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半衾寒 作者:尤阡爱 文案: 父亲临终前,带她投奔到淮洲裴家,叶香偶才知道自己原来有这么一号远房亲戚,并且对方——还是淮洲首富! 从此,叶香偶便过起寄人篱下的日子,而裴家这位当家少主,虽说模样生得十分好看,但脾气差,性格古怪,对她更是管教极严,天天叫她绣花学艺不说,还从来不准她外出。 当然了,叶香偶一向是个老实人…… 才怪! (本文讲述男主痴爱不得的虐心之路,1V1,HE) 内容标签:虐恋情深 布衣生活 主角:叶香偶 ┃ 配角: ┃ 其它:虐、狗血、HE、尤阡爱 编辑评价: 当年,她给他了一场生不如死的报复,她从冷念变成失忆的叶香偶,而他欲要放手,却终究情难自拔,给了她一个全新的身份留在身边,苦苦痴恋女主守护着她。。 该文剧情扑朔迷离,引人入胜,文笔细腻流畅,作者秉承一贯虐恋文风,又不失风趣小幽默,喜爱虐文的读者们不可错过。 =============   ☆、第1章 [邂逅] 每次出来,叶香偶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此时街道上人烟辏集,车马骈阆,生意买卖亦十分繁杂,有提篮卖花粉的,有挑油吆喝行走的,有往来送货赶车的,更别提临街大大小小的店铺,一字排开,望之无尽。 叶香偶就立在街道上,头绾小髻,斜插玉钗,身穿浅白飘粉长裙,那绸衣缎料上乘,且绣法细腻别致,再加上她花颜粉靥,容光耀丽,引得路人频频回首,只觉她一动不动杵在原地,颇为怪异。 叶香偶视若无睹,轻轻阖上眼睛,朝着空气做了一个深呼吸。 来到淮洲已有两年,可惜她对这里的一切依旧感到陌生,裴喻寒这个家伙太可恨,居然从来不肯带她出来玩。 下一瞬间,她被人一把拉开。 马车从旁边嗖嗖驶过,刚好与她擦肩而过。 叶香偶吓得瞪大眼,等回过神,张开的嘴巴险些合不上去。 “没事吧?”将她拽开的那人问。 叶香偶闻言回首,只见那男子年约二十上下,面如玉琢,长眉秀目,身腰若削,衣冠济楚,真是温润有春风之韵,俊雅有芳昙之态。 叶香偶微微吃惊,她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遇见一个能跟裴喻寒比足相貌的人了,不料今日还真的遇见一个,但细说来,裴喻寒龙眉凤目,轮廓深邃,好看是好看,可平日不苟言笑的样子叫人见了就害怕,而眼前人自有一股淡泊如云的温和气质,让她觉得比裴喻寒看起来舒服多了。 “那个……”她才发觉自己对着人家的脸端详半天了,意识到失态,不好意思地敛下目光,挠挠头。 好在男子不介意,微微一笑:“刚才你在发呆。” 是啊,刚刚竟对着裴喻寒抱怨,居然没有留意背后疾驰的马车,如今想来,真是心有余悸,她立即感激地一抱拳:“多谢这位公子相救!” 他淡淡一哂:“就你一个人吗?” 叶香偶颔首。 他关心地叮嘱:“姑娘家一个人在路上很危险,身边总该有人陪伴才是。” 叶香偶听他这么问,便有点心虚了,自然不能告诉对方,她是瞒着裴喻寒偷偷溜出来玩的。 见对方衣冠富丽,倒不像普通人家装扮,叶香偶拿眼珠子瞄了瞄周围:“公子,你也是一个人吗?” 他不置可否,只是凝着她笑,那笑容里竟仿佛蕴着几分宠溺的味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叶香偶本不愿轻易告诉他人姓字,但毕竟对方适才救了自己,是以略一沉吟,答道,“我姓叶。” “叶……”他浑身蓦震,活似被人扎了一刀似的,眼神陷入恍惚迷蒙,反复念着,“叶、叶……” 叶香偶见他孑然一身,又颇为文弱的样子,不禁开口:“公子,你一人在路上也要多加小心啊。” “叶……叶……”他恍若未闻,仍在兀自低念。 叶香偶皱皱眉,觉得这人好生奇怪,唤了几句“公子”,见他毫无反应,只好告辞离去。 走出数步距离后,她又忍不住回首望了一眼,隔着人潮,他居然没有走,立在原地怔怔发呆,那模样竟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一般,下一刻,他似若有所觉,抬头朝她这厢望来…… 叶香偶吓了一跳,心脏莫名突突弹得厉害,不敢再瞧,急忙跑掉了。 她一直跑,一直跑,不知跑了多久才停下来,只觉口干舌燥,便寻了临近一家茶馆进去,此时正值午后,歇脚的人居多,茶馆中央设了一个戏台子,说书的讲得口沫横飞,台下散客聚集,话语喧阗,十分热闹。 叶香偶找个偏僻的角落坐下,小二紧随而来,递上茶牌,她瞧都没瞧,直接点了这里最贵的茶水以及食点,反正裴喻寒多的是钱,不花白不花。 叶香偶一边喝着茶,一边听那说书先生滔滔不绝地讲着“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娇罗绮。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拥入君王起。”,正是那冲冠一怒为红颜,讲的高-潮迭起,甚是精彩,台下捧场的简直喝声不断,不时撒去闪亮亮的钱板。 说书先生顿时来了兴致,一段述讫,又改讲起民间的榭乐坊,你道怎么,这榭乐坊有两位美娇娘,一个秋薄罗,一个秦绾绾,莺语柳腰舞,生如妖娆花,琵琶弦上诉,疑是天籁仙,千金纷纷洒,只博美笑颜。 说的就是秋薄罗擅歌舞,秦绾绾好曲乐,把那些个纨绔浪子迷得神魂颠倒,乃至一掷千金争得头破血流,此类事件多得举不胜举。至于究竟是秋薄罗更美一点,还是秦绾绾更美一点,双方又各有拥护者,动辄吵得不可开交,没个定论。 虽说叶香偶一直被裴喻寒禁足府上,对外头的事了解甚少,不过提起那个榭乐坊,她还真就知道,特别当说起秋薄罗的时候,她颇为不屑地哼哼两声,搞不懂男人为何就喜欢秋薄罗这种女人呢?只因为对方胸大? 叶香偶抓了一把花生米塞入嘴里,正嚼得津津有味,目光眼尾不经意一瞥,刚好看到门口走进来四名男子,见着为首那人,叶香偶内心咯噔一响,顿时被喉里的花生米给咔住了,低头一阵狂咳,匆匆饮下一口茶后,她本能地想躲到桌子底下,但一想,不行不行,这分明是掩耳盗铃,还是开溜为妙,便唤来小二结账。 “咦……”她摸摸腰际,钱袋呢? 左摸摸,右摸摸,还是没有。 她又摸兜掏袖,依然没有! 丢了?还是……路上被扒了? 她一颗心如坠谷底,缓缓抬头,有些尴尬地朝小二笑了笑:“那个……小二哥,真是对不住……我的钱袋不见了……” 原本笑容满面等着收钱的小二,听她说完,立马变了脸色。 叶香偶颤巍巍打个哆嗦,继续做着解释:“我想可能是叫贼人在半途给扒走了,这样吧,等我回家后,马上吩咐家仆给你们送来好不好……” “呸!”小二当头啐了她一口,“看你穿得人模人样,不承想是个吃白饭的,我小牛子岂是你能轻易糊弄的人?”说着招呼周围同伴,“快,我这有个吃白饭要赖账的,将她抓起来,一索捆翻送到衙门去!” 叶香偶一听慌了头,眼瞅对方要动上手,忙跳着退后两步:“等等,你急什么,我只是说我现在没钱,之前的提议你不同意就算了,又不代表没人替我付账啊。” “谁替你付账?”小二恐她耍花招,跟同伴一左一右将她拦在死角。 叶香偶无奈下,只好踮脚朝那为首男子挥挥手:“黎延,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黎延循声一望,旋即领着人走过来:“怎么回事?” 小二道:“这人吃了茶不给钱,想要赖债!” 叶香偶抿抿嘴,神态窘迫地跟黎延解释:“是我的钱袋丢了……然后他们说要把我抓了送衙门,你帮帮我吧。” “好。”黎延二话不说,朝小二道,“吃了多少钱,我替她付。” 见对方一副出手阔绰的样子,小二方知叶香偶没说大话,连忙赔笑:“原来是误会,好说、好说,且容我再算算。” 叶香偶则趁着他们谈话空档,溜之大吉了。 一离开茶馆,她就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跑,等来到一处偏僻巷口,才弯腰扶着墙壁,呼呼喘气。 背后传来咳嗽声,她登时耸肩一颤,转身望向来人,活似被抓到的小耗子一般,一脸无辜可怜的表情:“黎延……” 黎延微笑:“表姑娘,玩够了就回去吧。” 叶香偶心头充满疑惑:“你们是怎么发现我不见的?” 黎延但笑不语。 叶香偶左思右想,认为自己的行动明明是万无一失的啊:“莫非是翠枝告的密?” 黎延莫可奈何地一叹:“表姑娘,有句话说的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叶香偶彻底无言。 黎延略带提醒地告诉她:“您这已经是第五次私逃出府了,少主他……很生气。” 一想到裴喻寒那个冷面阎王,叶香偶便情不自禁打个颤栗,是直从骨子里渗出的寒意。没办法,他把黎延都派来了,任她怎么逃,也逃不过一个武功高手吧。 叶香偶只好放弃挣扎的念头,垂头丧气道:“好吧,我随你回去。” 于是叶香偶就在一众人的“保护”下,乖乖回到裴府,一入府邸,就直接去了裴喻寒的书房。 裴喻寒当时正在跟人谈生意,叶香偶就候在厅堂等啊等啊,等到都快靠着椅背睡着了,才终于有人走出来。   ☆、第2章 [吹笛] 那是一位卖玉石的商贾老头,年约四旬,头戴毡帽,一身细绢裁衣,穿着富态得体,身后小厮捧着一个紫檀木镶宝花富贵锦盒,盒内置着一块翡翠原石,那翡翠真大啊,高约十寸,宽约四寸,厚约两寸,质地细润致密,青绿浓纯,含水欲滴,更重要一点,这样大的原石,居然没有裂纹。 叶香偶虽不懂玉石,但好歹在裴府住了两年,加上平日所见所闻,也知这翡翠原石是相当值钱的,禁不住赞叹:“好美的翡翠!” 那老头一听,驻足打量叶香偶两眼:“敢问这位是……” 黎延回答:“是我们表姑娘。” “噢,还恕老朽眼拙,真是失礼失礼。”老头客气地揖了一礼,才道,“表姑娘好眼力,这翡翠原石乃是我游渡蒲甘偶然所得,论质地色泽,在翠玉中皆属罕见。” 叶香偶嘿嘿笑着:“那得值不少钱吧。” 老朽得意地一捋胡须:“这是自然,宝贝难得一见,必定价值连-城,只是……”他朝帘内望去一眼,颇为苦恼地皱皱眉头,随后告辞离去。 对方走后,叶香偶也进入书房,裴喻寒正一边翻看账本,一边端着瓷盏啜茶。 叶香偶率先启唇:“刚刚那块翡翠真好看,你没购买下来么。” 裴喻寒睇来一眼:“你怎知我没买?”他的睫毛很细很长,抖动起来,跟繁蝶起舞似的,有时候叶香偶就在想,怎么一个男人的睫毛也可以生得这般好看? 她开口讲:“我瞧那老头走时一脸郁郁寡欢的样子,想来是心愿未果,怎么,难道这翡翠有什么瑕疵?” “不,倒是如他所说,是极难得的原石珍品。”裴喻寒又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茶,“只是他所出价格不实,不值得我浪费唇舌。” 叶香偶着急:“那万一被别人买走怎么办?” 裴喻寒唇角勾起一分弧度,又是那种似嘲非嘲,却能把女子迷得团团转的讨人嫌笑容来了:“放眼淮州,你以为有谁出的价格能比我高?” 叶香偶瘪瘪嘴,这话他倒说的没错,裴家是富室大户,房宅田产数不尽数,专做玉石生意,更兼出海买卖,整个江南玉市几乎被裴家占了五成以上。 裴喻寒口吻淡淡:“此人心高气傲,以为得了罕见宝贝,旁人都该趋之若鹜,我自要磨磨他的脾性。” 叶香偶恍然大悟:“噢,我明白了,你这招叫做欲擒故纵!”看来过不了多久,这块翡翠原石便该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了。 她笑眯眯的,厚着脸皮讲:“我还挺喜欢的,要不等雕刻成成品后,送给我吧。” 裴喻寒突然冷下脸。 叶香偶暗自一惊,其实她就是想借此机会扯开话题,不过显然……没有达到这个效果。 果然,裴喻寒没被她糊弄过去,冷冷道:“你这次又是怎么溜出去的?” 叶香偶耷拉着脑袋,吐出两个字:“狗洞。” 裴喻寒蹙眉:“你这是第几次钻狗洞了?” 叶香偶声音低得像从地缝里冒出来:“第五次……” 裴喻寒直截了当道:“禁足十天,每日抄书五十遍。” “五十遍?”上次还是二十遍呢!叶香偶瞠大眼睛,惊得脱口而出,“那个,太多了,能不能少一点?” 裴喻寒单手支颐,微微一笑:“叶香偶,你这是在跟我讨价还价吗?” 说起来,他俩虽是远房表亲关系,但裴喻寒一向习惯叫她的名字,而不是称呼她表妹,当然叶香偶也是如此,总觉得“表哥”是个亲切的称呼,如果对着裴喻寒叫,实在是太太太别扭了! 叶香偶觉得他就这点不好,不笑的时候冷得像坨冰,笑的时候也让人心里毛毛的,她勉强扯下嘴角,佯作莞尔,带着几分乞求讨好的意味:“写久了,手真的会疼的……” 裴喻寒略一沉吟,居然说道:“好,那我便给你个机会。” “咦?”叶香偶眨眨眼,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裴喻寒不紧不慢地道:“我记得惠娘前些天教你了一首《采荷》,吹来给我听听。”言讫,吩咐家仆取来一支短笛。 “……”叶香偶原本想说什么,但被裴喻寒那双极致漂亮的凤眸一扫,顿时哑口无言了,接过笛子,磨磨唧唧举到唇畔,一吸气,开始吹奏。 这调子一起,不高不低,平稳柔缓,倒也尚可,她执的是上好的湘妃竹笛,音色玲珑清越,十分悦耳,恰若一阵盛夏凉风,拂池吻荷,碧波粼粼……如此徐徐缓缓地吹来,让人渐有入境之意,仿佛真在湖上泛舟,采莲唱晚。 叶香偶吹着吹着,渐渐有些走神,眼珠子贼溜溜绕到裴喻寒身上,见他一边听着一边翻看手里账本,心里忍不住把他腹诽了一百八十遍,结果忘记下个音符,竟是吹漏了音,察觉裴喻寒抬头,她吓得渗出一头冷汗,告诉自己,要沉住气、沉住气……最后总算又找回了调子,她暗暗松口气,随后想起惠娘教她吹笛子的时候,她总是显得意兴阑珊,要不捂嘴打哈欠,要不望着窗外发呆,抑或是,惠娘吹得实在太好听了,她干脆伴着笛声进入梦乡…… 所以……后面怎么吹来着?怎么吹来着? 叶香偶一时思来复去,急得汗流浃背,不料指法一乱,音走偏斜,她顿时慌了神,紧接着下一口气吹错,笛子“撕”地一声,更好似半夜杀出只鸡叫,她开始满头大汗,补了这音忘那调,芊芊玉指忙得快要翻天,正是越急越乱,越乱越吹,好好一首《采荷》愣是叫她吹的曲里拐弯,尖声刺耳,煞有鬼哭狼嚎之意。 就瞧裴喻寒的脸色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于是叶香偶终于……吹不下去了。 她腆着脸笑:“让我再重新来一次好不好?” 裴喻寒道:“五十遍。” 她可怜巴巴地吸下鼻子:“真的再来一次就好……” 裴喻寒道:“一百遍。” 叶香偶仿佛被踩到尾巴的猫,险些没跳起来,连忙摆摆手:“不来了不来了!那就五十遍吧!” 她态度转变倒快,裴喻寒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嗤:“你学笛子有多久了?” 叶香偶又变成蔫头耷脑的模样:“一年多了。” 裴喻寒显得颇为费解:“叶香偶,你在我面前有吹过一首完整的曲子么?” 叶香偶继续低头,下巴都快着地了:“没有……”其实她也很疑惑,为什么她连个笛子都吹不好呢?不过这个答案,裴喻寒很快就告诉她了,因为裴喻寒说了—— “你比猪还笨。” 他骂她的时候,从来不会长篇大论,而是言简意赅,字字诛心。 至于叶香偶,则是习以为常,听时羞愧,事后忘之,也算没心没肺到一定境界。 不过每回被裴喻寒骂,其实她心里也不好受啊,跟他这个腰缠万贯头脑精明的富家子弟来讲,她的确是笨头笨脑,一无是处。 裴喻寒要她学女红、吹笛子、读书写字,把她当做大家闺秀一样培养,可她明明就不是那块料,她也不想成什么大家闺秀。 她只想出去玩,游山玩水,自由自在,好像小时候那般,父亲带着她爬山采蘑菇,摘野果子吃。 她出生英州,在她很小很小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娘亲就去世了,只剩下她跟父亲相依为命,其实她儿时的生活尚算充裕,父亲是位木匠,后做起棺材生意,开个棺材铺,平日雇了两名家丁打点,怎料某一晚家丁吃醉了酒,打翻灯盏,害得仓库失火,那家丁害怕,连夜逃走,父亲因赔偿无措,一病不起,足足两年,所谓祸不单行,另一家丁眼瞅家中生意惨淡,暗中卷了银钱逃走,父亲没办法,带着所剩余积,带她投奔到淮州裴家,叶香偶也在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她有这么一号富到流油的远房亲戚啊! 后来父亲病重,四十而卒,而她也被裴家收留。 那会儿裴喻寒已经是当家少主了,说实在的,叶香偶心里还是很感激他的,毕竟肯收留她这个穷途末路的落魄表妹,至于裴喻寒对她的态度,八成也是觉得她可怜吧,反正裴家有的事钱,也不在乎她多吃一口饭。 叶香偶垂头丧气地返回镜清居,翠枝一直在门口翘首张望,见她回来,忙焦急地赶上前:“表姑娘,表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叶香偶头也不抬,无精打采。 翠枝情知一二,担心地问:“表姑娘……是、是不是又被少主……” 叶香偶叹气,摆了摆手:“没事,还是老样子。” 翠枝眼圈一红,快哭了出来:“表姑娘,真的不是奴婢告的密,哪料到今儿个表姑娘出去没多久,可巧大管家就来了,说少主请了贵祥和的裁缝量制新衣,叫表姑娘也过去量一套,结、结果就露馅了……” “我知道,事情跟你无关,怪我今天没有翻黄历。”叶香偶拍着她肩膀安慰,随后想到,“不过他们没有罚你吧?” 翠枝天生一张圆圆的娃娃脸,听主子惦记自己,眯眯着眼一笑,更像小苹果了:“没有……我就照表姑娘说的那样,是表姑娘要睡午觉,不准我进屋伺候,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嗯。”叶香偶颔首,很快,又有些郁闷了,“你去帮我准备纸笔吧……” 翠枝愕然:“少主又罚表姑娘抄书了?” 叶香偶点头:“是啊,这回要每天五十遍。” 翠枝张大嘴巴,似乎下一刻就要叫出来,好在控制住,转换成一脸同情加节哀的表情。 待翠枝走后,叶香偶甫要进屋,廊下忽然传来一道清脆响亮的叫声:“呆瓜!”   ☆、第3章 [作弊] 叶香偶循声望去,不禁气急败坏地骂道:“死拐拐,又是你这个讨厌鬼!” 拐拐是只鹦鹉,羽毛色彩斑斓,拖着一条长尾巴,听说品种十分名贵,是裴喻寒的商贾朋友出海带回来的,天天美得像只小凤凰,见谁都趾高气昂。 叶香偶走到拐拐面前,两手叉腰,教它念道:“叫小偶,小偶!” 拐拐回应:“呆瓜,呆瓜。” “小偶,小偶。” “呆瓜,呆瓜。” 叶香偶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佯作威胁:“再叫一次,我就扒光你身上的毛,让你变成秃毛鸟喔!” 拐拐的眼睛原本也又大又圆,可跟叶香偶一比,那就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彼此你瞪我我瞪你一会儿,拐拐不吭声了。 嗯,听懂了? 叶香偶立马喜笑颜开,继续教它:“小偶,小偶。” 拐拐歪过脑袋,啄啄背后的毛。 叶香偶略一思索,取来核桃仁,笑嘻嘻地在它面前晃来晃去:“想不想吃?想不想吃?” 拐拐看到核桃仁,一下子红光满面,唰唰扑扇着大翅膀,伸着脖子要够。 叶香偶得意洋洋地逗它:“叫‘小偶’,叫‘小偶’我就喂给你吃!” 拐拐费劲半晌吃不着,最后急得蹦出三个字:“裴喻寒!” 天! 叶香偶气得快七窍生烟:“你这只笨鸟,除了‘呆瓜’跟‘裴喻寒’,还会说什么!” “裴喻寒!裴喻寒!”拐拐越叫越欢。 叶香偶跟中了咒语似的,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头痛,最后气愤一吼:“不理你了!” 拐拐以前住在裴喻寒的书房里,后来叶香偶因为父亲病逝,伤心过度病了好一阵,裴喻寒便命人把拐拐拿来给她做伴。 所以叶香偶想,怪不得拐拐这么趾高气昂呢,这就是有其主必有其鸟?大管家当初还笑呵呵地说拐拐在裴喻寒身边很闹腾,但自从住进镜清居,就变得乖巧许多,叶香偶觉得……这分明就是失落吧?毕竟人家曾是裴喻寒的爱宠,但搬到她的镜清居,是不是有种宠妃被打入冷宫的感觉? 拐拐如今三岁了,叶香偶第一次看见它,小家伙就会说“呆瓜”跟“裴喻寒”,到现在,也依然就会说这两句。 叶香偶觉得好奇,之前究竟是谁教拐拐说的话?她可不认为裴喻寒会神经病地教拐拐喊“呆瓜”。大概只有一人——他的长姐裴蕴诗,听说是位难得一见的大美人,比裴喻寒年长四岁。关于裴家的家事,叶香偶倒是略知一二,裴喻寒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相继而亡,只留下偌大家业给他们姐弟俩,别瞧裴蕴诗身为女儿身,但精明能干,处事果决,十四五岁便能独当一面,一边主理裴家家业,一边照顾裴喻寒,更是为了裴喻寒守到二十有三才出嫁,那夫家是郦州人,据说也是当地豪门巨室。 可以说,裴喻寒是被裴蕴诗一手拉扯长大的,姐弟间感情甚笃,裴喻寒十分尊重爱戴他的这位长姐,因此,这世上恐怕也只有裴蕴诗,敢对裴喻寒的爱宠教“呆瓜”两个字吧? 晚上,叶香偶做了一个梦,周围飘着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煞是好看,她喜欢雪,毫无理由的喜欢,好像她的前世就是一片小小的雪花,晶莹、纯洁、自由自在地飘舞、旋转、落地,再一点一点融化…… 那些雪宛如一盏盏天宫冰灯,围着她纷飞旋转,忽一阵疾风吹来,雪花愈刮愈猛,化成细粉碎粒,密密麻麻,漫天苍芒一片,她慌忙以袖掩面,迷迷蒙蒙地看到前方,似站着一道人影…… 叶香偶慢慢睁开眼,映入眼帘,是那熟悉的床顶雕花,此刻她躺在床上,窗外已是大亮。 她愣了愣,待神智彻底回归大脑,“蹭”地一下坐起身:“翠枝,翠枝!” 等翠枝赶过来,她一边穿着鞋子一边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翠枝答道:“快晌午了。” “天!”叶香偶头都大了,简直欲哭无泪,“不是让你早点叫醒我的吗!” 翠枝没敢说她睡的跟死猪一样,根本叫不醒的,满脸无辜地道:“奴婢先前叫了好几次,可是表姑娘始终没有反应。” 叶香偶不再多说,惦记着裴喻寒罚她抄书一事,匆匆梳洗一番,吃了几口细点,便坐在案前翻开那篇《女论语》,蘸了笔尖,挥毫如飞。 整整一天,她连喝口水的功夫都顾不得上,屋内静得只能听到笔落的嗖嗖声,簌簌声,不久书桌一隅渐渐堆叠成小纸山堆,临近黄昏日落,终是饥肠辘辘,才肯停了笔,她手酸眼疼,仰在太师椅呼呼喘气,真是动一下都懒得动,宛如活死人一般。 翠枝知她累了,将准备好的膳肴端来:“一下午滴水未沾,还是先歇一歇,吃些东西吧。” “不行不行。”叶香偶闭着眼摆摆手,心道裴喻寒实在太狠,这分明是叫她食不得咽夜不能寐嘛。可闻着那股熟悉的肉香味,她用鼻子嗅嗅,有些激动地睁开眼,“酱肉酥饼?” 翠枝点头。 啊,是她最爱的酱肉酥饼!叶香偶肚子里的馋虫一下被勾了出来,将抄书的事抛之脑后:“快拿来快拿来!” 翠枝就知道她抗拒不了吃,笑着把膳盘阁在一旁茶几上。 叶香偶净完手,拈了一块酱肉酥饼就往嘴里塞,真是饿坏,边嚼边就着那碗雪梨粥,咕噜咕噜一并咽下喉咙,反正在翠枝面前她从来没什么吃相可言。 稍后,她嘴巴叼着第二块酥饼,眼珠子却绕到旁人身上:“翠枝,你老实回答,平日里我待你不薄吧?” 翠枝忙点头。 叶香偶说道:“这么久以来,我一直把你当亲妹一般看待,所以说咱们姐妹之间,自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番话听着太耳熟,翠枝眼皮子不禁一跳,表情陷入尴尬:“表姑娘,你该不会又想……” 叶香偶笑得坦然极了,眨着一对水汪汪星眸,蕴含祈求地道:“好翠枝,我实在写不来了,你就帮帮我吧!” 翠枝面露为难:“可是……这事万一被少主发现……” “不会的。”叶香偶拍着胸脯保证,“上回他不是也没发现嘛,放心吧,他平时这么忙,哪有功夫顾得上一页页翻看。” 对于主子这种侥幸心理,翠枝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被她求得实在没辙,只好应下来,于是一主一仆共同埋首狂写,果然速度远超一己之力,不到戌时,终于抄够五十篇,传来小厮送至裴喻寒书房,叶香偶累得筋疲力尽,沐浴完毕,便倒在床上沉沉睡着了。 一连十日,叶香偶禁足镜清居,抄书不惙,天天抄得手腕酸麻,不过幸好有了翠枝的帮忙,让她轻松不少,甚至还能趁机打小盹,可这拐拐就仿佛成心跟她作对似的,每次她一倚在椅子上假寐,拐拐就挥着翅膀在窗外大叫:“裴喻寒!裴喻寒!” 好几次,叶香偶吓得险些跳起来,还当裴喻寒真的来“监工”了,想想也怪,裴喻寒平日待她虽然苛刻严厉些,但细说来,对她也没什么不好的,可叶香偶就是从骨子里有点害怕这个男人。 “拐拐!”得知又是虚惊一场,叶香偶咬牙切齿地警告,“再有下次,我绝对把你炖了熬成鸟汤喝!” 拐拐应变能力也是极强的,小眼珠子溜溜一转,很快回了句:“呆瓜!” 一切如叶香偶所料,裴喻寒那边收到她抄写的书训,并无任何反应,想来是没发现她找翠枝作弊之事,对于自己的蒙骗过关,叶香偶居然还有点自鸣得意,十日后,她终于可以踏出镜清居,重获自由了! 其实叶香偶大多时候还是比较繁忙,因为裴喻寒给她请来绣娘、曲艺老师以及读书先生,在奉云阁教她学习女红,吹笛弹琴,读书写字,要说出乎意料的,叶香偶学女红居然很是上手,这一点连她自己都没想到,绣成第一只蝴蝶时,绣娘都说好,后来她得意洋洋地拿给裴喻寒瞧,对方却只吐出一个字:丑。 裴喻寒从没夸过她。 今日叶香偶没有功课要学,便开始在府里乱转悠,裴家是淮洲首富,整座府邸大得惊人,想当初叶香偶第一次在裴府游逛,险些还迷了路,不过现在她对裴府的地形已经摸得滚瓜烂熟,简单说来就是分为前堂、中庭、后园三部分,前堂主要用来招待宾客,娶亲办丧迎寿等事宜,而中庭又分为花园、梅林、楼阁,后园便是寝居的地方。 裴喻寒的书房就在梅林,大多时候他都是歇在书房,极少回后园寝室,因为裴喻寒不许她出府,叶香偶就花了将近两年时间,在裴府转啊转啊,连那些犄角旮旯都不放过,这不,好不容易又叫她发现一个狗洞,结果没逃出府玩多久,就再次被逮了回去。 叶香偶看着角落那个已被修补好的狗洞,心灰意冷地叹口气,默默转身离去。 她穿行在花园间,隐约听到不远处传来袅袅歌声,立马三步并作两步,躲在红浓绿暗中,拨开枝条一探究竟,这才晓得,原来是秋薄罗在给裴喻寒唱曲儿呢。 秋薄罗单眉细眼,身穿绯裙,一如既往打扮得花枝招展,可她的嗓子的确好,像莺儿巧啭一般,只是清唱,已叫人如痴如醉。 再瞧裴喻寒立于一旁,凤目薄唇,秀颈修腰,身穿雪绸梨花白衣,腰系蓝田锦绣玉带,正如那诗中所述一般,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第4章 [冤家] 要说裴喻寒至今虽未娶亲,府上也无姬妾,但身边从不缺乏女人,秋薄罗就是其中一位。像秋薄罗这种名妓,身边往来的无不是豪绅大户,富家子弟,今日陪酒,明日弹唱,后日画舫游湖,偶尔留宿当夜,或在府住下两三日也未尝不可。 尽管秋薄罗出身妓家,但待遇却如众星捧月一般,平日在榭乐坊也不是轻易就肯接客的主儿,一来看价钱,二来看家世身份,若对方破衣烂衫是不入流的嫖客,反遭不屑一顾,三来也讲究个你请我愿。 说起来,秋薄罗似乎对裴喻寒情有独钟,不管其他公子哥如何献殷勤,她也不随意应承,可一旦受到裴府邀约,几乎是眼巴巴地赶过来。 就瞧秋薄罗临兴唱完一曲后,朝裴喻寒微微福个身,便挽着他的手臂并肩而行,彼此背后分别跟着一婢一厮,遥遥远去。 叶香偶这才从花阴里冒出来,手指一扒左眼皮,冲那二人扮了个鬼脸。 裴喻寒这个大混蛋,平日对她严苛管教,自己却不忘风流快活! 她恨恨不满,随后来到西北角院,那里有一片闲田,占地极小,连瓜果都种不了,但这么一小片闲田,却是属于叶香偶自己的地方,闲田旁还建了一座架藤凉棚以及竹藤秋千,闲来无趣时,叶香偶常常喜欢一个人在这里荡秋千,想事情,照顾她的小韭菜们。 头开春时,她在闲田里播了种,如今小韭菜们都蹿出绿绿的嫩尖,处于茁壮成长中。叶香偶仔细检查了一番,又拎着水桶轮番浇过水,才坐在秋千上,一边荡着秋千,一边自言自语地唱道—— “韭菜啊韭菜,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快快长大啊!” “韭菜啊韭菜,等你们长大,我就把你们和成馅,揉成饺,统统喂进肚子里啊。” 她手扶藤条,每当秋千停下,便用足尖使劲蹬下地面,如同顽皮小鸟一般在半空飘来荡去,像是被她银铃般的笑声吸引,两只麻雀还在她头顶上转着圈圈。 叶香偶先是跟小韭菜们“谈心”,接着又忍不住把裴喻寒狠狠抱怨了一遍,每次说起裴喻寒坏话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生了一张灿舌,讲起来滔滔不绝,好像裴喻寒真的站在眼前被她指着鼻子骂,别提多解气了。 等她骂完,又独自玩了一阵儿,终于意兴阑珊,起身返回镜清居,结果在半路上,无巧不巧碰见了秋薄罗。 所谓冤家路窄,狭路相逢,大概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此时已不见裴喻寒,只有秋薄罗领着一名小婢,她从拱桥行下时,那一步一履,那举手投足,正是风风韵韵,袅袅亭亭。 “呦,这位不是表姑娘吗!”秋薄罗含笑着福个身,将她审视两眼,随即扑哧一笑,“表姑娘这是刚从泥塘走了一遭回来么,怎么鞋子污成这般。” 也怪了,她跟秋薄罗好像天生八字不合,每逢见面都得斗上几句,总之无关身份,无关具体缘由,就是两个人相互看了不顺眼,秋薄罗大概晓得她是裴喻寒的某个穷亲戚,平素里又不讨裴喻寒欢喜,所以从来不怕得罪她。 叶香偶不以为忤,反而笑眯眯地道:“哎呀,我当是谁,可巧可巧,竟在这里遇上了,这位不就是咱们大名鼎鼎的秋……” 她话讲到此处,秋薄罗颇为得意地抚抚鬓上那朵石榴花。 “秋……秋……秋……”叶香偶吞吞吐吐,喘着大气,最后张口恍然,“啊,不就是大名鼎鼎的秋萝卜姑娘吗!” 秋薄罗闻言,笑容顿时一失,气的咬牙切齿:“表姑娘,你又将奴家的名字念反了!” 叶香偶连忙挠挠头:“哎呀,失礼失礼,实在是你这字不好写,也不好念,让我一时记错,还请秋姑娘莫怪啊。” 秋薄罗美目怒瞪,磨牙霍霍,像要咬人。 叶香偶道:“秋姑娘这是要走了么。” 秋薄罗脸色这才稍有缓和,又习惯性地抚了抚鬓发:“是呀,今儿个是裴少主特意邀我前来的,裴少主还说后日要给奴家庆生呢。”这话里话外,再加上她那副得意洋洋的表情,简直是说不出的炫耀了。 叶香偶讶然:“咦,这回又是秋姑娘了?” 秋薄罗双眉不禁一皱:“怎么说?” 叶香偶瞪大眼:“秋姑娘难道不知道吗,我这位表哥最喜欢给人过生辰了,上次是玥玥姑娘,上上次是巧儿姑娘,再上上次是……” “这……这怎么可能,裴少主他竟然……”秋薄罗听她越说越多,脸色跟中了砒-霜一样难看,想再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气哼哼地甩头走掉了。 瞧着她的背影,叶香偶简直幸灾乐祸,裴喻寒喜欢给人过生日当然是她胡说八道的了,不料对方居然当了真。 她拍拍手,学起秋薄罗走路的姿势,晃动小蛮腰,左扭扭,右扭扭,像条小蛇在匍匐前进一样,当她扭啊扭啊地走出一段距离后,直觉使然,冷不丁抬头,看到前方树下静静立着一道人影,正是裴喻寒。 四目相对时,她傻了眼,可巧刚才腰还扭大了,半边屁股正向一边歪着。 裴喻寒就那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雪衣乌发,容光清冷,他平素不喜束冠,在府邸通常就以一条发带在过肩处松松散散地束着,衬得肌肤越白,长发越黑,宛如月上玉郎,美得华辉俱夺,彻骨标致。 “你做什么呢?”他薄唇张阖,冷冷问出一句。 叶香偶心下窘然,也不知刚刚那副样子被他看进去多少,赶紧规规矩矩站好:“没、没什么……” 以为他是来找秋薄罗的,她不禁指指背后的鹅卵石小道:“秋姑娘才走不远。” 裴喻寒视线顺她的方向瞄了一眼,问:“你遇见她了?” 叶香偶点头。 裴喻寒原地不动。 叶香偶想了想,好奇心起,突然大着胆子问:“你喜欢她吗?” 他眉骨微耸,仿佛意外她会这么问。 叶香偶笑嘻嘻地道:“我听说秦婠婠比她要更美一点!” “秦婠婠?”裴喻寒略一思付,“你怎么知道她的?” “上回我在茶馆听说书先生讲的啊。”叶香偶感兴趣道,“也不知榭乐坊今年的花魁,会是她俩哪一个呢。” 她眨着黑嗔明眸,八卦十足的样子,裴喻寒眉宇却渐渐压深:“我的事与你无关。” 瞧瞧,这人就是阴晴不定,无缘无故又冷了脸,叶香偶只好乖乖噤言,见他依然站着不走,心下便想着开溜:“那、那我先回去了……” “站住。”她甫迈出一步,却被裴喻寒从后叫住。 他道:“你随我来。”话落,转身径自去了。 咦…… 望向那一抹修长的背影,叶香疑惑他叫自己会有什么事。 其实叶香偶挺不愿意去的,觉得跟他在一起绝不会有好事发生,偏偏她有那心没那胆,裴喻寒一发话,她便如奉纶音一样,哪敢不从。 一路跟着他回到书房,叶香偶就瞧他桌案上摆着一叠高高的书纸,仔细辨别,这、这不正是她先前抄写的书训吗? 她目瞪口呆,恍然大悟后,心里喊了一声糟,怪不得他把她叫到书房,原来是翠枝帮她抄书的事被发现了,所以来找她算账! 她简直难以置信:“你、你还真的一页一页看了啊!” 裴喻寒刚拿起一张书纸,闻言转过身,见她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颔下首:“是又怎样?” 叶香偶怨死了,心道你平时要不神龙不见首尾,要不就忙着陪你的红粉佳人,居然还真有闲工夫来看她的罚书。 她老实交待:“我也是没办法嘛,一下抄那么多遍,睡觉都要好晚的……所以才想着让翠枝帮我一把……” 裴喻寒挑了挑眉,他的眉毛不属于清秀型,而是浓黑细致,修长有势,所谓龙眉溢彩,便是如此吧,总之是相当漂亮的,只不过当他生气或者不悦时,那双长眉便会有种宝剑出鞘的犀利感,叫人心惊胆寒:“那你就没想过,一旦被我发现,我会不会罚的更狠?” 反正被他知道了,叶香偶也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味,小声嘟囔句:“我不是想着你没那份闲心么……” 裴喻寒忽然朝她一步一步走近。 叶香偶吓了一跳,不知他要做什么,于是他近一步,她就退一步,最后走投无路,背靠向墙壁。 她一抬头,裴喻寒已是近在咫尺,高大的阴影直覆下来,她才发现他可真高啊,比她高出半头?一头?一头多? “怎、怎么了?”被困在局促的空间里,她缩着脖子,吐字结结巴巴。 裴喻寒唇角翘了翘,恰好是那一分弧度:“叶香偶,其实你说对了,我的确是没那份闲心。”   ☆、第5章 [计策] “啊……” 叶香偶瞧他又露出那种似嘲非嘲讨人嫌的笑容来了,稍后细细琢磨他这番话的意思,他说没闲心……那不就是表示…… 她一愣:“但是你叫我来书房……” 裴喻寒眼角细眯:“我本想说你的字跟上回相比有些进步,不过大概……那是翠枝写的?” 所以,其实他是想夸奖她来着……但她一时心虚起急,反而把不该说的全招出来了? “你、你……”也就是说,他原本并不知道翠枝代笔的事,可刚刚听她所言,居然还顺水推舟,装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原来是再给她下套啊。 太坏了,这人实在太坏了,叶香偶气得眼泪哗哗的:“你怎么可以这样,竟然诈我!” 裴喻寒一阵好笑:“叶香偶,这分明是你自己心虚作祟,不打自招么。” “我……”她吸溜几下鼻子,委实没辙了,只好又使出耍娇卖痴一计,“那、那我以后绝不会再犯了,好表哥,你这次就饶过我吧,你瞧瞧,这几天写的我的手好疼啊,都起茧子了。”她忙把小手伸出来给他瞧,大概每次有求于他的时候,她才肯唤他表哥。 裴喻寒低头望去,她的手很小,十指芊芊,洁白秀气,就像是小孩子的手,柔柔软软的,握在掌心里怕是如白玉豆腐一般会滑走,而那指尖处,的确有细微小茧,再配合她可怜兮兮的表情,还真是可怜见。 也怪了,叶香偶发觉他不吭声,只是目不转睛盯着她的手,好像要给硬生生剁下来似的,盯得她心里阵阵发毛,正值左右为难时,终于听到他说—— “你走吧。” 他随之闭上眼睛。 怎么了……叶香偶奇怪他的反应,莫非她的手,也让他觉得讨厌,看都不想看? 其实通过这两年相处,叶香偶能隐隐约约感觉出来,裴喻寒似乎不太喜欢她。 他转过身,往桌案的方向走去。 “噢……”她赶紧把手缩回袖子里,点点头,略一迟疑,还是不太确定他真的饶过她了,“那、那我可真走了啊?” 裴喻寒刚要坐下,闻言,拧了拧眉头。 叶香偶见势不妙,拔腿就溜走了。 ******* 这日下午,叶香偶懒洋洋地倚在院内竹席上,一边摇着扇,一边听着阿玉唱那首《荷花亭》。 阿玉是位青衣,打小就在德戏班学唱戏,长得瘦瘦小小,模样倒是颇俏儿,她是被裴喻寒请来专门给叶香偶唱戏听的,每月唱个五回,阿玉才十三四岁,初出茅庐都不算,但是与叶香偶年龄相近,两个人私下聊得甚是投机,竟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这会儿同伴一个拉二胡,一个敲小鼓,阿玉不作扮戏装扮,只一身青褂,舞着长袖,扯着嗓子唱啊唱啊,老实说,阿玉唱的不太好,大概年轻欠火候,可是胜在勤勉刻苦,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希望跟师父一样,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当家花旦,红得发紫,被那些富贵豪门争先邀请,刚一上台,台下便响起热烈的欢呼喝彩。 这《荷花亭》是她唱得最好的一出,每次来,她都翻来覆去的唱,听得叶香偶耳朵生茧,都快背下来了。 “哎,不行了不行了。”唱了好长一段时间,阿玉可算停下来,拍拍胸口道,“每次唱到这处,嗓子总是吊不上去。” “那就歇会儿吧。”叶香偶原本一阵打哈哈,听她终于喊停,这才来了精神。 两名同伴去一旁吃茶,阿玉则被叶香偶叫到房檐下,两个人凑在一块聊天。 叶香偶抓了一把瓜子给她,阿玉连忙推辞:“不行不行,这可是容易上火的玩意儿,师父说了不能吃,会毁嗓子的。” “噢对!”叶香偶把这点给忘记,赶紧又递来一个鸭梨,“梨子总可以吧,润嗓子。” “嗯,梨子行!”阿玉接过咬了一口,不禁咧嘴一笑,“真甜!” 叶香偶听她说甜,也拿起一个,两个人面着对面啃鸭梨。 “咦,怎么不见拐拐了?”阿玉发觉似乎少了点什么,顾盼四周,才发现拐拐不见了,否则以往这个时候,拐拐都会叫着要吃的。 “我把它打入‘冷宫’啦!”叶香偶不紧不慢地回答。 “冷宫?”阿玉疑惑,“为什么啊,拐拐那么可爱。” 可爱?明明是可恨。叶香偶还在为抄书那事生气呢,所以打算把它撂在后院几天。 见她不提,阿玉也就不问了,尔后一脸兴奋地道:“跟你说,明儿个我师父要上台啦。” 德戏班在淮洲可是最出名的戏班子,而且能请动台柱,必定是大户人家,叶香偶好奇地问:“是哪家?” “就是大财主张员外,听说过寿,在府里设宴摆了戏台子。”阿玉吃梨吃得极快,三口两口就啃得只剩下个梨核。 叶香偶却才啃到一半,眨眨眼:“你也去吗?” “当然啦。”阿玉脸上焕着一层红光,兴致勃勃地道,“虽说唱戏没我的事,但我要去当帮手的,而且据说张员外这次作寿,还特地请了杂耍班子,老热闹了。” “真好啊……”叶香偶咬咬嘴唇,简直羡慕坏了,随后将手里的梨子搁下,整个人变得无精打采。 阿玉瞧她蔫头耷脑的样子,才想到裴喻寒一向不准她出门,也渐渐敛起脸上的笑容,替她抱不平地一叹气:“哎,我每月去给别家小姐府上唱曲儿,她们堂姐堂妹的凑在一块,动辄讨论哪家的胭脂好,哪家裁缝铺的料子好,还商议哪日去游湖踏春,或是泛舟采莲,真是好生自在,听得我都一阵艳羡,偏偏就你家裴少主家规甚严,连府都出不得。” 其实在当今天-朝,民风十分开放,尤其淮州更盛,无论贫家或富室女子,都可以上街游玩,出入自由,唯独裴府家风严格,若叶香偶自小学习规矩礼仪倒还好,偏偏一路无忧无虑地成长,如今被裴喻寒严苛管教,可不是要了她的命。 叶香偶嘴角一歪,跟着叹气:“别说游湖泛舟,只教我去那张府瞧上一眼热闹,哪怕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也是心满意足了。” 阿玉拿她当知己朋友,见她难过,心里也跟着犯愁,此刻闻她所言,忽生一计:“那你想不想去?” 叶香偶仍是表情奄奄:“自然想去。” “我倒有个办法。”阿玉说完,小心翼翼扭头觑了觑周围。 叶香偶对上她熠熠生辉的眼睛,一时有些发懵,下意识问:“什么办法?” 阿玉勾勾手指,示意她靠近,用彼此可闻的音量道:“明日我们德戏班唱戏,自然要提前抵府,准备服饰道具,你届时就乔装成小徒,混入德戏班里面。” 她这个点子一提,叶香偶顿时来了劲头:“可是万一被人认出来怎么办?” 阿玉“哎呀”了一声:“你想呀,这张员外六十大寿,先是坐堂受礼,再举行叩拜仪式,接着饮酒摆宴,这之间人手往来,吃酒的吃酒,说笑的说笑,更不提那些忙的手忙脚乱的下人,谁有功夫注意到你一个戏班小徒?到时候你就当做抬箱帮忙的,等戏一开始,你便跟我来瞧热闹,等唱完了戏,咱们一道回去,你如何来再如何溜走,不就得了?” “妙哉。”叶香偶心内激动,差点要一拍大腿而起,但转念想到她们这是在秘密商议,马上压低了声,竖起大拇指,“你这主意果然甚好!” “嘿嘿。”得她夸奖,阿玉不好意思地抚抚鼻子,紧接想到什么,略微皱眉,“只是有一点为难。” 叶香偶忙问:“你说。” 阿玉一探身:“这事在我不在你,你若能出得了府,我自能想办法接应你,可你出不来的话,咱们这一切可就白想了。” “这有何难!”不就是溜出府嘛,叶香偶险些说出这可是她最拿手的事,拍拍胸膛,给她十二分保证,“这点你放心好了,我绝对能有法子出来。”而且她记得明天裴喻寒要给秋薄罗庆生,应该是不在府邸的。 听她应得斩钉截铁,阿玉点点头,便要她取来纸笔,在上面画出路线,接应地点,又商量好汇合时间,一切谈妥后,阿玉才与同伴离去,此后不提。 这一夜叶香偶显得相当兴奋,一会儿梦见自己成了像阿玉一样的青衣,粉霞艳面地在台上唱戏,一会儿又梦见自己成了府上宾客,在宴会上大快朵颐地吃酒啃鸡腿,总之光怪陆离,奇奇怪怪,对了,她似乎还梦见了裴喻寒,黑着脸大概要骂她的样子,他刚一张口,却把她吓得抱头就跑…… 翌日天色一亮,叶香偶便早早起床,用完膳后,得知裴喻寒果然出了门,她暗暗叫好,然后将一方布巾铺在床上,忙着收拾东西。 翠枝恰好进来,见她一副要出门的样子,惊得差点没咬到舌头:“表姑娘,你这是……” 叶香偶见状一笑,叮嘱道:“我正要找你呢,我今天打算出趟门,你记得帮我掩护啊。” 翠枝心想她刚被禁足十日,这就又故伎重演了,真是哭死的心都有:“表姑娘,你这一走,如果再被少主发现怎么办?” 叶香偶笑着摆摆手:“不会啦,今天他忙着陪他的红粉佳人,才没空顾及我呢。而且我只出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的。”说着把布巾打成包袱,往肩上一垮,便要大步离去。   ☆、第6章 [事端] “表姑娘,万、万万不可!”翠枝焦急忙慌地拦住她,满脸为难地解释,“上回大管家说了,如果表姑娘今后再私自出府,要连我也一并罚的……” 叶香偶闻她所言,止步想了想,又返回桌前打开包袱,从中取出一条麻绳来。 “这……”翠枝内心忽然涌现不详预感。 果然,叶香偶笑得双眸眯成月牙,像只狡狯的狐儿:“这样吧,我把你捆绑起来,万一被大管家发现,你便说是阻拦未遂被我绑到柱子上,如此即可免去责罚了,再或者,我干脆直接把你打晕了,你说这两个法子哪个好?” 都……不太好吧? 翠枝嘴角轻微抽搐着。 最后迫于无奈,翠枝只好选择了第一种方法,她被叶香偶绑在耳房的柱子上,可怜巴巴地恳求:“表姑娘,你可要快点回来啊。” “嗯,你放心吧!”一切安排妥当后,叶香偶便挎着包袱合门离去。 唉……翠枝低头闷叹,主子话虽如此说,可她怎么就那么不放心呢。 且说叶香偶一路在花园里偷偷摸摸,左拐右绕,不久摸索到一株榆树下方,这榆树粗腰叶密,高有丈余,枝桠横斜出墙,如今叶香偶找不到狗洞,便将目标放在树上,她伸手抓住一条粗壮树枝,慢慢向上攀爬,因她身躯天生娇小,行动如猫,为此轻轻松松地爬上了树,沿着横枝来到墙沿,将包袱里的麻绳拴到枝头上,再抓着麻绳下降至地。 此处是府后一条窄狭胡同,平日鲜少有人经过,叶香偶顺利翻出府邸后,拍了拍手,把绳子留下以便回来攀墙使用,她打开一张画纸,按照上面的路线赶往德戏班,还好阿玉写的比较详细清楚,一路找来没费多少功夫,便到了德戏班门前。 尽管德戏班在淮洲十分出名,但从表面看去,也不过是座普通的大宅院,叶香偶躲过正门,来到后墙附近,立即有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正是阿玉。 “这里这里!”阿玉一直东张西望,大概等她半晌了,当见着她,连忙挥了挥手。 叶香偶跑过来,阿玉关心地问:“怎么样,没被发现吧?” “没有。”叶香偶擦擦额头的汗珠,笑道,“就是我不太识路,路上耽搁了点。” 阿玉点点头,开口催促:“那你现在快随我进去,等会儿队伍就该出发了。”说着环顾下周围,见无人注意,拉起她的手进入小门。 “来,先换上。”躲在后院一间柴房里,阿玉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套衣服递给她。 叶香偶“欸”了声,站着就换起衣服,阿玉则一旁帮她挽发,两个人手脚都十分利索,最后叶香偶换装完毕,阿玉给她戴上小戏帽,二人从衣着服饰看去,别无差别。 “嘿嘿。”叶香偶摸摸头顶那只帽子,傻兮兮地笑了笑。 阿玉认真叮嘱:“你且记得,一路需跟着我,我作甚你作甚,尽量低着脸便是。” “好。”叶香偶爽快应下,随她出了柴房,路上遇见许多年龄跟她们相仿的学徒,今儿个德戏班里分外热闹,因为师父被张员外邀请要到府上唱戏,争先恐后想跟去,不过只有部分学徒被选中,阿玉就是其中之一,此刻大伙儿正忙里忙外,搬着戏箱以及表演用的道具往几辆马车上装,叶香偶在阿玉的示意下一起搬起东西,等出发时,她跟着一众人坐在车厢内,这德戏班里百来学徒,又分着班,平日不见得都熟识,况且今天给大户过寿,小伙伴们凑在一块唧唧喳喳,聊得热火朝天,根本没留意到角落处的叶香偶。 比及张府,大伙儿又开始陆陆续续地搬东西,此际府上已经开宴,不久即该登台表演,戏角儿们都忙着打底彩上胭粉,众徒则围拢在一旁,摸着那些精致的戏服、头面。 叶香偶倒是没事了,在单独一个房间歇着,稍后阿玉推开门,笑着跟她讲:“再过一会儿师父他们就该上场啦,听说现在杂耍班的正在表演,我带你去瞧瞧。” “好啊!”叶香偶一直听她的话,在屋里不敢乱走,眼下闻言,自然欢呼雀跃,跟在她背后穿廊过院,因一身戏徒打扮,行动起来十分方便,廊里穿行的家仆都当她俩是德戏班的淘气学徒,过来到前堂瞧热闹的,只要不闯祸,也没空去理会。 阿玉欢欢喜喜,当头跑得极快,拐过廊角时,孰料前方刚巧有人,一头栽了上去,她个头矮小,正撞在对方胸口处,阿玉“哎呦”一叫,好似照上墙壁一般头晕眼花,忙伸手捂住脑门,不遑回神,那人已开口谩骂:“这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连爷爷我都敢撞?” 那男子身穿银红绸绢长袍,衣襟袖口绣着当下时新的花样团纹,脚底绫袜丝履,手执一柄逍遥扇,华丽非凡。 此人正是张员外四子张长坤,这会儿酒吃多了,领着下人在园子里游逛,他被阿玉撞得倒跌两步,可谓酒气未退,又怒火填胸。 阿玉方知冲撞到贵人,吓得脸色惨白,忙行礼赔罪:“是小人无礼,一时粗莽,得罪了大官人,还望大官人恕罪!” 且说这张长坤打小衣食无忧,父亲是位土财主,平时靠吃着家业作威作福,不学无术,为人更是好酒贪色,遇着花街柳市,脂粉香巷便是流连忘返,极是浮浪放荡。 此刻他定睛一瞧,见阿玉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腹中淫意一荡,不禁喜上:“你这是从哪儿来?” 阿玉心头害怕,连眼皮子都不敢抬,规规矩矩地答道:“小人是德戏班学徒,今日随师父出行,前往府上祝寿。” “噢……”他摇摇手上逍遥扇,一双倒三角眼半眯不眯,半合不合,自以为风流倜傥,实则格外讨人厌,“那你会不会唱戏?” 阿玉答道:“会一些。” 张长坤问:“会唱哪些?” 阿玉只好一一报上:“《春秋配》、《浣纱记》、《荷花亭》、《三娘教子》。” 张长坤“啪”地把扇子一合,呵呵笑道:“可巧,我也最爱听戏,你现在就把那《荷花亭》唱来与我听听。” “这……”阿玉显得颇为为难,怯言怯语,“回大官人,此处……大概不宜唱戏。” “嗯,你说的对。”张长坤笑了笑,伸手握住她的肩头,往怀里揽,“此处人声喧杂,不如你随我到一处僻静地方,慢慢唱来听。” 阿玉遭他轻薄,一下慌了神,欲挣不敢挣,像落水小耗子一样轻微打着哆嗦:“不、不行……” “怎么不行?”张长坤知她畏惧自己身份,不敢反抗,更是大胆起来,寻隙还往她脸上摸索一把,“唱的好了,我赏你一锭银子,这可比你给别人家唱戏容易多了,是不?” 他平素里就言行轻佻,把身边丫鬟统统摸了一个遍,府上家仆深知他的脾性,从旁经过都装作视若无睹,没个敢吭声的。 阿玉胆子小,低着头,怕到不知所措,正要被他揽走,却让叶香偶抓住胳膊,一把拽了出来。。 叶香偶将她拉至身后,朝张长坤拱手赔礼:“还望大官人见谅,我们师父受张员外邀约庆寿,因一时口渴,吩咐我俩寻水来,若是耽搁了可不成,大官人喜欢听戏,可巧我们师父等会儿就该出场了,大官人不如在前堂静候片刻,我们师父的戏一向精彩绝伦,保准大官人听了叫好。” 她两道弯眉如月,一双星眸夺灿,粉脸似娇花揉成,嫩唇胜红樱欲滴,竟比前一个还要水灵剔透,张长坤瞧那桃红小口微微张阖,水泽潋滟,吐息若兰,只觉心尖发痒,恨不得此刻就抱住亲上一口。 他“呵”了一声:“小爷我今儿个偏偏不想你听师父唱戏,就想听你们唱,如何?” 叶香偶与他对视,丝毫不惧:“大官人见谅,我们德戏班规矩严格,未经得师父同意,难以从命。” 好一张利嘴!张长坤不笑反怒:“笑话,我爹大费钱财请你们唱戏,如今我要听区区一个戏徒唱,还要请示?” 阿玉吓得倒吸口冷气,从后揪揪叶香偶的袖角,叶香偶方知他原来是张员外之子,未料竟是如此一个浮浪子弟,更是嗤之以鼻:“如大官人所言,我们是专程来给张员外贺寿的,而非来给大官人唱独角戏的!” “混账!”张长坤本生调戏之心,不料被她出言顶撞,气得面皮发紫,“我赏你们一个颜面,居然不识好歹?得罪了我,非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阿玉一瞧形势不对,忙求情道:“大官人息怒,大官人息怒,小人这就唱,还请大官人饶了她!” “唱个屁!”张长坤心头火起,恶狠狠瞪着叶香偶,“给脸不要脸的丫头片子,今日爷不听戏了,就叫你好生服侍,看看你能奈我何!” 说罢,正要伸手抓起她的衣领,却被人从旁一把搦住,硬生生停滞半空。 叶香偶不料有人帮忙,惊了一跳,举目望去,那男子身穿一件深墨吴绫衣衫,上绣梨花香瓣潋线纹,玉貌佳姿,儒雅翩翩,宛如花雨飘客一般。 是他! 想到上回在街巷邂逅一幕,叶香偶张着嘴巴,险些惊呼出声。   ☆、第7章 [相遇] 张长坤大概也没料到半路会冲出个程咬金,反应一怔,侧目瞧去,心内更觉一惊:“你、你是……南城纪家……” 纪公子勾唇一哂:“今日员外庆寿,宾客填门,张兄因何事而大动肝火?” 原来淮洲分南北两城,中以淇河分隔,所谓南秀北富,这纪家历代经营茶业生意,也是南城一富。 张长坤教他紧紧缚住胳膊,一时间进退不得,只得一抽袖子,才把手收了回来,没好气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纪公子啊。” 纪公子若有所觉,视线转向叶香偶,叶香偶正一脸震惊地盯着他,发现他望过来,朝他笑了笑。 他也笑了笑。 叶香偶心想遇到救星了,赶紧拉着阿玉躲到他背后。 张长坤见状,心头更是窝火,“这二人适才冒犯了我,我正待严加惩治,纪公子最好莫要插手。” 叶香偶闻言辩解:“一开始的确是我们不对,但已经赔礼认错,孰料你故意刁难,不仅要拉我们去别处唱曲,还动手动脚,举止轻薄,这才抗拒不从。” 纪公子听后,淡淡开口:“一桩小事罢了,张兄何必计较,今日若真闹了上去,只怕不好收场。” 张长坤一惊,听出他弦外之音,众兄妹里,当属他最败家,好吃懒做,不学无术,读书读不好,赌钱蹴踘却是一样赛一样的行,见着美佳人,更不吝啬手上钱钞,挥霍如土。偏偏张员外是位土财主,却有望子成龙之心,二儿二女中,属这么儿最不可救药,每次得知其在外胡作非为,惹事生非,二话不说,执了木棒就一顿痛打,是以张长坤天不怕地不怕,独怕家中严父。 今日正逢寿辰,若把那老头子气坏,指不定又被如何打骂,张长坤心念之间,便有些惶惶,同时觑向纪公子,见他神态温逸,一对眼眸却呈现深郁之色,若静潭死水一般,让人窒于其间,不由自主想到关于对方身上的一些流言…… 张长坤思量片刻,只好道:“哼,既然有纪公子替你们说情,此事我便不在计较!”临去前,不忘凶神恶煞地瞪了一眼叶香偶,方拂袖离去。 叶香偶站在背后,朝他吐吐舌头,也不甘示弱地回了一个鬼脸,再抬眸,发觉纪公子唇角含笑,正痴痴地看着她。 她脸蛋一红,走上前:“多谢你,这回又帮了我一次……”阿玉也从旁行个礼。 他却一直看着她:“你怎么这身打扮?” 叶香偶赶紧做个“嘘”的手势,扭头东张西望,才低声告诉他:“不瞒你说,其实、其实我不是德戏班的人。” 纪公子微笑:“我知道。” 咦,他怎么知道的?莫非她看着一点也不像唱戏的? “你混在德戏班里,就不怕被人发现吗?”他笑得温文尔雅,宛如天上的云朵一样柔软好看,让叶香偶突然觉得,如果有个人能这么天天冲她笑着,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怕呀,不过我有帮手,而且你瞧这府里上上下下都忙手忙脚的,才不会留意到我。”她想了想,有点不放心地问,“你会帮我保密吧?” “当然。”两个字,他答得斩钉截铁。 毫无缘由的,他这么一说,叶香偶就打从心底里选择相信他,问道:“你姓纪吗?” 他凝着她半晌,垂落眼帘:“嗯……” 叶香偶心内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好像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会令他感到格外伤心似的。 “攸宁,纪攸宁……”他玉唇轻启,声音低如呓语一般。 纪攸宁,君子攸宁。 叶香偶将这三个字在唇齿间深深萦绕着,待记下后,咧嘴一笑:“好名字!” 纪攸宁转而问:“你呢?” 叶香偶记得上回他有问过自己的名字,不过这次十分爽快地告诉他:“我叫叶香偶。” “叶、香、偶……”他低头,有点神经质似的,念叨了好几遍。 叶香偶纳罕自己的名字有那么特别么,每次他的反应都怪怪的:“纪公子,你住在南城?” 他颔首:“嗯。” 叶香偶瞧他衣冠楚楚,此番背后还跟着一名小厮,显然也是富贵子弟:“那你也是被张员外邀约的宾客啦。” “嗯……”纪攸宁望着她,声音有些飘忽而缓慢,“前面太过喧闹……所以……我想一个人出来走走……” 那眸底如有灼意般,看得叶香偶脸又微微地红了。 “对了……”稍后他抬手,去掏袖子。 叶香偶疑惑他要拿什么,忽闻前方传来一道男音:“咦,那位不是纪公子吗?” 园内不远处走来几名锦衣华服的男子,适才出声那人玉冠执扇,笑得满面春风,至于其他几人…… 当某道身影映入眼帘时,好比平地惊雷,震得叶香偶大脑“轰隆隆”一响,简直不敢置信自己的眼睛。 他他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裴喻寒一袭茶白色绣腊梅吴绫长衫,白玉冠、白缎带、白挂佩,白绢履,颜色如雪,肤光若玉,正如那云阙贵仙一般,琳琅美质,神韵非凡,难琢难铸,难修难绘,令得芸芸众生皆成了陪衬。 “那个人……怎么看着好像裴少主啊……”阿玉表情一阵呆愣,拿胳膊肘悄悄撞下她。 应该……不止是像吧…… 叶香偶用袖子擦擦眼、再擦了擦眼,最后终于确定,不是自己眼花! 是裴喻寒,竟然真的是裴喻寒! 天! 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在张府?他今天不是与佳人有约,应该陪秋薄罗在一起吗? 她心里乱如四零八散的棉花,没个头绪,察觉裴喻寒目光往这厢瞥来,顿时吓出一个颤栗,而裴喻寒果然面色微变,却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望见了纪攸宁。 两面对立,四目相视,纪攸宁一动不动,视线同样落在他身上。 二人你瞧我,我瞧你,时间似乎都凝固起来…… 好奇怪的气氛啊…… 叶香偶隐隐约约觉出不对劲,莫非他们认识吗?她一直以为裴喻寒喜怒不形于色,可是在看见对方的一刹,居然连脸色都变了。 倒是刚刚发话的姜浩良打破岑寂:“纪公子,可巧你也在这儿,先前裴兄说闷,我们便陪他一起来逛逛园子。” 纪攸宁这才朝裴喻寒微微一笑:“别来无恙。” 裴喻寒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叶香偶一直躲在纪攸宁背后,察觉那群人往走廊方向行来,正是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忙拉拉阿玉的袖角,示意开溜。 “……”纪攸宁听到动静,转首望去,眼中藏着依依不舍。 且说裴喻寒原本没注意到叶香偶二人,却因纪攸宁脸上意外流露出的表情,顺势往前一望,突然张口:“站住。” 叶香偶大概平时听裴喻寒发号施令听惯了,是以他的声音一出,就像老鼠听了猫叫,本能地刹住脚步。 裴喻寒眯了眯眼:“你们二人转过身。” 怎么办?怎么办?阿玉拿目光扫扫她。 叶香偶却是满脸绝望地闭着眼,额头冷汗涔涔。 阿玉最终顶不住压力,率先转了过来。 “你?”裴喻寒倒是识得阿玉,莫名间,漆黑的眸子越发深邃,跟刀子似的扎在旁人身上,“那一个。” 叶香偶知道“那一个”是指自己,走投无路下,心底默默念了句佛祖保佑,终于转过身。 裴喻寒见状一愣:“你……” 叶香偶莞尔一笑:“是我……” 她看到裴喻寒脸色顿时黑得跟铁锅似的,别提多难看了,估计那一刻,他是想掐死她吧。 或许真是气到不行了,裴喻寒胸口剧烈起伏,缓了缓神,才启唇问:“你怎么在这里?” 叶香偶也闹不明白呢:“你怎么也在这里?” 裴喻寒彻底气结。 姜浩良站在旁边,一头雾水地问:“裴兄……这位是……” 裴喻寒冷冷道:“她是我的一位远房表亲。” “表……”姜浩良讶然,难以置信地看着一身戏徒装扮的叶香偶,又瞧裴喻寒一副阴恻恻的样子,竟不敢开口再问。 裴喻寒也不理会众人,径自上前:“你跟我走。” 叶香偶欲哭无泪,不是说天下很大吗,为何她躲来躲去,就独独躲不过这个人呢,垂头丧气地点了点,甫要跟在他背后,却教他抓住了手。 叶香偶一怔,但裴喻寒根本不看她,拉着就走,他身量高,步伐快,叶香偶在后面跟不上他的脚步,只能颠颠着小跑,随后想起来,她还没有跟纪公子道别呢,扭过头,纪攸宁身形挺直而立,虽渐渐离得远了,但眼睛一直盯着她、盯着她…… 她想跟对方挥手道别,可惜裴喻寒越走越快,害得她差点没跌个跟头,等反应过来,他们已经拐过廊角了。 她搞不懂裴喻寒今天这是怎么了,仿佛背后有妖魔鬼怪在追赶着他们一样,一路上她跟得上气不接下气,忽然间意识到,他还在拉着她的手呢……相处这么久以来,他要不说她要不骂她,极少给她好脸色瞧,更别说近距离的接触了,但此刻,他真的在握着她的手,本以为他为人平时冷冰冰的,手也应该是冷冰冰的吧,可不是,那手掌温暖而宽厚,上面有黏黏的汗水,攥得她很紧很紧,好像当她是会飞的风筝,一不小心就会随风吹走…… 她正凝着彼此的手出神,孰料裴喻寒意外停下来,就像木偶被绳线拉住一样定格原地,然后缓缓扭头,去望自己的手。 他大概也才意识到,他正在拉着她的手吧,因为他的表情似乎有点狼狈,很快便放开了她。 “走吧。”他恢复如常,径自朝前走了。 他不给她讲话的机会,叶香偶只好在后面亦步亦趋,可能她的装扮比较引人注意,裴喻寒吩咐家丁将马车停到角门处,带着她离开张府。 上了马车,叶香偶本以为他会劈头盖脸地骂自己一通,却听他问:“你的衣服呢?” 她才想到自己还是戏徒打扮,小小声道:“留在德戏班里了……” 他冷笑:“你倒真有本事,连德戏班这种地方都能让你浑水摸鱼。” 叶香偶连忙开口:“你别怪阿玉,是我央求她带我出来玩的,这、这回你怎么罚我都不要紧了,哪怕禁足也好,抄书也好……”最后几个字,说得跟蚊子声似的。 裴喻寒颦眉:“叶香偶,你怎么就这么不长记性?” 叶香偶耷拉下脑袋,乖乖等着他训斥。 “为什么我说的话……你……你从来都不肯听……” 那一刻,他的语调有点怪异,似质问又似不是,像在压制着某处欲断的神经,叶香偶听得奇怪,不禁抬起眼睫:“我……” 他却偏开脸。   ☆、第8章 [悒绪] 叶香偶尴尬,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墨迹片刻,才又问及:“你今天没有去陪秋薄罗吗?” “她?”裴喻寒压着双眉,听得莫名其妙,“我陪她做什么?” “她不是说你今天要……”难道是秋薄罗在说谎?叶香偶这才恍然彻悟,不由得懊悔,她怎么会轻易相信这个女人的话呢! 在裴喻寒冰冷冷的注视下,她忙改了口:“对了,你、你认识那位纪公子吗?” “不认识。”他答得言简意赅。 原本叶香偶还想多打探一些关于纪公子的事,怎奈被他一句话就给噎了回去。 不认识?可当时看他们两个人的反应,好像早就相识一般,叶香偶觉得他可能只是不想说罢了,故意找个借口搪塞自己,真是小气鬼。 马车行至德戏班,由小厮向门房说明情况,取回衣裳,又辗转裴府,比及时,天色已近黄昏。 因裴喻寒一路上不说话,叶香偶闷闷无趣,坐着坐着便觉倦意上涌,脑袋开始左歪右斜,晃晃悠悠,不知不觉就真的睡着了……她又梦到了雪,像无数的小飞蛾在眼前旋舞,将她一点一点包裹起来,她身体渐渐有点冷,伸手想抓住什么,一番胡乱摸索下,终于找到一个温暖的“大火炉”,她好开心,很快偎了上去,可是那个“大火炉”居然挪开了,不让她靠近,她就有些生气,干脆像无尾熊扒树一般紧紧抱住,还用脸蛋往上面蹭了蹭,就觉得好温暖,好舒服啊,而那个“大火炉”终于没有再动,任由她紧紧抱着,不清楚过去多久,叶香偶感觉有什么东西慢吞吞地爬过她的眉梢,她的眸角,她的鼻尖……还在她的唇瓣上反复摩挲着…… 叶香偶觉得真讨厌,弄得她脸上痒死了,随手将那东西拨弄开,这才又恢复安静。 后来她好似躺在摇篮里,晃啊晃啊,于是本能地想换个安稳姿势,不料腿一伸动,居然是悬空的。 咦,地呢?地呢? 她又伸了伸,脚底下果然是悬着的,她逐渐醒转,映入眼帘的,是裴喻寒那张白皙如璧的俊庞。 叶香偶也没想到自己怎么一睁眼就看见了裴喻寒,或许是他现在的表情比较吓人,所以还是先忽视好了,她扭头望望周围,发现环境熟悉得很,不正是在她的寝室里吗,而且,下面就是她的床耶。 不过想到自己是悬空状态,叶香偶忽然冒出一身冷汗,仰头看看裴喻寒的脸,又低头看看他的胳膊,蓦如五雷轰顶,原来……她正被他抱在怀里…… 不对啊,先前她不是在马车上吗?怎么会变成他抱着自己了? “那个你……我……不是……”她大着舌头,由于惊慌失措,讲话已是语无伦次了。 裴喻寒面无表情,只是问:“醒了?” 她一愣,点点头。 裴喻寒突然收起胳膊,叶香偶便像个大冬瓜,“咚”地一声掉在床上。 “哎呦……”她伸手揉着小蛮腰,痛得眼泪汪汪的,这回可是睡意全无了,心道他既然抱得好好的,干吗无缘无故撒手啊。 对了,莫非她是在马车里睡着,他不忍叫醒自己…… 她几乎是不敢置信了:“你是因为……” 裴喻寒声音冷得如寒铁玄-冰,不由分地打断:“禁足一个月,每日抄书三十遍。” 叶香偶嘴角一搐。 她就知道,他果然没这么好心…… 接下来的日子里,叶香偶都是在抄书中度过,待一个月后,她发现檐下的那几盆芍药花都已经绽放了。 禁足结束后,她神清气爽地站在房门前,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从今起,她又可以出屋溜达啦。 稍后翠枝端来早膳,她一边吃着白玉糕一边随口问:“最近府里没什么事吧?” 翠枝思索下:“没有,少主跟往常一样忙着生意上的事,还有就是,已经许久不见秋姑娘来过了。” 在裴喻寒众多女人中,秋薄罗可算是最得宠的一位,今日叶香偶听翠枝一提,不禁大为吃惊,榭乐坊炙手可热的花魁娘子,原来也有失宠的一天,那有人失宠,必有人得宠,她好奇对方是谁。 翠枝在她身边久了,已经无需言语,光瞧她眨巴眨巴几下眼睛,便心领神会:“就是秦婠婠秦姑娘啦,这一个月几乎天天伴在少主身边,少主好像迷她迷得不行,又是陪她下湖游舫,又是陪她赏景弄花,里里外外撒了不少钱钞,更送去了一只价值连-城的翡翠玉镯,看来这位秦姑娘真是能耐呢。” 听说裴喻寒对秦婠婠百依百顺,还送了一只价值连-城的镯子,叶香偶心叹这秦姑娘果然比秋薄罗更厉害几分,只是不知性情如何,不要跟秋薄罗恁的讨厌才好。 “对了,还有一件事……”翠枝愁眉苦脸地讲,“表姑娘,还是把拐拐搁回窗前吧。” 叶香偶一惊:“怎么了?” 翠枝叹气:“大概是这段日子表姑娘不理它了,拐拐一直没精打采的,还总是啄毛,背后都秃了一小块。” 叶香偶闻言,二话不话就赶至后院,以前总是昂首挺胸跟小凤凰一样的拐拐,如今低头搭脑,变得跟蔫萝卜似的,后背漂亮的羽毛还少掉一片。 “拐拐……”叶香偶顿时心疼地唤了声。 拐拐以往见着她,都会兴奋地忽闪着翅膀,然后转动黑溜溜的小眼珠左顾右盼,可现在看到叶香偶,那股兴奋劲儿完全没有了,只是低头搭脑地叫了一声:“呆瓜。” 叶香偶吸溜吸溜鼻子,这回一点都不生气了:“我、我不是不喜欢你了啊……我只是这段日子忙着抄书,所以才把你给忘记了,对不起……” 拐拐歪过脑袋,又去啄毛。 叶香偶见状急道:“我以前只是吓唬你啊,不是真的要把你变成秃毛鸟的,好拐拐,你别生我的气,我最喜欢你了……”带有安抚性的,伸手摸摸它的小头颅。 她把拐拐重新挂回窗前,为了弥补过错,还喂了好几块它最爱吃的核桃仁,叶香偶决定今后要多陪拐拐聊天,天天喂核桃仁给它吃。 下午见天气好,她吩咐翠枝取来鲤鱼风筝,在花园里一起放风筝,怎奈天有不测风云,不久风渐渐大起来,风筝越飞越高,她收不住手里的线轴,眼睁睁看着那只鲤鱼风筝被风刮走了。 “怎么办,飞走了飞走了!”翠枝遗憾地指着天空。 叶香偶把线轴丢给她,朝风筝飘走的方向追去,她身影如风,在花阴小径一路飞奔,随后前方一座撮角亭子闯入视线,周围繁花似锦,粉蒸霞蔚,蛱蝶浮舞,香气阵阵。 她看到一男一女坐在亭子里,女子身穿一身柳色,在姹紫嫣红间格外醒目,徐风吹来,她的衣裳也随之拂动,就像一汪碧绿的湖水在粼粼泛闪,因距离远,容貌不甚清楚,只觉那影儿透着一股柔柔的美。 叶香偶都忍不住感叹一番,当然,更吸引她注意的,是坐在她旁边的裴喻寒,女子一面执扇,一面给他指着亭外景色,低声细语着什么,裴喻寒不言,只是专注细听,叶香偶几乎不用看,也能想象到此刻他的神色该有多么温柔……女子突然低头一阵闷咳,裴喻寒便举手为她轻轻拍抚着…… 然后叶香偶仰头,就瞧那只飘来荡去的风筝无巧不巧的,正挂在他们凉亭上翘的檐尖上。 不是吧…… 叶香偶困窘地狂敲下脑袋,纳罕自己为何就这么点背呢,风筝刮跑不说,偏偏还撞到老虎口上。 显然裴喻寒他们也发现了这只风筝,叶香偶正寻思着如何是好,结果发现裴喻寒的目光跟利箭似的,“嗖”地朝她的方向扫来。 叶香偶就觉得自己胸口被射中,冷不丁一震,吓得调头就跑,但或许是太过慌张了,她马上惨叫一声,竟是崴到脚踝。 她一时眼泪横流,可惜这种时候还不忘记跑,像只受伤的小兔子,缩着一条腿往前蹦跶。 背后传来疾快的脚步声,她回首望去,可不就是裴喻寒吗,他、他竟然追上来了! 他好像很生气的样子,眉毛都皱成一团,叶香偶眼瞅逃不掉,只好张着口解释:“我、我不是故意的……” 当他临近,她哭丧着脸:“我本来是在追风筝,结果没想到它被风刮着刮着……就刮到你们这里来了……我不是有意打扰你们俩你侬我侬的啊……” 她说到“你侬我侬”时,裴喻寒眉宇皱出深深一条褶皱,似乎更生气了,开口道:“别乱动。” 他弯腰将她打横抱起,走到一处石台处,让她坐在上面。 叶香偶傻得眼睛都瞪直了,见他蹲在面前,抬起自己的左脚轻轻揉动下:“痛吗?” “痛……”她倒吸口气,跟小松鼠似的鼓起腮帮子。 裴喻寒又小心翼翼揉了揉,老实说,他手法还挺不错的,几番下来,叶香偶感觉疼痛真的缓解不少,刚要松口气,却发现他伸手要脱掉自己的鞋子,结果那一口气没呼出去,又重新吊起来。 “不用不用。”她可不敢劳烦他老人家,赶紧把小脚缩了回来。 裴喻寒抬起头。 她娇靥微红,莫名有点小害羞:“我觉得好多了,你、你去陪那个人吧!” 不知是否错觉,裴喻寒似乎轻微颤了下,随后垂落眼帘,叶香偶也看不清那神色是怎样的,只是由上方望去,他长而纯黑的睫绒轻垂半敛,像是躲藏花阴间的半片蝶翅,一抖一抖,散着若浓若淡的忧悒。 他不动,叶香偶也不敢动,气氛仿佛陷入某种微妙的尴尬与沉寂中,直至旁侧传来一道柔婉的女音:“爷……” 就在不远处,站着那一袭柳色春衫的女子。 裴喻寒不再看叶香偶,起身朝对方走去。 女子略带担忧地问:“爷,到底……” “没事。”裴喻寒嗓音中流露着关心,“这会儿风大,回堂中坐着吧。” “嗯……”女子乖巧地笑了笑,指指凉亭上的檐尖,“那里有只风筝呢,不知是谁放的。” “是我表妹,她刚才为追风筝,不小心崴了脚……”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亲昵无间地离去,剩下叶香偶孤零零地坐在石台上,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她瘪了瘪嘴巴,突然觉得有些扫兴,一瘸一拐地走回镜清居。 “哎呀,表姑娘,你的脚是怎么回事?”原本她去追风筝,翠枝跟不上,干脆回到镜清居等她,结果一见这般光景,可不吓了一跳。 “崴了。”叶香偶走进屋,“吧嗒”一下就躺在床上。 “那要不要紧啊?崴的厉害吗?需不需要请大夫?”翠枝替她小心翼翼脱了鞋,查看她受伤的情况。 叶香偶不吭声,装死般闭着眼睛,脑海中回荡着那二人相依相偎的画面,觉得裴喻寒真偏心,对别人就温存体贴,对她却总是冷巴巴的恨不得冻死人,如果、如果他对她能稍稍好一点,或许,她也不至于那么讨厌他了吧……   ☆、第9章 [拜坊] 雪,漫天漫地的飘着,密密麻麻,数之不尽,宛如一盏盏天宫冰灯,围着她纷飞旋转,忽一阵疾风吹来,雪花愈刮愈猛,搅得天地都变成杂乱无章的一团,她慌忙以袖掩面,迷迷蒙蒙间,看到前方站着一道人影…… 是谁,是谁呢? 她想要看清,一步一步走近,那人身量很高,似乎是名男子,衣袂飘扬,长发飞舞……当察觉她的临近,慢慢转过身…… 叶香偶掀起睫帘,眼神有点空洞,朝着床顶一阵发呆。 刚刚,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有雪,有一名男子,真奇怪,好像不久之前她也做过同样的梦,现在仔细想想,头脑里却是模模糊糊一片,记得不甚清晰了。 上午,她在奉云阁跟着绣娘学习女红,今天绣的是《水墨青花》,两色系一种绣法,并不复杂,她左手托着绣棚,另一拈针的手指好似蝴蝶翻飞般上来下去,用了整整一上午时间,终于完成,绣娘见后,一阵夸好,留下一幅《蝶恋花》的图样,让她平日里练习。 其实叶香偶一点都不喜欢绣什么《鸳鸯欢》、《比翼鸟》、《并蒂莲》那种情意绵绵的图案,因为她又没有喜欢的人,绣起来也觉无趣。 话说打从上回风筝一事,转眼都过去半个月了,她一直没见着裴喻寒,可能最近他竟顾着宠爱秦婠婠,早把她忘得十万八千里了,所以下午闲来没事,她躺在床上,一颗心又开始不安分地蠢蠢欲动了…… 翠枝推门进来,发现她猫着腰,正在床上打包袱,一时间嘴巴张得老大:“表姑娘,你难道又想……” 叶香偶见她来了,不假思索地道:“翠枝呀,我今天要出去一会儿,不会太久的。” 又是这句! 翠枝头痛地一捂额,紧接着跺跺玉足:“表姑娘,你这是死性不改!” 叶香偶满脸“愧疚”地道:“我也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可是成日关在府里,我真的会憋死的,所以翠枝,你一定不忍心看我憋死的,对不对?” “我忍心!”翠枝这回出乎意料地点点头,真的,她忍心! 叶香偶眼皮子狂抽了抽,随即拿起麻绳,笑眯眯地哄劝她:“好翠枝,乖翠枝,你就依了我这次好不好……” 她笑得像只狡诈的黄鼠狼,一步一步走近,反之翠枝则成了走投无路的小鸡,低声怯怯:“表姑娘你……”转身即要溜走。 “不许跑!”叶香偶迅速从后追上,拿着麻绳,三下两下将她五花大绑。 最后翠枝被绑在柱子上,一阵呜呜咽咽。 叶香偶安慰她:“好翠枝,又让你受委屈了,这次等我回来,一定给你买好吃的!” 道别完,叶香偶挎着包袱寻摸到园内那株榆树下,东张西望一番,便攀枝爬树,顺顺利利逾墙而出,等她抓着麻绳刚是双脚落地,背后却传来一道声音—— “咦,你不是……” 叶香偶吓得汗毛一竖,回过头——一名年轻男子站在五六步远的距离,瞠目诧然地望着她。 “你……”叶香偶只觉几分面熟,略一沉吟,不禁恍然,“啊,是你!” “正是区区。”姜浩良忙朝她揖下一礼,笑着自我介绍,“小可姓姜,上回与令表兄在张府与表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叶香偶点点头。 姜浩良疑惑:“表姑娘,你这是……” “噢……”叶香偶赶紧放开绳子,尬尴地笑了笑,“我、我就是出来走走……” 出来走走,又何必不走正门非要翻墙?姜浩良也不点破,反倒一笑:“倒曾听闻过,裴兄家规甚严。” 叶香偶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解释:“今日在贵府做客,出门之际,不慎遗下一枚玉佩,刚好被不知何处窜来的野猫叼走,方带家厮一路循迹至此。” 叶香偶颔首,也不做声,只是偶尔拿眼睛瞟瞟他。 姜浩良会意,急忙开口:“请表姑娘放心,今日一幕,姜某过眼云烟,绝不会泄露半分。” 叶香偶立马换上一张大笑脸:“既然如此,那就多谢姜公子啦!” 她双眸晶莹亮澈,一笑间,宛如正盛桃花,灼灼逼人,美得周遭尽皆黯然,直把姜浩看得目眩神摇,眼见她要离去,下意识询问:“表姑娘这是要去往何处?” “我……”叶香偶顿足想了想。 姜浩良好心提醒:“淮州之大,表姑娘人生地不熟,一人出来,恐有不妥。”声音略顿,又道,“表姑娘若不嫌弃,有需用姜某之处,尽管张口便是。” 叶香偶吃惊:“不会耽搁姜公子吗?” 姜浩良心头暗喜:“不妨事不妨事,只要表姑娘一声吩咐,姜某愿效犬马之劳。” 叶香偶心知他与裴喻寒算是熟识,倒可信任,况且有他陪同也不错,能够省去一些脚力,便道:“那就麻烦姜公子了。” 姜浩良见佳人同意,可谓欢喜不已:“敢问表姑娘要去哪里?” 叶香偶问:“哪些地方好玩?” 大概问对了人,姜浩良颇为自信地道:“淮州好玩的地方甚多,比如距此地不远的雨兴桥,或西边桃花林,东边许愿池,郊外三四十里路的白云峰,如果表姑娘不感兴趣,位于北街的合汇巷,里面尽是大大小小的食馆,有阳春面、灌汤包、卤肉饼、驴肉汤、锅贴饺子,可谓应有尽有,各具特色。” 其实这些地方叶香偶都不知道,今日听来,还真是一阵心动,恨不得把每个地方都走上一遭,但经过思量相较后,告诉他:“我想去榭乐坊。” “榭……”姜浩良闻言,差点没咬到舌尖,“那、那不是……” 叶香偶见他一脸惊诧状:“姜公子不知榭乐坊吗?” 姜浩良眼珠子转了转,忙一清喉咙,挺直了胸膛:“在下绝非贪花恋酒之徒,像榭乐坊这种烟花巷柳,姜某虽有耳闻,却从未踏足。” 他说得正经八百,叶香偶心道他倒是个老实人:“既然如此,姜公子只需带我到榭乐坊便是,实在不行,我自行前往也无不可,就不打扰姜公子了。” “这……”姜浩良有心献殷勤,只好道,“区区虽不涉足那烟花门户,但一定尽所能助表姑娘一臂之力,只是表姑娘出自大富之门,又身为女流之辈,去那种烟花寨中,只怕有所不妥。” 经他提醒,叶香偶莞尔一笑:“这有何难,你带我去家裁缝铺,换套男装便是。” 姜浩良不解她为何非要去榭乐坊,见她心意已决,又不好详问,只得应下。 且说叶香偶在裁缝铺换上一身时新男装,面如傅粉,朱唇玉齿,丰姿朝华,手把折扇握,真个儿风流俊俏的美少年,看得一旁姜浩良几乎移不开眼去。 马车驶到榭乐坊,叶香偶不愿为难,叫他在车中等候,独自进了榭乐坊,那老鸨见叶香偶衣衫华丽,人生得清秀标致,心头已爱上几分,亲自过来迎接:“小官人可是头一遭来?瞧着倒有些眼生。” 叶香偶胸口一跳,故意粗噶着嗓子:“敝姓叶,妈妈好眼力。” 老鸨笑道:“既是头一回来也不打紧,一回生,二回熟,小官人玩得尽兴,日后便可常来,妈妈我这儿的姑娘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保准有让小官人中意的。” 其实叶香偶此番前来,就是想见见秦婠婠:“久闻秦姑娘大名,今天只为一睹芳容。” 老鸨一听她要点秦婠婠,脸色不由得微变:“小官人初来乍到,有所不知,秦姐儿可是咱头牌上的人物。” 叶香偶又不傻,一下明白她的意思,幸好早有准备,把所带的小锦兜掏出来。老鸨瞧她掏个不起眼的锦兜作甚,却见她一解细带,随便一倒,就滚出几锭白花花的银子来。 叶香偶笑笑:“还请妈妈通融。” 老鸨只盯在那银子上,笑得合不拢嘴,后又有些为难:“实不相瞒,我这姐儿近来胸闷气短,闭在房中已有两三日不接客了,不知小官人可曾听过我家秋姐儿的名声,与婠婠可是并列头牌。” 叶香偶心道她才不想见秋薄罗那个死婆娘呢,又从锦兜里掏出一枚三脚蟾翡翠挂坠,大如掌心,绿聚剔透,一瞧就是价值不菲的宝贝:“劳烦妈妈帮我把这块翡翠赠给绾绾姑娘,说在下只为一面之缘,其它再无所求。” 老鸨态度已不若先前,觉得她手里的锦袋简直就是百宝囊啊,什么值钱的宝贝都有,颔首应道:“好说好说,小官人能中意是她修来的福分,我这就去与她说一说,小官人还请在厢房等候。” 于是叶香偶被请到厢房,等了约莫半盏热茶的功夫,终于听到推门声,进来是一袭柳色衣裳女子,眼横秋水,眉插春山,面若芙蓉,神采照人,七尺云发挽螺髻,三寸软鞋胜莲瓣,分明宫娥入尘寰,化女异姿色。 果然是她! 那日在园中见到的柳衣女子。 其实叶香偶想见秦婠婠,不为别的,只为那份好奇,纳罕她有何等能耐,能把裴喻寒迷得快要神魂颠倒。 上回匆匆一瞥,记忆不深,今日一见,果然是位柔弱楚楚,窈窕千般的美人啊。 秦婠婠将那枚三脚蟾翡翠吊坠递到她跟前:“此物委实贵重,小女子生受不起,故归还给叶公子。” “没事没事,你拿着吧,反正我家翡翠多的是。”她笑嘻嘻地道。 秦婠婠疑惑地抬目望来,她忙又解释:“噢,我的意思是,我家是做翡翠玉器生意的,不差这一个。” 秦婠婠一愣,仔细端详她两眼:“这位公子……奴家曾经是否与公子见过?”   ☆、第10章 [探视] 叶香偶被她左右端视,唯恐露出破绽,抵唇咳嗽一声:“可、可能是秦姑娘认错了吧?” “可是奴初见公子眉眼间,只觉似曾相识……”秦婠婠颦着一对精妙细致的柳燕眉,仿佛只差一点,便能记起关键。 叶香偶心里飕飕发凉,不承想对方记性如此之好,觉得再由她恁地看下去,就真得露馅了,心念电转,想到一个理由:“啊,秦姑娘委实好眼力,实不相瞒,其实、其实我是裴公子的一位表亲。” “裴公子?”秦婠婠简直吃了一惊,“原来阁下是表公子,难怪了……奴瞧着总有几分眼熟……”说罢欠身行下一礼。 看来裴喻寒魅力真够大的,跟他稍稍挂个勾,人家立马就笑脸迎人了。 叶香偶对某人嗤之以鼻一声,继而微笑:“是啊,我也是从表兄那里听闻秦姑娘大名,特来一睹芳容的。” “原来裴公子还提及过妾身……”秦婠婠美颊嗔红,不由得眼帘微垂,心头似有无比欢喜。 叶香偶颔首,关心地问:“对了,适才我听妈妈说,秦姑娘近来身体清恙?” 秦婠婠露面赧然,坦言解释:“不瞒表公子,奴身体安康,诓骗妈妈,只是不愿接客罢了。” 叶香偶大为诧异:“为何?” 秦婠婠神情有些郁郁:“要知到这榭乐坊的嫖者,或龌龊贪色,或粗俗污猥,或霸势欺辱,却不曾有一个如裴公子这般,一表非凡,全无俗韵,怜香惜玉,以礼相待的男子。” 叶香偶心道那是对你,裴喻寒对她可是从来不怜香惜玉的,瞧对方脸上流露着陶醉痴浸之情,脱口而出:“秦姑娘,你是不是喜欢上我家表兄啦?” 秦婠婠被她这番直白话语吓得脸色微变,摇头启唇:“奴不敢有非分之想,奴自知身份卑贱,岂能与裴公子相配。” 叶香偶嘟着嘴巴:“可是我觉得他很喜欢你啊,或许你可以恳求他为你赎身,这样你便能恢复自由,岂不是一桩好事? 面对那一双清澈无痕的双眸,秦婠婠知她并非戏谑自己,笑了笑:“表公子想来不谙世事,所谓男嫖女娼,露水之缘,残花贱质,怎可妄想那举案齐眉。” 她一席话下来,听得叶香偶瞠目舌噎,秦婠婠又将吊坠递去:“婠婠心知表公子一片好意,但此物万万收不得。” 叶香偶错愕,吞吐着逸字:“你、你还是留着吧,这些东西或许有朝一日你能用得上,可对我而言,却是想用都无处用的……”说着垂落睫毛。 秦婠婠怔仲,因她固拒,只得道:“既如此,奴为表公子弹奏一曲,以表谢意。” “好啊。”叶香偶立马来了兴致,合扇拍拍手。 背后跟随的小婢呈上琵琶,秦婠婠朝叶香偶施了一礼,便抱坐而弹,素手转轴拨弦,“铮”地一声,商音陡起,似一幅春光秀丽的画卷铺展眼前,谷涧潺潺,山峦幽幽,鹊鸟依依,山鹧啼啼,桃花灿灿,蝴蝶悠悠,音旋婉转,轻盈悠扬,蓦地冷弦一挑,又现流水疾奔,山摇地动,鹊鹧惊飞,花落蝶乱,那指尖越拨越快,正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听得人心荡若震,激动澎湃,待一曲终了,仿佛一切又重归寂静,春-色红绿似锦屏,蝶鸟桃花傍水息,不觉间音逝了,心却神往难收。 “妙哉,妙哉,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秦姑娘这一曲,弹得非同凡响!”叶香偶击掌赞叹。 “拙技献丑,让表公子见笑了。”秦婠婠屈膝行礼。 叶香偶不假思索地道:“今后我若要听曲儿,就来找你好不好?” 秦婠婠莞尔:“表公子不比寻常人,婠婠一定奉陪。” “那就这么说定了!”叶香偶兴高采烈,笑着伸出小手指,要跟她拉钩钩,结果意识到不对,忙又缩了回来,挠挠脑袋瓜。 秦婠婠只觉她言行古怪,性格却又单纯可爱,不禁抿嘴儿一笑,也没往心里去。 其实叶香偶看得出来,秦婠婠很喜欢裴喻寒,真心实意的喜欢,也怪不得裴喻寒对她这般着迷,只可惜沦落风尘,不知道裴喻寒以后会不会为她赎身。 回来时,天色已近黄昏,一辆马车静静停驻在裴府后的小胡同口。 “姜公子,这次多谢你了。”叶香偶拱手道谢,言讫,即要下车。 “等等。”姜浩良唤住她,语气依依不舍,“下次你何时再出来?” 叶香偶不料他会问这个,想了想:“我也说不好。” 姜浩良讲道:“不如这样,我派个小厮长期守于此处,改日你得空出来,凡事尽管吩咐他,然后由他领你来寻我,我带你去淮洲其它美景胜地游玩好不好?” 叶香偶心想这法子不错,尔后眼珠子带着疑惑转到他脸上:“你为何待我这般好?” 大概是她问的突兀直白,姜浩良有些尴尬,很快又笑着解释:“表姑娘既是裴兄亲系,我自当多加照看。” 叶香偶一思付:“那好吧。”不愿多做停留,抛下一句,便急匆匆离去。 她摸着半黑不黑的天色,一路逾墙入府,顺顺利利回到镜清居,翠枝见她回来,总算松口气。 “翠枝,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叶香偶将一包糕点塞到她手里,“这是芦花记的甜酥糕,好吃的很,我吃了一包,特意给你也买了一包。” 翠枝被绑了一天,可不也饥肠辘辘,闻言赶紧打开纸包,拿起一块甜酥糕吃起来。 叶香偶见状:“好不好吃?” “好吃好吃,奴婢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甜酥糕呢,谢谢表姑娘。”翠枝擦擦嘴巴的糕点渣滓。 叶香偶瞧她吃得跟小馋猫似的,忍不住笑了笑。 事后,她换完衣裳,还没来得及在床上躺会儿,大管家就找来了,原来是裴喻寒胃痛犯了,他动辄忙得昏天黑地,吃饭也没个准儿,久而久之,就犯起胃痛的毛病。 “大夫刚给少主看过,后来煮好热粥端来,少主却不肯喝,还请表姑娘过去劝一劝少主。”大管家一副没辙的语气,显然对某人劝说无果,才特地求助她来了,毕竟裴府上下,除了裴喻寒之外,就属她算半个“主子”了。 叶香偶挺为难的,真想告诉大管家,她的地位其实连他还不如呢,没准刚踏入书房半步,就被裴喻寒一个眼神给瞪回来了。 可眼下她不好拒绝,便点头答应,来到书房时,正巧撞见曾大夫出来,曾大夫年约五十以外,须眉白发,通得一手歧黄药技,偶尔他来给裴喻寒看病,彼此能在园内碰见。 “曾大夫。”叶香偶笑嘻嘻地打招呼。 “喔,是表姑娘啊。”曾大夫笑得和蔼可亲,摘下毡帽,朝她行了一礼,“表姑娘过来探望裴少主吗?” “唔……”叶香偶嘴里支支吾吾,半晌没答出来,就算是吧…… 曾大夫不介意地笑道:“裴少主正在屋内歇息,老朽适才开了几副方子,等药熬好,表姑娘记得叮嘱裴少主服用。” “噢。”叶香偶赶紧点点头。 等她步入书房内室,就瞧裴喻寒正倚在床头,像尊佛雕似的一动不动,双眼没有焦距地朝着虚无发呆。 当听到她的脚步声,他侧眸凝睇,锋利的俊眉很快皱起:“你怎么来了?”   ☆、第11章 [迷媚] 那语气太过疏冷,以致叶香偶有点望而却步,抿抿嘴,嗫嚅地讲:“我、我听说你胃病犯了,又不吃东西,所以过来看看……” 裴喻寒望着她,不说话。 叶香偶感觉他的眼神有些怪怪的,瞬也不瞬,仿佛从来不认识她一样,心底不自觉胆寒,当眼珠子瞄见矮几上未曾动过的粥碗,还是忍不住开口:“你胃不好,怎么不吃东西呀?” 裴喻寒这才敛回视线,声音冷得像结在地层的薄冰:“不用你管。” 叶香偶吐吐舌头,心想你当我爱管你,要不是大管家来找我,我才不愿意来呢。下一刻,见他手抚胃部,面容微微苍白,她一慌张,上前焦急询问:“你的胃还在痛吗?” 大约真的很难过吧,裴喻寒闭着眼睛,额头冒出细碎汗珠。 叶香偶忙举着袖角给他擦了擦,他却像被马蜂蛰到似的,浑身剧烈一颤,伸手拨开她的手。 叶香偶觉得他真是比太岁爷还难伺候,碰都不让碰,然而转念一想,其实他也挺可怜的,打小父母双亡,唯一的姐姐又远嫁异州,平日里虽有家仆伺候,但毕竟比不得亲人的爱护关心,眼下只有她,算是跟他稍稍沾一点亲的亲戚吧? 不久,她又捧着一个蓝白云瓷盅进来。 裴喻寒没料到她去而复返,叶香偶笑嘻嘻地解释:“我吩咐他们在粥里掺了药,又重新熬了熬,这会儿吃起来暖乎乎的,对胃极好,你尝尝看。”从瓷盅舀了一碗,端到他跟前。 裴喻寒盯向她手里那碗粥,表情一阵发怔,接着偏过俊庞:“拿走。” 叶香偶坚持不懈地劝说:“你吃一点吧,总是这样下去,你的胃又怎么能好呢?” 裴喻寒干脆闭上眼睛假寐。 这家伙,脾气简直比牛还倔! 叶香偶气结,把碗一搁,也跟他杠上了:“好吧,你不喝,今天我也不走了!”她生气地坐在床边秀墩上,撅起樱唇瞪他。 就这样,裴喻寒闭眼睡觉,她气呼呼地瞪着他的脸,可惜功力不够,瞪着瞪着,她居然没有熬住,不知不觉枕在床畔睡着了,再醒来,她从臂弯中抬起头,发现裴喻寒正注视着自己,一只手举在半空,但很快又落下了。 叶香偶意识尚有些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什么时辰了?” 他道:“戌时。” 都戌时了!叶香偶责怪自己怎么好好的就睡着了呢,心里仍惦记着对方:“那你现在饿不饿?吃点东西吧?” 大概是烛光暗影的缘故吧,裴喻寒的轮廓线条看起来比先前要柔和许多,终于点点头。 叶香偶又让侍婢把粥重新温热下,进来的时候,发现他靠在床头毫无动弹的意思,莫非这是……要让她亲自喂? 真是难伺候的大祖宗! 叶香偶只好舀了一匙粥,吹了吹递到他唇畔,裴喻寒则顺理成章地张口咽下,要说叶香偶平时见着他就心里发慌,如今亲手伺候,更掩不住一股紧张劲,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但仍不可遏制手指在打抖。 裴喻寒若有所觉,抬起眼皮:“你是不是很怕我?” “啊……”叶香偶不防他迸出这么一句,匙子险些从手里脱落,不敢接触他慑人的目光,眼珠子开始四处乱瞄,“还、还好吧,就是有时候有点凶,还老是冷冰冰着一张脸……” 裴喻寒道:“我知道。” 知道什么?叶香偶心内一跳。 裴喻寒笑了笑,语气透着诡怪的讥诮:“跟我在一起,你觉得很痛苦,很讨厌,巴不得离开这里,对不对?” 叶香偶思付他简直就是活神仙,连她怎么想的都这般清楚,可是很奇怪,因为这一刻他望着她的眼神,却仿佛饱含着无限痛楚,亦如那困入笼中的兽,藏有千言万语,又无法言语,竟是看得她胸口莫名难受起来…… 她不晓得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结结巴巴地启唇:“没、没有……当初你肯收留我……我已经非常感激了……” 裴喻寒垂着睫,默不作声。 叶香偶只好将碗搁回桌上,正犹豫着要不要离开,却听他问:“你的笛子练得如何了?” 叶香偶有点心虚地缩下肩膀,模棱两可地答着:“还、还好啊,一直都在练……” 裴喻寒道:“吹来给我听听。” 叶香偶一愣:“现在?” 裴喻寒点头。 “哦……”叶香偶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桌案前,从小匣内取出那柄湘妃竹笛,举在唇畔,当着他的面吹起那首《采荷》。 又是鬼哭狼嚎了一番。 最后她唯唯否否低着头,都不好意思去瞧裴喻寒的表情了。 半晌,裴喻寒才肯开口:“你怎么仍是一点长进都没有?”看得出来,他已经连骂她都懒得骂了。 可不么,平日上曲艺课,她要不三心二意,要不偷懒睡觉,能有长进才怪。 裴喻寒皱着眉:“过来。” 叶香偶打个哆嗦,怕他会一口吞了自己似的,狠狠咽下吐沫,跟刚出生的小螃蟹一般,畏畏缩缩地挪步靠近。 裴喻寒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笛子:“仔细看着。” 叶香偶没料到他居然吹起那首《采荷》,而且吹得相当娴熟,倚在床头轻吹曼吐,无论姿势还是指法,简直完美的无可挑剔,说起来,这还是叶香偶第一次看见他吹笛子呢,就觉得真好看,说不出的好看,跟画中仙人似的,曲声悠扬,人俊隽永,明明刚才她也在吹《采荷》,可是跟他的差别,怎么相距就这么大呢? 他吹得很认真,仿佛是倾注一生的精力,只为了吹这一首曲子,连冷硬精致的轮廓线条,都在这一瞬柔软而温存起来。 叶香偶一直盯着他的脸出神,直当他吹完,扭过头问:“看清楚没有?” “啊?”她眨眨眼。 裴喻寒将笛子递给她:“照着我刚才的吹法,你再重新吹一次。” 叶香偶只好依言举笛,呜呜咽咽地吹了一段,结果他听得颦眉耸目,竟是从床上起身,双臂从她背后轻轻环了上来:“你的指法就不对,又怎么能吹好?” 他身量极高,叶香偶肩膀只能挨到他的胸口,那样的姿势,就仿佛是被他抱在怀里一样,她几乎傻了,动也不敢动,任由他把着她的两只手,摆着正确指法,鼻尖隐约嗅到一股幽幽的香气,他身上从来不熏那种浓馥呛鼻的熏香,而是淡淡的若即若离的梅花香,叶香偶想着,是不是他在梅林里呆久了,久而久之也染上了梅花的香呢? “好了。” 在他示意下,叶香偶调整好呼吸,慢慢吹奏起来,那时他没松开她的手,而是覆住引导纠正,彼此身躯紧密相贴,就似两人并作一人……他俯首临近,温热的气息微微撩着她右侧鬓发,惹得叶香偶一颗心怦怦乱跳,直如小鹿乱撞。她本就从心底里怕他,如此这般,可不愈发紧张,不是一会儿吹错调,就是忘记曲谱,完全不知道自己再吹什么了…… “叶香偶!”裴喻寒简直忍无可忍,终于撒手放开她。 叶香偶吸溜鼻子,哭丧着脸道:“我、我就是笨嘛,可能我天生没这个天赋,一辈子都吹不好了……” 她说完这句话,突然见裴喻寒脸色惨白,就仿佛受到某种巨大的打击似的,连带身躯都往后一退。 “我……”她内心咯噔一响,莫名间有些害怕,随即发现他朝自己伸出一只手,以为这次他真是气到怒火烧心,要动手打她,竟是吓得丢下笛子,头也不回地转身逃走了……   ☆、第12章 [嫁念] 几日后,阿玉投来名帖,叶香偶得着消息,兴冲冲地亲身出来迎接,二人许久未曾见面,此番四目相对,亦如寻回至亲姐妹一般,手拉着手,聊得分外热乎。 “阿玉,你没事吧!”想到上回张府一事被裴喻寒识破,阿玉必也牵连其中,叶香偶听闻德戏班规矩严苛,后又一直见不着她,心内十分担心。 阿玉倒递给她一个放心的微笑:“没事,就是之后被师傅知道了,打了我五十个板子,又罚禁足两个月。” “打板子?”叶香偶像是听到不得了的事,眼睛瞪得宛如铜铃,“那打的严不严重?肯定很疼吧!” 哪料阿玉倒愈发笑了,安慰她:“你别瞎担心啦,在德戏班哪个学徒没挨过板子呀,我们都是从小被打大的,早就皮糙肉厚了,而且我有秘诀,不怕的。” 叶香偶眨眨眼:“秘诀?” “是啊。”阿玉压低声道,“就是板子即要落下的时候,把屁股绷紧劲儿,就不疼了,况且我感觉得出来,师傅打我的时候并没有使出全力。” 叶香偶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以后裴喻寒认为抄书禁足对她不再具备威胁的话,会不会也让她挨板子?想到她趴在长板凳上,被某人打屁股的情景,她就觉得好恐怖啊…… 阿玉发现她小脸煞白煞白的,一阵纳闷:“诶,你发什么呆?” 叶香偶浑然打个激灵,随即摇晃脑袋,将某个画面狠狠挥退,才绕回正题:“这么说来,你师傅待你还是很好的啊。” “嗯……”阿玉略一迟疑,告诉她,“其实今天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道别……”叶香偶喃喃念了一遍,表情有些错愕。 阿玉脸上却流露着骄傲与兴奋的神采:“是师傅认识的一位友人,他的戏班全年在各处游走演出,这次驻足淮州一个月,师傅举荐我去历练历练,我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啊!”由于吃惊,叶香偶嘴巴张得恨不得能装下一个鸡蛋大了,“那,那你是不是就能登台表演了?” 阿玉腼腆地用手揉了揉鼻尖:“看机会吧。” “阿玉,恭喜你!”叶香偶紧紧握住她的手,知道她最大的梦想就是能登台唱戏,成为万众瞩目的顶梁柱。 阿玉一本正经地道:“表姑娘,等我成了真正的角儿,第一个就要来给你唱。” 叶香偶傻兮兮地笑了笑,打从心眼儿替她高兴:“那你要离开多久才能回来?” 