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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姗性子活泼,又在南边儿长大,相比起京城的千金小姐们少了许多拘束,偏国公夫人又护着她,故王氏虽觉得她行事略有些出格,却不敢出言规劝,见她忙得满头大汗也只笑笑,柔声叮嘱道:“这天儿冷,可要多穿些,莫要冻着了。” “侄女知道呢。”素姗脆生生地应道,想了想,还是把手里的铁锹递给了身边的丫鬟翡翠,自己则走到茶树边指着其中两株格外繁茂的,道:“把这两株拿出来,一会儿送到大伯娘院子里去。” 王氏赶紧推辞,“不行不行,你这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我若是要了你的,你这儿岂不是少了。” 她出身公府,见多识广,自然看得出来这茶花树难得,这时节恐怕有钱也买不到。她本就不是眼皮子浅爱占便宜的人,更何况,碧云轩里还有胡嬷嬷、崔嬷嬷在,若是传到婆婆刘氏耳中,定然不喜。 素姗却朗声笑道:“大伯娘莫要推辞,我本就让铺子里多送了几株,先前以为要明年开春才能到,不想竟走得这么快。” “这……既然这样,那就多谢了”王氏本也是爱花之人,见大娘子确实真心相送,遂从善如流地收下,想了想,又低声问:“这花儿是从秣陵来的吧,这年节京城可买不到。” 老太太留给大娘子的私产中就有个名唤悦己斋的铺子,售卖的东西五花八门,偏偏生意极好,从秣陵开到京城,不知红了多少人的眼。王氏嫁妆丰厚,虽不眼红老太太留下的那些珠宝田庄,但对这铺子确有几分心思。一见这难得的山茶花,便晓得定是南边的铺子孝敬的。 素姗也不隐瞒,笑着应道:“秣陵也没有,是从南齐运过来的,走的水路,用了大半个月。好在铺子里有个得用的花匠,一路上将这些花儿照顾得极好,竟全都活了。” 竟是从南齐运来的!王氏一面暗暗感叹这大娘子好大的手笔,一面道:“这花儿可不好种吧,京城不比南边儿,保不准明儿就落雪了,可千万莫要冻坏了。” “大伯娘放心,侄女也是种花的高手!”素姗自信满满地道:“我这手艺还是在养心庵的时候跟着师父学的,恐怕那花匠也不如我。” 素姗在秣陵拜了个师父赫然是名满天下的慈心师太,这事儿是她回京后许久众人才知晓的。 如果说先前府里诸人对老太太将私产全部留给大娘子还有些不忿的话,这消息传出后,便再无人敢多说一句。且不说慈心师太佛法精深,她那一身医术更是出自药王谷,年前太后突发心疾,太医院束手无策,还是云游至此的慈心师太出手才救了太后一命。 素姗既然师从慈心师太,想必多少也得了些真传。打从十几年前周姑爷出事,太医院的几位医令死的死,失踪的失踪,不说太医院,就算整个大梁的大夫,也随着药王谷的诏令走了七七八八,有的去了南齐,有的去了西疆,以至于太医院里连个撑门面的大夫也没有。府里有这么一位救命的菩萨在,谁敢轻言得罪。 素姗兴致勃勃地拉着王氏说了一阵养花的秘诀,王氏提起精神一一记下,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直到府里管事过来寻,王氏这才告辞离去。将将走出碧云轩大门,竟遇着了三房的曹姨娘。 “你这是——”王氏似笑非笑地看着曹姨娘,眉头微挑。三房虽没有正经太太,但院子却几乎被妾室谢氏把持着,这些年来曹姨娘一直安安静静、闭门不出,不想今儿竟有胆子到碧云轩来。 曹姨娘半蹲在路边低眉顺眼回道:“妾身给大娘子做了两双鞋……妾身身无长物,也就这点手艺还过得去……” “去吧去吧。”王氏挥挥手,“大娘子就在院子里。”说罢,也懒得看她,便领着一群嬷嬷丫鬟走了。 到了晚上,海棠一边给王氏梳头一边笑嘻嘻地道:“曹姨娘可真是运道好,不过送了两双鞋,竟也得了一株白茶,欢天喜地地跟丫鬟俩一齐抬回去,可巧路上遇着了三爷。三爷顺道儿就过去了她那边。” 铜镜中的人影微微一晃,王氏“咦——”了一声。海棠一惊,瞪大眼道:“可是梳痛了?” 王氏摇头,轻轻叹了一声,笑,“以前的三奶奶就最爱白茶,院子里种了不少。后来她一过世,那些花儿呀树呀就慢慢死了。而今大娘子回府,这些花儿也该种起来了。” 海棠眨了眨眼睛,仿佛想明白了,讶道:“真看不出大娘子还有这样的心思。” 王氏嗤道:“她一个小姑娘,还能怎么着,治不了那狐媚子,恶心恶心她也行。” 素姗果然是种花的高手,那些从南齐运过来的茶花长得极好,不仅她的院子里种满了,萱宁堂和各房都得了不少,偏只有三房院子里空落落的,虽也有两株腊梅点缀,却终究不如别处热闹。 三爷一连几日都歇在曹姨娘屋里,直把谢氏气得七窍生烟,挺着半大的肚子把三爷叫过来两回,却也只坐了一炷香的工夫。虽说谢氏晓得而今正在孝期,三爷不敢闹出人命,但她几时这般没脸过,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白茶树的事儿阖府上下都晓得,就连国公夫人也听说了,叹了口气朝身边的林嬷嬷道:“我见姗丫头对二娘、四娘一直客客气气,还道老太太没跟她说过,原来心里头一直记恨着。” 林嬷嬷苦笑,“太太您还不晓得老太太的性子,素来嫉恶如仇,三奶奶又是她亲自选定的孙媳妇,最后落得那般结局,如何不憎恶谢氏。我看大娘子还算良善,不过使些小计俩,倒也无伤大雅。” 素姗的生母孙氏生生地被谢氏气死,这事儿无论落到谁头上也咽不下这口气。素姗这小手段落在旁人眼中不过是徒添了些笑料罢了,倒是谢氏心中有鬼,只当素姗要对她下手,每日严正以待,只把小院子守得滴水不漏,生怕被人钻进半点空子。 她越是这般,落在旁人眼中就越是觉得可笑,便是她的亲身女儿四娘素欣也有些看不上,私底下与丫鬟兰草嘀咕道:“她自个儿阴险毒辣,倒以为旁人都跟她似的。” 兰草吓了一跳,赶紧劝道:“娘子可莫要乱说话,若是姨奶奶晓得了,还不得狠狠训您。” 四娘嗤笑,“她而今满脑子都是她肚子里的儿子,何曾把我放在心上过。骂就骂了,又不是正经太太,我还怕她不成。” 谢氏进门后接连生了两个女儿,二娘素彩只比素姗小半岁,因是头胎,生得又端庄温柔,最得谢氏喜爱,四娘是二胎,生得貌美浓艳,却稍嫌俗气,性子又清高孤傲,故不得谢氏所喜。四娘也不喜谢氏阴毒,更因她听说了当年谢氏进府的手段,愈发看不起她,母女二人见了面倒像仇人一般。 正说着话,又听得隔壁院子里一阵喧闹。 四娘左右不出门,只守在屋里描花样子,兰草忍不住悄悄摸出去看热闹,一会儿又悄悄地回了,一脸无奈地道:“姨奶奶差了肖家婆子去街上买茶花树,结果不如意,正在院子里骂呢。” 四娘没好气地把手里的剪子往箩筐里一扔,脸上几乎可以刮下霜来,怒道:“我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姨娘。但凡是有些见识的也看得出碧云轩的白茶树有多难得,岂是街上随便买得到的。你说谢家好歹也是官宦人家,她怎么就这么没见识,真真地丢人!” 她越想越气,一怒之下竟起了身要冲出门去与谢氏对骂,不想才将将拉开门就被二娘拦在了门口。 这府里四娘最瞧不上的是谢氏,最看不顺眼的却是二娘子素彩。虽说是一母同胞,二娘的性子却与四娘天差地别,她相貌端正,举止大方,因常在国公夫人身边伺候,得了国公夫人教导,显得气度从容,府里下人都赞她温柔端庄,偏偏四娘却只觉得她做作虚伪,假模假样。 “终日里顶着一张假脸,也不嫌累得慌。装得久了,真以为自己是国公府的正经娘子。”四娘一见她,心中便嫌恶得很,毫不客气地朝二娘哼道:“只可惜大娘子一回府,有人就被打回原形了。假的就是假的,鱼眼珠子装得再像也成不了珍珠。” 二娘却是好性子,被她这般刻薄地骂了一通,面上依旧毫不改色,伸手将她拉回屋,又关了门,这才沉声道:“你又要作甚?姨娘正在气头上,你再去跟她吵,岂不是火上浇油。” 四娘不屑地哼道:“她就闹呗,最好被父亲瞧见她那跋扈的样儿,也好认清她的真面目。” “你——怎么这么混账!”二娘显然也气极了,一张脸煞白煞白,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怒道:“那是我们的娘亲!” 四娘也不理她,板着脸开了门,一把将二娘推出门去,尔后又“啪——”地一声把她关在门外。   ☆、第二章 二 国公府尚在孝期,镇国公与府里几位爷都丁忧在家,府门紧闭,倒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王氏看着手里的暗红印花的请柬有些意外,同时也有些头疼。 国公府守孝的事儿全京城都晓得,没道理静德长公主会不知道,既然如此,怎么还会下帖子请府里几位娘子去赏花。若是别人家倒也罢了,王氏作主便能推辞,可静德长公主是今上的亲姐姐,平素也极少设宴请客…… “嬷嬷是——”王氏看着面前一身青衣短袄的嬷嬷,客气地问。 那嬷嬷面容生得慈祥,身上却透着一股凛然的气度让人不敢小觑,就连王氏也不敢拿大,说话时态度很是客套。 “回世子夫人的话,奴婢姓许,平日里都在公主身边伺候,不常出门。” 王氏心里头愈发地没了底,想了想,才一脸为难地道:“许嬷嬷也晓得,我们府上正值孝期,实不好随意走动——” 她说到此处微微一顿,不动声色地朝许嬷嬷打量了一眼,见她面上依旧含着笑,眸光却微微沉下去,遂又继续道:“不过既是长公主相邀,我也不好擅自做主。不然,我先去与夫人说一说,且听她的意思。” 许嬷嬷面色如常地点头,“是,好让世子夫人知道,虽说设了宴,但我们府里也只邀了几户相熟的人家,公主听说大娘子回了京,这才特特地下了帖子让奴婢来请,再三叮嘱奴婢定要将大娘子请到。” 王氏听到此处心里头便有了数,这帖子里说是请倪家的娘子们,其实为的不过是素姗一个。不过这也正常,毕竟府里头虽有四位娘子,却唯有素姗是嫡出,余下的几位,又哪值得长公主亲自下帖子来请。 一会儿国公夫人刘氏那里也得了信,差了林嬷嬷过来回话,说是应了。许嬷嬷面上这才露出真情实意的笑容,郑重地朝王氏行礼告辞。 “长公主怎么忽然有了雅兴要办什么宴?”王氏一进萱宁堂大门,就听到国公夫人刘氏不解的声音,“她平素可不爱热闹。” 王氏也摇头,“儿媳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那嬷嬷却是守口如瓶。”说罢,又为难地叹了口气,小声道:“这几个孩子都在孝期,实在不好走动,若是亲戚家也就罢了,偏偏长公主的态度又如此坚决。” 公主府与镇国公府本没有什么深交,国公夫人皱起眉头想了一阵,依旧没想出什么缘由来,索性便作罢,低声道:“既然公主自己不在意,赶明儿你就带姗丫头她们去一趟。二娘、三娘还有四娘年岁都差不多多少,也都一起。” 大娘、二娘和三娘都是同一年生,相差不过半岁,若不是老太太忽然过世,这会子就该相看人家了,便是最小的四娘过年便十三岁,也该出去走动走动。 到了临行这一日,三娘却染了风寒卧病在床,王氏遂领了大娘子、二娘、四娘分坐了两辆马车到公主府赴宴。 王氏身为国公府的世子夫人,经常在外头走动,与京中诸位贵妇很是熟络,一进公主府大门便与人招呼上了。 “这就是府里的大娘子吧。”一位身着湖蓝色锦袍的华服妇人很是亲切地拉着素姗的手不放,柔声道:“一晃十多年过去,大娘子竟这么高了。瞧瞧这模样,长得可真好,竟生得跟倪家姑奶奶一般模样,我粗粗一看,还以为是姑奶奶来了呢。” 倪家姑奶奶千姝当年可是京城出了名的美人,素姗的五官轮廓不仅与倪千姝十分相似,眉眼甚至还要更精致些,今儿公主府的来客中,就属她的相貌最为出众。 “这位是徐家二太太。”王氏低声朝大娘子介绍道:“二太太与你母亲是旧识。” 素姗眨了眨眼睛,试探性地小声道:“是连姨么?” 连氏先是一愣,旋即立刻欢喜起来,眼睛微微泛红,声音里也带了一丝哽咽,“好孩子,你竟晓得我。” 素姗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侄女听太婆婆提过,说连姨与母亲是好友。我在秣陵时,连姨还托人给我送过衣服。只可惜那会儿我在庵堂里住着,等下山时已经过了小半年,衣服都小了。” “庵堂?”连氏一愣,正待再发问,却有人打断了她的话,许嬷嬷领着两个丫鬟客客气气地上前朝素姗行礼,又一脸殷勤地道:“可是镇国公府的大娘子?长公主有请。” 王氏眉头一皱,脑子里有些念头一闪而过。素姗微微一怔,抬头朝王氏看了一眼,眉头一挑,很快又笑起来,点头道:“烦请嬷嬷引路。” 待她走远,连氏这才不解地朝王氏问:“大娘子回京这才多久,怎么就见过长公主了?” 王氏喃喃道:“并未见过。” 连氏愈发地惊疑,“若是没见过,那长公主为何要单独唤大娘子去说话?莫不是——” 她猛地捂住嘴,一脸的紧张。长公主膝下还有个幼子,今年将将才十八岁,自幼聪明伶俐,英俊斯文,更重要的是还尚未婚配。这长公主忽然召了素姗过去,莫不是相中了她? 连氏急得直跳,将王氏拉到角落处仔细与她说起此事,罢了又急道:“这桩婚事你可千万莫要应了。” 王氏见她为了大娘子如此焦心,甚是感动,赶紧抚住她的手柔声道:“二太太莫要急,我们家大娘子尚在孝期,便是长公主相中了也不好上门去提亲的。再说了,公主府门第高,那位小公子又素有才名,便是公主也娶得到,又怎会相中大娘子。” 虽说素姗是国公府嫡出,可到底自幼丧母,且三爷名声又不好,便是嫁妆再多,也比不得别的公侯千金。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连氏急道,她朝四周看了看,确定无人注意到自己,这才凑到王氏耳边低声道:“小公子身患恶疾,不止毁了容貌,连性情也大变,大娘子如何嫁的。” “恶疾?”王氏猛地一拍脑袋,“坏了!”她折身便要去追,不想才走了几步就被几位相熟的贵妇拉住,东家长李家短地开始聊天,一时间竟是走不开身,直急得她出了满头大汗。 至于二娘与四娘,这还是头一回来公主府,难免有些紧张,好在公主府的丫鬟们很是伶俐,伺候得甚是殷勤。赴宴的各家千金虽瞧不上她俩的身份,却也不敢在公主府大放厥词,故虽有些怠慢,但终不至于言语相欺。 ………… 再说素姗这边,她随着许嬷嬷一路到了内院,大公主早侯在花厅里,见她进屋,竟亲自起身相迎,牵着她的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柔声道:“到底是国公府的大娘子,这通身的气派岂是寻常人可比的。我一眼瞧着就很是喜欢。” 素姗虽是头一回见长公主,却也不紧张,笑着回道:“长公主头一回见我,不晓得我的性子,其实是最无羁放肆的,断比不得京城里的娘子们端庄大方。等我出了几回丑,恐怕长公主就不喜欢了。” 长公主摇头道:“我素来不喜欢女孩子家太过拘束,年纪轻轻的整天端着架子绷着脸,倒似个无趣的老妇人,哪有半点少年人的风采。似大娘子这般就极好……” 她有求于素姗,自然是捡着好听的话说,将素姗好生吹捧一番后,总算切入了正题,犹犹豫豫地小声问:“我听说,大娘子曾拜在慈心师太门下学医?” 正所谓无事献殷勤,素姗早猜到她有所求,半点也不意外,也不推脱,笑笑着径坦然回道:“是学过些皮毛,不甚精通,不敢以师太弟子自称,生怕玷污了师父的名声。长公主不是外人,晓得也就是了,可莫要传出去说给外人听,不然,师父回来要骂人的。” “慈心师太可还在秣陵?”长公主疾声问。 大娘子却摇头,“师父自去年年初便出门云游,这会儿不知是在南齐,还是在西疆,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 长公主本欲求素姗修书请慈心师太回京,但闻连她也不知晓慈心师太的影踪,不由得颇是失望。素姗见状,不由得低声问:“公主可是身子有恙?不如让我给您看看?我虽学艺不精,但多少也知道些皮毛,寻常病痛却难不倒我。” 长公主见她一双眼睛清澈闪亮犹如山涧清泉,半点杂质也无,心中倒是生出些酣然来,尴尬地小声道:“不是我,是——犬子。” 虽说大梁民风开放,但让国公府未出阁的娘子给个年轻男子看病——这事儿若传出去,多少还是有些不妥当。 素姗微觉意外,眨了眨眼睛,有些犹豫,歪着脑袋想了一阵,一会儿又抬起头,正色朝长公主道:“正所谓医者父母心,既是治病,自然以性命为先。我若果真治得了公子的病,又怎好碍着什么名节无动于衷,岂不是害了公子的性命。” 长公主见她一脸端肃,双目清澈平和,便知这小姑娘心思纯正,唯有一片治病救人的心肠。 人家小姑娘都如此坦然,长公主愈发地觉得愧疚与尴尬,遂起身拉了她去幼子院中。 她二人尚未进院,早有侍女进屋通报,不想将将走到院中,就听得“砰——”地一声脆响。 素姗一愣,与此同时,又有几个黑乎乎的东西从屋里扔出来,长公主大惊,便要撒腿朝屋里冲去。素姗却拽紧她的手朝左边轻轻一拉,那东西便擦着长公主的衣襟砸在了地上,发出“砰——”地一声响。素姗定睛一看,竟骇然是一方砚台。 若是被这玩意儿砸中了,少不得要落得个头破血流,这位小公子的性子也未免太暴躁了。 长公主也认出了地上的东西,后怕地抚着胸口朝素姗道了声谢,话刚出口眼泪已流了满颊,哽咽道:“我的儿啊——” 素姗见她哭得伤心,心中也有些不好受,老老实实地守在长公主身边不说话,眼睛却不住地朝屋里瞄去,见那黑漆漆的屋里也隐隐传来呜咽之声,心知那位小公子定是病的不轻,方才愤懑不平的心思也渐渐平和了下来。 长公主生怕儿子发狂伤了素姗,便请素姗先侯在院中,自己先进屋与幼子好生劝说。 “……又是哪里来的庸医,除了每日里给我灌那些苦胆汁,又有何法?我宁可就这么死了算了……”少年人蒙着脑袋躲在被子里小声地哭,直把大公主哭得肝肠寸断。 “我的儿,这回……这回的大夫不一样,不是太医院的人,是母亲费了老大的力气请来的药王谷的传人,你且让她看看,说不准就能治得好呢?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太后娘娘心疾突发,太医们束手无策,正是慈心师太出手救了她。母亲这回请来的就是慈心师太的亲传弟子,岂是太医院那些庸医可比的……” 长公主劝了一阵,见幼子终于没再出声反对,遂壮着胆子低声让侍女去请素姗进屋。 这少年人的卧室一片昏暗,只在墙角的案几上燃了盏豆大的灯,素姗有些不习惯,低声吩咐道:“掌灯到床前来。” 那侍女微一犹豫,低头朝床上的少年人看了一眼,见他没出声,这才低声应下,很快的,便端了两支儿臂粗的蜡烛进屋。屋里顿时敞亮了许多。 “我要先把脉,烦请公子伸手。”那少年人从头到脚都蒙在被子里,连一丝皮肉都瞧不见,素姗有些头疼,想了想,又柔声补充道:“我能看看你身上的患处么?” 那少年人先是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从被子底下伸出一只手来,素姗示意侍女把灯靠近些,自己则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搭在他脉搏处。长公主双拳紧握,紧张地看着素姗的脸,想要开口问,又生怕打扰了她,好几次欲言又止。 素姗把完了脉,面上一片凝重,眉头微皱,仿佛遇着什么难题。尔后又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将那少年的袖子往上挽了一截儿,露出他削瘦而狰狞的小手臂。借着灯光,素姗清晰地看见这小手臂上竟密密麻麻地长满了指甲大小的红色水疱,一个连着一个,让人一眼看出就不由得浑身发麻,更可怕的是,其中有些水疱竟已破裂,隐隐流出脓来,散发出一股恶臭。 “疼吗?”素姗小声问。 “废话!”那少年人躲在被子里厉声骂,声音却是一片嘶哑。 素姗依旧沉着,继续问:“痒不痒?” 少年人又骂,“长在你身上试试?” “到底痒不痒?”素姗又问。 “痒!”那少年人都快哭了。 “都长在哪些地方?” 少年人这回不说话了,一旁的长公主赶紧回道:“身上,脸上,到处都长着。” 素姗皱了皱眉头,仔细问:“脸上、手脚、四肢、耳后、腰腹、后背、臀部……具体一些。” 长公主愣了一下,转过头去看向一旁的侍女。那侍女赶紧回道:“除了胸口与后背,别处都有。” 素姗“哦”了一声,皱着眉头开始冥思苦想,过了好一会儿,才一脸凝重地朝满怀期待的长公主道:“应是中了毒。” “中毒!”长公主脸色大变,腿一软,整个人险些跌倒在地,哭道:“中毒?我儿素来与人为善,怎么会有人下毒害他。天呐——呜呜——”她只当自己儿子中了剧毒,顿时就慌了神,眼泪哗哗地往下掉,一副天都快要塌下来的样子。 床上的少年也微微发抖,显然吓得不轻。 素姗哭笑不得,赶紧将长公主扶起身,柔声劝道:“殿下您别急着哭,公子虽说是中毒,可也没说无药可救。你放心,他死不了。” “有……有救?”长公主的眼泪立刻就止住了,慌忙起身,拿着帕子三两下将脸颊的眼泪擦干,不敢置信地吞了吞口水,“大娘子能救他?” 她自幼长在宫廷,见多了毒物害人的事儿,那些下毒害人的,唯恐杀不死人,用的都是无药可解的剧毒,便是以前的太医们也少有能解毒的,更不用说现在这群庸医了。所以她一听得幼子中毒,只当是无药可医,这才吓得慌了神。 素姗又问:“公子这病是什么时候发的?发病前都去过什么地方?” 长公主想了想,正色回道:“怕不是有一个月了,涵哥儿去了一趟城外的温泉庄子,回来后没两天就开始浑身不舒坦,尔后就开始发病。莫非他是在田庄里中的毒?” 素姗并不回话,只低声道:“我看这症状倒像是不慎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具体到底中了什么毒还得我亲自跑一趟才能确认,至于公子这边,且暂先开两个方子缓着,等知道到底中了什么毒这才好对症下药。” 她虽不曾打包票说一定能治,但面上一片平静自信,显然这对她来说并非疑难杂症。长公主见状,心中稍定,赶紧吩咐侍女准备文房四宝。 素姗略一思忖,便飞快地拟了两个方子递给长公主,又吩咐道:“上头的这个煮水沐浴,每日一次,可缓解疼痛搔痒。下头的这个煎水内服,也是每日一次,三两日便可见效。”说罢,她又瞥了床上的少年人一眼,补充道:“公子放心,此药不苦。” 床上的少年人抖了一抖,没作声。 长公主连忙将方子递给身边的侍女吩咐她赶紧去抓药,尔后才紧握住素姗的手,感激涕零地道:“多谢大娘子出手相救,若不是有你,我儿这病还不知要拖到几时。”说罢,她又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那庄子——” “公主的温泉庄子可是在城东的会汤山?我们家也在那边有个庄子,不如明日我借口去田庄小住折道去公主田庄去仔细探看,若能寻到那致毒之物,也好早些解了公子的苦楚。” 长公主眼泪都快下来了,握着素姗的手已是哽咽无语,呜咽了半晌,这才道:“真不知该如何多谢大娘子。” 素姗笑道:“既然学了医,治病救人便是本分,公主不必客气。” 她说罢,忽想起什么,盈盈一笑,道:“公主若真要谢我,不如把您院子里那株白茶花赏了我吧。那花儿饲养得精心,倒比我家里头特特从南齐运过来的还要好。” 长公主正愁着不知该如何答谢她,不说区区一株白茶花,便是她开口要黄金千两也不说二话,闻言立刻吩咐侍女将院中那株白茶挖出来装好,等素姗回府时送去国公府。 二人说了几句话,王氏终于寻了过来,素姗不好久待,这才告辞离去。长公主亲自送她出门,王氏见状,心中愈发地不安。倒是她身后的翡翠目光微闪,素姗朝她微微颔首,翡翠会意,嘴角缓缓勾了起来。   ☆、第三章 三 素珊倒也不瞒着王氏,从内院一出来,便将给长公主幼子治病的事说与她听,王氏虽早料到如此,可真正听在耳中却难免有些气恼,忿忿道:“大娘子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怎么好随意给人治病,静德长公主岂不是故意为难。” 素珊却是不以为然,摇头道:“昔日师父收我为徒时便提醒过这些,我若是碍着名声不肯救人,岂不是坏了师父的名声。” 王氏晓得自己劝不动她,便想着等回府后再禀告婆婆,由国公夫人定夺,遂不再多言,深吸一口气后,领着素珊去了花园。园子里早有六七个与素珊年岁相仿的娘子在说着话,二娘与四娘也在其中,见素珊过来,赶紧起身相迎。 虽说与诸位娘子是头一回见面,但大家到底年岁相近,素珊是个活泼亲近的性子,又常随着慈心师太在外走动,见多识广,说的东西也是众人闻所未闻,直把大伙儿的眼睛都给说亮了,尤其是有个名唤杨蔓的娘子,更是一直拉着素珊的手不肯放,啰啰嗦嗦地问个不停。 “……我听说南方冬天暖和得很,连雪也见不着,可有此事?” 素珊摇头笑道:“那得看是什么地方,如是秣陵,冬日里也冷得厉害,一年下来总要下几场大雪。不过城里多少有些绿意,不似京城这边,入冬便一片萧瑟。若说四季如春,恐怕得到南齐之南了,那地儿不仅四季如春,住的房子,吃的东西也跟我们不一样,不过我也没亲见过,只是听旁人说说罢了……” “她们说话也怪得很,我府里就有个南边来的丫鬟,刚来的时候总叽里呱啦的,一句也听不懂,不过倒是挺好听的。” “可不是,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说的就是南边。若是女儿家说起自是软糯动听,可换做男儿来说,却不如官话这般大气硬朗……” 素珊相貌秀美,气度不凡,因自幼在秣陵长大,口音里多少带着些南音,并不难听,反而有种说不出来的温柔韵味,让人心旷神怡。 但素珊也不欲独出风头,说了一会儿,便将话题转到别处,一会儿又有人提议射覆。于是,一群女儿家便热热闹闹地玩了起来。素珊极少玩这个,每每轮到她便信口胡诌,自是猜不中,不想素彩竟是个中高手,五局中竟胜了三局,出尽了风头。 素欣虽不喜素彩,却也晓得轻重,并不在外头刺她,只与身边礼部柳尚书家庶出的三娘子说话,二人性格相投,倒也说得热闹。 宴会尚未开席,王氏又寻了过来,说是孙家老太太将将从庙里回来,非要见外孙女.孙家老爷无奈,只得派了人去国公府接人,到了府里才晓得素珊来了公主府,遂又辗转到了这里。 “太婆婆派了人在门口等着?”素珊闻言颇有些哭笑不得,她虽未见过孙家老太太,却不止一次地从□□母口中听说过那位老太太说是风就是雨的性子,若是接不到人,恐怕孙大老爷也没法回府交差的。 “大伯娘,”素珊按了按眼角,一脸无奈地道:“虽说半途退席不甚妥当,但既是长辈相邀,侄女也不好回绝,想来长公主也能谅解。一会儿还请大伯娘代侄女向公主解释一番。” 王氏巴不得素珊能离公主府远点,闻言立刻应道:“大娘子快快去,莫让老太太久等。公主这边自有我去说。” 说着话,又亲自将素珊送出门,待见她领着两个丫鬟上了孙府马车这才转身进院,寻了许嬷嬷,一脸歉意地说起素珊离去之事。 内院的静德长公主得知消息时,幼子已将将用药汁沐浴过,痛痒大减,难得地安睡过去,听说素珊去了孙家,急道:“那明儿她还去不去会汤山?” 许嬷嬷连忙劝慰道:“公主莫急,那孙家是倪家大娘子的娘舅家,老太太打发人来接,不说大娘子不好回绝,便是国公府也说不得半个不字。奴婢见倪家大娘子并非轻诺之人,便是稍有延误,想来也耽误不了两天。难得她医术高明,小公子才用了一剂药就有此奇效,连用数日必能好上大半。” 长公主不是蠢人,先前不过是因为事关幼子安危这才失了分寸,而今被许嬷嬷一提醒,她这才冷静下来,想了想,无奈道:“嬷嬷说的是,好歹涵哥儿有了好转,不似先那般痛苦,便是多等两日也等得。我也是关心则乱,不然,若真不知进退地惹恼了倪家大娘子,少不得还是涵哥儿受罪。”说罢,又吩咐下去叮嘱会汤山田庄的下人仔细候着,并不遣人去孙府催。 待宴席过后,王氏领了素彩、素欣告辞回府,素珊不在,王氏便独坐了前头的马车,二娘与四娘跟在后头,不想马车将将开动,公主府里忽有一侍女急急忙忙追出来。 因王氏走得快,来不及拦,那侍女遂屈身朝素彩与素欣道:“公主使奴婢挖了一株白茶树赠予大娘子,不想娘子竟先走了,还请二位娘子将花树转交与大娘子。”说话时,仆役们已抬着一株白茶树到了门口。 那白茶树个头并不高,种在一个白瓷青花的大花盆里,枝叶繁茂,鲜花怒放,竟比素珊大老远从南齐运过来的那些还要开得好些。 素彩绞紧了手里的帕子,面色如常地柔声应下,又招呼马车后的侍卫们将茶花树放好,这才放下帘子告辞离去。 马车一开动,素欣便朝素彩斜睨了一眼,讥讽地笑。 待回了国公府,王氏一下马车便急急忙忙地去了萱宁堂找国公夫人拿主意。 “……也不晓得长公主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大娘子才一进门便将她唤了去,待儿媳觉得不对劲追过去,已是晚了。” 国公夫人素来温柔和善,先听得长公主的幼子身患怪病早已心软,故待晓得素珊出手救人时倒也没有多反对,只皱着眉头道:“罢了罢了,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珊丫头这是在积德,我们也不好拦着。那涵哥儿也是可怜,我记得今年夏天还在宫里见过他一回,生得好不说,人又聪明,无论是太后还是皇后都喜欢。怎么就得了这样的怪病,就算治好了,也不晓得会不会留疤。” 王氏对自己这个菩萨一般的婆婆很没有办法,急着提醒道:“母亲,那位年岁还轻未曾婚配,万一公主以此为要挟非要定下大娘子……” 国公夫人愣了半晌,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喃喃道:“静德长公主不会是这种人吧。” 王氏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对了!”国公夫人忽地一拍脑袋,急道:“孙家老太太接了珊丫头过去,说是要留她住到过年。珊丫头去得急,没带什么东西,一会儿你让胡嬷嬷收拾些衣裳首饰送过去。到底不在府里,想要什么也不便宜。” 王氏无奈应下,又道:“大娘子身边只带了两个大丫环,恐怕伺候不周,不如让胡嬷嬷再带几个下人过去伺候?” 护国长公主生前最讲排场,素珊身边伺候的嬷嬷丫鬟拢共有十来个,当初进府的时候很是让众人议论了一番。 素珊虽然也晓得这不大合规矩,可那些下人都是老太太赏的,嬷嬷们是府里的老人不说,那些个丫鬟也都是老太太亲自□□过的,聪明又伶俐,舍了谁都不好。素珊生怕王氏为难,便悄悄与她商议说丫鬟们的月钱由她来给,王氏又怎么得肯,与国公夫人禀告过后,便还是将这些下人全都放到了碧云轩。 “还是你想得周全。”国公夫人欣慰道:“珊丫头自幼都是她们伺候的,两个丫鬟怎么够使唤,外面人家的到底不合意。让胡嬷嬷再带两个——不,四个丫头过去。那些丫头们都伶俐得很,断不至于在外头丢脸。” 王氏得了令,出萱宁堂后便立刻使人唤了胡嬷嬷来与她细说此事,胡嬷嬷略一思忖,便道:“剩下的几个丫鬟里头,珍珠和碧玉是在屋里伺候的大丫环,自然要跟去,紫晶擅长厨艺,黄玉性子活泼嘴皮子利索,去了孙府多少能帮衬些,余下黄瑾和紫灵在府里看家,大奶奶您看如何?” 王氏笑道:“既是碧云轩的人,胡嬷嬷作主就是。” ………… “她要住到过年才回?”素彩端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清秀端正的人影缓缓地、缓缓地梳着头,眉目微蹙,不知在想些什么。 丫鬟香菊应了声是,罢了又低声问:“一会儿要去给夫人请安,娘子要梳什么头?” 素彩仍在发怔,香菊侯了一阵不见回应,遂又问了一遍,素彩这才回过神来,随口道:“梳个百合髻吧。”她额头有些低,留不得刘海,只能将额发全都绾上,显得小脸端庄大方,国公夫人也最爱她这一点。 梳了头,换了衣服,素彩与香菊一前一后出了院子,刚进花园就瞧见了曹姨娘。几日不见,她竟仿佛变了个似的,身上胖了些,人也精神了许多,脸上莹白润泽,眉目飞扬,樱桃嘴上擦了仿佛胭脂,红润润的很是勾人。 “二娘子。”曹姨娘远远地朝她颔首,弯弯的眼睛黑幽幽的,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美。 就连她的胆子也大了!素彩绞紧了帕子,咬咬牙,朝曹姨娘挤出一丝笑容,转身走了。   ☆、第四章 四 国公夫人刘氏是京城里出了名的菩萨性子,最是和善心软,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一只。也正因为这样,她管束起国公府来便心有余而力不足,故待长子一成亲,便将府里的内务全都交给了长媳王氏。 可王氏身为长嫂,怎么也不好去管弟弟们房里的事,就算她对三房谢氏再怎么鄙视,却也不好插手三房的家事,顶多也就跟院子里的下人们抱怨几句。 刘氏待府里一众儿孙也是极为疼爱,虽说素彩是谢氏所出,不为镇国公所喜,但因其孝顺恭敬,刘氏待她还算怜爱,即便是远比不得素珊,却比寡言少语的三娘子素雯和清冷孤傲的四娘子素欣受宠得多。 素彩才进萱宁堂大门,刘氏便笑着招呼她道:“二丫头回来了?今儿在公主府可好,我听说你们几个姑娘家还玩射覆了?” 素彩屈膝给刘氏行了礼,这才起身回道:“孙女也是头一回去公主府,那府里的陈设景致自是极好的,只是孙女看来看去,总觉得不如咱们家舒坦。今日赴宴的几位姐妹都甚是和善,说了会儿话便熟络了,连家娘子提议玩射覆,孙女陪着玩了几局。只可惜没见着长公主,不曾给她请安。” 一旁的香菊壮着胆子小声插话道:“二娘子可厉害呢,五局胜了三局,连家娘子与杨家娘子都赞叹不已。” “是么。”刘氏笑笑,应了一声,却是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素彩最是敏感,总觉得刘氏不喜她在外面出风头,心中一时惴惴,忍不住又暗暗心想,若换了是大娘子,恐怕刘氏便不是这样的态度了。 她正胡思乱想着,门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头一看,竟是三少爷思琮。思琮是大房嫡子,今年将将十四岁,比素彩小两个月,因是王氏幼子,格外受宠,养成活泼又爽朗的性格,整个国公府,就属他最得国公爷喜欢,就连大少爷思定都得靠边站。 “祖母,素珊呢?”思琮一进门,一双大眼睛迅速地朝屋里扫了一遍,没瞅见素珊,立刻问。 刘氏一面招手将他唤到身边,一面故意板着脸道:“你这孩子,都是你母亲把你给惯坏了,怎能直呼你大姐姐的名讳,你得唤姐姐!再说了,祖母和你二姐姐都在屋里,你也不先行礼招呼,都多大的孩子了,还这么咋咋呼呼的。” 思琮一路小跑奔到刘氏身边,咧着嘴讨好地笑,“祖母祖母,是孙儿的不是,孙儿这不是着急么?大姐姐不在这里,她去了哪儿?” 刘氏斜着眼睛看他,一脸防备,“你寻珊丫头何事?” “寻她下棋。”思琮挽着刘氏的胳膊坐到她身边,不服气地道:“上回祖父下棋输给她,非要拉着我上,结果一招不慎也给输了,我回去琢磨了两日,总觉得输得有些冤枉,故趁着今儿学堂里放假来寻她报仇。”他性子爽直,便是输了也痛快,丝毫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刘氏闻言一愣,“你祖父跟珊丫头下棋?”镇国公一向端肃严厉,无论是儿子辈还是孙子辈,在他面前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整个国公府,也就对大房嫡出的大少爷思定和三少爷思琮温和些,至于旁人,却是连他的笑模样都极少见,不想他竟会陪着素珊下棋,实在是难得。 思琮道:“原本就是祖父输了才唤我去帮忙,偏又不和我说一声,害我轻了敌,又中了大姐的圈套,这才输了。祖母您不晓得,大姐姐可狡猾了,故意落子落得飞快,好好的一场棋弄得跟打仗似的,害得我招架不及,乱了阵脚,这才输了。” 思琮嘴里抱怨,脸上表情却生动又欣喜。京城百姓都晓得镇国公府的三少爷是位神童,三岁能文、五岁作诗,十二岁就过了童子试,今年又中了秀才,若不是因为倪家老太太忽然过世要守孝,保不准今年还能中举。 既是神童,学什么都快,就比如这棋艺,虽比不得国手,但国公府里也就大少爷思定勉强是他对手,十局里头才能赢得了一局,不曾想他头一回与素珊下棋就踢到了铁板,输得溃不成军。思琮长到十四岁何曾吃过这种败仗,只恨不得立刻就要扳回来,不想素珊下完一局立刻就走,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时间,这不,好不容易趁着今儿休息,他才特特地过来找人。 刘氏听得他输了棋,反而高兴,拍手笑道:“输了就输了,你平日里赢得够多的,输个一两局又有什么了不起。你大哥不是就总输给你,怎么不见他嚷嚷着要寻你报仇?” 思琮眉头一样,自信满满地道:“我还怕他不来呢?每次下完,他总要躲我半个月,甚是没意思。对了祖母,大姐姐人呢?” 刘氏摊手摇头,“你可来得不巧,你大姐被她太婆婆接过去了,恐怕要住到过年才回来。” 思琮闻言立刻就抑郁了,尔后的一刻钟里精神恹恹,垂头丧气。素彩小心翼翼地朝他搭了几句话,思琮便有一句回一句,并不多言,与方才兴致勃勃说起素珊的样子实在迥异。虽说思琮素来与几位娘子都不亲近,绝非刻意待她疏远,但素彩依旧有些尴尬,低着头连话也少了。 刘氏实在看不下去,索性朝思琮挥挥手道:“你个小混蛋,滚你的去,别在祖母这里碍眼。” 思琮立刻就从善如流地滚了。 他一走,刘氏的精神便不如先前,素彩陪着说了几句话,瞧见刘氏掩着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遂起身告辞。才出了萱宁堂,就瞧见三房院子里伺候的丫鬟红梅急急忙忙地过来寻她,低声禀告道:“二娘子,姨奶奶身上不爽利,着奴婢过来找您。” 素彩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但很快又恢复了正色,一脸关切地问:“姨娘哪里不舒服,可请了大夫?父亲去了没?” 红梅小声回道:“三爷不在府里,姨奶奶不愿请大夫,说是怕府里下人乱嚼舌根子。” 素彩便不说话了,沉着脸,领着两个丫鬟匆匆回了院子。 还没进屋就听到谢氏在骂人,从狼心狗肺的三爷到忘恩负义的四娘子,再到不要脸的狐媚子曹姨娘,素彩黑着脸在门口听了一阵,见谢氏的声音高亢激昂,心中愈发厌烦,偏偏她又不能学素欣那般视而不见。 素彩无奈地叹了口气,示意香菊上前敲门,自己则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清了清嗓子问:“姨娘怎么了?是不是身上不舒服,香草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去请大夫。” 屋里“哐当——”一声响,谢氏随手砸了个杯盏,瓷片碎了一地。素彩脚步一顿,旋即又缓缓踱了进去,勉强挤出笑容柔声道:“是不是身边的丫鬟伺候得不周到,姨娘何必跟她们生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划算。你肚子里还怀着弟弟呢?便是不会自己着想,也要为弟弟着想。这可是我们三房唯一的男丁!” 谢氏也不看她,一边哭一边怒道:“一个两个都靠不住!你爹是个没良心的,生得女儿也是个没良心的,四丫头那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以为自己翅膀长硬了就跟我对着来,她眼里头还有没有我这个娘。哎哟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她一见着素彩立刻就开哭,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哗啦啦往下淌,素彩不动神色地往后退了一步,低声问谢氏身边的丫鬟君竹,“四娘子又怎么了?” 君竹小心翼翼地回道:“姨奶奶让奴婢请四娘子过来,四娘子不肯。” 若素欣只是不肯过来,谢氏断不至于反应这么激烈,十有□□又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才把谢氏气成这样。素彩揉了揉太阳穴,不愿多问,耐着性子哄着谢氏,又使了人出府去寻三爷。 谢氏到底怀着身孕,闹了一会儿就觉得累,哭声终于渐渐停下来,抽抽噎噎小声埋怨道:“那个不要脸的狐媚子最近可不安分,三天两头地把你爹留在那边……” 这种事如何拿来跟女儿说!素彩真不知道该拿谢氏怎么办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低声朝兰草吩咐道:“去把那株白茶花搬过来。” 兰草先是一愣,有些不安地抬头朝二娘看了一眼。二娘面色如常地道:“且先搬到姨娘这边放几日。” “白茶花?什么白茶花?二丫头你买到白茶花了?”一时间,谢氏心里百味乏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白茶花是孙氏生前最爱,以前的明枫园里种了满满一院子,等孙氏一死,谢氏就想法设法把那些花树全都弄了出去,仿佛这样就能把孙氏曾经的存在全都磨灭掉。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沦落到要靠孙氏的白茶树来求得三爷欢心的地步,可是,她却不能不承认,这十几年过去,她和三爷的感情也早已慢慢淡去,她不敢想象如果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依旧是个女儿的话,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今儿我们不是去了公主府,临走的时候长公主送的。”素彩尽量地轻描淡写,甚至想要说服自己这株白茶果真是长公主赠予她的。左右素珊去了孙府,少不得也要住上个把月才回来,到时候把树还回去就是了。 谢氏立刻欢喜起来,甚至是惊喜交加的,激动得连话都说不顺畅了,“是……是公主……长公主送的?长公主竟……这么喜欢你……她是不是……哎呀——”她猛地一拍脑袋,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长公主膝下还有位小郎君未成亲,你说她是不是——” “姨娘!”素彩慌忙打断她的话,铁青着一张脸疾声道:“你别乱说,长公主是什么身份,如何看得上我。”若是大娘子——素彩心里一突,想起素珊一进公主府就被叫走的事,顿时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难受得紧。 “你千万别乱说,”素彩的眼泪都快下来了,红着眼眶委屈道:“若是传出去,这府里头的人还不晓得要怎么编排我呢。” 谢氏咬牙切齿,“公主府又怎么了,我家二娘子这品貌便是进宫做娘娘也是当得起的。回头我让你舅舅给宫里的娘娘递个信,让她帮忙说和说和,还怕不成么。” 谢氏的姐姐贤妃是当今圣上的潜邸旧人,起初只是个连名分都没有的通房,后来进了宫,肚皮争气生了个公主才晋上妃位。 圣上子嗣艰难,膝下拢共才一子二女,贤妃虽早不承宠,但凭着生了大公主的功劳,在宫里头也颇有些面子。也因为这个,谢氏才得以安安心心地在国公府过了这么多年。 只是贤妃对谢氏这个妹妹并不热络,这并不奇怪,有个给人做妾的嫡亲妹妹,实在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兰草招呼着两个婆子把长公主府里送来的白茶树搬进了院子,素彩生怕素欣知道了又要冷嘲热讽地闹事,遂寻了借口去找素欣说话,拐弯抹角了好一会儿,才将这事儿小心翼翼地说给她听。 素欣闻言,立刻就笑了,居高临下地看着二娘,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鄙夷和嘲讽,冷冷道:“你们左右都不要脸面了,爱怎么玩怎么玩,只是别扯上我。”说罢,便懒得再看她一眼,起身走了。   ☆、第五章 五 再说素珊这边,一到孙府便去见了孙家老太太,被老人家又是“心肝”又是“宝贝儿”地抱着哭了一通,又见了外祖父母与各位舅舅舅母,热热闹闹地认了一场亲。 孙家老太太年事已高,哭了一场便有些乏,孙家太太孟氏便领着素珊告了辞,出得院门,素珊与几个年岁相仿的表姐妹去了花园子里玩,孟氏这才向大儿媳徐氏问道:“西院的碧荫园可收拾出来了?” 徐氏赶紧回道:“母亲放心,早让下人准备好了,被褥都换了新的,连院子里的花草都让花匠休整过。” 孟氏点头道:“那就好。姗丫头自幼是护国大长公主娇养大的,听说光是身边伺候的丫鬟婆子都有十几个,回了京城住的还是他们府里姑奶奶出嫁前住过的碧云轩,若是在我们家里头被怠慢了,传出去,恐怕国公府也要不依的。” 当年倪三爷与谢氏暗通款曲、朱胎暗结,孙氏更是因此而病故,孙家如何肯罢休,孙老爷立刻就冲到国公府里要去讨个说法。偏偏那会儿谢氏肚子里揣着一个,倪三爷又拼死护着,倪家便是想朝她下手也没辙。如此一来,孙家便将所有的怒气全都发作到国公府头上,立刻就参了国公爷与三爷一本,什么教子无方、治家不严,又说三爷私德有亏云云,尔后国公爷被圣上斥责,三爷也因此丢了官。 之后的十来年,两家几乎没有往来,若不是素珊回了京,孙家老太太逼着孙老爷去国公府接人,这两家只怕还继续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不顺眼呢。 孙老爷在国子监任祭酒,名气甚大,地位甚高,但论起实权来,实在不如镇国公。加上他性子耿直暴躁,这些年来着实得罪了不少人,少不得有人在朝中作梗,三天两头地向御史台告状。 起先镇国公还冷眼旁观地看热闹,后来见他实在狼狈了,才忍不住出手帮忙——虽说孙氏已过世,但两家到底还是姻亲,不说看已过世的孙氏面子,家里头还有大娘子呢。 一来二去,孙老爷也渐渐有些明白了,路上见了镇国公,再不是以前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模样,却又拉不下脸面,只远远地客客气气地瞥,直到晓得素珊回了京,这才赶紧禀了老太太,急急忙忙地接外孙女回府小住。 孙家上下心里头都跟明镜似的,不说倪家大娘子原本就在护国大长公主身边娇养大的,便是棵可怜兮兮的小白菜,进了孙府也得把人捧在手心里,要不然,不就是故意要坏了两家情谊么。 到了傍晚,胡嬷嬷领着四个丫鬟登了门,徐氏愈发地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那碧荫园的景致虽不算最好,却最是宽敞明亮,要不然,忽然多了这么多人还真住不下。若是挤到了素珊,孙老爷恐怕第一个不依。 素珊在孙府住得很是顺心,只是心里头想着长公主府里那位小少爷的病,琢磨了一晚上,第二日还是向孟氏开了口。因胡嬷嬷与崔嬷嬷在身边看着,她说话便谨慎了许多,只说是长公主邀了她去田庄小住,实在推辞不过。 长公主那可是当今圣上的亲姐姐,寻常人想攀附都攀不上的,如何能推辞。孟氏一听这事儿立刻就应了,不仅如此,还让管事安排了一辆好车,亲自将素珊送出门。 翡翠早跟长公主府打过招呼,故她们的马车还未上路,公主府便来了人接,孟氏顿时有些诚惶诚恐,但好歹也是有过见识的,面上还端着,不至于丢了脸面。 公主府想是事先打听过,知道素珊身边伺候的人多,足足备了四辆马车并十来个护卫,可谓是给足了面子。但素珊却是一脸淡然,淡淡地瞥了一眼,面上不见丝毫惊讶意外之色,显然对此早已司空见惯。倒是许嬷嬷唏嘘感叹,到底是护国大长公主教养出来的姑娘,这样的气派,整个京城也没几个比得上。 会汤山离京城并不远,出了城走上一个半时辰便到了。这里是城郊最大的一片温泉区,泉眼有近百个,但几十年下来,早已是寸土寸金,能在这里修建别院的,都是京城里数得上的人家。 穿过一条郁郁葱葱的林荫路,马车在一座庄园门口停下,园子里的下人早已得了消息侯在门口,见马车到了,慌忙过来迎,见素珊她们下来,面上也不见丝毫意外之色。 许嬷嬷是公主府的老人,跟着长公主不知来过多少回了,庄子里的人都认得她,也晓得她在公主身边的地位,虽不知道今日的贵客是何身份,但见许嬷嬷在素珊面前也客客气气的,心中俱是有了底。 一行人进了庄园里,屋里早已收拾妥当,素珊与几个贴身伺候的丫鬟住在揽春园,其余的下人都在附近的院子里安置下来。 许是因为临近泉眼,揽春园比别处要暖和得多,院子里的植物也都郁郁葱葱,甚至还有几盆不知名的花开得正好。 素珊小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外头已经擦了黑,翡翠和玳瑁都在一旁守着,见她醒来,这才过来伺候,翡翠低声道:“许嬷嬷来了,胡嬷嬷与董嬷嬷在外头与她说话。” 素珊挑眉,“怎么不叫我起来,倒让许嬷嬷久等。”说罢,便赶紧起身,就着玳瑁温好的帕子洗了脸,换了衣裳出来。 小厅里,许嬷嬷已经侯了两刻钟,刚开始她还有些急恼,待与胡嬷嬷、董嬷嬷说了一会儿话,那一丁点不甘心的小心思全都没了。活到这把年纪,都是人精了,说上几句话便晓得对方的深浅,护国大长公主身边伺候的胡嬷嬷就不说了,不想就连那从未见过面的董嬷嬷也不是寻常人,那举止气度一看就是宫里出来的,试探着一问,竟是景泰九年太极殿里伺候过的…… 乖乖,真不愧是护国长公主,竟给重孙女搜罗了这么多人物。 于是,等素珊再出来的时候,许嬷嬷心里头半点火气也没有了。 “劳烦许嬷嬷久等。”素珊一脸歉意地道。 许嬷嬷客客气气地笑,“大娘子不必客气,您是府里的贵客,能请到您来庄子里已是六郎的福分。”她说罢,又唤了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人进屋,道:“这是小璐子,先前六郎来庄子里就是他带着的,都去过那些地方他都清楚不过。明儿就由他带着大娘子四周看看。” 小璐子低着头,有些紧张地朝素珊跪地行礼,素珊一脸和气地朝他笑了笑,又问起他们去过些什么地方。 小璐子结结巴巴地回道:“都……都是些寻………寻常地方,山里的皂焦庵,还有后山,庄子里的人也老去的,并……并不曾有谁生过病、中过毒。” 听说主子在庄子里中的毒,田庄里的下人们顿时就乱了套,尤其是小璐子,生怕被牵连上,吓得一晚上没睡,今儿过来的时候腿都是软的。 素珊笑道:“你们自幼在庄子长大,在山里头跑惯了,自是无妨,便是有虫子在身上爬过一圈也不碍事,可方公子身娇体贵,怎么说得清。就好比虱子,同样是人,有人是半点无碍,有人却是沾了就要命。” 她这么一说,小璐子也觉得有道理,可想一想,又使劲儿摇头,“我们庄子里干净得很,没有狗虱。” 许嬷嬷却是听明白了,转头朝小璐子道:“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说什么废话。”罢了又朝素珊道:“还请大娘子多费心。” 素珊点头,“许嬷嬷不必客气,我既然应了,自然要将公子治好,否则,岂不是坏了师父的名声。” 许嬷嬷见她说话时一脸正色,两只眼睛清澈平静,不由得暗自点头。 ………… 第二日大早,素珊便起了,草草地用了早饭,便使了珍珠过来唤小璐子,领着几个丫鬟一起出了门。 许嬷嬷原本还想叫上几个护卫跟着,被胡嬷嬷给拦了,笑道:“虽说这是在庄子里,可四周住的都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真要弄得这么大排场,反引得旁人议论。那几个丫鬟虽年幼,却有幸受慈心师太□□过,多少会几招花拳绣腿,定能护得娘子周全。” 那几个丫鬟竟还会武艺!许嬷嬷心中愈发震撼。 素珊一行人出了庄园往后山方向走,仔细查看了一圈,并不曾发现什么异样。临近中午,天色忽然暗下来,乌云压顶,远方隐隐传来闷雷,黑沉沉的天空中仿佛酝酿着一场大风暴。 小璐子抬头看了一会儿天,有些着急地朝素珊禀告道:“大娘子,恐怕马上就要下雨了,我们得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素珊皱起眉头,“这附近可有地方躲雨?” 小璐子想了想,道:“往北走不远,过了河就是皂焦庵。” “那就去皂焦庵。”素珊一锤定音,“我们原本不就是要去那里么。” 于是,一行人又匆匆忙忙地往北走,才走了几步,便起了大风,鬼哭狼嚎一般地卷过来,吹得素珊的披风猎猎作响,她身上一抖,那披风不知何时松了开,被风一刮,竟吹得老远,挂在了高高的树梢上。 “我的披风!”素珊有些急,转身就欲追,“那是太婆婆给我的——” 碧玉慌忙一把将她抱住,疾声道:“大娘子,马上就下雨了,我们得赶紧走。” “是啊,大娘子,您赶紧走吧,奴婢帮您去拿披风。”翡翠坚定地道,说罢,转身就欲往前冲。小璐子也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勇气,一咬牙竟抢在了前头,“姐姐莫急,那树高得很,你便是去了也拿不到,不如换我去吧。” “可是——” “大娘子往前走十几丈,往左转就能瞧见通向皂焦庵的小路了,过了桥,沿着小路往上走不远便到了寺里。只要说是公主府里的客人,庵堂里的主持定会将您视为贵客。”小璐子说罢,转身就往后跑。 素珊看了他几眼,一咬牙,朝诸位丫鬟道了声“快走”,众人便拥着她急急忙忙地往北走去。 小璐子还没上树,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又密又急,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四周就被滂沱大雨蒸出了一层雾气,风依旧呼呼作响,小璐子试了好几次,根本就上不了树。 他担心地转身看了一眼,小路上早已没了人影,想来她们已经走远了,他这才放下心,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抓紧了树干,一点点地往上挪……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把衣服拿了回来,这披风淋了雨,沉甸甸的,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四周滚了一圈雪白的狐狸毛,领口镶着一块龙眼大小的东珠,一看便知价值□□。 不过,那位大娘子的绣花鞋上都镶满了米粒大小的珍珠,相比起来,这也算不得什么了,也不知究竟是哪家府里的娘子,竟如此奢华。 小璐子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抱着披风飞快的追了过去,等到河边一看,顿时傻了眼。那座连接着后山与皂焦庵的小桥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河面上唯有湍急的河水卷着泥沙和山上落下的枝叶呼啸而过。 “桥……桥呢?”小璐子顿时就慌了神,急得团团转,扯着嗓子大声喊,“大娘子大娘子!翡翠姑娘——” “小璐子!”河对岸的灌木后有人在大声应话,小璐子凝神一看,仿佛是大娘子身边的丫鬟碧云。 “大娘子呢?”小璐子疾声问。 碧云艰难地撑着把伞,扯着嗓子大声回道:“有个幻言小师傅把娘子她们接到庵里去了,娘子让我在这里候着你。桥断了,我们回不去,小璐子,这桥什么时候能修好?” 听说是庵堂里的师傅把人迎了进去,小璐子终于松了一口气,可听到碧云的问题,他又有些为难,这木桥在河上怕不是有十来年了,上次小少爷来的时候就说过那木桥不牢固,说不准哪天会垮,谁晓得今儿就给遇着了。这河水平日里虽不湍急,可河面却不窄,足足有两丈远,想要重新修好,可不是一两天的事。 小璐子挠了挠后脑勺,“我……我也不晓得。” “那怎么办?难道让我家娘子一直住在庵堂里?” 小璐子忙劝道:“碧云姐姐你别急,我这就去跟许嬷嬷禀报一声,等雨停了,我们立刻想办法把大娘子接过来。” 碧云倒抽了一口冷气,“莫非除了这座桥,竟没有别的路可以出去了么?” 小璐子咬着唇不说话。碧云气急,狠狠一跺脚,转过身就跑了。 小璐子抹了把脸,又看了一眼手里被淋得透湿的披风,想了想,也赶紧跑回去报信。   ☆、第六章 六 大雨倾盆 通往会汤山的官道上,一辆马车疾驰而过,四名骑着马的护卫前后护送,将马车围在正中央。 “娘,干嘛这时候去会汤山,明天去不成吗?”马车里,胖胖的少年人掀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立刻皱起眉头,一脸嫌恶地道:“地上全是泥,一会儿到了庄子里,衣服都得弄脏了。” 妇人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外头风硬,赶紧把帘子拉上。” “哦。”胖少年有些不情愿地放下车帘,转过头又问丫鬟要了块红枣糕,刚啃了一口,妇人就睁开了眼,皱着眉头责怪地道:“跟你说了多少回了,让你少吃点,再这么下去,迟早得胖成一头猪。” 胖少年生怕妇人把红枣糕抢走,赶紧塞进嘴里,胡乱地嚼了两口,急急忙忙地吞下去,委屈地小声道:“我饿。” 妇人皱着眉头看了他几眼,又不耐烦地转过头去,低低地骂了句什么,马车里的人都没听清,不过那胖少年却老实起来,目光在红枣糕上瞟了几眼,终于还是忍了忍,把脑袋又转开了。 雨一直下,大风呼啸而过,发出呜咽的声响。妇人的心里隐隐生出些不好的预感,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她想开口让马车停下来歇一歇,可被外头的雨一打,那话在嘴边转了几个圈,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虽说她是府里的少奶奶,可到底出身不高,这府里头又有几个人是真心实意地服她的。一想到这里妇人又有些不自在,脸色愈发地难看。胖少年见状,也愈发地不敢作声。 外头“砰——”地一声闷响,马车里的几个人都吓了一跳,外头又接连几声闷哼,伴随着的还有护卫们的惨叫。胖少年赶紧去掀车帘,探出脑袋,只见那几个护卫全都从马上栽了下来,也不知是哪里中了箭,渗了一地的鲜血。 胖少年顿时吓得面无人色,正欲惊叫,身侧忽然伸出一双手,幽灵一般地捂住了他的嘴,尔后他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早知道会变天就该大清早出门,也省得赶上了这鬼天气。”沈家的马车里,七郎正在摇头感叹。 “九叔不是昨儿就说了,你还不听。”沈家五娘子白了他一眼,道:“若不是为了等你,我们也不至于磨蹭到巳时才出门。这下可好了,遇着这样的雨,路上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说不准路上还得被耽误,天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到庄子里。” “可我原本是想昨儿就动身的,不是要等九叔沐休么。”