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图书由(慕寒雪影)为您整理制作 ============== 《皇都十里春》 作者:紫玉轻霜 ============== 小说简介: “我要是去汴梁,怎么才能找到你?”夕阳下,燕双澄望着渐渐驶向远处的马车喊道。 车内的少年犹豫了一下,抬手推窗:“宣德门内第九家,朱红金钉门,黛绿琉璃瓦。” 她一直记得他的回答,可当她真的去了汴梁—— 那夜月华如水,花灯如潮。她却被数不清的官兵围捕,最后还被当成刺客关进了大牢。 燕双澄欲哭无泪,身穿玄黑貂裘的少年却冷眼旁观: “欠我那么多年,自己倒忘得一干二净,这笔债要到何时才能还?” 一句话文案:论蠢萌小“女贼”推倒高冷九皇子的可能性。 女主属性:武力值爆表的蠢萌萝莉,略有脸盲症。 男主属性:高冷傲娇,偏偏只对一人好。 非宫斗宅斗,双C,1V1,架空北宋,请勿考据。 文题源于石曼卿诗句:“台高地回出天半,了见皇都十里春”。 第一章 雪照山城玉指寒 尖啸着的朔风自峰峦间扑挟而来,卷乱了本就纷扬的雪。山崖间的松柏本已覆了厚厚一层白,风势一紧,便有冰雪自枝头坠下深崖。 在这苍茫天地中,却有一列人马自远处疾驰而来。漫天风雪之下,那些人皆腰压前倾,身子几乎伏于马背。只是两侧高崖耸峙,中间小道越发狭窄难行,饶是他们骑术高超,到了此处也不得不放慢了行速。 当先一人身穿灰布厚袄,嘴唇已被冻得发白。他用力抹了抹脸上的雪末,勒紧缰绳回头道:“都校,这山路甚是艰险,雪又下个不停,咱们是不是找个避风的地方躲上一阵?” 他身后的黑衣男子蹙紧了浓眉,断然道:“停不得!你难道没听说这九龙峡附近多有匪盗?!此处两侧皆是崇山峻岭,极易设下埋伏,若是所运之物有何闪失,岂是你我能承担得起的?” 那人心头一紧,嗫嚅道:“但卑职之前也曾向驿站小吏打听过,说是邢州知州已派人平定了山匪……” “驿站小吏自然只会说些官面好话,当不得真。端王殿下已赶往邢州,我们更应尽快将东西送至他手中,方可安下心来!”黑衣人说罢,紧了紧背后的锦缎包裹,扬臂示意众人打起精神继续前行。 众人虽无奈,但也不能再有异议,只得裹紧了棉衣冒着风雪疾行。 朔风在狭窄山谷间肆意穿梭,都校抬头远眺,崖壁间怪石嶙峋,间有枯败古树横生倒挂。他命灰袄男子带着数人在前头探路,自己则居于队伍正中,一手持缰,一手暗暗握住了腰间刀柄。 ****** 灰袄男子率人行在最前,刺骨寒风直透全身,纷飞的雪花不时遮蔽了视线,恼得他心中暗自咒骂。正在此时,一名随行人员却忽的发出惊呼,直指前方断崖方向。 灰袄男子亦是一惊,急忙随之望去,却只是茫茫皑皑,看不到半个人影。 “慌个什么?!”他不由斥责。那人急道:“小的刚才隐约望到有人坐在悬崖间的树上,所以才叫出了声。” 听他这样一说,众人又往前方左侧崖间望了过去。果见有一株古松倾斜长在石缝之中,虬曲如苍龙凌空,但树上只有点点白雪随风飘落,并无人端坐。 “冰天雪地的,就算有劫匪也只是躲在山里,哪会坐在悬崖间,你莫不是见了鬼?!”他虽是这样说着,但还是放慢了行速,意欲等着都校等人赶上。孰料还未行出多远,忽听沉钝风声凭空响起,猛然间一道赤链从山崖间呼啸而来,直掠过众人头顶,“嗤”的一声便狠狠扎入对面石岩。 “小心!”灰袄男子心头一震,勒缰大喊,众人迅疾抽刀围拢。 此时都校等人亦闻声赶来,尚不及开口询问,竟有一道青影攀着悬索急速而来,直掠向那身背包裹的都校。 漫天风雪间,众人只能望见这青衣人脸容为青布所蒙,一双眼睛倒是亮如星莹。 都校一声令下,身边众人迅疾挽弓放箭。箭雨纷飞中,青衣人腰身一拧,借着悬索之力腾越而起,刹那间十数枝利箭从身下呼啸飞过。众人还待开弓,青衣人已在电光火石之间掠至近前,腕间银光一闪,便有利刃朝着都校肩头飞去。 都校纵马跃出,迎着那飞旋而至的利刃便是重重一击。但听得“嗡嗡”作响,那道银光在空中打了个旋儿,竟又换着方向卷向都校。都校人在马上仰面闪避,灰袄男子率领随从正要围攻那青衣人,却又听“嗖嗖”数声,一支支弩|箭自两旁路石后急速射出,尽朝着人群而来。 众人急忙闪躲,而此时都校已挥刀卷住那银光一端,原来是条极细的锁链。都校凭着膂力紧拽不放,银链在寒风中簌簌颤抖,眼见便要断裂。这当儿青衣人猛然松手,趁着都校失力后倒之际,袖间又射出一道银线,尖端弯钩如月,顷刻间便将都校肩后包裹给夺了过来。 都校大惊,飞身跃起一掌擒住包裹,两相撕扯之下,那锦缎骤然裂开,从中掉出一方朱红色木盒。青衣人身形旋转,只一抄手便将木盒扣在掌中。众人飞扑而来,手中钢刀寒光烁烁,青衣人反手一弹,银线弯钩穿透人群,竟正击中都校面门。 都校捂着伤口连连倒退,青衣人趁势疾掠而起,腕间银线一钩半空悬索,便腾身跃上。灰袄男子见势不妙,夺过手下弓箭,拉开弓弦便要向青衣人后背射去。不料此时山崖间巨响连连,众人侧身一望,竟有粗壮圆木自半山径直滚下,正朝着这边砸来。 “闪开!”都校大喊一声,众人迅疾朝后退避。唯有那灰袄男子座下骏马受惊失控,竟使他被圆木撞个正着,直跌落雪地之中。 一时间冰雪飞溅,马嘶不已,待得众人赶上前去救起灰袄男子,他已是嘴角淌血,脸色煞白。同样负伤的都校忍着剧痛追赶几步,却只见一点青影在峭壁上点跃几下,转眼便再无影踪。 “都校,东西被抢走了!这下可怎么办?!”随行人员又惊又怕,个个都面如土色。 都校咬紧牙关,过了片刻才哑声道:“端王就要赶到邢州……想保住性命的,就都按着我说的去做!若不然,只怕一个都活不成了!” ****** 从九龙峡迤逦往东,皆是茫茫雪原,数十里之外,方才有巍巍古城伫立于天地之中。时已临近黄昏,雪势渐渐转弱,但寒风仍是一阵紧似一阵,城楼上的灯笼亦不住摇晃。 邢州城中百姓皆早已闭门不出,街巷空无一人,可在府衙门前却是另外一番场面。在州府掾吏的指挥下,众多士卒仆役正忙着将一件件红木桌椅案几从府衙中运出,虽天寒地冻,士卒们仍累得满头是汗。檐下避风处则有数人站着,为首一名中年人面色白净,身穿朱色官服,正是邢州知州徐茂钟。 他见士卒们已将家具放置到门前的车上,便挥手示意赶车人速速启程。马车载着家具远去后,一名心腹掾吏上前小心问道:“大人为何急匆匆地将这些家具都运走?” 徐茂钟瞥了他一眼,低声道:“端王如今正在大理寺任职,专断官员贪墨徇私等事,倘若他见了府衙内的摆设,岂非要认为本官也是个爱财之人?” “大人果然想得周到,难怪刚才叫人去准备一些旧家具了。”掾吏说着,替徐茂钟撑起了纸伞,陪着他慢慢走下台阶。徐茂钟在府衙门前细细巡视,身边众人陪着笑脸道:“卑职们见识浅陋,从未见过东京府来的贵胄皇子,倒不知端王殿下性情如何?” 徐茂钟望着覆了积雪的道路,沉声道:“殿下性情温和,不是挑剔之人,但你们也该警醒侍奉,万不能有半点马虎!” 众人急忙道:“小人们不敢!” 徐茂钟冷着脸,又转身问一人:“先前派出接应河间府使者的人怎么还未回转?你再带人出城去看看!” 那人正待回答,却听马蹄踏雪声由远及近急迫而至。众人循声转身,但见一队人马正风驰电掣般从南面城门方向赶来。虽风雪交加,但马上之人皆身姿挺拔,毫无畏寒之意,个个身穿深色骑射服,腰间配着镔铁长刀。当先数十人面目皆为遮风布帛所掩,只露出凌厉的眼。在他们之后,则又有众多人马护着一辆马车紧随而来。 那马车车身通体墨黑,窗扉紧闭,低垂的深青色布幔不住晃动。在这样的急速行进中,车前车后随行之人皆缄默肃静,唯有骏马颈上垂着的铜铃泠泠作响,伴着马蹄声飘散风中。 府衙前的士卒们不由都警惕起来,徐茂钟微一蹙眉,才刚踏上一步,便听那马队当先一人肃然道:“邢州知州何在?” 徐茂钟心中没来由地一紧,不由道:“敢问诸位是?” 此时那群人已到了府衙前,领头之人解开遮面的布帛,露出英武的脸容,打量了他一眼,只道:“你就是徐茂钟?” 徐茂钟见这群人气度不凡,心中已有几分明白,虽感到意外,仍然急趋上前:“正是,不知诸位可是端王手下?下官原以为殿下要到明日才到……” “车中并非端王。”那人打断了他的话,正待要再往下说,远处忽然有人高声急喊:“大人,出事了!” 徐茂钟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一小队人马仓惶驰来。前头十多人乃是官差打扮,其后一群人则穿着灰袄,行在最先的一名官差刚跃下马想要禀告,可瞥到府衙前的那一支整齐肃穆的队伍,只能惊恐不安地望向徐茂钟。 徐茂钟盯着那官差,压低声音道:“何事大呼小叫?!” 那人见徐茂钟眼神狠厉,不禁打了个寒颤,本已要脱口而出的话生生堵在喉头,一时间竟不知应该怎么回答。其余众官差也都不敢言语,倒是紧随在他们身后的一群灰衣人不时发出呻▏吟之声,皆是脸上身上血迹斑斑,一看便是受了重伤。 官差头领见徐茂钟望向那群灰衣人,忙小声道:“大人,这些就是河间府的人……” “东西还在?”徐茂钟紧盯着他,呼吸急促。 官差咬了咬牙,哑声道:“卑职赶到的时候,只看到他们倒在雪中……说是,东西被抢走了。” 徐茂钟只觉眼前一黑,不禁后退几步,身边掾吏急忙搀扶。此时那群人纷纷下马,都校捂着伤处来到近前,愠怒道:“徐知州,你不是说九龙峡一带早已太平无事吗?为什么我们一到那里就遭遇袭击,被盗匪围困许久,也不见你们派人来接应?!” “什么?!”徐茂钟惊愕道,“三月前本州通判便率人将之尽数剿灭,哪里还会有什么山匪?!” “三月前?”那都校挑着眉冷笑,“最近你们可曾进山查看?难道不会是他们去而复返?若是你早些派人仔细搜寻,也不会发生这等事情!” 徐茂钟又急又恼:“先前那些厉害角色至今还关在牢中!本官得知你们要途经九龙峡,又派人进山探路,山匪巢穴空无一人,已是早就作了鸟兽散!莫不是你们自己弄丢了东西,却将罪过推到我邢州府?!” 那都校还待争辩,却忽听有个清冷的声音缓缓道:“你是河间府马军副指挥使陈溯?” 都校怔了怔,回过身子。府衙前的那支队伍始终静默站立,适才那声音似是来自于其间的那辆墨黑马车。但陈溯以前曾在河间府见过端王,无论是这些人马的装束还是刚才那句问话,都不像是端王本人来到此地。 他在心中迅速打着算盘,但还是朝着那马车行礼道:“正是微臣,不知车中是否端王殿下?” “不是。” 车中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年轻,相比端王的温和谦恭,此人语声冷如山泉叩石,隐隐透出孤高决绝之意。 第二章 朔风寥寂影翩飞 风吹雪落,深青色帘幔为之簌动,车中人并未说出自己的身份,只是接下去道:“朔方丹参既已被抢,为何还在此处争论不休?若是真被山匪夺去,更应速速带兵前去围剿。” 陈溯滞了一滞,急忙道:“臣因不知九龙峡地形,所以才先跟着邢州官差回来通报,希望徐知州能派人与我等一同赶回九龙峡。” “当真如此?”那人尾声略显上扬,似乎有意放慢了语速,旋即又沉静道,“徐知州,先不论山中是否真有匪盗,依着陈都校之言,你速与通判领人前去九龙峡搜捕……若是丹参被毁,在场诸位只怕都难逃重罪。” “臣领命。”徐茂钟后背不住渗出冷汗。 不久后,邢州通判闻讯赶来,与徐茂钟一同点出精干官差,随着陈溯等人再度赶往九龙峡地带。此时天色渐暗,飞雪纷纷间火把摇曳,如火龙般绵延不绝。 临出城时,徐茂钟谨慎地向那马车边的护卫问道:“车中坐着的,不知是哪位?” 那护卫首领看了看马车,帘幔依旧低垂。他压低声音向徐茂钟说了一句,徐茂钟闻言先是怔了怔,继而面露讶异,深吸一口气,喃喃道:“原来是他……” 车轮碾过覆着冰雪的路面,发出轻微的声响。夜风吹动马匹颈下的铜铃,那一声声泠泠的清音,错落起伏,打在人心间,好似攒了冰的箭。 车队穿过雪原,迎着凛冽的风驰向已被夜色笼罩的九龙峡。两面山势渐起,道路亦越加崎岖,车边的护卫靠近车窗低声问道:“殿下可要留在这儿休息?让我们进山就行。” “不必。”车中人简短说罢,过了片刻,紧闭的车窗方才从内推开一些。有修长白皙的手挑起帘幔,清瘦的手腕处微露出墨黑的貂绒袖口。光影明灭间,里面的人只朝前方淡淡望了一眼,其后,帘幔又倏然落下。 “找不回丹参,我是不会罢休的。”车中人语声平淡,却又隐含金铁之意。 ****** 陡峭的山岭间有黑影轻盈起落,顷刻间便掠过最险峻的悬崖,飞一般朝着前方奔去。只是山路转弯处已为积雪覆盖,那黑影如鹞子般掠起,身形一转便落在斜生的古松上。过了片刻,半山间才又有三人匆匆赶来,为首一人身形矮小,见了那黑影便焦急道:“双澄,怎么停下了?” “前面山路都被雪堵了,不过对面山谷间的瀑布结了冰,我倒是可以借助冰棱攀援。”双澄悬着双腿坐在了枝桠间,又望了望对面悬崖间崚嶒晶莹的冰柱,“三位哥哥,你们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矮个子望着那倒悬半空的冰柱,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直娘贼,原本探好的路全被这场大雪给毁了!”矮个子身后的壮汉气得一挥胳膊,撞得树杈间雪落不止。矮个子忙宽慰几句,又上前一步道:“妹子最好先把那个盒子交给我,咱们分头跑路。你虽说身法好,可万一飞纵的时候把东西弄丢了,岂不是白忙活一趟?” 双澄微微一怔,晃了晃双足:“为什么要分开跑路,万一落单被官兵逮住,岂不是很危险?” 另一个年轻人按捺不住,啐了一口,“我看咱们这次是瞎忙一场!还以为包裹里有什么金银珠宝,结果就一根干巴瘦的人参,也不像是什么好货!” 一旁的壮汉不禁皱眉:“闲话少说。双澄,赶紧把盒子交给老二保管,等到了山外的村子再汇合到一起,难道我们还会吞了你那一份不成?” 双澄努起嘴儿,不由自主地往肩头的包裹摸去。矮个子连笑数声:“双澄,咱们也算是好兄妹了,这几天来一起喝酒吃肉,岂不快活?!你说要寻你爹爹,咱们不也是尽力帮忙,怎么到现在还信不过彼此了?”说话间,便要去抓双澄肩头的包裹。 “啊呀!”双澄忽而一指山下,叫道,“糟了!” 那矮个子一愣,只以为她是在故意耍诈。可年轻人亦指着山路直喊“不好”,矮个子侧脸一望,果见长长队伍迤逦而来,明晃晃的火把照亮了阴暗山峡。 “官兵来了!”矮个子惊呼一声,急于要将双澄肩头的包裹抢到手里。不料双澄往后一倒,竟借力翻纵,跃出悬崖,只一手攀在古松上,身子在半空晃来晃去。 壮汉一把推开矮个子,抓住双澄手腕,急切道:“快过来!要是被他们发现,可就真的来不及了!” “大哥别怕,我替你们引开官兵!”双澄说罢,发力往外一纵,反身便往不远处的山岩跃去。壮汉情急之下伸手却抓,却只将她束发的青帕扯了下来,霎时间她那长及腰间的乌发倾泻垂落,在夜风间飘飞如梦。 “盒子!盒子!”矮个子急得顿足,却被壮汉一把抓住。“先避开官兵再说,走!”壮汉扯住两人,返身就往深山里奔去。 ****** 双澄足尖一点山石,腾挪间便跃上了山崖。再朝古松处望去,只见那三人已奔向山中。只是这一分神之间,山道上已传来叫喊:“那边是什么人?!” 双澄一回头,见那疾驰而来的队伍已停在两山之间,当先之人高举火把朝着这边厉喝。她握紧了肩前布带,左袖间射出一道银光,细链飞缠上对面山崖间的古树,她便纵力腾越而去。 夜风中,她的身姿轻巧如燕,倏忽间穿过长空,纤腰一拧,手指已搭上古树枝干。孰料那山道上的官兵首领一声令下,竟有无数利箭破空袭来。双澄急忙攀住枝干飞身闪避,饶是她身法极快,也有几支利箭贴身穿过。她只觉腿畔阵阵刺痛,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别的,用力纵上山峰,背着包裹便朝暗处奔去。 她在早些时候已与义兄们查探过此地情形,九龙峡范围极广,共有九道峡谷,其中瀑流深泉数不胜数。而近日来气候严寒,今日一场大雪更使得许多山道成了绝路。唯有那西北方向的龙女峰通往峡谷外的山村,且灌木丛生,倒是避难逃亡的好地形。 远处的马蹄声与喊叫声混杂在一起,使原本寂静的山岭变得喧闹不已。腿上的伤痛越来越严重,想必是刚才那些飞箭划破了肌肤,她忍着痛躲在山石后往下张望,狭窄的山道间火龙起伏,一列官差正往这儿急速追来。 她迅速撕下腰带在伤处裹了一裹,手腕一翻便挽起披散的长发,蹙眉撑起身子,飞也似地掠了出去。 ****** “殿下,邢州通判已率领人马去追击那人了。”护卫首领俯身在马车边说道,“依照陈都校的说法,先前出现的那个人,无论从身法还是体型来看,都应该就是之前夺走丹参的盗匪。” “单单只追那一人去了?”车中人淡淡道,“若他只是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身上背了个空包裹,却将丹参交予其他人带走。你们将大量人马集中于他一人身上,到时却容易上当。” 护卫忙道:“属下这就叫徐茂钟再带人去搜山。” “你先叫他与陈溯一同过来。” 护卫应诺而去,片刻后,徐茂钟与陈溯分别来到车前。“徐知州,速命人将这蟠龙岭可通往其他山岭的道路全部封锁。”车中人道,“夜黑风急,我们虽有兵马,对方却在暗处,极容易趁乱躲进深山。如若盗匪在情急之下将丹参抛进山谷,我们要想找到就更是艰难。” “遵命。”徐茂钟随即叫来手下吩咐。陈溯见状,连忙道:“臣也想去搜捕那山匪,不如让徐知州留在此地保卫殿下安全。” “我还有些话要问你。”车中人说罢,徐茂钟便急匆匆率兵离开。陈溯愣了愣,试探道:“殿下有何吩咐?” “你先前遇到了多少盗匪?他们又是从哪座山岭下来的?”车中人不紧不慢问道。 陈溯拧了拧眉,愧疚道:“他们是从两侧山上杀下来的,因事出突然,臣并未看清人数,但……应该有好几十人。而且两侧山上还有滚木砸下,只怕更多的人躲在山间,并未露面。” “知道了。”车中人言毕,轻轻敲了敲车壁,护卫上前后问询了一句,便命车夫将马车调转了方向,朝着路边行去。陈溯不明所以,只得跟在后面。那马车行至散落圆木的一侧方才停下,护卫手举火把站在一侧,另有人上前打开车窗。车中的人借着火把的光亮看着四周,陈溯站在背后,却看不到他的样貌。 “圆木只有三四根,其余的皆是碎石,山上真有那么多人?”车中人撩起帘幔,袖口的玄黑貂绒在火光下浮着微光,又浸着清寒。 陈溯心头跳了跳,强自镇定道:“殿下,当时臣处于混战之中,许是推测有误了……” “若是有几十人,这雪地上的血迹与厮杀痕迹应该更多才是。”车中人似乎望了望陈溯,“适才在来的路上,我已再三问过徐茂钟,他声称邢州山匪头目已在大牢里关押了数月,明日我就可以亲自提审。我倒不知,这区区九龙岭中,到底藏有多少人马,能将河间府的马军打得一败涂地?” 陈溯越听越心惊,手脚一阵阵发冷。此时又有一人提着黑黢黢的器具来到车边,低声道:“殿下,士卒们在道边找到了这些。”说罢,将手中东西送进了车窗,还有意无意地瞥了陈溯一眼。陈溯看那人眼神不善,不由往后方觑了一下。却见先前还在山道上等着他的部下们不知何时已被带到阴暗处,四周皆是马队护卫。 “陈都校。”车中人忽而发声,说不出的冷峭,“追捕盗匪的事情我已交由徐茂钟去办,东西在他邢州地界被劫,他自然有摆不脱的干系。只是你奉命送交,却在半途出了岔子……” 陈溯听他话语中丝毫不带宽宥之意,急忙下跪道:“若是殿下准臣带人进山,臣定当不顾生死,势必将丹参夺回!” 车中人冷冷道:“如此急着要亲手夺回丹参,只怕还有别的心思吧?” 陈溯呼吸一滞,但听那人道:“你那些手下虽身上都带着刀剑之伤,可除了那姓黄的虞侯之外,个个都未伤及筋骨。莫非盗匪与你们交手之时还故意留了仁慈,只划出些个血口,却不往要害处落刀?”他顿了顿,又从车窗中抛出了几件硬物,重重砸在了冰雪中。 陈溯惊得后退一步,却见原来是几把劲弩,但布置奇巧,中间以机簧相连。车中人道:“这种劲弩底下有座,只消安在石缝之间,仅凭一两人便可操控数十支弩箭同时射出,你身为马军副指挥使,只怕也不是不知。且东西已被夺走,机关却还留在此地,这做派倒不似盘踞的山匪所为,更像是得手即走的飞贼……”他话说至此,话音略微提高几分,“陈都校,我倒想问问你,那丹参,究竟是被人夺了去,还是你与飞贼里应外合,有意做出一场戏来演?” 汗珠从陈溯额上不住流下,至此,他再也支撑不住,伏倒在雪中颤声道:“臣,臣万万不敢!实在是那飞贼出人意料,身法之快是臣从未见过的……臣怕说出真相会令殿下恼怒,才想将罪责推一些到邢州知州身上,还请殿下恕罪!” “出人意料?”车中人冷哂一声,“我看当真是奇耻大辱!” 第三章 皓腕纤纤凝霜雪 夜色浓重如化不开的墨,双澄凭着腕间银钩在悬崖峭壁间轻灵腾跃,遥望后方,持着火把的官军仍在山间逡巡搜查。她小心翼翼地攀着岩石下到山峰底端,落地之时摸了摸肩后包裹,里面的盒子还完好无损。 龙女峰静静伫立于夜幕,山上本有秀丽瀑流,但在之前早已凝结成冰,悬在高崖间如同利箭万千。她束紧了包裹,借着夜色笼罩便掠向山峰后方,只消穿过那隐蔽的树林,便是三岔路口,其中一条正通往村镇。 她已经笃定了主意,按照先前与三位哥哥说好的那样,等到了村镇便换上寻常衣衫,与他们汇合之后立即离开,让那些官兵在山中翻个底朝天也觅不到踪迹。 一边想着,一边疾行,枯败树叶附着冰雪在脚底沙沙作响。 刺骨寒风卷过脸畔,这北方的冬天还真是让人难以承受。她呼出一口气,正待一鼓作气冲出树林,却骤然停下了脚步。 皎洁雪地尽头,有一辆黢黑的马车停在了她必经的途中。一阵风过,马颈上的铜铃发出清冷响声,惊落了枝头点点碎雪。 ****** “果然选了这条路。”马车后方转出一人,手持火把晃了晃,随后,原本幽暗的林中络绎不绝地亮起了火红的光。 刺得双澄抬起手,略微挡了挡眼睛。 素青色的袖子微微下落,露出了她左腕上的嫣红丝线,浑圆的银色珠子在跃动的火光下浮射出转瞬即逝的亮痕。 她往后退了一步,却发现身后亦已经有人围拢过来。 手持火把的人身材高大,面容肃然,呵斥道:“大胆盗贼,速将抢来的东西交出!” 双澄心知自己已陷入包围,可不知怎的,却并没有穷途末路之感。她盯着那身穿赭色官服的男子,硬声道:“有本事就来夺回去。让我乖乖交出?那是白日做梦!” 男子双眉一锁,叱道:“你可知自己抢的是什么?简直罪该万死!” “元昌。”马车中忽然有人低声说道,“要活口。” “是。”元昌应罢,迅疾出手。只见他身形一起,四周又有十数条黑影随之扑出,与此同时,双澄后方风声骤起,想必是包围之人亦挥刀斫下。她双足轻一点地,身子便如闪电般朝着斜侧掠出。前方正有两人劈掌擒来,双澄拧腰蹬踏,恰从这两人臂弯之间飞速穿过。 瞬息间她已纵身抓住上方树枝,借力一荡,便跃向那辆马车。忽闻背后疾风袭来,双澄一手擒枝一手回击,五指一扣,正抓住寒极的刀背。元昌等人已如旋风般回撤扑来,那偷袭的刀手更是如影随形。她在半空中无处可避,索性直撞向那辆寂静马车,意欲拿住车中人作为人质。 孰料她甫一接近马车,林中又扑出众多暗卫,想来是潜伏已久,只等着她自投罗网。双澄就势前冲,左腕间利刃乍现,倏忽间便劈向车门。 四周刀剑齐至,就在这一刹那,始终紧闭的车门竟忽地打开,幽暗的车厢中骤然亮起耀眼的白光。双澄一惊,尚未看清车中人的样貌便翻身滚落雪地,卫士们的刀剑恰恰自她肩背上方掠过,只差一分便能将她斩于车上。 那些卫士还待袭击,双澄展臂一扬,腕间银钩划过夜空,已然挂住崖间冰棱缝隙。她奋力腾跃而起,足踏马车顶棚,朝着那边飞掠。身在空中,尚回眸一望,眼见众人弯弓要射,便将肩后包裹投掷向幽深林间。 那些人见状,急忙飞身去抢包裹。双澄如灵兽般扑上冰棱,马车边的暗卫还待射出弓箭,却听车中人迅疾道:“住手!追踪即可!” 暗卫们略微一怔,当即收弓紧追而去。而投身入林间的元昌已率人赶来,手中捧着那包裹,神态焦急。一近车边,即跪倒在地:“殿下可曾受伤?适才臣见殿下忽然打开车门,真是吓得魂飞天外!” “不曾,勿慌。”车中人顿了顿,道,“捧着那包裹作甚?里面只怕空无一物。” 元昌讶然,在火光下打开包裹,见里面恰是精巧木盒。他小心翼翼地将盒子启开,面上露出失望之色,懊恼道:“我原以为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丫头,没想到却也人小鬼大,竟拿个空盒子来做戏。” “千辛万苦才得到的东西,自然不会轻易交出。”车中人哂了一下,“不过无碍,我已叫詹通他们去追踪。” 元昌不解道:“适才要是直接将她射杀,岂不是更为容易?依微臣来看,东西就算不在盒中,只怕也就藏在她身上。” “还待查个清楚。陈溯说是莫名遭袭,但我不能只听信他一面之词。若是这飞贼与他里外勾结,再或是与邢州府内也有瓜葛,便不仅仅是偶然盗抢之事了。”他与元昌说话之时,侍卫们在四周搜查踪迹。不多时有人飞速回转,说是捡到了一物,送交殿下过目。 元昌接过后看了看,道:“似乎是那女飞贼佩戴之物。” 车帘掀起一角,里面的人伸出手,元昌便将那东西呈交上去。 隔着帘子,车中透出微微灯光,暂时陷入了寂静。元昌不知殿下为何久久不语,正想询问之际,车中人忽道:“我记得之前抓住的那两个人说还有一个女同伙,叫做双澄?” “……是。”元昌想了想,道,“但他们也不知她的名字究竟怎么个写法,都是草莽无知之辈。殿下为何忽然问及这事?” 这一回,车中人却没再回答。帘子在风中微微晃动了一下,里面的灯光亮了又暗,似是被他轻轻吹熄了一般。 ****** 时已半夜,风雪渐止,双澄穿过枯林,在山峦间疾行数里,才望到了前方的村子。只是在这深夜时分,道路上黢黑一片,四周唯有风声凄凄。 她手足冻得没了知觉,冒着严寒进入村子,不知何处传来几声犬吠,在寂静中使人格外心惊。双澄下意识地往周围望了望,农家门户都已紧闭,毫无光亮。她因腿伤已无力再奔波,此时只能忍痛潜行,想先找个避风的地方躲藏起来。 前方路口有一低矮草棚,像是农户堆放杂物之处,双澄见无人追踪,便往那边奔去。孰料才一靠近,从斜后方暗处忽然伸出一只手来,一把便捂住了她的嘴。 双澄发急挣扎,抬臂便击向对方胸腹。那人连忙压低声音道:“是我!” 她闻声回头,面露讶异。那人将她拽进草棚后才松开手,双澄倚在门后,惊喜道:“田二哥,原来你也来了这儿!大哥和三弟呢?” 原来那人正是之前在山上出现的矮个男子,他叹了一声:“都被抓了,只有我跑得快,躲进山沟才没被发现。” 双澄“啊”了一下,蹙眉道:“这怎生才好?我们是否要想办法去搭救?” “那岂不是自投罗网?”田二摩挲着下颔,“双澄,东西还在吗?” “在。”她从怀里取出用锦缎包得好好的丹参,在田二眼前晃了晃。田二才想伸手去接,双澄又将丹参放回怀中。“还好我在山间将它从盒子里取了出来,不然说不定刚才就被那些人抓住了。” “你也遇到官兵了?”田二打量着她道。 她点点头,微带愠意:“有辆马车挡住了我的去路,不过好在我还是逃了出来。因记得老大之前说过要在这村子汇合,所以来到了这里。” 田二思忖了一番,不由道:“那你跟官兵们打了照面?” 双澄愣了愣,道:“是啊,可惜我没看清车中的到底是什么人。却又不像是邢州的官差,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我看这回咱们惹上了麻烦……”田二语气有些沉重,“刚才见你走路一瘸一拐,莫不是在打斗时受了伤?” 双澄赧然:“被箭射伤了,但还不是很重,二哥不要担心。” “你且先在这里歇息,我去打探一下。”田二说罢,便要往外面去。双澄急拽住他:“我逃跑的时候官兵还在后面追赶,你这样出去太过危险!” “不打紧,只是寻摸点东西垫垫肚子,歇息过后我们就走。” “那我们不管大哥与三弟了?”双澄还未说罢,田二却已闪身出了草棚,转眼便消失不见。 她无奈之下只得在门后坐了下来,先前急于奔逃,此时才觉浑身好似散架一般。喘息了一阵之后,想要重新整顿腕下机括,这一摸之下,才发现原先戴在手腕的红线银珠竟已不在。 双澄一慌,在地上寻摸半晌也找寻不着,一颗心越发沉重。过了片刻,木门微微一响,田二已悄悄闪进。 “二哥,我的腕带不见了!”双澄伤心道。 田二微微一哂:“我当什么事,等我们将那人参脱手之后,你还愁买不到那些小玩意?” “脱手?”她愕然,“就算卖掉人参,钱财也不是我们自己拿来用啊!再说了,我那珠子是买不到的……” “好好,先喝点米酒温一下身子,等天亮后官兵散去,咱们去山路找。”田二说着,将腰间的酒葫芦递给她。双澄犹豫了一下,田二随即劝道:“在一个酒馆里找到的。你瞧,还有炊饼,知道你爱吃,特意给你带了回来。” 双澄又冷又饿,见田二诚意拳拳,便忍不住接过了酒食。 米酒还略带温热,一口饮下,醇厚香味渗透蔓延,唇齿间微微酥麻。 “二哥,多谢了。”她又饮了几口,感觉浑身都暖了起来。可才想抬头,却觉头脑一阵晕眩,继而四肢发软。双澄一惊,挣扎间扶着墙道:“这酒……怎么回事?” “酒性太烈了吧?”田二按住了双澄的肩头。双澄感觉他手劲奇大,心知不好,奋力推掌出去,却只是绵软。田二冷哼一声,右掌劈下,正中双澄颈侧。她本已中了迷药,又被这一掌猛击,顿时失去知觉,重重倒在了地上。 第四章 车声辚辚止复行 沉沉夜幕下,有人闪出了草棚,走了几步后又停下。随后,从怀里取出火折子,点燃了紧闭的木门。 阴冷的风盘旋吹过,火光很快熊熊燃起。明明灭灭的光影间,路边隐约有数条黑影晃动,那持着火折子的人飞快奔去,与他们汇合后,随即趁着夜色掠向远方。 这草棚本就简陋,在极短的时间内便燃起冲天火焰。却在此时,自远处疾驰来一列人马,还未等马匹止步,已有数人飞身扑进着火的草棚。片刻之后,那几人冲出火海,为首的侍卫抱着一人奔到马车前。 车中人撩起车帘看了看,随即轻声交代了一句,马队迅速驶离。当从睡梦中惊醒的农户们开门出来时,草棚已轰然倒塌,使得他们发出阵阵惊呼。 弥漫的浓烟随风乱舞,元昌听到后方叫喊,不由回头望了望。车中人问道:“可曾燃及其他人家?” “周围还算空旷,应该不会殃及无辜,殿下不放心的话,臣叫人去看看。”元昌说罢,便命手下回转去看。马队稍稍放慢了行速,元昌又侧身望了望被捆绑着扔在马背上的少女。 那少女还处于昏迷之中,本就破旧的衣衫尽被燎黑,足上短靴少了一只,月牙儿似的脚垂在马镫边,一晃一荡,脚踝上还沾着些泥,再不复先前灵巧模样。 元昌踌躇了一阵,忍不住道:“殿下,看这样子果然她还有同伙,却不知那人趁乱躲去了哪里……何不将村庄里的人都赶到场上严加盘查?” “不可,官家曾说过,此行不得张扬。况且这村子人烟不盛,盗匪应该不会藏匿其间,想来是将草棚点燃后便离去了。” “那……这小丫头该如何处置?” “带她上车。” “什么?”元昌有些吃惊。 “她已被捆住了手脚,即便醒来也没法动弹。” “但她是抢夺丹参的盗贼,殿下您……” “嬢嬢还等着丹参入阙,此事要尽快解决。”车中人说着,将窗户半开,露出车内一点光亮。他往马背上望了望,淡淡道:“她伤不到我,你无需担忧。只是有一点,你得记好。” “殿下请吩咐。” “不要让她知晓我是谁。”他说罢,又将窗户关了起来。 ****** “咝……”双澄在迷迷糊糊中想要动一动手臂,却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痛。身子似乎是被人在极为坚冷的冰窖中抛来抛去,上上下下撞击着,一阵一阵,颠碎脊骨一般。 她奋力挣扎着,却连坐都坐不起,勉强睁开了眼睛,一道刺目的光亮让她泛出了泪花。 影影绰绰间,似是有人对着她,用一盏透亮的灯照她的脸容。 “谁……”她沙哑着嗓子,吃力地抬起头。 灯盏忽又往后移了移,光亮稍显柔和了些。双澄此时才察觉到自己正躺在一辆马车中,手脚俱被紧紧捆绑,难怪先前连动都动不了。 而正对着自己的,则是一个陌生的少年。 尽管车厢门窗紧闭,寒气还是从缝隙间丝丝渗入。少年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内衬素白锦文中单,外披玄黑貂绒长袍,玉簪挽发,腰佩琮珏,腿上盖着褐色毡毯。在近旁一盏白璧琉璃灯的映衬下,样貌清俊标致,却又不显柔弱,相反更从骨子里透出无形贵气。 双澄初初看他一眼,心中便浮起一丝异样的感觉,可又不知缘由。少年用琉璃灯照着她的眉眼,顾自冷冷道:“倒是没将脸烧坏。” 声音似冰玉轻扣,寒凉入骨。 “你是……你是什么人?”她强撑着精神,盯着他。 少年好似没听到她的问话,依旧用审视的目光注视于她:“你叫双澄?” “你怎么知道?”她绷紧了身子,像一只戒备森严的刺猬。 “我自然有办法知悉。”他侧身,将琉璃灯盏轻搁在座位,又打量了双澄一眼。她眉目柔丽可人,身量苗条有致,可惜身上的青色夹袄布质粗疏,肩头还打着补丁,脚上唯一的黑棉短靴也旧得泛出了白色。 双澄不安起来,暗中用力想要挣脱绳索,但越是挣扎,越觉酸痛难耐。少年曼声道:“休要白费气力,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话才有活路。” 双澄咬住下唇,盯着他的脸:“之前在龙女峰下阻拦我的就是你吧?你是邢州府的官员?” 他微微剔起小刀似的眉:“还轮不到你发问。丹参是否被他人夺走?那人现往哪里去了?” 双澄心头震了震,嘴上却道:“你怎知被人夺走?” “你无端昏倒在草棚内,又险些为大火烧死,难道还是自己走投无路意欲寻死?”少年眉间一蹙,“若不是我的部属将你救出,你便成了一具焦尸。那人如此害你,你还要替他遮掩?” 他说罢,见双澄沉默了下去,便放低视线,望着她道:“先前邢州通判在山里抓到两个男子,说除你之外还有一个同伙,莫非就是此人?” 双澄心中纷乱,她实在未曾料到田二会使出如此狠毒手段,但除了要私吞人参之外,她再也想不到田二这样做的原因。 “我被下了迷药,又怎会知道他去了哪里……”她低声道。 “他可是邢州附近人氏?” 双澄侧过脸不说话,虽说田二此举奸诈,但她本身对官府之人厌恶反感,并不想借他们的力来报仇。少年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往后靠了靠,不紧不慢道:“你是不想背上反戈一击的罪名?先前你被锁在草棚,如不是那个同伙有心将你灭口,又有什么原因要这样做?死到临头还要顾及那些虚名,真正是迂腐古板。” “我的事,与你们官府的人没甚关系!”她咬牙狠狠瞪他,“要不是我被暗算,你休想抓到我!” 他居高临下睨着她,双眸幽黑,瞳仁深处映着寒亮的灯花:“你尽管犟,马上我就将你送交邢州官府,上枷锁入囚车,不分日夜押往东京府。抢夺奉御之物,端的是天大罪责,料是会速速定案,你便等着入监候斩。”他说至此,又觑她一眼,“只不过那个害你的人,却独自盗走了东西,不知跑去哪里逍遥了……” 双澄气急交加,将脸埋在座位上不看他。这时车外有人敲了敲窗子,“九郎,邢州知府派人来禀告,说是山里抓到的那两个盗匪已被暂关进州府大牢,重兵看守之下,插翅也难飞了。” 少年“嗯”了一声,车外人随即离去。双澄呼吸急促,想到田二虽想谋害于她,但另外两人应该并不知情,忍不住道:“他们会被怎样?” 这回却是少年不理她了,顾自望着窗子,就如没听到一般。双澄自下山来见到过许多不平事,平头百姓冤告无门,地方衙门里但凡有点名堂的人都过得顺风顺水,连着沾亲带故的亲友也可分得荣光。而今这少年显然也是官场中人,难怪如此傲慢。但汪大与丘三已被擒住,自己又无法脱身,不得不暂时服软,重又问了一遍。 “之前对你说的,没听清吗?”少年这才淡然回答,“连同河间府的马军,都是一样要被押送入汴梁,交由大理寺审断。” 双澄咬紧银牙,心中挣扎不已,少年又道:“对了,你自己是否丢了什么东西?” 她一惊,记起腕上的珠子,狐疑地看看他,想要询问又怕中计。少年微一扬眉:“我倒是在龙女峰下捡到一串红线,上面还缀着银珠……” 她不由低呼出声:“就是我的东西!现在还在你手里?” 他淡然哂道:“管它在哪里,你已经是将要收监之人了,进了牢狱连自己衣裳都留不得,要那些俗物做什么用?” 双澄气恼异常,但眼下又无法与他抗衡,便扬起一双弯弯柳眉,故作老练道:“这位大人,我既然已经落在你手中,也自认倒霉,但你的东西确实已经被人抢走……要不这样,我替你把那个盒子追回来,你将银珠还我,并且从轻发落我与另两位兄弟,怎样?” “你的意思是要我先放你走?”少年屈起食指轻轻抵在下颔,在灯火流影间,眼眸明如墨玉。双澄抿了抿唇,傲然道:“莫非你不敢?怕我借机逃走?” 他不动声色,用深海似的目光审度她一番。双澄自下山后也见过一些年轻英俊的男子,可没有一个像他这样无声坐着便会让人心生敬畏,看你一眼又让人如浮云端,上上下下捕不住自己的神。 “我自然不怕。”少年忽而移开视线,侧脸望着灯盏,“因我知道你舍不下你的银珠。只不过,你真能追回丹参?” 双澄蹬了蹬双足:“等我迷药劲儿过了,自然能追上田二!” 少年望着她光着的左足,缓缓道:“赤着脚也能追?” 双澄愣了愣,这才发现自己只穿着一只短靴。少年却也不再言语,拿起那条毡毯,轻轻一抛,正覆住了她的双腿。 第五章 香息袅袅如晴丝 说起来,双澄与那三人认识并不算久,她在漂泊时无意间从官差手中救了丘三,那小伙儿便将她引见给大哥二哥。他们三人也不是同一个山头出来的,认识了双澄之后倒对她极为豪爽,双澄爱吃点什么,他们都能尽情满足。 “原来是酒肉朋友。”九郎听到这儿,不禁蹙眉沉了沉脸。 “我并没有任意用他们的钱!”她觉得自己被看低了,涨红着脸解释,“既然结交了朋友,自然是不分彼此。他们爱喝酒,我也请了好几次的!” 九郎的目光在她脸上不着痕迹地掠了一遍,双澄不由打了个哆嗦。他却很随意地转换了话题:“你适才说田二的老家在亳州附近,可没有弄错吧?” “不会错。他还说过,等发财了就回老家去置办田地,好叫那些乡亲们都来巴结他。” 九郎重重盯了她一眼,目光锋利如刀,“你竟跟这样的人混在一起了。” “什么?”双澄怔了怔,他旋即转过脸,重又恢复了冷淡神情,只敲窗唤来元昌。不久后笔墨纸砚被奉送进来,九郎一手持着兰竹宣笔,一手轻拢着袍袖,命双澄描述田二长相。语讫画毕,双澄窥探一眼,画中人竟真与田二极为近似。九郎随即将画像递交出去,命人沿途查探此人下落。 双澄待他吩咐完毕,扬起脸道:“你能让他们给我松一下绳索吗?” 他眉间一皱,她已紧接着道:“不是要耍奸计,我既然答应你要夺回丢失的东西,就不会诓你。只是这绳索将我勒得生疼,我怕万一遇到田二,想要出手却没法起身了……” “我有得力部下,如今知晓了他的样貌与可能去的方向,谅他也逃不出邢州地界。” 她一滞:“那我如何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他将手放在膝上,挑着眉看她。双澄低着声音道:“之前你不是答应我了吗?” “是你自己提出要去追田二,我并未应诺你什么。”他态度冷漠。 双澄脸色白了几分,强自控制住心头怨恼,道:“你有意骗我说出了田二的长相与家乡?” 他居然点了点头,双澄只觉血往上涌。马车的行速越来越快,她的后背撞击着坚硬的车壁。再加上被他这般耍弄,想到自己与另两人就要被押解进京,不由气得直抖。 “官府的人都是这样阴险吗?!刚才就对你说过,我事先并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只是听田二说那群人看起来不一般,身上带的定是值钱财宝……”她怒极,可话还未说罢,素来冷峻的九郎却盯着她,叱道:“你这番话与那些草莽盗匪又有什么两样?难道一句不知情便可抵消了罪责?若是他们带着的并非官府要物,你们就可随意劫掠?” 她气道:“若过路的是普通人,我自然不会去抢他们的东西!你有没有看到邢州附近的乡间一片荒寂?年关将近,村民们却被苛捐杂税逼得卖儿卖女!我有心救助却拿不出那么多钱,因此才听了田二的话跟他们一起去劫道。我自知这不是光明正大的事情,可你们做官的人还不是压榨百姓才挣得家业产业?抢你们一点钱财还给穷人,至少能救他们的命!” 九郎眼里寒彻:“强词夺理!若照你这样说,只要是为了救人,就可以为所欲为?!你可知这是官府之物,丢了东西,上下牵连刑责难逃!你这一出手,说不定要让众多官员丢了官职甚至发配充军!自以为是替天行道,若都像你们这样,天下岂不乱作一团?!” 他这一番反诘竟将双澄慑住,她心里头激流震荡,可又不知怎么才能辩驳过他,更怕叫喊之后只会将事情弄得更糟。这强忍之下气得脸色煞白,只一双眸子咬住他不放。她那双眼眸本是璀璨如夏夜星莹,如今填满了愤怒委屈与无奈,又蒙上薄薄一层云纱,水雾氤氲的,好似有寒雪流过一般。 车外人被里面的斥责吓了一跳,听着这会儿静了下来,急忙道:“九郎,那匪徒顽固不化便让卑职们带她出来,以免将您气坏。” 九郎闭上眼睛,靠着座椅道:“不用。” “那……夜已深,九郎连日奔波劳累,是否要在车中安歇?卑职将她带出车子绑到马上……” “把放置衣物的车子整理一下,将她送到那里去。”九郎说罢,侧过脸不再看双澄。过了片刻,马车慢慢停下,元昌带人打开车门,将双澄拽了出去。 双澄拼命挣扎,无奈手足都被绑住,根本不是那些身强体壮的侍卫的对手。她腿上本盖着的毡毯滑落了下来,正掉在九郎身边。他略微怔了怔,弯腰想要去捡,车门边的侍卫急忙将毡毯拾起,低头送至他手边。他却低着眉,挥了挥手:“她盖过了,我不要。” 侍卫迟疑一下,只得捧着毡毯,跟着元昌将双澄送往后方的闲置马车。 ****** 双澄瑟缩在漆黑无光的马车中,身上披着毡毯,心里七上八下。迷药的药性在渐渐消褪,她动了动手腕,感觉还有些发麻。低头间,下颔蹭到了毡毯,鼻息间便拂过了淡淡的香。 那是一种她从未闻到过的香息,不像家乡山间的栀子花那般馥郁芬芳,也不像市集上的胭脂水粉那般缠绵浓烈。这香息清灵而温雅,如沾着云朵润泽,又如来自雨后大地,渺渺远远,难以言状。 香息萦绕于她身畔,让她本来纷乱不已的心略微平定了一些。 她睁着双眼躺在黑暗中,回想起方才与那少年的句句对话,竟摸不透对方到底想要做什么。说他是官吧,似乎与自己见过的地方官员不太一样。可若说他不是官,无论是穿着还是言谈,都显示出他定然不是寻常人物。 不管怎样,正如田二先前说的那样,她这回是惹上大麻烦了。 可是她是真的想要救那些被年底租税逼得没活路的村民,事到如今她也不后悔,只怪自己太过大意,竟上了田二的当。当初田二自告奋勇说要去踩点,过后不久便告知他们有一伙人正往九龙峡而来,衣着整齐,骑着快马,定是有钱人家的保镖。她与汪大丘三便信了他的话,与其一同设下机关,埋伏在了山峡中。如今回想起来,或许是田二从开始便想利用他们,得手后再谋害同伴,好自己独吞劫掠来的东西。 正思忖间,忽听外面人声交错纷杂,火把的光影在窗户上飞速掠过,显然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不多时,车门被人一把打开,元昌带着手下站在火光下,抬起手沉声道:“这个可是田二的刀?” 他手中握着的刀鞘通体墨黑,中间有阳文盘出万字型的花纹。双澄一看,不由道:“应该是,你们难道已经抓到他了?!” 元昌没有回应,身边的人迅速将她拉出车厢,架着便往前去。双澄正着急,前面那辆马车的门已被打开,侍卫们将她轻轻一送,便推了进去。 她双手被捆,摇晃间站立不住,眼看朝前栽去之际,忽觉腰后一沉,已有人扣住她的腰带,将她扳正了身子。 车子再度缓缓行驶,双澄喘息着侧过脸。壁上的琉璃盏依旧晕着淡淡的光,九郎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好似什么都没做过一样。 “你……”她眼神闪烁,试探道,“你们抓住人了?” 他却摇摇头:“方才有士卒在附近河边发现人影晃动,交手间夺下了其中一人的刀。只是对方人手不少,趁着夜黑钻进荒草间,很快便又不见。” “怎么可能?”双澄讶然,“另外两个不是已经被关进大牢,哪里再来的别人?” “所以再将你带来询问。”他脸色不悦,“你是否还在隐藏什么内情?我料想田二单独一人也不可能逃出围捕,果然另有帮手。” “我只认识他们三个,不知道还有什么帮手!”双澄艰难地转过身子,可这样却变成面对他跪着,让她更不自在。他似乎也不愿让她跪在自己脚下,蹙眉道:“起来说话。” “手脚都被绑住了……”她嘀咕着,他踌躇一下,伸手搭住了她的肩膀。双澄微微一震,九郎已很快地从袖中抽出一柄柳叶般细长的匕首,白光一闪,便挑断了缚住她双臂的绳索。再一指座位边,道:“有双马靴,你先穿上。” 双澄没想到他竟真会这样做,望着掉落在膝边的绳索,眼里充满不解之色。九郎抬了抬下颔,道:“我手下已经去搜捕了,你的身子可曾恢复过来?” “……差不多了。”她警惕地望着他。 “那好。”他点了点头,平静道,“田二他们应该沿着前方的河流逃了,现在是亥时,你若能在寅时之前将田二及其抢走的东西带回,我便可免你死罪。” “为什么非要在寅时之前?”双澄皱着眉道。 他一指壁间灯盏:“寅时是平明,我要赶路。”说罢,又将手中寒刃递到她面前,示意她斩断脚上绳索。 “不必了。”双澄用力扯开绳扣,活动了一下手脚,穿上马靴后猛地推开车门。朔风扑面卷来,九郎颈侧的黑貂绒簌簌颤动,双澄回头望了望他,挑眉问:“你不怕我借机逃走?”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她拧腰一纵,在周围士兵的惊呼中凌空飞掠而去。 第六章 只缘入梦方温柔 大河寂静,本应波涛涌动的水面如今已经被冰层覆盖。远处有火把不住摇晃,看来官府的兵马果然不在少数。 依据火把的方向来判断,官兵们正沿着大河上下游来回搜寻。双澄思忖一番,拨开面前齐腰高的荒草,闪身没入其间。 凭借手中火折子的微弱光亮,隐约可见雪地上有凌乱脚印。她沿着足迹追到河边,眼前却再无踪迹。 莫非真是踩着冰层过了河? 对岸也有火把摇动,想来官兵已追了过去。可若是田二他们真的踏冰过河,如此空旷之处,追兵不可能没有发觉。双澄折返回去细细查看,却发现在那凌乱的脚印边另有一行浅淡足迹,是朝着斜侧方向而行的。 她双眉一蹙,对方果然用了江湖人常使的障眼术! 这些官兵都是马军出身,对轻功身法想必并不了解。逃亡之人只需作势奔向河边,再使用轻功掠向其他地方,留下的极浅足迹在这样的暗夜雪中确实难以被察觉。 想到此,双澄足尖点地,踏着满地冰雪飞速追去。 荒草绵延,夜风盘旋,双澄行了约莫五六里,也不知是否药性还未散去的缘故,头脑开始一阵阵发晕。此时却远远听到前方山峦下有人打了个呼哨,紧接着便又有数条黑影自不同方向疾奔而至。她为避免被人发现,迅疾矮身藏于荒草之间。 那几人聚集在一处后便急切商议起来,因近旁风声呼啸,双澄只能隐约听到有人提到“汴梁”。虽词句断断续续飘入耳内,但她还是很快确定其中一人正是田二。 没想到他果然另有同伙!此时田二他们已经往远处奔去,看样子是要准备离开此地。双澄想到官府的人还在河岸两侧搜寻,倘若自己贸然出手又夺不回东西,倒是得不偿失。为今之计,只有先拖延时间,好让官兵发现他们的踪影。 衰草在她足畔低伏入雪,她拨开身前枯枝,往前奔出数丈,惊喜道:“田二哥,我还以为你也遇到了意外,叫我好不担心!” 田二本跟在那群人身后,闻声大惊回头。与此同时,其他人也迅疾转身,一双双阴惨惨的眼盯紧了双澄。 ****** 马车朝着河岸方向行驶了一阵之后便停了下来,九郎蹙了蹙眉,推开窗子道:“为何不走了?” “前面太过危险,我等神卫军虽会全力护佑,但只怕对方趁着天黑伤及殿下。”元昌紧伴在车身旁,神情肃然,“其实之前在龙女峰时,殿下就本应该远离一些的。若是真受了什么伤,臣实在无法向官家与太后交代。” 九郎沉默片刻,道:“詹通可曾跟着双澄?” “殿下放心,不会让她有逃走的机会。”元昌往河岸方向望了一番,忽敛容道,“有人过来了!” 话音甫落,一名侍卫已疾驰至近前,下马叩拜道:“詹副都校命小人来报,那少女似乎已发现田二等人的踪迹,独自往东南方向追去。” 九郎颔首:“再去跟着,但别让她发现。” “是。”侍卫迅疾上马返回,元昌思索一阵,低声道:“殿下是要试探她?” 九郎没有回话,元昌只得按捺了疑惑在旁等候。此后不断有人来报,双澄的一举一动皆在九郎掌握之中,直至第四人离开之后,过了许久也不见再有人折返,倒是远处火把晃动不止,间杂着喊叫喧哗之声。 九郎开窗远眺,可惜却因太远而无法看清。 寒风扑面,吹得车内的灯火几乎熄灭,元昌道:“殿下尽管关窗等候即可,詹通手下的神卫左军定能将那些盗匪尽数擒住。” 他却紧锁双眉,道:“为何回报之人还不来?” 元昌望见那边火把迤逦朝着东南方向行去,心知定是发生了打斗。果不其然,又等了一阵,才有人急急忙忙策马奔来。“丹参已被夺回,殿下请放心!” “是由谁夺回的?”九郎追问。 那人怔了怔,随即道:“按照殿下的吩咐,詹副都校是等那少女出手夺回丹参后才带人冲过去的。” 九郎似乎微微松了口气,此时远处火光闪动,马蹄声疾,一列马队冒着朔风飞奔返回。为首之人正是神卫左军副指挥使詹通,他手中紧攥着以嫣红锦缎包裹的物件,想来便是那失而复得的丹参。九郎的目光先是落在其上,但随即又转向了詹通身后。 后面有一人无力倒伏马背之上,身材纤瘦,长发垂落,被风吹得纷乱飞舞。 其余众人行至马车前均已勒缰下马行礼,但那人却昏昏沉沉地趴着,一手紧抓着马轡,一手攥着缰绳。眼见那匹马即将撞上马车,近旁的侍卫急忙将之拦下,马上之人晃了一晃,竟忽然栽下马来。 她跌在雪中,衣衫上尽是嫣红血迹,双目紧闭,唇色竟苍白如纸。 ****** “怎会这样?!”九郎一惊,撑着座位便想站起。詹通急忙命人将双澄送到车头平躺下来,旋即拜道:“请殿下恕罪,双澄被那群人围攻,因此受了刀伤……” 他脸色一沉:“我事先命你们紧跟其后,怎会让她被人围攻?” 詹通只得道:“因不能点火暴露行踪,臣等都潜伏于远处,又谨遵殿下指示要让她先夺回丹参,出手就慢了一些。” 九郎无语,随即命人将双澄送至后面车内,又速传随行医官前来诊疗。詹通却还跪在地上,神情间似有不安,九郎回身盯着他,道:“莫非还出了什么岔子?” 他这话一出,詹通忽地连连叩头:“回禀殿下,那些黑衣人并不像是寻常草莽。激战之下,有数人死在臣等刀下,还有几个虽被活捉,却当即自尽,已经救不回来了。” “你说什么?!”九郎不禁愠怒,元昌亦不禁皱眉,“那么多神卫左军,难道还看不住几个俘虏?” “臣与属下本已将他们捆住带回,可没走多远,却见那几个人身子摇晃。臣当即带人上前查看,可他们已口吐白沫,脸色发青,不到一时便断了气息。”詹通自知办事不妥,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元昌皱了皱眉,低声道:“怕是齿间事先藏了毒丸,一旦事败即刻咬破,却也怪不得詹副都校。” 九郎紧攥了袍袖,“尸首何在?田二呢?” “臣不敢将尸首带至殿下近旁,吩咐禁卫们看守着,就在不远处。田二倒是还活着,但那些人临死前,突出的眼睛都直勾勾瞪着他,将他吓得不轻,到现在还说不出话来。” “绝不能让他也死了。”九郎吩咐元昌去将田二带来此处。本以为是劫匪阴差阳错抢了丹参,可看眼下这情形,却又诡异了起来。倘若是一般劫匪失手被擒,要么咬紧牙关不肯认罪,要么贪生怕死坦白求饶,像这样义无反顾吞毒自尽的,竟是少见。 沉思中,忽听詹通犹犹豫豫问道:“殿下,这丹参……” 此时随行医官来到车前,九郎让其以银针查验丹参,确认并未被做过手脚,才让詹通带着部下连夜将丹参送回汴梁。詹通不敢再有延误,一时间车马轩昂,火龙再度迤逦远去。过后不久,元昌带人押着一名被五花大绑的矮瘦男子到了近前,那男子走路跌跌撞撞,被元昌按着跪倒在车前之后,更是抖个不停。 九郎记起之前的画像,认出他便是田二,便询问起他那些同伙到底是什么人。岂料这田二似乎已被吓破了胆,任凭他如何发问,竟只是伏在地上不出一词。 不远处又有马队往这边赶来,是邢州知州与通判等人寻踪而至。因此地毕竟是野外,九郎便让元昌与他们汇合,押着田二返回邢州严加看守,另派人手将那几名自尽的匪徒尸首也运回邢州,请仵作细加查验。而邢州隶属河北西路,待天明后遣河北西路提点刑狱司审讯陈溯等马军军士失职遭劫一事,之后再将详情上奏朝廷。 徐茂钟与元昌领命而去。九郎才缓过一口气,问及医官双澄到底伤的怎样。 医官作揖道:“那娘子本身中过迷药,药性尚未完全消退便又动武,故此神智恍惚。她腿上受伤较深,失了不少血,只怕今夜难以彻底清醒。” 九郎脸色凝重,吩咐身边侍卫:“暂回邢州驿馆,等天明后再启程。” 侍卫应诺,他考虑了一下,又道:“替我准备一些温水。” ****** 双澄觉得自己好似悬在了半空中,朔天风雪将她冻得只剩一缕呼吸,她费尽力气想要抬一抬手,却感觉自己的手脚已经失去了知觉。 恐慌在心底蔓延,她在恍惚中奋力挣扎,可那种重压之力如巨石般使她连发声都困难。 冷汗濡湿了衣衫,她如坠在无底深渊,竭力攀爬却寻不到出处。但就在神志不清之际,隐约感到有温热的水沿着她干裂的唇角缓缓沁入口中。 这温水带着些许的甘甜与清香,到了舌尖,又散出微微的苦涩,倒让她慢慢平息了焦躁的心。 身上的毡毯被人轻轻掀起一角,她想要翻个身,左腿却正碰到了一个人的手。疼痛顿时擒住了她的身,本来昏昏沉沉的她猛地一挣,叫出了声。 “只是看看是否还在出血,你不用畏惧。”对方又将毡毯轻放下去。 她身子发烫,烦躁不安地伸出了胳膊,想将毡毯扯掉。他却将她的手臂按住,塞了回去。 “会着凉,不要使性子。”他声音低沉,却带着几分温和。 第七章 临别无端作许愁 双澄挣扎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眼前却只是一团光,白晃晃的,耀得她满眼是泪。她又吃力地闭上眼睛,侧过脸埋在毡毯中。 后背却露在了外面。 身边的人犹豫了一会儿,抬手替她盖好毯子,迟疑道:“你,叫什么?” 双澄神智还是模糊的,下意识地道:“双澄……” “真的?”他顿了顿,警醒道,“姓什么?” “燕……” “燕双澄?” 她蹙紧了眉,似是不想再开口。他在她身边坐了片刻,见她的长发被汗水濡湿后斜斜粘在颈侧,本想为其拂开,可手指还未触及她肌肤,便又改变了主意。 随手拔下她唯一的木钗,将散乱的发挑了开去。这一下,正露出她右边颈下一朵朱红色的梅花,小小的,似是印在肌肤之中,五片花瓣静静绽开,在灯光下尤为显眼。 他看着这朵红梅,出了一会儿神,忽低声道:“这些年来,你一直在四处流浪?” 双澄似是睡着了,他试探着推了推她,她却不耐烦地挥起胳膊,正打在他手上。“不要烦我……”伤痛与灼热让她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嘟嘟囔囔,缩成一团。 “你没有家人?”他望着她的侧脸。她的唇微微嘟起,又因发热而晕红了脸颊,此时闭着双眼,睫毛簌簌,如鸦翅绒毛掠过心间。 “有……我下山来,是要找我爹爹……”双澄迷迷糊糊地说道。 “爹爹?他现在何处?”他追问,却听她含糊不清地问:“你是谁……” 他一怔,犹豫再三,才答道:“我叫容宁……你……”其实还有许多话语积蓄在心内,可再看双澄,已是酡红了双颊,紧闭双目昏睡了过去。 他默默叹了口气,转而熄灭了灯火。 ****** 这夜格外漫长,翌日清早,双澄的烧略微退去一些,身子还是沉重无力。 她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已身处他地,不由吃惊。发声询问,窗外有人告知,此地正是邢州驿馆。她这才想起昨夜自己原本已趁田二不备擒住其肩头,不料一旦交手,才感觉自己仍是手脚发麻。虽拼尽全力夺回丹参,但在撤离之时还是被人一刀刺中左腿。此后官军涌来将那群人尽数围困,她挣着走了几步,便跌倒在地。 一想到这次竟如此狼狈,双澄不由沮丧。 摸一摸刀伤之处,倒是早被包扎起来,不过伤口还隐隐作痛。她吃力地侧转了身子,忽又想起昨夜半梦半醒之间似乎有人与自己说话,蹙着眉回忆了半晌,依稀记得听到对方说了“容宁”二字。 那人应该就是九郎,可是否还说了别的什么,她却是再也想不起来了。 原来他叫做容宁。 可他既然是官府中人,为何会特意告知姓名?其他被擒的人应该都被关押了,接下去他会如何对付自己……双澄躺在床上发怔,此后有婢女送来米粥与点心,她因心事重重,也只吃了少许。 直至临近中午,才听得院内响起声音,似是有不少人从外面回来,其间就有九郎的话语声。 双澄心中忐忑,等了许久也不见九郎进屋,耳听得院中渐渐又恢复寂静,她只能撑起身子朝外面喊道:“九郎,九郎!” 屋外有人厉声道:“大胆,不准吵嚷!” “我找九郎……”她给自己壮了胆子,“有些事情,我想问问他……” “他昨夜几乎未睡,今早起来又忙碌了半天,你有事过后再说。”把守屋子的人冷言冷语,双澄只得颓然倒在床上。 午后医官来替双澄换药,她咬紧牙关,险些将床单抠出洞。疼痛钻心入骨,她纵然有再大的本领,也经不住这般摧折。医官走后,她倚靠在床头直冒冷汗。过了片刻,却听窗外有人低声问道:“你的烧已经退了?” 那声音如秋水微漾,晃动满池云影。 “……是。”她略显局促,想要问他些什么,却又不知怎么开口。九郎似乎没有进屋的意思,隔着繁花窗棂道:“因你以戴罪之身夺回了丹参,暂且不治你的罪行,但你需得留在驿站,屋外也有官兵看守。” 她默然,九郎听不到她回答,不禁问道:“怎么?你还不满?” “不是。”她犹豫一下,道,“那以后呢?我还是会被押解进东京?” 他没有回答,双澄屏息聆听,却只听到院中沙沙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九郎已经离去了。 ****** “那些人齿间果然藏着含毒的极小蜡丸,这东西臣先前只是听说,倒还从未亲眼见过。”元昌扶着九郎进到屋中,替他脱去了厚重的貂裘。“殿下可知道那蜡丸里装的是什么毒药?” 少年坐在桌边,交领长袍黑底金纹,更衬得姿容如玉。他端起天青茶杯,望着随水上下飘浮的茶叶,微蹙起眉。“医官与仵作均查过了,只说极为少见,并不能确定毒药名称。” 元昌叹了一声,又道:“田二至今不肯开口,殿下打算怎么办?” 他低声道:“不会耽搁下去,我更担心嬢嬢的身子。” “自然是太后身子要紧。再说,此事本是交给端王办理,官家却忽然转变主意让殿下出京。要是殿下迟迟不归,只怕……只怕官家也要牵挂。” 九郎抬头看看他,淡漠道:“牵挂?我看未必。” 元昌有些为难,“以臣的职分,本不该说这些话催促殿下动身,但臣自幼与殿下一同学习骑射……” “我知道你的好意。”他颔首,“只是此去汴梁尚有一段路程,我的官职都是虚名,也不便将田二押解回去,就暂且交由徐茂钟派人严守。他之前有失察之误,不会再大意。等我回京后奏请官家,朝廷应该会再派人前来提审。” “那个女飞贼呢?要不要也关进邢州监牢?” 九郎看看窗外的日影,道:“不必。” 其实元昌也觉得九郎对双澄的态度有些奇怪,他想不明白,那样一个身份不明的女盗匪,就算长得确有几分娇美,又怎会让九郎特别相待?可是九郎不说,他也不能相问。 不过此后九郎便很快将要办的事务一一理清,依次吩咐给徐茂钟与邢州各级官员,好让人人有数应该如何行事。 只是始终未曾提及双澄。 待众官员退去后,九郎才有暇抬头望了望窗外天色。 云层渐渐散去,露出了淡蓝天幕,只是不比往日澄澈,略带了些灰白。院落墙边有一株梅树,枝头还缀着微微冰雪,有梅花隐隐现出姿态,只一瓣两瓣,像半掩娇容的美人。 忽想起嬢嬢宫中也有这样的梅树,自己离开前曾望过一眼,枝头只结了娇小的骨朵,尚未绽出花蕊。 他低眸,自袖中取出那用红线绾着的银珠,心中的郁结越发浓重。 只是无论如何,再不能在此耽搁,该到返京的时候了…… ****** 过午之后双澄再也没听到九郎的声音,更未曾见到他的身影。腿上伤处依旧疼痛难耐,可更让她不安的就是自己到底会被如何处置,那丢失的银珠应该就落在九郎手中,可而今却连要回的机会都没有。 她昏昏沉沉躺了许久,直至临近黄昏才恢复了些精神,正想要撑起身子亲自去找九郎,却听外面马声昂昂,间有车轮滚动之声。有人在吩咐着驿站官员扫清路面积雪,似是要启程赶路。她心中一沉,难道这就要将自己押解进京?若真的被套上枷锁,哪里还有逃出生天的指望? 想到此,她不顾腿伤体弱,一瘸一拐地蹩至后窗口,探得窗外无人,便想要趁机跃出。却在此时,屋门被人敲响,紧接着有人朗声道:“娘子出来一下,九郎有话要对你讲。” 双澄一惊,仓促间已不能逃跑,而门外的人又说了一遍,语气更为焦急。她咬了咬牙,返身过去便将屋门打了开来。橘黄余晖遍洒庭院,院中众多人员来来往往,门口的男子五官硬朗,正是一直跟在马车旁的元昌。 她本是怀着最坏的打算了,原以为自己一打开屋门便会被铁链缠身,但元昌见了她却只说了声“跟我来”便走向驿馆大门。 双澄不明所以,环顾四周,似乎没人关注她的行动。她拖着受伤的腿脚,吃力地跟着元昌出了驿馆。大门前,许多杂役正忙着清扫积雪,而昨夜追捕盗匪的官军都已整装上马,个个身姿挺拔,刀柄青穗在寒风中猎猎飞卷。 那辆墨黑马车亦早已停在大门外,寂静无声,门窗紧闭。 “过去吧,九郎在等你。”元昌朝那边指了指,神情很是平常。 第八章 东都宫阙郁嵯峨 她疑惑不已,慢慢走到马车前,道:“你真要将我押解进京?难道我夺回丹参都无法抵消一些罪责?” “不必再多说了。”隔着窗户,九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渺远,更让她捕捉不着他的心思。 “可我觉得自己罪不至死!”她又气又急,索性迸出了怨愤。周围的士卒很是吃惊,纷纷向这边看了过来。九郎似是不悦了,重重道:“胡言乱语些什么?我何曾说要杀你?” “你不是要启程了吗?”她愕然。 “我要回京,但不会带着你。”他淡漠回答,“时间紧迫,无暇再与你细说。我已告诉了驿站官员,让你在此休养。不过你切勿贪得无厌,一旦可以动身便离开这里,不要长久盘桓不去。” 他说来简单至极,双澄却不敢相信。“我……我不会被治罪了?!” “难道你还希望被关押起来?”他冷冷道,“走了之后,再不要说起这件事,也不要再与那些劫匪混在一起……人心难测,你武功虽好却涉世未深,又怎能应对那些惯使奸计之人?” 他说话语气还是漠然,却让双澄颇为意外。她与他本是殊途,一个混迹江湖,一个高高在上,没有料到他竟会就这样放过自己,最后那两句话,更不像是立场完全相反的人所说。 她还在惊讶之中,九郎却将窗子推开几分,抬手递出一物。 淡金色夕阳之下,他手指白皙如玉,掌心轻托着嫣红丝线腕带,上缀有两粒滚圆的银珠。双澄心头突突直跳,迟疑道:“你真的,还给我了?” “我留着无用。”浅灰阴影笼着他清绝侧脸,只隐隐显出轮廓。 双澄鼓起勇气伸出手去,纤细指尖无意间便触到了他的掌心。只如飘零花瓣曳过清浅水面,一瞬而逝。她觉得自己手心发凉,九郎却已收回了手。 此时元昌上马发令,马队便徐徐启程。邢州官员个个肃容跪拜于道路两侧,四周唯有马蹄踏雪发出的轻微声响,以及那铜铃轻荡,摇出渺远寒凉。 双澄站在雪屑中,望着那渐渐远去的马车,不由自主地往前追了几步。可一旦用力,腿上疼痛难忍,加上雪地湿滑,竟险些摔倒。 车队中的侍卫见状,急忙叱道:“休要追随,还不赶紧退下!” 她咬牙,扶着左腿歪歪斜斜奔到马车后,道:“昨天晚上与我说话的是你吗?” 马车还在缓缓前行,九郎在车中道:“什么?” “你叫容宁?”双澄眼看自己要追赶不上,急得攀着车窗,“我们认识吗?不然你为什么会这样放了我?可我怎么不记得见过你……” 九郎沉默不语,近旁侍卫策马上前,抓着双澄的肩膀就要将她拽走。她发狠死拽着车窗,左腿一阵钻心疼痛,想必是伤口迸裂出了血。此时忽听一声轻响,车窗再度打开,披着玄黑貂绒的九郎就在里面。 双澄心头恍惚,但双肩已被侍卫紧紧擒住。马车的行速略微减缓,九郎望着她,从座椅下取出一根乌木拐杖,递出了窗口。 她愕然,没有去接。 “给你,近日用得着。”他坐在车窗内,不含情感似的望了她一眼,见她仍不接,便将拐杖硬是一推,投入她怀中。不待双澄说话,他便已转回脸去,吩咐车夫全力行进。 侍卫们纵马紧随,不再管顾双澄。 她握着那冰凉乌木,看马车在夕阳下渐渐驶远,不禁遥遥问道:“那我以后怎么还给你?” “不必还。”他在车内答道。 “可等我腿伤愈合,就不需要了……”双澄还是不死心,吃力地奔了几步,喊道,“要是我去汴梁,怎样才能找到你?” 雪后黄昏尤为清寒,风卷着帘子飘飞不止,九郎本已想将窗子关紧。可回首之际,恰望到了积雪长街间那个孤单身影。他怔了怔,不由抬手推窗:“宣德门内第九家,朱红金钉门,黛绿琉璃瓦。” ****** 这一列车马出了邢州后日夜兼程,穿风履雪,一路南下,过大名府、相州、朝歌等城池,终在岁末之际进入了皇都汴梁。 那日久阴乍晴,湛蓝天幕间云如丝缕,金晖似箭,耀出万般光华。汴梁四十八里外城之上积雪犹存,远远望去如白梅团簇。护龙河畔寒意透骨,可赭红城门间贩夫走卒依旧往来不绝,虽是严冬季节,却丝毫不见萧条之意。 守城士卒见了这队人马本待上前盘查,可一望到元昌的白玉腰牌便急忙叩拜。马队未加停留,迅疾穿过汴梁城北封丘门,过青晖桥,沿城里牙道径直前行。进入里城后道边各植榆柳成荫,每二百步便有防城库森然伫立。与外城的喧闹繁华不同,此地因临近皇城大内,中间大道两侧建有朱红围栏,并不准平民接近。故此纵然冬日阳光晕洒道路,车马行处仍是寂静一片。 空中金乌灼灼,远处皇城巍峨,朱红城楼隔断俗世尘嚣,碧绿琉瓦辉映万千气象。车马趋至大内北门,禁卫见了元昌便单膝下跪行礼,虽如此,出入查核不可轻疏。三查三验之后,伴随着沉重的响声,皇城最北的供宸门缓缓开启。 肃穆如山川的皇城大内,直至此时才徐徐展现于眼前。 九郎垂着眼帘坐在车内,阳光钻过帘子,斜斜洒在他肩头,如水珠般荡漾不已。 漫长的行进中周围听不到任何杂音,伴着他的只有仿佛永无休止的车轮声。之前经过外城时来自民间的喧哗笑语早已消散,来去匆匆,如同虚无梦境。 过了许久,马车慢慢停下,外面传来禁卫声音。依着印象,应该是已经来到了临华门。再往里去,便是后苑了。 果不多时,有内侍高班率两列黄门匆匆赶来,在马车两侧跪拜相迎。九郎隔窗望了望,道:“冯勉怎不前来?” 高班恭敬道:“太后思念九哥,方才将冯高品叫去问话了。”两人问答之间,已有两名黄门轻轻打开马车车门,高班躬身撩起遮风帘子,轻声道,“殿下小心。” 九郎自座位之侧取来一支玄黑木杖,一手撑着,一手扶住车壁,慢慢下了车。高班小心翼翼地上前搀扶,询问是否需要休息片刻。九郎却摇头道:“不必,送我去宝慈宫。” 临华门到宝慈宫相距甚远,九郎换坐了华顶乘舆,其间又穿过迎阳门,并途经坤宁殿等重重宫阙。待等抵达宝慈宫门前,虽则寒气仍未散去,但漫天阳光拂照下来,映得宝慈宫如沐金辉,愈加庄严。 九郎下了乘舆,在内侍迎候下入了宫门。宝慈宫内极为肃静,即便是宫人行礼,亦是敛容低声。他早已习惯这种气氛,沿着玉阶拾级而上,在太后寝宫前静默候传。 片刻之后,就有内侍前来宣召,这才可低首而入,行动时亦需万分谨慎,不得有所惊动。他行走时需有借助,杖子轻叩在清水似的方砖地上,在原本悄寂的寝宫内微微回响。 若是以往,他倒不觉自己异样,只是现在这情形之下,却感觉有些不安。 倒是水晶帘后的潘太后听得这熟悉的声响,不由红了眼眶,连声唤道:“九哥,九哥回来了?” 他持着杖子想要下跪,却被一旁的内侍劝止住了,只得躬身行礼,温和道:“嬢嬢,臣刚刚赶回,舟车劳顿,还未及换身衣衫,请嬢嬢不要让宫人撩开帘子,以免污秽冲撞。” “你最是爱洁净,哪会有什么污秽?我要看看我的九哥,你头一次离京便走了那么久,是否憔悴了许多?”说话间,长挑身材的宫人已轻轻卷起水晶帘,请九郎入内。 ****** 他迟疑了一下,只得缓缓上前。潘太后身着暗褐云锦大袖罗衫,肩上披着丰润狐裘,斜倚在山水独屏红木美人榻之上,腰后衬着杏色团锦软垫。她原是驻颜有术,虽年近花甲却仍颇有神韵,可惜而今病痛缠身,使得两颊消瘦,鬓边也有了几丝银发。 美人榻两侧有诸多宫人奉巾添香,又有一名身材微胖的圆脸内侍躬身站立。 那内侍见了九郎,立即面含微笑,跪拜道:“殿下,太后多日来始终牵挂于您,今天一早便叫臣来此,说了您小时候的许多事情。” “听说嬢嬢叫来了冯勉,臣还觉得奇怪,却原来真在这里。”九郎说着,便向潘太后再度致礼。 “我对你牵挂得紧,便叫来冯勉,与他絮叨絮叨,也好过独自担心。”潘太后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腕,“九哥,上前来坐。”眼见他坐在榻边,眉宇间带着倦意,她不由怜惜道:“果然劳累至极,你若累了,就可先回去沐浴更衣,何必急着赶来见我?” “臣担心嬢嬢身体。”他恭敬道,“幸而听说嬢嬢的精神已比先前好了不少,看来朔方丹参入药后确有奇效。” 潘太后叹了一声,以素罗帕子轻轻拭泪:“我这场病来得突然,幸得你不远千里将丹参送回,方才有了些起色,只不知可否能维持下去……” “嬢嬢既然已经好转,经由太医们精心调养,自然是能强健如初的。”他想了想,又道,“其实本是五哥自告奋勇要去取回丹参,可爹爹后来却又叫我前去,若不然,或许还能更快些。” “你还是内心良善……”潘太后喟然,抬手吩咐宫人,“你们先退下,我要单独与九哥说说话。” 九郎略感意外,宫人与内侍们依次退出,冯勉亦低首离开。潘太后这才叫九郎再往前坐些,因携了他的手,轻声道:“我听说此前在邢州出了些事情,是否果真有人胆敢抢夺丹参?” 九郎心知潘太后虽身处深宫,天下大事却无不在其掌握之中,便只得如实说了邢州之事,单单对双澄轻描淡写一带而过。饶是如此,潘太后仍是紧抿了唇,脸色愈加苍白。 他忙劝慰:“嬢嬢,那些盗匪与渎职丢物的河间马军已经被关押在邢州监狱,等臣禀明爹爹后,再请爹爹定夺。” 潘太后却冷笑一声,重重一叩榻上矮几,眼里含着尖针般的光。“自从我病倒之后,官家七日内连接撤换户部、工部五名要员,前日里御史中丞在殿上含泪陈说变法之弊,却被他一纸诏书贬出汴梁。你说,我这次得病,岂不是正遂了他的意?!” 第九章 烟树参差晓寒深 他沉默无语,从去年起,新任的参知政事连番上书诉说旧政积弊,言辞极为恳切。官家本就不是个墨守成规的人,听后深为所动,有心施行新政,但潘太后一脉在朝中与地方都影响极大,这两党之争便如燎原星火般越燃越烈。 潘太后见他低着头不说话,便又加重了语气:“先前我身子还硬朗的时候,官家就为新政之事屡次与我言语不和。这番我卧床不起,太医告知药剂中必须要有朔方丹参,端王本来自愿前往河间,临走前官家却忽然将他换下,让你赶去邢州。这安的是什么心?我当时神志不清,若是知道了,定是不允!” 她越说越怒,不由猛烈地咳嗽起来。九郎心中不是滋味,急忙一按座椅扶手站起来:“嬢嬢请息怒,臣以为嬢嬢的病还是因过于劳心而得。官家纵然在新政上与嬢嬢意见相违,但在臣出发去邢州前,他也叮嘱臣要小心谨慎,及时赶回。” 潘太后抿紧薄唇,过了许久,才冷冷道:“你说那为首的劫匪是阴差阳错才抢了丹参,我却不信。若不是有心谋划,谁又能在马军手中轻易抢去东西?” 九郎虽也觉得此事颇为蹊跷,但见太后言语中已对官家起了疑心,只能俯首道:“嬢嬢,那群马军是一时大意,加上对方身手了得,才会……” “身手了得?”潘太后紧盯着他,“当真是一般的劫匪?” 他想到双澄,微微晃了晃神,脸色仍从容:“只是其中有一人较为厉害,寻常马军不是她的对手。” “可曾审问清楚,到底是什么来历?”潘太后不由扶着床榻直起身来。 九郎缓缓垂下眼帘,平静道:“江湖人而已,浪迹四海,并无什么背景。” 潘太后蹙起双眉:“将此人押解至汴梁,再行拷问。” 他微一抬眸,望着潘太后道:“丹参正是因她才失而复得,臣念在她年幼无知,已将她放走。” “什么?!”潘太后脸色一变,攥着扶栏厉声呵斥,“九哥,你怎能如此率意妄为?!” 他似是早有此预料,当即撩起衣袍跪倒在地:“臣只是觉得她功过相抵,并不是有意作恶,无需再押解入京。” 坐在榻上的潘太后面如寒霜,她素来觉得在诸多皇孙中,九郎最为识大体明是非,加之幼年遭遇坎坷,令她时常抱以怜惜珍爱之心。但她未曾料到这一次,九郎竟如此草率行事。 “为何其他劫匪还关在邢州,唯独这最为厉害的人却被你放走?!我常夸赞你聪颖懂事,但你这次怎会变得这样糊涂?!”她一径斥责,九郎再无辩解,只是低头跪在榻前。 此时水晶帘外有人小心翼翼地道:“启禀太后,端王得知太后病情有所好转,特来问安。” 潘太后按捺了怒气,冷声道:“就说我现在乏累,让他明日再来。” 帘外的内侍不敢多言,应诺而去。潘太后转身又看着还跪在冰冷地上的九郎,禁不住怜怨交加。“跪着做什么?起来回话。” 他却紧抿了唇,视线落在榻前镂花踏板上,过了许久才道:“嬢嬢,若那人真是奸恶之徒,臣绝不会为其所惑,更不会心慈手软。可臣在此之前经过再三考量,相信她只是空负武功却被人利用,并不涉及官场朝政。其余的劫匪之中,有一名叫做田二的更为可疑,臣已让邢州知府对此人严加看管,只等官家再派人去审问。臣亦深知此番自作主张乃是有罪,嬢嬢要如何责罚,臣甘愿领受。” 潘太后撑着几案,本想再严加训斥,可见他跪着已显吃力,终将满心郁结化为一声长叹。“阿容,你可知我为何特别疼惜于你?” 九郎听她忽而唤起自己幼名,心间浮起薄薄惆怅。可脸上却不能显出,只垂眉敛目道:“因臣的生母是嬢嬢外甥女,又故去得太早,留下臣成了无母之人。再者……”他的声音低了几分,神情还算平静,“臣行走不便,比不得其他兄弟,让嬢嬢尤其怜悯。” 潘太后听他这样平静无波地说着,心头酸楚非常,借着侧身之际,悄然拭去眼角泪痕,哀伤道:“不仅如此,我始终对你有悔。当初不该听那道士言说,将你……” “嬢嬢,那些事情已经过去许久,如今宫中也再无人提起,您又何必记在心里?”九郎直起身子,望着她认真地道。 潘太后闭上眼睛,缓缓道:“阿容,你当真不曾怨恨?” 他眼中清冷,摇了摇头:“那时年幼,许多事情,臣已经记不清了。” ****** 终究是怜惜甚于气恼,潘太后舍不得让九郎再跪下去,便令他重又站了起来。见他拿过椅边拐杖撑立而起,不由多看了几眼,继而皱眉道:“我怎瞧着这杖子不是我先前赐予你的那支了?” 他低声道:“路上不慎弄丢了,只得差人重新购置,虽千挑万选,但始终比不上嬢嬢专请工匠为臣打造的精巧。” 潘太后更是不满,本想责备几句,可看他眉眼间溢满郁色,只得道:“阿容,以后你不要再出大内了,我看你在宫中还算太平,怎一旦出去了就连连犯错!”说罢,又以食指按压眉心,疲倦道,“你先回去罢,稍后少不得也要叩见官家去。要小心行事,免得又触怒了他。” 九郎见太后神情不佳,知道再留下去也无益,便躬身告退。出了寝宫,交代宝慈宫内侍,请他们多加留意,若是太后还感不适就要立即传唤太医前来。待得吩咐完毕,他便带着冯勉出了宝慈宫,才刚走下长阶,便听斜侧里有人笑了一笑道:“九哥,果然是你在陪着嬢嬢。” 他闻声回身,朱红色的宫墙下站了一人,身穿月白交领长袍,衣襟袖口皆以云华素纹滚边,头戴玉冠,腰束锦带,正朝着自己微笑示意。 “五哥?”九郎见到他,略有意外,“适才听内侍传报,以为你已经走了。” 端王慢慢踱来,道:“嬢嬢说自己乏累,但我看到门口停着乘舆,就想到是不是你已经回转,故此留下来看看。” “我才回来。”九郎一边与他说着,一边走向乘舆,“嬢嬢也确实乏累,因此我待了没多久便告退出来了。不过嬢嬢已经能够坐起谈话,比先前好了不少,这还亏得五哥当时想到河间府离朔方较近,可以加急送来丹参。” 端王不由笑道:“可最终还是你去了邢州。你多年来始终不曾离开东京,这次出去,可有领略别样风景?” “来去匆忙,哪里有心去看什么别样风景?” “其实九哥已近弱冠之年,若不是嬢嬢总不舍得,你早该离开这大内了。前日里范大学士还在朝堂上提出此事,希望官家早择吉日让你出阁开府。”端王陪着他走到乘舆前,见他要登上去,便很自然地扶了他一把。 九郎坐好之后,侧过脸道:“爹爹怎么回应?” “他自然说早在考虑之中,只是太后怜爱你,须得等太后病愈后再商量此事。”端王顿了顿,又道,“范大学士还说,既然太后对九哥格外疼爱,官家更应尽早为九哥指婚,好让病中的太后增添欣悦。” 九郎本待吩咐冯勉启程,听得此话,不由怫然道:“范大学士怎提起此事?” “你我都曾蒙受他教诲课业,尤其是你的策论最为他喜爱,他见你年纪渐长,自然也是着急。”端王洒然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头。 九郎看看他,垂下眼睫,不再做声。 ****** 端王离开后,九郎在前去崇政殿的途中始终沉默,冯勉在宝慈宫时隐约听到太后在厉声斥责,只不知所为何事。他悄悄窥视,见九郎眉间笼着淡淡忧悒,便柔和道:“九哥儿,昨日里沈娘子与几位公主去宴春阁赏梅,因问起荆国公主婚配之事,荆国公主也与您一样,忸怩着不肯开口。” 九郎抬手扶额:“她素来不拘小节,怎也有害羞时候?” 冯勉笑了笑,道:“沈娘子也是这样说的,还特意问她前些时候躲在集英殿后,可曾窥探到哪位俊俏的新晋进士。她却扬起脸来,说那些人见了官家诚惶诚恐,哪有九哥大方温文?” 九郎知道他是有意使自己不那么沉闷,只是自从回宫后所见所闻都压在心头,而今又要赶往崇政殿叩见父亲。一想到此,便如巨石横亘,心头滞碍。 冯勉见他还怀着心事,便也不强行劝慰,只在途中间或说起一些宫中趣事,好让九郎略微舒展眉头。 待得乘舆行至崇政殿,方知皇帝下朝后便直接去了殿后的长春阁。冯勉前去长春阁外询问,回转叹道:“官家正与诸位大臣商议政事,只怕殿下得等了。” 九郎未觉意外,对于他来说,今上就是今上,是新宋的天子,众人的官家。虽则私下也如民间一般称今上为“爹爹”,可“爹爹”的真正涵义,他却是始终不曾了解。 既然见不着,那就等罢。 皇子在他人面前再尊贵,到了官家面前也只是为人臣属。他下乘舆,冯勉要搀扶,却被谢绝。 于是九郎独自沿丹陛一侧缓缓上行,他右腿使不出力,迈上台阶远比寻常人困难,但身姿挺拔,仍不减丰仪。玄黑长袍上的滚金镶边浮动细琐的光,摇摇耀耀,像水底的亮纹。 云层轻移,遮蔽了日光。长春阁位于两座广殿之间,四通八达的寒风在阁前肆意穿梭,九郎端端正正垂首站在门口,与那些禁卫、内侍无甚区别。时间流逝极慢,半个时辰之后,他的右腿早已没了知觉,握着杖的手露在袖外,也被冻得骨节发僵。冯勉在旁见了不忍,便躬身低语:“殿下,要不请这里的殿头进去通报一声,也许官家能准您进去等候。” “官家不喜在议事时被打搅……”他话音未落,阁内忽然响起怒喝声,与此同时,有人将茶杯重重地砸在了青石地上,那一记脆响,惊人心魄。 第十章 初入皇都意惶然 隔着厚重木门,犹能听到里面的激烈争执,官家的声音陡然大了起来:“来人!来人!” 奉御内侍与禁卫急切推开大门,阁中央一名年老臣子正全身匍匐,前额不住地撞击地面,颤声道:“祖宗之法不可改!臣今日情愿以死相谏,也好过尸位素餐!” 另外的六七名大臣面面相觑,谁都不敢上前劝阻,只剩得一身龙袍的官家站在那老臣面前,气得脸色煞白。“你想青史留名,朕偏不遂你的意!”他振袖怒斥,“看你须发皆白,想必早已头脑昏聩!从今日起,留在府邸静思过错,再不用上朝!” 他话语刚落,那老臣竟猛地起身,头也不抬地朝着近旁朱漆大柱撞去。两旁的大臣惊呼出声,幸得最近一人将其拦腰抱住,这时禁卫已冲入大门,将那老臣生生拖出,任由他嘶声叫喊,一直拽下了丹陛。 阁中众臣背脊发冷,官家强忍怒意在鸦雀无声的房中来回踱步,忽一回头,瞥到了站在门外的九郎。 冯勉连忙弓腰道:“圣上,九殿下已在阁外等候多时。” 官家经此变故已然没了议政的心思,心灰意冷屏退了众臣,独自回到了几案之后。九郎待等众人离去,才拖着麻木的右腿进了阁子。 官家本是凤眼长眉的好面相,但先前的争执使他脸上犹带愠怒,看着九郎颇为吃力地行跪礼,眉头不禁又是一皱。 “何时回来的?”官家虽是问着他,眼神却落在别处。九郎答道:“一早入了大内,先去拜见了嬢嬢,随后便来拜见爹爹。” 官家应了一声,因问道:“你与太后说了什么?” 他将之前的言谈简述一遍,官家脸容含霜:“我原想派人去接应能更快一些,却不料竟出了此等事端。” 九郎道:“除了被放走的那名劫匪外,其余涉事之人都关在邢州大牢。服毒自尽的那些人的尸首也保存在邢州义庄,因臣做不得主,还请爹爹再指派官员详加审问。” 官家颔首,并未立即宣召其他官员入阁听命,倒是问及太后得知此事后有无其他问话。九郎摇头:“嬢嬢被臣气到了,后来就咳嗽起来,臣只得退出了宝慈宫。” 官家靠着椅背,用审度的眼光看着他:“你可知我当初为何将端王换下,让你去了邢州?” “因大理寺有重案急呈,审问时必须要有皇子在旁督查,爹爹便只能让臣代替五哥去邢州一趟。”他低头回答。 官家冷哂一声,缓缓道:“你嬢嬢在病前多次要我给你封王,我倒不是不情愿。但先前其他皇子开府封王前,都是参议了朝政,或是去地方上任了重职再回转。我体恤你素有腿疾,便想借着这次机会让你一尽孝心二显得力,之后给你个封号也不算敷衍。算来你被封广宁郡王至今已有十二年之余,除了太后为你说过几次之外,你自己倒像是丝毫不将开府封王的事放在心上。” “多谢爹爹挂念,臣深知资质有限,能有个广宁郡王的封号已是足够。丹参之事,臣办得不够妥帖,定当反省。”他不卑不亢,可在皇帝看来,这个儿子却太过温文,在恭敬之中更含了深深的疏远。 尤其那双眼睛,垂着眼睫时都含着莫名的清高,微微一挑,又藏着坚冷的针。 ——与故去的吴皇后当真相像! 官家一想到此,心情就大为不悦。草草问了一些事务,便唤来内侍准备摆驾离开。九郎却道:“臣这次去邢州,听闻乡间百姓为赋税所苦,甚至要卖掉儿女来抵债,爹爹可有耳闻?” 官家走过他身边,冷冷道:“自然知晓,那些臣子却还对新政施行百般推阻,当真是冥顽不灵。”九郎还待说,官家已到了门口,回头道:“你并未参政,这些事不需多考量。”他顿了顿,又道,“朕怎觉得你今日行动更为不便了?” 九郎本想起身,听得官家这样问了,便依旧跪在门内道:“天寒之时向来如此,过后就会好的,谢爹爹关怀。” 官家就如没听到一般,跨出门槛后才沉声道:“以后若是走得艰难,就不必过来。此处官员每日来往,你言行举止尽在他人眼中,没得失了风仪,也有损皇家颜面。” 九郎眉睫寂静,未曾及时回话。冯勉担忧地朝他望去,官家却没有丝毫等待之意,顾自大袖飒沓地步下丹陛。 “臣遵旨。”过了片刻,九郎才低声说了这样一句。而此时,官家已在内侍的搀扶下踏上銮驾,金银伞盖坠着重重流苏,繁复龙袍裳裾生辉,但留在九郎眼中的,只有一个不甚清晰的背影。 ****** 这样的背影其实已是最为常见的景象,九郎在很小的时候就想过,为何自己的爹爹总是如何繁忙,忙到自己想要见他一面,都得等上十几天甚至更久。 他亦曾问过近侍,那高高宫墙之外,天地究竟有多广大。外面是否也有一株株顾自开花顾自凋谢的梅树?是否也会有近百条倏忽聚拢又瞬间散去的红鲤?又或者,是否也有这一道道与天相连的赭红高墙,如同一个巨大的茧,将所有人圈在其中? 许多事情他只能耳闻,即便偶然得知外面的情景,也是支离破碎。他的生母吴皇后乃是江南转运使的掌上明珠,更是潘太后嫡亲的外甥女,本就出身尊贵,加之婚后多年才诞下这唯一的儿子,更是视为珍宝。他就好似被千万双手捧在青云里的无瑕碧玉,也是皇后心头万分笃定,众人眼中无可取代的未来东宫太子。 说来好笑,那时候的他真正是烈火烹油、春花着锦。这大内上万人之中,无一人见了他不百般示好千般温柔,唯恐他哭了恼了,招来皇后苛刻责罚。就连其他嫔妃的皇子皇女,看到他也只能躬身微笑,只要他说一句“喜欢”,别人的稀奇玩物便会到了他手中。 那时他还小,成日在乳母与母后跟前玩闹。只是爹爹却很少出现在面前,即便是到了坤宁宫,也不爱说话,偶尔抱一抱他,很快就会放下。 那为数不多的轻轻抱起,在他后来遭遇变故,一落千丈的岁月里,便如静静沉下水底的珠粒,闪着洁白的浮光,让他不忍触摸,生怕惊碎了记忆。 远离大内,孤独度日的那段时光中,他看了许多史书。前代、再前代,都有太子被废,甚至最终被生父生母所杀的史实。那些与他命运相似的人,也曾华彩非凡春风得意,最终却潦草收场甚或于身首异处。千百年来,帝皇家不过为权为名,骨肉亲情仅为点缀,谁能当得了真?于是,合上书册的时候,他会望着窗外的梅枝,心道:原来我还不是最为可怜的人。 怀着这样的慰藉,体会着云泥差别,从万人之上的未来储君到平凡不过的广宁郡王。官家至今也未曾确立太子,他的各个兄弟各自使劲,唯独他这个曾经只差一步之遥就能荣封太子的人,如今却成了大内里最尴尬的一员。 ——这一跤,跌得当真狠。 可又能怪谁?谁都怪不得。只当是做了一场梦,好在梦醒时,他只不过七岁有余。他向来会宽解自己,即便是直至十一岁才重又被接回汴梁,面对太后的哭泣,他只是抬起手,替她拭去泪水,轻声道:“嬢嬢,阿容回来了,你再不用为我担心。” 生而姓赵,太后亲自赐名为令嘉,盼的是他一世嘉仪。可惜,却是让她失望了。 ***** 鞭炮声中新春已至,乾祐四年的头几天又是大雪来袭,乱舞纷飞后,倒是晴空无云的好天气。官道的积雪为来往频繁的车马所碾碎,渐渐失去了纯白,一脚踩上去,咯吱作响,一不小心就弄湿了鞋面。 化雪的时候格外阴冷,双澄坐在缓缓行驶的牛车后,穿着短靴的脚儿悬在半空晃啊晃,直起腰身,抬眼便望到了金辉烁烁的太阳。 九郎走后,她曾向驿馆的人打听过这少年究竟是何等人物,但那些人不知为何都言辞含糊,似是有意不说给她听。她自觉无趣,再加上自己本是众人眼中的劫匪,虽然九郎不追究,可终是尴尬。故此她只在驿馆待了两三天,便撑着他留下的拐杖悄悄离去。 她时常分不清东南西北,离开邢州后又行动艰难,好不容易才找到愿意带她入京的好心商贩,便乘着牛车上了路。本以为邢州已算是大城,但眼看着这官道上络绎不绝的车马皆是华贵非凡,才知自己原来见识太浅。商贩看她一路充满好奇,因笑道:“娘子要是进了东京,才算真正开了眼。那些吃的玩的,只怕是咱们几辈子都不够看。” “当真?”双澄不由欣悦,可一想到自己先前犯下的事情,又掩起遮风的面纱,恹恹低下了头。 在她手边有个厚厚包裹,另有一物,狭而细长,用粗布扎起,静静背在肩后。商贩见她始终带着这东西,忍不住问起里面究竟是何物。双澄赧然,不肯细说,只说是要去汴梁还给某人。 “东京可大得惊人,你记得清楚那人住在哪里?”商贩善意提醒。 双澄听牛车吱吱嘎嘎作响,一时间有些晃神,轻声道:“他……说过大致的方位,我多找找,总能遇到他。” 第十一章 宣德楼前雪未融 黄昏时分,这一辆牛车载着双澄与满箱货物来到了汴梁最北端。 偌大城上镌着“封丘门”三字,清水似的砖垒成通天城墙,身披甲胄的卫兵在寒风中站成铁塑,两排明灯悬在城楼之上,将昏黄的暮色映出华光。一大群商队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入,双澄背着重重行李,被喧嚣商队挤着挤着就入了城。 那商贩忙着要去送货,双澄便与之道别。站在城门下抬头望去,但见一条青石大道直贯南北,两旁立有半人高的朱漆护栏,也不知尽头究竟在何处。另有若干街道四通八达,行人车马熙熙攘攘,满街灯笼高照,笑语不绝。 双澄置身于这般繁华景象,震愕惊喜忐忑之情萦绕心头,竟一时不知自己该往何方。 想到商贩先前所言,她记起自己所在之处才只是汴梁外城,而官宦贵戚府邸尽建在内城。眼见天色渐暗,她便想先找个落脚之处,向道边小贩打听之下,才知此地离内城还有许多距离。 “这皇都外城就有十二城门,内城略小些,也有八扇城门。看娘子不像是富贵出身,只怕进了内城也住不起那些好客栈……”皇都里的寻常小贩都能一眼看出她必定来自偏远之地,便在她面前故作高深。双澄本就是初次来到如此繁盛的地方,被他大说特说一通,更是如坠云里。打探了大致路线后,便匆忙而去。 一路前行,数不尽道路纵横,望不断屋舍相连。她背着重物疾行许久,果然望见远处又有巍巍城楼伫立,问了路人,才知那便是内城北门景龙门。 “那宣德门又在哪里?”她想着若是不远,便索性先找到九郎再寻客栈。那路人觑着眼打量她几下,见她穿着寒酸,便道:“小娘子,你打听宣德门有什么用?进又进不得,瞧你这打扮,就算靠近了也要被盘问!” 她愕然,因之前误信了田二险些被害,自从九郎离开后,她便谨慎言行,不敢轻信陌生人。故此这一路来,只是打听汴梁位置,却也未曾细问过宣德门究竟是何等样的地方。 “为什么进不得?是不是那里面住的都是达官贵人?” 那路人连连摇头:“岂止是达官贵人?你难道不晓得平民百姓都住在外城,内城里的都是有钱人家,可内城之中更有皇城!宣德门就是皇城大内的南正门,寻常人哪能进得去!” 双澄不知如何是好,路人已顾自离去,剩她一人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望着远处的巍峨城楼发怔。 ****** 彤云拖曳,华灯初上,夜色中的汴梁城浮弥着笙歌笑语。因身上的盘缠已经所剩无几,双澄背着重重的行囊在大街小巷踟蹰往返,只为寻得便宜的客栈落脚。 明日便是上元节,街上人人衣着光鲜。她依旧穿着肩头打了补丁的青色夹袄,在这就连空气都晕着馨香的皇城之中,渺小得如一叶草芥。 虽已入夜,汴梁城却没有宵禁。街道边商铺林立,绯红橘黄灯球花团锦簇,远处更有笑声喧天,她知道那便是商贩曾提起的“瓦子”。据说瓦子中有各色杂耍戏曲,进了里面便不想出来。可她无心亦无钱,只拖着疲惫的身子在繁华中穿行,握着包裹的手很快被冻得发红。 临近深夜时分,才在外城南薰门附近找到一家便宜的客栈。但她又不能与男人们挤在通铺,无奈之下,老板便让她在柴房住上一宿,算上一半的房钱。 柴房里没有灯火,她窝在草堆边取暖。打开那个沉重的包裹,里面就是当初九郎掷给她的毡毯。想要拿出盖着,可望望身下的泥地,却又默默收回了手。 ——若是能找到他,不知他还会不会要这条被她盖过的毡毯? 本以为找到九郎并非难事,等将毡毯与拐杖还与他之后,自己再想办法打探父亲下落,可而今…… 她垂着头,进汴梁前的激动之心变得有些沮丧。 ****** 次日清早,双澄付掉房钱后已只剩十几文,顾不得多想以后生计,背起行囊又匆匆忙忙赶往内城。饶是雪后清寒,街道上又已开始了早市,她为了省钱,连两文钱一枚的胡饼都舍不得买,就这样饿着肚子进了内城南边的朱雀门。 内城建筑果然更为雄伟堂皇,晨曦之下乌瓦融金,朱窗精巧。每家每户的门前都悬挂着华灯,大红穗子在微风中轻拂。比起喧闹沸腾的外城,此处更好似瑶台琼楼,就连街上过客亦多数风度不凡,时有高抬大轿肃穆而过。 正中间的还是那条青石宽阔大道,昨夜她已从客栈老板那里得知,这便是汴梁御街。虽则现在可供常人行走,但官家与皇族若有重大典礼出入皇城,便是要从这御街经过。到那时,道路两侧的朱漆围栏将御街完全封闭,百姓是无缘亲见皇家威仪的。 呵气成冰的天气,双澄走了半晌,手脚被冻得发木。沿着街道两侧都有人在搭建木架,那些木架高可及楼,上面缀有鲜艳织锦,而远处洒金铺银似的天光下,又出现了一座更为巍峨华丽的城楼。 左右两阙宫门,正中更有宫门五道,皆紧闭不开。城上高阁流朱,飞檐翘翠,一长横绛色宫灯轻灵悬于檐下,好似云中飘下的芳菲。 果然是朱红金钉门,黛绿琉璃瓦。 她抬起头,迎着阳光,才望到了镌刻在青灰色城墙之上的三个大字。 宣德门。 铁画银钩,睥睨众生。 在那城楼前,亦建有偌大露台,上搭着华彩帘幔,正有许多人在露台四周忙碌不停,来来回回递送着各色花灯。 双澄紧握着肩后包裹,目不斜视地朝着城门走了过去。 “站住!闲杂人等不得接近皇城!”城门两侧的禁卫远远望到了她,便齐齐将长戟交错,横亘在门前。一张张肃穆的脸容在甲胄下尤显冷峻,令人望之生寒。 双澄停在了原处,城楼巨大的阴影铺天盖地倾压下来,将她整个笼在其间。她怔了怔,道:“我想找一个人……” “腰牌。”为首的禁卫面无表情,眼神里含着藐视,似乎知道她根本拿不出什么腰牌。她果然微感局促,“劳烦您了,请问这皇城里有没有一位叫做容宁的年轻人?我有东西想还给他……” 禁卫就像没听到她的问话一样,将明晃晃的长戟横斜在她身前:“哪里来的乡下丫头,莫非把此处当成认亲地方?休要再啰嗦,还不速速离去!” “可是他说住在宣德门内……”双澄还未来得及将话说完,两名禁卫已不耐烦起来,坚冷长戟交错着格住她的腰,大力一推,便将她抵出老远。 “再胡言乱语,休怪我们依律责罚!”禁卫厉声呵斥,转身便又回到了紧闭的城门前。 双澄抿紧了唇,在阴影处站了许久,转过身慢慢离去。 ****** 她在内城里找人打听关于九郎的事情,可连着寻了几个行人,不是摇头表示从未听说过,就是连正眼都不瞧她。到最后,她只得提着包裹又回到了外城的那个小客栈。 老板见她闷闷不乐,便问起她今日遭遇。双澄怕别人笑话,便只得含混说道:“本想去找一个远亲,可他住在宣德门内,我连进都进不去。” 老板讶然失笑:“娘子的亲戚难道是朝中官员?那也不该是住在宣德门内,最多是每日上朝啊!” 果然别人听她这样说了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双澄也没法解释,只好道:“因为是远亲,所以并不清楚他的身份。可问了好多人,都说没听过他的姓名,如今我是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老板倒是热心,问起双澄要找的人究竟姓甚名谁,以及样貌年纪。双澄讲述一遍,老板想了又想,道:“容宁?倒是没听过这名字。依我看,你那位远亲十有□□是大内侍卫,难怪说是住在皇城里了!” 双澄呆了呆:“可我看他文质彬彬的,不像是什么侍卫……” “这样么?”老板捻着胡须,尴尬地看看她,压低声音,“那应该就是宫里的中贵人了吧?” “中贵人?”双澄一愣,继而想起自己以前下山时曾听人说过,自古以来,皇宫大内里就有许多被阉割的宦官,这些人搁在本朝便被称为中贵人。她没来由地红了脸,连连摆手,“不……不会是那样……” “那就不知道啦……”老板也颇为失望。双澄又向他打听起自己所要寻的父亲讯息,可自己从未见过生父,加之从师傅那得到的描述也是语焉不详,因此问了半晌也没个头绪。老板安慰了她几句,回身见又有客人进门,便忙着招呼去了。 双澄垂头丧气回到了那间柴房,坐在地上解开长长包裹,望着毡毯与拐杖出神。 午间时分,客栈里热闹起来。店小二端着水盆走过柴房门前,见她还独自坐着,便好奇道:“今日是上元节,娘子不出去买些花儿粉儿?我看店里的客人们都换上了新衣裳,就等着夜间去宣德楼前观灯呢!” 她一个激灵,连忙起身道:“宣德楼观灯?” “是啊!”店小二兴致勃勃道,“每年上元节夜晚,宣德楼前都有漫天漫地的花灯,就连宫中的官家和诸位后妃、皇子公主都会登上城楼,与汴梁城的百姓一同观赏。你也算赶了巧,平时单身娘子出去不大方便,今夜却是难得机会,保管你看得眼睛都花了!” 双澄诧异道:“那岂不是人人都能见到官家了?” 店小二高高抬起手来比划着:“宣德楼那么高,官家在城楼上,咱们百姓最多只能望到个身影。不过也是天恩,这圣颜怎么能让咱们看个一清二楚呢?” 说话间,前面有客人大声召唤,小二忙收声离去。双澄抱着毡毯,站在窗前好一阵思量。 第十二章 东风夜放花千树 天光刚刚暗淡下来的时候,街面上便喧闹了起来。朦胧的暮色间,家家户户门前彩灯高悬,街市上不论是年轻男女还是孩童老者,手中皆擎着荷花灯、彩蝶灯、飞凰灯等各色花灯,好似群芳斗艳一般。瓦子里更是喧笑雷动,鼓噪得几乎要将顶棚掀开。另有诸多卖艺者披红戴绿,踩着高跷涌到御街两侧廊下,时而喷火时而倒立,引得路人纷纷喝彩。 小客栈里的客人们都已涌去了内城,双澄犹豫之下,将木杖重又仔细包扎起来,背在了身后。临出门前,不忘交代老板,说是今夜还会回来,请他不要关门。老板乐呵呵道:“小娘子尽管去玩,说不定还能遇到个意中人,只要小心城中一些登徒子就好。” 双澄绯红了脸:“他们近不得我的身。”说罢,便急匆匆出了门朝内城而去。 一路行去,这上元节夜晚果然与白天截然不同。昨日进城后虽也早觉皇城繁华非凡,却又怎及得今夜十之二三?整座汴梁城已成了人海灯海,待进得朱雀门,双澄更是为眼前之景所震慑。 连绵不绝的彩灯自御街尽头一直贯通南北,朱雀门两侧搭建了高台,上有无数花灯,映照着杂戏艺人身影飘曳,丝竹声中缠绵悱恻,演得好不生情。年轻男女们围拢在台下听戏,将她挤得几乎走不了路。好容易冲出重围,脚上短靴已被踩得不像样子,耳听得锣鼓喧天,自另一条街上又涌来一大群舞龙人,后面还跟着众多嬉闹不止的孩童。 双澄急忙背着物事远离了这些人,饶是她身负轻功,在这人山人海中却没了用处。待等出了内城,已是月上半空。隔着甚远,就见皇城前一座座庞然山棚如群山耸峙,上面悬着千百盏花灯大放异彩,间有彩缎漫天垂落,端的是金碧相映,锦绣交辉。 宣德楼正中方向横列三座灯门,上有彩结金书大牌。城楼左右又有成千上万盏琉璃宝灯聚成的龙凤,更令人惊奇的是龙凤口中不断喷出水来,如飞瀑般纷扬而落。近侧又有彩纸制成的观音罗汉塑像,个个宝相庄严,或柳枝拂水,或金刚怒目,竟比古庙中的还要雄伟。 白日里看到的露台早已完工,台上乐人正演得热闹,台下百姓挤得密密匝匝,时不时欢声震天。而巍峨的宣德楼上早已搭建起杏黄帘幔,如祥云般将整座城楼笼在其下。高楼两侧各有纯白玉的华灯悬挂成串,直径有三四尺大,几乎将天上明月的光华尽慑其中,映照着杏黄帘幔影影绰绰,如同广寒仙府。 她被推挤着到了御街边,遥望前方,也不知官家是否已经登上了宣德楼。其实自己也不确定要找的人是否会在此处出现,只是想到这儿是汴梁城中最繁华之处,或许九郎也会来此观灯……但眼下人群如海潮涌动,即便相熟的人就站在不远处,只怕也难以见到。 她心底正盘算着,忽听得空中啸响,原来是宣德楼上方点燃烟火,数十道赤金虹霓交错飞掠,刹那间照亮了暗蓝天幕。与此同时,正对着城楼的灯门上升起一朵浩大莲花灯,粉白花瓣徐徐绽开,娇黄花蕊闪烁银粉,空气中暗香浮动,引得众人不胜赞叹。 双澄眼见众人皆注视那盏悬在高处的莲花灯,不由得心生一念。此时恰好身边有了些许空隙,她猛地拧身一跃,便纵上了街边搭建的山棚顶端。周围看杂耍的人都是一怔,还未等他们明白发生了什么,双澄足尖一点灯架,青影如电,倏忽间便掠向了宣德楼前的那朵硕大莲花。 众人惊呼,可远处的人们全未察觉。 银钩起落,身影穿梭,双澄已如流星般掠至那莲花灯上。 她心中暗道,这样一来,只要九郎来到此地,便一定能发现自己。 却在此时,露台上扮演寿星的戏子大呼“万岁”,紧接着,锣鼓高昂,台下百姓在其引导下亦齐齐高声喊着“万岁万岁万万岁”。本来还都鼓噪喧闹的百姓不约而同俯首叩拜,双手撑地,连头也不敢再抬一下。 她不知所措地背着木杖站在莲蕊中央,宣德楼上的杏黄帘幔正朝两侧缓缓轻移,白玉灯折射出盈盈光华,与帘内的五色琉璃灯相互辉映,璀璨如白昼。帘后人影重重,自远处望去只觉华光流彩,恍如仙家。可未等她看清,忽又听一声鼓响震动天地,无数身穿银甲的侍卫从两侧城楼奔至正中,弓弦力挽,寒恻恻箭头已齐齐对准了双澄。 半开的帘幔骤然落下,有人大喊:“护驾!抓刺客!” 跪在地上的百姓们耳听喊声,不由惊呼着纷纷奔逃。一时间宣德楼前乱了天地,惊愕中的双澄这才明白城上侍卫竟将自己当做刺客,眼看又有两列甲胄卫士从城门口飞奔过来,急得她连忙抛出银钩,几个起落间翻过灯门,直掠向远处的房顶。 ****** 这边厢帘幔内,身穿绛纱龙纹袍的官家站在御座前,任凭近臣如何劝解,也不愿暂且回避。“朕是要与民同乐才来到宣德楼,怎能因为小小刺客而乱了分寸,没得叫天下人耻笑!就像刚才,若不是五哥与九哥阻止,你们只顾要将刺客射杀,却不考虑乱箭之下必然会殃及无辜百姓,到时候岂不是朕害了他们?!” 众大臣急得连连叩头,官家却置之不理,只叫来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敕令迅疾封锁内城抓捕刺客,并派出十班神卫右军稳住宣德楼前慌乱的百姓,以免踩踏成灾。 九郎与身边的端王低语几句。端王颔首,见指挥使正要领命而去,便朝着官家拜道:“圣上,臣愿与陆大人一同前去追捕刺客,确保圣驾及城中百姓安全。” 官家略感意外,其余皇子见端王在此之时自告奋勇,料定他是想要展现能力,忙不迭一一出列,表示要亲手擒拿刺客。唯有九郎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端王身手矫健,又曾任过汴梁府尹,对城中情形最为熟稔。圣上派他与陆大人同去,也好震慑宵小。”有大臣恳切进言,可随即又有人提出不同意见,官家不愿听他们啰唣,挥手便让端王与陆岷一同前去。 雍王申王等皇子面露不悦,端王大步流星走过众人身边,临到令嘉之侧,朝他颔首告辞,快速下了城楼。 宣德楼前灯火依旧璀璨。他展臂,两侧近侍为之整顿玉冠,悬配弓箭,亮堂堂甲胄加身,寒凛凛宝剑佩腰。一声马嘶,端王率着一众禁卫穿过灯门,踏着月色疾驰而去。 ****** 玄青屋瓦在脚下纷沓作响,夜色间双澄飞身掠过数道屋脊,本以为已经摆脱追兵,回首间那一列禁卫却仍在拼命追赶。虽然宣德门前发生变故,但前方街市依旧热闹。灯火辉煌间,她身形一纵悄然跃下,落地之处正是僻静街角。 借着沿街廊柱的遮掩,双澄迅速取下背后的乌木杖,背着包裹混进观灯人群。那一边花台上高悬近百盏绢灯,灯上写有行行墨字,台下聚集了许多士子学究,时不时思索争论,原来是在猜灯谜。双澄侧身回望,追兵已至这条横街,身着甲胄的禁卫首领呼喝一声,两旁行人纷纷避让。 马队已离此处越来越近。 双澄安慰自己:那些人一直在后方追逐,根本未见到她的样貌,如今她挤在观灯人群中,他们又怎会认出自己?虽如此,她还是不敢回头,只心不在焉地盯着台上灯盏。耳听得马蹄声从后方匆匆而过,她心中一个劲儿祈祷,但愿他们不要在此地逗留,赶紧往前追去。 蹄声果然渐渐远去,她屏着呼吸,直至四周重又喧笑起来,紧紧揪着的心才稍稍一落。悄悄回头,已望不见那列马队,而猜谜的人们又开始高谈阔论,讲得好不热闹。她这才闪身偷偷溜出人堆,朝着马队离去的相反方向快步奔去。 未料没走出多远,猛然间身后一声厉喝:“站住!”她下意识回头望去,竟有一列禁卫自后方急追而来,为首之人双目怒视,手中长戟竟正朝着自己。 双澄不禁后退一步,周围众人面面相觑,而禁卫首领飞身下马,长戟一冲便刺了过来。她心知不好,当即一震乌木杖,当空横架。两相撞击之下,声如龙吟,乌木杖竟丝毫未损。众人惊呼避让,双澄足尖一点,身如回旋疾风凌空翻跃,以乌木杖连连招架反击,将禁卫首领迫退数步。其余禁卫刀剑出鞘,刹那间便将她围在中间。双澄袖间银链飞卷而出,禁卫们不得已身形后仰,她趁势飞身一纵,再度跃向路边高楼。 “燕双澄!” 蓦然间,不知何处传来果决唤声,声音沉稳而又威严。 第十三章 玉漏银壶且莫催 双澄心一惊,乌木杖不慎撞落一盏花灯,红艳火苗顷刻燃尽白绢,使得道边路人纷纷奔散。她本想飞掠逃离,但身后疾风四起,回首一望,竟是一张硕大银网当空落下。情急之下,双澄飞身冲出,腕间匕首横削,不料这银网竟不为利刃所断,此时后方绳索抽紧,她只觉手脚一紧,已被银网彻底套住。 当啷一声,匕首滑落。她亦被拽下屋脊,眼见就要重重摔落于地,自后方驰来一匹雪白骏马,马上之人长|枪一卷,撩着那银网便止缓了落势。两旁禁卫飞身上前,手臂交错接住了摔下的双澄,饶是如此,她还是被震得发晕。 楼角的绢灯还在不住摇晃,曳出幽长浮动的光。 光华间,身穿银亮甲胄的年轻人策着白马行至她近前,手臂一扬,带着朱色穗子的长|枪便抛给了近旁侍卫。“你就是燕双澄?”他眉梢微微一挑,唇角似是含着几分笑意。 她惊愕不安地望着这个陌生男子,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知晓她的姓名。 “带走。”年轻人抬手示意,完全无视她的惊诧。 ****** “嘭”的一声,她被戴上镣铐投入了监牢。地上的稻草散发着霉味,双澄咬牙直起身子,奋力挪到铁栏前,朝着外面大喊:“我不是什么刺客!放我出去!” 各处昏暗的牢房中随即响起不同的喊声,那些声音有的嘶哑有的尖利,倒是将她吓了一跳。虽说练武多年,可她毕竟长居于山间,对尘世阅历尚浅,更是从未被抓进监牢,如今来到这阴暗地方,不由得心生不安。拼命喊了一阵后,非但没人来听她诉冤,反倒是狱卒在远处用力敲击铁栏,叱道:“喊什么?!被逮进这汴梁府衙门的,哪有什么好人?!” 她气愤不已:“我只是跃上了那座莲花灯,怎么就是刺客了?!那灯台离宣德楼那么远,就算我想刺杀,哪里够得到?!” 狱卒骂了几句,却也并未过来。她愤愤然背倚着墙壁,想要使劲挣开锁链。可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墙上烛火摇晃,玄青色地面上身影幽幽,有一人在牢头的恭引下负手来到了近前。 一袭深紫鹤纹长袍,肩后披着玄色大氅,眉眼清朗,目光灼灼。 方才就是他在街上喊出了她的姓名,使得她一惊之下被擒了下来。双澄警惕地绷紧身子,望着他道:“你是什么人?” “倒是有意思。”那人笑了笑,“方才不是还喊着冤枉吗?如今就该磕头诉冤,哪有囚徒像你这样直愣愣盯着人看,反问起我是谁来?” 她憋了气,“我根本没有行刺的心,是你们胡乱抓人,为什么要叫我磕头?” 他又笑,“那就不要喊冤,比一比是谁厉害。” “你们以多欺少,又有那种割不断的银网,我自然吃了亏!”她屈起双腿抵在心口,忽而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问道,“我的东西呢?!” 那人扬眉诘问:“什么?” “就是我的包裹……”她焦急道,“你们可以看看,我只带了毡毯和拐杖,难道有谁行刺的时候还背着那么大的包裹?岂不是给自己添许多麻烦?!” 他上前一步,接过牢头手中的灯笼,亮幽幽的光照着双澄的脸颊,映出雪白如玉。 “带着那么多东西到宣德楼前作甚?” 她咬了贝齿,盯他一眼,想说又觉不妥,只道:“找人。” “谁?” “……不知道。” 他粲然失笑:“这也不说,那也不知,果然懵懵懂懂。” 双澄瞪他,他却返身要走,急得她又喊:“我不是什么刺客,难道你们就这样把我定罪关在这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没有回答就快步离去。“哐当”声响,大门又紧闭,双澄倚着铁栏欲哭无泪。 ****** 端王回到宣德楼时,杏黄帘幔已缓缓卷起,官家与众臣隔着珠帘远眺楼下灯景,露台上众戏子鲜衣献礼,回到原处的百姓又欢乐高呼。 得知刺客被擒,官家大为喜悦,挥手便让内侍捧出累累钱币,由小黄门赏赐楼下戏子与百姓。先前举荐端王的臣子见其顺利返回,又连连夸赞端王能干,官家只微笑望着露台上的百戏群舞,也不说什么。一旁的二皇子雍王却不满道:“既然是拿住了刺客,为何关进汴梁监狱,难道不该直接带到这里问个清楚?” “圣上在这儿本就是想与民同乐,先前那一阵既已过去,就还是暂时不提,免得打搅了大家的兴致。”端王温和道。 雍王冷哼一声,三皇子申王抚掌叹道:“五哥真是越发考虑周到了!想必刺客也已经招认,不然五哥怎会轻轻松松回到了此地?” 端王摇了摇头:“那倒还没有……” 他话语未完,雍王已横眉怒道:“既然还没有招认,说不定他还有同党,五哥怎好让人传信说已经平安无事?!圣上听到这消息,才令人卷起帘幔。你这样胡乱传信,就不怕再生祸端?!” 端坐于御座上的官家本是听着乐曲打着节拍,听得雍王声音渐大,不禁心生不悦扫视他一眼。端王即刻低首轻声道:“自然是已经确定没有别的刺客,才派人回复的,圣上在此,臣怎敢草率行事?” “到底是何等人,胆子竟如此大?”官家问道。 端王看了看站在一边的九郎,见他没甚特殊神色,便回答:“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娘子,身法还算轻快,但为人懵懂,糊里糊涂上了莲花灯台,说是要找个朋友,不想惊扰了圣驾。” “找个朋友?如此荒谬……”官家屈起手指,叩着椅子扶手,“你怎知不是借口?” 端王连忙拱手,“城中卫兵并未放松,汴梁府尹已派人搜过她的身,除了简单的防身兵刃外,并无他物。料想如是有心要行刺,定不会这般草率。臣此番赶回宣德楼,是为了亲自向圣上禀告一声,如今还是要回汴梁府衙去的。” 官家听他这样说了,方才颔首。端王正待离去,又有黄门匆匆赶来,说是留在宫中的潘太后要广宁王早些回转。 “嬢嬢对九哥真是关爱备至,好似一直想将九哥留在左右。”六皇子信王先前也去拜见太后,却没说上几句话就被打发了出来,如今扬起唇角,笑盈盈看着九郎。九郎淡淡道:“想来是嬢嬢顾念我不如各位哥哥强健而已。”说罢,便向官家与众人告辞。 官家也未多留,端王见九郎要走,便向官家道:“臣正好也要离开,既然如此,就与九哥一同下宣德楼吧。” 官家应允,冯勉取来拐杖奉予九郎。雍王见九郎撑着拐站起来,便有意扬着脸朝冯勉道:“天黑城高,九哥走路不方便,冯高品要小心搀扶着才行。” 九郎神情如常,并未说话,冯勉陪着笑点头称是。 “这宣德楼前要到深夜才会燃起千百道焰火,九哥每年都提早回宫,可惜没了眼福。”申王负手遥望天幕,微微叹了一声。 九郎看了他一眼,近旁的端王倒是笑了笑,道:“九哥在宫中一样可以望见空中焰火,此处彼处,又有多少区别?无非是一远一近,但近有近的好,远也有远的妙。” ****** 铮铮然弦歌声起,宣德楼上莺莺燕燕,乐舞翩然。九郎下了城楼,那楼上本来融融和乐,缺他一人也无谓。他登上马车也不曾回望,只是向端王道:“五哥,你能否暂留片刻?” 端王会意一笑,“我也正好要叮嘱一下守城卫士,就送你一程。” 宣德门左阙缓缓开启,马车驶进幽深城门。车门紧闭,唯有微微亮光自窗外透进,投在九郎侧脸。 端王道:“雍王他们素来是那样的性情,你不要因此愠恼。” “那么多年早已习惯,只当没听到一般。”九郎神色淡然,忽又问道,“她现在怎样?” “放心,没有拷打,只是关在了拘押犯人的地方。”端王打量他一下,“你怎会认得这样的江湖女子?” 他意态有些寂寥,“不算认识……只是见过而已。” 端王思忖一下,道:“听闻你先前曾放走一个参与盗抢丹参的少女,莫非就是她?” 九郎犹豫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那就更奇了,为何连着两次救她性命?”端王双手撑着膝,忽而笑道,“难不成是见她样子娇俏便动了心?” “自然不是。” “我想也不会。九哥又不是没见过美人。” 九郎神色有些不安,低声道:“五哥,你不要乱猜了。我与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 第十四章 相逢还解有情无 “好好好,不说就是。”端王见九郎不愿多谈此事,便很自然地换了话题,“我听闻嬢嬢这几天好像又不舒心,你今早去问安时,她可曾说了什么?” 九郎眉间微蹙,“爹爹派人去邢州提审田二,前日传回消息,田二还是不肯招供有无幕后主使,嬢嬢很不高兴。” “那人莫不是钢筋铁骨,怎会始终不招认?”端王叹了一声,“若是嬢嬢发怒,说不定爹爹也只能再将田二押进汴梁交予大理寺审问。” “但我看爹爹似乎不愿细审此案……五哥,如今这形势之下,你协理大理寺卿办事,处处需得小心。” 端王点头,“我明白,多谢你提醒。那个叫做燕双澄的,看来要先留在汴梁府衙。待得城中太平了以后,我再禀奏爹爹,说是查核下来确实并非刺客,请他宽宥其惊驾之罪。” “如此也好。”九郎拱手,见马车已行了好一程,便不再留他。端王下车,领着自己的手下从另外的侧门折返离去。冯勉见他已远去,跟在车侧低声道:“九哥儿,方才那个传信的小黄门说了,太后令你回宫后即刻去见她,想来是有急事要找你。” “好。”他似是并无意外,只是神情有些疲惫。 ****** 夜深后寒气入骨,双澄蜷缩在稻草间,还是冻得瑟瑟作抖。她不知自己为何连番遭遇的都是倒霉事情,自离开邢州后,她已经很是小心,再没跟不认识的江湖人结交。可就是为了早日寻到父亲,再加上始终记得九郎对自己的帮助,才不辞千里来到汴梁。 而今被关在这里,真不知要熬到何时才能出去。上次是九郎做主放了她,可这回却连他的面都没见着就又惹了官司,若是真被他知晓,岂非要被笑话死?双澄辗转反侧,这个上元节竟就这般在牢狱中度过了。 次日清早,又有衙役将她押往公堂受审。那官员来回询问的都有关她生平经历,双澄心中纳罕,忍不住道:“这与我昨夜做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官员皱眉:“如实招来!公堂之上怎容你反诘?” 她虽愤懑,却也只能哑忍。其实这十多年来她随着师傅居于幽静山野,哪有什么经历可言?故此任由官员盘问,她也确实说不出什么内容。一日终了,精疲力尽的双澄被押回监牢,坐在角落怔怔望着铁门,也不知这样的询问还要继续几时。 半梦半醒地又过了一晚,第三日天亮时,双澄就开始考虑如何才能逃出这监狱了。她衡量着铁窗离地的距离,同时又盘算应如何趁着狱卒靠近时迅疾出手。忽听脚步声渐渐迫近,惊觉回头,只见两名衙役已又来到牢门前。 “难道还要提审?!”她愕然。 那两人并未回话,等狱卒开了牢门,大步进来架起双澄便走。她挣扎了几下,却招来厉声呵斥。就这样被拖出牢房,一路跌跌撞撞,直至被推送至一道门前。衙役取下了她手脚之间的镣铐,转身便将门打开半扇。 “这是做什么……”她怔然站在门内,心道莫非是什么计谋?可即便要释放嫌犯,不是应该先在公堂上判决无罪么?这时一人不耐烦地将她推出偏门:“放你走还不机灵点?快快离开,再不要提及这事了!” 话音刚落,木门已大力闭上,只剩双澄孤零零站在门外。她忽而想起自己身上所有财物尽被取走,不禁扑上前用力拍门,可只听门内落锁,那两名衙役就像没听到似的飞快离去。她在那儿求了半晌也没人回应,冷风萧萧卷过,偶尔经过的行人便都朝她看来。 她这才回过神,但见身上的夹袄衣带已断,直露出里面的白色小衣。双澄急忙捂住前胸,头也不抬地一路小跑。 这府衙侧门位于街巷拐角,她在慌乱中摸不清方向,又不好意思问人,独自贴着墙根走了许久,前方才渐渐热闹起来。此处尚是汴梁内城,她在繁华中以双臂环着胸口低头疾行,只想尽快回到外城客栈将衣裳补好。青石街巷两侧已有食肆酒馆相继开张,双澄饿得发晕,可如今身无分文,也只能强忍着饥饿匆匆走过。无奈点心香味追着她不放,引得她忍不住回头张望一眼。 这一回头,恰望见有一辆靛青锦帘的马车远远跟在后方。 不知为何,这一路走来,总觉得有马车追随。先前还以为只是碰巧朝着同一方向,可如今她已走过两条街,这辆马车却还在她后方。 她警觉起来,裹着衣襟加快了脚步。早市已开,街巷上的车马来往频繁,双澄越走越快,专挑人多热闹之处钻去。绕过一大圈之后再悄悄回头,果然已望不到那辆马车,看来是被人群阻挡,寻不到她的方向。她略微松了口气,抬头间已能望见远处的朱雀门,便一鼓作气飞奔起来。 岂料才刚刚踏上通往朱雀门的那条御街,只听得风中铃音不绝,一辆马车自东边街口飞速驶来。还未等她看清,那车夫已勒缰急停,与此同时,随车而来的数名高大男子已策马横阻,顷刻间便将双澄的去路与退路全部堵截。 她见状不好急欲逃离,马车内的人却撩起遮风的窗帘,冷冷道:“你还要去哪?” 本已侧转了身子的双澄惊愕回头,望着车中坐着的俊秀少年,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上来。”他看着她,以不容置喙的口吻说道。 ****** “……怎么又是你?!”双澄甫一钻进车厢,便忍不住问他。话一说出,又觉不妥,急忙改口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不想见到我?”他一如从前,安安静静端坐在那儿看她。分别至今已半月有余,九郎样貌依旧清俊,从骨子里透出的峭拔孤绝之感亦未曾改变。只是穿戴更为一丝不苟,雪白狐裘藏青锦袍,环扣琮瑢,束发玉冠两侧的丹朱长穗垂在肩前,簌簌的,像是雪中落梅。 双澄还是忐忑,此时见到九郎,竟是惊慌多于惊喜。她看着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只觉尴尬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却很从容,见她一直抱着双臂,便淡然道:“不必如此拘束,将手放下好好坐着。” 她的脸更红了,一声不吭地摇了摇头。 “冷?”九郎挑眉问道。 “不是……”局促中忽而想到千辛万苦带到汴梁的东西,双澄不禁失落道,“上次你借给我的毡毯和拐杖,我都保管得好好的,本想带来还给你,但是上元节的时候我被抓进了监狱,东西全都被弄丢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可九郎却极为难得地笑了笑。双澄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可惜他已收了笑意,只有唇角还微微扬起,“上元节在牢里度过,觉得怎样?” 双澄感觉他话中带着讥讽,不由正色道:“我是被冤枉的!因为没办法找到你,才想跃到城中最高处去,可那些人竟不分青红皂白就说我是刺客!” 他冷了脸:“从未有人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惊扰圣驾,你倒是好,仗着自己身子轻,将宣德楼当成戏台了?” 想到那夜的惊魂,她就委屈不已:“我只听说官家会去宣德楼,可哪晓得他会在帘子后面!” “真正是什么都不懂!”九郎斥道,“若不是顾忌楼下百姓,禁卫们当时便要万箭齐发。倘若真那样,你就算身法再快,也定然是活不了了!” 双澄憋着气不说话,脑子却转得飞快,忽意识到不对劲。“你怎么对当时的情形知道得那么清楚?” 九郎瞥她一眼,没有答复。她又警觉道:“那个抓我的人叫了我的名字,他怎么会认识我?!难道你当时就躲在远处看着,并告诉了他?!” 他整了整衣襟,意态闲散。“还不算太笨。” 双澄本是对他心存感激,可如今却觉被愚弄了,不禁怫然:“你明明看到了,为什么不叫我?那些人将我关进监狱,你也是知道的?” 他点点头,趁她还未来得及发火,说道:“稍安勿躁,那时离得甚远,只隐隐约约觉得像你,便告诉了我五哥。要不是他亲自出去寻觅,只怕你被其他人擒住,到时首先便是一顿杖责了。” 她结结巴巴道:“他是你的五……五哥?是大内侍卫?” 九郎似是懒得回答,双澄打量他几眼,忽想起之前客栈老板的猜测,鼓起勇气道:“九郎……” 她还是头一次那样叫他,因为小心翼翼,声音里更带了几分软糯娇怜。他微感讶异地扬起眉梢,“什么事?” “你也是大内的侍卫吗?”她的视线落在他手上,窗外晨光已浓,他袖口的白色貂绒如一弯清流,衬得指如玉裁。他低着眉睫,淡淡道:“你觉得呢?” “不太像。”她摇摇头,犹豫着道,“可是我听人说,还有一种人也住在大内……”九郎抬头望着她,双澄忸怩着压低了声音,“你不会是中贵人吧?” “……”九郎无语至极,本不想理她了,可过了片刻忍不住又反诘,“那你看我像吗?” 双澄端详一阵,他虽好看却不显阴柔,于是晃了晃双足,唇边浮起小小的笑意。“我觉着也不像,杂戏里演的中贵人都女里女气,走路也别别扭扭。” 她本是示好,九郎却微带不悦地扫视她一眼,没再说话。双澄的心咯噔一下,急忙道:“别,别介意,我说的只是戏台上的中贵人,也许真正的不是那样……我也没见过……其实你就不女气……” 飞快行驶着的马车忽而一颠,她慌忙伸手扶住车壁。九郎面若寒霜,朝她身上看一眼,再看一眼,忽而扬起下颔,倨傲道:“你衣服开了。” 第十五章 芝兰玉树锦罗衣 因自幼习武的缘故,双澄向来不穿宽大衣衫。再加上贫穷,即便是冬日,也只是外加一件素青夹袄,里面便是窄袖掐腰中衣。十六七的姑娘家,正是如柳枝润了甘露一般,衣衫再素淡,布料再粗糙,也掩不住腰肢纤纤。她只顾扶着车壁稳住身形,却忘了遮蔽,待等九郎开口,双澄这才低头一看。 白色的中衣料子单薄,隐隐约约透出丝丝嫣红,正是自己亲手缝制的荷叶肚兜,上面还绣着金线鸳鸯。 “啊呀”一声,她躲到车子角落,气哼哼朝他的方向踢了一脚:“你还看?!” “你坐在我对面,我不看你,又能看谁?”他别过脸去,取过身侧一个包袱递给她。双澄迟疑着接了过去,打开一看,是一套丝绵衣装,玄黑短打,深蓝滚边,样式却是男子的。 “这是……给我的?”她又是一愣,不知道为何他总会有所准备。 “总比现在这样好。”他见她还愣着不动,便蹙眉,“穿上,怎么总是丢三落四?上次是没了靴子,这回衣不蔽体,下一回不知要成什么样了!” 她只好道了谢,穿上那身男式劲装,这才发现自己的打扮与先前骑马拦住她去路的那几个男子如出一辙了。 “将发鬟解开,别再做女子装束。”九郎又发话,双澄起了疑心,忽意识到自她上车后,马车一直在行驶,现在也不知到了哪里。她皱眉问道:“为什么要我打扮成男子?” 他答非所问:“要带你去个地方。” 她急起来:“可我现在要回客栈去!” 九郎好整以暇道:“既已来了,就不必急着回去了。” “什么意思?!”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妙。 他沉声道:“我已救你两次,你也总该替我做些事。” 双澄一怔:“看你始终带着随从,难道还需要我跑腿?” “话恁的多,去了就知。”九郎说着,左手撑着座位,右手双指已挟住了她系发的缎带。双澄讶然,下意识往后退避,可他那微冷袖边轻轻拂过她的脸颊,手指一抬,无声无息间便解开了青色缎带。乌发流泻而下,掩住了她半面素淡,他却还是从容,只道:“快些束起,还有耳环也摘下。” 她摸不透九郎究竟想做什么,不过虽觉他高傲又古怪,可毕竟自己的命承他救了两次,如今又不好弃他而去。心道自己一无财二无色,他能贪图她什么?无非是看她会些武功,让她办点杂事罢了。 车轮辚辚,在内城中穿街过巷,沿途叫卖声弦乐声喧笑声浮沉不断,她闻着自窗缝飘进的酒食香味,将自己贴在车壁,几乎要揉成一个团儿。 也不知这马车要行进多久,双澄实在饿得受不住了,便哀着低低声音道:“九郎,我想下车……” “干什么?很快就到。”他坐得端正,蹙着眉道。 “我已经快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她抓着车壁,马车正经过街边食肆,伙计的热切叫卖声直扑进她耳中。九郎不悦道:“现在不能让你出去,忍着点。” 她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神秘行事,只能蜷起双腿抱了起来。 “滋啦啦”热油沸响,杯盏叮叮当当,扑鼻的香气追逐马车缠着不放,双澄紧抿了唇不吭声了。他本是端坐不语,过了一阵却忽而抬手敲了敲窗,外面随即有人应声。窗户一开,紧随着马车的冯勉探起一张圆圆笑脸,眼睛笑成月牙儿。 “九哥儿,有什么吩咐?” 九郎转而问她:“你要吃什么?” 她愣了愣,脑海里盘旋过许多念头,最终艰难道:“酸馅包子。” “……”九郎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吩咐冯勉去买她想吃的东西。双澄听得那人爽快地应了一声,便觉得终于有了盼头。马车的行速略微放慢,街边的各色酒帘幌子迎风招展,在阳光下晃花了双澄的眼。 没过多久,冯勉提溜着小小食盒飞奔而回。“这附近一时寻不到您说的东西,但恰巧有家最著名的店铺,是专卖梅花灌浆包子的,东京府里男女老小都爱吃。要不您尝尝味道?婺州火腿和鸡汁儿灌的汤,既鲜美又不腻味……”冯勉一边谦恭地微笑着,一边托着食盒递上来。 九郎点头,“也罢,听上去差不多。”他接过食盒,又关上了窗户。这梅花灌浆包子通体晶莹,精巧褶子一层连着一层,好似荷叶被风卷起,外皮既轻且薄,在双澄手中颤颤抖抖,几乎能望见里面流注的浓郁汤汁。 他将食盒递给双澄,见她怔怔地不动,便皱起眉,“饿了就吃,不然我让人拿走了。” 双澄看看汤汁丰盈的包子,羞赧道:“你要吃吗?” “不。”他坐得更端正,好似生怕她太过热情要强请他吃似的。她盯着这未见过的灌汤包子看了又看,用手指戳了一戳。 沉甸甸,颤悠悠。香味诱人,勾得她恨不能即刻伸出小爪儿将之囫囵塞下。 “怎么好像没见过似的?吃的时候要……”他的话还没说完,双澄已拈起包子一口咬下。“嗞”的一声,鼓涨涨的包子绽开裂口,一股滚烫的汤汁就那么飚到了九郎的胸前。 雪白的狐裘上,那道黄澄澄的肉汁缓缓流下,又滴在他膝上。 双澄张着嘴,端着食盒,简直不知道怎么好了。 ****** “我,我已经很小心了……”她欲哭无泪,想要替他擦去污迹,可发现自己的手上也沾到了汤汁,急得什么似的,抬起袖子便想去擦他的胸口。 他一避身,抬手阻住了她。“不必了。”他居然还是没有任何表情,连语气都是冷淡的。 “那等会儿我找地方给你洗洗?”她哭丧着脸。 “洗得干净么?”他冷着脸反诘,从怀中取出一方白帕,抛到了她怀中。她沮丧地擦了擦沾满汤汁的手,懊悔无比地坐在角落不想再动。 他强忍着怒气,道:“不是喊着饿吗?咬过一口的包子不要了?” 她这才重又端起食盒,侧转了身子,悄无声息地,一小口一小口咬着灌汤包子。 马车已经穿过闹市,四周渐渐宁静,冬日的暖阳斜斜地映在双澄的脸颊上。少女的肌肤吹弹可破,一双眸子透澈如清泉,只是此时含着低落,小小的眉间微微蹙起,那种神态让他恍惚间想到遥远的过往。 ——她倒是没心没肺。 九郎偏转了视线没再看她。铜铃铛铛,漾碎一地清寒,也不知过了几条街,兜兜转转中一声轻喝,马车终于停了下来。“九哥,到了。”冯勉打开车门,弓腰撩起了帘子。 他微微颔首,俯身自座位底下取出乌黑的木杖,一手撑着车壁便下了车。双澄抱着食盒坐在车里,一脸疑惑地望着他的背影,见冯勉小心翼翼搀着九郎,这才意识到自从认识九郎以来,今日好像还是头一次见他站起来。 ——是受伤了吗?她想问一声,可又不好意思开口。正犹豫间,九郎却已侧脸回眸,“怎么还不下来?” 她回过神,轻轻一跃下了马车。青石路尽头是好大一座宅院,朱红大门粉白高墙,放眼望去竟寻不到边际。大门正中的匾额上书着“端王府”三个鎏光大字,门前两只石狮傲视凡间,旁边早有衣着干净的若干仆人候着,一见他来了,便恭恭敬敬地将他迎进了府门。 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不远不近,却始终未近身。 一袭厚厚狐裘也遮不住他身量直拔,与身后的随从们相比,只望见他背影,便能觉出那自然天成的贵胄蕴藉。却不跋扈,也不张扬,沉静得像一潭碧水,即便有落叶拂过,亦微微飘着霜意。 九郎进府后不久便让冯勉与其他随从们侯在偏厅,只带着双澄径直入内。一进进院落风光各异,数不清亭台楼阁,转不完九曲长桥。双澄却无心去看,视线瞟啊瞟,便落在他右脚上。 看他行走时右足无法正常着地,想到上次九郎从座椅下取出木杖递给她,便估计他大概是摔伤了腿。 因之前弄脏他的衣服而心怀歉疚,此时见他没人搀扶,双澄便好心地紧追几步,谨慎道:“你摔伤了吗?不需要人扶着?” 他顾自撑着杖慢慢走,头也不回。“不需要。” 双澄瘪了瘪嘴,又试探道:“刚才进府的时候,我听那些仆役们称你为殿下……” 九郎这才偏了偏脸,淡定道:“你又要觉得我不像了?” 她愣了愣,才待反驳,却已来到一处娴雅院落前。月洞杳然,树影婆娑,院中清池碧水,鸟雀轻啼。有一人负手立于玲珑山石之侧,着天青色锦缎长袍,外罩银灰狐绒大氅,身材修长,姿容俊朗。 双澄乍一看只觉眼熟,再细细打量,才认出他来。那人见了她,只淡淡一笑,转而上前道:“九哥,路上可太平?” 九郎微微颔首,不说别的,只先蹙眉道:“五哥可有袍子?我要更衣。” 端王这才注意到他襟前的污迹,不觉失笑:“怎会弄成这样?”说话间,忙唤来下人吩咐去取衣裳。双澄站在一边好不尴尬,端王看她穿着短打劲装,又像少年似的扎起了长发,因笑道:“这是哪里来的一个小长随?长得像个娘子。” 九郎闷闷然坐在池边,“若不是你提议,我又怎会带她来?” 端王坐在石桌对面,一笑道:“你今日离开大内,嬢嬢与官家可知道?” “爹爹又与大臣们议事,我只跟嬢嬢说了声要来你府中做客,她也没有在意。倒是叮嘱冯勉尽早准备好行装,明日一早便要启程。” 端王沉吟道:“我只怕你这一去,无论事情能否办妥,在爹爹那边都落不得好……” 他交错着手指,搁在膝上,淡淡笑了笑:“所以嬢嬢遣我去,因我是与你们不同的。本就是一命定终生,既已成了这样,便再没有承业的机会。爹爹本就厌弃我,大不了在他心底再留一些恨意,而你却不同,在嬢嬢与爹爹两边都不能得罪。” 他们两人说着话,双澄却只听得云里雾里,此时仆人匆匆送来一个锦缎包裹。九郎起身,她不由自主跟了一步,却被端王叫住。“九哥是进屋换衣服,你也进去伺候?” 她红了脸,堪堪留在了原地。九郎未曾看她,顾自取过衣袍进了屋子,就连端王府的仆人要跟入,亦被他婉拒。端王见屋门闭上,方才来到她近前。 “回去后再将靴子换一换,不然一看还是个女儿家。”