阿玉回答:“我也不知道,少说也要两三年吧。” 得知她要离开这么久,叶香偶原本溢在脸上的笑容渐渐变为依依不舍,垂首掩眉。 阿玉知道她一直被裴少主拘在府里,平时除了能跟她谈谈心外,身边几乎没什么朋友,不禁开口轻轻唤着:“表姑娘……” 叶香偶一叹气,打断她:“你走了,今后我就该更闷了。” 阿玉瞧她一脸难过的样子,心里也跟着伤感起来:“表姑娘,你就没有想过离开裴府吗?” 其实叶香偶自己也挺矛盾的,当初要不是裴家收留她,没准她早就饿死冻死了,要说现在,真是衣吃住行样样都好,没有半点亏待她,她对裴喻寒应该感恩戴德才对,只不过…… 她咬咬嘴角,自个儿也答不出来:“我、我不知道……” 阿玉托着下巴,略带沉吟一番:“其实……我倒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叶香偶目光疑惑地凝在她脸上。 阿玉出声问:“表姑娘今年贵庚?” 叶香偶一愣,似乎有一瞬的迷茫,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反应,尔后回答:“一十五岁。” “对呀。”阿玉眯着笑眼儿提醒她,“表姑娘正及标梅之龄,只要择定夫家,赶紧嫁出去,今后表姑娘想做什么、想去哪里,自然就不再受裴少主的管制了。” 嫁人? 叶香偶只觉她语出惊人,开口讲话时,险些没咬到舌头:“可、可是……” “可是什么呀。”阿玉直替她起急,“到时候表姑娘就主动跟裴少主说,自己已到了议亲年岁,想请他替你觅一桩合适的亲事,裴少主还能不同意呀,再说了,女儿家为自己的未来婚事着急,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难不成裴少主能让你出家当尼姑?或者,你干脆说自己早有意中人,请裴少主早日成全。” 叶香偶想着这丫头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她平日连府都出不得,又哪来的意中人?不过说来裴喻寒也二十好几了,身边虽有不少温香软玉,但至今未曾议婚,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打算的…… 听着阿玉在旁巴拉巴拉地说了一大通,叶香偶只能无奈苦笑。 转眼,日子已至盛夏,叶香偶坐在雨兴桥下的河岸畔,看着一艘艘精致的画舫搅乱一碧幽水,随波逐流,也有采莲女头戴斗笠,吱呀吱呀地摇着船桨,清歌浅唱,笑语盈盈,不时见那鲤鱼跃出水面,溅起浪花涟涟,真是两岸花红柳绿,河上十里长歌。 “给你。”姜浩良递来一串糖葫芦给她。 叶香偶伸手接过,咬下一颗含在嘴里嚼着。 姜浩良知她喜欢吃这些小玩意儿,坐在旁边,笑呵呵地问:“下次你何时得空儿?” 叶香偶想了想:“大概五日后吧。” 姜浩良不失讨好地讲:“那五日后你溜出来,我带你去郊外骑马。” 叶香偶却有些意兴阑珊:“再说吧。” “怎么了?”她似乎郁郁寡欢的样子,换做平日,早该兴奋到跳脚了。 自从阿玉走后,那番话一直在叶香偶脑中萦绕不断,似乎也是无意中提醒了她,今后她不可能永远生活在裴家,也是要成亲嫁人的。 想到未来夫婿,她莫名记起什么,扭过头问:“对了,你认识纪公子吗?” “纪公子?”姜浩良一时没反应过来。 叶香偶解释:“就是上回在张员外府,你打招呼的那位纪公子。” “噢,是他。”姜浩良恍然,开口道,“他们纪家历代经营茶业生意,要说在这淮洲,属纪府出的茶叶最是极品,纪公子是纪老爷的独子,后来纪老爷去了,全交由于纪夫人管家,对纪公子可是当成眼珠子一般疼爱。” 叶香偶简单了解后,又想到当日裴喻寒与对方相见的场景,显得愈发好奇:“那我表哥跟纪公子熟识吗?” “呃……”姜浩良似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犹豫片刻,“其实我也只是听闻而已,那会儿还值裴大小姐主掌家业,而裴少主跟纪公子年龄相仿,也是打小相识,彼此交情很好,但后来不知因何缘由,就形同陌路了,况且一个南城,一个北城,裴大小姐出嫁后,双方更是不相往来了。” 如此说来,裴喻寒果然是认识纪公子的,这家伙,上次真的在跟她说谎! 叶香偶瘪瘪嘴巴。 姜浩良语气中充满奇怪:“好好的,你为何问起纪公子?”下一刻,突然瞪大眼睛,“难道你、你对纪公子……” 叶香偶瞧他结结巴巴,更加一头雾水:“不会什么?” 姜浩良眼珠子转了转,不禁整理下衣襟,正经八百地问:“表姑娘觉得姜某如何?” “你?”叶香偶拿眼珠子朝他上下瞄瞄,想了半天措辞,才极其缓慢地启唇逸出一句,“就算称得上是……一表人才吧?” 她答得勉勉强强,教姜浩良颇为失望,继而又道:“其实姜某至今尚未婚配,家父近来还曾念叨着,要给我议一门亲事……” 他一番自顾自言,叶香偶却只顾啃着眼前的糖葫芦,压根没听进去。 姜浩良抵唇咳嗽声,清清嗓子:“不知表姑娘……意下如何?” 叶香偶听到他在问自己,这才转过头,姜浩良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其实初见表姑娘时,姜某便觉表姑娘面夺英华,冰清脱俗,让姜某见之不忘,日后更是朝思暮念,食不安寝……” 叶香偶活像被雷劈了一下似的,头脑“嗡”地一声震响,简直吓了一跳。 不是吧……对方这是在跟她表白? 半串糖葫芦掉在地上,她瞠目结舌,完全傻掉了:“你……你是说想娶我?” 姜浩良蹭蹭鼻子,表情赧然,便是默认的意思。 叶香偶内心无比震动,这还是平生头一回遇见男子向她表明心意,有些不知所措。 她半晌不表态,姜浩良开始起急:“莫非表姑娘很讨厌在下?” “唔……”要说姜浩良为人倒还不错,这段日子不仅替她隐瞒,还带她到各处地方玩,叶香偶不自觉又想到阿玉出的那个主意,“你们姜府家规严不严?” “啊?”姜浩良一愣。 叶香偶琢磨下措辞,启开檀口:“我是说,假若我嫁了过去,可不可以出门玩,比如逛店铺、出外赏景踏春、吃各种好吃的。” 姜浩良听她都这般比方上了,私下简直乐得心花怒放:“当然可以,当然可以,表姑娘若真的……不管想去哪里,姜某都愿伴随左右。”稍后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那……” 毕竟关系着婚姻大事,叶香偶拿不定主意,只好落下句:“我要考虑考虑。” 回到裴府,叶香偶倚在美人榻上思来想去,觉得嫁给姜浩良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会待她百依百顺,比在裴府自由一万倍,况且裴喻寒行事杀伐果断,万一将来他谋的亲事自己不如意,想教他改变主意可就难上加难了,倒不如自己先出手为强! 她越想越对,点点头,一路走到梅林书房,结果事有凑巧,刚好撞见裴喻寒出来。 叶香偶瞧他今日长发束冠,雪缎长袍,飞凤白靴,锦绣玉带,扳指玉佩折扇佩戴齐全,真可谓麟凤姿表,风采绝伦,只怕世间哪个女子见了,都得神魂魄荡,恨不能一颗心都痴了上去。 叶香偶不由得诧异:“你要出门?” 裴喻寒颔首,淡淡地问:“有事?” 叶香偶哪儿敢耽搁他这位大忙人,心想还是改日再说吧:“没、没什么……”磨磨唧唧退到一旁。 裴喻寒发觉她眼珠子不安分地转来转去,若有所思的样子,挥开背后小厮,朝她道:“进来。”又转身折回书房。 叶香偶不禁有点意外,傻愣愣地点点头,赶紧跟了上去。 裴喻寒坐在桌案后,等她掀帘进来,开口问:“说吧,找我什么事?”   ☆、第13章 [争执]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叶香偶两手并在身前,垂眉俛首,模样显得格外规矩,她本是想好一番措辞,可当对上裴喻寒那道冷恻恻的眼神,一时心里又有点发憷,使得讲话时,舌头竟好似打了结一样:“就是……那个……我、我、我……” 结果她一连三个“我”,也没说出个所以然,而裴喻寒一边听她说,一边斟了一杯茶,不紧不慢地呷着,当喝到第五口时,听她仍在结结巴巴,吞吞吐吐,讲不出个头绪来,终于耐性失尽:“到底什么事?” 原本叶香偶照这样说下去,怎么也得花上半柱香的功夫,但经过裴喻寒这一声不耐烦的催促,叶香偶浑身一紧张,堵在喉咙的那口气反倒被激得通畅了,终于一顺溜说出口:“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言讫,她小心睨了一眼对方,却发现裴喻寒举着茶杯,动也不动,仿佛整个人失去了生机一般。 难道她的话太惊悚,把他听傻了? 她眨着眼睛,耐心等待他的回答,可惜裴喻寒始终没有反应,过去许久,叶香偶挪动几步,尝试着在他面前挥挥手。 裴喻寒才好像猛地一下清醒,手指一松,茶杯重重落在桌上,抬首问:“是谁?” 那时他的目光宛若薄刀上的锐芒,刺在脸上有微微的疼痛感,叶香偶忍不住咽口吐沫:“我只是想着……我已经年满一十五岁了,今后总不能一直留在府上吧,正好我现在又有了喜欢的人,所以,想请你替我做主这门亲事……” “是谁?”裴喻寒脸色发青,似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又是问了一遍。 叶香偶只好答道:“姜公子。” “姜公子?”裴喻寒皱眉略一思索,才想到她是指姜浩良,“你不是只见过他一面么?” 叶香偶早就编造好缘由,为此不假思索地解释:“是啊,但有时他来府上拜访,我们经常能在园中遇见,然后……会相互攀谈几句……” 听到“相互攀谈几句”,裴喻寒不自觉攥紧了手,冷冷开口:“他品行如何,家世如何,你都了解么?” 别说,叶香偶还真被他问得一噎,想了想,才道:“姜公子知礼善谈,宽厚随和,而且绝不是沾花惹草之人,称的上是一位谦谦公子,至于家世我虽不清楚,但他认识你,想来也是不差的吧……” 这叫什么回答,裴喻寒简直嗤之以鼻。 因他默不作声,叶香偶迟疑下问:“那你觉得姜公子……” “此事容后再议。”裴喻寒站起身,便要离开书房。 叶香偶吃了一惊,他把她叫到书房说事,现在她说完了,他又要走了? “喂,等等!”她下意识抓住他的袖角,有些迷茫无措,“那你到底同不同意呀?” 裴喻寒低头瞧了一眼被她揪得皱皱巴巴的袖子:“我说过了,此事容后再议,我现在要出门,你先放手。” 叶香偶知道他有洁癖,尤其不喜人动手动脚,正欲松开,但一转念,还是抓得紧紧的:“可是容后是要等多久?总得有个期限吧?” 见她一脸急切,更提出“期限”二字,裴喻寒眼神变得愈发阴沉,恨不得能滴出黑水了,再次警告:“放手。” 叶香偶却急得六神无主,吸溜吸溜鼻子,泫然欲泣:“那我的亲事该怎么办呢,你要是实在不喜欢姜公子……那就请媒婆再替我说一门亲事吧。” 裴喻寒忽地笑了:“叶香偶,是不是我现在去街上随便拎个人,你都肯嫁?你当感情是什么,儿戏么?” 叶香偶顿时被他训斥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吧,良久才挤出几个字来:“不、不是的……我只是……” 裴喻寒似乎对她厌恶透顶,一把将袖子从她手里拽出。 叶香偶见状又要追上去:“裴喻寒……” “给我滚开!”裴喻寒甩开被她触及的胳膊,头也不回地走了。 由于他力劲太大,叶香偶一下子倒退两三步,差点没跌个跟头,随后她像傻子一样笔直地杵在原地发呆,大概这是第一次吧,裴喻寒当着她的面发如此大的怒火,她知道他在生气,可又搞不懂他为什么生气,她不过就是想嫁出去而已,他不同意就算了,何必又骂人又发脾气呢…… 她怏怏不悦地回到镜清居,坐在檐下的石阶上,拾起一块硬石子,在地面简单画了一张人脸,然后朝那张人脸狠狠骂道:“裴喻寒是大坏蛋,天底下最坏的大坏蛋,就顾着陪你的秦婠婠卿卿我我,连人家的亲事都不带管的,我最讨厌你了!” 挂在檐下的拐拐大概听见她喊“裴喻寒”了,也跟着叫唤:“裴喻寒!裴喻寒!” 叶香偶骂道:“大坏蛋!” “裴喻寒。” “大坏蛋!” “裴喻寒。” “大坏……”叶香偶蓦地“噗嗤”一笑,没料到拐拐今天如此配合,那口怨气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起身摸摸它的脑袋瓜,笑着夸赞,“拐拐今天好乖。” 拐拐一对小黑眼珠滴溜溜转了两圈,自从挪回窗前之后,拐拐似乎又恢复了精神头,连羽毛背后秃出的一块,也重新长出一层毛绒绒的小毛。 叶香偶奖励它几个瓜子吃,然后回屋躺在床上,想着这件事不能就这样算了,既然裴喻寒说容后再议,那她就先等等好了。 原本打算抽空再去找裴喻寒,结果不料对方居然一连三天都没有回府,叶香偶一个劲儿催着翠枝打探,才得知裴喻寒这几日是歇在别府了。 当然,她可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裴喻寒是为了故意避着自己,况且也没有必要,凭他的身份地位,哪怕决定让她日后出家当尼姑,她也不敢说个“不”字啊。 直至第四日黄昏,翠枝得着消息,一路小跑回镜清居:“回来了,回来了,少主人回来了!” 上午绣娘留了功课,叶香偶本是绣花绣到无趣,干脆把帕子往脸上一蒙,懒洋洋地倚在软榻上打盹,直至听到翠枝的喊声,立马跟打了鸡血一样激动地掀开绢帕,坐起身问:“回来多久了?” 翠枝跑得气喘吁吁,伸手指着门外:“奴婢得到消息的时候,马车已经停在大门口了。” 可算等着这家伙回来了!叶香偶这几天憋了好些话想问他,穿上鞋子就朝书房奔去。 比及书房时,看见大管家领着一众家仆出来,她不由得一愣:“怎么了?” “哦,表姑娘来了。”大管家忙朝她一礼,有些愁眉苦脸地解释,“少主喝了好多酒,这会儿正在屋里歇着呢。” 裴喻寒……喝醉了? 叶香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印象里,裴喻寒是个极少饮酒的人,因为他的胃不好。 大管家瞧她原地不动弹,一副心事重重之态,开口询问:“表姑娘可是找少主有事?” “唔……”叶香偶回神后,点点头。 大管家也是一阵犯愁,说出心里话:“表姑娘来了也好,毕竟饮酒伤身,曾大夫当初也仔细叮嘱过,怎料少主竟这般不爱惜身子,还请表姑娘替我多劝劝少主吧。” “我?”面对他充满期盼的目光,叶香偶真想告诉对方,她在裴喻寒跟前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儿,要是让他听她的,那简直是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 孰料大管家笑呵呵的,满脸信任地告诉她:“是啊,表姑娘一句话,胜过我们十句话,上次不就是表姑娘劝动少主吃东西了吗?” 叶香偶几乎不知说什么好了,或许上回只是凑巧运气好吧,毕竟老虎生病还有软弱的一面呢,不过某人就算不舒服,也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 大管家交待道:“只是少主这回醉得厉害,一道上都是被我们搀回来的,刚才躺下也没反应,不知这会儿能不能唤醒。” “我进去看看吧。”叶香偶急匆匆丢下这一句,便径自进了屋。   ☆、第14章 [突吻] 叶香偶进来时,见一名贴身小童正绞了毛巾在给裴喻寒擦脸,她眼珠子转了转,立即佯作殷勤地上前:“我来我来。” 小童哪敢有违,递给她毛巾,立在一侧听候吩咐,叶香偶张口道:“你先在外面守着,有事我再唤你。” 小童离去后,叶香偶则拿着毛巾蹑手蹑脚捱到床边,见裴喻寒静静躺在床上,盖着薄毯,目阖睫垂,睡得委实香甜,或许是饮了酒的缘故,他面颊泛着两坨微微的红,就像揉碎的粉红桃瓣敷在上面,指尖一抹,即可染上颜色,倒为他一贯冰冷冷的脸容,增添一丝瑰艳的暖色。 “裴喻寒?”叶香偶坐在床畔,启唇轻轻唤了下。 他没反应,叶香偶只好又伸手推了推:“裴喻寒,裴喻寒,你醒醒,我有话要问你呀!” 她道:“我的亲事到底怎么办,你究竟同不同意?” “说是容后再议,可现在都第四天了,还要等多久?” “你瞧你,明明胃不好,偏要喝这么多的酒,不知道饮酒伤身的吗?” 她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可惜裴喻寒根本没有苏醒的意思,看来果然如大管家说的那样,是喝得酩酊大醉了,她忍不住嘟起嘴巴,小小声抱怨一句:“你这个讨厌鬼,睡的简直跟死猪一样……” 结果裴喻寒眉头突然蹙了一下。 叶香偶吓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抬腿就往门口跑,不过踏出几步后,她回首望去,发现裴喻寒纹丝不动,其实根本没有醒来,方晓得原来是自己杯弓蛇影,虚惊一场。 她长吁一口气,踱步而回,两手撑着下颌,开始坐在床边默默注视他,说起来,她从来没有这般近距离的看过裴喻寒呢,因为他的眼神总是太犀利,犹如寒光矢箭,能穿透人的五脏六腑似的,所以她总是不敢抬目直视他,不过裴喻寒睡觉时的样子还是挺可爱的,睫毛长长的,鼻梁高高的,薄唇抿成一线,纵使睡梦中,那眉头也是微微拢着,总有点愁眉不展的感觉,就像倔强的小孩子在耍着脾气一样,跟他以往的样子比起来,似乎多了一份不易窥视的柔和,看着一点都不吓人。 叶香偶觉得现在的裴喻寒看起来顺眼多了,甚至生出一股趁机报复的冲动,比如……掐掐他的脸,这家伙应该不会醒来吧? 遂她大着胆子,真的伸手掐了一下,要说裴喻寒的肌肤生得真好,白皙细腻,光滑洁润,就似那贡品中最极致的雪光缎子,被烛光摇映着,不禁生出眩目之感,为此轻轻一掐,雪白间就绽开一点轻淡的粉晕,叶香偶纳罕他一个大男人的脸,居然比自己的还要嫩,心里简直有点悲愤嫉妒了。 不过看到他脸上印着自己的一个指尖印,颇为滑稽可笑,叶香偶心底还是觉得爽快多了,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儿个总算被她逮着机会了吧! 于是她又掐了一下,但不清楚是否手劲过大,就在她趁机报复过手瘾的同时,裴喻寒眉峰微一耸动,竟是毫无征兆的睁开了眼睛,与她四目相对。 “……”叶香偶几乎吓傻了,当时那只手还来不及从他脸上收回去呢,没料到做坏事被抓了个现形! 她嘴巴一时张得老大,活似工匠手下的刻雕木人,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完了完了,这家伙这么洁癖,这么冷傲,这么不喜人动手动脚,现在发现她正在借机掐、他、的、脸,他肯定不会饶恕自己的啊,会不会被禁足?会不会抄书五十遍?会不会挨板子?叶香偶就跟吞下一个馒头似的,生硬地咽口吐沫,此刻已是冷汗涔涔,一阵胡思乱想。 不过裴喻寒并没有出现预料之中的反应,那眼神雾朦朦的,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的脸,倒似痴了一样。 咦……叶香偶发觉他眸底全是醉意,痴痴愣愣地望着自己,怕是这会儿酒还未醒呢吧,心念电转,忙笑着解释:“那个……我是瞧你脸上有汗,我给你擦擦,我给你擦擦哈……” 说罢,她赶紧举起袖子,在他脑门上胡乱擦了一把,随后低头,就瞧裴喻寒仍是那副痴醉样地望着她,嘴角还有点上扬。 天呀,这家伙……居居居然朝她笑了! 笑得还那么迷人,那么好看,简直能让人忽略世间一切,只沉溺在那笑容里。 这是他头一回朝她这么笑呢,叶香偶不适应啊,换做其他女子,恐怕早被迷得三魂不见了七魄,但她简直是心惊肉跳啊。 叶香偶心道他现在醉得迷迷糊糊,也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事,还是趁早开溜为妙。 遂她收起袖子,刚一起身,却被裴喻寒突然从后拉住柔荑,他的力劲很大,叶香偶猝不及防,膝盖又碰到床沿,结果竟直接跌在他身上。 由于额头凑巧撞到床屏,疼得她呲牙咧嘴,一阵头晕目眩,不料后脑勺却被裴喻寒用手箍住,往下一按,她的脸就朝他的脸压了下来,然后,他深深吻着她。 刹那间,叶香偶恍若被一棒子击中,脑子空白,心里空白,整个人都是空白的了。 裴喻寒仿佛怕她跑了一样,按着她脑袋的手越箍越紧,唇瓣灼烫,气息紊乱,吻得急迫而热烈,好像要一口气把她吞下去似的,那浑身上下散着浓馥的酒香味,恨不得能把人呛死,而叶香偶早就傻了,对这事又没经验,任由他的舌头在自己嘴里翻江倒海,来回捣乱,或许是她没有挣扎的缘故,裴喻寒两只手开始慢慢松缓,从脑后改为环住她的腰,吻也由激烈变得愈发温柔起来,竟意外有了一种情意至深的感觉。 然而他吻得太久了,叶香偶满面涨红,肺部缺氧,险些要闭过气去,正不知如何是好时,裴喻寒总算是停下来,默默抱着她不动…… 大概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叶香偶这才听到自己的心脏正狂跳不止,几乎要跃出胸口! 发生了什么? 刚刚发生了什么? 裴喻寒……居然吻了她…… 她慌张着要走,可环在腰际的那双手陡然一紧,勒得她又差点断气。 “不要离开我……” 裴喻寒醉醺醺地阖着眼睛,似是对她说,又似是自言自语,那道冷峻的眉峰耸得高高的,带着一丝痛楚之态,搂得她好紧好紧,好像她是他失而复得的宝贝,这辈子也不愿意撒开手…… 叶香偶就这样伏在他身上,犹如一块软绵绵的大枕头,被他很舒服地抱在怀里,也不清楚这个姿势维持了多久,她才感觉到裴喻寒终于没有任何动静了。 “裴喻寒?”她轻轻一唤,耳畔只传来他低浅而平稳的呼吸声。 确定他睡熟,叶香偶小心翼翼地将他搭在自己腰上的两条胳膊拨开,然后慢慢挪开身子,站在床边,看向那张沉睡中的精致俊庞,她不由自主摸下自己的嘴巴,突然恍若受惊的小兔子,飞也似的逃出屋去。   ☆、第15章 [误会] 叶香偶这一路跑得极快,几乎脚不沾地回到镜清居,翠枝目睹她神色慌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简直以为她是遇见妖魔鬼怪了,讶然道:“表姑娘,出甚么事了?” 叶香偶脸儿通红,瞪着大眼,那模样就跟中了魔障一样,两片樱花瓣似的嫣唇正微启微阖,只觉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裴喻寒的唇温…… 她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裴喻寒……裴喻寒刚刚吻了她,他们居然有了肌肤之亲? 太可怕了! 若说这天下间表亲联姻也属寻常事,例如普通肩担之家,表兄妹自幼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成亲后自是相互依偎恩爱有加,而豪门贵戚之家,又多讲究门当户对,联以表亲婚,更为亲上加亲。 但,这种事绝不会发生在她与裴喻寒身上! 尽管裴喻寒是她的表哥,但她似乎更把裴喻寒当成精明强干的商贾?家财万贯的富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总之她怕他、听他的话,好比猫与老鼠的关系,万万联系不到男女之情上…… 其实她也知道,裴喻寒这次只是喝醉了酒,没准压根不记得自己做过了什么,可她是清醒的啊,从小到大,她都没被人亲过呢,而且,他亲得那么狠、那么用力,居然还用牙齿咬她的舌头,到现在,舌尖还有一点疼疼的感觉呢…… 如此一回味,血液仿佛在肌底下烧得汩汩流动,她伸手捂住灼烫的两靥,红腻得欲快滴出血来。 “表姑娘、表姑娘……”她原地一直不动,翠枝干脆用手推推她。 然而叶香偶没说话,径自上床后,把自己蒙在被子里。 翠枝当她是困倦睡去,只好放下罗帷,揭开案台上的香炉鼎盖,补些安神香进去,方举着烛台离去。 一连两日,叶香偶都赖在床上不起身,而且大多时候不说话,不动弹,就是两眼直愣愣的发呆,哪怕饭来了,也吃不下几口,动辄还将头蒙在被子里不知是睡是醒,这可把翠枝吓坏了,要知主子天性好动,平日里就像林子里的小麻雀,关都关不住,得着空就得溜出去玩,这两日倒好,言行举止简直大相径庭,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表姑娘,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要不咱们请大夫来瞧瞧吧?”不得不说,她这种怪异的行为,把翠枝弄得心惊胆战的。 “我没事……”叶香偶抱着枕头,两眼放空地盯着内侧墙壁,一阵若有所思。 翠枝觑了她的背影两眼,忍不住叹口气,左思右想后,悄然退去。 叶香偶心里还搁不下那晚的事,尤其半夜做梦也会梦到,就觉得裴喻寒实在太过分了,毕竟那是她的初吻呀,就算他喝醉了酒,也不应该吻她的……况且这种事,只有夫妻或两情相悦的男女才会发生的吧,而他不是她的夫君,她又不喜欢他…… 她胸口像揣个小火炉,蒸得她里外焦躁,此刻又找不到人来倾诉,心里真真儿是一团乱麻,束手无措到快要上火了。 可恶的裴喻寒……她真是越来越讨厌他了! 她在心中忿忿骂了句,听到有人推门而入,以为又是翠枝:“我说了我没事,让我一个人静静。” 那人靠近床边,黑耸耸的影子随之映在墙壁上,叶香偶正朝内躺着,目光也落在墙壁的人影上,心道好奇怪,翠枝的个头儿有这么高了吗,而且只站着不吭声呢?忽然意识到不对劲,转过身,结果这一瞧不要紧,差点没从被窝里跳出来:“你……” 裴喻寒身姿修挺,立于床畔,正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叶香偶慌忙坐起来,瞪着杏核般的大眼睛,刚想问“怎么是你”,但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晚他亲吻自己的场景,娇颊不自觉一红,竟本能地用手捂住嘴巴。 裴喻寒奇怪,龙眉微微一颦,便透出几分凌厉的意味:“你捂嘴做什么?” 叶香偶见他神态如常,眸光清寒,窥视不出半分异绪,心内方知,看来他对那晚的事,真是毫无印象了…… 其实他不记得……也算是件好事吧,否则今后都不知该怎么面对了……说不定,他是酒醉时迷迷糊糊把自己当成其他女子,所以才会说出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吧?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放开手问:“你跟秦姑娘吵架了吗?” 裴喻寒不解她为何提起秦婠婠,清隽的眉宇愈发紧皱:“你怎么了?” “呃?”叶香偶一愣。 裴喻寒开口:“我听翠枝说,你这两日精神不济,吃饭也没胃口,不舒服?” 原来翠枝是担心她的身体,偷偷找裴喻寒汇报情况去了,不过想他这么个大忙人,居然还真的过来了。 叶香偶张着嘴巴,磨磨唧唧答不上话,她当然不能说,引起她这些异常反应的罪魁祸首,就是他了。 “没事……”她摇摇头,连忙找个借口,“可能是最近晚上蚊子太多了,睡的不太好,所以总没精神……” 她脸蛋红红的,眼珠子又四处乱窜,愈发让人起疑。 叶香偶察觉他不走,两束目光在自己身上都快戳出一个洞了,浑身更是不自在,只想让他尽快离开:“我真的没事,你走吧,我、我要睡觉了……” 说着拉上被子,把脸蒙在褥中,朝内侧躺去,心想这回他该走了吧,结果躺下没多久,就被裴喻寒从后翻了过来,叶香偶觉得自己犹如被剥了皮的粽子,一下从暖和和的被褥里滚了出来,仰面朝天地躺着。 她不遑反应,裴喻寒一只手已经探上额头,仔细试探她的温度。 叶香偶顿时像化成傀儡娃娃,动也不敢动,由着他一会儿探自己的脑门,一会儿摸自己的脸,全身不由自主冒出一层虚汗。 裴喻寒大概觉得她不发烧,偏偏一张小脸又红又烫,如烤熟的苹果一般,不禁启唇:“头疼吗?” 叶香偶摇头。 “嗓子呢?” 叶香偶摇头。 裴喻寒不知想到什么,莫名柔和了脸色:“是不是肚子难受?” 叶香偶瞠目不明白。 裴喻寒似在喃喃自语:“不是还差几天……” 叶香偶等反应过来,头脑“轰隆”一响。 她震惊了,真的震惊了! 裴喻寒居然知道她的小、日、子! 而且不仅知道她的小日子,还知道她来小日子的时候会痛! 她惊愕到脑袋简直要爆炸了,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也是翠枝说的? 现在她已经彻底把翠枝列入“叛徒”的行列里了。 不过叶香偶的确有宫寒之症,尤其小日子来的头几日,就会肚子疼,体虚乏力,厉害时还会在床上打滚,住进裴府这两年,一直是曾大夫给她开药方调理,疼痛的症状倒是轻缓不少。 至于裴喻寒为何清楚这等私密之事,或许已经成为千古之谜了。 总之叶香偶现在特别难为情,又气又急,脸红得如那天边的火烧云,都红到脖子根了,大吼一声:“没有!” 裴喻寒倒不觉如何,又恢复一副冷冰冰的表情:“翠枝,去请大夫。” 不久,曾大夫拎着药箱赶来,给叶香偶诊脉完毕,笑着回答:“请少主放心,表姑娘并无大碍,可能是近来心事过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以致气血不和,精神衰疲,脾胃失调,所以不太想吃东西,老夫容后先开副调理脾胃的方子,熬就吃了,至于表姑娘,平日不可多思多虑,放下心绪怅郁,一切方能豁然开朗。” 裴喻寒起身谢过,待曾大夫离去后,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冷冷一笑:“心事?” 叶香偶眨眨眼,还没弄懂他笑意里的含义,又听他道:“你就这么想嫁给姜浩良?” 他吐字极慢,看不出情绪的表面背后,却仿佛酝酿着暴风骤雨一般。   ☆、第16章 [伪面] 其实这两天叶香偶光想着跟他肌肤之亲的事了,反而把姜浩良抛之脑后,此刻经他一提,倒觉得不如顺水推舟,那黑眼珠乌溜一转,她干脆挺直了小腰板,坦然回答:“对,我就是想嫁给他!” 结果裴喻寒脸色当即就黑了下来。 叶香偶莫名打个激灵,突然生出一股错觉,如果旁边有把菜刀,他是不是要一刀砍了自己。 “所以你故意不吃不喝,就是为了逼我同意?”他表情越平静,眼神就越阴沉得令人窒息,连周围空气都透出一股压抑的紧迫感。 叶香偶咽口吐沫,心里到底有点犯怂,刚刚挺起的小胸膛又不由自主软了下来,一时也不知该怎么答,嘴里支支吾吾:“这个……我、我……” “混账!”裴喻寒猛一拍桌子,起身而立。 叶香偶见他呼吸粗重,胸口剧烈颤伏,一只手狠狠扶着桌沿,恨不能将那张桌子给按碎了:“叶香偶……你是在威胁我?” 在他近乎噬人的注视下,叶香偶本能倒退两步,那时不清楚是急的还是吓的,连带一股委屈感又涌升脑顶,竟是破口而出:“那凭什么你能喜欢别人,我就不能!” 裴喻寒闻言,居然愣住了,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那俊庞颜色转变苍白,就像是冬天飞舞的雪花,一样透明,一样冰凉。 叶香偶被他盯出一身鸡皮疙瘩,可惜背后是床,否则不管三七二十一,她一定马上就溜走的。 片刻后,裴喻寒总算回过神,吩咐下人:“去把黎延叫来。” 听他叫黎延,叶香偶心内更是七上八下,该不会他懒得动手,要让黎延一剑劈死自己吧? 于是当黎延进来的时候,叶香偶眼珠子就死死盯在他腰际的剑上,而裴喻寒不知交待了什么,黎延立马道:“是,属下这就照办。” 黎延离去后,裴喻寒冷冷开口:“你先坐下来给我吃饭。” “噢……”叶香偶知道他还在气头上,心想吃饭就吃饭,反正不抄书不禁足怎么都好。 不过身旁挨着一座“大冰山”,这一顿饭吃的,总归食而无味。 约莫半个时辰功夫,黎延赶回来:“查到了。”附耳低言。 裴喻寒颔首,看向叶香偶:“你去换衣服。” 这下叶香偶可懵了,裴喻寒叫她换的居然是套男装,搞不懂他闹的是哪出,随后跟着他离府,乘上马车,驶进一条巷子里,但见一户人家,粉墙碧瓦,玉楼悬窗,此刻时值黄昏,门庭往来热闹,多是闲汉浮浪子弟,几名浓妆洒面的艳丽女子傍着门柱,正挥着绢帕儿招揽。 此处虽不是榭乐坊,却又与榭乐坊别无差别。 叶香偶简直目瞪口呆,裴喻寒竟然带她来逛窑子? 裴喻寒也不解释,下车便走,叶香偶只好闷不吭声地跟在后面。 那虔婆先前得了黎延好处,将他们引入一间暖房,却狭窄有余,除了来时的门,里面只摆设着一套梨花木桌椅,虔婆知他是贵客,两手拢紧,笑得谄媚讨好,裴喻寒微抬下颌,黎延得他示意,捧上一枚锦匣,虔婆打开锦匣,其内珠光登时晃得她眼花缭乱,忙不迭道:“公子爷放心,这点事包在老奴身上,一定替公子爷安排好。” 叶香偶发现这屋内奇怪地很,左面是墙,右面是幅巨大彩绘屏风,透过屏风望去,仿佛是一间香房馡室,可又朦朦胧胧望不真切。 对于她的好奇张望,左右顾盼,裴喻寒视若无睹,也不搭理她,只是慢慢品着茶。 过去一炷香的时间,叶香偶呆得都快无聊死了,猜不透裴喻寒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忍不住询问,却听屏风外传来“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 “好宝贝儿,快来让我亲一口。”男子大概喝了酒,讲话醉醺醺的,可不难听出那股猴急之情。 “爷真是的,瞧瞧,醉得路都走不稳了呢,青青扶您到床上躺着好不好?” “唔……真是我的心肝,简直香死了。”男子笑得颇为淫-浪,“吧唧”一声,似在女子脸上嘬了一口。 叶香偶在屏风后听得心惊肉跳,不为别的,只因男子的声音分外耳熟,仔细一想,不正是姜浩良吗? 叫青青的女子道:“什么心肝,姜爷都多久不来了,怕是早把奴给忘记了。” 姜浩良笑道:“这是哪儿的话,我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啊。” 青青显然不信,话里挟醋:“可是我听说,姜爷最近又另有新欢了,而且那姑娘,还是裴少主的表亲。” “你这消息倒挺灵通……”姜浩良也不瞒她,“我还不是瞧着她是裴喻寒的表妹才去贴脸子,说到底,那也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论姿色模样,哪里比得上你?” 青青娇滴滴地问:“那爷是打算娶那位表姑娘吗?” 姜浩良道:“我看她蠢钝,若真的弄上手,今后我也不用成天去拍裴喻寒的马屁了,当然了,我自是不会忘记你的好,哪怕一百个她,也比不上你的妩媚风情啊,待日后我替你赎了身,另给你个名分。” 青青娇嗔:“爷要言而有信啊。” 姜浩良笑道:“死丫头,我何时诓过你?” 青青被哄得格外开心:“爷待奴真好。” 姜浩良一阵坏笑:“好不好,你现在试试不就知道了?”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再至后来,渐渐换成急促浪笑的喘息声。 叶香偶只觉一口气憋在喉咙,呼不出来,压不下去,身子骨又似扎在九尺冰河里,凉飕飕的刺疼颤栗。 那股又惊又怒的情绪,起初像狂涛骇浪一样在胸前翻覆,让她忍不住攥紧手,恨不能冲出去将某人凑个稀巴烂,但刹那后又平静下来,她默默垂下脑袋,心知已经没有继续听下去的必要,低声落下句:“咱们走吧……” 她没去瞧裴喻寒的表情,径自走出房间。 一路上,她不说话,裴喻寒也不说话,彼此就像陌生人似的,静静坐在马车里,听着车轮辘辘作响。 良久,叶香偶终于出声:“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是啊,他这么精明,岂能看不透姜浩良真正的心思,亏她还相信姜浩良是个正人君子,好心带自己去各处玩,那时她要去榭乐坊,对方却说从不踏足烟花巷柳之地,现在想想,大概他根本就是榭乐坊的常客,怕被认出而已。 她目光牢牢锁着他,又问:“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 裴喻寒这才转过头,昏暗里,他的眼睛仿佛天上寒星一般,幽幽的,深深的,总好似在云雾里隐藏着什么,那样忽隐忽现,叫人看不懂、看不真切,简短答出一句:“今后,不要轻易相信一个人。” 叶香偶笑了,他说的对,她真的很容易相信一个人,比如姜浩良,他说喜欢她,她就信以为真了,何曾晓得,对方看重的只是她的身份,看重的只是裴家的家业,裴喻寒在淮州有钱有势,谁不想分一杯羹呢。 叶香偶眼角涩涩的,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像在安慰自己似的,扬唇一笑:“其实,其实我一点都不难过,我也不是特别喜欢他……现在清楚他是怎样的人品了,我、我不会嫁他了……” 裴喻寒看着她,浑身忽然不易察觉地一震。 恰好此时马车停下,不待他开口,叶香偶已经飞奔下马车,然而跑出一段距离后,却被从后赶来的裴喻寒拉住柔荑,迅速扳过身形。 月光之下,她睫帘闪烁着斑驳泪光,晶莹似蕖花夜露,映得那粉面吹弹可破一般,我见犹怜。 裴喻寒不禁怔住,遏制不住般,有些晦涩地唤了声:“小偶……” 叶香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哭了,她是真的不喜欢姜浩良,只不过以为嫁给他,她就可以自由了,如今知道真相,她就觉得自己好傻,别人对她的好原来全是伪装的,头一回,她觉得人心可以这般丑陋,她讨厌那种被欺骗的感觉。 她大叫:“你放手!” 她不懂,不懂裴喻寒为何要追上来,她这会儿哭泣的样子,一定又丑又狼狈吧。 裴喻寒没有动。 叶香偶只好自己挣脱开,吸溜着鼻子,退后两三步:“反正我就是傻,就是笨,被人耍得团团转,现在就是自作自受的结果,你想笑就笑吧!” 那个时候,她还跟他说姜浩良是谦谦君子,恐怕他早在心里嘲笑自己呢吧! 他又何尝不是把自己当做傻瓜一样看待? 叶香偶憋忍心中的气,似乎在这刻一股脑爆发了,不管不顾地大嚷:“我最讨厌你了!比讨厌姜浩良还要讨厌,在所有人里,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了!” 然后,她看到裴喻寒的脸变得格外惨白,好比敷着浆白的陶瓷,浸染在幽凉的月色中,即将支离破碎。 她心里居然一阵畅快,跟大仇得报似的,转身就跑,但没多久,又忍不住回首望了一眼,那时裴喻寒仍然伫立原地,一只伸在半空的手正徐徐落下,像是先前想要挽留住什么…… 叶香偶心里忽然又有些空荡荡的失落,抹掉眼角的泪,继续朝前跑,小小的身影逐渐消匿在暗柳花阴里。   ☆、第17章 [揭穿] 打从那日后,叶香偶老实了好些天,在奉云阁跟着师傅朗朗读书,挥墨写字,刺绣描花,唯独吹起笛子来仍是个半吊子,因为一拿起笛子,她就会想起上次裴喻寒手把着手教她的场景,一来二去,难免分心走神,吹得呜咽怪鸣,直把惠娘听得扶额短叹。 其实叶香偶有些后悔那日跟裴喻寒说过的话,她都不知道自己当时哪来的胆子,活似被鬼附身一样,居然敢跟裴喻寒当面顶撞,而且大喊大叫,还说他是最讨厌的人,事后叶香偶冷静下来想想,就有点牙齿打咯,忐忑不安了,裴喻寒该不会一怒之下,直接将她扫地出门吧? 不过好在裴喻寒没计较,这些天压根没搭理她,叶香偶也不敢往他跟前晃荡,觉得自己真是没骨气,骂都骂了,大不了卷席子走人,之后又畏畏缩缩,典型的雷声大雨点小,她自己都有些瞧不起自己了。 有时候叶香偶会在那株大榆树下徘徊,偶尔听到墙外传来低细的猫叫声,她知道这是姜浩良派人传递的信号,想到姜浩良这种伪君子,她心里就一阵厌恶,只装作没听见。 过了十来天,她实在闷得无聊,便出去找秦婠婠,结果得到一个惊人消息,秦婠婠已被赎了身,银珠交定,收拾完行李,明日就要离开榭乐坊了。 不过秦婠婠还是接见了叶香偶,叶香偶坐在厢房内,环视周围镜匣拜匣,三四只皮箱都已收整好,偏偏秦婠婠毫无喜色,一个劲儿伏在炕上啼哭,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连那锦绣软褥都给洇湿了,好生可怜。 叶香偶这就搞不懂了,能够赎身出来,不该是天大的喜事吗,为何她哭得这般死去活来,一头雾水地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秦婠婠都快哭岔气了,闻言支起身,拭了拭两边红彤彤的眼角,说道:“你可知是何人替我赎的身?” 想她作为榭乐坊炙手可热的花魁娘子,老鸨净指望她赚钱,哪里舍得轻易放人,这赎身价格定然不菲,叶香偶思前想后,近来常与秦婠婠走动,又出得起这般大价钱的人,恐怕只有对方了:“是我表哥?” 秦婠婠颔首:“正是裴公子。” 叶香偶怔愕,裴喻寒……原来真的为她赎身了。反应过来,眨眨眼:“那你哭什么,这不该是天大的好事吗?” 结果一句问完,秦婠婠又是哭得撕心裂肺,叶香偶只好尴尬地揉揉耳朵,半晌,终于听她含泪泣诉:“裴公子说,从今往后,再也不会与奴相见了。” 也就是说,裴喻寒虽然替她赎身,却不会纳她为妾? 秦婠婠断断续续地讲:“跟裴公子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是奴最开心的时候,其实奴从未妄想能与裴公子琴瑟和鸣,奴只想报答裴公子,为奴为婢也好,可是也……” 叶香偶不知该怎样劝说才好了,毕竟裴喻寒身边的女人太多,一开始,她也以为裴喻寒是真的喜欢秦婠婠,因为她从未看过裴喻寒那样温存体贴的样子,但到最后,原来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裴喻寒这么做,大概就是一拍两散的意思吧。 唉,男人真是靠不住,尤其有钱有势风流倜傥的男人,更是靠不住。 叶香偶安慰她:“你要想开点,天下好男人那么多,何必非恋他一个裴喻寒,况且今后恢复自由身,想做什么不行?我瞧你本是好姑娘,可惜沦落这烟花罗网中,现在总算云开见月明,也是你的造化。” 秦婠婠终于莞尔:“表公子言辞,总与他人不一样。” 叶香偶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尖,继而问:“那你今后如何打算?” 秦婠婠默默垂落眼帘,细声细语地道:“倒是有位辛公子,说愿意替我暂且安排个住所……” 叶香偶瞧她模样颇为忸怩,不禁笑了笑,这叫什么,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正值交谈中,蓦听门外传来喧闹之声:“秦贱人,你给我出来!” 紧接着扇门被推开,进来的女子身穿一袭红纱裹裙,本生得张花容月貌,却因那股怨恨而微微狰狞扭曲了。 秦婠婠见状吓了一跳:“姐姐为何无缘无故骂人?” 原来此人正是秋薄罗,一副恨不能将她活吞剥皮的模样:“当我不晓得,你这勾引男人的手段最是高明,当初既抢了我的人,此刻又何必惺惺作态,跟我装什么无辜可怜。” 秦婠婠摇摇头:“姐姐这话讲的不清不楚,我何曾抢过姐姐的人?” 秋薄罗道:“若不是,为何裴公子后来忽然对我不理不睬,转而对你青睐有加?如今更是花了大把银子替你赎身,你说你究竟使了什么花招?” 秦婠婠啜泣:“天地可鉴,是裴公子自愿为我赎身,姐姐这般诬蔑,委实冤煞人了!” 秋薄罗本就与她不对付,而自从裴喻寒冷落她转而宠爱秦婠婠,更叫她妒火焚心,如今再听裴喻寒竟替对方赎了身,简直是气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小贱人,到现在还嘴硬,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她头脑浑天,冲上前就揪住秦婠婠的头发,二人扭打在一起。 叶香偶看到秋薄罗本是心头一惊,唯恐身份露馅,正寻思着找机会溜走,孰料秋薄罗居然大打出手,而秦婠婠蒲柳之姿,明显占下风,叶香偶无法袖手旁观,只好过去帮忙。 秋薄罗一边揪着秦婠婠的头发,一边骂道:“小贱人,瞧瞧,这才赎了身,立马又勾搭上一个。” 秦婠婠哭道:“姐姐讲话要凭良心,此人正是裴公子的表弟,姐姐恶言伤我便罢了,但表公子清清白白,岂容得耻笑。” 秋薄罗一听说是裴喻寒的表弟,就像被绳索勒住似的,当即止了手,而叶香偶遭她探头望来,也不由自主松开她的衣裳。 “你是……裴公子的表弟?”秋薄罗开始用目光上下打量她,结果竟是越瞧越面熟,越瞧越可疑,紧接着眯了眯眼,仿佛要在她脸上戳出个窟窿来。 叶香偶心道不妙,脑门滴下一颗大汗珠,尴尬地退后两步。 随后秋薄罗跟吃了鳖蛋一样,猛然张大嘴巴,伸手指去:“你……你不是……” 叶香偶眼见被她识破,知道装是装不下去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挺起腰板坦白承认:“是我又怎样?” 秋薄罗只觉荒谬无比,笑得分外讽刺:“呵,真是可笑,我还想着何时又冒出来个表公子,闹了半天居然是你,你乔装打扮混入这里做甚么?” 叶香偶心道你想听,我还懒得跟你解释哩,脖子一扬:“我乐意!” 秋薄罗嘴角冷不丁抽搐下。 此处不宜久留,叶香偶看向满头雾水的秦婠婠,略带歉意地一拱手:“秦姑娘,事出有因,是我先前多有隐瞒,请莫放在心上,咱们有缘再会!”言讫,拔腿就跑。 “站住!”不料秋薄罗夺门追了出来。 叶香偶回过身。 “我看到了……”秋薄罗望着她,眼神有点古怪。 叶香偶皱皱眉,正听得莫名其妙,下一刻,却听她迸出石破天惊的一句:“裴公子的书房里……有你的画像。”   ☆、第18章 [画像] 她的画像?在裴喻寒的书房? 这可把叶香偶听懵了,喉咙被馒头噎住一般,哽了半晌,才不太确定地问:“你说什么?” 秋薄罗眼仁紧紧盯在她身上,就似盯着一件古董雕件,非要从她身上看出有何稀奇之处来:“我当时也是颇为诧异,裴公子手上为何会留有你的画像。” 叶香偶闻言,心下也甚感奇怪,住在裴府这两年,裴喻寒从来没找人给她画过画像啊,如此想来,只觉她这话漏洞百出,完全叫人信不得:“肯定是你看错了。” “不会的!”秋薄罗却是斩钉截铁,启唇道,“我不会看错的,那次……那次被我无意撞见,裴公子就在书房,看那幅画像看得一阵出神,整个人就像要刻进去似的,连我何时进来的都不知道,我还是头一回看到他那种专注认真的样子……”提此,她贝齿咬唇,仿佛不甘心到了极点,语气中夹着一腔嫉怨,“倒是我小瞧了你。” 叶香偶原本因她的话有些云里雾中,听到最后一句话,浑然打个激灵,心头登时窜出无名怒火:“秋薄罗,你这个疯婆子,别在这儿胡言乱语了行不行!” 裴喻寒平日待她何等态度,她能不清楚?哪怕全天下女人死光了,他也不可能对自己有想法,同样,哪怕全天下男人死光了,她也不会喜欢他! 她忿忿瞪眼,虽未搞清缘由,但还是开口:“我是他表妹,就算他手上有我的画像,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况且你的心思我还不晓得,不要是个人跟裴喻寒沾上边,你就在这儿拈酸吃醋,胡乱臆想,你要发疯就发你的疯好了,别再牵扯上我!” “你……”秋薄罗遭她伶牙俐齿地一驳,一时如被掐住脖子,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的。 叶香偶抬头哼哼两声,懒得再搭理她,一甩袖子,转身大摇大摆地走了。 不过话如此说,回到镜清居之后,叶香偶开始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琢磨,觉得这事实在匪夷所思啊,秋薄罗当时说的一板一眼,倒不像开玩笑的样子,难道裴喻寒手里真有她的画像?画里人真的是她?那又是什么时候画的? 叶香偶越想越好奇,越想越坐不住,心窝里跟有成千上百的蚂蚁爬似的,最后念头一闪,既然不知真假,倒不如去书房一探究竟,拿定主意后,唤来翠枝,叫她去打听打听裴喻寒此刻人在哪里。 不久翠枝回来,说裴喻寒一大早就出门了,现在还未归府,听得叶香偶暗自乐开了花,认为这简直是天赐下来的绝好机会啊,只不过裴喻寒的书房平日看管严格,轻易不许辄入,叶香偶想了想,吩咐翠枝熬了雪荷羹,搁进食盒里拎着过去,比及书房,看门的小厮果然说裴喻寒外出不在,叶香偶只道有事找他,要在书房里等,偏偏好说歹说,那小厮始终拿裴喻寒的命令当纶音,死活不放她进去。 叶香偶气得干跺脚,不死心地又绕到书房后院乱转悠,翠枝都被她弄得没辙了:“表姑娘,既然少主不在,咱们就先回去等吧。” 那怎么成! 叶香偶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正值犯愁之际,忽然发现书房西窗是半敞开的,不禁心头一喜,有了主意——对啊,既然不让她从大门进,那她就从窗户进去,看谁还拦得住她。于是便如那老鼠见了洞,举步跑上前,驽着劲儿将身子往里钻。 噢,这简直是……翠枝见她这番举动,差点没昏死过去,哭丧着脸:“表姑娘……还是算了吧,万一被少主发现……” “快,快从后推我一把……”叶香偶好不容易将脑袋伸进去,身子却被咔在半截,憋得小脸都涨紫了。 翠枝吓了一跳,扭头瞧瞧周围,赶紧上去帮忙。 这窗扇极小,顶就半人多高,又仅开一扇窗,亏了叶香偶骨架轻,又生得娇小纤瘦,怕再多胖一分,也是进不去的。 然后翠枝就使劲推啊推,终于听到“扑咚”一声,总算把叶香偶给推进去了,后一琢磨,颇为窘迫透过窗户,探头问:“表姑娘,你、你没事吧?” “没……事……”好在窗下是张软榻,叶香偶一头栽在上面,除了鼻子被压痛之外,其它倒无大碍,她起身揉揉鼻子,想到秋薄罗说裴喻寒是在书房里看的画像,看来应该是放在这里某处地方,遂不敢耽搁,开始抓紧时间东翻西找,裴喻寒的书房很大,摆着许多账本书籍,叶香偶唯恐翻乱,找得小心翼翼,翻过书柜翻书架,可惜一无所获,尔后又跑到书桌后面,逐一把抽屉拉开,拉至最后一截时,发现里面搁着一个长形锦盒,她快速拿出,打开后,看到其内搁着一卷画轴。 找到了! 不知为何,叶香偶心头砰砰跳动,紧张地猜测着……应该,就是这个吧? 她把卷轴放在桌案上,徐徐打开,但见画上一名女子伏在庭园香案上,流云裳,红缨带,三千青丝披散未绾,乌幽幽地似那一滩黑藻,沿着衣袖重重叠叠迤逦于地,她宛然处于美梦沉酣中,羽睫低垂,玉面半被青丝遮掩,只露着一片芙蓉颜色,四周花影香枝,蝴蝶飞忙……许是先前起了风,惹得那花瓣轻轻洒洒袭了一身,连她衣襟发髻上皆点缀着朵朵粉红,正是:梦里不知轻花落,娇人半被红香埋。 这个人…… 叶香偶牢牢盯着画上女子,越发有些头晕目眩,画上之人……的确与她十分神似,连她第一眼也几乎以为是自己……不过,只是像吧?因为画中的场景她从未去过,也不曾那般梳妆打扮过,而且真是自己的话,她岂能一点印象都没有?所以这个人,应该只是与她长得相似而已。 那她又是谁呢? 裴喻寒为何会留着她的画像? 女子睡颜香甜可爱,神态栩栩如生,连嘴角翘起的一丝甜弧也不曾遗落,如果只是单纯的凭空想象,又何能画得如此认真细腻? 她百思不得其解,看了许久,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把画搁入锦盒,重新放回抽屉里,却似乎触碰到什么,她将手探进去一摸,原来里头还放着一只小匣,她刚想掏出来,忽闻屋外传来渐近渐驰的脚步声。 糟糕,有人来了! 她慌忙把东西塞好,合上抽屉,急匆匆就要从窗户钻出去,不过已经来不及了,门在那一刹被推开,她转过头,正撞入一双漆幽如夜的凤眸中,吓得她手心里一时全是汗珠,立马步子也挪不动了,只如木人一般,站得笔直笔直。 裴喻寒大概也没料到她会在书房里,不由得一怔。   ☆、第19章 [中秋] 真是天煞的,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这个时候回来…… 此际叶香偶就像小鬼撞上了阎罗王,已经无处可逃,但好在她镇定力极强,脑筋转了一圈之后,觉得干脆将计就计好了。 她旋即忽闪起小羽睫,恍若群魔乱舞一样,朝他咧嘴甜甜一笑:“你、你回来啦……” 裴喻寒显然不吃她耍娇卖痴这套,微愕过后,须臾沉下脸,看得叶香偶心里咯噔一响。 “你怎么在这里?”他说完一顿,许是记起小厮并未提过她进书房的事,反应过来,“你怎么进来的?” 叶香偶只好尴尬地笑了笑,特别老实地,伸手指指右侧窗户:“从那里。” 结果她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裴喻寒当时的表情,反正那张脸就像忽然被晒黑了似的,又冷又难看,其实叶香偶心里还挺佩服自己的,裴喻寒平日在人前喜怒不形于色,可对着她倒是越来越“真情”流露了,这也算是她的一种本事吧!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裴喻寒启开那两片红而有型的薄唇,欲吐出几个字:“回去抄……” “等等!”叶香偶听到他提“抄”就跟浑身过敏似的,立马条件反射地打断,“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溜进来吗?” 裴喻寒环顾下周围,尔后绕至桌案后坐下,叶香偶发现他似乎特意瞟了一眼最后的那层抽屉,暗付幸亏她放回得及时,没被他瞧出端倪。 不过想到画像上的女子,以及那个小匣……叶香偶心内也说不上什么感觉,有些想问,又不敢问,最后还是把疑问咽回肚子里。 她换上一张谄媚笑脸,跟他解释:“我、我是怕你最近太忙,累坏了身子,所以吩咐人煮了雪莲羹拿来给你喝,只是那小厮说你不在,我还以为你是因为上回的事生气,不肯见我,所以我才想了这个法子溜进来……”言讫忽闪两下睫毛,故意说得可怜巴巴。 果然,裴喻寒面容一愕。 叶香偶来前自然是想好借口的,此刻见他信以为真,马上冁然一笑:“食盒正在翠枝那里,我这就唤她进来。”说着大喊好几声,翠枝便急匆匆拎着食盒入内,看到裴喻寒在场明显有点畏缩,但叶香偶不以为意,舀了一小碗,笑嘻嘻地端在裴喻寒跟前。 裴喻寒一动不动,盯着那碗雪莲羹。 有一瞬间的错觉,叶香偶忽然觉得他的眼神有些伤感似的,好像这雪莲羹里有灌肠的药,喝下去会让他十分痛苦一样,半晌,结结巴巴地问:“怎、怎么了?” 裴喻寒垂下眼帘,简短道:“拿走。” 叶香偶一愣:“是不是放凉了?那我拿去叫人热热吧。” 裴喻寒将碗推至一旁,冷冷开口:“我不喜欢甜的东西。” 叶香偶顿时捂住嘴巴,对啊,她居然给忘记了,裴喻寒是不喜甜食的。但这也不能完全怪她,毕竟平时用膳,他俩都是一个书房一个镜清居,可谓各吃各的,倒是大管家当初提过裴喻寒的饮食习惯,可惜早被她给抛之脑后,今日听他一提,才又记了起来。 叶香偶这回算是拍马屁拍到蹄子上,只能垂头丧气地把汤羹倒回瓷盅里,裴喻寒从旁晙了她一眼,说道:“今后没有我的吩咐,不准再随便进来。” “知道了……”她蔫头耷脑地回答。 裴喻寒想了想,告诉她:“三日后,我要出趟远门。” “哦……”叶香偶点点头,很快补充一句,“是因为生意上的事吗?” 他颔首。 裴家做的是玉石生意,一年里裴喻寒总会出个一两趟远门,叶香偶已经习以为常,不禁问:“那要去多久?” 小厮奉茶进来,裴喻寒举杯呷了一口,声音淡淡:“尚不确定,许要两个月。” “两个月?”叶香偶掐指一算,惊讶道,“那岂不是赶不上中秋了!” 虽说跟裴喻寒在一起过节,顶多就是两个人在同一张桌子上吃吃饭,吃饭的时候还谈不了十句话,简直无趣到一定境界,但中秋毕竟是团圆的节日,她的娘亲走了,爹爹也离开她了,尽管她不喜欢裴喻寒,但心里还是把他当成唯一的亲人,这回连他也不在,她该更加寂寞了。 看到她一脸失望落寞的表情,裴喻寒仿佛一怔,良久,才又启唇:“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在府里好好学习功课,不要乱跑。” 那怎么可能嘛! 叶香偶心里想完,嘿嘿一笑,就差拍着胸膛跟他“保证”了:“你放心吧,你走了之后,我一定听大管家的话,认真做功课,不会再乱跑了。” 她就像檐子上的飞鸽似的,笑得眼珠子叽里咕噜乱转,裴喻寒闻言,只是默不作声。 就这样,裴喻寒一行人整装待发,三日后,天色未亮就起程出发了,叶香偶原本打算为他送行,可惜当时睡得跟死猪一样沉,被翠枝左叫右叫都没用,到底没能起来,不过裴喻寒估计也不在乎,听闻她还在睡着,直接上车走人了。 裴喻寒一离开,叶香偶就好比脱开缰绳的小马,彻底撒了欢,成天在府里转悠,没事就溜出去玩,其实她对那幅画像依然充满好奇,尤其是抽屉内的小匣,到底装了什么呢?她曾趁着月黑风高夜,翻过书房后墙,打算再一探究竟,结果发现裴喻寒居然在临行前下了吩咐,将书房门窗由里而外关得严严实实,简直像在防贼一样,防贼?叶香偶略略一想,该不会是在防她吧? 转眼,日子已到八月中,正值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依然没有收到裴喻寒要回淮洲的消息,待到中秋佳节,虽说主人不在,但在大管家的指挥下,府里还是布置得火树银花,张灯结彩,一串串大红灯笼廊里摇晃,且再饮着那桂花酒,嚼着那桂花糖、吃着那桂花馅月饼,坐在那桂花树下,赏着那桂花树上的月亮,还真是自取其乐,别有一番惬意。 那些个厮儿丫头也趁着节日贪懒,私下吃酒闹在一起,叶香偶也放了翠枝去玩,但翠枝已成她肚里的蛔虫,岂会不晓得她的心思,自知劝不住,只能千叮咛万嘱咐:“这街上鱼龙混杂,表姑娘切莫去那冷僻之地。” “知道啦……”叶香偶拍拍自己的大腿,“真遇着危险,我就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拔腿便跑!” 别说,叶香偶跑的就是快,尤其见了裴喻寒的时候,那真叫一个风驰电掣,一溜烟人就没影了,现在翠枝怀疑阖府上下已经找不出一个能跑得过她的人了。 且说叶香偶攀树逾墙,离开裴府,独自来到街上游逛,但见人流如织,掎裳连襼,舞狮游龙,锣鼓声喧,真是好不热闹,而桥下穿行过一艘艘红灯画舫,舱内清歌曼曼,丝竹悦耳,抑或有文人秀才立在船头,吟诗赏月。 叶香偶起初玩得兴致勃勃,但时间一久,见周围亦有年轻男女,亦有携幼老人,唯独自己孑然一身,终觉意兴阑珊,颇为无趣,不知不觉走到“怜惜河”,这“怜惜河”又有一个别称,叫做“许愿池”,听闻当年淮洲有一富贵人家,夫妻四十岁开外,久无子嗣,求神拜佛,寻辟良药,却始终诞不下一子,一日那浑家梦中得神仙提点,到“怜惜河”放一莲花灯,贴上祈愿纸,跪求一夜,后果然一举得男,这“怜惜河”便有了受到神灵保佑的说法,此事虽广为流传,却不知真假,只是这许愿池倒成了家家户户女儿专门来祈求婚姻幸福的地方,无论何时去看,“怜惜河”上都会飘浮着一盏盏花灯。 叶香偶坐在河岸石阶上,伏着身,两手托腮,百无聊赖地望着三三两两名少女,正在岸畔放逐花灯,两手合十,许完愿后,皆羞红满面地离去,猜测她们的愿望,或许就是希冀自己能嫁给一个如意郎君,从此姻缘顺遂吧。 “不买一盏花灯来许愿吗?”男子温朗的声音,就像撒在水面上潋滟生辉的月色,哗然轻泻于耳。 叶香偶愕然回首,迷朦秋夜下,那人墨袍玉冠,纤身而立,望之如神骨俊客,莫不温文尔雅。   ☆、第20章 [忆绪] “纪公子——” 她吃了一惊,尽管与对方仅有两面之缘,但今夜意外相遇,心头竟是不胜欢喜,起身奔至跟前,笑得眉眼弯弯,直似那石拱小桥一般:“真是巧,你也在这里啊!” 纪攸宁注视着她小跑而来,微微一哂:“好久不见了。” 叶香偶发觉他左右并无小厮伴随,一袭华绢墨袍,衬得过于清瘦的身形在月影中愈发飘忽不定,不由自主想到与他初次邂逅的场景,纳罕他一位贵介公子,为何出行总是一个人呢? 或许是看出她的疑惑,纪攸宁伸手指了指后面:“我叫他们远远跟着了。” 叶香偶顺他的手势张望几眼,隐约瞧那树下似站着两三道人影。 纪攸宁目光则始终安静地凝在她脸上:“你来许愿?” “啊……”叶香偶回神后,忙笑着挠挠后脑勺,“没有啦,我就是闲来无趣,找个僻静的地方随便坐坐……”想到什么,她垂下头,声音逐渐低得几不可闻,“而且……我的愿望就算许了……只怕也不会实现了……” 纪攸宁一愣,忍不住问:“为什么?” 叶香偶吸溜吸溜鼻子:“我希望爹爹还活在世上,就像以前那样,给我做小桌子做小椅子,还有木制的秋千,盛夏一到,爹爹就带着我到山上玩,我们在溪边抓鱼,采各种野果子吃。” 纪攸宁闻言,却是沉默不语。 叶香偶大概觉得气氛被她弄得有些伤感,只好转过话题:“纪公子,你是来这里许愿的吗?” “我……”他似出自意外,睫毛轻微颤了两颤,仿佛被雨露溅到的暗夜花瓣,会凋零下来一般,那时他的声音莫名蒙上一层恍惚,宛然从遥远的云端飘来,“我,在找一个人……” “找人?”叶香偶眨巴两下眼,下意识问,“是谁呀?” 他说:“一个很重要的人。” 很重要的人?叶香偶又问:“那你找到了吗?” 这次他没回答,只是朝她笑了笑。 叶香偶却生起好奇八卦之心,眼珠子一转,突然笑得贼兮兮的,不禁打趣他:“该不会……是你喜欢的人吧?” “嗯……”纪攸宁勾起唇角,居然十分坦白地承认,“我很喜欢她。” “真的啊!”叶香偶不承想被自己蒙对了,颇为震惊地张了张嘴巴,脸上更是兴奋,“像纪公子恁般优秀俊彦,能被你喜欢上的女子,想来也一定是位大家闺秀吧?” “她……”纪攸宁像是沉溺在往日美好欢愉的回忆里,顿了下,露出一种似温柔又似眷恋的神情,“她不算大家闺秀……性子比较直,有些执脾气,还欺负过我。” 叶香偶听得认真,当他声音一断,立马询问:“那你这样喜欢她,最后娶到她没有?” 纪攸宁宛然梦里,却叫她这话猛地给拽醒了一样,抬首怔怔望着她,眼神有一瞬的空洞和涣散,恍惚不识得自己身在何处,随即垂落眼帘,攥住了一对手心。 看、看样子是没有了吧…… 叶香偶瞅他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便识趣地不敢再继续问下去。想想像他这种富家子弟,尽管打小锦衣玉食,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亲事大多不能自主,若为此不能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其实也挺可怜的。 “有人说她死了……”良久,纪攸宁启开唇,若自言自语的声音染在月的幽色里,虚缈得近乎不真实,“但是我不相信,所以……我一直在找她……” 叶香偶听完,反倒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好在纪攸宁迅速从思忆中回神,笑着凝睇她:“你孑然一身,莫非又是背着你表哥偷偷跑出来的?” 被他一语中的,叶香偶顿时像被学堂先生抓个正着一样,满脸窘迫之态。 纪攸宁却笑得格外柔和:“你表哥待你好吗?” “他啊……”当一提及裴喻寒,叶香偶仿佛瞬间变成十足十的小怨妇,粉腮一鼓,微微嘟起唇,忍不住抱怨道,“他这个人成天凶巴巴的,冷冰冰的,见谁都是臭着一张脸,好像天底下人都欠着他钱一样,你没瞧他每次罚我抄书的样子哪,简直、简直就跟吞了苍蝇屎一样……” 大概意识到自己的用词粗俗不雅,叶香偶很快哽住声,拿眼珠子瞟了瞟旁边,没料到纪攸宁已经被她逗得忍俊不禁,两臂抱胸轻笑了两声。 瞧瞧,美男子就是美男子,连笑的模样都这般文雅好看啊。 叶香偶心里暗赞,马上补充句:“他要是有纪公子你……不,要是有你一半温和可亲,我也不至于那么讨厌他了。” 纪攸宁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瓜,如此亲昵的举动,倒让叶香偶有些手足无措,一时间懵在了原地,仰着头,瞠目圆瞪,呆呆得仿佛一具泥形小偶……那时脑中晃过奇怪的感觉……好像曾经……也有人这样摸过她似的…… “纪公子,你认识我表哥吗?”她只觉心跳漏掉一拍,清丽如花的容颊泛起一丝赫红。 纪攸宁微笑,侧过的面庞浸在阴影里,有些黯晦不清,幽幽地讲:“嗯,我跟喻寒是很好的朋友。” 叶香偶心底却气得不得了,瞧,人家纪公子都亲口承认了,偏偏裴喻寒当初还说不认识对方,这个大骗子! 她一时腮帮子跟塞进两个鸡蛋般鼓囊囊的,十分可爱,把纪攸宁看得又是一笑:“天色不早,我送你回去吧。” 面对他的关怀体贴,叶香偶心里竟有点小忸怩,用手指揉捏几下袖角,点了点头。 二人一路并肩行走,有说有笑,直至临近裴府大门时,叶香偶不好意思让他瞧见自己的“翻墙”行径,只好启唇道:“送、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纪攸宁果然止步。 叶香偶昂起头,那双乌眸本就清澈似镜一般,又映着天上夜穹,真是点点灿灿,繁星可捞一般:“纪公子,今日多谢你了。” 纪攸宁眸子瞬也不瞬地望着她,仿佛舍不得从她脸上移开一样。 叶香偶心头一跳,赶紧转身跑掉了,不过到了中途,还是回首朝他挥手道别,而纪攸宁依然伫立原地,面朝她的方向,只是距离已隔得有些远了,看不清那神情是怎样的…… 翻进府邸,叶香偶回到镜清居,发现屋内黑漆漆的一片,并未点灯,只有廊角下悬着几盏红灯笼,在微风里摇曳出一痕橘红的灯影,浓浓地抹在窗纱上。 叶香偶心道翠枝这个死丫头,真是玩疯了,居然到现在还没回来,随后推门而入,摸着黑把灯点上,转身时,榻上一抹人影突兀映入眼帘,吓得她差点没魂飞魄散,当时脑中冒出的想法—— 有人!她的房里居然有人!难道是贼闯了进来? 正欲大喊,但当她定睛一瞧,不由得傻了眼——倒在榻上的人原来是裴喻寒,他阖着眼睛,正一动不动地斜歪在那里,看上去似乎是睡着了,身上还系着外出时的雪狐白毛披风,竟然都没来得及脱下来。   ☆、第21章 [烟花] 这是怎么回事? 叶香偶委实不敢置信,忙用手揉了揉眼睛,裴喻寒还在,又使劲揉了揉,裴喻寒依然在,揉得眼睛都红了,裴喻寒还是没有消失,是以说…… 真的不是她眼花,也不是幻觉。 这个人……的的确确是裴喻寒。 可他不是出远门,人不在淮州吗?为何此刻他会出现在裴府,还是她的房间? 叶香偶挪动脚尖,小心翼翼捱至榻边,就见裴喻寒睡得甚是沉酣,歪侧着头,窗外几缕月色在他脸庞上映出银滢光泽,他肌肤本就白皙,如此更晶莹剔透,似雪一般快融了开,那浓俊的眉头又在微微颦着,显得格外孩子气。 你说大晚上平白冒出个人就算了,再平白冒出个裴喻寒,可不更叫人心惊肉跳了,叶香偶恢复镇定后,略一思付,决定开口唤醒他:“裴喻寒,裴喻寒。” 裴喻寒没反应,她只好又伸手推了推,最后裴喻寒总算睁开眼睛,老实说,他没睡醒时的样子挺可爱的,眼神有些无辜迷离,像是吃醉了酒一样,连睫毛也柔柔软软的,宛然被秋水打湿般,真是长极了。 他伸手揉下额角,看了她一眼:“你回来了。” 叶香偶有些愣神,听他这么说,倒仿佛他是专门在这里等她一样,嗓音里充满疑惑:“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说要至少去两个月吗?” “提前回来了。”他不冷不淡地回答,慢慢坐起身。 叶香偶发觉他似乎很累的样子,面带尘色,眼睑下有浓重的青影,眉宇间更似夹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与憔悴。 “提、提前了啊……”叶香偶嘴里呢喃念着,很快追问,“那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先前也没听大管家说收到书信了啊。”末了,她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忍不住小声嘟囔,“大晚上的突然出现,简直吓死人了……” “半个时辰前。”裴喻寒显然不愿多作解释,将目光转到她脸上,“你到哪儿去了?” “我……”叶香偶心虚,讲话有点打磕巴:“今晚过节……所、所以就在园子四处……随便逛了逛……” 她一边回答,一边转着乌黑眼珠,不敢接触他的视线,好在裴喻寒并未追问,只道:“吃了没有?” 叶香偶乖乖颔首。 裴喻寒不说话。 叶香偶奇怪他为何会在自己的房里,但由于那俊庞在月照下显得愈发冷漠清寒,哪儿敢开口,又想他这次毫无预兆地回来,先前还经一段车马劳顿,主动说道:“你累了吧,我去叫大管家来吧……” 裴喻寒突然启唇:“想不想放烟花?” “烟花?”叶香偶愣了几瞬,随后还当是自己听错了,那表情登时由不可思议转为无限惊喜,她从小到大,顶多就见过别人放烟花,毕竟那是有钱人才放得起的奢靡之物,贫民百姓小门小户,通常只有远远观望的份儿。现在裴喻寒说要带她放烟花,她恨不能手舞足蹈,自然不假思索地答出一个字:“想!” 她兴奋时,眼睛熠熠生辉,宛如堆着翡珠华宝一般,连带周围都似被耀亮起来,当她开心地望向他,裴喻寒却偏过脸,淡淡道:“你多添件衣服,咱们去河畔放。” 节日里放烟花,为防走水,官府有明确的划分区域,只限定沿河一带放燃。遂叶香偶随裴喻寒乘着马车出来,还带了大管家等一众家仆。 “砰——”一束烟花破空爆绽,将夜空装扮得美轮美奂,宛如瞬间变成晴天白昼。 大伙儿你点一盏,我点一盏,玩得不亦乐乎,其后更是放起鞭炮,噼里啪啦响起一大串,就像锅碗瓢盘齐刷刷摔翻了一般,真个热闹有趣,引来不少行人到河畔驻足观望。 叶香偶一面捂着耳朵,一面仰头注视天空,一簇簇烟花多得令人目不暇接,使她眼底也盛满了这些五彩斑斓,蓦地,大管家又放出一个大大的烟花,她一时激动得跳脚,活似只小兔子,指着天际向周围人叫嚷:“啊,快看那个!快看那个!好美啊!” 她跟众人说完,又去瞧裴喻寒,原以为他也在看烟花,不料这一调头,竟与他目光撞个正着,裴喻寒离她七八步的距离,在火光明灭间,他的脸容显得变幻不定。 叶香偶大概没料到他在看着自己,有些意外,眯起眼睛,莫名想把那神情瞧清楚,但此际大管家笑呵呵地跑上前:“表姑娘,这个烟花你来放吧。” “好啊好啊!”先前她光顾着瞧,还没来得及亲自放一把呢。 在大管家的指引下,她将竖在地上的花筒点燃,然后快速跑到一旁,岂料花筒发出“砰”地一声震响,简直有山崩地裂之势,吓得叶香偶“啊啊”大叫两声,恰好那时离得裴喻寒近,一头就闷进他怀里。 他衣襟处散着淡淡好闻的冷梅香息,只觉幽华摄人,宛然高处不胜寒,叶香偶紧紧抱着他,一颗心在惊吓中咚咚地跳,待稍后有所平息,她方意识到自己的举动,顿如冷水当头灌下,把不住的颤栗。 他一向不喜人动手动脚,上回揪袖子就惹得他满脸嫌厌,这次抱着他……他、他该更生气了吧? 本当他会马上推开她,却未等到意料中的反应,叶香偶呆呆仰起头,裴喻寒不动不响,恍若一具木人,正面无表情地俯首注视她,四目交触刹那,倒是叶香偶自个儿吓了一跳,率先松开手。 裴喻寒这才冷嗤一声:“怕响还敢放。” “我、我……”叶香偶微微撅起嘴巴,仿佛受了极大委屈,几乎眼泪汪汪,“我没想到这个会这么响嘛。” 原来大管家适才给她放的叫“麻雷子”,比烟花恨不能响上十倍,就像凭空炸开个惊雷,可不把她吓了一跳,叶香偶瞧大管家那伙儿人贼兮兮地偷笑,方知上了当,气呼呼地瞠目瞪过去,大管家他们以为她在向裴喻寒告状,赶紧一敛笑,纷纷各自散去。 经过这一吓,叶香偶也不去凑热闹了,老老实实站在裴喻寒身边,她眼波轻轻斜睨,裴喻寒的面容融在一片斑斓光影中,透出淡淡朦胧的幻丽之美,总觉得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那些绽放又凋零的烟火,落在他眼中就是一幕幕云烟往事,有悲伤的味道从他骨骼深处渗了出来,哪怕周围再是喧哗热闹,他也仿佛永远是孤单的一个人。 叶香偶心里涌出某个奇怪的念头:“裴喻寒……” 他闻言,略偏过脸来。 叶香偶咽口吐沫,声音莫名压得极低:“你是……特意赶回来的吗?” 那时一簇大大的烟花在他们头顶上绽放,亦如那扑火的飞蛾,明知结果是化为灰烬,却仍在不顾一切地绚丽盛开,美得如此动人。 “什么?”他没听清。 叶香偶缩下脖子,一时把话又吞回去,摇摇头:“没、没事。” 她还以为今年的中秋,会是她一个人度过呢。 裴喻寒这次出行回来,给她带回不少礼物,几名家仆将两个沉甸甸的皮箱子搬进来,打开后,叶香偶不觉如何,倒是把翠枝看得眼花缭乱,一会儿说那胭脂水粉真精致,一会儿说那吴绫蜀绮真华丽。至于叶香偶的看法,最漂亮属那翡翠打造的四件套首饰,最贵重属那价值千金的螺子黛,最中意的属那金铜嵌玛瑙石把太平车,滚子是菊瓣形,可在肌肤穴位上来回滚动,说白了就是脸部按摩器,拿在手中把玩也十分小巧,让叶香偶一眼就喜欢上了。 不过裴喻寒回府后,她就像被拴回马厩的小马驹,收敛老实许多,不敢再频繁出去玩了,这日上午,她学完功课从奉云阁出来,半途正巧遇见三名婢女,一人捧着五果攒盒,一人端着影青茶具、一人举着细点托盘,正沿着廊庑鱼贯行来。 叶香偶纳罕:“咦,这是要送到哪儿去?” 领头的婢女福个身,含笑开口:“回表姑娘,今日府上来了贵客,少主正在前堂招待,吩咐我等备了茶点前往伺候。”   ☆、第22章 [双花] “贵客?”叶香偶一听倒新奇上了,“哪位贵客?” 阖府上下都知道,表姑娘可不像裴少主那样,成日不苟言笑,叫人见了就心生三分畏惧,这位表姑娘从不端架子,见谁都和颜悦色,整天还笑眯眯的,为此大伙儿都知道表姑娘好说话,没脾气,没个儿不喜跟她亲近的。 为此那领头婢女马上报出消息:“是杜家老爷。” 提起这位杜老爷,在当地也是有钱的富家之一,与裴家、纪家称作淮州“三富”。 叶香偶得知是杜老爷做客,不由得失去兴趣,想他们男人凑在一起,要不品茗谈志,要不谈些枯燥乏味的生意事,定是无趣至极的,便挥挥衣袖,放了她们三人离去。 叶香偶一路循廊踱行,开始琢磨着要不要趁这个机会溜出去玩,反正裴喻寒忙着接待杜老爷定是无暇注意她的,待拿定主意,她笑着加快脚步,却发现不远拐角处,一名青衣小仆正探头探脑,东张西望,每走一步,就恨不得回头看看有无人跟上。 叶香偶觉他行迹可疑,皱着眉头,快速上前:“你在那里鬼鬼祟祟做什么呢?” 青衣小仆不料斜刺里冒出个人,吓得脸色微变,忙垂首敛眉:“我、我……” 由于他低着头,叶香偶隐约可见那眉廓颇为清秀,不禁歪着脑袋想看清楚,怎奈她越想看,对方就把头压得越低,最后叶香偶歪得脖子都横过来了,而他也恨不能把头扎到地上。 对方想到什么,立即开口:“奴才是杜老爷的跟班,适才肚子不适,这刚从坑厕回来。” “哦……”难怪瞧着面生呢,叶香偶想他既是杜老爷的人,不好再做质问,“那没事了,你走吧。” 他哈腰点头,转身就走。 “等等。”叶香偶叫住他,“你不是回前堂吗,怎么朝反方向走?” “哦……”他拍下脑门,反应过来,“奴才转向,奴才转向。” 叶香偶盯向他畏畏缩缩的背影,愈发若有所思,脑中突地一念闪过,又唤出声:“站住!” 青衣小仆都走出十几步远了,被她一叫,身形冷不丁颤下,宛如铁钉入地般不动。 叶香偶跑上前,语气充满狐疑:“你是杜老爷的跟班,自然不熟悉裴府地形,那先前必有敝府家仆为你引路,为何此刻你回来,却只身一人?” 他张着口,有些吃惊。 叶香偶想他适才模样鬼鬼祟祟,此际问话又答不出,更是笃定了内心想法,黛眉一竖,眸光凛凛地瞪着他:“说,你是不是贼?” 他吓了一跳,摇头否认:“不,不是!” “那你说说,先前为你引路的家仆,这会儿人在哪里?”叶香偶一面说,一面走近,眉头都皱出个“川”字了。 面对她咄咄逼人的气势,青衣小仆踉跄地退后两步,眼珠子转悠一圈,忽指向她背后:“在那里!” 叶香偶回首一望,但见曲廊回栏,花林幽静,哪里有人?再回过头,发现对方早撒丫子逃跑了。 啊……他、他他…… 叶香偶瞠目结舌,这才晓得自己上了当。 混蛋,竟敢骗她! 叶香偶气得咬牙切齿,活似气泡鱼般两腮高高鼓起,哪里肯由得他去,搓搓两手,也拔腿追上去。 青衣小仆回头目睹她追来,跑得愈发脚不沾地,叶香偶不甘示弱,也加快速度,边跑边大喊:“你给我站住!” 二人一前一后,俱跟脚下生了风般,谁也不肯停下来,跑出回廊,进了甬道,又穿过蜿蜒曲折的水榭长廊,最后冲入花庭里。要说叶香偶琴棋书画不成,但翻墙爬树却是格外拿手,尤其见人开溜的本事,那可是在裴喻寒的“督促”下日积月累锻炼出来的,为此眼下这场你追我赶,论速度,拼耐力,自然叶香偶更胜一筹! 果然,青衣小仆已是大汗淋漓,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发觉叶香偶仍在后面穷追不舍,还越跑越带劲,吓得脸一青,简直要把她当成妖魔鬼怪了,同时渐渐体力不支,脚下明显减慢。 哼,还想跑出我的手掌心,看你往哪里逃! 叶香偶一努劲儿,身子朝前一扑,便环住她的脖子不撒手:“你这小贼,居然敢骗我,非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放开我!放开我!”青衣小仆挣扎扭动,结果扑通跌倒地上,双双在草丛里滚作一团。 叶香偶反应敏捷,很快翻身压在他身上,正欲跟他算账,那一刻却傻了眼——只见他小帽掉落,一头乌丝云发凌乱披散开,细眉杏眸,樱桃唇口,正是盈盈月貌,由于先前激烈扭扯,那张妍脸已是凝红,几欲滴下胭脂来。 结果二人维持着这个姿势,你瞧我,我瞧你,大眼瞪小眼。 “你……”叶香偶领悟到什么,目光徐徐下移,为了确定,伸手朝他胸口一摸,果然感到一团小馒头似的凸起。 “啊!”对方被她这厢举动吓到,发出杀鸡般的尖叫,“你、你干什么呀!” 叶香偶也被吓得缩回手,这回不相信也得相信了:“你是……女的?” 身份被拆穿,她只能颔首承认,有些委屈地抿起嘴巴:“那、那你还不快点放开我。” “噢……”叶香偶点点头,马上从她身上移开,又瞧她披头散发,一副狼狈模样,毕竟同为女儿身,忍不住伸手,想帮她一把。 少女微愣,看着她伸在半空的手,略一犹豫,抬起右手放在她掌心里,被拽起身。 彼此相对无语,同时因适才一路追喊,再到打滚在地,早将一众家仆引来,真当是府里出了贼,两三名壮仆还执着棍棒欲围上来擒拿。 叶香偶正不知如何是好,眼尾余光一瞥,恰看见一行人远远行来,不禁大吃一惊,没料到居然把裴喻寒也给惊动了! 原来裴喻寒招待杜老爷在前堂吃茶,谈到书画时双方颇为投机,裴喻寒邀其前往书房品鉴一番,刚走在园中没多久,却听小厮急匆匆汇报,说府里闹了贼。 “怎么回事?”裴喻寒赶至时,众人纷纷让开一条路,他白衣胜雪,修长身姿,只恁般一立,已是入了画般,当真美不可喻。 叶香偶遭他拿目光一扫,先前抓“贼”的气势立马消弭无踪,倒像她自己是那贼似的,垂下脑袋,用手指指对方:“是她……” “楚楚?”杜老爷意外出声。 杜楚楚眼见亲爹来了,心知再隐瞒不住,只好百般无奈地唤了声:“爹……” 杜老爷讶异:“你为何出现在裴府?还成这副模样?” 杜楚楚别别扭扭道:“还不是爹不肯带女儿来,所以我、我才假扮成……” 杜老爷方将她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这才恍悟,一张老脸顿时又青又白,双目恨不能喷出火了:“荒唐,委实荒唐,你这混账丫头,想活脱脱气死我不成!” 杜楚楚倒似一点也不怕杜老爷,小眼一翻,那嘴巴直能翘上天,分明不以为意。 “你……”杜老爷被气得没辙没辙的,打也不是,骂也不是,踌躇之际,想到裴喻寒正在一旁,忙尴尬笑道,“让裴少主见笑了,此人实乃老朽小女,今日本被我安置家中,孰料竟想了这等法子蒙混而来,这丫头平日实在被我惯坏,是以这般无法无天,回去定当严加管教,一时惊动贵府,还望裴少主多多包涵。” 裴喻寒微微一笑:“杜老爷严重,令千金天真未凿,不失活泼顽皮,倒与令表妹十分相似。” 杜楚楚闻言,活像听到不得了的事,因惊愕而瞪大的瞳仁里倒映着叶香偶:“原来你是表姑娘。” 叶香偶亦吃惊得几乎能吞下一枚鸡蛋:“原来你是杜姑娘。” 想到刚刚你追我赶,还在草丛打滚的画面,二人相顾间,竟情不自禁“扑哧”一笑。 叶香偶不好意思地挠下脑袋瓜,满脸赧色:“对不住呀,刚才是我太过粗鲁了。” 杜楚楚赶紧摇头:“没有,都怪我太大胆,觉得守在门外没意思,就想着不如偷偷来逛园子,还以为自己能神不知鬼不觉不被人发现呢。” 叶香偶想到什么,忙几步上前:“对了,我抓你的时候手劲大,没弄疼你吧?” 经她提醒,杜楚楚举起右手,大概当时她们滚做一团时挣扎剧烈,袖口都被划破了。 当叶香偶看向她的手腕,一阵焦急:“呀,都流血了。” “不妨事,蹭破点皮而已,回去上上药就行了。”虽说杜楚楚是杜老爷的千金宝贝儿,但显得一点都不娇气。 她眨眨眼睛:“话说,你跑得可真快,跟阵风似的,我还没见过跑得那么快的人呢,回头见你一路跟着,都快吓死了。” 叶香偶嘿嘿傻笑:“你跑的也不慢呀。” 彼此默契的咧嘴一笑,那种好感油然而生,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可以毫无理由的怨妒恨懑,也可以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能相互成为朋友。 杜老爷佯作一咳,打断她俩,朝杜楚楚道:“逆女,还不快跟我回去!” 杜楚楚“哦”了声,凑在叶香偶耳畔悄悄问:“下次我来找你玩好不好?” “诶?”叶香偶愣住。 杜楚楚莞尔,便乖乖跑到杜老爷身边去了,事情这么一闹,杜老爷自然无法继续做客,寒暄几句,便向裴喻寒告辞,裴喻寒也不再挽留,吩咐家仆为他们引路。 临走前,叶香偶发现杜楚楚躲在杜老爷背后,偷偷瞄着裴喻寒,那张芙蓉粉脸,忽如蘸饱了朱砂的画笔般,简直红得要命。   ☆、第23章 [姐妹] 杜老爷一行人离去,叶香偶原地若有所思,忽然问裴喻寒:“你认识这位杜姑娘吗?” 裴喻寒道:“不认识。” 原来不认识啊…… 此时杜楚楚的背影已遥遥杳于花林间,叶香偶这才敛回视线,不料裴喻寒一直在看着她,因为她一转眸,就正与他的目光撞在一起。 叶香偶一慌,思及刚刚在地上一番滚打,衣裙上还沾着泥巴与落叶,绣花鞋尖也脏兮兮的,唯恐他开口责骂自己:“我、我这就回去换衣服……” “跟我来书房。”裴喻寒却丢下一句,领着仆从径自行去。 叶香偶疑惑,虽说心情忐忑,但还是跟上前,这场景若落在外人眼中,定会认为这对表兄妹真奇怪,一个在前走,一个隔着四五步跟随,互不说话、互不理睬,倒与那陌生人别无差别。 进入书房后,裴喻寒朝她道:“过来。” 叶香偶乖乖上前,就瞧他拉开抽屉,取出一盒膏药,然后抬起她的左手。 “啊,疼、疼……”叶香偶倒吸口冷气。 她手背有一片淤青,在草丛翻滚的时候被硬石子硌到的,叶香偶不承想他如此眼尖,居然连她手背有伤都能留意到。 裴喻寒捻了一指药膏,在那淤青处轻涂揉匀,就像戏角要往脸儿上红,细细调着稠浓的胭脂,动作恁般小心翼翼,叶香偶站得笔直,不敢看他的表情,只是觉得他真高,稍稍掀点眼皮,却只能瞄见他白皙尖细的下颌,宛若天宫御笔描画过一般,弧度真是漂亮到不可思议。 他上完药膏,又将她的发丝撂过肩后,叶香偶不知他要做什么,下意识挪后一步。 “别乱动。”他双眉微微颦起。 叶香偶见他弯着腰,又给自己左颊擦药,她都没察觉这里也有伤口,想来是穿行花林时,不小心被树枝划破的。 那时他侧着脸,衣襟口略微松敞,露出如冰似玉的肌肤,甚至可见那精致玲珑的锁骨,泛着惑人心弦的光泽,实在美到没话说,光那样盯着,就能让人生出口干舌燥之感。 她忽视意识到彼此离得好近,他温热的气息已能萦耳,接近一种亲吻的姿势,情不自禁的,叶香偶想起那晚与他唇齿相缠的画面,蓦惹得耳廓一阵发热,快速将他推开。 裴喻寒不妨她的举动,手还举在半空,叶香偶想了想,将那药膏盒夺过来:“我、我自己回去抹吧。” 裴喻寒没再坚持,垂下手道:“追个人而已,你就把自己弄得小伤连连,叶香偶,如果那真是个贼人,你以为凭你一己之力,就能抓到对方?” 叶香偶嘟着嘴巴:“我当时只是觉她行踪可疑,没考虑到那么多……” 裴喻寒瞧她睫毛掩得低低的,两手并在身前,就像个等待挨罚的孩子,沉默片刻,方启唇:“你走吧。” 叶香偶本以为他会因自己今天的鲁莽行为训斥几句,不料他竟轻易放她离去,莫名想到那幅画像,似乎是种压抑不住的情绪,她脱口而出:“裴喻寒,你……你喜欢画画吗?” 裴喻寒一愕,然后回答:“不喜欢。” ******** 十日后,杜楚楚果然递来名帖,登门拜访。 “表姑娘。”被家仆引入镜清居后,杜楚楚朝叶香偶盈盈一笑,今日她换上一身女装,髻攒珠翠,罗裙曳云,蛾眉飘秀,杏眸含露,粉脸上画着时下流行的落梅妆,一点樱桃小口,如捞出水的蜜桃般,正是鲜红欲滴。 叶香偶满脸讶异:“你真的来了!” “那当然啦,说话要算数!”杜楚楚笑嘻嘻地上前,跟她也不见外,执起她的手,仿如金兰姐妹一样亲密。 叶香偶将她上下打量:“你换上女装真好看!” 被她一夸,杜楚楚不禁赧颜:“你也好看。” 她生得一张鹅蛋脸,仿佛春风里的粉色莲盏,分外娇妍可爱,而叶香偶是标准的瓜子小脸,下巴尖尖的,眼睛大大的,里面好似盈着一泓水汪汪的清波,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叶香偶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问:“对了,上次你回府,杜老爷没罚你吧?” “罚啦。”杜楚楚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面壁思过三天,每日抄书十篇,不过我才不怕呢。” 叶香偶睁大眼睛:“你也老被罚书啊?” “怎么,你也是?”杜楚楚反问。 叶香偶颔首:“是啊,我老被表哥禁足,抄写《女论语》,不过我也早就习惯啦!” 言毕,二人简直惺惺相惜,又是不约一笑。 叶香偶道:“杜姑……” “叫我楚楚吧,杜姑娘听着太生疏了。”杜楚楚干脆道。 叶香偶则笑着点头:“嗯,那你以后就叫我小偶吧!” 彼此又相互问了年岁,皆一十五岁,只是叶香偶比她早上几月,又成一桩巧事。 “咦,好漂亮的鹦鹉啊。”杜楚楚留意到檐下的拐拐,立马跑过去,“你养的?” 叶香偶“嗯”了声:“表哥当初送给我解闷的。” 拐拐一瞧她俩临近,开始忽闪起美丽的大翅膀,昂着头颅叫道:“呆瓜!呆瓜!” 杜楚楚惊得瞳孔快扩成弹珠一样大:“呦,它还会讲话,真聪明!”伸手就要摸摸。 拐拐不识她,要叼她的手。 杜楚楚吓得迅速缩回去,叶香偶也一阵紧张:“你别理它,它可人来疯了,这样,你喂它几个核桃仁吃,它就老实了。” 杜楚楚拾来核桃仁,拐拐果然变得听话许多,小心探过脑袋,然后才慢慢叼过吃了。 杜楚楚一脸艳羡:“真可爱,我也好想养只会说话的鹦鹉。” 叶香偶不以为然,故意讲道:“那我把它送给你吧,让你领教下这个恼人精的‘可爱’之处。” 结果拐拐仿佛听懂似的,朝叶香偶一连叫了三声“呆瓜”。 杜楚楚扑哧一笑:“你教它说的话可真奇怪。” 叶香偶原想解释,可又怕杜楚楚细问之下,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干脆一笑了之。 稍后叶香偶带着她逛花园,还带她看了自己的小田地,秋季最适宜芹菜生长,是以叶香偶老早播了芹菜种,如今看去长势极好,杜楚楚是娇惯长大的千金小姐,哪里亲手种过菜,见那芹菜绿汪汪得喜人,也下定决心:“回府后我也要种芹菜!” 二人在花园中有说有笑,结果无巧不巧,远远看见裴喻寒领着下人朝这厢经过,叶香偶刺溜便拽着杜楚楚躲入小林里,杜楚楚一脸纳闷:“你躲什么?” 叶香偶没法说这是她看见裴喻寒所产生的条件反射,指指前方:“前面是我表哥……” 杜楚楚颦眉,嫌她没出息:“你表哥怎么了,他又不会把你吃了,你干吗这样怕他?” 叶香偶闷不吭声,杜楚楚一不做二不休,拉着她走回石径小道上,裴喻寒不料她俩突然冒出来,顿在原地。 “裴公子……”杜楚楚双颊晕红,满脸倾慕地望着他,好似望着九天临下的谪仙一般。 裴喻寒略愕后,淡淡颔首:“杜姑娘。”瞥了旁人一眼。 叶香偶打个激灵。 先前还口齿伶俐的杜楚楚,此际舌头却像打了结似的:“上、上回是我孟浪失礼,多谢裴公子不予计较,我今天……是特地来拜访表姑娘的……” 裴喻寒早听家仆通报过,闻言,唇角只是微起漾波,他极少笑,间有一笑,也仿似云过无痕,偏偏那一刹,却足以激起绝世风华,叫杜楚楚看得几乎呆了。   ☆、第24章 [钟情] 裴喻寒倒没留意对方的表情,将目光转向叶香偶,叶香偶一愣,见他穿戴周全,启唇问:“你要出门?” 裴喻寒今日赶去友人筵宴,为此点头,答得简短:“我先走了,你好生招待杜姑娘。”话落,已是错身而过。 杜楚楚目送他渐远的背影,波光眼底下,流转尽是依依不舍,倏然一叹:“唉,你表哥他是不是讨厌我啊,看起来冷若冰霜的……” “没有没有,他就那德行,跟谁都一样。”叶香偶属于典型的记吃不记打,裴喻寒一走,立马又活蹦乱跳,讲话也没规没矩上了。 杜楚楚颇为遗憾伤心,小声嘟囔着:“也不知下次,该何时能见到了……” 咦。叶香偶在旁听得清晰,眨下眼睛:“楚楚,难道你对我表哥……” 被她察觉,杜楚楚两颊儿陡地爆红,直如四月火烧云一般。 叶香偶难以置信似的,嗓音不禁拔高两度:“你喜欢他?” 尽管她们俩相识甚短,但一见如故,杜楚楚心底已将她当作知己朋友,是以不打算隐瞒,羞羞地点头默认。 叶香偶张着嘴半晌,下巴有些要掉下来,感到意外:“不、不会吧,你不觉得他那副冷冰冰的很吓人吗? 杜楚楚却立即反驳:“哎呀,你懂什么,那叫不怒自威,遗世拔俗,哪里就吓人了。”想这八字还没有一撇呢,杜楚楚就开始护上心上人了,“我先前早听阿姐说过,若说淮洲最是人品英俊之人,当属裴府的当家少主了,我本是不信,非要亲眼目睹一回,结果没想到……果真是清骨神秀,丰采飘逸,有如明珠在侧,朗然照人……”她跟念着诗句一般,满满陶醉之意。 叶香偶也才恍然大悟:“原来上回你乔装成小仆,就是为了见一眼我表哥?” “嗯……”杜楚楚想到什么,赶紧拉起她的手,“小偶你别误会,我虽然喜欢你表哥,可我是真的想跟你成朋友,想跟你一起玩,今天我也是特地来找你的。” 叶香偶当然没在意,揉揉鼻子:“嗯,我知道呀。” 二人对视着嘿嘿一笑。 话说开后,杜楚楚便隔三岔五地来找叶香偶玩,二人年龄相符,又性格相似,很快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而杜楚楚这般勤着来裴府,叶香偶本有点担心,但裴喻寒一直没有开口阻止,似乎是默许杜楚楚可以拜访的意思,这把叶香偶高兴坏了,想她长久禁足府中,连个谈心知己都没有,如今终于有了一位小伙伴,可不欢喜得像枝头小麻雀一般唧唧喳喳。 这日杜楚楚带来一个剔红食盒,打开盖子,摆出一碟蜜汁蜂巢糕。 “呀,好精致。”叶香偶光是瞧着,就已经馋涎欲滴,忍不住抿了抿嘴巴。 杜楚楚显得别样兴奋,出声催促:“我亲手做的,你快尝尝看。” 于是叶香偶拈起一块,喂入口中,杜楚楚则一直盯着她,紧张兮兮地问:“味道怎么样? 叶香偶舔了一圈嘴角的残渣,最后竖起大拇指:“嗯,好吃!” 杜楚楚拍了拍胸,似乎松下一口气,然后从食盒二层又取出同样两碟。 叶香偶当她是做给自己的,一本正经地道:“你怎么准备了这么多,我一个人吃不完的。” “谁说光是给你吃的了。”杜楚楚嫌她脑子转不过弯,翻个小白眼,面颊随之被天际晚霞映照似的,生生红润了起来,“你说,如果拿给你表哥,他爱不爱吃?” 这回叶香偶脑子再笨,也琢磨过味来,敢情她这是沾了某人的光啊。 “怎么,莫不是你表哥口味太叼?”杜楚楚就担心这个,她是杜老爷的宝贝疙瘩,光瞅那一双芊芊玉手,便知是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可为了给裴喻寒做糕点,不仅亲自下厨,更请来专做细点的厨娘师傅授教,只做这蜜汁蜂巢糕,她就花去大半个月功夫,今日终觉称心如意,才敢拿来先让叶香偶品尝评价,孰料叶香偶此刻闷不做声,可不得急着追问。 叶香偶叹气,跟她解释:“不是,你做得极好,只是我表哥素来不喜甜食,只怕拿去,他也不肯吃的。” “原来这样……”杜楚楚敲下脑壳,喃喃自责道,“怪我怪我,先前也不打听一下。”一时怏怏,对眼前的蜜汁蜂巢糕也爱不起来了。 叶香偶倒是美滋滋的,裴喻寒不吃,就全归她了呗,一连又吃了两块。 杜楚楚瘪着嘴问:“小偶,那你倒说说看,你表哥平时都有哪些喜好?” 叶香偶一边嚼着糕点,一边转动眼珠子:“嗯……他喜洁,偏独处,爱穿白衣,不吃甜食,其他的……其他的……”她思付良久,“唉,我也说不好,你知道我表哥成天冷冰冰的,我跟他接触不多。” 杜楚楚却把这几点牢牢记下,然后有些脸红心跳地问:“那他说……他喜欢哪类女子?” 叶香偶表情居然颇为古怪,朝她胸部瞄了瞄,也有点脸红心跳地道:“他……他好像喜欢……那种大的……” “大的?”杜楚楚不解。 叶香偶含含糊糊说不清,也干脆不说了,转念想到秋薄罗秦婠婠之类女子,怕杜楚楚一头热的扎进去,作为闺友,自然得跟她提个醒儿:“不过与你说实话,我表哥身边可是有很多红粉知己的。” 杜楚楚却道:“这有什么,自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同样,俊雅檀郎,佳女契慕,况且我早就想到法子了。” “什么法子?”叶香偶接话问。 杜楚楚盈盈一笑:“我若得夫君,从此教他眼里只有我,心底只有我,让他只喜欢我一人,不就好了?” 叶香偶大概没料到她说出这一番言辞,愣头听后,只觉甚为有理,一副大彻大悟的表情。 自那之后,杜楚楚又开始做芝麻萝卜糕,每回来定要叶香偶品尝,害得叶香偶吃了好久一阵的芝麻萝卜糕,简直要吃出内伤来了,如今一瞧见萝卜糕,她都恨不得找个细缝躲起来。 但这次杜楚楚不若以往,将食盒往桌子一搁,眼圈微红,泫然欲泣。 这把叶香偶吓了一跳,赶紧问:“楚楚,发生什么事了?” 杜楚楚吸着鼻子,扭头扑进她怀里:“小偶,我心里难受。” 叶香偶拍拍她的肩膀,就听她满是伤感地道:“你说咱们相识也有两个月了,可每次遇见你表哥,他对我似乎都是爱答不理的态度,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得知她是为裴喻寒的事伤心,叶香偶很快整顿下措辞,有些笨拙地安慰:“你别难过,你也知道像我表哥那种性格,是极难相处的。” 杜楚楚抬起头,拭下弥漫在眼角的潮湿:“可是我如今一日不见他,心里就跟猫抓似的,茶不思,饭不想,睡觉也常常梦见他的样子,白日里更是恹恹的,做什么都提不起神……你说我是不是害了相思病呀。” 叶香偶被她逗得“扑哧”一笑,戳下她的脑门:“亏你有自知之明,可不就是相思病。” 杜楚楚伸手捂住脑门,嘟着嘴:“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可把叶香偶难倒了,她从小到大还没喜欢过谁,对于感情的事压根没经验,何况对方还是裴喻寒,要她出主意,只觉比登天还难。 她左思右想,绞尽脑汁,总结道:“总之……总之这个问题急不来,得徐徐图之。” 她说了跟没说一样,杜楚楚听后泄气,紧接着脑中灵光一闪:“小偶,要不你帮帮我吧?” “呃?”叶香偶愣住。 杜楚楚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当她是救命稻草一样:“你在你表哥面前多提提我,替我讲些好话,然后……适当地帮我试探试探你表哥……” 一听要她试探裴喻寒,叶香偶猛地张大嘴巴:“这个……这个……” 杜楚楚可怜巴巴地哀求她:“小偶,我这也是没办法了,整个裴府只有你能在他面前说的上话,你就帮帮我吧。” 她一心想着裴喻寒,此刻更快哭了出来,叶香偶不好拒绝,略一沉吟,然后点点头:“嗯,那我试试看!” 杜楚楚高兴得差点手舞足蹈,环腰抱住她,满心欢喜地道:“小偶,你真好。” 