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书由(灰のAsada。)为您整理制作 ============= 江山别夜 作者:苏眠说 文案:   “皇后,你且靠近来些。纵然这世道冰凉如永夜,但有皇后陪着朕,便不会冷了。”   ——其实这就是一对帝后从青梅竹马到白头偕老,互相折(tiao)磨(xi)一辈子的1V1宫廷争斗文。   她是榆木脑袋,他是铁石心肠。   深而险的宫闱里,他们却偏偏相遇。   “你怎么这样傻?”他的笑声清浅,将她的脖颈染成晕红的一片,“临事则迷,说的便是你这样的傻子。”   “我……我便是这样的。”她强道,“你不高兴,便找别人去。”   “谁说我不高兴?”他轻轻咬着她的肌肤,无赖地挑了挑眉,“我高兴得很。只是我一高兴,就难免跟你一样变成傻子,两个傻子凑在一处,就难免要坏事……”   1V1,SC,HE。宫斗,廷斗,独宠!   正剧风,主角没有金手指。 ================== ☆、第1章 七宝楼台 大靖孝怀皇帝熙丰十年正月晦,北地大雪不止,黄河断流,月食填星,流民千里。 梁国国都睢阳,勿忧宫。 “当啷”! 盛水的铜匜被宽大袍袖一把拂落,温水刹那间泼洒出来,溅透了宫人裙摆,后者吓得花容失色,跪地叩首:“奴婢死罪!” 她不敢抬头,全身都颤抖地伏低在云水纹地面上,温热的水一遇着冰冷的空气,立时如同尖锐的刺一根根扎在她身上,一如那人……那人的目光,冷得像这冬末春初的料峭的风! “还不退下!” 那人开口了,声音极冷,就如从冰河里捞出的剑,冒着凛然寒气。她只能看见他的方头玄舄,在那水波一样翻漾的经锦袍角下若隐若现。她再也不敢多待,又磕了几个头,便如逃命一般匆匆忙忙地收了铜匜慌乱离去了。 殿下刚戾冷漠,喜怒无常,她再也不要在他跟前伺候了! 这宫人一路哭,一路往少府走去,一心要将自己这差事辞了。勿忧宫后是梁王母文氏所居的寒泉宫,寒泉宫西侧是尚衣、尚沐诸轩,她自从前月当上了殿下跟前的侍婢,对这些下等奴婢的地方是连正眼也不看的,但今日要去少府,便不得不从这边厢走。 天气冷得瘆人,丝毫没有春来回暖的气象,她被泼了水的全身冷得发抖,抬起眼,苍青色的天空裹挟着惨白的云,这王宫里活受罪的日子,实在不知何时才是个头!心意茫茫间,忽然听得一个轻而安定的声音: “姐姐要往何处去?可需要换身衣裳?” 她被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眼前倏尔一亮。 就好像黯淡的天色忽然全被日光照彻,一个少女亭亭立在枯木疏枝之下,正微微笑着看向她。 少女穿的是普通的纻丝夹领襦裙,没有丝毫的色泽,面上也未施粉黛,一头光可鉴人的长发披至腰际轻轻一束,衬得她整个人清雅而幽丽。 那宫人自少女清扬的柳眉、微挑的凤眼、削尖的下颌一路往下看,看到她怀中捧着几件宫内人的衣裳,心中明了:“你是尚衣轩的奴婢吧?” 少女盈盈一笑,“正是。妹妹是看姐姐身上不太松快,想姐姐也许要换身衣裳,再去找黄门大人不迟?” 那宫人一个激灵,清醒了许多,“你胡说什么,仔细我撕烂你的嘴!” 少女却不惊不惧,上前一步,微抬首道:“妹妹只是方才听见勿忧宫那边吵闹,大约是殿下又生气了?哎呀,真是委屈姐姐了,这样一路冲着哭出来,大冷天的……” 宫人冷静下来,又端详她半晌,不过是个丫头片子,看身量还不超过十四岁,纵是天姿国色,也不见得有几分胆识。她心里揣摩着,伸手去拿少女怀中的衣裳,应景地笑了笑,“如此便谢谢妹妹了,姐姐方才狼狈,多亏了妹妹体贴……” “姐姐既不见外,妹妹还有一语,望姐姐一听。”少女轻声道。 宫人不说话了。 “姐姐是气急了才会这样直往少府里冲。”少女的声音和缓,像是破开坚冰的春水,温柔、然而坚决地流淌着,“姐姐当真到了黄门大人面前,要如何向大人哭诉呢?难不成——要说殿下的不是?这一论起来,给姐姐压个凌主的罪名……”少女掩住了口,眸中却带着宽慰的笑意,“姐姐还是三思吧。” 那宫人静静听着,又有冷风刮过,将她浑身的骨头都刮凉了。她不由惶然,下意识问道:“那依你看,如何是好?” 少女却有些愕然,“怎么,你当真不想服侍殿下了?” 一提到那位殿下,那宫人的脸色立刻又白了几分,咬咬牙,又要往少府那边走:“横竖这条命不要了,我也不想再去殿下跟前!”说着又潸然落下泪来,“你不知道,殿下他是一副铁石心肠,喜怒哀乐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做他的下人可累死……” 少女微微扬眉,“殿下是天潢贵胄,自然娇惯着些,你是做下人的,当知道依着主君从事。” 那宫人看她目中含着关切,看去确实不似耍心机的人,叹了口气,满腹委屈地道:“我背后这样说殿下,也自知不对。但是殿下那人啊……”又轻飘飘地叹息一声,“殿下那人,一般人怕是伺候不来。我看他的形容,便知他是个英明的好主君,可是做他的身边人,战战兢兢,时刻提防,这样的日子,我真是再也不想过了!” 她的话愈说愈急,声音也不自觉变大,少女连忙道:“好了好了,姐姐心里有气,妹妹清楚。我看不如这样,姐姐去找文婕妤……”声音渐低,宫人下意识凑耳去听,眼睛渐渐睁大了,满面都是喜悦:“这是个好法子!” 少女直身笑道:“文婕妤总比少府那边好说话得多。” 那宫人敛了喜色,又瞥她一眼,犹疑道:“可是……我若走了,留下这个缺儿,又如何与婕妤交代?” “这个容易。”少女仍是微笑,“你便说,我来替你。” 三丈宫墙,有人拼了命想出去,有人拼了命要进来。 那个宫人如愿离开了梁王宫,她没有去送行。事实上,她甚至不知道那个“姐姐”到底叫什么名字。 但是她第二天就知道了。 走进那重重帷幔之中,浮莲的藻井,鎏金的壁柱,凝碧的承尘,朱红的漆案,在宫婢口中传得如妖魔般可怕的那个人却正懒散地倚着隐几,长发未束,只穿了一袭月白长袍,流水般覆在五采织锦莞席上—— 如此堂皇的宫殿,如此素净的装束。 无端地违和,却又无端地好看。 淡青绲边的长袖披落,他手中执着一卷简册,正读得入神,大约是听见脚步声了,随口唤了声: “秋儿?” 她双膝跪地,行了个端正的大礼,“奴婢阿暖,是替下秋儿来服侍殿下的。” 上方的人似乎有些惊讶,沉默了很久。她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当真就像秋儿说的那样,冰冷的,像刀子一样。而后他却只是淡淡地道:“又换人了?起来罢。” 她缓缓直起身来,便看见他的眼。 那是一双很亮、很冷的眼,所配的是两道斩截的剑眉,器宇轩昂,全在这一双如炬的眼眸之中了。他的脸庞很正,鼻梁很挺,嘴唇是薄薄的一线,几乎不见血色。这样干净利落的轮廓,宛如精雕细琢的玉雕像,想是一点风霜都未曾经过吧? 如是想着,她抿了抿唇,轻轻地道:“奴婢原本是尚衣轩的,秋儿走了,婕妤便拨了奴婢来服侍殿下。” 他定定地注视着她,介于女童和少女之间的年纪,身量都未长全,却拿出了一副端丽的态度,清灵的双髻下是一双幽深的眼,令他感到有趣地扬起了眉。 “母亲真是多费心了。”他笑了,“在你们眼里,孤就是妖魔鬼怪,近不得身,是吧?” 她忙道:“殿下何出此言?殿下是一等一的人物,寻常人自然近不得身……”语意有些恍惚,她不太确定,他刚才竟然笑了?悄抬眼去看他的笑容,温凉的,像春天里尚带着积冰的水,鬓角斜飞,剑眉俊逸,他实在是个很英俊的少年,尤其是带笑的时候…… “行了。”他挥了挥手,她立刻住嘴,“孤要更衣,去读书了。” 梁王太傅周衍,是大靖国内有盛名的鸿儒,住在永阳里。梁王性情虽然古怪,但对这位夫子素来是毕恭毕敬,照理说太傅应当自来王宫授业,梁王却定要去太傅府上请安读书,寒暑不辍。 阿暖于是拿过架子上的玉带,他便散散漫漫地站起身来。深衣没有束带,披搭在身上,衬露出一副瘦而精实的身骨,她竟赧然地低下了头去。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脸上的红晕。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有意替了别人到他跟前来,还能打什么算盘?可是她真好看啊,一双凤眼微微上挑,总在那柔顺的瓷白的脸庞上勾勒出一点不安于室的风情来。他看着看着,心情好了几分,伸出手指去划了划她的脸,她却突然如受惊的兔子一样跳了开去,满脸通红。 “殿下自重!”眼帘虽是低垂,声音却一点也不饶人,她捧着那条玉带,只觉沉重得压弯她的手腕子。 他却不解了,“孤怎么你了,你倒来教训孤?” 她咬着唇,不说话。惯常的那副虚假的微笑没有了,只剩下清冷的苍白的脸容。 一瞬之间,他感到索然无味,这个小丫头和之前的那些都是一模一样的,怕他、恨他、厌恶他。然而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又有什么办法?于是只能摆了摆手,声音沉了几分,“罢了罢了,孤以后不碰你。” 他张开双臂,端等她来系带。她杵了片刻,直到他的剑眉再度不耐地挑起,才忽然反应过来一般,走上前来,双手环过他的腰,将琵琶金带钩轻轻扣上,喀哒一声,少年那清冽而不容置疑的气息便逼上她身周,是苏合香,清淡,幽凉,但缭绕不绝,决不退散。 她的表情渐渐回复到正常的样子,笑不露齿,温柔平和,给他妥帖地穿戴好,玉带上的两方重纹百福山玄玉缀着水色流苏,优雅地晃荡着。将他送至门口,轺车已经备好,常侍王常弓背哈腰候在一旁,端等梁王上车。他走过去,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幽深,好像能将她一眼望穿。 她怎么能教他轻易看穿?于是挺直了背脊,端正了面容,敛眉垂首,严肃得有些幼稚。他却忽然又笑了,微微摇了摇头,便坐上车去。 王常有些讶异。殿下今日莫非心情特好?往昔里可是从来不笑的人呐。 ☆、第2章 冰炭相息 今上子息单薄,唯有二子,太子池与梁王渊。太子是先皇后陆氏所出,气度俨然,向为圣上所钟爱,然而两年前不幸薨逝,圣上膝下便只剩下了一个梁王。按说梁王嗣位是顺理成章了,可梁王性情乖戾无常,素来为上不喜,再说圣上年来宠幸的梅夫人又有了身,中宫无主,谁为储副,着实说不准。 在等候梁王顾渊回宫的时间里,阿暖到少府训导司处聆训,便听来了这些七七八八的道理。给她训话的是梁王的乳母,姓邓,当年是随梁王一同从长安来到睢阳的,面若老菊,沟壑遍布,叹了口气,就好像从那沟壑间扫来一阵颤巍巍的风。 “殿下苦命啊,四岁就之国,古往今来,皇靖祖训,从没有这个道理的!”邓夫人伤感地道,“那一年文婕妤也只不过二十来岁,身娇肉贵的中殿婕妤,抱着四岁的娃儿一路颠簸流离,别提有多惨!到了梁国,又因为圣上尚在,不得称王太后,仍然称婕妤——你,”话锋忽然一转,浑浊的目光盯上了阿暖,“你可知道这是什么道理?” 阿暖想了想道:“殿下是玉宁九年之国的。玉宁八年,陆氏谋反族诛,孝愍皇后薨逝。” 邓夫人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终于慢慢道:“不错,你是个机警的丫头。陆太子母族犯大罪,圣上不仅不废他,还遣他弟弟之国,这是何等的体恤之心?圣上为着陆太子可谓是殚精竭虑,不惜将文婕妤赶出宫来,连祖宗礼制都不顾了!只是啊,谁也没想到,陆太子竟终究不寿,让圣上白发人送黑发人……” 阿暖沉默片刻,轻声道:“不知夫人向阿暖说这些,是想提醒阿暖什么吗?” “你是殿下的贴身侍婢,你可知在你之前,换过多少拨人了?”邓夫人的声音愈来愈沉,“老身想你规矩总是不差的,只希望你多在殿下跟前尽一份心,殿下那厢有许多苦处……陆太子薨了,殿下便是皇长子,圣上猜忌心重,殿下素日里那副癫狂形相,都是作给人看的啊!” 阿暖微微一笑,“夫人多虑了,阿暖本就应当尽心尽力侍奉殿下的,至于殿下的苦处,我们做下人的,哪里敢妄加揣测呢?” 邓夫人眯起双眸打量着她,而她犹自笑得坦然而得体,生了一双张扬的凤眼,眸光却幽深得不可捉摸。邓夫人心中忽然一咯噔—— 这双眼睛,竟像极了一个人! 邓夫人脸上慢慢堆出一个臃肿的笑容,“丫头,老身问你,你家中本姓什么?可还有人在?” 阿暖捻着衣带,轻轻回答:“奴婢本家姓薄,自从家母年前殁了,如今是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薄?”邓夫人眉头微跳,“河间薄氏?” “不不,”阿暖忙不迭地道,容色微窘,“奴婢出身卑贱,哪里攀得上河间薄氏!家父是从会稽徙来的,在睢阳当了一辈子教书先生,与河间薄氏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八竿子也打不着呀!” 好容易从邓夫人处回来了,阿暖筋疲力尽,却在勿忧宫的暖阁里意外地见到了常侍王常。这位王常侍身量宽大,既高且壮,却总在殿下跟前涎脸打旋磨儿地伺候,她们后院宫人私底下笑话他,不叫他王常侍,叫他常常侍。 然而这位常常侍今日却不在他该呆的地方呆着,跑到殿下内宫里来了。他似乎有些着急,肥胖的身子在阁子里转了个圈,正好撞上阿暖,立刻咋咋呼呼地叫起来:“你跑哪里去了?怎的还不添香?” 阿暖被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答话,王常已尖着嗓子直着眼睛对她一番抢白:“殿下平素讲究,这勿忧宫里时刻不可缺人洒扫,炉中苏合香不可断烟,釭灯里水不可干,你身为殿下的贴身丫头,连这点道理都不会吗?你可知道昨日那个秋儿为什么犯了殿下的忌讳?她未注意那铜匜里的温水已经沾过外间的寒气,殿下一怒便掀了她一身的水!你若不想做事了,便早早回你那尚衣轩去,若不是文婕妤开了金口,你这怠惰性子,恐怕一辈子都近不得殿下的身!” 阿暖张口结舌任他叫骂,末了才缓过神来:这是骂自己消极怠工?天可怜见,她一大清早就服侍殿下出门,而后又被叫去训导司听训,她哪来的空闲做这些杂活?勿忧宫里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丫头,王常侍这一通火,未免发得有些莫名其妙! 抬眼一瞥,王常面色涨得通红如猪肝,衬着肥胖的身躯,她竟忍俊不禁。掩着口微笑道:“王大人息怒,奴婢这就去做。” 王常看她模样,竟似毫不惧怕自己,两眼都发直了,颤着声线道:“你你,我训你话呢,你嬉皮笑脸的做什么!” 阿暖立刻敛了笑,端端正正地道:“恭聆王大人教诲。” 王常端详她一会,眸光渐沉,负手背转身去,“你去看看那博山炉,可还有香没有。” 阿暖依言走到那错金铜博山炉前,袅袅烟篆正自看不见的细孔里悠然而出,便轻声细语地应答:“还有香的。” 王常翻了个白眼,“你是傻子还是怎的?炉里的炭火还剩几许,你便这样就能看见?试香,拿手试香,你不会?” 阿暖抿了抿唇,她一向在尚衣轩做些洗浣粗活,试香这样的雅事确实从未做过。被骂得有些理亏,又不肯承认自己当真不会,便一手揭开炉盖,另一手伸去放在微温的香灰上,不料王常此时突然过来,将她的手狠狠按入了香灰之中,径直覆上了炉内阴燃的炭火! 她大叫一声,拼命挣扎,王常面上掠过狠戾之色,用上十分手劲,钳得她根本不能动弹。炭火本是阴燃,此刻香灰飘散,大半便见了光,陡然烧得旺盛起来,“咝咝”声连响,那是她手掌被熏焦的声音! 片刻之后,王常才终于放开了她的手。 “我看这香已尽够了。”他阴阴地道,“不必再添了。” 阿暖只觉这手掌已不是自己的了,抬起来一看,掌心皮肉翻卷,惨白一片,锥心地灼痛。她咬了咬牙,缓缓将手指握起,轻声道:“奴婢犯了何罪,王大人要如此教训奴婢?” 不卑不亢,不怒不惧,这看起来稚嫩的丫头被烤焦了手掌竟连一滴眼泪都没有。王常冷冷一哼,“这是给你提个醒,免得你以后忘了规矩!”说完便拂袖而去,竟是再也不回看一眼。 阿暖心中有一万个疑惑,王常为什么要这样针对自己?招惹殿下的身边人,显然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既然是殿下鞍前马后的常常侍,按道理不该这样出头…… 但是疑惑也没有用啊。她看着洒了满屋子的香灰,没有叹息,没有抱怨,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便开始打扫起来。 说来也奇怪,勿忧宫里平日侍婢众多,今日却一个都不见。她年前入梁宫,到今不过两三月,活计本就干不利索,手又受了伤,扫帚都拿不便当,恼了性子便在心底里把梁王的洁癖骂了个透彻。 “香不断烟,灯不断水,真是个了不得的大王!不是天天在学圣人言么,怎么不学学‘君子有质而无文’?” —— “圣人言当然是要学的,圣人还说过‘质胜文则野’,不知阿暖听没听见过?” 一个清冷如泉的声音抑扬顿挫地响起,惊得她跌落了手中的帚箕,一个抖索跪了下来: “殿下!” 梁王殿下正立在门边,目光倨傲地扫过来,看她东西落地又砸了一地灰尘,眉头皱了皱,脚步便停在了那里。羽葆流苏璧翣将他雪白的脸庞映得愈加俊秀出尘,那目空一切的神情却实在不讨人喜欢,轻轻地哼出一口气道:“孤出门大半天了,怎么还没打扫干净?” 又是这句话! 阿暖用手指扎了扎自己生疼的手心,方慢慢道:“禀殿下,奴婢今日往少府聆训去了,回来未久,所以还未打扫完全……还请殿下移玉暖阁,待奴婢将这边……” “孤不是问你。”梁王的剑眉又皱在了一起,“孤是问平日里那些洒扫的人呢?” 阿暖一怔,“这——奴婢不知。” 梁王静了静,便往外走去。走了几步又匆匆回身点着她道:“这些不用你做,你给孤歇着。”这才大步离去了。 仅仅片刻后,穿着低等服饰的王婢鱼贯而入,各持帚箕,三下五除二便将内宫诸项都打扫个干干净净,比起她一个人不知快到了哪里去。王常也来了,跟在梁王身后点头哈腰,就跟完全不认识她一样。 阿暖如堕五里雾中,全不明白今天发生的一切所出何由,但终于不用她打扫了,她一个欢喜,便呛了一口香灰。一个婢女对她低声道:“姐姐让开些罢。” 她讷讷,滑步往门边走,却听见梁王与王常的对话。 “说来真是,今日恰好寒泉宫那边修灯柱子,人手不够,便将她们叫去了。都是老奴失策,给殿下赔礼,请殿下恕罪!” 梁王紧抿唇线,并不搭理他的哭诉,却轻抬下颌朝薄暖示意:“你,随我过来。” 阿暖呆了呆,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殿下在唤奴婢么?” 他不耐烦了,径自转身而去。她立刻便感受到王常冷锐的目光,心中一寒,便拔足跟了过去。 ☆、第3章 文质彬彬 梁王走路,步伐迈得很大,玄黑衣裾带出猎猎风声,玉带上那两枚山玄玉互相碰撞,在冰冷空气里发出清亮的乐音。阿暖不得不碎步小跑着跟随,一路下来,竟跟得面泛微红,额间冒汗,梁王却突然停下了步子,转过身来。 她急急刹步,便听他一声嗤笑:“还真跟大户女郎似的,连步子都迈不动了?” 她低下头,“不是的……”话未说完,他已再度举步,这次却缓了许多。她跟随其后,注视着他玄武纹的袍摆轻轻飘扬,清稚的脸上没有表情。 他直接走进了从周阁,那是他的书房,向有专人侍候的;阿暖便在门口止了步。梁王又回过头来,冷声道:“你是要孤来请你么?进来!” 阁中一方桯案,案上笔砚齐全,正摊放了一卷书。阁两旁全是书架,堆满了密密匝匝的简册,简端都缠了作标记的各色流苏,温顺地垂落下来。阿暖这才信了这位殿下是当真有洁癖的:这样多的书,必得一日清理两次才能这样地一尘不染吧? 梁王走到书案后揽襟坐下,指了指案上的漆书砚,简短地道:“斟墨。” 漆书砚不堪研磨,阿暖缓步上前,轻轻拔开砚上仓栓,使贮好的墨汁汩汩流入砚中,又取砚滴,低压翠袖往墨中注水,再拿过架上的紫霜毫,执笔往砚中舔了舔墨,便揽着袖将笔端倒转着递给他。 这一应流程她做来却是十分熟练,眉目专注,神态典雅,真如一位大家闺秀,而不似卑贱奴婢。他静静看着她的脸,竟忘了去接她手中的笔,直到毫端的浓墨滴落在案上才恍然发觉。 她连忙执巾擦拭那滴残墨,他却拿了一片削好的竹简道:“你写自己的名字给孤看看。” 她一呆,“这,这太僭越了……” 他剑眉一拧,神气凌人,“写是不写?” 她凝了声气,只得就着跪坐的姿势在他对面落笔。然而右手心里还是一片焦灼地疼,握笔不住,这笔画复杂的“薄暖”二字便怎么也写不好看,耗了大半晌才写就。 他端详着道:“字是好字。” 她低声道:“奴婢谢殿下褒扬。” 他顿了顿,“你姓薄?” 她微微无奈,“奴婢与河间薄氏并无亲缘……” “喔。”他扬了扬眉,“那就好。” 她恭恭敬敬地将笔洗净,放回架上,他拿着那片竹简,却又重复一遍:“确实是好字。” 她在心中想:若不是我手伤了,写得比这还好呢!但毕竟不敢将这样的神气露在脸上,欠身欲站起,他却忽然拉住了她的袖子,斜眉一笑道:“给孤看看你的手。” 阿暖面色微变,意欲撤手,他却不让。她将立未立之间重心不稳,趔趄了一下,眼看要拂倒书案上的笔砚,他锁着眉头,手上一个加力便将她拽了过来,她惊呼一声,又不敢跌在书案上,将水墨打翻了清理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于是她结结实实地摔进了他的怀里去。 他亦没有做好准备,少女的身躯径自摔来,两个人一下子都跌倒在席上! 他无语地望着梁上的藻井,摸了摸鼻子。她趴倒在他胸口,狼狈得无地自容,手一撑便慌忙要坐起来,却听得他自胸臆间发出一声闷哼:“你要压断孤的骨头么?” 她这才发现自己竟将手按在了他的胸膛上,心乱如麻地收回去,他却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子。 她别过头去,将手掌握得紧紧的。他抬眸瞥她一眼,也不起身,就这样斜躺在席上,宽大的带了薄茧的手掌慢慢覆上她娇小的拳头,将她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了。 被炭火烫得发白的掌心已全然不见原本的静洁莹润,没有及时包扎,刚才又强行握笔,皮肉裂开数处,泛着可怖的猩红,与炭烬混在一处,倒似发焦的颜色。然而他的手却是微凉的,刺得她更加活生生地疼…… “这是怎么回事?”他眸中掠过暗光,语气有些不善。 她轻声道:“奴婢自己不小心,试香的时候误触了炭火。” 他摇了摇头,“寻常试香不会伤这么重。” 她低头,不再言语。 他审视她片刻,终于慢慢放开了她的手。她如蒙大赦,手一刺溜缩进了袖子里。他顿了顿,坐起身来,执笔舔墨,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你既不肯说,孤便不问了。” 她看墨已干了大半,又执起砚滴来。他失笑,“叫你添香扫地你做不来,这种文人雅士的事情你倒做得齐全!” 她静了静,和缓地道:“不瞒殿下,奴婢先父曾是个教书先生,奴婢侍奉书砚,因而学了几分书房里的活计。” 他一手执简一手握笔,看也不看她一眼,“你方才说什么,君子有质而无文?真是一知半解的瞎话!” 背后说人坏话被抓了包,她脸上阵红阵白,心里却还不服气,清声道:“君子自然是文质彬彬的好,但文质若不可兼得时,还是质为先。” 他一挑眉,“这是你的话,还是圣人的话?” 她怔了怔,声调便低了一阶,“是奴婢自己的话……” 他又笑了,“还算诚实嘛。孤告诉你啊,普通人呢,自然是质为先;但为王者呢,必须是文为先。明白了?” 什么明不明白,他这是强行灌输,要她怎么争辩?他看她面色不豫,又轻哼道:“人主之‘文’,是一种气度,上位者气度端严一丝不苟,下民才会心生尊敬——你不懂便算了,横竖与你不相干。” 横竖不就是洁癖么,哪来那么多说道!她腹诽着,稍稍抬眸去看他,刀笔摇动,宽广大袖漾出水一样的波纹,门外暮色/降临,他冰冷的眼底好似融化了些许,专注做事的样子俊美得令人心折。他落笔成文,字迹刚劲清瘦,棱角锋锐,笔画拗折,不似她的字那般隐藏了性情,而全是峥嵘外露的。她看得怔怔然,连手上沾了墨渍都不知道。 他忙拂开她的手,“越帮越忙!” 她有些讪讪的,“奴婢这便去盥手。”说着往外走,他却忽然发话道:“你想不想继续读书?” 她愕然回头,他掷了笔,懒懒散散往凭几上一靠,眉眼斜逸风流,“孤一个人读书闷得慌,过去那些丫头连大字都不识,孤的课业都没人督促。明日你便随孤一同上太傅府上去。” 她惊诧莫名,浑然摸不清这古怪的少年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主意。宗室带个奴婢去听讲是常事,可让她督促课业又是作甚?难道还真要伴读不成? 他看她那结结实实受了惊吓的模样,心情无端松快了几分:总算在她脸上看到了一种新奇的表情! 他笑起来,双眸都灿灿然如缀了漫天星子,促狭的薄唇轻启:“记得带《毛诗》。” 晚膳之后,梁王便不见踪影。阿暖一个人回到勿忧宫,想了想,还是去将他的卧房整理一番,四处仔细检查了,确认是真真的干净无尘,才放下心来,往外间阁子里歇息去了。 手心已不是那么疼,而代之以酸楚的麻木。她小心翼翼地将炭灰理净,找来粗布,随意包扎了一番。又在榻上呆呆地坐了片刻,忽而走到墙角,将那一方竹箧拖了出来。 箧中端端正正地堆叠着许多书简,都是粗糙的麻绳编连,年深日久偶有脱落,被人用杂色绣线重行密密地缝了一遍。薄暖怔怔地用手抚摸过那针脚细密的绣线,仿佛看见母亲在灯下为她编连简牍的样子,温润的眸光,宁静的神色,永远淡然不惊,永远风和日丽。 梁王顾渊回卧房时,看到的便是阿暖蹲在墙角,对着一箧书册出神的样子。 他静了静,原要迈进去的腿又收了回来,站在门外咳嗽了两声。 她连忙将《毛诗》挑出,合上竹箧,整理衣襟回身行礼,“殿下。” 他凝视她的脸,明明是个满肚子心眼的慧黠少女,却偏做出一副温柔端庄的样子来——他不自觉斜了嘴角,袍袖一扬,一只小盒在空中骨碌碌打着旋儿落进了阿暖怀里,“治烫伤的。” 她手忙脚乱地接住,他又冷冷地添了一句:“明晨之前赶紧治好,休到先生那边拿不稳笔丢孤的人。” 做梁王殿下的贴身侍婢,其实并不是很累。因为梁王生性好洁,平素不喜人靠近,所以很多当真“贴身”的事情都不必她服侍,比如夜间的更衣就寝。她在阁子里歇着,与他只隔了一道帷幔,她和衣躺上床,那边空旷卧房里的灯火直到子时方熄,而后便是窸窸窣窣的脱衣掀被声。也许是春夜太过静谧了,那声音从她的耳朵直窜进了她脑子里,闹得她脑中一阵嗡嗡乱鸣。 真的进梁宫了……真的见梁王了……却又真的迷茫了。 绮寮窗棂外是一弯浅淡的月亮,光华脉脉流转,映彻梁宫草木,好似洒下了一层清霜。黑夜如泛光的铁幕,她数着窗格子,不知数到了多少才终于昏昏然沉入了梦乡。 ☆、第4章 山有扶苏 自打跟随梁王顾渊一同入读太傅府,阿暖就再也没有在子时之前入睡过。 梁王太傅周衍年逾花甲,白发苍苍,却一定要梳得整整齐齐,拢成发髻以桐木簪束在冠中,连一缕发丝都不能飘散出来。她于是想,果然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顾渊在王宫时放荡不羁,喜怒无常,然而到了周太傅这里,立刻就换了个人,敛容肃貌,正色端操,课业上也十分用功,阿暖很不明白,他都这样了,还叫她来做什么? 帮他研墨翻书也就算了,为什么他做一份课业,她自己还得做一份? “咳咳。”他轻咳两声,她这才发现自己又走了神,连忙端正姿态继续听讲。她是奴婢,不能与主上平起平坐,周太傅给她在边角处置了一方小案。她看着周太傅摇头晃脑地读诗,忽然一个激灵:她坐在这个地方,他又怎么能看见她在发呆?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周太傅跽坐上首,唱诵一遍,命道,“请殿下试解此篇。” 顾渊慢慢道:“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以物起兴也。子都,美人也;狂且,狂丑之人也。不见子都,谓美人之不来;乃见狂且,谓丑人之作怪。” “扑哧”一声,阿暖没能忍住,笑出了声来。顾渊慢悠悠瞥了她一眼,又补充道:“此诗讽刺国君以丑为美,是非颠倒,纲纪紊乱。” 周太傅捻须道:“不错,虽不中亦不远矣。世有小人而君不能察,反以之为好,这是人君之大敝!”声音沉了半分,“为人君者,最要紧是明辨忠奸,殿下可记住了?” 顾渊恭声道:“学生记住了。” 周太傅郑重地点了点头,复接着往下讲去。 这日回宫时,顾渊坐轺车,阿暖依例在车旁步行跟随。马蹄嘚嘚,轮声辚辚,顾渊忽然倾身向外道:“你今天笑什么?” 阿暖低下头去,一边迈着碎步一边道:“奴婢没想到殿下会这样解释。” 顾渊一挑眉,“这不是孤的解释,这是书上的解释,孤只是照搬。” 她一怔,“总之殿下……语言诙谐……” “你到底在笑什么?”他不耐烦了。 她一看到他这神气就不敢再饶舌,老老实实地道:“奴婢笑的是自己,奴婢自作主张,有另一种解释。” “哦?说来听听。” “奴婢觉得,这不过是一个女子在等人,等呀等呀好容易等着了,偏还要拿乔地跟他说:我等的是那美人子都,可不是你这狂人呀!” 她说得绘声绘色,眉眼都灵动如舞,说到末句又忍不住笑,眼波澄澈地荡漾了起来。他心神一晃,好像在这寒冷的空气里感到几分瓷实的温暖,却将长长的眼睫掩下了,声音重重地一沉:“一派胡言!” 她容色一凛,忙道:“是是,奴婢一派胡言。” 他这才满意,懒洋洋地坐回去,犹不解气地加了一句:“你这是非议圣贤!” 她点头,“是是,奴婢非议圣贤。” 他怎么感觉自己好像被她给玩弄了?冷冷哼了一声,慢慢道:“你这解释得没有道理,知道为什么吗?那女子既然好不容易等到了要等的人,怎么还会说人家是狂丑少年?怕是欢喜还来不及吧!” 她微微疑惑地歪着脑袋想了想,“大约她不想让少年知道自己在等他。” 顾渊又皱起眉头,“装模作样,口是心非!” 两人这样顶着嘴,浑没发觉梁宫已在眼前。仆从扶顾渊下了车,阿暖亦步亦趋地跟随他入宫,走到勿忧宫里,他忽然回头对她道:“你也一样,以后不许跟孤拿乔,明白没有?” 她明白个屁。口中唯唯诺诺地应了,心里已不知腹诽了多少遍。看来梁王殿下不仅傲慢、古怪、冷漠、有洁癖,还有点莫名其妙! 读不了几天书便临近社日,王宫中开始准备一应祭祀事物,民间也活络走动起来,将大年的喜庆气氛在寒冷中一直延续到了二月。 顾渊作为一方王侯,固然是忙得脚不沾地,也带累了他身边的一应宦侍仆婢,首当其冲的就是阿暖。 这是怎么说呢? 实在是这位梁王殿下,简直太过挑剔了。 “不行不行不行!”他飞快地在宫婢们捧着的一方方织锦前走过,甩袖将那些华美锦绣一个个全都拂倒,“这些达官贵人,什么样的宝物没见过?这斜文锦太寻常了,换过!” 阿暖站在这一列宫婢的最前端,看见那些宫婢几乎要掉泪的样子,斟酌了片刻,慢慢道:“殿下,礼物也分品级,给宗室列侯的礼不宜太重,重则逾制。” 他回过身来,剑眉高高挑起,“你倒来教训孤了?” 阿暖道:“奴婢不敢。” “有什么不敢?孤看你近来是愈发敢了!”他冷冷地道,“孤的意思,不是要逾制,是要这礼足够显出孤的心意,当社日大宴的时候送出去不致跌了孤的颜面——孤这样说,你们听得懂听不懂?” 众婢细声细气地答:“奴婢明白了。” 顾渊揉了揉额角,神情显出轻微的疲倦,却又掩饰了下去,而代之以断喝:“明白了还不退下!” 众婢慌慌张张地告退了,阿暖敛衽一礼也要往外走,却被他叫住:“你过来,帮孤看一样东西。” 她一怔,还来不及推辞,他已往卧房走去。 顾渊卧房中的布置她是无比熟悉的,绕过云母屏风,便见一方大床,床边屏扆相连,垂下流苏绀绫帐,帐边香炉缓缓吐出苏合香的轻曼烟霭,笼得一室华丽似有若无。 顾渊偏好洁净素雅之风,所以卧房中色泽不厚,都是青、紫、白之属,然而雕刻装饰繁复精致,又是他那套“君子好文”的理念。她整理过这卧房无数回了,今次却还是第一回与他共处于此,一时只觉房中陈设都俗丽得扎眼,令她目光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这地方再多的附丽,重点也只有那一张床,她还能往哪里看! 他对她这些千回百转的小心思自是全然不知,径走到床后,小心翼翼地搬出来一盆珊瑚,摆在房中央,问她:“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她吃了一惊,定睛看去,这珊瑚高可半丈,一本三柯,枝脉绵延,玲珑剔透,足为珍品。她不明白他为何要将这宝物拿与她看,只揣摩着道:“奴婢家贫,哪里见过这样的好物,只听闻珊瑚树向来不能有这么高,这一株一定是不凡的。” 他站在珊瑚树旁,树上翠华光转,映衬他劲直的鼻梁和璀璨的双眸,表情却是深晦莫名。他伸手抚摩珊瑚树上凹凸不平的节理,慢慢道:“不错,这一株,是要进贡长安薄太后的。” 她讶然,“薄太后?” 薄太后出自河间薄氏,乃当今圣上生母,大靖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薄氏一门五侯,煊赫无匹,朝堂上无人敢撄其锋,泼天富贵全是拜这个女人所赐。阿暖清楚薄太后在大靖王朝中的分量——事实上,也许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她的眸光动了动,仿佛有些情绪转瞬即逝,倏忽灭没。 顾渊点了点头,注视着这株光华灿烂的珊瑚树,轻声道:“本来过年时已经贡了东西,但那到底是官面上的。薄太后毕竟是孤的皇祖母,社日也是民间里坊家族齐聚欢宴的好节庆,孤以庶孙的身份送一份私礼,也是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他说的当然是情理之中,可问题是,他为什么要与她说?! 他看她一眼,那目光又渐渐冷凝,“薄暖,是吧?你曾经说,你与河间薄氏没有关系。” 她道:“奴婢不敢有半句诳语!” 他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地审视着她,她低眉敛首,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上的穗子,看上去紧张、惶恐、怯懦、无助。他在心里头冷笑,她可真是一日千变,总有那么多副模样装与他看,却不知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 他派人查过,这奴婢的家中确实是一个人也没有了,她母亲刺绣为生,拉扯她长大,于年前去世,她葬了母,便到梁宫尚衣轩谋了份差使。至于她那个所谓的教书的父亲,却是从来没人见过。 索性任由她瞒着吧,谁人不曾藏了些小秘密呢?抽丝剥茧地查考、条分缕析地推理,只要不害及自身,原也是一种乐趣。她既要玩,他有的是耐心陪她玩。 社日的前一天,阖宫上下忙得不可开交,顾渊却在从周阁中好整以暇地写字。 王常走到门外,行了个礼,“殿下。” 他将笔放下,懒声问:“都齐全了?” “回殿下,都齐全了。明日大宴,定让诸位贵人都能满意。”虽然隔着一道围屏,王常仍努力堆着笑容,希冀着那边的殿下能从自己的声线中听出自己是多么地尽心尽力。 “好,你辛苦了。”话这样说,声音却还是冷冰冰的。 王常顿了顿,缓缓道:“殿下说过,那小婢那边的动静,都要报与殿下知晓……” “她怎么了?”顾渊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她今日到内院告了假,说是社日上要出宫给亡母上坟。” “她告假,你便批了?” “社日祭祖是人之常情,许多内人都会告假,而况明日大宴并无用她之处……” 顾渊的眉头跳了跳。他想到今晨她服侍自己出门时,脸上那明显是轻快愉悦的神情。他当时还问她,有什么事这样高兴?她只抿唇不答。 原来是这样! 每个人离开他的时候,都是这样高兴的! 心中一阵烦躁,他拿起书简便往围屏那边砸去:“滚!” ☆、第5章 夙夜行露 二月的风已渐渐和缓下来,温柔地吹开了柳眼,睢水之上翠柳笼烟,柔媚飘舞,拂乱了浅碧的晴空。随她一同出宫的女官早就不知去向了,谁也不愿为了看着她而放过在宫外游冶的大好机会。她一个人径往北去,愈走愈偏,四处房屋檐檩低矮杂乱地错落着,这是流民贫户所居的地段了。 她背着包袱踏过闾巷间的春泥,鼻尖是剩饭菜的馊味和往来的民夫身上的汗臭味,间或还有煮肉的油腻的香。邻里分肉,门户祭扫,虽然流年不利,但社日的喜庆气氛还是做了个十足十。道旁偶尔见得瘦得皮包骨头的乞儿饿汉,看到她一身衣饰干净明丽,也不拉她,也不闹她,只用一双双空洞的眼眸死死地注视着她,她心中又是恶寒又是难过,足下便加快了许多。 渐渐走出了那一片嘈杂,终于来到睢阳城最北头,一座小小青庐安然而立。 推开吱嘎作响的柴扉,院落里的几丛春兰绽出了细嫩的花苞,长叶却已是枯黄欲死。那是母亲生前悉心培植的小花,此刻还缓缓散出垂死的香气来,然而母亲却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没有进屋,却是径自绕到了后院,院中菜地早已被年前的大雪湮没成一片荒芜,院墙边有一座坟冢,冢前植了一株杏树,树边的木版上是风骨卓拔的汉隶—— “先妣之墓。” 没有名讳,没有尊号,没有落款。这都是母亲的意思。 她走到坟前,自包袱中拿出梁宫中分得的一盘胙肉,端端正正地摆好,又拿出抄写的祭文,也不读,便在坟前烧了。青烟袅袅上升,映着丽日流云,渐渐氤氲了她的双目。 她朝坟头伏拜,叩首,便那样将额头抵在了土上,良久,良久。似乎很疲倦,又似乎只是眷恋。 “阿母……”她低声说,“女儿已经进了梁宫。也不知前路还走得走不得?听闻圣上的病一日比一日重了,不理朝政,事情都丢给了薄家。然而梁王殿下性子不好,圣上并不喜欢他,往后的事情,还难说得很呢……女儿此来,只想让阿母放心,女儿一向都好,阿父……”她静了许久,声音似乎被什么哽住了,“阿父想必也是很好的罢!” 她终于直起身来,眼里一片冰净,没有泪,全是凝固的冷,冷得刺人。身边的杏树已经齐人高了,抽枝散叶,青翠欲滴,她抚摸着树枝,慢慢地道:“好杏子,你便代我陪着阿母吧……” 社日祭祖,梁王顾渊领众臣浩浩荡荡往郊外遥拜长安,忙碌终日,薄暮时方来到城西的湛园。梁国境内宗亲不多,列侯更是早被裁撤,今日的阵势都是顾渊一个个自旁的郡国邀请来的,道是热闹之外,还可为圣上的病情、梅夫人的胎儿祈福祷祝。眼看着十六岁的梁王将成太子,即令这邀请略嫌僭越,也无人肯错过这个表忠的好时机—— 于是湛园便坐满了人。 这是前代亲王辟的园林,曲水池阁,飘花楼榭,纵是二月春寒,园中也暖气熏人。挑角飞檐间次第亮起华灯,摆开盛筵,满堂簪笏,交映觥筹,天边一轮残艳的月亮,冷冷的银辉到得下界人间就全被那无限的灯火、无限的熏香、无限的人来人往给捂成了温热的气流,在每一个人的眉眼里、指缝间、衣袍上驯服地流动着。 这地方藩王的一场宴饮,比之长安帝家,竟是丝毫也不逊色。 谁借了他这样的胆子? 没有人敢问出口。只是看着那人眉宇疏朗,衣裾清华,盛着满怀的月色,含着莫测的笑,在席间一个个与人行酒。 偶尔,他会抬眼望向西首,他的母亲文婕妤在一众命妇女官的簇拥之中,眉开眼笑,似乎心情很好。母子的目光一相对,他便立刻别过了头去。 他知道母亲对他的期望有多高。当初他只有四岁,圣上竟执意让他就藩,一个四岁的孩子又怎么能离了娘呢?于是文婕妤到底是跟来了。从此以后,圣颜稀见,她再也不能像圣上身边的其他妃嫔一样侍奉左右,不能有第二子、第三子,而只能守着他。 守着这个传闻中品性不佳、乖戾无常的他。 这跟休妻有什么差别,跟守活寡又有什么差别?! 他经常想,母亲随自己就藩,这到底是母亲的意思,还是圣上的意思?若是后者,圣上一意孤行将母亲赶走,不惜背负乖离阴阳、夫妇不睦的恶名,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那个羸弱的陆太子,还是那个忧死的陆皇后? 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头皮都在发麻,手中的漆羽觞却好似深不见底,玉液琼浆,永远也流不完。眼前掠过一个个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天子所置监察王国的内史大人,顾渊特意与他喝了三轮,内史却始终没有笑。 他默默地攥紧了羽觞。 待到行赏的环节,众臣兴致更加高昂,一个个精挑细选的赐物由纤美的绫罗覆着,放在镶嵌明珠的青玉盒中,由容姿明艳的侍女奉上。他这才看见那个严肃的代表朝廷的内史展了眼角,笑容可掬地摸过侍女的手,接下了玉盒。 心中不由一声嗤笑,还以为这位大人多么清高难缠,其实还不是与衮衮诸公一样,好色、好名、好权、好利! 那边厢文婕妤看梁王走路已有些不稳,传了一名小内官来,低声道:“你扶殿下去醒醒酒。” 那内官年方八岁,看上去有股伶俐劲儿,得命一颠儿跑到顾渊身边,轻声道:“殿下,要不要歇息会子?” 顾渊看他一眼,是个面生的:“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小的孙小言。” “王常呢?” “回殿下,王常侍在娘娘那边伺候着呢。” 抬眼一瞥,果见王常正极力压低那圆滚滚的身子给文婕妤斟酒。胸中无端烦恶,便道:“也好,孤下去坐坐。” 向众宾客告辞离席,已是月上中天。顾渊一路往偏僻处走,空气中浓香渐散,他方感觉心境清凉些许。湛园北侧是一片林丘,夜风拂过树杪,茫茫夜雾仿佛在诱引他往前走去。 他的确是这样做了。 林中遍植奇木,林檎、枇杷、扶老、摇风、离娄,玄舄踏在泥土上,听得见压断枯枝的清脆声响。身后有急促的呼吸声,他知道那个叫孙小言的小内官一直跟着他,嘴角一撇,便一意往前走。 孙小言忙道:“殿下,那边就出了园子了——” 出去才好呢。他自出生起就被困在大大小小的园子里,都没出去过几回。那个什么人,不是出宫便高兴么?他也要出去看看,看是不是真有她那么高兴。 然而——奇怪,“那个人”是谁? 酒后的头疼了起来,他索性不再思考,沿着睢阳西北的街巷一直走。这是他治下的国都,可是他从来没有这样徒步走过这里,原来这土是这样干枯,这风是这样冷涩,他几乎有些后悔了,因为前方出现了人影—— 是一个个蜷缩在城墙角、水沟旁、月色下、寒风中的人,他们衣不蔽体,骨瘦如柴,三三两两地依偎着,有的已经睡了,有的却还睁着眼,不说话,就那么紧紧地瞪着大步流星地走来的他。 一点声息也没有,难道是孤魂野鬼么? 他的脚步渐渐放慢了。 “这是些什么人?”他低声问孙小言。 “回殿下,这些都是黄河北岸来的流民,今春瓠子决口,北地又有雪灾……”孙小言有些急了,“殿下,咱们还是回去吧,这都到北城了,不是殿下当来的地方……” “北城怎么了?”他皱眉。 “北城,北城都是贱民住的,婕妤若知道小的带殿下到了北城……” “她知道便怎样?”顾渊忽然回过身来,目光冷亮,“北城便不是孤的城池了?贱民便不是孤的臣民了?” 孙小言呆愕,“殿下……” 他不再理会,拂袖往前。宽袍大袖沾了泥尘,他本就好洁,此刻更加烦躁,在这陌生又熟悉的北城里,他几乎是横冲直撞一般地往前走,根本不管前方有多么肮脏泥泞。 他想起书上说的话,“民有七亡而无一得……民有七死而无一生……”那些冰冷僵硬的字句一下子跳到眼前,全变成了现实。原来是这样的……原来靖家天下,已经变成了这副样子! 天下已污,何顾一身之衣履? 道路上饥民渐少,他已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 “殿下!”孙小言终于敢放大了声音喊出来,急得额间都冒汗了,“殿下随小的回去吧!” 他突然止住了步子。 正以为殿下终于听了自己的劝谏而喜不自胜,却听见殿下因酒气而轻颤的声音,并不是对自己发出:“是你?” 孙小言惶惑抬头看去,面前却是一处民居的后院,没有石墙,只围了一圈竹篱。篱内一座坟冢,冢前燃着冥火,火光幽微映出守坟人清丽绝尘的面目。 陡遇王驾,她并不见慌张,低头理了理缟素衣衫,便走出院篱,步至顾渊身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 “殿下长生无极。” ☆、第6章 夜如何其 不知是不是喝酒的缘故,总觉今夜的阿暖,比之往时更多了几分风致。分明是身披麻衣,额缠白布,容色却依旧娇艳灼目。她真的只有十三岁吗?顾渊不由感到怀疑了。他曾经见过上林苑中的白海棠,素白的重叠的花,纤细的锦簇的蕊,浮云一样舒卷,却流岚一样沉默。 他想,如果那白海棠能成精,想必就该是她这个样子吧? 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有趣,竟然笑出了声。方才一路急急行来心中抑郁,此刻全都奇异地纾解了。 “你告了几天的假?”他扬眉。 “回殿下,奴婢清晨便回宫去。”她恭恭敬敬地回答。 他已抬步往院里走,“正好,孤一路过来衣裳都脏了,便在你这儿歇了罢。” 她吓了一跳,拿眼光去瞥孙小言,孙小言苦着脸对望过来,表示他也束手无策。这位大王无法无天惯了的,今晚竟奇思妙想到要在北城一个奴婢的屋里歇! 她捻着衣带急促地道:“殿下!奴婢怕这不太妥当……奴婢茅庐未扫,脏秽得不能下脚,而况这边还有坟冢,恐怕有些晦气……” 顾渊却全没管她那许多说辞,径自踩过了菜圃上的干土往那小屋走去。她的心随他一次次抬脚落脚而一颤一颤的,一咬牙跟了上去,却见他推开房门,往里边看了一眼,又回身一笑:“你撒谎。” 她惊声道:“奴婢怎敢撒谎!” 他道:“明明干净得很,怎么说成不能下脚?” 她哑然。 孙小言在后边拉了拉她的衣襟。她回头,这小内官个头还不到她胸膛,神色却已是成年人般地精乖,朝她轻轻撮了撮唇,又抬下巴往房内一指。 她一下子心烦意乱到无以言表,又听顾渊在房中冷冷唤了一声:“人呢!” 她跺了跺脚,走进房去。孙小言笑了笑,笼着袖子候在墙根边,却不进去了。 房中只一盏豆灯,光线晦暗,映得四周物影都如魂魄飘动。一张简单的床,笼着素青的床帏,窗边有一张矮脚书案,却不见书。到了这样安稳的地方,他才终于觉得自己身上脏不可言,低头一看,衣角上全是干泥,不由大皱其眉。 “给孤拿几套衣裳来。” 她一愣,“衣裳?奴婢处并没有……” “你父亲的衣裳呢?将就一下。”他不耐烦地道。 “殿下,这怎么行!奴婢亡父的破衣烂衫,怎么能换给殿下!”她忙道,“而况奴婢当年葬父,早将他的衣冠一同入殓了,今晚却到哪里去寻……” 说着说着,声音弱了下去。他微侧首,表情淡漠,目光冷肃,静静地审视着她。 她垂下头去。 她知道这样的眼神。他不相信她,一个字都不相信。 然而他冷笑一声,竟也不再追问。“打水来吧,孤要沐浴。” 她如蒙大赦,立即应声退出了房去。 阿暖抬起头,看见那一轮清澈苍白的月亮,婉转地一钩,像一个乏力的笑。耳边是淙淙的水声,隔了帘幕门窗,听来就似那月亮上有一条河在流动。 那样好洁的人,每日都必须沐浴;却为何要到这脏秽的北城来呢? 她盯着月亮,孙小言盯着她。这个小孩似乎聪明得过了头,盯了她半晌,莫名其妙地道:“你为什么脸红?” 她和声和气地道:“我并没有脸红,大人看错了。” 孙小言轻轻哼了一声,小声道:“今晚殿下胡闹,看明晨回宫,我俩都要把性命交代了去。” 她不由得打量他一眼,“你好像也并不害怕。” “我不怕。”孙小言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只要殿下是高兴的,就不会出大事。” 她皱了皱眉,“什么叫殿下高兴?” 孙小言又露出了那种暧昧而精明的神色。她蓦然领悟过来,耳根都红透了,“你胡扯什么呢!” 孙小言老成地叹了口气,“你怎么就不为自己打算打算?你自己说,就说现在,这景况,待回宫去,文婕妤要打杀了你,你怎么办?” 她一时错乱,“文婕妤为何要打杀我?”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孙小言急了,“真是榆木脑袋!” 被一个小孩子教训的滋味真不好受。阿暖默默,不再与他搭话,生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可理喻的主意。然而也就在这时,里头那冷冰冰的声音又响起来了:“阿暖。” 她惊弓之鸟般跳了起来,“奴婢在!” 里头不说话了。她便那样木木地杵在门口,隐约听得里面一阵水声,而后便是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孙小言一个劲地朝她使眼色,她捺住性子等了半晌,方推门掀帘走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令她一下子又转过了身去,额头差点撞在了门上。 他又好气又好笑,“你做什么?” “殿下……”她再也不能镇定了,“殿下怎么不穿好衣裳!” “孤穿好了啊。”他很认真地道,“不信你转过来看看。” 她才不信!她才不要转过来! “殿下只披了……殿下不怕着凉么?”她颤着声音问。 他想了想道:“说的有理,所以孤要先躺下了。” 这是什么道理?!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很有耐心的人,直到遇见了他。 而他还在说话:“这些衣裳脏了不能再穿,你给孤拿走。” 她慢慢地转过半个头,看见他的衣裳,从外袍到里衣,全丢在地上——里衣都在这里!她的脸已经涨成石榴样,“奴婢让孙大人来收拾吧。” 他道:“不好。” 这两个字斩钉截铁,干脆如冰。 她便僵在了那里。 “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他有些不耐烦了,“孤看你家这床帏还算干净,所以暂且扯下来披着,你看,腰带都系好了。你在避忌些什么?你本来就要服侍孤的。” 外面听墙角的孙小言“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披着床帏……披着床帏的殿下! 那该是怎样的奇景啊! 阿暖却完全笑不出来。勉强去看那张床,果然,那重文縠帐已经被利落扯下,两个帐钩孤零零地耷拉两旁。她心头突然就冲上一股无可名状的怒气,好端端的社日,她回家祭奠母亲,为什么他却要阴魂不散地继续来搅扰她! 她径自走去捡起了梁王丢在地上的那些衣裳,看也不看他一眼,便冲了出去。 他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 很自在地披着那床帏,素青的颜色,纱縠的纹路,揽在他身上,并不显得滑稽,反而愈衬得人如玉山朗朗,好像那不是床帏,而是翩然的蝉衣。他漫然抬脚径自从那书案上跨过,墙角扔了一卷书简,他拾起来一看,上面的文字娟秀有力,意思却不能连贯,大约是她旧时练字所用。 她在他面前果真是藏了技,单看这习字简上孤秀的字,谁能知道是出自一个十三岁的少女之手? 他看到她反反复复最着力去练的两个字,脸色变了。 一个是“薄”,一个是“陆”。 静了片刻,他将书简放回,又去看她房中的陈设。大部分东西都被带去梁宫了,此处却还留下了一些少儿时的玩物,他看到了一只布虎、一只竹雀、还有一个……那是什么? 他将那东西自床边拖了出来,原来是一架两轮小车,车头雕作鸟雀模样,后安一块木板。他牵引着那鸟喙中的细绳拖着它在房中走,那木板便随鸟儿点头一翘一翘的,就像鸟尾一般…… 阿暖将那些衣裳洗晾完毕,再度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堂堂梁王殿下在跟一个小儿玩的鸠车过不去的样子。 看到她来,他好像看到了救星,“你快来看看,它怎么不走了?”浑然忘了自己方才还在跟她生气。 她呆了呆,似乎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继续生气还是告诉他……这个鸠车怎么玩。 他道:“还不过来!” 她无奈,她认输,她走过去,蹲下身子,将鸠车的轮子调整了一下,站起来拍拍手,“殿下再试试。” 他试着拖了拖,果然比方才行得更顺畅多了。又抱怨道:“你这条绳儿太短。” 她慢慢道:“因为这是奴婢五岁时玩的。” 他停住了。 歪着头,目光明亮,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无知:“真的么?你五岁的时候,就有这么好玩的东西?” 她苦笑,“这是穷孩子玩的东西罢了。奴婢听闻,富贵人家的鸠车有三四只小轮儿,车首雕成凤凰,车后还有金飘带,拖动起来,就跟凤凰飞舞一样,好看极了……” 说着说着,她自觉无味,停住了话头。说什么富贵人家,他顾家难道不是天下第一个富贵人家?自己这样说话,反显得愈加寒酸罢了。他哪里知道穷人孩子的苦呢? 他却好似听得很入神,轻声道:“怎么不说了?” 她摇了摇头,“让殿下见笑了……奴婢是没见过大阵仗的人,倒在殿下面前弄斧了。” 他道:“孤不觉得。孤从来没玩过这些东西。”她略感惊讶,他又道:“孤从小读书,夫子说这些都是玩物丧志。” 脑海里浮现出周太傅束得紧实的白发,她掩口微笑,“周太傅说的有理。” 他静静地看着她矜持的笑容,冷硬的心头好似塌陷了一块,莫名地有些空无的悸怕。就是这样的笑容啊——这样的美丽,这样的端庄,这样的淡雅,这样的清妙——就是这样的笑容,可是谁知道这笑容背后藏了多少的悲伤辛苦? 他丢开那鸠车迈上一步,她却蓦然撞见他衣领闲散处露出的带着水珠的颈项,红着脸往后退却。 他看她半晌,终于转过身去,“你去外面守着罢,孤要歇下了。” ☆、第7章 无知无畏 重重的帘帷之后,文婕妤刚刚起床。 “你说什么?”披衣走到镜台前,由宫人给她描眉上妆,她唇形轻动,目无波澜,声音冷定,“再说一遍。” 王常抹了一把冷汗。在某些方面,殿下与他的母亲很像。 “回婕妤,殿下昨夜未在园子里歇宿,那个小谒者孙小言也找不见了。”他重复道。 文婕妤道:“给早起的客人们安排的歌舞可就绪了?” “回婕妤,已就绪了。” “那便快去吧。”文婕妤摆了摆手,“伺候的地儿,少了你王常侍可不行。” 王常琢磨不出她这句话的语气,但感觉总不是在夸他。连忙哈腰告退,到得门外又吩咐了几拨人去找梁王和孙小言。 文婕妤待梳妆完毕了,蟠螭缠萝铜镜中那一张面孔精致、典丽、平和,抿了抿红唇,方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她一直走,一直不停地走。步伐不自觉地加快了,身后的宫人不得不碎跑跟随。终于走到湛园西正门口,却听见门外传来儿子刚硬的声音: “你们拿人做什么?谁准你们拿人了?” 文婕妤深吸一口气,放慢脚步,安静地转到门边,便见到顾渊一身新的浅缥襕袍,神清气爽,剑眉是惯常地皱起,神色间颇有几分严厉。他一旁是一个侍婢和一个内官,正被郎卫拘着,文婕妤想了想,那内官自然是孙小言了,而那侍婢,似乎就是当初替下秋儿的那个。 他既如此作色,那几个郎卫当然只有放人。顾渊正要领着那两人进门来,文婕妤忽然出声了:“是本宫让他们拿人。” 顾渊一怔,“母亲?” “殿下莫忘了园子里还有客人。”文婕妤平心静气地道,“这些个内宫小事,交与本宫就好。” 顾渊上前一步,“母亲,昨晚——” “王常侍!”文婕妤忽然抬高了声音,王常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倒好像他一直守在这里一般:“婕妤有何吩咐?” 文婕妤扫了阿暖和孙小言一眼,“将这两个奴婢带到寒泉宫去,本宫要亲审。” 王常一愣,寒泉宫——那就是说,婕妤要回宫去了?然而这话他是不会问出口的,只躬身领命道:“奴婢遵命!” 顾渊不豫:她将人带回宫去,却将他抛在这里应付宾客?早知如此,他索性不回来了!怒言正要冲口而出,身后却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 这本是大不敬之举,他却无端地心头一动。 他知道是她。 她在他身后压低了声气道:“殿下早回即可,奴婢无事。” 他顿了顿,抬头对文婕妤道:“那便有劳母亲了。” 说完,他再不多作停留,径迈步往园中走去。只有赶紧应付了那些宾客,才能早早回宫,而况母亲生性仁慈,他也不相信当真会出什么大事。 他知道这小丫头是有些本事的,只是总藏掩着不让他知晓;今次他倒要袖手旁观一回,看她能造化出什么来。 梁王的身影远去了,阿暖犹木木地立在那儿,目光空落落的。文婕妤冷冷哼了一声:“殿下已走了,护不着你了。” 阿暖回过神来,才发现孙小言早已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是小的服侍不周,请婕妤责罚!” “责罚是少不了的。”文婕妤的话音带了些慵媚,三十余岁的妇人,韶华艳极,盛服丽裾自阿暖身边如彩云一般飘了过去,“起驾,回寒泉宫!” 寒泉宫中的一应装饰摆设与勿忧宫不同,金碧辉煌,敞亮幽深,处处都透着华贵端艳。文婕妤回宫换了一身衣裳,又是一番梳妆,延捱大半天辰光,方命人将殿门口跪着的两个奴婢带到暖阁中来。 阿暖已跪得腿脚都发软了。文婕妤闲闲剥着去年冰室存下的石榴,指甲上沾着嫩红的石榴汁,倒似新描的蔻丹。一边眼皮也不抬地发问道:“说,昨晚上到底怎么回事,殿下怎么会彻夜不归。王常侍,你让他们拿板子候着,若有一句错漏,就打一杖。” 王常脸上的肥肉颤了颤,可也不敢当真吩咐人进暖阁里来,只虚虚地应了一声。那孙小言已经大声大响地哭了起来:“婕妤明鉴呐!昨晚上小的是看殿下喝得有些多了,便问殿下是否要下去歇歇,谁知道殿下竟一气儿往外头走,走的是北门那处山林子,婕妤知道,那地方忒难走了,殿下却还走得飞快,小的根本就追不上,殿下一直走到了北城——” 石榴突然被一把剥开,石榴籽落了一地。文婕妤嫌恶地皱了皱眉,立即有宫婢上前清理。“怎么让殿下去北城那种地方?” “小的也是这样说。”孙小言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哭道,“可小的哪里劝得住呀!殿下走着走着,竟然撞上了这位婢子阿暖的家——婕妤明鉴,阿暖实在是被小的带累了,她在家祭祖祭得好好的,哪知道殿下竟会突然出现呢——” “依你的意思,”文婕妤慢条斯理地道,“是殿下有意要去找她的?” 阿暖身子一颤,终于不得不开口了:“婕妤明鉴,这实在是一桩天大的巧合!奴婢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 “你确实有天大的胆子。”文婕妤微微一笑,“殿下一不小心走错了路,撞到了你家里去,你倒也不劝殿下赶紧回来,索性留他在你那腌臜地方住了一宿?” 阿暖脸色已是惨白,“奴婢——奴婢与孙谒者都曾劝过殿下的,可是殿下太累,又喝了酒,便——”她咬了咬牙,“便径自歇了!奴婢与孙谒者一直守在门外,不敢有半分逾越!” “胡说!”文婕妤突然将石榴往她身上一砸,顿时在她素白衣衫上泼溅出一片嫣红汁液,“殿下生性好洁,怎么可能主动宿在你家!你们两个勾结串联,趁殿下酒醉,竟做如此不臣的商量!” 孙小言大哭道:“小的哪有什么不臣的商量,小的只想好好服侍婕妤和殿下罢了……” 那石榴汁竟是凉的,好像刚从冰水中捞起一样,寒意透进了阿暖的衣襟里去。她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这难道是他有意整治她的? 昨天晚上那种种莫名其妙的偶然,他突然衣衫不整地出现,他扯烂她家唯一值钱的床帏,他拉着她儿时的鸠车玩闹,他邪邪的淡漠的不可一世的笑,他瘦硬的背影与深不可测的眼神,还有,还有他沐浴过后湿润披落的发,和颈下那带着晶莹水珠的两片白皙精致的锁骨……她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她已经感觉到自己脸上异样的热,和文婕妤投来的两道探究的眼光…… 脸是热的,心,却一点点地凉了。 他确然已经在怀疑她了。 她忽然直起身来,对文婕妤定定地道:“奴婢百口莫辩,此事之关键仍在殿下,婕妤何不待殿下归来之后,再发落奴婢?” 文婕妤惊骇地笑了。这贱婢,难道真的跟顾渊有了什么勾连,乃敢如此理直气壮?她一拂袖站了起来,“那便依你所说,等殿下回来,听听殿下的说法。殿下回来之前,给我跪着,跪直了,没有本宫的吩咐,谁也不许自作主张!” 顾渊当中午时送走了一批宾客,晚宴后又送走了一批,原看夜色已浓,该当在湛园歇了的,却还是强撑着疲倦上了回宫的车。王常被文婕妤带回去了,他身边连个得手的内侍都没有,扶他上车的时候险些将他跌了。他轻飘飘扫了一眼那笨手笨脚的内侍,那人已是抖如筛糠,他再也不理,便命驾车。 每个人都是这样怕他的,他已习惯了。 回到梁宫,气氛是一片压抑。他先往勿忧宫走,转了好大一圈又兜了出来,问门外的侍婢:“阿暖呢?” 那侍婢战战兢兢地道:“奴婢不知……” 顾渊皱眉,“你当真不说?” 那侍婢几乎要哭了出来,“殿下/体恤,不是奴婢不肯说,是寒泉宫那边吩咐了不准……” 顾渊已径自往寒泉宫走去。春夜的风料峭微寒,将他的袍摆泼向后方,猎猎作响。他也不等通报便迈进了大殿,王常正候着,见他来了忙哈腰道:“殿下回来了,婕妤等殿下很久了……” 顾渊轻轻哼了一声,王常不敢再说话了,便将他往内殿中领。穿过无数镶珠嵌玉的梁帷,他忽然听见屏风的另一侧有小孩哀哀的哭声。 那围屏之后便是寒泉宫的暖阁。他想了想,便往那儿走去,王常心中一急:“殿下——”然而他已经看见了跪在那里的两个人。 孙小言再如何聪明,毕竟是个小孩,此刻都哭岔了气去。阿暖却依旧安静地跪着,神态波澜不惊,只听见他走入的一刻身子好似晃了一晃。 顾渊站在门边,皱眉道:“你去将文婕妤叫来。” 王常被吓了一跳:哪有儿子传唤母亲的道理?打死他也不敢去叫哪。然而就在这时,他的救星来了,文婕妤缓缓地迈进阁中道:“殿下可算回来了,殿下再不回来,昨晚的事情,都要成无头公案了。” ☆、第8章 长乐未央 顾渊的目光一沉。什么无头有头,这样忌讳的话无人爱听。然而文婕妤此刻似乎就特别想与他找不痛快,曼声又道:“其实本宫原本想,哪里需要这么多周折呢?直接杖毙得了。可又怕死人污了梁宫的地儿——” “够了。”顾渊简短地截断了母亲的话,一挥手屏退了所有内侍,便慢慢道:“你们两个,先下去。” 孙小言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 顾渊冷冷地道:“到殿门口去继续跪着,听候发落。” 孙小言又连连磕了几个头,口中混乱不清地说着词儿,忙不迭拉着阿暖退下。 阿暖没有磕头,没有说话,甚至看都没有看顾渊一眼。 文婕妤冷笑,“你也看到了,那婢子可真硬气,也不知那副脊梁骨经得起几板子?” “母亲有什么疑虑,不要跟儿臣卖关子。”顾渊走到案边揽襟坐下,却是一副喧宾夺主的架势。 文婕妤顿了顿,坐在他对面,慢慢地道:“当初秋儿要出宫,向我推荐了这个丫头,我也没有多想。如今看来,却觉她可疑得很。” “那是自然。”顾渊出乎意料地点了点头,“她姓薄。寻常总要怀疑一下的。也不知母亲查出什么没有?” 文婕妤一怔,“并没有。我只大概得知她自幼贫苦,与她母亲住在北城,至于她父亲,真是渺茫未知……” “什么都未查清楚,您却要杖毙了她?”顾渊抬眸,眸光湛亮如雪。 文婕妤忽然觉得很疲累了,这双眸子一点也不像她,反而像极了长安御座上的那个人,那个她最恨最恨的人。她每次对上这双眸子,心中的恨意就会倾巢而出,将头脑都腐蚀成一片混沌。她撑着身子站起来,声音沙哑,好像是第一次显出了自己已经不再年轻:“我是为你好啊……不论那贱婢是何来路,留着她终归没什么好事。渊儿,阿母的心里只有你一个罢了,处处都是在帮你做打算的……” 顾渊亦站了起来,袍袖未持,拂落了案上空空的果盘,当啷一声脆响,惊得文婕妤一颤。 面对自己的亲生母亲,他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昨晚之事,确实是孩儿冒昧。然而今日之事,却是阿母莽撞。打草惊蛇,还如何盼蛇儿回头?” 文婕妤心念千转,然而终究有几分不信,“可我听闻,你昨夜竟宿在她家……” “那又如何?”他突然不耐烦起来,声音高了三分,“她本来就是孤的人!” 话音铮然砸在四壁之间,他一掀帘大步离去,文婕妤站在原地,脚边是空落落晃荡的果盘。 她的眼神渐渐地空幽下去。 好,好,好得很…… 这父子两个,竟是一模一样地薄情寡幸。 阿暖自殿门口跪到暖阁,又自暖阁跪回殿门口。今夜不见星月,宫中草木低伏,晦暗模糊的一片。她跪得头晕,心中却兀自横着一口气,恍恍惚惚地只是挺直了背脊。也不知过了几多时辰,忽有人在她肩膀上打了一下。 那是一卷竹简,还是一片牙笏?她不能感知清楚,夜雾氤氲之中听见一个冷澈的声音:“起来,回去!” 一边有人来搀她,身量小小,约莫是孙小言。这小孩精明,却不料是个讲义气的,只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她得空一定要谢谢他。脑海中转过这么些散漫的念头,身子却愈来愈不听使唤,轰然一声,便晕了过去。 她再醒来则是在仆婢住的耳房里了。孙小言正颠颠儿地拎了食盌进来,将吃食一件件放在木案上。阿暖略掀开帐子望过去,漆碗中是晶莹清香的雕胡饭,她一时愣住了。 孙小言笑道:“这是殿下赏给女郎的,让女郎吃好了饭还得过去侍奉。”这孩子,朝夕之间,连称呼都换了。 然而——她还得过去?还能过去? 她原以为经过今日这样一出,他不会再放她在身边了。却原来,他还没有玩够? 孙小言端详着她的表情,小脸又笑成了一团:“殿下对女郎还真是上心得紧,都不让王常侍挨近女郎。” 她不解:“王常侍?” 孙小言慢条斯理地道:“才前女郎晕了,王常侍要来扶,殿下本都已经走远了,却又大踏步迈了回来,将女郎一把抱走了!还让王常侍远开些呢!” 阿暖吓了一跳,木箸险些没拿稳,“你说什么?殿下……殿下……” “殿下抱您过来的。”孙小言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将她不敢出口的话给补齐了。 她的脸上一阵潮红一阵苍白,心底时而滚烫时而冰凉。 他到底什么意思? 孙小言是个小孩,以为殿下看上她了,因对她百般殷勤;她却只有苦笑。若真是这么简单倒好了! 阿暖慢吞吞地吃过有生以来最好吃的菰米饭,又去沐浴梳洗了一番,才终于在孙小言的催促下迤逦往勿忧宫去。还未走入寝殿便听见里头一声厉喝:“笨手笨脚,给孤滚!” 一个宫婢慌里慌张地奔了出来,瞟了呆立的阿暖一眼便匆忙跑开了。阿暖知道殿下这又在发脾气了,心里却纳闷,怎么自己就从没撞上他这样盛怒的时候? 难不成,是因为与文婕妤的一番谈话? 她摆好了表情,微微笑着碎步而入,便看见房中洒落了一地的黑白棋子。她行了个礼,便低身开始一个个捡拾棋子。头顶上炸响他冷硬如铁的声音:“不成想你竟是个娇弱的身子,跪了半天就受不住了。” 她的手顿了顿,而后又继续。没有回答。 “你这样的人都能进尚衣轩,那些婆子真是愈发惫懒了。”他复凉凉地道。 阿暖将棋子拢进局中,拍了拍衣襟又行下一礼,“奴婢自知眼拙手笨,体质有亏,然当时无资葬母,处境无望,是殿下宫中开恩收容奴婢在尚衣轩干活。今日晕厥之事,奴婢不敢有半分怨言,但凭殿下责罚。” 顾渊哼了一声,“你如此说,不过是以为孤不会罚你。” 她恭恭敬敬地道:“奴婢不敢。” 他倚着凭几,支起一腿,一手撑着头,一手放在膝盖上将解下的两枚山玄玉懒散地打着拍儿,“孤总是要罚你的——罚你什么好呢?” 她低着头不敢说话。 他烦闷地道:“抬起头来!” 她只好抬头。青玉五枝灯散发出通幽的光,映得这寝殿明如白昼。不知为何,她的目光却被顾渊的床吸引了过去——重重叠叠的淡青流苏帐将它内里的一切都遮住了,她呆呆地凝望着,她想起自己家中的那一围帐子,那是母亲的陪嫁,母亲始终珍而重之,从来不肯有分毫的损坏…… 顾渊冷冷地睨着她,“在想什么?” “奴婢在想……”她收回目光,随口道,“在想原来殿下会弈棋。” 他看她一眼,“弈棋是君子之道。” 她道:“殿下说的是。” “孤会的东西还多着呢。”他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倨傲,“但孤唯有一件事情是不会的。” 她不由顺着他的话头问:“是什么事情?” 他慢慢道:“见风晕。” 她呆住了。 半晌,心中才浮出无限的羞恼,气结地抬起头来,却见他眸中笑意盈盈,恰似那青玉五枝灯将天外的星子都漫射了进来,星斗相随着清亮旋转。她冲到口边的话一时又全然说不出了,愤愤地将衣带子一绞:“殿下是从没跪过人的金贵身子,当然不会见风晕!” 这话一出,他的笑容却瞬息消散得无影无踪,教她怀疑自己方才所见全是幻觉。他紧紧地盯着她,那目光重又变回她所熟悉的冰凉:“谁说孤没跪过人?” 她心知失言,梁王要跪的人实在也不少,长安城里的太后皇帝嫔妃,他都要行礼。然而她还是嘴硬:“陛下心疼殿下,总也没至于让殿下一跪一整天的吧!” 他一笑,“你这是求孤心疼你?” 这是哪跟哪? 他是怎么接上这话头的?! 她呆愣得说不出话,他却又自顾自地道:“当孝愍太子在的时候,孤每到宫中赴年宴,第二日清晨往温室殿去请安时,都要跪上三五个时辰。孤的母亲与孤一同跪,就跪在前殿的屏风前,等陛下跟里头的夫人出来,那屏风都快被孤盯出洞来了。” 那声音低沉回转,像与穿堂过室的风汇在了一处,冷漠地流动着。她的心一时竟安静了下去,眼前仿佛看见了那个穿着过年的华服盛装的小男孩,随他年轻的母亲一同跪在未央宫那冰冷的条砖上,明知他的那个偏心的父亲根本就不想见他,却还是要一意地跪着。 她忽然有点明白文婕妤了。 “孤本就不是个受待见的。”他低垂着眼睑,目光空落落地随那两片山玄玉而动,“若不是孝愍太子薨了,你还会进孤的宫里来吗,阿暖?” ☆、第9章 落花染衣 她全身一震,嘴唇都发白了。 他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夜已深了,他今天从湛园忙到王宫,此刻早该就寝,却为何要在这丫头面前说这么多无用的话?所有的答案,他心里早就清楚了,再问一句,也无非是徒增自己的可悲罢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正想赶她下去,她却忽然又开口了:“奴婢侍奉殿下,与殿下的王位并没有任何干系。” 她的话音很镇定,面色很冷,他挑了挑眉望过去,只见她一双幽深如雾的眸子。 这样的一双眸子,怎么让人信任? 更何况还有那上扬的眼角,那纤雅的长眉……凤眼柳眉,这是祸水之相…… 他的思绪随着她的色相,漫漫然不知飘荡到了何处,她却在一字一顿认真地说话:“奴婢与孝愍太子无关,与河间薄氏无关,与任何人无关。殿下若不信奴婢,奴婢也无话可说。总之奴婢在一日,便尽心侍奉殿下一日,直到殿下将奴婢赶走。” 他恍恍惚惚,只听见她最后一句话:“你会陪着我?” “我会陪着您。”她静静地道。 他摆了摆手,紧绷的表情终于渐渐缓和了,却背转了身往床边去。她知道自己该告退了,却仍忍不住望了他一眼。灯火明亮,通室皆白,他的身影却仿如融进了阴影之中,一片寂寥。 她默默退出,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是将自己当做了荐枕邀宠的寻常女子吧?毕竟身为他的侍婢,谁不会想入非非一下…… 可是,她——哪里还有想入非非的资格呢? 饶是文婕妤下了极端严厉的封口令,梁王殿下社日晚上宿在北城奴婢旧家的消息依然在宫中不胫而走。一时有许多不怕死的跑到勿忧宫来探头探脑,只想看看那个传闻中“美艳窈窕、妖媚祸主”的女人到底长了怎样的面目,待看到原来是个身量都未长全的小丫头,不由心中都有些失望;而后又忍不住打量,这丫头开脸了没?行走如何?眉眼如何?不论如何看,眉锁腰直,都是处子无疑,于是心中又添第二层失望;可是殿下一向对跟前侍奉的人不假辞色,到底缘何就对这个小丫头青眼相待呢?呀,再仔细一瞧,原来神容清妙,到底是个美人胚子…… 阿暖看着自己房中无端多出来的一些礼品,无奈地道:“这都怎么回事?” 孙小言吁口气道:“苟富贵,勿相忘。”蒙了上次那场难,殿下反而把他留在身边做内侍了。 阿暖道:“我不喜欢她们来看我,跟看猴儿似的。” 孙小言噗嗤一声笑了,“你如不喜欢待在殿下身边,径向婕妤求去,婕妤绝不会拦着你。她巴不得呢。” 阿暖恍惚了一阵,“也没什么不喜欢的……” “那便是喜欢了?”孙小言乜斜着眼觑她。 阿暖脸红了,“什么喜欢不喜欢,我压根就没想过……总之做奴婢的只管尽力侍奉主上罢了——你到底几岁!” 孙小言咧着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今年满十岁。” 阿暖跺了跺脚,径自往外跑去。她再也不想被一个十岁的小孩子追问这样的问题了! ——她也不想,自己亦不过十三岁,这样的问题,她年纪所限,终归是想不明白的。 她在这里面红耳赤,另边厢的顾渊却浑如无事人一般,每日里仍旧携她上课、由她伺候,再也没给过赏赐,冷嘲热讽倒是一点没少。 他用膳时,每一道菜品都有固定的位置,她一旦摆错,他就拿书简去打她的手; 他做课业时,总要去问她的意见,待她说的不合他意,他又将眉头高高挑起,用一大堆经书上的句子堵得她哑口无言; 他穿衣时,她给他系带钩,他渐渐发现她的习惯是系得很紧…… “你是要勒死孤么?”他“嘶”了一声,低头,只看到她乌黑如云的发髻。 她连忙将带钩松了松,“奴婢错了。” 她承认错误向来很快,弄得他连发怒都没地儿。一手拂开了她,自己又忍不住整了一下衣带,方慢慢道:“宫中马上就有喜事了,孤计算着,年中或要去一趟长安。” 她全身一震。 那一瞬间,她脸上那种既震惊、又狂喜、既难过、又压抑的表情,并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他冷笑一声,“原来是这样。很想去是不是?长安是富贵帝王都,你去了那边,恐怕就看不上孤这个寡小之君了。” 他这是唱的哪出?阿暖心中摸不透他的用意,双膝一屈便跪了下来,战战兢兢地道:“殿下带哪些从人去长安,并不是奴婢能过问的事情。一切全凭殿下做主,说奴婢……看不上什么的,奴婢真是冤枉!” 顾渊往外面走去,再不看她一眼,“孤并不想去长安。” 光阴如梭,两人便这样在猜忌与调笑中度过了一整个春天。其实梁王还是一样的性情恶劣,但不知为何,薄暖后来一遍遍回想与他相识的经过,总觉得这段日子竟是安谧祥和得仿佛梦境。 到得繁花落尽的时候,顾渊已学到了《尚书》,再不是阿暖所能同学的了。她屡次求恳顾渊放过她吧,她实在是听不懂周太傅的课了;他却反倒觉得更加好玩,非拖着她去。而今次,当她来到门口,看到顾渊已经冠带楚楚地等候在轺车上,她忽然感到肚子一阵绞痛。 她皱着一张苍白的脸走到车旁,车仆一抖马辔,轺车缓缓而行。他侧着头看她脸色不好,“怎的了?” 她小声嗫嚅:“回殿下,奴婢腹痛。” 他怒笑:“让你读书,你就生病了?真厉害。” 她压抑着痛楚勉强跟随车马前进,“回殿下,奴婢不敢……不敢生病。奴婢忍着就好。” 他哼了一声,又端坐回去。待进了太傅府课室中,各自落了座,她却还是那副模样,甚至痛得全身都颤抖起来。 难道昨天吃坏了东西?她在脑海中回忆。还是夜间着了凉?确实有可能,毕竟都夏末了…… “啪”地一下,又被人打醒了。 这次打她的不再是梁王,却是周太傅,一脸严肃正气:“女郎请解此句。” 此句?她茫然抬头,此句是哪句? 顾渊在旁边轻轻咳嗽一声,低声道:“荡荡怀山襄陵。” 那又是什么东西?她觉得自己听见的是一片混沌的外国话。他从一开始就不该带自己来读书,《毛诗》也就罢了,现在竟学起《尚书》来!她哪里懂那么多,她的所有知识也就是母亲传授的那么一点点而已——他就是故意要看她的笑话!他就是讨厌她! 她心中愈想愈气愤,然而愈气愤肚子竟然就愈痛,她终于忍受不住,“啊呀”一声伏在了书案上,额头上汗如雨下。 坐在几步远处的顾渊被吓了一跳,周太傅低身看了看,脸色也变了,“来人!” 平时侍奉笔砚的书童应声而入,周太傅跺了跺脚,“不是你,去叫夫人来!” 阿暖惊愕,自书案后拼命爬将出来跪在地上,“奴婢不敢劳烦夫人,奴婢……” 周太傅却根本看也不看她,径自往外边走,“殿下也请回避!” 周太傅走得急切,好像十分笃定顾渊一定会跟上来与他一同离开。谁知顾渊却淡淡地问了句:“为什么?” 周太傅一呆,还未答话,竟见顾渊朝阿暖走了过去,将她搀扶了起来,方想大叫“殿下不可”,阿暖竟全身乏力地倒进了顾渊的怀中。 他来搀扶她了,可是她心底里却还记恨着他让自己来上课出丑,笑都不肯对他笑一下便要推开他。谁知身子竟晃了一晃,被他一把揽住,他问她:“怎么回事?”声音里染了几分急切,却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 她痛得冷汗涔涔,根本无法回答。全身都痉挛地缩在他怀中,两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扎进了肉里。他骇然大惊,从没见过腹痛成这样的阵仗!到底是什么病,如此折磨人?难道是被下了药?谁敢给她下药?母亲吗? 他一面拜服自己的想象力,一面又端不平七上八下的一颗心。无论怎么问,她捂着肚子只是不言。他什么都顾不上了,拂开她的手便去探她肚子,她羞骇欲死,秀丽脸颊上阵红阵白,拼命扭过了头去。然而他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了,整个人仿佛五雷轰顶一般呆傻地杵在地心,双目死死地盯着她的下裳,神情是风雨欲来的可怖。 她听他半天没有动静,心头定了些许,偷偷侧头去看他,却被他的样子吓着了。顺着他的目光往自己身上看—— “啊——!” 顾渊抬起头来,对兀自呆立门口的周太傅厉声喝道:“速去宫中找王医来!”一面已将阿暖打横抱起,径自往内室走去。 周太傅愣了愣,“王医?”又追上前道:“殿下要传王医?” 顾渊将阿暖放在内室的榻上,一边不耐烦地道:“没看到她受伤了么!” 周太傅呆了片刻,突然大笑出声。 ☆、第10章 以水救水 顾渊怒目:“有何可笑!”这却是藩王对臣子的态度,而不是学生对老师的态度了。 周太傅看了看榻上皱眉忍痛的女孩,顾渊会意,与他一同走到了外间,周太傅方掸了掸袖子,对他端正行礼道:“臣恭喜殿下!” 顾渊僵住了。“我有什么可喜?” 周太傅敛了容,却仍掩不住笑,“阿暖如今已是成人,难道不该恭喜殿下吗?” 周太傅走了,周夫人来了。 而顾渊兀自坐在外间屋里,发了许久的呆。 先生为老不尊,简直可恨!什么叫恭喜孤?没臊! 然而脖颈至耳根却红了一片,好像是被衣领挠出的痒。他倚着凭几撑着头读《尚书》,简册上的字却全成了小人在跳舞,宽大的胡裙、纤细的腰肢、飘扬的长发……“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眼前却全是方才所见阿暖裙底渗出的鲜血,他烦躁不堪,上古时代的一场洪水,怎么就蔓延到这屋子里来了?看到末了终于看不下去,将书往地上一掷:“胡说八道!” 要是让周太傅知道他骂唐尧胡说八道,还不知会惊骇成什么模样;所幸周太傅为了避嫌早已离开,听见他这话的是刚刚掀帘而出的周夫人。周夫人手中环着一只银盆,他径自抢上前道:“如何?” 周夫人被他吓了一跳,后退几步,“殿下留神些!盆中全是血水,没的污了陛下!” 他眉头一跳,“全是血水?!” 周夫人看他神气,知道他又被吓着,又想到自家老翁方才情状,笑得直打跌,险些将血水都泼出来,“没事了,殿下,没事了!阿暖正在休息呢,过会儿殿下再去探吧!” 顾渊点了点头,横竖“癸水”这种东西自己不懂,听长辈的建议总是好的。周夫人又笑着将他往外推,“殿下怎么一直在这里呆着呢?里头晦气,去外头找夫子去吧!” 周太傅严厉,恪守君臣之礼;周夫人与他却毫无隔阂,有如一位亲切的姑姨,动作也不讲究。他由她推着往外走,才发现天色已渐暗,周太傅立在杨柳庭院之中,儒袍长衫,身影萧然。 他怔了怔,走到周太傅身边,“夫子。” 周太傅侧身看着他,叹了口气,“也是为师疏忽,只知与你说圣贤之教,竟忘了教导你男女之道。” 他有些不自在地转过了头,“学生年纪还小。” 周太傅道:“殿下已十六有余,孝愍太子十六岁时,早已纳妃了。” 不提孝愍太子还好,这一提,顾渊的脸立刻拉了下来。周太傅心中了然,慢慢斟酌着道:“文婕妤其实与我说过好几次,要给殿下找一门合适的亲事。然而孝愍太子崩逝以后京中朝局多变,殿下的身份尊贵无匹,这婚配人选,一时竟颇费思量。为师却想,纳妃之事尽可徐徐图之,殿下身边总也需要一个侍奉巾栉的称心人儿……” 他字斟句酌,只想表达出“如果殿下喜欢,便将薄暖收房也可;但切莫婢作夫人,乱了伦常”——可是顾渊却将眉头重重一拧,“侍奉巾栉,那样容易的事情,难道还要讨个夫人来做?” 周太傅怔住了。 一张老脸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红。再看顾渊神情自若,他才终于相信了:这个梁王殿下……当真是……一丁点儿“事情”都不懂! 这让他如何再说下去?只得咳嗽几声,一边周夫人恰到好处地从房内出来了:“殿下,阿暖醒了。” 顾渊踱进来时,薄暖正捂着被子装睡。 听了周夫人和几个医婆你一言我一语的解释,薄暖只想把自己闷死在被子里,再也不要见到他的好。 这种事情……这种事情,被他撞见了,她以后还要怎么做人!原本不懂事时,还不觉得有什么关系;现在知道了原委,她直是欲哭无泪。肚子早不疼了,心却一抽一抽的,不知道该拿什么脸去面对他。 她听见他的方履稳稳踏来,在她床头停住了。她心里难受,想这毕竟是在周太傅的府上,自己还是应该起身随他回梁宫去的吧?可是身体却就是不听使唤,不想动,不想睁眼,不论如何,有他在的时候,她总是心怀恐惧的。也许她控制不住自己,在被窝里哽咽出了声,他伸出去给她掖被角的手便僵在了半空。 “怎么哭了?”他低声问。 只看见她小小的身形蜷在宽大的被子里,长发蔓延至粗枕上,像无休无止缠绕的海藻。他的声音一向带着金属的冷感,纵然刻意放得温和了,也让她受惊一般颤了颤。 他有些无奈,“我又不会吃了你,别闷着自己。” 她哭着说:“我,我丢人,不是你的错……” 他哑然,“——这有什么丢人的?这明明是好事儿……” “瞎说,她们都说了这个晦气……” 他叹口气,这世上恐怕没有第二个人敢当面说他“瞎说”了。“好好说话成不成?” 她又安静了。 脑海里犹自盘桓着周太傅方才那色彩纷呈的表情,他头大如斗,心乱如麻,干脆甩下脸子拂袖而起,“你不肯走便算了!孤回宫去,你也再不要跟来了!” 她心中一凛:竟是要抛下她了么?而后便听得履声踏踏,竟真的往外面去了,依稀还听见马匹嘶鸣声,是车仆在套马准备回宫了吗?她顿时慌了,被子一掀便下床穿鞋,一边用手拢着头发一边追了出去—— “殿下!” 他站在马车边,回过头来。 她刚沐浴换衣,穿的是周夫人准备的珠粉襦裙,衬出了娇俏的仪态,看惯了她作奴婢装扮的他竟一时不能适应。她脸上红晕未褪,长发亦披散不梳,本来是极其无礼的,他却就是觉得好看,他甚至想,她跟宫中那些只知道端着脸色的女人果然不同,她是那样鲜活的,鲜活地跳进他眼里,就像……就像一尾鱼一般,犹自带着撩人的水珠子呢。 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又将头埋了下去,“殿下。” 他再不计较她这表情有几分是装的,而心甘情愿地领受了她的羞涩,沉声道:“能走么?” 她脸上又是一红,细声道:“能的,能的,殿下请上车……”说完就来扶他,他却冷哼一声甩开了袖子:“胡扯,你先上车。” 她又被惊出冷汗:“殿下——” “你上不上车?”他扬起眉毛。 那一双秀挺的剑眉实在是表情丰富,每每一动就令她心惊胆战。她再也不敢多言,拢着裙摆就要坐上车去,他嫌她动作慢,手在她腰际轻轻托了一下。 她骇得差点滑下车去。 待她终于在车上坐定,他亦利落上来,马儿徐徐扬蹄,将太傅府渐渐抛在烟尘之后;她才终于回过神来,感受他方才在自己腰际的那一瞬间的触碰,身躯像是被一根羽毛轻飘飘地搔了一下,全是痒,不可抑止的、难以灭绝的、继之以痛苦的痒。 阿暖终于得了借口偷懒,顺理缺席了几次太傅府的课,顾渊再度回到了一个人上课、一个人下学的生活,就如过去许多年一般。 却又好似有什么不一样了。 大约是因为周太傅终于趁着两人独处授课,开始跟他说起“观天于上,视地于下,而稽之男女”?还有什么,“阴阳之方”、“玄素之术”? 他听得似懂非懂,这天往回走的时候,心里忽然犯起了别扭,对孙小言道:“孤要去城里走走。” 孙小言被吓了一跳,上次他“去城里走走”险些扒了他一层皮,这次他说什么也不能放了这个祖宗——立刻扒拉着车辕哭丧着脸道:“殿下您再要乱走,奴婢,奴婢就活不成啦!” 顾渊本来要下车了,被他这么一推阻,心中想了想,对车仆道:“你绕着西市走,孤想买几件东西孝敬母亲。” 时将薄暮,西市的摊铺瞅着旗亭上的悬鼓,都摸摸索索地开始收拾货品。顾渊下了马慢慢地看,忽然回过头来对孙小言道:“孤问你一个东西。” “殿下您说!” “一个……一个类似舆车般的玩物,很小,两只轮子,前面是鸟头……” 孙小言咬着牙想了很久,“殿下说的是鸠车?” 顾渊道:“对,孤考你呢,就是鸠车!” 孙小言张望着四处的摊铺,慢吞吞地道:“奴婢没看见此处有卖,要不咱到前头瞧瞧?”心里却在想,鸠车——殿下何时变成五岁小儿了?还是说文婕妤变成五岁小儿了? 顾渊自然应承。孙小言有意放慢了脚步,走走停停间,倏尔眼尖地发现了一物:“殿下看这个,这只扑满!” 顾渊望去,见那是个小小的圆墩形状,泥塑而中空,有入窍而无出窍,泥壁上还涂着彩画,煞是鲜艳可喜。便拿了起来打量,“这是做什么的?” 孙小言呆了呆,立刻道:“这是贮钱用的——啊呀奴婢错了,这是穷人孩子的玩意儿,哪里能污了殿下——” “孤买了。”顾渊却截断了他的话,抬头对那胆战心惊的摊贩一笑,“多少钱?” 回梁宫的路上,孙小言一直在琢磨他家殿下那个清透得诡异的笑容。习惯了殿下的喜怒无常、大开大阖,突然来这么一招温柔攻心,他觉得十分地不适应。 乃至于他也忘了问:殿下当真是要将这只泥巴做的扑满……送给文婕妤么? ☆、第11章 过隙流光 五月廿二,梅夫人生皇三子泽。大赦天下,吏民赐爵一级,户赐牛酒。梅夫人进为婕妤,赐居昭阳殿。 这一消息是由长安的特使快马加鞭传递到梁国国都睢阳的,其时却已是六月末,勿忧宫的莲花开到极盛,已现西风凋残之象。顾渊怀揣着包裹好的扑满走入勿忧宫时,正见前殿中哗啦啦跪了一大片人,一个老宦官伛偻着腰坐在上席,侧席上相陪的却是文婕妤。 好容易将梁王等回来了,特使面前,文婕妤也不好多问他究竟去了哪里,连忙招呼他道:“殿下快来,这是长安来的冯常侍。” 冯吉么,他熟得很,再不需什么客套了,径自一声冷笑,“孩儿先去换身衣裳,就来领旨,还请贵人少待。” 冯吉垂眉,耷拉的脸皮上波澜不惊,“殿下自便。” 顾渊大步而去,孙小言颠颠儿跟随,直到进了清凉阁,才敢低声劝道:“小的听闻那冯常侍目下已是陛下身边第一个红人了,殿下您可小心着些。” “阉竖!”顾渊切齿。 当年若不是这个老而无用的阉人在皇帝面前挑拨离间,他和母亲怎会至于被赶出长安城就藩?冯吉是先陆皇后的身边人,朝野皆知,为了先陆皇后和孝愍太子,他简直不择手段;而今陆皇后早薨了,孝愍太子竟然也病殁,冯吉没了靠山反而升官,难道是攀上梅婕妤了? 小人! 他将怀中包裹往案上重重一放,又想问阿暖人呢,终究忍住了。听到自己回宫了都不知接驾的么?简直无法无天! 一腔怒火没处发散,只能尽跟孙小言找茬儿。可怜孙小言头一回做伺候更衣的活计,就被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遍。数落完了顾渊终于觉得舒畅了些许,端了端架子,扯了扯脸色,冷着眉眼正步而出,接受圣旨。 这圣旨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原来不仅是通报三皇子降生的消息,还说皇帝要在十月旦设宴,宣召梁王携家眷族属入京觐见。 文婕妤跪直的身子晃了两晃,险些晕厥过去。顾渊扶正了母亲,抬头看冯吉:“冯常侍,往年觐见都只孤一个入京,今年陛下却要召孤的全家,孤有些困惑,不知冯常侍有没有几分解释?” 冯吉目光空茫,平平淡淡、一板一眼地道:“近年来圣躬违和,常常思念文婕妤,婕妤一人在外,令名素著,兼抚育梁王有功,陛下想当面感谢。” 文婕妤靠在儿子的怀中,一手捂嘴,双目莹然,竟是轻轻地哭泣起来,连一句谢恩的话都说不出。顾渊心中愈加烦躁,思念与感谢?这算什么措辞?那个人,那个未央宫里的人,他应该认罪! 将他全家都召去长安,好剪除他的羽翼,再将他囚禁起来么? 顾渊苦涩地想。 父皇啊父皇,你当年为了一个儿子将我赶走,如今又要为了另一个儿子将我召回么? 文婕妤给长安来的特使一行安排了一场宴席。然而冯吉本是个冷冷清清的宦官,哪里有什么声色之好,席上沉默得很。顾渊当社日大宴时的那份从容今日也不知丢去了哪里,始终板着脸,阿暖病卧,身边的侍婢换了人,连斟酒都是抖抖索索,叫他一个眼神扫过去,险些都要洒了。于是最累的人便成了文婕妤,忙前忙后,劝酒说笑,又找了几个梁国的官员应和她的场子,才算没砸了脸。 他看母亲这样,亦觉心酸,只恨自己不孝,不得不举杯劝饮。宾客们见梁王开了窍,席上气氛终于活络起来。 当筵席终于散尽,顾渊先送特使回馆,再送母亲回宫,终于自己走回勿忧宫的寝殿时,却见到了几日未见的阿暖。 她已将床被都整理好,苏合香添好,灯釭水续好,见顾渊迈入,脸上匪夷所思地红了一下,“殿下。” 顾渊点了点头,“身子好了?” 阿暖皱了皱鼻子,没有接话。顾渊一瞬间福至心灵,日前先生与他说的什么男女之道潮水一样涌进了脑海里,一下子将她的羞涩领会个彻彻底底。他只觉又是尴尬、又是迷惘,就像被铅坠子拴上了,心跳都是迟缓又晦涩的;便慢慢道:“既然大好了,就回来伺候孤,明日的学,照上。” 阿暖脸上的血色刹那间又褪得干干净净。 他颇得意地看着她的表情变化,“你放心,上不了几天了。今日长安来人了你可知道?圣上有了老三,要赐宴呢。” 她微微疑惑地偏头:“意思是陛下要召殿下去长安赴宴么?” 他轻轻哼了一声,“可不是,还不仅是孤,还召了文婕妤,说让孤全家都去,孤琢磨着,大约是要把整个梁宫外加湛园,都给搬空了他才满意。” 她沉默了片刻。他语意中的不满很明显,他认为皇帝有意趁他入京时要挟他。她其实有些不理解,但她没敢多问,只是安安静静地道:“殿下去哪里,奴婢便去哪里,全听殿下吩咐。” 他突然冷笑起来,一手钳过她的下巴,逼她抬头直视自己的眼睛:“好个伶牙俐齿,真是会说道的!你心里明明想去长安想得紧了,口上还这么谦让,做给谁看?” 她艰难地喘息着,只觉自己好像要被那双熠熠眼眸烧穿了,难道自己掩饰得当真那么失败?“殿下……”她的语气是前所未有地怆然,“奴婢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难道很重要么?难道便能由着奴婢的想法来么?” 他看着她,她的眼神很深,带着悲哀的雾。他不明白她哪里来的那么多悲哀,是因为她母亲么?她母亲才刚去世半年,任何人都会痛苦悬思的吧。想到这层,他心中软了,放开了她,疲倦地走去沐浴,“你下去吧。” 这句话意味着她今晚都不必再出现了。她应了声喏,慢慢挪步倒行离开,回到自己那方窄小的阁子里。坐在床头看了一会儿书,不得要领,心思却愈加浮乱…… 她今日是怎么了?本来都想好了,趁殿下喝了点酒,跟殿下提一提去长安的事情……谁知一句话就被人家反堵了回来。她双目幽然地盯着床顶心上的石博山,心里盘算着,殿下必然不会将所有人都带去长安的,他必要留一部分人在梁国以备后患,那么他会留下谁呢…… 头脑有些晕沉,大约是那苏合香的缘故。夜色深浓,犹听得殿中偶尔杂碎的声响。她哪里敢睡,却终究困乏了,迷迷糊糊之间眼前似乎浮现出母亲过早衰老的美丽脸庞,母亲在对她说:“阿暖,其实阿母并不在意那些……阿母只希望你过得快乐罢了。” 她看见自己哭晕在母亲床边,母亲却只是叹息,手掌温柔地抚摸她的长发,轻轻地对她说:“阿暖,你可知道你这性子随了谁?随了太后啊!” 她哭着说:“太后与我有什么干系!太后是坏人!” 天在下雪,她似乎能感觉到寒冷渗进了自己晏安已久的肌肤,母亲望向门外的一片洁白,慢慢地道:“阿母知道……你必不甘心。阿暖,你只答应阿母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可好?” 她慌忙地擦着眼泪,“何事,你说,你说!” “你如有一日……如有一日,见到你的父亲。”母亲的话音渐渐低沉,仿佛雪夜里飘忽溯回的风,“你就对他说……对他说……未央宫……长生……长生树……”母亲的话语突然哽在了喉间,双目翻白,脸色惨变,阿暖大惊,立刻给母亲顺气:“阿母,阿母您慢点说!”几乎又要哭了,“不急的,我听着,我都听着……” 母亲已经说不出话,却只是死死地盯着她。 那一刻母亲的眼神无法形容,那是一种绝望的苍凉,是一种永诀的苦痛,她几乎不敢与母亲对视,只是哭,只是哭。 她根本还不能体会母亲的眼神。母亲就已经去了。 “阿暖,醒醒?” 是谁在唤她? “阿暖,阿暖!” 孙小言急了,伸手将她一推,她便自床头滚了下来,披头散发的,可不狼狈。怒目剜了孙小言一眼,“做什么!” 孙小言也是真的着急,觑了觑内殿,“殿下叫您呢!”又眯缝起双眼,“有好事儿,还赖睡!” 阿暖实在恨透了他这副暧昧相,啐道:“你快出去,我整理一下就去!” 待她终于拾掇好自己,顾渊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不就是送个玩物给她,却还累他等这么久! 阿暖走进来时顾渊正在看书,低着头,她不能知道他心中已攒了多少不快。她跪地请安:“奴婢在,殿下有何吩咐?” “没有吩咐就不能找你了?”他不耐烦地将书简一扔,堪堪砸在她面前的地上,长身立起,挺拔的身材,面如冷玉,“是孤惯的你,越发没有王法!” ☆、第12章 对影而立 她抿了抿唇,低身去捡拾那书简,将差点摔脱的简片理好,端端正正地放回书案上,“请殿下责罚。” “责罚?”他愤愤然,“孤要是能罚就好了……” 她一怔,“殿下为何不能罚?” 他亦一怔,片刻,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尴尬地转过头去,将下巴指了指那边匮上的一只青布包裹,“自己去看看。” 她愈发摸不着头脑,起身去拆那包裹,便现出那只圆滚滚的扑满来,她噗嗤一笑:“上回殿下让奴婢看了不得的珊瑚树,那是贡给薄皇太后的;这回却让奴婢看件民家用的扑满,不知是要贡给谁?” 他面无表情地道:“不是贡,是赏。孤赏你的。” 她呆住了。 捧着那只扑满,心里是欢喜的,面上却哭笑不得,“奴婢谢殿下赏。” 顾渊皱了皱眉,似乎并不喜欢她这样答话,却又不知从何指责,自案后站起来,转过了身去,“你可以拿它存钱。”指了指那扑满上的小孔,“除非你打砸了它,就不会漏出来。” 等了她这么久,斟酌忖度了这么久,竟然说出这样没水准的话,他有些懊恼,简直不肯去看她。 她看着他,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月白中衣,纤长的身子忽然立起,背脊上衣料光华如一片雪,她侧过头去,满脸通红,声音细细的:“它也能保管我的秘密么?” 他觉得无稽地好笑,“嗯”了一声。 她柔声道:“谢谢你!” 不是“谢殿下赏”,这一声“谢谢你”却是出乎他意料之外。他怔了怔,女孩幽深如海的眼眸中仿佛被微风拂起了笑意盈盈的水波,他顿时感到不自在了,灯火昏暗,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红了耳根,只听她告了声退便往外走,他眉头一挑,冷冷地道:“回来。” 干干净净的两个字,把她不假思索地拽了回来。 顾渊径自掀开锦被,摸了摸褥子,坐了上去。阿暖默默无语地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低下头去,他斜躺在床上一声嗤笑:“这么怕我。” 当然怕,怕极了…… 总之在他面前,她从来只有无边无际的恐惧。 她只是特善伪装罢了。 他慢慢道:“阿暖,你且靠近来些。孤有话对你说。” 她一步步挪上前,犹豫了一下,在他床边的矮榻上跪下,视线正与他相对,又连忙敛了目光,“殿下请吩咐。” 他道:“你们这些人啊,就是爱说些虚的。谢殿下、殿下安、殿下请、殿下长生无极,全都是骗人。” 她咬了咬唇,“殿下不是说过,君子好文?这些礼节都是君子的文饰,殿下怎么不喜欢?” 他颇惊异地看了她一眼,“你这是拐弯骂我不君子?” “奴婢不敢。”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阿暖。” “奴婢在。” 夜色深浓,灯火幢幢,他的声音就像一片浩渺无涯际的海,她死死地攀着岸边礁石,却终究要被浪头打进永远的深水里去。所以她才怕他啊,当他低沉着声音问她:“你心中到底有什么打算,说与孤听,或许孤可以帮你。” 她的身子轻轻一颤,“奴婢……奴婢从未敢有所隐瞒。” 他缓缓地靠回枕上去,“你若不肯说,孤便只能当做你是蓄意要对付孤了。” 她隐忍着语气道:“殿下……殿下便不能容奴婢有几分秘密么?这秘密既不伤天害理,也不妨碍殿下,这只是奴婢不想说出来的……秘密罢了。” 他闭上眼睛,嘴角微勾,声音里带着酒气,“秘密?说的也是,何人没有秘密……不如孤也说一个秘密,与你做个交换,何如?” 她一惊,抬眼看他,他头倚青枕,双目微合,俊秀的脸颊泛着微醺的神采,比平日更显出几分仙人般的飘渺。他本来并未醉酒,只是等她等了太久,此时夜已过半,头脑便不太支持得住。 苍白的容颜,削瘦的身材,零落的长发。 疲倦,脆弱,安静。 哪里还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喜怒形色、刚愎乖戾的梁王殿下? 分明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罢了。 半天没等到她的回应,他又有些着恼,睁开眼睛来,却见她一双明眸怔怔然凝注着自己,那稚嫩的脸庞上犹带红霞,眼神却幽深而宽广,宛如一种恒久的抚慰。他在这一瞬竟感到喉头沙哑,“回答孤!” 她顿了顿,目光慢慢滑了回去,忽莞尔一笑,“好啊——殿下要与奴婢说什么?” 他想抬手揉揉额头,却又实在疲乏了,她乖觉地上前半尺,轻轻给他揉按着。他不喜欢外人近身,但对她这样的举动却没有丝毫抗拒,闭上眼,她身上的味道和他惯常点的苏合香不同,她身上是某种……很清新的味道,像雨后的青草,像带着露水的风,清淡而虚无,几乎让他怀疑立刻就要消失掉。 “今日来的人,是未央宫的中常侍冯吉,你听说过么?”他终于开口,一字字斟酌着道。 她摇了摇头,又补充一句:“奴婢不知。” “冯吉原是伺候陆皇后的,陆皇后崩了,他便去伺候了皇上。”顾渊道,“就在陆皇后崩逝第二年,孤被陛下赶出来就藩。” 他提及今上时,从不说“父皇”。她轻轻一笑,“这事情奴婢知道,可不算秘密。” 顾渊点了点头,“是啊。你们都知道。全天下都知道,陛下不待见孤。” 阿暖停了手,低声道:“陛下毕竟是殿下的生身父亲……总不会对您不好的。” 他忽然半撑着身子侧卧起来,一手撑在镇上扶着头,静静看她:“这么说来,你的父亲对你很好了?” 她心头一凉,恻然摇了摇头,“奴婢死罪。” 他皱眉,“为何总说死罪活罪的,今后你的罪,孤全免了,你快说吧。” 横竖躲不过今晚了,她索性一咬牙道:“奴婢骗了殿下,奴婢其实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奴婢的母亲……是被休弃出门的。” 她脸色青白,冷汗迭出,牙关紧咬。他看得好笑,“你紧张什么?” 她凝声道:“请殿下责罚。” “还要孤说多少遍?”他不悦,“这是多大的事情,值得你要死要活的?” 她惊讶地睁开眼,“殿下……殿下不怪罪奴婢么?” 他叹口气,“瞎编一个父亲的事情,孤也做过,为何单单要怪你一个。” 瞎编……一个父亲? 她张口结舌,但听他又幽幽地道:“孤刚到梁国的时候,那几个国相内史的孩子来与孤玩耍,孤便时常瞎编说自己有个在天上当神仙的父亲——”凉凉地瞥她一眼,“是不是大逆不道?可他们都信了。” 她在心里说:那些小孩想必都被家里大人教育过,怎么敢不信梁王殿下的话!这种事情,说出去是谋逆!然而终究不禁失笑,“殿下小时候是这样子的么?” 他煞有介事地点头,“是啊,孤小时候,没少让母亲头疼。”话音忽转沉暗,“母亲这些年来守着孤,受了许多苦,孤也是近年才渐渐明白的……” 她轻轻地道:“世上的母亲大都如此。” “所以孤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忽然倾身过来,星辰般璀璨的双眸定定地看进她的眼里,就如日光射进一片丛林的雾,“当年孤才四岁,却被赶出长安之藩,是因为孤的母亲……是因为,陛下恨透了孤的母亲。” 她的面色有惊讶,有痛惜,有疑惑,有不忍。他很迷恋地揣摩着她这种种表情,继续说道:“今上宽仁和缓,慈爱怀柔,是吧?听闻这些年来,一应事务都交给长乐宫了。可你不知道,他当年绝不是这样。若不是陆皇后家里出了事,他绝不会变成这样。” 玉宁八年,陆氏举族谋反,朝野大乱,靠了骁骑将军广穆侯薄宵才得以平定。事后陆氏满门抄斩,靖家帝室中的陆皇后与陆太子却丝毫米需 米 小 说 言仑 土云不受波及。 “朝臣请求废后的奏折雪片儿一般飞进承明殿里去……可是你待怎么着?皇后依然是那个皇后,太子依然是那个太子!”顾渊一声嗤笑,“有了这样的事情在前,将一个四岁小儿赶出皇宫,那也算不得什么了。” 然而陆氏族灭之后数月,陆皇后还是忧愁而死。到得后来,连陆太子也没能长寿。母子二人是一样的谥号,都叫孝愍。 阿暖努力控制着自己颤抖的声音:“然而……这,这与文婕妤,又有什么干系呢?” 顾渊静静地说:“陛下认为,是孤的母亲,陷害了陆氏。时至今日,陛下都不相信,陆家是真的反了。” 她全身一震。 他话音里的哀伤,几乎要让她相信这番话了。 可是她……她知道,陆家没有反! 心中忽然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悲怆,她掩了睫,咬着牙,几乎说不出话来。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开口:“奴婢……奴婢看文婕妤,并不似那样心机深沉的人。只是文婕妤对陛下有怨,却是有目者尽可得见。” 他似乎是倦极了,躺回床上,轻轻地“唔”了一声,含糊地道:“自然有怨,寻常夫妻尚不能容忍这种不信任,何况是天家呢?” 她觉得不解,这话说反了吧?寻常夫妻互相信任才容易,天家的夫妻才永远是互相猜疑的。再欲问时,却见他呼吸渐匀,红晕渐褪,竟好似将将要睡着了。 她便将那些话都咽了回去,捧着他送的扑满,怔怔凝视着他的睡颜。作为他的贴身侍婢,这却是她第一次在深夜里靠近安眠的他,那样利落冷峭的眉,那样长而轻颤的睫,那如冰如玉的肌肤和那薄如一线的唇……入睡后的他,一切都是那样完美,完美得如一个神祇,反不像白日里那般,嗔喜笑骂都是生动鲜活。 她也说不清自己更喜欢他哪一种样子…… 真是奇怪!她为什么要问自己这样的问题! 七月初,梁王顾渊携母亲文婕妤及诸戚族,及国相、内史、太傅诸官,自睢阳出发,浩浩荡荡赴长安礼贺皇三子诞生。 牙旗翻卷,落花满天,薄暖站在千里如流的扈从队伍中,最后回望了一眼睢阳城。 见不到母亲的坟冢,见不到腌臜的北城,见不到富丽的梁宫。 她将扑满仔细收妥在贴身的行囊里。 ☆、第13章 望秋先零 熙丰十年的秋天来得格外地早,方将八月,长安三宫的夏木夏花已换了大半。未央宫昭阳殿人来人往,全是贺喜的内外命妇,叽叽喳喳热闹非凡,几乎将偏凉的秋气都烘融了。 今上并非多欲好色之人,自先陆皇后薨逝,文婕妤随子之国,这后宫便冷清了许久。直到淮南梅氏将女儿送入宫来,骤得大宠,宫人们看着这张与先陆皇后极端相似的面孔,才终于恍然大悟—— 陛下对陆氏,竟是从未真正忘情的。 梅婕妤诞下皇三子,朝堂风向微妙地一转。原先以为梁王顾渊继为储君是理所当然的,今次再看却实不见得。一众嚼舌的妇人们开始说起梁王与文婕妤这番进京面圣,去灞桥边迎接的却只有宗正署下几个礼卿,待得梁王将从人安顿好了,自己领着母亲入宫来,皇帝竟又让他们在前殿跪了大半个时辰才宣见…… 刚出生三个月的婴儿,小脸都皱成一团,一双眼睛乌黑滚圆地直瞪着自己的母亲。梅婕妤温柔地哄着孩子,不过二十岁的女子,出身讲经世家,容貌不似文婕妤那般端艳夺目,而是清淡雅致的,眉宇幽然,真好似一枝带露的梅花。她对着孩子,笑得眉眼盈盈,却仿佛全没听见这些议论,而全身心地沉浸在弄璋之乐中了。 “皇上驾到——” 内侍忽然一声长喝,殿内众人俱是一凛,纷纷然离席到地心去跪迎,口中山呼万岁。明黄袍摆急急地掠步进来,梅婕妤抱着孩子也正要跪下时,却被他一把扶住了—— “你不必跪。”很是温和的声音,慈爱如父,宠溺如兄,这是她的夫君。 梅婕妤轻轻地谢了声恩,缓缓抬起头来看着皇帝。门楣外的秋光映照在她鬓边的蝉钗,一枚碧色莹润的玉坠子精巧地压着她的发,在伊人眉眼间流转出万千光华来。皇帝看得有些痴怔,过早苍老的脸庞上有几分恍惚的迷恋:“阿慈……” 忽然一旁众人眼尖地再度跪了下去:“奴婢向婕妤、殿下请安!” 方才还在她们的话题中央被奚落着的两个人,此刻也在宫婢内侍的簇拥下迤逦而入了。 这一打岔,皇帝便收回了那种莫名的神色,一拂袖便坐到了殿中上席去,“文婕妤来一趟长安不容易,阿慈,梁王如此人才,都是他母亲栽培出来,你要多向文婕妤学学。” 皇帝在众人面前直唤梅婕妤的闺名,亲昵不避,直教一众嫔妃眼红牙痒。却唯有文婕妤轻轻地冷笑了一下。 皇帝抬眼看了看她,没有说话,又移开了目光去。 顾渊掸掸衣襟,朝梅婕妤跪道:“孩儿向婕妤请安。” 梅婕妤连忙侧身避过这大礼,转头向皇帝嗔道:“陛下您看,梁王殿下这是要折煞我呢……” 将殿中闲杂人等都礼送回去之后,皇帝与梅婕妤一边,梁王与文婕妤一边,四个人礼貌地叙了一会子话,日影偏斜,便觉无味。皇帝要摆驾回清凉殿去,梅婕妤欲留他用晚膳,皇帝只是不应。梅婕妤便又转向梁王:“殿下您可来劝劝您父皇,人都来了,怎么不用膳呢?” 梁王不尴不尬地站起身道:“父皇勤于王事,孩儿又怎么留得住?” 皇帝回过头来,定睛打量他半晌,几乎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脸上有字——他今次觐见,特地穿了玄纹朝服,金印紫绶,确认自己全身上下都端端正正了才入宫来的。怎么皇帝还要用这种眼光看他? 末了,皇帝终于发话,却是冷冷地道:“看你衣冠济楚,朕还道终于出息了一些,却原来皮里阳秋,终究不可教也!” 梅婕妤连忙抢上前来,“陛下息怒!梁王殿下只是一时言语不慎——” “言语不慎。”皇帝的目光是冷漠的讥诮,“倒真是随了他母亲。” 这话说得重了。 殿中的空气瞬间沉滞了下去,好像虚空中有一只大手将所有的呼吸都一把抽去了一般。 文婕妤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皇帝身边,跪下,行了一礼,而后便顿住,竟不再站起身来。 梁王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皇帝,最后,也与母亲一同跪了下去。 皇帝的眉头再度高高地皱起—— 就在这时,顾泽忽然哇哇大哭了起来。 梅婕妤松了口气,连忙去乳娘手中接过孩子,一叠声儿地哄着,又将顾泽抱给皇帝看:“陛下您看,泽儿闹着要父皇陪他用膳呢!”话没说完,她自己先笑了,笑得温润可喜,“陛下这便留下罢!说去清凉殿,我还不知道么,清凉殿的尚食哪里做得来这边的口味呀!” 皇帝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些许,转身与梅婕妤一同逗弄婴孩,又不耐地对跪着的母子俩甩甩手道:“下去吧,下去吧。” 梁王转过头,看见母亲清瘦的身形觳觫在锦衣华袍之下,容色冷淡,背影苍凉。 他谢过恩,扶着母亲站起,走到门边时,忽然被皇帝叫住:“你这番来京,住在何处?” “回父皇,孩儿仍旧住在明光宫北边的旧府。” “那宅子太旧了,你也是顶天立地的藩王,不能再那样委屈。而况文婕妤也不应当住在宫外——”皇帝摇摇头道,“朕让他们将建章宫收拾收拾,你过些日子,挪到玉堂殿去吧。” 梁王的眸光突然一盛,好像有两团火几乎不能忍受地要冒了出来,却终竟被压抑了下去。他沙哑着声音伏下了身。 “谢父皇恩典。” 第一天入京就直奔明光宫北边的梁王宅邸,顾渊洗沐过后便与文婕妤入未央宫面圣,留了下人们在宅邸中洒扫。这宅邸往日里只有几个老仆守着,虽然四壁无缺,但比起梁王的洁癖要求来实在是差之远矣,一整天下来阿暖忙得腰都酸死了,还只将将打扫铺排好了她分内的那一间梁王主寝。 熏炉放好,莲灯放好,书案放好,简册放好……她揉着腰一一点检过这些物事,一旁孙小言阴阴地插了一句:“真这么累?” 阿暖面色一僵,立刻放下了腰上的手。 就在这时,一个丫头突然狂奔进来,对阿暖道:“快快,阿暖,快去前院!” “怎的了?”阿暖温声问。 那丫头已急得上气不接下气:“殿下,殿下回来了!殿下在骂人呢!” 阿暖一听,下意识便要往外跑,即刻又一怔:他且管骂他的人,与她又有什么相干?她这时候过去,不是自讨苦吃么? “阿暖快去吧!”那小丫头几乎要哭了,“咱们今天辛辛苦苦弄了一天的宅子,殿下忽然说不要了,这些东西,还得全部重新收起来!婕妤又与他吵了起来,现下前院里已经不可开交了!你再不去,就没人收束得了殿下了!” 阿暖与孙小言对视一眼,终是慢吞吞往前院挪去。然而他们去晚了一步,文婕妤已径自回房了,一堆的侍婢仆役三三两两地跪在院落中,梁王顾渊立在梧桐树下,说了几句话,便往这边走来。 于是阿暖险些撞在了顾渊的身上。 “眼睛呢!”顾渊厉声冷斥。 孙小言早被吓破了胆,立刻又跪了下去,“殿下!” 阿暖捻着衣带,却没有跪,只慢慢地道:“殿下……殿下为何命奴婢们将好不容易归置好的东西都收起来?” 顾渊眯起了清亮的眸,危险地看着她。檐下的梧桐叶枯黄纷飞,这个少女的镇定令他惊异。 就为了这份镇定,他时常不得不打点出比对待旁人多一倍的精神来对付她。 “收拾好东西,将就两日,便要入宫去住了。”他冷冷地道,声音放大了些,全院落的人都听见了。一时间众人的表情竟都是惊喜:殿下得蒙殊宠,竟被陛下赐居宫中么? 她却没有笑。 他又开口,双眸微眯,声音低了几分:“待得安顿下来,你随孤去见一个人。” 她看看四周人的表情,又回复到低眉敛首的恭谨,益发感到眼前人的深不可测,于是她也如孙小言一样跪了下去:“奴婢遵命。” 熙丰十年八月廿二,梁王顾渊正式入居建章宫玉堂殿。建章宫在长安宫城之外,有太液沧波,有奇珍苑囿,朝野都道这是无上殊荣,近来颇有些传言梁王与陛下不和睦的,一时都闭了嘴。便连梁王自己,据说得了赏赐之后也得意非常,游历京师横行无忌,连恩师周太傅的劝谏也不听,尽日里斗鸡走狗,将坊里传闻的“乖戾不逊”之名坐了个十足十。 这日趁着殿下又外出游冶,阿暖得了空闲,往袖兜里揣紧了孙小言草画的地图和几贯钱,便随着采购的几个宫女偷偷溜出了建章宫。 秋高气爽,正是长安城最后的明亮时节。帝王之都的气象毕竟不同于小都睢阳,便连市坊中的吆喝好似也是洪亮而仗势欺人的。她将地图又仔细看了一遍,自建章宫往东进入内城,过桂宫往北,内城之西有白虎街,街上尽是达官贵人的府邸,朱门紧掩,石雕森严,守卫面目冷峻,甲戈锃亮,仿佛有一道道无形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是一个来自异地的闯入者,她于这一片富贵楼阁都是陌生的。 外戚薄氏一门五侯,府邸俱在此街。 广穆侯薄宵统领南北军,权势无两,他的府邸便在这西街上也是鹤立鸡群。经过广穆侯府便见到广忠侯府,这一座的府门上的铜环铺首是狰狞的饕餮纹;再绕过广忠侯府的西北角,则有一座玲珑小桥…… “嘚嘚”的马蹄声陡然响了起来,一个少年鲜衣怒马直直跨过那白玉小桥,径往这边冲来! ☆、第15章 无以复顾 回到建章宫时,日影已西,顾渊在太液池边停下了脚步,侧首望向浩淼无边的池上夕照。太液池是前朝开凿的宫廷大湖,通万方水系。先帝孝钦皇帝在位时,痴迷炼丹求药、访仙登天,听信了方士的话,在太液池上堆垒出了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说是可以吸纳祥云瑞气,保佑大靖国泰民安。这么多年过去了,祥云瑞气是未见得,国泰民安也似乎不确,但太液池上那三座仙山却永远是不争不辩地屹立着的,当此薄暮冥冥时分,秋中的水汽蒸腾盘旋,将仙山笼在云雾之中,倒真好似海市蜃楼一般可望不可即。 他听见身后少女的呼吸声,清浅,就如这漂浮在仙山仙水之间的雾气。他还能留住她多久?他不知道。 这一步棋已经走了出去,他没有悔棋的道理。 “你大约以为孤还在试你。”他终究打破了沉默。 她安静地道:“殿下睿智,一眼即可看穿奴婢,哪里还需试探。” 这丫头,转圜得挺快。他心中冷笑,往前踱步,“不错,我不是在试你,我是在试他。” 她不答话。 他道:“孤只是未曾料到,你见到亲兄长,反应也如此冷淡——你这个人,是不是天性凉薄?” 她幽然一笑,“殿下神机妙算,奴婢当真无甚好说。奴婢的母亲被广元侯赶出,与薄三公子分离,奴婢从小未见过生父亲兄,不知要如何才算亲近?” 他沉默良久,直到那夕雾好似都笼集到了他的脚底,像是少女不可捉摸的眼神,他方轻声开口:“你处心积虑到孤的身边来,不就是为了这一天?” 她闭了闭眼,“奴婢所求,并不止于认祖归宗。” 他道:“你到底求什么,告诉孤,孤会帮你。” 这不是他第一次表示要帮她了,她原该欣喜感激的,此时却只能咬紧了下唇用力道:“奴婢谢殿下恩典,奴婢所求的事……只怕殿下帮不了。” 他惊讶地笑了,眼里熠熠光彩如天外银河流转不定,“即便孤成了皇帝也帮不了你吗?” 他言笑晏晏,说得轻松愉悦,她却震惊地后退一步。他眉头一挑,端等她回应,她将头别了过去,“殿下慎言……”然而自己都觉自己毫无底气,他更是笑得放肆:“怎么,你会立刻去找你阿兄报信么?” 她静了静,“奴婢不会。” 他看着她立在月光之下,卑微而矜持,如一片虚幻的影,他那素来顽固的心忽然动了一动,好像回忆起了什么:“你说过,你会一直陪着孤。” “奴婢会一直陪着殿下。”她肯定地重复。 光阴在一日日的听课、请安、觐见、密谋中度过。阿暖并不知顾渊与薄昳有何串联,也并无心去知。她只安然地等待着顾渊对她做出一个安排——他终归要将她送回薄家的。 然而他也并没有带她一同去长乐宫请安。亲王带个婢女向皇太后请安,那简直是要娶她的意思了,而他绝无这个意思。 他也不再需要她陪同去上课了。周太傅的课业已绝不是她所能听懂的了,他现在学习的是周太傅最拿手的《礼经》,是登堂入室的大道了。 长安的月光是凉的,不似在梁国。她在玉堂殿中供事,皇宫里的奴婢是真正的勤恳,反而教她闲了下来。她早不去顾渊跟前伺候了,两人都似在避忌着什么。虽然她仍住在他寝殿之侧的耳房,夜间,当冰凉的月光洒入窗牖,她还能听见殿下在内间辗转反侧的声音—— 他也会睡不着么? 她漫然想,一根根数着被月光照彻的窗棂子。 他那样心机深重的人,将天下人都算计在股掌之间,应当是成竹在胸举重若轻才是,怎么还会睡不着呢? 她不愿意再想他了。 前朝以十月为岁首,本朝改历,以正月为岁首,然而十月旦仍旧是普天欢庆的大节日,便如过了个小年关一般。自十月中旬起,四方诸侯、万方臣国,皆来大靖朝见天子,宫中一连半月举办盛大筵席,灯火高烧,笙歌缭绕,好像永远不会有停歇的一天。 十月旦这日,皇帝在建章宫太液池边设宴,邀请了内廷外朝中二千石及所有妃嫔命妇,钟鼓齐鸣,歌舞喧阗,直将仙气缭绕的太液池都烘作了人间凡境。 太液池边凉风台上,坐着大靖皇室,居中是皇帝顾谦,喝了些酒,面泛潮红;皇帝身侧是梅婕妤,一边哄着皇帝,一边哄着乳娘怀中的皇三子;再远些是文婕妤,笑容淡淡,不多言语;顾渊坐在另一侧,袍襟整肃,神态却很是无聊。 在凉风台的一隅,坐着薄太后。 她本不该坐在那么偏的地方,众人劝也劝了,她却道这边凉快。秋节将尽了,哪里还求什么凉快?然而她隐在暗处,手中执着一盏绿玉镶嵌的漆羽觞,轻轻地晃动着,神容安然。偶有内命妇向她祝酒问候,她便安静回礼,掩袖虚饮,再放下来时,羽觞里的酒还是那么多,不增不减。 月上中天,酒过三巡,顾渊再来向祖母行酒时,终于是带上了阿暖。 薄太后的目光立刻锁定在了少女的脸上。 阿暖斟酒如斟墨,姿态优雅,却未免太慢了些。顾渊端起羽觞向薄太后贺寿,不出所料地听见薄太后发问:“这是殿下那边的奴婢?往日未在三宫里见过。” “回皇祖母,是孙儿从睢阳带来的趁手奴婢。”这话他不知说过多少遍了。 薄太后的眸光深了深,面上却堆起了笑容,拉过了阿暖的手,软语寒暄:“丫头本家姓什么?老身看你很有眼缘。” 阿暖细声细气地回答:“回皇太后,奴婢本家姓薄。” 薄太后面色一变,顾渊当即喝道:“婢子放肆!” 阿暖惊惶失色:“是奴婢放肆!奴婢本家虽然姓薄,却是南方人……” 薄太后将身子往后方微靠,脑海中回想起半月前薄昳来时的说辞。薄安与陆玄默的女儿……薄昳的嫡亲妹妹…… 薄太后愈加温柔了:“你不必瞒我,三郎都与老身说了,小陆夫人当年离开长安时身怀六甲,历经千难万险,方到睢阳定下居处。老身待陆氏的事情揭过之后曾专门派人去找,也没能找到小陆夫人,天可怜见,竟让你到了梁王殿下身边,兜兜转转,终究让老身与你相见……怎么哭了?” 顾渊闻言一惊,便见薄暖抬起头来,竟真的是梨花带雨,盈盈欲坠,清丽眉目间一抹忧悒,简直连他也要心软了。薄暖压抑着哽咽道:“阿暖何德何能……得以再见姑祖母……” 这话一出,板上钉钉,再无回旋余地。 顾渊侧首,见凉风台下衮衮诸公,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没有人注意到他刚刚一瞬间的失措,与此刻无止尽的恐惧。 薄太后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既已认出薄暖,即刻便领她去见了皇帝,皇帝撑起身子眯起眼打量她半晌,又慢慢地坐了回去。 “这等大事,终究不可莽撞。”顾谦慢条斯理地道,“依儿臣的意思,还是要先验亲。” 夜色深浓,她亦看不清皇帝脸上阴晴莫测的表情。皇帝与梁王父子俩,在故弄玄虚方面倒是颇相似的。一旁诸位夫人都不明所以地望了过来,文婕妤的眼光更是牢牢地粘在了她的身上。 薄太后笑着拉过阿暖的手,“好好,验一验不妨事。就算是老身认错了人,也是这丫头太讨老身的欢喜……”沉重的压力自薄太后掌心那衰老的纹路一直传递到阿暖的心里,“陛下要往好处想,这可是陆家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 “一个女孩儿罢了。”听见“陆家”字眼,皇帝眸光一沉,似乎即刻便不耐烦了,“要论陆氏骨肉,思陵那边还有一个呢,母后怎不挂念?” 薄太后面色一白。孝愍太子薨逝后,葬处即是皇帝为自己预修的思陵。皇帝说这话时声音不小,许多人都听见了,一时间凉风台上竟是静寂得骇人。月亮明明高悬在天边,阿暖却觉得那冰凉的月光仔仔细细地将她全身都包裹住了,她不由有些惶恐地想:殿下呢? 皇帝说起思陵了,皇帝说起陆氏了,那殿下现在是什么表情? 薄太后终归是笑了,面如暖玉,眸若藏针,“老身怎么不挂念?陆氏纵然谋逆,太子妃却是无辜的。改日也该寻思寻思如何给她个体面安排,总不能守一辈子的陵。” “朕看守陵也不错,闲差难得。” 话越说越离谱,薄太后不想再辩,径自牵了阿暖对她道:“今日你便随老身去长乐宫里宿,咱们说点体己话儿!” 阿暖大惊,她与薄太后何时如此亲近了?下意识便转头去找顾渊,却听顾渊的声音沉稳地响起了:“这婢子修来几世洪福,竟得皇祖母如此垂青——阿暖,还不谢恩!” ☆、第16章 满座衣冠 长夜如昼。 凉风台下的宗室臣僚们轮番上来敬酒,阿暖便缩在薄太后身后的阴影里呆呆地看着。她一向知道顾渊是很有些场面功夫的,看他与众人周旋,面色始终不动,好像根本就喝不醉一样。然而她与他终究是隔得远了,他到底醉了没有,她也不能肯定。 薄氏子弟敬过皇帝梁王之后,还要来敬皇太后。先是战功赫赫的广穆侯薄宵,再是司农理财的广昌侯薄密,再是执掌外交的广敬侯薄宁……终于,广元侯薄安一步一步,提着衣袂、拾着台阶、低着头颅、端着酒盏,走了上来。 薄暖的眼眶一瞬间就红了。 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与母亲言语中所描述的一模一样。 清瘦的身躯,干净的脸庞,沉静的眼,深思的表情。广元侯饱读诗书,但在朝中不过是个待诏博士,没有实权,他的相貌也就似个潦倒书生,然而衣冠整齐不苟,目光温和平静—— 薄暖忽然有些明白顾渊所说的“君子好文”了。 薄安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薄太后也没有提。倒是随薄安同来的薄昳对她轻轻一笑,意示宽慰似的。 他的风度和眼神,与他的父亲薄安一模一样。 宴席已接近尾声,杯盏零落,肴核狼藉,凉风台下许多人推开膳食,开始玩起游戏来,有射覆的,有六博的,不一而足。种种吵嚷伴着钟鼓歌鸣,令薄暖心烦意乱,心底里却又希望着这夜宴永没有尽头,她实在不想去长乐宫的……忽然间听见“铮”地一声,如石击鼓,铿然作响,抬头望去,却正正对上那双如炬的眼睛。 原来坊间传闻梁王顾渊才学高赡,能辨音协律,皇帝今晚得了雅兴,正想考他一考;便命乐工将乐府新谱奏来,让梁王为之击节。梁王手无皮鼓,皇帝却给了他一把干净的象箸,面前一只铜壶,教他效仿台下那些人投壶的把戏。 象箸接二连三地落进铜壶之中,其声铿然如掷金玉,正合了乐曲的鼓点。梁王本人的神色却是淡淡的,在席上微微倾身,一手捧着酒觞,一手随意投着箸,一曲终了,象箸也正好投完,他才将酒觞放下,虚席向皇帝行礼,“儿臣献丑。” 四下里的目光早就被吸引到了台上,这一瞬间,竟是静得骇人。 皇帝饮多了酒,正醺醺然半倚在梅婕妤的怀里,此刻默了默,方慢慢直身坐起,嘴角勾起了笑意,“协律都尉,你怎么看?” 专掌音律的李都尉立刻惕惕然跪拜道:“殿下精通音律,更兼眼疾心聪,臣等是万万不及!” 皇帝静了静,忽然向文婕妤的方向倾身过去,声音仿佛蒙了一层回忆的夜雾:“阿玦,梁王这可是随了你。” 突然被皇帝定定地盯住,文婕妤始料未及,呆在了席上,竟连话也说不出口,就那样怔怔然与他对视。 男人那一双过早苍老的眼眸里是她自己卑微的影子,被月光和灯火映成朦胧的灰色。身畔明明都是嘈杂的人语,她却觉这世界已荒寂得只剩了他们二人,他望着她,唤着她的名,赞赏着她的孩子……她与他的孩子。 一个声音斩截地插了进来:“儿臣谢陛下。” 皇帝那一瞬间的动情立刻消失无踪了。他闭了闭眼,又睁开,沉声道:“你如今是宗室表率,不可再贪恋这些声色玩物;文婕妤,梁王纳妃的事情,你也该考虑考虑,不可再拖了。” 顾渊心中冷笑:孝愍太子在时,谁家敢把女郎嫁给他这个受尽冷眼的二皇子?这两年来他总算看到一点希望了,梅婕妤又诞下皇三子,朝臣们都是人精,都爱隔岸观火浑水摸鱼,哪有押明注的道理。 皇帝教训了这一通,便不再搭理他了。他敛了眸底的光,继续与众人说笑,他是纨绔亲王嘛,没有什么好掩饰的。隔岸观火浑水摸鱼的臣工们一个个上来灌他,有的大约从皇帝刚才那番话里醒过一点味来,竟带上了妹妹女儿一同向梁王敬酒。 其中,就有薄氏远房旁支,娶了一位王侯郡主、又恰生了一个正当龄的女儿的城阳君薄定。 薄定体胖,颤巍巍走上凉风台来,好似是一团肥肉滚上来的一般。他拉着自己的女儿给顾渊斟满了酒,满脸堆笑道:“小的薄定,初次见到殿下,龙章凤姿,令人好不歆羡。这是小女薄烟……” 他这话颠三倒四,没有一句是合乎规矩的,顾渊皱眉,转头看他女儿,却是姿容清雅,盈盈如月的一个美人儿。薄烟一双剪水双瞳中若含情意,悄然睇来,顾渊清咳两声,转过头去。 盛筵终散。 无论有多少的热闹,末了总要归于更渺茫的空虚。当薄暖跟着薄太后往长乐宫去时,她终究没能忍住,回头望了一眼。 顾渊站在建章宫阙楼边送薄太后,广裾临风,高大的凤阙将他整个人都笼在月光的背面,她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心底里隐隐升起了恐惧。 他在的时候,她是恐惧的;而今她要离开他了,她却也是恐惧的。 这两种恐惧有多大的不同,她竟不能分别。 她咬了咬牙,转身离去。 众臣恭送皇太后回宫,而后才各各道别。薄定缠着顾渊说了许久浑话,顾渊终于甩下脸子:“城阳君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孤要休息了!” 薄定被吓了一跳,他过去没见过顾渊,并不知道他是这样乖戾的性情,薄烟却很镇定地微笑:“父亲,殿下累得很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顾渊眉头一挑,看向薄烟。薄烟搀着父亲,又对他歉然一笑,声音低了几分:“家父素有酒后之疾,殿下见笑了。” 顾渊点了点头,让她与薄定离去。 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开,不多时偌大的建章宫便空了下来。顾渊回到太液池边,看见奴婢们还在收拾酒席残局,只觉方才那一片钟鼓喧阗莫非全是他的幻觉?这月光渺然,这池水深幽,这仙山肃穆,这楼台寂寞,哪里还有一丁点红尘热闹? 他于是又想起那双漆黑如雾的眸子了。她向他望过来时,天地俱寂,他只能听见自己芜杂的心跳。 可是…… 可是他们之间,却隔了那么远的距离,以至于一切都变得不可确定,而只剩了他自己这芜杂心跳的回响了。 薄暖随薄太后回到长乐宫中长信殿,来到了一处暖阁,薄太后屏退左右,和颜悦色地道:“你叫阿暖?” 薄暖低声道“是”。 “几年几月生人?” “玉宁八年九月廿四,生于蓟县。” “家中还有何人?” “自母亲于去年过世,家中再无别人。” “令堂姓甚名谁,家出何处?” “先母陆氏,讳玄默,家出……平阳陆氏,与孝愍皇后一母同胞。” 不过短短几句盘问,薄暖已是冷汗涔涔,却仍要打点起十二分精神应付薄太后的打量。她想到母亲曾说自己与薄太后相像——怎么可能呢?她怎么也学不来薄太后这种仿佛能将人一眼看穿的目光。 终而,薄太后慢慢又道:“老身听三郎说起,你手中还有小陆夫人的遗物。” 薄暖应声,将准备好的母亲生前的几幅绣品,并那一只香囊,都双手呈献给太后。薄太后翻来覆去地查看着,许久许久,终于站起了身来。 