他指指她的鹿皮小短靴。双澄不禁道:“到底叫我来干什么?我想回客栈,他又不准。” “九哥没跟你说?”端王讶然,“刚才我们不是谈到了吗?明日起他就要启程离开东京了。” 她怔了怔,小声道:“我听到了,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 端王笑了笑,背着双手看她,“自然是与你有关,不然汴梁府尹为何能放你出狱?” “什么?”双澄惊诧,却听后方屋门轻响。回头间,九郎披着玄色斗篷站在檐下,树影在身前石阶缓缓摇曳,漏出星点金光。 “奉嬢嬢之命,我明日就要前往鹿邑县。”他在说到最后三字的时候,格外认真地看着她,似是等待她的反应。见她还是充满疑惑,九郎不禁寒了脸,沉声道:“你随我一同去。” 第十六章 碧水潋滟影成双 “为什么要我跟你去?!”她急切道,“我还要留在汴梁找人!” “你找的不就是他?”端王一指九郎,意态闲适。双澄连连摆手,“先前是要找他,可我来汴梁并不是只为了……” 九郎望了她一眼,慢慢走到池边,道:“还要找谁?” 她犹豫一下,低声道:“我好像说过……” “寻你父亲?”他坐在苍翠树下,叶影漏在肩头,起起落落泛着微光。双澄垂下眼帘道:“本来是想将东西还给你之后就留在汴梁找份活干,再慢慢打听他的下落,不过先前在客栈附近询问过不少人,一点消息也没有。” “燕超,祖籍巴州,四十左右,样貌英武,身手不凡。这就是你的父亲?”端王注视着她,缓缓说道。 双澄一惊,继而恍然:“是汴梁府尹跟你说的?难怪他盘问我许久!” 端王哂笑:“自然要查探你的底细,不然我怎放心将你放在九哥身边?”他才说到这儿,九郎便蹙眉,“五哥与汴梁府尹有些交情,这寻人的事情应该不算太难。” 端王点了点头,又问双澄:“只是你父亲为何会抛下你独自来了汴梁?” 她黯然,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腰间丝绦,“说来我根本就没见过他,自记事起便是跟着师傅住在山里。师傅一直说我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可三个月前他下山去,我收拾屋子时无意发现了一些书信,其中有一封竟提到我。看那语气,写信人似乎对我的近况很是关心。我觉得奇怪,便追问师傅那人是谁,他本不愿回答,见我问得急了,方才说那便是我的亲生父亲。我父亲曾遭人陷害,因此无法抚养我,便委托师傅将我养大……那么多年过去了,师傅也不清楚他到底做了些什么,只是知道他四处漂泊,最后似乎到了汴梁。” 双澄神情郁郁,九郎却冷峻道:“他既对你毫无养育之情,你又何必孤身出来寻他?” 她明显滞了一滞,似乎不理解他为何会这样想,“可他是我亲生父亲啊!我只是想见一见这个将我带到世上的爹爹……我更想问问他,母亲又是怎样的人,他们当初到底遭遇了什么事,才会仓惶到那般地步……而且,我记得那封信中显露出来的意思,父亲如今过得也不如意。我想着,要是能够找到他,便劝他不要再四处流浪,与我回山里平平安安地一同生活,或许会更好。” 九郎沉默不语,端王看了看双澄,道:“既然九哥委托我办此事,我必定尽力替你寻找父亲。但作为条件,你得先随九哥去一次鹿邑。”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带我去……”她隐约觉得鹿邑这两个字有些耳熟,却想不起来原因。 九郎神情平静,道:“嬢嬢的病情虽有好转,但身子还是虚弱。我想到嬢嬢信道,便向官家请求去鹿邑祈福。”他说话时始终看着双澄,见她眉宇间显露出一丝不解,便又缓缓道,“鹿邑是嬢嬢故乡,当地有座玄元观名声远播,自前朝起,就是皇家专门的祈福祭祀之地。” “我知道了……可是,干什么一定要带着我?” 端王看了看九郎,见他敛容不语,便正色道:“上次九哥放你自由,你却寻到汴梁,还惊扰了圣驾。本来像你这样,即便查出不是刺客,也要依罪杖责。承蒙汴梁府尹在圣上面前力证你只是无知懵懂,圣上念及上元节本是与民同乐的日子,所以才网开一面不再追究。但九哥怕你留在汴梁仍会生事,便想将你带走一段时间。” 他说得严肃,双澄却听得迷糊。怕她留在汴梁生事?她以后不再莽撞就是,何必一定要带走?再者说,就算带走一段时间,又能改变什么?莫非以后不准她再回汴梁来了?她心中小算盘上上下下,端王轻咳一声,“还在犹豫什么?九哥如此为你着想,你应该感激才是!” 她蹙紧了眉,觉得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但九郎始终坐在一边不说话,她也没办法再追问下去,只好道:“那端王的意思是,只要我听话跟着九郎走,你就能帮我找到父亲?” “倘若令尊就在汴梁,我必定是可以设法寻到他的。”端王微笑如春风,眼神倒是充满肯定。 尽管还不知道九郎究竟出于何等目的才要将她带走,双澄还是暗中咬了咬牙,毅然道:“那好,我就跟九郎去鹿邑。” 端王满意颔首,九郎却微带不悦地斜睨于她。“怎么一副有去无回的样子?我难道会加害于你?” 她努起嘴,又指指自己衣衫,“为什么叫我换了装束?明日起我就扮成男人了?” “掩人耳目而已,九郎总不能带个来历不明的少女启程。”端王扶着九郎肩膀淡淡一笑,“不过我看双澄扮作少年也还是显得太秀气……”他又低声与九郎私语几句,九郎先是微露意外之色,继而颔首,“那就听五哥的。” ****** 两个人就这般将事情决定了下来,根本没给双澄考虑的机会。眼看九郎与端王谈妥后又开始说起宫中琐事,她闷闷不乐地蹲在池边,托着腮望池中的金鲤。 一尾一尾,分分合合,在碧澈水中摇曳生姿,时不时有水花飞溅而起,跃在空中耀出颗颗珍珠,倏忽间又悄然落下。 那边的两个人低声交谈,她不便去听,即使能听,也不懂他们的话语内容。风影徐徐,时光静好,她却只能看着自己的倒影。过了一阵,忽觉远处没了声音,她愕然回头,却见树影下只有九郎坐着,端王已不知何时离开了。 他本是背对着她的,现也恰好侧过身来望着这边。 她蹲在池边,玄色短打深蓝滚边,普普通通的随从装束,却勾勒出一个俏影。只是神情中始终带着懵懂,像一头误入大千世界的山野小鹿。 “那样不累?”他指指她,又抬手一比近侧石凳,“坐吗?” 双澄慢慢站起来,腿脚果然有些麻,可看着他一身雍华,便止住了过去的念头。“不累,练武时候经常站梅花桩扎马步,习惯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微风拂过清池,两人之间有了小小的静寂时刻。双澄觉得有些尴尬,便有意道:“你五哥呢?” “去吩咐冯勉一些事务。”他顿了顿,解释道,“冯勉就是跟在我马车边的那个白白胖胖的人,他是内侍,也就是你所说过的中贵人。” 双澄一愣,继而惭愧道:“是么……那你不要将我之前说过的话告诉他。” “自然不会。他跟随我多年,心地极良善。” 她提起脚尖踩了踩池边的小石子,背着双手,道:“你五哥就是端王?” 他点点头。双澄又道:“那……那你还有几个哥哥?” “在世的还有三位,二哥雍王,三哥申王,六哥信王。”九郎端正了身子,不紧不慢道,“我另有两个姐姐,三个妹妹,最小的卫国公主才八岁。你还要知道些什么?” 她在心底大大讶异了一番,脸上却装作镇定,“好像没什么了。” 九郎淡淡应了一声,见她还呆呆地站在那儿,终究忍不住道,“你可知道我的姓名?” “容宁?”话一说出,她不由又蹙眉,“不对,这是你骗我的!” 他叹了一声,道:“我姓赵,赵令嘉。” “赵……令嘉?”她轻声念着,想着到底是怎样的字,他似是知晓她的心思,便让她过去。双澄静悄悄来到他身侧,阳光淡淡笼下,她的身影便映在了九郎脸侧。暗影之间,他的眉眼却别有一番深邃幽静的美。他却没好似没在意,顾自蘸了茶水,在石桌上一笔一划写着自己的名字。 冬日煦阳下,修长干净的手指让她的心湖微起涟漪。他写罢,双澄眨了眨眼,道:“那你知道我的名字怎么写?” “知道。” 她有些意外,自己似乎只说过名字,却未解释过到底怎么写。 九郎垂着眼睫,在之前自己写下的字迹边,仍是以食指慢慢写下了“燕双澄”三字。 “嗳?”双澄微感诧异,忽想到之前在汴梁府曾被审问,大概是那官员将自己的姓名告知了端王与九郎。正思索之时,端王已从院外回来,身后还跟着冯勉等内侍随从。九郎见状,便起身往月洞门那侧走去。 双澄一见他往外走,也不知怎的,就身不由己地跟在后面。他却回过头来:“今日你暂且留在这里,五哥会安排你住处,明天一早再出发。” “住在这儿?!”双澄惊诧,“那你呢?” 缓步而来的端王笑起来:“九哥自然要回大内,他又不能随意在外留住。” 她不由问道:“那为什么端王你可以在这儿住着?” “我比他年长几岁,早就出宫开府,唯有他因受到太后宠爱而独留在大内,倒是与兄弟们都不同。”端王说着,有意无意地望了望九郎。一旁的冯勉躬身道:“太后定是要替九殿下精心择选家世样貌都属上乘的佳人,才能放心九殿下离宫。” 九郎微微蹙了蹙眉,低声道:“准备车马,我要回去了。” “早就备好了,只等九哥发话呢。”冯勉见他一听到此事就回避,不由又抿着唇笑。 九郎与端王告辞,抬眼间望到双澄,却是孤零零站在玲珑剔透的假山边,倒拧着双手,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他心中涌起一簇星浪,想要与她告别一下,可见冯勉与其余随从都在近旁,便只能止息了这念头,转身便出了院门。 双澄本以为他还会跟自己打个招呼,但见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离去,身边内侍随从众多,倒显得自己落落寡欢,不由得翘翘嘴巴,也背转了身子。 第十七章 银蹄踏烟去帝京 九郎走后,双澄只能待在了这个幽静小院。端王待她倒是客气,甚至还与她闲谈了一阵,问起她在山间的生活。 “师傅平时话很少,只说跟我爹有过一段交情,我想大概他们都是江湖人吧。”双澄坐在池上小亭中,面对端王,倒比在九郎面前略显轻松。因他虽也玉冠锦衣,眉目间却有着自然天成的暖融韵致,让人见了就觉亲近。 “你这次离山外出,他是否知晓?”端王从石桌上取过盘盏,手指一拂,糕点碎屑便纷纷扬扬飘向水面。池中的金鲤赤鲤自四面八方聚集到亭下,池面上有晶莹水泡时隐时现,碧波间金红交错,好似一幅斑斓的绣品。 双澄看着那些抢食的鱼儿,出了一会儿神,才省了省,赧然道:“如果对师傅说了,他定是不准的,所以我是留了封信,自己溜下山来了。不过我在信中说,三个月之后如果还是找不到爹爹的下落,就会回山去,不会一直飘在外面。” “你的身手倒是不错。按理说,尊师应该也是在江湖上有些名声的人,莫非是也同令尊一样遭遇了坎坷,故此隐居山林?” 双澄面露尴尬,“这倒是不清楚,师傅几乎不提过去,我也没好意思缠着他打听。” 端王笑了笑,将盘盏放回桌上,起身道:“以后有机会,可以请你师傅来汴梁做客。我素来仰慕英雄豪杰,愿与他们结交为友。” “……师傅很少与外人交谈……”双澄说了一半,觉得似乎不太礼貌,端王倒是很随意地拍了拍她的肩头,“无碍,越是有本事的人越是有些脾气,这我也是知晓的。” 双澄有些不安,端王却神色自然地站起身,“我还有琐事要处理,你留在此处,要吃些什么用些什么,只管唤来丫鬟小厮吩咐。明晨早些起来,九哥辰时便要启程。” 她点头,忽而又想到九郎离开时的样子,便问道:“他的腿还伤着呢,不是应该养好伤之后再上路吗?” 端王看着她,意味深长地道:“不是受伤。” 双澄皱起眉,他略显无奈地背过手去,“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可明白了?” “啊……”她一惊,过了许久才道,“他的腿……是生来就这样?” “那倒不是,幼时还能走能跑,可惜五岁时得了病,此后右腿便残疾了。” 端王说得平静,双澄心里却笼上一层阴霾。“大内不是有御医吗?难道也没法子?” “整个大内的御医都治不好,官家与太后也心灰意冷。再过了两年他母后去世,自然也就没人再管。”端王叹了一声,“我比他年长几岁,还记得他未曾残疾前是很爱笑的,常跑来跑去追着人玩闹,但后来便少言寡语了。” 她心绪低落,想再问些什么,可是话在嘴边却又滞了回去。 ****** 这一夜双澄在端王府中留宿,尽管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待的地方必定不是正屋,可不说别的,单是那张月洞门罩架子床便让她端详了好几番。也不知是用何等木料雕凿而成,通体澄黄如琥珀,如意云头纹攒成透棂,格内镶板上浮雕着荷花牡丹,睡在其间,左右仰望皆是花团锦簇,让她暗中赞叹。 可还是清楚此处并非自己久留之地,她这样一个生长于山野的无名小卒,与九郎、端王之间如同隔了千万道鸿沟。此次来到汴梁,也算是开了眼界,最好是能够找到父亲,然后再一同回山,过好自己的日子即可。 她拘谨地睡在床上,甚至不敢展开手脚,唯恐又弄坏了什么,惹来更多麻烦。 就这样蜷缩睡了一夜,天色刚有些发白,便有人敲门送来又一套衣衫。双澄讶异,取起一瞧,却是赭黄色圆领衣衫,还配以玄色软巾帽,竟与端王府中的那些内侍穿着一模一样。 “怎么让我穿这个?”她叫苦不迭,两名仆妇却手脚麻利地硬是替她换上了这身衣服。双澄被摆弄地如同陀螺,待等换好一看,俨然就是个稚嫩的小黄门了。 院外呼声又起,她只得随着仆妇匆匆出门。赶到府前时,端王早已穿戴整齐临阶站立,她还未及询问,已有恢弘马队自御街方向踏尘而来,近百面朱旗飞展如云,数百仪仗武士持画戟长矛,银亮透目,耀动星芒。其后当先一人金甲铁骑,剑眉星目,正是之前见过的季元昌,在他的率领下,众多神武禁卫护送着由四匹骏马驾着的玄黑马车迤逦行近。 端王疾步走下长阶去与九郎道别,身后随从亦全数跟上,双澄紧随其中,朝远处一看,冯勉正在马队中向自己递着眼色。她连忙趁此机会混了进去,过不多时,呼喇喇仪仗又起,端王退至一边,马队重新启程,转眼间便远离了府门。 马车前后左右皆是神武禁卫,再其后便是两列随从内侍。马队驱驰,车轮滚滚,初晨的御街异常肃穆,一轮朝阳在云间时隐时现,而远处,巍峨壮观的朱雀门已伫立于漠漠寒烟之中。 ****** 沿着御街一径往南,出汴梁城,过护城河,骏马疾驰,队伍中肃穆得听不到半点杂音。 未出发前,双澄觉得跟着跑一趟鹿邑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九郎有什么吩咐,她尽力去完成便是。可离开汴梁城还不到一天,她就知道自己大大地想错了。 车队最前面是骑着高头大马的禁卫,中间是九郎的华贵马车,她作为内侍小黄门跟在后方,遥遥地望不到前路,只能迈着小步不断疾行。清早出发,除了午间短暂休息,其余时间都在快步前行,着实让人双腿发沉。 休息时,她远离众人坐在树下,远远望到马车窗子开了半扇,冯勉躬身上前,似乎在与九郎说话。过了片刻,他又满脸堆笑地迈着小碎步来到近前,俯身小声道:“要是走得累了,下午给你弄匹马来骑。” 双澄谨慎地看看四周,见其他人都累得没空注意这边,才压低声音道:“我不是扮成内侍吗?别人都走路,我哪能骑马?” 他挠挠光滑的下巴,“……要不,就说九郎身边要人伺候,你坐到车头去?” 她想了想,还是摇头,“那样不好,没得更引人怀疑。再说我是练武之人,这点苦还能吃的。” 冯勉神情尴尬,咳了一声,又匆匆回去复命。她独自捶着双腿,偶然间一抬头,前方马车却忽地关了窗户。 又半日奔波,天色渐暗时分,车队行至雍丘城。这古城因邻近汴梁,时常有皇族贵胄往来其间,官员早就安排妥当。雍丘驿馆不事华美,倒也因山起楼,临水植竹。因是冬季,唯有青松傲然,想来若是春夏之际,此中定然葱茏幽静,更有一番风味。 进驿馆大门后,冯勉悄声叫住双澄,说是九郎让她用过晚饭后去他房中。双澄尴尬道:“他有什么事要吩咐吗?天都黑了,我去不大合适吧?” “你去了他自会说。”冯勉笑道,“你现在扮作小黄门了,谁会说三道四?” ——别人不会说,可我自己心里觉得不妥当啊,哪有天黑了还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的? 双澄心里嘀咕着,脸上没有显露出来,只是点了点头,便跟着其他内侍往偏院走。 能跟随九郎出宫的内侍都有一定的品级,在大内早已不再辛劳。这整整一天的疾行,令他们累得人仰马翻,待到忙完杂事进入偏院,一个个捶着腰唉声叹气,娇声喊着早知这样,还不如留在宫中来得轻松。双澄与这些人一路上也没说过话,此刻眼光朝四下里一扫,发现屋中唯有一长溜的火炕,想到今夜要跟莫非众人躺在一起,心间就是一急。 她站在门口发愣,边上躺着的一个黄门却早就注意到了她。“咳,这是哪位?杵在那儿吓我一跳!” “听说是端王府里的小黄门,叫什么双成的,端王怕九殿下路上孤单,便让这小子跟着去鹿邑。”从门外踱进一个矮胖内侍,脸圆如满月,目光往边上一划,便提高了尖细的嗓门,“我说,别站在门口不动啊!听说你最能逗人开心,所以端王才让你随着九殿下走,可这一天下来怎么跟个泥胎塑像似的连声都不出呐?” 双澄尴尬地抬手,想拢一拢鬓发,可触及脸颊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改变了打扮,只得整了整冠帽,道:“小的也知道自己不过是端王府里的小黄门,从没进过大内,因此也不敢跟诸位轻易搭话,生怕自己不懂规矩,冲撞了大家。” 她本就长相柔美,穿上内侍衣服也不减姿容,自从进入内侍队伍后,就有不少人心存嫉妒,怕这俊俏小黄门巴结上广宁郡王后,进宫抢占了他们的风光。如今双澄作低服软,倒也让那些人扬起下颔,自以为这小黄门还懂得身份尊卑之分。 矮胖内侍皮笑肉不笑地哼了几声,近旁较为年轻的内侍连忙替他捶肩,对双澄道:“这位可是宝慈宫里侍奉太后的钱殿头,就是九殿下身边的冯高品见了他,也得笑脸相迎。你可警醒着点!” 周围一圈内侍纷纷点头,脸上谄媚异常,双澄也挤出一丝微笑连连称是。钱高品大喇喇往炕上一坐,粗腰往后一靠,翘起腿来就喊道:“今儿真是足足走了一天,我这双脚呀,现在都不是自己的了!” “您也是为了给太后祈福才跟着九殿下出宫,等回去之后,太后一定重重赏您!”年轻内侍捂住嘴笑了笑,抬肘一捅双澄,“还不赶紧给殿头捶捶腿?” 双澄愣了愣,眼见钱殿头背倚着垫子,两眼已经盯向自己,只能慢慢腾腾挪到炕边。那矮胖子有意要煞煞新来的人的威风,便叉着腿往她面前一摆,示意她跪下给他脱靴。 她本不甘,可周围全是不认识的内侍,自己要是跟他们闹起来,只怕使端王的一番心思都落了空。于是咬了咬牙将他的靴子给扒拉下来,顿时间一股子汗嗖嗖的臭脚味直冲鼻腔,熏得双澄几乎要呕出来。 “怎么哭丧着脸?不会给殿头捏捏脚让他舒坦点儿吗?”边上的内侍故意说着,将她往钱殿头身前推。双澄心头如火燎,实在是没法继续忍下去,忽地将那双臭脚一推,弹跳起来大喊一声:“糟糕,忘记给九殿下沏茶了!” 趁着众内侍愣神之际,她已旋风似的卷出门口,顷刻间就没了踪迹。 钱殿头被她推得倒在炕上,攀着窗户连声骂道:“小兔崽子呀!以后有你好受的!” 第十八章 梅花影下一窗灯 冬日天黑得尤其早,双澄跑出来之后,才发现驿馆内已点起了无数灯笼。她掖着双手一溜小跑到了前院朱楼下,仰脸望去,楼中却是黑黢黢的,九郎竟不在。她在寒风中踟蹰了一阵,见远处长廊下有人走来,怕是钱殿头派人来带她回去,急忙转身就往门口走。 驿馆内布局特别,马厩就建在临近门口的地方。她在进来时曾注意过这点,如今无处可去,便寻摸到马厩边的草料棚里,找了个干净点的角落躲了进去。门口冷风呼呼直刮,她裹紧了衣袍坐了许久,觉得身子发虚,才想起被内侍们一闹腾,自己竟连晚饭都没吃上,如今饥寒交迫,难怪两眼发花了。 可是九郎又不知去了何处,她想着在这儿躲一阵吧,虽然条件差些,也比跟那些阴阳不调的人起冲突要强。好在午间还有半块胡饼没吃罢,藏在了袖子里,此刻掏出来咬了一口,又冷又硬,却总胜过喝西北风。 她嚼着胡饼觉得无趣,又随手拿起草堆边的木叉子在半空啪啪乱抽,遐想自己在山中练武的时光。 却忽听外面有人走至棚口,似是被纷扬的草屑呛到了,连连咳嗽。她急忙抛下木叉子,那人探身进来,哭笑不得:“到处找你不着,怎么跑到这来了?” 她一骨碌爬起来,“冯高品!” 冯勉捂住鼻子招手道:“快些出来,九哥等着你呢!你瞧瞧,弄得这一身脏,可怎么办?” “没脏……”她拍打着袍子上的草屑,边走出来边道,“我刚才去过了,见楼上黑着,又没地方去,才躲在了这儿。” 冯勉带着她往前院方向走,长廊下白底金字的灯笼如珠串般迤逦弯绕,将两个人的身影投在花墙上。“殿下到了雍丘,当地的官员自然要来拜见,适才是去正厅见他们了。”冯勉轻声柔气,一笑起来尤显得两腮都是肉,可与刚才那个姓钱的不同。那个人是体态臃肿,神情倨傲,他却是身材圆润,眉目间也和善。 他看看双澄,又道:“说说看,怎么会来到草棚了?” 双澄支支吾吾不肯说,冯勉叹了一口气,“是不是钱殿头他们欺负你?” “也不算欺负吧……”她斟酌着用词,不愿在背后加油添醋,“大概看我是新来的,想给我点苦头吃,好让我不敢造次。” 冯勉摇了摇头,略显无奈。“这钱桦素日就趾高气扬,我还特意私下告诉他,说你是端王身边的小黄门,他也不顾及端王的面子。” “他的权势就那么大?”双澄讶异道。 “仗着自己伺候太后多年,是宝慈宫的内侍殿头,其实这宫中比他品阶高的还有好几位,却没有像他这样做派的。”冯勉即便是有所不满时,神情也是温和淡然,“他最是善于捧高踩低,比如二皇子雍王是袁淑妃所生,三皇子申王是孙贤妃所生,两位娘娘都出身高贵,钱桦就对他们百般服帖讨好。而六皇子信王是柳昭仪所生,身份比那几位低一等,钱桦就不怎么将他放在眼中了。” 双澄搞不清宫中的复杂状况,只关心自己所认识的人,因问道:“钱桦对端王也不畏惧?” 冯勉略停了停脚步,叹息道:“端王生母原是已故吴皇后身边的宫娥,因被官家垂爱才封为婕妤,可惜在怀第二胎时小产而死。宫中最讲究出身品阶,妃嫔娘子们的娘家实力也至关紧要,因此端王虽能干,与另两位皇子相比起来总是矮上几分的。” 双澄没想到看上去光风霁月的端王也有遗憾,她的心思幽幽然转了几转,见冯勉不再说话,便忍不住又问:“那么九郎呢?” 他呵了一声,有白气氤氲,压低了声音告诫道:“刚才说到的吴皇后就是九郎的生母,可现在后宫中已很少有人去提及,你也千万别犯忌。” 她蹙了蹙眉,冯勉已微弯着腰走上长廊,望着前方小楼,道:“九郎在等着你了。” ****** 楼前一池清泉,檐下明灯倒映在水中,有朦朦胧胧的光影,微风吹过,满池星光潋滟。一株虬曲梅树长在窗畔,朱红色的瓣,鹅黄色的蕊,在夜色间顾自临水照影,幽香浮动。 冯勉先进去了一会儿,等他出来后,双澄才轻轻推门而入。屋内红炉熏暖,和合窗微微支开缝隙,梅影枝桠斜伸,正画在菱花窗格间。九郎坐在书案前独自研墨,见她进来,依旧是淡淡的,没甚表情。 “叫我来,有什么事?”双澄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道。 他的目光落在砚间浓墨,连头都没抬,“钱桦将你怎么了?” 她犹豫了一下,嗫嚅道:“也没怎么,就是叫我给他脱靴捶腿……” 九郎扬眉问:“你给他脱了?” “脱了,不过没捶腿。”她这才似乎活泛了一些,苦着脸道,“你没闻到那股味道!幸亏我当时还饿着,不然真要吐出来……” 她还未说完,九郎已敲着桌面道:“不准说了,那么恶心的事情你还到我跟前讲。” 双澄先是一愣,继而舒展眉间,笑盈盈地望着他,“不是你问我的吗?自然要说明白了。” 她两颊微丰,一笑起来,唇边就有小小梨涡。认识至今,冷颜相对多过于和睦时刻,九郎难得见她这样天真地笑,心间竟忽觉春风拂过一般。 “被人欺负了还笑得高兴!”他微微蹙眉,双澄却道:“都逃出来了,还气什么?再说我还把他推了一下呢!” 他无奈,只能指了指近旁椅子,“坐下来,有事要跟你说。” 双澄斜着身子坐在书桌边,一盏白釉刻花珍珠瓷灯隔在两人中间,灯火燃得正红。 “接下去几天我会令车夫全力赶路。”他顿了顿,又道,“等到了鹿邑,我去道观给嬢嬢祈福,而你则另有事要做。” 双澄心头一跳,忍不住道:“果然不只是叫我做个跟班!” 九郎睨她一眼,继续道:“要不是因为你与田进德较为熟悉,我也不需要将你带去。” “田进德?”她愣了愣,忽又恍然道,“就是田二?他不是被关在邢州了吗?不会又出事了吧?” “虽未出事,但也颇为棘手。他自被擒之后闭口不言,那些在邢州郊外自尽的人也查不出真实身份……嬢嬢对此事格外挂心,只要田进德一天不招,案子就无法结断。” “可他确实和我们一起抢了丹参啊,还需要招什么出来?” 他皱了皱眉,“很多事你不明白,我也不便说给你听。田二原本是个胆小之辈,可现在竟能如此守口如瓶,或许是因为有所牵挂而不得不独自硬撑。五哥与我商议过后,便想要暗中找到田进德的家人。” “他的家人?”双澄想了想,这才理清前后因果,“我知道了,田二的老家在亳州附近,你又知道我与田二有过交情,就想叫我去办这件事……可为什么要借着给太后祈福才能离开汴梁?难道怕被别人知道?” 九郎敛容,“这些你不需去管。为嬢嬢祈福自然是真的,我不会拿这个开玩笑,此事嬢嬢也知道。鹿邑与亳州本来就相邻,到时你我分头行事,我会叫元昌与你一同前往亳州寻访田二家人。” 双澄咬着下唇,她不太明白为什么看似已经完结的丹参事件会越来越复杂,好像各方力量都在暗中较劲似的。听九郎的意思,去鹿邑祈福只是个幌子,真正目的便是去亳州寻找田二的家人,好从这个方面来撬开田二的嘴。而这件事至少得到了太后首肯,甚至说不准就是太后下令的,而且端王也参与其间。 只是端王在暗,九郎在明。 忽然想起昨日在端王府中,端王说到此番前去无论结果如何,只怕九郎都会得罪官家。而他则说,只因自己与其他兄弟不同,嬢嬢才遣他前去办事,而自己本就不被官家所喜,故此也无谓无惧了。当时双澄并不是很明白他们两人话中的意思,如今回想起来,才算大致知晓了其中的涵义。太后想查此事,官家却不太愿意,而九哥这次奉太后之命出京,越是将此案查明,就越是会得罪官家。 她的心情越发沉重。 莫说其他人了,单单是九郎、端王、太后以及官家之间的关系就令她拆解不清。在双澄眼中,他们明明就是一家人,可为什么每个人似乎都在为着自己或者为着其他目的而行事…… 正出神间,房门被轻轻敲响,回头一看,冯勉提着个梅红四叠食盒躬身入内。九郎颔首道:“送来了?有劳。” “九哥这样客气,叫臣受宠若惊。”冯勉依旧笑呵呵的,将食盒放在了桌上。打开首层盖子,端出一小碟鸡脯肉,色泽金黄,上浇滚热香油、细碎葱椒,还隐隐飘出酒香。双澄愣了神,冯勉又已抽出二层三层,一碟清烧落苏,不放葱姜,却有芝麻、松子、核桃等作为点缀。又有两盅倒扣,翻开一瞧,原是晶莹剔透粉糯羹汤,浮沉着切成薄薄片状的冬笋与鱼肉,羹汤间还撒有淡淡胡椒,不多不少,香味袭人,却不浓烈。 双澄之前只啃了半块冷掉的胡饼,此时眼前之物在她看来直如天上佳肴一般,可又不好意思说自己正饿,只能一动不动地坐在旁边望着。 冯勉又从食盒底层端出米饭,九郎因问道:“跟钱桦说过了吗?” 冯勉连连点头,“臣告诉他,九郎去过端王府几次,很喜欢这小黄门,故此端王才将他送到马队中。钱桦也知道太后疼您,应该不会在路上再生事端了。” “但我看他素来趾高气扬,只怕也是表面应承而已。明日里叫他先带一批人去鹿邑,在那儿安排好道场。”九郎冷冷说着,又向双澄做了个手势,道,“怎么不吃?” 她怔了一下,“给我吃的?” 冯勉笑眯眯地将竹筷置于她手边,“九哥知道你刚才躲在草棚里啃饼子,便叫我去弄些吃的来。凑巧刚才雍丘县令来拜见九哥,厨房里准备了许多菜肴,稍稍加热就行。” 白莹莹的米饭还冒着热气,她想伸手去端,却想起上次急着吃包子,一股汤汁溅了九郎一身的丑事,便倍感局促起来。 “您就别客气了,不然饭菜都凉了。”冯勉一边说着,一边把筷子塞到双澄手中。她不好意思地看看九郎,道:“那你呢?” “我刚才吃过了……”他端着神色还没说完,冯勉已又盛了些饭送到九郎面前,恭敬道,“九哥请用饭,刚才臣在正厅看着,雍丘官员在场,您只浅尝了几口饭菜,哪里算是吃过了?” “你又多事!”九郎微带愠怒地睨了他一眼,觉得这胖子是越来越婆妈了。可冯勉已乖巧地合上食盒,圆圆的腰身一扭,悄然退到门边,说了句“臣先告退”便闪身而去。 小屋里就剩了他与双澄两人。九郎回过神来,又望向双澄。视线相撞,她的颊上不知为何飞上一缕红晕,好似桃花拂面。 “发什么愣?”他一本正经道。 “哪……哪有……谁叫你看我的……”双澄支支吾吾地说着,紧紧攥着筷子,不敢再多瞧他一眼。 第十九章 往事旧游浑似梦 “吃吧。”僵坐着也不是办法,他先发话,她才伸筷。摇曳的灯火下,双澄一味低着头吃饭,摆在面前的菜肴香气满溢,她却只偶尔才去夹上一些素菜。 他等了许久,见她还是不去吃那碟黄金鸡肉与冬笋鱼片羹,便略带失望地道:“这两种不合你的口味?” 她摇头,“不是,很好吃。” “那为何只知道埋头吃饭?” “……因为在山中的时候就很少吃荤腥。”她带着遗憾道,“所以还不太习惯。” 九郎怔了怔,“是无钱去买?” “是,过日子都是精打细算,每天用多少是有定额的,超出了就得想法子补回来。不过好在山中蔬果不少,夏日里我摘了杏子去镇上卖,秋日里将果实腌制了,到过年时大户人家开宴席,我还能赚上一些。”双澄指了指那晶莹羹汤中的冬笋片,“这个最能卖钱,也算是时鲜货了,我自己挖出了都不怎么舍得吃。” 他沉默片刻,道:“你现今跟着我的马队,至少不会缺衣少粮,想吃什么,也不必客气。” 她抿抿唇,笑了笑:“其实师傅也常告诫我要管住自己的嘴,练武之人最忌讳变胖。” “哪里来的那么多顾虑?难道为了练武就天天饿着自己?”九郎不满似的拿起白瓷勺子,将羹汤舀进了她的碗里。她猝不及防,下意识地一抬手,恰好碰到了他的手侧,却觉悄寂中恍如灯花炸裂,身子猛地一激灵。 “你怕我?”九郎慢慢收回手。 “不是……”她掩饰着内心的波动,低头连连吃菜,末了又偷偷瞟着他,“你光是叫我吃饭,自己怎么也不动筷子?” “先前不是在跟你说话吗?”他一本正经地教育起她,随后才安安静静开始吃饭。双澄悻悻然,想想却觉得不对,食不言寝不语的道理她也听说过,可她先前明明在吃,倒是他主动与自己说话,完了还装出严肃的样子来。虽是这样想着,却也没打算去戳破他的假道理,只是心里有小小的不平。 她用罢饭,他也顺势停了筷,看她站起来收碗碟,便道:“冯勉会来收拾的。” “我能做的事为什么非要等他来呢?”她不以为意地回了一句,很快就将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他将移至一边的笔墨放归原处,信手研了会儿墨,忽道:“双澄,你识字吗?” 她本打算要走了,听他这样问了,有些诧异,又有些赧然。“识是识的,不过读书不多。” 他点点头,提起笔蘸着墨,道:“是谁教你识的字?” “我师傅啊。”双澄眨眨眼,忽而心中一动,“不过其实最早的时候,还有个人也教我写过字。” “是吗?”他微挑着眉觑她。 她想起那模糊的往事,不禁叹了口气,手指轻轻划过书桌边缘,“那时候我还很小,就记得他每天坐在窗口,而我呢,越过围墙坐在树上,隔着小河与他说话。多少年啦,每次想到他,就会想起这个场景。” 他静默了片刻,又问道:“那是你的朋友?” 她撅了撅嘴,好似又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嗯,起先他都不愿与我说话,后来渐渐熟悉了,才开口问我名字。我本想叫他哥哥,他却说不想再多个妹妹。” 九郎放下手中的笔,淡淡道:“听你这语气,像是不喜欢这个人。” “不是啊!”她连连摆手,“那会儿太小,什么都不懂。其实后来我每隔一两天就会去找他,他教我认字,还给我讲书上看到的故事。”说到此,她的神情忽而黯淡了下来,“可是再后来,师傅把我带走了,那从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你就没试着去找过他?” “怎么找得到?”她无奈道,“我只记得他是住在道观的后院,那观中还有一条河流,上面建着白色的石桥。可那道观到底在哪里也不知道……想来他现在长大了,应该顺理成章出家做了道士,说不定云游四方,就算跟我擦肩而过也认不出来了。” 他屈指支着下颔,淡然道:“世上的事本如浮云飘忽不定,时隔多年,纵然见面也互不相识,倒也是常有的。” ****** 她后来又说了些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其实也都是山野间的琐碎细节,他却一直听着。灯火将灭的时候,冯勉进来请他早些休息,双澄才想到了睡觉的问题。 “我能不能不和那些黄门睡在一起……”她半是请求半是抗议地道。 他从容道:“本来就没那么打算。楼侧有偏房,冯勉会带你去。” 于是她那夜就独自睡在了朱楼之畔,窗外朗月高照,梅枝疏影映在窗棂间,是无心勾画出的孤高。许是与九郎谈到了过去,闭上眼不久,她便在恍惚中看到了那漫山遍野的绿。 …… 那时蝉声喧闹,满目苍翠,小小的双澄趴在高高的墙头,一眼便望到那团雪白毛球钻进了院内的草丛。 “小白球,别跑!”她心急慌忙地攀着墙头往下跳,不料腰带被树枝挂住,落地时一个不稳便崴了脚。钻心的疼痛让她坐在草地上抱着脚踝直落泪,耳听得远处小猫儿又喵喵地叫着,泪汪汪一抬头,临水的窗子缓缓而开。 云影浮光,碧波浅漾,丝丝缕缕的翠意跌碎在水底,摇晃出一池幻绿。 窗内坐着个穿着白衫的男孩,眉目如画,神情倨傲。小白猫纵身跃起,绵绵软软蹲在窗口,侧过脸来望她一眼,同样含着藐视之意。 他注视她许久,方才扬起眉梢问:“你是谁?” “我……我是双澄。”她扶着身后的梅树站起来,单脚跳上前,隔着小桥看他。她从未见过那么标致的男孩子,可他眼里分明含着霜雪,冷澈透骨,让她自惭形秽。 “双澄又是什么人?”他睨着她,声音沁着夏日的水流,清凉干净。 她愣了神,指指自己,“当然就是我啊!你呢,叫什么名字?” 他不回答她的问题,却冷冷道:“这些天将踏雪摸得一团脏的人,就是你?” “踏雪?”她扭扭手指,恍然道,“就是小白球?!我可没有故意弄脏她,前几天我在外面看到她爪子出血了,还给她敷药呢……我以为她没有主人,原来是你养的?” 小白猫跃到男孩腿上,他低头抚摩一下,旋即沉声道:“我的踏雪不需要别人照顾。” 她有些沮丧,觉得自己这些天来的苦心全都白费了,便踮着伤了的脚往回走。到了墙角下,却听他遥遥问:“你摔成这样了,还能爬墙出去?” 她不甘示弱地回头道:“这点小伤算什么?”说罢,忍痛攀到梅树的最高处,纵身一跃,便爬上了墙头。回望幽静庭院,小白猫不知去了何处,男孩子独坐在窗内,正一言不发地望着这边。她没有理他,费力地够到墙外古树,很快便从墙头消失了踪影。 原以为以后再也不会去自讨没趣,可几天后途经那座道观时,却又见小白猫蹲在墙头,那琉璃般的眼睛,粉嫩的耳朵,加之轻柔的一声声唤得她心泛涟漪。她鬼使神差地又爬上古树,这一次,这倨傲的猫儿倒是难得的听话,由着她摸来摸去,只偶尔间动动鼻子,打个呵欠。 她坐在树梢笑得开心,不经意之间往院内望去,竟见那男孩依旧悄无声息地坐在窗后,好似已经看了她许久。 窗下河流静静流淌,水中棂花倒影幽幽,蝉声忽起忽落。 她害怕起来,想要跳树逃走,他却垂下眼帘,很快关上了窗子。 ……再后来,每当师傅外出的时候,她还是会按捺不住溜出门去。在她的印象中,每次去那座道观后院的时候都是黄昏时分,小白猫多数都会在墙头等着她。 也不记得是从哪一次起,她又开始与那个坐在窗口的男孩说话。 这个庭院里似乎只住着他一人,至少双澄来的时候,从未见过旁人出现。幽寂的院落中,他总坐在书桌边,不是在读书就是在习字。熟稔之后,她爱趁他未开窗时跑过石桥,蹲在窗口下学猫叫,他知道是她来了,便会将窗子打开。 她趴在窗口,与他只隔了一张书桌的距离。“你每天在这写什么呢?” “经文。” 她点点头,“我看到前院有很多道士,师傅说他们会念咒消灾,你也会吗?” 他摇头,“不会。我是在祈福。” “祈福?为谁?” 他不吭声了。她大着胆子去摸他的头顶,像对待那只小白猫一样,可他却偏过身子,躲开了她的手。她倒是不在意,趴在那儿睁着圆圆的眼睛,“你教我写字,好么?” 他打量了她一番,沉默了片刻,才点了点头。 于是她便持着树枝跟他学写字。她每次来的时间不能太久,天色一黑便得离去,临走时回头张望,总能看到他坐在窗后,点亮一盏油灯,为她照亮出去的路。 闲暇时他还会取出一串环环相扣的银环,解开一个,再串起一个。他说这叫做九连环,她不懂如何才能将之全部解开,只是喜欢看他在那静静摆弄,手指起落,甚是好看。 “能借我玩玩么?”她曾红着脸央求。他却拒绝了她,“别的可以借你,这个却不行。” 她略显失望,师傅的身体在慢慢好转,也许再过几日就要带她离开,但她却不好意思对男孩说出来。那天日落后,她情绪低落地离去,他在后面叫住她。 “明天晚上,你还来吗?” “干什么?”她闷闷不乐。 他握着九连环,认真得近乎拘谨:“这观里有座映月井,据说月亮升起的时候,井水里会有极美的倒影。明天正是月圆……你,你如果想看的话,我带你一同去。” 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好,你等着我。” 离开的时候,她一如既往攀上梅树,坐在枝头朝他回望。他正微微扬着唇角,在那儿拨亮灯火,光影在窗口跃动如波纹。 …… 窗外起了风,双澄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睁开眼,却不知自己究竟是梦是醒。近十年光阴倏忽而过,以前的遗憾渐渐淡忘。 那时虽答应了他,但终究是没能前去。映月井究竟有多美,他又是否等了她许久,她都不得而知。若不是今夜提及,那座神奇的映月井,那个寡言的男孩,竟已被尘封如此。 第二十章 薄寒依依笼古径 如九郎说的那样,离开雍丘后,马队便加快了行进的速度。不过,自从那夜之后,双澄总觉得九郎对她的态度有了些变化。 譬如途中休息时,冯勉会来叫她去车边伺候,说是伺候,其实也就是端茶送水。青缎帘子一挑,她躬身将茶盏送进窗口,九郎默不作声地接过去。她再一抬头,总会感觉他有意无意地朝她望上一眼。 目光相触之时,双澄便总是忙不迭地垂下头,不想让心底暗自晃漾的湖水再起波澜。 几天过后,随行人员看着她的目光起了变化。从开始的轻蔑高傲,渐渐变为虎视眈眈,再到如今的笑意迷离。好几次双澄觉得背后有人在看她,猛一回头,却只能望到一群低头急速散去的内侍。 她板起脸不加理会,直至抵达襄邑驿馆后,她忙完一切回到偏房门前,却听有人窃窃叫她。循声找了许久,才发现有个细眉细眼的人在躲在廊柱后朝她使眼色。 “什么事?”她认出此人就是之前跟在钱桦身边献媚的黄门,很是纳闷。那黄门见四下无人才谨慎上前,低声道:“这趟祈福完毕后,你可还会回到端王府?” 双澄不解其意,只敷衍道:“这个……凡事都由端王做主。” 黄门故作亲密地凑过来,附耳道:“大家伙儿都在猜测,九殿下会不会向端王讨了你,带回凝和宫去?” 双澄一惊,下意识后退一步,“这话怎么说的?什么叫做讨了我?” “你就别谦逊了,殿下素来不近女色,这些天来却时常让你这小黄门随从伺候,可不是因你能博得殿下的欢心?”黄门低着眉梢窃笑,“我叫做李善,去年才到凝和宫去伺候九殿下……要是你能跟着殿下回去,到时候咱们也算是熟人了,彼此要多照应。” 这人声音绵软,说话时又总往双澄身上靠过来,呼吸都喷在她脸上,使得她浑身发毛。正想着要如何才能摆脱他的纠缠,远处忽传来一声咳嗽。她回头一看,竟是冯勉正望着这边,身后还站着一人,锦袍长裘,面容冷峻,正是九郎。 “正事不干,在这儿议论些什么呢?”冯勉难得板着脸,眉眼间倒也有几分威严。 “回高品,只是跟双成叙谈一些宫中的琐事……”李善匆忙跪拜,又向九郎问候。九郎寒声道:“宫中的事情何时能由着你与人随意叙谈了?” 双澄见李善吓得脸色发黄,不由道:“也没说几句话你们就来了……” 冯勉很快向九郎行礼致歉,拎着李善往偏院而去。双澄尴尬地站在长廊下,朝着九郎道:“你不是回房休息了吗?怎么又出来了?” “房中阴冷,火炉才刚生。”斜阳脉脉,他的雪色狐裘亦拂上淡淡金辉。“适才此地官员说这驿馆内有暖阁,你随我去找找看。” “暖阁?”双澄还从未见过暖阁是何等样子,九郎只点了点头,也不容双澄考虑,转身便沿着小径往西南方向走去,她无奈之下只得依照规矩低头紧随。 ****** 雍邑驿馆从外表看不甚起眼,占地却也不小,至少她跟着他绕了一大圈,还是没找到什么暖阁。树丛掩映,假山嶙峋,天际橘色云层渐渐褪去光华,笼上了暗蓝之色。 “要不找个人问问?这驿馆里不是有驿丞吗?”她好心建议,九郎却回头道:“什么都要问别人,岂不是太无趣了?” “可这天色都晚了,绕来绕去也没找到啊!”双澄抿抿嘴,“你出来的时候说屋子里火炉才生,到现在也该暖和了,还找什么暖阁?” 她本是担心他累着,他却无端沉了脸,“你刚才跟那内侍谈得热络,怎么现在我叫你走走就推三阻四?”说罢,也不顾双澄,就独自往假山后走去。 “哎!”双澄一顿足,心底埋怨这人怎么这样不通情理,可脚下却生风,一径追着他上了假山后的石桥。 “乱说什么?人家跟我攀谈,我难道还像你一样冷着脸不吭声?”她愤愤说着,九郎这才放慢脚步。桥下寒池微漾,侧过脸望着那碧泠泠的池水,忽而道:“你喜欢这儿吗?” 她踮起脚尖望着池中倒影,水纹如银丝,两人的身影时聚时散,像一副洇开了的水墨画。 “嗯,如果是夏天就好了,池里应该会开满荷花。”她见水面尚有枯黄荷叶残留,便有了小小的感触。 九郎颔首,“凝和宫附近就有一片荷塘,到了夏日,妃嫔们便会去水榭避暑赏荷。” 她想到刚才李善说的话,“那儿是你住的地方?” “幼时我是跟着养母德妃住在蕙真阁。”他顿了顿,扶着石栏道,“十二岁之后不能再随她而居,便搬到了凝和宫。” “对了,上次端王说过,他们几个兄弟都出宫各自开府,那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大内?” 九郎侧身望着她道:“你希望我离开大内?” “不是啊……”双澄诧异道,“我听说皇宫大内规矩森严,就想着如果像端王那样,也许会过得自在些。” “开府并不是为了自在,譬如我五哥那样,每日也有许多公务要处理。再者,皇子开府之后便要正式纳妃了。” 他说话的时候显得格外严肃,双澄尴尬地笑了笑:“是吗?我倒没看到端王的王妃……是不是很漂亮?” 九郎摇了摇头,眼中含着遗憾。“前年官家与嬢嬢为他选定了文御史的第三女作为正妃,可惜年末的时候那文家三娘子染病亡故,五哥的册妃之事就此搁置了下来。”他说着,又往桥下缓缓行去。双澄追上几步,遥望见苍松之畔有玲珑楼阁,不由道:“会不会就是这儿?” 他信步上前推开门扉,小小厅堂陈设雅致,步入堂中,果然比外面要温暖几分。双澄站在墙边,觉得有暖意徐徐袭来,伸手一摸,讶异不已。“这墙壁怎都是暖的?” “墙壁中镂了空隙,底下通道内燃着炭火,暖气便透过墙壁传满整间屋子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来,双澄见他手中还握着杖,便很自然地替他将椅子挪了过来。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宫中也是用这个法子取暖,我自然就知道了。” 双澄“哦”了一声,觉得自己这十几年的生活与他相比,像是隔了九重云霄似的。他将乌木杖搁在腿侧,双澄低头望去,见青金锦袍下露出镶革玄色*靴,这些天虽一直跟着他,却也未曾像现在这样靠得极近。如今看来,即便是坐着的时候,他的右足也是微微斜着,似是没什么力气。 她心里不免有些恻隐,但为了不被他看出,便又将视线移开。忽感觉他的杖子极为眼熟,不禁道:“咦,这不就是你上次借给我的那支吗?” 他点点头,“物归原主,不是很好?” “上元节那晚我把它弄丢了,还有你的毡毯!”她忽而明白了过来,“是端王将它们收起来,又还给你了?” 他喟然道:“为什么你到现在才发现?” “我以为你换了根差不多的啊,色泽乌溜溜的,我也分不出样式来。”她见他此时好像态度还不算倨傲,便大着胆子戳了戳杖子,“现在望到上面镶着的细细银边,才觉得就是我用过的。” “这是嬢嬢赐予我的。”他端坐在她面前,“上回回宫后,我撒谎说是弄丢了。此次若能顺利回到汴梁,我便向嬢嬢说是你拾到了送还入京,她高兴起来,定能赏你。” 她却低垂着眼睫,“我只希望回到汴梁时,端王已经帮我找到了我爹。” 九郎怔了怔,“若是找到了,你就要离开汴梁?” “自然是啊,要与我爹一同回山找我师傅……”双澄想到师傅,神色有了些变化。此时外面有人匆匆走近,扣着门道:“殿下可在阁子里?” 双澄在九郎的示意下将门扉打了开来。一身甲胄的季元昌看了她一眼,随即快步入内向九郎行礼,道:“殿下,汴梁有急信送至。” 他伸手,元昌以眼角余光瞟着站在一旁的双澄,意有犹豫。“无妨。”九郎微微点了点头,元昌这才从怀中取出火漆封缄的信件,送到九郎手中。 双澄识趣地往后退了几步,没有多看一眼。 浅黄信纸徐徐展开,九郎看了许久也不做声,元昌试探问道:“是否事情有变?” 九郎这才合拢信笺,低声道:“我们离京的第三天,邢州大牢便起了大火,死伤众多。” 双澄倍感震惊,元昌更急问:“那姓田的难道被烧死了?” “田进德被秘密安置在别处,未曾受伤。”虽如此,九郎脸上却没有和悦之色,“看来那幕后之人始终在窥伺,现在更是急于要将相关之人灭口……我本想等去了太清宫再让你们转道亳州,如今却不能再耽搁时间。元昌,你今夜就带着双澄上路,此处离鹿邑还有三天路程,我尽量放慢行速,你们务必要在我抵达太清宫之前,找到田进德家人并安全带回,可曾明白?” “但臣现在更担心殿下安危,他们连邢州大牢都敢纵火……” “你离开后还有其他禁卫,我也算是郡王,对方总不至于明目张胆来截杀。倒是你们路上务必小心,谨防遭人暗算。” “是。”元昌领命后便想离开,可双澄却还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望着九郎。元昌咳了一声:“燕双澄,莫非你怕了?” 她却像没听到似的,只用一双充满讶异的眼望着九郎,怔怔道:“你刚才说是要去太清宫?” 九郎这才意识到了她惊讶的原因,心中有几分懊悔,更多的却是难以言说的悸动与不安。但他还是镇定自若地叫元昌先出去等候,待门关上之后,他有意抬起下颔,扬眉道:“怎么了?” “可你先前说去的是鹿邑的玄元观!”她心头通通直跳。 他平静道:“玄元观是旧名,后来先帝御笔亲题了匾额,此后那道观就叫做太清宫了。” “九郎……”双澄攥着手指唤他,掌心微微出汗,“还记得我说过的小时候的事吗?我常去的那个道观,好像就叫做太清宫!” 他依旧不以为意,只淡淡应了一声。“倒是巧了,不过这天下叫做太清宫的道观却不少。” 她越发急切:“那你能让我去看看吗?说不定我能找到那个教我写字的人……” “等你回来,自然有机会。”九郎握着乌木杖转身望着她,“我会在太清宫里等着你。” 她略显忐忑道:“那你先去了太清宫,能帮我打听一下那个男孩子的下落吗?” 他左手负在背后,倨傲道:“连姓甚名谁都不知,我又怎么帮你打听?” “他跟我说过他的名字啊。”她觉得多年来的遗憾终于有机会能得以弥补,便欢喜了起来,眼角眉梢尽是春意,靥边梨涡隐现,“我记得他叫阿容。” 他垂下浓黑眼睫,不经意间扬起唇角,“好,我尽力打探便是。” 第二十一章 夕阳衰草尽荒丘 因情势紧急,她匆匆与九郎道别,随着季元昌从驿馆偏门而出。夜色如墨,万物寂静,两匹骏马嘶鸣一声,踏破寒霜驰向远处。 双澄原是为了寻到父亲才愿意跟九郎出来,一路上她甚少与旁人说话,没料到要去的地方竟很可能就是幼年时留下美好回忆之地。虽因年数久远,对阿容的样貌已经记不清楚,但那个穿着白衫坐在花棂窗后的男孩,却始终是她心存遗憾的一点朱砂。 一想到三天后如能顺利赶到鹿邑便可能再见到他,心中便有了几分憧憬。于是尽管风寒夜深,她亦伏身于马背之上,跟着元昌马不停蹄地赶往亳州。 为了不显露身份,元昌一身玄黑短装,做江湖人打扮,双澄则还是穿着男装扮作他的随从。这一路上风餐露宿,待等赶到亳州,已是次日傍晚时分。城门口来往之人并不算多,守城士兵倒是神情严肃,正一一盘查。 她记得田二曾经无意说过家住亳州尚古庄,但却不知究竟在何处,故此她与元昌商议后,便拦住一位正要进城的老汉打听起来。 老汉想了一阵,眉头直皱:“城南石弓山边倒是有个尚古庄,好几家姓田的都住在那儿,可惜你们只怕是来晚了一步!” 季元昌闻声上前,“怎么说?” “一天之前也不知从哪儿来了一群强盗,趁夜进了尚古庄打劫。那庄子里的人本就不多,非但东西被抢光,还被放了一把大火,几乎将庄子都烧尽!”老汉指了指城门口,“这不,军爷们从早到晚一直在盘查,没事的人一到天黑也轻易不敢出门了。” 双澄向老汉道了谢,心里直犯嘀咕,元昌低声道:“正赶在这个时候忽然来了强盗……只怕不那么简单。” “不会是有人知道我们想找到田二家人,所以扮作强盗先去灭口吧?!” 季元昌望了望渐渐阴沉的天色,“不管怎样,现在先赶去那里看看情形。” 双澄点头,随之上马掉转方向,直奔城南尚古庄而去。冬天的天色黑得甚快,之前天边还有淡淡霞光,才行了不久便已是低云重重,漫天压上了灰黑的棉絮似的。官道上行人寥寥无几,双澄依照先前老汉的指点,行了十里开外之后带着元昌自官道而下,拐进了一条通向远处的小径。 小径上犹有积雪,两边皆是高及人腰的荒草,时不时有大鸟被马蹄声惊起,扑打着巨翅飞向更为荒凉的远方。 “亳州也不是小地方了,郊外居然这样萧条……”双澄裹紧了斗篷,打量着四周。 元昌回过头道:“各处都有穷苦地方,我朝地界广阔,就算是官家也未必能知道全部。” 她本就心存不解,此时便索性问了出来:“田二只是个普通的江湖匪徒,怎么会在明知丹参用途后还带着我们去抢劫?难道他就不怕被株连九族?” 元昌冷冷道:“那就要问他了。倒是你,先前跟着他去抢夺丹参,如今却摇身一变投靠了九殿下,当真会看风向。” 双澄心头一堵,分辩道:“我不是见风使舵!要是知道那丹参是用来治病的,我也不会去抢!再说,我跟着九郎是有原因的……” “九郎也是你叫得的?”元昌自一开始见到双澄便不悦,这分明就是个江湖混子,也不知怎的就转而成了九郎的随从,如今更肩负重任与他一同行事,怎不叫他愠怒。只是之前碍于九郎在旁不能有所显露,现在见她多嘴询问,便借机讽刺她一番。 “我当初认识他的时候,你们不都是叫他九郎吗?”她知道元昌对她心存芥蒂,嘟囔了一句后便不再说话。行了一程,前方又有个三岔路口,她正不知要往哪个方向,却听风中飘来阵阵哭声,不由循声而去。 ****** 绕过一道土丘,果见前方有一破落村庄,房屋都被烧得漆黑,哭声正是从头几家中传出。元昌翻身下马,径直走上前去。遍地狼藉中,有一妇人抱着孩子正在哭泣,听得脚步声响抬头一望,见是个陌生的高大男子,吓得直往里躲。 元昌想要迈步进屋,双澄却将他一把拉开,“你这样子只会把人吓坏!” 说话间,她已低头探身进屋,朝着躲在墙角的妇人作揖道:“娘子别怕,我们是来尚古庄寻亲的,在城门口听说你们这遭遇了劫匪,心中也急得很!不知道庄子里有没有一个叫做田进德的人?” 那妇人擦了擦眼泪,战战兢兢道:“田进德?他这些年多数在外,难得才回来一次……不过他的老母亲与兄弟进义就住在庄子最里面,可自从强盗走后我一直没敢出门,不知他母子两个现在怎么样了。” 双澄点头致谢退出了大门。元昌已听到了她们的对话,不等双澄开口便牵着马朝庄内快步走去。这庄子遭受洗劫之后满目萧索,家家户户躲在毁坏的屋中,就算有人见到他们也不敢靠近。还是双澄上前好话说尽,才从村民口中打听到了消息。 奇怪的是,他们都说自从那夜遭到洗劫之后,就没人见过田家母子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是怎么回事?”她皱着眉,与元昌一同沿着小径快步向东。走到庄子最靠近山丘之处,果望到一间茅草屋子,倒是没被烧掉,破旧的木门在风中一开一合,传来吱呀之声。 “若是对方有心要杀人灭口,也无需藏起尸体。就怕他们将田家母子捉走,暗中要挟田二不得开口。”元昌说罢,上前推门闪身而入,双澄紧随其后进了小屋。四下里昏暗寂静,隐约可见椅子上还堆着未曾叠好的衣服,元昌俯身细细翻看,双澄在边上站了片刻,见斜侧悬着布帘,想来这后面便是休息之处。 这屋子门窗已被毁坏,不时有风卷进,吹得那布帘不断簌动,但双澄扫视之后,心中却浮起疑虑。 ——只有一侧帘子飘飞,另一侧却好似被什么压住了似的,只在风中微微抖动。 双澄微一蹙眉,抬肘撞了撞元昌,他起初不悦,但抬头间望到那奇怪的布帘,便忽然明白了过来。双澄悄然上前,在临近帘子之际,忽而扬起马鞭发力挥去。 那躲在帘后的人猝不及防,惊呼一声便朝里奔逃。元昌早已拔刀在手,白光划破昏暗,碎布纷飞中闪身追进里屋,只见一道人影已翻出后窗,他旋即飞身跃出。 ****** 暮色中,那人没命似的仓惶逃窜,可还没出十丈远,便被急追而来的元昌一把擒住肩背,顿时按倒在地。 双澄追至近前,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亮一看,那人身形瘦小,脸容与田二颇为相似。“你是田二的兄弟?!” 那人却只连连叩头,喊着“官爷饶命”。元昌揪住他衣襟,叱道:“你怎知我们是官府中人?是不是田进德曾向你说了什么?” “天地良心,二哥干的事都跟我和我娘没关系……我只是回来打探一下!”田进义吓得脸色发白,双澄追问道:“你娘?她也还活着?现在去了哪里?” 田进义神色犹豫,吞吞吐吐不肯直说。元昌压低声音,一字一字道:“我们是从汴梁来的,并非那夜进村放火的人,你要想活命,最好还是老实回答!” “你们,跟那些人不是一起的?”田进义很是震惊。元昌问及屠村之事,田进义惊魂未定,道:“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谁,只是睡梦里听到前面人家传来惨叫声,才带着我娘逃进后山。本来以为那群人抢了东西就会走,可天亮时我刚想回庄,却望见有几个人在我家附近来回搜寻,吓得我不敢再露面,就跟我娘一直在山里躲到现在。” “看来那群人本就是冲着你们来的……”双澄叹了一声,元昌又道:“田二在此之前是不是回来过?” 田进义小心翼翼道:“二哥上个月偷偷回来了一趟,难得带了些东西,临走还塞给娘一张银票……我从没见过他那么高兴,可想来也知道这钱来路不正啊!问他,他又不肯说,最后只说是有人要他帮着办一件事,事成之后还会再给另一半银子。” “银票现在何处?”元昌皱眉道。 “在……在我娘那儿……我们都不敢用……” “现在就去取来。”元昌抓着田进义便走,双澄跟在其后,不经意间回头张望。暮色沉沉,寒鸦凄凄,似乎只有他们三人在荒野间踽踽。 田进义带着两人翻过土丘,绕了一大圈才来到一处枯藤缠绕的洞口前。双澄想要接近,元昌朝她使了个眼色,只叫田进义进去将田母带出来。看着田进义弯着腰钻进洞口,双澄低声道:“要是山洞里还有别的出路,他岂不是可以趁机逃走?” 元昌道:“你去看看有没有其他出口,别被他跑了。” 双澄见他握刀守在此地,便沿着山脚朝后方绕去。天色已暗,寒风中枯草簌簌,双澄寻了一圈并未发现有其他出口,为免意外发生,便轻身纵上山岩,想从高处审度此处地形。 甫一站定身形,却望见荒野中黑影闪动,竟有多人自村庄方向朝着这边疾掠而来。 她暗道不好,急忙纵下山岩,朝着洞口方向喊道:“有人来了!” 元昌闻声一望,亦发现了夜色中急速行来的人影。刚走出山洞的田母正想将银票交给元昌,听得此话吓得不轻。双澄当即将两人推进洞口,元昌抽刀出鞘,迅疾道:“躲在里面不要露面!” 双澄不禁悚然道:“要在这里动手?” “不能让他们抓住田家母子!”他横刀站在洞口,刀锋一震,嗡嗡作响。双澄凝眉一望,夜幕中荒草连天,竟看不清对方到底有多少人马。 她忽然翻身上马,朝着元昌低声道:“我去将他们引开一些,不然万一人数众多,就我们两人也抵挡不住。” “你?!”元昌不及阻止,却见她已扬起马鞭,朝着追杀者所在之处疾驰奔去。 第二十二章 夜深一鞭飞骑迅 夜风呼啸,骏马嘶鸣声中,一支支弩|箭自荒草间飞射而来。双澄足踏马镫纵身跃起,残月之下,袖间银索破空横扫,顷刻间寒星四溅,断箭呼啸着刺进山石。 那一个个蒙着面的黑衣人刀剑翻飞,寒光烁烁,尽朝她头顶劈下。双澄矮身伏在马背,双腿一夹马腹,骏马冲破敌方包夹之势,直奔出数丈后忽又回转疾驰。数名黑衣人本已追击至身后,突然间马匹急转,但觉劲风扑面袭来,仓促间抬刀招架,却被疾射的银索死死缠住。 “铮铮”数声,钢刀脱手飞出,在半空中撞击而断,银索一卷,又已扫向那几人脸容。黑衣人飞速后退,双澄手中银索翻飞如电,尖端弯钩倏然直击,正中为首一人耳畔。那人惨叫一声,纵马急退间蒙面黑布已被撕下,脸上更是鲜血淋淋。 周围数人飞身扑上,双澄正待出击,却听远处厮杀声起,看样子是元昌也已与黑衣人交上了手。为保田家母子安全,她勒缰朝着另一方向疾驰,身后黑衣人紧追不舍。 此时云破月现,双澄忽而侧身朝后,手中火折子猛然亮起,照出了一片光影。那个被扯下蒙面布巾的黑衣人仍在追击,在他脸上,竟赫然有一块青黑色刺字。 双澄一惊,火折子倏忽熄灭,黑衣人已再度射出众多弩|箭,尖啸着朝她飞去。 疾奔着的骏马忽然一顿,她急勒缰绳,这马儿显然已被射中,扬起前蹄拼命嘶鸣。她一撑马鞍飞身跃下,黑衣人刀光已削卷而至,银索交错,寒芒起伏,风声中双澄与众人缠斗在一处。 “杀了她!”脸上有伤的男人厉声下令,众多黑影如鬼魅般扑涌了上来。 粗沉的喘息,嘶哑的喊杀,利刃的撞击,火光的迸现,她拼尽全力要冲出他们的重围,他们则咬着牙想将她斩杀刀下。 银索缠绕,弯钩沉击,污血飞溅,人影倒地。双澄一次又一次地绝处逢生,在击倒最后一个刀手之时,遥见山洞方向奔来一人,在其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影。 “快走!”黑暗中,元昌带着田家母子奔至近前。双澄喘息着道:“我看到有一人脸上带着刺青……” “他们都是官军!”元昌迅速将田家母子送上马背,“此地不能久留,亳州城中也去不得了!” “你是说这些追杀者就是亳州的官军?!”双澄惊骇道。 “虽不能断定,但也差不多了!”他翻身上马,“现在只能赶往鹿邑,希望能尽快与殿下汇合。” 话音未落,远处小路尽头又隐现火把晃动之光。“好像又有人追来了!”双澄脸色一变,与元昌当即扬鞭策马,带着田家母子驰向西北方向。 ****** 夜色如墨,寒风似剑。 马蹄踏碎道上积雪,箭一般冲入黑暗。因田进义不会骑马,元昌只能一手持缰,一手替他控着前进的方向。双澄跟随其后,回望之下,那摇曳的火把已越迫越近。 “他们快追上来了!”她低声急道。元昌侧身望了一眼,忍不住咒骂:“这帮人真是吃了豹子胆!”说话间,后方箭声萧萧,双澄急速勒缰回转,袖间长索一震,堪堪将数支弩|箭横扫飞出。 “伏下!”元昌朝着田家母子急喊,拼尽全力带着他们驰进道边荒草地里。双澄纵马紧追,繁杂的草芒在眼前飞速划过,忽听得远处蹄声阵阵,竟又有一列人马自道上疾驰而至。 数不清的弩|箭穿过荒草连珠射来,田进义母子同骑的那匹黑马受惊飞纵,元昌一个把控不住,连人带马被拖出数丈开外。双澄刚想上前营救,斜后方弩|箭又破空飞来,幸得她长索呼啸而出,才挡住了头先几箭。 但此时追兵已策马冲进草地,火把红光耀亮暗夜,手持利刃的黑衣人如乌云般涌来,转瞬间便将他们围困其间。田家母子吓得说不出话来,元昌横刀立马护在他们跟前。 要拼死一战了! 双澄咬牙扣住银索准备出击,却见数道黑影自道上纵马腾越而下。寒光闪现,金铁断鸣,上前拦截的追兵均被丈八长|枪撂倒,顷刻间包围的圈子有了缺口,元昌趁势跃马出刀,接连砍翻了近前数人。 厮杀骤起,火光暴涨,兵荒马乱中,双澄冲破刀丛将田家母子护在身后。那突然赶来的救兵与元昌汇合在一处,如暴风般横扫敌群。喊杀声阵阵入耳,黑衣人一边抵挡,一边继续朝着双澄攻来。她手中银索翻飞,残月弯钩挟着寒意在空中急旋,一道道弧光上下起落,将自己与田家母子紧紧围在中间。 只是箭势来势汹汹,身后一声惨叫,田进义已被流矢射中。她心中一惊,急忙回身想要庇护,却觉风声凌厉,又是一排弩|箭破空射来。 “退后!” 仓促间,也不知从何处飞速驶来一匹快马,那快马冲过杀阵长驱直入,骑马之人本是低伏于马背,冲至近前猛然间抬臂开弓。但听得铮铮数声,箭镞穿空断羽横飞,那人策马奔来,一把扣住双澄肩头,便将她拽向后方。 四周火光跃动,双澄看着九郎的眉眼,竟觉如在梦中。“怎么是你?!”她才来得及说出一句,岂料从斜侧里又窜出数名黑衣人,手中钢刀直落,忽的砍向他后背。 “小心!”她猛地抓住他手臂,后方已有一道寒光直劈下来。刀锋贴着九郎的衣衫划落,座下白马受伤腾起,双澄急忙将他拽下马背。 好似天翻地覆,她抱着他跌落于荒草间。还不及起身,九郎已撑着地反手出刀,瞬间格住了从上而来的一刀偷袭。 蹄声急促,元昌等人冲破阻拦驱驰至前,拼命护住了两人。 四周厮杀不绝,九郎拄着长刀想要站起,可终是力不从心。双澄见状,咬牙抱住他的腰,将他拖了起来。两人跌跌撞撞后退数步,九郎急促的呼吸声就在双澄脸侧,她不禁望着他道:“你怎么来了这里?” 他瞥她一眼,却不做声。 遥遥的,夜幕下竟有号角声响。那群黑衣人闻声惊恐,元昌等人更加紧了攻势。惨叫声不绝于耳,不多时远处马嘶连连,有人策马飞驰而来,高呼道:“什么人竟敢在亳州城外大肆动武?!” 元昌一刀砍翻眼前之人,扬声道:“广宁王在此!来者何人?!” 那人纵马驰来,身后跟着众多甲胄武士,一见元昌身边尽是禁军打扮,连忙挥手下令。众武士转眼间便将残余的黑衣人尽数围住,手起刀落,血光四溅。 “住手!”九郎寒声喝止,那群武士这才停下,但黑衣人多数已倒在血泊之中,仅剩几人面面相觑,见势不妙倒头就拜。 那骑马而来的人留着短须,身穿武官官服,朝着连连求饶的黑衣人叱道:“哪里来的大胆匪盗,敢在此截杀广宁郡王?!” 元昌握着长刀冷哼一声:“他们并不是普通的强盗!”说罢,上前以尖刀一挑,将其中一人的蒙面黑布挑落下来。熊熊火把照亮那人脸容,在颧骨之上果然也刺着青字。 九郎冷冷望着那人,道:“这是军中刺字,此事果然与地方军伍有关。” 那武官一惊,急忙抱拳道:“下官这就命人急招亳州官员,定要将此事查个明白!” 九郎盯了他一眼:“你不是亳州兵马使?” “下官是淮南东路马军副都监孙寿明。” “淮南东路的马军都监怎会在夜间到了亳州?”九郎站在寒风中,望着他身后的甲胄武士,心中浮起莫名的揣度。 孙寿明恭恭敬敬上前道:“其实……其实是淮南王近日来在各州巡视,下官作为掾曹尽心跟从,以保护王爷平安。王爷前几天到了宿州,又听说官家派广宁王前往鹿邑县。王爷许久未见殿下,想着要与您会上一面,便催促下官赶往鹿邑通传,不想在此竟遇到了这样的事情。” 九郎脸色微微和缓:“原来是皇叔到了宿州……他这喜爱到处巡游的性子,倒是多年不改。” 淮南王赵锐乃是官家异母胞弟,排行第四,年纪倒是比官家要小了十多岁。九郎素来就知晓他不喜繁文缛节,只爱饮酒游玩,却未曾想到自己还未抵达鹿邑,皇叔却已命人前来寻他了。 元昌等人将田家母子带到九郎近前,那田进义后腰中了一箭,田母急得哭天抢地。九郎没有将事实详情告知孙寿明,只命人速为田进义包扎伤口。 这当儿,又有一人赶着马车飞驰到道边。车还未停,那人便心急慌忙地爬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奔到草地,隔着老远望到九郎,竟冲上前来抱着他的腿放声大哭。 九郎见衣衫都被他揉得皱了,不由叹道:“冯勉,我又未死,你哭个什么?!” “九哥!你想来是看奴婢不中用了,便自个儿带着随行一路疾驰。”冯勉仰面看着九郎,见他脸上身上沾满血迹,更是嚎啕,“奴婢急得要命,现在见到九哥这模样,整颗心都要疼碎了!” 因九郎未带拐杖,从之前到现在,一直都是双澄扶着。许是刚才从马背跌落的缘故,如今他站着也显困难,与双澄握着的手心更是微微渗出冷汗。 双澄见冯勉抱住九郎,不由咳嗽一声,悄悄道:“冯高品,你再这样揪着九郎不放,他可站得更吃力了。” 冯勉愣了愣,立马起身弯腰扶住九郎,擦着眼泪道:“臣也是太过着急,才乱了方寸……九哥快些上车休息,哪里伤了,臣来为您包扎。” 九郎颇为无奈,只能随着他去往车边。双澄望着他的背影,见他走路深一脚浅一脚,心中隐隐担忧。 第二十三章 月下驱驰力将尽 马车停在了路边,孙寿明手下与元昌等神卫军护在四周。那几个黑衣人被带到近前,火把高照之下,面上刺字清清楚楚,正是“亳州指挥”的番号。 “既是亳州兵马,怎会在此作恶?!”亳州隶属淮南,孙寿明作为淮南兵马副都监,见此情形大发雷霆。那几名士卒为求保命,连连磕头,说是上司安排不得不从。 原来这些人均是亳州步兵营士卒,昨日按照上司指令前往尚古庄擒拿田进义母子,但又不能露出真容。他们乔装改扮来到庄内,却找不到田家母子,为了让百姓误以为是强盗洗劫,便有意放火烧庄,另一群人则埋伏在田家附近,想要守株待兔。无奈等了许久也没有收获,便只能留下十来人在附近暗中搜寻,另外几人则回营报告。 孙寿明追问道:“你们口中的上司,就是亳州步兵指挥使?” 士卒道:“小人们身份低微,平日里也见不到指挥使大人,这命令只是营中的孔押队说的。” 九郎在车内道:“孙都监,请你派人通传亳州知州与步兵指挥使,速去抓捕那个姓孔的押队。” “是。”孙寿明当即派心腹骑着快马前去通报,而他们两行人马稍作整顿之后,也押着那几名士卒朝着亳州方向齐齐进发。九郎叫来元昌低声叮嘱几句,元昌便策马护在了田家母子所坐的篷车边。 九郎乘坐的马车在队伍前方,双澄望着那墨黑车影,心中七上八下。疾行一阵之后,她赶至冯勉身边,低声道:“九郎之前从马上摔下,现在怎么样了?” 冯勉面带忧愁,指了指车子悄悄道:“似乎不大好。” 她吃了一惊,犹豫再三后,还是潜行至车边,敲了敲车门。辚辚轮声中,里面传来他的问话:“何事?” “……给你送点伤药。” 他静默了片刻,随后道:“进来吧。” 马车还在疾行,但却难不倒双澄,她很轻松地攀上车门把手,腰身一拧便钻进了车子。车中并未点灯,昏沉沉的,唯有窗外透进的淡淡月光。九郎倚坐在一侧,腿上盖着毡毯,见她闪身而入,才抬头看了看。 “给。”她从怀中取出常备的伤药,递到他手边。他接过之后却只放在座位上,道了声“有劳”。 双澄坐在对面,见他这样,不禁有些局促。“果然摔伤了?那怎么不让孙寿明再派人去找郎中?” “很快就要到亳州了,这只是小事,不值得兴师动众。”他倚身于一角,语声亦带着疲倦。双澄很少见他会这样,不由低落道:“好端端的,你怎么会赶来亳州了呢?不是说好你去鹿邑,我办完事再找你汇合的吗?” “之前只是安排了人手跟在你与元昌之后……”他顿了顿,又道,“但后来想想,此事很有可能牵扯到当地官府,还是亲自前来比较好。” “我都不知道你还会骑马……”双澄说了一半,觉得此言不妥,便即刻止住了。他却平静得很,道:“年少时也随兄长们一同学过骑射,只是后来有一次从马上摔下,嬢嬢便不允许我再去了,故此只能勉强操控驯服的马匹,久了便不行。” 双澄怔了怔,忽问道:“押队是个多大的官职?” 他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只是军营中的低级武官而已,怎么了?” “那些士兵说是孔押队叫他们去找田家母子,难道这小小的武官就是抢夺丹参的主谋?他哪来的能耐?再说了,他又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啊?” 九郎手撑下颔听她说着,本因疼痛而蹙起的双眉不由微微展了展,“是这个道理。” 双澄攥着拳,正色道:“万一亳州城的官员们也与那个押队狼狈为奸,我们现在进城去,不就是送羊进虎口了?” 黑暗中,他安静了片刻,轻声道:“不会的,我有分寸。” 她还是第一次听他的话语声这样动听。少了平日的清冷淡漠,虽只是最为简单的一句话,也并没什么其他蕴含,可在这不住摇晃的马车里,面容又隐在昏暗中,他的声音却好似笼了轻纱的珠玉,清淡处不减丰姿。 两人各自静默一霎,外面马蹄阵阵,车内却暂时宁静。 她在尴尬之余伸手取过那小包伤药,道:“你真的不要吗?” “没说不要。”他低声道,“只是就算敷上了也不会有多大起色……我伤着右脚了。” 她“啊”了一声,“那怎么办?!可疼得厉害?” 九郎摇了摇头:“其实应该不算严重,只不过我这条腿禁不起碰撞……”他说到这儿,又不由蹙起眉,抓住了盖在腿上的毡毯。 双澄见状,急忙将手中纸包打开,浓郁的清凉之味即刻充溢了车内。“这是我练武时常用的,抹上一些可以消肿止痛。”她低着眉递过去,“看上去不怎么样,其实还是很有用的。”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但也并未伸手去拿。 “要找东西包裹一下……”她自言自语地找了一圈也寻不到能用的东西,只好从怀中取出帕子,将纸包内的黏稠药粉倾倒其上,然后抬头道,“把这个包在你最疼的地方。” 九郎沉闷地应了声,在黑暗中很缓慢地卸去了筒靴。她正惴惴着想要替他敷上,他却从她手中接过了帕子,弯下腰敷在了右脚脚踝之上。 他只留给她略显压抑的背影,双澄坐了一会儿,谨慎道:“最好还是要用温热的手巾敷上去……” “等到了亳州再说。”他的声音有些低哑,没等双澄再说话,自己解下腰间缎带,在脚踝处缠了几道。 “别扎得太紧。”她碰了碰他手肘,九郎下意识地转过身。这一下,恰是双澄抬头之际,两人目光皆停了停,如幽潭起纹,丝丝点点,漾漾荡荡。 她咬了咬下唇,正想着如何消除这尴尬,却听外面马蹄声由远及近急速迫来。 ****** 深蓝夜幕下,一队人马自亳州城方向飞速驰至车队前。孙寿明策马上前,对面的官员脸色仓惶,还未等坐骑停下,便滚下马背伏地高声道:“臣亳州知州杨驰不知广宁王与孙都监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在他身后的众多官员亦纷纷下拜,个个面如土色。孙寿明怒道:“亳州是淮南大郡,竟会有士卒假扮匪徒截杀禁卫,更险些伤了广宁王!这样的事情简直是闻所未闻!步兵营押队孔盛可曾带到?!” 亳州知州惶恐得不敢开口,在其身侧的亳州步兵指挥使只得道:“臣得知此事后立即率兵前去捉拿孔盛,谁知他竟已潜逃出城去了……” “岂有此理!”孙寿明脸色铁青,“还不速速将他捉回?!莫非要我亲自出马?!” 这步兵指挥使本已须发花白,此时更是双手发颤,呼吸急促。他身边的中年武官急忙道:“孙都监息怒,余大人近日身体不适,若非如此,定是早已领兵去追赶孔盛了。因郡王与都监传召,臣等不敢怠慢,故此一面安排部下出城追捕,一面急速赶来此地迎候诸位。” 孙寿明瞥了他一眼,道:“原来是祝勤祝大人,许久不见。” 那人听他这样说了,只低头抱拳:“祝某如今只是亳州步兵副指挥使,怎敢在孙都监面前妄自尊大?” 此时车窗开了半分,九郎往那群官员所在方向望了望,随即道:“祝大人,日落之后城门应该已经关闭,孔盛是如何逃出去的?” 祝勤俯首道:“启禀郡王,孔盛想必是觉察自己行迹败露,于是欺骗守城士兵说是奉命出去查访案情,那些士兵也知道尚古庄的事情,便将他放了出去。不过臣在赶来之前已经派出一队人马循迹追踪,定要将他捉回亳州。” 九郎颔首:“我只怕他另有同谋,你与余大人对此地地形最为熟悉,就请你二人再带上精兵,务必要将孔盛生擒回来。” “遵命。”祝勤与余顺威叩首领命,随即翻身上马,带着精兵急速追击而去。 这边孙寿明还在询问知州杨驰,马车内的双澄却忧心忡忡,“九郎,你说那个孔盛能被抓来吗?我怎么觉得咱们每一步都好像在被人监视一样?” 九郎略扬起眉,“是吗?” 双澄往他身边坐了坐,将声音压得极低:“我和季元昌才到亳州,就有人想抢先一步抓走田家母子,难道不是有人盯着我们?” 他默不作声,双澄正待开口,却听孙寿明在外面道:“郡王,既然两位指挥使已经都带兵出去搜捕孔盛,我们就先入城去。那些犯案的士兵也需要再细加审问,您看怎么样?” 双澄望着九郎,他微一忖度,朝着窗外道:“孙都监可先进城审问,至于我……倒是还有别的打算。” ****** 夜色已浓得无法化开,本就缺损的月被缓慢移动的云层遮蔽了大半,只露出苍白弯钩。荒郊之中风声凄紧,副指挥使祝勤率着一小队精兵驰至山岗下,见前方已无路可寻,便回头向手下道:“我守在此地,你们沿着原路回去找余指挥使,看他那里有没有什么发现。” “大人为什么独自留在这儿,万一遇到危险,岂不是连个帮手都没有?” 祝勤神色严肃道:“山那边就是邻县,说不定孔盛会走这条路,我们若是都留在这里,反倒是打草惊蛇。你们尽管去找余大人,要是他那里也寻不到头绪,再过来此处汇合。” 那一列士兵领命而去,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祝勤等他们远去之后,方才策马独行,绕过山脚之后,前方便是荒凉的草丛。枯败的古树间有鸟雀为之惊醒,悚然叫着飞向夜空。他一手持着火把,一手紧握缰绳,行了不到一里,便举起火把在半空中左右晃动了三下。 周围先是一片死寂,过了片刻,斜侧草丛深处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祝勤翻身下马,往前走了几步,低声道:“出来。” 草丛中的人慢慢站起,一身戎装,虎背熊腰,手中紧紧握着钢刀,神情却凄惶。 第二十四章 浅山荒草记当时 祝勤看了他一眼,随即将火把熄灭,愠恼道:“我早就吩咐过你要办事小心,现在却弄成了这样!简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广宁王和孙寿明已经迫着我们必须抓到你,你自己说该如何是好?!” “广宁王真的来了?!”孔盛重重喘了几口气,“祝大人,你放心,我就算被抓也不会出卖你们,只不过既然他到了亳州,我倒想见他一面!” 祝勤惊道:“胡言乱语!你想见他作甚?!” 孔盛一怔,急切道:“你们不是答应过我,只要时机到了,就能帮我替少将军一家翻案,还他们清白吗?” “但眼下时机未到,你就算见了广宁王又有何用?!他是潘太后嫡系,难道会听你的陈说?!” 孔盛听了此话如同五雷轰顶,咬了咬牙道:“要不是为了少将军,我也不会参与你们的谋划!这么多年来我在军中吃尽苦头,还不是想要有朝一日能替少将军伸冤?可惜我没有能耐当不了大官,根本没有机会见到汴梁的人,现在广宁王来了,哪怕他不信我,我也要说出心里的怨愤。就算是死了,也好过窝窝囊囊东躲西藏! 祝勤还待劝阻,远处忽有马蹄声响起。回头一望,竟是一列士兵擎着火把朝这边驰来。他暗叫不好,迅疾道:“你先避一避,倘若来的是孙都监他们,只怕你连广宁王都见不到就已经送命了!”说罢,用力将孔盛推进荒草间。 孔盛在惊愕之下连忙朝着后方奔去,摇曳的荒草间,他的身影渐渐湮没不见。祝勤这才转过身,准备迎向那列骑马而来的士兵。岂料他还未曾上马,却听半空中风声萧萧,甫一抬头,便见一道黑影自半山间疾跃而下,如飞燕般掠过莽莽草丛,直没入其间去了。 他大吃一惊,竟不知这黑衣人是何时来到此地,急忙翻身上马追踪而去。 黑衣人身形极快,转眼间已迫近了奔逃出去的孔盛。孔盛听得声音回头一望,眼见一名黑衣人足踏草叶飞速掠来,在其后方还有人策马紧追,便愈加发足狂奔。 ****** 荒草丛中,两道身影一前一后飞速奔掠,一身劲装的双澄已能望到孔盛的背影。她极力往前一纵,腕间银钩急速射出,倏然扣住了他的后背。孔盛惨叫一声跌倒在地,双澄正欲上前擒获,忽觉后方风声疾劲。她下意识地一侧身,“叮”的一声,银钩上掠,在电光火石间将那柄飞掷而来的钢刀挡了一挡。 钢刀弹射飞出,正中孔盛肩膀,顿时间鲜血不住渗出。 耳听得孔盛惨叫不已,偷袭不成的祝勤急欲掉转方向,却发现四面八方已被飞驰而至的禁卫死死包围。双澄一把抓住孔盛肩头刀柄,用力拔出后迅速将其伤口堵住,虽如此,鲜血还是顷刻流满了她掌间。 祝勤攥着马鞭僵硬笑道:“我还以为是孔盛的同谋要杀人灭口,原来都是自己人……” 双澄一拭刀尖血痕,扬眉道:“分明是你要杀他灭口,要不是我挡了一下,只怕他现在已经断了脖子!” “你!”祝勤脸色发白,此时元昌一声令下,五六名神卫军齐齐上前,一下子将祝勤擒下马来。而远处火把交映,点烁成海,赤红光焰下,墨黑马车从道路尽头驱驰迫近。 元昌持刀站在祝勤身后,厉声道:“祝勤,你明里说是全力追捕孔盛,暗中却是其幕后主使。身为亳州步兵副指挥使竟犯下此等罪行,你究竟意欲何为?!” 祝勤被众神卫禁军紧紧压在地面,连头都无法抬起,听得马车已至近前,不禁高声呼道:“广宁王恕罪!微臣并非孔盛的幕后主使,刚才只不过是见他亡命奔逃才想要出手阻止!” 九郎推开窗子冷哂:“那倒是要犒赏于你了?” 双澄哼了一声,朝着祝勤道:“我就跟在你身后,亲眼见你专门支开了其他士兵才来到这儿,要不是你事先知道孔盛的行踪,又怎么能轻易找到他?!” 祝勤紧咬牙关,元昌亦道:“郡王早就吩咐我们暗中跟随,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 他话音甫落,那本已疼得快要昏过去的孔盛挣扎着爬过来。两旁的神卫禁军持刀拦住他的去路,他却抬起头道:“广宁王,小人确实犯下死罪,但小人满心冤屈没处说,要不是这样,也不会听祝勤的话为他卖命!” 九郎冷冷道:“你与祝勤皆是朝廷武官,竟收买江湖匪盗劫掠宫中急用的丹参,食君之禄反为逆贼,如今还有脸面在我跟前喊冤?!” 孔盛双肘撑着地面,悲声道:“食君之禄?我孔盛十六岁入军,一直跟着少将军戍守边疆。可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少将军对朝廷忠心不二,到头来却落得个客死异乡的下场!” “孔盛!”祝勤怒视于他,但立即被元昌以刀背压得不能动弹。九郎盯着孔盛,道:“你说的是什么人?” 孔盛咧开嘴苦笑了一下:“郡王难道没有听说过傅泽山傅帅吗?!我当年便是傅帅之子傅昶少将军营中的士卒,他们父子二人为朝廷任劳任怨,从不曾有过半点畏惧之心!十多年前要是提到他们,就算是北辽、朔方最厉害的将领都要怕上几分!” 九郎沉声道:“你说的人我自然听说过,傅泽山父子虽曾立下赫赫战功,但在与北辽的最后一役中轻敌冒进,使得本已可以完胜的战局陡然逆转,我朝三十万精甲将士拼死血战却葬身冰雪,最后反被北辽侵占了许多土地。事后他愧对朝廷引咎自裁,其子亦按罪流放。这些俱已是陈年旧事,你现在提起又有何用意?” “傅帅绝不可能轻敌冒进!他一定是被人陷害的!”孔盛好似忽然变了个人似的吼叫起来,双澄与禁卫急忙将他按住,只见他肩头鲜血直流,衣衫都已被濡湿,可脸上肌肉抽搐,一双眼睛更是瞪得鼓出来。 九郎挑起眉梢:“且不管真假,你既想为傅泽山鸣不平,却为何收买田二等人抢夺丹参?难道是为了引朝廷派人来追查?岂非太过儿戏?” “丹参……丹参……”孔盛忽而哈哈大笑,嘴角边渗出血丝来,“当初要不是潘皇后极力怂恿,官家也不会在傅帅自尽后还把少将军发配千里!都是她害得少将军与少夫人死在了半路!现在她倒成了太后,还要什么丹参续命,我听到这消息自是恨得入骨!她这个妖婆就不该活到现在……” “住嘴!”素来温文的九郎陡然提高了声音,竟一下子掀开腿上覆着的毡毯,咬牙撑着车门走了下来。双澄见状,急忙奔上前想要搀扶,他却避开了她,独自瘸着走到孔盛近前,厉声道:“太后与傅泽山一家并无冤仇,怎会刻意陷害?!傅昶被发配充军,本就是毋庸置疑之事!你一心为主鸣不平倒也罢了,竟敢在我面前诋毁太后,简直是自寻死路!” 元昌俯身抱拳道:“殿下息怒,此人已经丧心病狂,待臣等将他押回汴梁,交由刑部从重处理!”说罢,转身便命令手下禁卫将孔盛捆绑起来。 孔盛肩头的鲜血已将甲胄染红,他在痛苦中嘶声喊叫,即便被拖开的途中犹在詈骂潘太后。 那些污秽粗鄙的言语在九郎耳畔惊响,有的甚至是他从未听闻过的。 嬢嬢在他的心目中,始终是雍容华贵,端居于云霓之上,纵使她亦曾将他送走三年有余,但他始终都未对嬢嬢产生过一丝怨恨。而如今,他却亲眼看到世上还有那么恨她的人,孔盛那种充满复仇之意的眼神让他觉得心惊。 他吃力地侧过身,右腿痛得彻骨,好似有利刃在钻割一般。 ****** 其后不久,孙寿明与亳州知州赶来此地。那时,九郎还想硬撑,但右腿抽痛不止,已无法站立。 在双澄的陪伴下,他回了亳州城。冯勉早早就等在府衙门前,焦急万分地来回走动,见九郎回来了,他便忙不迭地迎上去。 车窗微微打开,九郎脸色甚差,倚在座位上,吃力地向他道:“冯勉,我恐怕走不得路了……” 冯勉惊讶万分,急忙差人将九郎背下了马车。双澄跟在近旁,看着九郎伏在那禁卫背上,眉间紧蹙,下唇拗起,心里不由泛起了酸楚。 府衙内灯火通明,往来人员脚步匆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分。只有双澄默默跟在众人之后,也不知自己现在能做些什么,看着他们将九郎送至后院休息,她本想随之而去,可才走了几步便被元昌叫住了。 “那边已经有足够的人手,你跟去做什么?” 双澄只得停住脚步,回头见一群人押着祝勤往另一方向去,便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去公堂,孙都监要连夜审问,还有田家母子也被带去了。”元昌顿了顿,又道,“本来殿下也要在场的,但我看他实在不能再硬撑,便劝他先回去歇息。” 双澄忐忑道:“他的腿……不会摔断骨头了吧?” 元昌微一忖度,摇了摇头:“知州已派人去请亳州最擅长治疗外伤的良医了,但不知殿下他……” 双澄一怔:“他又怎么了?” 元昌正要解释,州衙里的官差匆匆赶到,他无暇与双澄再谈,只向远处的禁卫吩咐把守好府衙,便匆匆赶往公堂去了。 ****** 双澄闷闷不乐地沿着小径走了一会儿,府衙内重要的官员都去了公堂,后院本就僻静,又是深夜降临,远远望去,唯见一盏盏明灯悬在檐下,落下重重幽影。 一道游廊通往西南方向,尽头是一处院落,隐隐约约透出了光亮。在这暗夜中,犹如遥远而渺茫的星。 她本在踌躇,却见冯勉正带着几名内侍从那院门内走出,她不知是否要往前去,冯勉倒已走了过来。那几名内侍手捧着铜盆先行退去,双澄不禁问道:“九郎已经睡下了吗?” “躺在床上,但睡不着,想来是疼得厉害。”他叹了一声,焦虑道,“本来杨知州已叫人去请大夫,可九哥刚才却硬是叫我去跟知州说,他不需要大夫来治伤。这可怎么办?” “怎么会这样?”双澄惊道,“我之前给他一些伤药,可毕竟也是只能暂时消肿,而且我看他后来的样子,只怕那伤药也不起作用了。” 冯勉连连叹气,道:“我劝了他许久,他还是执意不愿让人来治伤,可真是愁死人!” 双澄垂着头望着自己的影子,道:“冯高品,我……我能去看看他吗?” 第二十五章 娟娟何处烛明眸 冯勉先是一愣,继而弯腰做了个延请的手势,“你若是能劝他回心转意,自是最好不过……” 他提着灯笼在前面走,她便跟了上去。一路上双澄始终没说话,冯勉也忧虑重重,临走到小院门前,他忽而停下脚步低声道:“九哥自幼长在禁中,还从未亲历过兵马杀戮。你走后不久,他打发我去与钱桦商议事情,结果自己带着人马就出了驿站,我知道后拼命追赶,心里急得好似着了火。直至在亳州城外我见到他一身是血,简直骇得要命……他性子冷僻又执拗,希望你能劝他一劝,万事先顾及自身安危,切勿独自承担不该承担的事情……” 双澄心里越加难受,小声道:“我也根本没有想到他会来亳州……但当时我是怕他被偷袭,所以情急之下将他拽下了马……” “我知道,你也是为保护殿下。”冯勉喟然道,“只是希望以后这样的事情不要再发生了,否则我又如何向太后与官家交待?” 双澄默默地点了点头,冯勉见状,便不再说这个话题,将她带进了这座小院。院内乌瓦白墙,树影森森,正屋中还亮着灯火,她上前敲了敲门,听得里面有人应声,便推门而入。 九郎正倚在床上望着灯火,见是她来了,微微一怔。 她背着双手站在门口,看着他不说话。灯火忽明忽暗,在他眉宇间映下淡淡的影,白日里黑得让人心颤的眸子,此时在灯光点漾之下,却显得有几分忧悒。 他背后靠着厚厚团垫,尽管如此,却还是坐得困难。 “你怎么来了?”在双澄犹豫时,九郎先开了口,声音略带喑哑。 “我……听说你还没睡,不太放心,就过来看看。”她的双手在背后交替握着,足尖想要往前,身子好似不听使唤。原想要大方一些望着他说话,但视线触及他的目光,便又轻轻落下。 九郎望了她一眼,亦旋即移开视线,低声道:“没有什么事,只是略微撞伤。夜深风起,你也该去休息了。” “杨知州不是请人去找大夫了吗?”她鼓起勇气走上几步,来到他的床前,“你干什么又叫冯勉去回绝?” 他皱了眉,道:“过一夜就会好起来了,何必劳师动众?” “怎么可能?之前你都没法走路了!”双澄加重了语气,板起脸道,“你回来后有没有再敷药?” “敷了,刚才冯勉他们不是进来过吗?”他有些不耐烦,撑着床往下躺了躺,将被子拉起来,道,“我要睡了,你回去吧!” 她却站着不走,“我要等大夫来。” “什么话?不是叫冯勉去推掉了吗?”他不悦地盯了她一眼,想要再度坐起,双澄却上前一步,按住了他的肩头。“我让冯勉就当没听到。”她得意洋洋地抬起眉梢,唇边浮现了小小的梨涡。 九郎愠恼道:“谁允许你自作主张?!” “你不肯请大夫来才是不讲道理!”双澄拉过椅子坐在他近前,晃着双腿看着他,好似在欣赏他的气急无奈。 他抿紧了唇,重重躺下,冷冷道:“就算来了,我也可以不让他诊断,你能奈我何?” 双澄一愣,没想到他竟这样固执,便故意恶声道:“那我就不走!你什么时候肯就医,我才什么时候出去!” 九郎显然没料到她会这样撒泼,憋了半晌才寒着脸道:“你一个年轻娘子,怎能随便说出这般不知羞的话!” 双澄本是想吓唬他一下,可见他竟完全不顾自己的好心,不由愠恼起来:“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想要叫你好好治伤才会那样说!你以为我稀罕待在这儿不走么?!”言讫,还不解恨地朝他挥了挥拳头。 九郎盯着她,道:“做什么?还想朝我动手?” 他的眼神让双澄有些恍惚,她急忙别过身子背对着他,闷闷地道:“不是。” 白瓷灯的光焰跳动不已,轻轻柔柔,映得她身姿更为曼妙。九郎静静地看了片刻,忽道:“去鹿邑的日程或许要往后移了。” 她本不想理他,听他说了此话,才慢吞吞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哦?你不着急?” “……有什么好急的?”她低头看那一点晃动的火苗,脸颊微微发热。 “本来不是要替你去找以前认识的那个人吗?”九郎才刚想撑起身子,但右腿一阵抽痛,让他不得不又咬紧了牙关。双澄回身见他双臂微颤,不由扶住他道:“就不能好好躺着?” 他心底有些沮丧,慢慢倚靠着背后的垫子,默不作声。 双澄的指尖划过他袖上金线穿珠盘纹,一丝微凉渗入心间。她站了片刻,道:“……其实,我该说声对不起。” “为什么?”他微微错愕地扬起眉。 “是我把你拽下马的,不然你也不会摔伤……” 九郎看着她满含忧悒的脸容,却只道:“混乱之中都顾不得其他,你没有受伤就算万幸了。” 她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又道:“也是我不走运罢了,若是平常人摔一下,未必会像我这样。” 他说话的时候手一直紧攥着被子,想来是在忍着痛。她郁结道:“怎么大夫还不来?”说罢,又直起身,“等我一会儿。” 九郎还未出声,她已快步出了房间。 双澄在的时候,他尽管疼痛难忍,但始终还是保持着平静如水的态度。等她一出屋子,九郎再也伪装不下去,侧身倚在靠垫上,紧紧按住了右腿。 之前在马车内包扎的时候就知道脚踝处已经肿起,如今掌心触及,唯觉冰冷,是常年惯有的温度。 五岁时的那场重病使他几乎断送性命,高烧到昏厥再至迷迷糊糊醒转之后,右腿却完全不能动弹。纵使他渐渐长大后,为了能与平常人一样而日复一日地苦练站立行走,可右腿还是瘦弱无力…… 他对待身边物件素来喜恶分明,不喜欢的,就算是再名贵,也会置之一旁。可偏偏就是自己的右腿,让他每一次看到都会心绪沉重,却又无法视而不见。 至今还记得那时在慈宁宫中扶着墙练习走路,母亲一言不发地站在远处。任由他喊着“母后”,她只是紧抿着唇。直至他跌倒了,手上出了血,疼得哭了,她非但没有过来,更是冷了脸,拂袖而去。 从他残疾后,母后在他面前再没露出过笑意,取而代之的是数不清的无端叱责。他曾听到过她有好几次向身边亲信的宫人抱怨,说因为他的缘故,本来就不爱上慈宁宫的官家更是甚少过来。 “郑德妃不是没有儿子么?找个机会将九哥寄养到她那里去,免得官家来了也不悦。”某年寒冬,吴皇后曾倚靠在美人榻上笼着手炉愤愤道。 近旁的宫人忙不迭劝解:“圣人(见注释)这是气糊涂了?宫中从没有过这样的惯例啊……” “可我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就心烦意乱!”吴皇后侧转了身子哀叹,“就像昨日里,官家好不容易才过来一次,结果九哥趴在他脚边叩拜,官家看到他,脸色登时就沉了下去!就连我叫御厨特意熬制的养身汤也未喝一口就走了,之后便去了袁淑妃那里,怎不叫我恨得切齿?!” “……圣人还是放宽心,九哥虽然瘸了,但圣人还是一国之母。只要再生个健健壮壮的皇子出来,小皇子将来不还是一样会被立为太子?” 她冷哼一声,直起身子将手炉掷到一边,嘡啷一声,在宽敞的寝宫内响得格外刺耳。 “官家好几个月才来一次,我要等到何时才能再生个皇子?!都怪九哥命不好,如此前景都被自己断送了!” 宫人连声安慰,吴皇后只是怨愤,继而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天际云霭低沉,似在酝酿一场漫漫大雪。年幼的他就静静站在檐下,手中本是攥着一枝刚从撷芳亭摘回的幽洁白梅,却慢慢地无声低垂了下去。 ****** 双澄回来的时候,九郎斜侧着躺在床上,背朝外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桌上的灯火将近熄灭的样子,火苗偶尔才高高窜起,随之摇摇晃晃,映得满墙灰影扑簌。 她微微一愣,轻手轻脚走到床前,小声唤他:“九郎,九郎。” 他却好似睡着了似的,没有回答半分。 双澄犯了踌躇,她怀中还抱着请冯勉弄来的手炉,里面的炭正散着余温,捂得满怀发热。她站了片刻,悄悄地坐在了床边,将手炉轻搁在了他的右腿上。 她放下去时候特意留了心,动作极其细微,可他还是微微一动,随即低声道:“干什么?” “暖一暖,也许会好一点。”她双手捧着铜炉,尽量不让它全部压在他腿上,忽而歪了歪头,“原来你没睡着?” 床头青幔低垂,淡淡阴影覆了过来,他又是背对着她的,双澄便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她思忖了一下,道:“我刚才出去的时候,听说公堂那边还在审问呢……也不知是不是要连夜结案。” 九郎的声音还是有些喑哑:“不会,如此重要之事,孙寿明做不得主。至多是要祝勤与孔盛二人招出所有事实,落印画押之后再移交刑部。” 她有些茫然:“孔盛说的那个少将军,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言两语说不清……”他静了静,低声道,“以后告诉你。” “好。”她点点头,又将手炉往下移了移,“觉得暖一些吗?” 他深深呼吸了一下,侧过脸来。灯辉摇曳,拖出长长淡淡的影,他的眼眸似是浸在池中的黑曜石,却又笼上了一层雾霭。双澄本想移开视线,可偏偏又舍不得,近乎贪心地多看了他一眼,心头便突突的跳了几跳,继而渺渺摇摇,竟好似迷失了方向。 “双澄。”九郎忽而轻声唤她。双澄忙应了一声,手炉却朝斜侧滑了下去。她急着去按住,不料原本裹在外面的缎子松散开来,手指一下子触到了铜炉,烫的她顿时叫出了声。 他连忙撑起身子,双澄已将手指吮在唇间,紧蹙着眉满是痛楚。 “让我看看。”九郎望着她道。 她只含着指尖摇摇头,他皱了皱眉,抓住了她的衣袖。“别……”她连忙转身,此时却听房门外有人高声道:“殿下,杨知州请来的大夫已经到了!” 第二十六章 出入变化不可测 九郎面露不悦,双澄趁势从他手中抽回袖子,嘟囔道:“怎么到现在才来!” 他冷冷地看了看她,“你是觉得他来得太迟?” “……自然是盼着他早点到来,好替你止痛啊!”她攥着烫伤的手指站起身来,末了又补上一句,“不准不让人诊治。” 九郎欲言又止,她已快步过去将门打开,偷偷指了指外面,悄声道:“我就守在门外,你别想瞒过。” 冯勉带着大夫进去替九郎诊治,双澄果真守在了外面。夜间寒气尤重,她抱紧了双臂在廊下坐了许久,墙外传来遥遥的更声,原来不知不觉已是夜半时分。 指尖起了水泡,火辣辣疼得厉害,困意一阵一阵涌上来,只是天寒地冻,无处休憩。 正倚着廊柱迷迷糊糊的,前院方向忽又人声喧杂,脚步错落。她陡然惊醒过来,才站起身,元昌已带着两列禁卫匆匆而来。 “殿下已经安睡?”他远远地就问道。 “没……大夫正在治伤。”双澄才答了一句,房门便从内打开,冯勉探身道:“九郎请季都校进去。” 季元昌点点头,大步飒沓地进了房间。冯勉又命人送大夫出去,待再转身时,庭中空明似水,双澄早已悄悄离去。 他摇了摇头,将房门闭紧,自己留在了门外。 ****** 屋中,季元昌低声道:“孔盛在公堂上依旧说是因为怨恨太后,才与祝勤合谋截取丹参。” “那祝勤呢?是因为之前从大名府被贬至亳州而心生不满?” “殿下竟已猜到?”季元昌略显惊讶,继而又谨慎道,“他本是大名府防御使,却因上书请求官家肃清冗杂厢军而得罪了上级,而他所说的上级……” 他说至这里停了下来,九郎心里明白,祝勤先前上书得罪的人正是大名府步军司指挥使潘文葆,乃潘太后胞弟之子。祝勤原与其不和,半年前上书官家,明里是奏请朝廷清退冗余厢军,但字里行间不时暗示潘文葆假造军籍冒领粮饷的罪行。官家本就有心打压潘太后一族在朝廷中的势力,得到此奏章后便急招祝勤入京,想当面询问清楚后借机除去潘文葆。 谁料潘家在宫内耳目众多,这消息不知怎的就被泄露了出去。祝勤还未抵达汴梁,已有数名官员接二连三地上奏官家,告的便是祝勤对待士卒严苛残酷,甚至纵容下属将两名犯事士卒活活打死。官家本想拖延,可那几人言辞凿凿意气激切,他无奈之下只得派人核实,结果竟发现他们所陈述之事完全属实。 可悲这祝勤满怀期望赶到汴梁,等待他的不是官家和颜悦色的召见,而是将他降职到亳州的一纸贬书。 “就因为这,他便行此昏聩叛逆之事?”九郎沉声道。 “他二人是这样说的,因时辰已晚,孙都监与杨知州便命人先将他们押入大牢,等待明日再审。” “田家母子呢?” “田老太太交出了大儿子当时塞给她的银票,孙都监将之作为赃物收了上去。别的倒也没什么。” “那银票你有没有亲眼看到?” 元昌微微一怔:“依臣的职分是无法进入公堂听审的,适才说的这些也是依靠别的法子才探听来……” 九郎点了点头,道:“银票现在放在何处?” “这……”元昌为难地想了想,“应该是被暂时收入库房,等将犯人押解进京时一并带去。殿下对这银票心存怀疑?” “只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合理罢了。”九郎出了一会儿神,见元昌还站在房中,便叫他先回去休息。元昌辞别九郎欲走,忽又听他在身后问:“双澄呢?” “她?”元昌愣了愣,推开门往外望了望道,“臣进来的时候她守在外面,现在却已不在了。” 九郎着实有些失落。 元昌走后,冯勉进来服侍,因谈及双澄,冯勉便说她早已独自回去。照理说这也没什么不妥,她本就不是他的下属更不是他的宫女,要走之前也不必循例来辞别。何况外面本就寒冷,之前也是他自己叫双澄早些回去的。 可不知为何,待等冯勉走后,屋内也灭了灯,九郎躺在床上却睡不着。 眼前晃动的还是之前她在床前的身影。板着脸装作严肃的样子,赌气翘起嘴的神情,挥着小拳头妄想吓唬他的动作,清晰无比地存留于脑海中。 脚踝上药膏的味道馥郁萦绕,带着微凉的清苦。他闭上双眼,心都无法安宁。 ****** 天还未大亮,双澄便被窗外的喧闹声惊醒。昨夜本就睡得甚晚,此时迷迷糊糊坐起来,视线还是朦胧的。才披上外衣,就听外面有人喊道:“速去禀告殿下!” 她陡然一震,急忙系上衣扣跳下床,连靴子都是趿拉着就奔出门去。 数名禁卫正从小院门前跑过,她悄悄跟随其后。到了九郎住处,那几名禁卫在门外急切道:“殿下,亳州步兵副指挥祝勤已经在牢里自缢了!” 屋内先是片刻寂静,不久便开了门。双澄躲在院门外,见九郎撑着拐,由冯勉搀扶着站在门内。薄薄阳光照在他的玄黑锦袍上,泛出清冷的光。 “去大牢。”他向冯勉低声说。 “九哥,你的脚都伤成那样了,还怎么能走过去?”冯勉急忙叫过侍立于长廊下的小黄门,差他们去抬轿子来。九郎却等不及,用受伤的右足踮着便往台阶下走。冯勉劝他也无用,只能叹着气紧搀着他,一步也不敢大意。 他行至院门口,瞥见躲在一边的双澄,只侧了侧脸:“跟我走。” 她颇觉尴尬地跟着他走了一程,小黄门们已抬着轿子飞奔而来。九郎上了轿,冯勉才想将帘子放下,他却看着双澄,朝里做了个手势。 她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心道原先在马车上还可以两人各坐一边,他现在不会是…… “进轿子来。”担心什么就来什么,九郎竟果然开了口。 “你……”她涨得满脸绯红,压低声音急切道,“那么挤,干什么叫我上去,坐都没地方坐!” “你也可以蹲着。”他一手打起轿帘,一手撑在门边,态度竟如此坚决。 双澄在心里直骂,他却沉着脸道:“快些,有事跟你说。” 她咬咬牙钻进了轿子,九郎才将轿帘放下,冯勉已不失时机地喊了一声“起轿”。小黄门们抬起轿子迈步就走,双澄脚下打晃,急忙扑身抓住窗帘,倒是离九郎近在咫尺。 他抬头,正对上她晶莹的眼眸,不经意间又闻到了她身上的淡淡馨香。可也只是侧过脸,低声道:“找个地方坐一坐,很快就放你下去的。” 她“唔”了一声,往四下里寻了寻,紧挨着他的腿坐在了板上。 “什么事?说吧。”双澄抱着膝,扬起脸道。 ****** 这一乘轿子行至亳州大牢,杨知州等官员已是诚惶诚恐地在门前迎候,九郎径直去了关押祝勤的牢房。孙寿明早已在里面派人检查,元昌守在牢门外,见了九郎,便朝他递了个眼色。 墙角躺着一人,面上覆着白布,看衣着便是祝勤。九郎示意禁卫取走了那白布,祝勤五官扭曲,脸色近乎紫色,颈下一道勒痕十分明显。 “何时发现的?”他侧身问身后狱卒。 狱卒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卯时刚过,小人还来巡视过一次,见他坐在墙角不知在想着什么,还警告他别耍什么花招。可等到卯时三刻,小人再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他已经吊死在牢门里了。” “没用的东西!那么大的活人吊死难道没一点动静?!”孙寿明狠狠踢了他一脚,随即躬身朝斜侧一指,“郡王,此处污秽难当,咱们还是借步说话。” 九郎望了元昌一眼,元昌领会其意,带着众禁卫守在牢房门前。九郎这才与孙寿明沿着原路到了狱卒休息的地方,冯勉退出门去,双澄也想走,却被九郎叫住。 “这位是?”孙寿明昨夜就注意到了双澄,看“他”虽穿着男装,但眉眼与身姿俱不似男子,只是现在才有机会问及。 九郎淡淡道:“端王手下的人,唤作双澄。五哥不放心我离京,便派了个心腹来保护。其实那么些禁卫在旁,我又会有何危险?” “那是自然,神卫军身手非凡,岂是寻常人能比?”孙寿明拱手笑了笑,很快又愤愤道,“不过谁能想到亳州竟出了这两个胆大包天的畜生!非但敢抢夺朔方丹参,更欲追杀郡王手下,臣要不是亲眼所见,真是想都想不到!现在祝勤畏罪自杀,就剩了孔盛,臣一定亲自押解他进京,再不会出任何岔子。” 九郎颔首:“那就有劳孙都监,不过之前我这随从救下田家母子时,那田老太太曾说田进德给过家里一张银票……” “银票?”孙寿明抬了抬眉,“昨夜她确实交上了一张银票,臣审问过祝勤,这银票是他给孔盛的,叫其去收罗几个江湖人出面抢夺丹参,免得动用士卒暴露身份。” “所以说,这银票也是件重要证物。如今祝勤已死,孔盛现在虽然承认了自己做下的事,但难保他进京后不会反口推翻自己的供词,到时候却又是麻烦。”九郎朝四周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昨夜杨知州等人都在近旁,我无暇告知于你,田母当时本将银票交出,但追兵忽至,双澄在匆忙间又将银票塞回给田母。不过当时她手上带伤,自己却没察觉,等到后来才想起来,那张银票的背后应该也沾上了她的血迹。” 孙寿明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好似眼里弄进了沙子:“郡王为何特意说这个?” “无他,只是告诉孙都监一声,那银票既已在无意间有了印记,都监更要小心保管,到时候呈给刑部作为证据。”九郎转而又向双澄道,“我想看看那银票,你现在就护送孙都监回府衙去取过来。” “这!”孙寿明黝黑的脸庞忽而一涨,不过很快便起身抱拳,“既然郡王要亲自看一眼,那臣取来便是。” 双澄紧随其后而出,临拐弯前,侧过脸朝九郎望了一下,眸子晶莹,唇角微微一扬。 第二十七章 淮南宗室玉生光 回亳州府衙的路上,双澄始终不离孙寿明左右。待等回到府衙库房,孙寿明叫来掾吏打开铁锁,双澄在背后道:“都监其实只要差个人进去取出来就行,何必亲自过来一趟?” 孙寿明正色道:“此等重要物件,怎么能叫手下去拿?”说罢,推开大门便走了进去。 她抿唇笑了笑,抱着双臂倚在廊柱边。 庭院寂静,她等了许久也不见孙寿明出来,皱皱眉头正想敲门,那大门却从里面打开,孙寿明拿着个黑漆木盒站在门内。 “都监莫非昨夜放错了地方,怎找了许久?”她试探着看看他手中的盒子,脸上带着笑道。 孙寿明冷睨她一眼,“本官自然还要仔细核查一番!”说罢,一振袍袖,大步生风地行去。 两人出府后又赶往大牢方向,双澄寸步不离,孙寿明却似是有意放慢了行速,脸上神色亦阴晴不定。回到那间小室时,九郎正端着茶在饮,似乎并不着急。 “郡王请过目。”孙寿明躬身送上了那个盒子。九郎打开盒盖,一张簇新的银票静静置于其中。 他轻轻拈起,端详了一番正面的票号与划押,又翻转过来。背后靠右的地方果然有个极浅的血红指印,但纹印模糊不清,像是拖曳而成。 “双澄。”九郎朝着门边的双澄抬了抬下颔,“过来看看是不是你印上的痕迹?” 双澄快步上前取过银票,仔细研究了片刻,抬头朗声道:“启禀郡王,这指印不是我的。” 孙寿明身子一震,立马怒目而视:“休得胡说!刚才分明说是匆忙间弄上的血迹,当时又是黑灯瞎火,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你的指印?” 双澄挺了挺胸,绷着小脸道:“抱歉呐孙都监,我刚才在来的路上又想了想,其实昨夜我把银票还给田老太太的时候还没受伤,银票上怎么会有什么血指印?” 孙寿明如同五雷轰顶,气得直指着双澄,“你是有心捉弄本官?!” 九郎屈指轻轻叩了下桌面,正视着孙寿明道:“她记性差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只是银票上原本就不该有血印,孙都监你又如何解释?莫非是为了偷梁换柱,故意找了张假的来代替,又听我那么一说,便在回去之时急着印了个痕迹上去?我看这红色还是鲜艳的,都监不会是给自己割了一刀弄出了血吧?” 孙寿明紧咬牙关,一双眼睛左右乱转,额头上沁出冷汗。双澄正想上前再诈他一下,却听外面脚步声急促迫近,有人在门外高声道:“启禀九殿下,淮南王驾到!” 九郎闻声一惊,孙寿明倒是长长松了一口气。此时冯勉从外面急匆匆进来,整顿衣裳低声道:“九哥,淮南王带着人马忽然赶来了……” “扶我出去。”九郎撑着桌子站起来,冯勉才扶着他走到门口,狭窄的长廊那端便响起纷沓的脚步声。牢内光线晃动,一大群人前呼后拥地行来,为首之人身材挺拔,着一身宝蓝交领锦袍,水灰狐绒大氅曳动生风。俊眉如刀,凤目若星,隆准薄唇,看那年纪也只是三十出头。 九郎还未开口,那人已朗声笑道:“令嘉,许久不见,怎到了我淮南境内也不派人通传一声?难道是年纪长了些,就跟皇叔生分了起来?” “侄儿拜见六皇叔。”九郎单膝一屈想要下拜,淮南王已一把托住他胳膊,皱着眉道,“早就跟你说过,咱们叔侄间不必拘束!我又不是你那皇帝爹爹,才不管什么礼节!” 九郎低头道:“谢皇叔体谅,皇叔不是尚在宿州吗?怎么会忽然来了这里?” 淮南王一扬眉,转而又哈哈大笑:“我这人行踪不定,兴起之时夜行百里也是常有的事。这不,前几日西域商人给我送来一匹汗血宝马,我便拿它来试试到底能跑多快。”他一边说着,一边又负手走到孙寿明面前,扬起下颔道,“我在门口听说这儿出了事,你这都监是怎么当的?!” 孙寿明急忙跪地道:“王爷请息怒,卑职本是奉命赶来亳州寻找广宁王的,没想到这亳州军中竟出了两个败类。祝勤与孔盛勾结江湖匪盗,正是之前抢夺丹参案的幕后主谋。现在祝勤已自杀身亡,孔盛还押在重犯牢房,王爷若是想审问,卑职现在就带您去。” “混账混账!这狗东西竟敢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待本王去好好审他一番!”淮南王骂着,拽起孙寿明便要往里走。 双澄大急,不禁喊道:“不能走!” 众人闻声望向她,淮南王往她脸上扫视一圈,悠悠道:“你是什么人?” 她刚要解释,九郎已伸出手臂挡在她身前,不紧不慢道:“我的心腹随从。” 淮南王扬起眉梢,薄唇边浮起一丝笑意,点头道:“令嘉好眼光。” “谢皇叔谬赞。”他亦微微一笑。 “只是你的随从为何要阻我去审问孔盛?”淮南王摊手道,“难不成是孔盛也死了?” 九郎瞥了双澄一眼,将之前发生的事情简述了一遍,末了道:“我这随从毛躁得很,因为担心孙都监还有事瞒着不说,一下着急便喊了出来,望皇叔恕罪。” “竟有此事?”淮南王脸上笼起寒霜,转而叱道,“孙寿明,你倒是跟本王解释清楚,为什么要弄张假银票来欺骗九殿下?!” 孙寿明哭丧着脸连连叩头:“其实卑职在拿到那张银票时根本没注意后面有无血指印,觉得只是一张普通银票而已,就叫底下人暂时收进了库房。没想到九殿下急着要看,卑职回去找的时候才发现银票背面根本没什么印记,可又怕九殿下说卑职把重要证物弄错了,一时糊涂就自己印了个指印上去……” “你!”双澄才一出声,就被九郎以目光阻止住了。淮南王紧锁双眉,骂道:“你这厮办事向来粗枝大叶,可也不该在我皇侄面前扯谎弄假!老老实实跟九殿下说一句真话就那么难?他难道还会降罪于你不成?!” 孙寿明连声道:“卑职知错!以后再也不敢存此欺骗之心了!” 淮南王似是还不解气,夺过侍卫手中的马鞭便想抽过去,身边人急忙劝阻。他狠狠瞪了孙寿明一眼,又向九郎道:“要不是看在他姐姐是宫内孙贤妃的面上,我就该把这厮绑起来治罪!不过好在他也没甚奸计,倒是让令嘉白白担心了一场……为表歉意,今日夜间便由我做东,你到时一定要来与我痛饮几杯!” 冯勉轻咳一声,弯腰小声提醒:“王爷,九殿下昨夜从马上摔下,伤了右脚……” “这是怎么回事?”淮南王惊讶道。 九郎平静道:“皇叔不必担心,杨知州已请大夫来替我敷过伤药。” 淮南王作色道:“既然受了伤就不该再出来走动,还不快回去好好休养,此处的事务都由我来处理便是。”说罢,又高声唤来数名随从,吩咐他们将九郎送回府衙,好生伺候。 “那就有劳皇叔了。”九郎彬彬有礼地点头致意,带着冯勉等人便要离开。双澄心不甘情不愿地看看他,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拖了就走。 ****** “孙寿明难道真只是怕被你责备?如果是那样的话,照实说了就是,何必再弄个假的血指印上去?”轿子悠悠抬起,双澄依旧抱膝坐在他脚边,口中兀自嘀咕不已。 九郎却撑着下颔,望着微微晃动的青色帘子不语。 “哎……”她伸手碰了碰他的左腿。他这才低下头看看她,“做什么?” “跟你说话呢。”她忽而觉得自己坐在他脚边,就好似小猫儿小狗儿黏着主人,不由挺直了腰背道,“为什么就这样白白放过了他?说不定那张银票真的有什么玄机呢!” 九郎却肃容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双澄一怔,睁大了眼睛:“……你是说,就这样不管了?” “找田二的是孔盛,找孔盛的是祝勤,现在祝勤已死,可不就是一根绳子断了头?” “……那个孙寿明也就由着他去了?”双澄努起嘴,想了想又不悦道,“刚才淮南王说孙寿明的姐姐是宫里的孙贤妃,是因为这个,所以你也动不得他?” “不仅仅是这样……总之暂时先不提,但我会记在心中。”他说罢,垂着眼睫看她,双澄不由扬起脸也看了看他。 那双清澈炯亮的眼眸让她又红了脸。 “白忙活了一场,哼。”她连忙给自己解围,小小地哼了一下,便转身背对着他了。 轿子晃晃悠悠,她将双膝抵在心口,想捂住自己砰砰乱跳的心。可他却用左膝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背,她打了个哆嗦,结结巴巴道:“干……干什么?” 九郎微微俯下身,道:“我好像没叫你回程路上也进轿子。” 双澄愣了愣,来的时候九郎让她进轿子,是为了告诉她如何设计骗孙寿明露出破绽,可离开大牢后,自己刚才不知怎的就又习惯性地钻了进来…… “我……我以为你还有话会叮嘱我……既然没有,我走了。”她心慌意乱,撩起帘子就想往外跳。 “跳出去像什么样子?”他却抬臂拦在她身前,“在这坐着就是,我不赶你走。” 第二十八章 一片澄心似太清 丹参事件随着亳州步兵押队孔盛被抓和指挥副使祝勤自尽,似乎落了帷幕。淮南王与九郎商议后,将详情写入密件,派人快马加鞭地赶回汴梁通报官家去了。 而九郎在府衙休养了两天后,便准备正式启程去往鹿邑太清宫。 淮南王听闻他要走,一大早便带着人马赶到府衙。“令嘉怎不在这儿多待几日?我听手下说,你当时似乎摔得不轻,万一在赶路时再加重了伤情,我岂不是罪魁祸首了?” 九郎拱手道:“此事与皇叔又无关系,鹿邑县离亳州甚近,路上我自会小心。再者这次出来本就是要替嬢嬢祈福消除病痛,半道出了事已是意外,再耽搁下去就更是不该了。” 他这样说了,淮南王也没法再挽留,只得道:“按理说,太后抱恙,我也该陪你一同去太清宫替她祷告一番。只不过……”他屈指摩了摩下颔,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我前几日里饮酒狂欢,如此身子去那清修之地只怕不妥,没得冲撞了仙人,倒反而坏事。你自管先去鹿邑,待我斋戒三天后再赶去那里与你会面,怎样?” 九郎微笑了一下:“如此也可。” 言既已罢,淮南王便率领众手下,连同亳州官员送九郎出了城。 这一行人马就此直往鹿邑而去,前前后后迤逦绵长,最前方鼓磬箫笛奏响乐音,沿途百姓远远望见,便皆在路边跪拜叩头。其后上百名卫士们持金戈银戟,两列内侍则持流苏华盖、五色旗帜,上绘有龙虎云彩、三足金乌。元昌等神卫军座下骏马皆佩玉笼金,衬着诸禁卫的泛青甲胄,更是神采不凡。 九郎所乘之辇车车顶为镂金莲叶攒簇四柱,四面栏槛镂玉盘花,车前四匹骏马通体墨黑,颈下红丝串着铜铃,风声间铃音洌洌,一步一震。 冯勉等贴身内侍自是紧随辇车左右,双澄此时已不再是黄门打扮,但也未曾换回女装,依旧着一身黑色劲装,长发高高束起,远望去就是个俊秀少年。只是这一路上再不能接近九郎,没来由地有些落寞。 临近黄昏时分,这一行人马抵达了鹿邑县。县令等人在城门口早早等候相迎,见车驾临近,急忙上前拜见。九郎与之简单交谈后,便让县令引着直接赶往城东。 浩浩荡荡的队伍中,双澄回望那古驳城墙,城门上方的“鹿邑”二字刚劲有力,可她在脑海中却怎么也寻不到相关的记忆。 ****** 平野迢迢,暮色渐起。夕阳从云层后投射出最后一缕金灰色光线时,茫茫平原尽头终于出现了巍巍壮观的建筑。 鼓乐声中,双澄颇为震惊地望向前方。余晖金芒席卷天地,琼楼玉宇静穆伫立,仿似亘古以来便生长于此大地,承历了千万年风霜雪露,阅闻了数百世沧海桑田,消减了华丽朱色,尽显出古朴本原。 悠扬的丝竹渐被沉重的钟鼓取代,一声声震荡在心间。队伍离那宫观大门越来越近,双澄的心亦渐渐提起。这仿佛天上宫阙一般的地方,原来是真的存在,而并非自己幼时的臆想。 太清宫,那三个飘逸如云的赤金大字,亦逐渐浮现在眼前了。 宫观正门前的杏黄幡子随风飘展,玉阶两侧早有许多道人等候。另有一群身穿褐色圆领长袍的内侍分列于道路两侧,原来是钱桦、李善等人早已被派往此处先行布置。双澄望到钱桦那大腹便便的样子,想到之前与他发生的矛盾,便悄悄往后退去。 此时太清宫宫主栖云真人已带着众弟子上前相迎。内侍打开华彩车门,九郎在冯勉的搀扶下出了辇车。因今日尚不会正式打醮祈福,故此他未换上祭服,仍是素白罗缎暗金滚边的锦袍,外罩着玄黑貂裘。 栖云真人已是须发皆白,手持拂尘,微笑着稽首道:“多年不见,广宁王已成翩翩少年,实是时光荏苒,令贫道不胜感慨。” 九郎颔首还礼:“不过虚度光阴而已,真人倒是愈加鹤发童颜,风骨尤健。” 真人一笑,伴着九郎缓步登上长长玉阶,除冯勉在旁搀扶之外,其余众人皆随侍其后。 站在队伍最后的双澄并未听清他们的对话,只跟着他们慢慢走上台阶。夜风初起,她若有所思地停下脚步。宫中钟声绵长,朱红色大门依次而开,馥郁芬香弥漫风中,飘飘浮浮,勾起了她的梦。 ****** 曲径通幽,竹影姗姗,一盏盏明灯在前引路,洒下斑斑亮痕,在清修之境犹如流萤。 双澄随着众人穿过一道道长廊,耳畔响彻不绝的仍是渺远钟声。抬头望月,只觉夜幕清寒,自己竟好似迷失了方向的燕。 忽听得有人唤她,转身间冯勉已至近前。“打醮祈福要在明日才开始。”他和气地笑道,“九哥叫你早点休息,再有,他说这里是道人们清修的地方,你没事不要随意走动。” “我都记不清怎么走进来的……”她小声说了句,遥望见前方一座大殿下,身披貂裘的九郎在与栖云真人低声交谈,真人频频点头,似是应承着什么。 九郎抬头望向她这边,冯勉见状,便带着双澄走了过去。此时栖云真人吩咐众弟子领九郎的随从们分赴各处休息,双澄因问道:“我今晚跟谁住呢?” 九郎看看她,道:“他们自会安排,适才冯勉可曾告诫过你了?” 她背着双手,脚尖磨磨地面,偏过脸道:“说了,我才不会乱跑。” 冯勉看着她的样子不由笑了笑,朝着一侧示意道:“这边请。” 她随着冯勉走向大殿另一侧的道路,九郎却还站在那里。双澄略感疑惑,走了一阵又回头,透过迷蒙夜色,见他似是在望着殿前的一株参天古柏。 “冯高品,九郎为什么独自留在那里?他的伤还没好,应该尽早回房休息才是啊!”她忍不住问道。 “这……”冯勉为难地想了想,继而笑了一下,“大约是有些心事吧。” ****** 也不知绕过了多少条曲径,双澄终于被带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院。她虽辨不清方向,但也看得出此处已是偌大宫观中最偏远的地方。 高墙绵延,古树郁郁,使得小院天然隔绝了尘世。院内仅三间正房,屋中已点起灯火,却空无一人。 她站在那儿有些踌躇。“就我一个人住在这里?” “这里只你一个女儿家,跟别人同住一个院落也是不妥。”冯勉指了指墙那边,“不需害怕,隔壁院子也有人住,要是夜间有什么事,你大声喊就是。” 她只好点点头,看着冯勉提着灯笼走出了院门。 推门而入,屋中桌椅齐整,一尘不染。烛火高照,满室晕光。她放下包裹坐在床沿上,望着半开的房门发怔。 记忆中,自己幼时确实去过一个叫太清宫的地方,那里同样也是高墙绵延,范围大得让她找不到正门的方向。可她每次都是攀着墙爬上大树才得以进入,阿容所住的地方究竟在何处,她从来都不知晓。 只依稀记得他总是坐在窗内,屋前清池荡漾,要见他,须得穿过那座小桥…… 双澄叹了口气,进了太清宫之后,她也曾悄悄观察周围的年轻道士。但夜色之下各人来去匆忙,她又不能盯着别人细看,到头来是哪个都有点像,哪个却又都不像。 ——其实记忆中的阿容,早已在似水流年中变得朦胧不清,唯有那玲珑小窗,浅淡身影,还留在她的心底…… 她无奈地闭上双眼,躺在了床上。许是连日来赶路太过劳累的缘故,原只想歇息一会儿,不知不觉间却睡意渐浓。恍惚中,自己仿佛又奔过那座小桥,来到了他的窗前。 那时绿树成荫,蝉声喧闹,素来勤勉的阿容却伏在桌上睡着了,桌上还摊放着厚厚的书册,狼毫笔亦歪落在一旁。她捂着嘴,用手中的碧绿细草撩了撩他的脸。见他蹙着眉,揉揉眼睛抬起头来,她便高兴地笑出声。 “咦,你今天怎么偷懒了?”双澄趴在窗口,得意地用碧草点着他。 他微微愠怒,躲开她的草芽。“什么偷懒?谁叫你来打搅我休息?” “明明就是偷懒还不承认!”双澄气哼哼地扔掉了小草,转身跑到桥边去看水里的鲤鱼。水波荡漾,鱼儿忽东忽西,她看得入神,连阿容叫她都好似没听到一般。 他喊了她一声,见她不回头,便顾自抿着唇呆坐。过了许久,才从抽屉里取出一样东西,朝着她晃了晃,道:“你玩过这个吗?” “什么破东西?”她噘着嘴回过头,目光却被那银闪闪的东西吸引住了。于是三步并作两步奔回去,隔着窗台伸手便想拿。他却避开了去,本是连在一起的九个银环,在他指间翻了几次,就有两枚被解了开来。 双澄踮起脚尖,托着两腮,目不转睛地看他。正想开口问他,却忽然听到不远处院门响动,竟是有人要进来。 “糟了!”她急得没处躲,扒着窗台一下子翻了进来。阿容一惊,双澄已如小兔子般窜进了书桌下。“别让人知道我在这里呀!”她拽着他的衣袍下摆小声叮咛。 有人走近,与阿容说着什么。双澄躲在桌下听不清,只觉时间过得尤其漫长。书桌下的空间极为狭小,她抱着双膝蜷缩在那儿,阿容就坐在近侧,这还是与他认识以来,头一次进到他的房间……她歪着头倚靠在桌腿上,发现阿容只穿了一只鞋子,另一只脚垂在那儿,只有足尖着地,脚踝上用白纱缠了一层又一层,小小的脚趾也蜷缩在一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声音终于消失了。她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衣袍,阿容局促地低头看她。 “你一直不出来,是因为摔坏了脚吗?”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脚背,问他。 很寻常的一个动作,却让素来宁静的他眼神收缩起来。过了片刻,他才道:“……是的。” 她却没在意,从他腿边探出身子,又想去抓那串银环。“借给我玩玩,好吗?” “不行。”他阴沉着脸,侧过了身子。 “我拿这个跟你换着玩啊……”她抬起手腕,晃了晃红线系着的银珠子。阿容却依旧摇头,“别的可以给你,这个却不行。” 他说得斩钉截铁,双澄感到了深深的失望。 她可以拿各种好玩的东西来引他开心,但他却还是高高在上,或许,他并没有把自己当成真正的朋友吧? 尽管如此,当他后来为了挽回局面似的说起映月井时,她还是答应着,说是明天还会来这里。 可其实,那已经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阿容了。 …… 屋外起了风,窗纸簌簌作响。双澄本是沉溺于往日零碎的回忆中,忽觉周身寒冷,才坐起身来,却听得不知何处传来一曲轻音,幽幽浮浮,起起落落。 她愕然地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却望不到任何人影。 但那乐声在寒夜里越发清晰,婉曲绵长,好似数不尽的往事琐忆。 她记得这声音。那年盛夏,阿容曾坐在窗口吹着一种陶土做的乐器。那声音低沉呜咽,她皱着眉说不好听,他却还是吹完了整首曲子…… 双澄的心砰然跳动,她甚至都来不及披上御寒的袍子,就那么不顾一切地奔出了小屋。 第二十九章 静夜空对结惆怅 夜已深,太清宫亦沉沉睡去,雄伟的殿堂楼阁皆处于虚无黑暗,只有她一人在空旷的路上飞奔。 本就不需要什么方向,只循着那不绝如缕的乐声往前奔跑。她从未像这样忐忑,满怀欣喜却又暗藏不安,只因不知这吹曲的人是否如她所想。 风卷起她的长发,缭乱飞散。漆黑的夜里有一点星光闪烁,那是远处的一盏白色绢灯。 寂静的大殿前,月寒如霜。青石场地,空空荡荡。唯有一座古井,一块石碑。以及,独自坐在井栏边的那个人。 他背对着她,低着头,吹着那支埙曲。身侧绢灯的光朦胧似雾,将他笼在其间。 双澄站在重重树影下,攥着拳,手心出了汗。 终于踏上一步,朝着他的背影轻轻叫了声:“阿容。” 曲声为之停止,他静默了片刻,才慢慢转过脸。井畔的灯笼晕着微光,一明一暗,照出他的清隽眉眼。 双澄屏住呼吸望着他,心头猛地一震,漾碎了满池琉璃波。 惊愕、悲伤、欢喜、释然……无数滋味扑涌上来,顷刻间将她推挤至仓惶的海岸,只能怔立着说不出话来。 他坐在那儿,看着她小小的身影。然后握起手杖,慢慢地走到她面前。那曲声虽已停止,但似乎还萦绕在双澄耳畔,她不敢确定,强自挣扎着问了一句:“真的就是你?” 九郎静默片刻,轻轻地点了点头,低声道:“你怎会一直都没想到?” 他一开口,她忽又悲喜错杂,眼里酸涩难当。九郎见她这般神情,不禁道:“双澄,你不愿意在这儿的人是我?” 她拼命忍着起伏汹涌的心潮,用力地摇头。 “……那为什么这个样子?”他离她更近些,借着灯光看她被泪水濡湿的眼。 双澄急促地呼吸了几下,哑着声音道:“我只是想不到……你怎么会就是阿容?” 九郎怔了怔,退后一步,道:“令你失望了?” 她心头纷乱不堪,只胡乱说了一句:“我跟你说过,我要找的是阿容,可是你……” “那又怎么样?我不配是阿容?”他的声音有些压抑,微弱的光自他身后映照过来,使得他的容貌不甚清楚。双澄噙着泪,定定地看他,棱角分明的轮廓,至墨黑清寒的眸,微微下抑的唇,再沿着腰线往下,望到了他紧握着木杖的手。 忽然想到了那一年自己钻在书桌下,看到的正是他的右足。只是当时根本没有想到,那不是摔伤造成的模样。 “你一直都知道?”双澄带着哭音道,“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我?对吗?!”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她红着眼眶,狠狠地上前一步,“那为什么从来不说?要到这里才引我来?” 九郎看着她,过了片刻,才道:“我以为你会慢慢想起我。”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可你一直没有。”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却又低沉,双澄在他的目光下觉得自己好似犯了天大的错,可又委屈起来:“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我怎么能认出你?再说以前你一直住在这道观,我又怎么想的到你其实是……” “我就不能是暂住在这里?”九郎冷冷反驳,“一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说自己姓容,你却没领会。后来写出你的名字,你也不记得是我教你认字。最后说一同来太清宫,你却还叫我去找阿容!” 她哽了一下,难过道:“那至少我还记得阿容。” “可你根本没想到我。”他重重说了一句,注视着她,忽而道,“当初为什么一走了之?” 她本就神思纷乱,听他忽然问了这样的话,不由茫然道:“什么意思?” 岂料话才出口,九郎竟紧抿了唇转身便走,连灯笼都不提。双澄愣了一下,急得追上去,跟在他身边道:“你是说我后来没再来找你玩?可我回去后就被师傅带走了,所以连告别都没来得及……你不会是因为这事一直生我的气吧?你要是不说,我都忘记了……” 她还未说完,他已转过脸盯着她,冷冷道:“这等小事,怎值得我在意?”言讫,居然也不再停留,独自撑着杖便走入了竹林深处。 双澄本来是追了几步,可眼看他头也不回地离去,这满心的委屈浮涌不已,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这算什么?! 双澄拭去眼泪,愤愤然踢飞了脚边的石子儿。 她自懂事起就不会轻易落泪,可就是这个人,莫名其妙瞒了她许久,既特意将她引到此地,又莫名其妙给她脸色,让她一颗本来炽热的心凉了半截。 再也不想理他了! 她在心里狠狠喊了一句,栖栖遑遑没了方向,转了一圈却又回到了那座古井边。素白的灯笼还留在原地,烛火将近熄灭,光焰微弱得可怜,让她想到了自己。 光影浮动间,她看到了井沿上刻着的三个古朴大字。 ——映月井。 远远地,似乎有少年的青涩声音在心底骤然响起,“这观里有座映月井,据说月亮升起的时候,井水里会有极美的倒影。明天正是月圆时分……你,你如果想看的话,我带你一同去。” 那时,阿容坐在她面前,攥着九连环,神色拘谨地这样说着。 双澄咬着下唇,坐在了井沿边,望着自己孤零零的影子,本来已经强忍回去的泪水又悄悄滑落。 寒夜寂寂,双澄在井边独坐了许久,直到那盏灯笼的烛火终至熄灭,四周陷入黑暗,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站了起来。 失魂落魄寻回所住的小院时,脸颊已冻得冰凉,她没情没绪地关上门,脱掉衣服将自己裹进了被子里,眼睛仍是涩涩的。 昏昏沉沉躺在黑暗中,听着窗外风呼呼风声,脑海里却不断浮现九郎的身影与冷冽的话语。她懊恼万分,用被子蒙住了头脸,想让自己忘掉刚才发生的一切。 隐约间,似乎有脚步声在院外踟蹰,她疑心自己听错,掀开被子露出脸来听了片刻,却又听不到那声音了…… 于是她只能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去管外面任何动静。 ****** 九郎在院外的树下站了良久,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竟去又复返,却不愿敲门,也不愿出声,直至屋内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四下里的风势越来越大,才重新默默离去。 他走的这条路素来幽僻,沿着石径踽踽而行,寂静中唯有木杖触及石板发出的声响。深蓝夜幕中云层越来越厚,将一弯素月遮蔽不见,他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夜空,觉得自己今夜的举动着实失败。 左手里还攥着那个圆圆的陶埙,其实从认出她至今,尽管已经相处了诸多日子,但他竟还是不能,甚或不敢确定双澄在听到曲声,看到他之后的反应。 果然,她终于明白了他就是阿容。但看着她那惊慌多过于欣喜,甚至还带着气愤的眼神,他本就惴惴的心忽而一落千丈。 大概,记忆里的阿容,远比眼前的他要更为完美吧。 …… 穿过一道长廊,前方便是萧萧竹林,疏落斜影间,一座石桥横跨清水之上。河水自观外而来,也不知流向何方,幼时的他便日复一日地坐在窗口,望着那座石桥与那条小河。 彰和九年冬,他被送出了汴梁。那时天降大雪,万里素裹,连河水亦结了厚厚的冰。 虽然嬢嬢在临别时再三安慰,说他是为了替新近去世的母后守丧,才必须离开大内来到鹿邑。 但其实他早就从别人的议论中知道了一切。 母后姿容美艳出身高贵,经由先帝指婚嫁给官家时,官家还只是个普通皇子,故此她颇有不悦之意,动辄摆出骄矜架子。此后,前太子发疯而死,官家被改立为太子,不到一年时间便顺利登基,她因是亲王正妃的缘故,虽未曾生育还是被封为皇后。眼看其他妃子大多已生下皇子皇女,母后日夜焦灼,后来终于有孕生下了他,自然欣喜不已。却不料他在五岁时因病残了右腿,官家本就不想立他为太子,那之后更是找到了借口厌弃。母后气愤难当,又见其他皇子健康无碍,官家越发宠幸新晋的妃子,竟郁结难解染上重病,不到两年便撒手人寰。 皇后既薨,官家还是循例厚葬了她,其后便酝酿着册立新后与太子。