沈七郎喃喃道,说话时,又不自然地朝角落里一言不发的沈家九爷悄悄看了一眼,见他压根儿没搭理自己,不由得有些泄气,偏又忍不住想找他说说话,悄悄往他身边靠了靠,正欲开口,马车陡然停下来,沈七郎一时没坐稳,猛地朝沈九爷怀里扑了过去,结结实实地倒在了他身上。 “九……九叔……”沈七郎慌慌张张地起了身,赶紧朝沈九爷道歉,“对……对不起,我没坐稳,撞着您了。” 沈九爷终于睁开了眼睛朝他斜睨了一眼,眸中一片清冷。沈家最调皮的七郎顿时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哆嗦了一下,悄悄往马车后头躲了躲,伸手拉拉五娘子的衣袖,示意她出声帮忙。 “九爷——”外头的护卫沉声道:“路上出事了。” 沈九爷却不动,目光在七郎身上落了下来,有些漫不经心地道:“七郎下去瞧瞧。” “我?”沈七郎一时间说不出是兴奋还是激动,旋即又有些紧张,但还是立刻应下,三步并作两步地下了马车。 一会儿,他又一脸激动地回来了,还没上车就咋咋呼呼地嚷嚷道:“九叔,出大事了。冯家的少奶奶和孙少爷被人给掳走了!” 冯家?冯贵妃家?沈九爷蹙着眉头没作声,五娘子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哪个少奶奶?我见过吗?” “是冯家二房的人,听说姓姚,那孙少爷我倒是见过,胖乎乎的,跟头……弥勒佛似的。”沈七郎险些脱口说像头猪,忽瞥见九爷就在一旁,到了嘴边的话又立刻换成了弥勒佛,听起来总算体面了些。 沈九爷问:“报官了吗?” “去报了,还没来人。九叔您不下去瞧瞧?”沈七郎有些意外,要知道,沈九爷可是刑部左侍郎,管的可不就是这些事,明明知道外头出了事却能忍住了守在马车里不作声,实在是有些奇怪。 沈九爷却好像看出了他的疑惑,缓缓闭上了眼睛,一副于己无关的姿态,“这是京兆尹衙门的差事,轮不到刑部来管,更何况,我今儿沐休呢。”分明就是不想管。 沈七郎蠢蠢欲动地想再去看热闹,偏又怕被九爷骂,只得老老实实地坐在马车里,屁股上却像长了刺,不住地动来动去。沈九爷见不得他这样子,索性一挥手,“你想看就下去,别给我惹事。” 沈七郎欢呼了一声,谢过九爷,飞快地跳下了马车。 五娘子最是通透,见状便猜出九爷不愿管冯家的事,想了想,又忍不住凑过来小声道:“没想到这京城地界居然也有人胆大妄为敢掳冯家的人,会汤山莫非也有山贼?” 沈九爷斜睨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小姑娘家好好的不学绣花,管这些做什么。” 五娘子顿时气恼,噘着嘴直跺脚,“九叔好过分,瞧不上女儿家,我可比七郎那不着调的小鬼聪明多了。” 她见沈九爷不置可否,愈发地生气,小声喃喃道:“坏九叔,我咒你日后娶个聪明绝顶的九婶,把你管得死死的,叫你往东你不敢往西!” 沈九爷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沈七郎在外头看了会儿热闹,直到京兆尹衙门来了人,他这才赶紧上了马车。沈九爷不欲与京兆尹衙门打交道,遂吩咐车夫和护卫继续往田庄方向走。 “……侄儿仔细问过了,那贼人有四个,全都黑衣蒙面看不清长相,埋伏在路边陡然突袭,第一箭就射中了马腿,废了几个护卫,尔后又制住了车夫,连人带车一起弄走了,前后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护卫们没有马,连追也没法追。”一上马车,沈七郎就开始大发议论,“冯家一定有内应,要不然,那些贼人怎么会晓得冯家的马车今儿要打从这里过。不过说来也奇怪,既然是掳人,怎么会去抓二房的少爷,冯家大房岂不是更显赫?” “若是大房的少爷出门,身边怎么会只有四个护卫。”沈五娘子接话道:“那些贼人既然在冯家有内应,想来也是早就查明了的。再说了,大房那几个少爷常年都在太学,京城里可不好动手。二房虽是庶出,可到底也是冯家人,真被掳走了,难道冯家还能不管?” 沈九爷忍不住朝五娘子看了一眼,五娘子立刻朝他挑眉,“九叔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沈九爷哼了一声,“既是劫匪,想来不久便有消息传来,一切说法都为时尚早。”他挥挥手,“冯家的事与我们何干?一会儿到了会汤山,你们俩都给我老实点,若再闯祸,小心我把你们送到老宅去。” 沈七郎和五娘子俱是一凛,你看我,我看你,悄悄吐了吐舌头。 ………… 这场大雨竟接连下了足足有近两个时辰才停下来,官道上积了水,刚开始,沈家的马车还能勉强行走。但会汤山外的一段路地势较低,积水竟有膝盖那么深,马车不得已停了下来。 “怎么办?”五娘子趴在马车上垂头丧气,又转过头朝九爷道:“九叔,我们不会一直堵在这里吧?一会儿天黑了,岂不是还得在这里过夜?晚上会不会闹鬼?” 九爷没回话,沈七郎却兴奋不已,挪到马车外看热闹,“九叔,你说这里会不会有鱼?一会儿我抓两条回去给九叔加个菜。” “蠢货,这是天上下雨才积的水,怎么可能会有鱼,你傻不傻!” 沈七郎一点也没觉得丢了脸,浑不当回事地嘻嘻笑,“没有便没有,下回我们去湖里钓鱼。咦——”他忽地站起身来,眼睛直直地盯着远处,高声道:“前头有人抬着船过来了,是来救我们的吗?九叔你快来看啊!” 沈九爷没动。 “……是静德长公主府里的船,”护卫在马车低声禀告,“属下与他们说了,那管事答应过来帮忙。” 沈九爷微微意外,“长公主府也有人堵在外头了?” “是府里的客人,堵在北山后的皂焦庵,河上的桥冲垮了,所以才抬了船去接人。” 沈九爷“哦”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回头给公主府送份回礼。” ………… 公主府的下人在沈家马车这边耽误了时间,赶到皂焦庵下时天色都已经暗了下来,庵堂里有小尼姑在河对岸守着,见庄子里来了人,立刻奔回去报信,不一会儿,翡翠和珍珠便撑着伞过来了。 小船飞快地过了河,小璐子赶紧上前去唤了声“姐姐”,翡翠却不没理他,径直走到林管事面前道:“娘子淋了雨,身上有些不舒坦,这会儿已经发了热。不知庄子里可备着有药材?” 林管事顿时唬了一跳,这要是淋坏了府里的贵客,回头长公主责怪起来,他们可怎么担当得起,遂慌忙回道:“庄里倒是有些药,就怕不齐全。姑娘可有方子?” 一旁的珍珠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林管事打开匆匆看了一遍,见都是些常见的药材,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声道:“姑娘放心,一会儿就让下人把药煎上。”他一抬头,这才注意到翡翠和珍珠的样子也很是狼狈,头发更是湿哒哒地黏在额头上,不由得有些抱怨皂焦庵的姑子太愚钝,明明晓得是公主府的贵客还如此怠慢。 说话的工夫,碧云和玳瑁搀扶着素珊下了山,皂焦庵的几个尼姑跟在后头打伞,一路殷勤地将她们送到船上,见了林管事,那几个尼姑还讨好地上前来打招呼,林管事心里头有些不痛快,只是不好当着倪家众人的面发火,沉着脸“嗯”了一声,转过脸吩咐下人划船。 小璐子偷偷瞥了素珊一眼,见她一脸灰白,心中十分不安。素珊仿佛察觉到他的目光,忽然朝他看过来,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小璐子愈发地愧疚。 回了揽春园,屋里早燃了火盆,烧得暖暖的,许嬷嬷让下人煮了姜茶,主仆几人灌了一肚子,又蒙头蒙脑地睡了一觉,几个丫鬟倒还恢复得快,唯有素珊身体依旧不大爽利,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 让许嬷嬷惊喜又意外的是,素珊竟把治疗方六郎的的方子拟了出来,许嬷嬷千恩万谢地接过,出了屋,便立刻让林管事寻了护卫快马加鞭地送回公主府去。   ☆、第七章 七 白天一场暴雨,到了晚上,天气却晴了下来,天空冒出稀稀拉拉几颗星,半弯的月亮挂在树梢,分外撩人。 沈家的别院名唤辋川,还是先帝题的字,往院子门口一挂,无论是谁到了这里也都恭恭敬敬的。当然,整个大周朝,又有谁敢在国舅府门口放肆呢。 “九叔,晚上不喝酒么?若是没有美酒佳酿,岂不是辜负了这大好的月光。”沈七郎难得出门,无人管束,只恨不得肆意放纵,无奈身边还有沈九爷看着,虽说比他也大不了几岁,可到底是亲叔叔,又素有威严,沈七郎打小就怕他,并不敢在他面前乱来。 沈九爷白了他一眼,“小孩子家家,喝什么酒,胡闹!” “我都十六了!”沈七郎急得嗷嗷叫,沈九爷看都懒得看他,“哟,都十六了,还真看不出来。文不成武不就,还三天两头跟人打架,走出去可千万别说是我侄子,丢人。” 九爷在外头一向寡言少语、端肃严厉,在自家人面前却是截然不同,话多且毒舌,整个府里头没人敢和他吵架,面皮薄些的晚辈见了他就跟见了老鼠似的溜得飞快,只可惜沈七郎是个混不吝的,自幼就被他骂惯,练就了一张厚脸皮,一点也没觉得尴尬难堪,还嬉皮笑脸地回道:“谁能跟九叔比呢?您是天纵奇才,文能定国武能安邦,京城里要都是您这样的,陛下都该笑醒了。” 其实他也不算差呀,小小年纪已经是廪生,同龄的那些衙内们都还在招猫斗狗呢。 说话时,五娘子裹着件薄披风过来了,见了沈九爷,立刻欢喜地冲过来,高兴地道:“九叔,九叔,你什么时候把香椿园翻修过,院子里的花草都换了新的,好看极了。” 沈九爷嘴角勾了勾,面上却还故作沉静,淡然地回道:“今年夏天随便找人弄了弄,算不得什么。” 沈七郎却有些嫉妒,“九叔尽偏心!我那院子里光秃秃的全是石头,您怎么也不费费心种些花花草草,大冬天的,瞧着那乌沉沉的样子多闹心。” 沈九爷斜了他一眼,道:“你一大男人,怎么这么难伺候。真喜欢那桃红柳绿的,赶明儿让你娘给你扯几匹花布做衣裳,把你打扮得像只花孔雀,也省得你整天唧唧歪歪的,像个娘们儿。” 五娘子捂着嘴笑得都快趴下了,沈七郎顿时无言以对,虽然沈九爷平日里不爱说话,可真要斗起嘴皮子来,不说他,整个沈家,甚至京城里的那些所谓的才子,也没几个是他们家九叔的对手,他早就该有这个觉悟的。 七郎再也不敢跟沈九爷作对,乖乖地坐在一旁给沈九爷倒茶,五娘子则在他右手边坐下。正要用饭,便见下人急匆匆地进来禀告,说是大理寺的方大人到了。 下人的话还未落音,就听见方五郎放荡不羁的声音,“他奶奶的熊,哪个龟孙子跑到会汤山来犯案,落到小爷手里头,非要扭断他的脖子,抽掉他的筋,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方五郎和沈九爷都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王孙公子,再加上现在江南为官的孟二郎,三人一起合称京城三少。不过那都是四五年前的称呼了,那会儿三人还年少孟浪,干过不少让人头疼的事儿,就连皇帝陛下也拿他们没辙,谁让这仨一个是皇后的亲弟弟,一个是皇帝嫡亲的外甥,另一个是太后的侄孙,皇帝陛下教训一句,后院就得起火。 方五郎是静德长公主的长子,今年二十三岁,而今在大理寺任职。他样子长得好,又素来讲究,甚至到了龟毛的地步,夏天的时候一天要换三次衣服。少年郎看起来文质彬彬,斯文又俊秀,他不说话的时候,京城里谁都爱他,可只要一开口,那必定是石破天惊。 方五郎很自来熟地寻了个位子坐下,操起茶壶喝了一大口,不悦地皱起眉头,“怎么没酒?” 沈九爷朝下人点点头,下人会意,立刻就下去换了酒呈上来。沈七郎顿时喜形于色,颠颠儿地踱到方五郎身边道:“五哥,我给您斟酒。” 方五郎瞪他,“你叫老子五哥?得叫五叔!老子比你九叔还大一个月!” 沈七郎哭笑不得,“五哥,这……不是乱了辈分么。”沈九爷像没听到他们说话似的,夹了一颗花生嘎嘣嘎嘣地嚼。 等方五郎喝了半壶酒,缓过了劲儿来,沈七郎就忍不住开始打探消息,“五哥这是为了冯家的案子来的?有线索了没?” 方五郎哼了一声,没说话。 沈九爷举了举杯子,五娘子赶紧给他倒了一杯. “不是京兆尹衙门的活儿,怎么落到你头上来了?”沈九爷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方五郎一眼,“尽干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方五郎气得直跺脚,“你个混账臭老九,站着说话不腰疼。京兆尹那群老狐狸,趁着老子不在宫里,在陛下面前给老子上眼药。陛下本来就不喜欢老子,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都往老子身上推。老子不管了,明儿就去辞官,看他能把老子怎么办!” 沈九爷阴测测地看了他一眼,“这话光是今年你就说了十七次了。” 方五郎像看神经病似的看着他,“老九你脑子有病吧,居然还真数着?” 沈九爷没回他的话,反而问:“一点线索也没有?那辆马车呢?” “弃在了会汤山外的林子里,一场大雨,把什么线索都给冲走了。” “没找到方家的内应?”沈九爷又问。 方五郎摇头,“姚氏是接了冯家七爷的信出的门,差役们过去问了,冯家老七压根儿就没写过什么信。” “那几个护卫呢?” “都受了伤,全都是腿上中箭,我一一问过了,也没有嫌疑。”方五郎揉了揉太阳穴,摇头道:“这些贼人胆子不小,下手却并不狠毒,倒不像是寻仇。若说是求财……”何必如此费尽周折朝冯家下手。 方五郎都想不出头绪,更何况只没头没脑听了几句话的沈九爷,既然没有线索,二人便也不再继续费脑子,喝了两壶酒,又说了一会儿话,便散了席。方五郎却趴在桌上不肯走,迷迷糊糊地道:“我今儿就在你们家歇了。” 沈九爷哭笑不得,“你们家园子不就在隔壁?” “家里头有女客,不便宜。”方五郎翻了个身,小声喃喃,“镇国公府的大娘子,老九你见过没?” “倪家的那位?”沈九爷微微挑眉,那位大娘子进京的时候带了整整一条船的东西,听说光是现银就有十万两,护国公主所有的私产全都给了她一个,这事儿京城里可传得沸沸扬扬的。若不是碍着那姑娘尚在孝期,不知道多少人想登门求娶呢。 沈九爷愈发地疑惑,“你们家跟镇国公府有交情?”不然,怎么无缘无故地会请了娇客在庄子里住。 方五郎摇头,“是请了给六郎看病的。”提及自己的亲弟弟,方五郎的脸上终于柔软了些,“我娘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的,说那倪家大娘子师从药王谷,遂悄悄请了她去府里给六郎看病。没想到她果真有些本事,不过两剂药就把六郎的病情遏制住了。” 得知方六郎无恙,沈九爷也放宽了心,笑道:“那就好。” 倪家三房的事虽然已经过去多年,但那会儿毕竟闹得大,满京城都沸沸扬扬的,倪三爷更是因此断了前程,过了这么多年,京城里还总有人拿这事儿教育府里的孩子,沈九爷又岂能一无所知。 “六郎也来庄子里养病?” “他没来,”方五郎回道:“倪家大娘子说,他是上回来这里染了毒,所以特特地过来查看。结果今儿就被大雨给淋了,还被堵在了皂焦庵,接回来的时候人都病了,现就在庄子里养着。她身边伺候的下人多,丫鬟婆子都有七八个。”方五郎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所以,我还是不去打扰了。” 沈九爷立刻想起白天的事,想了想,又让下人回礼的时候添了几样药材。 大早起来,沈九爷用了早饭正准备收拾东西回京,沈七郎身边伺候的书童小竹子一脸慌张地跑过来了,见了九爷,立刻像找到了救星似的扑过来,“九爷,九爷,七郎不知怎么了,身上痛得厉害,连床也起不来。” 沈九爷一惊,赶紧朝七郎的院子里奔去。 还未进屋,远远地就听到沈七郎鬼哭狼嚎的声音,“痛痛痛——啊呀痛死了,动不了——唉呀妈呀——你轻点儿!” 五娘子苦着脸小声辩解,“我都没用力啊。” “怎么回事?”沈九爷皱着眉头进了屋,目光在床上扫了一眼,见沈七郎两眼泛红,可怜兮兮,心中顿时一软,声音也温和了些,“哪里痛?” “肩膀和腰背。”沈七郎巴巴地看着他,“九叔,我起不来床。”说罢,眼圈便红了,嘴一扁,都快哭出来了。 “去请了大夫没?” 护卫在身后低声道:“庄子里原本倒是有个大夫,上个月回老家奔丧去了还没回。恐怕得去京城请。” 五娘子忽然想起什么,悄悄扯了扯沈九爷的衣袖,“九叔,昨儿方五哥不是说,他庄子里住着个女神医么?” 对了,倪家大娘子就在隔壁住着!沈九爷可没有什么弯弯道道的心思,想也不想,大手一挥,“让老熊去隔壁请人。” “我也去!”五娘子有些激动地跳出来,“九叔让我也去嘛。那大娘子可是娇滴滴的姑娘家,您让熊叔去请人,可不得吓着人家。方五哥不是说,大娘子还病着么?” 沈九爷想了想,应了,又叮嘱道:“你老实些。” 五娘子弯着月牙般的眼睛朝他笑,“九叔放心。” …………   ☆、第八章 八 “沈家?”素珊看着手里的帖子微微有些意外,“府里头什么时候跟沈家有交情了?” 翡翠摇头道:“沈家五娘子亲自拜访,想来是有所求。奴婢已经将她引到花厅了。” 素珊点点头,换了身衣服,赶紧出来见客。 五娘子性子活泼,坐在厅里不住地玳瑁说话,“……我听说大娘子是神医,什么病都难不倒她,可以活死人,肉白骨,扁鹊再世……”她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有点夸张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掩嘴而笑,红着脸道:“我好像怪傻气的。” 玳瑁朝她笑笑,将早上刚蒸好的玉米南瓜糕挪到五娘子面前道:“娘子尝尝这个,这是南方的点心,京里不常见。” 五娘子客气滴谢过,拿了一块尝了一小口,眼睛顿时就亮了,然后又吃了一块…… 等素珊出来的时候,五娘子已经把那碟玉米南瓜糕消灭殆尽。 “啊,你就是倪家大娘子!”瞅见素珊的样子,沈五娘顿时抽了一口冷气,“你长得真好看。”而且还这么小,看起来柔柔弱弱的,真会治病么? 素珊朝她微微地笑,有些羞涩的样子。 “我我……”沈五娘愈发地不好意思,脑子也没有了平日里的机灵,连寒暄的话儿也不会说了,喃喃地开口道:“我……其实是来请你看病的。”她越说声音越低,脸上火辣辣的,有一种自己在欺负小姑娘的感觉。 素珊立刻就明白了,笑着问道:“是府上哪位身子不爽利?” 沈五娘便将七郎突然起不来床的事说给她听,素珊听罢,蹙眉问:“好好的突然身上疼起来,是不是扭了哪里?” “却不晓得,昨儿晚上都还好好的。” 素珊又问:“晚上做了什么?” 沈五娘认真地想了想,摇头,“也没做什么?有九叔管束着,七哥也不敢淘气,吃完饭陪着九叔和五哥赏了月就回去了。” 素珊想起昨晚的天气,心中稍稍有了数,又问:“是不是喝酒了?” 沈五娘立刻紧张地捂住嘴,眨巴眨巴眼,赧然地看着素珊,“不能喝酒么?九叔和五哥喝得更多呢。”他们俩都好好的,丁点事儿没有。 素珊笑起来,温温柔柔地道:“不严重,我过去扎几针就好了。”说罢她又起身吩咐玳瑁去收拾药匣。 翡翠见状,赶紧去吩咐下人去准备马车,却被素珊拦了,“不是说就在隔壁?这才几步路,走过去就是,坐什么马车。”她顿了顿又道:“昨儿晚上你和珍珠都辛苦了,一会儿就留在庄子里歇着,让玳瑁和碧云陪我就行。反正也不远。” 翡翠点头应是。 今儿天气甚好,碧空万里,阳光灿烂,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青草香,出门走一走甚是惬意。 到了七郎的院子里,不仅沈九爷在,方五郎也在。 “五哥你怎么也来了?案子查出来了么?”沈五娘好奇地问。 方五郎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起开,我正烦着呢。”说罢,他又生气地朝沈九爷大吼一声,“老九你到底帮忙不帮?” 他嗓门大,把素珊吓了一跳,玳瑁护住,立刻不高兴地朝方五郎瞪了一眼。 方五郎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自知理亏,没作声。再看一看沈九爷,才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在外人面前一向端肃冷漠的沈九爷竟直愣愣地盯着素珊,那表情真是与端肃冷漠半点也挨不上边。 大白天的,沈家九爷竟然发春了? 方五郎顿时大乐,也忍不住朝素珊打量起来。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能引得沈九爷动了凡心? 唔,模样是真标致,整个京城也难得找出几个比她更漂亮的了,可是,看起来是不是有点太小了,还没及笄吧,瘦瘦长长的个子,都还没长好呢。原来沈家小九爷喜欢这种类型的。 他们俩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打量素珊,素珊还没说什么,护住的玳瑁却是忍不住了,生气地朝两个男人道:“两位公子未免也太无礼了,特特地请了我家娘子过来,竟然这般……这般孟浪!娘子,我们不要帮他们看病了。”说罢就要拉着素珊离开。 沈五娘气得直跺脚,朝沈九爷吼道:“九叔,您干嘛呢?” 沈九爷这才慢吞吞地收回目光,又慢吞吞地朝素珊致歉道:“方才见姑娘有些面善,还以为你是一位故交。失礼之处,还望姑娘海涵。”说罢,他又弯腰致礼。这个礼却是有些重了,素珊不敢受,赶紧躲开,低声道:“公子言重。” 沈五娘涨红着脸小声朝素珊致歉,“大娘子千万别生气,我九叔他这个人放荡不羁惯了,并非有意冒犯,你莫往心里去。” 方五郎也笑呵呵地道:“在下没想到救了舍弟的神医如此年少,故一时失态,还请娘子原谅则个,不然,若是被我娘亲知道,等我回了京,非得被狠狠责罚不可。” 素珊抬眼看他,“静德长公主是你——” “正是家母。” 不得不说,方五郎不骂人的时候还是很具欺骗性的,他那张俊秀的脸上每一处地方都不充满了歉疚,素珊很快就不恼了,甚至还客气滴朝他笑了笑,柔声道:“方公子不必多礼。” 床上可怜兮兮地被忽略了很久的沈七郎终于忍不住插话道:“各位,我还在床上躺着呢。” 众人都忍不住笑起来,除了沈九爷。 他今天的状态有点不对头,确切地说,是自从素珊主仆进屋之后。虽然之后他一直在努力掩饰,但身为至交兄弟的方五郎岂能看不出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看上那小姑娘了? 素珊给沈七郎把过脉,又问了几句,转身让碧云取针。 沈七郎有些紧张,哆哆嗦嗦地道:“要……要针灸啊?痛不痛?不然,还是吃药好了。”更重要的是,他痛在腰背,难不成,还脱了衣服让人家小姑娘扎?那多失礼。他光是想一想就怪不好意思的,脸都红了。 “扎针好得快。”素珊道,说话时,手里的银针已经扎在了沈七郎的小手指侧缝处。 沈五娘的眼睛眯了一下,“七哥,疼吗?” “不疼,”沈七郎好奇地盯着手腕处的银针看了半晌,“酸酸涨涨的。”可是,为什么要扎这里,他伤的事腰背又不是手。 他还没来得及问,素珊又在他的胳膊肘处扎了两针,然后还轻轻弹了弹针尖,动作如行云流水,潇洒及了。 沈五娘看得眼睛都直了,“好……好厉害!”明明看起来就是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拿起银针的时候就像换了一个人,那么自信,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如果换了是她,就算拿着针也不敢扎吧,万一扎错了地方,那该多疼啊。 “差不多行了。”素珊没收针,朝沈七郎道:“你试着动动看。” “啊?”沈七郎愣了一下,“这就好了?”他有点不敢信,狐疑地看着素珊,也不敢动。 沈五娘笑,“七哥你动动看嘛。” 沈七郎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抬了抬肩膀,“咦?”他的眼睛顿时就亮了,声音里充满了惊喜,“真的不痛了!” 这也太神奇了!这才多久一会儿,扎了几下,居然就好了。难怪静德长公主会去找她帮忙。 “真好了?”方五郎上前在沈七郎肩膀上拍了一把,“这就不痛了?” 沈七郎气得直叫,“都快被你拍得吐血了,能不疼吗?”他一骨碌从床上翻了起来,躲开方五郎的下一次袭击,还扯着嗓子朝沈九爷告状,“九叔,你就看着五哥欺负我,也不帮忙说说他。” 沈九爷没吭声,目光时不时地往素珊身上扫了一眼。 沈七郎知道靠不上他了,又朝方五郎大吼,“五哥你不去查案,跑这里欺负我算什么本事。那案子破不了,小心人冯家找你的麻烦。” 方五郎顿时就恼了,怒道:“破不了就破不了,关老子屁事,又不是老子在外头得罪了人。我还怕了冯家不成。”他心里头正窝着火呢,这茬事儿本来就不归他关,非要硬塞到他头上来,结果还半点线索也没有,都快郁闷死了。 话刚说完,外头忽传来一阵疾呼,“大人,大人,有消息了!” 方五郎嗖地跳起来,旋风一般地冲了出去,“什么事?” 沈七郎好奇地追到门口,五娘子也竖起了耳朵。 “方才有人绑了书信射到冯家别院门上。”那衙役从怀中掏出书信递给方五郎。 方五郎接过信,却不急着打开,沉声问:“那人呢?” 衙役摇头,“太快了,根本来不及追,连样子也没看清。”事实上,也没人敢追,那人蒙着面,提着好大一把弓,冯家别院的大门都给射穿了。他们的血肉之躯能硬得过那扇楠木大门? 方五郎目光炯炯地盯着那衙役,衙役低着头不敢看他,额头上顿时沁出了汗,后背一片潮湿。 “到底怎么回事?” 衙役不敢再瞒,吞吞吐吐地回道:“他大……大家都给吓着了,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那蒙面人早已不见了踪迹。 方五郎冷冷地扫了一眼,打开信一目十行,飞快地看完后又递给沈九爷,沈九爷却不肯接,浓眉一挑,摇头道:“给我作甚?” 他这副避之不及的态度让方五郎大为光火,怒道:“好你个沈老九,你就是这么待你兄弟的,看老子以后怎么治你。” 沈九爷只当没听到,还朝五娘道:“给你五哥倒杯茶,这天儿燥得很,易上火。” 方五郎的鼻子都快气歪了。 他决定大人大量暂时不跟沈九爷计较,把话题转到案子上来,“信里让冯家准备两千两黄金。” “两千两!”沈七郎抽了口冷气,“好大的胃口。” “两千两黄金而已,也伤不了冯家的筋骨。这些年,冯家在东边捞得还算少吗。”方五郎哼道:“我只是有点意外,居然真是冲着钱来的。”   ☆、第九章 九 “既然是冲着钱来的,”方五郎无所谓地笑笑,把书信还给那衙役,“就让冯家自己去赎人,怎么说也是人命重要,至于别的,以后再说。” 只要人没死,他就能把事儿给推回京兆尹衙门去,不然,堂堂大理寺,岂能来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 方五郎伸了个懒腰,“昨儿一晚上没睡好,困死老子了,困觉去。”他一边打哈欠,一边出了门,准备寻个地方补觉。 沈九爷蹙着眉头看了他一眼,终于还是没吭声。 既然沈七郎已病愈,素珊也就起身告辞,五娘却有些舍不得,拉着素珊的手道:“你难得过来一趟,何必急着回去。我家这庄子还算雅致,尤其是我住的那个院子,九叔特意重新修葺过,花草都是特意从南边运过来的,要不,我陪你去院子里转一转。” 素珊还没说话,玳瑁警惕地看了沈九爷一眼,凑到素珊耳边小声劝道:“娘子,我觉得我们还是早些回去为好,那位九爷看起来有点怪怪的。” 自从她们主仆三人一进屋,沈九爷就一直盯着素珊看,直到后来被玳瑁点破,他才稍有收敛,可还是时不时地朝她扫上两眼,目光锐利,看得玳瑁心里头直发毛。 “倪大娘子。”沈九爷终于说话了,他表情有些怪,仿佛有些纠结,有些矛盾,还有一些不确定,“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玳瑁和碧云都警惕起来,不由自主地将素珊挡在身后。玳瑁甚至还毫不客气地瞪大眼睛狠狠盯着沈九爷,仿佛一点也不怕他——沈七郎和五娘子都佩服死她了。 “娘子别去。”玳瑁小声劝道。 素珊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点头道:“好啊。”而后便慢慢地起身走了出去,沈九爷紧随其后。 屋里的几个人都傻傻的,直愣愣地看着他们俩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屋里静寂无声。 半晌,沈七郎才忍不住打破沉默,“五妹妹,我怎么觉得九叔今天有点不打对劲。” 你可终于看出来了!沈五娘心里想,老早就不对劲了。她悄悄瞥了一眼玳瑁和碧云,俩人都皱着眉头一脸紧张,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倪家大娘子分明是心知肚明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 沈九爷名少庚,是定国公沈家大房嫡子,在沈家行九,这一辈里头年纪最小,身份却是最高,因为他不仅是大房唯一的子嗣,还有个身为当今皇后的嫡亲姐姐。不过,沈九爷的人生也并非一帆风顺,事实上,他们那几个兄弟,人称“京城三少”的那几位,在婚姻上都有点儿不大顺利。 出得门来,沈九爷就走到了前头,脚步很大很沉。 “九爷有事请直说。”素珊道,她声音又低又柔,温温和和的,还带着些许稚气。 沈九爷猛地转过身,锐利的目光直直地刺在素珊脸上,“周净宣,你到底想做什么?” 素珊面不改色地看着他,并没有出现沈九爷所预料的被喊破了身份的惊慌失措,她甚至还笑了笑,眸中有揶揄之色一闪而过,“好歹也救过沈大人一命,您就是这么报恩的?” 沈九爷皱着眉头瞪她,竭力地把嗓门压得很低,咬牙切齿地道:“你不想活了么,镇国公府是什么地方,你居然敢——敢冒名顶替,这要是被查出来,你小命都保不住。” 素珊看了他一眼,终于忍俊不禁地笑起来,“原来沈大人以为我是冒名顶替的。” “你不是么?”沈九爷眸光微敛,反问道。 素珊摇头苦笑,“沈大人,您好歹是刑部侍郎,还是京城里出了名的聪明人,怎么也不动脑子想一想。我祖父是何等谨慎小心的人,且事关数万贯家产,若非太婆婆弥留前亲口托付,我祖父怎会轻易同意。” 沈九爷一愣,旋即便明白过来,不由得面露尴尬之色。这会儿他自己也觉得刚刚有点太冲动了,就算心中怀疑,细细询问就是,怎么才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的。 “我一个姑娘家,又在江湖上行走,为免给府里丢脸,自然得换个身份。”素珊笑笑着解释道:“倒让沈大人见笑了。” 沈九爷面上微讪,有些不自在地红了脸,“是我想多了,周——倪大娘子莫怪。” 误会解开,素珊朝沈九爷微微颔首,折身欲回屋。 才走了几步,忽又听得沈九爷有些迟疑和犹豫的声音,“大娘子既然已经回了府,日后行事还望谨慎些,手底下的人也需多加约束。京城不比扬州,这里可没有孟二郎替你周旋。” 素珊并未作声,只略略停了停,又继续往前走了。 ………… 既然沈七郎伤痛好转,素珊主仆在沈家并未多作停留,立刻便告辞离开。待她们一走,沈七郎就不住地朝五娘使眼色,示意她开口问。 五娘偷瞄了沈九爷一眼,见他面沉如水,眸色黯淡,哪里敢开口,悄悄朝七郎摇了摇头,拉了他匆匆地退了出来。 “你怎么不问?”出得门来,沈七郎急道:“你不好奇么?九叔与倪家大娘子说了些什么?他们俩看起来好像认识。” 五娘扁嘴,“你没瞧见九叔的脸色,阴沉沉的可吓人了,我躲都来不及,哪里还敢上前去自讨没趣。九叔的脾气你还不晓得么,真要发起火来,你我都讨不着好。” 沈七郎哼哼唧唧地道:“九叔一向待你不同,你去问,兴许就不会骂你呢。” 五娘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九叔待我好那是因为我会察言观色,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安静。眼看着他心里头不爽快还在他面前讨嫌,我又不是傻子。”她顿了顿,十分好奇地挑了挑眉,“九叔和倪家大娘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方五郎也这么问。 沈九爷有些不耐烦地道:“你不是去睡了么?” “我又不傻,明明瞧见你跟那小姑娘不对劲还去睡觉,怎么睡得着?”方五郎的心里头仿佛有只猫爪子在使劲儿地挠,好奇得要命。 天晓得,沈家九爷可是出了名的心高气傲,眼光又高,什么时候跟哪家姑娘多说过几句话,方才倪家大娘子一进门,方五郎就看出沈九爷的眼神不大对头,脑子里立刻想出了无数个故事。今儿若是听不到真相,他就别想睡了。 沈九爷也晓得方五郎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今儿若是不老实交代,无论如何也没法善了,想了想,叹了口气,便将半年前的事儿说给他听。 “你可还记得半年前我去过一趟扬州?” 方五郎点头,“我记得是孟二哥写信叫你去的,求你过去帮忙查案子。怎么,此事竟与倪家大娘子有关?” 沈九爷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回,思忖了半晌,才有些犹豫地道:“几个盐商与扬州盐运使相互勾结,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我过去查案还着了他们的道儿,受了重伤,险些连命都丢了,是倪家大娘子出手救了我……” 他细细说起当日查案受伤的经过,那个叫跌宕起伏,险象环生。 方五郎虽然也知道他在扬州受过伤,可具体是怎么经过却是头一回听说,闻言自是感慨不已,又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回了京怎么也不细说。我还当你就受了点小伤呢。既然倪家大娘子与你有救命之恩,你好不容易才见了面,正该好生感谢才是,方才怎么那副表情?” 沈九爷苦笑,“我与她之间有点——误会。也不是误会,这位娘子行事有些过激,我有所不认同。” 方五郎愈发地讶然,“那小姑娘看起来柔柔弱弱,亲切可爱,有何过激之处?” 沈九爷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整了整面容,犹豫不决,仿佛不知道该不该说。 方五郎忍不住又催了一回。 沈九爷想了半天,终于还是道:“你也晓得倪家大娘子是药王谷的人。药王谷在京城虽已销声匿迹,在南边却是遍地开花,扬州城里的医馆就有十几家是药王谷的产业。” 方五郎听了半天还是满头雾水,不由得急道:“你说这些有的没的作甚,赶紧说重点。” 沈九爷白了他一眼,索性也不遮遮掩掩了,径直道:“那几个盐商胆大包天,连朝廷命官都敢下手,还有什么事不敢做。我在扬州城里查了好几日,没有半点进展,直到有一日,忽然有人给我们送了一份大礼。涉案的几个嫌犯连着供词一起被扔进了扬州府衙,此案才得以继续查下去,最后方将那罪官抓获落网。原本要将众罪人押卸进京,不想还未启程,其中有两个盐商暴毙而亡。” “你的意思是药王谷帮了你们的大忙?”方五郎既意外,又有些疑惑不解,“莫非倪家大娘子彼时就在扬州。” 沈九爷绷着脸点头,沉声道:“她不仅身在扬州,而且,被害的盐商生前曾与药王谷有过矛盾,药王谷三位弟子因此殒命——” 方五郎听到此处顿时长大了嘴,不敢置信地瞪着沈九爷道:“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沈九爷艰难地点头,“就是她!” 方五郎霍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高声道:“不可能!那小姑娘——”看起来那般柔弱可亲,还是治病救人的大夫呢,如何会去干那种杀人的事。 沈九爷叹了口气,道:“所以我才说她行事偏激。我原本还想吓唬吓唬她,要绑了她问话来着,被孟二哥拦了,说我无凭无据,怎好随便抓人。你也知道二哥的脾气,他要保的人,别说绑了,就连多说几句话都是做梦。” 方五郎摸了把额头上的潮汗,摇头道:“闹了半天,你也没有证据嘛。”虽然他也知道沈九爷在断案上有着常人难以匹及的天赋,但既然没有证据,还是不要乱说为好。 沈九爷无奈苦笑,“药王谷在扬州威望极高,我就算真有证据,恐怕也没有办法把倪家大娘子带回京城审问。”恐怕不等他出城,就已经莫名其妙地没了性命。药王谷的手段,他可是亲自领教过的。 方五郎的性格放荡不羁,听得此番故事虽然惊讶意外,却对倪家大娘子生不出什么敌意,反而笑道:“看不出这小姑娘年纪轻轻竟有这般的手段,难怪孟二哥会护着她。” 孟家那一大家子都是群剽悍人,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孟二郎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别看他一副斯斯文文的,又是京城里出了名的才子,说不定,他私底下也用过这样的手段呢。   ☆、第十章 十 回去的路上,玳瑁还在忿忿不平,“那沈家大爷实在过分,还说什么显贵出身,这京城里的王孙公子都跟他一副德行么?就像没见过女人似的,傻乎乎地盯着娘子看。也是娘子脾气好,非要拦着,不然,我定要给他好看不可……” 素珊看了她一眼,无奈摇头,“就你那三脚猫的工夫,还动不动要人家好看。那位沈大人可是刑部左侍郎,功夫了得,连翡翠和珍珠恐怕都有所不如。你还想揍他?口气真不小。” 玳瑁和碧云闻言齐齐一怔,讶道:“竟然是他,还这般年轻。” 进京前她们早已熟悉过京城各处官员的名单,翡翠还叮嘱过她们要小心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其中就特意提到了沈长庚和方守靖,虽然年纪轻轻,却都是难得一见的聪敏,需要十分提防。 玳瑁不由得有些紧张,不安地吞了口口水,小声问:“他以前见过娘子,不会怀疑我们吧。” 素珊摇头而笑,“那倒不必担心,我可是镇国公府的姑娘,与那冯家有什么相干。” 回了庄子里,翡翠和珍珠早已在屋里候着,见她们过来,翡翠朝素珊点了点头。 素珊笑笑着问:“东西送到了?” 翡翠应了声“是”,停了停又道:“沈大人和大理寺的方大人都在,娘子打算怎么办?” “不急。”素珊坐下,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地抿了一口,“这么多年我们都等了,又何必急着这两日。”听方五郎话里的意思,他也是不想管冯家的事的,既然如此,就等他走了再说。 ………… 镇国公府 王氏戴着抹额斜倚在榻上瞌睡,听下人禀告说韩嬷嬷到了,她一骨碌就从榻上翻了起来。 “太太慢点。”韩嬷嬷吓得脸都白了,急忙上前搀扶道:“不是说身体不舒坦,怎么又起来了,赶紧躺下。” 王氏不以为然地把抹额扯了下来,又朝杜鹃示意道:“都下去吧。” “太太这是——”韩嬷嬷跟在王氏身边几十年了,到这会儿哪里还看不出她这是在装病,不由得又是惊讶又是意外,“可是府里头出了什么事?” 王氏一脸凝重地点点头,却又没开口,仿佛在犹豫不知该怎么说。 “太太有什么话不能与嬷嬷说么?” 王氏连忙道:“不是,我只是——眼下遇着了一件麻烦事。”她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小声道:“嬷嬷可记得十二年前我回过一趟秣陵给老太太祝寿?” 她突然提及十几年前的旧事,这让韩嬷嬷有些摸不着头脑,“太太怎么忽然想起这事儿了?” “我当时见着了慈心师太,还有她身边伺候的几个下人。”王氏的嗓音压得低低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神神秘秘的味道,让韩嬷嬷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结果,前几日,我又遇着了其中的一个。” 韩嬷嬷依旧茫然,“慈心师太何时来的京城?” 王氏使劲儿摇头,“哪能啊。”她咬着牙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道:“我在静德长公主府里见到的。” 韩嬷嬷不解地看了看王氏,愕然道:“莫非这里有何不妥?” 王氏有些急,想一想又拍了拍脑门,摇头道:“我险些忘了你一直在城外住着,不知道家里头的事。”她赶紧将素珊去静德长公主府治病的事说给她听。 韩嬷嬷能跟在王氏身边几十年,还一直颇受器重,除了因为她是王氏的乳母外,还因其最为精明通达,这一听王氏的话,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韩嬷嬷也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喃喃道:“太太的意思是,这事儿——都是大娘子设计的?那方六郎中的毒也是她给安排的?她这是为何?就为了让长公主欠她的人情不成?” 王氏立刻扁嘴,“你想得也太简单了。她特特地去了一趟公主府,半路上却被孙家接了去,偏偏长公主的谢礼迟了一步,落在了二娘子的手里,这还不蹊跷么?前天海棠跟我一说,我赶紧寻了个借口把她先打发回庄子办事去了,自己也假装不知道,没想到,这才小半天,二娘子就把那棵树送去了谢氏院子里。哎呀我的娘啊,你说大娘子那小姑娘家家的,心思怎么这么深,这一环扣一环的,那谢氏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韩嬷嬷吞了吞口水,声音有些嘶哑,“大娘子在树上做了手脚?” “那我哪儿知道啊。”王氏小声道:“我是巴不得离得越远越好,要不怎么会把海棠打发走,还自己装病呢。”她嘴里这么说,心里头却是深信不疑,那棵白茶树里肯定有什么要命的□□,药王谷的传人想弄死个把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韩嬷嬷想了想,又狐疑道:“不对啊,这要是太太您没认出那人来,回府后自然是要将茶树送去碧云轩的,那大娘子的一番计划岂不是全都落了空。” 王氏的脸上露出更加古怪的神色,“嬷嬷也知道,我这认人的本事还在老太太面前自夸过。怕就怕那小丫头早就猜到了这一点,这才——” 韩嬷嬷的脸色也变了,“大娘子这是故意的。” 摆明了让王氏自己选,到底要跟谁站在一条船上。这小娘子真可谓是机关算尽! 王氏揉了揉胸口,“我是真的要病了。” 韩嬷嬷安慰道:“太太莫急,大娘子冲着谢氏去的,与我们何干。您就当做不知道,反正那棵树没经过我们的手,便是日后出了事,那也是二娘子的不对。” “你懂什么,”王氏急道:“大娘子去了一趟公主府就弄出了这么大的事,她眼下还去了城外公主府的田庄,天晓得还有什么大阴谋呢。” 韩嬷嬷:“……” ………… 冯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外头都快闹翻了,但谁也不敢查到长公主家的庄子里来。素珊主仆风平浪静地过了两日,直到京城里来信说方家小公子已经大好,素珊这才吩咐下手收拾东西准备告辞。 东西还没收拾好,便听得外头院子里伺候的黄玉禀告说“方大人求见”。 素珊一怔,眸光微闪,尔后又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柔声道:“快请进。” 方五郎今儿依旧穿得十分风骚,着一身枣红色夹金丝小提花锦袍,头戴白玉冠,脚踩藏青色羊皮短靴,活脱脱的一位富贵公子。他风度翩翩地进了屋,十分客气滴朝素珊颔首作揖,“大娘子这是要走了?” 素珊颔首而笑,“早上听府里的管事说,小公子已经大好了。所以才收拾东西准备告辞。” “是好了。”方五郎可算是松了一口气,“还得多谢大娘子出手相救,不然,我那弟弟可就要受大罪了。大娘子可是要回京?正巧隔壁沈九也要回衙门,我跟他说一声,让他护送你回府。” 素珊却摇头推辞道:“恐怕要辜负方公子好意了。我难得出来一趟,正好借机去庄里看一看。”她见方五郎一脸茫然,又解释道:“太婆婆留了个田庄给我,离这里不远。月前庄头就把账本送到府里去了,我一直想抽个空儿过去瞧瞧。” 方五郎只当她不愿与沈九同行,理解地笑了笑。他此番前来主要是为了感谢素珊对弟弟六郎的救命之恩,自不会在其他琐事上纠缠,寒暄两句后,便让下人送上了谢礼。 素珊也不推辞,让翡翠接过,又道:“药王谷有门规,不可借治病敛财,也不能分文不收,否则便是断了其他大夫的生路,于医道不利。”而且,若是百姓遇着这样的事情多了,便成了想当然,仿佛大夫看病本就不该收取钱财。长此以往,还有谁愿意行医。 方五郎点头表示赞同。他平日里虽然放荡不羁口无遮拦,但在年轻姑娘面前自然得收敛些,说话甚是客气有理,再三诚恳地谢过了素珊的救命之恩,而后又道:“前两日会汤山外出了点事,而今外头都乱得很,一会儿娘子出门,我让庄里的家丁护送你们。” 素珊连忙谢过,“如此便多谢大公子了。” 方五郎一脸好奇地看着她,眼睛里闪着光,犹豫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娘子不问我外头发生了什么事么?”隔壁沈家五娘子每回见了他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小姑娘家家的,不是都挺好奇的? 素珊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笑笑,“冯家少奶奶和小少爷被人绑走这么大的事儿我岂能一无所知,只不过冯家与我们府里本无交情,我若是问得多了,指不定隔壁的沈大人又要把这事儿扣到我头上来了。大公子想来也知道,沈大人与我有点误会。” “怎么会,沈九不是这样的人。”方五郎干笑数声,有点不自在地道:“就是误会么,误会。” 若说先前他还觉得这小姑娘柔弱亲切,被她这句话一讽刺,方五郎立刻就感受到沈九的心情了。镇国公府这位大娘子就算没杀过人,也绝不是省油的灯! 不过,方五郎倒也不觉得反感,他可不是那种见不得人家小姑娘有本事的人,倪家大娘子这样的姑娘,倒也挺有意思。 方五郎说了一会儿话后便起身告辞,素珊亲自送他出院子。临走时,方五郎的目光忽然落在翡翠身上,眉头一挑,眸中闪过一丝异色,“这位姑娘看着仿佛有些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素珊斜着眼睛朝他看过来,表情很古怪。 方五郎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这是把自己当成了无故搭讪年轻漂亮姑娘的好色之徒了。方五郎顿时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再往翡翠脸上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飞快地逃走了。 待他走远,素珊才转过头,略显意外地看着翡翠,“这都多少年了,他居然还能认出你来。” 翡翠笑道:“娘子莫要说笑,我离京那会儿才五岁,这都过去十来年了,他如何还认得。只是我长得像我姑母,大公子才觉得眼熟吧。” “对了,”翡翠又问:“既然沈大人今儿回京,我们是不是该出手了。” 素珊想了想,“那就明天吧。” ………… 天刚亮素珊就起了,站在窗户边看着头顶的天,外头阴沉沉的,好像随时要下雨的样子。 碧云端了早饭进屋,“娘子别发呆了,先吃点东西吧。” 素珊缓步走到桌边坐下,低声问:“信送过去了?” “是,天还没亮就送过去了,翡翠亲自去的。”碧云将盛着奶黄包的小碟子放至素珊面前,“娘子别担心,我们筹划了这么久,小虎又一向机灵,绝对出不了事。” 说话时翡翠也进了屋,她还是寻常的妆扮,墨绿襦裙,雪白褙子纤尘不染,看不出将将从外头回来。 “下次让七叔找别人吧。”素珊皱了皱眉头,低声道:“有方守靖在,我总是不大放心。”他本以为方五郎不会再管这案子了,不想他竟然又留了下来。 翡翠却不以为然地笑道:“娘子放心,方家与冯家素来不和,我看方大公子没有要为冯家出头的意思,不然,会汤山里不会这般混乱。冯家这几天到处搜查,可得罪了不少人。” “万事小心为上。”素珊一脸郑重地叮嘱道:“要知道,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屋里的几个丫鬟面容顿时一整,齐声回道:“是”。   ☆、第十一章 十一 巳时一刻,酝酿了一个早上的雨终于落了下来。 会汤山外的小云楼门可罗雀。 马车里的方五郎打着哈欠看了看外头的天,又把脑袋缩了回来,摇头道:“这些劫匪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怎么挑了这么个天气。”他啧啧几声,“可真是□□烦。” 一旁的护卫周少升拍马屁道:“有大人您在,那些小喽啰算什么,只要他们敢出现,保准翻不出您的五指山。” 方五郎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行了,少拍马屁。有这精神,多盯着楼下。对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周少升看了一眼沙漏,赶紧回道:“快午时了。” 劫匪信中定好的时间是午时一刻,方五郎拍了拍脸,吩咐道:“去楼下看看,把大厅里客人的来路都给我摸清楚。” 周少升有些自得地笑道:“不用大人吩咐,属下早就安排下去了。今儿天气不好,厅里的客人才那么几个,想来这会儿下头已经有了结果,属下这就去问。”说罢,他便起身出了门。 不消一会儿,周少升便又折了回来,手里拿着本小册子,躬身朝方五郎道:“大人,都问清楚了,没什么可疑之处。要不,您再看看。”他恭恭敬敬地将小册子递给方五郎,方五郎接过,飞快地扫了一遍。 拢共才六个人,其中有四个都是附近别庄里伺候的下人,余下两个则是路过的客商,被突如其来的大雨给赶着了,临时在楼下歇息。 “都盯仔细了,劫匪脸上又不会刻着字,你怎么知道没嫌疑。”方五郎绷着脸道。 周少升连声应是。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眼看着午时一刻就要到了,方五郎也开始有些坐不住。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哗啦啦的听着好不心烦。方五郎索性推开窗户,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官道上。 他这雅间的位置极好,正正好对着官道,推开窗便将楼下一览无余。 大雨滂沱,视线只能看到近处几丈之内。 方五郎盯着官道看了半晌,终于瞅见有马车缓缓驶来。黑马黑车,一如劫匪信中的要求。 方五郎的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冯家的马车吗?”方五郎问。 周少升赶紧凑到窗边,睁大眼睛看了半晌,“应该是吧,不然这会儿谁在路上走啊。” 黑蓬马车一路驶到小云楼门口方才停下,方五郎正欲下楼,忽听得身侧的护卫“咦——”了一声。 “那……那里怎么也……” “怎么了?”方五郎不耐烦地问,目光顺着周少升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官道上竟然又驶来了一辆马车,同样的黑马黑蓬,与方才那辆一般无二。 因为下大雨视线不清的缘故,那马车这会儿才被发现。 方五郎心中一咯噔,顿觉不妙,“不好——”他大喝一声,转身就往楼下冲。 周少升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见方五郎火急火燎的样子,也赶紧追了下来。 待他俩飞奔下楼,方才还停在门口的马车早已不见了踪影。 方五郎随手拽住楼下盯梢的护卫,厉声问:“马车呢?” 那护卫早已吓得慌了神,哆嗦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跑……跑了,受受了惊吓。” 方五郎都快气死了,又喝道:“我们的人呢?” “在……在外面。” 方五郎狠狠甩开那护卫,飞快地追出小云楼,却只见面前一片混乱,十几辆黑马车在小云楼外的空地里横冲直撞,根本就分不清到底哪一辆是冯家的马车。 雨越下越大,小云楼前乱成了一锅粥。 方五郎已经知道自己着了道儿,这会儿再怎么追也是无用,索性便不管了,摇头朝周少升吩咐道:“抓到的人仔细讯问,若是没什么嫌疑就都放了吧。” 周少升有些傻眼,“全……全都放了,这十几辆马车呢。” 方五郎斜睨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换了是你,会在他们身上留线索?”那对手狡猾如斯,怎么可能会在这种地方有破绽。他说罢又来了精神,摸了摸下巴,“呵呵”地笑,“原本还不想管这事儿的,而今却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能遇着这么个对手可不容易,方五郎觉得,他身体里沉寂已久的热血一点点地开始沸腾。 玩一玩也好! 方五郎说罢,转身又往楼上走,一边上楼梯还一边懒洋洋地朝周少升挥手,“有意思,有意思!” 周少升苦巴巴地摸了摸鼻子,认命地叹了一口气。 ………… 方五郎一觉睡到未时才醒,才一睁眼,就瞧见周少升那张圆胖的脸,他不由得嫌弃地“嘶——”了一声,道:“好端端地蹲在我床边作甚,长得又不俊,简直晃瞎了老子的眼。” 周少升早就习惯了他的挖苦,笑嘻嘻地回道:“大人就是眼光高,我娘和我媳妇都说我长得好,又白又胖跟弥勒佛似的,有福气。”他殷勤地给方五郎拧了块帕子让他擦脸,又道:“属下仔细问过了,那些马车都是从京城来的,各家车行都有,有人给了钱让他们午时一刻准时赶到。至于那给钱的,都说是个高个中年男人,不是京城口音,别的却是一概不知。” “冯家马车呢?” 周少升摇头,“还没找着呢。外头雨太大,压根儿就出不了门。路上的线索全都被雨给浇没了,追也没用。我看那些金子是找不回来了。”他说罢,又忍不住感叹道:“这些劫匪运气还真好,两次都遇着大雨,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方五郎横了他一眼,“你是有多单纯才会认为这是巧合?” 周少升闻言大惊,“这……不会吧,大人的意思是他们算准了天气才动的手?可是,这天气如何,恐怕连钦天监也算不了这么准吧。”就算勉强算出今日有雨,可谁能确定那雨就正正好在午时左右才下? 所以方五郎才觉得奇怪,这些劫匪竟有如此通天的本领,为何会对素来不引人注目的冯家二房下手?真为了那两千两黄金? “人质可有消息了?”方五郎又问。 周少升连连摇头,“外头雨大,大家伙儿都被困在小云楼里,也没法出去打探消息。”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大人,冯家人在底下闹呢。说是钱被弄走了,人还没找回来,一直骂我们大理寺无能。” 方五郎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斜眼瞪他,“可别跟老子说,你们这群龟孙子怂得就让他们骂?”方家五郎什么时候吃过亏?冯家算什么东西,这京城里头,有谁敢指着他的脸骂人。 周少升“嘻嘻”地笑,搓了搓手,小声道:“就是么,属下一生气,就让几个兄弟把那喋喋不休的家伙扔出去了。” 二人正说着话,外头忽传来敲门声,“大人,找到冯家小少爷了。” 方五郎微微一怔,与周少升交换了一个意外的眼神,赶紧下床,快步踱至门口问:“在哪里找到的?” 门口的护卫低声回道:“就在小云楼东边最里面的雅间,冯家小少爷一直昏睡着,刚刚才醒,自个儿开的门。” 方五郎闻言半晌没说话,过了好一阵,竟是“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周少升和门外的护卫低着脑袋不敢吭声,心里头惴惴不安,暗道自家大人莫不是被那劫匪给气疯了,竟然还笑得出来。 “好啊,好啊!”方五郎拍手道:“有意思。”他大步流星地出了门,一路往东厢房走,周少升立刻明白他是要找冯家少爷问话,赶紧一溜小跑追了过去,“大人你仔细些,这走廊里全是水,您小心滑到。” ………… 还没进屋,方五郎就听到屋里传出抽抽噎噎的哭泣声,他皱了皱眉,低声问:“冯家人过来了?” 身后的护卫赶紧回道:“都还在楼下呢。属下想着大人有话要问,便没去通知他们。” 方五郎满意地点点头,“做得好。” 他推门进屋,屋里的少年立刻像惊弓之鸟一般“啊——”地尖叫起来,所幸外头雨声哗哗,那尖叫声传出门外,迅速地和雨声交混,不见丝毫异样。 “别……别杀我,别杀我。”冯家少爷煞白着脸,闭着眼睛躲到桌子底下,一边哆嗦着一边喃喃求饶,“不要杀我……” 方五郎皱着眉头朝屋里看了一圈,“就他一个?不是说,一起被绑走的还有冯家少奶奶姚氏?” 护卫躬身回道:“是,属下把小云楼上下都搜遍了,不见姚氏踪影。应是那些劫匪并未将姚氏送回来。” 方五郎愈发地觉得蹊跷,摸了摸下巴,啧啧舌,慢吞吞地走到桌边蹲下身体,耐着性子朝桌子底下的冯家少爷问:“小胖子,你娘呢?” 冯家少爷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闭着眼睛也不看他,两只胳膊紧紧地抱着腿,一边大哭一边哆哆嗦嗦地嚎,“别杀我,我乖,我不哭,不要杀我。” 方五郎眉头一皱,目光落在冯家小少爷的左衣袖上,那上头赫然有一大片血渍,看那颜色,显然已经有好几日了。 受伤了? 方五郎一向没什么耐心,就算在自己亲弟弟六郎面前也总不耐烦,更何况面前这位还是冯家少爷。方五郎叹了口气站起身,朝周少升勾了勾手指头,吩咐道:“把他给我拽出来。” 周少升“嘿嘿”地笑,“大人,您就看我的。”他一边说话,一边挽着袖子往桌子底下钻,一用力,就拽着冯家少爷的胳膊把他拖了出来。 冯家少爷立刻发出杀猪般的哭喊声,刺得方五郎耳朵都快聋了。 周少升见方五郎一脸抑郁,赶紧伸手捂住冯家少爷的嘴,骂骂咧咧地喝道:“你个小崽子,给我安静点。再喊,再喊,小心老子弄死你。” 