她一言不发,径自往外走去。 薄暖跪在席上,未得太后懿旨不敢擅动。然而就这样看着薄太后拿着她母亲的遗物离去了……真的离去了。 而后,暖阁的门被重重关上,“哐当”一声,落了锁。 薄暖全身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月光晦暗,黎明将要到来了,她感到很困倦,真想就这样直接睡去。心中有些酸楚的得意,几乎想立刻奔到顾渊身边去跟他说:看,你猜的不对! 我根本不是可居的奇货——薄太后是恨我的! 你将我送到薄太后身边……她却软禁了我。 顾渊算错了,她却要陪着顾渊去演这必错的戏。她在无人的黑暗中笑了,高兴自己终于扳下一城,赢他一局了。 日光初透,薄暖满身心昏昏沉沉地醒来,只觉这小阁的石砖地面冰凉刺骨,秋后的寒气透过粗糙的席面渗进她的双腿,血液都似停止了流动。隐约听见外面人语响动,却不能分辨清楚,她挪到窗前去,靠着密封的青琐窗仔细倾听—— “在下奉皇太后懿旨,前来迎接女郎回府。”一个似陌生似熟悉的温和语声响起,薄暖心中猛地一跳—— 这是薄昳! 但听暖阁前的侍婢款款道:“皇太后亦吩咐了,没有她的手诏,仅凭口谕是不能带人走的。还劳薄公子多走一趟长信殿,去向太后要一份手诏吧。” 薄昳顿了顿,“事出紧急,侯府的公车已在殿门口相候,还请长御务必行个方便。” “薄公子怎可以强人所——”陡然间乒乒乓乓的争斗摔砸声响起,那婢子说的话薄暖便听不清了,“哐啷”,暖阁的门被人撞开,薄昳带了一队郎将闯将进来,看到她,表情自持,眸光却很欢喜——“阿暖!” ☆、第17章 爰有寒泉 薄暖皱眉,她很不喜欢他这样亲密无间地称呼她。薄昳已奔上来拉起她就往外跑,而外面的人呼喊起来了,长信殿的卫士们严阵以待,然而看到是薄三公子,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忽然有人一路小跑着闯进院里来: “皇太后懿旨!” 薄昳薄暖俱是一惊,来人是一名年长的女官,奔跑之下犹自衣衫不苟,眉目端严,薄昳认得她是太后身边长御郑氏,立刻拉着薄暖跪了下来:“臣等在!” 郑女官扫了一眼庭中乱象,抖出太后手诏,大声宣读: “广元侯幼女薄暖,少幼流落,吾甚怜之。今着广元侯嫡子薄昳领其回府,择日认祖归宗,切切!” 手诏发得急切,语言未加雕琢,表面功夫却终归是做足了。饶是薄暖七窍玲珑心肠,这会子也全然不能理解了——薄太后这到底是要杀要放,要收要纵?! 薄昳却笑了,笑得温文而得体,袖底按了按她的手,朗声道:“臣领旨!” 回广元侯府的路上,薄昳执意让她坐车,自己骑马。 她还是一身宫婢的衣衫呢,简直尴尬欲死。薄昳压辔缓行,侧首微笑:“阿妹为何如此拘谨?” 她细瘦的五指紧抓着车轼,脸色是镇定的白:“是殿下让您来找我的么?” 薄昳一怔,旋即笑意更深,眸光如水波荡漾,“殿下?殿下为何要找你?” 薄暖呆了呆。 脸上慢慢找回了自己的表情,得体地敛首一笑,“是阿暖多言了。” 薄昳看得有些惊怔:他早听梁王说过,这丫头是个翻脸如翻书的主儿;却没想到竟如此收放自如,再要历练得几年,简直能滴水不漏。转念细思,她大约也只会在提及梁王的场合有所失态吧? 他收回了目光,“你不要怪责太后,她有她的苦衷。如今你既要认祖归宗了,便该知道太后是薄氏一门的仰仗。” “阿兄言重了,我省得。”她微笑道,身子在车上端庄地跪直,“阿母在睢阳总说起阿兄来日必成大器,阿暖看这话真是不错的。” 薄昳面色一僵。 长安城西街,广元侯府。 马儿缓缓住蹄,他拉着缰绳回头,天边日光隐在积云之后,一如他苦涩低压的眉:“你说什么?你说阿母……” 一旁车仆伸过手来,她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才抬起脸向哥哥灿然一笑:“阿母离开阿兄时候,阿兄才三岁吧?可还记得阿母的样子么?” 那笑容清艳如流霞,迷离如夭桃,竟足以惑人心神。薄昳面色不变,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仆人,便径自往府内走去。薄暖安静地站在原地,果然片刻之后,他又折了回来。 “阿暖。”他在压抑着自己的语气,“阿母……阿母当真是那样说的?” 她眸中的光芒渐渐黯了下去,心情一时间坏到了极点。 她原本是有意要刺激他的。 他与父亲在长安西街,锦衣玉食,高官厚禄;她与母亲在睢阳北城,仰人鼻息,衣食不给。她真想狠狠地讽刺一下面前这个长袍缓带的贵公子啊!可是直到这时候她才发现,她说的那些刀子一样的话,全都刀子一样飞了回来,戳的是她自己的心窝。 她眨了眨眼,一行清亮的泪水如滚珠般滑落下来。 他慌了,“阿暖?”抬手想给她擦泪,又觉失礼不妥,兄妹俩当街僵立,这当真相认的一刻,竟都是手足无措。 薄暖抿了抿唇,错行的泪水渗了进来,咸而苦涩。她张口,声音是意外的沙哑。 “阿兄……” 广元侯薄安已在正堂中相候了。 他焚香沐浴,正冠束发,特在薄暮时分迎接自宫中归来的嫡亲女儿薄暖。当那娇弱的身躯跨过门槛时,他的眼前没来由恍惚了一下。 薄昳将薄暖拉至父亲面前,“父亲,孩儿将妹妹带回来了,太后没有为难。” 薄安点了点头,看向薄暖,彼刚落了泪,容色楚楚,风致依人,他心中为人父的怜爱之情油然而生,好像眼前这女孩与自己有天然的联系一般,自然而然就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肩膀:“阿暖,为父过去有对不住你和你母亲的地方,往后再不会让你受委屈了!”顿了顿又道,“从此以后,这侯府便是你的家了!” 她上前一步,又站住,目中流露出无措的酸楚。薄安在之前原本已想好有无数的话要对这个女儿说,要向她解释、要向她表达,可是此时此刻却一句都说不出口。父女两个面面相觑许久,他终于疲倦地挥了挥手,“昳儿,带你妹妹走走吧。” 薄昳领了父命,引薄暖往内院步去。亭台楼阁,池苑水榭,清灵而高贵,并不是她想象中那种粗鄙豪家的气势。穿过夹道上枯枝横斜的桃林时,薄昳忽然侧首,对她微微一笑:“去我那里,我有礼物拿给你。” 薄暖低头道:“阿兄怎地如此客气……”如此说着,仍是随着他走去。 薄昳的房间是一间极其敞阔的书房,简册堆叠如山,薄晖低身在其中翻找,册端系的方便查找的红流苏都垂落下来,风一吹便簌簌舞动。薄暖置身其间,颇有些摸不着头脑。薄昳笑道:“这都是我在太学里读的书。” 薄暖道:“阿兄很厉害了,年十五便出学补吏,年十六便考成返京,我朝怕还没有这个先例吧?” 她知道的倒多。薄昳温和一笑,神色是谦虚的,“原本我出了太学,当是考甲科,入宫为郎的;是父亲做主让我考了乙科,说男子当出京历练历练,然则我历练不久,终是要回来补郎的。——啊,找到了!” 薄暖看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嫡亲兄长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脸色有些古怪。 他竟送她一部书。 书名《周官》,足有十来卷长简,他有些局促地抱着,微带希冀地看着她。半圆形的简端都快磨平了,编册的韦绳却是簇新的,简上的墨字也漆黑湛亮。薄暖呆在当地,竟不知该接不该接,薄昳僵在那里,有些尴尬地道:“这虽是我用过的旧书,但我特意将它换了编绳,怕你看不清还重新临了一遍……这是好书,你以后用得着。” 薄暖抬起头来,薄昳吓了一跳:“怎么了,怎么又哭了?” 薄暖伸袖子抹眼泪,哽咽道:“除了阿母,从来没人这样待我好的……” 薄昳叹了口气,面对女孩子的眼泪他实在是束手无策:“你别哭,你是我一母同胞的阿妹,我不对你好,还对谁好去?” 薄暖拿过一卷《周官》,看见书上还有字迹清秀的批注,竟和母亲的字相差无二,心头又是一恸,悲声道:“阿兄,阿母殁了……阿母殁了!” 薄昳怔了怔,将书卷都放在了一侧,上前一步,将她揽进怀中。这个女孩,成日里披挂着千万层的防备,他原以为还需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让她坦诚;可是此时,他就已然分不清她的表情,到底哪一种是真实,哪一种是演戏了。 她抓着亲兄的衣襟细细地哭泣,虽是第一次见面,却也能感受到他心胸之中奔流的那与自己出于同源的血液,那让她感到安稳,感到熨帖,感到仿佛有了希望。 薄昳垂眸,手掌慢慢抬起,轻轻地摩挲她乌亮的长发,轻轻地道:“刚才在路上不及问你,阿母……是怎样的?” 薄暖收了收泪,眨着一双湿润的眸子,恻然遥想,“阿母……阿母很好看。她会编五彩绳,乞巧节和重阳节上的那种,她时常拿去卖。我与阿母一同住在睢阳城里,阿母做各种杂工,但她最擅长的是刺绣。她花钱给我找了个女夫子,学了点书。”她看了他一眼,“当然礼经我是不通的……女夫子教了我四五年,也就《诗》《书》《女诫》之类。阿母自己也喜欢看书,她还能写一手极好看的史书呢——就如,就如阿兄写的一般地好看。” 她絮絮地回忆着,他便静静地听着。这些回忆她已经收藏了太久,找不到出口,从没有人问过她,便连知道了她的身世的殿下……也从来没有问过她。 而如今眼前这个人,与她有着完全相同的血脉和差近相似的眉目,他是关切她的,他是关切她母亲的,而她原本以为,这世上所有人都已经将母亲忘记了。 “阿母常年劳累,渐渐劳损了身子,三年前病倒了,只能在家中做活计。两年前,她的眼睛坏了,连绣工都无法做了。我时常要替阿母做事,心里又着急阿母,学业就荒疏了。我便与阿母说,我不要读书了,我专心供养您。阿母却将我打了一顿。”薄暖静了静,又道,“她说,我这辈子的运命如何她是管不着了,但她须得管着我的性情,她希望我不论遇到怎样的艰难,都能坦然而不放弃。” “阿母是去年年底病殁的。我葬了母亲,生计没有了着落,便去了梁王宫里,没有想到……” 薄昳慢慢道:“没有想到,梁王竟带你来了长安。” 薄暖默了许久,点了点头,“诚然如此。” 薄昳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向广袤而寂静的书山书海,“我明白了。” ☆、第18章 礼而不仁 建章宫,玉堂殿。 皇帝来旨,命梁王随待诏博士薄安就学《春秋》。至于梁王太傅周衍,经术不通,且罢闲在家,改日起用。 顾渊心中冷冷揣度着这究竟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太后的意思,另边厢,新的侍婢低头给他披好交输裁的曲裾深衣,扣上玉带,不松不紧刚刚好。他一侧头,伸出修长的手指拈起这侍婢的下颌,剑眉微扬:“是谁派你来的?” 这侍婢容色姣好,做事也比梁国带来的从人要审慎得多,他要找茬竟还挑不出错处。果然便听见她恭谨的回答:“回殿下,奴婢是陛下指来服侍殿下的。” 殿中的空气顿时冷成了冰。顾渊突然一甩手,那侍婢便跌开了几步远,踉跄站定,满面惊惶,立刻又跪了下去:“殿下!” 顾渊大步走到殿前,望向广袤天空下自建章宫盘旋迤逦而出的那一道流丹映日的飞阁,如一道长龙径自旋舞着钻入了未央宫去。前代帝王修筑这座建章宫本为游兴宴乐,这飞阁就是方便其从未央宫往建章宫来回而建,辇道交错,遮蔽城池,雄伟而高峻。他便这样冷冷地望着那飞阁,好像能就此看穿未央宫中的那个人一般—— 未央宫中的那个人,会不会有一日从那飞阁上走来,走入这建章宫里来看望他呢? 不会的。 那个人只会派出无数的耳目到他身边来吵吵嚷嚷罢了! 他咬了咬牙,回过身来,见那侍婢还自不明所以地跪着,低压着眉沉声道:“走开!” 待诏博士薄安在建章宫凤阙前五里下车,提着襦襟趋步而入,由内侍引至观画阁中,梁王顾渊早已正襟相候。 梁王容貌昳丽,若不是那两道微露凌厉机锋的剑眉,几乎可算得上是婉若女郎了。薄安低身行礼,犹觉得那剑眉下的目光如出鞘的剑般凛冽刺来,让他不自禁就低下了头颅。 素闻梁王渊性情乖戾,喜怒莫测,原来他到了天子脚下也还是一般无二。 师生二人执礼相见,对席而坐,薄安展开卷册,清了清嗓子道:“今日讲《春秋》。” 他一边口授,顾渊一边笔录,绝不多说一句。他讲得口干舌燥,面前的人又如一口古井般毫无波澜,便觉有些索然,想问出他几分见解:“依殿下看来,《春秋》何以为仁?” 顾渊这才抬起头,略带玩味地看了他一眼,“孤以为《春秋》不仁。” 薄安大惊失色,将书简往案上重重一拍,“胡言!” 顾渊抿唇一笑,眼底却没有笑意,“《春秋》有礼,礼者,法也,义也,所以绳天下之民而制其情也。《春秋》有礼而不仁。” 薄安听着,先是骇然,而后面色渐渐平静下去,沉默良久方道:“周太傅总不是这样教殿下的吧?” 顾渊笑着摇了摇头,“周夫子不教《春秋》,只授孤以《礼》,夫子难道不知?” 薄安顿了顿,道:“殿下,帝王之术并不难学,但为人君者,毕竟是仁义为上,若连君王都不关爱自己的臣民,那谁还能为天下元元做主呢?” “夫子错了。”顾渊一手敲着髤漆书案,面色坦然,“为天下元元做主的不是君王,也不是君王的仁义,而是礼法。” 薄安抬起头,看见梁王薄凉的唇角微微勾起,猜不透他的心情是好是坏。薄安渐渐觉得这番争论并不只是学术或政见的分歧那样简单。 果然,顾渊接下来便道:“孤以为要做一位好君王,一部《礼经》足够了。夫子若是嫌《礼经》教来太过烦难,便让周夫子来讲吧。” 薄安慢慢地将《春秋》拢进袖中,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阁中央长跪叩首:“臣今日准备未周,来日再向殿下请教经义。” 说完,他没有等候顾渊的反应,便径自转身离去了。 顾渊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笑出声来。一双漆黑的眼眸里,全是冷冷的冰霜般的光芒。 这个广元侯……似乎是薄家五侯之中,最有意思、也最深不可测的一个。 而这个广元侯,却恰恰是……她的父亲。 流言蜚语向来是长了腿的,在宫闱间跑得飞快。不过一两日,长安三宫的宦侍仆婢们便都知道了桀骜不驯的梁王殿下气走了薄待诏,还扬言要换老师,皇帝被他气得不轻,罚他闭门思过三日。 天气冷而愈闷,时常闻见焦灼的雷声,却从来不见下雨。这天顾渊起了个早,本趁着黎明光景读书,孙小言却在外间唤了一声:“殿下。” “何事?” 孙小言在纱幔之外颇是为难地道:“小的来请殿下去长信宫请安。” 顾渊皱眉,“孤不是在闭门思过么?” 孙小言慢吞吞地道:“殿下闭门思过,才更应该去长信宫那边探望一下皇太后,平素里都怠慢了。” 顾渊将书往案上一扔,竹简哗然散了开去,他也不管,便径自抬足迈过了书案,冷声道:“更衣!” 玄衣黄裳,金印紫绶,玉带将腰身一系,上佩着那两枚象征身份的流云百福山玄玉,朱红组绶飘落下来,举手投足间随衣袂带起清扬的风。这一身行头穿将下来,几乎在这岁末的天气里热出他一头大汗,待得束起了发,已过寅时半了。 薄太后不惯早起,晨省的时辰不若前代那般严格,但此刻也未免差了太多。孙小言将他里里外外打点妥帖,便挽起梁帷,让内侍领着太子去长信宫,一边还催促道:“殿下赶紧些,已然误了时辰了。” 顾渊没有说话,冷着一张脸便去了长信宫。 长信宫前殿里,薄太后似乎刚用完早膳,正倚着凭几逗弄金丝笼中的一只小雀儿。见顾渊步入,薄太后略略端正了身子,笑得眉眼俱无:“殿下有孝心。” 顾渊向薄太后问了安,薄太后招手,让他到自己跟前来。打量半晌,微笑道:“都说小孩子的容貌性情是隔代相随,老身过去竟没发现,殿下这眉眼确实颇似先帝。” 先帝孝钦皇帝乾纲独断,文治武功,威业赫赫,远震四夷,这话乍一听来实在是莫大的褒奖,教顾渊立刻又跪了下去:“皇祖母折煞孙儿了,孙儿资质浅陋,怎可与先帝作比?” 薄太后却仍是和蔼地笑着,侧首对一位年长的女官道:“你看这孩子,便连这刚硬的性情,都与先帝一模一样呢!” 那女官姓郑,正是当初奉太后诏让薄昳带走薄暖的那个老宫人。她随侍皇太后数十年,身份特殊,闻言也只轻微一笑,“太后如此说,要教梁王殿下惶恐了呢。” “怎么会?”薄太后笑起来,转向顾渊,“我听闻殿下与博士论辩,说《春秋》不仁?” 顾渊深吸一口气。这件事,终归是要提出来说了。 “此是孙儿一时意气之言,不足挂齿。” 薄太后点了点头,“我却看你说得不错。” 顾渊一怔,抬起头来,薄太后的目光幽深,竟令他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 这目光……与一个人,有些相似。 但闻薄太后道:“仁义王道,本不足以治天下。殿下说礼法是根本,这一点老身是赞同的。便如殿下来这长信宫探望老身,心里恐怕就有一万个不情愿吧?然而殿下终究还是来了,这便不是出于仁义,而是出于礼法,殿下说对也不对?” 薄待诏没能制住的人,到底教薄太后给制住了。 顾渊自长信宫走出时,那神色比先前更加难看。迎候他的内侍被他的目光冻得不敢说话,只低着身子领他回往建章宫。冬晨的天空低低地压下来,闷得他恨不能拿剑劈了那厚匝匝的云层。他将手搭上车辕,忽然又撒开了手道:“孤不回宫了。” 那内侍愕然:“殿下要往哪里去?” “总之孤不回宫了。”顾渊冷冷地道,“你先回去,教宫里不必备膳。”说完便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那内侍张口结舌,半晌方跺了跺脚,想呼喊却又不敢抬高声:“殿下,殿下今日不作兴出门的呀……” 顾渊听见了这句话,脚步却没有分毫的迟疑,到宫门边与郎将言语了几句,便出宫去了。 今日天冷,长安城里行人不多,家户闭门。顾渊一身正经袍服,独自走在空阒无人的街道上,便如一个没有臣民的君王,实在有些滑稽。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径自往广元侯府走去。 为什么要去那里? 他也不知道。 只是心里好像有个细细的声音在不断催促着:快一点,再快一点,不要误了时辰…… 是一名老仆来开的门,昏花老眼一下子看到顾渊的服色便立时睁大了,矫舌不下:“这位是……是……梁王殿下!”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 “孤是来……”话说了半截又止住了。 似乎是直到这个时候,顾渊满腔冲动又委屈的怒火才终于让位给了身为一方诸侯的理智,然而人已到了门口,话也到了口边,如何还能回头呢? 这世上事总是这样,明明是凭着一意孤勇去奔赴的事情,快到终点了,偏又要心生怯意,偏又是不能回返了。 “孤是来向夫子登门致歉的。”半晌,他回答道。 ☆、第19章 荡子踰墙 一场始于《春秋》的纷争终于以梁王殿下的登门致歉落下了帷幕。人们一边想:梁王毕竟是个知事理的人,如今薄家正是权势熏天的时候,他一个不受皇帝喜爱的地方藩王,又当此国无储君、帝无中宫的重要节点,他巴结薄家尚来不及,哪里还能去开罪于彼?一边又想:命薄待诏去给梁王讲经,这到底是皇太后的主意,还是皇帝的主意?若果是皇太后的主意,那梁王与薄待诏争执,就实在是不智之甚;如今登门致歉,是在亡羊补牢了! 然则当事人顾渊的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他的腿到底是如何就迈到了广元侯府去的,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梁王亲来致歉,薄安当然也不会拂了他的面子。连说无事,又着人传来薄昳,这两人本就认识,谈起话来心照不宣,气氛颇是融洽;顾渊主动说起了《礼经》,表兄弟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络,薄安捋须而笑,让薄昳带梁王去书房里慢慢说。 梁王在薄昳的书房里流连忘返,将简册一部部抚过,末了道:“少了一部《周官》。” 薄昳笑道:“殿下明鉴,微臣原有一部《周官》,送与舍妹了。” 顾渊晃了晃神,片刻拈起三分笑意来,“薄家果然是书香门第,便连女郎都读《周官》的。” 薄昳的眸光静了静,招手让侍女近前,“去唤女郎过来。” 侍女将薄暖领来时,薄晖正向梁王述说着九江郡的风土人情,梁王听得眉眼舒展,那素来清冽的眸光此刻如夏日下的一泓清泉般融化开来,隐隐是真切而温暖的。薄暖很少见他这样坦然舒适的样子,一时竟呆在了门边,在室外凛冽的寒风中静默了下去。 顾渊侧首见到她,笑着招手道:“阿暖,近前来。” 薄昳挥手屏退了下人。薄暖一步步地挪上前,正要行礼就被顾渊伸手扶住了。 “适才你哥哥与孤说起九江郡的事情,孤便想起梁国来了。”他对薄暖微微一笑,“阿暖可也记得的?” 薄暖遇着这样的问话,便不知该答是抑或不是。她心窍玲珑,此时陡然与他重逢,满心满眼却只感觉到他向她微微倾身过来,少年的身形长得飞快,递入她鼻端的是一阵阵似有若无的苏合香,辗转她眼底的是一副嗔喜莫辨的俊容—— 她没来由就觉得恐惧。 她将此种恐惧归因于他的身份。 顾渊看她这样惊怔的形貌,眸光渐次淡了下去,转头对薄昳道:“孤第一回知道,原来薄家人还有这样含羞带怯的。” 他这话含沙射影,难保不是讥刺薄氏跋扈,薄昳听得心头微沉,温笑着换了话题:“殿下以为梁国与长安相比何如?” 顾渊想了想道:“长安是王气所聚,自然万方不如。然则孤在梁国时的确有过一段快活光景……”哂笑着摇了摇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薄昳又闲扯了几句,薄暖始终低头不说话。日影渐西,案间无趣,顾渊拍了拍衣襟便站了起来,欲要告辞。 薄昳将他直送到侯府门口,薄暖在其后亦步亦趋地跟随,却相距数十步之远。宫里早已来了车马迎候梁王,顾渊由内侍扶着,一足已踏在了车前的乘石上,稍稍回过头来。 斜阳晖光投落在伊人稚气的脸庞,几缕额发微微遮住她幽深的双眼。她似乎在目送他,似乎没有。他心里忽然升腾起恼怒了—— 他本是来看望她的啊! 当在梁国的时候,一切不都是好好的么?为何一到了长安,就变成这副样子了? 他一下子甩脱了内侍的手,大步往回走到她面前,冷声道:“抬头。” 她怔怔然抬起头。 她这一抬头,他却又不知该做什么好了。半晌,大袖下的手却拉过了她的手,她骇然欲挣,却被他抓得死紧,手指在她掌心细细地画了三道。 她呆了呆,尚来不及反应,他已放下了手。因袍袖宽大,加上他那副冷漠模样,旁人如薄晖看来只当他二人是在争吵拉扯,并不知薄暖为何突然间红了脸颊。 他的手很冷,在这深冷信默的仲冬时节,如一把冰渣子扎进了她的掌心,一下子痛醒了她。 “殿下。”她终于开口,声如蚊蚋,“阿暖记得的……” 他却已经转过身去,利落地上车了。 她低着头看自己的手掌,明明空无一物,却好像能看见他划出的印记将血肉都割裂了—— 一,二,三。三条横线。 是什么意思呢? 这三日来,薄暖睡得极不安稳。 半夜里忽然被无名的恐惧魇住,拼命乱舞着双手双腿欲将那恶鬼蹬开,终于“啊”地一声得以睁开了眼,一下子坐了起来,却闻哗啦声响,一卷书自床上跌落下去。 她呆呆地盯了半晌,才发现那是自己入睡前读的《周官》,晚上压在了自己的胸口上,憋得她做了噩梦。叹了口气低身将书拾起,拍了拍竹简上的灰,梦里那不甚清晰的眉目忽然就如书里的厉鬼般窜到了自己眼前,却不是凶恶的,而是犀利的,镇定的,从来不犹疑,从来不畏缩,就那样定定地注视着她。 她又叹了口气,声音闷闷的。 “殿下……” 三日后的深夜,顾渊与薄暖并排坐在了广元侯府的屋脊上。当他将一把砂石抛打在薄暖窗棂上的时候薄暖就知道是他了。外阁里当值的丫鬟被声响引了出去,他便立刻潜进房中,拉着她自花园里的矮墩跳上了院墙,又沿着院墙跳上了屋顶。 长安的月亮将光辉洒落千山万水,也洒落在这两个少年男女的眉目之间。薄暖的手脚都拘束着,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殿下是读圣人书的,怎还做钻穴踰墙之事?” 他一怔,旋即朗朗地笑起来,双眸璀璨地看定了她:“孤就知道你当初没有好好读书。” “殿下什么意思?”她有些不快。 “孟子说:‘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隙相窥,踰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所以‘钻穴踰墙’,就是说男女淫奔——你看孤与你像么?” 他促狭地笑着,满意地看见她耳根子都潜上了红晕,在夜色下覆上吹弹可破的雾气。哪知她竟忽然抬起了头,清冷的月光映在她白皙的颈项,她笑着微微倾过身来,樱唇微启:“殿下身边佳丽无数,若然看上了谁,哪里还需要踰墙相从呢?可见殿下今日之踰墙,不过是耍无赖罢了。” 他呆住了。 就好像她自唇中发出的不是话语,而是一道施了法的真气,她就这样轻飘飘地一吐,便将他定住了身形。 月光如雾,她的容颜太过美丽,反而有些虚妄和飘渺了。 她这话绕了许多个弯子,藏了千百种意思,他后来想了许久,都不得其法。他与她说话时总是如此,总是时时刻刻都要提起所有的心眼去应对、去揣摩、去考量、去计算,否则一不留神,他就会掉进她的圈套里去,就如此时此刻一样。 此时此刻,他突然说道:“孤并没有佳丽无数。” 她一顿,复一笑,“这可与我没有干系。” ——怎么没有干系?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所幸忍住了。生硬地将目光移开,望向夜幕星空,今夜疏朗,一颗颗星子璀璨可见。 “看见河汉了么?”他忽然道,声音染了几分夜雾的迷离。 她也抬起头来,星空宛转迁流,那一道银河就如一把散漫的沙尘,沙尘的尽头即是那一轮冰凉的月亮。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不知怎么就来了兴致,抬起手指着一颗特大特亮的星辰道:“看,那是天极。” “天极?”她好奇地问,“是天之极么?” “是的——那一片是紫微宫,中央有五星,是最最尊贵的。”他的目光一错也不错地盯着那颗天极星,“天极是天帝所居,天极之侧有四星,你看,那是太一、那是皇帝、那是太子、那是庶子……” ——突然间,一道极亮的星辰划破了天际,正正在那天极星附近拉出一道火焰一样的长尾! 衣风陡起,他一下子站了起来:“长星!” 他回过头来,对她大笑:“你看见没有?长星!庶子孽星,侵紫微之垣,哈哈哈哈!” 他的话音渐渐飘散在高处的夜风中。她的目光渐渐从那遥远的星空移到了他的容颜,轮廓坚硬,鼻梁高挺,而那漫天的星子都落在了他的眼眸里,那么亮,好似能照彻她这渺小而卑微的肉身,好似能洞悉一切前生后世的因果…… 她慢慢地随他一同站了起来,“奴婢不懂天官之事。” 他的笑声静了静,“不知明日朝上,众臣又会如何解这星孛之变?”他盯着她,“你父亲是待诏博士,这样的灾异,他一定会上谏的——你猜他会怎么说?” 她低下了头去,声音有些轻微地颤抖,“奴婢不知……奴婢只觉得,那长星很好看……” 他凝视着她,许久,许久,慢慢地自胸臆间发出了一道叹息。 她悲哀地想,这可如何是好呢?她是奴婢的时候他要怀疑她,她是薄氏女的时候他要提防她,他们之间,永远是隔着一道河汉的吧?盈盈一水之间,一切都变得模糊难辨了…… 突然他不由分说地拉过了她的手臂,将她揽入自己怀中—— 她大惊失色,径自一把推开他胸膛,急急后退了几步,脚底却没能站稳,随着一片松动的瓦趔趄着滑了下去! ☆、第20章 星贯紫微 “小心!”他连忙伸手拽她,她心中愈是急,面上却愈是冷淡,根本不搭理他,只去够那鸱吻的角。他心头无名火起,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袖子,冷笑着—— 她是不是宁愿死了也不要受他钳制? 那便死了算了! 她被他这样一拽,整个人都慌了神,手抓的地方滑脱,自己径自拖着他一路往下方坠落去了!骤然又听屋下一声丫鬟的尖叫,两人便正正地摔将下去—— 坠落之际,他终于一手将她揽进了怀里,另一手死死地抓住了檐头的瓦当,削瘦的手背上青筋毕露。她已被骇得脸色惨白,死闭了眼往他怀里钻,他心中的怒气渐平渐缓,低头看见她如云的黑发,眸中流露出欲掩饰而不能的怜惜。 院中的丫鬟小厮飞速将梯子架了起来,他让她先走,她犹死赖着他不肯撒手。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你是故意要害死孤么?” 她如被刺激到了一般立刻放开了手,一边丫鬟已上梯来扶持着她,将她缓缓带了下去。终于摆脱了这个负担,他才得以攀着木梯下至地面。 到了安稳处了,才觉方才抓紧瓦当的右手手指都被刮擦得开裂流血,五指连心,钻心地疼起来。他将右手掩进袖里,对面前闻讯赶来的薄昳面无表情地道:“孤要回宫了。” 薄晖看看他,又看看一旁垂首缄默的妹妹,行礼道:“恭送殿下。” 顾渊径自负袖而去,再不多看院中人一眼。 一院的下人都盯紧了两兄妹。世俗的心为今夜这不敢置信的一幕感到极其地雀跃,隐约知道这又是全新的谈资,又可以轰动长安好几天了。 薄昳却对他们都挥了挥手,复疾言厉色道:“今晚之事,不可走漏一点风声,尤其是君侯那边,明白吗?” 下人们好不扫兴,悻悻然告退了。薄昳这才走到薄暖身前,沉默良久,还未开口,薄暖已朝他跪了下去。 “为何行此大礼?”薄昳温和地道。 薄暖低声道:“阿暖犯了大错,请阿兄责罚。” 他看她片刻,并不扶她起来,只是慢慢地道:“你与殿下有旧,我与父侯都是知道的。本朝不是那样泥古讲礼,你未及笄,他未纳妃,都是小孩子心性,今晚的事情……不过玩玩闹闹,没什么大不了。” 她惊讶地抬起头,这话绝不似兄长这样秉礼的君子说出来的。然而薄昳确实是说出来了,月色下他的面容优雅温文,她小心翼翼地回道:“阿兄对阿暖好,阿暖谢谢阿兄……” 他无味地笑了一声,摇摇头道:“这样便算对你好了?”回身欲要离去,又顿住,补充了一句:“然而无论如何,你还是应当收敛一些,除非……除非你要嫁给他。” 十一月初三戊申夜,有星孛于东井,越华盖而贯紫微,锋炎直犯天极五星,凌帝后之域,彗长亘天,白月夺色。天象剧变如此,初四日宣室殿的朝堂上响起了无休无止的论辩声。 有人说,这是孽子配嫡,陛下应尽早让梁王回封地上去,并考虑立储大计。梁王不逊,不足以承天命;太子终究还是襁褓中的顾泽合适。 有人说,这是中宫侵夺,陛下应尽早立梅婕妤为皇后,而文婕妤亦不可再随子之国,应当留侍宫中,以尽夫妇之义。 但也有人说,这长星贯紫微,与未央宫无关,而是长乐宫的问题。 当丞相仲恒说出这话的时候,承明殿上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皇帝端坐帐中,珠玉冕旒之下的神情模糊难辨,煌煌大殿之上,只听见他沉沉的声音在一百三十二根朱红廊柱间徘徊撞击: “依仲相的意思,上天是在警戒谁?” 有些精乖的大臣斜眼去瞧薄家的五位列侯,广穆侯薄宵是一贯的肃穆冷峻,广昌侯和广忠侯已有些按捺不住,广敬侯面色忿忿然,广元侯薄安位次最末,眸色淡然如水,身子前倾,却是在认真倾听仲恒弹劾自家的奏疏。 仲恒掸了掸衣襟,恭声道: “陛下!上天有德,为天变以告命。当今外家薄氏,操持权柄,政由己出,是以天降妖星,窜入紫微帝王之垣,是以为戒!请陛下三思!” 空气静了。 忽然有一位大行令自席间走了出来: “臣附议!仲丞相恳切为国,臣亦请陛下三思!” 大臣们三三两两,都走到了大殿中央来,其声洪亮: “请陛下三思!” 皇帝静静地看着这恢弘的承明殿中表情各异的臣僚们。有的仍然坐在席上,然而左顾右盼,已是不能安坐;更多的人是随仲恒一起跪在了殿中请命;而那些姓薄的重臣,却都是一言不发,直到—— 直到广元侯薄安走了出来。 皇帝的眉头轻轻一挑。 薄安迈正步走到殿前,将儒冠先除去,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地上。殿中一时没了声息,但见他双膝跪地,三叩首道: “臣等有罪,令陛下生外家跋扈之疑,今臣自请免官还第,请陛下成全!” 仲恒的目光投注在他身上,带着三分端详和七分冷淡。 薄安又叩首下去:“请陛下成全!” 皇帝突然站起身来,拂袖道:“退朝!” 皇帝弃了车,径从殿上复道往昭阳殿行去。复道上的直棱窗糊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冷风,然而皇帝的袍袖依然带起了猎猎风声。冯吉在皇帝之后亦步亦趋地紧紧跟随,冷不防皇帝一停步,沉声发问:“梁王今日怎么不来上朝?” 冯吉眼帘微垂,“回陛下,梁王殿下今晨派人来告了假,道是昨日游冶无度,伤了一只手,无法面圣。” 皇帝眉头一动,“伤了一只手?严重么?” 冯吉态度平静,好像他根本没有感知到皇帝话语里的关怀一般,公事公办地回答:“殿下不肯就医,似乎并不严重。” 皇帝点了点头。昭阳殿眼尖的女官已望见了圣驾,立刻准备了起来,过不多时,梅婕妤便在殿前严妆迎候。皇帝踱步而前将梅婕妤扶起,拍着她的手寒暄几句,忽然又转头问冯吉:“十月旦的宫宴上,太后似乎跟朕提起了一个人?” 冯吉压弯了腰,无人能看见他的表情:“是,广元侯流落在外的女公子前些日子已认祖归宗了。” “朕听闻这薄家女郎还曾是梁王宫里的侍婢?” 冯吉顿了顿。 “是。” “让她过来见朕。”皇帝说着,拉着梅婕妤的手往昭阳殿中去了。梅婕妤低声与他盈盈笑语,他的脸上终于绽开了夙日不见的笑容。 “——什么?!” “哗啦”一声,案上简册都被拂去,顾渊“唰”地站了起来,身形笔直如剑,眉目中尽是凛冽剑气:“再说一遍。” 孙小言战战兢兢地道:“陛下、陛下宣阿暖去昭阳殿面圣,现在女郎大概已在路上了……” 顾渊一步迈过了书案,双袖平举抖了抖,“给孤更衣!” 孙小言吓了一跳:“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给孤更衣。”顾渊冷冷地道。 孙小言只得去衣桁上取下他的常服,想了想,又放回,拿了一套朝服来,顾渊扫了一眼,轻轻哼了口气,没有指责,那便是默许了。 孙小言给他扣上玉带钩,他自己又下意识地紧了紧。孙小言咽了口唾沫,终究没能忍住劝谏:“殿下这会儿去面圣,那才前想好的手伤不朝又怎么解释?今日朝议闹得凶,陛下召见阿暖,或许只是为了让广元侯宽心罢了……” “你知道孤最恨陛下什么吗?”顾渊突然转过身来,直直注视着他。 这话大逆不道,但大逆不道的话顾渊也不是第一次说了。孙小言有些不敢听,低了头哈了腰不知怎么接的好,顾渊已冷冷续道: “孤最恨他用女人作饵。十三年前,十三年后,一模一样。” 孙小言呆住。 梁王已径自离去了。孙小言看着那挽起的晃动不已的梁帷,心中慢慢盘算着:十三年前……十三年前,是玉宁八年。 玉宁八年,陆氏谋反族诛,陆皇后忧死。 昭阳殿前殿。 薄暖已跪了两个时辰。 盯着那一扇十九折的琉璃镶青玉屏风,她脑海中响起了另一个人淡静的声音:“当孝愍太子在的时候,孤每到宫中赴年宴,第二日清晨往温室殿去请安,都要跪上三五个时辰……孤的母亲与孤一同跪,就跪在前殿的屏风前……等陛下跟里头的夫人出来,那屏风都快被孤盯出洞来了。” 她拧动发酸的脖颈望向殿边铜漏,却原来只过了两个时辰。不知那人每年是怎样熬过这三五个时辰的?这可不同于跪在外面。殿间那珠粉色的纱幔微微拂动,旖旎而引人遐想,令她感到窘迫—— 皇帝为什么要在这里宣召她? 最最不可理解的是,皇帝为什么要宣召她? 忽然有女官自内殿走去,急急提醒了句:“陛下来了。”便去殿侧掌起灯火。一时灯烛高烧,将这暮色沉沉的前殿照得一片通明,而皇帝在冯吉与几名内侍的随同下缓步走来了,并不见梅婕妤的影子。 皇帝绕过那屏风,走到殿中央的蒲席前,屏退了左右,才淡淡地道:“起来吧。” ☆、第21章 上帝甚蹈 薄暖谢恩站起,目光沉静。皇帝端详她半晌,“你与你母亲并不相像。”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薄暖却也不恼,微微一笑:“是吗?” 从无人敢用这样的反问来应答天子的。皇帝饶有兴味地挑起了眉,那神色与梁王有三分相似:“你更像你的姑祖母,薄皇太后。” “确实有人如此说。”薄暖笑颜愈展,如上林苑中轻绽的白海棠,风姿绰约,令皇帝恍了恍神—— 毕竟是一具年轻的躯体啊……柔嫩而芳香,好像没有经过一丁点人世风霜,而温柔得可爱。皇帝想,她与薄太后终究是不同的……她那么年轻,年轻得仿佛一种岁月的挑衅。 他上前,抬起苍老的手掌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她顿时慌了,脸上的血色随着他的手掌移动哗啦一下就褪了个干净,想后退又不敢,想拒绝又不能,两条腿好像都陷进了泥地里,她简直要惊恐地朝下方看,她明明记得自己踩着的是赤纹长寿砖啊! 皇帝突然笑了,一下子收回了手,眼底一片冰凉,“你那样紧张作甚?”袍袖一挥,背过了身去。 她张口结舌,语无伦次:“奴婢,奴婢陡识天颜,心中惶恐已甚,还请陛下恕罪!”说着又跪了下去,“请陛下恕罪!” 皇帝眉头一皱,还未言语,殿外忽然哗啦啦跪了一片人,有女官尖着声音道:“殿下,梁王殿下!殿下不可!” 皇帝上前迈了三两步,而顾渊正正跨过了门槛,目光往跪着的薄暖身上一扫,一掀衣襟拜了下去:“儿臣向父皇请安!” 薄暖心头猛地一颤,双眸中的雾色又浓了几分。 擅闯内廷,这是大过! 皇帝狭长的双眸危险地眯起,双袖负后,冷冷地压抑着语气道:“梁王未经通报径闯内廷是为何?朕以为梁王是通礼的!” 顾渊静了静,“正因为儿臣好读《礼经》,所以儿臣听闻今日朝议大事,惴恐难安,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的话音端得很稳,薄暖悄然侧首,看见他面目冷峻,眼神一错也不错,就好像他真的只为朝议而来,而根本就不曾注意到她一般。 皇帝冷笑,若说这世上还有人能看穿梁王的九曲心肠,那必非他的亲生父亲不可。皇帝负在身后的手摆了摆,立时便有内侍入前,恭请薄暖退下。 薄暖不敢多看,随着那内侍出了昭阳殿,殿外站了一人,身躯挺拔,劲甲红缨,将银盔抱在怀中朝她欠身一礼:“末将仲隐,恭送女郎回府。” 薄暖一怔,但见黄昏的最后一抹霞光正落在这郎将挺阔的眉宇之间,俊逸飞扬,神情爽朗。她矜持地抿唇一笑,往前走了几步,那郎将立刻跟了上来。 她不得不停步,“仲将军可与仲相国有故?” 仲隐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映衬冠玉般的肌肤,还真不似个武将,“正是家父。” 薄暖顿了顿,再抬眼去打量这人,揣摩他的年纪与梁王应不相上下,又想及仲丞相在朝议上的表现,缓缓地道:“是殿下让您送我的么?” 仲隐微怔,他没有料到这少女聪慧如斯。“是,宫中多事,殿下命末将保护女郎周全。” 薄暖淡淡一笑,不再多话,往前而去。仲隐看着她如瀑的长发在盈盈一束的腰间轻漾,怔忡了片刻,便即随上。 “末将统属未央宫程卫尉,官拜公车司马。女郎以后再来未央宫,有末将所能效劳之处,但请吩咐无妨。” “相国公子,何以来做这样的苦劳呢?”薄暖目光带笑,夜色/降下,她的话音温和如风。 仲隐摸了摸头,就像个大男孩一般神情赧然,“末将是家中庶子,女郎切莫取笑了……” “小女子先谢过将军了。”薄暖笑道,“改日还会再去拜谢殿下的。” 高门庶子,为博一个前程,不惜攀附藩王。这个仲隐看似少年意气,其实内心深沉,也是充满了利弊计算的吧? 薄暖微微叹了口气。已经行到未央宫门口,百级丹陛之下,便是薄暖来时乘坐的侯府轺车。夜幕如铁,将她的面色都变作了一片模糊,她朝仲隐行了个礼:“将军请留步。” 仲隐点了点头,似乎还想说什么,喉结动了一动,却是忍住了。她转身离去,衣袂在台阶上翻飞如蝶,他看着她窈窕而静默的背影,突然喊出了声: “女郎!” 她的脚步停了停,未及转身,他已快步上前,抢到她面前站定,甲胄的光将她的眼神反射出千万种神采,却又全部陷入黑夜的沉默中去了。她缓缓抬起头,缓缓地道:“仲将军还有何见教?” 他定定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女郎可知如今天灾*,灾患不息,流民千里,乃至于易子而食?” 她惊怔地笑了:他这是在教训她吗?贫穷和与贫穷相关的一切,没有人能比她更了解了!“仲将军想说什么?”她讥讽地道,“忽然良心大发,要来与小女子发一通经世济民的议论吗?” “不。”仲隐摇了摇头,俊颜上表情坚定,“末将只是希望女郎知道,这江山危殆,唯有梁王……唯有梁王差可救之。” 她安静了下去。 许久,许久,她向他敛衽行了一个大礼。 “仲将军言出肺腑,阿暖永铭在心,绝不敢忘。” 回到侯府,父亲薄安正端坐正厅等候,兄长薄昳立时迎上前来:“陛下如何?” 父兄脸上都没有丝毫的喜色,这令薄暖多少松了口气。她的家人,终究不愿意让她一个女子去阿上求荣的。 “陛下只是问了我认祖归宗的事情。”她淡淡道,“让阿父阿兄担心了。” 薄安忽然道:“殿下还在与陛下争辩昨夜星象么?” 她一惊,原来父亲已经知道了殿下入宫的事情?广元侯府的耳目,看来也是不少的……“女儿不知,殿下入宫的时候女儿已经走了。”她微妙地措辞。 晚膳过后,她回到自己房间,燃起盈盈烛火,终于松了口气。 皇帝,梁王,仲隐,父亲……今日见到的面孔如走马灯一般在她脑海中晃过,搅得她心乱如麻。父亲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梁王的野心?仲丞相在朝议上驳了薄氏的面子,那梁王与薄氏一定也不对付吧?但梁王与阿兄的关系又似乎非比寻常……想来想去不得其法,可是她到底为什么要掺和这些复杂的权谋呀? 她的目的,本来很简单…… 薄昳忽然来敲门了。 他闪身而入,看着薄暖合上了门闩,才低声温和地道:“你今日的话只说了一半。” 薄暖看着他,突然道:“阿兄,你会帮我么?” 薄昳微微一笑,容色温煦,“自然会帮你。” 她走到案边,灯火映照出她一半清丽脸庞,“其实,母亲临终之前,还交代了我一件事情……但是她没有说完,便……” 薄昳关切地道:“母亲交代了什么?” 她定定地凝注他许久,忽然又转过了头去,“……没什么。” 终于自未央宫回到建章宫玉堂殿时,已是月明星稀。顾渊精疲力竭,踏入空空如也的内阁,才反应过来那几个侍婢都被自己遣走了,也没有力气去唤孙小言来,随意扯下朝服便去沐浴。 这个宽大如坟茔的房子里……总好像少了一点什么。 他将自己沉入水中,眼前便浮现出那一张风致淡静的面孔来。她实在没有什么突出的个性——但也正是这样的人,将自己隐在人山人海之中,才是最致命的。她有时候惊慌,有时候恼怒,有时候笑,有时候悲,他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出她无数种宜嗔宜喜的表情,然而那一双眸子——那一双眸子呵,却总是云山雾罩,绝不让他看个清楚。 他今日擅闯昭阳殿,确实是莽撞了……心中一激荡,便不管不顾,那日他从长乐宫径自去了广元侯府,大抵也是出于这样的心情。 她总是能让他激动至失措的。 而她,她自己,却总是那么淡定,那么优雅,好像根本就不曾在意……哪怕皇帝将她要了去,她也不会在意么?! 他到底是为什么啊——他到底是为什么要一次次冒险,为什么要一次次为了她去冒险啊?! 哗啦一声,手掌怒拍水面,溅起水花无数。 当长星异象将朝野上下都搅扰得纷乱沸腾的时候,位于话题中心的梁王殿下,却只能无力地拍打着流转无定的水,在一片水雾氤氲中痛苦地怀想一个人的面容。 自浴池中披衣而出,顾渊径自走入书房,提笔写下一小片简书封入囊中,召来孙小言,道:“将这个带给薄三公子。” 孙小言领命便去,顾渊又道:“慢着。”思忖片刻,解下了自己玉带上的一枚山玄玉,交给了他。 孙小言吓得手都拿不稳了,险些将玉佩摔掉,张口道:“这这这……” 这流云百福山玄玉本是一对,是顾渊作为帝王宗子、镇守一方的象征,而今他却拆了一枚,要送给一个名不称于朝的外臣之子?! “这不是给薄三的。”顾渊只恨下人无脑,什么都要他解释一遍,“是给阿暖的,明白了?” 孙小言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顾渊怒得要去敲他的头,他一溜烟便跑了。 ☆、第22章 邈若山河 上好的青玉,做成清透圆润的玉璜,阴雕流云纹,阳雕长寿纹,放在阴沉沉的天色下细看,仿佛能见到玉中有水波脉脉流动,缠绵不绝。 薄暖已经盯着这枚山玄玉看了大半个时辰。 孙小言将它送来时,是装在一件精致的小漆盒里的。府中下人立时都知道了梁王殿下给自家女郎送来了礼物,她现在还能听见不远处的墙根底下有侍女在偷偷嚼着舌根: “我就说女郎来路不正,敢情还与梁王有勾结……” “你不知道吗?女郎原本是梁王宫里的贴身侍婢……” “那还了得?我说这样的丫头也亏得君侯肯认,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薄家骨血……” “那想来还是真的。据说都验过血了,证物也都有……” “啧啧,不过我可听闻,梁王殿下相貌是极周正的……” “女郎这福气,原先还不是个跟我们一样的下等人,倒遭梁王挂心上了,千里迢迢带她来认亲……” 薄暖忽然穿过园中曲水,直直走到了这三人面前,微微一笑:“各位在聊些什么,如此欢洽?” 那三个侍女大惊失色,立刻行礼,语无伦次地道:“女郎!婢子无状……请女郎责罚!” 薄暖看着她们恐惧的面孔,忽觉心灰意懒,拂了拂手,“以后再莫随便议论。议论我还无妨,议论梁王,你们恐怕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言罢径自离去,竟是毫无责罚。留了三个侍女面面相觑,寒风袭来,其中一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大约要变天了……”她喃喃。 黑云压城,干燥了一整个冬天,今日竟似要落雨了。顾渊依例去未央宫增成殿给文婕妤请安,却见到三五个妙龄少女围在文婕妤身畔言笑晏晏。 母亲自搬回未央宫后,确实心情好了许多,虽然皇帝照旧是绝不过来的。他当即便要退出去,被母亲给叫住了。 “渊儿。”文婕妤笑道,眉目舒展,似乎当真十分愉悦,“过来见见你的表姊妹们。” 顾渊顿了顿,收回了步伐,在席上坐下,浅浅行了个礼:“孩儿向母亲请安。” 文婕妤颔首微笑,手中拉着一个年岁稍长的少女道:“这位城阳君的女公子,你是见过的,可还记得?” 顾渊对上薄烟那双盈盈如水的瞳仁,眉心不自觉地紧了一下。“女郎好。”他老老实实地问候。 文婕妤又一个个给他介绍:“这是你堂舅家的嫡女文绮,你旧日里见过;这是孟逸儿,是你姨家的女郎;这是……” 她一连串说了许多,顾渊努力记忆这些少女的面目,一个个定睛看去,却全是羞涩含笑,简直是一模一样的。到文婕妤介绍完了,他反而将诸女名讳都忘了个干净。 薄烟敛袖持锺为文婕妤斟茶,她在诸女中身份最高,这样做来,文婕妤受宠若惊。薄烟放下方锺,又轻笑道:“婕妤莫要费心了,我看呀,殿下贵人多事,诸位妹妹的名字,他定是记不住的。” 顾渊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薄烟这样自作主张的说话,但却又偏偏被戳中,自己很是尴尬。文婕妤看了他一眼,笑道:“一来二去便熟悉了,有什么好担心?” 薄烟笑道:“话是如此,只愿殿下不要嫌我们聒噪呢!” 这两人一来一去地配合着说话,顾渊听得好不耐烦。又有几个少女看见他一人无话,缠上前来与他攀谈,一个说帝都风俗,一个说闾里见闻,叽叽喳喳,当真是聒噪得可以。这些又毕竟是宗室女子,顾渊不能像对待下人那般疾言厉色,表情已是渐转不悦。 阿暖便从不多话。 那几个少女偏生没什么眼色,兀自说得更欢,还缠着顾渊要带他去看北郊春日的桃花。顾渊漫然喏喏,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眼见外面天色阴沉将要落雨,便立即起身说自己还有课业未做,需赶回玉堂殿去了。 文婕妤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是薄待诏布置的课业么?” 顾渊硬着头皮回答:“正是。” 文婕妤摆了摆手,“那便去吧——你少待,我命人给你拿柄伞去。” 顾渊却实在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无妨的,车已备好了。”径自离去。 走出大门,天边浓云低压,令整个长安城的空气都窒闷无比,顾渊却长长舒了口气。在殿外等候的孙小言不知去了哪里,这小孩顽劣,他懒得理会,径自上车往玉堂殿行去。 他在建章宫外的凤阙边下车,未几,雨滴子便从那密密匝匝的云层缝隙间挤了出来,好像老妇眨了无数次眼,终于落下了几滴无人爱看的泪水。雨势开始还小,顾渊行走无忌,到得后来雨脚渐密,伴着深冬的风,一根根都似细针扎在脸上,生生作痛。他抬袖提裾,步伐加快,急急往玉堂殿去,耳畔的杂音全部都消失了,而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 蓦然间—— 风雨静止了。 他抬起目光,看见薄暖站在自己身前,手中撑着伞,踮着脚尖遮住了他的头顶。他的世界有一瞬间的死寂,而后慢慢鲜活过来了,他听见雨脚砸在伞面上的坚决声音,好像要将他们的这一方小小天地砸穿。他又听见杉柏在风雨中哗哗作响的狂悖声音,杂乱无章,摧枯拉朽,他莫名就感到恐惧了—— 他,梁王,无法无天,无君无父,而在这一刹那,竟然感到了恐惧。他不由望入了她的眼睛里,那一层雾气映着雨水,仿佛反射出千百种颜色,他想在其中找出他自己渺小的影子,却又被她给藏匿去了。 “你在这里等我?”他的嘴角不自禁上扬,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等多久了?” “殿下。”她没有回答他,却轻声说,“怎么不撑伞呢?” 她明明记得他最是好洁,平素衣角都不肯沾地的人物,怎么自她离开之后,翻墙不论,淋雨不论,竟这样不修边幅了呢? 他没有做声,只伸手接过了她的伞,与她一同往前走。 这是在建章宫中,路上宫婢见到梁王一列列地跪了下去,她有些难堪,每每要侧身避礼。他却按住了她的肩膀。 “你是广元侯的嫡女。”他沉声道,“她们跪你是应该的。” 她沉默。她只能感觉到他的手压在她削瘦的肩上,热度便自那个地方火一般直直烧到了五脏六腑,她极力与这一团火作斗争,根本再无暇去顾及其他了。 他终于收回了手。 火焰刹那被雨水浇熄了。 他们走到了太液池边,看着雨水一滴滴打入池中,溅起一圈圈涟漪,好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因着主人心情的烦躁而不住地揉着布料。他望向那三座仙山,静静地道:“阿暖为何来此?” 这句话终究是要问的。她静静回答:“阿暖是来向殿下道谢的。” “道谢?” “殿下上回让仲将军帮护阿暖,这回又给阿暖送来名贵大玉。”她说,遽然话锋一转,“今日天降大雨,想来阿暖的道谢是不错的。” 他失笑,“这有什么关系?” 她看着他的眼睛,端端正正地道:“殿下心系朝堂,长星乃现;心存百姓,甘霖乃降。去冬雪灾,今冬大旱,此刻却普降甘霖,皇天共沐,阿暖恭喜殿下,天命所归!” 末句掷地有声,他凝视着她的容颜,他想—— 就是这样的女子。 就是这样的女子,狡黠善变,心思深晦,每一步棋、每一句话都出他意料之外。 就是这样的女子,才能让他记住,死死地记住! 他剑眉冷挑,冷锐地开口。 “你求的是什么?” 这大约是他第三次问这个问题了吧? “我……”她却半晌没有答话。 她……她为什么要来道谢,为什么要来示好?她对他说她已经明了了他的野心,她对他说她期待他能成为一代伟大的帝王——可是,她求的是什么呢? 他的心中缓慢地浮起某种渴望。这渴望有些自私无耻,但却正因了那自私无耻而令他全身血液都振奋了起来—— 她如果想入宫,她如果想嫁给他,她如果想…… 他紧紧地盯着她在雨中微显苍白的面容,好像能从那上面找到他要的答案一般。 终于,她慢慢地说:“如果阿暖能帮到殿下……阿暖只想求殿下一件事情。” “你说。”他紧张地控制着自己的声线。 “阿暖求殿下,彻查当年陆氏谋反案。” 她的容颜、她的声音、她的一切,就在这句话说出的一刹那,离他远去了。 陆氏……陆皇后……孝愍太子……小陆夫人……广元侯…… 母亲方才欢悦的带笑的面容忽然在雨中浮现了,她只是奉命搬回了未央宫,便能开怀若此,好像全不在乎十年前她是如何被人设计冤枉…… 陆氏族灭后不久,皇帝便一口咬定是文婕妤阴谋嫁祸,定要将她和顾渊赶出宫去,乃至下掖庭狱论罪。而如今薄暖旧事重提,难道是要再将他和他母亲彻查一遍吗?! 她压抑着呼吸等待他的反应,而他竟没有发怒。 眸光中的失望和痛苦被泼天漫地的雨水所覆盖,他沉默地转过了身去,袖中的手掌已紧握成拳。 “——殿下!殿下!” ☆、第23章 自我致寇 雨声中陡然破空响起尖叫声,顾渊回身一望,竟是孙小言在几名侍卫和宦官的挟持下远远而来,朝他大声哭喊着。 顾渊冷冷地道:“诸位何人,敢在建章宫拿人?” “回殿下,”领头的那个内侍虚行一礼,不卑不亢地道,“奴婢是昭阳殿的从人,今日三皇子突然染病,梅婕妤命奴婢查探,却见这位小内官在昭阳殿后厨鬼鬼祟祟。一问得知他是殿下的谒者,婕妤命奴婢先来知会殿下一声,再将他拿去掖庭狱审问。” 一听“掖庭狱”三字,孙小言哭得更厉害了,“殿下,殿下小的是冤枉的啊!小的本来一直在增成殿门口等候殿下,后来看要落雨,便想去偏殿借伞,小的根本连昭阳殿的门都摸不着啊!” “三皇子病了?”顾渊却根本不拿正眼看他,“孤去看看。”言罢便往外走,内侍连忙给他撑起明黄大伞。 孙小言突然叫道:“阿暖!阿暖救救我!” 薄暖心中着急,就算孙小言是冤枉的,他这样大呼小叫,也是弄巧成拙。她抢上前几步:“殿下!殿下请慎行!” “哦?”他回过头来,语带嘲讽,“女郎又有何说道?” “阿暖以为殿下当带几名建章宫的太医过去。”她低声道,“此外……派人去趟增成殿。” 他笑了,双目一时灿灿若星辉,“你就这么相信孤?” 她一怔。 难道皇三子染病真的与他有关系? 她确实是一开始就认定了有人嫁祸于他,才…… 忽然明白了他在笑些什么,她的脸在冷风急雨中冻得通红。他复笑道:“孤反问一句,你便又不信孤了,是不是?” “奴婢不敢!”她忙道。 一时情急,“奴婢”二字又脱了口。他哈哈大笑,似乎心情十分愉悦,拂袖离去。 昭阳殿里已乱成一团。与昭阳殿相距较近的数殿妃嫔都遣人来问候打探,一时间前殿里衣香鬓影扰攘不绝。顾渊皱了皱眉,正欲入而不入,有内侍自侧殿绕来延请道:“殿下,陛下和婕妤请您移玉后殿,并请孙谒者一同过去。” 昭阳殿后殿不同前殿,此时气氛凝重,只有寥寥数人。皇三子顾泽小小的身子蜷在梁帷之后的金丝小床上,顾渊看不清晰。梅婕妤站在床边低低哀泣,两名太医丞在里间请脉,皇帝则在隔间之外伛偻着身子焦躁地踱着步,看见顾渊走入,眉头重重一拧:“你来了。” 顾渊点点头,忽发觉皇帝比上次见面时老了许多,鬓边竟有白发飘萧。他转过头去,关切地问:“泽弟情况如何?儿臣特带了建章宫的几名娴熟太医——” 皇帝咳嗽两声,便截断了他所有想说的话。“孙谒者!” 孙小言吓了一跳,抖抖索索地上前来,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陛下!” 皇帝威严地伸起手,指了指旁边的几名宫婢,“她们都说在昭阳殿后厨见到你动了皇三子的午粥,你有何解释?” “小的没有动过啊!”孙小言涕泪横流,赌咒发誓,“小的此刻还是第一回来昭阳殿,后厨在哪边小的都不知道啊!小的分明一直在增成殿等候梁王殿下——” “你胡说!”一名宫婢柳眉倒竖,挺身而出,“分明就是在后厨抓到你的,你还抵赖!” “而况你若一直在等候梁王殿下,怎的梁王都回建章宫了,你还没有回去?”另一人接口道。 顾渊眸光一凛,强奴欺主,竟将他也骂了进去。他道:“父皇,儿臣倒有一个办法。” 皇帝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 “孙谒者既说他在增成殿,那不妨叫上增成殿的人来,看有没有冤枉了他。”顾渊冷冰冰地道。 皇帝揉了揉太阳穴,“增成殿的人,难道不会互相串联?” 顾渊神色一沉,几乎要对着父君发怒的当口,一个曼妙人影施施然提着裙裾走入,身后还跟着数名随从—— 薄烟的目光在顾渊脸上从容地滑过一圈,掩唇轻笑道:“臣女薄烟,原在增成殿游憩,文婕妤听闻皇三子有恙,恰好我学过一些岐黄之术,婕妤便让我来相助一二。”说罢不明就里地睁目环视一周,“现下皇三子情况如何了?” 里间的梅婕妤忽然惊急地叫了起来:“阿泽!阿泽!赵太医,阿泽这是怎么回事?!” 皇帝表情耸动,立刻迈步直入。薄烟亦随了进去。 刹那间,偌大的后殿里,除却那些泥塑木雕般的侍卫,便只剩了顾渊和孙小言主仆两个。 孙小言懵懵懂懂地看着他,话音糯糯,还是孩童的声气:“殿下,小的真是冤枉的。” 顾渊瞥了他一眼,“孤知道。” 孙小言朝他走了几步,又怯怯地停住了。 “殿下,小的不想去掖庭狱。”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好像这样就不会让顾渊听见了一样。 顾渊道:“你去过掖庭狱吗?” 孙小言害怕地摇了摇头,“没有。但小的听说掖庭狱是很可怕的……” “是的。”顾渊点了点头,重复道,“掖庭狱是很可怕的。” 金钩褰卷的帷幄之后,皇帝、婕妤、宫人、女郎,细碎的声音混成一片,而在这一片嘈杂之中,他却仿佛能听见那个幼弱的孩子危浅的呼吸。 这个阿弟于他而言是全然陌生的,自顾泽出生到现在,他约莫没见过五次。 他只知道,顾泽自从出生起,就有父亲的呵护和母亲的疼爱,有满宫人围着他打转,有漂亮的衣衫和精致的食物,有隔三差五心血来潮的大宴和赏赐……便连他这个亲兄长,也只能隔着人山人海,远远地望一眼被簇拥着的阿弟。 他自己出生的时候,是什么也没有的。 他何尝不知十六岁的自己去与一个襁褓中的婴孩争夺父亲的宠爱是很可笑的事情? 然而……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啊!因为什么也没有,所以当他此时此刻站在这骤然空旷下去的殿宇中,他觉得很冷。 蓦然有人声响在他的耳畔:“殿下?殿下!” 他怔然回神,薄烟的双眸盈盈弯起如月牙儿,“皇三子已无碍了,殿下不妨去看看。” 他往那帷幄走了两步,便听见里面梅婕妤欢呼的声音:“阿泽醒了!陛下您看,他醒了!” 而后便是皇帝温柔的沙哑的声音:“醒了便好。真是吓坏你阿父阿母了,你知不知道?” 顾渊呆住了。 他从来不知冷面冷心的父亲还会有这样的一面。父慈母爱,宛如普通民间最简单和乐的三口之家。 这一瞬间,他简直想拔足而逃。 皇帝出来了。 他看了看孙谒者,随口道:“城阳君女救治皇三子有功,且去少府领赏吧。” 薄烟不急不忙地谢了赏,又道:“不知梁王殿下为何在此?” 大约是因为方才顾泽的病情确实险恶,皇帝对这位薄氏远支的女郎颇是和颜悦色,“朕还需彻查阿泽生病是何人动的手脚。” 薄烟有些惊讶,“动手脚?从皇三子的脉象看,只是普通的气血不调,一时窒塞。” 皇帝一顿,“赵太医!” 那赵太医立刻慌张回应:“回陛下,皇三子确是误食毒物,就是那碗粥的问题!” 皇帝冷哼一声,又对薄烟道:“这碗粥,便是被这个小谒者动了手脚!” 薄烟仔细看了看孙小言的面目,款款地笑了,“陛下说笑了,这位小谒者我是见过的,就在两个时辰前,殿下去增成殿请安,身边带的就是他呢。” 再度走出未央宫时,夜雨已小了许多,斜斜如飞,无孔不入,即便撑了伞也溅湿衣摆。顾渊走到轺车边,对车仆吩咐了几句,回身对薄烟道:“请女郎上车。” 薄烟受宠若惊地道:“不劳殿下相送……” “孤有话对女郎说。”顾渊斩钉截铁地道。 薄烟静了。而后,乖顺地就着车仆的搀扶上了车。 顾渊跽坐其侧,衣角相擦,薄烟玉一样的脸颊在微淡的夜色里不可见地红了一下。车仆执鞭起行,马蹄嘚嘚声中,顾渊始终目视前方,话音冷冽:“女郎今次为何要帮孤这个大忙?” 薄烟微笑道:“我已说了,是文婕妤收到殿下的通报,恰知道我略通医术,便让我去效劳一二的。” 顾渊道:“所以女郎与孤的母亲已经说好了么?许的是什么,皇后?王后?” 薄烟脸颊一白,旋即泛起大片的绯红,“我并没有……” “城阳君薄定。”顾渊慢慢地道,话音在夜中如带着金属的冷感,“不过是薄氏微不足道的远房一支吧?孤还听闻你是城阳君的独女?依孤看,城阳君这注,押得有些险了。” 薄烟深深吸了一口气。面前的少年傲慢而语带讥诮,冷漠而眉目峻刻,深沉夜色削出他干净利落的侧脸,她意识到自己面临的是一个强大的对手,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从头到脚都看穿了。 “薄烟只知道,梁王殿下明经通礼,人品高赡。”她斟酌着措辞,“薄烟能力微薄,亦知殿下不是忘恩负义之徒。” 他笑了,笑容是冰冷的,“你错了,孤正是天底下第一个忘恩负义之徒。” ☆、第24章 飞燕结裾 薄烟的身形微微一晃,忽然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眸中若含秋水,“殿下,我是真心……” “——停车!”顾渊却毫不留情地截断了她的话。 车轮辘辘而止,城阳君的府邸已到。薄烟慢慢下车,才发觉自己手心已被冷汗黏住,而胸腔里的那颗心仿佛已经不再跳动。 梁王乖戾,铁石心肠,她过去不信,今日大雨之中,终于领会个透。 她终于是敛衽行了个恭恭敬敬的礼。 “多谢殿下。” 顾渊没有应声,轺车萧萧,径自远去了。 建章宫的凤阙下,他竟又见到了那个娇小的人影,心跳蓦地滞了一拍。 这一整天的仓皇奔走、心力交瘁,好像突然就找到了出口,都堵在心头呼啸着要奔流出去。他跳下轺车,三两步抢上前,又在距她两步开外停住了。 “怎么还在这里?” 她看了他一眼,低下了头去,“我也该走了……” “等等!”错肩的一刻,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臂,她惊怔回头,夜风恰拂起了她的长发,露出那一张幽梦般的面容。 他手上一用力便将她拉进了怀里,根本不管她的挣扎,一手扣住她的腰,另一手托起她的脸颊,双目明亮,宛如夜空中被雨水洗过的星,愈加璀璨出尘。 “阿暖,孤若能查清陆氏大案,你便嫁孤可好?” 她的面色有一瞬的绯红,又有一瞬的苍白。她的目光摇烁不定,他便知道她又在做别的思考了。他不禁烦躁起来:他不要她那样聪明行不行?他实在恼恨这夜色,竟不能让他看清楚她的表情—— 她到底是高兴还是悲伤?到底是惊喜还是恐慌? 她忽然开口了:“殿下但能彻查陆氏一案,阿暖可向殿下保证,广元侯府,乃至薄氏一门,尽可为殿下驱使。” 他的第一反应是冷笑。 好大的口气! 她不过是个刚刚归宗的少女,广元侯在薄氏五侯中地位亦最末,她凭什么这样保证? 她的目光还那样坚定,语气还那样冷淡,他将她削瘦的躯体死死地扣在自己怀中,好像这样就能从她身上找出些许温度。 些许与权谋无关,与党争无关,与朝局无关的,人的温度。 他剑眉斜飞,冷冷一笑:“你以为孤要的是这个?” 她一怔,难道不是么?她都做了这样的保证,他难道还真的要娶她?与薄氏结姻,对于野心颇大的他来说只能是一时权宜之计,他终归要嫌薄氏掣肘的。 可是她却感觉到他的心跳,滚烫,伴着斜飞的小雨的鼓点,隆隆地震响在她耳畔。她的呼吸渐渐变得紊乱,她不太能坚持自己的思考了。 在这静默相拥的一刻,那些权谋与心机,那些盘算和判断,好像全成了微不足道的。 只有他急促的心跳,染着苏合香,似梦,似真,是此时此刻,最最重要的。 他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表情,渐渐便觉心灰意冷,手一撤放开了她,“有你如此保证……孤便安心了。” 她踉跄几步站稳了,行了个礼,匆匆转身离去,再不敢让他看到自己脸上的红晕。他背过身去,半晌,才发觉自己竟忘了问她,为何要在这里等他,这么久。 皇三子病了一出之后,皇帝顾谦竟也病倒了。皇帝原本病了多年,到底还有些精神气,如今竟已不能上朝,百官议奏,外朝事交丞相,内廷事交太后,筛选之后再择定比较过得去眼的送呈圣阅。皇帝愈来愈多地宿在建章宫鼓簧殿,临着沧波浩渺的太液池,仙山绰约,冰雾流离,终归是一年将尽了。 腊月初十,日光隐在云后,皇帝不知哪来的兴致,一定要在太液池上泛舟观景。一干内侍被这突如其来的诏命乱了手脚,顶着肃肃秋风拖来云舟,又撑持着皇帝一步步行上船去。中常侍冯吉毕竟伺候皇帝多年,心思机警,命人拿铁链系在舟尾,这样船行便不致太过轻荡。 太液池浩浩荡荡,一望无际,皇帝倚坐在船头玉帐之中,目光越过虬龙船首,一直望向不远处的三座仙山。冯吉知道皇帝心意,让船工往仙山划去。 “冯吉啊,”皇帝却忽然开口了,这一开口,便显露出暮年的沧桑疲态来,“你跟随朕多少年了?” 冯吉连忙近前来,哈着腰道:“回陛下,老奴跟随陛下有小二十年了。” “二十年……”皇帝的目光渐渐变得渺远而不可捉摸,“二十年,那么你是见过她的。” 冯吉一怔,刚想问陛下说的是谁,立刻又把话咽了回去,只将腰压得更低了,“是,老奴是见过孝愍皇后的。” 皇帝静了很久,轻声说道:“二十年前,她也喜欢随朕到这太液池上泛舟。朕恐舟行飘荡,还特地缆了几条金锁。她站在船头,就在这里,裙裾飞扬,就如立刻要随风入水,离朕而去……”皇帝闭了闭眼,“她也终究是离朕而去了。” 冯吉听着,听着,渐渐感受到皇帝苍老话音中那一层无力与落寞,心境也变得如这秋空一般萧索。他搜肠刮肚,想不出有什么好辞令可以宽慰老年人怀念发妻的悲哀,便也随这碧波万顷一同沉默了下去。 “阿慈,阿慈……”皇帝低声喃喃,眼皮垂了下来,“她常与朕说,这江山如牢笼,无人可避……然则她终究是逃出去了……而今,想必朕也马上便可逃出去了罢……” 冯吉骇然大惊,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陛下!” 皇帝略略扫了他一眼,忽然自己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去年雪灾,今年反而不落雪——来年恐怕又要饥荒了……阿慈啊,他们都在说,朕是个昏君。阿慈,大靖江山,都要亡于朕手了……”冯吉听得脸色青白,眼风瞟见皇帝一步步走向船头,心头大震,再也顾不得君臣之礼,抢上前去抱住了皇帝的腰,大哭道:“陛下,陛下不可轻举妄动,此是太液池中,水深百尺,危险啊陛下!” 皇帝的目光却已涣散,口中仍是轻轻唤着“阿慈”,欲迈步,却被冯吉死死地限住了,他皱着眉头回头望这名跟随了他二十年的宦官,许久,许久,突然两眼一翻,晕厥了过去。 皇帝并没有昏迷很久。半个时辰之后,他便自一片龙涎香中醒来,眼前是容色惶急的冯吉,并没有他人。 他望着冯吉,神态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冯吉立刻倾身过来,听他说道:“旁人知道么?” “没有。”冯吉低声应答,“奴才未得陛下旨意,不敢随意将陛下昏迷的事情报与其他宫去。” 很好。皇帝疲惫地想。冯吉果然是懂他的。 二十年故人风流云散,算来算去,自己好像竟真的只剩眼前这一个老奴可以依靠了。可悲么?他仿佛又看见了一双安静的眼,一副安静的面孔,她并不是出奇的美丽,但是她眉宇间的轻渺的哀愁,总是令年少的他心生向往与恐惧。 向往与恐惧。那便是爱,是爱的全部。 他咳嗽了几声,冯吉连忙给他抚背,他制止了他的动作,慢慢地道:“替朕拟诏……传,丞相仲恒,御史大夫梅谨,还有……梅婕妤和皇三子顾泽,即刻过来见朕!” 冯吉犹豫了一下。“陛下,梁王殿下就在附近玉堂殿,老奴虽不敢说,但恐方才之事已惊动了……” “不要让梁王知道!”皇帝突然扶着床直直坐了起来,双目圆睁瞪视着冯吉,“命程卫尉带兵……不要让梁王出来!” 顾渊冲出玉堂殿,便见到一排排甲兵严阵以待,为首的是皇帝从未央宫带来的程卫尉,对他行个半礼,面露难色:“殿下请留步!” 顾渊铁青着脸孔又往回走,直直走回观画阁去,宽袖带风拂倒了一个个书架,最后走到墙边,“唰”地一声拔出了铜架上的那柄剑。 黄金的剑鞘,白玉的剑璏,悬珠的剑带,翡翠的剑首。这本是一柄礼器,但当它出鞘的一刻,就挟带了山涛一样的怒,锋刃在深冬白亮的日光下转出嶙嶙的冷光—— “叮”地一声,他手中的剑格上了来人的刀。 顾渊眉头一拧,就地拆招,那人亦不慌不忙,左右应对。观画阁中一时光焰翻飞,将满室竹简的清香都搅成了叮当哐啷的冷锐的金铁之气。 “笃”地一声,顾渊的剑脱手飞出,陡地钉在了红漆的束竹柱上,赤红的剑带火一样飘扬。 “殿下的剑技大有长进。”仲隐将刀入鞘,单膝跪地,脸上犹带着笑意,“可以接末将十四招了!” 顾渊冷冷地哼了一声,回身到书案之后撩袍坐下,“莽夫。” “我若不来拦阻,”仲隐笑着提醒道,“恐怕殿下方才就真的冲出去了吧?那样的话,谁才是莽夫?” 顾渊瞥了他一眼,“程卫尉如何肯放你进来?” “他并未放我。”仲隐走到书架前,拿起一册竹简自己抛着玩,“我自己进来的。你身边的守卫太差了。” 他不再用敬语了,这让顾渊安心了许多。他总疑心自己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是坦荡的,但仲隐或许是个例外。 “我不能用身手太强的人在身边。”顿了顿,他说道。 “你疑心病太重了。”仲隐叹了口气。 顾渊道:“陛下此刻危在旦夕,神志不清,却还是有精神对付我——这不是我疑心吧?” ☆、第25章 今是昨非 顾渊道:“陛下此刻危在旦夕,神志不清,却还是有精神对付我——这不是我疑心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稳,好像根本没有理解这句话中的危险。可是仲隐理解。 “我听闻陛下召了几个人过去。”仲隐压低了声音,“他召了……梅婕妤和三皇子。” 顾渊霍然抬头,目光如长剑铮然弹出了鞘。然而窗外那明晃晃的太阳恰在这时候被浮云遮蔽,将仲隐的表情都藏在了暗处。这是他从小认识的朋友,是值得交托性命的人,这个人从来不说谎。 他惨然一笑,咬牙切齿:“真是荒唐!” “确实荒唐。”仲隐扬眉道,“梅氏是淮南大族,府下门客数千,还有个在朝的梅御史……三皇子才出母胎多久?陛下若立幼为储,天下必乱。” 顾渊将头埋在手掌中,片刻,发出沉闷如春雷的声音:“孤现在不能出去。” 仲隐点头,“不能。” “孤现在若出去了,势必被反咬一口。” 仲隐点头,“殿下英明。” 他这四个字本来半带着戏谑,却听得顾渊一怔。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将身子倚在凭几上,手中攥紧了那一枚象征诸侯王身份的山玄玉。 “仲隐。”他慢慢地说道,“去请皇太后。” 仲隐愣住:“什么?” “去请皇太后!”顾渊突然不耐烦了,“陛下要越长立幼,皇太后不会答应的。这江山是孝钦皇帝的江山,我不信皇太后会无动于衷!” 仲隐顿了顿,“然而皇太后是薄氏。殿下,我们并不知道薄氏此刻……” “孤知道!”顾渊突然又换了称谓,身躯笔直地挺起来,目光冷傲地落在他的脸上,“仲将军,孤知道,薄氏一门,此时此刻,是效忠于孤的。” 后来,当顾渊冷静下来,他很容易就算出了薄暖的计划。 薄氏一门太过庞大,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和筹谋,要满足每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但是薄氏一门却只有一个核心。 那就是薄皇太后。 如果没有这个身体硬朗、眉目慈祥的女人,这个为孝钦皇帝所笃爱、也继承了孝钦皇帝所有铁腕和冷血的女人,薄氏一门,早就垮塌干净了。 归根结底,薄家是外戚。薄太后怎么可能容忍子幼母壮的事情发生,怎么可能容忍背后有强大靠山的梅婕妤上位呢?自己盘踞了很久的江山,怎么可能与其他人分享? 好一个薄暖,她其实早就知道,薄太后只能支持梁王。于是她顺水推舟地,将这份人情揽到了自己的身上。 顾渊轻抚着手底的那一册《国策》,轻轻地笑了。 阿暖,阿暖,你真是孤的冯谖啊……如一柄绝世好剑,待价而沽,一步百计,无往不利。 只愿你,不要倒转剑锋,与孤对面相向才好。 当薄太后赶到鼓簧殿的时候,皇帝已经有出气没进气了。卧阁内跪了一地的太医,梅婕妤抱着顾泽神色哀戚地依偎在皇帝身边,她的堂叔梅御史跪在床脚,而丞相仲恒在轻轻吹着帛书上草草写就的墨字—— 突然被薄太后劈手便夺了过去。 仲恒大惊而拜:“太后!那是陛下诏命,请太后还与老臣,将之封存石匮!” 薄太后扫了一眼帛书,便攥着它走到了皇帝病床前,梅婕妤连忙退开几步。薄太后盯着自己这个病重垂危的儿子,精致勾勒的眼角凌厉地上扬,她再也没了往昔里的和缓安详,声音是冷酷的:“老身问你,先帝将大靖交付与你时,说了些什么,你可还记得?” 皇帝挣扎地抬眼,却只有薄暮的清灵的光晕洒进他的视野,他依稀看见了一个人影,低声呢喃:“阿慈……” 梅婕妤连忙抹着泪道:“陛下,妾在这里!” 薄太后冷冷地道:“他不是在叫你。” 梅婕妤愣住了。 薄太后又转向顾谦,狠狠地道:“你怎么会是他的儿子!懦弱,愚蠢,自私,任性……谦 儿,你太令阿母失望了!” 顾谦迷茫地看着光影朦胧之中自己母亲那模糊的形象。四十余岁的中年人了,鬓边都有了白发,而那神情却如返璞归真的孩童,迷茫之中,带着初阅人世的欣喜。 “阿母……”他终于能唤出声来。薄太后的身子一颤。“善待阿泽,好么?朕的,东西……都已经被您……拿走了……那就……请您善待他,好吗?” 他竟然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赵太医惊喜地欲上前来把脉,薄太后的眼眸中寒光一闪。 “陛下!”梅婕妤骤然哭出了声。 陛下断气了。 薄太后突然走至殿门口,对早已准备在此的骁骑将军薄宵道:“将这里的人全部带走——下人都杀了,仲丞相和梅御史下廷尉,梅婕妤和三皇子下掖庭狱!” 她沉默了片刻,一字一顿地又道: “传梁王顾渊!” 今上讳谦,是孝钦皇帝与薄皇太后唯一的骨肉,二十一岁登基,四十一岁以疾病崩。顾谦在位的这二十年,没有多少显赫政绩,亦没有多少深重灾难,朝臣们拈毫思忖了许久,终究是奏定了一个“怀”字的谥号—— 怀,执义扬善曰怀,慈仁知节曰怀,民思其惠曰怀。亦算是对顾谦一生宽仁柔弱的处事落下了一个终评。 建章宫鼓簧殿的钟声终于是在薄暮时分轰然敲响了。似乎与这钟声呼应一般,天幕在这一刻暗沉了下来,距离鼓簧殿最近的玉堂殿的朱漆大门訇然中开,门外披甲操戈的宫卫们哗地一下端正了身形,一个面目黝黑、冷峻如山的男人自兵士中走了出来。 不再是程卫尉了。 他身披甲胄,只行了简单的半礼:“末将薄宵,奉皇太后之命,前来迎接梁王殿下!” 骁骑将军薄宵,掌长安南北两军,手握一半虎符,是薄家自薄太后以下,最有分量的人物。 而今,他奉了薄太后的懿旨,来迎接新帝了。 顾渊自那扇门中走了出来。深深的暮色将他的瞳仁染成不可测的幽黑,愈加衬得他的面容苍白。他身着玄黑的曲裾深衣,衣外披一领白狐裘,黑白分明,素净得一如这淡漠无言的冬暮,雪白而柔软的绒毛轻轻摩挲他脸颊的线条,将他的脸都变成了一块玉石,冷的,没有丝毫的温度。 冬夜的风拂起他的衣摆,他的话音深冷地灌进了风里:“有劳薄将军了。” 他没有来得及看到父亲的最后一面。当他赶到的时候,皇帝已经躺在了棺椁之中,偌大的鼓簧殿里,只有从太液池上吹入的夜风,拂动起薄太后的一缕白发。 薄太后坐在席上等候着他。 只有他们二人。 他跪坐在她的面前,双手按地,俯首行礼,“皇祖母。” 薄太后将手中的帛书扔入他的怀中,闭了闭眼,声音有些疲惫,“你自己处理吧。” 顾渊仔细地阅读起来。其实不过是几句话,但他就是读了很久,好像要从那朱砂字的缝隙间看穿他已死的父亲当时的表情。 立皇三子顾泽为太子? 立一个还在襁褓中的、牙都没长齐的婴儿为继君? 他终于明白父亲是恨他的。 无数个日夜里,他揣想过许多次,想父亲为何那样厌恶他和文婕妤?想来想去,他总觉得自己也有错处;不然的话,就算文婕妤有过,他自己,毕竟还是父亲的亲生儿子啊。孝愍太子薨了,父亲便只有他了,他以为情况就会有不同——可是没有,寒冷的年关里,他还是同往常一样要跪上三五个时辰才能见到自己的父亲。他终于心灰意冷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梅婕妤生下了顾泽…… 那真是一个令人嫉妒的孩子。 父亲恨他,恨他入骨,竟不惜把整座江山都葬送掉,也不肯传到他的手中。 薄太后凝视着顾渊,好像在期待着他能成长为一个如她丈夫一样的、英武睿智的君王。末了,她终于是慢慢叹了口气。 “国立长君,老身今日帮扶你,为的是大靖江山。”她淡淡地说,苍老如橘皮的脸上波澜不兴,“帝王事业,并不是轻松的事业啊。” 她扶着身子站了起来,顾渊欲去搀扶,她摆了摆手。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帷幄后的棺椁,这个坐在江山之巅数十年的女人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隐忍的悲哀。 “治丧辛苦。”薄太后拍了拍他的手,“好在以日为月,最多三十六日。明日便下诏书,你,便是皇帝了。” ☆、第26章 如临深渊 翌日,大行皇帝梓宫迁坐未央宫前殿,妃嫔尽在,百官列位,旦时一到,齐齐哭临。一大片抽泣恸哭之声,将人心境渲染得分外悲凉,每个人都哭得那么伤心,反而好似和殿上的五棺二椁没有了关系。顾渊跪在最前,离梓宫最近,黑漆漆的沉水木里,金玉葬品环绕之中,就躺着那个寡恩薄情的父亲么?他掩着袍袖,哭不出声,只有眼圈渐渐红了。 本朝祖制,国丧不得太重,重则劳民。旦夕哭临二次即可,黄昏时分,薄太后自内廷出来,颁下哀诏,命梁王继位,定于五日后登基,举国悲声一肃,太后慢抬眼去瞧丹墀下的梁王,发现他的目光沉了几分,幻作了更凝定的冷光。 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崩逝的悲哀大不过新帝登基的惶恐,每个人都竭力偷眼去看顾渊的表情,顾渊却没有表情。 “为人颇刚”,是世人对他的评价。在这个时刻,他威严凛然,竟不似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 冯吉将帛书收拢,因在梓宫之旁,尖细的声音无端显得肃穆:“陛下受命,靖祚永昌!” 顾渊的目光动了动,似乎因为“陛下”二字而有些恍惚。 然而那只是一瞬间事—— “陛下!”一身缟素的文婕妤突然自殿外披头散发地跑了进来。薄太后眉头一皱,文婕妤已推开守棺的宦侍,一下子扑倒在了大行皇帝的梓宫前,幽丽的容颜上泪痕错布,嘶声哭喊:“陛下!” 薄太后厉声道:“婕妤放肆!此是大行皇帝,陛下在你的面前,你为何不拜?” 文婕妤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突然笑了。 一向是鲜艳夺目的女子,这一笑百媚横生,竟让薄太后也花了眼。 文婕妤哭了一会,擦了擦泪,扶了扶发髻,理了理衣裙,走到顾渊面前,深深一礼:“陛下长乐无极。” 顾渊顿了顿,“母亲快起身吧。” 薄太后道:“你这个样子,往后如何能当好太后?” 文婕妤又笑了,“妾如能当皇太后,还会这么晚才到么?妾在深宫之中,竟连哭临的日子都未晓得,方才听见旁人说起,才急匆匆地——” “够了!”薄太后冷冷地一拂袖,“都散了吧!” 文婕妤冷笑一声,当先便走。待外臣内臣都散尽了,太后方招手让顾渊近前来,犹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陛下这样瘦,可还能承天命么?” 顾渊低垂着眼,淡声道:“孙儿不才,终归要勉力为之。” “婕妤是悲伤过度,难为你了。” “孙儿知道,孙儿会去宽慰母亲的。” “待得丧期过了,便要选采女。”太后的声音拖得悠长,像闷闷的钟声,“你这样大了,怎么内中还没个人呢?总是待在地方上怠慢了。如今你是天子了,中宫要早些定下来,一个贤内助等齐一位谏大夫。” 顾渊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太后道:“怎么,还有些不好意思么?现在不作兴三年丧,你定了人,老身与你母亲才能放心。心里头欢喜谁便与老身提,老身给你做主。” “谢皇祖母。”顾渊跪伏下去。 ****** 顾谦突然暴病薨逝,让许多人都乱了手脚。梁王与薄氏联手快刀斩乱麻地除掉异己,五日即位,亦是许多人都始料未及。 但这些人中,并不包括广元侯嫡女,薄暖。 薄昳走入她的院落中时,她正在摆弄针线,看见他来,立刻藏在了身后。 薄昳温和地道:“明日是新帝登基大典,你去不去看看?” 她静了静,“我为何要去?” “你知道的,”阿兄的声音是那样地儒雅,却给她带来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你不能一辈子不见他。他如今是皇帝了,你躲不了了。” 薄昳走后,薄暖仍然留在书房中。面前的书案上还摊着《毛诗》,诗句上压着一枚山玄玉。 她就着如豆的灯火,在手中玄色丝绦上穿针走线,手腕灵动而指尖得力,过不多时,绣出了一个赤红色的火一样的“渊”字,正如她自己提笔写的一样清秀雅致。 她看着这个字,又有些皱眉了。只怪她学不来他那样冷峻的字体……那才是男人的书法,那才配得上这个深冷幽寒的“渊”字。然而不论如何,他总是夸过她的字的……如是想着,她心中得意起来,将这条丝绦穿了红缨,又将红缨穿过山玄玉上的小孔,一枚结缨之玉,便这样做成了。 她捧着这枚稀世珍贵的青玉,渐渐又感到羞赧,自己这样乱来……像什么样子呢!又去拿了剪子来,要将那红缨铰断—— “做什么呢?” 一个疏朗声音骤然响起,惊得她剪子都掉脱了手,他眼疾手快地接住,皱眉道:“怎么这都拿不稳?” 他的声音是冰凉的,带着深深的倦意,好像泛白的月亮漏过竹叶,懒懒的,静静的,有些莫名其妙,但能让人安心。她抬头看着他,不过是一个月没见,他好像又高了一些,剑眉又浓了一些,眉下的那双眼睛还是那么亮,锐利地注视着她,可是他的面容是憔悴的。 她看见他身上的丧服,忽然间反应了过来:“陛下!” 她要给他行礼,被他硬生生地抬手扶住。而后他便不肯再放开手了,一边抓着她的手臂,一边去够那书案上的玉:“这不就是我送你的……”她急了眼,一把抢了过来,往怀里掖着——“陛下为何不在宫中?” 他挑眉,“不想我来看你?” 自然不想。她不敢说出来,走到书案后,他拿起她的《毛诗》看了看,道:“朕如今要出宫一趟,当真是难如登天。” 她失笑,“陛下本来就在天上,难如登天,这是什么比法?” 他盯着她:“大行皇帝丧中,你还敢语笑不禁?” 她立刻敛了笑容。 他这才满意,自顾自地在席上坐下了,“我有些累了,想找你说说话。” 她哑然。这是个无法无天的少年,他想见谁就见谁,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好像从来没有过什么东西能让他顾忌。如今他当了皇帝了,竟然还是这样,半夜里跑出未央宫,闯进外臣之女的书房,不让她行礼,还用他那月光一般的声音对她说,他累了,想找她说说话。 她只得规规矩矩地在他对面坐下,“陛下需要点心么?我可以让厨房做几份夜宵。” “谢谢你。”他忽然道。 “什么?”她下意识地问。 他一手在凭几上撑着头,目光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声音沙哑,“谢谢你,那日……那日皇三子出事,谢谢你给我提的建议。” 那样远的事情了。她不知道怎样应答他的感谢,但见他的头又往下一沉,她想笑又不得不忍住:“陛下?陛下困了?” “不要叫我陛下!”他突然发作了,抬起身子来狠狠地盯紧了她。 她一怔,“那我该……怎样称呼您?” “子临。”他说,“叫我子临。” 她看着他的眼睛。 明亮而坚定,像是在向她证明什么一样。明明是个聪明绝顶的少年,此刻却像个孩子一样执拗着。 “……子临。”她缓缓开口。 他笑了。 而后他双眼一闭,竟然就这样睡了过去。 ☆、第27章 梦幻之响 玉冠欹搭在了肩头,长发披拂下来,随着清浅的呼吸微微飘动。年轻得肆意的脸庞上,那双时常带有侵略和探究意味的眸子闭上了,令他的神色看去柔和了许多,恍如一个未经世事的翩翩公子正倚榻假眠,不知梦见了什么,嘴角微微上扬。 她撑着脑袋坐在他身边,安静地看着。他一定累极了吧?这些天的事一桩接着一桩,她纵身在闺中,也时常耳闻。皇上崩了,丧仪繁琐,新帝恸哭至哀,亲治殓具。他……是不是就要御极了?想想他君临天下的样子,她竟然觉得不可思议。 子临……子临。 她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宗室子弟加冠早,他是在十五岁取的字。 从来没有人敢称呼他的字,从前他是诸侯,如今他是帝王。 子临。 若我们还是一年之前,睢阳城的梁宫中那两个拌嘴的男孩女孩,若我们永远也不长大,该有多好呀。 早春二月的夜晚,和媚的春风拂不到未央宫深处的掖庭狱。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草席、稀粥和泥墙。一个身形娇瘦的女子抱着膝盖靠墙而坐,她面前是一个欢快跑动着的约莫三四岁的小男孩。 小男孩穿的是一位啬夫找来的交领麻衣,祍上缝了几个补丁——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但他就是知道。男孩有一双灵动的明亮的眼,其上是浓黑的飞扬的眉,此时他正缠着牢门外的人不断地道:“周夫子,这句话我不懂!” 夫子慢慢叹了口气:“你先背下来,以后你就懂了。” “噢……”男孩委屈地撇了撇嘴,继续默诵,“寡人尝学断斯狱矣:臣弒君,凡在官者杀无赦;子弒父,凡在宫者杀无赦。——夫子,做儿子的不可以杀父亲,那做父亲的可不可以杀儿子呢?” 夫子面色一僵,“自然不可。” 男孩摇了摇头,“夫子您错了。子有过,父当罚,子有大过,父杀之可也。” 夫子看着他,眼神是悲哀的。 顾渊看着十余年前幼弱的自己,眼神也是悲哀的。 角落里的文婕妤忽然朝他望过来了。瞳孔里一片痛苦的黑,那是他所熟悉的阿母的颜色。他的阿母,从来没有快乐过。 “阿母……”他想唤她,却发现自己嗓音沙哑,只带出了阵阵气流而已。他想对母亲说,不要等了,父亲,父亲是不会出现的…… “陛下?陛下!”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像春天里的鸟儿一样,像鸟儿飞上天空时扑打翅膀的声音一样,又是美丽,又是遥远。他皱着眉头想从这场梦魇里挣扎出来,去看看那只他抓不住的鸟儿的样子,却不得其法,头更加疼了,好像被掖庭狱的鞭子一下下抽打着,他突然一把抓住了什么—— “陛下!”那只鸟儿有些惊慌了。他几乎都能看见她清圆的眼,闪烁着无数的小星星,仿佛藏了无数的心事一般。他突然间睁开了眼,一把将她拉入了怀中—— 她“啊”了一声,便被他结结实实地抱住,两人在席上一滚,他欺压上她的身,不假思索地对着她的唇咬了下去。 她骇然变色,拼命去推他,黎明将起未起的天色里,他的脸是暗的,表情是暗的,然而身躯却那样滚烫,两道剑眉仿佛出鞘的利剑,她的唇上泛起血腥味,却是他突然痛哼出声—— 他蓦地放开了她,转过身去。她胆战心惊地坐起来,身上衣衫还是完好的,只是嘴唇被他咬破了。 “陛下怎么咬人呢?”她愤愤道,“通礼的人也会咬人么?” 他背对着她,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她莫名其妙地等着他笑完,听见他清润好听的声音:“阿暖。” 她应了一声,望了望外面的曙色。大约丑时半了吧?他真的该回宫了。 他丢过来一片竹简。 这才是他这趟出宫的目的,谁知太困乏便睡了一觉,险些给忘了。 她讶然,避开他随来的注视,低头去拾起了那一片竹简,低低地念出了声—— “顾渊子临,玉宁五年八月己巳壬寅。” 她看了半晌,突然明白过来,羞红了脸将竹简使力往他身上扔:“做什么送我这个!” 他又笑了,执起那竹简轻轻敲了敲她的发,“明年就及笄吧,如何?” 她将身子半转过去,“许嫁了才能及笄的。” “这不在许么?”他的声音微沉,自带着魅惑,“我将生辰八字都写与你了,你快快找太卜来算一卦,看看嫁得嫁不得?” 他怎么这样孟浪!就算当真要嫁,向来都是男方去问卦的,哪有女方出面的道理?她一下子又为自己这想法感到莫名其妙,怒嗔:“你,你——你无耻!” 他作色道:“你说什么?” 她立时又软了声气,“陛下……” “你再不及笄,都可以课税了。”顾渊摆正了脸孔,“朕正觉得近来手头紧张,不若便……” “你还要收我家的税么?”她睁大了眼睛。 “广元侯府的税我哪收得起。”他笑的时候,目光璀璨,仿佛坠了漫天的星辰,“我只收你一个人的。” 她呆住。 好像是一个没抓稳,便当真跌进了他眸光的深渊里去了。 她不能辨明自己此刻这奇异的忐忑心情,好不容易按抑住心跳,平复了许久方道:“殿下要娶我,恐怕文婕妤第一个过不去吧?” 顾渊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薄暖转过身去收拾书房里的东西,他便冷冷地袖手看着她忙碌。室中的空气仿佛要被那幽幽的烛火燃烧殆尽,沉默之中愈加地窒闷。她手头的动作渐渐地慢了下来,她想起他方才说话的声气,那样清和,那样……温柔,温柔得如她的错觉。她的心坎一点点地软了下去,好像是被轻轻一脚踩塌了,有种陷空的失落感。她低着头,手指轻轻拨弄着袖中那枚山玄玉上的墨色丝绦,慢慢地道:“陛下还不回宫吗?” 他顿了顿,“今日我登基,你去不去看的?” 她别过头,冷淡地道:“我不去。我没有资格。” 她真是愤恨他这样的孩子气……新帝登基,是这样儿戏的事情么?都丑时过半了,未央宫里不见他的人影,他不怕歹人乘机作乱么?他做这些无理取闹的事情的时候,怎么总这样一本正经,这样理所当然? “你是广元侯的嫡女,怎么没有资格?”他站起身来,心里实际已不抱指望,不再想听她说话了。 偏生她忽然又转过头来,“我倒觉得陛下应该好生对待城阳君的女儿——陛下能有今日,她出的力气更大。听闻文婕妤是喜欢她的。” 她又来这套! 他一下子感到了无边的愤怒。 在她的眼里,他们只有利益的交易,只有结盟和背叛,一丝一毫的感情都不沾。她怎么就能这样超然? “真是个玲珑心肠,榆木脑袋!” 他一声冷笑,便径自拖着一夜辗转的疲惫躯体离去了。 她听到这句话,怔了一怔。半晌,才突然奔去门口,天幕茫茫,隐约现出黎明的微光,落落地,洒满冷寂空庭。 ********** 正月丙未,梁王顾渊即皇帝位,谒高庙。改元大正,尊皇太后曰太皇太后,文婕妤曰梁太后。大赦天下。大行皇帝定谥孝怀,葬思陵,三十六日丧。 后来的后来,薄暖时常听说,皇帝登基的那一日,冕服章采,珠旒垂玉,气度端严,姿仪高蹈;衮衮公卿、泱泱万民,见而心折,山呼万岁——她便会想起在那之前,他到她的身边来,轻声与她说,阿暖,我想与你说说话…… 子临,子临。 傍晚时分,她坐在案前等候参加大典的父兄归来,读不进书,只能抬眼望着房梁下那被风吹拂着不断发出清脆撞击声的五采羽葆璧翣,心中想着,子临,我今日若是去看你一眼该多好。 看你玄衣纁裳,看你高冠博带,看你君临天下。 该多好啊。 ☆、第28章 陌上春动 新帝登基不久,天降大雪,百姓都欢喜地奔上了街,敲锣打鼓,比除夕还要热闹。不多日,皇帝任赋闲在家的原梁国太傅周衍为御史大夫,待诏博士薄安为丞相。 广元侯由一个不起眼的待诏博士陡升丞相,瞬间招致好一片议论。与此同时却还有广元侯之子薄昳,诏命为侍中,得出入宫禁,以备应对。 薄暖手捧暖炉坐在薄昳房中,围屏之后即是薄昳在穿着朝服:“大约阿父已在给你寻人家了,今年之内,你可以及笄了。” 阿兄说话总是温言细语的,好像生怕惊动到什么一样。她轻轻应了一声,“我……我若不想嫁呢?” “这个恐怕由不得你。”薄昳失笑,“不过你可先跟我说声,你中意去什么样的人家?” 她脸上红了红,没有回答。 薄昳绕出围屏来,一身朝服煌煌,衣袖当风的贵公子模样。他安静地注视着她的表情,“或者我这样问你——你高兴嫁宫里,还是宫外?” 薄暖的手狠狠地一颤。 薄昳将她的仓皇尽收眼底,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我去上朝了。你心中如有打算,要趁早向父侯说清楚……莫要拖延,知道吗?” 薄安这一日归家甚迟。下朝之后,他去了长乐宫,先到长信殿,向太皇太后问过安,又去长秋殿,向梁太后问安。梁太后文氏对他自然没有好声气——她对任何人都再也没有好声气了。 而后,薄安又去了太常府。 太常之下有太卜,掌占卜问卦择日求吉。 太卜令起卦,许久,对薄丞相展颜一笑:“此女有贵相,当佐天子,成大事业。” 薄安微窒,身子在席上微微前倾,“您算的是小女的运命?不知姻缘又当如何?” 太卜令道:“一个女子,运命与姻缘有何分别?” 薄安没有做声。 太卜令捋着胡须笑了笑,“下官倒也明白相国在担忧些什么。无妨的,无妨的。薄家的女子,并不少啊。” 薄安自太常府出来,走入开春的未央宫里。有宫人在落寞地扫雪,树木依旧是干枯地伸向清冷的天空。笤帚的沙沙声响在耳畔,他踩过池边沾着雪的枯草,身边的一切好似都随那扫雪的声音而静谧了下去,忽然间长空之外传来破开云层的鹤唳—— 他每每入未央宫来,总会在这样空旷的静谧之中想起一个人。那个人曾在花树下对他嫣然一笑,日光洒在她玉一样的肌肤。 她的肌肤是凉的。 就如此刻,稳稳指住他太阳穴的这一枝羽箭。 薄安慢慢转过头来,看见鎏金的弓被拉至满弦,弓后的人玄袍肃冷,目光仿佛从冰河里捞出来的剑,注视着薄安,“薄相国缘何往太常府来?” “陛下圣安。”薄安不慌不忙地顶着箭镞行了个礼,“臣的职责之内有所疑难,故特来向太卜大人问卦。” 顾渊静了静,将长弓收回,淡淡问:“相国有何疑难?” “丞相之务,在于协理阴阳。”薄安道,“今臣观陛下宫内阴阳不合,故有疑难。” 顾渊一挑眉,“相国有何高见?” 薄安后退数步,掸了掸衣襟跪地奏请: “臣以为,当趁开春除服之日,择选民间良家女子入宫,以充后廷,备圣御,方是为陛下分忧。” 听完顾渊的转述,仲隐突地笑出了声。 “薄相国真是如此说?”他笑问。 顾渊将鎏金弓搭在墙上托架,冷眉冷眼地往内殿走,“广元侯是个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油盐不进的好丞相。” “薄氏已有了太皇太后在内,对于陛下的后宫,自然也不怎么上心。”仲隐分析道。 “不。”顾渊转过身来,目光灼灼,“他上心得很呢。” 仲隐一怔,“可是,一般人不都应该趁热打铁、赶急赶忙地把自己女儿送进宫来吗?” 顾渊冷笑,“他才不做出头椽子。薄氏五侯,广元排在最末,独送他女儿入宫,叫其他各房怎么看?恐怕他还想等着太皇太后发话。” 仲隐挠了挠头,“我给你绕糊涂了。那他到底是想富贵呢,还是不想富贵呢?” 顾渊低声道:“这世上谁是不想富贵的?广元侯比一般人精,他不止要富贵,他还要名声。” “那便给他名声嘛。”仲隐两手一摊,“你不妨从善如流,这就选采女去——”顾渊的目光刀子一样射了过来,仲隐缩了缩脖子,吐了吐舌头:“你看看,就你别扭。” “仲隐。”顾渊忽然道,“民间娶妇,都是怎样做的?” 仲隐一怔,“问这个做什么?” 顾渊皱了皱眉,“薄相国说要选采女……我总觉得这不像是做夫妻。——可是仲隐,真正的夫妻,又究竟该当是怎样的?” 仲隐挠了挠头。 他哪里知道,这样的问题…… 讷讷好半晌,他忽然想出一个绝妙的答案:“你不是通《礼经》么?《士昏礼》上写的,就是真正的夫妻吧!” 顾渊恍然大悟地拿玉绦子打了一下他的脑袋:“有道理!——我有法子了!” 顾渊说得没错,开春过后,薄暖将满十四岁,广元侯府上下都开始准备她的及笄礼。采买物事、邀约宾客诸项都由兄长薄昳一手操持,她自己倒是很清闲的。 古礼云女子当许嫁而笄,大靖人并不很守这些规矩,但薄暖毕竟到了要课税的年纪,每位宾客见了她都自然而然要问一句—— 女郎许嫁否? 我嫁不嫁,与你有什么相干!薄暖又是心烦,又是气短,索性把闺房门关得紧紧的,一个人也不见。 二月初四这天,忽然有人闯进了她的院子里,张口便喊:“阿暖!” 她在房中被吓了一跳,侍女们拼命拦着那人,然而那人甲胄在身,面色惶急,一意往前冲,哪里是几个弱质女子拦得住的。薄暖连忙开了房门:“仲将军!不告而入人之门,未免不合礼数。” 仲隐急道:“是陛下要见您!陛下,陛下在上林苑狩猎,陛下他——” 薄暖心中一咯噔,“陛下怎么了?” 仲隐面露难色。薄暖会意,即刻去换了一身衣裳出门来,“我同你去看看!” 仲隐看着她换上的短打小衫,珠粉的裙摆,火红的衣带,长发随随便便地一挽,像一丛安静燃烧的火。他转过头去,径自带她出门,留下一众宾客与薄氏亲族面面相觑。 薄暖看到门口停了一匹枣红矮马和一匹玄鬃大马,犹豫了一下,仲隐一笑,“女郎不会骑马吧?” 薄暖侧首淡淡看着他:“如此阵势,并不似迎接人呢。” 仲隐回头看了看,薄安刚刚得到消息,正要出门来,只闻仲隐大笑道:“女郎到底走不走?” 感觉自己被轻视了,薄暖瞟了他一眼,二话不说便要爬上马去,却怎么也上不去——仲隐走过来,两手托住她的腰,仿佛对待的是一个小孩,将她稳稳地放在了马鞍上。 她满脸通红地打掉他的手:“无礼!” 薄安这时候已出得门来,“仲将军请留步!” 然则仲隐已翻身上马,又拉过薄暖的马,马鞭在空中抽响,但听得他年轻的洪亮的声音与鞭声一同混在了开春的空气里:“薄相国莫多虑了,末将奉了圣旨,命女郎随驾上林苑!” 薄安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薄暖根本来不及回头去看父亲,身下的枣红马儿被鞭声惊动,已扬蹄跑了出去。 一黑一红两匹骏马疾驰过长安街道,自北门出了皇城,再往北而去。薄暖死死地抓着缰绳,咬着嘴唇,脸色都苍白了,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好容易到得城外荒郊里速度慢了下来,仲隐又取笑她:“看你这样,好像马儿在欺负你似的。” 薄暖道:“我自不如你们这些马背上的人。” 仲隐笑道:“这么嘴硬。” 她也觉得自己的情绪很奇怪,听他这样点破,她便索性不再回答。仲隐带着她入了春日的上林苑,广袤绵延数千里地,她甫一到便看花了眼:“陛下在何处?” 仲隐扬鞭道:“你看那边,白雉,你见过吗?” 她望过去,池边正有白雉互相追逐,池上绿萍渐展,确实是回暖了。仲隐又道:“那边,是甘枣和枇杷。那边种了桃花,再过一个月便好看了……” “陛下到底怎样了?”她截断了他的话,毫不避忌地注视着他。 仲隐一笑,笑容里几分寂寥,她没有看见。他下了马,牵过她的马辔头,“请女郎下马,沿这池水走上半里,陛下便在那片杏子林中等您。” ☆、第29章 白雁之吉 杏子林? 溶溶二月,确实正是杏花开的时节。她沿着那池畔的鹅卵石小径往前走,仲隐则不再跟随,身边瞬间空阒了下来。开始看到的杏花是一朵朵零碎的雪,而后渐渐变作一簇簇拥挤的云,再后来,她整个人都陷入了一整片恍惚的洁白之中,好像到了月亮上一样。 她看见顾渊了。 他穿着一身月白的袍子,冠都未戴,懒散地坐在杏树下擦拭他的鎏金弓,面前莞席上有一盅清酒,两只耳杯。 这般闲散世外的样子,哪里像个帝王? 看见她来,他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坐。”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冷硬。 薄暖想了想,坐下了,他便来斟酒,她连忙推辞。他一挑眉,她又讷讷收回了手,双目却不再看他,只紧紧盯着清亮的酒水自尊口汩汩而出,那一道弧线优美得有些不真实。 他举起酒觞。这是向她敬酒么?她心中百味杂陈,与他碰过杯便一饮而尽,被酒中的辛辣之气呛得连连咳嗽。他笑起来:“做什么喝这么急?刚刚才到,就着急回去么?” 这个少年,笑怒无时,她从来不知道他葫芦里要卖什么药。于是乖乖地闭着嘴。 顾渊看她半晌,“你真奇怪,这世上多数人见到我,都会害怕的。” 薄暖细声细气地回答:“我也害怕的。” 他摇摇头,“你心里是不怕的。你心里明明在想,这人怎么这么多莫名其妙。” 薄暖眼中有了笑意,被她自己忍住了,“陛下不是莫名其妙,只是任性妄为罢了。” 顾渊一扬眉,“朕怎么任性妄为了,你倒说说看?” 薄暖冲口便道:“陛下这样将我从家中接到上林苑,我家中的亲戚宾客们当如何想?这事情若传了出去,长安城中的百官百姓又当怎么想?” 顾渊道:“自然会想,广元侯升了丞相,广元侯之子做了侍中,如今广元侯之女竟也突蒙圣宠——自然会想,皇上对薄氏一门,恩泽优厚啊。” 薄暖呆住了。 她抬起头来,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亮,亮得放肆,亮得好像一定要伤害到什么人,里面没有一丝半毫的笑意。他没有在开玩笑,他当真是这样想的,他突然将她从长安家中接到上林苑,闹得一片鸡飞狗跳,营造出一派宠爱她的样子,其实只是想打消薄氏的疑虑。 他看着她的表情,心底凉了一片,笑了笑,道:“你看上林苑风景何如?” 薄暖只听见自己的声音漂浮在空气里:“春日嘉祥,风光骀荡,万物向生——” “阿暖。”他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你这样子说话,不嫌难受?” “那陛下这样子说话,便很好受么?” “我怎样说话了?” “陛下方才说……”蓦地住了口。 他看着她,“我怎样说话了?” 她低下头,“是阿暖僭越了。”往后退了数步,又重新向他行了一礼。顾渊不言不语地等她做完这一套功夫,方慢条斯理地道:“我确实有东西要给你看。” “谢陛下。”薄暖回答。 他要使很大力气才能按抑住自己胸中的恼怒:“待看见了,再谢恩不迟!” 言罢他径自站起身来,往杏花林深处走去。薄暖跟在他三步之后。漫天的杏花的影里,她终于敢长久地看着他挺拔的脊背,月白的丝绸覆在他身上,他的墨黑的发覆在丝绸上,随着他的步履而发出细碎的声响。她忽然不能明白自己为何这样易躁——自仲隐出现在她的闺房之外,她的心境就很不平静,先是与仲隐拌嘴,而后与顾渊拌嘴,好像不论如何心中都是不平的——难道是骑马太速的缘故? 顾渊将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阿暖!” 她回过神来,见到眼前杏花已疏,几株高木之畔有一块嶙峋山石,山石之下—— 那是,大雁?! 她不能置信,惊讶地一把捂住了口:“这是陛下打的雁么!” 但看那只雁全身雪白,一片杂色羽都没有,咽喉处却被一根铁箭狠狠贯穿,鲜血将它的白羽都染红了大片。它仰着破碎的颈项,抻直了身体倒在山石下,样子很是可怖,薄暖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去。 顾渊扬眉,神色间颇为得意:“我原还没有把握,当真将它射下来时,还不敢相信呢。” 她静了静,“原来不是仲将军打的?” 他剑眉一竖,“为何是他?” 她仍是掩着口,双眸却盈盈地弯了起来,“我看仲将军的箭术,自然要好过陛下。” 他张口结舌,自己都射下一只雁了,她不歌功颂德也就罢了,还要这样拆他的台,是什么意思?“便算仲隐过来打了一只雁,他打的雁,你能要么?” 薄暖一怔,“陛下什么意思?——陛下要,要将这雁……” “真是不读书。”顾渊愤愤地道,“没读过《士昏礼》么?” 《士昏礼》? 薄暖想了许久,才想出来这是《礼经》中的一篇,至于其中内容…… “下定,纳采,用雁”?! 这白雁——是聘礼?! 薄暖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口,她不知道自己要怎样才能保持一贯的矜持了,她在这一瞬间,真真切切地着了慌——而他仍在皱着眉控诉她:“我哪里知道寻常人该怎么做,只能往书上去翻了!你方才还说什么,说仲隐?你要他给你打雁么?” “陛下……”她低声道,“——子临!” 他一震,终于停下了说话,抬眉看她。 “你是真的要……送我这只白雁么?”她感到滑稽,想笑,却无力,好像更想哭,“送便送罢,怎么连血都不洗洗干净!” 他一怔,“我不会洗啊——我打下了雁就急着让仲隐去叫你,要不我再命他过来,将这只雁修理齐整,再送回广元侯府上去?” “荒唐!”她突然大声道。 他的话音一窒:“你说什么?” 她冷冷地道:“现在还有谁会用《士昏礼》上那套去许婚?你是天子,有一整片上林苑,想打一只白雁易如反掌;平民百姓许嫁求婚,难道还能射白雁做聘礼么?而况天子许婚,本应命掖庭诸丞于长安民间阅视良家女子,有合法相者,载还后宫,明慎聘纳。陛下如此私下以白雁赐我,岂非陷臣女于不义?” 他沉默了片刻,冷冷地笑了,“女郎读经不通,未曾想对律令却是熟稔,倒是做刀笔吏的好材料。” 她秀丽的脸上阵红阵白,一双深眸里水雾更浓了。 她有时候也希望自己能看穿他,看穿他这喜怒无常的假面背后是怎样的一颗心。薄氏一门五侯,哪一房没有待嫁的女儿?薄氏女只能为皇后,不可屈尊为妃;而她却做过他的奴婢…… 啊,是了,他只能娶她。 因为只有她的身份特殊,她不能做皇后。 既拉拢了薄氏,又管控了薄氏。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他一向是这样聪明的少年。 想通了这些,她轻轻地开口:“所以臣女该如何做?是否可以谢恩了?” “你若一定要这样说话,又何必跟着仲隐独身过来见我?”他沙哑地道。 她摇了摇头,“臣女不知。” 他说:“你分明是关心我。” 她气结,他怎能如此自作多情?却听他又道:“上林苑方圆百里,虎狼熊罴无所不有,你是应该关心关心我。” 他不再听她说话,便径自抬足离去。她慢慢跟上,慢慢地道:“陛下……真的知道怎样是喜欢一个人么?” 他停住了脚步。 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莫非你知道?”他的声音低沉,却起伏剧烈,带着浓烈的讥刺味。 她想了想,“我阿母被阿父休弃,在外颠沛流离十余年,可是阿母提到阿父的时候,依然是平静的笑着的,依然没有分毫的怨言。陛下你说,我阿母是不是喜欢阿父的?” 他冷冷哼了一声,“我只知道广元侯不喜欢你母亲。不然的话,怎么会狠心休弃?” 她摇了摇头,“这个问题我想了好多年。我总觉得父亲是有苦衷的……父亲也不是趋炎附势、贪生怕死的小人。所以我想查一查……” “那我问你。”他打断了她的话题,转过身来注视着她,“到底怎样是喜欢一个人?” 她顿时有些慌乱,支吾着不知如何回答,他突然将她推到一棵树下,双臂箍住了一个小小的世界,他盯着她的眼睛,她不敢看他,他拧着她的下巴让她看。她于是只能看见他明亮双眸里灿灿的光,漆黑瞳仁里映着她自己惊惶的模样,他的气息轻轻喷吐在她的额发上。 温热的,令她发痒。 “你现在,害怕了吗?”他的话音真好听,好像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叹息一样。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笑了,笑声清越,在林木间回溯,“榆木脑袋——你分明喜欢我的,你自己却不知道。” ☆、第30章 或跃在渊 她几乎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广元侯府的。 她是与仲隐一人一骑莽撞地进了上林苑,入夜过后,却是由天子的辒辌车载回了侯府。车上的马仆神情端严,车后随有三十羽林卫,浩浩荡荡地行到侯府之前,薄安将府门大开,阖府跪地相迎。 车上却并无天子,只有薄暖一人而已。 她提裾下车,看到面前跪了乌压压的一片,并没有惊慌,只是淡淡地道:“父侯请起来吧。” 薄安跪地不起,“贵人今蒙圣宠,臣不敢专父子之礼。” 她顿了顿,“并无什么宠御之事,阿暖还未及笄,父侯多虑了。” 她这句话声调不高,却一字字如落玉盘,阖府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薄安身形一震,却是一旁的薄昳最先反应过来,微笑道:“阿暖自有阿暖的福气,父侯确实多虑了。”转身对众人道:“陛下不在车中,大家不必跪迎了。” 待得众人散去,薄安往回走去,薄暖望着父亲微带花白的头发,忽然三两步抢了上去:“阿父!” 薄安颤巍巍回过身来,月色将他脸上沟壑的阴影映照得格外清晰。他的目光清明而静默,“阿暖,怎么了?” 薄暖轻声道:“阿父是否在为阿暖拣择人家了?” 薄安看了她半晌,“你随我到房里说。” 父亲的房间陈设寡淡,一看便是个没有女主人的居处,几册书,一方案,案后的床素净得几乎没有颜色。薄暖心中忽有些愧怍:她从来没有孝敬过父亲。不要说黄香温席,她面对父亲的时候就是寥寥无几,父女虽然相认半年,却从来没有好好地说过几句话。 “阿暖是个聪明人。”父亲将书案上的《春秋》理好,没有看她,“想要什么样的夫婿,自己心中可有主张?” 她将门合上,去点亮灯烛,一时间灯火将父亲头上的白发映得根根分明,“阿暖……不知道。” 薄安笑了,声音慈和:“所以来找为父,想先打听打听为父找的人才,是不是?” 薄暖瓷白的脸庞上泛起暗红,好像是被灯火烘染的。她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 薄安渐渐地收回了笑容:“我并没有给你找人家。你的人家,早已定好了。” 薄暖一震,脱口道:“是谁?” 薄安静静地看着她:“你过去是梁王的侍婢,如今梁王成了天子,你父亲和兄长立刻就升了官,再加上今日陛下派人接你去上林苑,已经闹得满城皆知……你觉得旁人家的郎君,还有谁敢向你提亲?” “可是……”薄暖怔怔地道,“可是陛下并不……陛下只是想……” 只是想控制薄氏而已。 她没有说出口,因为她发现,其实这也是一桩很好的娶她的理由。 他要娶她,为什么一定要因为爱她? 她不是市井愚妇,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呢? 薄安看着她,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往房中拿出了一方妆奁,交与她,“你马上就要及笄了,这个,便当做为父的私礼吧。” 她打开一看,金光晃眼,竟是一根纯金打造的凤头钗,凤凰高傲地昂首振翅,通体的亮金色好像能让人的心稍微安定一些。她惊怔一瞬,“这是——阿母的旧物么?” “不是。”薄安转过身去,话音悲哀地氤氲在夜风中,“是你母亲之姊,孝愍陆皇后之物。” 朝局渐渐稳定,终于有人想到了廷尉里的仲恒、梅谨和掖庭狱的梅婕妤母子。 新帝初初登基,自然不能滥杀,而况又有大赦的风,于是顾渊一挥手,将他们都释放了。梅婕妤母子仍居旧时昭阳殿,用度并不减损分毫;一大批当先帝驾崩时闹事被捕的官员此刻都官复原职,梅谨迁光禄丞,而仲恒…… 曾经为国之股肱、屡次犯颜直谏的前丞相仲恒,在朝中的人缘不好亦不坏,关于对他的处置,朝议上开始了无休止的争论。 天子虽然御极,毕竟只有十六岁。上朝时,薄太皇太后垂帘御座之后,虽然流苏帐一层层隔落下来,顾渊却依然感到如芒在背,仿佛是那两道老妇人的目光自后方紧紧地黏着在他身上。他由是不得不更加挺直了背脊。 好容易散了朝,内官先扶着太皇太后的凤驾回宫,顾渊将身子往后一靠,静静道:“周夫子,请留步。” 御史大夫周衍吃了一惊,一旁的朝臣亦投来注目。他早已不是皇帝的夫子了,皇帝仍如此唤他,显然心情是念旧的。唯有也曾教授过皇帝《春秋》的丞相薄安丝毫不动声色,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径自与散朝的众臣一同离去了。 偌大的未央宫前殿一时只剩下皇帝与周衍,殿下两旁侍立的郎官都如聋哑一般,执戟垂戈,身躯僵直。顾渊对周衍招了招手,“夫子,靠近些来。” 周衍忙道:“臣惶恐,不可僭越。” 顾渊深深吸了一口气,额上青筋微露,“你抗旨不遵,该当何罪?” 皇帝性情喜怒无常,没有人比教他多年的老师更熟悉了,这一来周衍终于是勉强举步,上了一层丹墀,便再也不肯靠近御座。 “夫子。”顾渊闭了闭眼,将手头一份帛书扔了下去,“这是昨日太皇太后处递来的,本拟今日朝议,朕……朕没有议。” 周衍将那帛书展开一看,面色陡变,“迁仲相?!” 顾渊点头,“迁原丞相仲恒为校书郎——这是降了多少级?” 周衍将帛书双手放在丹墀上,突然揽襟拜下,“陛下,臣有本要奏!” 顾渊微抬眼,“夫子请说。” “臣请陛下——忍耐!” 周衍的声音缓慢,掉在云夔纹地面上,却震得人心发凉。顾渊的嘴角轻轻抽了一下,皇冕上垂下的珠旒不断晃荡,但他的神色却淡到极致,丝毫不起变化。 周衍咬牙道:“陛下可命仲相国统领太学,领校兰台诸书,仲相国一代鸿儒,如此当是千秋万代之幸!” 顾渊微微一笑,眸光静谧,“周夫子莫说错了,仲恒如今不是相国,不过是听候发落的阶下囚而已——天子之副,三公之首,百官之冢宰,先帝之顾命——便这样让他去整理图书?!”突然伸袖一拂,朱漆高案上的简册洒落在地,好像乱了整盘的棋子,声音嘈杂乱心——“领校兰台,注圣人言,千秋万代是幸运了,那朕呢?朕被断了一臂!” “陛下!”周衍膝行一步,抬起头来,苍老的脸上竟已是仓皇零泪,“陛下慎言!太皇太后如此做,也是因仲相国曾与梅谨同受遗诏,仲相国处境危险……” “那是先帝在……”顾渊切齿,“仲相国生平从不结党营私,他并非梅氏一党,太皇太后为何还容不下他?” “陛下!陛下可还记得乾卦九四?”周衍颤声道。 顾渊顿了顿,看着一夜之间头发白了大半的老师,“或跃在渊,无咎。” 周衍重重点头,“陛下,真龙不安于地,却仍未能飞于天际,为何?时机未到啊!故要守柔顺,忍心术……陛下,请陛下为大靖基业作想,仲相国一时否泰,但性命无虞,来日……来日方长啊!” 顾渊站了起来。一步,两步,慢慢走下玉陛,伸出手去,将涕泗横流的老臣缓缓扶了起来,叹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背,“学生方才失礼,请夫子勿要怪罪……夫子的话,学生记住了。先帝给学生取的名字,学生无日敢忘。” 说完他便径自走了。周衍抹了把老泪,看着那玄深的皇袍撑起他高瘦而挺拔的身躯,那样的年纪,那样的英气,那样的野心……为人臣下的,谁不愿辅佐明君开创盛世?可是这样雄健的一只鹰啊……却是自一开始,就被锁死在笼子里了。 ☆、第31章 不事王侯 侍中薄昳自昭阳殿后门走入,却恰见到梅婕妤——梅太夫人,在寝殿中整理行装。 上一回见她是在小红楼了,彼时她得宠正盛,意气风发,眉目是幸福的盈润;今次再见,却是遍身缟素,身形瘦了一圈,长睫之下的剪水双瞳好似总带着不能干涸的泪。 他走过去,轻轻地道:“你再这样打扮,会招陛下不快的。” 她回过头,见到是他,既无惊异也无欢喜,只是淡淡地,“难道这世上还会有人管我作何打扮?” 他说:“我不是来了么?” 她静了静,“我要去思陵。” 思陵,那是先帝之陵。他心中一惊,“去做什么?” “去守陵。”她慢慢地道,“带着阿泽。” “你——”他一时气急,却又不得不压低了声音,“你真是,让我说什么好?我为什么要做这个侍中?还不是为了能守着你不要干傻事?你却为什么还要往外跑!” “我要守着先帝。”梅慈的话音却很平静,“薄侍中为何要如此说话呢?难道还以为我与阿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仲相国都贬去兰台了啊——也对,”她惨淡一笑,“薄家人做事总是万无一失。两边都押上,才是稳赚不赔。” 他微微皱眉,却没有生气,声音放得更加低柔:“阿慈,在你心里,永远只有先帝,是不是?” 梅慈全身一震,抬眼看他。那样孱弱的面容,那样无助的表情,他一瞬间不能忍住,伸臂拥住了她。她竟没有挣扎,他将她的脸轻轻抬起,温和从容地道:“你去守陵也好,可以暂时避开局势;但你要记得,我在这里。” 梅慈突然哽咽出声:“薄昳,我是先帝的寡妻。” 薄昳摇了摇头,却没有应对她的话,“你若一走了之,淮南梅氏必危。阿慈,你是个聪明的女子。” 梅慈踉踉跄跄地从他怀抱里挣了出去,睁大了双眼,话音幽冽:“我是聪明,可是这未央宫里,哪一个女人是蠢的?你去看看长秋殿里那个人,她聪明吗?她聪明得害死了陆皇后!可是她现在还不是跟我一样,跟我一样!”话到最后带了悲声,似啼似笑,“你还想拿我的家人来威胁我吗?” “阿慈!”薄昳咬牙道,“我是为你筹谋,怎么变成了威胁你?先帝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是谁的天下,你看不清么?” “我当然看得清。”梅慈冷笑,“现在,难道不是你们薄家的天下么?” 薄昳离开了。 梅慈望着空荡荡的殿宇,这个地方,曾经是多么热闹啊。她仿佛还能看见一年之前,这里宾客不绝,衣香鬓影,环佩簪钗,大家称姐姐道妹妹……啊,还有,还有那时常停在她宫殿门口的帝王的銮舆,那个人算不上一个好皇帝,可是他对她是真的好,是真的不带任何利用与索取的好。 大约也正因他的感情太多太重,所以,他当不了一个好皇帝吧? 而不像,不像今日御座上的那个人……那个铁石心肠的少年天子。 梅慈心想,薄三郎温柔儒雅,而圣上冷硬乖戾,这两个男人,难道有什么本质的差别吗? 大正元年三月朝议,前任丞相仲恒素精儒术,命为校书中郎,领校兰台史书。 “让我进去!我要见陛下!”一个年轻的急躁的声音在未央宫前殿外响起,而后是兵戈齐刷刷一震的声音:“仲将军,请留步!” 忽然一个小内官从殿中跑出来,朝着丹墀之下的人招了招手道:“仲将军,陛下准您入见。” 仲隐舒了口气,展颜一笑,爽朗而干净,“多谢孙大人。” 孙小言领着仲隐在殿外解甲卸剑,走入前殿暖阁,顾渊正懒懒地翻着书,口中冷冰冰地道:“还是那样莽撞。” 仲隐大咧咧地在他对面坐下,“我若不莽撞,那一日怎么带得走阿暖?” 顾渊皱了皱眉,“算我欠你的。” 仲隐端正了神色:“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朋友的。” 顾渊抬起棱角锋锐的眉,看了他一眼,“我们是朋友。” 仲隐道:“朋友会不会互相欺瞒?” “……那要看情况。” 仲隐道:“我的父亲……” “啪”地一声,一卷简册猛然掼落在他的肩上! 这一掼是用了狠力气的,编连书简的麻绳都被砸脱,竹简七零八落地跌在地上,好一阵清脆乱响。但听顾渊又一声断喝:“身为宫卫,妄议朝政,放肆!” 仲隐没有搭理肩上的疼痛,梗着脖子道:“陛下宠信薄氏,打压旧臣,铁石心肠!不知那位薄家女郎,又当如何作想?” 顾渊眸光骤冷:“你说什么?” 仲隐毫不在乎地道:“陛下对阿暖的好,到底几分是真心,几分是利用?” 顾渊沉默了。他的手抓着案上的书简,青筋毕露;目光是隐忍的,隐忍之中掀涌着痛苦的波澜。 但他终究没有一个字的辩解。 “滚。”他低低地道,“滚!” 外间的孙小言见顾渊怒成这样,连忙跑进来欲将仲隐扶走:“仲将军,陛下自有陛下的安排——” “滚!”仲隐却突然转过头对他厉声一吼。孙小言愣了愣神,仲隐竟一把推开他径自站了起来,两步走到顾渊身边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喜欢她,要娶她,我且问你,你能让她当皇后吗?你能保证六宫佳丽之中,永远只宠她一个吗?你总以为自己喜欢她喜欢得发紧,总那样任性妄为胡搅蛮缠,你有当真为她考虑过半分吗?你明知她是薄氏的人,还要将她拉进这趟浑水里来,你不是爱她,你是害她!” 他狠着声气说了一通,顾渊竟没有即刻与他争辩。 “说那么多,”许久,薄唇勾起一个冷冷的笑,“你不过是在掩饰自己心底的龌龊。你也想娶她,对不对?有了薄氏作依仗,你就能帮到你父亲,对不对?” 仲隐骇然地笑了,好像是被刺中了,而愈加要笑得张狂:“龌龊?陛下,英明的陛下,我们是一样的龌龊!” ************ 三月丁巳上巳节,风云变幻的朝局并没有影响到薄暖的及笄礼。 广元侯府没有女主人,她的笄礼的主宾是广穆侯薄宵的夫人。长乐宫的太皇太后也遣人送了贺礼来,在一众琳琅满目的金银珠宝之后,压箱底的却是一把木梳。 既有了太皇太后御赐的木梳,便不好再用自家准备的了。薄暖的长发光可鉴人,当主宾为她梳发加笄的时候,她听见女宾中的赞叹声。 她们都说,薄家女郎这是真的长成啦。这还未开脸呢,就已经把圣上迷得神魂颠倒;待成熟些时日,还不要成了祸水? 三加完毕,她拢起了发,笑颜去与这些人周旋。心里想着的却只有那一个人。 圣上当真是宠爱她的吗? 大家都是这样看的。 可是……她的目光扫过薄氏亲戚的一张张脸。——可是,他之宠爱我,只不过是因为有你们在罢了! 她避了宾客回到内室,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广额长眉,琼鼻樱唇,一双凤眼自然上挑,瞳仁是不见底的漆黑,平添了凛冽风情。她听闻自己的相貌酷似年轻时的太皇太后,竟是侄孙女随了姑祖母;许多人借题发挥,便以为薄家又将出一个皇后了。 她到琴台边轻轻拨了几声,不成曲调。她忽然想起顾渊是通擅音律的,不知他敛袖操琴时会是怎样的风姿呢?旋而她又想,今日上巳祓禊,不知他这个做皇帝的会不会带头去水边沐浴? 她险些笑出声来。 那样好洁的人,恐怕身上一星水滴都不肯沾的吧! 薄暖想得没有错。 皇室出游于渭水之畔,连绵数里金绡帐,顾渊在帐中望着和天丽日之下在水滨欢快奔跑的宗室男女,自己懒懒地舒了舒胳膊,头也不回地道:“孙小言。” “小的在。” “可见到薄侍中?” 孙小言愣了愣,“薄侍中?不,小的并未看见……” 顾渊坐直了身。原来是几名女子相携而来,手中捧着清水,向皇帝问礼。顾渊煞有介事地持着柳条蘸水往她们低垂的秀发上轻点了几下,微笑道:“平身吧。” “谢陛下赐福!” 最后一个抬起头来的是薄烟。 顾渊顿了顿,“城阳君女请留步。” 薄烟漫然回望。 “朕听闻今日薄家在城中有喜事,女郎怎么没去?” 薄烟轻轻一笑,“陛下问我,是关心我,还是关心薄家的喜事?” 顾渊挑眉,只觉和自己不在乎的聪明人说话真是丝毫不费力气,“自然是后者。” 薄烟温柔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哀愁,但仍是端庄地微笑着,“所以臣女过来了——陛下在这边想必无聊,如有意去广元侯府转转……” 顾渊站起了身,回头对孙小言道:“摆驾回宫。” 薄烟微微一笑。 顾渊与她擦肩而过,玄黑的长袍哗啦扫过,“朕在未央宫北门等你。” ☆、第32章 齐大非偶 “陛下长生无极!” “陛下长生无极!” …… 广元侯府的仆婢一列列跪倒,而那人脚步并不作丝毫停留,直直往侯女的院落里去了。 当那人冷硬乖戾的面容突然出现在铜镜之中,薄暖没有惊讶,只是心跳滞了一拍。 顾渊看着她挽起的长发,眸中有刹那的惊艳,却又被不辨真假的笑容所掩盖,“朕还是来晚了嘛。” 薄暖转过身来,郑重行了跪礼,他冷冷看着,并不去扶。 “陛下长生无极。”她一字字道,好像这样就能让时间流动得慢一些。 他没有说话,任她慢慢起身。 “陛下来一趟敝处,恐怕又要惊动无数人吧?”薄暖对他的傲慢不以为意,自去给他斟茶。 “城阳君女带朕来的。”他终于回答了一句。 薄暖眸中有些诧异,又或还有些别的情绪,但她很快就掩饰好了。“原来如此。陛下是坐的城阳君府的车?” 同为薄氏,城阳君女来贺广元侯女的笄礼,稀松平常,不会引起几个人注意。 顾渊盯着她,“你很在意吗?” 她微笑,“我为何要在意?” 他往席上坐下,由她侍奉茶水,“你说谎。” 她紧紧地盯着涟漪轻绽的茶盏,他紧紧地盯着她的脸。她的手几乎要发抖,但她终究没有。稳稳地斟好了茶,将茶锺放下,他突然又开口:“阿暖,你与朕认识一年多,说过多少个谎话了?若按欺君之罪,你已死过多少次了?” “陛下要治臣女的罪,又何必专跑一趟,平白污了陛下的鞋履。”她说。 他看着她的脸,幽丽而静默的一张脸,藏着万千种神色。她从来没有大喜大怒的时候。他突然间觉得疲倦而沮丧:“朕为何要治你的罪?那也不能让朕欢喜。” “陛下。”她忽然对正了他的眼睛,那目光几乎是温柔的,她轻轻地对他说:“陛下,放开那些顾虑,陛下一向是最清醒的人。如今薄氏独大,陛下不能正面撄其锋芒,便应隐忍蓄力——陛下何不考虑擢拔薄氏旁支,打压薄氏显贵,以分化薄氏的力量?” 他惊愕地看着她。“薄氏旁支”和“薄氏显贵”——她说得如此轻易,好像她自己不姓薄一样。她又绰约地笑了:“陛下到此间来找我,不正是为此么?为何我将陛下的打算说出来了,陛下反而不言语了?城阳君女就在外面,陛下如能与她联手——” 他“腾”地一下站起了身来。 “你要将朕推给别的女人?”他的声音很冷、很坚硬,好像一把利刃直直插入了她的心脏。 他一向是准确、简洁、直击要害的。 “你不要朕,是不是?” 她脸色微微发白,好像白骨的颜色。她没有看他的眼睛,只是惘然地看着他水波一样微荡的袍角。 “三日之前,仲将军已来向家父提亲了。” 他突然钳住了她的下颌,逼得她直视着他。两人相隔不过咫尺,她闻见他身上淡而悠长的苏合香,心中想:现在,在他未央宫的寝殿里,又是谁在给他添香呢? 仲丞相突遭贬黜,仲家需要薄氏的力量;而广元侯自己清名素著,与仲家结亲,是名利双收的好事。 薄安本来就不愿意让她进宫。 她知道,顾渊自然也知道。 所以顾渊冷冷地说:“广元侯应了这门亲,不怕太皇太后怪罪下来?” 薄暖轻轻一笑,“太皇太后为何要怪罪?莫忘了迁仲相国为校书中郎的旨意是陛下下的。如今天下人都以为陛下为了讨好薄氏,不惜开罪忠直老臣呢。” 顾渊眸光一凛,“小子无知!” 薄暖道:“这天下黎民,本就是无知的多。” 顾渊顿了顿,仿佛泄了几分力气,轻轻地又道,眸光渐变得怅惘:“可是,你为何要答应呢?” 她眼睫微颤,似乎是因他话音中令人不安的罅隙。 “陛下。”她轻轻握住他的手,慢慢地拿下来,再松开。这样简单的动作,她却好像花光了所有勇气,她只知道他的手很凉,她根本不想多碰。她苦笑了一下,“因为陛下的缘故,阿暖都要嫁不出去了。现在突然有人来提亲,阿暖自然会答应。” 他凝注着她的双眼,似乎想再看出些许她在说谎的痕迹,“你原本就应该嫁给朕。” “阿暖嫁给陛下,好让陛下利用是不是?” 她总是有办法用温和的语气将他一瞬间激怒。他陡然往外走去,突然又折返,将一根长长的柳条扔在她身上:“你宁愿被仲家利用,被薄家利用,也不愿被朕利用是不是?