐王言重,朕此来,乃是为接二位外甥回汉庭,未想幸会右日逐王,实意外之至。”   ☆、第36章 郅师耆闻言,愣了一下。 这时,四周围传来欢呼的声音,徽妍望去,只见汉军军士们从四面八方向皇帝围拢而来。左温禺鞮王的人丢盔弃甲,马溃败而去,汉军大获全胜。 潮水般的声音将众人包围起来,军士们向皇帝行礼,高呼万岁。 皇帝露出笑容,策马到军士们中间一道欢庆,徽妍听到他对军士们大声说话,慷慨激昂。军士们则热烈回应,欢呼之声此起彼伏,喧嚣鼎沸。 再看向郅师耆,郅师耆也看着她,二人脸上皆露出笑意。 “王子无恙否?”她问。 “有何恙!”郅师耆满不在乎,“算碌图逃得快,否则我定追上,杀了他祭昆仑!” 徽妍知他脾性,死到临头也不会认输,笑了笑,又看向蒲那和从音。他们好奇地望着皇帝和那些汉军将士,眼睛乌溜溜的。 他们小脸脏兮兮,面容也消瘦了,衣服上到处是污垢。徽妍知道这些日子,他们一定过得很不好。 “渴么?饿么?”她从马背上取来糗粮和水囊,替他们理了理头发和衣服,心中一阵发疼,“可曾生病?” 蒲那摇摇头,却指着从音,“她曾发烧!” 徽妍一惊,忙将从音细看,摸摸她的额头。 “早好了。”郅师耆笑着说,“那时我等还在燕然山,我像你从前那般,让人去采了药来熬汤给她喝,她还哭着不肯喝,说要你来喂!” “那药苦苦,不似徽妍做的甜甜,”从音委屈地小声说,“郅师耆一定要我喝……” 徽妍哭笑不得,眼眶又是一阵酸涩,将他们搂在怀里。 “徽妍,你还走么?”蒲那问。 徽妍摇摇头,擦着眼角,笑着说,“我再不离开你们了,好么?” 蒲那和从音皆是欣喜,大声说好,小脸笑得灿烂。 又是一阵喧哗声传来,望去,却见是皇帝骑马走回来。 “蒲那,从音!”皇帝在马上看着他们,微笑伸手,“来,随舅父阅兵!” 蒲那和从音皆诧异,茫然地看向徽妍。 徽妍却笑,对他们点头,“陛下是阏氏的族兄,便是王子与居次的舅父。陛下此来,乃是专程救王子与居次,要带你二人去长安!” 二人听到“长安”,眼睛都一亮。 “徽妍也去么?”从音问。 “去,我也去!” 二人都高兴起来,由着徽妍与军士将他们抱到皇帝马上,从音坐前面,蒲那坐后面。 皇帝带着他们驰骋起来,军士们又是一阵欢呼。 徽妍面上笑意深深,再看向郅师耆,只见他也望着那边,阳光下,眼睛微微眯着,若有所思。 发觉徽妍瞅他,他笑了笑。 “舅父。”他深吸口气,自嘲道,“蒲那与从音还有个当皇帝的舅父,我便只有我,还有个右日逐王的虚名。” 徽妍知道这也是实话,想了想,道,“也并非如此。陛下此来其实并非单为蒲那从音,也是为你,他想……” “我知道他想如何。”郅师耆淡淡道。见徽妍露出讶色,他却笑笑。 “我去召集部众。”他说罢,从侍从手中接过马鞭和缰绳,上马驰骋而去。 ******************* 两军既会,蒲那和从音也已救回,汉军来涿邪山之事便是完满。 皇帝不想硬碰硬地损兵折将,先前打退左温禺鞮王乃是半杀半恐吓,如今得手,便当速速撤退,以免那边回过神来,夜长梦多。 郅师耆手下只剩千余人,如今之计,也只有随着皇帝一道撤走最好。 出发的时候,徽妍忽然瞥见皇帝的左臂的皮甲下,似有暗红之色。她讶然,忙请皇帝卸去皮甲检视,只见左臂上竟是有伤,血把衣服染了一片。 皇帝瞅了瞅,不以为意,“不过流矢罢了,破了点皮,已不再流血。” “破皮也是伤。”徽妍急道,一边请军士去布条和伤药等物,一边用水给他清理伤口,“这胡地不比中原,陛下乃万千军士之首,若有长短如何是好?” 皇帝听着她的口气像在教训小儿一般,扬扬眉,正待说话,却听蒲那在旁边认真地插嘴,“舅父,有伤不治,便会生病。” “要吃药,苦苦的!”从音也接着说。 皇帝看着他们,哑然,却不禁莞尔。蒲那和从音先前跟着皇帝阅兵,对这位舅父都很有好感,才相认不久,已经会在他面前毫无拘束地说话。 “何人说会吃苦药?”他把从音拉过来,刮刮她的鼻子,问道。 从音“咯咯”笑,捂着鼻子,却指指旁边,“徽妍说的……” 皇帝看向徽妍,正遇到她瞅来的目光。只见她神色温和,白皙的脸,因为日晒而添了些红润,却更是明艳。皇帝忽然觉得,自从她归汉重遇,她在自己面前低声下气过、哭过,眼泪水大概都流了一斤。而笑容,却不像今日这样见得多。 他忽而想到许久以前的宫学里,徽妍在学官和皇子皇女们面前时,说话总是处处拿捏分寸,一本正经。可在闲暇之时,她与别的侍书或宫女们说话,却毫无拘束之态,笑意盈盈。他还曾经在宫苑中遇到过她与别的侍书偷溜出来,游玩嬉闹,恣意而不失态,她的声音从花树的那边隐隐传来,自在而悦耳,如沐春风…… “这药怕是会有些疼。”徽妍从军士手中接过药盒,看了看里面的药膏,对皇帝道。 皇帝收回思绪,颔首,“无妨。” 徽妍用手指取了药膏,低头,轻轻将药膏涂在他的伤口上。如她方才所言,涂上去之后,有些麻麻的疼。皇帝却觉得,似乎不自在的地方并不在那伤口上。 他瞥了瞥徽妍近在迟尺的脸,忽而觉得面上隐隐臊热,不禁别开头。 只有那的指尖和气息,触在肌肤上,柔软似丝絮。 ******************** 启程之后,队伍一路飞驰,将入夜之时,从朔方出发接应的两千兵马赶到。为首将官向皇帝见礼,并向他禀报,说杜焘领着四万余兵马,已经逼近王庭,并派出使者致书右贤王及各部,以大单于遗书相告,令他们不得再动刀戈,否则一律格杀。 “可有答复?”皇帝问。 “尚无答复。”将官道。 皇帝沉吟,让他请右日逐王来议事。 “漠北匈奴,总共四百一十三部。”郅师耆看着地图,一处一处指着道,“上月,九十七部支持右贤王,五十五部支持左温禺鞮王,五十二部支持左渐将王,四十三部支持我。如今左渐将王为左温禺鞮王所杀,其部众十五部归降左温禺鞮王,二十四部倒戈右贤王,其余撤往安稳之处避祸。” 皇帝听他说得清晰,微微颔首。 “如此说来,参战者也不过二百余部,其余何在?”皇帝问。 “其余者,或先前支持之人已死,或坐地观望。”郅师耆笑了笑,“皇帝陛下,匈奴人亦非蠢材,战事未明,跟错了主人可要惹祸上身。” 皇帝亦淡淡一笑,没继续说下去,忽而道,“殿下汉语说得甚好,朕曾闻,殿下生母是汉人,未知确否。” 郅师耆道:“正是。”停了停,又补充,“我母亲在我幼年时便去世,授我汉语者,乃是王女史。” “哦?”皇帝道,却无讶色。 郅师耆看着他,忽然起身,正色向皇帝一拜,“皇帝陛下,我对王女史倾心已久,欲以女史为右日逐王妃,请皇帝陛下恩准!” 帐中忽而一片安静。 皇帝亦盯着郅师耆,未料到郅师耆会突然说出这话,面色变了几变。少顷,看着他,却是淡淡一笑。 “右日逐王,欲求娶王女史?”他问。 “正是!” “朕不许。”他语气淡淡。 郅师似乎也不曾料到他会这般回答,愣了愣,急道,“为何?” “不为何,”皇帝冷笑,不紧不慢,“王女史乃朕朝中女官,非和亲之女。朕此来漠北乃为接回外甥,而非为殿下婚事。”说罢,对众人吩咐,“散议。” 他起身,看也不看一脸复杂不定的郅师耆,往帐外走去。 ***************** 帐外,汉军的将士们虽然奔劳一日,却仍精神抖擞,围坐在篝火边上,一边吃着糗粮一边聊着白日里的战事,还有人唱起歌来。 皇帝在军士们当中走了走,又探望了伤者,幸而伤都不重,不致掉队。还有十几名死者,尸骸带不走,只能就地掩埋。皇帝吩咐将官们妥善处理后事,表记功勋。又召见了死者们的同乡,温言鼓励了几句,让他们将遗物带回,交与死去军士的家人。 徽妍坐在一处火堆旁,用勺子搅着铜釜中的肉汤。 身后,蒲那与从音并排躺着,身上裹着厚毛毡,睡得香甜。他们毕竟年幼,体力远不及成人。看得出他们许多日不曾睡好,才停下歇息,他们就呼呼睡了过去,连食物的香味也无法唤醒。 徽妍不时回头瞅瞅他们,颊边带着笑影。 没多久,郅师耆忽而来到,一声不吭地在她身旁坐下。 徽妍见他面色不豫,讶然,“王子怎么了?” 郅师耆盯着她,张张口,却没说话。未几,他拿起一只碗,从釜中盛一碗肉汤。 徽妍看他动作太大,把一些汤汁都洒了出来,忙道,“慢些……” 这时,不远处传来军士的欢笑声。却见是皇帝正与他们说话,人人脸上皆喜气洋洋。 “……陛下真好。”附近,两名军士说着话,皆称赞。 “好什么,妇人一般。”郅师耆喝着肉汤,不屑地用匈奴语道。 他说话一向没轻没重,徽妍瞪他一眼,往他的碗里再添一勺肉汤,示意他说话小心。 “王子莫胡说。”徽妍道,“陛下是体恤军士,温厚待人。” “温厚?”郅师耆忽然看着她,意味深长,“他待你也甚和善,是么?” 徽妍一怔。 她瞅了郅师耆一眼,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将勺子搅着釜中肉汤,“陛下待谁人都不错。” 郅师耆冷冷道:“王徽妍,我待你也和善,却从不见你这般夸我!” 徽妍啼笑皆非,看着郅师耆,觉得他此时真是有些怪异,“王子,可是出了何事?” 郅师耆神色不定,张了张嘴,正待说话,却忽而打住。 徽妍顺着他目光看去,却见皇帝朝这边走了过来。 周围的军士纷纷向皇帝见礼,徽妍亦放下勺子,站起身。 “陛下……”她才要行礼,皇帝瞅了瞅熟睡的蒲那和从音,摆摆手让她免礼。 再看向郅师耆,目光相对,郅师耆神色无波,片刻,向他行了个胡礼。 皇帝对他一颔首,却看看蒲那和从音,向徽妍低低道,“王子与居次如何?往朔方道路仍远,一路都是骑马,受得了么?” “自是受得。”徽妍还未开口,郅师耆就答道,“匈奴人一生与马为伴,生在马背,死在马背,几日路程不过玩耍一般。” 徽妍哑然,瞪着郅师耆。 郅师耆却似无所觉,似笑非笑,昂首看着皇帝。 徽妍察觉到二人之前气氛微妙,忙扯了扯郅师耆的袖子,让他收敛些。 “陛下,”她望着皇帝,忙岔开话,“陛下可曾用膳?方才军士猎了野物来,妾煮了肉汤。” 皇帝的目光瞥过她与郅师耆之间的那只手,未几,看向篝火上的铜釜。 “朕确未用膳。”他眉梢微扬,道,“有劳女史。”说罢,在篝火边上坐下来。 徽妍看着他,踌躇了一下,只得请军士去取皇帝的食具来,亲手给他盛一碗肉汤,奉到面前。 皇帝接过,闻到浓浓的肉香,这才觉得自己腹中真是饿了。他低头,吹了吹热气,尝一小口。抬眼,忽而见徽妍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他说味道如何。 心底忽而舒畅起来,皇帝道,“此汤甚美味。” 徽妍听得这话,眉间露出喜悦之色,“妾许久不曾这般做汤,唯恐咸了或淡了。” “皆恰好。”皇帝说着,看看她,“未想女史亦通庖厨之事?” 徽妍笑笑,道,“不算通晓。从前在匈奴,妾觉得这般做法亦是美味,便学了来。” “哦?”皇帝饶有兴趣,“骑马和用弩也是么?” 徽妍有些不好意思:“妾也未想过会习得这些,事到临头之时,自然便会。” 郅师耆在一旁听着,却是笑了笑,“你即便不会煮食、骑马、用弩,在匈奴亦无人敢小觑。” 徽妍一哂,正待开口,却听皇帝道缓缓道,“王女史在中原亦人人称道,从无人敢小觑,且在中原,女史若喜欢,亦可煮食骑马,却从不必用弩杀敌。” 郅师耆听着这话,面色一变,目光灼灼盯着皇帝。 皇帝则淡然回视,一派从容,慢慢喝着汤。 呃? 徽妍有些僵住。二人虽各自面上和气,她却能听出话语中的不对付。一个坐在左边,一个坐在右边,各有威压。徽妍坐在中间,浑身不自在。她隐约能感觉到这二人先前大概发生过什么事,却猜不出确切,只觉得大概与自己有关。她瞅瞅郅师耆,又瞅瞅皇帝,不敢出声。 幸好这时候,蒲那和从音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徽妍如获大赦,忙放下勺子,起身过去照料二人。 “饿了么?吃肉汤么?”皇帝亦看过去,温声问道。 二人睡得脸红红的,看到肉汤,皆露出向往之色,连连点头。 皇帝莞尔,正要让从人盛给他们,郅师耆却已经一手拿着一碗,走到他们面前,将皇帝挡在身后。 “蒲那,从音,吃!”他笑嘻嘻地说,将碗递过去。 蒲那和从音接过,似乎真是饿了,立刻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慢些,莫烫着。”徽妍忙道。 郅师耆看着他们,过了会,忽而目光一闪,“徽妍,你从前说,喜欢谁便嫁谁,记得么?” 徽妍愣了愣,回忆了一下,自己似乎是说过这话。 但她知道郅师耆这么说必有根由,看看皇帝神色,窘然,“王子……” “记得么?”郅师耆又问一遍。 徽妍被他盯得无奈,只得点头,“自然记得。” “那便好。”郅师耆一笑,深深地看她一眼,昂首向皇帝行个礼,走开。 徽妍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心中狐疑不已,未几,瞅向皇帝。 却见他的面庞映在火光之中,一派沉静。未几,他看过来,与徽妍四目相对,莞尔,神清气和,“还有汤么,再给朕一碗。”   ☆、第37章 汉军大队人马合作一处,足有五千人。按照先前与杜焘商议之计,皇帝救回右日逐王及外甥之后,迅速东撤,到浚嵇山与蒲奴水相交之地会合。 可才走两日,郅师耆却提出,要收拢打散旧部,须落后一步。 徽妍十分诧异,闻言之后,立刻去找到郅师耆。 “左温禺鞮王一心要杀你,说不定已经回过神来领兵追赶,王子留下,岂非送死?”她急急道。 “碌图?”郅师耆冷笑一声,“你道他有多厉害,心比天高胆比鼠小,若非娶了个外匈奴的妇人,给他招了些援兵,他敢来围我?你安心,先前一败,他就算知晓那是虚张声势也必不敢来。” 徽妍看他说得自信满满,仍不放心,“你召集旧部之后,又如何?” “自是打回王庭去,将孤胡那贼人杀了。”郅师耆道,看着徽妍担忧的神色,却忽而欣慰,笑意盎然,低低道,“你在担心我么?徽妍,你心中果然有我!” 徽妍无奈,又来了。 这两日,郅师耆是变着法黏她。借着来看望蒲那和从音,骑马来与徽妍并驾同行,一路说这说那,问她家中的事,讲笑话,还时不时捎着些甜言蜜语。幸好徽妍从前在匈奴,早已经习惯了他这个样子,但她觉得,周围的人未必吃得消。 尤其是皇帝。 郅师耆虽然说的是匈奴语,却不像别人那样叫她“女史”,而是直接称呼她的名字,“徽妍徽妍”的,用的是汉语,总透着几分与众不同的亲昵。 虽然皇帝在前方,看不到他面上的神色,但徽妍总会忍不住朝他瞅去。只见他似无所闻,也不看这里一眼,而不久之后,便会有军士过来,请郅师耆回到匈奴的队伍中去。 郅师耆每次都是笑嘻嘻地应了,走开,不久之后,却又跑来。面对徽妍哭笑不得的脸和含蓄的提醒,他无辜地说,我来看蒲那和从音,你说的,要对兄弟姊妹好。 后来,一次中途歇息,皇帝终于走过来。 “女史又要赶路,又要照料朕两个外甥,想必十分累了。”他淡淡道,说罢,看向蒲那和从音,“你二人让女史歇一歇,随舅父到前方共乘如何?” 蒲那和从音对皇帝都颇有好感,立刻答应下来。 皇帝微笑,让军士将二人接走,又吩咐从人,“去告知右逐日王,王子与居次与朕走在一处,若想探望,与朕并行亦可。” 他说罢,看徽妍一眼,径自走开。 徽妍不敢看皇帝,想向皇帝说些什么,又打住。虽觉得此事别扭,可无论郅师耆还是皇帝,二人做事都并无太过。郅师耆虽看上去有些失礼,但关心弟妹,天经地义;皇帝虽好像有意与郅师耆对着干,可看上去,关心外甥关心属下,也自然得很。反而徽妍,夹在二人中间,两头为难。 她并不喜欢这样,不知如何是好。皇帝是一个可敬的君王,郅师耆则是她割舍不下的故人,二人与她而言,说不上谁比谁更重要,她也并不想嫁给与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就老老实实做君臣,做故友,不好么?徽妍有时感到万分沮丧。皇帝亲征,旧人重逢,对于她来说,原本明明是一件多么高兴的事啊…… 徽妍决定不与郅师耆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道,“王子,陛下此番来,乃是从大单于遗愿,平王庭内乱。我以为,右贤王与左温禺鞮王皆兵力不敌,定会败退。王子,可想做大单于?” “自然想。”郅师耆答得毫无遮掩。 “如此甚好。”徽妍笑笑,“陛下亦有意扶立王子,王子……” “谁要他立?”郅师耆冷笑,“不用他帮,我也能把孤胡与碌图都杀了。” 徽妍面色微变,皱眉,“王子不可意气!” “并非意气。”郅师耆昂首,“父亲将郅图水以北皆封与我,我只消往封地振臂一呼,便有十万之众!先前是碌图勾结外匈奴人切了我后路,以致陷入重围,如今我去召集部众,到了王庭之后,再迂回往北到郅图水,召集人马从北面攻打,定教孤胡那只会背后伤人的蠢材乖乖滚出王庭!” 徽妍道:“可陛下也要攻打王庭,合兵为谋岂不更好?” 郅师耆道:“与他无干。他打他的,我打我的。”他看着徽妍,神色缓和些,“你莫着急,收拢旧部之事,我早已派人在沿途去做,我也要先往蒲奴水。我走捷径,说不定比汉军还快。”说罢,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转头向外面走去。 “王子!”徽妍在后面喊,他却不回头。 徽妍见劝不得他,情急之下,心一横,去见皇帝。 “收拾旧部亦是好事,千余人,能做何事?”皇帝却是毫无紧张之色。 徽妍急道:“可王子说要去郅图水,自己攻打王庭。” “他能召得十万兵力,倒是好。”皇帝看她一眼,“至于同不同汉人一路,亦由其所为,朕不强人所难,亦不帮不识时务之人。” 徽妍望着皇帝,结舌无语。 *********************** 郅师耆离开之后,大军继续往东,昼行夜宿,浩浩荡荡。 一路上,捷报不断。 杜焘兵分四路。一路殿后,总览全局;一路往西北,牵制左温禺鞮王;两路往王庭,夹击右贤王。 皇帝救出右日逐王之后,在燕然山,汉军突袭了外匈奴与左温禺鞮王联军的大营,左温禺鞮王刚在涿邪山损兵折将,惊魂未定,又遭汉军伏击,死伤数千之后,向外匈奴逃逸。 而右贤王闻得汉军来到,并不甘就此放弃。他以新任单于之名,派使者与汉军商谈,请求与汉庭和亲,并保证臣服汉庭。右贤王示好之事,在出征之前的朝议上,早已经估计过。按照预订之策,汉军不为所动,令右贤王即刻交出王庭,并承担弑君谋位的罪责。右贤王自是不肯,召集部众对抗汉军,却节节败退,数日内丢掉了千里之地。右贤王急忙缩回王庭,隔着王庭南部的一道沙漠与汉军对峙。 郅师耆从涿邪山脱身之后,落后皇帝一步,一路收拢打散的部众。皇帝由他去。数日后,按照先前与杜焘的约定,皇帝率军到达了蒲奴水之畔。 杜焘见皇帝平安来到,松一口气,忙到御驾前见礼。 皇帝不多客套,下马之后,即与他进了帐,商讨战事。各方战报不断汇集而来,杜焘召集幕僚,与皇帝一道议事,在帐中一坐就是几个时辰。 入夜之后,幕僚们散去,皇帝与杜焘用过膳,仍继续说着话。 “右贤王及部众退入王庭之中,坚守不出。”杜焘指着地图,“这片沙海甚要紧,如今正是暑热之际,人马跋涉艰难,臣等这两日多次商讨,以为不若绕行,虽须多走千余里,却可避免诸多变数。” 皇帝沉吟,摇头,“跋涉艰难且不论,匈奴除了右贤王、左温禺鞮王,还有半数部众在观望。孤军深入其境,乃大忌,且过于费劲,是为不妥。” 杜焘愣了愣:“陛下之意,我军已到了门前,莫非不进?” “进也不是我等来进,”皇帝看着地图,意味深长,指节轻轻敲了敲案台,“朕虽为平乱而来,却不是让将士来替人枉死。五万兵马,震慑足矣,” 杜焘哂然。皇帝的性情他一向了解,练兵用兵,讲究精细,更讲究实在。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就绝不硬拼,能用八百人对付就绝不会出到一千,出手就绝不空手,也绝不吃亏蚀本。 “那些观望的匈奴诸部,可有了回信?”皇帝问。 “这几日陆陆续续,有三十余部回信,皆愿意顺从大单于之意,讨逆平乱。” “不够。”皇帝道,“温罗不是左骨都侯么,朕听闻他在单于庭德高望重,让他去说服各部。” 杜焘颔首,忽而想起什么,“温罗要说服各部,总须提继任单于之事。陛下此去涿邪山,不是救了右日逐王么?怎未见其人?” 提到郅师耆,皇帝面色一冷,正待说话,忽然,听到一阵喧哗声隐隐从帐外传来,好像有许多人在开心地起哄。 杜焘皱眉,向帐外道,“来人,帐外出了何事?” 从人忙入内,一礼,“陛下,将军,是匈奴人,右日逐王到了,领着四千余兵马!” “哦?”杜焘眉间一亮,“快将右日逐王请入帐中。” “只怕要等等。”从人说着,有些讪讪,“右日逐王在……在唱歌。” 唱歌?杜焘愣住,未及再问,却见皇帝从案前起身来,面沉如水,朝帐外走了出去。 ******************** 夜色刚刚漫下,星辰初现,军士们已经将篝火点起,将营地照得亮如白昼。 一堆篝火旁,郅师耆手里拿着一把琵琶,一边弹着,一边高歌。他嗓音浑厚,与琵琶相伴,甚是悦耳,引得许多人围观,还有匈奴人乘兴出声相和,手舞足蹈。 而数丈外,徽妍一手拉着蒲那,一手拉着从音,看着他,满面通红,笑意盈盈。 “右日逐王唱的甚?”杜焘走近一个围观的译人,问道。 那译人笑着观望,头也不回地说,“哦,那是匈奴人的情歌,在赞颂女子。” “哦?赞颂何言语?”皇帝问。 “貌美似花,声如夜莺,望之似云霞,教人一见难忘,彻夜思念难寐……哈哈!”译人忽而笑了两声,“此处有趣!他说他黄昏打猎归来,在水边遇到她,以为遇到了天上的帝子,迷得失了魂,撞到了树上,掉下了马…………”他说着,转头过来,冷不丁看到皇帝了杜焘,愣住,面色一变,忙行礼,“呃,陛下!” 皇帝神色平静:“继续说,迷得失了魂,后面呢?” “呃……”译人听了听,道:“说他勇武英俊,对面山上富家子莫再妄想,除非日出西隅……” 这时,围观的一圈匈奴人也大笑起来,拊掌鼓噪。 杜焘忍不住瞅了瞅皇帝,只见他看着那边,目光映着火光,熠熠莫测。 “舅父!”蒲那看到皇帝走过来,大声道。 徽妍闻言回头,也看到他,笑容一敛,忙行礼。 皇帝看了看蒲那和从音,弯起唇角笑了笑,未几,目光落在徽妍面上,又转向郅师耆。 郅师耆不紧不慢,指尖在弦上一刮奏完结尾,将琵琶交与从人,向皇帝一礼,声音洪亮,“拜见皇帝陛下。” 皇帝看着郅师耆,神色冷冷,正待开口,忽然,袖子被从音拉了拉。 “舅父!”她兴奋地说,“徽妍生辰,舅父也唱歌!” 生辰?皇帝讶然,看向徽妍。 只见她满面赧然之色,忙对从音道,“不可如此!”说罢,看看皇帝,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禀陛下,妾今日恰逢生辰,右日逐王说以歌为礼……未想惊扰了陛下,妾之过也。” 杜焘在一旁听着,了然。瞅着皇帝的神色,再瞅瞅徽妍和右日逐王,心中敞亮。 以歌为礼……杜焘想了想,不禁哂然。匈奴之类的外方之人,游牧为生,虽缺些教化,行为不羁,在说情话求爱这些事上也比汉人来得奔放。方才那歌,他若是女子也要被哄得动心。 同样的事,如果换成皇帝…… 杜焘再瞥瞥皇帝,只见他看着徽妍,唇角弯了弯。 “原来今日是女史生辰,何过之有。”他神色端正,“女史虽为女子,却不辞劳苦,不远千里至匈奴,于国有功,为巾帼表率。传朕命,赐良驹一匹,以为朕生辰之贺。” 从人忙应下。 杜焘张了张嘴,在心里苦笑。 陛下,不是这样啊……   ☆、第38章 良驹?徽妍愣了愣,忙向皇帝谢恩。 皇帝却看向郅师耆:“右日逐王来到正好,朕与卫将军正议军务,请右日逐王入帐共议。” 郅师耆并不推拒,笑了笑,“遵命。” 皇帝看了徽妍一眼,转身而去。郅师耆也不拖延,令侍臣传令部众安顿,跟着皇帝和杜焘入帐。 “徽妍,”蒲那扯扯徽妍的袖子,好奇地问,“舅父要赐你什么样的良驹?大宛良驹么?” 徽妍摇头:“我也不知。”却不禁想到王恒那匹要用粟米来喂的大宛良驹。 她看着皇帝的背影,心底哭笑不得,良驹……我要良驹来做什么啊…… *********************** 连日奔波,郅师耆十分饿了。帐中,从人为他呈上膳食,他也不客气,一边大口大口地吃,一边听杜焘说战事。 杜焘将右贤王、说完,发现除了自己另外两人都不出声。 皇帝在看地图,郅师耆在用膳。杜焘只觉喉咙发干,喝一口水,轻咳一声,对郅师耆道,“未知殿下之见,如何。” 郅师耆咽下一口食物,颔首,“贵军神速,甚好。” 杜焘看了看皇帝,见他还在看着地图,只得又道,“我军往王庭之路,为大漠阻隔,行进艰难,殿下可有良策?” 郅师耆笑了笑,用手擦擦嘴,又将手往袖子上擦了擦,抬起头,“甚愧,此事,我无良策。” 杜焘愣了愣,正要开口,却听皇帝在上首缓缓开口,“殿下收拢旧部,耗费几日?” “两日。”郅师耆答道,看他一眼,“我离去时,曾禀报皇帝陛下。” 皇帝不答,却继续问,“殿下落后我军两日形成,却与我军同日抵达此地,未知缘由。” 郅师耆笑了笑,道,“皇帝陛下,行军并非只可走平坦大道,若得捷径,追上大军,两日已算慢。” “而殿下并未将此捷径告知我军。”皇帝看着他,“兵贵神速,朕早一日与杜将军会师,便可早一日平乱。想来殿下并不欲如此。” 郅师耆亦看着皇帝,不以为然,“可我方才到大营之时,贵军将士悠然,粮草辎重仍在,并无时刻拔营备战之态,想来,皇帝陛下亦不欲速速平叛。” 帐中忽而安静。 杜焘看着他们二人针锋相对,知晓此事已有变数,不出声。 皇帝并不以为忤,神色意味深长,少顷,道,“想来殿下心中明白,朕为何救你。” “知晓。”郅师耆语带讥讽,“让我当单于,对汉庭最有利。” 皇帝道:“殿下以为,于汉庭有利,便对殿下有害么?” “非也。”郅师耆昂首道,“陛下好意,郅师耆心敬而领,然其价高昂,郅师耆不愿为傀儡,受之有愧。” 皇帝听着,忽而笑起来。 那声音冷冷,听得杜焘心底一阵发毛。 他看着郅师耆,目光饶有兴味。 “朕若未记错,殿下封右日逐王,乃单于在去世前下诏,至今不到三个月,确否?” 郅师耆神色一闪,片刻,答道,“正是。” “三个月,一月前王庭生乱,殿下出奔,不知去过封地几回?郅图水以北诸部,在大乱后,未支持右贤王,而左温禺鞮王围困殿下之时,亦未曾出兵救援。殿下果真以为,带着四千余人到封地去,便可一呼百应?” 他的言语毫不留情,郅师耆听着,面色一变,突然起身,言语里带着怒火,“郅图水以北诸部,在父亲生前便追随于我!先前未得救援,乃是因受左温禺鞮王所隔!” “此言,殿下也只是如今殿下仍有命在才说得。”皇帝冷冷道,“殿下受困之事,汉庭都知晓,那些部众不知?殿下不妨看看自己麾下,兵马多少,部众多少。若非先前朕赶到,殿下恐怕已丧命左温禺鞮王手中。恕朕直言,殿下无论欲继位为单于还是保命,跟从汉庭乃唯一之法。” “故而无论陛下要什么,我也只得予索予取!”郅师耆面色“哼”一声,“贵国出兵不过亦是为私利!我不欠陛下,陛下亦莫以为匈奴人连王庭也保不住!” “绝无此意。”皇帝不慌不忙,“只是朕虽比殿下势重,却从不敢轻敌,亦从不做虚浮之计。殿下若执意如此,朕如先前所言,亦绝不拦阻。但看一月之后,汉军开入王庭之时,殿下是生是死。” 郅师耆大怒,瞪着皇帝,未几,“哼”一声,也不行礼,冲冲地走出帐去。 ***************** 匈奴的部众们奔劳辗转近一月,如今到了汉军营地,听闻皇帝有意支持右日逐王,皆是欣喜。 才歇下来饱餐一顿,忽然,却听右日逐王下令,即刻开拔启程,往郅图水。 众人皆诧异,不明所以,看向郅师耆,却见他满面愠色,一边下令整装,一边走向蒲那和从音的帐中。 徽妍正喂二人吃粥,准备稍好洗漱了便哄他们入睡,见郅师耆突然闯进来,不禁诧异。 “随我走!”未等徽妍问话,郅师耆语气冷硬道,说罢,让从人将他们抱起,便往外走。 “王子!”徽妍不明所以,忙问,“王子要往何处?” “去郅图水。”郅师耆道,却将她手臂拉住,“你也随我去!”说罢,带着她便往外走。 徽妍面色一变。 “为何去郅图水?”她急问。 “去召集部众,攻王庭!” 徽妍心一沉,忙道,“王子何以这般匆忙!王子与部众奔劳多日,才到此地,且歇息一夜,明日再走不迟!” “那是你们汉人的规矩!匈奴人只要有马,何时何地走不得!”郅师耆冷冷道。 “王子!”徽妍停住脚步,“可蒲那和从音要随陛下去长安!” “他们是匈奴人,是我手足!”郅师耆道,“不是汉庭的质子!”说罢,用力带着徽妍,继续往前。 蒲那和从音见二人如此,皆感到事情不好,望着后面的徽妍,大哭了起来。 “郅师耆!”徽妍又气又急,用力挣扎,“你不可如此!我等千里迢迢而来,好不容易将他二人救出险境!你将他们带走,若有个三长两短,如何与阏氏交代?!” “他们跟着我便会不测?”郅师耆突然停下步子,盯着徽妍,语气咄咄逼人,“你也觉得我无能,是么?你也觉得我打不过孤胡与碌图,是么!” 徽妍哑然,怔怔望着他。 郅师耆面色阴沉,不再多说,继续拖着她往前。 从人已经将马匹牵到,郅师耆不管她惊叫挣扎,一把将她扛到肩上,便要上马。 突然,他被用力拽住,胳膊一疼,几乎打了个趔趄。未几,徽妍被人抱下。 郅师耆定睛一看,却见是皇帝。 他看着郅师耆,怒容满面。身后,站着一脸惊魂未定的徽妍。 “要去便去!”他厉声道,“劫持妇孺,便是你的本事?!” 郅师耆“哼”一声,不回答,突然目露暴戾之色,朝皇帝挥拳而来。 皇帝敏捷一闪,堪堪躲过。 众人皆惊,皇帝身后侍卫长怒喝一声,军士即刻把刀出鞘,将郅师耆与身后侍从团团围住。匈奴人亦大惊,皆拔出刀来,将郅师耆护在中间,与汉军对峙。 场面一触即发,徽妍目瞪口呆,“陛下……”正待上前阻拦,却被杜焘拉住。 他看着她,神色镇定,示意地摇摇头。 郅师耆看看四周,忽然,冷笑一声。 “劫持妇孺?皇帝陛下莫忘了,论亲缘,蒲那与从音乃我手足,比汉庭更近。汉人说孝悌,父母不在而兄长抚养,我将弟妹带走,有何不妥!” “那么王女史呢。”皇帝面无表情,“王女史亦殿下手足?” “陛下不若问问王女史,蒲那从音随我走,她愿不愿一道。” 徽妍愣住,见他看着自己,心中又是紧张又是杂乱。 未及答话,却听皇帝道,“殿下无论要带走何人,朕皆不许。” 郅师耆盯着他,目光冷冷:“这便是贵国君子之风,仗势欺人!” 旁边众人闻言大怒,有人斥道,“匈奴小儿!竟敢忘恩无礼!”话语出口,周围众人亦骂起来。 皇帝却一摆手,将众人止住。 他看着郅师耆,未几,亦是笑笑,却将外袍宽下。 “朕闻匈奴人,凡事争论僵持,便以角抵分胜负,是么?”他将外袍交与从人,缓缓道,“朕看方才殿下举动,当是欲行此道。甚巧,朕亦有此好。” 杜焘哂然,忙低声劝道,“陛下,何须如此!” 皇帝却一挥手,让他住口。 他看着郅师耆,一边松着拳骨一边道,“如何?众人皆在场,你我单独角抵,不必说谁仗势欺人。不过须得愿赌服输,无伤大雅亦不失和气。” 郅师耆面色不定,片刻,亦冷笑,“善!苍天为证,陛下切莫食言!”说罢,也卸下兵器,宽去外袍,松了松拳脚。 一场对峙眼看就变成了一场角抵,在场众人无论汉匈,大多有些莫名,面面相觑。将官们得了杜焘所示,忙令军士收了兵器,往四周退开,让出方圆数丈的空地。 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匈奴王。 众人看着场中,又紧张又兴奋,嗡嗡声一片。 “这算是如何……陛下若赢了,王女史与那两个小童便留下么?” “是啊……” “输了呢?” “他们便跟匈奴人走……” “无礼!陛下将那些匈奴人全杀了得了!” 徽妍听到身后的人小声议论,无暇多管,手紧紧拉着蒲那和从音,盯着那二人。郅师耆的角抵之技,她是知道的,而皇帝如何,她亦是知道。从前在宫中,徽妍看过几次二皇子与人在宫苑中角抵,皆无败绩。论气力,郅师耆未必占上风,如果再加上智谋么…… 未几,郅师耆已经摆好了架势,皇帝亦站稳,与他隔一步相对,蓄势待发。 场边,一名军士掌鼓,只听鼓声一响,郅师耆即如出弦利箭,撞向皇帝。 皇帝并不躲闪,吃了这一撞,却极有技巧,避开要害,反将郅师耆双臂架住。郅师耆一攻不奏效,并不慌忙,一边用力抵着他,一边使上腿。皇帝并不退让,待得郅师耆缠上,突然移位,反将郅师耆关节顶住。 郅师耆吃一惊,不敢停留,忙松手退开。 周围一阵欷歔。 二人皆有些微微喘气,对视如同凶兽。 未几,郅师耆再度先发制人,大喝一声上前。皇帝仍无破绽,虽吃了几下冲撞,却并不让郅师耆占得上风,几个回合之后,郅师耆再退开,二人皆已经汗湿衣背。 众人未想此战竟是精彩,摩拳擦掌,每到对峙时,皆爆出为各自主上呐喊助威之声,如浪潮起伏,喧嚣鼎沸,震耳欲聋。 连着十几回合,皇帝只守不攻,郅师耆渐渐按不住性子。他左右移动步子,伺机寻找破绽,仿佛一头饿极的狼。 “陛下不会不支了吧?” 徽妍听到有人担忧地问。忽然,她又回想起当年那个在宫苑中与人角抵的少年。他亦如现在这般,十几回合,有守无攻。 而接下来么…… 她嘴唇紧抿,看着场中的皇帝, 只见皇帝随着郅师耆的步子变换姿势,不紧不慢,似乎决意死守到底。可就在郅师耆再度扑上来的那一瞬,他突然出手,一脚扫向郅师耆防备薄弱的左腿。郅师耆一惊,想补救却已经来不及,被皇帝一个发力压住,倒在了地上。 众人一阵惊呼。徽妍却丝毫不觉意外。 郅师耆狂怒地大喝,奋力要起来,皇帝却将已经将他关节锁死,稳稳压住。 “服么?”他的手肘抵在他的后颈上,冷冷问。 “不服!”郅师耆愤怒地嘶声大叫。 皇帝不做声,突然用力。 郅师耆只觉手臂几乎断掉,痛呼起来。 “服么?!”他再度问道。 郅师耆满面通红,额角青筋暴跳,咬牙不答。 皇帝任由他挣扎,岿然不动,毫不松手。 “既想呼风唤雨,又死到临头也放不下那点面子。”他的声音低而冰冷,“你以为你甚高洁,你以为你精明么?你知晓汉人称你这般人为何?” “蠢材,懦夫!你连右贤王、左温禺鞮王都不如!大单于若知晓他千辛万苦将封王,盼你成器,却被你自行断送,定然悔恨当初怎生了你这般不肖子!” 郅师耆怔了怔,心头如遭一击。 “你怎知……” “你以为温罗骨都为何听说朕要立你,便毫无怨言去说服各部?单于打得好主意!若非你救蒲那从音有功,你以为朕不会一早便杀了你!” 郅师耆睁大眼睛,忽然觉得好似一盆冰水当头灌下。 皇帝见他不再动弹,稍倾,松开手,站起身来。 场边爆发出一阵欢呼之声,军士们如潮水般涌上前,将皇帝围住,庆贺行礼。皇帝脸上带着笑意,未几,再看向郅师耆。只见他被从人扶起,面色不定,却没了先前的戾气。从人上前,想对他说什么,郅师耆却把那人推开,脚步不稳地转身离去。 杜焘亦看得尽兴,拊掌大笑。 “我说女史不必疑虑!”他转头对徽妍道,“万事交由陛下,定不会错!” 徽妍望着那边,片刻,淡淡一笑,“妾自无疑虑。无论于陛下或王子,欲妾如何,妾便如何,打赌定夺亦无不可。” 杜焘一愣。 “妾妇人诳语罢了。”徽妍自知失语,忙歉然向他一礼,带着蒲那和从音低头走开。 杜焘心一提,忙走到人群之中,急急将正接受众人称赞的皇帝拉出来,凑到他耳边,低语两句。 “嗯?”皇帝讶然,抬眼望去,果不其然,正见徽妍离去的背影。 他怔了怔。 “快去劝!”杜焘低低道。 皇帝瞥了瞥四周,有些拉不下脸,“有甚可劝,待众人散去再议。”说罢,便要走开。 杜焘恨铁不成钢,突然将他拉住,拧了一下他手上的胳膊。 “啊……”皇帝疼得低呼一声,大怒,却见杜焘捧着他的胳膊,惊叫,“陛下!你怎受伤了!” 那声音很大,徽妍听到,脚步不由缓了缓。 回头,却见杜焘扶着皇帝,半拉半架,朝这边匆匆而来,满面着急,一边走一边说,“来人!当初谁给陛下包扎箭创?!快去寻来!” 徽妍愣住,再看皇帝的手臂,果然,里衣已经透出了血色。 心头好像被什么触了一下,她让军士替自己将蒲那和从音送回帐去,走上前去。 “怎会如此?”她查看着皇帝的手臂,拉起来,只见果然是伤口崩开,血流不止。 皇帝瞥着她,神色不定,未及开口,杜焘却道,“还不是方才那角抵!女史来了正好,快快扶陛下到帐中医治!啧!这般荒郊野外,陛下万金之躯,又是大军主帅,万一有个长短我等皆死罪……” 他絮絮叨叨,徽妍不敢耽搁,忙扶着皇帝往帐中而去。 行军在外,皇帝的行帐并不算大,帐中点着灯,还算明亮。 徽妍亲手将榻上的地图木牍等物拿开,让皇帝坐在榻上。 军医和侍从送了清水布条药膏等物进来,徽妍小心地替皇帝挽起衣袖,将那伤口再看。这箭创虽未伤及要害,却有些深,这两日才稍微结了点痂,如今全裂了。 心中有些发悸,徽妍问,“疼么?” 皇帝瞅瞅她,“嗯”一声,片刻,又补充,“也不算十分疼。” 疼便是疼么。徽妍心里说,手上却不停,用水和酒替他清理了伤口,涂上药膏,再小心地将布条细细裹上。 皇帝看着她,那额头微微低着,长睫垂下,时不时动一下,似乎十分认真,他几乎能感觉到目光落在伤口上的触碰。 心底好似微风拂过,方才那场风波带起的心绪也平复下来,所有的不快似乎一扫而空。 徽妍将布条打了个稳当又不会压迫伤口的结,看着都妥当了,轻轻松一口气。 才抬头,忽然与皇帝四目相触,心没来由地撞了一下。 她这时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帐中只剩下了她和皇帝。他坐在榻上,她坐在旁边,两人相隔不过尺余。 徽妍窘然,不自觉地往后挪了挪。 “陛下……”她想了想措辞,小声道,“陛下伤口已经包好,妾去请军医来看看。”说罢,便要起身。 皇帝却伸手,将她拉住。 “莫走。”他低低道,“朕只想见你。” 徽妍愣住,忽然,热气涨上了耳根。 她看着皇帝,只见那双眸定定,却并不似往日那般不怒自威,温和而明亮,让她愈加说不出拒绝的话。 徽妍没出声,在榻旁重新坐下。 皇帝看着她,似在酝酿话语,片刻,目光炯炯,“朕从未想过用你打赌定夺。” 徽妍一愣,忽然明白了事由。 杜焘这长舌夫……心里没好气。 看向皇帝,却是羞窘不已。 “朕亦从未将意愿强加于你,你当知晓。”皇帝继续道,“你不愿再做女史,朕由你;你不愿入宫,朕亦由你。你但可想想,确否?” 他说的都是实话,徽妍听着,不禁愧疚。 “嗯,正是。”她低低应了一声。 皇帝声音缓缓:“但即便如此,你也仍觉天恩难测,朕再说心中由你,你也仍不应许,是么?” 徽妍的心砰砰跳着,眼眶有几分发涩。 他什么都明白。 此话由他说开,徽妍并未觉得惶恐,而是如释重负。心中感动,又掺着些说不清的滋味,在胸口涨得满满。 “妾……深愧!”她喉咙卡了一下,伏拜在地。 皇帝深吸一口气。 “如此,还有一事,烦女史告知朕。” 徽妍擦擦眼角:“陛下但言。” “戚夫人,想念朕么?” 呃? 徽妍愣了愣,忽而像被噎住了一样,抬头。 却见皇帝看着她,似笑非笑,“女史当初说不做女史,是要侍奉戚夫人。朕此番回去,还想见见戚夫人,商讨让女史入宫侍奉蒲那、从音之事。” 徽妍咽了咽喉咙,无语。 这个人,果然正经都是装的。   ☆、第39章 听到皇帝提到母亲,徽妍想到上回他到家中做客搅出的风波,心紧了紧。 皇帝道:“蒲那与从音尚年幼,初到长安,人事未熟,女史与二人亲近,若由女史照料,当是大善。” 徽妍忙道,“若是服侍王子与居次,妾自义不容辞,陛下不必与妾母亲商议!” “哦?”皇帝露出讶色,“当真?” “当真。” 皇帝意味深长:“卿莫不是怕朕再去见戚夫人?” 当然是!徽妍心里道,嘴上却忙不迭否认,“陛下哪里话,陛下莅临,妾家门楣生光。只是陛下在宫中已是诸事操劳,些许小事,若还要陛下登门亲谕,岂非教妾无地自容!” 皇帝看着她,片刻,露出笑意,颔首,“女史如此明理,朕心甚慰。” 徽妍亦不自然地笑了笑。方才话才出口,忽然意识到,自己跟他,似乎又回到了归朝之初。 看着他深深弯起的唇角,徽妍只觉果真十分像一只狐狸。 **************** 回到自己帐中的时候,徽妍意外地看到了郅师耆。 他坐在蒲那和从音榻旁,静静看着熟睡的二人,神色温和。 听到动静,他转头。看到愣怔在帐门边上的徽妍,郅师耆并无讶色,站起身来。 “与我说说话,好么?”他走到徽妍面前,低低道。 徽妍看着他,那张年轻的脸上,先前的戾气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迷茫。深邃的双眸黝黝的,仿佛一只走丢了家门的幼犬。 “出去说吧。”徽妍轻声道,与他走出帐外,又将帐门放下。 郅师耆看着帐门将铺上两个小小的身影挡住,沉默着,好一会,开口道,“方才,我吓着他们了,是么?” 徽妍抬眼。 “还有你。”郅师耆满面歉意,支吾道,“徽妍,我不想如此,我总是很急。” 徽妍苦笑,低声道,“无事。蒲那和从音一向敬爱你,他们不会将此事记挂心上。” 郅师耆眉间稍解,深吸口气,抬起头,望向漫天的星辰。 “王子还想去郅图水么?”徽妍问。 郅师耆摇摇头。 “我方才想过了,他说得对。”郅师耆说着,补充道,“嗯……我是说陛下,方才角抵时与我说,如今之事,都在父亲意料之中。” “如今之事?”徽妍讶然。 “所有事。”郅师耆道,“孤胡叛乱,汉庭出兵,还有皇帝意欲立我为单于。” 徽妍更是诧异。二人角抵之时,她确实注意到皇帝压制着郅师耆,曾对他说话,但周围喧哗,她根本听不见。没想到,他竟是与郅师耆说了这些。 “徽妍,你或许不知,我离开王庭,其实是父亲临终前吩咐。”郅师耆继续道,“他让我去燕然山,说那里易守难攻,还让我带上蒲那和从音,说万一遇险,汉军定会来救。” 徽妍有些震惊。 回想起种种,片刻,问,“那……温罗骨都……” “我方才去见了温罗骨都,他也都告知了我。当初去长安时,父亲曾交代他,若王庭动乱,太子定是不保,要借汉庭之力扶我做单于。” 徽妍心思起伏,没有言语。 想到乌珊单于,她有些欷歔。阏氏虽然是单于的妻子之一,也养育了儿女,但二人只有夫妻之名,情分可谓淡薄。单于很少到阏氏的宫帐中留宿,阏氏也从不去邀宠。但平心而论,对漠北匈奴而言,乌珊单于是个不错的君主,清楚自己的位置,也清楚臣下们在想什么,精心经营,维持漠北安宁数十年。 而对于身后之事,他自然也会有所考量。他知道汉庭会维持漠北王庭的生存以对抗外匈奴,一旦生乱,皇帝不会袖手旁观。他会出兵平乱,再扶立一个新的单于。郅图水以北的封地,对于郅师耆来说不过是个名头和幌子。他真正能依靠的力量,其实是汉庭。而郅师耆带着蒲那和从音,便与汉庭有了最直接的关联。 郅师耆有些啼笑皆非:“徽妍,他既然都想到了,可为何不将这些都告诉我,好让我知晓该做什么?” 徽妍沉默了一下,道,“也许,大单于还期望着右贤王不会造反,王庭会顺利传位,而你就会在郅图水畔的封地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说罢,她莞尔,“王子,其实单于一向待你甚好。” 郅师耆沉思者,颔首,又忍不住皱眉。 “可我……”他有些支支吾吾,“可我待父亲一向不好。” 徽妍抿抿唇,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臂。 郅师耆一向叛逆。他的生母身份低微,在王庭中无权无势,自幼便常受兄弟欺负。大概也就是因此,郅师耆一直很要强,徽妍常常听说他跟单于顶嘴,被单于大骂,甚至拿着马鞭满王庭追着打。后来阏氏徽妍等人与郅师耆熟了,他才渐渐变得不那么浑身是刺。单于甚至对此很高兴,专门赏赐了阏氏,嘉奖她对郅师耆的教化。而当郅师耆成年以后,单于还像对待别的有部众支持的孩子那样,将他封了王。 其实这许多王子之中,论脾性,郅师耆与单于最像。冲动易怒,又心思深藏。但单于毕竟经历世事磨练,懂得权衡利弊,懂得隐忍收敛。郅师耆则不一样,有时冲动起来会不顾理智。就像今日之事,他未必不知道去郅图水召集部众是纸上谈兵,但因为对皇帝有怒气,便撕破脸也不肯留下。 “王子往后有何打算?”她问。 “我与温罗骨都商议好,明日便随他动身到东边各部去,召集部众。”郅师耆道。 “东边?”徽妍讶然。 “正是。”郅师耆道,“那边有百余部,都在观望,但都敬重温罗骨都。且如今有了汉庭授意,他们自然知晓该帮谁。”说着,他笑笑,“你也知晓匈奴人如何想,漠北匈奴四百余部,谁得了最多人支持,谁便是单于。成了定局之后,连孤胡和碌图书中的那些人都会投奔过来,连仗都不必打。” 徽妍心中安稳下来,也不禁笑笑。 “那王子日后可要谨慎些,眼光放远,莫再胡乱发脾气。”她忍不住叮嘱道,“便如今日这般,陛下虽恼你,却还想着救你。可换做别人,未必会善了。” 郅师耆即刻换做一脸不以为然之色,哼道,“你当他真心为我?还不是为了汉庭。” “莫管为谁,帮了你便是帮了你。”徽妍皱眉,认真道,“王子将来做了单于,也切不可再想什么谁帮你是不是真心,都是意气之言……” “知晓知晓!”郅师耆最怕听她教诲,无奈而委屈,“徽妍,我对你才说这些话!” 徽妍看着他,不再多言,却觉得他这般模样,似乎又回到了自己初到王庭之时,不禁笑起来。那时,他被单于强令向汉使学汉文,徽妍教他阅读典籍,他被折磨得苦恼不堪,却也因此与自己熟识。 “我……我走了。”郅师耆看着她,少顷,挠挠头,“天未明便要启程,我此来就是道别。蒲那和从音,便暂且随你去长安,等王庭平定了,我再接他们回来。” 徽妍知道终有此时,虽舍不得,还是颔首,“我知晓,王子保重。” 郅师耆深深地看着她,似乎还有言语,终是没有多说。少顷,转身走开。 徽妍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到了什么,道,“王子,且慢!” 郅师耆讶然回头,徽妍道,“且等一等!”说罢,转身入帐,没多久,又走出来。 却见她手中拿着一只小小的桃符,递给他,“此物,是我年幼时,我母亲给我的,说乃老桃木雕成,最是避邪镇恶,让我随身佩着,可保平安。这些年,我虽奔波,也遇过凶险,却的确终化险为夷,想来此物当是灵验。今后王子一人拼搏,也将此物带着,可为护佑。” 郅师耆眉间一亮,接过来,却道,“可我拿去了,你岂非便失了护佑?” 徽妍道:“我回去还可向母亲讨一个。” 郅师耆笑了笑,立刻收起来,放在衣服里。他看着她,似乎十分高兴,眼睛闪闪,“徽妍,你果然还是喜欢我!” 又回到这个问题,徽妍哑然。 郅师耆却似乎并不在意她会如何回答,突然上前,用力地抱了她一下。 “你也保重!”他在她耳边低低道。 徽妍面色通红,看着他好像怕被她追打一样,在漫天星光中笑着走开,又不住回头,正如从前。 温罗的提议很有效,郅师耆随他离去之后,消息不断传回。 有汉庭重兵为后盾,投靠郅师耆的部众与日俱增,未出十日,王庭东边诸部皆归右日逐王麾下。而郅图水以北,及各方无主观望诸部,也纷纷派人联络,效命右日逐王。 虽然右贤王仍占着王庭,但漠北归属,已成定局。 事情大体落定,皇帝离开长安多日,也不再逗留。将漠北之事交由杜焘坐镇之后,皇帝御驾在北军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地往中原开去。 蒲那和从音从前一直听母亲说长安,如今终于要去,一路上皆是兴奋。坐在马车上,一会问长安还有多远,一会又问,是不是过了那座山就会到了? “大军到长安,最快也要二十日。”最终,还是皇帝给出了权威回答。歇息时,他让军士取来地图,在蒲那和从音面前摊开,“从蒲奴水出发,到范夫人城,往东南,过了朔方,才到司隶,最后才是长安。” 蒲那和从音看着他在地图上指指点点,茫然地睁着眼睛,似懂非懂。 徽妍在旁边看着,不禁苦笑。他二人不过幼儿,连字都未识得全,怎会看得懂地图? 皇帝却似乎全然不这么想,指着上面一个个地名,耐心地解说。 “弘农?”蒲那认出其中一个地名,立刻道,“那是徽妍的家!” “长安是舅父的家!”从音也跟着说。 两个小儿正叽叽喳喳地围着皇帝说话,这时,军医送了药来,徽妍接过,对皇帝道,“陛下,该换药了。” 皇帝应了一声,自然地抬起左臂,拉起衣袖。 徽妍坐到他身旁,将布条拆开,清理伤口,换上新药。她动作一向很轻,皇帝也从不说疼。但从音却似乎很担忧,挨在徽妍旁边看着那伤口,小脸上都是紧张。 “舅父痛痛……”徽妍涂药的时候,她忍不住小声说,还轻轻往上面吹气。 徽妍和皇帝都不禁笑起来。 皇帝用右臂将从音抱过来,道,“舅父不痛。” 徽妍语重心长:“居次若觉得痛,日后可就要小心,走路莫跑得那么快。” 皇帝听着,啼笑皆非,想说这伤是箭创,与从音走路何干?才要说,却见徽妍朝他使眼色。 从音问皇帝:“舅父也是跑得太快摔倒么?” 皇帝愣了愣,张张口,看了徽妍一眼,终是违心地说,“呃……是。” “居次听到了?”徽妍趁热打铁,“看这伤口,多痛!要流好多好多血!” 从音连忙应一声,躲到皇帝怀里不敢再看。 蒲那笑她:“怕痛!羞羞!” 徽妍立刻道:“王子也是,昨日你又去爬马车,莫以为我不知!” 蒲那吐吐舌头,讪讪地躲到皇帝后面。 蒲那吐吐舌头,也讪讪地躲到皇帝身旁去。 看到四只眼睛在皇帝怀里无辜地瞅着她,徽妍有些无奈。 “女史的话都听到了?不许乱跑不许爬车,摔下来都痛痛。”皇帝不紧不慢地说,脸上却满是宽慰,瞥了瞥徽妍,得意洋洋。   ☆、第40章 大军一路往南,数日后,到达朔方。皇帝在朔方停留两日,与边境郡守和军将议定了对匈之策,再启程,往长安而去。 进入汉境之后,越往南,风物越是与匈奴迥异,蒲那和从音也越是好奇。连绵的农田,齐整的道路和乡邑,成片的屋舍和楼台,在两个小童眼中无不新鲜。不过他们最感兴趣的,是热闹的街市。 过西河郡、上郡的时候,车马入城,他们就一直趴在车窗上往外看,盯着路边各种各样的食物和小玩意看个不停,满是眼馋之色。 徽妍也曾想带他们去逛一逛,但皇帝每日赶路,行程紧凑,徽妍怕扰了正事,便想着索性等到了长安再带他们去好好玩一玩。 当终于进入京畿之后,皇帝按惯例,驻跸甘泉宫。宫正严昉早得了通报,备好一应之物,迎接御驾。 蒲那和从音第一次住进皇帝的宫殿,看着与匈奴大帐迥异的重檐庑顶,巨柱高台,张大眼睛。他们住的宫室,是皇帝寝宫的偏殿,里面有汤池。徽妍带他们去沐浴的时候,两人看到汤池就兴奋地叫起来,玩闹嬉戏的声音,皇帝的寝宫都能听得到。 严昉正向皇帝禀报宫中事务,闻得动静,不禁往那边瞅了瞅,却不敢走神,继续问,“陛下,可是仍照往常一般,在甘泉宫留宿一夜,明日便回长安?” 皇帝神色舒展,将目光从偏殿的方向收回来,唇边带着淡淡的笑,“多留一日,后日再走。” 严昉忙应下来。 心下不禁诧异。 皇帝行事,一向颇有规矩。寝宫附带的偏殿虽多,他也从未赐住过任何人。莫说赐住,连通行也严格。三四个月前,怀恩侯夫人和侯女窦芸到甘泉宫来,严昉觉得她们与皇帝一向亲近,便多方通融,窦芸到皇帝寝宫来他也不阻拦。没想到却被皇帝罚俸半年,从此以后,无论何人到主殿来,没有皇帝的诏谕,他都不敢再放行。 而如今,皇帝却让两个小童住到了偏殿里。先前严昉得令的时候,他几乎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皇帝那般冷峻的人物,严昉一向以为他不会喜欢吵闹的小童,但是现在看上去,却似乎全然不觉违和。 陛下对外甥比外戚亲啊……他心里默默道。 两个小童在汤池里玩了许久,待得终于累了,乖乖地由着徽妍和宫人为擦洗。 “徽妍,”蒲那望着头顶巨大的房梁和椽,问,“舅父一直都住在这样的大房子里么?” “是啊。”徽妍说。 “舅父不住大帐么?”从音也问。 “不住。”徽妍笑笑,一边用篦子给她梳洗头发,一边说,“陛下在长安的宫室,比此处更大。明日早晨出发,黄昏时,王子和居次便可见到了。” “明日不行,须得后日。”话音才落,皇帝的声音忽而从身后传来。 徽妍讶然,忙与宫人一道向皇帝行礼。 皇帝摆摆手,让她们起身,却走到池边上,看着两个小童。 “蒲那,从音。”他饶有兴味地将手伸进水中,朝二人弹水花,“明日随舅父去云阳街市中走走,如何?” 蒲那和从音笑着捂脸躲开,听到能去逛街市,却甚是兴奋。 “好!要去要去!”蒲那立刻说。 “从音要去!”从音也高兴答道。 皇帝笑笑,摸摸他们的脑袋。 徽妍又惊又喜。 “陛下不急着回长安?”她问。 “有甚可急。”皇帝从宫人手中接过巾帕,擦擦手上的水,“未央宫中全是等着给朕找麻烦的人,慢些无妨。” 徽妍哂然。 皇帝并未食言,第二日清晨,蒲那和从音刚醒来,宫人就来报,说皇帝已经在正殿,半个时辰后便出发。 小童们从昨夜就一直在念着此事,闻言,瞬间精神,床也不赖了,自动自觉地去更衣洗漱。 待得到了正殿,只见皇帝一身寻常衣袍,一看便知要微服出行。 徽妍已经习惯了他这般行事,待得蒲那和从音用过了早膳,便带着他们登上了马车。 云阳是离甘泉宫最近的县邑,乘车不过一个时辰,地处要道,亦十分热闹。到了街市之时,众人下车。蒲那和从音四处张望着,对一切都是好奇。徽妍简直应接不暇,蒲那看到有人在街头耍百戏,闹着要去看;从音则一直盯着不远处卖小食的商贩,拉着徽妍的手要过去。 “一处一处来,莫着急。”这时,皇帝走过来,将蒲那抱起,“先去看买些吃食,再去看百戏。” 虽然皇帝是用右臂抱蒲那,但徽妍仍担心他左臂上的伤口会崩开,忙道,“陛……公子臂上有伤,还是莫抱,放下来吧。” 皇帝却一脸无所谓:“小伤罢了,又不是残疾,我没那么娇贵。”说罢,径自往买吃食的小贩们走过去。 徽妍无法,只得也抱起从音,跟过去。 街市上人来人往,皇帝的侍卫们也不敢松懈,随看上去也像逛街的闲人,却如影随行,始终与皇帝保持着伸手可及的距离。 蒲那和从音嘴馋,什么都想吃,皇帝也大方,每种都买一些,用叶子包作小包,每人手上都挂着几样。 “拿得动么?”皇帝看徽妍把从音的吃食都拿在了手里,满满当当,伸手来替她。 “妾拿得了……”徽妍道,可话没说完,皇帝已经不由分说地接过了几样。 一名小贩见了,笑道,“公子好福气,夫人这般好看,一双儿女也机灵可人!” 徽妍听着,面上一热,忙道,“不是……” “哦?承足下吉言。”皇帝却微笑着打断,顺手赏了小贩几枚钱。 小贩笑得灿烂,连连作揖,大声道,“公子夫人洪福!公子夫人慢行!” 徽妍哑口无言,知道皇帝是故意的,想瞪他。皇帝却根本看也不看他,抱着蒲那,笑眯眯地问他想去何处,想看百戏是么?接着,一派淡定地往街口而去。 “百戏!看叠人!”从音嘴里也兴奋地嚷着,徽妍无奈,只得抱着她跟上。 街口的开阔地上,两班百戏在对擂比艺,围观的人群将四周堵得水泄不通。侍卫们早已经将近处一间食肆的楼阁包下,徽妍跟着皇帝上去,只见视野开阔,观赏得十分清楚。 蒲那和从音欢呼一声,即刻趴到阑干上看。 “当心些!”徽妍唯恐有失,忙在后面圈住他们的腰。 皇帝觉得有些好笑:“这阑干够高,他二人跌不出去。” 徽妍却道:“公子不知道小童爬高的本事,这阑干也不甚结实。”说罢,劝他们,“王子居次,此处危险,坐到案边看可好?” “不好!”蒲那和从音异口同声。 “蒲那从音,”皇帝不紧不慢道,“不吃小食了么?不吃舅父便教人取走了。” 蒲那和从音忙回头,只见那些叶子包都打开了,摆着案上,一样一样的教人看着眼馋。二人有些犹豫,似乎想去吃,又放不下演得正精彩的百戏。 “坐下也看得到。来,坐到舅父这里,边看边吃。”皇帝朝他们招招手。 两个小童依言坐下,发现果然如此,于是乖乖地不再去爬阑干,一边吃小食一边看百戏。 徽妍讶然,有些气结。明明自己与他们更熟,像个老母鸡一样围着他们团团转犹是管不来,没想到皇帝说两句话,他们就言听计从。 “做事不在繁,在巧。”皇帝看看徽妍,淡淡一笑,将一包蜜饯推到她面前,片刻,眨眨眼,补充道,“这是太傅当年说的。” 徽妍无语。 百戏表演得精彩,食肆外头一片喝彩之声,蒲那和从音也开心地大叫。皇帝面带微笑,吩咐侍从拿两串钱去打赏。甥舅皆其乐融融,徽妍在一旁看着他跟蒲那说那些把戏的秘密,忽然觉得,他此时全然不似个皇帝,而就是一个讨孩童喜欢的舅父,会带着外甥逛街市看百戏,像个孩子一样玩得开心。 正出神,忽然,皇帝看过来。 四目相对,徽妍怔了一下,忙移开目光,继续看百戏吃蜜饯。 蒲那和从音玩得十分开心,看了百戏之后,皇帝又带他们去街市中买小玩具。云阳街市货物云集,连孩童的小玩物也应有尽有。皇帝似乎对这些十分懂行,带路逛到的店铺,皆丰富精彩。蒲那对一些陶制的小兽和小车马爱不释手,从音则喜欢那些穿着漂亮衣裳的木偶人,皇帝也毫不含糊,全付钱买下。 直到日头偏西,街市上的人渐渐散了,蒲那和从音却意犹未尽,徽妍劝他们日后再逛,二人仍恋恋不舍。 皇帝见状,在一旁说对他们说,长安的街市比这里更大,吃食更多。 “光是行走,一日也走不完。”皇帝道。 小童们目光闪闪。 “到了长安,舅父也带我等去么?”蒲那问。 皇帝笑了笑,却道,“此事须得问过女史,她说可,舅父才敢。” 胡说八道。徽妍好气又好笑。 可皇帝一脸人畜无害,好像就是这么回事,她说不行就一定不行。 “徽妍……”蒲那和从音立刻满面期待地望着她,眼神可怜兮兮。 徽妍无奈,看皇帝一眼,只得道,“去自然也可,只是王子居次这两日须听话,用膳不可剩,就寝不可打闹。” 蒲那和从音连声答应,小脸笑眯眯的,尽是欢喜。 ******************* 一日之后,队伍在日落之前回到了长安。 皇帝的御驾走章城门入未央宫,落日的余晖中,阙搂巍峨,城门高耸,期门、羽林将士齐整列队,在御道两边向皇帝行礼。 蒲那和从音跟着徽妍坐在车上,乌溜溜的眼睛到处望,知晓这是庄严肃穆之所,不敢大声吵嚷。 徽妍的心里却想着别的事。 她不辞而别,离开弘农已经近两个月。母亲兄长他们如何想,她不用猜也知道。徽妍虽然一直托人往家里去信,但最多不过报个平安,让他们不至于担忧焦急。这两个月里,她一直避免多想此事,以免失了意志。但如今回来,她就再也躲不了了,该面对的就要面对。 才在宫中落脚,徽妍就像皇帝请辞,说要回家一趟。 “回去请罪么?”皇帝瞥了瞥她,一语道破。 徽妍苦笑:“正是。” 皇帝没有反对,只道,“女史莫忘了先前所言,蒲那与从音初到长安,教导之事,旁人只怕难胜任。” 徽妍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入宫做女史的事,忙道,“妾不敢忘。” 回到蒲那和从音的宫室,徽妍对他们说自己要回弘农,过几日便回来。此事在路上徽妍就与他们说过,蒲那和从音也不闹,乖乖点头。 “你要快些回来。”蒲那说。 “不许贪玩。”从音也叮嘱。 徽妍无奈,答应着,总觉得这两个小童说的话与皇帝方才所言异曲同工。 向宫人交代了事务,徽妍便乘了车,打算先到王缪家中一趟。不料才出宫门,车夫向宫卫报了徽妍名姓,她就被拦着。徽妍讶然,往外一看,却见周浚跑过来,两相照面,他松了一口气。 “你到底回来了!”他擦擦汗,“你那信上的归期怎不作数?害我等在家中盼了两日!” 徽妍哂然。自己的确曾致书家中告知归期,但皇帝为了带蒲那从音逛云阳街市,耽搁了时日。 “姊夫,家中好么?”徽妍忙道,“母亲、兄长、长姊可好?” “你兄长长姊都好,”周浚笑了笑,却没好气,“至于大人好不好,你到我府中就知晓了。” “你府中?”徽妍讶然。 “不然还在谁府中?”周浚瞪她一眼,“大人前日从弘农到了长安,等候你两日了!” ☆、第41章 徽妍跟着周浚回到府中的时候,天色早已经全黑了。 庭中点着烛火,徽妍还才进门,看到堂上绰绰的人影,心中已经怯了几分。 周浚看着她满腹心事的模样,苦笑一声,没好气道,“早知道怕,先前的胆量又从何而来?去吧,好好赔罪,她是你母亲,还能吃了你?” 徽妍也只得这般想,跟着周浚到堂上去。 果不其然,戚氏正在堂上,陈氏和王缪一左一右陪着她说话,看到徽妍进来,忽然打住。 徽妍望向戚氏,深吸口气,赔着笑上前,“母亲……” “回来了?”戚氏打断,看着她,面色冷冷。 “禀告母亲,我……我回来了。”徽妍忙道,碰到戚氏目光,声音却不觉地收下去。 “回来就好。”戚氏冷笑,“看你仍有命在,四肢齐全,老妇也不怕去了黄泉无颜见你父亲。”说罢,从榻上起身,拂袖而去。 众人面色皆变。 “母亲!”徽妍急忙唤一声,追着过去。 王缪与陈氏亦快步赶上。 “母亲!”王缪一边走一边和气地对戚氏道,“母亲这是怎么了,方才在堂上还说徽妍怎这么久还未到,如今她到了,却又生气?” “是啊姑君!”陈氏亦劝道,“徽妍这不是回来了!千辛万苦……” “她辛苦,老妇不辛苦!”戚氏道,“她是女史,饱读经学,深明大义!我一个老妇,见识浅薄,每日操心亦是活该!她此番去匈奴,是逼迫无奈么?她本是故意!先前说只去长安之时,老妇千叮万嘱,还托了张内侍,不想还是她智优才高,留一封家书便去了,连告辞都无!”说罢,她回头瞪了徽妍一眼,“我怎不知晓,你是怕我碍着你报恩,你大善大义,连家也可不要!” 徽妍听着,又愧疚又着急,却不敢辩驳。 王缪和陈氏看了看她,只得一路劝慰。到了室中,王缪扶着戚氏坐下,冲徽妍使了使眼色。 徽妍也想上前继续赔罪,但戚氏还在絮絮叨叨地数落着,她全然不敢插嘴。徽妍只得低着头听她教训,过了好一会,瞅着她终于说得有些累了,忙从侍婢手中接过一杯水,奉上去,“母亲,饮些水……” 戚氏瞪她一眼:“你就盼着老妇快快说完是么!方才那些话全当耳旁风!” 徽妍被她说得哑口无言,眼睛红红的,未几,眼泪落了下来。 王缪在一旁看着,心中不忍,忙将徽妍扶起来,嘴上却道,“好不容易回来,哭甚!母亲这两月牵挂你,寝食不安,埋怨你亦是应当。母亲亦不曾冤枉你。想当年你陪嫁去匈奴之时,母亲日思夜念,每每接到你来信,皆珍藏在箱笼之中,想你紧了便拿出来看,却无不以泪洗面。今年初时,得知你要回来,母亲欢喜得人都精神了,还唯恐你回来住得不舒服,让兄长修葺房屋。徽妍,不是长姊说你,恩义难割,人之常情,可最疼惜你的还是家中骨肉,怎好说走就走,教母亲伤心难过?” 徽妍哭泣起来,哽咽难以自抑,伏拜在戚氏面前,“母亲……母亲息怒……” 王缪的话亦勾起戚氏往日酸楚,眼圈一红,泪光浮动。 “都是从前之事,提它作甚……”她侧过头去,拭了拭眼泪,少顷,再回头看,看着哭泣不止的徽妍,心终于软下来,长叹一口气,让她起来,拉过她的手。她流着泪道,“并非母亲不肯成全你,只是千辛万苦,我母女二人好不容易团聚,你怎忍心又走?朝廷的事,自有朝廷去操心,匈奴那般险恶之地,你若有个万一,母亲往后该如何度日?” 徽妍羞愧难当,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点头,伏在她怀里。 周浚在一旁看着,无奈地笑起来,“好了,都莫哭了。大人,徽妍一路奔波归来,水米未进,大人再恼,也让她先用了膳才是。” 戚氏看他一眼,又看看怀里的徽妍,叹口气,脸色终于好转,也不再教训徽妍,让王缪呈膳。 正在此时,家人忽而来报,说门外来了宫使,说是奉朝廷之命来嘉奖徽妍。 众人闻言,皆是愕然。 “嘉奖徽妍?”周浚望了望天色,“现在?” “正是!”家人忙道,“宫使已至门前,还拿着诏书!” 众人唬了一下,不敢怠慢,忙到前庭去。只见果然是官署来的车驾,一名小黄门笑眯眯地走进来,手里拿着帛书,见到周浚,行礼道,“周府丞,别来无恙。” 周浚认得那位黄门,忙还礼,“原来是马黄门,多日不见!” 马黄门又与戚氏等人见了礼,看到徽妍,笑道,“这位定然便是王女史。王女史此番立功匈奴,功劳殊异,陛下特令嘉奖,实可喜可贺!”说罢,将诏书展开,宣读了一遍。 徽妍与众人伏地听诏。只听那诏书里,先是将徽妍赴匈奴救皇帝外甥的事表扬了一番,赐了玉帛金贝,除此之外,还给王家男子加民爵,女子赐缯帛,以彰教化之功。末了,又道,诏徽妍入宫为女史,以助教养公主儿女。 马黄门让从人将赏赐之物呈上,只见鱼贯十数人,赐物一份一份摆开,映得满堂生辉。 