杜楚楚离开后,叶香偶竟是紧张了一个下午,等到临近黄昏,方拎着那盒装着芝麻萝卜糕的食盒,朝书房走去。 那时小厮端着碗盏出来,叶香偶鼻子灵,很快嗅到一股浓苦的药味:“少主病了?” 小厮颔首:“是啊,少主染上风寒,这两日咳得厉害,大夫先前开了药,这才服完。” 原来裴喻寒病了…… 叶香偶想他刚服完药,便道:“我进去看看他。”也没让对方通传,径自步入书房。   ☆、第25章 [攻心] 甫一进来,她就听到裴喻寒在咳嗽,看来他这次风寒真是不轻,其实裴喻寒除了胃不好,平日里倒是极少生病,有时候叶香偶都怀疑裴喻寒是不是练就了什么金刚不坏的神功,想他成日忙得昏天黑地,睡觉时间都少,身子居然也没有累垮。 “去拿杯水来。”裴喻寒翻看着桌上账本,听到脚步声,还以为是小厮,大概喉咙是被药苦涩的,发出的声音透出一丝黯哑。 不得不说,裴府家大业大,账本多得数不过来,而他处理事务是极认真的,连眼皮也不抬。 叶香偶听他要水,忙把食盒搁下,到旁斟满一杯清水,递到他跟前。 裴喻寒用眼尾余光瞥了一眼瓷杯,入目却是一只欺霜赛雪的小手,映着杯上渺渺腾云图案,倒白得有些透明了,他一愣,目光才彻底离开账本,移向那只小手的主人:“怎么是你?” 叶香偶嘿嘿傻笑了下:“我听家仆说你病了,你瞧你,咳得恁般厉害,就该多注意休息,别老顾着忙了。” 面对她的关心,裴喻寒却沉下脸,丝毫不领情:“出去。” 他一面低咳,一面掏出一方叠得整齐干净的绢帕,快速掩住口鼻。 真是的,生个病还这么凶……叶香偶暗自腹诽一句,但很快又笑道:“我带了糕点,你尝几块好不好?正巧你吃过药,去去嘴里的苦味。” 她一靠近,裴喻寒却突然半侧过身子,那冷峻的眉峰微拧,依旧用绢帕掩着唇鼻:“我叫你出去。” 叶香偶这是一张热脸贴冷屁股,要不是受杜楚楚委托,肩负“重任”,她真真连来都不肯来的,然而想到那剔红食盒里装着杜楚楚的满满心意,心知不能辜负好友这番信任,只好又腆着脸恳求:“你就多少吃一点吧,吃了我就走,好吗?” 不待裴喻寒回答,她忙取出一碟芝麻萝卜糕端到他跟前:“你看,这回特意做得咸口,味道很不错的。” 眼前的芝麻萝卜糕白软莹剔,撒着香脆芝麻,精致得简直像无暇的雕刻品一般,足见做这糕点之人,定是十分用心的,倒让裴喻寒有些意外。 这回他没拒绝,叶香偶颇有眼力劲的赶紧奉上玉箸,裴喻寒终于执了箸夹起一块,他吃东西可秀气了,从来都是一小口一小口的细嚼慢咽,端的优雅又不失那股傲慢劲儿,看得人赏心悦目,一瞧就是自小受过极好教养。 反之,叶香偶想到自己吃饭,哪回不是大快朵颐风卷残云的,跟裴喻寒一比,她都有点自行惭愧了。 当然,还是不忘正题,她马上追问:“味道怎么样?” 裴喻寒淡淡道:“你手艺倒是进益不少。” 他可是鲜少夸人的,这次直接说有进益,就说明这碟萝卜糕做得的确不错,叶香偶瞧他吃完一块后,又夹起一块,不禁咧嘴嘿然一笑,就跟她自己得到夸奖似的,用手蹭了蹭鼻子:“嗯……那太好了,你、你喜欢就好了……” 裴喻寒觉她似乎话里有话,抬首望去:“怎么?” 叶香偶就着机会,坦白回答:“其实这萝卜糕不是我做的,是杜姑娘她、她托我拿来给你的。” 话音甫落,她看到裴喻寒动作一滞,尔后慢慢撂下筷子。 她眨眨眼睛,纳罕他为何吃到一半就不吃了,就听裴喻寒面无表情地道:“现在我吃过,你可以走了。” “啊?”他态度转变之快,让叶香偶有些措手不及,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傻愣愣杵在原地,但又不忘杜楚楚临走前的百般嘱托,干脆大着胆子问,“你觉得杜姑娘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他一脸不耐烦,用手抵唇,耸着肩膀咳嗽。 叶香偶整理下措辞,开口讲:“我觉得杜姑娘人挺好的,虽是豪门千金,但一点都不蛮横娇气,不惟不端架子,兼且烂漫天真,噢,对了,她也很喜欢梅花。” 裴喻寒猛地抬起头,死死凝睇着她,那眸底似蕴含着某种惊心情绪,居然把叶香偶看得一个激灵,恍若被一箭贯穿心肺般,那箭还被热铁烙过,灼灼刺入她的心尖上:“你什么意思?” 叶香偶与他对视间,莫名有几瞬喘不上气的感觉,仿佛心脏被狠掐住了一般,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我……我就是想着,杜姑娘家世好,又生得盈盈玉貌,跟你……倒真称得上是郎才女貌……” 她自顾自地说着,而裴喻寒一声一声咳得愈发厉害,跟要咳出五脏六腑似的。 叶香偶磨磨唧唧道:“你想你现在也二十好几了,至今尚未婚配,身边也该有个人照拂,要是杜姑娘能嫁到咱们裴府,有这么一个表嫂子,我还真挺高……” 裴喻寒弯下腰,倏然呕出一口血来,那浓极的殷红,染在雪白绢帕上,委实触目惊心。 叶香偶漆黑的瞳孔深深一缩……是、是血……他居然咳出了血? 她简直傻了眼,而裴喻寒托着帕子,一口殷红的映衬下,那张脸苍白得近乎诡异,就像服下剧烈毒-药,在他肠子里绞翻捣乱,使那整个身形都在痉挛颤抖。 叶香偶可是吓坏了,一想着血,腿脚直有点发软,不知所措一阵儿,尔后赶紧大喊:“来人,快来人啊!”急匆匆跑上前,“裴喻寒,你怎么了……怎么好好的会咳出血来……你哪里不舒服?” 她手忙脚乱,裴喻寒则低着头,肩膀一个劲抖颤,仍仿佛喘不上气的样子。 “裴喻寒,你到底哪不舒服啊?”叶香偶都快急死了,伸手给他抚抚后背,不料裴喻寒竟一挥胳膊,将她强硬推开,连带那碟芝麻萝卜糕也摔落至地。 “你……给我出去……”他微颤的嗓音里满是厌恶,仿佛下一刻,就会亲手杀了她一样,叶香偶踉跄两步,那时候突然觉得,眼前人就像一头孤绝负伤的小兽,身上带着锥心刺骨的痛楚,碰一下,就会让它痛到死掉。 “少主!少主!”家仆很快循声而入,一见这番光景,登时大惊失色,忙小心翼翼搀扶他起身,往内室走去。 而叶香偶呆若木鸡地立在原地,好像根本反应不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许久许久,她望向散落在一地的糕点,蹲下身逐一拾捡起来,才黯然离去。   ☆、第26章 [狭路] 晚上,她洗漱完毕,却守在灯烛前迟迟不肯入睡,之后翠枝打探完消息回来,她马上询问:“曾大夫走了吗?” 翠枝颔首:“嗯,走了,说少主只是一时气急攻心,心窝里一口邪火积郁着,咳出来反倒是好事,这会儿服下安神药丸,已经歇息了。”知道她担心对方,翠枝劝道,“表姑娘,时辰不早了,您也早点就寝吧。” 叶香偶心内却有股说不出的沉闷感,她大概……又是惹裴喻寒生气了吧,并且这次十分严重,害他连血都咳了出来,她知道自己在他面前,永远像个讨厌鬼,没有一点聪明的地方,而她今天也确实犯下错误,不该在他生病的时候惹他心烦、惹他讨厌。 几日后,杜楚楚兴奋勃勃地跑来找她,将几名丫鬟支开一旁,拉着她的手站在檐下问:“小偶,怎么样呀,你、你把糕点拿给你表哥尝了没有?” 她这几日光惦记着这事,觉都睡不安稳,两个眼圈透着淡淡乌青颜色,来之前没少敷香粉,不过此刻她可把一切都抛之脑后了,把她当成救世主一样满是希冀地望着。 叶香偶点点头:“嗯,拿去了。” 杜楚楚咽口吐沫,紧张得掌心沁出了汗:“那你表哥如何反应?” 叶香偶笑了笑:“他说很好吃,还一连吃下好几块,他这人平时可是轻易不夸人的,所以证明你的手艺相当了得。” 当然,这话里多少有些隐瞒,也没敢告诉她那些糕点,最后全被裴喻寒一胳膊挥至地上了。 “真的啊!”杜楚楚高兴得两眼冒光,就差双手合什,念句谢天谢地了,很快又跟连环炮似的追问,“那他只说点心好吃了吗?还有没有问起其他的?有跟你主动提及我了吗?你帮我打探到他的想法没有呀?” 她问题太多,叶香偶一时听不过来,半晌,慢慢吞吞地解释:“其实……那天正巧赶上我表哥生病,所以他吃完点心就去休息了。” “哦……”杜楚楚抿抿嘴,颇为失望垂下眼帘,然后关心地问,“那你表哥如今身子好些没有?” 打那次后,叶香偶一直没见着裴喻寒,也不敢去,只是从大管家嘴里得知,裴喻寒的风寒已经康复了。 她点了点头,杜楚楚叹口气:“唉,我想了,就如你所说,事情急不来,一切得徐徐图之。”说着执起她的手:“走吧,今天我在飞鸿楼定了位置,咱们去吃水席,那里的‘牡丹燕菜’在淮洲可是堪称一绝。” 叶香偶自然听过飞鸿楼这个名字,是淮洲鼎鼎有名的大酒楼,且不说那里菜色精品,烹调独特,光是二十四道菜肴,凭她俩那点肚量也吃不了啊,况且…… “不行不行。”叶香偶急忙摇首,一本正经地开口,“我之前不是跟你提过,我表哥对我看管严格,不准我轻易出门的。” “噢……”杜楚楚这才记起来,拧拧眉头,“说起来,你表哥这点真是奇怪,在淮洲哪户人家的女子不能出来玩啊,唯独你们裴府,管得跟皇宫大院似的,也就是你老实,换做我这般不自由,早就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叶香偶笑她有趣,说她喜欢裴喻寒吧,这会儿又忍不住讲对方坏话。 杜楚楚问:“那你到底想不想去呀?” 叶香偶毫不犹豫地回答:“想啊。” 杜楚楚做出决定:“好,那咱们找你表哥理论去!” 一听她说要带自己去见裴喻寒,叶香偶可慌了神:“万一他不同意怎么办?” “他不同意,那我把他说服同意不就得了,放心,包在我身上吧!”杜楚楚拍着胸脯保证。 叶香偶犹豫半天,最后还是被她强迫着一路拉到书房。 书房内,两名少女规规矩矩站好,从裴喻寒一映入眼帘,叶香偶就垂下脑袋,不敢注视,而先前还胸有成竹要找裴喻寒理论的杜楚楚,此刻竟完全失了底气,变得羞红满面,讲话也打磕巴,总之特别不争气,给叶香偶在一旁气的,早知道就不来了。 杜楚楚红着脸,接近半盏热茶的功夫,总算讲述完,“就是这样了……我在飞鸿楼定下房间,想带着小偶一起去,希望裴公子能同意。” 裴喻寒闻言,不吭声。 杜楚楚赶紧用胳膊肘碰碰发愣的叶香偶,叶香偶回过神,略带紧张地开口:“我、我想跟着楚楚一起去……而且我保证,不会在外面闯祸,也不会四处乱跑,吃完了就马上回府……” 她声音虽小,但大大的乌眸中却盛满期盼,好像小孩子渴求着大人手上的一支糖果。 裴喻寒也在那时抬眸望了一眼,这是从她进屋开始,第一次拿正眼瞧她,叶香偶便想到上回他发脾气的场景,“噌”地落下眼皮。 “未时前回来。”片刻后,他回答。 那意思就是……同意了? 叶香偶简直欣喜若狂,而杜楚楚也格外开心,两道目光殷殷切切地注视裴喻寒,晶莹若雪梨般的脸颊飘着一抹红晕:“谢……谢谢裴公子!” 裴喻寒只是朝她点下头,再无表示。 事后二人从书房出来,手拉着手,叶香偶脸上溢满笑容:“楚楚,这次多亏你了。” 杜楚楚不以为意:“那有什么,好姐妹就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等下次,我再求你表哥出来玩,一来二去,没准他就不再管你了呢。” 叶香偶讪讪一笑:“其实这次他肯放我出来,我就很满足了呢。不过,你真的要带我去吃水席啊?那么多,怎么可能吃的了?” 杜楚楚笑道:“那有什么,吃不了,就让翠枝和木喜帮咱们吃呗,难得你出来,我一定要请你吃顿大餐。” 二人乘上马车,到飞鸿楼饱餐了一顿,叶香偶是一贯的大快朵颐,杜楚楚眼瞅她吃得香,也把平日里的规矩教养统统丢至一旁,跟着她一起狼吞虎咽,末了,二人双双瘫在座位上,彻底吃了个肚溜圆,扭过头来,一个说对方嘴角还黏着米饭粒,一个说对方脸蛋还沾着甜酱汁,到底都滑稽,不约而同哈哈大笑。 出了飞鸿楼,忽听街道上一阵喧哗,一乞儿伏在地上,正被两名家奴拳打脚踢,乞儿嘴里悲呼嚎啕:“求大官人饶命,大官人饶命。” 乞儿也就七八岁年纪,时节冬寒,身上披件破衣,露腿赤脚,看着瘦骨嶙峋,抱头蜷缩地上,喊得格外凄惨。 叶香偶瞧不过去,上前阻止:“你们为何平白无故打人?” 家奴见状道:“这不长眼睛的狗崽子,横出来吓人,险些惊了我们官人的马匹,若害官人失足坠下,他可赔得起?” 原来乞儿腹中饥饿,见街道中央落了块剩馒头,冲过去就拾捡,恰好那主人家骑马经过,他乍然冒出来,把那健马惊了一跳,连番踏蹄后腿,被家奴左右勒住缰绳,才给稳住。 叶香偶仰头望去,那主人骑在一匹雕花鞍饰的高头大马上,穿着锦绣丝袍,足蹬鹿皮棕靴,端的傲慢神气,对方见着她,目光不禁一凛:“是你?” 叶香偶皱眉,还真是狭路相逢,原来此人正是张员外四子——张长坤。   ☆、第27章 [善恶] 张长坤心胸狭窄,向来记仇不记德,上回吃了她口头上的亏,还私下差人到德戏班寻人,要给她点教训瞧瞧,孰料压根没这个人,事后一打听,方知原是裴喻寒的表亲。 张员外对裴喻寒都要礼让三分,偏偏张长坤是个飞扬跋扈的混不吝,今日撞见叶香偶,先前那口恶气又是涌上心头:“我当是谁敢来多管闲事,居然又是你这个丫头片子。” 叶香偶也不惧他,见那乞儿倒在地上,被打得鼻青脸肿,且衣衫单薄冻得委实可怜,二话不说,解开自身斗篷,为对方罩上。 张长坤见状,冷嗤一声:“怎么,小爷今儿个教训个人,你也要插手?” 叶香偶直起腰板道:“且不论他是否张公子的家奴,即便家奴,也不该动辄辱打,这乞儿本就饱受苦楚,饿得饥肠辘辘,地上一块馒头都视如珍肴,张公子不施舍怜悯,反对其拳脚-交加,我听闻张员外是积善好德之人,逢五逢十便搭建粥棚救济贫民,而张公子今日做法,却与张员外大相径庭。” 周围群众闻言,不由得议论纷纷,朝着张长坤指指点点,张长坤一时面上无光,又听她把老爷子搬出来,气得脸色更是一阵青一阵白:“你懂什么,就是这厮平白冒出来,害得我险些跌下马背,若非小爷运气好,岂不教这厮害得折断一条腿?”说罢夹下马腹,行到他们跟前,抽出一条三尺来长的马鞭,凶神恶煞地道,“今日我非得好好教训这狗崽子,否则由得他日后再害别人?” 叶香偶听他强词夺理,简直怒火中烧:“你到底要不要脸?无怜悯之心便罢了,为何还专做这种恃强凌弱之事?” 张长坤笑得格外张扬,继而恶狠狠地瞪视她:“小爷我今天就是要动手,你能耐我何?而且我不仅要抽他,连你也要抽!” 叶香偶厉声:“你敢!” 张长坤冷笑:“你瞧我敢不敢!”手中一鞭子便劈下来。 叶香偶反应疾快,马上抱住脑袋,背身相对,那皮鞭“啪”地猛抽在背上,顿如烈火烹油一般,火辣辣地叫人倒抽口冷气。 张长坤瞧她不动不嚷,倒颇有几分骨气,愈发恨上心头:“好啊,你若有种,就替那厮都生生受了!”又毫不留情地一连挥去两鞭! “小偶——”杜楚楚大惊失色,再看不下去,冲上前伸臂阻拦,朝张长坤喝斥,“你这人恁般嚣张跋扈,还不快些住手,否则我派人告诉爹爹,定要给你颜色瞧!” 有家奴识得她的身份,忙凑到张长坤身边嘀咕几句,张长坤细一思量,今日已打了裴家的人,若把杜家也得罪,倒真有些吃不消了,况且他抽了对方三鞭,也算出掉心头那口恶气,遂收回皮鞭,丢下一个字:“走。”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杜楚楚怒瞪一眼张长坤的背影,随即赶至叶香偶身边,见她紧紧咬着牙根,已是痛得额头渗出一排冷汗,担忧地问:“小偶,小偶,你觉得怎么样?” 纵使性子再倔再要强,可到底是柔弱的女儿身,张长坤那三鞭又是铆足了劲打,便如雨打花殇,皮骨似裂,打时是热辣般的痛,待过后,便觉头昏眼花,摇摇欲坠。 杜楚楚连忙扶稳她,一时满腔义愤,啐声骂道:“他到底何人?与你有何过节?如此横行霸道,恣意妄为,对一个弱女子也能下此狠手,简直不是人!” 叶香偶咬着发白的嘴唇,有点艰难地张口:“他是张员外四子,名作张长轩,上回在张府我与他有所争执,大概叫他怀恨在心,今日故借此报复。” 杜楚楚忿忿不平:“走,咱们赶紧回裴府,将一切告知裴公子,让你替你做主!” 叶香偶一惊,连忙拉住她的胳膊:“不、不行……”她着急地犹豫下,“我这次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结果又闹出事端,表哥他若知道,只怕今后更难放我出府了。” 杜楚楚气急败坏,原地跺了跺脚:“你这都受伤了,还想着什么出不出府的啊!” 叶香偶被她说得低下头,手却一直紧紧抓着她不放:“我真的没事……” 冬日时节,那朔风吹在脸上已如尖爪似的割人,偏偏她额角汗水晶莹,可见是疼的要命,由于被她抓着袖子,彼此僵持不动,杜楚楚实在没辙了,只好开口:“好了好了,咱们先回去。” 吩咐家仆给那乞儿留下银钱看病,便扶着叶香偶乘上马车赶回裴府。 比及镜清居,叶香偶轻解衣裳,趴在床上,但见雪白背肌上,生生印着三条鲜红狰狞的鞭痕,隐隐渗出血迹。 杜楚楚惊呼:“天,必须得请大夫来瞧瞧!” 翠枝也是这般意思,刚要调头走,却被叶香偶叫住:“不用。” 杜楚楚直想往她脸上呼一巴掌:“小偶,你别坚持了行不行?这要是发炎落下疤痕可怎么办?” 叶香偶强忍伤痛,咧嘴一笑:“真的没事,我这里有药膏,上回被树枝刮到,抹上后很快就痊愈了,特别管用。” 见她愁眉瞪目,叶香偶又换上恳求的语调:“好楚楚,当我求你好吗,我先忍两天看看,若实在不行,就去请大夫来。” 经她再三恳求,软磨硬泡,杜楚楚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好吧,不过你要仔细养伤,记得按时上药,等过些天我得空了,再来探望你。” 被她千叮咛万嘱咐,叶香偶一直笑着点头说“是”,杜楚楚临走前,又朝翠枝交待一番,才离开镜清居。 不过走在半道上,杜楚楚却止住步伐,背后跟随的丫鬟木喜问:“大小姐,怎么了?” 杜楚楚想到落在小偶身上的鞭痕,光是让人瞧着,心里就直打怵,这得多痛啊,换做自己,只怕早就哭了出来,而她又岂会看不出小偶在跟她强颜欢笑? 她觉得无论如何,这件事也应该让裴喻寒知道,他毕竟是小偶的表哥,是唯一能替小偶做主的人,哪怕今后她被小偶责怪,也不能袖手旁观,遂打定主意后,拔腿就朝梅林方向跑去。 当时裴喻寒正在书房与客人晤谈,话到半截,蓦听门外传来家仆的声音:“杜姑娘!杜姑娘!” 杜楚楚不顾家仆阻拦,径自闯了进来,裴喻寒表情微愕:“杜姑娘?” “裴公子,我有话要说。”杜楚楚脸泛潮红,跑得气喘吁吁,缓和一阵儿后,急忙开口,“小偶她受伤了!”   ☆、第28章 [心境] 她一鼓作气,把知道的全部说了出来:“是这样的,今日我与小偶从飞鸿楼出来,见一乞儿被人在街边毒打,模样委实凄惨,小偶不忍卒睹,便好心过去阻拦,孰料那家主人名叫张长坤,先前与小偶早有过节,瞧小偶维护乞儿,竟借机发作,挥鞭打在小偶身上,裴公子,你想小偶毕竟是女儿身,哪堪这般粗暴蛮打,隔着衣衫鞭伤还分外明显,没昏过去已是在强撑硬挺了。” 她说完,发觉裴喻寒跟失了神似的,坐在原处不动,那视线虽说落在她身上,却又不像在看她,而是恍恍惚惚,仿佛魂已飘到未知之境。 “裴公子?裴公子?”半晌等不到回应,杜楚楚忍不住呼唤两声。 裴喻寒微微一震,这才省过神,朝旁座客人道:“王老板,舍表妹今日有伤在身,请恕在下失陪,改日王老板亲临敝府,必定酒饭款待。” 王老板是位文玩古董收藏家,闻言,忙起身还了一礼:“好说好说,令表亲伤势要紧,岂容耽搁。”目光依依不舍瞟了一眼他合上的紫檀锦匣,里面装的是一块顶级田黄原石,要知这田黄稀少极珍,光是五分之一钱的分量,就能卖出千金价钱,而这五分之一钱分量又是多少呢,也不过一粒蚕豆大小,如此说完全不夸张,要知皇帝皆视田黄为“独尊”至宝,雕刻成章做为随身之物,而裴喻寒拥有的这块田黄足有鸽子蛋大小。若非具有极大家财与眼力,寻常人等是绝难入手的。 王老板今日也不过是慕名而来,特地瞻仰一二。 杜楚楚见裴喻寒跟对方告辞后,举步便朝外走,也忙不迭从后跟上,但裴喻寒就仿佛练过轻功似的,明明身姿风清雅逸,看不出任何急迫感,偏偏步履却是极快,害得杜楚楚连追带赶,完全跟不上他,行了一段距离,她已是满面通红,停下身,冲那背影大喊一声:“裴公子!” 裴喻寒闻声止步,微转身形,见她原地累得呼呼喘气,才察觉她在一路跟随:“杜姑娘。” 杜楚楚刚要说什么,却听他启唇出声:“今日实在劳烦杜姑娘,我这就吩咐家仆送杜姑娘回府。” 这大概就是送客的意思了,杜楚楚被噎得一怔,紧接着笑了笑:“不劳烦不劳烦,我跟小偶是朋友嘛。” 裴喻寒颔首,正欲继续前行,杜楚楚却欲言又止:“那个……” 他再次转身,阳光洒在一袭胜雪白袍上,仿佛要絪缊成了云意,衬得整个人半是飘渺,半是透明一般。 杜楚楚看得呆了两呆,略一迟疑,解释说:“请你不要责怪小偶,她、她怕闯了祸惹你生气,即使受伤也不肯请大夫,更不准我把这件事告诉你。” 那一刻,裴喻寒并没有说话,而是低下头,或许是一心想要探寻他的表情,杜楚楚居然能感受到他浓长的睫毛正在轻微颤抖,那样繁影叠密,亦如缠缚在蛛网的蝴蝶翅膀,带着挣扎不尽的痛苦与忧伤。 良久,他答出一个字:“好。”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且说杜楚楚离开后,叶香偶趴在床上,只觉后背一片愈发烧焦了似的痛,有句俗话,打时不觉痛,打后才知痛的要命,为何呢,因为挨打的时候,会下意识绷紧肌肉,且有心理准备,而当身体彻底松弛下来后,疼痛感也会变得更加明显,好比你本该睡觉休息,某处部位痛,你又集中精力想着,可不就越想越痛。 现在叶香偶感觉自己动弹下都有些艰难了,而翠枝又在旁边一个劲儿抹泪,哭得她头都大了:“我的好翠枝,你哭什么呀,我这不是还没死呢吗。” “呸呸呸!”翠枝听后,赶紧朝空气连呸了三声,“表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可不许把那字挂在嘴边,忒不吉利。” 叶香偶满脸无奈:“那你就别哭啦,你瞧我都伤成这副样子了,也不说安慰安慰我。” 结果又引得翠枝一阵嚎啕,用袖子掩着脸:“可怜了我好好一个主子,如今却遭了这等子罪,老天爷怎就这么不公道。” 叶香偶一时沉默,想到以前裴喻寒对她的告诫,凭借一己之力,又能做什么呢?果然她还是没有听话,眼下就是她逞强好胜的结果,也算是自作自受吧。 她轻轻叹息一声,吩咐道:“翠枝,我口渴,你为我端杯水来。” “哦……”翠枝擦擦眼泪花子,转身绕过屏风,去给她倒水。 叶香偶正耐心等待,随即听到房门“哐啷”一下被人用力推开,紧接着响起翠枝惊慌失措的声音:“少、少主……”   ☆、第29章 [连载] 听到“少主”两个字,叶香偶脑中嗡地一响,像有天雷从头顶上滚滚而过,简直怀疑起自己的听力—— 翠枝刚刚在说什么? 少主?裴喻寒? 她只觉难以置信,裴喻寒怎么会来?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是刚好凑巧,还是被他知道了什么? 这下叶香偶慌了神,显得不知所措,隔着屏风,就听翠枝在外面焦急地劝阻:“少主,您现在不能进去,表姑娘正……” 天,他居然要直接闯进来? 叶香偶被吓出一身冷汗,她还没穿上衣呢,眼下只系着一条樱粉小肚兜,慌忙探头寻找衣服,可惜来不及了,伴随疾的快脚步声,那道修长身影已然映上屏风,叶香偶只好匆匆拾来被子将自己一裹,趴在床上。 待裴喻寒进来,她瞪着大眼珠子,尬尴地笑了笑:“裴、裴喻寒,你怎么来了啊?” 裴喻寒停在四五步远的距离,由于逆光,他的轮廓在阴影间微微有些模糊,脸庞也仿佛蒙上一层雾气,叫人看不清楚神情。 叶香偶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眼前人明明是裴喻寒,可又觉得他似乎与平时不太一样,当他慢慢走过来,每一步,都好像踩在自己心尖上,惹得叶香偶胸口“咚咚”跳的发慌。 “怎……么了……”他终于临近床边,叶香偶心内紧张的一阵打鼓,莫非他知道自己受伤的事了?应该不会吧?楚楚不是答应自己不会告诉对方的吗?总之她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不打自招了,像只小肉虫般在被窝里蠕动下,故意抱怨,“我正要睡觉呢,你有什么事啊,突然就这样冲进来……” 裴喻寒狠颦下眉,二话不说便掀起她的被子。 叶香偶被这举动吓傻了,下意识要制止,然而牵扯到后背伤口,疼得她猛一吸溜,也就两三次眨眼功夫,锦被已被裴喻寒从身上撩开,三道狰狞鲜红的鞭痕,清晰映入那人的眼帘。 “裴喻寒!”她急得大叫,上半身除去小肚兜,几乎就是赤-裸的,她又惊又羞,使劲用手捂住胸前,恨不得蜷成一只小虾米。 裴喻寒目光却牢牢凝睇在她的伤痕上,那时眸子里仿佛燃起一簇炽火,甚浓甚烈,无论世间万物倒映在这双眼底,都足能被焚烧殆尽。察觉到叶香偶的挣扎,他开口:“不要动……” 叶香偶不知所以,听他又重复一遍:“听话,不要乱动。”然后伸出手。 叶香偶浑身一僵,只觉他的指尖触及肌肤上,像落地成冰的雪花,轻而微凉,在那伤痕处蜿蜒游走,又或许是怕弄疼了她,刻意放轻的力道压抑到了极致,竟带着快要支离破碎的颤意。 他的手……在发抖。 然而叶香偶想不了这么多,此刻满脑子已跟糊着浆糊一般,完全处于空白迷茫的状态。 完了,她……她被裴喻寒看了,不仅看了,还被摸了。 尽管他们是表兄妹,但也该讲究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啊,他就这样冲入闺房,还把她的裸-背看个一清二楚,好吧,上次的肌肤之亲是他意识不清,但这回他是完全清醒的啊,今后若传出去,她还怎么嫁人啊。 连翠枝都识趣地不敢进来,叶香偶想着以后她连翠枝都没脸见了,真个羞煞人也,而且裴喻寒他、他怎么还在看啊,被那两道目光从后紧紧摄着,叶香偶只觉后背快要着火似的,连就双颊也烧得红如饱满桃花一般,几乎能掐出浓艳艳的花汁来,那时半露春光,体弱而卧,而他目凝不移,伸手抚之,气氛在无声无息间竟是达到某种暧昧旖旎之境。 “唔……”叶香偶最终吃痛地发出一声嘤咛。 裴喻寒这才缩回手,随后拾来被子,替她轻轻覆住身体。 叶香偶因为是趴着,姿势不太方便,只能扭着脖子看他,同预料中的一样,他眉峰蹙敛,下颌线条绷得紧紧的,叶香偶与他相处久了,知道这是他生气的表现,而这回搭在床沿的一只手背上,正有青筋隐隐暴起,似乎他的情绪比以往情况更加严重,像座沉默的火山,随时会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威力。 她感到害怕,强忍着伤痛半支起身:“裴喻寒,你、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要隐瞒你的。” 她眼底弥漫起泪雾,似乎只要他再狠狠瞪她一眼,她就真的哭了出来:“我知道这次是我不自量力,又闯了祸,我当时只是不忍心看那乞儿挨打,才跟张长坤起了冲突,我应该听你的话,做事前先想想后果……所以这一回我受了伤,也算是自作自受了,不过,你能不能再给我次机会?如果、如果楚楚以后再说带我出去……” 她是这样怕他,怕到顾不得伤痛,也要跟他认错解释,怕到挨了鞭打都不曾落一滴眼泪,可只要他发脾气,那泪却恨不得立即夺眶而出。 她眨着大眼睛,水雾氤氲间,点点晶莹逐渐悬于眸角,仿佛能凝结出绝美无暇的珍珠来,让人舍不得它遗落。 裴喻寒抬手朝她的眼角伸去,她却吓得往后一缩,刹那间,他的动作分明滞了滞。 叶香偶胆怯地缩缩脖子,一切属于她的自然反应,尽管知道裴喻寒不会打她,但她就是害怕嘛。 裴喻寒肩膀慢慢下垂,转而朝外面的翠枝道:“去请甄姑娘来。” 甄姑娘是位女医,大约二十三、四岁上下,年岁上虽说年轻,但她可称得上是曾大夫的得意门徒,学来的一身歧黄之术十分了得,平日里赶上曾大夫外出探诊,都是由她在医馆里帮忙坐镇,尽管目前只是学徒身份,但大伙儿都喜欢称呼她一句“甄大夫”。 这是叶香偶头一回见到甄姑娘,容貌很是普通,但胜在气质出尘沉稳,有股世外仙姑的味道,身上萦绕着淡淡的药草香,嗅起来使人感到心神恬静。 不过奇怪的是,叶香偶发现甄姑娘看见自己时,居然一愣,那眼神好像带着怜悯似的,旋即又恢复如常。 她给叶香偶查看完伤势后,就站在一旁与裴喻寒交谈。 此时叶香偶困得有些迷迷糊糊的,隐约听到甄姑娘说着什么:“……痊愈快……但药性烈,会很痛……” 而裴喻寒突然扭头,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是当时觉得后背痛,忍不住吸溜几下鼻子,然后就昏沉沉地睡着了…… 雪,漫天漫地的飘着,密密麻麻,数之不尽,宛如一盏盏天宫冰灯,围着她纷飞旋转,忽一阵疾风吹来,雪花愈刮愈猛,搅得天地都变成杂乱无章的一团,她慌忙以袖掩面,迷迷蒙蒙间,看到前方站着一道人影…… 是那个男子! 她飞快地朝前奔跑,想要看清楚他的模样,但奇怪得很,哪怕她跑得再快再用力,却仿佛只在原地踏空一般,与那人之间总阻隔着一段距离。 男子衣袂飘扬,长发飞舞,静静伫立原地,或许是察觉到她的临近,终于转过身…… 刹那间,叶香偶恍若万箭穿心,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眼神,那样充满哀哀欲绝,生不如死的眼神…… 叶香偶猛地惊醒,大口大口喘着气,半夜里,后背的伤又被牵动,痛得她哼哼唧唧,想翻身又不能。 “怎么了?”裴喻寒的声音传来。 叶香偶简直以为自己遇见鬼了,循声望去,裴喻寒就坐在对面的火炕上,手执书卷,身披绢袍,乌浓发髻上斜插着一支羊脂白玉簪,一身闲舒意定,仿佛那传说于云山水瀑间,最是钟灵毓秀的文雅书生,仙女偶下凡尘,见其姿容,亦要为之倾心。 旁边点着一盏银灯,衬得他一对凤眸越发黑湛,目光不辍地凝着她,直要夺人心魄一般。 叶香偶看清楚后,瞠目愕然:“裴喻寒,你怎么会在……” 裴喻寒撂下书卷,踱步床边:“口渴不渴?” 叶香偶摇摇头,抬眼皮小心瞅着他,怯怯懦懦地问:“翠枝呢?” “休憩去了。”裴喻寒简短说完,弯身给她掖了掖被子。 要知道叶香偶睡觉很不老实的,半夜总是动来动去,尤其喜欢踹被子或骑着被子睡,但这回遭了秧,未免触及后背的伤口,只能趴着睡,所以叶香偶醒时挺诧异的,被子居然一直安安静静地盖在她身上。 不过裴喻寒给她掖得太严实了,一丝风都漏不进来,叶香偶马上感觉憋的慌,偷偷伸出一只小脚丫。 可惜没逃过裴喻寒的眼睛,眸角余光往床尾一扫,发现那一瓣莲花似的雪白,他不悦地皱起眉头:“你是兔子?睡觉恁的不老实,非要拿绳子给你捆上?” 叶香偶一哆嗦,赶紧又把小脚丫缩回去了。 她心内一团疑惑,迟疑下开口:“你明天不忙吗?”其实她是想问,他为何大半夜不走,会留在自己的房间。 裴喻寒只道:“还好。” 这话答了跟没答一样,叶香偶又问:“你不睡觉吗……这么晚了还在看书……” 他瞄眼案架上的更漏:“还不到三更。”习以为常的语气,看来他经常很晚才睡。 然后叶香偶发现他也不看书了,就在床边的绣墩上坐着,静得只能听见更漏的“沙沙”声,一时间气氛尴尬极了,她抿抿嘴巴,老实巴交地讲:“裴喻寒,今天是我闯了祸,你要是想骂我,就骂吧……” 他不吭声。 她嗫嚅着:“裴喻寒……” “睡觉。”他吐出两个字。 叶香偶心里莫名窜出个奇怪的念头,该不会他是怕她夜里翻身,触碰伤口,所以特地守在这里? 她只好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进入梦乡,但过去片刻,又是睁开:“裴喻寒……” 他一直在看着她。 叶香偶吸溜吸溜鼻子,跟没人要的小狗似的,可怜巴巴地道:“我疼……睡不着。” 他轻微一愣,接着又恢复面无表情的样子:“活该。” 她就知道他得骂她,或许该说被他骂了,她心里反倒舒坦许多,不那么别扭了,因为她总觉得裴喻寒今天有些不对劲,但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 她阖眼想着,如果爹爹还在世,知道她被人这样欺负,受了这样重的伤,一定会很心疼的吧,她打小就失去娘亲,被爹爹一手抚养长大,尽管她不是什么名门千金,但也是爹爹的心肝宝贝。 眼泪,悄无声息地滑淌过腮边…… 紧接着,心脏突突一跳,叶香偶几乎是惶恐地睁开双目,因为裴喻寒正俯着身,用拇指耐心地为她拂拭泪水。 她傻愣愣地注视,就听裴喻寒说:“觉得疼,就抓着我的手。” 烛光摇曳里,他修长均匀的骨指泛出一种接近透明的颇梨色,好似精雕细琢的水晶昙花,在月色下莹腻得无一丝瑕疵。 他的手很漂亮,那种过分的白,让人感觉有些冰凉凉的,但叶香偶体会过,上次被他拽着离开张府,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 她想了想,将小手搁在他掌心里,一时就像汪洋里抓住了那根唯一浮木,获得足以支持的力量,当伤口作疼的时候,她就牢牢抓紧,仿佛并不是孤独一个人,对方也在陪着她,也在跟着她一起疼…… 当夜,她终于沉酣入睡。 翌日一早,叶香偶再次醒来时,对面炕上空空,裴喻寒已经不在了。 是梦?难道是梦? 昨晚裴喻寒好像守在床边,给她掖被子,给她擦眼泪,还让她握着他的手……不过应该是梦吧?因为那个时候的裴喻寒,似乎挺温柔的…… 她唤了两声翠枝,可惜没有回应,心想这死丫头一大早跑哪儿偷懒去了,勉勉强强坐起身,走到桌前倒水,却发现茶壶是空的,只好绕过屏风去找翠枝,结果这一出来不要紧,坐启对面的东次间里,居然看到裴喻寒在与大管家谈话。 估计裴喻寒先前谈得专注,并没听到她的声音,此际她走出来,眸子仿佛针儿被磁石引住似的,立马调转到她身上—— 青丝迤逦委足,罗衣软带亸地,睡眼惺忪,烟眉朦胧,粉嫩嫩的脸上洇着婴儿红,亦如海棠春睡,正值满满的慵娇风情。 大管家慌忙垂目,不敢多看。 叶香偶疑惑地问:“你怎么在这里?”紧接着环顾周围,发现屋里多出一张梨花木雕花横案,配套的书柜,以及一大堆账本薄册堆叠在案上,她的地方,居然被布置成一间临时的书房。 自打她出现在视线里,裴喻寒就没移过目光,面上浮着一丝不豫:“谁准你下床的?” “啊?”她没反应过来。 裴喻寒懒得跟她废话似的,径自丢下句:“回床上老老实实趴着去。”随后扭头,继续跟大管家商议事情。 叶香偶好比老鼠遇见猫,赶紧灰溜溜地爬回床上了,约莫半盏热茶的功夫,听到脚步声,是裴喻寒进来。 叶香偶才敢问:“翠枝呢?” 裴喻寒回答:“在厨房煮粥。”坐到床边,伸手一撩被子,将她的上衣轻轻上卷。 “等等,你做什么?”叶香偶惊慌,由于趴着使不上劲,一扭身子,结果又痛得她差点没嗷出来。 裴喻寒觑了她一眼:“我看下伤口。”一板一眼的腔调,仿佛是做着再寻常不过的事。 但叶香偶心里简直要乱成一锅粥了。 又看?昨天不是都看过了吗? 当他掀开衣裳,叶香偶忍不住倒抽口冷气,尽管清楚裴喻寒压根不会往男女方面上想,但想想他们之间的关系,实在不合规矩啊!他……他怎么能…… 不过裴喻寒一心放在她的伤势上,完全没有留意她的窘迫之态,再加上他本身气势压人,似乎做什么都叫人违背不得,叶香偶纵使胡思乱想,也不敢反抗,况且这种话姑娘家哪里说得出口,只能羞着一张红彤彤的脸蛋。 这回裴喻寒倒没看太久,观察一阵后,将随手带来的药膏给她涂抹。 “啊啊,好疼……”结果这还没抹呢,叶香偶便开始虚张声势,拿眼珠子使劲瞄他,示意手下留情。 裴喻寒被她唬得将手一缩,出声命令:“别乱动。” 出乎意料的,这药膏擦在肌肤上凉飕飕的,一点都不疼,而且滑滑润润,反倒使之前疼痛的感觉减缓许多,叶香偶尝到甜头,立马改了口风:“多擦点呀!” 裴喻寒特不待见地横她一眼,解释道:“这是甄姑娘亲手调制的一款温和方子,今早专程送到府上,另一款虽能急快促进伤口愈合,但怕你忍受不了。”说到这里,声音一顿,“还有,这段日子你都要歇在床上,不许大走大动,只能吃清淡食物。” 叶香偶不以为意地瘪下嘴巴:“那我要歇多久啊。” 裴喻寒道:“至少半个月。” “半个月!”也就是说这半个月,她都要卧在床上! 若不是有伤在身,她简直能跳起来,但到底不敢再裴喻寒面前表露明显,眼珠子贼辘辘转了两圈后,很快微微一笑,显得乖巧极了:“嗯,你放心吧,我一定听你的话,乖乖在床上休养,不会乱走乱动的。” 裴喻寒却仿佛看穿她那点心思似的,唇角勾起一分弧度,带着些许讽刺的意味,站起身:“先这样晾一会儿药,稍后再把衣服撂下来。” 见他要走,叶香偶试探性地问:“你要回书房了吗?” 裴喻寒淡淡丢下句:“这些日子我都在这里办公。”便绕过屏风,径自去了东次间,留下叶香偶一个人目瞪口呆,心底打的那点小算盘,算是被他彻底弄个粉碎。 可不是么,就凭着她那好动爱闹的性子,岂能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养伤?而翠枝又根本拿捏不住她,只怕伤势未愈,她又开始四处乱跑了。 是以这回裴喻寒亲自坐镇,在“阎王爷”眼皮底下,某个“小鬼”还敢作乱? 结果叶香偶这几天除了吃就是睡,除了睡就是趴着,过着像米虫一样日子,因为伤在后背,不能磕不能碰,老得保持一个姿势,冬季里伤口愈合的情况又比较慢,这一番下来,也算是遭了不小的罪,不过唯一的安慰,就是暂且不用在奉云阁学习功课了。 白天裴喻寒忙着处理事务,几乎很少进来,在特别安静的气氛下,叶香偶甚至能听到他翻阅账本、敲打算盘的声音,然后闭着眼睛,想象他那一只纤长无暇的手在认真打算盘时,定如凤舞蝶飞一样,说不出的灵活好看。 有时候账本上记载的数目不对,裴喻寒也不骂,直接在对方面前将薄子一丢:“回去给我重新对去。” 裴家大大小小的铺子太多,怕的就是有人从中徇私舞弊,好在裴蕴诗远嫁后,留的都是老一班亲信人手,再加上裴喻寒接班后,规矩严,管理有度,极少有出岔子的时候,那些个掌柜也心知他的脾气,压根不敢在他跟前儿耍聪明,玩心眼,企图蒙蔽。 当裴喻寒偶尔得闲时,叶香偶知道他会进来看自己,马上闭眼装睡,然后感觉到他给自己仔细地掖了掖被子,还要在床边站个片刻功夫,才又离去。不过也有时候,叶香偶会悄悄眯起一条眼缝儿,看到他倚在对面炕上,单手支额,睫毛静静垂落,只有实在累极了,他才会这样歇上一会儿。 叶香偶心里颇为感慨,尽管裴喻寒是家财万贯的大富豪,但平日里劳神又累心,其实一点都不轻松,还不如做个闲云野鹤的诗人来得逍遥自在,反正如果让她做裴大当家的,她可是做不来,也不愿意。 这日一大早,翠枝兴奋不已地冲进来:“表姑娘,外面下雪了!” 淮州气候湿润,下雨是常见的事,可提起下雪,一年到头却寥寥无几,通常只在年前年后下得紧,甚是难得一见。而今天冬季这么早,竟然就下雪了! 叶香偶简直高兴坏了,她最喜欢雪,就像裴家拥有稀世玉石,而她认为雪才是世间最纯洁美丽的宝石,小时候遇见下雪,她都会站在雪里,享受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从脸庞一片一片拂过的感觉,等那地上的雪堆积得满了,抓起吃上一口才开心,其实她做梦都想去一趟北方,听闻那里下雪就如淮州下雨一样平常,很想亲眼目睹一次“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的壮景。 她被翠枝搀扶着起身,扒在窗边张望,外面迷迷茫茫一片,还很大哩。 她“哇”地大叫一声,也顾不得伤痛,像只放飞的小喜鹊跑到东次间:“裴喻寒!裴喻寒!外面下雪了!” 裴喻寒翻着手里的账本,连眼皮子也没抬:“知道。” 叶香偶顿时没好气地白去一眼,这人真没情趣,连下雪了都不高兴,真不知天底下到底有什么能吸引他注意的了。 她站着不动,裴喻寒终于止住动作,看过来:“你又不疼了?” “疼啊……”她才养了五天的伤,可呆在屋里已经觉得快要憋死了,“我、我想去外面看看雪……” 她嘟着嘴巴,两手交叉,睫毛眨呀眨呀,敢看又不敢看他的样子,宛如女娃娃在撒娇一般。 裴喻寒叹了口气:“只能在外面站一会儿。” “嗯!”得他同意,叶香偶狠劲儿点点头,然后披上斗篷,被翠枝扶着站在屋檐下赏雪,这场雪下得挺大,真个鹅毛纷纷,因为裴喻寒最近挪到镜清居处理事务,服侍的丫头小厮也都随时跟着,一时院子里闹开锅般的热闹,追逐嬉闹,抓了一团雪撒,甚至还有在地上打滚的。 叶香偶想了想,返回房间:“裴喻寒,你别老忙啦,过来看看雪,可美了!” 裴喻寒道:“无趣。” 叶香偶不依不饶,伸手摇晃他的胳膊:“走嘛,走嘛,一起去看看!” 大概最近裴喻寒态度比较好,她有点得意忘形,连手都动上了。 而裴喻寒居然老老实实地由她摇了半天胳膊,也没伸手拨开,最后委实被她扰得没辙,账目也看不下去,只好答应:“知道了。” 叶香偶兴致勃勃地拽着他出来,一齐并肩立在廊庑之下,那时翠枝已经按捺不住,加入打雪仗的队伍中,叶香偶碍着有伤在身,只好一旁给她做指挥:“后面,后面!”“快打她!”“小心小栗子!” 结果翠枝还是猝不及防,脸上稳稳遭了一记雪弹,叶香偶抱头一叫,真恨不得立即冲上去,觉得要是她亲自出马,铁定把那一干人等打的落花流水了。 她原地气急败坏,随即想起裴喻寒还在旁边,侧过头,见他并没有被众人的嬉闹吸引,而是默默注视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一片琼白迷乱间,映得他眉目清绝,容色雪晕,宛如一尊冰玉琉璃瞬间泻华,在转动照人。 叶香偶不自觉愣住,因为裴喻寒的表情,又如中秋那晚一样,再是欢愉热闹的气氛,他也无法融入半分,同时也在排斥任何人的靠近,只是孤独一身,沉沉哀伤着什么。 “裴喻寒……”她莫名间很是好奇,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裴喻寒转过头,一片雪花恰好黏在她的睫毛上,随着她的眨动,跟纠结的蝴蝶一般舍不得离去,他伸手替她捻了,没说话。 叶香偶笑了笑:“好不容易下雪了,你给我堆个雪人吧!” 他皱眉:“无聊。” 切……就会说无聊无趣,真真扫兴。 他道:“回去了,别着凉。”转身进了房间。 叶香偶在床上浅寐一个时辰,醒后,雪基本上已经停了,她透窗望去,发现院内竟然多了一个矮矮的小雪人,脸上还插着一根萝卜当鼻子,分外滑稽搞笑。 她惊喜交加,马上过去问:“裴喻寒,你真的给我堆雪人啦!” 裴喻寒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 她愕然:“不是你堆的……那是谁?” “不知道。” 叶香偶碰了一鼻子灰,怏怏回到寝室,因心存疑惑,之后又问过翠枝、小栗子,大管家等等……结果都说不知这雪人是谁堆的。 真是奇了,莫非这雪人是从天而降? 可惜这场雪来得急,去得也快,当晚雪就融化了,小雪人也变成一滩晶莹。 杜楚楚来探望她的时候,见裴喻寒在隔壁办公,简直像遇见不得了的事,待步入寝室,赶紧捱至床边问:“这是怎么回事?裴公子怎么把书房搬你这儿来了?” 叶香偶讪讪地揉了揉鼻尖:“可能他是怕我乱跑,不好好养伤吧。” 杜楚楚明白后,倏地扑哧一笑。 叶香偶奇怪地问:“你笑什么呀?” 杜楚楚肩膀轻耸,笑得花枝招展一番,才出声道:“我笑你们二人真奇怪,一点都不像表兄妹,倒像父管女一样。” 叶香偶想了想,貌似还真挺像的,裴喻寒是位词严厉色的严父,处处管教极严,而她就是调皮捣蛋到处惹麻烦的闺女……哦,不、不,太可怕了,她才不要当他闺女,回过神,旋即摇摇头:“得了,你可别乱说了。” “我开个玩笑嘛。”杜楚楚笑道,“不过我赞成你表哥的做法,就你这不老实的性子,换成我,我也不信你肯乖乖养伤,就该把你五花大绑了才对。” 叶香偶觉她语气简直跟裴喻寒如出一辙,不禁哼哼两声。 杜楚楚则转变严肃,抓起她的一只手,认认真真地道歉:“小偶,你没怪我吧……那天是我没忍住,还是决定把事情告诉你表哥了。” 叶香偶恐她多想,反覆住她的手,莞尔一笑:“当然不会,你也是为了我好嘛。” 杜楚楚这才松口气,转而笑嘻嘻地讲:“看来你表哥还是很关心你的。” “怎么?”叶香偶不解。 “你还不知道呀。”杜楚楚瞪大眼,一副“天下皆知唯你糊涂”的诧异表情,又生怕裴喻寒听见,刻意压低音量,“就是那个张长坤不是成日游手好闲的嘛,跟着一群狐朋狗友鬼混,前儿个不久,他被几个浮浪子弟忽悠着赌钱,结果输了大把钱钞,还将一处田产私下抵借,后来被张员外知道,差点没把他活活打死,偏偏那张长坤不知收敛,居然敢跑来找裴公子麻烦。” “他找我表哥做甚?”叶香偶听得如坠五里雾中。 杜楚楚没马上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娓娓道来:“那日凑巧裴公子在饭庄晤客,那张长坤便找来与裴公子理论,结果二人大打出手,你可不知道,裴公子打的那叫一个狠哪,听说张长坤当时完全处于下风,脸还被碎碴子割破,流了好多血,好生吓人呢。”尽管她不在现场,但表情夸张,仿佛当时亲眼所见一般。 叶香偶扯着她的袖角,焦急催促:“你快些告诉我,这到底与我表哥有甚关系?” 杜楚楚叹口气:“张长坤不是赌输了钱,不过你肯定没料到,那背后的大庄家啊,其实就是你表哥,估计张长坤事后打听出来,认为是你表哥故意设局陷害他,这才一通怒火没出散,跑来撒野。不过这些私底下的事,我也是偷偷派人打探到的,外人只道当日是张长坤无理取闹,喝醉了酒找裴公子麻烦,结果自不量力,反倒自己出了丑,张员外闻讯更是大怒,已将他锁禁屋中,不得出府一步。” 叶香偶愣得如个木人,几乎听傻了,不承想短短时日里,就发生了恁般多的事,她甚至没听裴喻寒提过半个字,连他何时出过府都不清楚,自以为日子过得风平浪静。 “也许,事情只是凑巧吧,我表哥应该不会……” 故意设计张长坤?还与张长坤大打出手? 尽管裴喻寒平日里模样冷冰冰的,但她实在难以想象裴喻寒动手打人的样子。况且她知道,裴喻寒一般出门都有黎延跟随身边,为何他还要亲自动手? 难道真如楚楚所说,是因为她的缘故? “反正不管是不是凑巧,你表哥这一打,也算替你出了一口恶气,张长坤这次算是自食其果,自作自受。”杜楚楚说完握住拳头,倒好像她是叶香偶,心底十分解气似的。 言讫,此事不提,杜楚楚给她拎来食盒,亲手做了各色细点,酸甜咸口味俱有,五彩缤纷,玲珑精致,看着比吃着更有食欲。 叶香偶啧啧称赞:“好家伙,你可真下功夫,我都舍不得吃了。” 杜楚楚嫣然一笑:“得啦,你快吃吧!” 当叶香偶埋头吃点心的时候,杜楚楚却不时望望屏风,脸上布满悲伤失落。 “小偶,你,你能不能再帮我一回呀……” “欸?”叶香偶仰起头,嘴里还咬着半块枣泥糕。 杜楚楚仿佛下定决心般,一字一顿道:“如果这一次裴公子再对我不理不睬,我、我就死心了。” 她说得认真而伤感,叶香偶慢慢啃完剩下的枣泥糕,迟疑着问出一句:“楚楚……你就这么喜欢他吗?” “嗯。”杜楚楚点点头,“我有生以来,头一回这么喜欢一个人呢,有句话不是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现在我算体会到了。” 叶香偶沉默不语。 过去两三日,叶香偶只要不做剧烈运动,已经可以随意下床走动了,甄姑娘调配的药膏果然十分起效,虽说后背三条鞭痕乍一看仍有些触目惊心,但那是因为叶香偶本身肌肤白里无暇,容不得一丝瑕疵,最初殷浓浓的疤痕,现在已经转变为浅淡的肉粉色了。 裴喻寒依旧没有搬回梅林,忙的时候就在东次间用膳,得空时会跟她一起吃,反正他用膳基本不讲话,可要说把他当做空气一样看待吧,偏偏存在感又极强,而且还得注意细嚼慢咽,有回叶香偶嚼菜声音大了,被他狠呲了一顿,害得叶香偶现在吃饭跟做贼似的,夹个菜都抠抠搜搜,特别有压力。 今天裴喻寒中午有时间,彼此坐起一起用膳,不过叶香偶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没事还用筷子戳戳碗里的饭,似乎若有所思。 裴喻寒察觉,难得在饭桌上开了一次口:“怎么了,没胃口?” 叶香偶被他唤回神,立马摇摇头,紧接着想了想:“裴喻寒……我……”   ☆、第30章 [连载] 她话刚吐出一半,却叫裴喻寒探手覆上额头,他细细摸了一会儿,才又挪开。 叶香偶随之会过意,可能裴喻寒是以为她生病了吧,因为平时她胃口好得很,尤其伤势严重的头几日,吃得都是清粥淡饭,如今逐渐痊愈,吃食上也少了些顾忌,每回少说也要两碗饭并一碗汤,今天筷子都不动几下,可不叫人觉得反常。其实别瞧叶香偶在床上趴了这么久,她是天生的偏瘦体质,一副纤纤骨子架,怎么吃也不胖,将近半个月下来,反还瘦了两斤。 “裴喻寒,我在屋里呆了好久了,今天想到园子里走走……”她一边说,一边端倪着他的脸色,那双大眼睛带着恳求时,湿漉漉得可人,仿佛能下出淅淅沥沥的秋雨来,“你能不能陪陪我呀?” 裴喻寒一怔,大概没料到她肯主动张口要他陪伴。 他一陷入缄默,那张端美的俊庞总有些深不可测的意味,叶香偶当他不愿意,胆子一下又缩水大半,立马改口:“没事没事,你要是忙就算了。”继续低头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粒。 裴喻寒淡淡“嗯”了声,算是答应。 听他同意,叶香偶就像自己跟自己打赌似的,不由得松口气,接着两眼一眯缝,笑嘻嘻地道:“那咱们去画月阁坐坐吧,那里可以眺望梅花,风景美。” 裴喻寒唤来家仆,吩咐几句下去。 叶香偶回寝室换上一件厚实的粉色亮缎小袄,又裹上斗篷,走出屋子时,裴喻寒已经在廊庑等候了,墨发及肩,长身而立,似一株孑孑不染尘俗的傲骨寒梅,甚至能觉他骨子里正散发着幽幽的冷香来。 叶香偶得知自己动作慢,哪敢让他多等,急急忙忙跑上前:“我好了我好了,咱们走吧!” 她扭身欲走,却被裴喻寒一把搦住,他低着头,给她系紧下衣襟处的绳绦。 叶香偶觉得裴喻寒有时候就跟吃错药似的,看着冷若冰霜,可又好像挺关心人的,而且打从她受伤之后,对于她提出的各种要求,裴喻寒几乎可以称的上是有求必应,在同一屋檐下,两个人一起吃饭,一起赏雪,她睡觉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书,简直像对普通和睦的夫妻一样…… 天!叶香偶顿时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她、她在胡思乱想什么哪,一抬眸,正对上那人菲薄有型的红唇,因为他不爱笑,总是微微绷紧,便显出细致优美的唇线来,叶香偶想着,假若他真的笑起来,那唇瓣也会柔软起来,连带整个轮廓都变得柔和清润,一定好看极了。 说起来,她从没见他真正的开怀大笑过。 叶香偶也不明白自己的注意力为何就集中在他的嘴唇上,看得心脏急遽,怦怦跳着,就是那双唇,曾经那样狠、那样用力、也那样缠绵地吻过她…… 一时间,她的脸刷地就红了,像被寒气冻着一般,不由自主地问出口:“裴喻寒,你、你如果喝醉了酒,会不会记得当时做过的一些事?” “什么?”裴喻寒把绦子重新系紧后,疑惑地抬起头。 叶香偶问完就后悔了,唉,好好的又提起这个干吗,以他的性子如果当真记得,肯定不会是现在这般表现了,而这段日子他对自己的态度,大概也是因为她毕竟是他的表妹,如今被外人欺负,再怎么说,他也不可能置之不理的不是吗,所以他会教训张长坤,才会搬来镜清居照料自己。 她仿佛一下子想通了,笑了笑:“没什么,咱们走吧。” 画月阁是一座双层楼阁,朱楯粉栏,雕檐玉砌,可以眺望到裴府最美的风景,比如裴喻寒书房周围的梅花林,身临其间时,只见腊梅婆娑起舞,暗香寒冽,红花迷艳,欲灼痛人眼,而在楼阁上望去,是挨挨挤挤如火如荼地一片,风儿吹过,霏霏馥馥,宛若殷海翻浪,滔天怒焰,真如笔墨细腻渲绘出的雪香十里图一般。 因裴喻寒提前下了吩咐,屋阁里已经布置上瑞炉熏香,案台上摆着鎏金雕塔式暖炉,椅座铺着雪狐毛皮坐垫和猩红色绣缠枝菊锦缎倚枕,以及阁外小廊两扇朱门前悬起雪白珠纱挂帘,以抵抗寒气侵袭,是以叶香偶一上来,觉得就跟到了自己寝室一般,一点都不觉得冷。 根据裴喻寒最近有求必应的状况来看,叶香偶开口道:“裴喻寒,你为我吹首笛子听吧!” 裴喻寒果然没拒绝,吩咐家仆去拿,她急忙讲:“不必取了,我让翠枝适才带来了。” 翠枝捧上短笛,裴喻寒执过手里问:“听哪首?” 叶香偶转着眼珠子想了想:“都可以,你、你看着吹吧。” 裴喻寒将短笛横于唇畔,吹了一首《梅花落》,倒是应情应景,叶香偶托腮专注地看着他,尽管裴喻寒的笛子吹得悠扬婉转,指法娴熟,在叶香偶听来就是出神入化,但他吹笛子的模样远比听笛子更加吸引人,为此叶香偶认为,听裴喻寒吹笛子,绝对不能看着他,要闭起眼睛才行,这一阖眼,脑中便渐渐形成画面,正是在深谷幽境里,梅花飘徊,花磬芳菲,随着冬日清风,数之无尽的琼英漫天刮飞,扑得满脸皆是,一张口,含了一瓣进去,化成胭脂,香彻骨髓。 待裴喻寒吹完,她拍手叫好,恰一袭风吹起雪粉珠纱挂帘,她乍然受凉,受不住抱躯哆嗦下。 裴喻寒正想去取自己的裘衣,此际一名家仆上楼禀告:“表姑娘,杜姑娘来了。” 叶香偶忙“啊”了声,满心欢喜地道:“快请,快请。” 她走至梯口时,杜楚楚已是拾阶而上,二人一见面,便是手拉着手,亦如嫡亲姐妹般,好不热络。 “小偶。”杜楚楚亲切地唤了声,当目光瞟到裴喻寒身上,嫩颊不自觉泛起了红晕,“裴公子……” 裴喻寒正站在临近衣架的位置,微微颔首。 或许是做贼心虚的缘故,叶香偶掌心里有点沁汗,甚至不敢去直视裴喻寒现在的表情,只是略偏过视线,落在他一片雪白的袍角上,佯作歉意地一笑:“裴喻寒,我忘记跟你说啦,我之前约了楚楚来府里赏梅花,你、你不介意吧。” 半晌,裴喻寒回答:“不会。” 这是当然的了,裴喻寒与杜老爷关系熟交,自然不可能不给杜楚楚面子抬屁股走人。 她感觉到杜楚楚握着她的手明显松弛下,大概也是松口气,然后彼此就坐在桌前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天,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杜楚楚也挺配合她,一听她找不到话题,就赶紧自己找话题接上,两个人唧唧喳喳跟斗嘴的小麻雀一般,裴喻寒就坐在一旁不说话。 叶香偶心里都尴尬死了,觉得她跟楚楚这么一唱一和的演戏,只怕裴喻寒早就看了出来,可是没办法啊,楚楚要她帮忙,她绞尽脑汁也只想到这么个法子出来。 最后聊到词枯句穷了,她跟杜楚楚大眼瞪大眼,气氛陷入沉默的尴尬,叶香偶赶紧掐了下她的手背,杜楚楚愁急地蹙蹙眉,开口道:“对了,我刚刚来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吹笛子。” 楚楚脑子转弯就是快,瞧这话题起的多好,她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原本她让裴喻寒吹笛子,只是为拖延时间,让楚楚尽快赶来而已,现在倒是派上用场了。 叶香偶灵机一动:“是啊,是我表哥在吹,楚楚,你不是老说自己笛技不佳,想找个师傅吗,不如你让我表哥听听,请他指点一二。” 杜楚楚闻言,简直感激涕零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朝裴喻寒福个身,便接过翠枝递来的笛管,轻轻吹奏,老实说,楚楚吹得比她强多了,音律悠婉,像是潺溪流入月光里,十分清澈的感觉,然而跟裴喻寒一比,又有较大差距。 叶香偶心念电转,趁着这功夫,“哎呦”一声,捂住肚子。 杜楚楚拿下笛子,意外地问:“小偶,你怎么了?” 叶香偶一边暗中给她递眼色,一边皱眉苦脸地讲:“我肚子疼,可能刚才吃什么东西不适了,我去解手一下,你、你们先聊吧。”也不等回答,起身就往楼下跑。 等离开画月阁,叶香偶深深吁了一口气,看来是成功了。 走出一段距离后,她忍不住回首望向画月阁,想想现在,裴喻寒应该正在指导楚楚吹笛子吧。 不知为何,她心底却有股空荡荡的失落感。 她没有再回画月阁的打算,比及镜清居,干脆躺在床上发呆,不知过去多久,杜楚楚像只花蝴蝶一样兴奋不已地奔进屋,知道她在装病,又推又挠地把她从床上叫起来:“小偶小偶!你表哥答应教我吹笛子啦!”   ☆、第31章 [连载] “啊……”叶香偶被挠得一通乱笑,只得爬起身问,“他同意了?” “是呀!”杜楚楚用力点下头,“你表哥说我吹笛子的时候颤指太快,气息不稳,其实他不知道,我是因为当着他的面心情紧张呀。” 叶香偶瞠目,显然比较诧异了:“可是他肯同意教你吹笛子,已经委实不易了,要知道他从来都没说过要教我呢。” 这话就像锦上添花一样,乐得杜楚楚直原地蹦脚,然后紧紧搂住她,脸上泛着小女子情窦初开的甜灿笑容:“小偶,这次多亏有你帮忙,你表哥他终于肯多跟我讲话,多看我几眼了,你可真是我的小福星,改日我一定再请你去飞鸿楼吃大餐!” “嘿嘿……”被小伙伴一番激动的感谢,叶香偶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也替她感到开心。 话说裴喻寒回来后,只字未提,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害得叶香偶简直有些怀疑,莫非她故意安排楚楚与他见面的事,其实裴喻寒压根没感觉出来?倒是楚楚日后来得愈发勤了,每次探望完叶香偶,就跑去找裴喻寒练笛子,因为裴喻寒先前答应过,是以会很耐心地指导她,至于叶香偶则是趁机找各种理由离开,留下给二人独处的空间,有时候叶香偶回首,就瞧杜楚楚两腮堆红,含羞带怯地举着短笛吹奏,而裴喻寒在一旁凝神细听,不时纠正几句,正是:娇女有意心切切,郎伴聆听淡清风,真真极美的画面,叶香偶莫名便想到一句话: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伤势彻底痊愈后,裴喻寒也搬离回书房,叶香偶虽一贯不注重梳妆打扮,但到底是小姑娘家,天性-爱美,也知道背后留疤不好看,如今一到晚上,就开始让翠枝举着镜子,自己要对照好几遍,值得她松口气的是,背后的鞭痕已经淡得几乎看不出来了,要说这一点,还真是多亏了特地为她调配药膏的甄姑娘。 她想亲自向甄姑娘表达感谢,说出想法后,裴喻寒倒没拒绝,只是派了黎延同她一道出门,这让叶香偶心里忿忿不满,出个门也搞得被监视一样。 或许是她表情太明显,黎延笑着安慰她:“出了上回的事,少主只是不放心表姑娘而已。” 来到座落在晨光街的众安堂,叶香偶瞧这家医馆不大,但门庭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生意显然不错。 今日曾大夫正巧又是外出会诊,甄姑娘看到叶香偶来了,显得十分诧异,吩咐帮手照看病人,便将叶香偶引入客房,这众安堂共分三进,一进看病,二进药房,三进房舍。 入座后,叶香偶知道她忙,赶紧开口:“不妨事,我今天只是来向甄姑娘道谢,坐坐就走。” 甄姑娘却不敢怠慢,亲自沏了茶,奉上糕点。 叶香偶也让家仆把事先准备好的礼物呈上来,她认为像甄姑娘这种淡泊如水的性子,必定不爱翡翠珠宝的靡华之物,故送上的是一套如意形墨,顾名思义,墨的形状就是如意形,分为上下两节,镂刻精工,浓色有光,墨品上标记“宣宝墨肆”,是制墨名家费琢雨的精佳之作。 这本是裴喻寒的收藏品,有回被叶香偶瞧着喜欢就要来了,不得不说裴喻寒就是这点好,出手大方得很,无论她要什么他都肯给,而今她借花献佛,也不晓得裴喻寒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甄姑娘见了这套如意形墨,风平浪静般的面容上果然掀起一丝波澜,可惜还是摇头:“如此重礼,万万收不得。” 叶香偶莞尔一笑:“此乃我一片心意,还请甄姑娘千万要收下,以答谢甄姑娘为我调药疗伤之恩。” 甄姑娘叹息:“叶姑娘客气了,医人治病,乃医之根本,不为所求。” 叶香偶却笑嘻嘻地讲:“不瞒甄姑娘,这套墨品是我当初瞧着喜欢,央求我表哥送给我的,我拿来只为欣赏,真用来练字,完全是糟蹋了这套精品佳墨,若委实不肯收,那我就求你用它做一幅字画,改日送给我好不好?” 对她这番言辞,甄姑娘简直啼笑皆非,原来还有这样送人东西的? 不过叶香偶也的确挠到了她的痒处,平日里她除了学识药草之外,还喜欢调香、烹茶、作画等风雅之事,因叶香偶实在坚持,她却之不恭,最终收下来。 之后她又为叶香偶检查下背伤,并送给她一小盒润肌药香丸,总共十粒,用法是沐浴时浸泡水中融化开,泡澡上半个时辰,可以使黯淡的肌肤变得愈发滢透白皙。叶香偶心道难怪她皮肤瞧起来这么好,细滑得宛如牛乳一般。 随即彼此坐在一起品茗,叶香偶拈开瓷盖,但闻茶芬四溢,扑鼻而来,一叶叶翠绿叶儿在水面上下翻浮,她仔细辨别下,又轻抿一口,不由得赞叹:“好茶,好茶,如今已鲜少能喝到这种石瓜茶了。” 她说得不以为意,却没注意甄姑娘一脸惊愕之色:“原来叶姑娘对茶叶颇有研究?” 要知茶叶多盛产于南方,而这石瓜茶却源自北方山岭之上的悬崖峭缝中,产量极为稀少,汤茶清香,入口微苦,可以用作药材,且有提神醒脑之效,是曾大夫一位北方友人馈送的一小罐,尽管比不上龙井、毛尖等名品来得珍贵,但有人却独爱此茶带有的一股淡淡的原野气息。 如果叶香偶认出几品南方名茶,倒不足为奇,偏偏这种十分孤僻的石瓜茶,她居然随口就能说上来,可不让甄姑娘吃了一惊。 轰隆…… 像是晴天霹雳,叶香偶猛地两眼放空,一片茫然,端着茶盏一动不动,犹如入定之状。 她、她刚才在说什么? 为什么她会自然而然地说出口?又为什么她会知道这叫石瓜茶? 她明明对茶叶毫无研究,也从未了解过,但适才一刻……好像那些东西早在大脑中根深蒂固,熟悉已久,亦如剑客面对敌手时,拔剑而出般的不假思索,那么顺其自然的说了出来。 “叶姑娘?”甄姑娘疑惑地呼唤一声。 “我……我……”叶香偶被拽回神思,迷茫地看看她,又看看手里的茶,蓦感到分外烫手一般,冷不丁松开,“咚”地一声,茶杯应声而碎。 甄姑娘吓了一跳,连忙将她拉至一旁,拿手帕替她掸了掸被溅湿的裙摆。 叶香偶慌慌张张地道歉:“对、对不住……我刚刚一时失神……” “叶姑娘……”她脸色极其煞白,就像月光底下一撕即碎的纸片,甄姑娘略带担心地问,“你没事吧?” 叶香偶一愣,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尴尬地开口:“没事……没事……”紧接着又道,“甄姑娘,那我就不在此打扰了,先行告辞。”也不待甄姑娘再说什么,急匆匆离去。 回府后,她在床上大字一躺,跟稻草人似的纹丝不动,翠枝当她去了这一趟觉得乏倦,启唇问:“表姑娘口渴不渴,要不奴婢给您沏一杯热茶来?” 叶香偶瞳孔凝缩下,她知道裴喻寒喜欢喝清香味冽的灵隐龙井,而她自己常喝白毫银针,但这些名字,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似乎是理所当然的知道。 她突然感到一种恐惧,那种未知而迷茫的恐惧。 为什么她会知道呢?为什么今天喝了一口石瓜茶,就能说出它的名字?仿佛在她毫不知情的状况下,有什么硬生生地塞进她的脑子里,那是不属于她的东西,又或者,属于她?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离年关已经越来越近。 “小偶!”杜楚楚欢天喜地走进镜清居,如今她在裴府上可称得上是大熟客,不用递名帖,直接就被家仆引领而入。 一进来,翠枝就向她朝内室努努嘴,原来叶香偶坐在桌案前,双手托腮,眼睛发直地瞄着一处地方,若有所思。 “呦,这是发什么呆呢?”杜楚楚在她眼前晃晃手,叶香偶这才回过神来,显得诧异,“楚楚,你来了啊……” 杜楚楚不满地白她一眼:“我一进来就唤你的名字,你却没反应,你这想什么哪,连我进来都不知道。” 翠枝在旁插嘴:“我家姑娘这段日子也不知怎么了,活似中了邪一样,动不动就发呆。” 杜楚楚闻言,紧张兮兮地坐到她身畔:“怎么,莫非有心事?” 叶香偶瘪下嘴:“别听翠枝瞎说,没有的事儿。” 杜楚楚则打开带来的膳食盒,打趣道:“来来,我今天做了芝麻萝卜糕,你尝尝看味道如何?” 叶香偶知道她做来也是给裴喻寒吃的,十分敷衍地应了几声:“嗯,好吃好吃。” 杜楚楚伸手戳下她脑门,随即两手叉腰:“你今天怎么回事?没精打采的跟个老头子一样,我瞧了就来气!” 见她当真恼上,叶香偶想了想,讲话结结巴巴:“楚楚,那个,我……我……”半晌终于吐出一句,“你说我是不是有病啊?” “啊?”因她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杜楚楚眨眨眼,一头雾水。 叶香偶满面愁容,似在自言自语一样:“我感觉我能预知到自己曾经没有接触过的东西,然后轻松说出那个东西的名字。” 她一本正经地说完,杜楚楚却“扑哧”一声,差点没笑得前俯后仰。 “你笑什么嘛。”叶香偶不乐意地推下她。 杜楚楚好不容易缓过神,却仍止不住笑意,微微颤着肩膀:“我笑你可不是有病吗,那你快给我说说,你能否预知到你未来夫君是何人?何等家世?何等样貌?” 叶香偶还真的仔细思付下,继而摇头:“我不知道……” 杜楚楚神秘地眯眯眼睛,捂嘴儿一笑:“其实,我知道你这是什么症状……”趁她不注意,猛地附耳大喊出声,“八成是思春啦!” 叶香偶等琢磨过味儿,顿时气得满面涨红:“死楚楚,你说什么呢!“ 杜楚楚站在桌子对面:“就说你呢,臭丫头,这还没开春,某人就开始思春想男人啦。” 天,居然说的这么大声!叶香偶气急败坏地上前要抓她,杜楚楚赶紧闪身,二人绕着桌子转来转去,然后杜楚楚跑到院子里,可惜仍被速度快的叶香偶抓住了,叶香偶就跟小猫挠爪一样,挠得杜楚楚一阵咯咯发笑,两个人你挠我推的,欢声笑语,闹得不亦乐乎。 下一刻,叶香偶眼尾余光映入一抹白影,不自主止住动作,侧过头,看到裴喻寒正立在拱形门前。 “裴、喻……”她磕巴地一唤,杜楚楚也回过神,两个小姑娘迅速规规矩矩站好。 裴喻寒扫了她一眼,然后朝杜楚楚说:“我在画月阁等你。” “嗯、嗯……”杜楚楚脸噌地就红了,羞答答地低首应着。 裴喻寒望向她,那个瞬间唇角微扬,所流泻出的柔和神情,竟是冲淡了眉梢眼角间一贯的冷峻之意。 叶香偶几乎看愣了,待裴喻寒转身离去,再瞧杜楚楚小手绞着袖边,一副羞得恨不得钻进地缝的模样,突然意识到不对劲:“楚楚,你跟我表哥他……” 杜楚楚轻咬下朱红的唇瓣,似已忸怩到不知所措,带有歉意地道:“小偶,对不起,怪我之前没有告诉你……我,我跟你表哥……我向他表白了。”   ☆、第32章 [连载] 告白…… 向裴喻寒告白…… 叶香偶瞠目结舌,显然被杜楚楚的话吓到了,然而细一思量,以楚楚的胆量,这种事倒的确做的出来。 她张着嘴巴,舌头几乎缩不回去,杜楚楚大概是晓得吓着她了,只好扭扭捏捏地全盘托出:“小偶,你也知道我的心思嘛,我这人就是藏不了掖不住的性子,跟你表哥在一起学笛子这段期间,我……我发现我真的越来越喜欢他了,一日见不着,心里就跟蚂蚁爬似的,特别难受,后来我私底下绣了一枚荷包,那天也不知怎么着,脑袋一热,就鼓起勇气送给他了……” 听她断在这里,叶香偶追问:“那后来呢?” 回忆当时情景,杜楚楚脸蛋简直跟快烤熟的红薯一般,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你表哥当时许久不说话,一直盯着我手里的荷包瞧,害得我心里那个紧张啊,心想完了,他、他肯定不会接受的,可没想到过去好长时间……他真的伸手接了过来……” 荷包乃女子的贴身之物,更代表一种爱情信物,若赠与对方,其言不言而喻,这一点,裴喻寒不可能不清楚,可是他居然接受了,亦是说,他接受了……楚楚的心意? 或许是太突然了,叶香偶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是傻愣愣地望着她,今天楚楚穿着一件鹅黄色菊花纹镶边夹袄,下面搭配青莲色拖垂至地的百褶裙,外面系着花缎斗篷,当斗篷随风开合间,就露出她婀娜细长的身姿来,那身上的鹅黄色亦如小雏鸭毛茸茸的颜色,在冬日里显得温暖可人,烘托得她一张鹅蛋小脸好似初春微绽的一瓣粉樱,分外娇妍带嫩。 虽说叶香偶个头比楚楚高一些,但仅有两指之差,称不上太大差距,况且楚楚从小娇养长大,发育得好,叶香偶只能算得上纤瘦苗条,永远是姑娘家的小骨子架,哪怕十七八岁,也总徘徊在长不大的年纪,而杜楚楚脸色圆润,肤光滢亮,身上流露着一股子富态千金劲儿,就仿佛努着劲生长的小朵牡丹花,有朝一日会艳的要命。两者比较,自然后者更引人注意。 十五岁的少女,亭亭玉立,又生得妍美动人,怎能不惹男子侧目? 连她在与楚楚的长久接触中,也会不由自主地喜欢上她,裴喻寒如今对楚楚心动,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许久,叶香偶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问:“这是多久的事了?” “十天前……”杜楚楚一脸幸福甜蜜的模样,“他还告诉了我他的字,少琼。” 叶香偶跟裴喻寒认识两年了,可是从来不知道他的字,裴少琼,只怕连秋薄罗秦婠婠她们都不得而知吧。 但是他,却告诉了楚楚。 十天前……而五天前,楚楚还来过裴府,那时她跟裴喻寒早已心神相属,眉来眼去,自己居然都毫无所觉,被蒙在鼓里。 “小偶……”杜楚楚担心地握住她的手,搁在胸前,“对不起,我之所以没有一早告诉你,是因为我到相信都不敢相信他……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这是真实的,你、你不会怪我吧。” 她紧张而诚挚地注目过来,叶香偶懵愣着回神,赶紧结巴着答道:“不……怎么会……我表哥肯收下你的荷包,足以证明你在他心里的重要性,楚楚……我真替你高兴……” 杜楚楚脸一红,遏制着那份愉悦,愈发用力拢紧她的手:“小偶,有你这个朋友我真开心。”继而想到时间,“呀”了一声,“不耽搁了,你表哥上回答应我,今天要教我吹那首《梅花落》,那次我在画月阁下遥遥听着,就觉得好听极了。” 因她焦急,叶香偶也不敢耽搁她,催促起来:“是啊,那、那你快去吧,我表哥他一向不喜欢等人的。” 杜楚楚恨不得往她脸上亲一口了,点点头,提着裙裾急匆匆离去。 而叶香偶形如石雕木人一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裴喻寒接受了楚楚的荷包……可像楚楚这样活泼可爱的女子,谁又能不喜欢?大概是太突然了吧,所以现在她脑子一片空茫,不知该做什么,不知该说什么。 她这般告诉自己。 莫名其妙的,她想到自己受伤时,有裴喻寒陪伴的那段日子,他为她擦眼泪,让她握着他的手,亲自给她上药,晚上守着她,陪她看雪,一起用膳,吹笛子给她听,会趁着闲暇到床边给她掖被子,会弯着身给她系斗篷的丝绦,特别安静的氛围下,她能听到东次间传来他敲打算盘的声音,她知道他烦躁的时候会重重搁下茶盏,生气的时候会开口训人,愤怒的时候会直接摔账本……这一个一个小细节,仿佛画在走马灯上的图画,当转起来,便串连成一幕幕完整连贯的画面…… 其实裴喻寒温柔起来的时候,也挺好的,尤其他不说话,看着那长如蝶翅的睫毛在微微颤抖,带着黑缎子亮的光泽般,特别迷人。 叶香偶忽然发觉心底有些酸酸、胀胀的,像含着一大口青涩未熟的杨梅,从腮帮子到喉咙,再从喉咙到胃里,酸涩到底的感觉。 楚楚那么喜欢裴喻寒,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作为朋友,她是打心眼里替楚楚高兴,可高兴之外,似乎又有一丝无法解释的失落…… 彼此表明心意后,今后杜楚楚再来,总是春风满面,那嘴角一直往上翘、往上翘,连眼窝处都是掩不住的笑意,窝着浓浓的喜,陷入恋爱中的少女,或许都是这种样子的吧,仿佛情人手上的水蜜桃儿,由里而外涨红,轻轻一捅,就恨不能爆出蜜汁来,甜得要命。 尽管她还是来找裴喻寒教笛子,但神情不再是当初的小心翼翼,忸怩无措,而是甜蜜的笑容铺满了整张脸庞,好似映着朝阳的芍药花,妍艳无比,而裴喻寒通常在一旁静静地注视她,像看着淘气的孩子,阳光在他隽美的容颜上折射出宠溺与柔和的光芒。 宠溺……想想以前裴喻寒对秦婠婠也很好,可是这种情绪,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 楚楚对他而言,或许真的不太一样。 那个时候,叶香偶总觉得自己像个多余人,然后灰溜溜地躲开。 转眼,临近年关,家家户户都开始忙着置办年货,不过在这忙碌的当口,杜楚楚还是得空过来看她一趟。 “小偶,上元节咱们一起去赏花灯吧!”杜楚楚笑眯眯地提议。 叶香偶虽说也想去,但往年她都是留在府邸,隔墙看着天空的烟花,听着人声喧嚣,垂头丧气地一摇脑袋:“我不知道呢……” “你是不是怕少琼不同意?”如今她张口闭口就是“少琼少琼”的叫,已经习以为常,充分透露着与那人之间亲昵。 叶香偶点点头。 杜楚楚却莞尔:“如果我说他同意了呢?” 叶香偶一愣,仰头望向她,杜楚楚笑得一对杏眸弯成了月牙:“上回我跟少琼提过了,说上元节一起赏花灯,原本他说很忙,可能抽不出空闲,不过我最后跟他闹了闹,他拗不过我,总算是同意了,其实我算琢磨出来了,你表哥这人哪,你跟他撒撒娇,说几句好话,没准他就听了。” 叶香偶无奈一笑:“那是跟你吧……” 杜楚楚叫她说得脸蛋泛起两团红晕:“反正我说上元节要带着你一起出来,哪有这种喜庆节日把你一个人留在府里的。” 叶香偶问:“那我表哥怎么说?” 她畅快地回答:“还能怎么说呀,自然是同意了,小偶,到那天咱们就一起赏花灯、猜灯谜,去许愿池许愿好不好?” 看来裴喻寒真的很听楚楚的话,她一央求,他就同意了,叶香偶垂下眼皮:“嗯……” 原本以为她会高兴得跳脚,但楚楚瞧她此刻有些无精打采的模样,不禁疑惑:“怎么了小偶,你不想去吗?” 叶香偶连忙摇头:“没、没有啊,楚楚,谢谢你这么替我着想。” 杜楚楚握起她的手一笑,先前故意瞒着,就是为了今天突然给她这个惊喜:“不过正月里,我这边也要忙着走亲戚,不能来陪你了。” 叶香偶真的很感激楚楚这样惦记她,知道自己平日里一个人,没有什么朋友,只有她可以过来陪自己解解闷。 彼此又闲聊几句,杜楚楚便要告辞,叶香偶问:“你不去看我表哥了吗?”往常她离开镜清居,都会趁机去探望几眼裴喻寒。 杜楚楚却扬唇微笑,开口解释:“不了,年关将近,他也忙得不可开交,我不好总去打扰他,小偶,你帮我把这盒糕点拿给他吧。” 叶香偶看向桌上两个食盒,那个八角螺钿嵌食盒是给她的,那个剔红雕漆双层食盒是给裴喻寒的,比她的要大些。 “我……”想到要去见裴喻寒,叶香偶一时有点踌躇,可毕竟是楚楚的请求,又不好推辞。 杜楚楚离开后,她拎着剔红雕漆双层食盒来到书房,倒是如楚楚所说,最近裴喻寒的确忙的要命,像他们这种生意人,尤其年关前后,各大铺子都要进行盘账,正是最忙碌不休的时刻,她坐在厅堂等了一会儿,家仆才叫她进去。 “什么事?”裴喻寒目光落在薄册上,左手翻过一张账页,右手很快啪啪打了几下算盘,即使知道她近在眼前,也不曾扫来一眼。   ☆、第33章 [连载] 叶香偶知他忙得紧,为此不敢耽搁,快速启开唇齿:“那个……楚楚先前来过了。” 裴喻寒闻言动作一顿,终于舍得将眸光挪到她脸上:“人呢?” 叶香偶解释:“她知道你最近事务繁忙,怕打扰你,是以在我这儿坐了坐就走了,哦,这是她亲手做的糕点,托我拿给你。”说着,将那个剔红雕漆双层食盒拎到他跟前。 裴喻寒望向食盒,唇角忍不住上扬起两分弧度。 叶香偶看到他在笑,浅浅的,淡淡的,似水涟漪,连带眉目都为之柔和了,可那笑容不是给她的,而是给楚楚的。 “知道了。”裴喻寒说完,又低下头。 叶香偶杵在原地片刻,有点磨唧地挤出几个字:“对了……我听楚楚说,上元节那天……我也可以一起去……” “嗯。”裴喻寒惫倦地揉揉额角,直起身,举起一旁随手可触的茶盏,呷了一口,“一起去吧,楚楚希望你能在。” 他语气平静淡漠,似乎一切皆因楚楚而定,楚楚让她去,她就可以去,楚楚说什么,她就可以做什么,从何时起,他对楚楚的话已经这样言听计从。 “哦……”叶香偶得到确定后,微微颔首,见他重新低下头,专注地算着账目,没再说什么,默默离开书房。 比及十五上元节这日,府里张灯结彩,光华璀璨,无一处角落不被照得亮若白昼,叶香偶与裴喻寒一起坐在兰秀堂用膳,其实就是吃了几口元宵而已,要说这元宵吃法极多,煎、炸、煮、蒸,馅儿也分为豆沙、白糖山楂、桂花芝麻、枣泥松仁多种口味,同时还有一种比较特别的奶油馅儿,味道十分甜腻香馥,只是价格比起普通汤圆要足足贵出二倍来,叶香偶今晚吃的就是奶油馅汤圆,轻轻咬下一小口,那颗珍珠般晶莹的白雪团子就破了,滑淌出一滩雪腻腻的奶油来,尽管入口即化,可那股甜糯的滋味,却像花瓣把五脏六腑都糊住一般,连呼出气息,都透着软软香香的甜。 她爱吃得很,一连吃了七八颗,裴喻寒因不喜甜,只是象征地吃了两颗,便算完事了。 稍后要外出赏花灯,叶香偶回到镜清居急匆匆换上衣裳,即随裴喻寒一道出了府。 要说这上元节,可算一年中最热闹的节庆之一,因为当天色入暮,无论平民百姓还是达官豪绅,无论文人学士还是千金女眷,上至老下至小,皆会在今夜接倾城而出。“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说得就是正月十五的上元节。 “这里这里!”杜楚楚在茶楼里包了单独的雅房,今夜不止街上人山人海,连道路两畔的酒肆店铺都是人满为患,上个楼梯也是相互间挤挤挨挨的。 叶香偶与裴喻寒一到二楼,就见杜楚楚在挥手,赶紧赶了过去。 “今天人可真多。”叶香偶直呼呼喘气,额头上已经渗出碎汗来,觉得简直像在夏天一样,忍不住将兜帽摘下来。 “你得说说,今儿个哪里不人多呀,幸亏我选的这家茶楼算大,你没瞧对面的酒肆,已经挤都挤不进去了。”杜楚楚所在的雅房正临近窗边,对街上人头攒动的情景一目了然,为此叶香偶他们一到茶楼门口,她立马就看到了。 下一刻,她神情变得赧然,将视线转向裴喻寒,唤了一声:“少琼。” 裴喻寒温和地点点头,留意到她背后男子。 杜楚楚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介绍:“这位是我的堂五哥,杜孝礼。” 杜孝礼五官生得端正,一身书生气息,朝裴喻寒与叶香偶礼貌地打招呼:“裴公子,叶姑娘。”余光悄然扫了一下叶香偶,眼中藏着惊艳。 其实叶香偶谈不上多么妖娆妩媚的美人儿,顶多称得上清丽,而这清丽中又透着一股纯真难言的风致,桃靥雪肌,俏鼻嫣唇,在她刚才摘掉兜帽的一瞬间,额角晶莹的粉光汗腻,衬得那脸蛋儿宛如七宝桃花般,顾盼之间,流光溢彩,端的清美不可方物,正附和一介书生杜孝礼的审美标准。 杜楚楚今日拉着杜孝礼来,一是堂兄妹感情要好,二是拿他当挡箭牌,借着杜孝礼在场,可以正大光明地与裴喻寒在一起逛花灯了。 “走吧走吧,咱们去猜灯谜。”人都到齐后,杜楚楚兴奋不已,来到裴喻寒身边,柔情脉脉地道,“少琼,咱们走吧。” 裴喻寒一笑,跟着她转身下楼。 花灯主街上,灯光辉煌,迤逦十里,胜似天界虹绸一般望之无垠,那花灯更是琳琅满目,各式各样,有花鸟走兽的纸扎灯,有自动旋转的走马灯,有花串花散发芬香的莱莉灯,有画绢镶琉璃丝的丝料灯,有轻绡夹彩图的夹纱灯,有柚皮上插蜡可以在地上拖着玩的柚子灯……同时还有数百盏灯笼组成的灯楼,游走在河里富丽堂皇的灯船,真是一脉灯火,造下万千繁华,且街道两畔的店铺皆挂出各家灯笼,贴着灯谜,要知这一条街的花灯都不买,只准猜谜,猜中者,可以直接将花灯取走,或者得到糕果小吃一类的奖励,是以大多数人,出门前都不会吃的太饱,边猜边吃,一路下来,也差不多腹胀肚饱了。而且既然能免费得花灯,相互间就难免有比较之意,为此走出主街后,通常会看到周围扎着一堆堆的人,有手里提着好几盏花灯的,有让三四名家仆捧着的,还有根本拿不过来直接堆在地上的,每当有新的游人游逛出来,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拿眼睛瞄瞄,暗中比比谁更厉害。 原本是四人一起行走,但似乎自然而然的,就变成杜楚楚与裴喻寒并肩走在前头,叶香偶与杜孝礼走在后头,叶香偶看着前面两人一路有说有笑,楚楚今日画着甜美的桃花妆,额头贴着金红花钿,外裹藕荷色斗篷,看得出来是精心打扮了一番,或许正处于浓情恋爱中,她笑起来的时候,脸容被一圈甜蜜的光晕烘衬着,好似含苞玫瑰瞬间绽放,格外地让人惊艳心动。 “少琼,你看那盏如意灯!”“啊,还有那盏宝楼灯!”她像雀儿一样叽叽喳喳,拽着裴喻寒一会儿到左边看看,一会儿往右边瞧瞧,裴喻寒穿着雪青衣袍,外罩一件纯白色狐皮大氅,容色胜雪,眉目端华,迥出尘表,清贵绝俗,他本就是不折不扣的美男子,无数的璀璨灯火打照在他身上,更衬得人如琼玉,神似谪仙,简直看痴了周围的一群小姑娘。 叶香偶知道裴喻寒不喜被人揪揪扯扯,可此刻他却被楚楚拉着走来走去,完全没有不耐烦的神色。 楚楚看上了一盏鲤鱼吐珠灯,他就为她猜灯谜,很快便猜对了,楚楚美滋滋地拎着那盏鲤鱼吐珠灯,笑得几乎合不拢嘴,她望着裴喻寒,裴喻寒也望着她,彼此眼神交缠,胜过千言万语。 叶香偶蓦然觉得眼睛烫极了,仿佛被炽热的白昼光生生刺痛了一般,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明明今夜是上元节,她才该是最兴奋的那个,那么多五颜六色的花灯,她本该看的眼花缭乱,目不转睛才对,可视线总会不由自主,落在楚楚跟裴喻寒身上,连四周的彩辉迷光都忽视了,只余下那两个人的画面,满满充盈在眼底。 杜孝礼一直陪她在身边,他是晓得自己这位堂妹的心思,是以不好上前干扰那二人,叶香偶不时瞟着裴喻寒他们的时候,杜孝礼就一直瞧着她,真是越瞧越喜,忍不住问:“小生斗胆,请教叶姑娘芳名?” 叶香偶一愣,转头对上杜孝礼充满热切的眼神,启唇吞吐下:“叶、叶香偶。” 杜孝礼记住后,又笑着道:“楚堂妹动辄在我面前提起叶姑娘,听闻叶姑娘是裴公子的表亲,裴公子仪表不凡,原来表姑娘也是如许标致脱俗。” 叶香偶被他夸得不好意思,讪讪笑了下,目光恰好又往前一扫,就瞧楚楚踮着脚尖,正附耳跟裴喻寒低声窃语着什么,裴喻寒听完,嘴角微微弯起,带着三分宠溺。 叶香偶猛地定住脚步,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隐匿在人潮拥挤里。 她刚好停在一盏球形刨花灯下,杜孝礼误以为她喜欢,便上前猜灯谜,岂料那谜面上只写着一个“卜”字,谜底打一种动物。 杜孝礼绞尽脑汁地想了半晌,最后灵光一现,以扇击掌:“我知道了,是蚯蚓,‘丨’横过来就是地面,一条蚯蚓在地面爬。” 他胸有成竹地说完,却听旁边传来一道声音:“在下倒不如此认为,‘丨’是树干,那一‘丶’就是鸟嘴,看上去如同鸟嘴在啄树干,我猜此动物是啄木鸟。” 叶香偶听这声音颇为耳熟,循声望去,看到纪攸宁玄色玉带,身姿峻拔,一双温和的眸子里蕴藏浅浅笑意,虽是答着灯谜,但眼睛却专注地凝着她。   ☆、第34章 [连载] 他似乎每回都是突如其来的出现,叶香偶惊诧之余,心内又涌起一股莫名的欢喜,主动走到跟前打招呼:“纪公子,原来是你!真的好巧啊!” 纪攸宁朝她颔首,微微一笑:“嗯,好巧……” 叶香偶察觉他背后只跟着一名小厮,身边连个同伴都没有,奇怪地问:“纪公子,你一个人来逛花灯吗?” 他笑而不语,只是柔柔望着她,在数千灯影的映射下,他的眼神有些许恍惚迷离,让人忍不住生出错觉,仿佛在这十丈软红中,他是专门为寻她而来。 被这样注视,叶香偶颇不自在,娇靥染上两朵粉晕,须臾想到:“对了,那谜底究竟是……” 此时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也在低头猜着这道灯谜,但由于杜孝礼跟纪攸宁已经说出各自答案,那些猜不出来的,便干脆站在旁边等着结果。 最后花灯主人瞅向纪攸宁,笑呵呵地宣布答案:“正如这位公子所说,此灯谜所打的动物,正是啄木鸟。” 杜孝礼一旁不服气地哼哧声,花灯主人则摘下那盏球形刨花灯,交给纪攸宁。 “诶?”叶香偶目光愕然地落向近在眼前的花灯,听纪攸宁道,“送给你。” 叶香偶看看他,又看看他手上的球形刨花灯,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在上元节送她花灯呢,一时既惊且喜,她赶紧笑着接过来:“谢谢你……”视线不经意一瞥,发现他洁白的手腕上似有几道伤痕,正欲瞧个清楚,他却缩回袖中。 杜孝礼终于干咳一声:“叶姑娘,敢问这位公子是……” 叶香偶才想到自己忘记介绍了,其实加上这一回,她跟纪攸宁总共就见过四次面,实在谈不上多熟,有些尴尬地解释:“这位南城纪家的纪公子。”又转过头,“这位是杜公子……” 纪攸宁置若罔闻,扫都不扫杜孝礼一眼,而是柔声地问:“你今天又一个人逃出来了?” “没有。”叶香偶连忙摇头,“我跟表哥一道来的,还有楚楚……他们走在前面了……” “楚楚?”纪攸宁问。 叶香偶告诉他:“楚楚是杜老爷的千金,也是杜公子的堂妹。” 纪攸宁嘴角微扬,眼波幽幽的:“你表哥跟杜姑娘在一起?” “嗯……”想到二人适才亲昵的画面,叶香偶脸上晃过一丝黯然,垂落眼睫,“楚、楚楚喜欢花灯,我表哥在帮她猜灯谜……” 纪攸宁一直端详着她的面色,少顷,启唇:“那咱们也来猜吧。” 叶香偶略带惊讶地把头仰起来,纪攸宁与她目光相对,语气风轻云淡的:“反正我一人也是无趣,又许久不曾猜过灯谜了。” “我也来,我也来,叶姑娘,我帮你一起猜。”杜孝礼不承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自然不甘示弱,大步一跨,故意隔在二人之间说道。 结果一路下来,杜孝礼都在争先恐后地为叶香偶猜灯谜,可惜要不想不出来,被纪攸宁抢了风头,要不正欲说出答案,却被纪攸宁抢先一步回答,眼瞅花灯越来越多,叶香偶手上已拎着三盏,纪攸宁又在猜灯谜,她只好朝杜孝礼笑了笑:“杜公子,劳烦你帮我拿几盏吧。” 美人相求,自无推脱之理,杜孝礼忙不迭点头:“没事没事,都让我来拿吧。” 最后杜孝礼左右手各拎着三盏,怀里还抱着两大盏,哪儿还有暇再去猜灯谜,倒是演变成他抱着花灯跟在叶香偶与纪攸宁背后,怨气十足望着那二人有说有笑,周围不知情的游人见了,还当他是对方的小厮哩。 很快,纪攸宁又为叶香偶夺得一盏玲珑可爱的兔子灯,叶香偶喜欢得不得了,加上这盏,她手上已经拎着四盏了,纪攸宁也帮她提着四盏,由于太多了实在拿不过来,只好一路左顾右盼地欣赏,只逛不猜了。 走出主街后,叶香偶得到整整二十盏花灯,已经相当了不起了,而裴喻寒跟杜楚楚早在一处等候了,他们总共得了十八盏花灯,但楚楚提着一盏硕大的粉罩金蕊荷花灯,随着风儿来袭,在半空一摇一荡,仿佛真的要绽瓣飘香一般,煞是好看,吸来不少游人艳羡的目光,原来这盏灯不仅扎制得精巧漂亮,谜题也难,当时众人围成一团,想的绞尽脑汁,还是裴喻寒道破谜底,最终夺魁。由于这盏粉罩金蕊荷花灯形状大,足抵普通花灯的两倍,为此数量也算与他们持平。 “咦,小偶他们来了!”杜楚楚眼尖,瞄见叶香偶的身影,马上拉着裴喻寒赶过去。 杜楚楚瞧他们满载而归,尤其是杜孝礼,抱着花灯满头大汗,连脸都被挡住看不着了,不禁惊呼:“哇,你们得了这么多的花灯,真厉害!”尔后留意到叶香偶身旁的男子。 叶香偶嘿嘿傻笑,挠着脑袋瓜:“楚楚,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南城纪家的纪公子,这些花灯都是纪公子帮我猜中灯谜得到的。” “哦、哦……”听到南城纪家,杜楚楚反应不及似的,愣愣点下头。 叶香偶正要跟裴喻寒说,倒是纪攸宁提前开了口:“少琼,好巧。”平静的口吻,完全就是在跟久违的老朋友打招呼。 裴喻寒看着纪攸宁,神情清冷而淡漠,就是一如既往的样子,半晌,回了两个字:“好巧。” 但叶香偶观察到裴喻寒下颌线条正绷得紧紧的,他不高兴的时候就会这样,心内有些云里雾中的,纪公子亲口说过他跟裴喻寒是好朋友,但看起来,裴喻寒似乎不太喜欢纪公子…… 话说,直至现在,裴喻寒都没拿正眼瞧过她。 “少琼,原来你跟纪公子认识?”杜楚楚听对方居然说出他的字。 裴喻寒没回答,纪攸宁却讲道:“有两三年了吧,自从你做了大当家后,咱们就很少联系了。” 裴喻寒淡淡道:“原来那么久了,我都忘了。” “咱们去许愿池吧。”杜楚楚显得特别兴奋,因为今夜她就盼着去许愿池呢,眉飞色舞地岔开话题。 叶香偶想着从这里到许愿池也不远,扭过头:“纪公子,你跟我们一道去吧。” 纪攸宁温和地凝视她:“好。” 来到许愿池后,果然也是熙熙攘攘,怜惜河上飘着星星点点数之不尽的许愿灯,原本裴喻寒不感兴趣,但被杜楚楚耍赖卖痴下,也只好买了一盏许愿灯,在旁边长案提笔写下愿望,折成方胜,放入许愿灯内。 “少琼,我的许愿是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杜楚楚眼睛闪闪动人,玉颊酡粉,当然,她没说她还在上面写下自己跟裴喻寒的名字。 裴喻寒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这、这样啊……”杜楚楚有些失落,本来她十分好奇,想问问他到底许的是什么愿望呢。 彼此站在河边,俯下身,将许愿灯放逐,就瞧两盏小灯逐渐融入五彩缤纷的河灯里,很快分辨不清哪盏是自己的了。 隔着几重人影,叶香偶缓缓从他们二人身上敛回目光,低首提笔写着: 下辈子,我再也不要做裴喻寒的亲戚! 摇摇头,随手撕掉,又重新写: 下辈子,我再也不要认识裴喻寒! 她迟疑下,还是撕掉: 下辈子……她、她…… 真奇怪,裴喻寒裴喻寒裴喻寒……居然满脑子都是裴喻寒,她明明最讨厌他了,为什么现在却总想着他? “还没决定写什么吗?”纪攸宁拎着许愿灯走过来。 “纪公子。”她做贼心虚一样,赶紧把小笺揉成一团,掩在背后。 纪攸宁淡淡哂笑,朝裴喻寒所在的方向望了望:“那位楚楚姑娘,是少琼的心上人吗?” “唔、唔……”叶香偶点下头。 纪攸宁问:“看到他们在一起,你会觉得难过吗?” 叶香偶活似被雷劈了下的愣住。难过……看到楚楚跟裴喻寒在一起,她会觉得难过?不、不,怎么会……她不自觉咽口吐沫,喉咙极涩。 像是被他的问题吓住了,她目瞪口呆,纪攸宁倒是一脸平静,不再追问,将自己许愿灯中的方胜解开:“这是我的。” 叶香偶本想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可他主动递给自己,那就不得不看了,结果大吃一惊:“怎么什么都没写?” 纪攸宁答道:“因为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下一次的,还没有想好。” 叶香偶显得好奇:“什么愿望?” 纪攸宁凝着她笑,迟疑一阵儿,才张口—— “今晚……我终于找到了我的花灯。” “砰”地一声,河岸对面恰好爆绽开一簇璀璨夺目的烟花,真是太美了,不知谁忍不住惊呼,引得在场人纷纷投目注视。 那一刻,纪攸宁朝她俯下身。   ☆、第35章 [连载] 叶香偶瞳孔一下子扩大,听到自己的心脏跟钟鼓一样咚咚狂跳,还以为……还以为他要……不过到底是她想多了,纪攸宁只是将唇附在她耳畔,低言细语:“如果今后想要找我,就拿着这个,到四净胡同的临莲墨斋来。” 他私下把一枚硬物塞进她袖里,叶香偶根本顾不及去瞧,只是下意识用手握住,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在颈肌处徘徊,她心里一紧张,耳根子滚起一大片艳艳的红,这个姿势在外人看来,简直就像情侣在耳鬓厮磨一般。 好在纪攸宁说完,很快站直了身:“去放许愿灯吧。”眼睛却绕过她,往后方某处扫了一下。 叶香偶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是傻愣愣地点点头。 最后叶香偶写下的愿望是: 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跟纪攸宁并肩站在岸边,将许愿灯放逐在水上。 叶香偶要去跟楚楚他们汇合,纪攸宁却道:“我就不去了,少琼可能不太高兴看见我。” 话一出口,叶香偶倒不知该如何接茬了,纪攸宁投注在她脸上的目光很温柔,总跟看不够她一样:“小偶,咱们下次再见吧。” 下次……叶香偶捏紧下袖子里他塞给自己的那块东西,随即想到他由“叶姑娘”改称为“小偶”,脸蛋不其然泛起红晕,发觉自己并不讨厌他这样唤她:“嗯……纪公子今天真是多谢你了,替我赢了那么多花灯,那、那我就告辞了。” 她转身往河岸跑去,之后忍不住回首,看到纪攸宁夹杂在来往人潮中,身影若隐若现,好像仍在循着她的方向目不转睛。 “咦,纪公子呢?”杜楚楚见她独自一人跑回来,奇怪地问。 “噢,纪公子说时辰不早了,就先回去了。”想到纪攸宁的原话,她悄悄拿眼睛瞟了瞟裴喻寒,裴喻寒依旧面无表情,但或许是正站在树下的缘故,总觉得他脸色有点阴沉。 由于时辰的确不早了,楚楚跟杜孝礼他们也该回去,楚楚显得依依不舍,一副撒娇口吻:“少琼,等回府后,我要把这些花灯都挂在房间门口,天天看着。” 裴喻寒只是微笑,临别前,二人少不得一番你侬我侬。 叶香偶在一旁闷闷想着,她也有花灯,等回府之后,她也要全部挂在房间门口。 跟楚楚分别后,叶香偶随裴喻寒乘上马车,幸亏来前是两辆马车,否则叶香偶的那二十盏花灯根本没地方放,她就跟裴喻寒挤在同一辆车厢里。 似乎只要跟裴喻寒在一起,气氛就会在无形中变得格外压抑,好在裴喻寒一上车便闭目养神,叶香偶暗自松口气,不然跟他相对而坐,大眼瞪小眼,不得尴尬死。 叶香偶觉得裴喻寒这人脾气真是阴晴不定,好的时候待你呵护备至,差的时候又感觉自己像只苍蝇一样让他讨厌,根本捉摸不透他的想法。 叶香偶瘪瘪嘴,却一点声不敢发出,一路上裴喻寒都闭着眼睛假寐,那张冰雪无暇的容颜在衣领白绒绒的狐毛衬托下,真是快化成白霭雾气一般,透出如梦似幻的美感来,令人忍不住想伸手摸摸,这人儿是否真实存在着,不过他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但叶香偶十分清楚,他现在正清醒得很,因为他的右手搁在腰际位置,正攥着那枚月牙形如意纹吊坠玉佩轻轻摩挲着,这月牙玉佩是他一直以来贴身不离之物,反正从叶香偶来到裴家起,就没见他摘下来过,而且他思索事情的时候,就喜欢一边沉吟一边摩挲着玉佩,叶香偶也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反正双眉越拧越紧,一张俊庞生生冷成了冬霜寒玉,那股冷气儿简直能袭上她的脸面来。 马车抵达裴府后,叶香偶自然等他先起身,但裴喻寒动也不动,跟尊太上佛似的,叶香偶正准备开口唤他,不防他冷不丁睁开眼,倒被吓了一跳。 “那个人最后跟你说了什么?”他冰冷冷地问。 “那个人?”叶香偶脑子一向反应慢,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那个人”应该是指纪公子,一时间,她浑身莫名冒出股冷汗,裴喻寒所指的最后说了什么,难道纪公子当时跟她“亲昵”谈话的情景,被他无意间看到了? 她真挺惊讶的,还以为他的目光全集中在楚楚身上呢,而纪公子塞给她的小令牌,以及留下的地址,凭着某种直觉,她认为还是不要说出来为妙,磨磨唧唧地吐字:“没、没说什么啊,就是告诉我他的愿望来着。” 