冯家少爷仿佛被人捏住了喉咙似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终于睁开了眼,一脸惊恐地看着周少升,牙关紧咬,身体不停地颤抖。 周少升见他终于老实下来,这才放了手,又笑呵呵地朝方五郎道:“这小子好像被吓破了胆。” 方五郎伸出手在冯家少爷的脑袋上摸了一把,见他果然不作声,这才满意了,又卷起他的衣袖想看看里面的伤。可是,待袖子一卷起,才发现冯家少爷的胳膊完好无损,不说刀伤,就连皮儿都没蹭破半块。 再仔细看看,除了衣袖,冯家少爷的胸口和衣服下摆处也有不少血迹。方五郎皱眉想了想,拧着眉头问:“这血是哪里来的?” 冯家少爷不说话,浑身像筛糠似的瑟瑟发抖,嘴里发出“呜呜”的痛哭声。 方五郎头疼得直揉太阳穴,周少升见状,赶紧讨好地上前道:“大人,要不,让属下来问?” 方五郎点点头,扶着脑袋在桌边坐了下来,想了想又叮嘱道:“你也别太凶了,人家还是孩子呢。” 周少升笑着点头应是,一转过身,脸色就绷起来,犀利的目光落在冯家少爷脸上,沉着嗓门问:“小胖子,别哭了,有啥好哭的呀,人不是都回来了么。你听我说,我们是大理寺的人,是来救你的,你好好地说话。快告诉我们大人,你娘去哪里了?身上的血又是怎么回事?是谁绑了你们……” 他一开口就是一长串问题,不说冯家少爷,连方五郎都听得脑仁疼,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你到底行不行,不行就让老三上。” 门口的护卫老三立刻露出为难的神色,小声道:“大人,属下最不会跟这些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们打交道了。” “大人您别急,我慢慢来。”周少升笑呵呵地道:“要不,大人您先去隔壁屋里歇一歇,等属下问出点线索了,再去跟大人您禀告。” 方五郎却不肯动,摇头道:“就在这里问吧,我不急。” 话刚落音,冯家少爷忽然大喊起来,“娘,娘,不要杀我娘——” 屋里众人齐齐地对视一眼,方五郎沉声道:“姚氏死了?” “小胖子身上的血是姚氏的?”周少升惊讶地长大了嘴,“难怪就送回来一个呢。” 方五郎不解地坐在座位上摸下巴,发呆。 周少升还想问问那些劫匪的情况,遂耐着性子继续哄这冯家少爷,但冯家少爷却怎么也不肯多说一个字了。 方五郎见状,终于朝他挥了挥手,道:“算了,那些劫匪手段了得,别说他一个半大孩子,就算是你被逮了去,也不一定能知道些什么。把他送回去吧!” 周少升应了一声,从善如流地上前来啦冯家少爷的手。冯家少爷却不肯动,周少升无奈,干脆将他抱了出去。 方五郎坐在屋里有些牙疼,老三见状,低声劝道:“大人,左右冯家少爷已经回来了,我们又何必再多管闲事。衙门里还忙着呢。” 方五郎点点头,有些失望,又有些好奇地道:“我只是有点……想不明白。”   ☆、第十二章 十二 雨一直下到傍晚才停。 天气越来越冷,大家伙儿都躲在屋里不远出门,素珊让紫晶做了古董羹,主仆数人围炉而坐,边吃边涮,既暖和又美味。 等用过晚饭,翡翠给素珊沏了杯茶,低声道:“方守靖回京了。” 素珊并不意外,点头笑笑,“本以为他早就要回去的,没想到一直拖到现在。”虽说她们做的事早晚要与大理寺和刑部对上,但素珊还是希望能拖得越久越好。谁想不想与沈九和方守靖为敌。 “您说,他还会查下去么?” 素珊摇头,“说不好,不过,冯家可不一定愿意他继续往下查。”方五郎若是追查下去,少不得要查到姚氏的来历,一个宫里出来的小小女官嫁到冯家二房做少奶奶,这还不够奇怪的么。 翡翠闻言面上也露出讥讽之色,“娘子说得是,冯家恐怕比我们还操心呢。”她喝了口茶,顿了顿,又问:“娘子打算什么时候审问姚氏?” “不急。”素珊道:“先让她静一静。若是急吼吼地过去问,她兴许还想借此拿捏我们。等她在地窖里住得久了,骨头自然会慢慢软下来。”而且,十几年前姚氏只是个小女官,远比不得冯贵妃身边的桂嬷嬷受器重,当年的事,到底能知道多少呢? ………… 方五郎回府后的头一件事就是去隔壁院子看弟弟六郎,本以为这小子还像先前一样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起不来呢,结果一进屋就瞅见六郎坐在榻上玩九连环。 屋里烧了炭盆,很暖和,六郎只穿了件薄薄的短袄子,小脸红扑扑的。这才几天不见,六郎的精神就好了许多,脸上也饱满了起来,一眼看去,还真不像久病初愈的人。 “怎么就起来了?”方五郎问:“身上不痒了么?” 六郎见他进屋,立刻兴奋起来,扔掉手里的九连环,鞋子也不穿就迎了上来,“哥,你可回来了!我都快无聊死了。我听说冯家少爷被人掳走,你去会汤山就是查这案子么?人抓到了没?” 方五郎没回答他的问题,皱着眉头训道:“赶紧穿鞋!这大冬天的,怎么能赤着脚走路。你病还没好呢,回头着了凉怎么办?” “已经好了。我又不是生病,倪家娘子不是说我在庄子里沾上了不干净的东西?解了毒立刻就好了。”六郎嘴里这么说,但还是乖乖地跑回榻上盘腿坐好,又高兴地招呼方五郎坐上来,“哥你过来坐,我们兄弟俩好好说说话。” 方五郎依言坐下,嘴里却道:“你别问了,衙门里的事我可不能说给你听。”他一边说话,又一边去掀六郎的衣服,皮肤果然一片光滑,“真好了?先前那么大个的包呢,都没留下什么疤。那倪家大娘子的医术果然惊人。” “要不怎么是药王谷的弟子呢。”六郎一提起素珊立刻就来了精神,“哥你可别说,那小娘子还真有些本事,才开了一剂药,洗过立刻就不痒,比宫里头那些尸位素餐的太医们强多了。” 倪家大娘子自然是有本事的,方五郎心里想,人家可是连人都敢杀的! “我想亲自去国公府登门致谢,可娘亲不让,非把我关在家里头。哥,你行行好,在娘亲面前帮我说几句好话,把我放出去吧。我成天憋在府里头,没病都得憋出病来。”六郎是家里的老幺,养得比方五郎娇气许多,这都十八岁的人了,依旧爱撒娇,方五郎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行。”方五郎想也不想就驳回了,“你身体都还没好,就急着往外跑什么?上次闹市策马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也不动动脑子想一想那是什么地方,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怎么能骑快马,还把人给撞了。幸好没出人命,不然,我非得亲自把你送到京兆尹衙门去不可。” 六郎被惯坏了,行事有点不知轻重,被人怂恿几句就找不着北,竟然还在闹市策马撞伤了人,把方五郎气得不行,本欲给他一通鞭子让他长长记性的,结果还没等到他动手,六郎忽然就倒床不起。 这算不算报应呢? 听得方五郎提起自己干过的坏事,六郎立刻就蔫吧了,讪讪地干笑了两声,不由自主地缩了缩,小声道:“我早就知道错了,哥你就别再骂我了。” 方五郎对这个弟弟甚是疼爱,见他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小媳妇模样,很快又心软,想了想又劝道:“倪家大娘子这会儿并不在京城,你去了国公府也见不着她。等过了年,大哥再陪着你一起登门。” “好啊好啊。”六郎先是一喜,而后又略觉意外,“大哥你怎么知道倪家大娘子不在京城?她还没回来么?对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顿时就急了,“大哥在会汤山见过倪家大娘子?她没出什么事吧?难不成她也遇着劫匪了?” 冯家小少爷被人绑走的事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就连被关在府里头养病的六郎都听说了不少小道消息,反正说什么的都有。六郎起先还不觉得,这会儿却忽然胡思乱想起来。 “别瞎想。”方五郎在六郎脑瓜上拍了一把,“倪家大娘子是案发前头一天去的,一直住在我们家庄子里,安全得很。她留在会汤山还有点私事,过几日就该回来了。”提起素珊的田庄,方五郎又想起京城里关于她的传言来,略一思忖,决定去找母亲问个明白。 ………… “护国公主啊,”静德长公主叹了一口气,感慨地道:“这是在内疚呢。要说那谢氏年轻的时候的确有几分手段,不知怎么就蛊惑着倪三爷非她不娶。可镇国公府哪里看得上谢家的门第,后来护国公主,也就是你姑太太做主让倪三爷娶了孙氏,那孙氏看起来真是温柔贤淑,谁晓得竟是个烈性子,哎,那么早就去了,真是可怜。好在你姑太太把她接去了秣陵,教养得这般出众。瞧瞧她那小模样,倒比当年的倪家姑奶奶还要精致……” 方五郎微讶,“这么说,京城里的传言是真的,倪家大娘子真得了姑太太的万贯家产。” “何止万贯,”静德长公主压低了嗓门,悄声道:“加上铺子、田庄、珠宝、古玩,少说也说二三十万两银子。多少人看得眼睛都红了,若不是碍着大娘子尚在孝期,那提亲的人能踏破国公府的门槛。” 不说旁人,就连她听了都有些心动。长子已经订亲就罢了,六郎的婚事可还没定数,倪家三爷虽然不靠谱,可大娘子却是护国公主带大,相貌品性无一不佳…… 静德长公主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非常不错,遂下定了主意日后要与国公府多多往来,只待大娘子孝期一过,就立刻上门提亲,可千万别被旁人给抢了先。 方五郎半晌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低低地道:“人再多又怎么样,还不都是冲着她的嫁妆去的。”他说罢忽想起沈九的话,不免又觉得自己有些杞人忧天,倪家大娘子若真如沈九所说的那般厉害,便是嫁了人,也绝不会吃亏。 他这是操什么心呢。 ………… 素珊在田庄里一直住到了腊月二十二,眼看着小年就要到了,她这才吩咐下人收拾东西准备回京。不过,回京之前,却还有一件事要去了结。 接连几天雨后,天气终于难得地转晴。素珊领着几个丫鬟又上了皂焦庵。 庵外小河上的桥早已修好,一行人顺利地过了河。 庵堂里的姑子早就瞅见了她们,立刻热情地迎上来,殷勤地招呼道:“娘子来了,快屋里请,外头冷呢。” “净慧师父在吗?”翡翠问。 姑子连忙回道:“在,在,庵主知道娘子们今儿要过来,特特地吩咐厨房在准备素斋。” 皂焦庵建在山脚下,沿着小路走不多远便到了。净慧师太得了信,站在庵门外候着,见了素珊,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大娘子来了。” 素珊朝静慧师太点点头,“打扰您了。” “娘子可别这么说。”静慧师太立刻道:“您能来皂焦庵,是我们的荣幸。”她一面说话一面将素珊一行引入庵中,一路到了她住的院子。 待姑子们奉上茶,静慧师太便将她们全都屏退。 “姚氏还在闹吗?”素珊问。 静慧师太讥讽地笑了一声,“前几日闹得才凶呢,这会儿哪里还有力气。还是娘子的法子好,且不管她,闹了几日就老实了。娘子这是要去审她?” 素珊没作声,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这是皂焦庵自制的绿茶,带着浓烈的山野之气,香醇而霸道。 “还是翡翠去吧,”她道:“我就不去了。”说罢她又笑笑,却只是嘴角微勾,眼神依旧冷得厉害,“师太知道我的性子,嘴里说得轻巧,却最是冲动,我若去了,恐怕会控制不住想要杀人的。” 静慧师太点点头,起身朝翡翠笑笑,踱至东墙边,摁住书架上的机关用力地转了几圈,书架迅速挪开,墙上赫然露出一块仅容一人进出的小门洞。 翡翠很快领着珍珠下了地窖,素珊继续与静慧师太喝茶。 “啪——”地一声响,素珊手忙脚乱地将面前打饭的茶杯扶正。 静慧师太抬头看她,目光温柔而沉敛,“还是下去看看吧,”她道:“瞧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我看着都替你急。” 素珊双手交错紧紧相握,雪白的手背上隐隐有青筋突出。 她端坐了岸上,终于还是缓缓起身,一步一步地朝地窖走了过去。   ☆、第十三章 十三 素珊并没有走到地窖最里端,她远远地在楼梯的转弯处就停了下来。 这里能听到牢里人的对话,又不必看到那个女人的脸,素珊想,她应该能勉强控制住自己不会冲过去在那女人身上划几刀。 地牢深处传来低沉的声音,素珊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我不知道,你们抓错人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翡翠轻笑一声,带着些许嘲弄与讥讽,“姚女官不必否认,我们若是连这点都没查清楚,怎么会贸贸然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当然,你要是不说也不打紧,反正在我们的名单里头你也不是头一个。大不了我们再去找桂嬷嬷、胡侍卫,相比起你来,她们知道的可要多得多了。只不过,真到了那个时候,姚女官你可就没什么用了。” 翡翠冰冷的话直指人心,姚月娥顿时迟疑,不复先前的矢口否认。 地牢里陷入了沉积,翡翠并不着急,素珊也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沉着脸听她们说话。 “你们想怎么样?”姚月娥强打起精神,警惕而防备地看着翡翠和碧云,“你们到底是谁?是周家的人吗?不可能,周家人全都死绝了!你们是药王谷的人,是来给周至亢报仇的!” 素珊的身体微微颤抖,双拳紧握,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翡翠冷笑着回道:“十五年前死在你们手里的可不止周家七十九口?兵马指挥司三十七人,还有被你们诬陷勾结叛贼的俞家、方家,死在那一场浩劫里的人有多少,恐怕你们自己也数不清楚吧。” 姚月娥闻言立刻辩解道:“我什么都没做过,周至亢的死,还那些人的死都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是个小小的宫女,就算相救他们也无从着手啊。” “救?”翡翠笑起来,语带讥讽,“你还真是敢说。玉明宫里的宫女太监短短数年内几乎全都暴毙,就剩下桂嬷嬷和你两个,你还出宫嫁了人,一跃成了冯家二房的少奶奶。我觉得我们傻子么,这种鬼话也会信。” 姚月娥立刻哑口无言,半晌后才道:“那都是冯贵妃所为,我一个小宫女能有什么法子。你们找我报仇,根本就是找错了人。” 翡翠冷冷道:“你不用急,我们很快就会找上她。我还是一句话,十五年前的九月十八日发生了什么事,你最好一五一十地给我交待了。不然——”她从珍珠手里接下个小小的木盒子,打开来,里头赫然是一颗黄豆大小的赤红色药丸。 姚月娥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颗闪着奇异光泽的红药丸,脸上顿时涌出畏惧之色,“你们想干什么?这是什么东西?我不吃!拿开,给我拿开!” 翡翠冷艳的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你不用害怕,这玩意儿要不了你的命,它只是让你变得听话又老实,我问什么你就会答什么。只不过等药效一过,你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前尘往事、富贵荣华,都只是幻梦一场。你的脑子会变成两三岁时的样子,哦,对了,说不定连话都不会说了……” “你到底是干干脆脆地老实交待呢,还是我来助你一臂之力?”翡翠一边说话,一边捏起红药丸往姚月娥嘴里送。 姚月娥的脸早已吓得煞白如纸,见状不由得“啊啊——”大叫,口中高呼,“我说我说,我什么都交待……” “我知道的也不多,冯贵妃素来谨慎,很多事都不会告诉我,就连桂嬷嬷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姚月娥一边说话一边小心翼翼地朝翡翠打量,只是翡翠的脸永远面无表情,看不出一丝一毫情绪波动的痕迹,姚月娥抖了抖身体,低下头,继续往下道:“那是庆丰三年九月十八日,陛下和太后、皇后娘娘都去了鹿苑围猎,冯贵妃——不,冯氏,因大皇子身体抱恙才留在了宫里。那天下午,周大人来给大皇子把过脉,只说着了凉,开了房后便匆匆地走了,桂嬷嬷看出他脸色不大对劲,便去禀告了冯氏。” “冯氏不知与大皇子说了些什么,出来后便脸色大变,立刻吩咐桂嬷嬷出宫。当天晚上,我就看见城东方向燃起的大火。那火可真大啊,京城的半边天都被烧得通红,外头闹哄哄,好像整个京城都被煮沸了似的。大家都说是前朝逆贼造反,要趁陛下不在攻占京城,宫里上下人心惶惶。 结果,皇宫里却什么事也没有,到了第二日,我才听说是周太医发现了逆贼的踪迹,意图报官这才被灭口,整个周家无一活口……” 地牢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姚月娥的声音在阴暗的空间飘荡。 姚月娥无端地有些紧张,不住地偷看翡翠和碧云的神色,忍不住小声喃喃,“都……都是冯氏所为,我们这些做宫女的能怎么办?你们要报仇,也该冲着冯氏去,何苦来寻我们这些小人物的麻烦。” 她话刚落音,忽听得一声冷哼,那声音宛如寒冬中的冷风,阴沉而尖锐,刺得姚月娥瞬间就没了声息。 翡翠抬眸朝楼梯处瞟了一眼,复又继续朝姚月娥看过来,冷冷道:“说了半天,全都是些废话,一点有价值的东西也没有。你若是想凭着几句活命,实在痴心妄想。就算我愿意放了你,我家主人可不乐意。” 姚月娥顿时大急,“我可是什么都说了。” 翡翠冷哼一声,目光愈发冷冽,赤红色的药丸又被送至姚月娥唇边。 姚月娥慌忙往后躲,结结巴巴地道:“等等……等一下!” 翡翠停下脚步,冷冷地转过头看着她,“姚女官想起什么来了?” 姚月娥的脸上有一种奇异的红,甚至隐隐带了些紧张和兴奋,她不安地舔了舔嘴唇,咬咬牙,把声音压得极低,小心翼翼地道:“我也只是猜测,但是,我觉得,周大人被害应该就是这个原因。” 她见翡翠的眼睛里忽然有了神采,心中稍定,吞了口唾沫,神神秘秘地道:“我觉得,大皇子……可能不是陛下亲生。” 这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顿时把翡翠和珍珠都给砸傻了。素珊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来,一把拽住姚月娥的衣领,厉声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素珊自幼习武,手劲儿忒大,这猛地一用力,直把姚月娥险些拽得岔过气去,一边求助地“啊啊”直叫,一边挥舞着胳膊使劲儿翻白眼。 翡翠也不急着上前劝,直到姚月娥的脸都开始发青了,这才低声朝素珊道:“娘子,再不放手她都快没气了。” 素珊这才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将姚月娥摔在阴湿冰冷的地上。 她怎么可能没听清姚月娥的话,只是太过震撼不敢置信罢了。 十五年前秋天的那个夜晚,有太多无辜的人枉死,她的父母,家人,仆从,周家的七十九口,京城指挥使的三十七个官差,翡翠的父亲,还有之后被诬陷为逆贼同党的数百人。 冯贵妃,还有站在她身后的爪牙,这么多年来素珊和药王谷一直在苦苦追寻的凶手,却丝毫没有任何下落。 可是现在,事情似乎更加复杂凶险。 比她来京之前所想象的要复杂和凶险万分。 当今圣上膝下仅有太子一子,那是大梁国未来唯一的继承人。她们的报仇之路忽然间变得错综复杂起来。 “娘子——”翡翠见素珊脸上一片煞白,有些担心地轻轻唤了她一声。 素珊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让自己的心平复下来。 “好啊,”她道:“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她说完这句话,转身就离开了地牢。 翡翠和珍珠也紧紧跟在她身后,将瘫倒在地,死鸡一般的姚月娥扔在原地。 从地牢出来,素珊的脸色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她礼数周到地朝静慧师太行礼,又道:“地牢里的那个人,还要劳烦师太帮忙送走。” 净慧师太淡然地点头,“举手之劳,娘子不必客气。” 她将素珊一行一路送至皂焦庵门口,而后又目送着她们缓缓走远,直到她们的身影终于消失不见,静慧师太这才轻叹了一声,回了庵堂。 这京城就要乱了啊。   ☆、第十四章 十四 马车快到京城时忽然停了下来。 外头有些吵,似乎人挺多。玳瑁掀起车帘朝外头看了几眼,疑惑地道:“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么多人?” 碧云也好奇地把脑袋探了过去,半晌后才有些不确定地道:“是军人吧。”她忽地想起一件事,顿时恍然大悟,“是西北军凯旋了,出京之前我就听人提起过这事儿,没想到一直拖到现在才回来。” “应该是前些天的雨给耽误了。”翡翠道:“听说京畿的许多地方都被淹了,军队过不来,所以才拖到现在吧。” “西北军的统帅是谁来着?”一直安静的素珊忽然开口问。 翡翠连忙回道:“是孟铄。”她抿了抿嘴,看了素珊一眼,又有些不自然地添了一句,“是孟大人的二叔。” 素珊似乎没有听出她话里的意思,面容如常地道:“孟铄,十五年前,他也在京里。” 翡翠立刻就懂了,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有一丝动容,“娘子怀疑他?” “不仅仅是他,十五年前案发时留在京城的每一个人都值得怀疑。”素珊道:“不过,有能力在一夜之间杀死周家七十多人,还能将京城指挥使的官差全都灭口,整个京城也找不出几个来。” 这些人当中,到底哪一个才是冯氏的姘头呢? “娘子,”外头车夫的声音打断了素珊的思路,“前头的路被拦住了,可能得等挺久呢。要不要属下去前头说一说?”好歹也是镇国公府的马车,只要亮出身份,守城的小吏们总该给几分面子。 “不用了。”素珊低声道:“家里头正值孝期,还是不要张扬得好。我们慢慢等就是,左右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车夫应了声“是”,有些失望地退了下去。 外头依旧吵得厉害,素珊却闭上眼睛好似已经睡着。几个丫鬟知趣地闭上嘴不再说话,玳瑁年纪最小,性子最活泼,实在耐不住寂寞,凑到翡翠耳边说了几句后,便悄悄下了马车。 马车停在路边,和他们一起的是成百上千的百姓,当然也有几辆不怎么起眼的马车,很安分守己地停在人群中。 玳瑁好奇地看了不远处的军队,有些疑惑他们为什么还不进城,但四周又没有认识的人可以问,无奈只得把这个问题咽了下去。 “嘿——”有个人在玳瑁耳边低低地唤了一声。 这是谁啊,这么没礼貌?玳瑁生气地一扭头,正要骂人来着,忽然看清面前的脸,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变成了惊喜,“四喜,你怎么会在这里?” 四喜笑嘻嘻地看着她,同样也是一脸惊喜和意外,“我刚刚看到你,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没想到居然是真的。少爷回京叙职,我们就一起回来了。怎么就你一个人,大娘子不在么?”他一边说话,一边睁大了眼睛东张西望。 “娘子在车里坐着。”玳瑁高兴地道:“孟大人回京了?是不是他以后就留在京城?他还会走吗?” “不走了。”四喜拍着胸脯道:“少爷以后就留在京城里。” “太好了。我原本还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们呢,没想到这么快就重逢了。孟大人在哪里,怎么不见他?我该去给他请安才是。”玳瑁朝四周看了几眼,不见孟绪的人影,忽然又想起什么,不由自主地整了整衣衫,有些不自在地道:“忽然想起来,我应该先去跟娘子禀告一声才好。” 四喜笑道:“少爷也在马车里。他先前骑着马,后来人太多,走不动,才回马车里坐下。”其实是盯着孟绪的人太多,孟大人才不高兴地躲起来的。 二人一齐去了素珊的马车边,玳瑁人还上车,声音就先飘了进来,“娘子你快来看是谁,是四喜呢。” 素珊半眯的眼终于睁开,眸中一片清明,目光挪向一旁的翡翠,“四喜?孟二郎回京了?” 说话时,玳瑁已经喜气洋洋地掀开了半边帘子,“娘子,孟大人也回来了。” 素珊难得地愣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他……怎么回京了?” 四喜在外头笑呵呵地回话,“回娘子的话,我们家少爷回京述职来了,原本是要提前几天到的,没想到在路上遇着了大雨,耽误了好几天。这倒是巧了,竟然在城门口遇着了娘子,要不怎么说是有缘分呢……” 虽然孟二郎是出了名的不爱说话,手底下的几个小厮却个个都是话唠,其中尤以四喜和丸子二人为最,只要是见了面,一开口就滔滔不绝,让人根本就没有插话的机会。好在他们俩都生得伶俐,年纪轻,嗓音也还清脆好听,倒也不觉得厌烦。 四喜从路上见闻说到京城的变化,而后又对最近的天气发表了一番概况,最后终于想起了正事,“对了,少爷让小的问您一声,要不要一起进城?真要等到城门放开,恐怕还得一个时辰呢。” 碧云和玳瑁闻言,脸上顿时露出期待的神情。 真要在城外守上一个多时辰,也怪难受的。 既然孟二郎一片好意,素珊自然不好辜负,遂笑笑着应了,又一脸诚恳地朝四喜道:“如此便多谢你家主人了。劳烦四喜你替我向孟大人问好。” 四喜眉开眼笑地应下,蹦蹦跳跳地回去了。 “真奇怪啊,”玳瑁看着走远的四喜感慨地道:“明明孟大人那么……高冷,四喜怎么就养成了这么活泼天真的性格。” 翡翠斜睨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四喜活泼天真?是你天真才对。” 玳瑁立刻就急了,“四喜怎么了?我看他就挺简单单纯的,翡翠姐姐你干嘛总是说我?”见翡翠不理她,玳瑁又涎着脸向素珊求助,“娘子,你看翡翠。” 素珊终于被她给逗笑了,“怎么,你还不相信翡翠?四喜要真是个天真单纯的性子,孟大人能带着他去扬州?” 玳瑁立刻就蔫吧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忍不住小声辩解道:“我是想着,反正孟大人够聪明,四喜就不必要那么聪明了嘛。” 车里众人俱是莞尔。 不一会儿,马车就动了起来,在嘈杂的人声中缓缓进了城。进城门的时候甚至没有人过来问一声。 “娘子,回国公府吗?”进城后,车夫低声问。 “去孙家吧。”素珊懒洋洋地道:“等几天再回去。” 于是马车在朱雀大街往东转了个弯,不急不慢地朝孙府方向驶去。 到下马车的时候,依旧是玳瑁率先跳下来,还没来得及掀帘子,忽地讶道:“啊,是孟大人的马车?孟大人一路送我们回来的。” 素珊心中颤了一颤,稍一犹豫,却又忍不住掀开车帘朝后方看了一眼。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后面马车的车帘也掀开了,露出一张清俊端肃的脸。 孟绪一向漆黑凌厉的眼睛难得地温柔了些,但他还是一贯地高冷,面无表情地朝素珊点了点头,旋即又放下了帘子,仿佛巴巴地一路护送着素珊回来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孟家的马车很快掉头,快要驶出巷子时,四喜从车里探出半个身子,幅度很夸张地朝素珊挥手,而后,“啪——”地一声,从车里摔了下来。 玳瑁都看傻了,反应过来之后笑得肚子痛。 四喜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不敢正眼看人,低着脑袋红着脸,身手利索地爬上了车。 “少……少爷……”四喜的脸涨成了猪肝色,结结巴巴地小声致歉,“小的给您丢人了。”虽然他只是个小小的随从,代表的可是他们家少爷的脸面,自己居然在倪家大娘子面前出了这种洋相,岂不是让少爷没脸。 孟二郎没理他,待马车出了巷子,转到大路上,他才一脸正色地朝丸子道:“把他给我扔出去。” “少爷,不要啊……” 待到了麻衣巷孟府,马车刚停,院子里就急匆匆地出来了六七个下人,欢天喜地地迎上前,“是二郎回来了!” “快去禀告老太太!” “还有老太爷,大老爷。” “都在正院明德楼呢。” “……” 明德楼的正厅里坐了满满的一屋子人,听说二郎终于到了,孟老太爷忍不住站起身来朝外张望,终于瞅见孟二郎的身影,孟老太爷立刻眉开眼笑,“回来了,回来了,绪哥儿回来了。快到爷爷这里来。” 孟二郎虽然早已猜到一家人又会是这样的场景,但依旧被这架势给惊到了。这是阖府上下全都到齐了么? 孟二郎认命地暗暗叹了口气,给屋里诸位长辈行礼问安。 孟老太爷心疼他,也不等他一一问候完,便拉了他到身边坐下,“可终于回来了。让爷爷瞧瞧是不是瘦了?哎呀——”他左看右看,还伸出手指头戳了戳孟二郎的胳膊,似乎比以前更结实了。 孟老太爷实在不能违心地说什么“可怜孩子又瘦了”之类的话,只摇头道:“以后就留在京城别走了。外头有什么好,到底不是自己家。” 孟二郎面不改色地应了一声,但孟老太爷清楚,这小子压根儿就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二叔凯旋回京,家里没人去城门口接他么?”孟二郎小声提醒道。 “接他作甚?皮糙肉厚的大老爷们,谁稀罕去接他呀。”孟老太爷不以为然地道。 屋里众人也连连附和,“就是,跟谁没打过仗似的。” 孟府从老太爷到孟二郎的父辈,再到他的几个兄弟,全都是武将,甚至娶进门的媳妇也大是武将家庭出身,阖府上下都是群武夫。偏偏到了这一辈子出了孟二郎这么个奇葩,自幼就爱读书识字,年少时就成了京城出名的才子。孟家人因此把他当做宝贝一般,谁要是敢对二郎不敬,就连孟家九岁的十一娘都不会放过他! 整个京城也没人敢招惹他们! 孟老太爷关切地拉着孟二郎说了一会儿话,半晌后,终于切入正题,“咳咳,我听人说……二郎有喜欢的姑娘了?” 屋里所有人全都竖起了耳朵,齐齐地朝孟二郎看过来,目光炙热。 孟二郎抬眸看了四喜一眼。 四喜的冷汗都下来了,心中暗暗狂呼,愿望啊,他可是什么都没说过。 “是啊。”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孟二郎居然爽快地承认了。 屋里众人的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甚至还有人抽了一口冷气。 孟老太太笑得脸上的褶子开成了花,激动得直搓手,“是哪家的姑娘?” 孟二郎毫不客气地拒绝回答,“现在还不能告诉您。” “为啥?” “还没追到。” 众人先是一愣,尔后屋里顿时就炸开了锅。 “我们二郎这么好,那姑娘要再看不上就是瞎了眼了。” “可不是。” “二郎你要加把劲儿,回头来找三叔。三叔教你。” “二郎别听你三叔的,他不就是那几板斧,不要脸,不要脸,还是不要脸!多丢人呐。” “……”   ☆、第十五章 十五 主仆众人回了院子,孟二郎去洗澡,四喜一把拽住丸子的胳膊把他拉到天井边的葡萄藤下,咬着牙恨恨地问:“是你说的?” 他没头没脑地问,偏偏丸子却听懂了,“呵呵”地笑,仰着脖子得意道:“没错,就是我,怎么着?” “你不要命了!”四喜气得要命,“你自己想死别拉我垫背啊。回头少爷算起账来,你就等着哭吧。” 丸子一脸鄙夷地摇头,“就你这脑子,连少爷的心思都摸不明白,难怪三天两头地被他骂。”他啧啧了两声,又道:“不然你就等着瞧,看少爷他会不会责罚我。” 四喜不信,“怎么可能。” 丸子哼了一声,朝他挥了挥手,大摇大摆地走了。 四喜暗搓搓地一直等到了晚上,却始终不见孟绪发火,更不曾问起倪家大娘子的事,四喜百思不得其解。 ………… 原本说好了要住到二十八的,结果素珊在腊月二十七的早上就告辞孙家回了府。 回去的路上,素珊低声问翡翠,“那棵树还在她屋里待着呢?” “是,前些日子天气冷,碧云轩下人们给茶花树套罩子,她便让人把那棵树抬进屋去了。” 素珊轻笑了一声,有些讥讽,又有些不屑,“竟然这么容易,真是让人失望。” 翡翠低声道:“如此娘子岂不是更省心,替大娘子报了仇,我们也好一心一意做自己的事。” 想起离家出走不知踪迹的表妹,素珊的心中又有些不好受,不由得低声问:“小虎那边还是没有表妹的消息么?” 翡翠摇头,“这都大半年了,愈发地难找。小虎已经托人去北边了。” 说话间,马车就已经到了镇国公府门口。 刘氏身边的许嬷嬷亲自出来迎,见了素珊,立刻笑道:“大娘子可终于回来了,夫人见天儿地念叨着您呢,三天两头地想让奴婢去孙家接人。奴婢可不敢去,孙家老太太那脾气啊,真要去了,非得把我赶出来不可。” 素珊笑吟吟地上前来挽住许嬷嬷的胳膊,“我也早就想回来的,可太婆婆一直留着,我实在不好拒绝。祖母最近身体可好?咳嗽好些了没?” “早好了。要说还是娘子的医术好,先前太医院的太医们看了不知多少回,喝药就跟喝水一般,也总不见好。结果娘子一剂药,这才几天,夫人的老毛病就全都没了……” “回头我再给祖母开个方子好好养养,保准明年也不会再复发。” “……” 宣宁堂里,国公夫人刘氏坐在花厅跟王氏说话,听下人禀告说素珊回了,心情立刻好起来,面上也不由自主地带上了笑,一脸期待地看着大门口,才瞅见素珊进院子,就赶紧朝她招呼道:“珊丫头快过来,让奶奶看看这几天出去瘦了没有。” 王氏笑着打趣道:“母亲这话可千万别让孙家老太太听到了,不然,非要过来和您争辩的。我看大娘子气色挺好,瞧瞧这小脸蛋白里透红的,真是好看。我们倪家终于出了个大美人。” 素珊小脸上顿时泛起娇羞的红晕,“大伯娘又笑话我。”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可王氏还是忍不住悄悄抖了一抖。 刘氏拉着素姗的手左看右看,满意地点头,“气色是不错,就是身上的衣服素了点。虽说是孝期,可到底要过年了,别尽穿这些灰灰扑扑的颜色。” 王氏连忙道:“我也是这么说呢。赶巧刚做了新衣,一会儿大娘子去试试看。都是上回宫里赏的料子,你不在府里,我就擅自做主替你挑了,颜色稍稍亮些,并不艳丽,你若是不喜欢,回头让绣娘给你重做。” 素珊笑道:“既是大伯娘挑的,哪有不喜欢的。” 说笑了几句后,刘氏又问起素珊在孙家住得如何,素珊回道:“老太太慈祥和蔼,几位姐妹也亲切温柔,只是孙府遍植松竹,显得清幽雅致,不似我们家这般热闹。大冬天的,我还是喜欢看着鲜花盛开、热闹非凡的样子。” 说到花,素珊眼一亮,忽然转过头看向王氏,“对了,我记得上回静德长公主还送了我一株极好的白茶花,大伯娘可替我收好了?” 王氏闻言不由得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难道先前都是她猜错了,素珊并没有在那盘花树里做手脚? 她迟疑这会儿,刘氏已然发现了些许异样,“怎么了?” 王氏脑子里乱哄哄的,心跳得厉害,结结巴巴地回道:“什么白茶花?我……我并不知道这事儿。”她决定还是相信自己之前的判断,把自己彻底地撇清。 素珊深深地朝王氏看了一眼,脸上却是一片讶然,“这样啊,那……也许是长公主忘了吧。” 刘氏皱起眉头看了一眼王氏,又朝素珊问:“是怎么回事,珊丫头说给我听。” 素珊不以为然地笑道:“只是一株花树而已。上次去公主府看过病后,长公主非要给什么谢礼,孙女哪里好意思收,后来见她家院子里的白茶花开得好,便厚着脸皮问她要了一株。想来长公主一忙,就给忘了。” 刘氏身后的许嬷嬷忽然想到了什么,发出“啊——”的一声惊呼。 “怎么了,一惊一乍的?”刘氏问。 许嬷嬷局促地动了动,不安地看看刘氏,小心翼翼地道:“奴婢听说,二娘子那天从公主府得了株白茶花。” 屋里顿时悄然无声,刘氏脸上的笑容僵住,王氏低垂着头并不看人。素珊先是一愣,旋即露出尴尬的神色,翡翠和珍珠却是一脸的忿忿不平。 “二娘子也许是听错了。”素珊体贴地打圆场道:“或者是公主府里的下人说得不清不楚,让二娘子误会。” 刘氏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些,拍拍素珊的手,柔声道:“还是珊丫头体贴。”她说罢,又吩咐王氏道:“一会儿让下人去二娘那里把茶花树搬回来。” 素珊连忙道:“不必了,若是二娘子喜欢就送她吧。反正碧云轩里也多得是。” “不行。”刘氏难得地坚持道:“既然是长公主送你的,自然要给你,不然成何体统。” 素珊见刘氏语气坚决,便不再劝。 王氏赶紧应下,正欲唤人,许嬷嬷又忍不住小声插嘴道:“夫人,有件事奴婢也不知该说不该说。” “什么该说不该说,赶紧给我说。”刘氏都有些生气了。 王氏也不再动,悄悄打量了素珊两眼,见她一副淡神态,心中愈发地觉得这姑娘高深莫测。 “那个……奴婢还听说,二娘子把那盆花送去了谢氏的院子里。” “啪——”地一声脆响,刘氏桌上的茶碗摔在了地上,碎成无数片。 许嬷嬷吓得一抖,慌忙跪下请罪,“夫……夫人……” “不关你事。”刘氏气得一脸铁青,也顾不得屋里还有王氏和素珊在,生气地道:“我还一直以为二丫头懂事,她就是这么懂事的。便是三丫头也不会干出这种恶心人的事来。”她瞅见王氏还呆呆地坐在远处不动,生气地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去把东西搬回来。” 王氏嫁进门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菩萨一般的刘氏这么气急败坏,她心中有些紧张,脸上却还强作镇定,赶紧吩咐杜鹃去谢氏院子里搬花。 素珊的面上露出手足无措的神情,怯怯地小声道:“祖母,您别生气了,都是孙女不好,不该突然问起这事儿。” 刘氏叹了口气,拉住素珊的手温柔地拍了拍,柔声道:“珊丫头别怕,祖母没生气。”她转过头将许嬷嬷叫了起来,又道:“去把我那只紫檀雕梅花的匣子拿过来。” 许嬷嬷立刻应声而去,刘氏又朝王氏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一点也不知情?那天不是你领着三个孩子去的长公主府?” 王氏委屈道:“都是媳妇的不是,那天走得急,许是公主府的下人没赶上,就把东西给了二娘子。跟着我一起过去的海棠回家奔丧去了,所以没人跟我说起这事儿。” 刘氏想想她最近的确抱病在床,对府里的事务稍有懈怠也是难免,便不再责备她,只是一想起素彩的行为心里头就硌得慌。 许嬷嬷很快抱了个木匣子出来,刘氏的脸色这才好看些,将木匣子打开推到素珊面前道:“珊丫头你看看喜欢什么?尽管挑就是。你看看这根鎏金点翠簪,手艺不错吧,这可是前朝的工艺,现在可难找了……” 素珊却不敢收,摇头道:“我的首饰已经够多了,可不能再要您的。” 王氏笑着打岔道:“娘,媳妇也坐在这里的,您可不能厚此薄彼。” 刘氏大方地道:“好了,你也过来挑。这些东西啊早晚都是你们的。” “那我可真挑了。”王氏笑呵呵地上前来讲那鎏金点翠簪拿在手里,点点头道“这簪子的确罕见。”她抬头朝素珊看了看,一伸手将那簪子插在了素珊的发髻上,“这颜色还是你们小姑娘戴起来好看,我可不成。真要戴出去,非得被人骂不要脸的老虔婆不可。” 刘氏“哈哈”笑道:“瞧你这促狭鬼,在我面前也敢说老。不过这簪子的确还是珊丫头戴着好看,就别摘了。” 素珊知道刘氏这是想补偿她,笑着朝刘氏谢过,陪着王氏选了个红玛瑙的耳坠子,又说了一会儿话,这才起身告辞。 她们出了宣宁堂,远远瞧见素彩领着两个丫鬟一脸煞白地朝这边奔过来,见了素珊,素彩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大姐姐何时回来的?”素彩柔声问。 素珊笑笑,“也才将将回来,陪着祖母说了会儿话,正要去碧云轩呢。” “大姐姐走好。”素彩的腰杆挺得直直的,微微朝她颔首。 素珊也点点头,慢悠悠地领着一众丫鬟们走了。   ☆、第十六章 十六 素珊回碧云轩没多久,那株白茶花就送了过来。 “谁去要的?”素珊问。 “是二娘子让红梅搬回来的,跟谢氏说夫人想看。那边恐怕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翡翠拍了拍稍显萎靡的花朵,轻轻一碰,花瓣便落了一地,“娘子您看怎么处理?” 素珊头也不抬地道:“药包挖出来,把树扔了。” 翡翠早就猜到会是这样的结局,点头道:“是。” 中午时分,爱打听消息的玳瑁在府里转了一圈,回来了,“听说夫人正生着气呢,不肯见二娘子,二娘子就在宣宁堂的院子跪了一上午,将将才被丫鬟们扶了回去。夫人到底没见她,还罚她抄书来着。” 珍珠白了她一眼,“你打听这些事做什么?我们又不是为了对付二娘子。” 玳瑁脸一红,不好意思地道:“我就是好奇么。四娘子一直没去求情,只扔了瓶跌打酒给二娘子,还说她自作自受,可把二娘子气得要命。四娘子性子可真直率,我倒是觉得她没那么讨厌呢。” 珍珠没好气地点了点她的额头,“这可是国公府,你以后说话小心点。若是说错了话,落了什么把柄在别人手里,看娘子怎么罚你。”她想了想,又小声问:“那谢氏是什么反应?” 玳瑁摇摇头,“我看她那院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好像还不知道。她怀着身孕,大太太也不敢轻易动她,先前去搬花也是二娘子派了红梅去的,她哪里晓得二娘子受了罚。娘子不是说等年那天再把消息传过去么?” 反正那谢氏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碧云轩众人并未将她放在眼里,说了几句后,便岔到了别处。 马上就是新年,相比起离京前,京城里又热闹了许多。 腊月二十八,孟家竟然派人送了年礼,直把王氏吓了一大跳,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找刘氏商议。 刘氏也有些糊涂,“孟家?我们府里一向跟孟家没什么来往,他们怎么突然客气起来?” 这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啊!王氏心里默默地道,面上却作狐疑之色,“是不是最近国公爷与孟家几位大人有了交情?” 刘氏摇头,“没听说啊。” 王氏愈发地不解,头疼道:“娘您看看这礼单,东西可不轻。”这可不像是寻常交情能送的。 许嬷嬷忍不住插嘴道:“奴婢昨儿似乎听大娘子身边的玳瑁提过一句孟家二郎。” “什么?”刘氏和王氏齐齐转过头来,满脸的不敢置信。 刘氏有些不自在地问:“珊丫头跟孟家二郎认识?” 许嬷嬷面作尴尬之色,“这个奴婢也不清楚,就是听玳瑁提了一句。好像是昨儿大娘子从庄子里回京那天在城门口遇到过孟二郎。” 王氏想了想,道:“孟二郎先前在扬州做官,离秣陵不是挺近么。兴许是在南边儿就认识了。大娘子医术好,说不定还救过人家呢。您看今年长公主府不是也送了礼?” 刘氏听听也觉得有道理,琢磨了一会儿,又让人把素珊叫过来想要仔细问个清楚。 ………… “孟家送了年礼过来?”素珊有些意外,很快又释然地笑起来,“他们也是客气。” 见刘氏和王氏俱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素珊耐着性子解释道:“上半年的时候我陪着师父在扬州云游,孟大人遇到了一个棘手的案子向师父求助,师父派了我去,于是便认识了。” “原来是这样。”刘氏喃喃道:“这孟二郎也真是有心。” 王氏看了看素珊那笑颜如花的小脸蛋,心中一动。 待素珊告辞离开,王氏又忍不住朝刘氏道:“孟家二郎我看过几回,无论相貌气度都是没得说。年纪轻轻就备受陛下赏识,真是前途无量。若不是当初布袋和尚给他批命说是二十五岁前不得议亲,恐怕那攀亲的人都踏破了门槛。” 刘氏却依旧摇头,“孟家二郎可不成。正所谓齐大非偶,若珊丫头是你生的还好说,有老三那个不争气的爹,孟家怎么看得上。真要嫁过去,珊丫头的日子也不好过。”过了一会儿,她又小声嘀咕道:“再说,那孟二郎的年纪也有点大了吧。听说都快二十四了,比珊丫头大了九岁呢。” 王氏想一想也觉得有道理,倪家三爷在京城里的名声可不好,性子懦弱,耳根子又软,三十好几了还一直在混日子,将来也不像是能有什么出息。那孟二郎可是孟家的骄傲,真要议亲了,岂能瞧得上三爷。 “母亲说得也有道理,孟二郎确实大了些。”王氏笑道:“那这回礼?” “你先去拟个单子,我看看再说。” “那行。” 傍晚时分,天上忽然飘起雪来,大朵大朵犹如鹅毛,直到第二日早晨才终于停下,但整个京城都已是银装素裹。 素珊突然来了兴致,说要去花园里赏雪。 几个丫鬟们立刻忙碌起来,不一会儿,就在花园的湖心亭里燃起了炉子。 外头寒冰刺骨,素珊披了件厚厚的貂皮披风,倒也不觉得冷。翡翠煮了一壶好茶,再搭配着黄玉精心制作的糕点,入目是园中的美妙雪景,日子实在惬意。 “大姐姐好悠闲,这么香的茶独自享受,也不叫我一声,实在过分。”思琮不知何时从劲松后转了出来,大老远看见素珊,忍不住高声喊道。 素珊抬头望去,却一眼瞅见思琮身边的高大身影,饶是她素来淡然镇定,也不由得愣了一愣。 “是孟大人。”玳瑁又惊又喜。 孟二郎远远地朝她们颔首,眼神很温和。 素珊赶紧起身,目光迅速地在孟二郎身上扫了一眼,而后落在思琮身上,笑着道:“思琮今儿不用读书么?” 思琮立刻扁嘴,“今儿可是腊月二十八,还不让人喘口气啊。对了,这位是孟二哥。”他一脸兴奋地向素珊介绍道:“我早上去德华书局认识的,孟二哥棋艺极佳,连我也远远不如。我跟他说家里藏着珍珑棋局,就把他给骗回来了。正要去书房来着,闻到了茶香,就顺着味道摸了过来。” 他使劲儿吸了吸鼻子,“这茶叶可真香。” 素珊道:“喜欢就坐下来吧。”她看看孟二郎,点点头,“许久不见,孟大人安好。” 孟二郎颔首,“大娘子安好。”他如平日一般穿得简单,灰色素面长袍,黑牛皮短靴,腰间系了个藏青色荷包,头发一丝不乱,衣服上半点褶子也没有,看起来清爽又干净。 思琮闻言一愣,看看素珊,又看看孟二郎,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你们俩认识?” “我在扬州住过一阵。”素珊避重就轻地回道,又看着思琮笑起来,“难得你也会认输,看来是输得心服口服。” 思琮想起自己在素珊手里落败的经历,顿时有点不好了,恨恨地道:“上回下得不痛快,我们再来一盘。” 素珊不由得摇头,“你不是要带孟大人去看珍珑棋局?” “无妨。”孟二郎深深地看了素珊一眼,“左右我也闲着无事,且看你们姐弟俩下下棋也好。” 玳瑁笑嘻嘻地跳出来,“奴婢这就去取棋盘。” 翡翠也笑着劝道:“娘子许久没下过棋了,难得能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岂不妙哉。” 思琮越想越是心中痒痒,一边撸袖子一边进了亭中坐下,“上回我轻敌,一时失手这才输了几目,今儿就让你看看我的厉害。” 碧云凉凉地提醒道:“一会儿三少爷输了棋可不许哭鼻子。” “你尽瞎说。”思琮脸上一红,正色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哪能输不起。”他想了想,把腰上的荷包解了下来往桌上狠狠一拍,“这是赌注,大姐姐若是赢了,这个归你。” 素珊忍俊不禁,“呀,这还赌上了。” 思琮梗着脖子道:“你赌不赌?” “我还怕你不成?”素珊侧过头吩咐碧云道:“去屋里那个象牙坠的折扇拿过来。” 碧云低声应下,不一会儿便捧着个狭长的盒子回来了。思琮偷瞄了一眼,瞥见盒子左侧的雕花图案,霍地站了起来,声音微微发抖,“这……这是南山居士的十二扇之一?大姐姐你竟然藏着这样的好东西?” 孟二郎的目光也落在那木匣子上,旋即又朝素珊脸上看了一眼,眸中闪过一丝异样。 “来吧。”素珊点了点下巴,“思琮你可别紧张。” 思琮深吸一口气坐下来,眼神儿还是不断地朝桌上的十二扇飘,“来吧。” 本以为素珊还会像上次那样来个急攻,思琮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可素珊却似乎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打算,她的动作很慢,甚至很悠闲,看起来有些随心所欲,一边落子还一边吃东西,又时不时地与一旁的翡翠她们说句话。 思琮死死地盯着棋面,偶尔抬头紧张地朝素珊看两眼,见她始终吊儿郎当,思琮反而愈发地不安。 难道这场棋局有什么他没发现的暗招?到底是什么呢,为什么他怎么看也看不出来? 随着棋局的展开,思琮的眉头越皱越深,大冬天的,连额头上都渗出了细汗。而与之相对的是素珊的淡然和潇洒,她让翡翠倒了杯茶,抿了一口,细细地品,还朝孟二郎客气地笑道:“这是我自己炒的野茶,孟大人尝尝。” “我输了。”虽说棋局没有结束,但胜负已分,思琮的脸一跨,怨念地看着素姗:“我到底是怎么输的?” “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一旁的孟二郎插话道:“你被大娘子给唬弄输的。” 素姗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输就是输了。”她伸手将桌上思琮的荷包拿在手里,问:“里头装的是什么?” 思琮把脑袋往桌上一倒,郁闷得直哼哼。 孟二郎却站了起来,慢条斯理地踱到思琮身边,看着素姗道:“再来一盘。”说话时他也解下腰间的荷包轻轻地推至素姗面前。 素姗:“……”   ☆、第十七章 十七 你来凑什么热闹! 素珊一脸无语地看着孟二郎,他却视若无睹,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完全没有领会她目光中的控诉之意。 思琮却激动起来,一骨碌跳起身将座位让给孟二郎,还巴巴地拍马屁道:“孟二哥,都看你的了。我相信大姐姐一定不是你的对手,给我狠狠地虐她!”说罢,他还朝素珊挥了挥拳头,一副要报仇雪恨的模样。 素珊没好气地道:“我才是你姐呢。” 思琮哼道:“你尽会唬弄我。上次故意下急招,这次又装神弄鬼的吓唬人,弄得我十分的棋力只发挥出了五分。这回换孟二哥上,他可不是你能唬弄得了的。” 又不是没有唬弄过,素珊心里想。不过,孟绪可不是思琮这种纯真少年,上过一次当就吸取教训,今儿想要赢他,委实不易。 孟二郎也真是的,怎么突然冒出来要与她对弈?素珊心里默默地想,她和思琮赌一赌也就罢了,到底是堂姐弟,无论输赢都无妨,可对象一换成孟二郎,这似乎就有点不打对劲了。不管是她赢,还是孟二郎赢,都要把对方的东西收走,这是不是不大好呢。 她一想得多,难免有些分心,等好不容易静下心来,低头一看棋局,心中顿时骂了一句娘。棋局都成这样了,她要是还能反败为胜,那一定是棋圣转世。 为了避免最后的局面太难看,素珊果断地弃子认输,她把刚刚赢回来的思琮的荷包往孟二郎面前一扔,故作轻松地道:“这个归你了。” 孟二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接,毫不客气地伸长胳膊把她左手边装十二扇的木匣子拉了过来,挑了挑眉,脸上难得地露出愉悦的笑意,“如此便多谢大娘子了。” 素珊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了两声,假惺惺地道:“孟大人不必客气。” “我不客气。”孟二郎的眉眼完全舒展开,一向锋利的眼睛有了些温柔的弧度,“大娘子手里头好东西多,我一直惦记着呢。” 素珊咬牙切齿地盯着他,恨恨地道:“孟大人对自己的棋艺还挺有信心。不过,您也别太自信了。今儿是我轻敌,输了就输了,我也无话可说,这扇子您且替我收着,下回我还要要回来的。” 她知道自己的伪装在孟二郎面前一点作用也没有,说话便随意了许多。孟二郎也不生气,闻言竟然还难得地勾了勾嘴角,一本正经地点头道:“我家里头也藏着不少好东西,可不比十二扇差,大娘子若是感兴趣,不妨多与我切磋。” 一旁的思琮大惊小怪地插话道:“孟二哥你好不仗义,我们难道不是朋友么,你家里有了不得的珍藏怎么也不邀我去看。你都藏了些什么好东西,快说来听听,不然,我可不带你去看珍珑棋局。” 孟二郎完全不受他的威胁,面不改色地道:“等年后得了闲,我们另约个时间就是。对了,你喜欢打马球么?我们家在城外有个马球场,回头你也过来玩。”说到此处,他有看了素珊一眼,“我记得大娘子也是马球高手。” “真的吗?大姐姐会打马球!”思琮惊讶极了,目瞪口呆地看着素姗的细胳膊,“你会骑马?”就连他都不怎么会骑马呢,更不用说打马球了。 素珊“呵呵”地笑。 思琮有些激动地梗了梗脖子,凑到素珊耳边小声道:“大姐姐能不能教教我?我想学。” 素珊很不给面子地道:“你不是忙着读书么,哪有时间学这个。” “谁说没有。”思琮顿时就急了,“眼下正值孝期,我又不能参加科考,自然要闲些。昨儿我娘还叮嘱说让我别整天闷在家里头,劝我出去多走走呢。我老早就想学马球了,可又找不到地方,也没人教。孟家的马球场我也听说过,地方大不说,进出的大多是孟家族人和亲朋,不似别的马场那般杂乱,若不是孟二哥相邀,我们还进不去呢。” 素珊凉凉地看着他,“你还知道我们正值孝期呢。” 思琮噎住。 其实依照礼制,到了他们这一辈,年前就已经除服了。只是素珊到底是护国长公主一手带大的,感情非比寻常,思琮也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才不敢再言语。 一向不怎么爱管闲事的孟二郎居然破天荒地打起圆场来,“思琮也是一番好意,你们姐弟俩总闷在府里头不出门,人都要憋坏了,出去散散心也是好了。” 思琮连连点头,“我……就是这么想的,孟二哥说得对极了。” 素珊垂首没再说话。 中午思琮留了孟二郎在府里用餐。听说孟绪上门,王氏先是唬了一跳,尔后又拍了下脑门,喃喃自语道:“不会真被我给猜中了吧。” 不过这次王氏没去跟刘氏通报,无论孟二郎是不是那个意思,王氏都乐见其成。反正倪家大娘子可不是会吃亏的人! 大年这一日,国公府里依旧清冷,但一家人还是热热闹闹地吃了团圆饭。 除了府里的几个姨娘外,倪家上下全都到齐了,就连一向病歪歪的三娘子素青也坐在了素珊下首。素彩和素欣在另一边,姐妹俩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素彩仿佛清减了许多,低眉顺眼一副怯生生的样子,素欣则一直皱着眉头。 素珊并没有主动与素彩姐妹搭话,只低头时不时地与素青耳语,“……这香菇青菜炒得不错,三妹妹要不要尝点。” “三妹妹平日里也出来走走,总闷在屋子里,身体反而不好。” “……” 素青有些受宠若惊,她本是庶出,性格安静内向,又不爱说话,在府里头仿佛隐身人一般,何曾有人这般和善地与她说过话。她一紧张,就有些结巴,声音更是比蚊子还要小,“我……” “明儿来碧云轩坐坐吧。”素珊柔声邀请道:“我屋里的黄玉会做好吃的杏仁糖,你喜欢吃杏仁糖吗?” “喜……喜欢,”素青认真地点头,“我明天去。” 素珊拍拍她的手,“我在屋里等你。” 饭吃到一半,倪三爷那边却出了点状况,有下人急匆匆地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倪三爷脸色微变,悄悄打量了一眼国公爷的神色,似乎想起身,又惧怕国公爷发火,欲言又止,坐立不安。 刘氏实在看不下去了,不悦地问:“大过年的,老三你这是干什么呢?” 倪三爷讪讪地回道:“谢氏肚子痛得厉害,我怕她有什么不好。” 屋里众人脸上顿时有些不大好看,不说镇国公,就连倪大爷的面上也笼上了一层青霜,王氏和二房的太太李氏低着头只作没听到,素彩猛地抬头一脸急切地看着倪三爷。 刘氏愈发地不高兴,抱怨道:“她可真会挑时间。” 素彩脸色愈发难看。倪三爷也不知该不该走,坐在原地左右为难。 素彩咬咬牙,起身道:“还是孙女过去看看吧。”她不敢确定这是谢氏故意为之,还是真的身体不适,但无论如何,这个时候倪三爷可不能走。 刘氏脸色稍缓,点头道:“也好,那就快去吧。” 既然素彩走了,素欣自然也不好继续坐着,起身朝长辈们行过礼,也紧紧跟在了素彩身后。 一直到这顿饭结束,素彩姐妹都没再回来,只吩咐下人回来禀报,说是并无大碍,请长辈不必挂心。镇国公与刘氏闻言,脸色却愈发难看。 王氏忍不住悄悄打量素姗的神色,猜测此事究竟是不是她的手笔。自从王氏发现她这个侄女的心思非比寻常后,她就有些疑神疑鬼,不管府里头发生什么事都觉得像是素姗在幕后操纵,有时候都觉得自己魔怔了。 到了正月初一,谢氏院子里的动静就传到了王氏耳朵里。 “谢氏知道白茶花的事了,也不知是谁传过去的,气得她够呛,呼天抢地地说大娘子故意陷害她,又埋怨夫人偏心,不该责罚二娘子。四娘子气得要命,甩手就回去了,那谢氏便又开始骂她不孝,活活折腾到半夜呢,三爷都给气回去了……”海棠一脸轻蔑地摇头,“我看她这回要是再生不出儿子来,恐怕连三爷也懒得搭理她了。” “生儿子?”王氏讥讽地冷笑起来,有素珊在,谢氏的性命保不保得住还不一定呢,还想生儿子,真是做梦。不过话又说回来,素珊到底做了什么手脚,那谢氏怎么到现在还有力气折腾。换了是她,一剂打胎药一了百了。 “以后碧云轩那边都给仔细点,东西都拣好的送,我们府里头就这么一个嫡出的娘子,自然要尊贵些。”王氏吩咐道:“若是那边有人要出入,也不必管得太严。大娘子手底下产业多,要管的事也多,我们也是与人方便自方便。” 海棠心里头虽然觉得王氏待素珊有点太好,但嘴里却不敢问,还笑笑地道:“太太真是善解人意。” 王氏:“呵呵”   ☆、第十八章 十八 王氏本以为谢氏过年那晚发作一回就完了,没想到刚过完年,她居然又开始作死。 大年初二,谢氏嚷嚷着胸口闷,肚子痛,浑身上下都难过。倪三爷无奈,只得让人去请太医。太医诊来诊去,却没发现什么异样,便开了剂安胎药,让她平心静气、好生静养。 送走太医后,倪三爷的脸色便不怎么好看,连安慰的话也没和谢氏说,便径直回了正院。 这还没完,接下来几日,谢氏每天都喊着身体不舒坦,吃了药也不顶用,甚至还在院子里抱怨说是素姗在搞鬼。 到了初五,谢家太太居然亲自登了门。她先去看了谢氏,也不知母女俩到底说了些什么,等谢夫人见了刘氏后,居然拐弯抹角地说府里有人与谢氏府中的胎儿冲撞了,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刘氏又不是傻子,焉能听不出她是冲着素珊去的。 