徽妍看她神色已经好转,心中松一口气,只觉这简直是救命一般及时。再看向戚氏,只见她神色已然好转,看着那些赐物,露出笑容。 “母亲,你看。”王缪在戚氏耳边道,“这可都是徽妍得来的,徽妍此去匈奴,可是立了大功!” 戚氏心中亦是宽慰,少顷,又看向徽妍。 徽妍忙上前:“母亲……” 戚氏嗔她一眼,却转向马黄门,道, “陛下要召小女入宫为女史?” 宫使笑眯眯道:“正是。王子居次自幼为女史教导,宫中上下,再无人比女史更当得此任。” 戚氏神色有些迟疑。 徽妍知晓这是皇帝在给自己台阶,心头鼓了鼓勇气,小声道,“母亲,王子与居次皆我看着长大,学语认字,皆我教导而成。如今他二人年幼失怙恃,又初来中原,诸事难免不惯。由我教引,总是好些。” 戚氏看着她,无奈地叹口气,向宫使一礼,“既是圣命,我等岂敢违逆。只是小女往匈奴两月,家人牵挂多时,如今方才归家团聚,总该先缓一缓才是。” 宫使忙道:“此事夫人可安心,小人出来之时,未央令曾交代,女史如今非官署中人,不必匆忙。若家中还须安顿,迟数日再入宫,亦是无妨。” 听得这话,众人皆放下心来,一道谢过宫使,送出门去。 周浚笑道:“大人,徽妍如此得朝廷器重,亦是王氏门楣之光。” 戚氏皱眉:“光耀门楣是男子之事,女子不好好嫁人为妇,光耀甚门楣。”说罢,又看向徽妍,冷下脸,“此事你必是一早便知,故意不说。” 徽妍被戳破,窘然,只得赔笑,“母亲,父亲教导我等做事,有始有终才是大善。母亲放心,我不入官署,待得王子居次万事妥帖,我仍回弘农陪伴母亲。” 戚氏“哼”一声,挥挥手,“尔等都大了,一个个都会说着甜言蜜语来糊弄老妇。什么女史不女史,功劳不功劳,奔波受苦,老妇看着都累!你速速嫁个夫婿是正经。” “姑君放心,姑君苦心,徽妍都知晓!”陈氏笑盈盈道,向徽妍使个眼色。 徽妍也忙连声答应,放下心来,笑容满面地搀着戚氏回房去。 *************** 一家人终是团聚,戚氏气出了,众人又沾光得了赏赐,皆欢喜一堂。 “呀,萦也有!”用膳后,王缪清点赐物,看到王萦名姓也在其中,又羡慕又嫉妒,“我若晚嫁几年,这里面也该有我的!” “你若今日还未嫁,母亲定然愁得门也不敢出了,无颜见人!”戚氏笑斥道。 众人皆笑。 王缪亦淡淡笑了笑,却瞅瞅周浚,不多言语。 众人七嘴八舌,问起徽妍此番去匈奴的事。徽妍也不隐瞒,一五一十,细细述说。 “这么说,那位右日逐王,要当上单于了?”周浚问。 “若无意外,当是他。”徽妍道。 戚氏摇头:“依我所见,匈奴单于可并非甚好人。当年高祖皇帝都被他们围过,每年也不知送去多少财物,直到武皇帝大战数回,死了多少子弟才将他们赶走。” 周浚笑道:“大人,如今匈奴早不比当年,你未听徽妍说,这位右日逐王母亲还是汉人。” 陈氏想了想,遗憾道,“可惜此番出征,恒不得同往,不然杀敌封侯,可是大善。” “千万莫去!上甚战场,老妇宁可他一世做郎官!”戚氏立刻摆手。 说到王恒,王缪说他上月曾回了府中一趟,可惜不能待久,还未用晚膳又回去了。 “是了,我托人带话入宫去,告知他母亲到了长安之事。他回话说,过些日子兴许能有大假,可回弘农一趟。”王缪道。 戚氏果然有了些兴趣:“哦?可有确信?” “他在宫中有长官约束,岂可有甚确信。”王缪笑笑,“不过他每次说回来,都大抵能回。母亲,要不明日暂且莫回弘农,等两日再说。” 戚氏想了想,摇头,“他既不定,便莫等了。他得了假,自己回去便是。” 徽妍听得这话,讶然,“母亲明日便要回弘农?” “不然何时回?”戚氏道,“我与你长嫂都来了长安,家中只有你兄长和萦,一干小儿也无人带,如今你也接到了,早早回去才是。”说罢,看着她,“宫中既不催你,便先回家住上半月。公主儿女如今都住在未央宫中,那可是天下最好的去处,有甚不放心?” 徽妍讪讪,只得应下。 夜里,徽妍先服侍戚氏睡了,又与王缪说了些话。 她问了几句徽妍此番去匈奴的事,未几,忽而道,“是了,母亲总让我等去宣明里寻那位刘公子,说就是鲤城侯无疑。可你姊夫去打听,那位鲤城侯的家人却说,他前番不曾去过弘农,尔等可是弄错了?” 徽妍哂然。 当然是弄错了,是鲤城侯才怪! 可嘴上却不好说出实话,支支吾吾,“我也不知,他当时是这么说,兴许回了长安之后又搬到何处去了……” 王缪狐疑:“怎这般神出鬼没,谁人会无事搬来搬去。” 他比鬼神还厉害。徽妍腹诽着,忙将话题岔开,问她近来家中可有何事,外甥女们可还好。 出乎意料,平日姊妹二人见面,王缪说起家常来总能滔滔不绝,可是今日,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说了几句之后,叮嘱她好好歇息,路上照顾好母亲,便走开了。 过不久,倒是陈氏来找她,与她说了些家中近来之事。 首先是李绩。 陈氏说,李绩十日前回到了长安,曹谦按照徽妍的吩咐,去与他交易。此番得回来的钱,比上次多得多,足有十二万钱,曹谦用了五驾牛车才把钱都运回来。 徽妍听着,精神一振。这些日子,她光顾着操心蒲那、从音,操心郅师耆,却忘了李绩这件事。 “李君可有甚话留下?”徽妍忙问。 “无甚话,曹掌事说,那位李君想等你回来,与你面谈。”陈氏道。 徽妍了然颔首。 “还有一事。”陈氏说着,叹口气,有些忧虑,“长姑这边,怕是有些烦心事。” 徽妍讶然:“何事?” “其实也是旧事。雒阳周家那边的舅姑,总想着让长姑生个男儿,你可知晓?” 徽妍心一沉:“此事不是许久不曾提过了么?” “那是姑夫调任长安之故,山长水远,他们提也无处提。”陈氏道,压低声音,“上月,周家二位大人到长安来了一趟。那时长姑出门去了,二人就对姑夫说,他们去庙中筮问过,长姑此生命中无男,催促姑夫纳妾,若不肯纳妾,便要姑夫将长姑休了再娶。” 徽妍面色一变,想到方才王缪神色低落的样子,心头揪起。 “徽妍,你说周家大人怎如此行事?从前多和气,周家主公与舅君还有同僚之谊,这婚事也是他们登门求的。怎如今长姑生不得男儿,便说出休弃另娶这般话来?” 徽妍冷笑了一下,不禁回忆起自己几个月前刚回家,王缪与她谈起父亲的故人时那冷淡的口吻,再看看周家这位父亲同僚的言行,心中苍凉。人情淡薄如此,不知道父亲泉下有知,是不是会更加难过? “那……姊夫如何说?”她忙问。 “姑夫倒是好,一口回绝了,二位大人气得隔日就回了雒阳。” “哦?”徽妍眉间一亮。 “故而此事还未闹起来,你知晓便好了。”陈氏道,“姑夫原本也不欲长姑知晓,那时是长姑侍婢在一旁听到,也是偷偷告知了长姑。” 徽妍颔首。周浚的人品,她一向觉得不错,他对王缪情深意重,众人也是看在眼里的。 “母亲知晓么?”她又问。 “怎敢告诉她,”陈氏道,“这两月,她光是为你便已经辗转难眠。” 徽妍听着这话,又是一阵愧疚。 陈氏笑笑,道,“姑君为人你亦知晓,嘴上厉害,心却最软。你多顺着她,待她心气平和了,万事皆安。” 徽妍也知道是这般道理,答应下来,谢过陈氏。 作者有话要说:我也想写多点的,但是最近晚上一到点就想睡觉了_(:3ゝ∠)_ ☆、第42章 戚氏担心着弘农的孙子孙女们,第二日一早,便收拾行囊,备车回长安。 徽妍原本想着去见一见李绩,也没了空闲,只得写了信,托王缪替她找个家人送去。 “回去了便多陪陪母亲,”王缪将信收下,叮嘱徽妍,“母亲说得也对,皇宫中什么也不缺,去当女史也不急于一时。” 徽妍颔首,道,“长姊也保重。”犹豫一下,补充道,“长姊,姊夫待你甚不错,我等都喜欢他。可万一过不下去,长姊也切莫委屈了自己,回弘农来便是。” 王缪目光一闪,明白过来。 “可是长嫂与你说的?”她看了看戚氏那边,苦笑,“这你不必担心,你姊夫待我如何你也知晓,他若真是肯从了大人,来长安之前我就回弘农了。” 徽妍还想说什么,周浚却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包袱,“你前番说的岭南药材,都备好了,也放车上去吧。” “备好了?”王缪讶然,将包袱打开来,只见都是岭南的山珍,不禁一喜,“前日才说的,这么快!” “那是自然。”周浚得意地说,“我是何人!” 王缪嗔他一眼,将包袱拿给戚氏。戚氏看着那些药材,亦是惊异,“这些药材可甚是贵重,不妥不妥!” 周浚笑道:“大人收下便是。小婿与缪不得常回弘农探望,只好买些药材聊表心意。” 戚氏看着他,高兴又感动,拉着他的手夸奖了一番,又叮嘱王缪,不可总逞着口舌之强欺负周浚。 “母亲,我何时欺负过他。”王缪嗔道,却瞅周浚一眼,脸上不掩得色。 戚氏看着他们,心满意足,一番道别之后,带着徽妍和陈氏登了车。 “你将来嫁的夫婿,若能有你周姊夫一半好,老妇也就心安了。”戚氏对徽妍道。 徽妍笑笑,与陈氏对视一眼,目光各异。 ************************** 近来天气虽热,雨水却不多,回弘农的道路甚是顺利,第三日午后,便到了宅前。 王璟和王萦得了家人通报,带着小童们迎出来。 戚氏笑盈盈的,一手牵着一人,嘴里问这问那,往宅中走去。 王璟和王萦见徽妍回来,各是欣喜。像在长安时一样,徽妍将匈奴的经历与他们说了许久,二人听着,皆津津有味。 “下次二姊若还去,可要带上我!”王萦一边宝贝般地翻看着自己名下的赐物,一边羡慕地说。 “又胡说,你道那是去玩,那是去征战。”戚氏笑斥,“你这些财帛赏赐,都是你二姊拼命挣来的!” 王萦脸一红,倚在徽妍肩上不好意思地笑。 安顿诸事之后,徽妍请来曹谦,向他询问李绩和素縑的事。 对于李绩,曹谦所言与陈氏无甚差异,不过素縑却是让徽妍很欣喜。上次运到槐里去的蚕丝都已经织成,最后一批素縑前几日已经运了回来,就在府库中。 徽妍一喜,忙到府库中去看。只见洁白的素縑堆得比人还高,她挑出几匹,展开来细看,只见经纬规整,纹理生光,无论手感或厚薄,都不比在市中买的差。 “小人按女君吩咐,收讫之后便即刻付清了钱。”曹谦微笑道,“那边里长与乡人皆是欢喜,说女君如还要织縑,要多少他们织多少。” 徽妍莞尔。她知晓此事曹谦和几名家人出力甚多,虽然家仆为主人做事乃是分内,可做得好做得坏总不一样,将来自己去了长安,这边也要多倚仗他们。徽妍考虑过后,拿出些钱来,论功赏赐,并对他们说,将来若也做好了,仍有赏钱。众人皆是惊喜,领了钱,高兴地谢恩。 离开长安前,徽妍在给李绩的信中告诉他,自己家在弘农,李绩要与她见面,还请到弘农一趟。 从前,她要将货源保密,从不曾与李绩说起过自己的来路。而如今,她已经得到了最原本的货源,而且自信无人能比她的本钱更低,便也放下心来大胆去做。 李绩果然是从商之人,行事利落。徽妍回到弘农的第三日,他就到了陕邑。 徽妍碍于家中不便,也乘车去陕邑。见面之处仍是一个食肆,徽妍进门时,看到李绩从卖布商铺的方向走过来,心中明了。 “女君。”两相照面,李绩向她行礼。 “李君。”徽妍还礼,神色和气。 “听闻女君去了匈奴?”才坐下,李绩就问道。 “正是。”徽妍道。 “匈奴之事,在下亦有耳闻。”李绩道,“西域商路沿途,漠北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在下回到长安时,听说皇帝陛下亲临朔方,派兵将仁昭阏氏的儿女接了回来,未知确否?” 徽妍知道皇帝亲征之事,对外自有另一套说辞,也不多言,颔首,“正是。” “女君往匈奴,亦是为阏氏的儿女?”他问,见徽妍露出诧异之色,李绩笑笑,“女君莫介意,在下当初好奇,曾打听过女君身份。在下与女君初见之时,女君匈奴语说得甚好,且是漠北口音。女君出身大家,却自愿往匈奴八年,这般志向,在下虽男子,亦恐不及也。” 这些都不是秘密,李绩有心打听,很容易打听得到。 不过……志向?徽妍笑了笑。 “李君过誉。”她道。 李绩道:“有一事在下却仍不明。女君这般功劳,归来之后,朝廷竟不再用,岂非浪费了人才?” “非朝廷不用,乃我不愿。”徽妍道。 “为何?”李绩讶然。 “不为何,志不在此罢了。”徽妍苦笑,停了停,道,“不过如今又不一样,过些日子,我便要到宫中去侍奉王子居次,这女史,只怕还要做下去。” “哦?”李绩听着,神色有些意味深长,“如此说来,女君之志,是在王子与居次身上?” “说不上志,”徽妍道,“阏氏待我有恩,王子居次尚年幼,交由他人我不放心。” 李绩颔首,微笑,“女君是重情义之人。” 徽妍自嘲一笑,却岔开话,“未知李君下回再往西域是何时?我仍有一百匹素縑,入秋前可贩往西域否?” “月末便可再去。”李绩即刻答道,“不过,此番去西域,在下打算让吾都领队。” “哦?”徽妍问,“李君不去?” 李绩道:“往西域贩丝之法,我等已经熟络,而此路商人日多,若不做大,只怕将有变数。在下想,在长安多方走一走,看看可有其他经营之途。” 徽妍了然,不禁莞尔。李绩此人,心眼虽有,倒是直爽,目光亦长远。 “未知李君可有意做货栈?”徽妍道,“如赵弧那般,做得稳了,亦大有可为。” 李绩摇头,笑笑,“长安货栈众多,我等外方之人,若要入行只怕须耗费许多时日财力。且我等行走惯了,做不来局促一地之事。” 徽妍颔首,想了想,亦是一笑,“我有一途,未知李君意愿。据我所知,漠北之乱,不久即将平定。经历此乱,匈奴元气大伤,而入冬之后,衣食将成首患。今年中原还算风调雨顺,若无意外,秋收将大丰。粮贱则布贵,李君趁此时布未涨价屯布,秋收之后屯粮,入冬时一并运往匈奴,当有大利。” 李绩愣了愣,目光一亮,却有些犹疑。 “此事,我在长安亦曾听人议论过。”他说。“只是漠北如今仍在乱中,若入冬还未平定,关隘皆封锁,货物运不去,便是大害。风险太大,故而仍无人下手。” 徽妍摇头:“漠北局势不必担忧,入冬前,必是平定。我以为,此事风险最大者,不在漠北局势,亦不在秋收,而在路途。” “哦?怎讲?”李绩紧问。 “中原往匈奴商路,一向税重,朝廷若有意平抑物价,必严惩囤积居奇。而不从中原入境,则要先出西域,由外匈奴绕道。外匈奴乃难测之地,我在王庭时,常问商人受途经各部盘剥,路阻难行。” 李绩却是一笑:“此事,于我倒并非艰难。不瞒女君,我外祖家在呼揭匈奴乃强族,若借道呼揭入漠北,当是畅通。” 徽妍讶然,看着李绩,只觉李绩此人亦是个时有惊喜的奇人。 “可我观李君之相,并不似匈奴人。”她好奇地说。 李绩答道:“我外祖母是西域人,嫁给我外祖父。” 徽妍在心中理了理关系,仍不解,“如此说来,李君母亲当是匈奴人,怎会去了蒲类?” 李绩唇角一弯,“我外祖父将我母亲嫁到蒲类,不出数年,丈夫便去世。后来我父亲行商经过蒲类,我母亲看上了我父亲。” 徽妍一哂,不禁笑起来,“原来如此。” 二人一边吃着小食,一边聊起匈奴及西域,相谈甚欢。徽妍看着李绩眉间飞扬的神色,忽然觉得,如果自己是男子,像他这样走南闯北,自由自在,也并没有什么不好。虽是辛劳奔波,却可见识天地之广,终老之后,大概也无遗憾了。 “女君入宫之后,经商之事恐怕不妥。”聊了一阵,李绩道,“未知女君如何打算?” “我入宫,与经商无妨。” 徽妍却断然道。 “哦?”李绩诧异。 徽妍笑了笑:“方才李君不是说志向?我志向,就在此处。” ********************* 皇帝回到长安之后,不出所料,等待他的事务已是积累如山。 接连几日,他不是与大臣议事,便是在殿中阅视奏章,每至深夜方才歇息。 让人宽慰的是,漠北的事进展甚快,皆是顺利。最近传回的战报上说,右日逐王纠集十万部众,进攻王庭,而右贤王麾下有十多部反戈投向了右日逐王。右贤王阵脚大乱,已经开始撤离。杜焘在奏报中把握十足,说若右贤王若往北,会遇到郅图水部众堵截,往南则会遇到汉军,唯有往西,然而那里有左温禺鞮王。杜焘所虑者只有一事,如果二人和解,合兵一处,战事将会拖延。他在奏报中问皇帝,汉军是否立即出击,以防此事。 与丞相等人商议时,众人分析利弊,意见不一。最后,仍是皇帝拍板。 “不必出击,子弟万里迢迢去漠北,不是替人送死。”皇帝沉吟,道,“令杜焘将诸路合兵,开至范夫人城,可省去粮草耗费,亦可以据守以为吓阻,其余之事,交与右日逐王。” “可若二王合兵一处怎好?” “朕就怕他们不合兵。”皇帝冷笑,“告知杜焘,若二人合兵,不可阻止,尽管放行,而后立即合围,断其后路粮草。众卿放心,不出两月,二王或相残或投降,必有其一。” 众人了然,定下计策之后,殿议散去。 皇帝离开宣政殿时,比往日早一些,才出殿门,徐恩上前禀道,“陛下,方才怀恩侯夫人曾到宫中,说下月窦妃冥诞,侯府欲往陵中祭祀,想问陛下之意。见陛下忙碌,侯夫人便回去了,说明日再来。” 皇帝愣了愣,这才想起此事,近来繁忙,险些忘了。 “不必劳侯夫人入宫来问,”他即刻道,“遣人往侯府告知,祭祀时,朕必定前往。” 徐恩应下。 皇帝看看殿外的夜色,忽而问,“如今是何时辰?” “还有一刻便到人定。”徐恩答道。 “蒲那与从音,就寝不曾?” 徐恩道:“方才臣刚从那边过来,王子与居次刚刚沐浴过,此时当未就寝。” 皇帝颔首,疲惫的眉眼间浮起一抹和色。 蒲那和从音住在漪兰殿,离皇帝寝殿并不算远。才进殿门,他就听到蒲那和从音的声音。 “……徽妍怎还不回来?” “舅父去了何处?” “王子、居次,王女史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陛下庶务繁忙,不得闲暇过来。王子居次莫多想,还是就寝吧……” “我不睡……我要等徽妍回来。”这是从音的声音。 “我也不睡,徽妍说她去几日就回来的,舅父也说会过来看我们。”这是蒲那的声音。 宫人们看着两个小童委屈得要哭的脸,面面相觑,皆是无奈。 “蒲那从音,又不愿就寝么?”这时,皇帝的声音传来。 宫人们连忙伏拜,两个小童面上一喜,忙朝他奔跑过去。 皇帝蹲下,笑着将二人接住。 徐恩跟着后面,忙提醒,“陛下,当心臂伤。” 皇帝摆摆手,看着蒲那和从音,莞尔道,“想舅父么?” “想!”二人异口同声,清脆响亮。 皇帝心中一阵宽慰。自从回到长安,他虽忙碌,每日还是会来看一看二人,或说一说话,或一道用膳,不过都是在白日。虽有宫人陪伴,二人却仍每日念着徽妍,总在问她为什么还不回来,晚上也不肯入睡。皇帝今日特地晚上来看,果然如此。 不出意料,未几,只听从音问,“舅父,你带我二人去寻徽妍可好?” “徽妍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皇帝道,“尔等忘了她临走前如何说的?她说你二人要听话,每日好好用膳,按时就寝,尔等不是答应了?方才舅父可听到有人说不肯就寝。” 从音面上一僵,看看蒲那,不语。 “那……我等就寝,舅父就带我等去寻徽妍么?”蒲那立刻问。 皇帝不让步:“徽妍说了,过些日子就回来。如今也未过几日,你二人便不乖了么?” 蒲那语塞,也不语。 皇帝看着他们,微笑,“徽妍不在亦无妨,今日与舅父一道就寝如何?” 二人闻言,皆是一喜,立刻说好。 皇帝摸摸他们的头,令徐恩去安排诸事,而后,一手拉着一人,往殿内走去。 见皇帝来救急,宫人们都松了一口气,笑眯眯地给蒲那和从音宽衣。待得更衣洗漱过后,三人躺到榻上,皇帝看着两个小童乖乖躺着的模样,唇上不禁又挂起微笑。 如果自己也有一双儿女就好了。心里忽而想。 随后,他就想到了徽妍。 那张脸在心里挂了一会,皇帝看看蒲那和从音,有些得意。从匈奴一路回长安,皇帝见识了徽妍是如何带这两个小童的。说实话,尽心是尽心,但他觉得,有些事不必搞得那么繁琐。就像现在,他说两句话就将二人哄好了,让他们用膳就寝,也不是甚麻烦事么。 女子就是爱操心。 皇帝想着,拍拍枕褥,也躺下去。 宫人将烛火熄掉一些,放下帷帐,蒲那和从音一左一右,小鸟一样靠在皇帝身旁。 皇帝又摸摸他们的头,才闭眼,蒲那忽然道,“舅父,我想听故事。” 从音也道:“舅父讲故事。” 皇帝愣了愣。他记起来,这两个小童的确喜欢睡前听故事,略一思索,他也有了精神,道,“好。” 他想了想自己觉得有趣的故事,先给他们讲了二桃杀三士,又讲了垓下之围。 蒲那和从音听着,眼睛睁得大大。 “那……项羽死了么?”听完之后,蒲那问。 “死了。” “乌骓马呢?”从音问。 “也死了。” “……” 蒲那犹豫了一下,小声道,“舅父,我还想听别的。” 皇帝有些累了,问,“要听甚?” “要听鲲鹏飞到九天之后,遇到云中君的故事……”蒲那道。 “从音要听牵牛织女相会之后,在天上带着小牵牛织女玩耍的故事……”从音小嘴嘟嘟。 皇帝哑然,想了想,脑中一片迷茫。 ☆、第43章 李绩回长安之后,没多久,就亲自领了车来将徽妍的素縑运走。 二人如前番一般立契,诸事完毕之后,徽妍看着李绩,问,“李君果然要去呼揭么?” “不必亲自去。”李绩道,“我已托人往外祖家中致书,这两月,我想往各地看看布匹。” 徽妍知道他对此事已经有了把握,微笑,“弘农亦有布匹,李君若要麻布葛布,此间亦有。”说罢,让家人将两匹布奉上前。 李绩看着,不禁哂然。 “女君果然是经商之才。”他无奈笑道。 徽妍觉得这称赞甚好,道:“这些布李君拿去便是,麻布三百钱,葛布二百八十钱。李君要不要无妨,到各地看货,可以此多方比较,亦是大善。” 李绩听得此言,露出笑意,深邃的双眸光采温暖。 “如此,多谢女君。”他说。 “李君不必客气。”徽妍答道。 待得诸事完毕,李绩便立即回长安。 “女君何时去长安?”临走时,他问。 徽妍想到戚氏,无奈道,“还未定,要看家中母亲之意。” “如此。”李绩颔首,“女君到长安之后,告知在下一声,若有何处须在下相助,尽管吩咐。” 徽妍莞尔,一礼,“多谢李君。” 李绩看着她,亦还礼,登车之后,仍不住回望,唇边含着笑意。 ********************** 徽妍回到家中,才到堂上,被戚氏逮个正着。 “一早便不见你,去了何处?”她问。 徽妍早与陈氏打过招呼,忙道,“我这两日在家中坐久了,出去散步。” 陈氏笑着说:“姑君是怕你一声不出又走了,方才还让家人去寻你。”说罢,对戚氏道,“姑君看吧,放心好了,徽妍上回是实在遇了大事,岂会真像小童一般任性。” “二姊也是,总不带我出去。”王萦不满道。 “若是小童,说门外有吃人妖怪便能唬住,她还不如小童。”戚氏数落道。脸上却露出笑意。二人哄了一番,她也不再多说,道,“你如今也回来了,母亲问你,那位刘公子,你在长安可还见过?” 徽妍愣住,噎了一下。 “母亲,怎又问起刘公子?”她讪讪道。 “怎不能问。”戚氏道,“上次他来,母亲还想着此事有个后续,未想就出了匈奴那事,你走了,母亲也无心思再问。你姊夫在宣明里打听,只打听出个鲤城侯,也不知是不是。这两日,母亲想想就后悔,真不该这么早便从长安回来,该多留两日再去探问探问。” 徽妍忙道:“母亲,这位刘公子,母亲还是莫去想了。” “为何?”戚氏问。 徽妍搜刮了一下理由,道,“母亲,他在长安,我若去了便不能侍奉母亲了。” 戚氏笑起来,拉着她的手,“这有何妨,你看你长姊与你姊夫,虽也在长安,却也不妨尽孝。你们都好好的,我便安乐,在不在身旁有甚紧要。” 徽妍正待再说,这时,一名家人匆匆上堂,向戚氏一礼,“夫人,刘公子来访。” 众人一怔,王萦首先反应过来,忙问,“可是刘重光刘公子?” “正是!” 呃? 徽妍愣住,忙起身跟着众人到家门前,待得看到那个马车前的人,睁大眼睛,脑袋上好像打过一个霹雳。 *********************** 皇帝仍是一身常服,没有带徐恩,一辆马车伴着数名侍卫,简单清爽。 见戚氏迎出来,皇帝微笑,向她一礼,“夫人。” 戚氏笑容满面,还了礼,道,“方才家人来报,老妇还不信,不想竟真是公子!” 皇帝道:“在下先前所借简册,早已过了许诺归还之期,心中不安,特来归还。” 戚氏道:“公子有心,区区简册,公子多借几日又有何妨!” 皇帝和颜悦色,寒暄了一番,抬眼瞥见站在陈氏身旁的徽妍,只见她看着他,一脸复杂之色。皇帝不以为意,神态自然地与众人见礼,轮到徽妍时,亦是一揖,“女君。” 徽妍的嘴角为不可见地抽了抽,还礼,“公子。” 众人热情地请皇帝入内,徽妍看着戚氏与他说话时的亲切模样,心里又无奈又纳闷。 从京城到弘农,路程三日,皇帝平日里不是很忙么?总上门来做什么…… 在堂上落座之后,皇帝让侍从将简牍抬进来。 “上次所借二十六卷,如数归还,还请王君过目。”他对王璟道。 王璟看了看,微笑颔首,让家人将简册收到书房中。 “公子可还有别书想看?”戚氏道,“先夫著作,都在书房之中,公子若想看,可到书房中翻阅。” 徽妍听得这话,看到母亲瞥来的眼神,知道她又打上次的主意,忙道,“刘公子臂上有伤,还是不去为好。” 众人闻言,皆诧异。 “公子伤了手臂?”戚氏问。 皇帝瞥了徽妍一眼。 徽妍自知一时失言,脸色变了变,不禁瞅着皇帝。 皇帝却是从容,微笑,“正是,在下此番亦往匈奴,遇到混战,不慎伤了手臂。当时女君亦在场,故而知晓。” 众人又是一惊。 “混战?”王璟睁大眼睛看向徽妍,“你先前可不曾说还有混战。” 戚氏亦是着紧,问皇帝,“伤了何处?”说罢,又对一旁的曹谦道,“家中不是有些伤药,快快取来!” 曹谦刚应下,皇帝道,“多谢夫人,在下臂上已经痊愈无碍。” 戚氏看他并无病容,也放下心来。 这时,陈氏道,“这么说,此番徽妍去匈奴,与刘公子同行?”说着,她瞅了瞅徽妍,掩袖一笑,向戚氏道,“徽妍也是,信中也不说一声,教我等以为路上全无熟人照应,忧心许久。” 戚氏亦笑:“甚是,如今都回来了便好。” 王萦好奇道:“公子不是未入仕么?怎会也在军中?” 皇帝道:“在下亦有亲戚在匈奴,恰逢此乱,甚是放心不下,恰好识得卫将军杜焘,故而临时随军。” 众人了然。 “公子亦是重情义之人。”王璟颔首感叹。 陈氏又道:“前几日,姑君与妾到长安,路过宣明里,我二人还想着公子亦住此间,可惜不知府邸。” 皇帝莞尔:“在下府邸是难寻些,二位夫人及王君下次若到长安,可告知在下,在下必亲自接夫人莅临寒舍。” 王萦听着,想了想,点头,“宣明里甚大,好些人家都在巷中。我从前去友人家中,家人问了好久才找对门。” 徽妍听着他们说,默默喝水不出声,只将眼珠子在戚氏等人和皇帝之间来回瞥。她的家人们对皇帝仍是好奇不已,而她似乎已经不会再担心皇帝答不上来。这个人,真话假说和假话真说的能力乃她平生所见之巅峰,不去做市井流氓实在屈了才。 陈氏却仍追问:“只是长安这般大,我夫妇将来若想拜访公子,却不知如何告知公子。” “这倒不难。”皇帝说罢,却看看徽妍,“在下闻徽妍女君将入宫为女史,在下亦在宫中,烦女君告知在下便是。” 众人皆讶然。 “怎么?公子如今到了宫中?”戚氏问。 “正是。”皇帝笑了笑,“甚巧,在下因征匈奴之功,如今亦在宫中侍奉王子、居次。” “这么说,公子拜郎官了?”王璟问。 “可怎会去侍奉王子、居次?”陈氏问。 “此乃在下匈奴亲戚所托,详细之处,恐一言难尽。”皇帝道。 众人面面相觑。 戚氏道:“公子的亲戚,可是当年随公主一道往匈奴和亲?” “正是。”皇帝颔首。 “那公子的亲戚如今何在?” “已去世。” 众人愕然,皆露出同情惋惜之色。 “异域八年,谈何容易。”戚氏想到往昔,感叹道,“若非公主仁德,小女如今亦在匈奴,遭兵戈之乱。想来公子的亲戚,对王子居次亦衷心耿耿,故有此托。” “公子拜了郎官,家业怎么办?”陈氏又问。 “公子又非商贾,有管事家人在,料理家业有何难处。”戚氏嗔她一眼,“可入仕封官,总比白身要好。” 王萦却一下想到了其中要处,道,“公子侍奉王子、居次,二姊也侍奉王子、居次,岂非同僚?” 众人被这话拉回来,目光一下落在徽妍身上。 皇帝亦看过来,未几,笑笑,“萦女君所言正是。” ******************** 时辰还早,戚氏执意要留皇帝用午膳。在堂上交谈了一会,皇帝主动向戚氏提出还想借阅王兆的著作。戚氏自然应许,而引路之事,自然又落到了徽妍头上。 徽妍也不推拒,方才攒了一肚子言语,正好能说一说。 “公子平日诸事繁忙,怎又来了弘农?”才出正堂,徽妍就忍不住瞅着他,低声问道。 “忙便不能来?”皇帝神色悠哉,似在观赏庭中的花卉,“我若不来,女君何时才能回长安?” 你来了我就能回?徽妍腹诽,未几,却忽然想到蒲那和从音,心头一紧,忙问,“可是王子、居次出了何事?” “未出何事,只是日日不肯听话,嚷着要你,宫人皆无可奈何。” 徽妍哑然。心想,所以,你一个堂堂皇帝,为了两个小儿不听话就来了弘农么…… “公子亦无可奈何么?”她有些不敢相信。 “莫乱想。”皇帝轻嗤一声,却将脸转向庭院中。 他的神色看上去越是若无其事,徽妍就越是感到可疑,不禁觉得好笑。从匈奴回来的路上,蒲那和从音明明对他言听计从,皇帝对此得意洋洋,让她纳闷了好一阵。她离开时,也想着有皇帝在,两个小儿大约镇得住,没想到…… 徽妍还想继续问,皇帝却不给她机会,忽而道,“鲲鹏之变,庄子似乎只讲到其怒而飞天,怎会遇到云中君?” 呃? 片刻,徽妍想起来,这不正是自己编的故事! “公子听王子居次说的?”她问。 皇帝一脸不置可否,又问,“牵牛织女,生过小牵牛织女么?” 徽妍看着他较真的神色,笑起来。 “如何不会?”她亦摆起正色,得意洋洋,“鲲鹏怒而飞天几万里,其翼若云,可见已至九霄,自然会遇到云中君。至于牵牛织女,二人就算每年相会一次,亦有千万回,自然也生有小牵牛织女。” 皇帝有些啼笑皆非,轻蔑道,“如此,这些故事便是胡诌!” “胡诌也是故事。”徽妍不以为然,“庄子遐想无迹而成言,本就是胡诌。”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要出去吃饭,就这些吧~ ☆、第44章 皇帝在书房中看了一会,挑走了几卷王兆论史的笔记。 家人早得了戚氏吩咐,杀鸡备宴,待得二人回到堂上,只见食具菜肴已经齐备。 王璟见皇帝选的都是史书,与他谈论起来,得知皇帝亦爱读史,不禁大为赞赏。二人谈起诸子所著史书,一些见解竟颇相似相通。王璟久居乡邑,平日访客甚少,学问深厚之人更是难得。相谈之下,王璟大悦,说得滔滔不绝。 戚氏笑着打断,“刘公子远道而来,有甚学问要钻研,用膳后再说不迟。” 王璟方觉失礼,忙请皇帝用膳。 皇帝亦不推辞,与众人谦让过,提箸进食。 膳后,王璟又兴致勃勃地问皇帝,“宅中花园有树荫凉风,公子若不倦,设席摆案,对弈一盘如何?” 皇帝微笑,欣然答应。 众人亦颇有兴致,除了陈氏要带着儿女们去歇息午睡,戚氏、徽妍和王萦亦随二人到了花园中。家人在树荫下摆开案席画屏,王璟和皇帝坐在上首,中间设一棋盘。女眷们则在下首,三人同席,一边品尝时鲜果物,一边闲坐乘凉。 “公子可常与人下棋?”家人摆设用物之时,王萦问皇帝。 “闲暇之时,常与人对弈一二。”皇帝道。 “胜负如何?”她又问。 戚氏嗔她:“对弈之乐在于雅趣,穷究胜负便失了本意。” 王萦颔首,想了想,却又笑道,“兄长,自从上次母亲寿筵之后,你许久不曾与人对弈,可莫松懈。” 徽妍却委婉地对王璟道,“兄长,刘公子是客,和为贵。” 皇帝看一眼徽妍,似笑非笑。 他棋技其实不错,在他登基前,便已是打遍周围无敌手。对手之中,杜焘那等常败之将便不提了,连尚书许嵩这样技高之人,皇帝也时常胜出。 王璟一个太学的学官,名不见经传,徽妍竟让他对自己手下留情? 看不起朕…… 皇帝腹诽着,看向对面的王璟,面上却是一派从容。 “刘公子请。”王璟礼道。 皇帝也不客气,还了礼,手执黑子,在棋盘上落下。 开局很是平稳,皇帝与王璟皆如平常之术,你围我走你退我进,慢慢地,各据半盘。皇帝惯来棋风稳健,看似被人牵着走,其实却是罗网暗织,买个破绽,等到对手按捺不住杀来时,一击得胜。这招式皇帝用来对付一般人绰绰有余,杜焘也常被皇帝数落心急冒进,兵家大忌。如今对付王璟,皇帝看他应对之势,判断与杜焘当是不相上下。果不其然,王璟上当,被皇帝连追数路,他全力补救方才稳住阵脚。 “有趣!”王璟拊掌一笑,“公子果个中高手!” 皇帝笑笑:“不及王君也。”说罢,却又瞅一眼徽妍。 只见她正慢慢吃着一枚李子,眼睛看着这边,神色不改。 皇帝再看向棋局,精心算计着棋路,未几,又落下一子。 “公子,承让。”王璟忽而道,亦抬手落子。 皇帝看着,面色一变。 王璟此招刁钻,那落子位置甚妙,竟似瞬间将格局扭转。他连忙补救,围上王璟的另一路。可无论他如何挣扎,王璟步步紧逼,如虎入羊群,没多久,皇帝一败涂地,尘埃落定。 “妙,甚妙!”王璟笑道,“公子棋路诡谲,教在下大开眼界!” 败了还大开眼界……皇帝心中想着,虽是不服,经此一败却是精神抖擞。 他亦笑,“王君才是高人,再弈一盘可好?” 王璟高兴地答应,收拾棋局,准备再战。 正在此时,一名家人到后园中来,满面喜色,禀道,“禀夫人,主人!四公子回来了!” 众人讶然,随即喜上眉梢。 “恒回来了?在何处?”戚氏一边问,一边由着徽妍将她扶起身。 话音未落,王恒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庑廊之下,满面笑容地大步走进后园,“母亲、兄长、长嫂、二姊!我回来……” 最后一个字未出口,王恒忽而看到与王璟对坐的皇帝,目光定了定。 “怎回来也不早些说一声,我这两日还念叨。”戚氏笑盈盈地走过去,看到王恒脸上神色不对,讶然,“怎么了?” 王恒看着皇帝,又看看他们,一脸震惊狐疑,几乎说不出话来,“我……” 皇帝亦看着他,神色不改。 “恒在长安,可是见过刘公子?”徽妍在戚氏身旁见状,忙道。 她的眼神意味深长,王恒看着她,再瞅向皇帝,忽而明白过来。 “是……正是!”他结结巴巴道,扯起一个不自然的笑。 “哦,这是刘公子。”戚氏笑着,将他拉到皇帝面前,“刘公子曾是你父亲弟子,今日登门来访。”说罢,又向皇帝道,“刘公子,小儿王恒,在宫中任车郎。公子在宫中,不知可曾见过?” “见过几回。”皇帝笑笑,看向王恒,一礼,“王车郎。” 王恒唬了一大跳,几乎立刻便要伏拜,徽妍在后面踢了踢他的脚。 “拜见刘……刘公子!”王恒回神,只得拱起手,做了个长揖。 “你总健忘。”王萦见状,笑嘻嘻趁机数落,“刘公子可是宫中的郎官,你见过也认不出来。” 王恒已经没有心思理会她,瞅瞅皇帝,只得讪讪道,“我是忘了么……” “王车郎回家探亲么?”皇帝问。 “正是!”王恒忙道,“是郎中令许的。”停了停,又立刻补充道,“我只回来两日!” “谁问你这些。”王萦在一旁好笑地说。 皇帝莞尔,没再多说,看向王璟,“王君,请。” 王璟道:“刘公子请。” 说罢,二人各自执子再战。 戚氏许久不见王恒,拉着他到席上坐下,问他近来如何,在宫中好不好。 王恒却不敢大声说话,不时将眼睛瞅向上首,支支吾吾。 “你这是怎么了?”王萦奇怪道,“怎忽然变得这般斯文识礼?” 王恒瞪她一眼,语气却仍然正经,“我本就斯文识礼……” 王萦又对戚氏道:“他还总得意自己是车郎,上回长姊姊夫问你识不识得鲤城侯,竟都不认识。” 皇帝听到这话,从棋盘前抬起头。 “鲤城侯?”他问,“可是如今住在长安的鲤城侯。” 徽妍本淡定,听到这话忽而窘然。 “正是。”王萦道,正待再说,徽妍突然扯了一下她的衣服。 王萦讶然看她,忽然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暧昧的笑。 “哦?”皇帝似颇有兴趣,一边落子一边道,“周府承与夫人,要拜访鲤城侯么?” “放心好了,我又不乱说。”王萦小声地对徽妍说,朝她挤挤眼,不顾徽妍瞪眼,转向皇帝,“也不是。上回母亲与长嫂去长安,与长姊和姊夫提起刘公子,盛赞不已。我长姊与姊夫看公子如此有义,亦有意登门拜访,可在宣明里打听,却以为公子是那位鲤城侯!” “哦?”皇帝面有讶色,眼睛瞥向徽妍。 触到那目光,徽妍忙看向别处,继续拿起一枚李子吃。 “如此,未知周府承夫妇可曾拜访了鲤城侯?”只听皇帝带笑问。 “幸好不曾。”王萦笑嘻嘻道,“而后二姊归来,母亲带她回了家中,如今,公子便登门来了。” 皇帝亦笑了笑,不再多问。 “偏你多舌。”戚氏看看徽妍满面羞窘的脸,对王萦嗔道,再看看皇帝,面上却是带笑。 徽妍觉得自己再也无法淡定坐下去,瞅了瞅同样窘迫的王恒,忙岔话道,“恒,前番我为你做了新衣,带你看看如何?” 王恒眉间一展,如获大赦。 “好,好!”他连声道,起身,向上首在一礼,两人一道灰溜溜走开。 ******************** 才离开后园,眼看着里面的人都看不见了,王恒急急拉住徽妍,“二姊,陛下……” 徽妍示意他住口,左右瞅了瞅,道,“是刘公子。” 王恒忙点头,仍迫不及待,“刘公子,怎会来了家中?我方才在门外见到侍卫,还觉得眼熟,以为是朝中哪位父亲故旧登门,未想竟是陛……刘公子!” 徽妍苦笑,长叹口气。 “母亲他们不知?”王恒问。 “不知。”徽妍摇头,瞅瞅后园那边,道,“他微服而来,就是不欲别人知晓,你也莫说。” 王恒忙点头,却仍是神色不定,“可……刘公子为何如此?到家中来做甚?” “长姊向你打听鲤城侯之时,她未告知你?”徽妍将他袖子上的一块尘渍拍了拍,“父亲曾教授刘公子,他也算父亲门下弟子。前番到弘农,是为拜祭父亲,顺道来家中做客。此番再来,是为还书。” 王恒一脸茫然。 “只是如此?”他问。 “只是如此。”徽妍道,语气笃定。 二人边走边说,王恒随徽妍到屋子里看了看新衣,没多久,却有侍婢前来,说戚氏让他们二人回后园中。 徽妍无奈,看了看王恒若有所思的脸,只得与他一道折返。 ******************** 皇帝与王璟一连对弈三局,皆败北。 王璟将最后一子落在他阵中死穴之时,皇帝盯着他的手,简直不可置信。 “公子高才!”王璟愉快地说,“在下许久不曾对弈这般畅快过!” 皇帝的嘴角几乎抽搐。 他看着王璟,叹服道,“王君棋技精湛,娴熟周密而玄机重重,在下自愧不如。” 王璟谦和一笑,道,“刘公子过誉。” 说罢,还想再邀一盘,皇帝却道,“还是改日再弈,天色不早,在下该告辞了。” 徽妍才回来,就听到他这么说,心中一松。 戚氏却讶道,“怎便要回去?离黄昏也不过一个时辰,赶路也走不得多远。” 皇帝莞尔:“还是不叨扰了,在下已留了家人在弘农县邑外的驿馆等候,约定今夜在那边留宿,明日一早换快马出发,赶在后日午时前回到长安。” “这么急?”陈氏也来到园中,问,“为何?” 皇帝看徽妍一眼,道,“王子居次年纪尚幼,不惯生人。这几日王女君不在,二人已是哭闹不止,我等实伤神。在下外出几日,放心不下,恐回去迟了,侍臣们难以应付。” 戚氏犹豫了一下,叹口气。 “王子居次幼失怙恃,确是可怜。”说罢,看向徽妍,“刘公子等人如此操劳,你也莫闲在家中,这两日也收拾收拾,回宫帮忙去吧!” 徽妍愣了愣,张口结舌。 她这些天总费神思索如何说服戚氏,没想到,皇帝三言两语,戚氏的想法就转过来了。徽妍忙应下,看看母亲脸上的关切之色,啼笑皆非。她哪里是心疼蒲那和从音,分明是心疼皇帝。只怕如今母亲的心中,这个叫刘公子的人已然比自己亲生女儿还要宝贝了。 寒暄一阵,皇帝从棋盘前起身,行礼告辞。 众人再表达了一番挽留之意,送皇帝出门。王萦搀着戚氏在前,王璟和陈氏随后,却见徽妍留在后面,与皇帝走在一处。王恒连多动一下都不敢,默默跟在最末。 徽妍瞅着前面的家人们有说有笑的样子,正走着,忽而听皇帝道,“女君方才劝兄长和为贵,果有深意。” 她看看皇帝,瞅见那意味深长的目光,笑笑,答道,“妾兄长自幼随博士严珅学棋,十岁至今,败绩不出五指。” 皇帝眉间有些讶色。严珅是个名儒,学问渊博,亦是有名的对弈高手,纵横京畿棋坛数十年,敌手寥寥。 怪不得自己连输三盘。 皇帝彻底心服,却瞥了瞥徽妍,“女君一开始便知道我会输,于是作壁上观?” “岂敢。”徽妍不以为然,“公子不惧应战,妾也自当旁观。” 皇帝微微挑眉,心里“嘁”一声,转过头去。 到了车前,只见侍卫们早已备好车马,侍立周围。 众人与皇帝再道别,却发现王恒也牵了马来,立在车旁。 “你要去何处?”戚氏问。 “我……送送刘公子。”王恒说着,瞅瞅皇帝,又连忙收回目光。 戚氏笑起来,对王璟道,“去做个车郎,果然知礼许多。”却对王恒道,“送是甚好,只是刘公子要赶往弘农邑,诸多礼节,只怕拖慢了公子行程。” 呃……王恒犹豫,看向皇帝,面色不定。 皇帝从善如流:“王郎官不必多礼,戚夫人说得对,且在下亦有从人跟随,诸多礼节还是省去为好。” 说罢,再看一眼徽妍,转身登车。 马车辚辚走起,马蹄踏过,尘雾飞扬。 “母亲,刘公子又借了书,下次可会再来?”王萦问戚氏。 “会来,总要还书啊。”戚氏笑眯眯。 千万莫再来才好……徽妍心里道,不禁瞅了瞅王恒。 只见他怔怔地望着皇帝一行离去的影子,似乎仍然回不得神,只怕那心肝里大概与自己上回一样,全在惊涛翻滚,雷电齐鸣。 ☆、第45章 皇帝一路紧赶,如原先议定,第三日午时前回到了未央宫。 他先到宣政殿,处理完这几日积累的要事。其中最重要的,是杜焘的奏报。如皇帝所料,右贤王被右日逐王打得一败涂地,退出王庭,往西北逃窜,与左温禺鞮王合兵一处。杜焘按照皇帝与众臣议定之计,并不出手,只与右日逐王合围。昔日左温禺鞮王围困右日逐王的燕然山至涿邪山一带,如今成了二王困守的牢笼。按杜焘预计,右贤王兵多,左温禺鞮王粮草多,不出十日,右贤王粮草用尽,二人定然反目。 皇帝看着奏报,心里估算着这消息从范夫人城传到长安的时日,现在,那边应当已有了变数。皇帝不耽搁,亲自拟谕,令汉军以助右日逐王合围为首要,除非遇敌来攻,否则不必出击。同时,予杜焘决断之权,一切可相机行事,待二王之事平定,便可班师回朝。 事务都处理完之后,皇帝问徐恩,“这几日宫中可有何事?” 徐恩道:“并无大事。只是漪兰殿王子、居次仍每日问起王女史。哦,昨日,六皇子来求见陛下,说欲向鲤城侯学剑,请陛下准许。” “鲤城侯?”皇帝愣了愣,忽然想起在王家时,王萦提起的鲤城侯之事。 “为何要向鲤城侯学剑?宫学中无武师么,期门、羽林之中擅剑者亦有许多,何人不可教习?”皇帝淡淡道。 徐恩讪讪:“如此,臣将陛下之意转告六皇子。” 正要退下,皇帝却将他叫住。 “不必。”皇帝想了想,“告知六皇子,如他之意。” 徐恩应下,行礼退出去。 暂时闲下来,皇帝倚在凭几上,放松一下,望着殿外的天光。 他的兄弟姊妹之中,如今未成年而仍居宫中者,有四人。六皇子刘珣,七皇子刘硕,十公主刘玫,十一公主刘芯。其中,六皇子刘珣今年十六,年纪最长,聪明机灵,宫中学官皆称赞其出色。 不过,他的生母李美人,与董李之乱的李贵人是姊妹。 当年,董氏反攻京城,三皇子被杀,李贵人死于刀下,李美人虽未参与此事,却也未能幸免。董军攻入之事,她自知不会被放过,在殿上自缢。而六皇子当年只有不到十岁,被乳母和宫人藏在宫苑中的假山里,一直躲到皇帝夺回长安。 六皇子虽非李贵人所出,可生母既然与李贵人是姊妹,也算得残党。皇帝会如何处置六皇子,当年曾有许多猜测。但最终,皇帝并没有为难六皇子。他像对待其他的皇子皇女那样,仍将他养在宫中,待成年再封王外遣。 对于这个弟弟,皇帝其实并不像别人猜测的那样对他有何芥蒂。皇帝自幼丧母,曾在李美人宫中住过几年。李美人待他很好,六皇子幼年之时,皇帝还曾常常带他去玩。后来,皇帝长大了,另居宫室,与六皇子难得见面。后来皇帝成年娶妇,又去了羌地,离宫数年。直到后来出了董李之乱,兄弟二人再相遇,皇帝已经成了天子,而六皇子则是个刚刚在兵乱中失去母亲的惊恐孩子。 这几年过去,六皇子渐渐长大,情性开朗。不过相对于别的兄弟姊妹,他总是更谨慎懂事,像今日这样主动提出要求,甚是少见。 六皇子看中的鲤城侯刘澹,也并不寻常。 他是宗室子弟。祖父刘征,因功而封鲤城侯,去世之后,刘澹的父亲刘韧袭爵。但刘韧并不走运,先帝时犯了错,被夺了掘。刘澹是个年轻有为之人,先帝时,为陈仓县司马。董、李之乱时,陈仓县令管温是李党,欲发县兵助李氏。刘澹得知之后,劝阻不成,亲手斩了管温,之后,通告全县官民,晓以大义,通以利弊,闭城坚守不出。而皇帝从凉州领兵平乱时,刘澹亦当机立断,打开关隘以迎王师。皇帝得以迅速进入京畿戡乱,乃至登基,刘澹功不可没。 皇帝喜欢有抱负的人,有抱负就会做事,他也从不吝啬,该赏就赏。当得天下之后,皇帝恢复了刘澹家的爵位,让他袭为鲤城侯,并在原有的三千户之上加封五千户,成为长安新贵。 尽管如此,皇帝却始终不太喜欢这个人。 刘澹当然是个聪明人,但这样的人也有讨厌之处,比如心思深沉,世故圆滑。与群臣议事,各人意见不同乃是常事,皇帝从不因为说得不合意或说得太蠢而对谁有偏见,相反,他喜欢众人争执得热烈一些,最好各方意见都能让他听到。而这般朝会之上,只有几个人能够时常沉默。一个是皇帝,一个是丞相,还有些三公重臣,不一而足。身居高位,不能轻易表态,这是常理。但一个八千户侯也总沉默是金,那便是大不妥了。 此人,皇帝总觉得他永远在权衡,不开口不是因为无意见,而是因为总在察言观色。而皇帝得知,他也并非不善言辞之人,与包括丞相在内的许多大臣都关系甚好,常为大臣们家宴里的座上宾。 如今,他又要去教六皇子习剑。皇帝忽而觉得好奇,这两个人,何时变得这般熟稔? ************** 徽妍在家中又待了两日,王恒回长安之日,她也在戚氏的催促下,收拾好物什去长安。 “这些药膏,都是弘农特产的。”临走前,戚氏给她塞了一个包袱,叮嘱道,“这一盒,专治小儿夜惊;这一盒,可治腹泻;这一盒,专治刀伤箭创……” “刀伤箭创?”徽妍忍不住问,“母亲,那可是宫中,怎会有刀伤箭创?” 戚氏嗔她一眼:“刘公子不是也在宫中?他那箭创还未好全,你将这药带上给他,就说是母亲赠他的。”说着,她笑笑,如授心得一般,压低声音,“你日后每回见到刘公子,必多多关心,问问身体近来如何,若还是不好,告知家中,母亲再让家人送些别的……” 徽妍听着,无语。 不如母亲去做女史吧。心底默默道。 待得与家人别过,王恒与徽妍各自登车,往长安而去。 这几日,王恒一直没有在震惊中缓过劲来,随着长安在望,他还是忍不住又问徽妍,“二姊,母亲他们在陛下面前可曾有失言之处?” 除了抱怨他赐了一匹太能吃的马。 徽妍心里说着,苦笑,“怎会失言,你看母亲待他简直亲生一般。” 王恒神色稍解,又苦恼,“二姊,你说陛下会不会因此事对我介怀?” “有甚介怀,莫多想,若实在觉得不好应付,装作此事从未有过便是。”徽妍道。 王恒挠挠头,觉得也只有如此,挠挠头应了。 待得到了未央宫前,王恒要去向将官报到,与徽妍告辞。二人分开,徽妍乘车从掖门而入,往漪兰殿而去。 进了宫门,徽妍还未上阶,就听到蒲那和从音在叫着她的名字,抬眼,只见二人从殿中跑了出来。徽妍忙将手上的物什交与宫人,张臂接住二人。 “舅父说你这两日回来,你真的回来了!”蒲那笑嘻嘻。 “徽妍骗人……你说不贪玩,却去了那么久……”从音却眼圈红红。 徽妍忙用绢帕擦擦她的眼泪,笑着哄道,“我不是回来了,莫哭莫哭!”说着,让宫人从包袱中取出弘农的饴饧来。 二人看到白花花的甜食,登时目光一亮,从音也忘了哭了。眼巴巴地盯着徽妍将饴饧掰开小块,递过来,忙伸手接过,放入口中,未几,露出甜甜的笑。 说了一番话之后,徽妍拉着二人上殿,看看殿中,只见用物齐备,应有尽有,可见这些日子宫人都是尽了心。 待得吃完饴饧,徽妍搂着二人,开始算账。 “听说这几日,王子居次在宫中总哭闹,可有此事?”她问。 二人听着,小脸一僵。 相觑一会,蒲那小声道,“也不是哭闹,就是问徽妍在何处……” “我等都用膳了,也就寝了……”从音也怯怯。 徽妍岂不知这二人的把戏,自从认识了皇帝之后,会强词夺理了。她也不责备,却收起笑容,看着他们,“王子,居次,我临走前曾说,这宫中的宫人皆陛下派来照顾王子居次的,平日要听话,不可为难。王子居次这几日,虽也用膳就寝,可是费了宫人许多劲头?” 二人不说话。 徽妍语气软一下,道,“王子居次,可还记得在王庭时,你二人拾的那一窝小雀?每日辛苦照顾,衣不解带。小雀若吃少了,夜里睡得不安稳,王子居次便担心得膳也用不下。” 二人点点头。 “记得。”蒲那说。 徽妍替他整了整衣服,道:“如今宫人照顾王子居次,亦是如此。你二人若总不听话,她们便不得安宁,阏氏当初是如何教导的?她说凡事莫总想着自己,王子居次忘了?” 蒲那和从音垂头不语。 “日后……嗯,日后不这样了。”过了会,蒲那道。 徽妍又看从音:“居次如何?” 从音脸红红,也跟着兄长道,“从音也不这样了。” 徽妍看他二人还算诚恳,终于露出笑意,却道,“还有一事。” 二人才松口气,听得这话,眼神又绷起。 徽妍瞅瞅殿外,低声问,“陛下给你们说故事了?” 二人一愣,忙点头。 “说的是甚故事?” 蒲那想了想,道,“说一个国君,一个大臣,三个武士。国君拿出两只桃,赐给三个武士,三个武士就自尽了!” “还有项羽和乌骓马!”从音道,“项羽死了,乌骓马也死了!” 徽妍听着,哭笑不得。 “徽妍,”蒲那奇怪地说,“舅父说鲲鹏遇不见云中君。” “舅父也说牵牛织女并无小牵牛织女!” “那是他不晓。”徽妍微笑道,“这些故事,只有我知晓。” 两个小童一脸了然。 “那王子居次,我的故事好听,还是陛下的故事好听?”徽妍再瞅瞅四周,将声音压得更低。 “你的!”二人再度异口同声。 徽妍笑起来,将他们抱在怀中,心满意足。 ☆、第46章   徽妍检查了自己离开前布置蒲那背诵的短篇,以及布置从音识的字。二人虽磕磕巴巴,但到底还是算完成了。徽妍将简牍收起,没再多说,小童们看着,亦露出开心之色。宫人们见蒲那和从音在徽妍面前这般听话,皆松一口气,亦是诧异。   漪兰殿侍从之首是一名内侍,叫吴均,笑着对徽妍道,“早闻王子、居次教习还女史一力承担,如今看来,果无虚言。”   徽妍亦笑了笑,向他问了些这些天来蒲那和从音的起居。说话间,时辰渐过,宫人来问是否呈膳,徽妍才发现已经到了黄昏了。   才带着蒲那和从音坐到堂上,宫人忽而来报,说皇帝来了。   蒲那和从音听到,眼睛皆一亮。众人亦出去迎接,才到殿前,只见皇帝已经登阶而上。   他似乎刚从前殿回来,身上衣裳庄重,神色却是一派闲适。   让众人起身之后,皇帝看徽妍一眼,“女史回来了?”   那语气平常,并无特别之处。   徽妍亦心照不宣,答道,“禀陛下,正是。”   皇帝没多说,转向两个小童,边拉着他们进殿,边问了两句今日做的事。   “今日我背了书。”蒲那说。   “我习了字。”从音道。   “是么?昨日可不见这般勤奋。”皇帝扬眉,意味深长,“王女史回来,果然有大益。”   蒲那窘然,不好意思地望向徽妍。   从音却没听懂,认真地说,“舅父,徽妍未带大益来,徽妍带了饴饧,甜甜!”   徽妍与皇帝对视一眼,皆无奈笑起来。   “晚膳用了么?”在上首坐下之时,皇帝忽而问。   “禀陛下,还未曾。”吴均忙道。   皇帝颔首,对徐恩吩咐道,“今日晚膳仍移至漪兰殿,朕与王子、居次共进。”   徐恩应下。   徽妍有些诧异,过了会,悄悄问吴均,“陛下从前也曾在漪兰殿用膳么?”   “正是。”吴均答道,“近几日来,陛下都到漪兰殿与王子、居次用晚膳。”说着,他笑笑,“陛下待王子、居次果然甚好。 ”   徽妍了然,瞅向上首正说话的一大二小三人,没再多言。   未多时,宫人们将膳食呈上,皇帝让蒲那和从音入席。皇帝坐上首,蒲那在左,从音在右。这时,皇帝忽而看向一旁侍立的徽妍。   “王女史自匈奴时便一直侍奉王子、居次,亦可共膳。”他说,“吴内侍,赐席。”   吴均应了,让宫人在从音身旁另设案席,另呈上食器菜肴。   徽妍忙向皇帝行礼谢恩,入席坐下。   蒲那和从音皆高兴。   “徽妍与从音坐一处!”从音说。   徽妍亦笑笑,却不由地将眼睛瞅瞅上首。   四人用膳,一男子,一妇人,二童子……心里念着,耳根忽而一热。   莫乱想!她一边对自己吼着,一般提箸。   宫中的膳食甚是精细,为了方便蒲那和从音,宫人将肉食都切成薄块,蔬菜亦切段,羹汤分小碗。蒲那和从音自徽妍回来就不曾歇过,皆吃得香甜。   徽妍一边吃着,一边习惯地往蒲那和从音的案上看,可不知为何,总能与皇帝的目光相遇。   她怔了怔,忙收回。   未几,再抬眼,却又遇到。   徽妍窘然,忙再度转开目光,开口道,“王子,居次,怎蔬菜未动?不可只食肉。”   蒲那和从音脸色变了变,面面相觑,极不情愿地提箸去夹蔬菜。   皇帝看向蒲那和从音的盘中,肉食已去了大半,蔬菜则一根未动。他有些诧异,“怎剩下这么多?往日与朕共膳,不是都食得干干净净?”   吴均在一旁忙答道:“禀陛下,王子、居次不爱食蔬菜,每次用膳大多剩下,我等便不呈许多,王子居次皆可食尽。今日王女史归来,特地嘱咐,蔬菜不可少,故而今日便多些。”   “哦?”皇帝看一眼徽妍,莞尔,问蒲那和从音,“为何不食蔬菜?”   “蔬菜不好吃。”蒲那小声道。   从音不说话,眼睛却瞅着徽妍。   徽妍亦无奈。匈奴人以游牧为习,爱肉食不爱蔬菜。在王庭的时候,阏氏和徽妍想尽办法让蒲那和从音喜欢上吃蔬菜,可惜二人用食秉性全然跟了单于,每次让他们吃,都要费上好些劲。   “不好吃也要吃。”徽妍并不让步,道,“王子,居次,蔬菜虽不如肉香,却可解肉食五谷之浊腻,乃有益之物。”   蒲那和从音早已经听惯了这话,不出声,未几,却纷纷看向皇帝,眼神无辜。   徽妍知道这二人又想向皇帝求助,正待再说,却听皇帝道,“王女史所言极是。吴内侍,今日王子居次若不将盘中蔬菜食尽,明日三餐,便全做蔬菜。”   吴均应下。   蒲那和从音听着,瞪大眼睛。   徽妍亦诧异,看着二人震惊的脸,心中却苦笑。态度对是对,不过用力过了啊……   皇帝却是不紧不慢:“蒲那从音,可知除了解腻,为何一定要食蔬菜?”   蒲那和从音一边嚼着食物,一边摇头。   “舅父高么?”皇帝问。   “高。”蒲那道。   皇帝看看徽妍:“王女史美么?”   “美。”从音道。   皇帝笑了笑,让宫人给二人再盛些汤,“可知舅父为何高,王女史为何美?都是因为我等自幼爱食蔬菜。”   徽妍窘然,听到身旁侍立的宫人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蒲那和从音却是眼睛发光。   “徽妍,是真的么?”从音转过头来,小声问。   “是……”她说。   蒲那和从音不再说话,皆一副决绝之态,低头认真地吃了起来。   徽妍啼笑皆非,看看皇帝,只见他刚刚喝了一口汤,那张刚刚撒了谎的脸上,神色坦然,若无其事。   *******************   用膳之后,皇帝没有离去,却留在了偏殿中歇息。   他坐在榻上,斜靠隐枕,拿着一卷简册慢慢翻阅,姿态闲适。蒲那和从音则坐在席上,拿出在云阳街市中买的玩具出来。蒲那用小陶人摆军阵,从音则给自己的人偶梳妆。   三人你做你的,我做我的,看上去竟是和谐,各有其趣。   “陛下这几日清闲些,总会到漪兰殿来坐一坐。”徐恩对徽妍道,不禁感叹,“我等亦从不知晓,陛下这般喜爱小童。”   徽妍看着那边,亦不禁笑了笑。这时,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在弘农的时候,曾经给从音的偶人做过两件小衣服,回房去拿。那两件小衣服还未完工,不过不复杂。徽妍找出来之后,用线缝好,看看觉得可以了才拿过去。   皇帝闲暇时不喜欢众人环伺,徽妍回来时,宫人们都走开了,徐恩也不在。   帷帐低垂,她才入殿,忽然,蒲那转头来看她,手指放在唇前,轻轻“嘘”一声。   “舅父睡着了……”从音走过来,小声说。   徽妍讶然,看向榻上。果然,只见皇帝靠在隐枕上,手里还拿着简册,眼睛却闭着,一动不动。   她将手中的小衣交给从音,也将声音放轻,“你二人到寝殿去,该洗漱了。”   蒲那和从音点点头,依言走开,脚步放得又慢又轻。   二人如此乖巧,徽妍看着,宽慰地一笑。片刻,转回头来,再看向皇帝。   殿中寂静,只有滴漏落水之声,一点,过一会,又一点。   徽妍朝皇帝走过去,只见他的头朝这边微微歪着,烛光映在那张脸上,静静的。看看时辰,只不过戌时才到,而皇帝却似乎已经十分疲惫,以致在榻上睡了过去。   她想着是否让宫人进来侍奉,又唯恐打扰了皇帝歇息。想了想,她瞅见旁边的小榻上放着一块给蒲那和从音用的薄锦被,伸手拿过来,展开,给皇帝盖上。   她动作很轻,没有惊扰皇帝。盖好之后,徽妍正想离开,目光无意中落在他的眉间,定了定。   他的眉头之间,有一道皱痕,又细又浅。徽妍看着,有些诧异。平日里在他面前多是低头俯首,怀揣心事,徽妍不曾注意,现在细看才能发现。   这个皇帝,大概当得十分辛苦吧。徽妍心想。   不过这么看着,却不觉得憔悴。与当年那个冷峻少年相比,他的眉眼和轮廓仍然俊美,却多了几分岁月积累的成熟。   此时的皇帝,看上去与平日有些不同。   在徽妍眼中,皇帝此人,似乎从来不可一语概括。年少时,他张扬不羁;重遇之初,他高高在上,喜怒莫测。徽妍在他面前胆战心惊过,被吓哭过,但后来发现,皇帝也并不那么恐怖。他会跟人开玩笑,尽管那些玩笑话徽妍从不敢像对待平常人那样轻松,但时候想一想,她会觉得皇帝是真的在跟她说一个有趣的想法,出人意料,且毫无恶意。他也并不总是难以接近,在蒲那和从音面前,他会像一个真正的舅父;而在她的家人面前,他是出身长安世家的神秘翩翩佳公子。他如果愿意,可以让人忘掉他是皇帝,也能轻易地得到他人好感。   而现在这张脸上,那些让徽妍猜测不已的神色都没了踪影,安详平和,胸口微微起伏着,徽妍能听到气息缓缓进出的声音。   颊上好像有些隐隐发热。   这样盯着一个皇帝看,好像实在有些肆无忌惮……徽妍窘然,忙收起心思,便要走开。   袖子忽然被扯住。   徽妍一惊,再回头,却见皇帝已经睁开眼,看着她,目光直直。   “卿方才是在盯着朕看么?”他的声音低低,带着些刚睡醒的沙哑,似打趣,又不似打趣。    ☆、第47章 徽妍好像被逮了个正着的贼人,与皇帝四目相对,头脑瞬间空白,热气一下冲上耳根。 “陛下……”但她很快回过神来,支支吾吾,“陛下醒了,妾去请徐内侍。”说罢,便要走开。 皇帝却扯着她的袖子不放手,将她拽回来。 “你还未答话。”他神色慵懒,眼睛却神采暗藏,盯着人不放。 徽妍知道在他面前,死犟毫无出路,压下心虚,一本正经答道,“方才陛下入睡,妾恐陛下着凉,故而替陛下添衾。心中思及陛下卫国操劳,妾甚感动,停留之时,陛下便醒来了。” 皇帝听了,没答话,却看着她笑起来。烛火微摇,他双眉舒展,凤目中流光潋滟。 “坐下。”他说,“朕有话说。” 又来。 徽妍岂不知他心中打着什么主意,热气烧灼不断,腹诽,孤男寡女有甚话好说。 不能中他的套,不能被他牵着走……心底提醒着,徽妍面上依旧镇定,“禀陛下,妾不敢。” “有甚不敢?” “陛下御榻,妾同坐,于礼不合。” “那你便站着。” “……” 皇帝松开手,不管徽妍一脸窘相,自顾说下去,“长沙王上书,欲将蒲那从音接到长沙国,女史之意如何?” 呃? 徽妍看着皇帝比她更正经的脸,愣了愣。 长沙王刘振,是仁昭阏氏的父亲,蒲那和从音的外祖父。在匈奴的时候,徽妍有时会为阏氏代笔写家书。 去长沙国……徽妍想了想,道,“陛下,阏氏在世时,甚念长沙王,如今王子与居次到了中原,与长沙王见面亦是应当。只是长安离长沙国毕竟遥远,路途多阻。王子与居次年幼,从匈奴到长安途中曾水土不服,南方地气湿热,路有瘴气,若去长沙国,妾恐王子与居次不适。” 皇帝颔首,道,“朕亦是此想,故而询问女史之意。既女史也以为二人远行不可,朕明日便回绝此事。” 徽妍应一声。 室中忽而一阵安静。 过了会,皇帝抬眼看看仍立在旁边的徽妍,“女史还有事?” 徽妍:“……” “妾无事。”她忙行礼,正要退了下去,袖子却再被捉住。 回头,只见皇帝瞅着她,唇边带笑,“女史似乎有些失望?” “不是……” “方才,女史以为朕要说甚?” 他脸上,方才那些严肃的表情全无,此时就像一个捉迷藏得胜的孩子,看着被自己找到了的玩伴,得意洋洋。 徽妍彻底没有了言语。 她知道如何对付两个不听话的狡黠稚童,也知道如何让一个爱乱发脾气的青年乖乖闭嘴,但一个狡黠稚童似的青年,她全然没了办法。 这般时候,已无斗智可言,唯有斗勇。 “妾……妾并无他想。”徽妍嘴硬道。 皇帝不置可否,也无多言,双眸注视着她,深深的。徽妍怔了怔,想避开那目光,却无法移开眼睛。 “朕确有些言语。”皇帝低低道。 徽妍没出声,只觉方才那些热气又涨了上来,隐隐的,在胸口和脸颊间窜动。 只见皇帝的唇边浮起一抹笑,缓缓开口,声音含着某种低缓的温柔,“卿双眸,明若星辰,甚美。” 倏地,徽妍的头脑好似又空白了一下。 心好像被套了一匹马,奔得飞快。 “谢陛下,王子与居次还在寝殿等候,妾告辞。”徽妍听到自己这么说,罢了,忙行个礼,在自己还未丧失神智之前,低头快步走了出去。 ********************* 凉凉的夜风吹在脸上,徽妍才知道自己的脸有多热。 她好像身后被什么追赶着似的,脚步匆匆。 “女史……”宫人们迎面走来,向她行礼,徽妍一边走一边还礼,并不停步。 她不知道自己怎会这般,忽然好想失了把控,连在圣面前失礼也顾不上。 方才的自己,简直就像在逃跑! 一直走到漪兰殿芳树葱郁的庭院中,心仍然奔得飞快。 确定身后无人跟来,徽妍才停住,抬头,深吸口气。 星辰漫天,铺在夜空之中,璀璨生辉。 卿双眸,明若星辰…… 方才的话似又缠绕在耳边,还有那张脸,近在咫尺,说话时,她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气。 心乱纷纷的。 她一向不否认皇帝是个俊美的人,但第一次,她觉得他的目光和声音,似乎会教人失神。 徽妍捂着胸口,能感觉到它在乱撞。 这种感觉,她当年遇到司马楷的时候,也曾经有过。羞臊,慌乱,却藏着隐隐的憧憬。但似乎比从前更强烈,因为,司马楷没有像皇帝那样,在她面前,注视着她,深情款款地说那些话…… 他从前也说过啊,他说他想娶你。心里一个声音道。 但徽妍知道这不一样。那时,她虽然也羞臊慌乱,但对皇帝的意图全然不觉心动,而现在,她猛然发现,自己的心中,似乎早已经悄悄改变。 怎会如此…… 徽妍怔怔的,脸颊仍止不住地发烫。 她把身体靠在身后的树干上,过了会,忽然用力摇摇头,似乎想把心里翻腾的思绪甩掉。 *************************** 殿内,皇帝怔忡好一会,少顷,靠回隐枕上,皱皱眉。 在匈奴,皇帝起驾回京之前,杜焘来见他,问他与徽妍事。听皇帝说了一番徽妍归汉,他让她入宫当女史、采选被拒,还有清漪殿的事,杜焘苦笑不已。 “陛下还是直接下旨让王女史入宫算了,这般下去,只怕王女史嫁了人,陛下还郁郁不知为何。”他说。 “什么为何。”皇帝瞥他一眼,“她就是怕朕,不肯入宫。” 杜焘笑而摇头:“陛下这便是不懂女子之心。女史为家世所累,去国丧父,蹉跎年华,故而畏惧宫廷。然天下女子,对于倾心之人,哪怕泰山在前亦所向无敌。王女史未对陛下动心,非陛下不足以教其动心,而是女史未知陛下情意。” “她怎会不知?”皇帝反驳,“那时在清漪殿,朕说得明明白白,要立她为后!” 杜焘哭笑不得:“德才兼备,后宫和谐,子嗣平安?陛下若说这些,还不如干脆下诏,女史好歹知晓陛下诚心娶她。” 皇帝结舌:“那……” 杜焘语重心长;“陛下,要说情话。” 皇帝懵然。 