好——好得很!你等着,朕会让你来求朕!” 哗啦一声帘响,橐橐的靴声很快就远了。她听见院落里薄烟低声与他在说些什么,突然往窗边跑,只看见顾渊毫不迟疑地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中,薄烟在其后亦步亦趋跟随得很辛苦。 她忽然间失去了支撑自己的力气,方才与他争辩时还那样不屈不挠,现在却只剩了惨淡。 她看到地上那根柳条,大约是他在渭水边祓禊时带来的,新鲜的青绿的嫩叶,犹沾着春日的露水。春日祓禊,以柳叶沾春水点额祈福,她有些侥幸地想,这是不是他特意为她带来的?如果天子亲手为她祈福,应该会很灵验的吧? 然而这柔软的柳条,若是用来打人,也会很痛的啊…… 她静了半晌,眸中竟渐渐蓄起了水光。拾起那柳条,扔出了窗去。 *********************** 回到未央宫后,顾渊谁也不见,径自传出一道圣旨—— 免未央宫司马仲隐为庶人,贬其父中垒校尉仲恒外调颍川,即日起行。 孙小言拿着这份圣旨,手都是抖的。仲隐还在宣室殿外跪着,这与皇帝素来交好的少年将军,这回恐怕是真的惹恼了皇帝。孙小言小心翼翼地走到仲隐身前,半侧着身子问他:“陛下为何要罚仲将军的跪?” 仲隐冷冷一笑,“大约是因为我动了他的女人。” 孙小言心念一转,骇然变色:“你是说阿暖?” 仲隐歪过头来,“孙大人也知道她?我觉得她不错,就去向广元侯府提了亲。” 孙小言跺脚道:“旁人不知也就算了,你怎么也不知道?阿暖是陛下的人,早晚得是!” 仲隐还在无知无畏地笑着:“那样的女人,他配吗?” 宣室殿里的人突然大步走了出来。袍袖带风,猎猎作响,他毫不迟疑地疾步走到丹墀之下,重重地往仲隐肩上踹了一脚! 顾渊的目光里带了火,“你再说一句试试?” 仲隐只轻微地晃了一晃,便又跪直了。孙小言见状,立刻偷偷溜走。 偌大的宣室殿前的白玉石平地上,四面是执戟操戈的卫士,春阳冷冽地反射出一片冷银色。顾渊一身玄黑广裾朝服,将他的脸部轮廓衬得愈加冷硬:“告诉朕,你为何要动她?” 仲隐道:“陛下,您是学过帝王南面之术的。” 顾渊微微皱眉。 仲隐向白玉石地面伏下首去,“陛下,您不能娶广元侯的嫡女。薄氏一门太盛,决不可再出一位皇后。陛下,多少个皇朝毁于外戚弄权!陛下——” “她不可能是皇后。”顾渊几乎将自己的牙齿给咬碎了,“她曾经是朕的奴婢,入过贱籍。” 仲隐顿了一顿,显然这一层他并没有料到。然而慢慢地,他又开口了:“可是她的母亲……是先陆皇后之妹。” “够了!”顾渊焦躁地打断了他,神色间有些狂惑,“朕——你——总之,朕命你立刻毁了这门亲事!” 仲隐抬起头来看着他。年轻的帝王,冕服烨烨,英武决断,然而清俊的面容却隐在了太阳的阴影里。他的心中不由一恸:“陛下!末将是在帮助陛下啊!陛下此刻,当拉拢薄氏远支,分化薄氏五侯——” 一模一样! 他说的话,与她说的话,竟是一模一样! 他再也听不下去。 “来人!拿下他,下廷尉!” ☆、第33章 饮冰内热 顾渊疲倦地靠在榻上,闭了闭眼,又睁开,终究休息不成,拿来一卷奏疏,却又是参劾薄氏专权的。他将书案上的奏简全部拂在了地上,听着噼里啪啦一阵脆响,心里才渐渐平静了一些。 仲隐是他的朋友,他唯一的朋友。与薄三郎那样的利益之交不同,仲隐是可以在危难之际生死相托的朋友。 惟其如此,才更让他恼怒:他信任的朋友和他喜欢的女人,是何时起竟有了串联,竟这样将他摆了一道! 他自然不肯接受,仲隐和薄暖本来就没有见过几次面,他们只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方案而已。 而他之所以恼怒,也只是因为他的情感还不肯服从他的理智,不肯去选择那个对他自己也更有利的方案而已。 他知道薄烟就在静静地等候着。这个女人很有耐心,从不催促,因为她明确地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其实他也可以不选薄烟——他可以像薄安说的那样,广招采女,从平民之中选妃,不让任何豪强大族插手他的后宫。 可是有了薄暖,他根本就无法去考虑那些选择。 ************************* 孙小言通报了许多次,宣室殿的屏风之后也无人应声。他终于走出来,无奈地对薄暖摊手:“女郎不妨自己进去看看陛下吧。” 薄暖于是走入堂皇威严的宣室殿,绕过无数根朱红漆柱,走到那扇大屏之后。入目是满地狼藉的奏简,凌乱的笔砚,更远的地方,皇帝斜倚着榻,已经睡熟了。 她低着身子去捡那些简册,有的批了,有的没有批。她并不想探看这些奏疏都写了什么,可是“薄”字总屡屡闯进眼里来。她将奏简按照批示与否整整齐齐地摞成了两堆,足有半人高;又将书案上的笔砚都归置好。做完了这些,她才慢慢地挪到皇帝的榻边来。 孙小言去找她时,说得惊恐万状,好像皇帝马上要打杀了仲将军似的。不料真入了宫来,却见到皇帝已睡在了工作的地方,眉目未舒,似乎还有些疲倦和烦恼。 子临……她轻轻用手指抚过他冷峭的剑眉。子临,不要烦恼…… 那双明如利剑的眼睛陡地睁开了。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指,将她往身上一拉,便压得她倒在了榻上。 他修长有力的双腿死死地压着她意欲挣扎的身躯,他的目光冷如寒冰。 “你是来说情的?”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薄暖摇了摇头,放弃了一切抵抗,好像一败涂地之后,面无表情地献城投降。“我只是……想来看看陛下,与陛下告别。” “告别?”他的手臂骤然一紧,几乎将她整个都圈在了自己身下。 她慢慢道:“我听闻陛下将要下旨,免仲将军为庶人。则日后我嫁与他,便成了庶人之妻,再也不会见到陛下了。” 他静了静,嘴角渐渐沁出一个冷笑,“阿暖,你真是厉害。” 她没有答话。 “你在用你自己威胁朕。”他说,“你为什么总是能抓到朕的要害?” 她避开他的注视,“我不敢威胁陛下。我只是在恳求陛下。陛下这道圣旨太不明智……仲相国已经年迈,颍川又多豪桀……陛下一意回护薄氏而严罚反薄清流,只怕要让天下有识之士寒心的。” 她缓缓地说着话,带着雨后清香的气息萦绕在他的呼吸里。那么微妙的温柔。可是她的话却那样不识时务,那样惹人生气。他将头轻轻埋在了她的肩窝,声音闷闷地,“阿暖……我到底应该拿你怎么办……” 她全身一僵。身体的亲密贴合,纵然隔着无数层衣料,也带着燎原之势瞬间攻克了她的理智。她感觉到他在吻她颈下的肌肤,苏合香是令人眩晕的香气,她难受地道:“陛下……不要这样……” 他仍然在轻轻啮吻着,耍赖一般地问:“不要哪样?” 她轻轻喘息着道:“陛下不要……不要办仲将军的罪……陛下身边只有他了啊……” 他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抬起身子冷冷地看着她,容颜上的情/欲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朕在梁国时,是个不受生父待见的偏远藩王;朕到了长安,便成了让忠臣良将齿冷的软弱皇帝。”他的剑眉斜斜一挑,“如今竟落到要一个女人来劝谏了。” 她好不容易半撑着身子坐起来,长发都散了,身躯犹软得没有力气,却竟然抬臂环住了他的腰。他挺拔的身形骤然僵直了。她将头轻轻埋在他胸前,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慢慢地道:“阿暖知道,子临戒急用忍,终有一日,会成大靖明君……子临,你将那道圣旨撤了,我……我入宫来陪你,好不好?” 他一把抓起她来,逼她与自己对视,话音都在颤抖:“你说什么?” 她的眸子里蒙了一层雾,“我说过,我会一直陪着你,你忘了么?” 他没有忘记。 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是,他从来都不相信。 她的父亲姓薄,她的母亲姓陆,不论从哪一方面看,她与他,都是天然的敌人。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纠缠! 她是那样聪明的人啊——她此时此刻如此说,心里又在做什么打算呢?他有的时候,真想把她那颗心挖出来看看,看她对他到底有没有一星半点的…… 他突然放开了她,坐起身来,白袜履地,径自走到书案旁,扯下一方白帛,便飞快地书写起来。 非王命不书帛。她没有动弹,便看着他的刀笔上上下下地晃动,好像完全知道他在写些什么。写完之后,他径自拿过一方玉玺,“哐”地一声,便印了上去。 他这才转过身来,对着她,笑了。 他这一笑,便晃了她的眼。 仿佛天下的灿烂日光都被统摄进了那双眸子之中,他笑得极是开怀,好似一点芥蒂都没有了。她看着他笑,心境竟然也轻松了许多。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道:“知道朕在笑什么吗?” 她摇摇头。 他道:“朕在笑仲隐。那个浑人,竟能想出向你提亲的浑计策。” 她一怔。 他又道:“最不可思议的是,这样一道浑计策,竟然比朕的玉佩和白雁都要奏效。” 她的脸色唰地惨白,又唰地绯红,她陡地一下站了起来,“陛下与仲将军……” 他桀骜地一挑眉,“他是朕的朋友。” 她不能置信,“你们……我……” “后悔了?”他又笑起来,将那帛书一卷,扬声喊:“孙小言!” 孙小言颠颠儿地窜进来,薄暖一瞬间福至心灵:“孙大人也是——” “你后悔也没用了。”顾渊将帛书交给孙小言,孙小言又对薄暖眨了眨眼,还是那副在梁国时的惫懒相。“你当时是怎么说的?天子娶妇,当明慎聘纳?朕觉得你说得不错,所以送聘礼的轺车已经出发了。” 她——她那日说的明明是天子娶妇,当广择采女!他断章取义! 她愤怒地往外走,却被他无赖地拉住了袖子。一个眼色,孙小言揣着圣旨退下了,还特意合上了门。 “你真的不愿意吗?”他低沉着声音问她,“嗯?” 她咬紧了唇。 “你如若不愿意,”他的笑容渐渐收敛,声音仿佛来自深渊之底的诱惑,“你只要说一句话,朕便让孙小言回来,然后放你走。你只要说一句话,朕保证,今生今世,再也不来叨扰你。” “咝”地一声,嘴唇被她自己咬破了。他耐心地等待了近半炷香的时间,便看着她孤独的背影,手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手心有冷汗,不知道是谁的。两个同样年轻的人,突然陷入这种好似永远也不会完结的沉默,似沙场之上,临战之前,那乌云低垂的僵持。 谁也不愿先开战,谁也不愿先认输。 半炷香过后,他慢慢地走到了她身前。她眸中的雾气一时之间好像全部融成了清亮的水,在她的眼眶里忐忑地荡漾着。 他抱住了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好像在哄一个小孩子,“不要哭……不要哭呀。不是说好了么?你是要陪着朕的。朕也很孤独……”他又放开怀抱,轻轻捧起她的脸,安静地凝视着她,“你看,这一次,我没有巧取豪夺,也没有用险使诈。可是,你还是没有离开我。” “阿暖,你心里,也不愿意离开我,对不对?” ☆、第34章 琴瑟静好 皇帝身边的常侍孙小言穿着正色朝服朝靴,来广元侯府宣旨。 帛书上的字迹拗折有力,仿佛还带着跌宕的心绪,措辞却是极其的简洁: “着丞相广元侯女薄暖入宫待封。” 薄安的身子晃了两晃。他抬起头问孙小言:“孙常侍,小女……” “女郎现在未央宫里呢,有人伺候着,君侯不必担心。”孙小言笑不露齿,“陛下是真心疼她的——君侯快接旨吧。” 薄昳扶着薄安接旨,待孙小言离去,薄昳方道:“父侯……需要去一趟长乐宫么?” “不去。”薄安径往回走,“长乐宫对这样的事情,只会赞成。” “那仲家的婚约……” “仲家?仲家还不是陛下——”薄安冷笑,“我现在倒开始怀疑,小仲将军来提亲,到底有几分诚意。” 薄昳一怔,“父侯的意思是……” 一道仅仅十三字的诏书,一夜之间传遍了长安城,满朝金紫,骇然变色。 皇帝没有给薄暖安排住处,也不让她回家。他在看文书的同时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好像生恐她逃跑。 她将灯挑亮了些,他面前的奏简堆积如山,仿佛永远也看不完。她数着更漏,心中想,若是永远也看不完该多好…… 他看得很慢,批得很慢。春夜里,他的手冰凉。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在梁国的时候,各怀着戒备和猜疑,又始终能相互陪伴。他在看书,她在研墨,风里是他衣袂里的苏合香。 白天的一切混乱到得此时好像全部都无足道了。她忽然觉得他是那样勇敢的少年,如果不是他一定要耍赖,她或许永远也不会发现,其实,她是真的不愿意离开。 只是他和仲隐这场戏,未免演得太真了…… 真得让她不能相信。 顾渊侧过头来,看到薄暖已是昏昏欲睡,不由嗤笑,“累了么?” 薄暖一手撑着头,声音散漫地道:“陛下在梁国时,过了夜半总要睡的。现下都鸡鸣了吧……” 顾渊失笑,“怎么可能!”双眸又微微眯了起来,眸光灿灿,“‘女曰鸡鸣’,你在催促朕?” 她怔了一怔,她催促他……作甚?然而听他说到《女曰鸡鸣》这首诗,她的脸倏地一下蹿得通红,别扭地转过了头去。 顾渊却不看她,一边批着奏简,一边促狭地念诵着:“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她低声道:“周夫子说了,这是贤良夫妇相互劝诫,没什么意思。” “是么?”顾渊低低地笑了,“朕记得你过去最善歪解诗书,怎么这篇就听夫子的话了?” “我没有……” “女人说:快起来,鸡鸣啦!男人说:还没呢,才刚到旦时。女人说:你且起去看看那夜空,晨星都亮啦……” 薄暖回过头来,看见他一双眸子,正灿烂得像那天明之际孤独的星,笑意在其中流转,仿佛夜空也随着一同旋转一般。她顿了顿,心中默默念着这首诗。 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有这样的星空,谁还愿意贪睡呢? ——她突然一凛,“陛下又开玩笑!” 他正色道:“我何时开玩笑了?” 她道:“这首诗说的,分明是,分明是起床……”她满脸飞霞,“并不是入睡啊!” 他大笑起来,半晌方停,仔细地注视着她,“阿暖,你到底是聪明的,还是傻的?” 她嗫嚅:“我寻常总不傻的……” “是啊。”他深深吸了口气,“你寻常聪明得过分了,偶尔傻气一下,朕还觉得有趣。”转过头去,“你明日先回府上,等着朕来娶你。‘天子娶妇,当明慎聘纳’,是不是?” 薄暖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了。总之她醒来的时候,竟然是躺在宣室殿的雕龙大床上,惊得她一下子坐起了身,围屏外立刻有宫婢恭恭敬敬地道:“女郎早,可需奴婢服侍女郎起身?” “不必了。”她稳住了声线,低头,发现自己外衣都没有除,就这样囫囵睡了一夜,心中舒了口气。她心乱如麻,仍强迫自己去思考如何应对眼下局面,一边有条不紊地洗漱沐浴,更衣用膳…… 没有看见顾渊。 她问那宫婢:“今日可有早朝?”靖廷五日一朝,她记得今天不是朝日。 “回女郎,今日是特朝。陛下要册封女郎,命今日朝议。” 她惊得险些摔了银匙,终归是端住了,没有在下人面前露出破绽。她所熟悉的顾渊,确实是即说即做、雷厉风行的性子……昨日刚下了诏书,今日就要议她的尊位;那是不是明日就要授印册命了? 他做得这么快,好像生怕慢了一步,她就会消失不见一样。 子临……一向是个有决断的少年。她将银匙一下下漫无目的地在漆碗里画着圈儿,一边的宫婢轻声报说:“女郎,陛下给您留了一封书。” 她拿过来拆开,只是一方木牍,被他包了好几层封检,仿佛十分机密似的。木牍上的字迹冷硬而锋锐,墨痕犹新,像冷雨过后檐下的水滴——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这样大胆的话,这样热烈的话……是啊,他一向是这样无米需 米 小 说 言仑 土云所顾忌地横行在她的世界里的,他从来不隐藏。 他从来不知道她的小心翼翼是多么辛苦。 他只会把自己所能给她的全都给她,他高兴这样做便做了,他说要与她白头偕老,还毫不在乎地拿曾经送她的玉佩和白雁来戏谑她…… 她伸手轻轻触碰木牍上的墨字,低低骂了一句:“无耻!”可是长睫一颤,竟落下一滴泪来。 大正元年三月七日朝议,册广元侯女为婕妤,赐居未央宫宜言殿。 朝堂上吵吵嚷嚷的唾沫星子烦得顾渊径自往廷尉狱去了。一道道牢门打开,顾渊皱着鼻子走了进去,看见仲隐正翘着腿抓饭吃。 顾渊都不愿意往里走了,“莽夫。”一声冷哼。 仲隐抬起头来,看见是皇帝陛下一身崭亮黄袍,挺拔地立在这黑暗的地方,咧嘴一笑,眉宇桀骜,“怎么,还是来了嘛。” 顾渊道:“朕只是来告诉你一声,阿暖如今是朕的人了。” 仲隐面色一变,倏忽抢至牢门前,顾渊又往后退了一步,“什么意思?” 顾渊冷笑,“她是个实心眼,为了救你,把自己卖进来了。” 仲隐一怔,旋即摇头,“我不信。我跟她没有分毫交情。” “你跟她没有分毫交情,不还是为了你父亲的前程去向她提亲了么?”顾渊冷冷地道,“仲隐,朕真是高看你了。只逞小智,胸无大勇。” 仲隐歪着脑袋,笑睨他:“那陛下说说看,怎样才是大勇?要像陛下这样忍辱负重多少年,才算是大勇?” 顾渊静了片刻,复道:“她来找朕,是劝朕善待老臣。” 仲隐道:“我父亲?” 顾渊点了点头。 仲隐张了张口,“我父亲——我父亲曾经和薄氏——” “不错,你父亲不知弹劾过薄氏多少本子,天下人都知道仲家与薄氏不对付。” “那她还为何——” “她很久以前骗过朕,她说自己与薄氏毫无干系。”顾渊慢慢道,“如今朕却在想,她或许没有骗朕。她身上流着薄氏的血,可是她心里到底向着谁,没有人知道。” 仲隐挠了挠头,“总之她劝你善待老臣没有错。” “今日朝议,朕已封她为婕妤。”顾渊笑了笑,“说起来,还真要感谢你的顺水推舟。” 仲隐看他一眼,年轻的君王,虽然羽翼受制,却仍是满怀信心的样子。仲隐轻轻叹了口气,“我并没有顺水推舟。陛下知道,我是真心想娶她的。” “朕知道。”顾渊已举足离去,飘来的话音里犹带着笑。仲隐听见他对外间的廷尉吩咐了一句:“放他回家,闭门思过。” 仲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黑暗之中,一切都虚妄得不可辨识。他却看见了一双眸子,带着氤氲的雾气,配在一张优雅美丽的容颜上,便平添了几抹哀愁。 ☆、第35章 顺水推舟 诏书特下,中常侍冯吉慢慢收拢了帛书,道:“请女郎先回府待命,宫中还需准备些时日,便会接女郎入宜言殿来了。” 薄暖打量着这个波澜不惊的老宦官,想起顾渊曾经恨他恨得咬牙切齿,怎么如今还留他在身边?她行礼接旨,便随冯吉往宫外去。 然而还未走出宫,半途上却被太皇太后身边的郑女官截住了:“太皇太后请女郎往长信殿叙话。” 薄暖觉得自己好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迈得很不真实。宫墙很高,暗红色,有斑鸠自墙后窜出头来,扑腾着笨重的身子飞往那青灰色的天空。虽然飞得很低,但也已然比她要自由得多了。 长乐宫位于未央宫之东,殿阁林立,簇拥着中间的长信殿。薄暖迈进去,低头只能看见云水纹的黑砖,在她衣裙下若隐若现。面前就是这个王朝最高贵的女人么?就是带给她和她全家无上尊荣的女人么?她在权力中心已经坐了近三十年,她突然召见自己,是要跟自己说什么呢? 薄太皇太后看着这严妆正服的女孩谨小慎微地朝自己一步步走来,眸光愈加深了。本来薄氏女儿甚多,并不见得一定是她;但一来她的父亲是薄安,是帝王师,二来她与皇帝有旧,皇帝二话不说扣她在宫中册封了她,那便自然是一千一万个顺水推舟。 “阿暖,是吧?”薄太后微微笑了,挥手屏退旁人,一脸慈爱地去拉她,“不必行礼了,都是自家人,没的生分。” 薄暖被她拉到了席前来,安静敛首。薄太后端详着,这副容貌生得端丽大气,看相是个镇得住中宫的,只是一双凤眼微微上扬,未免美得太过,倒似祸水。然则这性情,沉默得过分,半天也不说一句话,看起来战战兢兢的,也不知是沉闷稚拙还是深藏不露? “老身听闻阿暖昨日宿在宣室殿里?”寒暄了几句,薄太后单刀直入,眼角犀利地抬起。 薄暖好像早已预料到她会如此发问,静静回答:“是,孙儿前些日子入宫有事,孰料后来宫门关了,不得已只好宿在宣室殿。” 薄太后笑起来,“陛下那副花花肠子,你倒不必瞒我。他耍了些手段赖着你,是也不是?” 薄暖脸颊飞红,“陛下也不是……” “阿暖啊。”薄太后轻轻拍拍她的手。年轻人的手莹润白皙,不似她的,已枯槁成橘皮。“你与陛下也算青梅竹马,陛下还未选采女,便先纳了你入宫,来日不论陛下还有了谁,都横竖越不过你去——你心中当有个底。” 这话的意思,是保她做皇后了? 薄暖的手心一颤。太后感觉到了,抬眸,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的表情。她于是掩了眸,摆出一副木讷无知的样子,轻声道:“孙儿省得了;然而孙儿曾入奴籍,陛下也是太抬举孙儿了……” “你如今是广元侯的嫡女。”薄太后长眸微凝,“再没有比你配陛下更名正言顺的了。” 她俯下身去,“是……孙儿明白了。” 脸都红透了,心跳却一拍拍地慢了下来。她安静地等待着太后后面的话。 “阿暖,你是薄家的女儿,纵然你父侯过去有对不起你们母女的地方,他如今也在竭力补过了。”薄太后微微叹了口气,“他前年刚刚听闻你母亲去世的时候,人还在我的宫里,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许多年前的陈年旧事,老身不好与你说,总之你父侯不得已的地方甚多,你要体谅他一些,明白么?” “是。”她应了一声,“父侯对阿暖尽心尽意,阿暖不是白眼狼,心里明白的。” “这世上啊,唯一靠得住的,只有自己的家人。”薄太后闭了闭眼,又睁开,“当年老身还未当上皇后时,曾险些将命交代在这里,是靠了娘家人才脱了难,你知道这个事情吗?” 薄暖微惊,“孙儿不知。何人有这个胆量?” “自然是那时候的皇太后了。”薄太后笑了笑,“当年老身还不过是个小小长使,却有了先帝,是长子。中宫是太后的家里人,始终没能生养,便对老身的孩儿起了心思。那日先太后召我,也是这样阴恻恻的天气,先太后将老身拖到后身屋里,便叫那些狗苍头持杖过来……” 薄暖愈听愈是毛骨悚然,“这些人,没有王法!孝钦皇帝在哪里?他不出来做主的么?” “他?”薄太后忽然冷笑一声,“帝王之心,哪里是生死之际能指望的?幸好老身当时留了个心眼,让崇文侯顺道来请脉。崇文侯当年是个小小太医丞,请脉也是他分内事,老身可不是要拖他下水,但他机警,立刻去寻来了陆大人……” 崇文侯是太后胞弟,是薄暖的叔祖父,如今已过世了;故事里的陆大人却不知是谁,如此算来当是薄暖的祖辈了,或许正是先陆皇后的生父陆铮也未可知。薄太后说得快,薄暖不动声色地听着,事情经过听起来极恐怖,好在有惊无险,她轻声道:“那后来呢?” “后来这事情闹大了,先太后也遮不住,孝钦皇帝一怒之下废了中宫。”薄太后慢条斯理地道。 薄暖不禁一颤,抬起头来重新打量这个沉静如水的老妇。为了如今的身份地位,她忍耐了多少,付出了多少,牺牲了多少?这是先朝秘辛,亦是靖室丑闻,她这样说与自己听,又是什么用意? “你是个幸运的孩子。”薄太后叹了口气,“娘家强势不说,夫君对你也不错。两下里敦睦是最好,就算不和,也不致出什么大事。阿暖,老身是心疼你的啊。” 最后一句话说得恳切,沾了些对自己身世的感怀,薄暖终于心软了。这个姑祖母头脑清醒,大权在握,又对她这样和蔼慈祥;她不禁要想起父亲,想起兄长,他们对自己,也都是这样温柔平顺的辞气,从来不为难她的。 然而她也记得很清楚……就在数月之前,薄太后将她锁在长信殿的暖阁之中,当时若不是阿兄来救,后果难以逆料。 薄太后抬袖抹了抹眼角,整理精神道:“三十年前的事情,说来无趣。总之今时今日不同了,陛下后宫无人,你是唯一的婕妤,身份尊贵,无人敢欺侮你;若真有人敢……”薄太后的眼风微飘,“你便只管告诉老身,老身与你撑腰。” 薄暖顿了顿,“谢太皇太后。” “来人!”薄太后忽扬声道,“将老身那对垂珠耳珰送给薄婕妤。” 薄暖惶恐接下,薄太后又微微笑道:“这不算什么好物,来日你册封大典,老身再赏些更金贵的。若是有了皇嗣——说起来,陛下可曾临幸过你?” 这话问得太过突兀,她昨日刚进宫,今日刚受封,太皇太后竟立刻就问起她这等羞人的事情来! 其实也在情理之中——寻常女子若不是受了临幸,怎会突然获封?然而太皇太后看着她的表情,心中已是了然,慢慢地道:“男女夫妇之道,总无需老身再教你了吧?册封过后,你与陛下便是夫妻,要举案齐眉,好生度日。” 她愈听愈觉别扭,手足都无可措处。终于薄太后让她退下了,她还满脑子在回想着什么“男女夫妇之道”,一时间完全不能接受自己竟然要嫁人了的事实。 她过去总觉得嫁人算不上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横竖拜一拜,走一走就过去了。入了薄氏门庭,她有政治联姻的觉悟,若今番娶她的是仲隐,她还不至于有什么期待—— 奇怪,她在期待什么呢? 那样一个铁石心肠的少年帝王,她有什么好期待于他的? 然而她又总要想起他的温存来。他并不是一向冷眉冷眼的。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眸里好像有星子在跳跃,他蛮横地拉她的手,又或……又或压她在身下,他的呼吸急促而炙热,她感觉得到,他也是人,他不是石头做的。 可是他也是皇帝,也是大靖顾氏的君王。他怎么会纳一个掌权大族的女子入宫呢? 他难道……真的,喜欢她吗? 什么是喜欢?她不知道。但是心底里已经潜升起了一些欢喜的泡沫,像是浮在一片碧蓝的海上,迎着朝日的光,轻轻颤动着。车轮辚辚,她一个人倚着车栏,思索着自己看过的书。那么多的书,可是没有一本专与她讲,怎样做一个好妻子的。回到广元侯府时,门口又是跪了一片,她看着父亲斑白的头发,竟感到卑劣的释然:反正她也从未做过好女儿,不是么? 她将自己关在了房里,无视父亲欲言又止的目光。她走到角落里搬出了她自梁国带来的简陋书箧,将其上的《毛诗》之类书简一一搬出,最后,看到那一只大肚子的扑满,色泽鲜艳,她想起他将这个东西送给她的时候,不尴不尬地说“你可以拿它存钱”,现如今想起他那副神气,她还会不自然地发笑。 她拿过那方题了顾渊生辰八字的短简,轻轻自扑满的孔窍里投了进去。 那么,这,就是她的第一个秘密罢。 ☆、第36章 天下为笼 顾渊自廷尉狱出来,便又被许久不见的王常侍传去了长秋殿。长御攸华正指挥着宫人换下春日的暖炉,准备迎接炎热的夏季。文太后倚着榻轻轻挥着绢扇,梁下金丝笼中那只毛羽青紫发亮的小雀儿偶或叫唤一声。 顾渊特意回头看了看那只雀儿,还未开口,文太后已说道:“不必看了,那正是长信殿送来的。” 顾渊掩了眸,走上前,在母亲身前的青蒲席上跪坐下来,道:“儿臣来向母后请安。” 文太后殊无意趣地笑了笑,“请安?原来你还知道要请安的。” 顾渊道:“儿臣近来颇有些朝务……” “知道什么是多余么?”文太后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秋天的团扇,夏天的火炉,事后的殷勤。” 顾渊顿了顿,长拜下去,“儿臣不孝,请母后责罚。” “我也没什么责罚你的心情。”文太后自榻上坐起身来,低身找鞋,顾渊连忙将榻下那两只丝舄找出服侍她穿上,但听文太后又淡淡地道:“这几日来,发生了许多事情,我也听说了一些。” 顾渊没有接话。 “你给广元侯升了丞相,给广元侯嫡子升了侍中,都不过是为了今日,将广元侯的女儿纳为婕妤吧?”文太后站起来,踱了几步,发上的黄金贯白珠步摇随她的步伐而簌簌轻摇,仿佛便成了这恢宏四壁间唯一的声响,“别人不清楚,本宫还不清楚么?那广元侯的女儿,不正是你在梁国的那个侍婢?” 顾渊低声道:“母后明鉴。” “我是明鉴。”文皇后走到那金丝鸟笼之前,低低地道,“我当日就该打杀了她!” 顾渊沉默良久,终于回答:“母后是在担忧薄氏?只是薄氏当初拥立儿臣登基,势力太大,儿臣必须……” “你知不知道,你登基数月,已将朝中老臣都得罪尽了?”文太后又道。她的话音是温软的,语气却并不和蔼,只如秋晨雾泛,缠人地冷。“你不怕薄氏被你宠得无法无天,再也收拾不起?” 顾渊再次叩下头去。 额头触到了冰凉的云水纹地面,方才让他略略清醒了几分。 “儿臣自有分寸,请母后放心。”他说。 “你一向聪敏,这诸宫情势,应当看得分明。”文太后微微叹息,“阿母不过落了个‘梁太后’,连‘皇太后’都不是,什么也帮不上你。内宫事务,全是长信殿做主。如今你未立后宫,先纳了一个姓薄的婕妤……” “儿臣……儿臣明白。” “——你不明白!”文太后突然厉声道,袍袖一甩,将那鸟笼给拂落在地。鸟笼倾翻,那只雀儿受了惊吓四处胡乱扑腾,却不知道自己是飞不出去的。文太后双目死死盯着自己这个沉默的儿子,嘶声道:“你如果真的明白,怎么还要跟薄家人牵扯不清?宫中已经有了一个姓薄的太皇太后,你难道还要再立一个姓薄的皇后不成?!” 顾渊又沉默了。 文太后熟知这个独子的脾性,他愈是沉默,便愈是决绝,心里一千个一万个恨铁不成钢,却又不知何处发泄,“你……你怎么不说话了?皇帝陛下!”她指着那只雀儿惨笑一声,“你以为你是皇帝了,便能为所欲为了是不是?你看到这只雀儿没有?你知道长信殿为什么要给本宫送这玩物?她是在警告本宫呐!她是在说,不论本宫与陛下如何挣扎,都逃不出这只金丝笼啊!” 顾渊沉默地膝行上前,到母亲的脚边,又叩下头去。 “儿臣不孝。”他反反复复,却只有这一句话,“儿臣不孝,然自度身非草木,不能无情……” 文太后霍然转过身去,背影冰冷。 他的声音闷闷地砸响在青石砖上,“儿臣不孝!但儿臣绝不会让一己私情……坏了大靖江山!” 文太后冷声道:“本宫望你记着这话,永远记着!”她胸脯起伏,显是激动过了,半晌,方张口道:“本宫其实……也没什么好指望的,唯有你一个儿子,你可能明白阿母的苦心?” 顾渊仍旧俯伏于地,未作言语。 文太后幽幽地道:“你父皇其实是个英明的人主,可惜权柄太弱,尽在外家手里了。说起来,先帝年轻时候也并不是这样庸碌……只是出了孝愍皇后的事情,让他万念俱灰了。我儿,为人君者,切忌感情用事啊!” “母后,儿臣与先帝不同。”顾渊静静地道,“此次婚典,母后还是不去的好。” 文太后闻言,竟然也不再恼了,只微微勾起一个薄凉的笑,“子临,她陆皇后全族诛灭,忧郁而死,却也得了个孝愍的谥号。你说阿母,便这样活着,千秋万岁之后,能不能有一个体面的谥号呢?” 顾渊在长秋殿用过晚膳,待回到宣室殿时已近戌时了。重重殿宇掌起了灯火,近处通明,远处却愈发昏暗。他走入内室,空无一人,才想起阿暖已经离开。若依靖室惯例,她须先在府中等候,待他的聘礼一样一样地送齐全了,她才会嫁过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便要往外走。孙小言适时地冒了出来,嬉笑道:“小人斗胆——陛下往何处去?” 他侧首,看见孙小言精乖的脸上写满了“陛下别去”,顿了顿,道:“朕想去看看阿暖……” “女郎今晨才走,陛下就连这几个月也等不下来么?”孙小言低笑道,“陛下若想出去散散心,小人倒有个别的去处。” “何处?” “兰台。” 顾渊沉默片刻,盯着孙小言道:“这是谁教你说的?” 孙小言笑了,“女郎就说陛下一定能看出来,因为小人这么愚钝……” 颠三倒四!顾渊暗骂,然而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也同时浮了上来——兰台,那是仲恒贬官后的公署,是国中清流聚集之地。若说这大靖官衙中还有哪一处不曾被薄氏外戚染指,那也就是这超然于世的兰台了。 阿暖啊……他心中琢磨着。你到底,是向着谁的? 两个月来,顾渊专心政务,日理万机,竟是当真未去见上薄暖一面。未央、长乐两宫源源不断地送来聘礼贺礼,薄氏亲朋好友来道贺道喜的络绎不绝,广元侯府门客增至三千有余,几乎可比太学。 “这是长秋殿送来的赏赐,交代让女郎亲验。”侍婢指挥着人将一只小箱子搬入了薄暖房中。 长秋殿?薄暖眉尖微动,“喀哒”一声,打开了箱上的扣锁;旋即“啪”地一声将箱盖重重合上。 秀容苍白。 “你们先退下。”她轻颤着声音道。 待得这房中只剩了她一人,空气是冷凝的,浑然不似初夏的时节。她闭了闭眼,咬了咬牙,将箱子再度打开。 一只精致的金丝鸟笼,笼中的青羽雀儿两眼凸出,浑身不见血迹,已活活闷死在这富丽堂皇的笼子里。 大正元年三月,太皇太后遣尚书令纳采,太史令以下四十九人以礼杂卜筮,太牢祠宗庙,待吉月日。依靖家聘皇后故事,聘婕妤黄金二万斤,钱二万万,珍宝奴婢以万计。 五月十三丁未,天子遣宗正、大行奉乘舆法驾,迎婕妤于广元侯府。 这一日的天气不算极好,隐约见得云光,人影走动都是恍兮惚兮。广元侯府已是一片烂漫的大红色,尤将初夏的闷热烘在人心头,每个人都在笑,反令那笑声都不那么真切了。清道的锣鼓声从清晨便响了起来,自未央宫前殿到长安西街的七里路上遍铺红绸,而后便是一乘乘送礼的高大车舆,由一列列英武冷峻的羽林卫护送到广元侯府。 最后的一顶銮舆,便是宗正、大行所奉的法驾,特来迎接广元侯女入宫的了。 广元侯全家都跪候在府门口。不过是迎纳一个婕妤,却闹出了聘娶皇后的架势,天恩浩荡,令人不得不折弯了腰。 薄暖跪在最前。深红如火的袿衣的袖角上绣有五彩凤凰,长长的衣摆拖曳在地上,她清瘦的身形笼在这天地般宽大的吉服中,看去安静而卑微。她的长发一半梳成雾影盘髻,一半拂落在衣袍上,随风偶尔飘动。如云的发髻上压了玲珑云凤缠枝步摇,发间垂落太皇太后所赐的耳珰,莹润的珍珠在小巧的耳垂边若隐若现,更衬得肌肤如玉。 钟鼓喧阗之中,她一直安静地跪着。就如她的父亲和兄长一样。 直到一只手伸到了她的面前。修长而苍白,带着茧,指甲仔仔细细地修过,干净得能闻见清淡的香气。她怔了怔,这不是皇室的顾宗正—— “陛下长生无极,大靖泱茫未央!” ☆、第37章 与子偕老 如山如海的呼声响起,她这才陡然清醒过来,在这一片吵吵嚷嚷之中,那一个清冷的声音却是分外清晰: “还不起来?” 她连忙随众人一同拜了下去,他眉头一跳,显然有些不耐。待她行完了礼,欲自行站起,他径自一把拉过了她的手。 周围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她这才看清他的样子。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九旈冕,九章衣,若不是她盯住了他湛亮的眸子,她会以为他是书上说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姑射神君,冷漠,清傲,令人心生向往,却又心怀恐惧。 可是他那一双眸子却是炽热的,燃着火,注视着她,好似已经等待了她很久很久,却不说话,只等她猜测。 她的心忽然急切地跳了起来,好像要跃出嗓子眼一般不能自持。她连忙低下头去,父亲薄安走上前来,郑重地看着她,一字字道:“敬慎尔事,毋违君命!” 她慢慢点了点头。薄安叹了口气,她没有看他。 顾渊将她扶上了銮车,又对薄安、薄昳拱手为礼,而后钟鼓齐响,年轻的天子利落地坐上了车,一声令下,鎏金马鞭在湛青的天空中抽响,马匹扬蹄,銮舆之上的人再也没有回头。 薄安回过身,儿子薄昳眸色淡淡,带着疲倦。晚上还要去赴宫宴,这时候又是一番准备。 “为父今日方知,”薄安与薄昳擦肩而过时,声音低沉地回响,“当年陆子永送女儿时的心情……” 夜色已深。 未央宫大殿,仍是灯火通明,一片喜气融融。 酒过三巡,每个人脸上都染了七分醉意。年轻的皇帝不知被人灌了多少酒,一双眸子却是愈加地冷亮,让人猜不透他的酒量。孙小言扶着他穿梭酒案之间,列侯宗室、内外公卿无不笑脸相迎,酒盏低送,模糊的欢声笑语充斥他的脑海。 前殿离宜言殿有多远?不知道他的新妇,此刻如何了…… “陛下!”孙小言突然拦住了他,才免了他被地上的酒锺绊一趔趄。陛下是真的醉了…… “这一杯,由我代了陛下。”一个朗朗如浚泉的声音响起,“曲阳侯请!” 顾渊斜眼,“谁放你出来的?” 仲隐有条不紊地与人喝完了酒,放下酒觞,才一挑眉道:“陛下说闭门思过,并没有给定期限。天子大婚,臣子缺席,是大逆不道。” 顾渊冷冷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不再理他。然而仲隐却跟了上来,为他挡住了所有的敬酒,整一轮喝将下来,顾渊走回大殿上首的御座,冷冷地道:“朕以为你要来砸了朕的婚宴。” 仲隐抱胸一笑,“我便是这样没气度的人?” 顾渊将牙箸往空中抛,又接起,没有做声。 “你从小便是这样。”仲隐叹了口气,“但凡你要得到的东西,何曾失手过?” 清脆地一响,顾渊没有接住,牙箸跌在了地上。孙小言连忙去捡起来,他淡淡看了一眼,侍婢立刻给他换上了新的。 “你知道些什么。”他冷淡地嗤笑,“我失去了多少东西,我自己都数不清楚。” 仲隐一怔。 “所以,阿暖……我绝不会放手。”顾渊慢慢道,“彦休,这天下尽有好女子,阿暖,不是你能肖想的。” 仲隐的手痉挛地握紧了剑柄,表情似哭似笑,几乎是扭曲的。 “子临,如果我起初……不是为了父亲去向她提亲……我是不是,还可能有机会?” 顾渊侧首,仲隐那刚硬如铁的男儿脸上竟染了不可得的悲哀。他忽然笑了笑。 “还没完呢,彦休。”他说,“我们谁都不知道结局会怎样,对不对?” “陛下。”顾渊回头,见是薄昳,大宴之夜,他仍是一身广袖儒衫,揽着衣襟向他敬酒,“臣祝陛下、婕妤长乐未央,天赐永昌!” 顾渊懒懒地举杯,一饮而尽。薄昳却仍不走,只是盯着他的眸子道:“陛下,请一定善待阿暖。” 顾渊顿了顿,少见地端出了郑重神色,“朕明白,谢谢阿兄。” “阿暖她过去受了很多苦,是因为父侯与先母的事情。”薄昳低声道,“我希望她未来的苦,不是因为您。” 顾渊微微地笑了,声线带着醉意的冷。 “阿兄这话,竟是全不信朕。”他笑道,“朕只能承诺一句,朕一定比岳翁强。” 薄昳脸色一变,而顾渊已经站了起来。 皇帝一起身,殿中无人敢再坐着,全都跪伏行礼。顾渊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些或镇定或惶恐的面目模糊的影子,真情的假意的祝祷,热情的冷面的酬酢,全都被酒气蒸腾掉了。此时此刻,他只想胁下生翼,立刻就飞到宜言殿去。 是啊——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谁都不知道结局会怎样。但是她在他身边了,从此哪怕两败俱伤,他也绝不会再放开她了。 雕屏之后,金床象席,琥珀为镇,鲛绡作帐。薄暖静静地看着眼前九枝灯上高烧的红彤彤的烛火,不知看了多久,眼前几乎蒸散出雾气,朦朦胧胧的全是虚幻的影子。 “阿暖,其实阿母并不在意那些……阿母只希望你过得快乐罢了。”不知何处,响起了母亲温柔的叹息。她长睫一颤,几乎要落下泪来。 可是阿母,是他的母亲,害死了您的全家……而我的父亲,又终究不能为他所容…… 皇族与世家的联姻,到头来,总有一方会成为弃卒…… 嫁给子临,我是欢喜的。 嫁给皇帝……我却是痛苦的。 阿母,饮鸩止渴的人,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情? 外面的喜庆热闹像潮水般一*涌了进来,又一*退下去。她无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手指,“砰”地一声,门被撞开了。 玄衣纁裳的天子竟已喝成半醉,被孙小言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她连忙上前帮扶,他歪着头看她一眼,忽而朗朗地笑了。 她与孙小言两个好不容易放他坐稳在喜床上,孙小言低声道:“小人请婕妤安,祝陛下与婕妤同心偕老。” 薄暖看着他,进长安不过一年光景,这个十岁孩童已褪去了许多稚气,尤其那回被梅婕妤的人抓去之后,容色便冷淡了很多。她吩咐给他打赏,看着他离去,合上了门,才转过身来,面对顾渊。 他的眼睛更亮了,让她不能分辨出他到底醉了多少。玄红两色的衮冕将他的容颜衬得苍白如玉,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苏合香混着酒气,熏熏然融在仲夏的风中。 “累不累?”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他抬起头看着她,神态有几分憨气,好像喝了酒就变成小孩子一般。她怔了怔,他已抬起手来,将她发上沉重的步摇发冠轻轻除去,长发哗啦一下披散下来,她这才反应过来,“妾不累……” 他低低地笑了,笑得胸腔震动,声音清越,“怎么娶了你,你反而变笨了?” 她又呆住。 他无赖地往床上一倒,发上九旒冠便欹侧一边,她连忙上前解下他束发的玉簪,小心翼翼地将那帝王冠冕放到一旁的案上。他一手半撑起身子,看着她的身影,绰约如一个幻影,他不由伸出手去—— “陛下,还有合卺酒。”她轻声道。 她的声音真好听啊,像是山林之外的青鸟,婉转优雅,拖曳漫山的华彩。她在他手中放了一只青铜爵,与她自己的手臂挽了起来,垂眸含笑:“陛下请尽饮此爵。” 他皱了皱眉,“你叫我什么?” 她静了静,眸中的笑意终于浅浅地晕开,“子临。” ☆、第38章 大被同眠 他剑眉微扬,立即举杯,与她一同饮尽。她收好青铜爵,回头一看,他已整个人躺倒在床上。 “陛下,”她无奈道,“先更衣吧。” 他闭着眼,没有应声。 当真醉糊涂了。她只觉这寝殿里好似烧了冬日的地龙,火热熏人,他怎么睡得下去?便去解他玉带上的铜扣。未料他今日系得死紧,她一时解不开,额头都冒出了轻汗。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便看见她在自己衣带上忙碌,心头猛地一跳,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床上。 他俯视着她,腰间的玉带硌得她有些疼,不由得皱了皱眉。他立刻问:“怎的了?” 她别过头去不肯说。瓷白的肌肤上已泛起无法消退的潮红,他愈是看,便愈觉心动难持,忽然俯身下去,轻轻吻住了她的唇瓣。 她惊愕地睁大了眼。 他恋恋地磨蹭了一阵,半抬起头来,懒懒地道:“笨。” “妾——” “张口。”他干脆地下令,“换气。” 她哭笑不得,“陛下……”然而音还未落,他已再度入侵。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叩开她的齿关,一遍遍研磨着,啮咬着,好像某种兽类。她睁着眼睛看他的表情,他的脸颊微红,墨羽一般的睫毛在轻轻地颤抖,便连那平素凶悍的剑眉此刻也柔和了很多,好像在向她乞求什么,他吻得小心翼翼,吻得用尽力气,他仿佛有很多话要说,最后却只给了她这一个深长得好似没有尽头的吻。 她试着迎合他,如他说的换气,与他交换着最珍贵的呼吸,他陡然得到鼓励,惊讶地睁开了眼。 明亮的眼,灯火漫射之下,全是她一个人的影子。 他抬起身子来解下了自己的玉带,“哐当”一声掷在了地上。吉服披落下来,她忽然低声问:“陛下不去……沐浴一下?” 她记得他是极度好洁的。被他压在床上动弹不得,她也不知为什么,就这样问了出来。自忖并没有什么不合礼数之处,然而立刻便见他高高地皱起了眉,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回眸盈盈地看她:“你嫌弃朕?” 她一惊,心头又是猛颤,脸红得仿佛与那织锦的席子同色,羞恼道:“陛下说哪里的话!” 他却当真下了床,自去找那鞋履,一边低头道:“婕妤说得对,朕当去沐浴。” 看着他的侧影,她心头竟涌起一阵失落,这失落令她自己都感到难堪。她在床上蜷着身子看他,“陛下……” “嗯?”他回过头,她整个人都快缩进了被子里,只有一双幽然如雾的眸子欲言又止地望着他,白皙而泛红的脸颊边撩落几缕青丝。他的脑中轰然一响,仿佛有一根经久未动、几近坏死的弦毫无预兆地被拂了一下,“铮”地一声,断裂了。 这是他爱的女人。 他想把她揉进自己的生命,哪怕要害得他与她都遍体鳞伤。 如果这不是爱,那他不知道什么是爱。 他自广袖之下伸出手来,她不知所以,鬼使神差地亦伸出了手,轻轻拉住了他。 “子临,”她轻声说,“不要走……” 他握着她的手坐在了床畔,慢慢地俯下身去。这一次,她听话地闭上了眼。 在他温柔的攻城略地的吻中,他悄然除去了他与她繁重的外袍。她娇小的身躯裹在纤白的素衣中,当他轻柔地捧起,还在微微地颤抖。他的心情突然变得极其忐忑,手按在她的肩上,目光里是迷醉的镇定:“阿暖,你可是真心嫁我?” 她怔了怔,而后微微一笑。 像是漫山遍野的春/色,染进她微挑的凤眼,沉静而绚烂,“你若是真心娶我,我就是真心嫁你。” “斤斤计较。”他紧皱着眉凝注她的表情,她的微笑几近于温柔,他需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把持住自己。——可是,真奇怪,这明明是他们的大婚之夜,他为什么还要把持住自己? 他一抬手拉上了软红的绡帐,刹时间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片昏红,与他衣料上轻滑的洁白。他突然抱着她往床里一滚,她“啊”地叫了一声,双臂不由自主地搂紧了他的脖颈,而后便是他炽热的吻毫无顾忌地落了下来。 他低下身子吻她,紧紧地抱住了她,将头倚靠在她的胸前,闷闷地说:“你不怕我了?” “怕。”她低喃。 “我也有些怕。” “你也会怕么?” “我怕……弄疼你。” 她红着脸静了许久,“你要碰我么?” 他的动作定住了,呼吸亦凝滞了。她感觉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大石,让她难受得几乎要叫喊出来,便伸手去推他。他轻飘飘地离开了她的胸膛,抬起身子来,抬起眼眸来,她不敢与他对视,只是将双腿蜷至胸前,摆出了一个保护性的姿势。 他苦笑一声:“你还没有准备好,我不会勉强你。” 她沉默。 “你心中还有那么多牵念。”他叹了口气,“我答应你,会去彻查陆氏的案子。” 她眸光一颤,五味杂陈:他知道的,他什么都知道。她的猜疑,她的焦虑,她的不安,她的恐惧,他都知道。 他不言不语,他洞察一切。 她忽然压抑着声音道:“子临!” “嗯?”他温和回应,声音是朦胧的,仿佛酒的颜色。 “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她的声音轻缓得像一个梦。 “一辈子的时间。”他低声道。 “是的。”她顿了顿,“一辈子的时间。” 他微微一笑,捋过她的鬓发,“傻子,我会等你。” 她颇有些不自在地转过了头去。 他没有碰她,他不会碰她。 靖室绝不能再出一个薄皇后,更绝不能再有一个薄太子了。 他觉得她此刻的姿态可怜又可笑,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他的心头忽然掠过一阵忧惧,他忽然很想问个清楚:“你会给我一辈子么,阿暖?” 她凝视着他,齿缝间迸出一个清晰有力的字:“会。” 他笑了。他转过头去,红烛飘摇,她望着他的背影,清冷,如月色下一只敛翅踯躅的白鹤,没有人能懂他的高傲,也没有人能懂他的孤独。 胸臆间有一种渴望,渴望去拥抱他孤独的影,去告诉他,她不在乎,她全都不在乎了。红烛高烧的大婚的夜里,他怎么能抛她一个人睡?可是她却也知道这是危险的,比庙堂权谋还危险,比外戚专权还危险…… 她便这样怔怔地看着灯火一点点暗灭下去,他在床的外侧躺下,低声说:“我累了,早些睡吧。” 她在暗影里呆呆地看着他的背脊挺秀的轮廓,忽然一分分凑上了前去,悄悄地伸手,从后方拥住了他的腰。他的背脊有一瞬间的僵硬,而后便感受到她火热的脸颊贴在他的背上,他能闻见她轻渺的呼吸。 方才在炉膛里烧得火热的不死不休的情|欲,正在这红绡帐中渐渐散去。被她拥抱的身躯渐渐变得放松,她的胸怀是安全的,温暖的,令他生出窒息般的眷恋。 他娶了她,她嫁了他。 可是他不能碰她。 他是大靖的天子,她是薄氏的贵女。 他们相爱,却只能相背而卧,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因为自己不能抑制的爱欲,而倾颓了整座江山。 他们的爱情,原来是世上最危险的东西。 **************** 孙小言在寝阁门口踱着步。 眼看日上三竿了,皇帝和婕妤竟还没有出来。大婚第二日合当早起去长乐宫侍茶,宫婢们端着一应洗漱用物都站了一早晨了,那俩人,还真是…… 孙小言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哀叹一声。 不知这男女之事,哪来那么多乐趣?! “陛下?”突然门开了,他眼尖地跟了上去,顾渊一身素白的内袍,长发未冠,神容疏懒,吩咐道:“婕妤还在眠中,莫要惊了她。” 孙小言笑得意味深长:“昨夜睡得可好?” 顾渊屈指狠狠地敲了他一爆栗,“要你管!” 孙小言委屈地摸着自己的额头哭丧道:“陛下高兴当然好,可是,可是也不能误了去长乐宫请安呀……” 顾渊顿了顿,“朕现在就去。婕妤便不必去了。” 孙小言睁大了眼,不可置信。薄婕妤是新妇,哪有不拜长辈的道理? 顾渊却没有回答他心中的疑问。 阿暖是他的婕妤,不是皇后。 他不能够,将她推到火坑中去。 ☆、第39章 庙谟运 天子大婚,百官休沐。五日之后,方开始上朝。 这一上朝,立刻便有老臣吴铿上谏本,道皇帝聘薄婕妤用皇后礼,不合祖宗法度,且当今国困民劳,婚典犹大肆铺张,助长天下奢侈之风,恐非幸事。 这边厢话音刚落,那边厢婕妤之父广元侯薄安就站了出来,道婚典确实有逾制之处,他愿自领惩罚。 顾渊扫了一眼薄安,懒懒地道:“他参的是朕,又不是丞相,丞相领什么罚?” 举朝大惊。 孙常侍宣旨,拜丞相薄安为大司马大将军。自此以后,再无人敢参劾广元侯。 顾渊下朝时,将孙小言招来,“那个吴铿,让他去兰台,随仲恒做事。宣周夫子晚上来宣室殿,带上太学的名簿。” 入夜,宣室殿外停下了第二乘华辇,自上款款走出的是许久未曾踏足未央宫的梁太后文氏。 孙小言在门口觑见文太后的车,立刻便入殿通报。顾渊即刻让周衍离去,却来不及,文太后妆容端严,已经迈入了殿中。 周衍连忙跪地请安。 文太后目不斜视地走过,径自坐在了顾渊案边的尊位上,“今晨的朝议,本宫听闻了。” 顾渊欠身道:“母后来得正好,儿臣正与周夫子商议此事。” “吴铿既弹劾薄安,你便秉公从事,贬了薄安便是;缘何还升了薄安的官?”文太后的话音很慢,语气却咄咄逼人。 顾渊沉默片刻,“是母后让吴铿出头的?” 文太后的脸色白了白,镇定地道:“不错。” “腐儒。”顾渊冷冷地道。 “你说什么?”文太后骤然抬头。 “朕说他是腐儒!”顾渊腾地站起身来,“黄河断流,是薄家人治理;匈奴来使,是薄家人应对;流民起事,是薄家人戡乱。朕且问你,吴铿那种只会纸上谈兵、指桑骂槐的腐儒,如何去与功名赫赫的薄氏五侯相比?” 文太后一拍桌案,沉声道:“子临,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后!” 顾渊冷笑,“母后但凡能找出一个姓文的人才,朕便立刻换下一个姓薄的。母后,能么?” 文太后面色青紫,“你忘了你表舅文坚?你成日让他治河——” “朕正想说!表舅治了两年的黄河,水患仍不平息。”顾渊冷冷地道,“不知表舅府上,已屯了多少救灾银?” 文太后瞠目,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拂袖便去。 顾渊望着母亲的背影,眸光渐深。周衍也欲告退,被他喊住,“周夫子。” “臣在。” “兰台的人,有多少是陆党?” 周衍怔住。抬起头,对上皇帝深不可测的眼。 “陆党”,这是一个已经封禁了十多年的词。十余年前曾经权倾朝野的陆氏早已族灭,谁还敢声称自己是陆党? 然而周衍却毕竟没有太大的惊讶,稍微思索了片刻便回答:“约计半数。” “仲恒是不是?” “仲大人曾经是孝愍太子的太傅。” 顾渊点了点头,忽而又道:“陆氏还有遗孤在吗?” 周衍回答:“只有思陵那位孝愍太子妃,以及……薄侍中与薄婕妤。” “朕听闻那位太子妃成日闭门莳花,不问世事。” “确然如此。” 听闻今日陛下歇在宣室殿,薄暖心中松了口气。她入宫数日,还未熟悉未央宫地形,回头问宫婢寒儿:“宫中有哪些好玩的去处?本宫想明日去走走。” 寒儿想了想,“沧池那边有一大片林苑,婕妤或许喜欢。” 林苑?她心中暗暗叫苦。母亲只说“未央宫长生树”,然而偌大的未央宫,夏日里池木繁茂,找一棵树,谈何容易?她央寒儿给她画了一幅未央全图,便坐在案前琢磨起来。 过不多时,却听见外间有人通报:“陛下宣召薄婕妤往宣室殿侍寝。” 孙小言的声音。她心中猛一咯噔,立刻道:“说我睡了,不去。” 寒儿很怪异地瞥了她一眼。她知道寒儿在想什么:从古到今,从没有妃嫔这样拒绝皇帝的吧?然而她正研究着明日的路线,已颇有几分不耐烦,寒儿只得往外面道:“回孙常侍,婕妤已经歇下了,不若……” “陛下说,婕妤今晚不去,会后悔的。”孙小言的话音促狭,悄悄往寒儿手中塞了一样物事。寒儿走回来,将那东西交给薄暖。 薄暖一看,惊得险些摔脱了它。 那是一枚年深日久的习字简,那上面的字她再熟悉不过,那就是她自己的字—— 反反复复,都是“薄”字与“陆”字。 她陡地站起身来,“给我更衣!” “我还道你不会来的。”看着薄暖盛装华服地出现在自己的寝殿中,顾渊心情大好,笑着拍了拍自己身侧,“坐。” 薄暖看见他面前的书案上仍堆了高高的奏简,大约今夜是批不完的,怎么还有闲心来找她?她坐到他身边,他已将一份奏疏递了给她:“帮朕看看。” 她就着灯火一读,是廷尉请求宽减刑罚,道是各地监狱都被囚犯住满,不堪重负了。顾渊好整以暇地撑着脑袋看她认真读文章的样子,“婕妤有何高见?” 她想了想,“妾以为朱廷尉所言有理。” 顾渊指了指那奏简上的字句,“所以朕应该赦了那些轻罪之人?” “妾以为甚妥。” “然而这些人本来就是市井流氓,居无定所,放他们回乡里,又是作恶。” “那是因为连年饥馑,农本不振,才会多出这许多流民。” “婕妤有法子么?” “妾听闻文国舅以壅塞之法治水,治了两年,迄未见效?” 顾渊顿了顿,“不错。” “何不以大禹治水之法,疏通河道,建一条长渠——”薄暖在书案上画出一条线来,“沟通四水,以济旱涝?” “然则又加徭役?” 薄暖摇了摇头,“不必。陛下可遣天下居无定所之流民去修渠,赈以粮钱。流民本为水旱所苦,又可贾力为生,自然认真从事,亦不会再轻易犯法。” 顾渊笑了。 “朕就知道,找你来没有错。”他目光清亮,毫无保留,“阿暖,多谢。” 她低嗔道:“陛下一定早已想到了,却要让妾来出丑……” “朕确实想到了。”他笑道,“但是朕想到最后一步,就毫无办法了——朕没有钱。” 她一惊,“国库……” “阿暖,朕娶你的时候,花了黄金二万斤。”他灼灼地注视着她,“朕的钱,都败在你身上了。” 她愣了愣,“陛下本不必如此铺张……”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嘴唇白了。 “妾会劝薄氏亲族多捐粮款。”她退后两步,伏拜下去,“请陛下放心。” 顾渊懒散地倚着凭几,任她跪拜行礼,方慢慢道:“阿暖。” “妾在。” “阿暖。”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 “阿暖,”他的眸光轻渺而悠长,“多谢。” 她复低下头去,“为陛下分忧,本是妾分内之事……” 他将朱笔往案上一掷,走上前来拉起了她的手往内殿走。她不由回头望了一眼堆积如山的文书,又被他低声嘲笑:“朕便歇息一晚,婕妤也要劝谏么?” 她讷讷,两人走入内中寝殿,殿中宫婢连忙掌灯,被他斥退。还是一样的脾气啊,她想。只是她看着他的脸,比在梁国时又要瘦削了许多,棱角愈加坚硬,似乎国事操劳,确实令他憔悴了。 而他憔悴的原因之中,又有多少是她的家族造成的呢? 她为他解带更衣。 “陛下当日给妾家送来的二万斤黄金,妾都让家父妥善封存了。妾知天下用度紧张,这二万斤黄金便用来赈灾,也好过闲置府库……”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一怔,抬起头,他却微眯着双眼看向别处,手导引着她的手解开了他的衣带,又拉开了他的衣襟,他拉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赤/裸的胸膛上。 她又惊又羞,掌下的胸膛触感平实而心跳有力,她都无暇去感受,只急急想抽回手来。他却不让,披散着衣衫低下头,轻轻一笑,“二万斤黄金,不如你。” ☆、第40章 色授魂与 她几乎要眩晕在他眸中那望不见底的深渊。深渊之底有微光,微光映出她渺小的影,她不知花了多大力气才镇静下来,“妾还要多谢陛下,替妾保管年幼时的习字简。” 他顿了顿,忽然将手撤下了。掌心的温度刹那流失净尽,他径自往后面的浴汤走去,她往前几步又停住。 她知道,他又生气了。 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她这才发现自己看起来聪明,其实很不会说话。像这样灯火朦胧的仲夏的夜晚,她怎么就是要提那些丧气的事情呢? 叹了口气,心中不是不懊丧的。听着那边的水声,她慢慢更衣上床,朝里而卧。许久之后,锦被掀开,一个温热的身躯自背后贴了上来,手臂轻轻揽住了她的腰。 四周弥漫着他刚刚沐浴过的湿润雾气,她忽然回转身来,呆呆地直视他一晌,便蓦地吻上他的唇。 他结结实实地惊住了,睁大眼睛凝视着她眸中清幽的云霭,竟忘了去品尝她的甘冽。她不依地咬了一下便要离去,他瞬间醒悟过来,倾身过去加深了这个吻…… 她的脸上泛起轻暖的红,他几近迷醉地闭上眼,在她唇齿间叹息:“阿暖……”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在她颈上轻轻啮吻,“你到底……懂不懂?” 她直往后缩,却被他按住了,她动弹不得,只觉他的呼吸游弋在自己的耳垂和颈项,让她痒得难受——“我……嗯……懂什么?” 他又笑起来,“我听闻民间女子出嫁之前,家中长辈都会教一教的。” 她想了几圈,终于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脸颊通红,“我——我不懂!” 这也是实话。她家中没有女主人,薄安、薄昳都是彬彬有礼的君子,怎么会去教她…… 他笑道:“不懂才好。” 她只觉他的表情促狭得可恶,“我只是想……”声音愈来愈低,“我只是想,我既然嫁给你了……我……” 她支吾了半天,他却也不着急,只带笑等她回答。她终于是说不出更大胆的话,别过头去道:“我一向便是你的,我早已……认了……” 她不得其法,羞得满脸通红,他却是欢欣鼓舞,又狠狠地亲了她一口,“说得好,朕要赏婕妤。” 她羞道:“赏什么赏!” “方才那个,”他清咳两声,“就是朕的赏。” 她拉高被子盖住自己的脸。 “你高兴闷着头说话?”他笑着去捞她,她只是不肯,死死攥紧了。 “你取笑我。”她在被子里闷闷回答。 “我取笑你什么?” “你分明取笑我……什么都不懂……” 他敛了笑,一本正经地道:“那我教你好不好?” “不好!” “那……那你自己来。”他懒洋洋地躺下来,“侍寝,会不会?” 她又不做声了。 “好了好了。”他折腾得够了,心胸欢畅,且不与她计较,“我闹你玩儿呢。你还真要闷坏自己么?”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光洁的额头,轻柔的凤眼,毫不设防的表情。他忽然想到她刚才说的话,心中一热—— 她说,她已经认定他了。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伸臂揽她,她轻轻靠上他半敞的胸膛,两人的长发绞缠在一处,像打了结,再不能分开。 “过几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红烛轻摇,他的声音渐渐昏沉。 “嗯。” “大约是你母族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是孝愍太子妃?” “不错……算起来,她还是你的表姐。” 太子妃的父亲陆玄清,与先陆皇后、小陆夫人是一母同胞的三兄妹。薄暖微垂着长睫,低低地道:“子临……” “嗯?” “谢谢你。” 他笑了。 “怎么又说谢了?榆木脑袋。快睡吧。” 三日后朝议,准朱廷尉奏,各地犯人皆减刑一等;并招募流民往筑河渠,疏通连年为患的黄河。国舅禳侯文坚以壅塞之法治河不当,改任广忠侯薄宜为理河都尉,前往瓠子口修渠。 与此同时,广元侯薄安上奏,请列侯宗室出款赈灾,为修渠流民提供粮钱。上曰可。 侍中薄昳来宜言殿探望妹妹,正见她在织布。织梭在无数莹润丝线间飞速往还,薄暖熟练地推压着织机,“喀哒”、“喀哒”的声音很有节奏。 仲夏的日光落进轩窗,照在她清雅无瑕的脸庞。薄昳坐在她身侧,温和地道:“你不必做这些的。” 她没有看他,“父侯捐了多少?” 他轻声道:“当初二万斤黄金的聘礼,父侯都捐出去了。” 她手中的动作顿了顿,“陛下本就是这个意思。” 他微微一笑,“陛下是聪明人,阿暖也是聪明人。” “察见渊鱼者不祥。”她慢慢说,回过头来,幽深的双眸注视着他,“陛下调了广忠侯,于薄氏而言,未尝是件好事。” “薄氏风头太盛,陛下想压一压,也合情合理。”薄昳颔首,“只是平级调任,太皇太后也不会说什么。” “阿兄是上过太学的人。”薄暖温婉一笑,“陛下近日正为人才之事发愁,怎么忘了阿兄就在近旁。” 薄昳抬眉,“想推你阿兄做出头鸟?” “阿兄说哪里的话。——妹妹只是提醒一句,陛下大约不日便要举贤良对策,阿兄可以准备准备。” 薄昳道:“我是薄氏外戚——” 薄暖推开织机,站起身来,垂髾迤逦,“待到举贤良之时,若连一个薄氏也无,太皇太后难免要为难。阿兄的才能我还不了解么?只当一个侍中郎,太委屈了。” 薄昳静静地看着她的衣角,“阿暖缘何知道我会帮陛下?” “阿兄从太皇太后处救了我。”薄暖低下身来,与他嫣然一笑,“阿兄与薄氏诸人,所取不同,对也不对?” “自家人跋扈妄为,终究也是自家人。” “但阿兄是可以改变自家人的。”薄暖低声道,“顾氏与薄氏,也并非一定要以生死分胜负的,对也不对?” 薄昳忽然抬起头,“你是说……” 薄暖缓缓道:“阿兄,自古以来,擅权外戚未尝有能善终者。阿暖希望,我们家是第一个。” ****************** 仲夏天气熏熏然,让人容易困倦。皇帝已经数日未来宜言殿了。听宫婢寒儿说,宣室殿那边不断召见贤良文学,陛下与他们相谈甚得,乃至废寝忘食。寒儿还说及此次应召诸生中,尤为突出的有两人,一个是婕妤的兄长侍中薄昳,另一个是广川的儒生,名叫聂少君。 这两人一同上奏,要求限制宗室豪强的田宅奴婢,禁奢侈靡乱之风,倡三年之丧,恢复古礼云云。 薄暖听着听着,一下子从榻上坐了起来,“阿兄也太着急了。”她喃喃,“陛下不会听的。” 寒儿不解:“婕妤,您说什么?” “限田宅奴婢,这是要拿世家大族开刀。”薄暖看了她一眼,“陛下刚刚即位,根基未稳,怎么能擅动这些豪强?阿兄是在胡闹!” 外间却忽然响起人声:“婕妤还在休息吗?” 低沉而略带沙哑,是她所熟悉的声音。她一听,立刻又缩回了榻上去。 寒儿不知何时已退了下去,他停在她榻前,稍稍低下头看着她,低低地道:“朕来了,你还能睡?” 她不得已睁开了眼。他今日穿着赤红朝服,领口袖边压着澎湃的玄黑云涛纹,衬得那双冷亮的眸益如殿外骄阳般傲慢凌人。数日不见,他好像又变回去了,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趾高气扬的。 她坐起身来,慢慢地道:“妾还没有梳妆……” 他皱眉,“往后不要‘妾’啊‘妾’的,难听。” 她为难,“陛下不是最讲规矩的么?” 他一挑眉,“规矩难道不是朕定的?” 她语塞。 她以为自己算是有辩才的……任她巧舌如簧,又怎么奈何得了他的厚颜无耻? 她走去镜台边梳妆,“陛下近来不是很忙么?” 他朗朗一笑,“怎么,婕妤独守空房,怨朕了?” 原本……或许…… 可是听他这样一说,她索性拉下脸来,“陛下说话忒也难听,什么叫独守空房?陛下有三宫六院,妾有什么好怨怪的?” “悍妇。”他啧啧,“朕还没有三宫六院呢,你就吃起这等干醋,若哪日朕当真招了旁的女人,你是不是就要反了去了?” 她目瞪口呆,气结语窒。从小到大,何尝有人说过她是“悍妇”?!她将雕背梳往案上一扔,“陛下现在就可以去招旁的女人,横竖未央宫还空着那么多——” 她说不出话了。他径自堵上了她的嘴,轻柔吮吻了一番,待见她真的安静了才放开她,伸出手指抹了一下自己的唇,疑惑道:“这是什么?” 指尖嫣红,唇上也染作淡红,一个剑眉星目的大男人,唇间竟沾上了她的胭脂,她看了一眼就笑出声来,心中充满了报复的快感。 “笑什么笑!”他又狠狠皱眉,然而玉面红唇,这皱眉只显出忧悒公子般的清隽秀丽,她竟看得呆了。 陛下……其实,也是个十分好看的男人呢…… “笑成这样啊——”他微微眯起眼睛,“不生气了?” 她静了静,又别过身去,“我何时生气了?” “你就是嘴硬。”他摸了摸自己的唇,又道,“怎么刚才我没觉得?” 看她耳根都红透了,他才终于决定放过她,“行了,你不是要梳妆?快一些,朕在外面等你。” 她一怔,“陛下要出去么?” 他抬足便往外走去,呆在这个香泽旖旎的寝殿中对他来说就是一种煎熬,“朕带你去思陵。” ☆、第41章 期我桑中 天子的辒辌车出城东门迢迢往思陵而去,虽然惊动了街头百姓,却到底没有声张太过。顾渊上车之前,看到驾车的是一张熟悉的英气飞扬的脸,拍了拍他的肩。 仲隐紧抿双唇,看着皇帝将薄婕妤扶上了车——数月不见,她已为人妇,青丝已绾起,鬓云间的金凤钗随步履轻柔地反射着剔透的光。 她对他稍一点头,礼貌致意,便随皇帝坐进了车厢中。 顾渊拉着她的手,端详一番她的发钗,没有言语。 仲隐驾车极稳,未觉丝毫颠簸,不时已到思陵。顾渊推开车门,仲隐已执鞭相候。顾渊冷冷一笑,“委屈仲将军了。” “执鞭从天子车马是末将本分。”仲隐不卑不亢地回答。 顾渊淡淡瞥了他一眼,他亦很镇定地回视。薄暖下车来,见到两个男人大眼瞪小眼,明明充满了严肃的敌意,却又偏生如小儿打闹一般执拗不肯收场,真是哭笑不得。 终而,顾渊哼了一声,便大步往思陵迈去,薄暖随在其侧,一众侍卫仆婢跟在后面。虽然夏花绚烂,漫山遍野都是姹紫嫣红,但皇帝陛下却很不畅快—— “你们候在这里,谁也不要跟来。”他压着眉毛回过头,对众人沉声道。 顾渊这副神气是很吓人的,但仲隐却毫不害怕,反而笑了一笑。不就是想和女人独处么?顾渊心头愈发气恼,一甩袖子,拉着薄暖便往山林里跑。 “哎——”因为要见前朝的太子妃,薄暖妆容庄重,一袭绯绫翟衣,衣袂如波,很不轻便。被他这样牵着手在山林中快走,衣角好几次钩到地上荆棘,险些将她给惊摔了。 他回头,不耐地道:“麻烦!” 她道:“是陛下不成体统!” 他扬眉,没想到她是凤凰的样貌野猫的性子,近日来愈发放肆了!正想数落她几句,却见她很苦恼地扯着自己的衣角,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来,“陛下……” 双眸染雾,在这左右无人的空山翠林之中,她好像往他心上丢了一支火把,哗啦啦便烧了起来。他抿了抿薄如一线的唇,终于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乖乖低下身子去帮她解开缠绕在荆棘上的衣角。 她看着他,一个骄傲的帝王在她面前俯下了身,细心而温柔,就像一个普通民家的丈夫……她为自己这念头感到有些害臊。他是宠她的吧……那么,她还有什么好奢求的呢? 她的衣角得到解放,正舒一口气,双脚陡然腾空,被他一把抱了起来。“陛下!”她大惊失色,全身无处着力,只能双手紧紧地搂住了他的颈项,羞得直埋在他的胸前。他却又冷冷地固执地道:“叫我子临。” “子临……”她听着自己耳畔他的心跳声,很快,很真实。他似乎也很紧张,低着头对她道:“还闹不闹?” “我没有闹……” 他笑起来,不再理她,步伐如飞,不多久便走到一片空地,将她放了下来。 眼前不再是茂密山林,而是一条长长的司马神道,两侧陵阙高耸,中央立一座高大崭新的蟠虺玄武长碑,上书两个劲瘦苍茫的大字: “思陵。” 顾渊沉默地走过去,这块碑是去年方立,这陵中之人,也是去年方入葬的。 “去见太子妃之前,我们还需先拜祭一下先帝吧?”她小心翼翼地提醒。 长碑之后,远目所及,便是先帝孝怀皇帝顾谦的高高的陵冢,仲夏时节林木繁茂,封土上九重台阙都被树木掩去了。思陵之侧起了几间精舍,他想起来,梅太夫人也在这里守陵的。 顾渊慢慢地叹了口气。面对广袤山陵,过去对父亲的恩怨纠结,似乎已经丝毫不重要了。他低声:“我没有带东西。” “我带了。”薄暖温和地道,拍了拍手,从正道好不容易追上他们的随从们立刻拿出了一只包裹。薄暖接过包裹打开,有一尊清酒,一捧野花,还有……一枝树苗。 他的眉头跳了跳,“这都什么东西?” 薄暖道:“陛下是读《礼经》的人,妾可没有读过。妾在民间的时候,就是这样拜祭先人。” 他皱眉,“胡闹!” 她笑了,拉着他的手让他与自己一同跪在思陵的墓碑前,将野花放好,用清酒浇了浇,又斟了两盏,推给他一盏,眼神示意了一下。 他颇不自在地举盏。 她侧头看着他,“面对先帝当如何说话,陛下还要妾来教么?” 他顿了顿,将酒盏高举过顶,声音沙哑:“父皇……儿臣来看您了!” 短短的八个字,却好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那个面慈心狠的父皇,那个不假辞色的父皇,那个苍老疲弱的父皇,那个绝望痛苦的父皇……那个一辈子都在薄氏外戚的阴影下挣扎的父皇,那个不能得到自己所爱、又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儿的父皇…… 薄暖静静地凝视他半晌,转过头来,清声道:“请父皇放心,当今陛下是一代明君,大靖国祚绵长,百姓安康……” 他低低地笑了,“阿暖,你怎么在父皇面前说谎?” 她轻声道:“我没有说谎,我就是这样相信的。” 他默默握紧了她的手。 一番拜祭完毕,二人站起,他看着那枝树苗皱眉:“这又是做什么?” “这是杏子树,我母亲的坟前也有一株。”她微微一笑,“种在先人冢边,能保子孙之福。” 他看着她的眼睛,“谁的子孙?” “自然是陛下的子孙。” “我和谁的子孙?” 她不说话了。 他命侍从递上锄镈,问她:“种在何处?” 她看了看四周,指了封土西北角的一片空地,“那边不错。”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原来婕妤还会风水堪舆之学?” 她低声道:“我也是做过功课的……” “谁教你的?”他笑。 “聂少君。”她说,“你的那个儒生。我派人问过他,思陵何处风土适宜植树。” 他静了。径扛着锄镈去铲土,将那棵树苗种下,动作准确有力,像个本就常年劳作的农夫。 她想,他真是做什么像什么。 待得那株小树苗的细弱的根终于稳稳地埋入土中,他满意地拍了拍手,而立刻就发现自己满手是灰土,一下子高高皱起了眉。她看得好笑,伸袖为他擦汗,“陛下有孝心,先帝泉下有知,一定十分欣慰。” 他侧过头来,阳光照在他美好的额头上几颗晶莹的汗珠,虽然刚刚躬耕,冕旒常服却丝毫不乱,衣袍上的黄龙张牙舞爪,仿佛呼之欲出。他桀骜地一挑眉,“婕妤话里话外,总藏了许多玄机,让朕猜之不透。” 她一怔,“我哪有……” “朕回去就给聂少君找点事做。”他笑起来,“既然他闲得给人打卦看风水,朕便让他去筹措筹措明堂的事情。——还有你家阿兄,这个人,朕看不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妾也看不透他。” 他径自往陵后走去。她跟了几步,便见他找到了一条淙淙山溪,正在仔细地洗手。 ——他这个洁癖,怕是永远都改不掉了! 她笑着歪头看他,夏日午后的阳光星星点点洒在脉脉流动的溪水上,映得斯人如玉,她便这样看着,仿佛都能将自己看痴了去—— “哗啦”一下水声,脸上猛一激灵,竟是他撩起水花来泼她。她一愣怔,他还扬眉冷笑:“婕妤怎么看朕看呆了?” 她又羞又急,便也以手掀水往他身上泼,他怒而回击,两个半大不小的少年人竟然在这无人的旷野里玩起水来…… 当孝愍太子妃闻召而来,见到的便是皇帝与婕妤二人互相泼水打闹的情景。 将太子妃领来的孙小言轻轻咳了两声,见两人毫无所觉,又重重咳了两声。 薄暖当先反应过来,回过身来,恰见日光正好,一个窈窕女郎立在山泽之畔,肌肤苍白如雪,容色淡漠如冰,一身缟素深衣,鬓戴白花,行礼道:“臣妾陆容卿,向陛下、婕妤请安。” 顾渊这才回过头来。他全身湿了大半,剑眉一扬,犹是风度不改,“皇嫂免礼。” 太子妃陆容卿慢慢站了起来,侧身延请,面无表情:“陛下请,婕妤请。” 顾渊更不多言,当先迈步,薄暖跟随其后。陆容卿忽然看见了她发上那支华光璀璨的金凤钗,眸光一颤,好像冬晨的积冰碎成了千万块。 俄而心有所感,她回过头去,望了一眼青翠无边的山林。好像有目光追随着她,又转瞬即逝了。 ☆、第42章 锦心素面 思陵边的精舍中,薄昳放下竹帘,低声道:“我怎么从没见过那位女郎?” 梅慈在婴孩的小床边,手腕轻转着银匙,调弄一碗羹汤,目光不移,“那是孝愍太子妃。” 薄昳心头一凛,“孝愍太子妃陆氏?” 梅慈点了点头,“孝愍太子薨后,她便来这边守陵,从没离开过。” 薄昳眼前仿佛又看见那个遍身素白如月的影子,很虚弱,很沉默,像一个幽灵。原来如此啊……玉宁八年正月,六岁的她嫁给八岁的孝愍太子,这一桩娃娃结亲,当时轰动长安;然而同年三月,陆氏谋反族诛,她早嫁了两个月,竟得幸免于难。 只是她与孝愍太子做了十载少年夫妻,丈夫终究还是薨了。她在世上一个亲人也无,便向先帝上疏自请为太子守陵,从此荆钗布裙,素衣斋饭,本可以成为皇后的妙龄女郎,如今却只能过着这样寥落寡淡的日子。 薄昳在心中细细揣摩了一遍。陆氏三兄妹,这太子妃的父亲陆玄清权倾一时,大妹为孝愍皇后,二妹为广元侯妻,当时号称“薄陆”,谁知道会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梅慈看他想得出神,微微一笑,“我看你还是早些回去,若是陛下到这边来了,撞见了你可如何是好?” 他掸了掸衣襟,“你说得对。”走到她身边,伸手为她将一缕鬓发捋至耳后,静静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温雅地道:“你日后还需什么用度,只管与我说。” “不劳薄大人。”梅慈苦笑,“我需要什么,自会报与少府,由宫内拨出。” 他轻柔地笑了,“那你需要我时,也去报少府吗?” 梅慈脸色唰地通红,啐道:“又胡扯!” 他但笑不言,她愈想愈恼,一个劲将他往外推,又砰地合上了门。他站在门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却没有即刻离开,而是往陵后缓步行去。 沿陵后山溪一路漫行,行至东侧的孝愍太子墓,冢旁有茅屋一座,土墙低矮,四周却植遍鲜花,恣意鲜妍,连屋檐也缠绕着花枝,如美人慵倦轻倚,媚色撩人。 顾渊打量着屋中简单到极点的陈设,几不可见地皱眉,“来日朕命人给你添置些用物,孝愍太子的未亡人,怎么住得如此寒酸。” “臣妾多谢陛下美意。”陆容卿倚屏而立,宛如一杆随时会折断的素竹,容色幽冷,“妾处有山花野蝶,有流水清风,并无所缺。” 顾渊看了一眼薄暖,后者斟酌着开口:“表姐,此回是阿暖央着陛下过来……阿暖想知道,玉宁八年的事情,表姐了解多少?” 陆容卿淡色的瞳仁轻微地张开,似乎有些惊讶。她敛首思忖片刻,方道:“当年我不过六岁,又身处太子宫中,外面发生了什么……并不了解。是父亲收斩几个月后……我才知道……我家已没了。” 说及当年惨事,她的话音里终于掺进了流云般不可捉摸的颤抖。“收斩”,两个字淡若无痕,却又那么斩截无疑地撞进了薄暖的心底。她望着这个清风淡月一般的表姐,仿佛望见了优雅而静默的母亲……这样的人,这样的一家人,到底是缘何遭到这样的横祸?! “那……舅舅当年,可有留下任何遗物口信?”薄暖诚恳地道,“表姐,我是真心想查清楚当年的案子,我不想让我的母亲蒙冤永世……” “他什么也没有留下。”陆容卿闭了闭眼,复睁开,眸中一片澄澈,好似不能尽情流淌的泪滴,“他是谋反的,不是么?这样一桩盖棺定论的案子,还有什么可查?我倒是记得先陆皇后刚刚薨逝的时候,梁太后与陛下——” 没有人呼喝她,她自己停住了口。顾渊的眸光骤然紧缩,却又慢慢地舒展开了。 他在等她说话,她却不肯说了。 薄暖感觉到什么,疑惑地望向顾渊。 “婕妤与其来问我一个守陵孀居之人,不若在宫里找找线索。”陆容卿漫然一笑,眸中却一点笑意也无,“虽说是外臣谋反,但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陆皇后?” 皇帝的御辇离去之后,陆容卿倚着花枝清艳的门,呆呆地望了许久。辇车扬起轻尘,夏日的阳光将陵墓的萧瑟都裸裎在她的眼前,有了这样的阳光,便是坟墓与鬼魂,也会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她转过身,绕过茅屋,走到孝愍太子的墓碑前,声音如低徊的风。 “你都看见了?是,如今的大靖,是他的天下了…… “阿池……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你,你能做得比他更好吗?恐怕也不能吧…… “你的性情,怎么与先帝、与先陆皇后一模一样……你们啊,都太心软了!” 她将墓前的花换过一遍,又往屋后的花圃去浇水。她守陵已近四年,这样平淡的日子,她过得很习惯。 竹篱外慢慢走来一个人。 她抬起头来。 那人广袖儒衫,束冠垂发,温润光洁的眉宇之下是一双微弯的笑眼,令人一望即能心生亲切。他朝她远远地欠了欠身:“打扰了。” 她没有回答,提着汲瓶便要往回走。眼看着伊人翩然离去,他却不知如何是好,往日里对付女人有千百种办法,此刻竟一种也拿不出手—— “太子妃留步!” 她停住,敛眸,“足下何人,擅闯帝陵?” “在下……姓聂,不过是路经此处的一个小小书生。”薄昳将手按在竹篱门上,欲推又不敢,眼前人如山巅触手难及的冰雪,他不敢冒昧,“我看见此处有凤凰之气,回旋往复,缭绕在太子妃的花枝之间——” “满口胡言。”陆容卿清冷地道,“方才陛下与婕妤来过,你若能望见凤凰,怎么没望见五采神龙?” 薄昳一字一顿地道:“那不是真龙。” 陆容卿倏地转过身来,正对上他一双幽淡得仿佛无所求、又深黑得仿佛无所有的眸。 “大不敬,当斩。”她的表情仍是漠然,但声线已裂开了缝隙。 薄昳不惊不恼,他终是没有推开那一扇竹篱门,而是往后退了一步,行了个礼,便施施然而去了。 陆容卿望着他的背影,手中一用力,拧断了一根花枝。 艳极则老,刚极则折。 “太子妃?” 她回过身,是侍女襄儿。 “你去查一查,当今朝堂,有哪些姓聂的儒生。” ******************** 回去的路上,再没了来时的轻快。车外的和风吹不进窗内,顾渊没有说话,薄暖也不说话。 陆容卿方才说的那句……陆皇后刚刚薨逝的时候…… 那么清淡的话音,却如魔音一般盘绕在凝滞的空气里。车中明明置了冰,却闷热而窒塞。 终于,薄暖伸出手去,拈起案上果盘里一枚荔枝,小心地剥开,递给他:“陛下。” 他看着她,眼神里光芒微闪,好像有许多话想与她说,冷峻的面容隐忍了千万种神色。终于,他长长叹了口气,稍稍张口,将她指尖的荔枝咬了下去,表情甚是无辜。 她又拿一方锦帕接过他吐出的核,正整理间,冷不防听他说了一句:“陆皇后刚刚薨逝的时候,朕与母后被关进了掖庭狱。” 她的手猝然一抖,“为何?” 他的嘴角冷冷地勾起,“我不是说过么,阿暖?先帝认为是我母亲害死了陆皇后。” 她低垂着头,“那——究竟是不是呢?” 他怔了怔,声音低了下去,仿佛很苦恼,仿佛是天气太热了令他疲倦,“朕不知道。” “后来,陛下就去了梁国?” “嗯。”他点头,“掖庭狱的事情,并无几个人知道……” “我听闻掖庭狱是很可怕的地方。”她轻声说,“当年陆氏亲族,男丁皆下诏狱,女眷则关入掖庭……” “不错。”他说,“朕进掖庭狱的时候,陆家人的血都还没干。” 她面容苍白,抬起颤抖的长睫望向他,他毫无表情。 冰冷的石墙,肮脏的饭菜,远处模糊的惨叫,近处斑驳的血迹,母亲的脸色就如僵死的木头人,而四岁的他什么都不懂,只每天期待着周夫子的到来,周夫子会用沉静如水的声音,将他带入另一个世界…… 一个只有礼仪节度,充满谦恭柔暖的世界。一个没有杀戮,没有欺凌,没有孤独痛苦,没有贫穷困饿的世界。一个父亲不会杀儿子,儿子不会恨父亲的世界…… 真是可笑啊……时至今日,他还会相信《礼经》上的话吗? “子临。”薄暖轻轻地道,“这案子我不查了,好不好?” 他的身躯一僵。侧首,望见她眸中轻渺漂浮的云翳,带着浅淡若无的关怀。她总是将自己隐藏得那么妥善。 “不好。我宁愿死个痛快,也不愿让你怀疑我一辈子。” 她微微一笑,“……你说得对。我们还有一辈子。” ☆、第43章 鸣镝无声 夏日的靖宫一派祥和柔静。未央宫宜言殿旁的小竹亭上,薄暖手捧一卷竹简,静静地听寒儿念叨陛下这些天来为明堂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才前所谓限名宅的奏议则被搁置下了。 “奴婢听闻呀,”寒儿端着冰鉴,挤眉弄眼地低声道,“太皇太后知道了陛下要起明堂,就说了一句话。” 薄暖眼帘微抬,“什么话?” “她说陛下,与孝钦皇帝真像!” 薄暖深深吸一口气,“明堂封禅,都是圣王事业。” “陛下好儒术,避声色,据说乐府都被闲置起来,协律都尉那边可难办了。”寒儿撇着嘴道,“可是奴婢知道,陛下过去是极擅音律的,宣室殿里有一整个房间,专用来安置陛下的琴箫钟鼓呢。” “上有所好,下必从焉。总不能让臣民百姓都耽溺于声色犬马之中。”薄暖安静地道,“与天下人的喜好相比,陛下一个人的喜好并不重要。” 寒儿怔了怔,随口道:“是吗?那陛下真可怜。” 薄暖将书简往案上轻轻搁下,站了起来,“与天下人的可怜相比,陛下一个人的可怜,也是微不足道的。” 寒儿呆了半晌,面前这位容姿绝世的婕妤,明明年纪比她还小,却那样深不可测,沉静如渊海。她知道她的主子是极受宠的——陛下年少英武,血气方刚,宫中却只有这一个婕妤,日日陪她召她,好玩的物事流水一般送到宜言殿来,宫婢们私下里都议论着,只要薄婕妤怀个龙子,这中宫之位,她便坐妥了。 出身外戚权宦之家,气度端严而高贵,喜怒不形于色,然而在谈及陛下的时候,婕妤的语气里,还是会有一丝丝的……那是眷恋,还是忧愁? 寒儿想不明白,而薄暖已经走远了。 “婕妤——”她忙道,“婕妤往哪边去?” “本宫去弄田那边走走。”薄暖温和的声音随风拂来,“你不必跟来。” 弄田在未央宫西,南临沧池,侧畔便是寒儿曾经画给她看的那片林苑,夏木繁茂,一片苍翠,要在丛林之中寻一棵树,谈何容易?然而长生树毕竟不是寻常树种,整个未央宫中也不过种有十几株,便一株一株地找……总会有线索的。 她一手揽住裙角,便往林中走去。 未央宫这片林苑经历代皇室经营,山石错落,花木欣欣,都在最美好的夏日时节里尽情地抽枝吐叶,令她眼花缭乱。一边走一边寻找着那应当是亭亭如盖的长生树,忽然低矮的灌木中飞出了几只云雀。 她一怔,抬首望那云雀飞往无止尽的澄澈如净瓷的天空,而后,便听见一声清脆的枯枝折断的响。 她止住了步子,屏住了呼吸。 脚步声很轻,踩在湿润土地上层层叠叠的绿叶之中,几乎没有声音。但她就是听见了。 与此同时,她的眼光还瞥见了一棵树。 那一棵树是如此独特,它的周遭没有任何的小树小花作点缀,就那样孤零零地撑开自己苍绿的如华盖般广大的枝荫,阳光照在它翠色/欲滴的细长叶片上,反射出露水般的清光。 她知道那就是长生树了。然而那脚步声已迫近,她几乎都能听见呼吸声了。 “是谁?”她冷着脸发问。 没有人应答。 她开始后悔自己将侍卫和宫婢都支开。 她不再迟疑,径自往那长生树飞快地跑去! 暗中的人见她动弹,满弓上的羽箭哗地一下射了出来! 这一次再没了掩饰——羽箭破空的声音振振作响,直直追向她的后脑! 她没有回头,身子一低,便绕到长生树高大的树干之后。羽箭接二连三地射了过来,刺客自己显然也在变换位置,她本就不擅技击之术,甚至连几分力气也缺缺,此刻左支右绌,已是十分狼狈,只能把身子紧靠着树干蜷紧了,然而那刺客手中竟不是普通的弓,而是连珠而发的弩机,将羽箭接二连三毫无间歇地朝她射出—— 她已经看见那数不清的雪亮银芒朝她飞来,她知道,这次自己是躲不过了—— “叮叮叮叮叮”,一阵令人耳麻的金属交击声响! 她闭紧了双眼,许久,却没有等到意料中的鲜血或死亡。她整张脸都骇成了惨然的青白,睁眼一看,地上竟跌落了数十枝长箭,分属两种截然不同的形制—— “阿暖!” 顾渊手持鎏金弓,满脸惶急地朝她奔来,身后仅有两名亲卫。方才是他击落了那些箭吗?她呆呆地想。阳光铺下,他峨冠长铗,仿佛古书中披香佩艾的神君,遍身都是凛然的冷而高邈的光华—— “子临,小心!”她突然一跃而起,一把将他拉到身后,一枝羽箭毫不迟疑地从她肩侧狠狠擦过!那两名亲卫立刻拦在二人身前,长剑出鞘,紧张地环视这片危险的树林,孰料又一枝羽箭竟是从他们身后的树叶间缓缓探出—— 他蓦地将鎏金弓掷出,“哐”地一声空中脆响,而后整个人扑倒了她! 她被笼在他身躯的阴影之下,鼻间全是他衣襟上四散的苏合香,她什么都看不到了。 “有没有受伤?”她听见他沉沉的声音。 “没有。”方才肩上衣衫被擦破了些许,但并无大碍。 “刺客竟不止一个。”他冷冷地道。她接着便听见特属于军伍之人的急促的脚步声,大约是他的羽林卫到了,一个年轻而果决的声音大声道:“陛下!末将救驾来迟——” 他抱紧她,慢慢地坐起身来。长生树绵延的枝叶之外,仲隐睁大双眼又惊又急地看着顾渊。薄暖这才发觉,在顾渊与自己身躯相贴之处,似乎在渗出黏腻的泛着铁锈味的……血…… 他一身黑衣,将流血的颜色都压了下去,但那一枝羽箭,却是非常斩截地钉在他的肋下! 翻飞的箭羽,鲜红的箭支,而那银亮的箭镞已埋入他的血肉之中。 “陛下别动。”她双唇苍白地颤抖着,“仲将军,拿剑来!” 仲隐解剑奉上,又迟疑,“婕妤……” 她一把抽出长剑,往长生树的粗壮树干上狠狠一斫—— 她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的力气,但当她将剑斫下的一刻,胸臆间感觉到了无比的畅快,好像她所劈砍的正是那个刺客,那个竟胆敢射杀天子的刺客! 长生树的翠叶齐齐一震,哗然作响,受伤的树干流下了嫣红的树脂,仲隐明白过来,撕下一块衣角递给她,她以布料接住树中龙血,撩开顾渊的衣襟,轻轻按在顾渊中箭的伤口上。 他不言不语地看着她这一系列动作,双眸亮得仿佛永远澄明的白昼,失血的嘴唇微微翕动,仿佛要说些什么—— “不要说话。”她低低呢喃,双眸静静地注视着他,手下一个用力,直直将箭镞拔了出来! 仲隐大惊失色,而薄暖虽然面白如纸,却比他镇静许多。 布料上的龙血清凉微香,他轻轻伸出了手,被她一把反握住。搜查全苑的羽林卫回来禀报:“启禀陛下、婕妤,刺客已抓到——刺客自杀了!” 薄暖心中一凛,回头一看,确是个死透了的黑衣人,羽林卫将他的蒙面黑巾揭开,竟露出一张朽坏模糊的脸孔。薄暖心中顿时充满烦恶:“刺客不止一个,再找!” “是!” 顾渊静静地看着她,她的眸中此刻现出了他从未见过的锐利锋芒。一直是那样若即若离、含烟带雾的人儿,怎么忽然成了临危受命的女豪杰呢?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有趣,不由得又想笑,笑声牵动胸肺,肋下又作痛起来,她回过头来,怔住了。 他的目光清亮,像统摄了千万的时空,却只这样安然地微笑地凝注着她。她的脸微微一红,“陛下请少待,太医即刻便到……” 他低声说:“阿暖,你到底还有多少副样子,朕没有见到?” “陛下?”她没有听清。 他微笑摇头,在她怀里找到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轻轻闭上了眼。 仲隐见状一惊:“陛下——” “陛下无事。”薄暖清冷地道。 开玩笑,何止是无事……都伤成这样了,他怎么还能笑得这么无赖,尽往她的身上挨?面前都是年轻气盛的军旅男子,他这样耍赖地一闭眼,叫她堂堂婕妤的脸子往哪搁? 太医丞终于跌跌撞撞地赶了过来,将受伤的皇帝抬上了御辇。车仆问她:“婕妤,回驾宜言殿吗?” 她顿了顿,“回宣室吧。” 马车摇摇起行,他双目紧闭,却仍死死地抓着她的手不肯放开。她咬咬牙道:“子临!” 仿佛感受到什么,他的手悄悄地、轻轻地放开了。 ☆、第44章 情生智隔 宣室殿里忙成了一团乱粥。顾渊中箭虽深,但位置略偏,加上止血及时,并无大碍,但是身子极虚。褚太医特意将薄暖拉到一边,低声道:“婕妤明鉴,此刻陛下虽已脱险,但仍在大险之中。” 薄暖静了静,“本宫知道。陛下的用药,本宫会一样样地验过,绝不容奸人乘隙作乱。” 褚太医捋着胡须点了点头,称许地道:“多亏了婕妤临机应变,用长生树的龙血为陛下止血,给我们这些老朽的太医省了许多麻烦。” 薄暖微微一笑,“您过誉了。” 褚太医但笑不语。薄婕妤剑斫长生树的掌故早已传遍了未央宫,这个沉静温和的女子在那一刹那所表现出来的果决,令人惊诧。他举足欲去,复又回来,有些为难地道:“还有一桩,当说与婕妤知晓……” “但说无妨。”薄暖温和地道。 “陛下眼下如此,不宜行房,还望婕妤……多多体谅。” 薄暖一下子被砸晕了一般,顿时满面绯红,糊里糊涂地道:“知道了知道了,谢谢……” 薄暖片刻不离地守在御床边,每一服药、每一盅汤都由她自己亲自验过,才敢送入顾渊口中。顾渊有时醒来,便看着她忙前忙后,漫漫然微笑;有时又睡去了,眉宇疏朗,往日冷硬的脸庞轮廓仿佛柔软了许多。 如是守了两天,她疲倦地在御床边睡着了,被寒儿的咋呼声惊醒:“你们做什么呀,婕妤不兴点香的!” 她望过去,是冯吉在指挥着宫人给香炉里添香。她挥挥手让寒儿不必再说,“这不是苏合香?” 冯吉躬身道:“回婕妤,这是龙涎香,陛下新近爱点这香。” 龙涎香气味浓郁,比苏合香更加沁人心脾。她在心中叹了口气,知道是前一阵子朝事太忙,治黄河、举贤良、议明堂……他总是休息不够,乃以龙涎香提神。今次受了伤反而得了空闲,叫他好好睡了两天了。 寒儿走过来,低身劝道:“婕妤您也累了两日,不如去阁子里歇歇吧。奴婢会看着陛下。” 薄暖又望了望床上的人,忽然孙小言疾步走入,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薄暖面色一凛,即刻道:“我这便去看看。寒儿,这里交给你了。” ************** 天子遇险是国之大事,不能随意惊动外朝廷尉,所以抓到的刺客被关入了内廷的掖庭狱。 这是薄暖第一次踏足此地。 年老的掖庭令提着灯走在前面,提醒着她的步履。她拾阶向下,阴湿的地底,台阶生满青苔,她几次滑脚,要靠掖庭令扶持。 “多谢大人。”她平复心情,矜持地道。 掖庭令抬着浑浊的眼端详她片刻,没有接话。他的背脊伛偻,步伐蹒跚,显然是很老了,不知为何却没有离职还乡。这广袤的未央宫宛如一片深不见底的海,她还只不过了解到最浮浅的表面而已。 掖庭狱的囚牢和刑室都有严格编制,厚厚的石壁隔开无数绝望的目光,掖庭令在黑暗中行走自如,径自将她带到一间囚室之前。 囚室中的男子仍穿着刚刚被逮捕时的破落黑衣,遍身披着镣铐,长发脏污,目光如刃,正转头直视着她。 她与他隔了坚牢的铁栅栏,犹感到那种无形的压迫力。 她顿了顿,“你的同党都死了。” 男人似乎略微惊异于她的开头方式,“我知道。” 薄暖沉默一晌,“指使你们的人是谁?” 男人冷笑,“薄婕妤这话问得太也无趣。有经验的老吏不会这样审人。” 薄暖转头对掖庭令道:“你们审人会准备些什么?” 掖庭令走出去对人吩咐了几声,没过多久,一只铁炉奉了上来,炉膛里火焰熊熊,在这夏日闷热的地底将空气烘得窒闷了许多。 “其实你们的箭支已经暴露了你们。”掖庭令揭开炉盖,薄暖敛着袖轻捞出一枝被烧得通红的铁箭,神态平和,宛如夜半添香,“这是南军武库的箭,而南军统领是梁太后的妹夫孟将军。” 男人眸中的精光死死地注视着那枝铁箭,嘴唇抿得死紧。 薄暖轻轻一笑,“梁太后想置本宫于死地,还真是让本宫始料未及。然而你们这些蠢材,竟然伤到了陛下,恐怕在梁太后那里也不好交差吧?” 男人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我确实不想伤到陛下,不过弓箭无眼罢了。” 薄暖曼声道:“是么?” 男人不答话,梗直了脖子—— “开门!他要自尽!”薄暖突然叫道。 狱卒一惊,立刻开门钳住男人的下巴,然而鲜血已泉水般自他口中涌溢出来,男人两眼一翻,竟是真的咬舌自尽了—— 轻轻一声脆响,薄暖将手中的箭扔在了地上,转身便走。 “——婕妤!”却是那年迈的掖庭令,一步一踉跄地追上来。薄暖回过头,在暗无一人的掖庭密道中,老人将腰身都弯了下去:“婕妤,陛下的伤势可碍事么?” “陛下很好。”薄暖凝声道,“有劳您牵挂了。” 老人抬起头来,双目中竟已是泪水充盈。 “婕妤,陛下当年……才四岁,他与梁太后,在掖庭狱里……吃过很多苦。”掖庭令的声音老而浑浊,像泛着沉渣的苦酒,“婕妤,梁太后对陛下舐犊情深,绝不可能做出这等事情……” 薄暖没有说话。 “婕妤不相信老奴。”掖庭令苦笑,抬袖抹了抹泪,“但老奴知道,一个母亲,是不会这样下狠手对付自己的儿子的……” 薄暖眸光愈静,慢慢道:“多谢大人提点。” ****************** 还未走入宣室殿,已听见那边一片吵嚷之声。 “本宫是陛下的生身母亲!母亲来看望孩子,有错吗?”是文太后清凌凌的声音。 薄暖快步走上,便见到宣室殿前,仲隐面色凝重,几名郎卫持戈相交,挡住了梁太后文氏的大驾。 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却从殿中安然迈步走出,“来人,将梁太后带回去!” 薄暖一惊,与众人一同跪了下去,“太皇太后长生无极!” 呼声响亮震天,然而文太后没有跪。 薄太皇太后一身玄羽翟衣,发上五采华胜摇曳日光,气度高华令人不敢逼视。她一字字慢慢地道:“文玦,你为何不跪?” 突然被直呼其名,文太后的脸色因羞耻而惨白如死。 “妾为何不能面见陛下?”她咬牙道,“请问太皇太后?” “陛下有伤在身,不便相见。”薄太后坦然道,“老身还在详查陛下遇刺之事,还请梁太后回宫静候消息。” 文太后晃了一晃,手指颤抖地抓紧了袖子,声音几乎是尖利的:“太皇太后在怀疑妾?!” “老身并未如此说!”薄太后厉声道,“然而你今日御前无状,已足够治罪!” 一片惨然的沉默,而后文太后发出一声清晰的冷笑,一拂袖,转身即去。 她在路上与薄暖擦肩。似乎有所停顿,似乎没有,她只是看了薄暖一眼,那目光薄凉,不带丝毫的温度,薄暖的心忽然一沉—— 她想到了金丝笼中那只死不瞑目的青色雀儿。 “恭送太皇太后!”身边的人又跪倒一片。薄太后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道路旁的她,辇车径自起行,翠华摇摇而去。薄暖在夏末的阳光里站了片刻,只觉寒意砭骨,突然回过神来,提着裙角径往殿中奔去。 冰冷的宫掖,危机四伏的墙,她拂过一重重垂帘和长扆,一片冷肃的富贵锦绣之中,她终于看到了那个人,那个能带给她温暖和安全的人,唯有他,唯有他能—— 顾渊一怔,大约因为久卧的缘故,他沙哑的声音平和了许多,目光亦是柔软的:“怎的这样急?” ☆、第45章 生死以之 她平复着急促的呼吸,看见他正坐在床上,由孙小言服侍着喝药,周围宦侍各司其职,一片安详。就好像刚才殿门口的事情他全不知情,就好像掖庭狱里的那场审问与他完全无关。 胸口的血液渐渐冷了。她一步步走上前,低低地问他:“你认为是谁做的?” 顾渊顿了顿,侧首吩咐一句,孙小言收好药盅,领着众人退下了。然后,顾渊才抬眸看向她,眸底一片沉寂,仿佛潮水洗过的沙滩,没有了任何颜色。 “朕已听闻了,刺客用的箭出自南军武库。”他慢慢地道。 “所以你不肯见你的母亲?” 他又看了她一眼。这样剑拔弩张的她是他所不熟悉的——两天前她以这样的姿态保护了他,然而两天后她就以这样的姿态来质问他了。 “朕会命可靠的人去查,不会冤枉好人。”他说。 她嘴角微勾,似笑非笑,“陛下也学会敷衍妾了。” 他不做声了。 “刺客已经死光了,线索已经断绝了。”她慢慢走到他床边,慢慢地跪坐下来,将手放在他的被褥上,与他平视,“陛下还想如何查?” 他转过头去,望着床屏上绵亘的云山与山间自由的松鹤,“他们想杀你。” 她怔住。 许久,许久。 “陛下。”她的声音微颤,“……子临。看着我。” 他没有动。 “子临可还记得一个名叫张成的掖庭令?”她低声说。 “……记得。朕在掖庭狱时,是他给朕找来了御寒的衣服,那时他不过是个啬夫。” “他今日与我说……文太后不会伤害你。”她垂下眼睑,“我相信他。” “你怎么不懂——”他突然转过头来直直盯着她,眸中哗啦燃起了暗火,“她想害的人是你!如果不是朕及时赶到,她已经害死了你!” “可是你赶到了。”薄暖轻声说,“你赶到了,他们竟还不停手。文太后的人,不会这样做。” 顾渊静了。 “子临……”她想伸手去触碰他,却又在半空犹疑,终而是收回了手,“子临,这件事疑点甚多,你好好养伤,不要多想了。” “我怎么可能不多想?”他却不肯善罢甘休,仍是那样毫无保留地注视着她,好像一定要逼出她的一切真相,“阿暖,你告诉我,如果他们当真害死了你,我怎么办?我这两天躺在床上看着你,便一直忍不住想,如果我去晚了一步,如果你已经死了,我会是什么样子?” 她一把捂住了他的口,“不要再说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他的声音冷锐如箭,她感受到鲜血喷涌的痛苦,几乎要夺去她的呼吸,“你很冷静是不是?我告诉你,我做不到!” 他抓住她的手往自己身上一拉,将她甩到床头,身躯立刻死死地压上。她欲挣扎,他的腿却扣紧了她,她伸手欲推,却又怕触到他的伤口,她不敢离他这样近,她怕自己会连最后的一点点、一点点尊严和秘密都没有了—— 他将手按在了她起伏不定的胸膛。 她微微张口,带着半分惊愕、半分羞涩,呆呆地看着他的眼。 “他们都说,我是铁石心肠。”他缓慢地说道,床帏低垂,他的声音似一种深沉的蛊惑,“阿暖,我却觉得,你这个地方,比我冷硬得多。我真想挖它出来看看……” 她咬着唇道:“我不是比干,没有七窍玲珑。” 他静了。 “总之你若死了,我也不活。”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就好像她只说了一句惯常的“陛下长生无极”,然而她立刻就转过了头去,再不让他窥见自己的表情。 她的侧容那样平静,可是他掌下的心跳却出卖了她。 一下、又一下,有力地、坚定地跳跃。虽无声无息,但无止无尽。 她是爱他的? 她是爱他的。 他的手掌渐渐挪移向上,捧住了她的脸。他没有逼她回头,只是轻轻俯首,如一只小兽,无限依恋地舔舐着她的锁骨、颈项,以至于耳垂。深深的痒自她纤巧的耳垂传入她的心腔,继而传入四肢,她只觉自己仿佛在大海上漂浮的孤木,没有目的,没有灵魂,只能随着他带给她的浪潮而逐流。 “阿暖……” 他的呼吸灼热地喷吐在她最敏感的地方,她脸颊红透,他却俯在她身上低低地笑了。 “你怎么这样傻?”他的笑声将她的脖颈又染成了晕红的一片,“临事则迷,说的便是你这样的傻子。” “我……我便是这样的。”她强道,“你不高兴,便找别人去。” “谁说我不高兴?”他轻轻咬着她的肌肤,无赖地挑了挑眉,“我高兴得很。只是我一高兴,就难免跟你一样变成傻子,两个傻子凑在一处,就难免要坏事……” 她漫漫笑起来,他迷恋地看着她的笑容,这个女孩啊……这个女孩就如一片云,或一团雾,他总是探究不尽。他想,便为她的笑容,叫他多挨几箭,他也愿意的。 如是想着他便要去吻她的唇,谁知她竟笑着左闪右躲,如一只轻盈绚丽的蝶,不肯让他轻易捕捉住。御床宽大,于这笑闹的二人却好似极窄极小,简直不够容下两颗单纯跳跃的心—— “啊——”他突然叫了一声,她立刻慌了:“动了伤口吗?”连忙凑上前看,他斜眉一笑,一倾身便吻住了她。 他是那最耐心的旅人,在寒冷中不厌其烦地叩击她的门扉。她终于松了齿关,将他带入自己的无穷尽的温暖,火焰映得他的眸子似明似暗地闪烁。他犹在促狭地笑,她不由得想:今年的夏天,怎么这样长?明明将八月了,却还是沸腾般地热呢。 “陛下!” 孙小言在门外禀报。 她终于松了口气,他带笑横了她一眼,略略抬起身子,沉声:“何事?” “聂……聂中郎一定要面见陛下。”孙小言回过头,狠狠剜了那笼着袖子白眼望天的儒生一眼,“他说有大事,一定要面呈陛下!” 顾渊坐起身来穿衣,薄暖也要下床,被他按住了,“听寒儿说,你这两日都没有合眼。” 她嗫嚅:“她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休息一会儿吧。”他道,“横竖你也躺过我的床了,终归要你洗的,不如躺久一点。” 这话怎么这样怪异!她皱着眉还在思索,他已朗笑着出门而去。 ******************* 宣室殿前殿已备好了茶案,聂少君一身粗布短服,不加印绶,左顾右盼,摸摸索索,见顾渊凛然走入,才上前行了个礼。 顾渊在御案后坐下,看他一如既往地穿着不成体统,忍不住训斥:“聂卿不雅!” 谁知聂少君掸了掸袖子,却是满不在乎:“叔孙通一代儒宗,面见汉王,亦不过楚服短衣。” 顾渊险些喷出一口水来:“朕是刘邦那样的粗鄙浑人吗!” “陛下与汉之高祖,都是君王,君王但有强弱,无有雅俗。”聂少君慢慢道。 顾渊抬眸瞥了他一眼。这个儒生原是在广川种地,据说向邻家借了盘缠才得以到长安来参加策问,答卷洋洋洒洒全是明堂正朔之议,顾渊眼前一亮,立刻宣召他入朝,一见却是个瘦瘦高高、年轻又落魄的乡里少年,全无他想象里那种白发苍颜的鸿儒风范。 “那依你看,”顾渊将耳杯置于一边,抽出一册奏简,漫不经心地道,“朕是强君,还是弱君?” 聂少君耸肩一笑,“陛下有心做强君,却受制于人,力量颇弱。” 顾渊将那奏简往地上一丢,倚着凭几冷冷地道:“朕从薄婕妤处赶来见你,你若还胡扯些有的没的,朕便治你个当廷不敬。” 聂少君吐了吐舌头,“怪道陛下今日心气不平,原来是房中未谐,微臣实有大罪……” “闭嘴。”顾渊一字一顿地道。 聂少君终于收敛了嬉笑神色,走到殿中央来,将那册奏简拾起,略微看了看,是广穆侯薄宵奏称西南滇国反乱。他将奏简理好,恭恭敬敬地呈回御案,方慢条斯理地道:“臣此来,是为一人做说客。” “谁?”顾渊眉棱一抬。 “长秋殿,梁太后。” 殿中的空气顿时冷凝下来。顾渊没有说话,而聂少君滔滔不绝。 “子曰: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欤?今大靖圣朝,以孝治天下,未闻有子受伤而母不见,未闻有子为王而母为虏者也。而况梁国太后为陛下生母,于陛下昔年有生死肉骨、不离不弃之大恩……” “聂少君。”顾渊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这些话,你还与谁说过?” 聂少君自袖中掏出了一份奏疏递了上去,才抬起头来朝他一笑,笑容清亮,“臣将此奏疏誊抄两份,一份已递入了长信殿。” 长信殿? 他给文太后说情,竟找上了薄太皇太后?! 顾渊哭笑不得,“聂少君啊聂少君,你真是聪明过头。” 聂少君正色道:“陛下——难道陛下当真不知,两日前的逆案背后是谁人指使?” 顾渊淡笑着摇了摇头,站起身来便往内走,“朕保不住你了,你好自为之吧!” “陛下!”对着皇帝冷漠的背影,聂少君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其声铮然,仿佛平空里炸响的一声惊雷—— “陛下,薄氏祸国啊!” 顾渊的身影顿了顿。“你有证据吗?”声音里已裂开了罅隙,在冰封的空气里划出一条冷冷的痕迹。 “臣没有证据——但臣若不如此做,人人皆不如此做,陛下将永远被薄氏所制,永远不能成为强君!” “咚”地一声,聂少君重重地将头磕在了地上。 顾渊不再回答,径自大步而去。聂少君只能看见他波涛一样翻卷的明黄色的袍角,仿佛裹挟着无处发泄的雷霆之怒,在这堂皇四壁间,沉默地消失掉了。 ☆、第46章 闺房之乐 大正元年八月末,皇帝于未央宫苑遇刺。太皇太后不许梁太后探视皇帝,梁太后心怀怨怼,太皇太后囚之长秋殿。广川儒生聂少君上疏为梁太后诉,皇帝命廷杖之。 天子伤愈后的第一次早朝,便在廷杖的血肉模糊的啪啦声中度过了。聂少君被拖出承明殿外受刑,顾渊侧过身子看了一眼垂帘之后的薄太皇太后,后者面无表情。 那样悍不畏死的刺客……若果然是由太皇太后指使…… 薄氏一门,这么快就要放弃阿暖这颗卒子了么? 还是说……阿暖,触到了他们的什么底线? 是因为……因为阿暖救了他?因为阿暖……爱他? 不,不会这么简单的。 一定还有什么关节,他还没有思考清楚。 顾渊不由得又想起了在长秋殿中哀伤待老的母亲。自己真的错怪她了么?可是阿母啊……有时候,孩儿真想把你关起来,只有这样,你才不会惹祸,你才始终是安全的。 阿母……这天下滔滔,竟再没有了你的容身之处。 ****************** 聂少君受了廷杖,连路也没法走,犹是揉着腰去承明殿上再次谢过太皇太后与皇帝陛下的恩典。顾渊的眉头动了动,命人驾来一辆牛车送他回府。聂少君摇摇晃晃地往车上一趴,便两眼一闭,呼呼大睡,满朝公卿见状,都是摇头咋舌。 牛车一路驶到皇城东北的里弄中,聂少君一瘸一拐地跳下车,穿过里坊中飘散出的油烟和流淌着的臭水,走到一座小舍之前,将门口油毡一掀便钻了进去。 简陋的小屋中,赫然全是竹简。墙边灶上,案头床脚,密密匝匝,重重叠叠,毫无章法地四处乱扔。聂少君在这一片迷茫如海的书丛中却是行走自如,径自从门后帚箕之间抽出了一幅帛书。 他拂去案上一应笔砚物事,将这幅帛书披展开来。 竟是一幅大靖皇朝的郡国舆地图。 聂少君伸出瘦长的手指,自图上的长安慢慢向下移动,找到了臣属大靖的滇国的都城,邛都。 滇国反乱? 广穆侯果然是出了名的勇略……他就不怕圣上派他去平叛,让他有去无回? 聂少君冷冷一笑,又将地图缓缓卷起,扔到了门后。然后他便趴倒在床上,忍着廷杖的痛,继续写自己的明堂之策。 夜渐深。 季夏的温暖飘忽将逝,斗室未燃灯火,光线随帘外夕影一同暗了下来。聂少君再看不清简上的字,将笔一扔,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又感觉到从臀部到腿间皮肉撕裂的疼痛,叫他龇牙咧嘴地牢骚了一番,终于是累了,累了便只好睡了。 入睡之前心中还在迷迷糊糊地想着,若是家中有个女人,自己此刻是不是能吃上饭? 将老母留在广川乡下,他是立誓要衣锦才能还乡的。然而庙堂险恶,宫闱难测,他不过刚来数月,就仿佛快要被这丛深海压得窒息掉了。 也不知高高御座上的那个人,是如何能在这样的地方撑持一生? 糊着泥的篷窗外,一个纤细冷淡的人影已经静立了许久,见屋中人已发出沉睡的鼾声,又犹疑了片刻,才终于伸手拈起门帘,走入房中。 “哐”地一声,她的脚步踩到了地上的竹简,在这静谧无声的暗夜里尤显出几分空旷。 今夜无星无月,黯淡的光影里,她只能见出床上少年修长的轮廓。她慢慢走过去,将手中的小瓶轻轻放在了他的枕边,便转身欲去。 “啪”地一下,一只手猛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子,床上熟睡的少年蓦地睁开了冷厉的眼——“谁!” 女子倒也毫不惊慌,冷着容色道:“是我——聂公子还不放手?” 聂少君眯着眼,只能看见女子高挑清雅的轮廓,在黑暗里氤氲成一团染透兰香的迷蒙雾气:“你?你又是谁?”他不肯放手,话音却渐渐懒了,“佳人来夜半,聂某真是受宠若惊。” “放肆。”女子冷冷地道,“我只是来给你送一瓶伤药——听闻你上疏为梁太后说情?” 聂少君清醒了些许,“那又如何?” 女子短促地冷笑一声,“你胆子大。” 聂少君一手撑着脑袋,斜着头看她,“要论胆子大,我还是不如你。” 女子静了良久,几乎让聂少君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她却还是开了口:“我叫陆容卿。” 听到这个名字,聂少君一个激灵,险些从床上跌下去。然而他到底是端住了脸色,不至于惊讶得丢了份:“我知道。” “你往后可叫我容卿。”她慢慢道,“上次你说的话,我考虑了很久。” 上次?上次是哪次?聂少君全不记得自己跟这位在城郊守陵的清淡如死的先太子妃有过任何关联,但他此刻不能乱说话,他已经知道自己触到了某条危险的线——“如何?”他只能诱引,不能露怯。 “不如何。”陆容卿淡淡地道,“我不感兴趣。若不是你今日坦然受杖,我还不至于想到来探望你。” 聂少君一念千幻,“你不懂,陛下需要有人出头。” 陆容卿面无表情,“看来这廷杖还不够重,不够让你长记性。” “妇人!”聂少君笑了,颇不屑地摇摇头,甩甩手,“我今日的廷杖,都是为陛下受的,来日陛下都会报偿与我,明不明白?” “‘陛下’——”陆容卿冷嗤一声,“若不是薄氏,他此刻早已身首异处,坐在承明殿里的,当是顾泽那个小娃娃了!” 聂少君突然一跃坐起,死死地掩住了她的口,沉声道:“你不要命了?这种话也能说?” 男人的不容置喙的强硬气息裹住她周身,他平素虽然惫懒无稽,此刻却完全是另一副样貌。她惊骇而尴尬,拼命地挣扎,口中发出散碎不成片断的声音,然而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铿锵的男声—— “聂大人在否?” 聂少君脸色一变,“仲隐!”看了一眼怀中的女人,放开了她,“你去我床上,快!” 陆容卿冷然变色:“你说什么!” 聂少君一边去取衣衫披上,一边面不改色地道:“太子妃如果想被陛下身边的仲将军发现夜探外臣,便站在这里,不要动——你不是硬气得很么?” 陆容卿看了看黑暗中的床帐,帐下是柔软的被褥。外面仲隐又催,声音亦压得极低:“聂大人,是陛下命末将来的!” 仲隐等了半晌,等得几乎没了脾气,正要闯将进去,门开了,聂少君掀起毡帘,衣襟都未拉好,笑得神容懒散:“仲将军有何贵干?” 仲隐哼了一声,便往里走。未料到这间小屋当真小得可怜,刚迈入门庭就是卧室,灯火已点起,仲隐脸色不太自在,显然已看到了床头枕畔那一缕女人的墨发。 他又往回退了半步,咳嗽两声道:“聂大人,打搅了。” 聂少君慢吞吞地道:“是有点。” “陛下命末将来告诉聂大人,大人今日受的二十廷杖,陛下都记得清清楚楚。陛下预备着,等大人献上明堂之策,便可任大人为骑都尉,总理明堂之事。大人为国为民,是难得的人才。” 仲隐将顾渊吩咐的话有板有眼地复述一遍,聂少君郑重行礼,末了仲隐斜他一眼:“陛下还说了一句话。” “什么?” “陛下说,”仲隐忍不住笑,“子未娶妻,安敢妄言房中之乐?” 聂少君愣了一愣,哈哈大笑起来,“闺房之乐,固有胜于画眉。” “你胆子大。”仲隐拍了拍他的肩,眼风又向那边床上一掠,“我这番回去,便如实禀报,再看陛下如何说。” 仲隐走了。 大半夜被这样一闹腾,聂少君已全没了睡意,执着烛台走到床边,盈盈照出一张修蛾连娟、清幽冷漠的面容来。陆容卿整个人都蜷缩在被褥中,手指紧紧抓住了被面,脸色在看清聂少君的一刹那苍白如纸。 她陡然掀开被子跳下了床。 “太子妃——” “别过来!” 一把匕首冷冷地抵在他的心脏。 她纤细青白的手指攥紧了匕首的铜柄,长发飘落,瘦削的脸颊上是一双冰冷的眸。聂少君一手犹擎着烛台,另一手无辜地摊着,有些茫然地笑:“怎么变脸这么快?” “你不是他……”陆容卿喃喃,窗外的天将拂晓,逼仄的斗室中全是竹墨的清香,面前的少年有着斯文的眉眼和挑衅的眼神。她的鼻翼间仿佛又感受到他被褥上的温度,随着室外袅袅升起的邻舍的炊烟一同混入了长安秋晨的记忆中。 “太子妃?”聂少君好死不死地又问了一句。 “今晚的事,”陆容卿将匕首又往前递了半分,“你胆敢说出去半个字,我便要你的命!” 聂少君又笑了。 笑得无拘无束,笑得胆大包天。前仰后合间牵动到腰上的伤口,又忍不住“啊哟”了一声。 “闺房之乐,我为何要与人说?”他笑道。 她脸色又白了几分,耳根却红透了。“厚颜无耻,我从未见过学儒学成你这样的人物!” “那你今日便见到了。”聂少君将她手中匕首轻轻巧巧地夺了下来,又将剑刃倒转,双手奉还,“太子妃请行,微臣恕不远送。” ☆、第47章 妍皮痴骨 这一日,皇帝睡到了卯时过半才起身。薄暖服侍他更衣洗漱,外间孙小言已来报:“陛下,孝愍太子妃求见。” 顾渊一怔,看了薄暖一眼,薄暖没有说话,只去衣桁上取下他的玉带,低头给他扣上。 “你与我一同去吧?”他问。 薄暖轻声道:“太子妃守陵四载,入京过几次?” 顾渊顿了顿,“大约只有每年年关上入京,四次。” “所以她今次面圣,不同寻常。”薄暖抬起头来整了整他的衣领,年轻的帝王衣冠济楚,确是仪表堂堂,眸中带着餍足的笑,却又有似顽劣的小兽,“陛下快去吧,莫让太子妃久等了。” 送走了顾渊,孙小言复往殿内探头探脑,早被薄暖看见:“进来!” 孙小言摸了摸脑袋,腆着一脸嬉笑一步一摇地走进来行了个礼,“婕妤安。” 薄暖正倚榻读书,懒懒地一抬眼,“你又有什么话说?” 孙小言手脚并用地爬过来,笑道:“婕妤您读的书多,小的有一句话不懂,您教教我好不好?” “什么话?” 孙小言双眼都弯了起来,“闺房之乐,有胜画眉。” “孙小言你——” “婕妤莫打,莫打!都是仲将军说的!哎哟啊呀,仲将军——!” 孝愍太子妃陆容卿奏请还宫侍奉太皇太后,诏书特下,嘉其孝心,赐居北宫旧太子所。 三日后朝议,博士聂少君上明堂疏,诏拜少君为骑都尉,特理明堂之事。 长乐宫,长信殿。 秋气稍降,薄太皇太后拢着轻袍,团着高髻,华胜浅摇,正听着殿中的俳伎唱歌,干枯的手掌怡然自得地打着节拍。歌声慷慨壮丽,是河间的曲调,听得薄太后舒服地眯起了眼。 “皇上驾到——” 顾渊大步阔袖地迈进来,挑眉道:“皇祖母今日倒有兴致。” “皇帝治国有方,老身自可以放心听曲儿。”薄太后笑道,命人给皇帝布一张高足案,斟酒款待;又命继续奏乐,那歌姬跪坐殿中,有些紧张地接着唱了下去—— “……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这歌姬声音柔美,楚楚可怜,顾渊听着听着,眉头却渐渐锁起,这样犯忌讳的曲子,也只有长信殿里敢唱了。他侧首去看薄太后,彼却闭目怡神,意态容惬。一曲终了,薄太后慢慢地拍了拍手,低声问道:“皇帝看这曲儿,唱得如何?” “歌姬娇媚,唱不出曲中周朝大夫的激愤。”顾渊斟酌着道。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薄太后微微一笑,“你的表字是子临,老身没有记错吧?” “是,多谢皇祖母惦念。” “你要记着啊:圣王礼乐,必待积德百年而后成。”薄太后望向他,那目光没有丝毫的恶意,却仍旧让他心底一寒,“便是孝钦皇帝在位的时候,外攘四夷,内平诸侯,治河徙民,筑陵起邑……便是孝钦皇帝这样的折腾,也并不曾议过什么明堂正朔。孝钦皇帝与老身说过,待得子孙后世,四海升平了,自可以直接往泰山祭天去,万世一统,哪里还需要什么明堂呢?孝钦皇帝信那些装神弄鬼的方士,老身当年也恨得很,如今却觉得,似聂少君那等夸夸其谈的儒生,比方士还要可恨!” 顾渊沉默。 薄太后一下子说了许多话,自己也有些累了,“老身知道这些话你不爱听,你十七了,不是小孩子了。圣人书你读的比我还多,自己去想想吧!”说完便径自站起,一边郑女官连忙来扶,她便颤巍巍地往里走了,独将年少的皇帝尴尬地抛在前殿。 那一班子唱歌的乐府未得诏命不敢擅去,却也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皇帝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青铜绿玉爵,乐府便都屏着声息静候他发话。皇帝的脸色冷得可怕,目光是沉的,宛如一把敛了锋芒的剑,谁也不知会在何时出鞘伤人。 “哐”地一声,他将青铜绿玉爵掷在了地上,长身立起,径自走到那歌姬面前,狠狠地拈起她的下巴扫了一眼,又一把甩开了她。 “都跟我来!”他冷冷地道。 ******************** 夏末与初秋的交隙并不分明。薄暖倚着宜言殿的朱门,已能望见御沟中零落的黄叶。这些天来,顾渊忙得离谱,两人一直不曾见面,她想,原来这秋天是一层一层地凉下来的,而这种凉意,她只能自己一个人体会。 寒儿走来给她披上一件外袍,“婕妤,外头凉。” “不知陛下的箭伤好了没有。”薄暖喃喃,“他统共休息了两日。” 寒儿莞尔一笑,“婕妤在想陛下?” “你说明堂有什么意思?”薄暖回头看着她道,“陛下便是好礼,百姓都朝不保夕了,他还起明堂,这有什么意思?” 寒儿一怔,“奴婢不懂什么是明堂……但想陛下做的决定,总是不错的……” 薄暖低笑,“他啊,感情用事,他做的决定,没有一项不是错的。” 寒儿呆住了。初秋的辰光扑映在婕妤幽丽的侧脸,长眉清婉,淡得不见血色的脸颊上是深泉般澈冽的眼,唇角犹噙着一抹温和的笑。话里是嗔怪她夫君的糊涂,然而眉宇间却全是恬淡安和,寒儿正觉不解,她已缓缓地又道:“他错得最离谱的,便是娶了我。” 似嗔似笑,似惊似喜,似梦似真,似爱似怨。寒儿从不知道一个女子的脸上可以有这样丰富的表情,不过是秋光下一个窈窕的剪影,却满满地全是不可胜载的欣悦。 要到很久很久以后,寒儿才能明白,这一刻的薄婕妤,是最幸福的。 ——“婕妤!薄婕妤!” 孙小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寒儿连忙跟上去道:“做什么跑这样急?” “禀婕妤,”孙小言朝殿门口的薄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陛下在宣室殿的钟室,呆了一整天了!小的,小的不敢去叫,陛下昨日从长乐宫回来,带了一班子乐府,生了一肚子气——” “本宫去看看。”薄暖淡淡地道,披紧了外袍,也不再更衣,便径自举步而去。 宣室殿的钟室,便是寒儿曾经说过的,放的全是顾渊早年喜爱的诸类琴箫钟鼓,只是自他即位以来冷落乐府,这钟室便闲置已久。这回薄暖才刚走进宣室殿,便听见嘈嘈切切的琵琶声,高广阔远的箫声,错落有致的钟磬声……叮叮当当交揉在一起,却没有丝毫的章法,显见出主人家心乱如麻,连乐声都搅作一团了。 小黄门未及通报,她已推开殿门,不请自入。 呕哑嘲哳的乐声戛然而止,被皇帝折磨了一天一夜的乐府诸人都怔怔然望向前来解救他们的薄婕妤,连行礼都忘了。 她一一看过去:协律都尉在击筑,两名歌姬倚着弹琵琶的乐工泪眼盈盈,其他人各持着乐器张口结舌,而皇帝顾渊,长袖翻着酒污,玉冠除下,发髻散落,本是极端好洁的彬彬君子,怎么变作这副癫狂形相?见得她来,他剑眉一挑,随手拔下身边歌姬发上的金簪,便敲着青玉酒盏自己唱了起来: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都下去!”她蹙着眉对众人道。 一向温顺和气的薄婕妤鲜少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乐府诸人却都如蒙大赦,匆匆忙忙行礼逃去。一时间人都走光了,殿门哐啷一声被带上,自窗外漏入黄昏的暗光,笼着顾渊沉默的脸庞。 他不再唱了。 一旦他停止了荒唐的歌哭,他眉宇间的疲倦和忧愁,就再也挡不住地流溢了出来。她看见他的眼下有一层淡淡的青色,心头猛地一揪,走上前去,依偎在他的榻边,“陛下,太皇太后说了什么?” 他眸光一黯。她怎么这样容易就能看穿他呢?她若是指责他荒乱朝政,他有的是一千种一万种法子来堵她的嘴。可是她竟然是理解他的。 她竟然是理解他的。 他抬起手去,轻轻抚摸她清润的脸。她感觉今日的他与往日不太一样,却又说不清是哪里不一样,凝住了呼吸轻问:“是……是明堂的事情么?” 她的问法是那样地小心翼翼,好像生怕自己一个莽撞,便会把他的魂魄都给惊散掉了。 他突兀地笑了一下。她当自己是几岁?还需要这样呵护他的感受吗?然而无论如何,她的呵护他感受到了,他的父亲、母亲,他的百官、百姓,他的全天下,都不曾用这样呵护的口吻与他说过话。 他的心头便仿佛染了铺天盖地的雾,他想挣开,却无处可逃。 “你们都以为,明堂的事情,是朕一意孤行,对不对?”他哑声道。 ☆、第48章 三辰在上 她摇了摇头,没有做声。 “明堂……不过是个由头。”他又伸手去拿酒盏,被她按住了手腕,他回头看着她,“朕只是——要用自己的人,你懂不懂?” 她说:“我懂。” “薄三郎第一道上疏,便是限田限奴。”他冷笑,手在盏上,而她的手覆在他的手上,温暖的,仿佛季夏的最后一抹眷眷,“这样的事情,朕做得么?朕只能一件件来。先是换下文国舅,把广忠侯调去治河;再是举贤良对策,将内朝的人全换了一批;明堂伤财,朕如何不晓得?但这钱不让百姓出。朕要让你家里出——”他湛亮的眼眸眯成了一条缝,仿佛得意,又仿佛哀伤,“你肯不肯出?” 她沉默地将他的手指从酒盏上一根根掰开了。 而后她端起了酒盏,他眸光一动,还未来得及阻止,她已仰首一饮而尽。 “你疯了?”他一下子跳了起来,“这是老黄酿,醉得死人的——快,快吐出来!” 他满脸紧张去扣她下颌,她已感觉到那酒液滑在口中极辛辣的气味,却仍是倔强地咽了下去。他心中一急,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 他急切地叩开她的齿关,去寻找那醉人的东西,她却竟然迎合了上来,舌尖似一种挑逗,倏忽在他薄唇上滑过,他脑中轰然一响,什么家事国事,什么内朝外戚,在这一刹那全成了渺茫的幻灭的烟云,唯一真实的只有那与他嬉戏着的灵巧的舌,和她微醺的面颊上那一缕似醉似醒的笑容…… 他的手放在她纤细的腰间,她浑身一颤,他轻轻一带,便拖着她仰面倒在了榻上。 她来的时候衣裙齐整,此刻却也变得与他一样地狼狈,衣袖带翻了案上的酒盅,黏腻的感觉仿佛从肌肤一直渗透进了心肺,他的额头轻轻抵着她的,欣欣然,怔怔然。 这一刻,万物皆为乌有,年轻的皇帝与婕妤忽然如两个傻子一样,面对面笑了起来。 他笑着欲扶她起来,“别呛着了,坐起来歇歇。” 她却打掉他的手,“你喝了多少?” 他一怔,表情有些不自然,“朕是大男人,喝酒不妨事。” 她伸一根手指头戳他的胸膛,一字字如吐幽兰,“酒、色、乱、性,明、君、不、为、也。” 他听了好半晌才将九个字凑成一句话,斜眉一挑,眸光带笑,“那你今日一来,酒色二字可齐全了。往后朕若成了纣王,你便是那妲己!” 她一皱眉,便要起身下榻去。他拉之未及,她已疏骨亭亭地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道:“陛下是英主明君,为何要自比纣王?” “你这是夸朕?”他双手撑在身后,无赖地仰头看她,“有你这样,站着夸人的吗?” 她别过头去,“陛下重临乐府,倒也算不得什么。只是方才这一片吵嚷,当真难听,亏得陛下还是精通音律的。” “朕只是图个热闹。”他忽然也站了起来,往她的大袖底下捞起她微凉的手,“你郎君可不止这点本事。” 沾了酒气的她因他突然的碰触而浑身一战,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还强作镇定地啐道:“什么郎君,陛下不要学那市井浑话!” “这怎么是浑话了?”顾渊一边说,一边将她往内室里拉,“我分明听见平头百姓就是这样称呼,我是你郎君,你是我……你是我什么?” 她才不肯去接他的话。走过内室,自宣室殿北侧门出去,骤然撞上夜幕如铁,繁星明灭,苍穹之下是重重叠叠的琼楼玉宇拗怒的飞檐,鎏金的蟠龙,夜风凛凛然吹过,激得薄暖昏醉的头脑清醒了大半。 她转头,“这是……” “是细君。”他却也正好望着她,冷冽的眉宇,锐亮的眸,一瞬也不瞬地直视着她,“你是我的细君。” 她的脸颊蓦然红透,犹如晚霞之下带露的海棠,她讷讷,竟不知还能作何言语。 他已牵着她走上了城楼上的高台。 “我还从未弹琴给你听吧?”星河之间,他回首低问。 她摇摇头。 “下回。”他认真地承诺,“下回,若有了琴,我一定奏给你听。单给你一个人听。” 她上前一步,他便揽她入怀。初秋风冷,他将她的双手执在胸前小心地煨着,轻声道:“乐府千员,无一知音,复有何益?我明日便裁了它,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她长睫一颤。他是那样冷戾的性子,在她面前却总是温柔服帖,哪有皇帝做决定时还要问旁人一声“好不好”的?他与乐府诸工玩闹一天一夜,想必长信殿那边也早知道了,却迟迟没有动静—— 皇帝荒唐,太皇太后是不会劝的;皇帝用人,太皇太后却要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她生气?她确实是有些生气的。她气的是他为何这样不识眼色?天下承平已久,朝纲纵是内外朽坏,偌大的空壳仍是在的,他若愿意做一个平庸的君王,或许一生一世便也就这样过去,江山后世,不见得会怨怪他的无能;然而他却不愿意。他一定要正本清源,一定要拨乱反正,要做圣王宏图,要建千秋功业,她生气,气的是为何他的眼睛要这样地亮,为何就不能容下一星半点的渣滓? 她低首良久,忽然抬眉一笑,“子临。” “嗯?” “我这几日读《汉书·天文志》,正想起许久以前,你曾与我指画星空。”她望向高台之外,仿佛近在咫尺的星辰河汉,淡笑道,“天子星亮而有定,五星偕出,江山有主,天下匡正,社稷之福。” 他望了一眼星空,又回过头来看着她。夜风吹拂,她的身躯立得笔直,话音清淡而坚定,便如那带了醉意的眸光,亦正安然与他对视。 他沉默了。 