几位品阶较高的妃子互相争宠,甚至暗中算计对手,太后本就看她们不入眼,再加上新丧了外甥女,知道这些肮脏事后更是怒火攻心,竟也一病不起。 此后宫中不知何故接连病倒了数位皇子,一时间人心惶惶,甚至有人开始传言曾在夜里听闻吴皇后寝宫内有哭声传出。官家又气又急,朝中大臣举荐得道之人前来扶乩。那天师作法后便说有人命格与官家犯冲,排出生辰正是令嘉。 官家本就不喜这个儿子,经由袁淑妃等人枕边风一吹,便听了天师之言,将令嘉送出了汴梁。 太后虽不舍,但宫中接连发生的怪事已让她心惊胆战,而且自己也抱恙不起,因此大哭了一场之后,也咬咬牙与九哥作别。 “九哥,你要好好在太清宫内抄写经文,替你那苦命的母后祷告神灵,让她早日脱离苦海,上登云霄。”太后在宝慈宫内,持着手叮嘱他。 他含着泪向她磕头:“嬢嬢,我记住了,等我抄完千遍经文,嬢嬢会派人来接我回去吗?” “会的,你只管等着就是。”太后以手掩面,语声悲切。 于是他只带着冯勉等几个内侍,坐着一辆马车,在茫茫大雪中离开了皇都汴梁。那一年,他才满七岁。 因身份特殊,除了栖云真人之外,旁人都不知他的来历,冯勉也以他在宫中的小名称呼他。故此,当那个从高墙上冒冒失失闯进来的小姑娘问起他的名字时,他便告诉她,他叫做阿容。 双澄出现之前,他已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院中度过了三年有余。经文早已抄写了千遍,宫中却没有一丝消息。 他已经习惯了失望,甚至觉得自己大概就会在这里待上一辈子。 她却像一只轻盈的燕子飞在树梢头,轻飘飘的落在了小院里。那时候的他每日里还要饱受针刺与敷药的治疗,许是为着小小的自尊,他从没在她面前站起过,更不用说是走出这间屋子。直至那天,她在惊慌中钻进了书桌下,还好奇地摸了摸他那素来不敢在人前显露的右脚。 轻轻触摸带来的颤栗,让他心慌意乱。 ——“我们一起去找映月井,好吗?”很简单的一句话,在紧张时变得磕磕绊绊,但毕竟还是说出了口。 ——她已经看到了我的脚,如果因此而不愿意跟我玩的话,应该会拒绝吧?他在心里,是那样偷偷地想着的。 她犹豫了一下,最后答应了他。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他欢喜地无以复加,以至于梦中也与她一同坐在井边,望着水中的月亮。 第二天天色将晚的时候,他便坐在窗前等。月亮爬上了树梢,她却还没有来。他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时间,后来又疑心她是不是先去映月井那儿等他了,于是他连晚饭都没吃,便撑着拐杖去寻那座古井。 殿内的道士们在吟诵经文,他独坐在井边,直至众人纷纷离去,冯勉来找他,他还是坐在井边等。 那只叫做踏雪的小白猫也寻来了,他依旧执拗地不肯离去。小猫儿伏在他脚边睡去,他握着九连环坐在空空荡荡的大殿前,看圆月一分分亮起,又一分分被阴云遮掩。 然而,那个叫做双澄的女孩子还是没出现。 一直都没有出现。 第三十章 杳杳思之暗生悲 双澄躺了一夜也未曾真正安睡,脑海中纷乱不堪,就连闭着眼睛也没法静下。窗外天光渐亮,她的头却一阵阵痛起来,伸手在额上一摸,唯觉发烫。 耳听得远处鼓乐声起,想到昨夜冯勉说过今日开始要正式打醮祈福,她不免沮丧。撑着身子下了床,两腿发软地走到门口。才一开门,冷风卷进,冻得她瑟瑟直抖,急忙关了门又缩回了床上。 她这边躺着难捱,太清宫正殿太极殿前却已是开始取水净坛、升扬旗幡。众道人整装恭立,九郎由冯勉扶着自正门而入。因今日典礼庄严,他一身绛纱长袍,胸前金线绣着四爪云蟒,腰束玉带,发簪金冠。在栖云真人的引导下,九郎在殿前便稽首叩拜,入得大殿持香进拜三清尊像,并由道士在旁进表上达天庭。 晨曦之下,身披金底法袍的栖云真人手持圭玉法器,在太极殿前迎神登坛。一时间道场上诵经不绝,旗幡飘扬,法师在坛上踏罡步斗,身姿玄妙。 这一场太平醮自清早起始,直至近午时分方才告一段落,冯勉将九郎迎出太极殿,带他到偏厅暂歇。诵经虽停,道场上还是人员众多。九郎往外面看了看,低声道:“双澄怎么没在?” 冯勉从早上忙到现在,听他问了才疑惑道:“好像是没见她过来,臣忙昏了头,竟没注意到。要不臣现在就去看看?” 九郎点了点头,冯勉这才离去。他独自坐在偏厅,门外自有随从禁军守护,过了片刻,冯勉匆匆赶回,低声道:“双澄病得起不来了。” “怎么会这样?”他一怔,起身便想往外去。冯勉急忙拦住:“九哥,您已经斋戒沐浴过,不能往外面乱走。” 他焦虑道:“那你去请郎中来替她看病。” “栖云真人颇懂医理,臣请他派个弟子先替双澄看看去。” 听冯勉这样说了,九郎方才留在了偏厅。可尽管如此,自午间往后,他跪在太极殿听着那缭绕诵经声,只觉时间漫长,一向沉定的心竟也恍惚了起来。 ****** 日光渐渐黯淡,双澄躺在小屋中周身酸痛,一阵发冷一阵发热,摸摸脸颊,似乎比早上更烫了几分。桌上的药已经凉了大半,之前喝了几口觉得苦涩难忍,便放在了一边。她正想撑起来去取药碗,房门轻轻一响,有人在门外道:“双澄姑娘,身体可好些?” 她支支吾吾应了一声,冯勉探身进来,见她还端着药碗,不禁咂舌道:“怎么送来好半天了,您竟然还没喝?” 双澄不好意思地放下药碗,“我从小怕喝药……” “怎么与九哥一样?”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提着茶壶放在桌上。双澄局促道:“他……他今天做什么了?” “在太极殿待了一天。虽然法事是由道长们做的,但他也得按照时辰进香,半点马虎不得。”冯勉说着,放低了声音悄悄道,“好端端的,你怎么会着凉了呢?是昨夜九哥找你出去了?” 她讶然,脸上更红热。冯勉忙道:“别害怕,我只是问问而已。九哥昨晚出了院子,我自然也是担心的……” “那……那您难道跟来看到了?”她小声问。 冯勉莞尔一笑:“我只是个奴婢,怎敢做那样窥探的事情?可我估计着呀,九哥已经带你回到太清宫,难道还要忍着不说吗?” 双澄诧异地看看他:“冯高品,你也知道我与九郎小时候的事情?” “当初为避免歹人来犯,太后与官家特意叮嘱我们不可泄露九哥的身份。因此九哥只有我们几个内侍陪着,在这道观很是孤单。那会儿你们两个常常在园子里嘀嘀咕咕,我站在远处就望到了,因怕把你吓走会让九哥难过,所以也只是睁一眼闭一眼罢了。” 她泄气,原以为自己与阿容的交往是天下最大的机密,谁想两个孩子的举动都在冯勉眼里。“那……那你难道也早就认出我了?” “那倒没有,后来九哥跟我说过。”他柔声道:“不然这一路上,为什么从没人说起他曾在太清宫住过三年多的事情?自然是九哥早就知会过我们,所以才都不敢说给你听。” 双澄更加郁闷,扭过头不说话。冯勉本是笑意满满,见状连忙蹙眉道:“别这样呀,双澄姑娘!九哥应该也不是故意要骗你……” “那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说?”她没精打采地倚在床栏。冯勉想了想,哀叹道:“九哥的心思我这做奴婢的是猜不透……只是,当年你说好了要来找他,结果却一直没来,你可知道他等了你一夜,我怎么哄也没用。后来的三天里,他也还是守在那口古井边,连踏雪病了都没发现。” “踏雪?”她念了一遍,想起了那只同样骄傲的小白猫,“那后来呢?” “我那几天心思也都在九哥身上,没顾得上去看猫,等察觉到不对劲时,踏雪已经吃不下东西了。”冯勉垂着双眉,面带哀愁道,“这小玩意儿是我弄来给九哥作伴的,当成宝贝似的养了三年,没料到几天的功夫就死了,救都没法救。” 双澄愣了愣,想说点什么,眼里却渐渐蒙上烟霭。 冯勉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我知道九哥难过极了,可他却不哭,只是抱着它坐了很久,后来才在树下挖了个坑,将踏雪仔仔细细地埋了进去。从那以后,他就一连好多天不说话,人也越来越瘦,直至病得起不了床。我瞅着不行,急忙请人送信回宫,太后知道了,这才赶紧叫官家派禁卫来将九哥接了回去。如果晚一步,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双澄起先还忍着,不知不觉间泪水便弥漫,簌簌地往下掉。 “他是以为我骗了他吗?”她伤心地抓住床沿,“我不知道他因为这件事会这么难受……” 冯勉看着她,幽幽叹了口气,道:“你不知道,他在埋踏雪的时候,曾问过我一句话。” 双澄怔怔地望着他,冯勉犹豫了一下,道:“九哥很平静地问我,双澄是不是因为知道了他是瘸的,所以不愿意再来了。” 她好似被人重重打了一巴掌,挣红了脸,急道:“怎么可能?!我那会儿是看到他的脚了,可我连想都没想到!” “我当然也是安慰他说不可能,但九哥是因为残了一条腿才从云端掉下,连皇后也不再疼爱他。我们做奴婢的从不会在他面前说到瘸这个字,但他那会儿却自己问了出来,可见他心里很是在意……”冯勉神情低落,未想话还没说罢,门外传来小黄门的声音,“冯高品,殿下请您回去呢!” 冯勉一边高声应着,一边起身向双澄告辞:“我这就叫人再去将药热一下,你得忍着苦喝下去,不然好不了……” 双澄只得点头,直至冯勉出门而去,她仍是怅然若失。 怔怔地在床上坐了许久,腰背越加酸痛,可比起心里的苦涩来,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她恹恹躺下,想到独自守在映月井畔的阿容,想到样子娇小喵喵叫着的踏雪,视线便又模糊不清。 她蜷起身子默默流泪,此时风起,未关紧的窗子吱嘎作响,双澄便用被子蒙住了耳朵。 过了一会儿,窗户又响了一下,她依旧背朝着外侧,却听人道:“风那么大却不关窗,还嫌病得不够重吗?” 双澄一惊,急忙转过身来。果然是九郎站在窗外,脸色不那么好看。 昨夜里还有些恨,如今见了却更是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她不知应该用什么话来回应,甚至不知自己应该做出怎样的表情,慌乱中竟又逃避似的背转了身子,蜷成一团躲在床上不动。 可是心砰砰乱跳,既怕他再度离去,又怕他看到自己这样子更生气。耳听得房门被推开,他握着杖慢慢地走进来,到了近前,却不说话。 被子蒙在头上,热得出了汗。她忍了一会儿,终于悄悄拉下被子,背朝着他,低着眼睫道:“九郎。” 他没立即答应,片刻后才沉沉地“嗯”了一声。 “你累吗?”她问道。 他似是没料到她会这样问,怔了怔,道:“还好。” 双澄本是想起个话题,但他只简单答了一句便不吭声,她就没了主意。九郎静默片刻,道:“我给你拿药来了,你起来喝吧。” 她愣了一下,转过脸才见他一手握杖,一手攥着药罐。“怎么是你带来了?”她连忙裹着被子坐了起来。 他将药倒在碗里,淡淡道:“不可以么?” 她沉默着,九郎偏过脸看看她。“听说你之前只喝了几口就不愿喝了。” “冯高品怎么什么都跟你说?”她小声地嘀咕,九郎冷冷睨了她一眼,“他就算不说,我也知道。”说着,便将满满一碗药推到她面前:“喝掉。” 她连忙抗议:“怎么是一整碗?!我刚才已经喝掉一半了!” “多喝一些又不会有事。”他皱着眉教训,双澄却还是不愿喝那么多。九郎微微愠怒地端起药碗,“是要我抓住你灌下去?” “人总有不喜欢的东西,你自己不是也讨厌喝药吗?”她说罢,紧紧抿着唇。他盯了她一眼,忽然扬起碗就将汤药灌进了自己口中。 “干什么呀?”她急得叫起来,他却忽又停下,将还剩一半的药递到她面前。“我都喝得下,你不行?” 第三十一章 心上贪嗔痴尽去 双澄愣了愣,接过那半碗药,蹙着眉,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 这滋味既酸又苦,她好容易将最后一口药咽下,见九郎还站在床边,又觉得有些尴尬,便小声道:“你不坐吗?站着多累。” 他不吭声,过了会儿,却坐在了床沿上。 双澄本以为他应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如今只能红着脸将自己裹进被子。他面朝着屋门,双澄只能看到他的侧影,也不知他在看什么想什么。等了一会儿,看他既不说话也没有离去的意思,双澄的心七上八下,只好低声道:“踏雪埋在哪里?” 九郎似是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起这个,略侧了侧脸,冷淡道:“问这个做什么?” 她垂下眼睫,“想去看看。” “多少年前的事了,早已忘记。”他淡漠得不正常,双澄心里更气,忍不住道:“才不是!你亲手把它埋了,怎么会忘?” 九郎愣了一下,转过脸看看她:“那么凶干什么?我看你好像根本没生病。” 双澄冲着他立起柳眉,恶狠狠瞪了一眼,转而裹紧被子背对着他躺了下去,连话都懒得回应了。 九郎被她那忽如其来的脾气震得不轻,见她把头都几乎埋进被子了,不禁道:“不要这样。” 她只是希望能借踏雪的话题能与他说起过去,再慢慢和好,但他却丝毫没有领会,还故意冷言冷语。一想到这,她心里便委屈至极,因此根本不想再理他。 九郎见她动都不动,伸手便想去将被子掀开。她却越发生气,整个人裹住被子往里一滚,躲到了最里侧的角落。他愠怒起来,一手撑着床沿,一手抓住被子便往外扯。 不料双澄竟索性发起狠来,猛地翻身就朝他撞了过去。 他猝不及防,被她撞了个满怀。因坐得不稳,九郎连忙撑着床沿,又一把将她抵住,愠道:“疯了不成?!” 她满心愤怒得不到发泄,攒着劲儿埋头连连撞他。他也不躲,就那么侧身坐着,由着她乱撞一气。直至双澄自己没了力道,气喘吁吁地趴倒在他腿上,九郎才拎起她,道:“现在可称心如意了?” “谁叫你说起小猫儿都故意冷着脸?!”她伤心极了,眼泪汪汪,“你知道我喜欢它,就故意摆出那种神情让我难过!” 他被噎得不轻,半晌才寒着脸道:“你既连我都不放在心上了,何必还记挂着它?” “我什么时候说不放在心上了?”她披头散发,打了他一拳,“昨晚不是跟你说了吗?当初我答应你要来,但回去后就被师傅带走了!你是听不懂还是转不过脑筋了?” 九郎紧抿着唇不说话。 她咬牙看着他固执的模样,又气冲冲道:“乱想什么呀?你是一直觉得我小时候看到你的脚了,所以就不再找你了?” 他一怔,扬起眉还未及开口,双澄已直起身子,极其严肃地看着他,道:“我从来就没想到过,看了一眼就忘记了,谁还会像你那样多心?” “……我哪里多心了?”他虽还是冷哂,语气明显带着心虚之意。双澄不给他反驳的机会,迅疾道:“就是多心!不仅多心,还埋在心里不肯问我!故意不告诉我,看我好戏!” 九郎的气势被她压了一头,却还不愿放弃,沉着脸道:“你倒也好意思提?同行了那么久,我反复多次提醒,你竟认不出是我?” 双澄翘着嘴巴朝他看了又看,忽道:“那也是你的错!” “我又怎么了?”他简直要被气疯。 “长得跟小时候不像了!”她扬起双眉,哼了一声,见他似是没了脾气,便大着胆子扳过他的肩膀,故意道,“小时候眼睛很亮,脸也白白的,像是个白玉做的小人儿,我都不敢碰,怕一用力就戳碎了……还有,小时候笑起来好像还有酒窝呢,现在怎么也没了……” 她在那信口胡说,手搭在他的肩头,人又离他极近,滚热的呼吸几乎就在九郎脸侧。他本是侧身坐着,如今被她攥住了肩膀,身子不由有些僵硬。 “你说,我认不出来,是不是也算你的错?”她其实已经烧得发晕,却还近似无赖地仰脸问道。 九郎已经没心思听她在那絮叨,只觉得她的唇微微张着,眸子像透着月光的星,他的心快要压制不住。 “……哪里有那么大的改变。”他轻叹一声,抬手便覆上她的额。双澄本是昏沉沉的,被他微冷的手一碰,竟打了个寒战。 他皱了皱眉,手心触处都是她的汗。“烧得那么厉害,刚才还像发疯一样?”九郎说着,一手揽着她的腰,将她慢慢放倒在床。 双澄怔怔地看着近在眼前的他,身子绵软得好似浮在水上。他离她那么近,瞳仁里都藏着小小的她,可双澄却害怕起来,急忙闭上了眼。 九郎怔了一下,转而探手摸了摸床褥,低声道:“出了汗会好得快些,只是要小心不能再着凉。” 她这才敢睁开眼睛,赧然道:“我等会儿换身衣服。” “现在就换吧,湿了还穿着不好。”他望了望,探身从边上取过她的包裹,“是这个?” 她红着脸点点头,接过包裹放在枕边。他拿了杖子站起来,双澄一愣,问道:“要走了吗?” “叫人给你烧热水来。”他边走边说。双澄撑起身子,朝他喊了一声:“九郎。” 他侧转身子,静静地望着她。 她心里其实还有许多话,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诉起,愣愣地看了他片刻,才格外认真地道:“其实……你现在也不难看。” 九郎不知该用何种表情对着她,只好勉强微笑了一下,“……多谢。” 她却又高兴地道:“你笑起来还是有酒窝的,只是很不明显了。” “从来没有过,你病得眼花了。”九郎即刻收敛了笑容,板着脸走了出去。 ****** 先前那一通闹腾虽宣泄了双澄心头郁结,可九郎一出去,她躺在那儿便觉得头晕眼花起来。本以为他只是吩咐一下内侍就会回来,可等了许久也不见九郎进屋,双澄又开始反省自己先前是不是借病撒野过了头。 一颗心忽高忽低,忽喜忽悲,长那么大还从未有过这样的百感纠缠,她着实有些怅惘,竟难得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此时有人轻轻敲了敲门,她微露喜色地转身,却听那人在门外道:“殿下吩咐我送热水来的。” 她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那门外的人低头进来,细眉细眼的。双澄觉得眼熟,再一想,原来就是当初在雍丘驿馆跟她搭讪的李善。 李善将装满热水的铜壶放在床头,抬头见双澄躺在床上,一弯长发垂于肩侧,虽脸色苍白,但依旧眉眼柔美,不由咋舌道:“原来你是女的!” 双澄尴尬不已,忙转换话题道:“九殿下呢?” “我回来时没见着殿下,听人说好像是去厨房那边了。” “厨房?!”双澄颇为诧异,李善已端来木盆,将热水倒入后躬身退下,“娘子要是需人帮忙的话就喊一声,我就在院门口守着。” 双澄更是脸红,待李善出去后,她顾自钻在被窝里擦身换衣,正忙得头昏之时,却听房门又被人敲响。 “别进来,衣服还没穿好!”她急忙探出头喊。 外面的人果然没了动静,双澄手忙脚乱地穿上素白的小衣,这才正正嗓子,道:“可以进来了。” 屋门先是被推开一半,门外人的深蓝绣边锦袍下摆微微显露,其后他才不声不响地进了屋。双澄捋了捋肩前长发,惴惴道:“怎么是你?” “回来看看,不行么?”九郎单手负在身后,望着她道,“你要吃点什么?” 她抿了抿唇,摇头道:“吃不下。” 九郎怔了怔,走到近前,低声道:“喝了那药也没用?” “……哪有那么快就好的?”她垂下长长的眼睫,悄悄瞥了他一眼。 “道观里不能食用荤腥,我已叫人准备素菜与羹汤,你还是要吃些东西的。”九郎说罢,似是有些惆怅,坐在她身边兀自出神。 斜阳照进小屋,浅浅金色笼着他的侧颜,使眉峰更俊逸,眼眸更清澈。双澄默默地躺了一会儿,忽伸手拉了拉他的腰带。“九郎,你刚才生气了吗?” “嗯?”他略显讶异地回眸看她。 “我使劲撞了你呢。”她睁着湿漉漉的圆眼望着他。 他低头,见她的小手指勾住了自己腰间的玉带,便低声道:“没有。” “真的吗?”双澄扬起嘴角微微笑。他点点头,但随即紧紧皱眉:“以后,你再不能这样撒野。” 她撇撇嘴,松开小手指合上了眼睛。“只要你不惹我生气就好。” 九郎颇为无奈,明明是她总在气他,怎么到她嘴里又反了过来?可望着她那绒绒的眼睫,翘翘的丰唇,他却也没了脾气。陪在她边上坐了会儿,见夜色已降,可晚饭却还未送来,便低低跟她说了一声,独自出了小屋。 ****** 道人们依照惯例还在太极殿内履行晚课,院落间飘扬着钟鼓吟唱之声。李善提着食盒从厨房方向匆匆而来,正要穿过月洞门,却听前面长廊处有人咳嗽一声,拿腔拿调地道:“走那么急,小心别把汤给洒了!” 李善吓得一抖,急忙躬身朝着那人行礼:“钱殿头,原来是您啊!” 钱桦踱到近前,将食盒盖子掀开一看。最上面的便是一盏金桂红豆粥,边上另有一小碟乌梅膏。钱桦笑了两声,道:“乖小子,知道我这几日嗓子干痒要吃乌梅膏,倒是亲自给我送来了。只是往日里他们几个送的早,你今日怎么迟了?” 李善尴尬地弯了弯腰:“回钱殿头的话,观里的乌梅膏都被您吃得差不多了,您要是想吃,小的明日替您买……可这些却不是给您送的……” “什么?!”钱桦竖起淡眉,“这道观里就我们一群外客,九殿下又素来不爱吃这些东西,你是给谁送的?难道是冯勉?” 李善本不想多嘴,可看钱高品紧盯着自己,只得低声道:“就是那个叫双澄的……” 第三十二章 一室幽幽却守 “双澄?”钱桦上次在雍丘驿馆被双澄推了一把,就气愤难当,其后又被九郎催着提前赶来鹿邑打前站,一路上劳累至极,早已怀恨在心。昨天见了双澄,看他换掉了黄门服饰,穿了短装好似个江湖人,心中又起怀疑。他两眼往周围一扫,将李善拉到边上低声道:“谁叫你送去的?” “自然是九殿下。双澄病了,殿下还去了那小屋探望。” 钱桦眉毛又是一皱,“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善支吾着不肯说,钱桦眼珠一转,提溜着他的衣襟,道:“我看那双澄就不像个小子,莫非是个姑娘家?难怪九殿下老是离不开她,原来藏着这点心思,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可没说……您自己见着了就知道……”李善边说边拱手,“钱殿头,有事咱们等会再说。这粥和菜都要凉了,九殿下等急了定要怪我!” 钱桦冷笑一声,将手中的盖子往他怀里一扔,“你就那么点出息?以为巴结上九殿下就能平步青云了?告诉你,他不过是个失势的皇子,只凭着太后才有立足之地。我在宫内那么多年,往来各位嫔妃皇子公主之处,谁见了我不是带着笑意?单他一个性子寡淡不懂人情,我到他的凝和宫不下十几次,没一次能拿到赏钱的,你在那待久了就知道!” 李善越听越心惊,寒白了脸连连摆手,钱桦还待发泄心中怒气,却忽听后方有人冷冷道:“李善,叫你去准备晚饭,你竟在此与人胡乱嚼舌!” “九殿下!”李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食盒哭丧着脸道,“奴婢本来早该送到了,可在半路上遇到钱殿头,就被拉住说了会儿话……” 九郎站在月洞门后,不动声色地盯着钱桦。他走的这条路上未曾铺设石板,远处又有钟鼓声响,故此木杖虽触着地面,那边的两人却未曾发觉,钱桦所说的话他都听在了耳中。 钱桦的胖脸抽搐了几下,急忙撩衣跪下,叩头道:“臣适才在屋中喝了点酒,酒劲上来了昏头乱说,还望九殿下宽恕!” “喝酒?”九郎挑眉,“你可还知道我们此行是来替嬢嬢祈福消除病患的?道长们修身养性之地,怎容你酗酒撒疯?!” 钱桦伏在地上哀声道:“臣一时糊涂,请九殿下饶臣这一次,臣以后定会肝脑涂地为九殿下效力!” 九郎瞥了他一眼,冷笑道:“我不过是失势的皇子,怎敢劳烦殿头为我效力?殿头既然想饮酒,那就请回宫去喝个痛快,不必跟着我在此度日如年了!”说罢,转身便走。 正巧冯勉领着两名小黄门朝这边而来,远远望见了便急忙迎上。九郎还未等他开口,便寒声道:“明日一早就给钱桦备好马匹,叫元昌派人押着他即日回汴梁!” 钱桦心知被赶回汴梁后定要遭到太后惩治,急得在后面连声哀求。冯勉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但见九郎如此愠怒,也不敢多问,只一味低腰护着他往回走。 那钱桦既不敢追来,又不敢走开,只能跪在长廊重重磕头。李善抱着食盒爬起来,一溜烟赶到九郎身后,讨好地道:“九殿下,这粥菜奴婢现在就给双澄送去。” “重新换!被人乱喷了一气还吃得下去?”九郎斥了一句,拂袖而去。 ******* 冯勉陪着九郎回到清澜小筑,关上门后才问起刚才发生的事情。九郎只简略说了几句,冯勉摇了摇头,叹道:“他在宫中就是这样,九哥也不是不知。” “那就别再留在我身边,本就是嬢嬢要派他跟着,如今趁早回去,免得再看着生厌。”九郎冷声说罢,又道,“差人去跟双澄说一下,她还不知我已经回到这里……还有,被钱桦一闹,连她的晚饭都耽搁了。” 冯勉躬身道:“臣马上亲自去传话,晚饭应该很快就会重新做好。” 九郎点了点头,冯勉却又踌躇着不走。九郎看看他,扬眉道:“你有话要说?” “臣知道九哥平素很少跟内侍们生气,这次钱桦是真的胆大包天,才触怒了九哥。”冯勉放低了声音,眉目也沉静,“但九哥如果将他赶回汴梁,只怕会不好……” 九郎微微蹙了蹙眉,冯勉打量着他的神情,继续道:“他被撵回去虽然丢了脸,太后和官家也必定会问起原因。但钱桦到时候会怎么说?就算他肯承认自己以下犯上的事情,却也会说起双澄。现在他应该已经知道双澄是女儿家,他那张嘴惯于加油添醋,倘若将双澄与九哥的关系说得难听了,太后与官家岂不是要动怒?” “这祈福队伍中众人天天跟在我身边,我又能与双澄怎样?”九郎的脸色更沉了几分。冯勉道:“可钱桦若是先回宫乱说一通,九哥您又不能当面与他对质,待等您祈福完毕回去解释,只怕为时已晚了。” 九郎凝望着窗棂,过了片刻,才道:“明日早晨带他来见我。” 冯勉知道九郎已然改变了主意,便微笑着应承而去。屋内静谧安然,几案上篆烟袅袅,窗纸间梅影横斜,然而九郎却心绪复杂起来。 从昨夜在映月井边与双澄相认却又不欢而散,到今日身在大殿心却煎熬,再至去她那小屋被她一通发泄,这短短一天一夜,就好似过了几月几年,直到现在独自回到住处,才觉得恍如一梦。 他一路带着她来到太清宫,究竟是为的什么,其实自己也说不清。 若说是不甘心就此被遗忘,或是不想承认当初她离去的原因,那么现今双澄已经说的明白,按说应该是心有释然,一切归于宁静。可偏偏不,知道她因为昨夜坐在寒风中哭泣而冻得病了,他便觉得心头沉重。 这种压抑之感,远比昨夜在远处看到她默默流泪还要难受。 因此即便是去了小屋,她连踢带撞地折腾他,他都默默受着。反倒是那样,还觉着无形的窒碍似乎渐渐消解,这奇怪的感觉,让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他随手取过笔墨,想写些什么,可毫尖才一触及宣纸,却又无从下笔。 脑海中浮现的还是当年她托着小小的脸庞,趴在这窗口朝他笑。“阿容,你教我写字好么?” ****** 次日一清早,冯勉便带着钱桦来见九郎。经过了一夜的苦熬,钱桦已然消减了以前的傲气,耷拉着眉毛,苦着脸朝着九郎连连叩首:“九哥,您要真是将奴婢半道赶回汴梁,那奴婢可就是等死了!奴婢昨夜真是被酒气撞晕了头脑,才会满口胡言乱语,九哥素来宽宏大量,您轻轻一抬手,便饶过奴婢这一次吧!” 九郎坐在椅子上冷眼觑着他,冯勉在一旁幽幽道:“钱殿头,你在宝慈宫中待了那么多年,难道不知太后最疼爱九哥?昨天你说的那一番话要是让太后听闻了,别说你这殿头的位子,就连这条命能不能苟存,还是得看太后的心情呢!” “奴婢从今天起定会死心塌地为九哥效劳!这张臭嘴要是还乱说,九哥就割了奴婢的舌头去!”钱桦一边说着,一边给自己狠狠几个巴掌,打得脸都肿了起来。 九郎冷冷道:“我倒是不需要你效劳,念在你平日侍奉太后细致,我今日暂且不撵你回去。但有一点你须得记住,双澄此行是身负要务,否则我也不会将她带来鹿邑。我从离开汴梁至今,恪守为嬢嬢祈福的清规,从无半点轻慢之心,你若是再敢妄自揣度,休怪我翻脸无情!” 钱桦忙不迭磕头答谢:“奴婢就算忘记自己姓什么,也绝不会忘记九哥的叮咛!双澄一看就是个规矩人,又是端王派来保护九哥的,奴婢哪敢再有什么非分的揣度?” 九郎不愿再听下去,挥手便让冯勉将他带出屋子。此后栖云真人的弟子又来请他去太极殿上香,他便随之而去。 这第二日的打醮虽比首日要来得简单一些,但该有的规矩是一项都不少。道场上真人身着道袍依旧做法,殿内九郎还得依照时辰叩拜进香,整整一天下来,耳畔回响的全是吟经钟鼓之声。 日落时分仪式结束,栖云真人邀请他去偏殿饮茶,九郎婉言推谢。冯勉亦赔笑道:“九哥在大殿待了一天,着实有些疲惫。” 栖云真人抚须笑道:“广宁王若是禁受不了,明日可请人代替前来上香。” 九郎却道:“此事马虎不得,我也并非弱不禁风,真人明日尽管照例进行。” 真人颔首离去,冯勉等人陪着九郎慢慢往太极殿后方走。九郎此次住的还是昔日他独居的清澜小筑,正位于太清宫最西端,再往外便是围墙。他沿着太极殿后的石径走了一程,眼看要转过月洞门朝西而去,不由放慢了脚步。那道月洞门之后是一片竹林,穿过竹林,便是双澄的住所了。 昨日他得知双澄病倒,没多想什么,径直就去了小院。但经由钱桦那件事后,如今却有所踟蹰。 “九哥?”冯勉在身侧小声提醒,九郎这才一省,抬头间竟已不觉到了月洞门前。他回头望了望,身后众内侍低头紧随,没人敢多看一眼。冯勉用试探的目光望着他,他却转过了身子,重新走向原来的路。 直至回到清澜小筑,他才低声嘱咐冯勉:“你替我去看看,她有什么不适的话,要尽快来告诉我。” “中午去看的时候,她已经比昨天要好一些了。”冯勉恭顺道,“九哥是怕人闲言碎语,所以不再亲自去那小院了?” 九郎以手支额,缓缓道:“此处不比其他地方,本就是戒律森严的道观,我们又是为嬢嬢打太平醮而来。钱桦虽不敢再造次,但我也不能让别人背地里诋毁双澄。” “双澄应该会明白。”冯勉说了一句,便躬身退出了屋子。 ***** 夜幕初降时,双澄披着袄子坐在床上发怔。听得外面脚步声一响,便不由自主地望向房门。可见到是冯勉探身进来,只好尴尬地向他问好。 “看看这些菜可合口味?”冯勉笑盈盈地将食盒打开。双澄道:“我不挑嘴,就是先前病了才吃不下东西。不过今天已经不再发热了。” “那就好。”他频频点头,又端出一小盏青瓷碗,“这是太清宫厨子最拿手的素食馄饨,九哥说不知你爱不爱吃,就让我先端些来给你尝尝。” 碗盖边有一小缕缝隙,霭霭热气从中飘起,送来阵阵清香。双澄直愣愣看着那碗,心中更是愁绪万千,可又不想显露在外,便微笑着抬头道:“多谢啦,我闻着这味道就香。” 第三十三章 缱绻温情一夕留 馄饨馅子汤汁饱满,菜香扑鼻而来,可双澄咬了几口又发愣,过了片刻,忍不住抬头问道:“九郎今天很忙?” 冯勉犹豫了一下,“反正不清闲,还是得一直留在太极殿。” 双澄默默地埋着头继续吃,他看看她,又道:“九哥记挂着你呢。” “啊?!”她惊讶地抬起头,冯勉不由叹了一声,“他现在不能经常过来,因你是姑娘家,他又是替太后来道观祈福的,往来过多会惹来非议。” 双澄赶紧道:“我又没有怪他。不来就不来……反正我的病也快好了。” “是个懂事的孩子。”冯勉微笑着颔首。 他回到清澜小筑时,漫天霞光已然褪去,半轮明月升上夜空。推开门,九郎却不在。他略想了想,便会意一笑,独自退出了房间。 ****** 自清澜小筑前的那条河流迤逦往东,皆是静谧的院落。河名金水,清澈见底,九郎站在渐渐浓郁的夜色间,望着那潺潺流水,扣着斗篷的金丝穗子在风中微微曳起。 沿着金水河慢慢往东而去,经过太极殿后再往前,便是石碑耸立,牌坊肃然了。 他穿过那座牌坊,来到了偏殿前的那片青石场地。映月井四周石栏如玉,檐下有古树枝桠横斜投影,道人们的晚课已经结束,整片场地上空旷寂静,唯有月影幽幽,夜风徐徐。 九郎在井前站了片刻,觉得右腿有些酸痛,可四下里又无处可休息。他略踌躇了一番,便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偏殿前,一手扶着乌木杖,一手撑着石阶,慢慢坐了下去。 抬头望着那轮半圆的月亮,不知不觉忘记了时间。忽觉风吹叶动,不远处竹林萧萧,似是有人走近。他侧身往那边望去,那人走至小径尽头才发现了坐在檐下石阶上的他,愣了一下之后,却不由自主往后退去。 九郎急欲站起,可右腿没使出力气,竟又跌坐了下去。 双澄本已想要溜回竹林间,见此情形急忙奔上来,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他坐在石阶上,抬头盯着她。“你不是病了吗?怎么还出来乱跑?” “……在床上躺了一天,觉得今天不怎么冷,就想出来走走。”双澄虽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嗓音有些沙哑,脸颊也明显消瘦了。她没等九郎开口,又道:“你呢?这石阶上那么冷,坐着也会生病的!” 他没说话,顾自撑着拐杖想要站起。双澄怔了怔,随即朝他伸出了手,“来。” 清浅月色下,她的手就在他面前,小小的,指腹圆圆。 九郎犹豫了一下,轻轻握住了双澄的手。她一用力,他便扶着杖子站了起来。 檐下的灯笼在风中晃动,她的脸颊微红,似是晕染了薄薄胭脂。九郎已经站起,却还握着她的手指,但没有用力,只是轻握着几分,像笼着水里的小鱼。 她的手指柔软而温热,微微一动,就像是要从他掌间溜走。 他却道:“怎么想到跑这儿来了?” “唔?”双澄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弯了弯手指,小声道,“随便走走就到这了。” 他攥着她的指尖,将她带到古井边,“看到井沿上的字了?” 她垂下眼睫,扑簌了一下,歪过脸道:“不认识。” “你又要骗我?”九郎皱眉,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指。双澄急忙求饶,“映月井,是么?” 他微微愠怒地睨了她一眼,松开她的手,独自走上一步,低头望着那幽深澄澈的井水。她将被他握过的右手藏在背后,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站在月色下,也像他那样低头望去。 井水微起波纹,双澄看了许久也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不由怅惘。“我还以为会有月亮的倒影呢……” “要到月圆时分才会有。”九郎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似是怪她打破了这片宁静。她撅起嘴,抬肘捅捅他,“那你亲眼见过?” 他不回答,双澄想到冯勉说过当年九郎独自坐在井边等了她三天,不由沿着这口古井走了半圈,道:“九郎,打醮一共七天吗?” “嗯。干什么?” 她扳扳指头,末了又失落地叹了口气。九郎忍了半晌,道:“到底想什么呢?” “本来想要是时间充裕的话,还有机会再来这井边等着满月升起呢!可是打醮结束还没到二月十五,我们就要回去了,不是吗?” 他略想了想,道:“稍稍等一两天也可以。” “真的?”双澄欢喜起来,蹲下来伏在井沿,望着幽幽井水,“那样就可以真的见到圆月倒影了!” 她全神贯注地伏在那儿,冷不防九郎一下弯腰将她拎起。“不怕掉下去吗?!” “怎么会?”她抿着唇笑,回到他身边刚要往下说,檐下的灯笼被忽起的夜风吹得左右摇晃,灯火也几近熄灭。双澄下意识地往那边望着,忽觉肩上一沉,九郎已将他的玄色斗篷披到了她身上。 她心头一惊,急忙攥着斗篷,金线流苏的穗子在掌心微凉。九郎低声道:“自己系上吧,起风了。” “……那,那你的腿不会受寒吗?”她期期艾艾地说。 他摇了摇头,“我的锦袍比你的厚。”顿了顿,又道,“回屋去吧,免得又着凉病倒。” 双澄讷讷地应了一声,却站定了不动。九郎微微侧着脸看她,“要我送你回去?” 她连忙摇摇头,轻声说:“不用,穿过竹林就到门口了。”说罢,紧紧攥着那斗篷扣带便往回走。九郎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竹林里,方才转身朝着另一方向缓缓而去。 寒夜悄寂,他的乌木杖点在青石砖上发出轻响。可还走多远,却听背后脚步声渐渐迫近,他诧异回身,清寒的月色下,双澄已披着斗篷又朝他追来。 因斗篷过长,她紧攥着两侧,将自己裹在里面,因而奔跑得有些踉跄。但她还是红着脸奔到离他几尺远的地方,微微喘着道:“我送你回去吧!” 九郎怔了怔,她又补充道:“你的斗篷要是留在我那里,被别人看到了又会起风波……所以还是我送你回去,等到那儿了……” “到我住处后你把斗篷还给我?然后再一个人走回去?那要这斗篷又有何用?”他微扬着眉看她。 双澄暗叫不好,“我,我竟忘记这点了!” 她懊恼至极,站在那儿不知去留。九郎却上前一步,“那就先与我一同回西苑去,到那儿了再想办法。” “……好。”她猝不及防,只攥紧了斗篷,见他转身,便悄然跟在了他身边。 ****** 太清宫已如湖水般沉静,月华如霜,偶尔风过,奏响一曲曲竹叶轻音。他与她走在长长石径,因怕被人看到,双澄始终贴着墙,像是他的影子。 九郎走得略慢,走一程,便回过头看她。 “你要是冷了,就赶紧回去。”他不无忧虑地说道。可她还是笑盈盈地扬起脸,“我一点儿也不冷。” 他心事重重地又走了一段路,金水河在近侧静静流过,月光洒在河面,泛起丝丝缕缕星星点点的光。双澄裹着斗篷踮起脚尖望着河水,忽而抬头惊喜道:“那座桥!果然还在这里!” 白石小桥横跨河面,在夜色中亦宛如弯月,在水中映着粼粼的光。 他望着她那满是欣喜与满足的脸庞,心里有几分了然,却又有几分惆怅。这几天来,他始终未带她回到这里,回到这个她曾经与他初始相遇相识的地方,她却为了想要实现这小小心愿,不顾病体初愈,冒着寒夜跟他来到这桥边。 双澄还在出神地望着那座石桥,九郎慢慢走到她近前,低着眉睫,拉住她的手。她一愣,还未出声,他已然道:“跟我过来。” 他的手温暖有力,双澄被他牵着,一颗心砰然疾跃,像踩在云里似的糊里糊涂地跟着他走。或许是一瞬,又或许是很久,她无法分清自己究竟被他牵着走了多远,那座石桥已近在面前,而斜侧前方的河岸上,临水而筑的小屋在月色下朦胧似梦。 水流缓缓,月影浅浅,小屋虽关着窗,但那窗下的白石,屋畔的花圃,以及河那方高墙边的大树,都清晰地映在她眼里。双澄紧紧攥着九郎的手,想要跟他说话,可鼻子一酸,视线竟已模糊。 她急忙侧过脸,不想让眼泪落下,他却察觉到了,低头问道:“怎么哭了?” “不是……”她胡乱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小声道,“忽然看到了,觉得就像做梦一样,可这梦里的场景,却又真真地出现在眼前了。” 他静默片刻,道:“可那不是梦,双澄。” 她用力地点点头,眸子在月下清澄似水,认真道:“我知道,我从来也没把跟你认识的那段时间当做一场梦。” 九郎攥着她的手,感觉微微发冷,才想让她进屋避寒,双澄却转过身子,望着高墙下的那株梅树怅惘道:“你是将小白猫埋在那儿了吗?” 他略怔了怔,“是,你怎么知道?” “冯高品说你把踏雪埋在一棵树下了,我觉得应该就是那里。”她说着,松开手便往桥那边走,九郎只好慢慢跟在她后面。那株梅树已有年头,古枝虬曲,蕊香馥郁,在夜间尤显清劲。双澄绕着梅树走了一圈,似在寻找着什么,好不容易才在树后找到一个突起的土包,上面本有草木,只因冬季寒冷都已枯败。 “是这里?”她指着那小土堆问他。九郎默默地点了点头,其实回太清宫以来忙于各种事情,他也未曾来这梅树下看过。倒是双澄对小白猫的事情提了好几次,让他有些歉疚。 她裹着斗篷蹲在小土堆前,将上面的枯草捋了捋,认真地拜了三拜,沉默了片刻,对着土堆道:“小白球儿,我来看你了。你怪我冷落你了吗?可这些年来我其实一直将你记在心里,只是那时候还小,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你……我最喜欢你那双黑亮黑亮的眼睛,粉嫩粉嫩的爪子……如果你能等我回来,你现在一定是只大猫,有许许多多的猫子猫孙。但我想,你一定早已托生去了别的人家,也会遇到一个很疼爱你的主人,天天抱着你,不让你受冷……” 她在那絮絮地说,九郎静静听着,直至她说罢之后还蹲在那儿不起来,他才撑着杖,弯下腰去拉了拉她的手臂。“起来吧,踏雪都听着了。它……重又见到你很是欢喜,不会再有埋怨。” 双澄垂着头站在他面前,“可我还是觉得,要是小白球儿还在该有多好……” 九郎滞了滞,只得劝解道:“……那等回到汴梁后,我再去寻一只同样的小白猫给你?” 她愕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踏雪不是你的吗?送我干嘛?” “不是看你还郁郁寡欢吗?”他叹了一声,指了指土堆,“这里宁静清雅,前殿道长们天天吟经上香,踏雪应该就像你说的那样,早就托生再寻主人去了。” 她这才抿着唇莞尔,又问道:“你后来回到大内,没有再养猫吗?” “没有。嬢嬢不喜欢狗儿猫儿的,宫中也没人敢养。”他平静地道。 双澄若有所思,此时又一阵风过,她虽披着斗篷,却还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九郎皱着眉,将那斗篷后的帽子翻起来,盖在了她头上。“别在这儿站着了,回屋里去。” “唔。”她瓮声瓮气地答应了一下,跟着他走了几步,忽拽了拽他的袍袖。九郎诧异地回过身,双澄望着他,小声道:“那我做踏雪好不好?” 他似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她面前没有回话。 她又紧张地补充道:“就是,你如果想念踏雪的时候,看看我就可以。” 这句话说完之后,双澄自己也觉得有些犯傻。九郎静默了片刻,末了才抬起左手,轻轻地按了按她戴着狐绒风帽的头顶。 第三十四章 阁暖炉红窗月白 他带着双澄走过小桥,回到了临水的书房。在月下推开屋门,一室幽然,篆烟残留的香息依旧飘浮在半空。双澄陷于黑暗中,背倚着墙壁往里挪了几步,不防撞到了什么家具,惊得她急忙闪开。 “是衣架,别慌。”九郎倚着书桌点亮了油灯,回头见她还身披斗篷戴着那狐绒风帽站在墙边,不禁微微笑了一下。 灯火映在他脸上,眼眸清亮如水。双澄背着双手,望着他道:“你笑起来也好看。” 他扬了扬唇角却不说话。她到他近前,扶着椅子半蹲在地上,“怎么那样高兴呢?因为我夸你了?” 九郎摇头,将她头上的狐绒风帽掠下,道:“你在这坐一会儿暖暖身子,我听你说话时鼻子都是嗡着的。” 她不好意思地侧了侧脸,浓浓的睫毛在光影里扑过一道痕迹。九郎拉过另一张椅子,看她坐好了,才扶着桌沿从里侧取过一只铜鎏金錾的手炉,“给,还未曾冷掉。” 那手炉是黄铜制成,炉身上攒着金丝描刻出的乘龙飞凤图,顶盖镂空雕着层层叠叠的云彩,甚是富丽华贵。双澄接在怀里,只觉暖融融的,便晃着双脚坐在那儿。 她饶有兴致地看手炉上的雕花,九郎则在灯下静静地看她。 火苗晃动了几下,双澄忽又抬头道:“你那会儿说在这里给人祈福,也是真的?” 他淡然道:“是替我母后,她去世后宫中不甚太平,嬢嬢与爹爹便将我送了出来,说是到这宫观诵经打醮,可以早些让母后入登仙庭。” “那就独自在这儿住了三年多?”双澄错愕了一阵,垂下眼睫道,“听冯高品说,后来你病了,他们才接你回去……可我觉着你怎么现在也不怪他们?” “那不然呢?”他顿了顿,“身在大内,许多事情不能由着自己所想所愿。再者说,这样类似的事情见多了,也就渐渐麻木。怀着怨恨又能怎样?只是自己心中明白即可。嬢嬢在大多时候待我好,也就足够,我并不会去争什么。”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虽不曾真正了解皇家大内到底是何等样,但从以往听说的来推测,那应该是个规矩至上,极度森严的地方吧…… 他似是不愿再说这个话题,独自在灯下研着墨,双澄见他情致略显低落,便央告道:“以前那个九连环可还在?” 九郎看看她,不言不语地站了起来,却没拿拐,撑着桌沿走了几步,低身去开窗下的一只红木箱子。双澄不觉也站起来,看着他的背影小声道:“这样不会摔倒吗?” 他顾自翻着箱子里的旧物,“不会,我自己在房里就不喜欢用。” “可你脚上的伤还没完全好吧?” “已经不怎么疼了,再过几天就能不用敷药。”他说话间,已从最底下翻出了一个匣子,打开一看,正是银色的九连环。双澄惊喜地趴在他身边,“真的还留在这儿?” “那时候没带回宫。”他将九连环递给她。双澄摆弄了几下,那些银环还是串在一起,她握着晃了晃,听那清脆的声音。“还是不会解。”她笑着交到他手里,“你来。” 于是他便坐在她面前,安安静静地替她解开一个又一个银环。末了,还剩四个串在一起,他将那些解下的银环摊在手中,道:“还需要好几十个步骤,今日已经晚了,等有空时再教你。” “你不会是自己也解不开了吧?”双澄努起嘴。 他失笑:“怎么会?你看看这夜色。”说着,他将窗子推开了小半,外面已是月上中天。双澄讶然:“怎么不知不觉就那么晚了!” “回吧,你身体还虚弱,本不该待那么久的。”他放下九连环,见双澄要脱下那斗篷,便抬手制止了她,“等我片刻。” 她不明所以地留在了屋里,九郎独自出了门,没过多久便又回来,身后还跟着冯勉。双澄见了冯勉有些赧然,冯勉却还是笑呵呵的,朝她一躬身,道:“九哥让我送你回去,这斗篷由我带回便可。” 她红着脸点点头,向九郎轻声道别后,跟着冯勉出了小院。 一路上冯勉什么都没问起,双澄也不好意思说话。两人安安静静走了许久,经过映月井之后,双澄已望见前面的竹林,便请冯勉可以就此止步。冯勉却道:“还是将你送到房前,再说在这里取下斗篷也会着凉。” 双澄推脱不过,只好让他陪着穿过了竹林,她在小院门前解下斗篷交还给他,冯勉向她告辞后便匆匆离去。 乍一卸去了斗篷还真有些发冷,她抱着胳膊钻进了屋子,关门时却听院墙方向有轻微声响,像是有人踏碎砖瓦。双澄一惊之下探身张望,可四下里寂静无人,高高的院墙上亦是空空荡荡,唯有月光如水,照得一地清寒。 她疑惑不已,又等了半晌见还是没甚动静,便关上门回到了屋中。 ****** 此后的几天内,太清宫众道士继续那太平醮的仪式,九郎还是循例前往太极殿进香。双澄病愈之后,依旧以少年的装束随同其他侍从守在殿外。因九郎不能随意走动,她与他只能在入殿与出殿时相互见到,而周围人员众多,两人即便相见亦不能交谈,双澄甚至都不敢多看他一眼。 但她却觉着这样也不碍,只要知道九郎就在殿内,而自己守护在外面,就不会怅然失落。 第四日午后,九郎才从偏厅出来准备进太极殿,一名小道士匆匆赶来,说是门前来了许多人马。 近旁道人们面面相觑,九郎却道:“应该是皇叔到了。”正说话间,自大门方向行来两列卫兵,其后便是风采翩然的淮南王,身后有数名幕僚紧随。与那日在亳州略有不同,今日淮南王穿着素净的白纹锦缎长袍,腰佩大带,发束银冠,更衬得脸容如玉,眉峰上挑。 “皇叔怎没让此地县令陪同而来?”九郎带着冯勉等人上前迎候,淮南王抬手一笑,“本是虔心进香之事,哪还需那些官员陪着?我看你亦是轻车简从,若我这个做叔父的还有意作态,岂不是叫人非议了?” 九郎称是,转而请来栖云真人。淮南王向真人恭敬稽首,道:“孤年幼时亦曾跟随先帝前来此处进香,不知真人可还记得?” 栖云微微一笑:“先帝当时在太极殿前令众皇子赋诗,王爷虽年少却出句不凡,贫道也是甚为赞叹的。” 淮南王笑叹道:“那时候在先帝的训导下苦读诗文,如今却荒废了大半,实在有愧!”他又拍了拍九郎的肩膀,“倒是我这皇侄自幼聪慧,又不像我沉不下心来,以后定也是有所作为的。” 他们在那交谈,双澄站在远处静静看着,九郎虽然脸上含着淡淡的笑意,却总给人以一种疏离之感。她想着那夜他在书房说的话,他在皇族中虽不会被人明着踩在脚下,但毕竟因为残疾的缘故,众人对他的态度应该不会与对其他皇子一样。而淮南王如此褒奖于他,或许也只是安慰大过于事实吧? 九郎仍旧很淡然地与淮南王走至太极殿门前,伸手往里一引,道:“侄儿正想循例进殿,既然皇叔驾临,不如请皇叔代为进香。” 淮南王颔首,撩起长袍下摆便要迈进高高门槛,偶然间一侧脸,恰看到站在檐下的双澄。他一挑俊眉,打量几眼,道:“这不是那日跟着去亳州大牢的小随从吗?” 双澄略怔了一下,见旁人都看着自己,只得朝着他行礼:“拜见王爷。” 淮南王微微颔首,侧脸向九郎道:“说来你以前的随身侍从里好像没这个人,是新近提拔上来的?” 九郎看了看双澄,从容道:“是端王府中的人,五哥不放心我,便派他跟随着。” “令谦难道还信不过那么多的禁卫?”淮南王一笑,此时在另一侧檐下侍立的钱桦也上前拜见,前两天他自己掌掴的红肿虽已褪去,但额头上因叩首求饶而撞破的伤痕还在。淮南王略一蹙眉,打量着他道:“钱殿头这额上怎么回事?难道在这太清宫还摔了不成?” 钱桦侧目一觑,见九郎不动声色地站在旁边,目光却落在他脸上,忙不迭赔笑道:“承蒙王爷关切,臣实在不中用,黑灯瞎火的撞到了门框,幸好已经快恢复了。” 淮南王哈哈一笑:“若是侍奉太后时也这样粗枝大叶,你可就没脑袋了!”说罢,便和九郎一同进了太极殿。双澄见状才算松了一口气,低头退至门侧。 ****** 尽管是特意斋戒了三天后才来到太清宫,但淮南王的性格却还是改变不了。在太极殿内待了半天后便直皱双眉,强耐着性子等到这天打醮结束,他便向九郎道别,说是宫观内已经住满了人,他身边侍从也有不少,还是回鹿邑县城安顿为好。 九郎知道他是不愿待在这清规戒律甚严之地,便也没有强留,淮南王临出门前问及这太平醮总共还需多久才能完成,栖云真人稽首道:“广宁王已在此待了四日,还需三日便可结束。” “那好。”淮南王颔首,“令嘉,你三日后再来鹿邑县驿馆,我在那儿设宴等着。” 九郎本是推辞,淮南王却有意板着脸道:“三日后打醮都已结束,难道你还要像这些道士似的戒酒戒荤?你来我淮南一趟,我这个皇叔却不曾好好款待,若是叫太后与皇兄知道了,还不要责备我?” 他既这样说了,九郎只得答应。淮南王悠悠然负手走出大殿,临了还不忘觑一眼站在人群间的双澄。 这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了太清宫,道观中才算安静了下来。日暮时,冯勉照例送九郎回西边小院,双澄本想跟上去,可看他身边还有三四个小黄门跟随,只好折返了回去。 这几日来她都没能跟九郎说过一句话,虽然没有什么埋怨,但心里还是觉得有些空落落的。正独自怅惘地走回竹林小院,忽听身后有人喊她,回头一看,却是冯勉。 “冯高品,你不是送九郎回房去了吗?”双澄诧异道。 冯勉似是跑得急了,略微喘着道:“我走到小院门口忽然想起来,九哥脚上敷的伤药用没了。本该中午出去再按照方子去配,结果淮南王来了,我忙于侍奉竟将此事给忘记了。” 双澄皱眉道:“那怎么办?现在出去可还来得及?” 冯勉歉疚地道:“这里离镇子还有不远的距离,得骑马赶去才行。我又没那本事,想来想去与其找那些禁卫,还不如请你去替九哥配些伤药。”他见周围没人,又压低声音凑上前道,“你配了药回来,直接送到西苑给九哥就行。” 双澄下意识往后退了退,讷讷道:“不是得避开九哥吗?光天化日的过去不好吧?” “咳,等你回来天都黑了,其他小黄门也被我差遣去干杂活,西苑最是清静。”冯勉朝着她眨眨眼睛。双澄知道他的用意,红着脸拿过他给的药方和钱袋匆匆离去。 第三十五章 暗香疑是那人来 双澄骑着快马赶到邻近的镇上,转了一大圈才找到药铺,可进去一问,这小镇上的药铺缺少名贵药材,竟没法配出她所要的药粉来。不过那老板倒是提醒她可以去鹿邑城里寻找,双澄看看渐暗的天色,只好怏怏地出了店铺。 街上已经行人稀少,她正在树下整顿马鞍准备再赶往县城,心头却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好像有什么人在暗中窥视她一般。 双澄迅疾环顾四周,可除了有几个晚归的商贩挑着担子经过,并没其他可疑之人。她牵着马匹慢慢走过小镇,好几次借着转弯之际暗中回头,依旧没看到任何人跟踪。尽管如此,她不敢再停留于这冷清的小镇,出了镇碑之后即刻上马疾驰,直奔鹿邑县城而去。 待赶到城门口时,天已擦黑,古城门早已关闭。幸亏在临别时冯勉怕她孤身上路会有麻烦,便将自己的腰牌给了她,她凭着这才得以让守城士卒将她放了进去。厚重的城门咔咔作响地再度关闭,双澄牵着白马走在鹿邑城里,想到先前即便有人跟踪,但现在应该也无法再进来,心中才算略微安定。 鹿邑城虽不似亳州繁华,但在夜色之下大大小小的店铺还未关门,门前的灯笼映出杏黄光晕,照在青石长街。按照守城武官的指点,她牵着白马往东边行去,一路上步履匆匆,也无心去看沿街商铺。只是在偶然停下问路时,却又感觉身后有人亦随之停下,她心中一紧,待问完之后悄悄侧过脸去。后方有一排卖各色灯笼烛台的货摊,摊位前正有四五个路人在围看,有两人虽站在人群之间,似是也在看着灯笼,可细看之下足蹬马靴,身穿骑射短装,绝非普通城中住民。 双澄蹙着眉加快了脚步,一径朝着前方疾行。好不容易来到东城,穿过长街后终于望见前面巷子那家药铺的招牌,她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店堂,交上方子后一边等着伙计替她研磨药粉,一边靠着柜台偷瞥外面情形。 这当儿店外倒是只有行人走过,没看到那两人的身影。她暗自揣度,自己自下山来除了跟着田二他们劫了丹参,也没做过其他什么大事,而追随九郎出京后,更是几乎没跟旁人交往过,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人会暗中跟着她不放。忽又想到前几天晚上,她从九郎的住处回到自己那儿时,听到围墙上似有动静,但开门再看却又不见人影,双澄心里的阴霾是越发浓重。 正出神时,却听小伙计大声叫她,双澄这才一省,接过了装满药粉的瓶子。 跨出店堂大门,门前空空荡荡,她转身牵过白马便走。孰料才走到这条巷子的尽头,才想拐弯,却有一人从近旁晃出,一下子拦在了她的身前。 “干什么?!”她下意识朝后退去,却觉身后一紧,已有人扣向她的双肩。双澄猛然沉肩倒翻,拧转之际飞腿便踢,但听“啪”的一声,正中身后之人面门。那人哀叫之中倒退出去,她趁势飞身斜掠,纵上白马便想策马逃离。此时却见巷口暗处又转出一人,朝着她遥遥一扬手,道:“不必惊慌,我等是奉主人之命特意来请小娘子的。” 双澄一惊,勒住缰绳打量那人,见他衣着整洁,样貌儒雅,虽说自己并不认识,可又有几分面熟。“你主人是谁?我在这根本不认识别人!” 那人笑着拱手:“今日小娘子才与在下见过,怎说不认识了?实在是贵人多忘事。” 双澄怔然,再盯着他望了几眼,方才有些印象。“你,你是……跟着淮南王到太清宫来的幕僚?” “正是。”那人彬彬有礼地道,“王爷得知小娘子来到鹿邑城,便叫我们来请您过去一坐,刚才两个随从莽撞了些,还请小娘子不要计较。” 双澄弄不明白了,“我与王爷又不是至交好友,他为什么要请我过去?劳烦您转告他一声,我进城是为了给九殿下买药治伤,还急着赶回去呢!”说罢,她一抖缰绳便要启程。那幕僚急忙拦在巷前,两名随从侍卫亦一前一后挡住她的去路,双澄锁紧眉头道:“难道要强迫我去见他不成?!” 幕僚道:“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还请小娘子不要为难我们。王爷就在前面茶肆等候,小娘子随我们去一下即可,不会耽搁多久。” 双澄心中千般不愿,可对方是淮南王手下,如今自己又在鹿邑城中,总不能跟他们翻脸吵闹。又想着既然是九郎的皇叔,应该也不会生出什么事端,故此只好下马跟在他身后慢慢走出小巷。 ****** 出巷口后往南是一长溜的酒肆乐坊,华灯高照,笑语不绝,她沿街走过都能闻到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幕僚在前,两名随从在后,一路上也未曾与双澄再有交谈。 她心神不定地走了许久,沿街的酒肆已经渐渐稀少,抬头间前方一座小楼静谧而立,楼前两盏蒙着绛红薄纱的灯笼微微摇晃,风中飘来叮叮咚咚的琵琶声,婉转有致,倒是与先前那些繁复喧闹甚是不同。 “就是这里。”幕僚上前一躬身,让楼前小厮牵走了白马,领着双澄踏进了这座朱色小楼。 堂中桌椅齐整,墙边立着灯架,堂内却空无一人。双澄正待询问,那人已朝上指了指,道:“整座茶肆都被王爷包了下来,他嫌下边没有雅间,便在上边等你。” “他到底……”双澄还未问完,幕僚已经撩着长袍朝楼上走去,她只得跟随其后。上得二楼,一扇扇雕花刻丝的红木门隔断了外面的声响,墙上有黄铜灯台,火苗晃动不已,照得人影幢幢,令双澄有些不安。 前方却又传来轻灵的琵琶声,与刚才在楼外听到的相比,此时这曲声更显沉静古朴,倒是让双澄的心略感踏实。 幕僚走到最里面一扇雕着百花争艳图的门前,轻轻叩了一下,里面随之传来了男子的声音。“带到了?那就进吧。” “王爷有请。”幕僚回身朝着双澄做了个手势,退到了一边。她深深呼吸了一下,整了整衣衫推门而入。 落地湘妃竹帘影影绰绰横在身前,有璀璨光亮透过竹帘缝隙穿射而来,朦胧中她只能望到帘后有人影横斜于窗下。有两名宫装侍女轻轻上前撩起竹帘,双澄低头踏上几步,背后竹帘簌簌垂落,前方琵琶曲声更显清晰。 “那日还虎虎生威,今天怎么尽低着头了?”淮南王带着笑意说了一句,双澄这才抬起头来。 光洁如水的地板中央铺有厚厚的百花绒毯,临窗摆着暗红木质镶石几案,淮南王正枕着深褐垫子斜倚于其后。这屋中设有暖炉,他只穿着深紫联珠团花纹的锦袍,帽簪两侧金缕长缨垂及肩头,在近旁琉璃灯的映照下闪出熠熠光芒。而在那几案右侧则有一名绿衣女子垂首而坐,纤指拨动间,琵琶曲声铮铮入耳。 双澄敛容道:“那天在亳州大牢是情不自禁,如今小人已经不会再对王爷无礼了。只是不知道王爷要小人过来,为的是什么?” 淮南王屈着右腿,一手支着身子,一手持着茶杯道:“说是不会对孤无礼,可孤叫你来,你却还胆敢询问理由,这还不是不懂礼数吗?” 双澄一滞,觑了他一眼,委屈道:“王爷说哪里话?小的只是不知道自己有何值得劳烦王爷特意派人来请……” 她话还未说罢,淮南王已笑着朝那绿衣女子道:“你看看,难怪我那皇侄对她另眼相看,果然这眼波含怨,秀眉微蹙,有一种说不出的楚楚可怜,怎不让人心生疼惜?” 绿衣女子停下弹奏,但只很快地朝着双澄瞥了一眼,便又低首静静坐在那儿。 双澄心脏砰砰直跳,淮南王这样说,分明是直接点破了她的女子身份,但却不知究竟有何用意。此时淮南王又举了举手中茶杯,道:“孤知道那太平醮还没结束,你作为随从也不能饮酒,便特地找你来此茶肆。坐吧!” 竹帘后的宫装侍女随即上前请双澄坐下,并为她斟茶。双澄局促道:“小人只是个随从,怎么能在这儿跟王爷饮茶?我……我还得回去给九殿下送药,要不王爷咱们改天再叙?” 淮南王一皱眉,支起身子提高声音:“就你坐下就坐下,怎那么多废话?” 双澄只得屈膝跪坐在另一张几案后,望着清茶不语。淮南王挑眉道:“听说你叫双澄?去年我回京时在端王府中小住过两日,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第三十六章 琵琶旁畔且寻思 双澄攥着袖子道:“小人是新近才被提拔上来的,以前只干些杂役,因此王爷来了也未必会见到小人。” “哦?”淮南王拂了下衣衫上的褶皱,淡淡道,“那端王为什么会将一个年轻的小娘子扮作男子留在身边,这次又送到了令嘉这儿?我倒是素未曾听说过他们兄弟两个还都有这等奇怪癖好。” 她心跳如鼓,勉强笑了笑道:“这不是因为扮作男子更方便出行吗?端王与九殿下实在没什么特别的用意,王爷不要误会。” 淮南王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忽又道:“听你口音并不是汴梁人,原来住在哪里?” 她犹豫了一下,如实道:“真定府下辖的苍岩山。” “家中还有何人?”他饮了一口茶,悠闲道。 双澄看了看淮南王,“没别人了,就我与师傅相依为命。”不等淮南王追问,又道,“王爷为什么问起这些来?” 他一哂,放下杯子道:“孤关切皇侄身边到底待着什么样的人,有何不对?” 双澄抿了抿唇,挺直腰身道:“我对殿下忠心耿耿,哪会有不轨举动?” 淮南王扬眉道:“着急什么?孤还未派人去查你底细,你倒先摆出大义凛然的模样了?我那九皇侄人虽聪明,但心地太善,孤在此也是提醒一句,你既然追随于他,就要保他平安。至少在回到汴梁之前,不可再出什么差错,你能否做到?” 双澄愣了愣,回答得掷地有声:“那是自然。只要有我留在他身边,就不能让其他人来进犯!” “如此甚好。”淮南王拊掌,又向那近旁的绿衣女子道,“凌香,我知你祖籍也是真定府,今日与这位双澄娘子在他乡偶遇,倒算是一种缘分。” 始终低首静默的女子此时才轻声答道:“难怪起初听小娘子说话,奴便觉得有亲切之感。” 她语声轻柔动听,如清泉潺潺,双澄听了,不觉朝她望去。摇曳的灯火下,这位唤作凌香的女子发如黛云,珠钗轻漾,看上去虽并不十分年轻,但神情温婉,眉目娟秀,别有一番风致。 “你……你也是真定人?”双澄不由问道。 凌香微微颔首,轻启朱唇:“奴虽也是真定人,可惜却客居他乡多年,已不记得故乡模样。每每想来,总是深感遗憾。” 双澄见她神情中始终带着怅然之色,不免同情道:“那你不能再回一次故乡吗?” 凌香看了看淮南王,低首道:“奴身在乐籍,本是贱民,依仗王爷抬爱才能随侍左右,又怎能再有他想?今日得见故乡之人,为表寸心,奴为双澄娘子弹奏一阕真定古曲,还请娘子勿要见笑。”说罢,轻调音弦,点染蔻丹的指甲从容划过。 那乐声铮铮如金铁交戈,淙淙若山泉飞溅,快时激烈而不散乱,慢时细腻而不滞怠,好似雨打铜铃,珠玉起落。 饶是双澄不善音律,也听得入神。淮南王亦静静饮茶,手指依着那乐曲节奏轻轻敲击桌面。凌香秀眉微蹙,目光忧郁,此时曲声已越发急骤,如雨打芭蕉,风卷铜铃,一声声震得人心跌宕。忽而指划当心,曲声断绝,余音萦绕。那灯火为之摇动,吐出赤色亮光,映出一室璀璨。 凌香垂着眼帘,怀抱琵琶俯首躬身。双澄心有所感,还待问她几句,外面已有人道:“启禀王爷,守城士兵来报,说是太清宫那边派人过来寻找双澄娘子。” 淮南王一笑:“既然如此,那就不再耽搁下去,将双澄送回便可。” 双澄回头望去,原先那幕僚已推门静候在外,她起身待走,忽又想到先前在来鹿邑的途中似乎有人暗中盯梢,不禁抱拳道:“王爷以后如果有事要传召小的,请人传个话就行,可不要再暗中跟着小人了。小人有时候出手太快,怕伤了王爷的随从。” 淮南王扬了扬眉:“他们只是在城中跟了你一段路而已,想看看你进城到底要做什么。” “在城中?”双澄看看他,“但我分明觉得自从我出了太清宫后就有人躲在暗处……” “孤难道还会骗你不成?想来是你多日劳累,心神不定的缘故吧!”淮南王说罢,便站起身来。 双澄见他这样说了,只得闭口不再追问。侍女撩开竹帘,她转身之际,无意间望到凌香。这绿衣女子犹抱琵琶安静端坐,一双美目却始终望着双澄。双澄朝她点头致意,在幕僚的带领下,很快下楼出门。 门前小厮牵来白马,双澄跨上马背,离开时回望那透出光亮的花窗,只见竹帘掩映,人影依依,琵琶声再度轻轻响起。 ****** 她赶到鹿邑城门口的时候,等候在那的元昌已经焦急万分。他只带着两名禁卫,一看到她的身影,老远就道:“怎么回事?难不成是要留在城里不回去了?” 双澄愠怒:“我有什么办法?淮南王叫我,我总不能誓死不去。” 元昌愣了愣,此时守城士兵将侧门打开,他便带着手下与双澄迅速出了鹿邑。策马行了一程,他才追问道:“怎么会被淮南王找去?他跟你说了什么?” 双澄摇头:“我才进城就被人盯上,后来就被带去了一座茶肆,淮南王在那儿等着我。也没说什么要紧事,我都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 元昌朝后张望了几眼,怕被身后随从听到似的低声道:“有没有对你图谋不轨?” “说什么呢?!”她竖起眉,“人家堂堂王爷,身边自有美人相伴,还会对我图谋不轨?” 他故作淡然道:“那就不知道了,这位王爷可是人尽皆知的风流倜傥……你在我面前不承认也没什么,只要回去后跟九郎交待得过去就成!” 双澄被他这样一说,果然担忧起来。此后一路上都不跟元昌说话,两人闷头赶路,回到太清宫时已是戌时过半。才一下马,守在门边的冯勉便急匆匆上前,见双澄无碍才松了一口气。“平安无事就好!快随我去见九哥吧!” 元昌冷不丁地瞥了双澄一眼,带着诡谲的笑意转身便走。双澄只得随着冯勉而去,途中冯勉絮絮叨叨,说自己本是好心,结果等到天黑还不见她回转,着急之下只好将此事告诉了九郎。不出所料,九郎果然怪他多事,训斥一番之后叫来季元昌,让他带些禁军去寻找双澄。元昌素来自信,同时也觉得这路上不会有什么危险,便只带了两个随从就出了太清宫。 双澄见冯勉唉声叹气,就安慰他道:“您瞧我现在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吗?九郎之前怪您恐怕也是嘴上说说而已,不是真的生气。” “这一路上没遇到什么危险吧?”冯勉忧心忡忡地道。 双澄为避免他更加自责,便摇头道:“没什么,只是后来遇到淮南王手下,被叫去见了王爷……哦,对了,他身边有一个叫做凌香的乐伎,说也是真定人,还给我弹了一首真定古调。” “乐伎?”冯勉诧异地看着她,才要询问此事,双澄抬头间已望到前面石桥畔有人坐着,不由停下了脚步。 “九郎?”她站在树影下,金水河在近侧缓慢流过,石桥两岸的灯台内点起了烛火,照得四周朦朦胧胧。九郎独自坐在桥畔石椅上,本是侧身对着他们,此时才转过身来,但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冯勉急步趋前,小声道:“九哥怎么坐在风口?双澄已经回来了,让臣扶您先回房去吧。” 他却摇了摇头,微一抬手:“你且退下吧。” 冯勉愣了愣,满怀委屈道:“九哥是还在生奴婢的气?”双澄忙上前几步,“冯高品也是担心你的伤药用完了续不上,才找我去镇上买药。” “这些就不提了。”九郎忽变得冷冰冰的,冯勉沮丧地朝着他行了个礼,躬身便退。他却又补了一句:“我知道你的用意,但以后不准让她单独行事。” “是,臣铭记在心。”冯勉忙不迭答应着,迈着小步退了下去。 双澄等了片刻,才从袖中取出那个小瓷瓶托在掌心,“喏,给你带回来了。” 九郎却不看那瓶子,只道:“过来。” 她怔了一下,走到他面前,他又朝身边石椅看了看,“坐。” 双澄觉得他有些怪,可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坐在了他身边的石椅上。九郎这才看着她,道:“元昌的手下刚才已经来过,说你去鹿邑之后就被淮南王带走了。” “是,所以才回来晚了。”双澄又嘀咕了一句,“他的手下倒真是腿快嘴快。” “……他知道我在等你,所以先过来禀告一声,难道不行?”九郎借着灯光看着她,“皇叔叫你去干什么了?” 她极度无奈地又复述一遍,然后才道:“你说他是不是要敲山震虎?” “嗯?”他扬着眉表示不解。 “就是警告我不要对你有坏心……”双澄说着就蹙起了眉,“他问我以前住在哪里,大概是想暗示我,他随时可以派人去查我底细。可我行得正站得直,才不会怕他去查!” 九郎心中却不那么想,按说皇叔并不是那样的人。听说自其十五岁被封为淮南王之后,他多数时候都流连于扬州的歌舞瓦肆,常常携带美貌歌姬泛舟湖上,欢饮达旦。 “应该不是这个意思,等太平醮结束后,我还会去鹿邑城中拜会他,到时旁敲侧击问问即可。”九郎说罢,又端正了神色,“你身份特别,往后没对我说起之前,不要再随便离开。就像这回,皇叔虽然性情不羁,但倘若你在言语行为上有所冒犯,我又不在近旁,有谁能管此事?” “那难道要把我拴在你身边了吗?”双澄知道他是好心,可还是有点不悦。他怔了怔,随即道:“哪里要把你拴住?你觉得不自在了,只管由着性子乱跑乱飞去。”说罢,起身便想离开。 双澄一把揪住他的袍袖,哼道:“倒是想飞,可是天黑了就找不到方向。” 他转过身看看她,她又将手中的小瓶子晃了晃,“不要了吗?我辛辛苦苦带回来的呢!” 九郎从她手里接过瓶子,她攥攥他的衣袖。他皱眉,“松手,都弄皱了。” “松手你就要走了。”她笑着道。 他本来绷着脸,与她拧了一会儿之后,只得重新坐下。双澄这才抚着他的黛锦袍袖,瞥瞥他,有意晃着双足道:“你坐在这儿多久了?” 九郎没吭声,她咬着下唇想了半晌,忽然摸了摸他的手背。 果然发冷。 他惊愕地抬头望着她,双澄红着脸解释:“问你你又不说话,所以摸摸看……” “然后呢?” “然后?”她纳闷,见他盯着自己,又大着胆子摸了他的手,声音小得像哼哼,“要我帮你捂热?” 九郎坐直了身子,瞪她一眼。“自己的手都是冷的,怎么捂热?” “骑马被风吹的……”她还想说,他却截断了她的话:“我知道。”说话间,他已抓着她的手,笼入了宽大的袍袖中。 两个人的手都微微发冷,双澄坐在他身边,却好似被浪潮推起又落下,一阵一阵地心绪涌动。之前她被淮南王叫去时,虽强自镇定,但那种孤立无助的感觉实在难受。如今回到九郎身边,尽管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冷着脸,可就算只是坐在旁边,她都觉着自己似乎有了小小的依靠,不会再有危险。 她低下头,朝着他坐得更近了些。九郎先是怔了一下,随后亦垂下眼睫看她。两人静默片刻,九郎忽道:“打醮结束后,再在这里待一天,之后我就要回汴梁了。” 她不明白他为何说起这事,因此没接话。九郎看看她,只好问道:“你打算跟我回去吗?” 第三十七章 欲报情深恩罔极 双澄疑惑道:“当然了,端王不是还答应替我找爹爹吗?我不回去怎么见他?” 九郎先是无语,随后道:“那以后呢?” 她看出他神情不太对劲,只好先迂回地说:“你以前好像就问过……” “那时候我问你,如果找到父亲后有何打算,你说要与他一同回去。”他说至此,又抬头看她,缓缓道,“现在还是这样想的?” 双澄欲言又止,坐在那儿不说话,九郎始终看着她,没有催促,也没再追问。有风自河对岸吹来,水面灯火潋滟,她终于开口:“要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九郎望着前方地面,道:“不想一直留在汴梁吗?” 她看了看他的俊秀侧颜,小声道:“留在汴梁干什么?又不是我的家乡。说话听不懂,东西吃不惯,睡都没地方睡……” 他坐得端正,冷冷道:“哦,我说话你听不懂?那怎么与我交谈的?” “……你还好。” “给你吃的都难以下咽?” “……不是。” “端王让你睡在马厩了?” 她好不容易抓住话茬,急忙反击:“我难道还能一直住在端王府呀?” “那你想住哪里?”他不紧不慢地问。 双澄绯红了脸,狠狠瞪他一眼,“就算回汴梁,我也会找以前那个小客栈住。”说罢,起身便走。九郎在后面喊她,她也不回头,直至他略显紧张地握着杖追了几步,她才停了下来。 “双澄。”他在金水河畔唤她。 “又怎么了?”她还是别扭着不肯回身。 “不要回苍岩山了,如果你想留在汴梁,我派人去将你师傅也请来。”他站在素白的石径间,看着她的背影道,“你被皇叔留下的那段时间里,我……很担心。” 她紧紧攥着手心,不敢回头看他。这几日来与他时而热络时而疏远,她的心早已不复最初的平静。如今听他这样说了,自是怦然心动,却又不免纷乱如麻。 纵然如九郎所说,她能顺利找到父亲,再将师傅接来留在汴梁,似乎是很好的安排。可他回到皇都后便会径直进皇城大内,恢弘的宣德门只为皇族贵胄而开,嵌着金钉的朱色城门一关,便将她死死挡在了外界。就算她有天大的本事,难道还能越过宫墙?而自己即便留在汴梁,至多是找点杂活赚钱度日,与九郎过的是截然不同的生活。 ——其实,他们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人。 这些天来她是真的喜欢与他待在一起,哪怕不说话,也觉得有人陪着自己,胜过万千甘甜。可倘若现在应承,回到汴梁后又待怎样?她没心没肺惯了,一直没细细想过这个问题,但现在九郎那么说了,双澄心中却骤然浮现了层层阴霾。 松影郁郁,水流寂寂。九郎等了许久,见她还是没有说话,便道:“你是还没有想定吗?那样的话……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可行?” 她默默地点点头,往他那边望了一眼:“你赶紧回去吧。” 他颔首,却站在那里,道:“我看着你走,然后再回去。” 双澄又看了看他,这才加快步伐离开。可是她已经快要走到前方长廊,却还没听到他走路的动静,忍不住回过身遥望。黯淡月色下,九郎居然还独自站在金水河边,因离得太远,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隐约觉得他孤身留在原处,竟是那般落寞。 她想要大声催他回房,可怕被人听到,只能用力地朝他挥挥手,示意让他走。 他静静站在那儿,过了片刻,才回过身,握着手杖慢慢地走向西苑的方向。 双澄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 前几日见不到他就郁郁寡欢,恨不能成天与他说些无聊的话,被他牵过的手也舍不得洗。可如果不是她在他面前忽而开怀忽而撒野,或许以九郎的性格,也不会说出刚才的那番话。明明是自己主动接近了他,可到头来,却又觉得自己即便跟着他回到汴梁,也无法与他再像现在这样自在相处…… 这不是戏弄九郎吗?! 她沮丧地回到了小院,关上门就倒在了床上,觉得自己简直比小时候还坏。 ****** 此后的几天内,太平醮仪式仍在继续,双澄没事也不会再在九郎面前乱晃,只是恪尽职守完成任务,日暮便回到自己的小屋。可越是这样,自己独处时越觉得孤单。从小到大一直只跟师傅生活,也没感觉有什么冷清,现在只是两三日没再去找九郎,竟是连吃饭都觉得寡淡无味了。 她本就不怎么与其他人交谈,此番有了心事,更是沉默寡言。冯勉看出了异样,问她原因她也不说,害得他也愁眉不展,以为是两人又发生了矛盾。可来回跑了几次,两个人都不肯直言,让他好不苦恼。 七天的太平醮终于完成,次日临近中午时分,鹿邑县令前来太清宫拜见广宁王,说是奉淮南王之命特来相邀。九郎本正在太极殿与栖云真人交谈,他今日已换下祭祀时所穿的朱衣玉带,只穿一袭孔雀蓝底玄黑镶边锦袍,听他们说明来意后,便颔首答应。 “但我这里才刚出斋戒之期,也不便与皇叔欢饮。”他说着,朝栖云真人拱手,“我只带些近身随从过去,稍后还会回转叨扰。” 栖云真人点头应允。九郎起身,冯勉照例上前搀扶,却明显动作迟缓,九郎看了看他,低声道:“怎么回事?” 冯勉苦着脸垂头道:“臣昨天去找双澄聊聊,不想回来的时候受了寒,头疼得半宿没睡着……” “多事。”九郎无奈地睨了他一眼,随即走出太极殿。冯勉赶紧跟上,却在跨出门槛时候脚下打绊,幸得身边的李善眼疾手快搀住才未跌倒。他忙着向九郎请罪,九郎叹道:“行了,你今日不必跟我去鹿邑,好好回屋躺着去!” “臣一定要陪九哥,九哥没了臣伺候可怎么办……”他擦着额头上的冷汗直叨叨。九郎看着他好笑:“你这个样子还来伺候我?到时候也不知是谁扶着谁了,我又不是行不得路,半天就回转了。” “……那也得有内侍陪着您。”冯勉看看周围,钱桦虽是品阶较高的殿头,但九郎素来不喜欢此人,而李善等黄门自是恭恭敬敬地站在两侧,只巴望能取代他的位置。他眼珠一转,赔笑着道:“就让李善与双澄一起跟随殿下去鹿邑,臣知道这两人最是乖巧听话,有他们陪着,臣也可以放心养病。” 九郎略略一怔,李善已满脸笑意地弯腰上前搀扶。双澄本与元昌等人站在台阶下,听到冯勉这样说了,不觉抬头望向九郎。 他只淡淡望了双澄一眼,已在李善的搀扶下慢慢走下台阶。元昌侧过脸朝着双澄低声道:“冯勉这厮自己没了想头,倒是善于给男女扯线。” “胡说什么呢!”双澄刺了他一句,抿紧唇与禁卫们一同跟随在九郎身后。 ****** 白日里的鹿邑城更显热闹,淮南王在城中冠云楼设下筵席,九郎下得马车,门前的属官躬身上前迎接。站在车边的双澄正迟疑着,他已侧过脸叫道:“双澄。” “在。”也不知怎的,一听到他的声音,她就鬼使神差地应着跟了过去。 不经意间,九郎唇角微微一扬。但他很快就恢复平淡神情,在官员的引领下走上冠云楼。近侍才一推门,屏风后便传来淮南王清朗的声音:“令嘉到了?我还担心你推辞不愿来。” 九郎微笑道:“侄儿之前既然已经答应了皇叔,岂能再有违背?”此时淮南王已从屏风后方负手踱出,他一身素白镶玉扣锦缎,剑眉星目,风姿卓立,上前揽着九郎的肩膀便将他带入席。 “说来我们叔侄自从去年新春就未曾相见,难得你离开汴梁到我淮南治下,我又恰好离开扬州到了这里,倒也是巧上加巧了!”淮南王一边说着,一边打量他身后,见只有一名黄门低首站立,不由道,“双澄呢?怎么今日没来?” 九郎微一蹙眉:“她不太懂得礼数,侄儿叫她留在门外了。” “我本就不喜繁文缛节,更不会挑剔她,令嘉还担心什么?”淮南王哈哈一笑,朝身边随从道,“请双澄进来便是,也算是认识了。” 随从应声而去,没多久,便将双澄带到酒席前。她今日依旧穿着骑射装束,足蹬马靴,一身玄黑,发束高挽,两道靛青缎带轻垂肩后。 她向淮南王问候,淮南王颔首微笑,又举起酒杯朝九郎道:“替太后的祈福已完成,令嘉今日就不必拘束。” 九郎婉拒道:“太平醮虽已结束,但侄儿还是恪守规矩,不敢在回京之前饮酒的。” “心诚则灵,管那些清规戒律作甚?”淮南王命人给他斟酒,九郎还待推辞,他已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在此情形之下,九郎不得不端起酒杯道:“侄儿谢皇叔款待。” 淮南王看他饮尽这杯酒,才笑逐颜开,吩咐随从速速上菜。这冠云楼乃是鹿邑城中最好的酒楼,听闻淮南王驾临,厨子更是卯足了劲儿显出功夫。跑堂的小厮们端着各色精致菜肴穿梭不停,淮南王又命凌香等乐伎进屋演奏,琵琶笙箫曲声婉转,他在聆曲间隙问及太后与其他皇子皇女的近况,九郎则一一回答。 双澄站在一边,听着他们提到太后与官家言必恭敬,自九郎口中说出的许多事情,更是自己闻所未闻甚至想象不到的。但对他与淮南王而言,恐怕只是最最平常的日常事宜。 她正在暗自遐思,忽听淮南王道:“去年我回汴梁时,曾听太后有意要官家为你指婚,后来怎么就耽搁下来了?” 双澄心里一惊,不觉抬头偷窥,九郎端坐在酒席对面,平静答道:“当时并无合适的人选,侄儿也不愿随便耽搁他人姻缘,便向太后再三恳求推辞。她后来也担忧侄儿离宫后生活不惯,就没再说起此事。” “哪里会寻不到合适的人选?只需皇兄发话,有女待字闺中的臣子们自然是要送上画谱以供遴选,只怕是令嘉眼光过高,看不上她们吧?不过那些望族女子有时确实太过娇弱做作,我也不喜……”淮南王睨着他,又指了指近侧那些低垂螓首专心演奏的乐伎,“还不如我带来的这些乐伎来得善解人意。可惜你就要回汴梁,不然的话随我去一次扬州,那边自有别样风月,与汴梁的歌舞乐坊相比更胜一筹。” 他说话时眉眼含笑,双澄在旁边听了只觉脸颊发烫,心里七上八下,可九郎还是平平淡淡,没甚惊讶神色。淮南王此时却好似又注意到她,朝着她微微一笑:“险些忘了双澄站在一边,这都是男人间的话语,你听了要是害羞就先回避。” 她一脸正色,挺直腰身:“没什么好害羞的。我去过汴梁,也见过那些秦楼楚馆,只是没进去而已。” 淮南王更是欣悦:“没想到双澄如此洒脱,真是难得!”说着,不禁长叹一声,“说起我那正妃实在是心胸狭隘,每逢我与其他侧妃亲近一点便哭哭啼啼到处寻事,弄得人好不烦心!我此番离开扬州,也正是为了躲几日清净。我听闻你那二哥雍王的正妃倒是与其他几位侧妃相处甚好,令嘉以后若是有幸能娶得那样识大体的王妃,才是真正快活!” “皇叔光顾闲谈,怎不再多饮几杯?”九郎没等他继续往下说,持着酒壶便往他杯中续酒。淮南王侧身见双澄虽站得笔直,却垂着眼睫,不再像以前那样虎虎有神,便叹了一声:“双澄怎么没什么精神?莫非是累了?” “我不累。”她摇了摇头,勉强笑了一下,可眼眸明显黯然。 “看你也站了许久,这酒醇厚香洌,孤便赐你一杯。”他说着,抬手将面前那杯酒交给身边随从。九郎刚想阻止,随从已将酒杯交予了双澄。她低头看着那满满一杯琥珀色的美酒,听见九郎道:“双澄不会饮酒,这一杯若是皇叔要赏赐,侄儿便替她代领了吧?” 淮南王诧异道:“我看她英姿飒爽,难道真连酒都不会喝?” 双澄看看九郎,向着淮南王坚定道:“双澄会饮酒的。”说罢,扬起脸便将整杯酒一下子灌进了口中。 第三十八章 绛唇初点粉红新 “果然爽快!”淮南王大为赞赏,竟又倒了一杯递过去,“这酒与我们时常喝的不同,乃是去年新春伏罗国使者上供给皇兄的。孤在大内有幸品尝,颇为喜欢,便又叫人去高价购置了一批带着路上驱寒。双澄既然能饮,孤便再赠你一杯。” 他既已发话,双澄不得不接。九郎不禁起身道:“双澄等会儿还要随车队走回太清宫……” “区区两杯酒怎能难倒双澄?”淮南王笑着将他按坐下去,“令嘉怎么对她这般关切?以你的性子实在难得。” 九郎正待开口,双澄却已经拱手答谢,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酒入口微辣,但两杯酒饮下不久,双澄便觉两颊滚烫、浑身燥热。在那之后九郎还与淮南王说了些什么,她虽站在一旁,已经头昏脑涨听不清楚。琵琶笙箫声再悦耳美妙,在她听来也只觉嘈杂。 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九郎起身向淮南王道别,李善上前搀扶,她也赶忙跟随上去。不防脚下踉跄,竟撞在了淮南王身上。 她一时发蒙,九郎已即刻行礼道:“请皇叔恕罪!” “无妨。”淮南王好像根本没放在心上,反倒微笑着扶住双澄的臂膀,端详了她一下,“两腮微红,杏目含露,双澄似乎真的有些醉了。” 她被他揽着手臂,紧张地浑身绷起,一下子退到了九郎身边。淮南王却也没有怪罪她的意思,只带着笑意与九郎道别,吩咐属官送他们下楼。 “侄儿明日就要启程返回汴梁,到时再与皇叔作别。”九郎向淮南王拜别,带着李善与双澄下了楼。一出冠云楼,车门已经备好等在外面,他侧脸向双澄低声道:“随我上车。” 她却毅然摇头,退到了一边。九郎站在那儿好一会儿,周围随从都在等待,李善亦小心提醒。他没有办法,紧抿了唇上了马车。 车队在闹市缓缓而行,双澄跟在车后,走路都觉得发飘。她自早上起就没吃什么东西,饿着肚子又猛喝了两大杯酒,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是一味跟随。 九郎坐在车中,那酒的后劲十足,让他也觉阵阵难受。几度撩起窗帘往后望去,却又看不到她的人影,心情亦越发沉重。 ****** 车队行至太清宫时已近黄昏,九郎下车后回望双澄,她站在稍远处低垂着头,也没有上前来的意思。他本想叫李善去传唤双澄,可此时钱桦等内侍从门内匆匆赶来迎候,他因不想再出风波,带着李善等人便进了大门。 一路行去一路郁结,周围随侍众多,不知不觉中竟已望不到双澄身影。待等回到西边的清澜小筑,李善等人要在旁侍候,九郎却挥手让他们暂且退去。他在屋中坐了片刻,头脑还是有些昏沉,终究静不下心,便独自出了院门,朝着双澄所住之处走去。 斜阳下庭院寂寂,时有飞鸟在竹林间掠过,九郎穿过长廊来到那小屋前,敲了几下门,却听不到任何回音。他心存疑惑,推开屋门往里一看,却是空空荡荡,双澄竟并不在里面。 她因与其他人说不到一起去,素来不会乱跑,更何况这几天她本就情绪低落,如今喝了烈酒之后又不知去向,让他隐隐担忧起来。 可又不能大张旗鼓去找,他出了院子在竹林附近默默走了一大圈,还是不见她的身影。眼见天色越来越暗,他心中越发焦急,正巧前面有两名道士经过,九郎便上前询问是否有人见过双澄。其中一人想了想,指着竹林另一端道:“适才贫道走过之时望见有个穿着黑衣的人往那边走去,但未曾见到正脸,也不知是不是郡王要找的。” 九郎向那人道谢后,沿着竹林小径一直往北。这附近除了一座藏书阁外并无大殿,故此少有人来,九郎直走至小径尽头也没寻到双澄,正想返回原处,却见不远处有一扇偏门掩映于松柏之后。上前一看,那木门并未上锁,门闩也滑落一旁。 打开门来,外面便是莽莽原野,原来这已是太清宫最北端了。 他略一犹豫,反手掩上木门,朝着远处缓缓走去。 天地浩远,苍茫无垠,赤红夕阳正缓慢下坠,唯有云彩间还残留着橘黄余晖,一片片的,像透着光亮的飞羽。平野间举目尽是空旷,唯有寒冷的风自远方刮来,卷起一地尘埃。 可是在这凄凄风声中,九郎却又隐隐听到有人在嘤嘤哭泣。 他愕然,循着那声音继续朝前,绕过一片土丘后果然发现了那个小小身影。她背朝这方,抱着双膝蜷缩蹲在土堆边,身子小小一团,不知是冷还是难受,肩膀在微微发抖。 这几天来他知道双澄情绪低落,可未曾想到她会自己逃出了太清宫,躲在这荒野角落里。他站在离她不远处,默默看了她一会儿,道:“双澄,为什么自己跑出来了?我到处找你。” 她大约是早已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止住了哭泣,却将臂膀抱得更紧。他听不到她的回答,只能走到她背后,道:“先起来,回太清宫去。” 双澄背朝着他,只用力摇了摇头,束发带子在风中乱扬。九郎忍不住弯腰拉住她的手臂,想将她强行拽起,她却不愿顺从,卯着劲儿拼命挣扎。他本只能用左手控住她,被她一发力更觉艰难,几番失败之后,竟将木杖一掷,猛地从背后将双澄抱起。 她在惊吓之余拼命踢腿,九郎没了倚仗站立不稳,连连往后退了几步,忽而用力将她搂住不放。 “别再踢,我要站不住了。”他略显吃力地靠在她耳畔低声道。 双澄被他从背后牢牢圈在臂膀间,稍稍一动,便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她既害怕,又担心他真的摔倒,便死死拽住他的袖子,委屈道:“让我在外面待一会儿也不成吗?” “在外面偷偷掉眼泪又是为了什么?”他反问。 她垂着湿漉漉的眼睫,恨恨道:“哪里哭了?只是喝多了难受出来吹吹风!”说着,便挣扎着想要逃出他的怀抱,九郎被她拽得踉跄,双澄慌忙又停了下来。他趁势一用力,总算将她扳回了过来。双澄面红耳赤地正对着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九郎的心跳,而她鼻息咻咻,眼圈浮肿,像只发怒又委屈的小猫。 “你这几天闷闷不乐,是因为那天我让你以后一直留在汴梁?”他牢牢抓住她的胳膊问道。 双澄咬着下唇不吭声,他本就也因饮了那烈酒而头痛,见她这般不爽快,不由加重语气道:“若是真的不愿意就对我直说,何必闷在心里为难自己?” “就算回到汴梁待着不走又能怎么样?”她愠怒地像头鬃毛竖起的小狮子,“你进了皇城大内又出不来,我一个人留在那里有什么意思?” 九郎一怔,随即道:“想出来时还是能够的,你是怕见不着我了吗?我又不会叫你留在汴梁却不管你。” 他神色认真,双澄却愈加沮丧,看着他端正的容貌,有些自暴自弃地道:“那又怎么样?你以后会有皇帝爹爹给你指婚,就像你的皇叔和哥哥们一样,正妃侧妃一大群。我到那时候已经不知道缩到汴梁的哪个角落去了,变成一粒小小的灰尘,风吹吹就飘走,你看都看不到,找也找不到!” “怎会这样想?”九郎扳过她的肩膀,正色道,“我知道皇叔说的那些话让你难过了,但他素来是那样的性子……再者说,他们要有多少王妃是他们的事,与我又有何关系?在你心里,莫非觉得我也会与他们一样流连青楼楚馆?!” “没……”她着急道,“但你的皇帝爹爹与太后嬢嬢要是知道了我,定是不会喜欢的!” 九郎沉默片刻,双手捧着她的脸颊,让她望向自己。“母后生前因为不受官家重视而始终愤恨不平,直到去世都闭不上眼。其他人却时常在背地里议论,说她不够宽宏大度,未能有母仪天下的气量。我从来不明白,为何明明互相厌弃的两个人却要被强行捆绑在一处,有时候甚至还得做出彼此和睦的假象。那时便想,如果能有个自己真正喜欢,心甘情愿天天与她待在一处的,我便只要她一个,每日与她伴着说说话就很高兴,又何须其他女子再来打搅?如果终此一生也找寻不到那样一个人,我便宁愿独自一人生活,也不想像我母后和官家那样。”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出奇平静,可是那双墨黑清澈的眼眸始终望着双澄,透亮得好似山中清泉。她的心砰砰直跳,手心也冒着汗,在他臂环间慌乱地动弹了几下,小声道:“谁叫你说这些了?” “没什么,只是想到就说给你听。至于你是真的听懂还是只当耳旁风,都与我无关。”他忽而又恢复了冷静的姿态,睨了她一眼,便要往后退去。 “嗳?”她一惊,下意识地拽住了他的袖子。 九郎看看她,道:“不是不喜欢我吗?为何不放手?” “谁讲的?!我……” 她只说了一半就红了脸颊,垂着眼睫局促地站在他面前。因刚刚哭过的缘故,那密密长长的睫毛上还有零星的泪水,好似夏夜月下的露珠。嘴唇不经意地翘起,正是十六七岁少女独有的姿态,稚嫩又俏丽。九郎原是想等她将话说完,可等了半晌却还是等不到,看着她那楚楚可怜的样子,竟情不自禁地低了低头,想要吻上她的脸颊。 双澄吓了一跳,一下子埋头钻在他肩前,不给他这个机会。仓促间,他的唇角只碰到了她的乌发,却也没有失望生气。见她害羞地不肯抬头,便静静站着,任由她靠着自己。 “我没想怎么样……”他怕双澄误解,可又不知应该如何解释。她只是埋在他肩前,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像一只受了惊吓急于寻求庇护的小鸟。 九郎低下头,用下颔碰碰她的额前刘海。双澄想要抬头偷偷望望,却又不好意思。只听九郎轻声叫她名字,便闷声闷气道:“干什么?” “怎么不敢抬头看我?”他摸了摸她的头发。 她的心又剧烈地跃动了几下,故作生气道:“谁叫你想做坏事?” 九郎无语,过了片刻,才揉揉她的肩膀,“快站好,我不再想亲你了。” 他原是想让她放心,可双澄听了这话却不知怎的又不高兴起来,使劲地用头顶抵着他,有意不说话。九郎摇摇晃晃地退了一步,抱着她道:“双澄,我刚才把手杖扔了,站到现在确实累了。你再顶着我,我真要跌倒了!” 她这才偷偷瞥他一眼,见他微蹙着眉,似乎真是站得艰难。于是只好站直了身子,只是还低着头,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为什么还是愁眉不展?”九郎轻声问道。 她可不想说出心里话,便含糊道:“……我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还没醒呢。” “是么?可你身上似乎没有酒味。” “谁说的,我自己都闻得到!” “我怎么闻不到?” 双澄飞他一眼,哼道:“只怕是你自己也喝醉了,所以才稀里糊涂……” 岂料这话还未说完,九郎却似乎当了真,轻轻覆手于她的脸颊,侧下脸来以嘴唇若即若离地碰触了一下。她一惊,长长睫毛瞬间划过脸庞,如小鹿般幽黑的眸子正映在他眼中,便是这世间最罕见的珍宝。 第三十九章 玉井无声月影沉 平野为茫茫暮色所笼之时,九郎带着双澄回到了太清宫。才走到竹林间,便听到不远处冯勉在焦急地吩咐黄门们各处寻找,想来是发现他不在太清宫,以为出了什么事。 等到那些内侍各自分头去寻后,九郎才朝着正要离开的冯勉喊了一声。冯勉吓了一跳,四下里张望了半晌,才终于发现了九郎。“九哥!……”他惊喜万分地奔上前,九郎却立即道:“休要喧哗!” 他刹住脚步,揉揉眼睛望着躲在他身后的双澄,明白了什么似的点头道:“臣懂了!九哥没事就好!臣刚才去给九哥送饭却找不到您人影,实在是心急火燎的……” “去告诉那些黄门别找了,就说我刚才从后边偏门出去散了会儿心。”他顿了顿又道,“你的头已不疼了?” “谢九哥关怀,臣睡了半天已有好转,这就去找那些小内侍。”冯勉才刚转身要走,又被九郎喊住。“你送的饭菜可还留在清澜小筑?” “饭菜?”他微微一愣,随即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在!臣刚才放下食盒就走了,也没顾得上带着……九哥要用的话臣叫厨子再做,那些都凉了。” 九郎回头看看双澄,她小声道:“热一下就可以,快要饿晕了。” 他点点头,向冯勉道:“那就拿去再热一下,重做太慢。”说罢,便带着双澄朝着西苑方向去。 冯勉站在原处,似乎还没回过神来,过了片刻,才点头笑了笑,匆匆赶了上去。 ****** 重新热过的饭菜送来后,冯勉便识相地退了出去。双澄从中午饿到现在,之前两杯酒已把她弄得头昏眼花,又在外面哭了一场,跟九郎闹时还攒着一股劲,如今坐在桌前却没精打采。 “刚才还好好的,现在怎这般模样?”九郎看她一眼,打开食盒盖子。双澄急忙去端最上一层的菜碟,“换了是你,中午一口饭没吃还喝两大杯烈酒,能撑得住?” “我当时叫你别喝,你自己要逞能……”他将下面几层一一抽出,饭菜的香味顿时升腾起来,双澄没像以前那样矜持胆怯,匆匆忙忙端起饭碗就吃,还一边嘟嘟囔囔:“你自己坐在那儿好酒好菜用着,我却只能站在一边,心里生气!” 他撑着下颔看她吃菜,不再与她争辩。双澄吃了几口,又歪着脑袋看看他,“你不是也没吃晚饭吗?为什么坐着发怔?” “还好,没你那么心急……”九郎才说了一半,双澄已将筷子塞到他手中,指指那几碟素菜,“吃吧,不然又要冷掉。” 他微微一笑:“你竟反客为主了。” 双澄愣了愣,将手缩回去,“也是怕你饿了……” “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九郎端过碗与她一同慢慢吃。桌上摆了四样菜,虽都是素的,却也精致味美。她觉得那道菌菇豆腐最为滑口醇鲜,便想要对他说,可见九郎只是安安静静地用饭,想到以前说过的“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只好乖乖地埋头吃饭,举止也文雅起来。 好不容易等他吃罢,她终于忍不住道:“那个菌菇和豆腐在一起烧的很好吃。” “回汴梁的路上再叫冯勉找人做。”他好像没她那么爱不释口,很是淡然地回答。 她有点泄气,“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告诉你一声。” “我也只是听你说喜欢,就想着让你多吃几次啊。”九郎见她又颓然,不禁伸手摸了摸她的肩膀,“等回汴梁之后,你想吃什么玩什么,就先告诉我。” 她蹙着眉看他,“你能同我一起去?” 九郎想了想,道:“总能想到机会出来的。” 她虽小有遗憾,但还是怀着憧憬地点点头。他推开窗子望了望,忽道:“双澄,你跟我来。” “嗯?” “月亮升起了。” 她稍稍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唇角露出了笑意。 ****** 夜色渐浓,太清宫沉静而又空旷,亭台殿堂在月色的浮涌下覆了极为透薄的纱。风吹影动,不远处太极殿内的吟经声飘于月下,渺渺茫茫,萦环不绝。 他带着双澄来到了那座古井旁。 四周悄寂安然,双澄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伏在井栏上。井水仍旧幽深黯淡,她抬头望着那轮圆月,不免失望道:“你不是说等到月圆时候会有倒影吗?为什么还是看不到?” 九郎坐在了台阶上,“大约还要等吧,现在月亮还未到中天。” 她转过身见他已经坐下,便连忙跑过去要将他拉起来,“上次我就叫你不要坐在石阶的!” 他淡淡道:“今日已不如前些天寒冷了,再说明日就启程上路,就算不适也坐在马车内,不会耽搁事情。” 双澄睨他一眼,抱着双臂坐在他身边。月色下,两个人的影子映在阶前,她低着头用脚尖轻轻踩了踩九郎的影子,顾自抿着唇窃笑。他也不管,让她又踩了几下,才缓缓道:“不怕把我踩疼?” “影子而已,你难道会疼?”她托着下颔故意不看他。 “嗯,真是狠心。”他轻声说了一句,双澄便讶然道:“不会连这个都会生气吧?” 九郎笑了笑,“怎会?开个玩笑罢了。”她小小地哼了声,抱着双膝往他身边挪近了些。他侧过脸,正好望到她露出衣领的一小截雪白颈子,影影绰绰的还有那朵朱色梅花。 “这个印记是天生有的?”他指了指,道,“我记得小时候就看到过。”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点头道:“似乎是吧……可是也不像胎记啊!幸亏长在这里,要是在脸上就难看死了。” “怎么会?长在脸上就当是贴了花黄吧,寿阳公主不是还在眉间点了梅花?” 双澄眨眨眼睛,“公主们都很漂亮?” “我只见过自己的姐妹,又不知前朝公主长得怎样。”九郎想了想,道,“姊妹之中,还是荆国公主最为姣丽动人,她母亲便是我上次提过的郑德妃。”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撑着下颔没说话。九郎问道:“在想什么?” 双澄小声道:“那其他宫女什么的呢?是不是也很好看?” 九郎怔了怔,继而看着她道:“问这些做什么?我又不将你跟她们比。” 她抱着双膝,侧身伏在腿上望着他。今夜月色清透,他的眉目隐约在浅淡阴影中,更有一种蕴藉温和。风中的钟鼓声浩邈悠远,一声声叩击着心底,时光在这里好似格外绵长。月亮渐渐升上了暗蓝天幕,寥廓夜空中,灰蓝色浮云缓缓移动,唯有那一轮圆月耀出皓白,似乎可以伸手触及。 九郎撑着台阶想要站起,她便拉住他的手,与他一起慢慢到了井边。 “你看。”他往井中望了一眼,便微笑着叫她。那原本只是幽深一片的井里,竟有一轮皓皓明月静静浮于水中,沉静皎然,虽在大千俗世,却只落于古水之中,不染一丝尘埃。 双澄攥着井栏看得出神,过了许久才悄悄道:“为什么这月亮能正巧映在井中?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神奇的事呢!” “……大概,是有神明佑护着这座太清宫的缘故吧。”他也望着那井中明月,片刻之后问道,“你身边可带着红线?” “怎么问这个?”她不解。九郎取出两枚制钱托在掌心,“前几日听栖云真人说,每年中秋时节附近的村民会来这映月井前祷告。若用两枚制钱以红线相串起,沉入那月亮倒影正中,之前所祷告的愿望便能实现。现在虽不是中秋,但也有圆月映在井水中,我想着也可以试一试。” 双澄想了想,解下腕上佩戴的那串银珠,“只有这是用红线编的链子。先解开用一下,等我回去后再重新串起。”说罢,便将那两枚银珠解下放进腰间香囊,取过九郎手中的制钱,一上一下串了起来,挽起红线打好结。 “这样可以了吗?”她紧紧攥着那两枚制钱问道。 九郎点头,握住她的手,移到映月井井口上方。双澄就站在他身前,回过头望他一眼,便正遇上他的澄澈目光。她微微赧然,轻轻道:“你有什么要祷告上天的吗?” “有。”他静了静,又道,“但不能告诉别人。” “我也算别人吗?”双澄蹙着眉不悦道。 “只能是在心中跟神明说的,自然连你都不能告诉。”九郎似乎怕她不高兴,便问道,“你就不想着有什么要祈求的?” 她努了努嘴,“当然也有!也不能告诉你!”说罢,便转过身双手合十想要祷告,九郎看了一哂,抓住她的手道,“你在胡弄什么?在道观里怎能用拜佛的姿势?” 说话间,他已扳着她的手指,想要教她道家敬拜手势,不料双澄指间一漏,那两枚被红线串起的制钱竟一下子滑落下去。 轻轻的一声响,井水荡漾,圆月倒影微起涟漪。双澄的惊呼声犹在耳边回荡,制钱早已消失于井水中,只留下月影晃动,波光沉浮。 “我做错事了!”她懊丧得快要哭出来,连连顿足。九郎望了望那还未恢复的月亮倒影,不由叹了一声:“没事,现在夜深人静,观中的神灵一定已经知道,有没有做对那手势也不重要了。” 他虽是这样说,双澄还是郁郁寡欢,因问道:“还能再投一次吗?” “不能了……或者等中秋时候我们再来,到那时我先教你如何敬拜,就不会再出错。” 她这才恹恹地点点头,却又伏在井栏上静静望着井中月亮。九郎留在她身边,皎然月光遍洒大地,浩宇间纤尘不染,这一方空明澄澈得如同映月井中千年净水。倏忽间夜风吹拂,檐下灯笼烛火明暗交叠,将两人身影映在一处,好似不可分离。 第四十章 芳草归途意转迷 这是他们在太清宫的最后一夜,缱绻、绵长,却又萦绕着些微惆怅。 夜已深,双澄还不舍得回到小屋,九郎怕她明日赶路时候会更劳累,劝了她几次,她都不肯听话。 “那么难道要一整夜都黏着我了吗?”他低下头,轻轻地握住她的小手。她扬起脸,站在如水清澈的月光里,望着他道:“可是明天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 “离开了太清宫,又不是就此分道扬镳。”九郎顿了顿,又道,“你喜欢这儿的话,等以后我们不是还可以再回来吗?” 她恋恋不舍地看看四周草木,忽而一蹙眉,焦急道:“还没去跟踏雪道别!明日一早就走,只怕来不及了。” 虽然觉得双澄好像还未长大,可他也知道踏雪在她心中确实留下了深深遗憾。于是带着她回到了西苑的梅树下,他从书房中取来一盏绛纱灯笼,挂在了横斜的枝桠间。浅红微光与月色相溶,交织出幻妙朦胧的境界,双澄依旧像以前那样蹲在土堆前,神情却有些发愣。 九郎正站在双澄身边,他本想也如她那样蹲下,可扶着手杖还是有些艰难,便小心翼翼地单膝着地跪在了土堆前。双澄惊讶地看着他,“干什么跪在这儿?你这样不吃力?” “站得累了,歇一会儿。”他居然朝她微笑,眼睛在月下纯澈得好似溪泉。 “我,我只是想着,这次离开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回来……与你一起回来,看望小白球。”她小声地说着,扶住了他的手臂。 “双澄,为何总是担忧?难道信不过我?”九郎侧过脸,望着她低声问。 她一怔,摇头道:“不是呢,只不过有些伤感,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叹了一声,指了指小土堆,“踏雪愿意看你天天笑着,不愿意看你这般苦恼。” 双澄撑着下颔,这才抿唇一笑,露出两颊梨涡。“它现在看到我们两个在这里,会不会觉得很意外?” “为什么会意外?”九郎扬眉道,“你小时候强行抱了踏雪,它的主人便一定会替它报仇。” “什么乱七八糟的!跟我说的都完全没关系。”她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看他。他却趁势一拉她的胳膊,让她倚靠了过来。两人的动作都有些生硬,他左臂轻轻抱住她,右手撑着地面保持平衡。双澄将身子微微蜷缩,似乎觉得这样可以减小对他的压力。 他还是单膝跪着,静静地看她。双澄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九郎的呼吸,轻浅、温柔,是拂过小荷的微风。 她伏在他肩头,小心谨慎地抱住了他。肩头金线织绣出的云彩将她轻轻托起,浮在了无瑕的月光中。九郎侧过脸,幽黑眼睫亦掠过她眉边,酥酥的、痒痒的,让双澄忍不住想笑。可他却又低下头,抿着她光洁的前额。 她垂下眼帘,轻轻扬起脸,让那呼吸交融于唇间。 双唇只轻轻一触,温软得好像暖阳里的小猫。他还待再继续,双澄却很惊讶地往后缩了缩,红着脸问他:“……你的嘴唇怎么也这样暖,还柔柔的……” 九郎怔了一下,不禁笑着低声道:“那你难道觉得应该是冷的?” “谁叫你平时总那么冷冰冰的。”她拨弄着他发间垂下的石青色缎带,忽又回味起刚才那蜻蜓点水似的一吻,心底浮起连绵的荡漾,竟自己又凑过去,抱着九郎,在他脸颊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他呼吸一顿,感觉世上的花瞬间盛开,漫山遍野,如火如荼,欢唱成海。 一时间竟紧张地不知说什么才好,双澄趴到他肩上,用毛茸茸的脑袋拱了拱他,他才小声道:“什么时候也学会亲我了?” “……这还需要学吗?”她不服气地朝他露出虎牙,却只惹得九郎微笑。见到他的漆黑眸子里也浮现笑意,双澄便从心底里欢喜,柔得发颤,轻轻一捏便会觉得疼。 “九郎。”她娇憨叫他,等他应答了,又唤道,“九哥。” “……你怎么也叫我九哥?!” 她却不回答,又傻呵呵地微笑道:“阿容。” “……都是我。”他似乎明白了她的用意,无奈又怜惜。 于是双澄便由衷高兴起来,枕在他肩前道:“你是九郎,也是九哥,更是阿容。”她顿了一下,又加重语气认真道,“我的阿容。” 她依偎在他怀中,轻轻软软,就像踏雪躲在主人怀里。九郎看着她秀美的脸容,随后轻轻托起她的下颔,低头印吻了她的唇心…… ****** 晨曦初起时,太清宫前已车马整肃,旗帜飞扬。栖云真人率领众弟子将九郎送出大门,九郎在石阶前回身道:“真人留步,此番有劳诸位道长,我回到汴梁后自会禀告官家。还请真人在太极殿中留好莲花灯,好为嬢嬢日夜祈福,以求她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栖云真人自是应允,此时远处一列人马疾驰赶来。九郎遥遥望见,便在冯勉的陪伴下步下台阶,朝着为首之人拜道:“皇叔。” 一身锦装的淮南王翻身下马,扶住九郎道:“令嘉,你这就要回汴梁了?” “事情已了,自然不敢在外逗留过久。皇叔还要留在这鹿邑县城吗?” 淮南王笑了笑:“你既然走了,我还留在鹿邑也没甚意思。在附近几个州县再巡查一番,过些日子也要回扬州去了。不过等到太后大寿之时,我便会回到汴梁与你再见面。” “那侄儿就在汴梁等着皇叔了。” 淮南王点头,又朝后一招手,孙寿明疾步上前朝九郎道:“臣前些时候办事草率,以至于引起了郡王的误解,还请郡王原谅臣之自作主张。” 九郎心知他这样道歉,必是为了让自己回京后,不将那私自调换银票之事告知官家与太后。因此便看了看淮南王,淡淡道:“其实孙都监当初根本无需调换那银票,有何为难之处与我说了便是,何必出那下策?我回汴梁后,若是官家问起详情,有些细枝末节却也遮掩不得。” 孙寿明脸色难看,淮南王瞪了他一眼,叱道:“所以说你这脑子就是不好使,怎敢在广宁王面前自作聪明,反倒给自己添了可疑之处!若是官家要追查,我看你也只有亲自跪在大殿上请罪了!” 九郎一哂:“皇叔放心,我自然不会添油加醋,就算官家要问及此事,只有孙都监如实说明,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我自然是信得过令嘉的。”淮南王说着,又望向他身后的双澄,因问道,“昨天双澄喝了那烈酒,回去后可曾醉了?” 双澄道:“只是有些难受晕眩,倒还没真正醉倒。” 淮南王一笑:“酒量不错,下次见面再与你饮上几杯。不过双澄回到汴梁后,是跟着九哥还是依旧回端王府?” 双澄看看九郎,没敢自己回答,九郎从容道:“她是端王手下,自然是回到端王府了。”他顿了顿,又问道,“皇叔怎么很关心双澄?” “看着就让人心旷神怡,与一般女子不同。”淮南王朗声笑着,陪着九郎走到马车前。九郎再次与他道别,登上了马车。随着冯勉的一声高喝,元昌等禁卫率先策马前行,那辆马车亦慢慢向前行驶。 这一列队伍依旧恢弘壮观,旗帜飘展间,金线绣成的龙凤猛兽耀出夺目光彩。双澄跟随马车之后,偶然间回头望去,只见送别的人马还在那长长石阶之下,逐渐淡去了影痕。 ****** 早市已开,鹿邑城东的酒楼茶肆又渐渐热闹起来。唯有小巷尽头的那座朱楼依旧重帘低垂,静谧得仿佛与世相隔。 淮南王慢慢走上二楼,清晨的阳光斜斜穿过竹帘,长廊那端传来幽幽琵琶声,好似滚落在青石上的珠玉。他推开那扇镂花门,琵琶声才停止了下来。薄如蝉翼的帘幔轻轻一动,绿衣女子抱着琵琶低头走出,躬身行礼道:“凌香见过王爷。” “他们已经走了。”淮南王撩起帘幔走到窗前,依旧坐在了低矮的几案旁。凌香的眼中流露出惆怅之意,却只是道:“也是意料中的事,他们迟早都会离开这里。多谢王爷让奴见了双澄一面,否则奴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淮南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道:“因为孤信得过你,知道你沉得住气,不会让双澄起疑。” “那么多年都等了,也不会急在一时……”凌香跪在几案前,替他慢慢斟上一杯酒,穿过竹帘的阳光拂在她纤纤玉手上,尤显玲珑温柔。淮南王支颐看着她,她却始终平静似水,眉间略带郁色。 她踌躇了片刻,似是考虑着及其重要的事情,末了才谨慎问道:“如今奴已见到双澄,不知何时才能见一见二公子?” 淮南王双眉一蹙,随即哂笑:“你倒还是痴情不改,时不时地便要问起此事。” 凌香低下头去,轻声道:“本也未曾有此妄想,只是既然得知他尚在世间,且又与王爷有着联系,故此便有了思念之意。” “但现在还不是相认的时机。”淮南王思忖了一下,缓缓道,“他所承担的一切都事关重大,不能出任何差错。” 她眸中的亮色渐渐减淡,“凌香明白。既然还不到相见之时,那么奴就再静静等待,祈求上苍早日让二公子完成心愿。到那时,奴也只想悄悄见他一眼,了却半生的遗憾,并不会与他相认。” 淮南王颔首,此时有人轻叩门扉,道:“王爷,人带到了。” “知道了。”他又朝着凌香做了个手势,她向淮南王行礼之后,退到了帘幔后的隔间。 门口响起了脚步声,数名护卫带着一人走了进来。淮南王撩起轻纱走到屋中央,挥手道:“你们先退下。” “是。”众护卫依次退出了房间,只剩那个人站在原处。一袭玄色衣衫,头戴深檐帷帽,面容被遮蔽了大半,只露出刚劲瘦削的下颔。 淮南王负手看着他,过了片刻,才道:“想要见双澄?” 那人闷哼一声,没有回答。淮南王却也不动怒,只是悠悠然踱到帘幔边,透过轻纱望着外面的天地。“你既已知道孤与二公子的关系,怎还是这般态度?” 那人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中透着不驯。“在我眼里,没有什么王爷平民之分,只有朋友与敌人。” “那孤现在总不能算是你的敌人吧?”淮南王笑了笑,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他一眼,“若不把你当做朋友,在你暗中跟踪双澄的时候,孤就可以派人将你密杀。” 他扬起下颔,双眼在阴影中透出一丝寒意。“我对双澄没有恶意,你要杀我,也并不是简单的事。” “何必动气?”淮南王一抬手,“你我都是为了同一件事而相识,过去的一切不必再提,只该想着以后如何去做才是。” 那人冷冷道:“二公子能与你站在一线,应该也有他自己的考虑。但我只想警告你一句,不能打双澄的主意!” “自然不会对她不利。”淮南王淡淡道,“孤已经见过她,娇俏可人,甚是可爱。” “那为什么不让我见她?”那人强压怒气,语气生硬。 帘幔后忽然传来了凌香的声音:“王爷那么做,也是为大局着想。”话音才落,她已撩开帘幔款款走出。那人怔了怔,凌香未等到他开口,已行礼道:“贱妾唤作凌香。” “原来是你……”他的态度明显温和了许多。凌香在他面前倒是落落大方,不卑不亢:“时常听闻阁下大名,可惜今日才得以相见。阁下关切双澄安危,奴自然也不会让她涉险。只是如今我们的事情都得依托王爷才有机会得以完成,王爷必然能考虑周全,你我只管尽力协助,别的不需过分担心。” “尽力协助……”那人漠然道,“就怕到头来又是一场空!” 淮南王负手走到凌香身边,微笑道:“看来他还是心存怀疑。” 她轻轻摇了摇头,望着那人曼声道:“二公子都能完全信任王爷,我们还有何理由互相藏私?我知你多年来隐忍负重,但我与二公子又何尝不是?如今幸得王爷相助,若我们还不能共存一心,那件事情只怕是永远也无法实现了。倘若如此,你纵使天天对着双澄,心中郁结仍在,又有何意义?” 她声音动听,娓娓道来更显柔和,却又含着坚韧。那人抬头望了望她,喟叹一声,不再言语。 第四十一章 花含春意苦分别 开春之后,天色愈发湛青,日光透过浮云遍洒城池,万物皆被晕染金芒浅辉。那一日和风送暖,柳条抽新,汴梁城外护龙河上水波熠熠,往来行人正沐着这大好春光,却见远远地行来了一队浩荡人马。 最前面织锦旗幡飞扬生色,英武禁卫骑高头大马压阵于后,中间四匹墨黑骏马曳着一辆马车,攒丝金莲为顶,栏槛镂玉盘花,煞是华贵庄严。城楼上的武官早已望到,率领守城士卒整装急促迎上,一声令下,便迅疾分列两旁。鼓声擂动数响,众百姓知晓此是皇家队仗,也都伏地跪拜,无人再敢抬头。 双澄已不是第一次感受这种肃穆气氛,放眼望去,原先还熙熙攘攘的汴梁街道如今乌压压一片没有尽头,皆是匍匐在地的老少男女。看着这样的场景,她却不觉得行在路中间的车马有多威风,蹙着眉望着这众多百姓,不由想到,若是自己所要寻找的父亲也在其中,岂不是擦肩而过却无缘相认? 这一列队伍穿过外城城门,自御街一径朝北,过朱雀门之后便进了内城。在前一天九郎就曾跟双澄说过,因为队伍返回大内途中不得再任意停留或者改道,故此他不能将她送至端王府,但已事先派人送信回京通知了五哥。果然,在进入内城后不久,便有一名端王府的属官带着两名黄门内侍恭恭敬敬站在御街之侧,望到马队临近,便躬身行礼。 “端王特遣下官来恭迎广宁王返回汴梁,稍后王爷便会入宫与殿下相聚。” 马车略微减缓了行速,九郎在车内道:“替我答谢五哥,一切顺利,请他放心。” 那属官连连点头,此时冯勉悄悄对双澄道:“是时候走了。”她本来就一直望着马车,听到此言,攥着手往斜侧紧走几步,朝后退出马队,躬身行礼道:“殿下既已安全抵京,双澄回端王府了。” 车帘微微动了动,哒哒的马蹄声中,只听到他应道:“好。” 禁卫军从她身前经过,马队还在继续往前,九郎所乘坐的马车亦没有停留。她本该随着那名属官躬身静立,可眼看马车越来越远,双澄望着那车影,想到车中的那个人,忍不住又泪汪汪地道了声:“殿下保重。” 九郎坐在车内,隐约听见了这一声。这四个字听起来似乎再平常不过,可她的声音里分明含着不舍、不安,却又强行压制着,不让那离愁别绪再加蔓延。他的手都已不由自主地抬起,想要推开窗子,可是指尖触及那微冷木棂时,才陡然一惊,继而深出一口气,背倚着座椅阖上了双目。 他何尝不明白双澄的心情,自己虽在她面前保证会去看她,但对于双澄来说,高耸的宣德城楼便可将她牢牢阻在外面,皇宫在她心中只怕是难以想象的森严肃穆。他此番一入大内,或许明日便可寻找借口出来,或许还要再等上几天,而双澄却毫无办法也毫无预期,只能在端王府默默等待。 昨日在驿馆度过最后一夜时,双澄曾悄悄来找他。可也没进屋子,只隔着窗户跟他说了些话。东拉西扯的,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甚至还说到了踏雪小猫。他知道她心里烦闷,不舍得分别,为了哄她高兴,说会买只小白猫送给她。她却恹恹道:“不要小猫,我又没养过,照顾不来,万一跑了会更难过。” “不需要很费心,我小时候都能养活踏雪,你怎会不行?”他好言劝解,双澄却鄙夷道:“那是冯高品帮你养的,你哪会照顾小猫?!” “……最初是他喂猫,后来都是我自己养的。再说了,给你一只小猫,你不是还有伴了吗?” 她默不作声,九郎还以为她答应了,不料却又听她低声道:“以后就只能抱着小猫想你么?” 因为隔着窗户,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只隐约望到双澄垂着头,声音听起来也哑哑的。他的心里也不是滋味,因道:“不需很多天,我答应过要来找你,便不会失信。” “是吗?”尽管类似这般的话语九郎已经说过几次,但事到如今双澄还是有些郁郁寡欢。他叹了一声,将手放在窗棂上,轻声道:“真的。” “阿容……”双澄心头酸涩难当,低头倚在窗上。他望着那朦朦胧胧的影子,隔着窗纸在她脑袋上方摸了摸。“不要难过了,双澄。” “我会在端王府等你。”最后,她还是说了那么一句。 他记在心里,一刻都没法忘。 ****** 春意初起之际,宝慈宫高墙内的树木已泛出新绿。九郎踏着层层玉阶进入宫阙,回来后第一件事便是拜见潘太后。 面容姣好的宫娥躬身分立两侧,撩起了重重珠帘。潘太后身着暗金缠枝莲纹宽袖宫装,头戴成双凤钗累丝镶宝,端端正正坐于美人榻上。见到九郎走来,便露出笑意,道:“九哥快过来,才过了上元节便替老身外出忙碌,实在是辛苦。” 九郎行礼问候:“臣为嬢嬢祈福,何谈什么辛苦?倒是见嬢嬢气色比先前更好,臣不胜欣慰。” “自从你去了太清宫之后,我原先那气短头晕的症状便减轻不少,看来栖云真人果然道法高深。”潘太后颔首微笑,冯勉见她心情愉悦,连忙躬身道:“栖云真人自然厉害,不过九哥为了替太后祈福,一连七天都虔心进香,跪在那儿丝毫不敢怠慢。” “我的九哥,真是难为你了!”潘太后怜惜地看着九郎,才一抬手,身边内侍便恰当地弯腰搀扶,九郎亦起身侍立。潘太后走到九郎身前,抚了抚他的肩头,又细细端详其眉眼,叹道:“你为老身奔波了那么多天,这份孝心着实难得。你不在宫里的这些日子,我这里甚是冷清,你接下去就留在宫中好好休息,闲暇时多来与我说说话……” 九郎欲言又止,只得恭顺地低头答应。太后与他闲聊了片刻,正想屏退内侍宫女,与九郎再单独细谈。一名内侍迈着小步赶来,在珠帘外道:“启禀太后,圣上驾临宝慈宫。” 潘太后双眉微微一蹙,领着九郎回到美人榻前,道:“官家倒是来得迅速。” “臣本来也打算稍后便去拜见官家的,想是爹爹听说臣回宫的消息,便来了这里。”九郎望向外面。潘太后持着九郎的手轻轻拍了拍,“你放心,这里是宝慈宫,他为难不了你。” 说话间,屋外脚步声起,两侧宫娥内侍都依次跪拜。穿着朱色常服的官家缓缓走来,远远望去,倒是与九郎的脸型轮廓颇为相似,但近看才觉官家两颊已有消瘦之态,眼窝也显得深陷下去。自官家身上散发出的气度和九郎亦完全不同,官家眼锋更厉,扫视之下便如青锋出鞘,寒光凛凛。 “臣向娘娘问安。”官家拱手作礼,姿态端正,让人无可挑剔。潘太后颔首,九郎又上前向官家行礼问安,官家看他一眼,缓缓道:“这次去鹿邑为你嬢嬢祈福打醮,倒是用了将近一月的时间。” 九郎听出官家言语中的嘲讽之意,但也早就预料在心,因恭敬答道:“打醮一共七日,加上之前还要斋戒沐浴,便已是十日了。另外……在路上发生了一些事情,臣也已写在信中派人送回汴梁,不知爹爹是否收到?” 官家斜睨于他,颔首道:“自是收到了。但我却不知,你先前说是见嬢嬢身体总是有恙,便怀着赤诚之心要去太清宫祈福打醮,又怎会半途去了亳州?” 九郎低首道:“臣一直记得上次的丹参案尚未查出真相,而其中主犯田进德老家便在亳州,因想着是否能探查出一些讯息,便遣了两个护卫往亳州一趟,不料正遇上那些官军假扮成强盗要杀害田进德家人灭口。” 官家冷笑几声,负手道:“九哥,丹参案件朕并未交予你去办,你又无大理寺或是刑部的官职,倒是对这些官场上的事情很是热衷。平日里看你似乎云淡风轻,这一次倒是让我刮目相看。说是去替太后尽孝祈福,结果却险些将亳州官场掀翻,我却不知你到底是怀着何等心机?” 他话锋犀利,九郎心中一沉,也知晓官家怒从何来。祝勤本是官家想要用来打击潘家势力的一枚棋子,却被潘文葆反将一军,迫使官家无奈之下将祝勤降职至亳州副指挥使。当今朝中愿与潘党对立的官员本就不多,难得祝勤身为潘文葆下属却又不跟他同心,官家本已安排好一切,就等着祝勤说出证据好借机惩治潘党。结果功亏一篑不说,还被潘党众臣半胁迫着发出贬斥祝勤的诏书,实是丢尽颜面。 近来官家大力推行变法,明里暗里都在培植更多的官员与潘党抗衡。如果祝勤太太平平的,说不定也能被再次启用,谁知祝勤却因参与谋夺丹参案而死在了亳州,查案之人竟是九郎,这一切怎不叫官家窝火? 此时官家看着九郎的目光已越发寒冷,九郎紧抿着唇,撩起长袍下摆,缓缓跪在他面前,道:“请爹爹息怒,臣并不是有心要与爹爹作对,只是遇到了那些官兵,才查出了祝勤这个幕后之人……” 官家冷哼一声不予回答,潘太后屏退众内侍宫女,抚着美人榻侧的扶手,慢慢道:“官家,九哥这番出去为的都是老身病体能尽快康复。他车马劳顿了将近一月才赶回汴梁,着实辛苦。关于那亳州官军勾结江湖中人的事情,本就是他们罪大恶极咎由自取!你怎好怀着不满,才见面便连连质问九哥?” 官家闻言转过身,朝着太后揖了一下,沉声道:“臣并未说九哥出去不是为了娘娘,但他刚才也承认半途派人前去查探什么田进德的家人讯息。依照规矩,他尚未出阁开府,身上又无实职,做这些事情都是违例。臣知道娘娘素来疼惜九哥,但他既然身为我赵家皇子,就也该恪守本分,不能随意妄为。如开了此例,往后其他皇子或者宗室子弟也打着旗号,插手不在职分内的政务,岂不是天下大乱?” “官家真是谨慎严苛。”潘太后冷冷睨他一眼,扬起眉梢道,“九哥牵挂着丹参案,一是因为那事与老身有关,二也是因为不愿看到他的爹爹劳心劳力,想着为官家分忧罢了!若不是那些谋逆的官兵要杀人灭口,他也只不过想查探些有用的讯息回禀给你,难道这也算插手政务?那个姓祝的逆臣胆敢谋划抢夺丹参,他们是想要老身的命!你的气没撒在那些混账东西身上,却反而怪罪起九哥来了?!” 第四十二章 宫苑何处可撷芳 潘太后虽年过花甲,说话仍掷地有声。官家站在她身前,眉峰跳动了一下,强压下心头怒意,冷冷道:“他若有心为我分忧,怎不在出京前有所禀报?莫非是怕我阻止此事?” 九郎低声道:“臣当时并没什么确切把握,只是想若能探访到一些讯息再回禀给爹爹。” 官家冷笑一声不说话,潘太后端起手侧青瓷茶杯,缓缓抿了一口,“官家,设法查清丹参案是我吩咐九哥的,你不必再盯着他不放。那些人想害的是我,我自然要掀个明明白白,查个水落石出。官家难不成还怕了?” “娘娘何出此言?”官家目光一凛,转而看了看九郎,沉声道,“朕与娘娘有话要说,你且先回凝和宫去。” 九郎望向潘太后,她顾自慢慢饮茶,神情平静中又带着从容。 “嬢嬢……”他怕太后与官家再发生龃龉,故此不敢轻易离去。潘太后却抬头淡淡道:“九哥,你自管去休息,不必在这里听些没意思的话。” “是。”他向太后与官家各自拜别,怀着复杂的心情步出了宝慈宫。 ****** 珠帘沉寂,室内篆烟静静萦散,潘太后仍不急不缓地抿茶。官家背着手站在斜射进屋的阳光下,过了片刻才道:“娘娘不该在九哥面前说那样的话。” “不该?官家倒是好厉害的口气……你虽不是我亲生子,但这宝慈宫中住着的却始终是你的太后娘娘。”潘太后垂着眼帘,淡然望着杯中漂浮的碧绿茶叶,“近几年来你越发强横,老身倒是成了掣肘,阻得你无法施展手脚。但老身还要提醒你一句,休要觉得自己羽翼丰满便想纵意翱翔,竟忘了这苍穹再大也有个边际!” 官家唇角上扬,笑了笑:“娘娘这话怎像是说给年少轻狂之人听的?臣做亲王时便对娘娘恭顺敬爱,不减于生母高太妃。登基后更是处处以娘娘为尊,臣已届不惑,又怎会想要纵意翱翔,不顾及娘娘心意?” 潘太后冷哼着放下茶杯,远望窗棂外的横斜花枝,道:“官家当年对老身的承诺,老身可是一天都没忘!说什么如若能够御极,必将奉我如亲母,时时处处恭谨俯首……可惜事到如今,官家恐怕早已想要将老身除之而后快了吧?” 官家眸中呈现了某种抑制之色,语声却仍从容:“娘娘此话不可轻易出口,此等忤逆之事,臣怎敢又怎会去做?娘娘近年来时常抱恙于身,倒是应该好好休养,勿再为国事操心!” 他说罢,朝着太后拱了拱手,转身便要离去。潘太后坐在榻上,手中死死攥着锦罗软垫,忽而笑了笑,朝着他的背影道:“一转眼已是十六载岁月逝去,官家可还记得你那命运不济的四弟怀思太子?” 官家侧过脸,神情淡然。“怀思太子已经去世多年,每逢他的忌日,朕都会命人祭奠,娘娘何必故意问这话?” 潘太后幽幽叹了一声,慢慢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疏密有致的竹帘。“也不知是否因为年纪增长的缘故,近几月来,老身时常会梦到怀思太子。他依旧像以前那样温文尔雅,面含微笑……先帝与我一同站在崇政殿前,怀思太子穿着戎装在丹陛前行礼,说是即将启程赶赴北辽战场,归来后再为先帝贺寿。” 她语声缓慢,官家神色复杂,似是觉得她说起这些着实无聊,可又不得不留在此地。 “娘娘,这些陈年旧事就不要再说了吧?”官家微微皱眉,“您若是夜间睡得不安稳,朕这就命太医前来替您诊治。” “那倒不必,或许是心病吧……”潘太后侧过脸望着他,发间凤簪隐现刺目的光,“官家难道就没有梦到过你四弟?” 官家冷漠道:“朕夜间向来少梦。” 潘太后笑了笑,“可是老身梦到的怀思太子,却在临别时说,他想念二哥,要找个机会再与你见上一面。” 官家强忍着心头怒意,沉声道:“娘娘说这些到底有何用意?朕刚才已经讲了,对娘娘绝无忤逆不孝之心,娘娘却再三提及往事,莫非是故意要让朕不痛快?娘娘可不要忘了,怀思太子的事,并不是朕单独一人所为。”说罢,朝着她的背影作了个揖,便朝着门口走去。 “老身自然没有忘。”潘太后依旧站在窗前,不急不缓地道,“只不过,如果怀思太子还活在人间,不知官家见到他之后会有何感受?” 官家本已撩起冰凉珠帘,乍闻此言,心头浮现一个可怕的猜测,手指一震,水晶般的帘子便哗啦啦垂落下去。 ****** 暖阳耀着一池潋滟,水岸边春草初长,叶苗舒展,是嫩得如少女笑颜般的娇俏。九郎回到凝和宫不久,便听内侍禀告说是荆国公主到来探访。 琮琮瑢瑢玉佩轻扣,叮叮当当银铃微摇,她还未进阁子,便已俏然笑道:“这大好春光,九哥怎么也不去园子里坐坐?”话语才落,在众宫娥女官的陪侍下,荆国公主已踏入房中。 湖蓝短襦鹅黄围腰,八幅褶子郁金香染及地长裙,上有削金牡丹刺绣,间缀粒粒浑圆珍珠。星眸善睐,粉唇带笑。她玉手一抬,指间挟着一枝纯白瓣朱红蕊的杏花,朝九郎嗔道:“九哥,我还以为你能赶回与我一同去过花朝节,可你竟到现在才回!” 九郎坐在临窗书桌前,淡淡笑了笑:“花朝节是你们女儿家过的节日,我就算回来又有何用?总不能陪着你去撷芳亭跟妃嫔娘子们斗草,再者说本来也有事耽搁,实在是无法赶回。” 荆国公主娇哼一声,“那现在可有空与我去撷芳亭?” 他略有迟疑,荆国公主已沉下脸来,近旁内侍赔笑道:“殿下不在的这些日子里,荆国公主时常过来,想必甚是思念殿下。” “呸!谁要你多嘴?!我才没有思念他,只不过是喜爱凝和宫四周景色才来了几次!”她一边说着,一边忿忿不平地瞥着九郎。九郎叹了一声,握着木杖起身,“罢了,就与你去那里坐会儿。” “好不情愿的样子!”荆国公主朝他撇撇嘴,又嫣然一笑,抬手将那枝杏花插在他书桌上的水晶瓶中,转身便往外走去。 ****** 天晴云白,石径蜿蜒,撷芳亭四周碧叶细细,杏花烂漫。遥遥的,有欢笑声随风传来,一只燕子风筝摇摇晃晃飞上青天,在风中上下起伏。 九郎本是陪着荆国公主去往撷芳亭,望见了那黑眼红尾的燕子风筝便不觉停下了步伐。放纸鸢的人显然是个生手,不会操纵线绳,使得那风筝忽高忽低,荆国公主见了便笑道:“瞧这慌里慌张的燕子,可别一不小心掉下来!” 他略微有些出神,过了片刻才道:“是谁在放风筝?” “看那样子就知道是允媖。”允媖是官家现有子女中年纪最小的卫国公主,今年只有八岁。九郎又望了一眼那只燕子风筝,因问道:“你怎不找几个宫娥一同放风筝?我记得你小时候也爱玩这个。” 荆国公主俯身摘了朵幽蓝小花,皱眉道:“前些天放过蝴蝶风筝、鲤鱼风筝、蝙蝠风筝,已经厌倦了。总是待在这宫中,想想就觉得无趣。” 九郎淡淡一笑,慢慢走向撷芳亭。她追了几步,在他身侧问道:“九哥出去了两次,外面的天地是不是与宫中截然不同?” 他想了想,眼光变得柔和,却又带着些许怅惘。“是,有很多……在宫中体会不到。” 荆国公主更为好奇,揽着他的胳膊,轻声道:“其实我前些日子看了个话本……” 他蹙眉,盯着她道:“宫中不准有这些东西,你又是叫哪个不要命的黄门带进来的?” 她急忙将九郎拽至树影下,压低嗓子道:“信得过你九哥才说的,好玩而已,看完后就会让人带出去,出不了事!你要是敢告诉爹爹,我以后就再也不来找你!” 九郎冷冰冰睨她一眼,不再说话。荆国公主又娇声道:“九哥,那话本里有个故事,便是说宫中女子在红叶上题诗,那红叶随着河水流出大内,被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拾起……” “你真是越发不像样,看这些男欢女爱的故事,若是被爹爹知道,总是又要一顿严责!”他冷着脸斥罢,独自走进前方花圃中的撷芳亭,倚着廊柱坐在了那里。 荆国公主怔了怔,眼眸流转,忽而追进亭子坐在他身畔,抿唇笑了笑,附耳轻道:“我又没说完那故事,你怎知是男欢女爱?难不成自己也偷偷看过,这才知道后面是如何情形?” 他蹙眉,“听你那口气便能猜到关乎什么内容,与看没看过有何关系?” 