刘氏当即气得头发晕。她从来都是个老好人,嫁进镇国公府后又一直顺心顺意,国公爷虽然严肃,对她却十分敬重,府里头没有什么妖妖娇娇的狐媚子堵心,收的媳妇又能干懂事,这大半辈子刘氏都没跟人红过眼,吵过架,虽然怒急,却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急得脸都红了。 所幸王氏还在一旁伺候着,见状立刻帮腔,她也不唤亲家太太,绷着脸道:“谢夫人说的什么话,那些走街串巷、装神弄鬼的神棍说的话也能当真?我们镇国公府这么多孩子,男男女女加起来都七八个,谁不是顺顺利利地生了下来,就没听说有谁被冲撞过。难不成琴娘比我和她二嫂要金贵些?” 王氏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只差没明说谢氏一个妾室没资格摆谱。 谢夫人被她这么一噎,自然心中不爽,沉着脸道:“我家琴娘肚子里毕竟怀着你们倪家的骨肉,到底是倪家的子嗣重要。俗话说得好,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那徐道婆可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神棍,她在京城里是有名气的,多少人家想请都请不来。这万一要是琴娘肚子里孩子出了点什么岔子,岂不是后悔也来不及。” 王氏笑笑,“我打小就在京城里住着,竟是从未听过这徐道婆的名号,看来还真是孤陋寡闻。” 谢夫人被她这明晃晃的嘲讽弄得十分不悦,把脸一板,冲着刘氏道:“夫人真是好脾气,这府里的小辈们说话如此阴阳怪气,怎生这般没规矩。” 刘氏横了她一眼,“我这媳妇可是连太后娘娘都称赞过的,规矩好得好,倒不牢您操心。”谢家算什么东西,先前不过是个破落户,连自家女儿都能送去做通房,在京城里能有什么体面。就算现在女儿成了贤妃,京城里的显贵人家依旧瞧不上他们。 谢夫人不由得一噎,咬咬牙,恨恨地道:“要不唤三郎过来,我与他说。” “好了。”刘氏生气地一拍桌子,“既然你非要说冲撞,那也行。” 谢夫人脸上的笑容还没展开,就听得刘氏继续道:“城外的牛头山下还有个田庄,明儿让老三把人送过去,等生了孩子再接回来。” “什……什么!”谢夫人顿时就急了,“亲家太太,您真是在开玩笑吧。琴娘肚子里可是你们家的亲孙子。” 刘氏不悦地哼了一声,“大娘子还是我们府里唯一嫡出的娘子呢,哪有她一个嫡长女给庶女让路的。” 她可不信谢家的话,说什么生儿子,打从谢氏怀头一胎的时候就信誓旦旦地说肚子里是个男丁,结果呢,接连生了两个女儿。虽说刘氏也不是不喜欢女孩子,可她就是觉得那谢氏就没有生儿子的命。 刘氏这样的菩萨发起火来也挺吓人,还不跟人讲理,谢夫人吓得不轻,赶紧好言好语地劝说了一阵,刘氏却油盐不进,还不耐烦地说自己乏了,吩咐王氏送谢夫人好走。 宣宁堂的事很快就传了开来,素欣这次难得地没有发飙,坐在屋里默默地叹了口气,摇头道:“真是自寻死路。” 刘氏当时说的气话,自然不会真的把谢氏送走,毕竟倪三爷膝下空虚,这都三十好几了,也还没个儿子,为了三房的子嗣打算,刘氏也不可能做得太过火。 但这绝不意味着她会信了谢氏的疯言疯语把素姗送走,相反的,刘氏还特意唤了素姗到宣宁堂柔声劝慰了一番,又道:“她们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奶奶心里头明白得很,都是那不省心的女人闹出来的。眼下我不方便动她,再过上半年,奶奶就让你爹把她送去家庙关一阵子,看她还老实不老实。” 素珊闻言,脸上露出复杂神情,抬眼看了看刘氏,欲言又止。 王氏见状,连忙识趣地问:“大娘子可是有什么顾虑?尽管说来,不管什么事,都有老太太做主。” 素珊面露不安之色,摇头道:“我自然晓得祖母心疼我,只是这事儿……既然已经传出了这样的话,孙女觉得,我还是暂时搬出去住一阵为好,多少也避避嫌。” 刘氏立刻就急了,“你这傻丫头胡说什么,就算真要走,那也不是你走。谢氏是个什么东西,怎么能跟你比,她连你一根手指头都抵不上。” 素珊见刘氏一脸激愤,连忙柔声劝道:“奶奶你别急,且听孙女细说。” 王氏也跟着劝,“大娘子这么说一定有她的道理,娘先别急着生气,且听她说说。” 刘氏没说话,但脸色依旧不大好看。 素珊挽住刘氏的胳膊轻轻摇了摇,娇声道:“奶奶是不是以为孙女赌气了?我是那种动不动就跟人生气的人么?” 她见刘氏面色稍缓,这才继续解释道:“虽说我们都不信这些鬼神之说,但外头信这个的多了去了,万一,我是说万一——谢姨娘真有什么不适,外头一传,到时候就全都是我一个人的罪过了。” “她们敢!”刘氏把眼一瞪,嗓门也高了许多,“谢家那都是些什么人,谁要是敢在背后说我们家珊丫头的不是,我非要冲到他们家里去说理不可。” “孙女知道奶奶您最心疼我,可这种事儿本来就是捕风捉影,无中也能生有,更何况谢家太太来亲自来府里头提过这事儿。真到了那时候,恐怕连奶奶您都要被她们指责的。再说了——” 素珊咬咬唇,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奶奶你也知道,孙女打小就跟着师父学医,秉承治病救人的原则行事。万一谢姨娘有什么不适求到孙女头上来,我是去还是不去?就算真去了,救得下来还好,若谢姨娘有什么好歹,人家心里头可不晓得要怎么猜忌呢。别人也就罢了,万一我爹和两个妹妹也……” 王氏原本以为素珊是故意拿乔,到这会儿却是肯定这姑娘真想搬走,遂赶紧帮着劝道:“娘,大娘子说得极有道理。” 刘氏的脸上果然露出松动的神色,但很快又摇头道:“还是把谢氏送去牛头山,哪有嫡出的娘子给妾室让路的道理。” 素珊一脸无奈地看着刘氏,轻轻叹了口气。 王氏见状,咬咬牙,苦口婆心地继续道:“理是这么个理,我就怕三弟和二娘子、三娘子会有什么心结。牛头山毕竟偏远,谢氏最后又总有些头疼脑热,而且她那脾气您也是知道的,铁定会大闹起来。她自个儿也就算了,可万一伤到了胎儿,三弟会怎么想。” 刘氏想起素珊进京后这几个月跟老三一直都淡淡的,客气而疏离。到底从小不在身边长大,在倪三爷的心里头,她恐怕还不如二娘子和三娘子亲近。 一念至此,刘氏愈发地心中难过,眼圈一红,握住素珊的手半晌说不出话来。 素珊与王氏劝了半天,刘氏终于松了口,同意让素珊暂时出去住一阵。 “要不,我也住到牛头山的庄子里去?”素珊故意与刘氏开玩笑道。 “真是胡闹,那庄子又偏又远,景致也不好,去那里作甚。”刘氏一口就否决了。 “会汤山也不太平,上次冯家就是在会汤山出的事。”王氏低声道。 素珊想了想,蹙着眉头若有所思,“若是有个清静些的庵堂就好了,我也好每日去给太婆婆烧香祈福。” “哎呀——”王氏猛地一拍额头,“我想起来了,我们家在景兰山不是有个别院。前年母亲去景兰寺烧香还在那里歇过。那别院离长静庵不远,走过去只需一刻钟的时间。” 刘氏有些不乐意,“那院子有点太小了吧。” 素珊不由得笑起来,“我少带几个人就是。” 王氏连连摇头,“不必不必,那别院虽然只有两进,附近却还有些没人住的空房子,我们可以临时租来安置下人。只是那地方有些清冷,离群索居的,要多带些家丁才好。” 素珊赶紧应下,又道:“还是大伯娘想得周到,若是没有您帮忙出主意,侄女可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她们俩一应一和,就把这事儿给定了下来。 刘氏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什么话也没说。   ☆、第十九章 十九 素珊说走就走,当日回院便让侍女们准备行李,第二日大早,就告辞刘氏去了景兰山。 当然,临走前,她还没忘记让珍珠送了盆茶花给王氏。那茶花与碧云轩常见的白茶不同,花朵有碗口大,花瓣粉中带白,层层叠叠,仅一朵茶花便有上百片花瓣,美不胜收,饶是王氏见多识广也看傻了,放在屋里爱不释手。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十八学士,去年花市上那盆状元红可远还没这么好看,最后卖了一千两银子。”韩嬷嬷咋舌,“大娘子出手真是大方。” 王氏微微笑,“这才是做大事的人。” 宣宁堂这边的气氛却与王氏这边截然相反。 眼下这才大年初六,连十五都还没出呢,这小姑娘就一个人孤零零地搬去了景兰山住,那地方既偏僻又清冷,哪是年轻小姑娘们住的地方。刘氏越想越觉得素珊可怜,一时忍不住,便把倪三爷叫回宣宁堂臭骂了一通。 倪三爷自觉委屈,忍不住低声辩解道:“您骂我作甚,又不是我让珊丫头走的。” 刘氏大怒,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还敢狡辩,若不是你屋里乌烟瘴气,珊丫头怎么会为了避嫌离开?可怜那孩子打小就一个人跟在老太太身边长大,好不容易回了京,这做爹的指望不上也就罢了,还被逼着大年初六就离了家门。我可怜的孩子啊——” 倪三爷有些不自在,再仔细想一想,也觉得女儿实在可怜,于是他又犹豫不决地小声问:“那要不,我把珊丫头接回来?” “接你的头,珊丫头是为了什么才避出去的?还不都是因为你屋里那谢氏没事找事把她逼出去的!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见天儿的闹得整个府里不得消停。真以为肚子里揣着一个就能无法无天了,别说还没生,就算真的生了个儿子又怎么样?一个庶子还能比嫡出的大娘子娇贵不成?等孩子一生,你赶紧把这搅事精给我送走,牛头山别庄也好,别的庄子也好,反正我再也不想看到她。” 倪三爷顿时有些急,“娘,这不好吧。谢氏就算再有什么不妥,您好生管教着就是。不管怎么说,她也跟着孩儿生儿育女,于我们倪家也是有功的。” “什么功?”刘氏冷笑,“你是忘了素珊的娘亲怎么死的了?那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原配!谢氏算什么东西?她怎么进的门全京城有谁不知道?有她那么个娘,不说你心心念念的她肚子那个孩子,就连二娘和四娘都抬不起头。你再这么护着那个女人,以后就怪府里头不管你了。” 倪三爷被异常强势的刘氏吓了一跳,半晌后才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而后又寻了个借口匆匆地逃了。 “哎——”刘氏忍不住叹了口气,摇头道:“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祸害。” 许嬷嬷道:“三爷就是心肠太软了。” ………… 景兰山离京城并不远,出了城门后往西走,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山脚。倪家的别院离山脚还稍有段距离,不过并不远,拢共也不过四五十级台阶。 随行的护卫家丁将行李挑上山,下人们麻利地收拾院子,她们甚至还带了十几盆开得正好的白茶和腊梅,不多时,这个原本看起来稍显陈旧老态的院子就呈现出了勃勃生机。 才将将收拾好,外头的护卫忽然来报说有客人到了。素珊不由得一愣。 “客人?是哪位?”她狐疑地问。便是聪明如素珊,也想不明白这会儿会有谁来?她们出京的消息怎么会传得这么快? “是我们。”外头有个清朗的声音道,紧接着,就瞧见一身华服的方五郎领着方六郎大步流星地进了院子。 “原本是带了六郎去国公府致谢,到了府里头才听说你出京了。反正我们兄弟俩今儿闲着没事,就也跟着过来了。”方五郎素来放荡不羁,行事并无顾忌,素珊知道他的脾气,便也不与他计较什么。 “原来是方大人与小公子,快进来坐吧。”素珊客气地招呼道,又吩咐翡翠去煮茶。 方六郎皱着眉头朝屋里打量了一圈,不高兴地道:“你怎么住到这里来了?可是在家里受了欺负?你跟我说,我帮你出气!” 方五郎瞪了他一眼,小声骂了句“闭嘴”。 方六郎不服气地辩解道:“我说错什么了?这才大年初六,大娘子就突然从家里搬出来来,还住在这种偏僻又破旧的地方,还不是府里头有人欺负她?我听说这山里还有大虫出没,她一个姑娘家,还不得吓坏了。” 倪家大娘子的身世可不难打听,母亲早逝,父亲又偏宠个狐狸精,小姑娘从小就跟着□□母在秣陵长大,直到前一阵才被接回京,在府里头住了没几天,又被打发了出来——方六郎都能脑补好几出可怜兮兮的话本册子了。 素珊笑着解释道:“六爷别误会,是我主动要搬出来住的。景兰山清净,附近又有个长静庵,正好可以每日烧香祈福。我自幼就跟着师父在庵堂里长大,不觉得清苦,反倒比府里还自在些。至于那什么大虫,我是不信的。景兰山离京城这么近,山也不算深,大虫怎么会来这里,定是外头的人瞎传的谣言。” 她说的话方六郎一个字都不信,摇头道:“虽说你是女孩子,可也别太柔弱了,该强硬的时候还是得强硬点。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你放心,我保准帮你撑腰。” 方五郎十分无语。 柔弱?他这个傻弟弟居然觉得倪家大娘子柔弱。真是个天真的孩子! 方家兄弟俩大老远地跑过来看她们,总不好让人家空着肚子走,素珊便客客气气地留了饭。 方五郎还待推辞,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六郎就已经高兴地答应了,“好啊,正巧我肚子饿了。原本我哥还说去山上的景兰寺吃素斋,我可不愿意。这大冬天的,吃什么素食,吃完了也没力气。” “对了,”方六郎忽然想起什么,又关切地问素珊,“你出来可带了护卫?虽说景兰山一向太平,可也不能掉以轻心。以前会汤山不也挺太平,结果就出了冯家那事儿,听说还死了人呢。” 素珊点头,“这事儿我也知道。不过——”她想了想,又笑道:“府里头派了不少护卫跟着,拢共有十来个呢。再说了,我身边这几个丫鬟也都略懂拳脚,真要有坏人上门,恐怕要担心的是他们吧。” 方五郎闻言有些意外素珊的坦诚,若换了是他,可不愿意随便跟什么人交底。 他们说了一会儿话,方六郎忽然想起什么,扭头朝五郎问:“对了,大哥你上次不是还说冯家那事儿有点不对劲吗?后来又支支吾吾的,到底怎么了?” 方五郎摸了摸鼻子,装傻,“什么?我不记得了。” “你——”方六郎生气了,“上次你明明就说过的,还说什么——唔,那个什么姚氏死得莫名其妙。” 方五郎坚决不承认,“你做梦梦见的吧,这种事儿我怎么可能跟你说。啊——不早了,我们该回家了。赶紧的起身,快!”他不由分说地把方六郎拽起身,“再啰嗦,下次不带你出来了。” 方六郎顿时就蔫了,嘴里忍不住小声地埋怨,“你就会欺负我。” 方家兄弟来得匆忙,走得也匆忙,连饭也没吃。 翡翠站在高台上看着他们兄弟俩的身形消失在台阶尽头,折回院子,有些担心地问素珊,“方五郎似乎在怀疑什么。” 素珊半倚在太师椅上发呆,头也不抬,“无妨,就算姚氏的事瞒过去了,等桂嬷嬷再出事,他早晚得追查下去。只要不查到我们头上就没关系。” “那万一他怀疑我们了呢?”翡翠道:“还有孟大人,以他的聪明,早晚会猜出您的身份,自不难将这些事联系到我们身上。到时候,我们该怎么办?” 素珊微微一怔,终于抬了抬眼,“孟大人那里有我去说,至于方五郎,不要被他抓到把柄就是。” 翡翠有些不自然地咳了咳,好奇地问:“那您打算怎么跟孟大人说啊?” 素珊脸上一僵,闪过些许不自然。她又不是傻子,相反的,还十分聪明敏感,孟二郎都做得那么明显了,她岂会不明白孟绪的心思。只是眼下这时机却实在不对,除了报仇,她的心里头什么也容不下。 “再说吧。”素珊揉了揉太阳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孟铄那里,还得派个人去接近。若真是他——”她没再说下去,但眸光却缓缓暗了下来。 如果冯贵妃的姘头真是孟铄,那孟家恐怕也不清白。 翡翠见她面色有异,赶紧劝慰道:“我倒觉得孟铄的可能性不大,一来孟铄比冯氏还要小两岁,性格也是出了名的古怪,冯氏出嫁那会儿,他才十三四岁,不大可能与冯氏有私情。二来么,孟铄真要掺和了这事儿,太后哪边我看也瞒不过,她老人家怎么也不会同意混淆皇室血脉的。虽说陛下膝下只有大皇子一个,可太后娘娘还有别的儿子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素珊蹙眉道。只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事关孟二郎,她难免要考虑得多些。 素珊揉了揉太阳穴,决定暂时不再想这件事,“对了,桂嬷嬷进山的时间和路线确定了么?” 翡翠点头,“娘子放心,桂嬷嬷每年正月十五都会去景兰寺烧香,这十来年里无一间断。我们早已做好了万全之策,不管是方五郎还是沈九,绝不会被他们发现端倪。”   ☆、第二十章 二十 素珊在景兰山住下第二日便去了长静庵,丫鬟和嬷嬷们都跟着,国公府的护卫们便在庵堂外守着。 丫鬟和嬷嬷们也就罢了,跟在素珊身边多年,早习惯了时不时地茹素,护卫们却受不了这种清苦日子,吃了一天的粗茶淡饭就开始熬不住。素珊便让他们每日派人下山去买些鱼肉荤食改善改善。 正月十一傍晚,素珊刚从长静庵出来,打算沿着小路在附近走一走,却被护卫给拦住了,“听说山上有落石,中午突然从山顶掉了下来砸在路上,把路都给砸坏了。官府派了人正在修呢。娘子还是别到处乱走,小心为上才好。” 素珊不由得面露惊愕之色,关切地问:“有没有砸到人?” 护卫摇头,“亏得这几日上山的人不多,并未伤到人,若是赶在正月十五,可就死伤大了。不过,山上正巧有人经过,可吓得不轻,属下过去看过热闹,那人连路都不会走了。” 素珊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又道:“没伤着人就好。这好端端的,山上的石头怎么会掉下来?” “许是年前大雨把山顶的泥土浇松了。这并不奇怪,好几年前,景兰山也出过事儿,还砸死了人呢,好像就是大前年夏天。娘子最近可别往那边走,虽说衙门的人会过去查看,可这种事儿哪里说得好。您说是不是?” 素珊连连点头。 到了第二日,别院里便传来了山路被封的消息。 上山的大路被封,便只有几条羊肠小道可直通景兰寺。素珊每日从长静庵出来,都要领着一众丫鬟沿着小路走上一遍。 正月十四这日大早,主仆数人刚从别院出来,走不多远,就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喧闹,素珊本不愿多事,却隐约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抬头一看,不由得微微一愣,“那不是——沈家五娘子么?” 这大清早的,沈五娘子独自一人出现在景兰山就已经够奇怪的了,现在居然还跟山下封路的官差吵了起来,她这是要上山? 翡翠也点头,“正是她。奴婢过去问问是怎么回事。”说起来,到底是见过面的,略有些交情,总不能视而不见。 翡翠过去之后说了几句后,便领着沈五娘子回来了。素珊注意到沈五娘的眼睛肿得像个桃子似的,明显是大哭过。上回见她跟沈九说话,明显在府里头还挺受宠,怎么会哭成这样? “这是怎么了?”素珊上前拉住沈五娘的手,温柔地道:“别管要去哪里,先到我屋里歇一歇,洗把脸再说。” 沈五娘红着眼睛看看她,嘴一扁,眼泪又哗啦啦地往下流。 素珊好不容易将她给劝住了,拉着她回到别院花厅坐下。玳瑁赶紧打了盆热水过来帮沈五娘梳洗。 等她梳洗完,又缓了缓,沈五娘终于止住了哭,“我娘逼……逼我嫁人,我……我要去山上找我爹,让他给我做主。呜呜,我才不要嫁给胡家那个胖子,又丑又胖,看着就恶心死了。” 原来是抗婚出走。 素珊与翡翠相互对视一眼,俱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 “你爹在山上住?”素珊有些意外地问。景兰山的别院一般都建在山脚到山腰这一段,别处倒不多见,沈家也有人住在附近,她们居然都不知道!素珊简直惊出了一身汗。 沈五娘揉了揉眼睛,“我爹在景兰寺。” 沈五娘的父亲出家了?素珊顿时噎住,翡翠的脸上也露出古怪的神情。 沈五娘立刻就猜到她们误会了,连忙解释道:“我爹没出家,他就是喜欢清净,一年里头倒有大半年都在庙里住。” “那你的婚事是先前就定下的,还是——” 沈五娘一提起这事儿立刻就暴躁起来,“哪有定什么亲,都是我姨母怂恿的,也不知我姨母给我娘灌了什么*汤,她居然深信不疑。那胡家小胖子丑得要命,我看一眼都难受,还嫁给他,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闹了半天,原来根本就没到那份儿上。素珊苦笑着摇摇头,“这婚事都还定,你着急什么。沈家除了你娘之外,还有沈家老太太,还有你爹呢。不管怎么说,婚姻大事岂容儿戏,也不是你娘一个人说了算的。” “所以我才来找我爹做主嘛。”沈五娘揉了揉脸,表情终于缓和了些,“可是那些官差拦着不让我上山,我这才急了。” “山上有落石,衙门才封了路。一会儿我让下人带你往西边的小路上去。”素珊看了看沈五娘身上皱巴巴的衣服,摇摇头问:“你就这么乱糟糟的上山去?一会儿你爹见了不知道该多心疼。要不,还是换身衣服吧。” 沈五娘终于开始觉得不好意思了,红着脸小声喃喃,“那就谢谢你了。”她顿了顿,上前拉住素珊的手,“幸亏遇到了你,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好。对了,你怎么会在山上住呢?” “我也是爱清净嘛。”素珊笑笑,“我自幼就在庵堂里长大,习惯了。” 沈五娘却有点不信,她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谁不爱玩爱热闹,便是喜欢清净,让下人安静些就是,实在不必搬到这么偏僻的山里来住。要什么没什么,就跟被放逐了一般。难道国公府里的人对她不好? 她这么一胡思乱想,顿时觉得自己比素珊要幸福多了,虽说娘亲耳根子软没主意,她爹又常年不在府里,可家里长辈却对她疼爱有加,尤其是九叔,待她比谁都好,府里的几个姐妹平日里不知多羡慕。 沈五娘换了衣服,珍珠和碧云并两个护卫领着她从西边小路将她送至景兰寺大门口,又等到沈家三爷出来接了人,这才告辞回去。 本以为此事就到此为止了,不想中午时分,沈五娘居然又折了回来,笑嘻嘻地涎着脸问:“大娘子,我在你这儿住几日可好?” 素珊顿时就被她给惊到了,“住我这里?” “我不想回去嘛。”沈五娘挽着素珊的胳膊娇声道:“我已经跟我爹说过,他也答应,只叮嘱我不准给你添麻烦。你放心,我不会淘气,什么都听你的。唔,要不,你教我学医术吧?我从小就想学这个,可惜没人教。这比那什么女红好玩多了。” 素珊万万没想到自己一时好心竟然会惹出这样的麻烦来,可真要拒绝却又说不出口。若是沈五娘留在别院,虽说会麻烦些,可是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这姑娘性子直爽,心里头也没有什么弯弯道道,只要她们仔细些,沈五娘绝不会多想,而且,不管到时候是方五郎还是沈九查过来,有沈五娘作证,她们身上就半点嫌疑也没有了。 “你想住下来自然没问题。”素珊满口应道:“就是我这里简陋得很,吃穿用度也都比不得京城,而且每日茹素,我怕你不习惯。” “无妨无妨。”沈五娘欢喜得直挥手,“我以前跟着祖母去庵堂住过,一连吃了近十天的素斋呢,也就是口味清淡些,不打紧。”她一边说话一边兴致勃勃地打量院子里的景致,高兴地夸赞道:“还是大娘子有心,老远从京里来,还带着花盆。这院子可比景兰寺看着舒服多了。” 于是沈五娘便在别院暂住了下来,翡翠给她收拾了素珊隔壁的厢房,不大,陈设也简陋,但床单被褥什么都是新的,沈五娘极为满意。 由于沈三爷答应沈五娘婚事由她自己做主,五娘一整天都很高兴,傍晚时还拉着素姗出去散步。 “明儿可是十五,不知多少香客想去景兰寺烧香祈福,可这上山的路又给封了,岂不是一骨碌全都涌到西边小路上去,到时候不会出乱子吧。”沈五娘一边东张西望地四处打量,一边与素珊道。 素珊道:“这都是衙门要考虑的事儿,明儿我们都老老实实待在院子里别出来添乱就是。” 沈五娘顿时睁圆了眼睛,“明天可是上元节,你不打算去城里看热闹吗?每年京城里都有花灯,小兔子灯、天鹅灯、仙女散花灯,别提多好看了……”她说了半天,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话好像有点多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嘿嘿”两声,又道:“大娘子你也别整天闷在院子里,会闷坏的。” 素珊笑她道:“不是说要和我一起住在这边么。” “你放心,我说话算话。”沈五娘拍着胸脯道:“大不了明儿不去看热闹。反正都看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一回。而且,城里也不安全。九叔说,每年上元节都有拍花子的拐子到处抓人,小孩儿也抓,姑娘也抓,大前年有个侍郎家的小孙子都不见了呢。我们还是小心点。” “那就好。” “哎,要是我九叔来找我就好了。”沈五娘失望地叹了口气,“可惜他现在忙着安慰沈五哥,□□乏术啊。” 素珊闻言不由得一怔,翡翠的脸上也露出狐疑之色。 “方大人怎么了?” “你不知道啊?”沈五娘歪着头深深地叹息,一副悲天怜人的姿态,“五哥他未过门的媳妇又死了。” 又死了! 这是第几个了? 不过,这样一来,明儿方五郎应该就不会来了吧。   ☆、第二十一章 二十一 正如沈五娘所言,上元节这一日,景兰山难得地热闹。天刚蒙蒙亮就依稀有了些人声,待城门打开后,上山的香客越来越多,几条小路被挤得水泄不通。 “今天也去庵里么?”沈五娘看着碧云忙着收拾东西,忍不住问。 碧云点头,“娘子每日都要去长静庵抄经,与庵堂里的静一师太说好了的。” “可外头不是人多么。”沈五娘担心地道:“挤着她就不好了。” “无妨的,长静庵离得不远,出了院子走不多远就能到。”碧云笑着回道:“若是先前大路还没封的时候,只需一刻钟的时间就能到庵堂门口。眼下岔了路,也只需两刻钟。五娘子放心,有我们护着,娘子出不了事。” 沈五娘吐了吐舌头,“你家娘子看起来还是太娇弱了,让人忍不住操心。” 用过早饭,喝了盏茶,大家这才动身去长静庵。 走到岔路口时,又瞧见封路的地方围了一圈人,衙门的官差正在大声地朝众人喝骂,“不行不行,赶紧走。不要命了你们,不是早说了山上有落石,这条路暂时封了么。” “落石都是好几天前的事儿了,这几天不是都好好的,还封着干嘛。”有人高声道:“赶紧撤了放我们过去。” “对,放我们过去。” “我们不怕。” “……” 这要是出了事儿一准儿又得推到他们身上,那些官差如何得肯,将路口拦得严实,一边大喝一边将围观众人赶走。众人虽然不乐意,但还是不敢强行闯入,忿忿不平地骂了几句,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地走了。 但终究还是有人留了下来,两个仆从打扮的中年男人正在与封路的官差交涉。 素珊离得远远地看着坐在软轿上的桂嬷嬷,面上露出一丝微笑。桂嬷嬷腿脚不好,爬不得山,只能坐轿子,西边的羊肠小道上全是人,摩肩接踪的,可没有轿子上山的地方。而且,桂嬷嬷可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老实人。 “咦,是她呀。”一旁的沈五娘小声嘀咕。 素珊问:“怎么,遇着熟识了?” “也不算熟,”沈五娘摇头道,撇撇嘴,脸上的表情很复杂,“那是冯贵妃宫里的桂嬷嬷,她怎么会在这里?唔,我们赶紧躲开,我可不想和她说话。”她拉住素珊的胳膊赶紧往边上躲,素珊被她猛地一带,脚上一个趔趄,扭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 沈五娘大惊,“啊,你怎么样,扭伤了没?” 素珊咬咬牙,朝她摇头,“无妨,我们继续走吧。” 于是,一行人又继续往长静庵方向走去。临转弯时,素珊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桂嬷嬷的轿子已然过了关卡上了山。 进了庵,静一师太领着众人至素珊平日里休息的静室,又给众人奉了茶,这才退下。 沈五娘见素珊脸上微微发白,担心地问:“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刚刚扭到了?要不,还是再看看吧。” 待掀开裤腿,看清素珊的脚脖子,沈五娘顿时发出一声惊呼,“都肿成这样了,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哎呀这可怎么办?都是我不好,刚刚若不是我拉你一把,你也不会扭伤脚。天呐,千万不能动了,你赶紧躺下休息。我去问问庵里的小师傅有没有跌打酒?” “别院里有,我忘了带。”碧云有些不自在地搓了搓衣角。 翡翠皱眉道:“反正离得也不远,赶紧回去拿。” 碧云应了声“是”,飞快地退了下去。 沈五娘见状,便又折了回来。药王谷的跌打酒总比这小尼姑庵的好多了,左右一个来回也不过半个时辰,想来应该不会耽误素珊的伤情。 “你怎么先前不说呢。”沈五娘心中特别愧疚,“也是我太毛躁了,以前九叔和七哥就老说我,我还不承认,每次都反驳,还跟他们吵架。亏得他们受得了我。” 素珊笑道:“你别往心里去,没多大的事,也不怎么疼,回头用药酒揉揉就好了。”她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满意地点头,“长静庵的茶不错,五娘你尝尝看。似乎掺了些麦子,闻起来有股子焦香。” 沈五娘的注意力立刻转移,从善如流地跟着喝了一口,立刻睁大了眼睛,“真的呢,好特别。我回去的时候一定要问她们要一些……” 她们说了一会儿话,却始终不见碧云回来,素珊倒还罢了,沈五娘却有些急,不住地朝窗外探看,喃喃道:“碧云怎么去了这么久也不见回来?” “兴许是路上有什么事给耽误了?”素珊不以为然地道:“今儿上元节,路上人多,来回自然不如平时便宜。” 说话时珍珠走了进来,有些紧张地道:“听说山上出了点事,奴婢有些不放心碧云,想和翡翠姐过去瞧瞧。” “出事了?”素珊悚然一惊,不由得与沈五娘对视了一眼。沈五娘立刻跳起来,紧张中又带着些难以遏制的兴奋,“出……出什么事了?我们也去看看吧!” 珍珠摇头,“奴婢也不知道,听庵里的师傅说外头吵得厉害。两位娘子还是暂且在这里待着不要出去,万一外面有危险,伤着了怎么办?” 素珊点头,“我不出去,我也动不了啊。” 沈五娘这才想起素珊的伤,有些不自在地干笑了一声,“我也不去了,我陪大娘子说话。”她的好奇心再重,这会儿也不好抛下扭伤了脚的素珊一个人跑去看热闹——这也太不仗义了。 珍珠朝素珊行礼退下,走到门口,素珊又想起什么,提高了声音叮嘱道:“多带两个人,万一路上出了什么事也多少有个照应。” 珍珠和翡翠一走,身边伺候的便只有玳瑁一个。主仆几人都有些心神不宁,沈五娘明显看出素珊的表情十分凝重,遂柔声劝道:“珊姐姐别担心,不会有什么事的。我看,就是路上耽搁了。” 素珊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但愿吧。” 一直到中午,几个丫鬟都没回来,素珊再也按捺不住,坚持要回去。 沈五娘急得要命,拽着她的胳膊道:“珊姐姐你别急,我们好歹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事再说。要是山里有什么危险,我们就这么出去,岂不是更麻烦。前些天不是还有传言说景兰山有大虫,是不是大虫又现身了,所以官府封了路,翡翠她们才回不来?” 玳瑁也劝道:“娘子,五娘说得对,还是让林护卫们先去打听打听消息为好。” “娘子,娘子——”门外传来静一师太的声音,“山下出事了。” “到底是怎么了?”众人连忙问。 静一师太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气喘吁吁地回道:“贫尼也是刚刚才打听到的,听说山上又有落石,砸到了上山的香客,听说都死人了呢。官府把路又给封了,京城里也来了人,现在正在查。” 沈五娘的眼睛顿时瞪得溜圆,“落石砸死了人?难道是——”她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是桂……桂嬷嬷。”除了桂嬷嬷那一行,还有谁从大路上山。对了,碧云半天不回来,该不会是为了赶时间走的大路吧? 素珊明显对这事儿不感兴趣,只一脸焦急地问:“我那几个丫鬟有没有消息?” 静一师太摇摇头,想了想又劝慰道:“娘子不必担心,我仔细问过了,没听说有年轻姑娘受伤。碧云她们应该是被堵在了山脚下上不来。衙门已经来人在查了,不让人上山呢。” 素珊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道:“既然她们上不来,我们就下去吧,也省得她们操心。” 她终究还是问静一师太要了瓶跌打酒揉了揉脚,尔后便在玳瑁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出了长静庵。 下山的时候果然遇着了不少官差,好在身边跟着镇国公府的护卫,过去打了声招呼就通行了。 回了别院,翡翠她们果然都在,见素珊回来,众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娘子回来就好。”翡翠的脸色微微发白,头发也有些凌乱,一脸后怕地拍了拍胸口道:“我们上不了山,又怕您担心,都快急死了。” 不待素珊说话,沈五娘忍不住插嘴问:“静一师太说有人被落石砸伤,是先前我们见过的桂嬷嬷吗?” 翡翠皱了皱眉,“不清楚,应该不是她们吧。”她摇头道:“奴婢下山的时候一直担心碧云,便没去打听。不过隐约听官差们说了一嘴,仿佛是京城里的贵人。她不是个嬷嬷么,怎么能是贵人?” “你这就不知道了吧。”沈五娘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那可不是个寻常嬷嬷,是冯贵妃的乳母,正六品的尚宫。她真要死了,京兆尹可就要头疼了。”她说罢似乎又觉得有些奇怪,挠了挠头发,狐疑地道:“真奇怪,最近冯家怎么接连着出事?” 素珊笑,“不会是得罪了什么人吧?” 沈五娘扁扁嘴,“得罪了人也不稀奇,他们家的人在京城里风评可不好。不就是仗着冯贵妃生了个大皇子么?不过,这次可是落石砸人,老天爷看不下去吧。”   ☆、第二十二章 二十二 素珊扭伤了脚,不好走动,回了别院便在屋里歇下,连饭都是在房里吃的。 沈五娘念叨着桂嬷嬷被落石砸伤的事,想出去看热闹。素珊也不拦她,只让翡翠拨了府里的两个护卫跟着,又叮嘱道:“就在山脚下看看就是,别靠太近。外头人多,冲撞了可不好。” 沈五娘欢快地应了一声,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等她走远,翡翠这才低声向素珊禀告道:“人在密室里,娘子现在可要去审?” 素珊没说话,半晌后才点点头起了身。桂嬷嬷可不是姚氏,她在宫里头待了这么多年,什么世面都见过,寻常把戏可唬弄不了她,倒不如干干脆脆地直接审问。 二人挑着灯笼进了密室。 桂嬷嬷被绑在椅子上,她受了些伤,并不重,额头上青了一块,头发乱蓬蓬的,看起来像个寻常人家的老妇人。察觉到屋里有了光线,她立刻抬头看过来,一双眼睛锐利如鹰。 桂嬷嬷没说话,目光落在素珊脸上,有些惊疑,但只是一闪而过,旋即便是一片平静,仿佛被绳索紧绑的人根本就不是她。 素珊也懒得与她废话,开门见山地道:“今儿特特将桂嬷嬷请来,是有件事想问问你。” 桂嬷嬷冷哼一声,讥讽看了素珊一眼,“这位娘子请人的手段为免太过分了些,哪有人这般无礼的。” 素珊微微地笑,“我也就是嘴里客气客气,你别当真。” 桂嬷嬷似乎没想到她嘴巴这么利,没占到便宜便不再吭声,还把眼睛都闭上了,摆明了不愿意配合。 素珊也不急,翡翠搬了凳子过来,素珊便大刺刺地在桂嬷嬷面前坐下,径直开口道:“大皇子的生父是谁?” 桂嬷嬷猛地睁开眼,脸上惊恐之色一闪而过,但她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一脸凛然地厉声喝道:“小丫头片子从哪里听来的谣言,居然敢到老妇面前胡说八道,你不想活了?” 素珊“噗嗤”一下轻笑出声,摇头道:“真不愧是冯窈娘的心腹,都到这时候了还替她说话。不过,我若是没有半点把握,岂会特特地找了桂嬷嬷你过来。你也不必幻想着冯氏会派人来找你,毕竟,被巨石砸下山崖,还能活命的可没几个。就算没寻着尸体也没什么大不了,要知道,景兰山可是有大虫作祟,被吃得尸骨无存并不奇怪。更何况,我还特特地让人留了件沾满了鲜血的衣服在山脚。”而且,京兆尹的俞大人可是个最最精明狡猾的人物,既然能推到老天爷头上,他就绝不会自讨苦吃地继续追查。 桂嬷嬷的眼神一点点地阴冷起来,“原来山上落石和大虫活动的谣言都是你派人传出来的。你们是什么人,到底想干什么?” “怎么,看着我不觉得眼熟么?”素珊特意将灯笼提了提,照亮了她明丽秀美的脸庞。那么漂亮的脸上却长着一双森冷而寒厉的眼睛,目光犹如冬日里最阴冷刺骨的冰锥,桂嬷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你是倪……倪家,不,周……你是周至亢的女儿。”桂嬷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慌乱,不由自主地躲避着素珊的眼神。 “原来还认得啊,真是难得。”素珊笑,语带嘲讽。 桂嬷嬷闭上眼睛不再看她,“我什么都不知道。” “姚氏当初也是这么说的。”素珊道:“不过过了没一会儿她就交待了,你猜猜看,她为什么会变得这么老实?” 桂嬷嬷冷哼,“姚月娥果然是被你们抓走了。我老早就跟娘娘说,姚月娥那女人不忠,绝不能留,她还不信,现在可好了。”那个女人,吃冯家的,穿冯家的,所有的荣华富贵哪点不是冯家给的,结果可好,一到关键时候还是靠不住。 既然姚氏什么都交待了,桂嬷嬷便不再矢口否认,只一脸得意地道:“你们就算知道了大皇子的身世又怎么样?说出去谁又会信?圣上膝下就大皇子一个儿子,将来继承大统的也只能是他。你们要是出去乱说,只会将京城的水越搅越浑,反倒是让陛下有了借口向诸位藩王发难,他可是一直磨刀霍霍地等了许久了。” 翡翠再也忍不住了,怒道:“一个野种也想当皇帝,你别做梦了。冯窈娘当年为了保住这个秘密害死了那么多人,那么多屈死的冤魂在天上会看着你们怎样一步步地走向灭亡。先是姚氏,然后是你,再然后就是冯窈娘。你别急,终究有一天,你们这些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会在第十八层地狱相见的。” 桂嬷嬷干脆闭上了眼睛,仰着脑袋,不再听她们说话。 翡翠见状,愈发地愤怒,上前狠狠扇了桂嬷嬷几个耳光。她乃学武之人,手劲儿大,桂嬷嬷的脸上顿时就肿了起来。偏偏这老妇人不仅不求饶,反而嚣张地哈哈大笑起来,甚至还朝翡翠啐去。 翡翠避身躲过,眸中厉色凛凛,“既然你自己找死,就怪不得我了。”她手指微动,飞快地在桂嬷嬷身上点了几个穴位。 桂嬷嬷“啊——”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双目圆睁,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怨毒地盯着翡翠,断断续续地问:“你……你在……我身上……做了什么……啊……” 桂嬷嬷的额头上,脸颊上,脖子上的青筋一点点突出来,身体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扭曲成团,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得透湿,仿佛刚从水里拎出来。她痛得整个人抽成了一只龙虾,一弹一弹的,煞是吓人。 素珊不动,只冷冷地看着她,眸中没有丝毫动容 “啊——啊——” 桂嬷嬷像只濒死的野狗发出痛苦的□□,却始终没有求饶。翡翠咬着牙,脸色铁青,不肯主动出手解穴。 半晌后,桂嬷嬷的□□越来越低,一会儿,甚至还忽然停了下来。 “晕死过去了?”素珊问。 翡翠脸色微变,提着灯笼靠近了些,却只见桂嬷嬷的鼻腔和嘴边淌下浓稠的鲜血。 死了! 二人脸色顿变,翡翠不敢置信地后退了半步,想了想,又赶紧上前探了探桂嬷嬷的脉搏,喃喃道:“娘子,她死了。” 素珊捏住桂嬷嬷的脸颊用力一挤,看了一眼,无奈地摇头,“嘴里藏了毒,看来是早有防备。也是我太大意,早该打掉她的牙齿的。” “怎么办?”翡翠有些慌了神。她们废了这么大的力气好不容易才利用桂嬷嬷出宫的机会设了局把她擒到这里来,结果半点线索也没问出来就让她寻了死,实在可气。 素珊倒是看得开,无所谓道:“无妨,早就料到她这里问不出东西来。死就死了吧,把尸体处理掉就是,我们另想别的办法。”她说罢,却发现翡翠半晌没动静,不由得抬头看过去,问:“怎么了?” 翡翠吸了吸鼻子,有些不自在,“都是我不好,刚刚太冲动,不然,桂嬷嬷也不会这么急着寻死。”素珊嘴里说得轻松,可她们谁都知道,冯氏身边接连失踪了两个人,她必然会警觉,想要再查下去,只会比以前更难。 仿佛猜到了翡翠的心思,素珊的脸上露出笑意,“你别忘了我们才回来多久,现在就已经探知了这么大的秘密。冯氏身边接连有人失踪,你说她急不急?只要我们够耐心,够仔细,迟早能找出她的马脚。” 翡翠被她这么一劝,心中果然舒服了许多,点点头道:“娘子说得对,终有一天会让她血债血偿。” 她们俩正说着话,忽听得密室门口传来轻轻的声响,三长一短,是珍珠在门外示警。 翡翠有些不安地唤了声“娘子”,素珊摇摇头,低声道:“别紧张,我们先出去看看。” 二人飞快地从密室出来,珍珠赶紧迎了上来,沉声道:“娘子,孟大人和沈九来了。” “他们俩来做什么?”素珊眉头微蹙,语气有些抱怨。 “奴婢说娘子在屋里揉脚,让碧云在外头招待他们。”珍珠顿了一顿,悄悄看了素珊一眼,“孟大人似乎是特意过来看您的。” “多事,”素珊低低地嘀咕了一声,脸上却并未露出嫌恶之色,又转过身吩咐珍珠,“去给我另找身衣服,身上这套有血腥味儿。”孟二郎的鼻子比狗还灵,她可不愿意被他看出什么端倪。 换了衣服,又洗了把脸,拢了拢头发,素珊再出来的时候便又成了倪家千娇百媚的大娘子。 孟二郎和沈九在前院正厅坐着,二人的气质有点像,远远瞧着都是清清冷冷的样子,但沈九还要硬朗些,像把开了锋的匕首,而孟二郎,或许是因为他们比较熟络的缘故,在素珊看来,他要稍稍温和些,仿佛秋日里的风,微微发凉,却并不刺骨。 沈五娘正兴奋地与他们俩说着话,见素珊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立刻起身来迎,紧张地问:“珊姐姐你的脚怎么样了,还疼不疼?” 素珊摇头,“只是些许小伤,休息两日便好了,五娘不必在意。” “伤着了?”孟二郎也站起身,目光在素珊的脚上滑过,难言关切之意。 “扭了一下,不妨事。”素珊扶着翡翠的手慢慢走到上首坐下,又客客气气地与沈九和孟二郎打了声招呼,“二位今儿怎么肯赏光驾临我这小院子?” “沈九来接五娘回府,我正好闲着没事儿,就一起过来了。”孟二郎道,说罢又立刻将话题岔开,“你这院子倒是不错,虽然旧了些,收拾得却十分雅致,出了门就有好风景,我都想在附近找个地方住下了。” 沈九朝窗外看了一眼,山是灰色的,石头是褐色的。 初春的京城,景兰山还是一片荒凉。 沈九深深地觉得孟二郎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强。   ☆、第二十三章 二十三 沈九是孟二郎的死党,自然不会拆他的台,可沈五娘就不一样了,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孟二郎,讶道:“孟二叔以前不是在扬州做官么?那江南的景色比起京城来要灵秀多了吧,如何看得上这小小的景兰山?老实说,若不是珊姐姐在这里,我在这里还真是待不下去,山上光秃秃的,难看死了。” 孟二郎都被这么拆台了,依旧面不改色,淡淡地回道:“江南有江南的灵秀,京城也有京城的庄重,不可相提并论。” 沈五娘顿时噎住,“呵呵”干笑了两声,又钦佩地道:“孟二叔果然眼光独特。” 孟二郎斜睨了她一眼,似乎想开口说句什么,想了想,还是没吭声,目光在沈九脸上扫了一眼,明显带着些幽怨。 沈九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只觉得莫名其妙,但这会儿明显不是质问的时候,遂别过脸去当做没看见,又朝沈五娘道:“一会儿随我回府,你娘亲都急成什么样了,回去好好向她道个歉,不然,你就等着回去跪祠堂吧。” 沈五娘顿时就急了,委屈地道:“凭什么!我又没做错什么,她不跟我爹商量一声就擅自做主要给我定亲,我来找我爹主持公道都不成么。九叔你怎么都不帮我!” “我要是不帮你,这会儿来的就是胡嬷嬷了。”沈九耐着性子道:“你娘行事再怎么不妥当她也是你母亲。再说婚姻大事,岂是她一个人做得了主的,要是不愿意,去跟老太太说一声,她能不管?你倒好,一声不吭就跑了出来,也亏得没出什么事儿,不然,岂是一句道歉就能了事。” 沈五娘上前挽着沈九的胳膊使劲儿地撒娇,“九叔,九叔,我就是不想回去嘛。在家里头无聊死了,我娘整天就跟我过不去。我想陪着珊姐姐都住些几天,你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身上,多孤单啊。孟二叔你说是不是?” 孟二郎仿佛没听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沈五娘气得直跺脚,沈九依旧不为所动,反而还劝素珊道:“最近景兰山不太平,大娘子还是尽快搬回家住为好。” “怎么了?”沈五娘眼睛一亮,顿时来了精神,“怎么不太平了?因为山上落石砸到桂嬷嬷的事儿?”她把嗓音压得低低的,神神秘秘地问:“难道真被珊姐姐说中了,那不是意外,而是得罪了人,被仇家给整了?” 孟二郎闻言有些意外,不由得看了素珊一眼。素珊赶紧道:“我也就是随口一说,你可别当真。” 沈九却郑重地点头,“那桂嬷嬷是冯贵妃的乳母,算上年前那一次,冯家这已经是第二幢,这也未免太巧合了。”只是,这事儿要真是有人算计的,那此人可真是算无遗漏,深不可测。 “京兆尹衙门在查了?”素珊颇觉意外地问。 “没有。”这次却是孟二郎回的话,“以俞济仓那滑不留手的性子,怎么会往下深查。我们刚来的时候,京兆尹衙门就已经结了案,说是意外事故,正让捕快们在山下找尸体呢。不过,我估摸着找到的可能性不大,上回那姚氏不也是死不见尸,这一回,山里头不是还有大虫出没么?” 素珊默默地看着他,眼神很淡然。孟二郎笑笑,眉梢眼角一瞬间有了许多异样的光彩,把一旁的沈五娘吓了一跳。 “二……二叔……”沈五娘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哆嗦着道:“您刚刚是怎么了?” “我怎么了?”孟二郎眸光一闪,脸上是一贯的淡然。 沈五娘抹了把脸上的潮汗,“我看错了。对了,二叔你的意思是说,山里有大虫的消息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谣言?可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事儿好像年前就有人在传了,难不成那会儿他们就开始谋划了不成?他们怎么知道桂嬷嬷会在这个时候上山?” 孟二郎不说话,意思不言而喻。 沈五娘不敢置信地捂住嘴,“可真是步步为营。” 她重重地呼了口气,正色与素珊道:“珊姐姐还是听九叔的话,赶紧搬回去吧。府里头到底还是安全些,你一个姑娘家住在外头到底不便宜,而且这山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不知道多少人要偷偷过来查呢。” 素珊无所谓地笑笑,“无妨,我出来的时候带了不少人,外头的护卫都有十来个,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会轻易过来寻我们的不是。你也说我是个姑娘家,便是有人想查,也不会查到我头上来。” 沈五娘想一想,又觉得她说得有些道理。不过,素珊为什么不肯回府呢?沈五娘后知后觉,这才开始思考起这个问题来。今儿才上元节,听说素珊都已经在别院离住了七八天了,算一算日子,岂不是大年初六就搬了出来? 沈五娘的心中一动,觉得自己可能猜到了什么,再看向素珊的目光中充满了同情,“珊姐姐,要不,你去我家住吧。” 孟二郎的眼刀子忽然就向沈九划了过去,沈九发誓他几乎能听到那“嗖嗖”的声响。 “五娘!”沈九发出一声威严的警告。 沈五娘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慌忙挥手,“我……我瞎说的,珊姐姐你别误会。我就是……” 素珊拉住她的手,眼神温柔极了,“我知道的。”她道,又朝五娘挤了挤眼睛,“谢谢你,不过,我是自己想要搬出来的。我打小就自由惯了,不习惯被关在府里头,所以才寻了个借口出来住,可别把我当做没人疼爱的小白菜。” 沈五娘有些尴尬,“我……”可是,她还是有些怀疑。 自从倪家大娘子回京,十几年前的旧事便又被翻了出来,沈五娘不止一次地听府里府外的人说起荒唐的倪三爷,为了个妾室丢了前程,镇国公这么多年一直不管他,都三十老几的人了,连个续弦也没有,院子里乱七八糟…… 有那么个让人糟心的父亲,大娘子也很难过吧。 换了是她,也不愿意住在府里头。听说,那个姨娘又快生了。 啊!沈五娘猛地捂住嘴,终于有点明白素珊要坚持搬出府的原因了。虽然沈家没传出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可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沈家还出了个皇后娘娘呢,沈五娘便是再怎么单纯,也听说过宫里的某些腌臜事,难怪素珊要躲得远远的。 “珊姐姐你做得对,就先在这里住下吧,我隔三差五地过来看你。”沈五娘紧紧地握了握素珊的手,一脸赞同。 “你出得来吗?”素珊表示怀疑。 沈五娘顿时无言以对。 她们俩只顾着自己说话,难免忽略了别人,孟二郎轻咳一声,“过几天我可能要去御史台。”他似乎在与沈九说话,但声音稍稍有些高,素珊和沈五娘都不由自主地扭头看他。 沈九闻言倒不觉得意外,只是有点说不清楚的怪异。他们俩这一路过来都有半天了,这么大的事儿,孟二郎居然能忍住了一直不说,偏偏等到这会儿才来提,这也未免太……重色轻友了。 “孟二叔要去御史台?”沈五娘有些懵懂,“御史台不都是些老头子么?” “等我去了就不全是老头子了。”孟二郎道。 沈九也点头,“御史台是该动一动了,陈老头的性子太温吞,老好人一个,实在不适合那个位子。”自从陈老头当了御史台大夫,十多年来,就没见御史台干过什么事儿。孟二郎面黑心黑,又有孟家做靠山,他要去了御史台,朝中局面势必要大变。 孟二郎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陈老头子好歹也是我上峰,我这还没去衙门报到呢,你这不是给我拉仇恨吗?” 沈九嗤之以鼻,“你怕他?假惺惺的。” 孟二郎笑,“初来乍到,到底还是低调些为好。陈老头子便是再不中用,也在御史台经营了十来年,我若是一去就闹得衙门里不清净,别人会怎么想?再说了,御史台可不止陈老头子一个,我这么突然冒出来,不知道招了多少恨呢。” 虽说没人敢明地里和他作对,可暗地里下绊子,使阴手,那些官场里的老油条有谁不会。 屋里除了他们外都是姑娘家,孟二郎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起素珊道:“大娘子打算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可说不好。”素珊想了想,算算日子,“少说也要两三个月吧。” “这样啊。”孟二郎一本正经地道:“其实我此番前来是为了求医的。” 沈五娘好奇地朝他上下打量,“孟二叔身体不适?” “不是我。”孟二郎瞥了沈五娘一眼,又继续道:“是我的一个小侄子,今年才五岁,自幼就有些弱,三天两头地生病,吃了许多药也不见好,所以想请大娘子看看。你若是不介意,明儿我就把人带过来。” 沈九皱眉问:“是你大哥家的小石头?” “可不就是他,家里头都操心死了。” 素珊欠孟二郎的人情,自然不好推辞,满口应允道:“孟大人不必客气,只要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一定义不容辞。” 孟二郎满意地点头,“如此便多谢大娘子了。” 他们在别院里坐了一会儿,天黑前才终于下了山。 出院门后没多久,孟二郎忽然朝沈五娘道:“其实我们是平辈。” 沈五娘一愣,傻乎乎地“啊?”了一声。 孟二郎目光炯炯地看着她道:“以后唤我孟二哥,叫什么叔,都把人叫老了。” 沈五娘:“……” 沈九:“……”   ☆、第二十四章 二十四 回府的路上,沈五娘忍不住替素珊抱不平,“我先前还总抱怨娘亲不疼我,可跟珊姐姐一比,才晓得我那算什么委屈。镇国公府在京城里也算是个体面人家,怎么倪家三房这般没规矩,任凭一个妾室把珊姐姐逼得在府里无容身之处。照我说,就该把那个不知礼数的姨娘送走才对……” 她啰啰嗦嗦了半天,不见沈九和孟二郎有所回应,不免生气地抱怨道:“九叔怎么不说话?” 沈九没好气地道:“镇国公府真要把那姨娘送走了,你还会同情倪家大娘子么?真以为人家跟你一样傻?倪素姗可不是省油的灯,她现在后退一步,京城里谁不赞她识大体,懂进退,骂那谢姨娘没上没下,不分尊卑。你且看着,等谢姨娘生了孩子,她还能猖狂多久……” 他说着说着,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凉,转头一看,这才发现孟二郎正死死的盯着他,眸中寒光凛凛。 沈九可不傻,自然明白缘由,聪明地停了嘴,不再说素珊的是非。 沈五娘恍然大悟地拍手,“还是珊姐姐聪明,如此自是大好。” 见他们一个两个都跟灌了*药似的,沈九有些不悦,忍不住道:“那倪家大娘子的心眼儿可多着,比你聪明多了,你别傻乎乎地什么都信。” 孟二郎凉凉地插话,“你一个大男人,老背地里说人家小姑娘的坏话,也不觉得丢人。” 沈五娘不知想到了什么,猛地捂住嘴,不敢置信地看着沈九,眸中还带着些兴奋和激动,小声喃喃道:“九叔不会是喜欢上珊姐姐了吧。” 沈九闻言险些没岔过气去,孟二郎的目光愈发地不对劲,漆黑而深邃的眼睛就那么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沈九的脸,还上上下下地打量,看得沈九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瞎说什么呢。”沈九缓过气,涨红着脸朝沈五娘大声吼,又不自然地看看孟二郎。 沈五娘这才明白过来,顿时豁然开朗,“原来是孟二叔……哦,不对,孟二哥。”她挤出笑脸“嘻嘻”两声,又朝孟二郎竖起大拇指,“还是孟二哥有眼光。我就喜欢珊姐姐那样的性子,亲切又聪明,孟二哥加把劲儿,我可等着喝您的喜酒呢。” 孟二郎这才满意了,面上却依旧云淡风轻。 “好。”他说得一点也不客气。 他们一走,素珊便赶紧处理桂嬷嬷的尸体。左右京兆尹已经结了案,没有人继续追查,素珊便让翡翠将桂嬷嬷掩埋在景兰山的后山。 珍珠和碧云在擒拿桂嬷嬷时被护卫所伤,所幸伤得不重,也都不在明处,故并未引起随行护卫的怀疑。 “娘子,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入夜后,翡翠忍不住问。 素珊没作声,静静地看着桌上闪烁的烛火陷入沉思。半晌后,才低声道:“接连死了两个人,冯氏必然有所察觉,我们暂且不要有大动作,省得被她抓住了线索,先把宫里的人安排过去。虽然冯氏和大皇子宫里滴水不漏,但太后那边还是可以试一试的。” 虽说十五年前药王谷就已基本撤出了京城,但宫里头却依旧留着些故人,只是隐藏得深,知道的人不多。这么多年过去,是该找她们叙叙旧了。 翡翠点点头,“回头我让七叔送个信。” “还有——”素珊又想起一件事来,“锐王府那边,我们也要想办法去走动走动。” 翡翠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得讶道:“娘子这是要——” 素珊揉揉太阳穴,轻轻叹了口气,“只是先走动罢了,倒也不必太殷勤。过段时间若我们实在没有进展,就把大皇子的事跟锐王府悄悄透点口风。”同样是太后嫡出,素珊就不信,锐王爷对那大位一点兴趣也没有。 她原本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第二日机会就送上了门。 ………… 孟二郎一回府,便去寻了孟家老太爷说起送石头去景兰山别院的事。 老太爷捋着胡子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孟二郎也不慌,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 “倪家的大娘子哈?”老太爷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是个什么样的姑娘,长得好看不好看?” 孟二郎绷着脸,“人家是神医,你管她好看不好看。” “嘿——”老太爷撇嘴,连石头都用上了,还装! “到底行不行?” 老太爷白了他一眼,“我要是说不行,你就真不送过去?” 孟二郎不吭声。 “既然真是神医,那就让石头过去住一段,兴许真能治好他的病。”老太爷一发话,孟家自然无人反对。小石头听说要去景兰山,兴奋得直跳,激动地问:“二叔,我能不能叫兜子和我一起去?” 