她低低一笑,伸手一捋鬓发,明眸中秋波微漾,“不知妾观星确否?还请郎君指正。” 他扬眉朗声:“你是靖之班昭,来日兰台修史,也让你写篇《天文志》。”长风浩荡披梳过他的长袖,她看着他的侧影,她蓦然发觉眼前的少年已经长成—— 他已经于无声无息之间,成为了一个足令她仰慕和倚靠的,男人。 而他,是她的郎君。 从今以后,不论他选择了怎样的道路,她都会甘心相随,永不言悔。 大正元年九月,裁撤乐府。与此同时,滇国反乱,皇帝命骁骑将军广穆侯薄宵率军征讨,梁太后族侄文正翎为太尉,领军坐镇汉中。 郎中令仲隐向皇帝毛遂自荐,自请去薄将军麾下效力。 他这句话是在承明殿大朝时说出来的,顾渊心中纵是气得狠了,面上也发作不出,只是漫然道:“仲将军未免有些不自量力了。” 仲隐昂然道:“陛下并未见末将征战沙场,如何知道末将量力几何?” 顾渊冷冷地道:“你要去便去。” 下朝之后,顾渊仍旧往宜言殿去,到了宜言殿,却不见薄暖人影。一问方知,薄婕妤是被太皇太后传召去了。 顾渊皱了皱眉,又命驾车往长乐宫去。将将在长信殿的阙楼下停了銮舆,便听见里边一片莺声燕语,待迈步而入,顾渊几乎以为自己是到了母亲被禁足之前的长秋殿—— 薄烟、孟逸儿、文绮等一干他认识的不认识的女孩,俱团团围坐在薄太皇太后的身边,只有有品级的薄暖是赐了座的,恭敬地跽坐在旁席上看她们与太皇太后撒娇耍闹。顾渊先是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上前行礼:“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薄太后眉开眼笑地招手,“免了免了,今日都是家里人,不必来那些虚礼。” 顾渊淡淡地道:“只要皇祖母身体康健,孙儿便多行几个礼,都是甘愿的。” 薄太后抿了抿唇,“老身身体虽是康健,心里头却不见得松快。” 一边孟逸儿忙道:“太皇太后为何心里不松快,可是那些奴婢们伺候得不周到?” 薄太后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顾渊眸光转冷,走到薄暖对面的席上坐下,低抑着声音道:“今日朝议,朕命广穆侯往西南平叛,正想来报与皇祖母知道。” 薄太后摆摆手,“朝政上的事情你何必再来报我?横竖你不会听我的劝。老身要与你说的,可不是这桩事。” 顾渊心头一沉,薄太后一手欲擒故纵、声东击西,令他愈加感到危险。果然便听薄太后接着说道:“皇家帝室,还是子嗣最为重要。你不喜欢选采女的法子,老身便自作主张找来了这些孩子,你们便聊一聊,给老身解解乏,也是不错的。” 顾渊一惊,复一冷,强自笑道:“太皇太后这是何苦来,宫中自有婕妤……” “说起来,薄婕妤,”薄太后却径自转头向薄暖,“你入宫也将半年了,这半年来陛下对你专房独宠,怎么也不见一点儿声息?” ☆、第49章 楚人亡弓 薄暖脸色一白,顾渊已“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薄太后懒懒地瞥了他一眼,仍是望向薄暖。 薄暖默默离席,向薄太后伏拜下去,“是妾不孝。” 顾渊看着她低眉敛首的模样,手指紧紧地攥成了拳头,却也只能随她一同跪了下来。他还未说话,薄太后已轻轻吐出一口气,“皇帝不要一副受委屈的样子。这些女郎都是有头脸的人家出来,老身请到宫里盘桓几日,皇帝若不待见,老身还需原样送她们家去。莫道你不待见她们,她们若不待见你,照样可以自己家去!” 薄烟轻轻一笑,“太皇太后说哪里话来,臣女们哪有这样大的脸子?陛下若不欢喜臣女时,臣女又哪里敢自己家去,只能更加尽心尽力地侍奉太皇太后和陛下罢了!” 她三言两语,既缓解了殿中僵硬的气氛,又巧妙地奉承了薄太后。薄太后听得眉眼舒展,“还是烟儿知书识礼。老身已点了未央宫几处屋子,明日便颁诏,册你们作陛下的充仪,与那些寻常宫女不同,往后不要自降了身份。” “寻常宫女”,四个字,又激得薄暖心中一冷。薄太后的话里没有一个字不是带刺的。 薄太后想要一个能受自己控制的后宫,而不是只有薄暖一个人的空架子。诸女之中,薄太后最喜欢的肯定还是薄烟,大家族中的小门户,最好做她的提线木偶。 薄暖便这样散散漫漫地想着个中利害,神情飘忽,竟全没想及顾渊。顾渊侧首看着她的表情,狠狠地皱了皱眉,突然大声道:“皇祖母也知道孙儿对婕妤是专房独宠,怎么还送这些妹妹来受苦?” 殿中刹那全静了下去。 女郎们的眼中暗藏骇异的汹涌,而薄太后只是轻轻放开了孟逸儿的手,波澜不惊地一笑:“你宠她这一时,未必宠她一世。而况你是皇帝,怎能膝下无子?” 薄暖终于明白了什么是不堪其辱。她想立刻就站起来,跑出去,最好被外面持戟列戈的卫士斩杀了,也好过被薄太后的冷眼风言一刀刀凌迟。她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心底有无穷尽的惶恐—— 她是爱子临的,子临是她的!她不能与旁人分享他,不能与旁人分享他的爱! 她突然一把抓住了顾渊的袖子,声音颤抖:“妾明白太皇太后恩旨,陛下子息之事,妾会多加留意!” 从长信殿出来,顾渊先扶着薄暖上车,却被她一手甩开。他顿了顿,自去坐上前头的另一乘辇车。 翠华摇摇,左右静默,乌云密布的天空色泽愈冷,将来不来的秋雨的湿气压得人心头窒闷。薄暖倚着隐囊,全身筋骨好似都在一晃一荡的车行中被打散了,再也收拾不起来。只留了灵台一点念想,想的却仍然是长信殿里那一张张或娇俏或艳丽的脸,尤其是那个薄烟,轻烟淡月一样的美人儿…… 这些女人,就要住进未央宫里来了。 其实千秋万载,皇帝的家里都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然而她却习惯了……习惯了顾渊每次下朝都来宜言殿,习惯了他每日陪她用膳、打棋、写字、谈天,习惯了每一个清晨醒来都看见枕畔的他春阳般熠熠的笑容…… 习惯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她竟然以为帝王之家合当如此,却忘了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对她有违祖制的宠爱。 龙凤双辇前后行至宜言殿,顾渊先下了车,再来接薄暖下车。秋雨恰在这时候点点滴滴地掉了下来,刹那就打湿了她的眼帘,她抿了抿唇,苦得发涩。 她将手放在了他手心。 他牵着她下车,一瞬之后,她已放开了手,当先往殿中去。 这滔滔天下,恐怕也只有她一个人敢走在皇帝前面了吧?她心中想着,他那样讲究礼数的人,会不会因此降她的罪?若他真的如此做了,那还好些,那她就再不必如此患得患失,那她就可以……一刀两断了! 然而很久、很久,她没有听见他发话。他不是寡言的人,遇上这样的事情,他理应有所辩白才对。然而他却在前殿外的屋檐下立定了,没有再进前一步,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一意孤行地往前走。 她走到殿中央,蓦然回头,“陛下今晚不在这里歇么?” 她的语气很生硬,她过去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一个寻常的宫妃,问一个寻常的帝王,一件寻常的事情。未央宫千门万户,陛下会停车何处? 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秋雨淅淅沥沥披落在他身后,似一道隔绝人世的帘,晶莹地折射出他剑眉之下清亮的眸光,他凝望着她,朱红雕漆的四壁间,她的彩羽翟衣将少女的身躯裹成了一团顽固的玉,她似乎又瘦了许多。 “阿暖,”风声雨声之中,他终于开口,“你知这不是我的本意……” “那又如何?”薄暖清冷地笑,“你能给我一个孩子么?” 他再度沉默。 她的心便在这无边无际的沉默里被一寸寸埋进了土,掐灭了烟焰,洒成了灰。她原本不在乎子嗣,可是如今她才发现,她的不在乎全不过是一种有恃无恐的任性。揭开了他们之间情情爱爱的皮,见到底下白骨嶙峋的真相,原来她真的是那祸水妲己,她是会拖累他的。 他不言语,便那样凝望着她。她忽然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她不能再任他这样盯着她看,不然她会做出什么,她自己也不能逆料。她抬高了头,慢慢地道:“不知陛下是否听过一个故事?” 他微微凝了眸光。 “曾经有个楚国人,丢了一把弓,却不肯去找,他说——” “楚人亡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也!” 他突然截断了她的话,自己念出了声。他的声音、面容和眼光都在这一霎冷到了极点: “你让朕去找旁人,是不是?!反正人亡弓,人得之,你也全不遗憾,是不是!” 她垂下眼睑,“这不过是妾宽慰自己的话罢了。陛下是天下之弓,不是妾一人之弓。妾便是做了亡弓之人,也担不起这亡弓之罪。” “朕在你眼里,就是一把弓的价钱。”他冷笑起来,笑声伴着疏狂的秋雨,冷厉地敲打在她的心上。他陡然一转身回车上去,雨帘哗啦一下披覆下来,将他与她的世界重新隔绝。她看着他对车仆说了句话,辇车便再度起行,他侧脸高峻,再也没有看她一眼。 她终于失却了所有孤注一掷的力气,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一晃,便沿着凭几瘫了下去。 “陛下去哪里?”飘萧秋雨之中,车仆低声询问。 “……去宣室。”顾渊沙哑地道。 走入宣室殿,空旷无人,案上的奏简永远是堆积如山。孙小言从侧殿里跑了出来:“陛下,陛下不在宜言殿歇了?” 顾渊连横他一眼、或冷哼一声的气力都懒了,他走到书案边,随手翻了翻,对于撤乐府、讨滇乱二事,多嘴的人并没有几个。倒是大司农薄密上了一道奏表,陈说今年赋税不敷,若依骑都尉聂少君的意思起明堂,恐怕没那么多的钱银。 “谁说钱银要从赋税里抽了?”顾渊低声冷笑,将那奏表放在一边,又看到一册形制略长的奏简,盖的鲜红印泥,他心头一跳,展开一看,竟是发自长秋殿,他的母亲梁太后的奏疏—— 疏中请求为陛下广纳良家女子,以延大靖皇嗣…… 私底下说不动,梁太后便径自上奏本了! “哐”地一声,奏简被摔在地上,顾渊脸色绷得死紧,再不言语,径往内殿走去。孙小言心惊胆战地拾起那份奏简,略扫了几眼,便是急得跺脚:怪不得陛下今日不在宜言殿歇了,原来是梁太后请求送女人进宫,结果还不是遂了太皇太后的意! 正思量间,却见一个宫婢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孙小言斥道:“做什么赶这么急,发丧么!” “孙常侍!”寒儿一脸急色来拉他的袖子,“不知道陛下和婕妤出什么事了?婕妤受了寒又受了气,这会子都给撂躺下了!” 孙小言眼皮骤然一跳,“什么出事不出事,不要乱说话!” 皇帝一日需沐浴两次,且不喜旁人伺候。孙小言走到门外,实在是怀揣着杀头的胆子来传这句话:“陛下,宜言殿来人了。” 没有人应答。 孙小言鼓起劲头再道:“陛下,是薄婕妤身边的寒儿,来报说婕妤病了。”顿了顿,他又添了一句:“大约是秋凉不慎,婕妤这回可病得突然……” “嘎吱”一声,门扇打开,皇帝的素白绸子里衣外只披了一件玄黑龙袍,长发湿漉漉地散在肩上,剑眉冷漠,“朕去看看。” “小的这就去备车!” “不必了。”顾渊拢了拢衣襟,眸光淡淡,“朕一个人,走着去。” ☆、第50章 风雨如晦 孙小言一怔,“外边落雨……陛下!”他连忙赶着追了出去,递上一把伞,“陛下一定要去,还请陛下带上这柄伞去,别着了秋凉!” 雨影凄迷,顾渊略略侧身,看着那把伞,眸中却倏忽闪过一丝酸楚,“孙小言,朕这样走着去,会不会又给她过了寒气?” 孙小言愣了愣,一晌才反应过来皇帝话中的“她”是谁,“陛下是九五之尊,至阳之体,该能压得下寒气,怎么会过寒气给婕妤?” 顾渊拿过他手中的伞,清淡地笑了笑,“这世上谁误了谁,谁说得准呢。” 他撑开竹伞,举步而去,背影渐渐氤氲在迷蒙厮缠的风雨之中,玄黑的衣宛如天边沉默的云。孙小言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第一次感觉到一种不合时宜的哀伤。 秋暮的雨脚斜飞,他纵是撑着黄伞,也被泼湿了半身。走到宜言殿外,他已忍不住想,下回要让阿暖搬到昭阳殿去,宣室殿到昭阳殿是有复道的……啧,再不然就直接给修一条复道到宜言殿,只是怕那些老臣又要上奏本,谏他宫室奢侈……他是商纣王倒也无所谓,不能让她被骂成妲己之流,好歹,好歹她也是个七窍玲珑的比干啊…… 思绪纷纷然乱如麻,倒好像回到了寻常无事的时候,他穷开心,就爱拿她打比方。往昔欢惬,何曾想过有一日她会反过来给他讲故事,将他比作了那人人皆可得之的楚弓?她难道一点也不嫉妒?一点也不怨恨?他若真的走失了,她难道真的不会去找他,她难道不会说,他就是她的,永远是她的,谁也不能把他从她身边抢走? 宜言殿外的郎卫已看到了孤身前来的皇帝,惊疑之下肃容行礼,寒儿连忙抢将出来,大呼小叫道:“陛下这是要折煞奴婢们啊!快快请进来!这边已倒了一个,陛下切莫再染了寒去啊!” 顾渊皱眉,冷叱:“什么叫倒了一个,仔细着说话!” 寒儿抹袖子哭道:“天可怜见,我们婕妤真真是望天直直地倒下去的,陛下您去看看,您看看就知道了!” 顾渊心头焦灼,又不愿再对薄暖的侍婢发作,迈步长驱直入,寝殿里已跪了几名太医,雕床之侧还有一人长身玉立,正低身问太医:“到底如何了?” 顾渊一怔,那人亦转过头来看着他,片刻之后,方行了个冷冷淡淡的礼。 “臣薄昳请陛下安,陛下长生无极。” 薄昳行礼完毕,再不看他,又去吩咐下人拿药。顾渊一步步走上前,缓缓地道:“薄侍中到得早。” 薄昳顿了顿,“臣本在内廷,忽见此处奴婢慌张奔走,稍一询问,便赶来探视。臣本未料到陛下也会前来。” 薄家人说话都很有特色,锋芒敛着,只露出一星半点刺人的光;但饶是那一寸光,也将顾渊刺中了,他咬了咬牙,“朕听闻婕妤病了,自然要来看看。” 说罢他便要上前,薄昳却伸手一拦,“陛下谨慎,此间阴气重,陛下方淋了雨,不如先去更衣。” 顾渊的目光越过他的宽袖,望向床上那闭目昏迷的人,凌乱的发,苍白的脸,淡无血色的唇,他想自己此刻的形貌比她大约也好不到哪去。他将目光又移回薄昳端正的脸上,“你随朕过来。” 暖阁之中,烧起炉火,煮起清淡的果子酒。宜言殿的宫婢展开围屏,顾渊在屏后换了一身素净的青衣白裳,散开略湿的长发走了出来,站在小红炉之前,微微一笑,“朕要修明堂,没有钱。” 薄昳一怔。他没有想到皇帝叫他来,不谈薄暖,却先谈国事。“赋税钱银的事情,陛下当去问问大司农……”他斟酌着措辞。 “赋税之大忌,为尽取于农。”顾渊抬袖挽起酒壶,薄昳连忙起身去接,他却不让,生生让薄昳受了这杯御手亲斟的酒,“朕想让你们都拿些钱出来,还有那些富商巨贾,大靖朝开国三百年,他们恐怕都养得膘肥体壮了吧?拿点小钱,不妨事。” 薄昳静了片刻,“臣回去便拟奏。” 顾渊为自己斟满一杯酒,执杯晃了晃,“朕命你留待宫掖,以备应对,看你每回当值也算是很勤恳,怎么出了大事,却也不告诉朕?” 薄昳垂眸沉吟,“陛下说的大事,可是今日薄婕妤的病情?” “否。”顾渊摇了摇头,“朕是说梁太后的奏本,为何叫长信殿风闻了去?” 薄昳一听大惊,起身便跪了下去,“陛下是在怀疑臣向长信殿通报消息?” 顾渊将耳杯轻轻一侧,酒水汩汩都流入炉膛,一阵咝咝声响过后,烟焰烬灭,明明是重楼殿阁,却好像被楼外的雨都浸透了,寒气渗入这漫卷的重帘里来,“梁太后昨日给朕上疏,劝朕选采女,扩后宫;今日朕去长信殿,太皇太后便马不停蹄册了六七个美人;朕再转个身,薄婕妤就生病了。” 薄昳听着听着,冷汗已跌落下来。 “你姓薄,你妹妹也姓薄。”顾渊站起来,拍了拍衣上的炉灰,“你猜在太皇太后的眼里,你们二人,谁更重要?” 薄昳没有说话。 顾渊懒懒地笑了,“告诉你吧,是你妹妹更重要。因为,她还可以生儿子。” 薄昳一咬牙,“陛下会赐她皇嗣么?” 顾渊顿了顿,侧过身,俯下来,明亮的瞳仁里跳跃着窗外的雨光,“只有她,只有她能怀朕的皇嗣。其他女人,想都不要想!” 薄昳竟然也冷笑了一声,“既是如此,那便祝陛下如愿以偿!” “你便将朕的原话报还太皇太后。”顾渊注视着他,一字字道,“他薄家沸反盈天,朕都由他去了;但阿暖是朕的女人,不是薄家的傀儡。” 薄昳走了很久了,顾渊才慢慢直起身,窗外的风雨震得他头脑发麻,他抿了抿唇,干燥得厉害,于是又斟了一杯酒,仰首饮尽。 酒是好物,能让锐痛的感觉变得模糊,让清晰的记忆变得朦胧,让寒冷、疲劳、惆怅都被驱散,而只剩下轻烟一样熏熏然的舒适,舒适得令他以为自己有能力做一切事,有能力为她做一切事。 可是那一卷青纱的帘子就在眼前了,他竟不敢抬手去揭。 来时的路上他想了许多种可能。她不是孱弱的身子,怎可能毫无预兆直接病倒?多半是在长信殿里发生了什么,他却不知道。他听见太医和侍婢们来回走动的声音,他听见药汤在方鼎中轻沸的声音,忽然有人将眼前那一方静止了很久的帘子掀开了: “陛下,婕妤醒了。” 皇帝如一阵风般从寒儿身边掠了过去。 薄暖半坐起身,倚靠着床栏,脸色仍是死寂的苍白,声音极慢、极轻:“妾向陛下请安。” 顾渊皱眉,却没有如惯常地苛责她,上前了两步,在地心停住,“朕……我刚才,吵到你了?” 想了半天,却想出这样一个蹩脚的开头。他有些懊恼,想即刻就上去抓她的手,抱她,吻她,可是心里却犯着别扭,好像一向善骑的人却被马儿颠了脚,从此再不敢碰缰绳,那样地惶恐。 薄暖摇了摇头,淡淡地道:“妾方将醒来,累陛下挂念了。” 他轻声道:“好端端地,怎么会晕倒呢?” 薄暖不说话了。 顾渊静了静,扬声道:“太医!” 太医丞连忙在外间奏道:“禀陛下,婕妤大约是误食了什么……什么寒性的东西,加上淋了些雨,而且今日……今日正是婕妤的信期,所以……” “行了行了!”顾渊听得耳根微红,连连摆手催他退下。又转向薄暖,伊的脸色也有些不自然,“你在那边吃了什么?” 薄暖轻轻咬着下唇,侧头对着墙壁,不答话。 寒儿端着一碗红枣汤进来,顾渊不由分说地接过,“都下去!”寒儿吓了一跳,连忙带同众人都退下,一时间偌大的寝殿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和风动重帘的哗哗之响。 ☆、第51章 意惹情牵 顾渊在薄暖床边席上坐下,将银勺拌了拌深红的汤,“张口。”他凝了声气,摆出一副帝王的架子来。他已发现自己疾言厉色反而能让她听话。 薄暖果然微微张口,他舀了一匙满满当当的汤水便往她口中送,滚烫,呛得她不能入喉,好不容易吞了,竟连连咳嗽起来。他一下慌了神,将汤碗一放,迭声问:“如何了?” 薄暖皱着眉道:“烫。” 这一字软糯,倒像带了三分撒娇的意味,黏黏腻腻地缠进了顾渊的心里去。顾渊再也摆不出脸色,“我吹吹。” 他是天潢贵胄,何曾做过这种服侍人的活计,便连喂汤之前要先吹吹凉都不省得。这回他心中打定了主意,反而再不退缩,小心地将汤水吹了三四道,才将一小勺送至她口边。薄暖安安静静地咽下了,终于抬起眼来看着他,他的眸光仿佛被雨洗过一般地湛亮,倒映出她一个人微渺的肉身。看她一口一口乖乖地喝完,他也颇得意似的,将碗放下,便是盯着她看。 她低声道:“有什么好看的。” “你脸上沾了汤汁儿。”他指了指自己的左颊,她立刻伸手去揩,“不对不对,下面一点——不对,往右些——”他突然伸一根手指轻佻地划过了她的脸,笑道:“这下干净了。” 他的手指冰凉,仿佛还染着屋外风雨的寒气,令她些微一战,半晌才羞红了脸,慢慢道:“陛下今晚……在这里歇么?” 同样的句子,微妙地换了一种问法。他的心蓦然一动,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你希望我在这里歇么?” 她抿了抿唇,有些不耐,“你爱歇不歇。” 他失笑,上前搂住了她,一下下轻拍她的背,“傻子,我不在这里歇,还去哪里歇?” “宣室啊……”她被他圈在怀中,脸都埋在他胸前,声音有些闷闷的,“又或者……增成殿那边,今日太皇太后说,要让她们住到那些屋子里去。” 顾渊顿了顿,“我不会去的。” 话音坚硬,隐约带了执拗,她漫然一笑。 他忽然扳起她的脸,迫得她与自己对视,“你不信我?” 她避开他的目光,“妾不敢。” 他突然将她从床上拽了出来,脱下自己外袍给她披上,她惊道:“做什么?” “过来。”他冷冷地道,当先走了出去。她迟疑一会,终是拖着略微虚浮的脚步跟上了他,走到宜言殿风雨飘萧的小阁上,他伸手一指前方恢弘层叠的殿宇:“那是什么?” 她努力辨了辨,山川风雨夕,天光隐,花木残,那一座座宫殿都很相似,都似一个个巨大的笼子——“承明殿。” “承明殿后边。” 她微惊,“椒房殿。” 那是中宫皇后所居的宫殿。巍峨持重,与承明、宣室等帝王殿宇遥相对望,正是母仪天下的气度。 “不错。”他转过身来凝视着她,夜幕缓缓地披了下来,雨声依然急骤如奔马,他的呼吸有些不安的急促,“朕不能承诺让你住进椒房殿……” 他的眼帘微微垂着,话里散碎着风雨声,天光云影皆黯灭,浅薄的夜色覆在苍穹之上,他一身白衣随风而振,瘦削的骨殖仿佛即刻就要离地飞去—— 她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袖子,仿佛依赖着他的一只小狸儿。 “但朕可以承诺你,”他垂眸凝注着她,话音低沉,“除你之外,绝没有其他女人能够住进椒房殿。” 她怔了一怔,而后便是错乱地摇头,“不,不,我不是……”说着说着泪珠竟然成串地跌了下来,“我不是一定要做皇后……” “阿暖!”他扶住她的肩,定声道,“你信不信我?” 她捂着口低泣,“我信你……” 江山如此辽阔,他突然间以帝王的姿态向她宣称了一生一世。哗啦啦的雨水沿着挑角飞檐砸落下去,前前后后,东西南北,九重宫阙,千门万户,都是巨大的囚笼,他在囚笼之中抱紧了她,低低地问她:“阿暖,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 她呆了呆,血液在刹那间沸腾又在刹那间冷却,颤着声音道:“你……你确定?” 他点了点头。太皇太后已经容不下她,她一个弱女子失了外家依恃,便只有他了。然而现在他手中没有证据,也无法与她多说。她看着他的表情,容色却一时变得深不可测。 他需要一个儿子,大靖顾氏需要一个儿子。 可是,如果这儿子的母亲姓薄……她终究是不敢想,于是又去看他。他没有言语,抬手掖了掖她的衣领,搂着她往回走。走到床边,她脱下外袍,他拿去放好,她已躺回了床上。 “我身上有病,切莫过给你了。”她慢慢说道。 他一哂,不置可否,径掀开锦被与她并肩躺卧,她被吓了一跳:“你当真要……” “病了还不安生。”他颇不耐烦地低声打断她的话。 他将手环过她的颈项,她怔了片刻,依偎上去。 何必再想那么多呢?总之此时此刻,他是真的,他的身体是热的,他的心脏在跳动,这就够了,不是么? 她本就生了病,方才在外面遭凉风一吹,脑子里混混沌沌,思绪不知落到了何处,嘴角渐渐浸出了笑。她往他胸膛上蹭了蹭,索性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睡下。 他自胸臆间慢慢发出一声似难耐、又似享受的呻|吟。 她惊得又抬起了头,“你……” “多话。”他皱眉,“方才太医不是说了?你现在……不方便……” 他不说话了,她的脸也红透了,刺溜一下埋进了他的胸膛。他尴尬地咳嗽两声,想说点什么正经话来转圜,“今日在长信殿,委屈你了。” “不委屈。”她闷闷的鼻音传来,烘得他胸膛发痒,大约是直吹进了心腔子里了。 “往后留个心眼,长乐宫的东西不要随便吃。”他一下一下地用手指梳弄着她的发,眼神里仍有余悸,“我不在时,你索性少去请安。我没法时时刻刻护着你——要不,”他忽然有了个主意,“等仲隐平了滇乱,我让他来当你宜言殿的郎卫,如何?” 薄暖低低嗤笑,“人家一个好端端的九卿,被你一句话,就变成看门的了?” 顾渊不以为然,“我让他来,他不敢不来;而况郎中令本来就是看门的。” “陛下莫再如此说了。”薄暖轻轻叹了口气,“陛下身边靠得住的,也只有仲将军一人罢了。来日若再出了刺客……”说到这里,她有些难受,“伤口还疼么?” 他微微一笑,“你自己看啊。”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靠在他右侧,连忙半撑起身子,“我可压着你伤口了?” 他挑了挑眉。 她脸上又红,琉璃雁足灯里火光幽渺,映得她明丽脸庞扑朔如谜。她默了默,终是伸手挑开了他的衣襟。 男子的胸膛结实,仿佛还能听见白皙肌肤下有力的心跳。她怔怔然,他一笑:“看傻了?” 她羞恼至极,立刻便想将他衣襟掩上,他却突然抓住她的手,导引着她,触到了他肋下三寸处那一道窄而深的箭伤。 她手指一颤,回过头来,见到那一道凹凸不平的疤,已经愈合的创口犹是狰狞地张牙舞爪,仿佛还能想见那一日的凶险情状。她低声说:“往后还是让仲将军时刻陪着你的好……可是方才你说,他也要去滇国?” “扫不扫兴。”他平平地道,“我跟你躺一块儿,尽想别的男人。” 她哭笑不得,有关仲隐的话头分明是他挑起来的,他倒反咬一口。她将手指轻轻掠过那处伤疤,他“咝”了一声,扣着她的五指,缓缓将她的手往下拉,放在了他的衣带上。她低下头去,他只能看见她珍珠般莹润的耳垂,而后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他导引着她的手解开了自己的衣带。 他倾身过来,微微紊乱的气息喷吐在她洁白的耳垂,“想摸吗?” 她沉默,目光所及是枕上轻红的纻罗巾,灯火之下仿佛幻化作一片荡漾的红色的海。然后她闭了闭眼,咬了咬牙,手指虽止不住颤抖,却仍旧一意孤行地往下—— “好了!”他突地拿开她的手,声音沉得可怕,仿佛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夜空。啊,不,殿外明明已降下了风雨,一声声都像鼓点般敲打在他的心上,他转过头去,很久,很久,她的手慢慢地收回了,他才忽然道:“你真是——妲己!” 莫名其妙。她腹诽。这才转头看向他,好奇地道:“你也脸红了?” 他干脆在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她笑起来,“原来你当真没碰过女人。” 他冷冷反诘:“难道你碰过男人?” “没有。”她轻声道,“所以我才……” 他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古人说好色可以亡国,初时我还不信,现在我……我真信了。你再多说一句,大靖朝我就不要了。” 她呆了呆,柳眉微挑,眸中笑意更深,却终是乖乖地躺下,再也不多说话了。 好像真的生怕自己多说一句,就会变成亡国的祸水一般。 ☆、第52章 愿毋相忘 翌日清晨,薄暖醒来时,顾渊已经去了宣室殿。初拜大将平叛,有许多军务需他先行调度妥当,薄宵才好临机独断。 薄氏外戚发迹,初是因为四十多年前的薄家女郎怀上龙嗣,成为了孝钦皇后;而后薄氏外戚显赫,却是因为薄太后有一位能征善战的侄儿——骁骑将军薄宵,二十年来南征北讨,平羌踏胡,马背上打下了累累功勋,也带得薄氏一门鸡犬升天。 薄宵平素寡言,行事虽冷酷但并不跋扈,顾渊不担心他;顾渊担心的是仲隐。此次出兵,薄宵为主帅,仲隐为裨将,浩浩荡荡的三十万大军,精锐都出自薄宵麾下。若是将帅失和,在滇南那么远的穷乡僻壤…… 仲隐是他身边的利剑,他损失不起。 可是一把利剑若时时揣在身边,他又怎么知道它能不能在关键时刻济事? 顾渊在这边为国事军事伤脑筋,那边厢薄暖决定再去那棵长生树下看看。 这次她长了记性,带上了寒儿和两名郎卫,漫然往林苑里散步。昨日一场大雨,将秋气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苑中百草凋零,唯是那长生树,依然枝叶青青。 薄暖让随从在不远处等着,她一人上前去绕着那长生树走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她思忖片刻,足尖在雨后松软的泥土上四处踩了踩,忽觉某处有硬物。 她心中一凛,回头命随从再走开些,而后才蹲下身来,伸手掘土,过不多时,竟发现一面铜镜。 擦去铜镜上厚厚的泥土,镜背上现出宫中尊贵的蟠龙流云纹,龙身云气之中缠绕着一行清秀小字: “常与君,相欢幸,毋相忘,莫远望。” *******************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顾渊两日后才回来,见到薄暖捧着一面铜镜怔怔地出神,扬眉一笑,“看自己?” 他走上前,却发现她盯着看的是铜镜的背面,她猛一抬头,想藏起却已来不及,“这是——我在宫里发现的。” 他眸光一凝,拿过那铜镜看了看,“这东西有些年头了。” “唔。” 顾渊瞥了她一眼,“至少是建成年的了,你看这阴文里刻的草叶,我知道建成时候的铜镜时兴这式样。” 建成年?那是孝钦皇帝的年号,当在四十年前了! 她失笑,珍珠耳珰在耳垂边轻轻晃荡,“看不出来,陛下还精通此道。” “我还不算什么。”顾渊将铜镜扔还给她,“那个聂少君,才是真正精通此道,但凡什么物事给他一瞧,都能说出个三生三世来。” 聂少君?她正沉吟间,但听顾渊又道:“寒儿说你又去了一趟弄田边的林苑?” 她慢慢道:“这面铜镜,便是我在那里捡的。” 顾渊道:“你若好奇,我便让聂少君来给你看看。” “谢陛下!”她笑了。 他挑挑眉,“怎么这样就欢喜了?你真好哄。我还没说条件呢——” “还有条件?” “三日后大军出征,你随我一同,去北阙相送。” 薄暖顿了顿,“我不过是个婕妤,位分上恐怕……” “皇后之下就是婕妤。”他斩钉截铁地道,“没有皇后,你便与皇后是一样的。” 她一震。 顾渊没有食言,第二日便传聂少君到宣室殿来,将那面铜镜给他:“你看看,这东西有什么玄机?” 聂少君却抬眼,皇帝背后有一面云母屏风,惯常是不设的,这会子却张开了,显见得其后有人。聂少君掂了掂手中铜镜,“这是建成年的东西,约莫在建成三年。若微臣所记无差,建成三年册皇后时,外头贡上许多这样的铜镜,陛下您看这镜面上,都是为皇后祈福的子孙纹。” “皇后?”顾渊淡淡道,“朕记得,建成三年,当今的薄太皇太后被册为皇后。” 聂少君点点头,“不错。这样的铜镜当是皇后宫中才有,后来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移玉长乐宫,有没有将这些铜镜一并带去,微臣就不得而知了。” 屏风之后,薄暖心头疑窦丛生。建成三年,彼时的薄皇后刚刚怀娠,连陆皇后都还未出生,遑论她的母亲、陆皇后的妹妹陆玄默。母亲遗言所说的“未央宫,长生树”,当真是指这一面年代太早的铜镜吗? 还是说这一面铜镜后来留给了陆皇后,与陆皇后有关? 这样看来,还需去找找昔日椒房殿中的老宫人才行啊…… *********************** 聂少君自宣室殿中莫名其妙地出来,心思打了个转,自北偏门出了未央宫,却信步往北边的太子宫去。 太子宫中黄花素净,桂子清凉,还是孝愍太子在时的摆设,原样未改,寡淡得正似那人的心性。内侍都知他是天子跟前的红人,不敢拦阻,验过了门籍便放他进去,正殿之前一名宫娥恰提水经过,见到生人,惊讶地叫了一声,连忙往里去通报。 陆容卿听得分明,原来是那个姓聂的骑都尉,新加了侍中,才敢这样大摇大摆进北宫来。本来淡如止水的心一下子被搅浑,好不烦躁:“不见!” 襄儿也觉这骑都尉大人不成体统,便想出去回绝了他,谁料他竟自己掀帘子进来,一脸嬉笑:“太子妃好大的架子。” 陆容卿倏地站了起来,这是深宫内闱,他怎不在外等候,说进便进?她身边,她身边就是自己的寝榻,身上还穿着宴居的长襦,直恼得满面红霞,“登徒子,还不出去!” 聂少君微微一笑,她今日一身素衣,未施脂粉,裹着一条静洁的白,宛如秋初带露的花,让他担忧会不会立刻被秋风吹落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来了这样大的胆子窜进北宫里来,方才内侍宫婢们的惊呼声他也听见了,但他就是不想搭理,只想着,看到她就好了,只要能看到她,哪怕一眼,他也就能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荒唐冒昧、这样穷极无聊了。 可是看到她一眼,他却又只想再多看,什么庙堂策,什么膏粱谋,都是放屁,都不如她颊边的红云,抑或鬓边的一缕头发丝儿,那样地真切,那样地令他欢喜。 她被他盯得手足都无可措处,“看什么看,你这是——这是大不敬!” “我有事与你说。”聂少君敛了眸,犹敛不住面上的欢喜。 “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陆容卿冷冷地道。一个广川乡下的儒生,纵然一朝跃了龙门,也与她毫无干系。那一晚在他家中的事情,她只想马上忘掉,立刻忘掉,而且她以为——她以为自己已经忘掉了的。 他看了看一旁的襄儿与一众神色慌张的内侍,知道自己确实给她带来麻烦了,可是心里又堵了一口气,无论如何,不吐不快:“太子妃为何要回北宫来?便呆在思陵,不好么?” 她一怔,静了片刻,神容平复为一贯的冷清,“你想说什么?” 聂少君静了静,心情略为平复了,语气冷淡了下来:“太子妃的表妹薄婕妤如今受陛下盛宠,这世上还与陆氏有渊源的,也只剩下太子妃和薄婕妤兄妹二人了吧?” 陆容卿眸光一冷,径自往外走去,“襄儿,到书阁来,给聂大人看茶!” 茶香袅袅中,伊人冷漠的面容好像也不那么刺眼了。聂少君端着漆耳杯笑了笑,“太子妃既然回来,便该知道自己会惹麻烦。” 陆容卿顿了顿,“我不怕麻烦。” 聂少君眼风微斜,“那倒还可以一谈。太子妃是货真价实的陆氏遗孤,对自家的事情,合该上心。” 陆容卿低声道:“那又如何?单凭我一个人,查不清楚的。我回宫来,只想看看太子的旧屋,待今上有了新太子,我自要搬出去。” “我只怕太子妃太过恋旧,徒惹新人气恼。”聂少君自己也说不清自己这话里含了多少层意思,果然便见陆容卿面色一变:“你胡说些什么?” 聂少君面不改色地道:“我说孝愍太子已经薨了,这算不算胡说?” 陆容卿那一双冷澈的眸子里有黯然的光一掠而过,仿佛来不及发光就已坠落的星。聂少君全都看在了眼里,干笑一声,转移了话题:“薄婕妤也是有心的,恐怕您却还不晓得。这事情终归不是只有您一人记挂。” 陆容卿静了静,她想起那个到思陵来看望她的华贵女郎,由少年天子作陪,两人的恩爱与默契都溢于言表。至于皇帝那天向她提的问题…… “如今孝愍太子不在了,我这个前朝的太子妃也不过是个毫无力量的孀妇,查案这种事情,顶没意思。” “若有了眉目呢?”聂少君将耳杯放在案上,却是一口也未喝,“我今日看到了一面建成三年的蟠龙子孙镜,镜底刻了一个字。” 陆容卿淡锁双眉,“建成三年?” 聂少君伸指蘸了茶水,在案上慢慢地描画出了一个字。陆容卿看得清清楚楚,腾地一下站起了身。 一个—— “永”字。 ☆、第53章 天下有风 那个“永”字藏在重重叠叠阴刻的花叶之间,薄暖是这一日入夜之后,不知第几千次端详这铜镜时,方才找见的。 顾渊揽襟端坐案前,一手执笔批着奏疏,一边头也不回地道:“不过是一件太皇太后的旧物,值得你看这么几天?” “陛下,”她却忽然道,“妾想求一个恩典。” 顾渊一听她这称呼就皱眉,“什么事?” “待薄将军、仲将军他们出征后,陛下您也有空的时候,妾想求陛下带妾去一趟兰台。” “兰台?”顾渊一手撑着头,回首看她,“兰台不是女人去的地方。” “兰台也有女史嘛……”她嗫嚅,“妾只是想去看看罢了。” 顾渊又转回头去,简洁明了地一个字:“好。” 她有些意外,原没料到会这样轻易得到应允,高兴地道:“谢陛下!” “你阿兄正好也上疏,道是又筹上来一批钱,给朕修明堂用。”顾渊眉也未抬一下。 “妾上回贡来的二万金,陛下这么快就用完啦?”她笑谑。 “多多益善。”他也笑了,手中刀笔龙飞凤舞,竹简啪啪往案边丢。她掩唇轻笑:“这下公卿百官们可要发愁了,谁都不愿把银子往外掏呀。” “该掏的还是得掏——广忠侯又来奏,说治河的银子不够了。岸边的富商大贾发国难财,囤着满仓的米不肯卖给官府赈灾……” “洛阳官仓还有粮米否?” “有是有的,但不够了。” “你命人扮作商贾模样,带官仓的米去贱卖给百姓,再找几个托儿来买。”薄暖眨了眨眼。 顾渊眉一挑,“这是自己买自己的,那百姓呢?” “奸商见有人降价粜米,自然要乱了阵脚。”薄暖漫不经心地走过来帮他将奏简理好,“他们比我们可精着呢,恐怕只想赶紧将米卖出去了。” 顾渊愣了一愣,突然跳了起来,往她额头便是狠狠一亲。她闹了个大红脸,犹自没能回过神来,他已大声笑道:“阿暖啊阿暖,你真是我帷幄中的大贤臣!你一句话,就比他们什么三公九卿连篇累牍的,都要靠谱!” 他玩心忽起,拿过一枚空简便往上题字。他长身玉立,一手执简,一手握笔,神态清泠,而嘴角挂一丝笑,长袂轻飞,宛如神人。片刻他写完了,拿给她看:“朕这个诏书,拟得如何?” 薄暖一读,简直羞得无地自容:“‘内相’是什么东西,古往今来,没见过这么别扭的 官!” 顾渊清了清嗓子,“朕要任命,薄婕妤,做朕的‘内相’——诸位臣工都给朕听好了,你们空领了千石万石的俸禄,还不如朕的枕边人聪慧解事,一个二个,全都给朕回家种地去!” 她听得好笑,前仰后合地笑弯了腰,“陛下要将公卿遣散,自己做孤家寡人么?” 顾渊正色道:“朕怎么是孤家寡人呢?遣散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朕才正好与你长相厮守,再不要什么国事来烦朕。” 薄暖笑着笑着,笑容亦淡了,压着眉睫低声道:“陛下这话莫让外间人听见了,妾可不敢做亡国祸水。” 顾渊淡淡一笑,神色不再如之前那般狷介,而平白添了寂寥,“朕知道,朕终究过不了寻常夫妻的日子。” 薄暖缓缓道:“陛下本就不是寻常人,陛下是真龙天子。” 顾渊侧首望她,她清瘦的影子笼在灯火里,宜言殿的垂帘清灯都是他熟悉的幕景,然而只那个少女,每时每刻,似乎都有新鲜的样子呈与他看。他越是了解她,就越是不了解她。她的眼神里蒙了一层雾,她的心思也是他抓不着猜不透的雾,他有时真是着迷啊,他想,她是这样多变而美丽的女人,他一辈子也看不厌。 “明日,”他哑声道,“明日朕带你上北阙,让全天下都知道……” 他不说话了。 她静了静,轻轻探出手去,握住了他的。他却突然将她往怀里一拉,毫不迟疑地吻上她的唇。 她吃了一惊,这是结结实实的偷袭!长发都披散了,她的惊惶落入他眼底,如一只受惊的羊羔,又如突然被风吹醒的海棠。他心头一荡,抱紧了她的娇躯,不耐烦地一手推开了书案。 她只觉自己仿佛一片轻不着力的鸿毛,被他这样轻轻一推……便跌落在席上,连一丝声响都不曾发出,他的唇已严丝合缝地印了上来。他的呼吸急促得可怕,灼烫得似乎要烧起来一样,每一个吻都如是烙印在她纤白的肌肤上,她颤抖着伸出双臂,被他一手握在了胸前。 他抬起头来凝注着她,眼中似有千山万水,她一一地跋涉过了,疲倦过后是无边的依恋。 他一个个吻过她的指尖,她星眸半醉,不由自主地呻/吟出声,“子临……”如果花有声音,那一定便是这样的声音,娇嫩,柔润,未曾经过分毫的风霜,却又熨帖得如水流填满了每一道缝隙。仿佛在希求着什么,她的双足下意识地在席上蹭动着,却听他蓦地“嘶”了一声,恶狠狠地发话:“真是——要命!” 铺天盖地的昏黄灯火里,只有他玄黑的影,温暖而踏实。她犹愕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而他已哗啦一下撕开了她的衣襟——温柔远去了,此刻他的那双瞳仁竟是陌生地冷亮,燃烧着漫无边际的暗火,他在逗弄她,在诱引她,他用他那滚烫的体温带着她往深渊里坠去…… “陛下,仲将军求见。” 孙小言的声音突然在半空里响起,吓得薄暖一下子坐了起来。她陡然意识到自己还身处宜言殿前殿,殿外殿内只隔了几道纱帘,脸色都惊白了。顾渊瞬时被扫去了所有兴致,心情坏到了极点,拿起一方青玉镇子便往外头砸去:“作死么,让他滚!” 孙小言被吓得魂飞魄散,“陛下息怒,小的只是,只是看仲将军委实跪得太久……” 顾渊在薄暖身上埋首半晌,不出声,呼吸却濡湿了薄暖的肌肤。薄暖只觉腰都麻了,不好意思地推了推他,小声道:“要不去见见仲将军?他马上就要出征了——” “你闭嘴。”他闷闷地打断她的话,抬起头来横了她一眼,眼眸还染着未曾消褪尽的*,润润地仿佛一片被惊动的星河,薄唇微红,又重复了一遍,“你闭嘴!” 声音并不大,语气却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她自己都还在眩晕当中未能平复,却又被他不服气般啄了一口。她伸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嘴唇,方才被吻得有些疼,可是他的滋味却是甜的,直沁到了她心里去。 而另边厢顾渊已站起身来,舒了舒筋骨,方一字一顿地开口:“仲隐若不肯回去,便让他继续跪着,朕已经歇下了,哪有再见外臣的道理。” 孙小言揣摩着皇帝的语气,“那小的让仲将军回府待命?” “还待什么命!”顾渊冷冷地道,“他马上就要走了,将在外,君命便可不受了。” *********************** 大正元年九月廿四乙卯,骁骑将军薄宵率军出汉中,往讨滇乱。 那一日未央宫的巍峨北阙上,薄宵自北军领出、开往汉中的三千精兵,俱亲眼目睹了皇帝与婕妤二人携手登楼,皇帝剑眉星目,婕妤冰姿雪容,同是大礼的袍服,站在一处,秋光澄澹,直如神仙眷侣。 薄暖初时还十分忐忑,然而顾渊的手却是仿若磐石不移,稳稳地牵着她登上北阙,眺望连绵远山。她过去总是疑惑,为何他总能如此心志坚定、从不动摇?而今她看见那军容齐肃、牙旗静卷,漫天恢宏的黄云之后是高而清澈的日光,她忽然间就明白了—— 是这万里江山,浩荡长风,给了他这样的帝王气概。 即使是孤绝的道路,也要昂首挺胸地走完,这是他为帝王的尊严,也是他为帝王的责任。 三千将士之前,甲胄在身的仲隐抬头望去,微微眯了眼。 他仍然记得昨夜,未央宫桂露幽凉,风月静默,他跪了一整夜,也未能见到天子一眼。他是去请旨的,可是天子却只留给他一句话——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他于是知道,等他回来,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第54章 卿本佳人【一更】 兰台典藏旧籍书册,在未央宫北,以石为室,秋光冷澈,在这煌煌靖宫的一角,这石室兰台显出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书卷气来。皇帝将驾临兰台的手谕发下,御史中丞早早即领着兰台令史与台中官员十余人在阁前跪迎。未几,马蹄声动,一乘华辇缓缓行来,辇上并肩坐着皇帝与婕妤二人,倒令御史中丞一怔。 皇帝今日一身苍青常服,崔嵬如玉山,金冠束发,鬓若刀裁,目若朗星,不肯就人搀扶,自己跳下了车来,再回身去扶薄婕妤。御史中丞于是见到了一双烟雨般清幽的眸,长眉淡描,仿佛秋空中不着痕迹的流云,愈是淡,便愈是令人心动。 皇帝宠爱这位薄婕妤已是朝野知名,御史中丞却从不知道皇帝竟会无法无天地将后妃带到北边的官署中来,跪迎的十数人看得瞠目结舌,一时竟连请安都忘了。 薄暖淡淡一笑,轻轻拍了拍顾渊的臂膀。 顾渊这才回过头来,一看众臣都跪着,“魏中丞请起!朕今日叨扰了。” 御史中丞突然反应过来:“陛下长生无极!婕妤长生无极!”将头重重地叩了下去,一时间叩首顿地之声竟是不绝。 薄暖看顾渊又高高地皱起了眉头,忙低身虚扶道:“魏中丞切莫如此大礼,叫本宫惭愧得紧。今日之事烦劳魏中丞了,还望魏中丞勿怪才是。” 她一番言辞恳切,魏中丞又听得怔怔然了,顾渊在一旁冷哼一声,径自抬步而入。薄暖连忙随上,又回头给魏中丞使了个眼色。魏中丞这回终于看懂,拼命挥手让众臣都起来,自己则小跑着跟了上去。 剩下的兰台诸官面面相觑,只觉方才的帝妃二人就如民间的寻常夫妇,丈夫在外人面前发了脾气,妻子忙来转圜善后……旋即又失笑摇头,怎么能将人中龙凤比作民间愚夫妇呢? “朕去看看。”顾渊冷冷一抬下颌,“请魏中丞带路。” 兰台的校书房与藏书的天禄阁又自不同:书阁中尽是高高的书架、密密的书简,书是森冷的,隔绝出另一个世界;而校书房里却是一片忙碌,校书郎仲恒端坐书案前奋笔疾书,刀笔末梢一下一下断然地荡着,一旁堆了无数摊开的书简,书简之外来来回回走着许多抱简读书的人,有的将两部书和在一起比对,有的在复原受损脱落的竹简,有的在琢磨着字句注疏…… 顾渊站在门边,颀长的身形拦住了门外的秋云,他微微一笑,“吾国可从周矣,郁郁乎文哉!” 仲恒猛地抬头,大惊:“陛下!”立刻放下书笔,领着校书房一众臣僚向皇帝端正行礼,“臣等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死罪!” 顾渊迈进门槛来,直往里边走,与仲恒擦肩时轻轻拍了一下他,“仲中郎胡说八道,你若死了,这大靖天下,还有谁能校正这些古书?” 仲恒不敢应承,但见皇帝走到他的书案边,拿起一册新誊的书简就翻看起来,一边看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仲中郎诗书传家,可惜儿子却是个莽夫。” 仲恒心头一凛,他有四个儿子,但与皇帝最亲近的还是庶子仲隐,此时更不作他想,“犬子无知,行事莽撞……” “可是朕就喜欢这样的人。”顾渊轻轻挑起了眉毛,“朕与你说,小仲归来之日,定有封侯之功。” 仲恒面色一白。身后还是与他一同校书的门生们,皇帝毫不避忌,就对他做了这样的许诺。他心头拿不准主意,在官场淹留太久,太明白权力的翻覆莫测,反而不像初入仕时那样肝胆赤诚。 皇帝也需要用人,需要用自己的人。擢拔寒士如聂少君辈,扶持望族中的小房如广元侯、城阳君,再来他这里安抚前朝老臣、名望宿儒……帝王之术,深不可测。 终而,仲恒颤巍巍地伏下身去,“老臣谢陛下恩典!臣仲氏一门,甘为陛下牛马驱遣!” 宜言殿中,薄暖还未归来。 寒儿躬身细声道:“文充仪可还需要添茶?” 梁太后的表侄女、新封了充仪的文绮生就一副俏丽的眉目,容光潋滟,宝髻珠钗,只是等了太久,神情间有了厌倦,还隐隐有一丝牵怨,“不必了。”话音冷冰冰的。 寒儿遭了冷脸,只得告退。文绮却又忽然叫道:“等等——你刚才说,婕妤去做什么了?” “回充仪,”寒儿敛容道,“婕妤往宣室殿面圣,还请充仪少待。” 文绮冷笑一声,发髻上的珠钗随之一晃,“我才前刚从宣室殿过来,陛下并不在那里,婕妤又怎会去那里面圣?定是你这婢子撒谎!” 寒儿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道:“回充仪,婕妤或在路上,或在旁殿,奴婢只知她去见陛下了,陛下是在宣室殿时宣婕妤过去的。” 一模一样的话,她已经颠过来倒过去说了不知多少遍。文绮打量着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宫女,想来她这滴水不漏的本事决计是薄暖亲手教的,连一丝缝隙都没有。文绮偏着头扬了扬眉,“也罢,你再温一壶茶来。” 寒儿应喏,转身去沏茶,恭恭敬敬地端上来。不料文绮突然将衣袂一甩,茶水陡地泼溅出来,“哐啷”一声茶碗堕地,青陶碎成千片,文绮一袭织锦流光的深衣也湿了大半,她唰地站了起来,指着寒儿的鼻子便骂:“大胆婢子,手脚恁地笨,还是诚心要害我?!” 寒儿立刻跪了下来,连连叩首道:“奴婢死罪!奴婢死罪!”磕了三个头又直起身道:“充仪赶紧将衣衫换下吧,当心着凉!” 另边厢文绮自己带来的婢女已扯开了嗓子:“我家充仪今日为了面见薄婕妤,特穿了太皇太后亲赐的挑花流光裙子,你这贱婢随手泼来,莫不是成心的!你今日倒说清楚了——” “好了好了。”文绮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又对寒儿怒道,“还不去增成殿取我的衣裳来?难道要我穿你们婕妤的衣裳?” 寒儿顿了顿,立刻拎着裙角跑到殿外去对小黄门吩咐了几句,小黄门一溜烟地跑去了。寒儿却不立刻回去跪着,而是在门槛外张望了几眼,清湛的秋空下,赭红的高高的宫墙边,一乘华辇正迤逦而来,她尚只能望见那明黄的车盖。她慢慢回过身来,慢慢地踱回文绮身前,文绮的婢女已再度叫了起来:“还不跪下!” 文绮低声道:“莫再为难她了。”站起身来,“领我去更衣吧。” “还请充仪少待,宫人们还在整理尚衣轩。”寒儿慢吞吞地道。 文绮蹙眉,“尚衣轩还需整理的么?” “回充仪,宜言殿的尚衣轩中有陛下的衣裳。”文绮脸色一白,寒儿犹面不改色,“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天子之服不可污于众目,还请充仪少待。” 文绮攥紧了袖子,脸色白得十分难看,像是被硬生生抹了几笔,声音都是颤抖的,“你方才还说……你还说婕妤去宣室殿了!” 寒儿目光闪烁,没有回答。文绮蓦然醒悟:寒儿那样的说法,竟还是在给她面子!寒儿若直说皇帝和婕妤是在尚衣轩中……那样的事情,谁能说得出口,谁能听得下去? 文绮只觉脸上羞耻得发烫,也不知是在为谁羞耻,想端正容色啐她一口,又觉全没有个说法,她不得不有些茫然了—— 陛下……竟是那样喜欢她,喜欢到没有了王法。 她以为随太皇太后的懿旨入宫是一场豪赌的开始,却没想到这游戏还未开局,就已然结束了。 内殿里传来清晰的走动声,有宫婢打起了梁帷:“陛下请,婕妤请。”文绮顿时慌了神,想逃离,双足却仿佛深深陷进了青砖地里,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那一双璧人自内中相偕而出,皇帝长袍缓带,却是作居家打扮,一手揽着婕妤的腰,正侧首对她笑。 文绮呆住了。 那一瞬的宜言殿,万籁俱寂。 文绮是皇帝的远房表姐,她认识皇帝很久了。 但她从来不知道,他会有这样,温柔的笑。 而那个女人,领受了这样珍贵稀有的笑容,竟然还恬然自足地保持着端庄的仪态,只是淡淡地一笑,便回首对她道:“原来是文充仪,本宫怠慢了。” 文绮连身上的水渍也不管了,跪下来纳头便拜:“妾向陛下、婕妤请安,陛下、婕妤长生无极!” 薄暖却吃了一惊,“姐姐怎的湿了衣裳?寒儿,快带姐姐去换了!” 寒儿领命,文绮冷冷瞥她一眼,寒儿全当没看见,只领着文绮入内更衣。 顾渊有些摸不着头脑,“好端端的要从侧殿更衣进来,就是为了这一出?” 薄暖抿着唇,微笑不言。 顾渊摇了摇头,“你这性子,越发无理。” 薄暖拉着他到案前坐下,又去试了试香,待得满室清香馥郁,文绮已换好一身薄暖的碎红描金的襦裙,忐忑地走了进来。 皇帝在案边闲卧读书,婕妤跽坐其侧,缓缓地研墨。闻得通报,薄暖回过头来,笑了:“这身衣衫我穿嫌大了,姐姐穿倒是正好。” 文绮赧然得无地自容,只觉自己好像是误入仙山的不速之客,这个地方原本就只应该有皇帝和婕妤二人,不该有她。她低头匆匆谢恩,连皇帝的脸都不敢看,便急急地离开了。 顾渊目光凝定在简册上,只轻轻哼了一口气,“又是一个视朕如洪水猛兽的。” “那却不是。”薄暖低低地道,“这一回,洪水猛兽是妾。” 顾渊放下书册,却对上薄暖清淡的笑意。他一怔,想起那小黄门方才说的话,似乎明白了什么……却不能确定。 “可是妾这回,就是要做洪水猛兽。”薄暖仰起头,秋光映在她优雅白皙的颈项,“妾便是妲己,决不让商纣王去增成殿。” 顾渊呆了一呆,花了好一番心力才明白她这句话,却突然笑出了声。他将简册往案上一摔,便指着她朗然大笑起来。 薄暖羞恼地拿下他的手,“做什么笑成这样!” “你,你……”顾渊笑道,眸中如有荧荧灯火,灿灿星辰,“你吃味!” 薄暖索性侧过身去不理他。 “我真是冤枉啊!”顾渊装模作样地道,“我哪天去过增成殿了?便刚才文表姐,我一眼都没多看的。” “寒儿跟我说,她还去宣室殿找过你。”薄暖别扭地道。 “可是我人都不在宣室啊。”顾渊一脸无辜,起身挪到了她面前,她又想转头,被他伸手扳正了,逼得她看着自己,“你这罪名罗织得好没道理,我要找廷尉告去。——还有那个寒儿,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关寒儿什么事了。”她嘟囔,“太皇太后亲册的充仪,她哪里开罪得起?” 顾渊静了静,她提到太皇太后,他的眸光便沉了下去。许久,他放开了她,别过头去,“民间贫夫妇尚能二人相守,我做了皇帝,偏还不能只要一个女人。” 她苦笑,“陛下这是什么话,叫人听去,平白惹笑。” “前线已传来捷报。”顾渊沉沉地道,“邛都已克。” 薄暖怔住。 滇国叛乱的首都被攻克,皇帝的面容上却没有丝毫喜色,她只能轻声问出他心中的话:“仲将军平安?” 顾渊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回答。 ☆、第55章 寡人有疾【二更】 文绮自回增成殿后,一直高热不断,一众女官命妇都去探视,文绮发烧呓语,颠三倒四尽说的是自己在宜言殿的见闻。女人们听了挍舌不下,一传十十传百,宫闱里添了新鲜的秘事,便连空气里仿佛都沾满了当日尚衣轩里的*味道。 话题中心的两个人,皇帝和薄婕妤,却是八风不动,连增成殿的门也没进过。 风言风语终于传到了薄太皇太后处,彼将皇帝传了去,又是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诫,道是好色亡国,戒欲延嗣云云。 太皇太后费尽口舌,皇帝却只回了一句话,这句话在这一整个年关里都成为了大靖后宫中口耳相传的名句。 他说:“皇祖母的苦心朕都懂,无奈寡人有疾。” 薄暖听到这句话险些喷出一口水来:“他真是这样说的?” 寒儿一边裁着布料,一边摇头晃脑煞有介事地道:“真是这样说的,这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云丫头告诉奴婢的!” 薄暖笑着取过绣绷,“寡人有疾,寡人好色,也真亏他想得出来。” 寒儿道:“婕妤,您说陛下这样说,太皇太后会不会干脆给他送去一百个女人……” “不可能的。”薄暖被她逗乐了,“太皇太后是什么人,遇到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还去顺水推舟?骂他尚来不及!” 寒儿咕哝了一句:“所幸我那天机警……” “是是是,你机警,我问你,那茶水当真是你泼她的?”薄暖正色。 “真不是!”寒儿叫苦,“当日别的奴婢也看见了,是她往我身上撞呢!” 薄暖挑了挑眉——她的神态是愈发与顾渊相似了。“也罢。下回要更端谨些,别被人找着茬了。” 寒儿“噢”了一声,埋首工作,不多时便裁出了一块缥青的料子,忽然又抬起头道:“可是,陛下并没有临幸过您,若是有心人拿禁中起居注来,不就……” 薄暖的表情僵了片刻。 她的声音凝住了:“寻常人怎能看起居注的?” “婕妤,奴婢有些不明白。”寒儿凑上前来,“按说黄门大人那边能看到起居注,便不该再信这些疯话,为何现在传得沸沸扬扬,也不见一个大人小声辟句谣?” 薄暖静了静,“他们……或者在看好戏,或者……根本就是太皇太后的人。” 寒儿张口结舌,“太皇太后——” “好了。”薄暖打断了她的话,将绣绷一扔,才前的心情似乎全都消耗尽了,她只想把自己埋进枕头里去,“莫再妄议。” 送走了十月旦,便要张罗着迎接正旦。去岁的这个时候,她还在侯府之中,全没想到他会用这样的雷霆手段让她进宫为妃。时光像是在铜漏里突然沉下去的漏箭,在所有人都没有留意的时候,就莫名消失了。 西南又传战报,道是广穆侯班师途中遇见滇人埋伏,险些全军覆没,全赖伤重的仲将军一人指挥得力,方才拖得八千残兵出了十万大山。与此同时,增成殿的文充仪病情忽然加重,一场风寒竟至于形销骨立,太医丞说已熬不过这个冬天。 一时间,前朝与后宫,俱是一片愁云惨布。 天灾*、生老病死,来得太快、太突然,让薄暖招架未及。她还记得文绮到宜言殿来挑衅,彼时伊人容光明媚,还似秋日里盛开的园菊,未料到不过两月,已成萎落黄花。她再也不能坐视,去了一趟增成殿看望文绮,谁知太医却将文绮的寝阁都围了起来,说她的病会过给旁人,决不能探视。 薄暖皱眉道:“究竟是什么病?” 太医丞支吾了半晌,“是……是疠风……” 薄暖惊得往后跌了一步,“好端端的,怎么会,怎么会染上疠风?” 忽然听见里边传来文绮微弱的声音:“是……是薄婕妤吗?” “是我!”薄暖凝声道,又对太医说:“你真的确定是……那个病?这——这不可能啊!” 太医丞苦着脸道:“老臣如何敢诓骗婕妤充仪、陛下太后?充仪前阵子却毫无征兆,老臣只当是寻常寒热,谁知会突然……” 薄暖定了定心神,“你先下去,我与文充仪说几句话。” 太医丞为难,“这恐怕……” “下去!”薄暖冷冷地道。 太医丞只好告退,并房中宫婢内侍都一同退了下去。 被屏风、帷幔和木牖团团围起的寝阁之中,仿佛能闻见文绮清浅至无的呼吸声。薄暖不得不屏住了气息去听她说话,可是过了大半天,她也没有说话。 薄暖根本不了解她,甚至连她的样貌也记不清了,然而在这一刻,她从心底里为这个少女感到悲凉。 “文充仪,”她斟酌着对里间的人发问,“你可觉得好些了?” “太后……”文绮却浑浑噩噩,全没管她的问题,“是太后……” 薄暖镇定地道:“什么是太后?” “我们原都答应了太后,不能与你往来……可是我……我却去找了你……”文绮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拂在沉默的初冬的空气中,“所以,是太后!” 薄暖心头猛地一沉,“可是你什么都没有做。” 文绮不再说话了。 薄暖站在地心,冷风拂来,吹得她彻骨生凉。太后,是薄太后,还是文太后?太后命这些少女进宫,即使明知皇帝根本不会碰她们,即使要拿她们当挡箭牌和牺牲品。薄暖想了很久,一向聪慧的头脑此时却仿佛充斥了呼啸的风,她不能认真地思考下去,她满心满眼都是凄惶。 文绮之所以被放弃,恐怕不止因为她去了宜言殿,更因为她将自己在宜言殿的见闻传扬了出去。 薄暖只觉自己已经站在了黄泉的边缘,这泱泱无极的未央宫,仿佛一座空阒而冷漠的地狱,文绮是那在鬼门关前幽然回望的新鬼,而她,是她与寒儿当日恶趣味的调笑,将文绮推了进去…… “陛下对你……是真心的。”文绮又轻轻开口,可是薄暖心不在焉,并没有听得完全,“你莫再顾薄家了……只有陛下……才能……” 薄暖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下文。她慢慢地走出门去,对等候在外的太医丞道:“去看看吧。” 太医与一众奴婢又慌忙跑了进去。薄暖抬起头,长安冬季的天光是惨白的,不见云也不见日,未央宫的千林万径,仿佛都是噬人的窟窿。 文绮的病拖了三个月,终究没有熬过严冬。然而后宫里死了一个充仪,却就像白日下蒸腾了一滴水那样轻易而不留痕迹,丧事从简,不扰人心,热闹的正旦一如往常。 中宫无主,薄暖为大,文绮的诔文由她执笔。冷雨敲窗,她断断续续不能成文,直写得神思恍惚。这种心情不同于母亲去世的时候—— 母亲去世的时候,她是全然的悲伤,哭到不省人事后,偏还记得自己要了却母亲的遗愿,偏还一定要镇定心神做好进梁宫的计划。那个时候那个十三岁的自己真是无知无畏啊,一门心思往前冲,哪怕头破血流也要进那宫墙里去,以为只凭着自己的智计和胆色就能渡过一切难关解开一切难题,却没想到这帝王家比自己想象的要深太多、要可怕太多。 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会在这宫墙之内遇见那个人。 从她冲动地说出“我一向便是你的”,她便知道,自己再没有回头的路了。 她早已经在家族与丈夫之间做出了选择,她心中是清醒的,却总以为自己还能凭着那点小聪明继续瞒天过海。 其实太皇太后早就将她看穿了,所以才毫不犹豫地召进了薄烟。 而她,越是得皇帝的宠爱,在太皇太后眼中就越是危险。 可是……她望着灯火,神容幽然。这世上谁欢喜谁,谁厌弃谁,难道还能由谁做得了主么?情意还真如疾病啊,到来了,留驻了,莫非还能挥挥手便赶走么? 她淡淡一笑,目光澄澹。 寡人有疾,寡人好色。顾渊比她要诚实得多了。 顾渊迈入宜言殿,便见到她在书影烛光下幽微的笑容,宛如隔世的梦寐令他怔忡。 仿佛害怕惊散了什么,他悄无声息地走到她案前,才低声发问:“笑什么呢?” 她一惊抬头,讷讷地,不说话。他索性耍赖地将她抱过书案来,她在他怀里挣了挣,却听他一声冷哼:“再动,再动我就把持不住了——” 她立刻停下,乖顺地依偎在他的胸膛,他将下颌蹭了蹭她柔亮的发,声音低而魅惑,却是重复着刚才的问句:“笑什么呢?” 她着迷一般地看着他的喉结轻微地颤动,男子颈项间的白皙肌肤是不同于女子的坚韧,而他冕服未解,冠带齐肃,玄底织金的领口上黄龙腾舞,直往内里钻去。她仿佛受了蛊惑一般安静地回答他:“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他笑了,“这浑话,怎么也传到你这里来了。” 她看他一眼,少年帝王的眸光如剑般利,如水般清,如星般明亮,如火般温暖。她忽觉身心都是一松,好像终于抵达了追寻了很久的目的地,终于能够放心地休憩了。 她洁白的手臂勾着他的颈项,抬头对他微笑:“陛下也知道这是浑话。” 顾渊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心腔子里有一团火,上蹿下跳,烧得他喉头干哑:“朕看你比朕还好色。” 她傻眼了,突然把手收了回去,摆正了脸色:“要论男色,陛下还欠了几分……” “嗯?”他的眉毛懒懒地往上一抬。 她说不下去了。 “欠了几分什么?”他追问,右手好死不死地抚摸她的背,她只觉脊背上一阵麻痒,竟说不清是难受还是舒服,身子往前靠入了他的怀里,口中逸出了一声低吟。 她顿觉失态,拉不下面子,倔强地道:“自古男色多以和柔自媚,陛下……陛下太刚强了,欠了几分婉转。” 他越听越是好笑,眸中光芒流转,竟是华彩动人,“原来婕妤喜欢温柔点。” 他的嗓音如深渊之底的魔,如最深沉的诱惑。她略微迷茫,不由得抓紧了他的衣襟,他低低一笑,将她平放在席上,自己压了上来,却没注意衣角钩到了书案。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袭来,她下意识地翻身挣扎,他欲按住她,却突然咕哝了一句:“要温柔的,你自己却蛮得很。”放开了对她的钳制。 她却没有逃。 她躺在他的身下,长发如海藻般披散在流黄的席上,脸颊莹澈如雪,却又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双眼睛睁大了,如一只不解风情的雀儿,愣愣地望着他。 ☆、第56章 跋前疐后【三更】 火光幽微,噼啪轻响,似是桐油烧尽,而她的双眸凝注着他,莹润地几乎要滴出水来。他只觉这寝殿里竟热得令人头晕目眩,暗骂一声,便待扑上—— “哗啦”—— 莞席皱起,书案被他的衣角蓦地带翻,案上重重叠叠的书简全部朝他二人砸落下来!更可怕的是书案一倒,案边的书架也晃了一晃,架上的书可比案上多出十倍不止—— 顾渊大惊,立刻朝薄暖一扑护住她头脸,拿自己的脊背硬生生地受住了那些边缘粗糙的简册! “哐、当”。 最后一片木牍掉落的声音。 薄暖屏住呼吸,一片黑暗之中,她被团在顾渊温热的怀抱里,听见他近在咫尺的急促心跳。 她伸出手来——又惊落二人身上的书简,其声清脆——轻轻地抱住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笑了起来。 笑声清越,带得胸腔震动,入得她耳,一片酥麻。她微微恼,全身都热得不似她自己的,“孔夫子,书太多,被书砸了,很好笑么?”她没好气地道。 但听他带着闷笑的声音传来:“阿暖你说,我要怎样才能成事,啊?” 她一呆,“什么?” 他终于抬起身子来,衣冠散乱,剑眉斜飞,眼底全是风流,伸手勾了勾她的下颌,“下回,下回必不致出这种幺蛾子。” 她还是没有听懂,而他已坐起身来。看到地上散乱的竹简,皱了皱眉。 她知道他洁癖犯了,正欲唤人进来清理,他已拿起她方才写的诔文,“你不开心的,便是这件事情?” 薄暖默了片刻,“你又知道我不开心了。” 顾渊抬眼上下打量她一番,“你是一副水晶的心肝,早被我看个透。” 他语气虽揶揄,神色却端凝,她总感觉自己又遭调戏,却不知何从说起,只低声道:“我觉得文充仪可怜……” 顾渊将诔文放在案上,烛火映照他的侧脸,轮廓如削,“太皇太后心狠。” 她拉住他的袖子,像一只缠人的小兽,低喃问他:“太皇太后点了增成殿,你当真不去?” 他朝她望回来,眉头紧锁,好像没有听明白她的话,“你什么意思?” 她低首,讪讪地,“我怕再出文充仪这样的事情……” “你怎么还不明白?”顾渊一声冷笑,“我若当真去了增成殿,她们才要遭殃呢。” 薄暖身子一震,“不,分明是因为,因为文充仪来见了我……” “不会这样简单。”顾渊斩截地道,“这个事情我会派人继续查下去,你不必再管了。” 薄暖咬了咬唇,不言。 他侧首看着她,眸光似灯中飘摇的火芯,幽暗地燃烧,“还有,这一辈子,你再也别想把我推给别人。” ******************* “好端端的,怎么会染了疠风?”顾渊这日回到宣室殿,终于过问起文绮的事情。 他皱紧了眉头,神色冷峻,叫孙小言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回答:“太医说是举动不慎,约略接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不干净的东西?”顾渊轻敲着墙上悬剑的玉剑首,沉吟。 “陛下,”孙小言又凑前几分,“长秋殿的王常侍说有要事奏报……” “王常?”许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朕记得他当随着梁太后,不可出长秋殿的。” “是是,”孙小言连连点头,“可是他这次,竟带来了梁太后的血书!奴婢们说什么也不敢拦……” “——胡闹!” 顾渊将拳头往墙上狠狠一捶,那柄剑乃至于跳了出来,直往冰冷地面上堕去!长剑摔在地上,顾渊伸足一踢,便踩过了它。 “宣!” 不过一年的光景,王常已老了很多,鬓边白发飘萧,再不见当年眸中犀利的光,耷拉的眼皮下神色掩得更深。他进来时,先是看到了地上那柄被踩踏的礼剑,而后才是一袭冷漠玄衣的皇帝。 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少年天子,神色间的清冷已不复他所能识。 他双膝跪下,将那一卷雪白血红的帛书高举过顶:“老奴奉长秋殿手札,请陛下过目。” 顾渊冷笑了一声。 “阿母不甘寂寞,竟连这种法子也想出来了?”他冷冷地道,“朕不想看。” 王常顿了顿,“太后交代,这手札,陛下无论如何要看一看……” “无非是为文表姐伸冤罢了。”顾渊一掀衣摆坐了下来,“莫说阿母想伸冤,朕也想伸冤呢!若不是阿母起初要召宗室女子入宫,太皇太后又何得见缝插针,让文表姐住进增成殿来?但进了宫,就要有个死于非命的觉悟!” 王常默了许久,将帛书收回袖中,“陛下天命聪颖,太后定当欣慰。惟大靖以孝治天下……” “让阿母好好待在长秋殿的旨意不是朕下的,是太皇太后下的。”顾渊径自打断了他,“才前有个叫聂少君的给阿母求情,御前廷杖二十,想必阿母也是知闻的。” “太后的意思,并不是强求陛下去长秋殿看望,又或强求陛下开恩许她自由。”王常的话却出乎顾渊的意料,“太后的意思,是请陛下在面对太皇太后时,三思后行。” 顾渊的手指轻轻往桌案上敲着,“哦?” “太后说,陛下是明君圣王,当忍常人之所不能忍。”王常的话音好像永远都没有起伏,“太后当初为了陛下,能忍住一时怨怼,带陛下远去梁国;今日文充仪之死是纤芥小事,陛下为了大靖朝千秋基业,切不可乱了大局。” 顾渊的眉头一跳,“纤芥小事?” 王常躬身。 “这恐怕不是阿母说得出来的话。”顾渊一笑,“是你自己的话吧,王常侍?你今日所来,究竟是奉了哪个太后的懿旨?” 王常走后,顾渊一脚踢翻了书案。 奏简稀里哗啦散落下去,外边的孙小言听见声响,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看大惊:“陛下!” 顾渊已负手背过身去,长发随玄衣如墨,寒风拂起长袖上飘然欲飞的金线,却永远也飞不出去。“太皇太后在威胁朕。”他的声音低沉如夜。 孙小言没有听懂,不敢接话。 “她威胁朕……不要彻查文表姐的死因,不要与阿暖诞下皇嗣,不要再去惦念长秋殿里的阿母!”顾渊咬紧了牙,“朕……”他突然转过身来,灼烫得蒸腾出水汽的双眸死死盯着孙小言,“朕是男人,朕是皇帝,朕不是她薄家的傀儡!” 孙小言终于明白了,而在这明白之后,心中缓缓流溢出无能为力的悲怆。 “陛下……陛下!小的不会什么大道理,小的只听过一句话,叫‘忍无可忍,从头再忍’!”他伏拜下去,狠狠地三叩首,泣声道,“陛下便不是为了天下黎民,便只是为了宜言殿里的阿暖,也当从头再忍啊!” 顾渊看着他弓下去的背影,许久,终于转过了身去。 “陛下……”孙小言颤声道,“您与阿暖还有很长的时日,她会理解您的……” ***************** 冬雨飒飒,不知从何时起转成了冰霰,自窗中望去,一片苍灰的冷。顾渊畏寒,乃至不愿出门,不上朝的时候便命人将宣室殿的奏疏都挪到宜言殿来批。这一来可苦了薄暖,她夜中最是浅眠,一丁点声响都能闹得她睡不着,更何况是一个大活人在她房中刷刷刷揽竹写字? 夜已深了,她卷着被子躺在床上,望着那梁帷之外的一丛灯火中那挺秀洁净的背影,听见外面雪花轻轻贴落在窗棂子上的声音,忽而有击柝的宦官经过殿外,尖细的嗓子报了四更……她第五次问他:“温室殿的炉子,不是比我这边暖和得多么?你既要熬夜,便该去那边。” “谁说朕要熬夜了?”他头也没抬一下,话音淡淡的,摸不透喜怒。 “这都快天亮了!”她苦笑,“陛下日理万机,怎不稍稍分忧于臣下?” “你自可去看,你阿父那里也有一堆。”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一挑眉,“要正旦了,哪家都不容易。” 她又躺回枕头上去,漫然接话:“天家可不是寻常人家。” “是是是。”他嘴角微勾,“朕听闻天家的人熬夜,都不是为了这种苦活。” 她一愣,“那还熬夜作甚?” 他不说话了,又一本正经地看起奏简来,还特意将竹简哗哗抖了抖。饶是如此,她还是听见了他没忍住的暗笑声。 她突然明白过来,羞到极处,拿起枕边一件物事便朝他扔过去:“无耻!” 他终于大笑起来,侧身一躲,手往空中一捞,便接下了那物事,低头看了看,却静住了。 她复往枕边摸了摸,大惊失色:“你还给我!” 他将那香囊提在手中晃了晃,“早晚是给我的,索性不还了。” 她咬牙道:“怎么就是给你的了?我都没做完——” “啧啧,你真当你郎君睁眼瞎了。”顾渊朝她走过来,身修如竹,眸中光芒攒动,像是一片引人坠落的星海,“这上头一条黄龙——我且问你,本朝讳例,这龙图该不该避讳?” 她好像被抓着现行的小孩,委屈地往被子里一缩,“……该。——可是,你怎么只看到黄龙呀?” 他一怔,拿着香囊又端详半晌,腾飞的黄龙之下,竟隐隐还用暗线绣了——绣了一幅坤舆图! “这是大靖江山图?”他又惊又喜,“这样小的布料,这样大的布景,阿暖,你真是巧夺天工了!” 她只愈加地不好意思,目光盈盈地注视着他,犹带几分忐忑的期待,“叫你当先看见了,都不好看了……” “好看!”顾渊的眼神清透而笃定,河山龙腾,这样壮阔的图景令他心神为之一荡,低下身去在她额上印了个轻飘飘的吻,轻声道,“谢谢细君。” 她尚来不及品味这个吻里的清甜滋味,还正要掀开被子让他躺上来——却见他又回去那书案边坐下,继续批文了。 她望着那背影,眸中终于流露出了失望。 即使他是千古明君,即使他是中兴圣主,当这夜长枕冷的时分,她还是会很不争气地感到失望…… 她不知道,在那书案之前,一手奋笔疾书的他,另一手紧紧地攥住了那只绣工精湛的香囊,好像攥住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份凭证。 ☆、57|1.11| 又是大雪天。 薄暖茫然地看着这一片玉一样剔透、又玉一样冰冷的白,东西南北,四面八方,皆是这样的白。 她有些难过了,却不知是为什么。没有人,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她想呼喊,却发不出声音。她想奔跑,却迈不动步子。 视线全然被鹅毛般的雪片给遮蔽了,抬手欲遮,雪光便自她指缝间流落下来。茫茫的风雪中,她隐约看见前方有一个长发女子在跋涉,她的衣裳是灿金色的,对着风雪映出了烂漫的流光,薄暖眨了眨眼,她相信自己没有看错—— “救命……!”她惊惶地大喊。 这一次她的声音竟将她自己也吓着了:那样歇斯底里,那样撕心裂肺!然而只是顷刻之间,她的声音就再度被风雪所淹没,她几乎不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那女子竟回头了—— “啊——!”她尖叫起来,连连后退!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眼窝深陷,脸皮枯槁,长发蓬乱……她掩住了口。 “文、文——充仪!” 文绮朝她微微一笑,她还穿着那日薄暖送她的襦裙,眸光是温和的,笑容却异常恐怖。 “薄婕妤。”文绮张口,口中的舌头竟是齐根而断!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声音灌进了风雪里,仿佛在搅动一大盘沙子—— “你骗我。” “我、我没有骗你……”薄暖睁大眼睛,辩白道,“我没有……” “你骗我。”文绮幽幽地笑了,“陛下并不爱你……” “不!你错了!”薄暖大叫,叫声与风雪相搏,竟至成了哭喊,“他爱我的……他爱我的!” 文绮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双深窅的眸子看着她,仿佛是悲哀的。薄暖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闭着眼睛一步步后退: “他爱我的!你走开,你!——你什么也不知道!” ——“婕妤?婕妤?醒醒,婕妤!” 寒儿焦急的声音不断响起,终于将薄暖从梦魇中拉拽了出来。牙关一咬,她睁开了眼,寝殿中灯烛已熄,窗外天光大亮了。身畔的床褥没有温度,不远处的书案上奏简都被搬走,看来他是真的熬了一宿,早早离开了。 她看了看寒儿,又转过头去,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目光疲惫,仿佛在梦里已耗尽了力气。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梦与现实的界限分不清楚,生与死孰苦孰乐,实际上谁也不能判断。文绮已经死了,死得干干净净一了百了,又如何会知道自己的魂魄惊扰了她的梦?一个死去的人,根本不必为她此时此刻的痛苦负责。 她之所以痛苦,只是因为她有心魔罢了。 茫然地拉开枕下暗格,拿出那一面铜镜,对着屏外的光亮了亮底,那个“永”字赫然入目。 昨日,在兰台的书阁中,她看到了一句话。 很简单的语言,很朴素的格式,很寻常的字迹。 《罪臣陆铮行状》,第一句。 “陆铮,字子永,平阳人,陆皇后父也。” ****************** 当大雪纷飞将一天一地都变作素缟之色,沉寂太久的长安城,也迎回了她的战士们。 三十万人出汉中,定滇乱,却仅有两万人回还。 十一月廿六寅正特朝,大开未央宫东门,骁骑将军薄宵甲胄还朝,拜天子龙阙下,领劳师无功之罪。 承明殿下百级丹陛,顾渊站在最上方,黄罗大伞之下,十二冕旒之后,风雪鼓荡起他金龙腾舞的衣袂,隐没了那一张冷漠的刀削斧凿般的脸庞。 万方静寂,山川信默,唯有他一人背天而立,清瘦的身躯孤直而挺拔,天下万民所仰赖的,也不过是这样的君王而已吧? 中常侍冯吉宣旨—— 太尉文正翎调度失当,免官还第。 骁骑将军薄宵身为统帅,急躁冒进,贪功为利,还朝不慎,大过,夺爵。 车骑校尉仲隐不能劝谏,与主帅同罚,降为未央宫郎中,罚俸三月。 薄氏五侯中最为显赫的广穆侯,一战过后,成了庶民。为了配合这一道谕旨,还特将文正翎和仲隐也搭上了一同牺牲掉。 众臣工浩浩荡荡地接旨谢恩,人头攒动,乌泱泱的黑衬着大雪茫茫的白,顾渊看不清楚任何人的表情。 他忽然觉得冷。 呼啸的风雪自他的衣袖和领口流窜进五脏六腑,又散逸到四肢百骸,天空澄澹飞雪,琼楼玉宇无边无际,他终于明白了他的父亲和祖父站在此处时,是怎样的孤独。 刻骨的孤独。 ********** “哐”地一声,薄暖的手猝然一抖,漆碗摔落在地,骨碌碌转了几个无辜的圈。 寒儿连忙上前收拾,与此同时,殿外忽然走进了一名女官,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宫婢。 薄暖并不认识这个女官,正纳闷间,那女官已开口道:“薄婕妤,婢子为长秋殿长御,奉梁太后手谕,收审宫女寒儿。” 寒儿呆若木鸡,“攸华姐姐,您是要……要拿我?!” 长御攸华并不看她,只是端正地垂眉对着薄暖。 薄暖静静地道:“不知寒儿犯了何罪,惊动了长秋殿慈驾?” “内廷查验文充仪遗物,得薄婕妤襦裙一件。”攸华示意了一下,身后的宫婢连忙呈上一个托盘,盘上叠得整整齐齐的正是薄暖那条给文绮换上的襦裙,“太医丞曾言文充仪染上疠风是由接触不洁之物,而这襦裙上恰发现了细微的虫洞。”攸华低身行礼,“婢子奉命拿人,还请婕妤行个方便。” 薄暖一字字听下来,面色渐渐发白:这竟是怀疑她给文绮下药?她倏地站起身来,“纵是这襦裙不洁,也当由未央詹事查验后敬告太皇太后,奉长信殿的懿旨拿人;本宫约略记得梁太后还在囚中,不得插手宫闱事的吧?” 她说得直白,教攸华脸上有些难堪,但仍端稳了架子:“婕妤莫要误会了。太后是文充仪在宫中唯一的亲人,如今无状惨死,太后悲伤已甚,才亲去整理文充仪遗物。整理之间,发现襦裙的问题,自然亲下手谕,召寒儿往长秋殿问话。至于问过之后,是下掖庭狱论断,还是无罪放回,都要看太后圣裁。” 有板有眼,一丝不苟,这女官的冷静令薄暖惊讶。在宫中呆久了的人,都能这样面不改色的吗? 她在脑海中飞快地计算着:自己总不能直接与文太后顶撞;而若让她将寒儿带走,只需等皇帝回来,便能解决问题。文太后是不讲道理的人,但皇帝讲道理。 寒儿怯怯地蹩回她身边,低声道:“婕妤,奴婢去一趟,您会将奴婢要回来的吧……” 薄暖心中一紧,轻轻地道:“对不住……” 寒儿摇头,“无妨的,婕妤,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做的,也可以被说成你做的。薄暖没有说出这句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抬头道:“既然梁太后有谕,你便随去一趟长秋殿。到梁太后跟前切莫放肆,端住孝心。” 寒儿躬身领命,随攸华去了。薄暖一直送到门口,方回来,茶已冷透,她自去重温了一壶热的。 看看申时了,皇帝应该已下朝了。 手捧着茶壶,似乎能驱散掉被屋外的风带进来的寒意。她倚着凭几懒懒翻了下《周官》,看到“不用命者,斩之”一句,眼皮猛地一跳: 她忽然想起,今天是大军还朝的日子。 她招来内侍低声询问:“今日薄将军还朝,圣上是如何处置的?” 内侍消息灵通,却也不得不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地道:“奴婢也是刚刚听说——陛下为薄将军的事情发了大火,薄将军被免为庶人了!奴婢还听闻,文太尉与仲将军一道被罚……” 薄暖手中的茶壶晃了晃,些许茶沫子溅了出来,滚油一般烫落在她的手上。那内侍一见大惊,连忙去取来手巾,却见婕妤已自顾自站起,往内室去了。 她慢慢地撩开一重重的帘幕,慢慢地走入那坟墓一样的深深的寝殿。 薄宵的军队原本是胜了的,却在出滇国边境时遇了埋伏,伤亡惨重。犯了这样的大罪,皇帝便是将他直接论死,太皇太后也绝不能置喙。 不过是夺爵而已,已经很仁慈了。 风雪呼啸,不懈地扑打着朱红的门扉。地上纵有柔软的席子,冰冷的地气也直从脚底透入她的心扉。她忽然明白自己嫁给了一个何其危险的男人—— 他是从何时起,为薄宵布置好了这样的火坑? 为了让薄宵毫不犹豫地跳进这个火坑,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母族的表兄和亲近的朋友也推了进去。 还是说……他索性与文正翎、仲隐一道,唱了这一出戏,给太皇太后看? 她想不明白。她忽然觉得自己并不聪明,至少并不如他那样聪明。 霹雳一样的手段,铁石一样的心肠。当一个人可以当真狠下心来的时候,他的选择会多很多。 只是……她在席上坐下,轻轻地拨了拨几日之前未杀完的珍珑局,漫漫然地想,陛下今天,还会不会来呢? 今天不来,还有明天。明天不来,还有后天。 总之他们还有一辈子,她不着急。 ☆、58|1.11| 陛下今晚没有去宜言殿。 第二日,陛下依旧没有去。 第三日,孙小言蹑手蹑脚地蹩进宣室殿时,灯火犹亮,龙涎香的气味扑来,顿时令人清醒了许多。 料峭的夜风穿堂过室,鎏金高足案前,那人随意披了件袍子,还在伏案疾书。 孙小言抱着奏简轻轻放在案旁,便想偷偷离去,不慎却被叫住了:“跑什么?” 声音冰冷,激得孙小言一战。他抖抖索索地道:“陛下有何吩咐?” 顾渊揉了揉太阳穴,青玉五枝灯散发出幽润清亮的光,清晰映出他眉宇间的疲倦。“去过长秋殿了?” 孙小言低声道:“回陛下,去过了。太后……太后还是不肯放人。” “朕告诉你的话,你都原样告诉太后了?” “是啊,陛下……小的与太后说,这事体不好闹到太皇太后那边去,陛下这边不好看。太后却说,太后说……” 顾渊剑眉一轩,“说什么?” 孙小言小心翼翼地道:“太后说,要陛下亲去一趟长秋殿,她有极重要的事情……关涉到……薄婕妤的事情,要亲口向陛下说。小的听太后的意思,似乎……似乎陛下若不去,她就会上奏太皇太后。” 顾渊静静地听着,良久,不怒反笑:“就这样?” “就这样……” “朕现在就去。” 孙小言吓了一大跳:“什、什么?” 顾渊沉声道:“给朕更衣,摆驾长秋殿!” “陛下,这都什么时辰了,太后早就歇了……”孙小言苦着脸道,“陛下这不还有一堆的奏疏要看?” 顾渊回头瞥了一眼堆积如山的奏简,又将目光移向他。孙小言瑟缩了下脖子,赶紧去给他拿来一领玄黑大氅,顾渊却又皱眉:“你多久没做事了?朕要更衣,什么是更衣,你懂不懂?” 孙小言简直要哭了。 没有女人的陛下,简直是太不正常了! 待顾渊终于穿戴齐整,太仆丞也从睡梦中被惊动起来安排帝辇浩浩荡荡开赴长乐宫长秋殿,通传的内侍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在头里去禀报梁太后,华辇落下,顾渊走出,径自迈步而入,长秋殿里已掌起了灯火,长年没见过皇帝的宦侍仆婢们惊慌失措地跪伏大殿两侧,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而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就在暖阁中相候。 瑶笄华胜,金钗步摇。飘摇的眉,清灵的眼,嫣红的唇。纵是中夜惊起,也一定妆扮得一丝不苟,端丽得令人肃然起敬。 他有时觉得自己的母亲愚昧如市井粗妇,有时却又觉得她圣洁如王母天女。 比如此刻。 “陛下来了。”文太后微微一笑,耳畔的明珠迎着昏暗的光,“请坐。” “母后……”顾渊却只站在门口,不愿进去,“母后当知我为何而来。” 文太后眼帘微合,“你是为那个名叫寒儿的宫女而来。” “不错。”顾渊哑声道,“母后——母后缘何不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 文太后倏然睁开了眼,眸光冷亮,“明哲保身?你知不知道文绮是谁的孩子?” “朕知道……文充仪是文国舅的嫡女,然而文国舅——” “然而文国舅也早被你撤职归家了!”文太后凄厉地冷笑起来,“他的女儿死在了这深宫里,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出头!你不是不知道,薄婕妤送去的那件裙子上——” “那是假的。母后!”顾渊有些不耐烦了,“文充仪亡故在年末寒冬,那衣裙上纵有脏虫,也早该冻死了!您将那证物送詹事府去,他们一定能验得公道,您又何必这样徒惹物议?” 文太后面色仍旧,“你现在如此想,我却要告诉你另一桩事情。”她的手指攥住了案上的一册书,突然朝地心狠狠地扔了过去! 顾渊眉头一动,看了母亲一眼,低身将书册拾起,翻了翻,面色一变:“禁中起居注?这,这是抄本……”他的目光突然刺向了文太后,“母后——擅抄内廷书,重者论斩!” “这不是我的。”文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你文表姐的……” 顾渊呆了呆。 文太后抬手遥遥一指那书册上的字,目光静默如古井。“子临,你自己看。” “时至今日,你从未与薄暖同房,是也不是?” 暖炉中的火幽微明灭,将一整个暖阁烘染得仿佛虚无之境。他觉得自己好像一脚踩进了火里,想拔出时,却沾了满身的灰屑,那样地狼狈不堪,那样地羞耻欲死。 “阿母知道你在想什么。”文太后微微叹息。她似乎很久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了,这样温和而绵长,这样沉静而忧伤,竟至令他一怔。“阿母知道你喜欢她,阿母也知道你避忌她。然而为了喜欢她,你宁愿给自己找借口,比如要抬升广元侯一房来分化薄氏,又比如因为她曾入过奴籍所以不宜为后……”文太后摇了摇头,“这些都不过是你的借口罢了。你就是想将她留在身边,便找来这些不入流的借口,好安慰自己。” 顾渊沉默。 “子临,你是个好皇帝。”文太后缓缓站了起来,“你比你的父皇强了百倍不止。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父皇没能管控住自己的感情和*,但是你能。”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对薄暖,是何其不公?你有没有问过,专房独宠快一年,夫君却根本不愿碰她,她是怎样的感受?”她轻轻地道—— “子临,放手吧。” 顾渊全身一震。 “阿母处置寒儿,是为了给你一个台阶下。”文太后慢慢道,“你是天下人的皇帝,不是她一人的丈夫。为帝王者,必要舍弃一些……” “阿母。”顾渊忽然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可怕,“当年,父皇可也是这样舍弃了陆皇后?” 文太后的眸中突然就涌出了泪水。毫无预兆地自雪白的脸颊上滚落下两道晶亮的痕。 “阿母,朕不是父皇。”顾渊慢慢地摇了摇头,剑眉之下的眸深如渊海,波澜掀涌,“阿母……你分明知道,朕不是父皇!” 放手……?他苦笑。爱都爱了,难道还能把感情收回去?道理他都明白,可是他有什么法子? 她是他的,不论如何都是他的,除非他死了,不然他绝不会放手。 文太后闭了闭目,又睁开,眸光已是苍凉。 “阿母言尽于此。”她上前来,自顾渊手中抽出那一册起居注的抄本,转过身去往内殿走。 “阿母!”顾渊道,“然则寒儿的事情——” 文太后顿了顿。这一刻,顾渊竟觉母亲的步伐有几分蹒跚了。 “你不是还用太皇太后来威胁我?”文太后惨然一笑,“你便让太皇太后来吧。怕只怕——怕只怕如今的太皇太后,也不会向着你的阿暖了!” ************ 当宫婢寒儿下掖庭狱受刑的消息传来,薄暖终于无法再静等下去。 她托人去找孙小言,谁料孙小言也跟他主子一样变得见首不见尾。她打听前殿那边的动静,竟听闻陛下往增成殿去了好几趟。 料峭的春风哗啦一下拂了进来,撩起满堂织金绣玉的帷幄,她的身子颤了一颤,终究是站稳了。 “更衣,去掖庭。”她匆匆往里走,忽然又回过头道,“仲将军呢?本宫听闻他调任未央宫郎将——让仲将军来见我!” 仲隐早已到未央宫就任,只是平时宿卫前殿,薄暖还未见到过他。片刻后,仲隐一身甲胄,牵来舆马,在殿外等候。薄暖走出来时,他正侧首望向她,这个自滇国的生死场上走出来的少年,笑容已彻底敛去,脸上俊朗的轮廓多了几分不定的风霜,眸光深不见底。 薄暖想起之前“伤重”云云,心头又是一沉。低着头走到他面前,似乎仍有几分尴尬,一双娇小的红头履在雪地上下意识地磨蹭着,“恭喜将军……”她慢慢道。 仲隐突兀地笑了,“我?我有何可喜?” “恭喜将军平安归来。”她抬起头,风高雪紧,她的目光润泽如玉,“滇国情形凶险万分,将军平安归来,便足可喜——陛下都与我说了,将军劳苦功高,本不当罚,他是不得已。” 仲隐听前句时面色稍霁,待“陛下”二字入耳又冷了下去。“陛下的心思,做臣下的岂敢妄自揣测。”他冷笑一声,“请婕妤上车。” 薄暖在上车时一如既往地不得力,他欲来扶,终究是退了一步,示意一旁的小内官帮忙。待薄暖坐稳了,辇车缓缓起行,她忽又想到什么,“往后,你仍在宫内做事么?” 仲隐沉默。天色苍冷,她只看见他孤清的背影,甲胄在身,无端地肃穆。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低低地开口。 “这也许是我时至今日,唯一一件可喜的事了。” ☆、59|1.11| 掖庭狱。 掖庭令张成在门口跪迎,张着一双浑浊的老目哑声道:“婕妤可是为宫女寒儿而来?” “不错。”薄暖低声道,“张大人可否帮忙……” “不瞒婕妤,陛下身边的孙常侍也来过好几次了。”张成叹了口气,“实在不是老奴不放人,实在是梁太后的命令……” 铮然一声长剑出鞘,仲隐已径自将剑横在了老吏的脖颈上,话音冷厉:“放不放?” 薄暖忙道:“仲将军,不要胡来!这位张大人曾是陛下的恩人……” 陛下?仲隐拧了拧眉,却没有收剑。张成早被吓得脸色惨白,连声道糊涂,回身便命人去将寒儿带上来。薄暖无端觉得难受,张成是如此地柔仁懦弱,这样的人是如何在宫闱中生存下去的? 三日不见,寒儿竟已是形容散乱,见到薄暖便满面仓皇地跪了下去:“婕妤!”话里带了哭腔,“婕妤,奴婢——” “起来。”薄暖沉声道,“你是宜言殿的人,莫要自堕了身份。” 寒儿闻言一凛,忙敛了泪容,端正身形道:“婕妤教训的是。” 薄暖静了静,抬手将仲隐的剑慢慢压了回去,低声道:“多谢。”若不是他当机立断,她恐怕不能这样轻易带人离开。 仲隐眉峰微斜,摇了摇头,却不接话。 战场数月,他已习惯了这样当机立断的处事方式,然而当她向他道谢,他才觉心中空落落地,当真塌陷了一块。 薄暖领着寒儿往回走,出得掖庭宫门,辇车已在等候。突然之间,一个尖利的声音破空响起: “——且慢!” 却是王常。 薄暖微微眯了眼,看着王常大腹便便地小跑过来,其后翠华摇摇,竟然是梁太后的华辇。 ******** “陛下?” 孙小言小心翼翼地打起一侧的软帘,看见皇帝坐在书案后发呆,手中不知捧着什么物件,搁在笔山上的狼毫都凝了墨块。他走上前,理了理案上奏简,摊在皇帝面前的却不是奏疏策对,而是一卷《毛诗》。 孙小言尴尬地挠了挠头,“陛下,又在读《诗》?” 顾渊这才慢慢转过头来,淡淡地掠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了一句:“东门之墠,茹藘在阪。” 孙小言一愣,“什么?” 顾渊又慢慢地转过头去,口中迸出两个字:“蠢材。” 孙小言将话头在舌尖打了个圈,磨圆润了,才低身说出口:“小的是蠢,小的哪里及得上陛下和婕妤……” “好端端的,提她作甚!”顾渊刹那就变了脸色。然而孙小言早已练就了打蛇随棍上的本事,腆着脸抢道:“陛下有所不知,宜言殿那个宫女寒儿在掖庭狱,小的去了好几趟,张令都不肯放人……” 他偷偷觑了一眼顾渊,顾渊没有打断他,他便稍稍抬高了声:“今次听闻薄婕妤亲自去要人了……” “不过是一个下人。”顾渊皱起眉头,“她这是添乱。” “小的也是这样想。”孙小言苦道,“然则薄婕妤把仲将军都带去了……张令不得不放了人,谁知就在这当口,长秋殿那位,竟然,竟然出来了!” 顾渊眸光一凝,“当真?” “千真万确哪!”孙小言拼命点头。 顾渊将手中的香囊都揉成了一团,“她如何能出来!她——糊涂!荒谬!” 说着他便站了起来,摊手似要更衣。孙小言道:“陛下要去掖庭看看么?” 顾渊一顿,却忽然又道:“朕不去了。” “啊?” “你去长信殿,请太皇太后。”顾渊抬眸,“后宫闹事,理应找她。” 孙小言被他眸中的冷光吓了一跳,“陛下!可是陛下,万一太皇太后借机整治梁太后……” “请太皇太后。”顾渊一字字地道,“至于朕……”他回身瞥了一眼案上的《毛诗》,慢慢地叹了口气,“朕去宜言殿等她罢。” ******* 风雪的呼啸声中,薄暖揽紧了衣襟,敛衽行礼:“太后长生无极。” 文太后没有下车,辇舆径自行至了掖庭宫前。不耐寒的高头大马迎风打了个响鼻,薄暖后退了半步,文太后一声清喝:“无礼!” 薄暖静了静,只得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车盖上垂落重帘纱幕,文太后的面容隐在其后看不分明,只听见风雪将她的声音变得冷厉无常:“你的宫婢,见老身为何不跪?” 薄暖不欲多起争执,回头对寒儿道:“跪下。” 地上的积雪足有半尺厚,寒儿咬了咬牙,终是跪了下去:“奴婢请梁太后安!” 薄暖一听,心道糟糕,“梁太后”这一尊号不如皇太后,往常宫人行礼都含糊称“太后”便过去了。果然便闻文太后冷冷地道:“婢子与主子是一样地无礼。” “寒儿不懂规矩,阿暖向您赔罪了。”薄暖站了出来,笑容清润,“太后凤体要紧,岂可为一介宫婢顶风冒雪?詹事府那边已将寒儿罪案查明,太后只需端坐宫中,待他们呈上奏报……” “薄婕妤说笑话了。”文太后轻轻一笑,“我且问你,谁家的奏报会进长秋殿的门?” 薄暖脸色一白,“文充仪是太后的亲人,宫中一定会给太后一个交代。” “交代?这个好说。”文太后顿了顿,“寒儿是不能呆在未央宫的了,不如放她去永巷,成全一条性命,如何?” 薄暖攥紧了袖口,“永巷是有罪宫人所居,寒儿无罪……” “够了!”文太后冷叱,“陛下即位一年至今,天象无常,灾异纷起,黄河决口,滇民叛乱,全是因为后宫里阴阳不调!太皇太后好意为陛下招纳世家女子,你这妒妇,竟还狠心下手害人——” “一派胡言!”仲隐终于忍不住了,挺身而出,甲胄的冷光在风雪中激射刺眼,“婕妤早说了寒儿没有害人,太后怎地如此偏听偏信?” 嘶啦一声刺耳的响,车帘被文太后一下子拉开了,她冷冷地注视着雪地中的这一对男女,细线挑起的眼眉已掩不住残忍的老态,“老身没有想到,仲将军也会来管帝王家事。” 仲隐毫不退让,“末将官司未央门户,太后当道不尊,法当劾。” 文太后惊骇地笑了,“仲将军要弹劾我么?” 仲隐没有做声。 “反了……反了!”文太后大声道,“你不过四百石的郎中,也敢这样对当朝太后说话?给我跪下!” “甲胄不拜。”仲隐梗着脖子道。 文太后的目光如刀刃般刺来,薄暖侧首,给仲隐递了个眼色,让他姑且从权。仲隐感觉到了,心中莫名酸涩,却仍是不拜。 薄暖于是揽起衣襟,往雪地中屈下了双膝,双手按地,额头重重叩下,一字一顿如陷冰雪,“是阿暖有错,惹太后生气。请太后息怒还宫,待詹事查明文充仪冤状,阿暖自会到长秋殿负荆请罪。” 文太后不说话了。 雪片漫漫然洒在薄暖的发上肩头,来时一身幽丽的宫装,此刻尽蒙了雪色,与那苍白的面容相衬映,仿佛太早开放又太早凋零的梨花。仲隐看了她一眼,她的手埋在雪里,冻得通红,他突然也跪了下来:“太后!” 却说不出后面的话。刀剑丛中拼杀过了,他终究存了点武人的傲气,还不肯叩下头去。 大雪如絮,冷风如刀。身侧男人的身躯是挺拔而温暖的,令薄暖深陷寒冷的头脑似乎产生了些迷茫的幻觉——她不是第一次被这个女人罚跪了。 “孤会的东西还多着呢——但孤唯有一件事情是不会的。” “是什么事情?” “见风晕。” “殿下是从没跪过人的金贵身子,当然不会见风晕!” “谁说孤没跪过人?” “陛下心疼殿下,总也没至于让殿下一跪一整天的吧!” “你这是求孤心疼你?” 冰渣子都刺进了手心里,十指连心,刹那间疼掉了她的一切幻梦。那个人的眉目忽然就清晰地闯了进来:凌厉的,轻佻的,从容的,冷漠的,坦然的,快意的……她忽然想及,他呢,他到哪里去了,他为什么这么多天都不来见她?如果他知道,他不会这样任自己跪在雪地里…… 如果他知道。 他不会让自己受这么多委屈。 远处传来了似乎是郑女官的声音,而后又一乘辇舆停在了宫道中央。风雪顿时变得逼仄了,薄暖仿佛听见了太皇太后的冷淡声音,又仿佛没有。她的身子晃了两晃,蓦然,倒了下去。 仲隐手忙脚乱地接住她,“婕妤!——婕妤!” ☆、60|1.11| 顾渊在宜言殿中从午后等至薄暮,晚膳送来,又撤下,热了三道,终于听见门外传来马儿低低的嘶鸣。 顾渊立刻抛下了书简,径从榻上下来往门口走去。孙小言在其后忙不迭地追赶:“陛下!陛下,您的鞋——” 倏忽又一阵风过,殿门大开,走入一个挺拔魁伟的身影,顾渊怔了一怔,但见仲隐横抱着薄暖直往内殿里冲,一拂袖拦住了他:“她怎么了?” 仲隐看了他一眼,狠狠一笑,“你倒会事后献殷勤。” 顾渊皱眉,看见彼怀中人儿面色于苍白中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低声道:“此是内廷后妃之所,你不能擅入。” 仲隐顿了顿,终是轻轻将薄暖交给他,慢慢地道:“她今日跪了一忽儿,就成这样了。” “她就是这样,病种。”顾渊皱了皱眉,埋怨着,抱着薄暖径自往里间去。仲隐却怔了一怔,皇帝话中带上了几分熟稔的宠溺,他自己不自知,外人听来却格外刺耳。 “今次多谢仲将军了。”孙小言乖觉地拦住了仲隐往里探视的目光。 仲隐低头,看见这小孩已经是十足的成熟表情,叹口气,往外走了几步,又停住,惘然地道:“我没料到,她竟能受得下这样的委屈。论起这戒急用忍的心术,她与陛下……当真是天生一对。” 寒儿在掖庭狱中受了些伤,早自下去养息了。内殿中服侍的是两个手生的宫婢,只知道宣室殿里常点龙涎香,便自作主张地点上,遭来顾渊不耐烦的冷斥:“撤了撤了,婕妤不爱闻香!” 暖炉生了起来,凤嘴中袅袅腾出温暖的雾气,笼得一殿模糊。殿外天光收尽,阁中点心都凉透了,太医丞赶来把脉,道婕妤是风寒侵体,开了几副方子,好生将养便可。 顾渊斥退了旁人,上床来拥住了她,面容黯淡,仿佛有甚依赖。怀中人的脸庞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顾渊只觉自己仿佛也被压入了数九冰窟之中,天色苍茫,而他却不能亲自去救她。 还好太皇太后到得及时,不然……不然他会如何?他也不知道。 他无法去想象那种空无的恐惧。 ****** 薄暖恍恍惚惚地睁开了眼睛,见到床头帐角连珠的流苏,才漫漫然知晓自己已回到了宜言殿。然而这被褥里真是暖和啊,一室的空气都被熏得暖烘烘的,与方才冰天雪地的触感是天壤之别。 这世上没有人会抛弃温暖而选择寒冷的。 这世上没有人会抛弃明亮而选择黑暗的。 流耀含英的卧帐轻轻晃荡,满室光彩流离。薄暖卷着被角往里缩了缩,耳畔突然响起轻轻一下“咝”声。 她吃了一惊,欲回过头去,身子却被铁箍一样的双臂钳制住,根米需 米 小 说 言仑 土云本动弹不得。男人滚烫的身躯贴合着她背脊的线条,如滔天的洪水倾覆了她的世界,他的声音仿佛是响在半空中的—— “你醒了。” 低沉的,冷硬的,像沙漠中的碎石子,像雪地底下的枯藤。没有一丝一毫生长深宫的娇气,也没有一丝一毫矫揉造作的阴柔。他的声音,就像他的人,是干脆利落,往而不悔的。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他的手自她背后伸过来环着她的腰,他的气息喷吐在她颈窝里,又慢慢向上,仿佛在轻轻啮咬她的耳垂:“我倒忘了,你是个跪不得人的病骨愁肠寂寞身。” 她的耳根红了个透,指甲无意识地抠弄着重席上的织锦,眼眸仿佛被暖气烘成了两汪柔润的水,“我哪里寂寞了,休要……休要诬赖我。” 他轻轻一笑,笑声带得胸腔震动,她这才感觉到他擂鼓般的心跳就响在自己脊椎上,自己的一颗心仿佛也合着那旋律一同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 “我这几日没来看你,自己也心焦得很。”他的声音很低,低得像雨前的天空,乌云漶漫地压将下来,“我没有去找你,然而你……你就不知来找我么?” 她一怔,“我……” 他的手指轻轻玩弄着她的发梢,低低地笑:“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她微微蹙眉,下意识地便顶了一句:“子不我思,岂无他人!” 他面色骤然一冷,眸光一盛,“你说什么?谁是他人?” 她想起自己的听闻,只觉委屈得没有了力气,低下头道:“我是没什么别人——可是谁晓得你在哪个殿中歇?” “我自然在宣室。”他想当然地道,“我还能去哪儿?” 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增成殿呢?那边几位充仪都望穿秋水,陛下怎不雨露均沾?” 他愣了愣神,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增成殿——你是说,太皇太后册封的那批?” 她又不言语了。 明知故问的问题,她是不会回答的。 他哭笑不得,自床上坐起身来,抬手道:“朕对天发誓,登基以来,朕还从没进过增成殿的门!朕若敢诓骗你一个字,便教朕万箭穿心——” “够了够了!”她慌了神,立刻伸手去堵他的嘴,“瞎说什么!你——”她咬了咬唇,“你纵是有了别的女人,我也没什么可说。” 他默了默,“莫说‘别的女人’了,我连面前的女人都没得到过。你这飞醋,吃得好没道理。” 她睁大眼睛,片刻,突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拉起被子就往头上蒙,“你——你无耻,无耻无耻!”她简直语无伦次,他却大笑起来,拼命将她的身子从被中捞了出来,声气软了几许:“阿暖,不要闹朕。” “我怎么闹你了……”她嘟囔着抬头看他,只见他长发散乱地披拂下来,衬得颜如冷玉,眸光愈加清亮逼人,投在她脸上,仿佛是带着温度的烙铁—— “我这几日一直在想啊,这么大、这么漂亮的笼子里,关了一个我,已经够可怜的了,我还偏拉上了你——” “你在说什么?”她听得心惊而颤,“我——我不懂。” “阿暖……”他稍稍抬起身子来,缓慢地吻着她小巧的耳垂,激得她全身轻颤,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你要离开我?你要赶我走?” 他闭了眼吻她,从耳垂到脸颊,她终于得以再见他的面容,孤挺的鼻梁,斩截的眉,眉下是一双微微颤抖的眼睫,“不走。”他的声音似渺远的叹息,“是我在求你,我求你,不要走……” 她抓着他的手,慢慢地抬上来,让他抚摸自己的脸。她呆呆地看着他,眨了眨水波荡漾的眼睛,泛着虚汗的额头上一片冷冷的光,“你过去不会这样说话……” 他淡淡一笑,“我过去是怎样说话?” 她抿唇不言。 “我今日,”他狠狠闭了闭眼,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再睁开时,眸子里却全是不能弥合的晶亮裂痕,“我今日真没料到母后会做出这样蠢事……若非彦休在你身边……” 薄暖却微微一笑,虚弱的目光里带着了然的静谧,“不是太皇太后也来了么?是你请她来的,对不对?” 顾渊没有做声。 薄暖伸出手轻轻勾了勾他的手指。他的心猛地一跳,反手便握住了她,话音痛苦地低徊:“对不起,阿暖,对不起……”话音渐渐缓了下去,“我很想去,可是我只能坐在这里等你,我不能去,你明不明白?” 薄暖微笑道:“傻瓜。” 两个字,轻飘飘,软绵绵,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仿佛没有安全感的飞絮。他紧抿着薄唇,仿佛在斟酌着什么,又仿佛在忍耐着什么,终于,他开了口。 “阿暖……”他低着头,只是看着她白得泛凉的指尖,似乎还有些紧张似的,“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她惊讶地看着他,竟不知如何回应。 “我不放心你在这宫里……”他轻声,“你给我一些时间,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我知道。”她轻轻地道。 他抬起头。 “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受委屈……” 他的眸光倏忽便亮了,仿佛是被她的话语所点燃的,那样清澈见底,那样义无反顾。 “待你做了皇后,”他凝声道,“任哪宫的人都不能再这样私刑对你了!” 她静了静,“你给我的阿父阿兄一步步安排官职……可也是这样的打算?” “是啊。”他一笑,倾身抱住了她,“我让广元侯一房显赫出来,你站在太皇太后面前才有底气。归根结底,我只是不肯放你走。” 她亦笑了,“你耍赖。” 她这是答应了吧?他暗自揣想。见到她的笑颜,他终于放松下来,将下颌枕在她肩窝,含混不清地道:“你也可以耍赖啊。”他抓住她一只手便往自己身上摸,羞得她一个劲往后躲,“这辈子,下辈子,我总之都赖定你了,你若不肯赖回来,吃亏的是你自己。” 这什么流氓说道!她有些气愤,更多的是羞赧,乃至于口不择言:“我,我可还病着,你若不怕生病,你便……” “不就是见风晕?”他冷然挑眉,身子懒懒地倚在她身上,“你男人身强体壮,跪上三天三夜都不是问题。” 她悄悄“嘁”了一声,他正要发作,忽然听见肚子里“咕噜噜”的声响。他一个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她愤恨地径自跳下了床:“我去找吃的!” 他一把拉住她衣带,赖皮地道:“不许去。” 她不得不站定了身,生怕他将自己衣带扯脱了去,回身怒瞪他:“陛下这样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他却颇委屈地抿着嘴,“我早叫人给你备了膳,等你等到天都黑了,你这时候来反咬一口……” “你将我比什么?”她立刻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 门外一声嗤笑,竟是孙小言一直在偷听,终于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 顾渊只觉自己身为一国之君,每到宜言殿来竟是毫无尊严,冷冷扬声:“还不滚开些?” 孙小言隔着门叫冤:“婕妤明察啊,是陛下让小的送点心过来的……” ☆、第61章 顾渊看了薄暖一眼,终于走下了床,两手一抬,示意她给自己系上衣带。她这才发现他只穿了一件月白的里衣,流丽的丝帛将他挺拔的身躯勾勒无遗,尤其是……她立刻转移目光,蹲下身去给他系好里衣的带子,他只觉自己腰腹间被她隔着衣料触碰到的地方全都痒得难受,呼吸都变得粗浊起来…… “陛下。”她站起身来,他突然捧起她的脸,重重地吻了下去。 这一吻,用尽全力。 仿佛要吞噬了她的血肉,要拆散了她的筋骨,他抱紧了她往她唇舌深处探求,她踉跄着一路后退,直被他推得撞上了朱红的门板。但听“哐”地一声,他心疼地揽过她的肩,她被他吻得全身都要散架了,又是欢喜又是迷茫,好像一脚踩在了云上,将将要下坠的时候却又被他拉住,她只能依靠他,也只想依靠他…… “陛下?婕妤?”外间的孙小言听到声响却又好死不死地担心起来,“没事吧?” 顾渊略略清醒了些,终于放开了她,重重地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因为她还是因为孙小言。他一把拉开门扇,孙小言便险些跌将进来:“陛下,小的来……” 一看顾渊薄暖二人面红气喘的情状,他呆住了,半晌,才眨了眨眼。 顾渊俊朗如玉的脸绷得死紧,显然是暴风雨前一触即发的平静。 孙小言突地跪了下去,将手中膳盘高举过顶,哭丧着脸请罪:“婕妤,我错了!” “势利鬼!”顾渊立刻气不打一处来,“朕在你的面前,你却找婕妤求情,是什么道理?” 孙小言悄悄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眼向薄暖装可怜。 薄暖咳嗽两声,“罢了,将点心摆进来吧。” 孙小言如蒙大赦:“谢婕妤!” 翌日朝议之时,后宫中太后罚婕妤、太皇太后罚太后的这一出连环闹剧已经是众人皆知。朝臣陆陆续续上本,弹劾梁太后为老不尊,更抗旨擅行,不能为后宫统率,当遣返梁国云云。 顾渊眉心一跳。遣返梁国,寻常人谁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便不用想也知是长信殿的授意。然则母亲这回做得太过,他要如何才能保住她? 身后重重垂帘之后,太皇太后那两道目光仍旧四平八稳地射来。身前众臣各执一词,已吵得不可开交。大司马大将军薄安进言劝皇帝以孝治天下,当对生身母亲宽仁以待,那两道老妇的目光明显起了波动。 顾渊好整以暇地等着他们吵完,吵完之后,不出他所料,太皇太后终竟是发话了。 “大司马所言以孝治天下,这孝道,当行乎祖母耶,生母耶?” 薄安一怔。 太皇太后冷冰冰的声音已接着砸将下来: “兹命梁太后遣返梁郡睢阳思过,即日起行,不得有误!” 顾渊走出承明殿时,冬末的层云正堆积在泛着冷光的琉璃瓦上,挑角飞檐上钉死的蟠龙张牙舞爪地面向天空,飞,是飞不起来的;但怒气腾腾的样子,还是有十足的威武。 御极一载,他已知帝王之道不自由,就如那屋脊上泥塑木雕、鎏金描红的龙,被人仰望、被人膜拜、被人供奉,可是,却终究只能独自一个在那高而冷的地方,接近苍穹,无人作伴。 顾渊坐上了车,孙小言跟在他身侧,低声道:“陛下……当真要让梁太后回睢阳去吗?” 他反问:“不然如何?” “陛下是九五之尊,想留下自己的母亲,难道还不容易?”孙小言慢慢地道,“陛下已经撤了文太尉,再这样对梁太后,恐怕……” “你们只看见朕撤了文太尉,”顾渊冷笑,“难道就没看见朕废了薄将军?若不是因朕废了薄将军,太皇太后又何必如此来要挟朕?” 孙小言道:“要挟?……那陛下若将薄将军复爵,又如何呢?” 顾渊低低一笑,“朕为何要听她的?” 孙小言一愣。 皇帝竟是个如此坚决的人啊……为了剪除薄氏羽翼,他真的连生身母亲都能舍弃么? 孙小言只觉一阵心寒,“可是梁太后……” “朕好不容易废了薄宵。”顾渊的话音冰凉,眸光冷定,“今日朝议你看见了,大司马是与朕同行止的。薄氏家业太大,盘根错节,若有乱象,必由内起。” 孙小言并没能想太明白,只是心中仍感到不能确信:“可是梁太后当初为陛下受了那么多苦,陛下……” “孙小言啊,”顾渊轻轻叹了口气,身子往后靠在了车栏上,“如若你是朕,你能怎样做?” 孙小言挠了挠头,蓦然间灵光一闪:“陛下,还有城阳君女,陛下忘了?” 顾渊皱眉,“她?” 孙小言道:“陛下让她向太皇太后说说情?” 顾渊眸光一亮,忽然直起了身子,扬声对车仆道:“改道,去增成殿!” 寒儿往内室里探了探脑袋,见薄暖还在绣那一枚山玄玉的绦带,想了想,又蹩了回去。 然而薄暖已注意到她,“何事?” 寒儿不得不犹疑着走了进来,手中攥着一卷竹简,薄暖抬眼,“那是什么?” 寒儿低声道:“这是,这是奴婢在长秋殿看到的……” “什么?”薄暖吃了一惊,“你居然拿太后的东西?” “不,不是的!”寒儿微白的脸上全是失措的惶急,“这是文充仪的遗物……寒儿看了一眼,竟然是,是抄来的……” “抄来的什么?”薄暖走上前,突然劈手夺下那册书,哗啦啦抖开一看,面色陡变,“起居注?!” 寒儿怯怯地点了点头,“奴婢也不是随意拿的……但这起居注实在关系重大,奴婢生怕旁人拿它来陷害婕妤……”她呜咽一声哭了出来,“幸亏张令没有搜奴婢的身,好歹让奴婢给带回来了,只不知道太后是不是还留了别的抄本……” 薄暖的手指痉挛地卷着竹简,指甲陷进了尖利的竹缝中,她犹是不甘,犹是一字字读着上面淡无波澜的记述—— 大正元年五月十三丁未,纳薄婕妤宜言殿。无幸。 一个又一个“无幸”闯进她的眼里来。内官本没必要记得如此详细,但整夜整夜地歇宿在后妃宫中却无所进御,这实在是稀世罕见的事情。她只觉眼前都是黑的,好像是那墨迹并未干透,全都湿漉漉地披了下来,脏,而且冷。 “婕妤……”寒儿哭道,“陛下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待您?奴婢真没有想到……您专房独宠快一年了,怎么会……” “哗啦”一声,那一册禁中起居注被扔在了地上。薄暖抬起苍白的脸,慢慢地道:“你还记不记得,文充仪物故之前,宫中有什么传言?” 寒儿怔了一怔,“奴婢记得……宫中传言陛下和婕妤伉俪情深,而且……还是文充仪处传出的话。”寒儿声音微窒,“奴婢还记得文充仪是遭了奴婢的玩笑……” “你好好想想。”薄暖的声音是凉的,“她既然看过了这起居注,为何不趁机大做文章,反而要放话说我与陛下感情甚笃?” 寒儿摇了摇头,“奴婢想不明白。难道文充仪并未看过?” 薄暖淡淡道:“她若不曾看过,难道还有人会帮她抄写这样机密的东西?只要拿她生前文字一比对,便知这是她自己抄的!” 寒儿惊诧,“这——” “我现在只关心一桩事情。”薄暖转身,揽紧了衣襟,慢慢地道,“太皇太后,是不是已经看过了这一册起居注。” ********* 增成殿中住了好几位没有独立宫舍的充仪,官通报皇帝驾到,一众女子都惊吓得不知所为,只见那少年皇帝冷着脸直往里头走,薄烟连脂粉都不及施,便在门口跪迎天子。 “陛下长生无极。” 她的声音软绵绵的,像挠人的柳絮,娇媚,是真正的女人的声音。顾渊迈步而入,见房中光线阴暗,陈设倒是雅洁,居中摆了一张琴。 “薄充仪在弹琴?”他眉头微微一动。 “穷极无聊罢了。”薄烟轻笑,“妾知道陛下撤了乐府,可不要撤走妾的最后一张琴呀。” 顾渊没有做声。帘后燃着苏合香,是他熟悉的气味,他走过去,撩开帘子看了一眼,瑞兽香炉气雾氤氲。“这是梁国的香?”他慢慢地道,“充仪有心了。” 薄烟心中浮出了浅漫的欢喜,她为这一天等了太久,当这一天真的到来,她反而感到不踏实,要重重掐一下自己来保持清醒。她笑着走上前欲解下顾渊沾了寒气的裘袍:“陛下今次怎会想到来增成殿的?” 顾渊却往后退了一步,定定地道:“朕有事找你。” 薄烟的手僵在半空,终是抬起来,稍稍拂了一下鬓发,“陛下请吩咐。” “吩咐谈不上。”顾渊淡淡地道,“朕是望你帮忙,开金口向太皇太后求个恩典,让朕的母亲……不要离开长安。” 仿佛心中喀啦一声塌陷了一块,有什么东西掉了进去,牵扯得薄烟嘴边的笑容都不能自然,“陛下这么看得起妾?太皇太后拿定的主意,妾怎么能劝得动?” 顾渊看了她一眼,那眸光深寒,令薄烟忽然心悸,“这阖宫女子之中,太皇太后最看重你。” 薄烟凄凉地笑了,“那又如何?太皇太后是希望妾能讨陛下的欢喜,可是妾做不到——陛下可听过班婕妤的赋?‘神眇眇兮密靓处,君不御兮谁为荣’!” 顾渊眉头一皱,但见薄烟清丽的脸庞上全是卑微的期待和仓皇的忧惧。她不是一意献媚求宠的女子,她所希冀的只是他的一点爱怜,可是他没有给她。 纵然是倾城绝色,君王不御,更何可为荣? 顾渊静默许久,才终于哑着声音开口:“你知道,太皇太后当初突然封了四五个充仪,硬塞进朕的未央宫里来——你知道,朕是不愿意的。” 薄烟回过身去,伸指拨了拨琴,喑哑,根本不成曲调。“妾知道。”她的声音就如这琴声,枯涩,像河水干涸过后,露出峥嵘的河床。 “你若能帮上朕这个忙,”顾渊的眉头锁紧,好像窗外冷风锁住了乌云,“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朕都会为你找来。” “陛下是有孝心的。”薄烟苦笑,“文太后若知道陛下煞费苦心,一定会后悔当日大闹掖庭。” 顾渊静静地看着她。 “可惜妾要的东西,”薄烟轻轻地、低低地道,“陛下给不了。” “朕给不了的东西,”顾渊的眸光清亮而坦荡,“你就不该要。” 薄烟全身一震,蓦然抬起头来:“陛下!” 那目光盈盈,似含了千言万语,却全都封缄住了,一个字也不能吐露。 “——陛下!”孙小言尖厉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陛下,太皇太后召!” 作者有话要说:“神眇眇兮密靓处,君不御兮谁为荣”出自 《汉书·外戚传下》载班婕妤《自悼赋》。 ☆、第62章 顾渊周身的血液冷了一遭。他不能明白,薄太后方将扳下一城,此时却来召他,难道是为了向他耀武扬威一番?他看了薄烟一眼,便匆匆往外走去。 薄烟望着那玄黑的背影,身子突然一虚,险些晕倒。堪堪扶持住了自己,只觉天地扰扰,六宫攘攘,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那样卑微的期待,那样仓皇的忧惧,终究没有让他稍一停留。她的心中蓦地浮出了恨,如毒蛇的信子,如藤萝上的刺,缠着她的心,让她不能呼吸。 论出身,论才略,论容貌,她自认没有分毫不及宜言殿的那人。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人就能得陛下独宠,即使她——即使她时至今日,都不能怀孕? 顾渊来到长信殿,却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薄暖一身缥青蝉衣,素净无尘,静静地跪在殿中。 薄太后一手拄着铜杖,正听着小金盅里蛐蛐儿的鸣叫,听得双眼都舒服地眯了起来。见皇帝入内,才慢慢睁开了眼,神色颇为和煦:“皇帝来啦?” 顾渊顿了顿,“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薄太后打量着他的表情,“今日很不开心,是不是?因为老身又将你母后赶到睢阳去了,是不是?” 顾渊面色一白,他未料到太皇太后如此开门见山,“大靖朝以孝治天下,朕为母后所生所养,不能尽孝,心中自然无比惭愧。” 薄太后笑了笑,“你说的很对。老身想了想,也觉这懿旨下得太过草率。” 顾渊微惊,“皇祖母的意思?” 薄太后拄着铜杖缓缓地站了起来,一旁郑女官忙来搀扶,薄太后却只示意她拿好那一盅蛐蛐,“老身不好朝令夕改,你可再下一道中旨,命你母亲不必去了。” 顾渊心中虽然惊讶莫名,但表情上到底是没露出分毫波澜,只恳切地道:“孙儿谢皇祖母恩典!” 薄太后笑道:“莫来假惺惺地谢我。要谢,就谢你有一个好婕妤——只是阿暖呀,你要什么时候,才能给陛下生个皇子呢?” 薄暖的身形晃了晃,却跪直了,“阿暖知道了,阿暖会尽力……”她咬着唇,再说不出后面的话。顾渊越看越觉奇怪,道:“婕妤与皇祖母闹什么玄机,朕不懂。” 薄太后却一边撮唇逗弄着郑女官手中的蛐蛐,一边往里间走去,“你们夫妻俩的事情,难道还要老身一个外人插手?” 薄太后离去了,顾渊回过头,只见薄暖满头长发梳拢作端庄的高髻,一张幽丽脸庞已是白如片纸。她这一回倒是没有晕,跪得笔直,初春的风偶或拂起她翩然的衣角,他不由得道:“你冷不冷?” 他低下身,伸手去扶她,她却没有搭理,径自站了起来,险险一踉跄。他皱眉,而她已当先往外走去。 宜言殿的辇车和皇帝的御辇都停在门外。顾渊很自然地欲上御辇,却见她绕过御辇,径往另一乘而去。他突然就来了火气:“你做什么?” 薄暖停住脚步。 “回来。”他冷冷地道,“上车。” 薄暖低下头,终于是转过身,又一步步缓慢地走了回来。 有什么办法呢,她在他面前,总是要认输的。 他看见她明明在犯倔,却做出一副顺从模样,心里又是气,又是急,“莫非被谁欺负了?朕可没有欺负你。” 薄暖摇了摇头。 顾渊叹了口气,想到今日薄太后突然变卦,便知薄暖定然又在长信殿里受了委屈。他拉起她的手,放缓了语调:“与朕一同坐车,好不好?” “这怎么合适——” “朕不要听。”他闭了眼睛,“你从前又不是没坐过,别同朕说什么三代末主乃有嬖女,那个什么班婕妤的事,朕不爱听。” 她一怔,“班婕妤的事?” 顾渊想起薄烟来,心中一阵烦躁,只悔恨自己怎么会去增成殿找她。干脆一把抱起了薄暖,“你到底上不上车!” 薄暖双足突然离地,重心一颠,吓得她立马抱住了顾渊的颈项,叫道:“放我下来!” 顾渊扬眉,“你这样还乖些。”一步踏上了御辇,才将她摇摇晃晃放下,薄暖惊魂未定,气急败坏,头转向外面不肯理他。 马车辘辘起行,他心中暗笑她别扭,伸出手去拽她的手。她挣了一下,发现挣不脱,便随他握着,目光纹丝不动地望着车外。他带着促狭的笑意慢慢地道:“朕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你是想要个皇子,对不对?” 薄暖恼了:“不对,一派胡言!” 他笑着搂紧了她的身子,“没关系,朕是你的知心人,你想要什么,朕都会给……” 她越听越臊,外面还有车仆,还有孙小言,还有羽林卫,他怎么——“陛下检点些,这是在长乐宫。”脸上越来越红,语意急促中渐渐柔软了下来。 他却不肯放手,单是这样死缠着她,“别动。朕只有这样厚脸皮地赖着你,你才没脸逃开。” 她静了,“我何时逃开了?” 他低声:“你又说谎。每一天,每一个时辰,每一刻,你明明都在逃。朕追你,追得好辛苦,你就别挣扎了,好不好?” 她道:“我若想逃,今日就不会来长信殿了……” “你说什么?”他忽然坐直了身子,目光灼亮地注视着她,好像能将她洞穿,“你到底与太皇太后说了什么,她竟肯松了口留下朕的母后?” 她微微一笑,不说话了。 回到宜言殿中,薄暖一如往常便往浴池去。顾渊平常都是在宣室殿沐浴,今次因为往增成、长信两殿奔波,误了时辰,此刻也径往浴池走。薄暖站在浴池的帘前,停住了脚步,表情古怪。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薄暖低下头往外去,“陛下先洗。” 他一把拽住了她的手,用了力道,瞬间在她纤白的手腕子上拽出红印来,“你今天怎么回事?” 她哭笑不得,“我只是让你先洗。” 他皮笑肉不笑,“不好。” 她怔了怔,“那我先洗?” 他道:“不好。” 她脸上红了红,又红了红。终究说不出口,教他给说出口了:“你与我一道洗。” 她嗫嚅:“这不好……” “你与我一道洗,然后……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他轻轻靠近了她,她的心猛然一颤。他自后方环住她的腰身,灼热的呼吸侵略着她的世界。他襟上是她暌违已久的苏合香,令她有些熏熏然了。他不怀好意地抱着她往后挪,她踉跄着跟随他的步伐,而后重帘被掀起,数丈方圆的兰汤热雾袅袅,将她的眼前都氤氲成一片湿润。 “陛下……”她的眼睫微颤,“陛下是当真的么?” 顾渊一挑眉,容色冷峻,“你再不怀娠,她们都要怀疑朕不行。” “什么不行?”她下意识地问,问完立刻就后悔,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他却朗朗地笑起来,双眸明亮得仿佛一种勾引,笑睨她道:“你试试就知道了。” 他说着,便拉着她的手撩开了自己的袍襟,往里边探去。她只觉自己好像摸到了滚烫的烙铁,少年人的身材削瘦但结实,带给她难以名状的陌生的激荡…… 他轻轻“嗯”了一声,像痛苦、又像享受,她吃了一惊便想缩手,他却不让,狠狠地按牢了她的手。 她抬眸去看他,他的脸像悬崖,像利剑,像深渊,像高山,那样英气蓬勃,那样冷酷无情,可是在这一刻却显露出了耽于爱欲的脆弱,眸光中浮出了一触即碎的欢喜——她怎么忍心碎掉他的欢喜?仿佛有一丛火自她的手底直直烧进了心腔,她突然将手抱紧他的颈项,毫不犹豫地吻上了他的唇。 他眸光一亮,惊讶,和无穷尽的快乐。 多么容易快乐的人啊。 他轻而易举地便夺去了主动权,她闭着眼,一遍遍享受他给予的一切。像是一道流光倏忽驶过她的梦境,又像是一场花雨猝然洒落她的指端,他抱紧了她,仿佛要将她狠狠揉进自己的生命里,就如蚌贝含着珍珠——他要她,哪怕痛苦,哪怕死亡。 “哗啦”一声水花大起,他抱着她跳进了浴汤中。兰草的香气与他身上的苏合香混在一处,热水将她全身血液都浇透,她从来没有这样痛快过,什么前尘往事,什么恩怨情仇,全都被酣畅淋漓地抛弃掉了。他看着她几近迷醉的神情,只觉自己好像也要被这浴汤的水温融化掉,他的手轻柔地游走在她的衣袍底下,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而全是小心翼翼的忐忑的期待…… 他的阿暖呵……总是能让她手足无措。 她抱紧了他,水波温柔,眼波温柔,今日在太皇太后那里所受的委屈似乎全都无足道了,她的眸中突然就涌出了泪水—— “怎么了?”他瞬间慌了神,忙乱去吻她眼睫下错纵的泪,不断地保证,“我会小心……你别怕……” 她摇了摇头,“我不怕。”她将头埋入他光裸的溅着水珠的胸膛,仿佛在强调什么,“我不怕,子临。” 他顿了顿,“抬头。” 她慢慢抬起头来。 他看见她眼中是自己渺小的影,冷酷,冷酷的背后却是卑微。他忽然想起薄烟来了,薄烟看着他的眼神,正如此刻他看着薄暖的眼神。 他解下自己的衣袍,随手丢在水中。 “你先出去吧。”他淡淡地道,“待我洗完了,会叫他们换水给你洗。” 她静了许久,没有惊讶,也没有尴尬。然而终竟是有些不甘心的,她还是说出了口:“你反悔了?” “我不管你跟太皇太后打了什么商量。”他的话音冰冷,“我从来不需要女人帮忙,你该知道。” 她突然笑了,“是么?那薄充仪是不是女人?” 他呆了,“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她笑着踩了一下浴池的壁,身子便往后荡去,远离了他。她在离他很远的地方上了岸,才慢慢道,“陛下已经很久不曾用过苏合香了。” 他突然懊恼到无以复加:“我想请她帮个忙罢了——” “你该来请我的。”哗啦一下长衣扫风的声响,薄暖利落地披上了外袍,沾湿的长发掩映一张苍白的脸和一双冷淡的眸,“太皇太后恨我入骨,你应该好好利用才是。” 他抬头,看见她一双纤纤玉足从自己眼前走过,不带分毫留恋,就好像刚才一番情潮涌动全是他自己一个人做了一场荒唐春/梦。