杜焘在皇帝耳边低语一番,如此这般。皇帝听了一会,只觉酸得听不下去,推开他。 “什么死生契阔,什么投以木瓜报以琼琚,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嫌弃道,“轻浮!朕是勾引良家的登徒子么?” “女子就爱听这些!”杜焘恨铁不成钢,“陛下不见右日逐王还弹琴唱歌,王女史多欢喜!” 皇帝“哼”了声,却不言语。 “陛下若实在说不出这些,便称赞称赞女史,不过切记!莫再赞什么贤惠端庄,那些话对老媪也能说!要她赞美貌,赞衣饰……” 最后,杜焘拍着胸脯,“陛下尽管去做,放心,天下女子无人不心动,必娇羞欣喜,投怀送抱!” …… 皇帝回忆了一下方才徽妍的样子,唇角抽了抽。 什么娇羞欣喜,什么投怀送抱。 鬼扯。 还不是笑容都不见一个,匆匆就走了,跟从前她每回躲避自己的模样毫无区别。 杜焘匹夫,净出馊主意。 皇帝心中忿忿然,想到方才自己说的那些话,寒得激出一身鸡皮。 什么纵横情场鬼见愁。 骗子! ********************** 接下来的日子,徽妍觉得自己过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仍然像从前一样,每日侍奉蒲那和从音起居,教他们识字看书,用膳就寝。她做得很好,吴内侍和宫人们都对她甚是尊敬。 但只有徽妍自己知道,她并没有那么全心全力。 因为她总会忍不住朝殿前张望,可是皇帝每回驾临,却又成了她最受折磨的事。 徽妍不是个擅长对自己说谎的人,自从明白地意识到自己对皇帝的想法,她开始像从前在宫学里面对司马楷那样患得患失。她不敢跟皇帝对视,却会不由自主地留意他说的每一句话,尤其是他对自己说话时,徽妍会心潮翻滚,勉强却要强作镇定,似乎对什么都毫不在意。 偏偏皇帝似乎十分照顾她的心情,每日必定来一次漪兰殿,若无多闲暇,便下朝路过顺便看看;若空闲多些,就与众人一道用膳。而那天他对徽妍说的那句话,则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面对徽妍,神色自若。 徽妍仔细想了一下,觉得这样或许最好。 本来么,皇帝说不定只是一时兴起随口说说,而自己却想七想八魂不守舍。 ……朕再说心中有你,你也仍不应许,是么? 徽妍又想起在匈奴时,皇帝问她的话。 自己当时,诚心诚意地感动于他体恤,感动地承认,伏拜在地。而后来,皇帝无论是让她入宫还是亲自去弘农,都说得明明白白,是为了蒲那和从音。 就算他心中仍有你,你会嫁入宫么? 徽妍想到此处,便觉得心头像是刚刚燃起的柴堆,被猛然泼了一盆凉水。 所以,还是藏在心底最好吧?她默默地对自己说…… 徽妍心中纠结煎熬,皇帝与蒲那从音却是其乐融融。 蒲那和从音一直念着想去长安的街市,但皇帝太忙,总说过几日。 “舅父日后再去,徽妍带我等去。”终于,一次用膳时,蒲那大胆提了出来。 “不可。”皇帝却一口回绝,“街市中人来人往,小童最易走失。” 明明有侍卫么。徽妍心想,却忍不住浮想,是啊,明明侍卫便能护得周全,他为何非要自己也一起去? 耳根一热,徽妍忍不住瞥向皇帝,却见他看着蒲那,一脸寻常之色。 蒲那和从音只得不出声,默默吃饭。 皇帝看他们如此,语气缓下,“未央宫甚大,不出宫亦可玩耍,在宫中,你二人可有甚想玩的?” 蒲那闻言,立刻道,“想骑马!” “哦?” “从音也要骑马!” 皇帝笑了笑,忽而转向徽妍。 四目相对,徽妍猝不及防,怔了怔,心又“咯噔”撞了一下。 “朕记得在匈奴时,曾赐女史良驹,但因行军在外,一直未予,确否?”他问。 徽妍借机将视线收回,欠身答道:“正是。” 只听皇帝吩咐道:“徐内侍,将此事告知太厩令,明日女史到厩中择马。” 徐恩应下。 “不过明日朕不得空闲,”皇帝又道,“车郎王恒,骑术精湛,又乃女史胞弟,明日王子居次骑马,令王车郎陪同。” 皇帝不去。 徽妍心底虽松口气,却又觉得掺着些莫名的失落。不过想到能见王恒,还是一件教人高兴的事。 撇去那些扰人的心思,徽妍露出笑意,忙行礼谢恩。 ☆、第48章 蒲那和从音听皇帝说他不能与二人一起去骑马,脸上皆露出失望之色。 “舅父为何不欲我等骑马?”蒲那问。 “舅父明日不在宫中。”皇帝笑笑,“王车郎骑术过人,还有众侍卫陪伴,朕不在亦一样。” 蒲那还想说什么,徽妍在一旁看着,忙道,“陛下事务繁忙,王子要听话。” 她这么说,蒲那只得乖乖点头。 用膳过后,徽妍带着蒲那和从音向皇帝行了礼,正要走开,皇帝却让她留下。 “右日逐王得胜了。”他说。 徽妍讶然,登时喜上眉梢。可触到皇帝的目光,又不禁敛了敛,忙垂眸不语。 “女史不必掩饰,此亦乃汉庭之胜,朕心甚慰。”皇帝轻笑一声,“蒲那与从音,女史可告知他二人。前些日子,这两小童总缠着朕,问右日逐王如何了,朕都答不上来。” 徽妍忍俊不禁。 郅师耆曾带着蒲那和从音逃离王庭,一路共患难,两个小童对他亦是念念不忘。徽妍也时常被他们问起郅师耆,只是漠北究竟遥远,徽妍无处打听消息,每次都只能囫囵混过去。 “右日逐王将继位为单于么?”徽妍问。 皇帝颔首,道,“他仍以温罗为左骨都侯,娶了胥录部、鞮细部之女为左右阏氏。” 徽妍听着,一怔,却并不意外。胥录部、鞮细部都是漠北最强的部族,乌珊单于之时,二部亦与单于联姻,生下王子。但前番右贤王之乱,这些王子皆丧命。如今郅师耆想要坐稳单于之位,安抚人心,获得强族支持是必须的,联姻则是最佳途径。 “他还向杜将军提以和亲之请,且指名道姓。”皇帝看着她,意味深长,“女史可知晓,此人是谁?” 徽妍哂然。 她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皇帝的目光似笑非笑,徽妍的心好像又被戳了一下。他这般问自己是何意?想让她去,还是不想让她去?徽妍忐忑着,不知如何回答,抿抿唇角,“陛下欲答应么?” 看着她泛红的双颊,皇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朕还未想清楚。”皇帝慢条斯理道,“匈奴那般苦远之地,连蔬菜都难吃到,派去和亲,受罚都不如。此事须慎重,待朕看看实在厌恶谁才能定下。” 徽妍啼笑皆非,莫名的,心中忽而甜了一下。 皇帝注视着她唇边泛起的笑意,却似按捺着,不知是被自己的话逗笑,还是为不去和亲而高兴。他目光一动,正待再说话,宫人却来禀报,说郑敞在殿外求见。 徽妍闻言,忙向皇帝行礼告退。 皇帝看着她,也只得应下,让宫人请郑敞进来。 徽妍走出殿外,只听后面隐隐传来郑敞的声音,“……祭祀之物,宗正已备下,亦已告知怀恩侯,明日一早便可启程……” 怀恩侯? 徽妍怔了一下,没多久,想起来。怀恩侯,就是皇帝亡妻窦妃的母家。上回来宫中赴枭羹宴,徽妍曾经看到过怀恩侯夫人和侯女,还有许多人议论说,皇帝或许会讲那位侯女接进宫,立为皇后。 脚步不由地慢下来。徽妍不禁再回头瞅了瞅那殿内,灯火的光照透出廊下来,声音却听不到了。 说起来,皇帝的确是一个念情义的人。窦妃当年嫁给他,一年之后就离世。而皇帝这么多年来,并未续娶,且厚待怀恩侯一家。其实连徽妍自己也觉得,皇帝对窦妃的情意必定深厚,而后来的人,大概也难比吧? 想着这些,徽妍忽而发现自己又在患得患失纠结彷徨,不禁自嘲。 你又不打算跟他,他心里有谁,会娶谁,又与你何干?这不是自寻烦恼? 徽妍深吸口气,强令自己不许再多想,加快脚步朝寝殿而去。 ***************** 第二日一早,王恒果然来了漪澜殿。 他身着车郎之服,手里牵着御赐的宝马,看上去俊朗不凡,教人眼前一亮。 蒲那和从音早听徽妍提到过王恒,不住盯着他看,满脸好奇。 众人先去太厩挑马。王恒相马眼睛毒,给徽妍挑了一匹不算十分高大,却矫健有力,性情温顺的白色西域马,背带青花,叫陌上雪。徽妍看着,亦觉得喜欢,伸手摸摸它的脸,它也并不躲避。徽妍牵着它出来的时候,厩人亦是高兴,“此马前年出生,毛色别致,奔得快,又驯服,陛下亦甚为喜欢。可惜不够高壮,拉车单骑皆不宜,一直在厩中养着,未可为御驾。如今配与女史,却是正好。” 徽妍听得这话,亦莞尔,待得宫仆们将马鞍等物装好,她骑上,奔跑起来,娴熟自如。 王恒与另一名侍卫,各捎着蒲那和从音,周围还跟着皇帝数名护卫。蒲那喜欢跟皇帝骑马,起初对王恒带自己并不乐意,可王恒当着他的面耍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上马以及一个三蹄腾空之后,蒲那眼睛一亮,乖乖地由着王恒将他揽到马背上。 骏马沿着沧池奔跑,马蹄踏在池边道路的青砖上,声音清脆。众人两袖鼓风,两个小童高兴的脸庞红红。 沧池中央有高陂,上筑渐台,有长桥相连。蒲那和从音早想去看,嚷着要过去。 徽妍亦成全他们,与众人下了马,往渐台而去。 沧池中碧波荡漾,池中莲叶田田,还有许多鱼。蒲那和从音在桥上追逐鱼群,欢快地大声喊叫,王恒等一众侍卫唯恐二人掉到水里去,跟在他们旁边又是抱又是跟着跑,没多久已经汗湿衣背。 “二姊,想来你平日甚是辛苦。”王恒感叹道。 “不辛苦,比你年幼时轻松些。”徽妍道。 王恒窘然。 好不容易过完了桥,才上渐台,却见数名内侍立在那边,两边相见,他们忙行礼。 “六皇子正在渐台上与鲤城侯习剑。”他们道。 六皇子?徽妍讶然,望过去,果然,人影绰绰,隐有剑器碰击之声传来。 六皇子,徽妍知道,从前她在宫学时见过几次,后来发生的事也曾耳闻。至于鲤城侯,徽妍就更知道了……想到先前在弘农家中的事,徽妍不由地瞅瞅王恒,只见他也觑过来,目光中各是窘然。 “王子,居次。”徽妍堆起笑,对蒲那和从音说,“六皇子在此习剑,我等先去骑马,过些时候再上渐台,如何?” 蒲那和从音相觑一眼,望望渐台,似乎很想上去,可徽妍的话亦不敢违抗,脸上不禁有些犹豫之色。正在此时,一名内侍从台上下来,“诸位留步,六皇子至王子与居次驾临,令小臣来迎!” 徽妍愣住,望了望台上。 既然六皇子相邀,他们也不好再走。徽妍看看王恒,苦笑,只得谢过那位内侍,带着蒲那和从音登台。 渐台高有十余丈,小名小童从来没有登过这般高台,兴奋得很,总想到台边去瞭望,王恒和几名侍卫唬得赶紧将他们拉住,唯恐有闪失。 六皇子和鲤城侯的习剑之所,乃是在台腰上的开阔之地,方数丈,有高高的凉亭可遮阴。还没到,众人已经听到了剑器相撞的砰砰之声。只见数名从人在边上侍立,正中,二人拿着练习用的钝剑,攻守相搏,似乎正激烈。 蒲那和从音的眼睛被那二人吸引去,目光直直的。 徽妍亦看去,只见是一个少年和一个青年。少年的面容与皇帝有点相似,身量还有些单薄,徽妍一看就认了出来,正是六皇子;而那位青年,毫无疑问,便是鲤城侯了。 二人身着单衣,似乎练了许久,皆已经湿透。 “双足太慢!”鲤城侯突然一声低喝,将剑横扫。 六皇子想挡住,却已经来不及,须臾之间,鲤城侯的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两名小童不禁欢呼出声。 徽妍忙让蒲那和从音安静,见二人看过来,也只得上前见礼。 “王女史。”六皇子竟仍然记得徽妍,看到她,莞尔。 徽妍亦有些惊喜,忙向六皇子行礼,又让蒲那从音与他见礼之后。 “女史别来无恙。”六皇子道,声音带着一点少年人变声的沙哑,却是中气十足。 “妾诸事安好,多年未见皇子,在此重逢,妾幸甚。”徽妍道。 六皇子言语间仍有些青涩,寒暄两句之后,看看一旁,道,“女史,可见过鲤城侯?” 徽妍看去,鲤城侯亦看着她,面带笑容。他长得并不算十分俊俏,却风度翩翩,眉眼间颇有精明之感。 徽妍忙与他见礼。 没想到的是,鲤城侯也知道她。 “女史之事,已成佳话。”鲤城侯微笑,“女史赴匈奴八年,侍奉公主,归朝不久,匈奴生乱,女史又毅然返匈奴,助王师将王子与居次接回。这般胆识,我等男子亦不及也。数日前,我到平准令府中赴宴,幸会周令丞,言谈间,说起女史,方知女史正在宫中侍奉王子与居次。” 徽妍听得这话,只觉赧然。 姊夫到底还是与这位鲤城侯见到了啊,也不知晓他可曾问起弘农之事……想着,脑门一阵暗汗。 二人已经练了许久,见礼之后也歇下来,将剑交给从人,接过巾帕擦汗。从人们在凉亭里铺陈了茵席,摆上浆食,六皇子邀徽妍与蒲那从音入席。徽妍心里还想着家人们对这位鲤城侯的误会,有些犹豫,蒲那和从音看到那些小食却眼睛发亮,不等徽妍说话就乖乖跟着入了席。 令徽妍意外的是,鲤城侯似乎也去过许多地方。闲谈间,他问起匈奴的事,各处地名,风土如何,居然能说出些一一二二来。看徽妍诧异的眼神,鲤城侯一笑,“不瞒女史,我少年时曾周游天下,亦曾去过匈奴两年。今日见到王子、居次与女史,忆起往昔,甚是亲切。” “哦?”徽妍讶然,“君侯怎会去了匈奴?” “不为何,年轻气盛不懂事,在长安待得腻了,留一封家书便敢出走。”鲤城侯自嘲地说,亲手将几只胡桃捏碎,放在他们面前,说罢,却看看徽妍,“不似女史,为国捐躯,实我辈之模范。” 徽妍哂然,忍俊不禁,“君侯莫取笑才是。” 鲤城侯忙道:“岂敢!” 众人在凉亭上一边观景一边用食,过后,鲤城侯又亲自陪着蒲那和从音游了高台。他懂得甚多,一边游台,一边对二人讲述各处胜景轶事,广博却不艰涩枯燥,两个小童听故事一样,十分投入。 徽妍在一旁走着,心中亦对此人刮目相看。文质彬彬,身为列侯,言语却无倨傲,这般品质,确实少有。 待得从高台下来,蒲那和从音仍有些恋恋不舍。 “徽妍,明日我等还来,好么?”蒲那眼馋地看了看他们的剑,小声问。 鲤城侯听到,莞尔,“我与六皇子每日在渐台习剑,王子若想观看,随时皆可。” 蒲那一喜,又期待地望向徽妍。 徽妍无奈,看看鲤城侯,又看看他,“若陛下应许,王子自然可来。” 在宫苑中游逛了半日,回到漪兰殿之后,两个小童累得倒在榻上就睡了过去。 徽妍闲下来,想着皇帝今日过来之时,就问问他,明日再带蒲那去宫苑中可好?蒲那喜欢剑,徽妍一向知道,他已经六岁,寻一位善剑之人给他启蒙也好。 可是太阳渐渐西移,到了黄昏的时候,仍没有皇帝回宫的消息。蒲那和从音醒来就饿了,徽妍只得让宫人呈膳食来,让他们先用。 天擦黑之时,终于有内侍过来,却不见皇帝御驾。 “女史,”他说,“小人到前殿打听过,陛下今日不过来了。” 徽妍讶然。 这是这许多天以来,皇帝头一回不过来。 “陛下甚忙碌么?”她问。 “不是。”内侍道,“小人听那边的人说,陛下刚刚让人带话回来,今夜在怀恩侯府留宿,不回宫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啊,最近似乎都没法6点更了,9点好像也高估了速度,不如……改到10点吧! ☆、第49章 窦妃陵在长安东南四十里,皇帝登基之后,曾经将陵墓修整,筑神道,起享殿,周围植以松柏。 祭拜之后,皇帝立在享殿前,四周望了望,只见绿野如翠,心旷神怡。 “九年了。”怀恩侯窦诚在皇帝身后,长叹一口气,“陛下年年来探望,婉在泉下若有知,亦当宽慰。” 皇帝道,“夫妻一场,朕来祭拜乃是应当。” 二人边说着话,边往陵外走去。身后,窦芸扶着纪氏,忽而道,“陛下,今日晚膳,也到侯府中用么?” 皇帝回头看她一眼,莞尔,“正是。” “自然要到府中。”纪氏笑盈盈道,“年年如此,今年亦不例外。” 窦芸听着,放下心来,看看母亲,脸上亦露出笑意。 待得上了车,御驾在前,怀恩侯府车驾在后,侍卫护送着,一道辚辚往长安而去。 到达怀恩侯府时,已是黄昏。 皇帝一向不喜铺张,又是窦妃忌辰,怀恩侯窦诚也不张扬,府中无结彩,只像平日一样点灯照明。宴上亦只让两名家伎弹琴,简单平实。 纪氏操办的筵席一向精细,待得家人呈上,只见各色食器十几样,都不大,其中食物却摆设得赏心悦目,如花卉,如山水,如走兽,且香气扑鼻,教人食指大动。 皇帝看着,莞尔,“夫人家宴,名不虚传,朕在宫中亦时常听人夸赞,说至善至美,甚于宫筵。若非在府上用过多次,朕几乎不信。” 纪氏笑道:“陛下过誉。不过些家常菜肴,花些心思摆设罢了。”说罢,她看看窦芸,掩袖道,“不瞒陛下,陛下今日所用,乃芸亲手烹制。” “哦?”皇帝讶然,看向窦芸。 窦芸一脸羞赧,嗔了母亲一眼。 “未知侯女竟通庖厨之事。”皇帝笑了笑,看看盘中,“如此精美,想来必是费了许多工夫。” “也未费许多工夫,”窦芸忙道,“为陛下制膳,妾之幸也。” “芸与婉甚似,平日除了爱诗书女红,亦好制膳。”纪氏说着,叹口气,“可惜婉去得早,她当年还说,待身体康健些,便日日亲手为陛下□吃之物……”说罢,她眉头一动,低头用衣袂点了点眼角。 窦芸见状,忙过去劝慰,“母亲怎又说起这些,节哀才是。” “母亲是实在想不过。”纪氏哽咽道,拉过她的手,“我与你父亲,此生唯你姊妹二人。你长姊温柔贤惠,从前在家中,常体恤你父亲与我操心劳累,为我等缝衣做羹,尽孝于前。后来与陛下与婉成婚,龙姿凤章,一对璧人,谁不称赞。陛□恤,逢妾生辰,亲自陪婉过府来贺,见婉不舍,在府中留宿,隔日再走,这般情义,又谁人不羡。谁知一场时疫,便天人永隔……” 她说得伤心,窦芸亦难过,“母亲……” 纪氏又拭了拭眼泪,向皇帝道,“妾亦是心疼陛下。知女莫过母,当年小女离世,妾心中知晓,她最舍不得的便是陛下。这么多年来,陛下孤身一人,室中无妇人,膝下无儿女,每逢寒暑,亦无贴心之人相伴,小女泉下若知,岂不伤心……” 她哽咽一下,还待再说,皇帝却颔首,出声道,“夫人之意,朕已明了。” 众人神色一动,却见皇帝对徐恩道,“告知宫中,今夜朕在怀恩侯府留宿,不回宫。” 徐恩应下,出去传话。 皇帝再看向纪氏等人,道,“夫人所言极是,朕虽为婿,却多年未曾关怀君侯与夫人,实是不该。今日乃窦妃忌辰,朕当留宿府中,全祀奉之仪,以表怀念。” 纪氏张张口,愣了一下,这时,窦诚忙道,“陛下隆恩,臣等感激不尽!”说罢,领着纪氏和女儿,一道伏拜行礼。 ************************* 皇帝留宿,虽吩咐不必隆重,侯府上下还是忙碌了一番。 纪氏方才一番言语,虽未得预想之效,可皇帝留宿一夜,亦是意外收获,心中欣喜。待得诸事齐备,她看看正在堂上与徐恩说话的皇帝,想了想,对窦芸说,“去做些莲羹来,待得晚些,可为陛下宵夜。” 窦芸会意,笑笑应下,转身往庖中而去。 纪氏心中满意,才转身,却见窦诚看着她,神色不定。 “怎么了?”她讶然。 “我有话说。”窦诚皱着眉,说罢,往内院而去。 待得入室,窦诚掩上门,道,“方才在堂上,你哭哭啼啼,想说甚?今日是婉的忌辰,怎好提这些!” 纪氏道:“婉的忌辰怎不好提,芸又不是外人。君侯,芸今年已经十五,还不入宫,莫非要一直在家拖着?” “你怎还想着此事!”窦诚道,“年节入宫之时,你就已经问过陛下,陛下一口回绝,你忘了?” “陛下回绝又如何,不是也未看上别人?”纪氏反驳:“妾以为此事不可就此说死。陛下前番采选,掖庭都满了,陛下可封了谁为夫人,立了谁为后?” 窦诚结舌。 纪氏看着他,笑笑:“君侯,莫多想!论亲近,除了杜氏,陛下还跟谁人亲?陛下回绝,说不定是一时之念,我等加些劲头,说不定又改了主意?芸模样教养也不差,妾便不信,陛下能挑得出比她更好的来!” 窦诚摇头:“我是怕你做得太过,反惹陛下不高兴。我等这一切,哪样不是陛下所赐!历代先帝,哪位会给登基前去世的元妃外戚封侯?陛下赐我等荣华,已是念在了旧情,若总想得寸进尺,一朝触怒圣颜,只恐什么都要丢尽。” 纪氏不以为然:“陛下岂会如此。” “怎不会?”窦诚瞪起眼,“他可是皇帝!我早说过你,莫总往高了看。陛下娶婉,乃是从先帝之意,婉无福,做不成皇后,陛下不是还给我家封了侯?凡事知福才是,莫总这般要强!” “反正妾看不上那些人。”纪氏冷哼,“君侯未封侯之时,那些人何人看得上你?陛下得了天下之后,个个甜言蜜语,道是妾不知晓他们心中作何算计!皇后既然本是落在了我家,便定是我家的,陛下如今又未定,凭甚不去争!” 窦诚面色一变,正待再说,外面家人禀报,说宫中的徐内侍要与窦诚商议皇帝留宿之事。 纪氏代窦诚应了一声,转头嗔他一眼,低声道,“陛下在大臣家留宿,长安城中,还有谁得过如此殊荣?陛下对窦氏情义,不是明摆的么。君侯莫顾虑太多,此事全交与妾,妾自由分寸。” 窦诚见她如此说,亦无奈,叹一声,只得走开。 ******************** 夜色笼罩,漪兰殿内外,宫人点烛掌灯。 大雨似乎将至,天气有些闷热,时不时有飞蛾趋光而来,“啪”一声,在火里爆一下,落下灯台。 蒲那和从音好奇地看着,过了会,蒲那问徽妍,“这些飞蛾怎么了?不知晓到了火中便会被烧死么?” “飞蛾飞蛾,莫来了。”从音说,用小手去将飞蛾挡开,却是无用,一只飞蛾绕开她的手,又冲到了灯火中去。 徽妍将从音的手捉住,让宫人将灯台拿开,“飞蛾就是这般,生性喜光,虽知有难,仍忍不住要冲进去。” 蒲那讶然,好一会,道,“真傻……” 徽妍笑笑,不再多说,催促二人洗漱就寝。 小童们乖乖听话,更衣之后,躺在榻上听徽妍讲故事,没多久,就睡着了。 宫人放下幔帐,熄灭灯火。夜深之后,远处传来击鼓报更之声,博山炉里仍散发着淡淡的香。 二更了。 徽妍躺在榻上,望着帐外隐隐透入的微光,有些出神。 他……在做什么?睡了么? 这样的问题,近来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徽妍总会忍不住想。她知道,皇帝是个勤勉的人,夜里有时会忙到很晚才睡,说不定此时,他也与自己一样,仍然醒着。 今日,是徽妍入宫以来,第一次没有见到他。他今夜在怀恩侯府留宿,而想到那位侯女,徽妍就觉得心上好像被什么压着。 干你何事?心底一个声音问。 可徽妍就是忍不住想下去。皇帝对怀恩侯一家的恩宠,人人都看得到,徽妍听宫人们议论,今日是皇帝登基以来,第一次在大臣家留宿。 “……陛下或许真的会娶怀恩侯女吧?” “……我看错不了,或许明日陛下回来,就会召大臣说此事。” “……” 徽妍知道自己想这些矫情,但听得这些议论,仍不免挂在心头,又勾起繁乱的思绪。 你知道他想立谁为后,他对你说过。一个声音道。 可另一个声音却道,那又如何,你早已推拒了。 ——虽是推拒了,可他待你一直甚好,你想想在弘农之时…… ——他可不曾说做这些是为了你,他说他是为了蒲那和从音! 徽妍心烦气躁,忽然觉得自己也像一只飞蛾,并且还是一只自作死的飞蛾。 明知那是自己设定的禁地,受了诱惑,仍然头也不回地扑进去,以致深陷泥潭,走投无路。 徽妍辗转反侧,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平静,瞪着眼望着头顶的纱帐。 今夜,她似乎注定要失眠了…… **************************** 徐恩按皇帝吩咐,让人将宫中未阅的文书取来。夜里,皇帝与窦诚叙过一番话之后,就在宿处阅卷。 怀恩侯府就在甲第之中,离未央宫不远。听到宫中报更的鼓声,皇帝抬眼瞅了瞅外面,不觉间,已经夜色浓浓。 他忽然有些记挂起漪兰殿,此时,徽妍大概早已讲完了故事,哄那两个小儿入睡吧?想到这些,皇帝心中像被轻纱拂过。 说实话,他对带小童也不算毫无经验。从前在李美人宫中,他常常陪着六皇子玩耍,小童的秉性,他一清二楚,知道如何威逼利诱让他们听话。但是讲故事哄小童入睡,他则全然不知所措,六皇子入睡有保氏侍奉,从来用不到他。 想起徽妍的那些故事,皇帝就不禁弯起唇角。虽是胡诌,有时想一想,他却也觉得有趣。怪不得那两个小儿肯听她的…… 正神游,忽然,门外响起些说话声。未几,徐恩入内禀报,说怀恩侯女亲自盛了莲羹来,请皇帝品尝。 皇帝闻言,将手中的奏章放下,有些无奈。 “请侯女入内。”片刻,他说。 徐恩应下,没多久,窦芸端着一只小盘入内。 见到皇帝,她笑意盈盈地行礼,“妾见陛下夜深未眠,特为陛下做了莲羹,以为宵夜。”说罢,将莲羹呈上。 徐恩将案台收拾了一下,将漆碗接过来,放在皇帝面前。 皇帝看了看莲羹,微笑,“侯女辛苦。” 窦芸抿唇:“陛下为国事操心,尚不辞辛劳,妾不过做一做羹,何言辛苦。” 皇帝颔首,继续看着手中的奏章。 过了会,抬眼,发现窦芸还在,双眸脉脉望着他。 “侯女还有事?”皇帝问。 窦芸知道皇帝又要撵她,却镇定自若,“有事。” “何事?” 窦芸道:“母亲命妾明日到庙中为长姊祈冥福。陛下曾许诺过,妾可到未央宫的宫庙中拜后土,乞陛下准妾入宫。” 皇帝看着她,目光淡淡。 他的确答应过此事。那亦是年节时,怀恩侯府一家入宫拜见皇帝。纪氏身体不适,窦芸便向皇帝求了二事,一是让纪氏到甘泉宫养病,二是许她到宫中拜后土。 皇帝没回答,却对徐恩道,“徐内侍,听到了?” 徐恩忙上前:“听到了。” “传话去,准侯女明日入宫。”皇帝吩咐道,说罢,看看窦芸,“夜已深,侯女下去吧。” 窦芸这才露出笑意,向皇帝一礼,“多谢陛下。”说罢,转身款款而去。 ********************* 第二日清晨,皇帝辞别了怀恩侯夫妇,登车回宫。 昨日的文书已经处理完,皇帝并不急着到宣政殿。到了寝宫,用过早膳,问徐恩,“漪兰殿在做甚?” 徐恩知道此事皇帝每日必问,早已打听过,忙答道,“禀陛下,王女史带着蒲那王子与从音居次,一早便骑马去了沧池,说要登渐台。” “渐台?”皇帝讶然,望望殿外天色,饶有兴味。 他走到椸前,挑了挑,取了一套白地锦袍。 “这身衣服如何?”穿上之后,他问徐恩。 徐恩愣了愣,忙道,“甚好。” 皇帝看着铜镜,却似乎有所不满,“换个带钩,那金镶琉璃的。” 宫人忙取来金镶琉璃的带钩为他换上。 皇帝又问徐恩:“如何?” 徐恩又道:“亦好……”说着,奉承地笑,“陛下穿什么都好。” 皇帝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再换回那错银的。”待得都穿戴好了,皇帝再照照镜子,这才满意,命令备马,步伐轻快地走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看来九点半到十点还是比较符合鹅的实际情况,所以以后大家还是这个点来吧,鹅牌睡前读物,您的选择~ ☆、第50章 蒲那一早起来就吵着想去看鲤城侯和六皇子习剑。 徽妍无法,令人去告知王恒和其余侍卫,将马牵来,用过早膳之后,便往渐台而去。 到了昨日的那个地方,果然,鲤城侯和六皇子早已来到,已经拿着剑练起。 众人昨日相识,徽妍带着蒲那和从音向他们行个礼,也不打扰,到庭中坐下观看。 虽是清晨,天色却有些沉,也有些闷,看样子不久当会下雨。 “看一会便回去,好么?”徽妍对两个小童说。 他们点点头,眼睛盯着亭外搏击的二人,一瞬不移。 足足看了二刻,鲤城侯和六皇子终于停下,各已经大汗淋漓。徽妍听到鲤城侯对六皇子分析他的不足之处,指点招式,而六皇子听得十分认真,最后,鲤城侯让他自己再练一练,转过来看向这边。 他从侍从手中拿过巾帕,擦了汗,走到亭中来。 徽妍忙起身,向他行礼,“君侯。” “女史。”鲤城侯还礼,又与蒲那和从音见了礼。 “君侯好身手。”徽妍恭维道。 鲤城侯笑笑:“不过些许伎俩,权以防身罢了。” 他的声音很好听,刚剧烈使过拳脚,白皙的脸上透着红,看上去精神焕发。内侍呈上浆食果物,鲤城侯在徽妍身旁的案席上坐下,一边饮水一边看着独自练习的六皇子。 徽妍觉得有些好奇。在她印象中,六皇子跟皇帝一样,并不十分听话,当年她在宫学的时候,听宫人们提起他,也是一脸头痛之色。而如今,看到六皇子跟着鲤城侯学剑,徽妍着实有些刮目相看。 昨日,徽妍与鲤城侯聊天,他见多识广,令她很是钦佩。不过,她能隐隐感觉到这是一个颇有心思的人。他说的话,总是恰到好处,又不乏风趣,似乎知道说什么能让对方高兴,而且能轻易拿捏分寸,绝无令人不愉快之事。 徽妍对此并不反感,对于一名贵胄来说,胸怀城府乃是必备,而擅长言谈则更是优点。看着他,再看看六皇子,徽妍便也不觉得奇怪,为什么六皇子会拜鲤城侯为师。 鲤城侯说起自己在匈奴时,夜里没了食物,在野地中猎野兽的事。这在匈奴本是稀松平常,徽妍、蒲那和从音都曾跟着去看过,可在鲤城侯嘴里说出来,却是曲折惊险,妙趣横生,逗得三人笑个不停。 正说得热闹,忽然,蒲那道:“舅父!” 呃? 徽妍讶然,抬眼看去,心中一动,果然是皇帝。 他不知何时回了宫,风尘仆仆,正朝这边走过来。 众人连忙行礼,鲤城侯和徽妍亦起身,带着蒲那和从音上前,“拜见陛下。” 六皇子把剑交给从人,也来向皇帝见礼。 皇帝答过,神色从容。他的目光在徽妍身上转了转,未几,看向鲤城侯。 “鲤城侯亦在此。”他说。 鲤城侯道:“禀陛下,臣奉命,在渐台教授六皇子习剑。” “哦?”皇帝眉梢微抬,看向一旁的六皇子,露出和色。看着六皇子大汗淋漓的样子,皇帝从侍从手中拿过一块巾帕递给他,“练了几日?” “五日。”六皇子答道。 “每日都来?” “每日都来!” 皇帝伸手,推推他的肩头。 六皇子晃了两下,用力稳住。 皇帝笑起来。 徽妍听着他们说话,眼睛不由地瞅着皇帝。 她以为他就算早晨回宫,也要到宣政殿去与大臣议事,就算能见他,也要等到午后。心里嘀咕着,徽妍的目光落在他的衣服上。 他今日的衣服很是不错,长冠便服,修长俊朗。而令她觉得眼前一亮的事,他的外衣是白色的锦袍。说实话,徽妍一直觉得穿白色好看的男子才是美男子,而皇帝今日的这一身,不得不承认,也很好看…… 正心思浮动,忽然,皇帝转过头来。 目光相触,徽妍忙若无其事地垂眸转开。 “朕不扰你。”皇帝与六皇子说了一会话,让侍从把剑给他,“继续练吧。” 六皇子应下,笑笑,拿着剑走开。 少顷,皇帝看向鲤城侯。 “朕弟甚推崇君侯。”他道,“数日前,珣特地向朕提请,要以君侯为剑师。” 鲤城侯神色谦恭:“六皇子抬爱,臣惶恐不胜。” 皇帝笑了笑,忽而看看蒲那和从音,“不是说要骑马,怎来了渐台?” “来渐台看六皇子与鲤城侯习剑。”蒲那道。 “舅父,”从音扯着皇帝的袖子,高兴地说,“鲤城侯还会讲故事!” “哦?”皇帝看看鲤城侯和徽妍,“甚故事?” 鲤城侯讪然:“不过些臣在匈奴经历之事。” 蒲那兴奋道:“鲤城侯要杀那狼,刀没入了狼身,却拔不出来了!” “他、他还险些掉到了水中!”从音也咯咯笑。 “是么?”皇帝淡淡一笑,抚抚蒲那的头,却抬头看看天空,“要落雨了,回宫吧。” 蒲那和从音闻言讶然,也看看天空。 “现下便回去?”蒲那问。 “现下便回。”皇帝道。 蒲那有些不舍,皇帝却不由分说,吩咐侍卫备马。 鲤城侯等人连忙行礼,恭送皇帝。皇帝摆摆手,对内侍道,“天色要变,六皇子亦当速速回宫。” 内侍应下。 皇帝不再多说,径自离去。徽妍看着他,忙向鲤城侯行个礼告退,带着从音跟上。 ********************** 他的步子很快,若非王恒和侍卫们替她带着蒲那和从音,徽妍几乎赶不上。 天色确实在变沉,沧池上已经起了风,衣袖被吹得呼呼飘起。 皇帝没有耽搁,径自过桥。 徽妍想起要给蒲那找剑师的事,忙走快两步跟上,“陛下!” 皇帝回头,看到那张脸上的神色,徽妍却愣了愣。只见那面上毫无表情,冷峻得恰如头顶的天色一般。 “何事?”他问。 “妾……”徽妍犹豫了一下,“妾请陛下为王子遣一名剑师。” 皇帝听了,眸光似乎更冷。 “鲤城侯,是么?”他声音一贯的无波无澜,眼睛直直看着徽妍,别有意味,“女史以为,鲤城侯如何?” 徽妍不知他此话何意,触到那眼神,却忽然不知如何回答。 皇帝却似乎对她的回答毫无兴趣,收回目光,快步前行。 朕也去过匈奴,从不见跟朕说得这般开心……他心里气哼哼地想。 岸边,侍从早已经备好了马。 皇帝上了坐骑,侍从也带着蒲那和从音上马,徽妍则骑上了自己的陌上雪。待得乘好,众人簇拥着皇帝,往漪兰殿的方向而去。 徽妍瞅着皇帝的背影,想着他方才的言语,犹疑不已。 他是讨厌鲤城侯,还是……? 心里忽而被什么撞了一下,徽妍心潮起伏不定,却隐隐的期待。好像一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盒子,引得她忍不住想打开,却又害怕并非自己所愿那般……徽妍深吸口气,望着前方,觉得这道路实在有些长。她想快些到漪兰殿,或许他还会跟自己说话。她想看他的眼神,看他正面对着自己说话的样子,好探究他的心中如今到底如何…… 正揣着小心思,徽妍瞥见前方一处岔道口上,有一辆辇车。 而待得看清车上的人,她怔住。 怀恩侯夫人纪氏,还有侯女窦芸,正坐在那辆辇车之上。 皇帝看到她们,亦是诧异,停下马。 “陛下。”纪氏笑盈盈,带着窦芸从车上下来,向他行礼。 “夫人与侯女,怎在此处?”皇帝问。 “妾与小女入宫拜后土,正巧,晨间府中做了些小食,陛下却回宫了,妾特地带来。”纪氏声音慈祥,说罢,看向窦芸。 窦芸笑容甜甜,捧着一只漆盒,走到皇帝面前,向他一礼,“都是些陛下平日喜食之物,请陛下收下。” 她的声音很温柔,带着笑意,轻轻的,好像莺啼。 徽妍听着,却觉得刺耳得很。 平日喜食之物……便是她们常做,皇帝常食了。 心中想着,徽妍忽然想起昨夜那些宫人们议论的话。 ……陛下或许真的会娶怀恩侯女吧…… ……我看错不了,或许明日陛下回来,就会召大臣说此事…… 皇帝看着窦芸,又看看纪氏。少顷,颔首,吩咐徐恩,“收下。” 徽妍在后面看着他们,心头有些滋味在翻滚,酸酸的,好像憋着什么。她别开目光,觉得自己待在这里似乎多余得很,有一股赶快离开的冲动。 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从音嘀咕的声音。看去,只见从音皱着眉头,在跟侍卫说着话,侍卫一脸茫然,眼睛在地上望着。 “怎么了?”徽妍问。 侍卫忙回答:“女史,居次说,她的珠串丢失了。” “珠串?”徽妍讶然,忙策马过去,仔细看从音的手腕,果然,上面空空的,不见了她平日戴的小珠串。 从音嘴鼓鼓,一副委屈要哭的模样,“徽妍,珠珠不见了……” “何时不见的?”徽妍忙问。 从音摇头。 徽妍回想着,方才在渐台上观看习剑的时候,从音曾和蒲那追逐了一阵,大概就是那时候丢的。 那珠串是阏氏留给从音的,丢不得。徽妍安慰了从音两句,望望天色,道,“莫慌,我去寻。” “何事?”这时,皇帝也听到了动静,转过头来。 “居次的珠串不见了,妾去为她寻来。”徽妍禀道。 皇帝讶然。 那侍卫忙道:“不必劳烦女史,在下去寻。” “让侍卫去吧。”皇帝看看天色,亦道,“此时往渐台,恐要遇上暴雨。” 徽妍摇头:“那手串甚细小,尔等不知是何模样,还是妾去寻吧。”说罢,不再多言,也没有看皇帝,调转马头,便往回奔去。 “女史……”侍卫话没说完,徽妍却已经走远。 皇帝望着她的背影,神色有些错愕,目光不定。 这时,天上忽然一声雷响。 窦芸吓一跳,忙依偎到母亲身边。 “要下雨了。”纪氏忙道,“陛下骑马,无遮无挡,还是快快往宫室中。” 皇帝却未答应,未几,回过头道,眸光闪烁,“众卿先去。徐内侍,领怀恩侯夫人及侯女到附近宫室避雨,王车郎,速速送王子居次返漪兰殿。”说罢,也调转马头,叱一声,亦奔驰而去。 “陛下……”纪氏和窦芸皆愕然,皇帝却已策马飞驰,未几,身影已经不见,空留急促的马蹄之声。 *************** 雷声在头顶隆隆作响,天色在变暗,风中蕴含着雨水的气息。 不知是不是疾风之故,徽妍只觉自己身上有些发凉,急促的马蹄声似乎也打在了心上,一下一下,心也跳得飞快。 徽妍望着前方,脑海间浮现的却是方才的情景。 昨夜他留在了怀恩侯府,今朝,怀恩侯夫人带着侯女就跟着来了宫中,给他送羹。 想到他与侯女说话的样子,徽妍就觉得有什么堵在胸口。 侯女仰头望着他,笑意嫣然。而他的头微微低着,背影看上去优雅而温柔…… 干你何事?心底有一个声音嗤笑,你是他何人? 王徽妍,这是你求仁得仁! 风卷浓云,在天空中翻滚。沧池的粼粼碧波已经换了模样,大风吹得波澜层层,映着灰沉的天光,有些吓人。 徽妍望了望头顶,知道自己要么回头,要么过桥。想到方才的种种,一股倔强之气忽而冲起,她一咬牙,直接策马奔过长桥。 渐台上一个人也无,徽妍把马拴在台下的亭子里,快步登阶,往那阔台上去。大风吹得她衣袖飞扬,脚步牵绊,徽妍干脆把衣裾拾起来。亭中,方才摆设的案席还在,珠串,珠串……她低着头,在方才从音坐着的地方寻找,却什么也没有。 忽然,只听又一声雷响,徽妍唬了一跳,抬头望去,只见雨点“噼噼啪啪”落在地上和头顶的瓦上,越来越密。突然,她看到雨帘出现一个人,跑进了亭子里。 待得看清,徽妍愣住。 只见皇帝的头发和冠都被淋湿了,皱着眉拍掉肩上和袖子上新落的水,“跑这么快作甚,叫你也不应!” 徽妍瞠目结舌,全然没想到他竟会跟着来,不禁瞅瞅他身后,没有人跟着,只有他而已。 “妾未听到……”徽妍解释,“妾不知陛下会来。” 皇帝看着她,不耐烦地“哼”一声,片刻,却转而看向地上,“寻到不曾?那珠串是何模样?” 徽妍忙道:“是杂色宝石所制,红珠、绿珠、蓝珠皆有。” 皇帝没说话,低头在案席间寻着,徽妍也不再多说,收回目光,继续在刚才的地方再找。隆隆的雷声又响起来,大雨倾盆,被风挟裹着,连凉亭里也进了些。 徽妍低着头,自己心跳的声音愈加明显,气息也不稳当。 他也来寻珠串,一个人…… 是真的寻珠串,还是为了别的…… 心中正七上八下,忽然,皇帝道,“可是此物?” 徽妍看去,只见他在一处案几旁拾起一串小小的物什,正是那珠串。 “正是。”徽妍忙走过去,看了看,正要从皇帝手中接过来,他却忽然将徽妍的手抓住。 徽妍讶然,抬眼,四目相对。 皇帝注视着她,目光深深,低低道,“方才为何要走?” 那眼神锐利,近在咫尺,似乎可直透人心,将她藏在深处的那些不可告人的心思都看得一清二楚。 徽妍的脸颊骤然烧灼起来,羞赧之余,忽而有些着恼。 他从来都是这样。 他明明什么都知晓,却喜欢捉弄人,看她惊慌失措,就像现在这样…… “妾要寻珠串。”徽妍强自镇定,说着,想把手抽回。 皇帝却不放,盯着她,“说谎。” 徽妍不想说话,皱起眉,更加用力,有用另一只手来掰。 皇帝却也不甘示弱,索性将她另一只手也捉住,钳制着,将她拉到身前,声音就响在她的鼻尖上方,“你还未回答朕。” 徽妍挣扎未果,又羞又恼:“放开!” “不放。” 徽妍咬牙,突然抬脚,朝他腿上踢去。 皇帝却似早有防备,堪堪避开。徽妍不死心,再踢,皇帝突然一个倒身,徽妍惊叫着跟他一起倒了下去。 徽妍听到落地时,皇帝闷哼的声音,忙抬头看她,可松懈的一瞬,皇帝忽而翻身过来,将她牢牢按在身下。 二人都在喘息,徽妍还想挣扎,却全然不能再动一下。他抓着她的双手,双腿锁住了她的关节,整个人像巨石一样,压得她使不上劲。 徽妍满面通红,瞪着皇帝。那张脸就在上方,与她相对。那双形状优美的凤目神采灼灼,专横、霸道,却似乎带着蛊惑之术,牢牢攫她,教她移不开眼。 “你喜欢我,是么?” 他的话语在胸口震响,低低的。 “轰”的,一记滚雷在凉亭上方劈开。 徽妍定定地望着他,没答话,手上挣扎得劲头却像瞬间消失了一般。 他与她对视,似乎在等着她的回答。 隔着衣衫,有另一颗心也在跳着,一样飞快,咚咚作响。 “我……”她张张口,想否认,却说不出来。大雨砸在瓦上,嘈嘈不停,将二人之间呼吸的声音也吞没了去。 忽然,皇帝低头,唇落在她右边的颊上,轻轻的,柔软而温润。 徽妍睁大眼睛,只觉心跳几乎停住。看着皇帝停留片刻,抬起脸来。 感觉到她没有了丝毫反抗,皇帝目光微动,笑意犹如薄雾里的阳光,渐渐绽露出来,温暖夺目。他注视着她,把她放开,却抬手,指尖抚过她的鬓发。 “徽妍。”她听到他低低地唤着自己得名字,只觉似乎这世上的一切都已经忘记,只剩下眼前的这个人和自己,不再高下难逾,也不再遥远难测。 他再度低头下来,唇覆在她的唇上,气息侵入自己的呼吸之间,亲密无间。而先前的那些猜测和疑虑,在此时冰消雪融,竟显得分外可笑。 温柔的情意,则似破土之后第一次遇到甘霖,如藤蔓疯长。徽妍将手臂圈在他的脖子上,闭着眼睛回应着他,被动而笨拙。 心中忽而想起,她似乎忘了回答他的问话,她应该说是。 不过,好像已经没关系了…… 雷声大作,风雨狂卷,却已然与他们无干。光阴荏苒,而此刻却似停留不前,任由天地洪荒,亘古久远。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第51章 他的吻很温柔,在她的唇间徘徊,缠绵溺人。 徽妍只觉得自己什么也不能想,不能做,像一只懵懂的幼猫,被困在怀里,紧张又无助,只得任他摆布。 好一会,皇帝才放开。 二人喘息着,面上皆染着炽炽的红晕。皇帝目光灼灼,手指仍停留在她的颊边,轻轻抚着。 谁也没说话。徽妍望着他,定定的,心仍扑扑跳得激烈,却像掺着蜜,丝丝的甜。 外面的雨势似乎已经要收了,未几,隐隐有声音传来,“……陛下!” 二人一愣,回过神。 皇帝起身来,往亭外望了望。 徽妍亦连忙起身,待得听得真切了,窘然,嗫嚅着对皇帝道,“似是侍卫……” 皇帝发红的面颊上忽而浮起些恼色,再看向她,眉间却又倏而变得柔和。 “朕方才到渐台时,令他们不得上来,许是等久了担忧。”皇帝无奈道,说着,望望天色,“雨似要停了,回宫如何?” 他的声音低缓,并非往常那般随心所欲的吩咐,而是商议一般,问她的意思。徽妍的心底不由地又是一暖。 “好。”她颔首。 皇帝注视着她,笑了笑,拉过她的手,往亭外走去。 暴雨气势汹汹,来得快,去得也快。出到亭外,雨已经大致停住了,只偶尔有几点雨星落在脸上和发间,风凉凉的,先前的闷热一扫而空,甚是惬意。 才走几步,果然,只见下方,几个侍从正登着台阶奔跑上来。 徽妍看到他们,忙把自己的手从皇帝手中抽回来。 皇帝讶然,转头看她,“怎么?” 徽妍窘然,小声道,“他们会看到……” “看到又如何?”皇帝不以为然,又来拉手,“看到便看到了,又不是坏事。” 徽妍的脸更红,坚决不从,把他的手拿开。 两人小动作拉扯一阵,皇帝无奈地看她一眼,只得由她。 见皇帝无碍,侍卫们松口气。 皇帝并未多说,只吩咐备马回宫。侍卫们忙不迭地应了,又跑下去备马。 刚下过大雨,林苑中的树上不断滴滴答答落着水,打在头上和身上骤然一凉,教人猝不及防。 皇帝和徽妍却全然不急着赶回去,一前一后策马走着,好像游苑一样。 徽妍的眼睛一直瞅着皇帝,从他笔直的腰,到宽阔的脊背,再到头上的长冠。她忽然觉得,这个人的身姿真的很好看。并未因为那身白锦袍,而是来自于本人,他无论何时,总有一股轩昂之气,却不失君子的优雅。徽妍从前在宫学的时候,就觉得他很特别,因为哪怕他与别人穿着一样的衣服,她也总能在许多人里面很轻易找出他来。从前,徽妍总结不出这是为何,而现在细看,她明白了。 所谓气魄,大概便是如此。徽妍心想。 似乎感觉到了背后的注视,皇帝忽而回头,四目相对。徽妍脸一热,没有躲避,却抿唇望着他,露出笑容。 皇帝眉间一动。 “笑甚?”他问。 “不笑甚。” 皇帝看着她,目光闪闪。少顷,他缓下坐骑的步子,与徽妍并行。 徽妍一怔,忍不住瞅向后头。却发现那些侍卫们早已落后了老长一段,远远跟着。 见她露出诧异之色,皇帝笑了笑,不紧不慢,“你以为能瞒得过他们?朕身旁的随侍,都精明得很。” 徽妍面上一热,再往后面看一眼,心服口服。 ********************** 待得回到漪兰殿,蒲那和从音跑出来,看到皇帝和徽妍,小脸上皆是松一口气的神色。 “徽妍,你怎去了这么久?”蒲那道,“方才雷公吼得好凶!” “还有乌云,黑黑的!”从音大声道。 “有舅父在,怕甚。”皇帝笑笑,从袖中将珠串拿出来,在从音面前晃了晃,“从音,这是何物?” 从音看到,一喜,忙接过来。 “日后若是再丢了,定要告知舅父,” 皇帝摸着她的头,意味深长,“舅父还与女史一道去寻。” 徽妍正喝水,被呛了一下,面红耳赤。 二人的头发和衣袍都湿了,吴内侍对皇帝道,“陛下,湿衣不可久着,还是速速回宫更衣为好。” 皇帝不以为然:“不必,朕今日就在漪兰殿,去将衣物取来便是。” 吴内侍讶然,不敢耽搁,忙应了。可还未出到殿门,另有内侍来报,说大臣们正在宣政殿等候,求见皇帝议事。 皇帝问了何事之后,愣了愣,露出犹豫之色,未几,看向徽妍。 徽妍心中明白,虽舍不得,却道,“陛下还是快快回宫更衣,事务要紧。” 皇帝颔首,走过来,捏捏蒲那和从音的小脸,却在徽妍耳边道,“朕去去便回来。”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边,带起一阵热意,涌上徽妍的脖颈。 看到她泛红的脸颊,皇帝的唇角又不禁弯起,笑意深深。 “回宫。”他对从人吩咐道,说罢,又看看徽妍,转身离去。 看着他往殿外而去的身影,徽妍不禁觉得好笑,一直到看不见了,才转回头来,却发现蒲那和从音都奇怪地盯着她看。 “徽妍,你怎么面红红的?”蒲那不解地问。 “像果果。”从音笑嘻嘻地说。 徽妍赧然,却将面色一正,道,“王子居次今日都玩耍过了,我现下去更衣,回来之后便要开始习字背书。” 蒲那和从音一愣,面色变了变。 徽妍却露出笑容,像皇帝方才那样,轻轻捏了捏二人的小脸,步伐轻快地往内殿而去。 ************************* 出乎皇帝的意料,原以为不过是与大司农诸有司简单地讨论一下权定税赋之事,没想到,均输令和平准令当堂争执起来,平准令认为均输府每年将各地收购的贡物就地销售,自定其价,却不交税赋缗钱,使得同类货物市价失调,以致民怨;均属令则反驳,贡物本是朝廷所有,因运往长安路途遥远,贡物易坏,故而就地销售,折为金钱上缴国库,如盐铁一样,乃属朝廷专营,而平准府竟以为这也要交税赋缗钱,岂非滑稽。 皇帝坐在上首,看着二府你来我往,争论不休,头一回觉得时辰过得如此之慢。 他瞥瞥殿外,早晨刚下过雨,晴了一会,现在又堆起乌云,光照变暗了。 脑海中不由地又想起渐台,那激荡人心的雷雨,呼吸间,似乎还残存着那抹温软的幽香。 在一片气急败坏的争吵声中,皇帝的唇角竟微微弯起,将一旁侍立的徐恩唬了一跳。 大司农收到皇帝似笑非笑的眼神,脸上终于挂不住,出声呵斥,教二府退下。 皇帝也没了耽搁的心思,直接吩咐大司农将各色贡物售价多少,市价多少,一并查清。此后贡物售价,纳入平准府定价之列,均输府须与平准府协商,以免与民争利。 见皇帝如此决断,二府亦没了声响,行礼遵命。 可事情还没完,大司农的人刚走,丞相又领着人来求见。皇帝才松一口气,正想赶紧走,听得禀报,神色僵住。 这一日,皇帝竟比往日都忙碌,徽妍在漪兰殿等到日暮,仍没见到他的身影。 蒲那和从音却一如既往的无忧无虑,一个嚷着要徽妍替他摆小陶兵对阵,一个缠着她给人偶梳头。 徽妍应付着两个小童,却是心烦意乱,时不时地瞅向殿外正慢慢变暗的天色。 他……怎么还不来?心里嘀咕。该不会又是被怀恩侯请走了? 念头起来,她连忙让自己打住。白天的时候,她曾经打听过,怀恩侯夫人和侯女去宫庙中拜过之后就回去了,据说她们原本还想留一留,见见皇帝,可皇帝吩咐内侍直接将她们送走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徽妍只觉心头轻了一下。不管皇帝是不是因为自己,至少能看出来,他并没有三心二意。 正胡思乱想,忽然,宫人来报,说皇帝来了。 徽妍一喜,忙带着蒲那和从音迎出去。 只见暮色中,皇帝已经径自从宫门外进来,大步流星。 见到徽妍,他面上浮起笑意,让他们免了礼,走入殿内。 “还未用膳?”皇帝看了看堂上摆好的食器,有些诧异。 徽妍道:“王子与居次已经先用过了。” “你呢?” 徽妍含笑望着他,摇摇头。 皇帝心头一热,凤目中光采熠熠,少顷,却转向吴内侍,“日后,若到黄昏朕还不到,不必再等,先用膳便是。” 吴内侍应下。 他语气霸道,不容辩驳。若在往常,徽妍必定腹诽,可是如今,她看着他,只觉无比顺眼。 皇帝没多说,在上首坐下,徽妍坐在下首。皇帝才提箸,瞅瞅徽妍,又瞅瞅周围,目光一闪。 “都退下吧。”他忽而道。 徐恩听得,愣了愣,触到皇帝别有意蕴的眼神,忽而明白过来。 他忙应下,让宫人们都退下,又让吴内侍领着蒲那和从音回寝殿去,洗漱更衣。未几,自己也告退而下。 殿上只剩下了皇帝和徽妍二人。 徽妍赧然。 “坐过来吧。”皇帝不无得意地对她说。 徽妍啼笑皆非,看了看殿外,只得起身,也在上首坐下。 皇帝瞥瞥她与自己之间的空隙,不满,“近些。” 徽妍也看了看,往他身边挪一挪。 “再近。” 徽妍:“……” 皇帝不耐烦,索性伸出手,一把将她揽过来。 “宫人还在外面……”徽妍急道。 “在外面又如何。”皇帝不以为然,“若这般还不知趣,便莫在未央宫服侍了。” 徽妍的脸上飞满红晕,看着他,又好气又好笑。 这个人行事,要么一副全然不在意之态,要么便似疾风骤雨,迈出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便接踵而至,全然无回旋之地。而她不一样,她喜欢慢一些。虽然今日已经定了心意,但皇帝于她而言,仍是一个高高在上之人。她虽然对他已有所了解,近来与他相处也轻松了许多,但并不意味着在他面前可以随便。 不过被他拥着,是一件很享受的事,他要如此,徽妍也并不推拒,靠着他坐稳。 “怎一副不喜之态?”皇帝瞅瞅她的神色,提箸往她盘中布菜,“不好么?” “并无不喜。”徽妍红着脸,也替他盛一碗羹汤。 皇帝注视着她,只觉得她面红的模样甚是美丽,心中砰然一动,不禁低头,在上面吻了吻。 徽妍面更红,皇帝却将她抱紧,将头埋在她的脖颈上,深吸一口气。 那里被他弄得痒痒的,徽妍笑起来,用力推他。 皇帝不放手,过了会,他低低道,“徽妍,你知晓今日在殿上时,朕在想什么?” “什么?” “朕在想,这月就迎你入宫好了。” 徽妍愣了愣,却见皇帝抬起头来,看着她,双眸映着烛光,如云霞般绚丽,“好么?从此以后,你便是皇后,与朕再不分开!”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没写过这样的情节了,所以有点慢,嘿嘿,大家晚安~ ☆、第52章 徽妍望着皇帝,面颊滚烫。虽然知道他大概会提起此事,但没想道这么快,似乎恨不得一日之内将所有的事都办完似的。 “好么?”皇帝看着她,目光期待。 徽妍哂然,支吾道,“陛下……嗯,陛下还是先用膳吧。” 皇帝闻言,面色一变。 “你又不愿?”他瞪起眼。 “不是!”徽妍忙道,“只是觉得太快了些。” 皇帝眉头松开。 “一点不快。”他笑笑,手指抚弄着她肩上的头发,缓缓道,“你不知晓那些大臣,隔日就提立后之事,朕过日子生儿子,他们比朕还急。” 说着,他似想起什么,意味深长,“戚夫人不也甚是着急?那个崔氏公子,媒人可还提过?” 崔氏公子?徽妍愣了愣,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这个崔氏公子是谁。 皇帝继续道,“论人品,朕比他好多了。那崔氏公子被宠得无法无天,上月还在闹事中寻衅。知他根底的无人敢把女儿嫁过去,故而拖到三十也娶不上新妇,那门亲事,你让你母亲速速回绝了是正经。” 徽妍哭笑不得。 堂堂天子,天知道这一副乡间市井的嚼舌口吻是怎么从他嘴里出来的,这个皇帝除了日理万机还要关心哪家流氓要娶妇么?真是太操心了。 徽妍想着,心思却是一转。 “回不回绝,那是母亲的事。”徽妍不以为意,“崔氏公子虽不成器,在弘农却算得上佳门第。妾不会做羹,亦不知陛下喜好之食,过两日陛下若是觉得娶妾不妥,妾回弘农亦还能有个归宿。” 皇帝愣了愣,听出她言语所指。 “还说今日不是为了窦氏?”他好气又好笑,神色却认真起来,“当年朕奉先帝之名,娶窦妃为妻,她临终时,担忧父母孤老无依,求朕照拂。你亦知晓当年之事,窦妃去世后,朕便去了羌地平叛,偏僻苦寒,不亚于匈奴。而除杜氏之外,当年还会牵挂关怀朕的,便只有窦氏。故而朕登基之后,将窦氏封侯,奉养厚待。侯夫人一向待朕甚好,窦妃在世时,亲手做些衣食送来便是常事,今日亦如此。至于侯夫人有意让侯女入宫之事,她年节时便曾提过,朕未应允。” 徽妍无言以对,却仍不觉释怀,酸溜溜地小声道,“侯夫人这般好,陛下何不再续前缘。” “朕娶的是皇后,又不是皇后的母亲。”皇帝不以为然,“朕已经娶过一次不爱之人,莫非还要娶第二次?” 心忽而被撞了一下,徽妍看着皇帝,心底登时升起一股甜甜的感觉来。 “朕与窦氏之事,便是这般。”皇帝的口气不容置疑,眼神忽而一闪,道,“如今,那崔氏公子你也莫想了。” “为何?”徽妍问。 皇帝一副得逞之态,“你在宫中跟过了朕,谁家还敢要你?” 徽妍讶然,片刻,也毫不示弱地眨眨眼,“那可未必,妾不嫁人亦无妨。” 皇帝讶然。 徽妍不紧不慢道:“妾家中也算殷实之户,回中原之时,妾便已经想好,若寻不到合意之人,留在家中服侍母亲照顾侄儿侄女,亦是大善。” 皇帝听了,微微眯起眼,忽而佯怒道,“你这女子!”说着,将手在她腰上掐了掐。 徽妍痒得笑起来,忙去掰她的手。 皇帝却不放,两手一起呵她的痒,徽妍笑得倒在榻上,连声求饶,“……陛下莫再……陛下!哈哈哈哈……” 声音音乐传出殿外,廊下侍立的宫人面面相觑,忽而红了脸,交换着暧昧的眼神。 徐恩轻咳一声,朝她们挥挥手,“都下去,不可与人胡说。” 宫人们忙应下,趋着小步离去。 徐恩瞅一眼殿内透出的光照,四下里望了望,又轻咳了咳。 陛下,隔壁还有小童,收敛些啊陛下…… 直到徽妍快笑岔气了,皇帝才收住手。 “说好。”皇帝拥着她,亲吻着她的耳垂,在她耳边道,声音半是威胁半是迷魅,“不然便再来一次。” 徽妍忙死死抵着他的手,转头看着他,目光盈盈。 “陛下是在问妾愿不愿意?”她神色狡黠,“妾可说不愿么?” “自是不可。”皇帝斩钉截铁,笑意从容,低低道,“不过卿亲口说愿意,便是皆大欢喜。” 徽妍就知道是这样,无奈一笑,在榻上坐起来。 “陛下方才说,不娶不爱之人?”她问。 皇帝亦起身,正襟危坐,仿佛方才无事发生过,“正是。” 徽妍想了想:“妾若答应了陛下,陛下可否也答应妾一事?” 皇帝微微扬眉:“何事?” 徽妍注视着他,道,“陛下答应妾,若将来情意生变,互不可为怨怼煎熬之事。” 皇帝才提箸,闻言怔了怔,看向她。 “何意?”皇帝意味深长,“你我第一日谈情,却要说到无情之时?” 徽妍弯弯唇角,理直气壮,“陛下行军征战,治国定策,都会将最坏之事纳入筹划;此事关乎陛下与妾终身,自当也该如此。” 皇帝只觉有趣,“哦?何谓情意生变?何谓怨怼煎熬?” “情意生变,自是陛下爱上了他人。”徽妍道,“怨怼煎熬,便是陛下爱上了他人,又待妾不冷不热。陛下知道妾本寡德之人,必定日夜难安,哭泣吵闹。” 皇帝想了想:“便是说,朕不可再爱上他人?” 徽妍不置可否,却温柔一笑,“妾是为陛下着想。陛下若以妾为后,此事传出去,只怕有辱陛下声威,故而还是先商议为好。” 分明师威逼,何来商议。皇帝看着她,只觉啼笑皆非。 他一向知道这女子心思多,也不像面上看上去那般贤良。太傅不是大儒么,自家女儿到底都教了些什么?心底嘀咕。不过皇帝并不以为忤,也许就是她这般心性,会教他着迷。连殴打都领教过了,还在乎说话贤不贤良么? 皇帝不答话,却道,“全在说若朕变心了要如何,你若变心了,又如何?” 徽妍断然道:“妾不会变心。” 那可难说。皇帝心里“嘁”一声,司马楷、右日逐王、还有朕舅父……天知晓将来还有谁。 皇帝忽然觉得,如杜焘所言,自己这个皇帝当真憋屈。别人情投意合,都是恨不得歃血立誓白首百年,自己看上的这位倒是好,先是不肯入宫,现在肯入宫了,却先想着散。 “朕亦不会。”他淡淡道,见徽妍张口又要说,斩钉截铁,“此事不必再提。” 见他板起脸,徽妍抿抿唇,不再说话。 那双眼睛清澈无辜,皇帝看着,心中一软。他叹口气,道,“那么朕若答应,方才之事便也说定了,是么?” 他居然一直咬着不放,徽妍无奈,觉得脸开始烫起来。 “嗯。”她嗫嚅地应一声,却又道,“不过还是莫这般急,妾先与家中说过才好。” “还要如何说?”皇帝不解,“下旨便是,或将戚夫人与你兄长请入宫中叙叙话也无妨。” 徽妍忙道:“不可,这般会吓着母亲,陛下知晓,她身体不好。” “怎会吓着?”皇帝莫名其妙,“入宫为后又非坏事。” “可母亲一直以为陛下是刘公子。”徽妍哂然,“母亲最不喜人诓骗。” 皇帝不以为然:“是朕诓骗了她,怨朕好了。” 徽妍窘窘,“她岂敢怨陛下,只会怨妾。且她也一向不愿妾入宫,陛下,且缓一缓,待妾自去与家中说清。” 她又露出哀求之色,皇帝彻底没了办法。 “陛下……”徽妍想再说,皇帝道,“知晓了,用膳。”说罢,继续将她搂着,提箸布菜。 *************************** 徽妍觉得,这两三日来,青天丽日,时辰总是过得飞快。 与心上人在一起,是如何模样? 这般问题,若在徽妍十几岁时问她,她会觉得大概就是跟着一身白衣的司马楷每日待在一起,他写字,她弹琴;他读书,她弹琴;他下棋,她弹琴……而若在徽妍二十前后问她,她则会觉得一片茫然,答不出来。 而现在,徽妍知道,自己似乎正过着人生中最高兴的日子。她每天睁开眼时,首先想到的是皇帝,闭上眼时,首先想到的也是皇帝。他虽然仍然国事缠身,但每天都会到漪兰殿来。而每到这时候,徐恩和吴内侍就会识趣地摒退宫人,带走蒲那和从音,将宫室留给二人。 蒲那和从音亦察觉到其中的变化。 这日,用膳时,蒲那问,“舅父,为何舅父近来总与徽妍玩,不与我和从音玩?” 小童声音清脆。 徽妍倏而面红耳赤。 皇帝却一派镇定,笑笑,道,“舅父在与徽妍商议,带你二人去长安街市之事。” 两个小童一听,眼睛放光。 “商议得如何?”蒲那问。 “何时去?”从音关切地插嘴。 “还要再商议几日。”皇帝微笑,瞥瞥徽妍。 徽妍装作没看见,忍着唇角的抽搐,低头用膳。 其实二人在一处,也并不总是黏黏腻腻。皇帝每日来时,会将未处理完的文书一并带来,二人温存些时刻之后,他便会做正事。徽妍也不吵皇帝,坐在一旁做自己的事。有时候,二人会不经意地抬眼瞅一瞅,目光相对时,眼底尽是蜜意。徽妍觉得,这样也很好,只要坐在他身旁,便如沐春风,而时辰会过得十分快。而他每日离开,徽妍就会盼着明日的到来。 至于回弘农向戚氏说明之事,徽妍总觉得还未想好说辞,迟迟未动身。幸好皇帝也不催她,每日来了去,去了来,不提此事。 “何人的衣衫?”夜里,皇帝在案前阅卷,忽而看到徽妍在缝着一件男子的衣服,问道。 “是恒的。”徽妍道,“他练箭时刮破了袖口,又不善缝补,妾便帮着缝一缝。” 皇帝了然。 “还是你家中兄弟亲。”皇帝道,“朕的兄弟,若也这般省心便好了。” 徽妍讶然。说起皇帝的兄弟,除了已经不在世的,最不省心的大概就是五皇子会稽王。董李之乱时,他算是原先董氏一边的人,董氏占领京城之后,太子已死,便想扶立会稽王为新君。可惜后来皇帝早到一步,灭了董氏,会稽王只得回到封地。但此人野心仍在,徽妍在家中时,听男子们议论时事,有时会提到他,说他跟皇帝的朝廷关系并不好。 “可出了何事?”徽妍问皇帝。 “并无何事。”皇帝将手中帛书掷在案上,“珣上书,欲往百越。” 六皇子?徽妍很是诧异。百越之地,各族杂居,一向易生乱事,皇帝前两年还亲赴南方平叛。 “六皇子去百越做甚?”她问。 “还可做甚,百越近来又起了乱事,珣听闻,便想领兵去平叛。”皇帝说着,冷笑,“浮躁,学了两日剑便洋洋自得。” 徽妍道:“六皇子此举,亦是上进。” “你不晓他,看似谦恭,实则心性好强。近来宫中学官常常来禀,说珣不服管教。”皇帝冷冷道,“朕看来,与鲤城侯脱不得干系。” 徽妍颔首,却无多言语。皇帝对六皇子和鲤城侯都了解得比她多,此事,她并无置喙之地。 正说着话,宫人忽而前来,告知徽妍,蒲那和从音要就寝了。二人听着,不由无奈。 蒲那和从音要徽妍讲故事才肯入睡,到了时辰,徽妍便去哄他们,皇帝则回宫。宫人来禀,便是分别之时又到了。 二人皆有些不舍。 “今夜,朕留下来,好么?”皇帝拥着她,低低问道。 徽妍耳根一热。 “你我就躺着,说说话,什么也不做……” 信他才有鬼。 “甚好,陛下若肯同寝,王子居次定是欣喜。”徽妍替他整着衣袍的褶皱,笑眯眯道。 皇帝报复地捏捏她的脸。 他唤了一声徐恩,令摆驾回宫,刚要走,忽而瞥了瞥旁边,将徽妍缝的衣衫拿起来。 “缝好了么?”他问。 “缝好了。”徽妍答道。 “朕替你交与王车郎。”说罢,对她笑了笑,拿着那衣衫扬长而去。 ********************* 王恒这些日子,心情七上八下。 他当上车郎以来,在宫中还算过得顺遂。不过上月以来,事情有了些变数。 最大的变数,自然就是在自己家中遇到微服来访的皇帝。 王恒简直诚惶诚恐,唯恐家人有甚地方做得不对,惹恼了皇帝。 但似乎并没有。那日去他家的,似乎不过是个寻常人,回到宫中以后,皇帝待他与从前无异,甚至多一个眼神也没有。 王恒揣着小心,过了些日子,才确信自己多想。 当然也有好处。比如,徽妍在漪兰殿服侍王子和居次,姊弟二人虽不常见面,好歹终于有了亲人在宫中,能有个照应。皇帝似乎也乐于成全,令王恒与徽妍陪王子与居次骑马。这是件好事,他们玩得很愉快。但是大暴雨那日,从渐台回来以后,王恒觉得又有了变数。 那日,他看着皇帝策马去追徽妍,便感到不寻常。而后,几位皇帝身旁做随侍的同僚,意味深长地对他说,将来若富贵,莫忘了兄弟。 王恒既惊讶又狐疑。他知道徽妍不愿意入宫,当初还为采选之事专门面圣,那如今又是何事?他想去亲口问一问徽妍,却无机会去。 心事揣了两日,这天,他照例在宣政殿服侍,等候皇帝议事完之后用车。大臣们散会之后,忽然,一名内侍过来,说皇帝召他。 王恒忙应下,上殿见皇帝。 只见他正在案上书写,王恒行礼时,他应一声,头也不抬。 王恒不知皇帝宣自己何事,只得站着。 “上前来。” 过了会,皇帝道, 他忙应一声,走到皇帝案前,却见皇帝指指案旁,“你的单衫,王女史缝好了,拿去吧。” 王恒愣住,看去,拿起来,果然,正是自己几日前交给徽妍的单衫。 心中如五雷轰鸣。 皇帝竟将他交给二姊的单衫,替他拿了过来,拿了过来……拿了过来…… “陛、陛下……”王恒结结巴巴,只觉自己话都不会说了,忙行礼,“谢陛下!” 皇帝无所表示,看他一眼,继续写着,“你称朕为何?” 王恒茫然,怔了怔,“陛下……” “若有人娶了你二姊,”皇帝缓缓打断,“你当称其为何?” 王恒愣了愣,片刻,忽而反应过来。 他望着皇帝,神色不定,“姊……姊夫。” 皇帝停笔,看着他,唇角勾了勾,“孺子可教。” ☆、第53章 皇帝忌讳人乱嚼舌根,宫中的人都知晓。 他刚即位之时,就有人因为乱传宫中之事受罚。狠狠罚过几人之后,皇宫上下摸清了皇帝的脾性,便规矩起来。 服侍皇帝左右的人和漪兰殿的人都深谙此道,徽妍与皇帝的事,包括吴内侍之内,众人全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照不宣。 与后宫的安静相比,外朝却是热闹。长安近来,最大的事就是匈奴平定,王师回朝。 杜焘率师从范夫人城出发,浩浩荡荡,抵达了长安。 皇帝亲自迎接,入城之时,长安百姓夹道围观,欢声雷动,大街上水泄不通。 徽妍得了皇帝的准许,也带着蒲那和从音去城楼上看了。她觉得,皇帝很懂得如何显摆。便如这般凯旋,其实先帝时也有过。不过大军回到长安时,军士们直接归营,而将官们从章城门入宫拜见皇帝,领受赏赐。