她瞥着九郎,叹道:“九哥还是这般古板正经,真不知要怎样的佳人才能让你展颜一笑……” 九郎正待反驳,却听远处有人轻咳一声,问道:“兄妹两人在那又说些什么知心话?” “五哥?”荆国公主闻声便回身站起。隔着花丛,端王正负手站在树荫之下,一身绛紫长袍,佩以古铜色大带,显得尤其高拔俊朗。他没带随从,独自走到撷芳亭前,九郎亦起身向他拱手问候,端王朝他笑了笑:“看来九哥虽长途奔波,却还没觉得劳累,倒已经与十一姐来此赏花了。” “是我见他独自坐在凝和宫里,便邀他出来走走。九哥在外面待了那么多天,怎会不觉劳累?”荆国公主说到这里,忽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向九郎道,“九哥,你要是真的想回去休息,我就不再叨扰了。” 九郎知道端王刚才那样说,是有意想要支开荆国公主,便顺着那意思道:“确实还有些头晕,十一姐先去别处转转,我与五哥说几句话便也要回转凝和宫了。” 荆国公主虽无奈,但也只得答应,临走时还不忘小声叮嘱九郎勿要泄露刚才说的秘密。 端王目送她渐渐远去,叹道:“允姣还是这般孩子心性。” 九郎见周围没有旁人了,这才问道:“双澄已经回到端王府了吗?” “回了。但我感觉她此番回来,神色与先前不太一样。”端王看着九郎,微微一笑,“若说以前只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女孩,如今却多了几分娇羞之意。” 九郎垂下眼帘思忖片刻,低声道:“五哥,我本想明日去你府上拜访,顺便有些话要与你说。” “且让我先猜一猜。”他依旧负着手,从容地在撷芳亭间来回踱了几步,又望着他道,“莫不是与双澄有关?” 九郎点头,亦并未显露惊讶之色,似是早已料到端王会猜到。端王却皱了皱眉,“是她对你心存幻念,还是你看中了她?” “……不是幻念,也不是寻常的看中。”九郎斟酌了一下,认真道,“我是想让她不再离开汴梁,与我同在一处生活。” 第四十三章 濛濛细雨湿香尘 端王的神情变了变,虽然双澄回到端王府中的那种失落神情让他有所猜测,但他还未想到九郎也会如此慎重地说了这样的话。在这宫中属他与九郎的交往最多,故此他一直知道九郎性情冷淡。旁的皇子有心欺他损他,他也不会反唇相讥,只是独自走开。其他兄弟都早已开府纳妃,唯独九郎始终拒绝官家指婚,就连太后替他挑选的房中宫人亦从未沾染。 有时候,作为兄长的他甚至也会怀疑九郎是否天生对女子怀有排斥之心。 可如今九郎坐在撷芳亭中,微微抬起头注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想要双澄与他同在一处生活。像这般虔诚认真的态度,是他从未见过的。 端王本来还想开几句玩笑的,此时却不由沉了沉心。 两人之间静默片刻后,端王才问道:“除了我之外,你还向谁说过这意思?” 他摇头,“并未主动向第三个人说过,但跟随我前去鹿邑的冯勉与钱桦等人都已看出端倪。” 端王蹙了蹙眉:“冯勉我倒是较为放心,他侍候你多年,应该不会将此事传出。但钱桦此人惯于逢迎且又贪财,他天天在太后身前奉茶,你要小心提防。” 九郎亦觉得此人始终是个祸患,便将在途中与钱桦发生的矛盾简述了一遍。端王听罢,作色道:“这大胆的东西竟敢在背后诋毁于你,简直是太过目中无人!你怎不向嬢嬢禀告,将这阉贼打个半死!” “我本想严惩他,但毕竟双澄的事情他看在眼中。若是他想要拼个鱼死网破,在嬢嬢面前乱说一气,我只怕双澄会因此在嬢嬢心中先留下不好的名声。嬢嬢生性固执,一旦从开始便极不喜欢双澄,以后我再想改变她的想法就难了。” 端王沉吟一阵,看着他,问道:“九哥,你难道真的打算要向嬢嬢与官家说起双澄?” 九郎从容道:“自然是要说,只是我现在刚刚回来,尚未来得及弄清双澄的父母究竟是何人。仓促间提出的话,反而会遭到嬢嬢训斥,因此便想着等你查明她身世后,再酌情润色,也好过嬢嬢那一关。” “你倒是考虑周到……”端王长吁一口气,“可我匆忙赶来见你,就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情?”九郎微微诧异地望着他,一时猜不到他到底要说什么。 端王皱着眉,缓缓道:“自你们走后,我与汴梁府尹亲自带人查阅了城中所有在籍住民簿册,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叫做燕超的中年人。” 九郎的眼神为之一收,但很快又恢复平静。“或许他只是四处漂泊,恰好那段时间来了汴梁而已,因此在户籍簿册中自然寻不到此人的姓名。” “你说的我也曾想过。只是原本若是能找到双澄生父,至少还能对她的身世有所了解。如今连这唯一的讯息都断绝,我只怕想要查清她究竟是何等样人家出身,更是难上加难了!” “那也未必。”九郎扶着廊柱缓缓站起,“五哥忘了应该还有一人必定知晓她的身世。” 端王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抚养双澄长大的那个人?” 九郎点头道:“他应该还在真定府苍岩山,我现在刚回汴梁没法再离开,烦请五哥派人去那里查访一下。若是能找到双澄的师傅,便将他接到汴梁来。双澄本来也对私自下山心怀不安,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让这师徒两人会一会面。” “派人去找自然是可以。只不过就算知晓了双澄父母的真名实姓又怎样?”端王看了看他,喟然道,“你也知道,不要说是寻常百姓人家,即便她父辈也曾为官,若是品级低微的话,你连开口向嬢嬢与官家求娶双澄的机会都没有。” 一阵微风拂过,带着初春草木的清新浅香。九郎侧过脸,望着撷芳亭畔的素白杏花,道:“那又怎样?我只要双澄一人。” “你……”端王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一声,将劝解的话留在了心中。 ****** 端王府中有一个小院,幽静清雅,平时也很少有人经过。庭中养了一池红鲤鱼,春暖花开,水波融融,一尾尾嫣红在碧波间游来游去,时而聚拢时而散开,双澄坐在池边一看就是很久。 回到汴梁已有两天,她起先以为九郎会在返回大内的次日就来王府,可等了一天也不见他到来。第二天清早至现在,她又坐在池边,看着红鲤游曳争食,等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日光浮漾在波光间,寂静的春日午间使人有些困意。她撑着下颔坐了许久,觉得眼皮有些沉重,却忽听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双澄一愣之下,急忙抛掉手中的鱼食,满怀惊喜地站起身来。 那个人已经穿过月洞门,一抬头,便对上了双澄的期盼目光。 她愣了一愣,随即垂下眼睫,攥着手指站在了原处。过了一瞬才回过神来,朝那人行礼道:“端王殿下。” 端王颔首,问道:“怎么这般闷闷不乐?还是在等着九哥?” 她一惊,忙掩饰着内心的波动,随手捋着池边的垂柳枝条,“没有啊,只是在这看着鱼儿们抢东西吃呢。” 端王笑了笑,慢慢走到了她身边。风过小院,绿柳轻摇,浮动的波光映在他眼眸,望之与九郎有几分相似,但脸容轮廓又比他更为硬朗。她看了一眼,不由又想到了九郎,因问道:“你是不是见过他了?” “我也只是在你们回到汴梁的那天去找了他一次,这几日还未有机会。九哥应该也想着寻个机会来看望你,只不过……自他回去后,官家心中很是不悦,故此九哥或许这几天还不能出来。” “为什么官家会生气?”双澄的心沉了沉,害怕是九郎向官家禀明了与她的事情,才招致龙颜大怒。端王却只淡淡道:“官家觉得九哥多事,不该去查那丹参案件。这其中的道理有些繁杂,你也不必再深究。” 她虽是稍稍松了一口气,可想到九郎也许在宫中备受官家斥责,还是心中沉甸甸的。端王见她低头不语,又道:“另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一声。” 她一怔,继而醒悟过来,满怀期待地道:“是不是关于我爹的?” 他点点头,沉声道:“只不过也许会令你失望……我们查探不到令尊的消息,就好像,汴梁城中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似的。” 双澄的眼里本来已满是亮色,如今却慢慢冷却黯然。端王见她如此忧郁,便又补充道:“但也可能他当时只是路过汴梁暂住一阵,或者即便留在汴梁却换了姓名,故此我们查不出来也是情理之中的。” 她知道这也是一种可能,但人海茫茫,假如父亲已经离开汴梁,那就更不知飘落去了何处,又如何才能再找到他?正心烦意乱之际,却听端王问道:“双澄,你师傅的名讳是什么?九哥说,可以再想办法接你师傅来汴梁,或许他更清楚你父亲的身份与行踪。” 她有些茫然地道:“师傅姓丁,单名述。你们是现在就要去找他?可我怕他不愿意来……” “你写封信告知他便可。”端王沉稳道,“我本想派亲信去真定府寻他,今日却恰好接到皇命。因丹参之事还牵连了地方官员,官家命我再去邢州处理剩下的事务。邢州与真定府相距不算太远,我到了那里之后,便可抽空去一趟真定府苍岩山,替你将令师接到汴梁。” “真的要将师傅接来?!”她的神色中却是惊愕多于喜悦,甚至还带着些许的不安。端王微一蹙眉,“怎么?你不愿意让我们找到令师?” “不……”她局促地握了握手指,“这是九郎想出来的?” “你不是想找到生父的下落吗?如今汴梁住民中查不到你说的那个人,也只有将令师请来,才有可能说个明白。”他停顿了一下,又试探道,“你莫非想一直留在汴梁,再也不回真定府?” 双澄急道:“怎么可能?我……” 她还未说罢,端王已笑了笑道:“那更是要去见一见令师,否则他无故丢了徒弟,岂不是要千里迢迢赶到汴梁来寻你?” 双澄见他言笑晏晏,便也没再将话说下去,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答应修书一封请他带去。 ****** 端王拿到双澄的亲笔信之后,次日一早便带领手下赶赴邢州。临走之前,他还特意来到小院与双澄道别,并叮咛她不要轻易离开王府,以免惹来麻烦。 于是她便只能留在了端王府,连小院的门都没迈出过,除了一个仆妇来送饭送水,几乎也没别人会过来打搅。虽是清净,可着实冷清,与先前在山中的生活相比,如今的她就像是失去了自由的鸟儿,只能望着高墙外的苍穹,却哪里都去不得。可是更让她在意的还是九郎,自从那日望着他乘坐的马车缓缓远离之后,两人便再也未曾有机会相见。虽然端王安慰她说九郎在宫中不会有事,可她始终还是放心不下。 百无聊赖中没等到九郎却等来了又一场春雨。 那日清早起来还觉春风习习,未知午后便变了天色,池边的柳枝在风中旋舞飘拂,没过多久,淅淅沥沥的雨点便打落一地。 她托着腮坐在窗前,看雨点落在水中,大大小小的圈儿彼此起伏,变幻无穷,却又悄寂落寞。 一阵风卷过,满庭落花纷纷,沾湿雨珠坠于石径。她正待关上窗子,却听院门外有错杂的脚步声响起,似有好几人朝着这边匆匆而来。她略感讶异,才刚刚站起,院门已被轻轻推开。 那个人撑着纸伞站在门口,一袭月白色素平纹罗袍,腰间碧绿琮佩坠着朱色穗子,在这潮湿阴冷的春寒中点染了亮色。 多日未见,他依然干净隽秀,隔着濛濛细雨,朝着窗后的双澄安静地笑了笑。 她那被禁锢多日的心瞬间盛放开花,连绵的雨也似乎为之静止。 “九郎!”双澄欢悦地叫起来,一撑窗台,竟纵身跃出,如同伶俐雨燕似的朝着他飞掠过去。 第四十四章 若为缱绻留春日 双澄一下子扑到九郎怀中,将他紧紧抱住。透明的雨丝自天而降,伴着春雨的清新,他身上似乎也蕴着那种若有若无的气息,让她沉醉其间,不愿放手。 他一手撑着素白纸伞,一手还要握着乌木杖,无法拥抱双澄,便低下头轻轻碰了碰她的前额。 她本是埋在他心口听那有力的心跳声,此时才抬头望着他,澄澈的眼里满是微笑。 九郎看着她,不由也微笑起来。这些天在宫中的压抑沉闷,仿佛从她如燕子般飞出窗口的那一刻起,便烟消云散,雨过天晴。 “你怎么来了?”她搂住他,还是傻傻地问。 “本该前几天就出来的,但是没机会……”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今日是我二姊吴国公主生辰,上个月她又添了一子,故此我便应邀前去赴宴。” “赴宴?那你马上就要走了?” “已经结束了。原本还要再留一会儿,但看着天色不佳,众人便都提前散去。”他放低声音道,“我才趁着这个机会到这儿看你。” 她这才松了口气,却发现九郎不知何时已将纸伞尽朝着她倾斜,而他自己则被雨淋湿了大半衣衫。她望着九郎,心中满溢的不仅是感动,更有酸楚。于是接过纸伞,问道:“阿容,你能跟我进屋坐一会儿吗?” 他点点头,双澄便满怀欣悦地拉着他的手,带着些羞涩地领他走向小屋。她比九郎矮上半头,既要替他撑伞,又不舍得放开他的手。短短的一段路,雨点噼噼啪啪打在伞上,溅得满是落珠,也染湿了她的衣裙。 幸而很快便进了屋,她还挽着九郎,却站在门边不动。他诧异问道:“怎么了?” 双澄愣了一下,忽而松开手中的纸伞,揉了揉他的脸,这才笑盈盈地道:“看看是不是真的你。” “都与你说了那么会儿话了,难道还是假的不成?”九郎说着,将淋湿的长袍脱了下来,随手晾在了墙边衣架上。他里面是素白的中衣长衫,双澄还没见过他这般穿着,略微有些拘束。 九郎见她有些愣神,便道:“难道已经对我变得陌生了?” “不是。”双澄看着他,忽又蹙眉道,“我已经很多天没见到你了。那天端王府的人来接我时,我朝着你告别,你也没理我一声。” 九郎怔了怔,不免内疚。“我听到的,双澄。只是当时近旁都是随从与禁军,我不能与你说话,还望你谅解……” “我也知道。只是从那之后就再没见过你了……”她想到了这些天来自己独处小院的寂寞,不由垂下头去。九郎见她这个样子,情绪也低落了些,靠近她低声道:“不要难过,双澄。我……并没有忘记你,只是回去之后,便有了桎梏。” 半掩的窗外溅进了几滴雨珠,双澄用手指在桌上划来划去,半晌不吭声。他默默坐了一会儿,忽想起什么似的,从袍袖中取出了一物,轻轻放在她面前。 是一只小巧玲珑的荷包,墨黑缎子镶边,金银线绣卷曲纹环绕,正中的浅黄缎底子上绣着桃花柳枝,间有双燕翩飞,似在呢喃轻语。黑色抽带中间盘结,末端垂缀黄红紫绿四色流苏。姹紫嫣红,甚是惊艳。 双澄看看荷包,讶然道:“花了多少钱买的?” 他却摇头,将之往前推了推,“送给你。” 她拿起荷包端详一阵,攒着眉头看看九郎,“这绣工多精巧。不是买来的,难道还是谁绣了送你,你借机再来送给我?!” 他愣了愣,这才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微微愠恼。“你想到哪里去了?是我适才去吴国公主府中做客,她绣了好几个荷包分别赠予我们兄弟姊妹,我觉着你应该也会喜欢,才带来给你。其他女子又怎会平白无故送我这种配饰?” 双澄其实心中也知晓他不可能收下别的女子所送之物,更不可能再拿来转赠于她。可也不知为什么,也许是这几天等得心焦,等得担忧了,便故意在他面前质疑。如今见九郎面若凝霜,她晓得自己那样责问是伤害了他,不由得愈加忧愁,恹恹然道:“那你不早些说……我怎么知道是你二姊绣的?” “就算不是她绣的,你也不该胡乱怀疑我。”他瞥了她一眼。双澄又是懊丧又是自责,臊得伏在桌上,手中却还攥着荷包的抽带。九郎皱眉看着她,伸手去拽荷包,她攥得更紧,一丝也不肯放松。 “自己没理了,便耍横躺着不动?”他冷言冷语。双澄将脸埋在臂间,使劲跺脚,瓮声瓮气道:“我哪里耍横了?” 九郎感觉有点郁闷。自己本不在意荷包香囊这些配饰,此次吴国公主命下人端出托盘送到他面前时,他却唯独在各色荷包间留意到了这一只,只因那一双燕子小巧可爱,令他极为自然地就想到了双澄。 她姓燕,在他的世界里也如雨燕般来去翩然,如同蓝幕中的一抹亮痕。 可她居然不领情,现在还故意不看他,朝他发脾气。他静默片刻,道:“既然不想理我,那我就回宫去了,下次再来看你。” 说罢,起身便要离去。岂料背后忽然一沉,是双澄已将他死死抱住,趴在他背上发狠道:“不准走!不准走!” 她力气出奇得大,将九郎压得只能重新坐下。可即便他坐回原处,背上的双澄还是不撒手,九郎没奈何,道:“到底想怎么样?” 其实她自己也知道没什么大事值得不开心,可越是想念就越是在意,越是在意就越是想要将他的心恨不得剖开看个仔细,到头来却是自己无事生非,故此眼泪汪汪地趴在他背后,道:“才来一会儿就要走了吗?” “我在这儿惹得你生气了,还不如回去……”他还未说完,她已搂住他的颈。九郎微微一震,只听双澄小声道:“阿容,我没有生气……你要是生气了,也别现在就走。要是你真的就此离开,我又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再见你一次。” 她的呼吸细微而谨慎,九郎听了这番话,心里有些酸涩。静了静之后,以脸颊蹭了蹭她,道:“哪里就会真的走?只是装装样子。” 她不死心地扳过他的脸,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尤其是那双黑得让她心颤的眼眸。 然后再度紧紧抱住他,喃喃道:“我想你了,阿容。” 九郎的心被她这一声唤得绵软,便略微侧过身,扶着她的手臂,将她带到自己身前。“坐这儿。”他按了按双澄肩头,示意她坐在自己腿上。她却一惊,急忙撑着座椅扶手道:“不会坐坏你吗?!” “哪里会那么容易被你坐坏?我又不是纸做的。”九郎将手轻轻地放在她腰间,让她横着坐在自己腿上。双澄把脚搁在座椅扶手上,正好不会压到他的右腿,于是安心地伏在他怀中,又取过那只荷包来回细瞧。 “燕子真好看。”她绽开笑颜,以手指勾着缎带,将荷包悬在他眼前。 “现在喜欢了?”九郎故意沉着脸。她抱着他的颈,点头道:“一看到就喜欢啊。” “那刚才为何无故发火?” “……不知道,大概是近来心里烦躁……” 他睨着她道:“小时候都不容易生气,如今怎么变了呢?” 双澄想了想,哼道:“那会儿看你可怜,老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我才总是大度谦让!现在你长大了,回到宫里锦衣玉食,我却只能待在这里等着见你,为什么还要让着你?” 九郎微微蹙眉:“那你希望我还是像以前那样住在道观,几乎没什么人来探望?” “才不是!”她偏过脸,望着他清隽面容,“那样你会孤单,我见了也会难过。我只要你从今往后都过得开心,再不是以前那般孤零零。” 九郎轻轻地抱了抱她,低头间正触及她的颈。他闭上眼睛,凭着感觉摸到那朵红梅印记,小心地亲了一下。双澄红了脸颊,想要侧过去跟他说话,可两人离得如此近,她一转过去,便紧挨住他的脸庞。 肌肤与肌肤相触,都温暖柔和,又带着些许的青涩。 她的心砰砰乱跳,低眸看看九郎。他滑过她的脸颊,先是轻轻触了触她的唇,随后便慢慢地吻在了粉嫩唇心。尽管在太清宫已经被他吻过,可如今坐在他身上,双澄还是有些害羞,小声地叫道:“阿容……” “嗯?”他并未远离,只是发出疑惑之音。 她摇了摇他的肩膀,道:“这样不会被人看到吧?” “院外有冯勉和我的亲信随从守着,谁会看到?” “可是我还是担心……”一语未罢,却又被他攫住了双唇。一寸寸的青涩试探,如暖阳拂照,渐化为温柔进攻,或深或浅的呼吸缠绵如丝,缚住又缚住,相融再相融。 仿佛春风骀荡,吹开了一树一树的花开,是这人世间最美好的温柔。 她终于也拥住他,闭着眼睛近乎贪心地堵住他的唇,沉醉其间,深深相吻。 绵绵细雨交织如网,一阵风起一阵风过,满庭草木倏然舒展,洒落遍地银珠。枝桠间嫩绿粉白,幼小花蕊悄然冒出,探着好奇的眼望着这个水雾氤氲的世界。 第四十五章 惜别伤离方寸乱 窗外的雨还连绵不止,双澄侧了侧身,觉得自己已经在他怀中腻了很久,便轻轻坐起。“不能再压着你了。”她说着,自个儿撑着座椅扶手一转身,便落到了地上。 九郎没说什么,只淡淡地笑了笑。 她此时才感觉脚上湿漉漉的。低头一看,原来自己刚才奔出去迎接他的时候踩在了积水中,鞋面进了水,难怪双足也觉得难受。她便坐在椅子上将鞋袜都脱了下来,光着双脚盘坐在九郎身边。 九郎看看她那白生生的脚,不由道:“你怎么不重新穿上干净的鞋袜?” “昨天洗的还没有干透呢,再说现在又不是冬天了,光着脚也没事。”双澄有些赧然。她的衣物并不多,尽管端王叫人给她送来过一些生活必需,但很多都被她退了回去,她用不惯那些精致华美的东西。 他皱眉看了看她,“小时候长辈没跟你说过?寒气最易从足心渗入,如今虽已是初春,但乍暖还寒时候更得小心。” 她摇摇头,满不在乎道:“我从小跟着师傅练武,也不讲究这些。” 九郎睨她一眼,双澄又立即转为笑脸,趴在他腿上道:“不过你说的总是有道理的。” “善变。”他讥诮地笑了笑,双澄却抱着他不放,委屈道:“我不是善变!说的都是心里话!” 九郎被她弄得没法子,只得退让一步道:“明白了,快起来。”她哼了一声不肯动,忽而才意识到自己搂住了他的右腿。初时还没察觉,如今才觉得这条腿果然有些异样。她尴尬地坐直身子,还不放心地轻轻摸了摸,道:“我不是有意的。” 他原先温和的目光中带着些悒色,却又微微笑道:“没有怪你,只是……不太习惯被人碰到。” 她怔了怔:“就像上次在亳州摔伤了也不想请大夫来治伤?” 九郎踌躇了一下,看着她道:“你与大夫怎能放在一起比较?但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更不愿意你碰,能否明白?” 她垂着眼睫静了一会儿,忽道:“你是嫌弃它生过病,变得不好看了吗?”九郎没有说话,双澄望望他,小声道:“可在我心里,这才是阿容啊。” 说罢,又将温暖的手轻轻覆在了他的右腿上。“我一点都不会讨厌它。” 一阵暖意自她手心传来,九郎握了握双澄的手腕,没有说什么,心中却柔软得近乎伤怀。他低眸望了望,随后弯下腰便拎起了她那湿掉的鞋袜,低声道:“这样放着怎么会干?” 没等双澄开口阻止,他已经拎着她的鞋袜走到屋中的薰炉边,放下短靴后,将布袜平铺在那镂空的青铜盖上。 “我自己去放就行……”她略感尴尬地说着,九郎却毫不在意地回了过来,道:“你难道要赤着脚过去放鞋袜?” 她抿唇笑了,挽住他的手,让他坐了下来,随后乖巧地将双足轻轻搁在他腿上。 他的素白中衣亦是锦罗织就,双澄才刚碰到,便冷得缩起了脚趾。“谁叫你搁在上面的?”九郎瞥了她一眼,撩起长衫一角,里面是褐色的长裤。双澄小心翼翼地把脚搁了上去,他将中衣下摆放下,便覆住了她的双足。 她踩着的是九郎左腿,足底微微用了点力,觉得还挺好,便大着胆子又蹭了蹭。九郎侧过脸,无奈道:“你实在闲的无事了?” “很久没跟你坐在一起了。”她撅起嘴巴,想将脚挪开。九郎只得隔着衣衫按住了,“我又没说不准。” 她皱起眉头,又去踩他的腿,好似这样可以纾解近日来的孤单。他坐着没动,只静静地看她,忽而一把抓住她的脚踝,道:“是又在埋怨我?” “没有。别碰我脚底啊!”双澄急忙想将脚缩回,不料正好被他碰到了足心。尽管只是轻轻一下,她却胡乱蹬着那只被抓住的脚,挣扎着直笑。 九郎很是意外,“我又没故意去抓,你那么怕痒?” “说了不要乱抓!”她翘起嘴巴,轻轻地踢了他一下。九郎趁势又抓住了她的左脚,其实他并没想做什么,双澄却顾自乱踢一气,笑得都流出了眼泪。 九郎看着,不由也笑了起来。“双澄,看来以后只要擒住你的脚,你就再无招架之力。” 她这才止住笑,扑到他身上,道:“你以为那么简单就能擒住我?我躲得远远的,又站在地上,你怎么能抓到我的脚心?” 他摸了摸她的脸颊,眼底浮现一丝笑意,慢慢道:“你总有不是站着的时候。” 双澄愣了愣,一时间没想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便缠着他要听解释。九郎蹙眉道:“不说了,说了你又要生气,等以后你自然能想明白。” 她觉得九郎的态度有些奇怪,又仔细想了想,似乎领悟到了其中的含义,不由涨红了脸,狠狠掐他一下。“你真是越来越坏了!” 他忍着痛道:“我怎么了?只是假设一下而已……” 她哼了一声,别过脸不理他。 九郎推推她,见她还是不回过身来,不免叹了一口气,道:“双澄,怎么又生气?” “不要开这种玩笑。”她低着头,赌气似的道,“让人听到不好。” “这里没有别人。”他犹豫了一下,攥住她的手,“刚才的话虽然有些戏谑,可我对你却并没玩笑之意……但如果你不喜欢听,我以后不说便是。” “我……”双澄见他认真起来,不由觉得自己有些恃宠而骄,可才想与他解释,却听远处传来冯勉的声音:“九哥,雨已经停了,时间也已不早,该动身回大内了。” 九郎怔了怔,看看双澄,低声道:“我要走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她顿时红了眼眶。 明明还有很多话没说,可是时间却已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甚至片刻之前还在故意假装生气,此时他却已然要离去。 她忍不住抱住他,重重地呼吸了几下,想要深深记住他身上的气息与拥抱的感受,留待独自一人时聊以回忆。 九郎亦侧过脸贴近她的脸庞,却没说话,只是静静抱着她,听着她的呼吸。 冯勉又在外面焦急地叫着,九郎终于捧着双澄的脸颊,正视着她,道:“双澄,我真的要回了,你在这里要好好的,不要再胡思乱想。” 她的眼泪直打转,低着眼睫不敢看他,只怕再望一眼便要泪水决堤。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握着乌木杖站起身来。她想要去替他取那件晾着的长袍,双足才一沾地,九郎已阻止道:“地上凉,你不要过去。” 说话间,他却走到那薰炉边,帮她取回了鞋袜。“鞋还湿的,袜子倒是能穿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很自然地弯下腰,竟轻轻握着她的脚踝,替她穿上了白袜。 惊愕中的双澄一时说不出话来,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滑过脸庞,滴落在九郎的手背上。 他微微一怔,抬头看着她。 “双澄……”见她默默地流泪不止,他的心亦难受得很,只唤了一声,便觉好似被什么堵住了,再难说下去。她舍不得他走,可又怕九郎因此而耽搁了回宫的时间,便狠狠心拭去眼泪,勉强露出笑容,道:“没事了,阿容,你且回去吧,不然冯高品该着急了。” 他沉默着站起身,将桌上的那只双燕荷包塞到她手中,低声道:“收好了,不要让外人看到。” 双澄含着泪点点头,他转身欲走,她悲伤不已,忍不住问道:“你……你什么时候才能再来?” 九郎心中一震,回身望着她,愧疚道:“我真的说不清,但是双澄,只要有机会,我一定再来看你。等五哥将你师傅找来之后,我便向嬢嬢与官家禀明此事……我要让你入赵家宗牒,不再像现在这样无依无靠。” 她抬起头深深望着他,想到端王先前说过官家对九郎很是不满,不由忧心忡忡地道:“……阿容,你要小心。” 他眼中亦含着忧悒,唇角却浅淡微笑着,还像以前那样轻轻按了按她的头顶,随后,慢慢走到了门边。 房门一开,雨后清新的风扑面而来。冯勉已守在门外,向双澄笑了笑,便与九郎一同向院门口走去。双澄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之前他伸手抚摸她头顶的那种感觉似乎还在,可屋中已经没有了九郎的身影。 她愣了片刻,才突然清醒过来,只穿着白袜便踩着冰冷的地奔到了门口。 满院雨水满目碧绿,九郎与冯勉已经走到了小院门前。轻轻一声响,冯勉推开院门,扶着九郎便要迈步。 “阿容!”双澄噙着泪花,望着那模糊不清的背影,压抑地喊了一声。九郎本已迈出院门,听到那声音,身子不由微微一震。他扶着门扉缓缓转回身,双澄独自站在檐下,在雨后新绿的掩映间,越发纤瘦单薄。 他慢慢地朝她挥了挥手,又在半空将手朝下微微一按。她想到先前那个摸头顶的动作,便流着泪向他微笑。 “九哥,走吧。”冯勉低声提醒,九郎又望了双澄一眼,强迫着自己走出了小院。 透明的雨珠自青灰色瓦当间缓缓滑落,轻轻落在地上,瞬间溅起了碎裂水花。 双澄在门口站了很久,直至风起叶动,院门缓缓关闭,她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了屋中。低头间,手中还不自觉地攥着荷包,那一双燕子在春柳间翩翩流连,飞在稍前的燕子眼睛黑圆,回过头来望着跟随在它身后的另一只小燕,似是含着无限情意。 她坐在了刚才九郎坐过的椅子上,狠狠哭了起来。 第四十六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回宫的途中,九郎一句话都没说。 看到双澄在分别时那样难过,他几乎就想要留下不走,却又知晓不切实际。如今独自坐在马车中,听着车轮碾过地面,一道道宫门沉重开启又沉重关闭,他明白,有着双澄的那个自在天地,再度被封锁在外。 可是她含着泪朝他微笑的样子,始终萦绕在心,无法散去。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觉得是自己的错,才令得她这般牵挂,这般难舍。 如果能一直留在太清宫,他宁愿在那里陪着双澄,也好过现在这样,相聚不过一时,分别之后又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可是情至深处无计回避,纵然明知欢悦甚短,两个人却都如扑火飞蛾,奋不顾身。 ****** 车马行至大内临华门,又早有乘舆停在那处等候着。冯勉扶着九郎上了乘舆,陪同他返回凝和宫。一路上,九郎依旧沉默,冯勉看到了他适才与双澄的分别,知道殿下心绪低落,便也不去打搅。 皇城内向来肃穆静谧,青石甬道上积水犹在,四周唯有脚步声回响。九郎正坐在乘舆上出神,远处却有一名内侍匆忙而来,一望见他便好似找到了救星,加紧脚步奔至道路一侧,陡然跪在了潮湿的地上:“九殿下可算回来了!还请赶快去救救公主!” 九郎一怔,很快认出这内侍正是荆国公主身边的人,便挥手让乘舆停下,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内侍焦急万分,却又好似有难言之隐,支支吾吾道:“公主……公主她触怒了太后,现在正跪在宝慈宫内。她近两天本来就感了风寒卧床不起,奴婢怕公主会支撑不住,所以到处找九殿下……” “她怎么会触怒了嬢嬢?”九郎惊讶万分,荆国公主虽得到官家宠爱,但因为言行举止过于散漫,总是令太后看不入眼。她自己也心知肚明,故此除了日常问安之外,几乎不会与太后有所来往。今日她本该也去吴国公主府中做客,但昨日她就说自己身体不适,所以今日便留在了宫中不曾外出。却不料这短短半天时间,就无端惹出了事情。 “殿下去了自然就知道,奴婢也不敢多言。”内侍连连叩头,看样子着实是难以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实情。冯勉望向九郎,九郎蹙眉道:“去宝慈宫。” 抬着乘舆的内侍们加快了脚步,待等九郎赶至宝慈宫,门前的内侍朝他行了礼,却又道:“太后身体疲惫正在小憩,殿下若要探望,还请改日再来。” 九郎一皱眉,“昨日见嬢嬢时还觉得她精神尚好,莫非今日又感不适?既然如此,我便先进宫等待,待嬢嬢醒来后再行问候。”说罢,便往宫门内走去。 宫门两侧的内侍急忙上前想要阻拦,跟随在旁的冯勉沉下脸道:“九哥只是想进宝慈宫,又不会去打搅太后休息,难道你们连这都要阻碍?” 那几名内侍品阶远不及冯勉,再加上见到九郎神情冷峻,互相对望了几眼后只得躬身后退。九郎看这情形便知必是太后吩咐过不准放外人进入宝慈宫,越是这样,越是让他心中不安。那个先前向他通风报信的内侍大概是怕被太后责备,早已不知躲到了哪里,九郎亦没有询问旁人,带着冯勉径直便入了宝慈宫。 宫内依旧肃穆静谧,少人来往。九郎来到正殿前,方才望见众多宫娥内侍都战战兢兢地站立在大门两边,个个低首敛容,不敢发生任何声响。门前一人腰身浑圆,两眼狭长,正是殿头钱桦。他远远望到九郎与冯勉,便正色道:“九殿下,太后有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 九郎寒声道:“先前说是太后正在小憩,如今这情形分明是有事发生,我难道竟连见一见嬢嬢都要被阻在外面?嬢嬢体虚不易动怒,倘若旧病复发,你等可担当得起?” 钱桦跟着他去了一次鹿邑,本来是想借机在太后面前邀功讨好,结果一路上辛苦奔波不说,还因为双澄的事情连连受气。这一回见九郎又当众不给他面子,更是心头暗怒,不由煞有介事地道:“殿下何必为难奴婢?奴婢们都是听从太后安排,要是擅自放您进去了,这罪责最终还是落在奴婢身上……” 他话未说完,正殿内忽传来激烈争辩。九郎听那声音似是太后与荆国公主,当即将钱桦一把推开,不顾众人劝阻,直接迈进了正殿。 ****** 殿内四面湘妃竹帘皆已垂下,本就是阴雨天气,室内更显得昏暗压抑。冰凉如玉的石地上,荆国公主跪在美人榻前,身子微微颤抖。潘太后端坐于榻上,面如寒霜,正叱道:“平素见你举止不端,老身总以为你还是孩子心性,没想到如今是变本加厉,做出这等不知廉耻的事情来!” 荆国公主紧紧攥着手指,虽低首望着地面,语声却强硬。“我不知道这样也算不知廉耻,宫外人人都可看得,为什么偏偏我就看不得?” “混账话!即便是宫外的大家闺秀,也断不会像你这般肆意妄为!事到如今你非但不思悔改,竟还敢大胆抗辩?!”潘太后怒极,信手抓起几案上的茶盏便往荆国公主身前砸去。此时九郎正撩起竹帘走入,荆国公主闻声回头,那茶盏“砰”的一声砸落在她裙边,滚烫的茶水飞溅出来,洒了她与九郎一身。 帘外的内侍宫娥听到声音吓得齐齐跪下,九郎微微一怔,随即向太后行礼道:“嬢嬢请息怒,千万不要伤了身体。” 潘太后即便见了九郎也依旧怒容满面,寒声道:“九哥,老身在这里教训十一姐,与你无关,你且退下!” 荆国公主望着九郎,眼中既流露出企盼之色,却也担忧累及于他。他却只淡淡看了她一眼,又朝着太后平静道:“臣担心嬢嬢病情刚有所好转又气急伤身,那样一来,之前的丹参与太清宫祈福岂非都前功尽弃?臣再去一趟倒是无妨,只是嬢嬢禁不住那病痛折磨。好好的春日,正该是颐神养性之际,切不要因为十一姐的一时胡闹而恼了自己。” 他语声本就清醇动听,此番缓缓说来,倒似泉流潺潺,略压住了太后心头怒火。 但虽是如此,她还是冷哼一声,盯着荆国公主道:“听听你九哥的话!为何都是郑德妃教养的子女,他向来温文识礼,谦恭有度,你却飞扬跋扈,全不懂贤淑二字的涵义!你是她亲生女,难道十多年耳濡目染,学到的就是这样的为人处事?!” 荆国公主听她提及已去世的母妃,忍不住道:“母妃生前教我做人,只求自在从容,绝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巧言令色,遮掩真心!” “你的意思是老身身边的全是巧言令色之辈了?!”潘太后竖起双眉,九郎眼见两人又要爆发冲突,连忙道:“嬢嬢,十一姐说的并非是此意。她虽不如其他皇女们恭顺谨慎,但全无害人之心,其实也是一片天真,只是还需嬢嬢耐心教导。” “老身是再不愿教导她!”潘太后取过几案上的一本书册,狠狠掷在九郎脚边,“她身为公主,却私自藏有这种低贱鄙俗的东西!若是传出去,莫说是老身,就连官家和整个新宋的颜面都要被丢尽了!” 九郎低头瞥了一眼,果然是荆国公主之前提到过的民间话本。上次提醒过她要千万小心,结果竟不知怎会还是被人发现,而且还落在了太后手中。 他略一思忖,试探问道:“嬢嬢怎知是荆国的书?” “她身边的黄门身上搜到的,起先还说是自己私藏,一顿杖责之后才承认是荆国公主叫他带进宫来!”潘太后盯着荆国公主,看她身着珍珠裙,发间还簪着粉白娇美的杏花,更是厌恶至极,叱道,“近年来宫中妃子越发贪爱修饰妆容,毫无端庄简朴之意!老身前些天刚下令,宫中女子无论嫔妃公主还是女官宫娥,皆不得借着踏春之际佩戴鲜花,亦不得穿着黛绿雪青等亮丽衣裙,你却还是我行我素,分明不把老身的话放在心上!媚颜娇行,私看*,哪里还有一分公主的风范?!真可比得上宫外瓦子里的歌姬舞女,浪荡不堪!” 前几日也有妃子在游园时穿着华美,潘太后当着官家之面亦厉声呵斥,令那妃子立即回去洗掉胭脂换下新装。荆国公主近来只在自己阁中起居,还以为不在太后面前出现便无关紧要,谁料今日突然被传唤进宝慈宫,劈头盖脸一顿责骂。 她素来心性要强,此等金枝玉叶之身,哪曾被人如此羞辱,直气得脸色发白,泪水盈眶。“那话本里只是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丑闻!嬢嬢将我比作瓦子里的歌姬舞女,岂不是也给皇家蒙羞?” “放肆!”潘太后猛地一拍几案,厉声喊道,“钱桦!速去叫官家过来,让他看一看这个女儿是怎样的忤逆不孝!荆国公主这个称号,今后是不能再有了!” 那钱桦早就跟了进来,正躲在竹帘外听着好戏,忽闻太后有令,当即挺直腰身,应了一声便往外走。九郎见状,急忙跪倒在地,“嬢嬢,十一姐口无遮拦,臣替她向您道歉!请嬢嬢不要削了她的封号!” 荆国公主本已是强忍泪水,此时见他跪下,不由泪落如雨,哭泣道:“九哥不要为我委屈自己……” 九郎却只当没听到一般,艰难跪行至太后近前,恳切道:“嬢嬢向来看重皇家威严,可这次若是严惩了十一姐,反倒是将此事外扬。十一姐看的话本原不是什么淫俗之书,只是不登大雅之堂,但若是传扬出去,某些人必定会大肆编排,中伤皇家。到时候嬢嬢即便想要堵住众人之口,却又遏制不了源头,岂不是小事变大,徒惹郁结?” 潘太后紧抿嘴唇,过了半晌才道:“你先起来,她犯的错,不必让你来跪着。她平素就是仗着官家疼爱,才变得这般肆无忌惮。今日叫官家过来,好好惩治她一番,方能给她教训!” 九郎却依然跪着,只是右腿乏力,只能以手撑着地面保持平衡。潘太后将他扶起,又睨着犹在哭泣的荆国公主,道:“去年官家本要为她指婚,岂料她听闻对方是兴宁军节度使的次子后便执意不从,在官家面前连日哭闹,迫得官家只能将指婚搁置下来。如今年纪越发长了,却偷偷摸摸看些俚俗话本,可见心思浮动,更该早日婚配,免得再做出些荒诞事情,有辱宫闱!” 太后说起的此事九郎亦印象深刻,在旁人看来那位候选驸马家世出众,相貌堂堂,与公主可谓天赐良缘。可荆国公主在两年前偶然见过他一面,便觉此人言谈浮夸,为人圆滑。故此当她得知官家有此打算之时,便断然不从,最终官家疼惜女儿,只能不再提及指婚一事。 九郎略一思忖,当即道:“嬢嬢,您刚才说的兴宁军节度使之子,臣亦与其打过几次交道。那人虽然看似年轻有为,但与十一姐的性情实在相差太大,若是当初强行指婚,只怕不相恩爱反成怨侣。” “你处处维护于她,倒真是当得个好哥哥!”太后站起身来,看都不看跪在地上的荆国公主,漠然道,“但这婚姻之事,又怎可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她那几个姊妹,莫不是皆由官家指定驸马人选,难道偏她一个格外娇贵,这也不成那也不要?” 荆国公主拭着眼泪道:“您说的那人只会花言巧语,阿谀奉承!若是要强迫我下嫁于这样的人,我宁愿找个道观出家修行,再不踏出一步!” 潘太后冷笑数声,“当初便是用这样的话来要挟官家,如今在老身面前又有故技重施?!” 荆国公主还未及回答,殿外内侍连声禀报,说是官家已经赶到。 竹帘缓缓卷起,官家沉着脸大步走进,荆国公主一见爹爹到来,泪水更是止不住往下滴落。官家本在批阅奏章,却被急唤至此,路上早已有内侍偷偷禀告详情,如今再看到荆国公主哭得梨花带雨,而潘太后则还是冷若冰霜,就更是心中窝火。 虽如此,却也只能按照礼数向太后问安,随后再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询问荆国公主到底发生了何事。荆国公主哭诉缘由,才说了一半,潘太后又将其话语打断,指着地上的那本书册道:“官家,今日这册子就在你眼前,那个替她从宫外挟带话本的黄门已被杖责八十,若还能活下来,便发落至库房做杂役。至于荆国公主究竟该怎样惩治,你好好思量一番再与我说,休要再宠爱纵容,使得她越发没了规矩!” 官家躬身应答,潘太后瞥了他一眼,拂袖而去。行至门前又止步,道:“九哥,你跟我过来。” 九郎自官家进来后始终低头不语,忽听得太后唤他,不觉一愣。抬头间,官家正冷冷看着他,他只得低声向其道别,跟着潘太后出了正殿。 殿外的内侍宫人见潘太后出来,都敛声屏气地随侍一旁,她却挥手叫他们退下,只留了钱桦一人慢慢跟在后面。 “殿内闷得很,老身不愿再留在那里。”潘太后一边说着,一边携了九郎往侧殿方向走。天色依旧阴沉,道路上积水虽已消退了一些,但仍是遍地潮湿。九郎还在为荆国公主的事担忧,潘太后却留意到了他手中的乌木杖,打量一番后缓缓问道:“九哥,我记得你上一次回来时换了手杖,说是我赐予你的那根不慎丢了。可我看你现在持着的怎么仿佛又与最初的一样了?” 九郎顿时一凛,本是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说起此事,没想到太后倒是先发现了乌木杖已经换回。但他也并未慌乱,只是微微一笑:“嬢嬢目光如炬,臣回来后一直没想起向您禀报此事。原先在邢州的时候,因要追踪夺取丹参的劫匪,臣在匆忙间不慎遗落了乌木杖。所幸有人捡到,因见乌木杖的质地与做工皆不是民间所有,便一路打听来到了汴梁。因平民无法进入大内,这人便寻到了端王府,将乌木杖送交了上来。” “竟有这等巧事?”潘太后也感到惊讶,“是什么时候送交给端王的?” “……就是上元节那夜。”九郎悄悄瞥了一眼太后,她果然凝眉思忖,“上元节?那夜端王不是跟你一同去了宣德楼吗?我怎还记得当晚据说还有人纵身跃上宣德楼前的莲花灯台,引发一阵混乱?” 九郎停下脚步,道:“其实只是误会,后来五哥擒住了那个所谓的刺客,审问之下才知道正是那人捡到了臣在邢州遗失的乌木杖,特意呈送入京的。” “原来如此……但那人竟在大庭广众之下跃上莲花灯台,也着实鲁莽。想必他捡到了乌木杖后也是寻了个懂行的人打听,才能看出不是民间之物,因此便特意送到汴梁,想要博得皇家赏赐。”潘太后很有把握地推断,神情倨傲,“不过也难为他千里迢迢跑了一趟,你可曾赐予他一些钱物?也好彰显我皇家风范。” “钱财倒是小事……”九郎顿了顿,道,“那人身手不凡,五哥亦颇为欣赏,便留她做了府内侍从。” 潘太后皱了皱眉,“他府内又不缺人手,何必留一个寻常百姓做侍从?”说至此,忽又一悟,“我竟险些忘了,上元节时惊扰圣驾的那个刺客据说还是个女子?!” 九郎还未回答,斜后方传来几声咳嗽。他闻声回头,不远处的钱桦以手捂住嘴巴,干咳了几下,见他望了过来,便有意假笑道:“臣受了风寒,一时禁不住咳出声来,还望太后与殿下恕罪。” 九郎以寒彻的目光盯了他一眼,又回头向太后道:“正是一个年轻娘子,年方十六。当时因不知官家与臣等已经在宣德楼上,便跃上了莲花灯台,其实并无任何不敬之意。五哥后来也细细问过,这才回禀官家,免除了她的罪责。” 潘太后略一沉吟,看着九郎道:“端王尚未册立正妃,如今却平白无故将一个民间女子留在府中做什么侍从。你素来与他交情甚好,有空便正告他一声,王府不是随意之地,若他看中了良家娘子纳入房中倒也罢了,可断不能将这种舞刀弄枪的女子留下。” 九郎怔了一怔,他未曾料到太后竟对双澄留在端王府都会不满,可又不能直接挑明,便只得委婉道:“嬢嬢,五哥见她聪明伶俐,做事认真,所以才暂时留她做了侍从……” “你对此倒很清楚?”潘太后睨了他一眼,继续往偏殿走去。九郎跟在其旁,正在思忖之际,又听得她道:“端王年过二十却还未册立正妃,今年内应该要将此事办了。他那王府中不该留的人要趁早清理出去,以免到时夹缠不清。待等他从邢州回来后,你先跟他一声,可曾记住了?” 潘太后语气淡漠,似乎双澄这样的人就算留在端王府做个使女也容易给皇家招来非议,还不如趁早将其撵走来的清净。她说过之后即缓缓前行,九郎的步伐明显沉重,心中隐隐担忧。 ****** 此后官家前来拜见太后,说是已经严厉斥责荆国公主,希望太后念其年少无知,宽宥了这一次。九郎亦再次向太后求情,最后此事以荆国公主被罚三月月俸,禁足十五日而告终。 尽管潘太后为了顾全皇家体面,下令宝慈宫的内侍宫娥们不准将此事外泄。但宫中人多嘴杂,没过几日便有不少人暗中议论,荆国公主素来有些骄纵,此番被潘太后抓住把柄折了颜面,倒令得某些妃嫔心中高兴。 两天后,九郎去探望被禁足的荆国公主,荆国公主本就身体不适,在这打击之下更是面容憔悴。见了九郎,便含泪委屈道:“你也知道那话本里根本没有什么不堪入目的文字,太后看都不看就说我行为放浪,分明是将各种不满变本加厉倾注在我身上。” “你平日里若是能收敛些也不会这样狼狈。”九郎说着,又不禁问道,“之前曾叮嘱你小心行事,怎会被太后人赃俱获?” 他一问起这个,荆国公主更是气愤难掩。“全是那钱桦搞的鬼!” “钱桦?”九郎微微一怔。 荆国公主愤愤道:“我本是叫身边内侍将书送出宫外的,不料那内侍藏得不好,书册在半道掉出了袍子,他弯腰捡拾时正被钱桦看到。你也知道钱桦这老东西最是欺软怕硬,看到此景便上前喝问,小内侍禁不住吓唬,求他放过自己。钱桦便向他索要封口钱财,可那小内侍身边哪有贵重东西能送给他,钱桦趁他不备,夺了那话本便想作为要挟。两人正在争执之时,潘太后乘舆经过,望到了便叫人盘问,钱桦怕惹祸上身,又抢先禀告,说是自己发现小内侍私藏*,正准备将他送去刑司治罪。” 她越说越气,眼眶泛红,“我平日见了他就觉厌恶,没想到竟栽在这老东西手里!九哥一定要替我报仇!” “又说气话,他这种人必定会自食苦果,你现在还是好好在阁中休养,禁足的十五天内就不要再惹出什么事端了。” “总有一天我要给他点苦头尝!”荆国公主见九郎不愿帮她,只能背转身伏在桌上,想到伤心处不禁又泪光涟涟。九郎叹了一声,好言相劝几句,见她勉强止住了抽泣,便想告辞离去。 岂料荆国公主忽又道:“九哥,你可知官家已在替你物色王妃人选,不久之后就要让你出阁开府,正式封王了!” 第四十七章 却是多情不自由 九郎呼吸一促,“你从哪里听来的?” 她拭去眼角泪痕,道:“就是那天你们应邀去吴国公主府中做客的那天,我去官家那儿问安,恰好看到他书桌上摆放着众多画轴,因问起是否要替哪位皇子选妃。官家本来是不愿说的,我连连追问,他才说是替你选妃。我本想等你回转后就告诉你,没想到午后就出了那事。” 九郎坐在桌前,向来澄定的心也变得纷乱,荆国公主叫了他两声,他才回过神来。 “九哥,你怎么了?难道不愿出阁开府?你到现在还只是郡王,其他皇子们都已封王离宫,唯独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再拖下去岂不是也让人笑话?”荆国公主又垂下头道,“虽然你出了宫,与我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但我也觉着你不该再拖延时间……要是官家给你指的婚还算不错,就答应了赶紧封王吧。” “我现在不想封王。”他蹙着眉站起身来,“官家有没有说到底何时会指婚?” 荆国公主愣愣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如此反常。“没……他当时刚拿到那些画轴,还未仔细看呢……”话还未说罢,九郎已转身离去。 “九哥!”她愕然地叫他,可是九郎走得匆忙,连头都没回。 ****** 正是春和日暖的天气,凝和宫内碧草纤纤,树荫郁郁。煦风一过,遍地绿意油然,衬得庭中石径更如白玉一般。冯勉正看着手底下的小黄门们在庭中洒扫,九郎一言不发地回来了。 “九哥,十一姐见了您是不是高兴了些?”冯勉迎上前问道,可九郎紧抿着唇,径直进了书房。 其他内侍见这架势,都不敢再多问什么,冯勉连忙屏退了众人,悄悄跟了过去。书房内的直栏窗半开半闭,远处的杏花桃花开得纷纷艳艳,醉人香息沁润着微风飘拂而来。九郎独自坐在窗前,似是望着那窗外春景,可又明显心不在焉。 冯勉踌躇片刻,才想上前询问,却见九郎又忽然醒过来似的,不言不语地开始研墨。 冯勉瞅准了机会,躬身上前道:“九哥,还是臣来替您研墨。”九郎看了看冯勉,将手中的墨锭交予了他。冯勉极为娴熟地研着墨,随意问道:“九哥是想临帖还是作画?臣好吩咐他们备好纸张。” “写信。”他只说了这一句,声音还是低沉。 冯勉连忙从书橱中取出浣花洒金笺纸呈与九郎,又借着机会试探道:“九哥为何闷闷不乐?莫非是在十一姐那里遇到什么不想见的人了?” 他皱着眉摇了摇头,过了片刻,才道:“荆国说,官家在替我物色正妃人选了。” 冯勉怔了怔,研着墨的手也停顿了一下,“官家可曾决定了?” “应该还未。”九郎望着雪白熨金边的信纸,神色黯淡,“之前他见了我总是不悦,我还以为若是嬢嬢不催促,官家也不会再想到此事。但前几天荆国去问安时,就看到官家在看一些女子的画像,说要让我立妃开府了。” 冯勉不禁蹙起眉头,似是也在为着九哥而担忧。九郎眉间含着郁色,从笔架上取下狼毫便落笔书写,冯勉因问道:“那现在殿下打算怎么办?” “给五哥写信,你稍后设法去找元昌,请他派人昼夜加急送往邢州。”他顿了顿,又道,“若是在邢州找不到五哥,他必定是去了真定府苍岩山一带,因为双澄的师傅就住在那里。” “双澄师傅?”冯勉一怔,“端王殿下怎么会去了真定府?” “因为五哥在汴梁城中找不到双澄的生父,我就算想替她查出身世也无从着手。她本就是一介平民,若是再加上父母身份不明,嬢嬢和官家是决计不能答应让我娶她的。”九郎语声低沉,但目光却还坚决,“故此我请五哥去真定府找到双澄的师傅,将他接来汴梁,也好再问个仔细。如今事情有变,自然要告知五哥,请他尽快带着双澄的师傅赶回汴梁。” 冯勉的神情有些尴尬,他看了看九郎,低声道:“九哥,臣在太清宫时就觉得您对双澄一片赤诚,臣陪伴九哥多年,还未见过九哥对女子这般上心认真。双澄是个好孩子,温柔乖巧,即便九哥宠她,她也从不会在我们这些奴婢面前摆架子。当时臣也盼望着九哥能高高兴兴的,可现在看来,臣只怕是做错了……” 九郎停下笔端,望着他道:“为何要这样说?” “臣没想到九哥您对双澄用情如此之深,而今官家又要指婚……”冯勉为难道,“早知这样,臣当时就该拦着九哥……” “你怎拦得住?”他微微蹙眉,旋即又继续持笔书写,“我至今都未后悔过当初的决定,你又何必这样说?” 冯勉叹了一声,只得不再感慨。待等九郎将书信封好,他接过之后躬身退下,临出门前还不忘叮咛:“九哥也不要着急,指婚这等大事,官家想必也要深思熟虑,不会在几天内就定下。” “知道了,你自管去吧。”九郎挥手,冯勉便藏好了书信急急忙忙离开了凝和宫。 九郎虽是外表镇定,可冯勉走后,他独自坐在书房中,心间亦不免浮现许多念头。在那纷乱的思绪中,双澄的一颦一笑却又如雨后杏花般姣好清晰。细细算来,又有两日没去见她,端王离开了汴梁,她在府中过得怎样也无人来传信。他思忖了一下,便想等冯勉回来后,找个借口与他一同出宫,再去探望双澄。 正在此时,却有一名小黄门匆匆而来,说是官家身边的内侍到访。 九郎一怔,官家素来不喜见他,因此就连身边的内侍也极少会到这凝和宫来,今日却是反常。但不及细想,他随即步出书房。那名内侍已经等在石阶下,见了九郎便行礼道:“奴婢奉官家之命前来传召殿下,官家正在景福殿中,请殿下即刻前去觐见。” 九郎皱了皱眉,“可知所为何事?” “奴婢不知。”内侍说着,便做了个延请的手势。九郎默默颔首,因冯勉不在身边,便只带着李善等人出了宫门,当即赶往景福殿。 ****** 景福殿后亦有书房,官家先前才与众臣议事完毕,此刻正端坐品茶,面前书桌上摆放十数卷轴。门外脚步声起,内侍细声细气禀告说道:“启禀陛下,九殿下已到。” “唤他进来。”官家将茶盏缓缓放下。九郎持着手杖行至门口,走进两步便下拜行礼。官家难得没像以前那般沉着脸,淡淡一扬手,“起来吧。” 九郎站起身,依照惯例垂首问道:“不知爹爹唤臣过来可有吩咐?” 官家平和道:“年前太后曾提及过你尚未册立正妃,眼看着太后大寿将近,朕便想趁着这机会替你指一门婚事,随后让你正式出阁开府,也算了了太后的一桩心事。” 尽管在来时的路上已经想到了此事,但听官家亲口说出,九郎的心还是坠了一坠。“爹爹,出阁开府便要正式封王,但臣与诸位兄长们相比,非但毫无建树,亦不懂政事,还是只做个郡王即可。” 官家脸色一沉:“你总也是先皇后之子,朕的其他皇子们都已封王,唯独剩了你一人。若是再拖延下去,岂不是让太后与众臣觉得朕对你过于严苛?再者说,以往皇子至多在宫中住到十八岁便要出阁开府,你如今已满十九却还住在大内,连个侧妃都没有,于情于理也都不合。之前是太后怜惜你,多留你在宫中待了几年,可你年岁渐长,难道真要再在此地待下去?” “爹爹若是只想让臣开府另住,臣谨遵圣命。”九郎顿了顿,又道,“但指婚之事,还请爹爹再斟酌一番。” 他语气并不算生硬,可官家听了大为不满,起身道:“皇子立妃一事向来都是顺理成章,怎到了你就如此推三阻四?” “臣不是有意推脱。”九郎垂着眼帘,平静道,“只因臣自幼患有腿疾,生活甚是不便。官家赐婚必定选的是朝中大臣之女,那些名门闺秀更应该被指婚于其他宗室子弟,臣有自知之明,不愿委屈他人。” 他说话不温不火,可这些话在官家听来却更刺耳。“你是堂堂先皇后嫡子,朕赐婚于你,你还要担忧什么委屈了他人?!以往从不见你这般懦弱,如今怎会说出这样丧气的话?难道是怕被指婚的大臣不愿接旨?” 九郎敛容道:“官家指婚之命自然无法不从,但即便对方接旨谢恩,心中也有不悦。试问又有哪一位妙龄娘子心甘情愿嫁与像臣这样身有残疾的人?故此臣不愿由赐婚册立正妃,还望爹爹体谅。” 官家背着手走到窗前,半晌没有开口,看得出在强压怒意。 九郎上前一步,“爹爹,臣并非要有意违抗圣命。只是想着此生不愿耽搁他人青春,亦不想勉强成婚却成怨偶。” 官家背对着他,冷笑道:“你倒是想得颇深远,但自古皇子正妃侧妃皆是赐婚而来,哪容得你考量那么多?” 他隐忍片刻,低声道:“就像爹爹与娘娘那样吗?” 听到他提及故去的皇后,官家的背脊上就是一寒,不由怒视于九郎道:“何必在此提及你娘娘?” 九郎却并未被这怒喝遏制住,依旧平静地看着他,道:“倘若当初爹爹能自己选择正妃,是不是就不会长年积怨在心?臣亦可能不会经历那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爹爹不喜出身名门的娘娘,却迫于无奈立她为皇后,如今又为何一定要强迫臣听从指婚之命?” 官家气得手指发颤,当年经由先皇指婚立了吴氏为正妃,最初的春风得意在新婚后不久便被她的骄矜高傲磨灭得所剩无几,但为了迎合潘党众臣,未登基时的他一直都做出对正妃宠爱有加的姿态,其中滋味只有自己才最清楚。 待等他登基后,以为终于可以尽情册立心爱的妃子,可吴皇后与潘太后却始终如同两根寒针刺在掌中,让他不得从心所欲。甚至是吴皇后薨了之后,作为天子的他想要将六皇子之母柳昭仪册封为后,却因柳氏出身低微,招来太后与群臣的极力反对,最终只能选了个自己不甚钟爱,又没有皇子的沈贵妃做了皇后,弄得好不扫兴。 ——这一切的根源都在吴皇后,简直是生前就碍眼,死后还阴魂不散! 多年来的受制如今竟被儿子当面戳穿,怎不叫他怒火中烧? 官家厉声叱道:“谁允许你妄议君上?!当年朕是皇子,如今你亦是皇子,君命如山,由不得你百般推脱,更由不得你自作主张!你口口声声说不愿听从指婚之命,难道是自己已经有了立妃人选?” 九郎的心上顿时浮现双澄的身影,但此时此刻若是贸然说出,只怕非但不能劝服官家,反而会为双澄带来危险。他紧抿了唇,过了片刻才道:“臣心中有人,但还不确准,故此不能向爹爹禀告。” 官家倒是一震,他素来不太在意九郎的起居,但也知晓九郎除了难得出宫办事之外,其余时间全都在大内生活。而今这个沉默寡言的儿子竟忽然说有了心上人,实在出乎他的想象之外。 “你平日几乎不出宫门,能见到什么心仪女子?!莫非是后苑的宫娥?” “不是宫娥。”九郎的声音有些低沉。 “那又是什么人?”官家切声迫问,越发觉得他很是奇怪。 九郎却摇了摇头,“请恕臣不能直言,爹爹就当臣是在暗中相思,对方全不知情好了。只是这册妃之事恕难从命,还请爹爹将赐婚圣恩收回。” “简直胡言乱语!身为皇子竟被儿女情长所牵制,还在朕面前谈什么相思……”官家气愤之中又觉可笑,将那书桌上的十数卷画轴向他身前一推,“朕不管你说的到底是何人,若是众臣中尚未婚配的适龄女儿,你便报出名姓!若不是,你就趁早断了那荒唐念头,好生等着朕的旨意!” “爹爹就算指婚于臣,臣亦不愿领受!”九郎还待分辩,只听有内侍在门外小心翼翼地禀告,说是参知政事有要务求见陛下。 官家压制了怒火,朝着门口走了几步,又回头朝着九郎道:“无论你愿意与否,正妃人选必须由朕来定。你若是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休要怪朕不念父子之情!”说罢,袍袖一拂,就此出了御书房。 人虽已离去,冷硬的话语声犹在御书房中震荡。 九郎跪在地上,心中好似被什么塞满了,又沉得落不到底。等候在门外的李善探身望了望,只看到他孤单的背影,踌躇了半晌,才大着胆子进来,小声道:“殿下,官家已经走了,您是否要回凝和宫去?” 九郎沉默着没有回答,李善刚想再次询问,他却已握着手杖慢慢站了起来。 “回去。”他低声说了一句,随即没有让李善搀扶,略显吃力地走出了书房。 第四十八章 情知不久须相见 九郎回到凝和宫后不久,冯勉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他一进宫门就觉得氛围不对,原先的凝和宫中因九郎素来喜静而不甚热闹,但宫娥与内侍们也都各自安然。而这一回他才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连打扫庭院的小黄门都面带忧虑了。 他向其他内侍打听,那些人也只知九郎被官家唤去了景福殿,自那回来之后便越加沉默。冯勉想到九郎之前说起过官家想要为他物色正妃的事情,心中便是一急。 寻至书房却不见九郎身影,他问了几人,才惴惴不安地到了凝和宫后的莲塘。 早春时节,碧澄的湖面上只有微圆的初生莲叶,风过之际,那星星点点的绿意便随着水波轻轻起伏,似一阕幽远的歌。 湖上有水榭亭台,夏日里常有嫔妃公主们到此纳凉赏莲,此时却显得有些冷清,远远望去,只有九郎一人坐在那里。 冯勉犹豫了一下,迈着小步走到亭边,轻声道:“九哥,天阴了,这里风又大,何不回宫里休息?” 九郎侧过脸,看上去似乎还很平静,只是问道:“事情办妥了?” 冯勉往周围张望了一番,确定没有旁人经过,这才躬身道:“臣找到了季指挥使,将您的吩咐说了,他答应即刻派心腹带着书信启程。季指挥使还向臣打听了十一姐被太后责罚之事,臣将大概情形转述一遍,故此回来得晚了点。” 九郎微一皱眉,“十一姐不愿让人知道这件事,你何必又对元昌说起?” 冯勉为难道:“他说是宫中有人传出此事,其实已知道了大半,臣也隐瞒不得。再者,他的堂兄与吴国公主的驸马是同年进士,吴国公主又与十一姐关系甚好……臣实在是难以严词拒绝。” “我自然知道他们之间千丝万缕的关联。”九郎叹道,“总之以后不要再将宫中琐事传扬出去。” 冯勉连连称是,过了片刻,又谨慎问道:“听说臣走后,官家将殿下唤去了?” 他静默片刻,道:“我已向官家说了,不愿接受指婚诏令。” 冯勉一惊,连忙道:“那官家怎么说?” “你觉得呢?”他似是根本不想再回忆起刚才的一幕,起身沿着湖岸慢慢走去。冯勉跟在身侧,焦急道:“殿下难道将您与双澄的事情都讲给官家听了?” “没有,官家正因我不愿接受指婚而发怒,我若是说出双澄,只怕反会坏事。”九郎顿了顿,望着碧波潋滟的湖水出神。 冯勉长出一口气,“臣就担心殿下意气用事,在官家面前说起双澄,官家必定龙颜大怒,说不定还要将她抓捕起来。” “但嬢嬢那边已经知道了双澄住在端王府,我担心迟早会暴露出去。”九郎静默良久,回过头道,“冯勉,我想见双澄。” 冯勉一惊,“若没有要事,殿下是不能随意出宫的。再说您刚才又与官家发生了龃龉,只怕此时再说要离开大内,官家更是不可能答应了。” “我知道。”九郎低声道,“但眼下五哥不在王府,双澄住在那里我很不放心。而且万一我与双澄的事情被官家或者太后知晓,只怕会将五哥也牵连进来。” 冯勉怔了怔,“那九哥的意思是,双澄连端王府都住不成了?” “你替我找个地方安置她,然后我再去跟她说清楚原因,否则我怕她会胡思乱想。”他说至此,又不由想到那天在端王府,自己临走时看到双澄那悲伤难以抑制,却又强装笑意的样子,心中着实难过。 冯勉看在眼中,叹了口气。“既然如此,臣一定帮九哥想个法子去见一见双澄。” ****** 连接不断的绵绵细雨之后,天气渐渐放晴,碧空如被清泉涤荡似的干净透澈,映着端王府高墙边的桃花,娇美得胜过工笔巧绘。 距离上次见到九郎又已有好几天,端王还未回来,双澄亦无处可去。那个荷包她一直带在身边,九郎的身影仿佛还在眼前,可她不知道这样的无尽等待还要持续到何时…… 寂静中,她依旧坐在池边望着水中红鲤,隐约听到院门一响,不由站起望向那边。 门外有人探身进来,朝着她招了招手。 “冯高品!”双澄喜极飞奔,可到了院门口,却不见九郎身影。“九哥呢?!”她的心一落千丈。 “莫急莫急。”冯勉见她这般焦灼,不由安慰道,“他不能进端王府,你且跟我走。” 双澄一愣,“去哪里?” “你无需知道,只管随我走一趟就可以。”冯勉说罢,便转身往外走去。双澄不明所以,可她相信冯勉,便不再追问,紧紧跟随他身后出了小院。 端王府中的人素来尊敬冯勉,想必他进来时也已打过招呼,故此双澄跟着他一路出去,并无人前来过问。但冯勉并没有带她从正门走,而是由王府管家带路,引着到了偏门处。 小门一开,便已有一辆青帘马车停在树荫下,除了车夫之外别无他人。 “进车里去吧。”冯勉向她使了个眼色,双澄愣了愣,爬上车头撩起帘子。 “嗳?!”她惊喜交加,可还未来得及喊出他的名字,坐在车中的人已经一把将她拉了进去。 “走了。”冯勉满意地点点头,车夫扬起鞭子,马车缓缓离开了此地。 ****** “阿容!” 微微晃动的马车中,双澄望着近在眼前的人,一时欣喜一时辛酸,竟不由自主地扑在了他怀里。 他的怀抱温暖而有力,轻微的呼吸拂在她耳畔。双澄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在风雨中飘零了许久,等待了许久的小燕,如今重又寻到了昔日伴侣,虽不能纵情飞翔于碧空之下,可只需羽翅轻轻一拥,便是无限的柔情。 九郎低着眉睫,捧着她的脸颊,就像是捧着至为珍贵而又易碎的宝珠。 “不要高声,我是偷偷出来的。”他说着,又不放心似的用力抱了抱她。 双澄一惊,“偷偷?皇城门前的禁卫们能放你出来?” 他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官家的允许,我是无法离开大内的。是冯勉找十一姐帮忙,中间还经由了一些转折,我才又寻得机会出来一次。” 他并未将话说明白,双澄心里隐隐不安。几日不见,九郎亦似乎有些憔悴了。 “你这样每次都是偷偷出来,会不会被官家发现?”她紧紧挨着九郎坐下,不无忧虑地问道。 “暂时还不会。”九郎顿了顿,见她额前发缕垂落了下来,便小心地为她拂开。双澄越发担忧,可又着实想念九郎,便重新钻到他怀里,将脸颊贴在他心口。“阿容,我这几天一直想你,可是晚上却连梦都梦不到你。” 他低头望着她,双澄扬起脸来亦望着他。 她的眸子乌黑浑圆,像小鹿一般,里面映着九郎的身影。 他忍不住抵着她的前额,轻声道:“但我却曾经梦到你。” “是吗?”她欣悦起来,抱着他道,“你梦到我在做什么?” 九郎想了想,道:“好像还是在太清宫里,你就像小时候那样坐在高高的围墙上,光着双脚,朝着我笑。” “那你呢?” “我?”他微微笑了一下,“自然还是坐在金水河畔的书房里,隔着很远望着你。” 双澄怔了一会儿,有些失望地道:“就这样吗?我跟你只是隔着金水河对望?连话都没说一句?” “那样望着不好吗?”九郎将手轻轻覆在她眉梢,“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人打搅,只有你与我两个人。虽然不曾说话,可我看到你在笑,心中就会高兴。” 他话语温和,双澄低着眼睫,握住他的手放到自己唇边,小声道:“那你能多陪我一会儿吗?” 九郎微微一怔,随即道:“好……” 她抿着唇微微笑着,两靥隐隐浮现梨涡。他便略低下头去,托着她的下颔,温柔地吻她。 双澄起先还有些生疏,然而他的拥吻如此让人温暖,她就如一株初生的绿萝,缠缠绕绕,萦着万千柔意,不离他身旁。 ****** 青色布帘遮蔽了春景,唯有微微日光透过缝隙洒落进来。双澄躺在九郎怀中,只觉得马车轻轻颠簸,也不知要驶向何方。 他的手放在她身上,她便捏着那修长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当成最有意思的事情。马车座位长度有限,她横躺在他怀里,为了不压到他的右腿,只能蜷起身子。时间一久,双腿便有些发麻,她扭了扭身子,九郎便托住她的背,道:“不舒服的话就别这样蜷在我身上了。” 她却埋在他怀中,摇摇头道:“就想赖着不走,一直这样就最好。” 她的眸色黑亮,睫毛低垂下来,神色中还带着懵懂,可是语声又带甘甜,纵使是九郎亦没法拒绝。于是便抱着她,轻声道:“双澄,你有什么喜欢的,想买的吗?” 她愣了愣,“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他伸手撩起窗帘一角,温暖的春阳便落了一身。“这马车会绕着皇城行驶一周,前面就是街市,所以我问问你要不要买什么。” 双澄乍一听便欢喜得搂住他,“你跟我一起去街市吗?” 九郎微微震了震,略显无奈地道:“抱歉,双澄……我不能与你一起去。” 她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但很快又倚着他道:“不要紧,我知道你不能露面。那我也不去了,就在这儿陪着你坐一会儿。” 九郎竟至无言,默默地抚着她乌滑的长发,始终觉得现在这般竟是自己亏欠了她许多。马车缓缓前行,外面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喧杂而又热闹,间有孩童嬉戏、摊贩叫卖,甚是繁华暖融。 “阿容,你有没有去过外城?”双澄与他十指相扣,望着他道。他淡淡道:“只是外出时经过,但从未下车,依照规矩我也不能随意掀开帘子。” 双澄有些遗憾,“其实真正热闹的是外城,只不过你们这些皇族贵胄是不会踏足的。” “也未必,我知道几位在外另立王府的兄长便都去过,官家也管不到他们。” “那你要是另立王府就好了,可以自在一些,不必像现在这样连出来一次都难!”双澄倚在他肩头微笑道,九郎的心却一凉,不由道,“双澄,另立王府之后便要立妃了,你就不担心我听从圣命册立别人为妃?” 她愣了一下,本是握着他的手也松了松,过了片刻,才望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你不会那样的,对吗?” 她那虔诚中带着不安的眼神让九郎心头一颤,纵然脑海中又浮现官家那日的叱责,但他还是攥住了双澄的手指,给她一个安心的笑容。 “自然不会,我只要你一人。” 浅浅笑意浮满了她明澈的眼,双澄揽着他的手臂晃了晃,悄声道:“我也只要你,九哥。” 他的心间如被柳叶拂过,柔软而轻盈,于是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双澄躺在他怀中,看着他唇角扬起,便更欢悦起来,于是揽着九郎的颈,将他压低一些,咬了他的唇。 “甜的。”她故意咬了一下又放开。九郎牢牢抓着她,轻声道:“怎么会是甜的?” “嗯……”双澄转了转眸子,“因为我出来之前吃了糖饼,所以你被我亲过以后,嘴唇就也是甜的了。” “是么?我怎么没尝出来?”他托住她的背,不等她回答,便又吻了上去。 这一次,再不是蜻蜓点水似的浅吻。她在他臂弯间急促呼吸,感觉心几乎就要跳出来,那种生生世世都想时刻不分离的爱意,让她紧紧抱住了九郎,恨不能将他亦揉进心间,刻在骨里。 第四十九章 万端变化信难料 内城的街市虽然不比外城繁杂,但春和日暖之时,正是各色商铺招揽生意的好时机。双澄意犹未尽地趴在九郎肩头,从帘子缝隙间朝外张望。那一家家店铺林立,旗幌飘飞,远远望去便是一派兴盛之景。 九郎见她看得入神,便侧身撩起另一边的窗帘,向跟在旁边的冯勉低声说了几句。双澄回过头来,问道:“有什么事吗?” “叫他去办点差事。” 双澄不解,正待追问时,九郎却又道:“双澄,这次出来之后,你就不要再回端王府了。” 她愣住了,心里涌出许多不同的猜测,“为……为什么?” 他斟酌了一下,道:“嬢嬢已经知道你住在端王府……” “你将我们的事告诉她了?”还没等他说完,双澄就急着发问。九郎叹了一声,“没有。双澄,不是我不愿说,但现在如果被嬢嬢与官家知晓得一清二楚,我只担心他们会对你不利。” 她的手心有些发凉,一时没有回话。九郎拉过她的手,笼在自己掌中,“我已叫冯勉帮你找到了另一处地方居住,毕竟这是我们两个的事情,不能将五哥牵连进来,你能否明白?” 双澄点点头,“我懂的,万一太后和官家觉得端王暗中帮我们牵线搭桥,他的前途可能就会不好了。” “嗯。官家至今未立太子,无论哪个皇子都可能入住东宫……”他顿了顿,“只有我不是。因此我不能害了五哥。” “可我就这样离开端王府,还有一些东西留在那儿呢!” “刚才不能在王府附近多停留,因此没叫冯勉跟你说清楚。你那些衣物本就不像样,扔了也罢,当然若是你舍不得的话,稍后我请冯勉再跑一次即可。” “那倒不必了,他来回跑也够累的……”双澄话才说了一半,有人轻轻敲了敲马车车门。九郎撩起帘子,冯勉便从外面递进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布包。 九郎将其搁在腿上,再慢慢打开外面的包裹,原来是个妆奁盒。双澄也不懂那材质是什么,只觉得盒面四周描金嵌宝,中间盛开了好一朵重瓣莲花。 他又翻开盒盖,里边有做工精致的镜台与铜镜,底下一层则是放置首饰的地方,只不过现在还是空的。 “不能与你去街市,我便委托冯勉去买了个妆奁盒。”九郎说着,取出那面打磨得光滑如湖面的镜子,放在双澄面前。“等下次,我再送你首饰,将这个盒子填满。” 双澄低下头望着那镜面,“阿容,你不必总是送我东西,我……我会不安的。” 他微微一怔,“为什么?又不是价值连|城之物。” “可我没什么好送给你的啊。”她瘪了瘪嘴,倚靠在他身上。九郎淡淡一笑,搂了搂她,“我与你之间,还需要算得这般清楚吗?只是希望你身边能多一些我赠送的东西,我目前不能时刻陪着你,等以后定会加倍补偿。” 她抿唇笑了笑,“那我就等着以后。到那时候,我要你天天在我身边,就算你看我看得厌倦了,也不准离开。” “怎么会厌倦?从十岁起,我就认识你了,今后就算天天待在一处,相看多少次都不会生厌。”他握着她那持着镜子的手,微微扬起,镜面中便映出双澄羞赧的容颜。 ****** 马车绕着内城行驶一圈后,最终停在了东北角的一处街巷尽头。“双澄,这里很是安静,出入也比在端王府自由。”九郎隔着窗帘指了指相反方向,“那边就是皇城的东华门,我住的凝和宫便在东边。” 她抱着妆奁盒,眼巴巴地望着他,“你是又要回去了吗?”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双澄虽然竭力告诉自己不能再像上次那样哭哭啼啼,但一想到九郎又将离去,心中还是难受至极。 “我离你其实并不远,只是隔着宫墙而已。”九郎望着她道,“你想到我的时候,也正是我在想你。” 双澄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那我天天想你,你在宫中会不会魂不守舍?” 他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前额,“会的,但我知道你在想我,就很满足了。” 冯勉在外面又敲了敲车门,双澄抱了抱他,提着布包跃下车去。沿街尽是绵延白墙,只在最尽头的大树边辟了一扇小门。她跟着冯勉走到那门前,却还踌躇着不愿进去。 马车停在不远处,九郎克制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撩开帘子朝那边望去。双澄看到了他,先是欣慰一笑,继而抿住了唇,忍着眼泪朝他轻轻摆了摆手,随后,才低头开了门,默不作声地闪进了宅子。 直至院门关闭,九郎还是望着那个方向。 冯勉在院中叮嘱了一番之后,匆忙赶回马车边,见他这样失神,不由道:“九哥,不能再停留在此处了,免得被人发现反而误事!” 他这才颔首,低声道:“回去吧。” 冯勉躬身应诺,车夫随即掉转车头,朝着相反方向驶去。 九郎回转的地方并非皇城,而是吴国公主下嫁后所住之府邸。他原来根本没有机会再出宫门,官家已因为指婚之事而对他大为不满,他若是还去奏请说自己想要外出,不仅是自讨无趣,还反被官家怀疑。在与冯勉商议之后,还是去寻了被禁足的十一姐荆国公主。她虽被关得闷闷不乐,但鬼点子不见减少。听得九哥说想出去一次,便差人去吴国公主那边通气,由吴国公主出面相邀,请十一姐过去做客。 如此一来,因为她在禁足之期未满不能外出,便在官家面前提议让九郎代替她去一趟,也好补送给吴国公主之子的满月贺礼。官家虽不情愿,但也架不住十一姐哀求,或许是觉得只是去一趟吴国公主府没甚大碍,最终同意九郎出去。 吴国公主向来随和,只过好自己的日子,从来不与他人争斗,在宫中时便有“好人”的称号。九郎去了她府中后,借口近日在宫中待得烦闷,便带着冯勉由偏门暂离府邸,这才金蝉脱壳般的去找了双澄。而今事情已了,自然还得回吴国公主府邸。 那府邸坐落于内城西南方向,九郎要从双澄住处赶回公主那里,便要横穿整个内城。为避免被发现行藏,冯勉特意交代车夫不要靠近皇城正南的宣德门,而是绕了个圈子从相对僻静的旧宋门方向往回折返。 ****** 旧宋门临近汴河,附近多是运送粮食的船只、车队进出,马车在运货的队伍间疾速前行,再拐个方向便是通往公主府邸的大道。这一带沿街的店铺大都是典当与古玩一类,也吸引了不少爱好把玩古董的人前来此地淘换宝贝。其中一家专卖玉器的古玩店生意最是繁盛,门口的伙计正送着一位客人出来,那客人身材矮胖,一双细小的眼中透着志得意满,想必是寻到了自己喜爱的玉器。 “大官人请慢走,下个月底掌柜的还会出去寻觅古玩,大官人到时再来瞧瞧有没有中意的宝贝。”小伙计一边带笑说着,一边躬身替客人掀起门帘。 “只要你们价格公道,我自然常来光顾。”那人背着双手踱出门口,正想穿过长街再去斜对面的店铺,忽见一辆青帘马车从街角驶来。马车行速较快,一名身穿褐衣的中年人紧跟其旁,跑得气喘吁吁也不敢放慢脚步。 ——冯勉?! 那古玩店门口的矮胖客人正是宝慈宫殿头钱桦,他一眼认出紧随马车穿过街市的冯勉,心中便是一动。 九郎在御书房与官家争执之事昨日传到了宝慈宫,太后还未过问,钱桦已暗中高兴。他早就看清高孤傲的九郎不顺眼,前番在太清宫受辱的帐他还记在心里,却总是找不到机会报复,让他甚是恼火。如今看到冯勉穿着便装经过,加之又有马车在旁,钱桦便推断出车中之人必定是九郎。 皇子出行都有大队禁卫护送,哪可能轻车简行,只带着一个内侍就穿过街市。想来是有不可告人的事情,说不定是九郎私自出宫去见那个小狐狸精! 钱桦觉得终于把握到了一雪前耻的机会,当即不动声色地尾随那马车而去。 街市上人来人往,运货的车马亦络绎不绝。钱桦既不愿跟丢,又怕被冯勉发现,在人群间东躲西藏,追得好不吃力。眼看着那马车行至路口又转向另一条长街,他赶紧加快脚步,急追了上去。 此时正有一大群人从前面酒楼出来,门口仆役赶紧牵来马匹,街面本就不宽,钱桦只得暂时停了一停。却在这当儿,也不知从哪伸出一只手,猛然间就抓住他的后背衣衫,一下子将他拽向斜后方的窄巷。 钱桦惊呼一声,后面又有人迅疾以布团堵住了他的嘴。与此同时,一个麻袋将其从头到脚套了进去,钱桦在惊慌中奋力挣扎,可眼前什么都看不到,只觉脑后一阵剧痛,竟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他本就被套上了麻袋辨不清方向,这一拳力道凶狠,顿时将他打倒在地。紧接着,疾如骤雨般的棍棒尽向他招呼而上,直打得钱桦在地上翻来滚去,痛得浑身冒汗,却又叫喊不出。 对方显然不止一人,个个出手熟练凶狠,钱桦根本没有招架之力,挣扎了一阵之后便趴倒在墙角,动都不动一下。 “阉贼,以后放老实点!”隐约中,有人厉声骂了一句,随即脚步声纷沓响起,那些人扔下棍棒迅速离去。 这小巷向来少人行走,钱桦在墙角躺了许久也没人来救,最后还是自己强撑着直起身子,忍着剧痛扯下了麻袋。地上散落着五六根棍棒,袭击他的人早已走远,没留下任何踪迹。他头晕脑胀,伸手一摸前额,沾了一手的鲜血,嘴角也裂了开来,痛得没法言说。 他颤颤巍巍扶着墙站起,又想到之前花了大价钱买的玉佩,往袖子里寻摸半晌也找不到。钱桦心急如焚,低头寻了许久,才在麻袋底下翻了出来,却已是摔得粉碎。 “畜生!畜生!”他冲着空荡荡的巷子怒骂,才发觉门牙也断了半截,一时欲哭无泪,只得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去。 第五十章 雷霆之怒万钧重 春日午后回暖,宝慈宫内,潘太后正在园中品茗赏花,忽听有人在远处带着哭音喊了一声“太后娘娘”,不由惊觉回身。 衣衫不整的钱桦从宫门外赶来,一路连滚带爬朝着太后叩头,哭得满脸是泪。“娘娘要替奴婢做主伸冤啊!” 潘太后从未见钱桦这样狼狈,待得他近了之后,竟见他头上尽是血污,下巴也肿得不成样子。“怎么回事?!”潘太后皱眉问道。 “奴婢为太后娘娘出宫采办,正打算回转之时却被人拖进小巷,一顿拳脚棍棒,下手狠毒至极,简直就是想要奴婢的老命!”钱桦边哭边叩头,声泪俱下,“奴婢在宫中尽心尽力地伺候娘娘,没想到得罪了其他人,竟对奴婢怨恨到这样的地步。今日若不是奴婢身体还算强健,几乎就要倒毙巷尾,再也见不到太后娘娘了!” 潘太后怒极,将手中茶杯重重放在石桌上,“到底是什么人竟敢毒打于你?!” 钱桦擦着眼泪道:“奴婢被套上了麻袋,根本没看到对方的长相,可见那些人是有备而来,就怕被奴婢看见。” “那你怎知是宫中的人来报复你?难道不会是你在宫外遇到了什么无赖?” 钱桦急道:“奴婢出宫之后恪守本分,从不与人发生口角,又怎会是在宫外得罪了人?再者说,那些人在毒打奴婢的时候还骂奴婢是阉贼,这岂不就是熟知奴婢身份的人所为?还请太后娘娘明鉴!” 潘太后紧抿嘴唇,过了半晌才气道:“竟真有这样放肆的人?!简直目无王法!钱桦,你最近在宫中到底与什么人交恶了?” “这……”钱桦早在回宫的路上就想好了一切,此时只装作战战兢兢不敢开口的样子。果然,潘太后见了之后更加恼怒,厉声道:“被人毒打成这样还担心什么?他们既然敢这般对你,就也是不将老身放在眼里!说出来,老身自然会严惩不贷!” 钱桦转了转眼珠,苦着脸道:“其实……奴婢当时正好遇到了一个熟人,也就是在追赶途中遭了暗算,不知是不是那人发现奴婢在暗中跟着,就找来打手对奴婢给予教训。” “熟人?” “正是。”钱桦再度欲言又止,潘太后盯着他道,“到底是谁?” 钱桦酝酿了一下,咬牙道:“就是凝和宫的冯勉,他正跟着一辆马车穿过旧宋门那边的商铺长街,车中人想来就是九殿下!” 潘太后大为意外,继而又震怒:“你的意思难道是九哥派人毒打了你?!他素来性格温和,怎会做出这样狠辣的事情?!我看你是看花了眼!” 钱桦伏在地上悲声道:“奴婢与冯勉认识了十多年,又怎会看错?当时他跟在马车边,却换上了寻常百姓的衣装,而且车边连一个禁卫都没有,实在奇怪。奴婢在来见娘娘之前已经打听过,今日九殿下带着冯勉出了大内,说是代替荆国公主去吴国公主府中送上贺礼。娘娘您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潘太后虽不信九郎会找人毒打钱桦,但听他这样说了,不禁疑惑渐起。 照理说九郎去吴国公主府也不是什么要事,但为何又会带着冯勉单独去了旧宋门一带。她沉吟一下,蹙眉对站在一旁的内侍道:“去看看九哥是否回了大内,若已回来就唤他与冯勉过来一趟。” 那内侍才刚躬身答应,钱桦却急忙叫道:“娘娘不必如此!” 潘太后皱眉道:“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在宫外见到的人是冯勉吗?老身倒也要问个明白,若不是他们所为,便要重新找出行凶之人!” 钱桦往前爬了几步,哀声道:“娘娘要是将九殿下和冯勉唤来与奴婢当面对质,他们岂不是要将奴婢恨之入骨了?退一万步讲,奴婢被人打了,现在却没有任何证据,谁又会承认是自己所为?”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老身觉得九哥不会平白无故带着冯勉去旧宋门一带,将他唤来问问又有何不妥?”潘太后见他这般婆妈,也不由得站起身来,脸色阴沉。 钱桦哭丧着脸抬头望着太后,用眼色给她暗示。潘太后细眉一蹙,挥手屏退了其他内侍,待等周围没有旁人之后,钱桦才吃力地爬起来,弯着腰站在太后近前,低声道:“启禀太后,其实奴婢大概能猜到九殿下出去的缘由……” 潘太后没有说话,只是扬着眉睨着他。钱桦被这目光刺得一哆嗦,但还是硬着头皮,凑上前道:“娘娘可还记得前些天您问起那根乌木杖的事情,九殿下说是有个小娘子在路上捡到后专程送到了汴梁?” “自然记得。”潘太后顿了顿,沉声道,“他不是说端王见那娘子身手不错,就留在了府中吗?老身还叫他转告端王,这样的草莽女子不可亲近,趁早打发出去才是。你为何又说起此事?” 钱桦见时机已到,横一横心,咬牙切齿道:“娘娘你被骗了!其实根本不是端王有心将那小娘子留下,而是九哥看中了她,这才将她安置在端王府中。奴婢大胆揣测,这一回九殿下借着去吴国公主府做客的机会,便又去看望那个小娘子了!” 潘太后一听此话又惊又气。惊的是九哥从来不近女色,怎会莫名其妙看上了一个民间女子,气的是如果真像钱桦所言,九哥居然还欺瞒于她,全然不像以往那样恭顺听话了! 纵然如此,她还是寒声斥责钱桦。“休要满口胡言!九哥何等尊贵,怎么会被个寻常的民女迷住了心窍?!” “奴婢有多大胆子敢诋毁九殿下?”钱桦含恨说道,“娘娘有所不知,当时九殿下奉命前往鹿邑太清宫替您祈福,却也将那小娘子一路带在身边,称得上万般宠爱。此事不仅奴婢知晓,所有前去太清宫的内侍禁卫都看在眼里,只是碍于九哥的面子不敢劝阻!奴婢后来实在看不过去,与凝和宫的李善说了几句,想叫他劝劝九哥。岂料正好被九哥听到,反将奴婢狠狠责骂一顿,还想将奴婢赶回汴梁。奴婢不敢得罪九哥,只能隐忍不说。可现在他回了大内却还念念不忘那个小娘子,听说前日还因为指婚之事与官家发生口角。奴婢想着到此时再不说出,只怕娘娘被瞒得更久,事情就更是严重了!” 这一番话直将潘太后气得浑身发冷,她万万没想到九郎竟借着替她打醮祈福的机会与民女在外私会,这非但是对神灵的不敬,更是对她的莫大欺骗! “去……去将九郎叫来!”她跌坐在椅中,脸色发白。 钱桦应了一声,却又踟蹰不走。潘太后怒道:“为何还不前去?” 他躬身道:“娘娘若是要想弄个明白,不如将那个小娘子也抓来,这样九哥就算不愿承认,也没法掩饰了。” 潘太后攥着手中珠串,咬牙道:“她现在还藏在端王府里?可恨这五郎也与他们串通一气,竟帮着私藏祸害!钱桦,那女子你是见过的,就由你去将她抓出。大内之中容不得她这种草莽江湖之辈踏足,老身这就摆驾行苑金明池,你将她带到之后不要声张,亦不准旁人在九郎面前泄露消息。待老身好好审一审那女子,看她到底有何特别之处!” “谨遵懿旨!”钱桦抑制不住心头激动,深深一揖后随即快步而去。 ****** 城北的长柳街尽头有独门独户的宅院,地方不算大,但周围清净雅致,听不到市集喧哗。这院子本是朝中官员私宅,后来主人离京全家搬走,便一直空置了下来。 九郎向冯勉说起要替双澄另寻住处后,几天的时间内,冯勉就通过各种关系买到了这座宅院,并安排了一名可靠的使女留在此处。双澄本不习惯被人服侍,但想着独自住在这院子里也很是孤单,便将那唤作蕙儿的使女留下做伴。 眼下蕙儿在院中侍弄花木,双澄便托着腮坐在阶前。本应是主仆有别,可还没过多久,双澄便与她交谈甚欢,还问起了她的籍贯。 “我是犯官之后,早已忘了自己的籍贯,连原来的名字也没多少印象了。”蕙儿恭敬答道。 双澄纳闷道:“犯官之后?就是你的祖辈父辈做了错事被抓,随后家人也被充作了奴役吗?那我怎么看你也不显得愁苦?” 蕙儿微笑道:“我还不懂事的时候就与父母分散,现在虽然只是个使女,可比起那些被收入乐籍成为歌姬的姊妹来,已算是幸运,又有什么可苦闷的呢?” 她说罢,又安安静静地去修整花枝,双澄看着她的背影,却始终不能理解。在她想来,如果是自己也由官宦人家后代沦落为仆役使女,那必定是痛不欲生,甚至还会激烈抗争,又怎会安然度日,再无埋怨? 胡思乱想了一阵之后,她便回到房中收拾床褥。那个妆奁盒就放在枕边,双澄坐在床沿又将盒子打开,见其中空空荡荡,不由想将九郎送给她的那个双燕荷包放进去。谁料找遍全身也没了荷包的踪影,双澄吓了一跳,仔细回忆之后,才猛然记起。 原来今日冯勉到王府找她的之前,她刚在房中换了衣裳,当时便将荷包放在了床上。后来见到冯勉惊喜交加,便急急忙忙跟着出了王府,直至与九郎卿卿我我之际都未曾想到这一细节。 双澄心急如焚,自己的其他东西若是丢了也就罢了,可这个荷包不仅是九郎送的,而且还是吴国公主亲手绣成。冯勉与九郎已经离去,短时间内估计不会再来,那荷包万一被别人捡去岂不容易坏事?! 想到此,她匆忙奔出了房间。蕙儿见她如此紧张,连忙上前问道:“娘子要做什么去?” “我有一样重要的东西落在了原来的住所,现在要去找回。” “这……”蕙儿为难道,“但是之前那位胖胖的大官人说过,没有紧要的事就请娘子待在院中,不要随意外出。娘子的东西落在了哪里?我去帮你取回就是。” 双澄一愣,来到这儿之前,冯勉曾叮嘱她不要泄露自己的身份,故此她也未曾说起自己原先住在端王府。而且就算她告诉蕙儿荷包落在了哪里,端王府的人从未见过这使女,又怎会将东西交给她带走? 她下了决心,道:“不用了,我还是自己去一次,反正就在内城,来回也不会太久。”说罢,整束了衣裳,便匆匆开门离去。 第五十一章 三月金明池上水 端王府的平静已被突如其来的禁军打破。 因端王还未回到汴梁,留在王府的几名属官听闻太后宫中的殿头钱桦到来,便急忙迎候至大厅。钱桦已换上了崭新的内侍服,但脸上淤青伤痕仍很明显,门牙也断了半截,却还板着脸故作严厉。 “不知钱殿头到访,下官有失远迎。”属官们虽然官阶不算低,但见了钱桦也只能以礼相待。钱桦拱了拱手,严肃道:“听说端王府中留住了不明来历的江湖女贼,太后十分担忧,因此派我前来传话。请诸位大人将那匪徒交出,我也好速速回去复命。” 属官们面面相觑,一人上前道:“王府中戒备森严,哪里会有什么女贼,更不用说是留住在此了。太后住在深宫,莫不是听信了歹人的谣言,才派殿头过来查看?” 钱桦冷哼一声:“黄大人不必掩饰,太后娘娘要是不清楚其中真意,就不会派我过来了。端王现在不在府中,你们要是还不将那个女子交出,一旦太后动怒,谁能担当得起?” 朝中文官武将多数都看不起这些仗势骄矜的内侍,再者那几名属官知晓双澄已被接走,因此心中有底,态度越加坚决起来。“正因端王不在府中,我等才更要谨慎从事,请问钱殿头带着禁军前来,莫非是要查抄端王府邸?端王到底犯了何罪,竟要被如此严治?若真是那样,还请官家亲自下旨,否则的话,我等是万万不会放禁军进王府的!” 钱桦气得七窍生烟,但端王毕竟是封了亲王的皇子,他一个内侍即便带了禁军过来,没有官家的圣旨也无法硬闯王府。可他好不容易才抓住这个机会,想要一举将双澄押走,并让九郎在太后面前失宠,如今被这几个属官阻挡,他又怎肯善罢甘休? 于是他依旧严词威胁,属官们则据理力争,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在大厅门前僵持不下。 而此时双澄刚赶回王府侧门,敲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开,她见周围没人经过,便纵身一跃翻上墙头。轻轻落地,那小院中寂静无人,房门都是半掩的。 她溜进房间,见那个荷包果然就在床上,自己的衣物也还没有收拾掉,想来是王府中人没来得及处理。她颇觉万幸,便将荷包系在衣襟之内,又将衣物归整后打成包裹背在了肩后。 她在房中只逗留了很短的时间便闪身而出,才想要跃出围墙,忽听不远处有人惊呼一声。双澄急忙转身,原是一名仆妇正好来此院中。以往也正是此人前来送饭打扫,故此双澄一回头,仆妇便认出了她来。 “娘子怎么又回来了?!”仆妇一见她,便连忙将她拉到一边,“我们都以为你走了,管家还让我来打扫房间,不要留下任何东西。” 双澄见她神色紧张,不由问道:“难道是有什么事吗?” “从宫中来了个内侍,还带着一群禁卫,说是端王府中藏匿女贼,正在前厅逼着大人们将你交出!所以管家偷偷叫我过来把你的东西都藏起来,万一他们进来也找不到把柄。可你怎么说是走了结果又在这儿呀?!” 双澄急忙道:“不碍事,我只是回来取东西,这就离开王府,你们就说从没见过我。” 仆妇连连点头,双澄右臂一扬,腕下机括射出银线勾住墙边高树,身子一纵借势跃起,轻轻松松便翻上了围墙。此时天色渐沉,她伏在高墙上细细观察,确定没有埋伏之后才翩然落地。 此时王府正门方向隐隐传来纷杂之声,像是有人在厉声说话,她不敢在此多加停留,背着包裹匆忙朝原路返回。 可才跑出没多远,忽听斜侧巷子里有少女惊喜道:“娘子原来到了这里!” 她惊觉回头,蕙儿急急忙忙奔过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澄连忙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勿再开口,蕙儿还未反应过来,远处已有人尖着嗓子喊道:“那边的不就是燕双澄?!” 双澄惊觉回头,竟见钱桦怒目以视地站在巷子那端,身后跟着一队禁卫,像是刚从王府出来。“来抓人了,快走!”双澄猛地一推蕙儿,蕙儿惊慌之中迅疾逃进斜侧小巷。钱桦带着人朝着这边冲来,双澄借着腕间银线的力量腾身纵起,眨眼间便掠上对面宅院高楼。 “果真是亡命女贼,快抓住她!”钱桦连连喊叫,禁卫中已有人翻越高墙扑向双澄。 银钩飞旋,卷起风声尖啸。 跃向屋檐的禁卫被银钩击中,顿时跌落下去。但又有其他人紧随而上,长|枪一震,便径直刺向双澄。她足踏屋瓦飞身纵跃,人在半空银钩横扫,攀着屋檐追来的禁卫们稍一闪身,就见她已如飞燕般掠向屋脊。 “别让她跑了!”钱桦一边喊着,一边瞅准方向朝着宅院背面奔去。禁卫们亦不敢懈怠,除了数人继续紧追不舍之外,其余众人皆随着钱桦飞奔,势必要将整座宅院团团围住。 双澄无心恋战,只想尽快摆脱追兵。那几个在后追赶的禁卫虽然马上功夫了得,但论及轻功根本不是她的对手,转眼之间便被双澄甩下一大截。不多时前方没了去处,双澄腕间银钩一抛,已挂住另一道高墙,只要再纵身一跃便可逃脱此处。 此时钱桦带着禁卫才追到半途,眼见双澄在高楼之端又要逃离,不由嘶声嚷道:“燕双澄,太后已知道你和九哥的事情!就算你现在跑了,等到九哥回宫,太后也不会饶他!” 双澄本已准备掠向远处,听得此言旋即回身,“他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不能饶他?!” “欺瞒太后,假借祈福之名将你私带身边,这难道还不是大罪?!”钱桦双手叉在腰间,气喘不止地道,“我看你还是乖乖就范,免得被满城官兵追捕,到时候更是罪加一等!” 双澄紧攥着银线,极为难得地厉声喊道:“九哥不是有意要诓骗太后,他替太后做的事难道还不够吗?” 钱桦扬起脸,朝着她冷笑:“那你去跟太后说,在这里喊叫有什么用?太后正是叫我来带你去见她,你若是不从,那就是违抗懿旨,就连九哥都保不了你了!” 他满脸嚣张之色,双澄站在高楼之上,望着那紧追而来已将宅院四周封堵住的禁卫,身子一阵阵发冷。 她其实也不是束手无策,银钩已挂住高墙,只需纵身跃过便又能将他们甩下。可是自己走了,却会将九郎推向更深的渊潭。 ——她没法抛下九郎独自逃跑。 阴沉的天幕下,远处的屋舍间已有灯火亮起。双澄右臂一扬,银钩倏然收回袖中。 “我自去见太后,向她禀明一切。” 她衣袂飘飘,自高楼之上飞掠而下。 ****** 双澄被带到金明池的时候,天色已越发昏暗。灰白的云层压在重重宫殿尽头,一盏盏宫灯晕出橘黄的光,在雾蒙蒙的暮色中寥落得犹如海上的星。 茫茫湖面望不见边际,晚风吹过,便涌起一层一层的波浪,漾着水上亭台间的灯火倒影,扑朔迷离,乱人心魄。 水上拱桥如贯日长虹,朱漆阑楯,下排雁柱。水中央则是五殿相连的宝津楼,重殿玉宇,雄楼杰阁。双澄被两列禁卫押着走向前方,她身上的武器包括银钩都被取下,虽是如此,钱桦还时不时回过头来盯她一眼。 她虽沉默,却无畏惧,只是望着茫茫水面上的重楼高阁,感觉很是压抑。 宝津楼外禁卫林立,楼中已透出烁烁灯火。“小心着点!”钱桦瞪了双澄一下,随即领着她步入其中。 殿内斗拱穿梁,朱红大柱蟠龙盘旋,中有高台设置雕龙宝座,想来便是官家宴游休憩之处。只是此时堂中空旷,唯有禁卫守护,绕过描金围屏之后,便是楼梯。双澄跟在钱桦身后慢慢登上二层,楼梯口又有侍卫肃立,未走几步便是重帘垂地,里面寂静无声。 钱桦在帘外叩首:“启禀娘娘,燕双澄已经带到。” 重重叠叠的帘幔朝着两边缓缓分开,明澈灯光直射进双澄眼里。钱桦回身压低嗓子,“还不进去叩见太后?” 她紧抿了唇,随着他低头走入帘后。眼角余光瞥着,才发觉两侧尽是敛容肃穆的宫娥,正前方紫檀坐榻上端坐着一名年近六旬的盛装妇人,着一身黄底折枝海棠纹花缎宽袖宫袍,颧骨微突,细眉薄唇,令人望之生畏。 自帘幔展开之后,潘太后就始终垂目捻着手中碧玉珠串,连看都没看双澄一眼。待等她被钱桦带至近前,潘太后才抬起眼帘,漫不经心地扫视了双澄一眼。 目光似冰屑,轻飘却又寒冷。 随即轻哼一声,满是鄙夷。“哪里来的女子,穿着不伦不类!” 双澄如今虽然穿着女装,但毕竟是习武出身,并没有像寻常少女那样身着曼丽罗裙,而是习惯性地短襦束腰,衣袖窄小。钱桦见状,连忙补充道:“太后有所不知,绿林匪盗因为要飞檐走壁,惯常是这样打扮。” 双澄抬目盯着他道:“我不是匪盗!只是因为习惯了才这样穿着……” 话还未说完,潘太后已叱道:“老身还未曾容许你开口,你竟敢在此大声说话?!” 这语声冷冽,双澄猛地一震,下意识地望了太后一眼。钱桦朝着潘太后赔笑道:“娘娘息怒,这种草莽之辈自然不懂礼数,您何必为她而生气?” 潘太后本以为双澄被带进来之后会吓得战战兢兢,谁知到现在为止都不见她跪倒在地,心中便更是气愤,当即道:“果然是不知天高地厚!钱桦,你问问她,是不是不知道老身是谁,否则的话怎会见了老身都还站在这儿不动?!” 双澄听出话音不对,心中不免也有些慌乱,只得跪了下去,低头道:“民女燕双澄参见太后娘娘,刚才心中忐忑才忘记下跪,请娘娘恕罪。” 潘太后冷笑一声,“心中忐忑?老身看你脸色如常,倒好似全然不知为何被带到这里,也不知自己犯了何罪!” 双澄俯首不敢再望她,只是道:“民女虽然习得武功,但平日里不敢仗势凌人,也没有触犯律条……” “你休要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老身虽在深宫,却对你的事已了如指掌。”潘太后扬起细眉,“上元节那夜在众目睽睽之下跃上莲花灯台的难道不是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宣德楼前惊扰圣驾!官家以民为本不加追究,可你不知感激却更放肆,居然又使出诡诈手段哄骗九郎!他本是纯良子弟,哪里见过你这般诡计多端的江湖女子,定是三言两语就被你迷住了心窍,才将你带去了鹿邑!还不快从实交代,你缠着九郎到底有何企图?!” 第52章 3.16 第五十二章愿将情意分明谢 双澄心跳加骤,勉强镇定着道:“民女实在没有什么企图。去鹿邑也只是因为端王不放心,才让我扮作护卫留在九郎身边……” “不放心?!九郎出京带着神卫军上百,你一个小小女子难道还能抵得上他们?!”潘太后怒气渐盛,“我看你还是不肯说出实话!莫非是受了端王指使,故意留在九郎身边?!” “这事与端王没有任何关系!”双澄分辩道,“我对九郎也是真心真意,完全没有一丝隐瞒哄骗!去鹿邑的途中我虽然留在马队中,可始终跟九郎离得很远,从来没做过什么出格之事!” 钱桦睨着她冷笑:“路上大家都看着,你当然不敢造次,可在太清宫呢?我是亲眼看到九郎专门去你住的小屋探病……” 双澄脸色一白,潘太后恨得咬牙切齿,九郎作为堂堂皇子竟然亲自去探望小小民女,简直有失尊严! “除了探病,是否还有其他非分之举?!”她瞪着双澄,厉声叱问。 “……没,没有……”双澄下意识地低下眉睫,可那神情间的不安已被太后看在眼中。 潘太后入宫几十年,是何等样精明老练的人物,一看双澄那模样,便知晓九郎与她必定有所亲昵,不由得气愤难当。“休要以为自己有几分姿色便能迷惑了我的九哥!他乃是老身嫡孙,皇家之子,你一介草莽连给他做个宫娥都不够格,还敢妄想与他天长地久?!他素来温顺,竟也会被你弄得神魂颠倒,真正是可笑之极!老身一眼就能看出你心机不纯,可笑你不自量力,以为将九哥抓在手中便能遂意,又岂知纵然他贪爱你一时,却根本过不了我与官家的这两关!” 潘太后越说越怒,钱桦在一旁抿唇窃笑。双澄跪在地上,周围虽一片静默,可她却觉得众人的目光都盯在她身上。潘太后的詈骂仿佛剑刃刺在她心头,让她疼得没法呼吸。 她双手撑在冰凉的地上,强忍着悲伤道:“太后娘娘,我对九郎起初并没有特殊的情意,也根本谈不上什么引诱。后来慢慢熟悉,也曾共过患难,双澄虽然愚钝,可也懂得九郎待我极好。直至在太清宫许下承诺,我在他面前都不曾说什么好听的话语,但请娘娘明鉴,双澄对九郎也是一片真心,绝没有一丝一毫玩笑的意思。我……我知晓自己身份低微,从没奢望做什么妃子,只要能够与九郎在一起,就算只是闲暇时说说话,双澄也会从心底里觉得高兴。如果太后能加以成全,以后朝朝暮暮,岁岁年年,双澄都会陪伴着九郎,不让他再有什么遗憾……” 尽管双澄说至最后已经声音喑哑,可在潘太后听来却更觉虚假。“你这些说辞都是谁教的?难道是九郎?”她一扬嘴角,“我倒想问问,你又是怎么得到了九郎的乌木杖,还特意送到汴梁?若不是早就有所打算,怎会不辞千里找了过来?!” 双澄心底一震,不由道:“是……在汴梁附近捡到了,因为看出不是寻常百姓家的物品,加之我本来就要来汴梁寻找父亲,便将乌木杖带进了皇城。” 潘太后脸色一沉,有意作色道:“一派胡言,九郎分明说是在邢州丢失了杖子,为何两人所说不同?!你到底是如何认识的九郎,到现在还想欺瞒于我?!” 她本是随意震慑双澄,岂料双澄想到丹参之事就已心虚,当即咬紧了牙关不再开口。潘太后心中更为疑惑,怒而起身来到她近前,盯着她看了半晌。 在四周明烛的照耀下,双澄眉目清晰,却使得潘太后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但这种感觉很快被另一种揣测所冲淡。 “当日九郎曾在邢州放走一名匪盗,说那人年少无知,为人利用,故此他网开一面未加追究。”潘太后死死盯着双澄,叱问道,“难不成他的杖子就是在追捕匪盗时丢失不见,而你正是那个被他放走之人,故此才支支吾吾不肯直说?!” “不,我不是……”双澄连声音也发颤,却不知怎样辩驳。钱桦大吃一惊:“太后所言极是!我早就看出她行踪诡异来历不明,说不定就是抢夺丹参的匪盗换了身份,故意借着机会接近九郎,再妄图扰乱宫闱!” 周围宫娥们听了此言都吓得不轻,潘太后亦迅疾后退一步,拂袖道:“那还不赶快将她捆绑起来?!” 钱桦连忙朝帘外呼喊,守在楼梯口的禁卫们听到之后立即奔来。双澄见禁卫朝她扑来,惊愕之下迅疾闪避,潘太后却以为她想以武力反抗,不由扶着坐榻颤声叫道:“速将她擒下,不得有误!” 一时间禁卫们奋力想要擒住双澄,宫娥们则惊呼着将太后护在中间。正在此时,楼梯上脚步凌乱,守在帘外的内侍惊慌不已地叫道:“九殿下!” 话音才落,已有人急急登上二楼。摇曳的灯影下,匆匆赶来的九郎虽还看似冷静,但握着杖子的右手微微发颤。 而此时,禁卫们已趁机将双澄按倒在地。 她被强扭着双臂,身子僵硬酸痛。其实这几个禁卫并不是她的对手,但面对着太后与刚刚赶到的九郎,双澄却也知道假若自己出手伤人,事态只会朝着更恶劣的方向发展。 “嬢嬢!”九郎眼见双澄被擒,一下子跪在了坚硬的地板上。 潘太后在宫娥的簇拥下回到坐榻前,慢慢抚着胸口,恨声道:“九哥,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女子?!你瞒得我一时,却瞒不了一世!” 九郎匍匐在地,急切道:“臣本想寻找良机再禀告嬢嬢,并非想要长久欺瞒!双澄若有礼数不敬之处,还请嬢嬢宽宥!” “如果不是被我发现,你是根本不会告诉我了!”潘太后看着九郎的身影,想到自己将他视为珍宝,他现在却因为一个江湖女子而瞒她良久,不由得悲愤交加,“九哥,九哥!老身念你年幼丧母又身患残疾,这才将你长留于宫中,始终不舍得让你单独开府。原想着在这诸多皇孙之中只数你最得我心意,可没想到你年纪一长便被女子迷惑,说是要替我去太清宫祈福打醮,却原来是暗度陈仓带着她一路欢纵!神灵在上,你怎可如此肆意妄为,全然不顾体面!” 九郎悲声道:“嬢嬢,臣敢以性命起誓,臣与双澄纵然同去了太清宫,但臣在那七天里尽心尽意地待在太极殿为嬢嬢进香祈福,完全没有应付马虎。嬢嬢若不信,可以唤栖云真人前来询问清楚!” “就算你跪在太极殿进香又怎样,你的心早就被她占满了!老身现在不再管什么祈福打醮,我且问你,这女子是不是当日在邢州抢夺丹参的飞贼?!” 九郎自进来后便一直跪拜在地,此时才缓缓抬头:“嬢嬢,先前臣也说过,之所以放走她,一是因为她全然不知其中利害,只是被人利用而已。二是她后来亦戴罪立功,替臣找回了丹参……” 潘太后打断了他的话,竖起双眉:“这样说来,她分明就是那个飞贼!你好生糊涂,竟被这样的女子迷住心窍,难道还想要将她再留在身边不成?!” “双澄本性纯善,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九郎望着太后道,“嬢嬢,之前隐瞒不说是臣的错。但臣也是为难,怕贸然说出会使得嬢嬢动怒,其实双澄她跟着臣去鹿邑途中恪守职分,就连揭穿亳州官兵作乱之事也是她的功劳。嬢嬢若是还生气,就请责罚于臣,不要再治双澄的罪!” 他字字句句为双澄开脱求情,但潘太后看着他如此认真专注的目光却更是心生寒意。 九郎在她身边待了那么多年,她竟还是头一次见其为了女子而这般在意。再转目一看双澄,虽沉默不语,可眉间隐含忧悒,嘴唇微微下抑,显然是心中有所郁结,并不是诚惶诚恐之状。 潘太后深深呼吸了一下,盯着九郎道:“若是你当初将她放走,此后不再见面,老身也不会再加追究。可如今你去哪里她就跟到哪里,这等心机叵测的女子,我怎能容她再留在眼前?” 双澄闻言抬头,瞳仁收缩。九郎心中一震,歪歪斜斜地跪行至太后近前,悲声道:“嬢嬢,双澄从未向臣提出非分要求,是臣心仪于她,将她带去鹿邑又领回汴梁。” “她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神魂颠倒?!”潘太后怒道。 他深深呼吸,尽力挺直上身,“臣幼时在太清宫待了三年多,那时便偶然认识了双澄,可惜欢聚甚短,她便匆匆离去……臣在此之后病重,才被嬢嬢派人接回了汴梁。可是这些年过去了,臣却又在邢州遇到了她。从听到她名字、见到她的第一面起,臣便知道她就是九年前飘然远去的双澄,故此才一而再再而三地相助于她……直至,将她又重新带回了鹿邑太清宫旧地……” 潘太后惊愕不能言语,双澄听着九郎的述说,想到那一幕幕欢悦场景,眼前不由也蒙上了水雾。 “嬢嬢可知臣七岁就被遣出汴梁的时候,心中是何等的失望?嬢嬢哄臣说是去替母后守孝,可臣那时就知晓,是官家与嬢嬢怕臣留在宫内克了其他皇子,这才将臣外放至太清宫。但臣一直不敢在嬢嬢面前诉说一句,怕的是让嬢嬢更加为难心痛!臣在太清宫独自等了三年,宫中却从没讯息……到后来,臣甚至以为嬢嬢与官家已经将我忘记,再也不会将臣接回……三年中,臣形同软禁般待在太清宫内,从未踏出过一步,从未见过一个外人……直到双澄偶然闯入宫观,她不知臣的身份,常常过来探望陪伴,才让臣终于懂得了什么是期待。” 九郎跪在太后面前,因右腿乏力而只能以手撑着地面。时间一久,他的右臂微微发抖,眼神亦含着痛楚。 潘太后紧紧攥着手中珠串,心中五味杂陈。听着九郎说起幼时被外放至太清宫的经历,她自然依旧自责心痛。她亦万万没料到他竟是在那个时候就认识了双澄,可再一深思,心中却猛地一沉。 那么多年的等候终于能够重逢,难怪九郎会对双澄如此专情,可也正是由于这样,要想扑灭他的愿望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她盯着九郎看了片刻,硬下心道:“就算你与她自小相识,也更改不了她的出身,这样的女子根本不能留在你的身边。阿容,过去将你送出宫去是我长久的憾事,可这一次,我还是不能答应你的请求。你也别怪我不讲情面,要怪,只能怪她身份卑微,而你却是赵家的皇子。” 太后的话语虽已不像先前那样激烈,可越是缓慢沉重,越是压在了双澄心头。她之所以甘愿前来面见太后,就是还怀着小小的奢望,以为自己提出不求任何名分的请求,太后能够勉强答应。 然而如今太后却连这样的机会都不肯留给她。 她很艰难才忍住了眼泪,可是在这寂静中,却听九郎低沉地开口。 “嬢嬢,如果这赵家皇子的身份只能带给臣无尽的压抑与孤单,那么,臣现在,不想再要了。”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双澄被喷的好惨……但我还是觉得以她的性格和阅历只能选择面见太后,因为已经躲了那么多天,现在人家都来抓你了,还能逃到哪里去?就算逃走了,太后会善罢甘休吗?九郎再被关在大内的话,双澄以后连见他的机会都没了。还不如拼一下去面见太后,说不定还能打动对方求得成全。 不过感觉始终不能使所有读者满意,也可能是我的思维总是与大众不合吧……~~~~(>_<)~~~~ 第53章 3.16 第五十三章晚雨冷冷子夜风 宝津楼内一片寂静。 坐榻之侧的烛火骤然亮出数点火花,旋即消散不见。 潘太后虽还强撑着坐得端正,可扶着榻上矮几的手不住发颤。“好……九哥,你当真是鬼迷心窍……竟会为了她说出这般荒唐的话!” 九郎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只是眼眸在灯火下显得更加沉黑。 “并非荒唐之言。”他望着太后,“如果嬢嬢不容许臣与双澄在一起,臣就算还待在大内,也已经全无生趣。与其那样,还不如削去郡王封号,做个普通百姓来得自在。” 潘太后再也克制不住。“全无生趣?!你这是以自己来威胁老身了?!”她脸色苍白,直指着九郎叱道,“自古以来只有皇子犯下大罪,才会被削去封号流放蛮荒,却从未有过不当郡王当平民的先例!你现在对着老身置气,若是被官家听到了,只怕真要降罪于你,我看你到时如何处置自己!” “臣只是不想再受这么多的拘束!”九郎朝着她重重叩首,声音亦有些发颤,“嬢嬢不是说双澄身份卑微无法与臣相伴吗?那么臣也愿意做个寻常百姓,虽没有锦衣玉食,但至少能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处生活,不必再像如今这样任由旁人摆布。” 潘太后听他语声寒冷,心中又恨又气,不由得反手抓起案上灯盏,“砰”的一声便掷在地上。 赤红的火苗轰然暴涨,宫娥们惊呼连连,钱桦等内侍急忙上前扑灭火势,然而那原本光洁的地板上已烧出了乌焦的痕迹。周围众人跪了一地,她扶着坐榻,颤声道:“你再敢说下去,我便叫人请官家来,让他当即褫夺了你的封号!再将这女子押去问斩,让她在这世上消失得一干二净!” “嬢嬢为何一定要对臣这样绝情?!”九郎似乎不敢相信太后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双澄却忽然抬头望着他,“阿容,你不要再说了。” 潘太后捶着几案怒骂:“阿容岂是你能喊得的?!” 然而双澄神情淡漠,一双眼睛黑得望不到底。她被禁卫反剪着双臂,腰背却还挺得笔直。 “阿容是他幼时告知我的名字。九郎亦曾说过,在宫中唯有太后这么叫他,嬢嬢是对他最好不过的人……他方才说的那番话,只是情急之下的无奈选择,还请太后不要让官家知晓。九郎虽在太清宫生活了三年,但始终都是皇家血脉,又怎么可能去做个寻常百姓?就算太后与官家舍得他离开宫廷,双澄我……也是决然不愿看到的。” “双澄……”九郎见她这般冷静地说话,心中渐渐浮起一阵寒意。 潘太后冷冷地看着她,“他这般疯癫,为的可不就是与你长相厮守?可惜纵然他不思悔改还不肯当这郡王,你却曾犯下抢夺丹参之罪,当时九郎将你放走,如今老身却是不依!我倒是要看看没了王爵之位的九郎如何能护你不死!” 九郎的心猛地坠下万丈深渊,他缓缓望向太后,道:“嬢嬢如果真要取她性命,那么双澄被处死之日,也就是我与嬢嬢诀别之时。” “你!”潘太后含恨咬牙。此时双澄猛地发力,竟从禁卫压制下挣脱出来。众人皆惊愕不已,禁卫们飞速上前护住了太后。 双澄却一动不动地看着潘太后,哑声道:“太后是绝不容许双澄留在九郎身边了吗?” 她背光而站,面容笼着阴影,令潘太后心生畏惧。但为了维持尊严,太后依旧厉声道:“你这等江湖匪盗怎能有此奢望?!就算你再问百遍千遍,老身也还是那句话,绝无可能!” 那话音决绝不留余地,双澄紧攥着手心往后退了一步,再望了望神情决然的九郎,忽而跪倒在潘太后面前。 “既然如此,双澄再不会纠缠九郎,请太后宽宏大量原谅他的一时冲动。从今以后,愿大内还是以前的大内,九郎也还是以前的九郎。”她的眼里隐隐现出泪光,深深呼吸一下,朝着太后端端正正叩了个头,旋即起身便要离去。 “混账!将她拦住!”太后一声詈骂,楼梯口的护卫长戟交错,死死拦在了去路。 九郎本是跪在地上,此时奋力站起,喊道:“双澄!你要做什么?!” 她迎着持着长戟的禁卫走了几步,已站在了重重帘幔间,随后略微侧了侧脸,却没有真正回过头。 “与你的嬢嬢和好吧。”双澄的眼睫微微下垂,遮住了墨黑的眸子,声音轻淡缓慢,好似已经无所怨愤。“没有必要拼个鱼死网破……阿容,多谢你一直这样维护我。但你若是要以郡王之位甚至是性命来作为交换,我……不愿也不能承受。” “那么以后呢?”九郎愕然起身,连手杖都没拿,拖着无力的右腿慢慢走到她身后,“你怕嬢嬢对我不利,所以又要孤身离去不再见面?” 雕花窗棂外吹来微凉的夜风,杏黄帘幔层层飘拂,双澄站在其间,好似随时可能逐风而去的花叶。 “我不在的时候……你要珍重自己。”她低哑着说了一句,旋即扑向楼梯口。九郎情急之下没抓住她的胳膊,眼看那些禁卫已持着长戟朝她刺去,双澄却好似正等着这一刻,人在半空足踏戟尖,借力旋身纵向斜前方的窗子。 一声撞响,纵横交错的雕花窗栏断裂粉碎,在宫娥内侍的惊呼声中,双澄已如飞燕般冲出窗口,倏然间消失不见。 周围仓皇一片,夜风自窗口扑卷而进,重重帘幔纷飞缭乱。九郎冲到窗前,沉沉夜色间只望到宝津楼下人影幢幢,夹杂着护卫们焦急叫喊。身后的内侍急忙奔上前来护他安全,他却推开众人,匆忙间奔向楼梯。 后方传来太后的急切呼唤,可是九郎的脑海似乎已然空白,只记得双澄纵身跃出窗子的影姿,以及那四散飞裂的碎片。 他没了手杖,只能扶着楼栏跌跌撞撞往下急追,步伐深浅不一,眼前的世界晃动错乱。因右足本就无法正常着地,他在匆忙下到一半的时候竟不觉踏错,饶是即刻抓住楼栏,还是一下子跪跌下去。 刺骨的疼痛自腿部贯穿全身,周围嘈杂的声音让他恍惚不安。 “九哥!”守在楼梯下的冯勉惊叫着冲了过来,潘太后听得动静亦急忙下楼。九郎的掌心亦在跌倒时划出血口,但他还是一手攥着楼栏,咬牙撑起身子。 可是右腿钻心刺痛,竟是再也没法行动半分。 楼上的内侍奉命赶来,双手托着杖子送至他面前。冯勉才想扶他站起,九郎忍着剧痛看着那精工制成的乌木杖,忽地抓起来便重重掷出。 ****** 夜风一阵紧似一阵,自金明池别苑逃出的双澄还在不断奔逃。 背上剧痛难忍,濡湿衣衫的不知是汗水还是血水,但她都无暇停下审看一番。当时甚至是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态才从金明池苑囿突围而出,跃下宝津楼的那一刻,隐约听到了九郎的叫喊。 那喊声满是急切与悲伤,伴着她闯出金明池,直至现在似乎还在耳畔。 她自然明白若是让九郎抉择,他是会义无反顾地选择与她在一起,甚至真的愿意放弃郡王之位去做平民。 可她怎能够听凭他真的走上那条没有尽头的路? 太后的话语中分明强调就算九郎自己愿意不做郡王,官家也不可能答应。除非是按照处置犯了重罪的皇子那样,褫夺了他的王爵之位,再将他流放至蛮荒之地。 倘若是九郎自己犯错而被放逐,双澄甘愿陪着他直至海角天涯。但而今却是要因她而起,她若是还留在那里,九郎与太后之间势必鱼死网破,全无回旋余地。 本想着四处躲藏天天隐瞒也不是办法,可原来就算自己卑微到放弃一切名分只想与九郎相伴下去,在太后看来也是不自量力的奢求。 夜幕苍茫,汴梁城内也许还是灯火辉煌,欢歌笑语。 皇城内外绮丽风雅,昼夜繁华。可是那一切,都不属于她。 她的世界太小,小到只容得下自己和九郎,美好却又虚幻,就像太清宫内的记忆片段。那些被她与他珍藏的回忆,浮浮沉沉,不过是一道夏日的阳光,一池潋滟的湖水,一串铃铃作响的银环,皆是被风吹了就散的柳絮。 茫然四顾,人已在汴梁城南,却不知应该去往何方。 裹挟着原野气息的风扑面吹来,云层间零零落落地洒下了雨点。在她还未寻找到藏身之处时,那雨势忽地变大,继而暗沉的天空中骤然亮起了霹雳,隆隆雷声响遍天地,震得人心凄惶。 ****** 今春的第一声响雷亦惊动了整座汴梁城。 金明池的水心殿内,潘太后在宫娥的服侍下刚刚躺下不久,就为雷声所震,陡然惊坐而起。 “娘娘。”两名司帐宫娥诚惶诚恐地跪在床前,太后急促地呼吸了几下,迅疾道:“去,叫钱桦过来。” 其中一名宫娥匆匆而去,太后倚着床栏闭目静待,虽然已饮过宁神汤药,但先前的混乱场面还是不住浮现于脑海间。 那么多年养尊处优,她已习惯于发号施令,从未想到九郎竟会如此激烈地违抗她的旨意。但尽管如此,当听到九郎在楼梯跌伤,潘太后还是心痛如绞。 可越是这样,她对于那个冲出窗子落荒而逃的少女就越是憎恶。 又一道闪电划破苍穹,潘太后心神一惊。可在这一刹那,眼前却隐约又闪现了另一张脸。 也是秀眉微扬,杏目含露,肌肤嫩得好似三月柳芽。 只不过那少女始终面含微笑,好似天底下没有什么可以使她难过。也正是如此,在潘太后后来得知她毅然撞柱自尽的消息时,也震惊得一时无言。 她抚着胸口长出一口气,此时房门外传来钱桦的叩问声。在宫娥的服侍下,潘太后整装起来,重新端坐于窗前坐榻。房门一开,钱桦低首进来,宫娥随即被太后屏退。 “娘娘深夜唤奴婢前来,不知有何急事?”钱桦跪在地上低声道。 “那个燕双澄,现在逃到了哪里?”潘太后微微闭着眼睛,神色显得很是疲惫。 钱桦一怔,为难道:“之前太后忙着派人救治九殿下,奴婢提醒太后,太后也没有即刻派人去追燕双澄。金明池又在城外,她逃出去之后可就不知去向了。” “九哥当时那般惨状,老身要是还当着他的面派人追捕燕双澄,岂不是要将他生生逼死?”潘太后恨恨道,“他虽对我不孝,我却还不忍眼睁睁看他为了那个女子痛不欲生,故此才有意放走燕双澄,好叫他不再激烈反抗。” 钱桦连忙道:“还是太后深思熟虑,那么太后如今唤奴婢前来……” 潘太后慢慢起身走到窗前,听着那淅沥不止的雨声,略沉思一阵,道:“不知为何,我今日见了她之后,总是觉得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方才忽然想到了以前见过的一个人……” 钱桦一怔,旋即道:“不知娘娘想到的是谁?” 潘太后却沉默不语,过了片刻,才紧锁双眉道:“即刻传我密令,命捧日左厢骑兵都指挥使潘文祁带兵追捕燕双澄,不得泄露半点讯息。” 钱桦听出太后语声沉重,似乎不全是为了九郎之事,当即肃然应声,行礼后匆匆而去。 第54章 3.16 第五十四章 短剑随枪夜合围 夜雨来势凶猛,金明池畔的朱栏玉阶均已隐没于茫茫雨幕间,淼淼湖面上起了风,挟着落花卷乱了别苑。 九郎独自躺在揽云阁中,身上的痛楚还未消散。窗外风雨不断,他闭上双眼,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平静。 此处距离太后安歇的水心殿尚有一段距离,然而门外长廊中每隔二十步便有禁卫守护,说是保卫殿下安全,实则形同将他软禁。 又一阵疾风卷过,窗棂格格作响,他没法忍受心中的焦虑,却听有人轻轻扣响了房门。 “是谁?”九郎撑着身子勉强坐起。门外的人轻声道:“九哥,是奴婢回来了,特来向您通报一声。” 九郎心底一震,急忙道:“进来。” 冯勉低着头躬身而入,昏暗的房中,九郎看不到他的脸容,不由问道:“嬢嬢可曾责打你?” 之前冯勉见到九郎从楼梯跌下,想要即刻陪着他回宫,却被太后严厉制止。不仅如此,太后还责备他帮着九郎穿针引线,故此将他扣留在宝津楼内严加审问。 “太后问了许多,还追究起九年前的旧事。”冯勉尴尬地擦了擦额上冷汗,“说奴婢当初就不该由着外面的野丫头闯进太清宫,如果不是那样,九哥您就不会被双澄勾引。不过奴婢一直恳求讨饶,太后虽痛骂了奴婢一顿,最后还是念在奴婢伺候殿下多年的份上,没将奴婢拖出去施以杖刑。” “那就好……否则我也心中有愧。”九郎怔怔地说了一句,旋即强自安定了心神,问道,“外面的禁卫是否还在?” “一个个站得如同塑像呢。”冯勉偷偷望了一眼九郎,心知他必定是有所打算,九郎果然蹙额,“那今晚是出不了金明池了?冯勉,双澄孤身闯出别苑,我担心她流落在外毫无援助。再者,嬢嬢之前虽然没有派人再去追赶,可我心中始终不安,依着嬢嬢的性格,只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奴婢适才回来时,隐约看到钱桦走出宝津楼,竟是冒着大雨往别苑门口走去,也不知要去做什么。”冯勉也倍感焦灼,“但如今周围都是禁卫,奴婢就算想帮助殿下,也实在没有办法啊!” 九郎心中不安更盛,太后果然又差遣钱桦有所行动了。 他当即掀开被子,将裤脚往上撩起至膝盖。之前从楼上摔下,太后让身边御医给他加以敷药包扎,此时九郎迅速解开纱布,低声道:“点灯。” 冯勉愣了一下,随即点亮了桌上灯盏。 九郎低头望着自己的右腿,咬着牙按了按伤得最重的地方,背上立即冷汗涔涔。“等会儿我设法让太后同意我连夜回到大内,你且要记住我的叮嘱,找准机会传话给元昌……如今只有他能帮我出去寻找双澄了。” 冯勉看着九郎那瘀伤累累的腿脚,不由跪倒在床前。“九哥,您可不能对自己下手啊。” 他攥紧了手掌,“不要担心,这样死不了。” ****** 夜深之际风雨还未停歇,水心殿外响起了冯勉焦急的呼叫声,使得潘太后从睡梦中惊醒。她命人唤来冯勉,冯勉便跪在近前连连叩首,说是九哥的腿已经痛得无法忍受,再这样下去只怕熬不到天亮。 潘太后虽心存犹疑,但还是在众多内侍宫娥的簇拥下赶去了揽云阁。 九郎伏在床榻,脸色苍白如纸,任由太后呼唤也不能睁眼言语。潘太后急命随行太医上前查看,那太医解开九郎腿上包扎的纱布,不由大吃一惊。 原先还只是有所淤青,敷上伤药后应该得以缓解,可才过了一个时辰,如今九郎的右腿膝盖以下已肿得厉害,俨然像是骨节受了重伤。 潘太后也看到了这触目惊心的一幕,怒而喝问:“你方才不是说并无大碍吗?现在怎么越来越严重?” 太医吓得不轻,急忙跪倒磕头:“之前确实不像伤及筋骨,臣才建议只需敷上伤药精心休息……” “那现在怎么办?!”太后看着虚弱至极的九郎,不由内心纷乱。太医只得道:“还请娘娘传召太医院诸位擅长骨伤的太医前来,臣与他们一同商议……” 潘太后当即下令要传宫内其他太医前来,冯勉见机便上前哭求:“这里离大内也有一段距离,何况深夜宫门早已关闭,待禀奏官家再派出太医,奴婢怕九殿下难以撑到那时就昏过去了。还请娘娘允许奴婢陪着九殿下回宫治伤,这样至少减少了太医奔波的时间,求娘娘恩准!” 潘太后先前不让九郎离开金明池别苑,正是为了避免他找到机会再去寻双澄,可如今见九郎伤成这样,也只能点头应允。 一时间别苑内重又人影晃动,内侍宫娥纷纷随侍准备,太后派出一名禁卫先行骑快马回宫禀告。不多时行銮备好,九郎被小心谨慎地送上马车,潘太后亦随同而行,连夜朝着大内赶去。 ****** 九郎还未回到大内之际,已有一队身穿青黑盔甲的骑兵从皇城宣德门内驱驰而出,在指挥使的带领下风驰电掣般赶向汴梁城外。 内外城的城门本都已关闭,但为首之人手持令牌,守城士卒不敢怠慢,当即放他们通行。这一队人马踏着飞溅的雨水冲过汴梁长街,出外城南薰门后便依照统领指挥各自分开,每十人为一组,朝着四面八方疾驰而去。 风雨虽渐渐减小,但原野茫茫,这些骑兵在沉沉夜色间一时也寻不到要找的人。 “大人,太后要追捕的到底是何钦犯,为什么属下们之前从未听说过?”跟着指挥使潘文祁的一名骑兵不由问道。 潘文祁一边纵马疾驰,一边沉声道:“太后的旨意就是让我们追捕逃犯,何须你再多嘴询问?” 其他骑兵不敢再有异议,其实按照法令,他们所属的捧日骑军与天武步军、侍卫亲军马军司的龙卫及侍卫亲军步军司神卫,总称“上四军”,负责京师及皇宫诸门之守卫,通常都是由官家直接下令调遣。像而今这样奉了太后懿旨深夜出城拿人,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但潘文祁乃是潘太后兄弟之子,自然对太后唯命是从,故此他一旦发话,属下骑兵也只能顺从。 雨势转小,寒气弥漫,原野间笼着雾霭似的,朦朦胧胧,隔得稍远便无法看清。 骑兵手中皆举着火把,远远望去好似天上坠下的寒星。跟随潘文祁的这一列冲在最先,已经沿着城南河流驰出了七八里,蓦然间听得远处有人呼喊,像是发现了什么。 潘文祁一声令下,众骑兵迅疾朝着那个方向围拢。 “抓住她!”那边的骑兵又厉声叫喊。 夜幕中,一道身影自树林间飞速掠出,与那些被惊动的鸟雀一般无异。雨珠自摇动的林叶间纷纷洒落,那纤细的身影跃过树丛后发现前路已被堵住,迅疾踩着枝桠在半空中折返,朝着斜侧冲出。 潘文祁喝令:“拿下钦犯!” 数十名骑兵朝着两边包抄追去,潘文祁自腰间取出锁链,手臂一扬,数丈长的铁索便击向了逃窜之人的后心。 耳听得风声迅疾,双澄攀着枝桠拧身闪避。铁索紧贴着她的双足划过,击中身前大树,打得枝干当即断裂坠下。 她的银钩在去金明池时被搜走,好在闯出别苑时空手夺下了一把短剑。之前她原本已在树林寻得一处避雨,可还未等安歇便被渐渐迫近的马蹄声惊动,如今见这些人的装束分明是宫中禁军,双澄亦不敢恋战,纵身一跃便攀上了高树。 潘文祁等人虽身手矫健,但终近不了双澄的身。眼见她身轻如燕,很快便要再度逃走,潘文祁手中铁索猛然飞卷,双澄本已跃向远处,不料脚踝一痛,竟已被那铁索扣住。 潘文祁奋然发力,双澄紧抓树干荡向前方,另一名骑兵当即抛出长刀削向她手握的地方。但听一声巨响,那手臂粗细的枝干竟一断为二,双澄不及撤力,顿时自半空跌下。 众骑兵齐声呐喊,挥动手中长刀将其紧紧围困。双澄忍痛想要纵起,无奈脚踝被铁索缠住,潘文祁手臂一紧,那以那长长铁索将双澄在地上拖行。两名骑兵飞身下马,正待将她拽起捆绑,忽听数声啸响,竟有利箭穿林而至,挟着劲风射向众人。 众骑兵连忙策马闪避,那两名下马的骑兵本已抓住双澄肩膀,见势不妙亦伏地不起。双澄趁势翻身弹起,潘文祁紧攥铁索不放,挥刀砍向双澄。她却借力翻跃,拖着潘文祁往前跌去。岂料潘文祁即便摔下马背亦不减凶狠,手中长刀如电,在箭雨间连连进攻,不给双澄一点逃脱的机会。 双澄横剑相挡,但对方势大力沉,她在冲出别苑时本已负伤,此时竟觉手臂乏力,不由得往后倒退数步。 后背猛地撞上了粗壮的树干,身前潘文祁怒目圆睁。双澄在绝境中奋力弹踢,潘文祁却生生挨了她一脚,迅疾出刀砍下。寒光闪现,她本已无路可逃,突然间自茂密的林间飞来一道白芒,穿过雨幕正中潘文祁后肩。 潘文祁嘶喊一声骤然回头,但见一名蒙面人自树梢迅疾落下,已将身前两名骑兵击倒在地。 其余骑兵急忙上前围捕,那人身手快如闪电,一柄梭子枪刚猛异常,旋舞间风声如啸,将扑上来的骑兵纷纷打退。 双澄一见此景,不禁心中大惊。此时林外黑影幢幢,似乎又有人向着这边冲来。那人一枪逼退潘文祁,擒住双澄手腕,道一声“走”,当即带着她跃过人群,纵向林深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打斗还是觉得自己在写武侠啊~~~ 听说这两天留言一直被吞,于是我又给自己找到了孤独寂寞的安慰剂…… 第55章 3.16 第五十五章静夜忽惊云作雨 潘文祁急忙带人策马追赶,却不料自林外又射来阵阵箭雨,将他们生生阻挡在了半途。众人躲避之后再向前追去,只见深林阴暗,鸟雀惊飞,再也寻不到双澄与那人的踪迹。 “没想到那女贼竟还有那么多同伙!”潘文祁咬牙咒骂,又令手下人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利箭作为证据。之后便领着手下回转皇城,去向太后复命请罪。 这一列人马离开了此处,潜藏在远处草丛中的另一群人总算得以喘息。 这些人皆以黑布蒙着脸面,除了手中弓箭之外别无其他武器。其中一人望着远去的马队,朝着身边低声道:“都校,潘文祁临走前捡取了我们的箭镞,会不会有所察觉?” 那人抹去额前汗水,道:“不会,我们现在用的这些羽箭都不是平素训练使用之物,潘文祁就算有所怀疑,也没证据说是我们神卫军所做。” 手下方才安心,谁也想不到在林外射箭阻截潘文祁的竟正是同为禁军的神卫步兵。只因骑兵都指挥使潘文祁自恃为太后亲族,向来目中无人,得罪了很多禁卫。而神卫军副指挥使季元昌深得人心,故此他领命后寻来众下属,这些亲信便都随之而来。 只是虽然蒙着脸面,毕竟季元昌与潘文祁时常在大内见面,若是贸然出击只怕会被识破真身。于是他们本想着放箭逼退骑兵,待等双澄冲出重围后再由季元昌暗中将她救走,谁料半道里杀出另一个蒙面人,数招之内就将双澄从重围中带走。季元昌为了拖住潘文祁等人,再度令手下放箭。可等到潘文祁他们离开,双澄已如云烟般消失不见,连踪迹都无处可寻。 季元昌皱眉叹气,“我再领人去寻,你速速回宫找人传话给九殿下,就说双澄已被人带走,但应该不是太后手下。” “是。”那人领命而去,季元昌随即招来其他部下,沿着那树林方向继续追踪而去。 ****** 低矮的灌木丛中,双澄跟着那人急速穿行。前方有矮丘挡住去路,她撑着短剑奋力攀爬,可才到一半便觉脚上的伤痛渐渐加重,步履也不由得慢了下来。 “快跟上!”那人察觉后回头望了她一眼,双澄以短剑撑着地面,喘息道:“师傅,我走不动了。” 蒙面人一把扣住她手腕,“那些人随时会再度追来,你想停在这里等死?” 双澄眼中酸涩,哑声道:“可是我真的再没力气跑……脚踝像是要断了似的。” 蒙面人长叹一声,“我看你真是自食苦果!”说罢,将梭子枪叠起后往腰间一挂,便背着双澄奋力翻过矮丘,随即到了一条小路前。 那小路弯曲泥泞,路边停着一辆破旧的篷车。丁述将双澄送进车厢,随即跃上车头,扬起马鞭便趋向前方。