他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好像这兰汤中有蔓生的水草,将他缠至窒息,“太皇太后……为何要恨你?” 薄暖轻轻笑了笑,朱唇微启,仿佛吐出一个魔咒,“你马上就知道了。” ****** 流言蜚语是忽然间如春草般冒出来的。 初春时节,清风犹带着料峭的寒意,而皇城里的宫人们已迫不及待地换上了轻薄的新衫。摇扇揽衣,扶鬓垂珰之间,女人们掩着口、眯着眼,互相传播着一则所谓的秘闻。 “我听清凉殿那小厮说呀,陛下与薄婕妤其实貌合神离,所谓专房独宠,那都不过是摆给人家看的罢了!” “薄氏也可怜,好不容易挑出来一个女郎送进宫,逼得陛下独宠一整年,竟然还没有怀上……” “诶诶,难道你没有听说……” 衣香鬓影都凑拢了来。 “怎么可能!”惊讶,更多的是嘲笑,“薄氏这也算一着不慎,竟然送进来一个……” “薄婕妤不能,可薄氏还有别人呀。” “我看哪,太皇太后是有意将陛下往增成殿那边推。”使了个眼色,“那边可还有一个姓薄的呢……” “可别说,陛下上个月还去了一趟增成殿……” “我看那个姓薄的,恐怕马上就不住增成殿了吧!”咯咯轻笑起来,“昭阳殿可还空着……” “真奇怪,你说陛下前前后后,为什么总在姓薄的女人堆里打转呢?” “哎哟,赶明儿你也改姓薄去!” 众女调笑无度,当中只有一个不起眼的宫婢,拿过今日换洗的衣裳便匆匆忙忙地离去了。 “哎,”拉了拉身边人的衣袖,“那不是薄婕妤身边的寒儿?” “啧,说她作甚!”矜持地甩开了对方的手,“你且看着,看她还能清高得了几天!” 寒儿回到宜言殿时,薄暖还在捣鼓那一架织机,见她回来,笑着招手道:“你来给我看看,它怎么不动了。” 寒儿将衣物放好,擦了擦手,过来修理那织机,薄暖便在一旁懒懒看着自己的手指,脸上仍是带着笑,像一副面具。寒儿忽然冒出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中宫皇后才要亲织的。” 薄暖脸上的笑意僵了一下,“皇帝亲耕,皇后亲蚕,那是做给百姓看的花架子罢了。” “春天来了,原是劝农的时候。”寒儿闷闷地道,“婕妤在这儿织布,会招人非议的。” 薄暖静了静,“便让她们说去罢。” “她们——她们恶毒!”寒儿咬牙切齿,“明明是陛下不肯临幸您——” 薄暖凉凉地掠了她一眼,“你敢说出去,我割了你的舌头。” 寒儿嘟囔:“我自然不敢说出去,她们就是看准了我不敢说出去——等等,婕妤,她们都没看过起居注的呀?” 薄暖一怔,慢慢地站直了身,脑中刹那间转过了千万个念头,最后终是道:“你去请……宣室殿的孙常侍,过来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晋江特别抽,阿眠明明在目录页看到了大家的评论,点进后台想回复,居然就找不到了。。看到有小天使们反映评论被删了,真的不是我删的,是不知怎么的就被屏蔽掉了t t。。。 ☆、第63章 温室殿。 “孙小言!”顾渊一边喊着一边系上衣带趿拉着白舄便往外走,然而喊了半天也没见着孙小言的影子,一个小黄门战战兢兢地出来答话:“回陛下,孙常侍被薄婕妤召去问话了。” 顾渊一怔,也没多想,“你过来,给朕更衣。” 那小黄门激动地忘了形,连连应声,便去拿皇帝的冠冕。心中想着说些什么讨喜的话儿让君主记住自己,便道:“近来宫中新传一支曲儿,陛下可曾听过的?” 顾渊皱眉,“朕早撤了乐府,哪来的新曲?” 小黄门道:“约莫是宫外传进来的吧!词是旧词,配的曲却极好,宫中人人都会唱了!” 顾渊抬着下颌,伸手整理衣领,淡淡一笑,“你也会唱,是不是?” 小黄门等的就是这句话,“陛下不嫌污了圣听,奴婢便唱给陛下解解闷!” 顾渊随意“嗯”了一声,小黄门当即扯开了清亮的嗓子—— “潜玄宫兮幽以清,应门闭兮禁闼扃。华殿尘兮玉阶苔,中庭萋兮绿草生。广室阴兮帏幄暗,房栊虚兮风泠泠。感帷裳兮发红罗,纷綷縩兮纨素声。神眇眇兮密靓处,君不御兮谁为荣……” 熟悉的字句闯进耳中来,顾渊神色骤冷:“闭嘴!” 小黄门吓了一大跳,当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脸色煞白:“陛下息怒!” “谁教你唱的?”顾渊声色俱厉。 “是,是增成殿孟充仪底下的……” “孟充仪?”顾渊想了老半天,才想起似乎是有个姓孟的女子,是文太后那边的亲戚。然则这样的词曲,说与薄烟没有关系,他绝不相信。 他平复一晌,方道:“无事了,你退下吧。” 小黄门情知自己今日捅着了马蜂窝,连爬带滚地就往外跑。顾渊面色僵冷,正欲往正殿去时,却听见一声唱喏:“太皇太后到——” 顾渊心头一沉,自他御极以来,薄太后亲自驾临未央三殿的次数屈指可数,而况是到他歇息的温室殿来?他回过身去,整好衣摆,方向迈步而入的薄太后行家人之礼:“孙儿向皇祖母请安。” 薄太后目不斜视地径自往前走,走到了上首正席坐下,方道:“皇帝多礼了。” 老妇人涂脂抹粉并不好看,但胜在气度谨严,令人望而生畏。顾渊静了静,感觉到薄太后的语气十分不善,一边嘱人奉茶,一边心中开始计算朝政得失。 “老身听闻了一桩消息,心中惊骇,不得不来向陛下问个清楚。”薄太后却根本不看那茶,冷冷地径自开口。她每次说话都是直奔主题的,这是顾渊比较欣赏这位老祖母的地方。“是关于宜言殿婕妤的,不知陛下有没有听说过?” 顾渊顿了顿,“孙儿尚不曾听见什么说法。” 薄太后一字字道:“这个薄暖,丢尽我薄家的脸!” 顾渊一惊,“皇祖母何出此言?” 薄太后斜他一眼,“外间都传遍了!老身问你,阿暖她……”话到嘴边,她又换了一种说法,“她是否不宜行房?” 顾渊蓦地抬起头来,冷眸中闪过一丝锐亮。薄太后却很沉稳,将铜杖往地上轻轻一敲,哀叹道:“你们少年夫妻,这些事原不着急。然则叫外头人竟嚼起舌根来了,你让皇祖母这张老脸还能往哪搁?” 顾渊顿了顿,慢慢地道:“既是有人乱嚼舌根,便将舌根子割了便算。” 薄太后一声冷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你自己看着办吧。眼下还有更骇人听闻的呢——阿暖为了求子,怕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都是些流言罢了,”顾渊冷静地道,“皇祖母不必过听于人。” 薄太后抬眸,眸光幽深,与阿暖正相似,竟令顾渊心中一寒。忽听薄太后带着微微的笑意道:“看来皇帝是真心爱怜她了。” ****** “——你们做什么?”孟逸儿大叫,伸手拦住这些横冲直撞的宦官。 孙小言懒懒地倚着殿门,将手中帛书一卷,“充仪,对不住了,陛下的旨意明明白白,望充仪随奴婢们一同到掖庭去给个说法。” 孟逸儿一脸迷茫,“什么说法?我犯什么事儿了?——别动我东西!” 孙小言笑了笑,“小的也不知道,横竖陛下不高兴了,大家都要跟着一道受苦,充仪又何必为难我们这些听命从事的奴婢呢?” 孟逸儿心中念头转了几转,也知对着这皇帝的宦侍绝撬不出几句话来,便道:“常侍慢待,我得先去跟几位姐姐们道个别,毕竟是掖庭……” “陛下特有旨意,”孙小言略扬了扬声,脸上的笑容愈加诡异,“孟充仪得旨之后,立往掖庭,不得交通他人,如有片刻耽误,坐——斩。” 孟逸儿的脸色顿时白了个透。 一墙之隔,是薄烟的房间。她对着棋枰打谱,听见了孟逸儿那边的动静,不言不语地落了子,嘴角缓缓地勾了起来。 竟是这样疼惜薄暖,连一刻委屈都不肯让她受? 孟充仪下掖庭狱后,供出了好几个搬弄是非的女子姓名,一时之间,增成殿为之一空,薄太皇太后当初安置入宫的几个充仪,如今竟只剩了一个事不关己的薄烟。 薄烟似乎也坐不住了,自上疏一道,请求去兰台做一个只管读书不问世事的女史,皇帝御笔一批,准之。 顾渊终于找到由头整治掉了这些碍眼的女子,只觉未央宫的天也蓝了,水也青了,夏风醉人,一片柔情,恍惚之间,他竟已与薄暖做了整整一年的夫妻。 随着朝堂上的薄氏势力逐渐消隐,而顾渊自己的人,周衍、聂少君等儒生用得越来越得手,明堂将成,黄河水息,流民安定,国库渐盈,顾渊颇有几分凭虚御风的畅快,便连下朝后的步履都从容了许多。 “陛下,”孙小言颠颠儿地赶上前来,涎着脸道,“陛下还是去宜言殿?” 顾渊顿住脚步,侧头想了想,负袖回头道:“不,你让婕妤来钟室见朕。” 孙小言看着他的脸,呆住。 顾渊奇怪地道:“愣什么神?有什么奇怪的吗?” 孙小言惊得一跳,连连摇头:“小的这就去请婕妤!”一溜烟地便跑。——陛下笑起来的时候,实在是、实在是,让人想逃! 顾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什么奇怪的吧?然而嘴角向上轻轻地一勾,不论如何,他今日心情很好。 孙小言来请薄暖时,后者正捧着那面镜子苦苦思索着什么。听见孙小言传唤,她呆了半晌,才喃喃:“钟室?他不是早撤了乐府?” “婕妤说笑呢,钟室是一间房子,乐府是一群官儿,官儿没了,房子总不会跟着拆了。”孙小言笑着,眼睛往那面铜镜上溜了两圈,又端正了回去。 薄暖“喔”了一声,收拾一番,便去更衣。孙小言又忙道:“陛下吩咐婕妤不必更衣了,随意一些。” 薄暖回过头,孙小言一脸精乖,倒好似和两年前睢阳月亮底下那个挤眉弄眼的小内官没有多少差别。她竟莫名有些忐忑起来。 她的辇车刚在宣室殿前停落,她便知道了自己为何这样忐忑。 一缕琴声,自殿中悠扬传出,恍若一片倏忽逸去的云,她竟没能抓住,心头狠狠一颤。抬手制止了内官的通报,她提着裙裾便往殿中去,但听那曲声轻快圆转,如碎珠溅玉,如夏日的流水清澈得足以见底,如一片袒露的胸襟,毫不避讳、毫不闪躲、毫不掩藏,就那样坦荡荡地展示给她看。 她奔得气喘,蓦然间琴声停了,她撞进钟室的门里,身后猝然围过一双臂膀,男人带笑的声音平空响起:“做什么跑这样急?” 她轻轻“啊”了一声,也不知是惊是喜,而后他绕到她身前来了,一手犹拉着她的手,初夏的风吹着她掌心的微汗,悄无声息地一颤。她这才看见这钟室与一年前的格局已全然不同:所有的箫鼓钟磬都已撤下,只留玉案上一张文木瑶琴,琴边一炉不加雕饰的龙涎香,在素色承尘间袅袅回旋。 她笑道:“你在梁国时不是常说龙涎香太过浓郁,君子不喜?御极之后,却是越发用得多了。就不怕睡不着?” 他挑眉,“龙涎香浓,能让人保持清醒。万里江山,朕不能看错一处。” 她静了。 他温言:“朕说过会弹琴给你听。” 她一惊,“刚才是……” “寻常人可听不到。”顾渊表情得意,献宝一般,“婕妤以为如何?” 她回忆了半晌,“倒是高山流水,胸襟开阔。” 他以手抵唇,实在不能忍受般一下子笑了出来,渐渐地,越笑越响,双眸都弯成了一线。她莫名其妙:“怎的了?” “你说你,”他一边笑一边道,“你说你当初跟朕去读书,到底学了些什么东西?连这样的曲子都听不出来……” “周夫子又不教琴……”薄暖愣是想了许久,突然道,“是《关雎》!”话一出口便立刻红透了脸颊,“你——你无赖!” 他盈盈地笑望她,“朕怎么无赖了,你给说说?” 她嗫嚅:“文王太姒,夫妇和鸣,用在我们身上,恐怕不合适吧……” 他渐渐敛了笑,凝声道:“怎么不合适?阿暖,你不愿做朕的太姒么?” ☆、第64章 她眼睫一颤,抬眸看他,少年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目光冷锐而直接地注视着她。 他要她做他的皇后。 她忽然想起数月前她跪在长信殿,薄太后那一顿劈头盖脸的骂来。 “你是一根筋,你父亲也是一根筋。你们怎不想想,离了薄家,你们还剩下什么?!”老妇人的冷笑渗得人通身冰凉,“你初进宫来,老身便特与你说,帝王之心不可测,帝王之家最无情,你偏不听,老身的一番心血,全算喂了狗!” “阿暖?”顾渊还在等她的回答。 她默默地靠上他的胸膛,带着窒息般的依赖蹭了蹭他玄黄的袍领,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狸儿。他从未见过她如此示弱的模样,蓦地慌了神,手足都不知往何处放,半晌才安抚地圈住了她瘦削的背:“怎么了?阿暖,你——”他涩涩地一顿,“你不愿意么?” 她将脸埋了进去,他的衣领子里全是让人鼻酸的龙涎香,许久,她才闷闷地道:“我有什么法子,横竖除了你,也无人会再要我……” 她的声音娇软,拂落他心头,有种说不出的痒。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朕的皇后,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她没有应声。 他颇贪恋地用手指拢着她的发,慢慢道:“你不是还要查陆氏的案子么?这样更方便。” 她静了半晌,方道:“陆氏的案子……我已有了几分眉目。” 他高兴地道:“那是好事。你只管查,朕给你办。” 她的话音微微哽住了:“子临……谢谢你。” 他不快地凝眸,“这道谢,毫无诚意。” 她微微一怔,“那要如何?” 他拉着她走到琴案边,“给朕弹一首曲子。” 她呆住,讷讷地道:“我……我不会。” “朕教你。”他去琴案后坐下,拉着她一把跌进了他的怀里,将五指拢住了她的,轻轻覆在了琴弦上。她只觉全身都被他包围着,热,她不敢转头看他,只盯着那被自己的手指撩拨得微微颤抖的弦,听见一声低沉的喟叹般的琴音。 他笑起来,笑声就在她颈项间,清风朗月一般撞进她心头去,而后流水般的琴音高低错落地跌落下来,他一手带着她按弦,另一手轻挑慢捻,几乎是只手而奏。她听出这又是原样的《关雎》,心情从初始的羞涩渐渐变得安然若水。侧首,他眉目专注,神凝于弦,若不是这天下河山担在他肩上,他原可以做一个闲散宗室,手挥五弦,不理世务,逍遥洒脱地过一辈子。 可是她又说不清楚,若他果真是那样不顾民间疾苦的人,自己……还会喜欢他么? ****** 北宫,太子宫。 襄儿将竹帘挑起,对内笑道:“太子妃,薄婕妤又来找您下棋啦。” 陆容卿一边理着发髻一边急急走出来,抬首对薄暖莞尔一笑,“咱们往凉亭上去。” 薄暖时常来找她弈棋游冶,顾渊也知道。陆容卿孀居难免寂寞,而偌大宫掖,与薄暖能谈得来的女子并不多。薄暖微微一笑便与她并肩往园子中去,低声道:“我这日来,免不了还是要旧话重提。” 陆容卿看了她一眼,笑容微敛,沉默地走去凉亭中坐下,才慢慢地道:“你愿意与我弈棋一围,我也高兴。只是你回回都要提这些事情,自己不嫌累么?” 薄暖看着襄儿将帘子卷了下来,遮住了满园柔红嫩绿,石桌萧瑟,两盅棋子黑白分明。她没有转头,“表姐怎就不相信,我们终究有机会的。” “机会?”陆容卿一声冷笑,“我告诉你,我们唯一的机会就是等,等她死的那一天,兴许机会就来了!” 薄暖叹了口气,“这恐怕不容易。” “这世上哪件事便容易了?”陆容卿冷冷地道,“她若果真能长命百岁,便算我陆家遭了天谴,撞上这样的老妖精。” 她用词激烈,薄暖不禁微微蹙眉,却又不好反驳。“表姐,你看得太浅。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 “向来就是她一个人的问题。你是被皇帝迷了心窍,要帮他收外戚揽大权,这个我管不着。但我告诉你,”陆容卿咬了咬牙,终是说出了口,“害我全家的,终归是她一人,赖不到别人头上去。” “铮”地一声,薄暖刚刚捞起的黑子脱了手,掉在清冷的石板地上。她俯下身子去捡,半晌,才抬起头来。 “表姐……”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你知道的,你知道的事情比我多得多,是不是?” 陆容卿沉默了。 她的双眼黑白分明,如昼夜沉潭。这样的一双眼,并不擅长欺骗和隐瞒。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 “阿暖……你比我想象的聪明。” 薄暖凝视着她,“表姐,这世上只有你我二人还关心陆家的事……” “你阿兄呢?”陆容卿突然道,“你阿兄不是与你同母?” 薄暖怔了一怔,自己一路查案莽莽撞撞,却是从不敢与阿兄通个声气。其中缘由,她自己都不愿细想。 陆容卿看她表情,已是了然,“是了,你阿兄毕竟是薄家养就的。” 薄暖只觉手心里都渗出了冷汗,面对自家表姐,竟如千军对垒,她不敢有所隐藏,只能将自己所知的都说出来,才够格与她换取信息。“其实,我只隐约能猜到……外祖父与太皇太后……” 陆容卿的眸光颤了颤。“我听闻你有一面建成三年的铜镜,是太皇太后的旧物。” 薄暖看了她一眼,“不错。” 陆容卿慢慢道:“那是先祖父陆铮进献宫中的御物。” 薄暖的心猛地一沉,又被一根极细的丝线拉扯了上来,悬在半空,上下皆是不能,“我……我知道。外祖父字子永……那铜镜底下,正刻了一个‘永’字。” “如我所料未差,那铜镜上应当还有铭文。”陆容卿微微一笑,眸色泛凉,“‘常与君,相欢幸,毋相忘,莫远望。’” 短短十二个字,抑扬顿挫,被她略显无情的语调缓缓地抛在了初夏的风里。薄暖静了许久,才终于说出了口:“太皇太后曾经与我说,她在宫中为长使时被人暗算,是一位……陆大人救了她。” 陆容卿颔首,“阿翁当年待诏金马门,在宫中从事,见她是很容易的。” 薄暖想了想,“所以……外祖父与太皇太后,原本……两情相悦?” “我不知道。”陆容卿的回答有些僵硬,“我只知道阿翁娶了别人,而太皇太后进了宫。两人各自生儿育女,先帝御极,便召孝愍皇后入宫,而同一年,你的母亲嫁给了广元侯。” “倒也是亲上加亲,算不得决裂。”这些浮在表面上的人事薄暖都知道,她想探查的是背后的暗流,“先帝那般爱幸孝愍皇后,可见前代的恩怨并未波及到他们。” 陆容卿蓦地冷笑了一声,“先帝对孝愍皇后有了感情,恐怕也是她始料未及的。” 薄暖一怔,心头微寒,“她……她让孝愍皇后入宫,莫非就是……想害她?” “其实,”陆容卿默了默,“我的两个姑姑是孪生姊妹,容貌相似,当年太皇太后诏,原意……似乎是让你母亲进宫的。” 薄暖呆住了。 陆容卿抿了抿唇,“这一节我至今未能想通,你也不要问我了。” 薄暖唇色发白,面前的棋局好像都成了血的厮杀,经年的风雨声都摧折了进来,但听得陆容卿又低声说:“总之大姑姑入宫后,在宫中吃了很多苦……” “可她是皇后啊。”薄暖不能置信,“而况还有先帝在……” 陆容卿冷嘲,“你当真以为先帝是个优柔的性子?能坐上那个位子的男人,都不会心软到哪去。” 薄暖吃了一惊:“难道陆氏的案子,与先帝也有关联?” 陆容卿却沉默了。不知过了多久,薄暖才听见她的声音,梦寐一般迢递过来: “我总感觉,孝愍皇后爱的不是先帝。” 薄暖震惊地抬起眼,春光明亮,陆容卿眸中的哀伤竟无可遁形。 “玉宁八年,我们家出事的前夜,阿父来找我……他给了我一面铜镜,样式与你的那面大抵一样,我记不清了……他说,拿好这镜子,去太皇太后跟前跪着,她不让起来就不要起来,不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你只管跪着……” 薄暖抬眼,看见陆容卿那素来冷漠的眸光里似乎裂开了罅隙,时光的洪流哗啦一下冲垮了她的一切坚强的伪装。 薄暖忽然想倾身过去拍一拍她的手,却又怕惊动了她陈年的梦。 “那个时候我才六岁,刚刚嫁给阿池。”陆容卿怔怔地道,“我听了话,便去长信殿前跪着。刚刚开春,天还很冷。谁知道阿池也跟了过来,他问我:‘你为何要跪?’我说:‘因为我家里有危险,我想求太后的恩典。’他说:‘你家就是我家,我与你一同跪。’”陆容卿突然哭了出来,“我,我若知道我会连累了他,我当年一定不会让他陪着我下跪!” 薄暖呆呆地看着陆容卿的眼泪,接二连三地自她长长的睫毛下簌簌跌落。她突然明白了陆容卿为孝愍太子守陵四年的心境……料峭春风之中,一对小童相互依偎,而长信殿的大门,并不曾为他们而打开。 陆容卿并不记得自己跪了多久。她只记得后来她与顾池回到了太子宫,她父亲给她的铜镜被太后的宫人拿走了,顾池险些与那宫人打起来。两个小孩在太子宫中沮丧相对,末了,顾池说:“你不要担心,我去找父皇。” 她想的却比顾池更复杂,“你该先去看看姑姑……” 她的姑姑就是他的母亲,陆皇后。 顾池却道:“这次的危险,当真与母后有关么?” 她咬着嘴唇,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起来,“我,我不知道……” 顾池知道她害怕,手忙脚乱地抱住了她,笨拙的身躯散发着童稚的温暖,温柔得就像二月的柳绵,“别怕。”他说,“有我在,我是你丈夫。” 陆容卿现在回想起他当时的神气,都会不自禁地发笑。 一个八岁男孩的信誓旦旦,她却信了一辈子。 她还记得他衣襟上的书墨香,记得他指节圆润的手,记得他那一缕总是梳不齐的额发…… 可是他,却已经离开她很久了。 她渐渐地收了泪,侧过头去,看见飘动的春帘之后,满庭幽幽花信。 我若知道我会连累了你,我当年一定不会让你陪着我下跪。 ☆、第65章 薄暖走后,陆容卿独自在凉亭中打了半天的谱,到红日西斜时分,才终于站起身来。 她转身欲归,却陡地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不言不语,眼神轻佻乃至于放荡,直直地盯着她。 她平复了心跳,冷冷地道:“聂大人有闲。” 他早不是第一次来北宫,宫婢们都认识他了。但他每一回来,使尽浑身解数也并不能在陆容卿处讨得几分好脸色。这回他却不再说俏皮话,也没有动手动脚,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的眼睛,年轻俊逸的脸庞上一双野心勃勃的眼,像一只未经风霜的小兽,只待择人而噬。 陆容卿心道他莫名其妙,便想绕过他往外走。谁知他却有意堵住了路,偏让她走不出去。她失了耐心,一整天的烦闷几乎要发作出来:“来人,将这登徒子拿下!” 聂少君冷笑,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你早将他们赶到园外去了。”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嘴唇蓦地发白:“你——你都听见了?” “便是没有听见,凭我的天纵英才,总也有猜出来的一日。”聂少君嘴角的那抹冷笑格外刺眼,“我怎么就没想到,你左右不肯应我,早是打定主意给孝愍太子做一辈子的寡妇。” 她守了许多年的心事被他这样毫无顾忌地说出,就好像经久的伤口陡然暴露在了阳光下,她窒息般地抬起头,他的目光残忍如刀,“你想怎样?”她颤声道。 聂少君不说话了。他想怎样?他自然是想娶她的。他从广川乡下走入了皇城庙堂,他一步步地在权力的险峰上攀登,他过去以为自己所经受的一切都是为了礼义天下的宏愿,直到遇见了她。 遇见了她,他才知道,自己所经受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能更靠近她一点点。 皇帝信任他,拉拢他,他知道自己若是去求赐婚,皇帝兴许会答应的。可是那有什么意思? 他希望她能从内心里接受他。 可是他怎么就忘了……他是拼不过死人的。 陆容卿又想逃了。 她一手攥着帘便往左边硬闯,他却长臂一舒,不由分说便揽住了她的腰。她重心未稳,险些跌进他怀里去,清淡如竹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陡然间令她心乱如擂鼓。她好不容易站住了,便立刻后退了几步,却仍旧面红气喘,眸中都泛起了盈盈水光。 她望着他,嘴唇苍白开合,话音如冷冷的冰渣子:“你到底想怎样!” 他顿了顿,说出的话却出乎她的意料。 “我想帮你。” ****** 大正二年的四月,旨意虽还未下,宫中的消息却是长了腿的。一时间众人都知道了皇帝有意立薄婕妤为皇后,而况先前增成殿的那些充仪都七零八落,这册后一事也是水到渠成。不料这个时候,薄婕妤之父、大司马大将军薄安,却亲自上了一道言辞恳切的奏表,在承明殿大朝上朗朗然读了出来。 顾渊越听越是稀奇,这老儿,说的还是当年的老一套。“大司马的意思是让朕去民间选妇?” “不错。”薄安一丝不苟地道,“今年正月以来,陛下后宫失和,已是天下皆知。大靖祖制,天子后宫有皇后、婕妤、夫人、美人、良人、充仪、长使各品,皆应以序论次,雨露均沾,方是至道。” 顾渊冷着脸听他说完,转头问薄昳:“薄侍中想必也是一样的看法了?” 薄昳温和地道:“大司马以国事为重,用心良苦。陛下是性情中人,自律颇明。微臣无才,全凭圣主裁夺。” 这话滴水不漏,倒是十分滑头。顾渊在心中冷笑着,敢情连广元侯府也已经知道了阿暖和太皇太后的过节,乃打算弃卒保车了?书生论辩,三日三夜都没个尽头,顾渊懒得与他们掰扯,径自站起身道:“朕只想立个皇后,你们偏来那么多说道。有这个闲心,不如都去治黄河。” 众臣悚然。 提到黄河水患,他们便知皇帝是真的动了气了,一时都唯唯诺诺,再不敢附和薄安的提议。顾渊冷眼瞧去,满朝簪缨,都是畏葸无能之辈,竟无一个雄杰特出之人;便连薄昳、聂少君那样的可用之才,也总是不敢说话。他莫名觉得焦躁,好像心中腾地就起了一团火—— “退朝!” 孙小言当先一步赶到了宜言殿,向薄暖做了个手势。薄暖迎出殿来,顾渊却跟一阵风似地径自往里闯,走到内殿的榻前,笔直地躺倒了下去。 薄暖无端好笑,命人去斟茶,自己在榻边坐下,轻声道:“怎的了?” 顾渊闭着眼,不答话,嘴唇冷冷抿成一条线,脸庞坚硬的轮廓好像风霜雕就。 她拍了拍他腰上黄地六采的金玉带,“穿戴成这样,不嫌累么?起来更衣吧。” 他仍是沉默,她便好脾气地等着。过了半天,他忽然闷声闷气地道:“明知我心情差,你怎么都不哄我两句?” 她一呆,“怎生哄?” 他终于睁开眼,眼里全是委屈,“你忘了我平素怎生哄你的?” 薄暖想了想,却只想起他每回都是……她心思一转便羞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他好奇地看着她的表情,“你想到哪里去了?” 她横了他一眼,却是秋波温柔无限意,叫他痴怔了神。她道:“究竟有什么烦心事?” 他哀叹一声,“阿暖,你毫无情调。” 她又不懂了,“怎样是情调?” “罢罢罢。”他收敛了神色撑着身子坐起来,由着她给自己宽衣,“今日你父亲上了一道奏表。” 薄暖想了想,“是劝陛下广纳后宫?” 他瞥了她一眼,“你倒很有自知之明。” 这话初听似表扬,再听又似讥讽,薄暖拿不准他的语气,心里头却先拈了三分酸味,“阿父说的本就很有道理,陛下是该考虑考虑,皇嗣是国本。” “哦?原来婕妤也是这样想的?”她要对他用敬辞,他自然也不示弱,“正好如今也到了采选的时节,不若朕便下一道旨,将长安城里十三以上十五以下但凡看得过眼的全都拉进宫里来,给朕解解闷?” 这混不吝的男人浑话陡然就刺中了她,心里明明已烧起来了,表面上却还要装得不动声色,话音抛得冰冷,“那都是陛下的事,妾并不能干涉。” 顾渊伸手拈起她的下巴,她欲挣扎,反而被他的手指摁痛了。 “阿暖,”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字地道,“你不相信我。” 她抿了抿唇,不想被他看穿自己的惶恐,“我……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嗯?”他的声音低沉,即令只是一个上扬的音调,到了他的口中都像一种诱引。 “我几天前去找孝愍太子妃弈棋。”她的手指捻着衣带,目光有些茫乱,他又追问了一句:“然后呢?” 她静了静。 “子临。”她说,“你相信我么?” 他笑了,双眸熠熠,“你又在计较了是不是?是不是打算我相信你一分,你便相信我一分,我怀疑你两分,你便怀疑我五分?” 她摇了摇头,“我相信你的。方才……我只是拈酸吃醋。我没有情调罢了。” 他皱眉。明明很娇嗔的一句话,怎么被她说得全不是滋味?他终究是息事宁人地道:“我自然也相信你。” 她的眸中仿佛漾起了些微的欣悦的光,好像还真没料到他会这样回答似的。他看她这样受宠若惊的欢喜,心中又是高兴,又是迷茫,自己竟被这陌生的感觉弄得手足无措。 “我过几日便下诏。”他自顾自地笑,双眸亮得不染丝毫尘埃,“皇后册命要趁早,莫等得大好的夏日过了,我不喜欢秋光。” 她却没有笑。见他额上还冒着轻汗,伸袖给他仔细擦拭净了,才轻轻地道:“多谢陛下恩典。” “这可不是恩典。”他挑了挑眉,“这是惩罚,罚你一生一世,都得在这笼子里陪着我。” 她微微一笑,“能与你过一生一世,难道不是最大的恩典?” 他呆了。 与她相处日久,他竟忘了她美得重绝人世。此时此刻,那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里闪烁着清亮的光,他是那误入山雾之中的浪子,被一个笑容便勾去了魂魄。他痴痴地凝注着她,突然伸手将她一拉,薄唇便狠狠印了上去,一手不假思索地扯开了她的衣带。 她大吃一惊,伸手便推他胸膛,却被他另一只手紧紧箍住了双手。两人倒在了床上,他一遍遍勾勒着她的唇,耐心地等待她为他敞开久闭的齿关。她不得其法,只能任他操纵,而他的手却如不羁的火苗,叫她忍不住“嘤咛”出声—— “子临……”她轻笑起来,声音是水做的,铺天盖地都是迷蒙缠绵的水雾,笼得他二人不能呼吸,“子临,我听闻外边还有一个说法……” “什么说法?”恼恨她的不专心,他在她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她不甘服输地一仰头,露出形状美好的颈项和瘦削白皙的锁骨—— “前些日子不是传说我……我不能……为你怀娠?”她的脸颊红了一遍,又红了一遍,“而后你治了孟充仪,再而后……我听闻几个多嘴的,说这既不是我的问题,那便一定是你……”她突然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双眸都开心地弯成了月牙儿,他呆了呆,撑着身子皱着眉,反应了一下。 半晌,他咬牙切齿地道:“给朕查出来,抄家论斩。” 她如得胜的敌军主帅,朝他愉快地扬了扬眉,双腿蜷起来蹭了蹭他,“原来还是谣传?妾可说不清楚,无力辟谣……” 他望向她,一片混沌的脑海慢慢找回了神智,笑得颇有深意,“婕妤言浅意深,倒是朕疏忽了。朕今日就——” “陛下!”一个尖细的老宦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陛下,长乐宫那边,出事了!” 大好良辰被搅了,气得顾渊险些拿暖炉子砸门,好歹他听出来那不是孙小言,而是冯吉,堪堪忍住了,“是长信殿,还是长秋殿,说清楚!” “是,”冯吉隔着门缝,凝声道,“是长信殿去长秋殿拿人……拿梁太后!” 薄暖明显地感觉到身上的男人身躯一紧,他翻身下床,口中低低骂了一句:“真是反了!” 薄暖稍抬起身子看他更衣,也不去帮忙。他回过身来,眸中浮出歉意:“我去看看。” 她被他这歉意弄得怪不好意思,“去便去……我没什么的。” 他促狭一笑,面色终究挂着担忧,不多时便举足而去。隔着屏风她看见冯吉那张沉暗的老脸一闪而过,心中蓦地一咯噔。 太皇太后治梁太后的罪……什么罪? 她隐约感到了十分不妙。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月底停更一天,五月开始尽力日更冲全勤!么么哒,请多多支持正版! ☆、第66章 千算万算,无人会算到,薄太皇太后会在这个时候重翻陆氏谋反一案的旧账。 查来查去,竟查到了梁太后文氏的头上,道玉宁八年先帝将文氏下狱并无确凿证据,而今时却有避世多年的旧宫人径向长信殿上书,诉说当年婉曲,一一如在眼前。 冯吉看着那旧宫人,许久。 “冯常侍当认得,她是不是冒充的?” 长秋殿中,文太后簪珥尽除,素面朝天,脸色惨白地跪于殿侧。薄太后坐在上方正首,一手倚着凭几,容色安闲,转头问冯吉。 立在一旁的皇帝也紧张地看向了这个先帝身旁最得宠的老宦官,先陆皇后的旧人。 “此人确是孝愍皇后身边掌洗沐的环儿,”冯吉慢慢道,眼皮都不曾一抬,“玉宁三年入宫,玉宁八年孝愍皇后薨后遣归。平素与孝愍皇后不算亲近,她所言是真是假,老奴并无把握。” 这老滑头。顾渊在心中暗骂,但听得薄太后又道:“既是如此,还需再查。阿玦,老身对你很失望,但这女人的话也不能作数,天家须讲一个和气,皇帝,你说是不是?” 她突然问到自己身上,顾渊怔了一怔,索性摆出实话:“母后早在囚中,皇祖母还待如何罚她,才算公平?” 薄太后讶异地抬了抬眼,眸中赞许一掠而过,像是对棋逢对手的肯定。 “罚也不必太罚。”她的话音苍然,“皇帝不是要立后了?届时免不了大赦,随意敷衍便过去了。毕竟十几年前的旧事,梁太后早已挨过教训,也不必过多纠缠,搅了喜气。” 她这几句话绕了好几个弯,然而殿中诸位都是人精,哪有听不懂的。太皇太后的意思是不必深究,不止对文太后不必深究,干脆对这桩案子也不再深究,顾渊心头一沉,她倒是出了个令他两难其选的好招。 要继续查,就要罚文太后。要不罚文太后,就不可再查。 薄太后当先离去了。文太后犹自跪着,初夏的天气,她细瘦的身子却在簌簌发抖。离了平素的环佩簪钗,她的面容终是现出了近四旬妇人的倦倦老态,低垂了眼帘,并不动作,也不言语。 顾渊朝她走了几步,在她面前停下,她呆呆看着他的玄表金綦履,这是自她腹中出来的孩子,可是她好像并不认识他。 他犹疑着,略略俯下身,伸手欲拉她起来,“阿母?”他低唤。 她的身子一颤。长年累月的监-禁不知是让她变得迟钝了,还是让她变得敏感了。她没有动。 他将衣摆一掀,跪坐在她面前,再次唤她:“阿母。” 文太后静了很久,才慢慢道:“你想问我什么?不是我做的。” 他莫名一窒,好像被她这句话刺中了。母子之间,竟然只能谈这些事情了么?他感到迷茫的痛苦,可是他不能对母亲发作,这不是母亲的错。 “朕知道。”他低声说,“朕知道,不是阿母做的。” 文太后抬头看了他一眼,眸光清光转瞬即逝,她立刻又低下了头去。 “你知道,可是你有办法么?” 顾渊静了。 文太后没有与他争吵,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子临,你是皇帝,你没有办法。薄氏不能容忍你的母亲,就如他们当年不能容忍陆氏一样。” 顾渊的心猛地一沉,低斥:“你在说什么!”向一旁的宫婢宦侍们犀利一扫,后者连忙都战战兢兢地退下了。 “阿母,”顾渊压低了声音,仿佛暴风雨之前的天色,冷而端凝,“孩儿一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还您一个公道!” 文太后却又摇了摇头。 “十余年前,我也曾希望能洗刷冤屈。”她轻声说,“可是后来我想通了,水落石出,并不见得是好事。真相,不是寻常人能承受得起。” 他没有做声。 “子临,”她伸出手去想碰碰他的脸,可是他们似乎真的很久没见了,她又感到有些尴尬,“为了你的大业,阿母受点委屈,并没什么关系。当年在掖庭狱不也这样过来了?阿母对薄婕妤有偏见,你不要介意。你爱立她就立她吧,阿母相信你有分寸。” 太久没有与儿子好好说话,她好像很想将一切委曲都一股脑地倾吐出来,可是又担心他不耐烦,这个儿子性情乖戾,她并不想去试探他的底线,只是哀哀地道:“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你眼里不揉一点沙子,才叫阿母最是担心。” 他忽然站了起来。 她抬头看了他半晌,他身躯伟岸,轮廓俊朗,隐隐仍留有先帝英姿勃发时候的旧影。她撑着膝盖也站起身来,她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又遭他反感了。 “阿母不必担心。”他说,“太皇太后今日已如此说了,横竖不会再查。孩儿不孝,往后恐怕也不能多来,望阿母珍重。” 她点了点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他沉默片刻,也终究没有再看她一眼,便举足离去了。 母子陌路,也不过如此。 “陛下命老奴来知会一声,今日政务繁忙,陛下在宣室歇了,婕妤不必等陛下了。” 隔着瓮青的重帘,冯吉苍老的身躯伛偻地压了下去,烛火微茫,映出一个惨淡的影。薄暖放下了书册,给寒儿递了个眼色,寒儿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未几,冯吉掀帘而入,在离薄暖丈许远处跪下行礼。 薄暖一手支颐,一手手指微曲,轻轻地敲着漆案,“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宫人是怎么回事?” “她的身份是真的。”冯吉却没有拐弯抹角,“她说见到梁太后将孝愍皇后推下荷花池……老奴便不知是真是假了。” 薄暖眼睫微挑,而冯吉的眼帘却耷拉下来,掩盖了幽深的眸光。她静了许久,才慢慢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老奴不是在帮婕妤。”冯吉伏拜下去,“老奴只是想替孝愍皇后讨回一个公道。” 薄暖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好几圈,才终于归于沉暗。 “那,你便该告诉我,所有的实话。” 冯吉的背脊一僵。 婕妤的声音温和地压下来:“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她拢着衣襟站起身,走到冯吉身边,淡淡地道:“我记得当初是你向先帝告发了文太后的。” “我……”冯吉颤声,“老奴当时确乎……关心则乱……” “你到底是谁的人?”薄暖突然提高了声音,“孝愍皇后薨了,你便咬下文太后;如今文太后去了,你又想帮我咬下太皇太后——”她的双眸霍然一冷,“你是先帝的人。” 这已不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句陈述了。冯吉再也不多言,只安静地叩下头去。 “婕妤聪慧,老奴敬服。婕妤对老奴要杀要剐,老奴都无话可说。” 薄暖微微眯起了眼,藏起了慧黠而冷酷的光。先帝的人,自然也会忠于先帝的儿子,怪不得顾渊过去恨他,登基后却将他留在身边。他会为了先帝回护陆皇后,也会为了皇帝回护文太后……这样简单而耿直的思路,她竟直到今日才明白。 原来这险恶的宫闱里,还是有这样纯粹的人。 她笑了一笑,“没想到,冯常侍还真是不偏不党,王道荡荡。” 冯吉仍叩首待罚,一言不发。 “我不会罚你的。”薄暖微微叹息,“陛下的身边,忠心的人,实在已不多了。” 大正四年夏四月廷议,立皇后薄氏,令有司制备典仪,六月受册命。 虽然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宜言殿里已然忙乱得不可收拾。寒儿指手画脚地指挥宫人们打理大典的一应用物,还需腾出婕妤的东西搬去椒房殿。薄暖好笑地看着她拿鸡毛当令箭的样子,自己只管看书。 孙小言又给她端来南越新贡的荔枝,她咬了一口,慢悠悠地道:“陛下呢?” 孙小言觍颜道:“陛下最近忙得紧……而况就在民间,成亲之前也不作兴多见面嘛。” 薄暖想了想,“我与他早成亲了。” 孙小言道:“这可不同。陛下说了,从今往后,婕妤终算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这大典必须慎重又慎重。” 薄暖静了静,又道:“大宴上的歌舞可排出来了?” “婕妤费心了。”孙小言挠了挠头,“李都尉在排呢,但陛下不好这口,歌舞声乐也不能太浮夸。” “我有一个法子。”薄暖微微一笑,“我写个词,你拿去让李都尉他们排一排,陛下一定高兴。” 孙小言惊喜地道:“那是自然!婕妤满腹经纶,那些个乐府倡优哪里及得上!婕妤写下来,小的马上拿去给李都尉说!” 薄暖仍是笑着,笑容淡静绵邈,眸中水雾更浓,好像有许多秘密,都被掩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出自《老子》,意为“能承担国家的屈辱的,才是社稷之主;能肩负国家的灾殃的,才是天下之王。” ☆、第67章 宫中的光景到了五月末,便愈发地浓艳,仿佛只有这样的姹紫嫣红才能遮去韶光将老的憔悴。宜言殿后园里的石榴花全都开了,红得耀眼,一簇簇都似胡姬的舞裙,开到极致时便似裂帛一般。 今日薄暖难得的兴致,命寒儿取博局出来,再加上孙小言,三人一起打六博,案上还置了一壶酒,输了便罚一口。夏暮悠长,三人敲着博箸扔着博茕,横横竖竖地行棋,到后来声调越扬越高,瓶中酒都去了大半。薄暖虽生长市井,却实在不擅长这赌博游乐,寒儿和孙小言也不让她,便起着哄要她喝酒。 寒儿掷出博茕,骨碌碌转了许久,停下来时,正是“枭”点。薄暖看得呆了,寒儿已笑嘻嘻地将棋子走入了“水”,牵走了薄暖的两条博筹。 薄暖讷讷,“我又……” 孙小言已满脸精乖地斟好了又一杯酒,推到了薄暖面前。 薄暖眼前忽地一亮,好似看见了大救星:“陛下!” 孙小言和寒儿都是一惊,连忙起身回头,却只见草木萧萧,哪有皇帝的影子。薄暖大笑出声,一边悄没声息地将酒水倒在了地上。 孙小言早眼尖地瞧见了:“阿暖耍赖!” 薄暖满脸无辜:“才没有呢,我都喝了!” 寒儿看了看地上,那一摊酒渍还在呢,“婕妤真是,”她哀叹,“真是实诚人……” “我,”酒意微醺,薄暖面色颇有些委屈,“我都输了这么多了……” “输了也不能扯谎。” 忽然,一个刚硬、斩截而幽深的话声闯进了这夏景中来,薄暖呆了一呆,身边的两人已飞快地跪了下去:“陛下!” 顾渊负袖在后,慢慢地踱步过来,园中榴花正艳,夕光洒落在他金龙描线的玄黑衣裳,凛凛如神祇。薄暖便看着他这样朝她走来,仿佛万籁俱寂,而唯有他的脚步,唯有他的脚步叩在她的心上,是那亘古及今仅存的声响。 寒儿拉了拉孙小言的袖子,两人见机地退下了。晚风徐来,带着丝丝凉意,将将要入夜了。顾渊走到博局前坐下,看了看棋盘上的形势,便笑了起来。 “笑什么笑。”她嘟囔。 “笑你不知机变。”顾渊朗然道,“你看此处,你若走‘方畔揭道张’,便能杀他个措手不及;可你还走‘张道揭畔方’,结果不仅牵不到鱼,还遭人反噬。” 她怔怔地听,听得也是一知半解。 “我这样比较稳妥。”她强辩,“单吃了别人的棋,自己走不回来,如何是好?” “该吃的时候就得吃。”他带笑看她,“婕妤是不是太谨慎了?” 她怔住。明明很正常的两句话,为什么自己却……却想歪了……然而他的眼睛真亮啊,像是远方星辰的海,让她直愿溺毙在其中了。他怎么一点都不自知,还要来、来挑衅她? “我谨慎,一步步牵鱼,总有斩获;”她勉力维持最后的清醒,“陛下冒进,虽时有奇功,亦难免遭遇奇祸。” 他惊讶地笑:“都输成这样了,还有脸与我辩?来来来,”他将棋子收起,博筹都还给她,“我便与你斗一局,让你心服口服。你厉害,便给我个奇祸看看。” 她一手扶着沉甸甸的额头,大声道:“来就来!”当先抛出了博茕,这回运气不错,一次便行了许多步,她得意地将棋子竖起,“骄棋。”两个字轻飘飘地从她口中带着酒气吐出,双眸微眯,便牵走了他一条“鱼”,这是相当于两条博筹了。 他好笑地看着她这副神态,漫不经心地将博茕一扔,又掠了一眼棋盘,“翻一盔。” “什么?!”她大叫,连忙护住自己的博筹,“不给!”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棋案,淡淡地道:“愿赌服输。” 她哭丧着脸慢慢放开手,颇舍不得地点出了三条博筹甩给他,“哼。” 他看她一眼,眸光宠溺,“你喝多了。” “没有。” “那就罚酒。” 他又斟了一杯酒,推给她,一脸温良无辜,“可不要又喂给石榴吃了。” 她咬咬牙,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再来!” 夜幕垂落,天际繁星闪烁,照着她酡红的醉颜,发髻微松,散下青丝一缕,眸光清澈得宛如梦寐。他觉得醉了的她很好,没有那么多戒备,没有那么多掩饰,当然……也没有那么聪明了。 一整壶酒见了底,他终于看不下去了。 “还不服输?”他淡淡道。 “不服。”她倔强,“你等着,待我一次吃你两盔,让你全军覆没……” 他失笑,“我自然等着,你可别耍赖。” “我,我偏要耍赖!”她醉得前言不搭后语,突然伸袖拂乱了棋盘,棋子全都哗啦掉在了花土上,她撑着棋案倾身过来,鼻尖几乎就触到他的鼻尖,他傻眼了。 “你看好了。”她的眸光带着幽幽醉意,像是带刺的葛藤缠上了他的周身,她轻轻淡淡地开口了:“我、要、耍、赖、了。” 话音未落,她已吻住了他。 他一刹那间没能回过神来,她埋怨般将他的下唇咬出了血,他的理智便失灵了。不甘心这样被她所压制,他想从她手中抢过主导权,可是她却不让,不管不顾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带着绝望的黏腻,带着末日的冰冷,带着痛苦的沉醉…… 他终于感觉到了这个吻与以往并不相同。她拉扯他的衣带,纤纤的手倏忽探入他温热的胸膛,仿佛妖物的触角。他猛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子:“你怎么了?” 她停下了这个疯狂的吻,远开几分看着他。 陌生的迷醉的眼神。 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都没发生。”好像忽然失去了兴致,她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我只是不想你离开我,子临。” “傻子!”他狠狠地道,“我怎么会离开你?成天都在瞎想!” “那,”她的嘴唇动了动,“那你要了我,好不好?” 他脑中轰然一响,好像被一个闷雷砸晕了,陡然升腾出来的全是欢喜和恐惧。“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在颤抖,“你……你愿意……” 她拉过他的手,将它覆在自己的脸颊上,“好不好?”她不懈地追问。 他看着她的眼,醉意是那样明显地漂浮在她的眼中,让他看不清自己在彼处的倒影。他莫名忐忑起来,“你醉了。” 她笑了,“不好么?” 他心神一凛,好像迷途的人终于察觉到危险,“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却很直白:“你不肯要我?” “不是……”他这才知道她也是个很难缠的女人,“你醉了,这样,不好……马上就大婚了,我想……” 她此时此刻糊里糊涂给了他,要是酒醒以后反悔怎么办?他总觉得不该这样囫囵过了洞房夜,然而她却径自往他身上一倒,他手忙脚乱地接住了,她低低呻-吟一声便往他身上胡乱地蹭,他只觉全身都“噌”地一声燃了起来,饶是他定力超群也再不能自持,声音都哑了:“阿暖,你当真……” 然而她将头枕着他的肩,却是闭眼睡去了。 他呆住了。 他在心中哀叹,一万个懊恼自己方才不解风情顽固不化,这会子烧得不轻却不得纾解,直将肠子都悔青了!低下身子将她毫不怜惜地扛在了肩上,大步冲进了殿里去,撩过重重帷帘,将她放在了床上。 她已睡熟,呼吸清浅而均匀,灯火香泽之中他伸手为她捋了捋鬓发,却又听见她皱眉“嗯”了一声,仿佛是疼痛,又仿佛是欣喜。 他一咬牙,再也压不下那团火,腾地起身便往殿后浴汤去。孙小言恰在这时往内殿里探头探脑:“陛下去沐浴?” “废话!” 远远地抛来皇帝陛下不耐烦的吼声。 大正二年六月甲子,册后大典。立薄婕妤为皇后,受玺印,赐居椒房殿。大赦天下,赐丞相以下至郎吏从官钱帛无计,吏民赐爵一级,户赐牛酒。 顾渊一定要拉着薄暖登上凤阙。年前她来过这里,送走出征滇国的振振军旅。然而今时今日,她再度与他一同站在这浩荡长风之中,却是来见那百官俯首、山呼万岁,日月苍茫山川辽远,唯有身边人掌心的温度是那样地恒定而踏实。 高高台阙下,冯吉宣诏的声音远远地飘散出去—— “朕闻天地不变,不成施化;阴阳不变,物不畅茂。有莘兴殷,姜嫄母周,皇后之尊,与朕同体,承宗庙,母天下,其可以忽哉!唯薄婕妤秉淑媛之懿,体河山之仪,德冠后廷,乃可当之……” “皇后,”他斜着头看她,微微笑,似乎还在琢磨着这个称呼,“这大典如何?” 像个献功邀宠的小孩子。她在心中想。 “都好。”她轻声回答,又补充,“诏书写得不错。” 他笑起来,“又取笑朕?” 她低声,“秉淑媛之懿,体河山之仪……原来我是这样子的。” 他握紧她的手,“你有许多种样子,有一种叫母仪天下,莫非你还不省得?” 她静了半晌,才慢慢地道:“只是陛下……不必太惯着家父家兄。” 顾渊眸中有冷光掠过,转过头去,轻轻哼了一声,“偏是你会扫兴。” 她顿了顿,“还有长秋殿那边,十月怀胎不易,陛下是读《礼经》的人,莫忘了为人子的道义。”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嗯。”简短地应了。 “帝王之术,有曲有直。”她轻声道,“妾希望陛下用曲而贵直。” 他侧首看着她,饶有兴味地勾起了唇角,“才刚当上皇后,就等不及来劝谏了?” 她抿了抿唇,涩涩地道:“大约是有感而发……” “这么紧张作甚。”他朗然一笑,“你说的有理,朕自然会听。你说的无理,朕便当是小狸儿在闹。” 她皱眉,“怎么将我比作狸儿?” 他漫笑不言,她羞恼起来,倒将方才的伤感都抛在了脑后:“贵为靖家天子,在九重凤阙之上,还尽说些闲话!” 他剑眉一轩,“那你听着,接下来的可不是闲话了。” 她一怔。 他倾身过来,咬着她耳朵轻声,撩人的气息将她耳垂都染红了:“今晚大宴过后,就圆房。”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从何时起,我发现调戏小顾还挺好玩的。。。陛下息怒,息怒!下一章真的要圆房了!!! —————— 1、薄暖与寒儿、孙小言一起玩的是六博棋,盛行于汉代,现在考古发现已经基本理清了这个棋的玩法,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百度~ 2、这一章的立后诏书参考了《汉书》《后汉书》所记的汉武帝立卫皇后诏、汉和帝立邓皇后诏、汉灵帝立宋皇后诏。 ☆、第68章 大典之后,例有大宴,设在未央宫前殿。入夜时分,已是灯火通明,乐声缭绕,殿外的奉常官扯着嗓子一个个通报着宾客的到来,诸人喜气融融,各怀心思,殿中钟鼓齐奏,俳伎倡优翩翩起舞,一片安宁、优雅而温柔的帝王大婚风景。 今上虽然年轻,性子却端谨好礼,在这样的场合最讲究仪节。百官伏首席前,一个个以尊卑序列去御座前祝酒,说的吉利话都大同小异,皇帝冕旒齐肃,一一应了。太皇太后与新册的皇后都坐在皇帝下首,面容沉静,偶或有人来敬酒,也会和气地饮下。好事者啧啧地嚼起舌根,只道两个月前梁太后彻底失势,这偌大后宫里竟只剩下了姓薄的,也不知今上到底是率性还是愚蠢。 酒过九行,礼节都走完了,殿中公卿终于渐渐放松了下来,便皇帝的脸上也现出了些微的不耐。协律都尉瞅准这时机上前道有一支河间新曲,让陛下赏鉴赏鉴,顾渊挥挥手准了。李都尉往后使了个眼风,舞姬便翩然滑入了殿中,长袖交横,络绎飞散,歌声亦悠扬而起—— “上客何国之公子?吾家兰室之幽人。不敢托身兮篽外,乃得娱心兮池中。……” 原是一个上天仙子与下界凡人相恋却不能相守的故事。顾渊听着听着,望了薄暖一眼,后者却坐得身躯笔直,眼观鼻鼻观心,好似并不在意这曲子里的悲剧之意。薄太后的神情却渐渐冷了下去,笼在灯火阴影之中,教远处的臣工都看不分明。 歌姬唱了数叠,声音陡然拔高,却是煞尾的拍子—— “薄日熹,宜酒食,君富贵,永无事。 “素所好,久不遑。思美人,奉君王。 “常与君,相欢幸。毋相忘,莫远望!” —— “哐啷——!” 薄太后手中的青玉盏狠狠摔在地上,裂成了千片。她腾地站了起来,冷声发问:“谁作的曲子?!” 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大手刹那抹掉了所有的声音动作,文武百官、内外命妇都傻在了当地,大殿灯火的光遥映殿外苍穹,而那苍穹,那苍穹仍是黑得永无尽头。 只有薄暖,神容似水,嘴角微微地勾了起来。 歌姬乐工们粗服乱头慌慌张张地跪下来,李都尉跑到殿前拼命叩头:“太皇太后恕罪,这是乐府自度的新曲子,微臣送呈大鸿胪、奉常、宗正诸所都看过,确认合仪了才敢献丑……” 这人名还没抖,就先摆了一堆的谱,拉了不少高官来垫背。薄太后心中冷笑,也不知一向愚钝的李都尉是从何处学来这些说辞。 “合仪?”她慢悠悠地道,“你们乐府写词之前,难道都不知查查讳例?还是说大鸿胪、奉常、宗正诸卿,全都不记得本朝有什么该避讳的了?” 群臣哗然。有人开始细细琢磨起方才几句唱词,才陡然惊省那里头嵌了太皇太后的名讳—— “薄素”! 李都尉愣了半晌,又叩首道:“这是乐工们从河间地采上来的新词,词句不够审慎,微臣自领死罪,还请太皇太后息怒!” “死罪?”薄太后笑了,“你领得起么?来人,将这群倡优全拿下,下廷尉!” ****** 笙歌散尽,薄暖先行回了椒房殿,顾渊在其后不紧不慢地跟随。 迈入殿门的一刻,他突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殿中灯火通明,明晃晃映出一片华榱璧珰,幽香氤氲,重帘漫卷,一眼望不到尽头。那是他为她备好的黄金牢笼,她正安然坦然地要踏将进去,他却拉住了她。 “今晚的事,与你有没有干系?”他压着一双凛冽剑眉,眸光森冷而透亮,沉声问。 她微微一笑,宛如暗夜绽放一朵幽丽的毒花,那样地美,又那样地危险—— “这样查下去,大鸿胪、奉常、宗正诸官,少不得要一锅端了。”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顾渊却听懂了:这三卿恰恰都是薄氏族人所掌控,大鸿胪一职更为广敬侯薄宁盘踞多年……顾渊眼皮猝然一跳,“你——你放肆!” 她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眸中雾气愈浓。 他不敢相信她竟藏了这么深的心计,更不敢相信她之所为全是为了帮自己铲除薄氏,连声音都在颤抖:“大鸿胪……大鸿胪岂会不知太皇太后名讳,岂会当真放过这样的曲子?” 薄暖笑了,夏末夜风之中,她的笑声里似乎是真带了几分愉悦,“你还真当公卿百官都与你一样,每一桩事体都亲阅亲审?蒙混一下,顶容易的事情。” 他呆呆看着她,仿佛从来不认识她一般,不觉放开了她的手。“李都尉……” “他是陆氏旧臣。”她仍是微笑,一身繁重的深青翟衣艳色逼人,发髻上副笄六珈,一爵九华,堂皇得仿佛与他远隔山河。“你还记得那一回,太皇太后收回了将梁太后遣返睢阳的成命?我便是知道了她的秘密,”她的笑容优雅迷人,“她想拿文绮来害我,却没有成功,反而让我发现了……” 他眸中的光亮渐渐地隐去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一怔。 夜中风冷,她的脸色泛着不正常的苍白。他忽然强硬地拉着她走入了椒房殿,根本无暇让她去看那些他精心为她准备好的陈设,就径自将她拽进了寝殿,殿中等候得昏昏欲睡的宫婢如鸟雀惊起跑了出去,他哗啦一声合上了门,臂膀钳住她的腰,低头。 “为什么不告诉我?”冷冷地,再问。 她别过头不肯与他对视,“你不能牵涉进来。若是让太皇太后怀疑上你……我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他静了。 许久,许久。 风过瑶窗,吹起一室迷丽华光。她发髻上的凤凰金翅轻轻颤动,簌簌地抖落刺眼的金色的锋芒。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看我一眼,好不好?”他的话音闷闷地响在胸腔里,竟似是柔软的。 她没有动。 “乖,”他悄声诱哄,“抬头,看我一眼。”又一本正经地保证,“一眼就够了。” 她终于转过头来,双眸竟已蓄满了泪,连他清俊的轮廓亦看不清了。 他呆了呆,但听她的话声里带着哽咽:“我做便做了,我不怕承认。只要能拉他们下水,我不怕太皇太后杀了我!我,我只怕……我只怕牵连到你啊!” 他再不多说,一低头便封住了她的唇。 “我不管那曲辞是什么意思,也不管太皇太后还要对我们怎样。”他在她唇间喘息,“总之今夜,今夜,那些事情都不重要!” 她的眉梢忧悒地压低了,温柔的唇却没有拒绝他的吻。她试探地伸出手去环住他的健腰,颤抖地给他解下了玉带,他又稍稍抬起身子,一任她揭开他的外袍。两个人都没有笑,动作虽急切却是奇特地严肃,仿佛一种演练千次却仍旧惶恐的仪式。他们抱着,吻着,两具年轻的火热的身躯贴在一起却又好像怎样都不够贴近,便这样跌跌撞撞地往那龙凤玉床上摔去。 他除下她的白袜,捧起她纤细的足,她呆住,只觉似有一团火从他触碰的足踝处呼啦一下烧到了喉头,这种陌生的干渴让她不知所措,但好歹还记得不去推阻,他的呼吸让她的脚心都泛起致命的麻痒,他的手如摧枯拉朽般自她的足踝抚了上来…… “我真想吃了你。”他喃喃,声线沙哑地振动在金碧辉煌的夜,她咬着唇,燃烧的意识再也不能管控住这具作乱的身体,纤白的十指抓皱了身下的褥子,全身都轻微地颤抖起来:“子临……” 他抬眸飞快地掠了她一眼,又掩了睫,低头,一边缓慢地拉扯着她的衣袍,一边轻轻吮吻她一步步□□出来的肌肤。渐渐地,他欺上前来,长发披覆了她的身躯,他苍白俊秀的脸隐在了暗处,便如他那魔一样的声音:“让我吃了你,好不好?” 她嘤咛了一声,他伏在她上方,低着头,双眸一眨也不眨地盯视着她。这样娇羞情动的她对他而言也是陌生的,他真想一直这样看着她,永远也不闭上眼睛。 她闭着眼睛,双手捂着脸发笑,“有什么好看的?” 他声音低哑:“自然是你好看。” 她自手指缝间偷偷地睨他,双腿在被褥上欲动而不得,他闷哼一声:“还动?” 她咬牙,就义一般梗着脖颈,“我不动了。” 他笑起来,“那只怕由不得你。”他近乎强横地吻着她,迫她松开紧咬的牙关,微微的笑意在她唇齿间低徊,“会有些疼,你可以咬我。” 她脸上红云如烧,掩饰地道:“你怎么知道?” 他低低地笑,“我为何不知道?”不厌其烦地款款逗引着她,双手轻柔地摩挲,渐渐令她感到沉溺一般地舒适,却还是睁着眼问:“谁教你的?” 他愈加笑不可支,笑声挠得她全身更痒,“朕无师自通。” 她愤恨地伸足便踹,却被他制住,全身都落入他的掌握之中,他与她贴得愈紧,几乎没有了分毫的缝隙了,他听见她的喘息,却仍旧挂出一副好死不死的微笑:“你不读书,自然不如朕博学多才。” “什么书……”她嗔怒,声音却已软得不似自己的,“什么书会教这样……这样的事情!” 他蓦然将床帘一拉,黑暗罩上来的一瞬,她听见他仿佛来自深渊之底的诱惑的声音:“书上说得再清楚,也不如你来教我……” 她玉白的手臂探出了锦褥,仿佛溺水之人,无助地挣扎,却又绝望地深陷。什么都看不见了,她只能茫然地抓住了眼前人的挺拔身躯,双手扣在他形状优美的蝴蝶骨,身体仿佛变成了大海上悬浮的泡沫,再也不受她控制地漂流而去…… 他的热情与小心突兀地匹配,他似乎是想给她一次完美的体验的,却毕竟有些生涩,薄唇紧抿,在一个始料未及的刹那,她疼得叫出了声—— 他立刻又吻住她,一遍遍讨好般描画她的唇形,一遍遍不能满足地呢喃她的名,气息与气息重叠,发丝与发丝交缠,直到她的疼痛渐渐诡异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狂乱的欢喜,带着她在这一片温软中腾跃浮沉…… “还疼么?”他垂眸,眼前的白皙肌肤上都是惹人情动的绯色。 薄暖咬着唇,摇了摇头。又想起他或许看不见,哑着声音开了口:“不……” 他笑起来,清越的笑声带得胸腔微震,少年染着情-欲的低喘是更深的诱惑,“不疼,”轻轻一顶,“那便是舒服了?” 她险些又要叫出来,又羞、又恼、又惊、又喜,她从没感受过这么疼痛的刺激,这么悸怕的快乐,这么迷茫的舒畅,这么危险的向往。她攀住了他的颈项,忽然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哪怕自己在这一刻立时灰飞烟灭,她都再也没有了遗憾。 “子临……”她颤声,仿佛在强调什么,“我爱你,我爱你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他温柔地应答,强硬地进犯,他一遍遍地肯定着,“我知道,我知道……” ☆、第69章 一场大战,惨胜犹败,两人好不容易自那深渊底里爬出来时,已是满身疲惫。他伏在了她的肩上,她双眸清亮,静静地凝注着金丝绣就的床顶承尘,慢慢地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他轻轻地啃吻她的颈窝,像是吃饱喝足之后便撒娇卖乖的小兽,“你上次说什么?我——不行?”他迷蒙地道,“你今次倒来说句公道话,我到底,行不行?” 她羞涩至极,欲笑又不能,“我莫非还能拿你与谁作比么,无耻!” 他反应了一瞬,脸色挂了下来,“你就不能直说?” “直说什么?”她梗着问。 他咬了她一口,“平素在外边贤惠得瘆人,在我面前就只知道耍赖。” 她笑叫:“原来我还瘆着你了?你倒是会诬赖人……” 两人在床上拌嘴半天,直到顾渊再也受不了身上的黏腻,一把捞起她去沐浴。又趁空对门外值夜的孙小言吩咐了一句:“将床褥给朕换掉。” 她听得满脸臊红,他倒浑然不觉,便携她迈入浴汤,细心给她清洗。池中水雾氤氲,她早就乏了,此刻便倚着池沿昏昏欲睡。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半晌,想起书上说的……大约刚才是真的累着她了吧?毕竟是第一次……心里不是不忐忑的,生怕伤着了这个清灵的人儿。可又忍不住撇了撇嘴:难道谁家洞房夜是只要一次就够了的?偏她竟睡着了,扫兴! 薄暖微垂了头,瓷白的容颜,濡湿的发,微微舒展的眉和细长轻颤的睫……他看着看着,素来冷戾的眸光也渐转柔和,又将她抱回干净的床上,为她掖了掖被角。 女人睡得很安稳,嘴角犹噙着一丝慧黠的笑,是他所最爱的那种聪明而勇敢的神态。 他轻手轻脚地走出去,没有看见孙小言,便自己小心掩上了门。前殿丹墀之下,仲隐正在辒辌车上静候,见顾渊走来时满脸餍足的快意,轻轻哼了一声。 顾渊自然更加得意,却仍不多言,上车便闭目假寐。仲隐回头,见这骄傲的帝王神色间终于流露出了憔悴和忧虑,低低叹了口气。 未央宫的东侧门悄悄地打开,又悄悄地关上了。仲隐拉紧了马辔头,幽幽暗夜里只能闻见极轻的蹄声与轮声。道路渐渐变得狭窄而泥泞,马车驶入了长安城七拐八弯的民居里坊之中,不知颠簸了多久,终于在一间不起眼的茅屋前停下。 顾渊准时地睁开了眼,“到了?”声音犹是沙哑的。 聂少君已自那茅舍掀帘而出,目光一亮,拼命地压低了声音道:“陛下!” 顾渊点了点头,跳下马车,径自往屋里走。然而才刚迈进一步就停住了——这房间里实在又脏又乱,书与笤帚、床榻与笔砚、衣物与食物……顾渊皱眉道:“骑都尉平素就住这样地方?” 聂少君笑了笑,“陛下来得突然,微臣都没来得及收拾。” 顾渊目光一扫,见他书案上摊开的仍是明堂云云,心中没来由地烦躁:“有话快说。” “是。”聂少君好不容易整理出一片干净的籧席,延请顾渊坐下了,自己亦端坐如仪,这才双手伏地,先行了一个大礼。 “微臣恭喜陛下新立中宫,愿陛下与皇后敬慎天命,享国昌永。” 顾渊微微颔首,“聂卿多礼了。” 聂少君的额头却仍旧磕着地面,“微臣此言绝非空礼虚词。今日御宴之乱,多少阴私之事将浮出水面……” 顾渊眉头一跳。 简陋的豆灯中燃着两簇奄奄一息的火苗,将斗室中的一片混乱都映照得阴晴莫辨。 “薄日熹,宜酒食,君富贵,永无事。”他回忆着那清平的曲辞,慢慢地道,“你听懂了几分,聂少君?” 聂少君低哑了声音,“九分。” 顾渊的目光自那俯伏于地的儒生的清瘦背脊慢慢挪移到四壁间高高摞起的书简,最后凝聚在了一处。 “那是什么?”年轻的帝王双眸微眯,话音里自带了冷硬的气势,“舆地图?” 聂少君心头一寒,连忙起身去门后拿起那卷帛图,犹疑了片刻,终是呈了上去:“这是微臣……入长安之前,费三年心血,走天下山水,画成的一幅大靖郡国图,还未完全画好,权请陛下过目。” 那舆地图素时是卷起来扔在门后,沾了不少的灰,顾渊自不会伸手去碰。只拿目光去看,却看得很是仔细,末了道:“睢阳郡治,你画得不对。” 聂少君一怔:“什么?” 顾渊顿了顿,“郡守府在北城,不在朕当年的勿忧宫。” 顾渊以藩王入嗣大统,原本所在的梁国改为睢阳郡,郡治即在睢阳城。然而聂少君听着却不相信:“北城?微臣特去睢阳看过,北城都是贫民……” “往后便不是了。”顾渊淡淡地道,“睢阳北城出了个皇后,朕已下诏……”忽又不说了。 聂少君笑了,“陛下是想带皇后回去看看么?” 顾渊眸光微静,“只要能渡过眼前这一劫。” “眼前这分明不是劫——是机遇。”聂少君低声道,“是皇后为您创造的千载难逢之机遇啊!” ****** 薄暖这一觉睡得分外香甜。当她终于自重重叠叠的锦绣温香中醒来,殿外天光已大亮,她轻轻将脸蹭了蹭褥子,迷瞪着眼朝外望去,全是朦胧的大红色。她这才漫漫然想起来自己已经成了大靖的皇后,他的皇后,她现在所住的,是承明殿后的椒房殿,是中宫正殿。 “醒了?”一个低沉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慵懒而魅惑。她感觉到自己的背脊贴着他温热的胸膛,毫没来由地想到了昨晚上的事,耳根又没出息地红了。 他半撑起身子,一手放在她腰上,促狭地往她耳根上吹了口气:“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她犟道。 “那你猜我在想什么?”他悠悠地道。 “我才不管……啊!” 他突然欺上了她的身,迷恋一般地吮吻她的颈项,一路游弋而下,所到之处,无不激起她全然陌生的颤栗。她不得不拼命收拢了理智:“今早……不是还要去请安?子临——不要……” 他在她身上抬起头来,眼神晦暗莫名。她看见他眼下有一圈淡淡的青色,心疼地道:“怎的了?” 他低声道:“你——不要?” 她呆住。 他的表情很认真,似乎真是忍得很辛苦。她看不出调笑的痕迹,心里暗骂一声骗子,便突然去抓被褥,被他眼疾手快地按住:“你又要闷自己?” “你——”她羞得语无伦次,“你简直,简直气死人了!” “这是怎么了,生什么气呢你?”他没想明白。 她咬牙道:“你故意欺负我!” 他莫名其妙地道:“欺负?怎样才算欺负你,你倒说说看?”索性低下头去继续索吻,在她唇齿间呢喃:“这样?”又渐渐吻至她的耳垂,“还是……这样?”话没说完,他已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直笑得放开了她,便侧卧她身边,一双星辰般明亮的眸子毫不躲避地注视着她微绯的脸,抱怨道:“昨夜我都没尽兴。”眼光盈盈,竟有几分温柔之色。 初尝男女情味的少年在这方面有着无穷尽的兴趣,话里不似个帝王,反而好像是个不知餍足的孩子,腆着脸向她讨要。她臊得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由着他将自己翻来覆去了一遭,自己也喘了起来。 “再这样下去,你还没尽兴,我先被你……欺负得没命了。”她抓紧他那月白的素绸衣祍,颠簸之中,她的眼角眉梢尽是花好月圆的风情。 他知道这是他给她的风情。 他将她由女孩变成了女人,每每想到这一点都让他很快乐。 “没命了才好。”他伏在她胸前闷闷地笑,“说明我厉害。” 她精疲力竭,长发被汗水沾乱,星眸微醉,抬手软软地拍了他一下,“当真不去请安?” 他静住,半晌,抬起身子,在她侧边躺下。 她隐约感到自己又扫兴了,竟有些懊恼似的。 “不必去了。”他静静地道,“长乐宫那边早就闹得不可开交,你这会儿去是白惹闲气。” 她全身一震。她自然知道长乐宫是为了什么闹得不可开交,就算说太皇太后专为审案彻夜不眠她都相信。然而这红罗帐摇花影动的白昼似乎是太-安谧了一些,教她满目都是温柔,好像已经躲开了那些纷纷扰扰一般。 他的手掌覆在她身上,她握住,如个依赖人的小孩儿一般一根根仔仔细细地摆弄他修长的手指,口中轻轻地道:“那你……不需去看看?” “看什么?”他一瞬也不瞬地道。 “看看廷尉里有什么说法,看看朝臣有没有上奏本。”她慢慢叹了口气,那气息好似染上了他苍白的指尖,“总之不该在我的地方耽上这许久,叫天下人看笑话。” 他一笑,“天下人?你我夫妻二人之间,原来还隔了天下人?” 她没有回答。 “你有时啊,聪明得过了头。”顾渊说,语气里并无埋怨,只是略微无奈,“便说昨晚那曲辞吧,你真觉得你郎君连这点小事都摆不平?” ☆、第70章 她忽地抬头,“你……” “朕已下诏,”他淡声,手指在她腰眼上一下下画着圈,惹得她一阵难言的痒,“免了大鸿胪薄宁的职,宗正、奉常、詹事、协律都尉,渎职不敬,统统回家反省。至于那个写曲辞的人——”他的眸光如星幕垂落,“大约太皇太后也在查了。” 她笑了,笑容里却渐渐泛起了泪花的影,“没白费我一番气力。” 他伸出手去轻佻地拈起她下巴,促狭地道:“皇后下回还是把气力投在床上吧,休再晕睡过去了。” 她似哭似笑地打落他的手,一边捉起衣衫坐了起来,“依你看,”她背对着他,他看不见她的表情,“还有几个时辰,太皇太后就会查来我这里了?” 他沉默了。她匆匆洗沐一番,便回来梳妆。他没有起身,仍保持着侧卧的姿势静看她着衣。盛夏的日光铺洒进来,像是刀尖上的反光,她拢着湿润的长发赤足踩下去,他几乎要担心她的肌肤被那日光的锋芒所割裂。哗啦一声轻响,她披上了石黄锁绣的衣,自往镜台前坐下。 她没有叫寒儿,寒儿也就不敢进来,只在外面探头探脑地张望,却不见其实。顾渊静静看着她洗脸、束发、傅粉、描黛,时间便这样细微无声地流走,他忽然没头没尾地道:“你明知会这样。” 薄暖轻轻抿了一口胭脂,安然地看着铜镜中那个宫妆端艳的女子,她的眉纤长,她的眸轻挑,她的容颜已脱去了过去清水般的稚嫩,而成了一个端庄、高雅、从容、静默的女人。 一个养在笼子里的女人。 “我母亲曾经教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学会两件事。”朱唇轻启,“其一,便是打点妆容。不论何时何地,不可乱了姿仪。” 他皮笑肉不笑,“敢情阿母早便知道你要母仪天下的。” 她顿了顿,“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陛下当是明白的。” 他静了。 “妾自去领了这御前不敬的罪,也不过是犯了个忌讳,并不算大过。”薄暖对着那多子多福的青叶镜,微微一笑,“陛下或许以为那曲辞之过仅仅是沾了‘薄’‘素’二字吧?” “哦?”他安静地抬眼。 薄暖将竹刀往案上打着节拍,轻悄悄唱出了声:“薄日熹,宜酒食,君富贵,永无事。——” “陆子永?” 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 顾渊突然从床上跳了起来,径自走到了她面前,声音冰冷而压抑,双眸都几乎冒出了火来,“陆铮,陆子永?!” 薄暖微微一笑。 顾渊只觉她此刻这副神态简直可恨——她到底瞒着他做了多少事情?他想到聂少君的解释,他今日一早回宫时便想质问她了,可是话却说不出口—— 他凝注着她,她这样聪明,聪明得好像一往无前,而他明明知道,她是脆弱得一触即碎的。 门外有人来报: “太皇太后请皇后往长信殿请安。” 帝后二人都没有惊讶。 薄暖稍稍抬高声调:“本宫这就去,请贵人少待。”一番梳妆完毕,她只觉自己好似打了一场恶仗,略有些疲惫,却不得不端庄了容色,低头理了理繁复的衣裾,便要去唤寒儿。 他突然拉住了她的手臂。 她回头。 他的声音都是颤抖的:“她这是要治你……” 她温和地对他笑,“她不能穷治于我。她不能将那些旧事抖出来,而况我已是皇后了。”她的笑容那么美,美若玄花,“你不是说过么?立我为后,便是为了不让我受委屈?” 他张了张口,面对她的淡静柔雅,他的一切焦虑却在胸臆间狂乱奔走而不得出,“陆氏的案子,你已经查清楚了对不对?你要对付太皇太后,你要对付薄家,不止是为了朕吧?阿暖——”他的话音陡然变得冷厉了,“你这样一意孤行,就没有想过代价吗?” “代价?”她微微蹙眉,“你是一国之君,你来告诉我,海清河晏天下太平,要不要付出代价?我不过是往长乐宫去——” 她一根根地掰开了他抓紧她的手。 “我母亲教我的第二件事。”她柔声,双眸安静地凝注着他,“一定要,用尽全力,去保护自己爱的人。” 他窒住。 她柔柔一笑,“等我回来。” 他于是只能看着她离去。大开的殿门,刺目的日光,逐渐消失的翩然如蝶的身影。他恍惚了一瞬,内侍在帘外低声奏报:“启禀陛下,薄大人已在宣室候着了。” 他微微皱眉,“哪个薄大人?” “回陛下,是大司马大将军,广元侯,薄大人。” 长乐宫,长信殿。 薄太后确实一夜未眠。但她看上去依然很端庄得体,衣饰妆容都一丝不苟,就连那平素总含烟带雾的目光此刻也是清醒得可怕。 薄暖一步步规规矩矩地行至大殿正中,跪下,双手伏地,以额触地,一字字清越如溅玉: “儿臣向太皇太后请安。” 薄太后微笑,“原来皇后还记得要请安的。” 薄暖转身自寒儿手中接过膳盘,高举过顶,“儿臣是靖家新妇,礼节粗疏,仅知孝养奉食,请太皇太后保重玉体。” 薄太后眼风一掠,周遭的宦婢悉数退尽。寒儿欲待留下,薄暖低声道:“你也下去。”她才犹豫地走了。 薄太后笑道:“皇后的人倒是忠心,在长信殿里,还须听皇后的吩咐。” 薄暖放下膳盘,再度叩首:“这婢子无状,儿臣已说她许多次,还望太皇太后勿怪。” 薄太后慢慢敛了笑,沟壑纵布的面容上一双冷眸仿佛能看穿她的骨肉皮,“——带上来!”她突然扬声。 “哐”地一声,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影从帘后摔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两名身披甲胄的精壮宫卫,那人影正挣扎欲起,却又被一个宫卫一脚踩住了肩胛骨。那人影痛得惨叫起来,薄暖这才反应过来: “孙小言?!” 她脸色煞白,险些跪不直身子,而那人影全身都不得不俯伏在地上,困难地半抬起一张看不清楚的脸颊来:“婕妤……皇后……” 他的额头、颊骨和口角都在流血,全身骨头似被打散了架又不得不收拢来,内官的银青袍服都污作了黑色。薄暖惊骇地转过头对上首的薄太后道:“这是未央宫的中常侍,太皇太后也可滥用私刑么?” 薄太后眼角微挑,“私刑?这不算私刑。” 薄暖心头一颤,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仿佛料知她的心事一般,孙小言已大哭着喊出了声:“皇后,冯常侍,已经——不行了!” 薄暖死死地咬着下唇,许久,突然膝行挪至薄太后近前,稽首,大声道:“太皇太后,此事与孙常侍无关!” 薄太后安然地眯起了双眸,“哦?那么你告诉老身,”她稍稍倾过身来,“与谁有关?” ****** 顾渊看了看身边这个面生的宦官,“孙小言呢?” “回陛下,”那宦官欠着身道,“孙常侍昨晚就被太皇太后召去了。” 顾渊停了脚步。 “陛下?”宦官轻唤,“宣室殿就在眼前啦。” 顾渊抬头,宣室殿檐牙高耸,不知薄安已等了多久。内官唱喏,皇帝迈步而入,已近天命之年的权臣颤巍巍转过身来,微微抬手额前,遮住刺眼的光。 顾渊大步走到北向的正席坐下,“岳翁有何事要奏?” 薄安跪地行礼,这一回,他没有说更多的套话。 “臣欲归职还乡,望陛下恩准。” 顾渊淡淡一笑,眸光深处却是一片冷冷的沙砾。广元侯机变世故,这一招先声夺人,倒真是让他不知如何下手。 “岳翁说哪里话来。”顾渊抬手虚扶他,薄安便也见机地直起了身,“你犯了何错,要朕这样罚你?若只是思乡恋旧,这一来却要让朕背上逼走老臣的名声,朕担待不起。” 薄安心中一震。 还是要摊开来说。 把一切都摊开来,怪石嶙峋或清泉淙淙,都看自家的造化,谁也怨不得谁。 “臣有罪,罪在对女儿不加教养,乃令其触怒天颜。”他静静地道,“臣愿为皇后领罚。” 沉默。 大殿两侧的铜漏里,水滴声清晰可闻。时间一点点地流逝去了,不会回返。 “广元侯说‘天颜’,”顾渊的手指轻轻敲着方案,“然而你们薄家人,认的却不是朕的‘天颜’吧?” 大正二年六月甲子,册皇后,燕饮讴歌有不敬之辞,太皇太后怒,下狱数百,鸿胪、奉常、宗正诸卿皆坐。又命细审,召大司马大将军与廷尉、御史杂治之,供词有皇后之名,大司马大将军以呈太皇太后。 ☆、第71章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漏子?” 空荡荡的椒房殿里,顾渊来来回回地踱着步,金丝玉舄踏踏有声,袍袖上的赤底金龙怒目欲飞。 仲隐抱胸冷睨他:“你明知太皇太后会传她去。” 顾渊看了他一眼。“是。可朕拦不住。” “怎么拦不住?”仲隐反唇相讥。 “你倒试试看,你能拦住谁?”顾渊冷笑,“你是能拦住阿暖,还是能拦住太皇太后?” 仲隐道:“天罗地网,必有一疏,这案子牵连那么多人,就算一个乐工也能把阿暖咬下去,这么危险的时候,你还偏让她往长信殿走?” 顾渊摆了摆手,“不。”话音忽然沉静了下来,“她是大靖的皇后了。一个乐工的供词,是不足以定她的罪的。” 他走到大殿外边,撩袍在汉白玉的台阶上径直坐下了,又拍拍自己身边的空地。仲隐却没有坐,仍是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写供词的人必然很有分量。”顾渊慢慢道,“必然是个懂得其中关窍的精明人,说不定,还是宫中的老人。” 仲隐的思路飞快地转了几个圈,“你身边那个谁,怎么不见了?好像姓孙?” “孙小言?”顾渊沉吟半晌,“有可能。” 仲隐道:“你该去问问朱廷尉。” “朱廷尉?”顾渊轻轻一笑,“查案的是大司马大将军,可不是朱廷尉。” 仲隐一怔,旋即道:“不错,现在外间都在传,广元侯举恶不避亲,把自己亲生女儿都推出去了。” “他却不知‘亲亲得相首匿’。”顾渊冷笑,“太皇太后这棵树,便这样好乘凉?” 仲隐沉默了。顾渊感觉到自己这话在光天化日之下是有几分不妥,然而立刻就为自己这种感觉而分外羞耻起来:他是皇帝,他议论谁不可以?他又颇无赖地想,自己现下讽刺了太皇太后,是不是要论个“谤议尊长”罪? “啊哈,”他低低地笑了,“你也怕啊,彦休。” “我怕什么?”仲隐下意识地问。 顾渊跺了跺脚下的石阶,“这里是未央宫,太皇太后在长乐宫。相距那么远,可朕与你,都不敢乱说话。”他笑得怡然自得,“原来权力是这样的东西啊。” 仲隐侧头看他,年轻的帝王脸上挂着面具一样的笑,没有丝毫的温度,盛夏的晴空之下,闷塞的宫墙之中,他一身冠冕常服一丝不苟,连一点汗渍也无,竟似鬼魅般窜着寒气。剑眉紧蹙,似在思考,又似在忍受着极烈的痛苦,在这炽热蒸人的长安七月的太阳下。 仲隐忽然为这个朋友感到难过。 他大约从来没有过快乐的时候吧? 因为他从来都不得自由。 “不是孙小言。”顾渊突然道。 “什么?” “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也不见了。” ****** 薄太后身边的郑女官将薄暖送了回来。 太皇太后的辇舆玄黑为表,在暗夜中驶入未央宫,轮声沉闷。薄暖下车,抬头,椒房殿前的白玉墀上,赫然有一盏孤灯,一个凄清的白衣青裳的人。 见她回来,他站起了身,嗓音沙哑,“你回来了。” 地上的孤灯火光幽微,映得他一边脸庞愈亮,另一边却愈暗。他等了多久了?她的心愀然一痛,双足不受控制地奔了上去。 他张开双臂,她猝然扑入了他的怀中。他的怀抱温热,心脏还在有力地跳动,与她的渐渐合拍。她终于感到安然,这一整日,在太皇太后处受到的惊吓、侮辱、折磨,好像都微不足道了。 他在等她,他与她受着同样的煎熬。 郑女官的声音平静无澜地响起:“太皇太后请陛下准备好明日的朝议。” 顾渊默了默,“请夫人代朕回皇祖母一句话。” 郑女官微一欠身,“陛下请讲。” “皇祖母此刻纵是握有四海,”顾渊眼帘微合,“千秋万岁之后,也不过是谥号孝钦皇后。皇祖母若连这个谥号都不想要了,便尽管将案子查下去吧。” 说完,他再也不看郑女官刷白的脸,牵着薄暖转身,一步步登上了白玉阶,走入了那片辉煌壮丽的深深的殿宇。仲夏的长风拂过,竟激得郑女官一个寒战。 翌日,承明殿大朝。 朝堂上衮衮诸公还未来得及对后宫的乱子扯开嗓子,丞相周衍先上奏了一场天变:陇西地震,山崩,川壅,百姓死伤以万计,流民以十万计。 顾渊额上的青筋几乎要跳将出来:“诸位有何计策应对?” 公卿百官面面相觑。原本攒了一肚子参劾皇后的话,都只能憋到这桩案子结了再说。唯有站在最前方的薄安无声地抬眼,将天子与周衍的默契收入眼中—— 一桩严重的事体,只能用一桩更严重的事体来遮掩。年轻的天子将权术运用得谙熟无比,然而毕竟是太年轻了吧,帝王南面之术,却被他用来保护一个女人。 群臣但闻见皇帝的冷笑,“一个二个成日里只知道劝朕这个劝朕那个,怎么不见自己能做好几件事情的?我再给大家说一桩。南方干旱,象郡才送来奏报,说饥民把官仓都给砸了,自己不拿粮食,全给扔进了江里去……你们的眼睛少往朕的后宫上溜,多看看天下民瘼,都被糟蹋成什么样了!” 满堂簪缨骇得噤声,静得只能听见衣角在地上簌簌的摩擦声,伴着浑浊的染了汗的呼吸。然而就在这时,顾渊身后那重重帘帷之中的人,却出人意外地发话了。 “陛下说得不错,天子设官分职,本为治民。至于天子家事,交与老身即可。” 声音虽苍然,却带着冷落的决断力。顾渊听得眉头一皱,孰料薄太后径从帘幕后抛出了一张帛书。内侍慌慌张张地接下来,展开,脸色煞白。 薄太后冷冷道:“读!” 顾渊紧紧盯着那一卷帛书,好像盯着自己的命运,就这样被人攥在手心里,毫无廉耻地被折叠、被展览、被宣读。 “皇后新册,已为大过,天命之重,吾知之矣。然中宫不可轻废,国体不可妄动,兹命皇后薄氏体身内省,静察己过,闲时毋出椒房殿,毋耽于游嬉宴乐,以全其母仪。” 顾渊没有说话。 群臣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薄太后轻飘飘地说了一句:“退朝吧,陛下。” 顾渊站起身来,忽然回过头去,对着那朦胧的帐幕低低地笑了。 “先是太后,再是皇后。一个个软禁起来,皇祖母不怕寂寞?”他的目光深晦,帘帷蓦地一颤,“还是说,皇祖母原来与朕一样,偏爱当这孤家寡人?” ****** 薄暖回来之后,一直不出椒房殿寝阁。顾渊早晨去上朝,便几日没有再回来,外间的守卫竟都换成了长信殿的人。薄暖隐隐听闻了大朝上对她的处置,心底叹了口气。 她只希望子临能再忍忍…… 薄太后毕竟顾忌着她此刻已是皇后身份,不再是那样轻易能下手的,只派了郑女官不断地盘问她对当年秘闻究竟知道多少。 终日无事,薄暖将所有人的脸孔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她想不出来,谁的供词能有那样大的面子将她堂堂皇后绊倒。 那人不能是大鸿胪那些外朝臣僚,一定是熟知后宫事体的。那人参与了她的计划,并且也被下狱论罪。那人还必须有相当的品阶和资历…… 若不是那日孙小言哭得太惨,她真要怀疑到他头上去。 然而和孙小言差不多身份的……冯吉,已经死了。 ——冯吉? 她突然坐了起来。 外面似乎并不知道冯吉死了……尤其是皇帝,不知道。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让死人写供词最简单的法子呢? 然而——她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太皇太后若能想到冯吉,则也势必想到了——陆容卿。 不知陆容卿那边,又是怎样一副景况? 日影一分分地斜去,又一分分亮起。她不知道过了几天,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多久。她该睡则睡,该吃则吃,这是一场没有流血的战争,她不能亏待了自己。只是夜间在宽屏大床上睁着眼,她犹会想起面红耳赤的那一夜,可是她再也回不去了。 皇帝不会来,也来不了。 她拉过从睢阳带来的那只陈旧的书箧,拨开上面堆叠的书简,拿出了那一方山玄玉。玉上的丝绦是静洁的玄黑,绣了一个火赤的“渊”字。她捧着这一枚玉发了很久的呆,忽然动手,拿剪子铰掉了这丝绦上的绣线,重新绣了起来。 ****** 太皇太后确实想到了陆容卿。 长信殿的宦侍带着那一纸诏书来时,陆容卿正被人拉着塞进了一架马车,那人往后头匆匆掠了一眼便飞身上车,啪地一下怒鞭,马匹吃痛地撒开了蹄子。 陆容卿坐在狭窄的车厢内,听着车轮辘辘地响,义无反顾地将她带离了北宫,带离了她所熟悉的记忆。她不由颤了声音:“你要带我去哪里?” 那人压低了笠帽的檐,声音温和如水:“带你回你该回的地方去。” 她的手抓紧了车栏,“你到底是谁?” 那人回过头来了。 温润的一双笑眼,此刻没有笑。薄唇无情地微勾,利落的脸有不同于薄陆二家的俊朗。 “是你。”陆容卿下意识地喃喃,“是你——你是皇后的阿兄,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亲亲得相首匿”是汉代的一种刑罚适用原则,指犯罪者的亲属对其罪行包庇隐瞒,是可以宽容的。 ☆、第72章 他转过头去继续驾车,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太子妃终于记住在下了。”他淡淡道。 “你那日为何要骗我?”她冷声质问,“你骗我说你姓聂……” “太子妃难道会逢人便讲自己姓陆?”薄昳漫不经心地截断了她的话,“在下不过拉了一个垫背的。” 想起聂少君那顽劣不恭的模样,陆容卿竟尔沉默了下去。感受到她这份不同寻常的沉默,薄昳顿了顿,仿佛宽慰般道:“你先去思陵梅太夫人处躲一躲,这几日太皇太后在抓人。过一阵子,我想法子让你回来。” 她愕然,“梅太夫人?” 他不想再多作解释了,又或他根本不愿意在她面前解释。他斟酌了很久,才说出这样两句不轻不重的话:“淮南梅氏余威犹在,未必不能与薄氏相抗。太子妃既知道薄氏是自家的仇人,便该想清楚要往哪边站。” 陆容卿慢慢松开了抓在车栏上的手,双眸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的背,“你难道不是姓薄?” 他笑了,笑声很好听,就像思陵山间的野泉。然而他的话语却是那样地刺人。 “我自有我的打算,姓薄的,姓陆的,姓梅的,在我眼里,都无差别。” ****** 寒儿战战兢兢地看着眼前面容冷峻的帝王。 他拿着那一枚山玄玉,已经端详了很久。眸光深而亮,冷而定,令寒儿每每感到害怕。 半晌,他一手拈着那丝绦将这枚玉悬了起来看,透过晶莹的泛青的玉质,看到夏日将衰的阳光。他淡淡地道:“民间有个什么说法,‘结缨’,嗯?” 寒儿呆了呆,忙道:“回陛下,是有这么一说,道是女子将结缨之玉系在腰上,表明自己已属了人家。” 顾渊剑眉一挑,“她藏着这东西多久了?” 寒儿有些为难,“奴婢只知道皇后进宫时就带着它了。” 顾渊忽然笑了。 笑容是冷的,像盛夏里凌室的冰,刺得人浑身一激灵。他将那玉往空中一抛,又稳稳接住,笑睨她:“你家皇后给朕写了一个字,你倒来猜猜,是什么意思?” 寒儿嗫嚅:“奴婢……奴婢不识字。” 顾渊却不管她,“上‘日’下‘文’,是个‘旻’字。你家皇后真是好读书啊,这是拿《小旻》在劝谏朕呢!” “《小旻》?”寒儿好奇地问。 顾渊顿了顿,笑容一时深了,“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亏得朕思索了半天,归根结底还是这么一句话。皇后还是在劝朕……忍耐啊。” “我看皇后却错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毫不避忌地迈了进来,“陛下什么都不会,偏偏最是能忍,压根用不着劝。” 顾渊双眸微眯,“谁许你进来的?” 仲隐将一方奏牍抛在他案上,“看过再说。” 顾渊拿起来扫了一眼,脸色震变:“冯吉死了?!” 仲隐点了点头,“这是朱廷尉冒了大风险送来的封事,好歹没让广元侯压下去。” “可那供词也是冯吉的。”顾渊原以为是冯吉见风使舵……“死无对证的事,朕能如何翻盘?” 仲隐笑了,“谁说一定要翻盘了?以彼之道还彼之身,也是可以的。” 顾渊目光一亮,“那个老宫人……” 仲隐低声道:“这段时日,可要委屈一下皇后了。” ****** 从夏到秋,皇帝始终没有来。 椒房殿与宣室殿相距很近,然而从姹紫嫣红到百草凋零,薄暖竟然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 只有伤势渐愈的孙小言还总会从皇帝处跑来与她说说话。她要问太皇太后的事情怎样了、孙小言又是为何被放了出来,孙小言绝口不提,却从承明、宣室二殿不断送来朝臣的奏疏,每隔五日,从不间断。 广忠侯治河有功,还朝考绩,进封三千户。 聂少君进为太常卿,画长安南郊地,起明堂。 置北郡,徙流民屯田,发给粮米櫌锄。 盐铁收官,商车加算,公卿士吏不得与民争利。 …… 数月过去,她的案前已积了许多这样的奏报,她初时不愿看,孙小言却道自己看不懂,想向她学一学如何奉承皇帝。她只好哭笑不得地给他讲解:什么是起明堂,什么是疏河道,怎样治理流民,怎样对付商贾…… 孙小言听得十分认真,每听到傍晚才收拾着回去。她会疑惑:“陛下那边,不需你侍候么?” 孙小言便只有苦笑:“别说小的,现在,谁人也近不得陛下的身!要不小的怎么来向您讨教呢……” 她倒吃了一惊:“他那样麻烦,难道一个人应付得来?”不说别的,就他那一身洁癖……她真无法想象他离了下人怎么活。 孙小言的神色渐渐变得深沉,未几,叹了口气。“奴婢真不知道,陛下现下在做什么,心情如何,有无人相伴。陛下太忙,忙得好像着急上赶着要怎样……奴婢愚钝,只觉得陛下并不快活。” 薄暖静了静,低头,看见那奏报上一个个醒目的朱砂批字: “此千秋万代之法,慎行。” “休得误朕,有实报实,勿充虚滥。” “一郡之民,衔首相望于公,公不得以虚辞推托。” …… 还是那样瘦硬的字体,还是那样迅疾的行文。字里行间是沉着中带着焦灼,隐忍中带着期待,坚决中带着迷茫……只有她,只有她能看出,面对千万里江山,他的沉着、隐忍、坚决的背后,全都是焦灼、期待、迷茫。 她轻轻拿起了笔。 “我给你加一些注解,你看清楚,记下来,陛下若问起时,你便知如何应对。” 孙小言自是千恩万谢。她捻了捻笔尖,拿过一方空简,终是轻轻地、郑重地,落下了自己的字。 第一场秋雨落下来的时候,广穆侯薄宵、广敬侯薄宁俱下狱论罪,虽然有惊无险,但两人归家之后,竟相继发病死去。长安城中大半是薄家产业,尤其西城,近乎家家缟素。治河的广忠侯薄宜还朝之后,虽得加封,却被遣回了封地上去。 曾经煊赫无两的薄氏五侯,转眼间只剩下谨小慎微的广元侯薄安与素无建树的广昌侯薄密。广昌侯官拜大司农,然而流年不利,粮价飞涨,朝廷裁撤广昌侯也只是眨眼间事。 对这一切前朝的人事变动,长信殿里的薄太皇太后竟是充耳不闻。任由各房的男男女女一个个都闹到她跟前去哭,她也只管给这些小辈赏几口茶水便将他们撵出了门。 夜已深了。秋气渐渐地渗进了广袤的殿宇中来,星辰稀落,苍穹如铁。薄暖在夏季养成了一个习惯,往椒房殿前殿的丹陛上一坐便是大半夜,那里能看见宣室殿的灯火。那灯火总要过夜半才熄,她也才会起身归寝。 然而这一晚,那灯火竟始终不灭。 寒儿来催了她好几次,给她加衣裳,她怔怔地披着,双眸凝望那通亮的灯火,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寒儿叹了口气,回转身去,猛地呆住。 夜色之中,年轻的帝王一身玄黑的衣,伸指在唇边,悄悄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寒儿险些笑出声来,蹑手蹑脚地离去。顾渊蹩至薄暖身后,突然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薄暖一惊,本能地将手去扳他,扳了半天那双手岿然不动,反而还有纤薄的微凉的嘴唇轻轻覆上了她的,辗转研磨。她静了,手沿着他的手滑过他的臂,轻轻触碰他的脸。 “子临……”她的声音突然哽住,又被他悄然吻走。他的身子欺了上来,迫得她向后软倒在台阶上。他不知何时放开了手,她的眼睛陡得自由,便见到漫天稀疏的星,一轮残月冷冷地低伏在男人的鬓边。 “你不该来。”她压低声音道。 “再不来就不是男人了。”他带笑回答。 她脸红了,而他的手在不安分地游走,“皇后莫非一点也不想念朕?” 她又急又恼:“停手,这是在外面……” 他忽然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她吓得两手箍紧了他的脖颈:“你做什么!” 他不说话,只是往殿内走。他的心跳响在她耳畔,极快,极空,好像在期待什么,又唯恐是一场惊散的梦。她忽然反应了过来,心中在羞涩之外潜生出了希冀,又在希冀之外潜生出了恐惧。这恐惧让她抓紧了他的前襟,他低头,看见她的神情宛如牲礼上待宰的白羊,心情莫名地好。 “你纵不想我,我也是想你的。”他笑着行过一重重帘帷,疏朗的气概仿佛检阅千军,行至最深处的寝殿,火光幽微,鸾凤炉上云雾缭绕,将外间的寒气都蒸腾尽了。他将她小心地放在了床上,便抬起身子拉扯自己的外袍。她看得好笑,伸手去给他解开玉带,他顿住了动作:“这么急?” 她索性停下了,被褥一卷对着墙闭眼不说话。 他扬眉,三两下除去了外衣,无赖地抱住她的腰,“哎。”他轻声唤,“阿暖。” 这个暌违已久的称呼令她浑身一震。他讨好般地去舔舐她耳后最敏感的肌肤,低低地呢喃:“你怨我了是不是?这一向我在忙些什么,你也看见了……我连去了薄氏两个侯,太皇太后都拿我无法……这还是多亏了你。”他笑起来,笑声逗弄得她耳后颈间一片发痒,“要谢谢你,阿暖。” 她的心仿佛都被他吹软了,软成了一滩泥,声音也难以坚持,“你要怎么谢我?”她嘟囔。 他又笑了。将她的身子扳过来,让她与自己面对面,她看见他带笑的眼睛亮如星辰。他一边吻她,一边牵引着她的手,向下,向下……她的脸唰地红透,但听他仍在自顾自地笑,“这样谢你,够不够?” 她张口结舌,“我……你……无耻!” 他却不再容她说下去了。身体早已食髓知味,**不过是那一点火星子,刹那便燃起了燎原大火。锦绣的帘摇漾不定,他额间晶莹的汗坠落下来,在空中划出一道清亮的痕,令人迷恋却留之不住的痕。她捧着他的脸迷惘地吻他,巅峰来临之前,有一种地老天荒的错觉。 “阿暖,”他伏在她肩窝低低地喘息,“给我个孩子吧……” ☆、第73章 翌日与薄昳、聂少君东朝议事,少年皇帝看起来格外精神,双目炯炯,只是每当薄昳问来:“陛下怎么看?” 他便是:“嗯?薄卿方才说了什么,朕没有听见。” 薄昳顿了顿,只得又重复了一遍:“明堂改制之事,大约正可以赶上明年正月,以甲子日行之,大赦天下。” 顾渊静了静,“可。”又道:“此事便交给你们二人,辛苦了。” 聂少君忽然道:“如若事成,微臣想向陛下讨一个恩典。” 顾渊眉头一皱,“这功劳未立,聂卿便急着邀赏?” 聂少君却恍如未闻,走到殿中央来,端正地磕了个头,“微臣想请陛下赐一桩婚事。” 顾渊感到有趣了,“你这是看上谁家女郎了,要拿朕的面子才行?” “孝愍太子妃。”聂少君一字一顿,仿佛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这七个字,“陆氏。” 顾渊腾地站了起来。 薄昳没有说话,垂手侍立一侧,面色宁定。 “你此言当真?”顾渊双眸微眯,冷冷发问。 “绝无半字虚言。”聂少君面不改色。 顾渊沉默了很久。孀妇再嫁事属寻常,本朝的公主、翁主,少有几个当真守寡一辈子的。只是一个广川乡下来的儒生竟自请求娶前朝的太子妃,这确乎有些令人惊异了。 然而聂少君目光灼灼,竟好像真是满怀了一辈子的期冀一般。 那样的期冀顾渊是熟悉的——当他想娶阿暖的时候,他心中所怀的,便也是这样的期冀…… “未为不可。” 终了,他答复。 而聂少君已狠狠地叩下头去:“谢陛下恩典!” 聂少君离去,薄昳跟随其后,却又被顾渊叫住了。 “你便不需要什么赏赐?”顾渊淡淡问道,“若臣下无所求,则君上不自安,你该懂。” 薄昳笑了笑,“吾家如此,哪里还敢向陛下求什么赏赐。薄氏之富贵已无足加焉,然而一朝不慎,便是褫职夺爵。——我哪里还敢向陛下求什么赏赐呢?” 顾渊嘴角微勾,“你倒是个聪明人。” “我的初心未变。”薄昳漫然道,“只要陛下能善待阿暖,吾愿足矣。” “皇后很好,不劳你挂念。”顾渊冷冷地道。 “是么?”薄昳低低一笑,“被软禁的滋味恐怕不好受。” 顾渊没有回答,许久,却生硬地扭转了话题:“太子妃尚逃亡在外,恐怕比皇后更不好受。你若有本事,便先让长信殿撤了那抓人的诏书。” 薄昳一怔,抬起了头。皇帝面无表情,他看不出来自己的秘密到底被识破了几分,一颗心直往深渊里掉去。自他出生到现在,二十多年,他似乎便总是处在这样的恐惧之中—— 不论是面对过去的皇帝,还是面对现在的皇帝。 他恐惧,恐惧自己的眼中会流露出那一份卑鄙的不甘,像毒蛇的信子将他暴露出来。然而他不能暴露,他知道自己必须冷静,于是他只能后退两步行礼:“臣遵旨。”便即告辞而去,迹近落荒而逃。 外间又淅淅沥沥地落起了雨。顾渊忽然懒了所有兴致,便往凭几上一靠,“孙小言!” 孙小言久未被传唤,激动地跳了出来:“陛下!” 顾渊闭着眼睛,口中迸出两个字:“点香。” “喏。”孙小言解开香炉盖探了探香灰,加了两枚龙涎香丸进去,又点着了炉下的火。浓郁的香气不多时便弥漫了整间殿堂,染着殿外斜飞进来的空濛雨雾,令人昏昏欲睡。孙小言看看他的表情,将案上的奏疏理了理,特意把薄暖批过的一份摊开来。 “做什么小动作。”顾渊突然发话,吓得孙小言手一抖,“朕都看见了。皇后的字不错,朕早就说过。” 孙小言一听,险些背过气去,“陛下这话,小的可不敢带给皇后。” 顾渊懒洋洋地睁开眼,又扫了一眼奏简上的批注,心里虽然欣赏,嘴上却不饶人:“除了字好看些,怕也没什么别的意思。” 孙小言揣摩他的神色,窃窃地笑了,“陛下这是犯什么拧?长日来用皇后的计策也不是一两遭了……” “要你管!”顾渊笑骂,拿起那奏简便欲打出去,却又忽然顾念到什么,将奏简放下了。对着简上的字又看了半天,才慢悠悠地道:“君不可言情于臣。” 孙小言愣怔,“陛下?” 顾渊没有说话。手底是她风骨清绝的字,所言虽是朝纲政纪,落入他眼里却全是风月情浓,指尖轻轻摩挲那竹简上的墨迹,仿佛伊人微凉而轻颤的躯体。他感到不能与人言的燥热,眸中浮出了浅淡的笑意,温暖而柔和,似寒夜的灯。 孙小言看得呆了,几乎不忍去惊动。他一遍遍思量那句话——“君不可言情于臣”——仿佛懂了一些,又仿佛仍旧一窍不通。 那一个秋夜过后,直到雪满长安,家家户户都开始迎接正旦,寒儿也张罗着在椒房殿前前后后垂挂起青色幔帐,摆出了椒柏酒,做起了新衣新头面,忙得不亦乐乎——然而皇帝是真的再也没有来过。宫中都是人精,自能看出来皇后与太皇太后不对付,而此时掌权的毕竟还是后者,椒房殿前渐渐门庭冷落。 还有更精明的,想方设法往宣室殿里塞女人。 “出去,出去!” 大清早的,孙小言甫一踏进阁内,便听见帘帷后边极不耐烦的怒喝。几个容貌姣好、云鬓散乱的宫婢掩着衣襟逃也似地出来,见了他也不行礼,径自跑了出去。孙小言莫名其妙,心里又隐隐觉得不对劲,试探着问了一句:“陛下?” “滚!”一只鎏金银的铜壶被扔了出来,皇帝的声音压着惊怒,片刻之后,又道:“下回莫再让这样的女人进来,听见没?” 孙小言苦笑:“这也不是小的管得着的,您知道,太皇太后那边……” 哗啦一下,帘帷被掀起,顾渊披衣走出,墨黑的长发垂落肩头,脸色犹有几分羞怒的尴尬,倒让孙小言感到十分稀奇。“那便都换成你这样的寺人。”顾渊冷冷地道,“朕不要女人,行不行?” 孙小言一呆,“陛下这……这不妥吧……” 顾渊想了想,自己却先乐了,“男色这东西,朕还真没想过……” 孙小言脸色刷白,“陛下,陛下这可不带玩笑的……” 顾渊斜睨他一眼,嫌他荒诞不经,径自扯开了话题,“今年三辅丰收,正旦当可好好过了。祭宗庙的事情,你去找聂少君,好好张罗一下。之后例有上辰、上巳,”顾渊回过身来,点着孙小言的脑门道,“别成天想些有的没的,主君操劳国事,你还不将这家事打理清楚,是诚心给朕找麻烦呢?!” 顾渊所用的龙涎香剂量越来越重,效用却越来越差。中夜时分,他披阅奏疏,殿中熏炉四面,暖意烘人,教他愈加不适。匈奴内乱,三单于并立,新上任的太尉急于立功,又奏请趁此机会出兵肃边。儒生们一听这奏议便跳了脚,上书雪片儿似地飞来,生怕顾渊意气用事再启刀兵,弄得如孝钦皇帝般两面不讨好,落个穷兵黩武的恶名。薄昳领了大鸿胪的职,乃请求绥和为上,准许匈奴南单于入朝,给他个名分去安定自己家事。 夜色愈深,顾渊脑中茫乱,漫漫然地想:孝钦皇帝?孝钦皇帝再如何折腾,到底是有满库的银钱满仓的米粮;可是他呢,他还有什么?这天下到他手里已是一穷二白,他还有什么气力去折腾? 面对一副皮肉都已朽坏净尽的骨殖,他便是有再多的野心,也无从下手。 将笔一扔,他站起身,拿起一件裘袍便往外走。将将跨出门槛,门外的孙小言回过头来,“陛下要出去?” 他顿了顿,心中有一个念头呼之欲出,却终竟被他压抑了下去。心头的躁郁竟难排解,又往回走,“哪都不去。” 孙小言奓着胆子问了一句:“陛下若想去椒房殿,小的这便备车。” 顾渊回过头来,孙小言面目模糊,他只看见门外月华洒满天地,突然伸足一踢桌案,他冷冷地道:“给朕找梯子来。” 孙小言一愣,“梯子?” “对,梯子。”皇帝重复,目光冷静得可怕,“朕要去看月亮。” ****** “皇后,外面太凉,您还不就寝么?”寒儿关切地问。 坐在台阶上的女子回过头来,数月过去,清丽的脸庞又瘦了几分,身上披着的华袍宽敞得如一个空壳,她陷在那锦绣丛里,容色淡如止水。她又望了一眼宣室的灯火,缓缓站了起来,随寒儿往回走。 “他要做什么,我竟猜不出了。”她轻轻道。 寒儿没听清楚,“皇后要猜什么?” 她看了寒儿一眼,哑然失笑,“也是,我怎么能去猜帝王家的心思?” 寒儿思索了半天,“奴婢只知道陛下在忙着什么堂的事情,似乎还有外国的使节要来,要赶在正月里……” “是明堂。”薄暖微微叹息,“他不如此做,镇不住那些跋扈宗戚。” 寒儿摇了摇头,“奴婢是不懂,但底下人都在说,陛下是从藩国来的,做事情总让人觉得名位不正。” “你胡说些什么!”薄暖惊怒变色,高高举起了手掌就要劈下去,寒儿吓得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自己掌嘴:“是奴婢胡言乱语,奴婢知罪,奴婢知罪!” 那一巴掌终是没有落下。薄暖呆了半晌,喃喃:“底下人真是这样说的?” 寒儿哭道:“天可怜见,陛下从藩国过来,自是一切都不容易,那些乱嚼舌根的,哪里知道陛下的苦处……” 薄暖却点头,“我知道了。” “皇后,”寒儿挪着膝盖往前,轻轻地可怜兮兮地拉她的衣角,“皇后,陛下为何不来看望您了?陛下受了这么多误会,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呢?” “因为他是陛下啊。”薄暖淡淡一笑,低头看她,目光隐露悲悯,“君不可言情于臣,你若是皇帝,便知道这个道理了。” 寒儿低下了头,“奴婢没那个福分。” 福分?薄暖不再置评,便往里走。忽然—— 当、当、当。 有细碎的石子抛打在前殿的青琐窗,薄暖猝然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君不可言情于臣。”出自《大戴礼记·少闲》,原句为“君不可以言情于臣。” ☆、第74章 夜风拂帘,月色如水,寒意砭骨。寒儿便看着皇后如着了迷一般怔怔地往外走去。 那三声轻响,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分,仿佛是一种逗引她的暗号。殿外的守卫都被撤走,一架长梯搁在墙头,薄暖揽紧衣襟,踏在冰凉的地上抬起了头,椒房殿前殿的屋檐之上,顾渊披一领玄黑的大氅,正朝她淡淡一扬眉。 绵邈的夜空中一轮满月,光辉洒然,他黑衣如羽,剑眉之下的目光清冷发亮。一片孤独之中,他没有言语,冷峭的嘴角微勾,似一个杳渺的笑容。 他显然在鼓励她。 她看了看那梯子,又看了看他。 他安然等待,仿佛对她充满了信心。 她没有犹豫多久便沿着梯子往上爬。好几次险被衣角绊住,终于爬到琉璃的屋顶时,她几乎站不直身子。 他一把拽住了她的手,将她按在自己身边坐下。 高处的风太冷,他将她的手团在了自己的怀里,慢慢地暖着。她先是看见他一双疲劳的眼,眼神里却有叛逆过后奇异的满足,绽放出不可一世的光芒来。他没有看她,只是看着琼楼玉宇之外那一轮满盈的月。 “你方才说什么?”夜风低低地送来他沙哑的话音,隐约如带着笑,“我的心思,你猜不透?” 她有些被人识破的尴尬,难为情地道:“你怎么听见了……” “偏巧你扯谎的时候,我便能听见。”他微微笑,“我的心思,你怎会猜不透?” 她静了,别过头去,也望见那一轮满月,月下苍穹如铁,深冬的夜暗沉沉的,没有云也没有星,冷风激得她的面容白如冰雪。她忽然也轻轻地笑了,“陛下本下定决心不搭理妾,却总忍不住夜半相寻,这一份心思,妾便猜之不透。” 顾渊剑眉一拧,“又胡扯,偏偏这份心思,你心里最清楚。” 语含怨怪,眸光却温暖。她不由心中一动,眼前的帝王与当初那个指着天极星大笑的少年似乎并无二致,只是轮廓更加英俊利落,而眼神更加深冷地掩藏罢了。未央宫的屋顶,和广元侯府的屋顶,能有多少差别?他们不过是从一个笼子转到了另一个笼子,但却还贪恋着彼此眼底眉间刹那的温柔。 因了这一份温柔,所以无论在怎样的绝境下,都不会放弃。 薄暖淡淡地笑起来,顾渊又去搂她娇软的腰,她依恋地往他怀里蹭,表情在一片幽迷中渐转平静,“陛下许久没来了。” 顾渊听得心中一鲠,仿佛被一根刺卡住了咽喉,声音是不上不下地痛,“待忙过了这阵子便好。” 薄暖听话地“嗯”了一声,罕见地乖巧。顾渊叹口气道:“你怎么不怪我?” 薄暖没有做声。 顾渊拉着她的手,道:“你看这月亮。” 苍白的,幽暗的,踟蹰的,在天宇中缓行。坐在未央宫的高处,她几乎能看清那月轮上泛青的斑痕,像泪水洗过的脸庞。身边的人在她耳畔低低地说:“明月有时圆缺,人事有时聚散。可是阿暖,我的心思你是知道的。” 她的眼睫微微一颤。 他叹了口气,“我总觉得奇怪,分明并没有人绑住我的手脚,为何我还是总在囚笼之中呢?你看今晚,我要来看你,是这样容易的事;可是寻常我便是不来,便是不能来,我好不容易摁下了薄氏的头,我不能再有半步行差踏错……” “我省得,我都省得。”她轻声,阻截了他的话,目光淡静地凝视着他,“明堂的事已迁延一年多了,行百里者半九十,切不可大意了。这段日子不必再来,你的心思……我纵是……都懂,”她脸颊微红,“然则我的心思,你怎么却不懂呢?” “你的心思?”他听着听着,忽而微笑,眸光灿动,揽着她轻轻一吻,“——是不是想这个?” 她脸上腾地燃起了红霞,拼命甩开他,“又无赖!” 他哈哈大笑,笑声朗朗地飘散在夜空之中。她便静静地看着他桀骜的侧颜,夜空无穷,他的野心也无穷,她纵知道现实的逼仄,也不忍去惊破他的幻梦。然而笑到了尽头却敛住,他回过头来,目光晶亮,轻声与她说:“阿暖……” “嗯?” “我只盼我们还如从前一样,我只盼我不是这个皇帝,我们便在这里坐上三天三夜,天下也不会乱……” 她眼眶渐湿,不能不低了头,哽咽道:“陛下是天命所归,怎可以逃避呢?尧不以天下授舜,是天以天下授舜啊!” 他沉默良久,仿佛被她话中坚定的信任所打动。 “你说的对。”终了,他缓缓开口,仿佛终于承认了什么,目光是不知所起的没有根底的坚定,“天命在身,朕不能负。” 大正三年正月,赦天下。为孝钦皇帝起庙,以承其遗德。尊梁太后文氏为皇太后。迁长安豪强八千户于思陵,起陵邑。限名田,诸王、列侯等,皆毋得过三十顷,奴婢限等各有差。官吏三百石以下皆加俸禄,残酷法吏皆以时退。前有水旱之灾,所被郡国,今年毋出租赋,并赐钱帛。 明堂建成于长安城南,上圆下方,八窗四闼,九室重隅。正月甲子,天子垂冕,坐明堂以朝万国诸侯,史称大正改制。 长乐宫,长信殿。 薄太皇太后一边看着盅中两只蛐蛐儿相斗,一边听着广昌侯薄密诉苦:“太皇太后您不知道,限名田的法令一出,那叫一个怨声载道!陛下只管向我司农要钱,可他又要讨好百姓,今年不收租税,我这还能往哪边讨钱去呀?我看那个周衍,那个聂少君,纯都是不通时务的腐儒,这种种号称改制,实为乱政!” “啪”地一声轻响,薄太后合上了盅盖,任那两只蛐蛐在内里斗得昏天暗地,她抬头,白发微飘,笑容深不见底,“周衍和聂少君不是腐儒,你却是个坐井观天的蠢人。” 薄密一呆,“姑姑,您这意思……” “这天下病入膏肓,皇帝想下一剂猛药。”薄太后挑眉道,“药方里还夹枪带棒,将长秋殿那位也裹挟上了,这诏书里的心思,可比你慎密得多。” 薄密急得抓耳挠腮,“那姑姑您说怎么办?我横竖是拿不出钱了,陛下去年便想罢了我,我索性也同大哥二哥一样下场算了!” 他这话说得重,薄太后冷凝的面色亦是一变,厉喝:“你这是什么浑话!” 薄密朝天吹了口气,干脆不管不顾地把牢骚全数发了出来:“陛下是忘恩负义、软硬不吃,先帝山陵崩的时候,若不是您老人家,哪里还有他的位子在?他要女人,我们便给他女人,他要银钱,我们便给他银钱,怎么到得头来,我们还是赚不到一丁点的好?啊,对了,倒是广元侯那边的薄三,胳膊肘往外拐,过得比我们都便宜……” 薄太后揉着鬓角,任他把苦水倒完,末了,冷冷地道:“说完了吗?说完了,自己去找皇帝请辞。” 薄密一口气梗了上来,袖子一甩,“辞便辞!”就要往外走去,却被薄太后喝止:“蠢材!老身让你去请辞,不是让你真辞!” 薄密一愣怔,回过头,这才醒过几分味来,“您是说……” “你去带上一批人,一同上表请辞。”薄太后只恨他毫不成器,“让皇帝知道,他做的事情不得人心。如果可以——让薄安也署个名。” “薄安?”薄密的脑筋转了好几个圈,“他可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不见得……” “他聪明得紧。”薄太后冷笑,“不像他女儿——他为了保身,连嫡妻都能休了,这时候副个名,又有何难?” 薄密顿了顿,“是,侄儿这就去问问……” 薄太后眼风微飘,“你们先造势,老身再传中旨。两虎相斗,不图快攻,重要的是一击得中。” 正月末,右扶风又地震。奏报传至,京师为之震动。 大司马大将军广元侯薄安偕同群臣上表,言陇西地震延至京畿,是王朝腹心有变,上天在提醒君王改制有过,周衍、聂少君等妖言祸国,扰乱天下,其罪当诛。 宣室殿的灯火彻夜不熄。顾渊连温室殿也不回了,径自歇息在案牍旁。未央宫的拂晓他一日日都能见到,惨淡的天,不知何时才会有春意。 隔着云屏,仲隐低声道:“休息会儿,天塌不下来。” 里面的人没有做声,只听见竹简翻动的哗哗声。 “要不……”仲隐顿了顿,“你去看看阿暖——看看皇后吧。” “有话便说。”四个字,如迸金玉,在暗夜中分外清晰。 仲隐抬头,烛火将那人的身影扑映在屏风上,一个人,一片影,清瘦如竹,一身疲惫,却仍是挺立不折。 “是我父亲……”仲隐沉默半晌,“有一道封事,让我转交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阿暖说:“尧不以天下授舜,是天以天下授舜”,是传统的天命说,即君主之所以能有天下,都是天命所赐。具体的论证出自《孟子·万章》:“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万章曰:‘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孟子曰:‘天与之。’” ☆、第75章 竹简上的字,苍劲有力,含着书写者半生的锋芒。不过是短短百余字的封事,顾渊斜倚凭几,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最后,终于直起身来,执着竹简的一端放在了烛火上。 仲隐想说话,却被顾渊眼神止住,他只能看着自己父亲写了一夜的密奏渐渐在火光中变得焦黑污浊,那如老松般挺拔的字迹被打乱、洇染、冲散,终究复归于虚冥。 “朕知道了。”顾渊静静地盯着烛火,将烧残的简端随手抛开,忽然扬声,惊得屋瓦都是一颤:“孙小言!” 孙小言探出头来:“陛下?” 顾渊冷冷地道:“取帛书来,朕有谕旨!” 仲隐默默地看着这年不及二十的君王,忽然、也许是第一次,意识到他真的是自己的君王。即使在孤注一掷的时刻,他也能安定如磐,冷漠,高傲,面不改色。 正月三十夜,星月黯淡。皇帝从未央宫宣室殿径自传出一道圣旨,益封广元侯薄安五千户,赐安车驷马,黄金五百斤,罢大司马大将军职,遣就第。 满朝震惊。 不论给了多少的赏赐,都掩盖不住最后那几个字的罢免之意。年轻的皇帝如不知轻重的野兽,当此人心大违的时刻,竟还能一意孤行下去。薄氏费尽心思联合众臣上表,他竟能全当耳旁风,毫不在乎,一道轻飘飘的中旨,便裁撤了最为显赫的大司马大将军! 薄安只觉得那户邑、安车、驷马、黄金全都是一种羞辱,年少的皇帝连他的面都不肯见,仅仅是坐在宣室殿里挥了挥笔,便将他从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踢了下去。他想了很久,终还是没有去长信殿,也没有去椒房殿,而是安然地领旨,如皇帝所愿,回府养老。 长信殿那边毫无声息,但从郡国到中央的上书纷涌而至。一面为广元侯喊冤,一面求陛下收回改制决策。豪强在思陵作乱,诸侯宗室不肯交出私藏的奴婢,大司农薄密索性将手一摊,表示老臣已没有分毫的钱可以供给自己公署的开支,无法继续为陛下办事,不如将臣也罢了去吧。 顾渊罕见地没有发怒。他回头问少府,宫内还有多少钱?发了,都发了。优先发去陇西和右扶风赈灾,剩下的给官吏加俸。上林禁苑开放,借给贫民耕种渔猎。宫中用度减半,太仆减谷喂马,水衡省肉养兽。遣散建章、甘泉数宫的卫卒,让他们回乡从事本业。…… 饶是薄密这样见惯龙颜的数朝老臣,看到皇帝这冷静得麻木不仁的样子,心中也升起了几分惧怕。 “钱是省出来的。”顾渊淡淡地道,“朕听闻薄大人性好郑声,府上有讴者三十人,舞者三十人,琴瑟三十人,钟鼓三十人?不知若没了这一百二十人,薄大人能否省出些公用的银钱来?” 薄密冷汗涔涔而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能的,能的!臣知罪,臣再也不敢了!臣……” 顾渊冷笑一声,站起身来,环顾这煌煌大殿中衮衮诸公,改制的一派与反对改制的一派分开站立,泾渭分明。他眉头一皱,发问道:“周夫子今日告假?” 当众犹称旧日的夫子,教薄密等人面面相觑。薄昳上前一步道:“回陛下,周丞相并未告假,只是毕竟年老,恐怕行走不便,此刻……” 薄密那边的人都窃笑起来。顾渊掠了薄昳一眼,后者面色如常。这种无法掌控对方的感觉令顾渊莫名焦虑,果然便听有人道:“既然都老糊涂了,便当趁早让贤。广元侯不是也回家去了?陛下可不能厚此薄彼……” 顾渊一拂袖:“退朝!” ****** “陛下可回来了,皇后已等候多时了。” 顾渊踏入宣室殿,一个瘦弱的人影,着一袭沉重的赤金长袍,头戴金凤步摇,正端端正正地跪在殿中的白玉石地面上。 初春的风料峭,顾渊面无表情地走到她面前。 她看到一双玄黑丝履,而后是波涛纹的袍角,像是压抑着的怒火。 她叩下头去。 “妾向陛下请安,陛下长生无极。” “你不该出椒房殿。”他淡淡道。 “妾有话对陛下说。”薄暖咬了咬唇,“说完之后,妾听凭陛下处置。” “你是来求情的?”他的声音没有分毫波澜,从上方压下,像暴雨之前厚积的乌云。 她顿了顿,“不是。” 他眉毛微扬,“哦?朕将你父亲遣回家了。” “妾知道。”她说,“妾不是为此而来。” “那是为何事?” “妾是为……周夫子而来。”薄暖忽然抬起头来,眸光哀恸,“妾若不来,便无人敢来了!” 顾渊心头一跳,“周夫子如何了?” “周夫人今日来找妾……”薄暖伸手抓住了顾渊的衣角,“周夫子——周夫子被太皇太后的人抓走……抓去了廷尉!” 顾渊只觉眼前一黑,竟是天旋地转一般。眼前的女子明明身躯娇弱,却反而是她扶住了他,声音微颤:“陛下,周夫人还在妾的椒房殿里等消息……” 顾渊闭了闭眼,记忆里夫子的相貌渐渐清晰,不论自己是四岁、十岁还是十六岁,不论是身处幽暗的掖庭、僻静的睢阳还是恢弘的未央宫,夫子永远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穿戴整洁齐肃的冠袍,不论他有多少的困惑,夫子都会温和地告诉他,所谓君子,仁义在己,天下有道,丘不与易。 “夫子下廷尉多久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听闻是昨日傍晚带走的……太皇太后特下的诏书……” 顾渊睁开眼,看见薄暖的表情犹带着小心翼翼的希冀。她还没有明白此事的严重性,还以为凭帝王的力量可以让周夫子回来。然而召丞相下廷尉,本身即是暗示他有必死之罪,历来受此诏的丞相,大都选择了自杀以免遭胥吏侮辱…… 他突然拉起她的手便往外走,回来时的乘舆还停在殿外,他径自带她上了车,对车仆道:“去廷尉寺!” 车仆吃了一惊,自己从没带天子走过这样的路,却也不敢多问,当即扬鞭起行。 薄暖悄悄摩挲顾渊的掌心,“怎么手这样冷?” 他抿着薄如一线的唇,没有说话。 这是她的男人,她与他相见的光景却是那样地稀少,以至于如此时此刻这般珍贵的瞬间,她竟都不敢多靠近他——她只能斟酌着轻声安慰他:“现在去还来得及……不过一个晚上,廷尉还不能那样快给他定罪,而况朱廷尉是明事理的……子临,夫子不会有事的。” 顾渊在心中苦笑。 对不起,阿暖。 朕是大靖天子,但朕并非无所不能。 这种不能自白的无力感,我真庆幸,你永远也不必体会。 初春的太阳破开了云层,那万丈光芒却是冷的。廷尉寺在宫外,顾渊没有催促车仆,车仆却不自禁感受到身后人的压力,急骤地鞭马。鞭声响在空中,惊散了路上的行人,偌大个堂皇的长安城,竟好似一片冷寂的荒莽。 没有感情,没有知觉,没有幸福的荒莽。有的,只是血淋淋的权杖,恶狠狠的厮斗,将每一个人都变成了面目模糊的野兽。 包括他自己。 顾渊无声地抓紧了薄暖的手。 朱昌好像早就预料了圣驾的到来,已是一身朝服跪在堂中。 朱昌身前的地上是一片染血的木牍。顾渊一低头便认出了上面的字迹,一脚将它踢开。朱昌的身子颤了颤,突然跪伏下去,“臣不能奉法以治,乃令周丞相蒙冤而死,臣愿领死罪!” 顾渊没有言语,身躯僵直地站在他面前。薄暖这时恰跟上来,听到朱昌的话,呆了一呆。 她俯身捡起了那片木牍。 “君子不忧不惧。” 只有六个字,笔意修饰而内敛,恰如夫子毫发不乱的人生。薄暖看了许久,不能相信那个温蔼长者竟已离自己远去,更不能想象他怎么会在短短一日之内便离奇而死——她的心中忽然有了愤怒。 她很少体会到这种愤怒,这是弱者的愤怒,无能为力的愤怒,子临为了改制的事情准备了一年有余,而太皇太后只花了一天,只用了一道诏书,就轻而易举地杀死了主张改制的国之重臣。 “陛下!”身侧突然响起朱廷尉惊慌的叫声。 薄暖抬头,只见顾渊手按心口,剑眉紧皱,竟生生咳出了一口鲜血!她再也顾不得许多,抱住顾渊摇摇欲坠的影,拿手巾去擦拭他唇边血迹。他的眼底波澜翻卷,是不容错辨的痛苦—— 夫子……夫子是因他而死的! 他罢了薄安,薄太后便杀了周衍。又一轮厮斗结束,权杖的龙凤头上溅了新的鲜血,温热的,像是从心底里呕出来的。 顾渊强撑着站直了,闭了闭眼。 薄太皇太后,终究技高一筹。 作者有话要说:“君子不忧不惧。”出自《论语·颜渊》。 ☆、第76章 不知过了多久,顾渊终于说出了一句话:“夫子在哪里?” 朱廷尉犹疑道:“周丞相死状惨烈,陛下最好不要……” “不可能。”顾渊断然道,面容凛冽,“夫子平生最重容仪,便是死的时候也定然风度翩翩。” 朱廷尉胸中酸涩,七尺男儿几乎涌出泪来,“太皇太后赐下的是牵机之毒,周丞相乃七窍流血而死……” “够了。”却是皇帝身边那淡如烟水的女子宁定地截断了他的话,“将周丞相以帝师礼收殓,入葬思陵。对外便称家中病殁,还望朱大人慎言。” 朱廷尉一怔,下意识地望向皇帝,等候最终的发落。皇帝却只是疲倦地点了点头,“便依皇后所言从事。”说完,他便转身而去。 薄暖感觉到他将半身的重量都倚在了自己身上,她不得不小心翼翼,不让外人看出皇帝此刻的虚弱。日影偏西,廷尉寺前的薄暮笼在这两个年轻男女的身上,他们相互扶持,却是步履蹒跚。 ****** 太皇太后新近爱养学舌的鸟儿,八哥、鹦鹉之类,见了匆忙而入的宦官,叽叽喳喳吵成了一片。 王常颇不耐烦地拂开那些鸟笼,急急走到殿前来,薄太后微眯了双眼道:“完事了?” “回太皇太后,完事了。”王常现在想来还觉得胆战心惊,“只留下了几个字的遗言,奴婢看不是什么要紧话,便随朱昌收走了。” “什么话?”薄太后懒懒发问。 王常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复述道:“君子不忧不惧。” 薄太后沉默了。 随着年岁增长,她的视力愈弱,当此薄暮冥冥时分,那双眸子上雾气愈浓,让人再也看不见底色。不知过了多久,几乎让王常以为她不会再说话的当口,她却终于是站起了身,淡淡地开口:“纵满朝都是君子,又有几人能救得了天下?” 王常一愣,又忙不迭地道:“太皇太后说的是!” “这些子读书人……”薄太后竟尔叹了口气,“名为爱国,实为祸国。” 她背转身去,王常没有看见她眼中飘忽浮出的哀戚。有一个名字,她深藏心底,在这万籁俱静、不能视物的黄昏,险些就要随她的叹息逸出了口,然而终究是没有。 她知道她只能将这个名字深藏心底,深藏一辈子。 子永,子永。 *** 车仆将天子乘舆驾回了宣室。他很自然地认为皇后今晚会与皇帝同寝。薄暖无暇与他多说,但扶着顾渊下车,一步步穿过重帘走入了内里的寝殿,她这时候才惊觉他瘦了,他的骨骼都将她硌痛了。 孙小言从殿内迎了出来,一看顾渊气色,急得捶胸顿足:“陛下这些天可是把身子糟蹋坏了,人家过正旦是玩热闹,就陛下过正旦是宵衣旰食地看奏疏,这不,这不就……” “吵什么。”薄暖的话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备好热水,陛下要沐浴。” 孙小言忙赶去张罗,薄暖将顾渊带入尚衣轩,解下他染了一天风尘的皇袍,他没有说话,便静静地看着她,乖顺地或抬手、或转身,由她动作。她将他褪得只剩里衣,面不改色地抱起换下的衣裳往外走,突然他抓住了她伶仃的手腕子,将她一把拽了回去。 他五指收紧,好像抓着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浮木,她纤白的手腕上都泛出了红痕。她没有呼痛,只是茫然睁眼看着他,好像还未理解他眸中突如其来的光焰。他拧了拧眉,遽然不知轻重地吻住她的唇,啃啮、撕咬、纠缠、放纵,如冷酷的兽在她肌肤上横行无忌。她感到疼,伸手欲推开他,却忽然见到他眼底闪烁着晶亮的痕。 她怔住了。 他却停下,末了,放开了她。 尚衣轩里昏暗逼仄,他一身月白里衣反而是出尘地亮。她不由得问了一句:“冷么?” 他摇了摇头,转过身去,“你该早些回去。告诉周夫人……” 她轻轻“嗯”了一声,却没有走。 他双袖负后,一动不动,背影沉默而僵硬,宛如一尊雕像,只有冰冷的声音漂浮而来,“事后太皇太后问起,你便推说一概不知。” 她抿了抿唇,“知道了。” 他微侧身,目光触地,“你当真知道了?当真知道,便赶紧走。便宣室殿里,也随处是太皇太后的耳目。” 她不言,却从背后轻轻地拥住了他。他的身子微微一震,却没有动,仿佛是默许了她将自己最柔软的胸怀来温暖他孤凉地挺立的背脊。少年衣衫轻薄,拥抱中能感知到胸腔里的悸动,纵然已是无比熟稔的夫妻,这份悸动也从未消失过。 他自心底里涌出一声不能自已的叹息。 “等一切都过去了,陛下,为周夫子起祠吧。”她低声说,呼吸濡湿了他背上的衣料。 顾渊闭眼,他有时真是怨恨她这样懂他。“我将改制这样的事情交给儒生,或许一开始便错了。” “陛下若想保住朱廷尉,便让他告老去。”薄暖顿了顿,“乱世博功名,召几个通世务的法吏,用一些雷霆手段——陛下,”她的手臂环过他的腰,与他十指交握,“既已做下决定,便不要再回头了。回头便是深渊,往前走,不论有多艰难,横竖还有我陪你。” 横竖还有我陪你。 顾渊将她的手紧紧反握住,没有说话。 *** 陆容卿在梅慈身边坐下。 抬头,思陵上松柏青青,殿阙崔嵬,低头,初春澌溶的流水恰从足下穿过,润泽过微微冒出头来的草尖儿,蜿蜒往远方去了。 梅慈侧头,对她一笑:“在这里望思陵,景致是最好的。” 陆容卿看着她寂寞的笑影,“太夫人思念先帝么?” 梅慈歪着头想了想,“我若能与他过一辈子,应当会比旁人都快活得多吧。” “因为他是皇帝,而你能住在昭阳殿?”陆容卿说得很直白。 梅慈又笑了,容颜娇媚不减,“不对。他的所有不快活,连带我的所有不快活,都恰恰是因为他是皇帝啊。” 陆容卿静了。 “很久以前,我还以为他喜欢我。”梅慈的话音里带着嘲笑,也不知是在嘲笑谁,“他总是唤我阿慈,阿慈……总是唤得我心都碎了。后来我才知道,”她转过头来,目光幽静,“原来孝愍皇后的名讳是陆玄慈。” 陆容卿低下头去。她当然知道自己姑姑的名讳。但有些已经散碎在风中的往事,她不能说,不可说,也再没有机会说了。 思陵之侧,八千豪强从长安迁徙过来,破土动工,要形成一座新的陵邑。便是梅慈的幽静居所旁,也时常听见不远处锄镈交击、吏民吆喝的声音。梅慈听得出了神,片刻才道:“今上心狠。”话里有歉意,也不知是对陆容卿,还是对那高高的封土堆下的人。 “天下痿痹,总需一剂猛药。”陆容卿说,“陛下是对自己心狠,他宁愿摔个粉身碎骨,也不肯束手待毙。”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梅慈微微叹息,“只怕千秋万岁后,并无人能知道陛下的这份心思,只会说他是被聂少君那些儒生给骗了。” 那个名字突兀地闯进谈话里来,让陆容卿的表情有些僵冷,“聂少君惯会信口雌黄,但在国事上是认真的。” ——“太子妃未免太诬赖人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忽然响起。 陆容卿骤然惊起,转身,便见日光正好,聂少君银印青绶,冠带济楚,正站在数步开外,笑吟吟地望着她。他的神情懒散,目光却冷峻,好像能一眼便将她看穿了。 梅慈惊疑不定地站起,想起薄昳的嘱托,上前一步挡在了陆容卿身前,“这位是……”她打量他的衣冠,“聂大人?” 