从头到尾,百姓们看不到,也就事后听听传闻,讨论一下谁此番功勋最大,受赏赐最多。而现在的皇帝不一样,让凯旋的大军从北门入城,浩浩荡荡穿城而过,招摇过市。百姓最爱热闹,军民同喜,眼见为实,比高高在上的官府文书更深入人心。 杜焘自然是其中最风光的人,身着全套铠甲,立于战车之上,旗幡猎猎,威风八面。 蒲那和从音见过杜焘,远远望着,也被震一下,有些不确定地问徽妍,那就是他们在匈奴见过的那位卫将军么? 夜里,皇帝照例来漪兰殿,蒲那和从音说起白日看大军入城的事,叽叽喳喳。 忽然,徐恩来报,说杜焘求见。 “广平侯不是与丞相、大司马在军中犒宴么?”皇帝讶然。 “广平侯说宴席已毕,欲与陛下叙话。”徐恩道。 皇帝无语。 杜焘打着什么主意他岂会不懂,今日他在前殿接见了将士之后,他就曾经乘着间隙问自己,与徽妍如何了。此人总是这般散漫无规矩,皇帝给了他一个白眼,没理他。现在看来,他是想刨根究底,竟追到了此处。 “广平侯求见,准他来此么?”皇帝看向徽妍,问道。 徽妍啼笑皆非,宫室都是他的,大臣也是他的,却来问自己……不过这态度很令徽妍舒服,心里有些美滋滋的。 “王子与居次今日望见广平侯,都甚为景仰。”徽妍道。 蒲那和从音在一旁听到,皆是一喜,满面期待。 皇帝笑了笑,让徐恩将杜焘宣到漪兰殿来。 杜焘早听说蒲那和从音住在了漪兰殿,心想外面传言皇帝甚疼爱两个匈奴外甥,果然不假。直到进了漪兰殿,看到徽妍,才忽然明白过来。 待得见了礼,杜焘看看徽妍,又看看皇帝,笑容意味深长。 徽妍被盯得不自在。幸好从音说她的偶人忘在偏殿了,徽妍忙起身,替她去拿。 望着徽妍的背影,杜焘低声问皇帝,“如何了?” 皇帝笑笑,一副这还用问的神色。 杜焘眉间一展,大喜,得意笑起来,“臣未说错吧!陛下,日后再遇到这般事,便来向舅父!舅父有良策,哪怕求的是天上的帝子也不在话下!” 皇帝鄙夷地看他一眼,什么良策,还不如朕自己来办。 杜焘沾沾自喜了一会,又凑前问,“婚期定下不曾,在何时?” 此言戳中皇帝心事。 他瞅了瞅杜焘闪闪发光的眼睛,神色淡定,将一枚果子放入口中。过了会,道,“不曾,朕还未告知丞相与奉常。” 杜焘一愣:“为何?” 皇帝瞥了瞥偏殿那边:“她说,要与家人细说之后,才能操办。” 杜焘讶然,怔了好一会,皱起眉。 “这么说,如今她在宫中,仍如面上那般,是女史?”她问。 “正是。” “陛下没到漪兰殿来,还是打着看外甥的旗号?” 皇帝唇角抽了抽,极不情愿地答道,“嗯。” 杜焘极其震惊! 方才他还高兴,以为他好不容易有了个名分,却原来不过是个奸夫么? 杜焘怜悯地看着皇帝,哑口无言。世间果真一物降一物,他这个外甥,从小聪明,国事、战事,没有什么事能为难得了他,没想到栽在了□□上。 正待再问,却见徽妍回来了,杜焘忙坐直,若无其事。 “徽妍,”她坐下时,蒲那扯扯徽妍的袖角,小声问她,“广平侯是舅父的舅父么?” 徽妍笑笑,瞅瞅杜焘和皇帝那边,道,“正是。” “舅父的舅父,我等该叫什么?”从音问。 她声音大,杜焘耳听到了,笑嘻嘻道,“居次,舅父的舅父,叫舅舅父。” 蒲那和从音一愣,徽妍讶然,忍俊不禁。 “蒲那从音,莫听他胡说。”皇帝瞥杜焘一眼,淡淡道,“舅父的舅父,仍是广平侯。” ******************* 杜焘好饮酒,又逢大捷,皇帝也不扫兴,命徐恩取酒来,二人就在殿上对饮。 徽妍不打扰他们,带着蒲那和从音到偏殿去玩。夜色渐深,她与宫人带着二人洗漱,又哄了他们入睡,再到殿上,却见二人还在。 殿上的宫人都摒退了。 杜焘显然已经有了醉意,倚在凭几上,说话拖起了声音。 皇帝却仍神色如常,手里拿着一只酒盏,听杜焘说着征途中的乐事,唇边带笑。 见徽妍来,他对她招招手。 徽妍莞尔,走过去。 杜焘也看到她,精神一振,笑着举举盏,“呵,侄妇来了……”话没说完,打了一个酒嗝。 徽妍面上一红。 “莫理他。”皇帝不以为意,拉她坐在身旁,“他就是这般,言行无状。” “谁言行无状……”杜焘嘟哝着,摆起正色,却又打了个酒嗝。 他伸手再去倒酒,徽妍正要去帮忙,皇帝阻住她。 “莫饮了,”他说,“再饮你走都走不得,外祖父又要说朕纵容你。” “臣在他面前就曾为听过好话……”杜焘哼着声道,“如今可好,过些日子陛下娶了妇,他又该每日拿此事念叨我……” 徽妍窘然。 皇帝却不以为然:“谁让你总不安分,浪荡子。” “什么浪荡子,难听……”杜焘灌一口酒,“臣可是纯良之人。” “是么?”皇帝冷笑,缓缓道,“当年总让朕挡灾之人是谁?是谁在市井斗殴,是谁夜游伎馆时被执金吾追捕,最后总让朕去救人?” 杜焘面上一窘,忙赔笑,“陛下怎又翻那些旧账……年少不更事,年少不更事!” 徽妍在一旁听着,诧异不已。 她记得当年,先帝说皇帝是浪荡子,其中就有流连伎馆之类的事,那…… “夜游伎馆的是广平侯?”她忍不住,小声问皇帝。 “陛下?”杜焘耳朵却灵,突然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得意地拍拍皇帝肩头,摇得他微微晃了晃,“陛下当年若随着臣去了伎馆,如今也不至于连个情话也不会唔唔唔唔……” 他话没说完,嘴却被皇帝用手堵住。 “徐内侍!”他对殿外喊一声。 未几,徐恩和宫人忙走进来。 “广平侯醉了,扶他去歇宿。”皇帝吩咐道。 众人忙应下,两名内侍一左一右,将杜焘架起来。 “臣未醉……未醉……”杜焘嘴里嘟哝着,被他们架着走开,东倒西歪。 徽妍看着,啼笑皆非。 再看向皇帝,只见他一脸平静,将案上的酒盏再拿起。 “陛下也莫再饮了。”徽妍劝道,“宿醉不好。” “朕又不是广平侯,这点酒怎会醉。”皇帝道,将盏中残酒饮尽之后,却放在案上,没再碰。 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皇帝也不再顾忌,像往常一样,将她揽过来。 徽妍已经习惯了与他这般相处,依偎着他,把头靠在他的颈脖上。他的呼吸间有些淡淡的酒气,徽妍却不觉讨厌。平时在宴席上,她最怕别人喝多了与她说话,嘴里喷着酒气,熏得难受。 可皇帝全然不会如此。徽妍想,大概这就是长姊曾经说的,女子一旦遇到了心上人,就会变成傻女子吧…… “蒲那从音睡了?”皇帝摸摸她的头发,忽而问。 “睡了。”徽妍答道。话才出口,她忽然觉得,他们这般,就像一对寻常夫妇说着自己的孩子,脸上不禁一热。 “那你便可陪朕了……”皇帝低低地笑。 徽妍皱皱眉,佯装厌恶地捂着鼻子要坐开,皇帝却不让,用力圈着她。二人角力一阵,徽妍终究比不过他,笑嘻嘻地由着他重新揽在怀里。 “陛下。”过了会,徽妍忽而道。 “嗯?” “方才陛下与广平侯之言,是真的么?”徽妍抬眼看他,“当年陛下是为广平侯担了祸?” 皇帝看看她,笑了笑。 “你未见过朕外祖父。”他说,“家教甚是严厉,教训起人来从不手软。广平侯自幼被教训多了,少年时变得倔强起来,反骨得很,与一班五陵少年混在一起不学好,惹出事端来。朕若不帮他一把,他回去见外祖父,岂还有命在。” 徽妍诧异不已。 “可陛下将那些事担下来,先帝就不会责怪?” 皇帝弯唇一笑:“朕当年做下的祸事比广平侯多多了,父皇责怪哪一件?” 徽妍结舌,想了想,那确实啊…… “责不责怪,朕无所谓。”他满不在乎,“反正皇位也轮不到朕身上,一个要做闲散宗室的人,贤名恶名,不过关乎封地大小罢了。” 徽妍看着他,心中亦觉欷歔。先帝年幼继位,倚仗太尉董秀等人辅弼。董秀把持朝政,且将女儿安排入宫,配先帝为后。先帝虽不喜,却无奈董氏根基深厚,一生与之明争暗斗,却到入土也未如愿。比起权势熏天的董氏和备受宠爱的李氏,皇帝的生母杜氏默默无闻,皇帝虽排行第二,却无足轻重。这在当时看起来可怜,如今想一想,却不能说不是好事。因得如此,他生活恣意,比身负重担的太子和三皇子更快乐。 “先帝对陛下亦并非无所期望。”徽妍想了想,道,“不然,先帝怎会许陛下领军去羌地平叛?” 皇帝听着,怔了怔,未几,唇边浮起一抹苦笑。 他却没说下去,却抚抚她的头发,低低道,“朕有些困了。” 那嗓音低沉,带着些醉意。 徽妍望着他面上淡淡的醺色,想来是方才的酒终于起了后劲。她有些无语,方才还说自己不会醉…… “妾去唤徐内侍。”她说,正要起来,皇帝却拉着她。 “朕哪里也不去。”他说。 徽妍讶然:“陛下不是说困了?” 皇帝却看看身后,将凭几拿开,在榻上躺下,懒洋洋地眯眯眼,“朕就歇在此处。” 徽妍看着他,无可奈何。这模样,他真的是醉了。 “你莫走……”皇帝盯着她,抓着她的手不放。 徽妍不禁莞尔,回握他的手,“嗯,不走。” 皇帝似乎放下心来,未几,闭上眼。他唇边带着笑,眼皮阖起的时候,看上去安详平静,连眉心的那一道痕也几乎平复不见。此时此刻,方才的二人似乎换了位置,皇帝依偎着她,就像一个孩子一样。 “徽妍……”过了会,皇帝忽然喃喃道,“给朕讲故事……” 徽妍:“……” 心中啼笑皆非,却升起一股柔软的蜜意。 “陛下要听何故事?”她问。 皇帝没有答话,过了好一会,低低道,“牵牛织女……” 徽妍答应一声,开始讲起来,不过才将到牵牛遇见织女,她就听到了皇帝平稳的呼吸声。 “……织女亦喜爱牵牛,便跟着他回家了。”徽妍将话说完,手指抚过他平整的鬓脚,少顷,莞尔,低下头,在那酒气尚存的嘴唇上,轻轻落下一吻。 ************************* 当夜,皇帝宿在来漪兰殿。 徐恩怕扰了他,没有给他挪地方。让宫人取来被褥给他盖上,关闭殿门。 徽妍看得睡得安稳了才离开,第二日,她早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皇帝。但殿上空空如也,宫人告诉她,皇帝已经回宫去了。 徽妍有些失望,心里忍不住埋怨皇帝,总这般早起做甚,宿醉也不多睡一睡,好不容易在这边过夜啊…… 不过想到昨夜,她心里还是甜甜的,打定主意,这两日便回弘农一趟,将自己与皇帝的事告知母亲。 她会不会震惊? 心里想了想,苦笑,那大概无可避免。接着,她也许还会为自己和王恒瞒着她而生气,但徽妍已经想好了说辞,反正罪魁祸首是皇帝,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他的身上便好了。再说,母亲不是很喜欢“刘公子”么? 徽妍想着,竟是兴奋起来。开始筹划着何时离宫,何时到弘农,又多久回来。蒲那和从音如何说,要交代宫人们何事…… 正神游,宫人来报,说王骑郎要见她。 王恒?徽妍讶然,忙答应一声,出到殿外去。 “二姊!”只见果然是王恒,满头大汗,好像刚赶了路。他神色不太好,上前来,急急道,“二姊可有空闲?我今晨去长姊家,见周家舅姑又来了!” “周家舅姑?”徽妍愣了愣,面色一变,忙问,“他们来做甚?” “只怕不是好事,”王恒皱着眉,“二姊,这回,他们带来了雒阳那边的周家宗长!” ☆、第54章 徽妍听着,心底咯噔响了一下。 “雒阳那边的宗长?”徽妍忙问,“你见到他们到姊夫家去了?” “只见到了周氏舅姑。”王恒道,“长姊侍婢告诉我,说周氏宗长,就是成安侯。他如今也在长安,晌午要带着几位宗老过府来。”他神色着急,“二姊,这般架势,莫非真是要出妇?” 成安侯,她自然知道。周氏的先祖周勃封绛侯,周勃死后,其子周坚袭爵,封平曲侯,传至其孙时,因罪除爵。直到玄孙再度因功封成安侯,传爵至今,而周氏如今的宗族之长,也是当世的成安侯。 周浚的父亲周宏,是成安侯的族弟,徽妍记得,周宏与这位族兄关系甚善。从前周宏到家中做客,每每提起成安侯,面上总有自豪之色。 徽妍面色不定,不答却问,“长姊现下如何?” 王恒摇头:“我今晨去到时,长姊在室中闭门不出,我去也不肯见人。我情急之下,才来见你。” “姊夫呢?” “姊夫也在家中,但未见到人。家人说,他正在后院与周氏舅姑争执,我不好去。” 徽妍沉吟,望望天色,道,“我稍后便去府中。你莫急,母亲和兄长俱在弘农,现在遣人告知也来不及,我去看看如何再作定夺。” 王恒犹豫了一下,目光忽而闪了闪,小声对徽妍道,“二姊,我看周氏舅姑是势利之人,长姊无所倚仗,故而受他们欺负,若是……二姊,我是说若是,嗯,长姊若得贵人相助,就好了……” 徽妍愣了愣,看着他,未几,忽然回过味来。 脸上一热,她瞪起眼。 “我就是说说!”王恒忙道,亦面红,支支吾吾,“二姊你看,你亦知晓周氏舅姑是何脾性,你去也未必有用,不如……” “周氏舅姑意欲何为还尚不知晓,事情未明,怎好贸然告知他?”徽妍无奈,道,“陛下性情你也知晓,从不偏私。且就算他愿意,此事说白了不过大臣后宅私事,他日理万机,难道要堂堂天子跑来掺和?” 王恒赧然,却不死心,“可长姊……” 徽妍道:“且看看再说,姊夫为人你也知晓,总有办法。” 王恒见她如此,也只得应下。不过他走不开,今晨去王缪府中,本是趁着公事外出时济私。如今回来,郎中令恰好又不在宫中,他想再请假也无处寻人。徽妍则不然,虽名为女史,却不受官署管束。她对蒲那和从音说自己出宫一趟,不久就回,让他们在宫中听话。又交代了吴内侍和宫人之后,徽妍亲自去见了未央令。未央令也不为难,发给了通行符令。 ****************** 待得赶到周浚府中,才进门,徽妍就与周浚府中的孙管事打了照面。孙管事见到徽妍来到,凝重的神色倏而一缓,“女君可来了,小人奉主人之命,正要托人往宫中给女君与公子带消息!” “如何了?”徽妍瞅瞅堂上,忙问。 孙管事叹口气,摇摇头。 “二位大人俱在堂上,”他低声对徽妍道,“主人今日官署中也不去了,就在堂上与二位大人争执。” “长姊在何处?”徽妍忙问。 “还在室中。” 徽妍颔首,绕开前堂,径自往后院而去。 王缪的屋子,房门紧闭。侍婢和家人都在门前拍着门,但里面只是不开。三个甥女也在外面,哭泣不止,见得徽妍来,她们忙围上前。 “徽妍姨母……”长甥女周若擦着眼泪,“母亲一直将自己锁在室中不肯开门,如何是好……” 徽妍一惊,唯恐王缪想不开寻短见,问,“她方才可有动静?说了话不曾?” “说了……”二甥女周娴哽咽道,“她教我等回房去,却不肯出来……” 徽妍的心放下些,安慰她们两句,也忙走到王缪房门前。 侍婢们见她来,神色皆缓了缓,忙敲门道,“夫人,徽妍女君来了,开开门吧!” 徽妍也道:“长姊,有甚话便与我说,关着自己做甚?” 室中无人回应。 徽妍皱眉,心一横,转头对家人道,“去取一段大木来,将房门撞开!” 家人们愣了愣,正犹豫,徽妍催促,“莫非等着夫人在室中寻死?快去!” 众人面色一变,赶紧去找。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门闩开启的声音。 王缪头发纷乱,面上和衣襟上满是泪痕,望着徽妍,憔悴不堪。 徽妍何曾见过这样的王缪,心底一惊。 “撞甚门……”她声音沙哑,“……我是会去寻死的蠢货么?” 徽妍忙上前,扶着她,将她上下打量,“长姊,你无事么?” “母亲!”三个女儿亦哭着上前。 王缪不答话,摸摸她们的头,擦擦脸上的眼泪,对侍婢道,“带女君们回房去,莫让外头惊吓了她们。” 侍婢们忙应下,劝着三人,将她们带走。 王缪看着她们走开,让徽妍进屋。待得重新关上门,姊妹二人相对,徽妍正待说话,却见王缪镇定的脸忽而一变,眼泪大颗大颗涌出来,“徽妍……我……我该如何是好……” 说罢,她抱着徽妍,嚎啕大哭起来。 ******************* 徽妍来周府之前,心中仍抱着一线希望。如今见到王缪,听她说了今日之事,只觉心中亦是黯然。 周宏夫妇对王缪的看法,徽妍是一贯知道的。就在上月,她回到长安之时,陈氏就曾告诉她周氏舅姑亲自来长安催促周浚纳妾,不然就要他出妇。但周浚一贯态度坚决,将二人顶了回去。当时徽妍他们见得如此,亦是放心,便回去了。不料周是舅姑竟这般执拗,把宗长和宗老请了来。周氏这样的大族,宗长一言九鼎,如今周宏夫妇请了他和宗老来,已经不是为逼周浚纳妾,而是直接让他出妇。 周浚自然是不愿意,从早晨周宏夫妇来到,就一直在争吵不休。 “姊夫待长情深意重,必不从许。”徽妍一边为王缪整理着头发,一边道。 王缪拭了拭眼泪,眼圈又是一红,摇摇头。 “此番,他亦是无法……”她说,“父母之命,又有宗长亲自前来,何人违得……你姊夫待我之心,我自知晓,这许多年来,亦甚感激。可如今之事,如今之事……” 王缪说不下去,又掩面哭泣起来。 徽妍看着她,心疼不已。王缪自幼性情爽利,心思精明,从没有她为难之事。即便嫁人之后,她因生育之事与舅姑生隙,徽妍虽听过她抱怨,却从不见她有哀愁之色。她从未想过,自己那位心思强韧的长姊,竟也会像现在这样脆弱无助。 “长姊……”她的双目泛红,将王缪搂在怀中。 “我只是舍不得你姊夫与三个女儿……”王缪哽咽着,“徽妍,我当初若再和软些,顺着舅姑之意劝你姊夫纳妾,他们可会……可会……” 徽妍道:“长姊,就算你顺着他们,他们不喜你,也会有别的由头。” 王缪不语。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孙管事的声音,“夫人,成安侯与诸宗老到了府中,二位大人请夫人到堂上。” 二人一惊。 徽妍望着门外,心中憋起一股气。 王缪怒起,张口道,“告知大人,待出之妇,岂有颜面见宗长……” “夫人稍后就去。”徽妍却抢道,说罢,转向瞪着她的王缪。 “长姊,姊夫在堂上与周氏舅姑抗争许久,如今宗长又来,长姊莫非要让姊夫一人面对责难?”她正色道,“便是父母难违,你二人如今也仍是夫妻,长姊,同是受逼迫,长姊却独自躲开,岂非伤了恩义。” 王缪望着她,怔了怔,神色不定,目光却渐渐变得清明。 ********************** 成安侯年近六十,保养得宜,面色红润。 他此番到长安来,本是为了次子周圆之事。周圆凭侯子身份入太学,却品行不端,近日惹了是非,被光禄勋拘捕。成安侯大惊,从雒阳跑来赎周圆。恰好周宏在长安为官多年,在官署中有些人脉,替成安侯打点一二,顺利将周圆赎出。 成安侯见此事办成,又不必自己出面,心中大悦。周宏趁此将家中之事相求,成安侯本是好脸面之人,又早听周宏言语中对儿媳不满,欣然答应帮忙,一拍即合。 徽妍陪着王缪来到堂上之时,只见宾客满座。成安侯端坐上首,周氏舅姑分坐下首,还有几位上了年纪的宾客,当是宗老。而周浚跪在堂上,似乎已经许久,看到王缪来,他的神色忽而一振,眸中露出些光亮来。 王缪一身素衣,看到周浚,不待徽妍说话,已经快步上前,随他一道跪下。 “妾拜见君侯,拜见舅君,姑君。”她神色平静,深深一拜。 周浚夫妇看到她,都没有好脸色。 成安侯却笑笑,将手中水杯放下。 “侄妇,多日不见。”他缓缓道,说罢,却看了看一旁的徽妍。 徽妍亦从容,上前一礼,“妾王徽妍,拜见君侯,拜见诸位大人。” 听到徽妍的名字,成安侯露出些微的讶色,颔首,却转向周宏,“想来,这位就是那位出使匈奴的王女史?” 周宏夫妇不知徽妍来到,看看她,面上有些不自在。原想着自家人将此事办了,未想横生枝节,竟有王缪母家人来到。 “正是。”周宏回答道,却轻咳两声,看向王缪,“儿妇,你为我家操持多年,劳苦功高,我夫妇心中亦是知晓。只是如今之事,实是艰难。叔容无子,我等总不可看着他绝后。儿妇乃明理之人,这婚姻还是作罢为好,儿妇姿才出众,将来自有高迁。” 周浚听着,面色一变,正要开口,却听王缪朗声道,“舅君之言,恕妾难从。”看去,只见她神色镇定,向上首一礼,“妾不明,所犯何错,以致出妇?” 周宏的夫人鲁氏冷冷道,“无子,妒忌,还要再说?” 王缪正要回答,周浚抢道,“此事儿已言明,无子可在宗族中过继!” 鲁氏瞪他:“胡言甚!你年纪轻轻,又不是不可再育,有甚好过继!” “妾虽无子,却育有三女。抚养尽心,内外操持,无所过失!”王缪望着鲁氏,据理力争,“至于妒忌,丈夫在府中,唯妾相伴,何来妒忌?” “你若无妒忌,叔容怎会不肯纳妾!”周宏怒道,“无嗣又无妾侍,你分明要绝我儿之后!” 王缪面色发白。 成安侯听着,忽而一笑。 “还有一条。”他缓缓道,“侄妇,可知七出之首,乃不顺父母?” 他看着王缪,神色高傲,冷冷道,“我闻方才侄妇与舅姑之言,句句相争,毫无恭敬!侄妇亦出身仕宦之家,太傅若地下有知,闻侄妇方才之言,亦当羞愧!” “君侯既提起先父,容妾问一句,书云一言九鼎,未知违誓如何?”这是,徽妍的声音忽而想起。 众人皆讶,看去,只见她望着周宏,道,“妾曾记得公台当年登门为子求娶时,曾对妾父许诺,无论甘苦祸福,绝无出妇之事。如今长姊与姊夫恩爱美满,无苦无祸,公台却强使出妇,未知公台此为,置当初誓言于何地?” 周宏神色一变,下首有人怒道,“无礼,尔何人,敢冲撞尊长!” “周氏族议,岂容外在置喙!” 徽妍知道这些人无理可讲,也不畏惧,“公台,夫人!姊夫乃公台与夫人爱子,吾姊于妾父母亦然!二人多年夫妻,举案齐眉,何人不羡?今却遭此非难,跪拜于前,哭泣哀求,公台与夫人何忍?” 周浚与王缪闻言,神色大恸。 “父亲,母亲!”周浚向周宏夫妇叩首一拜,大声道,“儿与此妇誓不相离,若父亲母亲实在不许,儿亦无法,只得以性命偿父母之恩!” “叔容……”王缪泪流满面,以袖掩口,少顷,跟着他一道伏拜。 周宏捶案大怒,正当呵斥,堂外忽然传来孙管事的声音,“主人!”众人看去,却见他匆匆上堂,行礼道,“禀主人!宫中徐内侍奉圣命而来,已至门前!” 众人讶然。 徐恩?徽妍心中被触了一下,忙望去,果然,未过多时,家人引着一人入内,正是徐恩! 成安侯与周氏舅姑忙迎出去,满面堆笑,与徐恩见礼。 徐恩亦笑意盈盈,与他们见礼。 “君侯,周公,雒阳一别,近日无恙?” 成安侯忙道:“谢徐内侍,我等皆好!” 徽妍看着他们,忽然想起来,前番皇帝路过弘农,就是要去雒阳。后来她还见王缪在家书中说过,皇帝在雒阳接见过周氏的族人。而徐恩是皇帝近侍,这些人自然也见过。 热情地寒暄了一会,周宏道,“未知徐内侍驾临小儿寒舍,所为何事?” 徐恩莞尔:“非为旁事,乃是奉圣命,来接王女史与王夫人入宫。” 众人闻言,一愣。未几,目光倏而都落在徽妍和王缪泪迹未干的脸上。 王缪亦是愕然,忙拭着脸,与周浚相视,皆莫名其妙。 鲁氏神色不定,看看他们,问道,“内侍所言王夫人,可是妾儿妇?” “正是。”徐恩说着,走到徽妍和王缪面前,一礼,“陛下念王太傅旧日之谊,甚为感怀,今日在宫中设宴,请女史与夫人共叙。” 众人皆惊,面面相觑。 徽妍看看王缪和周浚仍愣怔的模样,再看看徐恩一本正经的脸,知道后面指使的是何人。 带得身边人也这般爱装……她心底腹诽着,眼睛忽而一酸,唇边却不禁破出了隐隐的笑意。 “陛下……”成安侯仍不明所以,看了看王缪,忙问,“未知陛下与王太傅,旧日是……” “哦,陛下年少时,曾拜王太傅为师。”徐恩答道,“陛下说,太傅师徒之情虽日久,不可淡忘。只愧多年不曾寻访。” 说罢,他笑眯眯地看着众人,“陛下还说,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过些时日,还要去弘农探望戚夫人与王学官!呵呵,呵呵呵呵!” 成安侯与周宏夫妇等人皆面上一僵,未几,忙跟着颔首笑起来,交换眼神,“呵呵,呵呵呵……” 作者有话要说: ☆、第55章 众人听得徐恩说过了话,再看向王缪的时候,神色已经大不一样。 王缪与周浚对视,却仍有些愣怔。 周宏率先反应过来,咳两声,“儿妇,还不快快谢过徐内侍。” 他神色仍有些不定,却已经温和许多,声音也全然不是方才的冷硬之态。其他人皆纷纷反应过来,都堆起笑容。 “儿妇。”鲁氏亦走过来,“还是……” “还请徐内侍稍候,且容妾服侍长姊更衣。”徽妍上前,挡在她和王缪之间,说罢,搀着王缪向徐恩一礼,也不管众人神色,往堂后走去。 风云突变,峰回路转。 围观的仆婢们亦是欣喜,徽妍搀着王缪回后院,方才的惨淡愁云一扫而空,众人都笑眯眯的。 直到进了室中,王缪还有些不敢相信,拉着徽妍的手,睁大眼睛,“徽妍,陛下,陛下果真……” “是真的。”徽妍笑盈盈,说着,让她在妆台前坐下,“长姊忘了?父亲当年确实教过二皇子,还与我等夸过他天资过人。长姊,陛下是个念旧情的人。” 王缪听得这话,又惊又喜,面上终于露出笑意。 “可徐内侍怎来得这般巧?”她握住徽妍的手,睁大眼睛,“正正赶上……” “许是天意。”徽妍笑眯眯的,双手按在她的肩上,“长姊,徐内侍还在等候,还是快快梳妆,莫让陛下久等。” 王缪虽神色狐疑,却颔首,在镜前坐好。 她的容貌本是姣好,待得梳妆完毕,只见容光焕发,配上琳琅的衣饰,雍容明艳。全然不似一个刚刚还被舅姑逼着离开的妇人。 “夫人甚美。”侍婢赞道。 王缪看了看镜子,有些犹豫,“可会太艳?” “不会。”徽妍断然道,“长姊是要去赴天子宴席,自然要郑重些。” 才出门,却见周浚立在廊下。 “缪……”他上前来,似要说话,瞥见徽妍,又打住,神色踌躇。 徽妍抿唇一笑,对王缪道,“我在宅前等候长姊。”说吧,朝宅前而去。 周氏舅姑与成安侯等人还在与徐恩在堂上说着话,徽妍与那些人无话可说,正好看到三个甥女出来了,便走过去。 年纪最小的甥女周芊还小,周若和周娴却已经懂事,知晓祖父祖母来家中是何意,神色惶惶不安。徽妍知道她们都被吓坏了,柔声安慰。三人听她说王缪不会被出妇,这才破涕为笑。正说话,周浚与王缪走出来,甥女们见得父母已安然如初,皆放下心来,忙围上前去。 王缪将入宫之事告诉女儿们,要她们好好留在家中。 “母亲要去皇宫?不带我等去么?”周芊双眸发亮。 徽妍微笑:“陛下今日只请了你母亲,来日陛下若宴请了尔等,尔等自然也能去。” 几人说着话,家人过来说,徐恩那边问可启程未曾。徽妍答应一声,随着王缪和周浚一道上堂。 周氏舅姑与成安侯众人都还在,此番相见,又与先前大不一样。 徽妍看着他们对王缪客气殷勤的样子,心中冷笑。 王恒说得不错,周氏舅姑这样的人,本是势利。仗势欺人的手段,她一向觉得卑劣,可真正到了要仗势欺人者的时候,她才明白,无论讲理还是斗智斗勇,皆不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来得有用。皇帝既然帮忙,那是不用白不用,自己方才不紧不慢地拖了这么久,就是要借着皇帝的威仪将他们吊一吊。礼尚往来,不能白白让王缪在他们面前受这么大的气。 不过,自己好像又欠了他一个大人情呢……心中默默想。 王缪行礼拜别之时,徽妍瞅见周氏舅姑的神色虽然仍不自在,却已经堆起了满满的笑容。 鲁氏忙上前将她扶起,亲切道,“儿妇,入宫见到陛下,要好好叙话才是。” 周宏则道:“去吧,早去早归。” 徽妍听了,莞尔,“二位大人,君侯。妾方才与长姊商量过,欲依从诸位大人所言,从宫中归来之后,长姊便拾掇行囊,自归家去,箱笼物什,还请大人清点,莫失敬了后人。” 众人面色一变,成安侯与周宏等人僵了僵,皆是尴尬。 “女史,何出此言。”周宏轻咳,干笑两声,瞅了瞅徐恩那边,“方才之事皆乃误会,君侯与宗老今日到家中,也不过议一议,绝无出妇之意。” 徽妍还想再说,袖子被王缪扯了扯。 她示意徽妍不必再说下去,向众人端正一礼,“舅君,姑君,君侯,诸位宗老,妾随徐内侍入宫,就此告辞。” 众人得了台阶,忙应下。 宫中来的车马光鲜不凡,在府前停着,早已经引得不少邻居行人好奇地围观瞩目。走到车前时,徽妍忽而瞥见人群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容。 李绩? 她愣了愣,再看,却见路人拥挤,他已经不见了。 周浚带着女儿送了王缪到车前,看着她,深深吸一口气。 “早去早回,我与孩儿们在家中等你。”他低低道。 王缪颔首,望着他,亦是目光深深。 二人别过,周浚又看向徽妍,眼神中却似别有意味,“你长姊便交与你,宫中多照拂。” 徽妍被他盯得不自在,赧然移开目光,小声道,“长姊从前也去过宫中赴宴,姊夫这般郑重做甚。” 周浚笑了笑,也不多说,扶着王缪上了车。 车马辚辚走起,直到出了街口,看不到了宅前的人,王缪才将目光收回。 “长姊与姊夫也真是,怎生离死别一般。”徽妍看着,忍不住笑道。 “方才岂非差点就是生离死别。”王缪幽幽叹口气,片刻,唇边浮起一抹苦笑,“若无徐内侍,方才我亦是要与舅姑拜别,却是从此成了弃妇了。” 徽妍看着她,没说话,安慰地拉过她的手。 王缪亦握紧,姊妹二人互相依偎,心中各是欷歔。 “徽妍。”过了会,王缪忽而道。 “嗯?” “母亲先前说的那位刘公子,也曾是父亲的弟子,我记得,也与徐内侍相识,是么?” 徽妍怔了怔,心一下提起。 “嗯……是。”她一边说着,一边瞅着王缪的神色,只觉心“咚咚”地跳,好像就差一步,她就会发现真相…… “父亲的弟子,倒都是有情有义之人。”只听王缪又叹口气,颔首道。说着,她望着车帘外,忽而神色一振,“甲第到了!” 到了甲第,皇宫也近了,她不再多言,整了整衣衫,正襟危坐。 徽妍看着她,心又落了回去。 长姊,你好歹再想深些啊……她心底苦笑。 但看王缪紧张的神色,徽妍知道今日于她已经受了太多惊吓,再加上此事……徽妍想了想,觉得还是等到合适的时机再说不迟。 ************************ 入了未央宫,车马一路驰骋,却是回到了漪兰殿。 时辰还未至黄昏,有点早。徽妍以为皇帝还像往常一样在议事,不料,宫人说,他已经在殿上了。 王缪第一次面圣,有些紧张,跟着徽妍上殿。可还未入殿门,忽而听到里面有小童的笑声传来。 “徽妍!” “徽妍!” 蒲那和从音从殿内跑出来,“咯咯”笑着躲到徽妍身后,抓着她的衣服。 “舅父要捉我等!”二人兴奋得脸红红,满头大汗。 徽妍亦笑,将二人拉着。 王缪惊讶地看着他们,未几,忽然见皇帝从殿内踱了出来。 她唬了一下,忙伏拜行礼。 “夫人来了,”皇帝莞尔,让她起身,“正好,晚膳都齐备了,来用膳吧。” 那话语随和得像是寻常人家一般,王缪又是一愣。 不过天子亲口相邀,她心中激动,不敢多想耽搁,忙行礼谢过。 待她又与蒲那从音见礼之后,徽妍一边让宫人将两个小童带到席上,一边与王缪走入殿中。 “陛下甚喜爱王子居次,时常过来探望。”看到王缪面上的讶色,她忙解释,“陛下亦常过来用膳,甚是随和。” 王缪颔首,应了声,神色却仍是小心谨慎。 如皇帝所言,宴席已经备好,将案上摆得满满。 王缪随着徽妍入席之后,宫人端来水盆,众人摄衽洗漱。 蒲那和从音一直盯着王缪,甚是好奇。 “舅父,王夫人就是徽妍长姊么?”蒲那小声地问皇帝。 他声音虽轻,殿上却也安静,王缪听到,不禁窘然。 皇帝却笑笑,缓缓道,“女史教过甚?不可在人后议论。你既有话,问夫人便是。” 蒲那面上一哂,只得乖乖转向王缪,不好意思地问,“王夫人……” 王缪忙答道,“禀王子,妾正是女史长姊。” 皇帝看着她,微笑,“夫人不必诧异,王女史平日在宫中,常与王子居次说起家人。只怕不仅夫人,其他人也都知晓了。” 王缪惊讶不已,看向徽妍,却见她瞅瞅皇帝,赧然而笑。 皇帝却对蒲那从音道,“你二人除了夫人,还知晓何人?” “知晓王车郎!” “还有萦女君!” “还有戚夫人,还有徽妍的兄长!” 从音声音软软,道,“夫人有三个孩童,比蒲那从音多一个。”说着,她掰着手指,认真地数。 众人皆笑。 王缪亦忍俊不禁,先前的紧张渐渐缓和下来。 如徽妍所言,王缪发现,皇帝竟是个十分随和善谈之人。席间,他与王缪谈起王兆,又谈到雒阳。 王缪出嫁之后,一直居住在洛阳,今年才搬回长安。对于雒阳,她比徽妍熟悉得多,与皇帝竟也谈得入港。尤其是谈到一些日常风物,皇帝与王缪皆是熟悉,徽妍则全然陌生。 徽妍瞅着对面王缪高兴的模样,再瞅向侃侃而谈的皇帝,不禁想起他到弘农时,戚氏、王璟、陈氏、王缪他们的反应。她忽然觉得,或许这个皇帝不过是外壳,而“刘公子”才是此人本色呢……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就写这么多吧,鹅的眼皮打架,洗澡睡觉去了,大家晚安~ ☆、第56章 “陛下对雒阳甚为熟稔,可是曾住过些时日?”王缪小心地问道。 “正是。”皇帝道,“朕年少之时,曾在雒阳住过半年。” 这边说着话,宫人见皇帝盘中的脍肉吃净了,想给他再添些,皇帝却道,“给女史。” 宫人应下,将脍肉添到徽妍的盘中。前前后后,皆是一派自然,似乎向来该是如此。 “舅父,我也想吃脍肉……”这时,蒲那嚼着蔬菜,眼巴巴地望着皇帝。 “蔬菜吃尽再说。”皇帝不为所动。 蒲那只得继续低头啃。 王缪的目光在他们那边转了转,又看向对面正在吃脍肉的徽妍,片刻,默默喝了一口水。 一顿饭,吃得和乐。 宴罢之时,已是黄昏。王缪不敢多加打扰,与皇帝对答几句闲聊之言,行礼告辞。 皇帝也不挽留,让徐恩去备车。 徽妍将王缪送出宫门,上车时,对她道,“长姊且回去,隔日我得了空闲,再到府中探望。” 王缪笑了笑,忽然轻声道,“徽妍,我记得你一向爱吃脍肉,是么?” 徽妍一怔,触到她意味深长的眼神,面上一热。 王缪目光一闪,又问,“陛下平日待你……”话没说完,却见从音跑过来,后面跟着皇帝,连忙打住。 “徽妍,”从音以为徽妍要跟王缪走,急急拉着她的袖子,“我也去!” 徽妍无奈,这小童总以为自己要撇开她去玩,拉过她的手,“我不过送送夫人,哪里也不去。” “说了她不走,怎不信舅父。”皇帝不紧不慢走过来。 王缪见到他,忙再行礼。 皇帝神色平和:“夫人若要探望女史,告知内官便是。” 王缪谢过皇帝,一番客套之火,她意味深长地看徽妍徽妍一眼,转身登车。 夕阳西下,天上铺着紫红色的云霞。 徽妍看着王缪的马车辚辚驰向宫道那头,想起今日种种,心中唯有感慨。 “在想何事?”皇帝的声音忽而在耳边响起。 徽妍转头,皇帝不知道何时走到了她身边,双眸看着她,似笑非笑。 “未想何事。”徽妍道。 “是么?”皇帝微微抬眉,似有些不满,“今日有人不辞而别,朕过来才发现不见了人。朕又是四处寻人,又是遣人登门,还请人入宫用膳。这般辛苦也无人感念,嗯?” 那模样,活脱一个做了好事却不得表扬的小童,徽妍看着忍俊不禁。 他今日做的这些,徽妍当然满心感动,只是一直不得机会说。本想着等二人独处时,她好好感谢一番,没想到此人竟然这般不矜持,先开了口。 她想了想,问,“妾长姊府中之事,是恒告知了陛下?” “莫管是谁。” 徽妍望着皇帝,亦似笑非笑,片刻,却转头对旁边的宫人道,“妾与陛下有些话要说,烦请诸位先将居次带入殿中。” 宫人们忙应下,抱起从音,往殿内而去。 二人四周暂无他人。 皇帝瞅着徽妍,不解其意,“有何言语要说?” 徽妍神色从容:“请陛下附耳来。” 皇帝踌躇片刻,上前些,微微低头。 “再前些。” 皇帝再凑前,忽然,徽妍搂住他的脖子,用力吻在他的唇上。 她的气息温软,却一改往日的小心的被动,侵入他的唇舌,热情似火。 皇帝睁大眼睛,只觉天地一瞬变得炽热,霞光漫天。 ******************* 今日两个小童都不曾读书习字,当徽妍说夜里要学习的时候,蒲那和从音的神色格外痛苦。 他们求助地看向皇帝,皇帝却似无所觉,在上首阅卷。 蒲那和从音只得认命,乖乖地坐在下首跟徽妍背诵习字。徽妍今日不在,二人玩得比往日多,又不曾午睡,夜里读书,精力明显不济,不久,便开始打哈欠。 徽妍见得这般,也不为难他们,复习了昨日的课之后,便让他们歇息。 两个小童听到徽妍放过,皆松了口气。 看着时辰到了,徽妍照例与宫人带着二人去洗漱,直到哄了二人入睡,徽妍出来,只见皇帝还坐在上首。 “今日文书这般多?”徽妍有些诧异,走过去。 “嗯。”皇帝翻着简册,头也不抬,缓缓道,“今日有人不行女史之职,朕只好顶上。” 徽妍了然,啼笑皆非。才到近前,皇帝伸出手来,将她搂到身旁坐下。 二人近来对这般相处已是十分自然,徽妍笑着,反搂着皇帝的腰,把头依偎在他肩上。 “还有多少?”她瞅了瞅那些简册,问道。 “最后一篇。”皇帝说着,看向她,一笑,“你可为朕念一念。” 徽妍看向他,有些不确定。虽然二人近来亲密,但徽妍深知,皇帝仍然是皇帝,有些事,她不该碰。比如政事。 “妾来念?”她问。 “有何不可?”皇帝将简册给她,“朕累了,听你念正好歇歇。” 徽妍笑笑,接过来,从他方才看的那一行开始,“陛下不思安稳之国策,任意扩张,空耗国力,殊为不智。臣闻古来贤君,必以守土为本,故士农为首,工商为末。商人逐利,致民心不稳,教化难行……” 念着,徽妍讶然,看向皇帝。 只见他喝一口水,将杯子放下,冷笑,“朕也有被痛骂之时。” 徽妍哂然。 “可陛下并未舍农抬商。”她道。 “那是旁顾言他。”皇帝不以为然,“前一句才是正经,朕想重振西域都护,开拓商路,这些人便不愿了。” 徽妍听得这话,心头一亮。 “为何不愿?”她问。 “维持西域都护,要派兵遣将,戍边实边,皆耗费巨大之事。” 徽妍想了想,摇头,“此等耗费,与开拓商路之后获利,不过千百之一。岂不闻武帝时,西域商路畅通,长安始得诸市兴旺。中原与西域每年贸易,获利之巨,赋税缗钱无数。商虽末流,却并非有害无益。” 皇帝讶然看着她,饶有些兴味,“哦?可方才这简册中亦说,商人逐利,将致民心不稳。” 徽妍反道:“如此,商既有大害,为何历代抑商而不灭商?世事皆有利弊,为善为恶乃在手段,不思建树而只知扼杀,此乃懒惰,何其愚也。” 皇帝笑起来,看着徽妍,目光闪闪。 “你这般想?”他问。 徽妍不答却问:“妾说得不对?” 皇帝不置可否,少顷,却将她手中的简册拿开,撂到案上。 “朕在想,今日简册确实太多了。”他咬着徽妍的耳垂,低低道。 徽妍亦笑,不再多说。 方才她说这番话,其实也有私心。李绩带着她的货在西域行走,如果西域的商路能开拓更广,那自然他们的赚钱也更容易。而她之所以敢说,是因为她知道皇帝也这么想。 “我等来继续宫门时的那事。”只听皇帝又道。 徽妍的耳根忽而涨热起来。 今日在宫门的时候,她心血来潮吻了皇帝一下。虽只有短短一会,却是大胆,完毕之后,二人都不约而同瞅了瞅四周,面色绯红。而吻过之后,徽妍就胆怯的跑开了,而皇帝走回来的时候再看他,那面上已神色如常,若无其事。 没想到,他惦记到了现在。 想到那时,徽妍脸上再度飞起红晕。 “再来?”她问。 “再来。” “陛下阖眼。” 皇帝不解:“为何?” “不闭便不来。”徽妍执拗地说。 皇帝无奈,闭起眼来。 徽妍他顺从的模样,露出狡黠的笑意。她坐起来,正对着他,伸手,轻轻捧住他的脸,未几,伸出手指…… 皇帝忽而伸手,将她准备刮鼻子的手捉住,睁开眼。 奸计被识破,徽妍窘然。 却见皇帝冷冷一笑,下一瞬,突然将她按下,呵她肋下的痒处。 徽妍大笑起来,左躲右闪,却根本躲不开。 “还来么?还来么?”皇帝又好气又好笑,毫不手软。 徽妍笑得眼泪都冒出来,嚷着,“妾不敢了!陛下!陛下……” 好一会,皇帝才停手。徽妍才喘过气来,却见他忽而又压下来。 他没有再呵痒,热烈的吻好像疾风骤雨,席卷而来。他咬着她的唇,辗转索取,徽妍几乎来不及喘气,头脑晕乎乎的。他的手指亦温柔而灵巧,摩挲在她的发间,未几,往下,滑过脖颈,探入衣领之下…… 徽妍忽而感到他今日的不同寻常,一个激灵。 “陛下……”她急忙捉住他手道,“不可……” “有甚不可……”皇帝再堵住她的唇。 徽妍转开头,喘着气,“殿外……殿外有人,王子居次也在隔壁!” 皇帝停住,少顷,他抬起头来,炽热未褪的脸上,满是懊恼之色。 “就不该让你留在此处……”他恨恨道,忽而目光重燃,“现下便随朕去寝宫!” 徽妍哭笑不得。 “陛下,”她又羞又窘,挣扎,“现下不可……妾还是女史!” 皇帝深吸口气,片刻,无奈地仰面躺下,苦笑,“朕若是个昏君多好……” ******************** 待得平静下来,二人皆有些疲惫。 徽妍枕着皇帝的臂弯,躺在榻上,各不言语。 “怎不说话?”过了会,皇帝抚着她的头发,低低问,“又在想甚?” 徽妍望着案台边的烛光,片刻,轻声道,“在想妾长姊与姊夫。” “若再谢朕一次,现下便可……”皇帝的手指摸摸她面颊,声音不怀好意。 徽妍无奈,将他的手拿开,缓缓道,“妾从前总觉得,长姊与姊夫不过如千千万万夫妇一般,凭着两家之意合在一处,纵是美满,亦不过寻常。直至今日,妾才知晓,姊夫对长姊的情义,乃是世间难觅。” 皇帝愣了愣。 “何意?”他意味深长,“朕也不及么?你觉得朕连一个平准令丞都不如?” 徽妍啼笑皆非:“妾不过说长姊与姊夫。” “不就是不纳妾不出妇。”皇帝不以为然,“朕也做得。” 心中像被什么触了一下,徽妍抬头,却正遇上皇帝的目光。 “陛下莫胡说……”她讪讪道,正要转开头,下巴却被皇帝轻轻捏住。 “不信?”皇帝看着她,目光玩味,“朕这般说,你不喜么?” “不是不信,亦非不喜。”徽妍无奈地笑笑,拿开他的手,“妾且问陛下,若妾将来似长姊一般,未育子嗣,陛下待如何?” “去宗室中接一个。”皇帝立刻道。 徽妍讶然,未几,失笑。 “民间可接嗣子,朕不可?”皇帝扬眉。 “亦可。”徽妍见他态度认真,强自收起笑容,颔首,“不知陛下属意宗室中的谁家?” “多了。”皇帝想了想,悠然道,“朕那日看过宗室名册,大小上千支。实在不行,朕后面不是还有几个弟弟?会稽王想着朕死也不是一年两年,还有六弟,若李氏得了天下,皇位当是他的。” 徽妍听得这话,神色僵了僵。 她看着皇帝,那面上的表情毫无玩笑之色,心中忽而有些不定,睁大眼睛,“陛下,不可胡言……” “不是胡言。”皇帝淡淡道,注视着她,双眸平静,“天下人都知晓,朕十九岁之前,这皇位从来不是朕的。” 殿中一时安静,二人对视着,谁也没有言语。 皇帝的手指仍停在徽妍的下巴上,片刻,低低道,“若至这般境地,凄凉么?” 徽妍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皇帝叹口气,将她搂在怀里,却咬着她的耳朵,“那不若你我今夜便努力一把,看可否避此厄运……” 徽妍一愣,登时啼笑皆非。 原来又回到了这里,这狐狸一般的流氓…… 作者有话要说:520~爱大家~ ☆、第57章 徽妍自是不愿意,二人你推我就,如缠斗一般。 最后,二人都累了,又躺在榻上不动。 “你打算拖到何时?”歇了会,皇帝不满地在她肋下又一挠,咄咄逼人,“朕今日所见,王夫人似还不知晓你我之事!” 徽妍哭笑不得,忙捉住他的手。 “妾不得机会……”她不好意思道,“今日闹得那般鸡犬不宁,妾如何与她说?” 皇帝低低“哼”一声,过了会,又问,“那你何时告知家人?若是说不出口,朕明日便下旨。” 徽妍哂然,连声保证,“妾就去,明日就去!” 皇帝眉间微微舒开,未几,却又皱起。 “明日去,你留几日?” 徽妍一愣,想了想,“总要个三四日……” 皇帝拉下脸:“京城去弘农便要三日,若戚夫人再一个不喜,你岂非要拖上半月?” “……” 徽妍无语地看着他,道,“那陛下欲如何……” 皇帝想了想,起身,整了整衣衫,往殿外喊一声,叫来徐恩。 “近来宫中,可有甚节庆?宫宴有么?” 徐恩想了想:“禀陛下,近来并无节庆,亦无宫宴。” 皇帝神色略失望。 “不过,”停了会,徐恩补充道,“再过不到十日,便是陛下生辰,昨日未央令还来向臣打听,陛下登基多年未办过寿筵,今年办不办?” 皇帝目光一亮。 “未央令此议甚好。”他想了想,即刻吩咐,“告知未央令及奉常,朕今年生辰,在宫中设寿筵,长安秩比四百石以上官吏及各家宗室、关内侯、列侯,可入宫赴筵。” 徐恩应下。 徽妍在一旁听着,已经明白了皇帝的用意,赧然。待徐恩出去,她哭笑不得,道,“陛下,妾家先帝时便已无官无爵,如何能来?” “怎会无官。”皇帝道,“五经博士不是?” 徽妍愣了一下,未几,忽而明白过来,睁大眼睛,“妾兄长……” “王君确有才学,”皇帝重新在榻上坐下,道,“朕先前亦有意让他重回太学,但是看在太傅的颜面上。朕到你家中与他相谈之后,深感其经学造诣之深,可为大才。” 徽妍看他神色认真,并无玩笑,又惊又喜,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谢朕?”皇帝瞅着她。 “谢陛下!”徽妍立刻道。 皇帝佯怒,再伸手往她肋下,徽妍却早有防备,捉住他的手,笑着躲开。 夜深了,二人也不再蛮缠,笑闹一番,皇帝望望滴漏,也不逗留,吩咐徐恩备车回宫。 “兄长还在弘农未授官,寿筵不过还有半月,怎来得及?”徽妍给他整理衣袍的时候,不放心地问。 “有甚来不及。”皇帝搂着她,不紧不慢,停了停,忽而道,“你家中有几人?除了戚夫人、兄长、长嫂、幼妹,可还有谁?” “还有长姊、我和恒。” “你长嫂母家也长安,也是仕宦,是么?”皇帝又问。 “正是。” 他笑了笑:“那正好,戚夫人招待过朕两回,朕也还个情,顺道将你家亲戚都见了。” 徽妍啼笑皆非。 二人又絮絮低语了一会,皇帝才终于松了手回宫去。 “莫送了,去歇息。”走到殿前时,皇帝道,说罢,低头在她颊上迅速落了一吻。 徽妍没想到他会在别人面前这样,瞅瞅周围的宫人,脸上登时烧起来。 皇帝却若无其事,面带笑意地看看她,转身而去。 徽妍立在殿门前,望着他的身影,直到他消失在宫门之外。夜风微凉,面上被带起丝丝热气。直到入寝时,她躺在榻上,回想着方才点滴,仍觉得心头似浸着蜜。 一切都太好。 这是梦吧?她问自己。 如果是梦,便永不要醒来…… *************************** 不过,徽妍很快就知道了这不是梦。 第二日醒来,她起来照镜子的时候,被吓了一跳。只见脖子上全是密密的红点,好像昨夜遭遇了无数虱子。 这自然都是皇帝做的好事,徽妍的脸上如火烧一般,又好气又好笑。但自己总归要出门见人,她在屋里转了转,打开衣箱翻衣服,最后,只好穿上一件领缘宽大的薄衣,展开,领缘包住脖颈。 用过早膳之后,宫人来报,说王恒来见她。徽妍正好也想找他,忙走出殿外。 “二姊不热么?”王恒看到她的衣领,一脸匪夷所思。 “不热。”徽妍忍着窘色,岔开话,“你可去了长姊那边,如何了?” “无事了。”王恒笑嘻嘻,“我来就是要告诉二姊,今日清早,周氏舅姑就回雒阳去了,多一日都不留。” 徽妍讶然。虽然她料到周氏舅姑必不敢再为难王缪,不过他们走得这般利索,还是让她很是诧异。 她问:“长姊如何?” “长姊甚好。”王恒说着,忽而目光微闪,挠挠头,一笑,“不过也不是太好。” 徽妍不解:“怎讲?” “二姊寻了空闲去看看便知晓了。我还要去陛下宫前伺候,先走一步!”王恒说罢,冲她嘻嘻一笑,却径自跑开了。 徽妍还想问他昨日是不是他将王缪之事告知了皇帝,看他跑远,只得无奈瞪眼。 可王恒方才的话却让她疑惑不已。 王缪不太好?怎不太好? 晌午时,皇帝满面春风地过来一道午膳,徽妍与他提起此事,说今日还想到王缪家中一趟。 “王夫人不适么?”皇帝问。 “不知。”徽妍道。 他颔首,紧接着问,“去多久?” 徽妍本想说留宿一夜,但看皇帝神色,话到嘴边咽了咽。 “夜里便回。”徽妍道。 皇帝眉头一展,没有异议。 “舅父。”蒲那在旁边扯扯皇帝的袖子,小声说,“徽妍似乎病了。” “嗯?”皇帝一讶,看向徽妍,“病?” 徽妍亦不明所以。 从音点头,点点自己的脖子:“徽妍脖子红红。” 徽妍一愣,登时大窘,面上烧起来。 皇帝却是忍不住笑起来,看着徽妍,笑了好一会,目光又是狡黠又是意味深长。 徽妍面红耳赤,瞪着他。 “不是病。”等笑够了,他摸摸两个小童的脑袋,说,“是虱子。” “虱子?”蒲那睁大眼睛。 皇帝正待再说,徽妍道,“一只大虱子。”说着,她瞪皇帝一眼,拉着两个小童走开,不紧不慢,“王子居次可听好了,殿中近来有一只大虱子,专蛰夜里不肯入寝之人。” “蛰了便会脖颈红红么?”从音问。 “会。” “虱子坏,下次出来要打它!”蒲那说。 “嗯,打他。” ******************** 徽妍用过午膳之后,便乘车回到了周浚府上。 家人才入内通报,没多久,她就见周浚和王缪夫妇从里面快步出来。 看到她,周浚露出笑意,王缪却神色不定。 “今日怎来了?”王缪拉着徽妍问道,说着,瞅向她身后,“自己来的?” “正是。” 王缪面色稍解,看向她,又沉下脸。 “随我来。”王缪说罢,也不多解释,强拉着她到后院。 徽妍一脸莫名其妙,转头看向周浚,只见他一脸苦笑。 待得进了房中,王缪关上门,转身劈头就斥道,“你这小女子,竟诓你长姊!什么父亲弟子,什么刘公子!怎不早说?害得我昨日懵懵懂懂!我还与陛下说母亲,说兄长,想着让陛下念在父亲情面上,套套近乎,复兄长官职!却不知陛下早都识得了!” 徽妍一愣,啼笑皆非,“长姊……” “你还笑!”王缪瞪她,“你早知晓他是谁,也不告知我等,让我等傻乎乎地去什么宣明里寻什么刘公子!” 徽妍赔着笑,嗫嚅,“我也不想,可陛下不许说……” 王缪还想再说,周浚在一旁劝道,“好了,徽妍够为难了!陛下不许说,她岂敢……” “你也好不到何处去!”王缪接着又瞪向他,“昨日我出门前你便猜到了此事!你也不告知我!” “我那时亦不过猜测,岂敢轻易出口!”周浚忙道。 “怎出不了口?尔等就是欺负我心思少!什么刘重光公子,我早该想到……” “低声!低声!”周浚苦笑,“夫人,那是陛下名讳……” 王缪自知失言,不禁掩口。 停了停,却又白了他们一眼,“你二人都耍弄我!若非恒今日来了家中,我还蒙在鼓里!” 徽妍方才不敢出声,见得这般,无奈地看向周浚。 周浚朝她挤挤眼,徽妍知道这事也只能自己来哄,硬着头皮上前,柔声细语,备说自己隐瞒家人实属无奈,将不是通通推给皇帝之后,又说起皇帝昨日称赞王缪端庄秀丽,有大家闺秀之气。 王缪本是嘴利心软,听着徽妍一番好话,面色开始好转。 “陛下……真这般说?”她将信将疑,目光却是闪闪。 “正是!”徽妍忙道,“长姊未听陛下说?长姊将来若想入宫看我,便告知内官。可见陛下对长姊甚有好感!” 王缪听着,终于露出笑意,弯起唇角。 见她不再生气,徽妍放下心来。王缪却不打算放过她,没好气道,“那你与陛下又是如何一回事?” 徽妍僵了僵。 “这你可瞒不了我!”王缪即刻道,“昨日在殿上我都看在眼中,陛下的心思,一刻也不曾离开你!” 这么明显么?徽妍哂然,面红起来。 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只得从自己归朝遇到皇帝开始,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细说。 王缪和周浚一左一右坐在榻上,聚精会神地听着,渐渐瞪大了眼睛。 “你……你竟推拒陛下求亲?”王缪结结巴巴,“你疯了不成……” “莫打岔!”周浚紧盯着徽妍,“陛下未为难你?” 徽妍摇摇头。 “而后呢?” “而后,长姊与姊夫皆知晓,我归家去了。” 周浚皱着眉,让她继续再说。 徽妍又从皇帝第一次访弘农,到出征匈奴,又到归朝之后她入宫为女史前后。 二人听着竟是津津有味。 “陛下竟是这般耐心细致之人。”周浚感叹道。 “你且说,与陛下定情是何时之事?”王缪却是急性子,徽妍才说道皇帝第二次去弘农,就忍不住出声打断。 “嗯……也就在数日前……”徽妍红着脸道。 “数日是几日?”王缪追问。 徽妍自己数了数,摆出指头给她看。 “定情几日有甚要紧。”周浚笑道,“徽妍从归朝起,陛下心中便有了她,虽不过数月,却足见其诚。我等当初在官署中听说陛下采选之事,还纳闷陛下怎这般怪异,要大不要小,不想……”他瞅着徽妍,笑起来。 王缪亦是高兴,却拍着胸口,叹道,“你光想着好的,若陛下心胸狭隘些,这小女子也不知会招来何等祸事!” “你道徽妍是那般不识相之人?”周浚贼笑,“她是你亲妹,跟你一样就知道欺负老实人。若换个陛下,她哭一哭也就从了……” 王缪瞪眼,笑嗔,“你才欺负老实人!”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肆无忌惮地抒发见解,徽妍听着,哭笑不得。 此事到底是喜事,王缪夫妇皆欣喜不已。问到婚事时,正中徽妍心头,忙将皇帝办寿筵的打算告知二人。 王缪听着,啼笑皆非。 “母亲怎会受惊吓?”她笑道,“就算是惊吓,母亲也是因喜而惊,断然不是坏事!”她说着,信心满满,“放心好了,母亲前几日还来书,要我等去与刘公子见一见。你想,你嫁的若是刘公子,母亲都要欢喜得跳起来,何况是陛下!” 徽妍听得她这般话语,心中亦是一喜。 “还有一事我要问你。”笑过之后,王缪却忽而道。 “何事?”徽妍忙问。 “便是你那经商之事。”王缪道,看着她,“前两日,我乘车路过街市时,看到了李绩。穿得光鲜,乘着马,还有从人,便想起你与他贩货之事来。我记得你上月还与他合伙经商,是么?” 徽妍一怔,点头。 “那就是了。”王缪正色道,“徽妍,你如今已经入了宫,这经商之事,本不可告知于人,如今可要速速断了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第58章 徽妍听着她的话,面上神色凝住。 说实话,她这几日也曾经考虑过这件事,只是眼下与皇帝还未算真正定下,又见不到李绩,便想等等再说。不想今日来这里,王缪先提了出来。 徽妍道:“此事,我还未想好……” “什么未想好?”王缪讶然,奇怪地看她。 “那商旅,我花了许多心思,如今才略有小成便要半途而费……” 王缪与周浚对视一眼,啼笑皆非。 “你又来胡思乱想。”王缪用手指点点她额头,“这有甚舍不得?你从前经商是为了贴补家用,当了皇后,岂还用得着这些?” “这由不得你。”周浚道,“良民都无经商之人,何况你这要做皇后的。你亦知晓此理,从前做此事都是偷偷摸摸,大人都不敢告知。此事你不早撇清,陛下知晓了如何是好?罢了,你如今住在了宫中,商旅那边你不必再出面,姊夫替你与他们说。那几匹骆驼要不回来便送人家吧,你又不是未赚得钱财,再说皇后都当了,那几万钱算个甚。” 徽妍的小心思被他一语戳破,嘴角撇了撇。 “也不是……也不是一定会做皇后。”她不好意思道,“如今都不过说说……” “此言你与陛下说去。”王缪笑斥她,“可不许提你长姊与姊夫。” 徽妍赧然,笑着把头埋在王缪的怀里。 ********************** 怀恩侯的家中,一向不乏宾客。 窦氏家族庞大,窦诚又一向喜好结交,家中几乎每日都有人来拜访。 傍晚时分,家人掌灯,烛火将堂内堂外照得明亮,堂上菜肴喷香,堂下乐声悠扬。今日来做客的是纪氏母家的两位兄弟,带着妻儿登门聚宴,宾主揖让而坐,言谈皆欢。 “听闻今年窦妃忌辰,陛下不仅亲往祭祀,还留宿在了府中?”纪氏的长兄问道。 纪氏正往盘中布菜,看他一眼,笑笑,“兄长从何处听来?” “还须得从何处听来?”长嫂道,“小姑莫遮掩了,此事外头早已传遍,长安何人不知。” “正是。”纪氏的二兄笑道,“偌大长安,可得陛下留宿之家,除了妹妹这府上还有何人?陛下待君侯家,果然情义深重。” 众人皆称道。 纪氏与窦诚闻言,皆笑笑,也不否认。 这时,一名侍婢过来,在纪氏耳边低语两句。纪氏听着,神色定了定,讶然看她,“不来?” “女君说,不想用膳。”侍婢小声道。 纪氏面色不豫。 坐在纪氏旁边的二嫂宋氏,平日与纪氏甚善,闻得这般言语,关切地问道,“贤甥女身体不适?” 纪氏面上重新浮起笑容,道,“小女近来偶感风寒,只怕不能与诸位兄嫂共宴。” “夏秋之际,天气多变,最易伤风。”宋氏道,“甥女多保重才是。” 谈到窦芸,众人亦是十分感兴趣。 “君侯,近来许多人传闻,说陛下有意将甥女迎入宫中为皇后。若果真如此,真乃天作之合。” 窦诚摇头,“市井流言,不可为信。君上圣意,我等岂敢轻易揣度。” “怎是轻易揣度?”长嫂笑道,“陛下待君侯家如何,我等都看在眼里。陛下登基,便封侯赐甲第,平日待君侯一家亦亲切。且不论这些,侯女容貌端丽,贤良出众,若论皇后人选,出了君侯家门,天下岂还寻得到第二个?” 众人皆赞成,纷纷夸奖窦芸,褒奖之词不绝于耳。 窦诚神色不定,应了两声,不说话。 纪氏面带笑意地听着,少顷,吩咐家人给宾客案上添菜。 用膳之后,众人在堂上观赏家伎歌舞。 宋氏与纪氏坐在一处闲聊,低声问她,“小姑,今日我等过来前,姑君与舅君还在念叨着让我等问一问,君侯嗣子定下不曾?” 纪氏摇头:“不曾。” “为何?” “总要挑个合适的侄儿进门才好。”纪氏笑了笑,将一枚杏脯放入口中,“还早,急甚。” 窦诚夫妇无子,只有二女,家中妾侍亦无一所出。此事一直让窦诚苦恼,纪氏也曾因此在舅姑和姒娣之中受气。直到长女采选入宫,被先帝赐婚二皇子,夫妇二人才得抬起些头来。而后,虽然窦妃早逝,但没过几年,皇帝得了天下,将窦诚封侯,一家人凭此扬眉吐气。 夫妇二人深知自己有今日,全靠了皇帝的恩德。而因窦诚无子,窦氏各家一反从前冷谈之态,纷纷上门套近乎,逢年过节,都是热热闹闹的。而纪氏本是要强之人,看着从前看不起她的那些人,如今一个个在她面前千好万好,心中便是畅快。故而纪氏从不着急,便是窦诚自己说起时,她也是这话,人多的很,慢慢挑。 宋氏亦知晓她心思,心照不宣,莞尔,“若甥女做了皇后,君侯家的门楣便更是高贵了。” 纪氏闻言,却是一讪,“无影之事,莫妄议。” “小姑便莫自谦了。”宋氏嗔道,“甥女那品貌,除了陛下,何人配得上她?且……”她瞥瞥周围,将声音压得更低,“谁人不知,窦氏那些宗亲,都想着将自己儿子塞到小姑府上做嗣子。那些终究都是外人,将来继承了侯爵,便是尽心奉养小姑,也终究是隔着皮。甥女则不然,小姑亲生,知面知心。长乐宫无太后,陛下待小姑又敬重,将来甥女做了皇后,帝后孝顺者何人?还不是君侯与小姑!到得那时,君侯让谁做怀恩侯有甚紧要,只怕小姑连这侯府也不住了。” 说罢,她掩袖而笑。 纪氏看着她,亦笑,再看向堂下的歌舞,目光愈加深沉。 ********************** 送走宾客之后,纪氏来到窦芸房中。 推开门,偌大的室内只有两三灯烛,昏暗不清。榻上,窦芸倚着隐枕,一动不动。 纪氏走过去,轻唤一声,“芸。” 过了会,窦芸转过头来,只见那面上泪痕带光,消瘦憔悴。 纪氏心疼,叹口气,将她搂在怀中。 那日在宫苑之中,皇帝撇下她们去追那女子。那时云雷滚滚,纪氏母女诧异地望着皇帝,心中亦似天气般骤然阴沉。 回府之后,纪氏立刻让人去打探那女子的来历,得知她叫王徽妍,是先太子太傅王兆之女,八年前封为女史,随公主往匈奴和亲,年初时,公主去世,方得归汉,如今奉诏入宫,在漪兰殿侍奉公主儿女。 皇帝内宫的口舌甚严,纪氏贿以重金,才买通了一名漪兰殿内侍。 虽已经隐有预料,但得到的消息之后,还是大吃一惊。皇帝对这位王女史,甚是着迷。据内侍说,自从王徽妍来到漪兰殿,皇帝每日都来探望,雷打不动。少则待上一两个时辰,多则耗上整日。那名内侍还说,皇帝与王女史几乎夜夜相会,摒开众人,也不知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 纪氏听得这些消息时,只觉心头沉沉。她本不欲告知窦芸,但那日之事,窦芸也看在眼里。在她缠问之下,隐瞒无益,纪氏只得告知了她。 窦芸备受煎熬,再想起前番皇帝采选之事,还有去匈奴之事,诸多疑点串起,心头巨震。 她寝食不安,伤心流泪不止。短短数日,已是成了这般模样。 “芸,”纪氏用侍婢手中接过巾帕,替她擦着泪痕,“怎又不用膳,这般下去如何是好?” 窦芸却不答,盯着她,“陛下下旨立后了么?” 纪氏摇头:“不曾。” 窦芸双眸一亮,未几,却仍黯淡下来,泪水缓缓淌下。 “他……他不要我……”窦芸捂着脸,“母亲,我何处不好,我还不够好么……连一个二十几岁也嫁不去的人都不如……” “她怎比得上你?”纪氏将女儿搂在怀中,缓缓抚着她的头发,“你是怀恩侯之女,姿容无双,贤淑无匹,区区女史又算得如何?” “可……可陛下为何要立她……” “谁说陛下要立她。”纪氏打断道。 窦芸一愣,抬起头,泪眼中满是诧异。 纪氏看着她,笑意浅浅。 窦芸不解,擦着眼泪,“可陛下……陛下喜欢她,还为她采选……” “那不过是你心中猜测。”纪氏道,“你怎知那采选是为了她?你想想,陛下若真喜欢她,她早在了宫中,怎会如今才进去?” 窦芸听着,双眸忽而又亮起来。 “这许多日,你可听到了陛下要立后的消息?” 窦芸又摇摇头。 “聘为妻,奔为妾。”纪氏冷笑,缓缓道,“这个匈奴回来的王女史,也不知使了甚邪术,迷惑了陛下。可陛下是个明君,纵然一时失了定力,亦不会胡来。芸,男子么,沾些荤腥总是难免,何况陛下。” 窦芸疑惑不定,却仍沮丧,“可陛下也不喜欢我,母亲,他年节时便推拒过。” “那时是那时。”纪氏道,“芸,娶妻唯贤,皇后更要如此。这般道理,陛下自是知晓,不然也不会这么久也无消息。他会娶你,只不过还缺个提点。” “提点?”窦芸更是不解,“甚提点?” “母亲自有道理。”纪氏没有回答,却看着她的模样,“不哭了?” 窦芸赧然。 纪氏满意而笑,转头吩咐侍婢,“取膳来,女君饿了。” 作者有话要说:子曰,过渡总要有的,蜜糖喝多了会被齁着。 睡觉去啦,大家晚安~ ☆、第59章 尚书府颁皇帝旨意,宣布二事。 一是召先太子太傅王兆之子王璟回京,入太学为五经博士。二是本月皇帝生辰,在上林苑的宜春苑设寿筵,各官署从四百石官吏,及宗室王侯,皆可携家眷赴宴。 第一件事,并无许多人关心。太学的五经博士,名声虽大,却并非什么要害之职,众人谈起时,感慨感慨王兆后继有人,也就过去了。 引得众人兴趣的是第二件事。皇帝一向繁忙,不喜宴乐。自登基以来,所谓游乐,最多就是到上林苑中狩猎,就算邀贵胄们入宫,不是骑射就是蹴鞠,先帝时繁多而兴盛的各色游乐,几乎全无踪迹。而今年,皇帝似乎开了窍,一改清冷之风,不仅在数月前亲临枭羹宴,如今还破天荒地办起了寿筵。长安的贵眷们无聊多时,忽而闻得这般盛事,皆是兴奋。 皇帝在宣政殿散了朝,又在案前看了看文书,待得抬头,发现杜焘还在殿中。 “广平侯何事?”他问。 杜焘笑笑,道,“未知陛下稍后何往?臣甚思念王子居次,欲随陛下往漪兰殿探望。” 皇帝看着他,面无表情。 杜焘是何心思,他岂不知。此人自从知道他与徽妍的事,见面就催,皇帝不胜其烦。去到漪兰殿他会做甚,皇帝不用想也知道。 “漪兰殿便不劳舅父操心了,”他缓缓道,“朕照顾王子居次,舅父不放心?” “陛下哪里话,臣自是放心。”杜焘仍是笑嘻嘻,“只是如今都过午时了,臣午膳还无着落,陛下看……” 皇帝无语,瞪他一眼。 杜焘此番征匈奴,虽无大战,亦是风光。皇帝加封三千户,虽不及万户,却算得当朝首屈一指的鼎盛才俊。不过这对于他与父亲长垣侯杜玄的关系毫无改善。父子二人脾性相左,不睦已久,杜焘才回家,就跟杜玄大吵了一场,而后离家不归,或宿在亲友家中,或宿在宫中。 他无处用膳,是事实。而杜焘这么说起,皇帝自己也觉得饿了,望望外面天色,不再推拒,令徐恩备车驾,往漪兰殿。 徽妍闻得皇帝和杜焘来到,忙到殿前迎接。 “蒲那从音呢?”皇帝看看她身后,问道。 “他们二人今日起得早,午时就犯困了,方才已经睡下。”徽妍答道。 皇帝颔首:“用膳不曾。” “用了。” 皇帝瞥瞥她:“你呢?” 徽妍莞尔,摇摇头,忽而看向他身旁的杜焘。 目光触到,杜焘连忙转开头,茫然看天。 皇帝也淡淡地瞅了杜焘一眼,少顷,对徽妍道,“日后不必等着朕。” “知晓了。” 她每次都这么说,但是只要皇帝不说不来,她就会等着。皇帝看着她,唇边浮起一抹无奈的笑,心情却是敞亮。 杜焘在一旁看着二人亲密的模样,心中酸溜溜的。 外甥都找到人了,舅父还独着…… 说着话,众人上殿。庖中早已备好了午膳,才坐下,宫人们就将食器呈上。 