双澄躺在车中喘息许久,只觉道路颠簸不堪,震得她越加头脑昏沉,不由蹙眉问道:“师傅,我们现在去哪里?” 丁述盯着远方起伏的树丛阴影,沉声道:“这里一望无际不好藏身,先去找个地方躲避一阵,等天亮了再去邻县。” 双澄一怔,“那我们是要离开汴梁了吗?” “你难道还要留下?”丁述的语气有些冷硬,双澄撑起身子望着他的背影道:“不是……师傅,端王先前特意赶去苍岩山找你,你是听说了我的事才到了这里?” 丁述冷冷道:“什么端王?我早就离开了真定,他又怎么能找得到我?” 双澄愕然,“那您怎么会发现我的踪迹,正好赶到这儿救出了我?” 这一次丁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侧过脸瞥了她一眼,“休要再问这问那,等寻到落脚之处我自会告诉你真相。” 他虽然平时也为人严肃,但很少会像这样对待双澄,她略显不安地放下帘子,抱着双膝蜷缩在车厢一角。马车继续快速前行,不多时,外面传来了河水潺潺之声,丁述将马车停了下来,掀开帘子唤出双澄。 眼前一条小河自西往东流淌,河对岸隐隐约约有村庄屋舍,只是夜深人静,全无灯火。他扬鞭将马儿狠抽几下,马儿拖着篷车奋力奔向东边,丁述这才带着双澄往西边疾行,绕过很长一段路程才寻得浅水之处过了河,摸黑来到那个小村背后。 村内安静无声,只有偶尔传来几声狗吠。 他略微观察了一下地形,便带着双澄寻到了一间古旧的房屋前,看那上面的匾额隐约有金色大字,想来是村庄中的宗族祠堂。 祠堂门窗紧闭,丁述闪身至窗下,只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将窗户打开。他自己先翻纵而入,借着香案上的长明灯看了看四下,祠堂内除了牌位香烛之外别无异常。 “进来吧。”他这才朝外低声发话。 双澄将短剑负在背后,攀着窗框钻进了祠堂。落地之时脚踝还有些疼痛,使她不由得皱了皱眉。 “可曾伤及骨骼?”他问道。 双澄忍痛活动了一下脚踝,“骨头应该没断裂,只是肿胀得厉害。” 他重重呼吸了一下,“早知道会这样,就不该放你出来。” 她怔了怔,“放我出来……可是,我当初离开苍岩山的时候,师傅不是并不知情吗?” 丁述望着双澄道:“你以为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就能偷偷下山?” 他的脸容虽大半被黑布蒙住,但目光尤显锋利。双澄心中不安更盛,不由道:“难道,师傅当初是有意让我离开了苍岩山?!” 他沉默不语,负着双手站在香案前。双澄朝前走了一步,又追问道:“师傅,我当时看到的那封信是不是真的?我的父亲是否还在汴梁?为何端王与汴梁府尹都查不到他的下落?” 香案上的灯火微微摇曳,丁述抬手解下蒙面的黑布,转过了身来。 他不过四十左右,原也相貌堂堂,眉目英挺,但左脸上一道伤痕却使得脸容变得有几分狠绝。“那封信……是你父亲因为思念你,所以特意让我装作不慎留在屋中,才给你机会知道他还活在世间。所以你后来的擅自下山,其实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双澄诧异道,“父亲到底是不愿见我还是另有苦衷……” 丁述目光深沉,缓缓说道:“他……原本是想寻找机会与你在汴梁见上一面,可惜你后来结识了广宁郡王,你父亲不能露面,便悄然远去。在临走之前托人传信给我,我这才赶到了汴梁。” 双澄心头一沉,她原本以为父亲是真的不在汴梁,所以端王才无法打探到他的下落。没想到父亲竟曾经就在身边,或许还擦肩而过,只是由于她与九郎时常见面,故此才避而不见……可这样一想,疑虑又更深一层。 “为什么我与九郎在一起,父亲就不能露面?!”她焦急追问,“师傅曾说父亲以前被人陷害,莫非他到现在还一直隐姓埋名,时刻躲避仇家的追杀?” 丁述见她这般急切,不由得喟叹一声。“寻常的仇家怎能令他如此落魄?”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 那匕首鞘壳墨黑,柄上刻有波涛海纹。他握着刀柄一抽,匕首出鞘,寒光凛凛,犹如冰雪凝成。 “这是你父亲早年间使用的武器。削金破铁无所不能,甚至凭着它独身一人潜入大理寺卷宗阁,窃走了审断案件的证物。” 双澄只觉后背一阵发寒,声音也有些发抖。“他……他到底是什么人?” “川西大盗任鹏海。”丁述紧紧盯着她,神情冷静道,“你若是去问问你认识的广宁郡王以及他的五哥,应该都知晓这个名字。二十年来他始终都是朝廷钦犯,只是他行踪不定,身手敏捷,屡次遭遇抓捕都能全身而退。所以你该明白,为什么当他发现你留在了广宁郡王身边后,就不再现身与你联系。” 双澄攥着手掌,指尖几乎陷进了掌心。 丁述将那把匕首递给了她,她茫然无措地接在手中。 寒光刺目,冰凉入骨。 她从未想过父亲竟是这样的身份,川西大盗……如果她没有结识九郎,没有爱上他,或许不管父亲有着怎样的过去,她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惊惶无助。 可是她现在心中有了九郎,那地位牢不可破,即便她之前为了不让他与太后反目成仇而孤身离开,但始终还不愿放弃这段情分。 就在师傅带着她逃离的过程中,她还妄想着等到事态平和之后,她要寻找机会去见一见九郎。哪怕两人真的无法再继续下去,她也不忍心就这样抛下他,不留只言片语地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但现在手中握着的匕首沉得让人心颤。 太后只因知道她曾参与抢夺丹参就如此震怒,倘若再知道她的生父是朝廷钦犯,又会怎样看待她?九郎一直想着要为她寻找生父,还她身世清白,可现在,这个出身却让她更感绝望。 丁述看着她那苍白的脸色,微微皱了皱眉。“怎么?父亲的身份就让你这样难堪?” “不……”双澄哑着声音道,“我只是,只是……”她脑海一片混乱,竟语不成句。 “只是更舍不得广宁郡王?”他竟了如指掌,似乎看进了她的内心。 双澄咬着下唇,勉强忍住了即将涌出的眼泪,怕再说一句就会在师傅面前痛哭。丁述沉沉地出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很是意外,可事实如此,你还是认命吧。而且刚才那些禁军对你狠下毒手,想必是你得罪了朝中人物,你不是之前一直跟着广宁郡王吗?为什么连他都保护不了你?” “他……已经为我付出很多。”双澄颤声道,“可我触怒了太后。我不愿看他为了我而被削去王爵甚至丢掉性命,所以才闯出金明池别苑……” “削去王爵?”丁述冷哼一声,满是不屑,“双澄,你当真是小孩子心性!帝王之家皆无情义,父子兄弟间尚能为了权利私欲自相残杀,你竟相信他会为了放弃现在的地位?” 双澄噙着泪争辩:“师傅,您没有亲见他在太后面前为我求情!如果我当时不走,只怕他真会不顾一切……” “那又怎样?就算他与其他人不同,你觉得丢了王爵的人还能与你双宿双|飞?一旦被削去封号,便也要被流放岭南或是塞外。他本就腿瘸,你到时候难道跟着那个残废,为他当牛做马伺候一辈子?!” “不是当牛做马,也不是伺候!”双澄仿佛被踩到了自己的痛处,目中满是怒火,愤然道,“我与九哥之间不分彼此,他也不需要我伺候,只是想着两个人一直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丁述怔了怔,他抚养双澄十六年,竟从未见她这般愤怒。他本也心头怒起,但还是强行克制住,压低声音叱道:“住嘴,你竟如此对我说话了?!我十六年来殚精竭虑将你养大,却换来你这个徒弟的忘恩负义!若是你父亲知道,只怕更要失望!” 双澄愤愤然拭去眼泪:“师傅,请你不要再说九哥。他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时时处处想着我,我听不得别人再这样指责他,羞辱他。” 丁述狠狠瞪了她一眼,这丫头在昏暗的灯火下含着晶莹泪光,多日不见,虽然神色悲伤面容憔悴,可却有着与在苍岩山时截然不同的韵致。 就好像,原先只是无忧无虑、自开自落的山间野花,而今经历了风雨,虽添了淡淡惆怅,却化作了盛放的绮丽海棠。 他隐忍了怒气,转而上前来到她身边。双澄心中还有怨怼,看他过来便低下了头。 “双澄。”丁述叹了一口气,望着她的泪眼,语声平和了一些,“不管怎样,你与广宁郡王之间已无相守的可能,就算你生父的身份不被朝廷知晓,太后也早就对你不满。如今你既已知道自己的出身,就不要再顽固下去。你若是再要去找广宁郡王,不仅会害了他,也会害了你生父,害了你自己……这条路就是悬崖尽头,你已无法再前行。还是早日跟我离开,不要对他再存幻想。” 第56章 3.16 第五十六章未容言语还分散 祠堂内的烛火越发微弱,双澄跪坐在墙角,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把锋利的匕首。 她陷于这样的状态已经很久,丁述起先没有开口,但见她目光越来越悲戚,忍不住道:“双澄,我以前就教导你,做事要当机立断,不能总是犹犹豫豫。你和广宁郡王之间的利害关系我已经说得明白,还要我劝多久,你才舍得放下?” 双澄低着头,望着手中匕首。“师傅打算带我回苍岩山吗?” “……端王已经知道我们在苍岩山的住处,我们现在不能回那里去。”丁述顿了顿,道,“但眼下首要是得逃脱禁军的追拿,你若已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们即刻就离开此地。” 她咬着唇,心中隐隐作痛。 跃下宝津楼前的匆匆一瞥,他那急切的样子至今还刻在她心里。 然而这一去,九郎或许就再也找不到她。 双澄哑声道:“师傅,我想再与九郎见一面……” “你!”丁述作色道,“怎么还是冥顽不灵?!难道他就真值得你不顾一切了?!” 她悲伤地摇了摇头,“可是我舍不得就这么离开他,我曾许下承诺,要一辈子陪着九哥……有很多话,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讲,如果我就那么走了,他会发疯似的找我。小时候我不告而别,让他伤怀了很多年,要是现在我再这样消失不见,只怕他会承受不住……” 丁述沉着脸,心底复杂万分。 区区数月间,双澄竟会变得这般惆怅多情,再不是只知在山间嬉闹的烂漫少女。 他更是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 若不是放她离开了苍岩山,或许她就能一直像以前那样,在山林中活泼如小燕,脸上常带着笑容,缠着他要学更高的武功,闲时则为他沏茶煮饭,俨然不懂忧愁二字到底是何涵义。 “见他一面?”丁述苦笑一声,“你现在被禁军搜捕,他又是皇子,要想相见何等艰难?再说,看你现在对他恋恋不舍,我要是再给你机会与他重逢,到时候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抬头,目光竟变得坚定。“不会,就算再留在他身边已是不可能的事,可我也希望让九郎知道内情,不要因为这件事再遗憾终生。” 丁述皱了皱眉头,只得叹道:“既然这样,你须得等待时机,千万不能鲁莽行事。等到与他见了之后,我们就离开汴梁,寻找安身之地。” 双澄闭着眼睛点了点头。虽然做出了决定,但她的心情越发沉重,沉重到极点后,便似乎成了空白。 她本就有伤在身,先前奋力逃亡已耗尽体力,如今再加上这一番打击,更是萎顿得没了精神。丁述蹙眉走了几步,从怀里拿出一个扁长的瓶子,道:“这是我在山间配制的药丸,可凝神固气,减轻伤痛。你服下之后稍事休息,我这就出去寻找马匹,在天亮前得离开这村子。” 双澄木呆呆的没动,丁述将药瓶一倾,数枚乌黑药丸就落在手心。 他送至双澄面前,低声道:“还愣着作甚?你不想早点脱离险境了吗?” 她只能默默地接过丹药塞进口中,苦涩滋味在唇齿间萦绕,即便她将药丸咽下之后,依旧觉得舌尖发涩。 丁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去去就来,你不要外出。”说罢,重又蒙上黑布翻窗而出。 双澄倚靠在墙角,看着那时刻就会熄灭的烛火,想到自己与九郎结识后的种种经历,再想想先前师傅说的话语,不禁悲从中来。她不明白为什么只想与九郎彼此相伴,却会引来那么多的阻碍。如今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则更感雪上加霜,本来还只以为太后薄情,如今就算没有太后的拦阻,只要她的身世被人揭穿,也会给九郎带来更大的灾祸…… 背后的伤处还是隐隐作痛,她吃力地蜷缩起来。没过多久伤痛似乎渐渐麻木,然而随之而来的阵阵乏力之感如海潮扑涌,很快就让她陷入昏睡。 片刻之后,香案上的烛火摇晃了几下,祠堂的大门被人从外轻轻打开。 丁述慢慢走到双澄近前,半蹲下来叫了她的名字,双澄却已经毫无反应。他没有感到一丝意外,而是将她掉落在地的匕首收进袖中,随后背着双澄,快步走出了祠堂。 ****** 风息,雨止。天际云层间渐渐现出浅淡的金芒,凝和宫黛瓦下犹在缓缓滴水。 整整一夜间,九郎未曾能够合眼片刻。半夜回到大内,太后命人请来诸多太医替他疗伤,但伤处疼痛依旧难消。更令他倍感煎熬的是元昌带人出城后久久没有回转,直至临近天明时分,冯勉才匆匆赶来,说是双澄果然遭遇马军追捕,后来却被一个蒙面男子带走。而元昌彻夜搜寻,最后在汴梁城南的河边寻到了痕迹,但已找不到她的下落。 九郎心似寒雪,马军指挥使潘文祁是太后嫡系,除了她亲自下令,还有谁能调遣他们连夜出城? 天亮之后,元昌趁着大内禁卫换班之际前来探访。 甫一见躺在床上的九郎,他倒头就拜,连连叩了三次。 “为何这样……”九郎忍着腿上的剧痛想要撑起身子,冯勉急忙劝阻。元昌头也不抬地道:“臣办事鲁莽,特来向殿下请罪。” 九郎蹙了蹙眉,道:“怎么回事?你已经尽心尽力寻找双澄,一时没能寻到她,我也不会责备。” 元昌欲言又止,冯勉见状,低声道:“奴婢先去看看手下人有没有将汤药熬好,稍后就会回转。”说罢,便退出了房间。 元昌见冯勉离开了,这才朝前跪行了几步,道:“臣听说了事情的由来,是钱桦被打之后去太后那儿告状,这才使得太后大怒,派人前去捉拿双澄。如果不是钱桦那阉贼多嘴,殿下也不会遭此劫难。” 九郎疲惫道:“我先前担心激怒了他反而对双澄不利,如今看来却是错了……他那些伤也不知是在哪儿弄的,却赖在了我身上。” “……是臣带着手下打的。”元昌说罢,又朝着他叩首,苦着脸道,“之前臣从冯高品那儿打听了荆国公主被太后责罚的事,知道也跟钱桦有关。臣早就看他不顺眼,心想着这阉贼越发肆无忌惮,竟连荆国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也敢欺负,一气之下便召集了几个亲信弟兄,想着要给他点颜色看看。所以跟踪他出了大内,在旧宋门那儿寻得机会将他拖进小巷毒打一顿,以为他受了教训后会收敛一些。没想到当时他正盯着九哥您的马车,这回却是臣害了殿下,实在该死!” 九郎怔了半晌,这一阵根本无暇考虑此事,现在听来竟觉震惊。但其实想来除了元昌之外又有谁会出手毒打钱桦,只是现在木已成舟,就算再责备他也于事无补。何况他本也是为荆国公主泄愤,并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昨夜又匆忙带人出城阻截潘文祁的马队,称得上是以身犯险。若是被官家知晓,元昌等人轻则杖责丢官,重则落狱问罪,九郎又怎能再指责他前番所为? 他叹了一声,“算了,事情都已经这样,也不必再道歉。现下你务必叮嘱手下口风要紧,不能再被钱桦找出证据。毒打他事小,带兵阻截潘文祁却是违背律法的大罪,千万不能泄露出去。” “臣昨夜隐藏了行迹,跟着臣的亦都是同生共死的兄弟,没人会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元昌皱眉道,“可惜臣寻到河边的时候发现了马车的痕迹,便沿着车辙追出许久,后来才发现被骗。等臣再赶回河流对岸的村子,却已经找不到双澄的踪迹。” 腿上的阵阵刺痛让九郎不得不咬紧了牙关,过了片刻,他才吃力道:“那个蒙面人将双澄带走的时候,她没有反抗?” “似乎没有。”元昌想了想,道,“臣当时离得远没看清,但以双澄的身手若是想要反抗,对方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将她带离了树林。” 九郎闭上双目思索一阵,忽而道:“那或许是她的师傅赶来了汴梁。” 元昌一愣,“师傅?” “她在汴梁无亲无故,除了她师傅赶到营救,我也想不出还有其他可能……”他声音低微,但眼光中微微流露一些慰藉。在他想来,若是双澄的师傅真的赶到将她救走,至少要好过她独自在外流落无援。 “但昨夜潘文祁没抓到双澄,恐怕接下去还会再次搜捕。”元昌眉头紧锁,“殿下,官家是否知道了昨晚上的事情?” 九郎摇了摇头:“昨夜回宫时,嬢嬢特意叮嘱众人不要惊动官家。不过既然潘文祁深夜出城,守城官吏定会在早朝时启奏禀告,这件事是根本瞒不过去的。”他顿了顿,又道,“双澄虽然被人救走,但即便对方是她师傅,这路上也遍是官兵,还请你全力寻找。一旦发现她的踪迹,先保护她安全,再速来通知于我。” 元昌看着他因伤痛而苍白的脸容,想要安慰一下却拙于言辞,只能斩钉截铁道:“殿下放心,臣一定会将功补过,不再让您担忧。” 因职务在身,元昌在凝和宫不可逗留过久,此后匆匆离去。 待他走后,冯勉才小心翼翼地回到房中,看看九郎,忧虑道:“九哥,太后刚才派人过来询问您的伤情,奴婢说您腿上还是疼得不轻。看来太后还是对九哥很是关切……” 他似是想要劝解九郎向太后低头,但九郎却好似没有听进去一样,只是望着床栏不语。冯勉想了想,又从身后取出乌木杖,“之前九哥生气将此物给掷了,方才太后也命人再送了回来。” 九郎闭上眼,问道:“她还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就是让九哥好生养伤,不要再胡思乱想。” 九郎本是淡漠异常,听了这话,却忽而紧抿了唇。良久,才道:“冯勉,我要去见太后。” 第57章 3.16 第五十七章辞绝心冷意难和 冯勉赶到宝慈宫时,潘太后才刚刚起身。昨日从黄昏到深夜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使得她回宫后也还是思绪繁复,今早起来便觉精神不济,头痛频频。 因此当潘太后听闻冯勉求见时,便蹙眉吩咐内侍,叫他改日再来。 那内侍迟疑片刻,道:“但冯高品说,是奉了九殿下之命前来的。” 潘太后一怔,昨夜九郎摔倒在地时,她连忙赶到楼梯口,看到的却是他狠命将乌木杖掷出。那一下,令潘太后又气又恨,却更觉心中隐隐作痛。 她从来不曾料到九郎的抗争会如此激烈,而现在冯勉又说是奉了九郎之命前来拜见,倒是让太后颇为意外。 ——莫非是九郎自知无法强横下去,便派人来向她道歉? 潘太后沉吟片刻,虽然身子虚乏无力,但还是让内侍去传了冯勉进来。 冯勉昨夜被狠狠训斥一顿,如今再踏进宝慈宫时,神情还是有些局促的。他见了太后也不像以前那样面含微笑,只是跪在近前叩头道:“奴婢拜见太后。” 潘太后面无表情地坐在美人榻上,冷声道:“一早前来所为何事?” 冯勉不敢抬头,诚惶诚恐地道:“启禀太后,是九哥让奴婢过来,他说……想见太后。” 潘太后微一蹙眉,心中揣度一番,脸上还是淡漠。“他不是昨夜还与老身势如水火吗,怎么想到又要见我?” “这……九殿下没说,臣也没敢多问。” 潘太后冷哼一声,心道九郎应该是为双澄求情,这才急着派冯勉过来传话,故此便沉着脸道,“你去告诉他,伤了腿骨不能再任意行动,有什么话就留着以后再谈,先好好养着自己,休要因为儿女私情毁了身体。” “可是九殿下好像一定要来见太后……”冯勉才说了一半,门外已有内侍急促而来,小声禀报道,“启禀娘娘,九殿下已到宝慈宫门前了。” 潘太后惊而站起,“什么?!昨夜太医们千叮万嘱叫他不能擅自下床,是谁允许九郎过来的?!” 冯勉不安地望了望门外,哀声道:“奴婢来之前也是请九哥不要出来的,可他就是不愿意。” “简直胡闹至极!”潘太后斥了一句,带着身后的宫娥便向大殿而去,冯勉见状亦急忙跟随其后。太后才刚踏进宝慈宫大殿,凝和宫内侍李善等人已抬着九郎的坐辇匆忙赶来。 九郎端坐其上,乌木杖搁在腿侧,但双手紧握扶手,右腿明显僵直,脸色亦很是苍白。 因坐辇无法进入大殿,李善等人便将其轻轻安置于台阶下,随后悄悄退至两侧。初起的日光不甚温和,风中犹带着丝丝寒意,潘太后望着坐在大殿前的九郎,心里浮起一缕不忍。 她慢慢走至台阶尽头,周围人一片静寂,唯有九郎撑着扶手微微俯身,低声道:“拜见嬢嬢。” “……罢了。”潘太后紧紧锁眉,“有什么急事非要亲自过来说?你的腿骨裂了,再有不慎的话便得卧床更久……” “嬢嬢。”九郎没等她说罢,便抬头望着她道,“昨夜臣将您赐予的乌木杖砸在地上,实属无礼不敬之举,还请嬢嬢恕罪。” 尽管潘太后在此之前已揣度过九郎的来意,但听了此话还是感到意外。他如今语气平和,眼神沉静,与昨夜悲愤交集时的模样判若两人。但不知为何,他越是这般冷静理智,潘太后却越是觉得不安。 思忖了一下,她淡淡道:“你若知道自己错了,以后便要收敛性情,再不能随意妄为。” 九郎却没有再继续认罪,还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看似平静地道:“臣对嬢嬢犯下的不敬不孝之罪责,臣愿意全部承担。可是嬢嬢……国亦有法,燕双澄到底触犯了何等样的重罪,需要嬢嬢连夜派出禁军前去搜捕,恨不能将她置于死地?” 周围众人皆是一惊,冯勉更连连给九郎使眼色,但九郎却好似全没看到。潘太后呼吸一促,忽然冷笑几声,道:“九哥,老身还以为你真是知道自己错了才来道歉,没想到你竟是替她来斥责于我!到现在你还不肯承认她该被抓?抢夺丹参、魅惑皇子、闯出别苑,这些罪状还不算重?老身只不过不想任由她在皇城来去自如,才派人搜寻她的下落,又哪里想要置她于死地?” 她声色俱厉,仿佛完全无愧于心。 九郎却也不再像昨夜那样激动,好似早就预料到太后会如此应答。他深深呼吸了一下,道:“嬢嬢,臣昨夜已经向您禀告过,双澄是臣幼时便结识的至交好友。臣在重遇她之后,也并非不顾一切地迷恋于她,而是确认其并非真的江湖匪盗,才带着她一同去了鹿邑。太清宫中,臣为嬢嬢祈福,同时也祈求神灵能佑护我与双澄携手共此一生。臣因身有残疾已经不可能再在政务上有所成就,所求的无非是能与自己喜爱之人相伴生活,至于她是否出身名门,实在不是臣所在意。可是嬢嬢为何连这微小的愿望都不允许臣实现,一定要让臣被迫放手,再也见不到双澄?难道那样之后,嬢嬢看着臣逐渐心死至不能苟活,便会心中痛快?” 潘太后脸色发白,嘴唇微微颤抖,“你说些什么?!难道你觉得老身是要生生将你逼死?没了燕双澄,你就如此失魂落魄?!” 九郎紧攥着扶手,居然还勉强地笑了笑。“嬢嬢,臣既然已经知晓您昨夜又派禁军前去搜捕双澄,自然清楚您心中作何打算。只是臣有话不得不说,若是双澄从此在这世间消失不见,嬢嬢就算派人日夜看着臣,关着臣,臣的心也会随着她死去……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进宝慈宫一步。” 说罢,一手持着乌木杖,一手用力撑着坐辇扶手,竟想要奋力站起。冯勉惊叫出声,李善等人连忙上前劝阻。但九郎还是坚持着单腿跪下,忍着剧痛紧咬牙关,将乌木杖托举至头顶。 “臣十四岁时嬢嬢遣工匠制成这乌木杖赐予了臣,这些年来幸得嬢嬢庇佑关切,臣在宫中生活得闲适自在。可惜在双澄的事上臣令嬢嬢深深失望,这乌木杖,请嬢嬢收回,臣也不配再拥有。” 短短的几句话,九郎说得沉重缓慢,好似耗尽了全身力气。 冷汗自他额上渗出。虽有李善等人从旁扶着,九郎的身子还是摇摇欲坠,显然已经濒临崩塌。 阳光穿过云层淡淡洒在台阶上,潘太后眼前一片光影斑驳,可是她却只觉自己如堕冰川。“九哥……你这是要与老身恩断义绝?”她颤抖着唇问道。 九郎吃力地道:“不敢。臣只是将心里话说给嬢嬢听,以免嬢嬢日后更加失望。” “那么多年将你视若珍宝,而今你竟为了燕双澄全然不念老身对你的疼爱?!”潘太后悲戚万分,眼中渐渐含泪,可再一看九郎托起的乌木杖,又不由得悲愤道,“在这大内,官家对你如何你自然清楚!今后若是没了老身的庇佑,你就不会后悔?!” 九郎颤声道:“臣只会觉得有负嬢嬢恩情,但绝不会对自己所为感到后悔。” 说至此,他忍痛将乌木杖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宝慈宫玉阶之下,又挣开众人,艰难地朝着太后重重叩首。 “殿下!”李善等人见他已经快要支撑不住,慌忙将他扶坐至坐辇,冯勉亦朝着太后叩首替九郎致歉讨饶。但潘太后却紧抿着薄唇,眼神空空荡荡,过了许久,才哑声道:“以后,你再不用来宝慈宫了。” 九郎没再说话,只是闭上双目,眉间满是伤怀。 坐辇缓缓地抬起,掉转方向后离开了宝慈宫大殿。直至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潘太后还站在玉阶上,好似没了灵魂。 钱桦见状想要上前安慰几句,潘太后却指着玉阶下的乌木杖说不出话来。一名内侍急忙捧着乌木杖送至她面前,潘太后伸出消瘦的手轻轻一抚,竟如被尖针刺骨,心痛得连连后退,骤然跌坐了下去。 “太后!”众内侍宫娥惊叫起来。 ****** 汴梁城外的官道上,一辆马车正在急速行驶之中。时已临近午间,官道上赶路的行人与商旅们纷纷停下歇脚,而这辆马车却丝毫没有休息的意思。赶车人头戴斗笠不断扬鞭,似乎要急着离开此地。 昏暗的车子内,双澄被塞进了一个木箱。虽已过了好几个时辰,她还处于昏睡之中。只是这道路时有颠簸,每一次震动,都会使得她眉间微蹙。 这一路上丁述已经躲开了几次盘查,前方再过一个关卡便可转入乡间小道。到那时,他便可带着双澄远离汴梁,再不用担惊受怕。 他微微抬头望了望前方,那关卡处有七八名官兵守着,正对来往车辆人马加以盘问。而在他前面正有一队商旅缓缓前行,同样的马车,人员众多,货物满载。丁述想混进这商队,便放慢了行速逐渐靠拢过去。 关卡前拥堵了许多过往行人,官兵们有些应付不及。此时那一大群商人们已经驾着马车来到关卡前,四周更显得嘈杂混乱。丁述不紧不慢地将马车混进了商队,商人们怕货物被官兵故意翻坏,便忙着凑钱打点,也没人在意这一辆破旧马车的靠近。 官兵持着长矛过来检查马车了。丁述压低斗笠坐着不动,一名士卒以为他也是商队中人,撩起车帘往里面张望了一下,见车中堆满了各种杂物,角落里有一个大箱子,便问道:“箱子里是什么?” 丁述答道:“回军爷,是跟前面车子里一样的货物。” 那士卒瞅了几眼,跃上车去想要打开箱子看看,前边的小头领已经收了商人们的钱财,吆喝道:“都是些瓷碗瓷瓶,没什么好看的,过去吧!” 士卒心有不甘地下了马车,挥手示意丁述离开。 “谢了!” 丁述扬鞭策马,驾着马车飞快驶向已经打开的关卡口。却在此时,车中忽然传来一声沉重的响声,好似什么东西被撞开了一般。 周围众人皆是一愣,不由都望向这马车。 “师傅……”车中有人抓住晃动不已的帘子,吃力地喊了一声。 第58章 3.16 第五十八章祸福正如翻覆手 “车里怎么会有女子声音?!”站在关卡口的两名士卒听到动静,横着长矛挡住了去路。丁述眼见那士兵头领带人往这边奔来,手中马鞭猛然卷出,士卒们急忙抬起长矛,但听风声呼啸,那马鞭已如狂风般击中两人脸颊。那两名士卒脸侧顿时皮开肉绽,惨叫着跌了出去。 这一来本就拥堵在关卡处的行人商旅更加混乱,一时间众人皆争相闪避,喊声连连,马鸣不止。丁述趁势驾着马车冲向关口,而后方的士卒被人群所阻,眼见马车撞过关卡绝尘而去,连忙吹响号角通传急报。 在沉沉号角声中,丁述驾着马车扬长而去,只是没过多久,后方便有急促的马蹄声渐渐迫近。他侧身回望,一队骑兵正自关卡方向疾速冲来。而刚刚苏醒的双澄扶着车壁,还显得神智不清:“师傅,这是在哪里?我怎么,昏昏沉沉的……” 丁述紧盯着前方道路,头也不回地道:“又有官兵追来了,你先回到车中,不要再露面!” 前方有小路分岔而出,丁述紧勒缰绳掉转方向,朝着那蜿蜒小路飞速驶去。后方的追兵紧追不舍,为首武官振缰加速,挥着马鞭越追越近,终于迫至马车斜后侧,只差着几尺的距离便能抓住车厢。双澄虽然还是混混沌沌,但透过窗子望到那武官追来,急忙想要以腰间短剑加以抵挡。可伸手一摸,那短剑竟已不知去向,正惊愕之际,忽觉车身猛地一晃,竟是那武官自马背飞身纵来,扑到了马车之上。 丁述狠抽几鞭,趴在车顶的武官已跃到车头,一掌劈向丁述颈侧。丁述右手持缰,左手一扬便扣住他的手腕。武官顿觉一股巨力袭涌而来,当即拔出腰间佩刀向他砍去。丁述身形一晃避开刀锋,左手依然紧扣其腕,发力一推,武官竟再难站住,身子一仰便跌下车去。 但此时又有追兵迫至近处,呼哨声中,马车被团团围住。丁述挥鞭出击,打落一个抢着上前的士卒,随即飞身纵出,扑向另一个骑兵。 “抓住他!”倒在地上的武官捂着伤处厉声叫喊。 丁述足踏马身借力回击,手中梭子枪寒光一闪,又刺倒两名骑兵。然而后方的追兵源源不断朝着这边扑来,他一掌打在马身,朝着车内的双澄喊道:“坐好!” “师傅!”双澄惊呼出声,而马匹已拖着车子负痛疾驰。 众多追兵已经赶到,十数道□□挟着寒风刺向丁述后心。他扑向一名骑兵,死死抓住了对方的枪尖。 骑兵□□用力上挑,丁述随之跃起,如同风中苍鹰般掠向后方。又是一道寒光破空劈下,他翻身之际足踏枪身,袍袖一卷,已扣住后方一名骑兵的手腕。 咔咔数声,骑兵被拗断腕骨,惨叫着摔下马去。 颠簸不止的马车中,双澄眼见师傅出手如此迅疾狠辣,亦不禁心惊。却在此时,车身又是陡然一震,马匹随即急促嘶鸣起来。 她大吃一惊,急忙撩起帘子。 竟有五六名蒙面男子自小路两侧策马急追而上,为首的黑衣人手中铁索卷出,已缠住了马车的车轮。马匹疾奔之中忽然被阻,车身顿时倾斜翻向一侧。双澄攀着窗户纵身跃出,双足飞踢向那人脸面。那人手臂一格,生生挡住她的攻势。 双澄旋即折身想要掠向远处,不料马车轰然翻倒,双澄本就尚未复原,骤然失去凭借之际不及卸力,竟重重摔在了地上。 那黑衣男子纵马驰至她身边,伸手一拉双澄手臂,便想将她拖上马背。她全身虽疼痛无比,但仍然奋力踢去。那人身子一晃避闪开去,忽将那蒙面黑布往下拉了拉,压低声音道:“是我!” “季都校?!”双澄惊愕不已,季元昌随即把她拽上马背,二话不说便载着双澄朝远处奔去。其余众人亦紧随其后,不时回头观察。 “我师傅还在挡着那些追兵!”双澄急道。 季元昌道:“他将你弄晕之后偷偷带离汴梁,你难道也要跟着他走?” “他是要把我带走?!”双澄一怔,但又旋即回身遥望。远处的丁述已暂时冲出了追兵的围困,策马朝着这边追来。季元昌低声下令,身后众人迅疾掉转马头。双澄急忙道:“不要与我师傅交手!” “知道,只是阻他一下,并不会真正动手。”季元昌说罢,震动缰绳纵马疾驰。 双澄在惊诧之余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自然是有人叮嘱我务必寻到你的下落。” “九哥……”双澄心头一沉,不禁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季元昌皱了皱眉,“很不好。”他顿了顿,又道,“你还要跟着你师傅离开汴梁?” ****** 九郎在宝慈宫忍痛下跪交还手杖,令潘太后伤心欲绝,几乎瘫倒,而他自己在回去的途中亦疼得几乎没法呼吸,脸色越加苍白。 待等回到凝和宫,冯勉等人将他扶坐在床,九郎只是紧闭着双目,眼睫隐隐含着湿意。 “九哥,您千万要保重身子,不能再伤害自己。”冯勉跪在床前苦苦哀求。 九郎深深呼吸了几下,这才慢慢睁开眼睛,目光却很是空洞。“冯勉……”他嗓子也变得喑哑,“嬢嬢对我倍加疼爱,但我今日却如此伤她……这算不算不孝之至?” 冯勉悲戚道:“等伤势好转之后,九哥去向太后娘娘赔礼道歉,娘娘一定不会记恨在心的。” 他茫然地摇了摇头,过了许久都不曾说话。 冯勉叹了一声,吩咐其他小黄门在旁伺候着,自己慢慢出了房间。长廊外有几名内侍在窃窃私语,见他出来便急忙闭口不言。冯勉扫视一眼便觉他们神色有异,便上前低声问道:“刚才在说些什么?为何见了我就变了脸色?” 那几人脸色尴尬,其中一人见隐瞒不过,只得小声道:“听说今日早朝官家震怒……” 冯勉一蹙眉,“发生何事?” 那内侍往左右张望了一下,这才谨慎道:“奴婢也是听在崇政殿的内侍说的,其中要是有传错的,还请冯高品别怪罪我们。昨夜有马军奉了太后之命出城抓人,官家却直至拂晓才知道这事,便在早朝时责问了潘文祁潘指挥使。另外也有大臣出来指责潘指挥使逾矩行事,潘指挥使在与那几位大臣争辩时出言不逊,使得官家更为震怒,竟令枢密院从严治罪。” 冯勉一怔,“那太后是否知道了这事?” “只怕就算现在不知,过不了多久也会知道了。” 冯勉心中忧虑,挥手让他们退了下去。昨夜太后带着九郎匆匆返回大内,特意嘱托不要被官家知道,但官家乃是大内之尊,有什么消息能真正瞒过他?只不过当时已是深夜,他对九郎本身就不甚在意,便没有特地过来询问。如今非但前事瞒不过去,连潘文祁带兵围捕双澄的事也被完全捅破,真不知官家会如何责问九郎…… 他正在长廊中深思,宫门外却有一少年内侍急匆匆奔来。 “一大清早的慌乱个什么?!”冯勉扬眉叱道。 “冯高品,官家,官家驾临凝和宫!”那小内侍还是头一次见官家亲自驾临凝和宫,竟紧张地说话都不顺了。 冯勉一惊,朱色宫门沉重启开,十二人抬的赤金乘舆果然正自远处缓缓而来。 ****** 官家着绛纱龙袍通天冠,脸色凝重,应该是刚与众臣议事完毕就来了此处。凝和宫的所有内侍宫娥在宫门前跪迎,他目光寒冷地扫了一遍众人,一言不发地迈进了宫门。 冯勉跟在后面试探地解释道:“九殿下因为右腿伤了不能站立,故此未能亲自迎驾,还请官家恕罪。” 官家冷哼一声,“都当朕是木头刻成的摆设了吗?这等大事竟无人来报!” 冯勉唯唯诺诺不敢应答,官家瞥了他一眼,“朕昨日听说太后忽然去了金明池就很是诧异,正准备遣人去问,却又听说九郎受伤。那金明池本是湖光山色赏景之地,怎会使他跌坏了腿?!” “……是在宝津楼不慎摔下……”冯勉支吾道。 官家停下脚步,狠狠盯着他道:“事到如今还敢欺骗?!朕看你也是不想活了!” “官家恕罪!”冯勉扑通一声跪在道边,“只因事情纷杂多变,又涉及太后娘娘,奴婢实在不敢擅自说话。” “朕根本不需问你,也能知道个清清楚楚!”官家怒斥一句,拂袖便踏上石阶。李善等人都是心惊胆战,但也只能敛声屏气地给官家匆匆引路。 穿过正殿后,满目皆是翠绿草木,鸟雀在枝头鸣叫不已,官家却只觉心头烦躁。他大步踏进九郎休息的阁子后,转过山水云海屏风,便见九郎撑着身子坐在床头,几日不见,倒确实也是憔悴不少。 “臣因伤在身无法下床迎候,请爹爹恕罪。”九郎低头轻声道。 官家站定在屏风边,挥手屏退众人,看了九郎片刻,沉声道:“昨日在金明池真是一场好戏!” 九郎听他这般语气,心知官家已经知道了事情原委,便也没有回答。官家背着双手走了几步,又道:“之前你屡次推辞指婚,原来就是为了一个江湖上的女子?!” 九郎隐忍道:“以前拒婚不是因为她,只不过对婚姻之事没甚兴趣,想自己单过而已。只有上次爹爹指婚,臣才是真正因为有了爱慕之人,才不愿与另外的娘子缔为婚约。” 官家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忽而冷笑道:“你竟没有想过,这等身份卑微的女子是决计不能入我赵家宗牒的吗?你却跟朕说想要只守着她过一生,简直是异想天开。” 九郎攥着袍袖,道:“如果爹爹坚持不同意臣正式册立双澄,那么臣也不愿再与他人结为婚姻,那郡王王妃之位便空着去。” “冥顽不灵!”官家重重斥责,“朕听说她昨日还打伤禁卫冲出别苑,这等野蛮之人到底有何吸引你的地方,竟让你不顾死活了!难怪太后亦被你气倒,你也不顾念太后对你的珍爱怜惜,全无一点良心!” 一听到官家提到太后,九郎只觉心头沉重,竟无言以对。 官家紧锁浓眉,略一思忖,又追问道:“那女子现在逃至了何处?” “臣不知。”九郎黯淡。 官家冷哼,“太后为了追捕此人不惜连夜派出潘文祁率着的近卫马军,朕倒想看看为什么这一小小女子能掀起滔天大浪。你就算不说实话,朕也自会有办法搜出她的踪迹。” 九郎心头又是一惊,不禁抬头道:“爹爹何苦也要为了双澄大动干戈?如此行事岂不是不合一国之君的风范……” “一国之君当是怎样风范?!”官家扬眉怒问,却在此时,冯勉自外匆忙赶来,跪在屏风边叩首道:“启禀陛下,端王殿下刚刚返回汴梁,得知九殿下受伤便特来探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新晚了,因为早上奶奶在家不知道怎么会摔伤了,头上流了好多血,住院了。年纪很大了摔不起。T_T 这些是我从医院回来码出来的,接下去不知道是否来得及日更,如果不能的话我会提前说明的。 第五十九章言辞雅措亦诚诚 官家倒是一怔,此去邢州并不算近,原以为端王至少还有四五日才能返回汴梁,却不料他竟已赶了回来。略微思忖之后,才道:“让他进来吧。” 冯勉躬身应答后出了房间,过不多久,脚步声渐近,端王转过屏风站定,恭恭敬敬地向官家行礼问候。他着一身青烟色织锦云鹤纹长袍,发簪赤色冠缨,虽是风尘仆仆,却依旧神清气爽。 官家抬手示意免礼,因问道:“怎么回来得如此迅速?” 端王整顿衣袍站立在旁,道:“公务办完不敢耽搁,臣又想到清明将至,便全力赶回了汴梁。”他又看了看九郎,蹙眉道,“没想到刚刚回来便听说九哥受伤,臣心中担忧,于是急忙进宫探望,不想爹爹也来了这里。” 官家缓缓道:“你只知他受伤,或许还不知到底所为何事。” 端王瞥了九郎一眼,随即又诧异道:“听爹爹语气,难道九哥不是意外摔伤?” 九郎沉默不语,官家冷声答道:“他这是咎由自取,为了个女子几乎要将命送掉。”他顿了顿,又转而盯着端王道,“听闻之前那女子曾住在你王府中,可有此事?” 端王讶然,“哪个女子?臣怎会不知?” 官家脸色明显一沉,“休要在朕面前演戏,如果没有证据,太后怎么会让钱桦去你王府搜人?” 端王还未回答,九郎已抢先道:“钱桦乃是对臣怀恨在心,故此有意挑拨,并想将五哥也拖下水。” “你身为皇子,他一个内侍怎会对你怀恨在心?”官家严厉责问。 端王见状,连忙上前作揖道:“爹爹息怒,这事九哥也曾对臣说过,臣倒是可为爹爹解释清楚。”他又看了看九郎,随即温和道,“只是九哥现在伤痛缠身,想来也需要休养,臣请爹爹暂时移驾,免得彼此再动肝火。” 官家打量他一下,强压怒气出了房间。端王随即跟上,一边伴着他走向长廊,一边说道:“其实上次九哥自鹿邑回来便对臣说起钱桦的事,早知钱桦会如此造次,臣就该在当时便禀告给爹爹,让爹爹来处置。” 官家不禁皱眉,“他们两人到底怎么结怨?” 端王叹了一声:“只因钱桦素来妄自尊大,而九哥在宫中不愿意多与他交往,更不会给他好处,这阉人便早有不满。之前他为讨好太后而跟去鹿邑,一路上却常常对其他小黄门颐指气使。某日他见李善端着乌梅膏走过,便强行夺取品尝,被李善告知乃是九哥所用之物后,他非但没有收敛认错,还当着李善的面说九哥本是失势的皇子,自凭着太后才在宫中占有一席之地……” 官家本是慢慢踱步,听到这里不由停顿了一下。虽然在他心中九郎没甚地位,甚至有时候见了这儿子还会心生不快,但无论如何九郎也是赵家皇子,钱桦这一区区内侍竟敢如此放肆评论,着实令官家恼怒。 “这阉人是仗着太后的势力才如此嚣张。”官家冷哂,“九郎难道当时就容忍了下来?” “自然是训斥了他一番,但九郎毕竟年少心慈,见钱桦哭着喊着讨饶便没再追究。可惜钱桦是何等狡诈之辈,表面道歉背地却心存嫉恨,回到大内后找了个机会便在太后面前搬弄是非,这才引出了一系列的事端。” 官家皱起眉,看了看端王,“但钱桦后来果然抓到了一个少女,九郎也承认正是为她而拒绝指婚,你难道不知此事?” 端王略一沉吟,随即笑了笑:“爹爹说的人,臣其实是知道的。” “那你先前为何也帮着他瞒住朕?!”官家目光一寒,端王马上躬身道,“此事说来话长,上元节那时燕双澄误惊圣驾,官家仁慈为怀不再追究。本来臣想要放她走的,可是九郎认出她正是幼时结识的朋友,又得知她四处漂泊居无定所,便恳请臣收容了她。这些都是小事,臣又怎会一一说与爹爹听?后来臣不放心九哥去鹿邑,便让双澄陪同前行,这一路上众目睽睽,九郎又素来内敛,怎么可能与双澄有所不轨?倒是钱桦心机叵测,抓住这把柄便想中伤九哥,爹爹若是也信了他的话,那岂不是被一个小小内侍所操纵?倘若将事情闹大了,更使得皇家颜面扫地。” 官家走到长廊一侧,望着庭中高树沉思不语。 端王又道:“臣先前并不是有意要帮着九哥隐瞒此事,实在是觉得此等小儿女之间的懵懂情爱不值得专门向爹爹禀告。莫说是皇子宗亲,就算是寻常百姓,但凡是家中略有田地钱财的,儿子们多添几个房中丫头也是常有的事情,哪里会搅得家宅不宁?就拿眼前来说,雍王申王信王三人除了正妃侧妃之外,都另有不少房中人。这些娘子俱是出身低微,但好在温顺乖巧,兄弟们便收了进去,只是没什么名分。爹爹日理万机,哪里还需要去过问这些琐碎家事?只要万事和顺,便是最好了。” 他娓娓道来,官家心头积郁渐渐平缓,但忽又想起九郎那执拗模样,便冷着脸道:“他若是一开始便只要那少女做个没名分的丫头,朕根本不会去管这些闲事。” “爹爹也知晓九哥性情固执,平日看他不声不响,可一旦认定若再遭反对,必然更激起他的反抗。依臣看来,指婚之事本该慎重,爹爹何不假以时日,等这阵子风波稍事停歇,臣也好劝解九哥,以免弄得父子反目,倒是让朝中大臣们议论纷纷。”端王顿了顿,又诚恳道,“臣知道最近爹爹为了推行变法之事日夜操劳,心情自是不畅。而满朝文武中各人有各人的打算,九哥虽然不涉足朝政,但他身份特殊。爹爹对他的所为,只怕都在臣子们眼中,也在天下人眼中。臣想到此,便忧心忡忡,故此一定要提前赶回,请爹爹三思。” 他说罢,撩起衣袍便跪在了长廊下。官家本是因为九郎屡次拒婚而不悦,后又因自己被瞒了甚久而愤怒,可如今听了端王的话,却不免心中一震。 原先一直将九郎视为潘太后一党,故此对他横竖不满。可而今端王说的也有道理,若是因为此事对九郎严加惩治,倒反让众臣背后非议,说不准还有人会借机生事,从而阻扰了他近来要强行推广的变革措施。 他深深呼出了一口气,转过头道:“倒不是朕要盯着他不放,而是他自己太过任意妄为,之前还与太后闹翻,简直无法无天。” 端王低着头想了想,其后轻声道:“爹爹不是一直想要太后不再干预朝政吗?与其让太后身边多一个可亲近之人,倒不如还是顺水推舟……至少九哥在这段时间内,是不会再踏入宝慈宫了吧?” 官家不由抬起眉梢看着他,此等儿女私情竟也被他想得透彻,倒是让官家有所赞许。 他踱了几步,心绪渐渐平定,放眼四望,凝和宫中安宁寂静。“随朕走一走,朕还有一些话要问你。”官家说罢,便缓缓朝着宫门走去。 “是。”端王微微一笑,跟随而去。 ****** 端王与官家又谈了良久,待等官家回长春阁之后,他才又来了凝和宫。 一见九郎,端王便苦笑不已。“九哥,你真是对自己下得了手。” 九郎却只问道:“爹爹说了些什么?” 他撩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品着,道:“你不问问我为你说了多少好话才消减了爹爹的怒气?” 九郎怔了怔,随即道:“我知道五哥口才甚好,但双澄之事着实有些棘手……” “为何?” 九郎便将太后派潘文祁连夜出城抓捕双澄的事情讲了一遍,“我总觉得嬢嬢对双澄似乎凶狠得过头,如果仅仅是因为我与她的事,双澄当时已经离开,嬢嬢又何必一定要将她斩草除根?” 端王沉默片刻,放下茶杯,道:“难怪我赶到苍岩山却没寻到双澄的师傅,原来是来了汴梁。” “我已叫元昌出城寻找,希望他能找到双澄下落。” 端王双眉微蹙,九郎见他似是有话想说,便道:“五哥,你还有什么要紧事没说?” 他稍踌躇了一下,道:“我去了苍岩山后,找到了双澄说起的小屋,门上有锁,已是人去楼空。我为打听她师傅的去向,便问了不少山脚下的百姓,但他们都说住在那木屋中的男子经常行踪不定,有时候一去便是数月不见,也不知到底是何营生。九哥,双澄可曾对你说过这些?” 九郎有些意外,他本以为双澄的师傅无非是个隐居山野的江湖人,却不知神秘如此。 但他还是平稳了心情,道:“或许是也跟她父亲一样有过仇家,所以不愿与别人打交道,山间百姓见识浅陋,便加油添醋说得离奇一些。” 端王看着他,叹了一下。“你一直都在维护着她……但若是双澄的师傅与父亲身份可疑,我劝你还是谨言慎行,不要再与她有过多的来往。” 九郎很勉强地笑了笑,“怎么会?再说就算她师傅与父亲真的有些复杂的过往,可是双澄在我身边时毫无恶意,难道五哥也看不出她的本心?” “我只是隐约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端王正说着话,听得外面有轻微声响,似是有人不慎碰到了房门。他陡然一惊,九郎亦神色肃然,扬声道:“谁在外面?” 房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冯勉尴尬地探进身来。 “冯高品?”端王一皱眉,“为何站在外面也不出声?” “奴婢是刚刚过来,正打算敲门,又怕打搅了五哥与九哥谈话。”冯勉连连道歉,端王这才安下心来。九郎见冯勉满头是汗,因问道:“你刚才去了哪里?又有什么事要来找我?” “适才是拱辰门那儿的小内侍偷偷来唤奴婢过去,奴婢跑得几乎没命,总算是见到了季都校。” “他说什么了?”九郎连忙追问。 冯勉虽然还是气喘吁吁,可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笑意,几乎要满溢出来。“回九哥,季都校将双澄给找到了!” 第六十章空有莺传度曲声 “当真?!她在哪里?”九郎乍听闻此话,心中顿感惊喜,几乎有些不可置信。冯勉轻声道:“季都校让奴婢转告殿下,双澄已被安置在隐秘的地方,暂时没有危险。” 九郎追问:“只有她独自一人?之前那个将她带走的人呢?” “季都校追踪到她下落时,她师傅正带着昏睡中的双澄想要远离汴梁,却在城外关卡被查。季都校趁乱将双澄救走,她师傅则被官兵围困,不过最后应该也逃脱了。” 端王微微皱眉,“这一消息应该很快会传入宫中……元昌将双澄藏在了何处?” 冯勉答道:“季都校说是将她藏回了自己家中。” 九郎稍一沉吟,“这样恐怕不太好,他家宅中也有诸多仆役,只需有人走漏风声,便会引来大祸。到时候元昌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叫他速速将双澄带离自己家宅。” “那要不还将双澄送到以前的那个小院去?”冯勉试探问道。 九郎还未回答,端王已道:“我来想办法,这汴梁城虽是天子脚下,但要想真的藏个人却也并非无计可施。” 九郎颔首,“我倒是还担心她那个师傅会引起官家或是嬢嬢的注意……” “等会去找元昌问问清楚,他应该见过双澄师傅的模样。”端王道,“不管那人究竟是何身份,总是查清了为好。” 九郎点了点头,低声道:“又要劳烦五哥。” 端王一笑,“何必如此见外?我自然也希望这场风波能尽早平息。”说罢,又坐了一会儿,便在冯勉的陪同下离开了此处。 房中暂时只剩九郎一人,腿上伤痛虽然未减,但关于双澄已经被找到的这个讯息却好似水上明灯一般,不断在心头浮动。自从双澄逃出金明池,他没有一刻不在惦念她的安危。尤其是想到她在雨夜流落城外,后方还有太后派出的追兵,而他却只能躺在宫中等待着遥远的讯息,他的心就像是被千斤重的磐石紧紧压着,连呼吸都觉沉重。 他一直记得当时双澄扮作小内侍跟他去鹿邑,虽然混在众多的随从间,可总是孤零零一个,甚至还被钱桦欺负。那会儿,九郎就曾想着,以后若是她愿意,他便天天跟她在一处,尽自己的一切可能,不再让她无依无靠,更不会让别人欺负她。 在太清宫的最后一夜,两人同去映月井边,他在心间默默念着的,便也是这个意思。 ——想照顾双澄一生一世,牵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笑,长长久久,不再分离。 可是这一场变故来得太快太急,甚至让他猝不及防。先前的温存还未散去,转眼之间,双澄却已犹如诀别般跃下了宝津楼。 而他却什么都没能阻止。 故此,当他为了赢得回宫的机会,举起灯台砸向自己本就受伤的右腿时,心中竟是一片镇静,静到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却没有一丝迟疑。 ——如果不能与她有何结果,至少也要保她安全。哪怕最后送她离开,也不会再有遗憾。 ****** 暮色渐浓时分,汴梁城的家家户户门前又点起了灯笼。春雨过后的青石砖道尤显素雅,沿街的店铺瓦子一日复一日地热闹着。明灯光影下,酒楼间觥筹交错,乐坊内歌舞悠然,博戏声、唱曲声、划拳声此起彼伏,将偌大皇城晕染得锦绣金彩,喧盛繁华。 内城的隆盛街上勾栏瓦肆最为著名,纵然官家多次下令严禁宗室子弟、朝中文武官员流连勾栏,但天子毕竟身在大内监管不到,皇亲、官员到了夜间出来便爱赏月悠游、饮酒作诗,边上带着些歌伎舞女,也算是风流蕴藉,可谱佳话。 季元昌下了值之后便换下甲胄出了大内,独自绕过几条长街,来到了隆盛街最内里的清平乐坊。这乐坊内外上百盏绛纱灯笼照耀成海,朱色大门金色铜环,琴声笛声袅娜飘扬,隔着甚远便让人心生荡漾。 他来到门前便有小厮笑脸相迎,季元昌只是点了点头,便随着他径直进了大门。 乐坊内亭台楼阁俨然巧工细画,左一道清泉潺潺,右一座假山玲珑,两侧画楼上轻纱飞卷,灯火熠熠,间有曲声悦耳,巧笑呢喃。 小厮领着他到了楼下便躬身退去,季元昌踏上画楼后快步走过长廊,转了个弯之后推门而入。那房间内藕粉色帘幔低垂,桌上点着灯火却空无一人,他反手关紧大门,往前走到万字格前,扳着最下端格子一扭,房间内便响起轻微的声音。季元昌转回身,原本只是寻常墙壁的地方忽而显出一道暗门,门内灯火隐约,竟另有一个隔间。 “是谁?”里面有人略显惊慌地问道。 他进去后关闭暗门,从容道:“这里不会有别人知道,无需这样害怕。” 隔间虽不算大,但房中布置精致,与外间并无两样。云石桌子上灯盏明烁,藕粉色帘幔轻拢悬起,双澄便倚坐在最靠里的床头。 她最初并不是藏身于此,后来才被秘密带进了乐坊画楼,从未来此场所的她显然还很不适应,见元昌来了,才放松了一些。可一见到他,便又忍不住问道:“我师傅可有下落了?” 元昌摇头道:“他闯出关卡的事情已禀报给汴梁府尹,满城尽是搜捕他的官兵,不过还未有消息,我想他应该已经脱离危险。” “太后和官家会不会更加发怒?九郎怎么样?”双澄惴惴不安。 他摊了摊手,坐在桌边道:“据说九郎跟太后闹翻了,太后已经气得卧床不起,不知道还有没有精力再追究下去。官家那边暂时还没消息,我也不好到处打探,免得引起怀疑。至于九郎……他现在动都动不得,只怕一个月都好不了。” 双澄一惊,之前她也曾问过元昌,只知道九郎在她跃下宝津楼后摔伤了腿,可没想到会如此严重。 “难道是摔断骨头了?!” 元昌其实也并不清楚九郎到底伤得怎样,便道:“反正我看那样子摔得不轻,当夜是太后带着他急匆匆赶回大内治伤的……” 双澄的心沉到谷底,一想到九郎因她而受伤,便觉得自己也周身痛楚。 元昌皱皱眉:“早知会弄成这样的局面,你当初就不该老黏着九哥。现在可好,他为了你跟太后闹翻,自己又伤得那么厉害,若不是端王回来,只怕他真是孤立无援了。” “端王回了汴梁?”本来低迷不已的双澄忽而抬头,眼里总算露出一些光亮。 元昌点头道:“早上刚回来,这地方也是他安排的。”他又指了指暗门,略显得意地道,“这隔间本是专门给朝中官员准备的,因前阵子官家管得紧,有些人便想到了这法子,躲在隔间里安全无虞,来去都是从小门走,也不怕被人看到。不过既然端王要了这个隔间,便不会再有其他人来打搅了。” 双澄脸微微一红,过了片刻,心中还是放怀不下,便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还能再见一见九哥吗?” 元昌一怔,不禁蹙眉道:“你倒是会异想天开,现在自保都来不及,还想着去见他?难道几天不见就要得病了?” “没!”双澄急切道,“只是有一些话想告诉他,却没法见面,心中着急得很。” 他睨了双澄一眼,“那你写封信我给你带去?” 她先是答应,忽而又觉得这样不安全。万一信件被查,不仅事情败露,而且人赃俱获之下更令元昌也难逃其罪。于是双澄只好恹恹道:“我还是等机会吧,最好是当面说,那些话真的很重要……” 元昌却以为她只是想借故与九郎见面,于是起身道:“我看你还是别总想着儿女情长,当下最要紧的是保住自己,九哥那边我会替你转达心意,至于见面的事……总也不能冒险。” “我明白。”她点点头,又请求道,“如果有我师傅的消息,也请告诉我一下。” 元昌应允了下来,叮嘱她几句后便出了暗门。 他出了房间后并未径直离开乐坊,而是又下楼回到前厅,开了一桌品酒听曲消磨时间。待等月上中天,才饮尽杯中酒起身离去。 朱色大门前时有客人进进出出,青衣小厮们忙着迎来送往。元昌虽也喝了不少,但还是并无醉意,刚刚走出大门,边上一名小厮讨好地问起是否要替他雇佣马车。他正与小厮说话,从大门内跌跌撞撞走出一名年轻男子,身边虽有人搀扶,可还是在出门时撞到了元昌。 元昌皱眉回头便是一惊,这醉酒的男子竟正是官家第二子雍王赵令延。 他不想在此暴露身份,故此一言不发转身便走。谁料雍王却醉意朦胧地揪住他喊道:“哪里来的大胆狂徒,竟敢故意挡着我的去路?难道是在画楼里就看我不顺眼了?” 扶着他的随从并不认识元昌,在一旁连忙劝解,雍王却还是不依不饶。这门口本就车马众多,人员复杂,元昌眼见不好,正待强行挣脱,却听不远处有人缓缓道:“二哥怎么还在外流连?这深夜之际,可该早早回府安歇了。” 雍王听得这声音,不由歪着脸朝那边望去。古巷间灯盏摇曳,斑驳石道那端有人慢慢踱来,一袭素色锦缎长袍,玉冠温润,面容英朗。 “五……五哥?”雍王愣在了乐坊门口,季元昌乘此机会猛地一挣,混进人群不知去向。 第六十一章春风先到绿杨枝   “人呢?”雍王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四处张望着要找元昌,端王已快步到了近前,拖着他的手低声道:“出来解闷本是人之常情,但爹爹前阵子刚刚责备过几个深夜冶游的宗亲,二哥就不要在这风口浪尖上自找没趣了。”   雍王还有些迷迷瞪瞪的,斜着眼问道:“那你怎么会也到了此处?”   “本是出来散散心,正准备回府却听到这边吵闹,可巧就望到了二哥。”端王说着,朝着雍王的随从递了个眼色。随从们也怕雍王在外撒野坏了名声,与乐坊小厮一同好说歹说,才将他劝着往外走。   雍王脚步虚浮,车夫急忙将马车驶到了近前。端王正要扶他上去,他却嘀咕着道:“刚才那个小子……怎么眼熟得很……”   “二哥眼花了,不过是个寻常人家的郎君。”端王笑着将他送上马车,雍王还想推开窗子张望,车夫已扬鞭策马,车子很快便驶离了隆盛街。   端王负手望着马车远去,乐坊门前的小厮上前邀请他入内赏曲,他婉言谢绝,随之朝着长街的另一端走去。   两侧酒楼舞坊间犹在欢笑,端王只是静静地走在浮光华彩里,素色锦袍上好似拂洒了万千微芒。   直至隆盛街尽头,才有一辆马车行来,停在了他面前。端王上了马车,车内的元昌一见到他,便离座下拜。“多谢端王相助,否则臣可能要被雍王揪住不放了。”   端王坐在他对面,“谁也没想到竟会在这儿遇到雍王。他也实在胆大,官家正查得紧,竟还敢在外流连,还喝得如此失态。”   “就怕雍王回去后想起臣的模样……”元昌想到留在画楼隔间内的双澄,不由有些担心。   端王道:“他素来糊涂,就算想起了你也不会在意。再说,就算他知道你也去了乐坊,只怕还担心你将遇到他之事说出去,自己是轻易不会乱传的。”   元昌想想也有道理,毕竟他自己只是神卫军的副指挥使,就算被官家知道深夜还去乐坊饮酒,最多也是责骂一顿。而雍王则不然,他虽才华平平,可毕竟是袁淑妃之子,对于继承大业必定也心存希冀。倘若醉酒无行之态被官家知道,对于雍王而言可算是一件大事了。   马车沿着内城长街慢慢行驶,端王又问及双澄现在的情况,元昌道:“她背上有伤,不过因男女有别,臣也不能为她疗治,只能给她送了些伤药让她自己慢慢休养。”   “她现在处境还是危险,确实得忍耐一下。”端王想了想,问道,“之前你说她是被师傅带走,那人究竟是何等样人物?竟能从围捕的官兵中救出双澄,还逃过了多次追截。”   “臣也觉得此人定有着不寻常的身份,只是他头戴斗笠,臣在追踪时又不能靠近,所以始终未曾看清他的样貌。”   “你就没问问双澄?”端王微一蹙眉。   “问过,但她也不清楚……也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不肯跟我说实话。”元昌对双澄始终还有些怀疑,想了想,又道,“不过她刚才倒是跟臣说,想要见见九哥,说是有紧要的话要跟九哥讲。”   “紧要的话?”端王低声念了念,随即微笑道,“其实我也明白她思念九哥,只是现在九哥没法离开大内,恐怕还要等些时候了。至于双澄师傅的讯息,你我都各自留心着。”   元昌点头,“臣也已跟手下们说过,一讯息便即刻来报。但就怕官家和太后再派出更多人马出城搜索,事情就难办了。”   “官家已将此事交予汴梁府尹,我自会与之商议协调。因为潘文祁被官家治罪,太后一时也无法再派人出去搜捕双澄与她师傅,不过你还是要小心谨慎,避免再出麻烦。”端王顿了顿,撩起车帘往外张望了一下,马车已经行至城西,不远处便是端王府邸了。   元昌抱拳道:“臣会倍加小心的。”说罢,便准备告辞离去。   端王却忽而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你曾见到双澄师傅与官兵交战,他用的是什么兵刃?”   元昌一愣,随即道:“一柄梭子枪,通常缠在腰间,发力时便弹震出击,力道凶狠。寻常官兵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端王默默颔首,元昌见他没其他吩咐,这才行礼拜别,趁着马车行至街巷拐弯处时悄然跃下,很快没入阴影间。   自从潘文祁因为奉太后之命带兵出城却遭官家治罪,朝中又有数人趁机弹劾潘他的其他罪状,连带着潘文祁的几名亲信下属平日所犯之事也被揭露。官家看着那一叠奏章心中欣喜,面上却气恼异常,严令大理寺并刑部彻查禁卫马军里中饱私囊的数名武官。   端王本就在大理寺协同处理案件,接到官家旨意后不敢怠慢,十天后便将潘文祁等人伪造账簿私吞军饷之事查得一清二楚。   他将伪造的军饷出入与原有的账簿底子都呈给了官家,官家本就一直苦于找不到机会惩治潘文祁,此番这潘文祁竟因出城帮太后搜人而倒台,可谓是咎由自取。   一道圣旨颁下,潘文祁罪上加罪,收押入诏狱等待发配。在汴梁的所有家产被抄,妻子儿女皆被牵连入狱。其余与他共同营私之辈亦按照罪状轻重一一问责,没一人逃脱。   潘文祁父亲乃是太后二弟,三年前因病辞官还乡,听闻此事后险些晕厥,强撑着病体赶到汴梁求见太后。   可是太后自从被九郎气倒之后也总是气短头晕,一连数天都昏昏沉沉。官家在朝中大刀阔斧铲除潘文祁一系的消息早就传到了宝慈宫,太后也曾命人去请官家来宫中面谈,可官家却冷冰冰地回答说,政务繁忙无暇前来,太后若有什么事便可遣内侍传话。   潘太后听到这样的回答之后,更是气得咬牙。因此当见久病的二弟还得为儿子奔波哭求,她心中更是怨愤伤感。   两人会见之所乃是宝慈宫内室,太后早已屏退了内侍和宫娥,房中只有这姐弟两个。潘政雄诉说完毕,见太后目光悲戚却又隐含愤懑,不由道:“前几年臣在朝中之时,官家对太后还称得上是恭谨孝顺,如今竟会变得这样心狠手辣,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潘太后倚在榻上,以手撑着前额,双眉紧蹙。“那时候长兄身居高位,你与三弟皆也是朝中重臣,官家处处得倚仗着我潘家,自然不敢造次。如今长兄病逝,你又辞官还乡,只剩三弟与他儿子文葆官位尚可,却又不在朝中。哼,官家的羽翼是日渐丰满,老身多次警告他也无济于事,眼看着他就要将自己信赖的那些臣子们都提拔上来……”   潘政雄两眼湿润,颤巍巍道:“太后一定要早作打算,若是官家再这样强横下去,只怕我潘家一党要被他连根拔起了!”   潘太后屈指重重按压眉心,呼吸亦变得沉重。潘政雄又叹道:“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扶植他登上帝位。要是怀思太子没出那事,说不定现在就是天子,臣看他定不会对太后这样绝情。”   “木已成舟,后悔又有何用?”潘太后虽这样说着,神色亦忿忿不平。   想当初怀思太子性情确实温和谦恭,只是太过内向敏感,故此先帝总在暗自犹豫是否真要将帝位传交于他。而太子生母李贵妃却为人高傲,一心以为其子赵钧既然已被立为太子,那便是笃定的未来天子,故此在言行举止上亦更加骄矜,甚至有时都不将当时还是皇后的潘氏放在眼中。   而如今的官家赵锴当时还是皇子,因生母出身低微,他自己又算不上才华出众,故此虽在职分上尽心尽力,但始终还是比不上万众瞩目的太子赵钧。   可那时候谁又能想到,数年之后,太子赵钧疯癫被囚,而后除夕之夜一场大火席卷肆虐,最终他所在的宫室尽毁,昔日温文尔雅的太子亦化为一具焦尸。   想到那熊熊火光,她心中犹存余悸。   潘政雄见她脸色不好,不由试探着问了一句:“娘娘当初扶植他上位之时,难道就没有想过会有现在的局面?”   潘太后闭着双目,轻轻倚靠于垫子,长出了一口气,道:“自然想过。当初兄长就曾提醒过我,说赵锴看似忠厚却暗藏心机,只是我当时憎恶李贵妃,便一心想废掉太子。”她说至此,不禁涩笑一声,“没想到,如今这官家倒是远比李贵妃还狠辣,竟想彻彻底底地过河拆桥。”   “难道就任由他肆意妄为?!”潘政雄恨声道,“收押我儿事小,毁坏宗法事大。娘娘既然能让他上位,莫不成就不能再收回给予他的权力?”   潘太后攥了攥清瘦的手掌,缓缓道:“他若还是执意要剪除我潘家宗族亲信,老身就是拼将往事掀翻,也不会让他遂意。”   春日的煦风是一天比一天和畅了。凝和宫高墙下种植着柳树,那枝叶碧绿透彻,轻柔起舞,千丝万缕拂起落下,好似春风含情,柳枝亦不舍分离。   九郎腿上的伤有所好转,只是行动还是吃力。他在宫中虽不太与旁人交往,但先前与官家争执、和太后反目之事早就在背地里被传得纷纷扬扬。凝和宫原本就少人来往,这样一来就更是冷冷清清,除了冯勉李善等人进进出出,几乎没别人会踏足此地。   但九郎却也不在意。   能够下床之后,他便只是坐在书房临近院子的窗前,默默地看书、临帖。似乎外面的一切与他无关,而他也不愿去打破这种沉寂。   但细心的冯勉还是知道他内心一直沉郁。   距离双澄被元昌找到已有十多天了,可是九郎却连见都不能见她一面。为了安全起见,元昌没再来找过九郎,端王则忙于处理潘文祁一干人等的后续审断,也很少才能过来一次。   这天午后他依旧在窗下坐着看书,冯勉在旁安安静静地为他煮茶,却听得院中脚步声轻快,不多时便有人撩起玉竹垂帘,笑道:“九哥,我来看你了。”   九郎闻声抬头,屏风后馨香萦绕,荆国公主独自袅娜而来,身后没跟着宫娥。   “怎么自己来了?”九郎放下书册问道。   “知道你不喜旁边都站着人,我就叫她们留在前殿等候。”荆国公主手中托着一个精致工巧的小花篮,那花篮不过手掌大小,纯以碧绿柳枝编成,其间点缀着娇小的迎春。   她将花篮放在书桌上,唇边带笑,“我新近学会的手艺,你看如何?”   “甚好。”他不想拂她的意,便微微笑了一下,可是笑意勉强,更有几分寂寥。   荆国公主嘟起嘴,一手撑在书桌上,又夺过他手中书册,“笑得这样牵强,难道是我编的花篮实在难看?”   九郎知道她素来是这个性情,若是以往他还会哄她一哄,但现在却丝毫没有心情,故此只说了声“不是”便沉默不语。   冯勉见状,只好给荆国公主沏了杯茶,“公主请勿生气,九哥腿伤还隐隐作痛,因此始终郁郁寡欢。”   荆国公主看了看他盖着薄毯的双腿,也不禁叹了口气:“九哥,你心里一直想着那个宫外的小娘子,所以才闷闷不乐,我说的可对?”   九郎一怔,随即冷淡道:“你又是从哪听来的闲言碎语?”   “唉哟,宫中都传遍了,只是不敢当着爹爹和嬢嬢的面说罢了!连八岁的卫国公主都问起这件事,你说我怎会不知?!”   九郎无语,这回自己简直就成了无聊众人的谈资,想到此,他就更不想再开口。   可荆国公主却凑近他道:“其实我更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娘子能让九哥这样不顾一切……”她转了转明眸,悄悄道,“你让我见她一见,可好?”   九郎这回按捺不住,冷着脸道:“她早就走了,哪里还寻得到踪迹?”   荆国公主一愣,但很快又正色道:“我才不信,她要是真的远走高飞了,你会天天待在这儿看书习字?!自小我就跟你玩得最多,可你现在长大了,喜欢上宫外的娘子,就把我冷落一边,连真心话都不与我讲!”   “没有的事,你不要多心……”九郎还未说罢,荆国公主已扬眉道,“好吧,你既然不说,那我就去问五哥。反正我知道他与你关系密切,你要找人帮忙的话一定属他最为可靠。”她说着,竟真的站起要走。   冯勉急忙想劝阻,九郎不禁皱眉道:“允姣,你怎么这样任性?这件事我已不想再提,你又何必逼迫?”   荆国公主原本是想诓骗他一下,没想到九郎似乎真的愠怒,她只好闷闷不乐地重新坐下。“我只是好奇而已,又不想害她……再说了,本来还想着过几天说不定就能有机会见到那个娘子,你却硬是这般没趣。”   他微一蹙眉,“你又在胡想些什么?”   荆国公主撑着下颔,长长的眼睫扇动几下,眼里透着狡黠的光。“清明很快就到了,今年爹爹不是要亲自前往皇陵祭扫吗?到时候宫中城中大批禁卫全都跟出,而你伤了腿只能留下。这岂不是天赐良机,好让你见一见在宫外的那个娘子?” 第六十二章繁台春晓处处花 新宋皇陵坐落于河南府境内,距离汴梁约有十天左右的路程。因天子出京耗费巨大,故此本朝以来,天子前去祭扫的次数并不算多,多数是由地位较高的皇子或可靠的宗室子弟代替前往。 荆国公主告诉他,原本今年应该轮到雍王前去,连出发的仪仗都已准备妥当。可前天官家却忽然召会群臣,说要亲自赶赴巩县皇陵进行祭扫大典。 “为何忽然改变了主意?”九郎也有些讶异。 荆国公主道:“爹爹说他已有十年未去亲自祭扫,而去年有多处州府飞蝗肆虐、庄稼尽毁。因此他便想要再去皇陵,祈求先祖们庇佑天下太平。” 虽然此话听起来有理,可蝗灾是去年便发生的事情,官家若是想祈求先祖庇佑,应该也不会在先前决定让雍王前去,临时再改变了主意。 “要去皇陵的话来回得有十多天,宫中禁卫大部分都会随行。九哥为什么不趁着这个机会与你的心上人见一面,总也好过在这儿待得苦闷。”荆国公主倒是念念不忘,冯勉却善意提醒道:“公主虽是好意,但这样也太过冒险……” “哎?那就是说她确实还没离开了?”荆国公主一抬眉,得意地笑道。冯勉连忙一低头不敢再说。 九郎知道她不是坏心,但为人太过天真,恐怕与她说得过多反而误事,便平和地道:“允姣,多谢你关切此事,但双澄先前已经得罪了嬢嬢,其中的原委也许并不如你想得那么简单。如今就算我想见她,也不能够擅自行动,万一再出岔子,只会使她更陷于困境。” 荆国公主本是想借机看看双澄究竟是何等样人物,可听九郎如此答复,不免倍感失望。 “算了算了,本来还想帮你解除相思之苦,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她无奈地挥了挥手,待了一会儿之后便悻悻而去。 冯勉送她离开之后,又折返书房。见九郎兀自坐着出神,便小心地弯下腰道:“九哥是否也想见见双澄?” 九郎侧过脸,低声道:“虽然官家出京宫内会少了许多禁卫,但我也不能冒险让双澄进来。” “那是自然,大内岂是说进就进的地方。”冯勉应声答着,却又试探问道,“那就不想想其他法子了?听说双澄也很思念九哥。” 他怔了一怔,自己忍着对双澄的思念已是煎熬,可一想到双澄孤零零一人躲藏在外,就更觉难过。 只是如今太后虽在宝慈宫养病,官家也没再来找他问话,可接下去他们还会否有其他行动,连九郎自己都无法确定。 “没有把握的事,还是不要轻易去做。”他压下了对双澄的思念,低声交代冯勉。 ****** 清明前十天的时候,官家果然率领众宗室子弟以及朝中重臣准备启程。雍王原本以为这一次派他去祭扫皇陵,应该算得上是官家对他的信任,不料被临时换下,十足伤了面子,恼得他在母妃面前大发雷霆。袁淑妃替他再去求见官家,官家非但不同意,反而还将雍王招来训斥一顿,说他行为不检,命他留在王府闭门思过。 端王本应该陪同官家前往皇陵,但因为前阵子刚刚来回奔波,大理寺中又有事务尚未处理完备,官家便特意让他留在汴梁。看上去似乎他失去了一次随驾亲侍的机会,但天子离开京城,汴梁城中又减少了如此众多的官员与禁卫,留下的端王倒成了临时监国,着实使得其他几位皇子暗自嫉恨。 那日清早朝阳初升,宣德楼上号角连绵,朱色宫门缓缓而开。恢弘銮驾自大内出发,经由宣德门出了皇城,沿着御街径直南下。端王虽不跟去祭扫,但亦骑枣红骏马随侍送行。最前方禁卫军俱是金装银甲,威武不凡。其后纱笼前导,绣扇双遮,銮驾队伍浩浩荡荡,车挂紫幔,珠帘垂窗,在朝阳下宛如仙界众神,一派皇家气象。 汴梁城百姓皆来围观,一时间御街两边人山人海,塞满道路。 端王将官家的銮驾送至城门处,便下马向其拜别。官家坐在车中,隔着竹帘道:“之前叮嘱你的事情,务必要牢记心间。” 端王恭恭敬敬地叩首应答:“请爹爹放心,臣就算在梦中也会牢牢记住,绝不会掉以轻心。” “如此就好。”官家满意地点了点头,“若能将此事办妥,也算是你的大功一件。”说罢,便下令正式启程出发。 南薰门五道城门尽开,銮驾从正中而行,浩浩荡荡往南行去。端王与其他送行官员匍匐在地,直至銮驾已完全消失在汴河那端,他们才缓缓抬头,垂手起身。 街道两侧的百姓犹在赞叹议论,端王远眺天际浮云,心中却并不平静。 之前的某天傍晚时分,官家特意召他去了长春阁。起先问及的也只是潘文祁一案是否还能挖出其他共犯,后来渐渐谈到清明祭扫之事,端王见官家似乎有所担忧,便不失时机地问道:“爹爹不是已经决定派二哥前去皇陵了吗?莫非还有什么心事?” 官家放下手头卷宗,缓缓道:“近来有人暗中向我禀报,说是雍王时常出入酒肆乐坊,大不成体统。你可也曾听说过?” 端王面有难色,过了片刻才道:“本来臣是不愿说的,但既然爹爹问起,臣也不能隐瞒……前些天臣也在乐坊附近见到过二哥,他当时喝得太多,言语混乱,走路都不太稳当了。” 官家紧皱双眉,端王上前一步,关切问道:“爹爹是否身有不适?若是疲劳的话还请回寝宫休息,雍王之事留待以后再说也罢。” 官家却摇了摇头,“我原想借着祭扫让你二哥变得稳重一些,但如今看来,我要是真让他出京,只怕他反而借机放纵。到时候不仅扰乱沿途州县,更会触怒列为先祖,岂不是铸成大错?” 端王微微思忖了一下,道:“如果爹爹急需人代替二哥前去祭扫,那臣愿意前往……” “你留在京中还有其他事务。”官家叹了一声,“近来淮南的有些州县并不太平,我已令淮南王严加监理,那些不务农耕却到处生事的刁民该抓就抓,绝不可姑息。但你皇叔素来耽于享乐,我并不能完全信任于他,故此这祭扫皇陵之事还需我亲自前去,也好看一看沿途的具体情形。” 端王见官家已经如此决定,便也不再另提建议。官家又站起身,慢慢走到他近前,道:“不过十年前我去皇陵祭扫,汴梁城中因缺少了众多官兵守卫,宵小之徒借机生事,百姓们不堪其扰。故此你留在皇城需要格外用心,万万不可让那些无赖匪盗肆意作案。” “臣一定调遣人手严加巡视,不会给他们以生事的机会。”端王言辞甚正,随后又似乎无意地问道,“爹爹这些天都没去过宝慈宫,这祭扫之事,是否也要通知嬢嬢?” 官家脸色有些阴沉,冷冷道:“因为朕之前办了潘文祁等人,太后近日来一直愤恨不平,这祭扫的时期,到时候差人通传一声也罢。” 端王应诺,官家来回走了几步,望着阁中的朱色大柱,忽道:“另有一事,也需要你多加留意。潘文祁之父留在了汴梁,朕虽已安抚过他,但他毕竟心怀不满。朕听手下人密报,说他原先到处拜访旧臣想要再为其子求情,但近几天却深居简出,只与太后身边的钱桦见了两次。” “钱桦?”端王微一挑眉,哂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应该也是奉了太后之命出宫的。” 官家颔首,沉声道:“你要好生盯着这两人,看看他们是否在暗中谋划着什么。” “臣谨遵圣意。”端王神情平静地应承了此事。 此后,他确实也派人暗中盯着钱桦与潘政雄,可这两人一个在大内侍奉太后,一个在宫外旧居闭门不出,似乎找不到什么异常之处。 但端王还是让人继续观察。他相信,等到官家正式离开汴梁,久蛰的虫蛇便会渐渐钻出地面了。 ****** 寒食过后便是清明,近日来城中每家每户皆以柳条插于门上,名曰明眼。放眼望去,沿街的门口屋檐一片青绿,甚是新鲜。 正是花开柳绿之时,汴梁官民都去郊外扫墓,其后便相携着踏青赏景。这一天云开日暖,宣德门再度开启,身披铠甲的禁卫护送着数辆华贵马车驶出大内,朝着城南方向而去。 荆国公主所乘坐的马车珠帘烁烁,窗前亦按照习俗缀着柳枝鲜花。她自昨日起便心怀盼望,如今坐在车中,听着外面人声起伏,虽看不到民间景象,但已觉新奇十足。 可在另一辆车中,被强劝着出宫的九郎却心不在焉。 他原先根本不想出来,一则腿伤未好行动不便,二则自己与双澄前景未定,哪有心思陪着她们出外游玩。可是后来冯勉悄悄告诉他,说是元昌有事要通知九哥,却一直找不到机会。九郎心中一紧,想到若是出去便可借机询问随车而行的元昌,便又答应了荆国公主的邀请。 这一行车马穿过御街出了外城城门,沐着融融春光朝着东南方向的繁台行去。 繁台乃是汴梁一景,乃是自然而成的一处高台,旁边建有古寺高塔。正是桃李争春之际,远远望去,那处晴云碧树,殿宇峥嵘。若是平时这繁台周围满是踏青的游人,但今日因为有皇家子女到来,汴梁官员与禁卫们早早地安排妥当,寻常百姓一律不能接近。 但听着车轮辚辚,马蹄声声,如霞似锦的花树已在眼前。两侧亦同样围起了黄幔,马车沿着青石砖路径直向前,直至到了繁台边的兴慈寺才停了下来。荆国公主挽着年幼的卫国公主入内参拜进香,九郎因行动不便没有下车。 元昌今日一身银甲,威风凛凛。走到近前时,恰好荆国公主在寺门内转回身来,宫裙袅然,楚楚动人,令他脸颊发烫,忙不迭低下头去。 她却还偏偏一笑,道:“小心陪着九哥,我稍后再来。” “臣遵命。”元昌强装镇定地抱拳应答,等荆国公主与卫国公主进了兴慈寺,他才回过神道:“殿下,公主们要进香之后再入繁台游玩,我等奉命先将殿下送入繁台。那里景致幽雅,无人打搅,殿下可以好好观赏。” 九郎应了一声,元昌便亲自护送着他的马车驰向繁台。 青石路平整笔直,马车行驶在上亦不觉颠簸。不多时,马车在一处临湖的楼阁前停下,此处本也是皇家常来之地,因此景致最佳地的楼阁便是专门为他们而留。 “对面就是繁塔,殿下在这楼中稍事休息,也能望到外面的风景。”冯勉笑着将九郎扶下马车,与元昌等人一同送他进去。 这室内布置典雅,坐榻桌椅上铺着崭新团缎,显然是早有人预备得当。九郎进了门,便向元昌道:“你先留一留,稍后再出去巡视。” 元昌却不领其意,紧张道:“殿下与公主们到了宫外,臣一刻不能马虎怠慢,这周围虽然有禁卫把守,可是臣还得四处查看。”说罢,竟一本正经地向九郎辞别,领着手下人就出了房间。 九郎心中恼火,可碍于冯勉在旁也不得显露。转过一扇山水花鸟屏风,内室更显清幽怡人,仅一桌一椅一榻,靠着墙壁处有诗书满架,边上摆着檀木箱子,想来亦是书箱。 冯勉将九郎搀扶至榻边坐下,去桌边摸了摸茶壶,便皱起眉头:“怎么这水已经不热了,底下人办事真是不仔细!”说着,便拎着茶壶向九郎温声道,“奴婢替九哥重新泡茶去。” “不必麻烦了,我……”九郎话还未说完,冯勉就像没听见似的一溜烟出了房间。 九郎独坐在内室,感觉不太对劲。一路上他多次想与元昌说话,可元昌却好像有心事又不敢直说,刚才的神色更是古怪。 窗外飞燕蹁跹,莺啼啾啾,可室内却更显寂静。 他心中越发不安,可就在此时,一片寂静的内室中忽然传来轻微响动,九郎警觉四顾,却又找不到任何异常。 他沉下心端坐不动,假装不再注意声响。过不多时,那声音再次传来,这一回九郎闻声回头,竟见墙边的那口檀木箱的盖子慢慢朝上顶起,只露了一小条缝隙却又静止了下来。 有人躲在箱子里,此时正头顶着沉重的箱盖,用怯生生的眼神望着他。 只这一双黑莹莹的眸子,九郎便一下子认出了她。 “双澄?!你怎么在这里?”他惊喜交加,撑着手杖便想站起。双澄急得顶起盖子就道:“不要起来!” 他确也觉腿上无力,不由得跌坐在榻上。她已跃出箱子来到近前,担忧着蹲了下去,扶着他的膝盖,小声唤他:“九郎……” 第六十三章心之纷乱谁能测 他的右腿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双澄吓了一跳,连忙收回手,“碰到伤处了吗?” “不是。”九郎摇了摇头,望着她道,“是谁带你进来的?元昌?” 她红着脸点点头,昨日夜里元昌去乐坊找她,说安排了妥善的地方能让她见到九郎。今天天还没亮,元昌就偷偷潜进乐坊将她带走,乘着马车到了此处。当时四周悄寂无人,元昌将她带进这楼阁内室,吩咐她藏在榻下不可出声。 双澄摸黑钻进了榻下,屋中漆黑一片,等元昌走后,更是寂静得可怕。她虽是习武之人,可独自躲在这陌生的空荡荡的地方,耳听着外面风吹树动,很快就抱着膝缩在了墙角。 心跳得飞快,手中却还紧紧抓着九郎留给她的飞燕荷包。 ——阿容他,应该一直在身边陪着自己吧?她默默地念了好几遍,这才使自己渐渐平静下来。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楼外响起了马蹄声与号令声。按照皇家出行惯例,季元昌带着神卫军前来繁台先行查探巡视,确保皇子公主们的安全。双澄躲在榻下,听得他在门外吩咐其他人员四处搜寻有无可疑人物,而后推门而入。 季元昌见双澄还安然无恙地躲在内室,便又兜了几圈,随后出了房间,并在门上贴好封条,禁止旁人再踏进。 九郎听双澄说完,不由指了指那口箱子。“那你为什么又钻进箱子了?难道是在榻下躲着害怕?” 她揉了揉有些发凉的脸颊,小声道:“元昌走后,我一个人想来想去,觉得你要是进来了肯定会坐在这里,那我忽然从你脚边钻出来,不会把你吓一跳吗?所以就又钻进箱子去了……” 她说话的时候还低着眼帘,小翅似的睫毛轻轻垂下,让九郎不由得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钻在箱子里难道不会难受?” 双澄却不经意地侧过脸,躲开了他的抚摸。“还好,外面没动静的时候我会顶起盖子透透气。” 九郎牵住她的手,想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双澄才一坐下,却又有所醒悟似的朝着旁边挪了挪,没像以前那样紧紧挨着他。 他看看双澄,以为她是怕被别人闯进来看到,便低声道:“元昌既然早有安排,那外面必定也是有他的心腹把守,闲杂人等无法进来。” 她却还是低着头坐在那儿,紧紧攥着双手,不言也不语。 九郎心中不太平静,双澄虽然就在眼前,可却显得与他有了隔阂,似乎还怀着沉沉心事。 “双澄。”他试探着叫了她一声,双澄这才省了省,侧过脸望着他。许久不见,她的脸颊比以前瘦了不少,脸色也缺少红润,眸子却更幽黑惆怅。 “怎么回事?”九郎看着她,谨慎问道,“你这些天来,是不是太过辛苦,所以才精神不振?” 她抿了抿唇,“还好……反正哪里也去不了。” 她答得极其简单,却隐含着无奈。九郎觉得有些沉重,又不想让她更抑郁,便安慰道:“官家暂时离开了汴梁,嬢嬢又在宝慈宫养病,这一阵子对你的搜捕应该不会像先前那么紧了。等我回宫后再找五哥商议一下,看看能否想出办法先让你自由……” 他话还未说罢,双澄却忽然抬起头,怔怔看着他的眼睛。 可是她虽然望着九郎,却像是隔着千万重烟霭。九郎更觉不对劲,还未及开口询问,双澄却低声道:“自由?阿容,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自由了。” 她这样说了,九郎的心便沉了一沉。踌躇片刻,他低着眼帘,轻轻握住她的手,道:“对不起,是我没有为你安排妥当。” 他甚少主动向人道歉,双澄听着这话语,心头不是滋味。她用力呼吸了一下,攥了攥他的手指,道:“可就算你想尽办法,官家和太后的命令也是无法违背的,不是吗?其实,错并不在你。” 九郎的心里隐隐浮起一丝不安。 她低头看了看九郎的手,随即松了开去。过了片刻,才压抑着情绪道:“阿容,我想离开这里了。”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甚至没敢看他一眼。寂静的内室里,只听到两人的呼吸。 九郎想要说些什么,可许许多多的念头在心中转瞬即逝,纷乱错杂。他有一瞬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是双澄表达的并非他所想的那样。 看着她那低垂的眼睫,九郎强自镇静了下来,勉力笑了笑,问她:“是觉得这地方不好吗?那我叫元昌给我们换个去处。” “不是。”双澄摇头,红着眼眶道,“我不想再留在汴梁,反正再这样下去,也没有任何希望……还不如我趁着这机会走了,以后你也会过得自在些,不必总是因为我而被官家和太后责骂。” “你走了,我会过得自在?”九郎涩然一笑,觉得是自己耗尽她的耐心,才使得双澄会如此绝望,“如果最后没有别的选择,那我也会带着你离开,而不是让你一个人走。双澄……为什么现在会忽然这样说?是对这样的等待已感到厌倦?” 双澄的眼里蒙起了隐隐水雾。她何尝忍心见九郎这样难过,但思来想去只觉得自己应该向他说清楚,免得一错再错。 她攥紧了手,哑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之前,见到了师傅。他跟我说了许多……关于我父亲的事情。” “父亲?”他怔了怔,见她神色凄惶,不禁问道,“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双澄几乎不忍开口,挣扎之后才低声道:“是二十多年前横行川西的大盗,叫做任鹏海。” 九郎一时愣住,他先前也设想过许多可能,却没有想到双澄竟有着这样的出身。纵然九郎对此并非十分了解,但也在曾经在端王与官员闲谈的时候听闻过关于此人的轶事。 任鹏海,这个人虽然已经消失许久,但确实曾在川西一带犯下好几桩重案。当初官府派出众多得力捕快全力追踪,却总在最后关头被他逃之夭夭。因为此事,当地的官员被降职、罢免的多达五六名,然而任鹏海却变本加厉,最后甚至潜入皇城大理寺,将录有官员招供的重要卷宗偷窃出去,令先帝大为光火。 龙颜震怒之下,诏令刑部一定要彻查此事,势必要将此人逮捕归案。一时间四海之内大街小巷都张贴榜文,所有州县的捕快全都加强了搜寻。可是任鹏海却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再也没有一丝消息。 就好似彻底不存在了一样。 可如今,这个一向懵懵懂懂的双澄却跟他说,任鹏海就是她的生父! 九郎感觉自己的头脑有一阵混乱,用力呼吸了几下,才追问道:“你生父如今还在汴梁?” “不在。”她失望道,“可他其实一直在暗中观察,见我总是跟着你,为了自保就离开了汴梁。” 九郎一怔,随即问道:“那你怎么知道你确实是任鹏海的女儿?” “不是我师傅说的吗?”双澄心里不痛快,语气也有些暴躁了。 他却没有在意,只看着她,缓缓道:“你可确定他说的是真话?” 双澄愕然:“他有什么理由要骗我?” “元昌说过,令师趁着你昏迷之际要将你带走,难道他不会因为这而故意说谎让你死心?” “怎么可能?”双澄咬了咬牙,强自冷静地道,“他曾取出一柄匕首交予了我,那刀柄上刻着波涛海纹,刀尖处还有一个极小的‘海’字,那就是我父亲随身携带的武器。” 九郎伸出手,冷声道:“给我看看。” 她怔了怔,低头道:“我后来昏睡过去,那匕首,应该又被师傅收起,并不在我身边了……” 九郎愤笑,“不在身边了?就因为他对你说了这一番话,给你看了一把不知是否存在的匕首,你就要因此离开汴梁?” 双澄这些天一直纠结难受,现在听他这样说话,简直好像是在怀疑自己,不由得急道:“什么叫做不知是否存在?你是说我编造了瞎话来骗你,就为了想要离开汴梁?!” “我是不明白你为何会这样轻易相信他的话。”九郎脸色发白,“我答应过你会想办法,但你现在是不是已经不愿信我了?” 她憋着眼泪,感到万分委屈。“你以为我就希望是这样的结果吗?但如果被别人知道后告发了出去,那我岂不是成了害你的罪魁祸首?!我难道会眼睁睁看着你因为想要娶我,而跟被官府通缉多年的江湖盗匪扯上关系?!” 他心中酸涩,抗声道:“难道就不能不让别人知晓吗?!”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这真相会被揭穿?到那个时候,你说我该怎么办?” 九郎被她迫得没法,一时亦失去了平静,“不管如何,总之我是不会相信。” “你不相信也好,我却不能冒险。”双澄喑哑说着,竟站起了身来。她本也是无意之举,可九郎却陡然一惊,情急之际一下子抓住她的手,声音微颤,“双澄,你要去哪里?” 她一震,慢慢回过脸看他。 九郎呼吸不匀,紧抿着唇,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眼中满是负痛。 她忽然不知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 手虽被他紧紧攥着,掌心却冰凉。 “双澄。”九郎忽而叫了她一声,用力将她拽到身前,随后紧紧抱住了她。 第六十四章小室共语暂得闲 他什么都没说,只以此试图将她挽留。 这拥抱有力而决绝,他的气息清晰可感。被九郎抱住的瞬间,双澄原先还紧绷的身子骤然一震,随后,便觉得整颗已冷了几分的心都慢慢融化。 眷恋之情的漫天浪潮向着双澄扑卷而来,让她没法再抵挡。 “阿容……”她心头酸楚异常,小声地叫他。 静默片刻之后,九郎艰难地出声道:“能不能留下来?哪怕,只是再多留一段时间。” 她垂着眼帘,难过道:“我怕将你牵连进来……” “可你要是这样走了,我怎能静下心来?”他看着双澄,抬手覆上她的脸颊。肌肤幼嫩,微微带凉。而他掌心温热,这一次双澄没有躲闪,只是默默地垂下了睫毛。 ——她也舍不得离开他。 哪怕只是像这样在内室安安静静地彼此相对,都会觉得如果可以永远这样待在一起,便胜过外界春景怡人、繁花似锦。 她微微侧了侧脸,贴近他的掌心。 “双澄?”他等不到她的回答,便又低声唤她。双澄这才怔了怔,小声地应了一下,随后也抱住了他。 只是他难以站起,便牵着她的手,让她重又坐在身边。双澄挨着他坐着,仍旧低头不说话,心里回忆的却是刚才的拥抱。 “在想什么?还是要离开汴梁吗?”九郎问道。 “没!……”她心头忽地一急,抬头却正望到温和专注的目光,不由嗫嚅着道,“我……其实也舍不得。” “不管怎样,至少让我替你弄清楚身份……我不能够让你不明不白地离开。”他望着她道。 她觉得眼睛有些湿润,便倚在他肩头,静默地听着他的呼吸。九郎慢慢地低下头,目光清澈而温柔。双澄怔了怔,下意识地便扬了扬脸,闭上了眼睛。 于是九郎很自然地吻上了她的嘴唇。 他的亲吻轻浅柔和,是可以消融霜雪的暖阳。双澄深深呼吸着,亦伸手抚上他的侧脸,似乎在这样的缠绵中忘却了一切烦忧。 ****** 簌簌然枝叶摇动,窗外有飞鸟掠过树梢,啾啾叫着去了远方。 “阿容,你的腿现在还疼不疼了?”双澄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右腿。九郎道:“不站起的时候还好,但如果起来行走还是有些酸痛……” 她紧紧蹙着眉,好像只听他说着便能感受到同样的痛楚。 “怎么摔了一跤就那么严重呢?”双澄想到是因为自己跃出宝津楼才使得他情急之中摔下楼梯,不禁自责起来。九郎不愿让她知晓后来发生的事情,便微微笑了笑,“不要再想这些了,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 她勉强点了点头,略微出了一会儿神,听得九郎道:“双澄,我会请五哥再搜寻你师傅的下落,只有将他找到才能弄清楚你刚才说的是否属实。” 双澄其实也一直担心师傅,但等了那么多天,始终没有他的讯息传来。此时听九郎提及,不禁道:“如果找到他,请端王不要声张……” “那是自然。你师傅闯出关卡打伤官兵,若是被其他人擒获,必定是要被囚禁入狱的。”他顿了顿,又道,“但我其实更担心的,是你的父亲……” 双澄怔了一怔,低声道:“如果师傅说的都是真的,那怎么办?” 其实九郎的内心还始终未曾真正平静下来,但面对双澄,他不能显露出忐忑。于是依旧很淡然地道:“就算你父亲确实是任鹏海,现在除了你我之外再没旁人知晓,只要我们保守秘密,其他人也不会得知。而你师傅和父亲又怎会泄露此事,故意使自身再被缉拿,又将你推入漩涡?” “可是,可是师傅之前分明是不准我再与你见面,甚至还偷偷将我带出了城。” “那他也只是希望你不要再被朝廷的人追杀,因此才出此下策吧。”他似乎很是笃定,见双澄还是闷闷不乐,便有意碰了碰她的脸庞。 她有些茫然地抬头望着他,那神态像极了刚从迷蒙中醒来的小猫。 九郎朝她微笑,语声温和地道:“双澄,你要多想着我们以前在一起的那些天……那时候的你,很是开心。” 她皱了皱鼻子,抱着他的胳膊,久久不愿放手。 “想跟你回到太清宫,像小时候那样,你坐在窗前读书,我趴在窗外看你。”双澄将脸埋在他肩头,忽然闷着声音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他听。 九郎轻轻摸了摸她的鬓发,知道她是真的想念在太清宫的那几天了。虽然那时也曾有过争执有过伤心,可更多的却是青涩到极点,单纯到极点的互相试探。一分分的靠近又疏远,疏远再靠近,直至终于化开心间藩篱,再不想分开一步。 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怀念那段简单纯澈的生活?只是如今他却不能比她更伤怀。 “上次在映月井前就答应过你的。”他低声道,“也许今年中秋时分,我们就可以一同回去那里。到那时,你愿意在太清宫住多久,我们就住多久。” “栖云真人不会嫌弃我们吗?” “不会。我还要告诉他,其实你小时候就偷偷溜进了太清宫,还是那里的常客……”九郎轻轻说着,低头又看看她。她还是将脸埋在他肩头,像只极其依赖主人温暖的小猫。 双澄抓着他的手摇了摇,道:“阿容,为什么我小时候能遇到你,又为什么长大后还能遇到你呢?” 九郎笑了笑,“那必定是因缘注定吧?” “嗯。”虽然前景尚未定下,可双澄却红着脸握紧九郎的手,将这句话默默记在心里。 ****** 东风吹过繁塔,檐下铜铃声响不绝,泠泠的如同冰玉相撞。 荆国公主已经出了兴慈寺,由禁卫护送着乘车来到了繁台下。她曳着长裙才下了马车,年幼的卫国公主便说要去放风筝,她本也自有打算,便让宫女们陪着卫国公主去平旷之处玩乐,自己则缓缓走向那座柳荫下的楼阁。 元昌正亲自守卫在门前,遥遥地望到了荆国公主的身影,连忙转身想要推开屋门。 “干什么?”荆国公主快步上前,扬起脸望着他,“见我来了就那么紧张?” 距离此处不远另有禁卫站在檐下,元昌听她这样说了,不由急道:“公主!臣只是想禀报殿下……” 荆国公主见他神色不安,忍不住笑了笑,轻声道:“你不是说这里都是亲信?” “确实如此……”他还是压低了声音不敢声张,“但臣也没有告诉他们详情,殿下所处的内室与外面还隔了一道门,其实我们站在这里也听不到里面有人说话。所以还请公主谨慎一些……” 荆国公主瞥了他一眼,“要不是我,你们还找不到这机会呢。我现在要进去见见她,是否还需要季都校首肯?” 她目光明丽如波,一向不拘小节的元昌也讪讪然不再回话,只得推开大门绕过厅堂,来到那内室前敲了敲门。里面果然有喁喁声音,元昌硬着头皮敲了敲门,道:“殿下,荆国公主来到。” 内室的声音静止了下来,随后听得九郎道:“请她进来吧。” 元昌才想回身去请,荆国公主却已我行我素地来到了内室前,朝着里面道:“九哥,我可要进去了。” 九郎只沉沉应了一声,荆国公主抿唇一笑推门而入。可绕过屏风,却只见九郎独自一人坐在榻上,房中竟是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荆国公主一愣,她原以为双澄也在屋中,这才有意要来目睹一下这娘子到底是何模样。“怎么,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她惊讶问道。 九郎淡淡道:“你觉得呢?” 她懊恼顿足,回头叫住正想退后的元昌,喝问道:“你不是说已经将那个燕双澄带进了内室吗?难道是在骗我?” 元昌叫苦不迭,方才明明听见房中还有人说话,这一瞬却不见了双澄,他自己也是未曾想到。 “大概……大概是双澄不敢见公主,所以先行一步走了吧?”他只得为自己,也为九郎打圆场。 荆国公主柳眉竖起,“我难道是一副凶样,让人闻风丧胆吗?倘若没有我的相助,九哥又怎能来到繁台,怎能见到燕双澄?真是过河拆桥!” “小声,小声!”元昌心急火燎,见九郎只端坐一边不出声,不禁急道,“殿下,双澄人呢?她可千万不能在这时出内室,外面虽然都是我的手下,可卫国公主和宫女们就在不远处,万一被她们看见就完了!” 九郎面有难色,只是道:“你放心,不会有事……” 荆国公主哼了一声,负着手在屋中转了一圈,边走边道:“本来还想看看那娘子是不是可靠,是不是值得九哥这样痴情一片。没想到竟是这样鬼鬼祟祟,得了我的帮助却不辞而别。早知道她是这样的人,我才懒得管这闲事,以后九哥再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可再不会插手……” “允姣不要这样说话。”九郎才一开口,却有人在他坐着的榻下伸手碰了碰他的脚。他一时尴尬,却又保持镇定地一动不动,可荆国公主却一眼发现了坐榻下有个影子在动,不由惊道:“那是什么?!” 坐榻下躲着的人探出头来,发鬟上的绒花都歪歪扭扭了,有些狼狈地向她道:“我是燕双澄。” 第六十五章归去隔花相望远 荆国公主瞪大眼睛望着双澄,简直惊诧不已。原先还以为能使得九哥如此倾心的女子,就算出身江湖身份低微,也总该是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娇美容貌。可眼前这个少女虽说肤白眸清,却也没有像她想的那么令人惊艳。尤其是看到双澄钻出来之后局促地站在九郎身边,荆国公主更是皱紧了眉头。 “为什么钻到了榻下?是要躲开我?”她没好气地问着。 九郎想替双澄回答,双澄倒是老老实实地道:“没见过公主,有些害羞……” “害羞?哼,你跟九哥关着门卿卿我我的时候怎么不害羞?”荆国公主白了她一眼,九郎立即出声:“休要失了分寸。” 荆国公主不大乐意地看看他,“九哥果然被迷得不轻,在我面前都如此维护她了。” 九郎蹙眉道:“什么叫迷得不轻?你又口无遮拦。” 双澄怕两人争执,连忙道:“不管怎样,还是要多谢公主和季都校让我来了这里,不然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九哥。” 荆国公主颇有几分满意地点点头,打量了她一下,这才道:“还算比九哥懂事,知道先谢我。”她一边说着,一边偷窥九郎的神色,没等他开口,又道,“九哥接下来有何打算?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 “自然不能。但眼下双澄还不能露面,等我们离开此地之后,元昌将她再送回藏身之处。”九郎沉吟了一下,又问道,“今天双澄来此,五哥是否知道?” 荆国公主看了看元昌,道:“他怎么会不知?没有他的默许,季都校可不敢擅自把双澄接出来。不过五哥近来十分忙碌,便不能到这里来。” 九郎颔首,这些日子朝中事务皆由五哥代替官家处理,确实不可掉以轻心。可荆国公主见九哥和双澄都少言寡语,尤其是双澄站在那儿像个木偶人似的,便觉有几分失望,倚着书桌嘟囔道:“我一来,你们就故作矜持,看来是不希望我在这儿多待片刻呢!” 元昌偷偷瞥了瞥公主,道:“公主不就是想见见双澄长什么模样吗?如今已经见到,应该也没什么遗憾了。这屋子里有些阴冷,还不如去外面走走看看,也总是难得才出宫一次,不要失了机会。” 荆国公主睨了他一眼,故作大方地朝九郎道:“九哥,你就在这再坐会儿,我出去看看允媖玩得如何,等要走的时候再来喊你。” 九郎明白她的意思,道:“多谢。” 荆国公主努了努嘴,转身出了房间,季元昌向九郎行礼后,即刻追了出去。 双澄等他们出了大门,这才敢挨着九郎坐下。“吓死我了,刚才都不敢多说话……” 九郎略微诧异地看看她,“为何听到她要进来便吓得钻进榻底?” 双澄以手指卷着腰间垂下的丝绦,小声道:“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你的妹妹是位公主,与我很不一样……刚才见了,果然跟我想得差不多。” 他有些好笑,又有些伤感。“双澄,那你最初见到我的时候,就没有怕过?” “你?我为什么要怕你?”双澄将眼睛睁得圆圆的,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膀,“我一遇到你,就知道这个人根本没什么可怕,只是装出那副样子来吓唬别人罢了。” 她扬着小小的眉,神情中带着几分故作洒脱的得意。九郎见了,轻轻将她搂了过去,“为何会那么觉得?” 他的声音清澈而温柔,双澄抬头望着他,心中有难以割舍的依恋。 “嗯……没有原因。”她趴在九郎肩上,拥着他道,“就算是小时候的阿容不愿搭理别人,可我见你对踏雪那么好,就觉得你应该不是看上去那么傲慢吧……”她说着,又情不自禁地亲亲他的脸颊,轻声道,“还记得在埋着踏雪的梅树下说过的话吗?要是我以后真的能跟阿容你在一起,那该有多开心……” 九郎碰了碰她的前额,道:“双澄,会有那么一天的。到那时候,你不用像现在这样受委屈,我再为你养一只与踏雪一模一样的小猫,你可喜欢?” 她点点头,想了想,又道:“要养两只,一只雪白的,一只乌黑的。” 他略微怔了怔,“为何?” “这样养一对,才能生出更多小白猫小黑猫和小花猫啊……”双澄凑在他耳边悄悄说着,可一想到到时候两只猫儿亲密无间再至生下小猫,自己却也红了脸,不等九郎回话,立即钻到了他的怀里。 ****** “长得又不算倾国倾城,九哥为什么会看上她?”荆国公主在繁台周围走了许久,直至登上繁塔后还闷闷不乐,元昌守在其后不远处,想要劝解又不敢开口。春风涤荡,暖阳高照,天空中的凤凰纸鸢曳着长长金羽在风中飘舞,远处的卫国公主在宫娥的陪伴下玩得正欢,全然不知那边阁中已经发生的事情。 “季元昌。”荆国公主忽而回头道,“听说九哥是在小时候就认识了她,你可知道详情?说来听听。” 元昌上前一步,为难道:“臣并不是一直跟随着九殿下,因此对于他幼时的事情不太清楚。公主如果想知道,何不亲自问问殿下?” “他哪里会说?要不是别人私下流传,我还真不知道这事呢!”荆国公主哀叹一声,正要诉说下去,忽见那只大红的凤凰纸鸢骤然一晃,竟随风飞去,倏忽间坠下云端,不知落去了哪里。 “线断了……”荆国公主惆怅地说了一句。果然不久之后宫娥匆匆来报,说是卫国公主见纸鸢飞走便伤心不已,宫娥们安慰她可以回宫再做一只。卫国公主才破涕为笑,又催着要赶回大内。 荆国公主朝元昌望了一眼,元昌心领神会,立即下了繁塔,去往湖边楼阁通知九郎。 他怕打搅两人,便只在门外低声说了此事。双澄本还依偎在九郎身边,得知他们就要回大内,怅惘之情难以言表,但她也没有强留九郎,只是道:“阿容,我等着你的消息。” “好。”九郎撑着手杖站起身来,望着她那双雾蒙蒙的黑眼睛,道,“你要万事小心,待我替你找到师傅后,再派元昌来告诉你。” 她默默地点点头,九郎摸了摸她微微发凉的脸颊,想要转身却又不忍,踌躇片刻后低声道:“双澄,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轻易离开,知道吗?” 双澄知道他还是记起了之前她说的话,怕她因为身世而孤身远去。她咬了咬下唇,拉着他的手道:“我知道了……我会等你。” 他闭着眼睛抱了抱她,极其用力,似乎想将她的气息多留下几分。 元昌再度叩门,冯勉从别处赶来,也在门外小声催促。双澄攀着他的颈,吻了他一下,随后松开了手。“阿容,走吧。” 他深深地望了双澄一眼,心中涌起难以压制的苦涩,但还是只能转身离去。 门外元昌与冯勉静候两侧,九郎已出了门又回过头,双澄站在屏风边,虽然眉间还带着眷恋之情,可唇边却扬起微笑。 看着那双清亮如水,满是期待的眼眸,他是真的想要就此将她带回,永远相守一处。心绪万千,浮沉起落,最终只是认真地又说了一句:“一定要等我回来。” 双澄紧紧抿着唇,强忍着酸楚之情,用力地点了点头。 ****** 轩昂车马再度启程,繁台的旖旎春景如同一卷清雅画轴,慢慢展开又慢慢收起。 铁蹄踏尘,旗幡飞展,这一列人马自繁台前的大道朝着皇城方向行去。可才行了一半路程,却忽听远处马鸣萧萧,又有另一队人马自斜侧岔道口飞驰而来。 元昌急忙喝令暂停,此时对方首领亦看到了大批的禁卫,虽不知车中到底是何人物,也急忙勒住缰绳,朝着这边行礼道:“小人急于追捕逃犯,不慎冲撞了宫中人马,还请都校恕罪!” 季元昌认出这人是汴梁府的捕头,不由问道:“难道城中有罪犯流窜至此?” “正是前段时间冲出关卡的逃犯。”那捕头迅疾道,“先前兄弟们寻找多时没有任何音讯,刚才却有暗探来报,说是发现了可疑人物,因此小人们正要赶去核查。” 季元昌一听,忙道:“既然是这样,那你们速速前去,不要再耽搁时间。” 捕头应了一声,朝着马车抱拳告辞,当即率领手下众人沿着大道一径往西而去。九郎的马车就在队伍前面,他在车中听得真切,见他们已走,即刻召来元昌。 “依照那人所说,他们此去追捕的正是双澄的师傅丁述。”九郎低声道,“荆国公主与卫国公主都在后面的马车中,我无法抛下她们跟踪前去。你马上派几个亲信跟着那群捕快,必要时再通传回报,一定要打探到丁述的下落。” “是。”元昌当即点出几名亲信交待几句,那几人掉转马头,朝着捕快们离开的方向紧追上去。 后面马车中的荆国公主不明所以,隔着车帘问道:“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停在了这里?” 元昌应道:“公主不要担心,只是遇到了汴梁府的人马,相互问候了几句。”说罢扬手示意,马队又继续朝着前方行去。 ****** 汴梁府的众捕快急于赶路,虽然发现了后面有数名禁卫紧随,也只问了几句,得知他们是季元昌派来增援的人手,便也没多加考虑,领着他们一道往城西赶去。 自从丁述闯出关卡后,汴梁府尹一直派人在城里城外四处搜查,可是这丁述竟好似云烟消散一般,不到半天功夫就彻底没了踪迹。汴梁府尹深感不安,这些天来更是增派人手秘密撒网,大街小巷全不放过。这一次,便是有人在城西石桥村发现了可疑之人,这才通报了汴梁府尹,派出这一大队人马前去详查。 石桥村距离汴梁主城甚远,这群人自城南繁台往西驱驰了近二十里地,才算远远望到了那座小村庄。那报信之人也是当地镇上的捕快,扮作了走乡串户的商贩等在路边,见他们赶到,急忙上前低声道:“那人应该还在村后的林子里,我早上经过时还望到人影。” “可曾见他还有同伙?”汴梁府的张捕头急切问道。 那人摇摇头,“问过村子里的人,很多人都不知道。只是偶尔有去捕捉野兔的人看到这一个汉子住在林子里,但他行踪隐秘,那个村民也没看清楚他的外貌。” “先进去看了再说。”张捕头朝着众人做了个手势,捕快们纷纷下马,跟着那人悄悄抄小道进入了石桥村。元昌的手下见状,亦紧随其后,不敢怠慢。 这小道高低不平,路边杂草丛生,众人敛声屏气急速而行,不多时便望见前方有一片树林。张捕头轻一扬手,众人朝着四面散开包抄。领路的捕快扒开杂草矮身入内,那昏暗繁密的林子间却忽然掠出一道黑影,手中白光骤现,朝着此人当头刺来。 第六十六章力破重围绝尘去 那捕快惊叫一声向后栽倒,额头上已被扎出一个血口。众人本想暗中围捕,没想到对方已然察觉,当即不再隐藏,齐声冲上前去。 那人头戴斗笠身形如电,手中一柄银枪节节生辉。众捕快朴刀翻卷寒光交错,而对方枪法凌厉,连环不绝,抖、缠、架、挫、挡,招招之间尽显精准,在十多人围攻之下竟步伐丝毫不乱,将乱刀疾斩尽数挡回。忽而振臂侧身,有人抢着进攻,却被其一枪捺出刺中肩头,登时血光飞溅,跌出数丈。 几名禁卫见此情形当即上前助阵,那人枪法越发迅疾,如同狂龙蹈海掀起万道波浪。禁卫们纵然训练有素,亦觉对方臂力惊人,尤其是这枪法竟不似江湖招式,倒更像是久经沙场鏖战所成。 其余捕快见禁卫出手,更是挥刀猛攻。丁述正与禁卫交战,眼见刀光纷杂而来,枪身一横飞旋如雪,但听得哀呼连连,已有四五人为枪尖所扫伤及手臂。 张捕头却趁着禁卫们将丁述缠住之际,与手下人分持锁链两端,朝着丁述背后扑去。丁述虽听到背后风声疾劲,但身前两名禁卫刀锋迫近,使他不及回身。恰在此时,张捕头与手下手腕一搅,便以锁链勒住了丁述咽喉。 丁述怒喝一声持枪震捺,绞着铁链猛地后退,直拽着张捕头与另一人踉跄不已。禁卫们眼见丁述爆发,两人飞扑上前拽住铁索,另两人发力擒住其双肩。谁料这丁述虽不高壮却臂力惊人,发狠间枪身一卷,竟将铁索生生挣断。右臂一展枪尖上挑,正刺中了张捕头胸膛,张捕头一声惨叫抓住枪尖,丁述还待发力刺深,却被身后的禁卫一刀砍中肩头,鲜血顿时渗透黑衫。 张捕头拼命抵着枪尖嘶吼,众人红了眼不顾一切地扑上。 丁述飞起一脚,猛地踢中张捕头小腹,借力拔出枪尖。鲜血飞溅中,众人刀锋落下,他已如雄鹰般振身而起。 “不要放走了他!”禁卫急忙大喊,可丁述已攀上高树,朝着斜侧飞速掠去。众人大惊,眼见丁述身形在林间起落疾掠,禁卫首领打了个呼哨,停在林外的骏马听令奔来。“上马!”那人呼喝一声,带着众人飞身上马,紧追不舍。 杂树林间光线昏暗,地形起伏,禁卫们虽然骑着快马,但一时间也无法追及前方的丁述。只是那丁述虽然身法迅疾,但毕竟肩头中刀,疾掠出一阵后渐觉呼吸不畅。此时后方的禁卫亦有所察觉,领头之人抽出腰刀飞掷过去。此时丁述已掠至树林边缘,正攀着树枝准备跃出,听得后方风声疾劲,在半空中拧身飞旋,手持银枪猛然还击,但身形亦为之一落。 捕快们趁势冲上围攻,却听得林外马蹄声疾,竟有数十名黑衣人策马疾驰而至。 这些人毫不理会捕快的喝问,抽出腰间利剑便阻住了他们的去路。一时间马蹄纷乱,厮杀不止,丁述银枪一挑击退对手,趁此机会飞身纵向林外小道。 几名禁卫望到丁述要逃,急忙掉转马头冲向那边,然而那群黑衣人出手迅疾,剑剑皆朝着他们的坐骑而去。禁卫座下骏马闪避不及一一被伤,哀鸣着四散奔逃。而在这时,却有一辆乌篷马车自林外道路飞速驰来,行至丁述近前减缓了速度。 “上来!”车内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随即车帘一挑,露出纤纤玉手。 丁述见了此人明显一愣,但眼见林中禁卫已冲破阻挡追了过来,他随即单手一撑跃上马车。此时林中的黑衣人们亦随之赶到,车夫振声扬鞭,那马车便飞也似的驶离此地,将追赶的禁卫们远远地甩开了距离。 车中的丁述捂住肩头伤口,盯着面前的女子道:“你怎么会来了这里?” 她穿着黛色褙子素纹襦裙,乌发高挽,淡扫蛾眉,倒与以前的妆容大不一样。见丁述眼神狠辣,不禁掩唇一笑:“你自以为行踪无可查证,可莫要忘了这里临近汴梁,四处都有官兵,怎能容你躲藏多日而不显露?” 丁述咬了咬牙,道:“你的意思是官兵中也有你们的人?” 女子并未回答,只淡淡道:“当下还是先想着如何保住自己……不然只怕你还未找回双澄,就已经被官兵擒去了大牢。” “要不是我近日来旧伤复发,也不会沦落在此!”丁述说着,又不觉皱紧了眉头,似在忍着剧痛一般。 女子轻叹一声,撩起窗前竹帘望了望远处,“看来单单靠你一人果然还是不行。” “什么意思?!”丁述紧盯着她,女子却不再说话,单手支着脸颊,静静坐在一角。 这辆马车很快冲出石桥村范围,才到路口,又有另一驾华贵马车停在那里。女子带着丁述迅速换乘上去,朝着另一条道路驶向远处。 行了数里之后,前方已是通往市镇的大道,紧随左右的黑衣人们四散离去。这辆马车混入了来往的行人车驾中,很快隐没不见。 ****** 丁述再度消失的消息不出多时便传到了端王这里。 他压下不悦召来元昌询问,元昌听了手下禁卫的回报也很是震惊。若是丁述枪法厉害打败了众人也倒算了,关键在于又有另一群人搅乱战局,来顺道将其接走。 “你派去的禁卫竟连这群人到底是何模样都未看清,实在令人失望。”端王紧锁双眉,背着手站在书案前。 元昌愧疚道:“那些人行动极其迅速,后来捕快们与臣的手下也沿途追寻,可就是找不到样貌近似的人了。依臣看来,他们来去迅疾又不露痕迹,是早已安排甚至演练过多时,绝不是一般的江湖人能做到的。” 端王思索一阵,抬头道:“双澄可曾安全返回藏身之处?” “早已回去了。但她还不知道这件事……” “不要告诉她。”端王当即道,“要多加留意乐坊那边的情形,一有异常马上来报。” 元昌点头答应,此时门外有人来报,说是九郎到了延义阁。端王看看元昌:“九哥的消息倒也灵通。” 元昌尴尬一笑,不多时,冯勉扶着九郎入了延义阁。端王见九郎行走时仍是困难,不由道:“九哥的伤还没有痊愈,有什么事情叫人来问也可,我自己过去找你也可,何必跑来一趟?” 九郎抬头望着端王,见他近日来已冠簪华贵,气度越发不凡,便淡淡地笑了笑:“五哥如今事务繁忙,我怎会让你前去凝和宫?” 冯勉却叹道:“九哥一听说这件事,就非要自己过来不可,奴婢劝也劝不住。” “我现在已经能站起了,自然不能一直等着别人来找我。”九郎看看冯勉,冯勉苦笑着朝端王行礼,“殿下既然有事要和王爷商量,奴婢就先退下了。” 端王颔首,冯勉这才躬身出了延义阁,并将大门关闭起来。九郎扶着座椅坐下,见元昌也在一边,因问道,“听说丁述被一群人救走,到现在可查到下落?” 元昌闷闷地道:“暂时还没消息,那群人十分狡猾,一路上换了好几辆马车,最后也不知去了哪里。” “怎么会忽然出了这样一群人……”九郎皱了皱眉,元昌又将手下人禀告的详情告知了他。端王见他沉默不语,便问道:“九哥,你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九郎转念多遍,思忖后才道:“这些人应该一直暗中盯着丁述,而且对汴梁周围的地形以及官兵设卡之处都很是熟悉,否则又怎能如此迅捷地逃离不见?” 元昌无奈道:“可那个人如果真是双澄师傅,他到底是什么来历,怎么又有那么一群帮手?” 九郎略一沉吟,忽而问道:“乐坊周围你可曾留驻人手?” “没有。”元昌愣了愣,道,“因为平时如果在乐坊四周安排人手反而容易败露,而且双澄住的地方很隐秘,臣以为不会有其他人知道。殿下的意思是要臣现在带人去保卫双澄?” 九郎隐隐不安起来,丁述再度逃脱,身边又多出一群来历不明的人马,而双澄现在却孤身处于毫无兵卒的乐坊中。但他随即道:“她单独留在那里确实不安全,但我更怕原本想找她的人还不知她的下落,你要是带着人出现在乐坊四周,岂不是等于引着他们去了那里?” 端王沉声道:“元昌,你派人乔装成饮酒赏乐的客人,能够关注着那里的情形便可。” “先前与那些人交手过的禁卫千万不能再派去了。”九郎又叮嘱一句,元昌这才匆匆领命而去。 延义阁中暂时安静了片刻,端王微微叹了一声,坐在了书案之后。阳光转淡,透过窗纸斜斜映在石砖地上,覆着薄薄一层金辉。 “五哥。”九郎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开口,“我记得你以前和汴梁府尹说起过一个江湖匪盗的轶事……” “江湖匪盗?”端王一怔,继而扬眉道,“你说的莫不是川西的任鹏海?” 九郎颔首,端王讶然道:“为什么忽然提及此人?难道你觉得与此事有关?” 他敛了眉,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又问道:“五哥可知道任鹏海后来到底是死是活?这些年来难道就没有一点讯息?” 端王苦笑一声,“这却是朝廷的耻辱了,他犯下数件大案,可后来隐匿不见,几乎就像死了一般。汴梁府尹过去也曾参与过追捕任鹏海的行动,据他猜测,或许此人早已更换姓名离开了中原,所以先帝派出那么多人都无法将他擒拿归案。” “他是否有一把匕首,柄上雕刻着云海浪花的纹路,刀尖上有一个‘海’字?” 端王双目一凛,不禁站起望着九郎。“你怎会知道此事?” 九郎握着搁在腿边的手杖,目光清炯地道:“五哥不觉得此番出现的那个人,无论是年龄还是行事方式,都与消失多年的任鹏海很是接近吗?” 第67章 3.16 第六十七章残灯未熄影迷离 端王一怔,惊讶道:“你是说……丁述有可能就是任鹏海?!” 九郎默默地点了点头,神情凝重。端王沉思片刻,走到他近前道:“九哥,你是否从双澄那里听到了什么消息?否则怎会忽然将她师傅与消失多年的川西大盗联系了起来?” 关于双澄所说的事情,九郎本不想再让其他人知晓,但眼下想要破开这重重困境,也只能借助端王的力量。 故此他将双澄说的话复述过后,又道:“双澄对她师傅十分信任,但我总觉得丁述行踪诡秘,似乎也隐藏了许多不愿被人知晓的旧事。而且双澄说她见到其师取出那柄匕首作为证据,可这又怎能断定那匕首便是她父亲留下的?若她父亲真是任鹏海,自己的贴身利刃不是应该不离左右?为何情愿交予丁述都不和双澄相见?况且所谓的父亲从始至终也未曾露过一面,实在令我生疑。” 端王喟叹一声,道:“其实我之前去了苍岩山之后也觉蹊跷……只是没有证据不能胡乱猜测,以免让你更加为难。” 九郎微一蹙眉,“莫非五哥当时就有所察觉?” “当时只觉得双澄的师傅并不像是普通退隐山林的江湖人。他平时甚少与外人交往,有时候还会外出许久,连住在附近的山民也不知他到底去了哪里,又做些什么营生。”端王慢慢走了几步,又侧过身子望着九郎,“后来他在潘文祁手下将双澄救走,又冲出官兵设下的卡口,我更觉得此人非同寻常。只不过我问了元昌,他说此人用的武器乃是一柄可以伸缩拆解的梭子枪,我却想不出有什么犯过重案的人也用类似的武器……” “据元昌手下的叙说,丁述的枪法迅猛凌厉,看那架势竟像是久经沙场之人。但任鹏海当初用的却是短兵刃……”九郎也为之而困惑,但很快又似乎想到了什么,抬头望着端王,目光中隐含不安。 端王心中一动,不由道:“如果这两人是同一人的话,任鹏海是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而弃用了短兵刃?因此他身上既还带着当年的匕首,现在与人动武又使用的是梭子枪。但不知他当年是如何摆脱官府追查……” “如果他用假名混入了军队呢?”九郎顿了顿,又缓缓道,“任鹏海历来行踪不定,几乎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凭他的本事要想伪造出一个假名籍应该也不是难事。” 端王只觉背上一寒。当年先帝派出那么多人手追捕任鹏海,最终一个个无功而返,为了此事被降职甚至革职的官员人数众多。但如果九郎现在的推断是真的,当年任鹏海为了脱身而混迹于军中,那么收容他入伍的官员明显犯下失察之罪,倘若再翻出此事追究起来,只怕又要牵连无数。 他深深呼吸了一下,低声道:“九哥,这话你只能在我跟前说说,不能在外宣扬。” “我自然知道,而且现在无所查证,只是我自己的推测罢了。”九郎亦感到心头沉重,“如果双澄的师傅仅仅是个江湖人倒也算了,但愿不要再与军营扯上关系。可是五哥,那群将丁述接走的人,只怕更有不寻常的背景。我身在皇城无法出力,只能仰仗你派人查探,以免再出祸乱。” 端王长叹一声,“爹爹临走前就担心汴梁城中会有事情发生,如今他还未到皇陵,这儿果然开始不太平了。你刚才所说虽然只是猜测,但也不无道理,只是因为涉及军中事务不能大张旗鼓,我自会命人私下去查。” “多谢,”九郎扶着座椅站起,忽又不经意似的问道,“五哥可知近来雍王是否一直留在府中?” “二哥?他被爹爹训斥了一番,这些天应该都不能外出。”端王目光深沉,似有所想,“怎么问起他了?” 九郎平静地道:“只是听闻他因为被留在汴梁而很是不满,五哥如今暂代爹爹处理政事,也要倍加小心。” 端王颔首,微微一笑:“明白了,我自会留心。” 九郎亦不再多言,唤来冯勉后向端王告辞离去。 大门缓缓打开,殿外阳光浅淡,落在素白台阶之上。九郎坐着乘舆离开了延义阁,门前禁卫依旧站得坚直,四周安静而寂寥。端王望着殿外空旷的地面,双眉渐渐蹙起。 ****** 暮色渐起,云层低压。一阵风过,宝慈宫庭院中落花纷纷,遍洒一地。 湘妃竹帘半掩半卷,虽未完全天黑,屋中已经燃起了支支明烛。烛火轻跃,光晕浮动,淡妆宫娥敛容肃穆,弯腰在榻前笼起熏香。 潘太后斜倚杏色靠垫,脸色稍显苍白。这些天来她渐觉不支,总是畏寒怕风,待在屋中却又气短胸闷。 最近官家带着几位皇子去了皇陵祭扫,这宫中似乎安静了不少。而在其他人眼中,太后本就脾气古怪,不易接近。除了日常的问安之外,也没有别人再过来探访。 潘太后这一整天卧在榻上倍觉冷清,此时闻到了屋中弥漫的香气,不由蹙眉道:“是换了熏香?怎么与平日不同了?” 宫娥连忙躬身道:“启禀娘娘,之前的香料正好用完,钱殿头便命奴婢们换上了新进的苏合香。” 太后撑起身子,这香味虽也馥郁沁人,可却总不如以前的熏香令人闻之心神清爽。去年这个时候,九郎在吴国公主府中无意间闻到了一种唤作“竹溪”的熏香,觉得嬢嬢也会喜欢,便命冯勉取了一盒送到了宝慈宫。潘太后平日对熏香气息甚为挑剔,宫中香料无数,能使得她喜爱的却寥寥无几。 唯独九郎送来的“竹溪”香气渺远,好似水边竹叶清幽,伴着山风徐徐摇曳,让太后心旷神怡,很是满意。 此后这一年中,宝慈宫中点燃的熏香便都是“竹溪”,再没更换过。 哪怕是后来九郎与她决裂离去,潘太后恨极气极,回到宫中卧床落泪,房中燃着的也还是这幽幽熏香。 “娘娘。”宫娥见她神色有异,以为是自己惹怒了太后,不由跪下颤声道,“如果娘娘不满意,奴婢这就熄灭熏香,再寻人去找原来的配料另行调制。” 潘太后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疲惫地挥了挥手,“不必,先点着吧……” 宫娥战战兢兢地叩首退下,潘太后望着榻前的青铜薰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而又朝着门边的内侍低声道:“叫钱桦进来。” 钱桦匆匆赶到时,太后已屏退了其他人。薰笼中的香息渐渐散开,润着摇曳的烛火,略带了几分暖意。 只是太后依旧脸色不佳,闭着双目靠在榻上。 钱桦近日来忙碌不停,此时见太后精神不振,便轻轻跪在地上,柔声道:“娘娘唤奴婢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潘太后这才睁开眼睛,微蹙着眉道:“熏香用完之前你难道没有察觉?是有意要趁此机会换掉竹溪?” 钱桦苦着脸道:“娘娘每次闻到那香气就想起九殿下,奴婢看您实在忧伤难解,便想着不如将熏香换了,也好让娘娘不要总是记起过去的事。” 潘太后一扬唇,疲惫道:“你以为换掉了熏香,我就会彻底不记得九哥了?实在是自作聪明。” “奴婢也是为了娘娘好,怕娘娘郁结在心难以释怀。当初九殿下那样对您,您却还一直想着他……” 钱桦还在絮叨,太后已缓缓抬手,“好了,我唤你来,另有其他事情要说。” 他即刻收敛了神色,肃然道:“娘娘请吩咐。” 潘太后道:“听说那个将燕双澄救走的人再度出现,汴梁府的捕快们前去捉拿却又被他逃离。你可知道其中详情?” 钱桦一愣,很快就跪行至榻前,压低了声音道:“娘娘消息灵通,奴婢刚才在外面打探了一番正要过来禀告,娘娘却已先得知了。据说那个人是被一群来历不明之徒半道带走,季元昌的手下就在旁边却也没能擒获,端王已将季元昌叫去询问了。” 潘太后心生不安,比起单独一个而言,那一群人更让她有了不好的联想。 她低沉地咳嗽了几下,问道:“那群人的来历真的无计可查?” 钱桦为难道:“至少现在还没人知道……娘娘,这些人难道都与燕双澄有关?那小丫头看起来没什么出奇的地方,怎么会牵出那么多厉害角色?” 潘太后冷哂一声,屈指揉着太阳穴以缓解头痛,慢慢地道:“如此看来,当初老身不允许她接近九哥还真是没做错……可惜九哥太过痴心,竟将老身视为仇敌!” 钱桦还是不解,正待询问,潘太后却又沉声道:“这几天你可曾去过白光寺?” 钱桦一怔,随即恭顺道:“几天前带着潘大人去过,此后为了避免引起端王的注意,奴婢一直留在宫中没敢出去。” 潘太后细眉紧蹙,眼下的情形越发复杂,但如果那群人也都与双澄有关,那么他们来到汴梁附近,只怕绝不是仅仅为了救走这个男子…… 一想到此,她不禁心头一紧。 “钱桦,明日你速去白光寺一趟,将那个人转至别处看管,不能被他们劫走。”潘太后盯着钱桦,神情肃然道。 作者有话要说:越来越复杂了…… 第68章 3.16 第六十八章此中更有痴儿女 天光才亮时分,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守城士卒依照惯例站在两侧。赶早进城的商贩们牵着牛车马车进了外城,等着出去的百姓也拖儿带女出了城门。 一切看起来与平日并无不同。 城西三里处的白光寺周围依然宁静,虽还无香客到来,小沙弥们也恪守职分,早早地在庭院洒扫。汴梁城中有好几家寺庙,达官贵人们多数去的都是城中的大相国寺以及繁台附近的兴慈寺,这白光寺并无盛名,故此也只有临近的平民百姓才会过来上香,平日里较为冷清。 晨风拂过庭前古树,枝头有鸟雀轻轻啼鸣。年迈的方丈从禅房出来,见门边有僧人侍立,便问道:“昨夜那位宋施主是否睡得安稳?” 僧人低头合掌,“起先还像前几日那样时而哭泣时而乱语,后来饮下了安神的汤药后才渐渐昏睡,慧通师弟在旁守护了一夜,此时才回去休息。” 方丈叹了一声,那僧人又谨慎道:“弟子看宋施主最近身子日益虚弱……等那位周大官人再来之时,师傅要不要对他说清楚?以免到时候怪罪我们照顾不力,耽搁了宋施主的病情。” 方丈无奈地摇了摇头:“此事到时再说吧。慧元,你随我前去正殿为施主诵经祷告,祈求地藏菩萨能解除他的病痛。”说罢,便朝着供奉地藏菩萨的正殿缓缓行去。 僧人应声跟随,不久之后,正殿内便响起钟磬吟经之声,庄严肃穆,直入心扉。 清晨的阳光洒满庭院,外出踏青的百姓途经此地,听得钟磬吟经声便进来祷告。素来宁静的白光寺渐渐有了热闹生机,小沙弥们在正殿前引导百姓上香叩拜,而寺院最北边的小院内,却依然寂静得连风吹叶动之声都格外清晰。 最里侧的厢房门窗紧闭,一名年轻僧人端着粥菜推门而入。屋中摆设简单,一名男子躺在床上,闭着双目,似在沉睡。在木床一侧的墙上悬着一只断翅纸鸢,因多年没人清理,上面积满了灰尘,隐约可看出原本是只大红的蝴蝶,只是而今已经陈旧不堪。 僧人打量了他一下,这男子此时看上去倒很是安静。可谁又能想到他昨夜忽然发狂,若不是被小沙弥们拉住,就要将旁边的师兄打得头破血流,实在令人害怕。 他放下粥菜,小心翼翼地走到床前唤道:“施主……施主,起来喝粥了。” 连唤几声,那男子还是没有睁开双目,呼吸亦十分缓慢。僧人正不知该不该去推醒他,却听门外脚步声响起,不多时,方丈已带着慧元师兄进了屋子。 “慧真,宋施主还未醒来?”方丈看着那床上的男子问道。 慧真行礼道:“弟子刚刚唤了他几次,他都没有醒转,想来是昨夜喝的药剂还在起效用。” 方丈走到床前坐了下来,轻轻搭住了那男子的脉搏,双眉微微蹙起。慧元见方丈神色凝重,不由问道:“施主脉象如何?” “虚浮而短,肝肺皆病……”方丈喟然叹息,却觉手腕一紧,竟被那男子猛地抓住。两名年轻僧人惊呼“小心”,方丈却仍然安坐床前,抬手制止了他们想要上前的举动。 躺在床上的男子慢慢睁开了双目。 他本是面容清雅,俊眉凤眼,可而今脸色憔悴,目光怔然,只紧紧攥着方丈的手不放,口中兀自喃喃。 方丈将手覆在他微冷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道:“施主是有什么心事郁结不散吗?说出来或许能好过一些……” 男子吃力地发出声音,方丈屏息聆听,才听出他似乎是在反复念着两个字。 “阿蓁……” “是一个人名吧?”慧真皱眉道,“这几年来总听他念叨着,可问起来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慧元也慨叹,“想必是他的至亲,可怜他孤身病卧在此,除了那个周大官人时来探望,竟没有其他亲友露面。” 正说话间,又有人敲了敲房门,在外道:“师傅,周大官人到了!” 方丈与两名弟子均感意外,前几天周大官人刚刚来过,依照以往的习惯,他本该过十几天才会再来,可如今却怎么又到了白光寺? 虽是如此,方丈还是让门外的弟子去请周大官人进来。过不多时,房门轻推而开,一名身材矮胖的中年人探身而入。此人身着一身裁剪精致的灰色绸袍,面白无须,双眼狭长,见了方丈便作揖道:“方丈几日不见,身体可好?” 方丈叹道:“老衲倒还是一切如常,只不过……这位宋施主近几天来总是不太平,昨天黄昏还发作得厉害,险些将我徒儿打伤。” 周大官人面露不安,凑上前看了看那男子,道:“既然如此,我这就将他带走,不再劳烦各位。” 方丈竟是一怔,这病人已在白光寺待了那么多年,如今周大官人竟忽然说要带他离开,实在令人意外。 犹记得十多年前的开春时节,这素来幽静的寺中来了一名外地书生,说是进京赶考偶来此地,喜爱这古寺清幽,便与方丈闲谈了起来。两人言谈甚欢,书生此后多次到访,与方丈成为了朋友。又过了一段时间,某日傍晚,书生忽然来到寺庙,身后还跟着一乘小轿。 掀开轿帘,里面坐着的是一个面容清秀、五官端正的年轻人。庙中小沙弥上前招呼,那年轻人却只是直愣愣地望着前方,不与任何人交谈。 此时书生才说道,此人乃是自己的朋友,姓宋名云,自幼聪慧善文,岂料来京赶考却名落孙山,遭受打击之下变得神智不清。因书生自己也是寄居在亲戚家中,无法照顾朋友,于是请求方丈能容许他在此暂时休养。 方丈怜惜这人年纪轻轻却得了疯病,心想着或许在庙中静养些时日能够使他恢复正常,便答应了下来。 此后那书生也来看望过此人几次,可宋云的病情却并无好转。 他多数时间总是静静地坐在窗前,看上去温文尔雅,只是望着庭中草木不说话。他的生活起居很是规律,不犯病的时候安静而守礼,一举一动都极有分寸,僧人们私下都觉得他应该是出身书香门第,或者可能是没落的官宦子弟。 可是问及他的过去,他从来不会回答。倒是有一次踏青游人放的纸鸢落入院墙,小沙弥捡起后却被他出声唤住。 那是他第一次主动发声喊人。 他要那个已经跌断翅膀的蝴蝶纸鸢。小沙弥试探着递到他近前,他望着纸鸢许久,忽然夺过紧紧抱在怀中。 “阿蓁……阿蓁……”他沙哑着声音念着这个名字,久已失神的眼中缓缓流出了泪水。 任凭小沙弥怎么劝解,他执著地抱着断了翅膀的纸鸢,失声恸哭。 那哭声悲痛至极,似是积蓄了很多时间得不到释放,直至今日才如决堤洪水般宣泄出来。 于是那只蝴蝶纸鸢便只能留给了宋云。 他不要别人的帮助,自己将它挂在了床边的墙上。无法入睡的夜里,便一直坐在床上望着纸鸢,似乎沉浸在了只属于他一人的世界中。 可他一旦发作起来,就会歇斯底里地以头撞墙。