兜子是锐王爷的小儿子,和石头年岁相仿,她半岁的时候锐王妃因病过世,锐王爷沉溺于悲痛中不能自拔,不肯再续弦。府里头没个女主人,孟家老太太便索性把兜子接回了府,跟年纪相仿的小石头一起长大,直到去年年中时才被锐王爷接回了王府。 “不行。”孟二郎想也不想就拒绝道。 “二叔——”石头立刻就蔫了,上前拉住孟二郎的胳膊哀求道:“你就行行好,让兜子和我一起去嘛。他一个人在府里很孤独的。” 孟二郎却有自己考虑,摇头拒绝道:“他哪里是一个人,王府里那么多兄弟在呢,我们怎么好随便带他出门。” 石头失望极了,偏又拿他这个二叔一点办法也没有,哼哼唧唧了半晌,最后决定去找老太爷帮忙。 “你傻呀。”老太爷在石头额头上点了点,“不知道有句话叫做先斩后奏吗?你偷偷去跟兜子报个信,明儿走的时候他追过来,还怕你二叔把他扔下车不成?” 石头顿时瞪圆了眼睛,崇拜地看着老太爷,“太爷爷你好聪明。” 太老爷得意极了,“那是自然。” 果然,第二天大早,孟二郎石头刚走到门口,锐王府便派车把兜子送过来了。 “王爷听说石头少爷要去景兰山小住,让属下把小殿下也送了过来。”锐王府的护卫笑嘻嘻地道。 兜子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脑袋,眨巴着眼看看孟二郎,可怜巴巴地叫了声“二表舅”,孟二郎只觉得脑仁疼。 于是,他只好硬着头皮带着两个孩子一起上了景兰山。 ………… 马车刚到山脚,别院里的下人就立刻迎了下来。素珊也走到院门口等着。 “姑姑好。”小石头睁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素姗,奶声奶气地招呼道。他说罢,又拉了拉兜子的衣袖,小声道:“快叫姑姑。” 兜子绷着脸不吭声,低下头去玩自己的衣服。 孟二郎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小脑瓜子,柔声介绍道:“这是锐王的小儿子,小名儿叫兜子,他和小石头一起长大,身体也不大好。听说我要送石头来别院,锐王爷便让我把兜子一起带过来了。” 素珊也不知自己是笑还是该哭,照理说,能借着兜子搭上锐王府的线她应该觉得很幸运才对,可是,孟二郎真的不是把她当做看孩子的嬷嬷了么? 见素珊表情僵硬,孟二郎也意识到自己行事似乎有些孟浪,遂赶紧致歉道:“也是我行事不周,早该使人过来问一问的,只是先前我也没想到锐王府会忽然把兜子送过来。” 不过,孟二郎也有自己的主意,如果素珊能让锐王爷欠她一个人情的话,将来议亲的时候…… 唔,他是不是想得太长远了。 人都已经送来了,素珊自然不能开口拒绝,更何况,兜子还是锐王府的小郎君。 察觉到兜子有些内向,素珊并没有贸贸然地表现得太亲近,她蹲下身朝石头和兜子笑了笑,表情很自然地道:“你们俩喜不喜欢小马,你们屋里就有一只,看谁能先找到它好不好?” 石头又惊又喜,“是能驮人的小马吗?” 兜子看了他一眼,小声道:“笨蛋,谁把马儿养在屋里。她一定是在骗我们。”可他还是忍不住挪了挪脚步,目光朝后面的厢房扫过去。 石头被他骂了也不恼,拉着兜子的手兴冲冲地往屋里冲,“我们去找小马。” 二人就这么手牵手地跑开了。 孟二郎面露钦佩之色,“还是大娘子有办法,我原本还担心兜子住不惯,一上山就嚷嚷着要回去呢。” “孟大人现在放心似乎有些太早了。”素珊摇头道:“我这可不比京城,既清苦又冷清,住个三两日还勉强,若是日子久了,恐怕连大人都熬不住,更何况是小孩子。” 他们俩不习惯才好,他才有借口动不动往身上跑呀。孟二郎心里想,面上却还作淡然之色,“小孩子不能养得太娇气,要吃点苦头才好。再说有大娘子在,我放心。” 他话都说到这种地步了,素珊还能再说什么。说话间,石头和兜子抬着个木制小马欢欢喜喜地从屋里走了出来,兴奋地朝孟二郎大声喊,“二叔,你快来看,真的是小马,它还会动呢。” 他们俩把小木马放在院子中央的地面上,玳瑁帮着把上头的机关打开,小木马果然一摇一摆地动起来。石头和兜子兴奋得直跳。 孟二郎也略觉惊奇,盯着那木马看了半晌,讶道:“这手艺可不同寻常。”京城里可没有这样的玩意儿,不然,石头和兜子不会如此兴奋。 素珊抿嘴笑,指了指玳瑁道:“可别小看我屋里这几个小丫鬟,都是了不得的人物。玳瑁幼时跟着南齐的‘赛鲁班’大师学过两年,虽未能正式拜他老人家为师,但做个小木马却不在话下。” “玳瑁竟然师从‘赛鲁班’?”镇定如孟二郎,闻言也面露惊愕之色,随后又不由自主地朝其余几个丫鬟扫了一圈。 素珊几个贴身伺候的下人里头,玳瑁并不算最突出的,翡翠和珍珠显然要更得素珊信任,可连玳瑁都有如此本事,其余几个就更不用说了。 孟二郎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地凝重起来,他正色看着素姗,想从她眼神里找出一些线索。 她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她一个小娘子,身边藏龙卧虎,所图为何? 难道就为了倪家那个姨娘?这似乎有点杀鸡用牛刀的嫌疑,药王谷怎么会如此浪费人力。 素珊为什么突然要挑明玳瑁的身份? 太聪明的人心眼儿多,心思也重,孟二郎又是聪明人中的聪明人,自然想得更多。他甚至有种想要直截了当问个清楚的冲动,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候。 于是他只是笑笑,点点头夸赞道:“玳瑁真是好手艺。”   ☆、第二十五章 二十五 孟二郎此番上山除了四喜和丸子这两个随从外,便只带了两个孩子,无论是伺候人的丫鬟嬷嬷,还是府里的护卫,全都扔在了山下。 “他们俩都渐渐大了,该学着自理。穿衣洗漱都让他们自己动手,大娘子不必操心。”孟二郎把先前所有的复杂的想法全都丢在一边,若无其事地与素珊说话。 素珊也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有些担心地道:“他们俩都还小呢,身边没有熟悉的人伺候着,恐怕会不习惯。我看石头的年纪也该启蒙了,府里头可请了夫子教他识字?若是在这里住得久了,回去连字都不认得,恐怕贵府的长辈会不高兴吧。” 孟二郎理所当然地道:“大娘子身边的丫鬟们不是都识字么,随便教教就成。石头将来也不一定要考科举,至于兜子,他还不急,只要他玩得高兴,干什么都成。” 所以,她除了要当嬷嬷外,还得兼任老师。素珊扶着额头,无可奈何地呼了一口气。 孟二郎一直在别院待到天快黑时才告辞,临走时还特特地把两个孩子叫过来叮嘱了一番。他虽然总是绷着脸,但石头和兜子却一点也不怕,相反的还很亲近他,乖乖地站在他面前,仰着脖子一脸敬仰地看着孟二郎,像两只小向日葵。 素珊离得远,听不见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只瞅见两个孩子在使劲儿点头。还别说,他们俩一本正经点头的样子跟孟二郎真是有点像。 孟二郎一走,石头和兜子都有点不习惯,晚上吃饭的时候还老走神。 他们俩还小,可不能跟着一起茹素,素珊便让黄玉添了两样荤菜。 石头的身体虽然不大好,性子却十分活泼,除了刚开始有点不自在,很快就跟素珊她们混熟了,还小心翼翼地去拉素珊的衣服,问:“姐姐,晚上我能不能和兜子睡一起?” 姐姐?明明之前还唤她姑姑来着,怎么孟二郎才走就改口了。 素珊忍住笑,看看兜子,他也一脸期待地看过来。 “好吧。”素珊点头,抿嘴笑。她们先前没想到兜子会来,所以只准备一间房,而且,别院太小,大家住得有点挤,石头这个提议其实正和她意。 她摸了摸兜子的小脑瓜,兜子虽然有点不自在,但是没躲,偷偷瞟了她一眼,又迅速挪开,小圆脸蛋却可疑地红了。 虽说孟二郎让两个孩子生活自理,可他们俩才多大,石头身体不好,兜子又身份尊贵,真要出点什么事,要怎么跟人家交待? 两个小家伙第一次在外头过夜,有点兴奋,素珊便在床边陪着说话。 石头好奇地问:“姐姐你以前在南边住吗?那里和京城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我二叔以前也在南边做官呢,在扬州。他说等我长大后就带我去南边看一看……” 兜子不说话,托着腮,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素姗。 “扬州可是个好地方,人说‘天下三分明月夜,无奈两分在扬州’,可见此间的美景……” 两个孩子听着听着开始打哈欠,不一会儿就呼呼地睡着了。素姗给他们俩仔细掖好被子,这才起身吩咐玳瑁道:“晚上你就陪在这里,万一他们半夜醒来或是要如厕,也多少帮一把。” 玳瑁点头应下。许是因为知道小木马出自玳瑁之手,两个孩子对她都很亲近,晚上有她陪着,素珊也放心。 回了屋,翡翠也跟过来伺候,有些兴奋地小声道:“才将将说到锐王爷,孟大人就把人给送上门了,这莫非是天意。” 素珊却依旧皱着眉头,半晌后才叹了口气,摇头道:“去睡吧。” 可等翡翠走了,素珊却怎么也睡不着觉。 孟绪什么时候会发现她的身份?她已经在不断地暗示了,以他的聪明劲儿应该不会太久,那个时候,他将会有什么反应呢。 天快亮的时候素珊才终于寐了一会儿,起床后精神不大好。 石头和兜子睡得不错,玳瑁说他们俩一觉睡到大天亮,“都没翻身呢,特别乖。”玳瑁夸道:“早晨起来也是自己穿衣服,不用我帮忙,连兜子也一样,说是在孟家学的。” “孟家的家教一向都是不错的。”素珊低声道。她很快又想到孟铄。 冯窈娘的姘头应该不是他吧。 早饭是黄玉做的药膳,白粥里放了山药熬煮,益气健脾。小孩子不喜欢药味儿,素珊尽量给他们食疗。石头和兜子胃口都不错,吃得特别香。 吃过早饭,素珊领着两个孩子出去散步。 上元节一过,景兰山迅速地冷清下来,落石事故也给它带来了许多影响,很多人都不敢上山了。 上山的大路依旧封着,三四个差役守在路口在赌钱。 石头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平日里并不多动,走了一会儿便开始喘气。兜子精神倒还不错,见石头走不动了,就巴巴地过来拉他,还用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素姗,仿佛想要回去。 素珊却并不作声,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俩。石头走不动了,她就在一旁等着,待他稍稍缓过劲儿来,又继续往山上爬。 就这么走走停停,足足用了半个多时辰在终于上了山顶。 难得的一个好天气,阳光普照,风和日丽。 山顶上有处观景台,台上有个小小的六角亭,据说是前朝所建,距今已经有百余年的历史。翡翠和玳瑁将亭子里收拾好,还煮了茶,送上点心。 石头一改先前蔫蔫的样子,胃口大开地吃了两碟子红豆糕,他还想再去拿,兜子手疾眼快地把桌上剩下的最后半碟糕点抢走了。 “你吃太多了。”兜子瞪大眼睛一本正经地道:“肚子会痛。” 素珊也笑道:“点心不能吃太多,不然一会儿噎得慌。”她伸手作势要去摸石头的小肚子。石头没躲,只是悄悄吸了一口气,但小肚子还是圆鼓鼓的,兜子忍不住笑起来,眉眼弯弯,特别可爱。 兜子是个很有意思的小男孩,一般情况下他不大爱说话,目光总是很警惕,看起来像只戒备森严的猫,但跟他熟了,他就会变得很黏人。下山的时候,他甚至主动过来牵素珊的手,还结结巴巴地说起自己的事。 “我……我养了一只猫,它是白色的,很胖很能吃,晚上还要和我睡一起,石头也喜欢它。可是它突然就不见了,我怎么也找不到它。我大哥说它不喜欢住在府里,所以自己跑掉了。珊姐姐,你说,我以后还能见到它吗?” “你大哥骗你的。”石头忍不住大声插嘴道:“肯定是有人把豌豆偷走了。”豌豆那么可爱,他都忍不住想要偷走呢。 “才不是,我大哥才不会骗我。” “豌豆不见了也没关系,赶明儿我让我爹再去买一只猫送给你。” “你就会哄我。”兜子鄙视地道:“你自己都没有猫。” “我不喜欢猫。”石头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下来,“我喜欢狗,大狗。我爹不让我养。回头我去问二叔要,二叔一定会给我买。是吧,珊姐姐。” 居然敢叫“珊姐姐”,回头看孟二郎怎么收拾你!翡翠默默地想。 素珊却笑着点头,“等下次你二叔过来,你就跟他说。要是他不肯——” 石头和兜子立刻瞪大了眼睛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素珊却无奈地摊手,“如果他不肯,那我也没办法了。” “珊姐姐——”石头失望极了,拉着素姗的胳膊甩来甩去地撒娇,“你要帮我们说话呀,我们可是好朋友。” 兜子拽住素珊的另一个胳膊,严肃地使劲儿点头。 “你们俩在干什么?”一个硬邦邦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众人俱是一怔。 居然有人不动声色地走近,而她们居然没有发现! 素珊瞳孔微缩,凝眉朝来人看去。翡翠的脸色也有些难看,石头和兜子则不约而同地松了手,甚至还往后退了一步,将手背在身后,腰杆儿挺得笔直。 “叔公。”石头一脸严肃地朝来人招呼道。 这突然冒出来的人竟然是孟铄! 这是素珊第一次正式面对面地见到此人,他的相貌和孟绪有几分相似,照理说几乎可以称得上俊朗的,但他却完全不会给人这种感觉,整个人就像一座冰山,不仅仅是外表,连眼神都是冷的,风一吹,嗖嗖地散着寒气。 素珊的心跳得厉害,面上却不露半分,略显惊讶地看着孟铄,讶道:“这位是——” “是石头的小叔公,”兜子嗓门压得低低的,小声与素珊道:“他好凶的。” 孟铄朝兜子扫了一眼,兜子立刻捂住嘴,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地使劲儿摇头。 “原来是孟将军。”素珊客客气气地朝他行礼,又解释道:“孟大人说石头身体不适,便将他送到别院让我帮忙调养一阵,不想竟在山上遇着了您。孟将军这是要下山?” 孟铄怎么忽然到景兰山来了?莫非他真与冯窈娘有首尾,冯窈娘派了他来查桂嬷嬷失踪的案子? 孟铄似乎并没有要与她寒暄的意思,淡淡地“嗯”了一声,就这么走了过去。 石头和兜子齐齐地呼了一口气。 但他们俩显然放松得太早,孟铄走了几步,忽然又扭过头来,冷冷地看着两个孩子,毫不客气地教训道:“这么大的人了,还扭扭捏捏作女子之态,也不嫌丢人。” 石头和兜子低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出,更不用说反驳了。 素珊倒是想帮他们俩说句好话,但被孟铄冰冰凉的眼神一扫,所有的话又全部咽了回去。 她是发了疯才会去招惹孟铄。   ☆、第二十六章 二十六 回别院的路上,石头心有余悸,拍着胸口不安地道:“惨了惨了,方才与兜子拉拉扯扯被叔公看到,回去一定会挨骂。” 兜子一脸同情地道:“挨骂还算轻的,说不定还会挨打呢。”他看看石头的屁股,露出同情的神色。 “啊——”石头郁闷地大声喊,“我怎么这么倒霉。” 众人见状,只觉好笑。 翡翠笑着安慰道:“你们还这般小,孟将军顶多也就是嘴里说说,怎么会真的动手。府里不是还有别人在么,岂会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挨打。” 玳瑁也道:“是呀是呀,我可不信那孟将军回了自己屋,冲着他媳妇也是这么冷冰冰的。” 石头哭丧着脸摊手,“我小叔公可没媳妇。” “什么?”众人齐齐惊呼,玳瑁心直口快地道:“孟将军没成亲?他年纪可不小了吧。” “小叔公成过亲的,后来叔婆死了,他就没再娶。”石头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摇头道:“所以我们就倒霉了。小叔公发起火来谁都怕他,连二叔都拉不住。” 素珊拍拍他的小脸蛋,柔声安慰道:“别怕,你又没做什么要命的错事,过不了几天他就会忘了。他总不会跑到我家里来训人吧,真要来了,我也不怕他,叫人把他轰得远远的,让他看看我们的厉害。” 兜子一脸崇拜地看着素姗,“珊姐姐你好厉害。” 石头也有些激动,小脸蛋涨得红红的,握着拳头道:“我小叔公很……武功很厉害的,珊姐姐你的护卫打得过吗?我……我叫二叔悄悄帮你好不好。” 看来这俩孩子在孟铄手里头吃过不少亏,还真想看着他吃瘪。 回别院吃了午饭,玳瑁哄着两个小家伙去睡午觉。珍珠悄悄进屋,一脸警惕地道:“娘子,有人监视。” 素珊并不意外,“接连失踪了两个人,冯氏若是半点反应也没有那才奇怪了。不必在意,就当不知道。冯氏也未必是在怀疑我们,只是随便查一查罢了。吩咐下去,最近不要与七叔和小虎他们联系,除此之外,大家该做什么还是继续做什么,若他们一直不走,就让府里的护卫们出面解决。” 谁知那些盯梢的人颇不谨慎,第二日便被府里的护卫给逮了个正着。护卫们怕吓着素珊,并未禀告,私底下将那人打得半死,审问一番后才把人给扔了出去,然后又悄悄使人去国公府报信。 “冯家派人监视大娘子?”王氏简直是晕了头了,半天没想明白,琢磨来琢磨去,决定还是把这事儿告诉丈夫。 倪大爷闻言也是吓了一跳,“冯家这是想做什么,好端端地盯着大娘子作甚?” “护卫来报说是冯贵妃身边伺候的桂嬷嬷在景兰山出了意外,冯家怀疑有人捣鬼。不是正巧大娘子住在别院么,他们竟然怀疑上了她。大娘子一个姑娘家,知道些什么,这分明就是在怀疑我们!”王氏生气地道:“不是我说,那冯家现在真是越来越嚣张了,好歹大皇子还没继位呢,这就开始摆起国舅的谱了。” 倪大爷也气得不行,怒道:“还不都是老三屋里闹出来的事,父亲对他不理不睬这么多年他也不晓得悔改,竟纵着一个姨娘把嫡亲的女儿逼走。这都是什么事!” 就因为家里头有这么老三,弄得他都不敢去御史台找朋友参冯家一本,不然,人家还要反咬一口说镇国公府家风不正。 王氏无奈道:“都已经这样了,连母亲都拿三弟没辙,我们还能说什么。照我说,大娘子避出去也是好的,不然,谢氏真有个什么万一,少不得要怀疑到珊丫头头上去。就算我们知道珊丫头心慈,可外头的人要怎么想。谢家那些人都是些混不吝的,什么话不敢说。上回谢家太太登门,居然还有脸冲着母亲唤亲家太太,恶心得我都快吐了。她算什么亲家,说出去简直让人笑掉大牙,母亲那么好的脾气都险些就跟她翻脸。” 摊上这么个弟弟,倪大爷也没辙,生了半天气,最后又叮嘱王氏道:“府里再多找几个人上山,若是再有人窥探,别管谁家派的,见一次打一次。” 王氏立刻应下,略一犹豫,又道:“还让珊丫头住在山上么?” “她走都走了,这会儿急急忙忙地把人接过来,不晓得的还以为我们怕了冯家呢。你方才不是也说,珊丫头避出去是好事,省得谢氏有什么事都往她身上推。且让她安生住着,我倒要看看那冯家到底还敢做什么?” 王氏闻言赶紧附和,“大爷说得是。” 倪大爷心里头依旧憋得慌,气冲冲地在院子里转了两圈,正巧撞着了倪三爷,立刻叫住他,劈天盖地地把他臭骂了一通,这才神清气爽地回了屋。 倪三爷三天两头地挨骂,心情自然十分不爽,偏又不敢与倪大爷狡辩,只得低着脑袋由着他训。待回了院子,刚一进门就听见谢氏在说素珊的是非,“……我早就说了那死丫头和我犯冲,她一回府我就浑身不自在,头痛肚子痛,吃不好,睡不香,夫人还不信,偏要护着她。老天爷保佑她可算是走了,最好以后再也别回来……” 素彩眼睛尖,最先发现了门外的倪三爷,见他一脸铁青,素彩顿觉不好,赶紧朝谢氏使眼色。谢氏不明就里,反而愈发地得意,摸着肚子道:“到底还是你弟弟重要,那死丫头算什么东西,你祖母护着她又怎么样,日后嫁了出去,连个撑腰的兄弟也没有。” “你又算什么东西!”倪三爷咬牙切齿地进了屋,指着谢氏厉声骂道:“素珊是我嫡亲的女儿,府里唯一嫡出的娘子,就算嫁了出去也有国公府撑腰,你是个什么玩意儿敢说她的不是。我看你这些年真是越来越没上没下,不知进退,自己荒唐无知也就罢了,还把女儿也教成这副德行。” 这话可不仅把谢氏骂了进去,连素彩也没放过。素彩万万没想到一向对她还算宠爱的倪三爷居然会说出这种严苛而刻薄的话来,顿时面如金纸,身体摇晃了两下,险些没晕倒过去。 谢氏委屈得大哭,“三郎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妾身跟着你十几年,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在府里受尽了委屈,而今怀了孕还被人欺负,你就是这么对我的。你这个没良心的,以前说得多好听,什么过两年就把我扶正,我等了这么多年,结果呢,这府里头随便什么阿猫阿狗能冲着我吆喝。我不活了——” 她作势就要朝柱子撞过去,屋里的下人吓得不轻,慌忙上前拦住。 “三爷,您少说两句。姨娘大着肚子,最是危险的时候,这万一有什么闪失可如何是好。”外头的嬷嬷听到动静赶紧冲进屋向倪三爷劝道,见素彩一脸煞白地瘫软在椅子上,又皱眉朝兰草吩咐道:“赶紧送二娘回屋,若是哪里不舒服就去请大夫看看。” 兰草慌忙应下,搀扶着素彩离开。 屋里谢氏依旧在大哭大闹,刺耳的声音仿佛要把耳膜震破,倪三爷揉了揉太阳穴,狠狠一跺脚,躲走了。 谢氏见状,愈发地哭得厉害。 三房的哭闹声很快传开,王氏自然得了信,心中甚是痛快,与韩嬷嬷道:“怎么没把她肚子里的孩子给折腾掉,真是可惜。” 韩嬷嬷也颇觉意外,“奴婢一直想不明白,大娘子有那么多机会向谢氏下手,怎么一直没动静。再这么下去,等谢氏生下儿子,想要动她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关于这点王氏也有些纳闷,想一想又道:“大娘子心里头亮堂着呢,岂会不知道这个。那谢氏肚子里怀的到底是倪家的骨肉,真要出了事,恐怕她心中也不好,毕竟老太太对她不薄。”护国长公主可是把价值十多万贯的家产全都给了她,所以她才不好算计倪家的子嗣吧。 “反正谢氏蹦跶不了几天了。”王氏冷笑道:“就算生了儿子又怎么样,只要三爷不再看重她,她就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这些年是国公爷不愿意搭理三爷,真要他老人家发起火来给三爷续弦,那儿子她都保不住。” 韩嬷嬷撇嘴,“这么多年国公爷都没管呢,怎么会忽然想起给三爷续弦。” 没过两天,倪大爷满脸春风地从外头回来了。 王氏见状,笑着问:“大郎不是去横山书院与吴山长下棋么,怎么这么高兴,这是赢了?” 倪大爷哈哈大笑,“吴山长的棋艺非我能敌,我早就甘拜下风了。” “输了还这么高兴?” 倪大爷捋着下颌的短须,眉开眼笑地道:“冯家被人给参了!” 王氏一愣,旋即也跟着笑起来,幸灾乐祸地道:“活该!”罢了又问,“是哪位英雄做的好事,真是大快人心。” “孟绪,孟二郎。”   ☆、第二十七章 二十七 孟二郎! 王氏顿时就来了兴趣,赶紧在倪大爷身边坐下,急切地问:“孟二郎几时去了御史台?大郎你快说说,他参了冯家什么?” “你道怎地?那冯家可真是胆大包天,使了人监视珊丫头不说,居然还派人去了景兰寺。景兰寺里可住着沈家四爷,他们这不是在太岁爷头上动土吗?沈家也是他们能动的!听说皇后娘娘都发火了。” 甚至还有传言说,皇后娘娘把陛下骂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当然,这种话可倪大爷也不敢乱传。 王氏高兴地拍手,“活该!真以为沈家跟我们似的好欺负呢。她也不想想看,真要是皇后娘娘想动桂嬷嬷,犯得着费这么大的力气么?真要她的性命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就算皇后娘娘没有子嗣又如何,宫里头依旧是她说了算,冯贵妃可没胆子在皇后面前嘚瑟,不然,陛下绝饶不了她。 倪大爷满意地点头,“还是年轻人好啊,年轻气盛,胆子也大,御史台是该换换血了。” “孟二郎去了御史台?”王氏想起孟家的年礼单子,心中难免又开始遐想连篇。 “才去没两天,四品中丞,管着台院小三司,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才刚上任就拿冯家开刀,可吓着了不少人。”倪大爷呵呵地笑,“以后谁还敢再说御史台窝囊。” 王氏不免啧啧有声,“孟家二郎这才多大,不到二十五呢,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四品大员了,日后真是前程无量。” “孟家好不容易才出了个文臣,还是出了名的才子,陛下自然要重用。”倪大爷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笑起来,压低嗓门道:“不然,一个皇后娘娘就已经够他受的了,再来一个太后,哎哟……” 谁不晓得当今圣上是出了名的孝子,以及——惧内。 王氏见倪大爷对孟二郎评价甚高,稍一犹豫,还是决定把孟二郎的事和他提一提,遂小声道:“说起来,孟二郎也来过咱们府里呢。” 倪大爷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事儿,不由得一怔,“还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王氏便将孟绪怎么送年礼,又如何与思琮一起登门的经过说给他听,罢了又道:“我就觉得那孟二郎对大娘子有些意思,不然,怎么无缘无故地还亲自登门?可母亲嫌弃人家年纪太大了。” “不就大了几岁,男人大些才好。”倪大爷正色道:“真要嫁个年纪轻不懂事的,那日子才不好过呢。你看看老三!”倪老三就是从小宠着,把性子给宠坏了,一点主见和责任心也没有,一把年纪了还一事无成。 王氏不由得高兴起来,“大郎也赞同这桩婚事?” 倪大爷理所当然地道:“那是自然,似孟二郎这般出众的年轻人,整个京城里也找不出几个来。不过——”他迟疑了一下,又有几分顾虑,“就怕孟府看不上珊丫头的家世。不是我妄自菲薄,以孟家的地位,便是公主也娶得,珊丫头虽然好,可到底自幼失恃,老三又是那副混样子……” 王氏也跟着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好好的姑娘家,摊上这么个父亲,可真是为难她了。 倪大爷万万没有想到,他高兴了没两天,镇国公府也被人给参了。 出面的当然不是孟二郎,而是台院下的一个侍御史,参的是倪三爷,弹劾他宠妾灭妻,罔顾人伦,竟为了个妾室把嫡亲的女儿逼出京城。陛下虽然留中不发,但京城里的舆论可不好听,倪大爷都快气死了。 “那……我们这就去把大娘子接回来?”王氏小心翼翼地问。 “接什么呀。”倪大爷生气地道:“当初珊丫头出京时不是说了特特地去长静庵给祖母祈福的,这会儿把她接回来,岂不证实了她真是被谢氏逼走的?” “那怎么办?” 倪大爷想一想,索性起身,“我去问问父亲。” 他去宣宁堂转了一圈回来,“父亲说了,眼下府里正值孝期,不必大张旗鼓,等谢氏生产后把人送走就是。” 这可正合了王氏的心意,但她面上却还是一派担忧,“那谢家到时候不会闹起来吧。” 倪大爷冷哼道:“那算什么东西,还真由着他们闹事不成。”不说谢贤妃摆明了不愿管谢氏的闲事,就算她想管,又能管得着么? 倪大爷说罢,又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那孟二郎还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啊。” 王氏不由得笑起来,“人家这可是替珊丫头抱不平呢。” “可这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么?倪大爷想,老三的确是欠收拾! 京城里的事自然很快就传到了素珊耳朵里,玳瑁忍不住笑,“孟大人出手真快啊,比我们还快呢。早知道这样,咱们也不必费那么多心思对付谢氏了,还浪费了一个药包。” 素珊看了她一眼,“这种事儿怎么能寄托在旁人身上。谢氏就算要死,那也要死得合情合理,可不能让孟大人背了黑锅。” 玳瑁心虚地吐了吐舌头,“奴婢知道了。” 孟二郎在京城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去了别院,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听说他到了,石头和兜子欢快地扑了上去,孟二郎抱抱他们俩,掂了掂,有些惊讶地道:“吃什么了,长这么快,居然都重了。” “吃的饭,每顿两大碗。”石头举着手向孟二郎比划,“这么大的碗呢,兜子也吃这么多,是吧兜子。” 兜子点头,小脸激动得红扑扑的,“我和石头每天都爬山,下雨的话就在屋里打拳。翡翠姐姐会武艺,很厉害的。” “真的,那岂不是再过一段时间,连二叔都打不过你们了。”孟二郎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往院子里走,笑呵呵地说道。 “珊姐姐也这么说。” 珊——姐姐?孟二郎皱着眉头看看石头,问:“谁让你这么叫的?” 石头立刻捂住嘴,不安地左顾右盼,期望能有人出来解围。 “是我们自己叫的。”兜子勇敢地帮忙道:“珊姐姐明明只比我们大一点点,叫她姑姑会把她叫老的。” “这个不是按年龄算的,”孟二郎睁眼说瞎话,“要按辈分,可不能瞎叫。记得以后叫姑姑,不然小心二叔打人。” 石头乖乖点头,兜子皱着眉,还伸出手指头算了半天,依旧没能算出素珊到底是什么辈分。既然二表舅这么说,应该是没错吧。二表舅可是最最聪明的人了。 进了屋,翡翠和碧云立刻煮了茶,端了点心进屋伺候。 素珊客气地问:“孟大人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衙门里不忙么?” “再忙也得休息。”孟二郎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前两日台院有个不懂事的属下把令尊参了一本,我都不敢上门,就怕大娘子冲我发火。” 素珊抬头看了他一眼,孟二郎的脸上愈发真诚,仿佛弹劾倪三爷的本子真的并非出自他的授意。 “好吧。”他顿了顿,又老老实实地承认道:“我当然事先看了,到底没拦。”倪三爷是真该吃吃苦头,省得以后给素珊添乱。 素珊喝了口茶,淡然回道:“孟大人乃御史中丞,掌监察之职,风闻奏事,肃正纲纪俱分内之事,自然要公正严明。大人不必如在意我的看法。” 孟二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石头和兜子在一旁,许多话孟二郎也不便开口,很快将话题岔到别处,问起两个小家伙近日的表现来。 “都乖得很,不知道多听话。”素珊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温柔的笑意,“我每天带着他们在山里爬上爬下,本以为他们俩坚持不下来,不想这两个孩子还挺能吃苦,一点也不娇气。” 素珊跟着慈心师太在外走动时没少见各种熊孩子,相比起来,石头和兜子简直是乖巧得像天使,石头活泼聪明,兜子乖巧招惹疼,虽然都是权贵子弟,身上却没有半点架子,别院里就没有人不喜欢他们的。 素珊说起这些天来相处的趣事,石头和兜子时不时地插一句嘴,孟二郎安静地在一旁听,屋里的氛围和谐又温馨。 孟二郎很享受这种难得的宁静,温柔的目光落在素珊脸上,待她察觉时,才朝她笑笑,而后若无其事地挪开。 但总是有些人不合时宜地闯进来。 “方大人来了?”素珊听到翡翠的禀告声不由得愕然,讶道:“他怎么又来了?”上回是特特地来道谢,这一次是为什么? “似乎是听说孟大人来了山上,所以才过来的。” 孟二郎眉头跳了跳,认命地站起身,暗地里却在咬牙切齿,方五郎这小子真是不干好事。 他原本还想给方五郎一点颜色看看的,结果出门一看方五郎耷拉着脑袋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孟二郎又不好意思再骂他了。 “怎么了,这是?垂头丧气的,跟谁吵架了?” 方五郎叹了口气,“家里头吵得很,我心情不好就躲了出来。” 家里头吵?孟二郎颇觉意外,静德长公主和方驸马一向恩爱,怎么会吵起来?或者是别人?可方家有谁敢在长公主面前耍横? 方五郎白了孟绪一眼,“还不都是你惹出来的事。” 孟二郎摸不着头脑,“你们家里的事,怎么又扯到我头上来了?” “大皇子要议亲了,我娘蠢蠢欲动,想把二房的三娘子送进宫,我爹不同意,这不就吵起来了。” 孟二郎顿时就明白了,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冯贵妃还真是一刻也不得消停。” 他刚刚才参了一本,冯家因此被陛下斥责,换了别人好歹也要沉寂一阵,这冯贵妃却一点亏也不肯吃,这会儿大张旗鼓地要给大皇子选妃,分明要给孟二郎打脸——你再掺和又怎么样,将来那位子迟早是人家的。 “那能怎么样?有大皇子在,谁也不敢得罪她们。不然,将来新帝继位,少不得要被清算。”方五郎烦得直揉眉心,一个脑袋两个大,“我娘也真是的,凑那个热闹作甚?方家娘子又不是嫁不出去,何必非要去争那个先。平白地折了自己的脸面,人家还不当回事。” 孟二郎微觉意外,“怎么,冯贵妃还不肯?”方家也是京城里数得上的世家大族了,不然,先帝也不会吧静德长公主下嫁,这冯贵妃居然还不乐意? 方五郎面色复杂地点点头,“我娘去探了探口风,结果被冯贵妃一口回绝,气得要命,正在家里头跟我爹大吵。”所以他才躲了出来。 孟二郎啼笑皆非地道:“话又说回来,大皇子的婚事也不是冯贵妃能做主的,上头还有太后和陛下在,再不济,不是还有皇后娘娘吗。” “理是这个理,我娘不就是去问一句。咱们不说这个了,心里烦。对了,你日后行事也谨慎些,冯家现在跟你不对付,可劲儿地想找你的麻烦呢。先前也就罢了,等大皇子一成亲,恐怕立刻就要参与政事,少不得要和你过不去。” 孟二郎皱皱眉头,没吭声。   ☆、第二十八章 二十八 静德长公主在冯贵妃那里受了气,回家又和方驸马吵了一架,越想就越是气不顺,干脆进宫去找太后告状。 “你这不是自找的么?”太后一点也不同情她,笑呵呵地道:“又不是不晓得她的德行,这么多年一直跟人家合不来,没事儿都要噎她几句,把人得罪得很了,这会儿又想把府里的姑娘嫁过去,她能给你好脸色才怪。” 静德长公主委屈道:“我就是气不过她那理所当然的样子,大皇子的婚事什么时候轮到她做主了?方家的姑娘瞧不上,难道她还想娶个冯家的丫头进来?可不是我瞧不上她们冯家,就那府里的家风,能教出什么样的姑娘?” 静德长公主乃金枝玉叶,又是在太后面前,说话自然肆无忌惮。太后无奈地摇头,“你早晚要在这张嘴上吃亏的。贵妃再怎么不是,那也是大郎的生母,便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你也不能太过分。再说了,大郎的婚事你又何必横插一棍子,没瞧见阿沈都不管么。” “我还不就是想给五郎和六郎谋划谋划么。”静德长公主被太后说得有些不自在,喃喃解释道:“母后您也晓得,五郎和六郎跟冯家一向不大对付,与大皇子也没什么往来,日后恐怕——” “行了。”太后打断她的话,“儿孙自有儿孙福,五郎、六郎都是聪明伶俐的人儿,尤其是五郎,心里头明白着呢,你有跟冯家吵架的工夫,还不如仔细去帮他寻一门亲事。” 一提到这事儿静德长公主就头疼,她都快哭了,“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可怜我们家五郎,相貌家世哪点不好,文武双全,风度翩翩,哪样不拔尖,怎么这婚事就这么不顺呢。这都第几个了,上回还特特地找人算过,说那何家的小娘子命硬,结果倒好。真是愁死我了。” 京城里那些嚼舌根的妇人还说五郎克妻,弄得她想寻门亲事都不容易,更不用说还有别的要求了。 “我总不能给五郎随便寻门亲事吧。”五郎那样的人品才学,就算不是她生的,那也不是寻常姑娘能配得上,正要整个庸脂俗粉给他做正妻,那也太委屈五郎了。 太后没好气地道:“谁让你随便找了。我是让你把眼界放宽些,不一定非要局限在京城里。多使人出去打听打听,江南那边不是也有不少世家大族,定能找到模样才情样样出挑的姑娘来。” 可那也得有福气嫁进门才行!静德长公主心里想。 她在太后宫里坐了一会儿,临出宫时又折了道儿,转去了皇后娘娘的太极宫。 可还没进门,就听得宫里砸东西的声音,外头的侍卫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地,宫人们全都躲着,院子里一个人也瞧不见。 哟,这又吵上了! 静德长公主抬脚就走,一溜烟地逃了。 太极宫里,沈皇后正在大发雌威,“……主意都打到我头上来了,行啊你呀。还有什么话也一并儿说了吧,说了我正好搬出宫去给你们腾地方。” 皇帝陛下捂着脑袋在屋里跳来跳去,眼睛还仔细盯着沈皇后手里的东西,“哎呀,这个不能扔,那可是我亲手雕的……那个也不行,不能砸呀……” “这个不能扔,那个也不能砸,你怎么这么小气!”沈皇后叉着腰指着皇帝大骂。 皇帝陛下也不恼,溜着小步滑过来,厚着脸皮道:“这屋里的东西都是咱们俩一点点地自己攒下来的,你舍得,我可舍不得。” 皇帝陛下和沈皇后是青梅竹马,还没懂事的时候皇帝陛下就念叨着要娶了沈家妹妹,后来沈皇后出了意外,伤了身体不能怀孕,皇帝陛下依旧不顾先帝和太后反对,一意孤行地娶了她。这么多年来,帝后恩爱,亲密无间,皇后在宫里头也是说一不二,饶是冯贵妃生了唯一的子嗣,在皇后面前依旧老老实实的。 “你说你这急性子什么时候能改,”皇帝陛下小心翼翼地把皇后手边的玉雕挪开,拉着她到窗边的榻上坐下,又道:“我话都没说完,你就急什么,看你气得汗都出来了。” 沈皇后瞪了他一眼,嗔道:“我就这脾气,三十多年了也没改过,你要不喜欢就找别人去。宫里头最不缺的就是千娇百媚的年轻美人。” 皇帝陛下顿作委屈之色,“你又冤枉我,我什么时候稀罕过她们,真是没良心。” 沈皇后噗嗤一笑,“你少装了。快给我说说,你到底怎么回的?”那冯贵妃的脑子里也不知道装的是什么东西,居然把主意动到了沈家头上,跑去皇帝面前探口风,说是相中了沈五娘,沈皇后这才大怒。 皇帝陛下立刻道:“我自然是义正言辞地把她给骂回去了。” 他对冯氏一家子也没什么好感,冯窈娘是先帝指过来的,那会儿皇帝还未封太子,冯窈娘只是个庶妃,并不得宠,谁晓得她肚皮争气,皇帝拢共也就宠幸过两回,居然就怀上了,还一举得男生了大皇子。皇帝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母凭子贵,所以才晋封了贵妃。 沈皇后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皇帝陛下见她脸色有所好转,这才松了口气,遂凑上前来说笑了几句,又拉着沈皇后出去散步。 沈皇后这回没拿乔,从善如流地起了身,谁晓得才走了两步,忽觉天昏地暗,身体晃了晃,险些没倒下去。 皇帝脸色大变,一把扶住沈皇后,颤抖着嗓子道:“阿沈,你怎么了?” 沈皇后扶住皇帝的胳膊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下,闭了闭眼睛,声音虚弱无力,“不知道,就是忽然间天旋地转,眼前一黑,险些就——我这是怎么了?” “先回床上躺下。”皇帝沉着脸将沈皇后抱回内殿,仔细给她掖好了被子,这才招呼外头的宫人进屋,“叫宋太医。” 宫人立刻应下,转身欲走,皇帝却又道:“等一下。”他皱着眉头犹豫了半晌,又改口道:“还是叫徐太医,悄悄的别惊动了旁人。” 宫人见皇帝陛下一脸寒霜,愈发地心惊胆战,低着头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不一会儿,又领着须发皆白的徐太医进了殿。徐太医今年七十有一,在宫里待了近五十年,伺候了三位帝王,当今圣上对他十分客气。 徐太医半眯着眼睛给皇后娘娘诊脉,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怎么样?”皇帝死死地盯着他问。 徐太医皱皱眉头,无视皇帝陛下要杀人的脸,摇摇头,又摇摇头,“这不对啊。” 皇帝陛下心里头一咯噔,忽然有点不敢往下听,霍地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 皇后缓缓睁眼瞥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道:“大不了就是一死,你怕什么。” “你浑说什么,再胡言乱语,小心朕跟你不客气。”皇帝脸色煞白,说不清到底是吓的还是气的。 徐太医看看皇帝陛下,又看看皇后,一头雾水地道:“陛下和娘娘在说什么?什么死不死的?” 皇帝陛下心中一动,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想多了,遂又轻咳了一声,往前走几步坐回原处,绷着脸问:“皇后到底怎么了?” “没病啊。”徐太医慢吞吞地道:“是滑脉。” “滑脉啊——什么,滑脉?”皇帝陛下一屁股从凳子上跌了下来,吓得宫人慌忙来扶。皇帝却用力将宫人甩开,自己爬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不敢置信地先吸了一口气,“你你……你刚刚说是滑脉?” 徐太医慢条斯理地点头,“没错。”他顿了顿,又难得地接了一句,“娘娘这是有喜了。” “噗——”地一声响,皇后娘娘险些从床上摔下来了。 徐太医走后,皇帝夫妻俩依旧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皇帝已经特意吩咐不过,不准将皇后有孕的事传出去,他甚至还给太极宫另拨了一队侍卫在殿外守着。 皇后有点哭笑不得,“这又不是打仗,陛下弄上那么多人在殿外作甚?” 皇帝一脸紧张,“还是要小心点。” 宫里头的气氛顿时有些凝重,冯贵妃派了人去太极宫打听,却压根儿就近不了殿,殿里的宫人几乎都不出门,侍卫远远见了外人,立刻就过来问。 “依奴婢看,十有□□是皇后把陛下得罪了,听说中午还在大吵呢。” “真的?”冯贵妃大喜过望,幸灾乐祸地拍手笑道:“她也有今天。” 可是,依着陛下那性子,恐怕过不了两天又得被那女人给哄回来。冯贵妃想到这里又有些恼,咬着唇狠狠揪了揪帕子。她不是没想过趁机使点绊子,可是,过去的惨痛经历让她又有些犹豫不决。真要把那女人惹恼了,她可是半点面子也不会给的,到时候恐怕连大皇子面上也无光。 冯贵妃咬咬牙,冷哼了一声,终于还是没再说什么。 那边的皇帝陛下嘴里喊着要严防死守,保守秘密,还把太极宫里的宫人们狠狠敲打了一番,自己却实在憋不住,颠颠儿地跑去太后面前报喜去了。   ☆、第二十九章 二十九 “啧啧啧,瞧瞧你这蠢脸,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傻样。”太后一脸嫌恶地看着大儿子,“不就是阿沈怀了孕吗,有什么大不了——不是,你刚刚说什么,阿沈怀孕了!她怀孕了!”太后噌地一下站起身,一把拽住皇帝陛下的胳膊。 太后可是孟家出来的,自幼习武,十五六岁的时候就能单挑两个大汉,而今虽然已经年近花甲,手劲儿依旧大得吓人,痛得皇帝陛下“嗷嗷”直叫。 “阿沈真怀上了?”太后还不敢信,又问了一句。 皇帝陛下双眼含泪,“母后你声音小点儿,月份还浅,儿臣暂时还不想闹得全城皆知。”毕竟,大皇子已经长到了十九岁,虽说他一直没有册封太子,可满朝文武都已经把大皇子当做了储君,这十几年来,到底有多少人悄悄站到了那一边。 太后自然也明白他的意思,连连点头,罢了又急切道:“你做得对,先不急,再等等。对了,是找了谁去看的?可能看出是男是女?” “叫了徐松,这会儿月份还浅呢,哪里能看得出来。”皇帝陛下搓了搓手,有些不安,“宋湖到底是外头荐上来的,我有些信不过,可交给徐松我又有些不放心。” 宋湖进宫才十来年,他是周太医出事后才来的,一直都在大皇子身边伺候,皇帝陛下当然不放心。可徐松徐太医却不擅长这个,而且,那老太医今年已经七十出头,恐怕眼神都不大好使。 宫里头这么多年也无人有孕,直到这会儿,皇帝陛下才忽然发现太医院不够用。 太后想了想,“你顾虑的也不无道理。”当务之急,得赶紧给阿沈找个得用又可信的大夫才好。可自从周太医过世后,太医院的老人走了大半,剩下的要么就像徐松那般年迈眼花,要么就医术不精,后面进来的又不敢用,别说这还真是有点难办。 “要不,让阿沈家去药王谷请人?”太后提议道:“以前沈家不是跟药王谷还有点交情,他们出面,说不定真能请几个大夫回来。” 皇帝陛下点头,“儿臣也是这么想的。”当年药王谷一声不响突然把京城所有弟子全都调走,京城里还乱了一阵,不少勋贵悄悄地使人去药王谷询问原因,却半点消息也没打听到。皇帝想,他们一定还是因为周至亢被害的事情而气恼,不然,这么多年来,也不见药王谷的人进京。可惜药王谷在南齐,他也不能下旨强行把人给召过来。 于是他又悄悄地把沈家大爷给招进了宫…… 于是,当天晚上,沈家的气氛就有点不大一样了。 身为沈家嫡子,沈九自然也是得了信的,相比起兄长们的欣喜若狂,他显得要镇定许多,皱了皱眉头道:“药王谷?”最近还真遇到过药王谷的人。 可是——倪家大娘子似乎并不适合进宫。撇开身份不论,沈九总觉得,素珊身上云笼雾罩的,仿佛到处都是秘密。那小娘子绝对不像她看起来那么简单无害。 景兰山别院里的素珊并不知道事情发生了这么大的突变,计划常常赶不上变化,而这个变化竟然会如此喜闻乐见。 皇后娘娘今年三十八岁,她十六岁出嫁,之后的日子一直过得舒心,保养也得当,看起来还十分年轻。但身体到底骗不了人,尤其是这还是她头一胎,自从那日被诊出滑脉后,皇后娘娘就开始了她要命的孕吐。 这才过了半个月,皇后就瘦了一圈。 皇帝陛下急得直跳,徐太医也没辙,能试的法子他全都试过了,统统没用,“微臣无能,请陛下赐罪。” 皇帝陛下急得直跳,一时忍不住就开始说粗话,“赐个屁的罪,赐罪有用吗?你再多想想,多想想!”真要把徐松给打几十板子,太后保准饶不了他。面前这位可是伺候过三朝帝王的元老级人物,皇帝陛下也不敢轻易招惹。 徐太医一脸苦相,摇头道:“微臣一把年纪了,脑子也不大好使,怎么想也没用啊。”老爷子顿了顿,又问:“沈府还没请到人?” 皇帝陛下一说起这个就生气,气呼呼地一屁股坐下,道:“请个屁,这都半个月了也不见动静,药王谷那些大爷们一个两个比朕的架子还大。”沈家也急得不得了,昨儿沈家大爷进宫时还说要去南齐绑两个大夫回来。 徐太医眯缝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后,才迟疑着开口道:“真要说起来,京城里也不是没有药王谷的传人。” 皇帝陛下先是一愣,旋即立刻跳起身,指着徐太医骂道:“你这老匹夫,这么大的事为何一直不说?”活生生地让阿沈受了这么多罪,真是该打。 徐太医也委屈,“这人沈家也应该知道,听说年前还去静德长公主府救过六郎,沈家既然舍近求远,想来也是有自己的考虑,毕竟,那小娘子年岁太轻,恐怕沈家大爷有点不大敢信。” “是个小娘子?”皇帝陛下有些意外,“几岁了?药王谷的人果真进了京?”不是说永不入京的么?慈心师太也就罢了,到底是方外之人,偶尔云游至此并不奇怪,可这小娘子怎么会不顾药王谷禁令来京城。 徐太医回道:“微臣也是听说的,似乎是镇国公府家的大娘子,才十五岁,早先跟着护国长公主住在秣陵,拜了慈心师太为师,护国长公主过世后才被府里接了回来。虽然年纪尚幼,但医术可不差,先前静德长公主府里的六郎浑身脓包,太医院众人无计可施,长公主便是求了她帮忙。” 镇国公府的大娘子!皇帝陛下忽然想起自己留中不发的折子来,讶道:“前些天御史台弹劾倪家三房,就是替她抱不平的?” 一提到倪家三房,徐太医的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鄙夷神色,摇头道:“镇国公一世英名都毁在倪家老三手里头了。那小姑娘打小就不在府里住,陪着护国长公主十多年,好不容易才回了家,住了没几天就搬去了山上。她是懂事,不想让长辈为难。可那山里头冷清偏僻,大人都不习惯,更何况一个小姑娘。天可怜见的,微臣这个外人都看不过眼。” 皇帝陛下有些不自在,毕竟,虽然他也觉得倪家老三不上道,可看在镇国公的面子上,他也没有出面呵斥。不过,那小娘子竟然是慈心师太的弟子,这事儿他还是头一回听说。 “要不,还是再等等吧。”徐太医琢磨一会儿,又劝道:“那小娘子才十来岁,真要召进宫,也不一定应付得来。沈大人想来也是有这个顾虑,不然,也不会舍近求远特特地去南齐请人。” 这皇宫内院可不比别处,勾心斗角、危机重重,可别把人家小姑娘给吓着了。 皇帝陛下眯缝着眼睛没作声。 ………… 翡翠一路碎步从外头进院,进门就见素珊正在教石头和兜子种花,手里拿着小铲子铲土,石头和兜子一人拿了一株小花苗往小心翼翼地花盆里放。 “娘子。”翡翠凑近来低低地唤了一声。 素珊抬眸瞥了她一眼,微微颔首,却没有起身,将花泥全都铲进花盆里,又让石头和兜子去打水浇花,把两个孩子都打发了,她这才缓缓站了起来,低声问:“有事?” 翡翠点头,将拢在袖中的信递给她,“小虎送来的。” 素珊接过信,飞快地拆开,一目十行地看完,脸上露出奇异又古怪的神色,一会儿,又笑起来,眸中神采飞扬,“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她说罢,又将信还给翡翠,道:“你也看看。” “是好事么?”翡翠见素珊面带喜色,也跟着笑起来,低头将信看了一遍,也不由自主地露出惊喜神色,“皇后娘娘居然有孕了!这可真是太——” “天助我也是不是。”素珊也想到眼看着陷入僵局时,天上竟然掉下来这么个大好机会。 “娘子这是打算要入宫么?”翡翠有些激动地问:“奴婢跟着你一起。” 素珊点头,尔后又摇头笑道:“我们也不必太性急了,这种事儿得别人过来请才好,自己巴巴地凑上去,人家一来瞧不上,二来,恐怕也会多想,以为我们另有所图。”虽然,她们的确有所图。 皇后有孕的好处可不止这一点,她若是能生个嫡子,整个朝堂势必大变,就算日后大皇子的身世被揭穿,也不会再引发她们先前所预料的变故。毕竟,有皇后所出的嫡子在,继承正统的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大皇子头上。 冯家可要头疼了。 “使人去打听打听,附近谁家孕妇胎位不正易难产的,我们心里头也好有个数,到了时候就出去走走。还有,传信去南边,最近药王谷的弟子谁也不要北上,我看沈家去哪里请人。” 素珊仰起头,眸中自信满满,“既然沈家嫌弃我年幼,恐难当大任,我就要让他们看看我的本事。” 若非沈家人亲自登门相求,她才不会进宫呢。   ☆、第三十章 三十 “多谢娘子救命之恩。” “若不是娘子出手,恐怕平娘和哥儿命都没了。” “……” 几个农妇一路将素珊主仆送到院门口,感激涕零地恨不得抱着素珊的大腿跪拜一番。 素珊有些乏,身上的血腥味儿熏得她头晕。好不容易才脱身回别院,素珊洗了个澡,倒头便睡,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的,直到傍晚时分翡翠过来将她唤醒。 “娘子,孟大人到了。” 素珊不由得一愣,“他来了。” 这会儿怎么突然来了,是听说了这边发生的事儿?她早就知道,有石头和兜子在这里,孟家怎么会放心,就算别院附近没有人,景兰山下肯定有人守着。孟二郎的动作还真是快! 素珊起身换了衣服,又让翡翠梳了个松松的发髻,这才出来见客。 “中午给人治病,累着了,竟然睡了一下午,倒让孟大人久等。”既然什么事也瞒不过孟二郎,素珊索性进门便自己交待了,一脸自然地笑笑,又问:“孟大人这会儿怎么过来了?” 孟绪直直地看着她,深邃的眼睛里隐约有异样的情绪,“有点事情想和你说。”他道,目光瞟向屋里伺候的几个丫鬟。 素珊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朝翡翠点点头,翡翠会意,招呼着其余的丫鬟退了下去。 屋里只剩下他们俩,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奇怪。 孟绪的眼睛始终盯着素姗,放肆而炙热,又夹杂着些许无奈。素姗假装察觉不到他的目光,掩耳盗铃地低着头,慢吞吞地喝茶。 “你想进宫。”孟绪终于开了口。这并不是在质问,而是言之灼灼的肯定。素姗知道瞒不过他,所以并不否认,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 孟绪闻言愈发地头疼,猜到了是一回事,可真正从素珊口中听到又是另一回事。他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地道:“你这是笃定我不会揭穿你,所以才这么有恃无恐吗?”他说得很委婉,其实心里头想的要直接的多。 她那么聪明敏感,不会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感情,可是她却狡猾地装得一无所知。孟绪气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素珊被孟绪这一句话噎得无言以对,但她也没反驳。因为事实真是如此,她知道孟绪喜欢他,也了解他的脾气,就算真的猜到了什么也不会气得要命地去揭穿。 素珊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放肆过了,只有在喜欢自己的人面前才有这种自信,才会这么肆无忌惮。老实说,她有点享受。 她低着头不吭声的样子看起来显得特别乖巧,甚至带着些可怜巴巴的味道,孟绪的心不由自主地就软了,仔细想一想,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知道面前这位小娘子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无害,可是他就是喜欢,能怎么办呢? 要么帮她,要么离得远远的。孟绪几乎不用想,就已经决定了自己的选择。 ………… 南边来了信,沈家大爷看完就开始唉声叹气,抓着头发道:“这可怎么办?药王谷那些祖宗们架子一个比一个大,谁也请不来,你们说,这可怎么办?” 沈九爷斜睨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的发冠上,忍不住提醒道:“大哥你悠着点儿,再这么抓下去,又该换假发了。” 时人已发多为美,沈家大爷虽然年纪已经不小了,依旧有爱美之心,每日束发时都会让下人往发髻里塞些假发,不过,这事儿他一向做得很隐秘,还以为没有旁人晓得,不料今儿却被沈九一语道破, 不过,此地没有外人,都是自己的几个兄弟,沈家大爷倒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理了理头顶的乱发,一本正经地朝沈九道:“你现在是年轻,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想当年,你大哥我也是个帅小伙。”可不比老九差! 沈六爷“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见沈九扭头看他,沈六爷赶紧轻咳一声,将话题岔开道:“咱们继续说请大夫的事。那个,上回大哥你不是说,实在不成,就让刘叔把人给绑回来?怎么不绑了?” 沈大爷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也就是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一来那药王谷是什么地方,南边可是他们的老巢,我们人生地不熟的还想绑人,别把自己折在里头了。二来,此番请来的大夫是要送进宫去的,他们心里头不痛快,进了宫使点什么坏,到时候我们哭都来不及了。” “那怎么办?”沈六爷头疼道:“药王谷的人怎么一个个都这么麻烦。” “也有不麻烦的。”沈家大爷摸了摸下巴,“上回不是说了,镇国公府家的大娘子也是药王谷出来的。” 沈九闻言,立刻反对,“她不行。” “怎么不行?”沈家大爷不悦道:“人家不就是年纪轻了些,老九你不要从门缝里看人。” 沈六爷也有些犹豫,小声道:“确实年轻了点,送进宫去我们也不放心呀。就连徐太医都没辙,那小姑娘去了也是白去吧。” 沈家大爷脸上露出神神秘秘的神色,“你们都不知道吧,那小娘子的医术可不得了,我也是昨儿晚上才听到的消息。你道怎地,昨儿中午景南山下有个妇人难产,险些一尸两命,正好被她给遇着了,竟然妙手回春把人给救了回来……” 沈六爷闻言自是惊叹不已,沈九却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忍不住插嘴道:“我们前脚急着去药王谷请人,她后脚就救了个孕妇,大哥不觉得这有点太巧了嘛?” “可不正是巧了。”沈家大爷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无奈地白了他一眼,苦口婆心地道:“老九啊,你什么都好,就是有两个毛病,一是嘴巴贱,张嘴就能得罪人,二是疑心病太重,看什么都觉得可疑,这样不好。” 沈六爷闻言也跟着起哄,“大哥说得没错,老九你是有这两个毛病。人家那小姑娘知道什么,娘娘有孕的事儿,整个京城知道的也不超过十个,宫里头被陛下严防死守,半点消息也传不出去,余下也就我们哥儿几个知道真相。再说了,那孕妇什么时候生孩子,神仙也不晓得,难不成倪家那小娘子蹲守在人家院门口候着?你呀,就是想太多。” 真的是他想太多了吗?沈九被两位兄长这么一训,也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草木皆兵。仔细想一想,倪素姗的确不大可能知道宫里头发生了什么事,所以说,这也许真的只是巧合? 再说了,倪素姗也没有理由想要进宫啊。 这么一想,沈九爷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点疑心病。 实在找不着人,沈家无奈,最后还是决定去请倪家大娘子出马。