裴喻寒皱下眉,而那阴恻恻直勾勾的眼神,分明是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其实纪攸宁那番话,叶香偶也不太明白:“纪公子告诉我,他的愿望今天实现了,什么找到了……他的那盏花灯……” 裴喻寒脸色骤然苍白了下,但转瞬即逝,他堪堪垂落眼睫,一字一顿道:“今后你不准再跟他接触。” 叶香偶一惊,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出口:“为什么?” “不准就是不准。”他有些不耐烦,似乎懒得多加解释,起身就要下车。 叶香偶却急得拽住他,脑袋一热,直接问了出来:“裴喻寒,你跟纪公子之间到底怎么回事?纪公子亲口跟我说和你是好朋友……可你,可你又说不认识他……” 裴喻寒侧着脸没去看她,只是落下句:“与你无关。” 叶香偶满面不解:“那你为什么不准我再跟纪公子接触?你总得说出个原因啊,难道、难道就因为你不喜欢纪公子,所以也不让别人……” 她说到半截,却被突然转身的裴喻寒猛地搦住柔荑,被逼在座位的角落处。 叶香偶吓得赶紧闭上眼睛,就感到他急促灼热的呼吸一下又一下地拂在脸上,牵连她的睫毛也跟小扇子一般轻微翘动着,许久,她才敢稍稍掀起眼帘,发觉裴喻寒眼圈红红的,活像被铁烙烫过似的,而眼神中的意绪并非是她想象中的怒不可遏,却是一种因无限痛楚而形成的沉沉哀伤…… 他握着她柔荑的手在颤颤发抖,显然正极力压抑着力道,可叶香偶还是害怕他一个控制不住,手腕就被他给生生折断了。 她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就那么瞪着大眼睛与他对视,同样,裴喻寒也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紧紧的、死死的……有那么瞬间,叶香偶感觉他像是精神错乱了一样,因为他的表情居然一会儿变得非常非常温柔,一会儿变得非常非常悲伤,一会儿又变得非常非常哀怨,他本是攥着她的那只手,也慢慢松开,颤巍巍地朝她的脸伸了过来,可是刚伸到一半,他宛然清醒了,快速缩回广袖里,之后他的脸色就如同往常一般,看不出喜怒哀乐,平静到不能再平静。 他什么也没说,走出车厢。 叶香偶跟木人似的发呆,随即想到话还没谈清楚,很快追了出去:“裴喻寒!” 正巧大管家派人拎着那些花灯,见他总算下了车,出声询问:“少主人,这些花灯……” 裴喻寒瞥了一眼,丢下三个字:“全烧了。” 叶香偶闻言,呆若木鸡地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眼界里。 结果裴喻寒一句话的事,纪攸宁给她猜中的二十盏花灯,俱在大火里化为灰烬。 叶香偶觉得裴喻寒这人简直不可理喻,就算他跟纪公子之间有何恩怨,又干嘛拿她的花灯出气?真是气得她心肝胃疼,恨不得立马做个小人,天天把他扎上三百六十五遍! 很快,天气开了春,裴喻寒请来贵祥和的裁缝量身裁衣,叶香偶的衣裳鞋袜自然也要订做,每年春季,叶香偶的新衣裳总会有六七套,穿都穿不过来,裁缝给裴喻寒量完身,又来到镜清居,叶香偶吩咐翠枝去沏茶,结果片刻功夫后,翠枝便急匆匆赶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表姑娘,可不得了了,刚才我得着消息,说、说大小姐回来了!” 叶香偶起初还有点犯懵,尔后大脑嗡地一震,要知道裴府上下,只有一个人才会被称为“大小姐”,那就是裴喻寒的胞姐——裴蕴诗。 她不敢置信地张大嘴巴,裴喻寒的姐、姐姐来了?听说她当初远嫁异州,怎么会突然回来了? 叶香偶马上问:“这会儿人在哪里?” 翠枝回答:“已经到大门口了,少主人当时听到家仆汇报,立马就赶出去了。” 事出突然,叶香偶也不敢耽搁,待裁缝量完尺码,也领着翠枝赶至大门口,看到府邸门前停驻着一辆马车,裴喻寒就站在马车旁边,正与一位身材窈窕的女子交谈着什么,那时天光洒照在裴喻寒的身上,宛如春水融冰,使他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柔暖的格调来,而那女子容貌着实令人一惊惊,正是以花为貌,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真真可称美人者,她眉宇间与裴喻寒极像,也是生得一对凤眸,叶香偶几乎想都不想,就知道她一定是裴喻寒的长姐裴蕴诗。 就瞧裴喻寒眉头微颦,似在抱怨什么,而裴蕴诗一直抿嘴儿笑吟吟的,尔后若有所觉一般,目光绕过他,朝叶香偶望来,裴喻寒也跟着转过头。   ☆、第36章 [连载] 两道目光同时落向自己,叶香偶忽觉自己像火烤的红薯般,脸一下子害臊地红了,要知道她住进裴府的时候,裴蕴诗已经远嫁,今天还是头一回与对方见面,一时紧张得不知手该放在那里。 裴蕴诗看着叶香偶,脸上晃过一丝诧异,那时淡淡光影透过睫毛,洒开在一片眸底间,似乎是复杂难明的,继而冁然一笑:“这就是小偶吧?” 她亲切和蔼地走上前,叶香偶则像小孩子初见世面般,显得颇为腼腆,垂首乖巧地唤了声:“诗表姐……” 裴蕴诗热情地执起她的手,笑着上下打量:“你的事,少琼早在信里跟我提过了,怎么样,在府里住得可还习惯?” 她身上萦绕着淡淡好闻的茉莉花露,再衬着唇角上翘的笑容,端庄娴雅的模样好似画中仕女一般,叫人见了就忍不住想亲近几分,与裴喻寒那张常年的冰山脸相比,可真是天差地别。 叶香偶大概被她亲善可切的笑容感染到,心情很快变得不再那么紧张,点头一应:“嗯,已经习惯了,多谢诗表姐惦记。” 裴蕴诗笑了笑,似乎特别喜欢她,目光落在那张如花小脸上,几乎是目不转睛了:“那就好,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出来,或是少琼有欺负你的地方,你就告诉我,我一定替你好好训斥他。” 她说得风轻云淡,却把叶香偶听得心惊肉跳的,心道就算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在对方面前告裴喻寒的状啊,是以摇头:“没有没有,表哥待我很好的。”然后用眼尾余光偷偷摸摸觑下裴喻寒。 裴喻寒只在刚才不冷不淡地扫了她一眼,此刻注意力全集中在裴蕴诗身上,担忧地问:“阿姐,你真的没跟姐夫吵架?” 裴蕴诗语气满是无奈:“真的没吵架,你就别瞎操心了。” 裴喻寒半信半疑:“既没吵架,为何先前也不寄封书信,突然一个人大老远地赶来了?” 裴蕴诗有些哭笑不得:“我不是说了,我就是想你了,特地过来看看你,我没寄书信,也是想跟你一个惊喜啊。” 裴喻寒继续问:“那姐夫呢?” “他忙着生意上的事,委实脱不开身,我就自己一个人来了。”由于被他一个劲追问,裴蕴诗佯作不乐意地开口抱怨,“你说你,姐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却跟个老太婆一样,一上来就罗里吧嗦的问个没完没了。” 裴喻寒嘴角冷不丁一抽,总算闭口。 看着裴喻寒那副尴尬窘迫的模样,叶香偶一旁暗自好笑,恐怕只有裴蕴诗,该明目张胆说裴喻寒像老太婆,而裴喻寒也只有老实听着的份儿。 裴蕴诗突然悄无声息地回来,可把府里弄得手忙脚乱,至于裴蕴诗住的地方,就是后园的荷香居,那里是她原先的闺阁,尽管如今她已经嫁为人妇,但荷香居仍按照裴喻寒的要求,保持着她出嫁前的样子,家仆们进进出出,搬箱捧匣,经过一番全新铺陈后,也到了日落黄昏,晚上叶香偶被裴蕴诗邀到荷香居用膳,裴喻寒自然也在场。 “小偶,你尝尝看这道口蘑炒鸡片味道如何?”今日裴蕴诗亲自操刀,做了满满一桌子丰富的膳肴。 她给叶香偶夹完,又给裴喻寒夹了一片,在她充满的期盼注视下,裴喻寒慢条斯理地咬下一口,在嘴里轻嚼几番,最后给出评价:“勉勉强强吧。” “什么叫勉勉强强?”裴蕴诗十分不满地嗔了他一眼,“你姐夫都夸赞我手艺进益不少。” 裴喻寒答得一本正经:“进益是进益了些,起码跟以前相比,能吃的下去了。” “噗——”叶香偶差点没噎着。 “死小子,嘴巴还是一贯的损,想气死姐姐是不是?好好好,以后就算你求我,我也不做给你吃了。”裴蕴诗趾高气昂地一仰头,随即笑盈盈望向叶香偶,“小偶,你觉得味道怎么样?” 叶香偶素来是个不挑食的主儿,给什么吃什么,这不,裴蕴诗给她夹的菜已经吃下大半碗了。 “我觉得挺好吃的。”叶香偶嘴里还塞着饭,以致腮帮子鼓鼓的,看起来跟泡泡鱼一样,而裴蕴诗听了这席话,简直乐得合不上嘴了:“还是我们小偶最好,比某人可爱多了。”她故意翻了裴喻寒一记白眼,然后冲叶香偶笑了笑。 叶香偶正要笑,却遭到裴喻寒冰冷冷的注视,那意思分明就是在警告“你笑个试试”?顿时让她喉咙跟咔了鱼刺似的,干咳几声,继续埋头吃饭了。 裴蕴诗则怕她吃不饱一样,把桌上的菜肴统统给她夹了一个遍,害得叶香偶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老实说,因为裴喻寒口味一向挑剔,裴家的火夫请的都是江南一带名厨带出来的徒弟,做出的菜肴自然是色香味俱全,而裴蕴诗做的只能称得上是最普通的家常便饭,换做别人,只怕裴喻寒尝都不会尝,不过叶香偶见裴喻寒适才虽是一副挑剔语气,最后还是一粒不剩地吃完了。其实叶香偶也很喜欢裴蕴诗的饭菜,怎么说呢,尽管谈不上多么精致美观,却有一种温馨的感觉,好像身心疲惫地回到家中,喝一杯热茶,泡一场热澡,与家人守候一起,那时心中永远弥漫着淡淡的温暖与幸福。 稍后,裴蕴诗掏出一枚绢帕拭了拭嘴角,叶香偶看到那帕子上面绣着一朵漂亮的橙菊花,图案倒不新奇,不过吸引她注意的是帕角上的“少琼”二字,不禁诧异地张口:“咦,这帕子……” “啪……”裴喻寒手中的玉箸陡然掉落。 而裴蕴诗也是意外地瞪大眼睛,显得难以置信。 叶香偶左右看看,一时觉得他们的表情有些古怪,就像在害怕她下一刻会说出来什么似的,充满疑惑地眨眨眼睛:“这条帕子……为何会绣着表哥的名字?” 裴蕴诗闻言,胸口微微起伏下,仿佛不易察觉地松口气,才扯唇一笑:“噢,它啊,说起来还真是怀念呢……当年我生辰的时候,是少琼亲手绣了这条帕子送我当作礼物……”她一边说一边笑着望向裴喻寒,眼中却藏着极深的心疼。 裴喻寒坐在椅座上,跟泥塑雕像一样垂首不语。 叶香偶简直像听到天下奇闻一般,裴喻寒居、然、会刺绣?天啊,她还以为他就会算账、打算盘,脑子都用在生意上呢,要说女子会女红实属正常,可论起男子来那就太过稀奇了,她实在难以想象裴喻寒穿针引线时的样子……尽管那帕上的菊花图案色调简单,但想必,一定包含了裴喻寒的浓浓心意吧,叶香偶知道裴喻寒从小是被这位胞姐带大,姐弟间感情甚笃,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用完膳后,裴蕴诗要了解这些年来裴府上下经营的情况,便跟裴喻寒去了书房,而叶香偶回到清镜居后就早早就寝了。 翌日起床后,叶香偶去了奉云阁学习功课,回来后,正值晌午,叶香偶见天气好,就把拐拐挂在檐下晒太阳,像拐拐这类品种的鹦鹉,最是畏寒,冬季都要养在暖阁里,只有天气特别暖和了,才可以放在外面。 拐拐大概也是许久没出来晒太阳,是以一出来,就一个劲忽闪着大翅膀,扇得叶香偶头发都能飘起来了,其实每年一到酷暑,叶香偶就喜欢跑到拐拐跟前,逗着让它扇翅膀,那风儿一阵一阵的,可凉快了。 叶香偶正要给拐拐剥花生仁,蓦听一道清柔夹笑的嗓音传来:“小偶。” “诗表姐!”叶香偶见她站在院门口,赶紧迎上去。 裴蕴诗笑道:“听说你刚下了课,我就过来瞧瞧,没打扰你吧?” 叶香偶摇头:“哪儿的话,我正闲来无趣呢。” 裴蕴诗莞尔:“我也是,如今家里生意让少琼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也插不上手,这次一回来,也不知该做什么好了。” 看来这两年裴喻寒把裴家管理得的确不错,否则裴蕴诗也不会说出这番话来,叶香偶正要请她进屋里坐,孰料裴蕴诗恰好瞄见青檐下的拐拐,惊讶道:“呀,这不是拐拐吗!”欣喜地提着裙裾走过去。 裴蕴诗忍不住回忆:“记得那会儿拐拐刚从海外被带回来的时候,只有现在一半那么小,如今都长得这般漂亮了,真像只小凤凰。” 叶香偶也才恍然想到,裴蕴诗肯定是知道拐拐的,毕竟“呆瓜”跟“裴喻寒”都是裴蕴诗教拐拐说的,肯定跟裴蕴诗很熟才对。 结果出乎意料,裴蕴诗刚要伸手摸摸拐拐,拐拐却探头要叼她的手,叶香偶吓得赶紧做出“要打”的手势,拐拐才缩回脑袋,她有点尴尬地看向裴蕴诗:“诗表姐,你没事吧,拐拐它可真是……” 裴蕴诗毫不在意,只是略带感慨地一叹:“时隔这么久了,也难怪拐拐不认识我了。” 叶香偶知道拐拐一般见了陌生人就会这样,不过说来奇怪,她第一次看到拐拐的时候,拐拐倒没要叼她的手,反而一个劲喊她“呆瓜”,难道在拐拐眼里,她长了一张很像呆瓜的脸?   ☆、第37章 [连载] 等裴蕴诗走进屋,二人坐在南窗炕上品茶,叶香偶也不知她喜欢什么茶,便吩咐翠枝泡了一壶明前龙井,正是今年的新茶,水用的是白云峰的灵濯泉,这灵濯泉掩藏于摩崖绿峰中,断壁砂岩中流出,水质甘冽滢澈,宛如被仙境遗漏的一脉灵泽,也被称为淮州第一泉。要知不同水质,泡出的茶香茶味也截然不同,用灵濯泉沏出的一壶龙井,茶汤极其清亮,飘香四溢,宛如泛着春韵一般,口感更是绝佳。 裴喻寒喜喝龙井,又必须要用灵濯泉煮的才行,是以每天金鸡一叫,便有家仆赶去三四十里路远的白云峰,舀十来斤的灵濯泉专门供裴喻寒喝茶用。要说这些富门子弟,有钱就是会享受。 其实用灵濯泉泡龙井并没有人告诉叶香偶,叶香偶只是看到龙井茶,就自然而然想到了灵濯泉,有些事情不曾细想,一旦细想,就会发觉有点点滴滴的东西从脑缝里溢了出来。以前她根本不会去思考,为什么她会知道?又怎么会知道的?但自上回被甄姑娘一语点醒后,叶香偶才晓得,她似乎知道一些她明明不该知晓的事物,这一点让叶香偶感到莫名恐惧,仿佛她的头脑中住着另外一个人似的,以致现在遇见跟茶有关的问题,她都下意识避开,不愿去思索。 裴蕴诗果然是喜喝龙井的,轻呷了一口后感慨:“用灵濯泉煮出的茶汤就是不同,在英州可没有这么好的泉水。” 叶香偶笑了笑。 裴蕴诗举着茶盏又是细酌品味,眼波流转间,瞄到她系在腰际绦环上的七彩蝴蝶络子:“咦,这络子真好看,小偶自己打的吗?” “嗯。”叶香偶脸上晃过一丝难为情,每每被人夸赞时,总是习惯性地用手揉揉鼻子,“我随便打着玩的。” “随便打的还恁般精致,看来我们小偶是天生的心灵手巧。”裴蕴诗一阵羡慕,想到自己,忍不住喟叹,“想当初我既要管理家业,又要照顾少琼,真是忙得一刻功夫都空闲不得,别家姑娘拿针线那是手到擒来,到我这里却是头痛得要命,其实我何尝不想像寻常女儿家一般,每日描花刺绣,烹露煮茶,多是清闲自在。” 话虽如此,但在叶香偶看来,正是裴蕴诗支撑起了整个裴家,她的所作所为,经历坎坷,却是那些普通女子所万万不能相较的。 不待叶香偶开口,裴蕴诗笑吟吟地请求:“刚好我的玉佩络子有些旧了,小偶帮我打一个新的如何?” “好啊!”叶香偶自然乐意,“诗表姐喜欢什么花样的?” 裴蕴诗略一沉吟:“那就菊花吧。” 看来裴蕴诗很喜欢菊花,叶香偶想到这姐弟俩,一个爱菊,一个喜梅,似乎骨子里都透着一股傲霜斗寒的顽强性子,真真相似。 稍后裴蕴诗又询问她一些功课问题,坐着小聊片刻,才起身离去。裴蕴诗一走,叶香偶就忙着做女红功课,等终于闲下时,便开始打络子,因为是裴蕴诗特地央求的,为此十分上心,将各色彩线铺开,选着颜色搭配,最后挑中橘红线,并穿几颗珍珠,编成后就像一朵衔露菊。 不过当时天色已晚,叶香偶不好打扰裴蕴诗,就想着第二天再去,孰料翌日,裴蕴诗一大早就在裴喻寒的陪同下,去了裴府落座于西北两处的铺子,顺便到淮州各处逛了逛,也不知几时回来,临近黄昏,叶香偶再派翠枝打听,说是裴蕴诗一个时辰前回来了,她便拿着那枚菊花络子,独自前往荷香居。 说来也怪,叶香偶跨进内院时,那守门的丫头居然不在,叶香偶还以为裴韵诗是去了书房找裴喻寒,不过透过纸窗,发现东次间亮着一丝灯火,她踌躇下,轻轻推门而入,正欲启唇呼唤,却听到里屋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毕竟不能……她……一辈子……” 虽是模糊字句,但叶香偶仔细听了听,辨别出那正是裴蕴诗的声音,可是,她在跟谁说话? 叶香偶本无意偷听,但那瞬间,身体好似被透明的绳子拖住似的,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挪动脚步,来到帘栊前,她挑出一条细缝,看到裴喻寒正双膝伏地,整张脸都埋在裴韵诗的膝盖上,裴韵诗坐在榻边,伸手抚摸着他的长发,动作间满是柔爱与怜惜,宛如哄着小孩子一样。 叶香偶实在难以想象那个跪在地上的人是裴喻寒,即使无法瞧见他的表情,但可以感觉得出来,此刻的他……似乎是脆弱至极的。 裴蕴诗突然有所察觉,举目朝她的方向望来,面露惊愕:“小偶……” 裴喻寒浑身猛然一震,也很快抬头看了过来,但又偏开脸,起身背对。 裴喻寒他…… 叶香偶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因为那时他的眼底,好像泛着薄薄的水光…… “诗、诗表姐……”被发现后,叶香偶杵在原地,有点措手不及,“对不住,我、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我瞧门口没有丫头,还当是你不在屋里……” 裴蕴诗柔和地弯起嘴角,从榻上起身:“没事,我先前叫巧儿去厨房备些吃的,这才刚好走开了,小偶找我有什么事吗?” 叶香偶才恍然想到,从袖里掏出那枚菊花络子:“昨日诗表姐托我做的络子,我已经打好了。” 裴蕴诗显然十分欣喜,接到手里端详,一个劲夸赞:“真是精致,颜色花样也是极好,我就知道你编出来的准不会叫我失望。” 叶香偶听她满意,也算松口气,可由于裴喻寒一直站在旁边,气氛总像拉弦的弓-弩一般,紧绷着劲儿。 倒是裴蕴诗跟没事人一样,挽起她的手盈盈笑道:“小偶,你陪我到园子里转转吧。” 叶香偶闻言,马上乖乖点头,眼尾余光却偷偷瞥下裴喻寒的背影。 裴喻寒他……到底怎么了……当时只是她一时眼花,还是他真的…… 最后她还是认为应该是自己看错了,毕竟像裴喻寒这么个“大冰山”,平日笑一下都难,又怎么可能哭呢?或许他们正在谈话,被自己无意撞见后很不高兴吧。 尽管想一探那人脸上的神情,但裴喻寒始终背对她动也不动,叶香偶只好一头雾水地陪着裴蕴诗去园子里散步了。 裴蕴诗一路上不说话,叶香偶也不敢询问,彼此都若有所思,良久,裴蕴诗才张口道:“记得那年,少琼也就十岁吧,有天家仆急匆匆来找我,说小少爷快不行了,我当时就吓傻了,赶过去的时候,看到少琼躺在床上,小脸烧得跟熟柿子似的,摸着直烫手皮儿,我心想这孩子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烧得这般厉害?那会儿我刚掌管家业不久,成天忙得焦头烂额,后来才我知道,原来这孩子已经发了三天的烧,怕我惦记,就一直强忍着,连我抽空过来看他,也是钻在被窝里假装要睡觉的样子,看着他生病,那时候我真是又愧疚又害怕,觉得自己只顾着生意上的事,连最宝贝的弟弟都没照顾好,如果他离开我,我真不知自己该如何活下去了……” 叶香偶一旁听着,已是不由自主被裴蕴诗话语中的伤感与悔愧牵动,但幸好那已是过去的事,如今裴喻寒还好好的。 裴蕴诗叹气:“我这弟弟啊,打小就是这副样子,哪怕再怎么难受,也要死憋在心里,不肯告诉任何人,我在的时候,起码还能逼他说出几句,可现在剩下他一个人,我实在不放心,真怕有朝一日,他就把自己闷出病来。” 叶香偶正不知该如何接话,双手却被裴蕴诗紧紧握住,她有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一本正经地恳求:“小偶,少琼他心里……真的很苦,你答应我,待他好一点,好吗?” 叶香偶简直听傻了,要她待裴喻寒好一点?明明该是裴喻寒待她好一点才对吧? 她瞠目结舌,裴蕴诗则微微一笑:“那孩子就是口是心非,偶尔说出的话未必是内心所想,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叶香偶越听越糊涂,又想到裴喻寒今晚的异常反应,难道裴蕴诗以为是与她有关?“诗表姐,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表哥他……” 况且裴喻寒真有不开心的事,也轮不到她来安慰,叶香偶默默垂下眼帘:“表哥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裴蕴诗一愣,随即问:“你是指杜姑娘?” 叶香偶听她居然知道楚楚,心底莫名泛起一股不知名的酸涩滋味,裴蕴诗是裴喻寒的长姐,也算是亲手把裴喻寒拉扯长大的,在裴喻寒心中,她既是他的至亲之人,也是如家中主母一般举足轻重的人物,裴喻寒肯跟她提及楚楚的事,说明楚楚在他心里……的确很重要吧?否则也不会告诉他这位唯一的胞姐。 裴蕴诗叹口气:“如今他大了,如何决定,我这做的姐姐只能选择尊重他的决定,不过小偶,杜姑娘是杜姑娘,你是你,我现在在恳求的人,只是你呀。” 叶香偶吃惊的望向她,裴蕴诗念头一闪:“对了,我记得再过些天,就该是少琼的生辰了吧?” 经她提醒,叶香偶掐指一算,可不没几天就该望六日了,耳畔响起裴蕴诗的声音:“小偶……你做件礼物送给少琼吧。”   ☆、第38章 [连载] 礼物? 对于裴蕴诗的请求,叶香偶可谓十分愕然,倒不是她不愿送裴喻寒礼物,而是裴喻寒压根不过生辰,以前大总管也说府里冷清,提议在望六日那天为裴喻寒设宴庆祝,但被裴喻寒拒绝,是以每逢的生辰,他顶多吃碗长寿面,其它与平时别无两样,叶香偶都怀疑要不是大总管把那碗长寿面端上来,他没准早把自己的生辰给忘记了。 所以,叶香偶觉得裴喻寒简直就是一个工作狂,一年到头从白天忙到黑夜,就跟不要命似的,还动辄维持着一张冰山脸,为此别说送礼物了,谁敢跟他提生辰的事? 她吞吐着解释:“表哥他……他太忙了,可能也不喜欢过生辰……” “不会的。”裴蕴诗莞尔一笑,“我以前也在信里说过他,才二十好几的人,怎么成天老气横秋的,人一辈子能过几次生辰?不过要是你送他的,他肯定会高兴的。” 叶香偶认为裴蕴诗完全不了解情况……裴喻寒会高兴收到她的礼物?她都能想象到裴喻寒当时那种一脸嫌弃的表情…… 然而在裴蕴诗期盼的注视下,她颔首答应:“嗯,我会的。” 裴蕴诗笑着补充:“一定要是小偶亲手做的噢。” 亲手做的东西……她只会做女红,但以前拿给裴喻寒看,每每都被他说丑,所以裴蕴诗提出的这个要求,实在太难为她了。 她蠕下嘴唇:“我尽力……” “这才乖!”裴蕴诗开心地捏了捏她的小嫩颊,跟水晶糯米一般富有弹性,特别有手感,然后看到叶香偶垂着睫毛,娇靥快红成一朵蔷薇花了。 裴蕴诗扑哧一笑:“你跟少琼还真像呢,以前我让他笑,他不肯,我就捏他的脸,结果把他臊了个大红脸。” 叶香偶脑中浮现出裴喻寒一副不乐意,还老老实实被裴蕴诗捏脸玩的情景,心下也一阵好笑。 原本裴蕴诗还打算为裴喻寒办一场生辰宴,结果住在裴府的第三天,就收到来自英州的书信。 裴蕴诗行事一向雷厉风行,吩咐家婢收拾行李,搬上马车,准备启程。 “阿姐,你跟姐夫到底怎么回事?”因对方执意要走,裴喻寒也拦不住她。 裴蕴诗笑得风轻云淡:“能有什么事,自然是你姐夫写信催我回去。” “你还不承认是跟他吵架了?”裴喻寒面色黑得跟锅底似的,眉头紧紧颦着,居然有些孩子气,“你一个人大老远跑到这里,他都不来接你,阿姐,我看你还是别走了。” “这是哪儿的话,我既然嫁出门,又岂能不回去?”知道他在担心,裴蕴诗笑着安慰,“其实我离开英州,他并不知情,而且这件事也怪我任性,他是一心想我安好,恐我操心,但你也知道姐姐是个闲不住的人,铺子上的事总要亲手打点才好,如今他肯让出一步,得到消息又立即在赶来的路上,我自然不能再由着自己,这才要上路去与他汇合。” 裴喻寒语气一板一眼的:“阿姐,你回去后,他要是敢待你不好,我肯定不饶他。” 裴蕴诗笑着白了他一眼:“你姐姐我的眼光你还不信,他可是我千挑百选的夫君,老实说这次回来,我主要是为了看看你,如今家里的生意被你弄的井井有条,姐姐总算彻底放下心,只是遗憾,不能陪你一起过今年的生辰……”她叹口气,接着将目光投向旁边的叶香偶。 “诗表姐……”叶香偶见她走来,脸上流露着依依不舍,尽管与裴蕴诗相处也就三天光景,但对方亲切随和,温柔大方,从第一眼起,她就喜欢上这位表姐了。 “小偶,你给我打的这条络子我已经系在玉佩上了,真是多谢你了。”裴蕴诗也挺舍不得地看着她。 叶香偶腼腆地开口:“诗表姐说的哪里话,可惜诗表姐走的急,不然我就多打几条了。” “瞧这小嘴甜的,将来有机会,让少琼放下手头上的事,带你到英州玩,我一定好好款待你们。”裴蕴诗真心诚意地讲完,趁裴喻寒不注意,同她咬耳朵,“记得待少琼好一些。” 叶香偶一时不遑反应,就瞧裴蕴诗朝她狡黠地眨眨眼,然后又去朝裴喻寒讲话了。 在裴喻寒的坚持下,他一路策马伴随裴蕴诗的马车,将她送至城门口。 裴蕴诗离开后的第二天,杜楚楚就来府上拜访,结果得知裴蕴诗回来的事,眼睛瞪得足有铜铃大,可紧接着听叶香偶说对方已经回英州了,登时又像泄了气的球囊一样没精打采:“啊,已经走了啊……” 天气一暖和,叶香偶就喜欢在院内的房檐下纳凉,此刻盘腿坐在矮榻上,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给楚楚讲述着裴蕴诗生的多么美,性格多么温和,这会儿见她一脸失望的模样,不禁咯咯笑道:“瞧你一副‘抱憾终身’的表情,莫非是迫不及待地想见大姑子啦?” “去你的!”被她戏谑,杜楚楚狠狠戳下她的脑门,“谁叫你把裴姐姐描述得那么美,谁不喜欢见美人啊。” 叶香偶哼哼两声,才不信她的话。 杜楚楚脸蛋暗自红了下,用胳膊肘撞撞她:“喂,你觉得我堂五哥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叶香偶继续磕着瓜子,没事朝拐拐抛个媚眼,拐拐馋她手上的瓜子,急得小身子在鸟架上左左右右挪动着。 杜楚楚嫌她真够坏的,抓了小把瓜子,放进拐拐的食盒里,然后开口:“上次回来后,我堂五哥就一直跟我打听你的事,听说你还没许人,简直要乐得合不上嘴了。” 叶香偶一个瓜子没嗑好,差点咬到舌尖,梗着脖子道:“我、我许没许人家,跟他有何干系?” 杜楚楚咧嘴嘿嘿一笑,有那么点红线搭桥的意思:“我觉得我堂五哥挺中意你的,话说,他也称得上一表人才,又是秀才出身,明年赴京会试若是中个进士什么的,也算前途无量了。” 叶香偶心道还是算了吧,觉得对方那脑子,能考上秀才已经相当不错了。 杜楚楚见她爱答不理的,就知道杜孝礼八成是没戏了,其实她也不是非要撮合这二人,毕竟叶香偶是她的闺友,杜孝礼是她自小了解的堂哥,品性不错,至今又尚未婚配,是以才动了这点念头:“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心仪那个纪攸宁?” 叶香偶听她居然直接呼出对方的名讳,两颗眼珠子瞪得足有铜钱那么圆:“楚楚,原来你认识纪公子?” “南城纪家,我当然知道啊,我爹跟已故世的纪老爷是知交,那会儿纪老爷带着纪公子来我家做客,彼此匆匆见过一面而已,不过当时年岁都太小,早没印象了。”杜楚楚老实交代道,“我可告诉你啊,纪攸宁是纪夫人的心头肉,眼珠子,而且纪夫人为人挑剔忮刻,极不容易相处,我更听说,当年纪夫人给纪公子选了一门亲事,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纪公子大病了一场,亲事也因此给退了,那纪公子病好之后,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听说……”杜楚楚唯恐被人听见似的,左右张望两眼,然后用手指头点点脑袋,“这里受了刺激。” “你可得了吧。”叶香偶真不知她从哪里听来这些没根没据的话,“我瞧纪公子正常的很。” 杜楚楚瘪瘪嘴,也知不该背后议人:“反正我就是告诉你嘛,光那纪夫人,就够你受的了。” 叶香偶脸皮薄,顿时被她说的气急败坏:“谁说我喜欢纪公子,准备、准备嫁给他了!” 杜楚楚颔首:“就是,嫁给他,还不如嫁给我堂五哥呢。”到底是偏心自家亲戚。 叶香偶莫可奈何地翻她个白眼。 杜楚楚突然羞答答地问:“对了,马上就要到你表哥的生辰了,你想好送什么没有?” 叶香偶一愣,继而摇头:“没有。” 杜楚楚耷拉下肩膀,也是愁眉苦脸:“我也没想好呢,唉……真不知道少琼他喜欢什么。” 叶香偶心知她这些天该有的愁了,出主意:“要不你亲口问问他。” “不行,那样岂不显得太没心意了?”毕竟是送给心上人的礼物,杜楚楚认为一定要给对方一个出其不意的惊喜。 杜楚楚离开后,叶香偶也开始思索送裴喻寒什么礼物好,裴喻寒貌似不喜欢荷包香囊之类的粉物,就连楚楚当初送给他的荷包,也不见他挂过,至于鞋袜还没到那层关系,她做不出手,想必裴喻寒也不肯穿,为此叶香偶就在发带、扇套、靠枕、腰带之间选择,最后决定给裴喻寒绣一条腰带。   ☆、第39章 [连载] 当晚,叶香偶就在纸上绘起各式花纹,想到裴喻寒有洁癖,平生爱穿白衣,而论起白衣,其实当下不少青年才俊都讲究着一袭白袍,手执折扇,故作翩翩文雅,可要么被穿得俗气,要么被穿得黯淡无光,但那白穿在裴喻寒身上,偏偏就多了一丝遗世独立的清冷,一股旁若无人的味道,似乎在繁华锦绣的尘寰间,他就是那一枝琼树,外而高贵,内而隽雅,只有他,才衬得起那一袭不染世俗的白。 为此,叶香偶在如意纹、蟠螭纹、穿枝花纹、连勾雷纹、宝相花纹等中,还是选了有寓意吉祥的云纹,所谓行云绵延似流水,卧云平摆像如意,大云连身通气,小云巧面生灵,叶香偶阖目想象着裴喻寒行走间,白衣拂动,那腰上云纹便也仿佛萦绕流动起来,寒梅飘出阵阵幽香,真如梅圣带着仙气一般,当下行云绕梅的图案一现,叶香偶便打定主意,开始挑花刺绣。 一连多日,叶香偶也顾不得玩,一有闲暇就忙着给裴喻寒绣腰带,夜里通常挑灯至三更,好几次绣得眼睛都胀涩发痛,不过总算是紧赶慢赶的在裴喻寒生辰前,将那条行云绕梅雪玉带做好了。 裴喻寒生辰当天,杜楚楚就来了,那会儿叶香偶刚洗漱完毕,坐在镜台前挽小髻,她发饰通常简单的很,完全用不着翠枝为她梳妆,此刻从铜镜中看到杜楚楚进来,愕得直吐舌头:“你怎恁早就来了?” 杜楚楚也纳罕她才起床:“太阳都晒屁股了,就你这只小懒猪还赖着不起床。” “好家伙……”叶香偶差点没被她发髻上星星点点的珠翠给晃花了眼,“你戴着不嫌累赘啊。” “好不好看?”杜楚楚自然不觉,还得意地撩下发丝,今天是裴喻寒的生辰,肯定要精心打扮一番的。 叶香偶点头:“好看,让我都没功夫去注意你的脸了。” “叶香偶!”杜楚楚杏目瞪圆,跺了跺脚,继而又扑哧一笑,“你跟大总管打过招呼没有呀?” 叶香偶当然记得她上回的交待:“招呼过了,没人提,我表哥八成想不起今儿个是他生辰了。” “嗯,我跟他约好今天教我吹笛子,那咱们去画月阁吧。”杜楚楚捉了她的手,往屋外走去。 叶香偶一时想到什么,叫她等一下,急匆匆跑回房间,从花枕下取出那枚装着行云绕梅雪玉带的锦匣,塞进袖里,才又出来。 杜楚楚平时来裴府,身边只带着一个木喜,今天却带了三名丫鬟,各个手里拎着一个大食盒,然后叶香偶就见杜楚楚吩咐这些丫鬟,把食盒里的菜肴一碟碟端上来,简直摆了满满一大桌子。 “不会全是你做的吧?”叶香偶目瞪口呆。 杜楚楚手叉腰,挑着杏目,模样颇为得意:“可不都是我做的,今天起了个大早,没把我忙坏了。” 叶香偶咋舌,像楚楚这样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肯亲自下厨做菜,已实属不易,而且光是瞧那两道菊花鸡丝、乌鱼骨豆腐丸子,就知道格外花费心思,那朵菊花是萝卜切薄而成,层层叠叠,深浅不一,花蕊深藏花瓣中,真如一朵傲霜怒放的菊花,乌鱼骨豆腐丸子里的豆腐丸子是蜂窝状的,飘着淡淡卤水味,软浓吸汁儿,咬下一口要小心烫嘴,光这豆腐丸子,做起来就极费功夫。 叶香偶想到楚楚自认识裴喻寒后,凡事几乎亲力亲为,在厨艺上更可谓突飞猛进,她对裴喻寒的付出,还真是让自己望尘莫及。 叶香偶暗中一愣,不解她为何要拿自己与楚楚比较。 家仆禀道:“公子爷来了。” 下一刻,裴喻寒拾阶而上,大概没料到叶香偶在场,先是看了她一眼,尔后望向杜楚楚,以及一桌子精美可口的佳肴,颦眉疑惑:“怎么回事?” “你来啦!”杜楚楚笑着迎上前,“你说你,自己过生辰都不记得,还得别人替你想着。” 裴喻寒才有所领悟,他是一向不过生辰的人,得知她们特意为自己庆祝,淡淡启唇:“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怎么大费周章啦?我,我就是想为你过一次生辰嘛……”杜楚楚鼓着粉酡酡的两腮,故意撒娇地伸出手,“你不知道人家为你做这顿饭有多费心呢,差点就把手指头给切到了……” “是吗,我看看现在还剩几根了。”裴喻寒笑着调侃。 “坏蛋!”杜楚楚娇嗔地拧了一下他的胳膊。 叶香偶在一旁算是看透了,裴喻寒对自己就是冷若冰霜,对楚楚就是柔情似水,心中忿忿地想,这也太差别对待了吧?而且、而且,为了给他绣腰带,夜里困得眼睛睁不开的时候,她的手指头也被针头扎破好几次呢。 裴喻寒坐在叶香偶对面,但全当叶香偶不存在一般,眼睛始终凝着楚楚,无奈的笑意中掺杂着一份宠溺,仿佛楚楚是他的心上磁,永远吸引着他的目光。 二人有说有笑,叶香偶却是一句话都插不上,犹如一只讨人嫌的丑小鸭,夹在一对美丽的鸳鸯中,真是要多碍眼有多碍眼,连她都忍不住讨厌起自己来了……每每听到裴喻寒在笑,她都不敢去瞧,因为知道他给楚楚的笑容,一定是饱含温柔的,而那笑声听在心里,竟仿佛鞭抽似的,又狠又痛。 她私下握紧衣袖中的锦匣,如坐针毯一般,可想了想,礼物做都做了,况且她又答应过诗表姐,到底是要送出去的,遂趁着他们喝茶空隙,叶香偶终于抬起头,嘴巴启阖两下,用着自以为能听到,实则如蚊蚋的声音,结结巴巴吐字:“那、那个……”同时去掏锦匣。 “少琼……”恰好杜楚楚也拿出一枚玉盒,妍秀的脸蛋上红彤彤的,几乎不用敷胭脂也可美艳如花,“这、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可我手艺实在不行,你别笑话。” 裴喻寒接过打开玉盒,里面是一条蓝色如意纹玉带。 要说杜楚楚对自己的厨艺还算比较自信,毕竟她常常做糕点给裴喻寒吃,多少了解裴喻寒的口味,但这是她头一回绣东西送人,也不知他喜不喜欢这样的款式颜色,有些紧张兮兮地望着他。 “挺好的。”裴喻寒答出三个字。 他轻易不夸人,为此这句“挺好的”,已相当于赞美了,杜楚楚开心得简直合不拢嘴:“那改日你系上,让我瞧瞧。” 裴喻寒扬起嘴角,颔首一应:“好。” 叶香偶傻了眼,她没料到会与楚楚的礼物撞到一块,看着那条蓝色如意纹玉带,针脚细密,花纹路线也精致,显然是极用心绣出来的。 原本掏出一半的锦匣,被她下意识塞回袖内。 “对了小偶,你的礼物呢?”杜楚楚突然想到什么,扭过头问。 “我……”察觉裴喻寒也投来目光,叶香偶脸上泛起一丝窘迫的虚红,“我、我没准备……” “没准备?”杜楚楚惊愕地眨眨眼,“上回咱们聊天,你不是还在想送什么好呢吗?” “是啊。”叶香偶尴尬地挠挠头,“可是我最近功课忙,绣娘又让我绣一幅十分繁复的图样,结果我就给忘了。”她笑得有点没心没肺的样子,“表哥,对不起啊。” 裴喻寒什么都没说,大概根本不在乎。 “你可真是气死我了!”杜楚楚却被她气得够呛,本打算她俩一起送礼物给对方,能更让裴喻寒开心呢,不过好在裴喻寒没在意,她只好吩咐木喜端来那碗长寿面,让裴喻寒吃长寿面了。 一顿饭结束后,裴喻寒留下来教楚楚吹笛子,叶香偶自然不好打扰二人,独自离开,回到镜清居后,她“扑通”一下趴在床上,将头挨着枕头傻傻发呆,不知过去多久,她用手按下自己的心房,发觉那里疼疼的,有点想哭,越往深处按,就越疼的厉害,恨不能窒息。 她也不是对自己的女红没信心,而是知道哪怕她绣得再好再精细,但跟楚楚相比,也是不值一提的,就像她与楚楚,对裴喻寒而言,有一个就够了。 她心里有些对不起诗表姐,毕竟她答应过对方,要亲手做一件礼物送给裴喻寒的,但诗表姐或许不知道,其实裴喻寒有楚楚就好了,因为楚楚可以让他笑,可以让他开心,才是他最好的礼物。 她突然坐起身,一不做二不休,拿起银剪,虽然有片刻迟疑,但仍是将那条行云绕梅雪玉带狠狠剪成两段,那时心里总算是痛快了。 晚上用完膳,由于腹中有点积食,她独自在园中散步,夜晚冷月如勾,春风微凉,渐深的黑夜,衬得心也更静了,促织喁喁,竹叶婆娑,流水低潺,白日听不到的声音,此刻听来,美得令人想屏息凝听。 她不知不觉走到西北角院的小田地,只有这里,是唯一属于她的地方,每当夜深人静时,她可以坐在竹藤秋千上荡来荡去,没人打扰,尽情想着心事。 不过这回她刚进来,眼中突兀映入一道白影。 大半夜的,周围黑漆漆一片,总仿佛潜伏着无数妖鬼一般,而这样的白,愈发叫人心惊肉跳。 叶香偶险些就尖叫了出来,不过又很快反应到——那道影子似乎颇为熟悉,大着胆子定睛一瞧,结果更加傻了眼。 居、居然是裴喻寒。 他一个人静悄悄地坐在秋千上,右手里正拿着什么,恰好晚风袭来,叶香偶在空气里嗅到一股浓重的酒味。   ☆、第40章 [连载] 她又探着鼻子闻了闻,最后认定那的的确确是酒的味道,不过这也太叫人匪夷所思了,深更半夜,裴喻寒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身边连个家仆也不带?而且…… 借着月色,她终于看清楚,裴喻寒右手拿的是一个壶酒,他一仰头,就使劲往嘴里灌下一口,那是最烈的竹叶青。 裴喻寒……居然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这是叶香偶万万没有料到的,今天明明是他的生辰,楚楚特意过来为他庆祝生辰,他应该很开心不是么? 但现在,叶香偶只觉得他的样子显得孤寂而哀伤,浑身上下,甚至还透出一丝绝望的感觉,好像他早已经死去,此刻不过是一个无法投胎转世的孤魂,得不到救赎,得不到解脱,徘徊在混乱的红尘中,过着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那种死不如生的痛。 他并没有发现她,只是孤伶伶的、自顾自地喝着酒,月色朦胧下,他的手指、颈项、脸庞几乎都是晶莹透明的,整个人宛如琉璃堆砌,美得叫人舍不得伸手,怕他碎了。 眼前的裴喻寒,既仿佛熟悉,又仿佛陌生,毕竟叶香偶所认识的裴喻寒,总是傲慢冷漠的,又何曾像现在这般颓然、了无生气过? 况且他还坐在她的秋千上,不禁让叶香偶生出一股地盘被占领的感觉,自然不能置之不理,主动跑上前:“裴喻寒,你怎么又喝酒了?” 裴喻寒刚是灌下一口,听到她的声音,有些晃悠悠地抬起头。 叶香偶被他身上那股浓馥的酒气呛得够呛,下意识将酒壶夺过来,晃了晃,差不多是见底了,她瞪大眼珠子,一时又气又急:“居然喝了这么多?你不怕胃疼了?还要不要命了?” 说完,她忽然一愣,因为裴喻寒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两只眼睛红红的,仿佛要哭出来。 叶香偶感到心脏要跃出胸口似的,剧烈一跳:“裴喻寒,你怎么了?干嘛一个人在这里喝酒?家仆呢?” 他不说话。 叶香偶尴尬地想着,该不会是这家伙喝得晕晕乎乎,自己也不知怎么就绕到这里来了吧?况且大半夜穿那么少,也不怕着凉! 她把酒壶放在地上,伸手拽他的胳膊:“起来,起来,你跟我回去。” 原本拽着他一个大男人,叶香偶肯定是颇费力气的,不料裴喻寒居然十分听话,被她拉了两三下,就乖乖站起身。 叶香偶正打算将他带回书房,哪知裴喻寒一用力,竟是把她牢牢纳入怀里。 叶香偶“唔”了一声,险些要断掉呼吸,因为他搂得很紧很紧,像个怕被遗弃的孩子一般,将脸庞埋在她的颈窝处,是一种极其依赖眷恋的姿势。 叶香偶缓过神后,全身顿时就僵住了,裴、裴喻寒正抱着她…… 她立马挣扎下,但裴喻寒双臂也跟着一紧,她越挣扎,他就收拢得越紧,到最后恨不能把她的骨头勒碎,她急得想要大喊,却听他嗓音沙哑地说:“你肯原谅我吗……” 春夜寂寂,他仿佛冷得要命,浑身都在颤抖。 那时,脖颈处有一丝微凉的湿润,他在她耳畔,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他不断重复着这三个字,说了无数遍,那种艰涩与痛楚,宛如饮下一口鸩毒,五脏六腑在扭搐渗血,声音微微哽咽着。 叶香偶听得一头雾水,完全答不上来,结巴地吐字:“裴喻寒,出、出什么事了?” 裴喻寒终于缓缓松开手臂,捧起她的脸,一双眼睛痴痴柔柔地凝着她:“你怎么不叫我少琼了?” 他又是那种恍惚的眼神,用拇指爱怜地在她粉腮间摩挲,仿佛她就是弥足珍贵的珍宝,让他总也看不够、摸不够,他从未这样待过她,简直让叶香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很快,她大脑轰隆一震,完了,难不成他又跟上回一样,因为喝醉了酒,所以…… 她正值一团乱麻,裴喻寒已经俯身吻住她的唇。 叶香偶吓了一跳,慌张推开他的胸口,转身就跑,可惜被他从后用力一搦,她焦急忙慌地踩到裙裾,结果啪嗒一下摔在地上。 她不遑反应,裴喻寒已经压在她身上,疯了一样的吻她,吻她的眉毛、吻她的眼角、吻她的鼻子、吻她的嘴唇……她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撬开她的嘴巴的,舌头被快速地交缠在一起,激烈的翻江倒海,他浑身都在颤抖,既像痛苦,又像痴迷,就这么吻着她,不准她喘气,仿佛是打算把她活活吻死,叶香偶挣扎了好几次,他就好比一座山峦纹丝不动,这回叶香偶终于知道男人酒醉后的可怕之处了,现在的裴喻寒简直就是一只狼,不仅感受不到她的挣扎,还在拼命地对她又嘬又咬,甚至扯开她的衣领,开始往下啃她的脖子…… 叶香偶傻了眼,可又不敢真的大喊出声,如果被家仆看到这一幕,今后她还怎么见人?而裴喻寒的力气实在太大了,根本推不动,此刻又毫无停下来的意思…… 她空出的一只手在地上胡乱摸索,忽然抓住一块石头,开口叫着:“裴喻寒,裴喻寒,你快点放开我!” 裴喻寒却在她肩处咬了一口。 她惊惶失措:“少琼!” 裴喻寒终于抬首,就听“砰”地一声,叶香偶举起石块朝他脑门砸了上去,裴喻寒显然没反应过来,整个人懵了一下,紧接着身形微微一晃,便伏在她胸脯上一动不动。 叶香偶呼哧呼哧喘了两口大气,推开他就跑,不过跑到半截,总算是找回一点理智,又折返回来,蹲在旁边呼唤:“裴喻寒,裴喻寒。” 裴喻寒没动静,一缕鲜红,正沿着额角蜿蜒而下。 血! 叶香偶脸色瞬间惨白,她当时情急之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砸了下去,也没料到自己出手会这般狠力。 “裴喻寒,你、你醒醒,你不要死啊!”她急得哭了出来,使劲推推他,然后伸手在他鼻前一探,原来还有呼吸。 她不敢耽搁,立马跑去找大管家,大管家得知裴喻寒出了事,领着四名家仆急匆匆赶到西北小院,见裴喻寒倒在地上,额头糊了一片血,吓得魂都失了泰半,拿帕子捂住他的伤口止血,又吩咐家仆抬来一顶竹轿,一番手忙脚乱地将裴喻寒抬了回去。 事后大管家询问,叶香偶只能红着脸扯谎,说是晚上散步碰见裴喻寒在一个人喝酒,结果他醉醺醺地跌了一跤,碰巧一头磕在石头上。 好在大家都比较关心裴喻寒的伤势,并没对她的话产生质疑,不久曾大夫赶来,替裴喻寒检查了伤势,又上药包扎,最后听曾大夫说裴喻寒没事,叶香偶心里那块包袱总算是卸下,轻轻吁了口气。 由于裴喻寒处于迷昏,一时半伙醒不了,叶香偶只好回到镜清居,梳洗完毕后上床就寝,不过这一觉睡得极不安宁,翻来覆去都是裴喻寒,一会儿是他孤寂落寞的身影,一会儿是他温柔含伤的眼神,一会儿是他知道真相找她算账的样子,叶香偶蜷在被窝里,居然也被吓出一身冷汗。 翌日清早起床,翠枝掀开床帐,瞧她顶着两个乌青眼圈,诧异道:“姑娘昨晚没睡好吗?” “唔……”叶香偶迷迷糊糊地应了声,伸手揉着眼睛。 翠枝开口:“对了,刚才大管家派人来,说少主已经醒了,请表姑娘不要担心。” 裴喻寒醒了? 叶香偶闻言,立即下床穿鞋,简单梳洗一番,就往书房的方向跑去。抵达门口,刚好见小仆端着膳盘出来,原来裴喻寒才用完早膳不久。 “少主又睡下了?”她问。 小仆摇头:“没有,这会儿在床上歇着呢。” 曾大夫临前特别嘱咐过,叫裴喻寒专心静养几日,为此公务就得搁一搁了。 听说裴喻寒醒着,叶香偶便走了进去,一进屋,就看到裴喻寒倚靠床头,额头缚着白色绷带,双眼正空洞无神地朝着某处发呆,那画面望去,似乎有股说不出的萧索落寞。 一想到他是被自己伤成这样子,叶香偶顿时就心虚起来,昨晚的事,他究竟记得多少?不过此刻他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样,该不会被她打傻了吧? 听到脚步声,裴喻寒倏然侧头瞧了她一眼,但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又移目,保持着原先的姿势。 叶香偶脚步一顿,原先还在担心他记不记得自己拿石头砸他的事,可当他望过来的瞬间,那些乱七八糟的担心似乎一扫而空,脑中只剩下,他紧紧拥着自己激烈亲吻的画面,那舌尖上,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气息,在隐隐作痛。   ☆、第41章 [连载] “裴喻寒。”她想了想,启唇打破沉默,“你好些了吗?” 他没回答,叶香偶只好吞吐着开口:“昨晚,我、我看你一个人在园子里喝酒,你到底怎么啦?曾大夫不是说过好多次,你胃不好,再怎么样,也不该借酒消愁啊。” 叶香偶说完一愣,借酒消愁?莫非裴喻寒真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以致于独自喝闷酒,还把自己灌到酩酊大醉的地步? 裴喻寒眉宇微微颦起,似乎也在顺着她的话回忆,不过他的头马上就疼起来,一只手紧紧按在太阳穴的位置。 “很疼吗?”叶香偶着急地坐在床边,把着他的胳膊问,“用不用再请曾大夫来瞧瞧?你别这么用力,万一按出血来怎么办?”她可忘记昨晚他糊了一脸血的情景,想想就心有余悸。 不过她刚一碰上他的胳膊,裴喻寒仿佛吃了一惊,立即拿眼睛看着她,那种眼神,叶香偶读不懂,倒是这样四目相触,让人有些尴尬了,她又想到他对自己做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真奇怪,明明就是他不对,可看到他头疼的样子,她心里又有几许愧疚。 她很快把手缩回来了,裴喻寒也没说什么。 “昨晚的事……你还有印象吗?”她绞着袖角,磨磨唧唧地问。 裴喻寒偏过脸:“什么事?” 他眉宇虽在蹙着,但表情淡得就像浮冰下的湖水,一丝涟漪都找不到,叶香偶暗自松口气,看来他跟上回一样,八成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仍忍不住怪怨,裴喻寒这酒醉的毛病实在太不好了,不仅胡言乱语,还乱亲人,而她则成了哑巴吃黄连,有苦没处说。 “就是你喝醉后,撞在石头上……”她眼珠子转了转,如果这件事他也没印象,那她算是彻底放心了。 果然,裴喻寒摇摇头。 叶香偶抚下胸口,其实她这般急着赶来,泰半是心虚作祟,为了试探一下他的反应,正想着,她发现裴喻寒伸手往腰际摸去,那种习惯性的动作,似乎是想握住什么,不过他身上仅着一件雪白中衣,佩戴的饰物自然早被摘下来了,他显然也意识到,又朝临近的矮几上望了望,神情随之一变。 叶香偶纳罕他在找什么,就听裴喻寒喊道:“来人。” 家仆马上循声而入:“少主有何吩咐?” 裴喻寒问:“我的玉佩呢?” 他提及玉佩,叶香偶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在找那枚半月形吊坠玉佩。 家仆在他身边服侍的时间不算短,为此很快明白:“回少主,昨晚奴才替你换衣物时,并没有看到。” 裴喻寒呼吸有些急促,转而问她:“你昨晚在哪儿遇见我的?” 大概是他的样子显得十分紧张,叶香偶一时反应不及,说话难免就打起磕巴:“我……在、在秋千……哦,是西北角的……” 裴府只有一处有建有秋千,裴喻寒闻言,马上起床,连外袍也不穿,趿着鞋就冲了出去。 “裴喻寒……”叶香偶被他的行为惊呆了,见家仆拿着外袍要去追赶,伸手接过,“我来吧!” 她都不知道裴喻寒走得这么快,出了书房,他的身影几乎是若隐若现了,她赶紧加快脚步,一边追一边呼唤:“裴喻寒,你要去哪儿?倒是把袍子穿上啊!” 她终于赶至他旁边,但裴喻寒就跟听不见似的,一直往前走,途中叶香偶问了好几遍,他也不答,无奈下,叶香偶只好默默跟随在背后。 不久来到小田地,裴喻寒一进院,就开始低头四处寻找,叶香偶见状顿悟,莫非他是在找那枚玉佩? 她知道那枚半月玉佩是他贴身不离之物,可没想到,它对裴喻寒而言会如此重要。 叶香偶呆呆立在拱形小门前,看到裴喻寒的目光不断在秋千周围的草丛中梭巡,他本就瘦,此刻又仅着一件中衣,更显出他高挑均匀的身型,精劲的腰、修长的腿,那种瘦,并不是弱不禁风,而是宛如玉树青松一般峻拔,这样的身段,仿佛天生就是用来居高临下,挺而不屈的。 然而现在,裴喻寒居然弯着腰,蹲在地上,伸手拨开杂草一点一点寻找,一贯淡漠不惊的脸容,此际却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慌张之绪,近乎一种失态。 “裴喻寒……”叶香偶握紧他的外袍,心内涌出不知名的滋味,慢慢走上前,“也许没有丢在这里,落在别处也说不定。” 裴喻寒仍在低着头找,尽管一言不发,但从一侧紧皱眉峰的角度望去,可以感受到他的焦急。 他如此执着的样子,叶香偶忍不住怀疑,他可以这么不吃饭、不休息、不睡觉,一直一直找下去,便又劝说:“还是告诉大管家,让家仆一起来找吧?” 话音甫落,裴喻寒目光突然定格在某处,上前两步,终于在一块石头旁找到那枚半月吊坠佩玉,拾起的一刻,他胸口有了明显起伏,宛然是松了口气,嘴角也勾起一分上扬弧度,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但恰恰是这么一点变化,令他的脸部轮廓意外变得柔和起来,比任何时候还要好看,想他这样喜洁的一个人,居然直接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泥渍,如许珍视的样子,仿佛那枚玉佩,是他丢失的另一半生命。 叶香偶情不自禁地问:“这玉佩对你很重要吗?” 裴喻寒身体轻微震了下,才是如梦初醒,良久,拿眼睛慢慢看向她:“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什么?”叶香偶迷惑地眨眨眼,随即恍然,“我知道了,它是你父母的遗物吧?” 裴喻寒不言,目光深邃得好似夜穹下变化莫测的大海,恍惚间,闪过一丝黯然的情绪。 叶香偶以为他是默认的意思,想到昨夜明明是他的生辰,可是他却一个人喝酒,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借酒消愁,他已经有楚楚了不是吗。 “裴喻寒……你跟楚楚在一起,开心吗……” 她知道他身边有许多女人,但楚楚与那些女人是不一样的,她感受的出来,裴喻寒待楚楚也的确是不同的,他看她的眼神,总有一种宠宠的味道,把她当做小孩子一样娇惯着。 裴喻寒大概没料到她会这么问,竟然笑得有些讽刺:“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 叶香偶一愣,就见裴喻寒垂下眼帘,修长玉立的身影被阳光拖得很长,却也那么孤单,良久,他又一字一顿地道:“我想跟她在一起,是真的。” 叶香偶记得以前,她曾问他喜不喜欢秋薄罗,他没有回答,可是这一次,他主动说出口,如此认真的告诉她。 两日后,杜楚楚知道裴喻寒受伤的消息,简直像炸开锅一样,先是责怪他的不小心,之后这也不让他动,那也不让他做,恨不得一直守在身边照拂他才好,裴喻寒只能无奈的笑,说些让她宽心的话。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过去十日,裴喻寒额头的伤也差不多痊愈了,杜楚楚去书房找裴喻寒的时候,总喜欢拉着她一起去,但叶香偶最近有点下意识地避着楚楚,尽管她知道那晚裴喻寒只是酒醉下毫无意识的行为,可她心里对楚楚还是有些内疚的,况且每当看着二人说笑亲昵的画面,她胸口总如针扎似的,一点都不想去,所以她也分辨不清,她究竟是因为愧疚,还是只因为自己的不愿意,总之她说手头忙,打发楚楚一人去了梅林。 她坐在院内的小石凳上,石桌上摆着针线笸箩,趁着日光足,便在绣棚上绣了一朵橙菊花,说来也奇怪,当时裴蕴诗手绢上的那朵橙菊图案,她一眼就记住了,仿佛那花纹模子刻在脑子里,几乎不用思索,她便能绣出一朵一模一样的出来。 “小偶!”杜楚楚突然在背后唬她。 叶香偶吓得一哆嗦,被针头刺到了手指。 “啊,没事吧!”杜楚楚紧张地抓起她的手查看,幸好没有流血,啜口气道歉,“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本来看你绣的太专注,想逗逗你的……” “死丫头,命都被你吓去了半条。”叶香偶笑着戳戳她的胳肢窝。 杜楚楚最怕痒,像条小鱼儿一样闪腰躲开,叶香偶留意到她手上拿着一幅画轴。 杜楚楚嘿嘿一笑:“你猜谁画的?” 叶香偶拿看白痴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还能谁,我表哥呗。”毕竟她从自己这儿离去前,可是两手空空的。 杜楚楚点点头,颇为抱怨道:“你不知道让你表哥画画多难呢,我好说歹说,一阵死缠烂打,他才肯同意为我作幅画像。” 提到画像,叶香偶就想起被裴喻寒藏在书房里的画像女子。 本以为杜楚楚会立即献宝般的拿给她瞧,结果她只是长吁短叹。 叶香偶不解地问:“怎么了?难道是我表哥画的不好?” 杜楚楚撅着嘴:“倒不是,我很满意的,就是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等她把画轴铺展开,叶香偶仔细端详,画中的女子柳眉星目,桃腮凝红,云鬓挽翠,樱桃唇口,穿着一件石榴红蝉翼纱裙,笑得如玉齿含珠般明媚,可不就是楚楚。 老实说,画的是极好的,叶香偶险些以为画中人要活了出来,而那一刹,她目光却牢牢锁视在那眉目、那笑容上,只觉似曾相识。 杜楚楚皱着眉,说出想法:“小偶,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人,不太像我啊?” “啊?”叶香偶连忙抬头。 杜楚楚正巧与她四目相对,忽然“咦”了声,看看她,又看看画中人,随即将画像举在她旁边,仔细对照了一番。   ☆、第42章 [连载] 叶香偶眼珠子往一边横了横,被她的举动搞得略带尴尬:“你干什么呀?” 杜楚楚有些纠结似的,柳眉尖尖地颦起来:“我怎么觉得这画里人的眉目,倒是与你十分相似……” 叶香偶打个寒栗,赶紧将她的画像拨开:“你可别闹了,我表哥画的是你,又不是我,怎么可能像我。” 要说这幅画上,叫人最觉生动传神的地方,就属那女子的眼睛了,那双眼睛亮得宛如冰雪沁玉,又被天泉洗过一般,美得令人想捧起吻一口,哪怕再是干燥的喉咙,也能瞬间止渴。 “可是……”杜楚楚原先不觉,毕竟裴喻寒画的是她,一开始瞧着只是有股奇怪感,说不上原因,但此刻跟叶香偶一比,竟是越瞧越像。 叶香偶心房咚咚直跳,尽管当时乍一看,自己也觉几分相似,但怎么可能,裴喻寒画的人明明是楚楚,又岂会是她? “大概是我表哥笔力不够吧,你想他平时那么忙,哪儿有功夫花心思在画画上,况且我从来没见他画过东西。”叶香偶都搞不清楚自己这么说,究竟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 好在杜楚楚并没多想,缓缓把画卷起来,叶香偶见状道:“要不你让他再为你重新画一幅吧。” 杜楚楚摇头:“还是算啦,这一幅都求来不易呢,可能如你所说,少琼他真的不擅长作画,你不知道他当时给我画画的时候,好长一段时间,他就专注地在画纸上勾勒,连头都不带抬的,害得我还以为他是不是画不出来了。” 既然画像,不是该一心专注在对方身上么,大概裴喻寒也怕画不好,所以才会细细的描摹一番吧。 叶香偶正在沉吟,却听杜楚楚问:“小偶,你知道少琼身上常戴的那枚佩玉吗?” 半月玉佩?叶香偶点点头,本以为杜楚楚要在说什么,可惜她却不再言语了。 因着裴喻寒受伤的事,杜楚楚非说要到庙里烧香去去晦气,由于叶香偶对裴喻寒的伤心知肚明,倒也想去拜拜谢罪,心里才能踏实些。 可惜这回裴喻寒不同意,说庙里人多繁杂,让叶香偶在府里安生呆着,但叶香偶哪有那么老实,私下写信与楚楚约好,到了那日,便翻墙溜出了府。 “没被发现吧?”杜楚楚吩咐车夫把马车停在裴府西门后的胡同里,显得比她还紧张。 叶香偶这事干多了,坐在车厢里催促:“没有没有,咱们走吧。” “少琼要是知道,非得骂死我。”杜楚楚仿佛做了亏心事一样,用帕子拍着胸口,很是忐忑不安。 叶香偶就看不惯她现在事事都把裴喻寒排在第一位的模样,捅了下她的脑门:“还不是你提议要去的,再说了,咱们这一趟,不都是为了我表哥好。” 杜楚楚一想有理,便赶紧吩咐车夫前往郊外的陇雨庙。 据说陇雨庙的灵签十分灵验,为此多年来一直香火鼎盛,叶香偶头一回来,就被杜楚楚拉着烧香拜佛,尔后又跑到偏殿求签,二人虔诚地三跪九叩,杜楚楚跪在蒲团上,拿着签筒摇了三摇,很快就掉下一支竹签来,轮到叶香偶,却是半天都没摇出来,杜楚楚等不及,已是领着家婢到外面解签去了。 叶香偶一阵心急,手里越摇越快,最后听到“扑”地一声,总算是跳出一根来,她俯身拾起,乃是第六十一签,云:前孽化影两成空,云遮雾绕路难明,今昔莫当梦中人,缘起缘落在缘醒。 叶香偶苦皱眉头思忖,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起身,垂着脑袋往殿外走,恰是迎面走来一行女眷,她险些撞到为首人,忙侧身让过,不料耳畔传来一道惊呼: “是你……” 叶香偶闻言抬首,那妇人年约四旬上下,皮肤细白,保养得当,穿着一条酱色团花福纹长裙,左手一面被丫鬟搀扶,看去富贵非常。 叶香偶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走路不小心,冲撞到对方,岂料那妇人两眼死死盯着她,简直能盯得她头皮着火了,害得叶香偶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 “是你、居然是你……你还活着?”妇人挣开身旁的丫鬟,朝她逼近两步。 叶香偶本能地往后倒退,满脸疑惑地出声询问:“这位夫人,你、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妇人不禁一怔,显得大出意外:“你不认识我?” 叶香偶颔首。 妇人脸色忽然变得像调色板一样,由青转红,由红转紫,惊怒诧怨,复杂多变,继而又问:“你叫甚么名字?家住何处?” 叶香偶觉得对方好生奇怪,头一回见面,就询问她的名讳住址,踌躇着不愿回答。 “小偶!”恰好杜楚楚赶来,一见那位妇人,花容微变,“纪夫人……” 纪夫人上下打量她两眼:“你是?” 杜楚楚两手垂贴在身侧,模样一下颇为拘谨:“家父是杜元坡,我是楚楚。” 听她说杜元坡,纪夫人恍然大悟,顿时笑得和蔼可亲:“噢,原来是楚楚啊,瞧我这印象,几年没见,楚楚都出落得如许标致了。”不过她很快就将目光移向叶香偶,“这位姑娘,可是你的朋友?” 楚楚点头:“是啊,她姓叶,是裴公子的远房表妹。” “裴公子?”纪夫人表情一愕,自然知道北城鼎鼎大名的裴家,有些不可置信,“你是说,她是裴公子的表亲?” 楚楚颔首。 “姓叶……不是姓……”纪夫人呢喃低语半晌,才换上笑脸道,“原来是我误会了,抱歉,抱歉。”便让丫鬟搀着往殿内款款行去。 杜楚楚则赶紧拽着发呆的叶香偶离开,等走出偏殿,扭头问:“你怎么遇上她的呀?” 叶香偶也一脸迷惑:“我本来要出去找你,结果突然被她叫住,对了,她难道就是纪夫人?纪公子的母亲?” 杜楚楚答道:“可不是呢,是不是看上去很凶?” 叶香偶没料到自己竟在这里遇见纪攸宁的母亲,叹口气:“是啊,一开始她看见我的表情,你是没瞧见啊,就跟要一口气吞下我似的,而且还问我的姓名住址,搞得人一头雾水。” 杜楚楚扑哧一笑:“没准她是一眼相中你,打算将你娶回府,给纪公子当媳妇。” 叶香偶脸唰地红了,伸手掐向她的软腰:“在外面你也敢讲话这么不正经。” 杜楚楚笑着挪晃小蛮腰,片刻后,才转过正题:“对了,你抽的什么签?” 提及这个,叶香偶就郁闷了,把竹签拿出来:“我看不懂,感觉不是什么好签。” 杜楚楚拿起仔细沉吟,亦是不解:“走,咱们找居士给解一解。” 叶香偶原本想说算了,但还是被杜楚楚拉着来到解签的居士跟前,居士问:“求什么?” “姻缘。”杜楚楚笑嘻嘻地替叶香偶回答,给叶香偶臊了个大红脸。 那居士看了叶香偶的签,又在叶香偶脸上梭巡一遍,方解释:“前孽怨已断,今昔缘将至,此卦有云遮明之象,看去迷暗未定,实则只待云收。” 叶香偶与杜楚楚面面相觑,谁也没听懂,叶香偶问:“那要怎么办?请居士指点一二。” 居士拂着乌须,呵呵一笑:“姑娘大梦未醒,老夫自不可泄露天机。” 二人回到车上,叶香偶嘟着嘴忿忿道:“都怪你,求个岁君不就好了,非求什么姻缘,说的人五里雾中,我看我这辈子是嫁不出去了。” 杜楚楚只好安慰:“哎呀,听听罢了,这求签也不能十成十信,你别太放在心上。” 叶香偶心底好生郁闷一把,接着想起来,拿胳膊肘推推她:“那你求的签如何?” “就那么回事吧。”原以为楚楚会唧唧喳喳说上一大串,结果她只是勾唇浅笑,没有细谈。 转眼已近六月,立夏后,日子很快炎热起来,不过泛舟游湖的人也就多了,比如富家子弟都拥有自己的画舫,文人雅士通常包船下水,还有清歌袅袅的青楼湖船,动辄能看到湖面上荡漾着大大小小五彩缤纷的画舫,两岸桃红柳绿,湖光碧影山色,一览这如画风光。 杜楚楚跟叶香偶一样,是贪玩的性子,为此邀了她跟裴喻寒下湖游玩,然而等叶香偶到了之后,才知那画舫原来是裴喻寒的,原因是裴家的那艘画舫又大又漂亮,荡在水面上,简直像座华丽非凡的小宫殿,杜楚楚得知后特地央求裴喻寒好几回,裴喻寒才算答应,所以今天他们才能有幸乘上裴家的这艘画舫。 叶香偶第一次游湖,开心得不得了,扒在船尾阑干上眺望着湖岸风景,又低头注视着水面,不时有锦鲤摇跃而出,有一条跳的老高,直逼眼前,可惜叶香偶反应慢,想着若是自己手快一点,没准就能抓到了。 耳畔传来胡哨声,原来是经过的湖船,有年轻男子瞧她容貌清丽,轻佻地吹起胡哨,叶香偶脸颊微微滚烫,用力瞪了对方一眼,便往船舫另一面走去,结果正撞见楚楚与裴喻寒在一起。 “少琼,我眼睛睁不开,好像有小虫子进去了。”杜楚楚左眼忽闪忽闪的,用手挑开眼皮,在他跟前踮起脚尖。 裴喻寒就弯身,替她吹了吹。   ☆、第43章 [连载] 叶香偶感觉自己就像走错场景似的,一不小心踏了进去,却又融不进那画面一寸一厘。 原来楚楚的眼睛在疼,她的眼睛也在涩涩发疼,快要睁不开一样,叶香偶垂落眼帘,认为自己还是回到船尾去好了,遂趁二人没注意,默默转身离去。 走到半截时,斜旁传来男子的声音:“叶、叶姑娘。” 杜孝礼今天也被杜楚楚邀来游湖了,其实打从一上船,杜孝礼那充满殷切的目光,就跟胶皮糖一样黏在叶香偶身上,简直挥之不去,只不过都被叶香偶视而不见罢了。 这会儿杜孝礼看见她,赶紧从舱里出来。 “杜公子。”叶香偶瞧他神情略不自然,面呈冬瓜色,张口劝道,“你要是不舒服,还是回舱里休歇吧。” “没事没事。”杜孝礼自小就有晕船的毛病,可为了多见几眼叶香偶,哪怕再难受也得硬挺着,“此刻风景好,小生自该出来欣赏一番。” 叶香偶不再多言,结果杜孝礼就一路跟着她至船尾,叶香偶两手扶着栏杆,也不想说话,倒是杜孝礼低头一见水,便脸色煞白,以袖掩着嘴一阵阵犯呕,可每当叶香偶望过来,又连忙换上一脸笑意。 叶香偶心道他这是何必,又想到楚楚曾说过他对自己的那门心思,略一犹豫,嫣唇轻启:“我听闻杜公子明年就该赴京会试了。” 杜孝礼大概没料到叶香偶肯主动跟他攀谈,眼睛顿时一亮:“正是,正是。” 叶香偶说道:“那我祝杜公子一举成名,前途发迹。” 杜孝礼差点乐开了花:“承叶姑娘吉言,小生若能中榜,定不忘叶姑娘……” 叶香偶微微一笑,打断他:“届时杜公子功成名就,再找个情投意合的好姑娘结为连理,此后夫妻偕老,子孙满堂,实为一桩美事。” 她诚心祝福,又提及“情投意合”,话中暗示已经不言而喻,杜孝礼眼神果然黯淡下去,踌躇片刻,结结巴巴地道:“其实、其实小生心里……小生心里……” 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正欲说什么,结果“哇”地一声,低头吐了出来。 “杜公子——”他吐得腰都直不起来,叶香偶几乎看傻了眼,等反应后,赶紧去唤家仆,那时杜孝礼已是吐得惨不忍睹了,被人一左一右地搀扶回船舱,最后这一路上,杜孝礼一直奄奄躺在床上,脸儿惨白,半条命都快丢了去。 杜楚楚看过他后,拉着叶香偶出来,忍不住怪怨:“早说不让他来,结果非要跟着,你说这不是自个儿找罪受么。”话如此,却拿眼睛一个劲儿瞟她。 叶香偶知道她弦外有音,实则是替杜孝礼表真心呢:“有些话,我刚才可跟你堂五哥说清楚了。” 杜楚楚咋舌:“什么话?” “没什么,就是祝他娶个好媳妇呗。”叶香偶说完转身,倚着栏杆眺望风景,诧异道,“咦,船怎么开始向边上划去了。” “噢……”杜楚楚眼珠转了几下,“是我吩咐的,我想快近午时,叫他们划到柳阴处,咱们好乘凉用膳,走,先回舱里吧。” 叶香偶颔首,甫走出五六步,蓦听背后传来“扑通”一声,她当即意识到不妙,一回首,发现杜楚楚整个人已落入水中,正在拼命的扑打水面,喊着救命。 “楚楚!”叶香偶吓得心脏欲要停止跳动了,一时惊惶失措,扯起嗓子大喊,“快、快来人,楚楚落水了!” 眼见楚楚一连喝了两口水,身子慢慢往下沉,叶香偶想也不想,径自朝着她的方向跳了下去。 一入水,她便扑腾着两条细腿,伸胳膊要去抓楚楚,结果下一刻,她骤间懵了……完、完了……她其实根本不通水性的啊,所以这样跳下来,别说救楚楚了,她连自己都救不了啊! 很快,局面就演变成她跟楚楚一起胡乱挥着手臂,激起水花四溅,叶香偶感觉水面下像有一双爪子般,正在一点点把她拽往湖底,越是挣扎,身子就越沉得快,一口接一口的冷水,咕噜咕噜地灌入嗓子眼,像是堵住五脏六腑,呛得叶香偶快要断气窒息…… 不过她们的叫声,马上惊动到画舫的人,裴喻寒是第一个冲过来的,那时叶香偶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裴喻寒一下子跃入水中,快速朝着她们的方向游来…… 她迷迷糊糊的想着,楚楚落了水,裴喻寒心里肯定急坏了吧,他一定会先救楚楚的,唉,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坚持多久,说起来,她还真是笨啊,自己明明不会泅泳,偏去逞什么能,难怪裴喻寒常常骂她蠢得像头猪,可不是么,这回她就算死了,也是蠢死的……只不过她死了之后,裴喻寒会不会因她感到难过?还是彻底松了一口气,反正她吃他的用他的,又不讨他喜欢,这次他耳根子总算能清静了吧?其实,即使裴喻寒没有救她,她也不怪他……真的不怪…… 叶香偶没料到自己在濒死之际,脑中居然还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想到裴喻寒吻她,想到裴喻寒照顾她,想到裴喻寒许多许多温柔的一面,原来她并没有口头上说的那样讨厌他,她、她对他…… 彻底没入水中的一刹,叶香偶阖上眼睛,与此同时,腰际被一双修长有力的手臂牢牢环住,将她重新拖出水面,那个时候,叶香偶感觉自己宛如刚出世的婴儿般,呼吸到了人间的第一口空气,获得新生。 “小偶……小偶……” 恍恍惚惚间,她像是听到裴喻寒急切的呼唤,然后被对方紧紧环着往岸边拖,那胳膊的力道,仿佛生在她身上一般,哪怕用刀子割都割不开。 好在当时船已临近岸边,叶香偶被救上岸后,就被人使劲掐人中,她终于缓慢睁开眼,那时睫毛上还挂着水滴雾帘,看什么都雾蒙蒙的,可裴喻寒的眼眸一片赤红,就那样灼灼的烙了进来,宛如红枫中的一把火,仿佛能把她烧得寸骨不留。 她正被裴喻寒揽在怀里,刚想开口说话,可是头一歪,立马呕出好几口凉水,他就为她拍后背,叶香偶呕了半天,终于吐不出来了,才被他重新揽回怀中,他的手有点抖,轻轻摸着她的脸,为她拂开湿漉漉的额发,那一刻他的眼神,好像不确定她还活着一般,看得目不移珠。 是以叶香偶下意识地张口,虚弱而断续地唤出几个字:“裴……喻……寒。” 裴喻寒一震,纤长浓密的睫毛像蝶羽在颤,悬着数颗晶莹的水珠,漂亮极了,叶香偶以为他当时会说什么,可他没有,只是沉重地闭上眼,将她搂得愈发紧了,死死贴在他的胸口。 叶香偶神智还有些迷茫,为什么裴喻寒会抱着她?难道是裴喻寒救了她?那楚楚呢?楚楚怎么样了? 她斜睨着余光,看到楚楚也已经被救上岸,通常这些富家子弟下湖游玩,船上都安排了擅于泅泳的婢女,楚楚正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尚处于昏迷中,一名通水性有经验的女子在为她掐人中,杜孝礼就在一旁不住唤着“堂妹”,吓得心急火燎。 不久,楚楚终于苏醒,跟她一样,歪着脑袋咳出好几口水。 叶香偶像卸下包袱似的,忍不住松口气,而身子被裴喻寒紧锢在怀里,让她感到温暖的同时又近乎虚脱一样,重新晕了过去。 雪,漫天漫地的飘着,密密麻麻,数之不尽,宛如一盏盏天宫冰灯,围着她纷飞旋转,忽一阵疾风吹来,雪花愈刮愈猛,搅得天地都变成杂乱无章的一团,她慌忙以袖掩面,迷迷蒙蒙间,看到前方站着一道人影…… 男子衣袂飘扬,长发飞舞,静静伫立原地。 你到底是谁? 她大声喊着,一遍又一遍,而男子缓缓转过身来,用那双充满绝望而哀痛的眼睛望着她,雪花纷迷间,他的眉目轮廓似乎在一点一点清晰,她开始朝着他往前走、往前走,总觉得就要看清楚、就要看清楚了…… 可结果,她终究醒了过来,只是那一对哀哀欲绝的眼睛,仍定格在她的脑中,随着她羽睫轻轻掀开,与面前人满是哀伤的眼神重叠在了一起。 叶香偶呆呆瞧着坐在床边的裴喻寒,有点分辨不清,此时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裴喻寒……”她喃喃唤着,随即察觉自己的一只手正被他握着。 不过,裴喻寒是在伤心吗?刚才她看到他的眼神好像……待她再想看得仔细时,裴喻寒已经落下眼帘,握着她的手也松了开。 他出声:“翠枝。” 翠枝就在外间,听到声音连忙入内,见她苏醒,满心欣喜地道:“谢天谢地,表姑娘可算醒了。” 她扶着叶香偶坐起身,又取来靠枕让她倚着,翠枝做这一切麻利的很,很快又端来早已热好的姜汤,一匙一匙地喂她喝。 叶香偶便傻兮兮地由着她喂,一边拿眼睛瞄向旁人。 裴喻寒也不说话,就坐在床畔看着。   ☆、第44章 [连载] 等翠枝离开,叶香偶还有些云里雾里,毕竟不久前她刚从鬼门关溜了一趟回来,一苏醒,就被灌汤灌药的,压根不给她思考的机会。 她问:“裴喻寒,我是不是还活着?” 裴喻寒冷冷开口:“你以为我会陪着你一起死?” “哦……”对噢,裴喻寒这么厉害,怎么可能死?所以现在她能看见裴喻寒,跟他说话,证明自己其实还活得好好的? 叶香偶仔细回忆下当时的情景,不太确定地问:“我落水的时候……是你救了我吗……” 裴喻寒不置可否,脸上又是一贯的疏冷淡漠,好像一切与他无关似的,害得叶香偶开始怀疑,刚才她迷迷糊糊间看到的那种眼神,根本是错觉。 不过叶香喻愈发肯定,救她的人一定是裴喻寒,因为他也换了衣服,身上带着沐浴后淡淡好闻的澡豆味,头发没有熏干,仍是湿漉漉的,说来真奇怪,从她落水被救上岸,那些过程似乎都是模糊的,唯独当时他在耳畔呼唤她名字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叶香偶低着头,宛如犯错的小孩子,抿着嘴喏喏开口:“对不起,我那时看见楚楚落水,就一心想着救她,想也没想的跳了下去,结果忘了……其实自己也是不会泅泳的……” 本以为裴喻寒会同往常一样,骂她没脑子,蠢得像猪,可惜裴喻寒半晌也没出声,叶香偶奇怪地抬起头,看到裴喻寒正静静地凝睇她,那眸底仿佛带着某种精疲力竭的倦意,可还是不曾移目,就像是舍不得移开一样,只要能这样一直注视她,便足够了。 叶香偶冒出个念头,难道从她昏迷起,他就一直守在床边看着她? 不过裴喻寒很快起身,简短落下句:“你歇着吧。” 面对他修长高挑的背影,叶香偶猛然回神:“楚楚怎么样了?” 裴喻寒脚步一顿,俊庞略侧过来,启唇回答:“杜孝礼来信说,楚楚醒了一次后,现在一直昏迷,还在发高烧。” 毕竟楚楚落水的时间比她长,又是最后一个被救上岸的,叶香偶比较担心楚楚的情况,开口恳求:“那、那等我身子恢复后,我能不能去探望她?” 裴喻寒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叶香偶在镜清居静静休养一天后,便觉整个人恢复得差不多,翌日一大早,就随裴喻寒乘马车前往杜府。 比及杜府,裴喻寒与杜老爷留在前堂谈话,叶香偶则被婢女领向后园,来到杜楚楚的寝室玲湘阁。 “楚楚!”叶香偶一绕过屏风,便看到躺在床上的杜楚楚,身着亵衣,锦毯半掩,素来容光焕发的娇妍脸容,如今却是苍白之中透着一点点憔悴。 不过得知叶香偶来探望她,杜楚楚立即展露笑容,让木喜取来绣花靠枕,倚着床头坐起身:“瞧你,干嘛还特地过来一趟?” “我当然是不放心啊,你好些了没有?”尽管叶香偶第一次来她的寝室,但丝毫不见外,踩在脚踏上,边说边探手去摸她的额头。 杜楚楚一见她这手势,便笑道:“是不是我堂五哥多的嘴?早没事了,昨个儿半夜烧就已经退了,只是还有点……”话犹未完,低头咳了几声。 叶香偶赶紧为她抚抚后背,杜楚楚缓和片刻,抬首问:“少琼来了吗?” “来了,正在前堂陪杜老爷吃茶呢。”叶香偶说完,就忍不住训叨她,“你说你,为何在船上也那么粗心大意,我一眨眼的功夫,就掉进水里去了,你知不知道我当时都快吓死了!” 原来杜楚楚醒后回忆事发情况,只交待是自己脚底一时打滑,不慎落的水,而此刻杜楚楚闻言,脸色不易察觉地一变,吩咐旁边的木喜:“你先出去。” 待室内只余下二人,杜楚楚执起叶香偶的一只手,攥紧在掌心里:“小偶,对不起。” 叶香偶不解她为何道歉,就见她眼帘低垂,睫毛犹如徐风中的花瓣颤啊颤啊,久到以为她不会解释了,杜楚楚才终于说出实情:“其实,我、我不是失足落水的,是我自己跳下去的。” 叶香偶瞪大眼,赶快又摸摸她的额头,还当她是脑袋瓜烧坏了:“楚楚,你说什么傻话呢?” 杜楚楚摇头:“没有,是真的……小偶,是我自己跳下去的。” 她一脸认真到不能再认真的表情,叶香偶才确定她并不是跟自己开玩笑:“为、为什么……你又不通水性,不知道这样做差点会害自己丢掉性命吗?” 杜楚楚叹口气:“小偶,你知道少琼的那块玉佩吧?” 这是她第二次提及半月玉佩,叶香偶点点头,杜楚楚神情黯然地讲:“少琼受伤那几天,我每次进屋探望,发现他都是在握着那枚玉佩发呆,我当时就忍不住跟他闹着玩,说等我过生辰那日,让他将玉佩送给我好不好,你知道的,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向来事事顺着我,哪怕我犯错也会迁就我,结果那次他说什么都不同意,我一时气不过,就抢过来,说如果他不同意,我便把玉佩丢掉,你肯定不会想到,少琼脸色当时就变了,那种脸色,就像我丢的不是玉佩,而是他的命一样,他居然直接唤家仆来,说送我回去,这是他头一回,对我发如此大的火……”她仿佛心有余悸般,用力掐住被单。 叶香偶不承想他们之间还发生过这么一桩事,随即忆起裴喻寒同样是为了这枚半月玉佩,连外袍也顾不得穿,带着伤就跑出来寻找,连忙劝说:“楚楚,这事儿你千万别放在心上,我想那枚玉佩可能对我表哥十分重要,应该、应该是他父母亲的遗物吧……” “嗯,其实我也知道,这事儿是我太任性,做的不对,当时一瞧他生气,我就赶紧跟他道歉了,尽管少琼什么也没说,后来对我依旧如常,可我心底总有些空落落的,老是觉得在他心里,我连一块玉佩都比不上。”杜楚楚讲道,“我阿姐曾经说过,如果跟心爱的人在一起,当有一天自己发生危险时,最能够看清楚自己在对方心里有多重要,所以那日我故意叫船夫把船驶向岸边,借着你在场的缘故跳入湖里,想着你会很快把少琼唤来……” 叶香偶恍然大悟后,简直急得脑袋上火:“你傻不傻啊,就为了试探我表哥的反应,居然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杜楚楚道歉:“小偶,对不起,我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你会为了救我,也跳下水里。” 叶香偶想到她原本的期望,顿时尴尬上了:“那个……楚楚,我表哥之所以救我,可能是因为那会儿我离着他近,毕竟他又不是三头六臂啊,一时救不过来,所以你别乱想,在他心里,肯定是你最重要的。” 杜楚楚莞尔一笑:“傻瓜,我哪儿会乱想,反倒是因为我的缘故连累到你,况且你跟少琼是表兄妹,他先救你也是理所应当的啊,怪我自作主张,事先也没有跟你打招呼……”她略带担忧地握着她的手,“小偶,你能不能答应我,这件事千万不要告诉少琼?” 叶香偶想她把心事毫无保留地告诉自己,本能地点头答应。 二人又坐在一起说了会儿体己话,稍后一名碧绿衣衫的小丫鬟掀帘子进来,欢天喜地地道:“好消息,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这青漪是杜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杜楚楚闻言疑惑不解地问。 青漪给她跟叶香偶福个身,笑得脸上几乎能开出花来:“奴婢是给四姑娘报喜来了。”由于杜楚楚在杜家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四,是以府上侍从都称呼她四姑娘。 叶香偶正纳罕什么喜事,就听青漪笑呵呵地说:“自然是四姑娘的亲事,裴公子刚刚已经亲口答应,要与咱们杜家联姻。” 轰—— 叶香偶脑子一阵嗡鸣。 “真、真的吗……”杜楚楚眼中藏着不可置信的震惊。 青漪道:“自然千真万确,夫人在屏风后听到了,就赶紧传奴婢过来告诉四姑娘了。” “莫非是我爹他……”杜楚楚呢喃自语。 叶香偶一头雾水地望向她:“楚楚,这是……” 杜楚楚因着极度欣喜,原本苍白的脸蛋上忽如被桃花润出淡淡的粉泽来:“是我出事那天,我娘问我为何会在裴公子的船上,我说堂五哥跟裴公子是朋友,约在一起下湖游玩,结果我娘非一个劲儿问我,是不是对裴公子有意,我就点头了,准是我娘将这事跟我爹说了,我爹今天才会……” 其实杜裴两家能够联姻,对杜老爷而言完全是喜闻乐见的事,甚至也早有此打算,要知裴家是淮州首富,家大业大,裴喻寒又人品出众,至今尚未婚配,简直就是炙手可热的金龟婿,如今杜楚楚是在裴家的船上出事,杜老爷总能找出那么点茬来怪罪,顺便探探口风,而裴喻寒居然也开口答应了。   ☆、第45章 [连载] 裴喻寒要跟楚楚成亲了…… 与杜楚楚喜出望外的模样相比,叶香偶的表情可算是平静到近乎诡异了,抑或事情本就在意料之中吧,毕竟裴喻寒曾经说过,他是真心想跟楚楚在一起的,况且裴杜两府联姻,本就是皆大欢喜的局面,以裴喻寒精明的头脑而言,娶了楚楚,对裴家家业只会锦上添花,而楚楚以前也说过,杜老爷近年也有意想把生意发展到海外去,日后有了裴家一臂之力,自然能水到渠成。 所以,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吧。 叶香偶记不清杜楚楚后来还跟她说了什么,总之楚楚脸上的喜悦是掩也掩不住的,叶香偶突然很想找面镜子,看看自己此刻的表情究竟是怎样的。 之后侍婢进来传话,说裴喻寒那厢已准备告辞了,叶香偶只好嘱咐杜楚楚好好歇养,起身道了别,杜楚楚脸蛋就像一直发着烧,红彤彤的,若不是被婢女阻拦,只怕要亲自送她出大门口,但叶香偶知道她的心思,恐怕更多是为了见裴喻寒。 她被侍婢领着来到杜家门前,裴喻寒已经立在马车前等候了,他刚调转过视线,叶香偶仿佛逃避一般,立即低下头。 坐上马车后,彼此谁也不说话,叶香偶一直眼观鼻,鼻观心,标准的泥娃娃坐姿,尽管裴喻寒就在身旁,她却不敢看一眼,又或许,是没有勇气。 然而她很快又想了,为什么没有勇气?裴喻寒是她的表哥,楚楚是她的闺友,两个人在一起,不正是天作之合? 她不停给大脑灌输天作之合天作之合,然后扯唇一笑,终于昂起头:“裴喻寒,我听说,你、你要跟楚楚定亲啦?” 裴喻寒坐车的时候习惯闭目养神,此际听她张口,缓缓睁开眼。 叶香偶笑嘻嘻地讲:“那、那真好呀,恭喜你呢,如此一来,楚楚岂不就该变成我的表嫂啦,你打算什么时候登门提亲?” 裴喻寒瞥了一眼她嬉皮笑脸的模样,淡淡逸出句:“与你无关。” 叶香偶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怎么与我无关?你成亲我自然替你高兴啊,想你也二十好几了,早该娶妻生子,诗表姐要是听到这个消息,指不定怎么开心呢。” 裴喻寒却恍若未闻,两眼对着虚空,一阵出神发呆。 气氛似乎陷入无边无际的岑寂中,叶香偶默默垂下眼帘,努力遏制着干涩的喉咙不那么发抖:“裴喻寒……如果将来我心底有了喜欢的人,你就替我做主,让我嫁给对方,好不好?” 裴喻寒剧烈一震,那种感觉,像柄尖锐的利剑,从他背脊活活贯穿一般,随时可能骨架坍塌,他没有回答,没有任何反应,更不曾侧过脸来看她,只是闭上眼睛,许久许久,才吐出一个字:“好。” 叶香偶微笑,宛然欣喜,宛然感激,唯独心口,每呼吸一下,都带着万针绞扎出的疼痛。 她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保持着这种笑容,一直回到府邸、回到镜清居的。 之后,便是裴家请人到杜府登门提亲,合八字,换庚帖,日子定在来年开春。不过这些似乎都与叶香偶无关,她每日照常做功课,亦如既往,只是态度大相径庭,如今学什么都极其顶真,连吹笛子也不打盹、乱走神了,差点没把惠娘感动得痛哭流涕。然而翠枝看得出来,表姑娘整个人总是没精打采的,回来要不躺在床上发呆,要不坐在院子里若有所思,再不如曾经像关不住的小马驹,吵着闹着要出去玩,现在的表姑娘,简直跟转了性一样,所谓物反常即为妖,她越是表现得老实,翠枝越是紧张的心慌慌,都恨不得撺掇着她溜出府玩玩了。 今天甄姑娘送了一幅字画到府上,自上回叶香偶馈赠她那套“宣宝墨肆”的如意形墨后,甄姑娘果然说到做到,每每用此墨绘成画作,都会派人送到裴府,甄姑娘的字秀丽工整,带着一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淡逸飘悠,让人十分赏心悦目,不过今日叶香偶看着甄姑娘的字画,却不知不觉思忖起另一件事——裴喻寒藏在书房里的画像。 打从那次她在书房一窥之后,画像上的女子,便一直成为她心底解不开的疑团,不仅因为对方与她的容貌极其相似,更因为对方像谜一样的存在着,使得她愈发想搞清楚,弄明白。 她知道裴喻寒今天外出应酬,一时半会回不来,突然心血来潮,决定再一探究竟。 她撇开翠枝,独自绕进梅林,轻轻松松便翻过书房的后墙,大概是去年中秋后她表现良好,裴喻寒这厢也放松戒心,没再锁门锁窗,她又是从那扇半人多高的窗户挤进去的,然后摸索到裴喻寒书桌后,拉开最后一截抽屉,果然看到那个长形锦盒,上面纤尘不染,显然是动辄被人打开或擦拭过,她取出画卷,徐徐铺展开,但见女子伏在庭园香案上甜甜酣眠,宛如娇贵的睡美人,静静沉睡在画中,永远不知忧愁。 叶香偶忽然有些羡慕她,如果自己也能像她一样,藏在画中,永远永远沉睡不复醒,那该多好,这样,她就不必再去想裴喻寒成亲的事,不必每次一想,就心如刀割。 她从恍惚中回神,想到上回她把画搁回去的时候,抽屉里还有一只小匣,便顺手掏了出来,结果打开一瞧,她大吃一惊,匣内放置的,居然是那枚半月玉佩! 可、可这枚玉佩,不是一直被裴喻寒贴身携带的吗?怎么会在这里? 她脑子轰隆若被炸开,难道这是另一枚玉佩?与裴喻寒身上的玉佩,本是一对?如果拼凑在一起,便是寓意吉祥的“花好月圆”。 那么,这个玉佩为何被孤独地放在这里?它的主人又是谁? 叶香偶正想得绞尽脑汁,因此没注意已经回来的裴喻寒,当他走进屋内,叶香偶就那样举着玉佩愕然抬首,桌案上还摆着那幅画像,此情此景,真可谓犯案未遂,被抓当场。 裴喻寒看到她手上拿着玉佩,脸色瞬间一白,显然十分震惊。 完蛋,被发现了!叶香偶紧张到心脏都快吊到嗓子眼了,结结巴巴地开口:“裴喻寒,我……我……”手指不受控制地一抖,半月玉佩从手中脱落至桌上。 裴喻寒见状上前,赶紧将玉佩拾起,仔细查看是否有磕损的地方,大概是没事,他轻微松口气,用袖子轻轻拂拭一番,重新搁回匣内,尔后目光又移向画像上的女子,他眉目低垂,仿佛不敢触碰般,手指在半空凝滞一阵儿,才小心翼翼地抚上女子的嘴角。 那个时候,他的三魂六魄都似被画上女子给吸走一般,忽视掉世间一切,只是摸着她的脸、她的眼、她的唇,一遍又一遍,恨不能一辈子。 本以为他会大发雷霆,不过现在他这副沉默的样子,反而令叶香偶愈发毛骨悚然:“裴喻寒,我……我是因为好奇……所以才会……这个女子……” “不是你。”他打断她,缓慢抬起头,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唯独通红的双眸里噙满泪水,“她只是,跟你长的很像罢了。” 裴喻寒他…… 叶香偶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思绪已是乱成一团,下意识开口:“那她在哪儿?” “她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裴喻寒的眼泪一下滚落而出,喉咙跟被人扼住般,哽咽到几乎说不出话来,“是我……当初一念之错……做了无法挽回的事……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原谅我,我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他哭了,哭得很伤心,想他那样冷漠傲慢的一个人,哪怕在梦里,叶香偶都梦不到他哭泣起来的样子。 可这一刻,他流着眼泪,告诉她,那个女子,不是她,只是跟她很像罢了。 一时之间,叶香偶感觉心口痛得近乎窒息,关于那个女子是谁,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她突然也不想知道了,启唇问:“就因为我长的像对方,所以你才会接受我这个表妹?让我住在裴家,供我吃供我住,才会在我受伤的时候对我好?其实我在你心里,什么都不是,对不对?” 裴喻寒眼神恍惚地看着她,半晌,答出一个字:“对。” 叶香偶觉得眼前有一瞬天昏地暗,待视线恢复后,猛然推开他,夺门而出,在园中飞快的奔跑,一路上,眼角似有凉凉的液体随风而逝,她冲回镜清居,翻出那个令牌,推开惊惶失措的翠枝,又来到树下,逾墙而出。 她雇了一辆马车,驶到四净胡同的临莲墨斋,那掌柜看到她手中的令牌,神情一愕:“公子爷今日正巧在,请姑娘随我来。” 叶香偶浑浑噩噩地跟着他拐拐绕绕,不久来至后院的一间精致房舍,屋外几卷草帘,几丛绿篁,古朴而别有意境,当对方推开门,眼帘映入那道熟悉的墨衣瘦影,纪攸宁正坐在桌前,执着手里的一支玉簪,看见她,意外地站起身。 “纪公子……”叶香偶再抑制不住眼底的酸涩,宛如小鹿一般,飞快扑入他怀中。   ☆、第46章 [连载] “小偶……”纪攸宁被她环腰紧紧抱住,只觉她全身好似骤雨里的孤叶,抖得欲要碎掉般,在怀中一抽一噎,衣襟都染湿大半,他反应过来,“你哭了?” 叶香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抱着他大哭一场。 纪攸宁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出什么事了?” 叶香偶心中一团乱麻,哪怕他问,也只是胡乱地摇晃脑袋,那一刻,她感觉自己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完了。 不知过去多久,她渐渐止住泣音,将脸从他怀里挪开,用手揉着眼睛。 “别用手,小心揉破了皮。”纪攸宁掏出一方交叠整齐的丝帕。 叶香偶刚要接过,孰料他已俯身替她轻轻擦拭,叶香偶表情略一怔,意识到适才的失态,垂落眼帘:“对不起……我、我突然这样子,给你添麻烦了。” “不会。”他的声音听起来永远像春日花乡间的流水,是脉脉温润的味道,“你能来找我,我很高兴。” 叶香偶想自己哭的一塌糊涂,此番样子一定难看极了,几乎不好意思抬头看他,倒是纪攸宁主动询问:“发生什么事,跟你表哥吵架了?” 吵架?不,她跟裴喻寒根本称不上吵架,裴喻寒从来没把她放在过心上,是她自己想不开,像落汤鸡一样狼狈地逃了出来。 叶香偶酸楚地吸溜下鼻子:“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在他心里,什么都不是。” 纪攸宁深深注视她,睫下的目光,幽晦闪动:“也许这只是你自己的想法。” 叶香偶知道他在安慰自己,但他不懂,其实她只是那个女子的替身,难怪她与裴喻寒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但裴喻寒并没有把她打发走,反而还收留她,供她吃住,样样俱好,她受伤,他会细心的照拂她,但这些好,只不过是因为她跟画上的女子容貌相似罢了,她甚至还不如拐拐,起码拐拐能讨得他的喜欢,那她呢?连最起码的一点关心都不属于她。 纪攸宁开口:“我听说,少琼已经与杜家千金定亲了。” 叶香偶眼神黯然。 纪攸宁又不嫌弃地拿帕子擦擦她发红的鼻尖:“小偶,你喜欢他吗?” 叶香偶一震,满脸不可思议之态。 纪攸宁语气却平静得全无波澜,像在陈述着事实一般:“如果不喜欢,你为什么要哭,为什么会哭得这么伤心?他心里没你,所以你很难过对吗?” “不……我……”叶香偶赶紧摇摇头,脸上带着一种怕被看破的慌张,“我、我不知道……” 不管裴喻寒与那个女子之间发生过什么,但现在裴喻寒喜欢的人是楚楚,要娶的人也是楚楚,她又流下眼泪,讲话几乎有点语无伦次:“我只是不知道今后该怎么面对他了……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楚楚……我……我一点都不想……”尽管不愿承认,但还是不得不承认,日后看到他与楚楚恩爱亲昵的画面,她的心会痛,会很痛很痛,仿佛她永远是一个多余的存在。 “既然不知怎么面对,那就离开他。”纪攸宁手指拂过她的鬓发,声音宛如落花萦绕入耳,却又透出不容置疑的金石之音。 叶香偶瞠目一惊。离开,她的确想离开裴府,可今后她该何去何从?可笑天下之大,竟无她的容身之处。 纪攸宁仿佛猜透她的想法:“小偶,让我娶你吧,这样你就可以离开裴府,离开他,不必再因面对他们而难过。” 话吟甫落,叶香偶彻底傻了眼:“纪公子,你在讲什么胡话?” 纪攸宁幽幽一笑:“不是胡话,我是认真的。” 叶香偶快速同他拉开两步距离,蠕动下嘴唇,嗫嚅着讲:“可你曾经不是说过,你心里有个很喜欢的人……” 纪攸宁没立即回答,双眸始终凝着她,将她小小影子锁在瞳孔中:“那是过去的事了,小偶,我现在喜欢的人是你。” 叶香偶心房怦怦狂跳:“可算上这次,咱们总共就见了五次面!” 纪攸宁微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古人所云,你不可能没听过。” 叶香偶无语,但她自然是不信的:“我知道,你只是可怜我才会这么说的,况且……”她想到那日在陇雨庙遇见纪夫人的情景,迟疑下开口,“你母亲……可能也不会喜欢我……” 纪攸宁眼神一闪,就似深林里夜魅曳出的暗影,平静的笑容下,竟多少有些诡谲:“不会,只要你肯嫁给我,我一定能说服我娘同意的。” 叶香偶沉默,纪攸宁柔声细语地讲:“我知道,你现在还不信我,但是小偶,你仔细想一想,其实你也是有点喜欢我的对不对?否则你为何难过的时候,会想到我,会跑来见我?” 叶香偶听完他的话,如遭当头一棒,是的,她从书房跑出来之后,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他,眼前人,总给她一种熟悉亲切的感觉,好像从很久以前,他们就相识了,只有他能懂她,能理解她,让她莫名的信任他,所以,她才会跑来这里找他。 叶香偶开始有点摸不清自己的想法了,或许真如他所说,她心里,是有点喜欢他的? “我……”她甫一张口,却被纪攸宁打断,“小偶,你不必急着答复我,人世许多夫妻,成亲前素未谋面,他们也是成了夫妻后,慢慢了解,相互扶持,此后恩爱有加,白发携手,我相信我们也能如此的。”那时他瞳孔深处,闪烁着一点近狂的灼亮。 叶香偶却低着头,不知该说什么。 稍后纪攸宁唤丫头拿来盥盆与热水,供叶香偶重新洗脸,叶香偶当时哭得厉害,珍珠般的小脸上布满斑驳泪痕,洗净后,才觉清爽几分,但两眼仍肿得跟桃子一般,一时半伙儿是下不去的。 纪攸宁怕她肚子饿,又命丫头准备些细点,就这样,叶香偶一直坐到天黑,到了不得不回去的时候。 纪攸宁乘马车送她回去,即将抵达裴府时,叶香偶内心突然一阵忐忑,才发觉自己真的一点都不想回去,也不想看见裴喻寒,是以当马车停下来,她终于下定决心,松开攥得通红的掌心:“纪公子,回府后,我会跟他说的。” 纪攸宁不解地侧过脸。 叶香偶想了想,解释说:“我表哥他、他可能不太喜欢你,但我一定会让他同意的,关于咱们的亲事。” 纪攸宁表情有瞬间惊愕,但旋即笑着颔首:“好。” 叶香偶正欲离开,不料被他一把揽入怀里,轻轻吻了下额头。 叶香偶反应过来后,脸“唰”地就红了,一直蔓延至脖子根,在那人的柔情笑意下,近乎狼狈地逃下车。 她走到裴府门口,守门的家仆登时跟炸了锅一般,大声喊道:“是表姑娘!表姑娘回来了,表姑娘回来了!” 那声音一传十,十传百,害得叶香偶立马像香饽饽一样被众人围堵中间,连大管家也闻讯赶来,在旁边问东问西,其中还有翠枝喜极而泣的声音:“表姑娘,您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少主人派了黎延都没找到您,差一点就让全府人都出来找了,眼瞅那天色暗下来,真真急死人了!” 