僧人们拼命按住他,他也会嘶声大喊,似乎是在战场上面临着千军万马的践踏。 他就这样时好时坏地在寺院里待了三个月,某天清早,白光寺中又来了一名陌生人,自言姓周,个子不高,细皮嫩肉。他一进庙门便找到了方丈,说书生已被某位官员征召为幕僚,随着上司离开了汴梁,临走前将照顾宋云的事情交托给了他。 方丈问及是否能将宋云送回家养病,周姓男子却道宋云家中已无亲无故,若是方丈不肯收留,那便是等于让他流落街头了。方丈听他这样说了,便也不忍强行赶走宋云,便只能再让其留在了庙中。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在这些年中,周姓男子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来到白光寺探望宋云,顺带也交予方丈一些财物作为照顾病人的资费,从未提出过要再将宋云带去别的地方。 可现在他却忽然说要将宋云带走。 方丈以为是自己的话使得周大官人产生了误解,连忙道:“老衲并不是向施主抱怨,只是想请施主找个良医替他好好治病……” “方丈的意思我明白。”周大官人摆手道,“那么多年来承蒙方丈与各位师傅照顾宋云,这等恩情实在深厚。前不久我找到了当年带他来庙中的那个人,他现在已经做了官,说到了宋云也很是牵挂。这不,就写信叫我将宋云带离汴梁送到他那里去,也好使方丈不再劳累。” 方丈颇为欣悦地道:“原来如此,那位黄施主如今在哪里为官?怎也不来汴梁?” 周大官人却没有直接回答,只敷衍了几句说对方公务繁忙无暇前来,以后有机会再来造访。方丈见他执意要将宋云带走,心中难免担忧,“只是宋施主如今身体虚弱,若是长途跋涉只怕禁受不住……” “您放心,一路上好车好马不会让他受苦。”周大官人说着,便朝着宋云笑了笑,“宋公子,咱们等会儿就动身,小的带您去找以前的朋友。” 宋云木然地望着他,过了片刻,又转过脸望着墙上的纸鸢。 方丈道:“似乎还是放不下……这纸鸢,想必与他的过去有着关联吧?” 周大官人皱了皱眉,“要不,等会儿走的时候就把纸鸢也带着,免得宋公子路上不安静。” 方丈颔首,便叫慧元踩着床尾上前将纸鸢取下,不料慧元还未触及那纸鸢,宋云已睁大眼睛撑坐起来,一把就将他僧袍抓住,口中高呼道:“放手!放手!” 慧真急忙上前抱着宋云,慧元亦回头道:“宋施主,小僧是要替你将纸鸢取下擦拭干净,并不是要毁了它!” 可宋云却置若罔闻,拼命挣扎着不肯撒手。方丈在边上劝了许久他也不听,慧元只得脱下僧袍跳下了床,可宋云却还是嘶声喊叫,再也不能安静下来。周大官人见状急得团团转,正在此时,却听外面喊声连连,似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寺中向来清净,这不寻常的动静使得方丈连忙站起,还未及叫慧真出门查看,已有一名僧人心急火燎地赶来禀告。说是正殿前有人挑衅生事,小沙弥上前劝架反被踢翻在地,香炉亦被数个莽汉推倒,殿前已经一片混乱。 方丈气得脸色发白,向周大官人匆匆告辞,带着弟子们赶往正殿。 这屋中只剩了周姓男子与宋云两人。尽管已经没人再去动那纸鸢,宋云却依旧神色惊惶地守在那墙角,像是怕人再度接近。 周大官人背着双手在屋中连连踱步,耳听得前院纷乱不已,打开窗子一望,竟见浓烟滚滚,已朝着这边卷来。 “糟糕!”他猛地一跺脚,回身就去拽着宋云,“这儿留不得了!” “休要碰我!”宋云全然没了平时的温文,一下子将他推开,自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竟张开双臂护在了那个破旧的纸鸢上。 外面的喊杀喊打声越来越响,间杂着僧人们竭力救火的哭喊声,紧闭的门窗间渐渐渗进了烟雾气息。周大官人被呛得连连咳嗽,无奈之下扑通一声跪在床头,朝着宋云叩头道:“太子殿下,官家命奴婢来请您回宫,傅老将军带着少将军班师回朝,正在皇仪殿中等着殿下回去一同庆贺呢!” 这一声“太子”在赵钧听来竟是如此陌生又熟悉,他怔了许久,双臂还护在纸鸢上,缓缓回头。 “你是谁?”他茫然地问道。 周大官人赔笑道:“奴婢是皇后娘娘身边的钱桦啊,殿下前日还赏赐了奴婢一串制钱,怎就忘记了?” “钱……钱桦?”赵钧念了几声,忽而面带哀戚地问道,“你刚才说傅将军他们回来了?不是,不是都死了吗……” “没有的事!殿下您是在战场上受了伤,所以才总是记错事情!”钱桦趴在床尾,扬起脸急切道,“傅将军一家都到宫中受赏,官家遍寻太子不着,特命奴婢前来找您!傅将军的幼女也被皇后娘娘招来宫中赏花,您还留在这儿做什么呢?” 赵钧怔怔地看着他,清瘦的脸上忽然浮现了久违的笑容。 他从墙上取下那只断翅的蝴蝶纸鸢,垂着眼帘,抬起袖子轻轻地擦去了上面的灰尘,随后抱着它趺坐在床上,由衷地笑着道:“甚好,甚好。我已有很久很久没见到阿蓁,出征前还说过回朝了就去找她,今日终于能与她相会……” 钱桦舒了一口气,连忙躬身上前扶着他,“奴婢这就带太子回宫。” 可话音才落,那屋门却忽地一震。钱桦惊觉回头,竟见一道白晃晃的刀尖已劈开了门闩。 作者有话要说:我居然写太子的事情也眼泪汪汪……可能是自己知道前因后果,想到过去和现在更觉悲伤吧…… 第69章 3.16 第六十九章惊回一枕当年梦 钱桦惊叫一声跌坐在床前,仓惶四顾却寻不到任何防身武器。此时屋门已被人用力踢开,自门外冲进数名健壮大汉,皆以黑布蒙面,持着利刃便迫近了钱桦。 钱桦吓得跪在地上,高举起双手连连作揖,颤声道:“各位好汉,这里只有一个神志不清的病人,你们要钱财的话我可以给……” “谁要你的钱财?!”那人闷声哼着,抬脚便将他踢翻在地,又一把扣住赵钧手腕。赵钧惊愕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几名大汉互相望了一眼,为首一人迅疾道:“此地危险,我等奉圣上之命特来救太子出去!” “爹爹在宫中等我回去赴宴,哪里来的危险?!”赵钧已然分不清现实与幻觉,眼见这几人目露狠色,不由抓起桌上木盘便往他们砸去。 “咔”的一声,黑衣人抬臂震飞木盘,钱桦见状连忙扑上前抱住赵钧不放。此时屋外风向一转,前院起火的浓烟被吹进屋中,赵钧本在挣扎之际,眼见烟雾重重弥散满屋,竟不由浑身发冷,背倚着墙壁喃喃念道:“起火了……起火了……” “前院已经失火,太子还不快随我们离开此地?”那人焦急说着,便强行将失魂落魄的赵钧拽了过去。钱桦还待阻拦,被边上一人发力拽开,另一人挥刀便砍,正中钱桦肩膀。 钱桦疼得惨叫连连,赵钧眼见鲜血飞溅,更是惊惶无措。 又一阵浓烟卷进,黑衣人背起赵钧,如离弦之箭般冲出房间。 钱桦心急如焚,忽想到自己还有随从等在后门口,便忍着疼痛艰难爬起,跌跌撞撞出了房门。才想高声叫喊,只觉眼前一阵发黑,竟不由自主地栽倒在地,顿时失去了知觉。 前院的僧人们忙于救火,无暇再来顾及此处。他在院中也不知昏迷了多久,才被匆匆赶来的慧真呼唤叫醒。 刚恢复神智,钱桦就急着追问:“那群黑衣人可曾被拦住?!” “前院的香客们都已逃走,小僧一直跟着师兄们救火,并没看到什么黑衣人啊!”慧真一脸惊愕,钱桦心中顿凉,挣扎着起身来到后门口。却见数名随从横七竖八倒在地上,马车也被毁坏,四周空空荡荡,哪里还能找到什么踪影。 钱桦眼见此景,双腿一软瘫坐在地,颤抖着嘴唇,半晌才挣道:“完了,完了!” ****** 这一日不仅白光寺遭遇灾祸,汴梁城中亦是多处有人聚众打斗,甚至抢劫商铺。百姓们惶恐不已,衙门中的捕快四处追捕案犯,到后来连禁卫都也被派遣出去镇压骚乱。 城中动荡不安,而城外的小道上一行车马急速奔驰,经过数个村镇后,抵达了一处僻静的庄院前。 古旧的木质偏门缓缓打开,马车并未停下,而是径直驶入。 这庄院从外面看来与普通乡绅的宅子并无不同,进了后院才觉里面别有天地。庭中假山耸峙,清池潋滟,黛瓦之侧古树虬曲,洒落一地荫影。 有人将赵钧扶出马车,带着他沿着长廊走了许久,才在一间菱花雕窗的屋前停下。黑衣男子轻轻叩响房门,听得里面有人应声,这才推门而入,将赵钧带了进去。 屋中珠帘轻垂,熏香浮沉,窗前几案上摆有古琴一架,边上的琉璃瓶中斜插一枝粉白杏花。 房门轻响一声,黑衣男子已经退了出去,只剩下赵钧怔然站在屋中。薰炉中的香息馥郁渺远,像是沁着雨珠的花蕊气息,他茫茫然抬头四顾,视线最后落在了窗前的古琴上。 慢慢走到几案前,迟疑着伸手一碰,琴弦发出铮响,在空寂的屋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似是也因此而震惊,手停在半空不敢再动,此时却听琮瑢生音,珠帘轻摇间,有人自后方缓缓走出。 赵钧愕然回头,那一袭珠帘犹在摇晃,身着绿纱罗裙的淡妆女子朝着他低头作礼。 “太子殿下。”女子声音低微,眉目轻敛。 他直愣愣地看着她,眼里满是疑惑,似在竭力回忆,却又想不起眼前之人究竟是谁。 女子缓缓抬头,面容虽有几分憔悴,但五官还存留着当年的娟秀。“殿下已经忘记奴婢了吗?”她不无忧伤地说了一句,走到了那几案前。 玉手轻拢,琴弦铮铮,奏出流水鸣涧般的曲调。 窗外的阳光淡淡洒落在她的肩头,勾勒出柔和的光影交叠之美。琴弦颤动,曲声由激扬转为婉柔,似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一树树杏花绽开娇颜,和着春风簌簌落落,映在了满湖波光之间。 “阿蓁?”赵钧听着那琴声,忽而惊喜唤道。 女子手指一顿,琴音为之中断。赵钧呼吸急促,一把扣住她的肩头,用力扳过她的身子。可细看之下,眼前的女子却无论如何也不是心中思念之人。 “你不是阿蓁……你是谁?!”赵钧惊诧道。 女子侧过脸,低声道:“我是菱红,阿蓁娘子的贴身使女,太子能否记起?” 赵钧忽而松开了手,喃喃念着她的名字。女子轻抚琴弦,又道:“当年我陪同娘子去繁台游湖,娘子在船上弹奏琴曲,太子在繁塔之上听到曲声,后来便循音追随。那会儿我还不知晓太子的身份,怕你是登徒浪子,生生将你推到一旁……” “繁台?”赵钧看看菱红,又看看古琴,脑海中渐渐浮现了那一幅旖旎春景。 湖光如银,柳绿蝶飞,繁塔上白云缓缓,微风中馨香隐隐。那时的他并未带着大批禁卫,只是像一个普通的少年公子那样踏青赏景,却被那婉转琴声吸引。兴致所致下了繁塔,循着曲声追至湖边,远远望去,一袭浅黄襦裙的少女正从游船上岸,旁边跟着一个抱着古琴的小丫鬟。 他不敢接近,尾随着她们走至繁台之下。丫鬟迎着春风放飞一只蝴蝶纸鸢,少女便欣然在那观看。纸鸢飘飘荡荡,潇潇洒洒,忽而一阵风过,纸鸢一头栽下,悬在了树枝间。 少女急得出声,他本在远处静看,听到呼唤不由上前,想要为她取下挂在树上的风筝。 ——哪里来的浪荡少年?!为什么偷看我们放风筝?! 那个小丫鬟却凶狠狠地将他骂了一顿,生怕他别有用心。他本就不善言辞,只是局促不安地朝着少女行礼道歉,少女红着脸不应声,最终被丫鬟护送而走。 临了却还回过头,谨慎而又胆怯地望了他一眼。 春风拂过柳枝,蝴蝶风筝还在枝头摇晃,少女罗裙随之轻舞,一双明眸里满是羞涩与好奇。 他回宫后才知道,今日是傅泽山将军的夫人带着儿女前去兴慈寺进香,那位弹琴的少女正是傅将军幼女傅蓁。她本是一时兴起偷上游船,却不料,正遇到了他。 “菱红,阿蓁在哪里?”赵钧痴痴然抓住菱红的手腕,急切追问,“有人说她随着傅帅进宫受赏,可是这里不是皇仪殿,我要见阿蓁!” 菱红涩然摇头,哑声道:“娘子并不在这里……只是因为有人要害太子,所以她不能与你相见……” “有人害我?”赵钧愣了愣,思绪又散乱不堪,忽而记起雪山之下敌军汹涌而来,喊杀震天。他痛苦地捂住双目,跌坐在几案边,颤声道:“傅帅……傅帅呢……” 菱红慢慢跪在他身边,低声道:“太子亲自带兵出征,协同我家主人一同对抗北辽,可是三十万军马最终葬身雪山之下。老将军被诬陷布阵不利,轻敌大意,更有人暗中散布谣言,说他有意通敌……他为证明自己忠君爱国,便……拔剑自刎。” 赵钧急促地喘息着,背倚着墙壁,冷汗淋淋。 “一夜之间,傅家被查抄一清,老夫人本就有病在身,遭此打击不到三天便病逝在拘役之地。”菱红木然望着前方,似乎这些惨景已经在脑海中来回往复了无数遍,直至将她的心变得麻木不堪。“傅家宗族被拘押殆尽,少将军官职被削,判以发配充军。少夫人当时本被充为乐籍,可她不愿抛下丈夫,便怀抱着出生不久的婴孩,也被押着一并流放。长途跋涉,身心俱伤,最后,他们死在了半途的洪灾之中,尸骨无存。” “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了他们!”赵钧浑身颤抖,抵着桌脚失声痛哭。 他本无意出征,潘皇后却在官家面前极力怂恿,说太子生性内向,若能亲自带兵讨伐北辽必能锻炼意志。于是他身披铠甲跨上战马,临出发前,还特意向官家提出请求。 “待臣胜利回朝时,还请爹爹赐婚与臣。”他头一次那么兴奋,对未来那么充满期待。 “可有中意人选?”官家负手望他,目光慈爱。 素来腼腆的太子那时意气风发,望了望身边同样身披银甲的傅将军父子,微笑道:“正是傅将军之女傅蓁。” 官家抚须颔首,“若能完胜回朝,朕便准了你的请求,立傅蓁为太子正妃。” 他欣然启程,满心憧憬。 可谁知,正是因他的一腔痴情,傅将军一家亦被推向死路。 当他们在雪山误入圈套,苦苦支撑却等不到半点援兵;当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回到汴梁,却得知傅将军父子被人诬陷围攻;当官家震怒,皇后冷颜,二哥寻出一个个证据表明他们这次北伐本就是大意轻敌,全因太子与傅将军而害死了众多将士的时候,他觉得万千道目光都成了冰冷利刃,要将他割裂粉碎,再碾成齑粉。 一卷诏书飘下,太子之位被废。 傅泽山将军拔剑自刎亦证明不了自身的清白,二皇子赵锴奉命查抄将军府,已被软禁在宫中的他哭求官家放傅家女儿一条生路。官家虽点头答应,可不久之后,惊慌失措的内侍传来消息:一片混乱的将军府中,傅蓁面对着涌进后院的大批禁军,眼见兄嫂皆被戴枷押走,竟冲破阻拦,一头撞在屋柱之上,血溅当场。 他甚至未能亲见她最后一面,如花美眷便化为凄凉。 …… “不,阿蓁没有死!”赵钧抱着头惨叫,那双皓然明眸似乎还在远处望着她,带着好奇与羞赧。可他仿佛身处地狱,再也寻不到生的希望。“让我见阿蓁,让我见阿蓁!” 他嘶声叫喊,撑着琴台吃力爬起,不顾菱红的阻拦便要冲出屋去。 菱红惊急之下连忙拦在门前,朝着他正色道:“要见阿蓁是吗?只要太子肯听从我们的话,过不了多久,我便会带娘子过来与你相见!” “真的?”赵钧颤抖着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她真的还活着?” 菱红被这炽烈而狂乱的目光盯得心神发寒,但她还是硬生生挺直了腰,哽咽地点了点头。 “在这等着,阿蓁一定会来找你。” ****** 菱红疲惫地走出屋子,两名黑衣人随即守在了门前。 她失魂落魄地穿过长廊,慢慢走到了另一处院落前。庭院中,丁述坐在树荫下,冷冷地望着她。 “这样做究竟有何意义?”他声音低沉地问道。 她深深呼吸了一下,整了整鬓发,“当年他们夺走了傅家的一切,如今就该归还,你不是也一直想要替将军父子翻案?可只凭着你我的力量,又怎么能做到?” “当初我与二公子商议的计策并不是这样的!”丁述霍然起身走到她近前,“潘皇后和赵锴为了一己私欲要废掉太子,使得傅将军父子也遭到牵连,我只要除掉这两个罪魁祸首,就是真正为傅家报仇雪恨!” “除掉他们?”菱红冷笑不已,“十几年前你身强力壮时都功亏一篑,如今一身伤病岂不更是痴心妄想了?二公子身负大仇,难道不比你更想替父报仇?可是就算杀了潘太后与官家,又能改变什么?官家死了自然还有皇子即位,傅将军的冤屈永远没人能洗雪!只怕正是因为这样,二公子才改变主意,引出了双澄。” 丁述攥紧双拳,盯着她的眼睛,“你们将太子劫来已经够了,还要双澄做什么?这些年我一直瞒着她,就是不愿意让她知道过去。” “难道真要让她糊里糊涂过一辈子?”菱红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转而回望远处屋檐,“太子一直思念阿蓁,只有见到了魂牵梦萦的心上人,他才会真正听从我们,你可明白其中意思?” “你们……这一切都是二公子的主意?”他哑声问道。 “也并非全是。”菱红幽幽道,“可惜我至今还是未能再见他一次,或许要等到事情全部结束之后,他才能堂堂正正回到将军府吧?” 丁述长叹一声不再说话,转回身进了屋子,将门紧紧关上。 作者有话要说:这样一来,过去的事情是不是比较清晰了? 第70章 3.16 第七十章帷幄深严日运筹 整整一天汴梁城中纷乱不已,自外城到内城不知有多少人四处为非作歹。汴梁府尹起初还以为只是巧合,但当捕快们抓了一个又一个歹徒之后,他顿觉事有内因,即刻禀告了端王。 端王当时刚从延义阁审阅完奏章,因想到多日未见九郎,便到了凝和宫去。岂料还未坐下多久,宫外的急报便送至了面前。 他打开一看,便立即下令守城士兵严加盘查,另调遣禁卫在内外城骑马巡逻,每十人一队,由统领分各条街巷予以安排。一旦再发现有人趁火打劫,即刻擒拿,不得怠慢。而对于那些被抓获的歹徒亦分开关押,由老练官员详加审问,再将各人陈述交汇给府尹核实。 传信人得到命令之后匆匆而去,端王又将急报看了一遍,双眉紧锁。 “适才有人在侧,我不便多话……”九郎缓声道,“想必五哥也看出今天这些事端必定是有人指使,不过五哥最好不要将希望寄托在那些被抓的人身上。” 端王合上那纸笺,“你是说他们不会说出实话?但都是些无赖地痞,如果严加审讯,总不会为了蝇头小利而甘愿入狱吧?” “有人收买了他们故意搅乱汴梁,可那个人或许并未直接露面。无赖们就算扛不住拷打招供是受人指使,五哥又去哪里找那主谋?” 端王摩挲着桌角,缓缓道:“你也猜到是谁所为?” 九郎淡淡地笑了笑,“前些天不是还提醒五哥么?如今最想看笑话的莫过于被训斥后留在汴梁的雍王了,当然跟着爹爹外出祭扫的三哥与六哥应该也希望看到这样的场面。” 端王不由心冷,面上却还从容,苦笑了一声道:“我倒是派人去暗中查探了二哥的起居,据说一直留在王府未曾外出……但如今这城中祸乱显然是针对我而来,如果不是二哥的话,三哥与六哥的亲信倒也有可能。” “既然如此,就索性将他们三人府中幕僚差官的行踪都一一查明。若有近日无事外出的,或许就正是出面收买那些无赖地痞的牵线人了。” “我这就命人去办。”端王顿了顿,又道,“我今日一早遇到元昌,他说双澄背上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还问到丁述有没有出现,元昌怕她乱想,便没有说起丁述被人救走的事情。” 九郎落下眼睫,道:“眼下城中并不太平,丁述不知去了哪里,想要核查他的身份竟成了难事。” “说来爹爹祭扫皇陵来回不过十多天,即便他要在淮南王那里逗留一阵,最多也就是二十天左右。”端王看了看九郎,谨慎道,“我倒是有一个提议,不知你是否愿意尝试?” 九郎抬眸道:“请说。” “与其让双澄无尽等待,不如给她机会让其回一趟苍岩山。我上次去的时候因为房门紧闭,又不知双澄师傅到底是否会回来,也不好擅自闯入小屋翻查。现在双澄的身体既然已经恢复,趁着爹爹离京,太后又病卧在床,你就让双澄回她所住之处仔细检查,或许能找出证明她自己身份的东西,也好过她自己胡思乱想。” 九郎沉默片刻,道:“确实可以回一趟苍岩山,毕竟那是她与师傅常年居住之地。但我担心的是她离开了汴梁,途中万一再遇到阻截追捕……” 端王道:“我是不能离京,或者就等城中平静下来之后,让元昌带着她回去。这样你总可以放心一些。” “但元昌作为神卫亲军恐怕也不能随意离开。”九郎顿了顿,又道,“除非五哥找个理由派他出去。” 端王略一思索,指了指桌上那份急报,“倒也不难,可以就用此事,一石二鸟。” 九郎明白了他的意思,却觉微微不安。“五哥为了我与双澄想尽办法,当初将双澄留在你王府中,还险些牵连了你……” 端王道:“当初钱桦倚仗太后才敢到我府中闹事,这笔账迟早要他偿还。我亦知道你珍爱双澄,而她也是哪怕不要任何名分也想留在你身边。你们两人既如此执著,我如能成人之美,又何乐不为?” “若我能与双澄安然度过这场风波,五哥的恩情自是难忘。”九郎认真道。 “恩情?那倒不必谈。”端王慢悠悠地看了看他,“以后我若需要九哥帮助时,你也能将我视为自家兄弟即可。” 九郎微微一怔,“我与五哥本就是异母兄弟,何来此言?说到帮助,如果五哥需要,我自是竭尽全力。只怕我人微言轻,五哥又日渐受到爹爹重用,不会有什么要紧大事需要我的协助。” “世事无绝对。”端王温和地笑了笑,“以后各自如何,还尚未可知。” ****** 经过严查紧防,汴梁城渐渐恢复了宁静。府衙的监狱中关押了众多地痞无赖,果然如九郎所料,这些人虽然经不住拷问先后招供,但都说是一个外地商人出面请他们饮酒作乐,让这些人随后在城中肆意斗殴打劫,事成之后再给重金馈赏。 而他们所说的商人长相平凡,走在大街上也是芸芸众生之一,根本没什么特别之处。 端王一方面让汴梁府尹和其他守城官员再行盘查,另一方面则派人暗中详查三位皇子府中人员的动向。只是皇子府中幕僚随从众多,一时间亦未能全部核实,正在这时,却又有人传来一个消息。 城外白光寺在昨日骚乱中首当其冲,不仅正殿被烧,而且据说还有人被一伙身份不明的歹徒劫走。 “寺庙中有什么人会被劫走?”端王诧异问道,“难道是有钱的香客被绑了索要钱财?” 那探子道:“那倒不是,寺庙方丈说了,只是个神志不清的男子,寄居于寺中多年,才有人想将他接走,却在火灾中被另一群人劫了,此后不知去向。那个来接他的人本来还带了一些随从,结果全被打昏在地,方丈觉得事情不寻常,便报了官衙。” 端王觉得此事只不过是民间纷争,便也不想多管,只挥手道:“叫府衙里的人好生询问,那个来接他的人不是还在吗?只要问清那病人的来历,自然能查出他到底与何人有瓜葛。” “离奇的就在这儿了。”探子抱拳道,“病人被劫,那个接他的男子却坚决不让方丈报官,也不顾手下人还躺在那儿,独自匆匆逃走,像是害怕极了的样子。后来那几个随从醒转,也都不辞而别,方丈这才觉得诡异,便还是去了官衙报案。” 端王怔了怔,正在思索之时,却又见有人探头探脑往里边张望。 “何事?”他沉声发问。 殿外是他的随身内侍,见有探子在,便只支支吾吾不敢回答。端王见他脸色有异,便屏退了探子,将内侍召进。 内侍这才跪倒在地,心急慌忙地低声道:“启禀王爷,宫中出了事情!宝慈宫的殿头钱桦自昨天外出之后就再没回来,太后娘娘焦急万分,其他内侍与宫娥们亦很是不安。” 端王一惊,内侍外出办事需得经过官家或是太后的首肯,腰佩信物,由每一道守城禁卫再三核查后方可离开大内,且不得超过规定时刻返回。钱桦虽深受太后信任,但一夜未归之事从未有过,再加上昨日城中发生动荡,就不得不令端王心中震惊了。 “是嬢嬢派你来叫我过去的?”他追问。 内侍却道:“太后并没有这个意思,奴婢是觉得此事非同小可,所以特地禀告王爷。眼下这个消息还没传开,只有宝慈宫的人知道,奴婢也是因为在宝慈宫里有知己,这才听闻了风声。可这事要是被其他人知道了,不知会引起多大的躁动呢!” 端王叫那内侍下去领赏之后,自己起身来到窗前,回想刚才得知的这两件事,心中隐隐不安。 ****** 近午时分,端王衣冠整齐地来到了宝慈宫。 潘太后听闻端王来到,眉间便是一蹙。本非晨昏问省的时分,他又不住在大内,此时来访必然有事。虽明知他来意非同寻常,潘太后还是镇定从容地由宫娥搀扶而出,在宝慈宫大殿召见了端王。 “臣近日来忙于处理各类事务,以至于几天没过来问候,还请嬢嬢谅解。”端王撩袍下跪,一身宝蓝锦缎祥云长袍,姿容英朗,语声清亮。 潘太后缓缓抬眸,“起来吧,官家不在京中,你责任重大,没什么要紧事也不必专程过来看我。” 端王起身侧立一旁,谦恭道:“爹爹临走前也叮嘱过臣,政事虽重要,却也不可忽略孝道,要时时刻刻关注嬢嬢的身体,多来问候。” 潘太后知他说的都是客套话,也不便拆穿,只是淡淡一笑不予搭话。端王扫视四周,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平常都是钱殿头陪同嬢嬢出来,今天怎么不见他的身影?” 潘太后心头一紧,但毕竟早已有所预料,此时见他问起,便似笑非笑地望着端王道:“昨日钱桦老家来人寻他,却暂住在客栈无法入宫,他便恳求老身准他出去一趟,也好见见分别多年的亲人。老身虽然知道这于规矩不合,可看到钱桦哭得凄切,便心一软答应了他。” “原来如此。”端王点了点头,却又蹙眉道,“但内侍出宫向来不得超过半天,嬢嬢宅心仁厚放钱桦出去,他却直到现在还未归来……嬢嬢可否告知他的亲人住在何处,臣也好差人去寻。” “老身也很是担心,但听闻昨天有许多无赖之徒在城中寻衅生事,只怕钱桦也是因此而不敢离开客栈,等今日太平之后自会回转。”潘太后叹了一声,“他只说亲戚住在外城,至于到底是哪家客栈,老身倒也没问。” 端王起身道:“既然如此,臣这就命人速去外城各家客栈查访。” “小小一个内侍,何需五哥这样在意?”太后略抬了抬眉梢。 端王微笑着回答道:“宫中自有规矩,臣只怕别人效仿,生出事端。钱桦若是不敢回来,臣自会派人护送而归。”言既已罢,朝着太后深深一揖,随后告辞离去。 潘太后紧抿薄唇强撑回房,又叫宫娥取来笔墨,迅疾修书一封,交予内侍急送出宫。 端王离开宝慈宫后便向手下吩咐,待他回到处理政务的延义阁不久,季元昌与另一位禁军指挥使匆匆赶来。 “两日之内要将钱桦找到。”端王简单说明了情况,肃然道,“太后必定早于我们行动,故此必须赶在她找到钱桦之前。” 两人不敢过问更多内情,只抱拳领命。元昌才要出去,端王又道:“你先留一下,我还有话要说。” 另一名指挥使见状,便心领神会地先行一步前去安排。端王等他走了,才向元昌道:“另有一件事要你去办。双澄待在乐坊也有不少日子,我们却始终查探不到丁述的下落,故此我向九哥建议由你护送双澄离开汴梁,返回她以前居住的地方。” 元昌一惊,“这样岂不是很危险?太后那边……” “这个时候太后顾不上双澄的事了,她现在丢了钱桦与那个病人,必定要先解决此事。而你借追查昨天城中骚乱的幕后主使,正好可以带着双澄出京,一路上我自会再命人暗中保护。” 元昌还是有些犹豫,“只是臣不太明白,为什么要带着双澄回到她原来的住处……” 端王微笑了一下,道:“让她自己去搜寻一下,说不定能找到关于她师傅来历的一些痕迹。” “那九殿下也同意了?” “自然。双澄是他的心上人,没有他同意,我怎会擅自让她离开汴梁?”端王笑了笑,“你不必太过担忧,来去并不太远,只需小心行事即可。” 元昌见他这样说了,也不好再三推脱,只得答应了下来。又想及适才关于追查钱桦的事情,便匆忙告辞离去。 屋门开了又闭,延义阁中恢复了宁静。 端王负手走回正中的紫檀螭纹几案后,慢慢地坐了下来。案头一叠叠奏章垒得整齐,旁边摆放的是白玉雕刻的监国印章,与官家的御玺相比虽然形状近似,可终是少了九龙吐珠的纹饰。 他执起印章端详了一番,见指间沾到一抹朱砂红痕,不由微一蹙眉,很快将之拭去,不留任何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好忧桑,剧情写得我脑子要炸了!总是在写这些复杂事端的时候觉得智商不够……可是光谈情说爱又支撑不起长篇…… 感谢 潇潇0411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4-07 06:32:28 潇潇0411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4-05 23:02:05 第71章 3.16 第七十一章汴河寒意犹未消 汴梁西的万胜门临近汴河,因水路顺畅,每日清早起就有成千担生鱼在此挑进挑出,就连空气中亦弥漫着浓郁腥味。 昨日傍晚时分,万胜门附近的小客栈里来了一个体态肥胖的中年人,脸色却发白,肩头还带着血迹。伙计怕是惹了事端的人,不敢留他住宿。他却说肩上是被城中的无赖砍了,只需住个两三天便走。说话间,还从怀中取出一把碎银塞给了掌柜。掌柜见他虽然身上有伤,可看样子也不是歹人,加之听说外面确实发生骚乱,便让伙计领着这人进了客房。 这客栈就在鱼市边,就算门窗紧闭也都是腥味,除了商贩之外没人来住。整整一天,受了伤的钱桦躲在房中闻着阵阵腥臭,一阵阵犯着恶心,可又只能隐忍着蜷在床上。 怀思太子被人劫走之后,他便仓惶逃窜。当时心急慌忙地奔进了外城,可四处纷乱,地痞横行,他好不容易才找个僻静的巷子躲了起来。开始还想要等骚乱平定后即刻回宫向太后禀告,可头脑稍稍冷静下来后,却又心生寒意。 太后虽然平时待他较好,但现在他犯了这么大的过错,如果回到大内,岂不是自寻死路?! 因为了解太后的性情,钱桦越想越怕,再也不敢回到大内。寻思着自己出来还带着些银两,身边也有上等玉佩可以换钱,不如趁此机会逃之夭夭,总好过回去后死活不知。谁知等他再挣扎起身想要出城时,汴梁府尹已经下令封锁城门,卫兵持着长矛严加盘查,不放任何可疑之人出去。 衣衫上满是血迹的钱桦没法出城,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听得四处马蹄声疾,望到禁卫与捕快沿街搜查,吓得他又是东躲西藏。等到街上暂时平静了,他才战战兢兢地跑到鱼市附近,找了这个不起眼的客栈躲了进来。 肩上的刀伤令他苦不堪言,整整一夜都没能合眼。捱到早上给小伙计一把铜钱,让他出去买回了伤药,敷上之后也还是疼痛不减。可又没法外出去医馆,只好咬牙硬挺,希望戒备尽快消除,好让他混出城去另寻生路。 他这边正躺在小木床上苦熬,客栈外却来了几个身穿窄袖劲装的男子。 为首之人一进门,便掏出錾金腰牌表明身份,并制止了掌柜与小伙计的惊呼,只低声问道:“早上是否去了横桥边的药铺买刀伤药?” 小伙计战战兢兢答道:“是……是,替一个客人买的。” “客人多大年纪,长什么模样?现在可还在店中?” “在的。”小伙计不敢隐瞒,指指后面小院,“四十多岁,白白胖胖的,肩上挨了一刀,还在房里休息。” 男子朝着身后随从示意,几人便按着腰刀疾步朝后院而去。 ****** 后院除了钱桦之外还住着两三个商贩,巧的是正有一人开门出来,望见这数个身强体壮的男子携带腰刀快步而来,不由想到昨日城中骚乱,吓得叫了一声便关门躲起。 这一声虽然短促,可斜对面屋中的钱桦却陡然警觉。窗户本就破了个洞,他朝外面一望便知大事不好。昨日住进房中后便猜到了可能会被人追踪,故此现在他想也没想,径直将后窗一推便跳了出去。 那几名男子耳听屋中动静不小,上前猛地踢开房门,便见钱桦已跳窗逃走。为首之人一按窗台纵身跃出,那钱桦在奔逃中回头急切张望,眼见追捕之人越来越近,而自己奔至巷尾,却见前方就是滔滔汴河。他急得没法,跑到河边竟猛然扎下,扑腾着朝着下游游去。 虽已入春,可河水毕竟冰凉,肩上伤口被水一冲更是疼痛难耐。钱桦强撑着一口气游出几丈,只觉双臂无力两腿抽筋,竟不由自主往下沉去。 这里虽也临近万胜门,可恰好是个转弯死角,周围并无船只。他急得想要大声求救,可一张开嘴巴,河水就一下子灌了进来。 正在这危急关头,岸上却有人抛来绳索,就漂在他的身边。到了此时钱桦也顾不得别的,卯足了劲儿抓住绳索死也不放,探出头嘶声呼救。岸上的人奋力拉动绳子,总算将快被淹死的钱桦拽到了岸边。 死里逃生的钱桦趴在石岸边大口大口地吐着污水,已是精疲力尽、奄奄一息。 “不要装死!”那几名男子迅疾上前将他困在中间,声色俱厉。 “你们……你们是太后派来的?”钱桦扒着石缝艰难问道,那几人却面色冷峻,并没回答。此时自万胜门方向缓缓驶来一辆玄黑马车,石栏边男子望见之后,便将钱桦一把拽起拖到岸上。 马车在他面前停了下来,钱桦浑身瘫软地趴在地上,喘着粗气抬起头来。 车窗半开,里面的人让他为之一惊。 “九……九殿下……”他使劲抹了抹脸上的脏水,似乎不太相信自己所见。 九郎斜睨着他道:“钱殿头不是外出与亲人见面吗?怎落得如此狼狈?” 钱桦原以为是太后派人来擒他回去,可如今出现的却是九郎,叫他一时之间乱了头绪。但他随即换了神色,一脸痛苦地抓住车轮,悲声道:“奴婢难得出来一次却遭到无赖追打,这肩上被砍得血肉模糊,刚才见了这几位弟兄却又慌了神,幸亏九殿下赶来才救了奴婢一命……” 他涕泪交横甚是逼真,九郎却只淡淡道:“既然如此,那就请钱殿头随我回去,太后那边正着急。” 钱桦一听这语气就觉不对,连忙拱手道:“殿下费心,但奴婢现在浑身秽浊,请殿下先行回宫,奴婢自己找个地方清洗了之后自会回去。” “不必了。”九郎抬起下颔一示意,车边的一名男子便快步离去。 “早就给你预备了车马,就停在前面巷口……”九郎正待要那几人再将钱桦拽起,岂料他竟猛地爬起径直往对面冲去。幸好近前两名男子反应迅速,一下子就将其重重按倒在车前。 九郎打开车门厉声道:“还想作甚?数名禁卫在旁,难道能容你逃走?” 钱桦被人踩得紧贴着地面,脸孔都已扭曲,嘶声哭道:“我回宫便是死路一条!殿下不是已跟太后决裂了吗?为什么还帮着她来抓我回去?!” “这些与你无关!”九郎盯着他道,“白光寺里的人到底是谁?你若肯说出来,或许我还能给你一条生路。” 钱桦心中一震,听九郎的语气似乎并非为了太后而来,否则怎会问起白光寺的人?可这其中关系重大,如果告诉了九郎,太后那边岂不是更要杀他灭口?而九郎素来不问政事,又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这一连串的疑惑在他头脑中翻来覆去,九郎眼见钱桦神色犹疑,似是不敢轻易答应,便挥手叫那数名禁卫暂时往边上退了几步,又道:“此时回宫嬢嬢不能饶你,你自己流落在外也是生不如死。何况我要是走了,说不定几时就有人来取你性命。倒不如老老实实说出真相,至少我这边并不想杀你灭口。” 钱桦身子发颤,他在太后身边伺候了二十多年,虽然有些重要内情并不完全熟知,可白光寺那个怀思太子的身份却是一清二楚。当年太子被废之后神志不清,先帝为避免他出事而将其软禁在后苑。可没过多久先帝也病重驾崩,就在宫中为了处理丧事而忙乱不堪时,太子所住之处忽然失火,熊熊烈焰吞噬了整座院落,火灭之后只找到一具焦尸。 太后面对闻讯赶来的二皇子,声称那就是被烧死的太子,而其实却是趁乱将太子送出了大内。为的就是将其作为要挟,以避免二皇子登基后对自己翻脸成仇。 这样机密的事情,怎能对九郎说出?可要是坚持不说,自己岂不是也陷入绝境? “我……我要是说了,九殿下能保我不死?”钱桦哆哆嗦嗦地攀着车轮,望向九郎。 这时斜后方的巷子里已驶来另一辆马车,旁边跟着的正是先前离开的那个男子。九郎看了看他,道:“我们留你一命自然还有用处。你若是答应,便去那辆车中待着,我自会带你去安全之地。” 他吃力地吞咽了一下,又往四周胡乱张看一圈,终于下定决心点了点头。 “带他过去。”九郎向边上的男子示意,那几人抓住钱桦衣衫,便将其推着走向那辆马车。 这周围本就冷僻寂静,钱桦脚步蹒跚地朝那边走了几步,却忽听得风中传来数声尖利的啸响。 “趴下!”身边的男子顿时警觉,厉喝着将他按倒。 然而利箭已自高处疾速射来,划过碧青长空,倏然刺进了钱桦的后背。 作者有话要说:(⊙o⊙)…是不是在意料之中? 第72章 3.16 第七十二章杨柳风前别有情 对面高楼上有人影一晃即逝,禁卫首领一经望见,旋即带着数人飞奔追去。其余禁卫将钱桦拖至马车前,车夫将他拽了上去,但见钱桦后背一箭深透,嘴角已不断流出鲜血。虽是如此,他仍拼命抓住了九郎的衣袍下摆,喘息着道:“殿下……救我……” “快离开此地。”九郎一声令下,在禁卫的紧随之下,马车飞速驶向西北方向。一路上行人见状纷纷避让,而趴在马车里的钱桦仍是血流不止。九郎心急如焚,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问道:“白光寺的人到底是谁?” “太……太子……”钱桦有气无力地歪倒在他脚畔。九郎一怔,随即追问道,“什么太子?” 一股污血自钱桦口中涌出,他的目光已经涣散无神,唯有嘴唇还在微微翕动。九郎单膝跪下凑近了他,只隐隐约约听得他在念叨。 “先……帝……怀思……” “怀思?”九郎心中震动,抓住他的衣襟道,“你说的是怀思太子?!” 钱桦的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声音,脸色急速转白,挣扎着张了张嘴,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直至此时,他那沾满血迹的手还紧紧攥着九郎的衣袍。 马车在平整的道路上一路疾驰,铜铃发出悦耳之音。九郎跪坐在座位前,过了许久,才缓缓松开了手。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十六年前,当时的太子赵钧因宫中失火而死。可是钱桦刚才说的“怀思太子”,不正是官家给予赵钧的谥号? 钱桦没有必要在临死前再故意说谎,而他所说的如果属实,那么当年的大火难道只是一场骗局?而太后又在其中承担了怎样的角色…… 煦暖的阳光照进车窗,九郎的手心却阵阵发寒。 ****** 马车穿过朱雀门入了内城,一直行驶到东北角一处宅院前才停了下来。当初双澄从端王府暂时离开后就曾被安排在此,可惜随后就遭遇钱桦告密而被带去见了太后。自那之后,这院子便空置了下来。 九郎下了马车径直入内,穿过前院之后,便是一个小小园圃,边上另有厢房。他身边没带其他随从,独自进了正中间的屋子,随即关上屋门,朝着早就等在里面的人沉声道:“钱桦被灭口了。” “还是去晚了一步?”坐在桌前的端王皱眉站起,脸色凝重。 “不是,本来已经将他抓住准备带回这里,谁料斜侧楼宇上有人放出冷箭,正中钱桦后心。” 端王急切追问:“那你可曾先问出什么来?” 九郎微一犹豫,手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他临死前念叨了一个人……但我觉得很是诡异。” “白光寺的那个人?究竟是谁?”端王迫切地望着九郎,身子微微前倾。 九郎踌躇了一阵,终于还是缓缓说道:“怀思太子。” 端王的瞳仁顿时一收,撑着桌面的手指亦不觉僵硬,小屋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过了片刻,他的脸上才浮现出勉强的笑意。“你觉得他所说的是真是假?” “他当时已经走投无路,我许诺若是他能说出实情便可保住他的性命。但后来一箭飞射,钱桦应该已经自知是被人灭口,在那情形之下,他还有何必要替主人隐瞒真相?”九郎始终没有正式将“太后”一词说出,似乎还不愿直接面对这一事实。 端王深深呼吸了一下,“如果是这样,那么当初后苑的那场大火也是有人故意为之?那么多年来,怀思太子始终活在人间,只是改名换姓藏在了寺庙……据探子说,他一直都神智不清,全靠着白光寺的僧人们照顾,钱桦也只是隔一段时间会去看一看。看来钱桦是受人所派,而能指使他的,恐怕就是嬢嬢了……” 九郎低眸望着地面上的砖缝,不出一言。 端王知道他内心感受,便又换了委婉一些的语气道:“不过嬢嬢总算是保全了怀思太子一命,否则的话,说不定他当年就被烧死在后苑了。” “可她为什么要将怀思太子弄出大内藏在寺庙?”九郎抬起头来,眼中满是忧虑,“你觉得嬢嬢是在一直保护着他?” “那不然呢?”端王反问,“九哥难道不这样想?” 九郎似有所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端王凝眉道:“而今还有一桩难题,就是到底又是什么人劫走了太子,现在躲去了哪里……” “难道五哥都查不出任何踪迹?” 端王叹了一声,道:“说也奇怪,曾有人看到那一伙人出了白光寺,可当时城中多发骚乱,兵卒们都忙于抓捕惹事之徒,只怕那伙人走的都是城外小道,故此便查不出他们究竟去了何处。但他们如果带着怀思太子,应该还到不了临近县镇。毕竟进城之时都会有人盘查,若发现这样一群行踪可疑的人,必定会向官员通报,然而我至今还未收到任何消息。” “那么就是藏在了汴梁城外的某处了?”九郎低眉想了想,“寻常小屋是必定不行的,怀思太子既然言行异于常人,他们必定会将其藏在较为隐秘的地方。或是人迹罕至之处,又或是深宅大院,五哥想必也会派人暗中搜查吧?” 端王点了点头,“但汴梁城外庄户甚多,荒僻之处也有不少,要想查到只怕不是易事。”他顿了顿,又道,“钱桦的尸体现在在哪里?” “还在马车里。五哥打算怎么处理?” 端王又拧起眉头,慢慢道:“这事在宫中千万不可声张,即便太后那里也不会希望被旁人知晓……今次叫你出来已是冒险,后面的事情就由我去办吧。” “近日事情一件连着一件,我也愿意为五哥分担一些。”九郎看了看他,见端王眼神渺远,不由叫他道,“五哥还在想着什么?” 他回过神来,扬起唇角笑了笑。“没什么,只是在想着如何回宫与太后交谈。” 九郎一听他提到太后,情绪便明显低沉了下去。 他心中虽不愿承认,可如果推断没错的话,将钱桦灭口的人应该正是太后指派。 从小到大他一直受到嬢嬢庇佑,在他心目中,嬢嬢虽然有时严厉固执,可心地始终是仁慈的。在他被冷落的那些年里,只有嬢嬢待他极为亲近。他至今还记得自己当初因大病而被从太清宫接回汴梁时,嬢嬢一见到他,便抱着他痛哭不已的模样。 那是真正的痛彻怜惜,一点都掺不了虚情假意。 可现在究竟是怎么了,先是因为双澄而引发了他与嬢嬢的矛盾,如今竟又亲见杀手将钱桦一箭穿心。钱桦虽然令人厌弃,可毕竟兢兢业业地伺候了嬢嬢二十多年…… 九郎以手撑着前额,神情有些疲惫。 端王静默片刻,道:“你放心,我不会与嬢嬢针锋相对。而且官家还未回京,一切又没核查清楚,我暂时还是以静观等待为主,或许事情会发生转变。” “我其实不愿与嬢嬢为敌……”九郎低声说着,望向了透着微光的窗纸。 端王微笑了一下,“谁会愿意与嬢嬢作对?我也是她的皇孙。” 外面有风吹过,娇莺在窗台落下又飞走,只留下一串清灵啼声。端王抬手轻轻推开几分窗子,淡淡的阳光便挥洒了进来。 “我已查明雍王府中的一名掾吏在城中骚乱前离开了汴梁,说是老家的祖父得病,连带着妻子儿女都走得匆忙。”端王淡淡道,“只是这时间未免太过巧合,而且他的身材样貌,也与那些无赖地痞说的近似。所以接下来便该由元昌出马,循着那人的去向追踪下去了。” 九郎微微一怔,“那双澄也要跟着走了?” “不舍得吗?”端王笑了笑,扬眉问道。 “不是……”九郎心中其实还是担忧,但不想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如此明显,他忖度了一下,抬头道,“五哥能否让我见她一面?” 端王略想了想,随即道:“既然你想见她,那就索性先待在这里,我命人将她接来即可。” “是否安全?” “尽管放心。”端王拍了拍他的肩头,“只是不能久留,随后她便得跟着元昌出发。” ****** 待在乐坊中的双澄早已快要闷坏,忽听说九郎想见她,便是惊喜交加。可见来人既非冯勉也非元昌,不由心存警惕道:“真是端王和九哥让你来的?” 那人在来之前便受了嘱托,见她不信,只得从怀中取出一枚松竹碧玉佩,“九殿下说娘子见了这个就知道真假了。” 她接了过去仔细审看,这碧玉佩果然是九郎一直系在腰间的。双澄这才安下心来,跟着此人下了画楼,从后门而出,坐上了那辆马车。 行驶过程中窗户紧闭,双澄待在车内,心里既有期待,却又隐隐不安。 为何之前才刚刚在繁台见了一面,九郎又忽然差人来找?莫非是出了什么事情…… 她怀着心事坐在车中,耳听得轮声辚辚,只觉时间流逝缓慢。好不容易才等到马车停下,开门一看,却原来就是自己曾经来过的院子。 在随从的带领下,双澄急急忙忙进了院落,直至来到那后院厢房前还心存忐忑。 伸手才想去推开房门,但听轻轻声响,竟已有人从里面将门打了开来。 阳光和暖,风过碧叶,他着一身银蓝锦袍,端端正正地站在了自己面前。 纵然才只分别了几天,双澄的心还是砰砰跳动,好似是与阔别多年的挚爱之人终于相见。 “九哥!”她望着他的清俊面容,由衷笑着,一下子扑到了他怀里。 第七十三章留取心机休用破 “小心……”九郎猝不及防地一把搂住她,虽是眼里含着微笑,却不由向后倒退了两步。 双澄这才想到他之前还不便行走,急忙抱着他的腰,道:“没把你撞疼吧?” 他一手撑着手杖,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只是一时没站稳。”说着,便牵着双澄的手将她带进屋子。可就在这一转身之间,双澄视线下落,忽然看到了他衣袍下摆的道道血迹。 “这是怎么回事?!”她惊愕不已。 他低头一看,随即道:“我并没受伤,别担心。” “那这血……”双澄还未问罢,九郎已关上了房门,脸色亦随之凝重了一些。“双澄……”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钱桦死了。” 双澄一怔,继而惊讶道:“钱桦?他怎么会忽然死了?” 九郎慢慢坐了下来,低声道:“内情还未能完全知晓,但他应该是被人灭口……我衣衫上的血迹就是那时染上的。” 双澄呼吸一促,不禁追问道:“难道是他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所以被灭口了?可他不是一直在大内里吗?竟会有人在皇宫中杀人?” “并非在宫中……其他的事情我暂时还不能仔细说给你听。”九郎略显歉意地说着,伸手将她轻轻拉至身前。双澄虽然疑惑不解,但见他眉间隐含忧虑,便也不再勉强他回答,只是担心地道:“可是钱桦死在你面前,会不会让你也受到牵连?” 九郎心底其实也并无十分把握,但还是微笑了一下,抬头看着她道:“不会的。” 可是双澄还是垂着长长的眼睫不说话。他见了,便知她仍旧担忧,于是又捏了捏她的手指尖尖,轻声道,“双澄,元昌这几天来找过你吗?” 她蹙着眉摇摇头,“我背上的伤已经不用敷药了,他又没别的事,干什么总来?”虽只是普通的回答,可话语中却含着小小的哀怨,神情也有些沮丧。 九郎知道她独自留在那乐坊实在孤独,心中隐隐歉疚,看她较之以前清瘦了不少,不由抬起手来轻覆上她的脸颊。双澄将手贴在他的手背上,揉了一下。他想起端王之前的提议,犹豫了片刻,才道:“五哥至今寻不到你师傅的下落……所以他倒是有个建议,希望你能回苍岩山一次,元昌会陪同你一起去。” 她一怔,“他的意思是,师傅也许已经回去了?” “那倒未必,你师傅不可能丢下你就这样走了。”九郎忖度着缓缓道,“只是我跟他都觉得,你师傅提及的那些有关你身世的往事也有可能并非全是真的。但现在他躲藏着不出现,唯有你回去寻找一番,或许可以有所发现。” 双澄愣了一下,随即着急地跺脚:“你怎么把我跟你说的话告诉端王了?不是之前还说过只能由我们两个人知道吗?” 他将她拽过来,安慰道:“五哥不会泄露出去的,再说我有很多时候需要他帮助,不能将此事完全隐瞒啊。” 双澄张了张嘴,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语来,闷闷不乐地道:“那你也要让我回苍岩山去?” 他抬头看着她,“双澄,你是不愿意吗?如果这样的话,我又怎会勉强你回去?” 双澄倚着他沉默片刻,小声道:“不是不愿意……只不过有些不安,待在乐坊虽然沉闷没趣,可我现在又怕离开了汴梁会遭遇其他事情……”她还没等九郎回答,自己又使劲攥了攥拳头,嘀咕道,“阿容,为什么我的胆子越来越小了呢?前怕狼后怕虎的。” “我何尝不担心?”九郎的声音也低了一些,“但五哥说的也有道理,你师傅离开苍岩山的时候应该没料到会发生那么多事情,也许并没将屋中的东西全都收起藏好,你如果回去仔细检查一番,说不定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双澄,虽然我并不介意你到底是怎样的出身,但若真如你师傅所说,那事情更会比以前复杂难办,而这段时间官家去了皇陵祭扫,要是等他回来后你想再走就难了。” 双澄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肩头划着,心底也在纠结。其实她怎么不想早些弄清自己的身份?可师傅说那些话的时候言辞凿凿,让她既惶恐又不得不信,而九郎却始终不肯相信,或许对于他来说,自己若真是任鹏海的女儿,局面就真的会更加难以掌控了…… “……可是,万一我回去后也找不到任何证据,又或者我真的……”她说了一半不敢再往下说出最坏的揣测。 九郎怔了怔,随即道:“就算你的身世真如令师所言,那你也回来告诉我。”他怕双澄因此而颓丧,便轻轻地揽住她,“我只是不希望一直这样迷茫不知去向,既然你师傅隐匿不出,那只能由我们自己去慢慢查实。但我最愧疚的是不能与你一起去苍岩山……” “你不是没法离开汴梁吗?”双澄扶着椅子慢慢蹲下,与他平视着,“就算能离开,我也不让你去。” “为何?”他颇为诧异。 她撅起嘴巴,趴在椅子的扶手上,“风餐露宿的你受不了。” 九郎明白了她的意思,却有些伤怀。自重遇了双澄以来,他始终想保护着她,给她以宁静平定的生活,然而回到汴梁后的这一切风雨来得太过骤然猛烈,他想尽办法力图化解,却还是陷入僵局。 而现在,她还在替他担心,不愿让他外出吃苦。 九郎微微叹了一口气,双澄垂着眼睫道:“我会早去早回的。” 他与她十指相扣,低声道:“一定要小心……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好好地回汴梁来,我在这里等你。” 双澄认真地点了点头,侧过脸伏在他手臂旁。她的身姿小巧神态安宁,此刻在九郎身边静静待着,就像一只依偎主人的小猫。一缕和风自他心间拂过,九郎慢慢弯下腰,吻在了她的额上。 她故意微微闭上了眼睛。 ——如果时光能在此刻停止,该有多好。 双澄在心底悄悄地想。 ****** 天气渐渐阴沉下来,前来接双澄的马车已经到了门外。九郎将她送至前院,低声叮咛再三,才慢慢松开了手。院门一开,马车正对着台阶,双澄见外面没人经过,便急急忙忙钻进了车子。 她只来得及在窗边朝他望了一眼,马车便迅速驶离,院门亦很快关闭。九郎独自站在门后,静默许久,才转身问道:“五哥呢?” 站在远处的随从连忙上前,“王爷刚刚外出,九殿下现在要回去的话,车马已准备好了。” 正在此时,有脚步声自后院方向临近这里,九郎回身一望,恰见端王走来。 “双澄已经走了?”端王有些讶异。九郎道:“是,五哥去了哪里?” “有些事情要处理,我从侧门出去了一下。”端王挥手屏退周围随从之后,才低声道,“钱桦的尸体我已叫人弄走。” “但嬢嬢肯定已经从杀手那里得知了钱桦的消息。”九郎道,“五哥作何打算?” 端王淡然道:“她就算知道钱桦死在你近前,因为其中牵扯甚多,也不会直接质问于你。你先回宫,我稍后再到。” 九郎点头,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我已对双澄说过苍岩山的事了,她答应了……只是还有些不安。” “我会叮嘱元昌一路小心护送。”端王给他以肯定的眼神,九郎静默了一下,这才离开了院子。 ****** 原先明艳的阳光一经浮云遮蔽便很快黯淡,空阔的宫道两侧高墙森然,尤带着几分春寒之意。 寂静的宝慈宫中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内侍一路小跑地穿过正殿,来到了潘太后休息之地。珠帘低垂,两名宫娥侍立于侧,望到他如此匆忙赶来,其中一人不禁出声道:“娘娘正在小憩,你有什么急事吗?” “潘大人送来信件,要交予娘娘亲见。”内侍从怀中取出一封经由火漆封缄的信件,宫娥们对视一眼之后,才由一人悄悄撩起珠帘进入了内室。 潘太后虽说正在休息,但其实闭着双目毫无睡意,听得外面动静便睁开了眼睛。宫娥前来禀告之后,她便让那内侍送进了信件。 待两侧宫娥都退下之后,她才谨慎地打开了信封。 ——钱桦已被潘振雄派人暗杀,然而当时近旁却有别人在场。 ——九郎…… 潘太后看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不禁心头一颤,随即紧紧攥着信纸,将之捏在掌心。 自从端王特意来宝慈宫探听钱桦去向,她便知道此事已经无法彻底瞒住,然而她没想到的是,九郎竟然也会卷入此中。 潘太后咬了咬牙关,想到端王那平静温和的模样,心中便腾起怒火。 本以为最多抢在他找到钱桦前将其灭口,这样端王就算有所怀疑也找不到实证,可她竟然是小看了这个五哥。 他分明是知道此中必定牵扯重大,却不自己露面,而是故意叫出了九郎,让他去寻找钱桦。 ——因为知道她素来疼爱九郎,便想用他来作为掣肘,阻碍她的进一步行动? 潘太后唇边浮出冷笑,将信纸撕得粉碎,扔进了薰炉之中。燃烧的香料散出一阵青烟,碎纸即刻化为灰烬。 “来人。”她撑坐起来,唤来了内侍,“去看看端王是否留在王府,如果在的话,命他即刻进宫见我。” 内侍犹豫了一下,问道:“那要是端王不在府中呢?” “那就查清楚他到底去了哪里!”潘太后寒声道。 内侍匆匆离去,潘太后躺在榻上,心绪起落。钱桦虽死,可不知端王与九郎是否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内情……如果万一有所泄露,仅仅是端王一人还好对付,大不了再狠下心肠将之除去,可恨他使出诡计将九郎牵连进来…… 潘太后又觉头痛阵阵袭来。这些天来,她夜夜失眠,即便偶有睡意,也会忽然想起九郎在宝津楼悌上跌下的场景。总是一身冷汗,从昏昏沉沉中惊醒。 跌伤的是九郎,可她也看在眼中,痛彻心扉。 然而现在端王使得九郎目睹了钱桦被杀的一幕,如果钱桦在死前曾说了什么的话…… 潘太后不敢再想,撑着前额狠狠闭上双眼。 ——是要逼迫我动手除掉九郎? 她在心底冷哂。 风势渐起,竹帘微微晃动,投下斑斑痕迹。 熏香袅袅,宫殿寂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宝慈宫外又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启禀太后,端王来了。” 第七十四章今宵谁肯远相随 端王翩翩而来,朝着殿上的潘太后深深作揖,“臣向太后嬢嬢问安,听说嬢嬢派人找臣,不知有何吩咐?” 他声音清朗,神情平和,看不出丝毫异样。 潘太后挑眉,望着端王道:“先前你说要替老身去打听钱桦的下落,如今有没有消息了?” 端王叹了一声,面露愧疚之意,“请嬢嬢恕罪,臣虽命人全力寻找钱桦踪迹,可到现在为止也没人回报,想来是暂时还未将他寻到……” “你与汴梁府尹交情深厚,季元昌又听你差遣,怎会到现在还找不到钱桦?”潘太后冷着脸,瞥了他一眼,道,“莫非是不想让老身再见到他了?” 端王一愣,随即微笑起来:“嬢嬢说哪里话,钱桦乃是您身边红人,他若是出事嬢嬢也会担心,臣又怎会有意不让他回来伺候您?只是昨日城中骚乱,钱殿头说不定也是害怕才躲了起来,故此才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但臣相信,只要手下人尽力寻找,一定是可以将他寻到的。嬢嬢也不必太过着急,这该来的总该来到,该回的也总会回来。” 他神色从容,用隐含笑意的目光望着太后,似是在给予她莫大安慰。潘太后听着这话却只觉刺耳,再看着衣冠楚楚的端王,则更觉得他笑里藏刀,别有居心。 只不知他从何而来的胆量与底气敢在她面前玩弄手段! 潘太后心中虽怒意一阵连着一阵,可脸上还是淡然,只挥手拂过茶杯,缓缓道:“那老身就等着你的消息了。钱桦这一去若真是出了什么事,也是我的过错了……” “嬢嬢也是好心让他出去会见家人,怎会是过错呢?再说谁也料不到城中忽然有人作乱,好在现在已经基本安定下来……”端王款款劝解,见潘太后沉默不语,便又道,“既然嬢嬢心中忧虑,那臣再亲自带人出去寻找钱桦的下落,嬢嬢就请先安心休息吧。” 潘太后颔首,端王转身要走,却又听她在身后问道:“近日九郎可曾外出过?” 端王停顿了脚步,返身道:“前几日和荆国公主、卫国公主一道去了踏青。” “踏青?”太后眉梢一挑,唇边有几分讥讽之意,“他现在路都走不得,怎还有心思出去踏青?莫不是你们几个怂恿着他出去的吧?” 端王尴尬地笑了一下,道:“其实九哥现在已经可以走路了,只是还慢一些……嬢嬢是许久没见到他了吗?不如臣去跟九哥说,让他过来叩见嬢嬢。” 潘太后面色阴沉,许久才道:“我自有主张。” “那么臣先告退,等找到钱桦之后即刻来报。” 端王温文尔雅地再度行礼,离开了宝慈宫大殿。 潘太后始终望着他的背影,直至他出了宫门,还坐在凤椅上没站起。身边内侍小心提醒,她这才缓缓起身,在宫娥的搀扶下出了正殿。 站在玉石长阶之上,远处杏树落花飘拂,纷纷飒飒,宛如织雨。 再往更远处望去,天际落日映出余晖,彤色云霞晕染之下,高楼碧檐明丽如刻,勾画出层层恢弘。 曾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她因久卧宫中而日渐乏力,九郎便陪着她去了点翠湖、撷芳亭一带散心。湖边杏花如雪,一池明艳,照亮了大内春景。 今年的杏花又开得格外繁盛,只是那一道道宫墙森然沉寂,宝慈宫内已经许久不见九郎到来。 潘太后缓缓走下长阶,忽而止步,叫来了内侍。 “去凝和宫,叫九哥过来。” ****** 九郎回宫不久就听到了这一传话,虽然在回来的途中早就想到会有这样的局面,但真正听到太后宣召他过去时,他的心中还是震荡了一下。 打发走了那传话的内侍后,冯勉回屋语重心长地对九郎道:“太后娘娘已经很久没召您过去,这一次九哥千万要忍住,不能再和娘娘争吵。” “我知道。”九郎看着搁在膝畔的手杖,淡淡道,“你应该想一想嬢嬢会如何对我才是。” 冯勉愣了愣,立即绽出笑颜:“娘娘只是面上冷峻罢了,心底总是最怜惜九哥的。臣在宫中那么多年,难道还看不出吗?” 九郎一哂,随即起身离开了屋子。 他到宝慈宫的时候,潘太后已回到内室。九郎一路进入,宫娥与内侍们的目光都有些异样。毕竟当时他在大殿前下跪交还乌木杖,与太后正式决裂,是众人都看在眼中的。 如今再次进入宝慈宫,九郎自己也觉得别扭,可一想到其他事情,便再也无暇顾及自己的心思。 一名宫娥从侧殿出来,行礼问候之后,将九郎带了进去。 地面光洁如玉,宫娥走路悄寂无声,四周便只有他行动间手杖触及砖石的声响。 似是知道他一定会来的样子,门前的湘妃竹帘早已卷起,唯有长长的杏黄穗子垂落下来,偶尔微风拂过,便簌簌落落晃动不止。 “娘娘就在里面等着殿下。”宫娥低声说罢,退至了门边。 九郎略一停顿之后,在虚掩的门扉上轻轻扣响。 “进来吧。”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只是听上去有些低沉。他慢慢走了进去,春日之时已不再有暖炉,而今暮色初降,窗子虽已紧闭,房中却还是有几分清冷之意。 他看到潘太后就坐在榻上,便头也不抬地往那个方向行礼,低声道:“向嬢嬢问安。” 话语已罢,还是低着头,没有望她一眼。 从他走进房中以来,潘太后的目光却始终落在九郎身上。自决裂之后,她竟还是第一次再见到九郎。这么多天过去了,他的面容还是略显清瘦,虽然现在已经可以凭借着手杖慢慢行走,可那右腿本就有恙,再加上那次重创,如今走路更是吃力。 然而他却一脸淡漠,眉梢眼角看不出一丝介意。 可越是这样,潘太后看了就越是心痛,心痛之余,更起怨愤。 她深深呼吸,没有即刻回话。偌大的内室中只有她与九郎,一时陷入了寂静的重压。 九郎也没想要打破这僵局,只是默默站在一侧。潘太后过了许久,才略微挑了挑细眉,道:“九哥,你原先是不是原先打算着直到我老死也不会再来看一眼了?” 九郎心头震动,沉默片刻才开口道:“嬢嬢见了臣只会徒增气愤,既然如此,臣又何必前来拜见?” 潘太后冷哂一下,“倒不如说是你如今将我视为仇人,早已忘记了你小时候我是如何照顾你的。” “过去之事从未忘记……”九郎顿了顿,低声道,“但嬢嬢对双澄做的事,也让臣没法接受。” “双澄……哼!”潘太后手指一紧,随即强压下怒气,冷冷地看着他道,“我问你,你是想要一直这样耗下去?如果我与官家都不松口,你就一年接着一年地等?” 他一言不发,眼神冷淡。 潘太后见状,只得又道:“你今日为何擅自离宫?去了哪里?” “只是在宫中待得闷了,便想去五哥府中做客。”九郎在来之前就想到太后会问及此事,故此也并没惊讶,“但后来听说五哥去了汴梁府衙,臣就让车夫在城中转了一圈,然后回了宫。” 潘太后看他说话神情镇定,竟与之前端王相似无差,不由得蹙起双眉,审视着他道:“九哥,你当真只是在城中转了一圈?” 九郎望着她,缓缓道:“嬢嬢为什么这样问?” 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你在城中做了什么,我会一点都不知?” “那嬢嬢希望臣怎样回答呢?”九郎认真地看着太后,多日不见,她竟不仅脸容消瘦,连眼下也有了隐隐青影,脸色很是不好。他不由心中伤感,没等太后回话,又道,“从小到大,有很多时候臣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样,才会使得身边的人满意,所幸嬢嬢还宠爱着臣。可是,臣现在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在嬢嬢眼里只怕都是错的……臣,实在举步维艰,倍感辛苦。” 潘太后亦语带悲凉道:“你现在知道举步维艰了?这难道不是你自己惹出来的事端?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眼下这大内暗藏汹涌,你若想要独善其身就休要与其他人太过接近,否则的话,只怕你自身难保……”她说到这里,忽而侧身撑着前额连连低咳,一时间竟连话都说不下去。 “嬢嬢……”他怔了怔,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一步。 潘太后又咳了一阵,直至脸色涨红,才勉强止住。九郎终是不忍,走至榻前替她斟了一杯温热的茶水,递到她面前。 她捂着胸口,用审度的眼神注视着九郎,却并没有去接他手中的茶杯。 “九哥,你真还记得我以前是如何待你的?”她哑着声音问。 九郎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不管怎样,嬢嬢以前确实庇佑过臣,臣不能不承认。” “好……”潘太后闭上双目,缓缓道,“你记得就好……希望你以后也不要忘掉。我刚才对你说的话,你可明白是什么意思?” 九郎其实心中明白,但他还是道:“臣不甚明白。” 潘太后冷笑一声,“你自己心中清楚,有些事你根本不该插手。端王现在与你走得如此接近,你竟连一点防备都无?” 他沉默不应,过了片刻才低声道:“臣觉得五哥没有理由要对臣不利。” “那老身难道有理由对你不利?除了双澄之事,你在我身边那么多年,我待你如何,你难道还不知道?可端王呢?他要的是什么,你可真正想过?”潘太后颓然靠在榻上,见他还是如此固执,不由道,“你自己回去想想明白,这大内之中,到底谁才可以信赖!” 九郎将茶杯放在桌上,慢慢地退后一步,躬身道:“臣……告退。” 他走的时候脚步明显沉重,潘太后无力地坐在榻上,过了许久才记起九郎为她斟的那杯茶,端起一饮,却已发凉。 ****** 那天夜晚,在端王的授意下,钱桦的尸体被扔进了汴河。 与此同时,季元昌来到乐坊,将双澄带了出去。 封丘门缓缓而开,已换上男装的双澄随着元昌策马而去。 骏马飞驰之中,双澄回望汴梁。城楼上灯火粒粒,遥对着天际寒星,虽照亮了这一程路途,然而更远处的天地仍是漆黑一片。 重重宫门早已关闭,皇城大内已入沉睡,凝和宫中却还透出灯光。 九郎站在半开的窗前,望着院中的婆娑树影,在寂静中却好似听到了远去的马蹄声。那声音清晰得如同踏在他的心上,嗒嗒,嗒嗒,带着无尽思绪奔向远方。 第七十五章更访遗踪得隐迹 天光刚刚亮起之时,凌香便接到了从汴梁城中送出的密件。 屋中垂幔深深,唯有窗口隐约透进亮光。她站在窗前打开信封,信笺上只写了一行字。 “燕双澄昨夜已离开汴梁。” 她将这一行字看了数遍,眉心微微蹙起。门外有人轻轻叩响,她随即将信纸叠起放回信封中,道:“进来吧。” 先前带头去白光寺将赵钧劫走的男子走了进来,掩上房门道:“刚才看到信使,是不是宫中又有什么事情发生?” “倒不是宫中有事。”凌香顿了顿,捏着信封道,“燕双澄走了。” 男子一惊:“逃出汴梁了?为何不派人追赶?” “我找你来就是为的这事。”凌香转过身正视着他道,“她是从北边的城门走的,似乎是往真定府方向而去,要是你带人现在迅速追出,应该还不至于相差太远。但是王爷至今还未来到汴梁,如果我们现在就将双澄抓回,我又怕难以躲过搜捕。” “这庄园应该不会有人敢擅自进入吧……” “是,否则也不会将怀思太子安置在此地。”凌香蹙紧眉间,“我只是着急为何王爷迟迟不到……因此不敢轻举妄动。” 男子看她还犹豫不决,忍不住道:“之前不好下手,现在她好不容易离开了汴梁,难道我们还要等她回来再行动?” 凌香还在思索,男子又道:“这件事丁述是否已知道?” “自然不会。信使见了我之后即刻离开的。” “那娘子就更应该当机立断,要是消息走漏,也不知道丁述又会做出什么事来。”男子目光一沉,道,“我总觉得他至今还跟我们不是一条心。” 凌香深深呼出一口气,缓缓道:“或许二公子也没想到他会对双澄如此维护……这倒是在我们的意料之外了。” 男子冷笑一声,低着声音道:“依我之见,要是此人冥顽不灵,还不如趁早将他了断,以免留下后患。” 凌香听得此话,顿时一扬眉,敛容道:“他对双澄有抚养之恩,怎能这样轻易说杀就杀?何况二公子与他也是故交,绝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男子见她变了脸色,只得道:“但现在双澄出了汴梁,希望娘子能准我出去将她擒下,如果怕将士兵引到这里,我就先把她关到其他地方,等一切太平后再见机行事。” 凌香抿唇思索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抬头道:“这样也好,先寻机会将她抓回,但不要带来此地。” “是。”男子抱拳道,“一定不会让人追查到此。” 凌香颔首,男子飒然转身离开了小屋,招来手下之后便迅疾从偏门出了庄园。 一行人翻身上马,直奔北边而去。铁蹄踏尘,迅如疾电。行了一程,前方再过一片荒林便是汴梁外城。男子正待招呼众人再加紧速度,却见远处小路上有一骑疾速驰来,马上之人头戴帷帽,垂下的黑纱遮蔽了面容。 男子见那人直奔他们而来,急忙一抬手,示意身后众人小心应对。 转眼之间,那人已驰至近前,未等他们开口,即刻勒住缰绳低声道:“回庄!” 众人心中顿起疑惑,为首的男子更是盯着他面前的黑纱,“你是什么人?” “回庄!” 那人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以坚决的语气再度下令。 “你到底……”男子还待追问,那人已紧紧攥着马鞭,一字一字道,“你应该知道城中的讯息都是谁传出的。” “……二公子?!”男子惊愕万分地望着对面的这个人。 此人用隐藏于黑纱后的双目冷冷盯了他一眼,道:“只顾着要抓燕双澄,却忘记了另有黄雀在后?你们若是这样鲁莽追击,还未找到她便已被人引蛇出洞,到时候不仅性命难保,就连庄园里的人也会被一网打尽!凌香难道连这也不懂?” 说罢,又持鞭一指原路,叱道,“回去转告于她,要是再轻举妄动,一切计划因她失败,到时候只会后悔莫及!” 他说话声音虽不高,但语气果决,听之令人不敢再有怀疑。黑衣男子本还一心想要追击,被他这样一番训斥之后消减了锐气,可又有所不甘。眼见此人掉转马头就要离去,不由道:“阁下是二公子本人还是他的亲信?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不如随我们一起回庄见见凌香,有什么事情当面说……” “我另有要事,无暇去见她。”那人微微侧过身,似是望了远处一眼,随即一震缰绳,绝尘而去。 ****** 双澄随着元昌一路北上,为了在最快的时间内返回汴梁,不得不日以继夜不停赶路。途经朝歌、邯郸、邢州之后,方才抵达了真定府苍岩山。 她自去年冬季偷偷下山,直至如今才得以返回,倏忽间竟已过去了数月。去时山间寒风凛凛,万物肃杀,如今与元昌策马赶回,这一路上翠华叠芳,雀鸟飞掠,山崖间白瀑湍急,碎玉鸣琴一般,却又是另一番风光。 苍岩山境幽林异,越往深处行去,越见处处古树盘生。尤其是那一棵棵檀树奇姿异态,有似盘龙、有似卧虎,元昌随着双澄步行于山林之间,幽深处几乎不见天日。 他虽经常离开汴梁,却也很少来到这样荒僻之地,眼见前方又是一道仅容人侧身才能穿过的罅隙,不禁道:“你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是啊。”双澄点点头,不以为意地拨开身前荒草,“所以我去了汴梁就觉得人山人海……” 元昌瞥了她一眼,忽而又疑惑问道:“我怎么听说你跟九殿下是从小就认识的,他从来没来过这里,你们怎么会相识?” “因为我去了他寄居的道观啊!”双澄头也不回地在前面带路,“就是上次去的太清宫,你不知道么?” 元昌愕然,之前在太清宫时已觉得两人关系不同寻常,可毕竟他并不是一直跟在九郎身边,也没有去询问此事的缘由。原以为是双澄黏着九郎才使得他动心,却原来真是幼时就相识。 可他还是不解,“九郎小时候是被迫无奈在太清宫居住,你又是因为什么去那里?” 这一下倒是让双澄站定了下来,“我是跟着师傅去的啊,当时他带我在太清宫附近的山神庙住了不少日子,后来有一天忽然又将我带走了。”她说起这,又想到当初不辞而别给九郎带来的伤怀,自己也不免有些失落。 元昌却皱了皱眉,“你师傅为何带你去了太清宫附近?你难道就一点都不知?” 双澄愕然,“那时候还小,只是隐约记得师傅当时身体不好,我还天天出去给他挖草药,所以才会遇到九郎的小猫……”她顿了顿,打量着元昌道,“为什么老是追问这些?” 元昌沉下脸,道:“我一路护送你到此,难道还问都不能问了?” “只不过是偶然认识九郎罢了,你却要追根究底似的。”双澄看他那一脸严肃的样子,闷闷不乐地转身就往那荒草深处走去。 元昌见她似是不高兴了,只能紧随其后,不再追问过去。 穿过这荒草地之后,远处便是空旷山谷,其间长有一株巨大古树,那树枝延伸数丈,直如巨伞翠盖,遮蔽天日。在其四周,大大小小的树木布满苍岩山涧,远望便如绿海一般,山风吹来,碧叶萧萧,如同浪涌。 “就在前面了!”双澄已经忘记了刚才的小小不悦,说了一句之后便飞奔向山谷。 元昌急追而去,转过一道弯道,前方便是两间小木屋比邻而居。后方山石陡峭,寸草不生,近旁则枝叶繁茂,洒下大片绿荫。 双澄急匆匆地取出钥匙打开了右侧木门,未及跟元昌说什么便闪身进入。这屋子乃是师傅所居之处,她推门进来时便觉屋中气息潮湿,想来是门窗紧闭多日,自师傅下山后也没人进来过。 因一直记着九郎的话,她进入小屋后首先便是扑向了师傅床边的木箱。上次离山前,她就是在收拾旧衣时发现这箱子里藏着书信,因此才知道了自己的父亲还在人间。这一次她更是将箱子里的衣服杂物全都搬出,一件一件翻查过来,可除了先前见过的那几封书信之外,竟再没其他可疑东西。 元昌此时也跟进了屋子,见双澄忙着翻查,便也四处打量。 这小屋看似与寻常人家的布置并无很大区别,木桌木椅,墙上挂着斗笠镰刀,杂物不多,仅床边放置了一个木箱而已。 “除了这箱子,就没别的放东西的器物了?”他不由问道。 “没有了。”双澄还在检查着那些东西,神色有些疲惫。元昌见状,便也帮着她寻找起来,可无论是床底还是桌下隐蔽之处,全无可疑的东西存在。 却在此时,双澄忽而想起什么似的,一下子爬到了床头,直起身子便抓住了床架上的布幔。 “干什么?”元昌才一发问,她已迅速解开两边的细带,顷刻间,这木床上的布幔便垂落掉下。 背后的墙上竟嵌着一块两尺长宽的木板。 元昌快步上前,双澄已将木板用力扳下。原来这墙上竟凿出了一个长方洞穴,里面端端正正地排放着一些东西。 “这是……”双澄犹犹豫豫地伸出手,触到了藏在洞里的东西,尽管心中惊讶万分,但她还是将其取了出来。 一共五块牌位。 但上面却无一字迹,空空荡荡,连一笔一画都未刻上。 “为什么这上面连姓名都没有?”她惊惶地回头问道。 望着那五块空无一字的牌位,元昌心中竟觉一紧。“找找还有没有什么!”他低声说着,探手又伸入那墙上的洞穴。可其这洞穴并不算深,除了牌位之外再无其他。他却还不死心,又细细查看了一番,忽然发现这洞穴下的砖石似乎缝隙过大。 他取出匕首刺入缝隙,往左右一划,果然觉出松动。 再一发力上挑,其中的一块砖石便往外突出。元昌扣住那砖石奋力抽出,灰尘洒落间,那空洞的墙壁间便显现出了一物。 赤红布帛包裹,狭长约有一尺。 他探手取出,托在掌心唯觉沉重冰冷。 双澄屏住呼吸,看着他慢慢解开布帛。瞬时间,寒光夺目,摄人心神。 竟是一截锋光四射的银枪枪尖。 第七十六章相怜病骨轻于蝶 “为什么藏着这个?”元昌皱着眉将那银枪枪尖握在手中,双澄亦疑惑不解道:“以前从来没看到过……” 他将这枪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不由问道:“那你怎么忽然想到在这床幔后找?” “因为师傅的床上一年四季都挂着床幔,有一次我想把它取下,他却不让。所以我才想到会不会在后面藏了什么东西。”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将那五块牌位摆放整齐,“难道那枪尖与这些牌位一样,都是为了纪念什么人?” 元昌虽感觉这枪尖锋利异常,不像是寻常人所能拥有之物,可也没法断定此物究竟是何来源。他用布帛重新将枪尖与那些牌位包裹起来,跃下床去。 “看看屋中还有没有异样之处,如果找不到其他的,我们就只能将这些东西带回汴梁交给端王。” 两人在小屋里里外外又搜寻许久,甚至连双澄自己的房间都进去找了一遍,还是寻不到其他物件。于是只能在此暂歇了一阵,过午之后,便又准备启程离去。 临走之际,双澄回头望了一眼自己所住的那间小屋。屋中摆设简单,除了桌上有一个陶土花瓶之外,几乎看不出这是女子所居之处。多日不在,房间内虽还保持着自己走时的模样,可不知为何,此时看来却隐约觉得有些清冷。 ——忽然想到了远在汴梁的九郎。 若是他来到这里,看到这满山古树间的小小木屋,会是怎样的神情,又会说些什么? 想及他的一切,心绪就千转百回。元昌在后面叫了她两遍,她才回过神来,掩门,上锁。 背负着包裹中的物件,双澄踏着高低不平的土石出了山谷。 一阵风来,层叠草木涌起漫漫翠波,头一次感到自己在这山野间竟是如此渺小。回首望去,木屋寂然,古树枝叶随风轻摇,安静得只能听到沙沙之声。 如果有一天,能带着九郎回到这里,回到她一直居住的地方,让他看一看这险峻如削的高崖,听一听漫山遍野的风声,或许也会是一种安宁到极致,无所争求的美好。 ****** 返回汴梁的途中,双澄显得比来的时候更有心事。 那五块空白的牌位以及银枪枪尖一直背在身上,让她始终不能展颜。虽然还不知道这些东西到底有何含义,可心中隐隐约约觉得不会简单。 而元昌在返程的路上也明显越加警觉了起来。 倒并不完全是因为双澄的事情。返程他们走的是官道,这一路上自北往南的时不时有牛车马车匆匆经过,看那些人的装束都是寻常百姓,可眼下照理也不是探亲访友的节日,他们却都扶老携幼,车上还载着不少行李。 “这些人都是干什么去?”不久之后双澄也察觉到了,元昌便去借机询问了在路边休息的一家人。 没过多久,他便策马返回,神情却有些沉重,双澄问他,他也不回答。 直至抵达了某个客栈,待等周围无人时,他才告诉双澄道:“北边不太平了,那些官道上的百姓都是住在边疆附近的,趁着还未起战火便先往南边来避一避。” 双澄一怔,她以前很少下山,对边疆那儿的事情也不甚了解。可见元昌难得的神情严肃,不禁也提心吊胆道:“难道是北辽要向我们开战了?” “暂时还没有。只是近来总是有北辽的士兵在边疆一带抢夺我朝百姓的粮食钱财,可恨那驻守边疆的将领也并不派兵驱逐,百姓们自然人心惶惶,索性先逃了避难。”元昌说到此,不由越加气愤。 随后的几天内他果然更加紧了行程,双澄亦想着尽快赶回见到九郎。两人风餐露宿,返程所用的时间倒是比去时还少。 只是这一路奔波不息,有时候甚至连夜间也在赶路,一天睡不了两三个时辰。双澄虽是练武的身子,却也禁不住长时间的颠簸劳顿。距离汴梁还有十几里的时候,天色转而阴沉,元昌本来打算带着双澄一鼓作气赶回城中,可见她骑在马上都神情萎顿,便掉转马头回去问道:“怎么已经受不住了?” 她本已觉全身发酸,可又想着要赶回汴梁,便硬撑着道:“还好,只是有些累。” 元昌见她这样说了,便也没再多问,双腿一夹马腹,扬鞭便朝汴梁外城驱驰而去。岂料才又行了三四里,风势一阵猛似一阵,云层亦越来越厚,不出一盏茶的时间,竟噼噼啪啪落下雨点。 元昌暗觉晦气,可放眼四望,周围尽是空空荡荡,连躲雨之处都寻不到。无奈之下,他只得叫了双澄继续冒雨前行,这春雨亦带着寒意,雨点越来越大,砸得路上尘土扬起。两人在雨中冲出甚远,才望到前方路边有一家驿馆,元昌急忙下马奔进门去,无意间回头一望,却见双澄虽也跟了进来,可裹着湿透的衣衫浑身发抖。 “你没事吧?”他也担心九郎为此而责备,不由问了一句。 “我上去换衣服。”双澄哆哆嗦嗦地丢下一句,便扶着楼栏独自上了楼。 驿站外的雨势已经越来越大,风过之处,草木为之摇摆低伏,地上很快积满了水。元昌本想等着这场雨停再上路,可见天气迟迟未能好转,只能上楼敲门。 双澄过了一会儿才过来开了门,虽换了一身衣服,可头发湿漉漉的垂下,脸色也很不好。 “燕双澄,你是不是病了?”元昌不由问道。 她起先还摇头,可元昌又追问一遍之后,双澄颓然答道:“浑身发冷,一点力气都没了。” 没等他开口,她又急忙道:“让我睡一觉,兴许就能缓过来。” 元昌叹息一声,“等雨停了再说,你可千万不能再出事!要不九殿下会将我骂死!” 虽知九郎一直维护于她,可现在双澄只觉自己病得不是时候,恹恹然向元昌道了歉意,默默地躺回了床上。 她本以为只是着凉染了风寒,可没想到这一睡下去就更乏力,浑身上下如同散架一般。裹着被子犹在瑟瑟发抖,迷迷糊糊间昏睡了过去,梦里光怪陆离,像是还在路途飞驰,四周景物全在晃动,却忽又似乎听到有人在远处唤着她的名字。 那声音很是熟悉,双澄竭力策马循音追逐,却又望不到对方的身影。 身处空濛之中,天地尽是茫茫灰白,她仓惶四顾,寻不到任何出路。 却在此时,那唤着她名字的声音又渐渐响起。她的马不知何时已经不见,只剩她在苍茫山间不辨南北地奔跑,远处似乎有高高的围墙,一只小白猫窜上墙头,回过来朝她望了望,随即消失于迷雾间。 “踏雪?”双澄迷迷糊糊地惊叫出声,朦胧中却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双澄。”他抚了她的脸颊。 感受到了指尖的微冷,她这才疲惫不堪地睁开眼。帘幔轻挽,室中光线昏暗,坐在床边的少年只穿着简单的青色锦袍,眼神间满是忧虑。 “九哥?!”双澄以为自己在梦中,使劲揉了揉眼睛。九郎按住她的手臂,低声道,“是我,别喊。” 她惊得直想坐起,可身子却没力气,“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已经昏睡半天了。”九郎将她的手塞回被子里,“元昌怕你出事,便请驿馆的人迅速回城转告了五哥,他自然就告诉了我。” 双澄怔怔然望着他,眼睛有些酸涩,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怎么又会病了呢?” 九郎皱眉道:“元昌说你已经连续四五天没好好睡觉了,一清早又冒雨赶路,怎能不病?” 双澄窝在被子里一动不动,眼睛水漉漉的,神情很是萎靡。 九郎望着她,想到这一路上她没日没夜地赶路,心中不由有些后悔。 然而她很快就想起了要紧的事,着急道:“我在苍岩山找到了奇怪的东西。” “他给我看了。”九郎取过桌上的包裹,隔着布帛摸着那冰凉的枪尖,显得有些沉默。 双澄犹犹豫豫地道:“我看不出这枪尖的来历,元昌也说不知道……” “嗯,我也看不出。”九郎摸摸她的额头,感觉还有些发热,便安慰她道,“等回去后再说这些好吗?你太累了,要好好睡一觉才行。” 她却执意伸出手拽着他,哭丧着脸道:“可是还有那五块没有名字的牌位,我一路背着,心中很是害怕。” 他怔了怔,眼中掠过一丝不安,却又微笑了一下,“不要害怕,双澄,有什么事我会与你一起承担的。” 她怔怔地望着九郎,他以往也会这样温和的说话,可现在这异乎寻常的平静却反而使得双澄惴惴不安。“阿容……”她攥紧了他的袖子,小声问道,“你觉得我师傅为什么会藏在这些东西?” 他的眼神为之沉了一沉,随即恢复了宁静。 “可能,可能是他已经故去的亲人的遗物吧?他又早已退隐江湖,所以不想被别人知道他的来历。”九郎说着,替她将被子重新盖好,望着双澄道,“不要再想这些了,等五哥查清了事实,自会告诉你的。” 她略显失落地点点头,想要转过身去睡觉,可又舍不得近前的九郎。九郎见她还是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不由道:“我先出去了,不然你总是不肯睡觉。” “别!”她见他要站起,急得抓住他的衣袖不放。 “那你这样总也不睡也不行啊。”九郎没有办法,重新坐下扣住她的手指,用力晃了晃,“双澄,我不能在外面逗留过久,可你这个样子,叫我怎么放心回去?” 她的身子慢慢往下缩,只将一双眼睛露在被子外面。 “陪我睡一会儿……”双澄的声音小得像是蚊子叫,说了半句又慌忙补充,“就躺一下,陪陪我……” 第七十七章此处与谁相伴宿 九郎起先自然不愿,“又不是晚上,我躺床上做什么?” 这理由似乎有些牵强,可双澄也不反驳,只是眼巴巴地望着他。黑黑的眸子湿漉漉,让他想到了幼时伏在他身上的踏雪。 “不能这样呢,双澄……”他又抚了抚她的头发,双澄却一侧脸,将他的手压住了。九郎想要将手收回,双澄使劲拽着他的手腕就是不放。他无奈之下弯下腰,低声道:“为什么非要我躺上去?” 双澄含着小小的怨气瞪了他一眼,背转了身子不说话。 他叫了她一声,可得不到回应,犹豫片刻后,只好起身坐到了床沿。双澄虽没回过身,却感觉到了他的举动,便裹着被子往里侧缩了缩,身子越发显得娇小。 九郎轻轻扳着她的肩膀,俯身望了望,见她闭着眼睛,两颊上微微有些发红。于是他只能悄悄脱掉了筒靴,一手扶着右腿往后坐了坐,随后略显拘谨地躺在了双澄身后。 寂静中,九郎看着近在咫尺的背影,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双澄一惊,可随后便只是蜷起身子,躲在他的臂弯中。他低下头,呼吸就在耳畔,双澄的心砰砰直跳,便转回头望着九郎,小声道:“干什么?” 他怔了怔,“不是你叫我到床上来的吗?” “嗯。”她点点头,就这样窝在了他怀中。两人呼吸轻浅,在安静中只觉时光好似已经静止,他的手臂环着双澄的腰间,双澄躺了一会儿,又卷着被子转回身道:“阿容,你要盖被子吗?” “不要。”他答得很是干脆。 “可外面下着雨,你这样躺着不冷吗?”她一边说着,一边就将被子掀开一些,搭在了他身上。九郎似乎有些别扭,摸了摸她的头,道:“你不要管我了,自己睡着才是。” 她却又往他身前钻了钻,小心翼翼地抱住他,过了一会儿,才道:“想多和你待一会儿,就像现在这样,没有别人打搅。” 双澄语声软软,犹带着些许的怅惘。九郎低着眼帘,唇轻移至她前额,低声道:“我又何尝不是……” 她静默了一会儿,望着九郎道:“阿容,你会一直喜欢我吗?” 九郎微感意外,从太清宫化解了心结起,两人便似乎很顺理成章地黏在了一起,甚至从未说过这样的话题。尽管如此,他还是握着她的手,轻声道:“会的,双澄。” “是吗?”她好像不太相信,想了想,又问道,“那……你喜欢我多久了呢?” 这问题又出乎他的意料,故此九郎认真地考虑了片刻,才道:“很久很久。” 她却不满意,轻轻地踢了踢他的左足,“敷衍了事。难道是从小时候就喜欢了?那会儿你才多大,哪里懂这些?” 九郎抱住她,道:“那种喜欢与现在的喜欢是不一样的……但不管如何,总是希望天天见到你,这还不算?” 她抬眸看看他,正对着他的清澈目光,不由又红着脸颊低下头去。“那以后不会变心吗?” “怎会变心?”九郎扣着她的手指,将之抵在自己胸前,“你难道忘记了我在太清宫外面说过的话了?只愿找到一个自己真心喜爱之人,要是她也愿意长留于我身边,我便从此与她在一起。不管外人说些什么,只想过好我自己的生活……双澄,这些话,我并不是随意说说而已的。” 她的眼里有些湿意,紧贴着他的心口,小声道:“我也想陪着你呢,阿容……一直陪着你。” 他轻浅地笑了笑,眼里满是柔和。双澄听着他的心跳,很是满足地合上了眼睛。 也许是真的累极了,她躺在九郎怀中没多久便熟睡了过去。黑黑的眼睫如同羽扇,丰润的唇犹是微微嘟起,让九郎有些恍惚,可是怕将她重新惊醒,于是也不敢吻她,只能牢牢地将双澄搂在怀中。 雨珠打在屋瓦上,轻轻弹起又碎落,淅淅沥沥,似无止尽。 ****** 天色渐渐转亮,雨声亦慢慢变缓,房门外却有人低声唤起。 九郎虽躺在床上却始终没有睡,听得外面的动静便坐起身。双澄还在沉睡,他悄悄地下了床,走出了屋子。 “端王殿下请九哥尽快回城。”门外的人是端王身边随从,手中还提着蓑衣,应是刚刚才赶到。 九郎低声应道:“我知道了,立即回去。” 那人随即下楼准备车马,九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楼梯上脚步声响,元昌赶了上来。一见九郎,他便道:“已临近黄昏,殿下再不回城就要进不去大内。端王想必也是派人来催促的吧?” “是。”九郎犹豫了一下,“双澄现在还在睡觉,你先不要去打搅她。” 元昌应了一声,问道:“那些东西是殿下现在就带回去?” “我带给五哥看看。”他转身想要推门进去,元昌却望了望四周,确定没有旁人后才低声道:“殿下,那银枪极有可能是过去军中的东西,端王能查出具体来源?” 九郎没有立即回答,过了片刻才道:“若是普通的军中武器,想来查证起来也难,只能尝试而已。” 元昌叹了一口气,向九郎行礼后先行下楼。九郎在房门前站了一会儿,才推门重又走了进去。屋中光线黯淡,床前的帘幔并未放下,双澄依旧蜷着身子躺着一动不动。他轻轻走到近前,扶着床栏弯腰看了看,本不想叫醒她,可这时却见她眼睫毛微微颤动,似是有些要苏醒的样子。 “双澄……”他轻声唤了一下,双澄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可也没睁开眼。他只好道:“宫门快要关闭,我得赶回大内。你在这儿好好休息,等你醒了,元昌会将你送回原先住过的宅子。” 她朦朦胧胧地点了点头,九郎又捏了捏她的手指,小声道,“桌上的东西我先带回去……放在这里也不安全。” 双澄睡意还未消退,只是“嗯”了一声,连眼睛都没睁开。九郎看着她满是倦意的样子,不忍再去吵她,便微微俯身,若有若无地吻了她一下,轻轻转身拿起桌上的包裹,而后走向了门边。 打开房门的时候,他还是不放心地回头望了望。 白蒙蒙的窗子下,双澄独自睡在床上,安静得如同无声的梦境。 一道波痕在他心间倏忽划过,然而他只能强抑着那种怅惘,默然掩门而去。 房门关闭,他深浅不一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双澄还是闭着眼睛,可腿却蜷得更紧,几乎就想将自己缩得找寻不到。 ****** 暮色渐沉,满是积水的道路上已少人行走,九郎的车骑队伍沿着御街径直往南,待等经由重重城门进入大内时,云层后的落日已临近灰白。 晚风中的凝和宫如润了山泉一般清净,一色碧瓦白墙,庭前古树更显孤高标奇。他才从乘辇下来,冯勉便带着几名内侍迎上前来。 一见他手中的包裹,冯勉便愣了愣,但见周围人员复杂,便也识趣地没加询问,只是恭恭敬敬地扶着九郎回了宫殿。遥遥的,却有沉重的钟声自远处传来。 一声一声,连接不断,撞人心扉。 “天色已晚,为何前面在传召众臣?”九郎不由停下脚步,回望那钟声传来的方向。 远处重阁飞檐,即便是在这样昏沉的天色中还是不减庄严,可加上这钟声,却更让人心生不安。 冯勉也诧异地望着那边,道:“像是崇政殿方向……这个时候响起钟声,应该是有大事发生吧?” 九郎微微蹙了蹙眉,随即叫来李善吩咐他去询问清楚,待李善匆匆走后,他才带着冯勉进了凝和宫。 灯火盏盏亮起,冯勉细致入微地早已准备好了热茶,此时见周围没了别人,才敢低声问道:“九哥,双澄是不是已经回了汴梁?” 九郎点点头,将包裹搁在了桌上,叮嘱他道:“不要让别人动这包裹,明日一早我要交给五哥。” “是……这里面……”冯勉看看九郎,见他似乎不愿开口,便赶紧替他腾出地方放置包裹,没再过问一句。 过了许久,李善一路小跑着奔了回来,才进屋子,便忙不迭给九郎行礼,口中直道:“殿下,是端王传召多位重臣进宫议事呢!” 冯勉皱眉道:“能召重臣来的,眼下除了端王还能有谁?叫你去打探的是到底有什么要紧事!” 李善忙解释道:“奴婢正要往下说……听闻是易州传来急讯,北辽的士兵洗劫了一个村子,还将当地的百姓杀了好几个。易州的地方官想要派兵追讨,可河北路的经略大人却不准,因此便起了争执,那易州知府连夜送上奏章,端王殿下正是因为这件事而召集其他大臣商议。” 九郎心中一沉,十六年前与北辽一战最后惨败,不得不割让了北方数州土地以保太平,而近些年来北辽与本朝互相制约,关系虽始终不和,却也未曾有过交战。可现在边境上有起争端,先前元昌也已告诉了他,说北方百姓有些已经开始南迁避难。然而这河北经略统领一方军务,却又正是太后的胞弟潘振巍…… 他蹙紧双眉,过了片刻才道:“他们是否还在商议?” “正是,奴婢回来的时候大臣们刚刚赶到不久,看样子是要商量到很晚了。”李善顿了顿,又忽而道,“说来奴婢还听到了一个消息!” “什么?”九郎见他神采奕奕,不禁发问。 “听说官家很快就要赶回汴梁了!”李善讨好似的行礼道,“殿下不必担心北辽的事情了,官家一旦回来,大家可不就是有了主心骨了吗?” 一时之间,九郎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虽早在预料之中,可还是心绪反复,末了才挥手将他屏退,默默地望着窗户出神。 灯火摇曳,冯勉静静侍立其后,隔了片刻,不由轻声道:“九哥,官家迟早是要回来的……。” “我明白。”他背靠着椅子,缓缓道,“只是觉得……这样的日子会到何时才能结束……” 冯勉愣了愣,弯腰道:“九哥何必这样说?只要您心里真正惦记着双澄,双澄也不会埋怨您的。官家与太后那边……眼下大概只能慢慢耗着了吧?您要是与他们强拼,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啊!” 九郎以手撑着前额,闭上眼睛安静了许久,忽然道:“冯勉,如果一直耗下去,双澄会等吗?” 灯焰忽忽地往上窜了窜,随即摇晃得更加厉害。冯勉躬身,脸上堆着笑意,“双澄不会轻易放弃九哥的,九哥也该好好珍惜,可不能让她等了许久,最终还是一场空……” 第七十八章俄复晨曦万里开 自日暮起,崇政殿内群臣争议不止,端王独坐于正座间,看着那一张张或激怒或惶恐的脸容,许久都不发一词。 巨型烛台上的蜡滴缓缓流下,金辉显耀的蟠龙绘饰亦渐渐融化,最终化为一堆烛油。 “臣以为北辽此次纵兵行凶实乃对本朝的挑衅,若是我们还一再示弱退让,只怕他们非但不会有所收敛,还更会变本加厉。”一名年老的臣子抗词慷慨,神情痛切,“十六年前被他们强行划去的若干州县还未夺回,如今北辽野心不灭。臣恳请端王速速下令,迎头痛击那些北辽的游兵散将,也好一振我朝威严!” 端王还未及开口,却又有人鄙夷道:“依照范大人的意思,是要趁着这次机会大肆攻打,并夺回以前丢失的土地了?可我朝要是贸然出击,反而被北辽找到了开战的借口。国内如今兵力不足,大批厢军已被解散回乡务农,到时候真的掀起了大战,我们又能有几成胜算?” 一时间双方唇枪舌剑互不相让,端王在争执声中静坐不动,眼见两派越吵越烈,才开口道:“孤深知此乃要事,但越是重要,越是需得官家亲下定夺。今夜孤即派人将此讯息传递给官家,想必他得知此事后更会加紧回京的行程。另外,命易州知府与通判各自安排人马在边境严防,不能再放一名北辽士兵侵入我境内。还有后续之事,只待官家回来后再行决断。“ 这折中之策使得两派臣子无法再起争论,加之有禁军指挥使进宫禀告,说是官家已在返京的途中,众人也只得听从端王安排,等着官家回京后再做决定。 众臣退出崇政殿后,烛火虽还彻明,夜色已经浓郁。 端王步出大殿,远风吹过,空旷的大殿前唯有沉沉阴影,如同无尽深海。身边内侍上前询问是否还要回王府休息,他见时辰已晚,便道:“今晚在延义阁后休息一夜,不再回去了。” 内侍应声退后,随即吩咐其他黄门前去准备。端王缓缓步下台阶,才踏上坐辇,忽又道:“先别去延义阁,转道凝和宫。” ****** 凝和宫早已关闭了宫门,四下悄寂,唯有竹叶轻摇。九郎本在书房,近旁的冯勉正催着他早些安歇,恰听得外面传来报讯之声,却是端王到访。 九郎略感意外,搁下手中书册起身站起。门外脚步声临近,光影交替间,一身锦衣的端王已踏入书房。 “五哥。”他扶着桌沿想要迎出,端王抬手道,“不必多礼,你且坐下吧。我也是因为入夜后不想再开宫门回去,所以才留宿于宫中,便想到过来看看你。” 九郎这才落座,冯勉早就替端王备好了座椅,见他似是有事才专程过来,便躬身告辞退出了房间。 “你去驿馆见了双澄,她现在怎么样了?”端王见房中再无别人,便直接问道。 “一路上劳累过度,又加上冒雨赶路,所以病倒在床。”九郎微叹了一口气,“后来我走的时候她还没完全醒,可我只能先行离开。我让元昌等她恢复精神后将她送回以前的那所宅子,乐坊内毕竟人员众多,那间宅子地处僻静,倒是少人经过。” “她也是为了尽早赶回来见你,所以才不顾自己……”端王又沉吟了一下,问道,“听说她在山中小屋找到了一些东西,不知你是否见到了?” “我已经带回来了。”九郎说着,便起身取过了书桌边的一个狭长木匣。“本想明日亲自送去你府中的,没想到五哥竟先来了。” 他轻轻打开匣子,明利可鉴的枪尖映着烛光,泛出阵阵寒意。在那底下,整整齐齐排放着五块空白无字的玄黑牌位。 端王不由一惊,“这就是她找到的东西?” “正是。” 端王慢慢触摸着那枪尖,指间只觉寒气渗骨。“这些东西的来源可曾问到?”他沉声问道。 “双澄什么都不知道,只说是在丁述的床后墙壁里找到的。”九郎凝视着匣子里的东西,声音亦有些低沉,“按照元昌的判断,这枪尖的打造工艺实非民间所能达到……” 端王将枪尖取出,在手中掂了掂,“确实像是来自军中。”说话间,他又信手取过一叠信纸,手腕一转,枪尖轻轻划过纸面。一瞬间,素白的信纸便一一碎落在了书桌上。 九郎看着满桌信纸碎片,沉默一阵,道:“只怕寻常士卒所用的武器不会有这般锋利。可惜我对刀枪之类并不通晓,五哥或许会熟悉一些。” “我虽练过长枪,但对于锻造也不甚清楚。”他又细细审视,见尖端周围有五道凹陷,如散丝般贯穿枪尖,不由道,“像这样的铸造技艺倒是特别,说不定问问朝中熟悉军械的人便能说出一二。” 九郎也注意到了那枪尖上的五道凹槽,听他这样说了,便道:“我也有此想法,但又担心如果这枪尖确实可查出来源,那五哥所问之人岂不是也要产生怀疑?” 端王沉吟一番,道:“这你尽管放心,我不会贸然找不熟悉的人打探内情。”说罢,他将枪尖重又放回桌上,望着那五块牌位出神。 九郎因想及傍晚听说的事情,便问道:“易州那边的争端打算如何处理?” 端王回过神来,长长叹了一声,起身走到窗前。 “那些大臣们各有见解,有说北辽是借机寻衅,必须施以重击才能压下他们的嚣张气焰,也有说边境事端非同寻常,不可轻举妄动以免造成大祸……总之是争论不休,互不相让。然而爹爹不在京中,我并无权利决断这样的事情,只能先下令易州知府与通判加强防备,若有北辽士兵再来侵犯,便将他们驱逐。” 九郎不由抬头道:“五哥应该知道,河北经略正是嬢嬢的娘家兄弟……边境一带的军务皆由他统领,手下能人不少,这次竟按兵不动,倒也是出奇。”他停顿了一下,又谨慎问道,“钱桦的事后来是如何解决的?嬢嬢竟没再过问么?” 端王望了他一眼,负手走到门边,确定外面没人之后,才低声道:“几天后他的尸体在汴河中浮起,汴梁府尹派人通报给太后,说是钱桦在外出时遭遇无赖抢劫,被砍之后又掉进了汴河。嬢嬢哭了一场,叫人安葬了钱桦,此事再没提起。” 虽然钱桦以前对九郎甚是不敬,但听到他最终落得如此下场,九郎心中还是有些沉重。 “嬢嬢难道没再找你问话?”他抬头看着端王,觉得此事就这样了结似乎太过轻易。 “自然也问了几句。”端王走回他近前,淡然道,“你我都知道钱桦必定是被嬢嬢派人暗杀灭口,她才是最不希望再追查此事的人,但碍于情面,身边的内侍莫名死在宫外,她必定也得过问一番,否则岂不是令人怀疑。” “只是我还有一些担心……”九郎犹豫了一下,又道,“在白光寺的人若真是怀思太子,那劫走的他的人究竟是谁?嬢嬢虽命人杀了钱桦,可她会不会觉得这件事是我们所为?” 端王想起后来嬢嬢叫他去问话时的神色,确实目光阴沉,就像是恨不能凿穿他的胸口,看看他的心中到底藏了什么。 但他还是平静地笑了笑,“无凭无据的,就算嬢嬢有所怀疑也没法去查,何况确实不是我们做的事,又担心什么?” 九郎心中其实隐隐不安,之前所说的镇守边境的河北经略正是嬢嬢的兄弟。此人向来骁勇善战,这一次却强压易州知府不准出击,不知道是不是与近来这些复杂的争斗有关联…… 然而这些话又不能直说,思索之下,忽又想到之前汴梁骚乱之事,因问及是否已经查实背后主谋。 端王从容道:“元昌出去的第二天,另一位指挥使亦带人赶往北方。那个偷偷溜走的人已被我们掌控,只不过他上面还有主使。” “难道真是二哥?”九郎一怔。 端王却没直接回答,只道:“等爹爹回来自会清楚。” 他正待追问,端王已告辞说要离去,同时指了指桌上的东西,“这些是我现在就带走?” “这样也好,免得送出宫的时候再有麻烦。”九郎说着,便将匣子交予了端王。端王握着那匣子,微微一笑:“我会找人查证,一有消息便来通知于你。” “有劳五哥。”九郎推开窗子,外面月色清寒,满院沉静。远处有人笼着双袖站在长廊下,看身形似是冯勉。 九郎还未开口,冯勉已望到了这边,远远地小跑过来,隔着花丛问道:“九哥可有吩咐?” “五哥要回延义阁了,门前乘辇可曾等着?” “都在外面等着呢。”冯勉朝着长廊那端扬了扬手,侍从们随即赶来。端王与九郎作别,将木匣藏在宽袖间出了书房,九郎则在后送别。 将端王送出凝和宫后,九郎返回书房。冯勉见到桌上的碎纸,不由怔了怔,“九哥这是干什么了?难道是心中不快?” 九郎随手将碎纸扔到一边,“不是,莫要瞎想。” 冯勉这才露出笑容,将那些碎纸归在一处,整整齐齐笼在手中,“不是就好,奴婢替您扔了去。” ****** 许是白天下过了一场绵绵长雨的关系,这一夜又是寒凉入骨。 双澄已被送回了城北的小院。她独自睡在房间中,望着窗外不断晃动的阴影,想到在驿馆内见到的九郎,恍惚中竟怀疑自己是否做了一场梦。 可是他确实曾抱着她静静地睡在床上,他的呼吸清晰可感,温柔而又轻浅,直至现在似乎还在耳畔。 双澄在黑暗中从枕下摸出那个飞燕荷包,以手指沿着上面高低不平的刺绣轮廓画了几遍,随后才又将它压在底下,恹恹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身子还有些虚弱,迷迷糊糊地将睡未睡之际,却听到外面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 她愣了愣,这宅子里除了她以外,就还剩先前安排留在这儿的使女蕙儿。可这夜黑风高的,蕙儿难道去了院中? 双澄敛眉又屏息倾听一番,此时院中却只有风声穿叶,再无别的动静。 ……大概是自己太累了吧? 她这样想着,重新合眼睡去。 ****** 一夜的风声时高时低,萧萧然竟似深秋,直至天明时分,这风势才算渐渐减小。朝阳缓缓升起,华光穿透薄薄云间,遍洒了宁静肃穆的皇城。 宣德楼上银甲长戟的禁卫列成两排,纹丝不动地伫立于晨曦之中。号角声浑厚幽远,朱漆金环的城门缓缓而开,从大内赶来的端王率领文武官员跪在微冷的砖石道上,等候着即将抵达汴梁的队伍。 日光越来越盛,千万道金辉射向浩远大地。在那御街尽头,五色旗幡飘展于清风之间,浩浩荡荡的车辇已向这边行来。 城墙上的号角声越发响彻云霄,端王在首,百官在后,齐齐朝着那方匍匐叩首。 金漆蟠龙攒柱的马车越来越近,外出多日的官家终于回到了汴梁。 “臣恭迎陛下返京。”端王朗声说着,想及见到官家之后要说的话,低头叩首间不由流露一丝微笑。 然而当他抬起头时,却惊讶地发现在官家所乘坐的马车之后,另有一辆攒柱金顶的华贵马车,只不过其上纹饰的乃是云间巨蟒,雄姿高扬,威严迫人。 “免礼。”坐在车中的官家沉声发话,“之前听闻汴梁城中骚乱,你是如何监国的?” 端王不敢抬头,但也未显慌张之意,只道:“城中骚乱只一天,此后早已平息,待等爹爹回宫后,臣一定仔仔细细地禀明实情。” 官家听出他话中有话,此时却听后方的马车中有人轻笑一声。“令谦能在一天之内就将骚乱彻底平息,也称得上是处理得当了,皇兄不必急着审问他,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端王心头一跳,果然不出所料。 然而他还是恭恭敬敬地朝着那后面的马车叩首行礼,“拜见皇叔。” 锦帘扬起一角,淮南王自车中朝着他微笑示意,道:“许久不见,令谦大有风范,倒是让我这做皇叔的自感年华老去,不胜唏嘘。” 第七十九章天与人谋应此时 自宣德门起每一道宫门依次而开,仪仗旗幡飘飘扬扬绵延不绝,端王与其他众臣护送着宝顶蟠龙銮驾缓缓入内。至大庆门,着绛纱服佩宽玉带的雍王与九郎亦在此跪迎,官家并未下车,只简单问了几句,随后车驾便还是沿着大道一径往北。 过紫宸殿,官家与淮南王各自整束衣冠,率领众臣上清香三柱,完毕之后,便按照惯例往宝慈宫叩见太后。 官家与太后虽不合,但淮南王在旁,这面上功夫决计不可马虎。至宝慈宫前,遣内侍进去通报,待等太后发话之后,官家才下了车辇,与淮南王一同入内,众皇子亦跟随在后,不敢有所疏忽。 宝慈宫内燃着清香,垂帘半卷,日影淡然,庭中偶有鸟雀落在枝头,亦很快被这一行人惊扰飞去。 官家踏入正殿,潘太后刚刚在内侍的搀扶下缓步走出。离京二十余日,官家此时乍一望到潘太后,倒是愣怔了一下。 她虽是穿着华服正装,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显雍容高贵,但两颊明显消瘦,行动亦乏力许多。 ——以前不可一世,如今抵不住病痛缠身,果然是老了。 官家一边在心底暗暗思量,一边恭恭敬敬向太后行礼,淮南王等人亦躬身问候。潘太后坐在位子上,居高临下地扫视众人。殿上这一个个皆是赵家子孙,衣冠间蟠龙游蟒,各有风采,可如今在她看来,却只觉刺目异常。 官家依例向太后禀告了祭扫皇陵的所见所闻,言辞不失礼数而又简单扼要。潘太后心中暗自盘算,倒是淮南王上前行礼道:“前月正好有守陵官员来报,说是先帝的陵前石兽现出裂痕,臣想请奏娘娘是想办法修缮还是重新遣人打造?” 潘太后脸色一沉,“先帝去世不过十多年而已,为何石兽竟会开裂?当初那些工匠是怎么挑选的石材?” 官家向太后瞥了一眼,当初先帝驾崩来得突然,陵墓虽是早就开始修建,但石兽等物俱是他亲自过问安排的。可太后既然这样问了,他也不得不答道:“娘娘请勿动怒,臣祭扫的时候也看过,虽说是裂痕,其实并不明显。” 潘太后冷哼一声,淮南王见状便道:“皇兄所言如实。石料都是上等的,只是去年夏天极热,又有多次雷暴,冬至后则天降大雪数日不见融化。许是这怪异天气造成了石兽开裂,好在只是极其微小的裂痕,皇兄专门让臣来问问娘娘,也好早作安排。” “此事绝不能再马虎处置!”太后说着,转而望着官家放慢了语速,“官家离开汴梁那么多天,对城中发生的事情可也清楚?” 官家微一皱眉,“娘娘是说汴梁城中起了骚动之事?臣之前已经接到了五哥派人送来的奏章,但有些事情还未及详细过问。” 太后生硬地笑了笑,“你自是有五哥这个好帮手,处置起事情来雷厉风行,不留空隙。” 官家朝端王望了望,虽听出太后话里有话,却不知她到底所为何事。端王早就知道太后意有所指,但见周围众人皆在,便也只好恭敬答道:“嬢嬢夸奖,臣愧不敢当,只是尽力维持着城中秩序,所幸没造成大乱。” 潘太后唇边冷笑浮起,自白光寺怀思太子被劫之后,她始终也在派人追查。可至今非但寻不到太子踪迹,连一向被视为心腹的钱桦也死在了宫外。虽然钱桦是被她胞弟潘振雄的手下灭口杀死,可在太后看来,若不是那些人劫走了怀思太子,此后的一系列事情根本就不会发生,钱桦也不会命丧黄泉,最终还被抛入汴河。 而这变故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是在官家离开汴梁之后就忽然爆发,端王甚至还将九郎也拖涉其中。 故此,她早已认定此事必然是官家所出的计谋。 “五哥倒是人如其名,当真谦逊得很。”太后心中腹诽,面上却还淡然,只是看着这父子着实碍眼,便撑着前额道,“想来你们父子见面还有许多话要说,老身这里也不留客,你们各自散去便是。” 官家本也无心在此久留,便告辞准备离开。淮南王却向他揖了一下,道:“刚才说的事情还未有定断,臣弟想着与娘娘再细细商议一下。” “……也好,你与娘娘也有一年未见,便留下陪娘娘说说话吧。”官家说罢,端王与其他皇子亦接连告辞。太后并不挽留,望着他们一个个步出大殿,见九郎走在最后,不由唤了一声:“九哥。” 九郎在门槛前停了脚步,怔然回头。 他自进来后除了循例问候与告辞以外没多说一句话,此时忽听得太后叫他,回首间只见她端坐于飞凤錾金椅间,背后是宝光烁烁的屏风,却衬得太后的脸色格外青白。 “嬢嬢,有何事吩咐?” 九郎低声问了一句,留在了殿门边。 他身姿孤卓,转回间还是行动滞碍,那一夜在宝津楼着实伤得不轻。潘太后看着他,门外阳光斜斜射进,九郎的眉目间笼上了一层浅淡的光影。 “腿上的伤可曾痊愈?”她慢慢地问道。 “差不多了。”他低头回答,没什么表情。 潘太后有些怨怼,“为何见你走路还是不敢用力的样子?没有痊愈何必天天跟着端王奔波忙碌?” 九郎低着眼帘道:“右足本就是不能完全着地的,之前躺了那么久,而今走路还有些生疏,请嬢嬢不必太在意。臣也没有跟着五哥奔波,只是有几次出去找他而已。” 潘太后本是有心要提醒他别再与端王太过亲近,可见他还是冥顽不灵,便紧抿了唇不再说话。一旁的淮南王见状,便微笑地道:“娘娘也是关切至极,生怕九郎再有所闪失吧?只是九郎怎会无端受了伤?我倒是没听皇兄说起此事。” 潘太后眉间一蹙,九郎为了双澄受伤的事她并不想被更多的人知晓,但见淮南王问及,也只得敷衍道:“他自己不慎,下楼时跌了一跤,腿骨险些断掉。” 淮南王面露惊讶之色,还待问起详情,太后已向九郎道:“你久站不适,回宫歇息去吧。” “臣告辞。”九郎躬身行礼,沉默离去。 潘太后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眼中不觉流露出郁色。过了片刻,淮南王见周围暂时无人,便试探问道:“看娘娘的神情甚是沉郁,莫非最近有何事惹得娘娘不快,却又不能明言?” 潘太后听他这一问,不由转目望去。 他与官家一样,脸型轮廓都酷似先帝。但比起形容消瘦,双目也因劳累过度而深陷的官家来,淮南王正是大好的年华。他姿容俊朗,眼神明亮,言谈间常含笑意,不像官家那样神情严肃。 “哼,一个个都不让老身安心。”她虽满心怨怼,可还不想对着淮南王诉苦,只轻轻带过。 淮南王却笑了笑,温和道:“先帝在世时多因头痛顽疾而不能如常视政,幸有娘娘与众国舅辅助,才能使满朝文武竭尽忠诚为国出力。当时臣虽年少,却也知道娘娘为这圣朝劳心劳力,而今臣虽常年留在淮南,但也希望每年来看望娘娘时能见您笑容满面。可现今娘娘早应该是颐养天年之时,怎么还是常含忧愁?” 他顿了顿,又微皱了皱眉,关切道,“难道是,这宫中有什么人对娘娘不敬,这才使得娘娘不能舒心?” ****** 长春阁内,官家屏退了内侍,只留了端王在旁。 “你前些天的奏章说汴梁骚乱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在幕后主使,到底查清了没有?”官家站在书案后,将那本奏章掷在了近前。 端王跪在地上,面露愧色:“臣深知此番城中骚乱使得爹爹在祭扫途中还忧心忡忡,臣有愧于爹爹临走时的嘱咐。但骚乱发生之后,臣已派禁军指挥使外出追查,现有一人已被暗中控制。只是碍于此人之上另有主谋,臣不敢声张,全等着爹爹回来定断。” “是谁?!”官家浓眉皱起,语声急促。 端王为难了一会儿,抬头道:“收买那些地痞无赖的正是二哥府中的幕僚。” 官家脸色一寒,厉声道:“你的意思难道说此人是听从了雍王的命令才故意制造骚乱?此事非同小可,若没有铁证不可妄下推断!” 端王急忙伏在地上,诚惶诚恐地道:“爹爹所言极是,臣亦不敢擅自去问二哥。但那名幕僚的画像已被送至汴梁府衙,府尹叫那些被关押的无赖们看了,都说就是此人收买了他们。而此人在事发之后偷偷出城,甚至将妻儿老小都送回了老家,若是他自己所为,图的又是什么?” 官家攥着手掌,重重地坐下。过了片刻才道:“那人还未招供?” “因怕打草惊蛇,所以还未将他抓捕起来,只是派人暗中监视,以防他再逃之夭夭。” “速速将其抓回汴梁!”官家怒极,“倘若真是雍王所指使,断不能轻饶!” 端王立即应道:“是,臣这就差人去办。” 官家见他想要起身,又问道:“刚才太后说的那番话,似乎是对你有所不满?你难道也得罪了她?” 端王一怔,随即正色道:“臣并未冒犯嬢嬢,但有一件事却不得不对爹爹禀明,或许正是因此而使嬢嬢对臣,甚至对爹爹也有了疑心……” “又有何事?”官家不悦道。 端王想了想,便将白光寺发生之事简单叙述一番,但却并没说出钱桦临死前曾向九郎说及“太子”二字。末了,还疑惑不解地道:“臣真是不明白,为什么嬢嬢会与那寺庙中的无名病人扯上关系,就连钱桦也是因为此事而死……爹爹可知那人究竟是谁,怎能令嬢嬢如此在意?” 官家的脸色一阵发白,背上冷汗暗出。 端王虽不知庙中的男子是谁,但官家听了他的叙述,再联系到太后的反常言行,便有了推测。原来她一直将怀思太子藏在汴梁,就在他的眼皮底下! 官家牙关紧咬,半晌不能言语,端王见状,忙关怀道:“爹爹是想起了什么?” “……朕亦不知太后到底暗中做了什么事情……”官家疲惫地撑着前额,借此掩饰神色的惊慌。隔了一会儿,才哑声道,“那个被劫走的人还找不到?这汴梁城的官差们难道都是酒囊饭袋?竟连这点小事都办不成!” 端王叩首道:“臣也不知为何会迟迟没有进展。但臣一直都未放松,还是暗中遣人查访的。只不过城中有些官员皆是嬢嬢一党……臣在调遣人手时也有所不便……” 官家明白了他的意思,冷冷道:“太后倒是丝毫不肯罢休,年纪已大,还是对权势如此在意。你只管去做,有何不便的来禀明于朕便是。” 端王应了一声,官家又问及北辽之事。他回答得条理分明,官家听了心中有数,当即道:“明日上朝之时,朕自会再处理此事。” “全凭爹爹做主。”端王顿了顿,又问道,“说来皇叔这次随着爹爹回到汴梁,不知是来探望太后还是……” “太后的六十大寿已即将到来,淮南王正是为了贺寿而来。”官家缓缓站起,端王忙微笑道:“嬢嬢大寿普天同庆,希望到时边境争端能有所了断,爹爹才好一表孝心,也顺带着彰显我朝繁盛。” “普天同庆……”官家扬起眉梢,念了这四个字,心中却有了决断。 ——怀思太子已不在她手中,所谓的博弈也失去了筹码。太后干政的历史,到那时,也应该有个彻底的了断。 这一次六十大寿,就算是自己宽容大量,赠予潘氏一党最后的奢华盛宴! 第八十章空教追忆不平事 不到十天的功夫,雍王府中那个逃出汴梁的幕僚已被暗中抓回。此人先是不肯承认,待等那些罪犯与他当面对质之后,他才只能无奈招认。 原来雍王一直对自己被告密而强留在府中思过耿耿于怀,又嫉妒端王最近深受官家信任。于是便趁着官家出京祭扫皇陵,与手下人商议后派人收买城中地痞无赖,想要闹出一场骚乱,好让端王焦头烂额,在官家回京后受到严责。 官家得知内情后大怒,当即召来雍王质问。雍王其时已经听到风声,自然竭力抵赖,说是底下人擅自行事,一切与他无关。其实端王早已将与他商议此事的人员全数擒下,那些人听说官家已在追查内情,为保住自己全家老小的性命,再也不愿替雍王顶罪,恨不能将所有的罪状都推到他身上。 端王呈上一叠厚厚的供述,官家看了之后跌坐于椅上,过了许久才来到雍王被软禁之地,将那叠供词狠狠地投掷于地。 “爹爹,爹爹饶我这一回!”一向趾高气扬的雍王顿时面如土色,跪下连连叩首讨饶。雍王生母袁淑妃也哭着过来求情,可官家寒白了脸色,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次日早朝之时,即有诏令宣布,雍王素行不端,被削去王爵,身边涉事幕僚则皆入狱,等待依法行刑。 众臣惶惑震惊,然而官家亦没有详加解释,只是扫视众人以及申王、信王两位皇子,冷声道:“都记着自己的本分所在,切莫利令智昏,做出不该做的事情!” 众人战战兢兢下跪,尤其是两位皇子,更是觉得官家的目光紧盯着自己,皆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消息传来,皇宫大内一片肃然,荆国公主一听说此事,便急匆匆去凝和宫告诉了九郎。九郎虽早有所预料,但听得雍王被削去王爵之位,还是心觉沉重。 荆国公主郁郁然道:“虽然二哥平日里不招人喜欢,可现在落得这样的下场,也真叫人难以相信……我问爹爹为何那么严厉,他都不愿细说,还讲这已经是宽宏大量,若是真的狠心,都能将二哥流放出去……” 九郎沉默片刻,道:“如果二哥被流放至边远之地,他这样的养尊处优之人,只怕是连几个月都熬不过。但爹爹虽将他削去了王爵,却也并未再加行刑,或许以后还会有所转机。” “就算爹爹以后气消了,二哥也断不可能再恢复到现在的亲王之位了。”荆国公主叹了一声,撑着下颔道,“入主东宫的机会也更是全都泡汤……” 九郎没再说话,她倒是趁着周围无人,悄悄地道:“眼下二哥被扫出,就剩下三哥、五哥、六哥,你是不是想要帮着五哥上位,所以才与他走得那么近?” “我何来此想?”九郎看了她一眼,顾自整理着书桌上的东西,荆国公主却道:“难道不是吗?三哥和六哥跟你都不怎么热络,只有五哥还靠得住些。像二哥那样的计谋实在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可三哥和六哥却不像他那么傻,要是他们看五哥不顺眼,使计将他也踢出局,那九哥你以后的日子岂不是更难过?” 九郎心中自然也明白,但语气还是浅淡。“我又不是他们的威胁,至少目前他们不会来动我。” “你倒是沉得住气啊!”荆国公主蹙眉道,“上次那个钻在床榻底下的娘子,你是不是已经忘到脑后了?” “怎会……”他不由说出口,可此时门外有人轻轻走近,九郎立即止声不语。 门扉轻响,冯勉探进身来,向荆国公主问了个好,随后道:“九哥,元昌说等会儿要来。” 他微微一怔,荆国公主见状便起身告辞。冯勉将她送走之后才回到书房,九郎当即问道:“是双澄那儿出了什么事吗?” 冯勉抿唇一笑,扶他坐下道:“请恕奴婢说了个谎,其实元昌没说要来这里,而是奴婢有话要禀告,但公主在旁不好开口。” “什么要紧事?”九郎微一皱眉。 冯勉躬身道:“倒也并不算急事,是奴婢刚才听宝慈宫那边的内侍说,太后近日来精神仍是不佳,就连后宫妃子们想为她庆贺大寿而去询问其意,都只谈了几句便将她们打发了出去。奴婢觉得太后还是有难以释怀之事,若是九哥能去和太后言和,说不定太后心中一高兴,这病情就好了大半。” “嬢嬢介怀的事情不止我一件……”九郎说了一半,又转换了话题道,“再说就算我要与她言和,只怕她一想到双澄,就还是耿耿于怀。” “先是言和,再趁着太后六十大寿的时候向其求情,说不定太后能准九哥先纳了双澄呢?”冯勉小心翼翼地道,“那样的话,双澄就算当不了正妃,好歹也可以和九哥您生活在一起,不用像现在这样啊。” “嬢嬢怎会答应……”九郎皱了皱眉,心中不再宁静。 ****** 距离潘太后的寿辰尚有一月,皇城上下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从官员到内侍,无不尽职尽力,希望这一场盛宴能一扫接连不断的阴霾。 然而北方还未太平,官家责令河北经略潘振巍带兵前往边境访查。潘振巍去了之后,倒是禀告说原先在边境上的北辽士兵已经不见踪影,然而等他走后没多久,那些人却又趁着天黑越过边境抢掠新宋百姓,使得当地村民怨声载道。 官家一方面下令严守边境,另一方面则在朝中物色官员,准备要向北辽递交国书。端王这些天亦为此而忙碌,九郎曾问及那银枪枪尖的来源可曾查到,他不无遗憾地道:“问了一些可靠的官员,俱说不知,再有其他人与我关系一般,我也不好去问。” “既如此,五哥也不必勉强,以免被人利用此事大做文章,反而引来祸患。”九郎想到雍王之事,还是有所警戒的。 端王安慰他道:“我一定尽力询问。对了,双澄那边你最近可去看过?” “去过一次。她在院子里种花种草,还养了一池子鲤鱼。”说到双澄,他的眉宇间便拂上了另一种温暖神色。 端王笑道:“没想到她还这样心灵手巧,等有空的时候我也去看看。” 这话听起来像是玩笑而已,可第二天,他倒是真的去了那个宅院。一进门,便闻到满院馨香,这原本空空荡荡的院子四角,竟都已开得花团锦簇,嫣红金蕊的五瓣花朵层层叠叠,其间粉蝶翩然飞舞,轻盈灵动。 “双澄,这是什么花?”他站在墙下,望着那些花朵微笑扬声问道。 双澄本在房中忙碌,听说端王到访,忙小跑了过来,“藏报春啊,端王不知道么?” “听过这名字,却未曾见过。” 她蹲下来,扶起一株有些歪斜的花枝,“这花不名贵,所以你才不知道吧……”说着,又抬头诧异道,“王爷怎么会想起来这里看我?” 阳光映在她的眸中,清亮如泉,明澈流丽。 端王微微怔了怔,随即一笑,“听九哥说起你在院子里种了许多花草,还养了鱼,便想来看看。” “昨天死了一条……”双澄一下子郁郁寡欢起来,垂着眼帘道,“不知今天会不会再有死掉的……” 他负手走到池边,望着水中游来游去的红鲤鱼,道:“不必着急,这种鲤鱼我府中也有,要是你想要的话,我等会差人给你送一些来就是。” 她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养不了那么多,万一将王爷的鱼也都养死了,那岂不是更要难过?” 端王回过头,看着她这很是认真的模样,不由笑道:“那如果是九哥送你鱼,你也会拒绝?” 双澄愣了一下,脸颊微红,小声道:“他才不会送我鲤鱼。” 端王扬了扬俊眉,“是吗?那他送过你什么?不会什么都没送过吧?” “不是……”她想起那荷包,还有屋子里的梳妆匣子,可又不好意思说出口,脑子中转了转,才吭吭哧哧地道,“他……他就算什么都不送,我也不会怪他的……” 一语既罢,已经觉得自己足够胆大,竟敢在端王面前这样表露心声,不由低下头,弄弄裙边,眼波羞涩至极。 端王望着她那素丽的妆容,微微喟叹一声,过了片刻才道:“为什么你会对九哥这样专心不移呢?” 她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样的问题,想了想,道:“因为他是九哥,也是阿容。” “是小时候就喜欢他了?”端王蹙眉问道。 “不是啊,那时不懂得,只是把他当做朋友而已。”双澄倒是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难道是后来重新遇到他,再一见钟情?” 她红着脸道:“……他哪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端王笑了笑,道:“好极,我要将这句话回去告诉他,看九哥是如何的神情。” 双澄果然着急,求饶半天,端王方才道:“玩笑而已,何必当真?”顿了顿,又道,“其实当初官家是要派我去邢州的,只是后来大理寺那边有案件要查,我无法分身,嬢嬢又病得重,于是九哥才代替我离开了汴梁。说起来,你与九哥的重逢可真是机缘巧合,只不过这其中也有我的功劳了。” “那是要谢谢王爷了。”双澄倒背着双手,站在明亮亮的池边,向着他微笑,“我能遇到九哥,很开心。” ****** 临近中午时分,端王离开了小院。说是要回王府,其实马车却是从半途转道,驶向了城南。 到了一处僻静的小巷,便有人上前迎候。他今日穿着一袭素白长袍,看上去只是个寻常人家的郎君,走在这小巷也不显眼。随着那人转了个弯,方才进了一户人家的后院。 院门一开,便有一位老者作揖相迎。端王随即还礼道:“晚生是借由程大人才得以能找到穆老,此处是您府邸,理应是晚生要拜见穆老才是。” 老者连忙道:“程大人对老朽有大恩大德,郎君既然是他的朋友,老朽自然也不会怠慢……只不知郎君专门到来,所问的到底是何事?” 端王朝前示意,老者这才颤巍巍地引着他进了不远处的一间屋子。那屋子虽不小,但走进去之后遍地满墙全是铁器兵刃,竟让人几乎无处可站。 老者连忙收拾出一角,解释道:“老朽就这点爱好,家中房间几乎全被堆满。”端王见屋门已关,这才从随身携带的包裹中取出一截银枪枪尖,轻轻放在了桌上。 “就是此物。”他抬手指了一下,轻声道,“请问穆老,这枪尖是出自何方?” 老者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枪尖托在手中,眯着双目细细审视,还时不时地伸手轻轻触摸。过了一会儿,才望着端王,道:“郎君是从哪里得来的此物?” 端王平静道:“是有一位朋友所赠,说是前朝留下的利刃,知道我酷爱练习枪法,便给我一观。我见了这枪尖觉得很是锋利,想仿造着它再打造一些,可问了其他工匠都说无法造出一模一样的来,后来程大人向我推荐您老人家,我便贸然到访了。” 老者拧着花白的眉头,沉声道:“这枪尖的制法确实来自于前朝,而且是专门用来沙场杀敌的。但从打造工艺上来审视,却是近二十年来才有的。” “您是说,有人仿造前朝图鉴,在本朝也铸造了此类利器?”端王不由皱眉,“但为何我问了好几个在军营中谋过事的人,都不曾提及?” 老者抚摩着枪尖,缓缓道:“郎君有所不知,下令铸造这种枪尖的人已因重罪而死,此后再没人敢依照前朝图鉴来铸造武器,现在的工匠们就算认出此物,也是为了避嫌而不敢说出实话啊!” 端王一惊,“因重罪而死?到底是什么人?” 老者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就是先前的兵马大元帅,傅泽山。” 端王笼在袖子中的右手不由一攥,但随即又面露讶异,“傅泽山?!晚生倒是听说过此人的大名,原来这枪尖正是由他下令铸造而成的?莫非当时他手下的将士们用的全是这样的?” “一般的将士武器都由兵部统一分发,但傅帅与其长子傅昶都对刀枪棍棒十分痴迷,觉得当时的枪尖不够锋利,便搜集了许多兵刃锻造的书册,从中琢磨出这种打造手法。”老者一边说着,一边叩了一下枪尖,顿时屋中嗡嗡萦绕,“这枪尖一旦刺入敌人身子,枪身一拧,鲜血便顺着五道凹陷汹涌而出。当时北辽人见到傅帅手中银枪便吓得两腿颤抖,都称之为‘五梅枪’。傅帅起先只是在军营中找了工匠单独锻造,老朽也忝列其中,后来这银枪的威力越发明显,傅帅便上书先帝,请求以此枪代替以前的长枪。但先帝以军中武器不宜大肆更改为由,拒绝了傅帅的请求。” 端王凝视着枪尖,“那后来,这银枪就真的没再铸造出来?” “先帝既然不准,傅帅也没有办法。”老者说到此,不由叹息一声,“其实如果真能将这五梅枪广铸下发,说不定后来的几次战争胜负还有变数……不过傅帅也实在是爱枪如命,先帝虽没同意他的请求,他又让我们这些人给他手下爱将们锻造了一些五梅枪,傅昶少将军天天带着将士们在营前操练枪法。银枪如电,铁甲铮铮,那种威风赫赫的场景,老朽至今还难以忘记……” 端王沉默片刻,道:“穆老可知当时到底是哪些人能拥有这种五梅枪的?” 老者怔了怔,看了他一会儿,似乎在琢磨他问此话的用意。 端王忙道:“晚生也是爱枪之人,刚才听到了这一段往事更是感慨不已。然而现在只留下这一截枪尖,晚生便想到此物会不会就是傅帅父子的遗物。若是真的,那晚生就告知我那朋友,一起去寻找傅帅的坟冢,将枪尖埋葬其旁,也算物归原主。傅帅虽然死得凄惨,但毕竟也是驰骋沙场的名将,可惜他家中如今已再没别人,晚生这样做也只是聊表敬意罢了。” 老者听他这样说了,心中也不由感动,长叹一声,缓缓道:“说来傅帅原有两子一女,到最后两个遭遇不幸,一个消失无踪,也真是可悲可叹!” “消失无踪?”端王的身子微微前倾,“穆老说的是哪位?” 老者看了他一眼,喟然道:“世人熟知的少将军乃是傅帅长子,可其实傅帅另有一子,却早已被人遗忘。” 第八十一章碧砌玉阑春不去 端王从那巷尾宅院步出之时,春风正摇落墙头一树梨花,粉白花瓣划过黛瓦,轻飘飘坠了一地。 院门关闭,马车启程,朝着王府方向缓缓驰去。 微微晃动的竹帘间透进缕缕亮光,他端坐其间,目光渺远。银枪枪尖还在手边,心中依旧萦绕着之前听到的话语。 穆老的无心一说,倒使得那个甚少为人所知的傅家二公子浮出了水面。说来端王也算见闻广博,但官家从来就不喜欢别人提及傅泽山将军之事,再加上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多年,朝中更是很少有人会主动说起他们一家。 即便是偶有提到,也只是哀叹傅老将军与少将军未能善终,却从没人说到过傅帅还有一子。 据穆老所说,傅帅原有两子一女,长子傅昶与他最为相似,皆酷爱行军布阵,熟习枪法,故此傅帅常年将长子带在身边,一同为国征战。幼女傅蓁性格温和内敛,尤善音律,当傅帅出事前还待字闺中。这一儿一女皆深得傅帅喜爱,而次子傅昊虽也天资聪明,却既不爱习武亦不耐苦读。时常趁着父亲驻守边防时偷跑出家门,混迹于街头巷尾,钟爱看些口技杂耍之类的玩意儿。傅帅常不在府中,一旦回来查阅傅昊的学业,总是发现他马虎应付,几次三番劝导不成,便是棍棒相加。 可这傅昊却也经得起责打,纵然是当时被打得皮开肉绽,等到伤势一好,傅帅一走,他便又想着法子溜出将军府,整日流连于市集瓦肆,好似只有在那种地方才能活得自在快乐。 “傅帅竟还有这样的儿子……”端王当时听了也觉讶异,可想想又觉得不对,“那为何我从未听说过此人?” 穆老答道:“傅帅最初离开汴梁前往北方边境时,傅二公子还是个不起眼的孩童。后来傅帅常年驻守于河北,难得回京也都是由少将军陪同,并未将二公子带回,因此可能汴梁的官员们只知有这个人,却多年未见。傅帅本身也对二公子失望透顶,轻易不会跟人说起……” “那这傅二公子后来去了哪里?傅家败落之时,似乎也没有他的消息。” 穆老起初不愿说,在端王的再三恳求之下,才不太情愿地说道:“后来么……傅二公子渐渐长大,倒是出落得俊秀潇洒,可习性始终不改。除了喜欢斗鸡蹴鞠各种杂耍游戏,又被狐朋狗友们拉去了青楼楚馆,一发不可收。最后也不知是不是傅帅实在没法忍耐,听说是将他暴打一顿,终于是逐出了家门。自那以后,傅二公子便真的没再回来,直到傅帅和少将军出事,我与几个老友一同去打探消息,也没有他的任何音讯。二公子,就像是从这世上消失了一般,也不知现在究竟流落在何方……” 说到此,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神情苍凉。 端王亦心有所感,或许当年在傅帅眼中,次子傅昊不学无术游手好闲,最后忍无可忍将他逐出家门。可没想到的是,此后没过几年这赫赫将军府便彻底崩塌,将军夫妇,以及长子与幼女先后殒命,倒是那被赶走的次子竟侥幸保住了性命。 ——只是像那样一个耽于风月不事稼穑的纨绔子弟,被逐出家门后又能过上什么样的日子?