原本打算让沈大太太出面说和的,沈九却鬼使神差地开口把这活儿给接了过去。 “……还是我去吧。”他话一开口又有些后悔,牙齿险些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但终究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道:“我跟倪家大娘子见过两回,也算是半个熟人了,由我去说,也不会显得太突兀。” 对于沈九的主动,沈家大爷和沈六爷都有些意外,但他们俩赶紧应下,那表情仿佛生怕沈九会反悔。 “虽然你与那倪家娘子是熟识,可也不能太理所当然了,我们这是有求于人,你姿态放低些,被总绷着脸,说话也别像平时那样硬邦邦的,不然惹恼了人家,又不肯答应该怎么办?那位到底是镇国公府的娘子,可不是随便什么人……”沈家大爷看到沈九那张黑脸又有些不放心,忍不住再三叮嘱。 沈九有些不耐烦,“行了行了,这些道理我怎么会不懂。大哥若是不放心,我就叫上孟二郎一起,你们总该放心了吧。” “孟二郎——”沈大爷稍一犹豫,又立刻点头,“二郎好,这孩子比你可稳重多了。”他估摸着娘娘有孕的事儿孟家应该早得了信,以孟二郎在孟家受宠的程度,恐怕也不会瞒着。 于是,第二日下午,孟二郎刚从衙门出来,就被沈九给堵在了御史台门口。 孟二郎虽然早猜到沈家会去请素珊进宫,却没想到会是沈九出面,而且还会找到他头上来。 “你让我陪你一起去?”孟二郎哭笑不得,“你想得挺美,自己得罪了人,不敢开口求人帮忙,这会儿倒是想起我来了。” 沈九一张黑脸绷得紧紧的,“我什么时候得罪过她了?” “得没得罪你自己心里头有数。”孟二郎并不与他争辩,只苦口婆心地劝道:“你这臭脾气我也不劝你怎么改了,不过以后在人家姑娘们面前好歹收敛些。大娘子性子豁达,不与你计较,若是换了别人,恐怕非得跟你吵起来。” 大周朝的娘子们可不是省油的灯,他的皇后姑奶奶就是其中的翘楚。 沈九没好气地道:“我知道了。”他策马欲走,却发现孟二郎依旧站在原地不动,不由得皱眉道:“怎么还不走?” 孟二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说一句我就跟着你走了?” “你还想怎的?”沈九一见他那副表情就知道孟二郎肚子里满是坏主意,顿时警惕起来。 “也不怎么样。”孟二郎淡淡地道:“就是回头还请老九在娘娘面前说句好话,让她帮忙给我赐个婚。” 沈九简直无法相信孟二郎会“恬不知耻”地提出这种要求,不由得恨恨地骂了一句,“操!”   ☆、第三十一章 三十一 孟绪和沈九在院外等了好一阵,才终于有人过来开门,见是他们俩,碧云有些意外,“二位大人怎么这会儿来了?” 孟绪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大娘子不在?” 碧云点头,“娘子带着两个小公子下山去了,这会儿还没回呢。”她说罢又有些紧张,仿佛生怕孟绪会责怪素珊把石头和兜子带下山,又忍不住小声解释道:“铺子里送了匹小马过来,娘子正在山下教小公子骑马。” “铺子?”沈九挑眉,哪家铺子会给个小娘子送马? “是太夫人留给娘子的铺子,每个月都要送账本过来。”碧云警惕地看了沈九一眼,生怕他想歪了。 孟二郎却笑起来,“石头和兜子一定高兴坏了。”在家里头可没人这么宠着他们,到底年岁还小,身体又一直不好,家里人总是顾忌这个,顾忌那个,倒不如素珊这么洒脱。不过,谁让人家是大夫呢。 碧云又问:“两位大人要不要进来坐坐,眼看着天就要暗下来,想来过不了多久,娘子她们就要回来了。” 孟二郎却摇头,“我们去山下找她,反正也不远。再说了,我们还骑着马呢。”其实他们的马都拴在山脚,自个儿走路上来的,不过这里离山脚也不远,以他们俩的脚力,也就一刻钟的工夫。 二人问清了地方,飞快地奔下山。 大老远就瞧见她们,人可真不少,除了素珊和两个孩子外,还有三个丫鬟,两个嬷嬷,以及七八个侯府的护卫。 兜子跨坐在马上,紧张得额头上沁出了细碎的汗,小脸上却满是兴奋,双手紧拽着缰绳,小心翼翼地抖。有护卫在两旁扶着,石头站在远处大声地喊,“驾——驾——走快点啊!” 兜子果然又抖了抖缰绳,小腿用力地夹了一把马腹,小马儿果然走得快了些,“得儿得儿——”马蹄声欢快地响,兜子的心情也忍不住飞扬起来,“跑……跑起来了……” 孟二郎很少看到兜子玩得这么开心,仿佛整个人都鲜活了许多,浑不似先前那个安静又警惕的小男孩。把石头和兜子送过来真是送对了。 见孟二郎停在原地半晌不动,沈九忍不住催道:“怎么不走了?” 孟二郎就地一屁股坐下,摇头道:“石头和兜子玩得正高兴,且让他们尽兴。其他的事等等再说。” “再等,回头城门都要关了。” 孟二郎不以为然地笑笑,“关了就关了,实在不成,晚上就在别院暂住一宿。”他说罢忽然瞅见沈九脸上古怪的神情,顿时明白他想歪了,顿时啼笑皆非,“我是说跟那些护卫们挤一晚上,你想到哪里去了。” 沈九不自在地哼唧了一声,又道:“我就说嘛,那小姑娘可厉害得很,怎么会放你在她院子里住。”说不定生起气来还会拿刀子砍人呢。 他有求于人,自然不敢放肆,再加上临行前沈家大爷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姿态放低些,所以沈九没吭声,安安静静地在孟二郎身边坐下,又顺手扯了根野草在嘴里含着,嚼吧嚼吧,再吐出来。 那边的翡翠已经发现了他们,凑到素珊耳边低低地说了句什么,素珊立刻转身看过来,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她又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兜子,见他玩得正开心,石头也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遂朝翡翠叮嘱了一句,自己则提着裙子朝孟二郎他们走了过来。 “两位大人怎么今儿有空光临寒舍?”素珊陪着两个孩子玩闹了半天,头发有些凌乱,但并不难看,反而平添了几分说不出的风情。许是因为运动过,她的脸蛋却微微泛红,一双眼睛漆黑闪亮,精神奕奕,孟二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忽然就红了,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沈九爷明显分了下神。 他们俩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沈九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不敢看素珊,孟二郎却双眼放光地看着她笑,唇角勾起欢乐的弧度,“老九有事相求,把我请来作说客。” 他说罢又推了推沈九的胳膊,“说话呢,你。” 沈九的姿势依旧有些奇怪,他“嗯”了一声,并不看人,“外头人多嘴杂,我们回去再说。” 素珊玩笑道:“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还不能随便说,倒是让我心里头痒痒的。”不过,既然沈九不愿意在这里开口,素珊便不再追问,笑着寒暄了几句,又转过身朝兜子大声喊:“时间差不多了,兜子下来歇会儿,换石头上马。” 石头闻言,立刻撒欢似的往前冲。兜子虽然有些不舍,但还是乖乖地扶着护卫的手下了马,又忍不住摸摸马儿的背,小声道:“你乖乖的让石头骑,可不能使坏。” 两个孩子玩得高兴,完全忘了要回去的事儿。许是因为孟二郎叮嘱过的缘故,沈九也不出声催促,坐在原地与孟二郎低语,“这倪家大娘子嗓门可真大。”嗓音也清亮透彻,方才那一嗓子像唱歌似的,不仅没吓着他,反而觉得还挺动听的。 孟二郎笑笑,“她性子就是这样,爽朗随性惯了。” 直到天色终于暗下来,素珊这才招呼着护卫和两个孩子回家。 石头和兜子都有些意犹未尽,但两个孩子都很懂事,并没有一味纠缠,只一脸期待地拉着素姗的胳膊问:“珊姐姐,明天我们再来骑马好不好?” 素珊满口答应,“要是明儿天气好就成。” 石头和兜子立刻眉开眼笑。 见了孟二郎,两个孩子高兴地扑过来,“二叔你又来啦!” 又?沈九敏感地瞥了孟二郎一眼,见他面色没有丝毫异样,又放下心来。 孟二郎心仪倪家大娘子,三天两头地往别院跑并不奇怪。他果然有点疑心病! 回了别院,素珊把两个孩子安置好了,这才将客人领到正厅。 沈九也懒得和她拐弯抹角,但也没提皇后有孕的事,只说是皇后娘娘身体不适,宫里的太医荐了药王谷,所以想请她进宫看顾皇后一段时间。 “进宫?”素珊面露迟疑之色,似乎有些不大愿意。 沈九见状,顿时心急,“我也是实在无计可施了才求到你头上,娘娘她——”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使劲儿地朝孟二郎使眼色,甚至还忍不住悄悄踢了他一脚。 孟二郎横了他一眼,终于开口,“娘子素来自由随性,进了宫恐多有不便,照理说本不该来叨扰的,只是娘娘身体欠安,太医院束手无策,所以老九才想到了你。娘子放心,你便是入了宫,也只照顾娘娘一人,她是出了名的平易近人,也不爱约束,你也不会不自在。” 素珊依旧犹豫不决,沈九见状,愈发地焦躁,还待再劝,却被孟二郎使眼色给拦住了。 半晌后,素珊才终于迟疑着应了下来,又道:“我年岁尚轻,医术远比不得太医院众位太医精湛,恐怕进了宫也帮不上忙。还有——”她看了看身边的几个丫鬟,小心翼翼地问:“我能不能带上翡翠和黄玉一起?” 她生怕沈九不应,赶紧解释道:“翡翠一直在我身边伺候,一日也离不开。我嘴巴挑剔,便是去了宫里头恐怕也不习惯御膳房的手艺,黄玉擅厨,也是一日也离不得的。” 不过是带两个丫鬟,小姑娘家家的,去的陌生地方,身边有两个信得过的熟识也好。沈九立刻就做主应下,素珊这才松了一口气。 在沈九看不见的时候,孟二郎悄悄朝素珊眨了眨眼,而后面容一整,又是平日里端正严肃的模样。 素珊既然要进宫,石头和兜子就都得回家了,两个小家伙情绪立刻就低落下来,噘着嘴不高兴地道:“珊姐姐明明答应我们要去骑马的。” 沈九有些尴尬,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孩子打交道,使劲儿地眨眼睛向孟二郎求助。 想到将来的婚事也要沈九帮忙,孟二郎耐着性子出声劝道:“你们俩想骑马,赶明儿等你九叔休沐的时候陪你们玩儿。” 沈九的脸顿时就僵了,石头和兜子怯怯地看了看他,不说话。 让沈家九爷陪他们骑马,光是想一想就忍不住要打个寒颤。 石头和兜子都不说话了,一个劲儿地朝孟二郎眨眼,孟二郎只当没瞧见。这俩孩子在别院里住了近一个月,样子看起来竟然有了不小的变化,倒是没怎么胖,但明显壮实了些,精神也好,今儿骑了这么久的马也不见有疲惫之色。 送他们俩过来果然是对的。 既然说定了,素珊自然吩咐下人去收拾东西。她这次进宫时日可不短,而且皇宫禁院,一旦进去,不等到皇后娘娘产子就出不来,要做的准备可不少。虽然她早就有所安排,但总不能在沈九面前表现出来。 镇国公府 素彩正苦口婆心地劝着谢氏,“娘亲您这又是何苦,为了点面子跟自己过不去。”昨儿大夫过来诊脉,说谢氏胎位不正,气血太旺,恐怕生产的时候会有危险,素彩便想起了别院里住着的素珊,琢磨着将她请回来。 谢氏哪里得肯,她好不容易要死要活才把素姗给“赶”了出去,岂肯让她回来,“你别说了,那个小贱人恨不得我死呢,我平日里千防万防不就是为了防她,真把她给弄回来,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敢!”素彩脸一沉,正色道:“她不要名声了么,怎么随便动手脚。”素彩心里头想得多,自从素姗离府后,谢氏心情一放松就开始大吃大喝,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胖了两圈,眼下这样子,不说大夫,便是她也能看出不妥来。 偏偏谢氏怎么劝也不听,还直说是因为怀的男胎所以才不同,让素彩放一百二十个心。这府里头,除了她之外,还有谁会关心谢氏呢。 “你别说了,反正她不能回来。”谢氏连连摇头,又把话题岔开,根本不愿意再提这事儿。 素彩也没辙,摇摇头,心里头却想着等到谢氏分娩时,便是府里再怎么拦着,她也要使人去景兰山报信。她若是敢不来,少不了也要给她落个不顾庶母死活的罪名。 素彩紧了紧手里的帕子,嘴唇咬得发了白。   ☆、第三十二章 三十二 素彩唤了兰草进屋,吩咐她将门关好,压低了嗓门问:“让你问的事情怎么样了?” 兰草点头回道:“娘子放心,我悄悄与前院的大牛联系过,他也答应了,有什么话要通传打声招呼就好。”她并不知道素彩打着景兰山的主意,不然,恐怕也不会说得如此轻巧。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第二日早上,素彩去宣宁堂给刘氏请安,一进门,居然瞧见碧云轩的崔嬷嬷正在与刘氏说话。 她怎么回来了,不是在景兰山陪着大娘子么?素彩心中狐疑,面上不动声色,一如既往地向刘氏行礼,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是,夫人放心,娘子临走前都一一交待过。孟大人和沈大人也再三保证,翡翠和黄玉跟着一起进的宫,她们俩素来细心又谨慎,有她们两个伺候,夫人不必担心。” 进宫?素彩心中一惊,忍不住盯着崔嬷嬷看,想要插嘴问一句,又生怕刘氏不喜。 “走得这么急,怎么也不跟府里头说一声。”刘氏还是有些不放心,越想越是坐立不安,“那沈大人有没有说皇后娘娘到底生的什么病,怎么非要把珊丫头召进宫?太医院里那么多人,谁的资历不比珊丫头强。这要是治不好,陛下不会怪罪她吧。” 崔嬷嬷耐着性子解释道:“娘子也是这么与沈大人说的,不过沈大人言辞恳切,又有孟大人在一旁说和,娘子实在不好推辞。再说了,那毕竟是皇后娘娘召见,特特地派了沈大人过来请,实在是天大的体面,若是换了旁人,恐怕也就是一道懿旨的事儿。” 说的也是,皇后娘娘召见,谁还敢推托不成。刘氏叹了口气,摇头道:“这皇宫里头可不好待。” “有皇后娘娘护着呢,夫人不必担心。” 素彩终于忍不住了,轻声问:“大姐姐进宫去了?” “是呀,今儿早上被皇后娘娘召进宫去了。”刘氏道:“珊丫头才多大,进了宫恐怕也帮不上忙。” 崔嬷嬷笑道:“且不说别的,娘子能在皇后娘娘身边聆听教诲,于她也是大大有益的。”大娘子自幼丧母,虽有护国长公主教诲,可难免还是有人颇有微词,若是能进宫住上一阵,那就不一样了。 刘氏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终于没再叹气,只吩咐一边的韩嬷嬷道:“等天气好了我也进宫去给太后请安,顺便见见珊丫头。她一个人在宫里,我到底不放心。这孩子呀,就是心太善,我怕她进了宫还要多管闲事,无端地生出是非来。” 素彩低着头,把所有的忿恨和不甘全都深藏起来。 大娘子!又是大娘子!自从素珊回京,仿佛阖府上下就只有她一个娘子似的。她低眉顺眼地在刘氏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却连大娘子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公平的事,人人提起倪家大娘子,都说她可怜,恨不得要掬一把泪。可事实上,什么好事都让她一个人占全了。她是嫡出,又拜在慈心师太门下,京里头无论是谁都对她另眼相看。 而她呢,有谢氏这个姨娘在,无论她做什么一辈子都出不了头。可谢氏到底又做了什么错事,谁家的爷们不纳妾,就算没有谢氏,也迟早会有王氏、李氏,那孙氏自己想不开气死了,与她母亲何干? 最让素彩不忿的还是护国长公主的私产,国公府里这么多郎君娘子,别人一张纸片都分不到,偏偏让她独得了数十万贯的财产,偏偏国公爷半个字也不说,竟然就这么允了。这到底是哪家的规矩! 镇国公府只有她一个嫡出的娘子,她未回府时,刘氏对素彩还算疼爱,可素珊一回来,仿佛自己做什么都成了错,就连倪三爷都来骂她。 现在就更不得了了,她居然还被皇后娘娘召进了宫,且不论她到底有没有那么本事把皇后娘娘哄得高兴,只要在她宫里头待过,日后出来了,也与别人不同。整个京城,哪家娘子有这个荣幸能聆听皇后教诲呢。 素彩越想心中就越是不忿,待回了屋,更是气得把桌上的东西通通都给扫下了地。 “倪素姗!”她咬着牙,从齿缝间吐出这个名字,眸中一片怨毒。 她一个人在屋里发作了一番,外头的兰草听得屋里乒乒乓乓的声音,吓得心惊胆战,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去问一句,忽听得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高声喊:“娘子,姨太太要生了。” 素彩悚然一惊,慌慌张张地过来开门,谁晓得脚下一个趔趄,竟摔在了地上,手心被碎瓷片划了道一寸多长的口子,哗啦啦渗出血来。 “娘子——”兰草听到屋里的声音有些紧张,忍不住又唤了一声。 素彩忍住痛,皱着眉头起身去开门。 “啊,娘子你流血了。”兰草一眼就瞅见了素彩的伤口,脸色顿时微微泛白,“奴……奴婢去给您拿药。” 素彩却一把将她推开,不耐烦地道:“都这会儿了,哪里还有时间管这个。”她说罢忽然又停了一下,低头看了眼手上的伤,伤口似乎比她想象中还要深,血流得厉害,一滴滴地落在地上,煞是吓人。 若是治得不及时,恐怕还会留疤。素彩稍一犹豫,终于还是坐了回去,又朝兰草喝道:“赶紧去找药。” 等兰草把素彩的伤口处理好,她再赶到谢氏院子里的时候,接生婆早就已经进屋了,连素欣也在院子里的石桌边候着,见素彩匆匆进来,素珊只斜睨了她一眼,并没和她打招呼,面上难言讥讽之色。 素彩心中堵得慌,不愿与素欣说话,径直走到谢氏房门口朝屋里伺候的嬷嬷质问问:“日子不是还没到吗,怎么这么早就发作了?” 屋里传来谢氏的痛呼,一声接着一声,听得人心里头瘆的慌。 嬷嬷回道:“姨娘早上起来就不大舒服,不一会儿就喊着肚子痛,竟然是要生了。奴婢也吓了一跳。”听起来似乎没有半点异样,可素彩总觉得似乎不大对劲。难道是倪素姗搞的鬼? “啊——啊——”谢氏在屋里喊得撕心裂肺,外头的人也跟着心惊胆战。 素彩无端地心里发慌,拉了那嬷嬷在一边问:“请的是哪里的稳婆,可靠不可靠?夫人可知道了,还有我父亲那边可得了信?”虽说是在孝期,倪三爷却经常不在府里,借着礼佛的名义三天两头地出门,这不,眼看着谢氏都在生产了,也不见他的踪迹。 “是兴安坊的刘稳婆,二娘子和四娘子当年都是她接的生,二娘子不必担心。三爷那边已经使了人去送信,想来不久就该回了。”至于夫人那里,嬷嬷却没提,显然并没有人去通报。 只是个妾室生产,实在不需大惊小怪,待孩子生下来了再去通报也不迟。 素彩脸上有点不大好看,但好歹忍住了没说什么。眼下府里这情形,她说的话又值得什么呢。夫人眼睛里,恐怕只有大娘子才是她的孙女。 她站在门口胡思乱想,直到屋里有人一脸慌张地出来。素彩心里一颤,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是难产。”那妇人道,说话时又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素彩分明看见她指缝间还有未洗净的血渍。 她一口气没提上,眼前一黑,竟软软地倒了下来。 院子里顿时乱成一团,兰草慌忙上前扶住她,有人高声喊着“快去请大夫”,还有人急急忙忙地去向王氏禀告…… 素彩本只是受了惊吓,兰草在她人中掐了一把就醒了,只是依旧提不起劲儿。想到屋里的谢氏生死不知,倪三爷竟然还没回来,素彩的心里忽然升起一丝悲凉。若谢氏真的这么去了,就算她真的生下个儿子又有什么用,等他长成还需十几年,如何做得了她的依仗。 她软软地瘫在地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下人们只当她心忧谢姨娘的安危,纷纷来劝。素欣并不靠近,站得远远地看着她,一双眼睛锐利如刀,仿佛能直剖人心。 “她这是凑什么热闹。”得到消息的王氏又气又恼地张嘴就骂,“要不怎么是小娘养的,连素珊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三爷还没找到吗?” 海棠怯怯地回道:“已经使了人到处找了,现在还没回。太太,要不要去跟夫人报个信?” “这个老三,真是个祸害。”王氏恨恨地骂了一句,起身道:“我去跟夫人说。” 若是生得顺利也就罢了,可谢氏眼下难产,一个说不准就要丢了性命,倪三爷不在府里,二娘子又不合时宜地倒了下去,那边真要出了点什么事,她也不好交代。 谢氏那个女人才是真正的祸害!老天爷收了她才好。王氏心里暗暗地想,尔后脑子里忽地灵光一闪,转过头朝韩嬷嬷道:“说来也奇怪,大娘子前脚才进宫,谢氏后脚就发作了,难道是……” 韩嬷嬷立刻朝她使了个眼色,“太太慎言。”就算心里头这么想的,也千万不能说。 王氏连连点头,心中越想越觉得自己所料不差,不由得暗暗道,到底是护国长公主会调教人,大娘子比那二娘可要高明得多了。 又过了足足一个时辰,倪三爷才回了府,刘氏也懒得骂他,挥手将他赶走,罢了又叹道:“不知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才生了这么个不省心的东西。” 许嬷嬷劝道:“到底还有大娘子呢。” 刘氏也无奈,“幸好还有珊丫头。” 谢氏难产,起初还鬼哭狼嚎的,到后来却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晕过去了好几次,直到傍晚时分,才诞下一位娘子。她费尽心力险些丢了命,最后还是生下了个女儿,谢氏一时气火攻心,当即就晕了过去。 这还不算,到了晚上,谢氏忽然血崩不止,饶是镇国公府特特地请了太医上门,依旧没能救下来。 消息传来,刘氏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第三十三章 三十三 素珊进宫十分顺利,沈家派的人将她们送到宫门口,沈九早在宫门外候着,又将她们一路领进宫。应是事先与守门的侍卫打过招呼,路上并没有人过来询问,素珊和翡翠、黄玉畅通无阻进了太极宫。 素珊以前跟着师父去过南齐,相比起南齐的皇宫,大周的宫殿显得要庄严肃穆许多,仿佛一过宫门,这里的空气都变得寒栗了些。 太极殿外早有人候着,见素珊到了,赶忙上前行礼问安,又笑道:“总算是到了,娘娘一直念叨着娘子呢,可叫人好等。”她说话时忍不住悄悄打量了素珊几眼,心中有些怀疑,就这么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真能顶事?而且这相貌——看起来仿佛有些眼熟。 “这是刘嬷嬷。”沈九介绍道。 素珊赶紧向刘嬷嬷施礼。虽说只是个宫人,可到底是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非比寻常,宰相门房还七品官呢,更何况是皇后娘娘。 沈九将人带到后就告辞离开,刘嬷嬷引着她们进了殿后的一个偏院里。小院子并不大,收拾得却还雅致,天井里有两株梅花,走廊一侧还放了一排花盆,里头的茶花开得正好。 她们将将进宫尚未安置,皇后娘娘也未召见,素珊并不急,也不多问,只吩咐翡翠和黄玉收拾东西。刘嬷嬷见她不急不躁,心中又高看了两份。 回了太极殿,刘嬷嬷将倪家主仆进宫的经过一一说与皇后听,又道:“那位大娘子长得不像倪家三太太,倒和倪家姑奶奶有几分相像,方才奴婢都吓了一跳,不晓得的还以为那是周大人的女儿呢。” 倪家三太太当年也跟着护国长公主进过宫,不过皇后已经忘了她的模样了,倒是倪家姑奶奶的样子还很清晰。那可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美人,性子也爽朗大气,引得多少少年郎爱慕,偏偏她却瞧上了来给太后看病的周至亢。 想起周太医,皇后娘娘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周至亢本是南齐人,拜在药王谷谷主门下,听说还是药王谷内定的继承人,他与倪家姑奶奶一见钟情后便决议留在京城,引得药王谷大怒,甚至还派了人过来将他怒斥一通。但也正是从那时候起,京城里渐渐有了药王谷开的医馆,太医院的医术也开始缓步提高。 谁能想到,周至亢竟然会死得那么早。 “叫她过来吧。”皇后道:“小姑娘家家的,又是第一次进宫,可别冷落了人家。”她仿佛想到了什么,忽地一笑,问刘嬷嬷道:“听说是孟二郎陪着老九去请的人?二郎什么时候这般热心了?” 刘嬷嬷也跟着笑起来,“孟大人都快二十五了呢,可算是要说亲了,那倪大娘子生得花容月貌的,不说男子,便是奴婢也看得挪不开眼。少年慕少艾,再正常不过。” “难得他也开窍了。”皇后高兴道,可说到婚事,她不免想到了沈九,不由得又皱起了眉头,“连孟二郎都有了心仪的姑娘,我们家老九可真是——” 当年的京城三少个个都婚事不顺,孟二郎是因为布袋和尚的批语一直拖着不议亲,方五郎则背上了克妻的名声,而沈九,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沈九十九岁时,沈家就已经开始给他张罗婚事了,千挑万选了个胡家娘子,眼看着就要下定,胡家却因贪墨案被抄家,那小娘子也被贬入贱籍,这婚事自然说不下去。沈家老太太很是郁郁,又赶紧让人再去相看,挑来挑去选中了国子监祭酒的彭家三娘子,连成亲的日子都定了,那彭三娘子竟然跟人私奔了! 到了第三次,沈家老太太可是仔仔细细,恨不得把人家祖上三辈子都给查清楚,才终于定下了现在这位宋家娘子,谁晓得才刚刚定了亲,那姑娘就开始守孝,守完祖父的孝,祖母又过世了,守完祖母,母亲又死了……这一年年下来,沈九都二十四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皇后娘娘心里头也纠结得很,听说那宋家娘子的父亲身子骨也不大结实,这可怎么办才好。她家老九的命也忒苦了! ………… 听说皇后召见,素珊赶紧换了衣服过来觐见。 她虽然未曾见过皇后,但娘娘的威名还是早有耳闻,能把当今圣上治得服服帖帖的,自然不是寻常人。她脑子里也想象过皇后娘娘如何倾国倾城、美艳无双,可真正见了面,才发现皇后并不是那般美貌。 当然,皇后绝对不丑,相反的还很漂亮,只是不像素珊所想象中那样绝色无双。她的相貌和沈九有几分相似,只是五官柔和些,虽然面上稍有憔悴之色,眉目间依旧有一股逼人的英气。那是与寻常娇弱女子截然不同的美,大气又端庄,自信满满,不用说话就足够吸引人的目光。 素珊想,难怪当今圣上会被皇后娘娘迷住,这样的女子才真正地魅力四射。 “走过来些。”皇后朝素珊招手,脸上有温柔的笑意,“我这殿里头多久没来过这样漂亮的小姑娘了,光是看着心里头就舒服。瞧瞧这模样,到底吃了什么才长得这么好看。” 素珊有些不好意思,偷偷看了她一眼,红着脸小声道:“娘娘过奖了。您才生得美呢,我都不敢直视。”她看起来像个孩子气的小姑娘,说话也孩子气,皇后却笑起来,指着她道:“这小姑娘嘴巴真甜。” 刘嬷嬷赶紧道:“大娘子说的都是实话,娘娘本就生得美,怎么还不让人说了。” 虽然明知道是奉承的话,皇后还是高兴得很,又让宫人端了糕点给素珊尝,“你尝尝看喜不喜欢,御膳房说得太花乱坠的,我倒觉得也是寻常。” 素珊也没推辞,从善如流地拿了一块吃了,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有点腻。” “可不是!”皇后拍手附和,“我就说腻么,陛下还说不够甜。谁家的男人像他一般爱甜食。” 刘嬷嬷轻咳了一声,皇后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笑着摇头道:“无妨,我跟大娘子说些私密的话,又不会传出去。再说了,我又没胡编乱造,便是被陛下听到了也不怕,他就是爱吃甜食。” 说话时,又有宫人端了食盘过来。 刘嬷嬷赶紧盛了一小碗送到皇后面前,柔声道:“娘娘喝点汤吧,您今儿都没怎么吃东西。” 皇后皱了皱眉,虽然不喜,却还是伸手接过,可才喝了几勺,她就猛地把汤碗往手边茶几上一放,捂着嘴开始呕。 刘嬷嬷慌忙招呼着宫人送上痰盂,一边抚着皇后的背,一边端了白水递给她,“娘娘喝点水压一压会好受些。” 一旁的素珊和两个丫鬟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待皇后好不容易缓和了些,素珊这才咬着唇,犹疑不定地低声问:“娘娘这……似乎是有孕了?”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受到了莫大的震撼,小脸上全是不敢置信。 真是个小姑娘,什么事都写在脸上,刘嬷嬷心里想。 “特特地将大娘子请进宫,就是为了这个。”既然人都已经进宫了,刘嬷嬷自然也不瞒着她,正色道:“听说大娘子是慈心师太的传人,不知是否有法子医治这孕吐的毛病。” 素珊茫然地摇摇头,见刘嬷嬷一脸失望,她又赶紧点点头,焦急地道:“不是,我是说,这个吃药恐怕也没有什么用。”她有些不自在地看了一眼皇后娘娘的小肚子,小脸红红的,“师父说过,妇人有孕的时候最好少吃药,能食疗就食疗,实在不行了再开方子。” “食疗?”刘嬷嬷蹙眉道:“娘娘吃什么吐什么,要如何食疗?” 素珊想了想,正色道:“正巧跟着我进宫的黄玉擅长厨艺,我这就开个菜单让她去做,且让娘娘先试试,若是不成再说。” 皇后擦了擦嘴,虚弱地道:“就依你的吧。” 刘嬷嬷虽然有些怀疑她这法子有没有效,但见皇后娘娘都点了头,便不再多言,只吩咐宫人领着黄玉去了御膳房。 见皇后一脸疲惫,素珊犹豫了片刻,鼓起勇气小声道:“娘娘可是身上不舒坦,不如让臣女给您按一按?” 皇后点点头,于是素珊便壮着胆子上前给她按摩。别看她样子柔弱,手上的力气还挺大,皇后刚开始觉得有些受不住,但很快的,好似有一股暖流融入五脏六腑,胃里就渐渐舒服起来。 素珊按了不一会儿,皇后娘娘居然睡着了,一旁的刘嬷嬷看得心中直呼“神了”,再看向素珊时,眼神里便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别看这小姑娘年纪不大,到底是药王谷□□出来的,还真是有几分本事。兴许真能治好娘娘的孕吐呢。 皇后睡了小半个时辰,醒来的时候黄玉早已端着食盘在一旁候着。 刘嬷嬷盯着盘里的清粥和几样小菜,欲言又止。与其说是粥,倒不如说是米汤,清清亮亮的没几粒米,里头不知还掺了些什么,颜色看起来怪怪的。至于小菜,一碟笋,一碟海带丝,甚至还有一碟橘子皮,半点荤腥也没有,吃了也没力气。 “端过来吧。”皇后笑道:“还真是有点饿了。” 刘嬷嬷无奈,只得将食盘端到皇后面前。 皇后往食盘里看了一眼,又闻了闻,清清爽爽的,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味道。然后她又端起碗喝了一口,粥很清淡,有淡淡的米香,温热的粥顺着喉咙下去,胃里很快被温暖的粥汤包围,竟然很舒服。 在刘嬷嬷惊讶的目光下,皇后娘娘把食盘里的东西吃了个精光,更重要的是,完全没有吐。刘嬷嬷激动得都快哭了,颤抖着问:“娘娘可还用着舒服?” 皇后点头,又轻轻抚了抚胃部,“不错”。 殿内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消息很快传到皇帝陛下耳朵里,皇帝龙心大悦,道:“赏!” ………… 四喜敲了敲门,过了好一会儿,屋里传出孟二郎不耐烦的声音,“什么事?” “少爷,镇国公府出事了。” 屋里忽然一静,半晌后,孟二郎才出来开了门,“进屋说。” “到底怎么了?”孟二郎沉声问,一向紧绷的木头脸有了些许波动。 四喜不敢吊他的胃口,立刻回道:“倪家三房的谢姨娘昨儿晚上死了。” 孟二郎没有丝毫惊讶地“哦”了一声,半晌又道:“日子倒是掐得挺准的。” “啥?”四喜有些迷糊。 孟二郎却不愿多提,挥手赶他出去,“行了我知道了,就这样吧。那谢氏早晚要死的,与我们何干。” 明明是他吩咐着要监视镇国公府的一举一动的!四喜心里想,但不敢跟孟二郎狡辩,老老实实地起了身,又忍不住悄悄朝书桌上瞟了一眼。 书桌上摊着一大叠纸,孟二郎将将在练字,四喜眼神好使,瞅见上头一排一排的,全都是一个名字——周净宣。 这不是当初倪家大娘子在扬州时的化名么?   ☆、第三十四章 三十四 谢氏的死在京城里没有掀起任何水花,毕竟只是个小小的妾室,除了娘家人和她留下的三位娘子外,又有谁会关心这件小事。国公府甚至都没有捎信进宫,素珊也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在太极宫众人看来,天底下没有比皇后娘娘的凤体更重要的事了,好在自从素姗进宫,皇后娘娘的身体就有了极大的好转,虽然一天里总要吐了一两次,但相比起之前,实在不足一提。 皇帝陛下龙颜大悦,这几日赏赐下来的东西堆满了整个房间。 太极宫召了素珊进宫的事自然瞒不过人,不过,对外的消息可不是说寻了药王谷的弟子进宫治病,只道是皇后娘娘喜欢素珊的性子,所以才叫她进宫陪着说说话,如此一来,宫里的其他人也不好依仗着身份召素珊去自己宫里看病。 “莫要笑死人了,那倪家丫头她连面都没见过,召人家进宫说话,骗傻子呢。”冯贵妃讥笑道:“接连一个多月都没出来过,我看她恐怕是不行了吧。就算找来了药王谷的人又能如何,一个十来岁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还能起死回生不成。” 殿内宫人们亦纷纷附和,“可不是,那倪家娘子进宫时奴婢也远远地看了两眼,连模样都还没张开呢,拢共也不知读了几本医术,就跑出来唬弄人了。” “这叫做病急乱投医。”冯贵妃拨了拨屋檐下的鹦鹉,得意道:“这宫里头就要变天了。” 太极宫内,徐太医正在给皇后娘娘诊脉,半晌后才道:“娘娘脉象平和,跳动有力,胎位已稳,可不必忧心。眼下已经约莫有三个月,不必再安坐屋中,每日可适量走动反而有益。” 刘嬷嬷道:“大娘子也是这么说的,看来娘娘终于可以出去走走了。” 皇后总算嘘了一口气,“这就好了,这些天关在屋里可憋得我难受死了。一会儿我们就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去,也省得她老人家一直挂心。”她说罢又朝素珊笑道:“大娘子去换身衣服随我一起去安宁宫,也让太后见见你这个大功臣。” “我也去么?”素珊面露意外之色,又有些小小的紧张。 皇后道:“当然要去,这些天你也跟着我一直闷在太极宫,可闷坏了吧。小姑娘家家的,就该多出去走动。太后爱热闹,最喜欢你这般大的小姑娘,一会儿穿得鲜亮些,看着心里头也畅快。 ”这小娘子可是孟二郎看中的,又帮了她这么大的忙,皇后自然投桃报李,想要帮她在太后面前美言几句,日后也好与孟家说亲。 既然皇后娘娘要抬举她,素珊自然不能不识抬举,有些不好意思地应了,而后赶紧回院去换衣服。 虽说皇后叮嘱她要穿得鲜亮些,可护国长公主过世不到一年,素珊也不好穿红戴绿,只换了身玉色长襦裙,上头绣着米粒大小的鹅黄色小腊梅,再搭上淡绿色脾帛,显得清爽雅致,十分有初春的气息。 皇后许久没出过太极宫,这一番出门动静十分大,浩浩荡荡的足足有二三十个宫人,排场十足地进了安宁宫。素珊猜测她这是故意的,为的就是要震慑后宫,也不知那冯贵妃听说了皇后有孕的消息会气成什么模样? 听说皇后到了,太后高兴得很,也不让皇后行礼,急忙喝止道:“别动别动,你身子重呢,我们娘儿俩之间不必这些虚礼。快过来让我瞧瞧,哎呀是不是最近瘦了些,脸色倒是还好。” 殿里还有其他人在,素珊粗粗扫了一眼,是个气度不凡的中年妇人,衣着打扮不像宫中的妃嫔,应是朝中命妇,只是不知是哪家的夫人。 那妇人朝皇后行礼问安,皇后连忙道:“夫人不必多礼。”她说罢,又朝素珊招招手,向太后介绍道:“这是镇国公府倪家的大娘子,师从慈心师太门下,因着我前段时间身体不适,才特特地托人请进了宫。亏得有她在,不然,这两个月可真不知道该怎么熬得过来。” 太后闻言果然另眼相看,又惊又喜地道:“早就听说沈家请了个神医进宫,本以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夫,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小姑娘,真是人不可貌相。快过来让哀家瞧瞧,哎哟,这才十五六岁吧,长得可真好看。” 那雍容妇人也正色朝素珊看过来,眉目间一片和善。 素珊上前给太后行礼,因不明那妇人的身份,便朝她颔首示意。雍容妇人朝她笑了笑,眼神很温柔。 “这是孟家大太太,二郎的母亲。”皇后笑着介绍道,眼神中带着一丝揶揄。 素珊心中一突,什么意思?好端端地,提孟二郎作甚? 孟大太太也笑,“早就听二郎提起过大娘子,说是在扬州的时候帮过他的大忙。” 素珊脸上一红,无端地有些心虚,低着头朝孟大太太打了声招呼,便不好意思再和她说话了。 孟大太太见她害羞得很,也不再逗她,只笑着与皇后寒暄,说起孕期的各种禁忌,罢了又关切地道:“眼下也有三个月了吧,算算日子,约莫是秋天的时候生产。那时间倒是好,不冷不热,都不遭罪,小殿下还真会挑日子。” 皇后的心情好得很,闻言愈发地高兴,掩嘴笑道:“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若能生个皇子自然大好,可若生的是个小公主,她也依旧喜欢。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亲生的孩子了,谁晓得都已经完全绝望了,老天爷却又忽然开了眼,若不是因为身体不允许,她恨不得要每日烧香拜佛跪谢佛祖。 太后故意把脸一板,“准是个男孩儿,瞧他这调皮劲儿,成天地折腾人,日后等他出来了,你们再狠狠罚他。” 皇后笑着点头,“母后说得对,这个小调皮鬼,看他父皇以后怎么收拾他。” 虽然大家都表现得很豁达,但素珊还是能明显感觉到太后希望这是个男孩,她甚至还下意识地看了素珊一眼,似乎想从她这里得到支持。 素珊犹豫了片刻,终于出声道:“娘娘的身体大好了,待生了这一胎,月子里保养得好,将来还是能给小皇子再添个弟弟的。以前跟着师父在民间行医,就曾见过有妇人年近五十还诞下麟儿呢。” 太后闻言眼睛一亮,“此言当真。那可真是太好了。”皇帝与皇后感情深厚,自从有了大皇子后,皇帝就从来没在别处过过夜,太后也早就熄了让别的女人生孩子的心思,谁能想到皇后居然又怀上了,而且听素珊话里的意思,以后还能再生。 皇后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先是惊喜,随后又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她的性格一向爽朗,也就是脸红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还自然地笑道:“那正好,省得一个孩子孤单了些。” 孟大太太也插科打诨地说笑,殿内的气氛十分和谐。 皇后有孕的消息像插了翅膀一般飞快地传遍了整个皇宫,有人欢喜有人愁,京城的格局仿佛在一夜之间悄然无声地发生了一些变化。 素珊依旧留在宫里,她向皇后提过告辞出宫,被皇后给留住了,这正合她意。她连大皇子的面都还没见着呢,一切都没开始,怎么会着急离开。 “冯贵妃最近一直在告病没出过门。”翡翠无奈地道:“大皇子也循规蹈矩,并无半点异样,我们还真是无处着手。” 素珊面容冷静,摇头道:“不急,娘娘有孕的消息传出去才几天,他们这会儿恐怕都还懵着呢,便是有什么动作也不敢现在就做。再等等,等到娘娘的肚子越来越大,等到小皇子出世,我就不信他们还坐得住。” 她们等了那么多年,那些仇恨早已深深地入了骨髓,她很有耐心,不急着这一时半会儿。 以冯贵妃和冯家的人脑子,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应对眼下的局面,他们会去找那个人求助吗? “让七叔和小虎他们盯紧点,我估摸着冯贵妃那个姘头也要坐不住了,他们早晚得联系上。” 翡翠犹豫了片刻,有些为难地道:“恐怕人手有些不够。要监视大皇子,还要监视冯家人,我们拢共也才带了三十多个人回来……” 素珊有些头疼,思忖了半晌,却依旧想不出什么主意。她总不能凭空变出一些人来帮忙吧! “且先盯着冯家大房的人。”素珊揉了揉太阳穴,是该想法子让大皇子身边塞人了。 虽说大皇子宫里被冯贵妃护得跟铁桶似的,可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要知道,这毕竟是皇宫,宫人们得了重病是要挪出宫去的——若是他们染上了时疫呢?恐怕整个宫里的人全都要被换个干净,甚至,连大皇子都有可能暂时避到外头庄子里去。 素珊顿时有了主意。 她正欲把自己的想法说给翡翠听,院外忽传来宫人的通报声,“娘子,太后召见。” 素珊微觉意外,翡翠也惊讶地朝她看过来,沉声道:“太后召见娘子所为何事?” 素珊也想不明白太后为什么忽然要见她,莫非是因为白天她说过皇后还能再孕的话?她这会儿没有时间胡思乱想,迅速起身出去应答。 过来通报的是安宁宫的一个小宫女,素珊觉得眼熟,却叫不出她的名字,倒是翡翠平日里细心得很,早将太后身边伺候的宫人都摸得清清楚楚,不动神色地凑到素珊耳边低声提醒道:“是太后身边的怀桑。” “原来是怀桑姐姐。”素珊亲亲热热地上前道:“快先进来坐坐。太后娘娘怎么忽然要见我?可真是半点准备也没有,要不,我先去换身衣裳,身上穿得太素了,一会儿恐怕她老人家不喜。” 怀桑笑道:“大娘子不必担心,太后一向不在意这些。”她面上表情一派自然,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可素珊依旧有些不放心,朝翡翠使了个眼色,翡翠会意,悄然退下。 素珊跟着怀桑将将出了太极宫,翡翠便悄悄去寻刘嬷嬷,把太后召见的事说与她听。 “是怀桑过来请的?”刘嬷嬷面露疑惑之色,翡翠见状,愈发地紧张,“莫非怀桑姐姐有何不妥?” “没有没有。”李嬷嬷连连摇头,旋即又笑起来,“怀桑跟在太后身边好些年了,怎么会有不妥。” 那为何刘嬷嬷一脸促狭?翡翠心中生疑,只是见刘嬷嬷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便将独自里的狐疑全都吞了下去,并没有继续追问。 安宁宫距离太极宫并不远,出了宫门越过御花园便是。 怀桑似乎并不着急,领着素珊在花园里慢悠悠地绕着圈子。御花园的东面有一片大大的林子,林中遍植翠竹,正值春季,竹影摇曳,绿意盎然,举目望去全是一片绿海。 素珊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一颗心跳得厉害,目光炯炯地盯着怀桑,生怕稍一不留意就会落单。 她到底想做什么?莫非这怀桑竟是冯贵妃的人?不然,她为何要领着自己到这里来? 素珊正胡思乱想着,前方的怀桑忽然脚步一停,转过身来朝她微微颔首,柔声道:“娘子请稍候。”说罢,不待素珊说话,她身形一转,钻入翠竹林中一瞬间就没了踪迹。 素珊大惊,正欲追去,忽听得身后一声轻咳。 这声音—— 素珊猛地转过身,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男子,“怎么是你?”   ☆、第三十五章 三十五 孟二郎脸上泛起一丝不自然的红晕,表情却依旧严肃,“怀桑跟我们家有点渊源,我便托了她去找你。”他似乎有些担心素珊会继续追问,赶紧将话题岔开,一本正经地问:“许久不见你,在宫里头可还好?我看你最近好像瘦了点。” 他虽然表现得很正常,但素珊看来,总觉得他这副故作镇定的样子有些傻乎乎的,有点想笑,又怕孟二郎更加不好意思,只有强忍着,但嘴角还是忍不住上扬,声音里也透着欢快,“孟大人特特地假传懿旨,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孟二郎不知想到了什么,面容忽然一整,正色道:“我找你还有点别的事。” “孟大人请说。” 素珊等了半晌,始终不见他的回应,不由得好奇地朝他看过去,“孟大人怎么不说话了?” 孟二郎走近了几步,深深地看着她,声音压得很低,“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素珊心里一咯噔,隐约猜到了什么,朝四周看了几眼,点点头,又问:“去哪里?” “跟我走。”他道,说话时,人已走在了前方,又半侧过身朝素珊示意。 素珊连忙跟上。 碧荫荫的竹林小道,偶尔有风吹过,卷着竹叶沙沙地响。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每走几步,孟二郎都要回头看她一眼,平日里冰霜覆盖的脸仿佛被□□化开,眸中有了许多温暖。素珊起初还会与他对视,但很快的就有些不好意思,孟二郎的目光炙热得让人不敢逼视,素珊不大敢看。 出了竹林,便是一大片假山石,他们俩才走了没多远,孟二郎忽地停下,猛然转身拉住素珊的手,轻轻一带,素珊便被拉进了他怀中。 “你——”素珊有些惊疑,但并未大声呼叫,孟二郎并非孟浪之人,怎么会忽然做出这种逾矩之事? 孟二郎的手指压在素珊的唇上,轻轻地“嘘”了一声,压着嗓子道:“有人”,说话间,他又拉着素姗往假山堆里躲了进去。 这一大片的假山石后竟然有个曲折山洞,他们俩刚躲进洞里,很快就听得外头有动静,脚步声,说话声,素珊竖起耳朵想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却发现徒劳无功。外头风大,声音吹得散,压根儿就听不真切。 本以为他们很快就会走,谁晓得等了半晌,外头依旧嗡嗡地响。 山洞狭窄,大小刚够一个人转身,活生生地躲了俩,自然挤得慌。起初二人的注意力都在洞外,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时间一长了,才发现两个人的动作实在暧昧。素珊整个身体几乎都在孟二郎的怀里,脸贴着他的胸口,双腿也紧贴着他的腿。 立春后天气一天天转暖,二人都穿得不厚,孟二郎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衫透过来,素珊的鼻尖顿时沁出了汗,小脸涨得通红。孟二郎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怀中是心爱的女孩儿,离得这么近,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胸口,仿佛带着钩子在他心口一点点地磨痒痒,孟二郎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孟二郎在这方面开窍开得晚,京中同龄的朋友儿子都能打酱油了,他还是个童子鸡,不过,不管有没有尝过鱼水之欢,但凡是正常男子,怀抱心爱之人时都难免意动情迷,身体也多少会有些反应,孟二郎觉得,再这么下去,他恐怕一世英名就要不保了。 他身上的体温越来越高,素珊也愈发地不自在,悄悄往后挪了挪,想要离他远一些。她不动还好,这一动便难免磨蹭到了孟二郎的某些敏感处,孟二郎的身体立刻就叫嚣起来,长袍被顶出了一个明显的拱起。 素珊还没发觉,不老实地动来动去,眼看着就要靠近了,孟二郎猛地拉住她,嗓音嘶哑,仿佛带着莫名的颤抖,吓了素珊一跳。 “别乱动,”他道,说话间呼吸明显重了许多。 素珊也意识到了什么,原本就涨得通红的脸愈发地快要滴出血来,她不敢看孟二郎,也不知该往那边看,只好低着头,结果一眼瞧见了他小腹处的动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声音终于渐渐远去,素珊这才猛地跳开,低着头逃似的从山洞里钻了出来。过了好一会儿,孟二郎这才一脸通红地跟了上来,想解释什么,可脑子里又一片空白,压根儿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种事儿要怎么开口?简直丢死人了! 最后还是素珊抢先道:“孟大人不是有事要和我说?” 孟二郎晕晕乎乎地应了一声,半晌后才终于想起自己进宫的目的,整了整脸色,却依旧有些羞涩,“我是想问你冯贵妃的事。” 素珊表情一滞,“冯贵妃?” 孟二郎点头,他一眨也不眨地看着素姗,表情显得十分严肃,“冯贵妃与十五年前周家灭门一案有关么?” 素珊没作声,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脸上再也没有了丝毫尴尬和羞怯,“孟大人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你不是早就想要让我知道么?”孟二郎道:“你一直在暗示我,偏偏又不明说,是想让我自己查,还是担心我会泄露你的秘密?” 素珊笑,眼睛微微眯起,眸中有一丝危险的神色,“孟大人觉得呢?” 就这么一瞬间,她仿佛忽然变了个人,刚刚那个紧张而羞怯的小姑娘不见了踪迹,面前的少女仿佛笼着无数层面纱,神秘而又危险,却让孟二郎无法自拔地沉醉迷恋。 “你知道我不会。”孟二郎轻轻叹了口气,苦笑,“你知道我喜欢你,很确定,所以从来不担心我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周净宣,你真可怕,你故意留下线索,露出蛛丝马迹,让我不由自主地去追查,去思考,等到我猜出你的身份后,又把所有的问题全都抛给我。是帮你对付冯贵妃,还是袖手旁观,全都交给我决定,你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不会说请帮我一把,更不会说离我远一点,是不是这样,你才觉得不欠我的?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素珊不说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她不止一次地想象过如果孟二郎知道了真相会如何反应,生气,愤怒,甚至反目成仇,她也准备过各种说辞来应对,可真正到了这个时候,她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不管什么语言,在这个时候都显得苍白无力。 孟二郎说得没有错,她原本就存着这样的心思,她这样的肆无忌惮,所依仗的不过是他的喜欢。如果可以的话,她也不想把孟二郎牵扯进来,卷入这场浑水中。 这样也好,他们说开了,以后各走各路,也省得再纠缠不休。 可是,为什么她胸口却闷闷的,仿佛一口气憋在胸口出不来,也进不去,难受得很。 素珊深吸一口气后退了两步,郑重地朝孟二郎行了一礼,想开口说句致歉的话,但终于还是没吭声。她转身欲走,可走了才两步,忽然一阵大力拽住了她的胳膊,素珊被孟二郎拉得一个趔趄险些没摔倒,她也生气了,扭过头狠狠地瞪着他,“你干嘛?” 孟二郎气得脸都白了,声音却依旧压得很低,“你要走,你话也不说清楚就要走?周净宣你什么意思?你这是要跟我一刀两断吗?”想得美! “你到底想干嘛?”素珊也不怕他,梗着脖子朝他怒目而视,“你放手,动手动脚做什么?” 孟二郎却充耳不闻,拉着她的手将她复又拖进假山洞中,一低头,就这么狠狠地朝素珊的红唇亲了下来 。他也是气急了,脑子里一空才不管不顾地放肆起来,可很快的,他又觉得这个决定真不错。能一亲素珊芳泽,就算被扇几个耳光,甚至踢上两脚也是值得的。 男人在这方面总是有一种天然的本能,就算是头一回,也能很快找到诀窍。刚开始孟二郎只是胡乱地封住素珊那种可恶的嘴,那漂亮的,红艳艳的,却偏偏能气死人的嘴巴,非要咬她一口才甘心! 可是,当他喊着那柔软的唇瓣时,他却咬不下去了。她的唇像春日里初放的花朵,柔软而娇嫩,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仿佛是一盅蛊惑人的□□,明明知道这一口下去也许万劫不复,却偏偏舍不得放开。 于是,原本的啃咬变成了温柔的亲吻,用舌尖勾画她双唇美妙的弧度,甚至还无师自通地想要撬开她的牙关…… 素珊气得要命,她脑子里一团浆糊似的,想也没想就抬腿就朝他两腿之间踢去。她学过武术,可不比寻常闺阁千金,腿上相当有力度。真要发起火使出力气来,当场就能把孟二郎给废了。 “啊——”孟二郎一声痛呼,终于松开手往后退了几步。 “你——”他夹着腿又是尴尬又是痛苦,眼泪都快飚出来了,“周净宣,你够狠啊。” 素珊脸上烧得厉害,嘴巴却还硬得很,“谁……谁让你乱来,我还脚下留情了呢。”不然,他这会儿还能说得出话来。 见孟二郎痛得脸都白了,素珊也有些担心,咬了咬唇,低声问:“你……还好吧?”不会真的被踢坏了吧?日后不能人道,孟家人还不得把她给生吞活剥了? 孟二郎摸了把额头上的汗,吃力地道:“周净宣,你下手也忒狠了。” 素珊心中内疚,嘴巴却还不肯示弱,“还不都是你自找的,谁让你……无礼在先。” “那也是你无情无义在先。”孟二郎想起这个就气恼不已,“你这没良心的,我特特地过来想帮你的忙,你居然如此伤我。” “我什么也没说。”素珊立刻狡辩。 就是什么也没说他才生气,孟二郎心里想,他宁可素珊冲着他大吵大闹,也不想看见她冷冷地转身就走,那么疏远,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他们两个人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孟二郎叹了口气,认命地道:“镇国公府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对吧?你要对付冯贵妃,就凭你一个人的力量哪里够?想要我做什么,尽管直说。” 素珊没想到他到了最后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愣在那里,傻傻地看着孟二郎,半晌没反应过来。 “怎么不说话了?”孟二郎伸出手指头在她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他觉得这个动作很亲昵,于是又忍不住想要再弹一弹,手再伸过去,却被素姗气呼呼地挡开。 “手真贱。”她小声地骂道:“瞧瞧你现在这蠢样,哪里还有半分孟阎王的威风。” 孟阎王是孟二郎在扬州时的绰号,盖因他总喜欢绷着脸装严肃,显得格外的高深莫测。可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夹着腿,弓着腰,头发还乱蓬蓬的,分明就是个想占便宜却被痛打一顿的小流氓。 孟二郎笑起来,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补充道:“你想对冯家做什么都行,大皇子那边不能动,好歹他也是皇室血脉。”不管怎么说,大皇子都是太后的亲孙子,也是他们孟家的外孙,孟二郎自然不可能冲着他去。 素珊脸上露出复杂神色。要不要跟孟二郎说呢?他会不会信她的话?可如果不说,他早晚也会发现,到时候一定又会像今天这么生气,甚至还可能更严重。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决定实言相告,遂试探性地小声问:“如果……他不是呢?” “什么意思?”孟二郎一惊,也顾不得下身的痛处了,霍地起身道:“你说什么?” “谁在哪边?”假山外有人高呼,尔后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谁躲在那里,快出来。” 素珊脸色顿变。   ☆、第三十六章 三十六 眼看着外头的侍卫就要找进来了,素珊的脸色愈发地难看。这要真被人逮个正着,不说她,恐怕整个镇国公府也抬不起头来,她也不可能再留在宫里了。 “别担心。”孟二郎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柔声道:“有我在。”他说罢,便抢在她前头出了山洞,朗声朝外头的人应道:“是我。” 他面色如常地从假山洞里出来,倒是外头的侍卫们吓了一跳,“孟大人,怎么是您?” 更惊讶的却是站在侍卫身后的方五郎,他两只眼睛瞪得溜圆,瞠目结舌地盯着孟二郎,半晌没反应过来。“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说罢便忍不住想要往山洞里钻,却被孟二郎毫不客气地挡在了外头。 “你你你居然跟人幽会!”方五郎不敢置信地在自己脸上拍了一巴掌,痛得他呲牙咧嘴,“孟二郎你居然跟人幽会!”他又说了一遍,“我没在做梦吧?那里头藏着谁家的小娘子?到底生得如何花容月貌,竟然能迷住你?” 一旁的侍卫尴尬得很,不自在地掏了掏耳朵,后悔得要命,早知道是孟二郎在此地幽会小宫女,他们说什么也不会过来查看的。如今可好,这不是要把人给得罪了么? “那个……下官还要去别处巡逻。”侍卫头头硬着头皮上前道:“就不打扰两位大人叙旧了。”说罢,一群侍卫逃似的跑远了。他们倒是不担心孟二郎闹出什么宫闱之乱,宫里的妃嫔拢共也就那几位,年纪最轻的也有三十多了,生得再美也是半老徐娘,孟二郎年轻有为,口味应该没那么重。至于哪个宫里的小宫女,只要孟二郎看得上,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孟二郎仿佛没听见方五郎的问话,木着脸问:“你今儿怎么也进宫了?怎么,家里头没吵架了?三娘子和大皇子的婚事定下了?” 方五郎根本就不吃他这一套,踮着脚继续往洞里探看,却被洞口的假山石挡得严实,不说女人的脸,就连衣服也没见着一片。 “别小气嘛,大家都是兄弟,以后早晚要带出来见人的,何必这么遮遮掩掩。我保证不说出去可好?”方五郎笑嘻嘻地哄道,说话时忽地一拍孟二郎的右肩,身体却猛地朝他左边冲去,眼看着已经冲到了假山那头,洞口忽地伸出一只脚来,毫不客气地冲着方五郎的脚踝踢了一脚。 