聂少君却不答,只是盯着她身后的陆容卿,“聂某惯会信口雌黄,但聂某从没对太子妃说过一句假话。” 陆容卿咬紧了唇,脸色煞白。 “太子妃也不必担心。”聂少君微微笑了,“我总不会傻到去长信殿通报太子妃在思陵。而况我也活不长了,特来告别一声,太子妃尽可以当我信口雌黄,我也再不会来剖白了。” 梅慈听得似懂非懂,然而她感受到了聂少君眼神中的凄楚和话音里的裂隙。她不自觉地往一旁让开了。 陆容卿的手指攥紧了袖子,“你为陛下办事,谁敢动你?” 聂少君低笑,讶异中有几分仅存的欢喜,仿佛是因为她有意无意的关心,“周丞相前日死在了廷尉寺。” 陆容卿呆住。 “有薄昳护着你,我倒是丝毫不担心。”聂少君将手一抬,一只小小药瓶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入陆容卿怀中。陆容卿没有伸手去接,任它摔在了地上。 “大鸿胪,”陆容卿艰涩地说出一个个字,“与我没有干系。” 梅慈飞快地掠了陆容卿一眼。 聂少君不置可否地笑笑,“他是个聪明人,比你、比我、比陛下,都要聪明。” “那又如何?”陆容卿反问。 聂少君不再回答了,转身便走。 一步,两步,陆容卿的目光低压,看着他的步伐踏在初春的草茎上,越来越远,远到她留之不住。 “——等等!”她突然开口,“你说,你从没对我说过假话?” 他停住了。 “你说过你会帮我,你记不记得?”她说。 “我是会帮你,可是你要什么?”他突然回过身来,目光灼灼如日月,“你自己有没有想清楚过,你到底要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阿眠希望大家多多留言嘛><比如,比如都来说一说,背后的**oss是谁,哇咔咔。。。 ☆、第77章 陆容卿一怔。 她要什么? 她的父母家人已经不在了,她的家世与地位全都不在了,她的丈夫也不在了……她还能要什么?要复仇,还是要一世安稳?她想不明白,她发现自己原来是这样地懦弱,向前亦不能向后亦不能,她竟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来回答他这句话。 聂少君的眸光渐渐黯淡了下去。 “我已向陛下请求过,他会为你我指婚。”他慢慢地道,似乎说这些话对他而言也是极艰难的,“你既想不清楚自己要什么便莫再想了,我若能活过这一劫,就带你走。” 陆容卿微微踉跄了一步,抬起苍白的脸颊,眼神里经年层结的冰仿佛终于裂开了一道罅隙—— “带你走”。 对于一个女子而言,悲欢爱恨,往往只在数字之间。 聂少君走了,陆容卿静默很久,终是低下身去,拾起了那一只青色小瓶,在手心里攥紧了。 *** 聂少君回到宣室殿,顾渊仍在等他。灯火幽微,席前温了一壶酒,此刻早已凉了。 天色已晚,黑夜将将罩下来,春意初露,星子在铁幕中探出了微光。聂少君盘膝坐下,顾渊看了他一眼,“今日倒是仪表堂堂。” 聂少君不言,只取酒来满满斟了两碗。 “周夫人深明大义,”顾渊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将奏简往前一推,“夫子去了,号称病殁,她反而上疏请罪。奇女子啊。” 聂少君终于开口:“这是全家保身之道。” “你呢?”顾渊抬眼,“你倒没有家室负累,但毕竟还有老母在广川……” “她早当我死了。”聂少君的笑容浅淡若无,“我小时候逢人便讲明堂封禅,大家都以为我是疯子,只有阿母,她会对我说,少君啊,此道足以亡身。” 顾渊听得大笑,笑声仿佛能惊了殿外的飞雀,“悔不听老母之言,嗯?” 聂少君却拿出了一幅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帛图,双手呈上,“上回陛下已见过,这是大靖江山全图,臣已画完了。” 顾渊目光闪烁,“你将它送朕?” “若陛下不能救大靖,则再无人能救大靖。”聂少君后退数步,以手叩额长跪下去,一字字道,“微臣可死,而此图不可亡。” 顾渊接过,纸帛的触感与竹简不同,是令人留恋的轻软和脆弱。 ——“大靖郡国坤舆图。大正三年,广川聂少君敬呈御览。” 一字字,风骨卓绝,宛如鸾凤引首,竟令他心动神驰。 这是他的江山,他的天下。 顾渊将帛图收起,默了默,道:“薄家这几日还未动作,你诸事小心。——你……你若想放弃,便告诉朕,朕会给你安排好。” 聂少君竟尔冷笑了一声:“微臣若在此时放弃,那周丞相的死,又算什么?” 顾渊一震,不再言语。 他们,其实早已明白了彼此的选择,不是么? 聂少君直起身来,又低下了头去。一瞥之间,帝王容仪如玉,尊严若神,他不能探知,却仍要劝诫:“陛下,越是前朝多事的时候,越是要留意后廷……陛下若对皇后有心,便不要——” “陛下!”孙小言突然披头散发地跑了进来,顾渊眼皮猛地一跳,大喝:“做什么!” 孙小言径自跪了下去拼命磕头,“陛下看看外边!椒房殿,椒房殿失火了,陛下!” *** 薄暖这几日来睡得都不甚踏实。她总会梦见很久以前的事,梦见母亲在黎明的窗前做着绣工,偶尔回头对她淡淡地笑。 小时候,她总会缠着母亲问:“阿母阿母,我阿父长什么样?高吗?俊吗?力气大吗?会读书吗?……” 母亲被她缠得无法,最后总是说:“你阿父是世上最好的男人,你见到他便晓得了。” 她嘟囔,这说了跟没说一个样。“可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呀……” 母亲的眸中有哀伤,一掠而过,她没有看清。母亲只是宽柔地安慰她:“阿暖快快长大,便能见到阿父了。” 她开心地拍手笑起来,“好呀好呀,阿母带我去见阿父!” 母亲的表情却僵在了那张清丽的脸上,“不,阿母不能去……” “阿母为什么不能去?”她好奇地问。 “因为,阿母对不起他。”母亲叹了口气,仿佛实在不知如何向女儿解释般,眸光中是年岁久远的无奈,“阿母现在见不到他,也是……罪有应得吧。” 梦境错纵,她是什么时候得知那个惨淡的真相的?十岁?十二岁?彼时母亲已是缠绵病榻,她揽了家中一应活计,忽有一日,见到了那一纸休书。 纸帛贵重,不是她一个睢阳北城的贫户所能时常见到的。那休书在母亲妆奁的最底层,叠得整整齐齐,还如崭新的一般。然而那上面的日期却是玉宁八年了。 她从此记住了那个“薄”字。 母亲说,你阿父不容易,不要怨怪他。这世上多的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他娶我是一桩,他休我又是一桩…… 母亲还说,你有一个阿兄,你若去京城,千万帮阿母看一眼……不过我不担心他,他从小便伶俐,我知道他来日必成大器……而你…… 当母亲提及阿兄的时候,神色便更加复杂,并不是单纯的怀念,反而更增加了许多不能与人言的羞耻痛苦。 年幼的她并不能懂,只是流着泪听。 父亲为了保住自己而休弃了母亲,难道这还是母亲的过错?母亲却总是在自责,薄暖不能明白她的自责,那么忧伤,仿佛自己把最珍贵的东西都丢失掉了…… 母亲的声音宛如黑暗般忧伤地笼罩下来。 阿暖,你心重,活得累。阿母若去了,这世上最放不下的,便是你了…… 母亲的眸光温柔如水,渐渐将她的周身包围。她觉得异乎寻常地温暖,竟至于流连忘返。喉头有些干哑,下意识地想唤出一个名字,话到口边却又记不起来了。 有人在惊恐地大叫,就在不远的地方。她不敢回应,她又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文绮那张惨白的脸。文绮在大雪中桀桀怪笑,指着她的鼻子说:“他爱你,哈哈,他爱你,你会害死他的!” 她又是愤怒又是恐惧,“你说清楚!” “他原本是大好的命数,谁让他爱上了你?”文绮拍着手掌大笑,“你们便一起死吧,死吧!” 薄暖想追她,去拉扯她的衣角,文绮却倏忽就逃了。眨眼间风雪全都消失,只剩下一整片茫然的黑暗,像是混沌初开,天地未判,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一切也就都来不及结束。 她想走,想跑,却被限住,仿佛有一座无形的牢笼。 ——牢笼。 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名字来了。 “子临!”她喃喃,“子临……” “阿暖!”破空里突然响起一个斩截冷酷的声音,语气焦急,“阿暖!” 听到这个声音,她终于感到安稳,刹那间便失却了所有强自支撑着的气力,身躯疲倦地倒下了。 漫天星辰,宛如睢阳的夜空,宛如他的眼。 “陛下!” 大火是从椒房殿北侧马厩里烧起来的,粮秣易燃,只片刻就烧到了正殿。宫婢宦侍们慌里慌张地四散奔逃,仲隐先到,指挥人马打水抢救正殿。 顾渊赶来时,仲隐前后奔忙,已是满头大汗,顾渊一把抓住他的衣领:“阿暖呢?” 仲隐睁大了眼:“阿暖难道不在你那里?” 顾渊呆了呆,心中浮起一丝极可怕的预感,掉头便往后殿奔去。身后郎卫惊骇追去,大喊:“陛下!陛下不可!” 然而顾渊身影一纵,已奔入殿中。熊熊火舌飞快地缠上雕梁画栋,光焰映红了大半夜空。郎卫们都傻眼了,仲隐一咬牙:“都抬水去!”他们才恍然惊悟。 燃火的梁柱在顾渊身后接二连三地倒下,他捂着口鼻在火中低身快走。满目都是明亮的逼人的火色,亮到极处辨不清是红是黄,所有的尊贵陈设都成了火中无情的暗影,黑黢黢地向他压下。椒房殿里多帷帐,烧起来无法无天,带起的风灼烫逼人,宛如淬了剧毒的刀刃刮在他身上…… 寝殿凤床边的围屏都着了,而薄暖还在噩梦中挣扎。 “子临……”她团紧了被褥,皱着眉,无意识地低喃。 顾渊顿住。 看到她的一刻,万事万物,都成乌有—— 她还在,她还活着,她还在唤他的名,她还在等他。 他将她从被褥里捞出来,轻拍她的脸颊,“阿暖,醒醒,我在这里!” 薄暖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看见他紧抿的薄唇和流汗的脸,那双彻亮的眼底有不易察觉的仓皇。一整夜的噩梦倏忽如云烟消散,她揽住他的颈项欲站起来,浑身却虚软无力,他连忙扶稳了她,低声:“抓紧我!” 感官逐渐回复,四周侵凌过来的噼啪不绝的火声,摇荡的火光和钻心的燥热……她蓦然间惊醒了大半,张目四顾,竟是茫茫火海! 他毫不迟疑地将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揽住她的腰:“走!” ☆、第78章 那是一场仿佛永无止境的奔逃。身后的火焰如穷追不舍的野兽,她在这奔逃中竟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刺激。再也没有这样坚定不移的时刻了,他抓紧了她的手,往火焰的缺口处纵跃,身姿矫捷,背影漆黑,凛凛然如下凡救世的天神。他拉着她的那只手干燥有力,指腹上还有薄薄的茧。 她在热浪中恍惚,只知道跟着他走,只要跟着他走,一切都会好。 只有他能救她,不是吗? “啊——”她俄而一声惊叫,却忍住了,他没有回头,只匆匆问了一句:“怎的?” 她咬了咬牙,“无事。” 她不敢低头去看自己染火的衣角,火星子溅上了她的白袜,不知道是不是烧了起来。她跟着他奔跑,就如是漂浮在火海中的魂,没有任何犹疑,不顾任何代价,椒房殿太大了—— 她从未发现,这竟是天地间最大的牢笼。 当他们终于逃出了侧殿的大门时,薄暖已是双足瘫软。顾渊一把拥住了她,尽管自己也是步履踉跄,但仍是挺直了身躯。他们所出的侧门旁并无几个人,有眼尖的内侍远远地望见了,扯开嗓子叫嚷起来: “陛下安——皇后安——” 他皱了皱眉,思绪渐渐收拢了,低头看怀中的人儿,“还好?” 一旁有宫婢抱着铜盆衣物急急忙忙地赶过来,“请陛下赶紧带皇后去个干净地方,这里烟尘熏人,会犯病的!” 顾渊心神一凛,想的却比这普通宫婢要多得多。火风扑面,烧得人心肺疼痛,他深思的面容隐在烈烈火光的暗处,表情难以分辨。仲隐和孙小言也匆忙赶来,顾渊看了他们一眼,目光又越过他们身后,仿佛看到了这整座乱成一团的未央宫。 他将薄暖往仲隐怀里一推,“带她去宣室,朕稍后就到。” 仲隐连忙揽住薄暖,入怀的人清瘦得像一片影子,他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急道:“你还要做什么?你也受伤了!” 顾渊没有看他,径自披上内侍送来的大氅便往椒房殿北的凤阙而去。 仲隐忽然明白了。回头对孙小言厉喝:“赶紧备车,去宣室!” 孙小言已被吓得魂飞魄散,闻言终于找回了主心骨,飞也似地去了。 片刻之后,在大火舔舐的夜空下,椒房殿的阙楼上举起了象征天子所在的黄旄赤节。又片刻,从未央宫北阙到西、南、东三门,俱燃起了明亮而恒定的火光。 年轻的皇帝披着玄黑的大氅迎风而立,火焰渐渐消歇,天际露出了黎明的浅白。他的眼底有淡淡的青影,脸色也苍白如纸,但是没有关系,隔了遥远的距离,他的臣民们不会看见他的疼痛与疲倦。 “陛下无事……” 宫中一夜大乱,皇帝深陷火海,谣言早已在短短数个时辰中传了几十遭。然而此时此刻,宫外的人们都看到了那烽火,更看到了北阙上那孤立如鹰的身影,他们终于安定下心来,无不奔走相告—— “陛下无事!” *** “哐啷”一声,薄太后抓起面前的传国玉玺便往王常头上砸去! 王常不敢躲避,硬生生地受了,染血的玉玺跌在了地上。他血流披面,仍是不断磕头:“太皇太后不相信老奴,老奴也无话可说!只怕太皇太后今日将老奴当做真凶,是便宜了背后捣鬼的那个人!” “还能有谁?”薄太后的声音极低、极冷,她发怒的时候不形于色,却令整座长信殿刹时如坟茔般死寂,“除了你的旧主子,还能有谁?!今日不处置了你,他们全要怪老身误了天下!” 王常惊骇哭叫:“太皇太后,此事当真有隐情啊!太皇太后明察啊!老奴多久没去找过文太后了,她虽然上了尊号,现在却跟个死人也似——” “死人?大约你马上便是了。既然如此,老身便与你多说一句。”薄太后眯了眼,话音冰冷,仿佛地底流淌的阴泉,“不论我与顾子临之间有多少恩怨,不论薄氏与顾氏会闹到怎样的地步,老身都绝不会、绝不会让孝钦皇帝的基业葬送在我的手上!” *** 温室殿中燃着暖炉,一片安谧的昏黄,数个时辰之前的生死惊惶仿佛已离她很远很远。 薄暖躺在床上,没能入睡,便看着寒儿给她包扎脚上的伤口。太医已来看过,她的左脚烫伤了,除此之外并无大碍,实在是天幸。寒儿一边给她缠着白布一边哭泣:“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千不该万不该离开皇后去长乐宫听训的……” 薄暖虚弱地一笑,“谁能料到呢?你每隔五日都要去听训,谁能料到恰在你离开的时候便出事了?你不用自责,是旁的下人不小心,才让马厩里起火了。” 寒儿哭道:“皇后您不知道,陛下冲进去救您,险些天下大乱。奴婢听说仲将军当时还杀人了……” 薄暖顿了顿,“我想休息一下。” 寒儿慢慢收了泪,眼眶仍是红红的,低声道:“皇后不相信寒儿了么?” 薄暖侧首看她,一个十四五的小女孩罢了,能有多少心机?她为了自己受了多少的苦,自己内疚还来不及。薄暖微微叹息,“我自然相信你,我只怕你被人利用。” 寒儿睁大眼睛,旋即又蓄起了委屈的泪,“被人利用?” “给你训话的,还是长秋殿的邓夫人吗?”薄暖话音淡淡。 “是的……” “你下去吧。” 寒儿退下了,薄暖犹怔怔地望着床顶碧清的承尘出了神。 春日季候干燥,失火本无足怪。寒儿聆训是宫中的旧规矩,并不见得有什么蹊跷…… “陛下长生无极。” 殿外有人行礼。 薄暖正欲起身,那人已快步走上前来按住了她的肩,“好生歇着,不要添乱。” 她抬头,顾渊一身玄黑朝服,玉冠绣祍,掩不住眉宇间深深的倦色。她往床里靠了靠,“陛下也歇会儿吧。” 顾渊在床边坐下,并没有休息的意思。她索性半撑起身子去解他的衣带,赌气一般,声音却仍是轻而弱的:“你比我伤得重多了吧?还要上北阙,见大臣,你以为自己是铁打的身子?” 他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她一怔。目光渐渐从他的指节往上挪移到他静默的脸容,声音如柔润的雨滴,轻渺地溅落:“怎么了——子临?”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倾身去吻她。她费了好大力气也解不开的衣带被他轻巧拉下,一层层华服剥落,男子结实的身躯覆上了她的。轻纱的帷幕落下,她惘然地接受他突如其来的温柔,白昼的如真似幻的光影里,他一遍遍地吻她,情-欲的背后是稀世的迷恋。 他无法与她解释。他只能给她所有。 她从来不知道**能让人如此快乐而沉沦。他的手温柔,他的唇温柔,他小心地试探,他激烈地掠夺,她不自禁呻-吟出声,仿佛往深渊里陷去,她不由自主,可是她也不想抗拒。 “子临……”快乐与悲伤竟是同时袭来,火海中的挣扎似乎仍然占据着她的心智,泪水倏忽间流下了她苍白的脸颊,“我好怕……” 他不说话,只用坚决的吻一一抹去她错纵的泪痕。她的哭泣渐渐地低了下去,她揽紧了他,抬手挽住了他的颈项,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而后便是莫名的狂喜。他是那个患得患失的孩子,太需要真切的痕迹来证明自己还拥有着一些东西,一些,永远不会离开他,也永远不会被人夺走的东西…… 比如她的吻,她的拥抱,她炙热的肌肤和她迷离的眼神。 在他一遍遍的抚慰之后,她终于无所畏惧。 帷幄摇漾不定,两人如末日相逢,便坠落吧,坠落也要在一起…… 明明一天一夜未曾合眼,他却不知哪里来了那么多气力。缠绵过后,薄暖已是星眸染雾,无力地依偎在他宽广的胸膛,他将手一下下梳理着她墨黑的发,轻轻地道:“椒房殿烧了,你索性住来这边陪我。” 她感到别扭,“这不合礼法……” 他突兀地笑了一下。“礼法?” 她顿住了。 空气有一瞬间的僵凝,而后,他又面色如常地道:“我不知道是谁敢放这把火,但我知道他想亡了我的国家。” 薄暖的心狠狠一沉,“你如何确定这是有人纵火?” “仲隐去救火的时候,有一个小黄门跟他说,皇后不在里边,只管先救正殿。”顾渊慢慢地道,“那小黄门不见了。” 薄暖没有做声。 “我若是死在大火里……倒是一了百了。”顾渊的声音冷如玄冰,“然而我却活了下来,教他失望了。” 薄暖在他怀里蹭了蹭,闭上了眼睛。 顾渊失笑,“累了?” 这两个字里,难保没有一分得意。她脸上一红,只觉他的怀抱温热而呼吸急促,轻声嗔道:“可算怕了你了。” 他朗然大笑,眸如星辰,剑眉微扬,“你现在最重要的,便是赶紧生个太子。” 她倔强道:“若是女儿呢?” 他莫名其妙,“那自然是公主。” 她怔了怔,才明白是自己反应过度,他对生男生女本无要求。然而他却感到好笑了:“原来你比我还着急。” “谁急了,又来诬赖我!”她羞恼,便要挣开他。 他笑着去搂住她:“自然是我急。我女人是人间尤物,每次都害我急得不行。” 又在满口胡柴。她腹诽,手却环上他的腰,乖顺得像只小狸儿。她闭着眼睛感受他的爱抚,口中悠悠地道:“我不管那人是谁,总之你活着,我也活着,这便是好事,便合该好好睡一觉。” 他点了点头,“不错。” 他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仿佛哄小孩一般。她不多时便睡着了,只留他一个睁着眼在黑暗中,不能安眠。 ☆、第79章 未央宫椒房殿失火,天子险些丧身,太皇太后大怒,下令彻查此案。得长秋殿常侍王常、宫人邓氏,供认纵火,皆伏法。 查出来竟然是这样的结果,一时朝野大哗。 文皇太后一身素白衣裳,妆容精致,端坐长秋殿正殿。 顾渊迈步进来的时候,她抬头掠了他一眼,便低下身去纳头伏拜,“陛下长生无极。” 那一眼深而寒凉,竟没有分毫人世的意味,仿佛只是幽冥黄泉上的一回望。顾渊上前将她扶起,心中微微酸涩,“是孩儿不孝。椒房殿失火,竟牵连到了阿母。” 文太后殊无意趣地笑了笑。 顾渊低声道:“孩儿知道不是您。都是那些下人的错,与阿母无关。” “你这样想,天下人不见得这样想。”文太后终于开口,话音干涩,全不似旧日里的婉转明媚,“人活到一个岁数,便是必死的,你信天命,便也该知道这个道理。” 他脸色一变,“不,此事还需再查,阿母何必自暴自弃!” “王常、邓氏,我早怀疑是长信殿的人。”文太后安静地拍了拍他的手,“太皇太后这一查,既灭了口,又栽了赃,一举数得,这样的心计,阿母纵是成了皇太后,也比不过。” 顾渊皱眉,“不论如何——” 文太后却截断了他的话:“天子不可为臣下所挟,你若心疼阿母,便该让阿母去死。” 顾渊的声音颤抖:“不可以!”他突然甩开了文太后的手,走到外面去,又踱步回来,对旁边的宦侍道:“你们都给我看好皇太后,若有一个闪失,朕唯你们是问!” 文太后笑了,“你也没有法子,你也只能把我锁着了,是不是?” “阿母!”他狠狠地道,“你若现在求死,便是畏罪自戕!” 文太后的身子终是颤了一颤。 “千秋万岁名,我哪里还顾得上?”她惶然抬起头来,眸中全是泪水,“子临,阿母只想保住你,你明不明白?” 顾渊心痛如绞,根本不能多言,举步便走。文太后踉踉跄跄地追了几步,忽然瘫坐在地,面色灰败如土。 深夜,温室殿里灯火未灭。顾渊因伤休息了两天,郡国奏疏已在案上堆积成了小山。 一桩桩,一件件,全是百姓流离失所,官吏徇私枉法,你弹劾我,我弹劾你,而改制的措施不断遭遇障碍,至有无数吏民上疏请求蠲除新政的条令。 仲隐在门外值夜,听见里面翻动竹简的哗哗声,低眉道:“这个时候,薄氏倒很得人心。” “人心不是写在简上的。”顾渊说,“感谢朕的人,只怕都不识字。” “陛下,恕我直言,”仲隐道,“感谢您的那些人,只怕也没有什么力量。” “是么?”房内一声冷笑,“谁有力量?军队?胥吏?商贾?” 仲隐叹了口气,“利民的事情,不一定利国。” 里间沉默了。 仲隐继续道:“世家大族发起怨气来,你有把握拦住么?若惹得天下大乱,难道贫民百姓还能逃过?” “彦休,”许久,顾渊的声音淡漠地飘来,“朕并不在乎这江山姓不姓顾。但有一桩,朕的百姓,不能受苦。” 淡得没有任何语气,却又如金铁般在春夜中冷冷地震响。仲隐垂眸苦笑,他早知道皇帝是这样的人,又何苦多这么一问? “那——”他斟酌着开口,“阿暖——” 里面的人浅淡若无地“嗯”了一声,“她必须在我这里,谁也不能带走。” 仲隐怔了半晌,“你这不是拖累她么?” 里头的声响刹时静了。穿堂的风骤然停驻,烛火定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不知过了多久,或许连天边亦泛白了,恢弘的重重宫殿里只闻见那低哑的声音: “是。” “可是,彦休,我只有她了。”那个人轻声说,“你说我自私也好,无赖也罢,我放不开她,我自己也没有法子。” 仲隐慢慢地道:“你做事总是这样绝,一条后路也不留。” 顾渊轻笑,“临渊履冰,何来的后路?” 仲隐不说话了。 顾渊将笔往案上一抛,懒懒地道:“你可知你父亲的封事上说了什么?” “什么?” “他让我小心一个人。”顾渊的眸光渐渐凝住,“若有篡我家者,必是此人。” *** 椒房殿大火,自然也是天变,太皇太后借着这由头施压,皇帝不得已只好罢免了主张改制的薄昳和聂少君。 聂少君赋闲回家,掀开门口的油毡,却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他凌乱的房间竟然已经被整理干净,书简堆叠得整整齐齐,床榻都铺好了。而陆容卿坐在房中那唯一一张籧席上,案前摆了一盅酒,两只鎏金玉酒盏。 见他回来,她站了起来,他却呆在了门口。 “你来做什么?”他僵硬发问。 “你上回说,你若能活过这一劫,便来娶我。”陆容卿很直白,“我来恭喜你,活过了这一劫。”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走上前来。陆容卿接着道:“你这个地方,我看比思陵好。用来躲人,再好不过。你不是问过我,我到底想要什么?我想要我父母回来,想要阿池回来,可是他们都不会再回来了。可是你在,”她忽然抬起头来,对他用尽全力地一笑,“你在,我便觉得,这人间还并非全无意趣——” 她的唇突然被封住了。他的手扣住她后脑,冰冷的舌一分分叩开她的齿关,她仿佛听见清晰的一声响,心上有什么坚守了太久的东西断裂了。她茫然地抱住了他,好像风中飘渺无依的叶子贴在了树上。 他将她的身躯紧紧拥住,声音低哑:“你明明知道,我刚被罢黜,现在不是时候……” “少君,”她微微一笑,“你风光八面的时候,我何必要来?” 她不愿挤入他温暖富足的美梦,她只想在他寒冷贫乏的时刻,与他温一壶酒,如此而已。 他抱住她,竟哽咽不能言语,“容卿……容卿!” *** 椒房殿被烧,顾渊一声令下,让皇后搬入宣室殿与自己同住,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物议纷纷,顾渊却是个不管不顾的性子,有薄暖日日相伴,他只觉春光都明媚了许多。改制失败,他不得不裁撤了自己的人,心里闷得发慌,索性下命办起上巳节。 三月上巳,天子携后宫往太液池盥濯,取除旧迎新之意。天色晴好,太液池边的园囿里春花已绽,地上微微探出的青草尖儿脆弱得堪惹人怜。自御极以来,顾渊甚少来这边建章宫,上回他还是被父亲严密监视的藩王,这回却已是前呼后拥的天子,太液池上仙山岿然,恐怕早已见惯了这样的人事变换。 他将薄暖自乘舆上接了下来,对她轻轻一笑:“上回你来时是十月,秋风萧瑟,今朝的景致,想是不同的。” 薄暖凝目望去,日光破开层层云霭,铺洒在太液池的粼粼水波之上。她低低地道:“日出旸谷,浴于咸池,此处当真不俗。” 太液池边还系着先帝当年的木兰舟,船工早早便候着了,顾渊拉着她便往船上跑,惊得后头一干侍卫宫婢慌乱跟随。好容易在船上站定,顾渊回头对船工道:“朕要往仙山上去看看。” 船工一怔,转头向孙小言使眼色求助。孙小言挠了挠头,颇感为难:“陛下,这恐怕不妥……” 顾渊剑眉一竖,“怎么不妥?” 孙小言慢吞吞地道:“先帝当年也是如此说……便……便……” 薄暖已看见顾渊变了脸色,忙道:“便去周遭转转即可,不必往仙山去。” 船工如蒙大赦,立即起锚。顾渊站在船头,忽将手重重一拍栏杆,声音低而压抑,只有薄暖能听见:“朕不是他!” 薄暖默然走上前,大袖底下伸出手来轻轻握住了他的。他回过头,见到她的目光幽深宛如仙山云霭,越是飘渺莫测,便越是引人入胜。 他心头忽然一痒,对船工扬声道:“去仙山上,休得多嘴!” 太液池水泽充盈,终年云雾缭绕,其中蓬莱仙山更是有如云中画境。风中有奇异的花香,伴随着清幽的水声,淙淙悦耳。顾渊当先利落地跳下了船,回头,对薄暖伸出了手。 云水之间,山川之中,白衣的少年恍如自山巅飘落的神君,朝她伸出了骨节分明的手。山风拂起他衣袂上淡金的龙,而他的目光一错也不错,只是那样安静地凝注着她。 她将手放了上去。 他一使力,拉着她跳下了船,而后却不放手,猛地一拽,惊得她跌进了他的怀中。 木兰舟上的船工、侍婢、宦官们个个都如哑巴了一般,眼睁睁地看着皇后被皇帝调戏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齐刷刷转过了身去。 薄暖堪堪在柔软的草地上站稳,情知自己又被他摆了一道,忿恨地打下了他的手:“无赖!” 两个字娇脆,声音虽低却清晰可闻。顾渊不怀好意地笑了,侧头对船上的孙小言使了个眼色,孙小言立刻把船上的人都赶进了舱里去,又命船工将船划去仙山的另一边。 那船工犹愣怔不解:“可是陛下……” 孙小言屈指给了他一个爆栗,“还想留在陛下跟前,现眼么?” ☆、第80章 船工恍然大悟,桂桨如飞,木兰舟片刻便远离了帝后二人的视线。 薄暖讶然,“他们怎么走了?”转头看顾渊,“怎么只剩……”脸上蓦然一红,不说话了。 “我嫌他们烦。” 顾渊冷冷地一脸正色,手臂却环上了她的腰。她未敢动弹,竟然就这样由他引领着走上了山中的小径。 这仙山远看只是一片苍翠,未想内里却所容甚大,奇花异果,珍禽异兽,都在此间,而逃不出去。薄暖一路看一路惊叹,时而又见毛羽绝丽的鸟儿在林叶间飞舞,她欢喜地去追,直将顾渊吓得紧随上去。 “哎!”薄暖大笑道,“你拦着我做什么呀!你看那只雀儿……”她拿手指着远处的灌木,“好不好看?” 顾渊根本没看,只是揽紧了她的腰,沉声道:“你受了脚伤才多久,就想乱跑?” 薄暖斜他一眼,“是你带我乱跑的,皇帝陛下!” “是是是,”顾渊好脾气地道,“那你也别看鸟儿啊。” 薄暖疑惑,“不看鸟儿,看什么?啊!”她又发现了新奇的东西,“这是什么树?你看哪,这花是五颜六色的——” 他终于不耐烦了,伸手将她的脸扳正,强迫她看着自己。 她微微愕然地止住了口。 生机盎然的蓬莱山仿佛忽然静止了一切生命的迹象,便连春风都不再吹拂,空气静得可怕。 他明亮的眸子里全是她的影子,旋转,旋转,而令她迷醉。 他扣着她腰的那只手在轻轻前移,她却没有力气抵挡,他仍是那样凝注着她,眼睛里仿佛有一座深渊,却倒悬了天地日月。 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衣带上。 她忽然伸手按住了他的手。 他倾身过来,逼得她踉跄后退,直退到一棵树干上。她一脚踩进了树下的枯叶堆里,顿时一阵尘土飞扬,然而素来好洁的他竟好像全没发觉。 他低下头去,她闭上了眼。 他自喉咙里发出了轻微的笑,这个少年,何时竟学会了像一个男人那样笑?她不甘地想着——这种充满了宠溺和爱欲的笑,这种对待猎物般耐心而残忍的笑…… 陡然间,她浑身一颤——他含住了她的耳垂。 他一遍遍啮咬着那珍珠般圆润的耳垂,又缓缓挪移向下,吻过敏感的颈间肌肤。他的唇舌逗留在她的喉咙,仿佛要咬断她的脖子,却偏又那样地轻柔、那样地温暖,竟令她忍不住仰起了头,甘心情愿地将白皙的脖颈递了上去…… 咬便咬罢,此时此刻,他纵是要杀了她,她也是甘心情愿的。 他的呼吸也渐渐急促了起来,十指仿佛慌乱的蚂蚁,在她躯体所造的滚烫油锅上四处乱窜,她只觉自己的心一定也摔进了那油锅吧,那样热,那热度烧得她喉咙干哑,全身都痒得可怕…… 感觉到她茫然中的热情,他抬起了眼,眉宇斜飞,双眸中光芒熠熠。他忽然低身,手臂自她膝下揽过,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惊得她一把搂住了他的颈项。 这座蓬莱山并不很高,他步伐如飞,将她抱至山巅的一座小亭才放下。她扶着他胸膛喘着气,他笑了:“这便不济事了?” 她横他一眼,“还不是你颠的。” 他无辜地两手一摊,“你都没出力,全是我一个人——” “啊!”她捂着耳朵叫起来,“你无耻无耻无耻!” 他朗然大笑,笑声随风荡去,远无踪迹。她睁开眼,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志得意满风流倜傥的笑容,她觉得这一刻很好,他没有负担,她没有疑虑,他们的头顶便是湛蓝的天空,脚下便是苍莽的山河,他们之间只需有爱和**,再不要有其他。 他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打破了她的浮想:“阿暖,我想给你看个东西。” 顺着他的目光,她这才发现这小亭中并没有供人休息的地方,而只有一块齐人高的石碑。 碑座是玄武,碑首是蟠龙,碑上的汉隶雄伟峭拔,却可惜字迹已漫漶了大半。她努力辨识: “今天下一统,海内乂安……九族亲睦,夷狄来服……作此碑以告成功,起仙山以待有神……” 她看到碑上最后的落款:“建成十六年。” 顾渊白衣潇然,负袖一旁看着她读碑,不似个帝王,却似个书生。待她看完,他才微微一笑,“孝钦皇帝自建成十六年起,便开始痴迷于求仙问药了。” 薄暖想了想,“然则孝钦皇帝的前十六年,毕竟是个好皇帝,不然怎么得‘天下一统,海内乂安’?” 顾渊没有说话,拍了拍那块碑,转过身去,走出了这一方碑亭,而站到了山崖的边缘,望向沧波浩渺的太液池。薄暖跟了上去,便听见他说:“阿暖,这是朕的江山。” “就算这山是垒起来的,就算这水是灌进来的,就算这冠——是做出来的,”顾渊指了指自己发上的玉梁冠,“但朕的百姓是真的,朕脚下的土地,也是真的。” 薄暖咬着唇,没有接话。 他微微叹息,好似一阵风倏忽窜入了她的胸臆,激得她一冷。“若这一切都是虚假的,也就罢了——可偏偏它是真的。所以,朕才逃不脱啊。” 最后一句恍如光阴里的喟叹,并无忧伤,亦未惧怕,只是坦然地陈述一个事实。 他低低地道:“阿暖……朕真希望它们都是假的,只要你是真的就够了。” 薄暖绞着衣带,声音低而宁定:“若这江山是假的,那阿暖又怎么会是真的呢?” 他一震,回过头来,对上她水一样的目光。水一样幽深,水一样清澈,水一样宛转,水一样静默。仿佛醍醐灌顶,他的目光变幻了千次,末了,抬手,为她将一缕乱发捋至耳后。 她微低螓首,轻轻地笑了,“子临是近日国事烦心?” 他凝视着她绝美的侧脸,摇了摇头,声音是哑的:“见到了你,什么国事都忘了。” 她耳根微红,不敢应他这话,他却也不穷追猛打,只伸臂揽住了她。他将下颌搁在她肩窝,手掌揽住她的发,声音低沉似徘徊的叹息:“今春,黄河又决口,豪强趁机作乱,百姓更加……” “子临。”她默了默,抬手轻轻抚摩他的背脊,“我相信你。”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好像灌注了她所有的期待。这期待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我怕我不是个好皇帝,承受不起你的信赖。” “这得我说了算。”薄暖的语气难得地强硬,“我说你是个好皇帝,你便是。”一旁草丛中突然又飞出一只白雉,笨重地跃了几步,便扑打着翅膀往山外飞去。薄暖自顾渊怀中睁大了眼睛看着它努力地飞翔,拍掌笑了起来:“你看,那是白雉是不是?我在上林苑见过——”她忽而沉默,等待他的回应。 她在转移话题,他自然知道。只是她刚才……顾渊忍不住闷哼了一声,薄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动作过激,似乎碰到了……她尴尬地回过头来,便见到他面色阴冷,眸中却燃着火。 她讪讪往后退,一步,两步—— “小心!”他一把拉住她将将要跌下悬崖去的身子,再也不想控制自己地吻上了她的唇。甘美的滋味似乎是暌违太久,令他自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吟。 她的双手软弱无力地勾着他的颈,她要醉了,她知道,便如这仙山之巅的云霭与春风,醉个彻底…… “哗啦”一声,他将外袍铺在了地上,而后便欺压着她一同倒了下去。他的双手钳制着她的动作,而那灵活的唇舌仍在四处纵火…… “子临……”她压抑地低唤,然而这话声一出口,却吓了她自己一跳:这样……这样满含着渴望的柔媚入骨的声音啊——可是她在渴望什么呢?她茫然,而天空碧蓝如洗,阳光拂得人身心酥麻,就如他…… “……想要么?” 他忽然攀了上来,抵着她的额头低喘,仿佛是刚从水底湿漉漉地上岸,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亮得好像被洗过一样。 她呆了一呆,随即双颊都烧了起来,下意识便想转过头去不理他,却被他料敌机先,轻而易举地拈住了下颌。她于是不得不面对着他,面对着他晦暗的目光、急促的呼吸和半裸出来的光洁胸膛。 他微微眯起眼,仿佛魔鬼的宣谕:“阿暖……想不想要?” 她咬着唇,拼命以意志抵抗身体里的那一团空虚的火,然而面前就是他啊,他可以充实她,他可以满足她,她为什么还要抵抗?她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可是他已经轻轻笑了起来,毫不费力地除去了她的外衫,轻薄的淡青里衣包裹着一具轻微颤抖的身躯。 他的头轻不着力地蹭着她裸-露在外的肌肤,惹来一阵又一阵绵绵不绝的痒。他的手缓缓地游弋而下,仿佛水中一尾灵活的鱼,轻车熟路,义无反顾…… 他忽然笑了起来,“倒是能装。” 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她再也不能冷静,“我——你不也在装!” 他顿了顿,“我才不装。” 说完,他抬起身来,双臂一振,里衣便翩然而落。 阳光刺眼,他的身躯正背着光,泼天盖地地罩了下来,将她挡在自己和这个世界之外。她几乎目眩神迷,喃喃:“你……” 他温柔地拉过她的手覆盖着自己,轻声:“我想要你。” 作者有话要说:某眠有一次跟室友吃饭,唉声叹气。 室友:怎么了呀? 某眠:我的男主和女主圆房了…… 室友:那你叹什么气呀? 某眠:我都爱上我的男主了…… 室友再也不想理我了。 某眠:不信你自己来看啊! ☆、第81章 薄暖这一回反而没有再脸红,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绝美的脸庞上隐然无辜的神情,竟是诱人犯罪地美好。他咬了咬牙,再不多说一句,低头便去扯她的衣襟。 这可轮到她笑话他了,“这样急?”一边感受着他带给她的快乐,一边却还是忍不住揶揄他,“欲速则不达……啊!”她陡然睁大了眼,“你怎么能……突然……” 他逆着日光邪邪一笑,“因为我急啊。” 耍赖!她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却又不能忍住自己的呻-吟,“你……你轻点!” 他愈加笑不可抑,她只觉自己的颜面都要丢尽了,捂着脸哀叹一声,他却扒拉下她的手指,与她五指交缠,按在了草地上。 “阿暖,”他目光灼烫,肌肤灼烫,呼吸灼烫,便连吐在她脸上的气息都似是带了火的,“我爱你。” 她一怔。 正常不过一瞬,他突然又将她拉拽下了极乐的深渊。这是在外面——在山上!她在心里骇异地对自己说。可是她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心已经快乐地哭泣出声,而身体颤抖得有如绽放的花瓣。或许是因为青天白日之下再没有旁的搅扰,他的热情仿佛滔天洪水被放了闸,汹涌至灭顶,而她只能哭叫着迎合而已…… 苍天作被,大地为床,白云舒卷流离,她的心一瞬间放空,她知道面前的男人是她一生的依赖,她再没了忧惧,而任由他的指引和摆布将她带上最美丽的地方…… 爱欲痴缠,宛如流光飞舞。筋疲力尽之后,是碧空如洗。 “阿暖,我想好了。” 山风徐来,他孩子气地宣称。 “嗯?”她懒洋洋地转过头。 “我只要一个孩子就够了。”他面对她侧身躺卧,一手撑着头,一手屈指耍弄着她颈间的长发,“待我死了,他便是唯一的皇帝。” 薄暖顿时拉下脸来,“大白天的,说什么浑话!” 他笑了,“君子以为文,小人以为神。万岁啊神仙啊,那才是欺骗小民的浑话。” 薄暖静了静,终究不敢往深处揣想死亡,但听他又悠悠开口:“生在帝王家,本不是件好事。兄弟阋墙,父子相残,夫妇离德……便只要一个,我只疼一个。” 薄暖静静凝望着顾渊微汗的脸容,逆着日光,深不可测。似有一把忧伤的剪子,将她的心绞紧了…… 她狠狠闭了闭眼,才道:“什么只要一个,你不过是受不了……才找借口……” 顾渊的注意力被转移,“嗯?”语调微微上扬,好整以暇地等待她后面的话。 “无、耻。”薄暖一个字一个字低低地骂了出来。然而这话她已经骂过太多次,对他便如家常便饭,早已没了一点效力,轻飘飘软绵绵,反而叫他听来无限舒服:“骂得好,再骂几遍。” “子临。”她哭笑不得,只好端正了脸色,静静地对他道,“你若死了,我也不活,你听见没有?” 顾渊掀眼,微微怔忪地看着她。 她失笑,“怎么傻了?” 他看了她许久,眸中波澜掀涌,最后却全归于冷冷的沉寂。他揽着她一同坐起了身,给她披好衣裳,当她低头给自己系衣带时,才安静地开口: “不可以。” “什么?”她一愣神。 他轮廓刚硬的脸容上一片寂然的冷。 “我若死了,你必须继续好好活下去。” *********** 由春而夏,光景烂漫,总好似没个尽头。长安公卿虽然大都不附改制之议,顾渊却将郡国二千石都换成了手腕强硬的法吏,坚持推行改制措施,不过一个多月,流民渐得安定,钱米渐得输转,便连黄河今年都不闹腾了,改制隐然有了成效。 “自从皇后搬来宣室,陛下可算经常笑了。”孙小言在窗外对薄暖打趣道。 薄暖笑道:“那是国事顺利,可不是我的功劳。” 她近来身子愈加易乏,春困秋乏夏打盹,总是歇着歇着便迷糊了过去。这回与孙小言有一搭没一搭地拌着嘴,自己便渐渐沉酣了过去,惹来一声朗笑: “你家皇后是没心没肺,男人在外面忙死累活,她却只管自己好睡。” 她连忙撑起脑袋,门外顾渊正大踏步走进寝殿里来,她想迎出去却又没有力气,便懒懒地招呼孙小言来给他更衣。他站定在她面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是日日见我,不新鲜了?” 她晃了晃眼。窗外阳光正媚,她每每对着顾渊英气飞扬的脸,只觉这夏日漫长而美好,几乎不似真的。 “什么新鲜不新鲜,陛下又不是东市的小菜……”她嘟囔着,自己坐在案边,仍是一动不动。 他挥挥手让孙小言退下,拉起她在床边坐下,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自言自语:“没有病啊,怎么这样娇气?” 她打落他的手:“本宫好得很,哪来什么病了。” 他散漫地笑起来,“明明有病,懒病。” 她红着脸道:“那是陛下英明,天下太平!不过……” “不过什么?”他挑了挑眉。 “我想请太医过来看看。”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一个字几如蚊蚋,“好不好?” 他眸光微动,疑惑道:“还真病了?” 她忙不迭地点头,“对啊,你看我这些天来体虚无力,食欲不振……” “不早说。”他的语气又冷了下来,责怪她,“若染了风寒怎么办?” 她嗫嚅:“大夏天哪来的风寒……” “闭嘴。”他的眼刀削来,她乖乖闭嘴。他走到门边吩咐了几句,又回来:“太医马上就到。” 她一惊,“这么快?” “既然病了,就不该拖延。”他揽她入怀,盛夏炎热,她只着了一件轻薄的浅蓝色挑纱襦裙,身躯温软得有似日光下的水波,一双玉足在飘荡的裙底若隐若现。他心旌一荡,横抱她到床上,低身便欲吻她,她却伸手推阻他胸膛。 他怔了怔,在床边直起身来。 “今日你有些奇怪。”他上下打量她一番,“是穿少了,脑子里进了风?” 她索性将被褥一卷,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陛下说得对。”她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墨发披下,她纵是把自己卷成了粽子,也掩不住那一双秋水明眸中勾魂摄魄的华彩。他顿了顿,突然扑了上去。 她“啊”地一声惊叫,他已双手齐上去剥那被褥,她在床上左闪右躲,左支右绌,反被他抱个满怀,两人嘻嘻哈哈地闹作一团,直到门外响起几声尴尬的咳嗽: “陛下,方太医求见。” 顾渊这才停手,薄暖连忙打理衣衫,盖好被褥,在床上规规矩矩地躺下,顾渊看她装模作样,“嘁”了一声,放下床帏,凝声道:“进来吧。” 方太医满头白发,步履蹒跚,给帝后二人请安后,颤巍巍地抬起头来,只见素来是衣冠楚楚的少年皇帝头上的金冠都歪了,几缕发丝倜傥地散落下来,方太医想了想,还是没有点破。 帘后的皇后却开口了,声音如春莺恰啼,令人想见其容色:“你还不走?” 顾渊怔了一怔,看了看方太医,又看了看床上的女人,“你说朕?” 薄暖道:“就是你。女人瞧病,你还是别待的好。” “反了你了!”顾渊口上恶狠狠的,脚下却已走了出去,还不忘给方太医一个警示的眼色。 方太医愣是半天没有回过神:这当真是那个生杀予夺铁石心肠的皇帝?这当真是那个聪慧贤淑母仪天下的皇后?怎么看起来就跟寻常民间夫妇毫无两样…… 一定是他老了,不能懂年轻人的世界了。 方太医摇摇头,走上前,“老臣请脉,请皇后恩准。” 半晌,那垂帘之后才慢吞吞地伸出了一只纤白的手,五指修长如玉,犹轻轻地半握着拳,好像还很扭捏似的。方太医搭上两指,摇头晃脑地诊了半天…… 他终于知道皇后为何要将陛下赶开了。 “皇后脉象一如往常,凤体康健。”方太医眯着眼道,“不知皇后有什么不适?” 薄暖咬了咬唇,心中有些急,却不敢说出来,“我,本宫这半个月都嗜睡得很……” “天色晴好,皇后心情舒畅,自然好眠。” “不大爱吃东西……” “那是因为皇后睡多了。” “只喜欢吃酸的……” “酸食于肠胃有益,但不可多吃。” 薄暖一咬牙,“本宫已近两个月没来信了……” 方太医捋须而笑,“原来如此。” 薄暖“哗”地一下拉开了帘子,便看到方太医笑得眉眼弯弯,眼皮上的褶子展出了好几条缝,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这老太医给调笑了:“方太医!” 她端起架子一声清叱,方太医却也不怕,只笑着又行了个礼,“老臣恭喜皇后,贺喜皇后,愿皇后母子平安!” 虽然这个月来早有预感,但当真被人从口中说出,却还是让薄暖呆了一呆。心里不知道是喜是忧,竟忐忑得没了章法,刺溜一下又把头缩回了被子里。方太医看得好笑:“皇后可莫把孩子闷坏了。” 薄暖愣愣地问:“这也能闷坏?那他还得在我肚子里呆上大半年呢,岂不——” 见方太医神色变幻,她终是讷讷地住了口。方太医却已憋不住笑:“皇后莫要瞎操心了,好生将养才是正道!” ☆、第82章 顾渊在门外踱着步,早将方太医说的话都听了个十足十。那句“母子”蓦然入耳,便如一个惊雷炸响他心上,那一个刹那竟是呆若木鸡。片刻后回神,想推门而入,抬起手了又踌躇—— 他有孩子了? 他和阿暖的孩子? 天外有细细的流云舒卷,清凉殿里暑气淡去,重帘垂落,偶被微风惊起。有宫娥在打着扇,案上的冰鉴中还盛着新鲜的荔枝。四周都安谧得一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是他知道,这一切已经不一样了。 他要当父亲了……? 终于,对未来未知的期待压倒了恐惧,他上前一步便要推门,方太医却当先开门走了出来。 他立刻敛了神色,咳嗽两声,侧过身去,“皇后如何了?” 方太医挑眉看他一眼,低头,磨蹭了片时,便听皇帝不耐烦地道:“孙小言,取金帛来,赏方太医!” 方太医接了赏赐,一张老脸都笑开了花,看皇帝已迫不及待要进房去,终还是交代道:“陛下小心着些,尤其是……忍着些。” 顾渊疑惑回头,“什么忍着些?” 方太医老脸微红,“女子怀娠期间不可行房,陛下莫非不知道……” 顾渊一怔,耳根都红了,仍是强摆出一副冷峻容色,“朕自然知道,不必你多言!” 方太医无语闭嘴,摸了摸鼻子望了望天,忽而又眨了眨眼道:“过一阵子,皇后当离宫就馆待产,陛下就不必再忍了……” “还不快滚。”顾渊咬了咬牙,话音冰冷。方太医知道玩笑也不宜开得太过,总算见好就收,兜着金帛告退了。 顾渊这才转身,抬步,踏入了寝阁之中。 见顾渊步入,薄暖想坐起来,立刻被他按住,“别动!” 她不明白,“怎么不能动?” 顾渊看着她,白皙的脸,乌亮的发,幽泉一样的眸子,鲜花一样的唇。就是这样的女子,他将与她相守一生,子孙满堂。 她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显然还没有弄明白状况。他咳嗽两声,“你怀了身子,怎么还能乱动?” 她滞后半拍才听懂,“喔,可是这才两个月……” “那也不能乱动!”他剑眉一竖,“乖乖躺着!” “你要让我躺八个月么?”她苦着脸道,“我也不是那样娇弱……等等,”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你一直在外面偷听?” “什么叫偷听?”他又不高兴了,“这是朕的宣室殿,殿中每一处地方、每一个人都是朕的,包括你,包括你肚子里的……” 她挑眉,静候他说下去。 他的话音却忽而软了。夏风拂入门扉,他静静地凝视着她交叠在被褥上的手,眸光清湛。 “阿暖,我好欢喜。”他低声说。 她轻轻地笑了,轻轻地吐出两个字:“傻瓜。” 皇后怀娠,让长年沉寂的后宫忽然便热闹了起来。长乐宫两位太后都不断送来厚礼,每日里七八个医婆环绕着薄暖教她为母之道,朝野上下诸多贵人命妇都上赶着来宣室殿探望。 这是朝中难得平静的时期,外戚消停,百官安分,灾患都渐渐平息。皇帝虽然累,但心情甚好,后殿里衣香鬓影吵吵嚷嚷,他也不觉心烦了。 他的妻子坐在花团锦簇之中,容颜静好,令他心折。 女人们见皇帝来了,也不好意思叨扰太久,纷纷告辞。长秋殿长御攸华临行欲言又止,终还是说出了口:“陛下和皇后若能拨冗往长秋殿见一见太后,太后一定欢喜得很……” 顾渊脸色一沉,薄暖已微笑开口:“是本宫孝心不够,明日便去长秋殿谢礼。” 攸华与众女一同离开了,顾渊却并不看薄暖,只站在书架前拨弄书简。薄暖坐在案前,笑吟吟地看着他的侧影,“陛下往后专挑这种时候来,能给我省下许多事儿。” 顾渊淡淡道:“又拿我作挡箭牌。” 薄暖眼波流转,“原来你还不乐意见我。” “别扭。”顾渊终于嗤笑了一声。 薄暖轻轻地道:“我知道你不想去见皇太后。” 顾渊的笑容消失了,“我真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 薄暖低掩长睫,“她毕竟是你的母亲……过去许多事情都是太皇太后冤枉了她,你总不能跟着犯糊涂。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那又如何?”顾渊忽然转过身来,燃着暗火的眸子直直地盯视着她,“她做的一切,何曾让我省心过?” 薄暖沉默了。 她低着头,一手倚着凭几,一手轻轻抚摸自己渐见隆起的小腹,神色静谧,长发掩去了眸光,不知在想些什么。顾渊忽觉空落落的,想呼喊却没有力气,上前一步又停在了地心。 “我多么希望我阿母还活着。” 她突然说。 突兀的一句话,带了泪意,不能自禁的悲伤自那双烟雾般杳然的眸子里漂浮出来。 他怔住。 她很少与他说起自己的母亲。她对于彻查陆氏的案子很执着,但她从来不曾告诉他,自己心底里深埋的那个母亲的影像,已经随着年月的逝去而渐渐模糊湮灭。 她是多么害怕那种模糊感啊……一个曾经与自己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的人,已在地底多年、白骨支离,而她连那人的模样都记不清晰了。她深恨自己,这种记忆的消褪有如对母亲的背叛,所以每一个晚上,每一个梦境里,她总想回到睢阳北城的那间茅屋里去,看一看自己的母亲…… “去看看太后吧,子临。”她哽咽,“不然,不然你会像我一样,追悔莫及的。” 顾渊将她沉默地揽入怀中。 “你说得对。”许久,他方哑声道,“阿母当会喜欢小孙儿的。” ****** 翌日,帝后摆驾长乐宫长秋殿。文太后早得了消息,病了数月的身子振作了起来,张罗着人手打点正殿上下,还挂念着薄暖身怀六甲,特让攸华点起了暖炉。顾渊进来时不由失笑:“七月的天,生什么炉子?” 文太后正色道:“女子怀了身子便是最脆弱的时候,一丁点大意不得,尤其是不可受了寒。” 顾渊不以为意,薄暖对文太后笑着道谢,又低头对顾渊道:“原来你当真一点也不关心我。” 顾渊愕然,薄暖却拿团扇掩了脸,自顾自地笑了起来。顾渊只觉妻子怀娠之后愈发莫名其妙,想了想,语气上还是软了下来:“朕回去便让孙小言取炭火来——你莫又在夜半喊热。” 薄暖顿觉尴尬,红着脸啐他:“胡说八道。” 顾渊一击得手,便不再穷追不舍,只装作吃果子,一脸正派。 文太后坐在上首看帝后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地笑闹,心底倒也渐渐感到温暖而安适。她最害怕冷清,可是她这一辈子,过的都是冷清的日子。现在这样宽心的时刻,于她而言是太宝贵了。 她恍恍惚惚地想,自己为这个儿子操了大半生的心,可是自己做的却不见得是对的。他终究是沿着他自己选好的道路、伴着他自己选好的女人,一意孤行地走下去了。她想拽他回来,就如这世上每一个平凡的母亲一样,她希望儿子能随自己的期望,平安顺遂。可是——可是她不见得是对的啊。 他偏好艰难的路,他偏好危险的人。他偏好站在离天最近的地方,他偏好做一些彪炳千秋的事。 那便让他去做吧。 文太后终于感到自己累了。 或许这一片冷清,于她本也是不错的归宿。 她转过头,掩了目光,对薄暖微微笑:“男人向来不能体会女人生孩子的苦,当年我怀他的时候,他险些踢坏我的肚子呢。” 薄暖睁大了眼睛看向顾渊,顾渊脸上有些挂不住:“阿母!” 文太后笑道:“先帝说,这小儿尚在胎中就这般不听话,长大了还不知是怎样一个讨嫌人物。如今可不,这样讨嫌的一个小儿,也只有阿暖能收束得住了!” 薄暖亦脸红了,“陛下也并不怎么讨嫌……” 文太后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宝冠华服,容姿绝代,说不出地般配。她有些不理解自己过去为何一定要拆散他们……就算这少女姓薄又怎样呢?千秋万岁的功名,抵不过一刹那眉间眼底的欢娱。 她看着儿子儿媳之间的眉目传情,仿佛见到了不知多久以前的先帝与自己。然而回忆杳冥,血迹错布,她已不堪多想。 此后每隔五日,薄暖都会来长秋殿向文太后请安。文太后担心她腹中胎儿,劝她不必多动,顾渊更是焦躁不安,索性每隔五日便将文太后请到宣室殿来一聚。 薄太皇太后给文太后下的软禁的诏令终于是成了一纸空文,文太后对薄暖满怀感激。 秋后国事繁忙,顾渊又三天两头不见了人影。往昔薄暖在椒房殿,他便在宣室殿工作;如今薄暖住在宣室殿,他更去了承明殿工作。 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薄暖倚着窗望着秋日长天下的断鸿残影,风中送来残败的荷花香,文太后在一旁摆弄着薄暖的织机,道:“我给它加了几条经纬,能织出更别致的纹样来。” 薄暖笑道:“母后手巧。” 文太后微微一笑,眼角虽有细纹,容颜仍不改当年的清艳,姿态端庄而雅致,“先帝节俭,这些活计,后宫里的女子多少都会一些。” 薄暖想了想道:“先帝究竟是怎样的人?” ☆、第83章 她入宫来的时候,先帝已经崩逝。她只知道先帝宽仁柔弱,任由薄氏掌权,临终又昏聩得要越长立幼…… “先帝啊——”文太后轻声道,“先帝喜好音律。” 薄暖讶然侧首,文太后此刻神容静好,却似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一个在位二十年的皇帝,任是哪家的史笔,都不会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措辞来概括掉他的一生吧? 喜好音律——这样轻轻巧巧的四个字,却好像比那些冰冷的“昏庸”或“圣明”的评价,更能牵动人心似的。 文太后看她表情,自顾自地笑了,“我若说先帝在音律上的造诣比子临要高得多,你定还不相信了。这事知道的人不多……”她明亮的眼睛渐渐黯了下去,“听过他弹琴的人不多。” 薄暖轻声道:“能让先帝为之操琴的女人,一定很幸福吧?” 文太后沉默半晌,点了点头,“是。很幸福。” 薄暖没有做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妇人在夕影秋光中的侧脸,温和恬淡,印染着岁月的痕迹。她听见妇人缓慢地开口:“我曾听见先帝为孝愍皇后弹琴。一曲《关雎》,本是幽雅的曲子,却令人闻而堕泪。” “这是为何?”薄暖低眉。 文太后走到她身边来,与她对面坐下,轻轻地拉住了她的手。“阿暖。这世上两情相悦,本是最难的事,你与子临都要好好珍惜。” 薄暖隐约感到不祥,“母后为何要说这些……” “孝愍皇后不是病死,也非被人谋害。”文太后的声音却清晰地发了出来,“她是自杀的。” “轰隆隆——”窗外蓦然一声惊雷,薄暖的手猛地一颤。 文太后的神容愈加清淡,仿佛不过天边的一抹烟尘,被不识愁味的风随意地吹了过来,“你可以不信我,毕竟先帝也不信我——谁叫我那日早晨正好去椒房殿请安呢?那个老宫女环儿,不是一口咬定了我把陆皇后推下的莲池?有什么法子,大雨的日子,旁人都偷了懒,唯独我去了……” 薄暮的乌云裂开,雨点毫不留情地砸了下来,夕照隐没,一如当年那个惨淡的七月的秋晨。 年轻的文婕妤一如既往,去椒房殿给中宫皇后请安。 尽管皇帝顾谦已许久不曾踏足椒房殿,陆皇后还是会将椒房殿的一切都打理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帘帷,熏香,青蒲席,白玉镇,并不奢华,但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气度压迫着文玦。 她知道皇帝爱着这个容颜静默的女人,尽管她对他总是冷冷淡淡,不理不睬。 陆皇后一向起得很早,往常文玦来请安的时候,她都已经坐在偏殿中读书了。可是这一回,她却似乎贪睡了。 文玦对陆皇后身边的常侍冯吉道:“妾来给皇后请安。” 冯吉道:“奴婢这便去通报。” 然而冯吉这一去,却去了很久。她等得有些不耐,便从侧门出去,大雨倾盆,水汽扑打在椒房殿前的白玉阶上,颇有几分秋后的清凉。椒房殿侧畔有一片莲池,此时花叶衰败,断梗飘萍,全没了夏日里的亭亭风致—— 然而那重重叠叠的残荷之间,她却隐约见到了什么,一颗心猛地往腔子里一沉。 她下意识地往前走,大雨如幕,打在细弱的肌肤上便如针砭,将她浇得妆容零落,发髻散乱。她如着了魔一般往前走—— “啊——!” 看清的一刻,她尖叫出声! “婕妤?” 她蓦地转身,冯吉在檐下疑惑地看着她。而后他的目光微动,也移到了那具浮尸上。 “您缘何知道孝愍皇后是自杀?”薄暖忍不住发问。 文太后低声:“她穿了册后大典上的那一套翟衣,头戴先帝送她的黄金凤钗,头面一丝不苟……就算被池水泡肿了容貌,她闭着眼睛,也在微微地笑……” 窗外雷声隐隐,风雨交加,薄暖听得毛骨悚然,突然伸手拔下了自己发髻上的凤钗,闭着眼睛丢到了一旁。然而恐怖之中,却无端有一缕不能自明的伤怀。她的这位未曾谋面的姨母,从生到死都是这样安然地美丽着。孝愍皇后去世在玉宁八年七月,彼时她的家族已殄灭,亲人都远离,或许这才是逼得她心丧若死的缘由吧? 可薄暖总觉得不解,“先帝对孝愍皇后恩宠备至,便连陆氏族灭都没有牵连到她,何况她还有太子……她为何要这样做?” 文太后静了静,“我不知道。” 薄暖咬唇道:“您既是被冤枉的,怎不辩解两句?不过是冯常侍的一面之词,先帝便对您这样狠心……” “我初时也觉得他狠心,直到他死的时候,我都怨他。”文太后的话音很平静,“可是他死了,我被禁闭在长秋殿里,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去怨他,我反而不怨他了……” 她抬起头来,目光茫茫,不知落在了何处,“太皇太后借着孝愍皇后的案子将我和子临打入掖庭狱,先帝却大笔一挥,将我们母子俩遣去了梁国……我现在才明白,这是他的仁慈啊,阿暖。” 薄暖惊讶,许多之前未曾明白的迷雾仿佛在一瞬间廓清。 “先帝难道不知薄氏祸国?难道不知我是冤枉的?”文太后幽幽地笑了,“他知道,他都知道,他只是心软罢了……一个这样心软的男人,怎么当得好九五之尊?” 说了这许久的话,文太后也疲累了,便欲回宫歇息。薄暖送她到殿门口,文太后抬手轻轻碰了一下薄暖的小腹,声音是罕见地温柔:“只要子临好好的,我便是受再多的罪都值得。你也是要做母亲的人,你应当懂我。” 这话有些奇怪,薄暖却还沉浸在她所述说的那段扑朔迷离的往事里,只是点点头道:“我省得,母后放心。” 文太后看了她一眼,目光里隐露悲哀。她握了握薄暖的手,便就着攸华的搀扶上车而去了。 薄暖在雨帘外站了许久,直到冷风侵得她咳嗽起来。寒儿火急火燎地奔了出来:“皇后怎么站这里吹风?真是不让人省心,教陛下看见可怎么得了!” “寒儿,”薄暖却忽然发问,“你若欢喜一个人,而他却必死了——你是愿意舍了性命与他一道死,还是愿意救了他放他远去?” 寒儿呆住了。 白昼与黑夜交际的天色里,霏微雨影笼罩着皇后苍白清冷的面容。她没有在开玩笑,她的目光里有什么东西,往而不返地坠落了。 *** 大雨连绵下了几日,将夏末的温暖全部带走,统统换做了凛冽秋凉。顾渊终于踩着水洼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宣室殿,孙小言迎了上来,顾渊嫌弃地皱了皱眉:“阿暖呢?” 孙小言在心里“嘁”了一声,躬身道:“回陛下,皇后在侧殿歇息呢。” “朕先去沐浴,不必吵她。”顾渊说道。 尚沐轩宽敞而封闭,自窗牖里漏进昏沉沉的暮光,将氤氲的水雾照得愈加朦胧。顾渊实在疲乏已极,褪了衣裳走入浴汤,便几近睡死过去。 昏昏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直到感觉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直往自己鼻子里钻,他皱了皱眉,险些一个喷嚏,彻底清醒过来。 薄暖坐在池岸上,一手撑地,一手拿着一条盘龙穗子,正带笑看他。 浴汤里的水都凉了,他冷哼一声站起身来,修长的身躯自水中披离而出,她一呆,立刻羞赧地转过头去。他心中好笑,都是怀着他孩子的女人了,还如未出阁的少女般羞涩。 但听她闷闷地道:“我总怀疑陛下学礼不精。”一边给他取了毛巾和衣物来,背过身递出去,将手伸得老长。 他从善如流,却只是随意擦拭了一下,便径自从后方抱住了她,身躯与她相贴,“皇后教训的是,朕哪里懂什么《礼经》,朕不过衣冠禽兽。” 她气道:“分明连衣冠也没有,你、你禽兽不如!” 他将头埋在她肩窝里笑了起来,湿润的呼吸在她耳畔撩拨,湿漉漉的发梢直往她的衣领里钻,“真是惯的你无法无天,”他放冷了声音,却忍不住话里的笑意,“别以为有了孩子我就不敢治你。” 她转过身,闭着眼睛将里衣往他身上一披,蛮横地系上了衣带。他突然哑了声音:“莫闹,我好久没见你了。” 她静了,睁开眼。 面前的男人不知熬了多少个日夜,刚刚才补上一觉,神容微微黯淡,一双眸子安静地凝注着她。衣裳没有穿好,他不自在地挣了挣,她连忙给他理了一下,他抬手碰了碰她的脸,“我看你气色也不好,是不是太想我了?” ☆、第84章 又胡扯。她腹诽着,不想搭理他的自作多情。他的手往下滑,正要探入她衣领又被她一脸正义地打下,他扬了扬眉毛,将手覆上了她的腹部,“我知道他想我了,他可比你有良心得多。” 他在浴汤边坐下,无赖地抱着她的身子听她肚中小儿踢闹,一边自得其乐地哄着:“乖儿快别闹了,你阿母可凶得很……” “你说谁凶?”她柳眉一竖。 他啧啧,自顾自地对着她的肚子说话:“你看看,你阿母又凶你阿父……” 她真想把他踢回池子里去。 他得意地发笑,又将耳朵附在她肚子上,煞有介事地听了半晌,抬起头来道:“我当真听见了,孩子在叫我阿父。” 她终于绷不住神色,笑了,“你听见的是自己的心声吧?” “那自然是我的心声。”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揉着,“我都从未叫过先帝一声阿父……” 她一怔,看见他眸中终于浮出了轻渺不可捉摸的哀伤。先帝大约是他心中一个不能触碰的角落,每到万籁俱寂的时分,便会泛来隐隐的痛楚。 “其实,我倒有一个打算……”她斟酌着道,“我初次怀娠,没有什么经验,想找一个相熟的陪我……” “宫中不是有许多医婆么?”他淡淡。 “可是跟医婆说不了体己话。”她咬了咬唇,“我阿母早不在了,薄家的几位夫人并不太待见我,母后的身体又不好……我琢磨着,不如让思陵的梅太夫人回宫来,如何?” 顾渊微微惊讶,却没有表露出来,话音有些僵硬,“她过去很待见你么?我却没发现。” “陛下,”她俯下身来,轻轻抚摸他的脸,“陛下,看着我。” 他不得已对正了她的目光,她的目光如秋水般澄澈,又如深潭般不可测度。 “阿泽是你的弟弟,是先帝的亲生骨血。”她定定地道,“陛下当以江山长远社稷安稳为计,不可囿于私怨。” 他慢慢道:“我自有我的孩子。” “正可让阿泽来做个玩伴。”薄暖异乎寻常地固执,“不论如何,他是姓顾的,不是——”她脸色微微发白,却还是说了下去,“不是姓薄的。” 顾渊的心往下重重一沉。 薄暖伸出手去,欲抚平他紧皱的眉,“怎么了?” 顾渊摇了摇头,“就依你说的办吧。”牵着她走回寝殿,却换了话题,“你父亲被罢免才几个月,为他说情的人数以百计。” 他这话口吻极淡,面无表情,然而她的心还是被揪扯了一下。 “朕还道太皇太后那边怎么肯安生,”顾渊冷笑一声,“敢情宝都押在了你父亲身上。” 薄暖没有说话,他扶着她在床头坐下,低压了剑眉,眸中光芒攒动,“你如今怀了皇嗣……太皇太后大约看中了,你不会不顾自己的父亲。” 她将脸颊在他手上蹭了蹭,他的手冰凉,她的声音也冰凉,“你打算如何做?” “如何?不如何。”他缓缓地道,“上回地震,太皇太后说是改制触怒上天,逼死了周夫子,逼走了聂少君和薄三郎;可现在照样还是在地震,可见少君和三郎,都该回来了。” 薄暖静了静,“陛下英明。” 他看了她一眼,安抚地揉了揉她的发,“你只管安心养胎,这些都是你男人的事情。” 她犹疑道:“说来,我也该就馆了……” “不准。”他刹那变了脸色,“你哪里也不准去,就给我待在温室殿。” 她一怔,“这是祖宗法度……” “什么祖宗法度,休搪塞我。”他定定地道,“我决不能让你离开我眼前半步。” 她哭笑不得,“你总不能上朝也带着我。” 他长长地“噢”了一声,促狭般道:“皇后说的有理,下回便随朕去承明殿听朝吧。” 薄暖被吓了一跳,“这不是乱来么!” 他笑起来,拉过她的手,“与你说桩要紧的,正旦大朝,我恐怕真抽不开身,让梅太夫人陪着你也好,万事小心。” 她默了默,简单地回答:“好。” 青色的秋夜的灯火下,她的侧脸清婉,眸光如雾。他眼帘微合,稍低头吻住了她。她闭上了眼,手缠上了他的身,如藤蔓缠上了树,难舍难分。 他想,她真聪明,她知道在什么时候不宜多说话,而只能安静地亲吻。 两人唇舌交缠,气息渐促,他的心神倏忽便荡去了未可知的河流,与她火热的身躯一同浮沉飘荡。他抱得她愈紧,她忽然蹙眉“嘤咛”一声—— 他心头一凛,即刻放松了她,而她已痛得脸色发白,贝齿死死咬着下唇。他痛骂一声该死,连忙扶她往床上躺下,又找来药粥喂她喝下,前前后后忙了许久,她的腹痛才渐渐消歇了。 他站在床头,恨恨地盯着她的肚子:“这小儿,碍事!” 她虚弱地笑了,看他方才忙碌,心头隐隐有民间妇人般的满足感。“堂堂九五之尊,还跟一胎儿置气。” 他揽着方才散开的衣襟,整了整发冠,目光不改,一脸正派,“若是皇后有个三长两短,我唯他是问!” 薄暖拉着他的衣袖,轻轻地道:“陛下……” “嗯?”他终于转过头来看着她,语气却还有些不自然。 她强忍着笑意,“陛下这些日子,可憋坏了吧?” 他面色僵硬:“乖乖躺着去!” 这副颐指气使的派头倒是她所熟悉的,她并不害怕,纤瘦洁白的手反而往他的衣带上探去。他神情大变,这一来竟不知该挡还是不该挡,更不知该蠢蠢欲动地期待还是该义正词严地拒绝……而衣带已解,她的手轻轻一拉他衣襟,他的月白里衣便垂落在地。 她看了一眼,低低地笑了:“还装吗?” 他简直想一头撞死,“你还能不能好好睡觉了!刚才的痛——你——转眼就忘了?” 她微微动容,抬头看他,他的表情里满满的全是关切。她心头一酸,声音都哽住了:“你傻不傻?过来。” 他上前两步。 “上床来。” 他掀开被子在床上躺下。 她半坐起身子,他望着别处,却自觉地抬起臂膀,将她环在怀中。 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动作顺从而宠溺。 她的手却在锦被之中游弋……他难耐地“嗯”了一声,突然隔着被褥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安静地看着他。 他的呼吸粗浊,胸膛起伏不定,许久,许久,他放开了手。 她倾身过去,闭眸将他吻住。他只看见她轻如蝶翼的浓密睫毛,在白得如同透明的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太近了,近得让他看不清她。他于是只能去感觉,感觉她的手在他身上跳跃,舞蹈,点燃了一丛又一丛的火焰。刹那间天崩地坼,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她的手是真实的,将他的感官刺激得无法无天—— 这是阿暖,这是他爱的女人。 隐忍如他,在她面前竟控制不住自己澎湃的**。清冷彻骨的秋夜里,她是那温暖迷人的火焰,就算要将他烧成飞灰他也心甘情愿—— “阿暖!”他突然低抑着唤出了声,眼前似有流光划过,引得他恍如眩晕。他微微地喘息着,竟不知这算畅快还是失落。 她安静地笑了,暗夜中风致绰约,如一朵开到极盛的白海棠。她揉了揉自己略微发酸的手,巧笑如抱怨:“真久。” 他回过神来,眉梢微妙地一抬,“多谢皇后夸奖。” 她打了他一下,“谁夸你了,不害臊。” 他作势滚下床去,她一惊便欲拉他,他却已稳稳当当地站在床头,背对着她哗啦一下披好了衣裳,拿过毛巾来给她擦拭,又道:“我去洗一洗,你先睡。” 她一怔,他的洁癖怎么严重到这个地步?便连温存一下都不晓得……然而立刻就嘲笑起自己这不知趣的想法,活像个被宠坏的小女人了。 他看了看她,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又在自顾自地闷开心。他只觉那阵干燥的火还未除尽,这片刻间已又要烧下去了,当即拉着衣襟便往浴汤大步走去。 她看着他仿佛落荒而逃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笑了。 *** 怀娠之后日短夜长,转眼便到了正旦。梅慈奉旨带着顾泽回到了未央宫,就近住在前殿旁的清合殿,往来只需片刻步行,方便尽心尽力地照顾。 顾泽生得虎头虎脑,性子却很怯弱,每回来向皇后请安时,总是缩在母亲的裙角后面。薄暖想起自己怀中也是一个这样鲜活的细嫩的性命,便对顾泽也感到几分亲切,带了笑问他:“阿泽今年几岁了?” 顾泽愣愣地看着这个衣饰华贵的清丽女子,并不答话。 梅慈只好代他回答:“回皇后的话,他是六月生辰,刚满三岁。” 薄暖这才意识到,顾泽出生以后陡遭大变,恐怕是从没好好地办过生辰,也从没有人记挂他的年岁。先帝最宠爱的皇子,竟只能在一片荒芜中成长起来,这是谁的过错? 她不能让顾泽重蹈顾渊的覆辙,这不仅是为顾泽好,也是为她腹中的孩子好。 “待到明年,本宫便与陛下说,给阿泽寻个师傅。”薄暖温言道,“一定要寻个经术通明的,来日,阿泽便也是本宫孩子的榜样。” 梅慈微微一笑,容色淡静,并未拒绝,语气却如隔千里之外,“皇后思虑深远,是阿泽的福气。” 薄暖心中一动,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梅夫人,你还年轻,切莫这样消沉。这世上还有许多的风景……而况阿泽终究是王侯之分,陛下绝不会短了他的……” 梅慈却慢慢地将手抽了出来,起身去沏茶,背对着她温和地道:“你快要临盆,不必思虑太多。女人生孩子便是鬼门关前打一转,千万小心着些。” ☆、第85章 薄暖侧着头想了想,好奇地压低了声音问:“夫人当年生阿泽时,很痛的吧?” 梅慈微窘,“这孩子,折腾了我一天一夜……”她回身摸了摸顾泽毛发都未长齐的圆圆脑袋,神态爱怜而隐含忧伤。顾泽却早有些不耐烦,眼神直往殿外瞅,梅慈无奈,唤来自己的婢女:“你带阿泽出去玩会儿,莫走远了。” 婢女将顾泽带走,梅慈收回目光,轻声道:“长定宫那边人手齐全,倒也没什么好怕——可我听闻陛下不许你就馆?” “是啊。”薄暖点了点头,虽然梅慈轻描淡写,她心里总也有些恐慌,“算来算去就在这一个月了……” 梅慈掠了一眼她隆起的腹部,又看向她那张白皙的脸。这张脸长眉端丽,却带了一双张扬的凤眼,眼底又是一片探不清深浅的迷雾。她有时觉得这兄妹俩特别相似,有时又觉得他们毫无相似之处。 “陛下对皇后,当真算是用心了。”她叹息了一声,“皇后要惜福。” 想起顾渊,薄暖的心好似悠悠然被水浸软了。她微笑着低了头,梅慈静静看着她羞涩的样子,没有言语。 顾泽由婢女拉着蹦蹦跳跳地跑到温室殿外头,长长的丹陛蔓延而下,一眼望不见边际。温室殿与清凉殿是帝王宴居之所,分立宣室殿两侧,当中的宣室殿是未央宫前殿最高处,凭虚而立,有如阁楼,人亦谓之宣室阁。顾泽仰着脑袋望了半晌宣室殿的挑角飞檐,便想往里头去。 那婢女连忙拉住了他:“三皇子,使不得啊,那是宣室,陛下在里头跟人议事呢!” 顾泽还未受封,地位不尴不尬,虽然明是皇帝的亲弟弟,下人也只敢称他“三皇子”。 顾泽回过头,咬着手指疑惑地问道:“我不能看看么?”声音又放低了,几近嗫嚅:“我只想看看……” “阿泽想看看帝王理政的地方么?”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仿佛是玉衡在风中振动的清音,令人闻而怡然,“三叔带你去,好不好?” 婢女一怔,见薄昳正从宣室殿中走出来,银印青绶,朝服整肃,连忙跪下行礼。薄昳是早被免了职的,今次却又佩印,婢女不知到底该怎样称呼,张口只道:“薄大人安!” 薄昳认出了这个婢女,目光微动,简短地点了下头,便对顾泽道:“陛下有召,请三皇子随微臣过来。” 顾渊正端坐殿中翻阅奏疏,见薄昳牵了那小孩儿走入,眉梢微妙地一抬。黄昏的光影透过重重青琐窗棂,斑驳地笼在冰凉的砖面上,孩子的步履还很不稳,双眼却在往四处好奇地打量,圆圆的脸上满是不谙世事的欢喜。 长养在思陵那种与世悬绝的地方,倒是给了顾泽一份不同于宫里小孩的天真。 至少,不同于当年那个四岁即见识了掖庭狱的他。 思绪微微一顿,薄昳已领着顾泽跪拜行礼。顾渊望着这个年幼无知的阿弟,很久,却不知该说什么好,末了,只是淡淡地道:“泽弟的相貌是随了先帝。” 顾泽一愣,大约没太听懂,下意识转头向薄昳求助。顾渊目光微动,这一大一小看起来似乎很熟稔。 薄昳掸掸衣襟,微笑:“子随父貌是自然而然,微臣看来,三皇子也与陛下颇肖呢。” 顾渊静了静,“往后宫中自有朕的皇子,‘三皇子’这说法,不可再提了。” 他话音沉定,泛着静默的冷,顾泽没来由地害怕,直往薄昳身后躲。顾渊感觉眼睛似被扎痛了,索性转过头去,“孙小言,颁诏。” 一旁侍立的孙小言连忙抖开准备已久的诏书—— 册命顾泽为赵王,博士薄昳领赵王太傅,授以礼义之道。 顾泽对于封王云云并不完全理解,却知道这是要自己开始读书了,扁着嘴便有些不高兴。却看薄昳正色行礼接旨,他也有样学样,跪拜下去,奶声奶气地跟着薄昳道:“臣接旨。” 三岁孩子的手柔软得好像没有骨头,在料峭的正月里温热得带了汗。薄昳牵着顾泽退出宣室,顾泽犹好奇地回头望,“三叔,那个便是我阿兄么?” “什么这个那个,要叫陛下。”薄昳温言,“陛下是你的亲兄长。” “亲兄长?他也是我阿母生的么?”顾泽歪着脑袋问。 薄昳噎住,“不是——他有他的阿母。但他和你一样都是先帝的孩子。” “一样都是先帝的孩子,”顾泽想了想,“那为什么他可以坐着,我却要下跪呢?” 薄昳眸光一沉,声音骤然变得阴冷:“放肆!” 顾泽被吓了一跳,抖抖索索地站定了,委屈地低下了头。丹陛千级,辰光清冷,身后的大殿宛如一双幽幽窥伺着的眼。薄昳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半晌,叹了口气,耐心解释:“他比你年长很多,所以先帝将皇位传给了他。他是兄,你是弟,他是君,你是臣,伦理纲常,切不可忘了。” 顾泽听得云里雾里,迷迷糊糊地“哦”了一声。薄昳看他一眼,知道他没有听懂,心里实在也不抱多少指望:以阿慈的性子,恐怕都不会告诉孩子,先帝遗诏里原本是要他即位的吧? 阿慈的性子……实在是太柔弱了一些。这样一想,与先帝倒真是天生一对。 嘴角渐渐沁出一个冷笑,低声: “兄终弟及,古有仪则,你也不是没有机会。” 顾泽缩了缩脖子,虽然没有听懂,却绝不敢再多问。薄昳牵着他绕过宣室往温室殿走,恰逢见梅慈从温室殿出来。两人在未央宫内陡然相见,俱是怔忡。梅慈反应得快,当先掩了神色,张开双臂对孩子道:“阿泽,过来。” 顾泽见到了母亲,当即抛下薄昳便跑了过去,撞入梅慈怀中。梅慈微微笑着抱起了孩子,却听见薄昳淡淡道:“诏书已下,皇三子已为赵王,不日便行册封。夫人此后便是赵王太后了,微臣当恭喜夫人才是。” 梅慈呆住,半晌,回过神来,却只是机械地应了一句:“那我也要恭喜薄大人再佩银印,祝薄大人官运亨通。” 薄昳面无表情地笑了笑,“看来皇后对你不错。” 梅慈顿了顿,回头对婢女吩咐了几句,让她将顾泽牵走。宫卫都在远处,她轻声道:“可愿陪我走走?” 薄昳礼貌地颔首:“恭敬不如从命。” 夜中微雪,漫漫然飘落下来。正旦过后已有了春的气息,这样的雪下不长久,往往日光一出便化了。轻渺的雪花交映着黑夜,面前的宫道笔直延展,两侧楼宇森然,明明各处都是灯火通明的,却又好像各处都是阴影,阴影里藏了些什么,谁都不知道。 从前殿到清合殿,本是梅慈走惯了的道路;这一刻却又仿佛不同了。身畔的男人身上散发出沉稳的气息,她下意识便想去依靠,可是心里却明白,那不是她的。 终于还是薄昳打破了寂静:“阿泽身份尴尬,你若想明哲保身,还需多亲近亲近皇后。” 梅慈咬着下唇,“皇后是个聪明的好人。” 薄昳微微一笑,“皇后是我的妹妹,我当然知道她是怎样的人。” 梅慈飞快地掠了他一眼,眸中光影转瞬即逝,“我别无所求,只望陛下能善待阿泽。为此,我便是给你妹妹当个侍产的婆子也甘愿了。” “这是什么话。”薄昳笑意愈深,“我却知道皇后在家时便浅眠,如今只怕更加睡不安稳了吧?” 梅慈侧头看他。 薄昳抬手,长袖滑落,手中握了一方木牍,“这是我去太医院求来的方子,不如卖你个殷勤?”看出她目光里的迟疑,他的笑容渐渐凉了下去,“你以为我会加害自己的嫡亲妹妹么?” “……谢谢。”梅慈涩涩地道,伸出手去接,却被他一把抓紧了手。木牍放入她手中的一瞬,她已跌入了他的怀中。 他喉头微哽,模糊的忧伤的话声响在她耳畔:“委屈你了,阿慈。” 她全身一震。自先帝崩后,再没有人这样唤过她——“阿慈”,这二字仿佛带了魔性,钻入她心中咬出了无边无际的疼痛。她突然抓紧了他胸前衣襟,如一个无措的小孩子般嘤嘤哭了起来。 他深深吸一口气,“对皇后尽心一些,还有——让阿泽仔细着说话。这宫里吃人不吐骨头,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 女人的泪水濡湿了他的衣衫,像是冰凉的雪在他的心头融化,一阵钝痛,一阵窒塞。她恍恍惚惚地抬起泪眼,慢慢地道:“我真希望,我现在就能带着阿泽往赵国去,再也不回来。” 他没有说话。 她只看见他的下颌紧绷,溯洄飘转的雪影里,仿佛是坚定,又仿佛是冷酷。 她于是知道了他的回答。 那是四个字——“不可能了”。 ☆、第86章 穿过宣室殿侧殿,有一间以屏风隔开的小阁子,先帝时是值夜的宦官所居。然而这一个冷清的夜里,坐在这小阁之中的却是当朝的皇帝。 仲隐走进来时,顾渊正一手擎着烛台,一手执笔,微微俯身,凝视着案上摊开的舆地图。 仲隐扫了一眼便明白了:“聂少君将这宝贝都送你了?” 顾渊没有回答,刀笔蘸墨,在地图上勾下一个又一个圈。仲隐凑上去看,不得要领,正要开口询问,顾渊已冷冷地道:“这是地震波及的郡国,这是黄河决口的灾区,流民从这边,不断迁移到这边……” 他一边说,一边拂袖划过舆地图上的大片区域。“朕已免了这些地方的田租,然而这里,这里,和这里,还是有人抢掠官府,烧杀起来……”他抬起头,“虽然很快就被郡守扑灭,但这毕竟是——这毕竟是造反。” 最后一句话从牙缝里迸出来,仿佛金铁交击般危险。仲隐不知该说什么好,面前金簪玉带的少年虽然是他从小就认识的朋友,可是他从来都不能完全理解他的痛苦。他看着这个朋友,他总会想:这样的痛,你应该忍受不了了吧?然而顾渊却每每还是忍了下去。 这一次,也是一样。 顾渊凝定了声音道:“彦休,我有大计,将托付于你。你答不答应?” *** 顾渊回到温室殿时天已拂晓,寒儿自外阁出来行礼迎接,道:“陛下到得巧,方太医正在为皇后把脉。” 顾渊停住了步子,“那朕便等等吧。” 寒儿笑道:“委屈陛下了。” 陛下对皇后的好,她是一点一滴全看在眼里。陛下昨夜一宿未归,显是又为国事操劳,此刻明明倦得狠了,却还是不愿打扰方太医为皇后看诊。寒儿不由默默地想着,这样一对深情的少年男女,上天应当会降福的吧?更何况——更何况是天子与国母呢。 过得片刻,方太医自寝殿中负袖踱步而出,身后跟着几名女医。他以男子之身本不宜入皇后闺门,但顾渊信赖他的医术,便多派了些女医相陪,也要他来亲诊。方太医本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忽看见皇帝等在前殿,怔了一怔,“陛下——老臣向陛下请安!” “不必多礼。”顾渊忙道,“皇后如何了?” 方太医却踌躇起来,苍老眉宇间隐有愁色。顾渊看得急躁,一夜未眠的疲倦又袭将上来,一拂袖斥退了旁人,冷冷发话:“据实而言,不得诳朕!” 方太医神色一凛,提襟跪下,低声道:“启禀陛下……皇后体弱,近日又浅眠,脉象不安,微臣对皇后生产十分担忧……” “说清楚点。”顾渊的声音冷如寒冰。 “陛下!”方太医重重叩首下去,“微臣想向陛下求一个明谕……” 顾渊眉头猝然一跳,“什么明谕?” 方太医没有起身,便将头磕着地,颤抖着声音道:“待……待皇后生产之日,若……有不祥……当留母乎?留子乎?” 死寂。 一片死寂之中,只能听见汗水从方太医额上滑落,渗进地砖缝里的声音。他看不见君王的表情,只看见沉重的描金的衣摆垂落,掩映玄表金綦的帝王之履。 这座江山在期待着这个孩子,方太医知道,这个年轻的帝王,与他的年轻的妻子,也都在期待着这个孩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老人感觉自己的双膝都要跪得断了,忽然听见上方的人发了一句话。 “朕去拟旨。” 他抬起头来,看见皇帝急急地走去了书案之后,拿起一片素简便疾书起来。方才凝滞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解封,风声又簌簌地流动起来,顾渊写完了手谕,印了天子之玺,又将它封入御制的检囊,方走回来,径自抛给了方太医。 他的表情隐在黎明的暗影之中。 “留母。” 终于,他说出了这两个斩钉截铁的字。 “如有不讳,卿持此谕,可得免死。” 言罢,顾渊再不看他,径自往寝殿而去。方太医手捧着这一方帝王手谕,眼底渐渐涌起了不敢置信的狂喜。 原来……原来那人说的是真的! 原来陛下为了那个女人,真的可以连太子也不要,连江山也不要! 仿佛看见富贵锦绣的前程都在向他招手,方太医亦惊亦喜,似哭似笑,抱着那检囊跌跌撞撞地奔出了殿去。 *** 日光被风雪所掩,黯淡而幽沉。寝殿里只留了一盏清莹莹的琉璃灯,映得一室光景静寂。顾渊放轻了脚步来到床边,却不料还是听见床上人慵懒的话声:“你可算回来了。” 这声音甜腻温雅,带着怀娠的女子特有的撩人气息。他将沾了雪的外袍除去,才在床边坐下,侧头低声问:“怎么醒了?” “太医都来过了。”她嗤笑他,“我怎可能不醒?” 黎明将露未露,正是一天当中最难视物的时刻,他的妻子倦倦地抬起眼皮子,容颜慵媚,神情里满是对他的依赖。他默然半晌,她拉了拉他放在床上的手,似娇似嗔地道:“过来陪我再睡会儿。” 他哑然,真是个不识愁味的孩子。可是旋即又想,她若能一直这样散漫,散漫一辈子,那便是他的功德和福祉。他所有的焦虑烦难,不都是为了能让她这样毫无阴影地笑? 他握着她的手,掀开锦被躺了下来,她立时便如鱼儿一样滑溜地缠上他的身躯,倚着他宽阔结实的胸膛,唯有这样,她才能安安心心地睡着。 他却并不能很快地入眠,小声提醒她:“莫侧身睡,会压着孩子。” 她半梦半醒,软软地呢喃:“你过来么。” 他只好将她身子放平,自己侧了过来,将手臂给她做枕头。她闭着眼睛笑了起来。 “笑什么?”微风拂动纱帘,帘内语声低如迷梦。 “笑你爱我。”她说。 他竟然也笑了。嘴角无声地勾起,仿若有些无可奈何地道:“那恐怕是真的,你说如何是好?” 她将脸埋在他臂膀间,笑声如暖风烘进他的心底里去,“如何是好?那只有罚你一辈子罢了!” 他安静地道:“好。” 她却一愣。本来是开玩笑罢了,未料他这一个字的回答,斩钉截铁,温和而淡定。她努力睁开了眼,天际微光已射入窗牖里来,他一双清亮的眸子正一眨也不眨地凝注着她,好像要将她的模样烙刻在心底。 她隐约感到不对劲,“怎么了?”他似乎心事重重。 他仍然很平和:“你罚我一辈子吧,阿暖。” 她看着他。 “既然说好了一辈子——那么,即令我成了亡国之君,你也得陪着我,一辈子,对不对?” 她突然掩住了他的口,惊异地道:“你在说什么浑话?你是熬夜太甚,不清醒了?” 他在她温热的掌心里眨了眨眼,慢慢拿下了她的手,声音低哑:“是,我不清醒了。”轻轻拥着她,“睡吧……皇后。” 三日后朝议,众臣才得知数地流民反乱的事情,然而这时候反乱早已被镇压,全不关这些京官们什么事情了。皇帝下诏嘉奖镇压反乱的郡国二千石官吏,与此同时,封皇弟泽为赵王、从薄太傅就学的典仪也筹措了起来。 朝堂上一片愁云惨雾,竟尔有人站出来,请求让广元侯回朝。 此言一出,众口皆来附议,说广元侯通经晓礼,威重贤能,又是皇后亲父,却赋闲在家,无论如何都不合常理,有乖天心…… 顾渊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挥了挥手,“便如此办吧。” 垂帘之后,太皇太后没有出声。 下朝的时候,顾渊本走在前头,却被苍老的声音叫住:“皇帝请留步。” 他回头,太皇太后拄着黄金的凤杖颤巍巍地走了几步站定。她似乎老得很快,不过是跨过一个年关,萧然白发之下的双目已不复清明。她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却犹豫了。 顾渊屏退下人,负袖在后,并不上前,“皇祖母想与朕说什么吗?” “我知你必不信我……”薄太后似乎挣扎了很久,才说道,“但让薄安回朝,并非老身的意思。” 这却是出乎顾渊意料的了。他掩眸轻咳,“朕自然不会猜疑皇祖母。” “老身垂帘听政,本是为了朝廷安稳,并不在一家一族之私。”薄太后一个字一个字地斟酌着,“你当初接二连三地撤了老身的家里人,老身心里也怨……但老身知道你是对的。”她静了片刻,又重复了一遍,“皇祖母知道你是对的。” 顾渊目光微震,还欲发问,而薄太后已自顾自地往外走去。 敞亮的天光投射她衰老的背影,一个在皇朝中央端坐了近五十年的老妇人,她的心思何其深沉而复杂,可待抽出来时,却只有这么寥寥几句话罢了。 他终于脱口问了出来:“皇祖母可知道,广元侯究竟有何用意?” 老妇的背影一顿,声音苍然传来:“我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支持qaq!赶论文的阿眠感到好温暖qaq! ☆、第87章 阵痛来得极其突然。 皇后生产在即,温室殿里已张起了围屏,宫里下人们一天十二个时辰紧紧地守候着,生恐出一个差错。好在梅太夫人贡上的药方缓解了皇后失眠的毛病,皇后睡得踏实,也能让下人们少折腾些。 顾渊特将那药方送去太医署又验了一遍,确认仅有安眠之效无疑,才敢放心给薄暖服用。 按照太医的计算,皇后三日后便要临盆,宫婢宦侍们忙了一整天直到亥时才陆续结束了手头的活计,被皇帝赶到阁外去守夜。夜长人静,新来的小宫女们总忍不住犯起嘀咕。 “陛下对皇后当真是一等一地好……”一个迷瞪着眼望着漆黑道,“做皇帝的不都该有个三宫六院么?皇后也真厉害……” “我却看不出这有什么好。”另一个道,“陛下把担子都压在皇后一个人身上,皇后怕是要受苦的。” “受苦有什么干系!”又一个插-进话来,语意激动,“陛下是那样龙章凤姿的人物,我若能……若能嫁给陛下,教他专宠我一个,我便死都甘心!” 莺莺燕燕们顿时笑成一片:“小蹄子,还想着攀龙附凤?”“你怎么能死,好歹留一条命给他宠着呀?”“说得好像你很懂似的……” “吵什么吵。”一个冷静的女声响起,“这几日大伙儿都累了,熬过去便罢。莫再耽误了休息的时辰,届时出了岔子,陛下可是个六亲不认的主儿。” 众女听出这是皇后的贴身侍婢寒儿在发话,一时都噤了声。然而只有方才那个痴心妄想的还在咕哝:“陛下六亲不认,只认皇后。” ——“来人!” 遽然,内室里传来一声厉喝,拌杂着女子压抑的痛呼声。众女凛然一惊,便见内里倏忽飘出一盏灯火,年轻的皇帝冠带未系,长发披拂在月白的里衣上,赤着双足便赶了出来,神容是从所未有的惊惶。他奔出来,对着那发呆的宫婢定了定,“你叫——阿兰?去,传太医。”阿兰犹愣愣地没有回过神来,他猛地加重了语气,“传太医!” 阿兰陡一哆嗦,拿过外衣拎着裙角便跑去了。旁的宫娥连忙点起灯火,外间的孙小言也跑了进来,一看顾渊,呆住了:“陛下?” 唯一的烛火映得顾渊俊秀的脸庞如鬼似魅,就在这时,内室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伴随着模糊不清的呼喊:“子临——” 顾渊面色一震,又立刻往回赶,寒儿陡然冷醒过来,披头散发地拦在了皇帝面前,高声:“陛下不能去!” 顾渊一咬牙,声音如暴风雨前的诡异平静,“你让开。” “奴婢这就去看顾皇后,但陛下决不能去!”寒儿却也是从所未有的执拗,一边对众女道:“都傻了么?点灯!倒水!拿药!” 众仆婢这才找到了主心骨般,各就各位地去忙,灯火一盏接一盏地燃了起来,黑夜似乎不再那样骇人了,但皇后的哭喊声仍间续地传来。太医们赶到了,有女医端着一盆清水进去又端着一盆血水出来,顾渊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银盆,只觉整颗心都被揪紧了,灵台却还留着最后一分理智,与寒儿僵持了半晌,终于是抛下了一句话:“朕要她活着——其他都不用管,朕只要她活着!” 寒儿咬了咬唇,“奴婢知道了。”便转身入内去。 皇后已痛得面白如纸,纤瘦的双手抓紧了床栏,冷汗涔涔而下,看到寒儿,眸光烛火般微弱地一亮,“陛下呢?啊……”她低低痛呼,竟尔有泪水倏忽便掉落下来,女医在鼓励她:“皇后用力!用力!” 她已不知道要怎样才算用力,她只觉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用力过。身体痛到麻木,灵魂却仿佛出了窍,悠悠然不知飘荡到了何处…… 也许是大火漫天的椒房殿,他冲入了火海与她共一场生死。 也许是红烛高烧的未央宫,他与她交颈饮下了合卺酒。 也许是春风骀荡的上林苑,他为她打下了一只白雁。 也许是夜色深沉的睢阳城,月亮上响动着流水的声音,少年衣衫不整,颈上白皙的肌肤犹带着清亮的水珠。清淡悠长的苏合香席卷了她,仿佛一条再也不容她脱身的河。 她闭上眼,泪水掉落,汗水蒸发,她竟然感到幸福。 被一个人牢牢地牵绊住,为他辗转反侧,为他牵肠挂肚,为他出生入死……在她寡淡而忧悒的生命里,这已是她最为珍视的幸福。 孙小言拿来了顾渊的外袍,小心翼翼地给他披上,“陛下莫受了风凉……皇后贵人贵命,一定母子平安。” 顾渊眸中的暗火闪烁不定,全身都紧绷如弦上的箭。他揽紧衣襟,往外走了几步,隐约见殿外月色澄明如洗,夜空平静无澜,冷风拂入他的衣袂,激得他竟一颤。 突然,他一个转身又往回走去。 孙小言骇然:“陛下!” 然而顾渊已不由分说地迈过了门槛,直直冲进了寝阁之中,女医们俱是花容失色,一时竟不知该行礼还是该继续。床上的人已虚弱得只剩了最后一缕气息,床上一片泥泞,孩子已出来一半,而母亲却已不省人事。女医再也顾不得许多,恐慌地大声乞求:“皇后,皇后醒醒!陛下来看您了!” 一只温凉的手握住了她的,一个冷定的声音响起:“阿暖,醒醒,用力。” 仿佛尖锐的刀片划过她的脑海,她麻木的知觉里感到了疼,恍恍惚惚地,竟睁开了眼。 女医欢呼一声:“皇后,皇后再加把力!” 眼中只有那一双眼,冷而亮,像天边的星辰,她总忍不住伸手欲去触碰他的孤独的衣角。干渴已久的嘴唇微微翕动,“子……临……” 他一颤,“阿暖,我在。” 四个字,坚定如磐。原本已流泻尽了的气力好似自那双紧握的手重又回到了她的四肢百骸,宛如回光返照一般,她从未有如此刻地强大而清醒—— 她要为他生儿育女,她要与他白头偕老,这世上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碍他们! 婴儿坠地的一瞬,仿佛流光一粲,她再也没有了任何力气,直直欲昏倒过去。一众女医仆婢们高兴得几近虚脱,抱起了那个脏兮兮的孩子,“恭喜陛下,恭喜皇后,是个漂亮的小皇子!” 顾渊只看了那团东西一眼便转过头去。初生的婴儿,哪有漂亮的道理?然而薄暖竟还强撑着最后一缕精神气,软软地呢喃:“给我看看……”说着她居然要坐起身来,直吓得顾渊连忙扶住了她,“给我看看,我的孩子……” 女医只来得及将婴儿的身子擦了擦,都未洗沐,闻言只好将孩子抱到帝后身前来。皱巴巴的小脸裹在柔软的经锦中,眼睛闭得紧紧的,皮肤发青,哭声幽幽细细地钻进耳朵里来。薄暖不由有些担心:“他脸色怎这样差?” 女医好笑地道:“刚出生的孩子都是这样的。” “真的么?”可是他哭声很小,身体似乎比寻常的婴孩要孱弱一些……薄暖犹不放心,转头看顾渊,彼却也是一副好奇、忐忑、迷茫、欢喜、担忧相交织的神色。她定了定心神,微笑道:“你是他的阿父了。” 他一怔,侧首,她的笑容温柔而清淡,依稀如他记忆里母亲应有的模样。下人抱着孩子退下后,他才开口,声音哑得不似自己的:“再也不生了。” 她愣了愣,“什么?” 他抱紧了汗渍淋漓的她,闷声:“我刚才……真是怕极了。” “我也怕。”她微笑坦承,想抬手揉揉他的发,却没有力气,只能缩在被褥里,“我也怕啊,子临……可是你在啊。” 可是,你在啊。 因为你在,所以我,竟是无所畏惧的。 她的声音像柔润的风,幽幽地吹了进来。他贴着她,心有余悸,“我宁愿代你受这些苦……” 她忍俊不禁,“男人是不能生孩子的,傻瓜。” 他沉默了很久。外间天色已大亮了,她的眼皮愈来愈沉,几乎要拉着她陷入永久的睡眠一般。他忽然低声,仿佛赌咒发誓的语气: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阿暖。” 唇角勾起满足的笑意,她的声音浅淡得被风一吹就散了。 “我也是。” 大正四年正月,薄皇后诞下皇子。大赦天下,吏民赐爵一级,户赐牛酒,三老、力田赐帛,普天同庆,与民更始。 顾渊翻烂了书简,找不出一个合意的名字,薄暖懒懒地倚着床,身体虚浮地提不起分毫力气,眼神却是柔和而安定的。 儿子的小脸上眉眼都未长开,也看不出来到底像谁,成日价都是闷闷的,似乎从胎里带了些寒气。太医署不断地送来补方,薄暖又不敢给孩子多吃。她一边拍着儿子轻哄,一边漫不经心地道:“陛下博通群经,竟然想不出一个名字。” 顾渊不理她,只是翻书。 她抬起眼,烛火昏黄,正映着书架上一册《周官》。那还是阿兄送她的书,她没能读完,只记住了开头的一句,下意识默念了出来: “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 顾渊忽地抬起了头,“就这句。” 薄暖一愣,“哪句?” “就这句!”顾渊想了想,“就叫民极,顾民极,让他能安抚万民,皆得其所。”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周礼》那句“以为民极”,郑注:“极,中也。令天下之人各得其中,不失其所。” ☆、第88章 她一怔,这个名字是不是太严肃了?然而望着他那双十分严肃的眼,她忽然明白了他的心情。 他是帝王,是天下人的帝王,他对天下人的挂念,终究不会改变的吧? 而她的儿子……她忽觉自己的怀抱很沉。她所抱着的,也便是未来的帝王吧? 就在这时,刚刚得了名字的婴孩哇哇大哭了起来,薄暖吃了一惊,连忙轻轻拍哄,“乖,乖不哭啊……是不是不喜欢这个名字?”她笑了,“都是你阿父的主意!” 顾渊一蹙眉,“谁说他不喜欢?”便恶狠狠地瞪着那哭闹不止的小儿,“你不喜欢吗,嗯?顾民极?” 她忙将胳膊一缩,“别吓着孩子。” 顾渊更加不悦:他总觉阿暖对孩子比对自己上心得多。然而却还是忍不住掠了一眼哭得脸色发紫的小孩,“我看他是饿了。” 薄暖一怔,却听阁外寒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脸上噌地窜起了红云。寒儿稍稍撩起了梁帷,行礼道:“皇后,奴婢带他去找乳母吧。” 薄暖讷讷地应了一声,将小民极递了出去。孩子的哭声终于远而渐止,她的目光却仍追随着寒儿的衣影,便连顾渊脸色不善都没发现。 若不是她刚刚生产,身体虚弱……他一定要好好地治她一顿! 薄暖回过头来,便对上他灼热的目光,微微一怔,他已欺上身来,一下子将她推倒在榻上! “唔……”她想挣扎,他却封住了她的唇,一整副瘦而结实的身躯覆了上来,将她压得死死的,她感觉到了他身上的热度,而那热度渐也燃到了她的身上,两具火热的身体紧密地贴在了一起,连一丝缝隙都没有,她如那溺水的人,她一定是快要溺毙了,溺毙在他密不透风的吻中。 “讨厌,”待他终于稍稍放开了她,她便迫不及待地喘息起来,仿佛被抛上了岸的鱼,一离水却又更加地渴。横了他一眼,“你压着我了。” 他脸色微沉,却还是乖乖地侧躺在她另一边,看了她一眼,翻了个身,撂给她一个黑色的背影。 她哭笑不得,明明被欺负的人是她,他怎么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伸手轻轻推了推他,“怎么啦?”她小声问。 他不说话,脊背在被她触碰的一瞬僵直了。 她一手撑着头一手伸到他面前去,想将他扭转过来。他心头无名火起,一把拍掉她的手,“做什么!” 她愕然,“我……我想你看看我。” 他顿了顿,冷冷地道:“你才不想看我。” 她更加莫名其妙,“谁说的?” 他深深吸一口气,终于自暴自弃般闭着眼睛说出了口:“你都不高兴我亲你!” 她呆住了。 空气都凝固了,他咬着牙,闭着眼,侧着身,明明都豁出去了,可是感受到她的沉默,他的心还是止不住地下坠。 他都那样亲她了……她怎么还是不想要呢…… 真是个难以取悦的女人啊。他愤愤然想。又或者她根本就没有那么喜欢自己吧…… “子临。”身后终于传来了女子平静的声音。“转过来。” 他不想转身的。可是那声音仿佛是带了魔力,竟诱惑得他终于转了过来——而她已悄然无声地吻了上来。 向来都是承受的一方,今次忽而主动,叫他又惊又喜地睁大了眼。她的吻略微生涩,却柔嫩生香,唇齿都温润得不经一碰,还在他的呼吸间带着羞涩轻微地埋怨:“你怎么不闭眼……” “遵命。”他好笑地闭上了眼,黑暗中她稚拙的吻却更如一种挑逗,他想伸手,却被她握住了。 “不准动。”她的话声里噙了一抹笑意。 他真是爱煞了她这种温柔的强势,堂堂大靖皇帝,竟然便在她这轻不着力的三个字中臣服了,他任由她不得法地吻着,忽尔伸舌轻挑—— 她轻“嘶”一声,亲吻蓦地加重,他得意欲笑却笑不出声,只感觉她的热情仿佛要将他给烧熔了…… 他终于挣脱了她的控制,一手按住她的后脑,她嘤咛一声,而他滚烫的吻已浇在她的肌肤上。 她难耐地呻-吟:“不要……脏……” 她生了孩子未满一月,洗沐都必须简省从事,而他素来好洁,一定会嫌弃的吧?这样一想,她便有些尴尬了,方将热起来的情潮又微妙地减退,不好意思地推了推他。 他闷哼一声,“你什么都好……”叹息般道,“就是太不解风情。” 说完,他终于是放开了她。两人厮磨了半日,长发松散,衣衫凌乱,那恼人的**却还如火如荼地在空气里烧着。他修长的手指勾弄着她的发,低哑地道:“若不是看你体虚,我一定吃了你。” 她讪讪,“我脏得很,不好吃。” 他轻挑眉,“我的皇后哪里都是香的。” 她羞红了脸,索性转头不理。却听见他笑了出声,“心情好了?”她轻声问。 他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在恼恨些什么,本来早已抛去了九霄云外,此刻却还想逗一逗她,“没吃着你,心情怎么会好?” 她有些着急了,“我,我都……你亲我,我怎会不高兴?你真是……莫名其妙,无理取闹!” 他朗然大笑起来,手指拈起她下颌,揶揄地看着她,“皇后谨慎着用词。” “我才没有说错……”她仍是嘴硬,“你说你,你是不是还要跟个小孩子吃味?” 他一愣。 她点着他的胸口,一气说了下去,“那是你儿子!可不是我一个人能生出来的……”脸上又是一红,“你这个做父亲的,怎么能嫉妒自己的儿子?” 她竟然都看出来了?一时间,顾渊只觉心情复杂难辨,想起儿子那水汪汪的眼睛,竟颇有些愧疚似的。 她看他表情,真是恨铁不成钢,“你若不去亲近他,便也别来亲近我!” “我也不是讨厌他。”顾渊沉默了半晌,“只是我每一看到他,就忍不住想起你生他时受的苦……” 她微微惊讶地抬眼,而他的目光深沉如洪荒,隐含着惊悸和痛楚,她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女人生育的痛苦,他即令身为天下之主,九五之尊,也是永不能体会、永不能以身相代的。那是他无论看了多少的书、做了多少的准备,都还是陌生、还是无能为力的痛苦。 这样的痛苦,一定已经镌入他的心底了吧? 她只能张开双臂抱住了他,仿佛哄孩子般将他的脸贴在自己的胸前,一下下梳弄着他的发,“他是我和你的孩子。”她轻声说,仿佛在坚定着什么一般,“子临,我们,都已是人之父母了——我虽然辛苦,但也很开心。” 他依恋地蹭了蹭她的心口,耍赖似地,“开心就好。” “只是民极身体太虚,我总不放心。”薄暖叹了口气,“太医说他毕竟是早产的孩子,这几个月很危险……” “我会延聘天下名医来给他治病。”顾渊轻声道,“你不必太过劳心,我们的孩子一定会好的。” “阿母曾对我说……”她的声音遥远而安详,“如果你爱一个男人,最好的证明,就是为他生一个孩子。”说着,她自己却先笑了,“你看,我连这样的苦都为你受了,你还担心我不爱你么?” 他没有再言语了。只是抱紧了她,紧紧地,宛如婴儿依偎于母体,水乳-交融,再没了距离。 趁着皇嫡子顾民极的满月宴,顾渊将广元侯薄安召回了朝,仍旧拜为大司马大将军,却并不让他领尚书事,外朝一应奏疏,全由中常侍孙小言直接传达天听。舆情鼎沸,道皇帝疏远老臣,而专信宦官,顾渊便当没听见。 与此同时,诏书特下,立皇子顾民极为皇太子。 顾渊站在床边,看阿保给顾民极罩上一层又一层的华丽衣衫,仿佛富丽堂皇的茧。才一个月大的小孩,已经是眉眼分明,他总怀疑这不是真的——自己当真就这样“造”出了一个人,一个与他一样的人吗?他想伸手去触碰他,去感受他,却碍于外人在场,拉不下脸子。 那阿保却是谙熟人情,笑道:“太子殿下可乖了,陛下想不想抱抱他?” 他一怔。他——抱?抱——他? 然而阿保已抱起了顾民极递往他怀里,“陛下小心着些,扶着他的头。” 顾渊手忙脚乱地接住了,按着阿保的说法胆战心惊地护着孩子的头脸,低头打量着顾民极。这孩子成日成日地生病,也不哭,也不说话,真是让阿暖操够了心。孩子的眼睛里像是藏了两汪水潭,清澈地倒映出他歪歪斜斜的影子,皮肤娇嫩得吹弹可破,他已让詹事用最轻软的布料来做衣裳,却还是生怕划伤了他。这种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心情,就是做父亲的心情么? 他微微惘然。为什么他的父亲,却不是这样对待他的呢? 顾民极咬着自己的手指头,愣愣地看着这个男人。“哎哟殿下,可不兴咬手指的啊……”阿保连忙将他的手指头掰出来,他扁了扁嘴,仿佛要哭了一般,顿时让顾渊有些慌了,却听顾民极挣扎着嚷出了一个字:“不!” 顾渊心头一沉,求助地望向阿保。他的孩子,不喜欢他的怀抱吗?他感到深深的失落,好像有一条细线悬住了他的心,被人猛地一拉,便是难言的抽痛。 阿保初时也未明白,但听顾民极不断地喊着:“不——不,啊,不……”阿保睁大了眼,蓦然反应过来:“殿下在唤阿父呢!” 作者有话要说:唔,关于民极的名字,顾渊这一辈从水,水生木,所以他的儿子应该从木。按理说叫“顾极”就够了,但阿眠觉得更加不好听><。。。 小顾:那个谁,过来,你刚才说什么不好听? ☆、第89章 “什么?”顾渊惊了,竟是手足无措。 阿保笑了起来,这天家的父子,原来也同民间一样啊。“殿下在唤陛下‘阿父’,陛下不应他一声么?” 顾渊难以置信地看着怀中的小人儿,彼没有哭,睁大了眼,一下下不屈不挠地喊着:“不!不!” 明明只是婴儿顽劣而破碎的乱叫,可是听在他耳里,却真是越听越似一个“父”字啊……便算是阿保骗他好了,他也觉得开心。 他终于笑了,容颜清朗如玉山,“我在这里,阿父在这里,乖。” 顾民极挥舞着自己的小拳头,好像要碰碰他的脸。他不由得低下了头任由儿子蹭着自己,心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便是为了这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他也愿意永远坦然地肩着这一整座江山。 长安城北。 襄儿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找到这一间屋舍,捂着鼻子躲过道上肮脏的雪水,敲了敲窗棂子。 “太子妃?”她低声。 “何事?”身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襄儿一惊,太子妃陆氏已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她。许久不见,逃匿的太子妃似乎却变得更加清艳,面色不再如从前那般苍白,盈盈地立在门口,宛如一朵绽放的凌霄花。 襄儿怔了一怔,才道:“奴婢是想告诉太子妃,陛下新立了皇太子。” 聂少君正挑帘出来,听得这话,眉色一沉,转头对陆容卿道:“你这丫头,倒是个不懂事的。” 他穿了一条犊鼻裤,上身随意披了件袍子,裸-露出大半光洁的肌肤。襄儿一看之下便转过头去,不能明白太子妃为何会跟了这样的惫懒人物。 陆容卿却不动声色:“往后太子妃这个名号,不可再提。” “是。”襄儿讷讷地应了,心里却犯起嘀咕:不叫太子妃,那还能叫什么呢? 聂少君抱胸倚门,朝襄儿扬了扬下巴,“你回去吧,她自有主张。” 襄儿忍不住横了他一眼,才告退了。正是黎明时分,里坊邻居渐渐都起了声息,有老妪出门时望了这边一眼,笑道:“聂大人起得早!” 聂少君含笑应了声“哎”,便听陆容卿平平地道:“你还算什么大人。” 聂少君睨她一眼,突然一把将她打横抱起,不顾她的惊呼挣扎便将她抱进了屋里去,“我马上就是大人了,你信不信?” 陆容卿斜他一眼,而那眼风里已掺杂了几分娇媚,“不信。” 他哈哈大笑起来,“我不仅知道我会是聂大人,我还知道,你马上就是聂夫人了!” 陆容卿又惊又急,却不知如何反驳,憋了半天只道:“痴心妄想!” “不痴心妄想,怎么能梦想成真?”聂少君轻轻地吻了她一下,这一个吻却是温柔得令她怔忡,“便几个月之前,我也绝想不到你会来陪我的。” 她终于不再强自挣扎,而放任自己沦陷在他温柔的抚摸中。 “少君。”她怔怔地唤他。 “嗯?”他自她身上抬起头来,凝视着她。 “我们离开长安,好不好?” 他微讶,“为何?” “找一个……没有人知道我们是谁的地方,好好儿地生活,不好么?”她低声问,话里含着颤抖的期待。 他静了很久,很久,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不好。” 他终于开口。 她的心一凉。 他看着她,“我若就这样带你走了,千秋万载,记下的你,仍旧是孝愍太子的孀妇。我不高兴。”他的语意执拗,“我要史官记着,你是我聂少君的夫人!” 聂少君没有算错。 皇太子满月以后,任他为丞相的诏书也下来了。与此同时,天子宣布先太子妃陆氏已于民间寻回,特加封安成君,并为聂丞相与安成君指婚。 钦命的大婚,吸引满朝侧目。本朝孀妇再嫁本来寻常,但毕竟是皇家的太子妃,如此委身一个广川乡下出来的儒生……纵然那儒生此刻已是万石的冢宰,也让朝臣们皱紧了眉。 但他们也知道,无论他们费多少的笔墨口舌,皇帝若不想听,就绝不会听。 这个少年皇帝,登基方第四年,却已然展现出独断而刚愎的手腕。喜怒哀乐,皆为国策;生杀予夺,唯是天心。 他想杀的人,一定会死。他想做的事,一定能成。他想让谁荣华富贵或让谁粉身碎骨,谁都不能躲避,不能挣扎,而只能接受。 朝野望风,隐然想到了当年孝钦皇帝的手腕……原来今上治世,是直追那个文武赫赫的千古一帝去了! “微臣向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长生无极。” 一丝不苟的话声温和得宛如春风拂面,令人闻而欢喜。薄太后掀起眼帘,看见自己族中最出息的年轻人峨冠博带,儒袖飘然,正垂笑等候她的发话。 她拿起案上的简牍,“啪”地一声轻轻丢在了地上。 薄昳微微一笑,却不去捡,“姑祖母也在烦心这件事么?” 薄太后的话音冷而笃定,“你看看再说。” 薄昳掩下了惊讶,低身捡起那一方简牍。却是曾经封缄严实的木牍,字迹奇小,并非他所以为的为聂少君和陆容卿赐婚的圣旨,而是…… 他的双眸危险地眯起,抬头,目光登时如雪,“姑祖母倒是费心。” “告诉你父亲!”薄太后拄着凤头金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杖端在金石地面上狠狠地戳了几下,“他再不收手,便是老身也不会放过他!” 薄昳低头,又扫了一遍木牍上的密报——所言都是广元侯招兵买马,暗造符命——他的心竟奇异地安定了些许。 不动声色地将木牍收入袖中,薄昳笑得温煦熨帖:“姑祖母言重了。毕竟人非草木,姑祖母当年一意让孝愍皇后入宫……父侯心中自然有些怨气……” “当年该入宫的,本不是阿慈!”薄太后凌厉的目光扫来,“大靖朝没有任何对不起你们父子的地方——” “我们——父子?”薄昳的笑容愈加诡异,流水般清澈的瞳孔微微放大,仿佛一种嘲弄。 薄太后伛偻的身形猛地一颤。 她张口结舌地盯着他,半晌,竟然说不出话来。那一双迷雾般的眸子仿佛忽然混沌了下去,什么都看不清了,前尘,后世,什么都看不清了。 而薄昳仍是那样肆无忌惮地笑着,“大靖王朝,果真没有任何对不起我们‘父子’的地方吗,太皇太后?” 薄太后突然一踉跄,衰老的身子跌坐在蒲席上,长信殿四壁庄严辉煌,她已经在这里坐了五十年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从未有算错过一步……可是今日,白发萧然的她,终于感到了无能为力的悲怆。 “你……”她沙哑地开口,容色已是老人的衰凉,“你都知道了?” 薄昳走出长乐宫,正见到太医们提着医箱匆匆赶往未央宫去。前头的方太医看见了他,欲言又止,终是将头一转,顿足而去。 薄昳唇角微勾,似清淡的笑,又似深冷的讥诮。 顾民极这孩子出生便不足日,身子十分孱弱,就好似一把轻飘飘的魂魄,随时都有可能飞走。顾渊已习惯了每日里承明、宣室二殿两头跑,国事不安心,家事也不安心。这回他至夜深终于回到宣室殿,却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老人。 “臣仲恒向陛下、皇后请安!” 顾渊眸色一动,上前扶起了他,回头命众人退下。顾渊这才慢慢踱到了上席,“校书郎有何要事,不待朝禀?” 仲恒缓缓自袖中抽出一卷长长的简册,双手高举过顶,“臣校书三年,得古图籍三千三百五十二卷,兹录于册,请陛下过目!” 顾渊目光一亮,“校书郎辛苦了!”便即抢步上前,拿过那著录篇章的简册,细细审读。竹简慢慢地被卷开,直到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似乎有东西从简中掉落下来。 顾渊上前一步,宽袍遮住了地上的物事,而仲恒已看得分明,微微一笑,便欲告退。 “仲相——”顾渊忽然低低地唤出了口。 这个称呼陌生又熟悉,令仲恒浑身一颤。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看着少年天子冷峻的面容。 “望仲相保重自己,朕已经失去了周夫子,朕不能再失去您!” * “陛下来了!”寒儿卷起梁帷,轻声唤道。顾渊大步走了进去,薄暖上前走了几步,却又满脸焦急地走回了床边。 “怎么回事?”顾渊看了一眼床边跪了一地的太医们,目光移到床头那张小脸上。顾民极今日乖觉得异常,小脸憋得通红,薄暖抓紧了他的小手,神色如是要哭了一般。 方太医叩头道:“回陛下,太子殿下偶染风寒,微臣已开好了药方,太医署稍后便会熬好送来,此是小病,小儿所常有,还请陛下、皇后不必太过担心。” 顾渊点了点头,挥手命他们退下,待得阁中人影一空,便闻见了淡淡的袅娜的龙涎香气,自重重帷帘之后飘来。 ☆、第90章 他蹙眉,“这些人,成日价让民极闻香?” 薄暖没有说话,只是头抵着儿子的小手,似乎已很疲惫了。 顾渊自己过去灭了香,一边冷静地道:“不过是风寒小症,不必太忧心了。当心他过给你。” 薄暖的话音却自臂弯间闷闷地响起:“他总是不哭,我觉得不对劲。” 顾渊失笑,“天天哭才烦呢。”走过去轻轻地拉她,温和地道,“乖,啊?” 她终于抬起头来,却仍然只是失神地看着儿子。儿子似乎在做噩梦,却发不出声音,只是紧闭着双眼。她忍不住伸出手去,仿佛想抚平孩子额头的皱褶:“这孩子安静下来,便是皱着眉头,像你。” 他好笑地道:“我经常皱眉头么?” 她看了他一眼,“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天天皱眉头。” 他一静,不说话了。 她叹了口气,“说实话,我每日对着民极……只觉他这样活着,也真是痛苦。” 顾渊心头剧震,“你说什么!” 薄暖将脸埋进了掌中,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到她的双肩轻微地抽动,“他是从胎里带出的病症……一定是我的错……” “瞎说,怎么会是你的错。”他哑然,抬手搂住了她,“不要担心了……”然而他自己也觉自己这话说得全没底气—— 便是在这一刻,方太医当日的那句“留母乎,留子乎”,骤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竟令他全身僵住。 *** 薄暖提心吊胆了十余日后,顾民极的风寒之症终算是好了。然而皇太子自出生起便始终体弱多病,惹得外面的外祖父也有些焦急了起来,一连好几天地请旨求见太子一面。顾渊与薄暖说了,薄暖想到父亲鬓边的白发,心中也渐泛起酸涩,便决定轻装简从地回广元侯府归宁一趟。 顾渊想及仲恒给他的那道密信,抬眸微笑:“如此也好,便将民极也带去给外家阿翁瞧瞧。” 长安西街上,广元侯的府邸是一如既往地寡淡。薄暖看父亲薄安小心翼翼又诚惶诚恐地抱着外孙、欢喜地逗弄他,自己心里也有了浅淡的快乐。或许,薄氏与顾氏若能这样安然自得地相处下去,便是最好的结局吧? 薄昳在一旁为妹妹斟茶,神态安详。她侧头微笑:“阿兄打算何时给我找个嫂嫂呢?” 薄昳将茶壶稳稳地放下,笑容波澜不惊:“国事方殷,哪里有心情考虑家事?” 薄暖眨了眨眼,“那不如交给阿妹来帮你找吧。阿兄喜欢什么样的?知书识礼?温柔良善?要怎样门第?怎样家訾?怎样俸禄?” 她一连串发问,逗得薄昳笑不可支,风神俊秀的脸上都染了微红,“你这是给阿兄选嫂嫂,还是给朝廷选官儿呢?” 薄暖撑着脑袋想了想,“可惜表姐嫁了旁人,不然的话,亲上加亲,倒是再好不过。” 薄昳脸色一变,上首的薄安也正望了过来。 “安成君是皇室中人,阿妹未可以随意臧否。”薄昳咳嗽两声,“要慎言。” “嗯。”薄暖随意地应了一声,目光漫然望向了他,望定了他,竟令他心里一咯噔。 她知道什么了吗?不……她不知道。 薄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她这次回府,特意找了个机会来到父亲房中与他独谈。 “阿父。”她轻唤。 薄安回过身来,恰见她发上微微颤动的金凤钗,清傲,冷艳,重绝人世。他的目光有一瞬间地恍惚,而后渐渐凝定了。 眼前的这个女子,并不像他记忆中的那个人……甚至,也不像阿默。 已经有无数人说过了,她更像她的姑祖母薄太后,不论是容貌、性情,还是人生。 “阿父?”她略微蹙眉,疑惑地重复,“阿父,我想问您一桩事情。” 薄安终于收回了漫无边际的思绪,低声道:“问吧。” 薄暖抬手,轻轻摩挲着发上的飞凤,话音低缓,“阿父与孝愍皇后……可是旧识?” 薄安明显地怔住了,而后,将表情缓和了一下道:“孝愍皇后是你母亲的姐姐,为父自然认识。” 薄暖摇头,“我是问您娶阿母之前,是否便认识了孝愍皇后?” 薄安目光微震,仿佛有些不能置信地望着她,然而女儿的瞳孔里一片漆黑,他竟是什么也看不到。 这个突然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亲生的女儿,从始至终都不是他能看得懂的。 薄暖静静地端详着薄安的神色,静静地开口,却说了一件仿佛无关的事情:“阿母从来没有怨过您。” 薄安闭上了眼。“我知道。”声音终究透出了迟暮的无力。 “阿母爱您,即使您休弃了她。”薄暖微微叹息,“不知您对阿母,却是怎样的感情呢?” 薄安紧抿着唇,没有回答。 四十余岁的父亲,容颜仍俊逸不凡,鬓边却已微染了清霜。薄暖忽然发觉自己的父亲其实是个很好看的男人,而阿兄虽然也算继承了父亲卓尔不群的容貌,却终归少了几分翩翩的风度似的。 “我在宫中,也问了一些年长的宫人。”薄暖温和地笑了,“她们说当年陆家姊妹艳冠长安,家中又是平阳豪富,几乎是炙手可热呢!” 薄安出神地谛听着,记忆中那扇沉重的门似乎被缓慢地打开了,有倚楼的佳人,有披香的僮奴,有昼夜不熄的华灯,有流转无终的欢笑…… 欢笑呵,多年以前的欢笑。而曾与自己一同欢笑的人,却都已成了地底的白骨。 “她们……她们确是……”薄安侧首看着女儿,微微失神——这副容貌,为何竟与她全不相类?“你知道你阿母,她是那种……让人一眼便忘不掉的美人。” “那孝愍皇后呢?”薄暖静静地问。 仿佛她刺到了一个敏感的角落,薄安的眸光痛楚地一缩,“阿慈?阿慈容貌与你阿母几乎一模一样,寻常人都难以分辨。但她比你阿母要更冷清一些……她不爱说话,脸色苍白,瘦得好像一把风就能将她吹散了。” 薄暖微微一笑,宽容地看着父亲怀念那个记忆里的女子。 “阿默性子随和,原比阿慈更招人喜欢。”薄安淡淡道,“然而玉宁元年,先帝刚刚即位,却立刻便召阿慈入宫……” “他想召的,原本是阿母吧?” 薄暖的话音波澜不惊,于薄安却仿佛一个大浪打来,溅得他满身狼狈。他措手不及地看着薄暖:“你——你怎么知道?”声音发颤,“此事至为隐秘,足可亡身灭家!” “我与阿父不同。”薄暖仍是微笑,“我对亡身灭家,并不是那么在乎。” 话里明明白白的嘲讽之意,激得薄安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白,似乎是羞耻,又似乎是愤怒,“你——你什么都不懂!” 薄暖的眼中泛起酸涩,却仰着头,忍住了泪意,慢慢地道:“阿父,告诉我,好不好?您也受了委屈的,对不对?” “那又如何?他们都死了。”薄安空洞麻木的声音没有分毫的波折,或许是因为时光早已将那些波折都抹平了,不论有多少都痛苦,都已成了风中的骨殖,轻轻一碰,就碎了。“他们……都不在了。” 薄暖摇了摇头,“为什么先帝要召阿母?为什么孝愍皇后要代替阿母入宫?为什么先帝没有怪罪孝愍皇后?为什么……” “前年的册后大宴,你做了一件很勇敢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薄暖一怔,“我那是将太皇太后……”陡一激灵,想起陆容卿曾经对她说的,“难道是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恨透了陆子永,更加恨透了陆子永那位平凡无奇的夫人。她设计让先帝召陆家的女儿进宫,她才好动作……” 薄暖腾地站了起来,长袖哗然一拂,室中灯火突然一亮,复又暗去。薄暖无法克制自己的震惊,连连后退了几步,才惨白着脸道:“然而……然而您就这样让她去了?” 薄安微微惶惑地抬眼,“什么?” “孝愍皇后入宫,您便就这样让她入宫?”薄暖凄然一笑,“原来如此,您后来能忍心休弃我的母亲,也是如出一辙啊!” 仿佛被一把利刃刺中,薄安脸上的血色迅速地流失尽了,“阿暖……阿暖!”他颤声,“为父没有办法!我若阻拦阿慈,那便是抗旨!我若不休了阿默,我全家都要株连,阿默自己也逃不过!” “你明明可以!”仿佛有一团火在胸腔里愤怒地逃窜,当朝皇后大声地指责自己的父亲,几乎口不择言,“你可以带她走!不管是哪个时候,不管你爱的是谁——你明明可以保护她,你却没有做,你为了自己的利益,竟狠心牺牲了两个女人!” 与女儿的愤怒相比,父亲竟是沉静得令人骇异。他没有与她针锋相对,反而沉默了半晌,才慢慢道:“原来连你,都不能明白我的苦处。” ☆、第91章 薄暖的身子在烛风中晃了一晃。 “你爱的人,与你的家人,不能相容。”薄安微微苦笑,“我终究选择了我的家人,你呢,阿暖?” 薄暖咬紧了牙关,迸出几个清冷的字。“我与你不同!” 她拔下自己发上的金凤钗,将心一横,丢还给他。薄安没有接住,金钗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薄安便低着头,呆呆地看着这黄金打造的绚美,这就是困了阿慈一辈子的东西,可是他不能救她。 “阿父,”她清冷一笑,“你在背地里有多少动作,陛下都看得清清楚楚。女儿此来,本是为了劝你,你却冥顽不化。” 薄安皱了皱眉,好像没能听明白她的话,然而目光已再也不能平静,声音都在发抖:“什么……劝我什么?” “我说了,我与你不同。”薄暖冷冷地道,“若有人敢伤害我爱的人,我绝不会放过他!” 说完,她再不多看父亲一眼,径自转身离去。 *** 三月,益州流民起兵反,杀州郡长吏,篡囚徒,盗库兵,自奉山民为王。短短半月,巴蜀流民云集其麾,竟至十数万人。 暮春欲雨,乌云低压,巍峨壮丽的长安三宫皆笼罩在灰黑的苍穹之下。未央宫正北承明殿殿门訇然中开,每一方上好的织锦的席上,都坐着一位大臣,一位锦袍象笏、冠带簪缨的大臣,他们跪得笔直,如芒在背,噤若寒蝉,他们的脸都是那么茫然,好像他们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顾渊真想撕了他们的脸。 “十数万?”他冷笑着将奏报扔了下去,洋洋一卷竹简撒落在黑玉石地面上,“啪”地一声,响彻整座空荡荡满当当的大殿,“朕记得广汉郡守去年上计,言流民已减至数千,都在郡治安家了。”他抬起头来,目光冷锐,字字如针,“死得真活该。” 堂上一片死寂,没有人敢接他的话。 可还是有人站了出来。 顾渊眸光微凝,“大司马有何见解?” “臣以为,”薄安端端正正地道,“当抚恤黎太守及诸郡死伤长吏之家人,毋使天下公卿怨望于陛下。” 众臣倒抽一口凉气。 皇帝刚刚才说了黎太守“死得活该”,广元侯竟然立马就为黎太守求抚恤?广元侯疯了? 果不其然,顾渊骇异地笑了,“大司马这是当真的?朕抚恤黎太守的家人,谁去抚恤益州的流民?” “那些流民已经不再是陛下的子民,而是叛乱反贼,是他们所立伪君的爪牙了。”薄安面色不改,“大靖疆域之内,竟出现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理应发军征讨,陛下不必再投鼠忌器。” “朕倒是想发军征讨,”顾渊的声音愈加地低,仿佛殿外的天空那即将要沉下来的乌云,“军队呢?大司马你倒告诉朕,益州流民十数万口,朕还能不能拿得出军队?!” “陛下是与公卿二千石治天下,非与十数万流民治天下。”薄安平静地道,“至于军队,命天下郡国征募兵丁即可,今日之要,仍在抚恤臣僚,不在安集黔首。” ***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薄暖走入宣室殿书阁的时候,听见的便是顾渊一声声咬牙切齿的詈骂,伴随以什么东西撕裂的声响。她对孙小言使了个眼色,后者便招下人们一同都退下了。 薄暖绕过重重叠叠的书册,走过一方又一方的窗棂,暗沉的压抑的天色透过窗纱,将她的脸也分割成了许许多多个侧面。她走到皇帝的书案前,书案之后自高高的房梁上悬挂下来一幅天下郡国坤舆图,而那个人就在这万里河山之前,拿一把根本不能伤人的玉制礼剑,一下下、一下下地割裂了它,仿佛这样就能发泄掉自己心中那一无可依的穷途的怨恨。 薄暖便静静地站在窗下,等着。 终于,“喀”地一声,玉剑锷竟被生生拗断。 顾渊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这把已经无用的剑,半晌,将它丢在了地上。 上好的青玉从剑首三分之一处裂为两半。 薄暖上前一步,抿了抿唇,轻轻地道:“子临。” 他这才恍然抬起头来,看着她,说:“我没有军队。” 薄暖道:“你有。” 顾渊停滞已久的大脑好像这才继续开始思考,“要从云州抽调。” “可以让仲将军去。”薄暖轻声道。 顾渊拿起一片简,写了几个字,却又扔开了。 “我不能下这道抚恤令。” 薄暖温柔地道:“你必须下这道抚恤令。” 顾渊骤然抬起眼盯着她,目光亮如妖鬼,“你与你父亲一样。” “他是对的,我自然赞同他。若子临是对的,我也会赞同子临。” 顾渊安静了很久,方缓慢地道:“你父亲说,我是与公卿二千石治天下,而非与元元百姓治天下。” 薄暖微笑,“我听闻了。” “他这句话,也是对的吗?” 他仿佛一个疑惑难以自明的孩童,求助地望向她。这样从未有过的示弱的眼神令她身心一震,竟感到酸楚难言,“他是对的,子临……你纵化身千亿,也不能安抚好全天下每一个人。做这样工作的,便须是你的臣下们。无君则无臣,若无臣又何尝有君?” 顾渊摇了摇头,“周夫子不是这样教我的。” “周夫子不是皇帝。” 顾渊没有做声。 薄暖跪在他的面前,握住他的手,将脸轻轻地贴了上去。 “周夫子并不能懂得子临的苦……” 顾渊静静地看着她如云的墨发,披散在他的衣袂上,“那你呢,阿暖?你能懂么?” 她轻轻抱住了他,抬起头,两人相距不过咫尺,而彼此的眼眸都深藏渊海,“你忘了么?我说过我会陪着你,我从一开始就说过。” 他忽然笑了。 笑容璀璨如星辰,几乎令她目眩。 “阿暖,你答非所问。”他笑道,“但是我喜欢。” 她一怔。