皇帝与杜焘一边用膳,一边闲聊着与朝政无关的琐事,皆是轻松。 徽妍想起些事来,对皇帝道,“陛下,王子与居次今日又问何时可到市中去。” 皇帝无奈笑笑。这两个小童,自从到长安,这事就一直挂在嘴边。倒不是皇帝不让他们去,而是他总想自己带着他们一起去,结果每日都无空闲,一拖再拖。 杜焘在一旁听着好奇,问清原委后,笑笑,“这样何妨,陛下不得空闲,臣可代劳。” 皇帝没管他,正想着如何此事,忽然,有内侍从殿外匆匆而来,向皇帝禀道,“陛下,长垣侯府急报,长垣侯卧病,欲求见陛下。” 众人皆是一惊。 皇帝忙问,“长垣侯卧病?何时之事?” “臣也不知,来人只说事甚急!” 杜焘亦变色,瞥到皇帝的目光,急道,“臣也不知!陛下知晓,臣多日不曾回去……” 皇帝不理他,沉吟片刻,对徽妍道,“朕去长垣侯府一趟。” 徽妍知晓长垣侯是何人,忙颔首,“陛下速去才好!” 皇帝不再耽搁,令侍臣备驾,与杜焘匆匆离去。 ***************** 长垣侯府也在甲第之中,离未央宫并不远。 皇帝与杜焘来到时,侯府中的管事领着仆婢伏拜迎接,他也不多,径自入内。 才走进杜玄居住的院子里,皇帝和杜焘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进了门,出乎意料,皇帝首先看到了怀恩侯夫人和窦芸。 “拜见陛下!”纪氏一脸忧心之色,见到皇帝来,连忙与窦芸上前行礼。 皇帝来不及多问,让她们起身,便走到杜玄榻旁。 只见杜玄半躺着,头上裹着巾帕,一脸虚弱之态。见皇帝来,他挣扎着要起身,皇帝忙将他按住,道,“外祖父切莫起身!现下觉得如何?” 杜玄看着他,长叹口气,摇摇头,“老叟已是残年,半截入土之人,想来是好不得了……” “外祖父言重,不知何处不适?”皇帝忙问。 “头昏……” “父亲,”杜焘在一旁忍不住道,“父亲的病,不是一向是背疾?” 杜玄看到他,突然瞪起眼睛,手指着他,“逆子!”说着,又要起身。 旁人连忙劝慰,将杜玄扶住。 皇帝狠瞪杜焘一眼,杜焘只得安分地站到众人后面,不再说话。 杜玄躺回榻上,拉着皇帝的手,摇摇头,神色悲伤,“臣无用,壮年失女,老年失妇,唯有一子,处处不肖!” 皇帝安慰道:“外祖父莫动气,待朕回宫,定替外祖父严责广平侯。” 杜焘嘴角撇了撇。 杜玄道:“臣背疾多年,两日前又复发。逆子不在府中,幸有怀恩侯夫人登门探望,寻了良医前来,还四处为老叟搜罗药材,实良善热心。托夫人之福,如今,臣却是好些了。” 纪氏闻得,忙道,“君侯怎如此见外。我等外家亲戚,住得又近,帮忙一二亦不妨事。” 皇帝看看她,对杜玄道,“外祖父早该遣人告知朕才是,何劳夫人。” “陛下每日繁忙,臣本想如往常一般,歇一歇便可过去,谁知如此凶猛。”杜玄说着,又叹,“臣贱躯,一年不如一年,本该早早往黄泉去,奈何心病难解,不忍撒手。” 皇帝讶然,问,“外祖父有何心事?” “自是陛下终身之事!”杜玄看着他,“陛下四月采选,如今已将入秋,皇后夫人却仍无一位,东宫亦空空荡荡,身后无人。老叟日思夜想,心中何安?” 皇帝啼笑皆非。万万没想到自己此来探病,反倒被问候起了婚事。 “外祖父。”他哂然,替杜玄捂捂褥子,“此事,朕自有主张,不急。” 杜玄神色缓了缓,情深意长,“老叟看着陛下自幼长大,陛下心思,老叟也知晓一些。后宫择选,关乎社稷后代,自当慎之再慎,陛下迟迟不决,亦是情理之中。臣犹记先帝在时,亦千挑万选,最终意属怀恩侯府上。怀恩侯仁德,门风端正,两位侯女亦品貌出众,当世难寻。” 杜焘听着,忽而品出些味来。不禁讶然,瞥向纪氏和窦芸,只见二人皆目光微闪。 果然,只听杜玄继续道,“陛下,婚姻之义,乃结二姓之好。先帝为陛下择窦氏,乃深思熟虑。后虽窦妃离世,世事波折,怀恩侯一家对陛下仍忠心耿耿,患难与共,臣等有目共睹。如今陛下平定天下,后位空悬,而侯女闺中未许,若续为婚姻,先帝之愿可成,臣等亦可心安无憾!” 窦芸立在纪氏身后,低着头,满面彤红。 纪氏心中大喜。窦诚与杜玄一向交好,而皇帝平日最恭敬的,就是杜玄。 杜玄一直为皇帝未立后的事牵挂,纪氏早有让杜玄劝说皇帝的心思,得知王徽妍的事之后,更是打定了主意。恰好这两日杜玄身体不适,纪氏借探望之机,向杜玄提起窦芸之事,长吁短叹,说贤婿难觅,夫妇二人何等操心。杜玄听了,即刻想起皇帝,说何不入宫。此言正中纪氏下怀,说只怕皇帝不喜。杜玄立刻有了主意,借口病重,让人去请皇帝。 “君侯谬赞!”她面上却是惶恐,忙道,“妾家蒙先帝天恩,得与陛下为姻亲,诚心感激敬爱,自当忠心追随陛下,岂敢有贪荣之心!” 杜焘着急不已,瞅着皇帝神色,用力咳嗽。 杜玄却全然未听到一半,道,“侯夫人不必过谦!”说罢,转向皇帝,“陛下,此老叟之愿,皆肺腑之言,伏惟陛下听之纳之,臣之幸也!” 杜焘无语之至。 他这个父亲,越老越糊涂,别人说两句话便总要当真,小儿一般。可事到如此,杜焘也无法,只得袖手旁观。 皇帝听完了杜玄之言,没有答话,少顷,看向纪氏。 纪氏神色惶然,目光却是亲切动情,望着皇帝,深深一礼。 “外祖父之意,朕自是明了。外祖父为朕操心,朕甚感念。”皇帝缓缓道,笑了笑,“全怪朕未曾及时告知外祖父,立后之事,朕已有属意,本月便操办。而侯女婚事,朕亦一直挂在心上,近来倒觅得一人,还未问怀恩侯府上之意。” 窦芸听着,只觉五雷轰顶。 众人面色皆是一变。 皇帝却转向纪氏,神色从容,“便是博阳侯长子,今年正十八,相貌英俊,年轻有为,怀恩侯在朝中亦当见过。朕欲培养重用,以为栋梁,与侯女正是门当户对。” 纪氏神色僵住,极力维持笑容,正当说话,却听窦芸在一旁道,“妾谁也不要!” 众人看去,只见她双眸中满是眼泪,望着皇帝,声音颤抖,“妾……宁死不嫁!”说罢,转身掩面跑了出去。 “芸!”纪氏急忙叫一声,匆匆向皇帝行了礼,跟去追她。 “这……”杜玄已经在榻上坐起,目瞪口呆,看看杜焘,又看看皇帝,未几,额上巾帕落了下来。 杜焘苦笑,叹口气,扶着杜玄道,“父亲,方才陛下不是说了?陛下要立后了。” 杜玄神色不定,看向皇帝,“果真?” “正是。”皇帝微笑,将巾帕拾起,道,“外祖父如此操心,朕岂可教外祖父失望?” 杜玄大喜,问,“不知是哪家闺秀?” “先太子太傅王兆之女。”皇帝道,“名徽妍。” 杜玄虽不识得徽妍,却知晓王兆,想了想,缓缓点头。少顷,面色却为难,“可怀恩侯家……” “侯女甚好,可惜非朕良配。”皇帝微笑,“朕已命太医来府中,外祖父好好将养。过几日朕寿筵,朕领新妇来拜见外祖父。” 杜玄闻得此言,放下心来,笑逐颜开。 ****************** 皇帝的寿筵在即,无论皇宫内的宫人还是宫外的贵眷,都在为此事忙碌。 而百里之外的弘农王家亦不例外。 王璟入太学为五经博士的诏令,不久即由一名黄门带到了王家,宣旨之后,他笑眯眯地向众人祝贺。 戚氏和王璟等人听着,几乎不敢相信。 “兄长真的要回长安了!”王萦首先欢呼起来,高兴地对戚氏和陈氏道,“刘公子果无虚言!” “刘公子?”陈氏讶然,“哪位刘公子?” “便是刘重光公子!”王萦道,“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便说兄长会复职!” “那是刘公子吉言。”戚氏亦是高兴,笑意盈盈,忙又谢过黄门,令曹谦取财帛来做谢礼。 王璟将诏令看了又看,惊喜之下,又不免诧异,问黄门,“烦请相问,诏令上所言赴任之日,就在五日后,可是写错了?” “未错。”黄门喝一口水,笑而摇头,“正好陛下寿筵,就在后两日,从四百石以下官吏皆可携家眷赴宴。博士上任,总要谢恩,上头如此安排,当是想让博士在陛下寿筵上谢恩了。” 众人闻言了然,想到要面圣,又是紧张又是欣喜。 王璟却仍为难:“可总要拾掇物什,两日启程,总是匆忙了些,长安又无宅邸,恐怕……” “此事,官署中早已安排妥当。”黄门道,“在下出来时,奉常府便已经交代,说博士宅邸已经安排好,就在建阳里。平准府周令丞与夫人正为新居添置家俬,博士可先收拾些日常之物先赴长安,后续之事徐徐图之,亦无妨碍。” 听到他提周浚和王缪,众人皆放下心来。 陈氏喜道:“有长姑与姑夫张罗,当时妥当了。” 戚氏想了想,却道,“要不,尔等先去长安,我在家中看着辎重,随后再去无妨。” 王璟不同意,笑道,“岂可留母亲受累,要去便一同去,母亲还未见过陛下,如黄门之言,到寿筵上拜见了陛下,再回来搬家不迟。” 众人皆附和,戚氏听着,不再多言,笑意盈盈。 陈氏方才听黄门提到奉常府,心中却多了想法,待得众人各去收拾,将王璟拉到一旁,“萦上回说,在长安遇到了何瑁,你可还记得?” 王璟一愣,颔首。 陈氏目光微闪:“官署此番行事这般周道,博士又归奉常府管辖,可是何奉常……?” “莫多想。”王璟摇头,看一眼王萦那边,“不管是不是,此言切莫与萦说起,莫忘了那边早已退婚。” 陈氏讪讪,答应一声,与王璟各不再提。 两日后,王氏一家收拾齐备,各色物什足足装了五六辆马车和牛车,加上各人乘坐的马车,浩浩荡荡。 住得近的亲友和乡人早得了报信,过来送行。 王璟与众人别过,吩咐留下的家人们看好家,往长安而去。 天气晴好,一家人走得虽不快,心情皆是舒畅。路上,众人谈着长安,谈着王缪一家还有王恒和徽妍,想到要重回长安聚首,又是感慨又是欣慰。 未出四日,长安已经在望。 日中时分,恰遇驿馆,王璟吩咐停下,让家人看着车驾,领众人到馆中用膳。 驿馆中的人并不太多,小童们知道不久就要进城,十分兴奋,脚刚触地就迫不及待地往馆中跑去,王萦急忙在后面呼唤,让他们慢些。 忽然,王璟的三女儿王姌撞到一人,跌倒在地上,大哭起来。 王萦看到,连忙赶过去。 却见被撞的人是个少年,衣饰高贵,面容俊气。看着地上的小童和王萦,他皱皱眉,没说话。 旁边的从人却训斥道,“怎教孩童乱走,冲撞贵人!” 王萦听得这话,抬头白那人一眼,又瞅瞅少年,一笑,“如此,还望见谅。我等不知晓贵人在前,贵人从不说自己是贵人。”说罢,不理他们,弯腰劝着王姌,“莫哭啊,过两日我等要去宫中看陛下,还要看徽妍姑母……” 少年一愣,看着王萦。 “尔等是王女史家人?”他问。 王萦闻言,亦讶然,抬头。 却见少年看着她,目光意蕴不明。 “是,又如何?”王萦狐疑道。 少年瞥了瞥不远处正往这边走来的陈氏等人,扬扬眉,没答话。 “殿下!”这时,另有从人前来禀道,“马备好了,请殿下启程!” 王萦愣住。 “方才那话,我会告知女史。”少年看王萦一眼,昂首离去。 ☆、第60章 王家人到了长安的消息,没多久就传到了宫中。 徽妍高兴十分,向皇帝提出,明日出宫去见一见家人。 “又是去一日?”皇帝道,虽然面色如常,但徽妍近来跟他越来越熟,已经能从其中察觉到别的蛛丝马迹。 “不必一日,宫室落钥前便回。”徽妍忙道。 “再过两日便是宫筵,那时再见不好?”皇帝仍不松口。 “陛下,妾母亲兄长长途跋涉,劳顿四日才到长安,如今入了新居,必是忙碌,妾身为儿女,总该去探望探望,也看看家中有甚要帮忙之处。” 她每每讲起道理的时候,总是一本正经,语重心长,好像在教育一个任性不听话的小童。 皇帝无奈。 开口求一求朕,撒个娇很难么…… “朕陪你去。”他面上却是一笑,低低道,伸过手来搂她。 徽妍赧然,急忙把他的手挡回去,瞪着眼,示意蒲那和从音还在旁边。 皇帝瞥向一旁,果然,蒲那和从音望着他们,四只眼睛亮亮的。 “徽妍又要出宫么?”蒲那问。 “去市井么?”从音接着道。 徽妍忙道:“不是,我家人到了长安,要去探望……” “我等也去!”蒲那马上说。 “胡闹。”皇帝板起脸,“女史是要去探望家人,尔等去做甚?” “我想去看看宫外……”从音委屈道。 “舅父说带我等去市井,可一次也未去过……”蒲那也两腮鼓鼓。 “舅父……”从音泫然欲泣,上前来,抱着他的腿。 “舅父……”蒲那也跟着,抱着另一边。 两个小童摇着他,声音软软,可怜兮兮。 皇帝仰天无语,片刻,看看徽妍。只见她也望着他,讪讪然。 “朕准了,去吧。”皇帝终于叹口气。 两个小童一听,小脸立刻换上喜色,欢呼着便要往外跑。 “还未更衣,先去寝殿更衣!”徽妍连忙道。 小童们也不耽误,乖乖跟着宫人去更衣。徽妍正要跟过去,却被皇帝一把拉住。 “你们不想待在宫中,都走,扔下朕孤零零的,嗯?”他将她箍在怀里,低低道。 徽妍哭笑不得,一个白昼而已,说得好像他从前没这样生活过一样。 她忙道:“妾晚膳前便回……” 话没说完,唇却被堵住。 吻长而霸道,徽妍的唇上生疼,几乎喘不过气来。好一会,皇帝才放开她。 “去吧,早去早回。”他似乎解气了一般,笑笑,捏捏徽妍绯红的面颊,若无其事地走开。 **************** 王家的新宅在建阳里。徽妍带着蒲那和从音,王恒领着侍卫护送,乘着马车辚辚驰出宫城。穿城而过,一直到城北的闾里之中。 建阳里很大,那屋宅却好寻,就在当街,为庆贺新居入住,门上结着彩。 徽妍和王恒领着蒲那和从音下车,看里面人来人往甚是忙碌,也不让侍从去通报了,径自进了家门。家人们看到他们回来,皆是大喜,忙去告知主人。徽妍好奇地四处张望着,才到中庭,就见王缪扶着戚氏,笑盈盈地走了出来。 “母亲!”徽妍唤一声,与王恒上前见礼。 “这是……”戚氏看到蒲那和从音,愣了愣。 徽妍忙道:“母亲,这是王子与居次!” 戚氏又惊又喜,忙领着家人与二人见礼。 蒲那和从音见过了许多大场面,人前受礼也不害臊,好奇地望着众人,两眼亮晶晶。 王缪笑着对戚氏道,“母亲,王子与居次可是一直知晓母亲,还知晓母亲家住何处,有几个儿女!” “哦?”戚氏讶然。 从音闻言,立刻举着手指,“有五个。” 蒲那笑嘻嘻:“徽妍是第三个,王车郎是第四个。” 众人忍俊不禁,戚氏笑得眼睛弯弯,忙让王缪和王恒带着他们入内,又吩咐曹谦取些吃食来,招待贵客。恰好王缪的三个女儿和王璟的儿女都在,领来见了礼,蒲那和从音看到有这么多童子,小脸满是高兴。 戚氏对蒲那从音亦是好奇,让他们坐在上首,亲切地说话,问他们喜不喜欢长安,住得惯不惯。 这些话,二人常常会被问起,徽妍也早教过他们如何答得周全。听着这些话从两个稚龄小童口中说出来,规矩知礼,思及二人身世,戚氏又是感慨又是怜爱,目光简直像在看亲生儿孙一般,手里拿着饴饧和鲜果,不住地往二人手里塞。 徽妍见状,又无奈又好笑。早知道如此,当初回长安的时候,就该让戚氏见一见蒲那和从音,也就不必再有后来许多麻烦事了。 “母亲,”她劝道,“王子居次在宫中甚得陛下宠爱,衣食不缺,应有尽有。最缺的,却是同龄玩伴,今日正好甥女侄儿们都在,母亲便让他们玩耍去吧。” 戚氏闻言,亦觉得有理,忙唤来孙儿们,笑眯眯地让他们向蒲那和从音一一见礼,又让陈氏去将家中的玩具都拿出来,让他们玩耍。小童们扎堆都不怕生,蒲那和从音见兴奋十分,很快跟他们玩在了一处,欢闹起来。戚氏又唯恐两个贵客有闪失,忙让王萦领着家人在一旁侍奉着,莫出意外。 待得看着那边无碍了,戚氏又转过来看徽妍和王恒,嘘寒问暖。 王恒常给家中致书,看着他事事如常,戚氏也不多问,却关心起徽妍来。 “宫中之人待你如何?可曾受气?”她问。 徽妍答道:“母亲,宫中之人待我皆好。” 王恒在一旁听着,与王缪对视,苦笑,“谁敢让二姊受气……” “你知晓甚。”戚氏瞪他一眼,“内宫讲究最是繁琐,老妇食米比你还多,岂会不知。” 王恒讪讪,想再说,王缪扯扯他袖子。 “宫中待我确实不错,母亲莫担心。”徽妍道。 王缪想了想,笑道,“母亲,你看徽妍气色这般好,岂有受气的模样?依我说,如今内宫即便规矩还在,也不似从前了。” 戚氏讶然:“怎讲?” “全因为陛下啊。”王缪道,“母亲,内宫复杂,多是因为宠佞之故,陛下后宫至今空虚,头上又无太后,何来勾心斗角?” 戚氏闻言,想了想,亦觉有理,放下心来。 王缪又道:“我看今上是个明君,不贪女色,行事刚正,将来皇后必是享福了。徽妍,我说得可对?” 徽妍几乎被她呛住,触到她笑嘻嘻的脸,不禁赧然,瞪她。 王恒亦偷笑。 唯有戚氏不明所以,“陛下娶谁,与我等何干。”说罢,拉着徽妍的手,却问,“莫再说旁人,那刘重光公子,如何了?” 徽妍啼笑皆非,更窘。 “他……也甚好。”她支支吾吾道。 “怎叫做甚好?”戚氏不满意,嗔道,“你与他如何了?他臂伤好了么?可照母亲说的常常嘘寒问暖?” “我……”徽妍哭笑不得,望着戚氏,忽然生出些勇气来。事到如今,多瞒无益,不如…… “母亲,”她红着脸,道,“我与他,两厢欢喜,他不日便会向家中提亲。” 戚氏闻言,拊掌大喜。 “果真?”她问,忙又看看门口,“可说了何时?”说罢,又想起一事,“唉呀,我等如今搬来了长安,他可知晓?若媒人却去了弘农……” “媒人还未登门!”徽妍忙道,忍着狂蹦的心跳,“母亲,还有一事,刘公子,他……” “还有一事,便是陛下寿筵,母亲便可见到刘公子。”王缪笑吟吟打断,看徽妍一眼,“母亲,你也知徽妍性情,最亦羞臊,问也问不出许多,待得见了刘公子,两家细谈,岂不更好?” 戚氏看着徽妍,笑起来,将她搂在怀里,“甚好甚好!真是,对母亲有何羞臊,婚姻大事,总是要说么!” 徽妍欲言又止,哭笑不得。 待得与王缪独处,徽妍埋怨她,“为何不让我与母亲说?” 王缪却道:“你现下与母亲说,母亲见到陛下时,可会镇定些?” 徽妍想了想,摇头。 王缪笑道:“那不就是了。寿筵就在后日,何必让母亲这两日寝食不安。” “可母亲若埋怨我等不早告知……” “你现在说母亲便不埋怨了?”王缪道,“当初既是陛下不让说,便让陛下来收拾,他亲自开口,母亲定也欢喜,岂不大善。” 徽妍讪然,思来想去,也是这个道理。再望向堂上,只见戚氏又拿着饴饧去逗蒲那和从音。心中苦笑,她唇角抿了抿,只得不再多说。 ******************* 王氏的新居,屋舍院落皆宽敞,地段亦上佳,戚氏与王璟夫妇谈起,皆赞不绝口。 “也不知操办者是何人?”王璟对王缪道,“这般有心,我等该备礼登门道谢才是。” 王缪、徽妍、王恒三人,皆讪讪然。 “叔容已经谢过了,兄长不必再谢。”王缪道。 戚氏了然,笑道,“定是叔容出了人情,才办了这般好事。” 众人说起来,又交口称赞周浚,王缪听着,难得老脸一窘。 新居中用物齐全,家人忙碌一番,也都收拾妥当了。 用过午膳之后,徽妍和王恒还要带蒲那和从音去市井中逛一逛,便向众人告辞。戚氏也不阻拦,叮嘱他们路上要护周全,又让家人取了许多弘农带来的饴饧,包好送给蒲那和从音。 相送一番,徽妍等人登车,告别而去。 小童喜欢的玩具小食等物,东市最多,徽妍也不往别处,径自带着他们往东市。长安市井向来熙熙攘攘,徽妍唯恐二人乱跑,让王恒和另一名侍卫一人抱着一个,往各处去看。这里的货物比小童们从前逛过的地方都多得多,二人四处望着,看也看不够,一会要去这里,一会又要去那里,没多久,侍从们手上都多了各色物什。 徽妍正在一个店铺中挑选玩具,身旁忽而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王女君?” 抬头看去,却见一人身形高大的人立在旁边,是李绩。 徽妍讶然,忙转头瞅瞅别人,只见侍卫们都围着蒲那和从音转,无暇顾及这边。 “李君怎在此?”徽妍回头,装作仍在挑选,轻声答道。 “在下到东市看货,远远瞥见女君身影,便来看个究竟。” 徽妍了然,想起先前周浚和王缪跟她说的事,犹豫一下,道,“李君,我如今……” “在下知晓,周府丞说了。”李绩道,“女君真不愿再做了?” “不是不愿。”徽妍苦笑,“是不得已。” 李绩没说话,少顷,徽妍听到他笑了笑。 “在女君看来,宫廷中的荣华,比宫外的自在更宝贵么?” 徽妍一怔,片刻,笑而摇头,“若在从前,我亦觉不如,可如今,那里面有了更宝贵的人。” 李绩闻言,忽而看向她,面带诧异之色,目光闪动。 “女君可知,在我看来,女君若何?”他说。 “不知。”徽妍道。 李绩莞尔,目光深沉,不紧不慢,“女君可记得那只虎魄?在我看来,女君从前似苍鹰,展翅欲飞。可在翱翔之前,却甘愿将自己锁到笼中,任人摆布,恰似那虎魄中的漂亮小虫。” 徽妍愣住,心像被什么戳了一下。 李绩却不再多说,笑着向她行个胡礼,大步朝店铺外而去。 侍卫们瞅见,皆是诧异,纷纷望过来。 “那是何人?”王恒望着李绩的背影,讶然问道。 徽妍亦看着那边,神色不定。少顷,按捺下气恼翻滚的心情,道,“我也不知何人。” 说罢,转开头,若无其事。 ☆、第61章 皇帝寿筵的前一日早晨,天上下起雨来,淅淅沥沥。 许多人见到,不免犯愁。担忧第二日天公不作美,落下雨来,便不好游苑了。不料,到了下午,雨就收了,太阳出来,明亮得晃眼。 寿筵之日,不阴不晴,天上的云很多,遮去了太阳,却并无下雨之意。 蒲那和从音昨夜就惦记去上林苑,早早就醒了。徽妍对镜妆扮,衣服首饰全不必考虑,昨日皇帝令人赐来,都是崭新的。 徽妍本想着自己与他的事如今还未公之于众,这般惹眼,可皇帝却是很坚决。 “看不上?”他拿起两根金簪看了看,对徐恩道,“换了,让少府再送新的来。” 徽妍只得将他拦住,不再推脱。 宫中之物,精细别致,华而不俗,在宫外难觅。徽妍将皇帝赐的衣服首饰拿出来看,都觉得越看越喜欢。她梳了一个垂髻,配上攒竹的步摇;身上则穿朱红的锦衣,配上素纱蝉衣。待得穿好,在镜前再照,徽妍觉得自己的眼睛也亮了一下。 待得准备妥当,徽妍带着蒲那和从音登上马车,往皇帝的宣室殿。 到达殿前之时,只见皇帝銮驾已经备好,他立在车前,正与郑敞说着话,旁边,立着六皇子刘珣和七皇子刘硕,皆着玄底朱缘的武弁之服。 刘珣今年已经十六岁,青葱挺拔;刘硕只有九岁,那身衣服穿在身上,略显宽大,却与兄长一样站的直直。皇帝的里衣亦玄色,外面的罩衣却是白色,徽妍看着,忽而心旌一荡。 徐恩瞥见徽妍带着蒲那和从音下车,提醒皇帝一声。 皇帝转头看去,见到徽妍时,目光定了定,少顷,露出笑容。 “陛下万寿。”徽妍带着蒲那和从音向他行礼。 “到了?”皇帝莞尔,走过来。 徽妍又与六皇子见了礼,向皇帝道,“陛下还未更衣?” “朕先与六弟往苑中骑马,赴宴时再更衣。” 徽妍了然。 皇帝摸摸蒲那和从音的脑袋,再看看徽妍,唇角一弯。 “在殿上等着朕。”他低低说一声,意味深长。 徽妍知道他所指何事,露出苦笑。 皇帝却心情大好,叮嘱道,“不可怯场。”说罢,吩咐侍从启程,转身而去。 ************** 王萦在弘农的时候,便已经为赴宴穿戴之物而费了一番心血。 昨夜,她把自己带出来的衣饰都摆出来,纠结了许久也不得要领。 陈氏看她苦恼的样子,笑道,“又不是去见新夫婿,这般紧张做甚?就算是要觐见陛下,穿得庄重些就是了,那么多人,陛下或许一眼都瞅不见。” 戚氏道:“她从小就是这样,跟着徽妍学的。这些小儿女,一到宫筵便净想着出风头。” 王萦听她们二人净说风凉话,恼起来。戚氏和陈氏皆笑,也不阻她,寒暄着走了出去。 最后,王萦挑中了一套徽妍用宫中赐帛给她做的衣裙,绢纱俏丽,甚是轻盈可爱。今日,天不亮她就已经醒来,梳妆打扮,早早收拾齐整,走出去的时候,连戚氏都称赞起来。 往上林苑的车马,十分多,连出城都等了许久。 王萦借着车帏往外望,只见都是漂亮的车马,一看就知道是去赴宴的官宦和贵人。 宜春苑在上林苑之中,历代皇帝都爱在此处宴乐。王萦上次来时,还不到十岁,如今再看,风景与宫室楼台,不过只有些依稀印象。 王家除了徽妍和王萦以外,对宫中宴乐都一向不太热心,戚氏从前也就来过几回。不过路上仍有许多熟人。长安的官宦之家皆消息灵通,知道王璟之事,遇到王氏一家人,纷纷上前道贺。 戚氏面带笑意,一一谢过。王缪和周浚也带着女儿们来到,众人见了面,言笑晏晏,一道地往苑内而去。 宜春苑大殿宽阔,四周作山水之景,乃上佳宴乐之所。筵席还未开始,众人也不急着到大殿里去,林苑中景致宜人,且观景休憩。殿前有乐台,白玉石砌成,台下菡萏盛开,台上乐伎奏乐,歌伎吟唱,乐声动听悠扬。众人觉得惬意,寻了一处凉亭,坐下赏乐闲聊。 “也不知徽妍何时来到?”陈氏往四周望了望,与王缪道,“恒来是不来?” 王璟道:“徽妍侍奉王子居次,恒是车郎,恐不可随意走动。” “也不见刘公子……”戚氏望着那些来往的贵人。 王缪与周浚相视一眼,笑笑,“这可不定,也许过一会便见到呢。” 戚氏颔首,又问陈氏,“你父母兄嫂,今日不是也要过来,不知在何处?” 陈氏道:“妾也不知,不过昨日那边家人带信来说,今日必然要到。姑君且等一等,说不定稍后就来了。” 王萦不想干坐,方才路过外面,见得许多同龄女子相伴着在宫苑中游览,心中早已按捺不住。过了会,她对戚氏说内急,离席而去。 “甚内急,定又是去玩。”戚氏看着她背影,对王缪嗔道。 王缪和陈氏皆笑,道,“小女子心性,好不容易入宫一趟,母亲随她去吧。” ****************************** 王萦从殿前出来,好奇地四处转了转。 她离开长安许久,如今回来,只觉这些宏伟华丽的殿阁楼台,看也看不够。 从大殿一直走到外面的宫苑,一路上,盛装的男男女女来来往往。王萦看着他们身上的衣饰,只觉琳琅新奇,不住地偷眼瞅。 “萦?”正神游,一个声音忽而从身后传来,王萦转头望去,却见是陈氏母家兄长陈匡的儿子陈霖。 王萦露出笑意,可没多久,僵住。 她看到了陈霖后面跟着的人。 何瑁今日穿得十分好看,身量似乎又比上次所见长大了许多,端正的面容配着长冠,恰是一位出众的贵胄公子。 两相照面,何瑁亦是尴尬。 “萦。”他略略一礼。 “瑁。”王萦还礼,眼睛却不由地往他身后瞅。除了几个说笑的同龄男子,并无他人。 陈霖知道他们二人之事,忙岔开话,“萦,我听父亲,你们一家如今已经搬回了长安,是么?” “正是。”王萦将心思收回,望着陈霖,笑笑答道。 “你兄长如今做了五经博士?” “正是。” 陈霖笑道:“姑母也是,怎不告知我等?我与荞,昨日听父亲说起你家今日也来赴宴,才知晓此事!” 王萦忙道:“我等才到长安两日,新居未几准备妥当。母亲说,择了吉日再设宴请客。”说吧,她又问,“怎不见荞?她今日不曾来?” “她怎会不来,光衣饰便挑了三日。”陈霖嘴里嘀咕着,四下里望了望,忽然指向不远处,“那不是!” 王萦望去,只见正是陈荞。她面上一喜,向陈霖行礼别过,又对何瑁一颔首,朝陈荞走过去。 “我方才看到你母亲与我小姑在一处,还在寻你,不想你来了这边。”陈荞笑盈盈的,才拉过她的手,忽而低声道,“我方才好像看到了何瑁,你见他不曾?” 王萦讪然。 “见到了……”她嘟哝道,示意陈荞看陈霖那边。 陈荞望去,哑了哑,少顷,再看向王萦,叹口气,“萦,我是怕你见了他伤心。” 王萦听着,抿抿唇。 上次陈荞随着她的父母到弘农赴戚氏寿宴的时候,她就告诉过王萦,何瑁已经又定亲了,对方正是王萦在甲第游故地时,遇到的石倩。此事,王萦虽然早有预料,却还是难过了许多日。 “无甚事,他如今已经与我无干了。”王萦笑笑。 “果真?”陈荞瞅着她。 “果真。”王萦颔首。 陈荞看她神色如常,露出笑容。 这时,不远处忽而传来一阵骚动的声音,还有马蹄声,许多人走过去看。 二人皆讶。 “那边何事?”陈荞拉住一个去看热闹的人,“是陛下来了?” “正是!还有六皇子!”那女子咯咯的笑,提着裙裾朝人群跑去。 听到六皇子,陈荞亦是眼睛一亮,兴奋对王萦道,“萦!你从前见过六皇子不曾?” 王萦摇头。 “我带你去看!六皇子可俊可俊了!”陈荞面色绯红,满是憧憬,“你不知多少人夜里做梦都想着他!” 王萦听着,亦是感兴趣,笑起来,忙跟着陈荞一道小跑去看。 林苑中,花树扶疏,待得走到砖石铺就的大道旁,只见几十贵胄青年,似乎刚刚狩猎归来,鲜衣怒马,说着笑,神采飞扬。 陈荞带着王萦好不容易挤出了人群,看着那边,未几,指向其中,“看!那黑马上,玄衣朱缘者,就是六皇子。” 王萦定睛望去,待得看清那张脸,忽而愣住。 不待回神,她又看到正与六皇子说话那人,更是睁大了眼睛。那面容,那眉眼,还有周围人向他行礼时的模样…… 陈荞以为她看呆了,将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笑嘻嘻,“如何?六皇子……” “六皇子身旁那男子……”王萦忙抓住她的手,结结巴巴,“那白衣男子……他是……” “那是陛下!”陈荞看着她,未几,恍然大悟,“是了,你还未见过陛下!” 王萦望着那边,神色不定,只觉脑海一片空白。 这时,皇帝同旁人说完了话,与六皇子一道下马。 王萦见侍卫往这边开道,脑子忽而一醒,对陈荞说,“寿筵……寿筵兴许要开始了,我等去宴上吧!”说着,便要走开。 陈荞却拉着她,意犹未尽,“这么早去做甚,陛下反正不会这么快……” 正说着话,忽然,身旁一个声音传来,“这不是萦么?” 王萦转头,又一怔。 石倩。 她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后面跟着几个女子,都是王萦识得的人。 “听说你兄长如今又回长安了?”石倩妆扮得甚是精致,眉毛修得又长又细,面容更显刻薄,“实乃可喜可贺。” 王萦面色一变。 还未说话,旁人却搭腔,“若我未记错,博士六百石。倩,你兄长是多少?千石可有?” “听说萦住在了建阳里?那可不是甲第了。” 她们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满是嘲讽。 “萦今日衣衫亦别致。”一人瞥着,掩袖而笑,“是弘农时兴的么?” 陈荞面色不定,本以为王萦脾性,定会怒起反唇相讥。可转头看去,却见她不发一语,似魂不守舍。 “倩,”这时,何瑁急急过来,劝道,“你这是做甚!” 石倩挣开他的手,瞪他,“你帮我还是帮她?” 何瑁正待说话,身后忽而传来一阵行礼之声。 看去,却见皇帝的仪仗已经开到近前。众人一惊,连忙噤声,退到两旁,伏拜行礼。 皇帝刚刚在苑中骑了马,正打算去更衣赴宴,忽而瞥见王萦,目光定了定。 她与旁人一样,低头拜着。 脸颊不住发热,心咚咚地跳,却不是害羞。 “萦女君何时来的?”皇帝的声音忽而在头顶响起。 王萦的心几乎停住。 “禀陛下,”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方……嗯,方才来到。” 皇帝莞尔。 “莫贪玩误了用膳。”他淡淡道,说罢,径自往前而去。 莫贪玩…… 莫贪玩…… 莫贪玩…… 那话音好似无穷无尽,一直到他走远了,仍在王萦的脑子里重复。 她茫然抬头,站起身。世界似乎突然安静,只见周围人,包括陈荞、石倩、何瑁和那几个女子,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看着她,目瞪口呆。 “萦,你……”陈荞面色不定,“陛下识得你……?” 王萦只觉仍身处幻境,要想的事情太多,却不知从何想起。 “是……是吧……”她忍着心中的风雷齐鸣,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讪讪道。 ☆、第62章 乐台上的曲子一首接一首,来赏乐的人亦越来越多。 不断有旧识前来见礼,戚氏与王璟笑容满面,寒暄不停。 “萦怎还不回来?”待得空闲,戚氏问王缪。 王缪四下里望了望:“我也不晓。” 陈氏道:“姑君放心好了,待得陛下驾临,小姑必然也要回来。” 这时,不远处忽而有了些喧哗之声。只见似乎来了十分尊贵之人,好些人围过去见礼。 “那是何人?”戚氏问。 周浚望了望,答道,“哦,那是长垣侯与广平侯父子?” 王璟离开长安日久,并不识得他们,问:“不知这二位君侯,是何来历?” 周浚道:“长垣侯是今上外祖父,广平侯是今上舅父。” 陈氏讶然:“一门两侯?今上对外祖家这般恩宠?” “今上祖父长辈,唯剩外祖,封侯奉养自在清理。”周浚道,“至于广平侯,乃是因功而封。陛下当年平乱时,他随陛下征战,得封此侯,今年又平匈奴,加封五千户。” 众人了然。 正说话间,喧哗声再起。却见是一对夫妇,四五十模样。丈夫笑容和气,妇人则衣饰华美,举止高贵。 “那是怀恩侯窦氏夫妇。”周浚道。 “怀恩侯?”陈氏道,“妾听说过。陛下做皇子时,曾娶妇,一年而亡,便是这家的女儿。” 周浚和王缪相视一眼,讪讪然,“正是。” **************** “那女子在何处?”杜玄应付了一圈众人,问杜焘。 杜焘笑着与人作着揖,转回头来,神清气定,“父亲问哪个女子?” 杜玄瞪他一眼,将木杖杵地。 杜焘无奈,笑了笑,“父亲忘了?她现下是女史,侍奉着王子与居次。王子居次未到,女史怎会到?” 杜玄胡子动了动,不甘心地哼一声。 太史贾援从前与王兆相善,见戚氏和王璟来到,领着家眷过来见礼。故人相逢,分外热情,两家人互问安好。 贾援的长子娶了窦诚的侄女,与窦诚亦是相善。他望见窦诚夫妇往这边散步过来,忙上前见礼,又热心地向窦诚引见王璟,“君侯,这位便是先太傅之子,太学新任的王璟王博士。” “哦?”窦诚和纪氏听到这名字,皆愣了愣。 王璟忙行礼:“弘农王璟,拜见君侯与夫人!” “原来是王博士。”窦诚还礼,神色却略有些尴尬。 纪氏看着他,少顷,又看向他身后的王氏一家,面上的笑意渐渐收起。 “王博士可是当世之大才。”贾援笑道,“君侯不是好棋?王博士曾得严珅严博士指点,棋技甚高。” 纪氏听着,冷冷笑了笑,道,“妾未闻有凭棋技而为博士者。”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 贾援忙道:“夫人误会,王博士承太傅衣钵,学问渊博,通晓经典,建树颇多,棋技不过其一。” 纪氏缓缓道:“王太傅之事,妾自然知晓。当年太子忤逆,太傅身为太子之师,受先帝责罚,以致罢官夺爵。妾还闻,博士家有位王女史,当年太傅欲以为太子妇。”说着,她看看王璟,似笑非笑,“可惜,世事难料。” 众人面色皆是一变,狐疑相觑。 王璟沉下脸,拱手,“在下愚钝,不知侯夫人此言何意?” 窦诚心知不好,瞪一眼纪氏,忙上前道,“博士,妇人今日……” “夫人既说到先夫,妾有一言,不得不语。”一个声音将窦诚的话打断,众人看去,却是戚氏。 只见她走上前来,一礼,看了看纪氏,正色道,“先夫不才,唯学识出众,起于微末之身,跻身重臣之列犹。后因太子之事,见恶于先帝,此实言也。”说罢,却看向众人,“然当年是非曲折,诸公当晓。太子不为先帝所喜,众所周知,太子太傅一职空悬,无人敢当。而先夫忠直,勇而担当,教导嗣君,虽不得圣意,但无愧于心。妾犹记当年,先夫入狱,贾太史与朝中诸公奔走呼号,为先夫谏言求情,终得免罪。当年种种,妾每每思及,仍喟叹感激。” 众人听得此言,神色皆欷歔。 “举手之事,夫人何足挂齿。”贾援忙道。 “妾虽妇人,却识义理,太史不必过谦。”戚氏道,未几,再看向纪氏,“至于小女将为太子妃之事,当年确有。小女适龄,采选入宫廷,才貌双全,得帝后欢喜。如侯夫人所言,世事难料。小女虽远赴匈奴,却不失其志,为女史辅佐公主,尽心尽力,备受赞赏。在妾看来,其德无愧于家门,亦无愧于朝廷,可傲然于世人之前!” 纪氏方才不过一时意气,出言讽刺。怀恩侯府受皇帝厚待,纪氏平日与人交游,甚受追捧,听惯了好话。岂料如今不过说人两句,竟会这般当中顶撞,面上一阵红一阵白,满是愠色,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窦诚知道此事是纪氏愚蠢,失礼于人,也下不来台,尴尬不已。正不知如何化解,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道,“此处这般热闹!君侯,夫人,多日未见,不知可安好?”” 看去,却见长垣侯和广平侯父子正踱过来,神采奕奕。 窦诚神色一松,忙作揖,“幸会公台!” 众人见得,亦纷纷行礼。 杜玄笑眯眯的,待到近前,看着窦诚,“君侯多日不见,无恙否?” “在下无恙!”窦诚得了台阶,神色一松,忙道,“公台近来身体可安好?” “已无妨。”杜玄说着,往旁边望了望,“怎不见侯女?” 窦诚面色一哂,答道,“小女身体不适,故而未至。” 杜玄颔首,又看向纪氏,莞尔,“夫人别来无恙?” 纪氏亦敛起神色,道,“多谢君侯,妾无恙。”说罢,行个礼,“妾尚有旁事,先行告退。”说罢,径自走开。 窦诚见状,虽恼她失礼,却也无法,神色不自在地像杜玄及众人告退一声,追纪氏而去。 众人暗自交换着眼神。 杜玄却仍是笑容满面,转过来,看着王璟。 “想必这位,便是王博士。” 王璟有些受宠若惊,忙作揖,“正是,王璟拜见君侯。” 杜玄颔首,再看向戚氏,“这位,想必便是太傅府上的戚夫人。” 戚氏亦是诧异,看这老者和善,亦行礼。 “妾糊涂,”待得见过礼,戚氏讶道,“竟忘了何时见过君侯?” 杜玄摆手,笑道,“何须见过。你我亲戚,便莫说许多客套。” 呃……? 戚氏讶然,与王璟等人相视,错愕不已。 王缪和周浚讪讪对视。 杜焘不说话,在一旁苦笑。心想,陛下,我说了不可太早告知他啊…… “母亲!”正在此时,王萦匆匆跑回来,气喘吁吁。 众人看去,神色一展。 “你去了何处?”陈氏忙拉住她,“看你,走得这般急,毛毛躁躁……”说着,她对王萦使着眼色,示意杜玄那边,压低声音,“那是陛下外祖家的长垣侯与广平侯,莫失礼!” 王萦却顾不得许多,急着上前对戚氏道,“母亲,我有话说!” “有甚话,稍后再说,未见君侯在前!”戚氏瞪她一眼,说罢,露出笑意,忙对杜玄道,“小女失礼,君侯勿怪!” 杜玄看着王萦,颔首而笑,并无异色。 戚氏接着讶道:“方才君侯所言亲戚,未知……” 话没说完,忽然听得乐声大作,人群喧哗。看去,只见仪仗俨然,竟似乎是皇帝驾到的排场。 “是陛下!”贾援望着,欣喜道,“往这边来了!” 戚氏与王璟等人皆神色一整,在望,果然,人群往两边分开,仪仗往这边而来,王氏众人正打算像旁人那样站到路边候驾,忽然,看清了仪仗簇拥的那人,愣住。 “那是……”戚氏睁大眼睛,以为自己花了眼,忙看向王璟,“伯钧,那是……” 却见王璟和陈氏亦是一脸不可置信,目瞪口呆,相觑不得解,又看向周围。 王萦哭笑不得:“我方才便要说此事,你们都不肯听!母亲,刘公子……刘公子就是陛下!” 戚氏等人皆已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杜玄见状,高兴地抚须而笑,“夫人,老叟早说,我等是亲戚!” 杜焘哂然,忙将他扶回来,无奈道,“父亲就莫添乱了!” “母亲!”王缪忙上前对戚氏道,“母亲,陛下过来了,还是先见陛下吧。” 戚氏回神,望去,却见仪仗果然已到近前,周围纷纷伏拜。 王氏众人亦连忙伏拜行礼。 皇帝教众人免礼,问候杜玄之后,看到戚氏,上前亲自将她扶起。 “多日不见,夫人无恙否?”他温声道。 戚氏望着皇帝,仍是不知所措,“老妇……老妇……” 皇帝莞尔,搀着戚氏,转头向满是诧异之色的众人道,“王太傅亦乃朕先师,朕每每思及太傅教导之情,皆感念不已。今夫人临筵,得见夫人,朕之幸也。” 众人皆了然,纷纷称道。 皇帝笑吟吟,又看向仍面色不定的戚氏,“筵席时辰未知,朕看今日天气甚佳,欲与夫人且往苑中游览,未知夫人之意?” 戚氏看他温和有礼,与从前在弘农所见并无二致,虽心中仍惶恐,却已经安定许多。 “老妇幸甚。”她忙礼道。 皇帝颔首,扶着她,顺着莲池边的溪流踱步而去。 王璟与陈氏面面相觑,仍是错愕,周浚和王缪催促着,才连忙跟上。 王萦走在戚氏身后,左瞅瞅,右瞅瞅,见许多人看着这边,心扑扑地跳。一想到皇帝与自己家中的事,心底就又紧张又兴奋,恍惚不已。正神游,忽然,目光与旁边的六皇子相遇。 四目相对,他也看着她,片刻,转回头去,面无表情。 王萦不禁又想起几日前的事,面上一赧,隐隐烧热。 没想到,自己真的得罪了一位贵人。 可也不能全怪她啊。心里嘀咕,她怎会知晓他是六皇子呢?他脸上又不曾写着…… 作者有话要说:我以李佩斯东半球唯一指定女友的名义发誓,我也想写多的,但是时间只有那么点啊…… ☆、第63章 皇帝沿着水畔散步而过,为了照顾戚氏的腿脚,走得比平日慢许多。 一路上,众人纷纷伏拜行礼,皇帝面带微笑,颔首答过。 戚氏被他扶着,却是浑身不自在,遇到熟人的时候,还要欠身见礼,一边是皇帝,一边是难得一见的贵人们,戚氏纵然见惯了风浪,面上亦险些挂不住。 王萦却是觉得有趣。皇帝二字在她心中,向来威严无匹,高不可攀,还有几分吓人。但从未想过,皇帝竟可如此平易近人,搀着她的母亲说话时的模样,与从前到弘农家中作客时并无二致。 过了会,她又到处寻找徽妍的身影,心里觉得奇怪,这般要紧时刻,她为何偏偏不在?正胡思乱想间,前方又有人拜见皇帝,待得照面,王萦神色微变。 何奉常一家,今日亦是人人打扮光鲜。何瑁跟着父母,站在何奉常的后面,与王萦视线相触时,有些尴尬。 戚氏看到他们,神色亦微微沉下。 王璟与陈氏相觑,亦各是无言。王家曾与何家关系甚善,还曾许过儿女亲事。后来,王兆逢太子之祸,被捕下狱,幸而先帝念情,未曾为难,免官夺爵之后放回。而王兆回家之后,第一个登门的,就是何奉常家派来的人,来说悔婚的事。当时戚氏很是生气,曾想到何奉常府上去,当面质问。可王兆将她拦住,并未多说,同意了。 从此以后,两家再无往来,形同陌路。如今再见面,想起前事,自然免不得尴尬, 何家众人看到王家众人跟在皇帝身边,尤其是看到戚氏,皆惊诧狐疑。但皇帝在前,众人恭恭敬敬伏拜行礼。 皇帝答应了,让他们起身。 见礼之后,何奉常与皇帝寒暄两句,见戚氏就在面前,敷衍不得,只好挂起笑意,拱手道,“夫人,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戚氏看着他,亦淡淡一笑,缓缓道,“劳奉常挂念,妾甚好。” 她语气和善,却透着清冷,何奉常笑意僵了僵。 皇帝看着他们,莞尔,“奉常当年与太傅相善,想来与夫人亦熟识。” 何奉常忙道:“正是。”他在朝廷中为官多年,惯于识颜观色,见皇帝对戚氏的态度,已经收起方才的不自在,和气道,“王博士归朝,老叟正想过两日便登门道贺,未想今日有幸遇得夫人,实托陛下之福。正巧,小儿夫妇亦多年不见夫人一家,夫人若不弃,坐下共叙如何?” 戚氏看着他,正待答话,却听皇帝道,“不了,夫人正与朕游苑。” 他面带笑意:“朕承太傅教习之恩,感怀多年,今日幸遇夫人,正好叙旧。” 何奉常愕然,目光闪了几闪,忙笑道,“如此,如此!” 皇帝对他一颔首,不再多言,继续与戚氏前行。 王萦跟在后面,忍不住回头瞅瞅那一干人等,只见他们面面相觑,神色各异,心头莫名的高兴。忽然,她发现六皇子打量的目光瞥过来,忙正色,转头看向别处。 “夫人从前可来过宜春苑?”皇帝一边走着,一边问戚氏。 “禀陛下,”戚氏忙道,“只来过两三回。” “哦?”皇帝笑笑道,“朕来此,亦不过两三回。宜春苑甚大,却是无棋盘藏室,与弘农府上相比,趣味少了些。” 戚氏听他提到弘农,心提起,忙道,“老妇惶恐!” 皇帝讶然,知她多想,和气地说,“夫人莫惊。朕前番到府上探访,不欲惊扰,故而瞒骗夫人,失礼之处,还请夫人见谅。” 戚氏闻言,忙道,“岂敢!” “夫人亦莫怪罪徽妍,”皇帝道,“她得了朕令,亦不欲惊吓了夫人,只是未想到事会至此。” 戚氏听着,诧异不已,这才想起徽妍,四下里望了望,“小女……小女……” “夫人莫急,徽妍就在前方殿中。”皇帝莞尔。 ******************** 溪水勾连宫中各处水景,宜春殿偏殿毗连林苑之处,溪水汇聚成另一处水池,宽阔的水面上,凉风拂面,波光粼粼。池畔错落的水榭,环抱着一处凉殿。 徽妍听皇帝的话,带着蒲那和从音一直等候在此。可等了许久,也不见戚氏来。 心中正不安,忽然,蒲那说,“徽妍,舅父!” 徽妍忙望去,果然,皇帝正穿过水榭,往这边而来,而看清他搀扶的人之后,徽妍一怔,窘然。 他说他会去解释,然后带母亲过来。 就是这般带过来啊…… 一路扶着,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看着…… 胡思乱想了一下,徽妍只觉耳根又开始变烫,见他们已经走近,忙带着蒲那和从音迎出去。 见礼之后,皇帝看看蒲那和从音,笑了笑,“你二人可曾见过戚夫人?” “见过!” “从音也见过!” 两个小童答得干脆,众人皆笑。 徽妍亦笑,却不由地看向戚氏,心中发虚。 戚氏也看着她,面色阴晴不定。 皇帝却似无所觉,吩咐刘珣将蒲那和从音带去寻保氏,对徽妍道,“夫人行走,想必累了,还是上殿说话。” 徽妍忙应下,上前搀扶戚氏。戚氏已不多言,由着她扶着,随皇帝一道入内。 殿中早已设好了案席,众人分位次坐下。皇帝在上首,戚氏和徽妍同席,王璟和陈氏、王缪和周浚各据一席。陈氏在殿外时,担心小童吵闹,让王萦带着他们玩去了。 无人说话,只有外面隐约传来小童的欢笑声,更显得殿中一片安静。 皇帝却是一派从容,待宫人呈上小食等物,摒退左右。 他看看徽妍,弯起唇角,对戚氏道,“夫人,朕有一事,欲问夫人之意。” “陛下但言。”戚氏忙道。 “朕欲立徽妍为后,未知夫人意下。” 这话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众人听着,暗暗相觑。 戚氏亦神色一动,望着皇帝,片刻,又看向徽妍。 “陛下问老妇之意,可是说,老妇若以为不好,便可推拒?”她迟疑问道。 皇帝笑笑。 “朕既询问夫人之意,应许与否,自是在夫人。”他答道。 戚氏沉吟,却看向徽妍。 她望着戚氏,双眸满是期待。 少顷,戚氏长叹口气。她转向皇帝,忽而一拜,“陛下,今日之事,老妇实惊诧,欲与小女告退说话,伏惟陛下恩准。” 众人皆惊。 王缪暗自着急,小声道,“母亲……” “夫人之请,有何不可。”皇帝却道,声音依旧温和,“夫人不必告退,这殿中舒适,在此说话便是。”说罢,自己却从席上起身。 众人亦连忙起身。 徽妍见他要走,忙道,“陛下……” “朕先去更衣。”他对徽妍低声道。 徽妍脸上一热。 那语气透着若有若无的亲昵,她能够很清晰地感觉到众人暧昧的目光。 “嗯……好。”徽妍颔首。 皇帝面色如常,径自而去。 一直到他身影不见,好一会,众人面面相觑,才终于吁出一口气。 “陛下走远不曾?”陈氏小声道,“到殿门去看看?” “陛下又不是爱听壁角的小童。”周浚忍俊不禁。 众人确定真的只剩他们了,放下心来,纷纷将目光集中到徽妍身上。 “徽妍,”戚氏忙问,“陛下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王缪笑道:“母亲这话真是,陛下都说了,莫非还是假的?” 戚氏瞪她一眼,立刻质问,“你和叔容,俱是一早知晓,可对?都瞒着老妇!” 王缪哑然。 戚氏说罢,又转向徽妍,“还有你!什么宫中的刘公子!早些与母亲说,今日母亲也不至于这般惊吓!那可是陛下啊!这般瞒着好玩么!” 徽妍哭笑不得:“母亲,正因他是陛下,他不让我说,我怎敢说!” “你莫寻借口,你心中想着何事,老妇还不知晓?”戚氏“哼”一声,“全都拿老妇当三岁小童来耍弄,老妇岂有那般受不得惊,老妇走的桥比尔等走的路还多!” “是,是……”徽妍和王缪赔着笑,一左一右,又是给她摸背顺气,又是给她倒水解渴。 “天公……”陈氏听着,忽然捂着胸口,睁大眼睛,结结巴巴,“妾从前还当着陛下的面说过,他赐恒的宝马太费粮!这……这……” 王璟苦笑:“陛下还对我等都行过礼,如何说?若治罪,都是欺君!” “陛下若是那等气量狭小之人,当初岂会到弘农去?”戚氏嗔道,说罢,却看向徽妍,露出正色,“徽妍,你告诉母亲,你亦真心想入宫么?” 徽妍忙正襟危坐,向戚氏一拜,“禀母亲,儿与陛下两厢倾心,已立白首之约!” 戚氏紧道:“你可要想清楚,他是皇帝,嫁他可与嫁别人不一样!你将来若受了委屈,家中什么也帮不了!” 徽妍心头一热,恳切道,“儿知晓!母亲,儿跟在陛下身旁多时,其行为处事,端正识理,从无失德胡为之处!此事,儿乃经深思熟虑,伏惟母亲应许!” 戚氏看着她,好一会,长长叹口气,眉间神色松弛下来。 “你既愿意,母亲岂有不愿之理,快快起来。” 徽妍闻言,大喜过望,抬头望向戚氏,眼圈忽而一红。 “母亲……”她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扑到戚氏怀里,竟哽咽起来。 “坏事哭就罢了,怎好事也哭。”戚氏笑嗔道,说着,眼底亦微微泛红,“你才貌双全,母亲曾觉得谁也配不上你,可逢得陛下这般男子,还有甚话可说?” 王缪啼笑皆非,“母亲真是……我方才还以为母亲竟不许,吓了一跳……” “胡说,那是天子,我岂敢不许!”戚氏道,“且哪位天子娶妇会先这般询问女家之意?如此品貌,如此诚心,便是乡中子弟,老妇也要答应,何况是陛下!”说着,她摸摸徽妍的头,笑眯眯,“可若是我女儿不肯,母亲便是拼了性命也断不应许!” 众人忍俊不禁,会心而笑。 徽妍把头埋在戚氏怀中,只觉心头暖融融的,似浸在了蜜水中一般。 戚氏又追问了一番徽妍与皇帝的过往之事,面对着众人,徽妍虽羞涩,还是大致地说了一番。 虽是挑拣着重要的说一说,众人听着,仍欷歔不已。 “竟有这么多事!”戚氏又瞪起眼,埋怨道,“你这无心肝的女子,还有多少瞒着老妇?” “无了!都无了!”徽妍忙道。 王缪笑着说:“母亲消气,该骂的,我与叔容都骂过了!母亲但想,当初采选,母亲也不想徽妍去,若非徽妍瞒着家中,温温吞吞,陛下怎会急着上门来?母亲若未见过陛下,只怕此时得了消息却是未必欢喜啊!” 戚氏一想,也是这个道理,眉头舒开,搂着徽妍,笑得宽心。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也不少的么,呵呵,大家晚安~ ☆、第64章 徽妍迫不及待地想将此事告知皇帝,可才出殿外,内侍却来请,说寿筵已经开始了,皇帝请戚氏上座。 陈氏和王璟对视,掩袖而笑,对戚氏道,“姑君,陛下可是心急。” “莫胡说,陛下是敬你舅君。”戚氏纠正道。 众人忙称是,簇拥着戚氏,谈笑着地往大殿而去。 皇帝回到偏殿时,几位大臣来见,议了些事。待得谈完,筵席已经快开始了。皇帝让内侍去请戚氏赴筵,正待宽衣,丞相又来,谈到内侍来禀告众人都入席了,方才罢休。 皇帝望望天色,让内侍手脚快些,将礼衣换上。 戴冠时,皇帝坐到镜前,心里还思索着方才与丞相商议的事。身后,有人用梳篦整理他的头发,重新绾起,插上玉笄。忽然,他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淡淡的,不由抬眼看镜中。 却见正为他戴冠的人,是徽妍。 目光一亮,皇帝回头。 “陛下莫动,啊……”徽妍好不容易把冠摆正,一下歪了。 皇帝却不管许多,抓着她的手,拉到身前。 “如何?”他目光炯炯,“戚夫人应许不曾?” 徽妍窘然,瞅瞅周围。徐恩暗笑,招招手,教侍从们都退下。 皇帝仍捉着她的手不放,着急地问,“到底如何?” 他的模样,好像一个努力做了事,渴望得到褒奖的孩子,全然没有了方才的从容镇定。徽妍觉得好笑,想说谎逗他两句,却又不忍心。 “怎会不应许?”徽妍拉开他的手,继续为他戴冠,道,“陛下做得那般招摇,仿佛怕全天下都不知晓似的。” 皇帝看着她,双眸倏尔光釆熠熠,笑开来。 “戚夫人呢?”他问。 “坐在殿上。”徽妍道,“她见陛下还未到,坐不住,左问右问,妾便来看看。” 待得冠簪稳,皇帝起身,兴奋地将双手搂着徽妍,低低道,“朕回宫便下旨,昭告此事,行六礼!” 徽妍笑起来,心底亦是高兴激动,却眨眨眼,道,“陛下可是忘了何事?” “嗯?”皇帝想了想,一脸茫然。 徽妍红着脸,道,“陛下……陛下问过了妾母亲应不应许,却不曾问过妾。” 皇帝讶然:“你不是说你母亲愿意了,你就愿意么?” “那是从前。”徽妍嘟哝道,“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 “王徽妍!”话未说完,皇帝瞪起眼睛,“你又想耍赖?朕问你,自从你归朝,你推拒过几次?” 徽妍:“……” “三次!”不等她答话,皇帝已经说了出来,“朕召你做女史,你不肯;朕说娶你,你不肯;后来你与司马楷婚事作罢,朕再提,你还是不肯!” 徽妍一怔,回过神来,却道,“陛下何时提过第三次?” “从匈奴回来之时!”皇帝振振有词,“朕说心中仍有你,可你还是不许,说甚天恩难测!” “天恩难测是陛下说的!”徽妍反驳,“陛下当时问的是入宫做女史,妾应许了!” “若无蒲那与从音,你怎会许?”皇帝恼道,“司马楷有一双儿女,你拒了朕之后转头便去找了他;后来就算散了,朕还要去寻来一双外甥,你才肯来。王徽妍,朕来不如两个童子!” “你说怕做不好皇后,可是又打算着让朕放你走,好转头又去寻个什么崔公子张公子鲤城侯?王徽妍,你这是始乱终弃!” 徽妍哑口无言,看着他气鼓鼓的脸,哭笑不得。 “朕说得不对?”皇帝看她神色,又要恼。 “对,对……”徽妍忙道。 “那你……” “妾答应了,方才是玩笑!”徽妍抱着他,连声安慰,“陛下,妾愿意啊!” 皇帝听得这话,脸色才缓下些,眼睛却仍瞪着,少顷,报复地在她肋下挠,“日后不许开这般玩笑!” “不开了!”徽妍最怕他这样,连忙笑着躲闪求饶,“不开了……陛下!” 最后,皇帝在她耳垂上咬了一下,“你这无心肝的女子!” 一连被人骂了两次无心肝,徽妍看着他胜利之后得意洋洋的模样,心中无奈。 她只是想在听他说一次“王徽妍朕想娶你”啊…… 再说一次很难么…… ********************* 去大殿的时候,皇帝要徽妍与自己一起去。 徽妍窘然,只是不肯。皇帝知她脾性,也不强求,与她分道前往。 大殿上已是热闹,乐声不断,宾客谈笑。戚氏被内侍请到了上宾之席,位次仅在杜玄之旁。 虽皇帝称王兆为师,戚氏是帝师孀妻,尊师重道,这般举动说得过去。但长安的官宦贵人,向来心眼颇多。 匈奴来的蒲那王子和从音居次,坐在皇帝的下首,而徽妍作为服侍的女官,坐在二人身旁。 近来,宫中这位王女史和皇帝的绯闻在贵人们中间悄悄流传。据说,皇帝对这位王女史很是着迷,日日探望,百般宠爱。 这消息出来时,有人信,也有人不信。 曾有人去打探了这位女史的来历,竟是有眉有眼。太傅王兆的女儿,被先帝封为公主的女史往匈奴和亲,今年初归朝。前不久,皇帝将公主的儿女接到宫中,召王女史入宫服侍王子和居次,就在漪兰殿。 但另据传言说,皇帝每日到漪兰殿,是为了探望王子和居次,且从未留宿。亦有人质疑,皇帝堂堂天子,喜欢何人收入后宫便是,何必还让她当女史服侍王子居次。 最重要的是,众人一直猜测皇帝对窦妃念念不忘,以致多年独身,采选之后也并未纳后宫。甚至有人预言,不久之后,皇帝就会立怀恩侯女为后,如今忽然冒出一个王女史,自然难让人信服。 不过今日,许多人已经回过神来,看看徽妍,看看正与杜玄说着话的戚氏,再看看与别的贵人坐在一处的怀恩侯夫妇,交换着目光,意味深长。 今日,侯女不曾来,而侯夫人纪氏的脸色一直冷着,在有心人眼里,可谓别有意蕴。一些心思活络的人,已经借着恭贺升迁,去与王璟夫妇见礼套近乎。就连王璟的外家陈氏一家,前来寒暄的人也比往日多得多。 这些,纪氏全都看在眼里。 见利忘义的小人。她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窦诚看看纪氏,心中无奈,碍于人前,却不好说她。前几日,窦芸在皇帝和长垣侯面前失仪,窦诚十分震怒,狠狠训斥了纪氏一番,将窦芸禁足,而后,亲自去长垣侯府上赔罪。长垣侯与他相交多年,自然不会说什么;可是纪氏心性好强,便是嘴上不说,窦诚也知晓她心中仍有不甘。 皇帝驾到之时,殿中众人伏拜,齐声贺寿,蔚为壮观。 皇帝面带笑意,受礼之后,让众人平身,在上首坐下。端正隆重的衣冠,为年轻俊朗的面容平添几分威严之气。 “夫人请看,老叟孙儿品貌,这天下可还寻得出第二个?”杜玄得意地对戚氏道。 “寻不出,寻不出!”戚氏掩袖而笑,满面红光。 *********************** 皇帝不喜铺张,寿筵只办一日。 但贵人们难得能在宜春苑聚宴游苑,亦是尽兴。 筵席散后,皇帝将丞相、奉常、宗正等人留下,闭门议事。 徽妍带着蒲那和从音,先回到了未央宫。 小童们今日在宜春苑玩得很痛快,回来的路上,就已经睡着,徽妍只好请内侍将二人抱入殿中。他们太累,宫人想唤醒他们沐浴也无法,只得替他们宽衣擦身,明日再洗。 徽妍却无心旁事,安顿下二人之后,一直在殿中等候。 烛火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滴漏上的水珠悄然落下,时而带起一点动静。徽妍坐在榻上,时而翻翻案上的简册,时而又抬头望向殿外。 他怎还未回来?可是大臣们有异议?徽妍越想心越乱,将简册放回案上,忽然,“啪”一声响,有什么落在了地上,徽妍忙低头看,却见是自己腰上的玉佩,许是绦绳松了,落了下去。 她忙拾起来,看了看,上面各色宝石并无损伤,心头松一口气。少顷,目光却落在其中的虎魄上。那正是李绩送她的虎魄,徽妍一直很喜欢,将它与别的小玉饰配在一起,平日随身佩在腰上,很是别致。 想到李绩,徽妍的心思不禁有些复杂。 他那日在市井中说的话,徽妍并不认同。但她知道,他说的并非全错。比如,他说她将要进去的,是一个牢笼。 其实,徽妍在正视自己对皇帝的心意以前,不肯入宫,不肯跟他,忧虑之事亦与此异曲同工。宫廷的生活,她旁观过,也曾像现在这样即将踏入过。而其中的惊险,她也曾堪堪擦肩而过。 那时,无论前朝还是后宫,每个人都活在这利益交织成的牢笼之中,躲不过,挣不脱。 现在呢? 徽妍就常常问自己一个问题,你为何跟着他? 答案自然是她喜欢他。 可徽妍很清楚,一位皇后的好与坏,与她对皇帝的感情并无太多干系。一旦坐到了那个位置,许多事会变得不一样…… “在想甚?”皇帝的声音忽然响起。 徽妍唬了一下,抬头,只见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站在面前,一脸得逞地看着她。 皇帝面带笑意,在她身旁坐下,十分自然地将她搂过来,在她的颈窝上亲一口,“你最好说在想朕。” 他方才大约是骑马回来的,身上一股汗味。 徽妍笑着,将他推开些,忙问,“商议得如何?” “甚商议如何?”皇帝不紧不慢,毫不意外地看到徽妍瞪眼,笑起来。 “还能如何,”他得意洋洋,“他们隔三岔五上书劝朕娶妇生子,朕一直不应,如今亲自开口,他们高兴都来不及。” 徽妍心中一松,亦笑起来。 “不过,你明日就要离宫。”皇帝继续道。 “为何?”徽妍讶然。 “不离宫,如何问名纳采?”皇帝神色狡黠,在她唇上啄一下,暧昧道,“朕知道卿舍不得朕,可为长久之计,还要忍耐才是。” 油嘴滑舌,徽妍再把他推开。 “这是何物?”忽然,皇帝看到榻上的那串玉佩,拿起来,也看到了那枚琥珀,“这虎魄倒是好看。” “陛下亦喜欢虎魄?”徽妍心一动,问道。 “不喜欢。”皇帝却道,“尤其是这种裹着虫的。” “为何?”徽妍问,“据妾所闻,有虫者尤为贵重。” “贵重乃是因为费了一条性命。”皇帝道,“拼尽性命而为摆设,美则美矣,却非正道。” 徽妍想了想,苦笑,“或许,那小虫亦不想如此,只是身不由己。” 皇帝听着这话,忽而似品出些味来,看着徽妍。 “你可是有甚心事?”他将手托起她的脸,左看右看,扬眉,“怎说话怪里怪气。” 他最近说话愈发这般简单粗暴,毫不内秀。 徽妍拿开他的手。 不过他既然愿意谈心,徽妍倒是正好。 “陛下,”她犹豫了一下,道,“陛下觉得……觉得妾可做好皇后么?” 皇帝讶然,看着她,“何有此问?” 徽妍怕他多想,忙道,“妾不过说说。” 皇帝不以为然:“朕从前也不曾做过皇帝,现在不是做了?” 你是皇帝啊,谁可比得……徽妍腹诽。 皇帝也认真起来,道,“这世间从无理所当然之事。朕兄长与三弟,还有董氏、李氏,起初都觉得天下理所当然是自己的;朕从前,也觉得自己会理所当然做个闲散宗室,故而毫无挂念,父亲愿给什么,朕便要什么。可你看,后来都变成了如何?” 他看着徽妍:“若朕甘于那所谓的理所当然,如今又怎会与你在一起?” 徽妍听着,心好像被什么拂了一下。 她知道,这些话,别人或许根本听不到。 他在别人面前的时候,是天子,说一不二,生杀予夺。而关上门之后面对着她,他会自觉地变成一个普通的男子,与她说话,高兴时逗得她哈哈大笑,置气时强词夺理。 “不过这些,你听听也就罢了。”皇帝说着,却又露出流氓一样的笑,“朕的皇后么,每日只管想着朕,再想想如何生育儿女就够了……” 徽妍瞪眼,佯怒地挠他肋下,皇帝却捉住,反将她拉过来。 二人笑闹了一会,徽妍不如他气力大,终于被抱着,动弹不得。 “不若今夜我二人就睡在一处,莫回家了,管他甚礼法……”缠绵着,皇帝在她耳边低低道。 徽妍哭笑不得。 这般勾引良家女子的言语,她才不信当年皇帝被先帝称为“浪荡子”是杜焘泼的脏水。这话若被殿外的任何人听去,只怕都要吓得不轻。 这个人,本来就不那么像一个皇帝。 徽妍觉得,也许就是这样,她会最终答应了他,对他着迷至此。 她无法想象,他们如果没有在一起,将他留在这座皇宫之中交给别人是何等模样。所以面对未知的将来,她会像当初离家远走那样,还有第一次拿着弓弩杀人那样,虽然害怕,但英勇而往。 哪怕如李绩所说,这是一个牢笼。 ************************ 隔日,徽妍乘车离宫,返回建阳里的家中。 夏去秋来。十日之后,皇帝遣长乐少府及宗正纳采,用束帛雁璧,马四匹,到五经博士王璟家中,求见王氏女徽妍。女盛装而出,傅姆八人相府,南面而立。还奏,言王氏女秉姿懿粹,夙娴礼训,有母仪之德,窈窕之容,宜承天祚,奉宗庙。丞相衡、大司马焘、御史大夫衍、及太卜太史等,用太牢告庙,以礼卜筮吉月日,其问名、纳吉、纳徵、请期,典礼隆备,聘仪用马十二匹,黄金二万斤,皆祖制所定也。 作者有话要说:忽然觉得,现在标上“完结”也毫无违和嘛~ ☆、第65章 纳采和问名之后,立后之事已定下。 亲迎之期定在冬十月,在此之前,徽妍都居住在母家之中,习礼待嫁。王家在长安无宗庙,只得将一处院子空出来,专门做徽妍的习礼之所。 “如今还不到八月,还有两个月才是十月。”王萦掰着指头算,“要等这么久?” “你知晓甚。”戚氏嗔她,“你看列为先帝的皇后,除了从嫔妃升上来的,哪位行礼不是要历经数月,六礼从春拖到冬的都有。便是民间娶妇,议个半年也是常有之事。陛下娶你二姊才花三个月,已是短得不可再短。” 王萦听着,咋舌,“那……这婚事岂非仓促?陛下可是天子,怎好比民间还简单?” 王缪笑道:“话不可这般说,办得快些罢了,可不算简单。你姊夫在官署中可是日日打听着,这些时日,奉常、少府、宗正可都忙疯了。行礼所许各项物事,一样都少不得,也差不得。恒说,宫中也忙,椒房殿正在修缮,行礼所用的各处宫室也都动工了。陛下虽不好虚礼,可此番,定是要大操大办。” 陈氏道:“此言甚是。陛下今年都二十七了,徽妍也有二十四,朝中内内外外都盼着陛下中宫早定,哪里还拖得?自是越快越好!” 众人皆笑。 王萦想去看看徽妍在做什么,说了一会话,起身离开了。 陈氏看着她的背影,对戚氏道,“姑君,伯钧说,何奉常昨日还邀我等到他家去聚宴,伯钧让妾问姑君之意。” “去甚,不去!”王缪立刻冷笑道,“从前怎不见这般热心,莫以为我等不知晓他打的甚主意!” 