方五郎遂不提防被踢了个正着,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痛得“嗷嗷”直叫,孟二郎冲上前将他按在地上,顺便挡住他的视线,幸灾乐祸地道:“看你还自作聪明,这回可吃亏了吧。” 素珊赶紧趁机溜走,提着裙子从山洞里钻出来一路小跑,任凭方五郎怎么伸直了脖子,也只瞧见她最后一片玉色的裙摆。 待素珊走远了,孟二郎这才伸手将方五郎拉了起身,又笑道:“你活该!” 方五郎也不生气,摸着下巴朝孟二郎贼笑,“原来你喜欢这种脾气火爆的小辣椒,我倒是认识不少这样的姑娘,要不要介绍给你认识?反正你马上就该说亲了,可千万别傻乎乎的在一棵树上吊死,总得多见见,挑个最美,性子最野的,以后日子可就有意思了。” 他的目光落不怀好意地在孟二郎两腿之间的位置上,那上头赫然还印着一只清晰的脚印,这位置实在是要命。 “闹了半天,原来孟二哥还是一厢情愿呢。”方五郎一脸鄙夷地直摇头,“亏得你长了这么一张俊俏的脸蛋,连个小姑娘都搞不定,居然还要霸王硬上弓,这也忒丢人了吧,传出去我和老九都面上无光。不过那小姑娘倒是个真勇士,还敢冲着大名鼎鼎的孟阎王下脚,胆儿挺肥的,我喜欢。” 孟二郎面无表情地拍了拍衣服,把上头的脚印拍走,“那是我的人,你喜欢也没用。” “你的人?说得真的真的似的,人家小姑娘分明不愿意,你要是再敢胡说,人家可要下杀手的。对了,你那个……真没事儿吧。”见孟二郎杀人似的冰冷目光,方五郎啧啧称奇,“真不愧是孟二哥,身残志坚啊。” 孟二郎被他气得肝儿疼,偏又没话回他,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后,拂袖而去。 方五郎怎么肯就此放过,赶紧抬脚就追,一边跑还一边不要命地追问,“你就说说嘛,到底是哪家壮士,哎呀我实在太好奇了,你就让我去看一眼呗。不会是倪家那位娘子吧?我听说她也在宫里……”他一边说话一边观察孟二郎的神色,希望能从他脸上看出丝毫动容。 只不过,孟二郎的心思岂是他能猜的,不管方五郎提到谁,他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紧绷的脸上没有丝毫变化。 就这么一直追到了安宁宫,方五郎这才停了嘴,笑呵呵地朝太后撒娇去了。 “你们俩快过来,”太后一见他们进屋,立刻高兴地唤道:“过来过来,有事儿要跟你们说。” 用脚后跟想也能猜到太后要和他们说什么,方五郎顿时头疼,脸上却还作惊喜之色,“外祖母要与孙儿说什么好事?” “过来看美人。”太后笑眯眯地道,又吩咐刘嬷嬷把面前的一大堆美人图搬到他们俩面前,道:“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回头哀家给你们赐婚。” “我不用看了。”孟二郎面无表情地将所有的画册全都推到方五郎面前。 太后微讶,“为何不看?这都是京城里出名的美人,家世相貌无一不佳,你看看这个胡家的小娘子,上回哀家还见过,生得娇滴滴的,可招人疼了。” 静德长公主掩嘴而笑,“我看二郎恐怕是有心上人了,所以别家的姑娘才瞧不上眼。” “当真?”太后顿时就来了劲,“是哪家的姑娘?有没有进过宫?赶紧召进来让我们瞧瞧,顺便帮你掌掌眼。她性子怎么样,模样生得好不好?我跟你说啊,这娶妻娶贤,重要的还是性子好,最好还是世家大族的姑娘,有见识有气度,日后掌了家,也不至于给你拖后腿……” 孟二郎左右不吭声,被太后问得急了,便把脖子一梗道:“到时候总会带进宫来让您瞧的,不急着这会儿。” 这竟是承认了? 不说太后,就连静德长公主都有些意外,她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还真被她给说中了。连孟二郎都有了心上人,只待他年纪一到,眼看着就要娶妻生子,自己儿子却背着这克妻的名声,婚事愈发地艰难。静德长公主一想到此处,心里头又有些酸酸的,忍不住看了方五郎一眼。 方五郎低着脑袋只当没瞧见。 且不说安宁宫里的动静,素珊慌慌张张地回了太极宫,一进屋便招呼着翡翠找衣服。 “出什么事了?”翡翠见她云鬓纷乱,满头大汗,不由得又是惊讶又是担心,“可是太湖为难了娘子?” 素珊连连摇头,“一会儿再和你说,赶紧给我另找身衣服。”她方才跑得急,脸上红晕未消,一双眼睛雾气蒙蒙,氤氲中又有亮光闪烁,流转间自有一股天生的灵韵,翡翠都看得呆了,半晌才喃喃地应了一声,转身去柜子里给她找了身衣裳。 素珊飞快地将原本那套玉色襦裙换了下来,又叮嘱翡翠道:“塞到柜子底下去,最近都不要穿了。” 这不是她最喜欢的衣服之一么?翡翠心中微讶,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轻声问:“娘子,出什么事了么?” 素珊脸上一热,不自然地朝四周看了一圈,起身将门关好,这才涨红着脸小声道:“是孟二郎使了怀桑叫我去的。” “啊——”翡翠不敢置信地捂住嘴,旋即又忍俊不禁地笑起来,“真看不出孟大人还有这样的胆子。” “你还笑!”素珊顿时恼羞成怒,没好气地瞪他,“你到底站在谁一边?” 翡翠掩嘴而笑,“我看孟大人人不错,娘子可别错过了。若不是因缘巧合,似孟大人这般出众的男子恐怕早就成亲了。难得他对娘子有心,娘子也对他有意,二人情投意合真正难得。” 素珊平日再怎么镇定自若,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遇着这种事难免还是有些害臊,闻言愈发地脸红,羞恼道:“你浑说什么,谁对他有意了。”她顿了顿,缓缓收敛了神色,重重地呼了一口气,有些不确定地道:“孟二郎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份,我在想,左右皇后已经有了身孕,我们是不是也该把大皇子的消息稍稍透漏出去?” 翡翠立刻会意,“娘子想告诉孟大人?他知道了我们的事,是怎么说的?” “他说会帮我对付冯贵妃,但是不准我们动大皇子,所以我才想跟他说大皇子的问题。可我又有些犹豫,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那个人真是孟铄该怎么办?”素珊揉着太阳穴陷入了两难,虽然那会儿孟铄还年少,与冯贵妃看对眼的可能性不大,可凡事最怕的就是万一,尤其是他这些年一直不续弦的行为让人难免不多想。 翡翠也不知该说什么,想了半天才道:“反正,我总觉得那人应该不是孟铄。” 素珊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算算大皇子出生的时间,冯贵妃嫁过来之后依旧与那姘头来往。虽说那会儿陛下还只是个皇子,但能出入王府的绝不是普通人。”要不她怎么一直盯着孟铄呢。 “娘子,”翡翠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咬咬唇,终于还是忍不住道:“我觉得您还是跟孟大人直说吧。我们派去监视孟铄的人迟早会被孟大人发现,真到了那时候,您就算想解释,恐怕孟大人心里头也会有芥蒂。孟家家风秉正,忠心不二,就算孟铄真有问题,不消我们动手,恐怕孟家也会有所行动。不然,这事儿真要抖出来,就算有太后护着,恐怕孟家也难逃抄家之罪。您何不让孟大人亲自去查?” 素珊闻言脸上有些不自然,半晌后才不好意思地道:“其实我已经跟他说了……” 翡翠:“……” 半晌后,翡翠才哭笑不得地问:“孟大人怎么说?” 素珊摇头,“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方五郎忽然来了,我便急急忙忙地逃了回来。因怕被他瞧见,还踢了他一脚,方五郎素来记仇,还不知得记多久,可千万不能被他知道是我干的。” 翡翠笑道:“有孟大人在呢,方五郎便是有什么不满也会冲着他去的。” “我不管,反正那身衣服以后再也别拿出来了,也别让外人瞧见。”素珊再三地叮嘱。 翡翠无奈,“以后娘子与孟大人真要是成了,方五郎还能猜不到是您?” 对于她和孟二郎的将来,素珊却没有翡翠那般看好,她摇摇头,声音里难掩落寞,“将来会是什么样子,谁知道呢?我们做的事,哪一件能见得了光,就算以后报了仇,我的身世早晚要揭开,到时候我和孟绪恐怕也就结束了。” 谁家会愿意娶个心机深沉,满手鲜血女人进门? 她们俩说了一会儿话,又听得隔墙的殿外有说话的声音,翡翠出去看了一眼,很快回来道:“是静德长公主过来了。” 素珊不由得轻笑出声,“看来方家三娘子是不用嫁给大皇子了。”这样也好,省得将来被大皇子连累,好好的姑娘家,一辈子就完了。   ☆、第三十七章 三十七 静德长公主虽然与陛下是一母同胞,但俩人的性格脾气却截然不同,皇帝陛下是个直爽人——不是所有的帝王都城府极深,也有当今圣上这种简单粗暴的异类,不过好在陛下虽然不老谋深算,却也不昏庸,起码还会用人,有什么事儿都分给底下的人去干,他自个儿倒是乐得轻松,没事儿了就跟皇后娘娘吹吹牛皮唠唠嗑。 相比起圣上,静德长公主就要精明得多,她永远都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前一天还跟方驸马吵着想要把方家三娘子嫁给大皇子,一听说皇后有孕,立刻就改了主意,颠颠儿地进宫来与皇后娘娘联络感情。 虽然之前与静德长公主打过交道,但素珊并不打算去凑热闹。长公主与皇后娘娘是姑嫂,总有许多话说,她一个外人,凑过去只会讨嫌。 但显然别人并不这么看,不一会儿,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大宫女便过来禀告说是娘娘有请。 素珊微觉有异,讶道:“可是娘娘身上哪里不舒服?” “不,娘娘好得很,是静德长公主进了宫,正好说到大娘子,长公主说与娘子有旧,想见见您呢。” 静德长公主要见她?不会是又有哪位身体不适想让她出诊吧。 太极殿里,除了皇后娘娘和静德长公主外,方五郎和孟二郎居然也在,素珊下意识地朝孟二郎瞟了一眼,正正好与他炙热的目光对上,她的心顿时砰砰地跳得厉害,目光也赶紧挪向别处,并不与他接触。 “大娘子来了。”静德长公主笑吟吟地朝她招手,“快过来这里。”她的态度很热情,甚至有点过于的亲昵了。虽然素珊曾医治过方六郎,可那时候静德长公主就算有求于她,也难免有些自持身份,今儿这般亲切,让素珊觉得怪怪的。 “这才多久没见,仿佛又漂亮了些。”静德长公主拉住素珊的手上下打量,又朝皇后道:“你就享福了,有这么个可心的漂亮人儿陪着你,过得跟神仙似的。只可惜我没能生个女儿,家里头就俩糙心的混账小子,不贴心就罢了,还成天地惹是生非,看着我就头疼。” 皇后微微地笑,避重就轻地道:“想要女儿还不容易,方家不是也有几位小娘子,你若开了口,保准都送到你面前去。” “别提她们了。”一说起方家人静德长公主心里头就来气,“没一个省心的,我也懒得再管她们的事儿。”为了方三娘的婚事,她与方驸马还吵了几架。不过,真要提到这婚事,静德长公主又难免尴尬,毕竟,头几日她还在跟大皇子套近乎呢。 皇后娘娘自然也不会让她下不得台,笑笑着将话题岔开。 方五郎也自来熟地与素珊打招呼,又道:“倒是有阵子没见着你了,原来一直在宫里。” 素珊点头,“年后没多久就进宫了,陪着皇后娘娘说话解闷儿。六郎可好?” “他呀,早好了,淘气得跟只猴子似的……”他们俩说得热闹,孟二郎看得心中呕血。 静德长公主一开口他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方五郎未婚妻一死,他又成了个大光棍,长公主可不正发了疯似的给他相看媳妇么。 素珊模样好,性情好,虽然倪三爷没什么出息,可到底出身镇国公府,家世也没有大问题,更重要的是,她还是药王谷弟子,身体康健,又有自保的本事,被方五郎“克死”的可能性小——难怪长公主今儿会这般和颜悦色! 大概是孟二郎的目光太锋利,方五郎忽然觉得身上发寒,无缘由地打了个哆嗦。 “怎么了?”素珊问,说话时又忍不住朝孟二郎斜睨了一眼。孟二郎面作淡然之色,仿佛刚刚一直朝方五郎横眉冷对的人根本不是他。 方五郎摸了摸后脑勺,又朝四周看了一圈,小声嘀咕道:“好像有人在恶狠狠地瞪我。” 素珊只作不知,孟二郎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你到底做了什么坏事,才会总觉得有人看你不顺眼。” 方五郎皱着眉头一脸审视地看着他,“不会是你吧?我说你今儿是怎么了,为何要与我过不去?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不成?” 孟二郎白了他一眼,“你慢慢想。” 方五郎都被他给气笑了,“还真得罪了?哎呀我今儿到底干什么了?不就是方才在御花园打断了你跟那小宫女幽会么,还真给恨上了……” 皇后娘娘和静德长公主齐齐地朝他们俩看过来,两个人都是一副瞠目结舌的表情。孟二郎与小宫女幽会,这这……这简直太震撼了! 素珊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皇后娘娘有些不自然地看了素珊一眼,脸上露出嗔怪的神情,“五郎你可别瞎说,二郎不是这种人。” 先前听说二郎对倪家大娘子有心,皇后还挺高兴,觉得他们俩挺般配,甚至还打好了主意等二郎年满二十五岁就给他们赐婚来着,如今看来,幸好她还没在大娘子面前提过什么,要不然,今儿就太尴尬了。 方五郎并不知道皇后此时的心情,还梗着脖子继续落井下石道:“舅母可别被二郎这张脸给骗了,都以为他是不近女色的老实人,其实啊,哼哼——” 皇后娘娘愈发地气恼,只是孟家小辈的事她也不好插手管,至于素珊这边,到底未曾说破,大不了日后再给她寻门好人家。她就不信了,这京城里这么多人,就找不到一个洁身自好、才学出众的年轻男子。 “是五郎误会了。”孟二郎隐隐察觉到皇后娘娘的脸色不大对头,想了想才郑重地解释道:“我的确约了人在御花园说话,但并非与人幽会。” 他表情坦然,目光坚定,看不出丝毫心虚撒谎的痕迹,皇后又开始有些犹豫。 再看看素珊的脸色,一如既往地平和淡然,似乎并没有因为方五郎的话受到打击。是因为她对孟二郎没有爱慕之心,还是因为她对二郎信任有加? 年轻小儿女们的心思实在太难猜,皇后有些头疼,决定暂时不去管这事儿了。 她果断地岔开话题朝静德长公主道:“前日陛下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副钓叟老人的旧作,上头却没有印鉴,我看了半天也辨不出真假,你眼力素来不错,也帮我瞧瞧。” 静德长公主顿时就来了精神,“果真是前朝钓叟老人的画作,这可真是难得。京城里得有七八年没见过他的画了。” 皇后吩咐刘嬷嬷去取画,又朝素珊问:“大娘子可会鉴画,一会儿也帮忙瞧瞧。” 素珊谦虚道:“可说不上鉴赏,也就是凑个热闹罢了。” 孟二郎笑道:“我也来凑个热闹。”说罢,便在素珊一旁坐下,又毫无芥蒂地招呼方五郎道:“你不过来么?” 方五郎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好你个孟二郎,就知道你要跟我过不去,明明晓得我眼神不好使,偏要拉我过来出丑,安得都是什么心,真真地居心叵测。” 他和孟二郎玩笑惯了,说话一贯如此,孟二郎也不觉得被冒犯,但静德长公主却吓了一跳,狠狠朝方五郎瞪了一眼,骂道:“二郎好心邀你,你胡咧咧什么。不爱看就滚一边去,莫在这里讨嫌。” 方五郎扁扁嘴,故作委屈之色,“娘诶,到底谁才是您儿子。” 殿内众人全都被他给哄得笑了起来。 静德长公主在太极宫里坐了有半个多时辰才起身告辞,临走时又神神秘秘地塞给皇后一个荷包,压低了嗓门道:“我特意去景兰寺求来的生子符,请庙里的德华大师开过光,灵验得很,你贴身带着,到时候保准能生个小皇子。” 皇后笑着接过,又郑重地道谢后,这才将长公主送出门。 待长公主走远,皇后这才将荷包递给刘嬷嬷,道:“收起来吧。” 皇帝陛下再三叮嘱过,除了他的赏赐外,无论谁送来的东西都不能用,就怕有人暗中做手脚。静德长公主虽是好意,皇后却也不想冒这个风险。 刘嬷嬷笑道:“长公主下回问起来怎么办?” 皇后轻笑了一声,“她也就是过来示个好,心里头比谁都明白,哪里还会再问。”长公主也是怀孕生产过的,自然晓得这些忌讳,那些来历不明的东西谁敢乱用。就算这玩意儿真是她求来的,可景兰寺那里又是什么光景谁说得清。 刘嬷嬷叹了口气,“那就好。” 见刘嬷嬷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皇后问:“嬷嬷是怎么了?” “老奴就是忧心得很。娘娘这才三个月,等到小皇子出世还有半年多呢,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老奴做梦都害怕有人钻了空子过来害您。” 这么多年来,朝中上下几乎已经默认了大皇子的太子身份,多少人暗地里投到那一边,而今局势陡转,有些人骑虎难下,为了荣华富贵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皇后却一脸豁达,“怕什么,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好不容易才盼来了这个孩子,高兴还来不及呢,何必为了那些小事忧心忡忡。太极宫里都是自己人,殿内伺候的哪一个不是祖上八辈子都清清白白,只要我们自己留意小心,任凭是谁也无计可施。” “老奴还是不放心。”刘嬷嬷欲言又止,见皇后不以为然,又劝道:“大皇子眼看着都二十了,是不是该搬出宫去了。他又不是太子,一直住在宫里头也不像回事。” 若是一直这么住着,朝臣们难免会多想。先前也就罢了,而今皇后有孕,他再留在宫里就有点微妙了。 皇后摇头,“别再说了,这不是让陛下为难吗?我肚子里这个是男是女都还不知道,就急急躁躁地把大皇子赶出宫去,别人见了,心里头会怎么想?” 皇后无子,十几年来朝中暗地里叫嚣着要废后的人可不少,可他们又能怎么样,她依旧在后宫里称王称霸,冯贵妃在她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这一切都仰仗于陛下的庇佑。大皇子是皇帝唯一的子嗣,虽然陛下从未明说,但皇后却能看出他对大皇子的重视,无论如何,皇后也绝不愿因为一己私利让皇帝为难。 刘嬷嬷见皇后态度坚决,也不敢再多劝,只笑笑着道:“娘娘这胎一定是个小皇子,而且大娘子不是也说了么,以后娘娘还能再生呢。” 提到素珊,皇后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笑意,“药王谷还真是藏龙卧虎,先前只道大娘子是个略懂些医术的小姑娘,没想到连身边的丫鬟也个个深藏不露。” 素珊在宫里住了一个多月,并没有特意掩饰自己的实力,翡翠武艺高超,宫里的寻常侍卫不是她的对手,黄玉不仅厨艺精湛,而且五感敏锐,尤其是对入口的东西有着超乎寻常的直觉,不仅能一眼看出食物新鲜不新鲜,甚至能辨认出各种食材的产地。有她在太极宫把守,任凭是谁也别想在食物里动手脚。 刘嬷嬷点头赞同,又道:“看长公主的意思,似乎是想替方五郎说和?” “别说她,我都想替我们家老九说媒呢。”皇后一说起这事儿两眼就放光,“我们家老九比五郎可不差,模样也生得俊朗,老九性子冷淡,大娘子人却活泼,他们俩站在一起该多般配。” 刘嬷嬷迟疑道:“娘娘先前不是还想帮替孟家二郎和大娘子赐婚么,而且,九爷已经定亲了呀。” “就他那桩婚事!”皇后一提起这事儿就生气,忿忿道:“你看看都等了多少年了,老九眼看着都二十五了,还是光棍一条,他也太可怜了。一年两年的也就罢了,可不能让人说我们沈家不讲道义,可现在这情形,随便找了谁来说理也怪不得我们退婚。听说,那胡家娘子的父亲也快不行了,再拖个三年,老九都二十八了!那刘家的大郎比我们老九才几岁,儿子都定亲了……” 刘嬷嬷也觉得她说得有道理,点头道:“九爷实在是倒霉。” “赶明儿把老九叫进宫来问问……”皇后自言自语地道:“至于孟二郎,我看大娘子对他好像没有什么意思,他也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第三十八章 三十八 孟二郎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皇后娘娘的眼睛里已经被“一头热”了,回府的路上他一直在想素珊的话,“如果他不是呢?”,是他所猜测的那个意思吗? 那也未免太可怕了! 可恶的方五郎!孟二郎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如果不是他不合时宜地跑出来,他现在也不会弄得这么被动,真是活该被素姗踢一脚。 想到素珊那一脚的威力,孟二郎忽然觉得下身有点疼。 大皇子,大皇子……孟二郎默念了半天,咬咬牙,叫了四喜和丸子进屋,吩咐他们派人去盯着冯家。 “多派些人手暗中盯着,不管是谁,哪家府上的,全都给我记下来。尤其是宫里的人,一旦出现,立刻给我盯紧了。” 四喜有些摸不着头脑,想开口问两句,被丸子使眼色止住了。 “你怎么不让我问问?”出了门,四喜满头雾水地朝丸子道:“少爷怎么忽然想起来要盯着冯家?是因为皇后娘娘有孕,怕冯家使坏么?不过这事儿怎么着也轮不到我们啊,不是还有沈家的人吗,他们应该更上心才对。” 丸子白了他一眼,凉凉地道:“你问少爷,他就会告诉你么?少爷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他若是想告诉你,不待你问,自然早就说了,他若不想说,你问得多了,他一定嫌你多嘴,少不得还要讨顿骂。” 四喜挠了挠后脑勺,嘿嘿地傻笑,“你说得对,好险好险,差点又要挨骂。” 孟二郎彻夜未眠,整整一晚上都在思考此事。他并不怀疑素珊会欺骗他,甚至很高兴她能如此坦诚。换了是他,这么大的秘密一定严防死守,绝不会轻易告人,可素珊却毫不犹豫地告诉了他,这是不是意味着素珊完全没有把他当做外人。 可大皇子并非皇室血脉又是怎么回事?素珊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到底可信不可信? 孟二郎想起失踪的姚氏和桂嬷嬷,再想起十五年前周家的灭门惨案,心中隐隐有些动摇。如果一切都是真的,这个阴谋也未免太吓人了。 事情尚未得到证实,孟二郎也不敢贸贸然跟老太爷说,只想着改日再寻个机会进宫找素珊问个清楚。可御史台衙门里事务繁多,他身为御史中丞,管着台院,还要整天跟人打口水仗,哪能□□进宫。 就在孟二郎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宫里头有些事情也在悄然无声地酝酿着。 素珊每日早上都要去御花园走上几圈,刘嬷嬷生怕她被宫中的其他妃嫔缠上,特特地唤了宫女云麓跟着。 正值春日,御花园花团锦簇,素珊每日都要与翡翠剪几支桃花回屋插瓶。花园东侧有一棵高大的老树,怕不是又好几十年了,开成一片红霞,灼灼其华。因树生得高,素珊便让翡翠上树去折花。 “再往上些,折开得最好的那支。”素珊在树下指挥翡翠继续往树上攀爬,云麓看得心惊胆战,生怕翡翠一脚踩空摔下来,仰着头大声喊道:“翡翠姑娘,你当心脚下,千万别摔着了。” 翡翠原本挺稳当,被她这么一喊,反倒手上一抖,刚刚折好的花枝“啪”地掉了下来。 “啊——”有人惊声高呼,“谁呀?” 那花枝竟砸在了路过的宫女头上,吓得那两个宫女连连后退,不慎踢到了路边的小石头,二人“砰砰——”两声摔在地上,手里的糕点盒子也散开了,里头的点心洒了一地。 “不好。”素珊捂住嘴,睁大眼睛一脸愧疚,将欲上前去扶起那二人,才走了几步,却被云麓一把拉住,“娘子别去。”她凑到素珊耳边,压低了嗓音道:“她们是华严殿的宫人。” 素珊一怔,又看看地上摔得不轻的两个宫女,面上微露不忍之色,“可是——” “我们离得她们远些,省得惹麻烦。”云麓再三叮嘱,又摆出一张笑脸朝那两位宫女道:“真是对不住了,没想到会有人从底下经过。两位姐姐若是有哪里伤着了,便去太医院看看吧。”说罢,她拉着素姗便走了。 翡翠赶紧从树上下来,有些无措地朝那两个宫女施礼致歉,“对不起,打翻了你们的糕点。这些都沾上了灰,恐怕不能吃了。要不,我去跟御膳房说,让他们重做一份?” 那两个宫女虽然心中恨得牙痒痒,却也不敢对太极宫的人怎么样,拍拍身上的灰起了身,皮笑肉不笑地道:“不过是几盒糕点,我们再去另要一盘就是,御膳房还不至于连一匣子糕点都不舍得。” 翡翠这才释然,“那就好了。”而后才急急忙忙地追着素珊和云麓走远。 “真是晦气。”圆脸宫女生气地朝远去的翡翠啐了一口,“好好一匣子糕点就被她们给糟蹋了。”她看着地上的糕点有些不舍,想了想,又蹲下身将东西拢了拢,弹掉上头的灰,“这几块是干净的,还能吃呢。” 瓜子脸宫女皱着眉直摇头,“都脏了,还要它们干嘛,回去问御膳房再要一份就是。” “再要十份也轮不到我们吃。”圆脸宫女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的糕点收好,“你不要我要,晚上值夜的时候饿得要命,正好拿它们填填肚子。” 瓜子脸宫女想了想,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蹲下身,和圆脸宫女一起把摔碎的糕点放进已经变形的盒子里。 ………… 平静的皇宫里暗潮汹涌。 这日大早,素珊照例在御花园走了两圈,太阳渐渐升起时才回了太极宫。偏殿的几个粗使宫女正在殿外洒扫,素珊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忽然顿住了脚步,皱着眉头,狐疑地盯着其中一个矮个子宫女看。 云麓见她面色有异,遂上前问:“娘子可是觉得有哪里不妥?” “那个宫女脸色好像不大对头。”素珊指了指那矮个子宫女,似乎又有些犹豫不决,蹙眉道:“也许是我想多了。” 若不是看出什么异样,以倪家大娘子的性子也不会开口,云麓不由得有些紧张,往前走了两步,朝那宫女高声喝道:“你过来一下。” 那宫女闻言明显瑟缩了一下,不安地抬头看了云麓两眼,放下笤帚迟疑地走近。就算是云麓这会儿也看出问题来了,这宫女的脸色白中带灰,满头潮汗,目光无神,分明是有病在身。 这管事的姑姑眼睛瞎了不是,怎么还让有病的宫女在太极宫里乱晃。云麓恨不得立刻就唤了刘嬷嬷过来把人给拖走。 “咦——”素珊给那宫女把过脉,脸上表情渐渐凝重起来,“有多久了?”她问:“谁跟你一个屋住着,其他人呢?” 云麓听到此处哪里还不明白,顿时又气又急,一张脸也吓得煞白,怒道:“你作死呢,身上不适为何不早些说?其他人呢,通通都给我过来。” 那矮个宫女“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哭着求道:“云麓姐姐饶命,我只是不想被挪出宫去。我真的没病,只是稍有不适,过两日就能自己好了。我求求你千万不要把我送走。” “你闭嘴。”云麓气得要命,只恨不得把她掐死。 素珊赶紧劝道:“我看她病情并不严重,只要娘娘没有和她接触过,想来并无大碍。” “那她这到底是——” 素珊顿了一顿,低头看了地上的宫女一眼,似乎有些为难,但终于还是吐出了两个字,“时疫。” “什么?”不仅是云麓,就连翡翠也都大惊失色。云麓腿都软了,抚了抚胸口,深吸了几口气,这才勉强提起力气,正色道:“奴婢去向刘嬷嬷禀报。” 不一会儿,刘嬷嬷便领着七八个侍卫过来了,二话不说就将那矮个宫女押走,又让去搜查那宫女的住所。 “真是多亏了大娘子,”刘嬷嬷一脸感激地想要过来拉素珊的手,素珊却后退了两步躲了过去,又低声解释道:“我方才给那宫女诊过脉,以防万一,还是不要与嬷嬷近身为好。等回去洗过澡,换过衣服再说。” 刘嬷嬷连连点头,“还是大娘子想得周到。若不是有您在,我们太极宫上下恐怕要吃大亏。” 她想都不敢想若是皇后娘娘染上了时疫该怎么办?那些挨千刀的恶作东西,真是什么卑劣的手段也使得出来。 素珊并不居功,只细细叮嘱刘嬷嬷接下来该去些什么,“……大殿四周都洒上生石灰,贴身伺候的下人一会儿都过来让我把把脉,省得有什么漏掉的……” 刘嬷嬷连声应下,又赶紧吩咐宫人们去做事。 等素珊回屋洗了澡,换了衣服出来,皇帝陛下就已经得到消息赶了过来。 太极宫彻查了一个下午,除了早先发病的那个宫女外,其余众人俱无异样,皇帝陛下这才松了一口气,而后下令彻查各宫,结果还真的查出了问题。 除了太后的安宁宫和陛下的谨身殿外,其余各宫都被查出有人感染,尤其是大皇子所在的华严殿,更是有六个宫人染病,仔细一问,原来几天前就已有人患病,只因担心被移出宫才一直隐瞒病情,不仅耽误了救治,还传染了其他人。 此事一发,满城俱惊,冯贵妃更是跑到陛下面前哭诉说有人要暗害大皇子,陛下大怒,将她痛骂了一顿,众人这才知道原来那几位隐瞒病情致使时疫传染的宫人竟是大皇子宫里的。再联想到太极宫那位被挪出宫去的小宫女,众人心中各有所思。 刘嬷嬷气得要命,兀自在宫里大骂,“那妖妇真真的不要脸,竟使出这种恶作手段,害人不成还倒打一耙,若不是倪家大娘子发现了不对劲把那宫女挪出去,我们太极宫上下恐怕都要遭殃。” 皇后娘娘可还怀着身孕,身体原本就虚弱,若是与那患病的宫女稍有接触,这会儿就真是要了命了。 皇后也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惶恐,本以为自己已经够小心,没想到还是被人算计,险些就着了道儿。 “娘娘,您真的由着他们胡作非为么?下一次可就真说不好会使出什么卑鄙的手段来。” 皇后却只摇头,“陛下心中自有定论,你不要再劝了。” 有时候人要懂得示弱,她在后宫横行十多年,依仗的就是皇帝陛下的宠爱和尊敬,但这会儿若是再得理不饶人,反倒让陛下为难,一来此事并无真凭实据,谁也说不好这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毕竟,华严殿也有人染病,一个不好,连大皇子都要牵连进去。二来,大皇子到底是陛下亲生,她怎么会蠢到逼着一个当爹的去为难自己儿子。 皇后的一言不发反而让陛下愈发自责,他在谨身殿里想了整整一个通宵,第二日大早召了辛太傅和几位朝中重臣进宫,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之后不久,宫中便下了旨意,大皇子被册封为安郡王,赐食邑两千户,五色绸两万缎,又将桂湖东巷的原西王府赐为府邸。 此诏一出,满朝皆惊。   ☆、第三十九章 三十九 虽说桂湖东巷的安王府尚未修葺完全,但大皇子搬出宫去的事情已经成了定局,朝中的局势又一次有了些变化。这些变化当然不会提到明面上,只是沈家的客人愈发地多了,这月里沈家五娘子十五岁及笄,登门的宾客简直快要踏破了沈家门槛。 不过沈家行事反而愈发低调起来,府里头下了明令不准惹是生非,年轻的小辈们也都被严加管束,沈七郎原本还能偶尔溜出府去玩上半日,而今却是除了学堂外哪里都不能去,可把他给憋坏了。 好不容易学堂里放了一天假,沈七郎提早就跟沈五娘打好招呼,趁机去景兰山走走。 沈五娘却道:“可不成,大伯娘说了要带我进宫去给娘娘请安呢。珊姐姐也在宫里,许久不见,我还真想她了。不如七哥和我一起进宫去?正巧九叔沐休,我们一起。” 沈七郎的一张脸顿时皱成了苦瓜,“我可不想进宫,宫里头规矩太多了,一进去我就浑身不自在。”五娘不肯去,沈七郎便想着去找别的兄弟,不料才出了远门就被沈九给撞见了。 “去哪里?”沈九皱着眉头问。 “我我……就四处走一走。” 沈九半晌没吭声,拧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招招手道:“跟我出去一趟。” “啊?”沈七郎顿时来了精神,“太好了,我正闲着没事儿干呢,成天憋在府里头都快长毛了。九叔要去哪里?有什么事儿我能帮上忙么?对了,您能不能帮忙去我爹那里说说情,我眼看着都十八了,能不能跟着九叔您去衙门里当差?成天读书读得烦死了……” 沈九仿佛完全没听到他的抱怨,出了门便策马而行,沈七郎赶紧骑了匹红色小母马跟在他后头,一边追还一边喊,“九叔,您慢点,等等我啊。” 沈九往城东方向走,径直到了御史台衙门口这才下了马。沈七郎颠颠儿地跟上,喘着粗气道:“九叔这是过来找孟二哥?您怎么也不早说,我还以为你想去哪儿呢。孟二哥在吗?” 御史台的护卫认得沈九,并未出来拦,而是立刻招呼人进屋去禀告,很快就见丸子迎了出来,“真是九爷到了?还以为外头的认错人了呢。九爷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快快请进,少爷就在屋里。” 沈九木着脸点点头算是回应,沈七郎笑嘻嘻地朝丸子挥手,“我也来了呢。” 丸子躬身示意,“七少爷好。” 一行人进了屋,孟二郎也没起身迎,坐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文书里发晕,听到门口的动静,他迟钝地抬头瞥了一眼,用梦游一般的声音道:“老九你来了。” 沈九皱着眉头看他,“你怎么搞成这样?” “忙呗。”孟二郎扶着腰起身,招呼着沈九在靠窗的桌边坐下,又吩咐丸子去泡茶,“你真是稀客,今儿怎么想到来我这里了?怎么,做了什么坏事,怕有人暗地里参你一本?”他随口开了个玩笑,不想等了半天不见沈九回话,不由得讶然,“不会被我给说中了吧?不过你放心,台院还真没人弹劾你。” “不是为了这事儿来的。”沈九忽然起身走到门口处将门关好,而后又慢吞吞地回来坐下,目光炯炯地盯着孟二郎,一字字地问:“我是想过来问你,为什么派人盯着冯家?” 孟二郎动作一滞,眸中有异色闪过。屋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奇怪,沈七郎坐立不安,心中直后悔今儿是吃错了药,为什么会想着跟着九叔来趟这浑水。可是,九叔为什么要带着他过来呢? “被你发现了。”孟二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你也使了人在监视冯家?这就难怪。四喜和丸子行事还是不够谨慎,回头我非要狠狠罚他们不可。” “少废话。”沈九不客气地道:“你老实说,这次的事是不是你干的?” 这……这次的事?是他想的那个吗?沈七郎连大气都不敢出,恨不得假装自己不存在。 “不是我。”孟二郎毫不犹豫地否定道:“我又没病,干嘛多此一举冒这种险。说句不好听的,无论是安王殿下还是皇后娘娘腹中的小皇子,都是太后的孙子,谁继承大统不都是一样,我是吃饱了撑着才去干这种事儿。”虽然他大概能猜到是谁动的手,但是,打死他也不会说的。 他说得挺有道理,沈九竟然无法反驳,可是,这并不能解释孟二郎监视冯家的举动。 “我使人盯着冯家的确有很重要的原因,但此时未经证实,所以暂时不能和你明言。”孟二郎也不瞒他,爽快地道:“不过你放心,一旦我得了确切的消息,保准第一时间通知你。” 沈九却不吭声,目光依旧盯在他身上。孟二郎摊手而笑,“你把我身上盯出个洞来也没用,这事儿我连府里头的老太爷都没说。” 沈九这才作罢。 二人很快将话题岔开,不知怎么又提到了方五郎的婚事,沈九忽然道:“听说静德长公主最近与镇国公府走动得勤密,大家都在说恐怕是看上了倪家大娘子了。” 孟二郎手一抖,胳膊肘碰到了桌上的茶具,“哐当——”一声扫在地上摔得粉碎。 就算是沈七郎这会儿也有点明白了:原来孟二哥心仪倪家大娘子!不过,这似乎并不奇怪,倪家大娘子长得好看,性子又爽朗,换了是他也喜欢。他这样想是不是有点不对呢。 “好他个方老五,回头非得跟他好好算算账不可。”孟二郎笑骂了一声,脸色又恢复了正常。素珊可不是寻常姑娘,倪家也做不得了她的主。只是他心里头到底有些憋得慌,好歹兄弟一场,方老五居然来挖他的墙脚,真真地其心可诛! 不过,这也提醒了孟二郎,该去太后面前报备一声了,不然,太后糊里糊涂帮别人做了项,他哭都来不及。 见孟二郎没发火,沈七郎悄悄抚了抚胸口,好歹松了一口气。他有些头疼,九叔今儿到底在想什么,怎么拉了他出来听这些事儿,这么……重要又机密的事说给他一个毛头小子听,真的没关系么? “对了,”孟二郎忽然想起什么,斜睨了沈九一眼,“听说桂湖东巷的安王府正在修葺,再过两个月,安王恐怕就要搬出宫去了。那王府我去看过,里外十来个院子,没个一两百人也伺候不来,内侍省可得要忙一阵了。” 这是在提醒他往安王府里安插人手?沈九惊疑地看着孟二郎,“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对于安王,沈家并没有为难的意思,说到底,那毕竟是陛下的长子,平日里行事也并无不妥,而且眼下已被陛下“发配”到宫外,只要皇后娘娘一举得男,安王便再无相争之势。既然如此,沈家又何必要穷追不舍,看在陛下眼里,反而还显得沈家咄咄逼人。 以孟二郎的脑子,不会想不到这一点,可他明明知道为何还要有此举动,莫非孟家发现了安王和冯家有不二之心? 孟二郎却始终不愿正面回答,只摇头道:“眼下我也不好和你细说,再等等吧。”明儿他就要寻了机会进宫找素珊仔细问个清楚。 沈九心中愈发狐疑,回了府左想右想依旧不得要领,索性便去寻了沈家大爷商议。 “孟二郎果真如此说?”沈家大爷也觉得不对劲,琢磨来琢磨去,仍是没有头绪,便道:“就凭冯家那点子人马,莫非还有狗胆敢造反不成?可孟二郎并非无的放矢之人,他既然这么说了,定是有他的道理。且不管他到底打听到了什么,我们暂且信他,反正也不过是安排一些人,费不了什么大力气,只是让下头的人仔细些,莫要漏了马脚,尤其是别让陛下察觉。” 沈九自是应下,心里头却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冯家这些年虽然猖狂,可有陛下压制着,他们手里头却没什么实权,哪里有胆子敢肖想些有的没的,莫非——冯家还有什么他们所不知道的依仗? “对了,”沈家大爷忽然又问:“你今儿带七郎出去了?” 沈九“嗯”了一声,抬头瞥了沈家大爷一眼,“七郎渐渐大了,又不爱读书,索性便跟着我走动,学学怎么办事。等他稍稍大些,我去陛下面前给他求个差事,也好过他一直在学堂里浑浑噩噩。” 其实七郎脑子挺好使,读书也不差,可就是不喜欢,沈家大爷也拿这个儿子没办法。 七郎是大房原配耿氏所出,只可惜耿氏去世得早,沈大爷后来又续了弦,接连得了两个儿子,对七郎难免有所疏忽。而今见沈九愿意提携七郎,沈大爷也甚是欣慰。他们几个兄弟中,就属老九最得陛下宠信,有他扶持七郎,日后的前程也就不用发愁了。 沈大爷点点头,“你拿主意就好。“ 却不说沈九心中的纠结,这厢孟二郎回了府,立刻便去寻了母亲宋氏,问她明儿是不是要进宫。 宋氏讶道:“前日才去给太后请过安,为何明儿又要再去?” 孟二郎清冷英俊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窘迫之色,“孩儿今儿听沈九说,静德长公主最近与镇国公府走动得十分频繁。” 宋氏半张着嘴,看着孟二郎的样子好像从未认识过他,面前这个面带红晕,目光羞涩的少年郎真的是那她儿子?那个成天端着架子绷着脸的孟家二郎怎么会是眼前这副傻模样? 见宋氏半天没说话,孟二郎有些急了,忍不住又朝宋氏喊了一声,“娘——” “哦哦。”宋氏这才惊醒,伸手在孟二郎脸上狠掐了一把,有些不甘心地道:“难怪人家说养儿不如养条狗,辛辛苦苦拉扯到这么大,有了媳妇就忘了娘,真是让人唏嘘感叹。人家一生就生一堆闺女,个个乖巧贴心嘴巴甜,偏我最是命苦,两个儿子都是讨债鬼,冲着人家小姑娘笑得倒是甜,在我这老虔婆面前连敷衍都懒。真是气死我了!” 孟二郎早习惯了被他娘埋汰,闻言也不急,呲牙挤出笑脸来,“知道娘亲最疼我,您就别故意跟儿子过不去了。您不喜欢孩儿,等回头我成了亲,多生几个女孩儿陪您玩。” 宋氏被他逗得哭笑不得,“你倒是想得长远,那倪家小姑娘看不看得上你还不一定呢。方家五郎别的不说,模样是真生得好,又不似你这般爱绷着脸装模作样,小姑娘们都喜欢那样的。你可别是一厢情愿,不然,倒要让我在太后面前丢脸。” 孟二郎心里头也知道素珊此时的心思全都在报仇上,一时半会儿不会议亲,他急着去太后那里报备,也是以防万一,闻言便道:“倒也不用急着去提亲,大娘子与护国长公主感情深厚,虽说她是玄孙已经出了孝,但此时恐怕也没有嫁人的心思。母亲只需去太后面前说一声,省得长公主把主意打到大娘子身上。” 宋氏终于点头应下,又叹道:“还是生女儿好啊,长得漂亮看着都赏心悦目,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哦。” 虽说宋氏嘴里这么喊,第二日还是递了牌子进了宫,孟二郎也厚着脸皮跟了去。 给太后请安过后,他又依旧请怀桑出面,去太极宫把素姗请了出来。   ☆、第四十章 四十 一见到怀桑,素珊就猜到又是孟二郎来寻她,遂与翡翠叮嘱了两句后,便跟着怀桑一起出了门。 这一次孟二郎没再约在竹林,而是御花园西侧的小湖边,湖畔有一片郁郁葱葱的小灌木,正好将她们的身形遮挡住,不必担心被人瞧见,也不怕被人听了壁脚。 当然,如果能约在那片假山堆中就更好了。 老实说,孟二郎最近有些不大痛快,原本打算一见了素珊的面便要责备她为何这般轻举妄动,贸贸然地向大皇子动手,若是一不小心被人抓住了马脚,恐怕这京城里没有人能救得了她。 可真正等素珊出现在他面前,孟二郎所有责备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才十来天不见,素珊整整瘦了一圈,小圆脸上原本的婴儿肥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事惹人怜爱的小尖下巴,漆黑的双眸黯然无神,凤目下方赫然笼着一抹淡淡的烟青。 孟二郎心中大恸,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情不自禁地抚上素珊削瘦的脸颊,心疼地问:“怎么瘦成这样了?可是在宫里受了委屈,不是叮嘱过你若是有人为难就去找怀桑帮忙么?看看你这双眼睛,仿佛几天不曾睡过觉。” 素珊这些天的确不好受,倒不是有人要为难她,她在太极宫住着,有皇后娘娘做依仗,后宫里有谁敢对她不敬。之所以如此憔悴只是因为自己心中愧疚罢了,先前无论是劫姚氏,还是逼死桂嬷嬷,素珊心中都毫无悔意,毕竟,那二人都罪有应得,但此次为了将大皇子逼出宫,她却难免牵连到了无辜的人。 这几日来,整个皇宫被挪走的宫人不下二十人,虽说当初她下毒时留了一手,不至于要了她们的性命,可宫人们一旦被挪出宫去,就算身体痊愈了,也难再回宫,这对那些无路可走的小宫女来说,简直就是要了她们的性命。更何况,那些所谓被挪走的人中,恐怕早有些性命不保了。 每每想到此处,素珊便愧疚不已,彻夜难眠,这才十来天,竟明显憔悴了下来。 “别动手动脚。”素珊见孟二郎毫不掩饰的担忧,心中渐渐升腾起些许暖意,面上却还作佯怒之色,“你是不是还想吃我一脚?” 孟二郎身上顿时一僵,警惕地扫了一眼素珊的脚。她今儿穿着身鹅黄色百褶襦裙,裙面一路拖到脚背,只隐隐露出同色缎面鞋尖。那双鞋看起来小巧玲珑,可孟二郎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手也不甘地收了回来。 “安王的事——是怎么说?”孟二郎深吸一口气,屏气凝神的正色问。 “就是你想的那样。”素珊道:“我从姚氏那里得到的消息,桂嬷嬷那里虽然不曾招认,但却因此服毒自尽。我父亲的死,应该就是与此事有关。” 孟二郎虽然早已猜到,但真正从素珊口中证实此事,依旧倒吸了一口冷气,咬牙道:“这冯氏真是胆大包天!”他顿了顿,又问:“那人是谁?” 素珊摇头,“还没查到。这么大的秘密,换了我是冯氏,也一定咬紧牙关绝不泄露半分。知道这事的除了冯氏和她姘头之外,恐怕只有死去的桂嬷嬷。她一死,我就只能从安王那里下手了。” “莫非安王身上有什么痕迹不成?你父亲在他身上发现了什么?”若不是周太医有所怀疑,冯氏怎么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灭了周家满门。 素珊苦笑,“我若是知道些什么,岂能容那冯氏嚣张到今天。十五年前出事的时候我尚在襁褓中,那些杀手来得急,家父只言片语也未能留下。若不是府中忠仆拼死相救,恐怕我也早就没命了。” 那会儿镇国公和几位舅舅都随陛下出京围猎,救了她性命的仆人不敢在京城久住,悄悄将她送至药王谷。师父气愤镇国公府不能庇佑周家周全,这十余年来也不曾与府中联系,故国公府中人也只当她早已死在那场变故中,直到两年前她去了秣陵与太婆婆相见,才将实情道出。 但护国长公主却并未告知国公府真相,又与素珊道:“你祖父的性子我最清楚,是个最最怕事的人,本事也平庸,指望他报仇那是做梦,倒不如你自己去京城找那杀千刀的冯氏拼命。”之后护国长公主把手底下的人手和银钱全都给了她,表妹素珊离家出走后,她索性又让净宣顶替了她的身份回京。 “华严殿被冯家经营得犹如铁桶一般,就连洒扫的粗使宫人也都是冯家心腹,我实在无从下手,便只有想方设法动安王身边的人。”素珊咬咬牙,向孟二郎坦白道:“为了把安王逼出宫,我真是不择手段。” 孟二郎总算明白她的脸色如此难看的原因了,想到此处,他心中愈发怜惜,想要抱抱她,刚伸出手,忽又想起素珊的腿,动作不自然地一滞。 “你在安王府安插了人手?可有要我帮忙的地方?” 素珊连连点头,“我就想问你内侍省有没有熟人?最好能安插到安王院子里去。” 孟二郎皱着眉头有些头疼,“弄去王府里不成问题,可要去安王身边恐怕不容易。他身边的人想来都是冯贵妃千挑万选过的,外来的人难以近身。不过,日后出了宫,就不是冯贵妃能管得了的。” 冯贵妃应该没有胆子把真相告诉安王,如此一来,安王便不会似她那般谨慎小心。 可是,安王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呢? “……我怀疑安王身上也许有些异样。”素珊解释道:“比如六指,或是其他不寻常的地方。家父当年定然有所发现,但也许并未意识到安王血统有异,不然,从皇宫回府直到出事好几个时辰,不至于半点线索也没有留下。” 但冯氏显然不这么认为,安王身上的异样定与那姘头一模一样,所以她才如此紧张,不顾一起地下此毒手。 孟二郎郑重地点头,“我明白了。”他说罢又笑了笑,“其实倒不一定非要安插近身的下人。眼下春色无边,正是架舟游湖的好时节,赶明儿我使人把安王约出去,说不好他一脚踩空就掉下了湖呢。实在不成,就灌他酒,人一旦醉死了,还能发生过什么。” 如此地简单粗暴,但是,好像真的行得通。 她怎么之前就没想到过要这么做呢? 似乎看出了素珊纠结的心思,孟二郎伸手在她头上轻轻揉了一把,柔声道:“也亏了你把安王逼出宫,不然,不管是游湖还是灌酒,恐怕都没机会。”皇宫里头有冯贵妃的人时时刻刻看着,还真是无从下手。 素珊干巴巴地笑了笑,心情依旧沉重。 孟二郎见状,愈发地怜爱,深吸了一口气后,终于壮着胆子去牵她的小手。这一次,素珊没有躲开。 “别胡思乱想了,”孟二郎只觉得他掌中的柔荑软若无骨,温热的体温从她指尖传过来,却让孟二郎瞬间开始发热,“一切有我。” “对了,我让我母亲去太后那里说了。”他决定向素珊老实交待。 素珊一愣,“说什么?” “我们的婚事。”孟二郎毫不扭捏地道:“再过小半年我就二十五了,正该议亲。静德长公主最近三天两头地往国公府跑,我担心她想要截胡,所以特特地先去跟太后报备一声,省得她再添乱。” 素珊的小脸顿时涨得通红,“你……胡闹些什么,怎么就……”她到底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可比不得孟二郎面皮厚,说起婚事来难免有些不自在,更何况——素珊低下头,声音像蚊子似的嗡嗡,“等此事一了,我恐怕要离京的。” 孟二郎浑身一震,目光顿时变得凝重而犀利,“你要走?去哪里?” “回南齐啊。”素珊不敢看他,目光只落在自己的脚尖,“我本就不是倪家大娘子,自然是要回去的。” 孟二郎无措地看着她,紧紧地握住素珊的手不放,仿佛只要一松手,素珊就会消失无踪。她的手不似先前那般温暖,而是微微发凉,孟二郎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张张嘴,嗓音有些嘶哑,“你能不能——” 话未说完,素珊忽然轻轻地抱住了他。 她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就是想要和他靠得近一些,再近一些。孟二郎是除了师父之外对她对好的男人,一想到终究有一天她会离开,素珊的心里就一阵阵地酸涩。 孟二郎的身体僵硬了一下,然后用力地箍住她,那么用力,仿佛把身上所有的力气全都使了出来。 现在说这些都还太早,他不会让她走的,孟二郎心里忿忿地想,这个人怎么能这么过分呢,一边撩拨得他心动,一边又说出这么残忍决绝的话。换了是别人,他一定生气地掉头就走,从今以后再也不见,可是,她不行。一想到以后她会离开,孟二郎心里头就难过得要命,他的心这辈子都没这么痛过。 就算绑也要把她绑在身边,别想走! 过了老半天,孟二郎才稍稍松开了手,他仿佛已经忘记了素珊刚刚说过的话,面色如常地叮嘱道:“虽说你一个人在宫里,可也不必太谨慎了,宫里头也有我们家的人,我事先打过招呼,她们私底下也会照看你。晚上早些睡,别胡思乱想,看你瘦得这样我也心疼。” 素珊看着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回了。 “我……要走了。”素珊狠下心推开他往后退了几步,“一会儿娘娘问起来,翡翠也不知该怎么回。” 孟二郎点头,“好”。 他说完了却不动,依旧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素珊咬咬牙,转过身,提着裙子飞奔而去。 她跑得快,脚步仿佛要飞起来,生怕自己一时心软会不顾一切地转过头。 一眼也不能多看。   ☆、第四十一章 四十一 一路奔跑着回了太极宫,素珊进屋就往床上一倒,被子蒙住脑袋,一声也不吭。 翡翠担心地追进屋,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最后又悄悄地走了,临走时帮她把门关好。 这就么蒙头蒙脑地睡了一上午,直到外头宫人过来传唤,素珊这才起身。她洗了把脸,又换过衣服,表情沉静而自然,看起来似乎与平常没有什么不同,但翡翠却能明显感觉到她低落的情绪。 不是生气和愤怒,而是淡淡的哀伤,双眸中不经意间泄露的悲伤,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疼。 但翡翠并没有开口问,娘子永远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劝慰,只有自己走出来才是真正的解脱。 皇后娘娘特特地使宫人来请她是为了看画儿,眼看着就到了千秋节,太极宫收礼都收到手软。大家都知道皇后娘娘爱画,自然也少不了名家名作。 进了殿里,才发现静德长公主也在,素珊心里一咯噔,悄悄朝大殿内扫了一圈,方六郎悄悄朝她做了个鬼脸。长公主怎么又进宫了? 不管心中如何腹诽,素珊还是笑眯眯地上前给皇后和长公主请安,又笑着道:“娘娘唤我来看画,岂不是对牛弹琴。我又懂得什么,只会看画得像不像,别的什么意境却是一窍不通。一会儿露了怯,岂不是面上无光?” 皇后笑着指向方六郎道:“无妨,这里还有一个连颜色都辨认不出的,有他在,大娘子保准不会垫底儿。” 方六郎故作委屈,“舅母真真地会捏人伤疤,侄儿心里难过死了。” 素珊惊讶地看向方六郎,“我隐约记得上回听方大人提过一句,只说眼力不行,原来是辨不清颜色么?”兄弟俩都一个毛病,这是从祖上遗传下来的。 方六郎大刺刺的回道:“可不是,都随了我爹了。” 静德长公主也笑,无奈地朝皇后道:“当年先皇为了给我挑驸马,可是废了老大的力气,不仅要相貌出众、文武双全,还要会吟诗作赋、知情知趣,挑来选去最后才寻到了六郎他爹头上,都以为万无一失了,嫁过门才晓得他眼神儿不好使,红色和绿色分不清。他眼神儿不好就罢了,还弄得俩孩子都是一样的毛病,我可真是有气都没地方撒。” 这应该就是师父曾说过的色盲了,素珊心里想,可书里也说,这毛病素来是不传给儿子,只隔代传给外孙,方家五郎和六郎的色盲应该是皇室血脉的问题。不过,这话素珊自然不会说出口,不然,岂不是编排先帝的不是。 静德长公主玩笑几句,可没有人以为她真的嫌弃方驸马,毕竟,这么多年来二人一直琴瑟和谐,虽说偶尔也会拌几句嘴,可这夫妻之间,又有谁不偶尔吵上几句呢,就连陛下和皇后,也是三天两头地就要小吵一回。 宫女们将新近送来的画作呈上来,皇后娘娘与静德长公主立刻凑近了仔细鉴赏,素珊并不去凑热闹,离得远远地看上几眼。方六郎悄悄凑到她身边,低声问:“倪大神医,我这毛病能不能治好?” 素珊抿嘴笑,“被你这么一叫,我真是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浑身不自在。这你眼神的问题可没得治,就算换了我师父过来也无从下手。” 方六郎无奈地扁扁嘴,“那就算了。”他性子豁达,并未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很快又将话题岔开,“你什么时候能出宫?我听石头说你还会骑马、打马球,原本还想约你一起。女孩子会打马球的可不多了,我家里几个堂妹都娇滴滴的,不说骑马打球,多走几步都要哼哼唧唧,看得我脑仁疼。” “还远着呢。”素珊摇头道:“少说也还有小半年,等小皇子出世后我就闲了。” 方六郎一脸同情地看着她,“在宫里头关上大半年,真够你受的。” 素珊笑,“宫里也有宫里的好,有皇后娘娘在,我不必应酬些乱七八糟的人,倒不似你想的那般憋闷。若实在闷得慌了,皇后娘娘也不至于拦着不让我出宫。宫里头有太医在,娘娘的身体也渐好了,我也帮不上什么大忙。” “那过几日就随我们一起去打马球吧。”方六郎立刻高声道。他虽然已经十八岁了,可因是幼子,打小就被娇惯着,比同龄的男孩要天真幼稚许多,脑子里也没有那些弯弯道道,闻言转过身就朝皇后道:“舅母,我能不能邀大娘子出宫去打马球?” “大娘子竟然会打马球?”皇后又惊又喜,“我年轻那会儿也喜欢玩这个,只是后来进了宫就打得少了,而今更是骨头都锈住,恐怕连骑马都不会了。” 静德长公主也道:“可不是,我还记得那会儿我们还总与皇兄他们对打,不过皇兄总让着我们。说起马球高手,那还是锐王爷最最厉害。” “你是故意不说方驸马么。”皇后笑道:“当年是谁——”她才开了个头,忽然意识到屋里还有小辈们在,说这些话恐怕不大好,遂又问方六郎道:“可定好了时候?要去之前给宫里捎个信,我让刘嬷嬷送她去。” 她兴奋得很,一提起这个话题就开始滔滔不绝,“……那会儿我骑一匹红色的小母马,别看它个头小,跑起来倒快,似风一般,又机灵,钻来钻去的也不费劲儿……” 方六郎继续与素珊聊天,“到时候把石头和兜子也叫上,他们俩现在都会骑马了,不过不敢骑快。兜子还一直念叨你呢……” 原本以为只是说笑一句,不想才过了两日,方六郎真的派人捎了口信进宫,邀她去京郊的平安马场打马球。 素珊稍稍有些犹豫,皇后却劝道:“是该出去转一转了,成天闷在宫里头,我看着都不落忍。正是春光明媚的时候,外头的景色美如画,若不是肚子里揣着这个祖宗,我都想去呢。” 既然皇后娘娘都这么说了,素珊自然不好再矫情,回了偏院便让翡翠整理骑装。云麓还得了皇后的吩咐,领她去御马监选马。 第二日大早,素珊便领着翡翠和云麓一起出了宫。 宫外早有方家侍卫候着,一路将她们护送至城外与方六郎汇合。等到了城门口,素珊才发现今儿的队伍实在浩荡,除了方家两兄弟外,沈家那几位熟识也都在,倪家则来了思琮,而孟二郎竟然也骑着马挤在队伍中央远远地看着她。 素珊只瞥了他一眼,迅速就把目光挪开,若无其事地上前与众人打招呼。 方五郎笑呵呵地上前,“还是六郎面子大,居然真把你给请出来了。”他说话时又扫了一眼翡翠,愈发地觉得她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 方六郎得意洋洋,“那是自然。娘娘还说呢,让大娘子别总闷在宫里,以后有什么好玩儿的都要去邀她才好。” 皇后娘娘何曾说过这样的话?素珊哭笑不得,但没有开口拆穿。 孟二郎悄无声息地策马踱到素珊身边,低声道:“一会儿我有话和你说。” 素珊的心跳得厉害,面上也微微有些发红,赶紧低下头,把所有的情绪全都隐藏起来。 除了骑着马的年轻人外,随行的还有两辆马车,石头和兜子听到动静掀开车帘,瞅见素珊,石头立刻兴奋地扯着嗓子朝她大喊,“珊姐姐,我我我和兜子会骑马了。” 素珊上前去捏了捏他们俩的小圆脸,柔声道:“到了马场再骑也是一样的。” 兜子又问:“珊姐姐和我们一起坐马车过去么?”他睁大眼睛巴巴地看着她,一脸期待。素珊被他看得很是为难,正欲答应,孟二郎在一旁板着脸训道:“你们俩都给我坐好。” 见素珊猛地转过头来,孟二郎面上一红,表情就有点绷不住了,“我没说你。” 石头赶紧拉着兜子坐了回去,还伸出圆溜溜地胳膊朝素珊挥手,“珊姐姐,回头见哈。” 方五郎摸着下巴远远地看着,忍不住道:“二郎这回事来真的了?” 沈九白了他一眼,“你说呢?” 方五郎顿觉头疼,“这可真难办。” 今儿临出门时,静德长公主还再三地叮嘱过他,说相中了素珊,让他好好表现,回头好去国公府提亲,还让他给孟二郎和方家几位娘子牵牵线。 可眼下这情形,哪一个都指望不上。 算了,朋友妻,不可戏,更何况,那倪家大娘子眼睛里头压根儿就没有他。方五郎想,他就不去自讨没趣了。 这边沈五娘使劲儿地往素珊身边挤,“珊姐姐,你可算是到了。昨儿听六郎说你会来,我还以为他开玩笑呢,没想到是真的。有你在真是太好了。” 她把嘴巴凑过来,声音低低的,“我跟方家那几个姐姐合不来,她们都娇气得很,我跟她们一比,活脱脱地就是个爷们儿,刚刚我九叔还说我来着。可我们好不容易才出来玩一趟,再扭扭捏捏的像什么样子,玩起来也不痛快,你说是不是?” 素珊点头笑,“一会儿我们同组,杀他们个落花流水。” 沈五娘兴奋得直跳,险些没从马上摔下来。 平安马场离得不远,一行人策马不过两刻钟就到了。马场里早已准备妥当,只等人到齐了就要开场。