他们似乎隔得太近了些,他轻而易举地就搂住了她,贴着她的颈项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只觉自己几乎要被他咽进喉咙里去了,不由自主地以手撑住了他的胸膛,低声:“开心了?” “不开心。”他翻脸比翻书还快。 她愕然地看着他。 他突然在她唇上啄了一口,才缓缓地道:“这下开心了。” 顾渊放开了她,重在书案前端正坐下,提笔草诏。 薄暖便坐在一旁相陪。 他怪异地看了她一眼,拿笔端点了点墨锭,斜眉启唇:“研墨。” 这颐指气使的神气,恍若回到了当初在梁国的时候。薄暖暗自好笑,便取出墨锭放入玛瑙研子里轻轻摩挲起来。这一枚隃糜专贡的松纹大墨是国中善品,烟细胶清,她专心致志地研磨着,而他端详她一番,便也低头,斟酌起诏命措辞来。 本朝沿袭前代,设有尚书台,负责参议草诏之事。孝钦皇帝时,主威极盛,乃不容尚书台干预诏命,孝钦皇帝自行拟诏,转交中朝亲信誊抄过后再下发尚书台。然先帝在位无为,大权旁移外家,薄氏常年占据大将军一职,其位尊于丞相,更兼领尚书事,所谓中旨,不过薄氏之命。 如今顾渊早已褫夺薄安领尚书事的职权,他自御极以来,每一道诏书都亲笔详拟,交由孙小言誊抄,抄后还需交予他复核加玺。如此一来,自然是忙得脚不沾地,三两天不回寝殿都是常事。 薄暖细细地看着他专注的眉眼,时光正好,夜色无垠,书阁中仿佛每一片竹简都在静默地呼吸,而不敢打扰他们此刻悠然相对的宁静。这几日乌云密布,便连夜中都晦暗无光,全仗了灯烛煌煌,更映得伊人眉目如玉,神容清绝。 待得顾渊处理完了这些奏疏,孙小言来领走了它们,已是长夜过半。顾渊将笔一扔,长长地伸了伸胳膊,才慢悠悠转过头看着她。薄暖撑着脑袋都快睡着了,头蓦地一点,倏地清醒过来。 她睁大一双无辜的凤眼:“批完了?” 他一本正经地道:“尚未。不如皇后先回清凉殿歇息?” 她嗫嚅:“还是算了,我再陪你一会。” 他却静住,仿佛是被这样简单的一句话给感动了,半晌,才道:“民极怎么样了?” “已经睡了。”提起民极,薄暖眉间又起了忧愁,“他成日里都是昏睡,真不知道……” 顾渊道:“小孩子,无忧无虑是好事。” 薄暖掀眼,看见他的表情安然肃穆,深不见底。从何时起,他们已学会了这样无力地互相安慰? 她不由得喃喃:“要是你能多来陪陪孩子就好了。” 顾渊微微一笑,“我也想啊——待我处理完益州这桩事,便来陪他。” 薄暖微微叹了口气,没有多言。顾渊察觉到了她的失望,心中仿佛被冰渣子刺了一下,五脏六腑都缩紧了,然而只是片刻,冰渣子融化进了血肉里,他平静下来,还是要面对无止尽的朝堂政务,还是无暇回去看看自己的孩子。 “后边有寝榻,少不得要你将就一晚了。”他说。 薄暖沿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烛火的重重阴影之后,梁帷已卷起,露出一方小巧的矮足榻,金丝褥子上铺着柔软凉惬的流黄簟。她道:“也好。”便走了过去。 顾渊侧头看着她灯火下的倩影,那流丽的青丝覆在宛转的腰肢,漫灭的重帘间影影绰绰地全是诱惑。 他不自觉地便跟了过去。 她自顾自地除了外袍,一回身,险些撞在他身上:“你——” 他倏地堵住她的唇。 ☆、第92章 顾渊一手将她手中外袍拿过,往外一抛。她听见那绮罗衣袍在空中猎猎的响,像鸟儿振翅一样。顾渊不满于她的走神,搂着她的手臂猛地一紧,迫得她一下子紧贴上自己的胸膛,她“啊”了一声,唇齿一合,竟咬破了他的嘴唇。 他放开了她,捂着嘴“咝”了一声,恶声恶气地道:“你做什么!” 她双目圆睁,活像只无辜的雀儿,“你做什么?” 他狠狠一皱眉,竟被她呛得哑口无言。她却扑哧一笑。 “笑什么笑!”他自觉很失面子,索性冷下脸来,便要再回到那书案边去,却被她拉住了衣带。 他怔了一怔,低头,看见自己衣上的金玉带竟已被她扯松了。沿着那金玉带便见到一只自翠袖中探出的纤纤玉手,而后便是伊人笑意盈盈的脸庞。 “睡了,好不好?”她话音婉转,双眸清凌凌地凝注着他。 他又揉了揉自己发疼的唇角,心有余悸地道:“你要怎样睡?” 她在榻上半躺下,抬眼睨他,一双微勾的凤眼里风情流转,“你要怎样睡?” 他俯下身,阴影覆盖了她的世界。他将一手撑在榻沿想了想,“你不准咬我。” “我没有咬你。”她一本正经。 他于是又欺凌上来了。她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出奇兵,口还张着便被他骤然侵入,不知餍足地翻搅着、劫掠着,她半躺的姿势十分地不适,手力一松,便被他径自推倒在榻上。 她低声道:“重。” “你说什么?”他挑了挑眉,略略抬起些身来。 她的手缠上他颈项,软声:“你真重。” 他的眉头古怪地拧在了一起,但见她又笑了起来,莫名其妙地道:“你是半夜着风了?” 她却含笑不语,一手搭在他肩头,一手如滑不留手的鱼儿倏忽窜进了他的衣领,所到之处衣衫披落,现出男子光洁的胸膛。他喉头微哑,双眸如火烧一般盯着她的动作,而她却只是笑,手如春日里撩人的柳绵,将他的心拂得乱极,却不为他的**而留住,一味地只是不定地飘飞。他有些不能忍耐了,想动作,却被她一个斜掠的眼神便止住,好像还真怕她再咬上自己一口似的。她的手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又回到了他的肩上,轻轻地拍了拍。 他抬眸看着她,目光都快烧穿了。 她轻轻吐出两个字:“动——呀。” 他呆了呆,反应过来时好像一块大石砸在了心上,又是痛快,又是懊恼。他三下五除二便除尽了两人之间的衣衫,她却又抿着唇道了句:“轻点,别弄坏了。”伸手要去拿薄被,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子。 她愕然看着他,而他斜斜一笑,一低头便吻上了她的脖颈。 她微微呻-吟了一声。 她还是又输了…… 她略有些丧气地想。 书阁中简册森然排列,气氛静谧不同于香泽幽沁的寝殿。然而淡青的帘子拉下,便是这样冷清的地方,此刻却也温暖得一如莺啼花放的阳春。他工作了大半夜,不知怎地还有用不完的力气花在她身上,温存得仿佛是在他自己的心胸里宛转了千百轮才轻轻地送入她的呼吸间,又伴随着他的汗水蒸发在她的肌肤上…… 每当二人欢好的时候,她望见他眼底自己的倒影,她就清楚地又确证了一遍,他是爱她的。 “子临……”她有若迷恋地抬着身子吻去他额上的汗珠,他的十指扣紧了她的,声音哑得仿佛暗夜里飘飞的轻纱:“阿暖……我带你飞出去,好不好?飞出这个笼子去……”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眸光深深浅浅沉沉浮浮,流光幻影,一夕难足。 飞出这个笼子?那该是多畅快啊…… 这一夜,许久未来的那个文绮的鬼影,又从书架的暗影间浮凸了出来。 长发披散,眼眸空陷,颧骨高耸,脸颊苍白。 她漂浮了过来,薄暖便怔怔地看着她。 顾渊就在身边沉睡,可是薄暖的第一反应却是侧起了身子,挡在了他的身前。 文绮咯咯地笑了:“还想保护他么?” 这句话思路清晰得令薄暖骇异。她双手握拳,指甲深深地刺进了掌心里,钻心的疼,才能让她稍稍安定—— “你到底是谁?”她冷声,“你到底要什么?” “我?”文绮似乎是想微笑,笑容却如墙壁裂成了碎片,“我只是一个旁观者……就如当年你是我的旁观者一样!” 末句陡地拔高,声调凄厉,炸响薄暖的双耳。薄暖下意识地争辩:“我没有旁观!我、我是关心你的——” 文绮突然又哭了。 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声在高高的宫墙间、冷冷的梁柱间回旋,薄暖却反而不怕了。这只是一个很可怜、很可怜的女人,她从来没有爱过人,也从来没有被人爱过,便这样如一缕青烟般消散掉了…… 如果她不来自己的梦里,她在这世上还能留下什么痕迹呢? “他喜欢你……”文绮哀哀地哭着,“他为了喜欢你,他可以自己死了……” 薄暖骤然一凛,“你说什么?” 文绮仍是哭,哭声幽幽地回荡:“快去看看你的孩子吧……” “你什么意思?”薄暖再也忍受不了她的纠缠反复,疯了一样去抓她衣襟,而后者竟倏忽往后一飘,她抓之不住——“你为什么总说这样的话?你是在骗我,你恨我,所以吓唬我!” 鬼影哭着,哭着,并不回答,而渐飘渐远。薄暖不断地嘶喊着:“你回来!回来啊!给我说个清楚!”竟至于泪迹纵横,“他怎么会死?我的孩子又怎么了?他们好端端的,你这个恶鬼!” ——“阿暖!醒醒!” 薄暖做噩梦的时候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急促地喘息着。顾渊早醒过来,外间已是晨光熹微,孙小言捧着银盆铜匜等候帝后洗漱,而怀中的人儿却汗如雨下,双目紧闭,全身都在颤抖。 顾渊焦急地唤着她,不知唤了多久也未见效。他将心一横,张口咬住她的唇,微一用力—— 薄暖终于睁开了眼。舌尖微甜,有血珠子沁了出来。顾渊暗里埋怨自己不知轻重,一下下给她吮吻净了,才抬眸看她:“又魇着了?” 甫一睁眼便是这样旖旎的情状,薄暖血气上脑,险些又晕过去。再定了眸,阁中光景泛白,敞亮的天光下,帝王的怀抱中,噩梦里的那个鬼影似乎完全不能害及她了。 她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顾渊坐起身来,舒了舒筋骨,又扶她坐起,若不经意地道:“我听聂少君说,燕赵北地近匈奴,沾了不少胡风,尤其是崇信胡巫。” 这话有些突兀,薄暖淡淡地“哦”了一声,语调微微上扬。 顾渊招孙小言进来服侍更衣,一边道:“寒儿也与我说不少次了,你夜中总是受惊,莫不是有人用巫蛊害你?” 薄暖一震,抬起头来,皇帝的神色如一眼望不见底的深渊。想起梦中那个女人的话,她忽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声音都颤抖了起来:“这等事体,玄虚叵测,又容易无中生有,总之我……我是不相信的!” “我也不信。”顾渊定定地说,拍了拍她的手,“我会查清楚的。”却是不容置喙的语气。 薄暖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我要回去,我要守着民极!” *** 这日,顾渊特召聂少君于承明殿偏殿议事。 聂少君满脸的不高兴,“听闻陛下将微臣送的坤舆图划花了。” 顾渊一手无意识地把玩着案上的琉璃玉镇子,“不错。” “微臣可没力气再画第二幅。”聂少君扬扬头。 “朕让你查文充仪的死事,你为何迟迟未报?”顾渊却径直插入了话题,剑眉斩截,目光冷彻,直盯着他,好像能将他一眼看穿。 “微臣冤枉啊。”聂少君挠了挠头,“不是臣不报,而是臣查着查着,线索便断了……” “什么线索?”顾渊一抬眉。 “文充仪的尸首……”聂少君为难地道,“原本是停在文国舅府邸上,而后文国舅罢免,自己回了老家,微臣便以为他当是将文充仪也带回去了——谁知却没有。文充仪的灵柩,竟是不翼而飞了。” 顾渊将玉镇子按进了手心里,指甲与清凉的玉质相摩擦,发出刺耳的尖细声响。他的声音低哑,宛如冷云密布的天:“依你看,那人要一具尸首有什么用?” 聂少君摇了摇头,“臣只闻胡地巫风特甚,似乎有驭使恶鬼邪祟之能……但此事太过荒诞无稽,臣亦不甚了了。” “给朕查!”顾渊一拍桌案,厉声,“便从长安城中的胡巫查起!” 作者有话要说:孙小言:陛下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么? 顾渊:嗯? 孙小言:我还是单身! 顾渊:嗯? 孙小言:你你你,你亲皇后的时候,没看到我也在吗。。。 顾渊:我看到了。 孙小言:…… 顾渊:so what? 孙小言:我去找寒儿了[拜拜] ☆、第93章 数日之间,长安城中一片混乱。皇帝突然下令彻查所有胡巫,而这些胡巫在长安讨生计,所做的营生原本便不合于大靖律法,淫祠邪祭,在所多有。聂少君奉旨查办,才知道民间鬼神祠祭竟已糜烂到这样的地步,亏他还是个懂明堂阴阳的,竟然被陋巷里的胡巫洒了一脸的狗血。 “有邪气!”那胡巫将银盆一扔便手舞足蹈起来,满身的铃铛嘈嘈作响,口中汉语不甚流利,语气却十分坚定,“你是凶神,你要亡了你的国家!” 一旁有郎卫上前横挡:“放肆,此是当朝丞相大人!” “哼,聂丞相,兴明堂的聂丞相!”胡巫拍手大叫,“聂丞相,兴明堂,娶寡妇,靖庙亡!” 聂少君伸袖一抹脸上的狗血,气得声音都在打战:“便是你们这些神神鬼鬼乌七八糟的胡人,搞得天下民心散乱!” 那胡巫的语调怪异地顿挫:“神神鬼鬼乌七八糟的,明明是你们这些儒生!你们,你们都是凶神!” “不可理喻!”聂少君大怒,一甩袖子,便对身后的羽林卫道,“抓起来,全都抓起来!” 弹劾长安城中淫祠乱象的奏疏雪片儿一般飞进承明殿里来。顾渊越看越怒,怪道这几年天灾不断,就是这些胡巫作祟!三辅郡国得知京城纠察民间巫祠,也开始自行整顿地方上的巫风,奏疏堆成了一摞摞的小山,墨浓字大,好像是对天下礼崩乐坏的一种发泄。 顾渊不愿让薄暖知道这些肮脏乱事,将奏疏全在承明殿中处理了,好几日没有回宣室。终于回来时,却听见内里一片幽幽的哭声。 他心头一凛,快步掀帘而入,偌大的寝殿里跪了十数个宫婢宦侍,全都在哀哀地哭。上首还有几位太医丞,以及他从郡国延来的诸位名医国手,都是摇头捋须,满面愁容,似在苦苦思索着什么。 皇帝突然而入,未及通报,众人俱是一惊,赶紧收了泪水,跪拜下来,“陛下长生无极!” 顾渊冷声:“起来!” 长生无极?他现在最不信的就是长生无极。 他走入最内里的寝阁之中,薄暖正守候在顾民极的小床边,面容憔悴,看见他来,只略略侧了侧头,便又转过头去。 “怎的了?”他低声问,仿佛害怕声音稍高一些便会惊破了什么一样。他走过去,看见儿子的小脸挤得通红,双眼水盈盈地大睁着,间或发出脆弱的咳嗽。 那咳嗽却成了此刻唯一的声响,震响在寥廓的宫闱之中。薄暖削瘦的身子颤了一颤,凑上前去轻轻抚摩着孩子的胸口,一遍遍给他理顺了气:“乖,民极,乖……”话音哽涩,像是已经哭过很久,泪水都干涸在了喉咙里了。“你父皇来了。” 顾渊在床沿坐下,一旁有宫女端着银盆走过,被他叫住:“那是什么?” 薄暖强道:“不过是一盆水罢了……” “给朕看看。” 宫婢战战兢兢地跪下,将银盆高举过顶,呈奉圣目。顾渊看了一眼,仿佛不能置信,又看了一眼。 水中浸着一方雪白的毛巾,此刻竟已半作血红。 薄暖抓着他的袖子,咬着唇,没有说话。 “这是……这是他咳出的血?”顾渊的声音在颤抖。 薄暖仍没有说话。 顾渊的声音愈沉:“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太医连滚带爬地跪行了过来,“启、启禀陛下,皇太子殿下染了点——邪病,臣僚们看、看不出来啊陛下!” 顾渊在方太医苍老的肩头重重一踹,怒道:“太医的职责便是看病,有病看不出来是什么道理?!” 方太医叫冤道:“陛下明察啊,臣僚怀疑,怀疑殿下这不是寻常病症,而是沾了什么外间的邪气……” 顾渊的心猛一咯噔,好像眼前闪过了一道凄厉的光。他突然一把拉起方太医的衣领,老人张口结舌,白发滑稽地飘荡:“陛,陛下?” “告诉我,”顾渊咬牙切齿地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日?” “陛下冤枉啊!”方太医骇得大哭大叫,老泪纵横地道,“殿下自出生起便已病入膏肓,微臣一直是尽心尽力伺候着的啊!” “病入膏肓?”顾渊怒极反笑,“上回他得了风寒,你还说是寻常!” 方太医一愣。 “若是太子有事,”顾渊定定地盯着老人的眼睛,好像要将那双浑浊老眼看出两个洞来,“你便去殉葬!” 众医哭喊叫冤接连响起,顾渊眉头一皱,孙小言已上前道:“下去,都下去!不要吵了皇后和太子休息!” 顾渊望向薄暖。 方才一阵喧闹,薄暖却恍如未闻,一直安安静静地陪在民极的床边,此时此刻,她终于动了一动,却是拉起孩子的小手,温柔地贴在自己的脸上,闭着眼,泪水倏尔滚落。 “我会找到法子。”他定定地说,好像执拗地要证明什么,“我一定会找到法子!” *** 整个兰台的大臣们都被顾渊叫起来找书。 仲恒颤巍巍地拄着拐杖,指挥门生将一捆又一捆尘封的书简搬到石室中来以供御览。顾渊揽襟坐下,哗啦啦地翻着竹简,从匈奴国政到燕赵胡风,从北地诸侯到岐黄医药……他什么都看,却发现什么都没有用。 直到一张薄薄的细长的单简,自《胎产经》的卷册中忽然掉落下来—— “怀娠之妇,戒服助眠之物,害其子也。” 一个窈窕的阴影来到顾渊的面前,挡住了光线。 他怔怔地抬起头,那人跪地行礼,声音优雅:“兰台女史薄烟向陛下请安,愿陛下长生无极。” 薄烟?他在记忆里搜索这个名字——似乎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吧?他想起来她原本也是增成殿里一个充仪,文充仪惨死,孟充仪出宫,莺莺燕燕全惊散了,便剩下她一个,上疏自请到兰台来做一个女史。她这个时候出现是为何? 薄烟袅袅婷婷地站起来,走到墙边去点燃了青灯,衣裙曳地,腾起细碎的波澜。顾渊茫然地盯着那波澜,思维竟困顿得不能振作,难道是看书终日精神不济了? 熟悉的苏合香的气味窜进鼻息里来。太久没有闻见了,苏合香缠绵氤氲,仿佛陌上冶游,春-色微醺,而再没有什么国事朝政来烦他了。他一手支额,缓声问道:“你有何事?校书郎呢?这些书朕已翻检完了。” 薄烟的声音仿佛是凌波而来,飘渺而难寻踪迹:“臣知陛下为太子病情苦恼,特来向陛下献一策。” “什么策?”顾渊咬了咬牙,强撑着疲惫欲睡的身躯问道。 薄烟微笑,“陛下,民心不在书中,而在闾巷之间。陛下何不亲自去提审抓来的胡巫,甚或悬赏,让他们为殿下医疾?” “你说什么?”顾渊一怔,“让胡巫给太子治病?你疯了?” 薄烟因这毫不留情的话语而嘴唇微白,手指攥紧了宽大衣袂,仿佛险些就要泄漏出心底里的那个声音了——可是她忍住了,她走到书案前,微微俯下身,顾渊想斥她无礼,却竟然没有力气说话—— 他顿时大惊,然而女人温香的躯体竟然便横陈眼前了,他想开口而不能——人呢?这兰台里的人都死哪里去了,竟留这个危险的女人与他同处一室?! 身体里渐渐潜上了燥热,薄烟慢慢地靠近了他,玉妆红唇,宛如神仙妃子,那一股苏合香气愈加浓酽,如树藤缠绕令人窒息。顾渊的手痉挛地抓紧了书案的一角,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书案往外一掀! 哐啷重响,堆叠的竹简倾倒下来,薄烟惊而后退,不可置信地看着此时此刻仍保持清醒的皇帝。书架后的帘幕响动了一下,旋即归于静止。魅影倏忽而散,皇帝已踉跄地站直了身,而孙小言听见了书案翻倒的声音也闯将进来:“陛下!” 魏中丞并仲恒等人也都慌忙奔了进来,见到皇帝和薄女史二人衣冠不整、神容散乱,俱是一怔。 薄烟眸光一黯,往后退却。 这一次,她败了。 一败涂地。 孙小言向她致意,她款款颔首。但听顾渊的声音冷如冰河中挑起的剑刃,直直地指向了她:“你在香里加了什么?” 薄烟咬着唇,没有回答。 “蠢材。”顾渊冷笑。 薄烟固不知道他这句考语是不是下给自己,但她也已然明白了自己的穷途末路。手底锋芒一闪,顾渊立喝:“拿下!” 羽林卫如潮水般涌进这本不十分宽敞的石室中来,仲隐出手如电,打下了薄烟意欲自戕的匕首,郎卫扣住了她,等候皇帝发话。 “下掖庭狱。”顾渊冷冷地背过身去,“叫黄济拷问清楚,她背后是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胎产经》的那句话是我编的。但是孕妇确实不能吃安眠药哦,会导致胎儿畸形等等问题。 ☆、第94章 一场闹剧,众人俱是疲惫不堪。顾渊强撑着中毒一般的身子上了銮舆,车仆低问:“还回承明殿吗?” “宣室宣室!”孙小言不耐烦地道,“有没有分毫的眼力见儿!” 车马缓缓起行,顾渊在一颠一颠的节奏中欲睡而不能,抬起眼,夜幕披下赭红的宫墙,夏季的明快颜色又将离他远去了。 山河日落,壮阔无垠,他却只觉得疲倦。 这从身心底里透出来的疲倦,大约只有到了死的时候,才能摆脱吧? “陛下!” 銮驾甫停,便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唤。顾渊的心猛一抽紧,就着孙小言的搀扶下了车,薄暖已扑入了他的怀中。 “我……我吓坏了!”她脂粉未施,素颜里盛满惊惶,月光都落不进那双幽黑的眸子,“我听人说你在兰台……” “已经没事了。”顾渊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声音温凉,“不要担心,朕没事。” 两人往回走去,薄暖低声问:“是城阳君女么?” 顾渊点了点头。 “是什么药?”薄暖又担心地看了他一眼,“她竟然敢在香里下药……” “我不知道。”顾渊道,“我们去看看民极,好不好?” 薄暖浑身一颤,仿佛“民极”这两个字触及了她极敏感的痛处。顾渊握紧了她的手,与她一同迈入了寝阁,阁中摆满了汤药,方太医已经下狱,剩下的大夫们沉默地忙碌着,而顾民极仍在咳嗽。 “林太医。” “臣在。” “到底还有没有法子?”顾渊闭了闭眼,声音片刻便归于麻木的冷静。 林太医静了半晌,才道:“陛下没有去问问胡医?” 顾渊骤然睁开了眼,双目如炬,直盯着他:“你们都是串通好的?” 民极的病,分明与胡巫无关!这些人,怎么都与方太医是一样的说辞? 他们背后的人到底是谁,他到底布了一张多大的网? 林太医怔忡地道:“微臣愚钝,不知陛下圣意所指……但岐黄之力有限,微臣想,此时此刻,大约也只有听凭鬼神……” “除开这个,”顾渊咬了咬牙,只觉冷汗涔涔而下,“你们便没有法子了?” 林太医跪了下来,重重叩首。 “微臣医术不精,甘领死罪。” 夜色如墨,乌泱泱地泼在皇城的琉璃瓦顶上,泛出一片晶莹的钝光。织金绣彩的帘帷不住地飘荡,深夜的风是冷的,拂在人身上,像是冷漠的刀片以倾斜的角度刮擦过来。顾渊的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一晃。 小床上的顾民极一直在咳嗽,而薄暖一直看着他,这孩子眼眸深亮,像他的父亲,无论受什么样的苦,都不说话。 顾渊向孙小言下了一道密诏,命他从廷尉狱中找来一个道行高深的胡巫,不可惊动他人。 这胡巫虽高冠长铗,但衣着并不如顾渊想象中那般特异,而且出奇地整洁。他只往小床上看了一眼,便了然地道:“皇太子被施了法。” 薄暖骤然抬起了眼:“什么法?谁做的?” “这种法术不高明。”胡巫耸了耸肩,“这是用尸体做蛊,来害人,谁都会做。” “尸体?”顾渊眸光一凝。 薄暖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深深地看着这个胡巫:“求您治好他!” 胡巫挠了挠头,汉语生涩但决断:“治不好的。” 薄暖一个趔趄,身子撞在了床柱上。顾渊忙去扶她,一边对胡巫冷声发问:“怎么会治不好?!” “活人下蛊,杀了活人,就行了。”胡巫无奈地道,“死人下蛊,就算你是皇帝,难道你能杀死人吗?” “你刚刚还说这种法术不高明。”薄暖颤声。 “可是尸体和作法的人都要与皇太子有血的亲缘,这法术才能有作用。”胡巫说,“我很少见到施法成功的。” 顾渊的眉头重重一拧。文绮的尸首不见了,文绮确乎勉强算是民极的表姑……然而作法的人若是薄烟,她与民极的关系则隔了不知多少重山了。 “还有一种可能。”胡巫想了想,“作法的人如果是长辈,或许成功更容易。” 胡巫离去之后,寝殿中风烛飘荡,宛如长明的太阳。 “民极辈分低,谁都可以是他的长辈。”顾渊疲惫地道。 “必在宫中。”薄暖说。 顾渊回头看着妻子,烛火将她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宛如飘忽不定的影子。她的话声却好像一根尖利的刺,扎进了暗夜里,将黑暗撕出了血来。 “必在宫中。”她又重复了一遍。“谁敢害我的孩儿,我必要他偿命。” 小黄门领着胡巫走出了直城门。 “大人给殿下看病,有什么结果没有?”小黄门忍不住发问。 胡巫道:“你们很喜欢皇太子吗?” “是啊。”小黄门叹口气,“殿下一病,皇后便瘦了一圈。” 胡巫发笑,“原来你们是喜欢皇后。” 小黄门微窘,“皇后待下人最是温和,大家都喜欢。” 胡巫看了看天,时值仲夏,却是星辰黯淡,“那你快回去陪你们皇后吧,她会很伤心的。” 他乖乖地回到了廷尉狱,那个朗月般的男子已经等候他许久,清寒的气息伴随着那人皎皎的白衣。胡巫朝那人点了点头,便见一只装满金锞的布囊在火光中抛出一道弧线,稳稳地落入胡巫的怀中。 胡巫咧嘴一笑,那人安静地道:“就在这几日吧。”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胡巫咬了咬怀中的金子,慢条斯理地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人身形顿住,“这不是你该问的。” “是的。”胡巫又点了点头,“可是,我拿了金子,也没有命花了。不如多问一句。” 那人笑了,笑声清澈如流水,“你倒有自知之明。” 胡巫抬了抬眼,“你却没有。” 笑声顿住。 “你纵然夺得了天下,也没有命去享受它。”胡巫字正腔圆地说,仿佛一种恶毒的诅咒,其实却不过是平静的预言。这种反差令那人忽然感到反胃:“你闭嘴!” 胡巫叹息了一声。 “大人,你求的太多了,终究是不能全部实现的。” *** 薄暖终于昏昏沉沉地在顾民极床边睡去。顾渊将她抱上了御床,盖好了被褥,而后缓步走了出去。 月色澄明,仿佛亘古不变冷漠的天颜。重重殿宇,森森魅影,纵有灯火照耀,他也看不清楚。 他便安步当车地走到了清合殿。 梅慈得了通报,自眠梦中惊醒过来,匆忙披戴一番便去接驾。初春的月辉冷冷然洒落庭中,帝王玄黑的衣袍映着积雪的光,目中是一种她不能理解的沉痛。 “臣妾……请陛下安。” 皇帝中夜到访,她实在惴惴不已。 顾渊上前一步,剑眉微压,低声道:“是不是你?” 梅慈愕然抬头,“陛下要问什么?” 顾渊突然伸手扣住她的下颌,将她整个人都狼狈地提了起来,目光如刀锋出鞘,呼啸过尖锐的风声,“连太医都不知道,阿暖用安眠的药物,是会杀死孩子的!” 梅慈呆住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辩解——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这样会杀死太子;第二反应是哭诉——她是真心为了太子好,只因为她也希望皇后能对阿泽好;然而,再停得半刻,她的心便凉透。 是啊,这世上,还有谁比她更适合做那杀害太子的凶手呢? 她是先帝的宠妃,她的孩子原本可以坐上承明殿里的御座,而这一切,却都被眼前的少年抢去了——不管是为了她的过去还是未来,她要下手杀死顾民极,都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 她闭上了眼,眼前便浮现出一张言笑晏晏的面孔。他唤她阿慈,他给她温暖,他借了她的手,兵不血刃地杀死了一个无辜的孩子…… 好毒辣的手段,好缜密的计划,好险恶的用心! “朕有两件事情问你。”见她这样态度,顾渊的声音都是颤抖的,“你只需选择回答一件,朕便饶你。” “陛下请讲。”梅慈平静地道。 “你要么告诉我,是谁指使了你。”顾渊咬着牙根,冷漠的月光将他的脸色洗成了惨痛的白,“要么告诉我……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他?” 梅慈目光微恸,抬头,顾渊的眼神里既有无边的痛切,也有无边的希冀。他一定是希望自己选择第二个问题的吧? 可是她却只能摇头。 她连此药可以杀人都并不知晓,又如何知晓救人的法子? 顾渊蓦地趔趄了一步,而后又立刻站直了。寒风侵来,中庭月寂,他悲哀地转过头去。 “你背后的人是谁,你也不肯说么?”他的声音哀沉。 梅慈一字一顿地道:“臣妾自迷心窍,万死不足以蔽妾之辜,请陛下赐妾死罪。” “死?”顾渊突兀地笑了一下,“你们真是出息,一个个都知道拿死来威胁朕。朕难道不知,死是这世上最容易的事情?” 梅慈咬着唇克制泪水,不说话。 顾渊的冷笑仿佛中夜凄清的哭,“朕不会让你死的!——孙小言!” “奴婢在!” “将赵王太后下掖庭狱拷问。”顾渊冷冷地道,“朕就不信,逼不出那一个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阿眠这几天非常忙碌,十几个大作业同时来袭……来不及一一回复大家的留言,真是很不好意思!《江山别夜》保证he,但现在临近全文的高-潮,会有很多的曲折。每一个人的虐点高低不同,但剧情是必须讲逻辑的。我理解大家的心情,我很爱我的男女主,也一定会给他们幸福,但是黎明之前会有黑夜,而黑夜之中又有拥抱,这是我所以为的美丽的爱情,我也是这样努力去写的。 如果有看文的小天使感到不能接受,请及时离开,虽然每个章节的费用不高,毕竟也是消费,阿眠不愿意强买强卖。阿眠不是大神,但也极其珍爱自己的故事,对愿意继续看下去的读者,真心感激你们的信任和鼓励,阿眠向你们承诺,一定不负所托。 写故事是一件很孤独的事情,讲故事就不一样了。 我真的很在意你们。 ☆、第95章 大正四年六月丙辰,皇太子顾民极夭折。 第一场秋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了,晶亮的水滴汇成了珠帘,敲击着沉沉的宫门和瓦檐。灰的染成了黑,红的染成了赭,蓝的染成了青。漫天缟素的影里,薄暖呆呆地跪在小床前,而被褥已冷,孩子已被人抱去,放入了更加冰冷的沉木棺椁之中。她有些难过,更多的却是惶惑和恐惧,她总是在想:真的吗?我的孩子真的走了吗?他真的再也不会哭、再也不会闹、再也不会叫阿父阿母了吗? 就算这个孩子从出生起就一直在生病,她也从没想过他真的会就这样离开自己。他大约只是被人抱去别的地方玩了吧。她想。兴许是去承明殿看他的父亲了。他的名字取自《周官》,他要做一个临民而治的圣君。他要懂得诗书礼乐,他要工于骑射,还要有热忱的心和宽广的胸襟。虽然现在他还只会哭闹,但是假以时日,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是大靖朝的好太子和好皇帝。 有一双手搭在了她的肩上,轻轻地揉压着,仿佛在宽慰她。她闭了眼,她知道他是谁,可是她现在不想动也不想说话。 她只想一直坐在这里,坐在民极曾经的小床边,一直到死。 秋雨连绵,天边有斜斜的雁行冒雨飞过,不知要跋涉多少山水才能回到遥远的南方,而她已经永远也回不去了。 南北逡巡的大雁,在那样高远的地方飞翔,是否能看见这整座江山在风雨中倾颓的模样? “皇后,陛下遣奴婢来问您,皇太子的殡仪已备好了。” “皇后,陛下遣奴婢来问您,皇太子要移宫北陵了。” “皇后,陛下遣奴婢来问您……” “你们都下去。” 平静得森冷的声音传来,寒儿微微一惊,揉了揉哭红的眼睛,带领众人告退了。顾渊穿着玄红二色的祭服,威仪肃穆的通天冠上珠旒微微摇晃,将视野笼得一片昏暗。他与薄暖不同,他已经处理了半个月的丧事,却丝毫不见疲态,好像唯有通过废寝忘食的公事来麻痹自己才能稍稍钝化亲子离世的痛苦。 而薄暖却只是呆呆地坐在这里,呆呆地坐了半个月。 他终于开口了:“你不去送送民极么?” 薄暖好像没有听见,根本不曾动弹一下。 “我自己还未起陵。”顾渊顿了顿,“只好下诏在北陵找了一块风土,先将民极葬过去。待你我百年之后,便也归葬于斯。你说,这样一片陵,叫什么名字好?” 这话有些可笑,他自己也觉得可笑。但薄暖自然不会笑,她只是终于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她终于开口了。 “找到了没有?”她说,“我要害死民极的人偿命。” 顾渊沉默。 “我知道你已经把梅慈抓起来了。”薄暖忽然抓住了他的袖子,嘶声,“是不是她?” 顾渊顿了顿,“是,又不是。问题便出在她供给你的药方上……”说到这里,他的面容一片惨然,“我竟不知道,怀娠的女人用药助眠,是会害死孩子的!” 薄暖全身剧震,颤抖地抬起眼,麻木地喃喃:“什么?”声音轻得如一片风吹即逝的羽毛,“这真是——真是聪明……谁能知道这药不会害我,而会害了民极?” 她扶着几案想站起来,却又踉跄,顾渊欲去扶她,却被她毫不留情地甩开。他的目光有一瞬的惊痛,心上仿佛搁了一把刀子,他很难受地忍耐,可她却不会在意。 原来他们只能分享彼此的快乐,却不能体会共同的痛苦么? 薄暖的脸色仿佛一张被雨水洗得发白的纸,一点血气都没有了。 原来,民极自在她的腹中生根时起,就已经注定了这一日。即使她生下的是公主,凶手也不会放过。 ——为什么? ——难道仅仅因为他生在帝王之家?! “她的儿子……枉我这样真诚待她,她还是要杀了民极,让你没有储君,顾泽才有机会!”薄暖大声,幽泉般的眼眸里渐渐涌出了泪,她许多日没有哭了,此刻泪水竟悬而不坠——“我要她偿命!” “阿暖……你冷静一些。她背后有人。”顾渊打断了她,眉宇都痛苦地皱紧了,“我必须留着她的性命,逼出那个名字。” “你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她哑声道,“对不对?” 沉默。 沉默许久之后,他却突兀地道:“方太医死了。” 薄暖目光一沉,而后,她终于明白过来,这阴谋的网罗之缜密庞大,远非她所能想象。 而民极,很有可能,只是个牺牲品罢了! 顾渊的声音苍凉,仿佛被雨水润湿了,再也不能轻盈起来,“此事……牵连甚大,关涉国体,你我都需小心。凶手害死了民极,看来只是因为他是我的孩子……方太医已被灭口,梅太夫人无论如何不能死了……” 她一瞬也不瞬地死死盯着他,似乎一定要从他那苍凉的衣影中找出那个凶手的蛛丝马迹来。可是他却那么平静,平静得近乎麻木—— 关涉国体,什么叫关涉国体? 那个凶手的目的,难道是承明殿上的高高御座?! 薄暖的心弦微微一动,血液里似乎感受到,顾渊与她的心情是一模一样的,然而她可以崩溃,她可以在寝殿里枯坐半月不问世事,他却不能。 他是皇帝,他连为自己的儿子崩溃的资格都没有。 她想站起身,然而坐了太久的身子已委顿不堪,蹒跚了一下,旋即被他扶住。她抬手,撩起他的冕旒,直视他的眼睛。 “我们的孩子死了。”她说。 “我知道。”他定定地道。 “哗啦”一下,她的手一松,帝王的冕旒重又垂落下来,天颜再度成了遥远难测的模糊面目。她摇了摇头,“我不去扶灵了。” 他默了默,“也好,你好生休息,不要累垮了自己。” 她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挪动着步子回到了寝榻边。此时此刻,她只是一个悲伤的母亲而已。 顾渊似乎想说什么,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 秋雨绵绵,好像永无尽头。薄暖只觉自己的身心好像都要在这靡靡秋雨中潮湿腐烂了,金碧辉煌的壳子里,包裹着的是朽烂的形骸。 大约是太过疲乏了,她的头脑有些昏沉,隐隐约约地似乎看见那个鬼影又自雨幕中浮凸出来,却并不近前,只是停在半空,仿若哀伤地低头,凝注着她。 “你赢了。”薄暖牵扯出一个虚弱的笑,“你赢了,你满意了吧?” 鬼影摇了摇头,“不,还没有结束。这不是什么赌局,也没有输赢之分。” 薄暖秀眉微蹙,想撑着身子起来,却没有力气。旁边的人连忙上前,“你便躺着吧,不要起来了。” 她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讶然,“阿兄?” 确是薄昳。他似乎也悲伤过甚,眼角泛红,只神情还保留着理智,“陛下带皇太子去北陵了,让我来照顾你。” 薄暖只觉身心劳乏得如一片不能承重的竹简,轻轻一压就断裂了。“谢谢阿兄。”她喃喃。 薄昳恻然道:“我来的时候,正见黄廷尉带人在长乐宫那边查案。你莫再这样消磨自己了,陛下会给皇太子一个公道的。” “长乐宫?”薄暖飘荡的神智好像忽然抓住了一个重点,“长乐宫……有什么?” 薄昳面色隐忍,“黄廷尉说,长秋殿的詹事在殿中发现了……巫蛊用的桐木人。” 薄暖眸光骤然一冷,身子陡地坐直了起来,一手抓紧了他的手腕,“——是她?!” 薄昳几乎有些不忍心看她这样的神色,“也不一定……这等大事,万一有人栽赃陷害呢?” “是她。”薄暖却再不理他,一意孤行地道,“是她!” “——陛下回来了。”外间寒儿的通报声响起,而后却是惊慌的呼喊:“陛下?陛下!” 薄暖与薄昳一同望去,便见寒儿与孙小言一同扶着皇帝进来。皇帝身形修长,此刻便如被风吹弯了腰的长竹,竟直直地要倒下去了。薄暖吃了一惊,撑着身子便要下床,被薄昳按住。 “朕无事。”顾渊冷冷发话,甩开了身边仆婢二人,站直了身。薄昳跪地行礼,起身的一瞬,两人目光交错,竟仿佛金铁交击,火光一闪。 顾渊淡淡地道:“朕回来了,你可以走了。” 他说话向来不留情面,登基之后尤其如此。薄昳也不着恼,只是点了点头,径自离去。 偌大的寝殿顿时空旷了下来。冷风穿堂而过,风里仿佛还沾着冰凉的雨滴。顾渊的冕服已湿了大半,没有靠近薄暖,只道:“我去沐浴。”便往后堂而去。 薄暖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重帘之后。天光忧悒得好像永远都不会再放晴了,打在瓦上的滴答雨声好像是打在她的床顶一般,震得她不能自安。她发了许久的呆,终是披衣下床,往浴汤走去。 ☆、第96章 一室水汽氤氲,温热地模糊了视域中的一切物事。她看见顾渊倚着池沿,长发披散下来,竟是睡得熟了。 她叹了口气。他总是这样,在承明、宣室二殿处理政事好像永远都不知疲惫,真到了沐浴休息的时候,便不管不顾地睡着了。她在池边蹲下身,看见他眼角有淡淡的青影,下颌都冒出了青青的胡茬,她的心倏然一痛。 一向是仪容修饬的他,竟会潦草到这地步。 他不知在何时睁开了眼,静静地看着她。 她将手探了探水温,身子俯低了,领口微敞,颈项间的肌肤莹白如玉。他伸手,似乎想碰碰她,却没有力气。 她拿过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脸颊。他的手指上有刀笔磨出的茧,粗糙,划过她的细腻肌肤时,带来一阵令人惶惧的颤抖。他倦然,竟还牵扯出了一个微淡如无的笑,“回来的路上淋了些雨。” 她低声问:“受寒了?” 他却没有回答,转过头去,声音滞涩:“民极落葬后,我陪了他一晚上。他在的时候我总是没有空闲,这时候我纵愿意天天都陪着他,他也已经不会再叫我了……” 薄暖伸手抱住了他的头。她的胸怀温暖而柔软,仿佛他记忆中的母亲。他在她的温暖和柔软中闭上了眼,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心口微湿,她不敢低头去看,只是抱紧了他。 “我们还会有孩子的。”她喃喃,“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 仿佛自这句话中汲取到了些微的安慰,他闷闷地点了点头,“阿暖。” “嗯?” “我现在,有点理解我母后了。” 薄暖的手臂一颤,“什么?” “她曾经说,她愿意为我做任何事。”顾渊低声说,“我也愿意为民极做任何事,你知道么?” “我知道……”薄暖抿了抿唇,正不知是否该将黄廷尉在长乐宫的发现告诉他,他却当先开口:“你怀疑她么?” 薄暖低头看着他的眼睛,许久,许久,她不知哪来的勇略,径自道:“不错,我怀疑她。” 她怀疑梅慈,怀疑文太后,怀疑一切人! “只怕不是她。”顾渊叹了口气。 薄暖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声冷如冰:“她是母亲,我也是母亲!她——她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 “你说呢?”顾渊低垂眸看着她的手,“你说她为什么要害你——要害我们的孩子?她没有理由。反而是薄烟……她对我用的药香,才更似出自胡巫的手笔。” 薄暖一震,“薄烟?” 顾渊看她几近痴怔的模样,微微叹息,“你不要太牵动心神,反而蒙蔽了双眼。我的阿暖,可是我最聪明的内相啊。” 听到这句半是宠溺半是忧伤的喟叹,薄暖心头一动,掀眼,他的墨发柔顺地覆盖了她的双膝,俊丽容颜中疲倦渐去,而全是依赖的放松。她忽然间也心安了,她怕什么呢?她还有他啊。 “你要洗多久?”她低低地问。 他神色淡淡,支起身子来,水滴自他光洁柔韧的胸膛披离而下,愈加衬映出一双皎皎明眸,“你累不累?也来洗一洗?” 这样温柔的邀请令她脸颊绯红,连忙站起了身,去取来沐巾为他擦拭。顾渊自水中走了出来,便宁静地看着她微赧的容颜。薄暖一言不发地为他穿上了里衣和素袍,系好了衣带,他忽然低下头来,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她面泛薄红,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我们还会有孩子的。”他重复她之前的话,目光却是笃定而认真,似一句沉重的誓言。 她埋入他的怀中,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她爱的少年啊,不论经历了多少的坎坷艰难,不论体验了多少的污浊痛苦,他的眼睛也永远那么明亮,永远不会磨掉自信和尖锐的锋芒。 她总相信,只要有他在,天就不会塌下来。 只要有他在,他们总可以重新开始。 *** 掖庭的牢狱里一片昏黑,外间寒凉的秋气渗进墙里来,壁火扑映在木栅间,一片碧荧荧的光影罩在羁囚的脸上,全无人色。 掖庭令张成手擎一盏豆灯,领着那翩翩公子缓缓走入,“大人,这便是了。” 角落里的薄烟抬起手挡了挡光,看见那人的白衣,寡淡一笑,“是你。” 那人低声对张成嘱咐一句,张成迟疑地退下了,将豆灯留给了他。他将灯火举至眉间,温润一笑:“你瘦了。” 薄烟的目光刹时冷了下来,“有话便说,我最恨你装模作样。” “我却恨你不知好歹。”那人笑容未改,宽容地摇了摇头,话里冷漠的意味却让薄烟一凛。但听他又悠悠然道了句:“太子薨了。” 薄烟低下了头,似乎并不惊讶,也不窘迫,只是静静等待他后面的话。 “我会想法子将你弄出去。”那人俯下身来,双眸深湛,含去了所有的光芒而只剩深黑一片,“你出去以后,便不要再回长安来,明白吗?” 薄烟浑身一颤,“你上回不是这样承诺的。” 那人直起了身,侧头看她,似乎觉得她很好笑,“不错,我上回是承诺了许多,只要你爬上顾子临的床。可是你做到了吗?你没有。你而今在掖庭狱里,随时都可以把我供出去,我对你实在已经很手软了。” 薄烟咬紧了牙,脸色惨白如雪,再不说话了。 那人清冷一笑,举足便去,雪白的衣袂连一丝灰尘也未沾惹。身后委顿的女子却忽然道:“三郎。” 那人的背脊一僵,脚步停住。 “三郎,”薄烟柳眉微挑,火光幽微中犹现丽色绝人,“三郎恐怕从不曾喜欢过什么人吧?” 薄昳闭了闭眼,仿佛有一个面孔呼之欲出,却被他死死地按了回去。 “不曾。”他说。 薄烟笑了起来,声音柔媚入骨,“没有弱点的男人。” 仿佛被她刺中,薄昳再不理她,大步而去。 墙壁的暗影边,衰老伛偻的掖庭令慢慢地探出身子来,看了一眼牢房内里的女子,当即沉默而急切地往外走去。 宣室殿。 “陛下,掖庭令张成求见。” 张成已经衰老得迈不动步子,要孙小言搀扶着才跨过高高的红漆门槛。隔着遥远的距离,他看见年轻的帝王正端坐殿中,一身素色丧服,气度端严,这便是当年那个从他的掖庭狱中走出去的孩子啊…… 他双目微湿,踉跄地跪了下去,“臣掖庭令张成向陛下请安……陛下……长生无极!” “张令快请起!”顾渊绕过书案急急地走过来扶起他,却骇然见到张成的脸已全变作青黑一片!他下意识松开了手,而张成的身子竟浑不受力地瘫了下去…… “陛下……”他童年的恩人睁着死而不瞑的眼,挣扎着开口,“害死太子的是……薄……薄……” 薄暖恰在这时自内室走了出来,见张成如此情状,亦是惊疑地止住了步子。张成看见了她,张口欲言,却再也说不下去,“哐当”一声轻响,衰弊的身躯倒在了地上。孙小言被吓得连话也不会说了:“陛下、陛下……” 顾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方才想去扶张成的,却可耻地退缩了。 “传太医!”薄暖抢了上来,看了看地上的张成,又慌张地捧起顾渊的手,“你有没有事?有没有事?” 顾渊摇了摇头,“不必传太医了。” 薄暖和孙小言俱一怔。 顾渊伸足,将张成仰面倒下的尸体用足尖轻轻一挑,翻了个身。 一把纤小的银刀赫然插在他的背脊,入肉三分,鲜血浸透了重衫,还同雨水一齐湿漉漉地披了下来…… 孙小言狠狠抓了一把头发,“要不,要不奴婢去传廷尉?” “也不必了。”顾渊静静道,“厚葬他吧。廷尉还有别的事要做——” 他负袖转身,“传旨,广元侯修身不谨,招致非议,兹命夺爵归第,静思己过,其案——待查。” 掖庭狱虽是宫中重地,掖庭令却不过纤芥小吏,张成的死,并没有多少人在意。 只除了两个人。 一个,便是当朝皇帝。他总记得当年还只是个啬夫的张成给他送了几件御寒的冬衣,当他与母亲在掖庭狱底里将近腐烂的时候,是他每日去将周夫子请来给自己讲课。 另一个,却是长秋殿的文太后。 得到那詹事的奏报,廷尉黄济本着邀功的心态,即刻便带人将长秋殿翻了个底朝天。殿门口放了一只木箧,每有什么新发现便往里扔,桐木人、银针、奇怪的书册……文太后站在门阶上,冷眼看着这一切。 “长信殿那边,可也是这样掘地三尺?”她冷然而笑。 “皇太后多虑了,微臣奉旨行事,这长乐宫中,必然是处处都要查的。”黄济皮笑肉不笑,滴水不漏地回应。 她掠了一眼箧中的东西,心底渐渐泛起了凉意。这些从她的宫中挖出来的巫蛊之物,竟是何时被藏在了她的眼皮之下,她自己竟一概不知! 作者有话要说:《江山别夜》的剧情已经进入最紧张的时候了~大家有木有什么想看的番外的梗?doris说想看先帝+薄安+陆家姐妹的故事,我已经记下了!嗯,应该还要写主线cp的番外呀,大家想看什么样的子临和阿暖,提一提吧! ☆、第97章 铁铲击破砖石的地面,铿然的声音嘈杂不绝。一朝太后的寝殿,竟然便由着些挥汗如雨的苍头们随意挖掘,灰土飞扬。文玦伸袖掩了口鼻自侧殿绕过去,却忽然止住了步子。 她隐约感觉有人在看着她。 隔了朱红长廊上一水儿的青玉栏杆望去,长信殿的飞檐斗拱直迎着秋空惨淡的太阳。那边也是一片忙乱,却不知太皇太后哪里去了。望过长信殿,依稀可见未央宫几处高阁的轮廓,冷硬的线条闪耀着流丽的光芒。 是谁在看着她?她不知道。然而脑海中忽然飘过了一段久远的旋律,激得她浑身一颤。 那是多少年前了?多少年前,那一场夜宴之上,她抚琴,他奏瑟,眉眼盈盈处,恍若千山万水安然而过。 时光骤然颠转,她再度入京,依旧是凉风台下的夜宴,依旧是温润如昨的眉眼,他安静地对她说:“阿玦,梁王这可是随了你。” 太少了啊——欢娱的记忆太少,反不如那些疼痛的来得刻骨铭心。大雨里的莲池,浮肿的尸体,漫天飞扬的雪,沉默的棺椁…… 她闭了闭眼,似乎终于决定再也不要去眷恋那些虚无的回忆了,转身便走。 *** 皇帝突然下旨免了广元侯的爵位,却没有理由、没有证据,如此强横暴戾,直令公卿百官闻而震悚,纷纷上书为广元侯求情。 求情的理由,比夺爵的理由,充分得多。 一则,广元侯是中宫之父,陛下对其如此无情,则中宫无以自处。恐上代孝愍皇后的悲剧,又要重现。 二则,广元侯功名素著,却不知到底犯了何罪?有言其以巫蛊枉杀太子,有言其以毒-药暗害皇后,全都毫无根底。广元侯身为国丈,怎么可能会害皇后和太子? 八月初五朝议,赵王太傅忽然出列,奏言东宫文皇太后不守妇仪,妄为巫蛊,祸害宫闱,致孝贞太子殇逝,其罪甚重,其情甚非。 举朝大哗。 顾渊反应了片刻,才想起来“孝贞”是一个多月前为民极议定的谥号。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他与阿暖的第一个孩子,转眼已戴着谥号入土了。 他盯着薄昳,而薄昳面色平静,毫无波澜。 他的手攥紧了御案一角,几乎要将它掀翻,却终是没有发作。 他缓缓开口:“太后为朕生母,薄卿此言,是要陷朕于不义啊。” 薄昳面不改色,“于家,陛下为子,文氏为母,女子三从,夫死从子;于国,陛下为君,文氏为臣,人臣之义,更是从君而已。陛下之所为即是义,人君无不义。” 他一番长长的拽文,听得顾渊眉头高高皱起。这竟是拿他自己的君王权柄来胁迫他了!他一怒,拂袖而起,“那朕敞开手脚任你们宰割,便也是义了?” 薄昳一愣,“陛下何出此言?” 顾渊看着他那副装傻的样子,心中直是冷笑,“退朝!” 众官惴惴散去,只有薄昳留在了最后。 垂帘之后端坐的薄太皇太后,始终不言不动。 “孙儿给姑祖母请安。”薄昳微微笑着,朝台上帘后的那片影子行了个家人礼。 薄太后的目光端平似水,吐出的话语仿佛是突兀的:“乾卦上九,亢龙有悔,盈不可久。” 薄昳笑容妥帖,好像全没听明白一样,“多谢姑祖母教诲。” 薄太后伸出手来,郑女官忙去搀扶。薄昳于是见到姑祖母一身缟素,容色苍凉,而目光犹冷峻坦然——这毕竟是陪伴过孝钦皇帝的女人,她见识过真正的盛世,也见识过真正的明君,而有了那样的明君盛世的记忆,她仿佛就不会害怕世上一切魑魅魍魉。 “老身将择日归政皇帝。”她冷冷地道,“你好自为之。” 薄昳的面色终于不可控制地一僵。薄太后已远去了,空荡荡的承明殿,铜漏里光阴似箭,而没有人注意到他一个人萧瑟的背影,正立在离御座最近的丹陛下。殿外秋光冷澈,长风浩荡吹入,将他的儒衫吹起千万层褶皱,仿佛大海上不知所依的波澜。 归政? 他突然想笑,想大笑,可是他终竟没有笑出来,他是举止得体的鸿儒,他如何能在朝堂上失仪? 亢龙有悔么?真是妇人之见! 莫非他此刻追悔,还能够回得了头么! *** 丧期过去,宫中缟素渐除,但毕竟清秋寒凉,未央宫没了那些哀伤的雕饰,反而更显出一片空洞荒芜。顾渊怒气冲冲地走进温室殿,却见薄暖正与陆容卿说着话,至亲来访,令薄暖的愁容略略散开了些,偶尔还会露出浅淡的笑意来。 顾渊顿了顿,便想直接再走出去,被薄暖看到,忙轻声唤他:“陛下,妾正与安成君商量她与聂丞相的亲事呢。” 陆容卿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她有过孩子,又骤然失去,面容依旧清丽无双,眼底却仿佛已沉淀下了许多深沉的情绪。民极来去匆匆,纵是血浓于水,此刻也只能在她心底留下一片恍惚的惊痛。她还太年轻了,而人生的路还太长,她没有沉湎于悲伤,反而很快就重新站了起来。 这份女子的坚韧,让陆容卿都惊叹不已。 陆容卿低下了头,轻声道:“国家有难,少君忙得早晚不见人影,只怕他全没成亲的心思。” “安成君这语气,还是怨怪朕给聂丞相找太多事了?” 皇帝带笑的语声响起,顾渊不知何时已调整好了心情,重戴上一副微笑的面具,“皇后说的不错,朕命太常寺去准备准备,为你们择个吉日。” 陆容卿羞得声如蚊蚋:“多谢陛下恩典。” 众人退下后,独剩了薄暖,斜倚锦榻,眼帘微合,若有情若无情地朝他睇来。顾渊叹了口气,走到榻边坐下,轻抚她的发梢,“不论朝上有什么烦心事,每到你这儿来,好像便都消散了。” 薄暖轻轻地道:“有什么烦心事?” “薄三郎要我给母后定罪。”顾渊静了静,终是说出了口,“证据确凿,是母后害死了民极。” 他治了薄安,薄昳便用太后来要挟他。 要君者无上,被臣子要挟的滋味,他今日终于体会个彻底。明明知道谁是凶手,却不能将他绳之以法,他感到难言的挫败,更感到无边的忧愤。更令他担忧的是薄暖,薄暖是认定了母后的…… 忽而,薄暖轻声开口了:“巫蛊什么的,真是迂阔难测,区区几个桐木人,难道真可以致人死地?所谓证据,难道不可以假造?” 顾渊微惊,掀眼看她:“你的意思?” “是有人要栽赃太后。”薄暖握住了他的手,女子的手柔软芬芳,仿佛能让人远离一切痛苦,“子临,你不是劝我认真理智?我想过了,我一定是错怪太后了……太后她心地从来不坏,她从没有害过任何人,反而屡屡受人冤屈,饶是如此,她依旧一心为了你好……子临,不是她。” 顾渊抿了抿唇,“可是她屡次针对你……” “那时候她不能容我,只因为她对薄家有怨气。”薄暖微笑着宽抚他,“我早在她过来照顾民极时便忘怀了。” 顾渊微微动容,伸臂揽她入怀,她柔顺地贴在他胸膛上,聆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渐渐闭上了眼,“子临,善待你的母亲吧。她与我,都是一样地爱你。” 顾渊点了点头,薄暖似乎有些乏了,便在他怀中安然小憩。这样宁静的时光,没有任何人事打扰,就像是偷来的一样。 薄暖原本只是打了个盹,却悠悠然直睡到了酉时三刻。睁开惺忪睡眼,发现自己已在床上,被褥盖得严实,外间灯火微明,顾渊刚刚沐浴过,一身月白里衣,正在批阅奏疏。听见声响,他回眸一笑,“总算醒了,贪睡。” 她颇不好意思地扬了扬眉,披衣下床,顾渊又指了指案上,“饿不饿?有点心。” 薄暖走到案边,执一块胡饼放入口中,见他案上的奏疏全是在说益州民变,不由得忧心地问:“益州的事情还没安定么?” “我会命彦休领云州骑去平叛。”顾渊将最后一个字落稳,波磔一荡,便扔下了笔。“这些流民不过强弩之末,只恨西南诸州的将领都是畏葸之辈。” 薄暖掩口轻笑,“仲将军可是陛下手中最后一把利剑了啊。” 顾渊眸光一凝,随口道:“不错。” 薄暖还未回应,忽听见外面起了一阵吵嚷推阻之声。 顾渊眉头一拧,扬声喝问:“何事?” “回、回陛下!”孙小言气喘吁吁的通报声伴随着惊骇和恐惧,“是长秋殿的长御攸华来报!报说——报说,皇太后——” “陛下!”是那女官攸华尖锐的声音骤然割裂了沉寂的夜空,“太后崩了!” 作者有话要说:《周易·乾卦》:“上九,亢龙有悔。”《象》:“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意谓盛极则衰,得意的状态不会保持很久,必有败亡之悔。 ———— 文中的地名大都是汉朝的地名,只有“云州”是我编的_(:3ゝ∠)_ ———— 其实,文太后大约是《江山别夜》里,最贴近现实的一个女人了吧…… ———— 祝看文的朋友们节日快乐! ☆、第98章 冷落的秋风哗啦拂进了长秋殿。 藻绘云龙的殿梁上是一条长长的白绫。长风穿堂而过,拂得那白绫飘飘荡荡,好像还依附着无处可归的忧伤魂魄。悬梁的人早已被解下,唯有白绫上的刺目血迹提示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痛苦是真的,死亡也是真的。 那血深到极处便成了黑,仿佛殿外永无尽头的黑夜。 顾渊走进来时,脚步猛一踉跄,一旁的薄暖连忙扶住了他,转过头去,脸色亦成惨白。 小黄门呈上一只漆盘,盘中赫然是一方蘸血的白布。“陛下,此是太后遗物。” 顾渊看过去,灯烛点起来了,遽然的明亮令他视域一眩,映照出白布上三条血淋淋的横杠。 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心在不断地下沉,下沉,仿佛被按进了水里,被水草缠得窒息了…… 薄暖双目微红,“她是不愿看陛下受臣下的胁迫……” 顾渊闭上了眼。有了灯火,黑暗反而显得更暗,隐在朦胧的角落里,似乎只要他稍一表露出虚弱和疲惫,就会立刻扑上来将他吞噬干净。 他何尝不知道? 他何尝不知道,阿母在帮他。阿母用一条性命在帮他! 顾渊死死地抓住了薄暖的手臂,好像唯有这样才能汲取到一点继续挺直身躯的力量。突然,他回过头去,对孙小言厉喝:“传朕的中旨,捉拿薄安、薄昳及其党羽,立刻!” 孙小言带着内侍们跑了出去,便如暗夜的羽翼在长安城里张开了,刹那了无踪迹。薄暖的身子晃了一晃。顾渊突然紧紧抱住了她,下颌抵在她的肩窝,嘴唇轻擦她的颈项,好像要咬断她的喉咙一般—— “不要离开我。”他喃喃,突然发狠一般收紧了怀抱,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血肉之中,“不要离开我!” 大正四年九月,皇太后文氏自经于长秋殿。皇帝力排众议,为太后定谥孝怀皇后,与孝怀皇帝合葬思陵。 这一年的生离死别似乎来得太过频繁和密集,顾渊站在母亲的梓宫之前,听着内外命妇山崩地坼一般的滔滔的哭声,心里却空寂如死。 他的母亲,生前到底有没有过快活的日子? 他不知道,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薄太后走到他面前,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臂,然而这老妇人的安慰似乎也并没有多少效用,她悲哀地抬起眼帘道:“待你母亲的丧期过了,祖母便归政于你。” 顾渊没有说话。 如果不是他母亲的死,薄太后会这样乖乖地让他亲政吗? 握着母亲用生命给他换来的权力,他只觉得羞耻。 薄太后长长叹了口气,“你将广元侯府的人全拿下了,老身并无异议。只是这样一来,你让阿暖如何自处?” 顾渊低低地道:“你们薄家早就抛弃阿暖了,这时还有脸提她?” 薄太后却没有生气,只是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老身只是怕她变成第二个孝愍皇后。” 顾渊猛地抬起冷厉的眼,“她不会!” *** 廷尉黄济,三角眼,瘦削的脸上透出十二分的精明,不似他的前任朱昌那般耿直到死。 他领着廷尉的官员们守在大门前,恭迎帝后的车辇。 顾渊先自御辇上下来了,再回身去扶薄暖下车。四年来,这已成他的一种习惯。薄暖抿着唇将手放入他的手心里,一言不发地随他走入廷尉寺。 黄济躬身延请道:“广元侯府一门上下一百二十三人,俱在狱中关押,听候陛下发落。”又迟疑了片刻,“只是赵王太傅还未找到。” 薄三郎?顾渊目光一沉。他看了看身边的人,彼沉默的面容上化了浅淡端庄的妆,清丽,而虚无。他握紧了她的手,“有劳黄卿带路。” 黄济提了一盏灯领帝后二人往牢狱中去。薄安身份不同于一般的薄家人,单独被关押在一间四壁空空的干净牢房里。狱卒打开了门,薄暖却止住了步子。 “去吧。”顾渊温声劝慰,“去跟他说说话。” 薄暖看了他一眼。她的丈夫,目光安定,好像从来没有害怕过什么一样。她心中腾起的孤勇终于战胜了恐惧,举步迈进了这间囚室。 囚室的门在身后关上。她转过身,面前一盏孤灯,灯下,她的父亲抱膝坐在墙角发呆,看见她来,茫然地抬头,又茫然地低了下去。 灯火清晰地照映出父亲鬓边的白发,她的心中倏然一痛,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阿父!” 薄安身子一震,却拼命往里缩,“你……你别过来!” 她愀然,“阿父,您这是……这是何必?我是阿暖啊。” 薄安突然笑了,语声凌乱一如疯癫,“你是阿暖,你是恨我的阿暖,你是阿默生下的阿暖……” “我怎么会恨您呢?” “你宁愿让自己全家受诛,也要保住自己的皇后之位。”薄安疯癫的声音泛着冷冷的金属感,“一个男人,在你眼中,比家人重要得多!” “不是这样的,阿父。”薄暖恻然摇了摇头,“您在暗地里招兵买马,打通关节,制作大靖将亡的符命……这些事情,子临早就知道了。若不是因为我,”她微微一笑,笑容里的情绪难以名状,“他也不会这么迟才下手。您害死了民极,还逼死文太后,子临才终于忍无可忍……” 薄安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他……他都知道了……什么?!”拼命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谁告诉他的?谁告诉他的!”眼睛倏忽一亮,“我知道是谁了,是——” “阿父。”薄暖镇静地截断了他狂乱的自语,“没有人害你。是你自己害了你自己。” “是仲恒!”薄安却好像全没听见她说的话,一下子扑将上来抓住了她的衣领,“是仲恒!仲恒,他是阿慈的朋友,他……他要害我!阿慈,阿慈……”疯狂的老眼里倏忽涌出了滚滚热泪,他坚持了大半辈子,终于还是在最后一刻暴露出了自己的全部脆弱,“阿慈,我为什么要放弃你……” 荒芜的世道上,他竟是真的放弃了她! “你放手!”“哐”地一声,牢门被撞开,顾渊冲了进来,一把将纠缠不休的薄安扯开。薄安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薄暖又欲伸手去扶,薄安却像见了鬼一样躲开了她,“你走开!你,你不是我的孩子!” 薄暖呆住,“您说什么?我怎会不是您的孩子?” “你不是!”薄安大声嘶吼,泪水纵横恣肆地流下脸颊,“你这孽种!我只有一个孩子,那就是阿暖!我为了你,忍气吞声了十多年,可到头来你还是要背叛我!” 薄暖已吓得不知所为,转头向顾渊寻求帮助。顾渊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把你认作你阿兄了。”他说。 仿佛一道闪电划过脑海,薄暖骤然明白过来,那一刻她竟至于趔趄了一步。 薄暖突然转过头盯着顾渊:“你知道?!” 顾渊微微叹息,修长的手张开,与她十指相扣,“我也是刚刚才知道。黄廷尉对他用了药,逼他说出了大半真相。” “真相……”薄暖的声音在颤抖,双眼中蓄起了泪,“真相是如何?” “真相是,你父亲已将长安南军收买,而宫中四处都是他的眼线。”顾渊一字字道,“你还记不记得你遇险多少次?弄田边的林苑里那些刺客拿着来自南军武库的箭,椒房殿大火时有一个小黄门声称你不在殿内,还有——” “够了,够了!”薄暖捂着双耳哭喊,身子沿着惨白如雪的墙壁滑了下去,“我……我全都错怪了文太后……” 顾渊沉默。 黄济也带着人进入这逼仄的牢房中来,见薄安犹自发疯,大手一挥,几个健壮的狱卒上前拿着铁链子三五下绑住了他的手脚。薄暖忍不住哭道:“不要动我阿父!” 狱卒们迟疑了,回头看顾渊,等候皇帝的指示。顾渊冷冷掠了一眼黄济,那目光竟令这个见惯残忍的酷吏一个寒战,连忙喝止了狱卒。然而薄安甫一脱离控制,便狠狠使力将头往墙壁上一撞—— “啊——!”薄暖尖叫。顾渊立刻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她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里。他抱紧了她,但听得一声钝响,薄安的头软软地垂落在地,雪白的墙上泼溅上斑驳淋漓的鲜血…… 顾渊揽着薄暖一步步后退,始料未及的众人反应了半天,才有人上前去探薄安的鼻息。 “禀、禀陛下,”黄济的声音在发抖,“广元侯、广元侯薨了……” 薄暖突然在他怀中大哭出声。顾渊给了黄济一个眼色,便抱着她走出了这阴暗无边的牢房,而她犹攥着他的袖子不断反复地说:“他为什么要这样?他为什么要谋反,他为什么要做那些蠢事,他为什么要自杀……” 顾渊没有给她一个字的回答,只是不断温柔地轻轻拍哄她的背。他抱着她上了御辇,正是残阳如血,落叶在风中翻舞,一季将尽,大梦将终,梦中的人们一个个地都离去了,只剩下他们二人在寒冷中相偎。 他如何能回答她呢——他如何能告诉她,权力是怎样腐蚀了人心与王朝,而嫉妒的怨毒是怎样让一颗温柔正直的心扭曲成这般模样?他如何能告诉她,薄安甚至已在广元侯府周围设置了埋伏,将前去搜查的羽林郎都杀得片甲不留? 他如何能告诉她,她的父亲爱着她母亲的姐姐,她的母亲被先帝所幸御,而她的家,其实早在玉宁八年,薄安休弃陆玄默时,就已经覆灭了。 作者有话要说:五月以来阿眠一直在刷夜嘤嘤嘤。。。每天都处于严重疲劳的状态。。。请保佑我顺利毕业吧天使们t t ☆、第99章 车马辘辘,带他们回到了未央宫中的黄金牢笼,仿佛是命定的终点。她已全身乏力,他急急命人准备浴汤,将她小心放在柔软的褥子上。 她渐渐干涸的双目失神地望着他,呢喃:“子临。” “我在。”好像知道她要问什么,他一遍遍肯定地重复,“我在,我不会走。” 她伸出手,他立刻握住。她动了动身子,他便也躺上床来,将她整个兜进了怀里。 “我阿兄呢?”她怔怔地问。 他顿了顿,“还没有找到。” “你说,”她突然道,“阿兄是不是也参与了阿父的……筹谋?” “你阿兄的真实身份,还没有几个人知道。”顾渊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他若真是先帝的骨血……” “是他——是他!”薄暖痉挛地抓紧了他的衣袂,“你还记不记得文太后留下的血书?” 顾渊心头一凛,想起那三道血淋淋的横线——“三?薄三?!” 他陡地坐起了身,她也随而坐起,长发披散,双眸黯淡。 “若果真是他,”顾渊咬牙,“他便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绝不放过!” “阿父说他为阿兄做了很多事……”薄暖慢慢地道,“大约便是指这个吧。” 仲恒封事上的一道道证据飘过脑海,顾渊闭了闭眼,似乎想将那些可怖的东西消灭于无形,“这些事交给我,你不要再烦心了。”言罢便欲起身去拟旨,她却伸手挡在了他的胸口。 他一怔,而她的手不容置疑地将他缓缓推回了床上。他顺服地躺下,她侧着身,双眸幽静,“今日好好陪我,好么?” 他话音一窒:“好。” 她长长的睫毛掩落,在苍白的脸上覆下一片淡淡的阴翳。她伸出手,一言不发地除下他的发冠和外袍,他随着她的动作时而抬臂,而目光始终一错也不错地凝注着她。 外间宫婢低声禀报:“陛下、皇后,浴汤已备好了。” “一起去洗洗吧,今日不少泥尘。”他声音沙哑。 她没有动。他起来,将她打横抱起,走到浴汤边。 他的手轻轻搭上她的衣领,小心翼翼地一拉。而后她低头,看着这个帝王蹲着身子仔仔细细地解开她的衣结,仿佛在完成一种神圣的仪式,神容肃穆,姿态虔诚。她轻不着力的手臂缠着他的颈,由他抱着自己一同走入了浴汤。热水淹没自己的瞬间她感到恍惚的迷醉,好像今日、昨日与明日发生的一切都成了天下洪荒里的一点无足道的微尘,被温柔的水波一卷,便了无踪影。 他始终抱着她,始终不放手。她眷恋地蹭着他的胸膛,“子临,”她乏力地说,“你还在。” “我在。”他再度重复。 “可是他们都不在了。”她闭上眼,“你的父母亲,我的父母亲,我们的孩子,他们都不在了……” 他抱着她,飘荡的温热的水涤去了他们身上的尘垢,而毫无怨言。 “子临,”她轻声,“给我,好不好?” 他一震,怀疑自己听错了,抬眼看她,她的眼里却全是恳求。“让我忘了那些事,好不好?” “好,好……”他慌乱地答应,这一刻她脆弱得宛如一碰即碎的琉璃,他怎么敢违逆。隔了飘渺的烟波,她柔软的身躯散发出的兰香也似有若无,他不得不珍惜地捧住了,才能感受到她是真实的存在。他小心地取悦着她,温柔地引逗着她,她渐渐地迷失了—— **真是个很神奇的东西。至少在这一刻,她不必担心他的离去,就如她过往里每一个日夜所担心的那样。 她环着他颈项的手慢慢地下滑,轻轻覆在他的胸膛,他难耐地“嗯”了一声。她倾身过去吻住了他,他加倍轻柔地回应,唇舌缱绻厮磨,水汽氤氲蒸腾,他用身体去询问她,她用身体来回答他,再不需更多言语。 自民极夭折,丧事不断,他们已很久不曾欢好。今日薄安方自戕,此刻的偷欢于他们而言亦有悖礼法。然而在这一段无限温柔的光阴里,他们谁也没有提及这一点,就好像他们是被一个透明的笼子给罩住了,时间在这一刹那慷慨地停驻,前尘后世,浮生魅影,都与他们再也无关。 “抱着我。”他低声,轻轻地托住了她。流水带给她虚幻的快感,她不由得抱紧了眼前的男人,而他的力量是那样准确、坚定、真实,他是她的方向,漫漫的世路上啊,他是她唯一的光。 水影幽幽,水声湛湛。天地无情,而彼此的心跳却灼烫一如梦幻。 一如绝望的梦幻。 *** 皇太子夭折,文太后悬梁,薄太后归政,薄安自戕,薄昳失踪,顾渊算是终与薄家撕破了脸。公卿百官都不会在这个时候为薄家说话了,而在掖庭狱中米需 米 小 说 言仑 土云受尽折磨拷问也不吐一字的梅慈,也终究被放了出来。 皇帝特旨,命赵王太后留于宫中照拂赵王。 她对皇帝已经没有用了,她知道。但是她儿子对皇帝却是有用的,她也知道。皇太子暴卒,宫中风向陡转,她从掖庭狱出来不过数日,清合殿的门槛几被踏破。 梅慈好不容易送走了又一批命妇,一直在旁边作陪衬的顾泽忽然歪着脑袋问了一句:“阿母,我们在思陵的时候,她们怎么不来?是因为思陵太远吗?” 梅慈一怔,笑容有些尴尬,“是啊,思陵太远啦。” 顾泽却摇了摇头,“我看她们都是虚情假意。” “为什么?”梅慈没想到四岁多的孩子竟会说出这种话,竟不知该欢喜还是惊讶。 “夫子说的。”顾泽撅起嘴来。 他口中的夫子便是赵王太傅薄昳,半月前皇帝搜捕广元侯一宗,薄昳便不见踪迹了。梅慈叹了口气,不知说什么好,着保傅来将顾泽领走,自己慢慢地步入寝阁中去。 寝阁之中,帷幄之内,却有一人披发盘坐案间,一手执简而读,意态安闲。 那人眉目柔丽,气质文雅,正是天下通缉的广元侯之子,薄昳薄三郎。 见她进来,他放下书册,抬首微微一笑。梅慈眉宇间的愁云不散,并不想迎合他的笑容,“你要在此处躲藏多久?” 薄昳温润的目光一错也不错地盯着她,“你怕了?” 梅慈顿了顿,“我不想再与皇帝作对。” “那也容易。”薄昳悠悠地道,“我束手就擒,你快拿了我,去找顾子临邀功吧。” 他现在说话已没了分毫顾忌,听得梅慈一颤。“你……” “你还是怕。”薄昳站起了身,双臂展开,当真是束手就擒的姿势,又仿佛是等她入怀,低头朝她微微一笑,“你向前也怕,向后也怕,便连一个名字,你都害怕。阿慈,你真是……” 她咬着唇,眸色浅淡得仿佛没有了自己,他便这样静静地凝注着她,一片温柔宁静之中,他知道她已要沦陷了,于是他一把拉过了她的手。 她猝然跌进了他的怀里,男子的气息浓雾一般包围了她,叫她再也看不清一切。他嘴角微勾。他是了解她的,一个脆弱的女人,一个怯懦而容易妥协的女人,她只会包庇他,而不会有告发他的勇气。 “三郎。”她闭眼,轻声,“你,收手吧……你的家人都……” “家人?”薄昳眸光微凝。他知道广元侯府的人已全被下狱,薄安本人更是已然自戕,但他的表情却没有分毫的波澜,“那不是我的家人。” 梅慈没有听懂,也不想再问。“你们兄妹真奇怪。”她微微叹息,“自家人遭了祸,却都不在意似的。” “她?”薄昳冷笑,“她除了顾子临,还在意过谁?” 仿佛被刺了一下,梅慈自他怀里抬起了头,半晌,挣脱了他的怀抱,后退几步盯紧了他。 “那我呢?”她颤声道,“我在你眼里,又算什么?一个只在意男人的傻子,是不是?你知不知道,陛下让黄廷尉来审我——”她惨笑一声,“黄廷尉的手段……” 薄昳怔了一怔,眼前的女人好像突然把全身的刺都竖起来了,目光里犹带着晶亮的水迹,却已凝成了冰。他突然觉得一颗心很不舒服,这种被人怀疑和怨恨的感觉,很不舒服。 “阿慈,”他平静了下来,许久才开口,声音放得极低、极温柔,轻轻地飘荡在空中,“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受苦了。” 梅慈低低地道:“我没有说出你的名字。” “你在担心什么呢?”薄昳的声音轻柔,似一种诱哄,“你在我眼里,便是你自己。” 梅慈眼里的泪突然就涌了出来,恍似冰晶一般,义无反顾地坠落。 这句话是多么好听啊。 她在先帝那里,做了一辈子的“阿慈”,而唯有在他这里,却能做回她自己。她之所以会与他走上这样不伦的道路,也就是为了他这一句而已吧? 可是……可是薄三郎说了那么多好听的话,她却只觉心里空荡荡的,好像被一块巨石砸出的洞,再也不能弥补完全了。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眼泪,他好像终于有些慌了神,想上前又不能,只有低声问她:“怎么哭了?我对你——我对你是真心的啊……”他的话音那么温和,正是翩翩君子的风仪,却又让她后退了一步。 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事已至此……你以为你还能逃开么?你在掖庭狱里的罪,都是白受了?” 她不说话了,脸色已是惨白。 “好阿慈,”他柔声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了。这一次若不能成事,你便……你便忘了我罢。” 作者有话要说:《江山别夜》预计在六月下旬完结。因为我还没有写番外(嗯……),所以还不能定下确切时间。但可以肯定的是,七月会准时开新文《千里相许》,这个故事(根据现在的大纲)是非常欢脱的,阿眠也想尝试不同风格~大家可以先收藏哦,开文了就会有通知~阿眠看到收藏也会感到精神鼓舞呢!戳戳→嗯,不管如何,阿眠总希望自己的每一个故事都能讲得比上一个好~ ☆、第100章 “啪”地一声,竹简摔落在地。 皇帝的声音自上方冷冷传来,冷冰冰的两个字:“再找!” “是,是!”黄济连忙领命退下。 一时间殿中只剩了那孤独站立的少年,天已冷透,他披一领玄黑鹤氅,愈加衬得面如冰玉,一双眸子湛亮出尘。内殿垂帘微动,薄暖走了出来,看见他的样子,低声:“还没有找到么?” 顾渊咬牙,“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薄暖没有做声。她记忆里的阿兄总是温润如水的彬彬君子,如何能与那乱国贼子联系起来?然而一桩桩一件件地点检过去,她才真的凛然心惊—— 阿兄的心计之深,用意之远,几乎令人不能细想。 他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 “好了。”薄暖轻轻开口,自后方环住了顾渊的腰,将头靠在他挺直的背脊上,“不要多想了。” 顾渊低头,轻轻摩挲着她放在自己腰际的手,“阿暖。” “嗯?” “你的家人,与谋逆案无关的,都可宽赦。” 薄暖微微一笑,“多谢陛下,只是妾早已没有家人了。” 顾渊皱眉,“又说什么浑话。” “我与我母亲不同。”薄暖想了想,“我父亲抛弃了她,她却毫无怨言。我做不到。我只要想到父亲将我丢在睢阳北城,十三年不闻不问……”她的眸光微微黯淡,垂下了蝶翅般的眼睫,“死者已矣,父亲当年的选择也自有他的苦衷,可是我心里的难受不是假的。” 顾渊静静地听着。她与他何其相似,多情又无情的父亲,痴情又断情的母亲。他这几日来反反复复地想,父皇当年对孝愍皇后罔顾天下物议的宠爱,怎么最后却换来孝愍皇后自投莲池的悲剧呢?原来说到底,父皇才是最可怜的人啊。 陆氏姊妹,艳冠长安,却没有一个当真爱他,反而都是为广元侯前赴后继地去了。 感情这事,真是幽微玄冥,难以计算的。 他默默地握着她的手,不自知地用力。“你害怕么?” “怕什么?”她惘然。 “你也怕我会丢下你吧?”他的声音沙哑,“我是皇帝,天下一身,不是都说帝王薄幸?你怕不怕?” 她稍稍抬眉,似乎感到几分有趣,抿了抿唇,却又感到些微的苦涩。她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了。 怕么?自然是有些怕。 可是,难道因为害怕,就可以回头,就可以不爱了么? 因噎废食,那又是多么愚蠢啊。 她渺渺然笑了。 他问:“笑什么?” “你要让我不害怕,便加把力气。”她笑说,耳根微红,娇羞的声音似细碎的蚂蚁爬得他脊椎一阵酥麻,“待到你丢下了我,我还可以陪儿子。” 他的眉毛都拧在了一起,“你这是怪我不够花力气了?” 她将脸埋在他宽大的鹤氅里,笑而不言。 “真是放肆。”他低低地骂了一句,倏然转身,捧起她的脸,便重重吻了下去。 *** 十月旦,因在国丧,免朝贺,薄太皇太后颁下懿旨,宣布皇帝年岁已长,足可亲政,此后一应事务,都不需再奏白长乐宫,望皇帝勤修祖业,善勉庶务云云。 承明殿上首的那一道垂帘终于撤去了。顾渊站在丹陛之上,望向泱泱臣僚,身后再没了那两道犀利的目光,竟然也觉出了几分寂寞。亲政之后,他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让仲隐抽调云州兵力,往益州平叛。 天下叛乱蜂起,他不断下旨赈灾、抚兵、安民,然而内库竟竭,新任的大司农连领旨都不肯了,赈济灾民、抚恤士卒、调拨粮饷,处处是钱,处处无钱。顾渊拆了东墙补西墙,顾此失彼,不遑宁处,大正四年的冬天,竟是要在一片哀鸿中度过了。 薄暖轻轻挑了挑灯芯,回头,书案上的奏简永远堆叠得高如小山,而那个人奋笔疾书时紧皱的眉头,好像永远都不会松开。 她没有别的话可以安慰他,只能在这样的深夜里一次次握紧了他的手,给他按揉着疲倦的肩。他抬眸,眼中的光影依旧冷亮,并未因国事疲敝而磨损了丝毫的锋芒。 “苦了你了。”他轻声,“我若成了亡国之君,只怕你真要做倾国祸水。” “史笔曲直,哪里是我们能管得到的?”她顿了顿,“我只知道我的男人是千古一帝,不是亡国之君。” 他眸光一颤,仿佛风中之烛倏忽变灭,寒风拂过,殿宇萧瑟,他将她的手捧起,放在心口细细地煨着,“你相信我吗,阿暖?” 这个问题他问了太多次,惶恐地,忧悒地,静默地,她并不觉得这是个需要回答的问题,然而她还是安静地回答了:“我相信你。” 他回过头,将竹简轻轻抖了一下,墨汁微颤,“我要下一道罪己诏。” 她闭了闭眼,“这些不是你的错。” “这些自然是我的错。”他微微一笑,“如今我既已揽了所有的权力,便也要揽下所有的罪过。阿暖,帝王之道,便是如此。” ***** 仲隐出征之前,最后一次来见顾渊,是在长安城北,孝怀皇帝的陵庙里。 大正五年正月,天子下罪己诏,痛陈己过,天下无言。正月的一切朝贺都免去了,年轻的皇帝带着宗室勋戚,径往长安城外郊祀,并祭祖庙。 巍巍山陵,纵目望去,本朝高祖、太宗、孝安、孝桓、孝恭、孝钦、孝怀诸帝的陵寝一一整齐环列,封土比天而高,仿佛无声的威压。天色阴沉,不过片刻便落下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将这片天下最高贵的坟场所掩盖。 帝后的御辇迎着风雪迢迢行过,黄旄旗帜静默收卷,沉闷得逼人窒息。顾渊偶尔往车外望去,祖宗山川沉默得如一个个巨大的黑影,上一回来时,还是给民极落葬。 这样的时候,他总忍不住想,自己百年之后,便会在这里长眠吗? 冰冷的身体,在名贵的七重漆雕棺木中,在数不尽的珍宝环绕中,在华丽的金缕玉衣中,慢慢地腐烂。没有人可以陪伴他,没有人可以与他共享这一份山河无垠的孤独。 手指忽然被温热的掌心握住了。他回过头来,看见薄暖沉静的眸子。 如果说他的性情明亮似火,那么她便是温柔的水;如果说他的性情冷锐如星,那么她便是从容的月。 她静静地凝注着他,“在想什么?” 他低头,右手将她的手整个包裹住,五指渐渐扣入她的指缝间,这是最牢的禁锢,她便是想逃,也逃不掉了。 “在想,”他说,“我要与你合葬。” 她笑了。 他紧紧盯着她,似乎怕她不理解,又补充了一句:“同穴而葬。” 这一回,她的笑容微微一滞。 大靖帝后合葬,往往同茔异穴,不扰先死之棺。故文太后虽与孝怀皇帝合葬,实际是在思陵冢茔下另开墓穴安置文太后的棺椁,这也是比较合情理的合葬方式。 然而顾渊眸亮如火,却是一意孤行:“我一定比你先死。我先下去探探地形,待你死了,你把羡道打开,我便来接你——” “胡扯完了没有?”她狠狠地皱眉,“鬼话连篇!” 他朗然一笑,眼中光影浮动,“可不就是鬼话。” 然而这笑声过后却是静寂。她抿了抿唇,往他怀中靠去,他伸臂揽住了她。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她才感到自己纷乱的心情略略安定了些。 他闭上眼,鼻尖在她柔软发丝上轻蹭,声音沙哑地飘散在风雪声中:“毂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我信。” 她轻声回答。 薄暖随着顾渊一个个陵庙地拜祭过来,终于来到先帝的思陵时,已是黄昏时分,大雪将晚霞的光焰都盖去了,天地间只剩下簌簌的寂寥的雪声。 绵延的山陵一言不发,拜祭过了先帝,顾渊屏退众人,独留下仲隐。 薄暖也欲出门去,被顾渊叫住。薄暖回头,顾渊修长的身影后是幽幽的灯火和沉木的灵牌,陵庙空旷,云幕相萦,冷铜制成的仕女托着燃灯的银盘,火光映得她们的眼角盈盈恍如坠泪。顾渊背手而立,玄色绀缯深衣上文绣日月星辰十二章,肃肃冕冠垂下十二旒白玉珠,煌煌灯火之中,宛如不可向迩的凛冽神君。 薄暖后退一步,静静地看着这个容颜苍白、目光冷锐的少年。天地宗庙之前,江山社稷之前,这是她的丈夫,也是她的君王。 “车骑将军仲隐。”顾渊很少这样唤他,此刻,他的声线冷定,冷定得令仲隐不得不跪直了身子:“末将在!” 作者有话要说:阿眠今天凌晨改论文到四点……上午九点就起床了,来修《江山别夜》的存稿……我有完美主义强迫症,我知道t t……希望大家多多留言啊qaq ———————————— 1所谓同茔异穴,是汉朝早期比较常见的葬式,一些帝后也是这样合葬的。也就是同一个坟堆,在封土下开挖两个墓穴,分葬夫妻。这样的话,后死的人落葬时就不必打扰到先死的人。当然,这也和当时墓穴形制的落后有关。东汉时砖室墓成为主流,帝后二人同室合葬变得容易,东汉遂有规定,在太皇太后或太后死后,打开羡道,将她们的棺椁与皇帝丈夫的放在一起。顾渊所说的“羡道”就是通入墓穴的道路。 2“毂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出自《诗经·大车》。意思是“我们活着时不在同一间房里,死后要葬在同一个墓穴。你若是不相信我这句话,有天上明亮的太阳作证。” ☆、第101章 “朕命你往云州去后,便在当地招募兵勇,筹措武备,加紧训习。”他缓慢地说,仲隐凛然细听,这竟是口谕,一个字也荒忽不得,“按兵不动,以俟圣旨。” 仲隐大惊,“可是,益州民变——” “按兵不动,以俟圣旨。”顾渊又重复了一遍,容色冷得没有了分毫的感情。 仲隐静了一静,此刻的顾渊比往日更为不近人情,但他仍忍不住道:“可是益州的事情十万火急……陛下,今日只有云州兵可用,为何不用去戡乱?” “你只知道益州。”顾渊静静地看着灵牌前冷漠跳跃的烛火,“你知不知道,荆州、扬州、乃至右扶风,都有民变?你知不知道,淮南境内已自立君长,叛军增至数十万?” 仲隐呆住了。 他不知道。 满朝文武公卿,都不知道。 这些奏报一定是十万火急驿送而来,由内官直接送入天子眼底,而后又被天子按下不提了吧? “淮南……”脑海中倏忽掠过一道电光,“那梅氏呢?!” 顾渊的嘴角慢慢勾起一个意味难明的笑,却没有正面回答他。“云州的兵力,便平一个益州都是困难,更不要提平定天下。” 仲隐只觉手脚冰冷,陵寝地底的绝望气息自石砖地面缓缓攀上了他的身躯,“那……那怎么办?”他不由自主地问出了口。 “你是朕最后的一把剑了。”顾渊看了他一眼,旋而垂下了眼帘,声音在空荡荡的陵庙中飘荡,“你,可千万不能折断了。——把仲相也带去,如果可以,把兰台的书都带过去。” 仲隐几乎要笑出来:这样国破家亡的时候,他还惦记着那些书?顾渊似乎感觉到他的嘲讽,微微一哂,“尔我性命,都不过悬在刀笔之间罢了。”他走过去,拍了拍仲隐的肩膀,便与他擦肩而过,“彦休,书名竹帛,才是真正的千秋事业啊。” 他走了。始终一言不发的薄暖此刻也默默地跟随了上去,踏着他的影子。仲隐反应了一瞬才往外奔去,室外雪光陡然射入眼中,一片茫然的洁白。 他抬手略挡了挡光,放下手时,帝后二人却已不见。他忙问一旁的孙小言:“陛下呢?” 孙小言躬身道:“陛下、皇后往思陵碑上去了,吩咐不让跟着。” 仲隐沉默了。他开始回忆咀嚼起顾渊方才的话,不祥的预感如藤蔓爬入了心腔,攥紧了他的心。他抬头,大雪纷飞,天色晦暗,静默之中全是混乱和疯狂,便如这万里江山,不知还会不会再有太平的时候。 顾渊一直走,一直走,呼啸的风雪浸没了他赤红的衣影和如墨的长发,茫茫一片苍白天地之中,他的身形是那样地瘦而孤冷。薄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未能顾及路径,只是盲目地跟随着他。她觉得这样也很好,这样,她的心是安定的。 他始终都是她的方向。 他走到了思陵封土的正南,长长的司马神道蜿蜒无尽,站在神道的上方,面对那一块冷硬的石碑。 石碑上唯有二字,“思陵”。 顾渊立在碑前,雪花飘落在他的肩膀。“你还记不记得,你当初说了什么话?” 薄暖安静地凝注着他,“我说,当今陛下是一代明君,大靖国祚绵长,百姓安康。” 顾渊不再做声了。风雪愈加张狂,覆在碑首的蟠龙上,仿佛一种讽刺。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再度开口:“我在等薄三动手。” 她轻轻“嗯”了一声。 “他若还有几分血气,这时候便该动手了。”顾渊抬起头来,雪光将他的脸庞折射出炫目的光华,好像山巅冰雪之中的凛冽神君,“他若还有几分血气,便该直接来找我。” 薄暖想了想,“那些民变兵变,会不会出自他的手笔?” “不会。”顾渊却回答得很肯定,“薄三不是拿天下百姓开玩笑的人。” 薄暖静了,“那他求的是什么?” “正名。”顾渊回过头来,发冠上珠旒轻晃,目光如刃,她呆了一呆。他却已举步,走到东南角的那片土地上站定,对她微微一笑,“看,它长成了。” 薄暖微怔,似乎是被他的笑容眩了眼睛。他站在风雪之中,身畔是一棵与他同高的杏子树,枝干遒劲,虽在严寒,连半片叶子都不见,却依旧笔直地挺立,对开春之后的花繁果茂深信不疑。 他们曾经执手一同栽下的树,此刻已长成了。 “这是杏子树,种在先人冢边,能保子孙之福。” “谁的子孙?” “自然是陛下的子孙。” “我和谁的子孙?” 回忆纷涌而至,当年那个冷漠乖戾的少年,此刻已是亿兆所仰的帝王。她上前一步,他拥她入怀,这动作熟练而自然,好像他们本就应该这样拥抱在一起,从不分离,绝不分离。 *** 仲隐奉旨,乘夜离去,回城稍加安顿,便带上父亲仲恒和兰台图籍径发云州。 顾渊带着薄暖在甘泉宫内长定宫歇了三个晚上,待到郊祀完毕,却忽然决定宿在思陵边安成君旧屋舍,一切从简。 陆容卿守陵之时,曾在这屋舍四周种下许多花草,风雪之中,自然是凋零净尽。顾渊特让聂少君与陆容卿入内来,四人围着暖炉扯了不少闲篇,不似帝王贵胄,反而如寻常百姓一般,两两膝头相碰,十指相扣,眼底眉梢,都流露出无法避忌的留恋。 顾渊抿一口酒,微微笑道:“开春便给你二人办喜事。” 陆容卿羞涩低首,聂少君却是喜形于色:“谢陛下!” 薄暖柔声道:“待表姐忙过了大喜事,我再向表姐讨教弈棋之道。” 陆容卿笑道:“你身边就有个最善弈的,怎来找我呢?” 薄暖挑眉看了一眼顾渊,想起当初与他玩六博却输了个干净,撇了撇嘴,“他不好玩。” 顾渊剑眉微斜,“朕怎么不好玩了?” “你不让我。”薄暖嗫嚅。 对面两人听了,呆了一呆,而后便大笑起来。聂少君酒后壮胆,拍了拍皇帝的肩膀:“闺房之中,还是让着女人的好!” 顾渊笑得意味深长,“朕何时不是让着你了,阿暖?一向你想怎样就怎样的。” 薄暖越听越臊,再也受不了那边两人的目光,噌地站了起来,“我去歇息了。” 顾渊微微一笑,拉住了她的手,转头对陆容卿道:“今日朕借借安成君的地盘,安成君不介意吧?” “不介意……”陆容卿还没说完,聂少君已直接利落地道:“微臣告退了!” 顾渊只觉得聂少君实在比屡次搅扰他好事的孙小言可爱了不知多少倍,将手一挥,便让他们都退下了。 “为何不宿在甘泉宫?你就是爱玩。” 顾渊一回头,便见薄暖憔悴的容色间是轻盈的笑意,微挑的长眉下眼波如秋水,一时看得痴怔。 薄暖亦被他望得脸颊轻红,低嗔:“有什么好看。”便要转身去,却被他一把拉住了手,宽大的袍摆在灯火影里盈盈一旋,娇软的身躯便落入了他的怀中。 “自然是你好看。”他柔声道,却避开了她的前一个问题。 她脸上哗地烧了起来。这话听来恁地熟悉,却是他们在圆房的那一夜曾经说过的。一晃两年多了,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却又好像一切都还是一样的。她觉得身子被他箍得不太舒服,挣扎欲起,他却揽着她腰无赖地拉她倒在了席上。她的长发缠在石虎钮镇子上,微微吃痛地叫了一声,想坐起身,他却不耐烦地一袖拂开了那恼人的石镇子,颀长的身躯便压上了她。 “噼啪”一声,灯花轻裂,在朱雀炉堆砌出的飘渺烟云中转瞬即逝地一亮。薄暖安静了下来,此时此刻,她的世界里全是他,他修长的双腿,他坚实的胸膛,他墨玉般乌亮的长发和那一双冷亮的眸。他覆盖了她,炙热的吻恍如天雨般密密地落下,两具疲惫的尘世肉身倏忽便在情-欲的明火中烧了起来,她茫然地迷乱地伸出双手抱紧了他,轻声问他—— “怎么了,子临?” 他眼睫微颤,却低下了头,没有回答。她只看见他轮廓坚硬的下颌,一滴汗水滑落,勾勒出一道令她目眩神迷的清亮弧线。屋外风雪飒飒,屋内却春意消融,他的肌体白皙而柔韧地覆着她,叫她软了身躯,软了声音,软了心肠,软了全副骨头,任由他妄意施为—— “子临,”她吟哦,“你……轻点……” 他自喉头发出难耐的低吟,在这无边无际的雪夜里,他抛弃了一切来迎合她。不过两个月,他消瘦得可怕,她将十指无力地扣着他的背,只觉他的骨殖几乎要将她硌痛了。然而他的力量却是那样地强悍而不容置疑,仿佛是狂妄掳掠的劫寇,他不仅要抢走她的一切,要占据她的一切,他还要放一把火,将她的所有疼痛回忆都烧成灰烬。 “我怕……”他突然出声,声音低沉得好像只剩了几脉气流,在幽微的夜风中浮荡,“我怕你是假的……” 她在疼痛中失笑,“我怎么会是假的?” “那,”他咬着她的耳朵,诱惑地喘息,“你证明给我看,证明给我看你是真的……” “啊——!”她叫出了声。他突然加大了动作,仿佛是穿堂的风忽然劲峭地扫入,她一个激灵,手指颤抖地抓紧了他撑在席上搂着她的手肘—— 灭顶的欢喜,极致的空白。 她急促地呼吸着,那一个绽放的瞬间美丽得不可思议,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渐渐找回了神智。 而他伏在她胸前,没有动弹。 “子临?”她轻轻推他,抱怨,“你好重。” 忽而,胸口感觉到微热的湿润之意。她怔住。 他仍是将头埋在她胸口,冷酷的少年皇帝此刻就像个恋母的孩子。“阿暖……”他的声音很闷,仿佛是响在她自己的胸腔里,让她一阵悸动。 “我在。”她温柔地回应。 “你是真的。”他低声喃喃,“真好,你是真的……” ☆、第102章 灯火昏昏,夜已过半。枕畔伊人气息匀停,呼吸轻悄悄地喷吐在他的胸膛。顾渊却毫无睡意,睁目望着黑暗,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似是衣料的摩擦,又似是模糊的人语。顾渊眸光一凛,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他坐起身来,咳嗽两声,孙小言便入内为他更衣。一身简洁的赤黄襜褕,长发略略一束,而他已沉声催促:“快些,来不及了!”孙小言的手抖了一抖,终是将皇帝的金冠束紧了。 他走出屋舍后门,正见风雪已停,夜色如幕,积雪如衣,柔顺披拂在千山万水,一代代帝王的陵寝巍峨而沉默,在这样的夜晚里也不过是天际一抹冷冷的黝黑的痕,仿佛负伤而蛰伏的巨兽。那人声渐到了眼前,却是未央宫的羽林中郎将封蠡将薄烟押来了。 封蠡是仲隐一手栽培出来的将才,仲隐走时,特意嘱咐顾渊此人可用。 薄烟原本还是边走边哭,见到顾渊之后反而止住了泪,冷冷地看定了他。 封蠡见惯了皇宫里这样纠缠不休又故作清高的女人,剑鞘在她膝弯一击,便打得她跪倒下去。又向顾渊行礼:“回陛下,人带到了。” 顾渊微微颔首,一个眼色,从人都退下,只留封蠡和孙小言领着郎卫和内官各把守着院落的门。薄烟跪倒在地,却不叩首,披头散发之下衬着苍白消瘦的脸,原本莹润勾人的眸子已干涸成死水。 毕竟在掖庭狱中待了半年,顾渊自然知道她为何会变成这副样子。 “我听闻,”他冷冷地道,“你始终包庇薄三,不肯供出他的下落。” 薄烟嘴角微勾,暗夜中笑得冷厉,“你已经动不了他了。” “什么意思?”顾渊眸光一凝。 “他常说,你是鱼游沸鼎之中而不自知。”薄烟哂笑,“天下已病入膏肓,你还以为抓到了薄三就能致太平吗?” “不能,”顾渊锁起眉头,“但我一定要拼尽全力。” 薄烟眸光中掠过一丝轻微的怔忡,旋即又被更深的怨毒所掩盖。“你杀了我吧。” 顾渊看她一眼,没有做声,视域中忽而一亮—— 遥远的苍穹之上,竟摇摇腾起了一片火光!顾渊眸光一紧,孙小言已在外面大声禀报:“陛下——陛下,是甘泉宫!甘泉宫起火了!” 薄烟笑了。 就在她笑出声来的一瞬,屋舍之外响起了刀兵交击之声!守卫在小屋各处的羽林卫与不知从何处潮水般涌出的兵勇们殊死搏斗,孰料半空中竟还飞出了带火的弩箭! “你真聪明。”薄烟轻轻地开口,仿佛叹息一般,“你若歇在甘泉宫,这时候早已经死了。” 语意里虽有无奈,却毫不遗憾。顾渊狠狠皱眉,便想抽身回房去找薄暖,突然薄烟一声嘶喊:“你杀了我吧!”扑上前来拉扯他衣上佩剑!封蠡吃了一惊,大步抢上,健臂一挥便要将她摔开,不料她突然伸出细细的五指在封蠡脸上狠狠一抓—— “啊——!”封蠡痛苦地大叫一声,放开了她,双手捂着脸蓦地跪倒在尘土里。黑夜杳冥,顾渊没看清楚,只急声问:“怎的了?” “陛下!”却是孙小言的声音突然响起,“陛下小心!” 顾渊陡顿一凛,堪堪侧身避过薄烟五指一抓。微凉的星光正映出薄烟长长的指甲缝里一点微弱的磷光,封蠡的惨叫声竟渐渐消歇了,顾渊顾不上看他,只大声道:“来人!” 孙小言忙去搀扶封蠡,骇然见到这年轻人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上竟已满布红痕! “来人!”孙小言尖声大喊,“护驾——”声音陡顿卡在了喉咙口,竟有一把长戟刺入了他的后背! 孙小言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顾渊心头一沉,将他一把拽到墙角,而外面的乱兵竟已撕破了羽林郎的防卫,闯进了这花圃中来。 ——怎么会有这么多乱党?!他们的武器是哪里来的,他们背后的人又是谁?! 薄烟还在纠缠扑打,状似疯狂,以顾渊的身手,要制住薄烟本是再容易不过,却避忌她指甲上的奇毒。他只来得及在孙小言耳边说了一句话,便看到薄烟纵身往屋内闯去,心头一凛: 薄烟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子,又在掖庭狱里受了那么久的折磨,怎么会突然有了这样鱼死网破的力气?那诡异的磷光,那矫捷的动作,那染血的眼神…… 顾渊突然想到了那张胡巫的脸。 胡巫,巫蛊,长安城里的妖祠,长秋殿下的木人,还有他和阿暖的孩子,还只是个婴儿的民极—— 血液在一刹那沸腾了起来,好像要将他整个人都烧穿了。仇恨,仇恨在他的眸中点燃了妖异的光,被呼啸穿梭的火箭烧出一片荒莽。 他大步追入房中,过道里的宫婢们竟都已脸色铁青地昏死倒地,而晃荡不止的梁帷之后,薄烟已将手伸向了床上的薄暖…… “——放开她!”顾渊厉声断喝,距离薄烟还有几步远,他径自抽出佩剑掷了出去! 这一掷既快且狠,毫不犹豫地斫入了薄烟的胸口,刹那血涌如泉,泼湿了她的衣襟。薄暖早已惊醒过来,得了这一停顿之机,反应了一下便立刻滚下了床,捞起一件衣衫便往顾渊那边奔。 “——阿暖!”顾渊突然惊骇地大喊! 薄暖一呆,还未知觉到什么,耳畔厉风一响,顾渊将她整个人都囫囵扑倒在地! “笃笃笃笃”,无数的箭支穿透层云积雪,穿透木床纱帘,往这个狭窄的房间密不透风地射了进来! 烛火被烈风一刮,倏忽就灭掉了。黑暗出人意料地兜头罩下,刹那间安静得只能听见飕飕的箭声和两人叠在一起的心跳。骤然又闻“咚”地一声—— 薄烟的身子摔了下来,被万箭攒射得千疮百孔,血流如注,苍白如雪的脸庞正对着地上的薄暖。 她似乎还在笑,冷笑。 薄暖呆呆地对着薄烟那张笑意莫名的脸,突然,顾渊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不要看。”他的声音冷而定,“她是薄三的同谋。” 牙关陡然一合,几乎将薄暖的唇舌震痛了。她不敢置信,失去民极那一日的痛感蓦然又袭掠了她的五脏六腑,攫紧了她的呼吸,她突然想将顾渊遮住她眼睛的手掰扯下去,她要睁眼看看,看看这个杀死了她儿子的女人死成了什么样子! “阿暖。”顾渊的声音很沉,黑暗之中,仿佛是漂浮的积冰,冷得她神智都是一颤,“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她痉挛地抓紧了他的衣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平静的,划在空气里却无端地凄厉,“什么事?” “不要放弃。”顾渊狠狠喘了一口气,咬牙说出了四个字。而她却听见了别的声音—— “滴——答”。 有什么轻盈而脆弱的东西,掉落在了地上。 “你……”她嘴唇白了,“你在流血……” “皇后,你听见了没有!”他突然发狠地加重了语气,“朕命你不可放弃,你还不领旨!” 他从来没有对她这样强横过。他一向是个强横的人,可是,他从来没有对她这样强横过。 直到这一个瞬间,她反而感受到了他过去在强横里掩藏下去的一切悲欢。 她抬起头,凝注着他。 纵是在举目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他的双眸也是那样地冷锐犀利。 “我答应你。”她说。她的声音那样轻,好像害怕会惊动了什么。 他抓紧了她的手,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了,只是道:“现在,我们逃出去。” *** 月色无垠。 思陵那高高的封土堆上,赫然站了一人。 高冠广袖,儒服翩然,眉折春水,目耀秋星。他双手负后,静看着封土下他埋伏的弩-箭阵,一排排地换人,一排排地发箭…… 右手在大袖之下紧握成拳。顾子临毕竟是有头脑的,昨晚还宿在甘泉宫,今夜竟临时起意歇在了这个不起眼的小屋之中。这时候长水、越骑几支禁军只怕也得了信报,要赶来救驾了吧?他必须快一点解决掉顾渊才行啊…… 不过顾子临若是真有头脑,又怎么会在这样的时刻将仲隐调离身边呢? 映着萧疏的月光,薄昳微微地笑了。 顾子临看似聪明过人,其实却愚不可及。竟然不知道天子之性命是万民所托,还以为只要救得了百姓,救不救自己都没有关系吗? 昔日他徙豪强八千户于思陵,只怕也没有料到这些人会在今日反水,与南军将士一道,将他的羽林卫都斩尽杀绝吧? 因果相报,如是而已。还有什么礼义仁恕好讲?顾子临便是太信了书上的话,才会——亡国! 作者有话要说:“弩-箭”为什么会屏蔽_(:3ゝ∠)_ ☆、第103章 “君侯。”有人禀报,“城阳君女……似乎是死了。” 薄昳冷淡地抿了抿唇,“死便死了。” “是……”那人犹疑,“聂丞相与安成君……逃了。” 这人说话还带着官衔,令薄昳有些不耐烦——这两个人每每被并提,都会让他不耐烦。他摆了摆手,“不必管他们——将南军能用上的所有人手,全部调来这里!” 大雪之后,天边的月轮明亮得骇异,好像一张苍白空洞的脸庞。思陵的封土不算最高,至少不如那边孝钦皇帝的。可是他走了几步,还是感觉到那种无人相伴的孤独与寒冷,脚底长眠的那个人,是不是也正在冷笑着他此刻的无措呢? 脚下的人是他的生身父亲,可是却从来没有认过他,甚或从来不知道他的存在。如果当年受到御幸的陆玄默乖乖进宫了,他便是堂堂正正的皇太子,什么孝愍太子、什么梁王殿下,全都不会存在了!他自然会保护好他的母亲,薄氏也好,顾氏也罢,都不能伤到她分毫! 可是,他的母亲却没有进宫,她嫁给了薄安,她心目中的良人,而后,又被这个良人毫不犹豫地抛弃了。 月光冰凉,云影缓缓地移动,他目无君上地站在这高高的皇陵上,下界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模糊,反而不如他心中那一缕仇恨来得清晰。忽然—— 那小屋中窜出了两个执手而奔的人影,残余的羽林卫拼死给他们杀出了一条血路,让他们往弩-箭射不到的深山里逃去了。 薄昳眼光一凝,立刻下山追去。 *** 地上全是积雪坚冰,既脏且滑,薄暖走得踉踉跄跄,顾渊索性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带着她飞速地奔逃。身后的羽林卫一个个地倒下,黑夜暗沉而广袤地包裹了他和她,仿佛绝无尽头。薄暖早被吓得魂飞魄散,此时反而咬紧了下唇,连一声惊叫也不曾发出,只是靠着他的胸膛,平复着自己的喘息。 他偶尔低头,便见到她清亮的眼,正一眨也不眨地凝注着自己。 好像少看了一眼,就会误了一生,好像要将他干净利落的轮廓深深地烙印在那双雾一样的眼眸里。 他咬了咬牙,心中没有放弃盘算。他已派人持天子符节去北军调兵,此外还派了内官飞驰入京去找太皇太后。只是连甘泉宫都被乱党控制,从他们的武备来看,只怕未央武库早被洗劫,长安三宫也已经是乱成一团,太皇太后那边如何,实在难以逆料。方才大乱,聂少君和陆容卿却都没有出现,他们要么是一同反了,要么…… “陛下!” 孙小言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他背靠一棵枯树,按着自己腰背上的伤口,艰难地发声。 他的另一只手边牵了一匹马,正难耐地蹬着蹄。 顾渊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地,“你来了!” 孙小言勉强地一笑,“小的答应了陛下会来这里会合……便自然会来……” 顾渊再也说不出别的话,将薄暖往他怀中一推,拉过马鞭,利落地翻身上马,匆促地道:“你带皇后,乘乱逃回长安城去,找太皇太后!” 薄暖艰难地在枯枝堆上站定了,抬头,马上少年的目光也正向她扫来。 她的心咯噔往下一沉。 冷漠的高悬的月亮就在他背后,他的双眸仿佛吸纳了所有星辰的黑夜,流转出冷定的光华,毫不迟疑地刺穿了她的魂灵。她下意识地便想上前,却被孙小言拉住了。 她回头,孙小言咬紧了牙,没有说话。她低首,看见孙小言拉紧自己衣袖的手指缝里全是淋漓鲜血。 “你答应了我的。”顾渊说。 她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她答应了他什么? 然而他大手朝身后一挥,长鞭在空中哗啦落下,马儿扬蹄,竟然便带着残剩的十数名羽林卫继续往前奔去了! 她这才明白了:他要抛下她! “子临!”她凄然叫出了声,孙小言立刻捂住了她的口,急急地道:“皇后噤声,小的带您逃出去!” 逃?她猝然盯住了孙小言,“为何是我们二人逃?陛下为什么不与我们一道?” “傻阿暖。”孙小言急得跺脚,称谓也不顾了,“陛下是为了你啊!陛下去引开追兵了!” 薄暖呆了一呆,脚步往后趔趄了一下。 方才离别一瞬的目光交错再度闪回于她的脑海。 她答应了他的…… “阿暖,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不要放弃。” “你在流血……” “你听见了没有?朕命你不要放弃,你还不领旨!” 孙小言带着她往反方向奔逃而去了。 远方是妖异漫天的火,近处却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大雪覆盖了一切肮脏污秽、刀光剑影,在这难得安静的一刻,显出异世一般的虚无。 就如那个久远以来纠缠于她的梦境。大雪封山,那个踽踽跋涉的人,原来是她自己。彻骨的冷,彻骨的孤独。 她不得不与他背向而行。 她知道,她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了。 *** 羽林卫越战越少,顾渊伏低在马背上纵蹄疾驰,躲去零散射来的羽箭。他知道再晚得一刻,敌人的弓箭阵又要重新布好,狠狠一鞭,马匹吃痛地狂奔,苍黑的树影飞掠着后退,蹄声响彻了茕茕暗夜。 他伸手一探马腹下的布囊,孙小言做事周到,连他的鎏金弓也带上了。他挽弓在手,回头往黑暗中无声瞄准,飕飕箭出,便听见密林里不断发出惨呼之声。 顾渊一路拍马狂奔,谁知马儿却突地被草中铁索一绊,将他整个人都摔飞出去! 一阵危险的眩晕感袭来,他只来得及护住头脸,整个人便重重地砸落在雪地上! 一股力量在拉扯着他下坠,这竟是一面不知其终的斜坡,尖锐的荆棘钩破了他的衣衫,湿冷的雪融进了他的肌肤,却没有阻住他的下滑,他抬手欲抓住什么,却陡地有箭射来,直直地钉在了他的手边! 无数的羽箭密集如网,不管不顾地飞射而来,银亮的箭芒几乎将黑夜都照彻! 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 这样密集的箭网,只有连珠的弩机能发动,密密匝匝的黑暗山林里风雪翻舞,竟不知暗藏了多少个持弓带箭的敌人,才能进行如此凶悍的刺杀! 他手持鎏金弓不断拂落来箭,身子则沿着山坡不断地滚落,不断遭遇锐利的硬石和荆棘,刺得他遍体鳞伤。他却并不顾及,因为唯有如此才能躲避那箭雨—— 可终究,避无可避。 鎏金弓毕竟不是刀剑,他也根本无暇再抽箭反击。积雪的光芒好似锋利的箭镞,割破他的脸颊,引出了狂飙的血珠—— 突然之间,缓坡陡地变急,竟好似一把斧头截然劈开了这座白雪皑皑的山坡,令他猝不及防地落入了寸草不生的深渊! 然而,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因为他贴着危立的断崖坠落,敌人无法再瞄准,来箭到底渐渐减少了。喀地一声,他的鎏金弓卡在断崖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沉沉夜色之下木制的弓身被弯到了极限!他深吸一口气,往外看去—— 天色已将晓,有熹微的光从黑夜的缝隙里洒落下来,映见这壁立万仞的山崖之下环绕不绝的流云。这一个微妙的短暂的瞬间,他忽然感受到自己全身上下的伤都发作了起来,分不清是兵刃的伤还是跌撞的伤,被高处的寒风凛冽一吹,竟逼出了他一声痛吟。 然而他立刻就咬紧了牙。 他一手攀附着岩石,另一手死死地抓紧了鎏金弓,直至青筋暴露。肋下的旧伤几乎又要撕裂了,而他的思路却在这一刹那前所未有地清醒—— 他要掩护阿暖逃走,他要帮助仲隐养兵,他还有一整座江山要守护。 他不能死! 忽然之间…… 山崖上方,银白的月轮之下,出现了一个单薄的人影,那是个年轻而落寞的男人,正微微低下了头,俯视这断天而立的峭壁悬崖。 看到那个人影的瞬间,顾渊心头倏地一紧,眸中掠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冷光。他没有呼救,甚至还屏住了呼吸。 风猎猎地刮过,振得他玄黑衣袂呼啦啦作响,混同在千林万壑的簌簌木叶声中,仿佛只是远古的混沌回声。 那个人慢慢抬起了手。 手中赫然有一张大弓。 夜风吹起了他温文尔雅的儒者衣衫,一枝轻灵的羽箭搭上了弦,而后,那张弓被拉开了。 顾渊一瞬也不瞬地紧盯着他的动作,牙关几乎要咬出血来。 那人瘦削的身材不知为何能爆发出这样的力量,竟拉开了这一张百石大弓—— “嗖”地一声,箭矢穿透流云,直直朝山崖上挣扎的君王射落! ☆、第104章 箭镞入肉的声响,模糊,却不容错认。顾渊仍旧死死抓着岩壁,而那锋锐的箭镞已裹挟着雷霆万钧的力道直直射穿了他的右侧腰背!一瞬剥皮拆骨的剧痛之后,竟然便是冷寂的麻木,他低头,看见那染透了鲜血的银芒从自己的肋骨之下穿出,皱眉轻轻地“嗯”了一声,仿如叹息一般。 要这样……结束了么? 他抬头,而那人也正低头下望。隔了太远的距离,云霭渺渺,那人似乎也在追寻着他的踪迹,身影在与天相接的高处茕然独立。他们明明看不清彼此,却好像已经感受到了对方冷峻面容上冰凉的笑意。顾渊的视域终究渐渐地模糊了,他将牙根咬出了血,薄唇边的冷笑渐渐扩展开来。 终究要你知道……站在高处,也不是那样容易的事情! 弯曲到极致的鎏金弓再也承受不住他的力量,他的手一滑,终于放开了它。 顿时山风如刀刃劈来,他便任由自己随风所至—— 跌落下万丈深渊。 流云温柔,却不能承受住他的重量。坠落之时有一瞬间的空妄,大雪茫茫,他看见苍白的雪花被山崖上劲峭的风一激便散碎成雾,将这一切杀戮生死都幻化作梦境般的虚渺。透过那重重风雪,天宇之上竟见日月同光,无情地照落下来—— 这样地,无情呵。 他的心突然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攫紧了。有一双轻渺的泛着雾气的眼睛自山岚中幽幽朝他望来,他仿佛还能听见她启唇轻唤: “子临……” *** 薄昳淡漠地看着脚底的云霭裂开了一道缝隙,将那人飘摇的身影吞没,而后又合上了,好像方才一瞬的生死变灭只不过是他的幻觉。 黑夜再是沉暗,黎明的到来也是不容置疑的。太阳终于从夜色中挣扎出来了,可是月亮却还不肯退去—— 大正五年正月乙卯,日月当空,光耀竟天。南军反,夺武库,烧杀甘泉宫。思陵豪强起兵,破羽林、期门禁卫以万数。上为贼所迫,崩殂思陵,史称日月之变。 那一日的天象太过奇异,便连远赴云州途中的将士们都看得清清楚楚。 长风大旗之下,听见兵士们交头接耳的议论,仲隐抬头,望着昼夜分际之处,那恋栈的月亮与夺目的太阳,心头狠狠一沉。 顾子临……算你狠! *** 五日后。 长乐宫,长信殿。 冰雪仿佛将这一座宫殿都封存在了无边的沉默之中,帘帷软软地垂落,风不再吹拂,空气也绝不流动,宫婢宦侍们表情僵硬而动作凝滞,一声大气也不敢出地看着坐在殿中央的两个人。 薄太后伸出干枯的手,摸索着捧起案上黄表金封的传国玺,往黄帛诏书上重重地按下了印。她的长发已全白,却仍旧一丝不苟地盘束成端庄的高髻,就如坐在下首的皇后薄暖一样。 不,这一道诏书下后,薄暖便不再是皇后,而是皇太后了。 薄暖抬起头,玳瑁长擿将柔顺的发丝拢成发髻固定住,发上压着光华熠熠的金叠胜,几乎盖过了她那绝艳的容色。 她那样美丽,可是她的眼神却是死的。 她膝行上前,安静地接过了郑女官递来的诏书,又转身,交给了中常侍孙小言。 大正五年正月庚申,太皇太后诏,大行皇帝无嗣,依兄终弟及之古礼,命赵王顾泽即皇帝位。尊皇后薄氏为皇太后,大赦天下。 诏书发下后,终于能为坠崖的大行皇帝举哀了。他的尸首一直没有找到,五日来北军兵士将思陵周边的山崖搜罗遍了,只发现一把几乎断裂的鎏金弓和一件残破的赤黄襜褕,正是御物。 当拖着伤势亲督搜山的羽林中郎将封蠡将这两件御物放在银盘中呈奉给守候在承明殿里、五日不眠不休的皇后,满朝文武都清晰地看见了她眼底裂开的罅隙,被她强忍着吞下的一切的悲哀苦难,就在这一刹那,全部如厉鬼出柙,铺天盖地地涌了出来。 可是她竟终究没有失态。 她只往那银盘上掠了一眼,便面无表情地道:“本宫去请示太皇太后。诸卿辛苦了。” 极短的两句话,却好像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站起身,往温室殿走去,遍身华彩为之一动。公卿百僚在她身后齐齐伏首,山呼声此起彼伏: “恭送皇后!” 她微淡地一笑,凤眼轻轻上挑,似含着讥诮,又似含着悲哀。 原来,站在承明殿上方,是这样的感觉。原来,身受天下人的膜拜仰望,是这样的感觉。 她现在终于明白了子临的痛苦,可是她已经明白得太晚。 孙小言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似乎害怕她一个不慎就会摔了。可是她没有,虽然她已经整整五日粒米未进,但她的妆容仍然整齐地盖住了她的所有憔悴和悲伤,她的脚步仍然坚定而郑重。 她是大靖的皇后,她答应过他,她不会放弃。 国不可一日无君,既然已找到皇帝染了血的衣冠弓箭,便可以举丧了。天下人需要皇帝,不管她有多少的留恋和不甘,都不能阻挡请立新君的滔滔物议。 薄太后身边养惯了的鸟雀虫鱼,全都在五日前的宫变中离奇而死了。长信殿中突然少了那些禽兽的聒噪,反而显出了无穷尽的孤寂,好像一座巨大的、吞没一切的坟茔。 “阿暖……”薄太后叹息了一声,伸出了手。老妇人的视力混沌了,隐约只能看见那个窈窕的影子近前几步安静地跪下。她抓住了薄暖的手腕,紧紧地,几乎抓出了红痕,“你……你怨我不怨?” 薄暖低垂着头,安安静静地回答:“怨。” 薄太后怔了一怔,旋即又苦笑:她的怨恨是那样地理所应当,自己难道还以为她会避忌不言么?重重虚伪的面具揭破之后,剩下嶙峋相对的影,在这山河残破的时刻,终于显露出了难得的真实。 “不论如何,”老妇收拾起了自己的尊严,一个字一个字地道,“老身只承认一桩错误……那便是当年,不该逼迫孝怀皇帝和阿默……” “闭嘴。”薄暖冷冷地截断了她的话。 薄太后微微惊愕地张了口——这样冷酷的阿暖,让她感到陌生,可又是理固宜然——便她自己,不也是渐渐从那个温柔似水的少女变作了现在这样铁石心肠的老妪? “我知道五日前的匪乱与您无关。”薄暖顿了顿,又开口,声音没有丝毫的波澜,“我怨的是您纵容自己的家人,葬送了大靖江山。” 薄太后身形一震,终于,缓缓地、绝望地合上了浑浊的老眼,承受了她对自己毫不留情的指责。 自十六岁入宫到现在,她已经在这深宫中端坐了整整五十年。五十年,红颜摧成白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入了土,不管是爱人还是敌人,不管是亲人还是仇人……都已经抛她而去了。 可是她,顽固的岁月却仍旧不肯让她休憩。五十年的光阴,足够让一个不起眼的家族成长为祸国的豪族大姓,让天下百姓流离失所,让孝钦皇帝治下海清河晏的疆土变得残破不堪,处处都是灾荒、杀戮和叛乱。 薄太后的声音低低地徘徊着:“这五日来,堆了不少的奏疏。老身命中书处挑拣了一下,剩下一些是不能不看的,你不妨将它们移去宣室吧。阿泽年幼,母后垂帘,梅慈却不如你这般聪明……” 薄暖没有听完她的话便站了起来,往外走去。孙小言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上。薄太后吃力地张开眼帘,看见冬日的光芒一隐即没,那个女子已经去得远了。 她终于感到了末日的无力。抬手,抓住那块传国玺,重用黄布一层层包裹好,封进了内官递来的金匣中。 “交给新皇帝吧。”她苍凉地道。 *** 宣室殿外,寒儿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指挥宫人们撤下华贵的装饰,挂上素洁的白幡。见到薄暖回来,寒儿吃了一惊,几乎立刻就要滚出泪来,又连忙擦去了。 薄暖目不斜视地走进了殿中去,“你如今是皇太后身边的长御,切不可再自堕身份。”风将她冷冷的话语吹荡过来,寒儿呆在了当地。 孙小言看了看薄暖的背影,又看向寒儿,叹了口气,“皇后已变了。” 寒儿呆呆地道:“她——她是太后了?陛下——” “陛下崩了。”孙小言的话音平静,好像这句话已经在他的肺肠里滚过了千遍,再说出口时,连一点皱褶都不会有。 寒儿的身子晃了一晃。虽然宫里宫外都开始筹备大丧,虽然她自昏迷中醒来时已是哭声一片,但当真听到这样斩截的肯定的句子,还是天旋地转一般令她不能承受。她突地呜咽出声:“这可——这可怎么办呀!皇后那么年轻,她和陛下那么好,她可怎么办呀!”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着急,陛下不出3章就能肥来了。。。掩面。。。 ☆、第105章 怎么办? 薄暖很清醒地知道应该怎么办。 她既没有崩溃,也没有消沉,自逃回未央宫后,她一面往行进中的仲隐发去加急密诏,一面指挥北军扑灭了长安城中的骚乱,五日之间,她下了百余道中旨,迅速地掌控了乱局。又及时找来了顾泽母子,直接给那个三岁的孩子甩下一道诏命。 准备即位。 顾泽还是喜欢咬手指,回头问他的母亲:“阿母,我要做皇帝了吗?” 梅慈没有做声,只是恭顺地接过了旨。 她的儿子要当皇帝了,可是诏书之中,没有一个字提及如何处置她。她想,她大概又要去守陵了吧。 淮南已叛,薄氏当国,她即使是嗣皇帝的生身母亲,也没有任何臂助,反而极容易被排斥。这样也好,她想。她再也不要陷在权力的漩涡里,再也不要夹在男人的野心中了。 薄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又移开。 寒儿上前,将顾泽带了下去。 “来人。”她冷冷地道。 孙小言端来了一盏清酒,酒液湛亮,仿佛深潭之眼。梅慈看着那青绿的酒盏,全身骤然一抖。 “我——”她突然大声道,“我愿意去守陵!我愿意去思陵呆一辈子,绝不来打扰——” 薄暖嘴角一哂,站起身来。 “本宫怀着先太子的时候,你曾经向我送了一方药,你可还记得?” 梅慈呆住。 “想守陵?”薄暖低头,安静地看着她,“那便招认该招认的,写一篇供词与我。” “是我。”梅慈忽然道。 薄暖抬眼,眼底有利刃般的锋芒一掠而过。 梅慈的目光却是沉静如水。 如果能回去……回到那个人的身边去。 他虽然把她当作另一个女人,可是他也从来没有伤害过他。在她年轻的生命里,她曾经是真的被那样一个温柔的男子爱护过。 这,才是她所能乞求到的最好的爱情吧? 她怎么还有资格去要求更多更好的东西? 可是,可是她却爱上了另一个人。爱了便是爱了,她自己也没有办法,她只能死咬着唇,血腥的刺激让她约略清醒了一些。她抬起头,凄然一笑,“梅慈甘领一死,愿太后善待嗣皇帝,善待天下人。” “等等!”薄暖袍袖一拂,遮住了酒盏,“你与他……是一道的?” 昔日柔婉的眉目间此刻冷硬得没有一丝温度,语调微微上扬,是有九分肯定的怀疑。薄暖紧盯着眼前这个女人,怪不得,怪不得顾渊临时改变休息之所也不能逃过那些乱兵,怪不得他们的行踪时刻被薄昳所掌握,怪不得顾渊上天入地也搜不到薄昳的影子……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薄暖压抑着声音发问,幽雾般的眸子里终于现出了不能自已的痛楚。她明明记得梅慈对她的好,她明明记得梅慈是个眼中只有自己孩子的柔弱女子,她明明记得…… 梅慈凄凉地笑了。薄暖难以理解地看着她,她的眼底有泪光,可是她的笑容竟是那样地满足。 “阿暖,我对不起你。”她从没这样亲昵地称呼过眼前这个尊贵的女人,可是死亡却给了她勇气,她仿佛成了一个临终言善的长者——“我若当真知道那药会害了太子,我怎么也不会让你服下它的。” “是薄三交给你的,对不对?”薄暖颤声道,“你只要写一篇供词,我便可以……” 梅慈微笑摇头。 薄暖几乎要将牙齿都咬碎了,“他那样害你,你为何还要包庇他?!” 梅慈慢慢站起身来,拿过了那酒盏,纤长的手指婉转地扣在杯沿。“阿暖,”她抬头,嫣然一笑,“你与我,本是一样的呀……你怎么不能懂我呢?” 仰起头,一饮而尽。 薄暖悲哀地看着她在剧毒中挣扎,仍是悲哀地追问:“为什么?” 梅慈脸上的血色在迅速地消失,而那风致淡静的笑容却益加如明月般幽丽,“求仁得仁,死无悔矣。” 断肠的毒酒只能给她这样一句话的工夫。她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便断绝了气息。 薄暖一动不动地看着梅慈脸上幽淡的微笑。那微笑像一个她至今不能索解的谜。 你死了。可是你的男人,那个你为之而死的男人,却根本不会来救你。 你与他犯下不伦的罪行,你为他杀害了太子又杀害了君王,你帮着他将这天下搅得一团混乱—— 可是他竟然就这样让你去死?! 这样的死,难道还值得么? 梅慈没有回答,也再不会回答了。 薄暖挥了挥手,内官们上前抬走了她的尸体。 “在思陵旁边另起一陵,让她能与孝怀皇帝相依相望吧。” 她的声音里,终于有了叹息的痕迹。 顾泽即位后,薄暖终于在宣室殿中休息了下来。 这一休息,便是整整七日七夜,顾渊的丧礼,全数缺席。 治礼的官僚找不到顾渊的尸身,只能以衣冠入殓。薄暖留下了那一把鎏金弓,挂在床头,每日呆呆地凝望。寒儿唤她吃饭,她便吃饭;唤她沐浴,她便沐浴;一切事务都抛给了孙小言和一群外朝官僚,自己成日价只是发呆和睡觉。 当顾泽惊闻阿母“暴病而卒”,曾赤着脚跑来宣室殿大哭大闹,孙小言直接甩去了一个耳刮子。 “皇太后还在休息,岂容你大吵大闹!”孙小言厉声叱骂,“既是要做皇帝的人,便该有个九五之尊的样子!” 顾泽呆了一呆,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的眼泪已经不顶用了,他从此成了皇帝,再不会有人在意他的眼泪,也再不会有人在意他内心里是如何想的了。 他摇摇晃晃、恍恍惚惚地往回走,感受着身上格外庄重的丧服带来的从未体验过的威压。天色苍茫如铁,映照未央宫千门万户冷笑般的飞檐。他收了泪,抽着鼻子,宫婢宦侍们都跟在他身后几步远,不敢上前相陪。 “阿泽。” 忽而,角落处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 顾泽怔忡地转过身,双眸忽然大睁,嘴边咧开了一个真正欢喜的笑容。 “夫子!” *** 不论经历了怎样的严冬,春日也总是会来的。即算它来得迟,即算它来得浅,它也总是会来的。 烛火摇漾的宣室殿寝殿中,一切都仿佛还是昨日的样子。书案上凌乱的简牍,床边的玄表金綦履,帘后缓缓消磨的龙涎香……都是他的,又都不是他的了。 床头的那把鎏金弓已经被拉坏,不能再用。薄暖盯着它,想象着顾渊在山崖上为人所迫,只能靠着一把弓支撑自己—— 她闭上了眼。 她决不能再想了。 睹物怀人,是一种痛苦,又何尝不是一种慈悲?如果没有这些物事,她甚至会怀疑那些缠绵入骨的爱恋与相思,都不过是她自己的黄粱一梦。现在梦醒了,她看见荒凉的炊烟袅袅上升,回头,江山已换了主人。 “无耻……”她低声喃喃,“便想这样将担子都卸给我么?无耻,无耻之尤!” 帘后人影微动,是寒儿在添香。薄暖现在已离不开龙涎香了,仿佛那是一种令她镇静的麻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到那曾经流转在顾渊身体里的浓郁香气又在她的血液里凉了一遭,才慢慢地发话:“寒儿。” “奴婢在。”空阒之中骤然被传唤,寒儿受了一惊。 “聂丞相和安成君还没有找到么?”薄暖疲倦地问。 寒儿轻声道:“没有。太后不必忧心了,聂丞相和安成君都是有福之人……” 一声冷笑,打断了寒儿好心的安慰。薄暖稍稍挑起了年轻得苍冷的眉,那神态竟酷似她刚刚死去的丈夫:“有福之人?那你看,大行皇帝和本宫,算不算有福之人?” 寒儿被这句话堵得哑口无言。想宽解她,又不知从何说起,难道要硬着头皮承认这天人两隔的夫妻是有福的?薄暖感受到她的无奈,自己的心也如香灰一寸寸萎顿下去,终而,声音也衰竭了:“将奏疏拿来我看看。” “是!”寒儿大喜过望,太后终于肯起身了!她连忙去书阁里搬来了一些奏简,不敢搬太多,怕累着太后。 薄暖披起衣衫走到书案前坐下。那是顾渊惯常坐的位置,他坐在这里,手握着刀笔,凝眸批阅奏疏,一批便是一整晚。灯火微明,她躺在床上看着他如削的侧脸,她常常想,这就是她的丈夫,她即将共度一生的男人,他会是个了不起的好皇帝,大靖朝堪与孝钦皇帝比肩的中兴圣主…… 现在再想过去,那种种悠远的幻想,竟都成了讽刺。 寒儿正打理着床榻,忽然听见一声刀笔落地的轻响。她回过头去,却见御案之前,年轻的太后容色惨白,手中的笔杆掉在了地上,双眼死死地盯着案上的奏疏。 寒儿心头一咯噔,莫不是那奏疏上有什么忌讳的东西?薄暖却突然转过头来了,朝她厉喝一声:“叫孙小言过来!” “喏!”寒儿连忙提着衣裾奔了出去,片刻之后拉着孙小言气喘吁吁地跑回前殿,薄暖突然抬手,将一卷奏简重重砸在了地上! “这都是什么东西?”她的眉目间仿佛凝了冰霜,寒气微微,令人心胆皆战。孙小言连忙抢上,将那竹简一抖,只是掠了一眼,脸色便刷地青了。 “这……这都是些什么人?”他将竹简哗啦抖开,直接去看抬头上的署名,“御史、廷尉、太常、少傅……他们都要薄昳还朝?” 作者有话要说:忽然觉得先帝好可怜,我好心痛。。。 ☆、第106章 薄暖的目光空落落的,“他们明明知道……是薄三害死了……先帝……” “先帝”两个字,依然能让她声音发颤。 “不,”孙小言惊骇了片刻便沉稳下来,“他们不知道。” 顾渊遇害,事属机密,外朝百僚只知道他是丧生于乱军之中,却全然不知幕后实情。 薄暖茫然地转向他,“他们是在逼我。”她指着孙小言手中的奏简,惨然一笑,“那个廷尉黄济,曾经也是子临亲手拔擢,不成想连几斤骨头都没有!” 孙小言沉默。群情汹汹,岂是一两个公卿所能左右?薄家根深蒂固,薄昳素有令名,何况又是小皇帝的老师,这时候百官上疏请求让薄昳还朝,并不奇怪。 便是薄昳这时候说要自己当皇帝,他都不会奇怪了。 “子临好不容易收拾了薄氏五侯,”薄暖喃喃,“没想到,竟是给阿兄——给薄三做了嫁衣。现在太皇太后没了实权,侯府又接二连三地倒了,薄家满门上下,连带满朝的门生故吏,想来都指望着薄三了吧?” 孙小言微带悲哀地抬眼,看着荧荧灯火下的阿暖。实在是太年轻了啊,大约才将将二十吧?就成了皇太后,成了这座沧浪中飘摇的王朝之舟最后的掌舵人。顾渊过去将她保护得太好了,她纵然智计万方、才华横溢,却也从没有应对过这样诡谲多变的人心与朝局,由而,她也就从来不曾体验过顾渊所处的这种绝境—— 这种天下人都等候着他的英明神武,而他却再也拿不出丝毫办法的绝境。 *** 纵是薄暖下令将他们的奏疏全都压下,群臣却仍在前赴后继地上书请求让薄昳还朝主持危局。 他在暗中布置的力量,已经渗透军队,渗透官场,渗透民心。 他甚至已经不需要再借助外戚的身份,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带着帝王师的荣耀风风光光地还朝了。 压垮薄暖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封加盖了天子玺印的帛书。 帛书上的字稚嫩笨拙,却是堂堂正正的天子御笔。年仅五岁的小皇帝一个字一个字地斟酌过了,向他名义上的母后呈上了这一道百余字的请愿,抑或说是威胁。 薄暖看着那帛书上的玺印,微淡地笑了。 她除了笑,也不知道还能怎样面对这个无知的孩子了。 “你是皇帝,”她说,“你下的诏书,便本宫也无权驳回。又何必再问呢?” 顾泽的眼睛一亮。 “母后的意思是,夫子终于可以回来了?” 那样幼稚的眼神,那样单纯的孩子。薄暖疲倦地闭上了眼,在她幽沉昏暗的脑海中,顾泽一身明黄朝服、通天冠、云纹履的模样竟似与另一个孩子的眉眼重合了……如果,如果是民极在位,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不,不会。 这天下已经从里而外地朽烂尽了,不管坐龙庭的人是谁,都不会改变山河残破的事实。 她又怎么能再去责怪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大正五年五月诏,皇太后兄薄昳令德素著,贤能威重,兹令还朝,拜为大司马大将军,并袭广元侯爵,益封五百户。 