奉常掌管仪礼教化之事,皇帝娶后,何奉常也是操办的大臣之一。在婚事未公之于众之前,何瑁的父亲何佑就曾与妻子登门而来,向王璟祝贺升迁,对戚氏嘘寒问暖,以叙旧情。笑脸人不好伸手打,戚氏和王璟又是识礼之人,也客客气气地接待。 言谈间,何佑夫妇问及王萦,先是对从前之事百般解释,备言无奈,又转达了何奉常之意,说何氏全家对王萦一向喜爱,当年未成,甚是惭愧可惜。 戚氏当时听得此言,面色便有些不悦。 陈氏忍不住,说确是可惜,他们亦甚喜爱何瑁,可惜他如今已经定了人家。 何佑立刻说,无妨,他家中还有幼子,与王萦同岁。 这话出来,王家人心中皆已明了。戚氏淡淡说一句过去之事便过去了,不必再提。何佑夫妇亦知趣,只得不再多说。 本以为此事就此罢了,不想何家修好之意如此执着,倒教众人始料未及。 戚氏无多表示,对陈氏道,“何奉常乃九卿之首,太学又是奉常之属,伯钧推拒总是不好。何奉常既邀伯钧,你夫妇去赴宴便是。宴上叙旧便叙旧,若再谈及萦,不必多言。” 陈氏应下。 *********************** 自从皇帝遣少府和宗正登门问名纳采,王璟府上,几乎每日都有贵宾登门。 徽妍在府中待嫁,每日之事,主要便是习礼。 不过她本是女史,对宫中规矩皆是熟稔,宫中派来教导的世妇,也无更多的事好指点,每日不过温习规条,倒也容易。 教导徽妍的世妇之长,是皇帝的姑母舞阴大长公主,除此之外,还有皇帝的异母妹昌虑长公主为辅佐。舞阴大长公主嫁张氏,夫婿张参,为春陵侯;昌虑长公主嫁辛氏,夫婿辛泰,为安丰侯。 舞阴大长公主是皇帝的长辈,不苟言笑。每回来检视教习之时,皆亲自与徽妍问对,甚是认真。徽妍虽应答无碍,却也毕恭毕敬,不敢松懈。相比之下,与昌虑长公主相处,则轻松许多。 长公主与徽妍同岁,从前在宫学侍奉的时候,二人便相识。 多年未见,二人闲暇时说话,多是聊些旧事。仁昭阏氏未往匈奴之前,在长安住过些时日,与长公主相善。说起仁昭阏氏,长公主问了些她在匈奴的事,喟叹不已。 “当年瑜主去时,与我相约各自保重,待年老归朝,携儿孙共聚。”她说着,眼眶湿润,举袖而拭,“可如今唯我一人而已。” 徽妍亦知晓二人情谊,劝道,“长公主节哀,瑜主自生育王子之后,身体羸弱,居次出世之时,对身后之事已有预料。瑜主逝世之前,心中牵挂者,唯王子、居次。如今陛下将王子居次接回朝中,瑜主若泉下有知,当是欣慰。” 长公主听了,释然颔首。 二人说着话,王萦来到,见到长公主,目光一亮。 长公主喜好交游,在当今长安的王侯贵妇之中,风头最盛。她的衣饰和妆容,精致高雅,且时有新意,每每变换,总能引得贵眷们争相效仿,以为榜样。 王萦在弘农的时候就听说过昌虑长公主的大名,对她简直崇拜。长公主每来府中,王萦必定也要来看一看,一来二去,长公主亦识得了王萦。 “萦女君来了。”长公主看到她,露出笑意。 王萦忙上前,向她见礼。 “萦女君今日甚美,”长公主看着她的腰襦,神色赞赏,“凤鸟连枝,做得上佳,若再缀些小珠,当是更善。” 王萦听得此言,面上一喜,忙应下,谢过长公主。 长公主与王萦说了两句话,转向徽妍,道,“是了,我近日有些秋服的新样式,甚不错,带来与卿看看如何?” 徽妍知道长公主精于此道,瞅瞅王萦,果不其然,她望着徽妍,满面期待。 心中苦笑,徽妍受了长公主好意,行礼拜谢。 夜里,众人用了膳,女眷们到戚氏房中叙话。王萦闲不住,手里拿着一串玉饰,兴致勃勃地摆弄。 “好端端的玉佩,怎便拆了?”王缪看到,道,“你连结都打不好看,交与侍婢来做好了。” 王萦却不肯,道,“我要自己来。” 陈氏看到她手中的物什,道,“那是珊瑚么?” “正是。”王萦得意地说,“这是今日昌虑长公主所赐,她说,琉璃与玛瑙相配,已是过时,最好的当是大秦来的红珊瑚。” 众人一讶,皆讶然而笑。 “玛瑙与珊瑚,都是赤色,有何区别。”戚氏道。 “不一样,”王萦认真道,“玛瑙是玛瑙,珊瑚是珊瑚。” 徽妍在一旁看着,笑道:“母亲有所不知,萦如今对长公主比对我还好,长公主说什么便是什么。” “我也听二姊的话啊……”王萦嘟哝,“再说,那可是长公主。” 陈氏看着,叹道,“大秦的珊瑚可是贵重,也只有长公主可随意赐人,长公主待萦可是大方。” “都是徽妍的面子。”王缪却一笑,看看附近无外人,压低声音,“若非徽妍,这些贵人们,怎会记得父亲?又怎会如此大方赐珊瑚?都是明白人。” 众人相觑,知晓是此理。 徽妍这些日子在家中,亦有感触。 王家从前在长安,故交旧友不少,但王兆去世后,一家人回了弘农,绝大多数人都断了来往。王璟初任五经博士,得知者甚众,但登门来道贺的人却寥寥无几。 皇帝寿筵过后,这般境况却突然扭转。许多几年无音讯的故交,像是突然才得知此事一样,纷纷登门道贺。徽妍归家待嫁,宫中派了卫士来守卫王氏家宅,一般人不好登门来访,王璟夫妇的赴宴邀约却又多了起来,有时甚至一日两三场。 王璟本不善交际,那些宴请,都客客气气地能推就推。不过所谓荣辱之别,在王家人眼中,又有了别一番体会。 相比起王兆去世前后的冷清,皆是欷歔。 “过好家中日子,莫管他人。”戚氏却是神色平和,道,“从前在甲第时,贵人盈门之事还少见么?又不是头一次见识,淡然处之便是。事理心中明了便是,闲话多说无益。” 众人纷纷应下。 ************************* 周浚这两日繁忙,晚上都要与同僚聚宴。王缪在家中无趣,索性带着女儿们过府来住两日。 夜里,待得服侍了戚氏和儿女们睡下,王缪见徽妍还未睡,世妇也不催促,便过来与她说说话。 “姊夫聚宴,长姊怎不去?”徽妍问她。 “那些聚宴有甚意思,”王缪不以为然,“都是应酬,一干男子饮饮酒说说大话,醉了连家门都认不得。” 徽妍莞尔。 周浚酒量甚好,人又精明,甚少饮醉。且经历了上回周氏舅姑逼迫之事,徽妍对这位姊夫的人品甚是放心,也不多说。 姊妹二人说着闲话,没多久,又谈起皇帝。 王缪仍欷歔不已,取笑道,“想当初,我等都快为你的婚事急死了,可你从来都说不急不急,我还怕你真的不急。不想,原来藏着陛下。幸好啊,母亲也是眼明,未将你嫁给那些什么屠户府吏。” 徽妍一窘,忙道,“也不能这么说,我那时若想着他,如何拖到现在?且我不是还差点与人许婚么。” “许了是许了,可不也是没多久便散了?”王缪道,说着着,却是目光一闪。 “徽妍,过了这么久,你可还见过司马府君?”她问。 作者有话要说: ☆、第66章 徽妍一怔,摇头,“不曾。” 她说的是实话。与司马楷撤去婚约之后,她就去了匈奴,回来之后不久,又进了宫,并无机会见到他,也无从得知他的消息。那日寿筵,徽妍也曾担心过在筵上会遇见司马楷,两边尴尬,但是没有。 司马公到弘农登门对质的那一次,似乎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此后,无声无息。 “我倒是听得了些消息。”王缪道,“司马府君,早些时候已经与陆姗,但还未娶过门。如今司马公病重,他无心旁事,告了假,一直在家中侍奉。” 徽妍讶然:“司马公病重?” “正是。”王缪道,“母亲也得知了此事,你未回家前,我和兄长还陪她到府上去探望。”说着,叹一声,“说来,比起别人,司马公对我们家算得甚好,多年故交,母亲也不是器量狭小之人。她怕你知道了心烦,特地叮嘱我等莫告知你,但我看你如今已是放下,说说也无妨。” 徽妍忙道:“无妨,我与他退婚之时,便已经想开。”说罢,问,“司马公身体如何?” 王缪摇摇头。 徽妍目光定了定。 王缪怕她多想,忙道,“与你那时的事无干。他身体一向不好,你也知晓,上月不慎伤风,病势汹汹。我和母亲登门时,陆姗也在,像个儿妇一样侍奉着。” 徽妍颔首,没有言语。 想到司马楷,她心底仍有牵绊,却已经不是从前那般因爱恋而来的悸动。她将他放在心中多年,在愿望即将成真之时,戛然而止。这对于徽妍而言,是一个打击,却让她更清楚地知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而司马楷……徽妍心中叹口气,不禁苦笑。他也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这未尝不好。 姊妹二人说了会话,困了,各自歇息去。 有世妇监督,徽妍不敢贪睡,第二日鸡鸣,已经起身更衣,随世妇继续习礼。今日,舞阴大长公主和昌虑长公主都不曾来。间隙时,徽妍想到堂前走走,才出了院子,忽然见王萦匆匆过来。 “二姊去何处?”她问。 “去看看母亲。”徽妍道。 “还是稍后再看,二姊莫去前堂!” 徽妍讶然:“为何?” 王萦凑近她耳旁,小声道,“弘农的叔伯们都来了,还带着儿女,如今都坐在了堂上!” 徽妍吃一惊。 “他们怎会来了?”她问,“家中谁人在堂上?” “母亲、长嫂、长姊都在。”王萦道,“二姊你可万万莫过去,他们就是冲着你来的!” 徽妍啼笑皆非:“既是冲着我来,自当是我过去,躲着作甚?” “长姊让我拦着你。”王萦忙拉住她,“她说你去了,更不好对付。” 徽妍无奈,只得依她。 ************'********** 皇帝将要立徽妍为后的消息,也传回了弘农,就陕县而言,这大概是今年最轰动的事。 据那边家人送来的消息,弘农郡守,并陕县的县令、县尉等人,还特地到家中去过,但戚氏和王璟不在,徽妍的大伯父王和作为宗长,便代为出面迎送受贺。 徽妍的四位叔伯,论起关系都是至亲,徽妍封后,与有荣焉,如今携妻带子,乘车浩浩荡荡地奔长安而来,登门贺喜。 “乡人中可都传开了,”大伯母于氏拉着戚氏的手,笑眯眯道,“我们家,先出了个太傅,又出了个皇后!弘农王氏,今后可就是名门了!” 众人皆笑,交口称道。 戚氏等人亦笑,王缪和陈氏对视一眼,各有意味。 “徽妍与萦怎不见?”三伯母四下里看了看,诧异的问道。 “徽妍在后宅习礼,萦许是陪她去了。”王缪道。 听得这话,众人露出了然之色。 “教导徽妍习礼的,当是世妇吧?”五伯母道,“我等可听说,如今连大长公主、长公主都是府上常客。” “那还用说,徽妍将来可是皇后!”二伯母得意地说。 “如今侄儿可是熬出头了,”三伯父慢条斯理笑着,“家门外面都有军士,比郡府还风光。” “说到郡府,那日郡守等人到家中来,还特地去谒了四弟的墓。”王和喝一口水,慨然道,“郡守说了,四弟官至太傅,是乡人之翘楚,日后要由郡府抽役力祭扫修葺,还要立碑,刻四弟生前诗赋于碑上,以供后人瞻仰!” 戚氏道:“不必这般兴师动众,丈夫之墓,本有家人佃客看护,已是足矣。至于碑刻,丈夫生前从不爱招摇,亦曾有弟子要将那些辞赋刻碑,丈夫皆推拒。郡守好意,妾等心灵便是,诸多劳动还是罢了。” “弟妇此言差矣!”徽妍二伯父摆手,道,“郡守此举,乃是为王氏扬名,多少人也求不得,弟妇推拒,岂非拂了郡府情面?” 他说话惯来粗气,二伯母胡氏看看戚氏面色,暗中扯扯他的袖子。 戚氏笑了笑,道,“此事待妾与伯钧商量,再向郡守陈言便是。” 众人看她这般说,相觑了,也不再多言。 戚氏本是好客,亲戚们登门来贺,她甚是高兴,令家人备宴,热心招待。 ************'********** 宫内宫外都在为皇帝娶后之事忙碌,虽有大臣们操办,但皇帝也不闲着。 除了每日理政,他过问得最多问的就问是六礼之事。皇家礼仪繁琐,时日又短,太卜得了皇帝的死令,定要在短短两三月中凑出六礼的吉时,好不容易卜问好,定下了,少府看到那些紧凑的日期,一下跳起来,气呼呼地去找奉常和承相论理。 可惜包括丞相在内的三公都为皇帝何时娶妇生子操心了很久,虽也觉得立后日程紧了些,却无异议。 “十月立后,再过不久就是腊月年节,祭祀典仪正好可有皇后操持,亦是大善。”丞相道。 皇帝不知道从何处听说了少府有异议,将他召到宫中,问,“朕记得,卿任少府有十年了,是么?” “禀陛下,正是。”少府忙道。 皇帝目光清凌凌地扫他一眼:“朕登基时,宫中虽经丧乱,仍半月内备好一应用物,如今三月准备娶后,不够?” 少府只觉寒风过背,忙唯唯应了,灰溜溜退下。 蒲那和从音知晓要过两三个月才能见到徽妍,都很落寞。 作为补偿,皇帝答应再带他们去上林苑玩耍。这日,皇帝早早理完了政事,清闲下来,看看天色还早,兴致起来,便漪兰殿,带蒲那和从音去上林苑。 两个小童自是欢喜,皇帝想了想,又让人去长乐宫接六皇子刘珣。 皇帝领着众人,在上林苑中骑马射箭,还带了蒲那从音去昆明池荡舟,回到建章宫时,已是近黄昏。 他让保氏带蒲那和从音去更衣,自己则带着刘珣到偏殿去。 刘珣也满头大汗,精神却足,全无疲态。 皇帝看着他,笑了笑。 他未成年的弟妹有四人,平日都住在长乐宫,教习皆在宫学。皇帝诸事忙碌,甚少与弟妹们见面。直到前不久,刘珣主动说要以鲤城侯为师习剑,皇帝才忽然觉得,自己对这些弟妹,确实疏忽了些。特别是刘珣这个即将成年的弟弟,他已经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 七皇子刘硕、十公主刘玫、十一公主刘芯,生母仍在。唯独刘珣,宫中虽保氏学官齐全,但终究没有长辈。而皇帝对他的情分,终究比其他人更多。近来,刘珣剑术有所长进,骑射却一直不佳。 方才在苑中,皇帝亲自指点,刘珣受了鼓励,亦十分兴奋。 虽然如此,皇帝仍然觉得,自己与这个弟弟之间,隔阂比别人多。比如说话时,总是皇帝问一句,他答一句,还不如其他的弟妹那样在他面前活泼。但皇帝知道他只有在自己面前时是这样,别人评价六皇子时,总是说他健谈开朗。 “喜欢骑射么?”走着,皇帝问刘珣。 “喜欢。”刘珣道。 “你膂力弱了些,还须多练,下回朕往苑中骑射,仍带上你。” “诺。” “你的封地,朕已经与大臣议定,就在琅琊,明年开春就下旨。琅琊朕去过,甚好,物产富庶,狩猎亦甚佳。” “……” 他们之间的对话总是这样,恭敬和气,戛然而止。 皇帝也无可奈何,这些事总是急不得,只能缓缓图之。 过了会,却听刘珣开口,“兄长,王女史……嗯,我是说皇后,她幼妹名萦,是么?” 皇帝一愣,转头看他。 “正是。”他答道,“何有此问?” “无事。”刘珣忙道,目光闪了闪,“兄长,我去更衣。”说罢,向皇帝一礼,朝休憩的殿阁而去。 傍晚,王璟和周浚从官署中归来,见到亲戚们来访,亦高兴,见礼之后,一道用膳。 酒足饭饱之后,大伯父脸上浮着熏醉之色,红光满面,对王璟道,“贤侄,叔伯此来府上,有些言语。” 王璟忙道:“伯父但言!” “贤侄,”大伯父道,“如今贤侄一家,可与往昔不同了。” 王璟一愣,忙道,“伯父,侄儿于诸位叔伯之前,仍如从前,并无不同!” “怎会不同!”五叔父一挥手,笑道,“待得徽妍做了皇后,贤侄就是陛下的舅家!说不定陛下还要给你封侯!你看那怀恩侯府,多风光!” 众人皆赞同。 “那窦妃,与陛下成婚不过一年而逝,未育子女,都有三千户。徽妍可是皇后,贤侄少说也要封五千户!”三伯父道。 王璟与王缪等人面面相觑。 戚氏忙道:“三伯,都是圣意,我等岂敢妄度!” 她语气特地加重些,想让他们打住,可五叔父全然不觉,又一挥手。正待说话,曹谦忽而上堂来,面色不定,“夫人,主人!刘……刘公子来了!” 众人皆讶。 “刘公子?”戚氏与儿女们相觑一眼,忙问,“哪位刘公子?” “就是……”曹谦咽了咽喉咙,“就是刘重光……刘公子……” 戚氏等人听着,忽而瞪大了眼睛。 还未及反应,却见一人已经上堂,手中牵着两个小儿。 皇帝看看堂上的人,神色如常,微笑,对戚氏一揖,“夫人有客,在下今日似不逢时。” 他这般言语和姿态,显然又是微服。戚氏等人才站起来,皆僵住,讪讪不知所措。 还是周浚反应快,忙揖道,“无妨无妨!都是叔伯亲戚,今日登门来访!” 戚氏等人亦回过神来,忙堆起笑,改作寻常见礼。 “公子……”戚氏有些结巴,“未知公子登门,实有失远迎!” 陈氏却激灵,忙道,“公子今日登门,可是要去见……”话没说完,衣袖被王璟扯了扯。他看着她,示意周围。陈氏忙住口。 皇帝却是从容,莞尔,“在下唐突,今日登门,乃临时之意。实是两个小儿在家中不安宁,非要到府上。” 戚氏等人看向蒲那和从音,神色稍稍缓下。 亲戚们却对皇帝很是好奇。 “这位刘公子,可就是娣妇先前说的那位,四叔的才俊弟子?”大伯母打量着皇帝,微笑问道。 戚氏面上窘了窘,陈氏忙答道,“正是!” 再看向皇帝,却见他全无异色,向众人一揖,“幸会诸位。”说罢,也不等家人招呼,自然地在旁边的空席上坐下。 戚氏等人面色不定,亲戚们却不再理会皇帝,继续转向上首。 “四嫂,”五伯父继续道,“我等王氏,如今也出了贵人了!四嫂一家如今富贵,可不能忘了族人!” 大伯父颔首:“五弟所言甚是!弟妇,郡守示好,弟妇看不上亦无妨。光耀门楣,可靠的还是我等亲戚!弟妇,贤侄,家中众多侄儿侄女,可都是各有能耐!徽妍做了皇后,可要多多拔擢,做个满门侯相……” “伯父醉了!”王缪急急打断,看向皇帝,面色一阵红一阵白,赔着笑,“公……公子,方才亲戚们都饮了许多酒……” 皇帝却不以为意:“无妨。”说罢,看向蒲那和从音,“我等到后院去寻小公子小女君玩耍如何?” 蒲那和从音先前得了皇帝嘱咐,一直乖乖安静着,听到这话,目光一亮,忙点头。 皇帝笑笑,带他们起身。 王缪得了周浚眼色,忙道,“妾引公子去!”说罢,亦起身。 “娣妇,”看着皇帝离开的背影,二伯母低声道,“先前不是说这位刘公子只是丧妻么?原来,还有儿女?” 二伯父笑道:“还说那些做甚!徽妍都要做皇后了,还看什么刘公子!” 戚氏等人却全然无暇理会,眼睁睁的,面上几乎抽搐。 ************'********** “陛下!”王缪跟在皇帝后面,紧跟几步追上,声音急得几乎哭出来,“陛下,方才那些亲戚都是醉后胡言!” 皇帝回头,正待说话,又听人唤了一声,“陛下!” 望去,却见是戚氏。 陈氏和王璟扶着她,后面还跟着周浚。 众人神色惶惶,到了皇帝面前,戚氏便要伏拜。 皇帝连忙把她扶着:“夫人,这是何故?” “陛下……”戚氏面色发白,“陛下恕罪!方才那等胡言,实乃……” “夫人,”皇帝无奈道,“朕已说过,无妨。” “可……” “夫人,蒲那从音欲见一见徽妍。”皇帝道,“不知夫人应许否?” 戚氏结舌,看他并无愠色,道,“老妇自是应许,陛下……” “陛下,徽妍就在西院!”陈氏忙道。 皇帝看看她,笑了笑,颔首,带着蒲那从音转身而去。 众人再度看着他的背影,不敢再追。 “陛下,是真不恼?”过了会,王缪小声道。 周浚苦笑:“谁知晓,那可是陛下。” ************'********** 徽妍和王萦在西院用过了膳,看天色已经暗下来,对王萦道,“叔伯们不知可还在?” 王萦也望望外面,摇头。 她也在屋子里待腻了,索性起身道,“我去看看!”说罢,往屋外而去。 可才出门不久,忽而又见她回来,神色兴奋,“二姊!陛下……陛下来了!” 徽妍一惊,才起身,却见蒲那和从音跑了进来。 “徽妍!” “徽妍!” 他们声音清脆,笑着跑上前。 徽妍忙俯身把他们接住,又惊又喜,“王子居次怎来了?” “他们一直吵着要来,朕只好将他们带来了。”这时,皇帝也进门来,不紧不慢道。 徽妍看到他,目光一亮,却是啼笑皆非。 又拿蒲那从音做由头……心底腹诽。 “陛下怎不早说一声?”见了礼,她问,望向外面,嘟哝,“母亲也是,怎不让家人通报?” “莫怪他们,他们不得闲。”皇帝四下里打量一下,神色轻松,“他们都在堂上,听你叔伯说满门侯相之事。” 作者有话要说: ☆、第67章 徽妍愣了一下。 满门侯相?什么满门侯相?不由地望向王萦,只见她亦一脸茫然。忽然,徽妍看到王缪在门外,一脸着急地朝自己使着眼色。 心里似乎忽而明白了什么,徽妍看向皇帝。 她想了想,小心的问道,“妾的叔伯,方才拜见了陛下?” “不曾。”皇帝收回目光,仍是一副悠然之态,“不过他们认得了刘公子。” 徽妍无语。 又是刘公子,这个人简直是恶作剧上了瘾。想到王缪方才那魂不守舍的模样,徽妍就能猜到方才那些亲戚们说了什么,而母亲他们受了何等惊吓。 徽妍想了想,对蒲那和从音笑笑,“小公子与小女君们都在东院玩耍,那边还有饴饧和小食,王子居次且往东院玩耍如何?” 蒲那和从音听得如此,都很是乐意,可看着徽妍,又不舍。 “徽妍也去……”从音拉着她的袖子撒娇。 徽妍的心又甜又软,抱抱她,“我与陛下说下事,过会就去。” 蒲那和从音这才放下心来,高高兴兴地跟着王萦走开了。 “还是你拿得住。”皇帝看着他们的背影,笑笑,“他们如今也越来越不听朕的话了。” “王子与居次虽还是小童,却也算懂事。劝说时耐心些,他们不会忤逆。”徽妍道。 皇帝还想说什么,忽然发现徽妍看着他,一脸正经。 他知道她脾性,大概又要与自己说方才的事,道,“朕已说过,方才之事无妨。” “外朝官吏人事,自有官署察举,起用何人,亦有陛下做主,此事与妾无干。”徽妍道。 皇帝讶然。 “妾要说的,是陛下微服之事。”徽妍看着他,道,“陛下微服,本意是为体察民情,不扰乡人。先前之时,若无陛下微服幸妾家,便无妾与陛下今日婚姻,妾家人亦因此深敬陛下。妾每每思及此,皆欣喜而庆幸。” 皇帝听她这样说,心中大慰。 但看她神色仍有后话,只弯弯唇角。 “今日之事,妾叔伯用心不纯,厥词不敬,妾实羞愧。陛下不欲以上位者之身压制,亦不计较,此陛下之德。然虽则如此,妾家人却仍不免担惊受怕,而口出狂言者则安然无恙,陛下本意,可是如此?” 皇帝愣了愣,哑然。 “陛下万乘之躯,天下人皆为陛下子民。未识陛下之时,妾家人待陛下如常人,亲切相待,本是自然。可如今已识陛下,再似从前,便是做戏一般,何人不心中惴惴?换在别的朝臣之家,料想亦是如此。此妾一人之言,伏惟陛下深思。”说罢,徽妍向他一礼。 皇帝看着她,有些无奈,却知晓她方才所言句句在理。 徽妍性情宽和而有见地,讲起道理有条不紊,理直气壮,便是面对上位者亦不卑不亢。这在很早的时候,皇帝就领教过,也觉得她与众不同。但好也在此,坏也在此。皇帝觉得,她教训起自己的时候,跟对付蒲那和从音并没有什么两样,而自己也全然像个小童,一句也反驳不了。 心底叹气。自己兴冲冲的跑过来,原本以为她会很高兴…… “知晓了。”他说。 徽妍见他神色勉强,还想再说,皇帝又好气又好笑,瞪着她,“堂上那么许多人,你还待嫁,朕在众目睽睽之前来见你,传出去旁人如何想!” 徽妍踌躇片刻,知晓亦是如此。 脸倏而热起来。 她看着他,虽然坐得隔着些距离,却能嗅到他身上有淡淡的兰汤的香气。她知道皇帝每每出了大汗,都要以兰汤擦拭,这是他的习惯。 “陛下……刚从上林苑回来么?”徽妍问。 “嗯。”皇帝自己倒了一杯水,声音闷闷。 他的侧脸上满是不高兴,似乎自己才是对他无礼的人,徽妍窘然。 “陛下恼了?”她小心地问。 “岂敢。”皇帝喝一口水,看也不看她。 徽妍无奈,想了想,坐过去。 皇帝瞥她一眼,出乎意料,他顺着挪开了。 徽妍讶然,又坐过去一点。 他再挪开。 徽妍哭笑不得,索性拉住他的袖子。 “放开。”皇帝扯了扯。 “不放。”徽妍道。 “不放朕就治你的罪!” 徽妍抿唇,抱住他的手臂,“陛下便治罪好了。” 皇帝:“……” 他瞪着她。 她也望着他,一脸无辜。 皇帝无可奈何,忽然伸手,揽着她的要将她拉过来。 “教训了朕这么久,除了耍赖,便无别话可说了?”他捏着她的下巴,声音恶狠狠。 作者有话要说: ☆、第68章 徽妍却笑。 “自然有话说,”她拿开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声音已经软了很多,“陛下从上林苑出来,便来看妾么?” 皇帝依旧冷着脸,“是又如何?” “用膳不曾?” 皇帝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的确没有用膳。他原本想回未央宫用膳,但从上林苑出来的时候,听到蒲那又在问徽妍,忽而兴致起来,索性带着他们往王府而来,看看徽妍,顺便用膳。 可方才那一番风波,此事倒是忘了。 徽妍见他如此,知道是不曾了,忙唤侍婢进来。 “去庖中看看,可还有膳食,每样盛些来。”她说。 侍婢应下,却看看皇帝,有些踌躇,小声道,“女君,可要告知夫人……” “谁也不必告知。”皇帝打断道,“也不必盛多,可果腹便是。另外再取些去东院,呈与王子居次。” 侍婢忙应下,匆匆而去。 “为何不将王子居次唤回来?”徽妍问。 “唤回来做甚。”皇帝又不满,“你想他们不想朕么?” 又不是想他们便不能想你么……徽妍嗔他一眼,与他依偎着,心里却是暖暖的。 四下里无人,二人互相看着,眼底皆是笑意。 “陛下这些时日都在做甚?”徽妍问。 “还可做甚。”皇帝将她腰上的佩玉撩起,在指间把玩,“议议朝政,骂骂少府。” “骂少府?”徽妍讶然,“为何?” “不为何,看他碍眼。”皇帝淡淡道。 徽妍知道皇帝虽然有时冷峻了些,却不是乱发脾气的人,看着他,没多问。 “你呢?”皇帝搂着她的腰,低低问,“想朕么?” “想。”徽妍道。 “多想?”皇帝莞尔,说着,低下头来,热气拂在她的唇上。 徽妍苦笑:“甚想。”说着,却见他推开些。 皇帝瞪起眼。 “世妇都在隔壁。”徽妍忙道。 皇帝不以为然:“世妇罢了,朕来时她们不也是装作不见。” “不可,妾还在习礼……”徽妍却不肯,红着脸,把他又凑过来的脸撑开。 皇帝无奈,又好气又好笑。 民间男女嫁娶定亲,婚前幽会明明多的是,怎么他堂堂天子便要遇到这规矩那规矩?他好不容易娶个妇,如今在徽妍面前竟像个要强占人便宜的色鬼。 徽妍见他又拉下脸,也是发窘。 那些世妇们和大长公主,平日对她说得最多的,就是身为皇后该为天下妇人表率之类的话,徽妍虽然知晓这些都是些面上功夫,可当下习礼之时,她与皇帝这般亲密,被人知道了总是不好。 尽管……她也很想。 看着皇帝扫兴的面容,徽妍瞥瞥外面,小声道,“那……陛下快些。” 皇帝讶然,转头看她,只见她面上满是红晕,目光闪闪。他露出笑意,重新搂过她的腰,“世妇知晓了如何是好?” 徽妍不以为然:“妾乃迫于无奈,失礼皆陛下之责。” 皇帝在她肋下挠了一下,徽妍才笑出声,那唇忽而堵了上来。 他的气息依旧灼人,却比从前多了些急切,缠绵而霸道。徽妍喜欢他这样,享受着他的热情,手不禁环上他的脖子。温存了好一会,在感觉皇帝会忍不住再进一步的时候,徽妍气喘吁吁地与他分开。 皇帝的双眸炽热,没有强迫她,只搂着她,把头埋在她的颈窝上。 “今夜就随朕回宫……”他吻着她的脖子,声音低沉。 这话他在漪兰殿的时候,就几乎每日必说。徽妍唯恐他又在自己的脖子上留下痕迹,忙捧住他的头,皇帝却不甘心,顺势将她的在抱住,再度吻上她的唇。 二人温存许久,直到徐恩的声音在屋外响起,才打住。 徐恩将膳食验过,得了皇帝的应许之后,让侍婢呈入房中的时候。只见皇帝和徽妍分席而坐。皇帝在上首,一派自然地喝着水;徽妍则在下首,亦是镇定,脸上和唇上,却像点了胭脂一样。 徐恩早习以为常,心底暗笑着,让侍婢将膳食呈上。 “王子与居次用过了?”皇帝问道。 “用过了。”徐恩道。 皇帝颔首。 用过膳没多久,蒲那和从音从东院回来,还带着几个小玩伴,兴高采烈,手里拿着王璟儿女的玩具。 “舅父!”蒲那说,“过两日仲秋,王博士一家要去庙宫!” “哦?”皇帝扬眉,看着两个小童亮晶晶的眼睛,故作不知,“又如何?” “舅父……”从音鼓着腮,可怜兮兮地抱着他的手臂,“从音和蒲那也想去……” “舅父……”蒲那也上前来,拉着他另一只手臂。 皇帝无奈,看向徽妍。 却见她笑着,并不作声。 “此事容朕考虑,过后再议。”皇帝将手抽回来,语气不容反驳。过了会,却问徐恩,“戚夫人与王博士等人,还在堂上么?” 徐恩答道:“禀陛下,都在。” “宾客呢?” “宾客都回去了。” 皇帝颔首,起身来。 徽妍讶然:“陛下欲往何处?” “朕好不容易到外家一趟,却教大人担心受怕,甚是不安。”皇帝一本正经道,“朕自当向大人赔罪,以免再受女史教训。” 谁是你外家,谁是你大人。 徽妍知他又作弄,无奈而笑,瞪他一眼,面上却是一热。 ********** 如徐恩所言,徽妍的叔伯们已经告辞离去。 堂上的食器案席都已经收拾干净,戚氏和王璟、王缪夫妇却仍然坐着,小声说着话。见皇帝来到,众人连忙伏拜行礼。 皇帝将戚氏扶起,道,“夫人,朕方才惊吓了夫人,朕之过也,还请夫人勿怪才是。” 戚氏忙道:“妾岂敢!方才亲戚言语冲撞,陛下恕罪!” “酒后之言,何罪之有?”皇帝莞尔,说着,将戚氏搀着,在上首坐下。 王氏众人见皇帝和气,相觑着,方才高高吊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皇帝问了戚氏近来身体如何,又与王璟交谈几句,问了些太学之事。王璟一一答来,言简意赅。 皇帝微微颔首,过了会,又看向周浚,微笑,“朕记得,周令丞是年初才从雒阳调往长安,可对?” 周浚忙行礼答道:“禀陛下,正是。” “长安平准府,比雒阳更繁忙。长安九市,汇聚天下货物,更有异域胡商出入。朝廷近来有意拓宽西域商路,今后,平准府事务更是繁忙。”皇帝说着,笑笑,对戚氏道,“周令丞乃丞相举荐,其再雒阳为吏时,颇有能人之名。” 戚氏闻言,亦是欢喜,忙道,“陛下谬赞!” 皇帝与众人寒暄了一会,又兴致勃勃地邀王璟下棋。王璟亦不推辞,即令家人在去取棋盘来,在堂上摆开,与皇帝对弈。 徽妍坐在戚氏身旁,看着他们,心里却想着皇帝方才说会拓宽西域商路的话。皇帝身上让她很欣赏的一点,就是从不拘泥于条规旧制。他的看法总是很重实利,看到西域商路带来的丰厚收获,便毫不犹豫地将商路拓宽。她又不由地想到李绩和自己从前的生意,心中感叹,以李绩那样的才能,或许很快就会过上他想要的日子吧,而自己如果还继续经商,自己也能从中得到许多…… 不过,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徽妍将目光收回,看着皇帝,深深吸一口气。 你有他啊……一个声音对自己说,唇角弯起平和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第69章 棋局最后的结果,仍然是皇帝三盘皆输。 这结果在徽妍意料之中,也在皇帝的意料之中。 他无奈地笑笑,叹服,“博士果然神技。” 王璟忙道:“陛下过誉!” 皇帝见天色不早,也不再久留,令徐恩备车马回宫。可蒲那和从音却玩得不肯走,在二人的纠缠之下,皇帝终于松了口,答应过仲秋让她们跟着王璟一家出门玩耍。 小童们这才欢喜起来,乖乖地跟着皇帝离开。 家人们举烛照明,将四周映得亮如白昼。王家众人笑意盈盈,一道送皇帝出门。 皇帝仍搀着戚氏,一边闲聊一边往外走,戚氏笑眯眯的,跟他说着些对付小童之事,皇帝认真听了,颔首应声。 徽妍带着蒲那和从音跟在后面,王缪见状,让女儿们引两个小童走到一边,对徽妍使个眼色,让她走到戚氏另一边去。徽妍窘然,瞅瞅不远处的世妇,上前去,与皇帝一左一右搀着戚氏。 皇帝看她一眼,唇角笑意更深。徽妍被他瞅得面上一热,忙移开目光。 众人在后面跟着,皆心情大好。 “这么看着,可真是一对小夫妻。”陈氏忍不住低笑,对王璟小声道。 王缪却抱怨,“方才下棋,兄长也该让一让陛下,怎么说陛下也是客人。” “我让了啊……”王璟苦笑,有些委屈。 周浚与陈氏皆忍俊不禁。 众人各说着话,拥着皇帝走到了门前,向皇帝拜别。 皇帝答了礼,看向徽妍,只见她望着他,双眸映着烛火,似星辰一般明亮清澈。 心中犹如和风吹拂,皇帝莞尔,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了一会,登车而去。 送走了皇帝,众人看向徽妍,皆笑嘻嘻的。 戚氏拉着她的手,问她方才皇帝对她说了些什么,可曾生气。 徽妍忙道:“陛下并未生气,与我闲聊几句宫中之事,便用膳了。” 戚氏颔首,过了会,又埋怨,“陛下好不容易来,怎让他去吃庖中的剩菜,你该告知我等另做。” 王缪笑道:“母亲,你未听陛下方才说,他刚从上林苑回来,那般劳累,重做要等到何时?岂不将陛下饿坏!” 戚氏听着觉得有理,亦笑起来。 “叔伯们都离去了?”徽妍忽然想起此事,四下里望了望。 “早离去了。”陈氏道,“陛下去见你之后,母亲便说身体不适,让家人送他们离开。” 徽妍了然。这些叔伯,也有儿子或别的侄儿在长安,王璟这里不好留宿,往别家借宿却也无妨。 “不将他们送走还能如何?”提到他们,戚氏就没好气,“从前便是如此,难登大雅,莫非还留着再让陛下看笑话!” 徽妍安慰道:“陛下并无多计较,叔伯们说什么,母亲勿理会便是。” 众人说了一番话,见夜色也深了,徽妍陪着戚氏回房中。 “二姊,”才坐下,王萦走过来,问,“二姊的虎魄,可借我么?” 她最近受昌虑长公主启发,每日着迷地摆弄各种佩玉,姊姊长嫂们的各色物什几乎都被她借过。 那枚虎魄……徽妍想了想,她前些日子见面上有些磨损,舍不得再佩,便取下来放好,似乎有几日未曾见过了。 “在我妆匣之中。”徽妍道,“你自去取便是。” 王萦应一声,转身走开。 可没过多久,她又走回来,对徽妍说,“二姊,那虎魄不在妆匣之中。” 徽妍讶然,随她过去寻,却是怎么也寻不到。 不见了么?徽妍皱皱眉,想了好一会,却也想不起放在了何处。 “待我再找一找,找见了便给你。”她对王萦道。 王萦颔首。 她才出去,王缪却接着走进来,让周围侍婢退下,看着她,一脸神秘。 “那位姓李的胡商,今日又来见你姊夫了。” “哦?”徽妍讶然,“何事?” “还有何事,自然是给钱。”王缪道,“你上次不是还给了他货,如今商旅回来了,要把钱给你。十几万钱,你姊夫可不敢让人名目张胆抬入府中。让我与你商议,如何来收?” 徽妍听着,亦有些犯难。 这的确棘手。若在从前,她可让李绩送到弘农家中,别人看不到,无声无息。可现在却是不行,人多眼杂,无论送到自己家中还是周浚府上,都不妥当。 “此事且放一放,让李君且收着,日后再议。”徽妍道。 王缪颔首:“我与你姊夫亦是此意。”说着,叹口气,“早知你能与陛下成事,还经商作甚,徒增许多麻烦。” 徽妍莞尔:“世间之事,最难便是早知。此事并无大碍,长姊莫再烦恼。” 王缪也不再言语,自去了。 ********************* 仲秋之日,蒲那和从音早早便穿戴整齐,跟着内侍离开了未央宫。 这是寻常节令,宫中的礼节不多。皇帝沐浴更衣,往宫中的庙观中拜谒。按照平日礼俗,外戚亲贵们也要进宫拜见皇帝和后妃。不够皇帝暂无后宫,外戚也只有杜氏和窦氏两家,略显冷清。 杜玄和杜焘一早九到了未央宫。 杜玄因得皇帝将要立后之事,近来精神极好。不过杜焘则略显沮丧,皇帝已经听说,杜玄拿着自己这个外甥都要娶妇的事,每日将杜焘骂一顿。杜焘苦恼不已,却担心杜玄身体不敢离府,只得每日受着。 不出所料,杜玄坐下来,先向皇帝问了一遍六礼诸事进行如何,然后,滔滔不绝地说起了杜焘,还求皇帝看着哪家女子贤惠又不嫌弃,万万要做主给他的不肖子撮合,只要是良家子,杜玄别无所求。 皇帝瞥一眼苦笑的杜焘,安慰几句杜玄,一口应下。 没多久,内侍来报,怀恩侯府一家来到。 自从上次窦芸在皇帝面前失仪,他就没有再见过她。后来宜春苑的寿筵上,纪氏曾对戚氏言语无礼的事,皇帝也曾耳闻。但皇帝与他们终究有旧日情分在,平和待之,过不再提。怀恩侯得了皇帝仲秋觐见的许可之后,高悬的心亦放下,带着妻女入宫,探望皇帝。 纪氏和窦芸衣着鲜丽,与往日无异。经过前事,又有窦诚苦劝,纪氏亦知晓女儿立后之事无望,终是认命。这些日子,她见了不少人,将窦芸待嫁之事说出去,欲为她寻一门好亲事。但看来看去,皆无十分合意之人。从前那些来示好,她也觉得不错的人家,如今却通通没了回应。而她听说,王氏那边未嫁的女儿,最近则多了许多登门提亲的贵人。心中自然知晓是何因由,纪氏纵然仍不甘心,却也无法。 今日入宫,纪氏除了要拜见皇帝,还有一事,就是再问问他上次提过的博阳侯长子。她打探过,这位公子确是才貌双全,且身为嗣子,将来可继承博阳侯爵位,窦芸嫁过去,便是稳妥的侯夫人。看来看去,如今,也只有这家最得纪氏心意。 拜见皇帝之时,纪氏见皇帝待他们一家仍如从前,心中欣喜。再瞅瞅窦芸,只见她面色平静,华美的衣饰下,却没有了往日的娇憨活泼。 纪氏心中不禁叹气。 窦芸对皇帝的心思,她是早就知晓的。这些年,她为了成全女儿心愿,也为了自己,一直努力着。可结果如此,谁也无能为力。上次探望了杜玄之后,窦芸在家中又是痛哭了许多日,而后,却忽而自己走出来,对纪氏说,她想去散心。 纪氏和窦诚皆心疼女儿,只要她好好的,什么不答应。从那以后,窦芸几乎每日都会出门,有时是与友人游玩,有时却不知是做甚,纪氏与窦诚也不敢多问,只从从人嘴里得知,她都在长安城中游逛。 “君侯,夫人,近来可安好?”见礼过后,皇帝道。 窦诚和纪氏忙行礼应下。 皇帝让内侍赏赐玉帛,又看向窦芸。 “侯女亦多日不见。”他说,“今日得见侯女,朕甚慰。” 窦芸望着皇帝,少顷,微笑,向他伏拜一礼,“妾伏惟陛下身体康健。” 皇帝答过,一如寻常。 众人往未央宫的庙观中而去,祭祀神祗,祈了福。待得再回来,皇帝令徐恩在宣室殿设宴,款待杜氏与窦氏两家,自己则先回漪兰殿更衣。 自从徽妍来到宫中,皇帝的起居之事,有一半移到了漪兰殿,如今亦然。 他走近路,从侧边宫门而入,才走过一处转角,忽然,一名内侍匆匆前来,差点与皇帝撞了个满怀。 哗啦一声,内侍怀中的一个包袱落地散开,许多物什滚出来。 “怎如此莽撞!竟冲撞圣驾!”皇帝身旁的侍卫斥道。 那内侍面色刷白,忙跪地伏拜。 皇帝却不言语,将脚下一样物件拾起,看了看,觉得眼熟,忽而想起来,这是徽妍从前常佩的虎魄。 “你这是去何处?”他看着那内侍,颇有兴味。 内侍伏在地上,似乎十分紧张,结结巴巴,“禀……禀陛下,小人奉女史之名,回来取些物什……” 作者有话要说: ☆、第70章 皇帝的目光落在地上散落的物件上,只见璀璨琳琅,都是些珠玉金银首饰。 他又拾起一支嵌玉金簪,看了看,做工精细,一眼便知是宫中所制。这些物件,他大约识得。自从徽妍入宫,他各种名目赐下的物什不少,其中就有各色首饰。但徽妍觉得每日要伺候小童,走上走下,戴那些首饰太麻烦,平日只喜欢些简洁的样式,来来去去就那几样。如今她回府中,带走的也是平日用的多的,其余之物仍然留在了宫中。 再看那名内侍,只见他仍伏着,一动不动。 “他是漪兰殿服侍的申平,一直随女史服侍王子与居次,女史回府之后,臣等时常派他到王府中向女史传话。”徐恩对皇帝道。 皇帝看看他,又看看申平,道,“女史让你何时将这些物什送去府中?” “禀陛下,”申平低着头道,“臣早晨送王子与居次到王府中,女史教臣回来取了,午时送去……” 皇帝扬眉,看向徐恩,“你方才不是说,巳时刚过,女史便带着王子与居次到城西庙宫去了?” 徐恩忙道:“正是!”说罢,对申平斥道,“你分明胡诌,女史不在府中,你取这些财物予何人?” 申平不答话,身上抖得却更厉害。 “说!”徐恩喝一声。 申平哭丧着脸,道,“禀陛下,真……真的是女史吩咐臣来取这些物什!但并非……并非送去王府,而是送去黄棘里……” “黄棘里?”皇帝讶然,“送给谁?” 申平嗫嚅:“一位……一位李姓胡商……” 皇帝神色凝住。 “匹夫胡说!”徐恩骂道,“女史怎会认得甚胡商!分明是你偷窃不成,诬陷女史!”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申平惊恐地大叫,向皇帝不住叩首,“陛下!臣若说谎,死无葬身之地!陛下若不信,臣可领陛下到黄棘里去,一看便知!” 徐恩还待再说,被皇帝止住。 他看着手中的虎魄,目光深沉。 ……或许,那小虫亦不想如此,只是身不由己…… 徽妍那日对他说过的话,犹在耳边。 “且押下,待朕问明再议。”皇帝淡淡道,说罢,转身而去。 **************** 徽妍在仲秋的前一日,将蒲那和从音要到庙宫里的事向舞阴大长公主说了,并向她告假。 大长公主听着,看着徽妍,缓缓道,“新妇习礼,便在民间亦是日常,从未听过还有告假一说。王子、居次到庙宫之中,自有侍卫陪伴。女君虽曾为女史,如今却是待入宫之人,庙宫中人来人往,抛头露面成何模样。” 徽妍料到大长公主会不同意,忙道,“明日所往,乃城西后土祠,来往者皆无闲杂。妾白日去两三时辰,归来亦可习礼,伏惟大长公主准许。” 昌虑长公主在一旁看着,笑了笑,对大长公主道,“姑母,我昨日入宫觐见陛下,也听陛下提起此事。王子居次幼失怙恃,陛下甚为怜爱,姑母亦知晓。此番外出,亦乃陛下安排,姑母若放心不下,待妾到宫中问一问,如何?” 大长公主听得如此,神色有些狐疑,却终是松动下来。 “既是陛下之意,我亦无话可说。”她语气仍然矜持,“只是每日受教不可拖延,女君须谨记。” 徽妍应下,行礼谢过。 端午之日,王家的女眷们早早起身,沐浴更衣,在庭中先祭祀过。待得蒲那从音来到,又会同了王缪和三个女儿,众人一起出门,往城北后土祠而去。 这处庙宫与别处不同,虽小些,来往者却都是官宦之家。徽妍带着蒲那和从音,跟在戚氏身后,一路上,许多人过来见礼,看到徽妍,皆露出讶色,更是恭敬。但有侍卫跟随在侧,他们不敢多说逗留,徽妍神色平和,一路见了礼,往殿中而去。 还未进门,不期然地,她看到了六皇子刘珣和鲤城侯。二人皆衣冠齐整,刘珣看上去俊朗干净,而鲤城侯则多出几分沉稳之气。 徽妍知晓刘珣向鲤城侯学剑之事,看到二人在一起,亦不意外,领着蒲那从音和家人见了礼。 “幸会夫人,幸会女君。”鲤城侯看着众人,微笑,彬彬有礼。 戚氏和王缪等人方才听徽妍介绍之时,已是露出讶色,交换了眼神。但看鲤城侯风度翩翩,看似并不知情,连忙还礼。 徽妍自然知道她们的心思,心中无奈而笑,忙岔开话,向刘珣道,“殿下今日亦到这后土祠来祭告?” “正是。”刘珣道,“我今日路过,便入内来祭告。” 徽妍微笑,却不禁有些心思。仲秋虽不是十分重要的节庆,宫中却也会过一过。她记得那日皇帝过来,曾跟她说起,今日杜氏和窦氏两家入宫觐见,一道往宫观中祭拜。徽妍知道,皇帝对刘珣的情义比别的弟妹要深,也一意修好,可今日看来,刘珣并没有与皇帝一起,却是跟着鲤城侯出了宫。 她又看看鲤城侯,恰好,他也在看她。 徽妍也知晓皇帝对此人的评价,不好多说,寒暄两句,向他们再礼,随戚氏等人一道入内。 王萦一向是家中的孩儿王,侄儿甥儿们都爱跟着她。王缪和陈氏一路陪着戚氏说话,她便与侍婢一道在后面管着童子。可这些侄儿甥儿们许久未出门玩耍,今日都特别兴奋,在殿上祭拜过之后,到了庙宫的花园里,小童们追逐嬉闹,王萦手忙脚乱,才拉住了侄儿王睿,又见侄女王姌追着蝴蝶跑开了。 她急忙将王睿交给侍婢,叫着王姌的名字,追过去。 可还未到近前,忽而见一人将快要摔倒的王姌接住。 王萦一愣,却见是刘珣。 只见刘珣弯腰将王姌拉着,未几,抬头望过来。 王萦一窘,忙上前接过王姌,向刘珣一礼,“多谢殿下。” 因着从前的事,她见到他,仍有些别扭,话说得有些不自然。 刘珣则神色平静,看着他,一如往常。 “莫总教小童乱走。”他说。 王萦忙应下,心底却嘀咕,又不是我让她乱走的……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王萦给王姌整理着衣衫,刘珣却也不走。 她用眼角瞥瞥,心中有些莫名的不定。 就在这时,一阵笑声传来,打破沉寂。二人望去,只见不远处,几位贵妇正围着戚氏和徽妍等人攀谈,还陆续有人过去见礼。 王萦的目光在那些贵妇们的漂亮衣饰上停了停,正打量,忽而听刘珣道,“你也觉甚风光,是么?” 她讶然,抬头,却见刘珣看着她,目光意味深长。 王萦被那目光瞅得不舒服:“妾不知殿下何意?” “无他,说说罢了。”刘珣神色无改,说罢,转身走开。 王萦盯着他背影,满面狐疑。 待得回到家人身边,陈氏一把拉住她,低声问,“我见六皇子方才与你说话了?” 王萦点头:“嗯。” “说甚?”王缪也凑过来,目光闪闪。 “未说甚……”王萦嘟哝,“不过替我接住了姌。” 陈氏和王缪对视,笑盈盈。 “何事?”王萦觉得她们二人模样奇怪,问道。 “无事。”二人却若无其事,各自带着儿女走开。 作者有话要说: ☆、第71章 皇帝将要立后的消息,早已经传开。 近来,无论李绩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到处有人议论着此事。 他回到住处,吾都等人都在里面喝酒,见到他,笑嘻嘻。他们最近刚从西域回来,带去的货,卖得空空,除去要付给徽妍的钱,他们自己还赚了大笔。 “绩!”吾都擦擦嘴,目光发亮,“你听说不曾?汉朝皇帝要立后了!” 李绩看他一眼,神色无丝毫波澜,“立后又如何?” “我问了姓名,你猜如何?竟是那位王徽妍王女君!” “低声!”旁人扯扯他,“汉人讲名讳,王女君如今可是贵人,直呼其名要抓起来!” 吾都挠挠头,笑呵呵的。 “绩,”他又喝一口酒,道,“你不是还未付钱么?我等方才商议着,不如一起送钱到她家中去,见见她!这样,我等也算结识了汉朝的皇后了,说出去多风光,日后我等若有何事还能得皇后照应……” “此事不可说出去。”他话没说完,李绩打断。 吾都等人一愣:“为何?” “不为何,她是贵人,与我等不是一路。”李绩道,“恐怕就连这些钱,她都不想要了。” 吾都不解:“不想要?那可是十二万钱!” 李绩没说话,却拿起他面前的酒碗,斟满,仰头灌一口。酒气浓郁,他咽下,却又不由想起那双神采熠熠的双眸。 ……我入宫,与经商无妨…… ……方才李君不是说志向?我志向,就在此处…… ……若在从前,我亦觉不如,可如今,那里面有了更宝贵的人…… 李绩擦一把嘴,好像被酒气冲了一样,皱皱眉头。 就在此时,众人忽而听到外面传来些纷乱的声音,讶然。还未及下堂去看,却见大门突然被撞开,一下闯进来好些人,皆是执金吾军士打扮。 胡商们惊诧不已,站着,面面相觑。 未几,一人大步而入。李绩在长安见过的人多,看到他,立刻认出来,是执金吾耿食其。心中大惊,执金吾乃是二千石的大官,平日,他们这些人也只能在其乘车出入京兆府时站在街上看一看,未想今日却见他登门! 李绩有很不好的预感。 几乎同时,他想到了徽妍,神色不定。但看周围,却已经被团团围住,走也走不得。 “此处可有蒲类来的胡商李绩?”耿食其看着他们,高声问道。 李绩闻得,连忙上前,向耿食其一礼,“小人正是!” 耿食其打量他一眼,道,“拿下!” 周围军士应声,即刻上前缚李绩。 胡商们大惊,有想把李绩拉回来的,有质问的,乱作一团。李绩唯恐连累众人,忙大声喝令他们安静,又转向耿食其,问,“敢问公台!在下何罪?!” 耿食其却不答。 这时,有人从后院拿着些木牍出来,呈与耿食其。 李绩看着,心中忽而一沉。 那都是他与徽妍的契书。 耿食其将契书接过来,看了看,未几,又看向李绩和那些胡商。 “全带走!”他命令道。 胡商们又是一阵惊乱,却不敌众多军士,未几,都被缚起。 门外,围着许多看热闹的乡邻和路人,军士们大声呼喝着,驱赶开路。 “吾都……吾都在那边……”李绩忽而听到有人用蒲类语小声问道。 立刻有人道:“低声……” 李绩往周围瞅了瞅,果然,看到吾都站在人群里。 心跳如擂鼓,李绩忙收回目光,装作不识,看着地上,被军士推搡着走开。 ********************* 徽妍随着家人在后土祠中待了些时辰,午后,小童们玩累了,戚氏也体力不济,众人看着,便回府去。 路上,王缪和徽妍同车,与她说起王萦和刘珣。 她说得兴奋:“我看六皇子甚好,又似对萦有意,你到宫中,可否向陛下问一问?” 徽妍想到皇帝与六皇子的关系,苦笑,摇摇头。 “此事,我等还是缄默为好。”她道,“六皇子之事,陛下想来自有计较。” 王缪看她神色,道是她怕人说自家贪心不足,理解地笑笑,也不再提。 马车辚辚往家宅驰去,眼见要到建阳里,突然,马车停住,她们听到车外传来侍卫的呵斥声。 “……王女君……我要见王女君!” 有一个声音在喊,徽妍听着耳熟,忙撩开车帏,朝外面看去,却见是胡商吾都! 他被侍卫用刀指着,神色焦急,满头大汗,见徽妍露面,忙又嘶声喊道,“王女君!王女君救命!” 徽妍忙下车,令侍卫撤开,“出了何事?” “王女君!”吾都几乎哭出来,向她道,“乞王女君救命!执金吾闯入我等家中,李绩等人都被押走了!” 徽妍闻言,亦是吃惊。 “你莫急,究竟出了何事?”她问,“慢些说,说清楚些!” 吾都擦一把脸上的汗,将方才执金吾如何来到,如何带走李绩等人简单说了一遍。 “他们进门时我便觉得不对,翻墙逃出去,混在人群中。”吾都眼睛红红,“我未在院中,他们说了甚,我也不知……女君!我等在长安皆客居之人,无亲无故,如今可帮忙之人,唯有女君!” 徽妍听着他的话,在他说执金吾耿食其亲自来抓人的时候,就已经感觉的事情不寻常。 耿食其她知道,那般高官,若是普通作奸犯科之事,他根本连过问都不必,更何况是亲自上门? 王缪在一旁听着,亦明白了大概,神色不定。 她扯扯徽妍的袖子,对她低声道,“此事你不可去!若你实在放心不下,我让你姊夫去问,执金吾府,他识得许多人……” 徽妍摇头:“此事是执金吾亲自操办,只怕连姊夫都过问不了。” 王缪一愣:“那……” 徽妍心中亦七上八下,正思索,忽而闻得一阵马蹄声,看去,只见一骑飞驰而来。 出乎意料,马上的人却是王缪府中的孙管事。 他神色匆忙,上气不接下气,向王缪一礼,“夫、夫人!不好了!主人在府中出了事!” 众人皆是一惊。 “何事?”王缪忙问。 “一个叫赵弧的人,向御史告主人收胡商贿赂,助胡商霸市!主人刚回府,就被御史那边的人带走了!” 众人皆惊。 “御史?”王缪睁大眼睛,忙问,“那些人如何说?” “来人与主人相识,还算客气,未说什么,只说要带去问话!”孙管事擦着汗,道,“主人说他很快便回,教我等莫惊,但小人还是不放心,故而来寻夫人!” 王缪神色不安,忽然想起了赵弧是谁,看向徽妍,“赵弧?不就是那……” “我知晓是谁。”徽妍面色复杂,看着如今之势,却心意已决,对王缪道,“长姊莫怕,我自有计较。”说罢,戚氏也被此事惊动,却听得莫名,让侍婢撩着车帘,一直看着。 “出了何事?”她忙问,“那胡人是何人?我方才听孙管事说,叔容被御史带走了?怎会如此?” “无甚大事。”徽妍道,“母亲,我送王子居次回宫,若大长公主那边问起,还请母亲代为答话。” 戚氏看着她,虽仍疑惑不明,却知道必是有了要紧事。 “母亲与你去。”她不放心道。 “母亲不必劳动,我去去便回。”徽妍道,说罢,向她一礼,又对侍卫交代两句,快步登上了蒲那和从音的马车。 ********************** 皇帝在寿成殿上,听着耿食其禀报,面上看不出喜怒。 “……包括李绩在内,拘捕胡商九人,审问之下,皆识得王女史。”耿食其在案前禀报着,停了停,不禁看向正阅着契书的皇帝。 “说下去。”皇帝淡淡道。 耿食其忙道:“众人交代,与契书所述之事大约无差。胡商李绩为商队头领,王女史四五月间与李绩相识,而后,向商队供素縑,贩往西域牟利。一共三回,得二十六万四千……” “那个叫李绩的胡商,招供不曾?”皇帝打断,问道。 “不曾。”耿食其道,“臣问他女史授财物之事,他只说不知,再问便骂,全是胡语。” 皇帝面无表情。 今日之事着实诡异。 先是申平在他面前撞柱猝死,皇帝下令彻查,却发现他所说的李绩却有其人,而后,在李绩的家中搜出这些契书。皇帝认得徽妍的字迹,娟秀别致,别人仿不来。证据摆在面前,皇帝才意识到,徽妍确实认得这些胡商,并且不是寻常交情。 此事还在查证之时,御史那边却有报来另一件事。一个叫做赵弧的长安货商,向御史揭发平准令丞周浚与李绩勾结,垄断行市,并有人作证,看到过李绩在周浚府上出入,往里面送钱。御史那边问是否即刻查问,皇帝思考一番,同意了,只令不得声张。 一事扯着一事,透着蹊跷,虚实真假,教人迷惑,可这契书却是明明白白。 还有那只虎魄。 皇帝看着案上那晶莹的物件,里面的白色小虫长着翅膀,死气沉沉,教他心底忽而一阵烦躁。 王徽妍,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他? 就在这时,徐恩忽而上殿来,向皇帝禀报,说徽妍求见。 皇帝讶然,目光一动,未几,沉下来。 他让耿食其退下,对徐恩道,“宣入内。” 徐恩应下。 殿外天光明亮,锃亮的石阶反着光。没多久,皇帝就看到了徽妍登阶而来的身影。 如同他时隔多年,在朔方重遇时一样。从容不迫,风拂着她的衣袂,微微扬起。不知为何,皇帝忽然觉得,自己对她的事,或许知道得并不比当初更多。 他看着她上殿,听着她唤自己的声音,向自己行礼,目光深远。 徽妍虽然已经想好了要如何与他说清,待得抬头与他四目相对,看着他平静的面容,心莫名地又变得忐忑。 “陛下,”她稳住心绪,开口道,“妾此来,是有事要……” “要说这契书么?”皇帝将手中的木牍扬了扬,不紧不慢。 徽妍未想他竟拿到了此物,神色定住。 ☆、第72章 虽然早有准备,心还是忽而跳得飞快。 “陛下都知晓了?”徽妍轻声道。 “知晓不多。”皇帝将木牍放下,看着她,“朕从不知你还有这般嗜好。” “陛下明鉴!”徽妍忙道,“陛下,妾归家之时,家境实窘迫!库中无余财可用,兄长还因奸人设计,欠下债务。妾无法,只得用朝廷赐下的财帛贴补,仍入不敷出,故而经商接济。陛下,妾自入宫以来,便已断了与胡商往来,未告知陛下,是妾罪过。李绩等人虽为胡商,却皆为纯良之人。胡商与妾交易钱财之时,妾在弘农服侍母亲,长安无暇顾及,便由周令丞代妾接手。所受钱财皆妾经商所得,陛下可将告发之人寻来对质,一问便明!” 皇帝看着她,目光深邃。 “你入宫来见朕,就是为这个李绩求情么?”他忽而问。 徽妍道:“并非求情,妾此来拜见陛下,乃是为向陛下澄清此事,以免再生误会。” 皇帝却不着急,片刻,道,“你不问问朕是如何知晓的么?” 徽妍一怔,看着他神色,只见仍是平静。此事,她其实也一直在疑惑。好端端的,皇帝怎会突然将她与李绩的关系挖出来?还有赵弧,竟同时去告发周浚,傻子才会觉得这是巧合。 见她不答,皇帝继续道,“申平你可识得?” 申平?徽妍心中诧异,颔首:“识得,是漪兰殿中服侍的内侍。” “你今日见过他么?” “见过,他送王子与居次到妾府中。” “他死了。” 徽妍一惊:“死了?” “撞柱而死,死前,他正从宫室之中带走你的物什。”皇帝说罢,看徐恩一眼。 徐恩颔首,忙将一只布包放在徽妍面前,打开。 徽妍看去,只见那布包里面宝光四溢,全是自己的首饰。 她诧异不已,再看向皇帝。 只见他也看着她:“申平说,此皆你授意,还说你教他拿给李绩。” 心中好像被什么捶了一下。 徽妍睁大眼睛。 “这……陛下!”她忙道,“这是诬陷!妾与李绩,在入宫之前便已无瓜葛!且这些首饰乃陛下所赐,妾即便与李绩有私,也断然不敢以御赐之物相赠!陛下若有疑问,可……” 徽妍说着,忽而打住。她想说皇帝若不信,可以找当事者来对质。但她想起来,申平已经自尽了,死无对证。 脊背忽而生起一片寒意。 “朕亦是此想。”只听皇帝道,“可申平已亡,朕只得去寻这个叫李绩的胡商。” 徽妍望着皇帝,踌躇不已,惶惶不安。 “陛下……那申平所言,陛下信么?”她问。 “朕不信,但亦是此人,朕才知晓你还瞒着这般事。”皇帝看着徽妍,“今日你既来了,不若再说说,除了这个赠你虎魄的胡商李绩之事,还有何事朕不知晓?” 心好像忽然踩空了一样,徽妍望着皇帝,一股羞愤之气蓦地冲起。 “并无别事。”她声音发冷,“陛下何不去问问那申平身后主使之人,或许他比妾知晓得多。妾经商之事,虽未曾告诉过陛下,可方才所言,句句是实。有罪无罪,陛下如何断定,妾皆不敢置喙。然陛下得知此事,并未召妾问对,却往闾里拘捕李绩等人。陛下目中,妾可是欺君无信之人,连问也不值?” 皇帝听出了她言语中的怒气,道,“朕拘捕李绩,乃是因他与血案牵连!有人在御前暴毙,放在何时不是大事?李绩之事乃死者亲口,朕要彻查,自当要将涉事者拘起一一问询!此事也会问到你,只不过朕还未召你,你便来了,却反来质问?” “妾不敢质问陛下!”徽妍道,“妾方才所言,皆出于澄清是非之愿!李绩等人不过胡商,与妾亦早无瓜葛,还请陛下明断!” 皇帝冷冷道:“羁押断狱,乃光禄勋与廷尉之职。此事涉及人命,自当按律行事,查清之后,若李绩等人确实无辜,自当放归。” 徽妍被这话堵住,望着皇帝,少顷,深吸口气。 “既如此,妾亦是疑犯,不得置身事外,妾亦当往廷尉一并受审。”她低低道。 “王徽妍!”皇帝忽然拍案而起。 他忍无可忍,几步走到她面前,双目逼视,压着怒火“你莫有恃无恐,欺人太甚!你真以为朕不敢拿你?!” 徽妍的面色发白。 “妾不敢!”她的声音微微发抖,却仍好不退让,“妾自从跟随陛下,虽受陛下恩宠,却从不敢忘乎君臣之义。妾一应所有,皆陛下所赐,陛下若收回,妾亦无怨!” 皇帝气急,正想再斥,忽而看到她泛红的眼圈里面,渐渐蓄起了水光。 她望着他,似乎在等着他说话,双眸却睁得大大的,满是倔强和无助。 心中揪了一下,皇帝忽而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干瞪着眼。 “徐恩!”他突然吼道,“送她回去!无朕旨意,不许她踏出家门一步!” 徐恩在一旁,早已经尴尬不已,听得皇帝如此言语,更是汗颜。 再看向徽妍,只见她仍望着皇帝,神采却已是黯淡。 “不劳陛下驱赶,妾自会离去。”她声音带着些疲惫,说罢,向皇帝伏拜,“妾今日贸然前来,实失礼,陛下恕罪,妾请辞。”说罢,叩首起身,转身朝殿外走去。 徐恩看一眼皇帝,忙遵着他方才的命令跟着出去。 皇帝瞪着徽妍远去的背影,面色不定,好一会,走回案前。 才坐下,突然,他伸手往案上用力一扫。 只听噼里啪啦的,案上的物什横飞落下。 外面的内侍和宫人闻得动静,忙走进殿来,见得这般,忙伏跪一地。 “都出去,朕无事。”皇帝却道,声音冷然,“去召廷尉过来。” ***************** 徽妍入宫之后,戚氏等人回到家中,心中一直安定不下。 孙管事来见王缪之时,戚氏听得明白,回府之后,立刻问王缪事由。王缪再隐瞒不得,只好一一相告。 戚氏听了,看着王缪,又看向陈氏等人,吃惊不已。 “徽妍……竟去经商?”她问,“怎会如此?她堂堂女史,经商做甚!” “徽妍亦是无法。”陈氏苦笑,“姑君,徽妍归家之时,恰遇田荣来讨债,若非徽妍出手,伯钧便只好变卖舅君留下的田产。” 戚氏睁大眼睛。 陈氏与王缪对视一眼,又将当时家中的困境一一说出。 戚氏听着,惊得不可置信。 “那些叔伯,竟敢如此欺负我等孤儿寡母?!”她怒道,痛心疾首,“匹夫!为何不告知老妇!老妇若知晓,定然个个骂回去!这些无良之徒!老妇何曾亏待过他们,做出这等失德之事!竟还有脸登门讨要好处!” “姑君又不是不知晓伯钧为人,最是良善宽和,叔伯有求,怎拉得下面子推拒?”陈氏劝道,“事后,伯钧讨要不成,亦想过告知姑君,可姑君那时恰又身体不适,伯钧唯恐姑君动怒伤身,便不敢提了。” 王缪道:“母亲,徽妍经商,故是不好,却也是无法。前几年年景不好,田地薄收,家中又有几十口人要养,兄长已是尽力维持,却仍是艰难。若无徽妍,只怕田产和仆婢都已经卖了好些。” 戚氏叹气,不禁动容。 “如此说来,却是徽妍在维持家中生计?”她又心疼又愧疚,“我还总埋怨她往外走……” “母亲当时不晓,这也怨不得。”王缪叹口气,神色担忧,“只是陛下如今亦知晓了,不知要作何想。” 戚氏坐立不安,望望天色,已是不早。她焦急起来,唤来曹谦,教他去托人找王恒,打探徽妍在宫中究竟如何了。 曹谦应下,才要出门,徽妍却忽然回来了。 众人皆喜,忙围上前,却见她神色低落,眼角上带着泪痕。 众人一惊。 “怎么了?”戚氏忙问,将她拉过来,“陛下如何说?你姊夫,还有那胡商……” 徽妍摇摇头:“他们皆无妨,只是今晨宫中出了命案,又遇奸人告状,廷尉和御史查问罢了。” 众人听她这么说,心稍稍放下,又忙问她事情细由。 徽妍虽心绪纷乱,但还是大略地说了一遍,众人更是惊诧。 “你私授李绩财物?”王缪气得发笑,“这主使者到底何人,这般无见地小瞧人!你还有十二万钱放在他家中,授财物做甚!且那些可是御赐之物,这般明目张胆拿走,一不小心就能被人看到,岂不愚蠢!” “只怕就是想让人看到!”王萦气得捶案,“若真有人指使,那可着实阴毒。” 陈氏忙问:“徽妍,陛下如今查问得如何?可有了着落?” 徽妍摇头:“廷尉和光禄勋还在查,一时了结不得。” “怎会了结不得,二姊都对陛下说清了,陛下可是陛下……”王萦嘟哝道,话没说完,被王缪扯扯袖子,瞪一眼。 众人还想再问,戚氏看徽妍神色,道,“徽妍入宫一趟,也累了,且去歇息吧。” 戚氏发话,众人也不敢再多言,安慰徽妍两句,让她回房去。 “母亲,”看着徽妍的背影,王缪仍放心不下,忙对戚氏道,“这般下去不是办法,陛下对母亲甚是敬重,母亲何不入宫一趟,向陛下陈情,陛下或许会消了怒气。” 戚氏摇头:“此事,老妇参与不得。” “为何?” 戚氏看她一眼:“你道陛下会真信那些诬告之言?还有那命案,一个小小内侍,值得堂堂天子动怒?” 王缪愣了愣。 戚氏叹气:“陛下若那般昏聩,岂会有今日。他与徽妍之事,乃是心结,可解者唯他二人,我等皆束手无策。” 王缪无言以对。 陈氏听着,却仍不安,“可……可陛下若一直怒气不消,罢了立后之事……” “罢便罢了!”戚氏不以为然,“徽妍便是被天下唾弃,也是老妇的好女儿!做不得皇后又如何,无人要她,老妇便养着她,回弘农也有衣有食,胜过受宫中那些污秽之气!” ☆、第73章 众人正为徽妍和皇帝的事惶惶不安,没多久,周浚与王璟一起回到了府中。 见周浚平安,众人皆是欣喜,连忙围上去。 “你……御史如何说?”王缪紧张地将他上下打量,“可为难了你?” “有甚可为难。”周浚不以为意地一笑,“御史也不过问问话,若真有事,我现在还能好好回来?” 王缪看他果真好好的,这才放下心来,捂着胸口,“方才可真吓煞我等!” 周浚又安慰两句,戚氏忙让周浚在堂上坐下,细细相问。 “也无甚事。”周浚道,“那赵弧,近来在李绩手上吃了些亏,恰好知晓我与他的关系,便来横咬一口。幸好御史明理,查问一番,知是诬告,将我放了,反将他拘了起来。” 众人听得如此,皆称快。 王缪却皱眉,道,“此事还是蹊跷,那赵弧与李绩有仇,为何来告发你?他一个商人,要告仕宦,本就是难,便如现在这般,告又告不成,还被捉了进去,又有何用?” 王璟神色严峻:“我刚才与叔容谈过,也这般想。方才我等在宫中遇到了恒,他说了那内侍和李绩之事。”说着,他问,“听说徽妍去见了陛下,如何了?” 众人相觑,皆不知从何说起。 “徽妍甚好。今日之事,陛下自由公断,徽妍今日累了,尔等莫去扰她。”戚氏开口道,神色平和。 王璟与周浚讶然相觑,再看向王缪等人,见她们眼色,忙应下,不再提起。 ******************* 府中的世妇们本要来教徽妍继续习礼,戚氏推说徽妍今日身体抱恙,习礼之事暂缓。世妇们见徽妍精神不济,也不再打扰,告退而去。 天色渐渐暗下,夕阳的余晖映在窗上,色泽渐渐黯淡。 徽妍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也没有入睡,看着窗外的天光树影出神。 ……亦是此人,朕才知晓你还瞒着这般事…… ……你莫有恃无恐! 争执时的话语似仍在耳边,心中激烈的情绪已经过去,如今,却是一片空白。 皇帝说,执金吾拘捕李绩,乃是因为宫中的命案。