可不管他们如何询问,叶香偶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待走回镜清居,众人这才散开,叶香偶坐在炕上,跟还在唧唧喳喳的翠枝说:“翠枝,我累了。” 翠枝这才噤言,马上给她端茶倒水,又拿来软底缎鞋给她换上,刚要出屋拎热水,却撞见门外来者,唤了声:“少主!” 叶香偶看到裴喻寒急匆匆地便进了屋,他眼中闪着近乎焦乱的光绪,胸腔也喘得厉害,一进来,就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一遍,短短瞬间,似已千百般。 大概她除了两眼红肿,带着哭过的痕迹外,整个人并没有凌乱不整的样子,他呼吸才算有所缓和,脸上慢慢恢复了平静,沉声问:“你去哪儿了。” 叶香偶略一沉吟,答道:“我去找纪公子了。” 他有些意外。 叶香偶解释:“我没事,只是去纪公子那里坐了会儿,回来也是乘得纪公子的马车。” 裴喻寒脸色顿时冰寒三尺:“我不是说过,不准你再跟他接触么。” 叶香偶先是在粉嫩的唇瓣上咬出一排牙印,继而脱口而出:“我喜欢他!” 裴喻寒一下子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半分,仿佛没听清楚。 叶香偶开门见山地道:“这回是真的,我喜欢纪公子,想嫁给他,纪公子也答应会娶我的。” 裴喻寒面色苍白地望着她,肩膀开始微微颤栗,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激动的,片刻,他说道:“不行。” 叶香偶皱眉,显得气急败坏:“为什么不行?裴喻寒,你先前明明答应过我,如果我心里有了喜欢的人,你就同意让我嫁给对方的!” 裴喻寒两手攥得死紧,眸底已充满浓浓的血丝,仿佛喝高了酒,随时要冲上前杀人一样:“任何人都可以,只有他不行。” 叶香偶扯着嗓子叫嚷:“可我就是想嫁给他,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哐——”他一脚踢翻了旁边的茶几,上面的瓷杯茶壶噼里啪啦应声而碎,刺得人耳膜都疼。 叶香偶惊了一跳,就听裴喻寒一脸阴霾地说:“我明明白白告诉你,嫁给纪攸宁这件事,你想都别想!” “裴喻寒!”叶香偶还要跟他理论,却见他头也不回地离去,脚下有些不稳,走得跌跌撞撞。   ☆、第47章 [连载] 尽管叶香偶猜到裴喻寒不会一下同意她跟纪攸宁的亲事,但没料到他会如此不容置疑的拒绝,一点余地不留。可是没关系,反正现在她也是破罐子摔到底了,叶香偶干脆豁出去,决定用绝食抗议。 她开始不吃不喝,从白天至黑夜,跟个半死人一样躺在床上不动,无论翠枝怎么哭求,她就是闭着眼毫无反应,整整两天过去,她水米不进,明显感觉到体内的力量在一点一点枯竭,视线昏眊,抬下胳膊都变得十分迟缓,气氛极静时,她甚至能听见血液在脖管汩汩作响,温吞得仿佛即将化为死水。 叶先偶不知道如此下去,她还能坚持多久,说不定她就这样饿死了?其实死掉也好,听说阴间有一处奈何桥,喝下孟婆汤,可以忘记与前世有关的一切,然后投胎轮回,这样,她再不认识裴喻寒,多好。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忽听屏风外传来疾快的脚步声,她不遑去瞧,已被人一把从床上拽了下来。 是裴喻寒。 他看上去像是几个昼夜没睡觉一样,眼窝深陷,双目赤红,亦如从地狱中爬出的鬼,模样狰狞而可怕,他力道太大了,简直要把她的胳膊抓到断掉,叶香偶本就两日不曾进食,体力虚弱,被他猛地拽起,眼前顿觉一片昏天黑地,晕眩无比,由着他一直拖到对面炕上。 “给我吃了!”裴喻寒一甩手,好似丢废弃物一般,她就跌进红木炕榻上。 叶香偶感觉膝盖被撞的生痛,倒使得脑子清醒了些,炕几上正摆着几碟精致的菜肴,香气四溢,她却咬下干裂的嘴唇,讲话有力无力的:“我……我不吃……” 裴喻寒闻言,睚眦欲裂,端起粥碗喂她,叶香偶死活不张口,将脸挪到一旁,他便丢下银勺,狠狠掐住她的下颌,强行逼她张开嘴巴,叶香偶就像一只被扼住脖颈的天鹅,头仰得高高的,被他硬生生往嘴里灌着粥,甜腻腻的粥滑入嗓子眼,又猛又快,呛得她眼泪都流出来,可裴喻寒完全没有停止的意思,叶香偶像受惊的小猫,伸着手凭空乱抓乱挠,最后挠到了裴喻寒的脸,他往后一闪,她趁机拍开他手里的碗,挣扎着欲要起身,但裴喻寒仿佛推不动的山岳,又将她用力按了回去,她胳膊在半空扫过炕几,一碟碟菜肴全被推翻摔落。 那一刻,她看到裴喻寒白皙如玉的面庞剧烈抽搐起来,周身空气似因他的愤怒而冰冻至顶点,她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她觉得,她马上就要死了,被裴喻寒杀死。 果然,裴喻寒一只手伸向她颈项,仅差分毫,却颤抖着凝滞不动,叶香偶笑了笑,死就死吧,只是与其让他动手,不如让她自己来! 她余光瞄见一片临近的碎瓷,探手便抓去,而裴喻寒察觉出她的动机,居然提前一步将碎瓷扣入掌心,叶香偶看到他攥得很紧很紧,手心里已淌出一痕殷血来,染得她眼睛都红了:“裴喻寒,你究竟想怎么样!” 她觉得那血就是自己心里的血,一样红一样浓稠,流出来的时候,撕心裂肺:“既然你这么讨厌我,你就杀死我好了!” 他本是狠狠瞪着她,但听到“死”字,他似乎有了一瞬窒息,眸底渐渐浮现出无望的痛楚来。 叶香偶眼泪滚落:“为什么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想喜欢谁就喜欢谁,想娶谁就娶谁,而我却不可以?裴喻寒,我真是受够你了,你凭什么一直管着我?就因为你不喜欢纪公子,所以我也不能嫁了吗,我告诉你,我就是想嫁给纪攸宁,你以为现在这样管着我,我就一定要听你的话吗?你管得了我一辈子吗!” 裴喻寒脸色惨白惨白,又或者说,全部都是扭曲的痛苦,叶香偶无法形容他脸上的那种表情,就像是万箭攒心,痛不欲生,被送上刑场凌迟一般,连她看了都有些不忍卒睹。 不过她很快伸臂,这次终于推开他,起身踉跄着往屋外跑去,可惜跨过门槛,她又被裴喻寒猛地从后挪住手腕,拽了回来,她一扭身,正撞上他的胸口,撞得她都快脑淤血了,险些昏厥过去,裴喻寒就揽住她的腰,狠狠吻了下去。 他整个人像被三昧真火烧着,身体滚烫,嘴唇滚烫,叶香偶的唇刚一被他接触,忍不住打个哆嗦,差点被烫化了,而他吻得汹涌而疯狂,有点歇斯底里的味道,好似一直以来紧绷的某根弦断掉,让他终是崩溃。 叶香偶这回想晕也晕不了了,傻了一样呆呆被他揽着身子,任他排山倒海地亲吻,他身上没有酒味,只有淡淡幽冽的梅香,以及充满灼热的男子气息…… 没喝酒…… 他没有喝酒…… 这话在脑中过滤一百遍后,叶香偶恍遭雷击,身躯剧烈震了下……裴喻寒现在是清醒的,是在神智清醒的状况下吻的自己…… 叶香偶瞳孔深一凝缩,无法接受某种现实一般,眸底涌现着迷惑、震惊、害怕、紧张……还有难以置信…… 大概是她抖得太厉害,裴喻寒总算离开她的唇,缓缓撒开手,他的瞳眸浓若点漆,被天光晃过,形成一种深到极郁哀伤的颜色,闪烁着不可救药的挣扎,而叶香偶仰着头,小脸宛若月光莹果,白得近乎透明,两个人像是谁也无法抗拒对方的目光,静静相互注视着。 最后叶香偶一惊,想逃,却被裴喻寒死死圈锢着腰,他又低头吮住她的樱口,不再是攻城略地,而是近乎沉溺迷恋地纠缠……仿佛在告诉她,他有多么的不可自拔,又有多么的罪不可当…… 叶香偶忽然想着,也许这回,并不是裴喻寒喝醉了酒,而是她在生病,病得严重,病入膏肓,此刻发生的一切,不过都是她的癔想罢了。 她仿佛陷入一场荒唐离奇的梦里,眼角泛起泪花,簌簌滚落,下一刻,裴喻寒却停下来,望向她的背后。 叶香偶察觉异样,也顺着他的视线扭身望去,脸色瞬间惨白—— 楚楚! 杜楚楚浑身僵直地站在院门前,也不知道这样看着他们有多久了,当与叶香偶的目光接触上,她倒退一步,很快转身跑掉了。 “楚楚——”叶香偶五雷轰顶一般,推开裴喻寒便追了上去,杜楚楚跑得很快,像一只风里飘荡的花蝴蝶,而叶香偶腿脚打软,好几次险些摔倒,但仍是咬着牙齿,追了好久好久,终于努力地抓住她的手腕。 “楚楚,你听我解释!”叶香偶急得碎汗都淌进眼里,气喘吁吁地开口。 杜楚楚被她拽着柔荑,一直没有回首,直至半晌,才面无表情地折过身道:“我就你问一句,如果今天我没有偷偷溜出府,看到这一幕,日后你会不会主动告诉我?” 叶香偶被她直逼而来的眼神深深刺痛,五指轻微发着抖:“楚楚,这只是个误会。” “是吗……”杜楚楚凄凉地笑了笑,“真的只是误会吗?”她自问自答一样,挣开叶香偶的手,“小偶,其实上回在杜府,是我骗了你,是我死活求着我爹去跟少琼提亲的,我本以为与他的亲事定下来,一切就都踏实了……” 她不禁莞尔,却饱满讽刺:“难怪了,那幅画会画得那么像你,落水时他最先救的人也是你……你认为这些只是单纯的巧合吗?” 叶香偶一愣,答不出来。 杜楚楚冷冷开口:“其实我也不愿意这些都是真实的,不过是我自己多想而已,可没料到……今天我亲眼所见,他心里真正喜欢的那个人……原来真的是你,可是小偶,最令我失望的人,却还是你了。” 叶香偶与她目光相碰,心内一窒,感到无法形容的难受。 杜楚楚声音轻飘得若从另一个世间传来,近乎诡异:“你既然喜欢少琼,为什么当初不告诉我呢,还要跟我说怕他、讨厌他,其实你心里明明喜欢他喜欢的要命,对不对?” 叶香偶摇头:“不是这样的,楚楚,我、我跟他是不可能的!” 杜楚楚只觉可笑:“你与他是表兄妹,表亲联姻,亲上加亲,怎么不可能?” 叶香偶不知是被她冰冷的语气所惊,还是被她陈述的事实噎住,愣了半天,才吞吐着开口:“楚楚,对不起……不过你相信我,我跟他真的没有……” 杜楚楚冷笑打断:“小偶,你真虚伪,我跟他定亲后,你就应该放弃这门心思了不是吗?可他刚刚吻你,为什么你没有推开?” 叶香偶像是晴天霹雳,一时间无言以对。 杜楚楚讥嘲地扬起嘴角,淡淡落下句:“算了,什么都不必解释了。”转身走掉。 叶香偶一直伫立原地,直至她的背影彻底从眼界消失,才敛回目光,失魂落魄地走回镜清居,当她抬起头,看到裴喻寒还站在屋前,雪绸长衣被阳光照得炽白,使得他整个人都裹在强烈的光线里,模糊得快要蒸发一般,而他垂在体侧的左手,正有血一滴滴地坠落,在地面积成一滩惊心的红。   ☆、第48章 [连载] 叶香偶才想到,他的手之前受了伤,连她衣服上也染着他的血,就像彼此骨血相融,分也分不开,她忽然间清醒了,几步冲上前:“裴喻寒,楚楚走了,你快点去跟楚楚解释!” 裴喻寒动也不动,叶香偶就对他又拉又扯,可惜裴喻寒跟竹竿一样杵在原地,叶香偶终于急了,眼泪哗哗的流,粉拳如雨点般一个劲往他胸膛上砸:“你到底抽的什么疯?抽的什么疯啊?你快点去追啊,就说你喝醉了酒,一时犯了糊涂,只要你说的,楚楚一定会听的!”她大喊大叫,最后捶得实在没力气,只得垂落手臂,抖着肩膀抽泣,“裴喻寒,我求求你了好不好,你去把楚楚追回来……” 裴喻寒低下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眼神恍惚得如置梦境一样,藏匿着沉沉的哀伤,那时他被她打的,几绺乌黑发丝被从玉冠中震落而出,是难得的狼狈落魄之态。 “小偶。”他唤了声。 叶香偶慢慢冷静下来,也不想问他为什么会吻她,也不想知道他的任何想法,她只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面对这个人,看一眼,她就浑身作痛,痛得恨不得自己捅上自己一刀,这样疼痛才能歇止。 她说:“我喜欢纪公子。” 气氛很安静,静得只能听见血“嗒嗒嗒”滴下的声音,又像是人的泪水在落,他没回答。 叶香偶心里特别乱,只想快刀斩乱麻:“裴喻寒,我能不能搬到外面住一段时间,咱们暂且不要见面了。” 良久,裴喻寒沙哑地吐出一个字:“好。” 就这样,叶香偶收拾行李,第二天就带着翠枝搬到堇和巷的一处宅院,堇和巷一带居住多为富贾豪绅,周围环境极好,出门拐两个胡同就是青水河,春夏一到,水中荷花飘香数里,哪怕坐在自家庭院都能闻见。 宅院里总共就五个人,除了叶香偶与翠枝,还有负责看门的老江以及贵嫂和孙女小红,贵嫂主要负责伙食,小红平日给房间打扫,小红十一二来岁,聪明伶俐,十分讨喜,叶香偶也不用她伺候,常放了翠枝跟她在院内玩耍,自己则在屋里发呆或者逗拐拐,自打搬出裴府后,她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清闲自在的,尽管这次裴喻寒没有特别限制她出门,只要求随时带上老江,但叶香偶真的一点也不想外出,想到楚楚,她就忍不住黯然愧疚,曾有无数次的念头,她想再去跟楚楚解释,但她知道,楚楚一定不会再见她了。 转眼过去半个月,她从翠枝口中得到消息,纪府已向裴府退了亲,据说是楚楚主动要求的,裴喻寒也应了下来,并将名下在海外一处大生意铺子转给纪老爷,作为赔礼。 叶香偶闻得消息,那份愧疚愈深,仿佛有皮鞭一下下鞭挞在心上,她再没脸见楚楚了,至于裴喻寒,或许就如现在这般,一辈子不见面也好。 她又做了那个梦,周围飘着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煞是好看,忽一阵疾风吹来,雪花愈刮愈猛,化成细粉碎粒,密密麻麻,漫天苍芒一片,她慌忙以袖掩面,眯起眼,隐约看到前方站着一道人影…… 他衣袂飘扬,长发飞舞,用哀哀欲绝的眼神望着她。 叶香偶拼命地朝前跑、朝前跑,这一回,他没再像往常那般消失,而是一直伫立在原地,雪花纷迷间,他的眉目轮廓开始一点一点清晰,白衣胜雪,姿秀绝尘,当叶香偶跑到跟前看清他的脸时,脑子轰隆一响,亦如地动山摇,让她几乎站都站不稳,因为他不是别人,正是裴喻寒。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他要用这种眼神望着她? 刹那间,视线豁然开朗,周围一切景物都清晰起来,她发现自己站在山野里,周围漫天飘舞的并不是雪花,而是白绒绒的蒲公英,那么多,那么美,随着山风越刮越密,就像下着一场鹅毛大雪。 她看到裴喻寒像是疯了一样,冲上前紧紧抱着她,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裴喻寒似乎很痛苦,而她从他的瞳仁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正在诡异的笑…… 叶香偶突然从梦中惊醒了,入夏的天气里,她身上只盖着层薄毯,但此刻,却是出了一身冷汗,她揩揩额头的汗水,显得惊魂未定,那明明就是个梦,可为何真实得仿佛曾经发生过一样? “表姑娘。”翠枝推门而入,本是有话要说,但见她面色煞白,仿佛受到惊吓般,立即关心地道,“表姑娘做噩梦了吗?” “没事……”叶香偶平复下呼吸,恢复如常后,察觉她神情有异,开口问,“怎么了,找我有事吗?” 翠枝点头:“外面有位夫人找你。” “夫人?”叶香偶眨巴眨巴眼,真奇怪,她搬到堇和巷后,压根不曾出门,更别提认识什么夫人了,“哪位夫人?” 翠枝摇头:“奴婢也不清楚,她只说姓纪。” 叶香偶一听姓“纪”,心内登时咯噔下,难道是纪攸宁的母亲,纪夫人? 可是对方怎么会找到这里?而且还要见她? 她手指掐住被单,显有点六神无主,片刻后讲:“你、你请对方进来吧。” 待翠枝离去后,叶香偶迅速起身,对着铜镜整理下仪容,便走了出去,不过她甫离开房间,纪夫人已被翠枝引领着走入小院,不知为何,叶香偶感觉纪夫人看自己的眼神,就像在看着肉中刺一样,带着某种痛恨,但她还是礼貌地唤了声:“纪夫人。” 纪夫人从她脸上移目,打量下周围,才启唇:“有些话,我想跟你单独谈谈。” 叶香偶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轻轻颔首:“那、那请屋里坐吧。”示意翠枝不要进来。 纪夫人也命自己的贴身丫鬟留下,随她进入屋内,在东次间的炕上坐下。 叶香偶马上给她沏了一壶白毫银针,纪夫人端起来详看几眼,又搁下:“不是灵濯泉煮的茶水,我从来不喝,况且,我只喜欢金坛雀舌。” 叶香偶知道纪夫人经营茶业生意,对此挑剔也在情理之中:“实在抱歉,因为我平时比较喜欢白毫银针,所以这回从裴府出来,就只带了白毫银针。” 纪夫人突地冷笑一声:“你还想跟我装到什么时候?” 叶香偶听得满脸疑惑。 纪夫人开门见山道:“骗得了我儿子,可是骗不了我,冷念,你就算化成灰我也识得出来你。” 叶香偶打个激灵,冷念?冷念是谁? 纪夫人说道:“我不知道你施了什么手段,居然攀上了裴家,不过你以为有裴公子给你撑腰,你的阴谋就能得逞么?” 叶香偶惊慌失措,急声解释:“纪夫人,我想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不清楚你说的冷念是谁,也根本不认识她。” 纪夫人怔愣下,继而脸上浮起一丝阴冷嘲讽的笑容:“怪不得我儿子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你以为自己改头换姓,装作什么都不记得,就可以再嫁给我儿子,嫁到纪家来么?那日在陇雨庙与你见过一面后,我就派人暗中调查了你的身份,裴喻寒的确有一个在溪州的叶氏表妹,不过那孩子早在七岁时就得了病疾殁葬了,而你这个同名同姓的表妹,又是从哪儿来的?” 叶香偶震惊地瞪大眼睛,那时遍身血液仿佛蹿涌至脑顶,恨不得瞬间爆裂。 她不是叶香偶?真正的叶香偶早就死了?那她是谁?冷念?冷念又是谁? 短短时间,无数疑问好似破堤洪水一般纷至沓来,让叶香偶脑中乱成一团浆糊,完全理不出个思绪来,呆若木鸡地站着。 而纪夫人脸上露出恨之入骨的表情,起身走到她跟前:“冷念,你若再想借此机会缠着我儿子,那你简直是做梦,你知不知道我儿子已经被你害得不正常了,自从你消失后,他整个人就恍恍惚惚的,为了找你,成天在街上游荡,我怎么劝也劝不住,把他关在屋里,他就用匕首来伤害自己,这回也是,他又来跟我说要娶你,我不同意,他就往自己肩膀扎了一刀,你说,我好好的一个儿子,这么优秀的一个儿子,被你害得至今无妻无子,全是被你给毁了!” 她越说越激动,模样渐现癫狂,叶香偶傻了一样,毫无反应,纪夫人骂道:“你这贱蹄子,亏你还是在纪府从小长大,你就是这么报答我们纪家的?再这么阴魂不散地缠着我儿子,我哪怕拼了这条老命,也不会让你如意的!” “不、不……你放手!”叶香偶被她使劲摇晃着身子,终于从震动中醒回神,但纪夫人就是死死抓着不放,似乎要掐死她,两个人争执间,叶香偶被她逼得一路后退,狠狠撞到后面的红木多层盆景花架上,那花架足有一人多高,最上层的花盆“哐啷”坠落,正巧砸在她的头上。 叶香偶便觉眼前一黑,浑身使不出力地倒在地上,额头沿着眼角黏糊糊的,大概是血,耳畔响着纪夫人的咒声,以及翠枝推门而入的叫嚷。 她静静躺在地上,神智本该越来越迷茫,可那一刻,她眼前却闪过许许多多的画面,有一大片茶庄,有温文尔雅执书的小公子,还有蹲在苗圃里的苍老背影,这些画面由模糊变为清晰,然后她看到一个身穿粉裙的小女童,扒着书房窗户探头张望,书房内的小公子有所察觉,转过头。 傻、阿、宁,她无声地张开口型,朝对方做了个鬼脸,便笑着跑掉了。 小女孩扭头瞬间,叶香偶看到了她的样子——眉眼弯弯,樱桃小口,肌肤粉粉嫩嫩,像是春天里摇曳的樱桃颜色,额前留着齐齐刘海,头梳两个可爱的团子髻,正是她小时候。   ☆、第49章 [连载] 对…… 她想起来了…… 她不叫叶香偶,也不是裴喻寒的表妹,她真正的名字叫冷念,父亲冷崇是纪府的金牌种茶师傅,并且是管理着纪府整座茶园的大总管,极受纪老爷看重,后来父亲娶了青梅竹马的娘亲,接到府里居住,夫妻间琴瑟和鸣,恩爱有加,可惜娘因诞下她时难产去世,就变成父亲把她一手抚养长大,打从娘离开后,父亲除了照顾她,便开始一门心思地研究茶叶,而小小的她,总是喜欢屁颠颠地跟在父亲身后,看着他指挥上百茶工,进行采、蒸、捣、拍、焙、穿、封,因为纪老爷心疼父亲一人太辛苦,所以从来没让人约束过她,为此她就成了一个小闲人,动辄在园里乱跑,纪府后园的一片茶山大极了,她玩都玩不过来,不过别瞧她是在纪府长大,一年到头下来,她几乎都是跟着父亲在茶园和百茗院呆着。 五岁那年,她见到了纪攸宁,纪攸宁是纪老爷的独子,常跟随纪老爷来茶园看茶叶,纪攸宁是位温文尔雅的小公子,与她见面时,扯唇微微一笑,比四月烟花还要温暖,纪老爷跟父亲饮茶谈天,她就拉着纪攸宁在茶山里转悠,告诉他这叫什么茶,那叫什么茶,他听得特别认真,最后夸赞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真聪明!” 冷念揉揉鼻子,她成日跟着爹爹在茶园,自然耳濡目染,无师自通,不过她知道纪攸宁更聪明,因为纪攸宁七岁便能大字,八岁已能作诗,纪夫人有望子成龙之心,本盼着纪攸宁日后行官,奈何次子一岁时夭折,今后家业只能由纪攸宁继承,便让他弃文从商了。 纪攸宁经常跑来找她玩,别瞅冷念年岁小,性格却跟男孩似的,又淘又闹,力气恨不得比纪攸宁还大,有回她捉了只毛毛虫,把纪攸宁吓出一身鸡皮疙瘩,差点没跌个跟头,她就弯腰哈哈大笑。 纪攸宁说:“你是女孩子,怎么不怕虫子?” 冷念两手叉着腰:“谁说女孩子就一定要怕虫子?再说了,你是男孩子,为何也怕虫子?” 纪攸宁想了想似觉有理,彼此对视一眼,畅心大笑。 冷念十岁时,开始在父亲身边当帮手,纪攸宁也开始忙着给纪老爷做事,二人渐渐长大,再见面,就不能如儿时那般嬉笑玩闹,不过纪攸宁想见冷念还是很容易的,因为冷崇忙不过来时,他就找冷念给他解答茶叶问题,只是当冷念说完,发现纪攸宁正专心致志地盯着她的脸瞧,给她臊了个大红脸。 时光飞逝,纪攸宁十八岁那年,随纪老爷出了一次远门,原本计划两个月内回来,可转眼将近三个月过去,至今毫无消息,冷念便有点忐忑不安,坐在屋里绣花都没精打采的,她的女红是跟府里绣娘学的,因为冷崇觉得冷念太顽皮,女孩子家怎么能总爱爬树玩虫子?是以才让她跟着绣娘学习女红。 冷念正闲闲地绣了一朵梅花,春芳突然推开门进来,春芳是茶工潘大娘的闺女,平时跟冷念很要好,此际她一脸兴奋:“小念,老爷跟大少爷他们回来啦!” 冷念一激动,差点没刺到手指头,昂起头:“真的?什么时候?” “就现在,好多人都在门口迎接呢。”春芳说道,“走,咱们也去!” 冷念点点头,等赶到的时候,纪攸宁一行人已至中堂了,游廊里挤满大大小小的家仆婢女,都因纪老爷他们回来而高兴,冷念就挤在一群小丫头中间,看着游廊对面被众星捧月一样的纪攸宁,穿着墨竹纹袍,墨发高束,玉带锦履,真称得上朗朗韶秀,冷念见他倒不见黑,就是有点瘦了,跟临走前比,大概得瘦了两圈吧。 她正心底比较着,忽见纪攸宁侧过头,朝她们这厢望来,一群小丫头都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大少爷又是这般一表人才的人物,纷纷屏住呼吸,有的甚至惊呼了一声,而冷念的目光正正撞上纪攸宁的眼睛,他就看着她一个人,笑得格外柔和,在袖底下打个手势,便领着一众人去了。 比及入夜,月华初上,冷崇用过膳便回屋歇息了,冷念偷偷摸摸溜出百茗院,一路跑到汇珍阁,汇珍阁是一座螺旋阶梯书阁,除了林冈,是纪府里第二处高的地方,也是纪攸宁的藏书阁,是纪夫人知道纪攸宁喜欢读书,特别让人建造的,平日没有纪攸宁的命令,闲杂人等不得辄入,冷念紧张兮兮地站在汇珍阁前东张西望,不料背后突然伸来一只手,将她拽进书阁里。 冷念吓得险些尖叫,但被纪攸宁迅速捂住嘴,看清楚是他,冷念才算松口气,等纪攸宁撒开手,她嗔怨地捶下他胸口:“坏蛋,差点被你吓出半条命了。” 纪攸宁笑道:“来,跟我到上面去。” 二人摸着黑,登到书阁顶层,要知汇珍阁是纪夫人找的海外工匠设计,构架十分新颖独特,屋顶中间有一扇天窗,纪攸宁将天窗打开,皎洁的月光宛如一掬澄水,倾泻而下,照得室内一片明亮。 彼此并肩坐在矮榻上,这是他们后来不方面单独相见时,纪攸宁所想到的法子,只要相互谁 一打手势,便约在月华初上时分,在汇珍阁见面。 冷念特喜欢这里,仰头可以看见闪闪烁烁的繁星,让她感觉自己好像离夜穹更近了一些,当她调过头,对上纪攸宁瞬也不瞬的目光,问道:“看什么哪。” “看你。”纪攸宁坦然回答,“我一回来,就想看你。” 冷念脸蛋一红,用手抚着自己一绺小头发,结巴着吐字:“我、我有什么可看的。”大概气氛安静得叫人不自在,她又问,“你怎么这么久才来,我等了你好半天。” 纪攸宁表情有点无奈:“没办法,我这次头一回出远门,路上又耽搁不少时间,一回来,就被我娘拉进屋里问东问西,听着她一个劲哭,晚上用膳,还非逼我把那些燕窝参汤吃完才肯放人。” 冷念知道他是纪夫人的宝贝疙瘩,唯恐他有半点闪失,同时也奇怪道:“不是说去两个月吗,为何去了这么久?” 纪攸宁解释:“还说呢,我们回去时正巧赶上暴雨,连续下了两天两夜,那条官道被大雨冲垮了,全是山块碎石,我们只能在就近的镇子停歇半个月,所以耽搁了。” 冷念紧张地抚抚胸口:“幸好你没事。” 看向她充满担忧的小脸,纪攸宁眸底闪烁着轻柔的光绪,片刻后,从袖中取出一支并蒂莲花簪,是用上好的芙蓉玉打造,并蒂莲上还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不止款式新奇,雕工更可谓精美异常。 纪攸宁笑道:“送你的。” 冷念疑惑地拿眼睛望来。 纪攸宁摸下她脑袋瓜:“明天你就十五岁了,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他不提,冷念自己都差点忘记了:“你还记得呢啊。” “当然了,我家小念的生辰,我怎么可能忘记。”纪攸宁又笑着趁机胡噜两下她的脑袋。 “纪攸宁!”冷念头发都快被他揉成鸟窝了,气呼呼地大叫了声,小时候她还能拿虫子吓唬吓唬他,但现在长大,已能明显感觉出男女间的差别来,冷念生得娇小纤瘦,身体抽条后,也就是长了点个头儿,但也有限,再配着杏核般的尖尖小脸,总跟还没长大似的,至于纪攸宁,简直就像吃了拔高药似的,以前不过高她半头,如今站在一起,冷念才及他的肩膀,完全就是被他俯瞰了,不过也对,想他成天被纪夫人灌那些燕窝补品,不高才怪。 冷念反应过来:“谁是你家的了?” “怎么不是?你说说看,你住在纪府,吃穿也在纪府,不是我家的是什么?”纪攸宁反驳道。 冷念鼓着腮帮子不吭声,现在个头比不过他,力气比不过他,口才也比不过他,只有挨欺负的份儿。干脆夺过他手里的玉簪,仔细端详一番:“这簪子真好看。” 纪攸宁笑了笑:“是我早前就找朋友订制好的,世上只这么一个款式,原本这次遇上暴雨,我还真担心赶不回来,错过你的生辰了。” 冷念听他字里行间,念的全是自己,心内感动之余,又暖融融的,而且这簪子设计的是并蒂莲花款式,寓意不言而喻,情不自禁羞红了脸。 纪攸宁拿过簪子,为她别在发髻上,冷念就低着头闷不作音,感觉他垂下手的时候,脸庞突然朝她凑近,在她额际烙下一吻。 冷念胸口砰砰响着,好似有小鹿乱撞,不过她没有吓得逃避,也没有慌乱无措,只是抬起大大的秋水般的星眸,静静注视过来,纪攸宁也在望着她,握住她肩膀的双臂有点紧张发抖,冷念就朝他笑了下,纪攸宁反应后,也微微一笑,在她闭阖眼帘时,吻上她的唇。 星夜下,这是冷念第一次与纪攸宁亲吻,那样不约而同,不由自主,仿佛除了甜蜜,再感觉不到其它。   ☆、第50章 [连载] 自那日纪攸宁亲了她之后,冷念最近做什么都是嘴角含笑,坐在窗下穿针引线,也忍不住哼哼着小曲。 冷崇推门而入,冷念立马停下手中的绣活,笑盈盈地唤道:“爹。” 冷崇颔首,坐到桌前,执壶倒了杯水,冷念走到跟前:“爹,天渐凉了,我给您新纳了一双厚鞋底,改日您试试看。” 冷崇疼爱地接过来,点头应道:“好、好,爹爹一定试,我们念儿越来越心灵手巧了。” 冷念讪讪地揉揉鼻子。 冷崇问:“近来可是遇见高兴的事?我瞧你都快笑得合不拢嘴了。” “没、没有啊。”冷念有点心虚,找个借口,“前几天我跟春芳比赛绣荷包,让绣娘评判来着,然后我赢她了。” 冷崇想她肯静心做女红,到底是好事,毕竟日后总得嫁人,动动针线是必要的:“爹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冷念闻言,乖巧地挪来木墩,坐在他身旁。 冷崇整顿下措辞,启开唇齿:“你觉得承哥儿这人如何?” “承哥儿?杨承?”冷念知道他是杨泰的大儿子,杨泰是纪老爷身边得力的管事之一,杨承生得浓眉虎目,高高大大,行事亦是一板一眼的,冷念回忆完,“有些印象,不过我从没跟他说过话,不清楚为人如何。” 冷崇接话道:“我瞧着倒是个憨淳老实之人,否则老爷也不会安排他跟着杨泰平日里进进出出,显然是有意栽培他。” “爹……”女儿家心思总是敏感的,冷念打着磕绊问,“你、你干嘛跟我提他……” 冷崇伸手理了理她的头发,看着眼前如花似玉的闺女,便有些心酸:“是今天杨泰找我,有意想给承哥儿说亲,爹想着你也已经长大,到了该出嫁的年纪,所以打算问问你的意思。” “我不嫁。”冷念不假思索地道。 大概是她答得太过干脆,让冷崇一愣,继而开口:“杨泰家底我是清楚的,谈不上多富贵,但也是清清白白人家,在纪府外也有处宅子,杨泰倒是承诺我,你若嫁过去,就将那宅子安排给你们俩人,今后你住在那里,跟着承哥儿踏踏实实过日子,也不会吃苦。” 冷崇在纪家也近二十年了,又是金牌种茶师傅,到头下来手里也有不少积蓄,在外面买处小宅也使得,对于冷念的亲事,冷崇是不愿女儿低嫁吃亏,也不愿她攀高结贵,免得日后受委屈,为此就打算选个知根知底,门当户对的人家,而杨家正好符合。 “爹,女儿才十五岁,你就这么急着把我嫁出去了啊。”冷念嘟着嘴抱怨。 冷崇叹气:“爹都是半个身子进黄土的人了,平日又忙着茶园上上下下的事,就怕耽搁了你。” 冷念摇晃他的手臂,撒娇耍赖:“爹,您再多留女儿几年吧,女儿现在不想嫁,就想留在身边孝敬您。” 冷崇最是拿她没辙,补了一句:“你真不仔细想想了?” 冷念斩钉截铁:“不想。” 冷崇自然以她心意为主,不愿强迫半分:“好,那爹改日就直接回拒了他。” 冷念听他点头答应,暗暗松口气。 下午,冷念走在园内,突然被一只手拉入假山石背后。 “吓死人了,你怎么又这样?”冷念小脸发白地冲他胸膛一阵乱捶。 纪攸宁语气透着焦急:“我有话问你。” “什么话,等晚上再说不行?”冷念唯恐他们躲在这里被人发现,想跟他约在晚上汇珍阁相见。 “不行,我等不及了。”纪攸宁扳正她的身子,正经八百地问,“你爹是不是有意把你许给杨承?” “你怎么知道?”冷念瞪大眼,不过一想杨泰在纪老爷身边当差,难免被他听到一二,“我爹倒是今天跟我说来着。” “你同意没有?”纪攸宁急得有些上火,眼底都泛起血丝。 冷念瞧他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扑哧一笑:“当然没有了,我又不喜欢他,我爹已经答应我不说这门亲的。” 纪攸宁面色这才缓和下来,随即抓住她话中关键,笑得如沐春风:“那你喜欢谁?” 冷念脸一红:“我不知道……” 纪攸宁将她轻揽怀中:“你不知道自己喜欢谁,为何那晚还让我亲你?” 他不提还好,这一提,冷念脸蛋更红得欲滴下血来,使劲掐了一把他的胳膊:“谁让你亲了,明明、明明是你欺负人……” “那再让我欺负一回好不好?”纪攸宁早就忍不住了,低头含住她的两片唇瓣,研磨欲融。 等他离开,看到冷念还在闭着眼眸,两靥堆红,睫毛宛如小扇子般忽闪忽闪的,就像裹在襁褓中的乳婴,一副粉嫩嫩、含羞娇稚的情态。 纪攸宁搂着她腰肢的手愈发紧了:“待我爹身子好一些,我便寻个机会,跟他说我要娶你的事。” 原来此次远行回来后,纪老爷便害了病,近来一直卧床歇养,冷念闻言猛一睁眼,有些担心:“可、可是老爷会同意吗?” 纪攸宁捏捏她的小鼻头:“怎么不同意?我家每年的茶叶收成可都指望你爹呢,想我爹这么看重冷师傅,自然也会喜欢你啊,况且我娶了你,可是有大大好处的。” 冷念颦眉疑惑:“什么好处?” 纪攸宁笑道:“你想啊,冷师傅是我爹重金礼聘来的,日后你学会了本领,便能顶替冷师傅的位置,而我娶了你,既省了一大笔开支,又有人替我掌管茶园,岂不是一举两得。” “哦,原来你心里是这么盘算的啊。”冷念翻他个小白眼,佯作不高兴。 纪攸宁笑着哄劝:“你不愿意?那成亲之后,就尽管做大少奶奶好了,我叫一堆人来伺候你。” “谁同意嫁你了?”冷念嫌他说这话也不嫌害臊,可脸上早掩不住那股甜蜜与愉悦,到底是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往往想不了太多、太远,认为只要此刻在一起就好。 过会儿她把脸偎在他胸前,两个人静静相拥着。 入秋后,天气很快凉爽起来,因纪老爷身体一直不见好,压在纪攸宁身上的重任就变得更为繁多,几乎每隔五六天,二人才能约在汇珍阁见上一面,那时仿佛总有说不完的话,聊天聊地,哪怕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拿出来讲给对方听,离别亦是依依不舍。 “春芳,怎么了?”一日,冷念从园中经过,见春芳跟几个小丫头凑在一块,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春芳跟见了救星似的,上前执了她的手来:“小念,你来得正好,还说呢,刚才我们放风筝,结果不小心被风刮到树上去了。” 冷念顺她视线一望,就见临院墙的那株槐树上,果然缠着一扇蝴蝶风筝。 春芳叹气:“这是阿南特意管宋妈妈借的风筝,你也知道宋妈妈这人矫情,要是被我们给弄坏了,指不定怎么说我们呢。” 冷念开口:“没事,树不算高,我帮你们取下来。” 冷念爬树很在行,比这更高的树都爬过,在春芳几人紧张兮兮的注视下,她攀着树枝顺顺利利地跃上树,然后爬到旁逸斜出的那根粗树枝上,将缠在枝桠间的风筝解开。 “丢下来吧!”看出她拿着风筝不好行动,春芳就在下面一喊,准备举手接住。 结果老天就像与她们成心作对似的,突然刮起一阵狂风,冷念一个没拿稳,那风筝就从她手中脱飞,随风卷到院墙另一面去了。 “哎呀,快追快追!”春芳急得原地躲跺脚,领着人跑去追风筝了。 冷念便沿着树枝慢慢下来,不料那树枝中部传来“咔嚓”一声,突然折断,虽说高度离地面也就一丈多,但摔下去全身怎么也得肿痛几天,况且事情突如其来,害得冷念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偏偏巧的是,她所在下方离石拱小门很近,她掉落瞬间,正巧有人从石拱门走了过来,冷念眼睁睁看着自己即将撞上对方,而那男子显然也没料到凭空会掉下个人来,吃了一惊,电光石火间,冷念见他伸开了手臂,而她害怕的闭上眼睛,就落入那人怀里,被他紧紧抱着,由于冲撞太大,他一连倒退数步,可还是被她压着倒在了地上。 冷念缓缓睁开眼睛,触及到他的目光,那是一双细致漂亮的凤眸,眼角狭长,轻微上挑,仿佛看谁都带着点挑剔的味道,眸心尽处冷静幽沉,深深看入,恍若探进一片无垠的苍穹中。 冷念慌了神,立马从他身上挪开:“你没事吧?” 背后小厮惊呼一声,上前搀扶他起身,手忙脚乱地替他掸了掸略微褶皱的衣摆及尘土。 而他样子不慌不乱,宛然永远处于高处的俯瞰者。 冷念这回总算看清楚他的长相,龙眉凤目,隆鼻薄唇,面如琼玉,肤光胜雪,身穿一袭锦缎茶白长袍,足蹬绣飞凤纹白靴,端的丰神毓秀,风采绝伦,好似飞花玉溅而出的世仙公子。 本以为他会生气,不过他却微微一笑:“没事。” 如今回想,原来那个时候的裴喻寒,还是挺爱笑的。   ☆、第51章 [连载] 一幕幕画面,好似如影相随的噩梦,反复在脑中纠缠萦绕,叶香偶看到她小时候在扑蝴蝶、爬树干、捉茶树虫,跟在父亲背后一颠一蹦,还有许许多多与纪攸宁在一起的画面,她还遇见了裴喻寒,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那时裴喻寒笑得风光霁月,一点都不令人害怕,可是后来还发生了什么,她却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了。 叶香偶睁眼时,就感觉头疼欲裂,忍不住伸手朝脑袋摸去,却被翠枝止住,翠枝担忧地问:“表姑娘,觉得好些了吗?” 叶香偶怔怔看着她,瞳孔焦距开始一点一点凝聚,才忆起这里不是茶园,也不是纪府,而是堇和巷的宅院里,之前纪夫人来找她谈话,说不要再缠着她儿子,然后对方越来越激动,就动手恨不得掐死她。 叶香偶问:“我昏迷多久了?” “已经一天了。”提起这事,翠枝就显得义愤填膺,“表姑娘,那位纪夫人究竟是什么人?如此粗鲁不讲理,你受伤之后,她居然一声不吭就走了,半点歉意都没有!” 叶香偶心乱如蚕丝繁绕,默然片刻,交待道:“这件事,你跟贵嫂他们知道就成了,不要再去通知裴府那边。” 翠枝点点头。 叶香偶凝着她那张圆乎乎的娃娃脸,一阵出神:“翠枝,你来裴府多久了?” 翠枝答道:“两年多了。” 对,两年多了……算起来,她住在裴府也有两年多的光景:“你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我在做什么?” 翠枝疑惑她无端端为何问起这个问题,但还是如实交待:“奴婢记得,当时表姑娘正迷昏不醒地躺在床上,听说是表姑娘的父亲病逝,表姑娘伤心过度了好一阵,少主命奴婢以后就在表姑娘身边伺候。” 如今想来,似乎那时她睁眼醒来,就有了一段新的记忆,之后自然而然地信以为真,以前叶香偶不觉得,可现在仔细想想,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叶香偶,出生溪州,可究竟住在溪州哪里?邻居有谁?他们叫什么名字?她居然一个也答不出来,那些她自以为存在的过去,此刻竟全变成一片模模糊糊的虚影,那些画面,就像被人一手捏造出,再糅合入她的脑袋里。 伤势痊愈后,叶香偶让老江驾车驶到四净胡同,那临莲墨斋的掌柜已经认得她,可惜今日纪攸宁不在,掌柜马上派人去递消息了,叶香偶则留在后院那间房舍里等候,她两眼空洞,只一味坐着发呆,犹如一截枯竭朽木,可以坐到生命终结。 不知过去多久,纪攸宁终于推开房门,束冠墨衫,儒雅若兰,与当年陪着她在汇珍阁看星星的纪攸宁相比,身形更为清瘦欣长,不复明亮的眼眸里总仿佛被雾霭笼罩一般,弥漫着飘忽死气。 “小偶。”他柔声笑道,“找我什么事?” 叶香偶徐徐站起身,忽然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尽管还是曾经的两个人,但彼此之间,却已过去千年万年。 她眼泪情不自禁地滑过腮颊,颤抖地开口唤了声:“阿宁……” 两个字,牵绕出儿时的温馨与亲昵,只有在她还是冷念时,才会这么叫他,纪攸宁一时僵在原地,满脸震惊地望着她,许久,不太确定地问:“你……记起来了?” 叶香偶点点头,泪水如断线的珍珠一样往下掉,有点语无伦次地说着:“阿宁,我……我想起以前的事了,我爹爹是冷崇,是纪老爷聘请的种茶师傅,我从小在纪家长大,还有你,咱们一起在茶园里玩,我还捉了毛毛虫吓唬你,你十八岁的时候第一次出远门,咱们经常约在汇珍阁见面……还有许多许多关于我小时候的事……然后我……我就记得这些了……” 纪攸宁听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当听完最后一句,神情一下欣喜若狂,冲上前抱住她:“小念,你想起来了……你终于想起来了……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他在耳畔说了无数遍“太好了”,叶香偶被他抱得险些喘不过气来,继而问起最关心的问题:“阿宁……我爹呢?” 纪攸宁一愣,慢慢松开手臂,与她面对面,用拇指轻柔摩挲过她的眉角:“冷师傅已经病世了。” 叶香偶无言而痛苦地紧闭双目,其实这个结果她已经料想到了,只是不愿相信而已,最最疼爱她的父亲,真的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她复又睁眸,抓着他的衣襟问:“阿宁,你告诉我,我十五岁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纪攸宁目光微烁,垂落睫绒:“冷师傅后来带着你离开纪家,是裴喻寒,分开了咱们。” 叶香偶不解:“他对我做了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裴家?又变成现在这样?” 纪攸宁摇头:“我不知道,等我再去你住的地方找你,你就仿佛凭空消失一般,我去找裴喻寒,裴喻寒告诉我你已经死了,但是我不信……我知道一定是他把你藏起来,不让我看见你……小念,这两年我一直再找你……可当我再遇见你的时候,你却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过我知道,你还是会回到我身边来的……” 是裴喻寒…… 叶香偶倏然心痛如绞。 纪攸宁仿佛看不够她似的,目光牢牢锁视在她脸上:“小念,咱们别再分开了好不好?” 叶香偶垂下眼帘,肺腑间挤压出一股窒疼:“你母亲来找过我,她说不再让我缠着你。” 提及纪夫人,纪攸宁神情很快冷晦下来,对她却是柔声细语:“你不用理会她,如今你记起曾经的事,再没有谁能分开咱们了,小念,你跟我离开淮州吧,我会安排好一切。” 他欢喜得眼底闪烁着近狂的光绪,似乎只要此刻她点头答应,他就能不顾一切地带着她离开,叶香偶却摇摇头:“阿宁,我现在、我现在脑子很乱,我原本想尽快来找你,可我当时又不知该如何面对你……阿宁,你能不能给我一些时间,容我平静之后,再考虑这件事。” 纪攸宁闻言,将她轻轻揽在怀里,微笑:“怪我不好,是我太逼你了……好,等你考虑完之后,再答复我。” 叶香偶颔首,紧接着想到:“对了,你的肩膀是不是受了伤?我听纪夫人说,你、你为了与我的亲事,用匕首……” 纪攸宁笑着打断她:“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虚张声势而已,你别担心。” 叶香偶心底难过:“阿宁,你千万不要因为我而伤害自己。” 纪攸宁“嗯”了声,目光往下移,忍不住要亲吻她的唇,叶香偶一愕,下意识想躲开,可还是被纪攸宁强迫着覆住磨缠。 记起彼此曾经相爱的情景……叶香偶神智一阵恍惚,呆呆而立,任由他吻了好久才离开。 之后纪攸宁紧紧拥着她,不断在她耳畔喁喁私语,讲述着他的相思与痴恋,以及当年两个人在一起的美好时光。 回到堇和巷,翠枝见她精神怏怏,也不敢询问她去了哪里,晚上伺候她梳洗完毕,才嗫嚅着开口:“表姑娘……大管家那边派人捎信儿来,说少主人病了。” 叶香偶指尖一抖,默不作声。 翠枝只好继续讲:“听说少主胃病又犯了,可是不吃药,也不肯见大夫,有好几次痛的差点晕过去,这两日又有点发烧,大管家急得实在没办法,希望表姑娘能过去看看。” 其实,不管裴喻寒发生任何事,都已经与她无关了吧。 是他害得她与阿宁分离,把她禁锢裴府,说到底,她应该恨他才对,她明明清楚,在纪攸宁提出离开淮州时,她应该立即答应,然而那时喉咙总仿佛被什么咔住,她的一颗心,始终徘徊不定。 她不想看见裴喻寒,可又比谁都明白,有些话,她应该找裴喻寒问个清楚。 翌日,她乘马车来到裴府,大管家一瞧见她,脸上乐得几乎要开出花来,简直把她当成了救命稻草,一路将她引至书房,都不需家仆通传,直接跟她道:“表姑娘快进去劝劝少主吧,再这样下去,铁打的身子骨只怕也给熬垮了,唉,表姑娘是不知道,自从你走了之后,少主就跟不要命了一样,整宿整宿地处理事务,几乎都不带合眼的……表姑娘就劝他把药服了,歇一歇吧……” 等大总管唠唠叨叨的说完,叶香偶才点点头,走了进去。 裴喻寒当时正埋首看着账本,大概是咳得厉害,左手那条绢帕几乎不离手,每当他忍不住,就用帕子掩住嘴,耸着肩膀不住咳嗽,而旁边摆着汤药,他动也未动,若不是因着那张年轻隽美的脸容,还当他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了。 叶香偶脚步很轻,以致进来时他根本没有察觉,叶香偶看到他最后一次咳了好久才停下来,随即他想到什么,搁下帕子,拿起临近手边的那枚半月玉佩,用拇指轻轻摩挲着,亦如描绘着爱人的唇弧,满是温柔与小心翼翼。   ☆、第52章 [连载] 由于他的模样太过专注,叶香偶一时止步不前,只是静静而立,仿佛怕打扰到他一样。 裴喻寒摩挲了好一阵儿,才把玉佩搁回原处,那一刻他的眼角终于瞥到她的衣袂,今日叶香偶穿着月白素锦流云裙,轻薄的料子,一点风吹就会使得裙裾摇曳而动,上面细密的亮丝挑线,宛如夜湖里的潋滟星光,一下一下晃刺着他的眼睛。 裴喻寒身子有点僵硬,明明知道是她来了,也没有立即掀起眼帘,好像怕那只是一瞬错觉,不敢探得清楚。 “裴喻寒。”叶香偶自然发现他察觉到了自己,算算时间,他们已经有一个月未见了吧,可突然就觉得过去好久,足有一年那么久,“我听大管家说你病了。” 不待他开口,叶香偶又快速讲:“不过,我不是担心你才来的,我是有话要问你。” 裴喻寒终于把头抬起来,淡淡逸出两个字:“你说。” 叶香偶用指尖刺下掌心,清醒的痛意,才能让她鼓起勇气:“其实……我不叫叶香偶,也根本不是你的远房表妹,我真正的名字是冷念,对吗?” 话毕,她被裴喻寒猛地一番注视,他的眼眸里满是错愕,就像数百根羽箭由胸膛贯穿而过,连带他整个人都剧烈震了下。 他死死盯着她,表情有点奇怪,这种奇怪叶香偶也形容不好,只是看到他眸底似乎有着复杂难喻逼近绝望的痛苦,可又偏偏残留着一点点希冀……好像,在等着她说…… 叶香偶突然有股透不过气的感觉,深呼吸一下,开门见山地讲:“我记起以前的事了,可是并不完全,我已经去找了阿宁,阿宁告诉我,是你最后分开了我们。” 这回她说完,裴喻寒先前那种奇怪的表情,居然全部化为浓浓的讽刺:“他是这么告诉你的。” 叶香偶颔首:“我跟阿宁……我跟阿宁明明是真心相爱的……为什么你要拆散我们?还有,为什么我会以为自己是叶香偶,忘记以前的事?是你在我身上动了手脚,或者,是你给我吃了什么药?” 她心内五味陈杂,本是抱着一腔怒焰而来,可当面对他,喉咙里又泛起难以言明的苦涩滋味:“裴喻寒……画上的那个女子,其实就是我对吗?你说做了不可挽回的事,是指让我失去记忆这件事?你、你跟我之间……你对我……”她几乎不敢往下说。 裴喻寒看着她,笑了笑:“没错,正如你所想,我嫉妒纪攸宁,看不得他好,所以才想法子把你留在身边。” 叶香偶仿佛被扼住脖颈般,脸色呈现出喘不上气的苍白,旋即又被愤怒染红:“就因为你怕我跟阿宁在一起,所以才会这般不择手段的拆散我们?裴喻寒,你怎么可以这样?你……你……”她一连几个“你”,眼泪居然不争气地滚落下来,“那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有。”裴喻寒垂下眼皮,视线正落在那枚半月玉佩上,嗓音、表情,都带着痴呆一样的麻木,“我们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我留着你,不过是为了折磨纪攸宁而已,或许当初……我对你是有那么一点兴趣,可现在两年过去了,你以为有什么能天长地久?如今他也被折磨够了,你又记起自己爱的人是他,你们总算能在一起了。” 叶香偶睁大眼,感觉他的话好比一把犀利的剪刀,将她的心咔嚓咔嚓剪成四分五裂的碎片,难以置信地问:“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裴喻寒声音冰冷冷的:“若说愧疚,到底有一些,但你不想想如果我真的在乎你,又岂会一直把你留在裴府,却不娶你?” 叶香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一颗心似乎被他彻底撕得粉碎,连渣子都不剩,她犹然记得,那晚在书房他看着她的画像,哭得那么伤心欲绝,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么傻,哪怕回忆起以前的事,也犹抱着一点希望,以为他心里多少是在乎她的? 可原来不是,他所说的愧疚,大概就是把她当成一个利用过后的玩具?他若真心爱自己,又为何不娶她?而是困着她,禁锢她,说不定等她老了,再告诉她真相? “裴喻寒……你真残忍。”叶香偶脚底阵阵生寒,宛如置身无极冷狱之中,一刻也呆不下去了,转身夺门而出。 她一路跑出书房,可半道上,突然被裴喻寒从后拽住,他竟也追了出来,叶香偶不懂他还要说什么,难道又是那些令人痛彻心扉的话?裴喻寒眼神痴痴地望着她:“你要去哪里?” 叶香偶挣开他的手,冷笑:“裴喻寒,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裴喻寒怔了下,仿佛才反应过来:“你去找纪攸宁,再也不会回来了,对吗?” 叶香偶怒火冲天地大嚷:“对,我要去找阿宁,我要跟阿宁在一起,然后永远永远离开这个地方,裴喻寒,你休想再分开我们俩,你实在让我厌恶透了!” 尽管她又嚷又骂,但裴喻寒就像没听见一样,天光底下,他眼圈红红的,恍惚一笑:“你这回,是真的要离开我了。” 叶香偶头也不回地跑掉,这次他没再追上来,只是呆呆立在原地,一直目送她的背影消失。 叶香偶离开裴府,没再乘坐马车,似乎与裴喻寒有关的人与物,她都不想再沾半点关系了,她不打算回堇和巷的宅院,也不想马上去找纪攸宁,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拐过一条巷口时,完全没有留意前方驰骋而来的马车,随着一声嘶鸣,健马被车夫紧紧勒住缰绳,叶香偶才算意识到危险,她甚至想着,如果就这样死了,也未尝不好。 “小偶?”一道女音突兀飘入耳畔。 叶香偶循声抬首,看到马车主人正从厢内揭开绣帘,满脸惊讶。 “楚楚……”叶香偶没料到竟会在这里遇见她。 杜楚楚连忙下车,将她仔细打量一遍:“刚才没伤着吧?” 叶香偶摇摇头,杜楚楚疑惑地问:“你怎么独自在街上,翠枝呢?” 看着她一脸担忧的神情,叶香偶心内顿如针扎一般,那份内疚与愧意愈发像海浪一样扑打上来,不知该说什么。 杜楚楚大概也觉得有些尴尬,片刻后道:“小偶,咱们谈一谈,好吗?” 叶香偶点头。 她们来到一家胭脂铺,杜家生意做得广,胭脂水粉也有涉及,为此杜楚楚带她到这里并不奇怪。进入二楼的东稍间,丫鬟奉上茶点后,便在杜楚楚的示意下曳门离去。 两个人面对面而坐,再无昔日的欢声笑语,叶香偶跟尊木人儿似的,在座位上纹丝不动,倒是杜楚楚呷了一口茶,主动张口:“小偶,你不要觉得对不起我。” 叶香偶轻微一抖,对上那双含笑杏眸:“那日我也是在气头上,所以对你讲了些过分的话,事后回想,我心里其实也挺后悔的,小偶,你不会怪我吧?” “楚楚……我……”叶香偶赶紧摇头,她岂会怪她,明明就是……她自己的错。 杜楚楚语气略带感慨:“上回咱们在陇雨庙,你知不知道我抽的是什么签?”至今她都在脑中记得一清二楚,“那签上写着,‘眼前欢喜未为欢,亦不危时亦不安。割肉成沧为甚事,不如守旧待时光。’,我求的是姻缘,那居士只给了我七个字,得放手时须放手。” 她笑得有点凄凉:“老实说,这个结果我一点都不相信,我认为姻缘就该是自己努力争取来的,而我也真的差一点就抓住了,不,或者说,我抓住了一具空壳。” 杜楚楚眼波黯然流转:“小偶,我忘记感情原来是强求不来的,那次事后,我一直再等少……等着他来跟我解释,我想着只要他肯来解释,无论他说什么,我都选择相信他,可是我等了半个月,他既没来杜府,也没提出退亲,任何表示都没有,可是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叫我考虑,所以我就明白了,他的心从来不属于我。”她一向笑得开朗,但这刻却显得极为苦涩,“因此,这只是我一意孤行的结果,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虽说退亲后我大哭了一场,但心底也算释然了。” 她又想到什么开心的事,继而冁颜:“我小舅家的鑫表哥待我很好,我想,等我彻底忘记那个人之后,说不定,他就是我最终的良人吧,而且我爹娘也有这个意思,到时候,你要祝福我啊!” “楚楚……”叶香偶眼睛里酸酸的,跟酝着一坛软醋似的。 杜楚楚覆住她的一只手:“小偶,咱们还是好朋友吧?” 叶香偶很快点头如捣蒜,连眼泪都晃下来了,激动的、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楚楚,谢谢你能原谅我,咱们永远都是……永远都是好朋友……” “傻瓜,哭什么呀。”杜楚楚忙拿帕子给她擦眼泪,接着一拍脑袋,大叫,“啊,时辰不早了,鑫表哥今天下午还要到府上做客的,小偶,你去哪里,我先送你一程。” 叶香偶哪敢耽搁她:“没事没事,我今天就是一个人出门逛逛,你不用管我的!” 杜楚楚眼中略带歉意,叶香偶则起身告辞,杜楚楚就坐在榻上,笑嘻嘻地跟她挥了挥手,叶香偶心底一暖,尽管发生那么多难过的事,可她没有失去楚楚,她们还是好朋友。 她推门离去,迈出五六步时,忽觉有人拿麻袋从上罩住自己,她不遑反应,脑袋便挨了一棒,昏迷过去。   ☆、第53章 [连载] 叶香偶再醒来,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间破屋里,周围凌乱地铺着些稻草,而她就躺在屋内唯一那张床板上,她刚要动,不料身体正被麻绳五花大绑着。 出什么事了…… 她开始努力回忆着前因后果,记得从裴府跑出来后,她意外遇见楚楚,楚楚说想跟她谈一谈,她们就来到一家胭脂铺,然后楚楚与她冰释前嫌,说她们还是好朋友,由于楚楚急着走,她便告辞离开了,离开之后…… 思绪戛然而止,再怎么回想,亦是空白一片,叶香偶突然垂下眼帘,不希望是真的。 约莫一盏热茶的功夫,房门被推开,察觉有人入内,叶香偶仿佛小肉虫一般往床角蜷缩挪动。 “醒了?”声音透着不怀好意的轻笑怪调。 叶香偶只觉耳熟,拿眼睛瞄去,瞬间大吃一惊:“张长坤,怎么是你?” 张长坤咯咯笑着,似觉格外畅快:“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落到我手上吧?当然,这也多亏了你的那位好姐妹楚楚姑娘,主动把你送上门来。” “楚楚……”叶香偶仿佛噎了下的声音微顿,不愿相信,“楚楚在哪儿?我要见她!” 张长坤坐在床边,动作轻佻地抬起她的下颌:“你想见她,但她未必肯见你啊。” 叶香偶恶心得要命,移开脸,狠狠往他手上咬了一口。 张长坤刺溜倒吸口凉气,紧接着咬牙切齿:“好倔的性子,到了老子手里还不老实!” “啪——”叶香偶被他掴去一巴掌,右颊很快肿起红印,却不甘示弱,“张长坤,你再碰我一下,我立即咬舌自尽!” 张长坤冷笑:“就你这丫头片子,我还没放在眼里,等你表哥来了,咱们再新仇旧仇一起算!”说着,他摸了摸脸上狰狞的伤疤。 要说张长坤也算生得风流倜傥,可惜如今,硬是被沿着嘴角蔓延往上的两道疤痕破坏得淋漓尽致,叶香偶都不好意思去瞧。 她眼神里的嫌弃,更惹得张长坤怒火中烧:“我变成这副鬼样子,全是拜你表哥所赐。” 叶香偶拧眉:“你天煞的胆子,就不怕我表哥报官吗!” “报官?”张长坤笑了笑,完全不以为惧,“除非,他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叶香偶问:“什么意思?” 张长坤笑意中带上三分阴险:“我告诉他,若想救你,就只身一人前来。” 叶香偶闻言,心里反而啜口气,裴喻寒又不是傻子,岂会明知陷阱又往火坑里跳?况且先前她把话说开,彼此之间早无瓜葛了,她并非裴家的人,是死是活,跟他一点干系都没有,而裴喻寒手持偌大家业,岂会为了区区一个她只身犯险? 叶香偶彻底放下心,不无讥诮地道:“那你就慢慢等吧,想以我来要挟裴喻寒,简直是异想天开。” 张长坤居然没有回答,只是弯下嘴角,倒像势在必得。 一个时辰过去,叶香偶感觉又渴又饿,蜷在床板上昏昏欲睡,不久,张长坤的一名手下推门而入:“爷,人来了。” “哦?”对方速度快得出人意料,张长坤先一愣,继而露出满意狰狠的笑,“是不是他一人?” “是,我们仔细查过了,后面并没人跟着他,那个叫黎延的也被他留在府邸,并未跟随。” 张长坤望向瞠目结舌的叶香偶,语气充满洋洋得意又不失嘲讽:“你表哥到底是放不下你这心头肉啊,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叶香偶呆若木鸡,裴喻寒他……他居然真的来了,为了她……一个人来了…… 她一时脑子发懵,连话也讲不出来,好似傻子一样被张长坤从床上拽起,由背后推着走出房间,叶香偶环顾四周,才知道这里原来是一处破败的冷庙,比及正殿,裴喻寒立在中央,眼睛被布带蒙着,显然是为防止他认路,被张长坤命人一路带于此处。 叶香偶目光落在他身上,便再也移不开了。 手下将布带摘下,重见光明后,裴喻寒微微眯了眯眼,看到张长坤满脸得意的样子,依旧显得波澜不惊,不过简短逸出几个字:“原来那封信是你写的。”同时飞快扫了叶香偶一眼。 他长身而立,淡定自若,完全不像身陷困境之态,倒仿佛只是来赏景弄琴的。 他越是不卑不亢,张长坤越是恨得咬牙:“裴喻寒,你还记不记得我脸上的疤是怎么来的?” 与此同时,叶香偶在一旁大叫:“裴喻寒,你是傻了还是脑子进水了?你明知他是故意引你来的,你为什么还要一个人?为什么连黎延也不带?” 裴喻寒压根不搭理她,冲张长坤道:“我已经来了,你放她走。” 张长坤哼哼两声,摇了摇从叶香偶耳垂取下的那颗珍珠耳坠,另一颗夹在给裴喻寒的信里:“你放心,等咱俩的事了结后,我自然放了她,虽说你是君子,但我可不是。” 裴喻寒眉宇间颦出一道深痕,随即以手抵唇,忍不住低咳两声。 张长坤挑眉:“呦,瞧瞧,生着病也要赶来救心上人,可真是一往情深啊,我现在算知道了,原来她才是你的心肝宝贝,难怪当初为了她,你那么大费周章地整我,害我一生破相,这个仇,我今日一定要报回来!” “废话少说,你想怎么样。”裴喻寒不耐烦道。 张长坤笑容阴恻恻的,一字一顿:“在我面前跪下。” 叶香偶一惊,她知道像裴喻寒这种性情的人,自尊心比天还高,要他下跪,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她正想着,就被张长坤狠狠扯住头发,头皮险些被撕扯下来,不禁发出一声尖叫。 裴喻寒跟喝醉酒似的,眼睛通红如血,身子甫一挪动,却被两名手下快速拦住,他没有半点犹豫,一掀衣摆,径自跪了下去,尽管是跪在地上,但那一身傲骨孤寒的气质,仿佛万物也跟着矮了一截,无法逾他之上。 张长坤最见不得他总是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样,尤其被那双幽沉如潭的凤眸注视,似乎在对方眼中,他永远是台上的那个跳梁小丑。 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朝裴喻寒肩膀狠踹了一脚,裴喻寒歪倒在地,但马上又直起身,不紧不慢地掸了掸落在衣衫上的鞋印子。 张长坤气得浑身颤抖:“好,你现在给我磕三个响头,喊我三声大爷,我立即放人。” “张长坤,你别欺人太甚!”叶香偶忍无可忍,鱼死网破一般,猛地用头冲他撞去。 因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张长坤竟被她撞得一连倒退,剧烈地碰到石柱上:“臭婊-子,我看你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他恶狠狠抽了她一个耳光,这回又辣又响,叶香偶被他扇得直接摔飞在地,差点没昏厥过去。 张长坤不遑收手,就被疯了一样冲上来的裴喻寒打中鼻梁,紧接着脸面又挨了一记暴拳,正好把他门牙打下来,张长坤捂着血淋淋的嘴巴,痛得呜嗷哀叫:“给我打,两个给我一起打!” 叶香偶被裴喻寒紧紧抱住,压在身下,三四名打手就在他身上一阵拳打脚踢,他额头凝起细密的汗珠,胸口好似要碎了开,一震一震地贴着她娇软的身躯,双臂却好比铜墙铁壁一般,将她牢牢安护在怀中。 叶香偶泪水终于不可遏制地喷薄而出:“裴喻寒,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疯子,谁让你救我了……谁让你来了……咱俩已经毫无瓜葛了……你以为我稀罕你来救我吗……” 裴喻寒只是拿眼睛深深凝着她,瞳仁尽处,盛满了难以言喻的深情与哀伤,仿佛此刻让他松开手,是比千刀万剐还痛苦的事。 叶香偶哭泣着恳求:“裴喻寒……你走吧……我求你了……你别管我了好不好……” 裴喻寒马上被他们一左一右地架了起来,张长坤笑得狰狞如鬼:“把他的一条腿给我打断了,这事就算扯平了!” “不要——”叶香偶因半身被缚,倒在地上挣扎不起,眼睁睁看着一人拿着木棍要往裴喻寒左腿打去,哭得撕心裂肺。 电光石火间,庙外飞来一道黑影,竟然是黎延,由于他身法太快,根本叫叶香偶来不及看清,那手执木棒的男子就已被他踹出三丈开外,而紧随黎延身后的人却是杜楚楚! “少琼!”杜楚楚见他浑身是伤地倒在地上,用手掩住嘴,痛心到花容失色。 “杜楚楚,这是怎么回事!”张长坤慌了神,冲着她大声质问。 杜楚楚扭过头,冷冷开口:“我原先只是让你给她点教训,可是你言而无信,居然要用她来伤害少琼!” 张长坤方晓得是她告的秘,气得牙齿咯咯作响:“臭娘们儿,居然敢坑老子,老子被抓,你也吃不了兜着走!” 杜楚楚面不改色道:“裴府的家仆就快到了,你若愿留在这里浪费唇舌,我便奉陪。” 张长坤闻言面容涨紫,死死咬着牙根,一番思量后,迅速领着众人从后门逃走。 叶香偶被黎延解开绳索后,焦急如焚地朝裴喻寒奔去,可惜杜楚楚比她提前快了一步。   ☆、第54章 [连载] “少琼……”杜楚楚见他雪衣乌发,唇齿间淌着鲜红的殷丝,竟令那张清寒逸美的面庞平添上几分妖异之感,她心疼到不知所措,掏出手帕要为他擦拭,可惜裴喻寒却侧过脸,让她的手生生滞在半空。 杜楚楚心口如裂,眼底蕴起一包莹泪,几乎字不成句:“少琼,对不起……我、我只是……”她咬着唇,似幽怨、似不解、又似极其的不甘,“我究竟哪里比不上她?” 裴喻寒没有回答,缓过神后,很快朝叶香偶所在的方向望去,叶香偶正呆呆立于原地,碰撞上他的目光,她整个人都震了下:“裴喻寒……” 那一刻,她从他眼中看到浓烈的担忧与紧张,可当她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他视线里,那些光绪瞬间由强转弱,像是一闪而过的流星,再也扑捉不到了。 裴喻寒就那样看了她一眼,低下头,晃晃悠悠地支起身,黎延快速去搀扶他,叶香偶还想说什么,却见裴喻寒身形一摇,亦如断了线的风筝,一头栽入黎延怀里。 “裴喻寒!”叶香偶惊呼。 “少主!少主!”黎延察觉他浑身滚烫,二话不说便把他背在身上,朝冲过来的叶香偶道,“表姑娘,我先带少主人离开!” 叶香偶知道他轻功好,含着泪点点头,依依不舍地撒开裴喻寒的衣袖。 “小偶……”黎延走后,叶香偶正要紧随而去,蓦被杜楚楚从背后叫住。 叶香偶顿住脚步,没有回首,大概不晓得该如何面对她。 “小偶,你现在恨我吗?”杜楚楚凄凉的嗓音里勉强挟出一丝笑意。 恨吗?叶香偶答不出来,从她成为叶香偶起,身边总是连一个朋友都没有,直至遇见了楚楚,甚至现在,她的脑海中浮现的还是两个人曾经嬉笑打闹的场景,或许楚楚不知道吧,当时她在胭脂铺说原谅她的时候,她心里有多么的高兴,让她以为,原来她还没有失去这个朋友,她们依旧可以同往常一样,亲密无间,无话不谈。 “为什么?”叶香偶张了张嘴巴,大概之前哭喊得太厉害,嗓音都有些沙哑了。 “因为我受不了,受不了看着你们俩好,想到少琼跟你在一起,我心里难受。”杜楚楚凝向自己的右手,就在刚刚,她想碰一碰那个人,可惜都没能成功,他甚至连一个眼光也没给她,杜楚楚没有忘记那时他焦灼的眼神,即使受着伤,也不忘先去看看叶香偶是否安然无恙。 她吐字飘虚,宛如从一个空洞传来:“所以我把你交给张长坤,只要你名节有辱,这样哪怕我无法跟少琼成亲,你也不可能跟他在一起了。” 叶香偶五指拢得一紧,终于转过身:“楚楚,你既然……既然心里根本不曾原谅我,为何在胭脂铺……还要跟我说那些话?” 杜楚楚轻柔地笑起来:“因为我想让你尝一尝那种口是心非,被欺骗的感觉呀,就像你当初一样,明明喜欢少琼,却偏偏要在我面前说谎。” 她感叹,宛然喃喃自语着:“小偶,你瞧,他多喜欢你,为了你,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了,我想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得到他了,我实在不明白,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不如你,刚才我问了少琼,可是他再也不会理睬我了,小偶,那你知道吗?”杜楚楚笑着,声音有些恍惚迷离。 叶香偶垂下眼帘,她已经连自己的过往都不记得了,又岂能明白裴喻寒的想法:“楚楚,就算我们不再是朋友了,可我还是希望你幸福。”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掉,不曾看到杜楚楚闻得这句话时,整个人一愣,随即眼泪近乎崩溃地滚落下来。 裴喻寒之前本就生着病,这一番下来,更是病来如山倒,连续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浑身上下又有多处淤青,所幸的是没有受到致命伤处,期间他一直迷昏不醒,大管家给他又是灌汤又是灌药的,急得嘴角直起泡,而叶香偶几乎不合眼地守在床边,亲自照拂,只有家仆给他擦拭身子、上药的时候,她才会离开片刻,好在第四天早上,裴喻寒总算是退了烧,但人还是浑浑噩噩没有清醒过,有时候,叶香偶会去摸他的手,他的手很凉,好似没有温度一般,她就忍不住想着,如果裴喻寒永远醒不来,她该怎么办? 那天下着濛濛细雨,雨滴敲响在窗沿,寒气扑袭愈甚,叶香偶跑去合上窗扇,返回来时,发现裴喻寒睁着眼睛,朝床顶怔怔发呆。 “裴喻寒!”她登时喜不自胜,蹬上脚踏,坐在床畔俯身看他,“裴喻寒,你醒啦!” 裴喻寒视线迟钝地移到她脸上,不知怎么,叶香偶一瞧他醒了,眼圈猛地灼起红痕,纵使极力忍耐,几滴泪珠仍是濡溅在他的眼角,化成他的泪。 裴喻寒静静看着,许久,举手抚摸上她的脸。 叶香偶又哭又笑:“裴喻寒,你说你这人,平时不是挺聪明的吗,怎么这回就犯了糊涂?明明知道那是火坑,还要往里跳?你说,如果你真的出了事,诗姐姐她该有多焦急,裴家的家业又该怎么办?你都不管了吗?” 她越说越激动,泪水稀里哗啦地往下落,裴喻寒就为她一下一下摸着泪。 叶香偶自己也忍不住用手抹,吸溜着红通通的鼻子:“这一回,你真的是比我还笨了。” 难得这次讲他坏话,他的脸色居然没变难看,也没有生气。叶香偶又哽咽着讲:“你昏迷之后,黎延便开始派人寻找张长坤的下落,可是张长坤不知逃到哪里去了,也连张府也没回,裴喻寒,你不要报官好么……我知道这是楚楚的错,可是、可是我……” 她说不下去,但裴喻寒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一阵迟疑后,点了点头。 叶香偶开心地赶快把眼睛揉干,问道:“你渴不渴,我去给你倒杯水?” 裴喻寒不语,目光像粘稠的胶般,始终痴痴地黏在她脸上。 叶香偶问:“那我唤大管家去备点吃的,你这几天生病,都没怎么吃东西。”刚要起身,却被裴喻寒搦住手腕,叶香偶不料他明明才退烧,身体还虚着,居然还有力气抓住她。 叶香偶只好重新坐下,从旁边果盘里给他削了一个苹果吃,裴喻寒就跟小孩子似的,她喂一块,他就张口吃一块,特别听话。 叶香偶也是几天没怎么合眼,眼皮子渐渐跟灌铅一样睁不开,因为裴喻寒握着她的手不放,她便疲惫地伏在床边睡着了,恍惚间,她感觉裴喻寒在费力地抱她,她便迷迷糊糊地脱掉鞋子,捱在他身旁睡着了。 外面雨声越来越大,突地“吱呀”一声,窗扇被风吹开半截,叶香偶从梦中惊醒,正巧撞上那一对柔情含痛的凤眸,裴喻寒一边用拇指摩挲着她脸,一边目不转睛地凝着她,他似乎从清醒后,就始终没有睡过,好像怕她会随时从眼前逃走一样。 叶香偶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跑到他的床上来了,脸蛋微微一红:“我去把窗户关上。”可惜裴喻寒死活拉着她,不让她走。 面对那仿佛沉浸梦里近乎痴了的眼神,叶香偶心里忽然痛极了,就像五脏六腑错位,找不到呼吸的感觉,她睫绒跟羽扇般一抖一颤,想了想,告诉他:“裴喻寒……等你的伤彻底痊愈后,我就离开。” 裴喻寒身体一颤,眸底隐约涌起一层薄薄的水光,他终于发抖地松开她的胳膊,但不过短短一瞬,他又猛地凑上来,吻住她的唇。 叶香偶感觉有湿润苦涩的东西滑入嘴里,似乎是泪,却辨别不出是他俩谁的,因为被他吻住的那一刻,她的眼泪就滑落下来,宛然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她都不清楚自己原来这么爱哭,染得睫毛都是湿漉漉的,那个时候,唇瓣被他吮得生痛,差一点要出血,她才恍然自己应该挣扎,可惜她一伸手,却根本推不动,方知男人即使在伤病中,力量也是大得惊人,他衔弄过耳垂,又轻吻鬓侧,接着把头钻进她的颈窝里,密密匝匝地吮-吸出一圈圈暧昧的红痕,手也随之探入她的小衣里。 “裴喻寒……你别这样……”她开始害怕,怕自己抗拒不了,“不要……别这样……” 她想逃跑,裴喻寒却是欺身压下,用舌头撬开她的唇齿,像在诱惑一般,吻得特别特别缠绵,当她挣扎,他就用力咬下一口,当她如小猫似的老实下来,他便辗转交缠,叶香偶四肢渐渐发软,跟虚脱了一样,衣衫被一件一件剥褪,不知不觉被他吻遍浑身上下,她的力气已然半分不剩,脑海里白茫茫一片,他的身体太烫了,仿佛又发了一次烧,贴上来,烫得她直哆嗦,迷迷糊糊地叠成一体时,叶香偶只是觉得激烈,神智都跟着颠倒混乱起来,总是控制不住地想哭,而她一哭,他就会过来吻她的泪、吻她的睫毛、吻她的嘴唇,好似哄着襁褓中的婴儿,紧紧把她圈箍怀中……她在逐渐迷失,而他不可自拔……   ☆、第55章 [连载] 叶香偶睁开眼的时候,雨还在下,裴喻寒就静静躺在她身边,睡得很熟,似乎激烈的云雨过后,只剩下疲倦,叶香偶记得好几回,她都快被这个男人彻底揉进身体里了,血骨融合,并作一人,好像她原本就属于他的一部分。 胴体上还残留着旖旎靡乱的气息,以及酸软的疼痛,叶香偶几乎不敢去面对那张睡容,小心翼翼挪开他搭在自己腰上的胳膊,一声不响地离开。 回到镜清居,她吩咐翠枝备水,泡了很长一阵时间的热水澡,然后饭菜也不吃,便用枕头埋着脸,躺了一整天。 快近夜幕时分,裴喻寒进来看她,其实曾大夫特别嘱咐过,叫他这几日都要卧床静养,可他还是来了。 叶香偶不愿理他,闭着眼睛装睡,他就一直站在床边,站了许久才离开,他一走,叶香偶才睁开眼,心内泛着空荡荡的迷惘。 窗外传来滴滴答答的响声,想来雨已经停了,她准备出去走走,起身绕过屏风,孰料裴喻寒正坐在东次间的榻炕上,叶香偶一愣,随即有些生气地重新躺回床上,而他紧跟着追进来,沉默半晌,才问:“怎么不吃饭?” 叶香偶想笑,明明他才是需要照顾的病人,现在竟还有空顾及她,可又十分清楚,他守在这里不肯离开,是怕她想不开。 叶香偶拿起靠枕,朝他身上丢去,裴喻寒被砸得身形轻微摇晃下,但还是笔直着不动,叶香偶坐起身,想破口大骂,可一触上他有些可怜巴巴的眼神,突然一股酸水涌上,忍不住流下泪水:“裴喻寒,我恨你。”两手掩面,失声痛哭。 他要过来,但她喊了一声,他只好又停在原地,过去一会儿,她终于哭得差不多了,吸溜着鼻子,磕磕绊绊地问:“你上次……在书房跟我说的那些话……其实是骗我的对不对?你不希望我记起以前的事情,对吗?” 时间在一点一滴流逝,裴喻寒保持着静默,良久,答出一个字:“对。” 叶香偶笑了笑,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点着头讲:“嗯……也对……毕竟……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既然想不起来,我就不想了……” 她又问:“我能不能求你件事?” 裴喻寒愣愣注视着她的脸,片刻后醒过神:“什么。” 叶香偶下定决心:“我想离开淮洲,搬到北方住去。” 话毕,他脸色一点点惨白,其实叶香偶心里明白,他为什么会只身冒险赶来救她,为什么会醒来抓着她的手不放,即使彼此之间又发生了那样的事,可她还是没有留下来的打算。她对不起纪攸宁,她知道自己该爱的人是纪攸宁,但想到与裴喻寒纠缠不清的关系,她觉得自己快疯了一样,不住问着,她爱的人究竟是谁? 裴喻寒像木人一样,声音沙哑地说:“我今生都不娶妻,也不会要孩子。” 叶香偶想着他怎么就那么傻,他以为这样说,她就肯留在他身边了吗:“可是我不会,等我熟悉那个地方之后,我就找一个好男人嫁了,跟他成亲生子,平平静静过日子,彻底把你们两个都给忘了。” 裴喻寒仿佛被她捅了一刀似的,面色难看得要命,捂着胸口开始急促喘息,越喘越厉害,仿佛下一刻能呕出血,最终,他一言不发,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叶香偶心里难过,她也是控制不住,讲出了这些气话,她根本没有打算嫁人,她想着离开后就一辈子出家当尼姑,但到底没有说出来。 翌日,大管家愁容满面地跑来找她,说裴喻寒胃痛又犯了,不吃东西,半夜又呕又吐,叶香偶知道胃痛跟情绪有很大的关系,他刚退烧,身体还虚着,若连东西也不吃,那真是不想要命了。 原本发生那样的事,她不该再见他的,可还是犹犹豫豫,被大总管一路推着进了书房。她看到裴喻寒倚着床头,手指狠狠掐住被单,额头间全是一排碎汗,知道他一定又在难受,她赶快绞了热毛巾,坐在床畔给他擦脸,裴喻寒看了她一眼,便用手挥开她的胳膊,彼此一来二去了一番,叶香偶心道他这人怎么就恁样固执,他疼得嘴唇发白,浑身亦在微微哆嗦,她受不了他这样子,内心终于软得一塌糊涂:“裴喻寒,我、我先不走了……” 裴喻寒不做声,她继续讲:“等你好了之后,我搬回堇和巷住。” 这已经是她最大的让步,裴喻寒闻言,慢慢点了点头,她再给他擦汗,他没有拒绝,叶香偶哄小孩子一样,轻轻拍着他哄他入睡,他的胃痛果然缓解许多,握着她的手睡着了。 她每天都来陪他,老实说,裴喻寒这人真挺难伺候的,有时候他不张口,家仆也不敢强迫他喝药,就端着碗在旁边侍奉,而叶香偶一进来,家仆便如遇见救命稻草一样,赶紧把药碗交给她。 “裴喻寒,你才好了几天?又来劲了是不是?”也就她敢这样跟他说话,裴喻寒搁下手里的账本,老老实实地由着她喂药,之后叶香偶把那些账本薄册统统搬出,他也没说话。 怕他烦闷,她将拐拐挂在他的屋里,看得出来,裴喻寒很喜欢拐拐,天天喂它核桃仁吃,有次叶香偶进来,发现他在跟拐拐说话,一瞧她来了,才止住声音。 她奇怪:“裴喻寒,你在跟拐拐说什么?” 裴喻寒置若罔闻。 叶香偶暗忖这家伙真够气人的。 过去几天,她给他削苹果,随后拿起一块去喂拐拐,结果拐拐冷不丁冒出一句:“笨蛋。” 叶香偶一时没听清楚,呆呆地眨巴几下眼睛:“什、什么?” 这回拐拐特清楚冲她喊了一句:“笨蛋!”接着使劲扑腾翅膀,要吃她手上的苹果。 叶香偶顿时火冒三丈,扭头望向某个罪魁祸首:“裴喻寒,是不是你教它的?” 以前她那么费力的教拐拐说话,都没成功,结果这才多少天呀,拐拐就会冲她喊“笨蛋”了。 她气愤地往门口跑,裴喻寒赶紧从后拉住她,叶香偶委屈极了,朝他胸膛又捶又砸:“你放手,反正我在你心里就是个笨蛋,如今连拐拐也来欺负我了。” 她闹得愈发厉害,裴喻寒干脆把她逼到墙角,深深吻起来,而她拼命挣扎,像一只被钉住的蝴蝶,被他箍住两手,按在墙壁上。 此时大总管叩门而入,恰好目睹这一幕,二话不说扭头就走,还把房门合得紧紧的,唯恐再有人进来打扰一般。 叶香偶气得脖梗子都粗了:“都怪你都怪你!” 裴喻寒表情也有些尴尬,缄默一会儿:“他不会往外说的。” 其实叶香偶早就怀疑大管家知道他俩的事了,要不每次裴喻寒一出事,准会先过来找她,难为她掩耳盗铃这么久。 她还是气不过,用腿撞下他膝盖,裴喻寒居然毫无反应,完全是尝着甜头不怕痛,又俯首吻了下她娇滴滴的小嘴唇。 转眼一个月过去,叶香偶知道有些事情逃不开避不过,总归要说清楚,趁着裴喻寒睡熟时,她离开裴府,既没带丫鬟,也没乘裴家的马车,独自来到临莲墨斋。 纪攸宁那日正巧在,她一进屋,就被他扯进怀里。 “总算来了,我每日都在等你。”纪攸宁笑得眉目舒畅,亦如当年把她拉入假山后,那个痴情的少年郎。 面对眼前熟悉的脸容,叶香偶心内却是酸涩难当,同时还有更多的愧疚。 纪攸宁伸手拂下她的鬓发,轻柔地问:“想好没有,打算什么时候跟我走?” 她之前跟他说过的,要考虑一段时间,叶香偶慢慢挣开他双臂,踌躇着垂落眼帘:“阿宁,我……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气氛有瞬间的凝滞,纪攸宁盯着她:“怎么了?” 叶香偶正欲开口,却听纪攸宁讲:“先坐下来说吧。” 叶香偶点点头,与他隔案而座,纪攸宁斟了一杯茶递给她,叶香偶捧起瓷盏,若有所思地饮了几口,才轻启嫣唇:“阿宁,你有没有想过,你是纪家独子,如果你带着我离开,纪夫人她会怎么想?纪家又该怎么办?” 纪攸宁微笑:“你不必担心,我娘只有我一个儿子,到时候,她自然就会同意咱俩的亲事了。” 叶香偶黛眉颦动:“可是纪夫人本来就不喜欢我,若用这个法子迫她同意,岂不是令她更加痛恨我?” “小念,予我而言,你比什么都重要。”纪攸宁牢牢锁住她的眼睛,一字一顿。 叶香偶却内疚得将目光移向案上的古韵雪梅茶盏:“对不起阿宁,我真的不能跟你离开……” 她都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才听纪攸宁嗤地轻叹一笑:“原来我等了这么久,得到的却是这个答复。”窗外云遮日色,眼神亦幽幽的,“我一直认为,只要你肯真心跟我在一起,哪怕任何事都无法阻挠咱们,你告诉我,是不是因为裴喻寒?” 叶香偶一愣,有些诧愕地望着他。 纪攸宁略勾嘴角:“我听说,你最近一直住在裴府,是陪着他对吗?” 叶香偶不知该怎么说,却被他隔着案几,猛地一把抓住柔荑:“你告诉我,究竟是不是因为他?” “阿宁……”他力劲太大,险些要把她的手腕生生捏碎。 纪攸宁眸中闪烁着捉摸不透的狂绪,不过很快又平静下来:“没关系,就算是因为他,咱们也会在一起的……” 叶香偶看到他露出诡异的笑,正疑惑不解时,忽然感到视线一点点模糊……眼前他的面容轮廓……仿佛快要蒸发一般逐渐不清……继而昏迷过去…… 叶香偶是被一股浓烟呛醒的,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软榻上,纪攸宁就坐在旁边,为她细细描着眉。 “阿宁……”她神智恢复后,惊唤。 “别乱动。”纪攸宁按住欲起身的她,慢条斯理地亲吻下她额际,“还差一点就画好了。” 叶香偶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胸口一起一伏,心跳如鼓。 纪攸宁为她画完双眉后,笑道:“小念,咱们死在一起吧?”   ☆、第56章 [连载] 死在一起…… 这句话在脑中回响数遍,叶香偶才醒悟到他的意思:“阿宁,你、你在说什么傻话?” 她下意识想起身,却发觉脑袋跟灌了水银一般晕眩不止,四肢也绵软不听使唤,她反应过来:“你给我下了药?”否则她怎么会无端端的昏迷过去? “在茶里。”纪攸宁不疾不徐地解释,“我很早就备好了,我一直想着,如果你最后给我的答复是跟我走,该有多好,这样我就不会让你喝下去了。” 叶香偶努了一番劲儿,结果还是瘫软回榻上。 纪攸宁搁下眉笔,打开锦匣,取出一支并蒂莲花簪,叶香偶记得这支簪子,是他当年送给自己的十五岁生辰礼物,只是不知何故又落到他手上。 纪攸宁温柔地为她戴在发髻间,宝簪生辉下,映得她整张小脸宛如东海珍珠般光华莹透,他看得一阵出神:“小念,你还记不记得这里是哪儿?” 叶香偶拿眼珠子瞄瞄四周,熟悉的布局摆设,与记忆中的场景完全重合。 她惊愕:“汇珍阁……” “嗯。”纪攸宁眼神含情脉脉,“咱们定情的地方。” 也就是说,她现在是在纪府?又被从空气里的浓烟呛了好几口:“阿宁,我求你了,你不要这样子。” 纪攸宁撂开袖子,两条本该雪白如玉的手腕上,竟显露着一道道数不清的狰狞血痕,有几条甚至还是新划的:“小念,你看,当初我娘非逼我娶亲,我不同意,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用刀子一刀刀划着,有时候想你想的痛极了,也会割上一两下,这样心里才会好受些。” 他完全不知痛一样,笑意平静,似乎在说着最寻常不过的事,叶香偶眼泪一下子滚了出来,摇摇头:“阿宁,你疯了……” “我没疯,我只是太想跟你在一起了。”纪攸宁摩挲着她的脸,“我这辈子,最痛恨自己的优柔寡断,当纪家独子有什么好,处处被限制,凡事都被人安排好,连最心爱的女子也失去了,所以这一次,我要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小念,其实那天你来找我,说记起我的时候,我真高兴,因为你最先想起的人是我,而不是少琼,是不是证明在你心里,我比他更重要一些?” 他先是欢喜,后又忧悒而阴怨:“可惜,最后你选择的人……小念,我不想再承受一次失去你的痛苦了……” 木梁哔剥作响,巨大的缕缕浓烟正从楼梯口往上蹿升,隐约可见蔓延闪烁的殷红火光,叶香偶瞪大眼:“是你放的火……”同时外面响起一片人声嘈杂,她仿佛还听到了裴喻寒的喊声,一遍遍歇斯底里地喊着她的名字,她想着,一定是错觉吧,这里是纪府,裴喻寒又怎么会在呢。 纪攸宁微微一笑,猜出她的想法:“少琼也来了,是我派人送的信,恐怕这个时候他应该赶到了吧?” 他嘴角轻勾,癫喜若狂:“小念,我想让他亲眼看着,咱俩是死在一起的……” 裴喻寒……裴喻寒他…… 叶香偶挣扎着,晕晕乎乎地从榻上翻滚下来,一点点朝窗户爬去,最后她拔下玉簪,狠狠刺向大腿,衣裙上快速渲染开一片鲜红,突如其来的疼痛终于令迷沌的神智清明了些,她勉勉强强支起身,“唰”地打开窗户,迎面而来的疾风吹得发髻散开,凭空勾勒出一条黑色涟漪,她俯首朝下望去,是密密麻麻的人影,有悲痛尖叫的纪夫人,有惊惶失措的家婢,有提着水桶上前扑救的男奴,以及……以及…… 大概火势太大,已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众人几乎是束手无策地站在原地眼巴巴地望着,只有裴喻寒,犹如一只发狂的兽,拼命朝紧锁的大门上扑去、狠撞,从门隙里钻出的火苗好几次就要点着他的衣裳,两名家仆惊慌地拽住他阻劝,却被裴喻寒挥手给了一人一拳,然后用身体,又狠狠飞撞到门上,这一回,大门终于轰然坍塌,熊熊火焰像汹涌的潮水一般扑了出来,众人惶恐地四散逃离,裴喻寒却依旧不顾死活地往里冲,即将没入火海的一刹,他被黎延点中穴道,扛着逃离到安全地带。 不知谁,发现了上方的叶香偶,伸手大声喊去,裴喻寒仰头望去,那时四目交触,惊魂在最深处,叶香偶看到裴喻寒死死盯着自己,那眼球撑到近乎爆裂,欲流出浓浓的鲜血来,可惜他动弹不得,只能僵硬地立在原地,他动了下口型,叶香偶读懂了,他在说,不要。 不要…… 不要离开他…… 叶香偶知道的,汇珍阁是纪府第二高的地方,跳下去是死,不跳也是死,她与裴喻寒,或许今生真的是无缘吧,否则为何总会有那么多磨难,不过,也好……这一回,她终于要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了,等过去几年,几十年,他总有一天会忘记她,然后过上新的生活。 她含着泪,朝他轻轻一笑,被阳光映着,竟宛若百花齐放一般,说不出的灿烂明艳,是笑,亦是诀别。 深深的,最后一眼,裴喻寒大概是明白了吧,因为他面上露出撕心裂肺的痛楚,两行清泪由眸底徐徐流出,是无穷无尽的绝望与哀恸。 叶香偶敛回视线,慢慢离开窗沿,看到纪攸宁蜷在榻下,神情似哭似笑,在他们周围,萦绕着无数火蛇,扭摆出一条条惊心动魄的影子,这里再过不久,就该彻底坍塌了,不过真奇怪,她居然一点都不害怕,拖着那条受伤的腿,十分艰难地挪到他跟前。 纪攸宁微笑:“小念,你恨我吗?”那笑意却像匿在黑暗中伶仃的夜花,明明脆弱到了极致。 “不恨……”叶香偶蹲下身,与他面对面,表情显得平静而安详:“阿宁,我陪着你,陪着你一起死。” 纪攸宁剧烈一震,有些痉挛地哆嗦起来。 叶香偶莞尔一笑:“反正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阿爹,没有阿娘,没有家,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纪攸宁眼底含着深深眷恋:“你会后悔的……如果,你想起与裴喻寒之间的事,你会后悔的。” 叶香偶摇头:“不会,就算我继续活着,这辈子也不可能跟他在一起,所以记起来,也没有用了。” 纪攸宁目光微妙而古怪,声音牵出一丝颤抖:“小念,你抱抱我好吗?” 叶香偶没有拒绝,伸手抱住他,纪攸宁就静静偎在她怀里,叶香偶情不自禁想到以前,他们在这里看星星、看夜空,无话不谈,在这里,他们第一次亲吻,他为她别上发簪,甜蜜恍如昨日。 忽然,纪攸宁在她耳畔吐出两个字。 叶香偶一时像受了极大的刺激,双手轻微松开,整个人都往后仰了一下,她眼中流露着迷惘、疑惑、难以置信……继而仿佛天地开辟,所有错乱混沌在须臾间变成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想起来了……这一次……真的想起来了…… 那些前尘旧忆,终于破开封锁,排山倒海一般涌入她的大脑里。 她似乎不在被大火燃烧的汇珍阁里,而是又回到了那一天,她爬到树上够风筝,结果树枝“咔嚓”一声,她从半空栽下来,正巧压在了裴喻寒的身上—— 她慌了神,立马从他身上挪开:“你没事吧?” 本以为对方会生气,不过他却微微一笑:“没事。” 老实说,冷念还是头一回,看见一个人能把白衣穿得那么好看,月白风清,皎皎绝尘,不染半点俗气,他眉目本就生得俊美,被天光一照,更透出一股强烈逼人的气质来,好似银巅上的雪玉琼树,无一处不是逸致绝佳。 如果说纪攸宁是月下清雅的午夜兰花,温柔可触,那么眼前人,就是雪中的琉璃寒梅,骨子里透着一股傲慢劲儿。 “小念!”纪攸宁的声音突然传来,打断她的思绪。 纪攸宁瞧她绣鞋裙裾皆沾着泥污,狼狈得要命,担忧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冷念没料到他也在,吃惊地张了张嘴吧,然后解释:“我、我爬树解风筝来着,结果意外掉了下来。” 纪攸宁简直气急败坏,用拳头使劲按她的脑顶:“你说你,总是这么胆大,府里又不是没男人,你逞什么能,摔到哪里没有?” 冷念略算完好的发髻,差点就被他揉成鸡窝头了,赶紧抱住脑袋:“别揉了别揉了,没摔到哪啦。” 纪攸宁这才停止动作,一副老母鸡不放心小鸡的模样,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一遍:“等会儿赶紧把衣裳换了去,再检查下身上有没有伤。” “噢……”冷念嫌他罗里吧嗦的,翻个白眼,结果又遭了纪攸宁一记爆栗,但彼此之间的亲昵默契显而易见。 那人笑了下:“莫非她就是你口中念念不忘的小念?” 纪攸宁被他说得赧然,算是默认,随即向一脸迷糊的冷念介绍:“小念,他是裴府的少当家,裴喻寒,今天随我到府上做客。” 冷念有点措手不及,连忙一礼:“裴公子。” 裴喻寒颔首示意。 纪攸宁笑道:“小念,裴公子今天是特意来找你的。”   ☆、第57章 [连载] “找、找我?”冷念一头雾水,她可是完全不认识这位裴公子啊,目光移向对方。 裴喻寒薄唇轻启:“我听阿宁说,令父手上有一盆‘十丈垂帘’菊花。” 冷崇虽是种茶师傅,但平素也喜欢培植花卉,冷念倒是知道父亲的花棚里有一盆“十丈垂帘,因为冷崇太忙,近年又开始在苗圃研究新品茶苗,是以花棚里都是由她负责浇水剪叶,故而点点头。 纪攸宁替对方解释:“小念,你能不能跟冷师傅商议下,将那盆‘十丈垂帘’卖给少琼?他府上的菊花品种可多了,什么‘涌泉’、‘黄莺翠’、‘双色凤凰’、‘鬃掸佛尘’,就差这一盆‘十丈垂帘’了。” 冷念听他说了一大串,瞠目结舌:“原来裴公子喜欢菊花?” “送人。”裴喻寒简短答出两个字,便切入正题,“听闻冷师傅性情孤僻,平日轻易不晤客,所以在下才托阿宁带我来见冷姑娘,若冷师傅肯割爱,价钱绝不是问题。” “这个……”冷念有些为难,记得上回冯管事也来向父亲求花,结果被父亲一口回绝,她清楚父亲脾气固倔,对自己的东西很是爱惜如宝,是以要他卖掉这盆‘十丈垂帘’,大概也是不易说动的。 看出她脸上的犹豫,裴喻寒显得十分礼貌:“如果为难冷姑娘,那裴某在另想办法好了,今日多有打扰。” 他虽然急切购买这株菊花,但没有半分纠缠之意,这一点令人心生好感,况且刚才她从树上跌下,还是对方当了垫背,冷念快速思索下:“这样,我两日内给裴公子答复。” 裴喻寒先是意外,继而挑眉一笑:“好。” 纪攸宁邀他到堂中喝茶,裴喻寒却禁不住调侃:“不了,我还有事,让下人引路就好,你还是留下来陪你的小念吧。” “去你的。”纪攸宁笑着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 待裴喻寒离去,纪攸宁关心地问:“真没摔着哪里?” 冷念摇头,随即想到什么,气急败坏地掐着他的手臂:“你怎么回事,难道老在人前提起我?否则裴公子为何会知道我的名字?” 纪攸宁嘿嘿一笑:“少琼又不是外人,你放心,他不会往外乱说的。” 冷念之前就觉得裴喻寒这个名字耳熟,却想不起来,此际一琢磨,恍然大悟:“我记起来了,这位裴公子,就是跟你打小交情甚好的那个裴公子?他家是做石头生意的?” 纪攸宁“咚”地砸下她脑壳:“什么石头,是玉石。” 冷念瘪瘪嘴,显然对他最近动不动就揉头发捶脑袋的爱昵动作很是不满,不过提到裴家,纵使她鲜少出纪府,也是略有耳闻:“听说他家生意都做到海外去了。” “是啊。”纪攸宁颔首,在海外行商,所获利润巨大,钱财更是不可估量的,“少琼虽说是少当家,但目前裴府上下事务还是由他阿姐全权掌管,唉,说起这小子,明明考中举人,偏说当官没有现在清闲自在,竟就半途而废了,他啊,倒是想得开。” 冷念一直以为他读书就很厉害了,没料到裴喻寒更为能耐,居然都考中了举人,故意说道:“我瞧人家裴公子,看着比你正经多了。” “那是他在人前装的。”纪攸宁压根不在意,柔声细语,“他身边的莺莺燕燕多了去了,哪里像我,只会围着一只小燕子飞?” 冷念觉得他现在讲话越来越不正经,顿时臊红了脸:“你还不赶紧走,当心被别人看见。” 纪攸宁转过正题:“那盆‘十丈垂帘’,你帮着想想办法。” 冷念莞尔:“知道啦,谁叫他是你朋友,不然我才不管呢。” 阳光底下,纪攸宁盯着她荷花般素净纯丽的小脸,狠狠一咬唇:“今天晚上你来汇珍阁,一定啊。” 冷念听他说得急,纳罕:“怎么了?” 纪攸宁环顾四周,附耳落下句:“我想亲你,都快忍不住了。” 等冷念回过神,纪攸宁早已走远,隔着老远距离,还一步三回头地朝她这里张望,冷念又气又羞,原地干跺脚,偏偏心内甜得要命。 半个月后,冷念正在屋里绣花,冷崇推门而入,她忙搁下针线:“爹。” 冷崇刚从花棚回来,语气疑惑:“念儿,那盆‘十丈垂帘’怎么不见了?” “噢……”冷念暗暗打个激灵,“是冯管事那天来了,说这株菊花好,搬到他屋里看几天。” “胡说。”冷崇皱眉,“我今天才在廊上遇见他,若有此事,他能不跟我说?” 因花棚平日都是她在打理,冷崇得空也就是看两眼,况且那么多花,冷念想着少了一盆,应该不会被注意。 她结结巴巴:“那盆……那盆是……” 自己养到大的闺女自己清楚,冷崇一瞧她那模样分明就是心虚:“到底被你弄哪儿去了?” 冷念只好老实交待:“我把它送人了。” “什么?”冷崇变了脸色,“送谁了?” 冷念嘟着嘴,喏喏讲道:“裴公子。” “裴公子又是谁?”冷崇被她气得全身发抖,“好、好,别的不学,学会跟爹爹撒谎了是不?你知不知道那盆‘十丈垂帘’虽不及‘银雪仙’珍贵,但也是爹爹用两年时间才培养出来的?” “银雪仙”是从苗疆一带进的新茶苗,被冷崇试种在苗圃里,平日别说手下,连冷念都不准辄入,而他拿‘十丈垂帘’跟‘银雪仙’比较,可见这株菊花亦是十分珍贵的。 冷念一瞧他开始找戒尺,就慌了神,虽说父亲疼爱她,但由于小时候她过于调皮捣蛋,每当犯了错,也没少被打屁股挨手板:“爹,爹,你听我解释!” 冷崇已经拿出戒尺:“死丫头,跟爹爹说谎,花都被你送人了,还解释什么?” 冷念没办法,拔腿便跑出院子,刚一拐弯,正巧撞见纪攸宁。 “出什么事了,这么慌张?”纪攸宁话音甫落,就听冷念说着“后面,后面。”整个人犹如小老鼠一样,马上躲到他背后。 纪攸宁抬头,看到冷崇举着戒尺追出来,戟指指去:“死丫头,你快给我过来!” 纪攸宁忙伸出胳膊,牢牢护住身后人:“冷师傅,小念她怎么了,有话好好说,您别生气。” 冷崇对纪家人一向敬重,纪攸宁自然也不例外,脸色稍霁:“大少爷,是这念丫头背着我,偷偷把我辛苦培养的那株‘十丈垂帘’菊花拿去送人了。” 纪攸宁一愣,迅速拿眼睛瞪瞪冷念,冷念做个无辜状,他才又正过脸:“冷师傅,这件事不怪小念,其、其实怪我不好,是我一位友人十分喜欢,有意购买,但又怕冷师傅不同意……所以是我求的小念……” 冷崇不承想还与他有关,但一听他吞吞吐吐,便知他是在替冷念揽责任。 纪攸宁道:“这样,我去跟我那位朋友解释一下吧,让他把花……” 冷崇明白他的意思,摇摇头:“送出去的东西,又岂有拿回之理,唉,罢了、罢了……”他一叹气,转身走回院内。 纪攸宁也胸口一缓,随即用指尖猛戳冷念的脑门:“你呀,这就是你所谓的好法子?我拿到花的时候,还想着冷师傅居然这么干脆就答应了,结果连我你也瞒着。” 冷念郁闷地捂住额头:“我还以为他不会发现呢。” 纪攸宁哭笑不得:“我要是你爹,迟早也被你气死了,早知这样,还不如我出面去求你爹呢。” 冷念不以为然:“我爹那倔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纪老爷来了,他都不见得答应呢。” 纪攸宁蹭蹭鼻子。 冷念一转念:“对了,你又干嘛来了。” 纪攸宁压低声:“还不是想你了,找借口见冷师傅,顺便来看看你。” 