父母兄妹俱死于非命,他都没曾出现一下,一种可能是怨恨家人兼之担心惹祸上身,所以索性隐姓埋名湮没于人海。另一种可能就是他根本也没活到那时,流落街头无法自食其力,亦不知倒毙于何处荒郊,成了无名野鬼…… 怀着重重思绪,端王回到了王府。 谁料还未下马车,便有内侍快步奔来,跪在车前焦急道:“官家命端王速速进宫,有要事相商。” 端王微一怔,随即放下帘子,命车夫即刻赶往大内。 ****** 甫一抵达长春阁,便觉气氛不对。 官家正沉着脸站在窗前,阁中仅有数名枢密院官员,个个神色不安。待等端王踏进屋中,那些官员互相递着眼色,有胆大的人上前向官家道:“既然端王已到,请陛下允许臣等先行告退,再商议些回应的话语……” 官家挥手示意他们退下,端王目送众人离去,才试探问道:“爹爹唤臣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情发生了?” “简直是太过嚣张!”官家指着那桌上的一封奏章,怒不可遏,“刚刚送回的急报,朕派人送交的国书已经抵达北辽,但北辽竟提出非分要求!说什么愿与我朝修好,但需得有血脉联姻,方能保一方平安。” “联姻?”端王一震,“那他们的意思是……要爹爹选一名宗室女嫁去北辽?” 官家重重地一皱眉,“若只是那样倒也不至于让朕恼怒,你可知他们指名道姓要谁嫁去?!” 端王见官家如此动怒,心中不由有了答案,但他未曾直接说出。果然官家自己气愤不过,来回走动了几步,咬牙道:“竟提出要朕将荆国公主嫁与北辽成帝!岂有此理!成帝的年纪比朕还大,朕又岂能将荆国送交去那样的蛮荒之地?!” 端王心中也不免一沉,无论换了谁,都不会愿意为如花似玉的女儿找个年近半百的夫婿。更何况北辽地处荒凉,境内多是戈壁、雪山,这些年来与本朝时战时停,若是荆国公主被送去了那里,只怕这辈子都无法再回到新宋境内,也再看不到汴梁繁华。 可是对方不知为何,偏偏提出了这样无理的条件,似乎是在故意挑衅,又是在试探虚实。 “爹爹,臣亦不愿将荆国送去北辽,但对方既然提出了,我们总该想法应对。”端王沉声道,“倘若断然拒绝,说不定他们就等着这个机会,可以说我们无意修好,然后发动进攻……” 官家紧拧着双眉,“你的意思难道是要答应他们?!” “也不是这个意思。臣只是怕他们有意刁难,为的就是等这样一个机会。”端王也颇为难,顿了顿才道,“这消息还未在朝中说出,到时候估计又是一番唇枪舌剑。” 官家也想到了那样的场景,一时头痛不已,于是缓缓坐下,过了许久才道:“这消息不能拖延,明日早朝时便得向群臣宣布,与其在那时听他们争论不休,不如先有个大致打算,故此我来派人召你们入宫,好先在一起商议。” “既然如此,臣先去听听那几位大臣是如何意见,待等稍后再来向爹爹禀告。” 得到官家的允许后,端王才告退出了长春阁。 可是与那几位枢密院重臣商议了许久,也未能找出万全之策。端王从他们的语气与神情中感受到的是想要暂时压下这件棘手之事,最好是荆国公主自己愿意前往北辽,这样官家也不会极力维护。 可这又谈何容易? 他无奈返回,将情况告知了官家,官家果然拂袖,招来那几人后抛下一句:“朕绝不会用荆国去填补北辽的野心!” 众臣神情各异,懊恼、失望、担忧……不一而足。 窗外风声渐骤,窗缝间透进的风如细针入耳,吹得墙上的卷轴山水亦不住微微颤抖。 这一室寂静,直让人倍觉肩上犹如负了重石。 ****** 临走的时候,官家叮嘱他们不得先行泄露此事。端王等人自然许诺答应,待踏出长春阁,他再远眺白云,竟有一种渺茫之感。 深吸一口气,正准备离开此地,却见冯勉在远处朝着这边张望。 他心知必是为了找他而来,便慢慢走上前,装作不经意地道:“何事?” “听说端王进宫,奴婢便过来看看……”冯勉见端王只管往前走着,便急忙跟在后面。 端王看看他,“九哥叫你来的?他的消息却也灵通。” 冯勉尴尬地笑了笑:“九哥也是关切,不知王爷是否探得了关于双澄的什么讯息?” 端王停下脚步,这时他们已走到宫墙下,两头尽是长长道路,暂时没有旁人走过,只有身影在浅淡的阳光下模糊不清。 穆老说的那些话在端王心中纷乱闪过,可出于很难解释的缘由,他略微思索了一下,便很平静地道:“暂时还未有什么进展。” 冯勉的圆脸上浮现了一丝遗憾,但很快又温和微笑起来。 “奴婢知道了,回去后一定劝慰九哥耐心等待。相信到太后娘娘寿辰之际,一切都会有转机的。” “好。”端王略一扬眉,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冯勉躬身告辞,沿着宫墙慢慢走向远处宫阁。 ****** 垂叶细细,浮萍点点,凝和宫后的莲池边,九郎见到冯勉到来也没觉意外。 “是去宝慈宫那边了吗?” 近日来,他时常会叫冯勉去宝慈宫走动,却并不让太后知晓。冯勉点头道:“皇后与几位妃子也去探望太后,奴婢便只在门外问问内侍,没待多久就回来了。太后近日来还是久卧,不太愿意与人交谈,倒是前几天与进宫拜见的淮南王聊了许久。” “皇叔?”九郎沉吟了一下,道,“可知他与嬢嬢说些什么?” “这也不知了。”冯勉也为难,“据说都是些陈年往事,应该无非就是回忆先帝在世时候的琐事吧。”他又赞叹道,“不过还是淮南王口才好,又善于博人欢喜,太后与他说了一阵话,之后便精神好了不少。” 九郎想了想,道:“那皇叔在京中的闲暇时候都做些什么?” 冯勉似乎不明白九郎问此的用意,挠了挠帽檐,“无非就是邀一些故交大臣、宗室子弟们宴饮畅游,还有就是也为太后寿辰做些准备,其他的也没什么啊!九哥为什么会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知道皇叔不耐寂寞,没想到他对嬢嬢寿辰之事倒也放在心上。”九郎说着,便站起身来。冯勉上前搀扶,笑了笑道:“毕竟都想借着这件事显现风头,申王与信王也都在各自筹划呢。要不是九哥先前与太后有了矛盾,只怕现在才是最认真上心的一个。” 九郎慢慢走了几步,眉间却始终微蹙。凉风拂过,绿柳纷摇,他出神地望了一会儿,忽道:“替我将元昌找来,我有事要叫他做。” 第八十二章忧患不绝已相催 北辽成帝想要得到荆国公主的消息一经公开,朝中大臣皆震惊不已。近百年来两国交战各有胜负,可即便是新宋最艰难之时,也从未有君王会以皇女换取短暂和平。 一如官家事先所料,大臣们在崇政殿上各执己见,剑拔弩张。许多臣子的第一反应都是竭力反对,荆国公主乃是官家最为疼爱的女儿,如此答应北辽要求显然是屈服于对方的威胁,有辱圣朝威严。然而也有人力陈拒绝要求所带来的直接危机,言辞之中大有阴云压顶之势。 这种言论一出,有些大臣产生了畏惧,不敢再轻易开口,为的是怕惹祸上身。可也有一些则义愤填膺,指责持此意见之辈乃是贪生怕死,为保一时安宁而情愿舍弃尊严,实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双方越辩越凶,朝堂上唯有两人依旧云淡风轻。 端王是似乎早有打算,并不参与辩驳大军。淮南王也居于群臣前位,可任由旁边众人争论得热火朝天,他却始终神色淡然,好似已经超脱于这些凡俗之事。 过了好一阵,端王见众臣抗辩未休,便上前道:“担心引发战火的大人们也是心存社稷,但此事其实还有转圜之地,并非一定要拒绝或是应承才可解决。” 申王斜着眼睛睨着他,扬声道:“五哥倒是会说话,可否讲得再细致些,到底怎么办才能解决这一事端?” 端王顾视左右,众人皆怀着复杂的眼神望向他,似乎就在等着他说出自己的看法,再伺机决定倒向哪边。他垂下眼帘,朝着宝座上的官家揖了一揖,神情平静。“事关重大,臣一时还未能想出万全之策,但也希望陛下先勿做出简单决定,以免难以回旋。” 申王本就对他怀有嫉妒之心,如今见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面露讥笑之色,意在嘲讽他只会说些表面话语,全不见真正计谋。 可官家却沉下脸,向众臣道:“端王说的也有道理,何必非要在一时之间争个胜负?朕看你们各自怀有打算,有些人倒是趁此机会攻讦对手,恨不能在朝廷之上将其说成是卖国之辈方才罢休。” 官家既然这样说了,底下群臣也没法再像先前那样争论不休。待等众臣退朝,端王正要离开,却又被召去了长春阁。 一进阁子,坐在几案后的官家便望着他,缓缓道:“你适才是不是有话要说,却碍于群臣在旁,不能直言?” 端王揖道:“爹爹说的极是,有些话只能私下说,在朝堂之上却说不得。” “关于荆国公主之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就如两派大臣争论的那样,若是答应则显得我朝示弱,北辽或许更会野心勃勃,对我朝再下觊觎。但要是拒绝此事,就怕他们趁机开战,边境上百姓又将流离失所。”端王顿了顿,道,“故此臣以为不如虚以委蛇,假意答应对方要求,再设法破坏。这样十一姐既不会被送去北辽,对方又找不到借口对我朝开战。” 官家皱了皱眉,“你说的这些朕亦想过,但难就难在如何设法使北辽成帝最后娶不了荆国……若是行事不当,反而会招来口舌。” 端王想了想,试探道:“其实适才在上朝前,皇叔曾与臣谈及此事……” “淮南王?”官家一怔,继而起身作色道,“当时朕还未将此事公布,他又是如何知晓北辽提出的要求?” 端王面露难色,低声道:“其实倒不是皇叔私下打听来的,而是他在进宫之时就听到有大臣在悄悄议论,皇叔到了崇政殿前便向臣询问。”他见官家脸色阴沉,连忙道,“其实此事现在已经说破,爹爹也不必再在意了。皇叔也是关切十一姐,因他知道以十一姐的脾气,就算爹爹要将她送去北辽,她必定也是死活不愿。” “他除了问及此事,还说什么了?” “皇叔与臣想的差不多。”端王恭敬道,“他倒是还提出一种方法,能使得对方自己放弃这门联姻。” “哦?”官家颇为意外,挑起眉梢望着端王。端王继续道:“皇叔说了,前些年曾奉命出使去过北辽,也见过北辽成帝。此人极其迷信,惜命如金,宫中太医国师无数,成天炼制所谓长生丹药。如果能假意使荆国公主染上疫病,那么即便她已被送上前往北辽的路途,成帝估计也不敢接受,最后还是会将她送回本朝。” 官家有些意外,在他眼里这位皇弟一向玩世不恭,对国家大事也甚不关心,可眼下想到的这种对策倒也不失机敏。 “这真是淮南王说的?”他还不太相信地问了一句。 端王微笑道:“正是皇叔所言。臣在朝堂上本想说出,可见皇叔本人一言不发,便觉得他必定是不愿让众臣都知晓此事,故此臣也没有将详细打算讲出来。” 官家缓缓坐下,以手指轻轻叩着书桌,陷入了沉思。 过了许久,才抬头道:“令谦,你觉得皇叔的建议如何?” 端王道:“虽然也有失败的危险在内,但若是北辽真的不肯罢休,非要迫使我们送十一姐去,那么皇叔的法子倒也可以一试。” “但若是消息走漏,北辽那边更是会以我朝使诈欺骗为理由,大举发兵……”官家长叹一声,神情疲惫,“朕已经不想再看到任何战争了……” 端王沉吟片刻,道:“所以臣以为,如果迫不得已真要采取皇叔说的法子,那就必须只能暗中实行,绝不可让其他臣子得知。再有,爹爹如果先答应了北辽,那么在将荆国送去的这段时间内,我朝也可趁机调动兵马。只要北辽敢有所妄动,我们先发制人,方可遏制他们的势头。” 官家慢慢地点了点头,“朕虽想尽力避免战争,但北辽这匹野狼早就对我朝河北地界窥视已久,此番忽然生事,只怕也是忍耐多时之后的必然举动。你说的那些打算朕会再权衡利弊,另外,河北经略潘振巍虽然战功赫赫,但我看他如今是懈怠无为。你要做好准备,倘若他再处事不利,我或许要派你前去督军,以免潘党趁此机会作乱。” 端王微微一怔,随即道:“臣谨遵圣命。” 官家静默了下来,他等了一会儿,见官家微微阖着双目倚坐在椅子上,便轻声道:“爹爹近日过于劳累,应该保重龙体,既然事情已经言毕,臣就不打搅爹爹休息了。”说罢,便想告辞离去。 然而官家却忽又闭着眼睛问道:“之前白光寺被劫的人你可有查到下落?” 端王的眼神变化了一下,很快歉疚道:“臣目前还没有头绪……” 官家淡淡地应了一声,“既然如此,最近事情繁多冗杂,那件事可以先放一放,不必再一直追查了。” “……是。”端王低声应答,“爹爹还有何吩咐?” 官家本说没有,可过了一瞬又不经意地问道:“最近九郎怎么样?” “他……还是与以往没什么区别。”端王温和道,“说来爹爹不是本打算要在他及冠之时予以封王的吗?后来倒是不听爹爹提及此事了。” 官家想起之前的一些争端,心中犹有不悦,“哼,那要看他自己的言行了。倘若还是像先前那样固执桀骜,那封王之事也就此作罢,朕看他似乎也并不放在心上。” 端王喟叹了一下,轻声道:“爹爹,臣倒不是这样想的……” ****** 从长春阁出来后,端王才上坐辇,远处便有两列内侍抬着乘舆匆匆赶来。看那乘舆的华美精致,他便知是荆国公主到来。果然荆国公主下来后甚至都没跟他招呼一声,便神色惊惶地急急忙忙奔进大门,想必是得知了北辽的非分要求,来向官家探听求情了。 他没再停留,吩咐随从径直去往凝和宫。 九郎亦得知了此事,一见他到来,便问起朝堂上的情形。端王将当时情景转述一遍,九郎不由皱眉,“我听说十一姐已经去找爹爹了,想来是要竭力抗争了。我只担心她太过焦躁,反而将爹爹触怒。” “爹爹确实疲惫不堪,但你放心,此事并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九郎见端王似乎胸有成竹,便问道:“是已经有了对策?” 端王思忖了一下,坐在他近前,“我此番过来,就是为了这事……”说罢,便将淮南王的提议简略说了一下,又道,“爹爹若是采纳皇叔的建议,在答应和亲之后,必定会暗中征调兵马。到时候我很可能会被调遣出京,你要早作准备。” 九郎眉心一蹙,没有考虑自己的事情,反而问道:“五哥也赞同皇叔的建议?” “你是觉得有些冒险?”端王道,“听来可能是有些过于儿戏,可北辽显然是想找个借口出兵侵占我朝土地罢了。与其让他们得到荆国公主,还不如保全了她,又能趁着这个时间暗中布置,到时候就算他们要开战,我们这边也不会毫无防范。” “皇叔的这个想法,是在崇政殿上朝前对你说起的?”他注视着端王,目光明利。 端王怔了怔,道:“正是,当时群臣都在殿外等候,皇叔到来之后便将我引至一旁,随后说起了此事。” 九郎的神色有些异样,缓缓道:“那么短的时间内,他就已经想出了这样的对策?” 第八十三章永日绿阴庭院静 端王稍一蹙眉,“怎么?你的意思是……他或许在此之前就知道了此事?” “总觉得他这计策来得有些突然……”九郎心中虽有怀疑,但未经证实的事也不能就此下断定,因问道,“爹爹是否同意了皇叔的建议?” 端王摇了摇头,道:“皇叔的计策也是险招,爹爹应该不会立即就下决定。但不管如何,局势已如紧绷之弦,稍有不慎就会引发祸患。不知嬢嬢的寿辰还能否如期庆贺,但愿到那时能有个万全之策……” 九郎想到冯勉之前还曾建议他在太后寿辰时向之求情,可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倘若北辽之事得不到妥善处理,只怕连寿宴都无暇举办,更遑论谈及其他事情了。 一念及双澄,便又向端王询问她的近况。 端王微微一笑,“我怕引起别人的注意,也不敢多去,但听说她在那儿过得还好。只不过……”他顿了顿,又转换了口气道,“终日不能与心中思念之人相见,恐怕也是孤单的。” 九郎静默片刻,道:“我明白,但爹爹回了宫,我不能再像先前那样自由出入。” “这有何难?只说去我府中做客便可。以前还有钱桦盯着,现在太后无心无力,爹爹应该也忙着政务,不会再时刻关注你的去向。” 端王倒是极其爽快,次日一早果然邀九郎去了端王府。 说是做客,不过略坐了两刻钟左右,其后就有人备好了车马,端王亲自送九郎去了那处别院。宅子的侧门开在小巷深处,通常少人经过。九郎随着端王自侧门而入,踏进的正是宅子的后院。 春日寂寂,时有燕雀掠过树梢飞上檐角,留下啾啾细语。碧叶筛下点金叠翠,一缕缕阳光间浮动馨香,藏报春开得正艳,一团团一簇簇,欢悦如浪涛。 隔着一道门廊,远处的花圃前蹲着小小身影,乌黑长发垂至腰间,正低着头不知在摆弄什么。 为他们开门的蕙儿才想出声唤她,端王却以眼神阻止。九郎放慢了脚步,可才走了几步,双澄却忽而回过了头来。 她先是一愣,很快便起身露出笑颜。“九哥!你怎么来了?”说话间,已扔下手中的小铲子,飞也似地奔到他近前,才一伸手,却又连忙缩了回去。 “五哥陪我过来的。”九郎看看她的手,上面沾满了尘土,不由道,“在做什么?” “给花翻翻土。”她不好意思地将手藏在背后,偷偷地瞟了九郎一眼,见端王也望向自己,忙又移开了视线。端王笑了笑,道:“我知道九哥也对草木较为熟稔,你们两人倒可以谈论谈论。”说罢,便独自负手走向了前面的屋子。 蕙儿见状,亦低头告退。这花圃边便只剩了他们两人。 粉蝶轻轻落在花间,双澄望望九郎,悄悄地叫了他一声,伸出还算干净的小手指勾了勾他的手。他将她牵到身前,小声道:“那次在驿站,你还没完全醒的时候我就走了,会不会生气?” 双澄垂着眼帘,扭了扭身子道:“不会啊……可是回来后自己睡在房里,有些害怕。” “害怕?”九郎微微一怔,“是院子空落落的显得冷清?” 她摇摇头,“不知道是不是病糊涂了,觉得好像有人走动说话,可仔细听听却又没有了。” 九郎皱了皱眉,环顾四周,这庭院干净齐整,此时阳光正好,全然没有双澄说的那种阴森之感。他叹了口气,觉得是自己冷落了双澄才让她疑神疑鬼,便好声好语道:“你要是还觉得害怕,我就让冯勉再去选两个使女来,人多一些也许会好点……” 双澄急忙道:“不用不用,我现在已经不怕了,近几天以来也没再听到怪声音。”她顿了顿,又指指他的右脚,“现在是否已经好了?” “差不多了吧……”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右足,神情有些落寞。曾经想过要带着她慢慢走遍汴梁盛景之地,然而这样看似简单的梦想却不知何时才能实现。双澄却还是担心他站得久了会累,便拉着他走到树下的石桌边,强按着肩膀叫他坐在了那里。 九郎让她也坐下,她却不肯,擦干净手之后就站在他近前,低头把弄着他的衣袖。阳光穿过树缝斜斜落下,那袖口滚金锁边云纹熠熠,上方还串有细小的玉石圆珠,让她拨弄来拨弄去,好似是极为有趣的物件。 九郎问她近日情形,她便慢悠悠答着。多也是无关紧要的琐事,两个人却不嫌无趣,说一会儿话,又忍不住互相望望。 “过些天是嬢嬢的寿辰了,冯勉建议到时候我去向她再请求一番,看能否转圜……至少让你能先留在我身边。”九郎道,“你觉得这样可行吗?” 双澄略显讶异,“难道太后还会允许?她那时候可是凶得很……” 九郎过了一阵才道:“但近来嬢嬢身体日益衰弱,精力也大不如以前。”他说到此,想及之前嬢嬢曾派人追杀双澄,便又止声不语。 双澄心中也是七上八下,皱着眉道:“就算太后改变了主意,也并不是什么都解决了。对了,上次你把苍岩山的东西带走了,现在有没有查出什么来?” “东西还在五哥手中。”九郎带着歉意道,“我曾问过他,但他说并没有查出具体的来历。最近朝中多事,他肩负重任,我亦不好意思多去打搅。” 听到这回答,她有些失望,又有些茫然。“那怎么办?难道一点消息都没有?师傅离开也已经很久,我都不知他究竟去了哪里……” “汴梁城范围太大,四周农庄甚多,其中有很多是宗室官员的私宅别苑,暗中查访清楚确实需要时间。”九郎握了握她的手指,道,“我一直叫人在查,不会将此事搁置不管。” 双澄默默地点了点头,九郎又道:“你上次离开汴梁去苍岩山的路上,有没有被人跟踪?” 她回想了一阵,摇头道:“没有,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事?” “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倘若你师傅还在汴梁附近,那应该是时刻注意着你的行踪。当时五哥让元昌带你出城,我还担心你在途中又会遭遇险情。” “那会不会师傅已经不在汴梁了?”双澄说出之后,自己也觉得不太可能。以师傅先前那种决绝的态度,怎会轻易让她独自留在这里,而自己则远走高飞? “或许是元昌带着你在夜间离开,你师傅并未发现。也或许是他想到贸然出现反会再度被追捕,故此没有现身。” 双澄愁眉不展,问道:“昨天我听蕙儿说,河北边境那边又有战乱了,那苍岩山一带会不会也被波及?” 九郎微怔了怔,随即温和道:“并无战乱,不要听信街坊的谣言。只是有一些争端罢了,爹爹和朝中臣子们正在商议对策,绝不会让北辽人轻易进犯。” 她垂下长长的睫毛,望着地上的点点光影,心中起伏不定。 “阿容……为什么自从我回到汴梁后,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情?现在连边境都不太平了。”双澄闷闷不乐,似乎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她许久。 “为何会这样想?”九郎抬头望着她的眉眼,认真道,“那些事根本与你无关,不要胡思乱想。” 她却还是难以释怀,他又温言劝解许久,双澄才渐渐恢复了一些精神。陪他坐了一会儿,忽又拉了拉他的袖子,道:“你中午留下来吗?” “怎么?” 她踢踢砖缝,小声道:“留下来吃饭。”悄悄望了望九郎,又补充道,“我做给你吃。” 说罢,她将衣袖微微挽起,倒真有些做家务的架势。尽管近日来一直处于内忧外患的困局中,九郎望着阳光下这样娇俏的双澄,唇边也不禁浮出了微笑。 “好。” ****** 临近中午的时候,端王过来提醒九郎回宫,但那时双澄已经带着蕙儿去厨房忙碌。他坐在屋前,向端王道:“我想再留一会儿,双澄在为我做饭。” 看着如此认真的九郎,端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也留了下来。可没过多久,院门便被急促敲开,端王的手下匆忙进来拜道:“宫中有内侍到王府传旨,说是官家召您觐见,卑职说王爷陪九殿下外出,那内侍还在王府等候呢!” 端王连忙起身,向九郎道:“爹爹既然找我必有急事,我不能再留在此地。九哥若是要留,稍后只得自己回去。” 九郎心中隐隐不安,因问那随从道:“那内侍有没有找我的意思?” “那倒没有,只是急着要见王爷。” 说话间,双澄似是听到了外面的声响,急匆匆地奔了出来。 “要走了吗?”她系着青布围裙,手中端着刚刚出锅的菜,呆呆地望着庭院中的九郎。 他撑着手杖站起身,看着她的眼睛,过了片刻道:“不是,是五哥有急事要先回去。我……再留一会儿。” 端王见他这样说了,便向双澄告辞,随即带着手下匆匆离去。院门开了又关,满院清风徐徐,拂乱一庭繁花。双澄还端着青瓷碗,听得九郎叫了她一声,这才好似回过神来,重新又转身回去。 “那碗菜不是做好了吗?怎么又端回去了?”九郎在她身后诧异问道。 厨房里再度响起不小的动静,双澄只留给他一个忙碌不停的背影,过了一会儿才哼道:“以为你要赶着离开,都没怎么熟就盛出来了,自然要再蒸一会儿。” 他站在树下微笑:“这样的手艺,我还能吃到什么?” 她捋起快要滑落的袖子,回头朝他睨了一眼,眉间眼角皆是嗔意,“爱吃不吃,以后再也不做。” ****** 话虽如此,她还是在厨房忙了许久,直至九郎催促,才讪讪作罢。 “没什么菜……”双澄揉揉围裙,看着桌上的几道很简单的菜,觉得不能显示自己的手艺,有些落寞。他却将筷子递给她,让她也一起坐下,然后道:“你会做菜做饭,已经比很多人要聪明能干。” 他语气诚恳,她却红了脸颊。 ——洗衣做饭,不是几乎每个女子都会做的事情吗…… 可也没问,就当作是阿容对自己最由衷的夸赞,怀着甜蜜的心情与他一起吃饭。他还是遵循着宫内的规矩,整顿饭都没再说一句话。双澄也不好意思说话,想要给他夹菜,却又担心他不习惯被这样对待,于是只默默地将菜碗朝他近前推了又推。 他抬头,用幽黑的眼睛望望她,然后夹了一些菜,轻轻地放到了她碗中。 不知为何,双澄有些想哭。 九郎察觉到了似的,抬手摸摸她的头顶,轻声道:“以后有机会再做给我吃。” “嗯……”她忍着眼泪,点了点头。 第八十四章惜春眷恋不忍归 近午时分的庭院静谧安恬,满树翠枝裁出缕缕金线,摇落一地光影交叠。九郎想起双澄说到的夜晚怪音,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到她卧房去看看情形。 花窗半开,帘幔拢起,室内干干净净,并无什么异样之处。他推窗而望,枝头碧叶繁茂,有一双蓝翅鸟儿正在互相啄着羽毛,正是春景怡然之时。 忽觉肩上微微一沉,双澄已经轻轻地趴了上来。 九郎侧过脸看看她,她低着脑袋蹭了蹭,头发拂过他的脸颊,让他觉得有些□□。于是伸手将她耳畔的碎发理顺,轻声唤道:“双澄……” “嗯?”双澄抬头望着他,似是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九郎本想给她一些安慰,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多说无益,便轻揽了她,低头抵住了她的前额。 他喜欢与她这样亲近,安安静静,只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双澄环着他的腰,又试探着用鼻尖碰了碰他,见他唇边浮现微笑,便也抿着唇笑。 “想你了……阿容。”她像小鸟儿似的点点脑袋,碰触着他,只愿挽留住这般蕴藉深情的目光。九郎摸摸她的脸颊,道:“我在宫中……也很想念你。” 他的声音低缓清醇,蕴藏了许多情愫。双澄听了这句话,不由将脸埋进他怀中,紧紧抱着他不放。过了好一阵,才摇了摇他,道:“要是以后也能像现在这样就好了,只想要个小院子,就跟这儿一样,种些花草……然后,我也会做饭给你吃。” 她说的还有些羞涩,九郎抚摸着她的头顶,低声道:“只要有个小院子就够了吗?” 双澄点点头,倚在他胸口,蹙眉道:“我觉得我也只适合过那样的日子……”她忽又扬起脸,正望着九郎清澈的眼睛,“其实如果回到山林里,我也能过得很自在很快活,可是你不行。那里有怪石有大树,却荒僻冷清,你要是去了只能住个一两天,长久了都待不得。” 她本是胡思乱想,九郎却当了真。他沉默片刻,道:“双澄,如果最后你要回山林里,我也愿意跟去。幼时在太清宫里的生活与大内的生活也相差甚远,可我还是安然度过了三年多,这世上没什么不能适应的。” “怎么能跟太清宫比呢?那里至少还有冯高品伺候着你,山里可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野狼狐狸,说不定还有老虎呢!”她一点儿也不相信也不愿意让九郎真的去山林生活,见他有了这样的念头,连忙板起脸正告他。 “不是还有你吗?”他还待往下说,双澄却捂住他的嘴,装作生气的样子道,“那也不准你跟我去山里!” 九郎有些失落,虽然那只是一种设想,甚至是最为走投无路的设想,但他却并非信口开河。在他看来身在何处并不最为重要,即便如今天天处于最为繁华诗意的汴梁皇城,在大内中很少能够自在表露真实心迹,无形的桎梏一年年叠加重复,就像宫墙一样,坚不可摧。 然而他也知道双澄为何不准他再说下去,见她皱紧眉心,生气似的翘起嘴,便只能道:“要不是你提起回到山里,我又怎会说下去?” “那还是我的错了?”双澄气哼哼地掐了他一把,九郎低声道:“只是想说,你去哪里,我都愿意陪着同往……” 双澄用手指捅捅他,故意道:“下地狱呢?” “……那也一同去,总好过分散两处各自寂寞。” “才不会下地狱呢。”她急得扭扭他的手,“你这么好,我也这么好,哪会被打入地狱?” 他不禁笑了笑,“为何总是自己说了又反悔?” “不是反悔。”双澄枕在他肩头,眯着眼睛,像只慵懒的猫,“只是想多听听你说话,哪怕是胡言乱语也好。” ****** 她还将他拉到自己的小床上坐着,然后也与他肩膀挨着肩膀,双脚挨着双脚,端端正正的,好似刚入了洞房。 九郎看看她,她也不说话,然后又趴到他肩膀上,抱着他使劲摇摇。 尽管窗户已经关上,九郎还是有些拘谨,被她这样一弄,更是神思飘忽。“又想做什么?” 她却扭过脸,好似怀着小小的怨怼。他便试探性地吻了吻她,见双澄似乎没有反对的意思,这才又吻上了她的嘴唇。 屋子里寂静一片,只有两人的呼吸互相交融。时已临近春末,双澄只穿着单罗衫,九郎的手放在她腰间,她都能感觉那手心的温度。 有一种滋生的感觉在心间不断涌动,纵使已被拥吻占据,可她还是恨不能与他再近一些。趁着九郎低头吻她颈侧的时候,双澄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抱着他便朝着床内跌了下去。 猝不及防的举动让九郎下意识地伸手一撑,低头间却又正望见她那双黑黝黝的眸子。一时情潮涌起,便不由自主地俯身深吻。 他的亲吻直至此时还如此温柔缱绻,让双澄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十指交扣间,呼吸深浅不一。她偷偷解开九郎锦袍系带,将手伸入他的衣襟,隔着小衣摸摸还觉得不够,便红着脸又探手进去。 自锁骨慢慢往下,手指触过之处,只觉他肌肤顺滑,又阵阵发热。 她羞赧地小声道:“阿容,你身上好滑……” 他用力呼吸了几下,颇觉无奈:“我是男子,你怎能这样评价……” “是跟我想得不一样啊。”她钻在他身下,“还以为男人都是摸上去粗粗拉拉的……”她还待说,忽觉腰间一动,他的手已经悄悄伸入。 先前自己去摸他,只是觉得羞涩。如今被九郎探手进来,虽只是轻轻地碰触了一下腰肢,却惊得她立即蜷起身子,背转了过去。 九郎怔了怔,又在她后腰那儿捏了捏,轻声道:“双澄,害怕吗?” 她还是拿后背对着他,身子蜷成一团,犹犹豫豫地点点头,却又摇摇头。他安慰似的吻了吻她滚烫的脸颊,然后慢慢躺下,从背后抱着她不说话。 过了好久,双澄才鼓起勇气道:“怎么不动了?” “……这时候不合适。”他略显茫然地望着床顶,觉得刚才的举止委实有些冲动。她却反而更不高兴了,顾自将双腿狠狠蹬了几下,道:“你不喜欢我吗?” “你说呢?”九郎将她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双澄低下头,对于自己刚才的表现感到沮丧,却又听他低声道:“我喜欢你的,双澄……可越是喜欢,就越是想要堂堂正正地娶你。或许在别人看来这样会有些犯傻,但我就是一直这样想的。” 她心间有些酸楚,转过身伏在他胸前,道:“可要是没有那么一天呢?” “会有的。”他抱着双澄柔软的身子,轻声说道。 ****** 虽是不舍,然而缱绻过后还是要走。 他从后院小门而出,双澄站在门内望着他,道:“等你的消息。” 九郎点了点头,见蕙儿站在不远处候着,便又叮嘱她道:“双澄说以前曾听到夜晚有怪音,你也要多加留心。” 蕙儿行了个礼,恭恭敬敬道:“奴婢自当留心左右,小心侍奉。” 马车车门已经打开,九郎不能再耽搁下去,扶着杖上了车子。双澄眼巴巴地看着他,可又不想让他徒增伤感,便绽开笑颜,向他挥手作别。 车轮滚滚,碾过青石板路,慢慢驶出了小巷。 汴梁城始终热闹繁盛,满街的人来人往,不绝的叫卖欢笑。滔滔汴河穿城而过,运送粮食的船队依次行来,引得桥上路人驻足观看。这一切俱在马车之外,裹挟着春日暖阳,万物熏熏然沉浸其间,好似人间天堂。 九郎乘坐的马车静静地从人群间穿过,驶离了繁华红尘,最终还是进入了肃穆的大内。 马车驶近凝和宫的时候,冯勉正在门前翘首张望,神情焦急。九郎撩起车帘问道:“何事如此着急?” 他向周围看了看,凑近到车窗边道:“季都校来了。” 九郎心中一动,当即下了马车,带着冯勉进了凝和宫。季元昌早已在偏殿端坐等候,听得外面脚步声起,知道是九郎回来,即刻迎上前来拜见。 “免礼。”九郎作了个手势,又吩咐冯勉将门关上。冯勉躬身后退,带上了殿门。 “让你去查的事情怎么样了?”九郎来不及坐下,便直接发问。 “正是为了这事而来的。”元昌抱拳道,“奉殿下之命去核查了一下淮南王及其身边人的行踪,都已写了下来,请殿下过目。”说罢,便从袖中取出素白信笺,恭敬递上。 九郎这才坐下慢慢展开查看,这纸上记录得甚为仔细。五天以来他每日见了哪些人,去了什么地方,都如实记下。包括其身边随行官员的行踪,也都记录有据。 “这些都是怎么弄来的?”他一边看着,一边不经意问道。元昌笑了笑,道:“有些是手下人去盯梢,还有之前几天的行踪则是想办法到别人那儿探听来的。” 九郎抬头道:“不要泄露出去,以免被皇叔知道。” “殿下放心,那些探子都得了重金,时刻谨慎着,不会泄露风声。”元昌正说着,九郎忽指着一处道,“皇叔的属官孙寿明为何在短短几天内出城了两次?这宣乐庄又是什么地方?” 元昌看了看,道:“臣也问过,手下人说那有个庄园,以前是京官所有。后来那人犯事降职远调,庄子留着也没用,便卖给了同乡孙寿明。想来他是出城去自己名下的庄园看看,毕竟他常年在淮南,也是很少才回来一次。” “庄园……”九郎看着信纸沉思了一阵,忽想起了先前白光寺被劫之后,他也曾向端王提及可以搜查一番城外的农庄。但此后各种事情纷至沓来,端王也没再说起过那件事的后续。 想到此,他不由警觉了起来,当即道:“元昌,你亲自带人前去一探。但千万不要进庄,只在附近暗中观察,看看进出庄园的都是些什么人。如有发现,立即回来禀报。” 元昌领命而去,九郎才一迈出偏殿大门,冯勉便躬身上前搀扶。 他走了几步,想到端王之前匆匆回宫,却不知官家到底是因何事找他,便向冯勉问及了此事。冯勉愕然道:“这倒不知,端王也没来这里……” 正说话间,前面有小黄门急匆匆奔来,说是端王到访。 “真是巧了,殿下正念着王爷……”冯勉远远望见端王大步而来,便笑着迎上,可端王却神情肃然,似乎怀有心事。冯勉见状,识趣地道:“奴婢下去差人为端王煎茶。”说罢,便恭谨告退。 九郎不由道:“五哥,发生了什么事?” 端王缓缓走入凝和宫偏殿,见九郎亦随之走进,才回身低声道:“爹爹已采用了皇叔的计策,先派人传信说是答应北辽成帝的要求,再暗中布置。” 九郎神情一变,然而还未及开口,端王又道:“我奉命出京暗中征调兵力,明日就要启程。” 第八十五章问路云山曲折登 “为何会这样匆忙决定?”九郎很是意外,追问道,“之前不是还说要再加考虑的吗?” 端王叹道:“使臣又传来急报,北辽人在边境上骚扰过路商旅,守边的副将带着手下将对方活捉后痛打了一顿。那几个北辽士兵逃回去后大加挑拨,对方将领一怒之下便带兵迫近了边境。河北经略潘振巍这次倒是没像以前那样懈怠,亦领兵与之对峙,双方现在各不相让,眼看就要大动干戈了。” “那爹爹为何不安排兵马,却反而还要答应对方的和亲要求?”九郎感觉有些窒闷。 端王沉默片刻,道:“你也许有所不知,去年参知政事上奏的变法要务,其中有一条便是还兵归乡。原先军队编制冗杂,大量士卒连年防戍,淮南淮北乡野萧条,军中武官又贪墨粮饷,已到了千疮百孔的境地。官家因此下令退兵还乡,想要减轻军中负担,增加各地农户收作。” “……因此若是即刻开战,连征调军队都成难题?”九郎心中隐隐生寒,先前确实听说了这些举措,或许官家也未曾料到已经太平无事了许多年,如今却又忽然起了风波。 “确实在兵力上有所不足,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端王低声道,“爹爹让我离京,还有另外的原因……他总是对潘振巍不够放心,可眼下若是贸然将其撤换,反会影响大局。而邻近州府的统帅中有些也是潘党,故此爹爹便只能派我前往河北一带征调兵马,且不能让风声盛起。” “那么就是要用和亲作为缓兵之计,为的就是给兵力征调多些时间?” “正是。”端王颔首道,“但这也是险招,目前朝中潘党动向未明,所以爹爹暂且不会向众人明说,以免走漏风声。” 九郎知道官家既然已经作此决定,也不会再轻易更改。然而先前元昌所说之事还在心中盘桓,他考量一阵后,还是将关于城外宣乐庄的事情简述给了端王。 端王怔了一怔,追问道:“你从何得知的此事?” 他没有回答,只是正色道:“本想核实清楚了再告诉五哥,但眼下你就要离开汴梁,我总觉得其中过于巧合,不能不说。孙寿明乃是皇叔身边要员,想来之前五哥就算派人追查郊外农庄,也不会查到他的宅院中去。如今他却接连出城,或许那庄子里另有玄机……” 他还待细说,端王却好似并不怎么在意,顾自缓缓道:“九哥,别太焦急了。先前爹爹已经对我说,朝中事务繁忙,白光寺的那件事,可以暂时搁置一边。” 九郎一愣,想到钱桦曾提到的“太子”,再联系到端王现在的态度,心中亦隐约明白了几分。 ——爹爹是不愿此事被他人追究,否则在汴梁城中发生这样的奇事,又怎会至今还无说法? 端王见他沉默不语,以为他对此感到失望,便又放低了声音道:“有些事情与你我并无直接关系,就不要太过认真。这大内之中离奇的事情不在少数,若是样样都要核查清楚,只怕反而会给自己带来灾祸……” 他目光深邃,九郎也明白他的意思,可还是忍不住道:“万一白光寺的事情与孙寿明乃至皇叔都有牵连,爹爹难道也不愿细查?再往深处想一想,如今与北辽之间的局势已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倘若朝中再出岔子,岂不是内忧外患相继袭来,到时候如何收拾残局?” “这些事情,难道爹爹自己就没有考虑过?”他拍了拍九郎的肩膀,轻声道,“就算你还要查访,需记得小心行事,切莫打草惊蛇。” 九郎知道再往深处细谈已无可能,毕竟身处大内,谁都不愿意触犯官家的逆鳞。 “我知道,不会轻举妄动。”他顿了顿,又道,“五哥前往河北,亦要保重自身……眼下内外形势危急,尚有许多阴霾笼罩,只怕稍有不慎便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端王微蹙着眉心,喟然道:“希望你我都能安然度过此关。” ****** 端王奉命离京,官家给众臣的说法是他为荆国公主和亲之事再去与北辽使者商议。朝中大臣对于和亲的决定议论纷纷,有几位大臣甚至连夜上书,字字泣血,认为此等事情乃是有辱国体,断不能开此先河。 荆国公主得知自己要被嫁给年近半百的北辽王之后,更是在官家面前大哭大闹,直至以死相逼。 冯勉将此消息传给了九郎,忧心忡忡地道:“九哥不去劝劝十一姐吗?她这个性子只怕会闹出大事来……” 九郎却道:“这事是爹爹决定的,我再插手只会火上浇油。爹爹既然做了打算,自然也早就料到会有这些事端。” 冯勉起先还纳闷,可没过几天,朝中反对和亲的声音渐渐减弱,那几位先前还义愤填膺的大臣也仿佛都转了心意。荆国公主闹过一阵之后也消停了下来,虽然还是闷在寝宫不再外出,可倒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激烈。 他向九郎小心翼翼地求问,九郎侧过脸看看他,只道:“应该是爹爹劝解有方吧。” 冯勉似乎明白了什么,见四周无人,便谨慎地凑前一步,小声道:“莫非官家另有计谋……” 九郎皱了皱眉,“这种话不该问出,你在宫中待了那么多年,难道不知?” 冯勉打了个哆嗦,急忙跪在他近前,“奴婢也是因为担心十一姐才会多嘴,请殿下恕罪!” 九郎叹了一声,道:“起来吧,并不是我要怪罪于你,只是提醒你一句,以免你步了钱桦的后尘。” 一听到钱桦,冯勉更是冷汗涔涔。虽然太后那边说钱桦是外出之时正好遭遇骚乱,不幸被无赖抢劫后所杀,可内侍宫娥间各有不同的说法,总之对他的死是都觉得非同寻常。九郎这样一说,冯勉便连连叩首,再也不敢问起和亲之事。 然而第二天早晨,元昌又匆匆赶到了凝和宫。 门外的小黄门见他到来,知道是来找九郎的,便迎上前道:“季都校来得不巧,淮南王到访,官家命人叫几位皇子都去集英殿,九殿下也被找去了。” 季元昌本就焦急万分,听他这样一说,更是连连叹气,急道:“那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小黄门为难道:“这就不知道了,兴许淮南王要过一两个时辰才走……” “一两个时辰!”他心头一沉,自己现在正是脱空才来,到那会儿便已是当差之际,哪里还能过来。正在此时,冯勉从凝和宫宫门内踱步而出,见元昌在门前踟蹰不去,便乐呵呵地道:“季都校怎么有空过来?九哥现在不在宫中,都校是否要进来坐坐?” 元昌考虑了一下,与其在这干等,还不如进去探探口风,兴许自己想要打探的事情在冯勉这儿也能问个大概。 “也好,我现进去等候一阵。”说着,他便随着冯勉进了凝和宫。冯勉一路引着他入内,一路说起近日来自己为太后贺寿而挑选礼物等琐事,元昌心不在焉的,只是随意附和。等到了偏厅,冯勉正要转身出去沏茶,却被元昌叫住。 “冯高品不必忙碌,我只是想打听点事情才来的。” 冯勉愕然回首,连忙又换了副笑脸,“可是九哥不在,奴婢也不知都校究竟要问什么事呀……” 元昌还是站得笔直,可神色间却添了几分别扭,支吾了一阵,才道:“冯高品是否知道荆国公主和亲之事?” 冯勉讶然,展开淡淡的眉,“这事有谁不知?连宫内劈柴火的小黄门都听说了呢!都校问这个干什么?” 元昌攥着拳,恨恨道:“难道官家真要将金枝玉叶的公主嫁给北辽那个成帝了吗?我听说那成帝已经头发花白,宫中妃嫔无数,还天天炼丹求仙,想着长生不老,简直是个糊涂虫!” “小声小声!”冯勉吓了一跳,急忙将大门关上,“都校在这里说话也要留神!万一传到了官家耳中,还以为都校是对和亲之事不满,有意指桑骂槐呢!” 元昌气愤难当,来回走了几步,犹在忿忿不平。“我们这满朝文武难道都是酒囊饭袋?竟被北辽军队吓得不敢回应,要靠公主和亲才能保个太平?我还听说荆国公主坚决不从,在官家面前闹得厉害,也不知九哥有没有去劝解。” “这……”冯勉看看他,小声道,“九哥倒是没去,不过公主这几天已经渐渐平静下来,不像先前那样要死要活了。” 元昌扬起浓眉,“为何?难道公主已经心灰意冷,只等着被送去北辽?” “这可不得而知了,奴婢之前问过九哥,却被他斥责了一顿,吓得再也不敢过问。”冯勉无奈地道,“都校要是真想知道原因,不如自己去问问九哥,但奴婢觉得他也不会说什么的。” 元昌有些茫然,不知为何九哥会这样反常。 冯勉静候了一会儿,见他还是心事重重,便从旁问道:“都校最近都在忙些什么?看你脸色也不好,像是几天都没睡个安稳觉的样子。” 元昌正在忧虑之中,对他的问话也没在意,只是随便应答道:“替九哥办些事情,确实来回奔波,晚上都没睡的地方,不过我身体强健,还能撑得住。” “多亏有季都校,否则现在端王走了,九哥有时候要找人帮忙都难。”冯勉连连感谢,说话间,之前在宫门口的小黄门疾步而来,在外面禀告道:“集英殿那边传来消息,官家要留淮南王与诸位皇子用午膳,九哥暂且不能回来了。” 元昌叹了一声,知道自己是白跑一次。转身想走,却又止步,向冯勉道:“傍晚时分我交差完毕,九郎那时应该已经回到这里,我到时候再来一次,请高品事先代为转告。” “您放心,我一定告诉九哥。”冯勉笑盈盈地将他送了出去。 到了午后,九郎才回到凝和宫,冯勉便将元昌到来的事情说了一遍。九郎一哂,轻声道:“倒是对荆国公主的事情颇为关切。” 冯勉只是笑笑,也没说话。 临近黄昏时,元昌果然又急匆匆赶来。这一回九郎正在书房等他,见他一头扎进来,便道:“事先说好,和亲之事我不能妄加置评,你问我,我也答不出什么。” “臣明白了。”元昌躬身行礼,态度肃然,“臣这次来,是另有消息。” 九郎一怔,“什么?” “臣的手下看到有马车进出于宣乐庄那个庄院,车中似乎是个美貌女子。” “女子?”九郎蹙了蹙眉,“孙寿明随着皇叔来汴梁,并未带着家眷,难道是他私自招来的歌伎舞女?” 元昌道:“臣也这样想过,但守在外面的探子说,只那一个女子,没有其他乐师,更听不到里面有曲声传来。臣偷偷问过附近的农户,都说以前这庄子冷冷清清,只有几个看门的仆人,并没什么女子居住。最近虽也一直大门紧闭,可马车来往间,看得出庄内多了不少人。殿下,臣也觉得这庄院有些古怪,要不要借着例行巡视之名前去打探一下?” 九郎深深呼吸了一下,过了片刻,才道:“不可轻举妄动,我自有安排。” 元昌愣了愣,只得领命。九郎又道:“荆国公主的事,你也不要再乱了分寸,官家必然比你更担心她。” 他的脸一下子刷红,连忙道:“臣哪里乱了分寸,只是怕我堂堂新宋受辱于蛮荒北辽而已……” “如此就好。”九郎微微一笑,没有拆穿他的心思。元昌没再逗留,很快告辞而去,冯勉在外守着,见元昌走了,才探身进来道:“九哥,晚饭准备好了。” 九郎思忖了一番,却撑着书桌站起身来,低声道:“我要去面见官家。” 第八十六章夜来陡觉霜风急 暮色沉沉,福宁宫御书房中灯火犹明,官家听闻九郎到来,颇为意外。 早上淮南王在的时候,九郎亦被传召而至,那时他还是沉默寡言,怎到了现在忽又主动来见?虽如此,官家还是让内侍宣召九郎入内。 门扉轻响,伴随着手杖触地之声,九郎入了御书房。刚行礼完毕,便听官家曼声问道:“已是日落还来这里,难道是因为午间你皇叔的话?” 之前淮南王入宫时见了九郎,因问及何时及冠,便开玩笑似的说到他早该立妃开府之事。当时九郎没有回话,而官家想到先前为了此事而被九郎顶撞,心中也依旧不快。 可是九郎听了此话,却躬身道:“回禀爹爹,臣并不是因为皇叔的话才过来的。” 官家微一皱眉,“那又是因何而来?” “臣近日听说了一件颇为古怪的事情,想请爹爹予以解惑。”他只说了这一句,随后便等着官家发话。官家很是诧异,平素九郎与他几乎没什么话语,见面也不过是循例问候,可而今却主动来说什么怪事,让他心中浮起疑虑。 尽管如此,官家还是淡淡地道:“说来听听。” 九郎缓缓道:“城西郊外有个叫做宣乐庄的地方,其间有一座庄院,说是淮南东路马军副都监孙寿明在汴梁买下的私宅。平日里少人来往,只有几名老人在庄内看守。近日孙寿明跟随皇叔到了汴梁,自然是出城去了那庄院几次,但除此之外,却又有来路不明的人乘着马车出入其中,看样子也不像是孙寿明的手下随从。” “孙寿明的事情为何特来向朕禀告?”官家听到这里有些失望,觉得他是小题大做,“莫非你觉得他背地里有什么营私结党的勾当?就算真有,你又并未参政,也不需插手。” 九郎温和道:“臣并未说他结党营私,事实究竟怎样,爹爹若是愿意去查,自然可以探个明白。臣所在意的是,单单一个孙寿明倒也罢了,若是他背后还有其他人存着别样心思,那便更难对付了。” 官家盯着他,“什么意思?” 九郎略抬眸看了看他,官家这几日来越发消瘦,双目之下亦有青影,想来是日夜费神思量,以至于精力不济。 “说起来,臣另有一事相求,恳请爹爹能够答应。”他平静地道,“臣所爱之人原先一直难入爹爹与嬢嬢的眼,可臣却对她情有独钟。因此请爹爹能够允许臣在加冠之时迎娶双澄,即便不能让她成为正妃,也能容她留在臣的身边。” 官家一听此话,顿时寒了脸色:“上次朕难道没跟你说明白?你现在再提出这请求又是什么居心?难道是以此来要挟朕?” 对于他的斥责,九郎似乎早有所料,依然沉静如初。 “臣怎敢要挟爹爹?只不过是想到近来内忧外患接踵而至,而臣恰好知道了关于孙寿明的一些事情,心中也有隐隐忧虑。”他顿了顿,又道,“爹爹也知道,臣对于权势地位并无追求之心,甚至以后究竟谁能入主东宫,臣也并不十分在意。像臣这样的,纵然立某位官员之女为正妃,日后恐怕也不会对朝政起到多少作用。” 官家愠道:“那也不能是来历不明的江湖女子,你真当祖宗礼法全是虚设?” “若是爹爹能允许,臣会想办法使双澄的身份有所改变,不会让爹爹为难。”九郎看着他道,“但在此之前,臣还是希望爹爹能有所考量。北辽迫近之事令人担忧,而臣刚才所说的,恐怕亦只是表象。” 官家扬起眉,望着眼前这个似乎有些陌生的儿子,过了一阵才道:“你又怎会知晓其他事情?” “爹爹难道忘了亳州武官之事?”九郎说到此,静静地垂下眼帘。斜侧的灯火忽忽而起,明灭更迭时,在他眉睫间投下了淡淡的阴影。 ****** 玲珑小窗轻轻掩上,一盏明灯照亮房中。双澄撑着手儿坐在床沿,看蕙儿在灯下做着女红,不由问道:“在绣什么呢?” 蕙儿抬头微笑道:“绣一幅牡丹图,娘子要看吗?” 双澄好奇地跃下床前踏板,到她近前细细观看,但见金线朱丝重重叠叠,好一丛雍容富贵的牡丹正在素白底绸绽放华彩。她不由赞叹,蕙儿抿唇笑了笑,道:“娘子的绣工应该也很好,前日我替你收拾床铺时,见你枕下压着一个飞燕荷包,很是精致呢!” 双澄一怔,忙道:“那不是我绣的……” “哦?那……莫非是之前的那位小郎君送的?”蕙儿开玩笑似的问道。双澄局促不安,正想着如何应对,却听前院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时已入夜,寂静之中的声响尤其清晰,一声声直撞人心。 两人俱是一愣,蕙儿嘀咕道:“谁那么晚了还来敲门……”说话间,便放下针线起身要去开门。 双澄亦站起来,谨慎道:“先问清楚了再开门,自从搬来这里后,还没有人会在夜间过来。” “好。”蕙儿点头答应,匆匆去了前院。双澄不放心,略等了一下,随即也跟了出去。 庭院幽然,满地清月如水,寂静微香浮于风中。 她来到前院之时,蕙儿正隔着大门在朝着外面的人问话。见她来了,便急忙回头道:“外面的人说是来接您的呢!” “接我?”双澄一怔,上前问道,“谁派来的?要去哪里?” 那门外的人声音温和,恭恭敬敬道:“奉九郎之命,特来接娘子去另一处别院。” 双澄紧皱双眉,看了看静立一旁的蕙儿,又朝门外道:“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换地方?再说,现在已经是夜里,宫门早就关闭,你们又是从哪出来的?” 那人听她这样问了,知道是心中信不过,便连忙道:“小人是从端王府来的,娘子难道还信不过?端王已经离开了汴梁,但前些天他还说起娘子养了一池红鲤鱼,与府中的看上去差不多。王爷本来想要将府里的几条带过来给娘子一起养着,可后来因为有急事走了,就将这事给搁置下来了。” 双澄本是心存怀疑,可他说到这鲤鱼的事情,倒是真真实实。这院子除了端王与九郎之外没有其他人来过,端王与她说到鲤鱼的事情也不可能被外人知晓。 她这才略微放了放心,却还是不解,“到底是为什么要叫我现在就走?” “这……”那人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请娘子让小人进去,在门外不便细说。” 蕙儿听了此话,也不由望向双澄。双澄考虑了一下,后退一步,叫蕙儿打开了门扉。 月光浅淡,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近旁站着两名仆役。另有一人垂手站在门前,面目普通,身着褐色衣衫,与以前在端王府见到的随从并无两样。 双澄虽然让他进来,但还是怀有警惕,打量着他道:“现在能说了吗?” 那人向她行礼道:“是九郎派人暗中传信到端王府,虽然端王不在,但出京之前已经叮嘱过小人,只要九郎有事,必须帮他办好。至于为什么要急着换地方……小人也不敢多加打听,只不过据传信的人说,九郎与官家说到了关于娘子的事情,为避免官家对娘子有所不利,便先要暗中将娘子转出城去。” 双澄心中惶然,她不明白为什么九郎忽然又对官家提及了自己。此时已是明月高悬,庭院中夜风拂动,满树枝叶簌簌,使得她更觉不安。 “还有什么去处?”她不禁问道。 “是端王名下的另一处府邸,寻常无人去住,只有秋天出城打猎时才用的到。”那人一边说着,一边躬身道,“事不宜迟,娘子请随小人过去暂避。倘若官家真的派人过来,那时就是插翅也难飞了。” 双澄还在犹豫,蕙儿亦紧张道:“娘子不要再耽搁时间了,这位大哥说的对,我们还是趁早离开这里。” “可是现在城门都关了,我们怎能随意出去?”双澄蹙眉,那人却道:“小人身边自然带着端王的信物,南边的守城武官乃是端王一系,并不会为难娘子。” 此时又有人敲门提醒道:“远处有马队,像是朝着这边过来了。” 院中人俱是一惊。双澄屏息聆听,果觉风中传来隐隐约约的马蹄声。蕙儿在一边急得直催促,她在此情形之下只得答应跟他们离开此地。 来不及收拾行囊,蕙儿就已挽着她登上了那辆马车。 一声鞭响,马车飞快离开了这处寂静小巷。 双澄惴惴不安地坐在车中,听着外面的嘈杂声音由近及远,此起彼伏,晃动的光影一闪即逝,如波动的水纹难以捕捉。 蕙儿坐在对面,亦是紧张地倚靠着座位。马车自城东长街而过,绕了一个大圈,似是又往南边而去。 双澄悄悄撩起窗帘一角,往外张望。 城楼高耸,风灯如星,猎猎的旗帜在夜空下展扬,巍巍南薰门已在不远处。 马车行至紧闭的城门前,赶车之人跃下来,飞快地与守城将领交谈数句。双澄因坐在车中也听不到他们谈话的内容,只是隐约间见那人确实从怀中取出一物晃了晃,守城将领果然退至一边,随即下令将城门打开。 沉重的城门慢慢开启,深蓝夜幕下,这一辆马车迅疾穿过,朝着更加遥远广袤的沉沉郊外驶去。 第八十七章推窗惘然独念伊 清皎月光之下,一列马队自皇城急速行出,出戴楼门之后直奔城外宣乐庄而去。 官家并未给九郎以明确答复,却在他离开之后,很快召来了最为信任的禁军指挥使陆岷。 如今这一列人马穿过莽莽郊野,踏着微寒月色来到城西,遥望见前方村庄隐隐,便略微放慢了行速。 远处的宣乐庄沉静安宁,除了偶有几声犬吠之外别无声响。陆岷带着众人策马驱入村口,“大人,就是前面了。”近旁的禁军指着前方的庄院,向陆岷低声道。 陆岷举臂做了个手势,这一群人翻身下马,却并未直接奔向庄院,而是各自飞奔散开,砸响了家家户户的大门。一时间庄内犬吠不已,人声嘈杂。村民们大多刚刚入睡,却被官兵们拽出盘问,一个个惊恐不安。说是皇城发生了窃案,飞贼趁夜逃窜,而官差们循迹追踪至此,势必要将每家每户都盘查清楚。 这样一来,整个宣乐庄都陷于灯火通明之中,陆岷亲自带人奔至庄内最大的那座宅院前,敲开了朱色大门。 开门的老人意欲阻挡,陆岷已大步入内,正色道:“若是耽搁了查案,你可担当得起?!” 纷杂的脚步声响彻空荡庭院,陆岷远远望到内院有灯火闪动,隐约还听得语声焦急。他霍然回身,朝着那战战兢兢的老人问道:“院中还有什么人居住?” “都……都是内眷。”老人退在一边不敢抬头,陆岷展臂一挥,身后众人紧握弯刀快步闯入。但听女子惊呼连连,间杂着桌椅翻倒之声,在寂静的夜间听来格外刺耳。 禁军们将院中房屋紧紧围困,陆岷上前推开大门,清水似的灯光流泻而出。正屋内帘幔轻扬,显出了躲在墙角的数名年轻女子。 那几人俱不过十七八岁模样,衣着鲜丽,朱唇粉面。见了这满院官兵,只吓得瑟瑟发抖,不敢言语。 陆岷大为意外,急令手下再去其他房间搜寻。大费周章之后,却正如那看门老人所言,庄内除了这几名女子及仆役丫鬟之外,竟别无他人。 陆岷气恼不已,厉声盘问了那老人才得知,这几名歌伎是庄院主人从别处买来养在这里的,闲暇时便寻欢作乐,而今日一早主人已有事离开了此地,剩下几个歌伎留在庄内。 “主人可是孙寿明?!”陆岷紧皱双眉追问。 然而对方的答案却更让他吃惊。 老人摇了摇头,满脸诧异之色,“主人姓胡,是个生意人,官爷莫非是搞错了?” “生意人?”陆岷望着跪在大门内的那几名年轻歌伎,再环视左右,不禁怔然。 ****** 青布马车在乡野间缓缓行驶,寂静的夜间唯有不知名的虫子在草丛中发出轻微的叫声。夜风吹过道边树木,枝叶婆娑,落下斑驳影迹。 穿过一片林子后又行了许久,前方才有一座院落出现。马车行至宅门前,慢慢停下。 “到了。”男子跃下车,撩起了帘子。 双澄略显迟疑地探出身来,眼前的这座宅院看起来并不小,高墙深户,甚是幽静。 送她们来的男子躬身道:“娘子,这就是端王的别苑,请进去暂歇。” 双澄环视四周,却望不到任何人家,不由道:“怎么这里只有一座院子?” 那人笑了笑,道:“王爷狩猎的休息之处,四周当然不会允许其他百姓居住了。娘子待在这里也更安全些。” 蕙儿小声地向双澄道:“看起来好像是比咱们以前住的地方隐秘……” 说话间,宅门缓缓打开,有数名仆妇提着绯红灯笼出来,向双澄行礼道:“娘子的住处已经准备好了,请娘子随我们进去休息。” 双澄考虑了一下,这才随着她们走进大门。 在她们身后的院门随之关闭。 绯色灯笼耀起朦胧光亮,沿蜿蜒石径一路入内,一幅幅雅致幽景显现于眼前。碧树葱茏,斜影轻移,如玉清流绕亭而过,在月下浮光点烁,宛如梦境。 双澄一边走着,一边望着远近景致,不知不觉间已走至一处院落前。此时带路的仆妇却转回身道:“娘子先在这儿等一会,主人会过来接娘子进内院。” “主人?”双澄愣了愣,“端王不是已经离开汴梁了吗?” “是这座宅子的主人。”仆妇只简单地答了一句,便提着灯笼缓缓走入□□,很快便消失在房屋转角处。 她颇为不解地回头,正想询问身后的男子,却忽听得一声铮然,回音袅袅,却是有人在寂静中拨动了琴弦。 双澄茫然四顾,可庭院深深,唯有琐窗朱户,玲珑楼阁,却望不到什么人影。 “这院子里住的就是主人?”她疑惑地发问,然而那男子还未回答,远处楼阁中又传来铮铮琴音。 起先只是零零落落不成曲调,渐渐的,就好似被阻遏的溪流越过山石,终成汇聚奔涌。一阕琴音起起落落,可不知为何,本因是悦耳动听的曲声却总隐含幽厄,常常是在最流畅之时忽而停顿,颤抖,仿佛弹琴者正备受煎熬,以至于难以抑制心中万分苦楚。 她为这琴声所吸引,却又觉心绪亦被其影响,回头想要再问,却惊觉身后已没了那男子的踪影。 甚至于,连一直静候的蕙儿也不见人影。 唯有远处幽径间似有人影晃动,使得双澄不由往那边追了几步,喊道:“你们要去哪里?!” 空寂的庭中回音萦绕,先前还铮铮淙淙的琴声却忽而一顿。“吱呀”一声,对面楼阁中有人推开了窗子。 夜风袭来,晃曳着檐下素白灯笼,亦拂动了窗内那人的轻罗长衫。 他已非年少,眉目间依稀可见昔日俊美,只是眼神迷茫,在月下怔怔地望着双澄。 双澄被这目光望得心里发寒,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几步,岂料这男子却忽然紧握着窗棂,盯着她叫了一声:“阿蓁!” 她惊了一下,朝两旁望望又不见别人,便鼓起勇气道:“你是这里的主人?我不叫阿蓁,是刚才有人将我带进来的。” “阿蓁!”男子似乎完全没听到双澄的解释,脸上浮现出欢喜神色,朝着她欣然道,“你……真的来了?我等你许久,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他神情痴怔,忘却了所有似的只凝望着双澄,还未等双澄回话,又紧紧抓住窗棂,迫切地道:“你走近些,让我再仔细看看你……那么多年没见,我……真的,真的怕忘记了你。” 双澄惶惑不安,眼前这男子显然神智不清,她本想返身逃离,可是再望了他一眼,心间却浮起了另一种奇怪的感觉。 尽管他面容消瘦,眼神怔滞,可是那五官轮廓却让她想到了另一人。 ——这个被困在琴楼中的男子,竟有着与九郎相似的俊眉秀目。 只不过九郎总是神情淡然,不惊尘烟。而他却目光急切,好似在黑暗中压制了许多年,如今才得见明月。 她强压着心头讶异,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抿了抿唇,道:“你……见过我?” 他从坚固的窗棂中竭力伸出手,唇边带着悲戚的笑。“是我,我是赵钧,阿蓁竟然将我忘记了吗?” “赵钧……”双澄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若说原先还只是朦胧的猜测,那现在听到了他的名字,疑虑更深了一层。她不由又朝前疾步走到楼下,扬起脸问道:“你可认识赵令嘉?” 他却只是怔怔地望着双澄,过了许久才道:“赵令嘉是谁?” “就是九郎。”双澄见他还是迷茫之状,不由有些着急起来,“宫中的人都那么叫他,他的幼名叫阿容……” “宫中?”赵钧喃喃重复一遍,眼中忽而流露出惶恐之色,“你是从宫中来的?他们是不是为难你了?还有你爹呢?你大哥呢?他们在哪里?!在哪里?!”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紧握着窗棂的双手亦不住发颤。双澄怕引来别人,急得踮起脚尖,道:“没有,没有人为难我!我也没有什么大哥,你不要叫喊了!” 可是赵钧却依旧面露惊恐,将手奋力伸向双澄的站立之处,隔着窗棂悲声道:“阿蓁,过来!来我这里,我再也不会让别人伤害了你!” 双澄抬头望着他那满是痛苦的眼睛,心中虽对其有几分同情,可毕竟还是不敢伸出手去触碰。 正在此时,却又听远处有人低声喟叹:“这月下一见,只怕……这辈子都难以忘怀吧?” 第八十八章惊破南柯本一梦 双澄惊觉回头,但见小径那端花丛掩映,有女子沐着月色静静站立。 “你是……”她惊愕地望着那个女子,觉得似曾相识,却又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女子并未回应,只是慢慢地走到了近前,抬头望了一眼琴楼,又侧过脸向双澄道:“是不是看到他,就想到了你的九郎?” 檐下灯笼的光晕笼罩如纱,女子站在阴影处,面容虽还有几分朦胧,却比之前要清晰许多。双澄怔怔地望着她,过了片刻才讶然道:“你是,你是当初在亳州的那个乐伎?!” “正是凌香。”她的眼底浮现出淡淡笑意,眉间却始终未曾舒展。 楼上的赵钧还是焦急地呼唤着“阿蓁”的名字,凌香抬头朝着他道:“太子,阿蓁在这里很是安全,没有人再能将她带走。” “让我出去……我要与阿蓁在一起!”他紧抓窗棂,神情痛苦不已。凌香却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向双澄道:“这里不是谈话之处,我们另寻个地方。”说罢,转身便想往石径那端走去。 “等等!”双澄震惊不已地追上几步,“你刚才叫他太子?官家不是还没有册封太子吗?他又是什么人?” 凌香挑眉看着她,道:“为何非要是现在的太子?你要想知道内情,随我来便是。” 双澄一怔,可还未及再度追问,凌香已施施然朝着灯火晦暗处走去。双澄急于弄清其中缘由,便不由自主地朝着她追了过去。琴楼上的太子赵钧眼见两人离开,更是嘶声叫喊。那叫声凄厉悲苦,即便是双澄听了,也觉惶恐不安。 她本已追至凌香身边,此时不由停下脚步回望。有数名黑衣人已冲上琴楼,将赵钧强行拽离窗口。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把这个人关在这里?”她不忍再看赵钧那绝望的样子,朝着凌香追问。 凌香却依旧神情淡漠地走着,过了片刻才低声说了一句:“对于一个疯子,还能怎样宽容?” “可是……”双澄还待说下去,凌香已转入另一条小径。此处楼阁幽寂,满地落花,凌香顾自走上台阶,推开了一扇大门。 “请进来一叙。”凌香低声说着,躬身行礼延请。双澄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了这厅堂。 浅白光华流泻如水,室内明烛高照,正中央的檀木几案上垂有深色帘幔。双澄正打量四周,凌香已将屋门轻轻关闭。 听到关门之声,双澄警醒回头,凌香却已敛容下拜:“本来早就想将娘子接来,无奈时机不到,若是贸然出手只会徒增麻烦,因此拖到今日才行动,还请娘子不要惊讶。” 她神情异常恭敬,眉宇间隐隐含忧,却让双澄越加不安。 “什么时机不到?”双澄紧蹙着眉问道,“这究竟是谁的宅院?!难道是淮南王的?” “娘子请勿惊慌。”凌香朝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随后慢慢走到近前,望着她道,“适才在琴楼上的男子想必令娘子印象深刻……他虽早已痴傻,但有些话却还是真的。” 双澄警惕地盯着凌香,过了片刻才道:“你刚才说他是太子……” “正是。”凌香深深呼吸了一下,涩然笑了笑,“但世间百姓却只知他在十六年前便因宫中失火而亡故……想来你以前住在深山,就连此事都不甚清楚。” 双澄震惊不已,先前见到那个神志不清的男子,虽听他自称赵钧,却一点都没想到他的身份。直至此时凌香说到往事,她这才隐约有些印象。以往下山时也曾听人说起过当年宫中失火的事情,可那时她也只是当做奇闻异事听听而已,哪里会想到自己竟会在这幽居之中见到真正的怀思太子。 “怎么当年他其实没有被大火烧死?”双澄惊愕道,“那为什么他又会在这里?” “当年宫中失火之时,太子早就疯癫。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人总想着要将他彻底铲除。”凌香缓缓走到堂中几案前,凝视着案上香烛,“所幸宫中另有人想将太子作为博弈的筹码,于是便设计纵火,趁着众人混乱之际将太子偷梁换柱送出了大内。十几年来,他一直被软禁在寺庙之中,直至前段时间,我才派人将他找到。若非这样,只怕他现在就又被人利用,成为了要挟官家的令牌。” “官家?”双澄本还以为此事与自己无关,但听到这里不由想到九郎,急问道,“怎么又有人利用太子要挟官家了?” 凌香漠然一笑,依旧背朝着她,低声道:“你不是与赵家九郎甚是亲密吗?难道不知官家与太后势如水火?”她顿了顿,语声愈加低沉,“说起来,官家还真是个过河拆桥的人。当年他是先帝的二皇子,却因生母出身低微而没有机会入住东宫,为了除掉赵钧这眼中钉,便与当时的潘皇后联手怂恿先帝派太子出征北辽。先前几战我朝连连报捷,不料最后的雪山一战,我新宋大军误入圈套,竟几乎全军覆没。战败而归的太子因此被废,而护佑太子出兵的傅泽山将军父子亦因此备受非议。一身忠骨的傅帅为证清白而拔剑自刎……傅老夫人、傅家三娘子相继死去……傅少将军被流放充军,少夫人抱着孩子随他而行,却不料在途中遭遇洪灾,两人都被卷入滔天江水……” 凌香说至此,已是声音哽咽,纵使她撑在那几案边缘,身子犹在不住发颤。 双澄原先从未听说过这些事情,如今听来,也觉异常沉重。几案上的香烛袅袅生烟,她上前一步,轻声道:“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内情的?” 凌香仍是吃力地撑着几案,声音沙哑:“我……我是曾经侍奉傅家三娘子的侍女,原先唤作菱红。当年太子赵钧出宫去繁台踏青,偶遇了我家娘子,两人一见钟情,后来又多次幽会。太子在出征前已向先帝提出请求,希望北伐结束后,能够册立她为太子妃……娘子亦一直怀着憧憬在府中等待太子归来……谁能料到,等来的却是老将军自杀的消息。二皇子带着禁军冲入府中搜查,阿蓁娘子不堪受辱,便撞死在了柱下!” 她以手紧紧覆着双目,脸上流露出极其痛苦的神色。 双澄越发心惊,她虽未曾见过官家,但不管怎样,他也是九郎的生父,新宋的君王。尽管以前从九郎的只言片语中可察觉官家为人冷漠,但如今听凌香说到这些往事,官家的形象更是一落千丈,俨然是个不顾道义玩弄手段的小人。 她正兀自出神,凌香却迫近几步,红着眼睛紧盯着双澄,寒声道:“你说,这样不择手段的人,怎能再坐在龙庭之上执掌天下?!” 双澄被她这狠绝的眼神吓得往后一退,不由道:“你……你说的事情是很让人吃惊,可我只是跟九郎认识,你对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意?” 凌香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苦涩道:“之前怀思太子一见到你,就喊着阿蓁的名字。你以为他真是神智不清,将完全不相关的人认作了阿蓁吗?” 她说到这里,忽而转身一拂,那原本垂在檀木几案上的帘幔倏然落地,呈现在眼前的竟是一排黑底金字的灵位。 “先考傅公讳泽山……先妣傅母王氏太孺人……”前面两块灵位上的字迹赫然在目,而其后另有三块灵位,果然写着傅昶夫妇与傅蓁的名讳。双澄望着这五块灵位先是一愣,继而忽想到之前自己回到苍岩山时在师傅房中找到的东西。 ——除了一截银枪的枪尖之外,分明也有五块灵位!只是师傅房中的那五块灵位上空空荡荡并无字迹,可这难道只是某种巧合? 正神思纷乱间,凌香却朝她恭恭敬敬下拜行礼。 “怎么……”双澄的心不由一紧,下意识握住了手掌,惊惶不安地望着她。 “傅家被查抄之前,少夫人的孩子才办过满月宴席……那是少将军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乳名叫做烟烟。当时老将军与少将军还在外征战,宫中朝中都有贵客登门赴宴,府中好不热闹。”凌香满怀着对往事的怀恋,望着双澄的目光亦变得哀婉,“后来少夫人抱着烟烟与少将军一同被流放,二公子本已追至渡口想要出手相救,不料洪水爆发,他只来得及救下烟烟,却眼睁睁地看着少将军夫妇被大水卷走,再无踪影。” 她涩然苦笑了一下,伸手扶着双澄的肩膀,缓缓道:“十六年一晃而过,昔日鼎盛的将军府如今成了废宅,而傅家上下,也只剩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你,傅烟烟。” 双澄的身子不由发颤,头脑一片空白。此时凌香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硬是拽到了几案前。 直至此时,双澄才好似从梦中惊醒过来,拼命挣开她的掌控,急促地呼吸着,厉声道:“你胡说些什么?!我怎么会是傅家的人?我明明有师傅,他还说我生父姓任……” “任?”凌香扬起眉,忽而一笑,“莫非你是说任鹏海?” “你……你怎么会知道?”双澄惊恐地盯着她。 话音刚落,但听斜侧一声沉响,竟又有一扇小门陡然打开。 昏暗的门内站着一人,一身灰白衣衫,本就容貌肃然,再加上脸颊有伤痕残留,更显得格外阴沉。 “师傅……师傅!”双澄愣了一愣,随即奔到了丁述的面前,眼中含着泪水,“你怎么会在这里?!” 丁述却未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双澄,似是含着许多难以言说的心声。凌香站在几案边,看着这两人,忽而道:“烟烟,所谓的任鹏海确有其人,但却并不是你的父亲。” “凌香!”丁述压低了声音,用狠厉的目光盯着凌香。她却毫不在意,顾自道:“怎么?她明明是少将军的女儿,你为了一己私欲而欺骗她,将自己说成是她的父亲,难道对得起泉下的傅将军一家?” 双澄只觉头痛欲裂,她已然分不清谁真谁假,谁是谁非。 然而凌香却又步步迫近,烛火下,她的眉目依旧疏淡娟秀,目光却渐冷。 “丁述只是他的化名。”她朝着双澄道,“他才是昔日被官府围剿却最终逃脱的大盗,任鹏海。” 第八十九章旧事怎堪难再复 “师傅……”双澄吃力地向前走了一步,用哀伤的眼神望着丁述,颤声道,“她的话为什么与你的完全不一样?我到底……到底应该相信谁?” 屋内一片寂静,丁述沉默许久,终于缓缓开口:“我……确实就是任鹏海。” 双澄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连呼吸都异常急促,“那她刚才说的,难道都是真的?!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傅将军!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凌香见她已经激动至斯,一把按住她的肩膀,正色道:“娘子现在不愿相信,怕是因为得知此事太过突然,可傅家上下确实尽被官家与太后所害。直至今日,曾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的傅家仍旧背负罪名,这笔账岂是能够轻易忘记的?” “你有什么证据说我就是傅烟烟?”双澄霍然转身,哑声道,“先前师傅说我是大盗的女儿,现在你又说我是什么将军的遗孤,我怎么就能相信你?!” 凌香寒声道:“娘子怎能这样说话?当初是二公子与你师傅一同追到渡口,也是他们亲手从少夫人怀中救下了你,难道还能有错?再者说,之前太子见到你之后就想到阿蓁娘子,你不是也亲眼所见?难道你因为与赵令嘉情真意挚,就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了吗?” “不是因为他!”双澄眼中满是泪水,她转过脸望着几案上的五块牌位,心中积蓄的无数话语竟皆堵在一起。凌香还待开口,丁述却抬手阻止:“不要再逼迫双澄,这些事情对她来说太过离奇,换了别人也是一时难以承受……还是让我单独与她说说。” 凌香望了他一眼,思忖片刻后才道:“也好,毕竟你养育她多年,说出来的话应该还有些分量。”她退后几步,又向双澄拜了拜,敛容低声道:“之前奴婢的语气或许有些强硬,但也是因为想到老将军一家的悲惨遭遇才难以控制,还望娘子见谅。既然你师傅要与你单独交谈,那奴婢就暂且退避,只是希望娘子不再抗拒……” 说罢,便转身缓缓走出了这座厅堂。 ****** 窗外起了风,灵前的烛火忽明忽暗,墙上的斑驳影子随之跃动,好似摹写着诡异画符。 丁述来到几案前,凝望片刻后整装下跪,朝着那灵位默默叩首。双澄尚未从刚才的惊慌迷乱中彻底清醒,只是怔怔地站在他身后。 叩礼行罢,他还是跪在灵前,并无即刻起身。双澄望着他的背影,沙哑着声音道:“师傅……你,真的就是之前说起的川西大盗?” 他凝视着灵位,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 双澄的话还未说罢,丁述已侧过脸道:“是否觉得,我这样一个被朝廷通缉的大盗,怎会与傅帅扯上关系?” 她默然无语,丁述深深呼吸着,目光深沉。“当年我被官府缉拿,虽然多次逃脱,但也精疲力尽。后来我逃到了河北边境,本是想在荒僻山林中躲藏一阵,却不料遭遇饿虎袭击。那时的我虽然拼尽全力与之搏斗,但毕竟势单力孤,被那饿虎一下子咬住了胳膊。眼见正在危急时刻,有人自对面山坡放箭射中猛虎一目,我才得以出刀刺进了它的心脏。此后我因失血过多陷于昏迷,等醒来之时,发现自己已躺在了军营之中。” 他又转而望着其中的一块牌位,缓缓道:“那个放箭从猛虎口中救下我的人,就是傅昶少将军。我感念他的救命之恩,又苦于当时的危难处境,便假称自己本就是仰慕傅将军威名,特意寻来边境想要加入军队。当时老将军正好不在军营,少将军说见我与猛虎搏斗,看得出也是身负武功之人,便做主将我收入账下。” 双澄怔了怔,道:“那您,就一直改名换姓留在了军营里?” 丁述苦涩地笑了笑,道:“傅将军父子虽是朝中重臣,但常年驻守边疆,也很少会回到汴梁。我起初只是觉得自己寻到了个暂时避难的地方,可后来却被他们那尽忠卫国的襟怀折服。边境苦寒少粮,与繁盛的汴梁简直是截然相反的两个天地,傅将军父子却从未有过抱怨之声,一日复一日地带兵操练。我先前见过许多官员,没有一个能像他们这样,于是我便真真正正地留在了军中,后来也曾随着少将军出兵打退过北辽人。但因我并无可靠的身份,少将军有几次想要提升我的职位,都被我推脱了过去。我原本一直以为少将军并不知我真实身份,可当最后一战雪山大败,老将军被迫自刎谢罪之后,我实在看不下去,便深夜求见少将军,希望他能允许我带着营中剩下的弟兄们向朝廷请求彻查此事,不能坐以待毙。” “可惜啊!”他随后又长叹一声,“少将军却严词拒绝,甚至告诉我说,他早就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只是因为见我一心效忠于他,才故意装作不知。在他看来,要是我聚众哗变,便更是坐实了朝中大臣对老将军暗中通敌的揣测,而我手下的那些人手,也根本不足以威胁想要铲除傅家的人。” 双澄心中滞闷,低声问道:“你是说,他其实也明白是有人故意陷害了傅家?” 丁述缓缓颔首,悲声道:“尽管这样,他还是不允许我带兵要挟朝廷,只是嘱咐我说要想尽办法保住府中女眷的安全……只是覆巢之下无完卵,我还在联络人手准备营救少夫人之时,将军府已被查抄……再后来,早年间被逐出将军府的二公子听闻消息后赶了回来,可那时少将军他们已被关进大牢。我们苦等时机,当得知少将军夫妇被押解出京流放岭南,便一路紧追。那几日连降暴雨,我们昼夜不停地赶路,好不容易在荒僻渡口阻截住官差,我带着几名军中旧部正与他们厮杀,却又遭遇洪水决堤。混乱中,少夫人将尚在襁褓中的你塞给了二公子,便已被大水冲走,而少将军一见此景,竟然不顾自己还带着沉重的枷锁,转身投入江中想去救她……” 他的语声逐渐低沉,双澄呼吸艰难,也不禁红了眼眶。 她似乎可以望到那滔天卷起的巨浪冲袭而来,身负枷锁的少将军却不顾一切地扑入江中,终至与少夫人一同消失在浑浊奔涌的江水中…… 是眼见爱妻被洪水卷走因而不顾自己安危而纵身相救,还是不愿让二弟和忠心耿耿的旧部再为了他拼命,故而毅然赴死一了百了?亦或是明知自己流放至岭南也是毫无生机,不如与所爱之人一同沉入江中,就此永诀人世,不会再有任何纷扰…… 她的泪水簌簌而下。 直至此时,她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什么叫做心痛。 起初凌香说的那番话,只是让她心慌意乱,不知所措。然而师傅说出的这些往事,却令她好似亲身经历了那场劫难,甚至说,是坠入了那一场满是屠戮血腥与阴谋诡计的噩梦。 她木然转过身,望着那灵位上的一个个刻入底色的字痕,有那么一刻,几乎觉得自己不在人世间。 丁述慢慢站起身来,看着她的侧脸,道:“渡口一战,我杀尽了官差,将他们的尸体都抛入江中。据说后来朝廷也派人追查此事,但负责押解的官员怕承担罪名,便隐瞒了渡口遭劫的事情,只向朝廷回报说是遭遇洪水,官差与犯人都被卷走。此后我与二公子也曾想要替将军报仇雪恨,甚至还趁着二皇子赵锴出宫时联手行刺。可他身边禁卫无数,厮杀之下,我们非但没能除掉赵锴,我还身负重伤,拼尽全力才逃出追捕……走投无路之际,二公子决定将你交托于我,让我隐居山中抚养你长大……” 双澄再望着那灵位上的字迹,这才注意到虽然上刻“先考、先妣、先兄嫂、亡妹”等字样,却并无立牌位之人的姓名。 “这些牌位……都是他立下的?”她哑着声音问道,“那他现在,又在哪里?” 丁述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过了片刻,才道:“等该相见的时候,自会相见。” 双澄心绪纷乱,怔立在灵前。丁述从桌上取过一束新香,递到了她手边,“现在,你总该为他们敬上香火了……” 她木然抬头,迟缓地望着丁述,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僵硬着伸出手去。 纤细的香束被紧握在掌中,微微一颤,竟断折为二,无声地掉落在地。 ****** 指挥使陆岷将宣乐庄搜了个遍却还是找不到可疑之人,官家听闻此消息后心绪沉重,却又不能表露于外。 天明之后淮南王急急匆匆入朝觐见,便问起昨夜城中遭遇飞贼之事。 当着众臣之面,官家只是沉着脸斥责了汴梁府尹一番,又向淮南王道:“昨夜陆岷带人循迹追踪,一直追到了城外的宣乐庄,不想那庄中有座宅院中私藏歌姬舞女,听闻主人乃是淮南兵马副都监孙寿明,你可知晓此事?” 淮南王恭谨答道:“臣弟正是听闻了此事,这才特意向皇兄询问。按说孙寿明终日跟随于我,怎会在城外庄子里还藏着歌姬?” 话已说到这份上,官家便借机将孙寿明宣召入殿。那孙寿明诚惶诚恐入内觐见,还未等官家开口,便叫起屈来。 据他所说,此庄子本是他买下的,但后因自己常年不回汴梁,觉得闲置了也是浪费。正好有个商人时常来往于汴梁与淮南之间,想要在汴梁购置一处宅院作为暂居之地,因此便向孙寿明买下了此处宅院。 “依你所说,那宅子已经不在你的名下了?那商人现又去了哪里?”官家沉声问道。 孙寿明却道:“自从将宅子卖给他之后,臣就没再与他相见。这次来到汴梁后,他才专程请我去那宅子里喝过两次酒,此后各自分散,臣实在不知他又去了何处。” 事已至此几乎没有再盘查下去的道理。官家是借着城中飞贼之事加以搜查,如今飞贼既未有踪影,宣乐庄那宅子里就算豢养了歌姬,也只是寻常商人的行为,根本不算违背法制。 倘若官家还要追究孙寿明与商人买卖田宅的事情,倒是反而让群臣不解,故此也只能挥手让他退下。 散朝之后,淮南王又向官家禀告了关于给太后举办大宴之事。官家观察着他的言行举止,淮南王却从容淡然,丝毫没有异样神情。 “近来朝中事务繁忙,为娘娘贺寿之事就交予你办理了。”官家不紧不慢地说着,淮南王亦微笑应道:“皇兄既然信得过臣弟,臣弟自然会竭尽心力为娘娘办好这次大宴。听说近来因为边境纷争而导致民间谣言四起,臣弟以为正是要以这样一场大宴来显示皇家毫无畏惧之心,也好向北辽昭示我朝鼎盛,使之不敢轻举妄动。” “时间已经不多,若是还有什么不妥贴之处,要早做准备。”官家望着远处云霭道。淮南王应声允诺,此后向他行礼想要离开,才走了几步,却被官家叫住。 “说来当初勾结匪盗抢夺丹参的武官正是隶属你淮南治下,以后你对手下官员需要从严约束,以免再有此类事情发生。”官家站在玉阶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听他忽然又提及亳州之事,淮南王微微一怔,随即道:“臣弟一定会牢记皇兄叮嘱,不让手下人再肆意妄为。” ****** 淮南王离开后,官家便召来了九郎。 “宣乐庄中并没有什么可疑之人,孙寿明亦说那宅院早已卖给一个商贾!”一见九郎到来,官家便寒声道。 九郎略感意外,但先前官家根本没在他面前表现出要去搜查宣乐庄的意思,如今看着架势,却显然是扑空之后迁怒于他了。他下跪道:“臣之前所说的话并无虚假,孙寿明说那庄子卖给别人可有凭证?整个村庄的人应该都知道宅子里到底住的是不是普通商人,爹爹如果要细查的话,应该还是可以查清的。” 这些道理官家怎不知道,可归根到底,他要寻的怀思太子乃是讳莫如深的机密,怎容得大肆张扬满城皆知? 心中怒火又起,看着九郎那眉眼,也不知他到底是不是已经猜测到□□。这念头一经涌起,更使得官家暗自生寒。 九郎见官家神色有异,也猜得出他另含心机,故此只道:“爹爹若是不愿再打草惊蛇,也可暗中观察孙寿明的行迹。要是他真的说了谎,为免爹爹追查下去,必然会伪造起一切可需之物。” 他言既及此,也不再多说一句。 官家打量了九郎一番,忽而道:“你如今向朕屡次提议,为的就是让朕睁一眼闭一眼,让你跟那个燕双澄有个结果?” 九郎静静地抬头望着他,又俯身叩首。 “政权朝堂之事与臣早已无关,而些许小事,还请爹爹成全。” ****** 他在长春阁待了许久,回到凝和宫时,已是临近午间。 才一进宫门,便觉得不太对劲。原本冯勉早该恭恭敬敬地站在大门口迎接,可今日却只有李善等人恭迎,没见他的人影。直至九郎走到正殿前,才见冯勉站在一侧,却只是木愣愣地立着,仿佛没望到九郎进来。 他微微皱了皱眉,撑着杖走上台阶,朝着冯勉道:“为何站在这里发呆?” 冯勉这才打了个哆嗦,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九郎,眼里竟泛起了泪光。 “出事了,九哥!”他哑声说了一句,双腿一软便想要下跪。九郎一把拽住他,扬眉问道:“到底什么事这样惊慌?!” 冯勉的嘴唇都在发抖,倒退进了大殿,俯身跪在门口。 九郎心中一沉,急忙迈进大殿,反手将门紧紧关闭。 还未等他再度追问,冯勉已重重磕了个头,带着哭音道:“启禀九哥,双澄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求了个小橙子的人设,感觉像是在太清宫那会儿的装束,带着江湖风。不过在我心里,小橙子更多时候应该比画上的还要幼小可爱一点~这张的表情像是有心事,可能是在思念某人? PS:上一章更新后掉了十个收藏,囧,越写越烂了吗……不过反正也步入尾声了,不管了! 第90章 3.16 第九十章一庭空寂只凄然 玄黑马车自皇城东门疾驰而出,九郎甚至未及禀告官家便带着冯勉离开了大内。 车外春阳高照,汴梁城依旧繁盛热闹,然而他坐在车中却好似被禁锢在了另一个世界。 ——双澄不见了。 这句话在他心头反复无数遍,可不知为何,他却始终无法相信,甚至根本无法想象。 直至马车赶到了那处小院,冯勉将大门打开,九郎慢慢走到门前,望着那冷冷清清的庭院,这才恍如惊梦初醒。 然而他还未放弃心头的一丝幻想,不需冯勉的搀扶,顾自寻遍了整个宅院的每间屋子,连之前双澄给他做过饭的厨房都没放过。 墙角的花卉悄然盛放,池中的红鲤悠然聚散,可是原先该有的笑语欢颜却没了踪影。 看到九郎木然失神地站在院中,跟随而来的随从们不敢开口,唯有冯勉大着胆子走上前去,试探问道:“九哥……这两个大活人就那么没了,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他却望着墙角那金灿灿的藏报春发怔,过了一会儿,才哑声道:“冯勉,我要单独坐一坐。” 冯勉见他脸色发白,连忙想要扶他到池边坐下,可九郎却怔怔地转过身子,慢慢走进了正中的房间。 那是双澄的居处。 床上帘幔挽起,被褥整齐,临窗的桌上零落地放着针线绣品,屋内干干净净,没有丝毫打斗过的痕迹。九郎乏力地坐在了床沿上,侧过脸望了望,床边小桌上还摆着当初他送给双澄的梳妆盒。 一切安然宁静,就好似她只是偶然有事外出,很快就会回来一样。 之前她还系着围裙,羞赧地留他在这里吃饭。她在厨房忙忙碌碌,就像一只辛劳的小鸟儿,飞来飞去寻找最好的食物,却又不舍得自己独享,还要邀他一同品尝。 她亦与他肩并肩地坐在这儿,半是撒娇半是哀伤地不愿让他离开。 她向来要求极少,哪怕只是轻浅的亲吻,都能让她幸福地蜷成一团,躲在他怀里不舍放手。 原以为太后病倒之后,官家对这些儿女私情不太关注,双澄住在这里应该会比以前安全许多。可谁能想到,一夜之间,她竟无声无息地就此消失。 他还曾经对双澄说过,这宅院离皇城的东华门不远,想念他的时候,便可以望一望大内的方向。 可是就在这么近的距离中,他竟完全不能保证她的安全。 九郎深深呼吸,心中满是愧疚与不安。 ****** 被急召而至的元昌带着手下在汴梁城疯找了三天,甚至连冯勉都借着外出采办的机会跑遍了大街小巷,可是双澄与蕙儿这主仆两人就像青烟般消散无踪。偌大的汴梁城车水马龙,春末时节落英缤纷,行人游客们沐着和煦春风,似乎谁都不曾注意过某个夜晚,有两个少女离开了宅院,就此不见于人海之中。 据元昌禀告,双澄消失的那天傍晚,还有人见蕙儿外出买东西。可等到次日早晨,冯勉外出去探访双澄的时候,院子里已经空无一人。 本以为确定了双澄失踪的时间,盘查各处守城士兵应该能有所发现。可元昌去问了一圈下来,却都说那夜没人出城。 “那就应该是没出汴梁,说不定是被什么人抓走了,关在城里的某个地方!”冯勉也为之担忧不已,急得直搓手。 元昌却皱眉:“双澄的武功不差,就算对方比她还厉害,那院子里也应该留下打斗的痕迹。怎么会干干净净,好像是她自己走了似的?” 冯勉听了此话,不由得心里一沉,又望向九郎,犹豫着问道:“九哥……您说,会不会是双澄她自己走了?” 九郎抿紧了唇,过了片刻才道:“不会。” “可是这也没道理啊!”冯勉连声叹气,“以前钱桦活着的时候,还曾经带人去逮过双澄。现在太后娘娘似乎也无心再管这事,就算是她知道了双澄就住在内城,也不会就那么轻而易举地就把她带走了吧?” 元昌也点了点头,随后望向九郎。九郎静默一阵,随即站起身就往外走。 “九哥要去哪里?”冯勉急忙跟上问道。 他头也没回地走出了屋子,沉声道:“宝慈宫。” ****** 春日迟迟,宝慈宫内外静谧宁好。微风拂来,半卷的珠帘琮瑢有声,香炉袅袅生烟,在屋中弥散了芬芳。 潘太后本在休息,听得内侍禀告说是九郎求见,却是颇为意外。 自她病体不适以来,冯勉虽曾来请安问候过数次,但九郎踏足宝慈宫的次数仍是少而又少。故此听闻他又来求见,太后便是一怔。 然而毕竟不想使得裂痕更深,她还是让人传唤九郎进来。 为了不让他见到自己病容满面的样子,潘太后还特意让宫娥替她整束了发髻,敷上了淡淡脂粉。 无论怎样,她都毕竟是一国太后,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显出衰老无力之态。 九郎来到寝宫之时,潘太后已经端坐在榻上,虽比起以前更显消瘦,但依旧目光深沉,姿容端正。 然而她看着九郎走进房间,心中却隐隐不安。 眼前的九郎虽还是衣装整齐地一丝不苟,但神情明显与往日有了很大不同。那种风轻云淡之感几乎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眉宇间隐含不散的忧虑与焦急。她不由挺直了背脊,看着他慢慢走到近前,再略显吃力地下跪行礼。 “免礼。”潘太后一抬手,盯着九郎道,“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近旁的内侍想要上前搀扶,九郎却摇了摇头,跪在地上望着太后道:“臣有事请求,还望嬢嬢能听臣单独诉说。” 潘太后怔了怔,敛眉思索后随即屏退了身边人。待等屋中只剩了她与九郎,潘太后才道:“到底是何事?” 他深深呼吸了一下,朝着潘太后磕了个头,双手撑着青砖地面,悲声道:“请嬢嬢将双澄还给臣,臣愿意拿自己的一切来交换她的安全。” 潘太后一惊,但也不由愠怒,“又是双澄!你自从认识她以后,就已经没了主见,如今更是失魂落魄,竟跑来我这里要什么双澄?!” “难道不是嬢嬢将双澄带离了住处吗?”九郎缓缓抬头,眼神沉重,“双澄不见了……臣找了她三天三夜,无论是城里还是城外,都寻不到她的任何踪迹……这皇城之内,除了嬢嬢和官家,还有谁能有如此大的权势,能让她就此消失不见?” 潘太后气得直抖,攥着手中帕子道:“九哥,我实话告诉你,自从你那时来宝慈宫与我决裂起,我便不愿再管你与那个燕双澄的事情!这些天来我夜间咳嗽得不能安睡,只怕是先帝要将我带走了,你却还来问什么双澄的下落,还真以为我又暗中使手段将她抓了起来不成?!” 九郎听她这样说,不由也寒白了脸色,“嬢嬢,臣也真是走投无路,才来宝慈宫找您询问。官家如今政务缠身无暇顾及臣之私事,其他人又没有这样的本领,如果不是嬢嬢派人带走了双澄,又会有谁做了这样的事情?” “你这是不信老身的话了?!”潘太后恨声道,“你当初为了她要死要活,我若是早下狠心,在那时就该让她消失,何苦等到现在?何况你早就知道我不待见那个丫头,若是我再出手抓她,你必定又要来闹个不休,我岂不是自寻烦恼?那个燕双澄到底去了哪里,难道你真没了方向,故此来我这里胡乱盘问起来?” “臣但凡能寻到蛛丝马迹,也不会来打搅嬢嬢静养了!”九郎朝前跪行了几步,急切道,“双澄身边还有个使女,与她一同消失不见。当天守城的将校俱已询问过,都说没人连夜出城。可汴梁城里住户上万,臣就算是翻地三尺,也难以在几天之内将家家户户搜个遍。如今已经过去了三天,双澄却还没有一点消息,臣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请求嬢嬢帮臣找回双澄。” 潘太后冷笑一声,道:“九哥,你是急糊涂了不成?明知我巴不得她从你身边永远消失,却还来求我?” 他跪在太后的美人榻边,慢慢地直起身子,用伤楚怅惘的眼神望着她。 “如果是嬢嬢做的,臣自然只能求嬢嬢开恩放归双澄,否则的话,臣也只能每日来求嬢嬢。”九郎顿了顿,垂下了眼帘,“臣当然希望不是嬢嬢所为,然而现今能有本事在汴梁查出双澄下落的,只怕也就嬢嬢一人了。” 他离潘太后极近,身子挨着她的团锦长裙。 潘太后低头望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孙儿,心中复杂异常,不由喟然道:“九哥,你这是请求,还是要挟?” 九郎往后退了一退,重又叩首行礼,“臣只敢请求,不敢要挟。” 潘太后咬了咬牙,撑着小桌站起身来,没有理会九郎,顾自走向帘后。 “嬢嬢!”九郎依旧跪着,转身望着她的瘦削背影喊道。 语声悲切沉重,竟使得潘太后顿住了脚步。她侧过脸瞥了一眼,九郎紧抿着唇,又朝着她重重顿首。 作者有话要说:抓狂的九哥……好像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呢! 感谢 忽来忽去的落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5-03 08:52:04 sadako1999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5-03 08:07:45 妃衣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5-03 01:49:06 子婴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5-01 11:02:20 第91章 3.16 第九十一章心似虚舟浮水上 九郎从宝慈宫回来之后直接进了书房,连一句话都没有。即便是冯勉也不敢上前探问,只是紧蹙着双眉站在门口等待差使。 这一日似乎格外漫长,整个凝和宫中都悄寂无声,唯有风过树梢簌簌作响,洒下满地光痕,忽聚忽散,变幻莫定。 元昌自宫外赶回,第一件事便是来禀告九郎。 这一次得来的消息却令人意外。据他手下人探查得知,当夜有商贩看见一辆马车从内城东北驶出,一直行向外城去了。 “难道双澄被关在外城的什么地方了?”冯勉惊讶道。 元昌摇摇头,“那商贩说马车似乎是朝着城门方向去的,但他没看到是不是真的出了城。” “应该是出了外城……”九郎略显疲惫地倚坐在窗前,“那晚守城的将校分别都是哪些人?你将他们的名字写下。” 元昌深感事态不同寻常,若是双澄真的被人在夜间带出了外城,而先前的那些守将都说并无异常,显然其中有人说了谎。 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殿下,如果真是守城将校说谎,那必定是受人指使……而能够使他们敢于如此大胆行事的人,只怕……地位极高。” 九郎明白他的意思,寻常人怎可能指使守城将校明目张胆将人放走,并在元昌面前说谎隐瞒。 只是事到如今只能追查下去,否则也许就再也见不到双澄。 “写。”他取过纸笔,放在了元昌面前。 元昌无奈,只得将先前询问过四面城门的守将名姓一一列出。九郎待他写完,便将那张纸收入信封之中,随即站起身来。 “殿下又要去哪里?”冯勉诧异问道。 他却连回答都省了,径直走向宫门。 ****** 九郎重又去了宝慈宫,只是这次停留的时间远比上次短暂,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等在大门前的冯勉便见他慢慢走出。 回去的路上,冯勉忍不住低声问道:“九哥,您是找太后娘娘帮忙?之前她不是不待见双澄吗?” 九郎望着远处的重重宫阙,缓缓道:“无论双澄是不是嬢嬢派人劫走的,我只求她一人。” 冯勉先是一愣,随后皱起双眉思索片刻,方才想明白了什么似的试探着道:“九哥的意思是,如果是娘娘派人劫走的,就这样才能请她将双澄放回;如果不是,娘娘为显示自己坦荡,也得想办法查出双澄的下落?” 九郎侧过脸看了看他,没再说话。 当晚夜间又起了风,他虽已很是劳累,却还独坐在窗前,听得庭中木叶簌簌,雨点淅淅沥沥地落下,窗纸上很快便变得斑斑驳驳。 再后来,冯勉进来催促数次,他终于也支撑不住,只得睡到了床上。 灯火熄灭后,房中一片漆黑,外面渐渐风急雨骤,九郎睁着眼睛躺在黑暗中,无论如何也难以静下心来。 恍惚间,小小的双澄还光着脚丫坐在高高的围墙上,头上挽着双鬟,手腕戴着红丝线,像是从画中走出的小仙灵一般,远远的朝着他挥手。 小白猫跳上窗台,朝他望了一望,随后又跃向高墙。 双澄伸出手来抱着它,柔柔的,软软的,像是抱住了满怀的白云。于是她便高兴地笑,眼睛好似两弯月牙儿。 …… 他是真的想念她了。 如果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了双澄,他甚至不知应该如何自处,如何再度过剩下的日子。 ****** 天明时分,雨势渐小,碧色檐角还缓缓垂落水珠。 自宝慈宫那边传来了消息。 那密信中只写着极其简单的一行字:城西,十里庙。 九郎甫一接到这密信,便急令人去找元昌。可是来人匆匆返回,说是元昌今日正在崇政殿前当班,寻常人等根本无法接近。冯勉见九郎想要单独离去,急忙下跪道:“九哥千万不能自己出宫!官家虽然现在在早朝,但一旦知道您又私自外出,必定会追查下来。不如让奴婢陪着您出去,官家就算盘问起来,也有奴婢为您挡着!” 九郎虽不愿让冯勉为他遮掩,但事出紧急,为了尽早找到双澄的下落,也只能带着他匆匆离开了大内。 可待等他们驱驰赶至那个荒弃的庙宇时,却只找到有人停留过的痕迹。庙中架起过炉火,地上还残存着柴木灰烬。 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人影。 冯勉还带着人在荒庙内外寻找蛛丝马迹,九郎独自走出了庙门。远处云霭迷蒙,汴河静静流淌,灰白色的河流与天云一色,河岸两侧的碧草长及半人之高,在略显清寒的晨风中簌簌倾摇,洒落一地水珠。 寂静中,却传来了车轮碾地之声。 九郎循声望去,在荒野尽头,有马车缓缓行驶。在这样荒僻的地方,那马车不走相对平坦的道路,却径直朝着这边行来。 他不由往那边走了几步,身后的小黄门紧紧跟随,唯恐出事。 青篷马车在不远处慢慢停下,车帘一撩,露出了纤纤玉手。九郎微微一怔,那帘子撩起半面,车中的女子淡妆素衣,却并非是自己想寻的双澄。 女子朝着他颔首道:“广宁王,许久不见。” “你是……”他微一蹙眉,此时亦觉得这女子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女子淡淡一笑,“殿下自然是不记得奴了,但这有一样东西,殿下应该不会认不出吧?”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物,悬在了指间。 华彩精绣,飞针流穗,一双燕子正在碧绿柳枝间呢喃。 ——正是九郎送给双澄的荷包! 他陡然一惊,不由又向前数步,沉声道:“她人在哪里?” 女子手指一弯,将荷包收入掌心,曼声道:“殿下如果想要见她,身边可不能够带着那么多人。” 九郎迫近一步,道:“你到底是何人?双澄呢?” 女子嗤笑了一下,抬手指向河流上游方向。九郎顺着她的手势望去,果见碧草掩映间,有一艘游船正缓缓朝着这边行来。 “如何?”女子望着九郎道,“不知殿下是否愿意上船一叙?” 九郎还未及回话,身后的小黄门已经着急万分地叫道:“殿下万万不能上了他们的贼船!奴婢这就去找冯高品过来!”说罢,便回过身想要疾奔返回。 岂料还未跑了几步,却听得荒庙那边传来数声惊叫,而后方的林子间亦已有七八名蒙面壮汉持刀阻住了去路。小黄门吓得两腿发软,九郎侧过脸望了望后方,荒庙那边已是一片死寂,原先还在野外搜寻的冯勉竟也不见了踪影。 女子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微笑道:“不用担心,只是将殿下的随从们阻住了去路而已。我既有心要让殿下见见双澄,自然不会害人性命。” 九郎紧紧盯着她,那荷包还在她掌中握着,流苏在风中不断飘舞。 纵然不能确定那船上是否真有双澄,然而他却没法放弃任何一次机会。 “如你所说,不要伤害我的随从们。”他说罢,举步朝着河畔走去。 小黄门惊得高声叫喊,却很快便黑衣壮汉捂住了嘴扔进树林。女子放下车帘,车夫随即扬鞭追随,那马车亦行向船只所在之处。 ****** 九郎持杖踏上甲板的那一刻,身子微微晃了晃。回首望去,天际渺茫,野草蔓生。原先在马车中的女子亦随着他上了船,朝他行了一礼,随之走到了船舱前。 轻轻一声响,木质舱门打了开来。 船舱内很是昏暗,两侧窗前都垂着厚厚帘幔,在侧边的角落里,却坐着一个浅碧衣衫的少女。 听得舱门打开,她的眼底浮现深深惊惧,双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袖口。等看到站在船头的九郎时,她更是呼吸为之一顿,嘴唇也不由微微发颤。 这四天来虽然已经备受煎熬,可是乍一望到他的容颜,双澄的眼里还是忍不住漫出了泪水。 “……九哥……” 她坐在那里,望着在泪光中变得模糊不清的九郎,哽咽着叫他。 河面上吹来带着湿意的风,两岸碧草尽为之弯下纤腰。九郎只觉心头一阵悲欢难言,积蓄了数天来的焦急、不安、思念、痛苦一时汇聚缠绕,竟使得他无法出声。 船只缓缓摇晃,他站立也有些不稳,但还是快步走到了她身前。 “双澄……”他的眼里渐渐湿润,忽而将她抱住,“这些天来,你都去了哪里?” 她被他紧紧抱着,泪水再度弥漫,然而身子却僵硬。 站在船头的凌香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与九郎,似乎时刻提醒着她,那夜在灵位前所知晓的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o(>﹏<)o好伤心! 第92章 3.16 第九十二章无恨伤心多少泪 水面风起,桨破琉璃,船只沿着汴河缓缓行驶。 九郎隐隐察觉到了双澄的异样,他低下头望着双澄,轻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双澄却将脸微微侧转了过去,似乎都不愿甚或不敢与他对视。 他心中越加疑惑,正待追问,站在后方的凌香缓缓说道:“双澄既然不愿说,那我便来替她讲明缘由……”说罢,便走至近前。 双澄不禁心头一寒,下意识地攥住了九郎的手,急道:“别!” 九郎犹疑地看了她一眼,凌香微微一笑,道:“娘子不愿我对九殿下说?可他既已经到了船上,这件事总是要告知于他的。” 双澄紧抿着唇,过了片刻,才艰难道:“我自己跟他说。” “这样最好。”凌香朝她行了一礼,朝舱门处退了两步,垂落眼帘恭谨道,“那奴婢就在外面等候着了。” ****** 疏密有致的竹帘垂落了下来,将船舱与外界完全隔绝。 光亮如银线般丝丝缕缕,双澄坐在角落里,侧影间覆上了一层淡淡的霜。 舱内寂静如斯,以至于船桨破开水面之声犹在耳畔,九郎静静地看着她,先前心头的焦虑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却是更深的不安。 他从未见过双澄是这样的神情。 自从进来之后,双澄一直静默坐着,眉宇间有浓郁的哀愁。可比这更让他担心的是,她那双原本晶莹黑亮的眸子,如今却好似蒙上了雾霭,再没有了以前的灵动。 就好像,这短暂而又漫长的四天之中,她依旧历经了风霜雨雪的侵袭。虽然再度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可是那颗懵懂简单的心却已经不复原样。 “双澄……”他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在她之前开了口。她这才如梦初醒似的抬头望向他,目光中却含着惊惧。 “这是怎么了?将你抓走的人,到底是何身份?”九郎忍不住走到她面前,拉起了她的手。 可她的手心却很是寒凉。 双澄呆呆地看着他,眼里又渐渐洇漫起水雾。 “九哥……”双澄喑哑着嗓子,低声道,“并不是她们将我抓走……那天晚上,是有人以你的名义将我骗出了城,然后,再将我带到了一处僻静的宅院。” 九郎略微一怔,原先他与元昌也觉得此次双澄失踪不像是被人强行劫走,然而她如今这样说了,却令他更觉诧异。 “将你骗走了?那这些天来你一直被关了起来?”他打量着双澄,疑惑道,“我看外面那个女子也不像是会武的,你……为何一直留在船上而不逃出?莫非是受了什么伤?” 她木然摇头,“我没受伤……但我不能走。” 他愣了愣,“为何?” 双澄抬头望向九郎,目光哀伤,过了许久才道:“不仅是现在,还有以后……我也许都不能够与他们分开了。” 九郎看着她,只觉心间阵阵发沉。“你在说什么?双澄。”他握紧了她的手,急切地低声道,“到底是谁将你吓成这样了?是有人在要挟你吗?为什么说这些奇怪的话?” 她用力地呼吸着,低头望着他因用力而突出的指节,忽而艰难地笑了笑。 “他们为了我死去的祖父而忍辱负重那么多年,就算我再想摆脱这一切,可又怎么能做到?” “死去的……祖父?”九郎的手微微松了几分,心间却更笼上阴霾。 双澄强忍着眼泪望着他,眼前迷蒙不清。 “原来……早在亳州的时候,我就听说过他的名讳。九哥,你可还想得起来?” 他怔在了那里,脑海中纷杂掠过的尽是当初在亳州所遭遇的一切。月下围攻追杀双澄的蒙面人,淮南兵马副都监孙寿明的忽然赶至,以及那个被抓的将校在野草间疯狂咒骂太后……这些原本已经渐渐淡忘的零碎场景,如今骤然浮现,随后忽而汇聚成卷。 一个早就听闻,却始终未曾将他与双澄联系到一起的名字,亦在此时陡然撞进了脑海。 “你……说的是傅泽山?!”他惊愕万分地问道。 她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头。 ****** 纵使事情再复杂,内心再不情愿,双澄最终还是将听来的内情一一告知了九郎。 九郎坐在她对面,耳听着她带着悲戚的声音,眼前看到的双澄却已然苍白。 一幕幕往事如同沉沉压下的巨石,让他只觉呼吸困难。当听到她说到傅家被灭以及太子终至疯癫的幕后主使正是太后与官家时,九郎不由变了脸色。 “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他寒声道,“无凭无据的猜度,怎能算得了真?” 双澄被他的神色吓住了,但过了片刻,随即硬声抗辩。“凌香与我师傅说的完全一样,他们是有多大的胆子,难道会编造谎言中伤皇家?!” “当年傅泽山将军确实是自刎而亡,但我从未听说过他是遭受了什么陷害!”九郎撑着座位站起身来,忽而上前拽住她的手腕,“起来,出去与那女子当面问个清楚!” 双澄被他捏得手腕生疼,她本就备受煎熬,没想到九郎现在竟还站在皇家的立场说她的不是,一时发怒便挣开了他的手。 “你是觉得我是在说谎了?”她气得直颤抖,“你原先不是一直说自己对皇家没什么感情么?为什么现在却站在了官家与太后的一边?” 他紧紧攥着手掌,“你说的这些话换了谁都不会相信!你那个师傅早先就曾编造谎言来骗你,如今再串通他人又有何不可?” “那他们到底求的是什么呀?”双澄红了眼睛,亦霍然站起,“你觉得会有那么愚蠢的人,为了骗我而花费了十多年的时间,而且还担着诋毁皇家的罪名?!当初在亳州的时候,那个被抓的武官不就是向你怒骂太后,说一定是她害了傅帅吗?难道那个人也是早就和我师傅串通好了,故意在我们面前说出那番话?” 她如同愤怒的小兽一般朝他咆哮,似乎要将这些天来的悲酸辛苦全数宣泄。 他苍白了脸色,看着眼前的双澄。 此时的她,已然再不见原本的乖巧温顺,眼眸深处竟满是伤痕。 就好像,一枚晶莹剔透的水珠,被无形的尖刀划得裂痕斑斑。 “那你……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他哑声问道。 看着这般失魂落魄的九郎,双澄的心底亦酸楚难忍。“我不愿意……”她狠狠拭去夺眶而出的泪水,侧过脸道,“但我难道还能选择不信?” 泪水从她指间漏下,滴落在裙角。 纵使是哭泣,她也是不愿像以前那样伏在他身上,而只是自己生硬地站在那里,独自承担。 船只又晃动了数下,九郎用力握着手杖,无言地看了她许久。随后,好似被终于击败似的脱力跌坐下去。 难堪的沉默在船舱间蔓延,河水流淌之声却越发畅快。 船桨吱呀声撞击在九郎的心间,一声,一声,渺远幽长。 他别过脸,好似在望着船舱的某个地方。然而事实上却已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还能想些什么。 在这样的时刻,脑海中不断浮现旋转的却全是双澄先前留给他的一幕幕笑嗔娇怨。趴在他肩头撒娇的双澄,站在映月井边小心翼翼许愿的双澄,躲在马车中与他卿卿我我的双澄,为了不让他为难而跃下宝津楼的双澄…… 他的眼里酸涩难忍,心更像被人用力掐住了似的,竟痛得让他一时没法顺畅呼吸。 双澄的泪水不住落下,可当她透过朦胧视线望到九郎,她却更加难受。 他分明也是悲伤到极点,却又倔强地不肯回过头再看她一眼,只是独自侧身坐在昏暗角落,留给她一个孤绝至冷,甚至连呼吸都显得短促不定的影子。 忽然就悲楚难耐,再也没法将他扔在那里,任由他自生自灭。 “九哥。”她抽泣着,慢慢走到他近前。 九郎却还是没有看她,甚至将身子更偏向了里侧。她怔了一会儿,略显僵硬地拉了拉他的手臂,可是他依旧没转过脸来。 双澄抿住了唇,哆哆嗦嗦地蹲在他近前,抬手抚上他微冷的脸颊。随后,将他的身子扳了过来。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中竟也不知何时有了水雾,只是极淡,叫人看不真切。 他深深呼吸了一下,看着双澄。 她蹲在那儿,手轻轻搁在他腿上,眼帘低垂。 “双澄……”九郎低声道,“你刚才的意思,是要跟着他们走吗?”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太忙了……躺倒。更倒霉的是好像得肩周炎了,肩膀酸痛得不得了啊啊啊!长时间在电脑前果然逃不过此劫啊!QAQ 第93章 3.16 第九十三章莫教散入沧溟去 双澄的手不由自主地震颤了一下,随后抬头望着他。他的唇微微下拗,眼眸黑沉如墨,目光所在之处,竟让双澄无法对视。 她缓缓地以单膝跪在地上,静默片刻后道:“我……不能再留在你身边了。” 她说完这一句话之后甚至都没敢看他一眼,扶着他腿侧的手心中亦冒出了冷汗。 然而九郎就那样坐着不动,什么都没说。 她不由攥紧了九郎的衣袍,正待开口解释,却忽听他以极低的声音问道:“为了什么?是他们强迫你……还是,你自己不想再留下?” 双澄听到他的问话,心间更是酸楚,她深深呼吸了一下,强撑着精神道:“……就算他们没有要求,我也没法再留下……我不知应该再怎样面对你……也不知应该怎样面对死去的家人……” “然后呢?”他抬头望着双澄,“就这样跟着他们远走高飞?去一个让我找不到的地方?还是,另有所图?” 他的话好似给了双澄猛然一击,使得她的眼神越加慌乱。 “我不知道……”她变了脸色,忽而站起身来。九郎却一把将她的手腕拉住,盯着她道:“如果只是想离开,为什么他们还会将我引上船来?不是应该默不作声地带着你消失在人海间吗?” “只是我舍不得就这样走了!”她强忍着眼泪,嘴唇亦在发抖,“我不忍心连一声道别都没有,就这样再也见不到你!” “那为什么不能留下来?!”他一撑座位猛地站起,摇晃着身子将她用力搂住。双澄小小的身体在他的臂膀间显得格外轻飘,本是僵硬着仿佛冰石,继而却又柔软如云,只是无力地伏在他肩前。 他捧着双澄的脸颊,让她正视着自己,悲声道:“双澄,你是怪罪我爹爹与嬢嬢所做的事情是吗?可那一切我又怎会知晓?那个时候,你刚刚出生,我也只是不经事的幼童!” “可死去的那么多人,全是我的至亲……”她绝望地看着九郎,泪水再度弥漫,“九哥,如果换了是你,你还能就当什么都没听到过,还是像以前那样,欢欢喜喜地与我在一起吗?这些天来,无论白天黑夜,我只要一想到你,脑海里便又总会浮现那一排灵位,还有上面真真切切的名字。我不会恨你,可是你要我忘记了所知道的一切,又怎能做到?!” 九郎的身子一阵阵发冷,尽管双澄还在他的怀抱中,可是他分明感觉到自己与她之间已经相隔甚远。 双澄抬手覆上他的脸颊,“小时候我在太清宫不辞而别,令你难过了很多年。可幸运的是,我后来终于又找回了你……这些日子以来,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他再难抑制心头的悲伤,将双澄紧紧拥住,想要阻止她再说下去,可才唤了一声“双澄”,却已哽咽地无法再往下说。 双澄抬起头来,抵住他的眉心,亦能感知到他强忍许久却终于落下的泪。 “以后……要为了自己好好地活着。”她揽着他的颈,以温热的唇舌度上去,和着微咸的眼泪,萦绕在他的唇间。 他只觉心痛如死,用尽全力地抱住双澄,不想让她远离一分。她的呼吸越发沉缓,每一次亲吻,都伴随着眼泪的流淌。 “九哥,亲亲我。”双澄将他抵在船篷一侧,颤抖着眼睫,祈求道。 九郎望了她一眼,随后闭上双目噙住了她的唇,一次复一次的不忍离去。可就在最为难舍之时,却觉后脑处一阵刺痛,他惊愕地睁开双眼,却被双澄紧紧拥着腰背而无法动弹。 “双澄,你干什么?”他抓着她的肩膀,吃力问道。 她含着眼泪吻了他的唇,哀伤道:“从今以后,再不要认出我。” 九郎心头一惊,还待追问,可随之而来的晕眩使他很快无力地跌坐了下去。在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他只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双澄再一次用力地抱住他。 随后,船舱门口的帘子忽而掀起,刺目的阳光斜斜射进。 河面上的风卷袭而来,双澄起身走到那一方白亮之间,回过头最后望了他一眼,目光中满是悲伤。 帘子复而重重垂下,船舱内又是一片昏暗。 ****** 那一场梦漫长而又压抑。 他离着双澄永远只隔着一道透明的纱帘,可任由他在那一端如何呼唤,她只是站在苍茫的白雾间,好似从未听到他的声音。 船只在碧绿的水草中航行,倾天的水浪无声涌来,双澄的背影时远时近,有好几次都险些被浪潮卷走。而他却只能躺在阴暗的船舱中,朝着她拼命呼喊。 终于,他苏醒了过来。 醒来的第一刻,便觉手心好似有一物搁着。 其时他的神智还有些混沌,只是凭着直觉攥紧了手中的东西,然后慢慢地望去。 那一双墨线银丝绣出的小燕还在柳枝间凝眸对望,碧青朱红鹅黄深紫,四色鲜艳流苏簌簌落落地垂了下来。 她将双燕荷包还给了他。 九郎的呼吸为之一停,继而彻底清醒过来。他竟不及持起手杖,就已撑着船篷里侧跌跌撞撞地奔出了船舱。 穿透水雾的白光映入眼帘,空余他一人的船只已不知漂流到了何处,眼前只是渺茫河水,汩汩滔滔。 远处飞鸟掠过低云,发出一声尖利而又缭绕的啼鸣,渐渐消失不见。 他艰难地往前走了两步,已到了船头顶端,再无处可去。 手中还紧握着她留下的荷包,心却好似成了空白。 不知何处传来了遥远的呼喊声,“九殿下!九殿下……”是冯勉带着众人循迹追来,正神色慌张地在对岸拼命奔跑。 然而九郎却只怔然望着不断流逝的河水,没有丝毫回应。 ****** 当冯勉等人好不容易止住了船只的行速,将九郎接上岸去之后,见他还是木然无语,便知大事不好。 碍于周围还有人在,冯勉只是严词命令手下内侍们皆不准将今日所遇之事泄露半分。那些内侍们之前被人用刀剑架在脖子上,后来出了荒庙又不见了九郎,早已是吓得魂飞天外,就算冯勉不说,也自然不会将此事告诉他人。于是一个个纷纷应诺,只恨不能即刻插翅飞回大内。 冯勉将九郎送回了大内,回到凝和宫后,他本想着此时周围无人,应该能问出些端倪。可九郎却还是怔怔坐在窗前,竟依旧不发一言,只是手中紧攥着荷包。 冯勉又连问了几遍,见他神情木然,不禁吓得跪在地上哀求道:“九哥,您到底是遇到了什么惊吓?好歹回个话……再这样下去,奴婢只能去找太医来救命了!” 说罢,又连连叩首,转而起身要往外走。 “回来……”九郎这才哑声开口。冯勉惊喜万分,奔回他身边哀声道:“九哥有什么心事就与奴婢说说吧,这样闷在心里可怎么办才好?” 他眼神空茫,过了许久,才道:“双澄走了。” “走了?”冯勉一怔,“您难道在那船上见到了她?她不是被人抓走了吗?” 九郎疲惫不堪地摇了摇头,不愿再说起自己的遭遇。冯勉见他这样,亦不忍再追问下去,便扶着他劝他先躺下休息片刻。可九郎才站起身,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望向门外。 “我要去问问嬢嬢。”他好似抓住了最后一丝希望,挣开冯勉的搀扶,自己往外走去。 ****** 然而这一次他竟没能见到潘太后。 宝慈宫的新任殿头匆匆出来回报,说是太后早上起来后便感气喘不已,在床榻上躺了许久亦不见好转。官家下朝后已让太医赶来救治,这会儿正在诊断,任何人不能打搅。 九郎只能跟着殿头进了宝慈宫侧殿,失魂落魄地在那里等待。过不多时,其他妃嫔皇子公主亦闻讯赶来,这些人平日虽与太后都关系淡漠,然而到了这危急之时也不得不循例来候。 偏殿内肃静异常,九郎独坐在一角,只觉日光一寸寸地在脚下轻移,心头如压了千斤巨石般沉重。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外面传来内侍的声音,说是太后虽然苏醒过来,但仍是十分虚弱。申王等人依次跟随内侍前往探望,九郎因在皇子中最为年少,亦不想跟他们一起涌入,便留了下来。 殿中只剩下他与荆国公主两人,荆国公主自从来到之后亦一直沉默,此时见众人已走,便低着头走到他近前,悲伤道:“九哥……” 九郎勉强定了定心神,答道:“多日没见,允姣可还安好?” 荆国公主泪眼朦胧,声音喑哑:“怎会安好?五哥离开了汴梁,到现在都没有消息。可北辽那边却又传来急信,催着爹爹要将我送去和亲。先前爹爹还安慰我说不会真的让他们如愿以偿,可我现在心里很是不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被迫远离,再也见不到九哥了。” 她甚少这样悲切无助,九郎见荆国公主眼中含泪,不由又想到了双澄的模样。 他不知为何这些事情都会交织在一起忽然爆发,好似注定了似的,要将他,将整个大内搅乱不堪。 “爹爹先前不是已经想好了办法吗?”他只能这样安慰着她,话音刚落,却听殿门一响,有人举步迈入。 淮南王身姿卓然,冠簪整齐,朱色蔽膝两侧垂挂的玉饰琮瑢生声。荆国公主低头后退,行礼道:“皇叔……” “我还在想,怎么九哥与十一姐不在内室。”淮南王目光一扫,随即道,“申王他们刚刚退下,十一姐可趁着这时候去问候一下,免得皇兄责怪。” 荆国公主垂眉应答,又道:“九哥可与我一同进去?” 九郎正要回答,淮南王却抬手道:“我与九哥还有些话要说,十一姐先去即可。” 荆国公主怔了怔,但也没多问什么,随即离开了偏殿。九郎望着淮南王,微微蹙眉,“不知皇叔有什么话要嘱咐侄儿?” 淮南王打量了他一下,淡然问道:“你今日一早又自己离开了大内,却是所为何事?”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去医院做电疗了,还拔火罐,不过肩膀还是有些酸痛,说是过度劳损造成的。T_T 以上这章还是偷偷码出来的,本来应该是要休息一周的……但是想想再过一周都不知道要等几时才能结束掉…… 第94章 3.16 第九十四章心事一春犹未见 九郎原先还纷乱的心在一瞬间沉定下来。“皇叔怎会知晓此事?” 淮南王神态自若道:“令嘉总该知道没有官家的允许不好轻易出宫,你带着内侍们离开了大内,可守城的官员自然也得向上禀告……”他审度着九郎,见他虽然看起来憔悴,可并未露出惊慌之意,便又淡淡地道,“不过当时皇兄正在与其他大臣们议事,守城官员便将此事先禀告给了我。” 九郎垂下眼帘,答道:“是因为听闻民间有良医能治气喘心闷之病,但我又怕禀告了爹爹得不到允许,便想着自己先出去探访一番,以验证是否属实。” 淮南王叹了一声:“那倒是能看出你对太后的一片孝心了。可惜这种草野郎中就算有些本事,也是入不了皇宫大内……看你眉间郁色浓重,是为了太后的病情而担心?” 九郎低首,道:“嬢嬢的病越发严重,侄儿自然担忧。再加上刚才允姣说起的婚事,也令我心中不安。” “近来确实事情繁多,我来汴梁之前也未曾料到。”淮南王面露无奈,又问道,“说来端王离京已有不少日子,你可有他的消息?” 九郎一怔,随即答道:“五哥是奉了爹爹的命令离开的汴梁,他去做些什么,皇叔在朝堂上应该比侄儿知晓得更多。” 正说话间,又有内侍赶来门前,说是奉命传召九殿下前去探视太后。九郎就此与淮南王道别,转身之际,忽听他在殿内不经意地问道:“许久没见到双澄,不知她是否还一切安好?” 九郎已迈出了门槛,听得此话脚步一顿。 回首望去,淮南王站在大殿门内,朱袍赫赫,面含微笑,像是只是想起了一个普通朋友因而才问及一句。 “还与以前一样。”九郎的神情出乎寻常的平静。 “那就好。”淮南王带着浅淡的笑意颔首道,“当初亳州茶肆一见,我便觉得双澄不同寻常。令嘉能有她相伴,必定是一件赏心乐事。” “但愿能如皇叔所言。”九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揖别之后便转身离去。 ****** 他进入寝宫之时,荆国公主刚刚退下,官家见九郎到来,亦只看了看他,便先行离去。 躺在病榻上的潘太后脸色焦黄,听得外面脚步声又起,不由得紧蹙了双眉。近旁的内侍低声说是九郎到来,她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九哥……”她甫一开口,便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九郎连忙跪在床前道:“嬢嬢还是安心休养为好,臣进来看一看就走。” 潘太后却摇着头,“官家方才还说大宴照常准备,老身却怕自己已经等不到那天了……” 九郎抬头望着太后,见她气色果然不佳,想起以往太后对他的关怀,心中不由沉重万分。 “嬢嬢不要说这样的话。”他伏在床前叩首,认真道,“适才太医们商议之后已开出方子,嬢嬢只管好好休养,等到大寿之时一定已经恢复了精神。” 潘太后的唇边浮现一丝苦笑,继而无力地挥手示意内侍退下。内侍们见她这样虚弱,都不敢离去,潘太后蹙紧双眉道:“怎么?如今见我病倒,竟连你们都不愿听命了吗?” “奴婢们不敢。”众内侍急忙躬身告退。潘太后闭上眼睛又休息了一阵,等到室内彻底安静下来,这才缓缓睁目望着九郎,低声道:“交予你的信件,可曾收到了?” 他的眉间不由一蹙,低声回道:“清早已收到……” 其实九郎心中有无数疑惑,那信件是从宝慈宫传出,他按照上面所写的寻到了那里,果然见到了双澄。虽然此后的事情发展完全出于意料之外,但显而易见,太后是知道双澄会在那里出现的。 只是如今见太后连呼吸都艰难,他竟一时不知应该如何开口询问此事。可潘太后虽精神不济,却也看得出九郎神情有异,不由哑着嗓子问道:“怎么,在那里一无所获不成?” 他攥了攥手掌,过了片刻,才道:“嬢嬢为何会知晓双澄所在?” “还觉得是老身派人抓走了她?”潘太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转过脸去。 “不是。”九郎想起双澄所说的一切,心中起伏不定,却终究没将事实讲出。“臣只是不明白,既然此事与嬢嬢无关……那嬢嬢的讯息又是从何而来?” 潘太后闭着双目,声音中也带着疲惫。“你不必多问……这件事已让我烦忧太久,九哥,你亦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虽然你现在或许还是听不进我的劝告,但我还是不得不多说几句:本与你不是一路的人,又何必强牵住不放?到头来无非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白白损折了自己,才是后悔莫及。” 九郎听着她的话语,心间阴霾越发浓郁。 不知何故,以往太后厉声斥责都未能使他有所畏惧,可而今他处于这样的境地,听着这样的诫告,竟不由有一种虚空浩荡的沉重感。 然而他还是深深地呼吸了几下,认真地叩首道:“多谢嬢嬢训导。可是臣觉得,只要是自己真正喜欢过的人或事,即便用尽全力亦无法追逐拥有,那也不会留下任何悔恨。” 言毕,他挺身跪在床前,目光沉静,没有悲戚,亦没有怨恨。 潘太后紧闭着双眼,眉宇间有难以掩藏的愁绪,却再没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叹息。 ****** 九郎离开宝慈宫的时候,暮色已经悄然袭上天际。冯勉在宫外大概是等了许久,见到九郎出来,便忙不迭地迎上去搀扶他登上坐辇。 华盖升起,坐辇缓缓朝着凝和宫方向前行。 薄暮暝暝,朱色宫墙那端的花枝已有凋零之态,晚风还带着余温,落花却已簌簌飘飞远去。 远处宫阙檐角的铜铃发出清越之声,细碎如泉溅。他坐在渐渐黯淡下来的光色中,一天的所见之景如同飞快划过的画卷,连续不断地在眼前翻卷。 纵然想让自己定下心来,却又谈何容易! 头痛欲裂的感觉一直持续到九郎回到凝和宫还未停歇。冯勉搀扶着他的时候,明显觉得九郎脚步沉重。 “九哥想来是累了,奴婢这就叫他们送饭菜上来。”他殷勤地说着,转身便又吩咐其他内侍。九郎跨进书房便坐在了窗前,再也不想多说一句话。 冯勉颇为贴心地在离去时将书房门悄悄带上,于是这一室寂静便留给了九郎。 可是他的心还是一刻都静不下来。 暮色满庭,树影婆娑,可是他甚至不敢多看一眼,因为他都不知双澄此时此刻去了哪里,又在做着什么。 她曾是如云朵一般柔软的人,他也以为她是这世上最为简单的少女,可是直至今日听得她所说的一切,才让他知晓了那么多不堪聆听的往事。 宝慈宫内,当他再度看到太后与官家的时候,他便无法控制地想到了双澄说的事情。 关于怀思太子,关于傅泽山一家,关于那场令新宋惨败的征战。 官家与太后依旧坐享尊贵,可是许多人在那场浩劫中无辜死去,直至今日都不得昭雪。 然而他却无法当着他们的面质问,甚至没有办法提及一句。 只要他一旦提及,换来的只会是斩尽杀绝,不留痕迹。 ——可是双澄这样离去,为的难道就只是所谓的无法面对? 九郎乏力地撑着前额,没法再往下想。 房门被轻轻推开,冯勉带着两名黄门探身进来,将饭菜放在了桌上。“九哥,您奔波了一天,快些用餐吧。” 他睁开眼睛,望着冒着热气的饭菜,不由又想到了双澄曾为他所做的一切。心中一阵酸涩难忍,不由侧过脸去。 冯勉屏退了其他人,不无忧虑地望着他道:“太后娘娘的病情还不知到底会怎么样,您可要千万保重自己。” “我知道……”他低声说了一句,又道,“今日外出所遇到的事情,绝对不能被官家知道,你可明白?” “奴婢自然明白。”冯勉更是惶恐不安,“本来九哥擅自出去就是不妥的,再加上九哥还险些被歹人害了,奴婢们要是胆敢泄露一句,那也是给自己找死路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惴惴不安地窥视着九郎的神色,过了片刻,又道:“可是九哥之前说……双澄不见了?那以后还能将她找回来吗?” 九郎抿紧了唇摇了摇头,不知是觉得不能还是无法回答。 冯勉还待开口,九郎却忽而道:“近来嬢嬢可曾派人出去过?” 他愣了愣,道:“奴婢也不是很清楚,但宝慈宫内几个品阶高的内侍都一直呆在大内,倒是没出去过。太后这段时间精神也不太好,很少出寝宫,只有淮南王去探望过几次,听说言谈甚好。” 九郎缓缓地转过双目,望着冯勉不语。 “九哥在想什么事?”冯勉忐忑地问道。 他却只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这个夜间,九郎依旧如同昨夜一样,只是睁着眼睛躺在黑暗中。手中的双燕荷包微微发凉,簌簌落落的流苏被他攥在掌心,然而那个曾经爱之不释手的小小姑娘,却已如不知去向的燕,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他没法入睡。 与她相识以来的一幕幕场景鲜明镌刻在心间,叫人不忍回顾亦不能遗忘。 可是,就在这纷繁缭乱的场景划过脑海之际,他却好似隐约想到了什么。 那个在汴梁城外出现的淡妆女子,初时便觉似曾相识,可是后来他却因见到了双澄而被惊扰了心思,完全没有想起究竟是在何时何地见过她。 如今却在这凌乱纷杂的记忆碎片中,倏忽闪现了一张脸孔,与船头的女子悄然相合。 亳州。茶肆。琵琶女。 九郎的心猛地一紧。 ****** 次日天色刚刚发白之时,他没有等冯勉进来侍候,便自己整束衣装,推开了房门。 尚在庭院洒扫的小黄门诧异地望着九郎。 “早朝可曾开始?”九郎沉声问道。 小黄门结结巴巴地道:“应该刚刚开始,殿下,是要过去?” 他却道:“叫冯勉去崇政殿外候着,早朝一罢,便请淮南王来一趟凝和宫。” 冯勉在得到此传话后也是颇为意外,但还是依照九郎的命令去了那里等待。 朝阳缓缓升起,金芒洒满宫阙高墙,凝和宫中却还是寂静。 