徽妍明白,这是在理。 可她也知道,自己会与皇帝争执,与那命案无关,也与李绩也无关。 他热情、强势,可以对她很好,有许多地方让她敬重。 但是,她总会有意无意地忽视,他是皇帝。 她知道他对自己已经十分好,可那不过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 与他成婚,他们不仅是夫妻,还是帝后、君臣。许多事,他不会本着夫妻的情分去做,而她,从此以后也只能全心全意围着他转,不能像从前那样,做自己想做的事,结交自己想结交的人。 或许就算自己的丈夫不是皇帝,换做别人也是一样。 但徽妍知道,那并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诚心、热烈地爱着皇帝,想到他,心中便满是笑意与甜美。她嫁给他,亦是因为他是他,而并非因为他是皇帝。 而如果,嫁给他,日后要面对的,便是牢笼呢? 徽妍忽而又想到了虎魄里的那只小虫,美丽,却死气沉沉。 两只雀鸟在窗台上打闹,片刻,展翅飞走,空留唧唧的欢叫。 心思亦随之浮起,徽妍望着天上的云霞,目光幽远。 他此时,也与自己一样在想着此事么? 他……可会为选了自己而后悔? ********************* 仲秋之日,皇帝过得甚无趣。 与两家外戚的午膳,因得申平之事,皇帝用得心不在焉,过后,也推说有要事,未与众人聊上多久,便匆匆走了。 而与徽妍争执过后,他心绪烦躁,夜里原本要与几个弟妹一道赏月,皇帝也没有了心思。 廷尉来向他禀报审问之事,李绩等胡商,对申平之事咬定不知,已经问无可问,陷入僵持。 “陛下曾说过,审问攻心为上,不可轻易用刑。臣等无法,特来请示陛下,如今之事,是否仍照旧?” “用刑他们也说不出什么,关着便是。”皇帝淡淡道,却问,“那申平家中,可还有人?” 廷尉道:“臣已查过,申平司隶左冯翊人士,据其平日相善之人说,家中有老母妻子,当年因为欠债,卖身入宫。详细之处,还须到其乡中查问才知晓,臣已遣人前往,估计明朝才能回到。” 皇帝颔首,又问,“还有那向御史告状的商人赵弧,可曾查清来历?” 廷尉道:“禀陛下,查过。赵弧是交道亭市中的大货商,有布帛货栈,许多往西域的商旅到他家进货。这两月来,李绩也坐起了货商之事,许多胡商与他交好,转而向李绩要货,赵弧损失不小。” “周浚之事呢?” “周浚与赵弧、李绩皆相识。据臣等查问,李绩确曾往周浚府上送过钱物,不过二人皆坚称,那是李绩给王女史的卖货钱款,王女史不在长安,由周浚之妻王氏代收。” 皇帝沉吟:“周浚还在羁押么?” “陛下吩咐臣等问完便可,臣等黄昏前已将周浚放归。” “赵弧那边,再查。”皇帝冷冷道,“一个申平,一个赵弧,同一日内竟扯出同一人,必有因由。” 廷尉应下,唯唯告退。 殿中再无他人,皇帝坐在案前,忽然觉得无所事事。他起身,在殿中走两步,未几,又走出殿外。 一轮明月挂在当空,皎洁若玉盘。 皇帝抬头望着,片刻,看向四周。 内侍和宫人们皆躬身。 他忽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果真是孤家寡人。 好不容易眼看快要娶上妇人了,今日被自己气走了…… 想到她今日头也不回离开的样子,皇帝就觉得气闷。 这女子,不可理喻! 他做错了么? 宫中出了命案,他捉拿疑犯,有错么? 他们二人就快要成婚了,可她还有事瞒着他,他发脾气,有错么? 无心肝的女子! 皇帝心底越想越气,深呼吸一口,问徐恩,“蒲那、从音在漪兰殿么?” “正是。”徐恩道。 皇帝颔首,令备车,往漪兰殿。 ********************** 蒲那和从音今日由徽妍送回来,原本十分高兴,以为她会留下。可是不料,等了许久,内侍却来告知,徽妍已经回去了。 二人十分扫兴,嘴一直鼓鼓的,晚膳也不肯好好用。 皇帝来到的时候,听宫人说起此事,再看向蒲那和从音,并未像平日那样露出威胁之色。 “怎又不用膳?”他将二人抱过来,“不好吃?” 蒲那和从音对视着,过了会,蒲那小声道,“舅父,徽妍回去了,是么?” 提到徽妍,皇帝神色有些不自在。 “嗯,回去了。”他道。 小童们不说话。 皇帝看着他们模样,道,“不是早说好了,待得入了冬,徽妍还会住回来,你二人不许闹。” “可……可往年仲秋,徽妍都带我们看月光……”蒲那道。 皇帝嘴角撇了撇,少顷,忽而转向徐恩,道,“去传令,在庭中设席,朕今夜在漪兰殿赏乐。” 徐恩应下,正要去传令,皇帝却又将他叫住。 “去长乐宫,将六皇子也召来。” 徐恩一愣,忙再应下,告退而去。 皇帝看向蒲那和从音,微笑,摸摸他们的头,“徽妍在不在又何妨?今夜舅父带你二人去看月光。” 宫人摆置得很利落,没多久,庭中案席屏风俱设好,铜炉吐香,伴着夜风,甚是宜人。皇帝还让徐恩召来了乐师,奏乐助兴。 刘珣很快来到,而令皇帝诧异的是,杜焘居然也来了。 “臣方才在官署之中,恰闻得陛下此间有宴,怕陛下孤寂,特来相伴。”杜焘笑嘻嘻的。 皇帝看他一眼,无多表示。 蒲那和从音都很高兴,对着月亮又唱又跳,杜焘听着,都是中原童谣。 “王子居次不但会说汉文,还会唱汉歌,实多才多艺。”他奉承道,“未知何人所授?” “徽妍!”从音笑眯眯地说。 “哦!”杜焘亦笑,将一串蒲桃递给她,从音接过,乐滋滋地又跟宫人唱歌去了。 再看向皇帝,他啧啧感叹,“王女史上通经史,下通童谣,果真万里挑一!” 皇帝也拿过一串蒲桃,吃着,不言语。 杜焘观察着他的神色,过了会,低声道,“臣闻,陛下与女史争执了?” 皇帝倏而抬眼,目光似刀子一样。 杜焘忙道:“这可不是谁人乱传,臣自己猜的!陛下今日宴上心不在焉,父亲回府之后一直念着,要臣来问问何事,臣便来了!”说着,讨好地堆起笑容,“臣四处打听,陛下今日也不曾有过特别之事,只是女史忽而入宫见了陛下,想来,陛下是为了她……” 皇帝没了脾气。 他这个舅父,论本事高低,下棋三分,征战六分,而扑风捉影则有九分。 见他不否认,杜焘立刻露出关切之色,“出了何事?” “无事。” “陛下……” 皇帝不理他,却看向刘珣,和气地问他近来如何,在宫学中学了些什么。 刘珣一一答来。 皇帝颔首,又问,“近来,还与鲤城侯学剑?” 刘珣犹豫一下,道,“正是。” 皇帝微笑,让内侍去将自己的佩剑取来,交给刘珣,“那日在渐台,朕看你亦是有了几分模样,想来如今更好,舞一舞如何?” 刘珣一向喜欢舞剑,闻言,欣然应下。 乐师奏起欢快的乐歌,刘珣和着拍子,走到庭中,当即舞了起来。他身形虽还单薄,却甚是矫健,如劲松迎风,赏心悦目。 皇帝坐在榻上看着,亦露出欣赏之色。 回头,却见杜焘两眼贼光地看着他。皇帝无法,只得将今日之事扼要地说了一遍。 杜焘听完,满面讶色,未几,一拍大腿,喜道,“不想女史还会经商挣得这么许多钱财?真奇女子!” “低声!”皇帝面上几乎挂不住,急忙瞪他一眼。 “这不是甚好?陛下责难她做甚?”杜焘道。 皇帝不满:“你为何人说话?” “臣谁也不为,此言并非出自私心,乃是公义。”杜焘振振有词,“陛下本也看不上那些只能唯唯诺诺毫无见识的女子,喜欢王女史,不正是因其性情通达,学识不凡么?她才能卓著,陛下该高兴才是,为难她做甚?” “朕何曾为难她?”皇帝反驳,“若非她来为那李绩求情,此事朕都不打算让她知晓!” “可她还是知晓了。”杜焘无奈,“陛下,王女史亦是人,有耳有眼。她知晓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来见陛下,可见如何?可见她怕陛下误会,心中放着陛下!而陛下所气着,不过是她为李绩求情罢了。” 皇帝听着,面上忽而红起来,瞪他,“一派胡言!区区一个胡商,算得甚!” “胡不胡言,陛下心中清楚。”杜焘不以为然,继续道,“陛下从前也说过,要是用强,王女史早便是陛下宫中的人了。陛下苦等这么许久,是为何?” 他笑眯眯地将一杯酒放在皇帝手里,语重心长,“不就是为了她心甘情愿么。” 皇帝目光定了定,看着他,片刻,不屑地扭开头,没好气,“也不知你是我舅父还是她舅父!”。 上首的话语声隐隐传来,刘珣舞者剑,四肢舒展。 皇帝的剑甚好,寒光锃亮,却轻盈趁手。 刘珣将余光瞥瞥皇帝,未几,收回,专注于自己的一招一式。 不知为何,心中却是不稳,耳边反反复复,回响着鲤城侯对他说过的话。 “……殿下有君临天下之风,奈何只是个皇子。” “……会稽王虽有野心,行事却无谋,在我看来,还不如殿下。” ☆、第74章 第二日,徽妍很早就醒了。 王萦去她的屋子里见她的时候,只见她正坐在榻上看书,眼神却有些失神,手上的简册很久也没有翻动一下。 王萦心底叹口气,把她的简册拿起来。 徽妍回神,看着她,讶然。 “二姊,”王萦在她面前坐下,看着她仍有倦容的脸,皱眉,“你总将自己关着,可成何事?你行事一向爽利,为何不去与陛下再谈谈?总比自己胡思乱想强!” 徽妍无奈。 “我与他,该说的都说了,当下只能各自静一静。”她说,看着王萦担忧的样子,心中却是一软,安慰道,“我无事,不必为我担忧。母亲问起,也莫说许多。” 王萦点头,却神色踌躇,小声道,“二姊,你可是……你可是又想着像上回司马府君那样,对陛下……” 徽妍一愣,少顷,露出苦笑。 “陛下与司马府君不同,怎会一样?”她轻轻道。 若非王萦提起,她几乎已经忘了当时向司马家退婚时,自己是如何心境。的确,那时的自己,比现在更爽快,更有决断。而现在……徽妍想到皇帝,心中滋味虽复杂,却仍然牵挂。纵然生气过,哭过,也改不了他的位置。她知道,如果换成司马楷,并不会这样。 王萦见她沉默,想了想,道,“二姊,母亲说了,就算谁也不要你,她都会养着你,故而,你莫太忧心。” 徽妍看着她,惊诧不已,心中却倏尔生出一股暖意。 “母亲……母亲真的不怪我?”她问。 王萦摇头,认真道,“不仅母亲,我等也以为二姊无罪过。”她说着,面色发红,看着徽妍,“我……嗯,我也是。二姊,你无论当不当皇后,都是我二姊。” 心中一阵感动,徽妍注视着王萦,忽而红了眼底,将王萦用力抱住。 “是我不好,让你们担忧……”她声音有些哽咽。 王萦忙道:“二姊莫这般说,你为家中已经做了许多,莫再自责。我等只是怕你伤了身,母亲方才知道你不曾用早膳,还忧心忡忡……” 徽妍深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 王萦见她眼角带着泪痕,却双眸生光。 “你们放心,我再不会让你们担心。”她说罢,用袖子拭了拭眼睛,站起身来,亲手打开房门。 晨风拂面,已经有些微微的凉意。 屋外的侍婢见到她,皆诧异十分,忙上前行礼。 “早膳还有么?”徽妍道,神色平静,“盛些来。” ***************** 皇帝在宣室殿例行蚤朝,散了之后,廷尉带着一名府吏来到。 杜焘才出殿门,看到他们,又折了回来,大咧咧地立在一旁。 皇帝看他一眼,也不理会,让廷尉有话直说。 廷尉果然是为昨日命案而来。那府吏奉命往申平乡中查问,连夜归来,向皇帝禀报。 府吏道:“禀陛下,臣往申平乡中查问。申平幼年丧父,家中有老母妇人,还有儿女五人,为佃客,终年务农。乡人对申平大多怨怼,皆因其从前好赌,欠下亲友大笔钱财。其当年卖身入宫,除了还债,亦是为躲债。不过臣查访之时,从乡人口中闻得一件非同寻常之事。申平的母亲妻子,一向生活贫困,家无斗米。上月,申平回来一趟,忽然将债务都清偿了,还为家中修葺房屋,置办了新衣。乡人都说,申平是在宫中受了赏赐。” 廷尉接着道:“臣方才已经往漪兰殿,向吴内侍询问。殿中的内侍宫人,每有赏赐,皆记录在册,申平并未受过任何赏赐。” 皇帝听着,目中寒光一闪。 还未开口,杜焘已拊掌道,“此事果然有内情!可问清楚了?那申平的钱财都从何而来?” “申平并未告诉家人,不过臣等在他家中搜出了些钱物,据其妻供称,都是申平带回家中的。臣各挑拣了一些带来,请陛下过目。”府吏说罢,将一只布包呈上,打开,只见里面黄澄澄的,都是赤金珠玉等物。 皇帝看着,眉头皱起。 “再查。”他冷冷道,“还有那赵弧,细审,若再不说,便用刑!” 廷尉应下,与府吏一道告退。 杜焘在一旁看着皇帝怒气冲冲的脸,不禁一笑。 “陛下,如臣所言,王女史果然冤枉。” 皇帝坐回榻上,不理他。 杜焘上前,劝道,“如今都明了了,陛下还纠结甚?虽主使之人还未知,可女史确实无辜。昨日争执一场,女史必是伤心,陛下该安抚安抚才是!” “为何是朕去安抚,朕全错了么?”皇帝却依旧冷硬,“她对朕瞒着胡商之事怎不说!” 杜焘无语。 死要面子…… “陛下都将女史禁足了,女史如何来安抚?”他反驳道。 皇帝无言以对,“哼”一声,拿起水杯喝水,不说话。 杜焘看着他的样子,很铁不成功,过了会,却忽而生出一计,看向一旁的徐恩。 “徐内侍,”他笑笑,“王女史可是有个弟弟,在宫中任车郎?” 徐恩一愣,忙道,“正是。” 皇帝嗅出些苗头,朝杜焘瞪眼,“你要做甚?” “自然是帮陛下。”杜焘一本正经,对徐恩道,“烦内侍召王车郎上殿。” “这……”徐恩赔着笑,却瞅向皇帝。 皇帝看看杜焘,又看看徐恩,片刻,朝他挥挥手。 徐恩忙应下,退出殿外。 没多久,王恒跟着徐恩来到,向皇帝一礼,“拜见陛下!” 皇帝神色有些不自在,应一声,却看向杜焘。 杜焘一派从容,走到王恒面前,看着他,和气道,“王车郎,方才廷尉向陛下禀报了些事,恰巧与王女史有关,故而请王车郎过来。” 王恒听着,心中一紧。 他是皇帝的随侍,昨日宫中之事,自然知晓。徽妍与皇帝争执,他从同僚口中得知了前因后果,亦是着急。无奈身在宫禁,不得走开。 如今皇帝召他来,提起此事,王恒即刻打起百万分小心,向皇帝一礼,“臣谨闻!” 杜焘看一眼皇帝。 皇帝面上终于挂不住,轻咳一声,道,“也无甚大事。昨日那命案,朕已查实,与女史确无干系。” 王恒闻言,神色一振,眉开眼笑。 “臣敬诺!”他大声道,向皇帝再礼。 “王车郎,许久未归家了吧?”这时,杜焘缓缓道。 王恒忙道:“也并无许久,十日前,臣……” “十日也有许久了。”杜焘打断道,看着他,意味深长,“陛下甚体恤,许你今日归家,探望家人。” 王恒一愣,看着他,忽而明白了什么,面色不定,未几,又求证地瞅向皇帝,“陛下……” “如广平侯之言。”皇帝看他一眼,淡淡道,“只半日,黄昏前回来,莫耽误宫中正事。” 王恒忙又行礼,大声道,“诺!” “再告诉女史,王子居次甚是想念她,都不肯用膳入寝。”杜焘拍拍王恒肩膀,无视皇帝割人的目光,笑眯眯,“陛下说,她若得闲,请她到漪兰殿探望探望。” *************************** 徽妍不再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而是照常起居,世妇们来教习仪礼,也不再推脱。 家中众人见她如此,皆欣喜。可毕竟有心事在,徽妍不似平日般开朗,与家人说话,亦沉默了许多。 家人知道她是强打精神,虽心疼,却也无法。戚氏到底也放心不下,和儿女们商议着,托人去给王恒带个话,打探打探皇帝那边的想法。 可还未出门,王恒却回来了。他满面春风,一见面就朗声见礼。看到他,戚氏等人都不禁露出笑容。 “今日怎得了假回来?”戚氏拉过他的手,“可是宫中有何事?” “无甚事。”王恒笑着说,“今日我回来,是陛下特准的假!” “陛下?”众人皆讶。 王缪目光一亮,忙问,“陛下怎忽然让你回来?” “来带个话!”王恒说着,却一脸神秘,朝堂后望望,问戚氏,“母亲,二姊呢?” 戚氏等人看他神色,皆明白了是有好事,一边嗔他卖弄,一边急急让人去请徽妍出来。 待得徽妍来到堂上,王恒望着她,笑眯眯道,“二姊,陛下让我告诉你,昨日那命案,廷尉已经查明,与二姊无干!” 徽妍闻言,目光动了动。 “陛下让你来说的?”陈氏忙问。 “正是!”王恒道,“陛下特地召我到殿中,说了此事,然后特地让我回家来,不就是要我将此事告知二姊!” “如此甚好!”王萦笑道,“你也不算全然无用!” 王恒脸色一边,瞪她:“小童收声!” “那些胡商呢?”却听徽妍问,“既此事与我无干,亦当与那些胡商无干,他们放归了么?” 王恒一愣,想了想,挠头,“陛下……陛下并未与我说……” 王缪见徽妍不语,忙道,“徽妍,陛下虽未说,但想来是放了。” 徽妍却摇头。 “他若放了,才一定会说。他们未脱罪,我便不是清白。”她轻声道,说罢,看向王恒,道,“此事我知晓了,你复命便是。” 王恒瞠目结舌,见她起身要走,忙道,“二姊……二姊!陛下还说,王子居次不肯用膳不肯入寝,想让二姊去看看!” “王子居次已经懂事,用膳入寝,自幼宫人照料。”徽妍道,“至于我,如今还在禁足之中,不可违命。”说罢,自往堂后而去。 *************************** 皇帝虽然一直在宣室殿处理国事,可就连朝臣们都能看出来,他有些心不在焉。 “陛下可是身体不适?”有人悄悄问徐恩。 徐恩苦笑,若论心病,大约也算得不适。 皇帝也不知自己怎会如此。心底牵挂何事,他自然明白,也觉得自己理直气壮。可一想到徽妍那张脸,就不淡定起来。杜焘很精明,知道说蒲那和从音。这两个小童,向来是徽妍的心头宝,她再生气再不乐意,也总会来吧? 心中这么想着,觉得十分有理,想多了,却莫名地又愈加不稳。 皇帝在烦躁中熬了一整日,待到太阳西斜时,终于听内侍来报,说王车郎求见。 心情一振,皇帝立刻将王恒宣上殿,却见只有他一人。 王恒自然不敢说李绩,按着家人教他的话,支吾道,“臣二姊……臣二姊敬受陛下之恩,然……然她仍在习礼,不便入宫。” 皇帝听着,有些诧异,“你未说是朕宣召?” 王恒讪讪:“禀陛下,说了……” 皇帝立刻回过味来,登时变色,“啪”一声击案,杯子里的水溅了出来。 简直岂有此理! ☆、第75章 王恒走后,王家众人皆是着急。 “这……”王缪皱眉,“这可如何是好?陛下想接徽妍入宫,徽妍这便推拒了?” “二姊在习礼,本也不该去。”王萦道。 “你晓什么?”王缪瞪她一眼,“那是陛下!” “徽妍有徽妍的道理,让她去吧。”戚氏道。 王缪却愈发坐不住,对戚氏道,“她这般与陛下僵持着总不是办法,我去与她说!”说罢,径自往后堂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正议论间,忽然,家人匆匆来报,说舞阴大长公主和昌虑长公主驾到。 戚氏等人皆诧异。 舞阴大长公主和昌虑长公主,有时会过来督查徽妍课业,不过总是在晨早,黄昏时节却是从未有过。 戚氏问:“她们二位怎忽然来了?可说了何事?” 家人摇头,道,“未曾。” 众人相视,不敢再耽搁,忙朝宅前去迎。 宅前,车马从人停得满满当当,前呼后拥,两位长公主正下车。戚氏和陈氏等人忙上前行礼,“拜见大长公主!拜见长公主!未知二位长公主驾临,实有失远迎。” 昌虑长公主和气地答礼,舞阴大长公主却面色不豫,看着她们,道,“女君可在?” 她说的女君就是徽妍,众人自然知晓。戚氏忙道,“小女就在后院。” 舞阴大长公主冷笑一声,道:“甚好。”说罢,却径自入内。 众人面面相觑,皆感到此番来者不善,忙跟上去。 王萦平日与昌虑长公主还算说的上话,走到她身旁,小声的问,“长公主,大长公主今日……” “是为昨日宫中之事。”昌虑长公主的神色亦不轻松,看她一眼,“莫多言。”说罢,她紧走两步,跟到大长公主身后。 王萦有些怔怔,想到昨日之事,又忽而看到大长公主带来的世妇手中捧着学官用的笞条等物,面色微变。她知道舞阴大长公主是皇帝的姑母,身为徽妍的教习之长,如同宫学的学官,认为弟子犯错,自然可训斥惩罚。 她立在原地,看着大长公主气势汹汹的阵仗,再不耽搁,忙去找管车马的家人。 ************************ 马车驰出了建阳里,王萦催促着车夫,让他往未央宫。 车夫诧异:“女君要去作甚?” “但去便是!”王萦急道。 如今之势,舞阴大长公主发怒,她们全家都拗不过。王萦知道她不是好相与之人,而以徽妍的脾性,皇帝都敢反驳,只怕在大长公主面前亦不顺服,如果是那样……王萦知道笞条打在手上或者身上的滋味,不敢往下想,只担心着徽妍会受过,而唯一能压下此事的,也只有皇帝了。 上次,王恒曾带着宫中的同僚回家来,其中有宫门的将官,说王萦日后若要找王恒,只消让人到北阙的司马门报一声王车郎名讳,自会有人传话。王萦想着,如果能尽快找到王恒,让他给皇帝传话,兴许来得及。 可待得到了宫门前,车夫驻了车,王萦下来,看着那些威风凛凛的卫士,却忽而有些胆怯。 那些卫士也看到了她,见她徘徊不去,威严的目光吓人。 正踌躇着该如何去问,忽然,一阵车马之声辚辚而来,声势浩大。王萦看去,只见十几骑宫卫模样的侍从拥着一辆漂亮的马车,皆神气十足,那架势,一看就知晓大约是哪家王侯。王萦唬了一下,不自觉得往边上靠了靠。 眼见着那队人马要过去,忽然,王萦听到有卫士在喝令,他们停了下来。 未几,一个人从马车里探出头,看过来。 王萦看去,愣住。 是六皇子刘珣。 见他看自己,王萦的心提了提,忙上前行礼,“拜见殿下。” 刘珣点头,看着她,“女君到宫门前何事?” 王萦不知道如何说才好,支吾道,“妾……妾想见陛下……” 刘珣讶然,“见陛下做甚?” “急事……” 刘珣目光一闪,微微抬眉,“为了王女史?” 王萦不说话。 刘珣看看向不远处守着马车的车夫,淡淡道,“跟在后面,我带你进去。”说罢,坐回车里。 王萦听得如此,心中一松,忙道声谢,走回马车去,让车夫驾车跟上。 *********************** 皇帝一直心绪暴躁。 他一会令徐恩备车,要出宫,一会又令收回,在殿中走来走去,踢翻了几只案几。 杜焘从官署回来,本以为有了好消息,见到殿中一片狼藉,有些错愕。待得问了徐恩,一脸无奈。 “女史说得也不错,正在习礼,怎好总往皇宫跑?”他让内侍将殿上收拾好,对皇帝道,“传出去,别人难免闲话,还不如陛下亲自到王府一趟,又不是不曾去过……” “朕已是让步了!”皇帝打断,瞪他,“你道她真是在乎什么礼法,不就是还想着要朕放了那李绩!” 杜焘啼笑皆非:“便是如此,陛下放了又如何?廷尉都查过了,陛下也知晓那是诬陷!” “你到底是我舅父还是她舅父!”皇帝忍无可忍。 正僵持间,忽然,一名内侍上殿来,面有犹疑之色,向皇帝禀道,“陛下,殿外有一女子求见,是六皇子带来的,说名叫王萦……” 皇帝和杜焘听了,皆愣住。 “王萦?”皇帝问。 “正是。”内侍道。 皇帝目光一闪,看看杜焘,立刻摆起正色,道:“召来。” 内侍忙应下。 “王萦。”杜焘想了想,兴味十分地问皇帝,“臣好像听过,可就是王女史的妹妹?” 皇帝却不答,四下里看了看,似乎在考虑什么,未几,回到上首,掸掸衣摆坐下,一副端正之态。 杜焘哂然。 没多久,内侍引着一个女子上殿,皇帝看去,果然是王萦。 “拜见陛下!”王萦见到皇帝,神色一振,忙行礼。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已经变得平和,一贯的不紧不慢,矜持从容,无视杜焘讥诮的眼神,“女君入宫,未知何事……” “陛下,乞陛下到妾府中一趟!”他话才出口,王萦已经伏拜在地,声音着急,“舞阴大长公主得知了昨日宫中之事,恐要责罚二姊,如今已到了妾府中!” 大长公主……? 皇帝看着她,未几,再看看杜焘,愕然。 ***************** 徽妍与王缪正在室中说话,忽闻二位长公主来到,忙迎出堂前。 才到了地方,只觉气氛肃穆隆重。 舞阴大长公主端坐上首,昌虑长公主坐在一旁,身旁仆婢环绕,教导徽妍的世妇们也全都到了,立在大长公主之前,神容恭敬。 王家的女眷们,则都坐在下首,看到徽妍来,皆投来不安的目光。 看到这般阵势,王缪顿感来者不善,不禁看向徽妍。徽妍面色犹疑,却并无慌乱,上前去行礼,徽妍和王缪忙上前行礼:“拜见大长公主,拜见长公主。” 长公主并未答礼,看着徽妍,声音一贯的毫无起伏,“我听闻女君昨日并未习礼。” 徽妍忙答道:“正是。妾昨日身体不适,故而……” “可女君却有神气失徳御前,受陛下责罚禁足。”大长公主冷冷打断,面带愠色,“女君习礼如此,实教我等惊诧!”说罢,看向几位世妇,斥道,“尔等亦出身贵胄之家,知书识礼,故而选为皇后辅弼!如今女君失德,乃尔等之过!” 世妇们忙伏拜。 堂上的气氛一下变得沉沉,众人听着面面相觑,昌虑长公主见状,忙对大长公主道,“姑母,昨日之事,世妇们亦不晓,姑母息怒!” “怎不晓!”大长公主道,“世妇既为女史教习,自当侍奉左右!女君堂堂太傅之女,受聘中宫,乃将来母仪天下之人!其有过错,则失礼于天下,此事重大,世妇怎可置身事外!” 她一口一个“失德”,一口一个“过错”,众人听着,皆心中明了。大长公主虽斥责的是世妇,实指的却是徽妍。 戚氏听她竟说到王兆,皱眉,再坐不住。 正待开口,却听徽妍道,“大长公主息怒!昨日之事,实与世妇无干,若有过错,亦在妾一人!然妾闻大长公主之言,甚不解,未知妾昨日做下何事,以为过错,招致大长公主如此恼怒?” 大长公主似乎未想到她竟然问了出来,有些诧异,片刻,冷笑。 “女君若是忘了,我来提点亦无妨。”大长公主缓缓道,“昨日,女君祭告归来,并未习礼,此事,且不说。女君待嫁之身,却未经宣召入了宫,此事,合乎礼法否?” 论学识,这位大长公主亦是皇室女子中有名的博学之人。她是先帝的长姊,皇帝登基以来,亦对她尊敬有加。长乐宫无太后,身为皇帝姑母,天下身份最高的妇人便是大长公主。故而徽妍受教,大长公主为教导世妇之长。习礼以来,大长公主与她相处还算和气,只是言语间平日问对,她的问题总是超乎教习所学,不过徽妍鬼扯是一大强项,对答亦从无为难。 如今她这般不客气,徽妍很是惊讶,却并不为气势所折。 “妾昨日入宫,确不曾受诏。”徽妍答道,“乃是因为昨日,宫中有急事与妾牵连。妾恐迟而生误,故未得宣召而入宫。妾以为,大义之前,小节可变,于礼法无悖。” “若无小节,何来大义。”大长公主正色道,“使者无符,贞姜宁死不肯弃约越义;保姆不至,共姬虽亡亦不避火下堂。此二贤,若以为小节可变,何以成贞烈之义!女君曾为女史,号称通晓经典,却这也不知?” 她声色俱是严厉,脸昌虑长公主亦不禁侧目。 王缪听着,心提起。她记得徽妍从前就说过,贞姜和共姬,都是不折不扣的蠢人……腹诽着,她不禁看向徽妍,果不其然,她神色已有些不耐。 徽妍虽觉大长公主此言可笑,但不欲在此事上与她争执,忍下了,道,“长公主教导,妾谨记。” 长公主露出满意之色,却并不打算放过,继续道,“我还听闻,女君昨日竟与陛下争执。” 徽妍心沉了沉,看着她,颔首,“正是。” “此大谬也!”大长公主立刻道,“莫说陛下万乘之躯,便是寻常男子,亦为女君丈夫。言行无状,顶撞夫婿,岂非失德!” 徽妍目光黯下。 “以大长公主之意,便是丈夫有错,妾亦不可违逆?”她问。 “妇人卑弱为贵,天经地义。” “大长公主此言差矣!”徽妍不卑不亢,道,“陛下为君,妾为臣。论君臣之道,陛下有失,妾自当全力劝谏;论夫妻之道,丈夫有失,妾自当劝解纠正。此二者,皆出正道,不知何处失德!妾发肤受之父母,自识字受教,唯理是遵,俯仰无愧天地。立后之诏亦言秉姿懿粹、夙娴礼训,却未闻因身为女子而唯卑唯弱。长公主此训,恕妾难服。” 大长公主似乎未料到她竟这般顶撞,神情骤变。 “无礼!”她训斥道,“尔尚未为后,怎敢出言不逊!” 昌虑长公主见势不好,忙道,“姑母息怒……” 大长公主不管,看着徽妍,寒声道,“陛下令我等执教,如今女君既然不服,便莫怪规法无情!”说罢,看向一旁的世妇,“弟子忤逆,冲撞师长,按宫学之法,当如何?” 世妇犹豫着,道,“按法,笞手二十。” 众人皆神色一变,戚氏惊得站起身,“大长公主,这是何必,还请留情!”想上前,却被大长公主的世妇拦住。 昌虑长公主也忙拉着大长公主道,“姑母三思!” 大长公主却瞪她:“女君无教,皆尔等纵容!”说罢,亲自拿过笞条,走到徽妍面前,“还请女君伸出手来。” 堂上倏尔变得安静。 徽妍面色发白,却毫不退缩,将手伸到她面前。 大长公主亦不客气,举起笞条。 徽妍咬紧牙,移开目光。 眼见要落下,众人几乎屏住呼吸。 可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传到堂上,“长公主!夫人!陛下驾到!” 呃……? 众人一惊,望去,只见一个家人匆匆跑来禀报。再往庭前望去,只见侍从鱼贯而入,一人大步流星而来,正是皇帝!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纷纷起身。 徽妍亦是愕然,见到他突然出现,瞠目结舌。 晃神间,皇帝已经登阶上堂,风尘仆仆。 他让众人平身,看也不看徽妍,从她面前走过。 “未知姑母亲自教习,朕不告而来,惊扰了姑母,还请姑母见谅。”皇帝向大长公主道,面带微笑,彬彬有礼。 ☆、第76章 大长公主惊诧不已,面上却早已换上和色。听得这话,她笑笑,将笞条递回世妇手中,道,“陛下哪里话。我正奉命管教女君,未想陛下驾到,有失远迎。” “哦?”皇帝看看世妇捧着的笞条,未几,终于看向徽妍。 徽妍神色不定,忙转开目光。 “想来女君有错,以致姑母动了规法。”皇帝道。 “我闻得女君昨日冲撞了陛下,身为教习之长,深愧也。女君将为皇后,礼法不循,何以服人?”大长公主慨然道,“故此,我等今日特来府中管教女君,以全职责!” 皇帝颔首:“姑母尽心尽力,朕甚慰。朕今日来,亦是为此时。”他说罢,却看向戚氏,道,“夫人,宫中有些余事待处置,须徽妍前往,未知可否?” 徽妍的心猛撞一下。 戚氏回过神来,忙道,“敬诺!” “多谢夫人。”皇帝笑笑,令侍从备车。 大长公主讶然,看看昌虑长公主,忙道,“陛下要将女君带回宫?这……” “若姑母恐今日责罚未行,坏了规法,朕可允诺,绝无此事。”皇帝道,说着,从旁边的世妇手中拿过笞条,“朕的皇后,朕自会管教。这责罚不必姑母亲为,朕代劳便是。”说罢,对大长公主及戚氏等人一颔首,拉起徽妍的手,往宅外走去。 包括大长公主在内,众人皆愕然结舌,面面相觑。 众目睽睽之下,徽妍又羞又恼,使着暗劲想挣开皇帝的手。皇帝的气力却大,神色如常,一路将她带着走。 “你若想留下听姑母训斥,朕便放手。”皇帝忽而低低道。 徽妍一愣,忽地窘然。 皇帝并不停留,径自带着走出宅门,登了车。 众人忙跟在后面,行礼送了皇帝。 望着远去的车马,大长公主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不可置信。 昌虑长公主看看大长公主,心中叹气。 大长公主许是人缘太差,教习这么许久,竟也没有提点过王徽妍与皇帝的关系。 这位姑母一贯恃才清高,又不肯服人,行事古板,性情不讨喜。故而从前先帝在时,她虽为长姊,却不得先帝喜欢,一直在丈夫的封地中生活。直到如今皇帝将立后,考虑大长公主作为长辈,主持教导新妇,最是合适,这才将她召回长安。本来这主持教习之事,大长公主和昌虑长公主都挂个名罢了,说出去好听,并不必插手许多。可多年过去,大长公主还是老样子,凡事要强,又不肯变通。王徽妍虽将要立后,大长公主却并不十分放在眼里,几番来查问课业,都有些刁难之意。奈何王徽妍年纪虽轻,学问却好,丝毫未落下风。今日之事,虽大长公主并无道理,但在昌虑长公主看来,实是借题发挥。 昌虑长公主不想得罪徽妍,方才在堂上,一度担心无法收拾,后悔跟来。她也想让人去告知一声皇帝,却恐怕来不及,只好尽力劝着……幸好,皇帝来得及时。 如今事情还算得了善终,她松口气,也不再计较。 “姑母累了,还是回堂上歇吧。”昌虑长公主微微一笑,和气地对大长公主道。 大长公主看看她,仍面色犹疑,“陛下……陛下这般……” “陛下还年轻,难免急躁些。”昌虑长公主道,意味深长, “姑母,帝后情深,岂非好事?” 大长公主明白她话中之意,看她一眼,虽面色仍不定,也不再多说。 ***************** 虽然说开,但皇帝仍不放徽妍回家,马车径自入了未央宫。他振振有词,说如果让她回家,天知道又会胡思乱想出些什么来,这两日就待在宫中,何时想通了何时回去。还说,他已经得了戚氏准许。 徽妍无语,此人向来无赖,说什么便是什么。 马车辚辚驰着,徽妍坐在车上,走了好一段,仍觉得面上烧烫。 皇帝却是一副若无其事之态,坐在旁边,看着她。 谁也没说话。 徽妍离开他一些,坐端正了,却不自觉地把头扭向一边。 皇帝嘴角撇了撇,忽然,把那根笞条拿了起来。 徽妍发觉,唬了一下,盯着他。 皇帝却只是将笞条在指间熟稔地把玩,片刻,放下。 “方才,为何不随王车郎入宫?”皇帝缓缓道。 终于回到了此事上,徽妍目光定了定。 “你若还想着李绩那事,如今朕便带你去廷尉署,当着你的面放人,如何?”皇帝道。 徽妍看着他,忽而觉得有些啼笑皆非。 “陛下以为,昨日我二人争执,是为李绩之事?”她问。 “莫非不是?”皇帝反问。 徽妍沉吟,道,“陛下,妾有二事问陛下,陛下定要如实以告。” 二人昨日已经争执过,如今重新面对,亦不必再拐弯抹角。皇帝看看她,“何事?” “陛下,妾昨日说过,妾与李绩并无私情。陛下信么?” 听她提到李绩,皇帝脑门几乎跳了一下,但看她神色认真,只得按捺着答道,“信。” “妾经商之事,陛下也知原委,还恼么?” “妾做了皇后,将来若仍有想做之事,或识得了友人,可仍如现在一般为陛下所容?” “那要看是如何之事,如何之友。” “这便是陛下与妾的矛盾所在。”徽妍道,“陛下有容人之量,但不信妾行事之度;妾愿与陛下偕老,却不知将来会有何事如昨日一般触怒陛下。陛下与妾,两情相悦而成婚,妾之幸也。然,若陛下与妾彼此不足信,你我婚姻便如那虎魄中的小虫,虽观之甚美,却终深陷牢笼,困顿而亡。如此婚姻,又有何益?” 皇帝看着徽妍,双眸深深。 “说完了么?可轮到朕了么?”过了会,他问。 徽妍不说话,片刻,点点头。 “朕所以一直押着那些胡商不放,是因为此事主使之人还未寻出,放了他们,恐怕打草惊蛇。”他缓缓道,“且,朕从未因你做喜爱之事或结识他人而恼怒。” 徽妍闻言,张张口,正要反驳。 “至于李绩,朕所恼,并非因你认识了他,而是你从前,竟觉得与他一道经商比嫁给朕更好。你说起经商时,毫无愧疚,且引以为傲,而这些,皆与朕无关。”皇帝说着,唇角浮起一抹自嘲, “王徽妍,朕食五谷,有生死,喜怒长随。朕亦是人,连嫉妒也不可么?” 徽妍哑然,望着他,莫名的,面上腾腾冒起了热气。 “故而你与李绩经商之事,朕得知之后,确曾恼怒,未体谅你,此朕之过也。”皇帝继续道,神色亦认真,“可你细想,朕可是黑白不分的昏聩之人?你依据一次争执,便以为朕与你不足信,而备说日后艰难。王徽妍,你这般对朕,又有几何公平?” 徽妍的心扑扑跳着,不知是这场问对太引人深思,还是皇帝方才的话太戳心。 皇帝注视着她,“如今你我都不过只是想想说说,再有理也不过凭空辩驳,不将日子过下去,怎知将来到底如何?” 徽妍沉默片刻,低低道:“可陛下不是别人,若将来陛下与妾都觉得不好了,还能反悔么?” “王徽妍,你我还未成婚,为何你总要说到无情之时!”皇帝终于按捺不住,有些气恼,“朕问你,你经商之前,莫非也曾想过将来也许会赔得血本无归,裹足不前?” 徽妍摇摇头:“不曾……” “你连经商都敢碰,人都敢杀,却不敢跟朕过日子……王徽妍,你看着朕!”皇帝的手握在她的双肩上,不让她回避。 徽妍无法,只能看着他。 只见那目光灼灼,带着些许怒气,“朕说要娶你之时,你都答应得好好的,如今却要反悔?!” 徽妍说不出话来。她知道皇帝很有些辩才,但这番话,她一个字也反驳不得。 心绪在激撞,她望着他,眼眶忽而发热。 皇帝皱眉,“不许哭,有话说话。” “妾不曾哭……”徽妍刚说出来,声音却断在了哽咽上。 皇帝目光一动,突然低头,将她的唇堵住。 吻依旧如从前般热情,却多了几分粗鲁和霸道,似乎不允许她有任何反抗。徽妍的身体僵着,少顷,放开了紧攥着他衣服的手,攀上他的脖颈。 他的气息,她已经许久没有触碰。 徽妍承认,自己就算最苦恼的时候,也没有讨厌过他。这两日,她每每想到他生气时的模样,就觉得心里难受。二人身上的温热,彼此都能感到。两日来的纠结与委屈,如同入春的河冰,渐渐消融,随这辚辚的马车之声,抛在了无垠的虚空之后。 “你不许走。”皇帝亲吻着她的耳畔,低沉的声音带着威胁。 徽妍没有答话,只把头埋在他的颈窝上。 “说话。”皇帝的手臂紧了紧。 “好……”徽妍心底叹口气,唇边终是浮起无奈的笑。 ********************* 待得到了漪兰殿前,徽妍才随着皇帝下车,就听到了蒲那和从音的声音。 “徽妍!” “徽妍!” 看去,只见两人高兴地跑过来,后面跟着王萦。 徽妍露出诧异之色,看着她,未几看向皇帝。 “今日都是萦女君之功。”皇帝微笑,“若非她,你如今已经受了大长公主的罚。”说罢,看着王萦,“萦女君今日做了善事,可想过要何赏赐?” 王萦笑眯眯的,向他行了礼,道,“陛下将二姊带回来,便是赏赐。” 皇帝抬了抬眉梢,调侃地对徽妍道,“你姊妹都比你嘴甜多了。” 徽妍看着王萦,唇边亦露出笑意,拉过她的手,问她前后之事。寒暄着,众人一道走入殿内,却见六皇子刘珣也在。 “兄长。”他向皇帝行礼。 王萦方才已经对徽妍大略地说了先前之事,徽妍看着刘珣,亦行礼,“多谢六皇子照拂。” “女君客气。”刘珣道。 这时,蒲那瞥见皇帝手上的笞条,好奇地问,“舅父怎拿着竹鞭?” “这个么,”皇帝瞥一眼徽妍,“有人不听话,记着二十笞条在朕手上。” 蒲那和从音小脸一变,看向徽妍,怯怯道,“是……是谁不听话?” 徽妍没好气地看皇帝一眼,拉起他们的手,“不是你二人。” 她的神色虽仍有些别扭,二人之间说话却已是如常。皇帝也不强求,笑笑,抱起从音,往殿上走去。 王萦在后面落着几步跟着,看着皇帝和徽妍的背影,喜滋滋的。 “你如今放心了?”旁边忽而传来一个声音,王萦看去,是刘珣。 “甚放不放心?”王萦忙收起面上的傻笑,若无其事。 刘珣看着她:“你方才不是很担心么?还特地来见陛下。” 王萦笑了笑,赧然。 “方才,还是多亏了殿下。”她说。 刘珣不答话,看着殿上。 “你很喜欢你二姊,是么?” 王萦颔首:“正是。” “为何?”刘珣意味深长,“因为她会当皇后。” 王萦一愣,啼笑皆非。 “自然不是。”她想了想,道,“我二姊是世上最好的人。我幼年之时,最喜欢跟她玩耍,后来她虽去了匈奴,我也总惦记着她,见到她归来时,我好几日都以为是做梦……”她见刘珣不发一语地看着自己,忽而觉得自己说的似乎太多了,有些不好意思,“殿下不是我家的人,不明白这些。” 刘珣看着她,目光深沉。 “你怎知我不明白。”他淡淡道,却没再多说,转身走开。 王萦看着他背影,有些错愕。 心想,生得好看是好看,但真是个喜怒无常的怪人啊……76 ☆、77|3.25 天色已经擦黑,皇帝让宫人呈膳,与众人在殿上分席坐下。 徽妍照例带着从音,皇帝照例带着蒲那,对面,刘珣坐在皇帝下首,王萦次之。 王萦上次与皇帝共膳,皇帝还是“刘公子”,虽知他随和,但王萦还是不由地紧张。一边吃着,一边不时瞅瞅皇帝,又瞅瞅徽妍。刘珣却是吃得快,没多久,便吃饱了,宫人要给他添膳,被他止住。 “兄长,”他对皇帝道,“今日高乡侯生辰,家中置宴,请了我去。” 皇帝讶然,看看外面天色,“你去到,只怕宴都快散了。” 刘珣有些为难,道,“可高乡侯是是亲自来邀,我也答应了……” 皇帝知道他与京中的几位侯门贵胄较好,高乡侯此人,人品亦尚可。他也不多言,道,“去吧,只是不可多饮酒。” 刘珣听着,面上露出笑意,忙应下,向皇帝行礼告退。 徽妍在一旁看着,知道皇帝其实还想多留他一会。但皇帝对这个弟弟一向宽和小心,他想做什么,皇帝并不多加干涉。 对待在乎的人,他似乎从不会真正地用天子之威相压。 徽妍心中好像有些软软的东西,瞅皇帝一眼,掩饰地继续低头,捧着杯子喝一口水。 ****************** 高乡侯在长安颇有名望,人缘亦好,生辰之宴,登门赴筵者皆贵胄。虽已入夜,宴乐却是正欢,堂上有歌舞,苑中有雅声,男子女眷,或在堂上饮酒,或在苑中散步攀谈,笑语琳琅。 鲤城侯手执酒盏,与友人谈笑一阵之后,缓步走到一处偏僻无人的水榭里,听着远处传来的乐声,独自饮酒赏月。 夜风徐徐,他凭栏而立,正饮下一口酒,忽而听见一点叮当的环佩之声,回头,却见灯笼柔和的光里,一个女子径自走过来,修饰精致的面容衬着华美的衣饰,贵气不凡。 鲤城侯莞尔,朝她举举盏,“侯女。” 窦芸却毫无笑意,盯着他,神色不定。 “我的人看到陛下今日去了王府,为她顶撞了大长公主。”她低低道,“你那计策,全然无半点用处!陛下还派人去了乡中查申平来路,搜到了财帛,赵弧也被拘下,若廷尉查出了是我……” “那是侯女沉不住气,多此一举,又去找了那赵弧所致。”鲤城侯不紧不慢,打断她的话,“我早说过,不可操之过急,急则误事,侯女不听,擅作主张,坏了事,却来怨我?” 窦芸面色一白。 “我劝过侯女谨慎,”鲤城侯道,“申平虽肯卖命,死无对证,但行事还须周全些。可侯女做到几分?若非申平拿到财帛之不收好,留了把柄,廷尉怎会追查而来……” “住口!”窦芸登时恼怒,打断,“这都是你的主意!都是你教我做的!我……我要告诉陛下,此事前后都是你在主使!” 鲤城侯笑起来,声音从容无惧,让窦芸听得背上一寒。 “侯女若决意如此,现下便可入宫觐见。不过侯女切莫忘了,申平是侯女找的,财帛是侯女给的,就连那赵弧,也只知道侯女。”他缓缓道,看着窦芸愈加苍白的面庞,笑意更深,“侯女无凭无据,陛下会信谁?” 窦芸头脑“嗡”一声,呆呆看着他,忽然,目中凶光一闪,朝鲤城侯扑过去。 鲤城侯却似早有预料,身形敏捷一闪。窦芸只觉腕上一麻,未几,已被他制住。 “铛”一声,一把短刃落在了地上,被鲤城侯顺势踢入了池中。 窦芸用力挣扎,却根本挣脱不得,喉咙被鲤城侯扼着,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你若是害怕陛下震怒降罪,其实亦不是无法化解。”他在她耳边低低道。 窦芸忽而停住,抬眼看他。 “世间何其不公。”鲤城侯注视着她,目光怜悯而温和,“侯女这般痴心一片,为他做了这么许多,可他何曾在意过你?你高贵美貌,何人不称赞,他却倾心他人,视你若凡尘一般,反还要将你落罪。侯女扪心细想,你身受厄难,他却将人执手享乐,侯女甘愿否?而让侯女深陷如此绝境的,又是谁?” 窦芸忽而觉得身上气力尽失,看着鲤城侯,双眼空洞,额头沁出细汗。 鲤城侯却神色如常,将她松开,扶着她站稳。 “侯女,凡事莫往坏处想。天无绝人之路,但看侯女敢走不敢。”他缓缓道。 窦芸听着这话,不解其意,忽然,发觉手中被他塞了一个物什。 低头,却见是一个小小的锦囊,模样平凡,随处可见。 窦芸讶然:“这……” “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侯女。”鲤城侯看着她,目光意味深远,“我听说,陛下甚爱食府上佳肴。” 窦芸目光一闪,忽而明白了什么,睁大眼睛。 “只要还未事发,一切都来得及,全由侯女。”鲤城侯声音柔软,说罢,对着一礼,转身而去。 夜风和缓清凉,远处的乐声依旧悠然。 窦芸立在原地,怔怔发呆,一动不动。 鲤城侯却步态悠然,看看手中的酒盏,里面的酒液已经全洒了,微微扬眉。 “君侯。”一个声音忽然从前方传来。 鲤城侯讶然看去,却见是刘珣走了过来。 “殿下迟了。”他莞尔。 “宫中有些事。”刘珣道,说罢,往水榭里瞅了瞅,“君侯方才在与怀恩侯女说话?” “碰巧遇到,问候问候怀恩侯罢了。”鲤城侯道,说着,望望远处,饶有兴味,“高乡侯府中的伎乐颇有盛名,待我引殿下观赏。”说罢,带刘珣往热闹之处而去。 刘珣应声,跟着他,走了两步,却忍不住回头。 水榭里,光影绰约,窦芸仍然立在那里,却不似在观景,定定的,犹如一尊泥塑。 ☆、78|3.25 “……之后,她化作织女星,长居河汉之畔。” 夜色渐浓,蒲那和从音躺着榻上,徽妍一边给他们讲着故事,一边掖了掖被角。 王萦也躺在一旁,看着徽妍。她记得这些故事,在自己幼年之时,徽妍也曾给自己讲过,如今听着,不禁笑起来。 “王子居次可还记得织女星?从前在王庭看过,就在河汉之际,甚亮。”徽妍问。 蒲那和从音都想了想,过了会,蒲那说,“记得。” “从音也记得。”从音说。她依偎着徽妍,思索着,眼睛里丝毫没有睡意,片刻,忽而问,“他们说,母亲如今也变作了星辰,是么?” “是。”徽妍答道。 “亮么?在何处?”蒲那忙问。 “就在南天上。”徽妍见他们就要起身出去看,忙道,“王子居次,要睡了!” “我想看看母亲。”蒲那道。 “从音也要看。” 王萦见徽妍一脸无奈,知道此时皇帝还在正殿上,等着她把小童们哄睡了过去。 “二姊去吧,我带他们去看。”王萦也起来,给小童们披衣。 徽妍讶然。 王萦笑笑,眨眨眼,“二姊忘了?那些故事,我也会说。” 徽妍看着她狡黠的眼神,面上忽而赧然。 ********************* 皇帝在殿上翻着简册,听到脚步声,抬眼,见是徽妍。 “今日这么早?”他放下简册,话才出口,忽然听到殿外传来些许小童的欢闹之声,愣了愣。 “萦在跟他们玩耍。”徽妍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 皇帝了然,看着她,目光带着笑意,自然地将她搂过来。自从徽妍回家待嫁,二人已经许久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刻。徽妍在家的时候,也时常怀念,觉得待到再坐在一起的时候,自己会有许多话跟他说。 但心愿成真之后,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皇帝,忍不住笑。 “笑甚。”皇帝亦莞尔,捋捋她的头发。 “妾在想,”她将皇帝的手拉下,握在手中,“将来成婚了,陛下与妾也每日这么过下去可好?” 皇帝一愣,立刻道,“不好。” 徽妍不解:“为何?” “你成了婚还想每日先哄了小童再来找朕?”皇帝一脸不高兴,“那成婚有甚意思。” 原来是想着这个,徽妍无奈。 “可王子居次是陛下接回来的,”她说,“妾也曾许诺要照顾他们。” “又不是不陪睡便不是照顾。”皇帝反驳,搂着她,往殿外瞅了瞅,低声道,“你妹妹不是也做得甚好?朕明日就下旨让她替你做女史……” 徽妍哭笑不得,不待他把话说完,用力挠一下肋下。 皇帝目光一紧,将她的手捉住,顺势倒下,将她压在榻上。 耳鬓厮磨,热气交缠。二人像从前一般拥吻,享受着难得的温存。不过从前,皇帝一向适可而止,不过分逾越。而今日,他似乎特别不愿意放开,吻得徽妍晕晕乎乎,好不容易得了喘气之机,却又发现他的手已经伸到了衣服底下,手指摩挲在敏感的肌肤之间。 徽妍大窘,忙捉住他的手,皇帝却不肯停,用另一只手去扯她的腰带。 “陛下……陛下!”徽妍羞赧不已,忙将身体蜷向一边,不让他继续。 这时,殿外传来蒲那和从音追逐的笑声,“我要去找舅父……”话才出口,似乎被什么人止住。 二人一愣,忙下意识地各自放开,坐起来。待得再望向殿外,那些声音已经没有了,大约是宫人们将他们带了回去。 四周安静。 皇帝的面上,神色不定,泛着红晕。 徽妍衣衫凌乱,手忙脚乱地整理着,更是红透了耳根。 二人对视,徽妍看着那张不甘的脸,片刻,忽然再也绷不住,笑起来。 “不许笑!”皇帝威胁地掐她肋下,却被徽妍躲开。皇帝捉着她,再度将她压住,亦不禁跟着笑。 二人再度拥着,倚在榻上,却没有继续方才之事。 皇帝贴着徽妍的背,手指拨弄着她的头发,过了会,忽而道,“朕已经告知廷尉,明日就放了那些胡商。” 徽妍目光忽而一动,回头看他。 只见他并无玩笑之色。 “陛下不是说怕打草惊蛇?”她问。 皇帝嘴角弯了弯,“惊不惊蛇,已无所谓。” 徽妍讶然,想了想,“陛下已经知晓了是谁?” 皇帝沉默了一下,道,“还须再确定。” 徽妍看他神色和语气,似乎并不想说更多,也不追问,颔首。片刻,却小声道,“明日释放胡商之时,妾想到牢狱中看一看。” 皇帝的手指停住,脸微微拉下。 “为何要去看?又不信朕?”他说。 “不是。”徽妍忙道,不好意思道,“陛下,这些胡商都是妾友人。此番连累他们无辜下狱,妾心中实愧疚,故而想见一见他们,致个歉。” “致甚歉。”皇帝不满,“朕也不曾亏待他们,不过请到牢狱里待了两日。你都快做皇后了,你致歉,他们受得起么?” 徽妍听着这强词夺理的话,又好气又好笑。 皇帝见她瞪起眼,唯恐她又来讲大道理,忙道,“朕不过说说,你要去便去。” 徽妍这才缓下神色,看他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眼睛一转,“陛下若不放心,不若与妾一道同往。” “想得美。”皇帝哼一声,不紧不慢,“朕就不必去了,吓着了你的友人,又是朕的错。” 徽妍笑起来,转过来抱着他,把头埋在他的怀里。 “陛下明日要做甚?”过了会,她问。 皇帝听着,闭目养神的眼睛微微睁开。 “自是做些大事。”皇帝说着,声音仍像在打趣,眉宇映着烛光,却是深邃,目光幽远。 ******************* 第二日早晨,徽妍料理了蒲那和从音的起居之事,让王萦代自己监督他们识字背诵,乘车往廷尉署的牢狱。 她已经让人告知了吾都,车马才到廷尉署,她看到吾都已经等候在门外。 管牢狱的府吏已经得了皇帝谕令,徽妍来到,客气地行礼接待。 出乎徽妍意料。 她以为所谓牢狱,必是四面高墙,栅栏重重,潮湿恶臭不堪。不料待得府吏引入,却见虽然也有高墙栅栏,却是整洁,两三人一间,地上,席子铺盖俱全。 “我等拘捕之时,陛下便已有令,说这几位胡商未定罪前并非犯人,不得慢待,亦不得用刑。”狱吏解释道。 徽妍见得这般,不知说什么好,忙颔首谢过。 狱吏打开牢门,将几名胡商放出。见到吾都,众人皆是大喜,笑呵呵地上前与他抱在一起。 李绩关了两日,脸上的胡子长起来,颇有几分沧桑之感,看到徽妍,他愣了愣。 众人看到她,面上的笑意亦有些僵住。 吾都见状,忙道,“诸位!今日能出来,全是靠了王女君啊!” 徽妍知晓他们心中在想什么,上前,向众人深深一礼,“这两日连累了诸位,妾深愧。” 众人虽也有怨气,却都知晓徽妍是何等身份。看着她竟行礼致歉,众人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李绩沉默了一下,上前代众人还礼,“女君之礼,我等实不敢当。这两日,我等在狱中并未受许多为难,如今得释,已是感激不尽。” 徽妍知道他说的这些都是场面话,但这般场合,也只有如此。 到底有惊无险,出了牢狱,胡商们见了外面的街道,都轻松许多。李绩走着,忍不住回头,忽而见徽妍就跟在后面。她看着他,犹豫一下,道,“李君,可否借一步,我有些话说。” 李绩沉吟,颔首。让吾都等人先走一步,自己跟徽妍慢慢踱着。 徽妍开口道:“这两日,实辛苦李君……” 话没说完,李绩打断道,“女君若要致歉,方才已经说过。我等皆行商之人,比这狱中艰苦百倍之处也待过,不算什么。” 徽妍见他如此,苦笑,只得不再提。 李绩看着她,面色和缓下来,问,“宫中那内侍自尽之事,可有查出了眉目?” 徽妍道:“我也不知究竟如何,但廷尉已查明,李君与我皆无干。” 李绩颔首,若非如此,他们现在也不会安然出来。 “赵弧呢?”片刻,他又问,“我听讯问的人说,赵弧去向御史告发,说我贿赂了周令丞。” “赵弧仍在押,妾姊夫,当日就放了回去。” 李绩看着她,目光意味深长,“只怕若非女君,这些事不会了结得这般快。” 徽妍听出了这话之意,嘴上想否认,但自己心中亦明白他并未说错。 她没答话,只笑了笑,道,“陛下不会冤枉无辜之人。” 李绩不置可否。 ******************* 皇帝早晨与大臣议事,散了之后,还未到午时。 他问徐恩,漪兰殿那边在做甚。 徐恩将徽妍往廷尉署之事如实相告。 皇帝听了,并不意外。未几,又问怀恩侯夫妇及侯女到了不曾。 徐恩说已经派人去召,想必不久就会来到。正说话,内侍上殿来禀报,说刘珣来了。 刘珣这些日子,奉皇帝之名,每日午时过未央宫来,与皇帝用午膳。兄弟二人说说话,午后若无事,便去骑马。这般做法,皇帝不知究竟效果几何,不过刘珣在他面前,明显放松了许多,也愿意开口聊些事,这让皇帝很是欣慰。 今日,他来得稍早,皇帝让他在下首坐下,一边翻着简册,一边与他闲聊,问昨夜高乡侯的寿筵如何。 刘珣一一答了,皇帝听他说到鲤城侯,微微抬眉。 “鲤城侯也去了?”他问。 “正是。”刘珣道。 皇帝颔首。 鲤城侯交游广,他是知晓的,这类筵席他会去,一点也不奇怪。皇帝还想在多问些鲤城侯的事,又有内侍来报,说怀恩侯夫妇与侯女觐见。 听到侯女的名字,刘珣忽而想起昨夜,不禁抬眼。 只见皇帝应了一声,让徐恩将他们宣入内。 “珣,”皇帝看向刘珣,道,“朕与怀恩侯一家要议些事。” 刘珣是个识趣的人,知道皇帝的意思,向他一礼,“弟在偏殿等候。”说罢,向皇帝一礼,告退而去。 走出殿门时,怀恩侯一家正登阶而上。刘珣看到窦芸跟在纪氏身侧,头微微低着,看不清神色,行走的模样却有些僵硬,手紧紧攥着裳裾,全无往日的娇俏骄矜之态。昨夜那一幕忽而掠过脑海,不知为何,刘珣总觉有奇怪,又说不上哪里奇怪。看着他们步入殿中,刘珣的脚步不禁慢下。 怀恩侯一家三人,走入殿中之后,向皇帝伏拜行礼。 皇帝答了礼,让内侍赐坐,神色一贯和气。 纪氏望着他,心中有些不定。前两日仲秋,他们一家曾入宫觐见,与皇帝一道祭告,游览宫苑。原本还要共午膳,可皇帝去更衣之后,便没有回来,派人说有些急事,让怀恩侯一家与长垣侯父子自行用膳。 纪氏觉得奇怪,回府之后,向宫中的熟人打听,结果大吃一惊。原来竟是漪兰殿那边死了人,还牵扯到了王徽妍。纪氏还得知,也就在那日,王徽妍入宫觐见皇帝,与皇帝争执了一番之后,愤然离去。纪氏又是诧异又是高兴,心中期盼着皇帝大怒,将婚事撤了。正好,第二日,她遇到了大长公主。纪氏与大长公主有些交情,能说上些话,还知道她是王徽妍教导世妇之首。于是,闲聊中,纪氏不经意地说起了王徽妍入宫与皇帝争执之事,果不其然,大长公主面色大变。 后来之事,纪氏都知道了。可出乎她的意料,皇帝不仅没有降怒于王徽妍,还将她接回了宫中。纪氏又吃惊又气恼,惊的是皇帝竟对王徽妍这般纵容,恼的是大长公主愚蠢,竟帮了个倒忙。 方才,宫中的使者到侯府中,说皇帝召见。惊讶之余,纪氏很是惴惴不安,唯恐皇帝从大长公主那里知晓了什么,专程来召来责问。 纪氏在下首端坐,揣着这些心思,面上却是镇定。 “今日找君侯一家来,乃是宫中近来出了些事,朕想亲自问明。”只听皇帝道。 纪氏的心不禁提得高高,看向皇帝,却见他看着窦芸,问,“市中有一名商人,叫赵弧,不知侯女可认得?” 纪氏和窦诚皆诧异,忽而看向窦芸。 只见她面容紧绷,片刻,低低道,“禀陛下,妾不认得。” “是么,”皇帝缓缓道,“可他说,他认得侯女。”说罢,吩咐徐恩,“带上来。” 徐恩应下,未几,一个神色惊惶的人被代入殿内,才看到皇帝就急忙伏拜,磕头如捣蒜,“陛下!小人该死!小人不知!一切之事都是侯女吩咐小人所为!” 纪氏和窦诚皆是大惊,不明所以。 窦芸却面如死灰,看着赵弧,一动不动。 ☆、79|3.25 纪氏看着窦芸的模样,虽不明所以,心中却是惊慌。 窦诚亦面色剧变,忙对皇帝揖道,“陛下!小女怎会识得市井之人,必是弄错了!” 纪氏亦道:“是啊陛下!小女长居府中,怎会与这商人来往!必是他诬陷!”说罢,她顾不得规矩,忙挪到她身边,急道,“芸!快说话!向陛下陈情!” 窦芸都仍不言语,看着皇帝。 皇帝也看着她,那目光冷淡而陌生,心上如同巨石砸落。 “此事不过其一,还有一事。”皇帝道,看向殿外。众人跟着看去,又是一惊,只见却是自家侯府中的管事。 “小人……拜……拜见陛下!”管事战战兢兢,才进来就伏拜在地。 皇帝道:“侯府库中的钱帛,都是你在掌管么?” “禀陛下!正……正是!”管事道。 “这两月,侯女可曾向你要过三万金?” 管事神色不定,未几,瞥向窦芸。 窦芸也看着他,目光定定。 “不说?”皇帝缓缓道。 管事唬了一下,忙道,“禀陛下!有……确有!就在半月前,侯女令小人取三万金给她……” “胡言!”纪氏忍不住,怒而打断,“府中出入,我每月都要查看。千钱以上便要经我首肯,取走三万钱,我怎不知?!” 管事忙道:“小人并未说谎!侯女说,那些都是她的平日积攒的赏赐之物,且夫人说过,侯女若要用钱,可到库中自取!侯女当时说,这些钱财是夫人令她来取,小人不疑,故而……故而……” 皇帝道:“你再看,侯女取走的钱物,可是这些?” 旁边的内侍将一只包袱放在管事面前,打开,只见都是黄灿灿的碎金。 窦诚和纪氏看着,登时瞠目,面面相觑。 纪氏行事讲究,入库的黄金,都会熔了重铸,制成等重的瑞兽之形。一来便于计量,二来独特,转赠赏赐皆是体面。而这些黄金,虽都已经是碎块,纪氏和窦诚看着,却是明白。侯府中的金瑞兽,模样纹饰与别家不同,绝无仅有,他们是主人,一看便知。 “这……陛下……”窦诚看向皇帝,话也说不全。 皇帝道:“前两日宫中自尽的内侍申平,想来君侯与夫人亦已听说。此人诬陷无辜,却死无对证。廷尉往乡中查访,在其家中搜出此物。朕亦觉不可置信,故而朕特地请君侯一家前来,当面问明。” 纪氏听得这话,忙道,“陛下圣明!我家忠心耿耿,岂会做这般奸佞之事!”说罢,催促窦芸,“芸,快告诉陛下,这都是奸人所害!” “奸人?”窦芸忽然笑出声来,看着纪氏,轻声道,“母亲莫非还不明白?陛下将我等召来,就是要在父亲和母亲面前揭穿我,要治我的罪。” 说罢,她望向皇帝,一礼,“陛下实不必这般费尽心思,申平和赵弧之事,皆妾主使,与妾父母无干。” 皇帝看着她,目光沉下。 纪氏和窦诚听着,如遭五雷轰顶。 “芸……”纪氏几乎要晕厥,看看窦芸,又看看皇帝,忙伏拜叩首,声泪俱下,“陛下……是妾溺爱小女,疏于教导!芸还小,年幼无知……乞陛下看在旧日情面上,饶她性命!” 窦诚亦老泪纵横,求情道,“陛下,臣教导有失,愿代小女受过!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皇帝叹口气,起身,走到怀恩侯夫妇面前,亲自将二人扶起。 “朕之所以未将此事交由廷尉去办,而将君侯一家召来独自相问,便是不欲将此事闹大。” 窦诚和纪氏闻言,睁大眼睛望着皇帝,心中升起希翼。 “然侯女毕竟犯了重罪。”皇帝语气一转,看向窦芸,道,“侯女今日之内,便到廷尉署自首,将前后之事坦白,廷尉自当从轻发落。” 怀恩侯夫妇皆连声应下,让窦芸谢恩。 窦芸却望着皇帝,目光黯然。 “从轻发落。”她含泪而笑,“诬告大臣,构陷宫闱,皆死罪。陛下从轻发落,是要将妾下狱,还是罚为奴婢?” “芸!”窦诚面色剧变,急忙喝止,“还不快谢恩!” 窦芸不再说话,深吸口气。 ……侯女这般痴心一片,为他做了这么许多,可他何曾在意过你? ……你高贵美貌,何人不称赞,他却倾心他人,视你若凡尘一般,反还要将你落罪。 ……侯女扪心细想,你身受厄难,他却将人执手享乐,侯女甘愿否? ……让侯女深陷如此绝境的,又是谁? 她与皇帝对视,脸上忽而浮起一抹笑,甜美而绝望。 她不再多言,依言走到皇帝面前,向他下拜,“妾谢陛下隆恩。” 皇帝看着她,面色复杂。 怀恩侯一家与自己多年恩义,窦芸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如今犯下这般罪过,他亦不能置身事外。他厚待怀恩侯府,亦知晓窦芸对自己的心思,可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拒绝之后,窦芸失态,皇帝也以为那不过小儿女心性,虽会失望一时,但不久之后,给她找一门好亲事,自然会了断。 想起这两日来的争执和苦恼,正是因自己平日最善待的人而起,皇帝心中五味杂陈。 “去吧。”皇帝淡淡道。 正待走开,窦芸突然抬头,掌间闪过一道利芒! 皇帝反应快,一个闪身,劈手击在窦芸臂上。窦芸痛呼一声,倒在地上。 徐恩见状大喝,殿外的刘珣和侍卫听到,急忙上殿。 侍卫将窦芸制住,窦芸被拉扯着起身,看向皇帝,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突然,口中淌出血来。 侍卫一惊,“芸!”纪氏和窦诚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见得如此,冲上来将她扶住。 皇帝的身体却忽而晃了一下,抓着手臂,缓缓坐下。 “兄长!”刘珣面色一面,上前将他扶住,却见皇帝面色苍白,嘴唇发青。 “有毒……”皇帝声音低低,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一般。 刘珣急忙看向他的手上,只见掌间被划破了一道口,深可见肉,却不淌血,红肿发黑。 这是中毒之兆,刘珣心头剧震,忙喝道,“快叫御医!”说罢,低头在那伤口上,用力替他吮血。 皇帝只觉身上的气力正慢慢消失,看着刘珣,未几,又看向窦芸。 怀恩侯夫妇手忙脚乱,又是替她擦血又是求侍卫快去找御医,哭着问她为何如此。 “妾……妾不会一个人走……”她却看着皇帝,沾满了血的脸庞上,笑意狰狞,未几,目光涣散。 怀恩侯夫妇痛哭的声音撕心裂肺,皇帝看着他们,却好像被谁扼住了咽喉,说不出话来。刘珣仍用力为他吮着毒血,徐恩急得眼圈通红,似乎十分用力的叫着他,但皇帝没有任何感觉。 耳边,似乎回荡着一些久远的声音。 ……朕已是无能为力……去羌地,万一将来太子与你二兄果真扰得天下大乱,你定要替朕救回来…… …… 一个女子昂着头,傲然望着他。二皇子,准备好了么? …… ********************* 徽妍在廷尉署前送别了李绩等人,乘着马车回到未央宫时,已是午时。 今日之事,还算顺利,徽妍心情不错。 “女君,那虎魄之事,女君可曾认真想过?”方才,李绩临走前,曾这般问她,意味深长。 徽妍自然知道他的意思,莞尔,“想过。” “哦?”李绩目光一动。 “李君,”她想了想,“就算我是那小虫,身边亦有另一只小虫。他在何处,我就在何处。李君放心,我二人,皆不会让周遭变作虎魄一般。” 李绩听了这话,似乎不甚满意,却终是没有多言。 “如此,在下诚心期待,愿女君此言成真。”他微笑,向徽妍一礼,追随同伴而去。 徽妍望着车外透来的光,深吸口气。 皇帝说得对,将来如何,无论她,还是皇帝,还是李绩,都不过说说罢了。她不再去想那些大道理,李绩不相信,她也不打算争执,不走下去,如何知晓前途是平坦还是坎坷? 心里正想着,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前方宫道上传来。 “车内可是王女史?!”王恒的声音骤然传来。 徽妍讶然,连忙撩开帏帘,只见果然是王恒。 “二姊!”王恒满头大汗,看到她,眉间一松,神色却仍是焦急,“快随我来!” 徽妍感到不寻常,忙问,“出了何事?” “出了大事!二姊跟来便是!”王恒急急道,说罢,催促车夫赶紧走。 徽妍不明就里,被王恒唬得心扑扑跳。