一对小情人正值甜蜜期,正是一如不见如隔三秋,三天不见,其实冷念心里也想他想得紧,恨不得把着他的脸看个够,但还是开口:“现在看到了,你赶紧走吧。” 纪攸宁心道还是儿时好,可以天天一起玩闹,不用男女顾忌,哪像如今,照个面也得想方设法,无奈道:“好、好,那我走了。” 瞄见她发丝上夹着一片落叶,他顺手替她捻了去,那一刻,冷念仰起头,萦笑的眸底盛着晚秋阳光,宛如盈盈飘浮着数朵白芙花的湖泉,剔透,灿烂、纯净,美得令人想饮下一口。 纪攸宁俯首,彼此相视间,默契一笑,气氛是说不出的旖旎美好。 “宁儿。”一道声音突兀传来。 冷念侧首,看到一袭酱灰色团花夹袄并枣红棕马面裙的纪夫人,正站在距离不远的拱形门处,背后跟着婢女以及两三名茶商,大概是要去茶园。   ☆、第58章 [连载] “娘。”纪攸宁赶紧跑了过去。 纪夫人向来庄重寡言,不苟言笑,独独对着纪攸宁,脸上慈爱的笑容简直能把人溺化:“你爹如今病着,家里的事又这么多,你还四处乱跑。” 纪攸宁闻言,忙寻个借口解释:“没有……我是来向冷师傅请教茶叶的事……” 纪夫人知道儿子最是孝顺听话,温柔地抚摸下他的头:“好了,好了,再过些天,就是你爹的四十大寿,娘现在忙得抽不开身,你也不想着帮娘张罗张罗,一会儿去冯管事那里,看看还有何需要注意的事宜。” 纪夫人对茶业经营也颇有通道,由于纪老爷远行归后,病情反复不定,纪攸宁又毕竟年轻,府上大事还是由纪夫人来做主。 纪攸宁跟她告辞:“嗯,娘,那我先去了。”拐过门角时,仍忍不住偷偷觑了冷念一眼。 纪攸宁走后,冷念察觉纪夫人将视线投向自己,那样的眼神,让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莫名打个激灵,规规矩矩站好,唤了声:“夫人。” 纪夫人点头,一字不发,领着一行人离去。 转眼,到了纪老爷四十大寿之日,园中筵开百席,筹光交错,挤满了前来贺喜的豪贾名绅,纪夫人还特地请了戏班子表演,可谓热闹非凡。 当然,这种喧哗喜庆的日子,与冷念倒是扯不上什么干系,冷崇被拉去吃酒,她就待在百茗院里刺绣描花。然而不久,听得有人叩门,冷念把门打开,映入眼帘是一名翠裳婢女,冷念记得她是纪夫人院内的人。 翠裳婢女道:“夫人说那边忙不开,叫你过去帮忙。” “噢。”冷念点点头,哪敢耽搁,马上随她越门穿廊,来到纪夫人所在的芍湘居。门口的丫鬟打起帘子,冷念见那翠裳婢女不动,便敛容整袂,径自进去。 屋内,纪夫人正与几位贵妇有说有笑,冷念不敢往里进,便同一名小丫鬟立于东次间门口,垂首静候。 纪夫人把着一位年轻女子的柔荑,拉至身边坐下,那女子穿着湖水绿丹花缎夹袄,下配藕荷色湘裙,生得丰容盛鬋,姿态艳秀,正是纪夫人的表侄女儿姜明月。 姜明月极是能说会道,不大一会儿,就把纪夫人逗得前俯后仰,纪夫人爱不释手地将她揽进怀里,简直当成亲女儿一般:“我记得今年,月丫头已年满十五了吧?” 旁边坐着姜明月的母亲——李夫人微微颔首:“可不是,一眨眼都十五个年头了。” 纪夫人仔细打量着姜明月:“月丫头如今愈发标致整齐了,定了人家没有?” 姜明月羞赧:“还没。” 李夫人开口:“只这一个娇娇女儿,我舍不得,打算再留一两年。” 纪夫人含笑赞同:“别你说,若我有个像月丫头一样聪明伶俐的闺女,也恨不得日日夜夜留在身边才好,哪儿舍得她嫁人?”话音落地,她眼尾余光瞄见门口的冷念,举手端起炕几上的瓷盏,甫呷了一口,便道,“这茶凉了,换新的来。” 旁边丫鬟未动,冷念赶紧上前,撤下冷茶,随后又奉上沏好的新茶,一一呈给几位夫人,轮到纪夫人时,纪夫人手指忽地一抖,瓷盏没拿稳,滚烫的茶水全数溅洒在冷念的右手上,顿时生出一片火辣辣的红,冷念吓了一跳,忍着痛意,迅速跪在地上。 “表姑,您没事吧?”姜明月唯恐烫着纪夫人,凑近查看几眼,松口气,继而瞪向冷念,“好个笨手笨脚的丫头,如何做事的?” 冷念伏首:“请夫人、姑娘恕罪。” “不妨事,刚刚是我一时手滑。”纪夫人递去眼色,另一位候着的小丫鬟才赶紧上前,收拾完残局,重新奉茶,冷念则静静退至旁边,将那只烫得红肿的小手掩在袖子里。 姜明月拿眼睛打量着冷念,哼哼几声,尔后视线落在纪夫人腕上:“咦,表姑戴的这支翡翠镯子真好看。” 纪夫人莞尔:“自然,是老夫人当年送给我的。”她口中的老夫人,是指纪攸宁已经过世的亲祖母。 “表姑……”见她剥下翡翠玉镯,要给自己戴上,姜明月因诧异,杏眸都撑大了两圈,“您这是……” 纪夫人笑得和蔼可亲,拍拍她的手背:“我人老了,也不讲究这些,你正年轻鲜艳,戴上它再合适不过,在我这儿心里,也就你,才配的上这支镯子。” 话虽如此,但里面讲究其实极大,这裴翠玉镯曾是老夫人贴身之物,在纪夫人定亲后,转交给纪夫人,可说是给未来儿媳妇的家传之物,如今纪夫人要把玉镯戴在她手上,其意不言而喻。 纵使冷念再傻,此刻也听出纪夫人话中深意,只怕纪夫人是相中了姜姑娘,有意要给纪攸宁说亲。 她心绪忽然乱成一滩散沙似的,空空的抓不着个依托。 姜明月拿眼神询问李夫人,李夫人以帕掩住檀口,只是笑而不语。 姜明月得着母亲默许,接受了纪夫人的好意,举着手腕,翻来覆去地欣赏一番,显得欢喜不已,同时与纪夫人的关系也愈发亲近一层似的,挽着她的胳膊亲昵撒娇:“表姑,我听说南城这边有家来禧铺,卖的龙须酥松软绵甜,十分出名,配茶吃极好。” 纪夫人岂不知她那点心思,笑了笑:“说来说去,不就是想吃龙须酥,表姑叫人给你买就是了。”唤向正有些呆呆发愣的冷念,“你腿脚一向快得很,既然月丫头想吃来禧铺的龙须酥,你就去跑一趟吧。” 冷念怔了下,省回神后,开口应道:“是。” 纪夫人吩咐:“不要耽搁太久,月丫头她们今日作客,停留不了多半天。” 姜明月笑眯眯地补充一句:“表姑说她腿脚快,不知是有多快,若两个时辰内回不来,我瞧便是有偷懒的嫌疑了。” 冷念领命退下后,赶紧去找了春芳,冷念虽然从小在纪府长大,但基本都是跟在父亲身边帮忙,平时闷了就在茶山或花棚里玩耍,可说常年呆在府里,对外面并不熟悉,她让春芳在纸上画出来禧铺的路线,春芳听完来龙去脉,显得惊讶:“府里不是有专门跑腿的小厮吗,为何夫人偏偏要你去,还要在两个时辰内回来,这岂不是……”有意刁难四个字,她到底没说口。 冷念只是催促:“唉,夫人既然叫我去,我去就是了,你快帮我画出来。” 春芳也鲜少外出,记得不太清楚,故又找了厨房的陈婆子,陈婆子画好图纸后,冷念便卷起,从花园角门离了府。 一路上,冷念不敢耽搁,照着上面路线,宛如小马驹一般快速奔跑,途中好几次撞到街上行人,不得不停下来,低头道歉或被对方指着鼻子骂几句,尔后又揩揩脸上的汗水,继续加快脚步赶路。最后可算是找到来禧铺,她欣喜地趴到窗口前问:“老板,麻烦给我来四包龙须酥。” 老板却在准备打烊了:“姑娘,你明儿个再来吧,今天的龙须酥已经全部卖完了。” “卖、卖完了?”难怪窗口连个排队的都没有,冷念仰头看看天,“这天都没黑,怎么就卖完了?” 老板笑道:“姑娘,一瞧你就不是常客,我们这儿的龙须酥每天限量,卖完为止,其实今天也是巧了,你来之前,正巧被一位客人把剩下的龙须酥全包了,喏,他还没走远。”老板探出头,给她指向对街的一位青年。 冷念朝他道谢后,赶紧拔腿追了上去,一边跑一边喊:“这位兄台,这位兄台还请留步!” 青年回首,从衣饰打扮看去,竟是一位小厮。 冷念注意力却集中在他手里拎的好几串纸包上:“这位兄台,你买的可是龙须酥?” 小厮点头。 冷念咽口吐沫,讲话有些磕巴:“就是、就是,你可不可以卖给我几包?” 小厮皱眉:“你这人好生奇怪,我与你素不相识,凭甚分给你?况且买来的东西,又岂有再卖之理?” 冷念急得眼泪都快流下来:“求求你帮个忙吧,是我家姑娘今天非想吃这里的龙须酥,如果我没有买回去,一定会挨罚的,就请你帮个忙吧好不好!” 她大汗淋漓,清丽的脸蛋也不知是跑的还是急的,正涨得彤红似血,眼中的焦急直看得人心疼,小厮听她说买不着会挨罚,一时软下心肠:“但这是我家公子的吩咐,我不能做主,这样吧,你先在这儿稍等片刻,容我去问下我家公子的意思。” “在这儿?”冷念才反应过来,此刻她正站在一座气派非凡的酒楼门前。 小厮进去后,冷念便乖乖立于原地等待,不久,三楼某间雅房的窗扇被人推开,冷念抬起头,看到一名衣着华贵的男子正倚窗斜坐,那样端丽隽致的眉目,连春日里最美的风光都难以比及,冷念一下就认出对方,竟然是裴喻寒。   ☆、第59章 [连载] 他斜斜倚着窗,旁边有人露出半张脸,正是那名小厮,凑在他耳畔一面嘀咕着什么,一面伸手朝她的方向指来。 冷念见裴喻寒望向自己,浑身下意识绷紧,觉得太意外了,原来小厮口中的“公子”,就是指裴喻寒。 裴喻寒大概也没料到会是她,一对漂亮的凤眸向上轻微挑起,笑了笑,冲她做个手势。 上来? 冷念看懂他的意思,略一迟疑,举步走进,仙霄楼——南城最大的酒楼,建造均选用上好的松木木材,精秀内透,古韵蕴雅,大堂多为散客,喧哗而热闹,二楼被屏风隔成三十来间小厅,聚众着议事论诗的文人雅士,顶层三楼则是非富即贵,为一厢厢独立精致的雅阁。 冷念来到大堂后,立马有侍从下楼迎接,将她引领到三层一间“如意阁”前,当侍从推开门,里面除了裴喻寒,还有两三位衣着富态的中年商贾,身旁皆有美婢伺候,裴喻寒身边也伴着一位红裙罗襦女子,柳叶眉、鹅蛋脸,杏眼朱唇,十分美丽。 如意阁内格局玲珑,重重帷帘内,丝竹袅袅,牙板清脆,歌姬隐于其间,歌声婉转缭绕,再看桌上琳琅满目的膳肴,俱是仙霄楼中一品顶级菜式:碧螺虾仁、五福鱼圆、蚝油凤翼、虎皮鸡蛋卷等等,其中仅仅一只香橙虫草甫里鸭,价格就抵一两人参,还有精美绝伦的苏式船点,以“鹅”为主题,是捏好的各式各样的镶粉银鹅,鹅眼为两颗黑芝麻,鹅嘴是胡萝卜切成,姿势有静卧、游水、展翅、举颈、啄毛……一个个精致逼真,真似一群纯白小鹅在嬉水玩闹,好看得叫人简直舍不得吃掉。 这等场面,几乎可说是奢豪挥霍了,冷念哪里见过,站在门口有点望而却步。 裴喻寒跟她打招呼:“冷姑娘,好久不见。” 冷念捏着袖角,咬字结结巴巴:“裴、裴公子……” 裴喻寒叫人在旁添了个位置,周围几名中年商贾有些意外,纳罕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居然能有资格坐在他身边,不过被裴喻寒眼神一扫,他们便继续吃酒跟美婢调情说笑。众人移开视线,冷念心里的不自在才稍微好些,鼓起勇气走到裴喻寒身侧,不过并没坐下。 裴喻寒也不勉强她,主动张口:“那株‘十丈垂帘’对方见后很是喜爱,多谢冷姑娘了。” 冷念意外他提及此事,马上摇头:“啊,没事没事,你朋友喜欢就好!” 裴喻寒唇畔勾勒出温和的笑意:“我后来听阿宁说,你是瞒着冷师傅将花拿出来的,还险些挨了冷师傅的打。” 冷念暗忖纪攸宁怎么连这种糗事都跟他说了,不好意思地用手挠挠脑袋:“我爹他……他就是这个样子,我小时候不听话,他就常常找来戒尺打我,不过现在没关系了。” “为什么?”她挠脑袋的时候,裴喻寒睃了眼她的手。 冷念特老实地回答:“因为我现在跑的快,他追不上啦。” 裴喻寒一愣,继而笑得差点没呛咳起来,冷念就觉得这人笑起来真好看,大概是他眉宇太深邃,平素总是微微颦着,不笑的时候,便透着一股漠傲犀利劲儿,可一旦笑起来,可说分外张扬肆意,好似飞墨流韵一般,说不出的风华绝致。 “不管怎样,我总归欠你一份人情。”裴喻寒抬眸凝睇,“适才小厮说,你要买龙须酥?” 气氛变得愉快起来,冷念也不再那么拘谨:“嗯,夫人吩咐我出来买龙须酥,结果来禧铺的老板说都被你买光了。”可能因为他与纪攸宁是好友的缘故,冷念对他不禁多了几分亲切感,故意用一副“埋怨”的语气说道。 裴喻寒果然笑了笑,不过又蹙眉:“买个糕点而已,还需你跑腿?你们府上难道没家丁了?” 听出他的讥诮,冷念讪讪地蹭蹭鼻子:“今天是纪老爷大寿,可能腾不出人手,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跑个腿不算什么。” 裴喻寒没再吭声,扭头望向身侧的红裙美人,嘴角噙起一丝笑意:“姮儿,我下次给你赔罪如何?” 苏姮儿抿嘴儿一笑:“瞧公子爷说的,姮儿也是突然想到来禧铺就在对面,一时嘴馋而已,哪料被公子爷全部包了下来,奴一人吃也吃不完的,既然冷姑娘是公子爷的朋友,姮儿自然愿行举手之劳。” 裴喻寒显得相当满意,又问冷念:“你要多少?不若一并拿了去,我叫他们给你送到府邸。” 冷念连忙摆手:“不必不必,我自己拿回去就好,而且用不了这么多包的。” 她焦急忙慌的样子,令裴喻寒忍不住打趣:“干吗这么着急,坐下来喝一杯。” 冷念简直无奈,自己一个跑腿的,哪里能跟他这位大少爷一般清闲悠哉,真真嫉妒哭死的心都有,一本正经道:“不行不行,夫人吩咐我一个时辰内就得赶回去,我已经耽搁很久了。” “一个时辰?”裴喻寒思忖下,突然起身,朝几位友人道,“今日全记在我账上,你们随意,我先告辞了。” 以他在淮洲的身份地位,那几名中年商贾显然不敢怠慢,亦纷纷站起来,客套寒暄了几句。 冷念愕然:“你不吃啦?” “这些有什么可吃的。”他一副早吃腻味了的表情,害得冷念暗自腹诽,这家伙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裴喻寒跟着她一起下楼,抵达仙霄楼门口,冷念见苏姮儿秋波横来,情意绵绵地滑到裴喻寒脸上:“奴近来新做一琵琶曲,下次公子爷听曲儿时,一定替奴品评一二。” 裴喻寒微哂:“好。” 一顶粉纱软轿抬到跟前,苏姮儿辞别后,便乘软轿离去。 冷念正打算告辞,不料裴喻寒言简意赅地道:“上车,我送你一程。” 冷念像傻子似的一愣,随即吞吐:“不、不用。” 裴喻寒笑了笑:“你跟我客气什么?不是着急回府么,再耽搁下去,就怕你真的晚了。” 话说着,车夫已驾着一辆雪缨宝盖马车驶到他们面前,冷念有点进退不得,再被他用一双含笑的眼神催促,她犹豫下,最终颔首:“那谢谢啦。” 她乘上车,裴喻寒吩咐车夫几句,才跟着上来。 二人面对面而坐,冷念忍不住问:“今天是我家老爷的寿宴,你怎么没去?” 裴喻寒却道:“有我阿姐就行了,我最烦应酬,去了也要被一堆人围着扯东扯西,阿宁他懂我的。” 裴家财富在淮州位居首位,玉石生意在江南就占了五成以上,且在海外已拥有数家铺子,更有不断扩展的趋势,叫一众豪绅富们望尘莫及。冷念虽不懂生意这行,但也晓得,裴喻寒是未来的大当家,巴结讨好他的人自然不计其数。 她一瘪嘴:“你这位大少爷倒会图轻省,自己在这里玩乐,把烦心事全交给你姐姐。” 她瘪嘴的时候,唇畔挤出两个圆润的小梨涡,宛如山谷里颤巍巍的杜鹃花,十分可爱。裴喻寒扫了一眼,薄唇轻启:“这些对我阿姐而言小事一桩,我阿姐是经商天才,凡事难不倒她的,可惜错生男儿身,以她的能力,绝对逾我之上。” 看得出来,裴喻寒格外仰慕他这位长姐,冷念倒是从纪攸宁口中略知一二,裴喻寒的父母很早就相继而亡,留下偌大家业给他们姐弟俩,而裴喻寒的长姐精明能干,处事果决,十四五岁便能独当一面,一边主理裴家家业,一边照顾裴喻寒,如今已将裴家财产扩大到十几倍,如此能力,纵使七尺男儿也世间少有。 冷念暗暗敬佩对方时,裴喻寒忽然话锋一转:“你怎么不戴那支玉簪了?” “什么玉簪?”冷念疑惑。 裴喻寒凤眸微微眯起,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就是阿宁送你的那支,上回在纪府见面,我瞧你还戴来着,噢,我记得是并蒂莲花的款式,这小子真是有心啊!” 冷念毕竟是小姑娘家,脸“唰”地一红:“他、他怎么什么都跟你说啊!” 她不乐意起来,会不由自主嘟起嘴,使得那粉红的两腮变得圆鼓鼓的,活似嘴里塞满杏仁的小松鼠,令人十分想用指尖狠狠戳上一戳,裴喻寒挑眉:“怎么不会说?我跟他从小长到大,连他身上哪里有疤都知道。” 见她眨着大眼睛,听得认真,他笑着戏谑:“用不用我告诉你在哪里?” 冷念一愣,继而不知是气还是羞的,整张小脸红得几乎快炸了,大声地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不用!”果然如纪攸宁所说,对方就是看着正经而已,哼。   ☆、第60章 [连载] 她越生气,裴喻寒就越乐不可支,笑呵呵地解释:“因为这簪子就是在我这里订做的,并蒂莲花是阿宁亲手所绘的图样,绘了好几个晚上都没合眼,他还特地找我帮忙,请来名匠师傅照着图样打造。我是没料到,他肯为了一女子如此上心。” 冷念恍然大悟,裴家就是做玉石生意的,最好的翡翠晶玉拥有尽有,难怪纪攸宁会找他。不过听说那是纪攸宁专门为她,熬了好几宿才绘成的图样,冷念一颗心就好比熟透的水蜜桃子,甜膨膨地快要爆裂。 她螓首微垂,一片娇羞颜色,不必言明也知她在念着谁,裴喻寒不再做声,撩开纱帘,静静注视着窗外。 不久,马车停下,她以为到了,裴喻寒却说:“还没,我让车夫在途中的医馆停留片刻。” 冷念问:“你哪儿不舒服?” 裴喻寒仅仅嘴角微翘。 稍后小厮跑到窗前,裴喻寒接过一枚小药盒,递给她:“这家的药膏对烫伤十分管用,你回去后记得涂抹。” 冷念一阵吃惊,看看药盒,又看看他,张着嘴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那个……我……”右手本能地在袖子里缩了缩。 裴喻寒眼尖得很,笑道:“别掖着,我早看到了,烫成那样,被阿宁看见还不心疼死。” 冷念只好又把手伸出来,挺不好意思的:“谢谢你……” 裴喻寒颇为无奈,大概觉得这根本不叫事:“还不快点拿着。” 冷念磨磨唧唧接过。 裴喻寒意外迸出句:“其实你告诉阿宁,他至少可以帮你,不会让你再吃这些苦头。” 冷念心内震动,原本庆幸他没问她手上的烫伤是如何来的,可原来,他早看得一门通透,摇摇头:“不行,我不能让阿宁知道,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我不想让他为难……” 裴喻寒深深看了她一眼:“纪夫人的脾气我八百年前就知道了,你若真打算跟阿宁在一起,就该有心理准备。” 他这番话即是好心,也是提醒,冷念深受撼动,充满感激地望向他:“谢谢你。” 裴喻寒莫可奈何:“你今天都跟我说三次谢谢了,不过,我总算知道阿宁喜欢上你哪点了。” 冷念眨着黑嗔嗔的水色瞳眸,很想知道答案的样子:“是什么?” 裴喻寒托着下颌,眼波来回打量她,笑容里透出一点点邪坏:“大概是……傻得可爱吧。” 冷念唇畔一搐,当场翻他个白眼。 快到纪府时,她不敢声张,叫裴喻寒把马车停在临近的胡同口,临走前,她想到今天他又是把龙须糕让给自己,又是买药膏送自己回府,心里着实过意不去,想说谢谢,可怕他再次调侃自己,踌躇半晌讲不出话。 裴喻寒叹气:“就当还你上次的人情吧。” 冷念登时一笑,灿烂得好似开满山涧的粉红桃花,整个车厢都几乎都掀起一片绚亮,用力点点头:“那我走啦。” 她下了车,看着裴喻寒的马车扬长而去,才赶紧跑回纪府,比及芍湘居,大概她真的在一个时辰内买龙须糕,原本聊得热火朝天的众人纷纷噤声,气氛变得安静极了,姜明月恨恨地瞪去几眼,想着她一路跑回来,糕点或坏或碎,哪料打开纸包,居然每块都完好无损,她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嘀咕一句:“一下买这么多,想撑死我啊。” 冷念不以为意,反正她已经完成夫人交待的任务了。 纪夫人倒没反应,面无表情地道:“没什么事,你退下吧。” 纪老爷的寿宴结束后,日子过得风平浪静,不久,冷念收到纪攸宁的信号,月华初上时分,又跑到汇珍阁与他偷偷幽会。 一上来,纪攸宁就给了她一记深长缠绵的吻,直至离开,借着上空皎洁的月色,发觉她眼圈略微发红,纪攸宁唯恐看错,仔细端详两遍,才问:“怎么了?” 冷念撅着嘴:“没事。” “肯定有事。”纪攸宁把她揽入怀里,“是不是又顽皮,惹你爹生气了?” “才没有。”冷念想到什么,突然泄愤似的,往他胸口捶打几拳,“你怎么这么久才来找我。” 他们已经将近十来天没见面了,提及此事,纪攸宁也甚是无奈:“我又何尝不急,实在是打从我爹寿宴后,我天天被我娘叫着算账、看文书,压根没抽身的机会,原本今晚也来不了了,结果我爹病情又有些不好,我娘忙着过去照看了。” 冷念担忧地问:“老爷没事吧?” 原本想借着寿宴冲冲喜,哪料纪老爷病情依旧没有好转的趋势,纪攸宁只是叹气。 冷念嘴巴一歪,将他往外推了推:“你好不容易得了空,干吗不去陪你的明月姑娘。” 由于纪夫人很喜欢姜明月,寿宴的第三日,就将姜明月特地接到府上小住。 想起姜明月,纪攸宁就头疼地揉揉额心:“可别提那丫头了,成日叽叽喳喳,问东问西,听得我头都大了,还要被她缠着外出逛街铺,我倒是宁愿在书房里一直看账本。” 冷念抚着自己一绺小头发,嘟嘴讲道:“姜姑娘不是挺可爱的嘛。” “明明是烦人得很。”纪攸宁皱着眉头,不过瞧见月光底下那张银盘般清丽的小脸,他温柔地笑起来,“若说可爱,自然是我的小念最可爱,最乖巧,最懂事,看见你,我就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这样一直搂着你,搂一辈子。” 甜言蜜语大概是世上最让人无法抵挡的迷药吧,冷念笑着将脸偎上他的胸膛,温存片刻,她又泛起忧愁:“可是夫人她……她好像很中意姜姑娘,连家传的那支翡翠玉镯都送给姜姑娘了,或许,她是希望姜姑娘嫁给你当媳妇吧。” 纪攸宁一惊,他是一心拴在眼前人身上,对其他女子完全不上心,近来又忙得焦头烂额,为此对于姜明月的事,压根没做多想。 他立即举手:“小念,你相信我,我对天发誓,我对姜明月可是一点心思都没有。” 冷念羞赧地颔首:“嗯,我当然信你。” 纪攸宁吻上她的额头,把她紧紧拥在怀里,凝眉沉吟良久,启唇讲:“总之,你不要胡思乱想,这事我会想办法的。” 几日后,冷念亲手做了一碗香果小酿,送到冷崇房间,结果推门进来,发现纪夫人竟然也在场。 冷念吃了一惊,有些不知所措地朝冷崇唤了声,又小心翼翼看向纪夫人,福个身:“夫、夫人……” 纪夫人仅带着一名贴身丫鬟,正位于上首,冷崇则恭谨地坐在她右手下侧的位置,似乎之前二人在谈论什么,冷崇的脸色很不好看,甚至冷念进来时,都没抬眼看她。 冷念怕打扰他们谈话,正欲退下,却听纪夫人讲:“既然念丫头来了,也坐下来吧。” 冷念心里莫名生出不详预感,闻言,只好搁下手里的玉碗,挨在冷崇旁边坐下。 纪夫人呷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道:“我知道宁儿与念丫头打小就玩在一块,感情要好的很,但说到底,主子就是主子,下人就是下人,位分是不能乱的,想着宁儿身边几名伺候的丫鬟,都是我精挑细选的,就怕哪个妖气狐媚的,把大少爷给带坏了,至于你的女儿,倒真令我有所小觑,居然能有本事让宁儿求到老爷跟前说要娶她。” 冷念脑子轰隆一响,宛若有暴雨倾盆淋下,才知道纪攸宁那日说的办法,原来是向纪老爷商议娶她的事。 纪夫人道:“你也知道,老爷现在是病得糊涂了,脑子不清,说的话还能当真?冷师傅,我也是敬重你,毕竟在老爷身边多年,老爷又格外看重你,可你真以为这样,就能让念丫头嫁给我儿子?” 话到最后,她讲的可谓十分难听了,冷崇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紧紧攥着拳头,低声下气地回答:“是我教导无方……” 纪夫人哼哧一声:“纪府很快要与姜家联姻,我不允许宁儿的亲事出现半分差池,按道理,府上出了不知规矩、勾引人的丫头,都该直接打了出去,我也知道,你在茶园管事几十年,府里家仆都对你极其尊重,我其实也不希望这件事弄得你脸上无光,你说呢?” 冷崇点头,心绪显然正不平静,吐字较慢:“是,夫人说的极是。” 纪夫人满意起身:“如此便好,我相信你心中自有分寸。”言讫,拿眼神剜了冷念一眼,领着丫鬟离去。 冷念呆若木鸡地坐在椅子上,脑中一时是空荡荡的迷惘,一时是和成浆糊般的混乱,她、她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半晌,她调转过头,结结巴巴开口:“爹……我……” “给我跪下!”冷崇一拍案几,差点没把茶杯震翻。   ☆、第61章 [连载] 冷念吓得倒抽口冷气,老老实实跪在地上。 “我就问你,纪夫人说得可是实情?你、你怎么敢去勾引大少爷?”冷崇说着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 冷念眼泪当即就滚落下来:“我没有,我跟阿宁是真心相爱的!” 得知纪夫人所言属实,冷崇愕然倒退一步,接着恼羞成怒:“你糊涂啊,大少爷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咱们是靠纪家吃饭的人,你岂能生出这等非分之想?我、我当初就该一口气做主,直接把你嫁给杨承才对!” 冷念抹着莹泪,态度坚决而固执:“除了阿宁,我谁也不嫁!” “你……”冷崇老脸愈赤,简直被她气得七窍生烟,“你要活脱脱气死我是不是!”说罢寻来戒尺,二话不说,往她后背狠狠打去,“让你不听话!让你不听话!” “爹!”冷念伏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抱住脑袋求饶。 冷崇却不停手:“是我管教不严,如果我平日多拘着点你,你又岂会异想天开,竟然对大少爷生了情!你知不知道,夫人有意让他娶姜家千金,那你又算什么?难道你还不知羞耻的,要去给人家当妾吗?” 冷念脖颈被他一不小心拍中,烙出个鲜明的红印,冷念痛哭流涕:“阿宁他不会的,他说过只会娶我一个人的!” 冷崇打了二三十下,听她还执迷不醒,气急败坏地将戒尺往地面一摔:“你怎么还不明白,像他们这种大户人家,咱们高攀不起啊,你以为嫁过去,往后就会风平浪静了?你娘去的早,爹这辈子,就是希望把你平平安安养大,然后许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踏实过日子,可是你喜欢谁不好,偏偏要喜欢大少爷……”冷崇无力地坐在椅座上,愁容满面地用手捂住脸。 冷念吸溜着鼻子,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爹……” 许久,冷崇终于从激动的情绪中渐渐恢复平静,声音沙哑地讲:“明日,我就去跟老爷说,辞去茶园管事的职务。” 冷念难以置信地瞪大眼:“为什么?” 冷崇叹口气,看着不知是天真还是糊涂的闺女:“今日夫人来的用意,你还不懂吗,老爷现在病重,阖府上下全听从夫人的指示,大少爷又是夫人的命根子,发现这等事,她岂能容你,眼下,你在纪府是呆不下去了,除非你立即嫁人,要不就离开纪家。” 冷念知道父亲在纪府将近二十年了,但绝不会为了保住这个职务,就拿她的终生幸福交换,是以这个决定,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她泪水跟断线的珍珠一样,密密麻麻砸着地面:“爹,对不起,我没料到结果会是这样,如果早知道,我、我是不会同意阿宁去跟纪老爷说的。” 冷崇喟叹:“傻孩子,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你们两个的事迟早会被夫人知晓,现在夫人的意思,很明显是要插手去管,也就看在我是府里老人的份儿上,卖给我个面子,否则她要拿捏你一个小丫头,还不是轻而易举。” 冷念被他一语点醒,到底年少无知,她与纪攸宁相恋后,总觉得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好,却没考虑到厉害关系,今日纪夫人将事情开门见山,不仅仅是警告,更是表明态度。 对于父亲的决定,冷念扑到跟前,把脸埋入他膝盖上啜泣:“爹,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女儿连累了您。” 冷崇心软下来,疼惜地摸着她的头发:“你别担心,这些年下来,爹手头上有些积蓄,就算咱们离了纪家,吃喝也不成问题,况且爹年纪大了,也曾经好几次想过离开这里,在外面自给自足。” 冷念吸着红通通的鼻子头:“爹,女儿都听您的。” 就这样,翌日一早,冷崇前往崋园,向纪老爷辞去茶园管事的职务,他是纪府的金牌茶师,为人又踏实诚恳,极受纪老爷倚重,纪老爷万分不舍,几番挽留,奈何冷崇心意已决,而纪老爷精神不济,几句话便昏昏欲睡,最后只得答应,当时纪夫人也在场,明面上,还是佯作客套地挽留几句。 冷念事后才知道,其实冷崇早有打算,他花费多年研究“银雪仙”茶苗,可惜移植到中原土地,始终难以存活,但凭着冷崇长年累月的种茶经验,终于让他研究出“银雪仙”的改良品种,其中已有三株试种成功,但这只是冷崇私下研究的成果,原本冷崇打算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纪老爷,岂料世事无常,事到如今,冷崇只能选择离开纪府,打算自己培植这些改良品种的“银雪仙”。 冷崇辞去茶园管事后,当下最主要一件事就是找房子,淮洲以淇河为界,分为南北两城,北城人口聚密,南城则是山水多,为此常说北富南秀,就是这么得来的。很快,冷崇就选中一座约莫五亩山地的小庄子,因为茶苗最怕水涝,种在山里长势最好,但手头有限,买处小宅尚使得,若买一处连地带房的庄子,只能租赁。 与户主商议好,付下银钱,冷崇便吩咐冷念打点好行李,向纪老爷与纪夫人辞别,因为冷崇之前承诺,若在半个月内找到房子,就会尽快离开。 事出突然,冷念离开纪府的消息一传出,春芳跟一众小丫头都显得依依不舍,而纪攸宁始终没来找过她,尽管冷念迫切想见纪攸宁一面,但又清楚得很,只怕他现在是被纪夫人禁绊住,得不到机会来见自己。 临走当日,冷念拎着大包小包,随冷崇从东院角门离开,春芳以及与冷崇平日交好的仆从都抽空跑来送行,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十五年,冷念回首默默望去,心中不免泛起一股酸涩与难过,她一直把纪府当做自己的家一样,以为能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可原来这个“家”,根本容不得她。 这一分神,手里的小包袱滑落至地,她费劲地弯身去捡,却被一位小厮手疾眼快地拾起,她连忙道谢,小厮道:“冷姑娘,你一路多保重。” 冷念接过包袱时,发觉对方塞来一张小纸条,她心头暗惊,随即恍然,攥得紧紧的。 搬进新家后,父女俩开始忙着置办日用家火,日子很快就适应下来,期间也不少茶商闻得冷崇名声,想聘他到府中当种茶师傅,可俱被冷崇拒绝,冷崇如今把心思全全投入到“银雪仙”上,为了好叫,冷崇把“银雪仙”的改良品种改名为“白雪仙”,由于中原上没有“银雪仙”茶叶,而改良后的“白雪仙”味道更佳细腻鲜滑,一旦在中原售卖,价格不可估量。可惜光是一株“银雪仙”茶苗,就得三四两银子,天气开春后,冷崇几乎花费掉全部积蓄,买下二十株“银雪仙”茶苗,雇来两名茶工,开始进行嫁接繁殖,数量虽不多,可一旦来年产出精品“白雪仙”,所获利益足以翻上数十倍。 住入山庄后,冷念几乎足不出户,更多原因,也是冷崇怕她忘不掉纪攸宁,再生事端,尽量让她待在家里。好在几个多月来,冷念要不在屋里刺绣,要不在茶圃里帮忙,只有每逢买日用品才会出趟门,表现得乖巧听话,对于纪攸宁更是只字未提,冷崇便渐渐放下心。 这日冷念又是出门买日用品,她来到一家笔墨斋,被小童引入后院一间厢房,当看到纪攸宁,她眼眶瞬间一热,宛如小燕子一般扑进他怀里。 纪攸宁亦紧紧拥着她,又是亲她的脸颊又是吻她的嘴唇:“小念,我好想你。” “我也是……”冷念流着泪,把他胸前衣襟都洇湿一大片。 原来得知冷崇辞去茶园管事,纪攸宁心急如焚,却被纪夫人禁足屋中,最后纪攸宁想方设法,才让小厮将纸条交给冷念,约在每月逢五逢十,彼此到这家笔墨斋里见面。 “我怎么觉得你瘦了?”纪攸宁仔细端详她的脸,这张面容,他每天都在梦里遇见。 “没有吧。”冷念顺手摸了摸,破涕为笑,如今她跟父亲搬出住,日子变得轻松自在许多,吃食亦不差,她仰头凝睇,留意到他眸底的青影,“阿宁,我倒觉得你憔悴许多……”她一时所悟,黯然垂睫,“纪夫人……还在一直逼你吗……” 纪攸宁咬着牙根坚决:“你放心,我绝不会娶姜明月的。” 冷念不做声。 纪攸宁揽着她:“小念,你相信我,只要我一直坚持下去,总有一天,我娘会心软的。” 纪夫人是隔在二人之间最大的阻碍,每次提及,气氛总会莫名岑寂下来,纪攸宁知道她心里不好受,转过话题:“你爹那边如何?” “嗯,等来年春天,‘白雪仙’才能采摘,我爹现在就一门心思的看护这些茶苗,比看护我还认真呢。”原本培植‘白雪仙’是件极为保密的事,但纪攸宁对她而言早已不是外人,她自是信得过。 纪攸宁一叹:“希望冷师傅能成功,如此你们冷家就能名声大噪,说不定日后,我娘就能同意咱俩的亲事了。” 冷念知道纪夫人门第观念太重,认为她的身份配不上纪攸宁,如果‘白雪仙’能卖出好价钱,她跟父亲一跃成为富贵之家,也许纪夫人就不会再固执己见了。 甜蜜的时光总是太过短暂,两个人都不敢耽搁太久,一番温存后,才恋恋不舍地告别。 转眼进入四月,冷念听见门外有人在“咚咚”敲门,平日里冷崇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茶圃里,家中极少有客人到拜访,她正纳罕是谁,打开门,不禁吃了一惊。   ☆、第62章 [连载] “是你……”冷念不承想姜明月会找上门。 看着她颇感意外的模样,姜明月阴恻恻一笑,举手掴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冷念哪料她此举,捂住发红的左靥,顿时惊怒交加:“姜明月,你做什么?” 姜明月破口便骂:“不要脸的狐狸精,勾引别人的未婚夫君,这一巴掌,是专门用来教训你的!” 她跑到这里撒泼,冷念不甘示弱道:“什么未婚夫君,阿宁又不同意娶你,你不要自作多情了。” 大概被戳到痛脚,姜明月脸上像撒了辣椒粉似的,红得发紫,五官微微抽搐起来:“我就知道是你在背后捣鬼,把宁哥哥勾坏了,否则纪夫人都同意的亲事,为何宁哥哥迟迟不松口?冷念,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两重,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也配跟我争?” 她骂的极其难听,冷念面色一变,抬手就要关门:“姜明月,你滚,我家不欢迎你!” “你家?”姜明月掩住嘴,笑得花枝招展一番,“这里不是你爹赁的地方吗?你还真当是自己的地盘了?别说这么一处庄子,再大的地方,我爹都能买下来给我当花园用,你以为靠着你爹种点茶叶,日后就能发财致富,与我平起平坐了?我告诉你,你简直是痴心妄想!” 冷念震骇,对方能找到这里,又知道冷崇在种茶叶,她不相信是纪攸宁出卖自己,显然是他身边的人走漏了消息。 “冷念,我今天就是叫你瞧清楚,跟我斗的下场是如何的!”姜明月指使着背后七八名壮汉,“给我进去。” “你们做什么!”冷念惊呼着阻止,却险些被那群人高马大的男子推个跟头,她稳住身形后,看向挡住自己,一脸得意洋洋的姜明月,“你疯了吗,私闯民宅,就不怕我报官吗!” “好啊,你尽管去报啊。”姜明月端详着五指上艳丽的蔻丹,完全有恃无恐,“我爹跟大尹老爷交情好得很,就在前日,大尹老爷还到我府上做客赏画,凭你区区一介草民,你以为告的了我?” 冷念咬牙切齿,想到刚刚几名壮汉冲向后园茶圃,意识到不妙,马上拔腿奔去,等她赶到茶圃,看见两名茶工已被打倒在地,而冷崇被两名壮汉左右架住,其余人则在茶圃里肆意踩踏。 冷崇挣扎不得,只能痛心疾首的悲呼:“快些住手!这些苗子都没有长好,你们不能这般糟蹋啊!” 冷念急得眼睛充血,发了疯一样冲上前,朝几人又打又嚷:“住手,住手!你们这群混蛋!这是我爹辛辛苦苦种的茶苗,不许你们碰,快点住手啊!” 可惜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力气哪里抵得过高大魁梧的壮汉,很快她就被推了一个跟头,滚得满身泥泞,可是又爬起来,跟不要命似的,冲着一人胳膊狠狠咬去。 “泼妇。”姜明月见状,在一旁命令,“把她抓起来!其他人给我继续踩!” 冷念被人从后缚住双手,一时像被揪住翅膀的小鸡,两腿使劲蹬着地面,却死活挣扎不出束缚,她大声喊着“住手”,一遍又一遍,喊得嗓子都哑了,然而还是眼睁睁看着那些原本茁壮成长的小茶苗,被连根拔起,折的折、断的断,被糟蹋成狼藉一片,其实她不爱哭的,但这回还是难以遏制地流下眼泪,因为她这知道,爹爹为了培植这些“白雪仙”茶苗,付诸了极大的心血与希冀,他不仅希望能让大伙儿尝到品质精纯的“白雪仙”,更是希望他们的日子能好过起来,可现在一切都毁了,全部都毁了。 对方松手后,冷念近乎无力地瘫软在地,放空双目里,映着那一片残乱景象,姜明月笑道:“自不量力的贱蹄子,你拿什么能力来跟我争?你连给我提鞋都不配,还妄想嫁给宁哥哥?迟早有一天,宁哥哥他会娶我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你不过是块可扔可弃的破石头,不信的话,咱们就走着瞧。” 空气里回荡着她连讽带刺的尖笑,冷念却恍若未闻,一直对着茶圃发呆,连姜明月何时离去的都不知道,不久,耳畔传来冷崇断断续续的声音:“你们……你们这群……” 冷念惊醒,转过头,看到冷崇满面憋红,颤巍巍地用手捂着心口,他似乎想说什么,却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爹——”冷念惨叫。 冷崇一下子卧床不起,冷念请来大夫,说是心疾,目前需要静心调养,如果有条件,最好长期饮用人参燕窝滋补身体。 两日后,户主来找冷念,让他们尽快搬离庄子,冷念闻言皱眉:“先前不是谈妥了吗,我们也付了定金,如今期限没到,为什么要搬走?” 户主是胆小怕事之人,心急火燎道:“我哪儿知道你们与姜家有过节?姜家有钱有势,我们得罪不起啊,剩下的定金我退还给你们就是了,别再耽搁,快走快走吧。” 冷念好说歹说,户主依旧不同意,无奈下,冷念只能请他宽限几日,至少先找到合适的房子。当晚,冷念写下状书,隔日送去衙门,结果便是石沉大海,再无音讯,看来果然如姜月明所言,以她一介贫民的身份,根本告不赢的。 转眼到了逢十,因当初冷崇一心培养“白雪仙”,几乎耗费全部家当,而今茶苗全毁,平日又要给冷崇看病吃药,冷念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纪攸宁身上,起码暂且找个住处,是难不倒纪攸宁的,而且她要把姜明月的种种恶行,全部告诉对方。 她来到笔墨斋,临近晌午时分,纪攸宁总算是来了,一见着他,冷念就忍不住热泪盈眶,至少,她还有他,哪怕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委屈,她也可以坚持下去。她马上扑入他怀中,可这一回,纪攸宁并不像曾经那般,拥着她不放。 察觉到异常,冷念昂起巴掌般大的丽庞:“阿宁,怎么了?” 纪攸宁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眸中正蕴有纠结的痛苦,他似乎想抚摸一下她的嫣唇,但手还是由半空滑下:“小念,对不起……” 他讲话有些吃力似的,过去半晌,才开口:“我要与姜明月订亲了。” 冷念没太听明白,可能是她一时听错了:“什么意思?” 纪攸宁声音十分沙哑:“我娘她……因为我一直拒婚,说我不孝,头天晚上,她突然悬梁自裁,幸好被进来的丫鬟及时发现,这才救了过来,否则、否则就……” 听闻纪夫人悬梁自尽,冷念表情反倒平静得出奇:“那你亲眼看到了吗?” 纪攸宁摇首:“没有,可是我赶过来的时候,我娘正半昏半醒地躺在床上,脖颈上有一条清晰的红痕。我当时一瞧,心里就感到说不出的懊悔,一直以来,我娘都是如此疼我爱护我,可我却因为自己,害她伤透了心……” “所以你相信了?”冷念有点想笑,甚至是冷笑,“也许她是故意所为,就是为了逼你心软,让你娶姜明月呢?” 纪攸宁一愣,继而肯定:“不会的,我娘她,她怎么可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况且这一次,我的的确确是把她气着了,连大夫也说,不能让她再受刺激了……” 他心力憔悴地用手捂住脸:“如今我爹病着,所以我不能,不能再把我娘也气得一病不起了……” “那我呢?”冷念努力想笑,可还是流下眼泪,用发颤的嗓音问,“阿宁,你不要我了吗?” 纪攸宁多希望他不姓纪,不是纪家的少主,这样就可以带她远走高飞:“小念……我没有办法……我这一生,是真的只喜欢你一个人……” 听着他的告白,冷念心中没有半分欣喜,只是觉得冷,彻头彻底的冷:“既然你喜欢我,为什么要娶姜明月?你娶了姜明月,又如何再跟我在一起?” 纪攸宁一愣,答不出来。 冷念却轻柔地笑了:“我明白了,你今天,就是来告诉我你的选择的。” “小念……”纪攸宁显得痛不欲生,“对不起……” 冷念已经恢复镇定,摇摇头:“不,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做的很对,你是纪家独子,就该孝字为大,是我一直以来让你为难了。”姜明月说她就是一块可扔可弃的石子,没料到果然一语成谶。冷念想了想,取下发髻那支并蒂莲花簪,“这簪子,你拿回去吧。” 这是她十五岁生辰,他送给她的礼物,也是他们的定情之物,可现在,她已经不需要,也用不着了。 纪攸宁愣住不动,许久许久,他才颤抖地伸手接过。 “今后,咱们不要再见面了。”至于家里发生的事,冷念认为已经没有告诉他的必要,从今往后,她与纪府再无纠葛,更不会去求他们。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庄子的,就像在做着一场循环不停的噩梦,回到家后,从茶工王伞口中得知,另一名茶工张盛趁她今早不在,鬼鬼祟祟地进了冷崇的房间,随后不顾他的阻止,就卷席子逃走了。 冷念闻言,迅速奔进冷崇房里,冷崇还迷迷糊糊地睡着,而旁边的厨柜木箱被翻得乱七八糟,那被退回的定金以及值钱饰物,竟全部被张盛偷走了。 常言道,祸不单行,冷念没料到家中出了这等小人,而王伞也知道她的难处,没再要剩下的工钱,扛着包袱离开了。当晚,户主又来催促,让他们必须在五日内搬离庄子。 如今钱财被偷,父亲又急需看病吃药,一旦离开庄子,便是无家可归,而冷崇在淮州又没有亲戚朋友可以投靠,这一回,冷念真的感觉自己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去向纪家求助,冷念试问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那个瞬间,她突然想到了裴喻寒。 打听到裴府住址,翌日一大早,她便赶往北城裴府,可惜来裴府拜访通常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她既无拜匣又无家婢跟随,守门的完全把她当成小家花子轰走。冷念只好暗暗躲在角落,从早等到晚,但始终不见裴喻寒出现,她一连等候多日,终于在第四天黄昏,看到一辆熟悉的雪缨华盖马车驶来,那日天空飘着毛毛细雨,家仆连忙上前搬梯,撑开十二骨青竹伞,恭敬地迎着裴喻寒慢慢走下马车。   ☆、第63章 [连载] “裴公子!”冷念只觉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是让她等到了,像头小鹿一样从墙角疾奔出来。 因她的乍然出现,倒把家仆们吓了一跳,三个两个地挡在裴喻寒跟前,不准她靠近。 雨虽不大,但冷念等得久了,一头青丝变得湿湿软软,发帘也紧密地黏于额肌上,衬得一双星眸又大又亮,好似养在泉水里的黑珍珠,黑得幽闪剔透,让人疑惑,或许那真就是两颗稀世罕有的玄色珍珠。 “冷姑娘?”裴喻寒认出她来,立即挥了挥手,家仆们这才让开,他主动走上前,“你怎么在这里?” “我……”大概是太过激动,又有点紧张,冷念急促喘着气,讲话反而打起磕巴,“我、我有事……想找你……” 裴喻寒方知她是专门守在这里等自己的,问道:“很急吗?我今晚不太方便。” 其实冷念猜到他平日忙得紧,未必肯抽空见她,但此际一听,心内仍掩不住一股失落,她低垂下脑袋:“哦……是、是我一时唐突了。” 原本清亮的瞳眸,在落睫一刻变得黯然,裴喻寒想了想:“这样吧,我明日有空,我告诉你个住址,你来找我。” 冷念闻言,迅速重拾希望,点点头:“嗯!” 裴喻寒告诉她:“明日你到芍药园,找第一户人家便是。” 冷念牢牢记住,开口应道:“好,那我就不再打扰裴公子了。” “等等。”她刚一转身,却被裴喻寒叫住,裴喻寒执过家仆手上的十二骨青竹伞,“你拿着吧,这雨看样子一会儿就要下大了。” 冷念吃惊地仰起头,他离得她很近,身量削瘦高挑,静静为她撑着伞,一对细致的凤眸似笑非笑,他是养尊处优的贵介公子哥,这样一番举动,竟让人觉得屈尊降贵。 可能连日来经历的坎坷太多,哪怕一点点温暖,都能令她感动,冷念眼眶微微有些湿润,还好被半空刮来的雨滴遮掩了,赶紧伸手接过:“谢谢。” 她没想到真的被裴喻寒说中,半途上,果然是下起了瓢泼大雨,当晚,她回到家,伺候完冷崇用膳吃药,亦早早上床休歇,可惜辗转难眠,她不知道明天见了裴喻寒会是怎样的情形,但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哪怕付出任何代价,她都要成功。 次日她起床梳妆,临走前,没忘记那柄青竹伞,一并拿着出行。 芍药园在南城临西地段,是当地富贵人士修筑的赏玩悠闲之处,附近名山胜水,风景独幽,临着芍药园一带所居的住户,皆是非富即贵,裴喻寒的住宅又是这里第一处人家,自然一找就找到了。 冷念看着门上匾额,黑底朱漆的“裴院”两个大字,方知这里原来是裴家的别府,她上前叩门,禀明来意,这回门子果然没有为难她,客客气气地领她入内。 冷念踩在由碎彩鹅卵石铺就的花间小道上,周围尽是桃花,米分米分叠叠,拂衣而落,一路下来,已是染就满身花香,穿行过几条花-径,便见水榭曲廊,草木扶疏,又经一座撮角亭子,朱甍碧瓦,小巧玲珑,亭中设一张白玉棋盘,摆着零星几枚棋子,想来是主人闲暇时所下,如许曲曲弯弯而行,冷念只觉这别府构建虽不若正式府邸的庄重,却是画栋雕梁,精雅至极,比纪府的花园还要美上几分,不久,她被领至对方的书房,那书房周围栽着丛丛深茂篁林,四面来风,竹涛叠起,全无半点日影,但闻禽鸟脆鸣,美如鼓吹,哪怕炎炎夏日,亦觉一身凉爽。 冷念认为这里简直是夏日避暑的好去所,若自己有这么一处地方,只怕她就舍不得出来了。 裴喻寒当时正在看书,听闻她来了,便请她入座,冷念因今日有求于人,只坚持站着,裴喻寒倒也不勉强她,瞄见她手里的青竹伞,笑道:“你还特地带回来了。” 冷念反应过来,马上把伞交给旁边的小仆:“昨日真是多谢你了。”一垂首,欲言又止。 裴喻寒挥手摈退小仆,屋内只余下彼此,他问:“你昨天专门守在府邸等我?” 冷念颔首。 裴喻寒问:“你等我几天了?” 冷念答道:“四天了。” “你可真行。”裴喻寒笑了笑,告诉她,“我平日不住那里,只有我阿姐寻我有事,我才回去一趟。” 冷念瞠目愕然:“那你……一般住在这儿?” “是啊,白跑那么远了吧?”裴喻寒点点头,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说吧,找我究竟什么事?” “我……”其实这屋里凉快地很,但冷念额头还是渗出细密的汗珠,犹豫片刻,讲,“我跟我爹,已经从纪府搬出来了。” “嗯。”裴喻寒看着她,“我听闻,阿宁要与姜府千金定亲了。” 冷念一点也不意外他会知道这个消息,至于他的眼神,究竟是对她充满怜悯,还是把她当做笑话瞧,她也不在意了:“我跟纪公子还有纪府,今后再无半分瓜葛了。” 裴喻寒搁下茶盏,单手支颐:“所以你才来找我?” “嗯。”冷念捏着掌心,诚恳地道,“我家里出了一些事,我爹又生着病,我需要尽快找个地方住,还有一大笔钱,希望你能帮帮我。” 裴喻寒笑着开口:“我记得之前欠你的人情,已经还过了。” 冷念垂下眼帘:“我知道……” 裴喻寒长眉一挑,饶有兴味地启唇:“其实帮你也可以,但我这人行事,付出必求回报,那你能给我什么呢?” 冷念踌躇,她也知道求人办事的道理,但求裴喻寒办事,比其他人还要难,因为他们裴家人什么都不缺,而她,什么也给不起。 冷念感觉掌心被指甲刺得生痛,仿佛一直刺至心处,处于挣扎与犹豫之间,往往是火一般煎熬,最终,她吐出一个字:“我。” 她毫不回避的,迎着裴喻寒略带惊愕的眼神:“报酬就是我,我会留在你身边,听你的话,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裴喻寒默不做声,目波在她身上流连。 冷念已经别无选择,甚至她应该期望裴喻寒同意,跟纪攸宁斩断情缘后,她可说是心如死灰了,唯一要紧的事,就是让父亲尽快痊愈,父亲含辛茹苦将她养大,她不能再让他受苦,为此这个决定,是她早在来前就想好的。 半晌,裴喻寒问:“你明白自己这句话的意思?” “明白。”冷念态度坚决,但嗓音还是莫名轻微的作抖。 裴喻寒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房子我会帮你安排好,你想什么时候住进去?” 户主只给她五天期限,她立即答:“明天。” “这么急?”裴喻寒意外,修长的五指轻轻敲打着桌案,击出好听的节奏,应得干脆,“好,明日一早,我会派人接你们,借口你自己想好。” 他所说的借口,冷念当然明白什么意思,吞吐着:“那我……” 裴喻寒笑容有点坏坏的:“难道我还能怕你跑了?” 尽管听出他是在开玩笑,但冷念突然有了一种被他完全掌握的感觉,讪讪地告诉他目前住址,便告辞了。 回到庄子,她忙着收拾行李,恰好冷崇从昏睡中醒来,唤道:“念儿……” “爹。”冷念赶紧撂下包袱,跑至床畔。 冷崇见桌上堆着大包小包,叹气:“是不是对方又为难你了?唉,搬就搬吧,哪怕沦落街头,爹的身子骨也支撑得住,只是怪爹不好,让你吃苦了。” “爹……”冷念差点要哭,哽咽着,“您别担心,女儿已经找到新地方了,明日咱们就搬走。” “新的地方?”冷崇问,“你手上哪儿还来的钱?” 冷念不敢说她已经把自己卖给裴喻寒了,否则非得被他打死不可,扯了个谎:“我这些天都在裁缝铺周围闲逛,今天总算遇见一位贵夫人,生得菩萨心肠,她听闻我的遭遇,又得知我会女红,就打算把我收留在身边伺候,那房子也是处闲宅,暂时供给咱们住的。” 冷崇追问:“是哪位贵夫人?” 冷念开始胡诌了一大通,冷崇本就病着,脑子不清,听她说得有头有尾,便信以为真,没多久,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裴府的马车准时来接他们,对于裴喻寒安排的地方,冷念可谓十分满意,那是一处三进小宅,既低调又精致到样样不缺,而且与别府就相隔一条街的距离,平日她来探望冷崇方便许多,裴喻寒还另安排两个下人在冷崇身边伺候。 一切布置妥当后,已是过去三日,冷念再次来到别府,正巧在回廊与苏姮儿迎面撞个正着,苏姮儿正欲离府,朝她盈盈一笑:“冷姑娘。” 冷念颔首,不知该说什么,真是老天弄人,一转眼,她已变成跟眼前歌姬一样的命运了,甚至更不堪。 裴喻寒今日在亭中与宾客饮宴,她只好乖乖守在书房等待,等得快要昏昏欲睡时,裴喻寒总算是回来了。   ☆、第64章 [连载] 裴喻寒一进屋,就看到她快速从椅位上站起来,身姿笔笔直直,像株挺拔的小树,睁开的眼睛却还透着一点惺忪的味道,让他不免感到几分好笑:“来了?” “嗯……”与他目光碰撞时,冷念却低垂下眉目。 裴喻寒挥了挥手,背后侍从皆退了出去:“怎么不早说,今儿个府上来了客人,是不是等了很久?” “没有。”冷念赶紧摇头,强忍住打哈欠的冲动。 裴喻寒十分随意地踱步至跟前,浓浓的阴影覆盖下来,冷念不知他要做什么,只是觉得他真高,两眼平视,才触及他胸前的雪白衣襟,那是上等的江绸薄料,前襟上绣着繁复花纹,配合着银色丝线,绣成流水式的绵延行云纹,由颈下蜿蜒至胸部,叫人赞叹那针法真是精巧无双。 他的声音从脑顶传来:“身上染了酒气,我不喜欢,帮我换件袍子。” 冷念怔愣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叫自己给他换衣服,不禁左右张望下。 裴喻寒明白她的意思,指向书房的内室:“新的衣物他们都摆在里面了,先帮我把外袍换下来。” “哦、哦……”冷念有点手忙脚乱,自小到大,她都不知道男人的衣服怎么脱,伸手去解他的腰带,可是指尖一直发抖,半晌也没解不开,她额角一阵阵渗汗,等好不容易解开,再褪衣服,一踮脚,额头又不小心撞到他的下颌,她慌忙倒退两步,腰带随之掉落地上。 “还是我自己来吧。”裴喻寒早瞧出她的紧张,简直哭笑不得,“你说你,衣服都不会给人脱,这样还怎么伺候人啊?” 本以为他会生气,但见他一脸含笑,冷念才放下心:“对不住……我、我以前……没有做过这些事。” 裴喻寒倒没介意:“好了,去帮我沏壶茶来。” 沏茶对冷念而言,那就太简单了,她看向红木架上摆放的各式茶瓮,裴喻寒提示她:“那只青瓷的。” 冷念依言,揭开那只青瓷茶瓮,仔细嗅了嗅:“你喜欢喝龙井?” 裴喻寒笑而未语,转身进了内室。 书房旁边有小厨房,在小仆指引下,冷念了解到裴喻寒的饮茶习惯,只喝龙井,且煮茶的水必须是当日从白云峰舀来的灵濯泉,要知每天从白云峰来回一趟就需六十多里路程,这位大少爷还真是懂得享受呢。 等冷念端来沏好的龙井,裴喻寒已经换上一件宽松白袍,更衬得容色若雪,莹美欲融,冷念在旁奉上茶水,裴喻寒端起浅啜一口,眉角勾挑:“这茶今日叫你沏出来,竟似变了一个味,简直要香上天了。” 得他夸奖,冷念不太好意思地揉揉鼻尖。 裴喻寒问:“你爹那厢安置好没有?” “安置好了。”冷念颔首,“真是麻烦你了。” 裴喻寒敛回目光,拿起一本书卷:“这也没你什么事了,我让管事的领你去房间。” 冷念的寝室安排在西院一间厢房里,地方不大,但窗明几净,五脏俱全,她一个人住正正好。 尽管当时她说了那样的话,但裴喻寒好像压根没放在心上,甚至待她还挺好的,平日里就让她沏茶倒水,在旁边伺候,冷念也渐渐摸着他的一些生活习性,每次出门回来,必须沐浴更衣,然后换上宽松舒适的常服,他大多时候是呆在书房,看书的时候,一定要及时奉上新沏的茶水,他喜洁喜白,所有衣服连鞋几乎全是白色,唯一区别就是衣料款式还有衣襟袖口上的花纹,一旦染上半点污渍,那件衣袍他大概也不会再穿了。 裴喻寒不在的时候,府邸上下也没人管她,冷念就独自在园内散步遛弯,倒似成了大闲人一般,只是一旦裴喻寒回来,她就得时时刻刻在身边,即使用不着她,也要一旁候着,其实冷念完全摸不清裴喻寒的态度,一个月下来,裴喻寒不仅没碰过她,更连半点轻薄的举动都没有,仿佛将她当成一个贴身丫鬟来看待,但说是贴身丫鬟,裴喻寒沐浴或一些私密之事,又有专门男童服侍,压根轮不到她,冷念搞不懂,她现在在裴喻寒眼里,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不过心情由最初的忐忑不安,逐渐变成随遇而安。 这日裴喻寒回来,她沏好龙井,默默奉上,他大概看书看得专注,眼皮也没抬,接过的时候,恰好握到她的手,冷念一颤,他也才有所反应,扭过头,视线落在那白得几乎与雪瓷茶盏融成一体的小手上,那只手真的很小,就像小孩子的手,带着温软的暖,露出的指甲没有涂蔻丹,而是干净晶莹,透出一点嫩嫩的米分,宛如玲珑可爱的樱花瓣。 冷念本以为他会很快松开,可是等了许久,他就这样握着,甚至还轻轻摩挲了下,大概一点心理准备没有,又或许她仍不习惯被其他男子接触,紧张之下,她的手越抖越厉害,茶水也紧跟着翻洒而出。 她见状惊慌,马上搁下茶盏,掏出绢帕为他擦了擦:“对、对不起,没烫着吧?” 裴喻寒抬头看了她一眼,冷念莫名垂下眼皮,半晌,听他说:“没事。” 他淡淡一笑,仿佛适才的尴尬根本不曾发生:“对了,你会不会刺绣?” 冷念点头:“会一些,小时候跟着绣娘学过。” 裴喻寒似乎想到什么:“改日你绣条帕子给我。” 他的内衣鞋袜,自有府上绣娘缝制,冷念想他不该缺少手帕才是,不过他既然吩咐,她照办就是了:“那要什么图样的?” 裴喻寒貌似对这些细致的东西不太上心:“随意吧,你看着来就好。” 第二日,冷念趁他得空时,递来三十多张花样给他:“这些都是我绘的,你看看喜欢哪种?” 裴喻寒有些意外,又留意到她眼底下残有的浓重青影:“你昨晚几时睡的?” 冷念不料他问这句,想了想:“快四更了吧。” 裴喻寒颇感无奈:“我又没说期限,倒是你,比我还心急的样子。” 冷念不知该说什么,略垂下了头,半段纤细的玉颈从衣领中露出来,竟是肌润如脂,米分光若腻,好似象牙雪笋一般,鲜嫩得令人恨不能咬一口。裴喻寒快速挪开眼,最后选中一幅花样:“就这个吧。” 冷念本以为他会喜欢繁复的缠枝图,却不承想是最简单的一款橙菊。因为她知道裴喻寒这人比较挑肥拣瘦,为此图样虽是简单,她却绣得格外顶真,每晚挑灯,花费整整三天功夫,终于绣好。 结果裴喻寒看完,却摇头:“不行,绣的太好了。” 绣得好也不行?冷念满脸疑惑,就瞧裴喻寒神情显得不太自然:“你就绣的,一般般那种,看起来,比较……比较……”居然还口吃起来。 冷念瞬间明悟:“你不是自己用?” 裴喻寒有点尴尬:“嗯,是那人生辰该到了,非要我亲手做的东西送她。” 冷念心道对方胆子真大,礼物不仅要的光明正大,竟还提出这般苛刻的要求。嗯,对于裴喻寒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要他亲手做东西,的确是苛刻。 冷念问:“绸缎或首饰她不喜欢吗?” 裴喻寒叹气:“好东西她多得是,根本不稀罕。” 冷念莫名想起到:“是你上回送‘十丈垂帘’的那个人?” 裴喻寒颔首,眉目也随之柔和下来。 冷念想着对方应该是他喜欢的女子吧,随即又明白过来,敢情某人这是要借花献佛啊,难怪找到她头上,原来是怕被别人知道了笑话:“没事,我重新绣一个便是。” 裴喻寒略一思忖:“今后就在这里绣吧,也能省你些时间。” 冷念意外,但也听从了他的话,拿来针线笸箩,他看书的时候,她坐在旁边静静刺绣,其实装得像个生手,比老老实实绣还要难,两日下来,居然才绣成三分之二,那时她坐在窗格下,神容静谧,无求无欲,就像一个坐在日暮里穿针绣花,一心一意等待丈夫回归的妻子。 偶尔她眼睛累得发涩,停下揉了揉,一抬首,意外撞上裴喻寒凝注的目光。 她一愣:“茶凉了吗?” 他似乎突然省回神,视线很快移向书页,淡淡落下句:“没有。” 下午的时候,冷念身子有些不适,竟然晕晕乎乎地睡着了,等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书房内室的床上,她暗自一惊,赶紧起身,走出来时,裴喻寒倒是不紧不慢地问:“醒了?” 冷念点点头,是他把她抱到床上的? 她不自觉又是捂住小腹,额角有汗,脸容隐约褪去血色,裴喻寒有所察觉:“你是不是不舒服?” 冷念今天的确不太舒服:“嗯,我、我想回房间……” 裴喻寒站起身:“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我让人请大夫来瞧瞧?” 冷念咬着唇摇头:“没事,我回去躺一会儿就好的。” 她一直捂着肚子,似乎相当难过的样子,五官渐渐都揉成一团,裴喻寒二话不说,马上派小厮去请大夫。 冷念被裴喻寒强迫逼回床上,那时肚子已经越来越疼,难以忍受的强烈收缩,叫她开始汗水涔涔,整个人裹着被子蜷缩起来,宛如快被蒸熟的小虾米。 不久,小厮把人请来,是位眉目慈善的老大夫,裴喻寒瞧她疼成那样子,问道:“曾大夫,她是怎么回事?”   ☆、第65章 [连载] 虽说冷念疼得厉害,但裴喻寒派人叫大夫的时候,她还是想竭力阻止的,为此,当曾大夫说完症状,她看到裴喻寒好端端的一张俊庞瞬间被臊成了一个大红脸,仍忍不住有点想笑。 曾大夫离去后,他坐在床畔,轻声问:“还很疼呢?” 她点点头,自己的毛病自己清楚:“我回去躺一会儿就好了。” “就在这里躺着吧。”大概是尬尴,裴喻寒耳廓的红晕未完全消褪,语气透着责怪,“你啊,既然身子不舒服,干吗还硬挺着?” 冷念紧抿着嘴儿,不吭声。 裴喻寒明白她不敢坏了规矩,开口叮嘱:“你这是宫寒之症,今后切忌不可贪凉,要多加休息,以后……以后这种时候,你就不必在旁边伺候了。” 冷念刚要说谢谢,结果捂住肚子,“哎呦”叫了一声。 裴喻寒虽知女子来月事是必经之事,但没料到会这么痛,在旁绞了帕子,给她擦擦大汗淋漓的额头,一瞧他就极少照顾人,动作笨拙地把她整张小脸都胡噜了一个遍。 冷念到底是娇羞的小姑娘家,尤其这等期间,哪里习惯一个大男人在旁边:“公子爷……你去忙吧。” 她指甲都快抠破床单了,裴喻寒见状道:“抓着我的手。” 他的手特别漂亮,属于细长有力型的,每根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肌色白白净净,就像寒梅底下的雪,只有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才能养出来这样一双手来。 他告诉她:“我以前生病难受,我阿姐就让我抓着她的手,她说这样,疼痛就能分担给另一个人了。” 他说得认真,又把手伸到她跟前,冷念有些犹豫,不过最后还是探出小手,轻轻塞入他的掌心,裴喻寒很快就握牢了,那时候,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还是他阿姐教的方法真的管用,冷念果然感觉好了许多,那掌心处传来阵阵暖流,就像冬日里躺在火炕上,被热乎乎的气包裹而来的感觉,这个人,又给了她一次温暖。 休息五日后,冷念来到书房,两个人一照面,她率先红了脸:“帕子我绣好了。” 裴喻寒倒是神态如常,接过来端详片刻:“挺好的。” 冷念立在旁边,一时无话。 裴喻寒干咳了声,半晌启唇:“大夫开的那些药方,你记得吃。” 冷念想到她休息那天,家仆将一大堆调理宫寒症状的药方补品流水似的送进她房里,她更羞得不敢拿眼睛瞧他了,攥着袖边,鼓起勇气道:“过些天,我想向公子爷告个假。” 裴喻寒意外:“怎么了?” 冷念解释完,裴喻寒迟疑一阵儿:“好,你去吧,让若眉跟着你。” 冷念知他思虑周全,感激一笑。 淮洲六月十八,是三年一次的品茗大会,也称作“斗茶”宴,届时将有各地茶商纷至沓来,更有几位司茶官员受邀前往,到时候,将有三位闻名遐迩的品茶师以及两位司茶官员当做评判,选出今年最优秀的茶品,夺魁者,不仅能令自家茶业名声大噪,更会吸引众多茶商趋之若鹜,背后牵扯利益巨大,为此今年品茗大会一到,淮洲最著名的吉祥茶业会馆,真可谓是济济一堂,热闹非凡。 纪府在茶业中,一直处于遥遥领先的地位,而纪府的狮峰龙井与赋州戚府的碧螺春,两方总是不分高下,纪府已经蝉联两届第一,偏偏上一届被戚府的碧螺春夺魁,抢去了风头,因此这一回两府之间咬得死紧,有点水火不容的意味。 果然,斗茶宴开始后,数十种名茶被评判们一一品评,结果不出所料,大概又要在纪府与戚府之间角逐第一。 冷念来的时候,斗茶宴已经举行过半,众人都集中在看台上,她拣了个最僻静的位置坐下,目光慢慢环顾,看到坐在最前排的纪夫人今日也出席了,以及身旁的那抹熟悉身影,冷念眼神有些恍惚,曾经离得很近很近的那个人,如今与他,却是遥不可及了。 斗茶宴临近结束时,冷念终于回过神,朝身旁的若眉递个眼神,若眉明意后,大喊道:“稍等一下,请诸位评判品尝下我家的茶。” 刹那间,众人纷纷投来视线,冷念努力深吸一口气,不疾不徐地起身,走至几位评判面前,福个身:“小女子手上有一瓯‘白雪仙’,请列为评判品尝。” “白雪仙”闻所未闻,几位评判不禁面面相嘘,但还是示意她继续。 要知道,冷崇培植的那些“白雪仙”茶苗已经全部被毁,而冷念现在手上的“白雪仙”,是冷崇当初试种成功的那三株,在今年开春时采摘下来的,总共就一两多,仅够冲泡一壶的量,冷念动作熟练的过了第一次水,冲沏时再高冲低行,使得茶香不散,色泽慢慢溶出,待到斟茶,她将香茶轮番注入五只茶盅中,每盅先倒一半,循环往复,再逐渐递增八成,使茶汤香气均匀,萦绕不散,此斟茶方式,正是最传统的“关公巡城”,五只茶盅倒满,壶中茶水也已斟完,恰到好处。 小茶仆将五只茶盅呈上,评判们逐一品尝过,神情都为之一变,此刻台下亦有些不安分,开始议论纷纷,冷念默默返回座位,待评判们商议一阵后,最后宣布结果,“白雪仙”夺得第一。 众人哗然,不料到平白冒出的“白雪仙”,竟然打败纪、戚府两大茶叶世家,夺得头彩。他们开始好奇这“白雪仙”究竟有何稀奇之处,可惜仅此一壶,“芝兰之气,齿颊留香。”“入口细腻,如含雪欲融。”“此茶给人高洁之感。”,只能从评判们的只字片语中体会了。 但“白雪仙”的横空出世,迅速引来茶商们的关注与亲睐,斗茶会一结束,冷念马上受到众星捧月一般的拥簇,就连戚府家主也愿出高价,想求得“白雪仙”的培植方法。 冷念显然有此意向,可把戚府家主笑得脸上几乎开了花,一扭头,看到纪夫人领着家仆款款行来,纪夫人一阵冷笑:“呵,好、真是好得很,一个毛头丫头,今日倒一下子跃身名人了。” 纪府与戚府一向势不两立,冷念又有意与戚府合作,难怪纪夫人会恼羞成怒,她望向一旁身体僵硬的纪攸宁:“看见没有,这就是你曾经心心念念的人儿,亏咱们纪家当初供她好吃好喝,结果就养出这么一个吃里扒外的丫头。” 纪攸宁盯着冷念,眸底藏有矛盾与纠结的痛楚。 纵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四目相顾,冷念仍有刹那的心如刀绞,迅速撇开目光:“如今我与纪府已无任何瓜葛,‘白雪仙’是我爹培植出来的,我愿意把方法告诉谁就告诉谁。” 大概她这辈子,还没用过这种理直气壮的语气跟对方讲话,纪夫人差点没被她气出脑淤血,用帕子狂拍几下胸口:“瞧瞧这自命不凡的模样,真是看了就叫我恶心。” 冷念不以为意,反而云淡风轻地一笑:“没错,我今天,就是专程来恶心您的。” 纪夫人脸色骤变,竟是拿起旁桌上的茶杯,冲她脸上泼了去,周遭纷纷惊呼一声,纪攸宁亦是大惊失色,“娘!” 纪夫人骂道:“不要脸的贱蹄子,当初妄图勾引我儿子不成,现在又敢这般跟我讲话!” 她当众给她难堪,一时周遭群众开始窃窃私语,不断有人拿异样的眼神打量她,冷念突然感觉浑身发冷,就如同孤伶伶的小丑一般,被所有人排斥,立在原地任他们指手画脚。 她脸上湿漉,头发衣衫还黏着茶叶,模样狼狈至极,纪攸宁心疼不已,正欲上前,却被纪夫人拼死拼活地拦着。 “出什么事了?”一道男音突兀传来。 冷念有些懵了,怎么也没想到裴喻寒会出现在这里,他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衣,眉清目俊,器宇轩昂,周围伴着的全是当地有头有脸的名商富豪,当她狼狈的样子映入眼帘,裴喻寒不禁眉宇深锁,快步上前。 她仰起头,傻傻的看着他,像个懵懂无知的小孩子,而他马上掏出绢帕,仔细给她擦去脸上的茶叶和水渍。 冷念莫名就流出眼泪,刚才被纪夫人那么辱骂,她都没有哭,可这一刻,她却忍不住哭了出来。 看到她眼角的泪,裴喻寒身体明显一震,转而望向纪夫人:“这位冷姑娘是我的朋友,不知刚刚哪里得罪了纪夫人,令夫人如此大动肝火?” 在淮洲,没人不敢给裴家人面子,纪夫人一下脸色铁青,狠狠咬紧牙根,而纪攸宁愣在原地,似乎是太过意外,目光不停徘徊在他们身上。 但裴喻寒只是凝着冷念,执起她的手,低柔逸出三个字:“跟我走。”   ☆、第66章 [连载] 冷念反应不及,呆呆地任他一路拉着离开茶馆,外面早有马车等候,两个人坐上车,气氛显得安静极了,只能听见她吸溜鼻子的声音。 裴喻寒安慰:“别哭了。” “我、我没有……”她嘴硬。 “还没有,都快哭成小花猫了。”裴喻寒居然又掏出一条干净的丝帕来。 冷念心想他平时要带几条帕子啊,正欲伸手接过,他却直接绕过,给她擦了擦眼泪。 她神情讪讪:“你怎么也在这里?” “茶馆老板是我好友,每届品茗大会都会邀我参加。”裴喻寒眨眨眼,闪烁出几分狡黠的光绪。 冷念瞠目,上回她告假,他明明知道她是为了品茗大会而去:“那你先前为何不告诉我?” 裴喻寒微微一笑:“我怕你心里有压力啊,你瞧,今天表现得多好。” 原来他一直在暗处看着她,冷念不说话。 “你不后悔吗?”裴喻寒懒洋洋地往椅背一靠,“真的打算把培植方法卖给戚家?那可是你爹的心血。” 冷念摇头,早已想开了:“不后悔,我爹现在的状况已经不能再培植茶叶了,况且他原本的心愿,就是希望让所有人喝上‘白雪仙’,这次斗茶宴夺魁,也证明我爹的努力没有白费。” 想到今日在斗茶宴上被他及时解围,冷念开口:“谢谢你了。” “怎么谢?”裴喻寒长眉一挑,斜飞入鬓,倒似来了兴趣。 冷念一愣,见他慢慢凑近:“你总喜欢说这两个字,可每回,都让我觉得没什么用呢。” 眼前的俊庞近在咫尺,容色端丽,轮廓很深,那种五官细致的美,宛如刻刀镌在心上一般,叫人无法难忘,离得近了,冷念嗅到他身上有若隐若现的香,幽幽淡淡,似是寒梅冷香。 “我……”冷念听到自己胸口急遽的心跳。 而他只是靠近、靠近,狭窄的空间里,彼此挤在角落,已是鼻息勾缠相绕。 冷念看到他凤眸本是轻轻盈笑,但凝着她久了,竟逐渐变得深邃起来,瞳孔里只映着小小她,好像她是他的唯一般,冷念察觉他目光下移,似落在自己的唇处,她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缩起脖子,主动把脸别开:“我、我想到了。” 她一口气讲出来:“关于戚家出的价钱,我会转到你的名义下。” 裴喻寒闻言,唇角倏然勾起一丝轻弧,笑得有点讽刺:“你以为我稀罕那点钱?” 冷念诧异:“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裴喻寒却沉下脸,与她拉开距离。 冷念看出他不高兴,也暗暗着急:“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毕竟当初是你帮助了我,我不会因为现在重获好处,就忘记你的恩情。” 裴喻寒冷笑:“恩情?难道不是因为你把自己卖给我了吗?” 他的话像冰锥,刺得她一哆嗦。 良久,冷念垂落眼帘:“对不起……我刚才只是……我不会言而无信的……” 裴喻寒似乎更加动怒:“在你心里,我其实就是那种人?我要是真想逼你,你以为你还能好好坐在这里?” 冷念只觉他身上的火,都快烧到自己身上来了。 不久,马车抵达别府,裴喻寒头也不回地下了车,等冷念回到房间,得知裴喻寒突然决定去别庄住几日,当晚就整顿行李离府。 他住了大概六七日,再回来,冷念跟着众人出门迎接,随裴喻寒一并下车的,还有一位紫裙美人,米分面黛眉,姿色妖娆,名唤花莺儿,听闻是南城最出名的舞姬,她显然颇受裴喻寒宠爱,一下车,就挽着裴喻寒的胳膊,暧昧之态十足,裴喻寒也任由她挽着,从冷念身旁经过时,冷念下意识抬起头,而裴喻寒连余光都没给她,只与花莺儿有说有笑地进了府。 自从花莺儿入府,裴喻寒便不需要她在身边伺候,天气晴好时,裴喻寒带花莺儿下湖游船,或去郊外赏景,平日在府上与她饮酒作乐,连书房都去得少了,几乎日日由她相伴。 冷念闲来无事可做,一日在园中拾到一只跌落树下的麻雀雏鸟,她连忙捧在掌心,仔细检查伤势,所幸无恙,听到麻雀母亲在树上焦急的盘旋啼鸣,她便小心翼翼攀登上树,将小雏鸟放回巢穴里,看着麻雀母亲与孩子团聚,她擦擦额头汗水,笑得满足。 恰好裴喻寒与花莺儿从走廊经过,花莺儿大概觉得女子爬树,是件危险又粗鲁的事,况且还是那么高的树上,掉下非得折条腿不可,惊得以纨扇掩面:“呀,这丫鬟胆子真大。” 裴喻寒脸色阴晴不定。 冷念察觉到他们,急急忙忙从树干爬下来,由于慌张,裙裾被划开一条大口子,不过她顾不得,提着裙摆就跑上前行礼:“公子爷,花姑娘。” 裴喻寒声音冷淡:“你爬那么高做什么?” 冷念启唇解释:“我看到一只小麻雀掉下来……觉得可怜……” 裴喻寒道:“你以为这里是纪府?想爬树就爬树?再不懂规矩,下次一定重罚。” 他从庄子回来之后,态度简直判若两人,冷念垂眸:“是,我知错了。” 裴喻寒携着花莺儿离去。 转眼一个月,冷念虽无事可做,但也没机会去探望冷崇,毕竟以前裴喻寒好说话,只要他点头同意,隔个四五天,她就能回家一趟,可现在,裴喻寒竟顾陪着花莺儿,想找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为此她只能厚着脸皮去找裴喻寒,当时他正与花莺儿坐在亭中,欣赏着丝竹歌舞。 她唯唯诺诺走到旁边,裴喻寒爱答不理地瞥了一眼,她也不敢吭声,站得腿脚酸麻了,他终于问:“怎么了?” 冷念嗫嚅:“公子爷,我……我有事想找你……” 不知是否错觉,裴喻寒的眼睛仿佛一亮,拍了拍手,在场起舞弄乐的女姬们瞬间安静下来。 他转过头看着她,目光明亮而灼,就像期望着她说出什么话来,冷念有些不解,只是一本正经地开口:“我已经好久没回去探望我爹了,我怕他会担心,下午我能否回家一趟,不会耽搁太长时间的。” 裴喻寒不语,眸底那抹光亮似乎隐隐约约黯淡下去,良久,他问:“就这件事?” 冷念怔愣。 他重复一遍:“你找我,就只是为了说这件事?” 冷念颔首。 桌上有酒,他仰头一饮而尽,笑了笑:“好啊,你去吧,没有我的吩咐,你暂时都不用回来了。” 她大惊:“为什么?” 花莺儿扑哧一笑,略带讽刺:“你怎么还听不明白,公子爷是因为瞧着你眼烦啊,真是木头脑袋,不识趣。” 冷念默默退下,走到半途,耳畔传来“哐啷”一声,好像是裴喻寒把酒杯给狠狠掷碎了。 冷念打好包袱,当日就返回家,冷崇平时起居皆由曹伯照看着,精神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差,不过只要一想起茶苗的事,便开始心口犯闷,头晕气喘,仍是受不得刺激。 冷念知道父亲总是不放心自己,一见着她,就问东问西,她是能瞒就瞒,包括这次回来,也谎称是自己略受风寒,暂且回家歇养。好在冷崇精神不济,讲不得太久的话,一会儿就让冷念哄着了。 冷念在家呆了十来天,没事绣绣花,跟着曹伯的孙女阿贞玩翻绳,日子挺悠闲的,可她内心一直忐忑不安,因为她知道裴喻寒最近不爱搭理她,说不定哪天一不高兴,他们又要被扫地出门了。 冷崇想吃水果,冷念正巧也想出去走走,便独自拎着篮子上街,小贩在沿街吆喝不断,时下新鲜的水果诸多,各个都吆着自家的好,冷念沿摊位逐一挑选,哪料夏日时节,老天爷说翻脸就翻脸,没多久,天空开始乌云密布,几道银线偶尔闪过,即将要来暴雨了。 此时一辆马车在身旁停下,冷念抬首,正是裴府的马车,原来那车夫认得她,停下跟她打个招呼:“冷姑娘。” 冷念点点头,想着裴喻寒应该也在车上,往车窗望去,不过毫无动静。 车夫好心提醒:“这天眼瞅要下雨了,冷姑娘还是快些回去吧!” 冷念颔首:“嗯,我爹爹要吃水果,买完就走。” 待马车离去,冷念也不逛了,临着眼前一家匆匆买了几斤苹果,结果刚走出没多远,便听轰隆一声雷鸣,暴雨紧接着倾盆而下,街上全是收摊的小贩,为避雨,慌里慌张地跑着,冷念也冒雨使劲往家赶,岂料途中不知被谁撞了下,苹果滚落一地,她赶紧蹲在地上拾捡,那暴雨跟瀑布似的,哗啦啦地冲她脑顶狠砸,顿时把她淋成了落汤鸡。 下一刻,冷念感觉雨小了一些,昂起头,发现头顶竟然有柄青油伞,裴喻寒拽着她就要走,她一时回不过神,下意识喊着:“我的苹果……” 裴喻寒气急败坏地瞪她一眼,将伞递给她,自己冲进雨雾里,把剩下的五六个苹果拾起来。 那雨真大,两个人缩在一柄伞里,遮都遮不住,他尽力用袖子护着她,以挡去一些风雨,而她像小猫一样静静窝在他怀里,临近家门口时,两个人都已浑身湿透,感觉有没有伞都无所谓了。 她打个喷嚏,他赶紧把外衣脱下给她罩上,此时冷念完全是一头雾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裴喻寒则出声催促:“快回去。” 冷念傻愣愣一点头,叩响门,是阿贞开的门,连忙举着伞把她迎了进去,冷念一边走一边回头,裴喻寒没有离去,站在不远处,执伞长身而立,那时大雨如注,将他身影冲刷得逐渐朦胧,直至合门一刹,他仍在看着她。   ☆、第67章 [连载] 回到屋里,冷念才仿佛找回神智,整个人彻底恢复了清醒,她夺过阿贞手里的伞,飞快奔至门口,可惜空空无人,裴喻寒已经不在了。 若不是身上还披着他的外衣,冷念简直以为那只是一场梦,重新走回房间,阿贞也不敢多问,怕她着凉,赶紧拿来干净衣物,又煮了姜汤让她喝。 两日后,冷念下定决心来还衣服,原本打算还完就走,结果管事的从门子口中得知消息,急匆匆赶了过来:“冷姑娘,还请留步。” 冷念疑惑,就听他道:“公子爷病了。” 冷念一惊,马上问:“怎么回事?” 管事的解释:“就是前儿个的事,正好赶上暴雨,公子爷淋得一身湿透回来,当晚便有点发烧,我本派了个手脚伶俐的丫头伺候,结果公子爷不让,我正打算找人去请冷姑娘过来呢。” 原来那场大雨,到底害他得了病,冷念没做多想,立即随他前往裴喻寒的寝居,她候在门前,片刻后管事的出来:“公子爷叫您进去。” 小仆打开帘子,冷念略一踌躇,最终举步而入,那会儿裴喻寒正倚着床头看书,察觉她来了,把书卷搁下。 雪色中衣,乌黑长发,衬得精致的脸容愈发白皙如玉,只是眉目间略带一点憔悴,当他看见她,面色明显沉了下来。 冷念不自觉垂目。 半晌,他突然开口:“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 冷念依言,磨磨唧唧走至跟前。 裴喻寒一瞧她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就来气:“你今天来干吗?” 冷念老实答道:“还衣服。” 裴喻寒问:“别的呢?” 冷念喏喏着:“我听说你病了。” 她再没下文,裴喻寒开始胸口起伏,肩膀发抖,最后终于爆发出来:“你怎么这样没良心?我上次淋了雨,你也不说来看看我?” 冷念因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结巴着讲:“你上回说过,没、没有你的吩咐,我暂时都不用来了……” 裴喻寒脸色跟吃鳖一样,又青又紫,差点就被她气炸了:“我要是一辈子不让你回来,你就一辈子不来见我?” 冷念怕他发脾气,赶紧解释:“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也挺担心你的,只是……” 听到最后一句,裴喻寒神情忽然有所缓和:“你担心我来着?” 冷念点头。 裴喻寒转过话题:“我都生病了,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冷念是个糊涂虫,傻兮兮地看着他。 裴喻寒叹气:“有个法子,倒是能让我的病快点好起来。” 冷念追问:“什么法子?” 他拿眼睛注视她,许久许久,启唇逸出四个字:“亲我一下。” 冷念愕然,双眸快瞪成铜铃那么大了,而裴喻寒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表情一本正经,她才知道他不是开玩笑,也不是故意戏谑她,他是真的真的,要求她亲他。 冷念心跳得太快,犹若擂鼓,甚至连思绪都陷入一阵迷茫中,不过只是一瞬吧,她很快又恢复了清醒,想到当初的承诺,她俯身,在他唇瓣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她刚要离开,却被裴喻寒猛地扣住后脑勺,她不遑多想,已是叫他深深吻住,他的舌在口中辗转翻搅,竭尽全力地纠缠,像拍在礁石上汹涌的浪涛,能把人逼得一步步窒息,他环得她好紧、好紧,好似怕她跑掉一样,冷念已是压在他身上,周围的气全被他灼热的呼吸取代,她只觉晕眩得快要死掉。 当他离开,她仍是昏昏迷迷的,有点失魂,睁开眼,对上那双宛如宝石般熠熠生辉的黑眸,仿佛在受着她的吸引,明耀不移地照着她。 两个人面对面,呼吸都有些急促,倒是他先笑了:“你的脸怎那么红,跟猴屁股似的。” 其实他也好不到哪儿去,能当关公了,冷念羞着脸,还被他揽腰抱在怀里。 他疼惜地拂着她可爱的小额发:“听说这样,我的病气,就能被对方带走一点了。” 这是什么歪理?冷念纠正:“是传染吧?” 裴喻寒不乐意:“哦,我都因为你生病了,你替我分担一点也不行啊。” 适才的尴尬仿佛瞬间烟消云散,他松开她:“我想喝粥,你煮粥给我喝好不好?” 冷念瞄见旁边案几上摆着未动的饭菜:“这些怎么不吃?” “不想吃。”裴喻寒绷着脸坚持,“我就想喝粥,你去给我煮。” 冷念觉得他颐指气使的模样,简直像个三岁小孩子,只好应声去了。 大概是那一吻的缘故,冷念总感觉自己在做梦一般,有些迷糊糊的,等把粥端上来,裴喻寒尝了一口颦眉:“甜的?” 冷念才想到他不喜欢甜的东西,慌忙捂嘴:“我、我忘了。” 裴喻寒特别生气:“你怎么回事,给我煮粥也这么心不在焉?脑子里都想什么呢。” 冷念低头郁闷:“我重新做。” 裴喻寒见她要把盘子端走,明显一愣,继而阻止:“算了算了,就这么喝吧。” 他倚着床头,不动弹,冷念会过意,伸手转动调羹,舀了一勺递到他唇瓣,他张开嘴,一口一口地由她喂着,眼睛却仿佛生了根般,始终黏在她脸上,冷念都不敢去看,即使垂着眼皮,也能感受到那目光的热度,好像随时能把她烧化了。 等她收拾完要离开,裴喻寒把住她的柔荑:“刚才我语气不好,你别生气。” 想他堂堂裴家大少爷,居然会主动跟她道歉,冷念简直是受宠若惊了:“没有。” 裴喻寒抿着嘴,那样子看去竟似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透着几分腼腆:“别走了……” 简短的三个字,但冷念已经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颔首“嗯”了声。 他显得挺高兴的,探身凑近,冷念抬首,他却在她额际落下一吻,温柔得不可思议。 这几日冷念都在身边陪着他,他看书或者阅账本,她就在旁边做女红,他喝了饿了,她便奉水端饭,除去沐身之外,她几乎不曾脱离他的视线。有时候用膳,这人总爱端着劲儿,非得让她喂,冷念只好照办,每次喂完,经常会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亲吻下脸蛋。 家仆在外求见,冷念问明来意后,借过对方手中之物,呈到裴喻寒跟前:“是花姑娘的拜匣。” 听说是花莺儿拜见,裴喻寒半点反应也没有,不紧不慢地翻过一页书:“叫她今后都不必来了。” 可能他答得太过干脆直接,冷念反而一愣,想到不久前花莺儿还那样得宠,忍不住问:“这样好吗?” 裴喻寒突然将书往床上一扣,目光冷得能结成冰刃,刺在她脸上:“你什么意思?” 她只是问他要不要见花莺儿,他却问她什么意思,冷念无从回答。 裴喻寒真恨不得在她脸上戳出两个窟窿来:“你很希望我跟别的女人在一起?” 面对那双明明蕴着情意又充满某种怒气的凤眸,冷念一时有些迷惘,或许,她是感受到的吧,他近来态度的改变,两个人的肌肤亲近,他毫不掩饰的温柔,可她只把一切想成这是她欠他的,是她把自己卖给他,是以不曾反抗,更不曾有多余的奢念。 在他近乎刺目的逼视下,她磕磕巴巴着:“我、我不知道……” 他大概没料到她会这么答,又抑或,他以为她会懂,眸底流露出深深的失望与受伤,他猛地起身,唤来小童伺候他更衣,离去的时候,简直怒气冲冲,连桌上的瓷碗都被拂落了。 裴喻寒走后,冷念仍像傻子一样杵在原地,目光下垂,落于地面一滩残粥上,这是今天他又说想喝粥,她特地为他熬的,熬了好几个时辰做成的鸡丝蛋花粥。 她知道,他去找花莺儿了,然后陪花莺儿逛园子,或是与花莺儿下湖游船。其实他喜欢谁,爱跟谁在一起,她根本无权干涉的。 她觉得眼睛有些涩痒,揉了揉,尔后蹲下把残瓷碎片收拾好,转过身时,却看见裴喻寒竟然笔直地站在屏风门口。 他没有走,也可能,是走了又回来了。 裴喻寒问:“你哭什么?” 她哭了吗?怎么她都感觉不到? 裴喻寒急躁地又问了一遍:“说啊,哭什么?” 冷念嗓子哑哑的:“我没哭。” 裴喻寒气急败坏地冲上前,举手,轻轻抚摸一把她潮湿的眼角:“没哭?那这是什么?” 他指上沾着一片湿漉漉的水渍,冷念才知道,原来那真的是她的眼泪。 “你不希望我去找她,对不对?”裴喻寒认真凝睇她的眼睛。 冷念不知如何回答,他却捧起她的脸,一遍遍地吻她,睫毛、鼻子、嘴唇、泪水,吻得她七晕八素的,简直找不着方向,耳畔响着他迷离而催促的声音:“说……快点告诉我,到底是不是?” 她不答,他就一个劲儿吻她,冷念彻底晕了,先是点头,后又摇头,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裴喻寒笑了,有点喜不自胜的意味:“小傻瓜。” 冷念被他抬起下颌,清丽的眉目,全数收入他溢满宠溺的眼底,像是命令:“今后,不许再把我推给别的女人。”   ☆、第68章 [连载] 过去几天,裴喻寒带她去了莱绣庄,是当地最具名气的丝绸铺子,大厅里聚集着不少姑娘妇女在挑选布料,看的出生意极好,裴喻寒则直接领她上了西侧偏楼,那里清一色楠木摆设,临窗是一小间一小间供以歇息的茶厢,皆以名贵丝织品为主,由于价格不菲,也难怪与楼下大厅相比,清冷了许多。 二人坐在茶厢里,冷念原以为他是来选料裁衣的,哪料掌柜递来一个女子册本,上面俱是今年流行的衣裳款式,她怔怔地接过来:“做、做什么?” “选衣服啊。”裴喻寒端起影青茶盏,那是上品毛尖,奈何他嘴巴太叼,呷了一口,仍忍不住微微颦眉,“你身上就那么两三套衣服,有的还刮了破了,早该做几件新的了。” 冷念不以为意:“破了有什么,我拿针线补补就好了。” 裴喻寒是发号施令惯了,自己说什么,别人就得听什么,哪里由得她选择,开口催促:“好了好了,你快自己选。” 冷念看眼小册上云蒸霞蔚的绫罗绢缎,便是一阵眼花缭乱,她朝门口张望下,小声跟他讲:“其实楼下随便看看就好,这里的衣服太贵了吧?” 裴喻寒一口茶差点因她这句话呛出来,登时凶神恶煞地瞪过去:“你以为我买不起?” 裴家人最不缺的就是钱,冷念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再被他拿眼睛一瞪,吓得赶紧把头埋进小册里。 结果一炷香的功夫过去,冷念还没选好,惹得某人又犯起大少爷脾气来了:“你这是绣花呢?选件衣服也要墨迹半天啊。” 冷念认为这些都是名门千金或贵妇太太们穿的,她一个卑微小丫头,哪里合适,听出他的不耐烦,就随意指了一个图样:“就这款吧。” 裴喻寒看后,眉宇快皱成“川”字:“不行不行,太老气了,你什么眼光啊。” 可能觉得她品位实在太差,裴喻寒直接将小册拿过来,亲自给她挑选,那掌柜自然知道对方是位金主,随着他闲闲地翻览,便在旁眉飞色舞地介绍,当裴喻寒选中一款,掌柜语调近乎夸张地拔高:“哎呀,裴公子果真好眼光,这是今年盛夏最流行的浣雪纱,穿在身上轻薄舒软,配上飞花瑶蝶图案,整个人都透着股仙气儿,可是获得不少千金们的青睐,但到底都没舍不得买呢。” “嗯,那就这款。”裴喻寒花钱跟喝水一样,压根不当回事,见着喜欢的就要,居然一连给她挑选了六七件衣裳,可把掌柜喜上眉梢,最后冷念量完身形尺码出来,随他离开乘上马车,裴喻寒问:“饿不饿?” 经他一提,冷念还真感觉肚子干扁扁的,点点头。 裴喻寒带她来到仙霄楼,点了一大堆好吃的,还有苏式船点,依旧是一只只捏得可爱的镶米分银鹅,菜肴上齐后,裴喻寒命仆从候在屏风外,而冷念看得胃口大开,再加上肚子的确饿了,也就不再那么拘谨,下手简直如飞,拣着菜“刷刷”塞入樱桃小口,真有点风卷残云的味道。 等她吃的差不多了,才留意到旁边的裴喻寒:“你怎么不吃呀?” 她嘴里还嚼着饭菜,挤得腮帮子鼓鼓囊囊,模样跟小松鼠一样滑稽搞笑,裴喻寒单手支颐,从用膳开始,他几乎没动几下筷子,眼珠子光瞄在她身上了:“我就喜欢看着你吃。” 冷念仿佛上火,红晕从脸蛋一直烧到脖子根。 裴喻寒啼笑皆非:“你说你,个头儿明明不高,怎么这么能吃啊。” 她打小就能吃,不然怎么跑的快,冷念挺不好意思的,慢慢搁下玉箸,垂着脑袋:“我、我吃饱了。” 裴喻寒原本是开玩笑,哪料起到反效果,赶紧改口:“我不过那么一说,你吃吧,吃成小猪我也喜欢的。” 冷念脸更红了,从侧面看去,殷红的耳廓好似被烘热的小元宝,可爱得令人想咬一口,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裴喻寒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将脸绕到她面前,冷念下意识抬首,就被他用嘴堵住花瓣般的米分唇。 他本是轻轻一啄,可惜刚一离开,他仿佛就后悔了,又贴近亲了一下,再亲一下,到第四下时,他的吻变得宛如甜腻的樱桃糕一样,缠绵得不能再缠绵,让冷念有些喘不上气,被他逼得紧了,娇躯微微往后仰去,像只柔软的小白兔,被他揽在怀里无法挣脱。 他似乎特别喜欢吻她,动辄趁她不注意,突如其来地落下一吻,每每下来,冷念都被他弄得脸红心跳,可随着时间推移,次数越来越多,又渐渐习以为常,其实最初,她以为自己是不愿的,只因那个承诺,至少心上会排斥,然而当他真的吻她,她居然没有抗拒的感觉,唯有心口跳动剧烈。 好不容易拉开距离,她红着脸气喘吁吁,裴喻寒却凝睇着她鲜红欲滴的嫣唇,倒有点恋恋不舍的意味:“一会儿想去哪里?” 那副口气,好像他今日是特地陪她出来遛弯一样。 冷念傻傻地看着他,裴喻寒一瞧就知道她是没主意,趁机又在她嘴上连亲带吮的:“好了好了,你别想了,先再吃点东西。” 下午,二人坐在车厢里,让车夫沿着街巷溜达,冷念揭开帘子,兴奋地看着街道上各色景致,徐风吹过,轻轻撩起她芬芳的发丝,裴喻寒坐在旁边轻嗅,不时把玩着她的小头发。 临近黄昏,他们来到许愿池,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河灯节,池畔挤满形形色-色的人,裴喻寒给她弄了一盏莲花灯,让她去许愿,冷念回来之后,裴喻寒问:“你许的什么愿?” 冷念不承想他会问,解释:“愿望不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裴喻寒被她的话一噎,抿了抿嘴,特别缓慢地逸出一句:“愿望里有没有提我?” 还真没有,冷念只是希望父亲的身体能尽快康复,是以摇了摇头,结果裴喻寒脸色登时难看下来:“你怎么能不提我?不然你以为我带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他一副命令口吻:“你再重新放一盏,愿望里必须有我。” 这人有时闹起脾气,简直与小孩子毫无区别,冷念无奈下又乖乖回到长案前写愿望,可是与裴喻寒有关的愿望,她真不知该写什么,最后提笔一条平安祝福,走回来,发现裴喻寒手里也拎着一盏花灯,二人一起在河岸放逐。 裴喻寒这回挺开心的:“希望咱们的愿望能一样。” 冷念胸口忽然隐隐作痛,说感受不到那人的心意是假的,为此也就清楚,他们的愿望是不可能相同的。 转眼过去半个月,这日裴喻寒一大早出了门,而府里迎来一位不速之客,花莺儿不顾阻拦,径自闯了进来,管事的追在背后好言相劝:“少主是真的不在,花姑娘还请回去吧。” “不可能,你一定骗我,好好的,裴公子他为何就不肯见我了?我不信!”花莺儿推开书房的门,看到冷念正在书案前整理文册,吃了一惊,“是你?” 冷念亦讶然,不过见她一副来势汹汹的模样,八成是来找碴的,只朝旁人道:“赵管事,公子爷的书房我收拾好,先退下了。” “是、是。”赵管事笑得和蔼可亲,近来裴喻寒待冷念态度如何,他可是一门清。 “你回来了?”裴喻寒的书房她都不曾来过,眼前人却能轻易辄入,而且花莺儿一眼就瞧出,冷念身上所穿的飞花瑶蝶裙,正是今年盛夏最流行的浣雪纱,是名门闺女才穿得起的,那精致的亮丝锦绣,刺得她眼睛都红了,一时恍然大悟,“凭什么?” 冷念刚要走,却被她堵住门前:“区区一个端茶递水的小丫头,何德何能来跟我争?”女人一旦嫉上心头,往往会失去理智。 冷念懒得理会她,表情平静:“我要出去,还请让路。” 花莺儿气急攻心,朝她啐了一口:“呸,任你穿得金镶玉嵌又如何,脱光了,还不是贱骨头一条,公子爷不过一时兴起,多瞧你几眼罢了,你以为你能得意多久?” 她骂得低俗不堪,赵管事一下变了脸色,讲话也不客气了:“这里是裴家别府,哪里轮得到你撒野,来人来人,快把她拉出去!” “放开我!”花莺儿被两个粗汉拉扯着,她奋劲一挣扎,竟是寻隙,用力掴了冷念一记耳光。 她是卯足了劲儿打的,指甲又尖利,冷念右脸瞬间就肿了,还有两道血痕,赵管事的大惊失色,怒喊一声,花莺儿总算被拉走,他焦急地询问:“冷姑娘,您怎么样,要不我请大夫来瞧瞧。” “没事。”冷念摇摇头,捂着脸离去。 花莺儿这一巴掌打得真挺狠的,嘴角都破了皮,回房后,她用凉毛巾敷了敷脸颊的红肿,下午淤肿倒是褪了,可看着还是有点别扭,对照镜子,两边脸总感觉不对称似的,窗外阳光映着她微微憔悴的小脸,那两道指甲痕,显得分外清晰。 晚膳时分,裴喻寒才回来,大概是得着消息,一个劲敲她的房门。 冷念不太想见他:“我今天有点舒服,想先歇息了。” 他在屋外讲:“你开开门,我看一眼就走。” 冷念低头沉吟一阵,还是开口:“我没事,先睡了。” “阿念!阿念!”他焦急地呼唤两声,这是第一次,他唤她的名字。 冷念坚持不肯开门,刚躺到床上,结果听见“哐啷”一响,他居然一脚踹开门栓,直接闯了进来。   ☆、第69章 [连载] 冷念显然吓了一跳,没料到他会用这般粗鲁的方式进来,屋内黑漆漆的,他借着月色,快速在桌前点了灯,紧接着奔至榻前,将她从被窝里拎出来。 一见她的脸,他宛如身中一箭,甚是心疼:“伤成这样,干吗还不让请大夫?” 冷念垂目:“我觉得没事……” “什么叫觉得没事?万一留疤呢?”他心急火燎地唤小厮去传大夫,然后坐在榻畔,仔细端详她的玉颊,指尖小心翼翼拂过那两道伤痕,“还疼不疼?” 冷念没答,反而问:“你、你怎么踹门就进来了?” “谁让你不肯见我。”他有些咬牙切齿,恨不得咬掉她一块肉似的,“下次你再把我关在外面,信不信我照样一脚踹开?” 他发起狠劲儿,模样也挺吓人的,冷念哪敢鸡蛋碰石头。 “对不起……”裴喻寒眉宇放柔,轻轻将她揽入怀里,“事情我听说了,连带几个下人我已经一并惩罚,今后你不会再看见花莺儿了。” 她虽没见识过裴喻寒的手段,但他的确说到做到,往后她没再见过花莺儿,更没听过与对方有关的任何消息。当然,这是后话。 其实对于花莺儿今日举动,冷念谈不上怨恨,毕竟再坎坷的经历,她都挺过来了,挨个巴掌算得了什么,只是面对那张温柔的俊庞,她眼神有些恍惚:“为什么是我?” 裴喻寒不明,与她四目相顾。 冷念想了想,终究噎回喉咙。 “阿念,我要出海了。”