九郎独自坐在偏殿一室,望着窗上光影斑斑驳驳,似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却听得门外脚步声响,随后,门扉轻轻打开,冯勉恭谨道:“九哥,淮南王已到。” 九郎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朝着门口的方向深揖。“恭迎皇叔。” “令嘉怎会忽然请我到此?”淮南王一笑和悦,举步而入,“难道是要与我饮酒不成?” “今日暂时无酒。”他淡淡说着,示意冯勉退下。 房门再度关闭,淮南王打量了他一下还未及开口,却见九郎上前一步,迫视着他道:“皇叔,双澄现在在你手中?” 作者有话要说:~~~~(>_<)~~~~,好像大家都恨小橙子离开了九哥,可是她不离开的话岂不是要给九哥带来更多灾祸吗? 感谢 玉之璘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5-10 19:48:50 玉之璘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5-08 09:00:05 极木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5-08 08:17:25 第95章 3.16 第九十五章 边境扰扰兵戈起 淮南王扬起眉梢反问:“之前你不是还说双澄一切安好?怎么忽然又说她在我手中?” “她身边的那个女子,不正是当初在亳州茶肆中为皇叔弹奏琵琶的乐伎?”九郎盯着他,放缓了语声,“可惜先前我只是觉得她似曾相识,直至昨夜才想到了究竟是在何处见过一面。那夜她将双澄带离汴梁,若没有守城官员的默许,又怎能顺利出城?今日清早她的身边又有众多蒙面随从,这岂是一个寻常的乐伎所能做到的?” 说着,他更迫近一步,直视着淮南王道:“只是侄儿不解,皇叔将双澄控制于掌心,所为的到底是什么?” “控制?”淮南王忽而放松了一切似的笑了笑,“你既然见过了双澄,总该明白她的选择并非是别人逼迫而成。” “如果没有你们,她会知晓那些陈年旧事?!”九郎已改以往的温和,眼底深处迸着无声的火。 “我并未对她说过任何事情。”淮南王却还是神态悠然,转身拉过黄梨曲背椅,坐在书桌边淡淡道,“只是凌香与双澄的师傅想要让她明白自己究竟是何身份而已。你自然希望她一无所知,还像以前那样围着你转。可平心而论,那样的双澄只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过往的血海深仇全被掩埋,她不仅不能为祖辈父辈洗冤昭雪,相反却还要与你欢欢喜喜成双成对……” 他说着,顾自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意。“令嘉,你当真觉得这样才是对双澄最好的安排吗?” 九郎撑着桌沿的手微微发颤。“那样的她虽然有所缺憾,可至少不会像现在这般痛苦。” 淮南王又笑:“痛苦?她自然痛苦,可你也是因为不能再将她留在身边才倍感煎熬吧?令嘉,以往的你可不是如此沉溺情感,而今你只是无法与她厮守便寝食难安,可曾想过她那些被冤死的亲人,当初又有怎样的绝望?” “皇叔是为怀思太子与傅家父子鸣不平,所以才要让我也体会这样的痛苦?”九郎寒声道。 “你虽是皇兄的嫡子,可这十几年来也颇受冷遇。”淮南王整整衣袍,闲散地道,“与其要让你体会痛苦,还不如去找其他更受宠爱的皇子。” 九郎心中更寒了几分。“那是为了宣乐庄之事?” “令嘉不必再猜测下去。”淮南王缓缓站起,似是已无心再继续这样的问答。但刚刚举步欲走,就被九郎伸出手臂拦住了去路。 “皇叔,既然已经到了凝和宫,岂能就这样离开?”他盯着淮南王,语声决然。淮南王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道:“莫非令嘉要与我拼个鱼死网破?你要知道,双澄现在虽然不愿与你再见面,却还是安全的……难道你非要将她迫得走投无路,才肯罢休?” “我怎会将她迫得走投无路?”九郎反问道,“皇叔是以她的安全来胁迫我?” 淮南王睨了他一眼,“称不上胁迫。只是你现在只顾着自己的情愫,却完全没有为她考虑,亦未曾想过以后。你之前口口声声说会待她好,可官家与太后根本不会让双澄入册,就算你坚决不愿接受指婚,又能撑得住几年?到最后,双澄还不是空度岁月,耗尽青春?而她如今满心怨恨,不正是因为傅家为国尽忠,却反落得凄凉下场?这件心事不了,纵然让她回到你身边,她又怎会心甘情愿?” 他说到此,见九郎沉默不言,便又继续道:“令嘉难道就没想过,如能替傅家洗雪冤屈,到时双澄再也不是出身卑微的民间女子,而她对于皇族的怨怼亦能减轻许多,这何尝不是两全其美之事?” 九郎盯着他看了许久,方才道:“洗雪冤屈岂是轻而易举能办到的?听皇叔的语气,倒像是早已做好了一切安排。” 淮南王淡淡一笑,负手踱了几步,回过身望着他。“你不需过问其他,只需好好思量一番,是依靠手段强行将她找回,还是听从我的建议替双澄恢复应有之身份。或许只有这样,你才可能与她花好月圆。如若不然……” 他没再说下去,但眼底深处一闪即逝的冷意仍渗进了九郎心里。 “皇叔就这样胸有成竹,是觉得我已经别无选择?”他望着淮南王道。 淮南王从容转身,缓缓道:“在你心中,双澄的地位岂是能由其他所替代的?” ****** 云层后的朝阳显现出来后,满庭皆是耀眼阳光。 淮南王慢慢走出了凝和宫,还是神情自如,步履沉稳。 他好似已经有很大的把握,知道九郎无法挣脱那层层桎梏。 ——只要双澄在他手中,就是对九郎最大的制约。 若是双澄本非自愿留下,或许她还会想方设法逃走。可现在她已经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傅家的旧仆凌香,军中的旧部丁述都留在了她身边,她又怎会会抛开这两人再去找九郎? 而九郎即便知晓了将双澄带走的幕后主使正是淮南王,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形之下,仅凭他自己想要强行救走双澄,更是难于登天。 九郎自己亦明白。 淮南王是看准了他对双澄的在意,所以才这般看似大胆而又直接的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临走出书房前,淮南王甚至还有意问道:“令嘉不会再将此事泄露给官家吧?” 他没有回答。 禀告给官家,等于就是将双澄的身世也揭露,到那时就算将她从淮南王那方救回,太后与官家又怎会容许她在存活在这世上? 何况经过宣乐庄一事,九郎已经感觉到自己的一举一动或许都在淮南王的监视之下。 他的任何一个举动,都可能给双澄带来莫大的灾祸。 然而一想到淮南王可能怀有的真正目的,他更是无法再静下心来。 远处传来了钟鼓之声,栖息于宫阙檐角的鸟雀呼啦啦飞去。九郎独自坐在了窗前,微微扬起脸望去,远处的天幕间浮云渐厚,不过须臾间就已变幻风云,郁郁然充塞了漫天。 ****** 短短数天之内,来自北方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让官家与满朝文武应接无暇。 北辽成帝催促着定下荆国公主出嫁的具体时日,官家本还一直采取拖延行为,而今却已被逼至悬崖。他一面要安抚悲伤焦虑的荆国公主,一面又暗中派人急促端王迅速集结河间、真定等地的军队以备不测。 端王虽是身负皇命到了河北边境一带,但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征调军队的行动一直都只在暗中进行。如今接到急诏,便又马不停蹄地赶往河间府安排布置。不料他刚一抵达,就听说临近边境的地方又有守边士卒与北辽人发生了冲突。等他匆忙赶至那里,已有数名新宋士卒受了重伤,但北辽边民亦有数人暴尸荒野之中。 端王大为气恼,当即召来守边将校询问事情原委。原来是对方赶着牛羊越过边境,士兵们多次提醒对方也置之不理,相反还趾高气扬地冲着士卒们大声喊叫。这河间府边境的守兵多年来饱受北辽骚扰,如今见这群北辽人如此嚣张,不禁想教训他们一番。没想到一旦交手双方便动了真怒,以至于新宋士卒们有人受伤之后,其他人更是忍无可忍,抽出腰刀便挥杀过去,直将数名北辽人砍死,其余几人则落荒而逃。 将校说了这些,脸上犹带自豪,觉得自己的手下是为新宋出了恶气,教训了嚣张的北辽人。 端王却愠怒不已,当即命人将那几名杀人的士卒捆绑起来,准备带回军营加以惩罚。那将校本是个性格暴躁之人,一见此景,不由高声抗辩,声称自己的手下只是被迫无奈才出手回击,怎能再被惩处。 “本就是多事之秋,你身为守将非但未能抚定局势,还纵容手下随意击杀北辽平民,难道不知一时意气用事将会带来多少争端?我本是奉皇命到此安排事务,本想着要等待局势稳定后再行打算,可如今这几个北辽人死在了我们新宋境内,又岂是你的几句辩解就能免除对方将借机生事的可能?”端王一番怒斥之后,拂袖上马回了军营。 犯事的士卒们被关在营地,当夜端王便草拟书信准备派人送交北辽。岂料到了半夜,营中脚步错杂,人影幢幢,还在仔细审度书信用词的端王猛然惊醒,才握剑冲出营帐,便被雪亮的刀尖对准了咽喉。 ——河间府官员送来的加急奏报中便是如此说的。 不堪忍受屈辱的守边将领带着手下发动军营哗变,他们要的是端王立即释放被关押的士卒,更要的是朝廷威风凛凛的下令全力与北辽展开大战。 官家坐在崇政殿上,面对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墨字,只觉眼前一阵昏暗。 满朝文武皆敛容屏息,良久,才有人大着胆子上前问道:“端王殿下现在可有生命危险?” 官家强自镇定道:“那些士兵们也只是一时激愤才挟持了端王,又怎会对他无礼?” 随后,他攥紧了那封密奏。 端王的情形,远比他说出的要严重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了之前大家的留言,谢谢关心~ 肩膀现在是不痛了,不过还是不敢连续不断的码字,工作也超级忙!T_T 两三天才更一次还有人在看,我感到真是不好意思,嘤嘤~ 第96章 3.16 第九十六章野水孤城斜日里 北辽一方本就伺机而动,如今见边境争端忽起,更是抓住了由头。乐-文-不出两天,便有北辽官员率领手下抵达边境,气势汹汹地要求新宋这边交出犯事的士卒。 与此同时,大批北辽军队亦朝着边境不断集结。 辽阔平原间,黑底金字的旗幡猎猎生风,盔甲在阳光耀射下泛出青灰色的寒光。 而河间府的城门已被哗变的士兵们死死封锁,端王仍被困于营帐之中。尽管身处重重威胁之中,他却始终未曾答应下令与北辽正式开战。 带头哗变的将校见他如此固执,不禁拔剑怒道:“北辽人已经快要冲过边境,端王还要等到几时才能松口?!难道是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抢得先机,将新宋大军打得一败涂地?” 端王胸前衣襟血迹斑斑,是昨日率领手下想要冲出军营时所留下的伤。他虽然面色苍白,但仍不改初衷,“两国交战必定得由国君下令,我并非不允许你们抵抗北辽,但要让我直接下令冲过边境与他们正式交战,却是逾规之举。更何况你们要是真有意护卫河间府,就不该封锁全城。如今就算是其他州府派兵来援,却也被你们挡在城外,这岂是应对之策?” 将校冷笑一声,道:“如果不是早早地封闭了城门,只怕今天一早就有邻县军队过来,他们救的可不是河间百姓,而是端王殿下。到那时,我们非但不能杀光北辽人,更会被全数擒下投进大牢!现在看来端王是坚决不愿下令与北辽作战了,那就休要怪末将对殿下无礼!” 说罢,大手一扬,便有数名精壮士兵持刀上前,将端王的前后左右尽数围堵。 “在作战结束之前,殿下就只能待在这里了。”将校说罢,转身欲走。端王撑着几案想要站起,四周士兵当即迫近。 刀锋寒意凛凛,直袭肌肤。 “你可知此番行为已是犯下了死罪?”端王望着对方的背影缓缓道,“只为了逞一时意气,而要害得手下士兵全都踏上歧途,这就是你想要得到的结果?” 那人的唇角抽动了一下,随即侧过脸寒声道:“十六年前先帝因战败而将冀北数州土地割给了北辽,我这手下的士兵们多数都是冀北人士,他们的父母兄弟有些死在了那场大战中,有些虽侥幸活下来,却骨肉分离再也没法相见。这种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痛苦,你们这些住在汴梁皇城那花花世界中的皇子贵胄,又怎么能体会得到?如今北辽人又一次欺凌我边境军民,端王却还死守着那规矩不肯下令开战!或许在你看来,我们这样做最终只有死路一条。可就算那样,我们宁愿死在与北辽人的搏杀之中,也不愿坐以待毙!” “官家并不是妥协胆怯之人,他本已做好安排,你又怎能鲁莽破坏?!”端王厉声道,“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路难道你也不能明白?” 他还未说罢,却被那人狠狠打断。 “休要再用官家来压制我!我们既是舍出命来,就已无所畏惧!”一言既罢,将校大力甩开营帐,已快步走出。 ****** 官家在得知河间军队哗变之后,当即下令真定等周边州府派兵前去镇压。然而自真定等地赶去的大军还未抵达,又有北辽军士趁乱在边境上劫掠新宋百姓,两边本就剑拔弩张,一经撩拨当即爆发。不出两日,北方边境各地已纷纷燃起战火,尤以河间府附近作战最为激烈。那些久被压抑的新宋将士们既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便犹如裹挟着烈焰的火龙般横扫敌军,将原先以为可以轻而易举折辱新宋的北辽人打得措手不及。 待等真定等地军队赶至河间,所见已是战火弥漫。然而端王被困营中,即便是河间当地官员也不敢冒险攻去,真定府等地的军队虽披坚执锐,却也一时无法强行冲入军营。 边境正是焦灼之态,朝中大臣们对此亦起了争端。 端王素来在众臣心目中颇为稳重,此次被困军营生死一线,官家却还派其他军队前去镇压叛军,使得许多臣子心生不满。短短数日间,一份份抗辞激烈的奏章连接不断地被送到了官家面前,无一不是力陈此举过于冒险,对于扣押端王的将士们而言,该有的不是强行镇压,而应该是婉辞劝降。更有一些激进的大臣认为这些哗变的士兵虽有犯上之举,但诚心可鉴,官家本应安抚收服,再全力抵抗北辽进犯。 官家本来气的是河间将士们竟敢将端王扣押作为人质,如今见到朝中还有大臣为他们这群忤逆犯上的叛军陈词,更是怒不可遏。那几个言辞过于激烈的大臣自然首当其冲倒了霉,然而就此事的争论始终未曾停歇。 边境的局势越发不可控制。河间府的将士们虽在起初凭着一股勇气杀退了敌军,可因为扣押着端王而将河间府困成了孤岛,后方的粮草兵械一样都不能运送进来。数天之后,这群人死伤渐重,原先的锐气已经消耗殆尽,围城的其他州府军队看出了端倪,便想要趁势攻入救出端王。 谁料河间府的百姓们见叛军们杀敌英勇,竟已站到了他们的那一方,替死伤惨重的叛军们死守城门,全力抵抗援兵的进入。 战报一封封飞入汴梁皇城,北辽成帝亦命人传来讯息。先是指责新宋士兵滥杀无辜,再又指责官家背弃两国婚约,提出若是想要重新修好,必须让荆国公主在十日之内启程前往北辽上京,更需陪嫁金银翡翠众多,方能化干戈为玉帛。 官家即便再想拖延,当此情形亦不能忍受,当即以荆国公主染病在身无法出嫁为由,拒绝了成帝的要求。 北辽使者听到此回答后脸色铁青,在紫宸殿上便掷下冷言。 “新宋皇帝明明是不愿信守承诺,才说荆国公主染了重病。枉你们中原人还一向自诩仁义谦和,却先是答应了我北辽皇帝的求亲,又纵容边境士兵杀我子民!这一番背信弃义的行为足以可见你们并没将我北辽放在眼中,看来只有在战场上见个分晓了!” 使者未曾拜别就怒而离去,官家亲眼见到这跋扈嚣张的模样,气恼异常,紧咬着牙关挣道:“无知之辈,竟敢在朕面前出此狂言!” 淮南王上前拜道:“皇兄不必为这小小使者气恼,当今之计唯有抚定内邦,方能全力抗击敌军。区区河间叛军不足为忧,可惜端王被困于营中,若能找一位为人信服的重臣前去劝说叛军归顺,或许能化解症结,也不会使得我新宋将士自相残杀。” 淮南王此言得到了诸多臣子的支持,官家在焦虑之中只能选择枢密副使前往河间劝降。那枢密副使素来是官家的心腹官员,奉命离开汴梁后日以继夜赶往了河间。 他抵达之时正是深夜,河间城依旧城门紧闭,城楼上只有零星灯火,影影烁烁,几乎看不清有无将士把守。 四野寂寥,荒风席卷,枢密副使振声高唤,方才引出了守城的将士。那些人都已伤痕累累,却还持着长矛直直地对准城下,大有誓死不愿打开城门之意。 随着枢密副使而来的士兵们不由按刀上前,城上的首领却回身一喊。高高城楼中灯火骤明,数十名士卒先后涌出,其间押着的一人身穿锦袍,眉间微蹙,却正是被困至今的端王。 利刃在夜色下隐隐浮现白粲的光。 枢密副使连忙下马叩拜,端王才想开口,不远处的夜空中却忽然炸出火红的花,旋即号角声沉沉响起,这片静寂大地很快震颤不已。 “北辽人,北辽人杀来了!”城楼上的士兵嘶声喊道。 ****** 汴梁又一次下起了雨,白昼的温热在夜雨的侵袭下渐渐散退。至次日拂晓时分,空中还弥漫着似有似无的迷蒙雾气,整座院子虚幻得如同梦境。 双澄睁开眼睛,远处又传来了断断续续的琴声。 她披上衣裳走出了屋子。庭院中的青石小路犹带雨痕,碧绿细长的草叶含着水珠,在风中弯下了腰肢,旋即又倾向另一方向。 青黑色的短靴靴尖沾上了雨水,洇开了暗色水迹。她低头,望着微微湿掉的靴子,不知怎的又想起了某个人,某个动作,以及,某种眼神…… “阿蓁。” 远处琴楼上的男子依旧隔着窗子急切唤她。这些天来,只要她走到这里,总会听到这样的喊声。之前的几次她都没有回应,可是今日抬头望去,却正遇上那执着焦虑的目光。 她不由停在了原处,没像以前那样转身离去。 或许是因为天色还未亮透,原本一直守在琴楼附近的黑衣男子们也未出现。双澄站在湿漉漉的石径一端,默默地望向楼窗后的赵钧。他见她未走,脸上便露出了欣喜的笑意,抓住窗棂朝她道:“阿蓁,你上楼来。” 她本不想说话,但终是不忍冷漠待他,于是摇了摇头,道:“小楼的门锁住了,我上不去的。” 赵钧愣了一会儿,竟抓住窗棂奋力摇晃,似是想要将它全力折断。双澄连忙奔上几步,“不要乱动了,你折不断的。” “可是我想见你……”他颓然地低头,手臂慢慢滑落。 她抿了抿唇,谨慎开口道:“太子……我其实,并不是傅蓁。” 原先还沉浸在失望中的赵钧忽而一震,随即惊愕万分地望着她:“你说什么?你怎么会不是阿蓁?是不是他们逼迫你不敢承认自己的身份?!” “不是……”双澄才想解释清楚,他却已倒退几步,抓起窗边的古琴拼命砸向窗棂。 “我会出去救你!”他恨声叫道。 碎响之间,双澄惊呼起来。琴弦已纷纷断裂,赵钧却还抓着古琴奋力砸下。有数名黑衣人从远处飞奔而来,打开小楼木门冲了上去。双澄在惊骇之余急忙想要追进小楼加以劝阻,却听后方有人缓缓道:“一个人若是心伤至极点,只怕这一辈子,也再也无法恢复成原来的性情。” 她心生寒意,回过身望着花丛后的凌香。 “放了他不行吗?”双澄悲伤道,“为什么还要将他一直关在这里?让他将我认作姑姑,又有什么好?” 此时小楼里再度传来赵钧痛苦的叫声,凌香并未回答双澄的问话,却只望着飞翘的檐角,道:“娘子对九郎说要分开,是否觉得他会心甘情愿答应?” 双澄的心紧了一紧,“即便他不愿答应,我自此以后不再与他见面,不也是与分开一样?” 凌香微微地摇了摇头,上前一步道:“但娘子难道就没有担心过,九郎忽然失去了心爱之人,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双澄怔然不能言语,凌香又扬起下颔向着小楼示意,放缓了语声道:“我虽与九郎并不熟悉,但那天在船上一见,倒是觉得他对娘子很是专情。那种认真纯良的眼神,便让我想到了当年的太子……只怕娘子决然离去,九郎遍寻不着之后,也会像太子一样……” “他不会这样的!”双澄急切打断了她的话语,“九哥知道我是不得已才离开他,又怎么会像太子一样发疯?” “日思夜想,乃至失魂落魄,也是常有的事。”凌香说着,慢慢走过她身边,朝着小路那端而去。双澄强行镇定了一下心神,追上去道:“那你说,我到底要怎样做?你们将我和太子留在这儿,为的到底是什么?” 她却只看了双澄一眼,随即又朝着□深处走去。 幽花掩映间,有亭阁伫立。凌香推门而入,双澄站在门边尚在犹豫,却见堂内纱帘轻卷,有人自内室负手缓步而出,立在堂中微笑着看她。 “你……”双澄一惊,凌香却已朝着那人恭谨下拜,“贱妾见过王爷。” 作者有话要说:回来了……不知道还有人在吗…… 第97章 3.16 第九十七章死生轮转暗相仇 “双澄,怎还站在门外发怔?”淮南王抬手示意她进入厅堂。她踌躇了一下,举步迈进了大门。 门扉随即被人关了起来。 厅堂不大,因阳光还未能照射进来,里侧显得有些阴暗。淮南王倒仍是像先前见到过的那般洒脱不羁,宽襟大袍,玉带横斜,眼中含着浅淡笑意。 双澄望了他许久,才道:“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淮南王顾自在紫檀木椅上坐下,道:“安排?双澄说得孤像是什么幕后主使一般,其实孤只不过是见凌香凄苦无依,这才将她收在身边……” “如果没有王爷,凌香或许还过着卖笑为生的日子。”凌香朝着淮南王深深行礼,“难得王爷知晓了奴的身份后,非但不加欺凌,还倍加关照。傅将军父子泉下有知,也会感谢王爷仗义相助。” 淮南王微微一笑,眉宇间却隐含怅然。 “那时孤虽还年少,但也深知傅将军父子为人耿直,断不会如传言那样暗中通敌。何况……”他望着窗口的方向,缓缓道,“太子与孤虽不是同母所生,但自幼手足情深。他遭遇陷害而致疯癫,孤当时看在眼里,心中亦很是不忍,只可惜无法救助,因此留下了遗憾。后来在机缘巧合遇到凌香,自然不会再袖手旁观。” 他又转而望着双澄,道:“本以为你见到了凌香会有故人重逢之感,可如今看来,双澄却好似浑浑噩噩,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莫非,是想到了九郎因而连替家人雪耻的事也不放在心间了?” 双澄哑声道:“要怎样做才能雪耻?” 淮南王才要开口,大门被人推开,刺目光亮射进,丁述沉默不言地站在了大门口。 “师傅!”双澄惊讶之余便想上前,凌香蹙眉望向淮南王,淮南王却抬手道:“既然丁兄也来了,那就正好趁此机会做个决定。” 丁述踏进大厅,盯着淮南王道:“我早就说过,如果要为老将军父子报仇雪恨,我一条贱命毫无顾惜。但双澄是傅家唯一的传人,她再不能有任何闪失。” “自然不是叫双澄去送死。”淮南王淡淡道,“不过丁兄,当初你与傅家二公子出生入死才保住了双澄的性命。而今她长大成人,也知晓了自己的身世,若是她只顾着自己的小情小爱却毫无为父雪耻之心,你们所做的一切岂非都是枉费心力?在九泉之下的傅家父子岂非亦永远含冤莫白?” 说话间,他的目光已转至双澄脸上,语声虽还是温和,眼神中却隐含谴责之意。 双澄紧攥了拳,道:“我并没有那么想。如果我只是顾着自己,就不会叫九郎别再来寻我。” “好。”淮南王沉稳站起,朗声道,“只要双澄愿意,孤定当竭尽全力替你傅家翻案!只不过……” 他话说至此,丁述不由上前一步,目光决然:“请王爷明示到底要双澄做什么。” 淮南王淡淡一笑,道:“要当今天子承认自己当年做了错事,孤也知道谈何容易。可也只有将他逼得走投无路,方才能有一线机会。这其中的一环,便是官家最大的心病——怀思太子。” 丁述皱了眉头,看向双澄,道:“要让怀思太子听命于你们,便少不了双澄在一旁的协助?” “正是如此。”淮南王赞许似的颔首。 双澄隐隐明白了一些,他们是要用怀思太子来要挟官家。她抿了抿干裂的唇,低声道:“可是皇宫大内戒备森严,你们怎能将怀思太子带进?就算带进去了,官家要是趁机将他杀死,岂不是这一切努力都白费?” 淮南王负手道:“为何一定要将他带进大内?就不能趁着官家离开大内之际加以行动?到那时,天高地远,孤立无援,面对着昔日被自己陷害而死,今日又重新出现的太子,即便是官家,也一定会慌乱无措吧?”他说着,唇边不由浮现了丝丝笑意。 凌香的脸上也露出了期待之意,可双澄的心间却一阵阵发沉。不知为何,她听着淮南王的构想,眼前出现的却还是九郎的身影。 她怕,是真的害怕。 淮南王费下心机布此圈套,是仅仅要逼迫官家为傅家上下翻案那么简单? 倘若不是,那么天翻地覆之时,身为官家嫡子的九郎又该如何面对诡谲突变的局势? 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掌,耳旁却传来丁述的问话。 “何时行事?” “暮春之时,自有安排。” ****** 自那天起,她被带进了怀思太子所住的琴楼。 小楼的窗棂都是紫铜制成,怀思太子被捆绑在柱上,双澄还是第一次那么近的看着他,看着这个与九郎面容相似的男人。 她没法忘记九郎,更不愿他步了太子的后尘,也成为行尸走肉。 他们告诉她,只要按照要求来做,以后就再不用躲躲藏藏,甚至可以回到九郎身边。 她的心里始终怀有疑惑,可是没人会给予真正的答案。她只能按淮南王所说的那样,日复一日地与怀思太子说着话,教会他如何应答。 太子的身体渐渐虚弱,神智也时常错乱不清。 难得清醒的时候,他会怔怔地看着双澄,似乎陷入了深远的回忆。双澄盘着腿坐在他对面的地板上,心里想的却是九郎。 “你是谁……”他曾这样迟疑地问她。 按照指示,她应该扮作傅蓁。可她看到太子这个样子,却又不忍永远欺骗,便犹豫了一下,道:“我叫双澄。” 他木然地点了点头,又望着她道:“你长得真像她……” 她怔了怔,心里不是滋味。过了片刻,才低声道:“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也长得有些相似。” 怀思太子没听明白她的话,双澄却像是找到了倾诉的对象一般,顾自缓缓道:“说起来,他是你的侄儿。他叫赵令嘉,排行第九。如果你以后能见到他,千万不要觉得他对人冷淡,那只是因为他暂时还与你不熟悉。等你多与他相处了之后,就会知道他的心地有多好。别人对他有一分情,他就会想着还人十分好,就算别人欺他害他,他也不会怀恨在心……” 她的声音逐渐喑哑,越是这样念着,越是陷入深深的不安。 “你们要带我回宫吗?”怀思太子忽然痴痴地问了那么一句。 双澄惊觉抬头,“不……不会带你回宫。” 他却好似没听到她的回答,继续说道:“回宫……去见官家,还有二哥,皇后……要他们将阿蓁还给我,这样我就可以带着阿蓁走,走得远远的,再没人找到我们。” 他一边说着,一边露出欣然的笑意。双澄不知应该说什么才好,慢慢地站了起来。 怀思太子还在喃喃自语,她走出了小楼,却没有回到自己的住处。 沿着□一直往北,便是更为幽僻的后院。此处少人经过,石径两侧尽是碧草,偶有雀鸟落在枝头,旋即又扑簌簌飞走。 吱呀一声,她推开了虚掩的院门。 丁述坐在院中,见到她的到来似乎并未感到意外,只是缓缓站起,向屋子走去。 ****** “师傅,你知道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吗?”双澄关上了屋门,望着丁述的身影低声道。 他背对着她,道:“淮南王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要为傅将军父子澄清冤屈。” “可官家就算因为见到了怀思太子而心生不安,难道就会这样听命于我们?他难道就不会当面答应,背后再派人将我们一网打尽?”双澄焦急问道。 丁述沉声道:“淮南王必然有所安排,不会让你我白白送死。” “他为了什么?”双澄的眼里满是不安,“就只是因为与太子交情很好?可是太子现在被关在小楼里,每天背着同样的对答话语,这难道是做兄弟的忍心见到的吗?” “双澄!”丁述转身看着她,低声道,“你现在身处他们手中,不必考虑那么多,只要按照他们所说的去做就足够!” 她目露悲戚:“师傅……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却不能说给我听?” 他望着双澄,没有回答。她继而又走上一步,强撑着精神,道:“这些天来,我一直按照他们说的那样,一句一句教怀思太子练着对话。可越是这样,我越觉得到那个时候,他们或许不仅仅是要翻案……师傅,你原先就知道他们的计划,对不对?不然你为什么之前一定要带我离开?” 丁述沉默地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她的目光缓缓移至一边,落在了悬在床头的梭子枪上。枪尖隐隐泛着寒光,锋利异常。双澄望着那枪尖,忽而怔怔道:“师傅,暮春之时,你也会与我一起行动?” 丁述微一皱眉,道:“那是自然,我不会让你独自一个人踏足险境。” “是要带着这柄银枪,用傅家的枪法刺杀官家?”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丁述,问出了那么一句。 “你!”他明显改变了神色,语声亦压抑,“他们不会让我刺杀官家的。你也不必担心此事!” “可是师傅您一直怀着这样的心愿,不是吗?”她走到床头,握住了那柄银枪,手心感到微微寒意。“要不然,为什么在苍岩山还始终藏着那五块没有姓名的牌位?这梭子枪时时刻刻都擦拭如新,难道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以鲜血祭奠死去的恩人?您口口声声叫我不必担心,可那么多事都瞒住我,让我怎么能安下心来?” 丁述眼角跳动了一下,大步上前按住了银枪,咬牙道:“怎么,你难道觉得不该为你祖父母和父母报仇雪恨?!当年我与你叔父功亏一篑,这么多年过去了,害人的还在皇宫大内享福,冤死的却早就被人遗忘。要不是借助淮南王的力量,我又怎能再有机会见到仇人?眼下他打的什么算盘我也不管,只需先按他所布置行事,但等到得见官家,我这柄闲置了十六年的银枪,总该派上用场!” 他又霍然转身,哑着声音道:“原先我想带你走,是不愿你被牵扯进来。可现在你既然已经知晓往事,淮南王又在这宅院四周布满了卫兵,你一时半刻也无法脱身。倒不如借着他利用我们的机会,反过来也利用他的力量。但你放心,我始终会保护你的安全,不会让你死在禁卫围攻之下。此事无论成败,我都会竭力应对,即便最后遭遇不测,也该挣得个死得其所,不能让那罪魁祸首自在逍遥!”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还有人留着好开心啊~感谢 潇潇0411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5-26 18:23:55 妃衣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5-26 12:05:42 kiuu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5-22 23:52:35 第98章 3.16 第九十八章惆怅暮春风雨暗 双澄只觉一阵寒意自背脊贯穿全身,“师傅这样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就算双澄被师傅保护着活了下来,又有什么用?如果真像淮南王说的那样,能迫使官家承认当初冤枉了祖父与父亲,师傅能不能不要再以死相拼?” “你也信他?!”丁述冷笑着打断了她的话语,“之前你不是也怀疑他的用心?官家是何等人物,怎会就此答应这样的要求?倒不如除去他来得干净利落,宫中的太后已经是风烛残年,不必我亲自动手,她也活不了多久。” 双澄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感觉即便说出也是徒劳。丁述的面容在她眼里已经模糊不清,只有那寒亮的银枪还在泛着白光。 每个人都有着属于各自的考量,她却好似处于夹缝中的细草,想要艰难地挣出困局。 然而,事情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她竟不知自己又该往何处去。 ****** 北辽军队围困河间的消息传到了汴梁。崇政殿上,君臣一片静默。 前去河间的枢密副使与端王都被困城中,官家下令河北经略集结精兵迅速赶往边境,可是那潘振巍声称伤病在身无法启程,仅派了两名副将带兵出发。新宋军队久未经历厮杀,怎抵得过在雪山间驰骋纵横的北辽人?起先还能抗衡数战,但不过多久,便已显出疲态,竟被北辽人打得连连败退。 面对如此局面,官家急欲再从别处征调军队,然而之前因为军队人数冗杂的缘故,已实行革新精简了大量厢军。而今仓促间想要在汴梁周围调出大批士卒竟成了难事,朝堂上各派臣子争论不休,躲在远处的冯勉探得了些许消息,便匆忙赶回了凝和宫。 “听说官家在崇政殿大为光火。”冯勉一进书房,便连忙向九郎禀告,“河北经略说自己伤病缠身,连骑马都骑不动,官家拿他也没法子。其他武官有的是潘家嫡系,有的则不堪重任,最后勉强选出了一名带兵的大将,可眼下能调动的兵马却已经不多。” 九郎没问其他,却只道:“五哥情形如何?” 冯勉面露不安,叹了一声,道:“还被困在河间……现在这河间已成了孤岛一般,进不去也出不来,不知道守城的士兵们还能撑多久……” 九郎沉默地望着前方,过了片刻,才道:“官家准备怎样做?” 冯勉皱着眉摇头:“奴婢没敢多探听,可据说大臣们似乎意见不一,有的人还借故说是因为这几年的变法才使得军队疲乏,让官家更是大为恼火。”他顿了顿,又躬身上前悄悄道,“本来太后寿宴马上就要办了,可现在边境局势如此紧张,只怕这事是要搁置下去了。” 九郎扶着桌沿慢慢站起,道:“当此情形,官家自是要将全部精力放在抵御北辽上了。” 窗外清风拂来,桌上镇纸压着的信笺翩翩翻飞。他一低头,望着簌动如蝶的信笺,竟有一瞬间的出神恍然。 冯勉审度着九郎的神情,见他眉间隐含怅惘,不由轻声问道:“九哥,双澄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吗?” 屋子里的气氛似乎僵滞了一下。九郎静默了一阵,亦没有回头,像是只说给自己听似的说了一句:“没有。” 冯勉有些意外,惴惴地道:“可奴婢见九哥似乎也没怎么派人出去寻找……难道是双澄自己决意离去,九哥也不想再见她了吗?” 九郎的眼前又浮现了那日在小舟之中,双澄俯着身子,在他唇上轻轻一吻,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去的场景。 虽然近来各种事情纷杂涌来,然而她的离去仍旧如同不可触碰的伤痕,稍稍一念,便觉心间酸涩难当。 他疲惫地坐了下去,不愿再在冯勉面前流露内心的彷徨。“不必再过问此事。” “……是。”冯勉识趣地躬身退下。 房门轻轻关闭,九郎独留在屋中。 双澄或许还在距离汴梁不远的地方,可是就算只隔着一道宫墙,他亦无法得知她眼下的处境。回望床榻,那只双燕荷包静静睡在枕边,尤显孤寂。 他慢慢走过去,将之握在手中。 出神间,房门被人叩响。 “启禀殿下,荆国公主到访。” 荆国公主再度来到了凝和宫,却一改往日的热闹欢悦,就连跟在她身后的宫女们亦不敢抬头。九郎请她进来之后,她亦是眼含忧虑,道:“刚才遇到爹爹,我本想与他说说话,可他却连坐辇都未停,径直去了长春阁。看样子河北一带的局势越发严重,爹爹脸色很不好,比以前更加消瘦了。九哥,我很是担心……” 九郎道:“你放心,爹爹既然已经拒绝了北辽使者提出的要求,那就不会将你送去和亲了。” 她却连连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现在想来,倒是因为我而使得北辽寻到了开战的借口。要不然或许爹爹还可以拖延时日,将兵马粮草准备得更充足些,也不至于匆忙应战。” “你也知道北辽人只是想寻借口罢了,就算爹爹答应了和亲,他们也会找到其他由头挑起事端。” “但是……这战火不知何时才会停息。”荆国公主顿了顿,道,“昨日听说爹爹本来打算着要在太后寿辰当天登上繁塔祷告,现在也不知还会不会再去繁台。” 九郎皱了皱眉,依照惯例,官家登上繁塔不仅是为太后祈福,亦是为天下苍生祷告。然而现今这局势之下,官家的一举一动或许都会招来众臣评议,此番繁塔之祈确实还是未定之数。 “若是真要按照先前说好的前去繁塔登高祈福,那就还剩三日了。”他略一沉吟,道,“最近可曾见过元昌?” 荆国公主脸颊一红,“自从那天你到我宫中之后,我也没再见过他。九哥为什么问起这来?” “还是要请你安排一下,我有事要跟他私下说。”九郎语声低沉。荆国公主不由道:“是与官家前去繁塔的事情有关?” 九郎静默地望了她一眼,虽没有说话,但那眼神已让荆国公主心间隐隐生出忧虑。 …… 她离开凝和宫的时候,冯勉恭恭敬敬地站在大门口相送,见她面若凝霜的样子,便陪着笑问道:“十一姐近来怎么不常来凝和宫走动了?这难得来一回,也待了没多久就要走。奴婢还希望您多来几次,好让九哥别老是一个人发呆呢。” 荆国公主淡淡地道:“现下这情形,就算是我想让九哥高兴起来,也是枉费心思。只能期望边疆战事快些停止,否则的话,只怕这大内更会阴云密布,人人不得安神呢。” 冯勉忙躬身应答:“那是自然,听闻官家三日后要去繁塔登高祈祷,相信苍天一定能护佑我新宋臣民,使战火尽快熄灭。” “繁塔……”荆国公主远望碧空,幽幽叹了一口气,“但愿如此吧。” ****** 次日清早,官家果然宣布,两天后将登上繁塔为太后及新宋子民祷告昌盛久远。 当此战事急迫之际,本来准备的寿宴也只能暂时缩减,但这登高祈祷的仪式却是万万不能省去。故此尽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但官家与绝大多数臣子还是将此作为一桩重要仪式来对待。 太后虽在病中,但还是提出希望淮南王能从旁协助官家做好此事。官家早已决定在平定边境战役后,借由河北经略潘振巍年老多病而将潘家残余势力一并铲除,如今太后既然有此意,他也不便当着众人的面有所违背。 毕竟,孝道两字不可忘,这是身处龙位之人也必须谨记的。 即便是最后要将太后一党送上死路,作为官家,也不能在面上显出一丝早有预谋之意。 太后的病情时有反复,宫中的太医已经竭尽所能,然而她还是咳喘的厉害,精神渐渐萎顿。 两天时间倏忽而过,官家要去繁塔的前一天黄昏时分,宝慈宫来人将九郎请了过去。 虽是暮春,因着太后寿诞临近,宫苑中的枝梢缀满粉色花朵,深浅不一,真假交错,是宫女们巧手细心布置而成。然而石径间还是洒满簌簌花瓣,九郎踏着那一地落花进得宝慈宫,隔着很远便望到了低垂的竹帘在缓缓卷起。 近旁的宫女内侍屈身行礼,他走得缓慢,心中还不能确定太后此次召唤的用意。踏进寝宫,珠帘半掩,潘太后已无力坐起,只是躺在床榻召见了他。 数日不见,太后脸色发黄,鬓边白发明显,竟好似苍老了十岁有余。 “嬢嬢……”九郎心绪沉重地跪在床前,向她叩首行礼。 潘太后缓缓望了他一眼,沙哑着声音道:“我听说,官家已经准备好要去繁塔了?” “是的。说要为嬢嬢与百姓们祷告,希望边境战事早日平息。”九郎看着太后的憔悴面容,心中甚是不忍,“嬢嬢要保重身体,待得北辽那边的事情平定下来,官家会再为您大办寿宴。” 太后的唇边隐隐浮现一丝笑意,眼里却是寒意侧侧。“还谈什么寿宴?”她气息虚浮道,“那登高祷告……怕也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吧……” 九郎还未及回答,潘太后却自锦被下伸出瘦削的手,道:“九哥,你过来……” 他略微一怔,随即向前跪行了几步,临近了太后的床榻下。 “嬢嬢,有何事要吩咐?” 九郎抬头望着太后。她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用深凹的双目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从今夜起,你不准再离开宝慈宫一步。” 第99章 3.16 第九十九章人生更在艰难内 九郎心头一沉,“嬢嬢何出此言?” 潘太后死死扣着他的手臂,艰难道:“你小的时候每次到了宝慈宫都不愿离开,冯勉要将你抱走,你还一边哭着一边抓着椅子不松手。如今我已病入膏肓,你却连留下陪着都不愿了吗?” “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嬢嬢忽然要臣留在宝慈宫,让臣有些意外。”九郎扶着床榻边缘道,“嬢嬢若是觉得身体不适,臣立即派人去禀告爹爹,让他……” “不用去叫他来,我还不会死……”潘太后咳了几声,撑着床沿便想坐起。九郎见她着实乏力,便伸手将她扶坐而起。潘太后倚靠在床栏上,喘息了一阵,才道:“这宝慈宫总有你待的地方,你若是还顾念着我往日对你的好,就不要离开此地……” 九郎望着她那紧蹙的眉间,静默片刻,答道:“臣,会留在这里陪着嬢嬢。” 潘太后这才缓缓转目望了他一眼,随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九哥,你已经有许久没与我好好说话了……”她略显疲惫地抬起手,搁在了他的臂间。 暮春时节的风中挟着花朵凋零的气息,黄昏的阳光渐渐褪去了金彩,透过窗纸洒在砖石地上。宫苑寂静,时光绵长,潘太后消减了往日的强势果决,顾自说着许多关于九郎幼时的琐事。 说他的周岁之宴,说他的蹒跚学步,以及,满庭院的欢笑奔跑。 这些事情,他已多年未曾听她说起。而今潘太后就像个极其普通的老人一样,倚靠在床榻上,用温和缓慢的语声念着很久以前的点滴小事。他坐在慢慢灰暗的光影中,沉默着,听着她的诉说。 窗纸被风吹得轻轻簌动,潘太后停了絮语,忽而凝望着窗口方向,问道:“九哥,你会恨老身吗?” 他从静寂中一省,低声道:“嬢嬢的问话,让臣难以回答。” 潘太后深邃的眼里流露出些许诧异,但随即又了然一笑。“你终究还是不愿说一句好听的话来让老身宽怀。” “如果臣说的是违心之语,嬢嬢又怎会不明了?这实非臣愿意做的事。”九郎神情疏淡道。 潘太后看着他不改清冷的脸容,喟然叹息。 “你总是这样不肯屈就……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了……” “嬢嬢,臣的性情一向如此。”九郎平静地说着,好似已经看透了许多事,“若是最后因此而有什么遭遇,也是臣心甘情愿领受,并不会有何怨怼。只是,希望嬢嬢能顾全大局……请勿因为一定要与人争个高下而使得事情越发不可收拾。” 潘太后抬起眼帘望了望他,眼里藏着讳莫如深的阴霾。 殿外有人走近,脚步声在帘外停止。“启禀太后,淮南王到访。” 潘太后眉间一蹙,道:“九郎在这里,请淮南王先在侧殿稍坐会儿。” “……是。”那人顿了顿,又道,“淮南王也知道九殿下在,有些话要与九殿下说呢。” 潘太后紧抿了双唇,九郎却明白淮南王此来的目的,他起身朝着太后作揖道:“臣先去迎接皇叔,嬢嬢休息片刻。” ****** 九郎走至宝慈宫正殿前的时候,淮南王正由内侍引着朝这边缓缓而来。玉阶寂寂,风中落花乱舞,淮南王一身绛纱官袍,在斜阳下更是嫣红夺目。 九郎在玉阶尽头站定行礼,淮南王拾级而上,抬手道:“本想着来探望太后之后再找你,没想到令嘉也在这里,倒省得孤再去一次凝和宫了。” “侄儿本以为皇叔为了明日官家登塔之事会忙碌许久,没想到皇叔还有空来宝慈宫一趟。”九郎说着,转身示意内侍带路。 内侍在前,两人在后缓缓走着,淮南王神情闲适,像是先前从未发生过什么异样似的。“登塔之事已经准备完毕,孤本来是要出宫的,忽然想到太后这儿还没来问安,便紧赶慢赶地过来了。”他又侧过身朝着九郎道,“令嘉呢?也是来探望太后?” 九郎淡淡答道:“是。” 淮南王顾自笑了笑,九郎又问道:“皇叔明日也会跟去繁塔?” 他侧目望了望九郎,道:“自然要跟去,还有其他皇子。令嘉明日难道不去?” 九郎的脚步顿了顿,“爹爹曾派人传话,叫我也去。但是……” “但是什么?”淮南王饶有兴致地问着,九郎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推开了近旁的一扇门扉。 淮南王眉梢一扬,“怎么?这儿可不是太后休息的地方。” “嬢嬢之前有些疲惫,先要休息一阵。”九郎说着,率先走进了那座僻静的偏殿。 殿内帘幔低垂,光线黯淡,他独自走在冰凉的地面上,足音微有回荡。身后传来门扉关闭之声,淮南王果然跟了进来。九郎回过身子,看着淮南王道:“皇叔,双澄现在如何情况?” 淮南王略哂了哂,“自然不会有任何危险。你为何总是要将她想得落在了地狱一样?” 他静默一阵,道:“她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自由身?” “等到事情完毕,她便会有着彻底的自由。”淮南王走上几步,慢慢道,“你只消想一想,她到那时再没有任何拘束,也没有任何阴影,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与谁好就与谁好,这难道不是你日夜期待的境况?” 九郎抬目望着他,眼底深处似乎还有些犹疑。 淮南王见状,又颇为无奈地道:“难道你到现在还犹豫不决?我却问你,你这个本不受官家宠爱的嫡子对他又有何维护之理?你口口声声说双澄是你所爱,甚至先前不惜与太后决裂都要保住双澄,可而今这一条通衢大道摆在你面前了,你只消轻轻踏上一步,以后的日子便是你梦中向往的场景,这还有什么好迟疑,有什么好畏惧?” “皇叔现在说的不错,可到那时,真正以身犯险的却是双澄。”九郎盯着他道,“万一失败,双澄性命难保,我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去送死?” 淮南王缓缓道:“正因如此,就更需要令嘉从旁协助。只有你我里应外合,才可使目的达成。到那个时候,双澄便是完全属于你的,你难道就不期待?” 九郎双眉蹙起,许久不语。 淮南王负着手走到窗前,侧过脸道:“我若是你,早就会为自己的将来打算。管他到底是怎样的天翻地覆,谁能为我谋利谋益,便会全力扶植他上位,何必死守拘泥,还做那什么广宁郡王!” “那么……五哥被困河间,也是皇叔的安排?”九郎低声问道。 淮南王冷冷道:“知道你手足情深,但端王若还留在汴梁,只会给我们带来更大的麻烦。你若是想要他平安归来,也该与我站在一处,否则的话,休说双澄了,就连端王也未必能保全。” 殿中沉寂无声。 九郎站在晦暗之中,过了许久,才握着手杖走上一步,“这些事情,嬢嬢也都知道?” 淮南王看看他,只道:“若没有把握,我又怎会找你?” 九郎紧抿了唇,不再说话。 淮南王迫视着他,道:“其实少了你也可以,只是太后提及你现在的处境,想帮你一把而已。你若是到现在还要退缩,那就只管去禀告官家,只是双澄与端王都再也回不来,令嘉生性仁慈,应该不会这样做吧?” 他的话凿在了九郎心间。 “不要强迫双澄做她不愿做的事。”九郎咬牙道。 淮南王一怔,然后微笑起来。“自然不会,令嘉只要按照我说的去做,她很快便能回到你身边。” 九郎慢慢攥紧了手掌,深深呼吸了一下,道:“如能真像皇叔所言,我便答应这一次。” 第100章 3.16 第一百章竟夜风声策马奔 那天夜间,潘太后宣称自己忽感不适,将九郎留在了宝慈宫。 淮南王虽已离开了大内,但是九郎的行动还是无法自由。夜色一分分沉降下来,暗蓝天幕星辰寥落,一弯残月呈着白霜似的光华,辉照着寂静的宫阙。 他步出偏殿,绵长的台阶下内侍肃然站立,这宝慈宫如今竟成了圈禁他的牢笼。 灯笼在夜风中来回摇曳,廊下的光影不断交替变化,正如此际的心绪。 幽暗处有人悄然走来,九郎侧过身,便见冯勉已来到近前。 “殿下,太后已经安睡了?”他轻声问道。 九郎点点头,回头望了一眼,道:“但她方才确实咳喘的厉害,我今夜是没法离开宝慈宫了。”他顿了顿,旋即低声道,“你能否想办法出去一次?我担心双澄会出事。” 冯勉一怔,为难道:“但是宫门都已关闭……” 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这样的回答会让九郎失望,便停了下来没再说完。九郎神情凝重地转过身,慢慢朝着另一侧走去。冯勉连忙跟上去,见周围无人了,才追问道:“九哥,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奴婢出去找双澄?” 九郎在侧殿转弯处停下脚步,正视着他道:“我一时没法跟你说清楚……冯勉,明日清早官家会去繁台登塔祷告,那时双澄应该就会出现。但我恐怕无法前去,到时候若是双澄遭遇险情,还请你尽力而为,护她安全。” 冯勉愕然,“九哥……您这是……” 九郎却抬手止住了他的问话,只恳切道:“我知道若是出事,那也不是你能掌控得了,但只请求你……如有可能,便放双澄一条生路,不要让她误送了性命。” 冯勉倒抽一口冷气,虽然还不确定九郎说的到底是何等严重的事情,但依然深深揖道:“说句僭越的话,奴婢自从与双澄认识以来,就没将她当做外人。如果双澄有难,不消九哥吩咐,奴婢也会尽力救她脱险。请九哥放心,奴婢明日一定仔仔细细地盯着四周,不会让双澄遇到危险。” 夜风吹过,冯勉的褐色长袍微微拂动,那张圆脸上的神情亦变得很是严肃。 九郎看着他,慢慢地拱手道:“多谢。” “九哥千万别这样,奴婢怎能承受得起?”冯勉说着,撩起衣袍便要下跪回礼,却被九郎托住了手肘。 “明日拂晓时分,官家便会率领众人前往繁台,你到时随侍在旁,万事一定小心。” “是,奴婢定当处处留心。” ****** 夜已深沉,四下寂静得唯有风声掠过。满院树叶簌簌,晃动了一地月色。 双澄从琴楼出来之后,便被带到了正厅。凌香、师傅以及其他人都已来到,有人将一张绘制确切的地图摆放在了桌上。摇曳的烛火下,他们对着地图细致谋划,双澄听在耳中,心一分分发寒。 那地图上面绘着山水亭阁,中间一座高塔,边上写着“繁塔”二字。她记起原先元昌也曾带她去过那处,只是当时是为了与九郎私会,她自始至终都躲在楼台之中,并不知晓周围地形。 繁台本就是汴梁盛景,亦是皇家经常出游之地。那时她就知道,若是皇家去了繁台,四周便都是禁卫森严,容不得闲杂人等接近半分。可而今,凌香等人却早已了然繁台的所有防卫布置,正在一步步地说着行动的要领。 她越听越心惊,不由道:“明日除了官家之外,还有什么人也会在繁塔?” 众人互相对视,凌香似是猜到了她的心思,便款款道:“你放心,到时候自然不会有其他人在旁,九郎也不会出现。” “那他会在哪里?”双澄追问道。 凌香秀眉微蹙,丁述见状沉声发话:“双澄,既然已经说了他不会在繁塔,你又何必还要弄清楚他的去向。” 尽管已被迫听从了他们的安排,但她始终无法想象若是到时候九郎也在繁塔,两人相见该是怎样的场景。而倘若师傅真要趁着那机会刺杀官家,九郎亲眼看见之后,又该如何抉择。 她哑着声音,道:“如果他在的话,我是不会去的。” 凌香望了那地图一眼,道:“我可以向你保证,他绝对不会出现在繁塔。” 虽如此,双澄还是怔怔地站在烛火下,过了片刻才道:“事情办完之后,我们会去哪里?” 丁述环抱双臂不做声,只是顾自望着闪耀的烛火,眼神冷硬。凌香却面带微笑,语声温柔,“自然再也不会有任何危险,到那时,傅家被还以清白,娘子的身份大不一样,我们又何需再躲躲藏藏?” 她没再说话,直至他们商议结束,都只是默默站在一旁。 灯火阑珊时,众人终于散去。 双澄走在最后,临迈出大厅时,低声叫住了丁述。 “师傅。”厅内烛火已灭,她扶着门扉站在昏暗中,语声低落,“你……还是不会改变主意?” 丁述站定在檐下,略侧过脸,道:“你只需见机行事,不必顾惜我的性命。” 她紧紧咬着下唇,手指几乎要掐进木门去。丁述沉默片刻,又道:“双澄,我知道你未必能亲自下手杀了官家,但你却也不该再劝阻我。那么多人,就因为官家与太后的一己之私而枉送了性命。你难道还要我继续等下去,一直等到自己也年老体衰,再也寻不到任何复仇的机会?” “……我……不希望师傅也因此有任何危险。”她含着泪道,“凌香所说的以后,我不敢有什么寄望。如果师傅一定要以死相拼,那我又有什么理由苟活下去?” 丁述霍然转身,苦笑数声:“你不是一直希望能与赵令嘉在一起?” “师傅觉得明日之后,我还能与九郎有一丝机会?”她神情悲凉,双目沁润了水雾,“事到如今我已然猜到,淮南王绝不是要替傅家翻案那么简单,明日官家前往繁塔,他却早已布下重重圈套,是想借机谋权篡位。若是淮南王逼退官家,说不定九郎也会被他们除去。若是他们的计划落败,那么我就是乱党一员,九郎与我相识那么久,恐怕也要遭到牵连……” 丁述怔了怔,犹豫许久,才道:“只要九郎愿意服从淮南王,他们应该不会连他都不放过。” 双澄还待说,他却似乎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过身子低声道:“夜已深了,明日一早就要行事,你先回房休息罢!”说完,再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快步走下了台阶。 直至丁述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黑暗中,双澄才疲惫地走出了厅堂。本该回房休息的她却独自来到了园子里,坐在冰凉的石凳上怔了许久。 露水沾湿了她的单薄衣衫,天际数点寒星隐约可见,但不过多时,却又被缓缓移来的云层遮掩。花香浅淡,微风四起,她低头,隔着衣袖握着手腕上戴着的红线银珠,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映月井畔。 那时他与她并肩而立,望着清澄幽深的井水,宁静得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我只要找到了心底真正喜欢的人,便要一生一世和她好,再不要旁人的打扰。 他向她这样说过,无论是在太清宫外,抱着伤心失意的她时,还是回到汴梁之后,聚少离多的时候。他总是这样认真,认真得让她至今想来还觉愧疚。 当初为了让九郎不再与自己有什么牵连,而在船上有意离他而去,可现在一想到明天将会发生的事,双澄便再也不能忍受。 她没法想象如果真的天翻地覆,九郎会有怎样的遭遇。 ****** 万籁俱静的时候,双澄回到了房中。 束发,换夜行衣,整顿腕间银钩。随后,推开后窗,翻身跃出。 经过这些天的暗中观察,她已清楚每一班护卫巡视的时间与路线。整座庄园已悄寂无声,她疾行穿过了花园,飞奔向荒僻的后院。 马厩边没人看守,她飞速解开一匹黑马的缰绳,正想将它牵走,忽听远处脚步声响,竟是有护卫提前走到了此地。 双澄情急之中伏身藏在草垛后。寂静之中,有灯笼摇晃着出现在小路那端,护卫们果然沿着路线缓缓而来。她的身子几乎蜷缩成团,耳听得脚步声渐渐迫近,更是屏住了呼吸。 脚步声就在她面前经过了,只要再忍耐片刻,他们就会拐弯走向另一端。 可是不知为何,有人却在近前停了下来。 “什么事?”一人低声问道。 那个停在路边的人答道:“你看那匹马,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双澄的心猛然一跳,手紧握着袖间机括。可就在此时,一名护卫却又望见远处有身影晃动,像是有人在院中走过,不由高声道:“那边是谁?” 那人却未回答,反而朝着庭院深处快步而去。 “走!”护卫首领领着众人飞速追去。 双澄伏在干草后一动也不敢动,听得脚步声纷沓,过了一阵,才探身出来。 周围已经静寂无人,只有马匹被吵醒后微微刨着地。她定了定心神,飞快地牵着黑马奔向后门。 仓促间推开大门,扑面的夜风席卷而来。她飞身上马,远望前方漆黑寂静,犹如深沉瀚海。她一振缰绳,朝着前方飞驰而去。 ****** 她在苍茫夜间奔袭,一时辨不清自己所在的地方,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其所能地远离那座庄园,远离那群人。 她不知自己现在做的一切到底是对还是错,作为傅家的后代,她竟没有想要急切地杀了官家与太后为全家报仇的心。这一点,就连她自己都觉得难以接受。 她不想出卖凌香与师傅,可是也不想让九郎身陷罪责,因为她而受到莫大牵连。 骏马一声嘶鸣,奔上一处高地。 夜风习习,拂乱双澄的长发。远处似乎有马蹄声响起了,她仓惶四顾,却看不到光亮。 如果被他们抓回去,等待她的,不知是怎样的局面。 她奋力扬鞭,骏马载着她跃下高地,重重踏在了飞扬的尘土间,穿行于莽莽平野。 作者有话要说:从常人的角度看,橙子这样做是不是太不孝了……我也很纳闷,按照常理来说,她貌似应该觉得和官家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似的。但是总是提不起恨来。 第101章 3.16 第一百零一章 拂晓钟声到汴梁 天光微亮,灰蓝云幕后才刚露出丝丝缕缕银芒,身着朝服的官家前往宝慈宫,庄重叩拜,恭谨问省。 在那之后,朱红色的宫阙大门一重接着一重沉沉开启。幡旗飞展,骏马低鸣,绵延队列自大内缓缓而出,朝着正南方的宣德门行去。 九郎很早就站在宝慈宫窗前,望着一分分亮起来的天际,目光渺远。 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回头,身着杏黄华服的潘太后在宫娥的搀扶下慢慢走来。虽经精心修饰,但她的脸色依旧不好,行动间也颇为吃力。 “嬢嬢。”他躬身行礼,潘太后微微颔首,扶着窗前的坐榻站定,随后屏退了身边的人。 窗外透进了微白的光,华彩雕梁下悬着的琉璃灯渐渐黯淡。潘太后望着他的身影,轻声道:“淮南王是否已经派人传信于你?” 九郎沉默片刻,点了点头,眼神有些复杂。 潘太后的唇角不经意地微微下垂,过了一会儿,才道:“都已按照他所说的去做了?” 九郎望着她,墨黑的眼眸里隐隐蔓延出痛苦之意。“是……可是嬢嬢,您真觉得这样做是对的吗?” 她深深呼吸了一下,微扬起脸,声音低沉。“我若再不下决定,等到官家解决了边境战事之后,便再无机会抗衡下去。”她说着,又望了九郎一眼,“他对你并不好,你又何必再为他怜惜?” “边境的战事……嬢嬢早就知晓何时会发生,也能知晓何时会结束,是吗?”九郎正视着潘太后,缓缓道。 潘太后笑了笑,神情却还是疲惫。“九哥,这些事你不要再追问,知道的太多对你没有好处。”她扶着坐榻,慢慢坐下。 屋内寂静至极,她发髻上的金钗珠玉轻轻颤动,发出清脆响声。 九郎欲言又止,转身望向窗外,天幕中的云层已被隐藏其后的朝阳晕染得光华四射。 那一列浩浩荡荡的庆典队伍,此时应该正行进于御街,朝着繁台迤逦行去。 ****** 将明未明的天幕下,旷野更显空寂无边。 双澄自荒原策马急速驰来,衣袖上沾着斑斑血迹。先前的奔逃途中曾被人紧紧追赶,有一段时间他们甚至以箭相逼。箭雨之中,她的坐骑受伤倒地。在那一瞬间,双澄自马背飞身跃出,以袖间银钩击中一人,抢夺了对方的马匹后疾驰而去。 奔逃的过程中她甚至都来不及回头张望,直至后方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她才感觉到自己手臂处阵阵疼痛。 低头一望,袖上已被染红,所幸的并未中箭,想来是在厮杀中被刀剑划过,当时只顾冲出重围,也丝毫没有在意。 前方又是一片高地,凭借着渐渐亮起的天色,双澄隐约望到远处的城墙灰影。 ——那是汴梁的外城。 她喘息着用力振缰,双腿一夹马腹,拼尽全力策马冲向前方。白马一声长鸣,扬起颈跃上了高地。 天光微明,寥落晨星如散落的琉璃,若隐若现地残存于蓝灰色天幕间。穿过旷野的风习习吹来,掠动了她披拂的乌发。双澄抬手抹了抹额前的汗水,回望来时的方向。 大地茫茫,野草苍苍,四周寂静无声,那群追兵似乎已被她摆脱。 她的心这才略微定了定,只是前方虽已临近外城,但城门还未打开。这四野空空荡荡,她不知该往哪里躲藏。座下白马也已疲惫至极,屈起前蹄不住地刨着地面,迎着风抖动了鬃毛。 渺远的钟声忽而响起,在云幕下回荡萦绕,久久不散。 双澄为这声响而惊动,不由回首望向汴梁的方向。隐约中,城墙依旧沉寂高峻,然而就在这灰白的天地中,有一个黑影朝着这边渐渐靠拢。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缰绳,随时准备后撤。 黑影在对面的高地间停了下来。亦是一人骑着一马。 风吹过平野,对方静止不动,双澄却不敢怠慢,随即策马朝着斜侧冲出。岂料那人见她一动,便也疾速骑马追去。她拼尽全力扬鞭策马,白马负痛狂奔,转眼间已冲下高地,扬起漫漫尘烟。 然而那人丝毫没有放松,双澄虽没回头,后方紧追不舍的马蹄声却格外清晰。 喘息中,却又忽听后方传来阵阵喊声。 “双澄!双澄娘子……” 她一惊,于坐骑疾驰中强行勒缰掉转了方向。马蹄扬起,她仓惶后望,却见那个追来的人已至近前。 身穿褐色圆领衣衫,头戴软巾,微圆的脸上透着焦急之色。 “冯高品?!” 双澄惊讶之际脱口叫出,冯勉连连拱手,道:“娘子竟没有认出奴婢,跑得那么快,险些叫奴婢追不上了。” 她一怔,低声道:“天光还未大亮,我也不敢掉以轻心……只不过……”双澄随即又诧异地看着他问道,“冯高品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你不是应该在大内的吗?” 冯勉微一忖度,策马与她并肩而立,伸手朝着另一方向指了指。“这里说话不便,还请娘子随我稍稍隐藏一下。” 双澄环顾四处,此地确实太过空旷,若是有人追来,隔着很远便能望到他们的踪迹。此时冯勉已率先策马行向远处的草地,双澄微一犹豫,便也慢慢跟随其后。 此处原是庄稼地,但似乎少人耕种,渐渐被杂草侵占。冯勉行了一程便下马步行,双澄亦翻身下马,紧跟了几步忍不住问道:“冯高品,是九郎叫你来的吗?” 荒草摇曳中,冯勉的身影似乎亦随之不定。 “九哥很担心你。”他笑了笑,道,“可是双澄,你独自一个人在这荒野中做什么呢?” 双澄脚步一顿,攥着缰绳道:“我……冯高品,九郎现在在哪里?我想见他。” 冯勉停下了脚步,缓缓回头打量了她一眼,讶异道:“可是我听说你之前已经跟九郎说,以后都不要再见面……” “那是被逼无奈!”双澄急切地上前一步,“我现在有急事要告诉他,还请冯高品帮忙,事关重大,一点都不能耽搁了!” 冯勉皱了皱眉:“双澄娘子,奴婢出城也是不容易的,要将你再带进去可就难于登天。你有什么事就转告给奴婢好了。” 她怔然,冯勉虽对她多有帮助体贴,可是淮南王以及怀思太子之事如此机密,怎能直接告诉了他? “那……官家是不是已经去了繁台?”她咬了咬牙,追问道,“九郎有没有跟在一旁?” 冯勉的神色变了变,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娘子怎么关切起这些事来?”他再度审度着双澄,见她眼神游移,不由道,“莫非娘子对官家出行的安全不放心?还是……提前知道了什么事……因此才急着要找九郎。” 她的心蹦跳了几下,因怕再耽搁下去,焦急道:“不管怎样,请你赶紧去繁台,想办法让禁军加强防范。如果九郎也在的话,千万要将他带离繁台,那里,会有危险!” 双澄的声音都有些发抖,冯勉听了一愣,过了片刻,才道:“双澄还是太过牵挂九郎啊!”他忽而信手抛下马鞭,微微扬起脸叹了一声,轻声道:“只顾着儿女私情,却连自己的身世冤仇都能置之脑后,可惜了……” 他话语声轻细,双澄明显地滞碍了一下,心神骤然一震。 这样的语言,这些天来,她曾听凌香说过,也曾听师傅说过,而今这站在面前,依旧一脸和气的冯勉竟然也如此这般地说了同样的话! “你……你怎么知道?!”她惊慌着哑了声音问道。 冯勉以一种双澄从未见过的眼神瞧着她,这眼神中含着冷意,却也蕴藏无尽的悲悯。 认识至今,他向来都是恭恭敬敬笑容可掬,然而现在他看着双澄的这种陌生眼神,却让她感到战栗不安,似乎自己已被强行按在了冰天雪地,所有的过往都被揭晓,一丝一毫也不得隐瞒。 他遗憾地摇了摇头,道:“我怎么知道?你还有什么,是我所不知道的呢?你自幼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喜欢穿什么,不喜欢穿什么……我全都知道……可惜,我没料到你只跟九郎相处了那些天,就已经情根深种,以至于到了这般田地。当初官家原是让端王出京到邢州办事,若不是临时变卦,你该结识的就是端王,而不是九郎。”他顾自苦笑了一下,“莫非这也是命中注定,逃也逃不掉的么?” 他近似自语,双澄只觉咽喉处阵阵发堵,强行抑制了自己的情绪,颤声道:“你……你难道也是淮南王的手下?!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冯勉还未及回答,自远处忽又传来纷杂脚步。她霍然警觉,却见冯勉背后方向杂草摇晃不已,有人正朝着这边走来。然而冯勉却并未回身,顾自蹙着眉,淡淡道:“你能逃出那个庄园,该感谢的人就要到了。” 说话间,茂密的草丛被人分开。 一名面容肃穆的男子出现在了冯勉身后方向,而在其两侧,更有多名持刀黑衣男子紧紧跟随。 双澄苍白着脸,怔然道:“师傅……” 丁述素来冷峻的脸上更无表情,他默默地看着双澄,又望向冯勉的背影。 “二公子,何苦非要不放过双澄?”丁述喟叹一声,眼含悲戚。 作者有话要说:隔了好久没更新了,惭愧。 记得以前曾经有人猜过冯勉的身份的…… 第102章 3.16 第一百零二章世间反复常悲辛 “二公子?”双澄浑身如披冰雪,她在慌乱中望向丁述,似乎还不能确定他究竟是在对谁说话。然而丁述自从说完此话之后,一直都盯着冯勉的身影,更让双澄从心底惊惶起来。 冯勉却依旧平静地站在那里,眉眼低垂,不惊不怒,和气得就跟以往一样。 “任兄,我倒是也没料到,你会对双澄这般呵护。”短暂的静默之后,他才缓缓转过身,挥手示意周围的黑衣人往后退避,又含着笑意望向丁述。“当初我被迫将双澄托付给你,本想着你一个武人要照顾这个孩子实属不易。这十六年来,你对她视如亲女,真是让我感激万分。” 他语声平和,面带笑容,可在双澄看来,这笑容却不知怎的失去了以往的亲切,甚至让她感到莫名的恐惧。她下意识地迈动脚步,朝着丁述那边靠拢过去。 冯勉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双澄,为何如此害怕?” 她的脚步停滞了下来,冯勉又道:“莫非你还不明白我到底是你什么人?还是正因为知晓了,所以才不敢再看我?” 双澄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她的心中已被无数念头占据,可千万言语纠结一起,竟不知应该如何说起。丁述见状,上前一步护住她,低声道:“双澄,他……就是傅家的二公子,也正是你的叔父……” “你们一开始就安排好了不是吗?!”一直沉默的双澄竟忽然嘶声怒喊,霍地回过了身子盯着冯勉,“从我下山起,你们就知道我会遇到九郎,在那之后,你处处为我着想,帮我和九郎牵线,也都是早有预谋的!” 冯勉微蹙了蹙淡眉,“我之前也说过,本意是想让你接近端王。与九郎相比,他在朝中更有权势,也是以后能荣登帝位的竞争者之一。可惜当时端王另有事情,在九郎赶往邢州的路上,我就在想着是否要通知你师傅改变计划不让你下山。不过……”他顿了顿,扬起唇角微笑道,“想到你幼时也曾见过九郎,我便又觉着这是天赐良缘,不能就此破灭了他多年来的希望。” 双澄心头酸涩难忍,哑声道:“就连我小时候与九郎成为朋友,也是你们特意安排的?!” 丁述沉声道:“不是。我早年负过伤,当时旧伤复发,加上钱财快要用尽,便只能带着你去鹿邑太清宫附近住下,想着若是自己有个三长两短也好将你再交付给二公子,免得你在外流离失所。谁想到,你误打误撞地进了太清宫,就此认识了九郎。” 冯勉用满含慈爱的目光审度着双澄,幽幽叹道:“你在那儿和九哥偷偷地聊天玩乐,我次次都看在眼里。自从将襁褓中的你交给任兄后,那还是我第一次再见到你……烟烟,我从兄嫂那儿救下你的时候,你才那么小一点儿,哭得昏天黑地,叫人又怜又痛。我见你在太清宫跟九哥玩儿,不知有多高兴,不然的话,又怎会从不出现却默许你常来常往?那时可并没有什么用意,只是想多看看你,才未曾惊破你与九哥的美梦。” “那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就是不肯放过我们?”她含着泪,向着冯勉颤声道。 “放过?”冯勉扬起了眉,声音又细又长,带着不可思议的质疑。他脸上的微笑渐渐收起,转而目光寒彻,“怎能叫做放过?你本就是傅家的后代,他本就是官家的嫡子,这是至死都无法更改的事实,你居然想要置身事外,做一个无心无义的自在人?你这般想法,叫九泉之下的傅家上下如何安生?他们一年年苦苦期盼着有人能为他们报仇雪恨,可你——你身为傅家唯一的后代,却在这样的紧要关头非但临阵脱逃,更想要去给官家报信,好让我们的计划全数失败!” 他迫近至双澄面前,紧盯着她,恨声道:“燕双澄,你只想与九郎双宿双飞,却忘了自己本是傅烟烟!你可知事到如今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你若是将消息传递出去,我们这一干人等全要被凌迟处死,到那时,你以为官家会特意饶过你?!非但你自身难保,就连九郎也会因为与你相恋而被问罪!这些道理凌香应该早就告诉过你千遍万遍,可你怎么就是听不进去,非要护着官家?” “我不是护着官家,我只是觉得这样做,也是天理不容的事……也会让九郎背负更大的罪名!”双澄狠狠抹去眼泪,忽地跪在了他面前,“如果想要为祖父和父亲昭雪冤情,我定当生死相随,只求不要跟着淮南王,更不要用这样的手段来做那所谓报仇的事情!祖父和父亲不是一生都为国尽忠吗?他们若是知晓了现在的局势,也肯定不会愿意我们走上谋朝篡位的路……” “休要用这些道理来压制我!”冯勉陡然咬紧了牙关,一把揪住双澄的衣襟,迫使她看着自己。“你可知道为了要替傅家死去的人报仇,我与你师傅也曾行刺过,可我们的一腔热血只换来满身伤痛,险些死在了追捕之下!若不是如此,我又怎么会改名换姓进了大内做了内侍?!我原想着这样一来我迟早能找到机会下手,可后来我想明白了,就算太后死了官家死了,皇位也会传给某个皇子,傅家的血海深仇永远报不了!而淮南王却不同,他与官家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只有他上位了,傅家的旧案才可能被重新翻出,你到底明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就不怕他只是利用我们,到时候就算成功了也会把我们一脚踢开,傅家的冤案根本不会再有人管!”双澄悲声喊着,猛地将他一推,自己则跌向后方草丛。 冯勉狠狠地冲上前,再度抓住了她的手臂,厉声道:“利用也好!本就是互相有利才会走在一起!这些年我在宫中如何隐忍你不会知晓!为了傅家,我已经抛弃了一切,可是你呢?!事到如今我们都已再无后路,你若是还要痴迷不悟,我有千万种方法让九郎死在我们之前,你信是不信?” 她寒白了脸,瘫坐在草地中。 丁述慢慢走上前,俯身伸出手,想要拉起她来。双澄却木木呆呆地坐在那里,好似已经丢失了灵魂。 冯勉瞥着丁述,缓缓道:“任兄,你之前放了双澄,我只当你是一时心软。如果你还没忘了我父亲与兄长当年是如何待你,如何明知你身为朝廷要犯,却还留你在身边加以重用,就好好地……替他们做这最后一件事。” 丁述仰天叹息,闭上眼睛,低声道:“我……心中有愧……” “做了这件事,无论成败,都是死得其所。”冯勉的眼角又添上了笑意,眼神却还是微冷。“谁能心中无愧?我当年流连于花街柳巷,不仅未能光耀门楣,还使得父亲颜面无存。可当时年少轻狂的我却还不以为意,最后为了个烟花女子而跟全家反目……” 有风自汴梁方向徐徐吹来,冯勉的神情变得哀伤。他站在风中,遥望渐渐亮起的云间,以及那高峻的城墙,飞展的旗帜,喟然道:“当时洒脱离家,还觉得从此天高地阔任我翱翔,却不曾想到,那便是最后一次见到父母兄嫂与小妹……震怒的父亲,哭求的母亲与小妹,还有从旁相劝的兄嫂……那一张张脸容,我此生都不会遗忘。可那时却觉得自己在家中备受压抑,还不如抛弃了傅家二公子的名号更为自由,还能与心上人厮守终生。” 说到此,他不由地冷哂一声,眉间眼角尽是嘲讽。“离家后我也过了一段花前月下的日子,可等到自己钱财花尽,那原本信誓旦旦的女子转眼就跟着富商逃走。我流落异乡无颜回去,最终还是母亲派人千辛万苦找到了我,说是父亲其实对我十分挂念,希望我能回去认个错,从此大家都不再提那往事。” “我虽已落魄,却还是性子执拗,不愿向父亲低头认错。仆人讪讪离去,我又想念母亲和兄妹,本想着找个机会偷偷回家,可是……就在仆人走后不久,傅家就陷入了灭顶之灾……”他痛苦地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望着双澄,涩然道:“永生不能再与亲人见面,心中有万千悔恨亦无法当面诉说的痛苦,你又能体会多少?” 遥远的钟声又一次渺然回荡,一声声叩动双澄的心扉。 泪水自脸颊缓缓划过,她捂住双眼,悲伤不能自已。 ****** 旭日喷薄而出,汴梁城被渲染得如同辉煌画卷。 春风拂柳,长街青青。为太后祈福,为天下苍生祈福的队伍行过御街,百姓跪伏于杏黄围遮之后,高呼万岁。 尽管边境事态严重,可这皇家出城的仪仗却丝毫没有怠慢。华光四溢,金银耀目,铁骑高马整齐肃穆,护着官家的銮驾行向繁台。 台高地回出天半,了见皇都十里春。 柳色浓郁、莺飞燕舞的繁台,正展着雍容姿态等待着皇家的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要去贵州旅游,中午就要出发,争取能在早上写完……如果写不完的话只能等我回来再写了…… 第103章 3.16 第一百零三章图穷匕见力难持 钟磬击响,萦萦沉沉。 官家着绛纱朝服,戴通天冠冕,自兴慈寺方向徐徐而来。香烛袅袅,薄烟在虚无间漫下馨芬,伴着一声声的钟磬,飘拂于澄蓝天色中。 淮南王自始至终都伴随在旁,申王信王等人亦随行其后,只是少了九郎一人。官家率着众人走下繁台,又回头问道:“边境那里的消息为何还未传来?” 淮南王上前答道:“想来是路上耽搁了一下,理应在今日黄昏前传来战况的。” 官家默不作声地颔首,申王与信王互相看了看,也不敢轻易开口,唯恐触怒了父亲。 微风袭来,湖光潋滟,垂岸杨柳依依,如情人的柔荑拂动水波。不远处的繁塔独自伫立天幕之下,高耸孤绝,留下淡淡影痕倒映清澈水中。这至刚至柔两相融汇,成了汴梁绝美一景。 日光渐高,众人已到繁塔之下,官家遥望塔顶悬下的铜铃,身边内侍轻声道:“祭天仪式正在准备,请陛下先上至三层静心休憩,稍后即可登上塔顶。” 官家颔首举步,六皇子信王亦想跟上,申王却抬臂相阻,“应是先让爹爹上到塔顶祭祀完毕,我们随后才可进塔。” 信王一怔:“那我们只能在此等候了?” 淮南王在旁微笑道:“塔内自有内侍侍奉爹爹,我等就在此静候,以免入塔之人过多,惊扰了神灵。” 他既这样说了,信王也不好再执意跟随,就只能与申王一同等在了繁塔底层。 ****** 繁塔六角九层,塔中每一块砖石上皆凿出凹圆型佛龛,龛中有佛像凸起,一砖一佛,姿态各异。官家在内侍的引导下由塔基南门而入,经由木梯登上三层,其间乃是点燃着佛香的心室。室内青烟淡淡,四周砖壁间有各式佛像端坐其中,或是文殊骑狮,或是普贤驾象,亦有十二臂观音大士慈眉俯视,如同真身降世。 这心室内早有内侍带着数名僧人静静等候,官家一来到,即净手焚香。那数名僧人轻奏钟磬,吟诵经文,官家在诵经声中闭目静坐,以等待祭天时辰的到来。 渺渺荡荡的钟鼓之音在塔内回旋,过了许久,木梯上传来脚步阵阵,官家睁开双目一望,见是淮南王缓步上塔。 内侍挥手示意,僧人们方才停了诵经,悄悄退出了心室。淮南王站在门口,朝着官家一揖:“皇兄,时辰已到,该是登上塔顶之际了。” 官家起身走了几步,问道:“申王与信王还在底下等着?” 淮南王一边随行,一边答道:“正是,等皇兄祭天完毕后,臣再叫他们上来。” 官家微微颔首,在内侍的陪同下登上木梯,这石塔越往上去越是狭窄,至第六层最高处,楼梯已只能容得单人进出。淮南王并未随行上到顶层,内侍将官家护送至第六层高台处,随即退闪到了一边。顶层窗户尚未打开,光线略显昏暗,在中间设一高台,上面摆放着香炉供品等物,两旁有若干僧人垂首站立,却不是方才在下面吟诵经文之人。 官家环顾四周,觉得塔内光线太过黯淡,便让那内侍将窗子打开。内侍却道:“陛下,外面起了风,此处位置高险,要是开窗只怕将香烛吹灭。” 说话间,又已躬身上前摆好蒲团,手持清香呈送至官家面前。 官家接过清香朝着供桌三揖到底,跪在蒲团上闭目祷告。两旁僧人口中念念有词,低沉的声音在密闭的塔顶嗡嗡萦绕,震得人心头激荡。 楼梯上又传来吱吱嘎嘎的声音。 官家正虔心祷告,并未回身。直至有人轻轻地走上塔顶,站在了他的身后,他才微微侧过脸望了一眼。 那人谦恭和蔼地笑了笑,躬身道:“陛下。” 官家认得他,不由扬了扬眉,道:“冯勉?听说这塔内的香烛供品都是你带人布置,做得倒是不错。” 冯勉连连作揖,笑逐颜开:“多谢陛下夸赞,这都是奴婢分内之事。倘若此次祭祀能感动上苍,使得太后病愈,天下安宁,奴婢就是做再多的事情也心甘情愿。” 官家很随意地点了点头,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此时两旁僧人的吟诵略微减轻,官家才欲起身,却听冯勉在身后道:“陛下以往在宫中政务缠身,如今难得有这清净时间,倒不如在繁塔之中再待一会儿……” “朕祷告完毕就要回宫,不能在外多加逗留。”官家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他的近身内侍上前搀扶,官家转过身子,却听得楼梯上脚步轻轻,有人正在登上塔顶。 因为光线昏暗,他一时并未看清对方的面容,可见那人身形并不像淮南王,不由皱眉低声道:“什么人?” 四周无人回答,从那人身后却又慢慢走出另一人来。这人身形相对娇小,亦是沉默不语,一步一步地引着先前那人往塔顶走来。 官家忽觉气氛诡异,顿时朝着随行内侍呵斥道:“去将那两人拦住,来历不明者怎能进入繁塔?!” 那内侍连忙躬身应答,可才走出两步,却被冯勉闪身拦在了半路。 “陛下,那两位其实是故人,见陛下来到繁塔,才特意前来拜见。”冯勉依旧笑意满满,眼角眉梢不显半点坚冷。然而那个被他拦住的内侍却觉胸前被硬物死死抵着,低头一看,竟是一柄锋利透骨的匕首。 内侍吓得魂飞魄散,颤抖着回过头望着官家,直叫道:“陛下!陛下!” 然而官家此时却无暇管他,楼梯上的两人已经走上了塔顶。 当他看到那个被少女引着走向前方的男子时,只觉心神一震,继而竟呼吸急促,几乎不能站稳。 那个男子虽然形容消瘦,早已不复当年的神采照人,可是怀思太子的模样这些年来曾多次出现在官家的噩梦之中,是难以抹去的痕迹。 如今,他真的活生生地站在了面前。 官家强自呼吸了几下,背倚着桌案,沉声道:“冯勉,你这是要做什么?!莫非是勾结了宫外乱党,想要谋行不法?!” 冯勉用匕首将那内侍逼退至墙角,淡淡道:“陛下,您可看清了——这不是什么乱党,而是当年的太子,您那同父异母的弟弟。” 官家冷哂一声:“是吗?当年的怀思太子早就被大火烧死,眼前这人虽与他有几分相似,但面容憔悴,双目无光,哪有半分皇家气概?!你又手持利刃在朕面前行凶,分明是从民间找来了替身,故意在此装神弄鬼!” 冯勉回头朝着双澄盯了一眼,缓缓道:“是不是假冒的太子,让他开口说话即可。双澄——” 他话声一落,本是眉间紧蹙的双澄忽地一震,好似被人当头棒喝了一般。她自走上塔顶之后就从未正视过就在不远处的官家,此时听得冯勉的唤声,这才怔然抬头,望向了前方。 摇晃的烛火前,一身朝服的官家眉间含怒,目光狠厉,竟让她心头一战。 岂料她还未曾开口,怀思太子却已朝前踏出一步,茫然地张望着四周,喃喃道:“这是,这是什么地方?” 官家见他这般神情,心中便是一动,不由道:“你难道连这也不认得了?” 怀思太子听到他说话,视线便落在了官家的脸上,双澄怕被官家识破太子的病情,急忙道:“太子,这里是繁塔,就在繁台附近,想来你是多年没有重返旧地,所以有些遗忘了。” “繁塔?”怀思太子蹙眉细想,过了片刻方才点头道,“我想到了……就是在这附近,我见到了阿蓁……你……” “对。”双澄打断了他的话,随即望了官家一眼,又走到怀思太子身前,轻声道:“这儿现在都是我们的人了,那穿着绛纱衣衫的就是你的二哥,你有什么话,就尽管对他说。” 怀思太子闻言一震,缓缓地望向官家。 官家咽喉发干,急欲斥退还留在桌案两侧的僧人,可那些僧人却如塑像般伫立,毫无意外慌乱之态。他倒退一步,心知大事不好,此时怀思太子已迫近至他身前,仔仔细细地审度了他一番,忽而笑了起来。 “二哥,你穿着这绛纱袍,和父皇还真是相像。”他的笑声让人心头发寒,可眼神却还是迷茫渺远,“是为了要登上帝位,所以,才将我引入圈套,让我去了北辽战场吧?无论我先前的战事是好是坏,到最后,你总是有办法让我全军覆没,只有这样,才能将我打入地狱不得超生……” “你在胡说什么?”官家的脸上也带着笑,可那笑容却僵硬异常,“你与傅将军作战不利导致大军惨败,我当初也在父皇面前为你求情,你怎么会将罪责都推到了我身上?你,你是不是一直被太后藏起,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来对付朕?!” “太后?”怀思太子似乎没有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下意识地望向双澄。 双澄上前一步,定定地看着他,道:“太后就是潘皇后,现在的她已经病痛缠身,因此才不在这里。” “潘皇后……”怀思太子想起了那个女人,不禁又道,“正是她在父皇面前极力怂恿,父皇才将我派去征战。”他忽又紧盯着官家,恨声道,“你与潘皇后相互勾结,傅将军也正是因此而被牵连进来,枉送了性命!” 他说的都是近来与双澄每天对话的内容,但在官家听来却字字扎心,慌乱之中忽然想起楼下自有禁卫无数,故此陡然提高了声音叫道:“来人!来人!将这胡言乱语冒充太子的匪徒速速拿下!” 他的叫声在繁塔内嗡嗡作响,可本该涌上禁卫的楼梯口却空空荡荡。 官家手心发凉,此时忽听后方咔咔出声,他霍然回头,嵌在砖壁间的另一扇紧闭的门正在缓缓打开。 透亮的光线自外射进。 一身锦袍的淮南王气定神闲地站在门外,待等大门打开,才悠悠走进。后方的砖门随即再度关闭。 “皇兄,不必再大喊大叫。”淮南王做了个手势,那两派僧人整整齐齐地分散再聚拢,将官家团团围住。 “赵锐!”官家咬牙切齿地盯着他,“这都是你的安排?” 淮南王双指捏起一支蜡烛,轻轻一下就吹灭了烛火。 “皇兄不是一直提防着我吗?”他好整以暇地道,“不过也许在皇兄看来,我只是个游手好闲之辈,纵然对你不够忠心,却也掀不起风浪。可惜……我虽本无大志,可眼看着傅家后人常年隐忍,同父异母的兄长又被你害成这样,却也无法再袖手旁观。皇兄当年为了一己之私而犯下累累罪行,就没有想到总有一天会遭到报应?” “报应?”官家怒极反笑,指着他道,“朕从不信什么报应!就算你现在找来了太子,又能怎样?朕还是新宋天子,除非你胆大包天,要在这里犯下弑君之罪!可是朕死了,这皇位也是要留给朕的儿子孙子,绝不会旁落他人!” 第104章 3.16 第一百零四章云端别有冥冥翼 “如果明日早朝之时,怀思太子走进崇政殿,在那里说出当年的内幕呢?”淮南王缓缓转过桌案,侧望着官家,“满朝文武在场,皇兄又该如何解释?” 一股寒意自官家心底泛起,但他还是强撑着精神冷笑道:“就凭他?毫无真凭实据,官员们为何会相信?!” 淮南王似乎早就预料到官家会这样应答,从容地道:“若是以前,皇兄凭着所谓的帝皇威严或许还能镇下此事,可而今……”他讥讽地笑了笑,盯着官家,“边疆频频告急,守将不听指派,皇兄已经是处境艰难,再加上以往的丑事被公之于众,又有几人还会对您一片忠诚?就算坐在皇位之上,只怕也是空具其形了吧?” “赵锐,你平素从无建树,难道以为将朕击败就能登上宝座?!”官家紧攥着袍袖,肩膀微微颤抖,忽而厉声道,“你将朕困在这里,申王他们难道也被你控制了起来?再说大内中见不到朕的銮驾回宫,自然会有禁军来迎,到那时……” 他的话还未说罢,淮南王却已轻声笑了起来。他伸手一推,便将紧闭的窗户打开缝隙,侧目朝下望了望。 “这繁塔附近的人马早已换成了我的亲信。”他淡淡地睨着官家,“就在皇兄适才在三层心室静修之时,塔内诵经绵绵,使得你听不到马蹄交错之声。哦,对了,还有申王与信王,之前宫中传来消息,说是太后病情加重,我让他们不要惊动你,提早回了大内。” “怎么可能……申王与信王难道都是任由你摆布不成?!”官家怒道。 淮南王将窗子再推开几分,道:“如果不信,皇兄自己过来一看即是。” 官家震了震,还是按捺不住心头的惊乱,大步奔到窗前,往外一望。 繁塔之下兵戎严整,密密匝匝如同铁阵。 闷热的风自湖面吹袭而来,官家的手心攥出了汗。 他清楚地记得今日当班的禁军首领,于是他临窗大喊“季元昌”,底下的军队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样,没有一人抬头观望。 “季元昌……季元昌也是你们的人?”他抓着窗栏,哑声道。 冯勉上前两步,温和道:“那个年轻人不好对付,但他却有一个极为信任的人。” 双澄听到此话,不禁脸色改变,低下了头去。 冯勉继续道:“在这大内之中,除了陛下之外,能调动季元昌的就是九郎了。九郎写了一封急信,声称京中有异动,为了避免惊扰銮驾,请季统领迅速带人回京肃清。而在繁塔附近的保卫,则由淮南王手下负责。见了九郎的手书以及贴身信物,季统领自然不会怠慢,在陛下进入繁塔之后,很快便离开了此地。在他走之前,还特意请淮南王在陛下面前禀告此事,只是王爷到现在才告诉了你而已。” “皇兄也不必寄希望于拖延时间使得大内派人来寻了。”淮南王道,“宫中此时都围着太后,城中时有骚乱,道路未清,最安全的地方就是这繁台。想必九郎亦会在众人面前这样陈说,好让陛下在此地再多留一阵。” 官家几乎要将窗棂拗断。恨极,怒极,却又无可奈何。 申王与信王回了大内,禁军首领季元昌被调走,而留在宫内的九郎俨然站到了淮南王一边。 向来被他冷淡对待的九郎,到最后竟也成了忤逆之党。早知如此,就该在当初就断了他的生路! 风吹得绛纱朝服簌簌拂动,官家背靠着窗户,脸色发青。 “如此算计,为的就是要逼迫朕让位于你?”他蔑视地看着淮南王,“赵锐,你不过是趁人之危做出此等忤逆犯上之事,又有何资格登上龙椅?!难道我宫中的皇子们都是摆设?百官们也由着你胡乱登基不成?!名不正言不顺,你根本无法执掌这新宋天下!” “我不需自己登基。”淮南王竟摇了摇头,“皇兄自有皇子,如果平白无故地传位于我,天下也会觉得滑稽。我此行的目的有二,一是请皇兄自行宣布退位,帝位由申王继承。” 官家一怔,继而心中更寒。难怪申王会如此轻易就带着信王悄然离开了繁塔,先前听闻此事还觉得古怪,如今看来,申王早已与淮南王沆瀣一气。只是淮南王现在说是要迫使自己传位于申王,但过些时候,难保不会再借故取而代之。 淮南王又望向怀思太子与双澄,道:“第二件事,就是请皇兄在退位前为受到冤屈的四哥与傅将军一家昭雪冤情,还他们清白。” 官家转而望着双澄,忽道:“你是谁?” 双澄深深呼吸了一下,上前一步直视着他,道:“傅老将军,是我祖父。” 官家眉梢一扬,瞳仁陡然缩小,目光甚是寒冷,过了片刻,才道:“刚才,我听冯勉叫了一声双澄……这是你的名字?” 她紧抿着唇,冯勉却已说道:“双澄只是她的化名,她姓傅,乳名烟烟。当年陛下应该还去过她的满月之宴……”冯勉嘲讽似的嗤笑了一下,“可惜,那时候的觥筹交错,不过是我傅家覆灭前的最后盛景……”他慢慢地走到官家近前,以审度的目光盯着他,“十六年以来,我常见陛下意气风发,可不知道陛下在睡梦之中是不是也会心存畏惧?那么多的人因你而冤死,你却坐在崇政殿上执掌江山,这世间的公道当真只是笑谈!” 官家惊愕:“你?难道也是傅泽山的家人?他不是……” “他不是早就全家尽亡了?我父母、兄嫂与三妹都因你而死,唯独剩了我傅昊一人!”冯勉的眼底透出丝丝寒意,忽而振袖挥去浑圆的冠帽,将之掷到了墙角,“亏得父亲早年将我逐出家门,我才因此逃过了一劫!当初为了要杀你,我不惜自毁身子混入宫闱,若不是淮南王要留你一命,我早就亲手摘出你的心来祭奠我傅家满门!” 官家面如土色,淮南王趁势上前道:“皇兄,此地对你恨之入骨的人不在少数,你若是还不肯听从我的话,只怕今日想要保全性命都是难事!倒不如即刻写下禅位诏书,就说是祭天之际感悟万物,将帝位传与申王,自己了却俗务,做个清净仙人去吧!” “你们!你们都是逆臣贼子!”直至此时,官家还不愿放弃最后的尊严,竟不顾一切地冲至桌案边,抓起铁制的烛台便往怀思太子所站的方向砸去。 烛台还未落地之际,但听一声铮响,双澄已自腰带间抽出短剑,在瞬息之间就将烛台斩成两段。 一旁的僧人将怀思太子护在身后,然而滚落在地的蜡烛点燃了桌案垂下的帘幔,顷刻间火苗暴窜,轰然烧起。 “扣下他!”淮南王扬眉厉喝。 烟雾之中,冯勉率先冲上前去,一掌擒向官家肩头。官家猛地踢向桌案,将满桌蜡烛踢得纷纷滚落,冯勉被火苗阻住。浓雾中,官家步步后退,已到了窗户之侧。 “皇兄难道想一死了之?”淮南王冷笑道。 官家已被逼得无路可逃,在旁的僧人从桌案下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杏黄宣纸与笔墨,一脸肃然地呈送到他面前。他紧紧倚着冰凉的砖墙,望着那饱蘸浓墨的笔尖,呼吸急促,面色发灰。 若是再执意抵抗,只怕冯勉就要杀上前来,可就算被迫写下退位诏书,他们既已如愿,又能让自己活到几时? 涔涔冷汗自官家额角流下。 却在此时,自远处忽传来沉沉号角,响彻于繁台四周。 这号角声声震荡,穿破云层直贯而来,本已陷入绝境的官家蓦然回首眺望,竟见底下原本密密匝匝的军队已起了变化。 有一列人马正自繁台大道方向飞驰而来,旌旗飞展,金字灼灼。 官家虽不知来者是谁,但在骤然间抓到了希望,不禁紧握着窗棂颤声道:“是宫中有人来了!有人来救朕了!赵锐,你还不速速跪下请罪?!” 楼梯上脚步声凌乱,有人狂奔上来,朝着淮南王紧张低语。淮南王双眉一紧,向那人吩咐几句之后,朝着冯勉递了个眼色。“形势有变,傅二公子,手刃仇人的机会就留给你了。” 冯勉目光一寒,那持着利刃的手微微发颤。官家本以为自己有了生机,可眼见他步步迫近,忽觉自己到了真正末路,不由嘶声道:“你就算杀了我,也不能使全家复生!但若能幡然醒悟弃暗投明,朕回宫后便会给傅老将军一家昭雪冤屈,给他们重修陵墓,树为万世楷模!” “现在才说出这样的话,我会信你?”冯勉咧开嘴唇,笑得极为难看。 他的手已经抓住了官家的绛纱袍。 官家汗如雨下,背倚着窗口,一手死死抓住窗棂,一手攥着冯勉的胳膊。 刀尖已临近他的心脏之处。 他却忽然又瞥见了神情异常复杂的双澄。 她站在那里,眼神凄惶,有着恨意,却又有着难言的落寞,好似这一刀下去,就会使得万事皆成为泡影。 “双澄,九郎说起过的那个女子,就是你?!”官家好似寻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竭力叫喊,“你难道就为了自己,迫使九郎也成了谋逆之人,要他犯下弑父弑君的大罪?!” “不,我没有……”双澄才刚答了一句,自楼下忽传来朗朗声音。 “皇叔,这繁塔四周如今皆已是大内禁军人马,你的部下就算再抵抗下去,最终也是要被铲灭殆尽!父皇现在若是安好,就请你将他送下繁塔,这样还能将罪责减轻三分。如若不然,我一声令下,这繁塔之下可就要成为血海了!” 这声音清朗而又满是自信,听来就使人一震。 ——竟是端王。 本该被困在边境的他,居然会出现在了汴梁城外,而且还带着禁军到了此地。 双澄惊愕不已,淮南王却高声道:“你父皇现在就在塔内,性命悬在一线,你要是存心想要让他先去一步,就只管带人攻上塔来!” 外面已是喊杀一片,楼梯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似是还在底下几层。端王走得不紧不慢,语声也平和。 “皇叔何必这样?眼下这形势,你还不知自己早就中计?杀了父皇,对你有百害而无一利,只会罪上加罪,再无回旋机会。” 淮南王咬牙夺过身边人的利刃,正想带人堵住楼梯,冯勉却已咬牙抓着官家的衣襟,厉声道:“不管你们到底谁胜谁败,到了这地步,我也不再管那什么权势争斗,只要他赔上这一命!” 说罢,手臂一扬,尖刀便扎向官家心口。 却在此时,自窗外忽然飞来数支利|箭,呼啸着飞向冯勉。 “小心!”双澄惊呼一声,袖间银索疾射而出。银光交错间,利|箭飞散斜落,但还是有一支刺进了冯勉的右肩。 双澄飞身跃出,一把拽着冯勉将他送到旁边角落。 官家脸色煞白地滑坐在地,躲过了散落的利箭。他其实已经处于较为安全的地方,可紧张之中,却从背后猛然将双澄往最危险的地方推去,想用她来抵挡近在眼前的危险。 “双澄!”跌倒在角落的冯勉失声大叫。却在此际,已有人冲上前来,拼尽全力将双澄护在了身后。 恰是又一波箭雨袭来,支支尽射在了那人身上。 “阿蓁……快走……”怀思太子睁着无神的眼睛,抓住双澄的手慢慢松开。 “你……”双澄在惊慌之中还想为他止血,却听冯勉在一旁嘶哑叫道:“双澄!他已经没用了!你还不快松手?!” 此时数道黑影已自窗外攀着窗棂直扑而进,淮南王一声令下,假僧人们持刀拦阻厮杀。官家跌跌撞撞地想去捡起地上的利刃,却被冯勉一下子扑倒在地。 冯勉的肩头还刺着断箭,伤处痛楚难忍,然而他用力卡住了官家的咽喉。率先冲上塔顶的几个禁卫已经杀出重围,眼见官家遇险,当先之人挥刀便砍向冯勉后背。 双澄始终护在冯勉左右,当此情形不得不出手应对。银索飞旋之中,弯钩急如流星,顿时将那几名禁卫死死缠住。不料官家发力挣扎之际,竟摸到了手边的匕|首,趁势抓起便挥向冯勉面门。冯勉抬手一把抓住利刃,掌间鲜血滴落,官家趁势翻身而起,拼命奔向楼梯口。 冯勉见状,不顾双澄的叫喊,手持匕|首奋力扑去,扬臂之间便将匕|首扎进了官家的后背。 却也在同时,端王带人上到塔顶,众多禁卫疯狂涌上,将冯勉用力按下。 双澄足蹬桌案飞身掠去,银索旋转间扫中当前数名禁卫,众人只觉寒意凛然,脸上已都被划中。惊呼之间,有人闪身避让,双澄展臂扣住冯勉手腕,便想带着他冲出繁塔。 只是此时淮南王早已不见踪影,剩下的人手不敌禁卫围攻,火势越来越大,双澄强行冲了几次都无法带着冯勉冲出重围。 危急之中,却听背后方向一声啸响,她奋力抵住攻来的刀剑,回首一望,却见一道钩索破空飞来。那顶端弯钩恰好穿过窗子,扎进了窗台缝隙。有人自半空掠来,探身扣住窗子,朝着她叫道:“双澄!” 她在浓雾之中惊道:“师傅!” 丁述一手攀着窗子,一手紧握银枪,再度急切道:“底下已被包围,还不快走?!” 此时端王早已将官家交予亲信照顾,挺身上前挥剑直指,叱道:“将这些叛党全都拿下!” 双澄霍然回身,伸开双臂挡在禁卫近前,将受伤的冯勉护在身后,怒睁着双目望着端王道:“王爷,我们本不是要想夺什么皇位,官家早年前犯下的过错,难道就永远不能被承认?傅家与所有枉死的将士们,难道就永远要含冤地下?!” 端王皱眉道:“就算你有再大的冤枉,也不能以下犯上!再者说,官家为国为民多年操劳,怎会如你说的那样草菅人命?!我看你才是被人蒙骗,以至于犯下大错!就此扔下武器跪地请罪,或许念你年纪尚小,还能从轻发落……” 他的话还未说罢,冯勉已发出阵阵冷笑,忽而拽着双澄的衣袖,道:“你瞧,你心心念念觉得端王和九郎都是好人,可是到了这关头,谁又会听你的陈说?” 双澄的身子晃了晃,浓烟渐起,火苗哔哔剥剥地乱舞。 “九郎呢?他……到底做了什么?”她哑着声音问道。 端王目光沉定,侧目望了望跌坐一旁的官家,朗声道:“若不是九郎假意答应了淮南王谋权篡位,暗中通知于我,此时此刻,只怕官家已被你们逼迫得走投无路!” 官家背后血流如注,在极度虚弱之中兀自挣扎道:“快杀!杀了这些乱党!” 话音刚落,冯勉却忽然抓起地上散落的长|刀,发疯一般冲向被众人护着的官家。 禁卫们不等端王下令,迅速出刀围堵住了冯勉的攻势。 寒光交错,血肉横飞,他的赭色衣衫被钢刀划烂,碎成片缕。急红了眼的双澄扑上前去营救,却被冯勉一把推向窗边。 “走!”他的脸上已溅满血污,狰狞着朝她叫喊。 她的银索才射向一名禁卫,左臂已被丁述牢牢拽住。 “不能把他留下!”她悲声回望,丁述却只无奈地望了远在人群后的官家一眼,转而带着她退至窗口。 那根锁链还悬在半空,一端扣着窗子,另一端隐入对面的大树枝桠之中。 冯勉已倒在了乱刀之下,丁述银|枪急旋,横挑起当前冲来的禁卫,将之狠狠甩向楼梯。 “保住自己。”他退后一步沉声说着,一把将双澄推上窗台。 外面的天色不知何时已变得阴霾重重,天际乌云袭来,风声大作。双澄在仓促中回望塔内,烟雾弥漫,端王默然站立远望,丁述的身影已与禁卫们缠斗不分。 “快走!”厮杀声中,依稀听到的还是师傅的声音。 她咬牙想要往外飞纵,却在此时,官家嘶声喊道:“放箭!休要让她逃走!” 端王一惊,才欲阻止,近旁的禁卫却已扣弦发箭。 嗖嗖数声破空尖啸,白羽利箭朝着窗口方向疾射而去。 双澄的身影在窄小的窗口晃动了一下,很快就被扑涌而起的浓烟遮蔽不见。 ****** 锦绣旌旗在低空招扬,银甲兵士们策马疾驰,繁塔之下已是遍地死伤。 “殿下,前面就快到了!”一身戎装的季元昌勒住缰绳朝着后方的马车道。 九郎推开车窗远望繁塔,那九层高塔之巅却已燃出阵阵黑烟,熏染得天际云层亦更为低沉。 “双澄还没出来?”他焦急询问,季元昌朝那边望了一眼,忽惊愕地指着塔顶方向,“殿下,那边,有人站在窗口!” 九郎闻言一惊,可隔着甚远却看不清高处站立的到底是谁。他急急忙忙下了马车,却听一声渺远啸响,那个遥遥立在烟雾中的人影已突然直坠而下。 长长的衣带飘散在风中,就像一只从云间跌落的燕子,曳着尾羽,划过灰蓝天幕,消失在遥远的一隅。 他踉踉跄跄往前追了几步,想要呼喊她的名字,却发觉自己竟连声音都无法发出。 而不远之处,双方的士兵正厮杀成群,瞬息之间,鲜血便溅了一身,一脸。 作者有话要说:应该还有一章的样子就可以全部结束了! 第105章 3.16 第一百零五章韶光回首即成空 乾祐四年春夏之交,淮南王赵锐笼络已故将军傅泽山旧部,图谋谋朝篡位。 繁塔之战只是阴谋暴露的开端,冯勉虽死在了大火之中,淮南王却趁乱离开。此后,边境战事紧急,官府加倍征兵调往北方,离汴梁最近的淮南等地百姓纷纷暴动,大批兵马趁势集结,与朝廷的军队展开了大战。 这一场争夺天下的战役持续许久,直至端王联合了数名老将先平定了边境,随后再击败了淮南王部下的几支精锐军队,局势才渐渐偏向于朝廷这一边。 冷清的中秋过后,叛军最后的三万兵马在淮河附近被围困两天两夜,淮南王率领近百名精兵妄图冲出重围,却被端王带人在河边设下埋伏,横生拦截。 乱战之中,淮南王身中数箭跌入淮河,端王部下正欲上前擒获邀功,却有一艘小船自芦苇荡中飞速行来。船头一名女子跃入滔滔河水,将奄奄一息的淮南王拖上小船。可此时大军已经杀尽了淮南王仅剩的部下,战马踏碎河面,扬起飞溅的水花,朝着河中奔来。 “王爷,这次事败,二公子是否逃脱?”一身湿透的凌香抱着淮南王哭问。 从始至终,都没人告诉她,常伴九郎左右的冯勉就是傅昊。十六年前她不过是阿蓁娘子身边的小丫鬟,而二公子长身玉立,一言一笑尽带风采,何曾注意过她一眼?尽管如此,在漫长隐忍的等待中,衣袂翩翩的二公子化为一个完美而又模糊的影子,没有任何人能够替代。 而事实上,他毁身入宫,卑躬屈膝,模样已改,早不是青葱少年俊美郎君,又岂会轻易容许别人知晓? 淮南王的唇边泛起苦笑,他躺在船头,模糊的视线中只隐约望到灰暗的天色。 他吃力地抬了抬手,断断续续道:“二公子……他很安全,会为你我复仇……” 凌香听得此话,潸然一笑,好似了却了所有心愿。 大军先锋已手持长刀跃向船头,战马恢鸣,铁蹄高扬。她却信手掷翻一盏油灯,那船板上早已洒满桐油,一经火燃,迅速蔓延,转眼之间便成了莽莽火海。 河岸边,端王策马而立,望着染红天色的大火,许久不语。 ****** 叛乱最终平息,端王赵令谦护驾有功,加剑南东西两川节度使,封邑万户。 潘太后虽在暗中与淮南王串通,但因她毕竟身为太后,官家也不能对她严刑以待。只是潘家上下尽被铲除,宝慈宫中的内侍宫女全被更换,虚弱无力的潘太后躺在病榻之上,再也见不到有人前来问候。 所有与淮南王一党有关联的人,一个都没能逃脱。 申王勾结乱党,图谋不轨,在官家回宫之后随即被擒。 而九郎在从繁塔赶回大内之后,也被禁军刀剑相向,押到了官家近前。 虽然端王力陈内情,若不是九郎在淮南王面前虚与委蛇,端王就不可能假布迷局,让人觉得他被困在边境,更不可能率兵一路疾奔回京护驾,季元昌也不会假装听令离开,最后又带人围困繁塔救出官家。然而官家却还是寒着脸,忍着剧痛摇晃着走到九郎面前,只问了他一句。 “那个叫做双澄的,也是淮南王乱党中人,你是不是知晓此事?” 九郎跪在官家面前,抬头望着他,道:“最初不知,后来知道。但她并不是想要谋朝篡位……” 官家拂袖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既然知道,为何隐瞒不报?!” 他怔了许久,知道官家这样问话的原因。就算自己考虑再三,甚至整夜整夜无法入眠,最后的结局,也未能令所有人满意。 如果他巧舌如簧再加辩解,或许可以跟双澄划清界限,可是他,不愿那样做。 在他心里,纵然双澄已被归为乱党中人,她也是属于他的唯一。 九郎垂下眼帘,朝着官家端端正正地叩首。 “臣隐瞒不报,是因为,不愿让双澄死。” 声音清浅却决然,击中了官家的心肺,让他勃然大怒,不顾身子虚弱,狠狠一脚踹了过去。 “那你就愿意让朕送死?!” …… 后来,申王病死在诏狱,子女妻族尽被流放岭南。 广宁郡王赵令嘉因与淮南王一党颇多瓜葛,又难以自辩,亦被囚禁诏狱之中。其时潘党势力已经土崩瓦解,太后躺在宝慈宫中无人问候,竟连九郎入狱都未曾知晓。 她早已病入膏肓,众人都以为她活不过夏天,可她却还艰难地活了两月。尽管最后的日子里只是躺在病榻苟延残喘,宝慈宫亦成了清冷寂寥之地,她还是依旧执拗地等着。 几乎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会那么艰难地活着,当端王平定淮南王叛军,赶回大内之时,潘太后已经到了连呼吸都困难的时刻。 “九哥呢?为何再也没见他来看我一眼?”她抓住端王的手,嘶哑着声音问道。 端王一怔,低声道:“爹爹不准他来……” 潘太后咳喘了一阵,双目发红,颤声道:“你告诉我,九哥还活着,是不是?”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父皇,最后不会比我好过……”潘太后嘴唇发青,说话吃力,却还颤抖着手从枕边取出一物,交予了端王。 “留着九哥……不要赶尽杀绝……否则,就会与你父皇一样……” 端王低头看时,那是一卷杏黄卷轴,上有滴蜡密封,看不到其中写着什么。 但他已经猜到了卷轴里的内容。 “嬢嬢放心,此物藏在我处,待有用之时自会取出。” 潘太后缓缓颔首,双目渐渐失神,唇角却还在翕动。端王凑上前听,她念着的还是“九哥”。 然而直至她咽下最后一口气,都没等到九郎的到来。 …… 乾祐四年秋,潘太后薨。 葬礼虽恪守祖训,但官家毫无哀悼之色,大内中也只是按照惯例悬白垂吊,几乎听不到哭声。 唯有出殡那日,呜呜号角声为风所送,传至远在阴冷角落的诏狱。 九郎低头坐在墙角,听到那如泣如诉的号角之音,好似从漫长的迷梦中醒来,摇摇晃晃地扶着墙壁站起,可是高高的砖墙却挡住了他的视线。 只有抬头间望到的一小片天空,蓝的让人心颤。 一枚纸钱被风卷来,落在了铁制的窗栏之间。但当他伸手想去触碰的时候,又一阵风来,将那已经破碎的纸钱再次吹走,不留一丝痕迹。 他失魂落魄地背倚着砖墙,缓缓跌坐了下去。 ****** 潘太后的葬礼结束后没过几日,便有臣子在早朝时提出既然要肃清乱党,就不该让赵令嘉长久待在诏狱,他在淮南王与潘党之间左右逢源,必定是心存不轨,理当处以极刑,以绝后患。 官家听了这话,并未露出明显的不忍之情,相反却好似早已有了打算。 正待下令之际,范学士却高呼万岁下跪求情,并取出了一卷杏黄卷轴。 缓缓呈开的卷轴上,是潘太后亲笔书写的文字。 短短数百字,自九郎生母吴皇后家族对朝廷的功勋说起,兼及九郎素来生性纯良,虽与太后关系密切,但从无结党营私之心。即使屈服于淮南王一党,亦是为了赢得时机等待端王赶回,实乃隐忍之计,请官家无论如何要念及父子亲情,休要枉杀了九郎。 这一番肺腑之言在崇政殿上宣读出来,倒让群臣无言,官家本要狠下的命令亦无法顺利说出。 太后虽死,名望仍在。作为官家,他不能当众驳斥,更不能故意作对。 他只能狠狠地瞪了须发苍白的范学士一眼,颓然倚坐在龙椅之上。 数日后,范学士以年老多病为由请辞还乡,官家并未挽留。 一纸诏书飘下。赵令嘉虽揭露了淮南王谋朝篡位之心,但不该在最初隐瞒不报,贻误时机,更险些使得官家遭难。念在其本无异心,故免除死罪,削去郡王之位,斥出汴梁迁居河间,从今后不受允许不得擅自离开居处,更不可擅自入京。 ****** 九郎离开大内的那日,秋风萧索,满目木叶已尽金黄,被风一卷,成片成片地掉落了下来。 荆国公主前来送行,本想着不能在他面前流露悲伤,可看到九郎形单影只地坐在简陋的马车上,身边只有两名杂役,连个亲信都无,便觉悲从中来,不由泪水涟涟。 九郎却很平静地看着她,道:“允姣,不要难过。汴梁已不是以前模样,我就算再留在这里,也并无什么意义了。” “可是河间气候比这寒冷得多,我怕九哥承受不住……”她红着眼眶,偷偷递给他一个包裹,小声道,“你没有了俸禄,以后会过得艰难,这些银两给你……” 他低头看了看,摇头低声道:“这是宫中的东西,我不能再拿。” “这里面有些是我的,还有些是五哥的。都是我们平日的花销,谁还能管?官家我也不怕,我已经好多天没跟他说话了!”荆国公主强行将那包裹塞进了马车窗子,还未与九郎再多说几句,在旁押送的官员已经拱手出声,说是不能再耽搁下去。 她还待挽留,九郎却道:“时间不早,你也该及时回去。以后我不能再来看你,你要好好的,不能总是逞强任性……官家……他虽是你的爹爹,但终究还是新宋的君王。” 荆国公主怔怔地望着他消瘦的脸容,忽道:“九哥,你一定还能回到汴梁的!” 他淡漠地笑了笑,眼里没有温度。 车夫扬鞭,马车碌碌起行,萧萧风中木叶簌落,荆国公主站在宫道尽头,望着远去的灰影,眼泪纷纷。 …… 九郎本恳求官员让马车绕着皇城一周,但这个请求也被拒绝。 宣德门沉沉开启,朱色底子金色铜钉,兽形门扣耀出灰冷的光。绵长钟声幽幽响起,他临窗回望,那飞阁流丹的宫阙檐角渐渐消隐于天幕,空余琉璃色彩,纷落在云端。 车出汴梁内城时,季元昌策马赶到,送来一个用青色锦缎包裹的盒子。 “那个院子已经被查封,所幸臣早就派人去过,才留下了这个。”季元昌用身子遮蔽了官员的视线,示意九郎将东西收好。 九郎握着那盒子,心绪低沉。 “她的下落……一点讯息都没有了吗?”末了,九郎还是不死心似的抬头问道。 季元昌失落地摇了摇头。 那日他们目睹双澄自繁塔跌下,眼见一缕横索倾斜而下,她的小小身影划过长空,就此消失在莽莽林间。四周都是抵死拼杀的士兵,九郎与季元昌赶到那片林子之时,却只见半支断箭,一地鲜血,却不见双澄人影。 他不能在众人面前追寻双澄下落,只能委托元昌派出心腹暗中搜寻,可是直至他们回了大内,繁塔那边的祸乱已经平息,都没有双澄的消息。 此后朝廷派兵镇压乱党,边境又风波不断,整个新宋仿佛被卷入了无尽漩涡。他入诏狱,封号被废,太后病逝,许许多多的事情纷至沓来,然而那个失踪不见的少女,却始终不再有一丝音讯。 在诏狱的冷清时光里,九郎甚至怀疑,那个跌下繁塔的,究竟是不是双澄。 可若不是,被大火吞噬的繁塔,难道就是她人生的最后归宿? 抑或是,她站在那高耸的塔顶,望到了极力赶来的他,却觉得他不过也是向着官家,最终将他们这群人逼到了绝境,故此就算还残存性命,也再也不会见他。 很多的想法,只能积蓄在心底,没人能倾听。 “殿下……”元昌还是习惯性那么叫他,九郎一省,抬头看了看他,疲惫地倚在背后车壁,“你为我做了许多事,多谢。” 元昌拜道:“殿下对臣很好,臣自然愿意竭诚效忠。” “我已经不是广宁郡王。”九郎淡淡地笑了笑,“相对而言,五哥更需要你的忠诚。” 元昌愣了愣,马车又徐徐启程,车轮碾过坚硬的青石,驶向辽远的前路。 天际有飞鸟成群掠过,再出了前方城门,汴梁就会渐渐消失在身后。 车帘落下,马车中光线黯淡。九郎低头,轻轻打开青色锦缎,露出了那个古朴雅致的梳妆盒。 那是他当日在汴梁城中送给双澄的东西,一直留在她曾住过的小院。 里面虽有锦缎衬托,却没有一点点首饰,空空荡荡,正如他曾给过的许诺。 那时的她却将这个没有多少价值的首饰盒视若珍宝,高兴地笑着,捧在手里不舍得放。 对于她而言,只要有他的真心,就可胜过世间万千珠玉。可最后,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从塔顶跌下,独自飘零离散,消失在混乱的血战之中。 他从袖中取出她当日送还的双燕荷包,放在了空荡荡的梳妆盒里。马车颠簸中,他听到城楼上号角又起,想要将盒子盖上,手指触及之时,却觉心间沉坠难忍。 往事就如这般,看似已然空空,却始终无法封存遗忘。 作者有话要说:话唠再度拖延了节奏,本以为这章能全都结束的。T_T 但应该再有一章差不多了…… 第106章 3.16 第一百零六章春来雪尽时相见 河间位于宋辽边境,因为前番战事不休,已是生灵涂炭,万物萧索。 九郎自汴梁被贬斥至此地,虽不说是流放,但没了封爵王位,与罪人也相差无几。地方官员早知他的身份,按照朝廷的吩咐给他准备了简单住处,还专门派人交待,如果没有特殊事情就只能待在小院,不能擅自离开河间。 他默然点头。 当此境遇,还有什么值得在意呢? 从汴梁出来,只有一辆马车,两名杂役相随,身边再没有可亲近之人。 很长一段时间内,九郎甚至不知道冯勉是不是从第一次接近他讨他欢心起,就始终戴着一张笑嘻嘻的假面具。 在他的印象中,冯勉一直都和和气气,是天底下最良善的人。他孤独的时候,冯勉会抱来小猫逗他玩,他生病的时候,冯勉比谁都着急。 直至繁塔之后,他从端王那儿得知了真相,还会在梦中回到太清宫。那里有一座古井,明月升起,双澄光着脚丫坐在井畔的树枝上,脸蛋圆圆的冯勉就在不远处朝他招着手,笑盈盈地道:“九哥,双澄在这里等你呢!” 然而梦醒之后,唯见一床清月,眼前什么都没有。 ****** 他就这样在河间生活着。一所偏僻的小宅院,两名不甚熟悉的杂役,日子寂静如水,与寻常百姓相比或许已没有很大的差别。 北辽军队虽已撤退,但此处毕竟遭遇了大战,许多当地百姓早已逃至他乡,就算是战争平息了,城镇间亦很是萧条。 九郎很少会离开宅院。 除了有一次,他听杂役说起河间城外有一座山,站在山巅能望到周围各州县。他心有所感,不由问起:“可以望到真定府的苍岩山吗?” 杂役也不是当地人,想了想答道:“真定府离这儿可不算太近,应该是望不到的吧。” 然而九郎却将此事当了真,次日一早就请马夫载着他出了城。 漫漫沿途并无什么好景色,山路亦很是崎岖,九郎还是撑着手杖独自上了山。道途艰险,他走得异常吃力,终于在临近黄昏时分上到了山顶。 山风浩荡,四望渺茫皆是原野,暗红色的夕阳缓缓沉落,乡间的农妇在唤着晚归的孩子,声音绵长悠远。 只有最遥远的天幕之下,隐约能望到另一座山峰的黛影,可是他也不知道,那是否就是真定府的苍岩山。 暮色渐渐浓郁,他在山顶寂然坐着,看失群的飞鸟自天际划过,最后消失在云端。 …… 因着这一次擅自离开河间府,回到城中的九郎被州官严加盘问,听那官员的意思,似乎还要上报朝廷。他早已将这些置之度外,也没有任何申诉。然而后来此事却又不了了之,他手下的杂役去打探消息,说是州官本已派人禀告,却被朝中某人阻截了消息,将那使者遣送了回来。 果然,自那以后,州官对他的态度有所改善。连杂役都偷偷跟九郎说,朝中的人必定是给了州官好处,才让他躲过了一劫。 九郎却并未轻松。他猜得到是谁在替他周旋,然而这样的事若是被官家知道,最终吃亏的还是端王。 此后他再也没有擅自离开河间府,只是长久地待在那个安静的院子,听着墙外的车马辚辚。 荆国公主起先还有书信送来,说些宫闱琐事。但后来因为官家要给她指婚之事,她与官家又更为不和,也许是因为心烦意乱,连书信也渐渐减少了。 冬去春来,又是草长莺飞,又是繁花似锦,纵然是北方边境,也有暖阳薰薰,可是九郎还是离群索居,对汴梁的事情知晓的也越来越少。 他来到河间的第二年,荆国公主又派人送来书信,说是自己要被嫁给一个新近提拔的文官了。信中只寥寥数语,好似已经抗争至疲惫,没有了年少时的决绝。 他本想回信问一问季元昌的近况,可又担心自己的好心给他们带来困扰,故此还是作罢。 然而原定的公主出降日期还未到来,京中却传来消息。 官家在出巡的途中,遭遇刺客袭击。 ****** 那次袭击完全是意外中的意外。 官家那么多年来除了祭祀祖先之外,几乎从未远离过汴梁。然而初夏时节,宫中新册封的贵妃为官家诞下小皇子,使得官家欣喜万。贵妃想要光耀家族,官家听闻其娘家父兄将应天府治理得甚好,便在小皇子满月之后离京去往应天府巡视。 行刺之事便发生在官家离开汴梁的第七天。 据说当日大雨连绵,銮驾本已打算抵达驿馆休息,却在半路上杀出一伙蒙面人。为首之人手持银枪孔武有力,趁着同伙与禁卫们厮杀在一处,径直自马背跃起,一枪刺向官家的銮驾。 寒光凛凛的枪尖扎破杏黄帘幔,紧贴着官家的衣衫划过他的肩头,将他吓得面无人色。 那人还待再刺,枪尖却被龙椅卡住,一时无法拔出。大雨之中,官家跌下銮驾,所幸禁卫们迅速冲上将其护在中间。那手持银枪的蒙面人眼见一击不中,倒也没有恋战,飞身上马,招呼着手下飞速离去。 “追上这群乱党!”官家脸色惨白地厉声大喊,禁卫们才刚追出数丈,却听后方惊呼连连,竟是官家昏厥了过去。 追捕刺客的事只能暂时搁置下来,当务之急是将官家送回汴梁。 回京的途中,官家高烧不止。待等太医们赶到之时,官家还能睁开眼睛,可是神智却一阵清醒一阵迷糊,动不动就浑身冒汗,呼吸不稳。 他本就在繁塔受过重伤,此番遭遇行刺虽未再未受外伤,但大雨之中惊吓过度,竟引发了旧伤,加之连年来操劳疲惫,终于支撑不住。 皇后和妃子们啼哭不已,端王前来探望。形容枯瘦的官家躺在病榻,不时地陷入噩梦之中。梦中总有一群面目全非的将士自血泊中爬起,阴魂不散地围着他,追着他,口中哑哑做声,双手直掐向他的咽喉。 他在惊惶中无处可逃,就算睁开双目,面前也是重重压压的人头,一双双凌厉的眼,好似要将他审度到底。 “傅泽山……赵锐……你们都已经死了,奈何不了朕!”处于半昏半醒中的官家兀自叫喊,端王听到喊声,急忙跪在床前安慰:“爹爹,这里没有乱党,寝宫外都是可靠的禁卫,再没人敢谋害爹爹了!” 官家却还在喃喃自语,伸手在半空划拉了几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端王跪行至床头,按住官家的手腕,焦急道:“爹爹,您这是要做什么?” “太后……太后要来拉朕……”官家已经辨不清现实与虚幻,半睁着眼道。 “这里也没有太后嬢嬢,臣是令谦。”端王认真地跟他说了两遍,官家才好似明白了一些,怔怔地看着他。过了许久,官家又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朕的其他皇子呢?” 端王一怔,只得答道:“因为怕人多打搅爹爹休息,信王与其母在外等候,爹爹要见的话,臣这就让他们进来。” “信王在外面……”官家含含混混地念了一句,忽张了张唇,颤巍巍道:“雍王和申王呢?还有九郎呢?是不是见朕病了……就不来看朕了?” 端王心中一沉,叩首道:“爹爹……雍王和九郎早已被废去王位,没有您的宣召不得进入大内,申王……不是病死了吗?” 官家的喉咙里发出沉重的喘息之声,端王正想趁此机会劝他让九郎回京,可隔了一阵,官家却喑哑着嗓子道:“都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不孝子!” 端王愕然,已到嘴边的话没能说出来。 官家的病情不断反复,脾气也暴躁起来。数日后端王再去看他时,他还是只能躺在床上,时不时地犯糊涂,却居然要端王去取奏章来给他看。 “爹爹不必着急,朝中事情自有臣与诸位大臣们为爹爹分忧。”端王一边劝解,一边从药罐里倒出汤药放在桌上。 官家费力地点点头,此时外面传来婴孩的啼哭声,想来是贵妃带着小皇子过来探望。官家想要开口,端王却已先回头对近旁内侍道:“官家身体虚弱,禁不住孩子哭闹,请贵妃将小皇子带回,等以后再来探视。” 内侍应声退出,官家的脸色却阴沉下去,抓住床栏道:“朕还未发话,怎容得你做主?你是不是也要像淮南王和申王一样,想着将我的权抢走?!” 端王低眉道:“臣不敢,臣也是担心爹爹龙体不适。爹爹现在要多加休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说罢,将手边的药碗递送了过去。 官家喝下几口汤药,乏力地咳喘了一阵,道:“那是自然,朕还要等着小皇子长大成人……” “是,臣也希望爹爹早日康复,朝中大小事务都离不开您。”端王谦卑地俯首道。 ****** 然而官家并未能康复起来,三天后的清晨,内侍前去伺候他喝药,却发现他已经半睁着眼睛断了气。 能够继承皇位的仅剩了两位皇子,信王懦弱胆小,端王顺理成章地成了新帝,改年号为熙元。 官家驾崩下葬,九郎都未能回京。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但九郎所犯的事情牵涉太深,不在此列。 又过数月,荆国公主来信,说是她此前的未婚夫因参与党争而被罢官,婚约就此作废。然而经历那么多事之后,朝中众臣都觉得她命格不祥,没人再敢为她做媒。此时季元昌却向新帝恳求将荆国公主下嫁于他,新帝问过公主之后,便应允了此事,只是要等到出孝之后才可正式成婚。荆国公主还说,她向五哥请求让九哥回到汴梁,但是五哥说自己登基未久,若是急于给旧事翻案只怕招致群臣非议,故此还得让九郎再耐心等待。 九郎接到此信时,庭院中虽已寒意初降,天色却尚好。 “出去走走吧。”他放下信,对杂役说道。 一辆马车载着他出了门,在河间城街上漫无目的地前行。 车窗始终都是关着的,但他却几乎能凭着窗外的声响知道马车行到了何处。河间的大街小巷其实他早已经过无数次,但他去不了更远的地方。 帘子微微晃动,淡薄的阳光透过疏密不一的布缝洒落进来,和着街上此起彼伏的叫卖声,热闹而又遥远。 马车一直是平稳地前行着,却在路口拐弯时猛地停顿了一下。 “何事?”九郎坐在车中皱了皱眉。 车夫咒骂道:“哪儿跑来的死猫,差点蹿到车轮里!” 他微微诧异地撩开车帘,顺着车夫马鞭所指望了一眼。果然有一团小小的白影跃上了道边围墙,但还未等他看清,就又轻轻叫了一声,很快蹿向远处。 街市上人来人往,九郎却望着白影消失的方向出了一会儿神。 那日回去之后,他很早就睡下了。 关于太清宫的梦,已经很久都没有做到。可是这天夜里,他却又在梦中回到了那座寂静的道观。月寒风起,井水微漾,双澄依旧赤着脚丫坐在梅枝上,怀里抱着踏雪。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近前,抬头问她:“双澄,你冷吗?” 她抿着唇笑笑,只是摇头。 在梦里,她从未再与他说过话。 他伸出手想碰一碰她的脚,可是手指才一触及,她却渐渐消隐,终至不见。 …… 此后他再经过那条街的时候,总会有意地开窗望着外面。偶见那小白猫就蹲在围墙上,蜷着身子晒太阳,毛色如雪,只有额头一点浅黄。 九郎叫马车停下,想要仔细看看它。它先是撑起前爪打了个呵欠,琥珀色的眼睛朝着这边觑了觑,随后尾巴一晃,如闪电般掠下围墙,再不见踪影。 他以为是那围墙后的人家养的,可仆人却说围墙后并没人养猫,不知是从何处跑来的。 ****** 天气越来越冷了。 腊月未至,河间府已飘下一场大雪。 纷纷扬扬的雪覆盖了街巷,即便关紧了门窗还是寒意沁骨,他的右腿每当寒冬便会酸痛难忍,也再不能坐着马车出去漫行。等待雪化的日子里,他曾问起车夫有没有再见到那只小白猫,车夫却说再未看到,想来是到处乱蹿,不知去了哪里。 九郎有些怅然。 年关渐渐临近,家家户户忙着裁剪新衣。以前常来院子洗衣的仆妇请辞回了乡里,这不像家的院子就更清冷。当此时节雇不到佣人,杂役便将从汴梁带出的旧衣服拿出去找人浆洗。 过了数日,那几件旧衣袍被送了回来。无论玄黑靛青,都洗的干干净净,原本已经开线的地方被人仔细地缝补过,从正面几乎看不出一丝痕迹。 “这个人的针线手艺不错。”他不经意地说了一句。 仆人弯腰道:“小的也是托人找的,这天寒地冻的,很少有人愿意再去河里洗衣。” “那你多给一些钱吧,快要过年,如不是家里贫穷,也不会还冒着严寒在外替人浆洗衣服。”虽然九郎自己过得也不宽裕,但面对比他更清苦的人,总是会不忍心。 此后他的衣衫需要浆洗缝补时,都会由仆人送出去。每次衣服被送回时都整洁干净,比新衣还耐看。只有一次,原先没坏的长袍上多了个一道缝补,他尚未在意,仆人已先解释。 “洗衣的薛家娘子再三道歉,说是她养的猫顽皮抓破了衣衫,她虽然给缝补了起来,但还是看得出……” 九郎将衣衫翻了翻,道:“没有关系,反正在衣角处,也不显眼。” 仆人却为难地递出几枚铜钱,“她倒是很尴尬,还将洗衣的钱退了回来。” “下次一并给她吧,又不是什么大事。”他将衣衫搁在腿上,轻轻按揉着酸痛的膝盖。仆人应诺而退,过了些时日,果然将钱退了回去。可等到下一次取回浆洗的衣服时,仆人手中却拎着一个罐子,说是上次说起主人因天寒而腿疼,洗衣的娘子这次便带来药酒,要他转交给主人。 “非亲非故的,怎么还拿了人家东西?”九郎不悦道。 “她硬是要我拿回来,说这是她老家那边的配方,对骨骼伤痛很有用。”仆人说罢打开盖子,里面顿时弥散出浓郁的药香味道。 九郎接过药酒,问道:“你可知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 仆人挠挠头,道:“听说是前几年从前方打仗的村子逃难过来的,还年轻,可与丈夫离散了,就自己在这过活。” 他略微怔了怔,没再问下去。 ****** 河间的雪绵绵不绝,落了一阵又一阵。 虽然用药酒之后减轻了疼痛,可因为天气太过寒冷,九郎的右腿还是瑟缩地痛。难得天色放晴,他实在没法再熬下去,便去了医馆。 马车在街市缓缓行进,他闭上眼睛倚着车壁,却听仆人在窗外喊了一声:“薛家娘子!” 他轻开了一丝车窗,仆人纳闷地张望着后方,嘀咕道:“看着像极了那个洗衣娘子,可她怎么只管往前走?” 马车还在慢慢前行,街上行人络绎往来,有个身穿青布长裙的女子正头也不回地朝着一条小巷走去。 九郎在车上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忽敲着窗棂,对仆人急促道:“停车,掉头过去。” 仆人一时没明白意思,此时街角处爆竹喧天,一家酒楼新近开张,四周行人被那热闹吸引,纷纷围拢过去。道路本就狭窄,马车在人群艰难地掉转方向,朝着那条小巷追赶了过去。 然而等他们赶到之时,小巷幽深,已经没有那个女子的身影。 不远处的爆竹又窜上了天,隆隆炸响,扰得人心头发震。 “她住在哪里?”九郎侧过脸,问那个仆役。 仆人愣了愣,道:“平日只在河边见她,却不知道她究竟住在哪里……不过每次都看她来去匆忙,应该是住在很远的郊外。” ****** 他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打听这个薛家娘子的真正住处。 她虽然做事勤快,但很少与人交谈,也从未告知别人自己的住处。他一个年轻男子要仆人去打探陌生女子的下落,自然更是难上加难。好不容易才从另一雇主那儿探得了模糊消息,据说她大约是住在城西白沙庄一带。 得到这个讯息的时候,天色已晚,寒意亦层层加深。 仆人劝他明日再做打算,可是九郎却执意上了马车。 车轮碾过满是积雪的砖石路,赶到日落之前出了城门。城外的道路越加难行,未化的积雪结成了冰,马车行进困难,加之他们对地形不熟,等找到白沙庄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 可是村庄里并没有这个人。 问了一圈,才知庄后有条小河,河边有间小屋,里面是住着一名逃难至此的女子。 “她到这里多久了?”他问道。 村民想了一会儿道:“大概快两年了吧。” 九郎的心间沉坠得难受,低声又问:“一直是她自己独自生活吗?” “是啊,后来不知从哪儿弄来只小猫,我常看到她带着那猫儿去河边洗衣服呢。” …… 九郎将仆役留在了村子里,自己去了通向河边的小路。 新月冷冷升起,照着枯草间的皑皑积雪。蜿蜒的河上还覆着薄薄的冰,唯有底下流水缓缓,在寂静中发出些微的声音。 身后的白沙庄内已经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忙碌了一天的村民们正与家人围坐一起。 而前方昏暗无光,他只有凭借着淡漠的月色,才能勉强辨出脚下的道路。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河流走,头脑中竟是异乎寻常的空荡,甚至最后连自己已经走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都不曾意识到。 一道山坡阻住了去路。 而就在山坡之下,河流之畔,有一座小木屋沐着清冷月色。屋前架着竹竿,许许多多的衣服与床单悬在那里,被风吹动,犹如沉默的海。 一直空白得近乎麻木的心在这一刻忽然被某些情绪充塞填满。 夜风吹来,屋畔枝桠晃动,有一团小小白影在梢头悄悄探了探,又跃了下来。 浑身雪白,唯有额头浅黄的猫儿就在离他不远处蹲坐着,用澄澈的眼眸望着他,歪过脑袋,忽而发出轻轻的叫声。 他鼓起勇气朝前走了一步,小猫警觉地朝后退,眼看就要逃走。却在此时,屋后的矮树丛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不多时,有人背着一大捆柴草自暗处钻了出来。 他震了震,站在那里,竟不能再往前一步。 而背负柴草的少女愣愣地站在他对面,却也好似丢了魂魄。她悄然追随他来到河间,像影子一样生活了那么久,如今见了他的人,却手足无措直至无法捡拾起散落一地的心,惊惶之中亦不知该说些什么。 小猫喵呜地叫了一下,逃到她裙边蹭了蹭,只露出半个脑袋来打量那个陌生的男子。 九郎看着她,淡淡的月光下她的眉目不甚清楚,隐约比以前憔悴了些,眸子却还是黑得如同沁了水的珠子。 他走上前,她却低下头,似乎不敢直视。 一枚细小的枯叶藏在她的刘海间,随着微风轻轻簌动。 “怎会藏在这儿?”九郎低声说着,一抬手,自她发间将枯叶轻轻摘出。 【完】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在正文结束的时候不是BE了,双澄在失踪后的日子到底去了哪里,不知有没有看明白? 这篇文写的艰难,中间因为各种事情停顿了好几次,十分感谢始终坚持着看完的各位,抱拳! 本图书由(慕寒雪影)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