马车一路疾驰,却没有去漪兰殿,而是到了前殿中的非常室。这是一间雅致的殿阁,皇帝平日下朝,会在此休憩。 可徽妍来到,却见到处是神色紧张的人,内侍们进进出出,手里捧着水盆,还有浓重的药气。 才进殿门,徽妍就看到了榻上躺着的皇帝,心中一凉。 她急忙上前,只见他双目紧闭,面色苍白,额头上冒着汗,皮肤却凉得碜人。旁边,两位御医正忙着,又是施针,又是给皇帝擦拭。 “出了何事?”徽妍急忙问左右。 刘珣有些六神无主,徐恩忙将方才之事简略地说一遍。 “侯女?”徽妍惊得不敢相信,“侯女如今何在?可知是何毒?” “侯女已同时服毒毙命,幸好身上还有些残留□□,御医已经验过,六皇子令我等去请女史来!”徐恩道。 徽妍只觉身上发冷,看看一旁同样神色慌张的刘珣,却知道现在不是安慰的时候。 为皇帝施针的御医白发苍苍,没多久,从皇帝榻前直起身来。 徽妍忙问:“陛下如何?” “现下是平定了些。”御医道,“多亏了六皇子及时吮出了许多毒血,但此毒霸道,陛下能否平安,还要看能否捱过今日。” “这是甚话?”徐恩急道,“公台万万要将陛下救回才是。” 御医道:“徐内侍急切之心,老叟亦知晓。寻常人若遭此毒,顷刻毙命。陛下身体康健,能捱到此时已是上天眷顾。” 徐恩还想说什么,被徽妍止住。 “有劳御医。”她一礼,道,“我等皆为陛下操心,若有何难处,御医但言。” 御医闻言,谢过徽妍,自去忙碌。 徽妍再看向徐恩,努力抛开着纷乱的心绪,问,“此事可告知了三公?告知了光禄勋?” 徐恩忙道:“方才臣已经让人去告知,诸公还未赶到。” 徽妍颔首,又看向郑敞,“未知此事有多少人知晓?消息可曾传出去?” 郑敞忙道:“知晓此事者,皆宣室殿服侍之人,事发之后,臣即刻令人封锁,但动静不小,只怕不得全然闭塞。” 徽妍道,“劳郑校尉立刻派人在宫门严加防范,今日之事,相关所有人等,皆到前殿来,不得外出!” 郑敞应下,立刻去办。 没多久,丞相史衡、大司马杜焘、御史大夫庞颖、光禄勋樊振陆续来到,见皇帝如此模样,皆是骇然。 “怎会如此!”杜焘又吃惊又着急,怒气冲冲,“怀恩侯何在!” “怀恩侯夫妇已拘下。”徽妍道,望着众人,神色沉沉,“诸公,陛下情势虽危急,却仍有生机。当下最要紧之事,乃是朝中万不可先乱。诸公皆国之重肱,当下非常之时,臣民、官署、军镇还须诸公坐镇,只要天下不生乱,此事便可平稳应付。” 众人亦知晓此理,见徽妍能说出这般话,亦都安定了些,看向她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敬重。 丞相史衡主持,就地商议了半个时辰,众人定下了应对之策。史衡总揽政务,庞颖监督官署,杜焘把控军务,樊振则负责宫禁戍卫,并指挥执金吾维持京城治安。皇帝中毒之事,众人一致决定不声张,一切待事情落定。 商议好之后,众人分头忙碌。 杜焘回到殿上,看看榻上的皇帝,仍不放心,看向徽妍,“陛下……” “妾会陪着陛下,不离左右。”徽妍道。 看着她坚定的神色,杜焘颔首,向她一礼,“女史保重。”说罢,转身匆匆而去。 他们走开,徽妍周围冷清下来。她回头,看看忙碌的宫人和御医,未几,回到皇帝的榻前。 他仍然一动不动,双目紧闭,面色没有任何好转。 徽妍看着他,把手轻轻覆在他的手上,只觉凉得陌生,似乎再也捂不暖。 ……王徽妍,朕食五谷,有生死,喜怒长随。朕亦是人…… ……你不许走…… 方才强撑的镇定倏而崩塌不见,从未有过的悲痛和恐惧忽而席卷而来,她把脸埋在皇帝的手上,泪如雨下。 ☆、80|3.25 天色渐渐暗下,宣明里的鲤城侯府中,鲤城侯刚刚与来访的客人用过晚膳,闲聊一阵之后,笑容满面地将他们送走。 他抬头望了望天空,太阳已经西沉,只余一抹艳红的晚霞挂在天边。 “主人,”一名侍从走过来,低低道,“打听的人回来了。” 鲤城侯微微抬眉,面色不改,转身走入堂上。 “确实么?”他听了来人的话,问道。 “确实。”来人道,“小人都打听过了,宫中如今被光禄勋的人围得似铁城一般,还有京兆府执金吾,所有人都在警戒。还有北军,大司马就在营中,一切军务都送到那里去办。” “官署呢?”鲤城侯缓缓道。 “官署倒是出入如常,不过小人听说,连告假回家探亲的人都被召了回去,” 鲤城侯听着,唇边露出笑意。 “知晓了,去吧。” 来人行礼告退。 侍从在一旁听着,神色惊诧不已。 “君侯!”他兴奋道,“君侯果真料事如神!那侯女竟果真行刺,而后竟自尽了!” “说险也不险。”鲤城侯缓缓道,“侯女心高气傲,性情刚烈。她也是聪明之人,知晓行刺皇帝是何罪名,就算行刺不成,也难逃一死。与其受人折磨,不如先自行了断。” 侍从颔首,又问,“可君侯不怕侯女将君侯说出来?” “说出来有人信么?”鲤城侯一笑,“以何为证?堂堂宗室,当年戍守重地亦不曾作乱,还首先投靠了陛下。且我行刺陛下,目的何在,篡位么?须知这世上最想他死的,乃是会稽王。” 侍从了然,想了想,道,“这可实实一着险棋。可惜如今宫中封锁甚严,也不知陛下可曾……” “再严,也总有瞒不过的时候。”鲤城侯看了看滴漏,目光深远,“放心,此毒凶猛得很,他撑不得多久。” *********************** 时辰慢慢过去,皇帝的状况时好时坏。 御医们施了急救之后,黄昏时,他终于看上去面色好了些。众人才松口气,可不到两个时辰,他却又开始发寒颤抖,虚汗湿透衣衫。 他似乎十分难受,眉头深锁,嘴里有些模糊的声音。徽妍忙凑过去听,却什么也听不清。眼睛又是一酸,泪水迷蒙。御医把熬好的汤药呈上,喂进他口中,却根本喂不进,几乎都顺着嘴角淌了出来,还混着黄水。 御医们着急不已,徽妍擦擦泪水,道,“我来。”说罢,果断地接过药碗,喝一口,然后用手捏开皇帝的嘴,低头渡进去。 旁边的人都看着,徽妍全然心无旁骛,直到喂完了一整碗,才抬起头来,松了手。 待得服下了汤药,皇帝的症状终于缓和下来,可没多久,又开始反复。 徽妍在心急如焚,却唯恐扰了御医们救治,大多数时候,只能在一旁看着。 “二姊,用点膳吧。”王萦看着她的模样,亦是难过,走来劝道。 徽妍摇摇头,神色木然。 王萦知晓她现在什么也心思也没有,虽忧虑,却也无法。方才,徐恩看徽妍水米不进,遣内侍去漪兰殿找王萦,将皇帝的事告知她,让她来劝一劝徽妍。可王萦来到才发现,自己除了陪着,也帮不上什么忙。看着殿内众人忙得团团转,王萦也紧张起来,手上发凉。 转头,刘珣立在一旁,双目盯着榻上的皇帝,定定的,似乎在注视,又似乎目光涣散。 似乎发觉了王萦的目光,刘珣回神,看着她。 王萦知道他也一天都没有进食,想了想,小声劝道,“殿下去用些膳吧。” 刘珣摇头:“……不去。” 他的声音有些哑,几乎发不出来,看着虚弱的皇帝,浑身发寒。 对于这位兄长,刘珣一直心情复杂。小时候,他很喜欢他,甚至比血缘更近的三皇子还要喜欢。他到现在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每天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的二兄在做什么。那时的皇帝,其实待他跟现在一样好。他很有耐心,去玩耍都带着刘珣,在刘珣的心目中,这位二兄一直是他仰望之所在,总是精力充沛而开朗,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他,没有人不服他。但几年之后,有一日,二兄忽然不见了。母亲告诉他,说他去游学,刘珣起初不信,后来,发现一连几天他都没有回来,刘珣伤心大哭。 刘珣一直盼着二兄能够回来,大约一年之后,他真的回来了,父亲却给他指了婚事,让他住到了宫外。刘珣很少见到他,但每次见他,都很是高兴。 再后来,二兄的新妇去世,他又离开了长安,去了羌地。 在没有二兄陪伴的日子里,刘珣学会了自己一个人玩耍,也开始明白了宫中的许多事,明白了他的父亲和兄长们,有时,并不只是父亲和兄长。 对于皇后和太子,从他懵懂的时候起,就一直是个令人敬畏的存在。刘珣年幼时就知道,皇后似乎不喜欢自己,而太子也不会跟他一起玩。母亲在他们面前,永远低眉顺目,甚至比在父亲面前还要小心。相比之下,李夫人和三皇子则亲切多了。虽然相见的时候,母亲和他也要先行礼,但她们可以坐下来有说有笑,刘珣也可以跟三皇子去玩游戏。这些关系的根源,在他懂事之后,终于理清。刘珣遵照母亲的教导,入了宫学,学习一个皇子所要学的一切。 偶尔,他会怀念自己与二兄玩耍时的那些美好时光,但,回忆终究只是回忆。 刘珣的母亲和李夫人是姊妹,董李之争,很自然地被归到了李氏一边。父亲去世之后,乱起宫闱。他的外祖家杀了太子,董氏反扑,杀了他的外祖家,李夫人和三皇子也殒命。刘珣眼睁睁地看着绝望的母亲自缢,而后,被惊惶的宫人带到宫苑中藏了起来。直到最后,他见到一身铠甲的二兄时,已经连哭都不会了。旁边的人告诉他,这将是新君,让他下拜行礼。 那段胆战心惊的日子,让刘珣刻骨难忘。虽然皇帝待他仍如从前,但刘珣知道,自己是李党余孽,而皇帝对那些参与作乱的人,无论哪边,都毫不留情。刘珣讨厌、畏惧别人在背后探究的言语和目光,夜里,他总会被母亲自缢那晚的噩梦惊醒。 他变得小心翼翼,在皇帝面前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张扬。 相对于别人,鲤城侯却是一个让刘珣舒服的人。他很博学,待人彬彬有礼,善解人意,对刘珣也从无惺惺之态。鲤城侯告诉刘珣,他没有错,不必为自己的外祖家感到羞愧。 “胜为王,败为贼,陛下之所以为陛下,亦是如此。” “殿下亦不必因陛下不杀而感恩戴德,陛下要做明君,怎会做屠戮手足之事?” “殿下当年若再年长些,这天下是殿下的,亦不定。” …… 尽管刘珣不愿承认,但他知道,鲤城侯说的没有错。他的二兄,已经不是从前的二兄,而是皇帝,掌握着他的生杀大权,就算刘珣仍然敬爱着他,但是其中,已经混入了许多复杂的情绪。 而今日,刘珣亲眼看着这位强大而无所不能的兄长在面前倒下。 现在,他仍然记得,自己看到那中毒的伤口时,毫不犹豫的心情。皇帝在他面前迅速衰弱,而自己唯一想的,是阻止这一切。 “珣……莫怕……” 他仍然记得,皇帝陷入昏迷之前对他说的话。 正如那时,皇帝在宫苑里找到他的时候,火光中,他器宇轩昂,大步走过来,将他从假山上抱下。 “兄长回来了,莫怕!” 只是如今,那双手臂或许再也不会朝他伸出来…… 他……真的会死么? 莫名的惊惶和恐惧堵在心中,堵得生疼,就像母亲在他面前死去的时候一样…… 湿意漫上了眼眶,他深吸口气,转开头。 ***************** 夜色渐渐变得浓黑,子时之后,皇帝恢复了平静,呼吸虚弱而稳定。 所有人都筋疲力尽,却一步都不敢离开。徽妍看着御医们的神色,知道如今,已是最紧要之时。他若是捱得过,便会醒来。 若是捱不过…… 徽妍不愿去想那些可怕的如果,心却不受控制,惶惶不定,犹如行走在悬崖边上,下一瞬就会跌落下去。 她坐在他的榻旁,将微微发抖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不知是不是心中太紧张,好一会,才感觉到了他的心跳。 一下,两下…… 低低的,全然不似平日贴在他胸口时感受到的强壮。 徽妍不敢把手放下,唯恐压到了他,却久久地贴在那里,生怕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时候,它就忽然消失了。 滴漏慢慢滴着,宫人换了一班又一班。 徽妍却一直守在皇帝榻前,不肯走。在王萦的劝说下,她勉强用了一些粥,丑时过后,王萦已经捱不住困,靠在一旁的案上睡着了。 刘珣的眼圈微微发青,眼底浮着红丝,宫人劝他歇一歇,他摇摇头,将憔悴的目光望着皇帝。 徽妍知道自己如今的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 夜风从殿外沁入,带着几分露水的味道,时至平旦,已经快要天明了。 几个御医越来越着急,在大殿的一角小声议论着。 “陛下会醒来,是么?”徽妍走过去,低低问道,声音发颤。 御医们看着她,神色复杂。 “女史,”医正叹口气,向她深深一揖,“如今可定陛下生死者,唯有天命。” 徽妍好像被什么触了一下,身体晃了晃。她没有说话,少顷,默默转身,走回皇帝榻前。 “御医说甚?”刘珣亦感觉到不妙,紧张地问。 徽妍没有回答,只看着皇帝,身上如同失了力一般,坐下。 刘珣面色一变,自己朝御医走去,未几,传来他焦急的说话声。 徽妍只定定看着皇帝,将手抚在他微微发凉的面颊上,轻声道,“醒来……” 皇帝纹丝不动,似无所觉。 徽妍又拍了拍他,未几,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摇了摇,带着哀求,“莫再睡了,快醒来啊……” 皇帝仍然没有反应。 泪水涌出眼眶,涟涟不绝。 徽妍捂着嘴,双肩抖动,痛苦而无助。 ……你不许走…… 他对自己说过的话仍萦绕在脑海。 可是,她留下了,他却就要离她而去,言而无信的是谁? 徽妍看着皇帝,焦急的心底忽而冒起了怒气,擦一把眼泪。 “刘重光……”她咬咬嘴唇,“你若是……你若是不醒来,若是不要我……我定不会为你守寡……你还不曾娶到我,你走了,我立刻便再找人嫁了……你莫忘了,我……我母亲还未回了弘农的媒人,那个崔公子,还有赵屠户的儿子……他们都说只要我肯嫁,什么都好谈……还有李绩……你走了,我就跟他去行商……去西域……我一个有钱妇人,到处都能找到美男子……” 王萦被吵醒,忙走过来,和刘珣在一边听着,面面相觑。 徽妍絮絮叨叨地说着,看着仍然没有苏醒之兆的皇帝。 声音再度卡住,她的手指紧紧攥着皇帝的手臂,突然将他用力摇晃,“刘重光!你听到了么!我说到做到!刘重光……” 王萦忙上前,拉开徽妍,将她搂住。 徽妍说不出话来,在她怀里痛哭,刘珣亦泪流满面,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谁……谁要走……” 一点模糊的声音忽而传入耳中。 众人一惊,忽而打住。 转头看向榻上,只见皇帝已经睁开了眼睛,面色仍苍白,却不高兴地看着他们,似乎咬着地要支撑坐起来,“谁……谁敢咒朕死……” ☆、81|3.25 皇帝话没说完,徽妍已经扑过来,按住他的双肩不让他动。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有些不可置信,“陛……陛下……”确认他果真醒来,忽然,她的眼底涨满泪光,簌簌落下。 众人皆大喜,刘珣立刻大声喊御医。 徽妍望着皇帝,又哭又笑,双手紧紧攥着他不放。 “哭甚……”皇帝看着她,面上没好气,语气却柔软,“朕……朕又未死……”说罢,想抬手给她拭泪,徽妍却一把握住,紧紧贴在颊边。 御医们赶过来,看到皇帝清醒,皆庆幸,忙上前为皇帝诊脉,问他可还有何处不适。 “无甚不适……”皇帝说着,费劲地看看左右,问徽妍,“……朕睡了多久?” “一个日夜。”徽妍刚答话,见他皱着眉又要坐起来,面色一变,“陛下不可乱动!”说罢,不由分说地将他再按住。 皇帝被她唬住,拗她不过,只得乖乖躺着。 众人见皇帝安然,皆喜极而泣,向他伏拜庆贺。 “区区毒物,有甚了不得……”皇帝的声音仍透着虚弱,却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徽妍唯恐他说得太多累着,忙让宫人取水来,用汤匙慢慢喂他喝下。皇帝确实渴了,清水下肚,苦涩的喉咙终于舒服了些。他一连喝了两碗,徽妍再要喂,皇帝摇摇头,徽妍只好收起。 宫人按徐恩吩咐取来褥子,徽妍扶着皇帝,让他垫着坐起些来。皇帝靠着,躺得发僵的四肢也终于得了缓解,喘了两口气,看向一直立在榻旁的刘珣。 刘珣望着皇帝,眼睛红红的,脸上却带着笑。 “过来。”皇帝道。 刘珣忙依言走到他面前。 “你救了朕……”皇帝道,“是么?”他声音低低,有些无力,目光却温和,带着笑意。 刘珣望着他,眼圈忽而又是一红,突然忍不住,伏在他身上大哭起来。 皇帝微笑,没说话,抚抚他的头,片刻,将手臂环在他的背上。抬头,徽妍在一旁看着,疲倦的面上,双眸亦泛着红,眼角还有未拭净的泪光。 虽不言语,却知晓各自经历过的煎熬。 劫后余生,二人对视,唇边皆弯起深深的笑意。 ***************** 众人忙碌了整个日夜,宫人和内侍们还可换班歇息,徽妍和刘珣等人却是一直守在皇帝榻前,身上的衣服都是昨日的,用膳也是草草对付。 如今皇帝安然无恙,徐恩令宫人将备好的膳食都呈上来,王萦和刘珣都觉得饿了,吃得香甜。徽妍也用了膳,回到榻前,见刘珣的眼睑下已经有了少许的青黑之色,便劝他去歇息。 “陛下已转危为安,殿下昨日至今一直未合眼,还是去歇一歇吧。”她说。 刘珣看着她,又看看皇帝。 “去吧。”皇帝莞尔。 刘珣抿唇笑笑,向他一礼,告退而去。徽妍又让王萦回去,自己却在皇帝榻前坐下。 皇帝看着她,讶然。 “你怎不去歇息?”他问。 “妾过会就去。”徽妍道,说着,从宫人手中接过一碗粥来。她用汤匙搅了搅,舀起,轻轻吹气,过了会,送到皇帝嘴边。 皇帝看着她,亦不多言,微笑,张口吞下。 徐恩在一旁看着,朝宫人们招招手,悄无声息地退下。 室中只剩二人,谁也没说话,只有些微的食器相碰之声和进食之声。皇帝凝视着徽妍,只见她方才似乎梳洗过,头发已经恢复了平日的一丝不苟。但毕竟许久不曾合眼,那脸上的倦容掩饰不住。 皇帝知晓她经受了多少折磨,心中不禁愧疚,伸手,轻轻揽住她的腰。 “陛下此时还不可乱动。”徽妍却道,把他的手拉下,放回去。 “朕又不是小儿……”皇帝不满道,说着,忽而闻到什么异味,低头看去,只见衣襟上有些黄褐色的污渍。他低头闻了闻,嫌弃地皱皱眉。 徽妍见状,解释道,“陛下昨日昏迷,汤药喂了总吐出来,亦是难免。” “朕先前的模样……十分难看么?”皇帝脸色仍有些不好。 徽妍哭笑不得,好不容易从黄泉道口回来,他竟有心思关心这个。 “不难看。”徽妍道,又将一口粥递过来。 皇帝看着她,目光忽而一闪。 “朕总把汤药吐出来,那汤药是如何喂的?” 徽妍一愣,想起当初,耳根发热。 “喂多些,自然便喂进去了。”徽妍含糊道。 皇帝神色狡黠:“朕不信,你示范。” 徽妍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脸一红。她不禁朝别处看去,正巧,徐恩在殿门外露出半个头,见得她目光对过来,立刻缩回去。 “与他无干。”皇帝笑笑,就着她手中的汤匙把粥吃了,缓缓道,“尔等做了甚,朕都知晓。” 徽妍狐疑地看他。 “可陛下那时怎么唤也唤不醒。”她说。 “唤不醒是中毒之故,朕魂魄可仍在。”皇帝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 徽妍将信将疑,好奇地问,“那陛下还记得何事?” “记得多了。”皇帝想了想,不紧不慢,“朕本来就要见到大司命生得何等模样了,可朕似乎听到有人直呼朕名讳,还说什么崔公子赵屠户的,朕一怒之下,又返了回来……” 徽妍啼笑皆非,想到当时自己的模样,不禁赧然。 皇帝却饶有兴味,看着她,“朕总觉得你唤‘陛下’疏离得很,唤‘重光’却是好听。”说着,他又把手换上徽妍的腰,低低笑道,“再唤一次听听,如何?” 徽妍面红耳赤,正不知如何是好,徐恩在殿外禀报,说光禄勋求见。 皇帝一脸扫兴。 徽妍却得以解脱,将最后一口粥喂进他嘴里,道,“妾去歇息歇息,陛下好好将养。”说罢,笑盈盈地拿着碗,起身而去。 ********************** 许是真的十分累了,徽妍躺下之后,沾枕即眠。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待得醒来,已经是午后了。她揉揉眼睛,忽然想起了皇帝,惺忪全消。 待得再赶到非常室,只见三公和光禄勋等人都来了,刘珣也在。 皇帝看上去比初醒的时候有精神多了,虽仍靠在榻上,说话的声音却已经恢复了些中气。 见到徽妍来,史衡杜焘等人皆行礼。徽妍头一次被三公齐齐行礼,不禁窘然,连忙还礼。瞅向皇帝,却见他面带笑意,让她在自己榻旁坐下。 史衡等人这两日来,按商定之策,各自坐镇维持,以防生乱。虽不在宫中,可两日来,亦是着急得不曾合过眼。一直到晨早,闻知了皇帝脱险之事,才终于得解脱。如今皇帝恢复些精神,史衡等人前来,将这两日的各方之事禀报。 其中,最让人关切的,是廷尉的消息。 他首先禀报了怀恩侯一家之事。侯女窦芸行刺之后,服毒身亡。窦诚、纪氏夫妇被关入牢狱,如何处置,还待皇帝示下。 皇帝沉吟,没有回答,却问,“侯女行刺之事,查得如何?” 廷尉道:“已有些眉目。” 据廷尉说,怀恩侯夫妇终日哭泣,审问时,对于窦芸所为之事,皆称一无所知。廷尉审了两日,也未问出什么来。不过,他们当初他们搜检窦芸尸身的时候,发现了一个藏毒的锦囊,模样普通。可细查之后,结果颇有意外。 “会稽?”皇帝神色一凛。 “正是。”廷尉禀道,“臣等查问过,此锦囊所用布料,乃会稽特产,其绦绳亦扬州样式。还有其中所纳毒物,经御医查验,乃扬州边鄙之地的东瓯夷人所有,以山沼毒虫淬炼而成,以凶猛闻名,一旦沾染,可顷刻毙命。” 众人听着,神色皆凝重,面面相觑。 扬州会稽,能让人想到的,只有会稽王。这些年,会稽王一直不安分。就在前年,皇帝闻知他在会稽私蓄府兵,还开采金矿,大为震怒,遣使者责问,并撤换了王国的丞相和长史。而后,会稽王收敛些,却依旧对朝廷阳奉阴违。但纵然如此,众人也知晓,有朝廷制约,包括会稽王在内的诸侯王,手上都已经没有了多少实权,封地不过食邑之利,再无可能像景帝时一般掀起诸侯兵乱。 可强夺不成,另辟蹊径也并无不可。 四皇子幼年早夭,皇帝无子嗣,排在他后面的就是会稽王。皇帝暴毙,得利最大的是谁,一想便知。 杜焘皱眉道,“陛下,是否即刻召会稽王入京?” 皇帝思索了一会,摇头。 “此事仍有疑点。”他对廷尉说,“侯女如何得此锦囊,再细查。事情未明之前,怀恩侯夫妇且收押,侯府亦严密监管。” 刘珣站在一旁听着,目光微微闪动。 廷尉应下。 皇帝又看向光禄勋樊振:“朕苏醒之事,可曾传出去?” 樊振忙道:“臣谨遵陛下旨意,宫中内外如昨日一般,照旧严加封锁,不许人出入。京中执金吾巡逻,亦有增无减。” 皇帝颔首:“此事相关所有,皆严守口风,不可外传,有泄露者,严惩不贷。” 廷尉应下。 众人再谈论了一番,史衡等人唯恐扰了皇帝养病,行礼告退。 徽妍方才听着他们说话,有些疑惑,忍不住问,“陛下不欲让他人得知康复之事?昨日陛下遇险,光禄勋亦封锁了消息,宫外知晓此事的人,当寥寥无几。” 皇帝缓缓道:“侯女身后必仍有主谋,朕遇刺中毒,必也在其预料之中。”说着,他冷冷一笑,“此时,他必是也在等着消息,未查明之前,朕不想惊动了他。” 徽妍了然,不再多言。见皇帝方才说了许多话,她端来一杯水,想喂他。 皇帝却接过,自行喝了。见他已经不像先前那样虚弱,徽妍心中宽慰起来。 寒暄了两句,皇帝忽然发现刘珣站在一旁,神色有些不定,频频望向殿外。 “珣,可是有何事?”皇帝问。 刘珣回神,忙道,“无事。” 皇帝笑了笑:“若有甚事,便去吧,朕又非小儿,不必你守着。” 刘珣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有理。 “我……我去去就回。”他说。 皇帝颔首:“莫忘了回来用膳。” 刘珣笑笑,向他一礼,转身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徽妍有些诧异。 “六皇子似乎有些急事。”她说。 “这般年纪有甚急事。”皇帝却莞尔,又喝了一口水,不紧不慢,“有急事也是因为女子。” 徽妍讶然。 “你未曾发现么?”皇帝意味深长,“萦女君不在殿上。” 徽妍回过味来,有些不可置信,“陛下莫胡说,妾怎未看出来……” “你看不出来有何奇怪,朕当初看上你时,你也看不出来。”皇帝笑笑,一派得意之色,悠悠道,“我等男子的心思,男子才知晓。” *************************** 刘珣出了非常室,在宫殿的庑廊下踱着步,心情复杂而怪异。 这两日,他思索着窦芸的事,不知不觉,却会想到鲤城侯。 “……侯女如何得此锦囊?” 方才皇帝的话仍回响在耳畔。 而刘珣仍十分清楚地记得那天在高乡侯的府中,他看到鲤城侯与窦芸在一起时的情景。虽然看得模糊,但当时的直觉便已经告诉他,那绝非只是碰巧见面寒暄。 ……殿下有君临天下之风,奈何只是个皇子…… ……会稽王虽有野心,行事却无谋,在我看来,还不如殿下…… 疑心越来越重,刘珣面色沉沉。 想到鲤城侯温文微笑的模样,还有自己往常对他的敬重,刘珣又觉茫然,不知所措。他怕自己错怪了人,可…… “殿下?”这时,一个声音从身旁传来,刘珣回神,看去,却见是王萦。 她似乎刚刚来到,行了礼,看着他,问,“殿下何往?” 刘珣没有回答,看看她,却问,“女君去见女史么?” “正是。”王萦道,停了停,似乎觉得这么说不对,忙补充,“妾也想看看陛下。” 刘珣唇角抿了抿,好像在微笑,好像又不是,片刻,即又消去。 “他们就在殿上。”他简短地说,罢了,对她一颔首,转身而去。 王萦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怪怪的,却自知不该多管,也转身走开。 可没走两步,忽然听到刘珣唤她。 回头,只见刘珣又走了回来。 他看着她,神色有些复杂。 “若我一个时辰之后还不曾回来,烦女君告知他们,让他们到鲤城侯府中寻我。”他说。 王萦讶然,迟疑了一下,道,“可妾方才,听说,如今谁也不能出宫。” “我自有办法。” 王萦有些踌躇:“此事……殿下何不亲自告诉陛下?告知内侍也好。” “不,暂不必让他们知晓。”刘珣停了停,神色严峻,“我要去问明些要紧之事,在查清之前,谁也不可告知。” 王萦还想说什么,看着他的表情,又不禁把话吞回去。 “殿下……殿下为何要告诉妾?”她支吾道。 刘珣一愣,看着她,忽而有些不自在。 “遇到你,便告诉你了……”他说着,忙又道,“女君记住了,一个时辰之后,我未回来,便去寻我。” 王萦望着他,片刻,点点头。 刘珣眉间稍展;“多谢女君。”说罢,再度匆匆走开。 王萦看着他远去,仍有些愣怔,忽而想到前番在宜春苑时,陈荞对他的评价。 ……六皇子可俊可俊了! ……你不知多少人夜里做梦都想着他! 先前,王萦曾觉得,他好看是好看,不过也就那样。 但是方才…… 王萦面颊上忽而一热。 似乎真没说错啊……心里嘀咕。 ********************* 刘珣没有从宫门离开。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有专为皇家子女们通行的复道,守卫们对于他也并不拦阻。 他穿过复道,回到长乐宫。然后像往日外出一样,带着几名侍卫,乘上车,出了长乐宫,往宣明里而去。 天上没有太阳,午后的光照,比平日暗淡些。鲤城侯的家门闭着,侍从上前去敲,里面的人应答之后,只见门闩一响,两扇光可鉴人的黑漆门缓缓开启。 鲤城侯的府邸,一向安静,只见庭院空空,一直可望到里面的堂上,暗黝黝的。 没多久,鲤城侯走出来,一身常服,与往日无异。 对于刘珣来访,他似乎有些诧异,却依旧笑意温和。 “殿下登门,敝舍蓬荜生辉。”鲤城侯向他长揖一礼,声音如沐春风,一如既往。 ☆、82|3.25 刘珣还了礼,不动声色,自带了几人入内,留着几人在宅外。 鲤城侯却是神色如常,请刘珣上堂,让家人奉上精细讲究的用物,招待贵客。 刘珣面上仍带着疲惫之色,加之神色沉沉,看上去颇有些憔悴。 鲤城侯讶然,问,“两日不见,殿下怎精神不振?可是出了何事?” 刘珣看着他,不答,却反问,“君侯不知?” 鲤城侯露出讶色,将一只蜜饯放入水盏之中,笑笑,“知晓甚?” 刘珣看他平静,心中又不禁迟疑,沉默不语。 鲤城侯端起水盏,喝了一口,目视一旁的侍从。 侍从会意,朝堂上一点头。那些正恭顺服侍的家人,突然从袖中抽出匕首来。刘珣的侍从们措手不及,未几拔刀,皆惨叫倒地! 刘珣大惊,即刻拔剑刺倒近前一人,旁人扑向他,鲤城侯大喝一声,“住手!” 家人立刻罢手,一时间,明晃晃的刀尖围成一圈对着他,其中不少还染着未干的血。 刘珣目眦欲裂,盯着鲤城侯,犹如一只发怒的困兽。 ******************* 皇帝服过药之后,觉得精神仍好,让徐恩去尚书那里看看有甚要紧的事务,将简牍取来。 徽妍不乐意,道,“陛下刚刚脱险,休养最是要紧。国事自有三公处置,陛下待得身体好些再过问也无妨。” “朕又不是废物,岂那般虚弱。”皇帝却不以为意,“看看简册,费得甚气力。” 徽妍知道他的脾性,一旦看起来,遇到悬而未决之处,必然会将大臣们召来议事,那便休想养什么病了。 “不可。”徽妍坚决道,“陛下方才令光禄勋严加把守,不得走漏康复之事。如今又让徐内侍去官署取简牍,岂非自坏规矩?陛下乃天子,不可这般任性。” “徐内侍又非那愚钝之人,莫非取个简牍还四处声张?” “不可就是不可……” 二人你来我往斗着嘴,徐恩站在一旁,神色讪讪。 王萦听着他们说话,心思却不在此处。 刘珣离开以后,她一直心神不宁。 他说一个时辰之后,如果还不见他回来,就去鲤城侯府找他。王萦陪在徽妍身边,忍不住一直看向滴漏,那水滴好一会才滴下一滴,好不容易才过了不到半个时辰。 她有些懊悔。 等待最烦了,并且还要守着秘密等待,偏偏她是个最藏不住心事的人,对她而言,这般践诺简直难熬。 六皇子去鲤城侯府做甚? 王萦每每想到这个问题,尤其觉得不安。 他说要去问明一些事,还说查清之前,谁也不能告知。皇帝刚刚苏醒,六皇子整日整夜未睡,才歇息了一下,又要去奔波。什么要紧事,非要此时去查?王萦想了想,忽然想起来,她今日遇到王恒的时候,兄妹二人寒暄,听他说,那个行刺的窦芸身后或许有主使之人,目前仍未查明。 六皇子去鲤城侯府,会不会是…… 王萦只觉心跳得厉害。 “……萦,萦!”正神游,徽妍的声音忽而传入耳中,王萦一惊回神,看去,却见她和皇帝都看着自己。 王萦窘然,忙道,“何事?” “陛下方才问你王子与居次如何了。”徽妍道。 王萦忙答道:“王子与居次不知陛下之事,只是昨夜和今日都问起,陛下与二姊在何处。妾方才从漪兰殿出来之事,王子和居次正在午睡。” 皇帝颔首:“如此。” 徽妍却瞅着她,问,“你今日是怎么了,从方才进来便一直魂不守舍,可是漪兰殿有何事?” “并无何事……”王萦嗫嚅道。 皇帝却一笑,忽而问徐恩,“六皇子去了何处?” 徐恩愣了愣,道,“臣也不晓,只是先前见他出了此间。陛下,可要将六皇子寻来?” 皇帝正待说话,忽而听王萦道,“六皇子……不在宫中。” 众人讶然,看向她。 “不在宫中?”徽妍问,“你怎知?” “六皇子说的。”王萦心一横,忙伏拜在皇帝榻前,“陛下!六皇子告知妾,若一个时辰之后仍不见他回来,就让人去鲤城侯府寻他!” 鲤城侯…… 皇帝听着,面色忽而一变。 **************************** 团团围住的众人中间,分出一条道。鲤城侯将一具尸体旁的刀踢开,走到刘珣面前,居高临下。 “殿下甚是聪明,猜到了在下。”他笑笑,说话仍不紧不慢,“可聪明不足,若先将此事告知了光禄勋或执金吾,我就算人再多,如今也已命丧刀下。我猜,殿下是怕万一猜错,伤及无辜,是么?” 刘珣双目通红,怒骂,“刘澹!你这逆贼!” 鲤城侯不以为意:“殿下甚善,我曾说过,这实非好事。逆贼又如何,殿下莫非不知,我这都是为了你?” “莫拿我做借口!你弑君谋反,天人共诛,与我无干!” 鲤城侯摇头,叹道,“殿下怎这般迟钝。陛下毙命,发丧之后,殿下就是新帝。” 刘珣冷冷道:“我是新帝,会稽王是甚!” “他?”鲤城侯笑了笑,“虫豸耳,何足顾虑。殿下但看便是,陛下驾崩之后,廷尉自会顺着找到会稽王。” 刘珣想起方才在宫中,廷尉向皇帝禀报的话,心沉下。 鲤城侯目光却是诚挚,“殿下,这皇位本就是殿下的。当年李氏为先帝所中意,殿下莫非不想承继先帝与外祖之志,君临天下,统御四海?” 刘珣看着他,忽而冷笑。 “你呢?”他道,“我统御四海,你又要什么?” 鲤城侯慨然道:“我一心为殿下筹划至今,自会助殿下治理天下,享尽万民供奉,鞠躬尽瘁!” “便如赵高,霍光?” 鲤城侯露出讶色,却不恼,道,“殿下亦精读史论,当知晓,即便赵高、霍光,亦有其忠良之处。”说罢,看着刘珣,语气缓下,“殿下今日到此处,足见殿下待我之诚,我亦甚感动。殿下不若细想,此事于殿下乃万利而无一弊,何乐不为?” 刘珣没有答话,未几,把剑放下。 鲤城侯看着他,神色一缓,才露出笑意,忽然,剑光掠过,刘珣竟手腕一转,朝他劈来。 鲤城侯急忙一个闪身,堪堪避过,只听裂帛之声响起,他的袖子竟被划断。 刘珣一击不成,利落地转身再刺,鲤城侯突然回身,顺势制住他的手臂,一拳打在他的腹部上。刘珣闷哼一声,只觉一阵痛麻,顿时倒在了地上。 鲤城侯把脚踩着他,将刘珣的剑抵在他的脖颈,冷冷道,“殿下的剑术乃在下所教,莫非以为打得过师父?” 刘珣喘着粗气,嘴里却仍然骂着什么。 “来人,”鲤城侯吩咐道,“将他缚起,堵上口。” 家人应下,用麻绳将刘珣捆住,用布堵住了嘴。刘珣愤怒地挣扎,喉咙里发出低吼,皆无济于事。 鲤城侯蹲下,看着他,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提起来。 “殿下以为,我无了你,便不行了么?”他低下头,在他耳边道,“殿下既不识好歹,在下亦只好也不再念些许情分。不瞒殿下,在下有无殿下皆无妨。天下想当皇帝的人多了去了,殿下且看,待得宫中丧讯传出,莫说会稽王,各路诸侯都将蠢蠢欲动,西北还有匈奴和羌人。待得大乱,我以宗室之名,收三辅之兵,一样可做那戡乱之贤。”他看着刘珣,笑了笑,“便如你兄长当年。” 说罢,他将刘珣的头往地上一撞。 刘珣只觉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君侯,”侍从走过来,道,“何不将他杀了?” “不必急着下手。”鲤城侯站起身,看看破烂的袖子,皱皱眉,一把扯开,“外面的人都处置了?” “处置了。” “无人看到?” “君侯放心。” 鲤城侯颔首,又问,“宫中可有消息?” “尚无消息。”侍从道,“昨日我等的人去打探过后,宫中内外皆守得似裹了铁一般,再也探听不出消息。” 鲤城侯沉吟,笑笑。 “打听不到,就对了。”他说,未几,再看一眼地上的刘珣,“将那些尸首都藏好,带上六皇子,出城。” 侍从讶然。 “君侯怕走漏了风声,有人回去报信?”他问。 “怕不怕都要离开。”鲤城侯冷冷道,“一旦皇帝驾崩,长安就是纷争之地,留在此处只会引火烧身。” 侍从会意,应下,即刻去办。 *************************** 郑敞很快就被召来,皇帝一边更衣,一边令他集结二百羽林,立刻快马往鲤城侯府寻找六皇子;同时,传令长安各处城门,遇到鲤城侯府的人,即刻拦下,一律不得出城。 郑敞应下,领命而去。 徽妍看皇帝取下佩剑,急得变色,忙按住他的手,再劝道,“陛下!郑校尉统领精锐,就算鲤城侯果真谋逆,六皇子有难,二百羽林加上城中的执金吾亦足以所向披靡!陛下身体未愈,若路上有甚差错,妾如何交代?!” “正因为那是鲤城侯,朕才要亲自去。”皇帝面色沉沉,“此人心思难测,若真有反意,只怕此时已生变!” “可御医交代过,陛下如今身体不可劳累,万一……” “若是萦女君遇险,你会留下么?”皇帝打断她的话,问道。 徽妍一愣,忽而结舌。 皇帝看着她,目光深深,“珣于朕而言,亦是如此。” 说罢,他将她的手拿开,把剑佩好。 “莫担忧,朕去去就回。”皇帝将手在她肩上按了按,说罢,转身离开。 徽妍望着他离去,睁大眼睛,神色不定。 “二姊……”王萦在旁边看着,更是紧张不已,走过来,怯怯地说,“我……我可是惹了大祸……” 徽妍转头她,神色缓了缓,摇头,“与你无干。” “那……” “你回漪兰殿,我出去一趟。”徽妍一咬牙,说罢,亦朝殿外走去。 “二姊!”王萦急唤一声,徽妍的步子却快,未几,已经远去。 皇帝身体未痊愈,只能乘车。驭者在他令下,驾得飞快,待得到了鲤城侯府前,却见大门洞开,里外都是羽林。 “陛下!”郑敞从里面跑出来,喘着气,“禀陛下!府内无人!在后院中发现了十几尸首,都是六皇子的侍卫!” 皇帝面色一变,正待再问,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名羽林滚鞍下马,向皇帝行礼,道,“陛下!臣往宣平门传令时,卫士告知鲤城侯一行已离去,足有二十余人!” “何时?!”皇帝忙问。 “就在二刻之前!” “上马!往宣平门!”郑敞即刻下令,羽林郎们连忙上马整队。 皇帝却抬手止住。 “分两队。郑敞领百人追出宣城门,剩下随朕出雍门。”他冷冷道。 郑敞一愣,正待问缘故,皇帝却已经下了车,就着一匹马骑上,叱一声,径自奔去。 “陛下!”众人急忙跟上,马蹄撒开,在闾里的街巷上扬起烟尘。 **************** 刘珣在颠簸的震荡中醒来,才睁眼,就觉得脑后一阵疼痛。 “醒了?”一个声音传来,刘珣抬眼,是鲤城侯。 出乎意料,他穿着一身平民的短褐,若非识得他的脸,刘珣不会怀疑他是市井中的常见的闲人。 鲤城侯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淡淡笑了笑。 “我听闻,你兄长出征之时,不拘小节。有一回交战,还打扮得与军士一模一样,故意让人看不出谁是统帅。”他缓缓道,“世间亦并非只有他能如此。” 刘珣没有出声。 鲤城侯看着他,片刻将他口中的布取出来。 刘珣被堵了许久,皱着眉,只觉下巴要脱臼似的难受。 鲤城侯拿过一个水囊来,取下木塞。 “饮水么?”说罢,递给他。 刘珣愤恨地扭开头。 鲤城侯不以为忤,自顾仰头,把水倒进嘴里。 “宁死不食敌禄,是么。”他莞尔,“殿下若再大些,便会知晓这有多傻。世间除了自己,无甚事值得以性命维护。” 刘珣仍然不说话,只将眼睛望着车帏。 这马车甚是简陋,看来鲤城侯为了掩人耳目,很是花了一番心思。刘珣从车外透来的天光判断,此时已近黄昏。想到自己临出宫前交代王萦的话,他心中此时所有寄托都在上面。 不知她告诉了兄长不曾? 可就算告诉了,鲤城侯已经带自己离开了京城,不知走到了何处,他们如何寻? 刘珣想着,不由地暗自动动手,想看看有无办法挣脱些,再设法给追索的人留些暗号。 但那些贼人把他绑得很紧,刘珣一点都动不了。许是鲤城侯对自己的计策十分满意,也觉得出了京城之后,就不必太操心许多,马车走得并不算飞快,又走了一段,只听外面的家人道,“君侯,再往前便是渭城,天将日暮,入城么?” “不入城,露宿。”鲤城侯吩咐道。 家人应一声。 刘珣听着,心中却是一动。 渭城在长安之西,鲤城侯走这条路,那必定不是去封地。他记得,鲤城侯从前一直在陈仓为司马,可其调任之后,原职自有人充任,刘珣与他认识许久,也从未听说他跟那边有往来。 “你要去羌地,是么。”刘珣道。 鲤城侯看向他,露出讶色。 “殿下终于聪明了一回。”他并未否认,赞许道。 刘珣目光冷冷。鲤城侯在凉州长大,刘珣曾听说他通晓羌语,与羌人多有结交。去年,鲤城侯曾向皇帝提出,愿往羌地任护羌校尉,皇帝那时另有人选,并未同意。 “你不是说要聚三辅之兵,做安世之贤?”刘珣嘲讽道,“原来还有羌人。” “做安世之贤,总不可赤手空拳。”鲤城侯不以为意,“你以为你兄长当初返回京畿,三辅之兵凭甚投靠,就凭他是皇子?若无平羌的大军,你兄长什么也不是。” 刘珣被激怒,咬牙骂道,“你疯了!小人!” 鲤城侯低笑一声:“我疯不疯,是否小人,不由殿下说了算。” 刘珣还待再骂,突然,车外传来家人惊惶的声音,“君侯!后方有一队人马正疾驰而来,恐怕是追兵!” 鲤城侯脸上的笑意定住,忙撩起车帏,往后方望去。 果然,夕阳下,只见一股尘头漫起,隐约可见一队人马正朝这边奔来。 鲤城侯狐疑不已。他自认做得严密,即便刘珣失踪之事败露,追兵也不会这么快就到近前。此地通西方,军士来往频密,或许是寻常的军吏队伍也说不定。 心中正稍定,突然,一名家人骑马急急奔来。 “君侯!”他神色慌张,“是追兵!领兵之人似乎是……是陛下!” 鲤城侯听着,面色一变。 这是,一阵大笑之声突然从身后传来。鲤城侯回头,却见刘珣看着他,几乎笑出眼泪,“刘澹!你以为我兄长那么容易死么?你连董李之乱时都拿他无法,只能投靠了他,如今却妄想篡位?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83|3.25 鲤城侯一把揪着刘珣的领子将他提起。 “你故意的!”他气急败坏,“你早知晓,故意拖住我!” 刘珣不回答,却仍在大笑。 鲤城侯一拳打在他脸上,刘珣痛呼一声倒在车板上,嘴里吐出血来。 “我杀了你!”鲤城侯“锵”地拔剑出鞘,剑刃抵在他的脖子上。 刘珣却仍笑,似乎感觉不到疼,也全然不害怕,看着他,满是讽刺。 “杀吧。”他低低道,“杀了我,你立刻便会死于乱刀之下。” 鲤城侯一僵,面色铁青。 “君侯!”家人望着鲤城侯,满面惊惶,“他们快追上来了!” 鲤城侯看向四周,只见地势平坦,皆是收割完的田地,一眼可望到数里之外,避无可避。再望向天空,暮色已经降下,再过不久,便会天黑。 “跑!”鲤城侯咬牙,“我等有人质!他们不敢上前!一直走,渭河边有舟船等候,待得登了船,他们便奈何不得!” 众人闻言,即刻加鞭,驭者连连将鞭子抽得山响。 长安出西北,走大道最快。而鲤城侯为了不引人注目,途中必然不会往食肆逆旅中歇息。皇帝一路直追,当看到前方狂奔的车马之时,知道自己并未猜错。 “执矛!”他大吼下令,羽林郎纷纷将手中长矛平持。王恒与侍从拉开阵势,以两翼包抄之势围上去。鲤城侯的家人见状,奋力厮杀,没过多久,却全然不敌,被杀得纷纷落马。 皇帝紧盯着那辆车,一马当先,突然,耳边的风声里夹着隐隐的破空之声,他急忙伏下!身后传来痛呼声,一个侍卫胸口中箭,落下马去! 皇帝大怒,再望向前方,只见马车驭者的位置上,隐隐露出弓首。王恒将手中的矛用力掷去,只听一声惨叫,一人从车上滚下,却是个家仆。 眼见快要撵上,突然,那马车上的车盖掀开,连同车帏一道落下马车去,只剩车舆。一个人用刀架着另一人立在上面,面向他们。 众人认出是被架着的人是刘珣,大惊。 “陛下果然料事如神!”鲤城侯一手拿着剑,一手提着刘珣,看着皇帝,“臣小看了陛下,臣之谬也!还望陛下看在臣曾有功于陛下,及宗室情面,放臣一条生路!” 皇帝看着刘珣鼻青脸肿的模样,心中大怒。 “刘澹!”他喝道,“你敢伤他性命,朕教你挫骨扬灰!” 鲤城侯冷笑起来。 “臣自知罪孽深重!”他高声道,“若陛下不肯饶恕,臣能得一位皇子殉葬,亦不枉此生!” 皇帝盯着他,面色沉沉不定,却果真不敢再追前,一抬手,已经展开阵势的羽林们亦控住缰绳。 鲤城侯见得如此,愈加得意。 这时,马车碾过一个土坑,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刘珣突然使尽浑身气力,带着鲤城侯往旁边倒去。鲤城侯一直盯着皇帝和羽林,未想刘珣竟敢如此,猝不及防,被带得趔趄了一下。 刘珣想顺势脱身,不料,鲤城侯揪着他的手却未松开,紧扯他不放。 就在此时,皇帝猛然策马上前,起身一跃,将鲤城侯正正扑倒。 众人皆是大惊! 驾车的驭者回神,急忙抽刀来助鲤城侯,王恒眼明手快,将手中长矛用力掷去,透胸而过,驭者未来得及惨叫,倒下车去。 马匹受惊,发足狂奔。 刘珣被颠得滚下车去,后面的侍卫连忙散开。 “兄长!”刘珣的仍被绳子捆着,费劲地站起来,睁大眼睛朝车马扬起的滚滚烟尘大喊。 话音未落,忽然,一骑从他旁边掠过。刘珣看到马上那女子的背影,还有手里的弓箭,愣住。 “那……那弓箭,不是方才死去那个家人拿着的……”跑来给刘珣解绳索的侍从们看到,亦瞠目结舌,不由地往后方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看了看。 车上,皇帝与鲤城侯扭打在一起。 皇帝扑上来的时候,就先将鲤城侯的手臂制住,踢飞了他的剑。 鲤城侯朝皇帝挥拳,皇帝避过,却一拳挥在他的脸上。鲤城侯痛呼一声,嘴角流出血来。皇帝欲拔剑,手却被鲤城侯架住,皇帝又用膝盖狠狠往下腹踹去,却被鲤城侯同样以膝盖抵住,一时间,谁也占不得的上风。 马车颠簸,王恒和侍卫们上不得去,又怕误伤皇帝,刀剑长矛皆派不上用场。情急之下,只得追上拉车的马匹,想将它们控制住,可才拉上缰绳,一匹马突然跳起,马车上缠斗的二人都被抛开。 边上的羽林见有了机会,正欲出手诛杀鲤城侯,马车却又狠狠抛了一下。皇帝刚刚抓住车舆,鲤城侯就顺势朝他扑了过来,再度缠斗在一处。鲤城侯扼住皇帝的脖子,皇帝双手死死抵着,二人皆目眦欲裂,额头上青筋暴起,可皇帝终究身体未痊愈,竟觉力不从心。 鲤城侯目中寒光一闪,突然腾出一只手,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 皇帝看他刺来,心中一沉! 正在此时,只听“嗖”一声破空,一支箭飞来,从鲤城侯的后颈贯穿。 刹那间,鲤城侯身体一僵,瞪大眼睛看着染满鲜血的箭头,似不可置信。 “铛”一声,他手中的刀落在的车板上。 皇帝用力将他推开。他即刻仰面倒在一旁,蹬了两下腿,再无动静。 皇帝手扶着车舆,喘着大气,面色微微发白,惊魂未定之余,看向那箭来的方向。 却见一匹白马紧紧跟在车后,身形矫健,皇帝认出来,那是一匹养在太厩里的西域马,叫陌上雪。 而马背上的那女子……皇帝看着那熟悉的面容,还有那手中的弩。 他愣了愣,笑意从唇角绽开,慢慢变大,目光深深。 心忽而安定下来,皇帝这才觉得,身上的气力似乎用光了。他仰倒躺下,看着暮色沉沉的天空,只觉风吹在身上,从所未有的舒服。 在羽林的追击下,鲤城侯剩余的家人不是伏诛便是投降,而同时,疯跑的马车亦终于被制住,慢慢停下。 “陛下!”徽妍首先跑上前去,将皇帝扶起,见他面色大吃一惊,忙叫人去另寻马车和御医。 “珣……”皇帝靠在车舆上,着看她,“珣如何?” “六皇子无碍,落在了后面。”徽妍一边说着,一边紧张地将他查看,见他确实未曾受伤,这才放心了些。 皇帝将她放在额头上的手拉下,握在手里,笑笑,“朕无事,只是有些累。” 徽妍的眼圈却是一红,终于忍不住。 “匹夫!”她恼怒地骂道,“你明知晓身体未愈,逞甚强!万一……万一……” 她想往他的身上捶两捶出气,却舍不得,也再说不下去,未几,眼泪忽然大颗大颗流下来。 皇帝却未反驳,拉过她的手,“是朕逞能,莫哭了。”说着,他看看她手中的弩,意味深长,“你又杀了一人。” 徽妍一愣,片刻,抽抽鼻子,“妾……妾方才急急赶到,未多想……” 话没说完,她却被皇帝的手臂圈住,带在怀里。 “好箭法,多谢皇后。”他笑着吻吻她的面颊,低低道。 徽妍又是一怔,面上热起,眼睛却又是一酸,继续哭起来。 ……若是萦女君遇险,你会留下么? ……珣于朕而言,亦是如此。 皇帝拥着徽妍,忽而想起自己先前对她说过的话。晚风吹在脸上,有淡淡的炊烟之气,平实而温和。皇帝拥着她,望着苍茫的原野,只觉可笑,还有些愧疚。 他也小看了她。 他忘了,他们彼此亦是一样。 “将来再不许这般逞能……”徽妍一边哽咽一边说着。 “诺。”皇帝答应。 “不许打斗……” “诺。” “生病不许骑马……” “诺……” 归巢的晚鸦在头顶呱呱飞过,方才的交战之处,已经恢复平静。军士们或分出人马到渭水边去抓捕余孽,或整理战场押送俘虏,各是忙碌。剩下的皇帝近侍们背着对着马车,隔在几步外护卫着,若无其事。 王恒忍不住又望望那边旁若无人相拥的二人,心中苦笑。 陛下,二姊,感慨归感慨,可莫忘了旁边还有一具死尸啊…… ☆、84|3.25 一场风云,在顷刻之间结束,幸未酿成大祸。 “兄长!”刘珣跟着后面的侍卫赶到,哑着嗓子,大声喊着朝皇帝跑过来。 皇帝看着他,刚伸出手,他已经扑到了皇帝的怀里,放声大哭。 “莫怕,珣,无事了……”皇帝将手臂圈着他,低声安慰,再看向徽妍,目光相视,皆露出笑意。 宫中许多人还未知晓发生了何事,正诧异皇帝怎强撑着出去,待得入夜,却见六皇子被抬了回来,浑身是伤。没多久,皇帝也乘车回来了,徽妍陪在旁边,徐恩等人神色紧张,大声叫着御医,忙成一团。 刘珣的的外伤虽看着吓人,却并未伤及要害,最严重的地方是后脑磕出了血,也无将养些时日便可复原。 皇帝虽看着无大碍,御医们却发现他在发热,吓得不轻。幸而用过汤药之后,他发了汗,烧就退了。歇息一晚之后,皇帝安然无恙。 经历了在郊外时徽妍的一场痛斥,之后数日,皇帝都是乖乖的。 他每天在寝殿中将养,无徽妍准许,绝不乱走。他也曾又起过让徐恩去取些奏章来看的念头,见徽妍脸色沉下,立刻打消。丞相等人亦是体恤,只来过两回,且只挑着几件重要的事禀告,逗留不到半个时辰,便告退而去。 皇帝每日无所事事,用他的话说,自己如今是被人当肥彘一样养。 杜焘听到他这般话语的时候,冷笑。 就在鲤城侯事发的两日之后,他父亲杜玄得知了皇帝遇刺的事,立刻将杜焘大骂一顿,怪他这么大的事业不告诉自己。骂过之后,让杜焘扶着,颤颤巍巍地入了宫来探望皇帝。 当时皇帝的寝宫中正热闹,蒲那、从音还有刚能下地走路的刘珣都在,还有徽妍和王萦。杜玄看到平日精神抖擞的皇帝竟卧榻歇息,心疼不已。但随后,看到蒲那和从音围在皇帝榻前说着说那,叽叽喳喳的,还给皇帝唱歌,自己也高兴起来,像个逗孙儿的老者一样,拿着甜糕给两个小童吃。 回家的路上,杜玄一边感叹着皇帝要是早早有自己的儿女就好了,一边又把杜焘骂一顿,说他那边都要做外曾祖父了,自己家里却连祖父也没捞上,都是杜焘害他老脸丢尽长安城。 “养成肥彘又如何,陛下未满三十而得享天伦之乐,臣诚欢诚喜,伏惟恭贺。”杜焘酸溜溜地说。 皇帝岂听不出来他何意,白他一眼,心底却是得意。这些日子,他过得其实挺舒心。 起初,他曾觉得自己竟似个痨病鬼一样日日卧榻,喝水都要人服侍,很是觉得没面子。可后来,他发现喂水喂饭的都是徽妍,立刻安稳下来。徽妍住进宫里来虽有了许久,但皇帝平日事务繁忙,尽量抽空也不过一两个时辰,再加上碍着蒲那和从音,皇帝时常觉得自己连个奸夫都不算。 而如今,他可以从早上睁眼到晚上闭眼都看到徽妍在面前,看她一心一意地围着自己转而不是总惦念着那两个小童,心中莫名欢喜。 偶尔,他可以撒个娇。比如,不肯喝药。 徽妍看他皱着眉,一副难受的样子,忙伸手探他的额头,“陛下觉得何处不适?” “喉咙不适,吞咽不下……” 徽妍讶然,有些着急,“那……” “只可亲口哺喂了……” 徽妍愣住,看着他眼底狡黠的目光,登时面色涨红。 皇帝却觉得她这般模样最是可爱,瞪着盈盈双目,颊上似染了胭脂,让他倍加调戏,纠缠不已。徽妍岂肯上他的当,最后,又好气又好笑,低低骂一声,“流氓。” “不是流氓你看不上。”皇帝却是得意洋洋。 ******************** 数日之后,鲤城侯谋逆一案,亦有了结果。 鲤城侯是谋逆之罪,按律,涉事者轻则流放,重则族诛。而因为窦芸,怀恩侯窦诚夺爵,夫妇贬为庶人。 徽妍知道,对于怀恩侯夫妇,他已经手下留情。窦芸弑君,其罪足以灭族,而皇帝并未如此。且徽妍知道,他并没有没收窦诚在南阳老家的祖产,夫妇二人回乡之后,仍会有富足的生活。 皇帝曾对徽妍说起过他厚待怀恩侯的原因。当年他娶窦妃,是遵从先帝之令,只做了一年夫妻,情义亦是浅淡。窦妃临终之时,担忧父母孤老无依,求皇帝照拂,皇帝应许了。而后来皇帝虽远走奔波,窦氏仍然对他关怀有加,故而皇帝登基之后,对怀恩侯礼遇有加。 徽妍不是世事懵懂的少女,自己经历过许多风雨,明白世事无常。皇帝的话,或许是为了安慰她,但她知晓,他的确并非一个冷漠自私的君王。如今,怀恩侯府出了这样的事,徽妍深知皇帝的为难。丞相和廷尉再来向他禀报后续之事的时候,徽妍照例回避,而等到散了之后,她看见皇帝坐在榻上沉默良久,虽看不清面容,却知晓他心思定然很是复杂。 宫人端着药碗过来,徽妍接过,犹豫一下,走过去。 闻得脚步声,皇帝抬眼,见是徽妍,眉间神色柔和了些。 “又是那药?”他瞥一眼药碗,立刻露出嫌弃之色。 “良药苦口。”徽妍一边将药碗放下,一边接过宫人递来的水杯,“陛下若嫌苦,饮了漱口便是。” 皇帝没多说,拿起药碗,探了探冷热,皱着眉一气灌下,末了,又即刻拿起水杯,连喝几口。所有事完成,不过弹指间。 方才那个深沉的君王,忽而变成了小儿一样。 徽妍看着,忍俊不禁。 宫人将药碗等物收走,皇帝看着徽妍,忽然将她搂过来,把头埋在她的腹部,深深吸一口气。 徽妍也搂着他,片刻,同情地说,“陛下,若有烦恼之事,与妾说一说也好。” “说了又如何,”皇帝低低道,“说了你又不会留下。” 徽妍愣了愣,一脸莫名。 皇帝抬头,满脸不高兴,“丞相说,你我还未成礼,你逗留在宫中不妥。” 呃……?徽妍没想到他烦恼的竟是这个,啼笑皆非。 皇帝的身体康复,而婚期日益临近,徽妍也不好再留在宫中。 丞相委婉地向皇帝提起此事之时,皇帝虽不太乐意,却没有反对。 徽妍自然也不会反对。 蒲那和从音知晓她要走,颇有些舍不得。徽妍跟他们数了数日子,又说他们如果实在想他,可以让皇帝派人送他们去王璟府中。 皇帝正在一旁跟刘珣说着过几日就带他去上林苑射猎的事,似乎没听到一样。 待得诸事安排妥当,第二日清晨,徽妍和王萦收拾了物什回府几辆马车停在漪兰殿前,皇帝许是有事,没有来,出乎意料,一辆马车上竟坐着刘珣。 “我来送二位。”刘珣微笑。 徽妍虽仍想再见见皇帝,但见让刘珣来,亦知晓是了不得的面子,忙与王萦向他见礼。 马车有两辆,皆是宫眷出行时常用的轩车,精美而宽敞。徽妍乘前一辆,王萦乘后一辆。 登车之前,王萦看看徽妍,忍不住问刘珣,“陛下如何不来?” 刘珣道:“谁说他不来?” 王萦一愣,顺着他意味深长的目光瞅向徽妍的那辆马车,未几,忽然明白过来,睁大眼睛。 宫人撩起车帏,徽妍才进去,蓦地看到了里面的人,几乎吓一跳。 皇帝一身常服,坐在车内,见她惊诧的模样,似乎很是自得。 这般事,徽妍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瞪着他,深吸口气,面上却露出笑容。 不待她行礼,皇帝伸手一把将她揽到身旁,对外面的人道,“启程。” 侍从应下,未几,马车辚辚走起。 “陛下要亲自送妾回家?”徽妍问,目光闪闪。 “也不单是为送你。”皇帝却缓缓道,“朕今晨想起,还有事要往别处,正好顺道。” 徽妍讶然,他却不多说,搂着她闲话别事。 车驾一路驰出未央宫,行不足一刻,忽而停下来。 “陛下,到了。”侍从在外面道。 皇帝应了,带她下车。 待得双足落地,徽妍往四周望了望,恍然一怔。 只见面前的街道和高墙,皆是熟识,还有面前的宅门,正是自己出生长大的故宅。再往身后瞅去,王萦亦下了车,同样满面诧异。 “入内吧。”皇帝却不多解释,笑了笑,拉着徽妍入内。 这故宅,徽妍归朝之初曾经来过,也带王萦来看过。当时见出入的人皆是陌生,亦修葺一新,想着应该已经被赐住了新的人家,便没有再回来看过。 如今,宅门洞开着,徽妍随皇帝走进去,忍不住四处打量。只见屋宇草木,仍是记忆中的模样,不过一看就知道曾经翻修过,宅里的人都伏拜在两侧,却都是仆人打扮。 “怎不见主人?”徽妍忍不住,小声问皇帝。 皇帝看看她,意味深长,“你不就是主人?” 徽妍脚步停住,有些不可置信,可看他的神色并无玩笑。 “可……”她支支吾吾,“可妾年初来时,还见……” “这么大的屋宅,就算修过了,也总还要有人照料。”皇帝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拉着她登阶上堂,往里面走去,“你们一家离去后,先帝未立刻赐给别人,之后的事你亦知晓,这里便一直空着。朕去年路过此地,想起王太傅,曾进来看,见屋舍破败,蒿草丛生,便让人按原样重修了。” 他看看徽妍:“朕本想将此地赐给太学,将太傅生前佳作收藏其中,做个念想。”他声音低而轻柔,“未想,后来遇见了你。” 徽妍心头一动。 看着皇帝,她忽而想起年初在朔方相遇之时,他首先提到的就是王兆。 这时,身后的王萦忽而欣喜地惊呼一声,“二姊!” 徽妍看去,只见她指着围墙边上的老杏树,虽时值深秋,树叶已经落光,可那漂亮高大的树形,与从前并无二致。 看着那边,徽妍一笑。 王萦走过来,有些羞赧地问,她可否去看看自己从前住的宅院? “去吧。”皇帝莞尔。 王萦一喜,忙行了礼,脚步轻快地往庑廊那头而去。 “兄长,我也去看看……”刘珣抿着唇,目光闪闪,也行个礼,追着王萦跟过去。 徽妍与皇帝相视而笑,继续往堂后踱去。 从前王兆在世的时候,皇帝不曾登门。如今来到,徽妍自然成了向导,告诉他,何处是王兆的书房,何处是他会客之所,何处又是他最喜欢去的地方。 “你的居所在何处?”皇帝忽而问。 徽妍知道他会对这个感兴趣,带他走进一处院落。 这里并不算大,却布置得颇雅致,山石点缀,花木扶疏。如今虽是深秋,这庭院也并不寂寞,应着节令盛开的菊和桂树,将风也染上了馥郁的气味。 “石榴?”皇帝忽而看到庭中有一棵大石榴树,讶然。 “正是。”徽妍笑笑,“从前妾爱石榴,这庭中栽了许多。”说着,她四处望了望,却见寥寥无几,只有这棵仍然健在。看着它,徽妍亦有些感情。它是她出生那年,王兆亲手所载,如今,已是亭亭如盖,正值结果之季,枝头上吊沉甸甸的果实。 徽妍摘了一颗石榴果,再带着走进屋子里,空荡荡的。皇帝四下里打量着,一直踱进卧房,推开窗,几只雀鸟受惊,叽叽喳喳地飞走。 天空湛蓝,目光越过墙头,未央宫的阙楼就在远方。 “景致甚好。”皇帝微微扬眉,徽妍笑了笑。 二人凭窗伫立了一会,皇帝道,“你我完礼之后,便让戚夫人和王博士搬回来,如何?” 徽妍猜到皇帝有这般打算,轻轻握着他的手,“陛下赐甲第故宅,妾母亲与兄长自然欢喜不已。” 皇帝却是察觉到什么,看着她,“你呢?你觉得如何?” “于妾而言,这是陛下心意,自也是欢喜。”她停了停,“是不是甲第并无甚要紧。” 皇帝双眸深深。 “你是觉得,甲第关乎荣辱,朕今日赐下,说不定何时也会收回,你还在想那牢笼之事,是么?” 徽妍的心好像被什么触了一下,望着皇帝,笑意隐去。 皇帝总是这样,轻易地识破她的伪装,看到她最隐秘的想法。坦率直白,让她无所适从。 “朕在未做皇帝之前,也从不想做皇帝。”无视她的不知所措,皇帝继续道,“那时皇宫在朕眼中,亦是牢笼,故而愤世嫉俗,目中非黑即白,不肯受人约束。可后来,朕真的走出皇宫,才发现世间牢笼有许多。有些牢笼在外,木制,或铁制,哪怕高如宫墙,深如潭渊,朕皆不怕。你说那困死蛾虫的虎魄,亦不过此类。” “真正可困住人的牢笼,乃在心中。”他注视着她,“你曾说,若我二人将来情意生变,恐怨怼煎熬。你所忧者,便是这心牢。徽妍,朕非神祇,将来如何,亦不可掌控。但若真有那么一日,你我情意不再,朕不会拿任何牢笼来困你,亦不会为难你的家人,便如当初朕不曾强求过你一般。” 徽妍怔怔,攥着他的手,心如同落石入水,激起层层涟漪。 她忽而有些愧疚。与皇帝在一起这前前后后,她犹豫、退缩过许多次,几乎每次都是皇帝把她拉回来,拽着往前走。 她知道,自己若真的离开,他也许会暴怒,却不会伤她毫厘,也会放她走。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真的离开过。而事到如今,她已经无法想象,将他独自留在这座皇宫之中,他会是如何模样,而自己又是如何模样。 他说他不会为她设牢笼,可对于她而言,他就是她的牢笼…… 徽妍面红红的,竟似刚刚喜欢他的时候那样,不敢看他的眼睛。似乎唯恐那目光太耀眼、太灼热,会让她迷失。 “知晓了么?”皇帝问。 徽妍点点头,片刻,忽而嗫嚅道,“那……那妾可否再问陛下一事?” “何事?”皇帝问。 “陛下……”徽妍咬咬唇,忍着面上的热气,道,“陛下曾说何时开始喜欢妾的?” 皇帝一怔,看向她。 只见她也看着他,神色像刚才他问她的时候一样期盼。 皇帝的脸上瞬间有些不自在。 “问这个做甚。”他转头看向窗外。 “自是不知晓才问!”徽妍忙将他的脸掰回来,对着自己。 皇帝把她的手拉下,含混道,“也并未多久。” “那是多久?” “也就五六七八年……记不清了。”皇帝说着,忽而望望天色,“戚夫人该等急了,还是先回府吧。”说着,拉着她往屋外走去。 五六七八年……徽妍只觉恍恍惚惚,啼笑皆非,心却咚咚跳动。 她去匈奴便有了八年,期间皇帝的半张脸都没见过,何来喜欢?他喜欢自己的日子,必定还要往前推……她忽然想到了那个冷峻不羁、很少跟她说话的少年。 ……朕已经娶过一次不喜欢的人…… 在娶窦妃之前么?徽妍忽然觉得有什么敞亮起来,就像在昏暗的屋子里推开了一扇门,一切都开始变得明了。 “是在……是在宫学之时?”她追问。 皇帝的侧脸上浮起些可疑的红晕,喉咙似乎动了一下。忽然,他转过来,抓住徽妍的双臂,将她扳到身前。 “再问,朕现在就还你那二十笞条!”他声音低低,恶狠狠的。 徽妍却是忍俊不禁,望着他,却是笑意深深。 “轮到你了。”皇帝却问,“你是何时?” 徽妍窘然:“陛下不是早知晓了?” “朕不知晓,你从未说过。”皇帝坚决道。 徽妍涨红了脸,还未开口,忽然,院外传来王萦的声音,“二姊!” 二人一惊,皇帝忙将她松开。 未几,只见王萦和刘珣出现在院门口。王萦满面兴奋,“二姊!你猜我等在我那院子里发现了何物?” “何物?”徽妍问。 “一窝狐狸!”王萦笑眯眯,朝她招手,“二姊从前不是甚喜欢狐狸?还藏了肉想引狐狸来住,快来看!” 徽妍亦喜,正要朝她走去,手却被皇帝拖住。 “你还未说。”他语气不满。 “陛下一定要听?” “要听。” 徽妍目光一闪,却瞅着他:“陛下笑一笑。” 皇帝愣住,未几,扯起嘴角。 “笑得深些,眼睛眯些。” 皇帝狐疑地看着她,忽然,又将她捉住。 “愚弄朕么?”他低低道,似笑非笑。 话音才落,徽妍忽而垫脚,在他唇上吻了一下,轻声道,“就是此时。” 皇帝愕然,不明所以,却老脸一红。 “陛下随妾去看狐狸,如何?”徽妍莞尔,拉着皇帝一道往外面走去。 皇帝乖乖地跟着她,嘴上却追问,“什么就是此时,你教朕摆出那副模样,何意?” “无甚意思。” “快说!” “真的……” “不说朕就治罪。” “陛下便治罪好了。” “王徽妍……” 二人出了院门时,太阳已经高悬。九月的天空,深邃湛蓝,地上的人影重叠相连。 笑语远去,唯有庭中的那棵石榴仍静静伫立。 暮春的开出的花朵,如今已经变作累枝的果实,晴空下,红艳艳的,娇艳欲滴。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今天完结。鹅接下来会整理整理出版稿,七月初继续更番外船什么的,番外会有,但鹅觉得,晋江又不让肉,船其实没什么意思嘛,嘿嘿…… 本图书由(慕寒雪影)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