薄昳意气风发地迈入承明殿,冠服一新,至为尊贵的金印紫绶将他的身形衬托得更加修长出尘,宛如庭中玉树。小皇帝站起身来,满脸欢笑地迎接他的老师,他志得意满地从容一笑,撩起衣襟,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大礼。 “臣薄昳,参见太后、陛下,太后、陛下长生无极,大靖享国永昌!” 薄暖坐在垂帘之后,安安静静地接受了他的朝拜。薄昳站起身的一瞬,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来,刹那间仿佛耀出了尖锐的银芒。 他舍弃了养育自己的父亲,舍弃了依恋自己的女人,舍弃了信任自己的朋友,舍弃了不知道多少寻常人引以为幸福的东西……才走到今日这一步。 他知道,薄暖也知道,这世上,已经无人能阻拦他采摘那最后的果实。 六月,广元侯薄昳进爵安靖公,益封千户。皇太后临朝,薄昳秉政,百官总领于昳,而太后之旨不能出三宫。 七月,定赵王太后谥号孝静皇后,起静陵。募三辅流民,编为常胜军,赴益州、淮南平叛。 八月,上祭宗庙,安靖公称摄皇帝。立明堂、辟雍,考天下风俗,定于明年改元更化,与民更始。 与改元诏书同时下达的,还有一份递往内宫的帛书。 皇太后之母陆氏,久在睢阳,冢茔不扫,贻羞王室。兹命羽林三百,护送皇太后往睢阳省墓,迎陆氏梓宫回京。 看到这一份将她赶往睢阳的诏书,薄暖再也忍受不住,腾地站了起来。玄黑的衣袍盖住了她的痛苦,而发上华贵繁重的步摇仿佛狠狠压下了她的怒火。 “他已经是摄皇帝了,”她的手在长袖中颤抖,“他到底还想怎样?” 孙小言拱手垂立,恻然:“太后……可想回睢阳去?” 她怔住,刚才还在燃烧的目光一霎便暗沉了下来。 睢阳? 那是个多么遥远的地名啊…… 她离开睢阳,也不过才五年光景;可是这五年就像梦一样,所有的爱恨悲欢,全都在这五年里一把烧成了灰,将她的心烧得只剩下一个空洞的华丽的壳子,她站在这苍茫废墟上回头望,竟然已完全看不清楚五年之前,睢阳的梁宫里,那年少无知的欢喜。 寒儿低着头,她不知道睢阳有什么,但她已看懂了太后在方才那恍惚的一瞬,眼眸中透露出的脆弱的迷恋。她在睢阳,一定埋藏了很多很深的记忆吧? 孙小言轻声道:“太后,容小的说句不中听的话……这天下,自先帝崩逝时起,便已经落入安靖公的怀里了。不管他会不会真的篡逆,宣室阁上那个小孩子,都是收不住人心的……” 薄暖咬着牙道:“那又如何?这是子临的江山,子临不在了,我便要替他守住!” “太后您忘了,”孙小言悄悄挑起了眼帘,“仲将军还在云州,他手底还有十万兵马——安靖公这会子既然要将您赶出去,您不妨将计就计……” 薄暖脸色微变,眸光一瞬千幻。 孙小言几乎有些不忍心去看她此刻的眼神。当一个人明白地知道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全天下,于是便将万事万物在她的掌心里一个一个地取舍时,就会有这样的眼神。 如临深渊,明明满怀恐惧,却又隐露兴奋。 她要报仇。 *** 天边残阳渐渐吞噬了长安三宫的巍峨阴影,皇太后的辇舆仪卫缓缓行出了皇城门,薄暖带了寒儿,任由车马摇摇将自己带离了那片深不见底的吃人的宫闱,仿佛有什么东西掉落在了那里,再也找不回来了。 皇太后出巡睢阳,路途虽遥远,也必要保证十分的舒适。然而路上却总见到饥民哀哀的眼神,纵然羽林郎在前肃清道路,他们也常疲弱得挪不动身子。有一些郡县令长已经管控不住辖内大乱的局势,所能摆给她看的只有一条干净的道路,而在这条道路之外,阖州百姓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她每每攥紧了车窗上的木棂子,才能以指甲上尖锐的疼来磨钝一心的抽痛。这就是子临心心念念的江山,它已经千疮百孔,纵然薄昳是神仙再世,只怕也救不回这个世道了。 睢阳郡的郡守府移到了北城。皇太后亲临郡治,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大贵重之事,睢阳郡守全家都俯伏在府前跪候了一整天。薄暖自车中下来,扶起陈郡守颤抖的身子—— 她知道他为什么颤抖。因为他也不知道面前的这个皇太后还能做多久的皇太后,也就不知道自己这个郡守还能做多久的郡守。 她和颜悦色地道:“辛苦太守了。本宫想到自己过去的那间茅舍中休息。” 陈郡守一呆。过去?茅舍?他怎么都没有听说? “本宫是来省墓的,陈郡守不知道么?”她温声道,“本宫的母亲,也就是安靖公摄皇帝的母亲,正葬在本宫当年的小院之中。” 陈郡守回想着那道突如其来的诏命,“可是,先帝已下令将您的母亲移葬在旧梁国的王陵,所以下官以为您会先去梁宫……” 薄暖的神情犹端得冷静,但她的嘴唇白了。 子临……原来还做了这样的事? 不,不能再想了。 她的手指刺进了掌中肌肤。 “本宫还是先去当年的小院看看。”她努力平复着呼吸。 皇太后辇舆还未到,三百羽林郎已当先将北城的这座小小院落团团围住。薄暖下车时,便见到一片甲胄兵刃的寒光,不自主皱了眉,“让他们离我远点。” “太后,这可不行。”寒儿小声道,“您可再不能出事了……” 薄暖心头一凛,看向那边甲胄肃穆的封蠡。她不再多说,由寒儿相伴,迈步走入了这小小院落。 ☆、第107章 薄暖推开门,立时倒抽了一口气。 房中赫然一盏青玉五枝灯,正是梁宫的旧物——陈郡守倒是会现搬。 青玉五枝灯的光芒清幽地洒落,盈盈地将这小屋寡淡的陈设照出了一层朦胧的丽色。还是那简陋的小床,还是那散落在地的竹简,还是那被扯落的床帏和一摇一摆的鸠车…… ——“殿下怎么不穿好衣裳!” ——“孤穿好了啊,不信你转过来看看。” ——“你在避忌些什么?你本来就要服侍孤的。” 回忆在这个光影错纵的刹那骤然清晰,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出了鞘,耀痛了她的眼。她往前走了一步,便踢到了那鸠车的后摆,小儿的玩物立时前前后后地摇晃起来。她呆呆地看着那无知的鸠车,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往床上一坐,将脸颊都埋在了双掌中。 “出去。”她的声音闷闷地、盘旋地发出。 寒儿忧心地看着她,到底还是退了下去,合上了门。 门外月华如练。封蠡带着羽林卫守在院落外围,此刻—— 竟都是跪着的。 三百羽林郎无声无息地跪伏于地,其状又似庄严,又似诡异。而在这无声无息之中,独独背手站了一人,桐簪束发,素衣如月,寒儿没有看见他的脸,自己却已然呆在了地心。 *** 薄暖终于再也不能承受住回忆的重压,往床上一倒,便哭出了声。 她忍了那么久了,忍了那么深了,可是回到这个地方,回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她才发现自己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坚强。 子临……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她和衣在床,哭得累极,竟然就这样满头凌乱地睡着了。灯火还亮着,帘帷都没有放下。她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自从子临驾崩,她便连梦境都失去了。 便连那个邪恶的鬼影,都不再来找她了。黑夜像一座深渊,宽厚地包容了她的所有痛苦和迷惘,让那些往事全部都隔绝在了三尺之外的幽幽灯影里。睢阳的夏夜一如她记忆之中的那般温暖,皎洁的月亮隐在云层之后,清辉温柔抚落,好像母亲包容一切的眼神。 “唉……” 忽而,便在这一片茫然的明丽灯火中,响起了一声悠悠的叹息。 而后,青玉五枝灯的光亮,悄无声息地灭去了。 她全身陡地一颤:是谁?这声音……这声音……是谁?! 仿佛感受到她的不安,一只手在黑暗中轻轻地抚摸着她,一下下理顺了她的发。她的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上,一种震撼的心情攫夺了她的全副理智,这是他的动作,这是他专属于她的动作—— 她紧紧地闭着眼,晶莹的泪水却接二连三地自颤抖的长睫下涌出。 子临……你终于肯来梦里看我了么? 似乎看到了她的泪水,那只温柔的手犹豫了一下,忽而张开了,将她揽入了自己的怀抱。开始的时候动作尚还轻柔,然而他在她柔柔的墨发间深深吸了一口气,立刻就将她箍紧了,好像要把她揉进自己的生命—— “阿暖!”他终于唤出了声。 他的声音是那么低哑,那么疲倦,那么伤沉——这不是她所熟悉的他!她的子临——她的子临啊,永远是坚定不移,冷锐有力的——子临,你怎么了?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他的脸庞,凉凉的,没有一丝温度,然而触感却仍旧是她所熟悉的轻滑,好像一块上好的美玉…… 子临……你瘦了。她喃喃。 你自登基以后,便是日渐消瘦,从来没有过一日的快活。疲敝的百姓折磨着你,跋扈的外戚欺凌着你,你很坚持,但是你从来没有快活过。 现在你已经解脱了啊……你已经在渺渺茫茫的泰一世界里了,可怎么却还是那样瘦呢? 他闭上了眼,任由她的手茫乱地抚过他高挺的鼻梁,直棱的眉骨,而后轻轻覆上了他的眼。他的眼睫在她纤长的手指下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蝴蝶扇了一下脆弱的翅膀。她什么都看不见,可是心里却莫名地充满了安定的力量,她用力倾过身去想吻他的唇,他却好像当先预料到了,薄凉的唇安静地迎了上来。 唇齿相触的一刻,她的泪水终于清透地掉落,陷进她繁重的翟衣的皱褶里,浸没了玄黑的经纬。 他忽然就慌了,一边研磨着她柔软的唇瓣,一边伸出冰凉的手指抹去她的泪,声音在她咸涩的齿关间低低徘徊,“不要哭,我回来了,不要哭……” 你回来了。她哑哑地说。你终于肯回来见我了。 “傻子……”他低低叹息,“我便是死了,也舍不得你的,何况我并没有死呢?” 她吃了一惊,却更加闭紧了眼,仿佛想摇头,却做不出任何动作。 我不信——你这个无赖,你惯会骗我…… 他将脸埋在她的颈窝,男人憔悴的气息轻轻浅浅地喷吐在她最敏感的地方,突然,狠狠地往她颈间肌肤张口咬了下去—— 疼痛袭来的一刻,她蓦地睁开了眼。 黑暗无边无际,他在她的上方,静默地看着她,双眼仿佛天地日月一样清亮有定,占领了她的全部世界。 *** 顾渊在长安城北坠崖之后,受了很重的伤,所幸被路过的采药人所救,大难不死。然而他醒来之时,却已经不在长安。 采药人无奈地告诉他,思陵附近发生了宫变,皇帝都死了,太皇太后和皇后下令彻查长安内外所有嫌疑人,自己只能赶紧跑出来。 “我曾经下过一道旨。”顾渊一刻也不肯放开地拥着薄暖无力的身子,缓缓地道,“开放皇家禁苑,借给贫民耕种渔猎。没有想到,这一道诏书竟然救了我的性命。” 因果劫缘,不外如是。 薄暖睁开眼,又闭上,又睁开。这样的动作她重复了许多次,才最终确定他不是自己梦中虚幻的倒影。然而灯火已熄,帘帷已落,外间的月光只能透入半分水一样的幽泽,将他利落的侧影削成一片单薄而挺拔的山渊。她仍旧不能相信,总忍不住要摸索一下他坚实的胸膛。 他轻轻抓住了她的手,放在唇边一吻。他的呼吸烙印在她的指尖,又烫得她缩了回去。 “我一直很担心你。”他哑声道。 她抿了抿唇,终于说出了他们相见后的第一句话—— “我以为你死了。” 他沉默片刻,慢慢道:“我知道,你让阿泽即位。你是对的。” 她摇了摇头,仍是重复,声音如弦般颤抖起来:“我以为你死了!” 他突然用力抱紧了她,涩声道:“我如有一丝一毫的办法,也不会出此下策!薄三也是等不及了,按他的计划,应当是逼我退位,然而他却用了这样鱼死网破的招数……” 他在说什么? 她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 “你……”她的手指痉挛地攥紧了他的衣襟,眼神凄惶,“你都料到了?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薄昳的野心,对不对?” 他轮廓坚硬的下颌紧绷成一线,薄唇开合间仿似在微微地颤抖:“我原有上中下三策。” 上策,便是找到薄昳谋国的证据,在他的势力形成之前,以三公治之。然而薄昳却狠心把父亲薄安推上前台做了替罪羊,顾渊手中的所有证据都指向了薄安而不能动摇薄昳分毫。 中策,便是直接动用军队,逮捕薄昳,以严刑峻法逼其就范。此举虽然不讲道理,但却是最有效的。然而不说薄昳始终不见踪影,军队都早已被薄昳的势力所渗透,思陵那日……他们都看到了。 “那下策呢?”薄暖颤声问。 “下策,”顾渊沉默半晌,“我还有彦休的军队。他们在边塞上,对薄昳是最大的威胁。” 薄暖只觉眼前一黑,“你——你早就盘算好了是不是?你和仲彦休早就商议好了是不是?你早就打算抛弃我了是不是?” 她揽着衣襟噌地坐了起来,目光刹时冰冷了下来,毫不留情地盯着他。 “不是。”顾渊却没有生气,只是静静地回答她,明亮的双眼一瞬也不瞬地凝注着她,痛苦都掩下去了,显露出来的只有平静的温柔。他伸出手想碰她,她却往后缩了一下,他眸光一紧,“我从来不想抛弃你。我原以为至少可以带你一起走,并没想到薄三竟会丧心病狂地弑君——当我坠崖的时候,我是真的以为我会就这样死了,”他顿了顿,“那一瞬,我只想到了你。” 薄暖呆呆地看着他,两行清泪倏忽之间毫无预兆滑了下来,滑出了两道清亮如新月的痕。可是那双眼睛却由而被洗得更冷,仿佛照彻红尘天地的一块无情的玉。 “那一瞬,我想,我若死了,你怎么办?”他微微叹息,“所以,我不能死。”他坐直身子,不再看她,声音也沉入无际的深渊,“我摔下悬崖,全身都动弹不得,但我知道我不能死,我便睁着眼睛等,我不知道我等了多久——大雪封山,我想,大约不会有人再来了——可我还是要等,我身体都麻木了,可是脑子里是清醒的——我知道,你也在等我。” 我知道,你也在等我。 “你相信神灵吗,阿暖?总之那采药人出现的时候,我便信了。”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等到这一章了qaq 好几天没有回复评论不好意思,今天回复了一些,请不要嫌弃我……阿眠最近各种刷夜,好不容易想早睡一次,结果失眠,下床的时候居然摔了腿orz…… 请赐我力量吧小天使们qaq ☆、第108章 她咬着唇,心在抽搐中一分分软了下来,“你……你的伤怎样了?”她欲起身给他检视伤口,却忘了当下是一片黑暗。不知被她碰到了哪里,他痛得“哼”了一声,额上都冒出了冷汗,不想被她见到,径自按住了她:“我不妨事。” “真的吗?”她目光灼灼。 偏是在这样的时候,她便清醒了。 他低声道:“见到了你,怎样的伤都不妨事了。” 她将信将疑,又想起那个采药人,心里气极,“那人救了你,怎么不把你送回来?我派了许多人去找你,结果只找回你的……”她说着说着又想哭,“他若把你送回来,我,我给他万户侯!可他竟然把你带出了长安,我就只想杀了他!” 他听得好笑,“都是堂堂皇太后了,怎么还这样孩子气?我当然不能告诉他我是皇帝。”他轻轻安慰她,“明里虽然是你在找我,但暗地里薄昳的人马一刻也没有放松。我是想去云州的,可自长安往云州的道路早被薄昳层层把守住了,我不能冒险,只有先走睢阳,迂回过去。” 她愣愣地抬起头,却还停留在他的第一句话里。“我才不是皇太后,皇太后都是寡妇……” “对对对,你才不是寡妇。”他心头的爱怜几乎要化成了水,耐心地应和她,低头又在她唇上辗转一番,直吻得她面泛潮红,才带笑道:“我问你一桩事情。” “嗯?” “我……我的谥号,”他的眼神渐渐地凝定了下来,“是什么?” 这问题很古怪,可是这古怪之中,却透出了无限的凄凉。她知道,他是在询问她,自己执政的这五年,究竟能落下一句怎样的终评。 “大礼都是由薄三敲定的。”她慢慢地说,“你……谥号……孝哀。” 他浑身一震。 恭仁短折曰哀,德之不建曰哀,遭难已甚曰哀,处死非义曰哀。 他闭上了眼。 她心痛莫名,眸中的泪意都在发颤,“这都是薄三……” “我刚才已经见过了封蠡——幸好你带来的是他。”似乎不欲再多谈自己的谥号,他直接扭转了话题,语意是一如既往地强硬,“长安的局势……我都已经知道了。” 她抬起头,眼里水雾弥漫,将他的影像都变得模糊,他剑眉微压,平素凌厉的容颜,此刻却显出了无限的忧伤和眷恋。她忽然就慌了神,她好害怕他这样的表情,当一个人竭尽全力也不能成功,便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她想坐起身来,却被他伸出一手,温柔、然而不容置疑地按住。她不由得双手捂住了脸,只觉羞愧欲死:“我……我对不起你……薄三步步紧逼,我的懿旨一道都发不出去,我不懂朝政,公卿百官也没人听我的……” 他抱紧了她,轻轻拍着她颤动的背。“没有人怪你。”他柔声道,“江山危亡,岂是你一人之力所能挽回?这半年来,我道途颠簸,孤身一个躲藏此处,不知道长安宫中的消息,只见到了遍地民不聊生的惨状——我才知道,不管我多么努力,大靖朝,也终是要亡国的。” 她呆住了,怔怔地抬起头,尚未干涸的凝了露水的眼痴痴地看着他。 他的声音渺远得好像被风吹散的烛烟,“就算没有薄三,大靖朝也已经走到了尽头。阿暖,你明白吗?自孝钦皇帝的千秋功业而后,民力已竭,民心已散,我要救这天下苍生,唯有打破重来。”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打破重来?” 打破……打破什么?打破这座祖宗传下的江山?! 这——这才是他说的——下策吗?! 顾渊点了点头。在这一刻,她终于又见到了她所熟悉的少年的锋芒:毫不犹豫的,从不怀疑的,一往无前的。 “现在你来了,真是天意。”他的声音定如磐石,“虽然只有三百人,但也已完全足够了。我只需要向彦休传递上消息……然后我们一路收拢叛军,往云州去。” 薄暖听得瞠目结舌:小皇帝还在位,顾渊作为名正言顺的上一代皇帝,竟然不回长安,反而与叛军合流,这……这不是叛乱吗?!他为什么,他没有必要这样做啊! 顾渊看着她的表情,了然地一笑,“薄三迫不及待将你赶出长安,一定会有动作。我猜,我马上就师出有名了。” 夜色深沉。 国事沉重,薄暖不能完全理解,但又好像已理解了几分。顾渊知道薄昳要篡逆,其势已无人能阻挡,但他仍有他的办法,去拯救他的臣民。 ——真好。 她迷恋地看着光影之下他如削的侧脸,沉溺一般地想。 ——我再也不要体验失去他的滋味,再也不要了。 天色已渐渐亮了起来,两人不知疲倦地诉说着这半年来生离死别的苦痛,又回忆起这间小屋中曾拥有过的年少时光,只觉都恍如隔世。 只有眼下,他拥抱着她,她依偎着他,这样的姿态才是最真实的,好像已经绵亘了千万年,从来没有改变过一样。 就如他们的心,也从来没有改变过。 “你那时……活脱就是个无赖。” “我倒觉得我那时太拘束了。” “你还想怎样?” “我就该直接在这里,在这间房子里……”声音渐渐低沉如诱惑…… “你——你无耻!” 自夜中被他唤醒,她就绝不肯再睡去。直到太阳升起,一点点将枕边人的眉眼照得清晰,她也没有感到丝毫地放松。 他不由苦笑:“都赶了这么久的路,怎么还这样有精神?” 她咬了咬唇,“我仍旧怕你是假的。” 他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来,任君检验。” 她被他的一本正经逗得噗嗤一笑,他眸中倏忽一亮—— 她终于笑了。 她这一笑,他才感觉到原来是真的天亮了,日光透入土窗又统摄进她那双幽谧的眸,当她笑颜展露,便都灿灿然照耀了出来。她已经不同于五年前那个清淡的少女,现在的她美丽得夺目。 而她的这种美丽,是他给予的。 她便带着这种绝美的笑容,探手一点点抚摸他的脸。在晨光的映照下,她终于能看清了,他的下颌边有一道浅浅的伤疤,似是箭镞擦过而留下的血印。她心疼地不敢去碰,却忍不住盯着那道疤看了许久。 “莫不是破相了,值得你看这么久?”他委屈地道。 她轻声道:“破相倒不至于,好像显得你更俊了。” 他淡淡一笑,不予置评,眼神底里却显然是被奉承到的高兴。那道疤并不显眼,她却还是要问:“还疼吗?” “不疼。”他说。 她皱起眉头,“你一定还受了许多伤。” 他径自躺倒在床上,无赖地将手脚一摊,又重复一遍:“任君检验。” 她看着他俊逸斜飞的眼,忽然就明白了他这个姿势的含义,清丽的脸庞刷地烧得通红。“你……你不要岔开话题。”她羞恼地道。 “我没有。”他侧过身子看她,轻声说着,拉过她的手挑开了自己的衣襟。她的手仿佛有了感应,轻轻地抚上他光裸的背脊—— “咝……”他倒抽了一口气。 她的脸色骇得煞白,再也顾不得许多,哗啦一下撕开了他背上的衣衫! 一道深可见骨的箭伤,赫然在目!而在这道箭伤的四周,还遍布各类兵刃造成的皮肉伤疤,有的已经结痂,有的却还泛着红色,显然是没有及时处理,造成久难愈合。 她伸手,颤抖地轻碰那道直入骨肉的箭伤,他犹硬气地微笑道:“胸前一道,背后一道,薄三送我的两箭,我一定会原样还回去。你不必担心,我是遭人暗算,单论武技,他打不过我……阿暖?” “啪嗒”一声轻响,是一滴泪水决然坠落的声音。 “我如今才知道,”她低泣,“你受了多少的苦……” 他感受到背脊上一滴绝望的清凉,而后便在他的伤疤间划出了一道凄美的水痕,隐隐然带来了一些痛,然而更多的却是痒,这痒自他的伤口忽然传入了他的心肺,又飞速地占据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突然一个翻身,长腿一勾,便将她整个人都压在了身下。 她痴痴怔怔地凝望着他的眼睛,仿佛一只无辜的羊羔。可是她白皙的肌肤分明如在呼吸,而她的每一道呼吸都恍如一份邀请—— 令他不能自持的邀请。 他一瞬也不瞬地与她对视,明明已经一夜未眠,整个人却依旧处于死别重逢的极度亢奋之中,他压迫着她,他逼她将自己心底里的感情都表露在了那一双惊兔般的眼眸里。 她微微惶惑,又微微忧惧地注视着他,似乎还在为他的伤势而悬心。他中箭坠崖,伤势不可谓不重,不然也不会半年不见踪影。 此时此刻,见到她这样的眼神,他又感到气短,好像一定要向她证明什么一般,他一低头便封住了她的唇。 ☆、第109章 她有些惊讶,唇齿微张,立时便被他侵略了进去。她的气息芬芳,又沾惹了微漠的泪滴的湿意,竟仿佛混同成了醇酒般的芳香,令他迷醉不返。她苦苦熬了半年,他又何尝不苦?在每一个颠沛流离的日夜里,他都只能靠着这一份美酒醇香的回忆坚持着活下去罢了。 他闭上了眼,仔细地感觉她花瓣一般娇嫩优雅的唇,两手撑在竹枕两侧,桐簪稍稍松开,长发正滑落在她的身上。他的衣衫方才已褪了大半,忽而,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胸膛上,按在了他的心口。 他的吻稍一停顿,心跳骤然加速如擂鼓。 他最脆弱的地方已包覆在她掌下,他的生命,他的希望,他的理想,仿佛都被她温柔地抚慰着。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那仿佛一定要在天地间找到应和者的孤独而强劲的心跳,因为她温柔的抚摸而猝然急遽起来的心跳…… 他抬起身子,仲夏的日光照在他结实的身躯,竟好似微微发亮的。她恍惚地抬眼看着他,听见他说:“阿暖……” “嗯?” “起来,”他哑声说,“让我抱一抱。” 这要求恁地孩子气,她微微一笑。他眸光轻闪,便拉着她洁白的手臂让她同自己面对面地坐在床上,然后,他安静地抱住了她。 她的身子微微一颤,感觉到他的下颌在摩挲她的发,而他的手在她的背心跳着轻曼的舞步,缓缓地向下、向下…… 痒。 她闭上了眼,承受他带给自己的这种痒,口中轻微地“嗯”了一声。 两人不知何时突然焦急起来,她喘着气拉下了他的内外衣衫,他轻笑着扯开她的衣带,连好好除衣的耐心都没有便将唇舌膜拜一般地亲吻上她的每一寸肌肤,感受着她也因自己的快乐而快乐,因自己的悸动而悸动……日光初透,帘帷飘拂,四周静谧,只听得见两人年轻而急躁的喘息声,再没有旁人来惊扰他们此刻自得其乐的欢娱—— 他是自由的,她也是自由的。 这里没有凤阙九重,没有万几宸翰,没有公卿百官,没有社稷江山。 这里没有牢笼。 只有一张情爱的大网,悠悠然自万丈红尘兜罩下来,将他们二人全困在这方寸之间,便连手指的每一屈张、发丝的每一起落、眼神的每一明暗都好似会惊动到对方身体最深处的秘密,夏末的睢阳真热啊,汗水咸涩地滴落下来,分不清是谁的,他低低地嘶吼,她辗转地吟哦,快感无迹可寻,却又铺天盖地。 “子临……轻点……”她眸光幽然似染,实在已沉醉了,抱着他的手轻柔抚摸他背上的伤,神智仿佛已抽离了身体而飘拂在半空,说出的话都是无意义的破碎片断,“不要,我……” “什么不要你?”他剑眉一轩,男人在这种时刻总显出令她迷恋的铁腕柔肠,“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要定你了……”他忽然仰起身子,长发飘落,玉石般的脸庞上汗珠微亮,反射出千万层流转的日光,而他凝注着她,那眸光竟似比日光还要亮,还要灼烫。 她咬着唇,艰难地承受,却又于这艰难之中体验到了无穷尽的美妙,情-欲宛如引人入魔的毒,她尝过之后便不肯释口。床顶素洁的幔子在摇荡着,仿佛一整个宇宙都在为他们的动作而危险地晃动。千万条奔腾的河流决了堤,将她的世界毁成了一片汪洋。她却不由得开心地想,就这样吧,就这样让她溺毙在这汪洋世界之中,只要他们的身与心都交付在一起,便是溺毙了又何妨? 薄暖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去的了。赶路一个多月,身子早就疲劳到极点,陡然遇见顾渊,便在一夜之间燃烧尽了所有的精神力,日上三竿时分,恰恰睡熟。她只感觉到自己身边那个温热的胸膛里是真切地有一颗正在搏动的心脏,她便满足了,睡着的时候,唇边犹带着笑意,脸颊陷在长发丛中,似个可爱的小狸儿。 顾渊将手臂给她枕着,又将丝被往上拉了一些。时值九月,阳光虽然晴朗,毕竟不可轻易沾了秋气。他也随着小憩,然而不过片时便醒了来,看她睡得沉酣,不忍惊动,自去拿了水盆毛巾来清理今晨欢爱留下的乱象。 薄暖迷迷糊糊地醒来之时,居然已近黄昏,暮光斜入窗牖,昨夜的一切渐次在脑海中浮现。这般昼夜颠倒于她也是少有,想到害她这般苦睡的罪恶之源,脸颊刷地烧了起来。 伸手一探被褥,却突地冷醒,一下子坐直了身,睁大了眼睛望向这个空荡荡的房间。 他……他不在。 他去哪里了? 难道……难道这真是她的一个梦境?她低头,看见自己却换上了宫里带来的新衣,床边搁了一盆清水,似乎是为她洗漱而准备的。 她掀开丝被,欲下床来,双腿忽地一软,又跌坐了回去。她愣怔了好半晌,忽然傻兮兮地笑了起来。 是真的——是真的! 昨晚与今晨的一切遭逢,都不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梦——他回来了,她的子临回来了! 可是……她轻轻蹙眉。他又去哪里了呢? 外间响起寒儿的声音,“太后醒了?可要奴婢服侍?” “太后”。这个生硬的词汇突然将她从绮丽温香的眠梦中拽了出来,逼着浑身□的她面对现实的冷风。她咬了咬唇,“不必了。” 她一个人更衣,洗漱,然而寒儿却还是走进了房间里来:“奴婢想……” “谁让你进来的!”她冷冷地道。 这个地方收藏了她平生最美丽的记忆,她想自私地保留,不许其他任何人踏足。这不算很过分吧? 寒儿吓了一跳,可怜巴巴地道:“是,是陛下——不,”她改口,“是公子让奴婢来看看的……” 公子?薄暖的眉头锁得更深。他在玩什么把戏? “他在哪里?”她问。 “公子……”寒儿战战兢兢地小声道,“公子在后厨。” 后厨?! 听到这句回答,薄暖结结实实地受到了惊吓。 他一向不是洁癖最重的么?最讲究君子远庖厨的么?她难以想象他去后厨要做些什么,双足往鞋履一套便跑了过去—— 却呆住了。 柴灶边,瓦缶间,那人一身简单的青衫,长发束起,面容素净,正来去自如地洗菜下锅。他的容色很平静,动作也很熟练,夏日悠长,火眼中柴火如星,烘得他如玉的脸庞微微发热,沁出了几滴汗珠。 他一转身,见到了她,径自道:“去帮我汲些水来。” 这话说得如此自然,她怔了一怔,都没有感觉到其中有什么不妥。便默默地“哦”了一声,又转身去汲水。待得她回来,将汲瓶放在灶台上,却还是痴痴怔怔地看着他。 他失笑:“看什么?” “你真是子临?”她呆呆地道,“你会做饭?” 他笑起来,“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这话听来怎么恁地熟悉…… 她皱了皱眉,耳根却红了。似乎也觉出了这句话的异样,他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今天早晨还不够么?”他神情庄重地沉吟。 她噎住,立时满脸羞红,转身便要离开,被他笑着一把拉住,“好好好,不闹你了,过来帮我。” 养尊处优五六年,好歹没让她把旧时的那些烹饪技艺忘个干净。然而便在后厨这样原该女人主导的地方,顾渊也强势得很,绝不容她手沾荤腥,只让她洗菜看火。两人忙碌到太阳落山,终算是做出了五六道菜,顾渊将它们一一盛放在食案上,那表情竟是诚惶诚恐的。 她微微笑,“我家只一张食案,恐怕要带累陛下与我共案而食了。” “什么带累?是我的荣幸。”他说,“我们去院子里吃。” 典型的贫家小院,没有雕梁画栋,没有奇花异卉,只有一庭月影,自桂叶间婆娑筛下。外间的羽林中郎将封蠡被旁边的羽林卫捅了捅胳膊:“将军,看那边。” 封蠡自院门边望过去,差点没吓个趔趄。 但见皇帝微俯着身子,正在做着下等人做的布食的活。整洁的青衫了无装饰,月光披落,他仿佛只是个最寻常的小民,在为自己的妻子挟菜而已。 薄暖坐在案前,笑盈盈地看着他布好了菜,往旁边让了让道:“过来吧。” 顾渊斜斜一笑,便在她身边坐下,左手直接揽住她腰。她一羞便去拍他的手:“这是在外面!” “哦?”顾渊眼风斜掠,封蠡只觉好似有两把刀子飞来,清咳一声,“我去四处看看。”又削了一下还在探头探脑的羽林卫们:“该做啥做啥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竟然已经写了那么多船,模式还不带重样……天哪太羞涩了…… ☆、第110章 月色清明,夏末的微风带起沁人肌骨的暖,庭中桂树温柔伸展,仿佛便隔绝出了一片世外的幽然天地。薄暖这才发现这旧庭院中的微妙变化——墙角的春兰重又活了,此刻花虽落尽,犹是绿叶舒卷;自那春兰的叶缘而上,原本倾颓的砖墙似乎重新糊了一遍,墙上的月亮如一弯俯视红尘的浅笑。 她不由暗暗咋舌:“你……当真在这里住了很久?” 顾渊揽着她腰,将菜食布好,又斟下两杯酒,才慢慢地道:“两个月吧。” 薄暖回过头来,讶然,“两个月?” 两个月,他便蜗居此处,整日里莳花糊墙?! 而她,她却在那虎狼环伺的深冷宫闱中,面对那个凶恶的敌人,作着困兽之斗…… 他怎么能过得如此安闲? 顾渊眸光一黯,大约猜到了她的心思,低低开口:“委屈你了。” 她确实很委屈,而且,当她发现自己竟完全无法向他表达清楚自己的委屈时,这种委屈便成了跗骨之蛆,几乎要将她的心给腐蚀透了。她颤抖着声音问他:“你的臣民,你的社稷,你——你都不要了?还有,还有你的——你的我啊,你也不要了?”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将那只尴尬的手自她腰身上抽离。男子的温度离开她的一瞬,她终于不能自抑地抬手便扇了他一巴掌! “啪”! 这一声耳光清脆,响亮,似乎连天边的月轮都惊得一怔。他被她打得偏过了头去,那样骄傲的男子,那样骄傲的帝王,却在这一刻选择了绝对的沉默,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她的心更慌了—— “你说啊!”她站起身来,“你说,你到底在做什么?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我的处境?” 她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的身子缓缓向后,靠在了树干上,墨发覆在他挺秀的背脊,月光游移来去,他仿佛成了一个沉默的孤魂。 忽然之间,他以手抵唇,低低地咳嗽起来。 他并不想让她听见自己在咳嗽——于是他将口捂紧了——于是那咳嗽声又变得仿如呜咽,无法忍受的呜咽。 她的手在袖底紧紧地攥成了拳。这一耳光抽落的一刻她便后悔了,后悔个彻底,她希望他能与自己针锋相对地辩解,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用这种缓慢而压抑的咳嗽声,一寸寸磔过她的心。 “你,”泪水毫无预兆地涌落,“你说话啊!” 好像一定要给她一个答案,他纵是艰难,纵是不堪,也终究手扶着树干慢慢站了起来。他回过头,月光落入他眼中的那片摇漾的海,那曾经是她最迷恋的港湾。 现在也是。 他静静地看着她,“还生气吗?” 她一咬牙—— 她当然生气!她气的是他为何不对自己说实话?他们不是夫妻吗,他的苦,难道她不可以共尝吗? 玉白的手掌带着无能为力的愤怒高高扬起,却终究没有再落下。 他一瞬也不瞬地凝注着她,眼中光芒变幻,全是哀伤的虚影。他的声音最温柔,又最残忍,“你还生气的话,便打我罢;只是求你不要哭。你一哭,我便要恨我自己,恨我亡了国家,又伤害了你。” 她终于坚持不住,收回了手捂住脸颊,泪水便在这一刹那冲决了纤纤十指的柔软堤防,奔流而下。 “阿暖……”他眸光颤动,上前一步,她却立刻后退了一步,声音发抖:“不要过来!” 好像骤然被扎痛了,他的瞳孔疼痛地收缩,玉一样俊秀的容颜刹那晦暗下去。他忽然加重了语气,仿佛自暴自弃一般地狠狠发话:“我知道我是个废物,不管是在睢阳还是长安,不管是在宫里还是宫外,我要做的事情,从没有一件能如意!我知道你怨我,你怨我是理所当然,我害得你什么都没有了,我连你最期待的那个什么千古一帝——也做不成了——” 他的话音在喉头哽住,即刻,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然而这回他却再也不能沉默,他只是一意地发泄着:“我真是愚不可及,竟然还想拖你下水,还想着不论大靖朝如何了,只要你在,我便可以从头再来——”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突然开口,仰起头问他,月光照映她纤白脸庞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她的眼中便盛了两汪悲伤的水泽,“你为什么还不肯说?” 他静了。 聪明如他,聪明如她,总是不需要更多的矫饰,便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他的骄傲,不容他解释。她的尖锐,却总将他一眼看穿。 夜风拂过,牵枝挂蔓,竟带得她微微一战。 从夏到秋,寒凉只不过在这一瞬之间。 他容色一动,似乎想关怀,却又被他按抑住了。此时此刻,他是一个炮烙千秋的亡国罪人,他又怎么敢再去拥抱她、安慰她、回应她? “阿暖,”他低低地、轻轻地道,“你记不记得,这五年来,我没日没夜地伏案,总是处理不好天下流民的问题?” 她咬紧下唇,没有做声。 “我初时还不懂,我明明发了那么多银钱,我明明下了那么多赦令,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百姓还是不安其居,还是流离失所?”他苦涩地一笑,“直到——终有一日,我自己也成了无籍的流民。” 她浑身一颤。 “我不是有意欺瞒你。”他微微叹息,“只是这半年以来,我遭遇的事情,都绝不愿你再去遭遇了。阿暖,给我留下最后一点尊严,好么?” 她抬起眼,看见他深青的襟袖微微扬起,又寂寞地落下。他低头,安静地凝注着她,容色仿如在卑微地乞求,乞求她,不要再追问他这半年来的苦,不要再打探他心底里这一份与她无关的伤。 ——当真与她无关吗? 他看着她的眼神,那么深,那么伤痛。他从一个坐拥天下的帝王骤然变成了一无所有的黎庶,甚或比黎庶还不如,他只是理应早已死掉的孤魂野鬼而已,官府里没有他的名籍,帝陵里反而已立好他的灵碑—— 孝哀皇帝。 真是个前所未有的大笑话,这笑话却逼得她想哭。 她慢慢地走上前,他眼睫微颤,有一丝惶恐的期待,又有一丝不堪的痛楚,他想问她—— 你能原谅我吗? 可是他问不出口。 他只能这样看着她走近他的身,伸手环住了他的腰,然后将脸颊贴在了他的胸膛上。 在这一瞬,他自胸臆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几乎要喜极而泣,抬手欲抚摸她的发,却又不敢造次,只能低抑着声音问:“我们……我们吃饭,好不好?” 她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刚刚咳嗽过,他的呼吸还有些急促,被她这样一蹭,全身都泛起痒来。他忽然情怯:“也许不好吃……” 她抬起头,看见他小心翼翼的目光,好像真的在担心自己做的饭菜不合她的胃口。这样的他与过去的霸道模样反差太大,却又无端地合拍,叫她不由莞尔。 她坐回案边,巧笑如抱怨:“都凉了。” 他立刻又紧张起来,“我再拿去热一热。” “不必了。”她微笑着牵过他的手让他坐下,才发现他的手已经被汗水浸得冰凉,不禁道,“子临。” “嗯?”他垂首低应。 “你方才咳嗽,是怎么回事?”她担忧地问,又心疼地抚上他的脸颊,“方才……我……”脸上一红,“我手重了,对不起。” 他却抓住了她的手,目光灿然,“快尝尝我做的菜。” 她讷讷,知道他是在转移话题,从此这一巴掌、这半年的分离痛苦,便算是揭过了。她便依他所言尝了一口薤白,唇齿回甘,叫她雾一样的眸子都舒服地眯了起来:“手艺不错,真是出人意表。” 他淡淡一笑,并不掩饰得意之色,又将酒卮往她面前一推,揶揄道:“此处虽然没有皇宫里的四餐九鼎八十一品,好歹还有一点民间的佳酿,望太后不要嫌弃。” 她举起酒卮,微笑道:“臣妾敬陛下。” 诡异的称谓,温柔的笑容。他朗然一笑,理了理衣襟,端端正正地将酒卮高举。 当那微辣的酒液被一饮而尽,在喉咙里蒸发出灼烫的清气,往事里的所有疼痛、迷惘和悲伤,终于消散个干净。 这一夜的月色实在太过温柔,温柔得让她以为可以留住这夏夜,绵亘到永恒。她醉了,眼里闪烁的全是他的笑容,他一定也醉了吧,不然他怎么会这样无拘无束地笑呢?江山社稷的阴影忽然远去了,此时此刻,他不过一个姓顾的寒门公子,而她,亦不过是他的妻。 二人对饮至夜深,杯盘狼藉,他抱着她,踉踉跄跄地往房里走去。鞋履不知在何时被莽撞地踢掉,衣衫也一层层剥落下来,露出年轻优美的曲线来。他贴合着她,她迎接着他,他们谁都没有说话,暗夜重重,只能听见不能自抑的粗浊的喘息。 “阿暖……”他将她的十指与自己紧扣,自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叹,“阿暖,待天下大定,我们便逍遥而去吧!” 她咬着被角,因他带来的疼痛与畅快而颤抖着,玉白的身躯仿佛娇娆的花将他缠绕,他不由得低身去吻她,迫得她不再去咬被角,“傻瓜,不知道亲我么?” 他的亲吻是那样地刺激,仿佛连那口唇间的酒气都可以渡入她的心肺而更增她的醉意,她不能自已地在他身下呻-吟出声,“好……子临……你不要做皇帝,我也不要做皇后——我们去过只有我们两个的日子!” 他笑起来,“好,阿暖,我的细君。” 从这一刻起,他是新的,她也是新的。 他与她,都是自由的。 ☆、第111章 也许是睢阳郡本身已乱得不可收拾,也许是院外的羽林卫当真忠心耿耿,这一方小小青庐,好似被圈作了一块世外桃源。薄昳既然将薄暖赶出长安,形同流放,自不会再让她参与政事,陈郡守显然也知道这一点,绝不来催促她去扶灵回京。 薄暖自己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日,她看着顾渊来来回回地劳作于后园的菜圃之间,担水、劈柴、生火、烹饭,而那双习惯了握笔和抚弦的手,也会因农事而渐变得粗糙。 顾渊虽然旧伤在身,但在这方面却也一如既往地大包大揽,只允许薄暖做些轻巧活计,直让薄暖哭笑不得:“我遇见你之前,这些事情也常做的。” 他放下担子,直起身来,剑眉一挑,“然则你遇见我了。” 她顿住。他这话不容置喙,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坚决而强横的少年,岁月纵然增添了他身上的伤痕,也不能改去他那断天而立的清傲。 真好啊。她想。若是时光能停在这个时刻,该多好啊。 每到晚膳过后,她回房歇息,他去洗碗,便有一个时辰,她是不能出去的。 因为顾渊会在这个时候与封蠡在堂中商议大事。孙小言守在长安城中,每隔三日会给薄暖送来一份密奏,现在那些密奏反而都堆叠在顾渊那里,薄暖并不能看见。 这晚他终于回到内室,薄暖正斜倚床头,放下了手中的书,“忙完了?” 顾渊走过来在她额上一吻,目光清亮,“累细君久等了。” 她脸上一红,嘟囔:“没羞没臊。” 他笑道:“原来闺阃之内,细君还要讲个礼义廉耻,还真是为夫疏忽了。” 她带笑睨他,却见他面色憔悴,方才几句笑言都似是强撑出来的,心底一惊,坐直身来,“很累么?躺会吧。” 他却还是逗她:“你这是自荐枕席,还是请君入瓮?” 薄暖被他那春风般熨帖的笑容搅得心头一荡,好像一池春水要满溢了出来般,尴尬地转过了头去,兀自嘴硬:“那便随你。” 他大笑起来,知道她脸皮薄,不再打趣她,径自上得床来揽紧了她,将下颌埋在她发间深深一呼吸,“今日读了什么书?” 她脸上一红,没有回答。他好奇起来,拿过她手上的简册,却是那卷旧得快要脱落的《毛诗》。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他轻轻念了出来。 屋外寒鸦惊飞,屋内回忆落了一地。她屏住了声息,好像能听见那回忆在风中翩翩飞舞的声音。他将书册搁在一边,轻轻地讨好一般去吻她微闭的眼,声息都倾吐在她细嫩的肌肤上:“你等了那么久,偏只等来我这个狂妄少年,你恼我不恼?” 她低着头道:“自然恼,恼极了。” 他低低地笑着,“那我该怎样安慰你才是?” 她的耳根被他的笑声所浸染,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他爱怜地又去吻了吻,她的神智便几乎要炸开了—— “阿暖。”他低声,在这旖旎的时分,语意竟转严肃。 “嗯?” “我们明日便启程去云州。”他抱紧了她,闭着眼,将自己的计划用最简洁的方式说出,“彦休那边已给我递来消息,他会当先到路上接我们。” 薄暖心头一凛,忽然道:“你当初调他去云州——” “就是为了今日。”顾渊叹了口气,“天下已经乱了,阿暖。孙小言说,薄昳现在已穿上了天子玄衣,与阿泽同阶而立,百官朝拜,同称万岁——你阿兄,他大约要疯魔了。” 薄暖呆了。 顾渊清秀的容色中是不容错认的痛苦,她几乎能想象到,他是怎样将一切罪责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这是自作孽,不可活。”薄暖一个字一个字地自齿缝间迸出最恶毒的诅咒。长安的那个人,为了走到今日,杀害了多少无辜人命? “薄三是个真正懂礼法、懂治国的人才,不然我也不会那样重用他。”顾渊慢慢地道,“听闻他还要进行改制,将我当年没能成功的事情重又施行下去。” 薄暖冷笑一声,“这样的局面还能致太平?” 顾渊以手为梳,轻柔地一下下理顺她的长发,“薄三毕竟也是孝怀皇帝的骨血……是我的亲兄弟。”顿了顿,又道,“可是,他大约是不肯承受大靖的国祚的。” 薄暖惊声道:“什么意思?他——” “我想,他不仅是要篡位,”顾渊的声音平静得骇人,“他还要改朝换代。” “这——这真是——骇人听闻——” “阿暖,”顾渊说,“这世上人人皆有所欲,薄三,他只是……所欲太多,以至背天害理,无以为继。” “子临。”薄暖蓦地抬起头来,目光如出鞘的寒刃,“我们去云州吧,你将仲隐调去那么远的地方,不就是为了今日?便如你说的,我们收拢叛军打过去,谁能解救天下人,谁就是王者!” 顾渊微震,无言地与她对视。“可是……”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往后便再也不会有这样宁静的时刻了。” 她的目光如烛火,微微飘动了一下,也许是因为他把自己的愿望给残忍地说出了口,却反而令她怯懦地退缩了。 “你……你不必多想。”她轻声说,伸手抚摩他的手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还会像从前那样……” “从前那样?”顾渊冷淡地笑了笑,“我再也不想回到从前那样了。” 薄暖咬着嘴唇,沉默。 “我是不是很自私?”顾渊的目光凝注在她纤长的手指,他一根根不厌其烦地数着,“这段日子……我只觉得这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你的人生还有很长。”薄暖忍不住道,又补充了一句,“我的也是。” 他却好像根本没有听进去,只是轻声道:“我再也不想做那个皇帝了。” 他鲜少这样温和地说话,声音像是漂浮在空气中一触即碎的泡沫。她凝视着他灯火下的侧脸,目光里隐隐露出了悲哀,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不要再跟我提天命了,阿暖。”他说,“天命是这世上最沉重的东西。” “那——长安城里——天下百姓——”薄暖心中是一团乱麻,“我们总是逃不开的……” “所以我来告诉你啊,”他微微一笑,侧首看她,“我们要去云州了。我不在意这个江山谁坐,可是我在意我的子民。” 他说得很清淡、很平和,可是她知道,他很坚定。 她想起了自己一个人站在承明殿上方时,那举世无援的孤独感。她忍不住往他的怀抱蹭了蹭,眼角酸涩得几欲落泪。 他拥她入怀。 “睡吧,阿暖。好好睡一觉。”他安静地道,“明日,你便不再是大靖朝的皇太后了。” ***** 大正五年十月旦,皇帝顾泽下诏,靖历中衰,朕德不昌,不可以为天子。安靖公薄昳临朝居摄,敦睦九族,有虞舜周公之德。今玺运已移,天命有在,宜时即尊号,为真皇帝。 安靖公薄昳推让再三,终南面背斧扆而受禅。十月旦,昳率公侯卿士奉太皇太后玺黻,顺符命,去靖号,定国名为宸。 公卿百官,无不称庆;宫掖内外,皆作新声。 没有流血的战争,没有震悚的政变,绵延三百年的大靖朝,便这样在一道轻飘飘的诏书中、在三场虚情假意的推辞中、在群臣的功德赞颂声中,亡了。 官道上忽然驰满了发往各地的驿马——改朝换代,受禅立宸,这样的大事,自然要遍告天下。只是百姓朝不保夕,四海丧乱无常,谁还顾得上长安龙庭里坐着的人姓顾姓薄? 一个人立在官道之旁,不知已颠沛流离了多久,衣衫褴褛,足底的鞋履都被磨穿。他明亮的目光已蒙了尘埃,官差纵马从他身边驰过,惊起一片飞尘,而后,将一纸帛书钉在了古老的城墙上。 大宸开国,大赦天下。 那人盯着那帛书,许久,许久,终于,转过了身,慢慢地挪动着步子回到了那片收容了许多流民的野林子中。 那里,有他的妻子在等他。 他全身上下已破烂不堪,但他的妻子却还穿着干净的衣衫,长发盘作一丝不苟的高髻。他看见她,眸光微弱地一亮,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她已经备好了两炷香,插在稀薄的土壤中。他与她一同面朝长安帝陵的方向跪下,以手加额,俯身长跪,恭恭敬敬地行了九叩大礼。 “陛下,”他将头沉重地叩在了土地上,“臣定不负所托。” 那样一个承诺,好像是用生命在担保的。大礼行毕,他便仿佛虚脱了。他的妻子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去哪里?”她轻声问。 他喉头一动,声音沙哑得可怕。 “云州。” 作者有话要说:呼,今天考完一门,爬上来喘口气……明天、后天、周五,还有三场考试…………求安慰……………… ☆、第112章 王朝在兵不血刃中走完了一个世代,天下却平静得异常。 妻离子散的依旧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永是家破人亡。江山的徽号毕竟只是一个空洞的名目,但百姓的苦难终究没有因朝代的更换而完结。 当这个消息传到睢阳北城的那间小小青庐,来寻找顾渊和薄暖的,已经不是陈郡守了。 而是薄昳新近亲信的,黄济。 “菑阳侯好大的排场。”薄暖微微笑着,自院中端庄地走出。一个人,一身华贵翟衣,秋日的太阳仿佛将她的眸光割裂成了千万片刀刃射向眼前的小人。 新近加封了菑阳侯的黄济确乎是前呼后拥而来,闻言眯眸轻笑:“皇太后说哪里话,微臣弄这些排场,不过是为了接皇太后风风光光地回宫去。” 薄暖眸光一冷,“本宫是大靖的皇太后,可不是你们什么宸朝的皇太后,菑阳侯仔细着说话。” 黄济一怔,立刻便反应过来,堆笑道:“是是是,太后是当今陛下的亲妹妹,陛下即真,特意命微臣接太后回宫领封呢。” “领封?”薄暖凝声,“本宫是前朝旧人,难道还有什么封赏可领?” 黄济笑眯了眼,“您是前朝的皇后,可也是今朝的长公主呀!” 薄暖呆了一呆,几乎立刻要抗声大笑出来。 黄济观察着她的表情里的每一丝变化,绝不敢松懈。谁料薄暖突然一挥袖,“拿下!” 两个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黄济还未反应过来,四周突然潮水般涌上无数的羽林卫! 他认得为首的那个,忍不住道:“封蠡!你们这是做什么!” 封蠡冷笑:“拿叛臣!” “叛臣?”黄济即刻声辩,“你们才是叛臣!来人,给我杀了他们,保护太后!” 黄济带来的人马立刻与羽林卫厮杀成一团,黄济瑟瑟缩缩地四处张望着往后退,薄暖心中不屑,挽着垂髾径自往回走,三两下站上了小屋的屋顶,振臂大呼:“将士们!本宫是大靖皇太后薄氏,命你们杀尽叛臣,卫我江山!” 黄济听得一惊,只是一刻极短暂的静寂—— 身边的人全都倒戈,山呼海啸: “杀尽叛臣,卫我江山!” 大正五年十月三十,羽林中郎将封蠡叛于睢阳,劫杀使者菑阳侯黄济,奉薄皇太后号令,遥尊少帝顾泽。 凛冽的刀锋沥风披雨向他袭来的一刻,黄济本能地闭上了眼。 一生在庙堂功名上辗转,得罪了所有该得罪的人,也得罪了所有不该得罪的人。获得这样的下场,他并不惊讶,只是死亡当真欺近的瞬间,他仍旧会恐惧的。 他不知道,自己的双腿已抖如筛糠。 身边忽然响起一声嗤笑。那嘲讽的笑声很轻,却如惊雷炸落黄济耳畔,逼得他骤然睁开了眼—— 一个青衫男子,翩翩立于战阵之中,微微俯身看着此刻穷途末路的自己。他的脸上戴了一副木制的面具,表情麻木不仁,但黄济分明感觉到那两道冷厉决断的目光射向了自己—— 那是一代君王才会有的目光。 黄济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地朝那个光芒中的男人跪下了,口唇微微翕动,低喃出声: “陛下……” 陛下,臣背叛了您…… 可是这一声抱歉,落在万古山河之前,是那样地轻飘无力。 手起刀落,身首异处。 那个男子低头,仿佛还有些怜悯似地,盯着黄济死不瞑目的脸看了片刻,然后便转身,如一滴水般融入了叛军的海洋之中。 *** 未央宫,宣室殿。 新朝建立,笙歌宴饮,七日七夜不绝。 薄昳一身帝王冠冕,玄衣纁裳,九旒九章,凛凛然如神,翩翩然如仙。他斜倚着凭几,手中拈着玉酒卮,眼中流转着浅笑的波光。 眼前这一片喝得七零八落面红耳赤的公卿百僚啊……便是他要与之共治天下的股肱之臣么? 夜已深了,他不想再看他们,径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往后殿走去。琼楼玉宇,空旷绝人,当寒风袭来的时候,都只有他自己一身当之。原来,这就是做皇帝的感觉? 他笑了起来。 原来,这就是做皇帝的感觉。 他走入宣室殿后的书阁,走过一排排森冷的书架,那一张郡国舆地图仍悬挂在墙上,他走上前,看见帛图上深深浅浅的剑痕,再往上,是聂少君风骨奇崛的书法。 “大靖郡国坤舆图。大正三年,广川聂少君敬呈御览。” 大靖、大靖。大靖已经亡了!薄昳心中忽然腾起恶狠狠的冷笑,伸手便去揭那地图。顾渊曾经信赖他,聂少君曾经认同他,他们君臣三个,曾经是大正改制最坚定的核心。——然而,他已经将这一切全都毁了! 哗啦一声,巨大的帛图被撕扯下来,山河残破,星月无光。帛图往书案上倾倒,而案上堆满了全国各地送来的加急奏报—— 淮南、益州、扬州、荆州,全数反叛。他已屡次托太皇太后之名向云州守将仲隐发去急敕,命他发兵平叛,仲隐却只管装聋作哑。 现在,睢阳兵变的消息传来,薄昳总算知道了仲隐为什么敢装聋作哑。 “奉皇太后号令,遥尊靖少帝”? 薄昳将玉酒卮往地上一扔,冷笑出声。 竟然还将希望放在那个小孩子身上吗?他可真是小看了自家的阿妹! “——谁!”他突然厉喝。 门边的那个小小的影子渐渐清晰了。顾泽穿着一身诸侯王的衣裳,胆战心惊地上前两步,又停住,怯怯地喊了一声:“夫子。” 薄昳目光骤然一冷,“你叫我什么?” 顾泽吓了一跳,连忙改口:“陛——陛下!” 薄昳这才算满意了,轻轻哼了口气,“你来做什么?”顾泽禅位于他之后,便一直居于清合殿,无故不许出来。 顾泽嗫嚅几声,“我,我想向陛下说一件事。” “说。” “那个,皇太后,”顾泽顿了顿,“她的事情,与我无关!有人说,她想让我继续当皇帝——我才不想!她杀了我的阿母!” 薄昳侧首,望见顾泽站在月光的背面,稚嫩的身影被拉得老长,脸上的神情是不能自明的哀伤。他静了片刻,“是谁教你这样说话的?” 顾泽全身一颤,“没有人,没有人教我!陛下——我是真心实意禅位给您,皇太后和封将军在外边做的事情,与我全不相干!” 不过短短一年,这五岁大的小孩已经能说出这样机警的话,将自己与叛军的干系撇得一干二净。薄昳的眸光渐渐地缩紧了,这样聪明的孩子,这样冷酷的孩子,这样血统的孩子…… 他的眼中已露出了杀机,可怜顾泽全未发觉,还在恳切地哭诉自己的无辜。眼前这个怯弱无能的小孩影像忽然与他记忆里的另一个人重合了—— 那个恬淡安静、懦弱无为的女子,将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给了他,然后,义无反顾地为他而死了。 他从来没有爱过她。 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哀,为她悲哀,也为自己悲哀。 “滚。”他低低地道。 “——呃?”顾泽抬起惊愕的眼,喋喋不休的哭诉卡在了喉咙里。 薄昳突然伸脚一踢书案,案上的奏疏哗啦啦如玉山崩塌下来—— “滚!” 顾泽走后,薄昳犹自坐在书阁暗沉沉的阴影之中。 月光照不进来,传说中普天而沐的皇恩,也从来没有惠及到他的身上过。 黑暗令他感到安全。 不知过了多久,他居然又站了起来。灿灿皇袍簌簌摩擦过地面,他走出宣室后殿,对辇舆边打盹的车仆冷冷道:“去长乐宫。” 车轮辘辘,驰破无边无际的夜色。薄昳理好衣冠迈入长信殿,殿中已是灯火通明,太皇太后换上了一身最庄重的五采袆衣,端坐大殿正中,已经模糊不能辨物的双眸冷冷地睁着,仿佛一定要看清楚眼前这个弑君篡位的所谓大宸的皇帝。 已入十月,天气凉透,殿门戛然而开,又隆隆闭合。 薄昳停在了薄太后的面前。 “太皇太后,”冷漠的唇角微微勾起,“朕是该叫你姑祖母好呢,还是叫你祖母好?” 薄太后抓紧了凤头铜杖,声音嘶哑,一字字都似是用血凝出来的:“陛下有何贵干?” “朕想向您找一个人。”薄昳礼貌地一欠身。 “老身耳聋目花,如何还能帮你找人?” “太皇太后何必诓骗朕。”薄昳笑了,“朕找那个人许久不见,最后才想明白,他就在太皇太后的宫中啊。” 薄太后面容渐沉,“谁?” 薄昳微微挑眉,“前朝那个弄权的阉竖,孙、小、言。” “他不在这里。”薄太后面色虽有微变,话音却仍是端得极稳。 薄昳冷笑,一挥袖,三五个内官侍卫顿时出现,“搜搜看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啊!新文《千里相许》已开!大家快去看看吧看看吧!某眠都把这章标题改得这么丧心病狂了……戳戳戳→文案上也有链接么么哒! 《江山别夜》快要结局了,大家觉得沉重的话,不妨去看看某眠的新文吧么么哒! ☆、第113章 睢阳义军以羽林中郎将封蠡为首,一路以薄皇太后的名义收拢忠于靖室的将帅卒伍,势如破竹,三日后,睢阳全郡皆伏。十日后,周边四郡响应,封蠡麾下聚集兵力五万,临近长安的豫州腹地已如鼎沸。 关中吏民之中开始流行起一个传闻——封蠡军中,有一位保佑天下的神君亲临,他不在意国号是靖是宸,他只在意百姓的痛苦,他说,当今宸帝倒行逆施,天必亡之。 饥苦流民如聆纶音,纷纷前来投军,皆自号为“封将军兵”。 颍川郡治阳翟城外,营帐千里,略无声息。 薄暖所居的大帐中,仍是那几道清淡小菜。用过膳后不久,顾渊便掀帘而入。 他如今是封蠡军师的身份,平素不能以真面目示人。走进大帐,他才松了口气般,揭下了面具。 薄暖笑吟吟地看着他,“我觉得你还是戴着它好看。” 顾渊表情一僵,“你嫌弃我?”话里带了三分嗔怒,玉面飞霞,倒更添俊朗。 薄暖掩口而笑,“这面具不会皱眉头。” 顾渊默了默,点头:“太后教训的是,我以后一定改。” 薄暖也是玩笑,心疼他终日操劳,总没有个尽头。“今晚怎么这样早便歇息了?” 顾渊闻言,眉头却又拧上了,“孙小言那边的线断了。” 薄暖吃了一惊,走上前来,“断了几日?” 顾渊伸出了三根手指。 “这三日,只怕京中有变。”他冷静地道,“发出去的斥候全都有去无回。” 薄暖没有做声。她的智慧并不足以应付格外严重的大场面,她早已知道了。当男人在商议这种非死即活的大事,她也只能安静地听着。 “热水已经备好了。”她柔声,伸手为他除下外袍,“去洗洗吧,或许能振奋精神。” 他的目光落在她幽丽的容颜,心头一动,握住她的手道:“谢谢你,阿暖。” 她脸上一红,“谢我做什么。” 他淡淡笑谑,“谢你给我备好了洗澡水,成不成?堂堂大靖皇太后给我吩咐了洗澡水,我哪里还敢不洗?” 她羞恼,“浑话!”便伸手将他往床后推。 军中一切从简,便是身份至为尊贵的前朝皇太后也尽量缩减用度,大帐之中,床榻之后,隔出一个窄小的单间,放了一只木桶,便当得宫中的尚沐轩了。 秋节已至,帐外北风呼啸,然而此处四面帘帷垂落,便将寒冷和温暖相悬绝了。浴桶中的水还在冒着热气,薄暖将顾渊往里一推,嗔道:“赶紧吧,不然水要凉了。” 顾渊却拉着她的手不放,笑道:“你与我一同洗。” 薄暖柳眉一竖,“我洗过了!”很是义正词严的样子。 “那就更好了。”他笑意更深,“可以专心伺候我。” “放肆!”她狠狠拍掉他的手,作色道,“何方来的登徒子——唔——” 宛如油布包覆了香灰,他的吻轻轻巧巧地便将她的所有娇嗔都堵住了,他吻得密不透风,叫她躲闪也难、迎合也难,终究是被他吻得软倒在他怀里,幽清双眸仿佛含了千言万语般向他睇来。他被她这一凝眸摇荡了心旌,便欲再欺身而上,她却往后滑了一步,巧笑倩兮,“洗干净了再亲我。” 他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最后,终是愤愤地转过身去,自己脱了衣裳,走入浴桶。 热水熨帖地安抚着他太过劳累的身体,他双手搁在桶沿,慢慢闭上了眼,将今日商议的情况在脑中过了一遍。颍川是豫州重镇,也是通往云州的要道,然而颍川却恰是广忠侯薄宜的封地,阳翟城防亦坚,强取恐怕艰难…… 脖颈处忽然传来微痒,而后一只纤软的手臂缠住了他,发丝落下,气息倾吐在他的肩窝。他的心神立刻便乱了,皱了皱鼻子道:“我可还没洗干净。” 薄暖轻笑:“我给你洗。” 说着,她便当真挽起袖子,拿过毛巾来为他尽心擦洗。他们虽然也算相识多年了,但这种事情还是第一回,她伺候得固然困难,他被伺候得也窘迫非常。她的手渐渐地探向了水下,双眸又向他一扫,“我够不着。” 他深吸一口气,索性自水里哗啦站了起来,她骇了一跳,动作全停顿了,眼神却不知该往哪边放,刚才还像个操控一切的女主,这一刻却又变回了娇羞的小女子。顾渊看得好笑,有意哼哼一声,“怎不继续伺候了?” 她干脆将毛巾一甩,闭了眼,“你不怕着凉么?” 他讶异地笑起来,真是把她宠野了,还敢当着他面甩东西?然而心里却禁不住地欢喜,他欢喜她这样与他闹,没心没肺、无忧无虑地闹,这让他也觉得轻松舒快,不由得俯下身来,安静地注视着她。 仿佛能感受到他静默绵长的目光,她脸上又红,却鼓起了勇气,朝他倾身过去。 他想笑,拼命忍住,却没有如她所愿地吻上她的唇,而是在她眉间清浅地啄了一下,便又退回了水中去。 希望落空了,她睁开眼,看见他已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自顾自地沐浴,心中真是又羞又气。她又不好承认自己的失落,便跺了跺脚道:“你耍赖!”径一掀帘便跑了出去。 他眉梢斜飞,眼底的笑意已压抑不住。然而心里那团火烧得旺盛起来他自己也难以忍受,飞快地沐浴完了,将外袍一披便回到床边去,不由分说地将遮住她脸的书册抽出去往地上一扔,便将她压倒在枕上—— 火热的吻一个接一个地落下,好像天雨将她的全身浇透,又好像烙铁,在她细嫩的肌肤上印出了永不磨灭的红痕。她被他吻得娇喘连连,一颗心都似要从腔子里蹦了出来,双腿下意识地往被褥上蹭。他闷哼一声,突然一手抓住了她的足,“别动!” 她呆住,他的手仿佛有魔力一般,明明只是随意地抓握着她纤细的足,却竟然把火烧到了她的喉咙口,她忍不住开口道:“你放开我……” 他低低地笑起来,“我这回可没耍赖。” 她反应了一晌,又一晌,才终于明白过来他话里的笑意——原来他是在满足自己方才的索吻?!真是、真是好不害臊!她自暴自弃地“啊”了一声便伸手捂住了脸不让他再亲,他笑得直起了身,“你呀你,真是拿乔。” 她不答话,仍在别扭。 忽而他偏过头去,咳嗽了起来。她不由得关切地问:“怎么又咳了?”不知不觉地撤了手,谁料他突然趁隙欺了上来—— 帘帷突地荡漾起来,薄暖不得不承认,经过无数次的锻炼,顾渊已经越来越懂得如何窥伺机会来占她的便宜了。 *** “天气已冷,若等到下雪的时候,便没有胜算了。”寒风之中,封蠡甲胄当风,声音沉定。 他们站在阳翟城外的高岗上,士卒们从下望去,只看见封将军与那个戴面具的军师并肩而立;但事实上,封蠡是站在顾渊身后的。 “广忠侯也算有才干。”顾渊静静地道,“——真要论起来,薄太皇太后、薄氏五侯、乃至薄昳,都是有手腕的,无怪乎薄氏能盘踞我朝这么多年。” 封蠡傲然扬眉,“仲将军马上就来接应我们了,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宸朝,消灭只在须臾间耳。” 顾渊摆了摆手,“你与彦休一样,莽撞。我们的兵力并不足以攻克阳翟,要么,我们撤退,迂回他道;要么,我们智取。” “怎么智取?”封蠡好奇地问。 顾渊抬头看了看愈加冷峭的天,“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依你之见,薄宜与薄昳,能有几分亲厚?” 封蠡挠了挠头,“您是想劝降薄宜?我看有些难,毕竟他是薄昳的从父,薄昳怕会许他不少的好处……” “是吗?”顾渊淡淡地反问了一句。 封蠡怔住了。 那张木质的面具没有分毫的表情,面具背后的双眼也深冷如渊潭。顾渊负袖在后,慢慢地走下了山岗去,封蠡正想跟上,却被顾渊一句话炸得呆在了当地。 “薄昳——并不是他的亲侄儿。” *** 两日后,广忠侯薄宜偕阳翟令长诸官,大开阳翟城门,迎接义军入城。 从叛军到义军,也不过是半月之间而已。 当阳翟陷落的奏报急速传至长安,薄昳正在长信殿中与太皇太后对峙。 “真是靠不住啊……”他微微地笑了,侧头看向上首的老妇人,表情里并不惊讶,“原来不是自家的血脉,就不能相信,对不对,皇祖母?” 薄太后闭着眼睛,不说话。 她说话也没有用,不是么?她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垂帘称制、翻云覆雨的太皇太后了,而不过是薄昳手中一个年高德劭的傀儡。 “阳翟一失,去云州的道路便彻底打通。”薄昳眼中精光闪烁,冷笑,“你们薄家人倒了大靖还不算,还要来祸害我大宸。” 薄太后身躯微微一震,似乎是这样恶毒的一句话终于令她动容了,她的声音苍然传出:“三郎,你一定不得好死。” 薄昳笑意更深,“朕不得好死,朕早就知道了。可是朕会记得拉上几个人与朕一道死,比如——阿暖。” 薄太后骤然睁开了眼,“什么?!” 阿暖——阿暖有着前朝皇太后的尊贵身份,现在是义军的主心骨,薄昳若控制了她,义军必然无望! 薄昳礼貌地一欠身,起身往外走去。但听薄太后将铜杖在地面上敲得铮铮作响:“你——她是你阿妹,她是你一母同胞的阿妹啊!” “朕又不会害她。”薄昳的声音轻巧而飘渺地传来,“朕让她来做大宸的长公主,总比为前朝守寡光彩得多,您说是不是,皇祖母?” ☆、第114章 来到阳翟之后,薄暖总算有了一个踏实的落脚处。薄宜为她安排的府邸干净又清静,她入住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去府后的温泉汤里好好沐浴一番,洗去这半月军旅以来的颠簸风尘。 十月末的光景,寒风一阵紧似一阵,这温泉便真如人间福地,暖意熏人,四周的草木都青翠不凋。她也疲累得很,洗了片时,便靠着石壁边沿昏昏欲睡。寒儿在外边喊着:“太后,广忠侯派人来请太后赴宴,太后快些吧!” 她只低低地“嗯”了一声,也不管寒儿能不能听见。 顾渊过来找她时,见到她这副懒样,忍不住失笑出声。 他已是一身利落冠服,面容干净得仿佛冬晨的霜,连一丝的污浊都不会沾惹。然而再走得几步,方舄踏近那泉汤,饶是他冠带济楚,也掩盖不住通红的耳根—— 伊人倚着石壁假寐,莹白的身躯仿佛妖魅,湿漉漉的长发作了随意的衣,荡漾的水波便是那略不遮掩的轻纱,而她是真的睡着了,长睫微微颤动,白皙的容颜上唇如红蕊,令人忍不住想要采撷…… 于是他便去采撷了。 他半跪在草丛间,低下了头,轻轻地印上她的唇。浅眠的她受了一惊,即刻睁开了眼,便对上他星辰熠熠的眸子。 这无赖,亲她的时候从来不闭眼! 她羞极了,便去推他:“我还在沐浴呢……” 他也不闹她,略略直起身来,笑道:“往后你再贪睡,我便这样叫醒你。” 她的脸红透,心跳却骤然加速。“往后”……这个词总是能引出人无限的遐想。她低低嗔了一句:“你有那个耐心,你便无赖到老吧。” 一边说着,她一边拿过毛巾来,又瞪他一眼。他老老实实地背转身去,她方自水中出来更衣。 “我自然有那个耐心。”她正低着头系衣带,不料他忽然发话了,“陪你到老,本就是我最大的愿望。” 她的动作一顿,不动声色,“愿望?” “是啊。”他淡淡地道,“我有许多愿望,你要不要听听?” 她笑了,“原来皇帝陛下还会有愿望的。” “那是自然。”他略一挑眉,不知不觉间换了称谓,声音琅琅如玉振,“朕平生,便有三桩愿望。一愿天下一统,二愿海内清平,三愿与子偕老。” 她眨了眨眼,沉默了半晌,忽而粲然一笑,“前两桩还是尧舜事业,最后一桩就变成桀纣志气了。” 他嗤笑,“还没完呢,就在刚才,我还许下了第四个愿望。” “第四个?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我愿你要么马上换好衣裳,要么就干脆别穿衣裳。”他再也忍受不住地转过身来,将刚刚穿戴整齐的她整个儿抱了起来,她惊得大叫:“你——你真要当桀纣啊?” 他冷冷一笑,“反正国已亡了,被你骂上几句,还有赚的。” 她倏然惊觉,不好意思地收了口,“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在意。”他抱着她走了出去,微微一笑,眸光安湛,“我之蜜糖,彼之砒-霜。我失去了天下却得到了你,尽够了。” *** 阳翟城中,广忠侯府。 薄暖一身皇太后的翟衣,发髻上华胜招摇如山河壮丽,端端正正地迈入了宴会中来,坐在了最上首的席位。 那个戴面具的青衣男子便站在她的身后,这些天来,大家已经习惯了这个神秘军师的存在,有人说,他便是一个无所不知的神君,带领义军所向披靡。 太后坐下了,广忠侯薄宜才敢战战兢兢地喊了一声:“开筵!” 铮然,乐声起。清幽绮靡的曲调,高低起伏如珠玉错落,歌舞俳优翩跹滑入堂中交袖而舞,虽是国难之中,这宴饮的排场也要做个十足。 薄暖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薄宜,“阿叔,别来无恙。” 薄宜的身子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乱世人如狗,他的兄弟全都不在了,徒留下他一个,他已经快要连辈分都算不清楚。他放下酒卮,颤巍巍地避席跪下,“罪臣……谢皇太后不杀之恩!” “阿叔言重了。”薄暖语气轻柔,“阿叔当年治河,功勋卓著,孝哀皇帝——在世之时,也常与本宫称赞阿叔。现在门中出了叛臣孽子,竟敢窃取大靖国柄,阿叔一时不慎遭了暗算,才会转投伪朝。但本宫心里知道,阿叔是忠心的。” 一番话,滴水不漏,婉转如意,明里是夸薄宜,暗里把所有投诚的人都夸了。薄宜首鼠两端,本就怀疑自己在“封将军”麾下能得到几多恩遇,听薄暖这样一说,终算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几番奉承过后,薄宜吩咐下去,席前乐声扬起,歌舞愈加翩然缭乱人眼,众人端着酒杯来回祝祷,气氛总算是活络了起来。 薄暖将酒觞抬至唇边,伸袖轻掩,对身后的男子轻轻笑道:“我方才做的如何?” 那一张面具略无表情:“太后仪度端方,令人望而心折。” “哦?”薄暖眼波流转,竟是媚态天成,“那你心折了没有?” 他没有说话。纵然那张面具遮掩了他的所有表情,薄暖也能想象到他的脸庞在一瞬间绷紧的样子,忍不住笑得更欢。毕竟他在这个场合下不能随意妄为,给了她一个极难得的机会来调戏他,撒娇一般伸手拉他的袖子,“若军师没有心折,便全天下人都心折了,本宫也——不——要。” 她饮了薄酒,幽丽容颜愈加光彩动人,目挑心招,魂动情牵,几乎令他把持不住,堪堪转过了头去。她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的回答,几乎有些丧气了,仰头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吃了一惊便来阻拦,却已来不及—— 她将空空的酒觞往他怀里一抛,笑容清媚得一如空花幻影:“你心折了没有?” 他凝注着她,她只觉自己要掉入他那双眸的深渊之中了,那么危险,却又那么刺激,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忽而,他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不过是两个简简单单的字,却已经是她等待了千万年的: “自然。” 她终于满意了。 而醉意,也终于袭上了头…… “阿暖?”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又立刻放大了——“阿暖?!” “哐啷”、“哐啷”,金玉酒盏接二连三地碎裂在地上。 歌舞还在继续,柔美的腰肢与秾丽的舞衣,将一个又一个倒地的将领惨青的面色掩去,将罪孽与挣扎都用优雅的乐声覆盖住了。顾渊陡地往前走了一步:“封将军!” 封蠡已经倒在食案边,一缕鲜血从他的口角缓慢地流了出来。 歌舞地,刹那翻作修罗场。 歌姬舞伎们突然尖叫起来,四散奔逃,云鬓散乱,罗裙翻污,刹那便跑个干净。鲜血渐渐自每一个人的身下流溢出来,仿佛是因为乐声的停顿,门外的寒风哗啦便卷着砂尘一般的雪粒子飞飘进来。 顾渊的手在袖中发抖。 只是一眨眼间,鼓瑟欢竽的宴堂之上,竟然已不剩下几个活人! 他没有饮酒,强撑着尚未被失败击溃的最后一线理智,艰难地挪到薄暖的身边,扶起她软软的身躯,急声喊:“阿暖!” 薄暖一息尚存,显见得她中的毒与旁人不同——然而那一张绝美的容颜已苍白如雪,他捧她在怀里,仿佛捧着脆弱的琉璃,生怕她是一触即碎的——可是她若真的碎了,他又该怎样才能挽留得住? 她的体温在迅速地流失,他不由将她抱得更紧,嘶声唤她:“阿暖,你醒醒……醒醒!” 突然,他听见一声异动。 他蓦地回过头去,却是薄宜,两腿抖如筛糠,正企图从侧门逃出去,却不小心撞翻了食案,汤汁酒水溅了一地。见顾渊目光扫来,他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不是我!”他知道这个军师在义军中位分甚尊,然而此刻所谓的“义军”已经土崩瓦解了,薄宜也不知自己为何还要怵他,“不是我啊!我,我自己也喝了那个酒,我不知道……” 顾渊眸光一紧,仿佛被血洗过的剑,那样凌厉而狠辣地直刺向他。感受到这个人可怕的眼光,薄宜竟突然哭了出来,福至心灵一般,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辨认出了—— “陛下!”他哭得满身发抖,“不是我啊,陛下——” 哭声戛然而止。 一把剑,自薄宜的后背透入,剑尖自前胸挑着鲜血冒了出来。持剑的人手腕一翻,便将薄宜的心脏搅了一遍,再反手抽剑! 顾渊一手抱起薄暖,慢慢站起了身,另一只手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薄宜的身躯砰然倒下,一个黑衣人自帘后现身。 一个,又一个。无数蒙面的黑衣人竟似是从这殿堂的四面八方出现的,潮水一般将他拥在了中心,迫得他无法逃脱。 ——是他们。 ——与当初在未央宫中行刺的人,装束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千里相许》第二章也更新啦~戳→ 今天阿眠毕业论文答辩结束了!虽然还有好多作业但心情好好\\(^o^)/ 感觉要结局了好像没有人看了的样纸。。。 ☆、第115章 顾渊的眼色冷成了冰,“你们是薄昳的人?” 那个杀死薄宜的人显然是这一群人的首领,他将长剑上的血珠子轻轻一吹,声音粗嘎不似人声:“他为何叫你陛下?” 顾渊面不改色,“他怕极了,犯了傻,便想奉我为主。” 黑衣人将信将疑,抬起长剑,“将面具揭了,让我看看。” 顾渊没有动。 黑衣人冷笑一声,“无妨的,我杀了你,一样能看到!”突然撮唇呼喝一声,众人齐齐抢上! 顾渊仓促拔剑,然而以一当百,如何能是敌手?加上他怀中还抱了一人,腾挪更加不便,他早已盯准了众人包围圈中的一个缺口,便想从那边逃过去—— 然而竟有人突然朝他怀中的阿暖飞扑过来,长剑险险刺入她的衣襟!顾渊骇然变色,身形一转,不惜露出自己的背后空门,也将薄暖拼命地护住了—— 于是那一剑便改作了刀势,狠狠地斫入他的肩胛!剧痛传来的一刻,顾渊竟忍不住痛吟了一声,旋即咬牙忍下,手肘往后一顶,便又掀飞了一个欺上的敌人…… 他庆幸自己还曾与仲隐练过几招武技。 鲜血骤然涌上喉头的一刻,他竟颇无聊赖地想到了未央宫中,那些日长人静的时光。高高的隔绝人世的宫墙,挑丝精绣的鸾帐上是重重叠叠如云如雾的金博山,鸾帐之后有终日不绝的袅袅香烟,而那一片令人迷醉的幽香之中,便端坐着她,缓鬓倾髻,笑掩微妆,眸光中一片清寒的雾,从容得好似一个蹑空蹈虚的幻影…… 不要,不要走…… 他难以忍耐地唤出了声。 我不要离开你,我哪怕死也不要离开你! “啪”地一声清脆的耳光,仿佛天雷炸落他耳畔,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强硬地插-进了他幽深的眠梦里:“清醒一点!我们马上离开!” 不。 他艰难地发声。 一个至为简单的音节,却好像已耗尽了他仅剩的力气,半生的感情,所有的渴望。 她不走,我也不走。 忽然间,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刚刚还烧得如火如荼的头脑刹时冷静下来,然而伴随着这份冷静的却是前所未有的茫然:我是谁? “你是皇帝!”那个声音的主人似乎终于失去了耐性,一遍遍对他嘶吼,“你姓顾,你是大靖的皇帝,你给我醒醒!” 不……不对。我不想做皇帝……你爱做,你便拿去吧。 那人气极反笑,“你这副样子,还妄想去救阿暖,真是老天瞎了眼。” ——阿暖?! 将剑柄抓得太紧的手指忽然痉挛了起来,他在挣扎,他要醒来,可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将他魇住了一般,他拼命地要撕破什么,也许是牢笼,也许是网罗,也许是枷锁,也许就是那些纠缠了他二十年的春秋幻梦…… “喀”、“喀”两声轻轻的响,视域骤然明亮。 燧石相撞,击出的微弱火光点燃了柴堆,渐渐将那人的面孔映得清晰。星月晦暗,今冬的第一场雪飘落在顾渊干燥的唇边,他一动也不动地看着那个人,声音沙哑得吓人: “你终于来了。” 仲隐叹了口气,别过头去,“你终于醒了。” *** 封蠡的斥候与仲隐的队伍接上后,仲隐一马当先,带着数百精骑首先赶去阳翟迎接。未料到侯府大宴上剧变突起,仲隐赶到时,只见到数十上百的黑衣人在围攻顾渊一个,而薄暖早已不知去向。 “怎么可能?”顾渊一把抓住了仲隐的臂膀,五指几乎要嵌进那森冷的铠甲里去,而唯有这样尖锐的疼痛才能稍稍钝化他心中的苦涩,“我明明与她在一处——我——” “不怪你。”仲隐静静地道,“薄昳是有意分散你的注意力,他的目标本在阿暖身上。” 顾渊静住,许久,放开了手。 他们所在是阳翟城外一片空旷的山林,无星无月,漫天的雪片在北风中回旋,在火光下闪烁出千万重幻影。地上的积雪足有尺许厚,能将人全身血脉都冻僵,雪中的火堆显得异常孤独,光焰幽微明灭,谁也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就被逐渐渗透的雪水彻底掐灭掉。 顾渊安安静静地看着那雪,仿佛片刻前在梦魇中惨呼的那个人不是他。他的面具已揭下,露出风霜峭立的脸庞,英俊一如天神,冷漠一如天神。 一次失去会让人崩溃,多次失去却只会让人麻木。痛已痛过了,怨恨也再无益处,眼前风雪漫漫的路,他还是要继续地走下去。 既已迎接到了义军,仲隐便命队伍原地休整,封蠡虽死,但义军的兵马人数还是十分可观,仲隐看着老朋友憔悴得几近崩溃的神情,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双目一瞬也不瞬地注视着跳跃的火光,顾渊淡淡发话。 仲隐想了想,终是道:“封蠡招来的兵马,驻扎何处?” 顾渊微怔,明白了他话中所指:现在“封将军兵”群龙无首,只有他能号令。义军已经折损了许多大将,他若再消沉下去,军中生变,恐怕这半月辛劳,全要化为泡影! 他慢慢地站起身,才发现自己全身筋骨都似碎了一般,根本收拾不起。他踉跄了一下,仲隐想去扶他,却又忍住,便侧头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山溪边,掬起一捧清冽的雪水往脸上一浇,而后,那双眼眸便如被雪水洗了个通透,重又灼灼燃烧起来。 仲隐低声:“你不需要再休息一下?” 顾渊冷冷地道:“军情紧急。走吧。”从地上拿起那张面具,擦拭了一下,便重新覆住了自己的脸。 表情归于死寂。 他当先而行,仲隐怔了片刻,才慢慢地跟随上去。两人沉默地穿过雪中无声的大营,一丛丛篝火噼啪作响,偶尔被风雪激灭,即刻便又有簇新的细小的火焰再度从柴堆缝隙间生生不息地窜将出来。 前方的少年,不知何时已长成冷峻的男人,即令只是一身素朴的青衣,也自有睥睨天地的浑然气度于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来。仲隐想,他们之间,或许已经有了一些不可触碰的话题。 比如那个被劫走的女子。 有些人,有些话,有些伤痛,深藏心底,是不可以与人分享的。 即令顾渊可以对自己交付一整座江山,也不能向他交付这一份最后的记忆。 *** 十一月甲子朔,前朝车骑将军仲隐自号靖天大将军,出奇兵于云州,收拢封将军兵,共三十五万大军,立誓恢复大靖,遥尊长安城中被囚禁的前少帝顾泽为君。靖天大将军用兵如神,攻城略地宛如摧枯拉朽,不到半月,已将关中大半土地收入囊中。 战火燎原而起,中原为之板荡,冠带诸公惶惶不可终日,戚戚如丧其家,而仲将军的麾下却聚集了无数怀念前朝的人,比如那个曾经入相,如今却面容脏污、衣衫褴褛的聂少君。 插了鲜红羽檄的六百里加急封检一道又一道随快马入京,薄昳端坐承明殿,神色却是波澜不兴。 只是当念到聂少君时,他的目光终于一动。 “他身边还有谁?”薄昳冷冷地问。 那内官又看了一眼奏报,“聂少君……偕其妻……回陛下,还有他的妻子。” 薄昳不再说话了。他站起身来,理了理通天冠,他现在知道,这种帝王冠冕是会压得人脖酸的。内官在身后谨慎地发问:“陛下想去哪边?” “温室殿。”薄昳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备车,朕去看看长公主。” 薄暖醒来的时候,已是半个月过去。 睁开眼,藻绣纶络的垂帘之后,隐着香雾缭绕的博山炉,面容滑稽的羽人背负着沉重的炉身,那氤氲满室的香烟便如是羽人翅膀间扇动的山雾。 熟悉的龙涎香将她晕沉沉近半月的头脑熏得更加迷惘。 她竟然……又回到未央宫了吗? 这里……是温室殿? 外间有宫婢低声询问:“长公主,您醒了?可需要奴婢进来服侍?” 薄暖呆住。 “你……”声音如一段微弱的气流,“你唤我什么?” “殿下病了许久,恐怕还不知道,陛下已给您加了封号啦。您现在是宸庆长公主,封地在平阳,陛下刚才还来看您呢,吩咐说您若醒了,一定要报与他知道。” 她想起身,然而全身都已不听使唤,挣扎一下又跌回了枕上去。荒谬……荒谬!她想破口大骂,却骂不出声,呆愣了许久,反而呛声笑了——“长公主”,这三个字于一个月前从黄济口中说出时还是个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如今却成了一道直接将她击垮的耻辱! 这世上可还有比这更惨烈的笑话,可还有比这更可笑的耻辱?! 她咬着牙,抬高声音发问:“你是谁?寒儿呢?让寒儿来服侍我!”寒儿并没有参加那场血的宴会,她应该无事…… 那宫婢静了一静,“寒儿早下了掖庭狱,陛下的意思,是容不得她的。殿下还是不要妄动心神的好。” 薄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她便这样躺着呆呆地看着床帐顶,外间的风雪扑打在精致而结实的青琐窗上,好像无数痛苦呼喊着的鬼影要爬将进来,却终究全被殿内的暖意一冲而散,了无踪迹。 原来,已经下雪了。 不知子临的军队遇着这样的大雪,途中会不会耽搁受挫? 想到子临,薄暖全身再度绷紧了。她又想坐起身来,可是却仿佛有一股沉重的力量在拖拽着她,仿佛要把她拖进死亡一样黑暗的深渊里去——她低低呻-吟了一声,腹中忽然翻江倒海地疼痛起来,她侧过头去便欲呕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熟悉的感觉让她脸色煞白! ☆、第116章 她的手死死地抠着喉咙,好像一定要把那颗千疮百孔的心给抠出来看看。可是抠不出来啊,那一颗心跳得那样鲜活,简直还似与腹部里那个窜动的生命相连,直将她气得想哭—— 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怀娠?! 她的手颤抖地抚摩着腹部,好像抚摩着魔鬼的脸。这个孩子……来得也太不是时候…… 心中一阵滚烫,一阵冰凉。可是她终竟是没有哭。 她突然坐了起来,纤瘦五指将帘子狠狠一掀,“备车,本宫要去掖庭狱!” 那宫婢被吓了一跳:“殿下,殿下您刚刚醒来,身子还乏着……” 薄暖的目光冷冷地扫来,像是携着尖利的冰凌子,能毫不留情地扎进人的心里去。那宫婢被她盯得心头一慌,“奴婢这就去备车!” 辇舆在掖庭宫前缓缓停下。 飞雪漫漫,长安三宫,都如巨大的雪白坟墓。她一脚踏了进去,便再也拔不出来。 薄暖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开车门,风雪扑面飞来,激得她透身一冷。她下意识地拿手护着腹部,就着内官的搀扶小心翼翼地走下车,早已守候门口的掖庭令将她延请进去。 她侧首看着这个接替了张成的陌生面孔——江山代代相似,纵是换了姓字,底下的官僚却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而这中间经历了多少惊心动魄,待落到史册上时,也不过寥寥数笔而已吧? 这,便是子临一心所许的千秋万岁吗? “殿下小心。”身后,那掖庭令的声音忽而传来,提醒她注意脚底湿滑。 “殿下”——这个陌生而滑稽的称谓再度激得她一颤。 冰凉的雪水沿着地砖的缝隙渗进阴暗的牢狱里,散发出腐朽霉变的气息。新帝受禅,宫中旧人一时全被打尽,最惨的便是前朝那个颇受宠的宦官孙小言,受了极重的刑,上头偏还吩咐一定要吊他一口气,不许他就死。 掖庭令知道长公主是来探两个下人的,也不多言,只是叹气。“他们关在一处,殿下随我来吧。” 囚室上方一扇天窗,透入积雪的反光,刺得人眼疼。孙小言已被人从刑架上放下,软软的身子倚着墙,寒儿在一旁给他喂水。掖庭令在外边扯起铁链晃了晃,“罪人起来,长公主来看你们了。” “长公主?”孙小言疑惑地喃喃,干燥的嘴唇稍微一动便又牵扯到无数的伤口。他想起身,寒儿连忙按住了他,回过头来,眼睛一亮,旋即便湿润了:“太后!” “大胆!”掖庭令低声呵斥,“怎么还叫前朝的名讳!你不要命了?” 这掖庭令却也是个心软的。薄暖往他手心里塞了半贯钱,低声道:“本宫与这婢子有几句话讲,劳烦大人了。” 薄暖踏着地底冰凉的雪水走入这阴湿牢狱之中,看见孙小言身上已几乎没有完好的一片皮肤,几欲掉泪,终究忍住。寒儿却没能忍住,历经千难万险,主仆三个都是遍体鳞伤,而前路依然渺茫,让她一下子哭出了声来—— “太后……”她压抑着声音哭道,“您怎么会成了伪朝的长公主……” 薄暖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抚摸她蓬乱的发,低低地道:“委屈你们了。” 孙小言奄奄一息地躺在稻草席上,听得这话,原本干涸尽了的嘴唇却忽然发出了细弱的声音:“奴婢们有什么苦的……您才是最苦……” 薄暖闭了闭眼,将泪水逼了回去,再睁开眼时,目光已坚定如铁,“活下去,一切都会好的。” 寒儿被她话中的气势骇住,半晌,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抓住了薄暖的袖子,一叠声急问:“太后,陛——公子,公子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薄暖微微一笑。 昏暗不见天日的牢狱,潮湿的四壁里全是经年的伤痕,然而她这一笑,却仿佛是自伤痕里绽出的花,因了血的浇灌而愈加明丽得耀人眼目。 “不必害怕。”她低声说,“他会来救我们的。”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笑容愈展,仿佛能停了风雪,而让春光立刻回到人世,那样地明媚,“我不会放弃,你们,也不可放弃,明白了吗?” 自掖庭狱归来之后,那个为前朝要死要活的长公主仿佛就变了个人。她不再抗拒饮食,也不再动辄打骂,每日里只将自己关闭在温室殿中,不知在做些什么。 风雪一日比一日紧了,大正五年的冬天,眼见得就要过去。宫里筹备起了正旦的彩头,待得正月初一那一日到来,便是全新的宸朝的更化元年了。 温室殿。 宫娥们恭敬地撩起一重重帘帷,新立的皇帝迈着端方的步子冷峻踏入。香雾缭绕之中,那个女人披了一身华丽绸衣站在紧闭的窗扉前,衣上嵌着万片金箔,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便是在前朝,她蒙受皇恩最盛的时候,也从未穿过这样鲜艳夺目的衣裳。 薄昳心中冷笑,走到她身后,半是冷酷、半是疯狂地唤了一声:“阿妹。” 她身形一颤,那衣上的金光便也随之一粲,像是挽留不住的消逝流光。薄昳绕到她身边来,便看见她脸色全是苍白的,两汪黑不见底的眸子仿佛失了神,直直地盯着窗外纷飞的大雪,天地之间,俱是茫然一片。 薄暖便怔怔地望着这漫天风雪,怔怔地开口:“子临在位的时候,年年瑞雪。天官说,这是皇天眷顾,降下祥瑞,保佑大靖。” “天官说的也能信?”薄昳嗤笑,“天官有没有说过姓顾的会断子绝孙?” 薄暖倏然转过了头来。这一瞬,她眸光亮如妖鬼,仿佛从积冰之下挣扎着窜出的剑,淬了极刻毒的恨意刺向他。 “他不会。”她一个字一个字,用尽了力气发出最后的诅咒,“你会。” 薄昳的心往下一沉,然而他的脸上犹自披挂了不可一世的笑。天命?天命就是这世上最大的笑话。如果世事都依天命而行,他就应该出生便是皇太子,陆容卿会成为他的太子妃,而后他将继承孝怀皇帝的大统——他现在什么也不信了,他只信手里的权力。 他会比顾子临做得更好。 她慢慢转过头来,看见他微露憔悴的神色。那也是她过去经常在顾渊脸上看见的神色。她忽然感到一阵报复一般的畅快:这便是权力的反噬,但凡坐在那个御座上的人,谁都不能逃脱这种邪恶的反噬! 她嘴角微勾,一道冷漠的笑,“如我所料不错,仲彦休的兵马,大约不出半月,便能直抵长安城下了。” 她终于戳到了他的痛处。 他抬起震痛的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我真不明白,你为何永远是向着顾子临的?你想想阿母,想想顾家和薄家是怎么待阿母的!我将一切夺回来了,我让你做长公主,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突然大笑,笑得前仰后合,遍身璀璨迎着冰雪的光,化作一片流光溢彩。她苍白绝美的容颜在这一片光彩中仿佛虚幻的影,带着冰冷的恨,带着刻骨的伤,却仍旧那样坚定不移—— “你毁了大靖天下,毁了社稷百姓,你以为阿母还会原谅你?”她毫不留情,话语如飞刃向他掷去,“你杀了我的儿子,杀了阿父,逼死文太后,害死梅夫人……你数数,你踏着多少个人的尸体才有今日?薄三郎,我愿你从今往后,夜夜不能安枕,永被恶鬼缠身!” 他俊秀的容颜几近扭曲,仿佛被烈焰烧焦,露出狰狞白骨,而那张口犹自开闭着:“你忘了一个人,”他不怒反笑,“顾子临尸骨无存,只怕他连鬼也变不了!” 薄暖突然将他往窗棂上狠狠一推!她素来孱弱,此刻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推得薄昳一个踉跄,身子重重砸在木制的窗棂子上,嘎啦一声,窗子被撞开一线,风雪呼啦啦猛灌进来,飞飘上二人的鬓发之间。薄昳还未站定身子,薄暖已拔下发上金钗,往他脖颈上狠狠扎去! 薄昳将头一偏,这一刺便失了准头,他再一抬手便扣住了她的手腕,当啷一声,金钗沿着流丽的袍角滚落在地,其声清脆,仿佛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往而不返地碎裂了。 薄昳凭凌窗边,死死地扣住了她的两只手腕,她觉得自己的腕骨都要碎折了,可是即便这双腕齐断的痛都比不上她心头万刃齐绞—— 她眼睫颤抖地抬起,雪霰飞缀在她冰一样澄寒的眼底,仿佛便凝结了,凝结成了旋转不定的冰珠子,铮然,掉落。 “阿兄,”她轻轻地、低低地唤,“你这样做,你自己很快活吗?” 薄昳全身都在颤抖。高处夹冰带雪的寒风将他的衣袍吹拂得猎猎飘举,不过是数月而已,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彻骨的寒冷,寒冷是因为孤独,孤独是至上权力的永恒诅咒。 真是可笑——真是可笑啊! 走到了如今这地步,他之快活与否,难道还重要么? 薄暖看着他,眼神渐渐变得悲哀,像是天神俯瞰下界,洞察了一切过后,那种静默以待的悲悯。 “阿兄,”她便以这样的眼神凝注着他,悲哀地说,“你有满腹的才华,有一腔的抱负,你原可以做大靖中兴的功臣,娶最好的女子,乘白马,衣轻裘,造一个盛世繁华——可是你,你却亲手把你自己给毁了。” 他的手终于脱力,再也抓不牢她。他往后退了几步,两人之间刹那便隔了千万重风雪,她想向他伸出手去,可是他的眉目却已经遥远莫及…… 他突然转身,飞快地离去了。 她的手渐渐垂落,渐渐放在了自己的腹部,目光黯淡。 这,将是她最后一次求他收手了。 他既执迷不悟,她……也就不会再手软。 作者有话要说:大结局倒计时qaq ☆、第117章 薄昳自温室殿飞奔出来,一路跌跌撞撞,不辨方向。他原以为自己有黄袍加身便不会再害怕一切欺凌,谁知上天风雪还是如利刃、如钢鞭,毫不留情地打得他遍体鳞伤。 阿兄……你亲手把你自己给毁了。 圣贤书上的荣耀与梦想,最终全被他自己变作了赤-裸裸的权力追逐。一次又一次的暗杀与争夺之中,他渐渐地知道,自己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他拼命地奔跑,仿佛一场逃亡。大雪披沥而落,路上偶尔有宫婢经过,一见到他即错愕慌乱地行礼。他感到滑稽,感到荒谬,深深宫闱之中,这一切都似一个天大的笑话,他就这样被一个笑话给关进了天底下最大的笼子里了。 “夫子?” 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他怔忡地停住脚步,抬起了头。 竟然已到了清合殿了。 大雪将广厦飞檐都镀作一片素洁颜色,白玉阶上白玉雪,雪中立着一个团团童子,看着他,笑逐颜开:“夫子是来看阿泽的吗?” 薄昳抬起头,清朗的面容上神色莫辨。似乎被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所骇住,顾泽呆了一下,立即改了口:“——陛下?” 薄昳提起衣裾,一步步拾级而上,风雪将他的手指都要冻脱了,他的脸色呈现出愈加不正常的雪白。他一直走,一直走到顾泽的面前,冷冷地说:“过来。” “喔。”顾泽懵懵懂懂地应了,亦步亦趋地跟在薄昳的衣角后面。薄昳一直走进了清合殿的内殿之中,帘帷静垂,伴着殿外风雪激荡,这座宫殿空阒得吓人。 他环视四周,梅慈生前喜欢素净,这清合殿中装饰淡雅安娴,每一几、每一案都摆放得恰到好处,绝没有一丁点突兀的地方。——想起梅慈,他的心忽然起了一阵抽痛,这抽痛太过陌生,以至于让他愣了一刹。 他努力赶走这种牵得人心脉俱震的痛感,将手放在了剑柄上,回身面对顾泽。 “陛下,”顾泽讷讷地道,“陛下冷不冷?” 孩童的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天真关切,薄昳置若罔闻,慢慢地将剑自鞘中抽了出来。抽剑的声音很轻,但依然是“嘎”地一声刺耳的响,顾泽呆了呆,眼神里有些害怕,却还是道:“陛下要教阿泽用剑了么?”这样一想,他又开心了起来,“阿母说,能学剑就是大人啦!” 眼前的这个五岁的孩子,身负前朝血胤,一度为帝又一度逊位,经历了这么多荒诞的闹剧之后,却还是用这种毫不设防的语气与他谈起自己惨死的阿母。薄昳的脸色僵硬,手仿佛也僵硬了,已经拔出的剑又缓慢地、一分分地退了回去。 剑光一刹即敛,杀意也如烟而散。 渐渐地,薄昳脸上堆出了一个温和的笑。他走上前,摸了摸顾泽的头:“这几日你便好生呆在这里,再也不要出去乱跑了,知道吗?” 顾泽乖巧地点头,“嗯!” “乖,”薄昳长长舒一口气,“待到正旦上的改元大典,一切便可以结束了。” 他走出去,顾泽犹转过身,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廊前风声传来薄昳与内官低低的话声:“将他看好了,不可出寝殿一步。” 五岁小儿的眼中,突然露出了不加掩饰的刻骨的怨毒。 *** 烛水之畔,营盘整肃,军旗收卷,略无人声。沉沉的青灰色的天空下,风雪不断。 仲隐巡营完毕,回到中军主帐,解剑架旁正坐了一人,身如玉山,眉如利剑,翻看着案上的军报。重重叠叠的竹简下,压着一方木牍,用亮红的韦绳穿连,以显示其与众不同。 那是长安宫中递来的密报。 却不是孙小言写的。 仲隐看他神色,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便道:“我也不能确定这密报是否可靠。” 顾渊将那木牍从竹简底下抽出来,仔仔细细地看了许多遍,才道:“可靠。” 仲隐一怔,“你看出来了?这是谁写的?” 顾渊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道:“太皇太后。” 仲隐结结实实地惊住了。 “这木牍是长乐宫的规制。”顾渊将木牍在手心里掂了掂,轻声道,“我听闻孙小言原本也是藏在长乐宫中的。” 仲隐紧皱眉头,“可是太皇太后……” “若说这世上有一个人,是最不愿意看到大靖覆灭的,”顾渊微微叹息,“那便是她了。” “她伤天害理的事情难道还做得少了?”仲隐嘲讽地笑了,“薄家占据江山四十年,她终究管不住自己的侄孙子。” 顾渊低低一叹,“殆皆天意,非人力也。” 仲隐侧首看他,这个朋友的仁慈和残忍都是那样地莫名其妙,他有时不能理解,可他还是感到悲凉。 天意呵…… “这一路行来十分顺利,”仲隐顿了顿,换了个话题,“百姓还是怀念大靖的。” “百姓?”顾渊笑了,“百姓才不怀念大靖。百姓只是怀念太平罢了。” 仲隐不做声了。 顾渊目光一转,将一份刚刚送来的奏报丢给他,仲隐拾起一看,面色大变:“顾泽死了?” 顾渊慢慢地点头。 仲隐将紊乱的思绪飞快地理了一遍,“这是……这是薄昳在……” “他要让我们师出无名。”顾渊冷冷一笑,“皇太后变成了长公主,大靖的最后一个皇帝也已经夭折,靖天大将军,还能靖谁的天?” 仲隐不由自主地道:“那便——你来吧,子临!” 顾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中包含的情绪太过复杂,竟令仲隐将剩下的话全都噎住了。 顾氏血脉,明明只剩他一个了啊!这时候,由他振臂一呼,自然是最名正言顺的事情…… “阿泽不见得真便死了。”顾渊转过头去,“薄三这样做会失人心的。” 仲隐盯着他:“你在逃避责任吗?” “……是的。”顾渊竟坦然地承认了,“彦休,我再也不想当皇帝了。”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仿佛还有些孩子气似的,让仲隐哭笑不得。“你不当皇帝,谁来当皇帝?” 顾渊没有回答,双手一撑,站起身来,走过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仲隐这才发现他的大氅之下甲胄齐整,英姿凛凛之外,更有远赴风尘的从容。仲隐不由一怔,“你要出去?” 顾渊自架上拿下自己的佩剑,淡淡地道:“我去一趟长安。” “你疯了?”仲隐眉宇一轩,不可置信地道,“我们马上就可以直接打进去了——” “我去长安宫中接应你。”顾渊却不容他再多说,面色冷峻,毫不犹豫地抬足出帐,仲隐连忙跟了上去,不断地劝说:“你走了,这五十万人怎么办?” “当然是听你的。”顾渊突然停下了脚步,安静地回望于他,“过去这几个月来,他们也一直只听你的,而我什么都没有做,不是么?” 仿佛一道电光哗啦撕裂了脑海,仲隐惊怔地僵在了地心。 这数月以来,他时时费解、日日揣摩的东西,突然间,就被顾渊双手捧上,送给他了。 他几近恍惚,用力地摇了摇头。 “子临,这可不带开玩笑的。”他干哑地道。 “我没有开玩笑。”顾渊低低地道,“这数月以来,你待人如何,治军如何,处世如何,我一一都看在眼里。彦休,你可以平天下,也可以致太平。阿泽若在,你便是周公;阿泽死了,你便是平王。” 不伦不类的比喻——仲隐立刻就要反唇相讥——可是他忍住了。他知道这两个比喻意义重大,形同圣旨,他感到对方眼神里的威压,如有千钧之重。他咬住了牙根,艰难发声: “那——那你呢?” “我?”顾渊一怔,俄而笑了,“我自然有我的事情要做。” “有什么事情……”仲隐的声音在风雪中变得急骤,“有什么事情比天下人还重要?” 顾渊不再回答。他将风帽披起,长剑握在袖中,迎着风雪,回过头来,目光里有满足的笑意。 那是仲隐从未在他眼中见到过的笑意。 “我答应过她。”他微笑道。 我答应过她,一起去过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日子。 顾渊没有提及“她”的名字,可是仲隐知道他指的是谁。 仲隐往前踏了一步,而顾渊已转过身去,纵步迈入了漫天风雪之中。弥漫的风雪顿时覆盖了那人玄黑的身影,转眼就看不见了。 要到许多许多年后,仲隐才能明白顾渊话里未尽的话。彼时他已满鬓玄霜,膝下子贤孙孝,天下泰安,臣民富足,他犹想起顾渊此时的笑容,和那眼神里跳跃的光焰。 那原来是一个人,已经尝过了自由滋味,便再也不肯回到笼子里去的眼神啊。 ☆、第118章 大正五年十二月廿七,靖天大将军仲隐兵临长安城下。 城中,犹且不知亡国耻痛的衮衮诸公还在饮酒作乐,正旦要到了,新的一年,改元更化,皇帝早向他们表示过,朔日百官朝贺,每一个人都会有加赏。年节的气息弥漫在风雪之中,长安三宫里也挂满了祈福的红绸,好像对城外那泱泱黑云一般的敌人毫无所觉。 只除了——御座上的薄昳。 他将奏疏往太尉身上狠狠摔去:“兵呢!朕的南军呢?调过来勤王啊!” 太尉战战兢兢地道:“南军……南军已经归顺——叛降了反贼……陛下!”他突然双手仆地跌在了席上,“我们的每一次调兵都被敌人事先知悉了——宫中有内鬼啊陛下!” “不可能。”薄昳闭了闭眼,“孙小言都只剩半条命了,长公主被我锁在温室殿,还有谁能往外边传递消息?” 那太尉呼喊得声嘶力竭,这会子却又停下了,撩开眼皮去望高台上端坐的那个人。 天命之子,究竟应该是什么模样的? 这个人篡夺皇位方仅半年,就到了如此众叛亲离的地步……又好像是亡靖的所有痛苦,全都报应在了他的崭新的宸朝上一样。 薄昳将颤抖的手指一下下敲击着御案,是一种紧张至鱼死网破的节奏,“去调城中诸狱囚徒,以及城中十二以上、五十以下的男子,开武库,发给兵器,昼夜守城——想办法给仲彦休递消息,问问有没有和谈的条件……” “和谈?”太尉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反问。 对于城外那个靖天大将军来说,整个天下正是唾手可得,他怎么可能答应和谈? “不错,和谈。”薄昳痉挛的手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他展颜一笑,竟仍是温润如玉的模样,“我手底,还有最后一个筹码。” 十二月廿八。夜。雪。长安。 这一个夜晚,注定与之前的每一个夜晚都不同。将将要宵禁的时分,整齐的期门军擎着火把飒沓行过每一条街道,将长安城的一百六十里全都巡查遍了,直接从平民居所中拉出符合年龄要求的男人去守城。原该是静谧安详的年前的长安城,高高低低响起了一片子女夫妻强被分离的哭声。 高高的城墙下,军队的火把照不到的地方,积雪足有尺许厚,一个青色的人影已经静默地贴墙站了许久。 他耐心地等待巡城的士兵过去,抬头,夜色沉沉,星月隐没,唯见几丝破絮般的云,流离在那斑驳的铁幕上。 多行不义,必自毙。 不知过了多久,里坊间的呼喝声终于弱了下去。军队将居民中的男人强硬地带走了,只留下老弱妇孺扶着门闾哀哀地哭。这细碎的哭声渐渐汇成了河流,在雪夜中静默然而永无止境地流淌,好像永远没有尽头地流淌。 顾渊静静地听了片刻这河流的哀哭,终于,转过身往未央宫的方向而去,青色的衣影转瞬融入了黑暗之中。 *** “和谈?” 薄暖用两根手指轻巧拈起那帛书一角,蔑如地笑了。 “殿下……”宣诏的宦官小心翼翼地道,“那是陛下圣谕……” 薄暖愈加笑不可抑,“陛下?他若还能当上三日的皇帝,我便将这诏书吃下去给你看!” 她语带笑谑,眸光里却藏了深重的痛楚,几令那宦官不忍再看。她站起身来,将那诏书抖了抖,又看了一遍,大笑,“亏他想得出这样穷途末路的法子……” 竟然——让她去嫁给仲隐,以为这样就可以阻住城外的五十万大军?! “殿下,”宦官低声提醒,“请殿下接旨,奴婢还要回话……” “接旨?”薄暖的目光骤然冷了下去,“这叛贼的诏令,我为何要接?” 宦官被吓得脸色一白,“殿下慎言!陛下说,请您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出面救一救大宸……” “真是天下第一大笑话!”薄暖突然将那帛书往宦官身上一扔,切齿冷笑,“本宫是大靖的皇太后,不是伪朝的长公主!自古及今,从没有太后再嫁的道理!” “大靖朝早已经亡了!” 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刀子般飞来,伴随着一众宦婢慌乱的行礼万岁之声。薄昳快步迈了进来,英俊的面容扭曲成了恶狠狠的狞笑,“大靖朝亡了,顾子临早已是靖哀帝,你还为他守什么寡?他早已把你抛弃了!” 薄暖便看着这个完全陌生的阿兄一步步朝她走来,他的神情像一个疯子,一个走投无路的疯子,她原该害怕的,可是她竟笑了,这笑里是嘲讽,也是怜悯,“他没有抛弃我,可是天下人,都已经抛弃你了!” 薄昳冷笑,“你清醒一些,现在围城的人是仲隐,你以为他便会帮靖朝复国么?他也不过是打着成王败寇的算盘罢了!他喜欢你,我一直都知道——” “你卑鄙!”薄暖嘶声道,“原来你连鱼死网破的勇气都没有,到了最后一刻,你还想靠着出卖女人苟且下去——你和阿父有什么区别?!” 薄昳的身子猛地晃了一晃,好像终于被她这句话刺中了,他的眼中终于裂开了不可弥缝的罅隙—— “顾子临他就算亡了国,”薄暖一个字、一个字地,用尽力气地道,“也比你强。” “来人!”薄昳猛地将袍袖一挥,“给长公主更衣!” 宫婢们战战兢兢地将早已准备好的大红喜服、金丝头面等等用物放在盘中呈了上来,却是用了一番心思,其中没有簪钗一类的尖利之物。帘帷飘动,隐隐传来长安城中乱兵呼喝之声,在干燥的冷风下宛如金属交击震荡耳中。薄暖低垂眼帘,片刻,骇然地笑了:“阿兄,你是真的疯了。” 薄昳没有说话。 “仲隐怎么可能答应这样可笑的和谈?”她往后退了一步,身子撞上了箱笼,她的手在后方摸索着,忽然抓住了一件物事。 “他喜欢你。”薄昳低沉地冷笑,“他就算不肯娶你,我总也有办法,我可以把你带去城楼上——” “哐啷!” 薄暖将手中的扑满往地上狠狠一摔,顿时溅裂开千片彩陶,缤纷如彩珠乱溅,尖锐的碎片飞起,像伤人的刀刃,惊得众人齐齐退后—— 薄暖拿起一片尖利的碎陶,毫不犹豫地按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薄昳蓦地抬眼,直直盯着她苍白的手。 那只手是那样地孱弱,可是却连一星半点的畏惧都没有,就这样抓着那片碎陶将白皙的颈子割开了一丝血的缝隙。 薄暖清冷一笑——这神态却是像极了她一母同胞的兄长。 “带去城楼上——”声音幽谧,“怎样?” 薄昳便盯着,盯着,突兀地,干哑地,一笑,“你这是殉国?” 薄暖冷冷地道:“太后不可再嫁。” 薄昳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殉国殉君,死之大节。你倒是宁死也要保个好声名。” “青史书名,我管不着。”薄暖挑眉,眉间是决绝的冷意,“但我无愧于心。” 薄昳的脸色渐渐地灰败下去。他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似乎还想向她乞求些什么,趔趄着往她扑过来。她身子一侧,避开了。他哀伤地看着她,一直乖戾的目光里终于露出了脆弱的颜色,“阿暖,你便不能……帮阿兄这一次?阿兄……有什么错?”他喃喃,“阿兄有什么错?!” 薄暖咬着牙,没有回答,长睫微颤,终是有泪水滴落。 那个温润如玉的阿兄,那个诗书礼义的阿兄,那个在落英缤纷的影里拥抱她、仔仔细细地将《周官》描了一遍送给她的阿兄,去哪里了? 他没有错,他步步皆错。 “你不要过来,”沾惹了泪水,薄暖话音冷涩,“你过来一步,我便自尽。” 薄昳呆呆地看着她,似乎还不敢相信她终究会为了这样的理由去死;然而他的目光突然一盛,仿佛牢笼中的困兽最后的挣扎: “那便一起死吧!” 唰地一声,长剑出鞘,他举剑便向她砍去,没有章法,毫无次第,他口中念念有词,脸色已白成鬼魅! 薄暖一惊,险险躲过他一剑,然而半截青丝已被他削落!女子的断发在帘帷香雾中飘扬,却激得他疯了一样地砍斫,薄暖左闪右避,然而仍记着护住腹部—— 却终究是躲不开去。 剑光袭来的一瞬,她绝望地闭上了眼。 对不起,子临。 我终究还是没能等到你…… —— “阿暖!” 一声惊呼,竟如震彻天地! 薄暖颤抖地睁开眼,正听见“叮”地一声令人耳麻的金铁交击声响,一个身形挺拔的青衣人挡在了自己身前,拔剑格住了薄昳的剑! 薄暖捂住了口,泪如雨下。 隔着幽幽泪幕,她又看见了他。 他还如他们初见之时,那样英姿凛凛,那样冷峻傲岸。 即使只一个背影,也足够她铭记永生。 119|1.11| 薄昳方才的乱击只靠了一股疯悍之气,全无剑技可言。此刻遭顾渊一格,气势全泄,再也无以为继。金铁兵刃不断发出刺目的亮光,顾渊戴着毫无表情的面具,步步紧逼,旁边竟没有一人出手阻拦。 哐啷一声,天子之剑掉落在地。 顾渊扫了一眼惊呼逃亡的宦婢们,低下头,看着地上瘫倒的薄昳。 薄昳往后缩了几步,骇然大叫:“你——你是谁!” 哗啦一声,冷风拂起重帘,熏炉早已倒塌,香灰四散飞旋。宫人们瞬间逃了个干净,只剩了他们三个,仿佛独立世上最后的幻影。 顾渊抬手,将面具揭了下来。 薄昳的瞳孔不可置信地睁大,睁大,最后,却只是僵硬地勾出了一痕冷笑。 “你还是回来了。”薄昳的声音伴着冷风呼啸,仿佛是地狱里的回声,“我棋差一招,愿赌服输。” 顾渊看着他,眼神里似乎有许多话想问,最后却没有问出口。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篡逆?为什么要背弃自己的理想,为什么要把自己逼上绝路? 这些,好像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这不是一场赌。”终了,他只是淡淡地回答他,“这里有千万人的性命,有一整座江山。你未免把天下大事看得太儿戏了。” 薄昳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直如癫狂。薄暖攥紧了顾渊的袖子,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穷途末路的阿兄,眼里浮上了深重的悲哀。 “顾子临,”薄昳一边笑着一边说,话里还在喘气,“我有没有说过,我很羡慕你?” 顾渊眉心微蹙。 “那么多人信任你、仰慕你,我阿妹也对你死心塌地,”薄昳笑道,“可是我却什么也没有。” “你明明有。”薄暖忍不住开口反驳,“是你自己不要。” 她曾经……那样信赖这个温文尔雅的阿兄啊。 薄昳微微怔忡地偏过头去,似乎想到了什么,狂乱的眼神渐渐变得沉默。 这一刹那的沉默,竟似是安详的、令人愉快的。 然而只有一刹那,一刹那而已—— 轰隆一声巨响! 那是倒戈的百姓砸开北阙大门的声音! 而后,便是潮水般的呼喊声,像是滚滚河流愤怒地澎湃起来,将整座未央宫都变成了浪涛中的孤岛! “怎么——怎么这么近了!”薄昳全身都受惊地一震,抬起头来,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你们都进来了吗?” 顾渊重新戴上了面具,一把抱起薄暖,安静地道:“不会再有更化元年了,三郎。” 转身离去,不再看他一眼。 *** 她一定是做梦了吧? 他的心跳就响在她耳畔,如重鼓,如惊雷,他将她抱得这样紧,好像生怕一个脱手便会从此天涯永诀。不知是谁放了一把火,汹汹烈焰从北阙烧了过来,在天地积冰之上反射出眩目的红光。仲隐的大军还未攻至,巍峨庄严的未央宫竟然便已经被乱民所占据,人们在冰火之中奔跑,拿着刀、拿着矛,狼奔豕突,嘶喊呼喝—— “反虏薄昳,还不出降?!” 愤怒的声浪一重盖过一重——这积攒了百年的愤怒呵!好似能够将未央宫的屋瓦都掀翻了,再造出一个崭新天地来。 薄暖虚弱地抬手揽住顾渊的颈,恍恍惚惚地抬头看着他面具之下利落硬朗的下颌。大火夺去了白昼的光焰,将整个未央宫映照成一片惨然修罗场,而顾渊只是不断地跑,抱着她往外跑,快得几如飞翔,飞向那再没有禁锢、再没有痛苦的世界。 颈上割裂的伤口在提醒着她这一切的真实。半生残梦,争斗,厮杀,生死,离合,然而此时此刻,她竟然还能依偎在他的怀中,她感到不可置信的幸福,眼眶竟渐渐地湿了。 “子临……”她颤声呢喃。 他微震,步履略缓,低头看她。面具之后的双眼明亮有定,仿佛日居月诸,永不沦灭。 “是你做的吗?”她微微笑了,“——打破重来?” 面具之下的唇角微微上扬,“彦休恐怕有得忙了。” “阿泽没有死。”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抬头道。 顾渊一怔,半晌,“……那是好事。”顿了顿,又道,“那孩子很聪明。” 薄暖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是毫无意味地,却莫名牵得他心头一痛。她在同情谁?顾泽吗? 他抱着她一直奔到了皇城东北,宣平门上,早已插上了大靖的旗帜。乱兵飒沓而过,有人认出了他,给他牵来一匹马,眼神不住往薄暖身上打量。 顾渊将她抱上了马,视野一下开阔起来,宫城泱泱,全在身后,似一个巨大的窟窿,而滔天的大火就从那窟窿之中窜出了叛逆的头—— “去哪里?”他利落地上马,双臂环过她的腰拉稳了缰绳,低沉的声音有力地响在她的耳畔。 一整个世界,此刻正摊开在他们的面前。聂少君的郡国图上的每一处山川,此刻正在她的心怀中静默地行过。 她安心地往后靠在他的胸膛上,终于,任由泪水滚落下来,声音于虚弱中透出了幽微的欢喜,不可磨灭的欢喜。 “你想去哪里?” *** “反虏薄昳,何不出降?!” 外间的吼声渐渐地清晰了,清晰得他能听见每一个字的缝隙间,那咬牙切齿的痛恨。 薄昳麻木地坐在一堆碎陶之中,不知过了多久,竟再度撑持起气力,站了起来。 他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温室殿,乱军乱民一齐攻入,宫中的下人们早已逃光,四处都是末世的厮杀之声。然而这厮杀之声隔了百级丹陛、万里彤云传到他耳中时,却只剩了一点模糊的回响,像是在风雪里凋零的花瓣,连一星涟漪,都不能再激起了。 他走回宣室殿,这是未央宫中的高处,可以俯瞰全长安。他却再也不想去看这背弃了他的长安,只是一直走,走到殿中御案之后,拿起了那一方传国玺。 冰凉的玉,镶着锐利的金。他将脸贴在那玺上,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天意。 天意,是不是注定要让他做一场失败的豪赌? 历史,又将如何记载他? 他开创新朝的抱负,他革故鼎新的决心,他不堪言的身世,他已成灰的感情…… “嘶——”一声轻轻的响。 天子之剑,安安静静地划破了他的喉咙。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见雪光漫天,宣室殿大门敞开,有一个女子,眉目宁静,容颜清婉,微微笑着朝他走来。 她淡静的容色里,全是对他的信任和爱恋。 阿慈…… 他想开口,却只能翻出一股血沫。 阿慈,我再也不会背叛你了…… 咚地一声,他倒在地上,怀中仍死死抱着那一方传国玺。 五岁的孩子将沉重的长剑往地上一扔,便去拉扯他怀中的传国玺。 “给我……给我!”顾泽咬牙切齿地拽着,眼中仿佛燃烧着熊熊火焰,“这是我的!你害死我的阿母,你夺走我的天下,你亡了大靖朝——你这恶人,你这十恶不赦的大恶人!” 他的老师睁着眼,再也不能回应他的指控。 顾泽终于自他的怀里拽出了传国玺,用力过猛以至于跌在了地上。传国玺染了血,却还是那样晶莹透亮,美丽得近乎无情—— 这个在一瞬间长大的孩子,便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中,在未央宫高处的北风里,蜷缩着身子抱紧了这无情的玉玺,大声地哭泣了起来。 大正五年十二月廿九,长安城破。乱民劫掠长安三宫,抢入长乐宫时,竟发现薄太皇太后已经死去多时,安静地躺在寝殿中,尸首因外间大火的高温而腐坏泰半,却仍可辨出那张苍老脸容上悲哀的神色。 她的手边,还有一方没能写完的密牍。 这个女人,亡了大靖,又护了大靖。她再也不能为自己做分毫的辩解,而只能等待史笔的裁决了。 而当靖天大将军仲隐带兵攻入未央宫宣室前殿时,竟见到传闻中已被薄昳害死的少帝顾泽,衣冠袍履一丝不苟,手捧传国玉玺,端坐在天子的正席上。 在顾泽的脚下,是一柄染血的礼剑,剑尖所指,正是那篡位逆贼,薄昳的尸首。 仲隐愣怔了一瞬,立刻解剑跪下: “末将仲隐,奉迎陛下兴复靖室,陛下长生无极,大靖天祚永昌!” “平身。” 清脆的童声,却是苍凉的语调。仲隐抬起头来,看见顾泽眼中幽暗如深渊,几乎要怀疑自己看走了眼—— 然而,这,正是一代帝王的眼神啊。 *** 正月朔,前靖少帝顾泽再即位于未央前殿,改元同始,诛篡逆,兴靖室。仲恒、仲隐、聂少君辅政,十年,天子亲政。三十年,海内泰安,天下一统。史称同始中兴。 是为后靖。 120|1.11| 同始四年,睢阳北城。 “阿母!”一个背着药篓的小男孩一蹦一跳地跑回家里来,家中的大人连忙出门迎接:“檀儿小心些,别摔了!” 小男孩朝着母亲笑起来,“阿母刚生了阿妹,不该出来的,叫阿父出来!” 正是悠长的午后,春光烂漫,院中花木生香。他的母亲亭亭立于青翠欲滴的桂树下,发髻轻挽,神容纤润如水。时隔四年,她不似以前那般瘦得伶仃了,二十五岁正是女子最好的年纪,被那微渺的日光一照,竟是艳光离合,不可方物。 她走上前来,解下孩子背上的药篓,温柔笑道:“你昨日《毛诗》没背下来,还有胆子见你阿父?” “我看他胆子大得很。” 一个朗朗的声音响起,顾渊冠带济楚,人如碧树,刀裁一般的鬓眉下是一双澄若秋空的眼睛。他随意披一件青衫抱胸倚在门边,便似一位气度凛然的贵介公子,英俊得逼人仰视。 然而那清冷薄唇里说出的话还是一如既往地尖刻。 “连《毛诗》都能解歪,颇有乃母之风。”剑眉朝顾檀斜斜一扬。 顾檀愣怔了,回头问母亲:“阿母,什么是乃母之风?” 薄暖忍笑道:“就是说你像我,是我亲生的。” “我当然是阿母亲生的。”顾檀颇不高兴地撅起嘴。 顾渊轻轻哼了一声,转头对薄暖道:“还不回去?身子明明虚得很,就不怕着凉?” 薄暖掩笑不言,提着裙裾往回走,迈入门槛了,又忍不住回望。但见顾渊在庭院中展开了席案,对儿子淡淡道:“坐下,读书!” 顾檀磨磨蹭蹭地坐下了,拿起经卷,一个字一个字费力地认着:“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薄暖眸中的笑意终于浅浅地晕开,仿佛三月桃花绽放,纵没有金玉装裹,也是稀世的美丽。 内室之中,小床之上,女儿正蜷在严严实实的被褥里,大咧咧地酣眠。 也是有趣,她与子临都是聪明而心重的人,未料到两个孩子都是全没心眼的样子,无忧无虑,一派天真烂漫。 薄暖守在女儿的床边,无聊了便做一做绣工,直到外间顾渊给儿子讲完了课,迈步进来,她抬眸一笑。 这一笑灿然,竟乱了顾渊的心神。他不由得低声愤愤然骂了一句:“又仗着自己身子不好……” “嗯?”薄暖语调微扬,调笑道,“我如何了?” 顾渊向她掠去一眼,还似十分委屈一般,“这十个月,我可忍得辛苦。” 薄暖笑而不言,顾渊便知道自己这抱怨又要落空了。他走到小床边给女儿掖了掖被角,抬起身子道:“今日少君来信了。” 薄暖目光微动,“说了什么?” 顾渊到床边坐下,伸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手指一下下梳理着她的长发,这惯常的宠爱动作令她身心都放松了下来。“他说,仲相时日无多,打算赶紧修前朝史,正四下里网罗旧籍,要修出一部煌煌巨著来。” 薄暖沉默。 “少君那个性子,你也知道,他虽然野心大,却也耐不住太平。”顾渊失笑,“他想要自请去兰台做个闲官儿,还说我给他点好处,他便将《哀帝本纪》修得好看些。” 薄暖终于笑了,双眸里如落了千万颗星子,璀璨夺目,“真是天下奇闻。”目光转了一转,“他与表姐如何了?” “好得很,不劳你挂念。”顾渊一扬眉,“他们都三个了……” 薄暖脸上一红,“怎么,怎么这么快?”又嘟囔,“若不是他们头胎是双生子……” “原来阿暖心里还有不平气。”顾渊的气息轻轻飘拂在她耳边,“要不我们也加把力,也生一对双生子给他们看看。” 薄暖伸手打了一下他的胸膛,力道却是软的,好似撒娇一般,教顾渊都舒服地眯起了眼:“天下太平,自该子息繁衍,聂少君显然在跟我显摆呢……”他忍不住啄了一下她的唇,她的表情却有些低落:“若是民极还在,不就正好三个了么?” 顾渊微微一怔,眼帘垂落,伸手扣紧了她的手,“这便是我为什么一定要带你逃出来啊,阿暖。” 她抬起头来。 “皇宫那样的地方……我再也不想呆了。”顾渊低低地道,“我再也不愿檀儿、棠儿也与他们的阿兄一样,被牺牲掉。” 她抿了抿唇,轻轻地道:“子临。” “嗯?” “我有没有说过我爱你?”她一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 他失笑,表情仿佛还有些不自然似的,“傻瓜。”顾左右而言他地道,“聂少君还提到一桩事情。” “什么事?”薄暖随口问。 “彦休要成婚了。”顾渊笑起来,“聂少君问我们去不去贺礼。” 薄暖眼中一亮,“这倒是大喜事。” “你可别急。”顾渊扬了扬眉毛,“我与他说,我妻子刚刚生产,身子不便,叫他把婚期往后挪一挪。” 她笑起来,“你也太不讲道理。” “我一贯不讲道理,你才发现?”他毫不在意地道,“我原本还想说,谁知道我妻子何时便有第三胎了……” “你无赖!”薄暖急得打他,“这种话也能往外说么!” “——不过我怕你痛,还是算了。”顾渊妥善地收了口,眼中满蕴笑意。 “我可不怕痛。”薄暖斜他一眼,“是你怕寂寞。” 顾渊哈哈大笑起来,“知我者,细君也!” 笑声清越,毫不避忌,吓了薄暖一跳:“你轻声,别吵着棠儿了!” 然而,仿佛是响应她这句话一般,小床上的女儿果然被惊醒,哇哇大哭起来。薄暖狠狠剜了顾渊一眼,后者无辜地耸了耸肩,将她按住了,自去抱起女儿轻轻地哄慰。女儿一向很听他的话,得了父亲怀抱,哭声渐歇,薄暖看顾渊抱孩子越来越得心应手,自己也乐得清闲,索性往床上一躺。 顾渊好不容易将女儿再度哄睡着,回过头来,却看见薄暖已经昏昏欲睡,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攀上床来,给她盖上被子,她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上来陪我。” 不知何时起,她变得比他还有帝王架子。他将手指爱怜地擦了擦她小巧的鼻子,“遵命。”与她躺在一处,刚刚伸开手臂,她已如识途老马般偎上了他的怀抱。 日长人静,正是最适宜昼眠的春日,最适宜爱恋的年华。女儿刚刚满月,她昨日整整沐浴了大半个时辰,好生洗去了月子期间的气味,此刻依在他怀里的肌体正散发出幽然的香来,仿佛有意逗引他一般。他难耐地抿了抿唇,又不敢叫醒她,只好不断对自己说:睡吧,睡吧,睡着了便不想了…… “扑哧”一声,怀中的人儿竟然在睡梦中笑了。这一笑,那芬芳气息便蔓延开来,仿佛春水将他的心都浸了进去,沉沉地,再也提不起来。他咬了咬牙,恶狠狠地道:“你到底睡是不睡?” 她却挽着他的胳膊,海棠一样柔美的脸颊轻轻朝他凑近来。眼看那轻红的唇就要挨上自己的,他再也忍受不住,倾身便吻下去,不料她竟突然往侧旁一躲,他这一下便扑了个空—— 她终于睁开眼,大笑起来。 他没有笑。 他好整以暇地等她笑完。 她终于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了,怔怔地停了笑,他凉凉地开口:“我看你休息十个月,尽够了。” 她“啊”了一声,还想辩解,他已经再度欺压上来。 这一次,她再也没有逃脱的机会了。 “你别……女儿还看着呢……” “我女儿眼睛都没长开,看什么看。” “这,这不好吧……”她突然“嗯”了一声,“你轻点!檀儿还在外面……” 顾渊顿住,两手撑在枕头两侧,冠中长发披散下来,双眸安静地盯着她,轻轻地一声:“嗯?” 她满脸憋得通红,“你这是做什么……” 他一脸无辜,“你不是让我轻点?” 她简直要大叫,“你耍赖!” “我才没有耍赖。”他慢条斯理地打着旋儿磨她,“我叫檀儿抄书去了,没有三两个时辰他做不完。” 薄暖以手掩面:檀儿,阿母对你不起…… “哎,”他拉下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低下头来,额头与她相抵,声音染着情-欲的魅惑,“说清楚些……我真的放轻了,你怎么又不高兴呢?” 薄暖闭着眼,咬着牙,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突然挣出身子往前去吻他。他吃了一惊,然而唇舌间的主动权已经被她夺去,她一边像只野狸儿一般啮咬着他,一边揽着他肩将他推到了侧旁去—— “咝……”他似极痛苦、又似极享受地呻-吟了一声,而她竟已翻了个身,压到了他的身上来。 “反了你了?”他怒笑。 她嫣然一笑,“陛下方才没力气了,所以妾来帮帮忙。” “谁说我没力气?”他将眉一轩,熟悉的凛冽而傲慢的神情,“你都十个月没试了,怎么知道我没力气?” 她一怔,隐隐感觉自己犯了个错误…… (全书完) 本书由(灰のAsada。)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