裴喻寒睫毛低垂,过分的细长,掩住一对凤眸,说完这句,他环着她的双臂愈发紧了,仿佛明日就见不着一般,那样不舍。 “出海……”冷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缓了下神问,“什么时候?” 裴喻寒答道:“十日后出发。” 冷念知道裴家近年已把生意做到海外去,不过既是出海,自然存在一定风险:“必须要去吗?” 裴喻寒颔首:“这次生意谈得很大,中间不能有差错,我阿姐本来打算亲自去一趟,但我已近弱冠,不能每次都靠她为我披荆斩棘。” 听闻他要远行,冷念心内说不出什么滋味:“要去多久?” “至少四个月吧。”他是头一回出海,没经验,又怕顾及不到她,为此没有把握的事,他是绝不会带她一同出行的。 言讫,谁也不说话,冷念感觉他像承受着某种煎熬般,将她搂得牢紧。 不久曾大夫赶来,仔细检查过伤痕,开了一方祛疤嫩肤的玉药膏,裴喻寒就叫冷念在桌前坐着,亲自给她擦药。 冷念疼得呲牙咧嘴,好几次说自己来,裴喻寒偏不肯,还朝她瞪眼睛,冷念就怕他瞪眼,马上变得像小猫一样老实,而某人表面凶巴巴的,上药的动作却十分温柔。 “晚上睡觉注意一点,千万别枕那边的脸,听见没有?”裴喻寒就是这样,明明是嘱咐的话,被他讲出来,跟命令没什么两样。 “噢。”冷念点头,见夜渐深了,他还坐在旁边赖着不走,“你回去吧。” 裴喻寒瞥眼更漏,大概觉得时辰尚早,略一思忖:“要不你换个地方住?” 冷念一愣,裴喻寒解释:“反正这门栓也叫我踹坏了,你就搬到我寝室的配房住,这样今后我有什么事,就能随时吩咐你了。” 冷念立即脱口:“那、那不太好吧。” “怎么不好?”他越想越兴奋,竟直接替她做了主,“就这么定了,你赶紧收拾收拾,待会儿我让他们重新铺陈一番,你马上搬过来。” 结果冷念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被某人一声令下,不得不离开才住惯不久的小屋,其实她收拾东西不麻烦,毕竟几件贴身衣物而已,至于裴喻寒所说的那间配房,与他寝室相接,中间仅隔着一扇小门,倒真适合他随时使唤她。 安置好,裴喻寒熄灯就寝,冷念则躺在铺得整齐的新软小榻上,吹灭了蜡烛,不过到了半夜时分,她感觉有细微的綷縩声,睁开眼,发现床边立着一道黑乎乎的人影,她吓得魂都失了一半,正欲惊呼,却被对方捂住嘴巴,借着清莹的月光,她才看清那条黑影正是裴喻寒。 她傻了眼:“公子爷,你怎么……” 裴喻寒没好气道:“你是兔子?睡觉居然这么不老实,被子都快被你蹬下来了。” 原来他是在给她掖被子……冷念是没想到他会三更半夜跑进她房里,一排冷汗滑下:“我……” “好了,早点睡吧。”裴喻寒俯身,吻了下她的额头。 离出发的期限越来越近,白日里裴喻寒变得十分忙碌,动辄大半天不回来,又或者与众人在书房商议事务,研究出海路线,冷念负责端茶倒水,闲时就站在旁边听着,他们谈的基本全是生意上的事,她跟听天书一样一头雾水,偶尔发现裴喻寒会拿眼睛瞟瞟自己,他总是这样,得空就要看她几眼,好像舍不得不看她。 搬到配房之后,彼此距离拉近不少,不过裴喻寒除了大半夜会给她掖掖被子外,倒没有任何逾越举动,冷念脸上的伤痕日渐淡去,痒得老想挠,结果引来裴喻寒的白眼加警告:“冷念,你再挠个看看,行不行我拿绳子给你捆上?” 冷念严重怀疑,她现在时时刻刻被他叫在身边,就是为了监督她不会挠痒痒。 难得闲下来时,他说:“我想画画。” 大少爷兴致一来,谁都拦不住,冷念在庭院里为他摆好纸笔,自己则在花树下的香案前绣女红,今日她穿着流云裳,红缨带,三千青丝挽成一个斜斜小髻,髻上插着朵新鲜的杜鹃花,大概是花香幽幽,几只小蝶萦着她若即若离。 不过裴喻寒画画真慢,半个时辰过去,也不见他画完,更奇怪的是,冷念好几次看他,正巧撞上他的视线,然后他居然尴尬地红了脸,匆忙扭过头。 落花迷眼,轻蝶弄舞,时间一长,冷念伏在香案上渐渐寐着了,恍惚间,她感觉裴喻寒在吻她,特黏人,好像撒娇的小狗一样,啃她的嘴巴,还揉弄她的头发,她吃吃着想笑,唇畔情不自禁向上勾起……再醒来,裴喻寒已经开始收画了,她才意识到原来那只是场梦,脸不禁一红,起身时,原本盘起的小髻不知何时松开了,乌幽幽地披了一肩。 “看你睡得沉,就没叫醒你。”裴喻寒笑着讲。 冷念有点不好意思,羽睫低垂,玉面被两侧青丝半掩,美美的一片芙蓉颜色:“你画完了?” “嗯……”裴喻寒看着她出神。 想他画了这么半天,冷念十分好奇:“让我看看。” 裴喻寒却态度坚决:“不行。”赶紧把画卷起来。 他显得神秘兮兮,好像唯恐被她发现什么一般,真让人捉摸不透。 临走前那晚,他带来一只可爱的小家伙,冷念看到鸟架上的鹦鹉时,简直惊诧得话都不会说了,捂嘴“呀”了声。 裴喻寒一猜她就喜欢:“它叫拐拐,是我阿姐的一位朋友坐海船带回来的。” 大概是换了新环境,拐拐警惕地转动着黑溜溜的眼珠子,显得机灵又可爱,小脑袋高高仰着,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冷念觉得跟裴喻寒还真挺像的。 她刚要伸手摸摸,吓得裴喻寒连忙阻止:“仔细它认生,被叼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 冷念问:“那该怎么办?” 裴喻寒笑道:“你平日里多喂它些好吃的,比如瓜子、核桃仁,教它说话,它慢慢就跟你熟悉了。”他亲昵地用额抵着她的额,“送给你,我不在的这段日子,有它陪着你,你就不会那么闷了。” 原来他是怕她孤单寂寞,特地从对方那里要来拐拐,给她作伴。 冷念心里有暖流窜动,下刻忽然被他逼至角落一阵热吻,或许即将要分离了吧,他仿佛要吃掉她似的,把她的唇瓣都啃咬肿了,好久好久,他才克制住自己,有点干涩地讲:“阿念,等我回来。” 出发那日,天未破晓,冷念与一众家仆站在别府门口,目送着他乘上马车,遥遥远去一段距离后,冷念看到他掀开车帘,回首望来,因为距离离得远,他的轮廓已经模糊不清,可她知道,他一直在注视她,亦如她一样,直至他的影像彻底从瞳孔里消失。 日子平静如水地过着,裴喻寒虽然不在,但她每天会给他的书房收拾打扫,想起上回他在庭院画的画,记得是收在紫檀小柜里了,可打开一瞧,居然空空无物,念冷才晓得他将那幅画也带走了。 天气入秋,拐拐因为畏寒,被她挪到自己的小屋里喂养,自从拐拐肯让她摸脑袋后,冷念开始琢磨教它说话,每教一次,她便想到裴喻寒,然后不知不觉地笑了。 隔三岔五,她照常会回家一趟,秋季瓜果丰收,路上有农夫推车吆卖着的甜瓜,她一连买了好几个,阿贞打开门,直道:“呀,姑娘怎么买了这么多。” 冷念莞尔:“听说甜得很,你跟曹伯也尝尝。” 阿贞喜笑颜开地接过,往厨房去了,冷念转身正欲关门,却被外面的人一手撑住,她仰头一瞧,万万没料到纪攸宁会找到这里,整个人瞬间僵住了。   ☆、第70章 [连载] 纪攸宁单手撑住门,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良久,唤了声:“小念。” 有多久,她不曾听到这个声音,这个称呼了,当初彼此分开,他曾像噩魇一样反复出现在梦中,只是现在,她已极少梦到这张脸了,此刻看起来,只觉既是熟悉,又是陌生。 她掌捏得掌心里全是冷汗,下一刻,才从恍惚中恢复清醒:“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纪攸宁没有详说:“我派人打听过你的住址,今天恰好看见你,就一路跟着了。” 冷念沉默。 他心平气和地讲:“小念,我们谈谈好吗?” 冷念不知道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谈的,不过并未合门,立在原地。 纪攸宁垂下手,关心地问:“你现在过得好吗?” 冷念特想笑:“我好与不好,恐怕与纪公子已经无关了吧。” 可能是她的态度太过冷淡,让纪攸宁不适应,直愣愣地看了她片刻,才缓慢启唇:“上回在品茗宴,我替我娘的举动向你道歉。” 冷念开口:“没关系,反正纪夫人一向看我不顺眼,我又说出那样的话,让她出口气也是应当的。” 她的话宛如冰刀,一下一下扎得他浑身震颤,纪攸宁眼神里沉淀着深深的哀伤:“对不起,你跟冷师傅搬走之后,我才知道姜明月的所作所为,我事后也质问过她,小念……为什么你当初没有告诉我?” 冷念眼睛有点酸涩,在她最艰难的时候,她心爱的男子不仅没能安抚她,还给了她最锥心一剑:“我找你又能如何?求你帮我?求你离开姜明月?现在你知道实情,不是照样还要娶她吗?” 纪攸宁脸色一下苍白,仿佛被她戳中最难堪的心事。 冷念仔细想想,其实他也挺可怜的:“我不怪你,因为你也是迫不得已,是我以前把什么都想得太简单,你是你娘的骄子,而我只是个下人,咱们在一起,注定不会有结果,如今各过各的日子,不也挺好的。” “小念……”他显得难以置信,冥黑的眸子紧紧盯着她一阵儿,突然问,“你跟裴喻寒是什么关系?” 冷念怔愕,听他道:“我知道,你现在住在裴家的别府。” 纪攸宁脸上呈现出某种复杂的神情:“你为什么会跟他在一起?还是答应了他什么?” 那种眼神,似乎看得她措手不及,快速别开脸:“没有,裴公子只是念在以前的情分,收留我而已,我现在是他的婢女。” 不待他答,她又开口:“你回去吧,今后也不要再来找我了。” 她快速关上门,背靠在门扉上,多奇怪,曾经那么想要在一起的人,如今只剩下疏离与远避,彼此之间,仅仅隔着一扇门,可是却感觉他已经非常非常遥远了,大概是心离得远了吧。 不久,她终于听到纪攸宁离去的脚步声,不由自主双手怀胸,觉得天气有些冷,也是,天都入秋了,裴喻寒也离开两个月了,裴喻寒他……现在怎么样了?在做什么?如果他在她身边,肯定又像小狗一样,逮着机会亲她了吧,跟他在一起之后,她已经很少流泪,很少做噩梦了。 她终于发现,原来她是想裴喻寒的,这样这样想念裴喻寒,想念他的怀抱,想念他的气息,想念他身上温暖的感觉,哪怕隔着千山万水,只愿他安好。 天气转眼入了冬,衣服由最初的薄层料子换上厚厚的绸缎夹袄,裴喻寒虽说出海远行,但别府上干活的仆从各司其职,完全没有偷懒闲置的,只不过如此对比,更显出冷念是个大闲人了,每天整理裴喻寒的书房,教拐拐说话,平日里赵管事待她也十分客气,可冷念闲不住,经常与后院的绣娘们坐在一起作女红,像裴喻寒冬季里的鞋袜、贴身衣物,都得提前预备好几件,再加上府里大大小小的人,冬季做好做春季的,春季做好做夏季的,循环往复,还真没有空闲的功夫。 冷念倒没给裴喻寒绣什么,而是给赵管事的三岁闺女缝了件小棉袄,顺便感谢赵管事近来对自己的照顾,今天送去,可给赵管事乐坏了,说了几句客套话后,冷念回到书房,拿鸡毛掸子将壁上柜子沾染的灰尘弹掉,知道裴喻寒的习性后,也知道他的书房自然要随时保持整洁明亮。 “阿念。”门外传来一声呼唤。 冷念动手一滞,裴喻寒要至少四个月才能回来,可现在才将近四个月,怎么会是他?以为是错觉,没敢回头。 那人又唤了一声:“阿念。” 冷念手里的掸子终于“哐”地掉下来,难以置信地慢慢转过身,裴喻寒正站在书房门口,一袭雪莲纹暗绣银丝袍子,裹着白狐滚边披风,愈发衬得面庞似碾雕琼玉一般,皎皎无暇,神清气贵,那时日渐偏西,夕阳余晖流连在他的身上,使整个人镀上华光幻丽般,美中更美,俊中更俊。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神中的炽热与思念,仿佛能将她彻底烧沸了起来。 他说:“阿念,我回来了。” 真的是裴喻寒,真的是他…… 冷念颤声:“公子爷……” 结果简单的三个字,竟似带着巨大引力的磁石般,让他突然不顾一切地冲上来,张开双臂将她搂入怀里。 “阿念……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他牢牢抱着她,欣喜若狂得像个孩子,恨不得把她整个人黏在身上才好,如此一来,两个人就能形影不离了。 冷念傻傻地偎在他怀里,恍如做梦一般:“公子爷,真、真是你……” “可不就是我?”他欢喜捧起她的小脸,来来回回仔仔细细地端详,随即皱起眉,“你瞧,我不在的时候,你是不是都没好好吃饭啊?怎么瘦了这么多?” 经他一说,冷念摸摸自己的脸,继而微笑,那笑是从心底溢出来的,溢满眼角眉梢,凝睇他:“公子爷也瘦了,还、还有点黑了。” 裴喻寒不满:“那你是不是嫌我丑了?” 那口吻听来简直像撒娇一样,冷念啼笑皆非,星眸中隐约闪着盈盈水光:“不丑。”又问,“公子爷不是说,至少要四个月才能回来吗,为何会这般早?” 话犹未完,裴喻寒已探着脑袋,轻啄下她的唇:“这次生意很顺利,新的铺子也开张了,我留下几名亲信之人,然后搭乘友人的船提前回来了。” 他素来注重仪表,可冷念留意到他的下巴居然有一层青青的胡渣,这得的多急才赶了回来啊。 她发愣之际,脸蛋已被他吻了不下十次,顿时面颊红得滚烫:“公子爷,别、别这样,你才回来,先收拾下好好休息吧。” 她伸手推开,又被裴喻寒环腰一把捞了回来,执拗地道:“不,我不休息,我就想亲你。” 像是气话,但更像甜言蜜语,冷念只好红着脸,任他把眼睛鼻子嘴巴脸蛋统统亲了一个遍,直至赵管事领着下人入内,才肯撒开她。 晚上用膳完毕,冷念端着沏好的热茶进屋,结果发现裴喻寒不在,又走进自己的房间,看到裴喻寒已是沐浴完,身上穿着洁净宽松的白袍,长发于肩后披散垂下,正站在鸟架前逗拐拐。 “这家伙倒是吃得好,有你陪着,足足胖了两圈啊。”他语气明显不开心,倒仿佛有些嫉妒拐拐似的。 冷念笑了笑,而拐拐瞧见她,立即忽闪起翅膀,扯着嗓子叫:“裴喻寒!裴喻寒!” 裴喻寒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教它的?” “嗯。”冷念剥开一颗花生仁,喂给拐拐,“它这是找我要吃的呢,我每次训练它,只有说对了,才给奖励吃的。” 裴喻寒来了兴致:“那你还教它说什么了。” 冷念静然扇动下羽睫,摇头。 “没了?”裴喻寒半信半疑,“我离开这么久,你只教它这么一句?” “不信的话,公子爷自己问问。”她将花生仁递给他。 裴喻寒拿着花生仁逗拐拐,可惜拐拐一直再说“裴喻寒”,裴喻寒正要信以为真,岂料下刻拐拐迸出两个字:“呆瓜。” 裴喻寒一怔:“你说什么?” 拐拐就跟听懂一样,挥着翅膀,回答好几遍:“呆瓜!呆瓜!” 裴喻寒蓦然转首,冷念正倚着桌,掩嘴笑得直不起腰,他终于醒回神,狠狠一磨牙:“冷念,你是活腻味了吧!” 冷念大叫一声,两个人在屋里你追我躲,最后她倒在榻上,被他一阵挠痒痒,挠得她眼泪都流出来了,裴喻寒气急败坏:“说,到底谁是呆瓜?” 冷念又哭又笑的:“公子爷我错了,我错了,快停下来。” 等他收回手,冷念刚支起身,却被他猛地在唇上辗转磨吮一番,他低低地问:“为什么教它念我的名字?” 他漆黑的眼眸,仿佛星空下一望无际的深海,特别幽邃好看,冷念仿佛受到这双眼睛的蛊惑般,情不自禁说出口:“因为……我想你。”   ☆、第71章 [连载] 那一瞬,他止住呼吸,或者说是忘却了呼吸,指尖轻柔拂过她的耳鬓:“有多想?” 冷念羞赧垂着眸,小小声地讲:“就是很想、很想。” 他有些激动,连身体都是颤抖的:“阿念,我真后悔这次出行,你不知道我每天有多想你,想得都快发狂了……” 她知道,因为他眸底酝酿的情意太多、太浓,要盛不下,憋得眼圈都是红红的,她心疼而感动,仰头,触碰下他的嘴唇。 这是第一次,她主动亲吻他,裴喻寒不禁一愣,那表情简直是受宠若惊,样子傻傻的,冷念忍不住轻笑,随后他像拥着挚爱的宝贝一样,将她拥在怀里热烈地亲吻,那吻仿佛一簇簇滚烫的火苗,密密麻麻砸在肌肤上,灼成暧昧而触目惊心的淤痕。 起初的笑声,渐渐消匿,只余下彼此急促的喘息,冷念不得不承认,裴喻寒的吻技实在太好了,总能把她吻得七荤八素的,让她感觉自己像是发了烧,脑子晕晕乎乎,什么都想不了、做不了,她睁开眼,那时裴喻寒亦在看着她,两个人都有些意乱情迷的,快速升温的身躯紧-密贴在一起,让他们热得仿佛是蒸锅里的虾米。 他身体似乎在发生某种异样的变化,冷念好奇地拿眼睛朝他裤-裆打量,大概是她目光的太直接,害得他有些窘迫:“看什么……” 冷念也说不上来,就瞧他俊庞涨红,满头大汗,明明已是孟冬,可他就像在大夏天的闷笼里被无数火盆焚烤一般,又热又难受,忍得十分辛苦。 “阿念……”他嗓音莫名沙哑起来,牵扯出一丝轻颤,“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他深深看着她,眼睛黑得发亮,温柔的瞳色里倒映着小小的她,那种认真,让人近乎心惊肉跳。 冷念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所说的在一起,并不是指口头上简单的约定,而是一种她所未知的、从未体会过的,比现在更为亲密的在一起。 能清楚感受到那个物体在蓄势勃-发,冷念觉得紧张,心脏砰砰乱跳,然而对上他深情脉脉的眼神,那么痴,好像她是他全部的生命一般,心田某个地方随之不知不觉地柔软下来,点了点头:“嗯……” 裴喻寒浑然一震,仿佛不敢置信,直至她勾上他的颈,亲了亲他的嘴角,使得体内那一根紧绷的弦终于断掉,他开始激烈而汹涌地吻着她,宛然排山倒海的滚滚江水,让她紧张得快要喘不过气来,迷迷糊糊间就被褪去了外衣里衫,当他也一丝-不挂时,她腾地红了脸,垂着睫几乎不敢看,他的吻越来越热,遍及全身上下,与此同时,慢慢将那东西挤了进来,冷念简直惊慌,十指用力抓着床单,传来的疼痛始料未及,然后她就哭了,不自觉的哭了,裴喻寒仿佛在安慰她,不停亲吻她的泪,那一刻,彼此的彻底融-合,让她终于懂得了真正在一起的意义,她就像一朵饱满小花,在他身-下灿烂完美地绽放,尽快哭出来,身体也是疼的,可只要有他在,她就觉得心里满满的,被无法言喻的愉悦与幸福占据得满满的……那一夜,她所有的声音,尽化为破碎的呻-吟…… 翌日,窗外天色微白,她一睁眼醒来,就赶紧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无论裴喻寒怎么哄劝,她就是不肯出来。 裴喻寒无奈,只好先行披衣起身,回到他的寝室去了,不多一会儿,冷念听到隔壁断断续续的脚步声,大概是家仆得知他起了,入内伺候他洗漱。 冷念这才敢钻出被窝,探着脑袋张望,结果自己的衣衫都不知被丢在哪里去了,四肢也酸疼得厉害,就像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劫难似的,抬下手臂都十分费劲,她很快发现遍及浑身的青青紫紫,连最私-密的地方都有,昨晚迷失混乱的场景忽然又重现脑海,让她玉颊发热,真真羞都羞死了,偏偏发愣之际,裴喻寒恰好进来,吓得又旋即冒回锦被里。 裴喻寒只觉她模样好似小白兔遇见大灰狼一样,忍不住好笑:“老这样闷着,就不怕把自己闷坏了?” 听到渐近的步履声,冷念开口轰他:“你、你别过来。” 裴喻寒知她是害羞,蹬上脚踏,捱着那个小“高丘”坐下:“那让我瞧你一眼好不好?等我看完放心后,马上就走。” 冷念还真怕他会一直赖着不走,想了想,终于将小脑袋探出来,岂料被裴喻寒飞快地就吻住了,他这一吻的力道跟昨晚不相上下,吻得冷念头晕目眩,上气不接下气的,最后被他裹着被子一并抱在怀里。 等冷念总算找回点呼吸,虚软地偎在他胸口生气:“你说话不算数。” 裴喻寒这招叫“引蛇出洞”,低头朝她额际落下宠溺的一吻:“还疼不疼?” 昨晚她可没少落泪,全被他饮水似的喂入嘴里,她赌气一样不吭声。 裴喻寒柔柔地哄劝:“外面的人都走了,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会进来,沐室备着热水,我抱你去洗洗好吗?” 冷念闻言,小脸一下变成火烧云了:“不要,我、我才不跟你一起洗呢。”闹着要从他膝上下来,可一想浑身正光-溜溜的,只得又老老实实地由他抱着。 裴喻寒叹气,语气透着依依不舍:“等会儿我要去裴府一趟,毕竟我这次回来得突然,总得跟我阿姐姐解释一下,而且铺子里还有诸多事宜需要商议。” 他耐心跟她解释,仿佛怕自己一走,她就会不高兴一样,冷念红着脸点头:“嗯……那你去吧。” 裴喻寒不禁又叮嘱:“新的衣服我给你搁在床边,你自己乖乖的,有事就吩咐赵管事。” 这人倒是体贴,一切都为她设想周全想,冷念怀疑自己的脸是桂花糕,被他近乎上瘾地亲了好几遍,最后才肯罢休。 裴喻寒离府后,冷念偷偷摸摸起身,果然如他所说,屋内一个下人也没有,他的寝室与她的房间相连,顿时显得里面大得有点空荡荡的。 她来到沐室,热水早已备好,她跨入浴桶内,踏踏实实地泡了一个热水澡,酸疼的身体总算得到舒缓,宛若被无数花瓣包裹着,舒服得让她都舍不得起来了。 换上干净衣服,冷念对照镜子,结果发现衣领太低,昨晚暧昧的痕迹根本遮不住,这要是出去,岂不是不打自招了? 冷念只好在屋里呆了一整天,晚上赵管事命人端来膳肴,跟她讲:“冷姑娘,少主适才派人捎话来,说今日大小姐在主府为少主接风洗尘,大摆庆宴,少主晚上就不回来了,叫冷姑娘不必久等,早点歇息。” 冷念臊着大红脸,简直无言以对,也不知道裴喻寒是不是故意的,这般特意派人捎话,还叫她别等他了,不是明摆着此地无银三百两嘛。 幸好赵管事比较善解人意,一点意味深长的表情都没流露出来,说完立即走人,冷念用膳完毕,昨晚的累劲儿还没缓过来,亦早早上床就寝。 次日临近午时,裴喻寒才乘马车回来,冷念站在院门口迎候,就觉得他步履匆忙,仿佛是踩着风火轮,近乎迫不及待地赶了回来,进屋后他吩咐了几句,便让赵管事领着一众仆从退下,只余下冷念。 屋里顿时静悄悄的,冷念开口:“我去沏茶。” 孰料她甫挪动一步,裴喻寒就跟发疯似的,一把将她扯入怀里又亲又吮,浑身气息好似烙铁一般,烫得冷念直哆嗦,不知不觉,两个人便交-缠着滚到床上。 冷念遭他紧紧压制身下,樱桃小口被他嘬得鲜红欲滴才算得着自由,她一抬绒睫,发现他眼皮底下残留着一痕浓重青影,眼睛里也有血丝,像是整宿没睡,不由得一惊:“怎么回事,昨晚没歇好吗?” “你还问,可不是没歇好。”面对她精神奕奕的脸容,裴喻寒却颇为幽怨,“昨晚我想你想得根本睡不着,就盼着天快点亮呢,哪里像你这么没心没肺,是不是睡得跟死猪一样?” 冷念被他戳戳小鼻头,不禁委屈地用手捂住:“才没睡得像死猪呢。” “那梦见我没有?”她青丝乌浓,宛然一团黑藻,躺在枕头上,愈发衬得两只小小的耳垂晶莹可爱,裴喻寒忍不住伸出舌头,轻轻一番舔-弄。 冷念缩动脖子,那里本就是敏感部位,这回连带整个耳廓,皆染上一层艳丽的桃花暖红,结结巴巴地回答:“好、好像梦见了。” “什么叫好像梦见了?”裴喻寒蹙眉,显得相当不满,语调都拔高两度,“你真的一点也没想我?” 冷念觉得他执拗起来,简直跟闹脾气的小孩子没什么两样,有些哭笑不得,伸手推了推:“好啦,公子爷别闹了,你才回来,先让人备水沐浴吧。” 裴喻寒却一笑:“我洗过了。”   ☆、第72章 [连载] 他身上的确带着清新好闻的澡豆味,起初冷念还当是自己错觉呢,经他一说,探着鼻尖又仔细嗅了嗅,裴喻寒嘴角上扬,故意将胸膛贴凑过来,邪邪坏笑:“要不要再离近点闻闻?” 冷念马上撅起嘴:“公子爷不正经。” 裴喻寒认真道:“我昨晚难受得要命,一大早便起床洗了个澡,你说该怎么补偿我?” 想二人刚经历亲密,正该如胶似漆时,偏偏他被裴蕴诗留在裴府住宿,这种隔了一夜未见的相思滋味,冷念不懂,裴喻寒却深有体会。 为此,冷念自然也不明白他说的难受是指哪种难受,就感觉他下面渐渐硬了起来,一只手掌也探入她的肚兜里,揉着两团小豆包。 冷念方意识到他又要行那事,身子轻轻烧热,呼吸有些紊乱:“公子爷,这还是大白天的……” “以后不准叫我公子爷。”裴喻寒亲昵地与她蹭了蹭鼻尖,温存的嗓音蕴藏着蛊一样的诱惑,“叫我的字……阿念,叫我少琼……” 冷念是知道他的字的,以前纪攸宁常常这样称呼他……嘴对着嘴,吐息传递,津液相濡,冷念被他热吻一阵后,红着脸,低低唤着:“少琼……” 裴喻寒随之解开她的肚兜,津津有味地吃起一只小豆包,他就像是懂得化骨绵法的武林高手,没多久,冷念就感觉自己软得不行了,简直能被他揉成软乎乎的棉花,当他褪了衣袍,彼此仿佛两条光-不溜秋的鱼儿黏在一起,尤其那贴在大腿-根处的灼热,也太过伟硕了一些,冷念前夜才是破-瓜,多半感觉都是疼痛,便有点怕,偎在他怀里,扭扭捏捏的,叫人好生怜惜,其实裴喻寒又何尝不苦,明明想要的紧,但情知她是初回,当时根本不敢肆意放纵,使劲啄啄她的小嘴儿:“阿念,你别怕,我这回轻一点。” 冷念被他抱在大腿上,承受着他的热情,此次一番云雨下来,冷念倒没有前夜疼得那般厉害了,更多的感觉就是累,她是不承想这事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因为裴喻寒好像完全没尽兴,不多一会儿,便又黏上来说再试试,冷念觉得他当时的样子特像小狗,可怜巴巴的,让她都不忍心不答应,结果一下午,她被裴喻寒弄了两三次,也不知裴喻寒哪儿来的那么大精神,若非她实在不行了,只怕他还不肯撒手呢,之后抱着她洗了澡,由于白日里精疲力竭,晚上冷念简单用过几口饭,一沾床便睡着了。 第二日,她起床照镜,发现身上的青紫不仅有增无减,而且可以用心惊动魄来形容了,尤其脖颈都快没法要了,她才记起来,昨晚裴喻寒是赖在她床上的,好几次迷迷糊糊的感觉他在嘬她的脖子,气得整个人都快爆炸:“你弄成这样,让我还怎么出门、怎么见人啊!” 裴喻寒赶紧道歉,低声下气地道:“我错了我错了,你别生气,这样,我就说是你生病了,这些天得在屋里好好歇养。” 冷念觉得这根本就是欲盖弥彰,可又没办法,结果裴喻寒竟借着这缘故,连书房也不去了,叫人把书籍本账册搬到屋里,天天腻着她,冷念是不懂男人,尤其像裴喻寒这种正值年轻,体力旺盛的男人,行起那事,仿佛总也没够似的,一连好几天,冷念几乎连床都下不了,她都怀疑裴喻寒是不是走火入魔了,一天到晚想着法子捣弄她,简直像个初识情味的少年一样。 不过真的很幸福,清晨每每一睁眼,就能看见他含笑的脸庞,被他圈在怀里宠溺地吻着,哪怕外面寒气袭人,但只要跟他在一起,仿佛便是春天,那个时候,冷念感觉日子幸福得简直不像话,唯一不好的一点,大概就是裴喻寒太能折腾她了。 一大早,她肚子有点难受,裴喻寒突然问:“你月事是不是快来了?” 他不提,冷念自己差点都忘了,裴喻寒瞧她一脸迷糊样儿,恨恨地伸指一戳脑门:“说你什么好,自己的事都记不清楚,之前曾大夫开的调理药补,你是不是也没按时服用?一会儿我让人去煮红糖姜水,还有,榻上记得要多铺几层厚棉。” 他说得极其熟练,似乎对女子来月事颇为了解,冷念有些听傻:“你怎么这般清楚?” 裴喻寒一时揉下鼻子,表情讪讪的:“我后来,特地阅读了有关这类的书籍……” 二人面对面,都情不自禁臊红了脸。 冷念后来肚子痛起来,裴喻寒就躺到床上给她捂肚子,说些贴心的话,冷念疼得大汗淋漓,他便心急火燎,恨不得疼的人是他才好,之后他给她吹笛子,冷念都不晓得他会吹笛,还吹得那么好,她从被褥里伸出手,他赶紧停下来,握住她的小手,看出她眼底的笑意,他说道:“你喜欢,我天天吹给你听。” 冷念撒娇:“我也想吹。” 裴喻寒答应:“好,等你好了,我教你。” 不过她可能没有吹笛子的天赋,尽管裴喻寒很耐心地教导她,她却总也学不好,最后气得裴喻寒直瞪眼:“你怎么这么笨,比猪还笨!” 冷念嘟着嘴:“我就是笨嘛,估计我是没这个天赋,一辈子都吹不好了。” 然后她就被裴喻寒压在床上做“惩罚”。 裴喻寒动辄变着花样送她小礼物,大多是贵重的首饰,对裴喻寒而言可能根本不算事,不过那随随便便一支羊脂白玉簪,估计就够她在淮洲买一处大房子了,她是不敢要的,可一旦拒绝,裴喻寒会显得特别生气,好像她是嫌弃他的东西似的,冷念实在搞不懂他们这些有钱人的思维,能供普通人一辈子吃喝的东西,在他们眼里却不值一提。 天气好,裴喻寒带她到仙霄楼用膳,途中经过一家胭脂铺子,冷念想去逛逛,她特喜欢裴喻寒身上的幽幽梅香,仿佛从朦胧雨中飘来,清冷傲华,总有种高处不胜寒的味道,当然了,她不知道裴喻寒身上的香,是来自海外的名贵香料,正有一丝香一寸金的说法,再加上稀少,可是有钱想买也买不到的。 她一进来,恰好迎面撞见一名女子,正是姜府千金姜明月,而她身旁的男子是纪攸宁。 冷念万万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他们,姜明月瞧见她,眸底明显藏着愕然与说不出的厌恶,然而当瞥见她背后的裴喻寒,登时又显得惊疑无比,冷念自然不在乎的姜明月的想法,目光缓缓扫向纪攸宁,纪攸宁僵立原地,面色有些苍白,仿佛在生病。 冷念快速垂下眼,与他们擦身而过。 “裴公子!”走到半截,姜明月居然追了上来,她瞥了一眼冷念,略显着急地道,“裴公子,我爹前阵子到别府拜访,可惜裴公子一直不在。” 据冷念所知,这些天裴喻寒可是天天跟她腻味在一块,所以不可能不在,为此只能说明,是裴喻寒不肯见姜老爷。 姜明月开门见山地讲:“裴公子,关于上靖街拐角的那处铺子,请问裴公子能否割爱,让给我们?” 原来上靖街是南城的繁华街巷,姜家的店铺就开设在上靖街上,正巧邻边两处铺子出售,姜老爷打算一并买下来,将三间屋子打通相接,扩建店铺,原本已经商定好的事,偏偏被裴喻寒横插一脚,竟以高出二倍的价格,将拐角那处铺子买下来,硬生生隔在两座屋子之间。 这可急坏了纪老爷,几次登门拜访,亦不得结果。 裴喻寒笑了笑:“听说那位置风水极好,不知姜姑娘有何理由,让我肯转让给你们?” 尽管他面带春风,却不抵于给了她一个难堪,姜明月果然脸皮发紫:“据我所知,那处铺子至今闲置,裴公子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大不了,我们也以二倍价格买下。” 其实以二倍价格,都够买座大宅院了,买下那么区区一处屋子委实太贵了些,姜家又不如裴家财大气粗,可惜没办法,不买,银子都搭进去了,岂不更是亏本。 裴喻寒挑眉,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姜姑娘与其问我,不如问问阿念,只要阿念同意,我便做这个人情。” 冷念暗自心惊,仰头与他对视,看着那双凤眸中的浅浅微笑,已经无需言语,她便明白了裴喻寒的意思,不禁嘴角轻勾:“既然风水极佳,为什么要卖呢?” 她得意洋洋地觑了姜明月一眼:“如果姜姑娘诚心,愿出三倍价格,倒是可以考虑。” “三倍?你疯了!”姜明月转瞬大悟,亦如地狱怨鬼般,恶狠狠地瞪视她,“你这个狐狸精,你是故意的!故意要为难我们姜家!”   ☆、第73章 [连载] 冷念闻言,简直是冷笑了:“为难?姜姑娘真会说笑,我何德何能,敢难为姜大小姐?哦,莫非是姜姑娘心中自觉对我有愧,才认为我是故意针对你?” 姜明月见她身穿珠锦深灰貂毛夹袄,下着青莲色撒花马面裙,发髻一支密黄色-猫眼石流苏簪,将她清丽的眉眼映得熠熠生辉,姜明月家中虽不缺首饰,但一瞧那颗猫眼石的色泽与大小,也着实吃了一惊。 她掐紧掌心,眼睛几乎要被那宝石光芒刺红了:“你以为我会开口跟你道歉吗?别做梦了!” 冷念微微一笑:“我正巧也想练练手,开间铺子学做生意,不若就跟你们姜家学学好了,营运或许一开始不及,但起码也能让你们不愉快,不是吗?” 姜明月脸容极度抽搐,显然快被她气疯了,不管不顾地道:“嚣张的小贱人,不就是现在有人给你撑腰,你可以得意忘形了是不是,看我不撕烂你这张嘴!” 冷念暗笑,她这语气跟性情,与纪夫人还真是如出一撤,眼见她冲上来,冷念一点都不害怕,果然,裴府两名随侍马上拦住她,姜明月进退不得,急得破口大骂:“冷念,你除了会勾引男人还会什么!” 冷念上前,抽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姜明月整个人都愣了,随即尖叫:“你敢打我?” 冷念道:“当初那一巴掌,我今天还给你,不怕被人瞧笑话的话,你就尽管闹好了,不过你以为,你如今还能动得了我?” 姜明月恼羞成怒地挣脱开,正欲再冲过去,却被纪攸宁搦住手腕,纪攸宁颦眉,脸色极差:“你到底闹够了没有?” 姜明月哭得妆容花成一团,宛如台上小丑一般,特别滑稽可笑,眼瞅周围人冷眼旁观,没一个帮她的,姜明月只好双手掩面,飞快跑了出去。 察觉纪攸宁投来视线,冷念把脸略偏避开,等纪攸宁转身离去,她亦兴致尽失,随裴喻寒乘马车回府。 一上车,她便拥住裴喻寒的腰:“你都知道了?” 裴喻寒拂了拂她的鬓发:“阿念,今后我会保护你,不准让任何人伤害你。” 其实冷念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让裴喻寒帮自己去报复姜家,毕竟他是生意人,同道上牵扯太多,尽管姜家人或许他从未放在心上,但冷念也不愿他因自己,花费太多心思。 可他还是这样做了,让她彻彻底底出了一口气,叫姜明月知道,今后,他是她的依托,不允许任何人能欺辱。 冷念心田暖暖的,转而想到:“我刚才的样子是不是很凶?” 裴喻寒笑道:“凶、特别凶,就像母夜叉。” 冷念闷闷不悦。 裴喻寒点下她的鼻头:“逗你呢,不管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话音稍顿,一本正经地开口,“阿念,我只希望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能永远开心。” 有君一句话,她还要再奢求什么呢?冷念热泪盈眶,捧起他的脸庞,吧唧亲了一大口,结果马车抵达别府,她也不知裴喻寒抽的什么疯,居然直接将她抱了下来,冷念羞坏了,一个劲在他怀里鲤鱼打挺:“快放我下来,周、周围还有人呢。” 可惜车夫、家仆,此时都眼观鼻,鼻观心,没一个朝他们这厢看的,裴喻寒得意地问:“你瞧,谁看了?”放她下来,以掩耳不及迅雷之速吻下她的小嘴。 噢……这家伙,现在越来越肆无忌惮了,冷念红彤彤的脸蛋溢满甜蜜与娇羞,正欲同他朝大门走去,蓦然间面色大变,因为纪攸宁笔直地站在前方,方才一幕,清清楚楚落入他的眼中。 冷念脑子一懵,正想着纪攸宁为何离开胭脂铺后,又会守在别府门口,而纪攸宁已经冲上前,狠狠给了裴喻寒一拳,大嚷道:“你对小念做了什么!” 裴喻寒捂住脸:“阿宁你……” 纪攸宁痛心疾首:“你不要叫我阿宁,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朋友吗?”他发了疯一般,又连续给了裴喻寒几拳,裴喻寒却自始至终不还手。 冷念吓傻了,飞快跑到中间劝阻:“住手,快点住手!” 裴喻寒唯恐误伤她,将她推至一边:“你走开,让他打!” 最后家仆焦急忙慌地才将纪攸宁拦住,冷念则扶起裴喻寒,低着头讲:“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他从来没有逼迫过我。” 纪攸宁身子绷得直直的,大概是伤心欲绝吧,眼睛里全是血丝:“小念……” 冷念不怕他知道,她跟裴喻寒之间的关系,就算被他猜到了,她也不怕,深吸一口气:“我就是喜欢他,想跟他在一起,你走吧。” 纪攸宁闻言一动不动,就跟不认识她一样,怔怔凝视着她许久,当家仆松开他,他也没再开口讲一句,最终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 冷念知道她跟纪攸宁已经结束了,这次,是真的结束了。 回到房间,她亲自给裴喻寒上药,裴喻寒左边脸都肿了,瞧得她心痛不已,偏偏他目光熠熠,瞬都不瞬地盯着她,仿佛挺高兴的。 冷念心道他是不是被打傻了,也不晓得痛:“觉得好些没有?你说你,他当时那样子,你倒是赶紧躲开啊。” 裴喻寒不以为意,反而将她的芊芊小手搁在胸前:“你最后一句,跟他说的是什么来着?” 冷念起初一愣,等回味过来,脸蛋莫名泛红:“我、我忘了。” 裴喻寒气急败坏:“你之前才说完,怎么转眼就忘了?” 冷念瘪瘪嘴,死不承认:“反正忘了就是忘了。” 裴喻寒不料她死鸭子嘴硬,简直快气死了,冲她耳垂就是一口。 冷念目瞪口呆,指着他,结结巴巴吐字:“你、你怎么咬人?” “咬你怎么了,谁叫你忘了的!”裴喻寒把她扑在榻上,咬完左边,咬右边,接着咬嘴唇、咬脖子、咬肩膀、还咬小豆包。 冷念痉挛地一哆嗦,跟缺氧的鱼儿一样,大口大口喘着气,觉得裴喻寒实在太坏了,不仅欺负她的小豆包,咬得又痛又肿的,居然还埋首到她的下头,用舌尖…… 总之她晕乎乎的,就感觉裴喻寒挤进身体里,两个人开始忘情地云雨起来,她听到他不停在耳畔低呢:“阿念,我喜欢你,喜欢你,是真的……” 冷念心魂深深一震,捧起他的脸,抚摸着他俊朗的眉眼:“为什么喜欢我?” 这个问题他可能也在心里问过无数遍了,只是始终得不到答案:“大概,是你比较傻吧。” 这算什么回答?冷念撅起樱桃小嘴:“那会喜欢我多久?” 裴喻寒眸底全是浓到化不开的深情,想了想,老老实实告诉她:“跟你在一起,我真的不知道会有多久,也许,就是天长地久那么久吧。” 天长地久……那么的久……冷念鼻腔发酸,仿佛饮下一口烈醋似的,大眼睛里闪着盈盈泪光,终于说:“少琼,我也是,我喜欢你,只想跟你在一起……” 裴喻寒微怔,继而猛地含住她的小嘴,狠狠痛吻,她被换了个姿势,坐在身上,剧烈颠簸着,情到浓时,言语已成苍白,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出他的欣喜若狂吧。 事后,虽然精疲力竭,但身体愈发痴着对方,相拥缠错,她偎在他怀里,静静凝视着窗外:“这个冬天,可能又看不到雪了。” 裴喻寒问:“你喜欢雪?” 冷念颔首:“嗯,我爹跟我说,我娘亲生前最爱雪,连闺名也带个雪字,后来我就莫名喜欢上雪了,小时候我还在想,为什么雪只在冬天下呢,如果夏天也能看见该有多好,我还偷偷立誓,谁让我在夏天看见雪,我就嫁给谁,现在想想真是童言无忌呢,可惜咱们淮洲极少下雪,听说北方冬天下雪的时候,就跟咱们这里下雨一样平常,我总想去北方瞧瞧呢。” 裴喻寒突然打定主意:“那咱们就去北方吧。” 冷念瞪大眼,以为他在说笑,哪料裴喻寒雷厉风行,说去就真的要去,冷念只好急匆匆收拾行李,临前又回家看了冷崇,扯谎要随主人出行一个多月,让他不要担心,之后便随裴喻寒出发。 他们行了约莫十日路程,终于抵达韶州,冷念觉得裴家真厉害,在韶州也有房产,他们住在一处精致宽敞的四合院里,来到新地方,冷念显得可兴奋了,当晚收拾好,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裴喻寒倒好,一沾床就睡得沉酣,第二天,冷念早早起床,结果裴喻寒还赖在被窝里不起来,她急得在旁催促:“少琼,你快起床,你不是说今早要陪我出去玩的吗!”   ☆、第74章 [连载] 裴喻寒始终没反应,她只好气呼呼地鼓起两腮,俯身端详他,其实她还从没这般仔细地看过他呢,大概这就是所谓的龙眉吧,浓黑细致,修长有势,舒展时清风俊朗,颦动时犀利逼人,而现在那双眉就是微微舒展的,衬得轮廓弧线沉浸在月光中一样深静柔和,睫毛就像新出生婴儿的睫毛,长得卷翘,鼻梁又高又挺,精致如削,嘴唇轻薄,色泽偏淡,可一旦被茶水、热气氤氲,就会浮现出一层瑰艳的红润,特别漂亮。 她正看得入神,忽然被裴喻寒双臂从后一环,整个人压倒在他的胸膛上。 “是不是觉得本少爷太过好看,以致看入了迷,舍不得移眼了,嗯?” 谑笑的语调,冷念才知他早已醒来,用手猛锤那肩头两下:“坏蛋,竟然装睡,还不快点起来!” 裴喻寒歪过脸,凑在她耳畔轻轻吐息:“那你亲我一下。” 冷念觉得他现在越来越无赖了,但还是将嘴贴近,吧唧亲了一口。 结果裴喻寒笑得美滋滋的,把她当做软枕一样搂在怀里:“才什么时辰啊,我抱着你睡一会儿再起。” 冷念简直快气炸了,恨他居然翻脸不认账:“裴喻寒,你怎么说话不算数?以后、以后你别想我再亲你了!” 裴喻寒阖着睫,似乎又沉入梦乡了。 冷念气急败坏,突地灵光一现,小手伸入他裤-裆里,攥住那处要害,说起来,男人真是个奇怪的生物,尤其晨起,好像更为敏感。 果然,裴喻寒“蹭”地睁开眼睛,那模样简直像被踩住尾巴的猫:“冷念,你握哪儿呢!” 冷念得意洋洋,要挟道:“那你起不起来?” 他咬牙切齿:“死丫头,胆子越来越大了,你放不放开?” “不放!”冷念手劲稍稍一用力,裴喻寒居然闷哼了声,表情既像是享受,又像是痛苦。 “快点放开!” “不放!” “放开!” “不放!” 结果冷念感觉手中之物在以某种惊人的速度急快膨胀,转眼间,已是变成直挺挺硬邦邦的小旗帜,还烫得灼人,冷念一下面红耳赤,终于不好意思地撒开手,岂料眼前一昏,被裴喻寒反压身下。 裴喻寒坏笑,伸手去解裤带:“还要不要握了啊?” “不、不要了……”冷念脸红到脖子根,早无先前气势。 裴喻寒脱掉裤子:“你看看!” “啊啊——”冷念是敢摸不敢瞧,眼见他真把裤子脱下来,吓得赶紧捂住眼,哇哇大叫。 裴喻寒咬紧牙根:“小妖精,这可都是你自找的!” 冷念总算知道什么叫引火上身了,在床上被裴喻寒弄得哼哼唧唧,跟只小耗子似的,她都害怕床会不会被他俩给折腾塌了,反正那个时候,她与裴喻寒之间特别没节制,可能就是所说的食髓知味吧,愈发离不得对方,而且冷念也因此知道了,晨起的男人最可怕,耐力简直惊人。 彼此昏天黑地了一通,窗外天色已是大亮,冷念以四肢酸疼的辛苦,换来的是裴喻寒的起床,她思来忖去,觉得太不划算了,暗暗发誓,今后绝不大清早去招惹对方了。 裴喻寒之前说带她出去玩,原来是拜访一位朋友,来到对方的府邸,冷念差点以为自己是到了哪处王府呢,听说岑家在韶州是赫赫有名的巨贾,生意小到茶楼香铺大到绸缎庄钱庄几乎都有触及,一路上她东张西望,探头探脑,裴喻寒可能觉得她样子没出息,直朝她翻白眼。 接见他们的是岑府当家少主岑倚风,原来上回裴喻寒出海回来,搭乘的就是岑家的船只,二人也是在那时相识的,岑倚风与裴喻寒年岁不相上下,生得容色倾美,丰姿贵雅,双方站在一起,可谓一时瑜亮,两大年轻巨贾相见,那画面还真令人禁不住心潮澎湃。 察觉她眼珠子在对方身上一阵乱瞄,裴喻寒醋味大起,私下逮着机会,狠狠往她脑顶砸了一拳:“眼睛总往哪瞧呢!” 冷念“哎呦”一叫,委屈地抱住脑袋,岑公子大概对他们的关系心知肚明,淡淡勾下嘴角,冷念觉得这位岑公子模样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太爱笑。 他们在前堂品茗,由于如今正值梅花盛开的季节,冷念闲不住,想去园子里逛逛,岑公子便唤来二妹岑过雪陪她去花园赏梅,冷念见岑二姑娘穿着十分素雅,全身无一丝金银饰物,却仍旧美得脱俗,就似从画册拈下来的剪纸美人,透着股叫人牵肠挂肚的楚楚风致。 跟岑公子相比,岑二姑娘性情温温软软的,一点架子没有,特别好说话,二人很快熟络起来,虽说冷念是客,但架不住能说会道,一路上倒把岑过雪逗得合不拢嘴。走在半途中,家仆说是莱绣庄已把上回选定的衣裳款式做好送来了。 “莱绣庄?”冷念想起自己夏季的衣裳,就是在莱绣庄做的,打听之下,才知莱绣庄原来是岑家的产业之一,随后道,“二姑娘不如先去试穿吧,我一个人随意逛逛就好。” 岑过雪摇头:“没关系,那衣裳是我给五妹定做的,今日只是送来而已。” 冷念问:“五姑娘不在府上吗?” 岑过雪静静垂落眼帘:“嗯,她身子不好,在别处休养……” 冷念原本还想询问,不过听她说对方身子不好,适时打住,转过话题:“二姑娘这样疼爱五姑娘,我可真羡慕五姑娘呢。” 岑过雪说道:“冷姑娘没有兄弟姐妹吗?” 冷念叹气:“我一出生,我娘便去世了,是我爹把我打小拉扯大的,我要是像二姑娘一样,有位跟岑公子那般厉害的哥哥就好了,恐怕我这辈子就无忧无愁,什么都不用怕啦!” 提及岑倚风,岑过雪倏地浑身一颤,新月般的小脸在阳光底下白得几近透明,仿佛一摸就能穿透似的,冷念担忧地问:“怎么了,哪不舒服吗?” 岑过雪原地呆怔,被连唤几声,才算醒回神:“没、没事。” 冷念感觉她有点心神不宁的,见她闷头往前走,脚步飞快,突然大叫一声:“二姑娘,小心前面!” 岑过雪才发现前面是一处荷花池塘,不料脚底恰好被石子一绊,整个人瞬间朝前倾去,冷念赶紧伸手拉她,可惜来不及,二人纷纷落入水里。 幸好这是个小型池塘,用作观赏,水也不深,二人很快被家仆扶上岸,不过也跟落汤鸡差不多了,况且又赶上大冬天,凛风一吹,委实冷得要命。 裴喻寒跟岑倚风闻讯赶来,裴喻寒二话不说,解开自身狐裘便裹在她身上:“没事吧?” 冷念被他牢牢拥在怀里,能清楚感受到他紧张的心跳,心里只觉温暖踏实极了,启唇道:“没事。” 裴喻寒却没好气:“你怎这么叫人不放心,只要我不盯着你,保准就得出事。” 尽管话里充满责怪,但细听之下,又掩不住一丝宠溺无奈的味道,冷念嘟着嘴,任他发牢骚,同时看向旁边的岑过雪,她仿佛很怕岑倚风,吓得面如白纸,结结巴巴地解释:“哥哥……对不起,怪、怪我一时走神,所以才害得冷姑娘一同落了水……” 岑倚风道:“过来。” 岑过雪忐忑不安地上前,岑倚风倒没说什么,同样脱下裘衣给她披上,还拿手帕给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岑过雪则像温驯的小动物一样低着头,那一刻,冷念看到岑倚风眼底的温柔,为之一惊。 由于裴喻寒怕她着凉,便向岑倚风告辞,急匆匆赶回家,坐在马车上,冷念若有所思地问:“听说二姑娘是岑公子的庶妹?” 裴喻寒不料她问这个,略一思忖:“也不算是,好像她本姓谷,生父死后,母亲改嫁到岑家,也才随了岑姓。” 难怪……对方当时眼中的柔情……与裴喻寒看她时的眼神竟是一样的。冷念沉默不语。 裴喻寒突然沉下脸:“好好的,你问岑公子干什么,说起来,你打进门就老盯着岑公子瞧,你是不是对他有意思?” 冷念特想笑:“那要看看,是你有钱还是他有钱了。” “冷念!”裴喻寒恨不能咬掉她一块肉,“你是不是想我掐死你?” 冷念咯咯娇笑,勾住他的脖颈:“掐死我,还有谁会像我这么喜欢你呀,傻瓜。” 夜晚,窗外晃过无数细细密密的碎影,冷念推开窗,忍不住一愕:“下雪了……” 她顿时惊喜若狂,好像发现不得了的事,踮着脚大叫:“少琼,你快瞧,是雪!是雪啊!”披上斗篷,冲到院里撒了欢地跑。 裴喻寒特不能理解她看到雪时的那种激动,斜斜倚着门,显得百无聊赖,不过漆黑的瞳仁里始终倒映着她在漫天雪花间转圈圈的身影。 等冷念玩够了,跑回来说:“你给我堆个雪人吧!” 裴喻寒颦眉,淡淡吐出几个字:“你无不无聊啊。”转身便进了屋。 不过翌日一大早,冷念还是看到院子中央,堆起着一个可爱的小雪人。   ☆、第75章 [连载] 冷念一鼓作气,也堆了个雪人,两个雪人紧紧挨在一起,就代表着她与裴喻寒,那场雪扯棉断絮地下了三日,等太阳透出云层,普照大地,两个小雪人便也慢慢融成一滩晶莹。 后来他们还去了寺院祈福,到街巷吃小吃,逛名楼闹市,那闹市里的人真多,人潮如浪,一下一下地拥了过来,冷念一不小心便与裴喻寒走散了,站在一家文玩古董铺门前,她一时好奇,推门而入,看到里面卖的皆是一些前朝古物,比如铜镜陶瓷,杂项雕工,由于年代久远,部分饰品的雕纹已是磨略简陋,冷念视线一瞥,被搁置角落的一对乳白圆月如意纹吊坠玉佩吸引。 掌柜见她感兴趣,在旁解释:“这是前朝名匠夏氏为妻子所制,当两块玉佩拼凑一起,便寓有‘花好月圆,永不分离’之意,后来战争四起,夏氏与妻子历经磨难,数次分离,最终又能相逢团聚,厮守终老……为此,便有个传说,佩戴此物二人,将永不分离。” 冷念听得一阵入神,口中喃喃念着:“永不分离……” 离开店铺,眼前仍是人山人海的闹市,虽然与裴喻寒走失,但冷念认得回家的路,一点也不害怕,走出集市后,她来到一座幽静的石拱小桥上,大概是避开喧哗热闹的人群,凛洌的朔风吹到脸上,使得神智为之一清。 “阿念。”背后传来熟悉的呼唤。 冷念转过身,看到裴喻寒立于桥一头,纯白的狐裘围脖已经松散开来,露出裸-露的肌肤与锁骨,他俊容染红,胸口仍在微微急喘,显然先前经过一番焦急的寻找,此际,他双目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然后展开双臂。 冷念莞尔,亦如花蝴蝶一样飞扑入他怀中,裴喻寒显得心有余悸:“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找也找不到,真是急坏我了。” 冷念微笑:“现在不是找到了。” 裴喻寒却不敢撒手,仿佛怕她是自己的幻觉,一撒手就消失不见:“阿念,我真害怕……适才找你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你离开我,让我再也找不到你了,我该怎么办……” “呆瓜。”冷念觉得他又犯傻了,笑了笑,“我怎么会离开你呢?”接着想到什么,从袖中掏出梨花木小匣,拎起两块半月吊坠玉佩,“跟你走失那会儿,我无意进了一家文玩古董铺子,那家掌柜告诉我,如果两个人佩戴此物,就会永不分离,所以,我、我就买下来了。” 她腮颊洇着米分晕,其实故事难辨真假,根本无从考据,偏偏她听完掌柜的讲述,就忍不住买下来,而裴家什么稀奇玉石没有,眼前两枚吊坠太过简单古拙,唯恐他看不上,再笑话自己。 裴喻寒却仿佛吃了一惊,怔怔看着她,又看向她手里的吊坠,扬起嘴角,居然开心得不行:“阿念,这是你第一次送我东西,我真高兴。” 他亲自将吊坠系在腰际,又将另一枚为她戴上,事后显得心满意足:“这样,咱们就永远不会分开了。” 他眉眼含笑,像个天真的孩子,一句不会分开,抵过世间一切甜言蜜语。 他问:“你快乐吗,跟我在一起。” 寒风瑟瑟,河层上都结着霜渣,可她一点也不觉得冷,因为有他握着她的手,想了想,告诉他:“我十五岁之前,是最快活无忧的时候,遇见你之后,是最幸福的时候。” 她没料到裴喻寒会兴奋得把她举起来,还在原地转了两个圈,吓得她小脸当场就白了,被他放下来后,米分拳如雨地朝他砸去,他却哈哈大笑,隽美的容颜在煦阳下流光溢彩,那么那么明朗。 回到淮州后,裴喻寒一下忙得不可开交,听闻裴蕴诗在年前订了亲,婚期比较匆忙,五月就要嫁往英州,而裴家生意上的大小事宜一直由裴蕴诗主管,如今即将远嫁,裴喻寒就需尽快接班上手,自然不能再过着曾经那种闲适的大少爷生活了,近来真真是忙得脚不沾地,每天至很晚才能归府,两个人也只能在深夜温存缠绵片刻,不过尽管相处时间短了,但情意不减,甜蜜更甚。 这日裴喻寒一大早照常出了门,天气进入三月,园内处处花红柳绿,蜂飞蝶绕,冷念从廊下经过,听到临近假山后传来男女低低的喘息声,她是经过情-事的人,一听便觉出不对劲,纳罕何人如何大胆,竟敢白日里行那事,不禁轻咳声。 果然,假山后的男女有所察觉,一名年轻男子迅速跑开,连裤带都不遑系紧,而随后探头探脑的女子,竟然是若眉。 若眉见着她,吓得差点魂飞魄散,脸色惨白地跪在她跟前:“冷姑娘,求求你了,我跟阿重是真心相爱的,一时控制不住才……求求冷姑娘千万不要把事情告诉赵管事,不然我一定会被赶出去的,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他们全都指望着我呢。” 她口中的阿重,冷念记得是主厨贾叔的儿子,不承想二人竟敢光天化日下偷-情,眼见若眉哭得可怜,她轻微叹口气,其实她之前本就打算给对方留有一丝余地,否则也不会佯作咳嗽来做提醒了:“我不会说的,但是这种事,今后绝不容许出现第二次。” 冷念一直伴在裴喻寒身边,表面虽是侍婢身份,但裴喻寒平日待她如何,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若眉闻言,简直感激涕零:“多谢冷姑娘,多谢冷姑娘,日后姑娘有何吩咐,尽快让奴婢办便是。” 若眉离去后,冷念甫回到房间,赵管事便急匆匆赶来,说是大小姐来了,要见她。 冷念听到“大小姐”三个字,起初没反应过来,尔后恍若五雷轰顶,险些站立不稳。 裴府只有一位大小姐,那就是裴蕴诗,裴喻寒平生最仰慕的亲姐姐。 裴蕴诗突然出现别府,指名见她,来意冷念心里多少有数,有些迷茫地跟随赵管事来至前堂,临近门前,她略一踌躇,最终走了进去。 裴蕴诗一袭鹅黄暗菊纹高腰襦裙,上罩宝蓝褙子,衣袖素净而没有任何繁复花纹,就连身上首饰也寥寥无几,可偏偏坐在那里,就透出一股端庄大气,那是骨子里流露出的气质,可谓群芳之首,华涵高雅。 她眉宇间生得与裴喻寒极像,以致冷念微微怔神。 “是冷姑娘吧?”裴蕴诗仔细打量她,和蔼可亲地一笑,挥了挥手,摈退下人。 冷念朝她恭敬一礼,垂眸不语。 “冷姑娘请坐吧。”裴蕴诗丝毫不端架子,讲话十分随意。 冷念犹豫下,坐在她下首位置。 裴蕴诗呷了一口茶,以帕子拭拭嘴角,冷念见她手上的帕子十分眼熟,竟然是裴喻寒当初让她绣的橘菊图样,原来裴喻寒送去生辰礼物的人,就是裴蕴诗。 裴蕴诗道:“少琼今日被我临时支开了,他不知道我来见你。” 对方这样开门见山,冷念抿着嘴,只能洗耳恭听。 裴蕴诗一叹:“少琼是我从小看到大的,自我持家开始,吃穿用度样样都要给他最好的,说我骄纵他,也何尝不是,毕竟他是我唯一的弟弟,只要不胡闹,凡事我基本都依着他,当然,少琼绝非流连舞榭歌台的浮浪子弟,这些年来,我知道他身边有些莺莺燕燕,但他都懂得分寸,让我很是放心,其实我守到至今未嫁,最主要,也是因为不放心我这个弟弟,总盼着他早日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将我们裴家的子嗣绵延下去。” 裴蕴诗讲到这里,嗓音微顿,又道:“我是后来听闻,裴喻寒近来喜欢上一位女子,安置身边,原本我并没在意,毕竟他大了,这种事我管也管不住,他也从未让我操过心,可我没料到,少琼他这次似乎是出自真心的……” 她目光烁烁地注视冷念:“冷姑娘,你知道少琼他有多喜欢你?他竟然瞒着我,将南城和秀街两间铺子的房契,以及西郊一处庄子的地契,擅自转到你的名下。” “膨隆”一声,冷念心内像炸开锅般,难以置信自己所听到的。 裴蕴诗盯着她,语调仍是不疾不徐:“少琼打小,从未隐瞒过我任何事,然而这一回,他却私自做主,将裴家产业转到一个外人名下,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若非是跟随裴家做事多年的管事告诉我,只怕我还被他蒙在鼓里。” 冷念指尖一颤,启开嫣唇解释:“大小姐,请你相信我,此事我毫不知情,若早知少……公子爷他会这样做,我一定会制止他的。” 她声音急切,目光更宛若天水涤洗过一般,清澈得一览无遗。 她终于知道对方今日所来的用意,假若她是一心攀高,贪恋裴家财势的心机女子,只怕裴蕴诗此际是万万留不得她了。 冷念垂下眼帘:“我对公子爷……是真心实意的……但也自知身份卑微,配不上公子爷,不过请大小姐放心,我对裴家绝无任何贪望,也不会给公子爷添麻烦,更不会要求公子爷,一定要留在我身边。” 裴蕴诗大概有些出乎意外,一时噤口缄默,而屋门“砰”地一声被推门,裴喻寒面色焦急地冲了进来:“阿姐!”   ☆、第76章 [连载] 冷念与裴蕴诗纷纷一惊,冷念暗诧裴喻寒不是被裴蕴诗支开了吗,为何此刻又会出现在这里?她呆呆看着裴喻寒冲向自己,一把将她拽起来:“少、少琼……” 裴喻寒表情很差,努力压制着某种躁绪:“你先出去,我跟阿姐有话要谈。” 他大概是意外得到裴蕴诗来找她的消息,所以才会这般急匆匆地赶回来……冷念知道自己到底是个外人,无法横于他们姐弟之间,为此只能听从他的话,朝座上的裴蕴诗行个礼,那时裴蕴诗已是恢复如常,略一颔首。 冷念回到寝室,什么也干不下去,坐在窗下若有所思的出神,约莫过去一顿热饭的功夫,裴喻寒才回来,神情看去尚算平静:“阿姐已经回去了。” 冷念点点头。 裴喻寒握住她一只小手,似乎仍有些不放心:“她之前,没跟你说过什么吧?” 冷念不知如何作答,他赶紧讲:“你别怕,我阿姐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她这次找你,只是怕我被心机深重的女子给迷惑了。” 冷念终于问:“那你先前为何不告诉我,将两间铺子还有庄子转到我名义下的事?” 见她知晓,裴喻寒显得一愕,过于纤长的睫毛轻曼垂下,掩住凤眸:“对不起,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多为你做些事。” 冷念摇头:“少琼,无论你送我什么,哪怕随手拈来一枝花,我都会开心,但这次不同,那是你们裴家的产业,或许对你而言不算什么,但我作为一介外人,岂能占有?” 她说自己是“外人”时,裴喻寒眉宇紧蹙,仿佛被激怒一样:“可我总不能让你一直无名无分的跟着我。”猛地攥住她的双手,“阿念,咱们成亲吧。” 冷念震惊地瞪大眼,面对他亮得摄人的目光,竟觉一阵刺目:“你、你说什么傻话呢。” 裴喻寒握着她的手微微颤抖,情深意切地道:“我没说傻话,阿念,你嫁给我吧,我想让你成为我的妻子。” 冷念打着磕巴:“我……” 裴喻寒看出她的犹豫:“你不要担心身份的事,我阿姐对于门户之见,并不十分看重,她只是希望我能过得好,日后娶一位心爱的女子,夫妻间琴瑟相调,美满如初,所以阿念,你不要顾忌自己的身份,我不在乎。” 他不在乎,可是她在乎,尽管彼此心意相属,但她始终没有忘记他们在一起的根本,那本是一场不堪的交易,如果裴蕴诗深入调查,就会知道,她的确是抱着目的来找裴喻寒的,况且她跟裴喻寒的事,父亲至今都毫不知情…… 他握着她的手,掌心那样烫,宛如冬日一把火焰,能渐渐将她的手烤化,她近乎慌张地抽了出来:“关于成亲的事……我、我还没有想过。” 裴喻寒用诧异的眼神注视她。 冷念垂落眼帘:“我是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可以时时刻刻在你身边,陪着你,看着你,这样的日子,我已经十分满足了。” “可是我不满足。”裴喻寒说的坚决,“我不希望每次带你出去,看着那些人因你的身份而猜疑的眼神,阿念,我想让你光明正大的跟我在一起,做我的妻子,这样难道不好吗?” 冷念踌躇:“但是大小姐……” 裴喻寒耐心劝说:“阿姐那边你不用管,我会去说服她的,阿姐打小就疼我,我把话跟她讲明白,她一定会同意的。” 冷念叹息:“你既然没有说,又岂会知道大小姐一定会同意,毕竟成亲不是儿戏,我想现在谈论还是过早了一些。” 裴喻寒仔细凝视她片刻,突然问:“为什么?” 冷念疑惑抬首,对上裴喻寒布满复杂深邃的瞳眸,最尽处,蕴着一丝失望与伤感:“为什么你会这样犹豫?我本以为你、你应该开心才是……还是说,你压根就没想过嫁给我?所以才会这样推三阻四?” 冷念心头若震,紧接着喉咙咽下一口苦涩,不知如何解释:“我……” “我知道了。”裴喻寒打断她,冰冷地笑了,“你还没有忘记纪攸宁是不是?” 冷念一怔:“你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体内像有难以忍受的东西在折磨一般,令他筛糠似的颤栗,“就因为你心里还想着纪攸宁,还忘不掉他,所以你无法完全接受我,不愿嫁给我。” 冷念难以置信:“你怎么可以怀疑我对你的感情?” 裴喻寒道:“那你告诉我,你当初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嫁给他?” 冷念噎住。 裴喻寒冷笑:“答不出来了?我倒是没瞧出来,原来你那么想做纪家的少夫人呢。” 他的话太冷,太伤人心,好似穿膛的冰锤,冷念只觉全身血液呼呼往脑顶蹿,眼前发黑,晃过顷刻的晕眩感。 她猛地推开他,折身将一方布巾铺在床上,收拾衣物。 裴喻寒一旁呆若木鸡地看着,良久,才问:“你干什么?” 冷念没有看他,或许再看一眼,就会忍不住落泪,言简意赅道:“我要回家。” 裴喻寒犹若五雷轰顶,继而恼怒不已,咬着牙根:“好……好……你走了,就别再回来!” 冷念三下两下就收拾好衣物,将布巾一打结,挎在肩上,正欲离开,却见裴喻寒笔直地立在门前,胸口剧烈起伏,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淌下墨汁来。 冷念垂着眉眼:“让开。” 裴喻寒两手攥拳,好似怕她没听清,把之前的话又重复一遍:“我说过了,走了,就别再回来。” 冷念应得干脆:“好,不回来就不回来。” 裴喻寒忽然像丢了魂一样,眼神呆滞,动也不动,冷念则推开他,开门离去,约莫五六步后,她听到屋里连续传来噼里啪啦瓷器破碎的声音,裴喻寒似乎是把能摔的东西都摔了,守在外的家仆吓得不敢进去,求助地望向她,但她还是垮着包袱走了。 由于她带着行李回家,阿贞显得惊惶失措,冷念只好宽慰几句叫她放心,随后又去看了冷崇,不过冷崇刚服药睡下不久,冷念便回到自己的小屋,大概是隐忍得太久了,她终于扑在床上大哭一场,这是她跟裴喻寒两情相悦后,第一次吵架,她知道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提及成亲,她又何尝不愿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只是心里的顾虑实在太多,事情也来得太突然,让她措手不及,然而再怎么样,他也不该拿纪攸宁来说事,她与纪攸宁明明早就一刀两断了,可他竟还说出那种寒人心的话,说到底,他其实一直都不信任她是不是? 她在家里住了十来天,早上阿贞熬好乌鸡参汤送来,冷念慢慢扶着冷崇坐起身,冷崇咳嗽两声,脸色萦着一股掩不住的病气,见她喂到嘴边的调羹,问:“念儿,这又是什么汤?” 冷念笑着说:“是我让阿贞熬的乌鸡参汤,最是补气养身,爹多喝一点。” 冷崇皱眉:“一支参要多少钱?还有之前那些燕窝鹿茸,如此吃下来,花费可不小,你哪儿来的银子?” 面对他的疑问,冷念动作一滞,心念电转后,吞吐着解释:“夫人对我很好,偶尔也会赏赐我一些补品首饰,况且这都是次品人参,算不上太贵,加上我省吃俭用下来的钱,也够买了……”自从她扯谎,说被对方相中留在身边当侍婢,冷崇仿佛总是不放心,动辄问东问西,冷念平素见他,连玉镯簪环都不敢戴,就怕他起疑。 冷崇愧疚:“是爹爹连累了你,如今有药石即可,这些费钱的东西,莫要再买了,我吃了也是浪费。” 冷念立即反驳:“怎么能是浪费?人参燕窝最是滋补身体,大夫当初也提议让爹爹长期饮用,爹,只要您能尽快恢复如初,女儿苦点也无所谓的。” 冷崇疼爱地抚摸着她头,怅然惋惜:“只可惜了……那些白雪仙的幼苗……唉……” 冷念莞尔:“没关系,等爹身子痊愈,咱们攒够银子,再重新开始,有句话不是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冷崇也不晓得自己还能不能活到那一日,不忍让她伤心,转过话题:“你在家也呆了十来天了,不回去的话,夫人不会责怪吗?” 冷念胸口咯噔一响,心虚地答着:“唔……没、没事,夫人又远游去了……所以,我暂时不用回去……” 冷崇闻言道:“你们这位夫人好生奇怪,我记得前段日子不是去了一趟韶州,这才没多久,怎么又出了远门。” 冷念紧张得直起鸡皮疙瘩,发出尬尴地笑音:“是啊,夫人她就喜欢四处游山玩水,老爷劝都劝不住的。” 冷崇叮嘱她:“难得对方是通情达理之人,你在身边可得仔细侍奉,切莫耍什么小性子,知道吗?” “嗯,知道了知道了。”冷念唯恐他越问越多,赶紧举着调羹催促,“爹,快趁热把汤喝了吧。” 喂到中途,阿贞忽然紧张兮兮地进来,冷念见状问:“怎么了?” 碍于冷崇在场,阿贞讲话不太利索:“就是……就是……有人来……找姑娘……” 冷念登时会过意,却听冷崇问:“是什么人啊?” 冷念将碗搁下,替他掖了掖被子:“爹,您先躺会儿,我去去就回。”连忙带着阿贞出去,走远几步后,冷念问:“是谁找我?” 阿贞心急地指指前方,冷念一抬头,看到裴喻寒正站在院子里。   ☆、第77章 [连载] 心房突地一跳,冷念意外他竟直接找到家来,难怪先前阿贞结结巴巴说不清,裴喻寒若执意闯入家门,她自然不敢阻拦。 “你……”不管怎样,父亲还在房里,他都不该擅自跑来找她,冷念表情怔愣,“你怎么来了……” 不知是否错觉,短短十日多,她感觉裴喻寒似乎瘦了一点点,下巴愈显尖,衣饰是一贯的讲究得体,但俊美无俦的容颜阴霾重重,仿佛能遮住此际晴朗的天空,尤其她说完适才那句,他脸色变得更加阴沉,好像有什么即将从体内爆发而出。 冷念顿觉不妙,唯恐他当场发作,二话不说,上前拉住他的胳膊,一路带至自己的房间,当关上门,她刚要询问,却被裴喻寒按在墙壁上,狂烈爆热的吻,已是铺天盖地袭来。 冷念一时头晕脑胀,完全被他吻得懵住了,等醒过神,下意识挣扎,然而被裴喻寒用膝盖抵住双腿,两条乱动的玉臂也被锁在手掌中,他的舌头在口中肆虐吞噬,愈发深入,冷念终于发觉那不是吻,而是一种啃咬,挟着怒火与幽怨,痛得舌头近乎麻木,而她想到眼前人不是别人,正是裴喻寒,是连日来午夜梦回,令她辗转思念的根源……此刻他贴着她,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搅得她心乱心痛,伴着委屈,眼泪最终宛然点点秋雨,顺腮蜿蜒,滑入他嘴里。 裴喻寒浑然一震,离开,捧起她的小脸,彼此都望入彼此眼中。 “阿念……”他仿佛也哭过般,双眸有点泛红,“对不起……上次是我不对,我、我不该那么说……你不要生我的气了,好吗?” 他开口道歉,触及到泪腺的闸门,冷念泪水更像金珠子一颗一颗往外蹦,一个劲抹着眼角,越抹越红,跟揉上艳红的胭脂似的。 裴喻寒怕她磨破皮,心疼地用唇把周围的泪痕吻干,然后紧紧拥着她,等冷念琢磨过味,狠砸下他肩膀:“谁叫你来的。” 裴喻寒心里仿佛有说不出的抱怨:“你不在这几日,我吃不好,睡不着,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总觉得每天就如度年一般漫长,阿念,你怎就如此狠心,说走就走,都不肯主动来找我?” 冷念小小声抽噎,何尝不是委屈:“是你说的,走了就不要再回来的。” 她终于老实地任由他抱着,气氛软和下来,裴喻寒有些伤感地道:“我当时只是气不择言,没料到你真的一走了之,现在想想,我也好生后悔……” 冷念吸溜下鼻子,仰起头:“那你心里到底信不信我?” 裴喻寒用拇指轻轻划过她晶莹剔透的米分颊:“阿念,我承认,我的确是嫉妒纪攸宁,我想到你曾经那样那样喜欢他,我就觉得受不了,心里害怕……我怕有一天你会回心转意,又回到他的身边,不要我了。” 他的话像一坛醋,浸得心头酸酸软软,冷念忍不住伸臂环住他的腰:“傻瓜、傻瓜,我跟纪攸宁之间早就结束了……少琼,我答应你,今后我绝不会去见纪攸宁,也绝不会再与他发生任何瓜葛。” 裴喻寒心满意足地将脸挨向她的耳鬓,亲昵磨蹭一下:“阿念,那你还生我的气吗?” 冷念摇头,分离是最痛楚的煎熬,予他予己都是,在他怀里都快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了,裴喻寒笑了笑,抬起她的下颌,俯首轻柔落下一吻,就像梦里的蝴蝶流连而过,美得要命,彼此言归于好,冷念踮起脚,勾住他的脖颈,与他嘴对嘴儿缠绵相吻,多希望时间能永远停滞在这一刻,化为永恒。 蓦然门被推开,冷念猛地惊醒,看到冷崇拄着拐杖进来,眼前一幕,令他大惊失色:“你们在做什么?” “爹……”冷念吓得脸孔一白,不承想他会进来:“您、您怎么下床了?” 冷崇是刚才听说有人找她,心里不放心,便唤来阿贞询问,哪料阿贞磨磨唧唧讲不出个所以然,只道是位公子,冷崇当即一惊,以为她仍未与纪攸宁断绝来往,这才急匆匆下床赶来。 冷崇顾不得冷念问话,怒不可遏地盯着裴喻寒:“你是何人,在对我女儿做什么?” 冷念吓得面若白纸,身子微微哆嗦着,裴喻寒将她挡在背后:“冷伯父,在下是裴喻寒。” “裴喻寒……”冷崇觉这个名字颇为耳熟,毕竟裴家作为淮州第一首富,几乎无人不知不晓,又打量他衣着奢丽,谈吐不凡,让他结结巴巴,“难道是……那个裴家……” 裴喻寒见他有些难以置信,只好坦然承认:“是,敝府专做些玉石生意,在下正是裴家当家少主。” 原来对方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首富公子,冷崇面呈惊惶,视线转向冷念:“你们是怎么相识的?” 事已至此,隐瞒不住,冷念跟小鸡一样从裴喻寒背后绕出来,老老实实交待:“爹,裴公子是纪攸宁的朋友,您还记不记得以前我偷偷拿走的那盆‘十丈垂帘’,其实送给的人就是裴公子,我跟他也是在那个时候相识的。” 冷崇恍然,继而厉声:“你不是在夫人家做事吗?为何又与裴公子有所牵扯?” 冷念怕得打个颤栗,裴喻寒替她解释:“冷伯父,您别怪阿念,当初您病重,家银所剩无几,阿念走投无路下,才来求助我帮忙。” 冷崇闻言,眸子映入冷念,喉咙里夹出一丝颤音:“亦是说,一直以来你们两个都在一起?你根本没被什么夫人相中,全是跟爹爹扯谎编造出的假话?” 冷念自知犯错,哭着跪在地上:“爹……您原谅我,女儿那时实在是束手无策了,您病得那般厉害,急需看大夫,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您跟我一起露宿街头……” 冷崇脸都爆红了,抚着心口,呼呼喘气:“好、好,你……骗我……你……骗……你……” “爹!”他险些站不稳,冷念忙起身搀扶,却被冷崇硬生生挥开,冷念没办法,赶紧拉着裴喻寒先行出来。 裴喻寒道:“我再跟伯父谈谈。” 冷念摇头:“我爹这会儿正在气头上,什么都听不进去,况且我爹一直不愿我与富家子弟接触,现在撞见咱俩的关系,他看见你,只怕情绪更为激动,你最近先不要来找我了,等他气消了,我再跟他说说,你先回去吧。” 裴喻寒依依不舍:“阿姐成亲在即,加上我这边接手的事,近期可能也忙得不可开交,这次是我鲁莽,等我下次抽空来,先让阿贞传话给你。” 冷念颔首,彼此对觑,情意深浓,裴喻寒握着她的手迟迟舍不得放开,冷念哽咽着催促:“快回去吧。” 裴喻寒深深凝睇她一眼,终于转身离去,冷念重新推门入内,冷崇正坐在椅子上,见她进来,用拐杖重重戳下地面:“跪下。” 冷念跪在他跟前,冷崇简直痛定思痛:“我先前就觉得奇怪,你不过是去给人家当侍婢,手头上又哪儿会来那么多银两,成日又是人参又是燕窝供给我吃,原来,你、你根本是背着我……” “爹……”冷念涕泪交加地打断,“裴公子他是个好人。” “好人?”提及这个,冷崇几乎心碎,“你说说,人家凭什么对你好?是你特别?还是能从你身上图什么好处?凭什么让你白吃白喝,供这么大一处宅子让你住?你老实告诉爹,你、你跟他在一起,有没有委身于他?” 冷念瞪大眼睛,有些惊恐。 冷崇到底是过来人,一瞧她目光闪烁,惴惴不安,便知二人木已成舟了,登时间气得面皮发紫,几乎话都快讲不出来:“我……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却没想到养出这么一个……不知自爱……不知羞耻的女儿!” “爹。”冷念正欲开口,却被冷崇用力扇了一巴掌,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被父亲打得这么狠,不止脸肿,嘴皮子也破了,冷崇痛心疾首地大骂,“身子都卖给别人了,还有什么脸面活着,将来我死了,你叫我如何去跟你已故的娘亲交待?我不如现在就打死你,打死你好了,让你到地下黄泉,亲自去给你娘赔罪!” “爹!爹!您住手,别打了别打了!”冷念又哭又嚷,像小耗子一样抱着脑袋蜷在地上,被冷崇拿着拐杖,一下一下狠狠打在身上。 阿贞跟曹伯闻声冲进来,一瞧这般光景,纷纷惊惶失措地上前劝阻,可冷崇今日似乎是铁了心要打死冷念,不仅不停手,反而越打越使劲,冷念干脆哭着扑上去,抱住他一条腿求饶,冷崇本是又打又骂,突然下一刻,浑身痉挛着一哆嗦,两眼一翻,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第78章 [连载] 冷念一直守在床边,直至冷崇重新苏醒,立即欢喜交加地唤着:“爹、爹……” 冷崇双目昏眊地看了她两眼,便撇过脸。 冷念鼻头一酸,泪水不禁夺眶而出:“爹,对不起,是女儿不孝,害您伤了心……求您原谅女儿,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 她一边双手掩面,一边失声痛哭,冷崇昏迷醒后,情绪已经平复不少,毕竟是亲生闺女,亦知她是因为自己,才走到今日地步,声音一时蕴满苦涩:“傻孩子,爹知道你一贯不聪明,但是没料到你会糊涂如斯啊,爹已经一把老骨头了,死就死了,可你断送的,是你一辈子的幸福啊。” 冷念吸溜着鼻子:“爹,我不后悔,我喜欢少琼,他从来没有逼迫过我,一切都是女儿心甘情愿的……” “你……”冷崇闻言又是动怒,“人家说吃一堑长一智,你倒好,重蹈覆辙,跌了一跤,还要再跌一跤,你忘记当初纪家是待咱们怎样的态度了吗?” 冷念自然记得,咬唇坚持:“少琼跟纪家人不一样,他阿姐对门户之见并不十分看重,况且少琼他,他是真心喜欢我的,还说要娶我。” “娶你?”冷崇简直气急败坏,“他若真心娶你,又岂会用这种方式跟你在一起?为何不登门提亲,风风光光迎娶你过门?人家只是嘴上说说,哄你开心,你便当真了不成?像他们这类富家子弟,身边巴结他的人还少吗?等新鲜劲儿一过,只会将你弃之如履,纪少爷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品性端正,与你青梅竹马,可最后,他还不是听从纪夫人的话与别人订亲?况且对方又是鼎鼎有名的裴家少主,咱们连纪家都高攀不起,又如何能攀得起他裴家?” 冷念泪流满面,讲不出话。 冷崇叹息:“爹是过来人了,经历的事难道能比你少,齐大非偶,你以为真嫁进去,日子就能好过了?你现在还年轻,将来人老珠黄,背后又无依无靠,在那种家势里,如何抬得起头?你看看我跟你娘,相互扶持多少年头,只可惜你娘命薄,早早离开了我……” “爹……”冷念见他牵强起身,可惜体力不支,又躺下了。 冷崇只好拉住她的手:“念儿,咱们走,离开这宅子,不能再继续受他半点施惠了。” 冷念想到适才大夫临前的交待,知道他这回气到昏迷,病情已趋向恶化,万不可再受任何刺激了,苦苦哀求:“爹,女儿求您了,大夫交待您现在最不可大走大动,需要静静休养,您先住下来好不好?” 冷崇气得瞪眼:“不行,你给他的难道还不够?爹说过了,爹这条老命可以不要,也不许你再欠他什么了!” 冷念被他握得手背生痛,心内一团乱麻:“爹,女儿答应您,只要您身子稍好一些了,大夫同意您下床走动,女儿马上就去外面找房子,咱们再搬走好吗?” 冷崇也自知眼下状况,只怕走几步路都成难事,又听她苦苦恳求,终于退让一步,点了点头。 之后冷念天天守在冷崇身旁伺候,喂饭喂药,洗漱更衣,几乎寸步不离,其实主要的,也是冷崇怕她瞒着自己,私下继续跟裴喻寒纠缠不清,为此只要一保持清醒,就得让冷念呆在身边,即使偶尔出门,也必须在半个时辰内回来,可谓看管极严,而冷崇上回一晕倒,也的确吓坏了冷念,真的不敢再去找裴喻寒了。 转眼半个月过去,冷念外出买了水果回来,可能是晌午天气炎热,她只觉胃里翻腾难受,赶紧跑到一个墙角,弯着身子要吐,但好在这种感觉一会儿就过去了,她临近家门时,蓦听背后有人唤道:“小念。” 听到这个称呼,她打个激灵,转过身,看到纪攸宁一身素衣,从拐角出现。 他模样看起来失魂落魄的,耳鬓发丝凌乱而垂,眼睑下透着浓浓疲倦,冷念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可念头一闪,打算视而不见,急匆匆往屋门走去。 “小念!”纪攸宁旋即追赶,挡在她跟前。 冷念见躲不过,只好冷冷道:“我不是说过,今后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纪攸宁眸底充满哀伤,仿佛一头迷茫无措的小兽,怕被她抛弃一样。 冷念一愕,避开他的注视:“你到底什么事,我爹还等着我回去,晚了可不成。” 话音甫落,她竟被纪攸宁紧紧拥在怀里,那样的力道,好似要揉入他胸口,成为那心上肉。 冷念花容失色:“你干什么!快点放开我,不然、不然我就叫了!” “小念……”她越挣扎,纪攸宁就搂得越紧,全身带着即将破碎的颤抖,“我爹他去了……” 冷念惊诧,手上拎得一篓苹果滚落地上,耳朵嗡嗡响着,以为自己听错:“你、你说什么……纪老爷他……” 脖颈上沾着温热的液体,是他的眼泪,纪攸宁嗓音暗哑如铁:“那天,我守了整整一晚上,可是我爹他最后还是没能熬过来……小念,我心里好难过,当我一个人跪在冰冷冷的祠堂里,我脑子里想的……竟然全都是你……想着如果你还在我身边,没有离开我,该有多好……该有多好……” 他衣际间散着淡淡的清香,是她熟悉了十几年的味道,冷念神思有片刻的恍惚,尽管她不喜欢纪夫人,但纪老爷为人亲善随和,一直待爹爹如自己人,亦不曾有什么门户偏见,如果那个时候纪老爷身体安康,说不定就可以为她与纪攸宁做主,成就这桩婚事,只可惜,她与纪攸宁到底没有这个缘分,错过,就是错过了,仿佛陨落的流星,一去不复返。 “小念。”他像个孩子一样祈求,“你抱抱我好吗……” 冷念知道,他是位地地道道的孝子,纪老爷的离世,对他而言无疑是个沉重打击,此刻,他是如此无助,如此脆弱,跑来找她,只为了寻求一丝温暖与安慰。 或许是一时心软吧,冷念没有推开他,许久许久,终于伸手抱住他,然后听到纪攸宁小声压抑的啜泣,可是过去片刻,他身体猛然一震,宛如被某种利刃刺了一下,冷念觉得奇怪,想离开,却被他狠狠按住脑袋,埋入怀中,抱得她很紧很紧。 “阿宁。”冷念不解他怎么回事,玉颊添红,呼吸有些急促,“我快喘不上气了。” 纪攸宁因她话音清醒,这才松弛力道,视线从她背后缓缓收回来,又安静地抱了她一会儿,才放开她。 冷念想了想,唇齿间逸出一句:“人死如灯灭,你要节哀。” 纪攸宁精神萎靡:“谢谢。” 冷念不知该再说什么,正打算离去,却听纪攸宁问:“你真的相信裴喻寒吗?” 冷念眉心微蹙。 纪攸宁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温言劝说:“小念,你离开他吧,跟他在一起,你是不会幸福的。” 冷念只觉胸口似被尖锐的蔻丹挠过,莫名有些愠怒:“你凭什么这样说?” 面对她的微微激动,纪攸宁却是一脸平静:“我与他相识这么久了,了解他的性子,围在他身边的女子数不胜数,迟早有一天,他会厌倦你的。” 冷念忍不住冷笑:“纪攸宁,你抱的什么心思?你以为这样说,我就会重新喜欢你?” 纪攸宁道:“小念,我是为你好,裴喻寒真的不适合你。” 冷笑想到纪老爷既殁,守孝期间,他与姜明月的亲事也要推迟:“这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冷念看着纪攸宁难看的脸色,并未理会,等阿贞开了门,头也不回地把门合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由于冷崇一直不肯再吃人参补品,冷念急得没办法,只好买了几只乌鸡养在院子里,没事叫曹伯宰掉熬汤喝,可毕竟比不得人参有效,使冷崇的气色看去总是差了一大截,而冷崇始终惦记着尽快搬出去住,有回早上趁冷念未起,拄着拐杖独自下床,结果在院子里走了几圈,就支持不住倒下了。 冷念事后被吓坏了,连忙请来大夫,大夫坐在床边给冷崇诊断,阿贞则端着乌鸡汤进来,也怪了,冷念当时一闻那味道,胃里就跟搅着一大锅黏粥似的,恶心得不行,直奔至盆架前干呕,吐的全是酸水。 过去老半天,她才缓过来,冷崇躺在床上担忧地问:“怎么了?” 冷念没太在意:“可能是早膳没吃好。” 阿贞在一旁接话:“姑娘最近都胃口不佳,前几日也差点要吐出来呢。” 冷崇虚弱地咳嗽两声,有气无力地道:“正巧大夫也在,要不让大夫瞧瞧。” 冷念也担心自己别是害了什么病,便颔首同意,坐在桌前,让大夫把脉。   ☆、第79章 [连载] 大夫把着她的脉,几乎过去半盏热茶的功夫,亦不曾言语,害得冷念心里一阵紧张,忍不住启唇询问:“不会有什么事吧?” 大夫看了看她,终于探回手,捋着胡须道:“老夫经过一番细诊,确定姑娘这是滑脉,已经一月有余了。” 冷念瞬间宛如傻了般,直愣愣盯着他,那种感觉,好似一盆凉水当头浇下,下一刻,又仿佛被烈火烘烤着,分辨不清是惊恐还是喜悦。 “什么?”冷崇难以置信地声音打破屋内岑寂。 冷念省回神,一时惊惶莫名,跑至床边:“爹……我……”她仍恍若做梦一般,不敢确定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实,孩子……是真的……她怀了与裴喻寒的孩子…… “你、你瞧瞧你做的好事!”冷崇手捂胸口,气得五官抽搐,另一只手颤抖地指着她,“好、好……既然大夫今日在这里,你现在立即就把这个孽根打掉!” “爹!”冷念猛然瞪大眼。 冷崇怒吼:“留着他,你今后还要怎么做人!” 冷念泪水喷薄,笔直地跪在地上,苦声哀求:“爹,可是我想要这个孩子……他、他毕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是我跟少琼的……” “你——”冷崇大概真被她气极了,“噗”地一声,竟然当场喷出一口鲜血,瘫倒昏迷不醒。 冷崇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中间勉强醒来几次,但整个人神智不清,很快又昏睡过去,冷念衣不解带地床边伺候,直至第四天早上,等大夫诊断完,她满怀希冀地追问:“大夫,我爹他怎么样了?” 大夫摇头,告诉她一个沉重的事实:“准备后事吧,你爹怕是不成了。” “什么……”冷念大脑轰隆如炸,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他的袖角,“后、后事,怎么可能?我爹他不可能有事的,大夫,麻烦您再仔细瞧瞧,多开些药方什么的,是不是需要继续服人参?还是鹿茸?灵芝?如果是需要银子,再多我也付得起!” 她马上吩咐阿贞:“快去我房间里,把搁在枕畔的玉匣拿过来!” 她继续哭着恳求对方:“大夫,我手上有些玉器首饰,去铺子当掉能值不少钱,求求你救救我爹,哪怕再贵的药材我都肯支付,只要能保住我爹的性命……” 大夫叹气,好言好语地劝说:“冷姑娘,不是银钱的问题,而是你爹命数已尽,药石无医,哪怕是华佗在世,也无回天乏术啊!” 大夫说了许多话,大多是安慰,冷念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待对方离去,她才浑浑噩噩地坐回床边,那时冷崇已经醒来,眼光清明,居然还有力气去抓她的手,跟她讲话。 “爹……”冷念眼泪一下流得更凶,因为她知道,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 冷崇虚弱地开口:“生死有命,爹知道自己就快不行了……你也不要再去为难大夫,其实爹活了这大半辈子,也算是活够了,爹走了之后,你不要难过,爹只是到地下,去陪你已故的娘亲而已……” 冷念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完全说不出话。 冷崇道:“念儿,我只你一个女儿,可为什么爹爹每次说的话,你总是听不进去,全当作耳旁风,对方是那样有头有脸的人物,想要什么没有,到头来,吃亏的不过是你自己罢了……你说你,一个尚未婚配的姑娘家,如今又怀有身孕,将来如何过活?爹最不放心的人,就是你啊……” 冷念抹着通红双目,哽咽着逸出几个字:“爹,是女儿不孝,对不起您……” 冷崇道:“爹走后,你万不可再往那火坑里跳,若实在走投无路,你去求求纪府的管事杨泰,他与爹也算有些旧交情,你求他助你离开淮洲,将来一个人安安分分的过日子。你答应爹,绝不要再去找那个裴喻寒了,否则最后难堪的人只是你自己,你、你答应爹……” 冷念不承想他会逼自己再也不要见裴喻寒,登时六神无主,表情呆呆的,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冷崇却愈发激动,死死抠着她的手背:“你答应爹,答应爹……” “爹……我……我……”她束手无措,哭得一塌糊涂,她爱裴喻寒,与当初跟纪攸宁在一起甜蜜安逸的感觉不同,她与裴喻寒之间的那种爱,太浓烈,太窒息,让人喘不上气。 所以,她割舍不得,做不到不见他,只怕这辈子,她都忘不掉裴喻寒了。 “……”她迟迟答不出来,冷崇终于一个激灵,僵硬笔直地躺在枕头上,两眼朝上方干瞪着,再无声息。 “爹——”冷念瞳孔急剧凝缩,扑在他身上,撕心裂肺地哭嚷大叫,可惜这一回,那个疼爱她、把她从小带到大的父亲,再也不会醒来了。 之后,请棺材铺的人前来收敛,包括棺材、寿衣、墓碑等一系列事宜,都是冷念亲自安排的,她跪在冷崇的灵位前,哭得泣不成声,无论阿贞怎么劝说,她始终不肯起身,直至最后体力不支,倒在地上昏厥过去。 这段日子冷念过得浑浑噩噩,除了冷崇的去世情绪悲痛,再加上害喜害得厉害,总是刚吃几口东西,立马就又呕又吐的,短短数日,整个人已快瘦成一片薄纸。 因她怀有身孕,阿贞成日服侍得小心翼翼,而冷念躺在床上,伸手不时抚摸着小腹,这是近来她最常做的一个动作,心底五味陈杂,说不清的滋味,这个孩子来得太突然,一点预兆都没有,她甚至不知是该欣喜还是该悲伤,如果裴喻寒知道她怀了他的孩子,他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她知道父亲不赞同他们在一起,可她始终是相信裴喻寒的,相信他爱她,亦如她爱着他一样,他是不会丢下她不管的。 冷念问:“你今早去过别府了没有?” 阿贞颔首:“去了,不过门人说裴公子不在。” 自上回与裴喻寒分别后,她已经一个月没有见到裴喻寒了,尽管裴喻寒当时说会抽空来找她,但他一直没有来,冷念身子不好,这些天就让阿贞去别府捎话,然而裴喻寒总是不在,冷念想着他可能是太忙了,毕竟裴蕴诗大婚在即,他不仅要帮忙筹备婚事,更要肩负起裴家大大小小的事务,此刻听阿贞所言,冷念只得点点头,打算过些时日再说。 冷念打从有孕后,胃口大变,许多爱吃的饭菜如今见了都引不起食欲,一大早想吃酸果,阿贞便外出给她买酸果,冷念独自倚着床头,忽然间胃里又恶心想吐,下床跑到盆架前弯腰干呕,呕到一半,听到院内传来曹伯的声音,像是在与什么人争执:“你不能进去,不能进去!” 冷念很快用帕子擦了擦嘴,走出房间,结果看到纪攸宁站在门前,正被曹伯百般阻拦着。 四目相对间,纪攸宁打量到冷念一袭白衣缟素,表情显得意外:“发生什么事了?” 冷念声音清冷似雪,飘落在心头,沉淀出一丝寂寞的哀伤:“我爹病逝了。” 纪攸宁震惊,原地愣了片刻,忽然冲上前,一把搦住她的柔荑,冷念大叫:“你干什么!” 纪攸宁道:“跟我走!” 冷念忍无可忍,歇斯底里地扯着嗓子尖嚷:“纪攸宁,你到底有完没完,我跟你已经一刀两断了,你能不能别再来烦我!” 纪攸宁依旧不撒手:“如果我带你去见裴喻寒,你去不去?” 冷念就像被他打了一巴掌,旋即安静下来,拿眼睛怔怔凝着他:“什么意思?” 纪攸宁启唇:“你去了就知道了。” 冷念一阵沉默,随后点点头,就被纪攸宁拽着离开。 他带她乘上停驻在胡同口的马车,一路上,她能感觉到纪攸宁专注投来的目光,她却视若无睹,将脸撇向车窗,静静听着四轮颠簸的声音。 她不知纪攸宁要带她去哪儿,待马车停在一个小巷里,他领着她出来,两边皆是高墙青砖,只有正对着是一扇小门,纪攸宁叩门,立马有个小厮装扮的人开了门,纪攸宁丢给他一个锦袋,发出叮哐碎响,分量很沉,一瞧即知是银锭,那人收下后,在前方带路,一路曲曲折折地拐了几拐,来到一座楼阁,里面传来锣鼓敲打,似乎颇为热闹。 面对她充满疑惑的眼神,纪攸宁终于解释:“这里是戏馆。” 他们被领入楼侧一扇小偏门,走到尽头时,眼前遮着一帘黑幕,纪攸宁不动,冷念心有领悟,伸手轻轻掀起一角,看到台上脂米分浓抹的两个角儿,一个舞着双剑,嗓子拔得高亮,另一个走着花旦碎步,是英雄话本里所爱的那种美人。 冷念对听戏不感兴趣,目光往看台扫去,纪攸宁果然没有撒谎,因为她真的看到了裴喻寒,尽管距离比较远,可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这本是淮洲十分出名的戏馆,可今日坐席上却寥寥无几,显然整个戏馆都被裴喻寒包了下来,坐在他身旁的,还有一位年轻的紫裙少女,光从衣饰上潋滟折光的繁复绣纹来看,便可知是哪府上的千金小姐。 冷念记得裴喻寒是不太喜欢看戏的,因为沉闷又无聊,然而现在,他却耐心地陪着对方在这里看戏,尽管他盯着戏台,可模样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少女笑着跟他说了好几句,他仿佛才反应过来,扬唇淡淡一笑,低着头,听她兴致勃勃地描述着什么,关系显得格外亲密。   ☆、第80章 [连载] 冷念记得自己让阿贞几番到别府传话,可是他都不在,她以为他很忙,忙着筹备裴蕴诗的婚事,忙着接手裴家的生意,她以为他会来找她,会跟她一样那么想念对方,可他没有,他只是带着别的女人,坐在淮州最出名的戏馆里听戏。 明明距离很近,她却不敢出口喊他,抑或,是她不敢承认眼前的事实。 许久,她默默落下帘幕,转身走了几步,才跟纪攸宁说:“回去吧。” 一路上互不言语,唯有沉默,冷念在胡同口下了车,纪攸宁便一言不发地跟着她,走到半截,冷念倏然捂嘴,猫着腰儿在墙角干呕,纪攸宁上前欲要搀扶,却被冷念硬生生推开,冷念缓了缓神,勉强往前走,但到底没能遏制住,这一回,呕得稀里哗啦的,好似能呕出五脏六腑,连眼泪都流出来。 “怎么回事?”纪攸宁心急地替她拍拍后背,那一刻,只觉得她真瘦,纤瘦的腰背,仿佛寒风中柔弱不堪的花朵,几乎承受不住他手掌落下的力道。 冷念吐完,小脸颜色青白青白,就像深秋的冬瓜,令人看了心生怜惜,纪攸宁道:“请大夫来看看吧。” 冷念很干脆的回绝:“不用。” 纪攸宁拉住她的胳膊,这次她没有反抗,大概刚刚真是吐得没力气了,懒得跟他较真。 纪攸宁察觉不对劲,心存疑惑:“你到底怎么回事?” 被他追问不放,冷念略一思忖,终于仰起脸,慢慢地朝他一笑:“是害喜。” 纪攸宁起初没明白,尔后脸容一白,整个人恍若被天雷当场劈中,僵在原地。 冷念莞尔,这些事,她已经没有必要隐瞒,也可以说,她就是想清清楚楚告诉他,她喜欢裴喻寒,她跟裴喻寒上了床,她怀了裴喻寒的孩子。 手腕被他攥得生痛,有那么一瞬,她以为他会掐死她,或是给她一巴掌,可纪攸宁只是死死瞪着她,眼底蕴有满满的哀伤:“他这样对你,你还一心对他?” 冷念胸口隐约作痛,但强行忍住,迎视他的目光:“纪攸宁,就算你今天带我去看那一幕,又如何,你以为咱们之间还能改变什么?况且那是我跟他的私事,我自会处理。” 纪攸宁全身剧烈颤抖,近乎于支离破碎,最终,还是缓缓松开她的手。 当晚,冷念在床上辗转反侧,做了许多许多的梦,梦见裴喻寒带着她到韶州玩,他们到寺院祈福,去街巷吃小吃,裴喻寒还给她堆了两个可爱的小雪人,他们的欢声笑语充盈满院,然后她告诉他,她怀孕了,裴喻寒简直高兴坏了,显得那样欣喜若狂,把她抱起来,告诉她,一定一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翌日清晨,冷念是流着泪醒来的,此时此刻,她多希望梦里的场景能够成真,裴喻寒就躺在她身边,同往常一般宠溺地将她吻醒,她不甘心,她要问清楚,即使裴喻寒真的变了心,也总得有个原因。 她推开门,阿贞正巧端着烫羹进来,见她换了一身衣裳,诧异道:“姑娘要出门吗?” 冷念颔首:“嗯,一会儿就回来。” “姑娘去哪儿,要是嘴馋,阿贞出去买便是,姑娘现在怀着身子,还是尽量在床上多躺着好。”阿贞年岁不大,却很乖巧懂事。 冷念微笑:“没事,我去去就回。” 阿贞道:“那阿贞跟着姑娘一道去。” 冷念垂下眼帘,就像她对纪攸宁说的,这是她跟裴喻寒之间的事,不希望外人插手,摇了摇头,一个人出了门。 这一回,她亲自来找裴喻寒,不知道结果是否会与阿贞一样,但无论裴喻寒是真不在,还是托辞不肯见她,她都下定决定,必须见他一面。 来到临近别府的一棵树下,冷念发现门前停驻着一辆油壁香车,四檐红缨流穗,围着女子偏爱的米分红帷幔,她盯着那马车一阵出神,恰逢此际,门被打开,府内走出一男一女,冷念一眼就认出了裴喻寒,而他身旁之人,正是昨日与他一同看戏的紫裙少女。 他们在门前交谈着什么,紫裙少女随后道别,临上马车之际,蓦又踅回扑入他怀中,娇肩一个劲抖颤,似在哭泣,而裴喻寒始终像根木头一样,没有任何反应,直至紫裙少女哭够了,才乘马车离去。 裴喻寒转身正欲回府,眼尾余光不经意一扫,结果瞟见树下静得跟幽魂一般的冷念,身体猛然一震。 冷念知道他看见自己了,这样的画面,仿佛回到当初在韶州的日子,那次她不小心与他走散,他焦急地四处寻找,最后他们在桥上重逢,他远远地注视她,伸开双臂,看着她扑入怀中,当时,他抱得她那样紧、那样紧,好像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然而现在,裴喻寒只是站在那里不动,脚下像有无数难缠的树枝牵绊住他,动弹不得半分。 曾经那样深爱亲近的人,时隔今日,竟似变得陌生起来。 冷念深吸口气,朝他一步一步走近,他立在原地,眸底始终倒映着她小小的身影。 止步,两面相对,冷念问:“她是谁?” 裴喻寒不说话。 冷念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你的新欢?” 裴喻寒道:“为什么来找我?” 这回换做冷念缄默,良久,启开嫣唇:“这段日子我让阿贞捎话给你,其实你人就在府邸,只是故意不来见我,是不是?” 裴喻寒仿佛没听见她的话,继续把话重复了一遍:“为什么来找我?” 冷念被他那种不冷不淡的态度激怒,开口大嚷:“我为什么不能来找你!” 裴喻寒却微微地笑了:“我知道,你现在缺钱,没银子花了对吗?”他叹气,“是啊,我给你的首饰花起来毕竟费劲,咱们这么久不见,你平日的生活费用,差不多也该用完了吧,这回要多少?一千两?五千两?一万两?还是我直接给你章印,自己到钱庄去取?” 冷念难以置信,难以置信这些话,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裴喻寒,你什么意思?” 裴喻寒面无表情:“难道不是么,你每次主动找我,不就是为了钱么。” 冷念感觉胸口被他剜掉一块肉般,血淋淋地绞痛成一团:“我在你心里是这种人?” “不然呢。”裴喻寒笑得讽刺,“你忘记你当初是怎么求我的了?你对我,不就是抱着这种目的来的吗?” 他的话仿佛一潭千古冰水,让冷念浸在其中,刺骨寒心,浑身没有一丝温度:“你……你既然一早便这样认为我,为什么之前还说喜欢我,要娶我?” “可能是我瞎了眼睛吧。”裴喻寒垂下眼帘,“像你这种为了钱,可以出卖肉-体的女子,能有什么真心?我现在已经想明白了,不值得。” 冷念脑子一片发懵地凝睇他,好像根本不认识他一样,其实她今天来,只是想告诉他,她的父亲去世了,她怀上了他的孩子,她现在很需要他,很需要他留在身边,可面对那冰冷淡漠的眼神,她忽然明白了,说出来,不过是让自己更难堪罢了。 “原来纪攸宁没有说错……”冷念呢喃自语。 提及纪攸宁,裴喻寒脸容像瞬间弥漫起狂风暴雨,阴沉得可怕,似讥似嘲地冷笑:“是啊,可惜你没早听他的话,如今后悔了是不是?” 冷念听到自己的声音,就像残风里崩坏的弦,颤抖得不成样子:“你现在……是对我腻味了?” 裴喻寒没回答,转身要走,冷念却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我只问你一句,我是不是跟那些女人一样?跟花莺莺她们一样?” 裴喻寒眉宇紧颦,仿佛不耐烦:“你放心,不管怎么样,我也会养着你的,毕竟咱们之间有过交易,你也付出了,不是么。” 冷念闻言倒退两步,继而怒不可遏,抬手狠狠掴了他一个耳光:“裴喻寒,你真令我恶心!” 这一掌她打得十分用力,几乎是全部的力气,就瞧裴喻寒偏着头,左脸瞬间红涨起来,而她折身快速跑掉了。 一路上,她脑袋里白茫茫一片,仿佛踏在漫无边际的雪地里,明媚的阳光下,额头却渗出层层冷汗,父亲临终前的告诫,好似山洞回音般,一遍又一遍地徘徊脑中,可惜她没有听,她没有听,她选择相信裴喻寒,相信裴喻寒是爱她的,可原来,他不是变心,而是他与那些花花心肠的富家子弟没什么区别,只是把她当成一个新鲜的玩物而已……她恍恍惚惚走在路上,泪水漾在眼眶中,却怎么也流不出来,终于,她感觉自己跟瘫痪了似的,膝盖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上,起不来身,动不了步,就那样傻傻地坐在地上。 途中有位大娘经过,好心地上前询问,冷念说自己走不了路了,告诉对方门牌号,不久,阿贞跟曹伯赶到,背着她回了家。   ☆、第81章 [连载] 冷念在床上躺了两天,一直反复做噩梦,她不想看见裴喻寒,可梦里几乎全是他,满满占据在脑海,想到那不再温存的眼神,呼吸都是痛的。 等到睁开眼,入目是阿贞心急如焚的面孔,瞧她苏醒,小心翼翼扶着她坐起,稍后捧来膳碗,要喂她。 冷念知道大夫先前诊过脉,便问:“大夫怎么说?” 阿贞如实交代:“说是姑娘气血不足,情绪激动所致,开了些药补的方子,要姑娘每日按时服用。”她脸色太难看,也不知出了这一趟门经历了什么,阿贞不敢多问。 冷念伸手搁在小腹上,只要孩子没事,她便安心了,环顾下精致的房间,现在她终于体会到父亲当时的心情了,不愿再受那人的半分施惠。 她告诉阿贞一个地址,临近夜色入慕,纪攸宁果然赶来了。 冷念忍不住鄙夷自己,明明不久前她还满口厌烦地要他别再来找她,可如今又把对方叫到这里。 纪攸宁一进屋,见她倚着床头,两颊凹陷,因为瘦得厉害,黑嗔嗔的大眼睛衬得巴掌大的小脸愈发尖尖可怜,他急忙问:“脸色为何这般差?” 冷念没回答,开门见山地讲:“你能不能替我安排个住所,不要让裴喻寒找到,这个人情我日后会还你。”在淮州裴喻寒若要找她,只怕是轻而易举的事,所有她知道只有纪攸宁能帮自己。 纪攸宁明显一愣,但一个字都没问,很快答应:“好,给我三天时间,到时候我派人来接你们。” 冷念道:“谢谢。” 纪攸宁迟疑:“小念,这个孩子……” “我会生下来的。”她态度坚决,简直是不假思索。 纪攸宁劝说:“小念,你的路还长,这个孩子一旦生下来,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冷念摇了摇头:“孩子何其无辜,况且他是老天爷赐给我的,我舍不得。” 纪攸宁充满伤感的眸底又弥漫起一层复杂情绪:“真的不是因为裴喻寒?” 提及那个人名,冷念觉得自己仿佛是做了一场荒唐离奇的噩梦,哭都哭不出来,因为泪都干涸了:“我这辈子就是这样了,什么也不求,只求这个孩子能平平安安诞生、长大,将来与我相相依为命。”曾经她被爹爹含辛茹苦地拉扯长大,同样,她相信自己也可以手把手地将这个孩子抚育成人。 纪攸宁不再言语。 他答应在三天内给她消息,是以这段时间冷念都乖乖呆在屋里,不过有一件事还是必须要办的。清晨起床,她对照铜镜,她都忘记自己有多久没照过镜子了,今日一瞧,险些被吓了一跳——头发蓬乱,肌肤蜡白,眼神黯淡无光,下颌尖到摸着都膈人,她还不到十七岁,可仿佛已经老了十岁。别说让裴喻寒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她自己都看不下去了。 拿香米分花棒往脸颊细细滚上一层香米分,又将集香丸细细磨研,执起眉笔,浅一分深一分地将眉毛画成黛青色,两瓣樱桃似的嘴唇紧抿了抿口脂纸,原本憔悴苍白的脸容,忽如画上涂颜的宣纸美人般,瞬间变得鲜活起来,清丽不可方物。 她让阿贞给她梳头,把裴喻寒给她的那些珠钗首饰能戴皆戴上,再换上一袭上等丝绢纱裙,一番下来,简直就是非富即贵的世家小姐。 她前往别府,这回门人大概得了裴喻寒的吩咐,没敢借口说对方不在,恭恭敬敬地领她入内,其实这里她走过太多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而现在被当作客人一般引入,觉得还真是一种讽刺,原来她从来不曾属于这里,到头到尾只是云烟过客。 得知裴喻寒正在书房商议事务,冷念坐在花厅等待,本以为会等很久,然而不到一盏热茶的功夫,家仆就来传话了,请她去绿竹书房。 冷念进入书房,屋内只有裴喻寒一人,正静静端坐在紫檀木桌案后,这个男人无论从任何时候看去,都是俊美得一塌糊涂。而他似乎早做好见她的准备了,因为她一推开门,便感受到他笔直投来的恍惚目光,出乎意料的,冷念见他一脸倦色,下巴处的青茬也没清理,这种情况,只在当初他出海归来的时候出现过。 冷念还当他这些日子过得不错,应该容光焕发呢,相较之下,她现在的装扮倒真称得上是明艳照人,比春风还得意呢。 可能是她身上的珠宝刺到了他的眼睛,抑或是他对她这身奢华打扮不适应,因为她从未在他面前穿的如此珠光宝气过,微微皱起一对锋朗的双眉。 冷念察觉他皱眉,笑了笑:“我也知道我烦,不过这次我是来跟你说点事,说完就走。” 那时裴喻寒眼神莫名亮了一下,仿佛在等待她说什么话,冷念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种错觉,直截了当地开口:“我要十万两银票。” 裴喻寒一怔,随即问:“你要这么多银票做什么?” 冷念不以为意地讲:“我没银子花了,你上回不是说我要多少银子都给我吗?区区十万两,对你们裴家而言不过小意思吧?还是你当时不过口头上说说?裴喻寒,你若舍不得给我,咱们就好聚好散,我再去找下个金主。” 裴喻寒脸庞绷得铁青,手里一页账纸几乎被攥碎,半晌才问:“什么时候要?” 冷念吐字:“现在。” 裴喻寒唤来家仆,不多一会儿,赵管事赶来,裴喻寒吩咐:“马上到库房去取十万两银票来。” 赵管事诧异,看了看他跟冷念,一头雾水地应声离去。 裴喻寒神色阴沉:“你还有什么事?” 冷念近乎贪婪地凝视着眼前人白皙如璧的容颜,不知过去多久,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要你的那块半月玉佩。” 裴喻寒满脸震惊,大概没料到她会提出这个要求,胸膛起伏间,呼吸有些不稳:“我扔了。” 花好月圆,永不分离,冷念还记得两枚玉佩合并一起的美好寓意。 “是吗……”她莞尔,从袖中小心翼翼取出自己的半月玉佩,像摸着爱人的温唇,手指轻柔抚过,尔后搁在他桌前,“我这块留着也没什么用了,你帮我扔了吧。”他可以不在意地当做废物丢掉,可她却在每个夜晚握着它黯然流泪。 裴喻寒望着面前的玉佩呆呆出神,话音宛如做梦般,飘忽地逸出一字一句:“你……没有话要跟我解释吗?” 冷念低头,仔细想了想:“有。” “裴喻寒,其实我一直再骗你,你也知道,我与纪攸宁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是他说他要娶姜明月了,我真的很伤心,那会儿又走投无路,我便想到了你,你那么有钱,帮助我也不过小事一桩,你想啊,纪攸宁他竟然决定跟姜明月订亲,所以我生他的气,恨他抛弃我,而那个时候你恰好在我身边,我觉得是种慰藉,所以才跟你上了床,我跟你在一起,不过是为了报复纪攸宁,想看看他难过的反应,最后我如愿了。” 瞧着裴喻寒一点点惨白的脸色,冷念继续讲:“其实你真的说对了,我就是为了钱才来找你的,我爹那会儿病重,我们又被户主轰出来,当时可不正缺你这么一位金主么,你每次给我的那些玉石首饰,我口头上说不要,实际还不收得好好的?毕竟都是钱啊,世上谁跟钱过不去,你说对不对?” 裴喻寒用手捂着胸口,好似喘不过气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心里有过我吗……” 冷念微微一笑:“你傻啊,我从儿时起就喜欢纪攸宁了,我喜欢他十几年了,而你呢?你以为我会喜欢一个花花公子?我怎么可能因为跟你有了肌肤之亲,就忘掉一个喜欢了十几年的男人,改为对你一心一意?” 冷念打小就不爱读书,可这一回,她觉得自己仿佛在背着一段很熟的诗句,不带停顿地告诉他:“裴喻寒,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喜欢过你,一点也没有,所以我根本不可能跟你成亲,我只喜欢纪攸宁,只想嫁他为妻,只想给他生儿育女,只想跟他不离不弃,只想跟他白头……” 裴喻寒眼底闪着薄光,猛然执起桌案上的玉狮子,狠狠朝她砸了过去:“滚,你给我滚,再别出现在我面前!” 玉狮子划过额头,一丝鲜血顺着伤口蜿蜒流下,冷念却完全不觉得痛,他骗了她,不承想她也骗了他,所以他终于恼羞成怒,只因触怒到他的自尊心? 冷念突然觉得痛快极了,她爱他,那么爱他,为此,他伤她有多伤,她便要原原本本地奉还回去!唇边那抹淡笑衬在苍白的脸上,却更近乎一种绝望的恸哭。 赵管事将装有十万两银票的玉匣奉来,冷念接过玉匣,头也不会地走了。   ☆、第82章 [连载] 冷念一回来,阿贞就被她额角上的伤口吓了一跳,以为她是中途摔到哪里,赶紧拿来药箱给她包扎。 雪白的布纱,一层一层裹住额头,冷念静静看着镜中木偶般的自己,五官经过精描细抹,清丽得令人惊叹,可惜那种过分的苍白,是连上好的胭脂水米分也遮不住的:“纪公子那边来消息了吗?” 阿贞闻言,连忙点头:“来了,说明个儿天一亮,就来接姑娘。” 纪攸宁办事效率倒快,冷念问:“东西都打点好了吧。” “打点好了。”阿贞疑惑望向她紧紧攥在手上的玉匣。 冷念并未打算瞒她,打开匣子,仔细数了数,的确是十张面值一万两的银票。 “天呀。”阿贞捂住嘴,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银票,“姑娘哪儿来的这些钱?” 冷念没有回答,十万两银票,让她跟裴喻寒……终于是恩断义绝了。 次日一早,天尚蒙蒙亮,冷念他们就搬着行李乘上纪攸宁派来的马车,纪攸宁将他们安排在一处绣铺的后院里,地方僻静不大,三四间小屋,院前栽着梨花树还有一口井,小院东侧有单独出入的小门,可以不用直接从绣铺出去,一切非常符合冷念的要求,由于东西不多,临近晌午收拾妥当后,冷念却忽然晕倒了。 随后大夫来把脉,冷念担忧地问:“大夫,近来我经常感到头晕,浑身无力,这是怎么回事?” 大夫解释:“姑娘气血不足较为严重,加上心绪郁结,必须静下心来调养,补品跟进,否则对腹中胎儿有所不利。” 冷念恍然。 为了孩子,她决定不再去想裴喻寒的事,开始专心致志地养胎,她吩咐曹伯去药铺买了一大堆对孕妇有益的补品,因胃口不好,还特地雇来一位厨子,天天给她做可口的饭菜,纪攸宁来探望过她几次,冷念也没阻拦,任他看了自己一会儿就走了。 转眼,孩子已经两个多月,尽管小腹看起来没有太大变化,但冷念能清楚感觉到胎儿在一天天成长,如今她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坐在梨花树下,一边抚着肚子,一边跟宝宝讲话,只要一想到孩子,她觉得所有事都变得不重要了,只要跟他一起,她便不再孤单,心眼里全是幸福的滋味。 临近傍晚,纪攸宁又来了,见她正在用膳,有些抱歉:“打扰你了吧。” “没事。”冷念淡淡问,“你用过没有?” 可能她已鲜少这般主动跟他讲话了,纪攸宁一时立在原地,呆呆摇了摇头。 冷念道:“那一起吃点吧。”让阿贞又添了一副碗筷。 纪攸宁净手后坐下,入目是一桌子丰盛的菜肴,四荤三素,再加两道佐菜配一汤,两个人吃都绰绰有余:“你平时吃这么多?” “是啊。”冷念答的不以为意,用筷子夹着他跟前的姜汁鱼片。 “喜欢吃鱼?”纪攸宁怕她夹着费劲,体贴地将盘子挪至她触手可及的位置。 冷念却道:“以前不喜欢,但现在喜欢吃,可能是忘儿想吃吧。” “忘儿?”纪攸宁一怔。 冷念笑得温柔极了,左手摸着肚子,仿佛那里藏着世上最弥足珍贵的宝物:“是我给他起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将来出生后,喜不喜欢呢。” 纪攸宁脸色有点苍白,冷念则继续埋首吃饭,足足吃了三大碗,可惜半途又捂住嘴,冲到口盂前狂吐,稀里哗啦的,大概把之前吃的东西又全部吐出来。 纪攸宁见她吐得都快虚脱了,脸跟敷米分似的青白,坐回座位上,继续往嘴里强行塞饭,顿时心疼到不知所措:“小念,你别这样了,好吗?” 冷念扬唇:“怎么了?” 纪攸宁不说话。 “你以为我疯了?”她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有,我没疯……我只是太希望……他能快一点长大了……” 纪攸宁起身,慢慢蹲在她跟前,握住她的一只手:“小念,跟我离开这里吧。” 冷念眼神迷惑,好像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纪攸宁眸底盛满情深意切:“咱们离开淮州,去一个人谁都不认识的地方生活,好不好?” 过去片刻,冷念目光渐渐清明,声音带着某种疏冷与僵硬:“那姜明月呢?你娘呢?整个纪府呢?” 纪攸宁垂下眼帘:“小念……是我错了,失去你之后,我每天都活在懊悔的煎熬中,我恨自己当初为何会那般懦弱,做出伤害你的决定,尤其看到你跟裴喻寒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沉到谷底的惊慌与痛苦,简直让我痛不欲生,小念,我真的不能没有你,我不会与姜明月成亲,至于我娘,既然她那么在乎纪府的一切,那就全部归她好了,咱们一起逃离这个地方。” 冷念睫毛低掩:“我能自给自足。” 纪攸宁毫不气馁,耐心劝说:“我知道,可你一介弱女子,日后还要带孩子,身边总需有个人照料……我可以向你保证,将来我会一心一意照看你跟孩子,你若愿意,他可以姓裴。” “不。”冷念嘴角绽开一缕干涩的笑,“他只会姓冷。” 纪攸宁被她眼底坚定的光芒轻微慑了下,随即答应:“好,他只姓冷。”将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攥得更紧,“你不为自己着想,总该为孩子想想,他打小没有父亲,日后问及,你要如何回答?周围孩子又会用何种眼光看待他?” 见她迟疑,似在犹豫,纪攸宁略带紧张激动地开口:“小念,我已经安排好一切,五日后,咱们戍时在山神庙会合,然后永远离开淮州,你考虑一下,好吗?” 冷念静坐如石,时间仿佛过去一个季度般漫长,她终于启唇:“让我想想。” 最怕她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如今她肯考虑,已经能让纪攸宁欣喜若狂:“好。”遏制不住,轻轻吻下她的额头,“小念,我会等你的。” 要不要一起离开? 纪攸宁离开后,这些天冷念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半夜,她独自蜷缩在床上,娇小的身躯微微哆嗦着,自从少掉身边那个人的温度,她已经习惯保持这种姿势入眠,可惜总也睡不熟,除了噩梦就是噩梦,她醒转过来,便是一阵难受,跑到口盂前干呕,然后摸了摸头上的冷汗,她似乎又梦见了裴喻寒。 终于到了第五日晚上,冷念呆呆地坐在炕上出神,直至阿贞从屋内拿来打好的包袱,她略一沉吟,终是说:“搁回去吧。” 阿贞诧异:“姑娘……” 冷念想得很仔细了,她还是无法随纪攸宁离开,或许纪攸宁真的能说到做到,不存芥蒂,将她与孩子照拂得细致入微,但这份情,她不知该怎么还,除了裴喻寒,她大概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所以纪攸宁想要的,她永远也给不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戍时已至,她知道纪攸宁此时正在山神庙等着自己,而她始终没有动,听着更漏沙沙作响,滴到天明。 自那日后,纪攸宁再没来找她,冷念原本想着在这里先将身子调养好,再做打算,但如今看来,这次她欠了纪攸宁,只怕也无法呆下去了。她吩咐曹伯办事,不多久便得到消息,曹伯道:“杨泰说了,姑娘如果要去幽州,人生地不熟,恰好他在幽州有位表叔,姑娘到了幽州不如先去找他,日后若想做生意开个铺子什么的,对方都能照应,这封信是杨泰亲手所写,届时姑娘交给对方便是。” 冷念颔首,她手上十万两银票加上那些珠宝首饰,想来下辈子是衣食无忧了,将一个小木盒递给他:“里面是你们的卖身契,若随时想走,便走吧。” 当初裴喻寒给她安排住所时,已经将曹伯跟阿贞的卖身契转押在她手上。 曹伯有些惊讶,但摇摇头:“从这里到幽州,一路长途跋涉,姑娘身边没人照料怎么行。反正我带着孙女也无处可去,姑娘还是先留在手里。” 因他坚持,冷念想想也好,毕竟她有孕在身,有熟悉的人在身旁服侍更踏实些,便同意了。 曹伯迟疑:“纪公子那边……用不用再说一声?” 冷念明白他的意思:“我自有分寸。” 她要走,纪攸宁是无法阻拦她的,出发前一天,冷念给纪攸宁写了信笺,交给绣铺的掌柜,当晚,她做了一个甜甜的美梦,梦见宝宝出生了,是个漂亮的男孩,眉目与裴喻寒极像,她看着宝宝一点点长大,会爬会走路,然后喊她娘亲,抓着她的手要抱抱,说永远不要跟娘亲分开…… 清晨一早,梳洗完毕,门外蓦然传来阵阵叩门声,冷念以为是雇来的车夫提前到了,因曹伯跟阿贞都拎着包袱行动不便,冷念亲自上前开门,结果刚拿下木栓,门已被对方“唰”地猛力推开,站在外面的居然是裴喻寒。   ☆、第83章 [连载] 冷念整个人都傻掉了,甚至在想,或许,这又是一场噩梦?毕竟她做了那么多次的噩梦,梦里都有裴喻寒。 她几乎连话也不会说了,只是震惊地站在原地。 裴喻寒的模样有些可怕,眼睛里渗着血丝,额角青筋微微暴起,仿佛要冲进来杀人一样,冷念脑子一阵发懵,想不通为什么他会找到这里?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难道他手段真的神通广大,在最后一刻,也不能放过她? 她紧张地倒退两步,裴喻寒亦紧跟着逼近两步,他环视过曹伯跟阿贞手里拎的大小包袱,目光又重新落回她脸上:“你要去哪儿?” 他浑身戾气太重,逼得冷念有些透不过气,裴喻寒又问了一遍:“你要去哪儿?” 冷念深一呼吸,随后昂起头,直视他:“裴喻寒,你来做什么?” 他眼底瞬刻蒙上一层阴霾,两手攥拳,喊道:“来人!” 四五名侍从循声冲入,不顾曹伯跟阿贞的挣扎,强行将他们关进房间里,冷念见状慌了神:“你到底要做什么?” 裴喻寒一把搦住她的柔荑,力劲之大,让冷念清楚听到自己骨骼咯吱作响的声音,大概他再稍微用力一点,她这条胳膊就废了。 裴喻寒像是咬着她的肉,一字一句由唇齿间逸出:“你是不是去找纪攸宁?打算跟他私奔?” 冷念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但面对他的质问,仍保持着强硬态度:“我去哪里,找不找纪攸宁,跟你有关系吗?裴喻寒,你说过要我滚,再也不要看见我,你现在又为何来打扰我!” 裴喻寒狠狠瞪视她,眸底翻涌着滔天怒火与怨恨,仿佛能将她焚烧殆尽,烧得连渣子都不剩,冷念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好像有什么正在体内逼着他发疯,可她知道,不管怎样,他们之间已经结束了,不该再有交集,不该再有纠葛,渐渐失血的苍白脸容上,浮现出一丝嘲弄的冷笑:“裴喻寒……该说的话,我上次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没错,我是要走,我要离开淮洲,永永远远离开你,我不欠你什么,钱也不会再管你要了,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门桥,咱们一拍两散,再无干系。” 他似乎彻底被激怒了,整张俊庞变得扭曲而抽搐,喉咙里发出诅咒般的颤音:“冷念……我不会饶过你……不会饶过你的……” 他拽着她往外走,冷念却努着劲儿挣扎,死活不肯随他离开,裴喻寒干脆反手扯住她的头发,痛得冷念泪水连连,哀声惨叫,强迫着被他一拉一扯带向门外的马车,临上车之际,冷念趁机咬下他的手臂,裴喻寒一撒手,她转身要跑,可还是被裴喻寒抓住了,他歇斯底里地掐着她的脖子,指甲几乎都抠了进去,冷念只觉一阵窒息,小脸快憋成红彤彤的柿子,随即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间,听见一个略带苍老的声音在说:“经过诊断……的确是……有……” 紧接着,耳畔传来掀桌砸碗的声音,一片噼里啪啦地响着,就像在地震,刺耳至极,她不清楚发生了事,眉心尖尖地颦起来,想醒来,可浑身乏力,被魇住一般眼皮子重得睁不开,只好又疲倦地慢慢睡去了。 不知过去多久,她感觉被人扒开嘴巴,往嘴里灌着什么,那味道又苦又难闻,似乎是药,呛得她情不自禁咳嗽,下意识偏过脸,怎么也不肯喝。 灌药的侍婢大概感受她的拒绝,停止了动作,看向旁人。 对方只冰冷冷地吐出一个字:“灌。” 冷念再次被强行扒开嘴,任一大碗药汁呼啦啦地灌入嗓子眼,黏得五脏六腑都苦涩不堪,她摇晃着脑袋,拼力挣扎,然而身子连胳膊都被人狠狠按压着,根本反抗不得,最后阵痛袭来,伴着间隔,次数越来越快,她紧紧抱住肚子,痛得要死要活,像只小虾米一样蜷成可怜兮兮的一团,睫毛上有湿润的东西,分不清是汗还是泪水,那时她两手覆住小腹,尽管痛的那样厉害,却死死不肯放开,仿佛在靠着最后一点意识……想要竭力全力地守护住什么…… 暴风雨后,不一定就是黎明,也可能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那么漫长,漫长得好似渡过一次又一次的轮回转世。 冷念再次苏醒,只是睁着眼,空洞而无神地望着床顶。 身上已被换过洁净的衣物,连床单、被褥都是崭新的,浑身上下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变化。 可是她知道,只有一个曾经当过母亲的人知道,她失去的是什么。 伸手,覆上平坦的小腹。 明明那么痛,痛得绝望,痛得撕心裂肺,可偏偏像被人扼住脖颈,哭不出声,喊不出来。 床畔坐着一条人影,她终于侧过脸,问他:“我的孩子呢?” 昏暗间,裴喻寒双目红得惊心,脸上带着报复性的冷笑:“打了。” 冷念不做声。 他似乎畅快至极,而注视她的眼底,藏着很深、很深的狰狞癫怨,接近妖异:“冷念,你以为我会让你怀着纪攸宁的孩子一走了之?你以为我会让你生下那个孽种?你错了……你别做梦了……我不会让你如愿,不会让你如愿的……这一辈子,你都休想跟纪攸宁在一起……” 冷念呆呆听着,眼角流下一线晶莹的泪痕。 裴喻寒像是疯了一样,抖肩笑个不停,讲了许许多多的话,说她是个多么水性杨花的女人,说她有多么的不知羞耻,说打掉这个孩子,完全就是她自作自受的结果。 冷念却跟没听见似的,毫无反应。 半个月下去,她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宛如不会说话的木偶,每天躺在床上发愣,婢女若要喂她吃饭服药,只能强迫撑开她的嘴巴去灌,有时裴喻寒气急了,亲自喂她,她也依旧保持着这副样子,为了让她张嘴吃一口饭,他开始说难听的话,刺激她,可惜徒劳无获,她不哭不笑,不闹不语,成了活死人。 曾大夫又来替她把脉,背后还跟着一位容貌娟秀的女学徒,可能冷念现在的样子瘦得实在有些渗人,把女学徒吓了一跳,若非冷念睁着眼睛,睫毛还在颤,否则真当她已是一命呜呼了呢。 曾大夫诊完脉,一阵摇头叹息:“饭食不尽,若再长此下去,老夫也是无能为力了……” 曾大夫离去后,裴喻寒静静立在床边,胡渣也不刮,眼神跟她一样呆滞,连日下来,也不知究竟是谁折磨着谁,谁撕扯着谁的心。 他问:“失去纪攸宁的孩子,就这样令你痛苦不堪?” 夕阳西下,屋内飘荡着他近似悲寞的声音,而回应他的,只有那青竹帘子在暖风里吱呀吱呀地摇曳作响。 裴喻寒麻木地道:“再不肯开口吃东西,我就把那一老一少卖掉,一个当苦力,一个丢到窑子里。” 大约过去半盏热茶的功夫,冷念终于张了张嘴。 她气若游丝,因为没有力气讲话,两个字十分低弱,裴喻寒凑近过去,才听到她在说,若眉。 很快,裴喻寒将若眉安排在她身边伺候,想来是二人曾经熟识的缘故,在若眉的细心服侍下,冷念真的主动开口吃饭,而且还吃的很好,给什么吃什么,绝不挑食,汤药补品开始如流水一般往她肚子里灌,干瘦瘦的下颌逐渐长出点肉,气色也红润许多,到了后面,已经有力气下床走动,甚至还能与若眉谈笑几句,不过,仅限于若眉,其他人来,冷念依旧不理不睬。 养了一个多月后,冷念想出去走走,若眉便为她披上披帛,一同去了园子,夏季里花红柳绿,争艳夺丽,就像妙龄女子们群聚一起,选不出最美的究竟是哪一个,从假山搭建的小亭下来,冷念肩上的披帛被风吹走了,若眉连忙道:“姑娘先在这里坐一会儿,奴婢去去就回。” 冷念拣了一处平坦石台,坐下来静静等她,旁边是一些高低不平的假山石,隔着假山石,对面忽然有人在窃窃私语—— “说起来,那位紫薰姑娘对少主真是痴心一片,这次又大老远地从英州跑来见少主呢。” “是啊,大小姐都出嫁了,也不知道咱们少主什么时候娶亲。” “我看八成就是这位紫薰姑娘了,听说人家在英州出身富贵,与咱们姑爷家也有些关系,而且你瞧少主这段日子就不曾有过笑脸,看得人提心吊胆的,哪个私底下办事不是小心翼翼的,上回赵管事自作主张,特地请来一名歌姬想让少主开心开心,哪料少主勃然大怒,直接罚了赵管事三个月的月例,可这回紫薰姑娘一来,少主不仅陪对方逛街,今晚是河灯节,还答应陪对方去放河灯呢,由此可见,少主待这位紫薰姑娘真是不一样呢。” “是啊,没准过些天,府里就该有喜讯传来了。” “紫薰姑娘出身好,人又聪慧漂亮,别说少主,换做谁不喜欢啊。”   ☆、第84章 [连载] 伴着脚步声,二人的谈话渐渐远去。 若眉寻回披帛时,就瞧冷念傻傻地坐在石台上,一张小脸带着孟冬的雪意,被阳光映照,几乎是透明的了,那件薄薄的素白底湖水绿留仙裙裹在她纤瘦的身上,令她看去更像是清晨弥漫在芦苇河畔的一团雾气,被风一吹就会淡去无痕。 仿佛真怕她会消失了,若眉急快上前,将披帛覆在她肩上,不经意触及到她的手,竟是冰凉得叫人一哆嗦。 冷念忽然呢喃自语:“原来今天是……河灯节……”低下头,有些出神地想着什么。 若眉一愣,以为她是想去放河灯,可裴喻寒命令严苛,平日除了在园子逛逛,根本不许她外出,故岔开话题:“这会儿风大,姑娘先随我回去吧。” 冷念点点头。 夤夜,窗外夜风瑟瑟,枝影摇晃如魅,本该入梦沉酣之际,冷念却睡不着,睁着大大的眼睛,躺在床上发呆。 门“砰”地一声被推开,那人跌跌撞撞地进来,发髻已乱,酒气冲天。 因为喝高了,裴喻寒走路都有些不稳,晃悠悠地来至床边,昏暗间见她睁着眼睛,不禁微微一笑:“还没睡呢?” 冷念不理他。 他已然习惯,俯下身,以极为亲昵的姿势与她相互对视着,他喝了太多的酒,双颊跟发烧一般通红,明明是极致艳丽的,偏偏呈现在脸上的怨恨与痛楚,生生歪曲了那张不可言喻的美貌。 “为什么背叛我?” “你说……为什么要背叛我?” 他咬牙切齿地说了一次又一次,问了无数遍,冷念不答,他便死死掐住她的脖颈,那么软,那么细,就像天鹅柔软的颈,稍微一用力,血管便能错位。 他越来越使劲,冷念明显感到呼吸加重,胸口开始一起一伏的,十分痛苦地喘息起来。 裴喻寒遏制不住地大吼:“你说啊,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背着我与纪攸宁偷情?你就这样喜欢他?在你心里,我半点都比不上他?” 冷念依旧不语,甚至连个眼神都不给他,这段日子以来的冷漠、熟视无睹,终于逼得裴喻寒近乎崩溃,开始胡乱地亲吻她,两手在娇躯上来回游走抚摸,紧接着扯开她的小衣,在一对雪白的玉团上揉捏,埋首其间,疯狂地爱-吮。 冷念还是没有反应,冰凉凉的,就像死人的温度。 裴喻寒活似被泼了一盆冷水,整个人僵硬地停下来,捧起她的脸,声音带着颤抖:“阿念,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过去许久,他失魂落魄地离去。 天气到了夏末,愈发热得要命,地面就像一个大蒸笼,一勺水刚刚洒上,便迅速蒸发成空气,临近黄昏时分,裴喻寒突然派小童来,说要带她去个地方。 当乘上马车,裴喻寒并不在车厢里,不过冷念既不问,也不关心要去哪里,只是保持着人偶般的坐姿,任车夫一路挥鞭驶出城门,来到某个山脚下,早有人恭候。 那是位年轻男子,待她下了马车,恭敬说道:“在下黎延,奉少主之命,特意在此等候姑娘,请姑娘上轿。” 冷念木无表情,在对方的指示下,乘上一顶二人抬起的竹轿,顺着青石阶梯蜿蜒而上,不久抵达山顶,黎延小心翼翼扶着冷念下轿,给她指向眼前的山路:“少主就在前面不远,姑娘顺着这条山路一直走,自然就能看到了。” 冷念一语不发,按照他说的,迈开脚步慢慢往前走,那副模样,就像一具没有魂魄的躯壳,可以不知时间、不知疲倦地永远走下去。 前方是两座紧邻的陡峭山壁,中间插着一条窄狭小道,仅容一人通过,冷念穿过小道后,入目是一大片平坡,无数纯白的蒲公英在风里轻轻摇曳着,如银似雪,绵绵无垠,好似一直连接到天端。 这般光景,让冷念看得呆了呆,不自觉停下脚步,那时山谷刮来一阵大风,平坡上的蒲公英瞬间凌乱地飘飞起来,就像十二月里的鹅毛大雪,密密麻麻,数之不清,席卷得漫天苍芒一片,冷念忍不住以袖掩面,眯着眼睛,迷迷蒙蒙看到前方有一道人影…… 裴喻寒就站在那里,白衣胜雪,姿秀绝尘,亦如古书传说里,踏雪乘风坠入尘世的云仙公子,让人觉得那种美丽只存在幻想中。 裴喻寒目光牢牢锁视着她,一点一点走近,两厢相对。 他轻声问:“喜欢这里吗?” 冷念缓慢摊开手,几朵软绵绵的蒲公英便刮入掌心里。 裴喻寒仿佛当她是容易受惊的小孩子,声音柔和得不可思议:“你以前说过,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在夏天看到雪,这个地方我找了好久,你看它们像不像雪?” 那么多的蒲公英,随风低起又高飞,飘得满天满地皆是,似乎将整片山峦都覆盖成纯白色,冷念忽然有些羡慕,多希望自己此时也化成一朵小小的蒲公英,被风越吹越高,飘向远方,从此自由自在。 “阿念……”谷风很大,撩得她衣裙飒飒作响,她本就纤瘦得厉害,如此更透出摇摇欲坠的孱弱,裴喻寒几乎不敢眨眼,唯恐一不留神,她就同那些蒲公英一样,被风吹跑了。 “这些日子,我已经想的很清楚了……”他眼睑下乌青浓重,显然一直以来不曾睡过一场安稳觉,日日处于锥心刺骨的折磨中,“我不能没有你,是真的不能没有你……不管你与纪攸宁当初发生过什么,我都不再追究,所以你也忘了好不好,把这些事都忘掉,把纪攸宁彻底忘掉……” 他痴痴地凝睇她,近乎恳求:“咱们重新开始好吗?就像当初那样,你还记不记得你儿时许下的誓言?如果那个人让你在夏天看见雪,你就会嫁给对方,阿念,你、你愿意吗……” 冷念表情傻愣愣的,在他满含期盼的注视下,终于轻轻唤了一声:“少琼……” 裴喻寒眸光意外一亮,因为他知道,只有在他们最最恩爱的时候,她才会叫他的字,叫他“少琼”,一时间,他神色略显激动,几乎要欣喜若狂。 冷念扬起嘴角,温柔地笑了:“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呢。” “我当时要走,其实并不是去找纪攸宁,而是打算离开淮州,去到北方生活,至于这个孩子……那会儿爹爹说我一个尚未婚配的姑娘,日后带着孩子,该如何过活,可我没听爹爹的话,坚持要生下他,因为他的父亲是你,我相信你知道这个消息后,一定会很高兴、很高兴的……你记不记得那天我来找你?其实我就是想告诉你,我怀孕了,有了你的孩子。” 裴喻寒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半晌,只道:“你胡说。” “你不信?”冷念莞尔一笑,“阿贞跟曹伯一直跟在我身边,现在你手上握着他们的卖身契,只要详加询问,他们肯定不敢说谎,还有纪府的杨泰……他与我爹有些旧交情,听说我要去幽州……他担心我人生地不熟,特意写了一封信笺让我交给他在幽州的亲戚……所以……你也可以去问问杨泰……究竟……有没有这回事……” 裴喻寒蓦然歇斯底里地惨叫一声,扑上前,紧紧抱住了她。 鲜血正不断地从冷念口中流出,浓烈的颜色,转眼染就洁白的衣襟,她却毫无所觉,一直笑着,断断续续地告诉他:“这个孩子不是纪攸宁的……而是你的……少琼……你知道吗,他是你的亲骨肉呢……可你……好、好狠的心啊……就这样亲手杀了你的孩子……杀了……咱们的孩子……” 平日里他怕她想不开,看管得那样严格,所以她想法子唤来若眉,用当初的恩情,换来一小包砒-霜,在刚刚穿过山谷的路上,她便悄自服下,听说砒-霜里含有剧毒,可如今服下,她一点也不觉得痛,或许已经历经过太多太多的事,这种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看着眼前那张由于惊恐懊悔而扭曲到不成形的脸孔,她深深地笑了,这一刻,她已经等了太久,为了这个男人,她的父亲死不瞑目,为了这个男人,她奉献出自己的全部,可是这个男人,先是给了她一场美梦,随后又把她打入万丈深渊,现在,她报复了他,终于如愿以偿,可以彻底的解脱了…… 真好。 真好啊。 “裴喻寒……我再也不要爱上你……再也……不要……” “不——”裴喻寒紧紧的、紧紧地搂着她,似乎世上任何力量,都无法把她从他身边带走,他眼底全是泪,急迫地低下头,发了疯似的吻她,啃她的嘴,咬她的舌头,嘴里混合着她的血,拼命地纠缠、搅弄、仿佛要把她整个人都吃下去。 冷念仰头倒在他怀里,只是诡异地笑。 蒲公英依旧在飘,一群又一群,真的很像雪,她记得儿时暗暗许下的那个誓言,谁让她在夏天看见雪,她就嫁给谁,可她现在明白了,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因为夏天怎么会下雪呢?就像她与裴喻寒,注定不可能在一起…… 视线里的“雪花”渐渐模糊,她想到在韶州,他们堆的两个小雪人,一个叫阿念,一个阿寒,之前她一直追问他:“那个雪人到底是不是你堆的?” “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 “就是不知道。” 眼瞅她生起气,他才赶紧把她揽入怀里:“傻瓜,不是我还能有谁?” 为了哄她,他傻傻地给她唱起歌,又笨又难听:“阿念与阿寒永远不分离……阿念与阿寒永远不分离……” 如果可以,她只愿当他堆起的那个小雪人,这样就可以与阿寒恩恩爱爱,再也不会分开了。   ☆、第85章 [连载] 孩子…… 是孩子…… 她与裴喻寒的孩子…… 山谷、大风、蒲公英、还有裴喻寒……所有画面仿佛在渐渐蒸发一般,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周围火光四起,浓烟滚滚,就像是阴曹地府,她又回到了现实。 叶香偶瞪大着眼睛,似在看他,又不似在看他。 纪攸宁微微一笑:“小念,你想起来了吗?” 原来…… 这才是全部的过去…… 她想起来了,这一回,是彻彻底底地想起来了,她与裴喻寒的那段爱恨纠缠,随着尘封的记忆被释放,再次血淋淋地呈现在眼前。 她好痛苦,没有人能知道,曾经她有多么期盼这个孩子的出世,父亲的离去,裴喻寒的狠心绝情,让他成为她在这个世上的全部,可是最后却被裴喻寒亲手扼杀,她无法承受失去孩子的痛苦,所以,她给了他一场生不如死的报复。 叶香偶流下眼泪,情不自禁按住小腹,不曾想那里曾有一个逝去的生命。 纪攸宁爱怜地捧起她的脸,声音宛如摇曳不定的烛火,飘渺而低怪:“小念,记起所有的事后,难过吗?” 记忆复苏,大梦已醒,叶香偶双目呆滞地注视他:“阿宁……” 纪攸宁却幽幽一笑,掺杂着一丝诡谲之意:“你知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按照约定来到山神庙等你,我一直等、一直等,等得腿脚都发麻了,可是始终不敢离去,因为我想着,说不定下一刻,下一刻你就会赶来了,然而直至东方鱼肚白,你也没有出现,小念,你能体会我当时心里是何等滋味吗?” 面对她充满迷茫的眼神,纪攸宁笑着,低低吐出三个字:“是绝望。” “那个时候,你若肯跟我一起走,一起离开淮洲,我一定会全心全意照顾你,甚至是这个孩子,即使他不是我亲生,我也会视如己出,不让你们受半点委屈,但最后,你没有来,我便清楚的明白了,你到底是放不下裴喻寒啊……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裴喻寒?为什么你会爱上他,我最好的朋友?看到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多痛?” “阿宁……” 他外表明明平静柔和,可仔细看来,那眸底闪灼着狂乱而深霾的光绪,竟似入魔堕狱一般,看得叶香偶心惊肉跳。 纪攸宁继续讲:“我抛弃一切,决定带你离开,可你却无动于衷,宁愿生下这个意外得来的孩子,也不肯跟我离开……所以小念,我心里好恨,一想到你会生下裴喻寒的孩子,将他抚养长大,我就无法忍受、无法忍受……” 下一刻,他像想到什么趣事,阴怨的目光中竟混合着兴奋的亮芒:“我跟少琼自小玩到大,实在太了解他的性子,但凡遇到不开心的事,哪怕再难受、再痛苦,也是憋在心里,不肯告诉任何人,在你离去的早上,我故意派人提前送去了信笺,告诉他,我要带你走,带着你跟我的孩子一起离开淮洲……结果呢,不出所料,少琼他就疯了……就像当初,被他看到咱们拥抱在一起的画面……” 叶香偶瞳孔剧烈凝缩:“是你……是你……” 纪攸宁勾起嘴角,柔柔抚着她的脸,亲昵无比:“是我……小念,都是我做的呢……少琼就是这样,总是口是心非,你消失的那段日子,他找你都快找疯了,那天我让小童送信笺到裴府,离去后故意暴露出你住址的线索,他果然派人找到了,我知道,他肯定不会饶了你的,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 叶香偶失声痛吼:“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纪攸宁似乎忘记原因,仔细想了下,才重新笑起来,“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却又夺走了我最爱的女人,所以我恨他,我要亲眼看着你们相爱分离,让他亲手杀掉自己的孩子,让他尝尝那种痛不欲生的滋味。” 叶香偶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与裴喻寒之间的种种误会与痛楚,全是因他而起。 纪攸宁问:“小念,现在你知道真相了,是不是很恨我?” 叶香偶怔愣着,答不出来,因为那种感觉,就好比面对着一个疯子,说不出来对他究竟是同情、是愤怒、还是怨恨。 纪攸宁微笑:“现在,我要报复所有人,咱们死在一起,就是对他们最大的报复。” 叶香偶并不害怕死亡,因为她已经经历过一次,再死一次,又有何惧?只是她的心好痛,看着眼前这个似癫似疯的人,她泪流不止,沉重地闭上眼睛:“阿宁,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我所认识的阿宁,总是那样温暖体贴,亲善随和,没有阴谋算计,他从来不跟我生气,会和我在茶园里乱跑,害怕毛毛虫一类的小动物,会带着我在阁楼里看月亮、数星星,还会为了给我准备生辰礼物描绘玉簪图样,熬上好几个晚上不曾合眼……” 那段最甜美的时光,曾经一幕幕美好的画面,此刻听她讲述出来,纪攸宁竟是眼眶微润,霾色渐渐褪去:“你还记得……” 叶香偶喉咙酸涩:“我一直都记得,从未忘记。” 纪攸宁蓦然一震,正欲说什么,却瞧背后一根床柱被大火烧着,直朝她倒塌砸来,几乎毫不犹豫地,将她抱紧压在身下。 “阿宁——”叶香偶看到他替自己挡下火柱,背后衣袍已是燃起火光来。 纪攸宁仿佛明悟了什么:“小念,原来我还是舍不得你死。” 四周浓烟滚滚,地板嗡嗡颤响,这里大概撑不了几瞬功夫,就该彻底坍塌了。 叶香偶大叫,要他快点脱下衣袍,可被浓烟呛得咳嗽不止,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纪攸宁用尽最后的力气,抱起她奔至窗前。 那时迎面的徐风,撩起他的长发,宛如欲乘风归去。 某个念头涌起,叶香偶突然知晓了他的用意,惊恐地开口阻止:“阿宁……不要……不要……” 纪攸宁深深地凝视她,将那张挚爱的容颜,烙入心魂尽处:“小念,下一世……我会再来找你……” 叶香偶泪水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汹涌狂落,使劲摇晃脑袋:“不要!阿宁!不要……不要……” 看到她眸底的那份焦急,纪攸宁仿佛欣慰,又仿佛很开心一般,抱着她,纵身跃下。 直堕、下沉…… 巨大的冲击力,令飘在半空的眼泪都碎散了,视线模糊一片。 她被他紧紧拥在怀里,就像襁褓中小小的婴儿,风声呼啸过耳,淹没掉楼下众人一阵阵的惊呼与 尖叫。 落地刹那,她听到骨骼咯吱断裂的声音,有鲜血飞溅在脸上……那么热,那么烫……心像被灼成一个大窟窿……痛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在强烈撞击下,她终是昏迷了过去……   ☆、第86章 [连载] “小念,跟我离开这里吧。” “咱们离开淮洲,去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生活。” “冷念……我不会饶过你……不会饶过你的……” “你以为我会让你生下那个孽种?” “他是你的亲生骨肉……” “裴喻寒……我再也不要爱上你……再也……不要……” …… 零零星星的片段,就像是漫天飞舞的蒲公英,在脑海里飘来荡去,她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终究成空,只有那些人的声音,仿佛来自远方的浪涛,不断在耳畔徘徊、不断徘徊…… 下雨了吗…… 滴滴答答的声音,特别动听,落上她的睫毛、眼睛,蜿蜒滑入唇边,竟是咸咸的味道。 叶香偶摇晃几下脑袋,终于挣扎着醒来,那一刻,她仍然以为自己是在被大火包围的汇珍阁里,可当看清,才发现原来不是,她躺在床上,是在裴府的镜清居。 她睁眼发愣之际,一只修长的手从旁伸来,轻轻拨开她额前的发帘,带着某种激动的颤意。 叶香偶仿佛受了惊,略偏过脸来,看到裴喻寒正坐在床边,他的样子看去十分落魄,头发也不梳,蓬蓬乱乱,衣际间满是褶皱,下巴挤满一层胡茬,连嘴唇都是干裂的,简直就像一个穷困潦倒的落魄书生,完全不复曾经的气宇轩华,险些让她快要认不出来了。 他死死盯着她,那种紧张的眼神,似乎在确定她是否真的醒来了,而不是产生了无数次的幻觉。 叶香偶觉得真奇怪,明明他们分开连一天的时间都不到,可此际相视,却好像已经过去十年、二十年……一百年那般漫长了。 她唤了声:“少琼。” 裴喻寒起初莫名一愣,随后渐渐睁大凤眸,显得惊恐无比。 她作为叶香偶的时候,从来不会喊他“少琼”,所以她知道,她这样一喊,他就明白了。 裴喻寒简直难以置信,傻了似的看着她,眸底泛起薄薄的水光:“阿念,是你吗?” 叶香偶平静回答:“是我……少琼,我想起来了,在那场大火里,全部都想起来了。” 裴喻寒震惊到不知所措,缓缓收回手,竟不敢触碰她半分。 叶香偶嗓音有点干哑,望着上空的床顶雕纹:“我记得,你带我去了一座山谷,那里有许多许多的蒲公英,被山风一吹,密密麻麻地飘了起来,看上去就像是下了一场大雪……” 裴喻寒眼圈倏然发红,仿佛被火烙灼过一般:“对不起……我没有想到、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那天我去找你,却撞见你跟纪攸宁在一起相拥相抱的画面,你先前明明答应过我,不会再见他,不会再与他有任何瓜葛,我回去后一直在想,你会来跟我解释的,只要你亲口告诉我,与纪攸宁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我便相信,可是你没有来,那时候阿姐即将远嫁,偏偏海外生意又出了点差错,我忙得焦头烂额,幸好姐夫的表叔同做海外贸易,能够帮上忙,特地赶来淮洲与我商议,他走后,留下女儿紫薰来府上做客,你来找我那天,紫薰正巧要赶回英州去了,我本以为你是来向我解释那天发生的事,可你却怀疑我与紫薰的关系,我一气之下,故意说了些难听的话,我想着,为什么每次都是我道歉,为什么你不能主动来找一找我、哄一哄我?终于,你又来了,你告诉我,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跟我上床,只是为了我的钱,为了报复纪攸宁,后来,你就不见了。” “那段日子我一直找你,动用在淮洲所有人脉,可你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怎么找也找不到,直至纪攸宁派人送来信笺,他说要带你离开淮洲,让我不要再阻碍你们二人,还有……还有你跟他的孩子……我当时真的觉得自己已经疯了,你还记不记的,你最后一次来找我说的话?你说你只想跟纪攸宁成亲,只想给他生儿育女……我以为是真的,以为你真的背着我跟纪攸宁偷情,怀上了孩子……所以我找到你,冲动之下,才对你做出了那样的事……” 他声音忍不住微微哽咽:“在山谷里,我看着那些蒲公英,多希望你可以开心地笑一笑,多希望咱们可以重新开始,可是,你却用最残酷的方式报复了我,你不知道我心里当时有多么的绝望与崩溃,我发了狂地吻你,想拼命地留住你,可是你的呼吸却在一点一点微弱……” 叶香偶记得很清楚,她的确有服下那一小包砒-霜,她本该已经死去才对。 察觉到她的疑惑,裴喻寒垂下眼帘:“我的喊声引来了黎延,他以前是阿姐身边的随侍,功夫了得,他暂且用功力护住你的心脉,带你回府,得知你出事,若眉坦然交待,你曾经对她有恩,按照你的吩咐,私下买来这包砒-霜,可是她心里不放心,便在砒-霜里暗中动了手脚,以致毒性减弱,使你这才侥幸挽回了一命。” 裴喻寒一边说,一边流着眼泪:“阿念,你虽活了过来,可是神智大乱,尤其看见我的时候,更是歇斯底里,不住想着法子寻死……那时我终于明白了,你是真的无法原谅我,不愿再活下去了,我没有办法,去恳求曾大夫,曾大夫当年游历天下,在西域获得一种奇蛊,一旦对方中下此蛊,灌输新的记忆,那个人便会忘记曾前一切,以新的身份重新生活。” 于是,她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将近一个月,再次醒来,已是叶香偶。 裴喻寒满面悲怆,发颤的嗓音近乎支离破碎:“当你笑着喊我‘表哥’时,没有人能知道,我心内究竟有多么的悲痛欲绝,我只能呆呆地看着你,却无能为力,平日我根本不敢靠近你,我总是害怕,害怕你有一天会记起以前的事,然后又会寻死,永远的离开我……我想着不如就这样吧,让你以叶香偶的身份留在我的身边,我整顿府里所有家仆,带你回北城,你曾经说过,十五岁之前,是你最快活无忧的时候,所以,我就让你重新回到十五岁,远远的看着你、照顾你,将来,过上属于各自的生活,我想这对于你来说,也是你所希望的吧……我试着忘记你,努力让自己爱上别人,可惜却都徒劳无获……” 他双手掩面,泪水如注般,汹涌地从指缝间奔流而出,叶香偶从未见过他这般,就像个小孩子,哭得几乎不成样子。 “对不起……阿念,真的对不起……是我一念之错,犯下再也无法挽回的错误……每当午夜梦回,我动辄会梦到这个孩子,你不知道,其实我有多希望咱们能有个孩子,如果是男孩,会生得像我,如果是女孩,会跟你一样活泼好动,我会教他打算盘、教他吹笛子、教他读书写字……可我没有想到,一切都被我亲手毁灭,是我亲手杀死了他……阿念,这辈子我也不会原谅自己,在山谷得知真相后,我每天都活在罪责之中,日夜煎熬,有时候心里痛得受不了了,我只能深夜买醉,渐渐胃病就越来越厉害……可是我控制不住……控制不住……” 他哭得几乎泣不成声,大颗泪珠子濡湿胸前的衣襟,他两条手腕上还缠着白色布纱,当时大火烧得那么凶猛,他仍不顾性命地要冲入救她,难免会被火苗烧伤,叶香偶眼睁睁地看着,却不知该说什么。 两年里,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叶香偶,一直不知道他为何会待她这样冷漠,这样严厉,这样拘束她不准外出,如今,她记起一切,也终于明白到他内心的煎熬与苦楚。 裴喻寒可能发觉在她面前哭成这样有些尴尬,神情略显狼狈地用袖子揩揩通红的眼角,问道:“你、你口渴不渴?我给你倒杯水来?” 他语气小心翼翼,好像唯恐她会拒绝一样,叶香偶的确口干舌燥,点了点头。 裴喻寒如奉纶音,赶紧给她端来一杯清露。 叶香偶打算坐起身,结果感觉四肢百骸跟要散架似的,疼得忍不住哀嚎一声。 “别乱动。”裴喻寒忘记提醒她,将靠枕摆正,让她脑袋搭在上面,勉勉强强把水喝下。 叶香偶问:“我昏迷多久了?” “第四天了。”他记得很清楚,目光始终在她脸上错也不错,可能是真的怕了,他险些失去她两回,爱到至深时,便是患得患失。 他眼睛里血丝浓浓,眼睑下的青影在白皙如玉的肌肤衬托下,透露出掩不住的疲惫,叶香偶不禁问:“这些天你一直守着我?” 裴喻寒仿佛怕她不高兴,窘迫地颔首下,启唇解释:“大夫替你看过了,手跟脚多处都有骨折,不过好在没有伤到要害,至少要卧床休养几个月。”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吧,毕竟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不死已是万幸。 裴喻寒略一沉默,缓慢开口:“阿宁,他死了。”   ☆、第87章 [连载] 叶香偶记得,在坠落的最后一刻,她仍被纪攸宁死死裹在怀中,而他自己,骨骼碎裂,生生成了肉垫。 她忍不住想,这两年,纪攸宁又是过着怎样的日子?他本是乖巧温驯的大少爷,可是被纪夫人强迫娶自己不爱的女子,逼他做一切他所不愿做的事,不得已,他只能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反抗,他说过,他痛恨自己的优柔寡断,痛恨被处处限制,所以最后,他这样做,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种报复、对纪夫人的一种报复吧,死亡,予他而言,何尝不是束缚后的解脱,他本是要带她一起走的,然而,他终究没有舍得。 叶香偶突然哭了出来,大概是历经了太多太多的事,纪攸宁的死,那个逝去的孩子,她与裴喻寒的爱恨离合,一时间,她终于遏制不住情绪,哭得稀里哗啦的,好比婴儿离开母体时的大声啼哭,不再有任何顾忌,裴喻寒没有说话,只是一旁默默陪着她,直至她最后哭得精疲力竭,含泪睡去。 有句话不是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接下来的日子,叶香偶开始静心休养,裴家果然是财大气粗,那些膳汤补品天天往她屋子里送,就跟不要钱似的,叶香偶倒也积极进补,给什么吃什么,她险些丢掉两次性命,如今活下来,竟越发让她感到生命的可贵,现在她也算是想明白了,人生在世,就应该好好活着,有苦有甜,又何尝不是一种快乐? 再看到拐拐,拐拐依旧宛如小凤凰一样,挺胸抬头,忽闪着大翅膀,兴奋地朝她喊着:“呆瓜!呆瓜!” 以前她总是跟拐拐生气,觉得连只鹦鹉也在欺负她,孰不知,拐拐其实是在跟她撒娇,管她要奖励啊。 叶香偶含泪摸着拐拐的小脑袋,给它剥着爱吃的核桃仁,日后哪怕拐拐管她叫一百遍“呆瓜”,她也不会不高兴了。 裴喻寒每天都来看她,不过大概是她已经恢复记忆的缘故,总是不敢靠得她太近,她吃饭、睡觉、看书,一直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似乎每天能够看上她几眼,他便心满意足了。 叶香偶记得裴喻寒说过,她服下砒-霜后又被救活了,可她实在想不起那段期间自己都做过什么,但应该挺可怕的吧,因为瞧裴喻寒现在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怕她又受刺激,随时会自杀一样,难道真是把他吓出后遗症来了? 可以下地后,叶香偶听从大夫的嘱咐,开始积极锻炼,拄着拐杖练习走路,有回裴喻寒见她差点跌倒,连忙从旁搀扶,偏偏她是个倔性子,再加上有点急攻心切,便推开他的手:“不用,我自己来。” 结果裴喻寒一下惨白了脸,僵在原地,竟是一副可怜巴巴遭受嫌弃的模样,叶香偶才醒悟他是误会自己的意思了,心底不禁感到几分好笑。 她现在与裴喻寒的关系,真是说好不好,说差不差,两个人中间仿佛总隔着那么一步,无法靠得更近,而关于纪攸宁,彼此却似乎很有默契一样,不会提及。 不过她知道,裴喻寒一直很关心她,有天晚上趁着翠枝去厨房,她又逞强,不用拐杖试着从床边走到炕头,结果中途跌了一跤,头还磕到杌子,痛得她哎呦直叫,这个时候裴喻寒突然就冲了进来,将她打横抱起放到床上,然后紧张兮兮地为她检查伤口。 看到她额头上凸起的小鼓包,他既是心疼,又是莫可奈何:“别乱碰,我给你上药。” 他连药箱搁在哪儿都清楚,动作麻利地取来,坐在床边细致地给她抹药,叶香偶痛得一吸溜气,他便紧张得手指发抖。 等上完药,叶香偶奇怪地问:“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出现?” 似被戳中心事,裴喻寒脸莫名一红:“我忙完手头上的事,顺路……过来看看你……” 可她一出事,他几乎第一时间就冲了进来,显然在外面站了许久,叶香偶暗忖,他该不会每天晚上都在自己门外乱转悠吧。 翠枝端着燕窝粥进来,见裴喻寒在,吃了一惊,不过并未多言,伺候着叶香偶服下,裴喻寒倒是屁股沉,坐在旁边干脆就不走了。 直至叶香偶连打了几个哈欠,裴喻寒方反应过来:“你该睡了吧?”那语气,简直就是舍不得走。 叶香偶点点头,他才有些落寞地离去,叶香偶略一犹豫,启唇唤道:“裴喻寒。” 他立马转身,眼神熠熠。 叶香偶想了想:“反正这会儿也睡不着,你教我吹笛子吧。” 以前惠娘教她吹笛子,她总是不感兴趣,学得漫不经心,没有吹过一首完整的曲子,而这次,她暗暗发誓,一定要学会那首《采荷》。 裴喻寒没料到她会提出这个要求,愣了下,随即扬唇一笑,点点头。 她养伤养了将近大半年,终于行动如常,这日裴喻寒兴致冲冲地进来,手上拿着一张信笺,迫不及待地告诉她:“姐夫来信了,说阿姐平安诞下一位小公子。” 裴蕴诗自上次返回英州后,不久便有了身孕,而俆家小少爷的降临,使得满月席必定要办得兴师动众,裴喻寒与裴蕴诗姐弟情深,这又是裴蕴诗的第一个孩子,裴喻寒是一定要去看望他的小外甥的,可这一趟前往英州,至少需一月光景,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叶香偶。 叶香偶提议:“带我一起去好不好?反正我身子已经痊愈,一人留在府上甚是无趣,况且我真的很想念诗姐姐。” 裴喻寒俊眉微锁,可能在考虑她的身体适不适合长途跋涉,最后决定:“我请大夫来。” 好在曾大夫为她检查完,确定她可以出远门,裴喻寒才算首肯,这一路很顺利,裴喻寒让马车队伍驶得缓慢,叶香偶并未感到过多劳累,可惜赶上隆冬时节,窗外景色萧索,否则一道上看花看草,就该更美了。 他们是提前三天抵达的,英州俆府在当地也颇有名气,一入城,便有俆府侍从迎候,俆家主人比裴喻寒年长五六岁,容貌平平,体格高壮,一双眼睛却折射着精光,倒是让叶香偶有些出乎意料,还以为裴蕴诗的夫君,是比较文绉绉一类的贵介公子。 小舅子驾到,俆聖可谓笑得开心:“可算是来了,自从收到你的书信,你姐姐便天天念叨你怎么还不来,我算着时间,派人天天在城门口守着,一有消息就赶紧通报,走吧,她正在软云阁等你。” 裴喻寒颔首,与俆聖一路款款而谈,叶香偶则跟在后面,发现裴喻寒不时扭头朝她瞟来几眼,那副样子,唯恐一不留神她会丢了一般,叶香偶觉得他越来越像看护小鸡的老母鸡了。 来至软云阁,裴蕴诗还在坐月子,俆聖一见着爱妻,端正的五官瞬间温柔成一滩月光,握着她的手说:“阿诗,他们来了。” 裴蕴诗气色不错,面带红光,下颌圆润,完全不见月子里的苍白憔悴,显然被夫君呵护有加,日子过得相当顺心。 姐弟一见面,裴喻寒居然调侃起来:“阿姐,你胖了。” 裴蕴诗笑着白了俆聖一眼:“谁说不是啊,偏偏你姐夫还嫌我平日吃的少,说我过于瘦呢。” 一家人有说有笑着,随后婢女抱来小少爷,裹在红绸银丝花纹襁褓中,露出一张肉嘟嘟的小胖脸,呼吸都是软软的,就像剥开箬叶皮的水晶粽子,可爱得令人直想咬一口,都说孩子是娘亲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可不就是呢。 叶香偶目光落在宝宝身上,一下就移不开眼了,倒是裴喻寒,裴蕴诗让他抱,他也不抱,转身随俆聖到屋外说话去了。 裴喻寒这样的反应,叶香偶心里多多少少能够明白,大概,他又是想起他们曾经逝去的那个孩子了吧。 “小偶。” 察觉到裴蕴诗的目光,她连忙乖乖唤了声:“裴姐姐。” 裴蕴诗莞尔,拍了拍床畔:“小偶,你能来,我真开心。” 叶香偶捱在她身边坐下,嘘寒问暖了一番,后来聊到无话时,两个人才沉默下来,半晌,叶香偶听到裴蕴诗问:“小偶,你肯原谅少琼吗?” 叶香偶一愣,后又恍然,细思量,她同裴喻寒的所有事,想来裴蕴诗都是清楚,如今她恢复记忆,裴蕴诗又岂会不知? 她没有回答,裴蕴诗则慢慢回忆:“你还记不记那天晚上,你来荷香居找我,却意外撞见少琼也在房里?那天他跟我说,他要娶杜府千金,我说好,因为我知道,这两年他是如何熬过来的,一个人,承受着所有的罪,哪怕再坚强,也终有支撑不住的一天,我一直希望他能走出过去的伤痛中,所以我告诉他,放手吧,放你离开,留得了一时,留不了一世,然后,他就哭了,很伤心很伤心,就像当年爹跟娘去世的时候那样伤心,那一刻我才明白,他说要娶杜千金,哪里是为了忘记啊,根本是打算让自己痛苦一辈子,若肯放开你,早就应该放开了,你瞧,他现在连他的亲外甥也不忍多看几眼,这些年,他的心一直在愧疚、自责、懊悔……失去孩子,他比任何人还要悲痛。” 裴蕴诗轻轻覆盖住她的手,蕴在眼窝处的笑意,温柔而怅然:“少琼是我的亲弟弟,我疼他、爱他,眼睁睁看他做错了事、痛楚多年,却无能为力,原本你们之间的事,我不该插手,但我相信,少琼还是有一丝希望的。” 叶香偶疑惑地望来,对上与那人如出一辙的凤眸,裴蕴诗微笑:“因为你现在是小偶,而不是冷念,对吗。” 她抓着她的手,就像抓着她的心脏一般,使得叶香偶剧烈一震。 之后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当叶香偶从婢女手中接过小少爷,摸着宝宝的小脸、小手、小脚丫,她心底一阵温暖,仿佛整颗心都快要融化,同裴喻寒一样,她眼眶亦禁不住潮湿。 从屋内出来,叶香偶看到裴喻寒正立在斜旁的回廊花影处,梅花堆簇着那一袭团云锦绣白袍,衬得他眉眼高华,生得好一副冰肌玉骨的姿容,对面是位紫衣少女,因他身量修长,对方便惦着脚尖,像小麻雀一样唧唧喳喳与他交谈着什么。   ☆、第88章 连[连载] 叶香偶一眼就认出那女子来,灵秀娟丽的眉目间,流露着不失天真烂漫的娇嗔,她一边说话,一边目不移珠地凝着裴喻寒,好似他是光芒万丈的天神,可望不可即,眼底溢满了崇拜与倾慕。 是紫薰。 叶香偶有些诧异,但转念想到,紫薰也是住在英州,按辈分关系是俆聖的表妹,为此她会出现在俆府,并不算稀奇。 叶香偶呆呆立在原地,恰好裴喻寒若有所觉地转过头,见着她,神色一变,紫薰顺他的视线望去,显然也发现了叶香偶,又看向裴喻寒,问了句什么,裴喻寒口型微启,低逸几个字,便赶紧朝叶香偶的方向走来。 “阿念……”他神情不太自在,没几步就到了跟前。 叶香偶似乎一瞬恢复了平静,徐徐道来:“我跟诗姐姐聊了会儿天,适才见她有些困乏,就先出来了。” 裴喻寒却紧张地端详着她脸上每分细致处,唯恐她会不高兴一般,随后紫薰赶来,他介绍:“阿念,她是紫薰。” 叶香偶友善地打招呼:“紫薰姑娘。” 紫薰却不说话,静静站在裴喻寒背后,仿佛对方是可以为她遮风挡雨的大树,她一直盯着叶香偶,那种眼神,竟看得叶香偶有点头皮发麻,觉得自己就像是绸缎庄里的布料,被她打量来打量去,再里里外外地看了个遍,无一处不仔细。 过去片刻,紫薰咬着嘴唇,磨磨唧唧吐出一句:“原来就是你啊。” 她特不服气似的,讲话一阵气急败坏:“都这么久了,你怎么还不同意?裴哥哥究竟有哪里不好,难道还配不上你?” “紫薰!”裴喻寒出声打断。 叶香偶眨着眼睛,完全听得一头雾水。 紫薰显然挺怕裴喻寒生气的,闻言安静下来,委屈地瘪了瘪嘴巴:“我就是觉得她长的挺一般的啊。” 说她……长得挺一般…… 叶香偶反应后,突然有点哭笑不得,这丫头,倒是什么话都敢当面说。 她好奇地问:“你觉得我怎么一般?” 紫薰鼓着两腮,酸不溜秋地道:“裴哥哥说你比我好看,比我苗条,比我个头高,我本来以为是位难得一见的大美人,今日一见,不过尔尔,反正我觉得你不如我。” “魏紫薰!”裴喻寒简直有掐死她的冲动,真不知她是太自信,还是太孩子气了。 叶香偶听完,点点头:“哦,我也这样觉得。” 她的态度令紫薰一愣,按说被人批评样貌,都该生气才对吧? 叶香偶道:“其实这个问题很好解释,哪怕我是个丑八怪,他依然会觉得我比你好看,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紫薰蹙眉,半晌,摇了摇脑袋。 叶香偶微微一笑:“大概……就是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你……” 看出她眸底的戏谑,紫薰登时面色涨红,仿佛掉入热锅里的小土鸡,又气又急,原地跺脚:“反正、反正你以后对裴哥哥好一点,否则我不会原谅你的!”身影化成一股小旋风,提着裙裾跑掉了。 瞧瞧,也太容易对付了。 叶香偶乐不可支,尔后察觉到裴喻寒的注视,他眼睛里有未褪去的吃惊,双颊浮起异样红晕,有种孩童般的腼腆欣喜,当接触上她的目光,才不好意思地移开眼,略显无奈:“这两年,她性子一点都没变。” 叶香偶脱口问出:“紫薰是喜欢你的吧。” 裴喻寒不置可否。 叶香偶道:“我记得当年,她独自从英州跑来找你。” 裴喻寒意外她会知道,一怔后,点点头:“嗯……那时候我也没有料到,她第二次跑来见我,竟然说要嫁给我,她一个姑娘家不远千里赶来,没办法,我只好先将她安置下来,后来我告诉她,我已经有心上人了,是不可能娶她的,她很想见见你,可你当时的样子……我只能拒绝,她说离开淮州前,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希望我可以陪她两日,在河灯节那天陪她放河灯……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跟紫薰说清楚了,我跟她之间什么事都没发生。” 叶香偶才晓得那会儿是她误会了:“对了,紫薰刚才问我的话,是什么意思?” 裴喻寒却尴尬地揉揉鼻子:“没事。” 因为要停留俆府几日,探望完裴蕴诗,家仆忙着从马车上挪运行李,叶香偶被安置在女眷居住的后园芙蓉居,因离晚膳时间尚早,叶香偶对新地方好奇,便带着翠枝随处逛了逛,俆府的仆从知她是贵客,路上经过,都会恭敬地朝她福身行礼,叶香偶打听下,得知梅岗上腊梅蜿蜒成林,米分红一片,暗香无数,遂领着翠枝登上观光,不过刚是抵达山顶,风就大了起来,叶香偶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雪狐毛昭君兜斗篷,周围花瓣细密,飞落如雨,洒了她满身米分香色,小小的身影,竟好似匿现尘寰的梅花妖精,美得令人难以移目,生生灼入眼睛里。 翠枝赶紧替她把兜帽戴上,正欲拉着她下山,忽地视线一扫:“咦,山下面是不是有人?” 叶香偶顺她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山下有一条人影,正仰头朝她们这厢注视着,看不清面容,但似乎是位年轻男子。 叶香偶没多想,迅速跟着翠枝下了山。 俆聖喜欢热闹,晚上把大伙儿叫到贤意堂一起用膳,俆聖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最小的妹妹才七岁,而俆聖既是家中老大,又是一家之主,几位弟弟妹妹都对他敬爱有加,介绍到三弟俆溢时,俆溢就跟望着天仙似的,眼睛直愣愣盯着叶香偶,差点回不过神来,叶香偶对俆溢的反应有点匪夷所思,不过仔细一打量的他衣着身形,猛然醒悟,原来他就是今天在山顶上看到的那个男子。 可能离开家不太习惯,翌日天刚破晓,叶香偶便早早起来了,梳洗完毕,她简单在屋里用了早膳,又去软云居探望了裴蕴诗,回来途中正巧撞见了俆溢。 俆溢年方十六,生得文质彬彬,看到叶香偶居然有点害羞,两手高拱,朝她唱了好大个肥喏,显得恭谨无比:“表姑娘。” 叶香偶亦客气回礼:“三公子。” 俆溢腰板挺得笔直,睫毛半掀半垂,一副想看她,又不敢看的模样,讲话结结巴巴:“表姑娘,这、这是要去往哪里。” 叶香偶答道:“我刚从诗姐姐那里回来,正打算随处逛逛。” 俆溢问:“表姑娘喜欢梅花吗?” 叶香偶疑惑,俆溢赶紧解释:“噢,不是,昨天……我……我刚好看见表姑娘……在梅岗上……” 叶香偶嫣然巧笑:“是啊,本来想去赏梅花,结果风大,就又回来了。” 那风云清淡的莞尔一笑,几乎让俆溢看呆了,讲话愈发口吃:“我、我对府里环境熟悉,表姑娘若……若不介意,我可以带表姑娘到园子各处参观一下,以尽地主之宜。” 他满面诚挚,叶香偶略一犹豫,颔首道:“三公子客气,既如此,就有劳三公子了。” 俆溢挠挠头,笑得差点合不拢嘴,走在前头为她引路。 与裴府相比,俆府的花园不算太大,虽属北方,但构建却是传统的江南风格,一路行来,让叶香偶倍感亲切,之后俆溢又带她参观了梅岗,一片寒梅火树,将山顶焚成殷红艳丽的颜色,叶香偶敢说冬日的梅岗,是俆府里最美的地方。 俆溢起初跟她在一起很紧张,吐字一直不利索,不过经过几番交谈,两个人熟络起来,俆溢就像刚刚学会跑步的小孩,终于逐渐适应,最明显一点,就是讲话不大舌头了。 他们逛了好久,连午膳的时间都错过了,等俆溢送她回来,叶香偶却见裴喻寒站在芙蓉居门口,似乎等了她许久。 她跟俆溢在一起,脸上还挂着谈天时的笑意,为此这一幕映入裴喻寒眼底,简直比针扎还刺痛。 “裴大哥!”俆溢年纪小,过去跟他打招呼,“裴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裴喻寒表情僵硬:“我……有点事……” 俆溢见他目光一直投在叶香偶身上:“你来找表姑娘吗?我适才带表姑娘参观园子来着。” 裴喻寒脸色有些灰白,不做声。 俆溢想着他找对方有事,识趣道:“表姑娘,那就这样说定了,明日我安排好马车,来接你。” 叶香偶点头一应,就瞧俆溢欢天喜地走了,与此同时,耳畔传来裴喻寒焦急的询问:“明天?明天他接你做什么去?” 叶香偶解释:“他说我初来英州,英州有许多好吃好玩的地方,带我去逛街。” “逛街?”裴喻寒惊愕到声调险些都变了,“就你跟他?” 叶香偶笑他这是糊涂了不成:“怎么可能,还有四姑娘。” 裴喻寒脸色特别难看:“你想去哪里,直接跟我说不就好了?” 叶香偶蠕动下嘴唇:“我以为你很忙,昨晚用完膳,不是还被俆姐夫叫到书房议事。” 她这样自以为是,气得裴喻寒牙齿咯咯作响:“我说我很忙了吗?你就自己这样认为?再说了,你提前告诉我,我总会抽出空闲啊。” 被他劈头盖脸地教训一顿,叶香偶只好老实回应:“喔……知道了。” 裴喻寒咳嗽下,声音有所缓和:“那你跟他说,明天不能去了。” 叶香偶以为听错,瞠着眼睛:“为、为什么……” 裴喻寒真恨不得给她脑壳一拳:“怎么,难道你还很想跟他在一起逛街?” 叶香偶摇头:“不是啊,但我都答应三公子了,不能言而无信。” 裴喻寒脸绷得跟木板似的,十分严肃:“那也不能孤男寡女。” 叶香偶蹙眉:“不是说了,还有四姑娘。” 裴喻寒道:“四姑娘才十一岁,这样一算,你跟他也算是孤男寡女了。” 叶香偶嘴角抽搐,真搞不懂他脑子是怎么想的:“我跟三公子只是朋友而已,况且三公子才十六岁,连说亲的年岁都不到呢。”哪里像她,自以为十五,其实都近二十了。 裴喻寒一阵冷笑,话语简直酸得掉牙:“朋友?这才认识多久呀,就都称呼朋友了,十六岁还不到说亲,定亲总可以了吧?而且这个岁数,正值情窦初开,血气方刚,意气用事,拿不准就一头栽了进去……” 叶香偶明白了,特无奈:“裴喻寒,你当所有人都跟咱俩那会儿似的?你成天想着有用吗,就不能给我点自由?况且这里是在俆府,你以为咱俩能光明正在外出遛弯,岂不更惹来闲人闲语?” 裴喻寒脸色一白,果然不吭声了。 叶香偶叹气,心平气和道:“好了好了,你来找我什么事?” 转过话题,裴喻寒才别别扭扭地讲:“地方住的还习惯吗,要是有什么缺的少的,你就告诉我,我在东兰院那边,今儿个派了个丫头到你院里,有事你就让阿芸来找我。” 他守在门口这么久,原来只是为了跟她讲句话,叶香偶心内忽然暖得像揣了个火炉:“嗯,知道了……” 今日她未涂口脂,唇瓣透着淡米分色泽,宛然春光里娇糯糯的花朵,在诱人抚摸,裴喻寒不舍地看了好几眼,才闷闷不乐地离去。 第二天,叶香偶穿戴整齐,算着时候差不多了,领着翠枝来到徐府大门口,马车已经备好,俆溢见她来了,兴高采烈地迎上去,而除了四妹俆馨,魏紫薰竟然也在场,以及旁边的裴喻寒。 叶香偶都看傻眼了,她可不记得裴喻寒昨天说要一起外出游玩的。 俆溢挠着脑袋解释:“今天在贤意堂遇见裴大哥,他说初来英州,也想四处逛逛,紫薰姑娘也说闲来无趣,所以就都一道来了。” 魏紫薰还记着昨天的仇,哼哧声,白了叶香偶一眼。 叶香偶不以为意地笑道:“好啊,人多才热闹。” 俆馨似乎很喜欢叶香偶,也不认生,拉着她的手闹着要坐在一起。 他们先是来到人头攒动的古铜庙祈福,由于魏紫薰吵着要求签,一行人只好又来到偏殿,叶香偶原本不敢兴趣,结果魏紫薰硬是叫着她一起求,似乎什么都要跟她比较一番,叶香偶很快摇出一支木签,拾起来,上曰:郎才女貌世间稀,姻缘前定不须疑。竟是极好的上上签,魏紫薰紧随其后,扑咚也摇下一支,却是:镜花水月空中阁,来匆匆去也匆匆。 魏紫薰恨不能哭出来:“这、这是什么破签啊,一点都不准,以后我再也不来了!” 他们沿途尝民间小吃,逛古玩字画,看杂耍卖艺,叶香偶跟徐溢俆馨玩得不亦乐乎,魏紫薰毕竟是小姑娘家,瞧见有精彩的喷火吞剑,也忘记了先前的不快,跟着鼓掌叫好。唯有裴喻寒,从一出来就摆着张臭脸,显得特不合群,叶香偶都不知道他非要跟来干嘛,噢,倒是有几次…… “表姑娘,你瞧!” 杂耍表演正值精彩时,徐溢激动之下,伸手拉扯下叶香偶的袖子,结果一扭头,发现拽的却是裴喻寒的袖子,对上某人阴恻恻的眼神,俆溢紧张得一哆嗦,赶紧松开手。 又比如叶香偶找不到手帕,徐溢好心掏出自己的,正打算递给对方时,裴喻寒已经在用帕子给叶香偶擦脸了。 摊铺上挑选小首饰,徐溢给叶香偶选了一支海棠花簪,刚要靠近叶香偶,却被裴喻寒一屁股挤到边上去了,裴喻寒也不管叶香偶喜不喜欢,直接将一对花胜别在她发髻上,拖着下巴端详,完全将她视为己有的样子。 还有挤在汹涌的人海里,叶香偶被路人不小心撞倒,当时徐溢就在旁边,她自己都以为会被俆溢接住,可裴喻寒就跟练过轻功似的,居然比徐溢更快更稳地接住她,看着那双深情脉脉的凤眸,叶香偶吃惊到嘴巴张成o型,暗忖这家伙莫非偷偷学武功了?也太神速了吧!   ☆、第89章 章[连载] 一群人连玩到逛,临近晌午,已是累得够呛,来到英州数一数二的大酒楼歇脚,看着一盘盘美味珍肴络绎不绝地呈上,叶香偶与徐馨看得直吞口水,吃饭也就全无顾忌,两个人开始大快朵颐,再反观其他三人,徐溢讲究斯文,裴喻寒真优雅,魏紫薰则是故作矜持。 至于魏紫薰对她嗤之以鼻的态度,叶香偶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反正填饱肚子才是要紧事,偶尔能对上徐溢温和含笑的眼神,她刚要回之一笑,不料裴喻寒的目光立马就刺了过来,将她与徐溢“眉目传情”的画面抓个正着,叶香偶留意到他手里的筷子都快握弯了,头皮莫名渗出一层冷汗,赶紧低头继续喝汤。 俆馨很喜欢叶香偶在路上为她挑选的小水滴玉坠儿,其实这也不算叶香偶送的,因为裴喻寒将摊铺上的小饰物全部买了下来,包括这顿价格不菲的大餐,叶香偶觉得带裴喻寒出门就是这点好,要什么买什么,完全不担心没银子花。 俆馨把着她的柔荑道:“叶姐姐,等满月席结束,你就该回淮州了吗?” “是呀。”叶香偶莞尔,“日后有机会,四姑娘也来淮州作客,我带四姑娘去吃各种好吃的。” 俆馨却瘪着小桃唇,不太感兴趣:“叶姐姐就不能再多住一段时间吗?” “这……”叶香偶有点为难。 俆馨灵机一动,人小鬼大地道:“叶姐姐有没有定亲?” 叶香偶微愣,摇摇头:“没有……” 俆馨笑得合不拢嘴,这一脱口,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那叶姐姐嫁给我三哥好不好?大哥哥之前也说了,如果有合适的人家,就该给三哥定亲了。” 叶香偶瞠目结舌,而俆溢掩住嘴一阵呛咳,差点没被刚才那口鸭舌噎死:“四妹,你、你在胡说什么呢!” 俆馨撅着嘴:“我哪儿有胡说,上回大哥哥明明是这么说的,而且三哥难道不喜欢叶姐姐吗?” 俆溢瞬间红透了脸,已经不好意思看叶香偶:“我……我……” 别瞧俆馨年纪不大,但这辈分关系可清楚极了:“我喜欢叶姐姐呀,如果三哥娶了叶姐姐,那就是我的三嫂嫂,这样叶姐姐就可以天天陪着我,不用再回淮州啦!” 出乎叶香偶的意料,俆溢居然没怎么反驳,反而结结巴巴:“四妹,你别胡闹了……况且这种事,总得问问表姑娘、表姑娘的意思……”然后深情款款地望向叶香偶,言外之意,叶香偶若肯嫁,他自然是愿意娶的。 “噗——”气氛寂静下,魏紫薰突如其来的笑声,显得分外明显。 俆馨不解:“紫薰姐姐,你笑什么?” 魏紫薰眼波流转,意味深长地讲:“我是笑四姑娘的愿望恐怕要落空了。” “落空?”俆馨一听,着急追问,“什么意思?” 魏紫薰耸耸肩,神秘兮兮地道:“总之呀,想让叶姑娘嫁给你三哥,那是不可能的事。” 俆馨先是颦眉疑惑,继而蹿出一个念头:“莫非是叶姐姐有心上人了?” 叶香偶汗流浃背。 因她不吭声,俆馨只好求助地看向裴喻寒,岂料裴喻寒脸正黑得跟糊锅底似的,居然顺着魏紫薰的话,阴阳怪气地道:“是啊,我也听说,不是已经有心上人了么。” 叶香偶心想他这是添什么乱啊。 偏偏裴喻寒不肯放过她:“而且不是还与对方定亲了么?” 定、定亲?叶香偶瞪大眼:“裴……我……我没……我……不……” 她刚吐出那个“不”字,裴喻寒“砰”地一捶桌子,已是气得七窍生烟,起身拽着她就往楼下冲。 叶香偶一头浆糊,一路被他带出酒楼,才算醒回神来:“裴喻寒,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这顿饭你还吃的下去?”裴喻寒胸口呼呼喘气,没有把饭桌掀了就已经相当不错了。 想到他当众讲的那番话,叶香偶玉颊微红,语气有点小埋怨:“刚才你怎么张口就来啊,我什么时候跟人定过亲了。” 裴喻寒气急败坏:“难道不是吗?” 她一愣。 裴喻寒不知是着急还是其它原因,雪玉俊容上多了一些胭脂颜色:“你、你早就是我的人了,不嫁给我,你还想嫁给谁?” 这话仔细听来,算不算是一种变相的求亲? “你说啊。”裴喻寒心急火燎的,眼神蓦又一变,阴沉起来,“难道你真打算嫁给俆溢?” 叶香偶磕磕巴巴:“没、没有……我……我谁也不打算嫁的……” “谁也……不打算嫁……”裴喻寒登时容颜惨淡,不知情的,还以为他被人当街捅了一刀。 主要提及亲事,叶香偶也是一团乱麻,不清楚该如何作答,随即发现一只手还被他紧紧攥着,大庭广众之下,引来不少行人的注目,她脸蛋发烫,试着抽了抽,却没抽动:“先放开我,那么人瞧着……” 裴喻寒被她那句话弄伤了心,直直盯着她,要哭出来似的:“不行,你今天把话给我讲清楚了。” 叶香偶意外他跟自己较上了劲,一拉一扯之际,魏紫薰她们已经走出酒楼,幸好裴喻寒是背身相对,看不清私下的动作,魏紫薰唤了一声,趁着裴喻寒转头走神的功夫,叶香偶终于像小鱼儿一样溜出他的掌心。 “叶姐姐,刚才到底……”俆馨貌似一门心思想让她当嫂子,打算继续追问。 前后俆馨,后有裴喻寒,叶香偶开始后悔今天出门了,也怕了眼前这位小姑奶奶,急中生智,干脆捂着肚子装痛。 这一招果然令俆馨惊惶失措,见她“痛”得厉害,赶快扶她登上马车,叶香偶用眼尾余光瞟下背后,裴喻寒身如木桩般立在原处,眼巴巴的看着她,像条被抛弃的小狗。 第二天早上,叶香偶尚未睡醒,耳畔就传来翠枝兴高采烈的声音,几乎是用嚷的:“表姑娘,表姑娘快醒醒,外面下雪啦!” 下雪了? 叶香偶“噌”地睁开眼,连衣裳也不披,径自奔至窗前,可不么,院子里白皑皑的一片,灯笼、廊檐、台阶、地面皆覆着雪,就像画里的留白,半空还飘着鹅毛大卷,仔细看地上,已足足堆至脚踝,显然是从昨晚开始下的。 叶香偶高兴坏了,急匆匆梳洗完,就跑到外面玩了一会儿雪,今天是满月席,虽说赶上大雪,但并不影响大伙儿的热情,园内搭了大红棚子,宾客坐在棚内饮酒唱欢,顽皮的孩子们则成群结伴地在园子里打雪仗,雪球你丢一个,我丢一个,让途中端菜的婢女不知所措,简直跟过年一样热闹。 叶香偶与众女宾坐在另一个大棚里,早晨她遇见了裴喻寒,其实是裴喻寒先看到她的,因为她一抬头,就对上那双炽热的凤眸,只不过目光甫一交触,裴喻寒居然把头调开了。 满月席一直从早上闹到下午,叶香偶中途去解手,回来时,阿芸忽然紧张兮兮的将一张纸条塞入她手里:“是公子爷托奴婢给您的。” 裴喻寒给她的纸条? 叶香偶意外一愕,趁四下无人,快速瞄了一眼,纸条上仅有四个字,梅岗凉亭。 字的确是裴喻寒的笔迹,不会有假,那裴喻寒的意思,是让她现在去梅岗? 叶香偶搞不懂裴喻寒要做什么,踌躇之际,徐四、徐五姑娘跟魏紫薰一行人款款行来,徐馨如今成了缠人精,一见叶香偶,就缠着不放:“叶姐姐,我们正要去软云阁,你和我们一起去看大嫂还有小公子吧,” 尽管今日是满月席,但孩子毕竟太小,上午抱来让众人见了见,就又随裴蕴诗回软云阁了,叶香偶闻言不好推辞,被徐馨抓着胳膊拉走。 裴蕴诗见她们一大波人来了,开心不已,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兴头时,还吩咐下人取来投壶,在屋内玩起投壶游戏,众人兴致勃勃,唯独叶香偶有点心不在焉,想着这么冷的天,裴喻寒如果等不来自己,应该先回去了吧? 等她从软云阁出来,已经过去两个时辰,天色仿佛染上一层墨汁,雪还纷纷洒洒地下着,叶香偶回到芙蓉居,派阿芸去打探了下,得知裴喻寒此刻人不在东兰院,也不知去了哪里,她心内一个激灵,立马披上斗篷,也不让翠枝跟随,独自前往梅岗。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好似洗得亮哇哇的银盘,照应着地面的雪银白发亮,叶香偶虽没提灯,但借着月色,依稀看得清路,她小心翼翼登上山顶,篷衣拂过梅花簌簌,终于找到那处凉亭,却是空空无人。 她暗自松口气,看来裴喻寒果然已经回去了,发了一阵儿呆,正打算折回,蓦听花林暗处传来细微响动,紧接着冒出一道黑乎乎的人影。   ☆、第90章 章[连载] 她吓了一跳,忍不住惊呼,不过对方很快从阴影里脱现而出,竟然是裴喻寒。(凤凰小说网Www.Fhxs.Com 全文字 无广告) 他身披一件价值千金的白狐皮裘,衬得隽美俊庞红彤彤的,亦如喝醉了酒一般,却是被生生冻出来的。 他都快气死了:“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叶香偶呆若木鸡,见他使劲裹着那件白狐皮裘,浑身直打哆嗦,发丝、耳鬓、肩膀皆覆着一层薄薄的霜雪,朝她走来的短短几步,腿脚都发僵不利索,显然守在这里等了许久。 叶香偶怔愣半天,嘴里才逸出几个字:“裴喻寒……你没走?” 裴喻寒没好气道:“我不是让阿芸给你纸条,说了在这儿等你吗。” 但叶香偶哪料他会这样死心眼,直至现在也没走,结巴着解释:“我……我后来被四姑娘她们叫去软云阁,看望诗姐姐来着……” 裴喻寒闻言,不再言语。 叶香偶担忧:“既然我没来,你干吗不先回去,万一冻病了怎么办?” “你不还是来了么……”裴喻寒赌气地瞪着她,却又掩不住那么点委屈撒娇的意味,“你过来点。” 叶香偶不明意,跨近两步,结果被他一把搂入怀中。 他双臂环得死紧,仿佛把她当成了贴身不离的暖炉,不待她说话,已是启唇:“我好冷……让我抱会儿你……”听似商量的口吻,动作却不容人抗拒。 但他的确被冻坏了,嘴唇都泛着浅紫色,就像颤叶在微微哆嗦,叶香偶想他在雪中足足等了自己两个时辰,整颗心也仿佛这飘上指尖的雪花,软得一掐就融化了,没有反抗,安静地偎在他怀里。 夜色真静,连雪花飘落的声音都可以听到。 两个人相互依偎,却丝毫不觉得冷,叶香偶问:“为什么叫我来这里?” 裴喻寒沉默片刻,依依不舍地松开她:“跟我来。” 叶香偶被他牵着手绕过凉亭,望见后方平地上居然堆着两个小雪人,树枝为手,紧紧相挨,就像他们此刻一般,手牵着手,是永不分离的姿势。 叶香偶吃惊。 “你记不记在韶州的时候,咱们一起堆的雪人?一个叫阿念,一个叫阿寒……阿念与阿寒,永远不分开……” 仿佛很冷,又仿佛是种异样的激动,裴喻寒声音在遏制不住的发颤,如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子,十分笨拙地吐字:“阿念……你愿意像它们一样,跟我……不分开吗……” 他漆黑的瞳孔深处,倒映着小小的她,雪花一片又一片的飞过,闪耀出刻骨铭心的情意,他攥着她的手,掌心里居然渗出潮湿的汗水来,那样紧张、真挚、期盼、以及微微害怕地注视她。 害怕…… 叶香偶是知道他的……当年,他带她到山谷里看蒲公英,因为她说过,谁让她在夏天看见雪,她就嫁给谁,其实那个时候,他是在向她求亲吧,可结果,却是一场惨痛的悲剧。 她迟迟不答,裴喻寒目光含着哀伤与失落,逐渐黯淡下来,但依旧握紧她的手,仿佛自我安慰一般:“没关系,我可以等……不管用多长时间……” 不管多长时间…… 十年、二十年……一辈子,到老,到白了头发,只要他活着,他的心始终不会改变。 而她呢? 叶香偶似乎刹那间想明白了,仰起脸,直直看着他,眸底水雾含笑:“傻瓜。” 她说:“冷念已经死了,我现在,是叶香偶。” 既然老天让她重新活过一次,那她该做的,便是珍惜当下,珍惜眼前人,让曾经的伤痛都过去,不是吗? 有时候,人心中总有一个过不去的坎,理不清的纠结,每日每夜苦苦熬在心里,可也许某一天,甚至一念之间,就会突然想通、明悟,豁然开朗了。 她曾经说过,她再也不要爱上裴喻寒,然而事与愿违,当她成为叶香偶,她仍是不可救药的喜欢上了这个人。 大概,这就是冥冥中注定的吧,她注定爱他,注定只属于他。 他明悟过来,眼中蕴有不可置信的欣喜,叶香偶笑着流下眼泪:“你答应我一个要求,我就嫁给你。” “什么?”或许现在,哪怕她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不遗余力地摘给她。 叶香偶说道:“我要你给我唱首歌,就是那首……阿念与阿寒……” 裴喻寒表情一愣,但勾动唇角,果然唱了起来,阿念与阿寒永远不分离……阿念与阿寒永远不分离……唱了一遍又一遍,似乎是豁出去了,声音特别大,也不嫌害臊,其实他平日根本不怎么唱歌,声音有点跑调,笨拙得不行,听得叶香偶又哭又笑,心内却是满满的幸福。 事后的结果,就是裴喻寒病了。 好在隔日便退了烧,叶香偶来东兰院看他,裴喻寒本来有些迷迷糊糊的,可瞧见她进来,整个人跟吃了醒脑丸一样,第一句话便是:“你说话要算数。” 他还惦记那晚的事呢。 “算什么数?”叶香偶明知故问 “你……”裴喻寒生气,死死抓着她的手。 他身子还有些虚弱,叶香偶不好再恼他,往那薄唇上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裴喻寒两眼放空,明显傻了。 恰好这档口裴蕴诗进了屋,叶香偶做贼心虚的要把手抽回来,孰料裴喻寒不肯,一拉一扯间,可全映入裴蕴诗眼中,掩着帕子扑哧一笑。 叶香偶被裴喻寒拽着手,特不好意思:“诗姐姐……” 裴喻寒语中则有祈求之意:“阿姐……” 毕竟是从小疼到大的亲弟弟,裴蕴诗岂能不懂他的意思,叹口气:“你说你们俩,一个二十好几了,一个岁数也不小了,还要耗到什么时候?” 叶香偶脸“唰”地就红了。 裴蕴诗埋怨裴喻寒:“你也是,求亲这种事,难道还要姐姐替你开口?” 裴喻寒一脸无辜:“我……我说过了……” 裴蕴诗讶然,烟波斜斜一睨,绕到叶香偶身上:“既然如此,小偶你就干脆给个准话,究竟肯不肯嫁给我们少琼?” “诗姐姐……我、我……”这问的也太直接了吧!香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裴蕴诗往他俩手上一瞥:“瞧瞧,这小手都握在一起了,还有什么愿不愿意的,要说我,赶紧选个黄道吉日,将这亲事给办了吧。” 不愧是亲姐姐,裴喻寒简直要感激涕零了,点头附和:“我也是这个意思。” 裴蕴诗果然不负期望:“如今你们来了英州,依我之见,不如直接在这儿成亲设宴,大伙儿凑在一起,热热闹闹吃个喜酒,多好啊。” 调过头,裴喻寒自然无异议,裴蕴诗又笑眯眯地问叶香偶:“少琼同意了,小偶,你意下如何?” 简直就是趁热打铁,比她还心急啊…… 叶香偶早愣成呆头鹅了,在两道目光的齐齐“逼视”下,哪儿还有反驳的余地,傻傻一点头:“嗯……一切听从诗姐姐的安排……” 结果她与裴喻寒的亲事就这样定下来,婚期定在十日后,再遇见徐溢的时候,徐溢显得窘迫不已:“对不起表姑娘……我、我不知道原来你跟裴大哥早已订亲了,之前四妹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叶香偶莞尔。 徐溢脸一红,挠挠脑袋:“表姑娘,你与裴大哥……真的、真的很配……”然后一溜烟跑掉了。 亲事虽然仓促,但以徐府在英州的财势,布置一场婚事还是绰绰有余的,宾客不多,但基本全是自家人,亲切、热闹,当日阖府上下张灯结彩,贴红布囍,一串大红灯高高挂起,无处不喜气洋洋。 红彤彤的洞房里,叶香偶身着凤冠霞帔坐在喜床上,当裴喻寒挑开红盖头,裴喻寒就跟第一次看见她似的,眼珠子直直黏在她脸上,仿佛生了根,喜娘一旁笑着打趣:“呦,这是新娘子太美,把新郎官给看呆了啊。”引得哄堂大笑,连魏紫薰都跟着笑弯了腰。 叶香偶也不承想裴喻寒会是这副傻样子,被臊红了脸,喝合卺酒的时候,裴喻寒紧张得手直发抖,差点没把酒洒出来,然后又目不移珠地盯着她瞧,叶香偶纳罕自己莫非变了张脸不成,居然把他迷成这样?最后被大伙儿一个劲儿催促,他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出去敬酒。 等叶香偶梳洗完毕,简单用了点粥食,裴喻寒已经回来了,不得不说,他本就是美男子,今日一身红色华丽的礼服,更令那美中勾出惊心动魄的魅力来。 叶香偶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香味:“你胃不好,怎么也不少喝些。” 裴喻寒微笑:“没有太多,姐夫替我说情,他们才提前放了我回来。” 翠枝悄无声息地退去,喜房中仅余下二人,叶香偶思绪有些恍惚,不敢相信,从今日起,他们就是夫妻了。 裴喻寒默默掏出一枚半月玉佩,交到她的手中。 原来,他藏在书房小匣内的那枚半月玉佩,是她当初还给他的,与他那枚拼凑一起,便是一对。 叶香偶问:“你没有丢。” 裴喻寒摇首:“没有……一直都没有……” 叶香偶将头倚在他肩上:“以后,不许再骗我。” 这一晚,他特别温存,把所有的柔情都给了她,叶香偶像一朵含苞欲放的小花,在他面前绽放出永恒的美丽。 “阿念……” 总担心她会消失一般,他不时唤她,每次呼唤,便是挺入愈深,似乎唯有这般的亲密无间,才能时时刻刻感受到她的存在。 叶香偶紧紧抓住他的肩膀。 十指交缠,汗水淋漓,那时两个人的心跳,融合成一样的节奏,世间无她,她已成他。 从英州回来的路上,彼此脸上都溢满着幸福的笑意,途中到客栈休息,叶香偶见街畔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蜷身瑟瑟发抖,叶香偶心觉可怜,丢了几个铜板给他,乞丐磕了两个响头,抬起头时,叶香偶瞳孔一凝:“你……” 乞丐拿着钱赶紧跑掉了。 “怎么了?”因她原地发呆,裴喻寒走近身旁,顺势望去。 叶香偶有点不敢确定:“刚才那个人……好像是张长坤……” 当初张长坤从冷庙逃走后,连张府也没回,一直杳无踪迹,黎延派人四处寻找,也不得下落。 裴喻寒微愕,将她轻轻揽在怀里:“算了,老天自有定数,他这也算作恶多端,咎由自取。” 回到淮洲后,叶香偶觉得他们在一起的日子,简直就是如胶似漆、形影不离,真真好到没法形容,知道她闲不住,裴喻寒哪怕再忙再累,也会抽出空闲陪她,隔三差五带她出去玩,天气好的时候,裴喻寒喜欢在园中为她画像,或是抱着她在怀里,手把手教她吹笛子,叶香偶闲来无趣刺绣,他居然也在旁边跟着学习,后来,他笨手笨脚的给她绣了一个香囊,据说是绣了两个月才绣好的,香囊内还装着一枚平安符,是他在庙里跪了整整一天才求来的,当时跪得两个膝盖都肿得要命,完全走不了步,是被家仆搀扶回来的。 叶香偶知道后心疼坏了,眼泪珠子哗哗往外冒,裴喻寒只得满脸无奈地哄劝:“我的小姑奶奶,你可别再哭了,我听了心里难受。” 叶香偶日后天天戴着那个香囊,逢人见了,便炫耀说是自家夫君给她绣的,熟悉裴大当家的哪个不瞠目结舌,这、这还是当初那个高高在上的冷面阎王吗?自此裴少主宠妻一说,一下就在淮洲传开了。 裴府家大业大,叶香偶开始跟着裴喻寒学习营商,裴喻寒将手里两间铺子交给她打理,叶香偶才发现自己原来挺有经商天赋的,加上态度认真,上手极快,短短一年里,铺子比原先提高了不少盈利。 年前,诸名掌柜聚在书房会议,叶香偶作为女主人,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通,讲得绘声绘色,裴喻寒都不吭声,只是在旁边慢悠悠地呷着茶,当会议结束,叶香偶紧张地拍拍胸脯,问:“他们不会笑话我吧?” “不会,他们都服了。”裴喻寒戳下她的脑门,颇为懊悔的模样,“早知你有天赋,当初就不该罚你抄书写字,直接教你管理铺子就好了。” 叶香偶笑嘻嘻地揉揉鼻子。 裴喻寒将她打横抱起,叶香偶不知所措,对上那风情流露的凤眸:“娘子精明能干,为夫自然要好好奖励一番。”结果叶香偶就被他抱到内室“奖励”去了。 裴喻寒变得越来越懒,她却越来越忙,平日泰半的账本便归给她看,裴喻寒得了闲,总是想方设法的折腾她,早上叶香偶揉揉酸疼的腰板,一扭头,某人仍躺在床上酣然大睡,嘴角还扬着一丝心满意足的微笑,想到自己得去书房看账本,他却能安安稳稳的睡大觉,叶香偶突然觉得,莫非这是某人早就设计好的一场阴谋? 因生意上的事,裴喻寒要出三个月之久的远门,临走时,他是一步三回头,红着眼睛离开的。 不过裴喻寒即使离开,叶香偶也能隔三差五的收到他的书信,信里啰里八嗦一大堆,问她每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几时起床,几时睡觉,有没有想他,想他多少,梦里有没有梦见他……后面就是一串串肉麻的甜言蜜语。 叶香偶看了信后,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无法想象裴喻寒写信时究竟是怎么一副表情,这家伙自己读起来,难道都不嫌害臊吗? 她做贼心虚地将信压在箱子底下,唯恐被人发现。 由于叶香偶一时懒得回信,结果裴喻寒就跟疯了似的,由曾经的一封嗖嗖变成五六封,里面全是问她怎么了,为什么没及时回信,是不是生病了,请没请大夫,还说会尽快赶回来。 叶香偶吓坏了,再不敢马虎,赶紧一封接一封的回了。 不过裴喻寒还是提前了一个月回来,叶香偶觉得自己就是香饽饽,因为裴喻寒一下车,就抱着她亲个没完没了,鼻子眉毛眼睛嘴巴统统亲了一溜遍,看得周围家仆皆憋红了脸,想笑不敢笑,叶香偶都快气炸了,今后他还要她的脸放哪儿放?往哪儿放? 晚上坐在一起用饭,她突然说:“裴喻寒,我怀孕了。” “咚”地一声,筷子从他手里掉落。 叶香偶讲:“你走后的第十天,我觉得身子不太舒服,就请曾大夫来看了,说是喜脉,到现在已经、已经三个月了……” 她有点含羞,为了给他一个惊喜,故意在信里隐瞒不说,本以为他会高兴得叫起来,可裴喻寒只是呆呆地注视她,灵魂仿佛飘出了身体,跟木雕没什么两样。 许久,他眼眶逐渐红了起来,走到她跟前,慢慢蹲下身。 “阿念……”他用力握住她的手,目光闪烁着激动与欣喜若狂,且又混合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伤痛。 做了这么久的夫妻,叶香偶何尝不明白,轻柔地抚摸着他的长发:“你放心,这个孩子,他一定会平安诞生的,就像你曾经期望的那样,如果是男孩,会生得像你,如果是女孩,会像我一样活泼好动,咱们教他说话,教他读书写字,带着他一起到郊外游山玩水,他一定会健康快乐的成长,咱们一家人,会过的很幸福、很幸福……你说是不是?” 他点了点,像个孩子,充满无限眷恋地抱住她。 叶香偶将他的手搁在小腹上,他再也遏制不住,流下滚烫的热泪。 ============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