不过第一场可轮不到素珊她们,女孩子们到底体力差些,她们骑了这么长时间的马,需要稍事休息。 下人们将她们引至马场边的一幢小楼里,二楼全是雅间,平日里有马球赛事时,这里常常一间难求。 雅间里早备好了茶水和糕点,不过小姑娘们今儿特特地过来可不是为了吃茶的,沈五娘急得直跳,恨不得立刻拉着素姗下场,“一会儿我们俩睁大了眼睛仔细看,到底谁的球技高,一会儿把人拉到我们这一组来。” “你以前没见过么?” “见是见过,可没见过他们对打。”沈五娘趴在雅间窗口巴巴地盯着场中正在遛马的年轻人,“我九叔的球技自是不差,七郎也不错,有一股子冲劲,孟二哥打球没见过,不过,应该也不差吧。对了,你府里那个三郎技艺如何?” “思琮吗?”素珊摇头,“我也不清楚,我回京才多长时间,这还是头一次来马球场呢。” 她二人趴在窗口说得正热闹,方家那几个娘子也走近了,客客气气地与素珊打招呼。 素珊赶紧站开了些,把视线好的窗口让给她们。 沈五娘有些不乐意,扁扁嘴,小声嘀咕道:“她们都看不懂,凑过来不是添乱么。” 素珊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襟,示意她不要多嘴。 场上很快分好了组,孟二郎、沈七郎和倪思琮同组,沈九和方家兄弟一队,余下的队友都是同行的护卫。 “老七和九叔分开了。”沈五娘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我该支持谁才好。” 素珊笑道:“不是说了只挑打得好的么?管他们谁赢谁输。” 沈五娘连连点头,“珊姐姐说得对,这才是第一场呢,管他的。”   ☆、第四十二章 四十二 原本说好了安安心心地看球,可真正赛起来,沈五娘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激动起来,她一个人发出的呼声简直能把房顶掀翻,方家几位娘子是爱静的性子,被沈五娘吵得脑袋发晕,偏又碍着情面不好出声阻拦,只得往后退几步,捂着耳朵躲得远远的。 素珊见着实在不落忍,便与沈五娘道:“瞧你这样子,真跟猴儿一样,大呼小叫的莫要把人给吓着了。真想看得仔细,不如下楼去在场边喊。石头和兜子也在下头,你们想来也该能玩到一起去。” 沈五娘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上前挽住素珊道:“石头和兜子才多大,珊姐姐这是把我当小孩儿哄呢。不过我倒是真想下楼,珊姐姐你陪我一起。” 于是,二人便挽着胳膊下了楼。 马场的比赛如火如荼,孟二郎这一组实力稍逊,沈七郎倒是个敢拼敢抢的,无奈思琮是个短板,他传球倒是不错,就是胆子小了些,每每与对手冲抢时都会有些犹豫,沈九立刻就盯上了他,从他手里抢了好几个球。 “九叔好样的!”沈五娘扯着嗓子朝沈九大呼,“九叔快跑,快跑啊……” 石头和兜子却是站在孟二郎这一边,见状立刻与沈五娘打起了擂台,跳起身来嫩着嗓子跟着大吼,“二叔最棒。”“二叔,快抢球……” 这边的动静很快引起了场上的注意,众人纷纷看过来,孟二郎的目光紧紧锁在素珊的脸上,炙热而温柔。方五郎没好气地朝他喝道:“二郎你也别太放肆了,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人家弟弟还在呢。” 倪思琮完全没听懂他的话,策着马儿颠颠地奔到孟二郎身边,一脸愧疚地道:“孟二哥,都是我不好,被他们连抢了好几球。一会儿若是输了,也都是我的错。” 孟二郎却难得地和颜悦色,“胜负乃兵家常事,更何况只是一场小小的马球赛,思琮不必放在心上。你骑术稳健,球技也不差,只是输在经验上,日后打得多了,胆子也大些,便不会再有所畏惧。” “我……我就是有点害怕。”思琮先前还有些害怕孟二郎,单见他不仅并非传言中疏离冷漠,言辞之间反见亲切和煦,又耐着性子指导他打球,不由得暗暗感叹传言不可尽信。 孟二郎愈发地耐心,与思琮低声耳语,安慰他如何与对手缠斗。方五郎见状,不由得连连撇嘴,策马行至沈九身边道:“你看看孟二郎那样子,哪里还有半分孟阎王的威风。这么多人看着,他也不脸红。” 沈九斜睨了场外一眼,道:“你有这闲工夫,还是先去管管你们家六郎吧。” “六郎?六郎他怎么了?”方五郎讶道,一边说话一边东张西望,很快就找到了六郎,那小子不知什么时候奔到了素珊身边,笑嘻嘻地不知在与她说些什么。方五郎虽然未成亲,十□□岁的时候也曾慕少艾,一看六郎那晶晶亮的眼神就知道怎么回事,顿时一个脑袋两个大,飞快地策马冲过去,揪着六郎的衣领把他拖了回来。 最后还是孟二郎这组输了,不过他们似乎并不怎么在意,除了沈七郎不甘心地大叫了几声外,孟二郎和思琮都表现得很淡定,而另一组的方六郎,比赛刚一打完,他就颠颠儿地跑到场边寻素珊说话去了。 “我就说我球技好么,你方才见了吗,最后那一球,我一杆进洞……”方六郎说得眉飞色舞,石头不高兴地瞪着他,“你不行,我二叔才厉害呢。” “你个毛头小子,连马都不会骑,懂什么马球。” “你说谁呢,谁不会骑马?我和兜子都会骑!” 兜子也握着拳头帮石头说话,“石头说得对,我们都会骑。你的球打得不好,没有二表哥打得好。” “……” 然后方六郎就光顾着和石头、兜子吵架去了。 沈五娘冲上马场去寻沈九说话,孟二郎下了马,慢悠悠地走到素珊面前,“一会儿和我一组。” 素珊看看远处的沈五娘,点点头,微笑道:“好啊。”她的表情看起来很自然,仿佛前些天的事情完全没有发生过。孟二郎心里头闷闷的,无端地有些难过,她轻轻巧巧地说要走,把他的心弄得七上八下,自己却半点也不伤心么。 孟二郎牙一咬,心一横,忽然伸手勾住了素珊的手指头。有马儿和他的身体挡着,马场众人倒是看不见,但翡翠却是瞧得真切,一双眼睛顿时瞪得溜圆,“啊——”地轻呼一声,又赶紧捂住嘴。 素珊也被孟二郎这胆大包天的行径吓了一跳,偏偏他面上还不动声色,表情异常严肃,不晓得的还以为他在思考什么国家大事。 “二叔——”石头忽然开口叫了孟二郎一声,素珊低头看,只见他和兜子两个脑袋挨着脑袋,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更确切地说,是两人纠缠在一起的手。 孟二郎终于讪讪地把手收了回去,罢了又不忘叮嘱两个孩子,“不准说出去!” 石头和兜子看看一本正经的孟二郎,又看看脸色绯红的素珊,认真地点点头。 在俩孩子面前出了这种丑,素珊简直不敢见人了,恨恨地瞪了孟二郎一眼,小声骂道:“还不快滚。” 孟二郎磨磨蹭蹭地还是不肯走,那厢思琮高声朝素珊喊,“大姐姐,一会儿我们一起好么?” 素珊便舍下孟二郎朝思琮小跑了过去,“好啊,”她笑道,又看了不远处的沈九一眼,小声地与思琮道:“看我一会儿帮你报仇。” 思琮却有些紧张,不安地道:“沈大人可厉害呢。” “你等着瞧吧。”素珊仰起脸,漆黑的眼睛闪闪发亮,眸中有一种莫名地让人安心的东西。 ………… 方家娘子连马都不会骑,更不用说打马球了,沈五娘便从随行的侍女中挑了一个和她同组,素珊这边依旧是叫上翡翠。 “素珊姐姐不与我一队么?”沈五娘有些不高兴,“我不想和珊姐姐作对手。” 素珊笑着劝道:“我们若是分在一队,别人还怎么打。”言下之意却是对自己的马球技艺十分自信。 沈五娘居然觉得挺有道理,点头道:“说得也是。” 那边的方五郎依旧盯着翡翠看,又忍不住揪住六郎问:“你看倪家大娘子身边的侍女,是不是觉得有些眼熟?” 六郎歪着脑袋看了半天,犹豫不决地道:“是不是长得像以前的二婶婶?” 方五郎猛地一拍手,总算想起来了。二婶胡氏家的外甥女,名字似乎是唤作英娘的,那会儿才五六岁大,常常被二婶叫进府里小住,后来二婶病故,就再也不见英娘上门了。直到现在,方五郎依旧记得她从树上摔下来后满不在意的眼神,那样清冷漠然,浑不似五六岁的幼童。 方五郎也曾去打探过英娘的身世,才知道她父亲是京都指挥使史进,后来死在了叛军手中,陛下虽有封赏,但都被史家亲眷给劫了去,她们孤儿寡母,日子并不好过。所幸胡氏娘家尚有些势力,又有方家二太太撑腰,日子才勉强过得下去,再后来方家二太太病故,胡氏不久后也过世,英娘便不知所踪。 翡翠真是当年的史家娘子么? 方五郎心神不宁,不住地悄悄打量翡翠,手底下也失了方寸,稍一分神,马球就被迎面冲来的素珊抢了去。她手臂一扬,偃月形球杖在空中画出完美的弧形,马球便精准无误地朝孟二郎飞去。 孟二郎利索地接过球,一边策马一边朝球门口狂冲。沈九和方六郎连忙去拦,只见孟二郎东西驱突,风回电激,策马奋杖,自有一种所向无前的气势。 “砰——”地一声闷响,五色彩球坠入网中,围观的石头和兜子立刻发出激动的欢呼。 “大哥,你干嘛呢?”方六郎急得直跳,扯着嗓子朝方五郎大吼,“提□□儿精神,不然我们可要输了。” 方五郎没吭声,策马往后退了几步,目光依旧翡翠身上纠缠。 翡翠只当不知,趁着方五郎心不在焉时,又从他手里抢了几个球。她与素珊配合得当,加上孟二郎想吃了大力丸似的突然发威,这一队连尽三球,直把方六郎气得哇哇大叫。 方六郎发现自己兄长靠不住,便索性不传球给他,可沈九的位置离得远,若是长传,势必被别人截胡,方六郎索性自己带球跑。可对手又岂会如他所愿,翡翠策马就追了过来,球杖从方六郎身后探去,方六郎大惊,正要策马往前,岂料□□的马儿却忽然转了个弯,一人一马赫然挡在了翡翠身前。 翡翠慌忙勒缰,但马儿却还是难免与方六郎装了个正着……   ☆、第四十三章 四十三 眼看着就要撞上了,方六郎这才猛地意识到危险,顿时惊恐地瞪圆了双眼,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忘了如何反应。说时迟那时快,他面前有黑影一晃,身体一沉,便被扑倒下马,身体并未直直地摔在地上,而是肩膀先落地,就着地面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关键时候,竟是翡翠从马背上跳过来将方六郎扑倒,也省了他被踩在马蹄下的悲剧。 马场上的众人纷纷围过来,方五郎跑得最快,如离弦之箭一般,连素珊都被他甩在了身后。 “怎么样,有没有伤着?”方五郎一把扶住翡翠,将她小心翼翼地从方六郎身下挪开,又没好气地冲着方六郎喝道:“你学武都学到哪里去了,眼睁睁地看着马儿撞过来也不动分毫,竟让个姑娘家来救你,羞也不羞?” 方六郎被吓得不轻,这会儿依旧没回过神来,对方五郎的斥责半点反应也没有,只梦游一般爬起身,半张着嘴傻乎乎地看着地上的翡翠发愣。 翡翠吃力地道:“无妨,方大人不必担心。”她说罢便要强撑着起身,胳膊肘猛一吃力,顿时痛得小脸煞白。方五郎脸色一青,急道:“伤到胳膊了?” 翡翠痛得满头大汗,却并不作声,目光朝四周搜索,见素珊已大步赶到,立刻求助地看过来。素珊赶紧抢到方五郎身前,蹲下身查看翡翠的伤势,又问:“身上哪里痛?” “左臂和左小腿,”翡翠忍住痛小声回道:“胳膊应该是脱臼了。” 方五郎脸色微变,素珊却很冷静,小心翼翼地扶住翡翠的左臂摸了摸,点头道:“果然是脱臼。”话未说完,两只手忽然一抖,只听得“咯噔”一声,竟然就把翡翠的左臂给接上了。 “你试着动动看。”素珊道。 翡翠依言轻轻抬了抬胳膊,旋即脸上露出虚弱的笑容,“娘子的手艺愈发地好了。”她胳膊抬起的时候,窄袖稍稍往上滑了两寸,露出一截白玉般的手臂,方五郎的眼睛也不眨地盯着看,翡翠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把胳膊一收,有些慌张地拉了拉袖子,把手腕下方的三颗红色小痣遮挡住。 素珊早将一切看在眼里,面上只不动声色,关切地问翡翠,“腿上怎么样?”她倒是想仔细查看一番,但方五郎兄弟围在一旁,多少有些不便宜。 翡翠摇头,“腿上只是跌伤,应无大碍。”说罢,她便挣扎着要起身。素珊赶紧上前扶住,方五郎也伸出手来想要搀扶她一把,翡翠却没搭手,只将所有的力气都靠在素珊身上。挤进来的沈五娘见状,赶紧跑到翡翠的另一边,又道:“要不我背你吧。” “我……我来背。”方六郎总算回过些神来了,恍然大悟一般地抢到前方弯下腰。方五郎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拎开,朝他翻了个白眼道:“别再这里添乱。” 方六郎一脸委屈,“我没想添乱啊,我就是过来帮个忙。” 方五郎皱眉道:“马场里有大夫候着,去找人看看你身上有没有伤,早作处理为好。看你脸上都蹭破了皮,若不赶紧擦药,小心毁容。” 方六郎立刻紧张起来,伸手在脸上摸来摸去,“哪里,哪里破了?” 方五郎不理他,紧紧地跟在翡翠身后。 马场里经常出事故,所以常备着各种药材和药膏。方六郎只是些皮外伤,很快就处理好了,翡翠的腿上要严重许多,膝盖和小腿外侧全都红肿起来,还有些地方被蹭破了皮,渗出猩红的血,连药酒都没法揉。 马球赛就这么无疾而终,当然,谁的心思都不在这上头。方五郎一直对翡翠的身份耿耿于怀,方六郎则心怀愧疚,孟二郎想要与素珊单独说话的心愿落了空,至于沈九,他一直在观察众人的神色,隐隐约约地察觉到许多异样。 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头呢?沈九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孟二郎和方家兄弟一路将素珊主仆送到宫门口,思琮也紧紧跟着,眼看着素珊就要进门了,他忍不住小心翼翼地上前问:“大姐姐,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恐怕一时半会儿还回不去呢。”素珊无奈地道:“你若是有事要与我说,就托……”她语音一顿,不自然地瞟了孟二郎一眼,似乎有些犹豫该怎么开口。孟二郎见状,赶紧接话道:“思琮若是要找你姐姐,就与我说好了。我常常进宫,寻个机会能见着大娘子。” 思琮露出欣喜的笑容,“那就太好了,我也想找孟二哥下棋呢。” 方五郎寻了辆马车把素姗和翡翠一路送进太极宫,六郎也想跟着,被方五郎给骂回去了。孟二郎早已看出方五郎的异样,想了想,便没跟着,特特地留了机会让五郎与素珊她们说话。 果然,才进宫门,方五郎便迫不及待地上了马车,他也不看素珊,只盯着翡翠问:“你是英娘?”语气很笃定,完全的毋庸置疑。 素珊没说话,倚在马车的角落里假装自己不存在。翡翠略一沉吟,终于点头承认,“是我。” 方五郎顿时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早已猜到,但真正从翡翠口中确认还是难免震惊,半晌后,他才低声问:“你怎么……”到底是史家的千金,为什么会出现在倪家大娘子身边,还成了她的侍女? 翡翠淡然回道:“家父家母亡故,小姨又过世,我实在无处可去,便离开了京城。幸好得药王谷收留,才留在了大娘子身边。谷主与大娘子待我极好,从未把我当奴婢看待。” “史家的族人呢?”方五郎愈发地愤慨,“就算史大人与令堂不在了,史家人难道就不管么?” 翡翠忽然轻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说不出来的讥诮和嘲讽,听得方五郎心里头格外不好受。 “方大人莫要忘了,家父过世前可是给我们母女留下了不少产业。家母在世时还能勉强护住一二,待她一过世,我一个五六岁的姑娘家再留在府里,到时候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看了一眼方五郎,见他满脸震惊和悲痛,目光中满是悲伤,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动,嘴里却还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客套地道:“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方大人竟然还能认出我来,真是受宠若惊。” 方五郎张张嘴,却不知说些什么好。 就这么一路沉静地到了太极宫外,素珊率先下了马车,云麓一直骑着马跟在车外,见状又立刻进殿去叫人过来帮忙,不一会儿,太极殿里就出来了三四个粗使宫人。方五郎没作声,也没再露面,只眼睁睁地看着宫人们搀扶着翡翠进了殿。 ………… 回了偏院歇下,翡翠的情绪始终有些低落,素姗并未出声相询,将她腿上的伤口敷上药膏后便退了出去。并不是所有的时候都需要有人在一旁劝慰什么,素姗觉得,这个时候,翡翠可能需要静一静。 到了第二日早晨,翡翠果然又恢复了正常,似乎昨天发生的事对她没有任何影响,但素珊能感觉到她的眼神有时候会有些不一样。她还记得幼时翡翠常常会提起二婶婶家的那个大哥哥,只是到后来大家渐渐长大,方五郎也就不再出现了她们俩的闲谈中了。 一个是长公主的嫡子,一个是落魄的千金,就算两人都有情,恐怕最后也没有什么好结果。素珊想起她和孟二郎,难免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春光无限好,迎春花怒放的时候,京中果然开始了游船会。 原本以为会是孟二郎亲自操办,结果传入素珊耳中的,却是冯家在主持。 “……冯家正满京城地发请帖呢,连我们府里头也得了。”沈五娘一脸古怪地道:“真不知那冯家人怎么想的,送请帖的时候还暗示说安王殿下也会去,仿佛谁怕了他们不成。偏我九叔还应了,说是去看热闹。” 素珊也面露讶然之色,“冯家请了九爷?这也太奇怪了,他们不会有什么圈套吧?” 虽然心中早已猜到是孟二郎在后头捣鬼,但她还是难免震惊。这排场弄得如此之大,孟二郎难道想当众揭穿安王的身份?这似乎不像孟二郎的行径。 沈五娘扁扁嘴,“谁知道呢,不过孟二哥和方五哥都会去,有他们在,我九叔能出什么事?我就是看不惯冯家人的嘴脸,都到了这会儿了,还不可一世得紧。安王跟他们混迹在一起,日后可说不好会——” “咳咳——”素珊忽然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意识到再说下去可能有些大逆不道,沈五娘终于不甘地住了嘴,却还是忍不住小声嘟囔了句什么。 “珊姐姐,你去吗?” 素珊一愣,“我?恐怕不行吧。”她低头笑笑,“人家可没给我发请柬,我巴巴地凑过去,不晓得的,还以为我要去巴结他们呢。” “我倒是想去。”沈五娘脸上露出好奇的神情,“我总觉得到时候会有热闹可以看,错过了多可惜。珊姐姐你就陪我一起去嘛,你和我们一道儿,冯家哪个不开眼的敢问你要请柬。再说了,红湖那么大,我们自己租条船就是,不必和他们一道儿。” 她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不错,遂缠着素珊怎么也不肯走。 素珊被她缠得没辙了,终于无奈道:“到时候再看吧,若是娘娘身体无恙,我就和翡翠一起去。”她是真想去看看孟二郎到底打算怎么做。 安王的身上到底有什么异样呢?   ☆、第四十四章 四十四 素珊一直没跟皇后提要去游船会的事,反而是沈五娘忍不住,趁着进宫的机会与皇后娘娘说了,皇后闻言立刻抚掌而笑,“好好,到时候大娘子一定去。” 眼下皇后娘娘身体不错,先前的孕吐等症状全都没了,精神反倒比怀孕前还要好,素珊每日所做的也就是请个平安脉,而这些小事,宫里的太医都能做好。皇后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爱热闹闲不住的性子,一听说有游船会,立刻怂恿着素珊一同去玩。 素珊也笑着应下。 翡翠的伤好得很快,到了游船会这一日早已痊愈,素珊想了想,还是带了她一起。 她若真的躲躲藏藏,反而引得方五郎多想,倒不如大方些。方五郎见她坦荡,才不会多疑。 素珊出了宫门立刻就与沈五娘汇合,而后坐着沈家的马车一路出了城门。城外的管道上各种豪华马车络绎不绝,相比起来,沈家的黑马车就显得低调多了。除了沈五娘和沈七郎外,还有沈家另外几个小辈,都是活泼外向的性格,见了素珊也很客气,说了几句话便自来熟。 沈五娘依旧不改八卦性格,上了马车后就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冯家的是非,又神神秘秘地与素珊道:“珊姐姐你恐怕不知道吧,冯家表面上说是办什么游船会,其实是想给安王选妃。先前静德长公主想让方家与冯家联姻,结果被冯贵妃也拒了,眼下倒好,就算送上门去长公主恐怕也不愿意再趟这浑水。” 素珊掩嘴而笑,“长公主心里头真是明镜一般。”既然皇后娘娘有孕,不管她此胎是男是女,安王都不似先前那般炙手可热,京城里原本一窝蜂地投向大皇子的局面也顿时反转,大部分都开始持观望态度,更有些心思活络的早已投向了沈家这一边。 恐怕冯家也就是担心这一点,所以才急急忙忙地抛出这个大招,拿出安王为饵,总有些铤而走险、剑走偏锋的家族为了荣华富贵什么都敢做呢。 “我看这冯家上下全都是一群猪,安王殿下乃陛下长子,他的婚事,岂是冯家能做主的?” 这道理就连沈五娘都知道,偏偏冯家却被这十几年来的阿谀奉承冲昏了头脑,素珊很期待他们最后的反应。 翡翠难得地插言道:“没脑子的可不仅仅是冯家人。”她顿了一下,脸上露出古怪的笑意,“安王殿下居然也由着冯家人折腾,自己竟然一点主意也没有么。这脾气可不像当今圣上。” 当今圣上虽然不大爱管事,可心里头却明白得很,继位这么多年,朝中有谁能唬弄住他。冯家表面上在京城里呼风唤雨,可全都是虚的,暗地里投过去的也多是墙头草,关键时候根本不顶用,京城真正的权利依旧牢牢地掌握在陛下手里。 翡翠这话若有所指,只是除了素珊外,旁人都听不出其中的深意,或者就算听出来了,也不会敢相信这是真的。 素珊也笑着点头,“何止性格不像,长得也不像。” 虽说她与安王只远远地打过两回照面,但还是看清了他的样子。老实说,安王长得并不难看,甚至可以称得上俊秀,但与皇帝陛下实在不像。旁人看来,都只以为他肖似冯贵妃,但对知道内情的素珊来说,实在是嗤之以鼻。 沈五娘仿佛忽然被她点拨得开了窍,闻言立刻附和,“可不是,都说安王像冯贵妃,不过我也觉得不怎么像。不瞒你说,我倒觉得安王跟方五哥有几分相似呢,额头几乎一模一样。都说外甥似姑姑,却也有几分道理。” 素珊听得沈五娘这句话忽然心中巨震,脸上顿时变色。 安王与方五郎!她怎么从来就没想到过! 仔细算来,方驸马身上的嫌疑比孟铄还要大才对。他出身世家,文武双全,年轻的时候在京城里颇有些名声,不然,先帝也不会特特地择了他做驸马。更重要的是,本朝对驸马并无诸多约束,他娶了长公主之后,一直担任京卫军头领,直到前几年因身体缘故才辞官不就。身为驸马,他自然也能出入王府,甚至比孟铄还要自由得多。 与孟铄相比,无论是年纪还是身份,显然方驸马都更可疑。 “珊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见素珊脸色不对头,沈五娘心中一咯噔,担忧地问。 素珊愣怔了一会儿,直到翡翠轻轻地推了她一把,她才猛地回过神来,勉强挤出笑脸摇摇头,“我无碍,只是马车有点颠簸,头晕得很。” “那珊姐姐过来靠一靠吧。”沈五娘体贴地挪开了些,让素珊能舒展开,“我早该让府里多备辆马车的,省得挤到了你。我听说珊姐姐平日里出门坐的都是从南齐过来的特制大马车,里头能睡好几个人呢。可惜京城里没得卖。” 素珊依言往她身边靠过去,闭上眼睛没再说话。 翡翠早发现了她的异样,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不好询问,心中却不知转了多少个念头,猜测着素珊到底想到了什么。 马车一路行至红湖湖畔,早有下人候在此地,沈九和沈七郎一直骑着马跟在她们马车后,见素珊一行下车,七郎立刻策马上前,关切地问:“翡翠姑娘身体可大好了?” 翡翠连忙朝他施礼,“劳七公子挂念,我早就已经痊愈了。” “那就好。”沈七郎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方五哥和六哥一直愧疚得很,还老念叨着要进宫去看你呢。只是最近京城里不大太平,大理寺上下忙得晕了头,五哥实在走不开身。” 这才多久不见,沈七郎仿佛忽然成熟了许多,说话时的样子不复先前的咋咋呼呼,看起来像个大人了。 他与翡翠寒暄了两句,又笑着朝素珊道:“难得大娘子能出宫,今儿可要玩得尽兴。” 素珊微微颔首。 说话间,孟二郎也骑着马过来了。他今儿穿得甚是清爽,白色织锦上衣,同色下裳,衣领四周却有手指宽的玉色镶边,衬得他一张俊脸愈发白皙,平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似乎也冲淡了许多。 “你来了。”孟二郎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一出现眼神就牢牢地锁在素珊身上,清亮的眼睛里浮出温柔的笑意,“我还特特地去了宫门口想接你过来,到了才知道你已经走了。” 周围有人偷偷地朝她们看过来,远处还有人悄悄指指点点,低声议论着素珊的身份。孟二郎在京城里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眼下又马上要议亲,不知多少人家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而今忽见他与一位妙龄少女如此亲近,难免好奇。 但素珊来京时间不长,极少出门应酬,二来这两个月来她几乎都待在宫里,认识她的就更少,故识得她的就更少了。 虽然并不畏惧旁人的引论,可素珊脸上却有些发热,她不敢直视孟二郎的眼睛,微微颔首施礼,“原本就是五娘邀我来的,我自然和她一道儿。” “我倒是想邀你,可怕你不肯应。”孟二郎候着脸皮道,走得近了些,又低声道:“我们家早备了船,一会儿与我一起可好?” “五娘说沈家也有船呢。” “哦。”孟二郎早就猜到她不会应,倒也不泄气,笑嘻嘻地道:“那我就坐沈家的船吧。” 素珊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沈五娘悻悻地看了远处像根树桩子似的一动不动的沈九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沈九的婚事终于退了,眼下又是大光棍一条,沈五娘一直想要撮合她们俩,可照眼下看来恐怕是无望了。 瞧瞧人家孟二郎的手段,平日里架子端得比沈九还要高,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可真正讨好起人来,甜言蜜语、做小伏低,什么事儿干不出来,便是再清高孤傲难以接近的姑娘也逃不过。 沈五娘真真地替沈九叹了口气。 不一会儿,沈家的船靠了岸,孟二郎果然率先跳了上去,毫不嫌脏地帮着船夫将登船的木板放好,尔后殷勤又自然地过来牵素珊的手。 素珊迟疑了一下,抬头看他,孟二郎漆黑的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 “快上船。”他低低地道,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听在耳朵里却像在故意撩拨她一般,“可别耽误了后面的人。” 见素珊还在犹豫,翡翠当仁不让地抢在了前头,轻轻一跃便上了船,又朝孟二郎笑了笑,伸出手将素珊牵了过来。 “娘子小心。” 素珊忍俊不禁地看了孟二郎一眼,孟二郎也不恼,笑吟吟地跟在她们身后。 其余的人也飞快地登了船。 沈五娘带着素珊上了游船二楼的雅间,孟二郎涎着脸一路跟着,当然,为了避免尴尬,他还是把沈九和沈七郎叫上。 游船二楼全都被打通,只做了一个大大的厅,四周没有墙,除了立柱外便是大大的格栅窗。今日天气好,湖上无风,窗户全都大开着,帷帐也都卷起来,坐在厅中,极目可见湖上的风光,真真地惬意又自在。 众人将将坐下,便有侍女奉上香茗,沈家还请了乐妓在楼下候着,见大家安置下来,便上楼问是否唤乐妓们上来演奏。 沈九朝孟二郎作了个询问的神色,孟二郎点头道:“也好。” 若是乐妓上来,大家都忙着欣赏歌舞,应该就不会总盯着他和素珊看了吧。 今儿一起过来的多是年轻人,又有女孩子在,乐妓们的表演自然也十分高雅。不过孟二郎却没有欣赏乐曲歌舞的心思,他大大方方地在素珊身边寻了个位子坐下,而后便没话找话地与她闲聊,不管沈五娘怎么回头看他,孟二郎依旧面不改色,完全不把沈五娘的目光当回事。 沈五娘有些泄气,偷偷看了看沈九,见他毫无反应,愈发地无奈。 罢了罢了,连她九叔都不以为然,她又何必去操这份心。不管怎么样,作为素珊的朋友来说,孟二郎的确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 “咦,娘子,那是不是大太太?”一直在观赏湖上风景的翡翠忽然开口道。 素珊随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瞧见不远处游船上的王氏。 她起身踱至甲板外,远远地朝王氏挥了挥手,王氏果然眼尖地发现了她,也朝她挥手示意。 两船很快靠拢,沈家下人过来询问是否请王氏登船。 素珊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又朝王氏道:“大伯娘今儿怎么出来了?”府里尚在孝期,照理说不该参加这些活动的。 王氏脸上有些不大好看,碍着四周有人不好明说,只一脸无奈地朝她叹了口气。 “这是我们府里的船么?” 王氏摇头,“我们才几个人,实在不必那么大的排场。”她说话时又朝船上看了两眼,压低了声音问:“这是沈家的船?” 素珊点头,又道:“大伯娘要不要来我们船上?” 王氏有些犹豫,小声道:“这是谢家的船,二娘子也来了。” 素珊顿时一滞,面上露出复杂神色,“不是说,谢姨娘过世了么?”谢氏才死没多久,二娘子竟然就出来交际,未免也显得太急切了。 王氏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可不是么。偏那冯家送了请柬过来,还不知怎么的被谢家人知道了,谢家特特地过来请。夫人可气得不轻,昨儿还生气地说以后二娘子的婚事她也不管了。” 素珊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第四十五章 四十五 素珊不愿与谢家有任何牵连,听说是谢家的船,面上顿时露出复杂神色,王氏见状,立刻猜到她的顾虑,遂笑笑着道:“你们船上都是些年轻人,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素珊也不勉强,与王氏寒暄了几句,正欲吩咐沈家下人去开船,忽听得王氏身后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大姐姐也来了?” 是素彩。 素珊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感觉,她和素彩的关系一直淡然疏远,见了面顶多只是打声招呼,连话也没说过几句,素彩忽然表现得这般惊喜,素珊实在是有点瘆的慌。 她凝眉看了素彩一眼,数月不见,素彩似乎又张开了些,眉目间多了些少女的妩媚,因谢氏过世不久,她今儿穿得还算素净,头上只簪了几朵鹅黄色的绢花,显得清新雅致。不过素姗可没有要与她说话的兴致,只朝她疏远地点了点头。 素彩的目光在沈家大船上扫了一眼,笑着问:“大姐姐这是与朋友一起过来的?” 素珊“嗯”了一声,朝王氏颔首施礼,柔声道:“船要走了,一会儿湖中央再见。” 王氏慈爱地看着她,“快去吧。” 素彩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低下头与素珊告辞。 回了厅里,翡翠一脸匪夷所思地低声道:“二娘子这是做什么?怎么仿佛换了个人似的,简直吓死人了。” 素珊也皱起眉头,“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也不知她是不是故意的。”居然跟她演什么姐妹情深的戏码,谁又会信。想到一会儿兴许还会遇到她,素珊愈发地不自在,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孟二郎一直盯着素姗看,见她与王氏说完话回来后就一脸古怪神色,主仆俩又悉悉索索地说着悄悄话,忍不住低声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素珊连忙摇头,“没事。”见孟二郎一脸不信,她略一犹豫,便将方才遇着素彩的事说与他听,又道:“总觉得二娘子今儿不大对劲。”素彩平日里最是讲究体面端庄,今儿竟不顾国公夫人反对非要出府,实在耐人寻味。 “她总不会以为冲着我亲亲热热地唤两声,我就把心无芥蒂地把她当做亲妹妹吧。”素珊压低了嗓门小声地抱怨道:“她可不像是那种没脑子的人。” 大家都清楚对方是什么人,她却还装作小白花一般单纯无害,到底装给谁看呢。 孟二郎摇头而笑,“不过是个小娘子,实在不必把她放在心上。” 倪府二娘子比素珊小了不到半岁,若是嫡出,府里头早就该相看人家了,偏偏三房没个正经女主人,国公夫人又不爱出门,且二娘生母谢氏名声不好,她的婚事便注定了困难重重。而今好不容易借着冯家下请柬的名义出来走动应酬,那二娘子自然要力图表现得温柔贤淑。 “你可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红人,多少人想巴结你呢。”孟二郎又开了句玩笑。 素珊却没笑,她可不觉得素彩是想巴结她。 不过,孟二郎说得也没错,不说她身边有翡翠和孟二郎在,就连她自己也绝非寻常弱女子,素彩一个没什么见识的小姑娘,便是想要害她也无从着手。 孟二郎见她心事重重,便绞尽脑汁地说些笑话来逗他开心。老实说,孟二郎这张脸实在不适合说笑话,原本挺有意思的事儿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变得干瘪无味,但素珊见他一本正经努力讨好她的样子又觉得很感动,心里头涌起一种暖暖的情绪。 游船在湖中慢悠悠地荡漾,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大家在厅里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气闷,纷纷上了甲板观赏湖光山色。孟二郎也不惧旁人的目光,寸步不离地跟在素珊身边给她介绍湖上美景。 “红湖上有三个小岛,最大的那个叫做叠翠岛,今儿的重头戏就在这里。” 素珊自然明白他所指的重头戏是什么意思,不由得有些紧张,拳头也不由自主地握得紧紧的。过了今天,是不是一切就能真相大白了。 “不过,”孟二郎看了她一眼,未雨绸缪地道:“你也不要报太大的希望,毕竟这么多年了,便是他身上原本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这会儿恐怕也都处理掉了。” 素珊脸色顿变。她并不傻,这种情况其实早就该想到的,可她就是不愿去想,宁可相信安王身上有着不能付诸于人的秘密。可事实加入真如孟二郎所言呢?她们找不到任何可以证明安王身份的线索,接下来要怎么办? “总有办法的。”孟二郎悄悄地朝素珊伸出手,在距离她一寸的地方又停了下来。再往前一点点,一点点就是她纤细的柔荑,白皙得犹如初冬时清晨的细霜,不知道是不是也那么冰冷清凉,还是会带着淡淡的温度? 船很快到了叠翠岛,船夫小心翼翼地靠了岸,又过来招呼众人下船。 叠翠岛上景色极佳,因正值春日,百花盛开,目不暇接,更有大片竹林和说不出名字的花树,微风一吹,便有花瓣雨纷纷扬扬,犹如仙境一般。 但素珊的心情并没有因为此景有所好转,孟二郎见状有些后悔。 冯家是今儿的东道,又有心显摆,早将叠翠岛上妆扮得美不胜收。虽然冯沈二家不和,但明面上冯家却不敢对沈家有丝毫失礼,更何况船上还有孟二郎在。见沈家游船一到,便连忙有管事上前迎接,殷勤地将众人引至湖边凉亭歇下。 岛上的码头接二连三又有不少船靠岸,小小的叠翠岛不一会儿就热闹起来。 见沈家众人在凉亭里休息,便熟识过来打招呼,见了素珊,只当是沈家的娘子,倒也没什么人多问。 今儿这游船会说是替安王选妃,但其实也并非都冲着这个来的,一些人是过来看热闹,更多的则是想趁着机会给自家孩子相看婚事,似孟二郎和沈九这样的青年才俊自然备受关注,虽说他们俩年纪稍稍大了些,可家世显赫,且相貌出众、前途无量,更重要的是二人还一直洁身自好,这几年里也未曾传出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总的说来依旧是女婿的上佳之选。 于是,这凉亭里客来客往好不热闹,不一会儿,小小的亭子里便坐满了人。终于有人好奇地问起素珊的身份,待听说是镇国公府的大娘子,许多人的脸上便露出古怪又复杂的神色。 素珊进宫的事京城知道的也只有与皇后交往密切的那几家,旁人却是不晓得。一提到镇国公府的大娘子,大家所想起的多是国公府里的那堆乱摊子。 “镇国公府啊。”有个小娘子嗤笑了一声,又看了素珊一眼,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沈五娘的脸色当即就变了,可又不好说什么,毕竟人家也不曾明说镇国公府的不是。 素珊却没什么反应,一脸淡然地接了一句,“是呀,镇国公府。”她的表情镇定自若,完全没有把那小娘子的奚落放在眼里。 有时候无视比轻视要更让人难堪,那小娘子当即就白了脸,气鼓鼓地瞪着素珊,口不择言地道:“不过是个破落户,还在摆什么威风。” 镇国公在朝中是个老好人,几乎从不得罪人,当然这是说得好听,不好听了说是胆小怕事。护国长公主在世时,还能有所依仗,等她老人家一过世,府中诸人丁忧在家,国公府自然不复以前的声势,便难免有些人狗眼看人低。 素珊这会儿心里头正烦着,陡然被人挑衅,心里头只觉得窝了一肚子火。她一声轻笑,斜睨了她一眼,道:“连镇国公府都是破落户,小娘子定是出身显贵了?可真看不出来。” 她毫不客气地朝那小娘子身上打量了一番,衣服、首饰,就连腰间大带的络子都不放过。 众人见状,也跟着打量起她们俩来。这一对比,顿时就有了差距。 照说那小娘子穿着打扮也还算体面,可与素珊一比,那就实在是差得远了。素珊今儿穿得并不鲜亮,但衣服料子是宫里的贡品,就连宫里头一年也才有几匹,外头的人连见一眼都难得,但既然都是世家出身,眼力还是有的,自然能分辨出好坏。 这么一看,便有人“噗嗤”笑出声来。 那小娘子气得一跺脚,哭着跑开了。 也有人欲替那小娘子抱不平的,正要开口,忽见孟二郎拿了只削好的桃子递给素珊,柔声道:“跟那些人生什么气,没来得心里头不爽快,过来吃个桃子降降火。” 众人这辈子都没见过孟阎王这么温柔,一个个瞠目结舌,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地咽了下去。 便是傻子也能看出孟二郎这是什么意思? 有人心里头不自在,倒是想说几句酸话,可悄悄打量了素珊和孟二郎两眼,终于还是没吭声。 “安王殿下到了——”凉亭外有人高声道。 亭中众人齐齐地扭头朝码头方向看去。 素珊瞥了一眼便欲收回目光,孟二郎却悄悄凑到她身边,压低了声音提醒道:“一会儿有好戏看。” 什么?他们这是打算在众目睽睽下让安王落水?胆子可真大! 船靠了岸,安王在一众内侍和侍卫的簇拥下走了出来,刚踏上木板准备下船,远远地只听得“啪——”地一声响,安王嗖地一下就消失在人群中。 “啊,殿下落水了!” 先是惊恐的高呼声,旋即,船上和岸边的护卫们像下饺子似的往下跳。 岸边的水并不深,安王很快被救起,但浑身都已湿透,头上的玉冠也歪了,头发全都黏在脖子里,看起来十分狼狈。跳下去救人的内侍和护卫都纷纷从水里爬起来,甚至还有人受了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安王很快被人簇拥着去换衣服,看热闹的也纷纷四散开。 方五郎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凉亭里,脸上难掩幸灾乐祸,“冯家那些人真是群猪队友,安王跟他们混迹在一起也是倒霉。” 凉亭里除了他们几个熟识外还有旁人在,沈九皱皱眉头警告道:“慎言。” 方五郎凌厉的目光朝亭中扫了一圈,立刻有人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一会儿,便寻了借口纷纷告辞。 “老九和二郎今儿脾气倒好,整些不相干的人在一旁也不嫌麻烦。” 孟二郎道:“我们都是斯文人,哪能像你这混世魔王,一来就得罪人。” 斯文人!方五郎都快被他噎死了,指着他哭笑不得,“我看你这脸皮真是城墙铸成,刀剑不入,我自愧不如也。” 素珊的心思还在安王身上,听得他们俩插科打诨也毫无反应,沈七郎和五娘却高兴得很,笑嘻嘻地与方五郎说着笑话。沈九则时不时地朝素珊瞥一眼,面无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后,安王终于换了衣服回来了。 素珊立刻起身,带着些许急切朝他看去,瞥见安王身边新换的年轻侍卫,面上微微一怔。 小虎!他竟然找到机会得了安王的信任! “安王的几个内侍方才受了伤。”孟二郎低声解释道。 “那——” “还得再等等。”孟二郎柔声劝慰道:“消息一时半会儿也传不出来。” 素珊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码头上忽然又传来一阵喧闹,甚至比方才安王过来的时候还要热闹。 “那边出了什么事?”沈五娘睁大眼睛看着码头好奇地问。 孟二郎凝眉看了一会儿,脸上露出古怪神色,“好像是……陛下到了。”   ☆、第四十六章 四十六 皇帝陛下的突然驾临使得游船会的气氛有些微妙,大家都忍不住猜测陛下驾临的原因。 到底是给冯家面子,还是因为被安王选妃的事给激怒了,特特地过来警告的? 可来的只有陛下一人,真要给冯家做面子,怎么着也该带上冯贵妃一起。大家仔细想来,还是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当然,并非所有人的脑子都这么清醒,场中还是不乏一个筋的,窃窃私语着陛下对安王果然宠信有加。 所有人都去恭迎圣驾,素珊和沈五娘等几个姑娘家自然不会去往前凑,但孟二郎、沈九和方五郎却是不能继续在凉亭里逗留,赶紧起身去给皇帝陛下请安。 隔着远远的人群,素珊悄悄打量安王的神色,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笑容明显不大自然,待行完礼起身后,所有的情绪全都收进了漆黑的眼睛里。 皇帝陛下一到,冯家先前的所有安排全都泡汤,一切都将已陛下的意愿为准。 陛下今儿和颜悦色,看起来似乎心情很好,坐下后便召了孟二郎和沈九上前去说话。也不知到底说了些什么,大家忽然齐齐地抬头朝凉亭里看过来,素珊被他们看得一怔,顿时浑身不自在。 陛下身边伺候的内侍一路小跑奔到凉亭,笑着招呼道:“倪娘子,陛下有请。” 素珊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起身随着内侍一路走出来。众人大多不认识她,见陛下特意传唤,不由得纷纷询问。 “镇国公府的大娘子啊,你竟然不知道。” “从来没见过呢。” “没见过也不稀奇,听说是药王谷的亲传弟子,最近一直跟在皇后娘娘身边呢。” 人群中的王氏笑得十分矜持,素彩死死地盯着款款而行的素珊,衣袖下双拳紧握,指甲在掌心掐出了深深的痕迹。 素珊对这一切置若罔闻,虽然有点不大习惯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但面上却还是一派自然。上前给陛下行礼问安后,陛下便赐了座,又亲切地道:“你平日一直拘在宫里头,难得出来一趟,可要玩得尽兴。” 素珊连忙应是,规规矩矩的并不多话。 陛下特特地召她过来也并非是要询问什么,只是当着众人的面抬举她罢了。早先太后在他跟前提过孟二郎的婚事,又笑着说二郎相中了倪家大娘子,非卿不娶,这让陛下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再看看往日里总端着架子的“孟阎王”,一见了人家小姑娘的面就立刻换了个人似的,那眼睛亮得简直在闪光,目光灼灼地盯着素姗,活像个咋咋呼呼的毛头小子,陛下越看就越觉得有意思,最后竟然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 旁人虽然不晓得皇帝到底在笑些什么,但也都跟着笑起来。 “倪家娘子对岛上不熟,一会儿二郎领着人家四处转转。”陛下一边说话,一边朝孟二郎挤了挤眼睛。孟二郎顿时精神一振,立刻起身应道:“是。”他说话时又忍不住看了素珊一眼,毫不掩饰面上的欣喜之色。 “啊——”王氏一声轻呼,总算看出了些什么来。看陛下与孟家二郎的态度,大娘子的婚事怕是有着落了。 王氏想到此处顿时又惊又喜,孟家在京城里那可是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更重要的是家风秉正,孟二郎更是孟家嫡出子弟,无论相貌才情都是数一数二,这样的婚事,便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 当然,几家欢喜几家愁,闻听此言也有咬牙切齿、恨不得上前去在素珊脸上狠狠挠一把的。孟二郎这般家世、能力样样出众的郎君不知被多少人牵挂着,多少府上只等着他年满二十五便要寻着各种关系去登门议亲,谁晓得竟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小丫头给抢了先,自然心里头不痛快。 可便是再不痛快,也不敢去挑衅滋事,谁让这是陛下的金口玉言,虽说没有明言赐婚,可那意思谁都明白。就算真想把这婚事给搅和了,也不能是今天。 不管别人怎么看,素珊脸上的表情一直很淡然,孟二郎凑过来与她说话时,她也只是客客气气地回上两句,有心想再盯着安王,又怕被四周虎视眈眈的众人看出什么来,便只有眼观鼻、鼻观心,学着往日的孟二郎那般做出一副端肃的表情来。 “娘子试试这个。”翡翠端了面前的果盆送到素珊面前,又低声道:“您怎么一直绷着个脸。” 素珊一愣,“我有吗?”她说罢又不安地朝孟二郎瞥了一眼,正正好与孟二郎的目光对上,他立刻勾起嘴角朝她眨了眨眼睛,素珊愠怒地瞪他,他反而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口大白牙。 素珊决定不搭理他了,端起果盆捏了一块桃片尝了一口,酸得五官都皱成了一团,“什么东西,怎么这么酸?” 孟二郎看得忍俊不禁,赶紧倒了杯茶想要递给她,素珊却不搭理,自己动手倒了一杯,一口饮尽。 翡翠也笑,“娘子怎么就挑了这么一块,里头有熟透了的,您尽挑红的吃。” 素珊却是怕了,扁扁嘴直摇头,“我还是不受这份罪了。” 方五郎不知在跟陛下说些什么,哄得陛下哈哈大笑,连安王也插不进去,只能尴尬地在一旁赔笑。 “……好好。” 不知方五郎提了个什么建议,陛下连连叫好,但素珊明显察觉到安王脸上的笑容僵住,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悦。她暗暗琢磨着安王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整个人陷入了沉思,待翡翠轻轻推了她一把再猛地惊醒时,才发现四周竟然聚集了不少年轻郎君。 “方大人提议说要斗画呢。”翡翠低声解释道。 陛下爱画不是秘密,不仅陛下,皇后娘娘和几位长公主也爱,所以这些年来京城里斗画成风,据说当今宋太傅之所以能备受陛下信任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擅长画山水,颇得陛下推崇。若是能在陛下面前露一露脸,日后入朝也大有裨益。 “微臣不善丹青,就不出来献丑了。”方五郎笑嘻嘻地道:“不如就让我跟着陛下一起做裁判吧。” 陛下指着方五郎哭笑不得,“你这混不吝的,连画画都不会,还涎着脸皮要做裁判,也不嫌丢人。” 方五郎一脸也没觉得不好意思,“这斗画可是我提议的,陛下您可不能把我撇开。一会儿他们画得好的有赏,我却丁点好处也捞不着,也太亏了。” 陛下却不理他,摇头道:“你眼神儿不好使,别捣乱。”他说罢又扭头朝孟二郎道:“还是二郎来吧。”别看孟二郎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其实颇有才华,不然,孟家老太爷也不会如此宠他。 孟二郎面露为难之色,将欲回话,方五郎又插嘴道:“陛下您这不是强人所难吗,以二郎的画技,今儿便是不能拔得头筹,也定能有所斩获,回头还盼着能得点奖赏呢。您就别再四处为难人了,微臣不是很好么?” 陛下被他弄得啼笑皆非,指着方五郎只摇头,“你这混小子!” “五郎你别捣乱。”孟二郎笑着插嘴道,他朝四周看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安王身上,遂朝陛下建议道:“不如请安王殿下与陛下一起?” “啊?”陛下似乎有些意外,愣怔了一会儿,又看看一旁的安王,终于笑着点头,“好,好,荣哥儿与朕一起做裁判。” 安王闻言立刻起身应下。 让素珊意外的是,他的脸上并无欣喜之色。 想想她又觉得奇怪,无论孟二郎如何备受皇帝宠信,安王终究是陛下亲生,可今儿若不是孟二郎提一句,陛下似乎都没想到他,这会不会有点太打脸了。 “据说安王殿下不擅画技。”翡翠在素珊身边低声耳语,“宋太傅教了足足两年也不见进步,陛下也颇为无奈。” 竟有此事?素珊眉头微蹙,忍不住又朝安王打量了几眼。 陛下爱画,多少人想借由此径讨好圣上,这安王居然无动于衷。 到底是不会,还是不能? 素珊看看一旁笑得呲牙咧嘴的方五郎,再看看沉默不语的安王,心中的的疑惑越来越浓。 难不成安王的眼睛也有问题? 可依着师父所言,这本是母族的遗传,就算安王真有什么问题,也与那姘头无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素珊想了想,忽然朝身边正在埋头作画的孟二郎问:“安王的眼神是不是也有问题?” 孟二郎被她问得一怔,手一抖,一滴朱红色的颜料滴在了画纸中央。 “什么?”他果断地把画笔放到一旁,正色问:“你刚刚说什么?” 他听得很清楚,可脑子里还是有些晕,“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就是有点不对劲。”素珊咬咬牙,又挥挥手道:“我瞎想的,既然不是就算了。你继续画吧。” 可孟二郎哪里还有心思画画,提起笔耳边仿佛又响起刚刚素珊的话来。安王的眼神不好?跟方五郎一样么? 但素珊不是说过那眼睛与父族无关? 但是……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瞒着? 眼神不好并不奇怪,那是冯家的问题,可特特地瞒得连陛下都不知情,这就有点蹊跷了。   ☆、第四十七章 四十七 孟二郎心里头乱糟糟的,自然没有心思再画什么画儿,手里也失了章程,等到发现的时候,画纸上的春景图已是抢救无功。 方五郎闲着没事儿到处看,凑到孟二郎这里还若有其事地点头赞道:“不错,不错,到底是二郎,非常人可比。” 孟二郎被他弄得哭笑不得,索性停了笔,与素珊说起话来,眼神却时不时地朝安王身上瞟一眼,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你画好了,这么快?”方五郎有些意外,伸手将他面前的画纸拿过去,一本正经地看了半晌,还连连点头道:“二郎的画技愈发地出众了。” 孟二郎强忍住笑,作出一副欣慰的姿态,“你过奖。” 方五郎东看西看,目光最后落到安王头上,眼睛顿时一亮,不由分说地就拿着孟二郎的画作凑了上去,“安王你看看二郎的画,是不是画得挺好,回头记得点他作头名。” 孟二郎心中一动,顿时竖起了耳朵。 “孟二哥的画自然是极好的。”安王低头仔细观赏着孟二郎的画,低声赞道:“难怪父皇平日里总夸他。” 他话是不多,听起来仿佛确实不擅长此道,但是,孟二郎自己画东西心里头再清楚不过,那画的初稿打得不错,但到后来填色时被素姗吓了一跳,掉了滴朱红色的颜料在画纸上,饶是他后来费尽了力气想把那颜色填掉,却依旧未能成功。 只要是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那画面上的不和谐,方五郎也就罢了,安王竟然也如此。 难道素姗的怀疑是真的。 安王真的与方五郎一样也分不清颜色? 孟二郎的心砰砰地跳得厉害,他可不傻,立刻就怀疑上了方驸马。年龄符合,身份也符合,更重要的是,若不是害怕被人怀疑方驸马的头上,冯贵妃为何要死死瞒着安王色盲一事? 当年周太医是不是也意外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才被冯贵妃所害呢? 毕竟,如果真的察觉到安王身上有异样,他定能立刻意识到安王身世有异,出了这么大的事,便是陛下不在京里,他也能去找宗室求助,不至于落得连遗言都不曾留下的结局。唯有如此,他略有怀疑,却又不敢肯定,所以才给了冯贵妃以可乘之机。 如果那个人真的是方驸马,那五郎——孟二郎不由自主地朝方五郎看去,他正没心没肺地地笑着,也不知与安王说了句什么,两个人一齐笑起来,那笑容赫然如出一辙。 孟二郎的心猛地被撞击了一下,他忽然有点害怕去寻找最后的真相。如果那个人真是方驸马,方家会怎么样?方五郎会怎么样?那是他最信任的朋友,最亲密的兄弟,是他所见过的最最豁达开朗的年轻人。孟二郎无法想象这会给他造成多大的打击。 许是他的目光太深沉,方五郎忽然抬起头来看了看他,咧嘴一笑,还调皮地朝他眨了眨眼睛,用嘴型道:“看我的。” 孟二郎心里愈发地乱成一团糟,低下头把所有的不安和犹豫全都隐藏起来。 素珊在一旁悄悄地打量他,良久也没有作声。 时间悄无声息地过去,孟二郎忽然听到一声钟响,却是斗画的时间到了。 侍卫们一一将众人的画作收了上去,方五郎笑嘻嘻地把孟二郎的画放在最底下,又与安王商量道:“一会儿记得点你孟表哥作头名。” 安王笑着回道:“孟二哥的画技全京城都是有名的,不消五哥提醒,我心里有数。”孟二郎幼时便拜在大国手白山老人门下,乃白山老人亲口承认的关门弟子,点了他为头名乃实至名归。 方五郎这才放心。 今儿拢共有二十来幅画作,因时间紧促,画得好的并不多,皇帝陛下不一会儿就看完了,最后翻到孟二郎的画时,陛下顿了一顿,抬眸瞥了孟二郎一眼。孟二郎依旧沉浸在激烈的矛盾中,并未发现。 “皇儿怎么看?”陛下沉吟了片刻,问。 安王连忙起身,恭声回道:“儿臣以为应以孟大人为最佳。” 陛下眉头愈发地紧缩,眸中盛满了复杂的情绪,“你倒是说说看。” “啊?”安王先是一愣,半晌后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道:“这……这个孟大人的画笔触自然中又带着考究……嗯,穠纤得中,灵光倘恍,且气韵生动,乃画中精品。” “尽瞎胡闹。”陛下没好气地摇头骂道:“你呀,听是风就是雨,那方五郎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又懂什么画技,平白地误了你。二郎画技出众是不假,可他今儿这一幅明显失误。瞧瞧这用色,还带着许多红绿火气,浮滞有余而空灵不足,分明是下笔时出了岔子,又不曾用心改过。” 孟二郎闻言赶紧起身,朝陛下长揖一拜,道:“陛下教训得是,方才微臣落笔时稍有失误,不慎将朱色颜料滴落画纸,一时心浮气躁,才毁了这一副画作,实乃微臣之过。” 安王脸上微微色变,眸中惊慌之色一闪而过,好一会儿才有些不自在地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道:“儿臣实在不擅此道,可让父皇看了个大笑话。” 陛下倒也没往心里去,只没好气地冲着方五郎道:“都是你这混小子没事儿瞎指挥,自个儿糊里糊涂的,还专门糊弄人。” 方五郎笑嘻嘻地由着陛下骂,并不气恼,更没有面露惶恐之色,“陛下您就别骂我了,我哪里晓得今儿二郎这般不济世,原本还想卖他一个好,结果还让他丢了脸,回头还不定怎么被他责骂呢。” “你个嬉皮猴子。”陛下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挥挥手赶道:“赶紧一边儿去,再别捣乱了” 方五郎笑着拱手作揖,蹦蹦跳跳地回到孟二郎身边坐下,又凑到他耳边道:“原本想着你拿个头名好让陛下给你和大娘子赐婚的,你怎么还扯后腿。” 孟二郎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我……是我的不是。” 他一开口,方五郎便发现不对劲了,狐疑地问:“你怎么了?”他说罢又扭头看了一眼素珊,见她也是一脸严肃,立刻就想歪了,凑到孟二郎耳边低声问:“跟大娘子吵架了?” 孟二郎张张嘴,不自在地否认道:“没有,你别瞎想。” “还嘴硬,分明就是嘛。”方五郎自以为是地道:“除了倪家大娘子外,还有谁能让你把脸绷成这样?小姑娘都是要哄的,回头跟她说几句好话,陪个不是就好了。” 孟二郎勉强挤出笑脸,点头道:“你说得对。” 陛下在叠翠岛上逗留的时间并不长,待斗画一结束他便回了宫。陛下一走,这游船会便立刻冷清下来,赴会的客人陆续散去,素珊也与沈五娘一起乘船离开。 上船的时候,有人悄悄往四喜手里塞了个条子,四喜又赶紧把东西交到了孟二郎手里。 孟二郎拆开条子迅速地看了一眼,又立刻将纸条撕成粉碎,随手撒进了湖中。 素珊隔着游船的帷帐远远地看着他。 临下船时,孟二郎才缓缓走到素珊身边低声道:“安王身上没有异样,连疤痕也没有。” 既然安王身上没有不妥,那是不是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他的问题在于与方五郎同样的眼睛。 孟二郎胸口闷闷的,喘不上气。 素珊很能体会他此刻的心情,换了是谁,突然面对这种事情也无法无动于衷。 “事情到底还没有定论,便是安王的眼睛果真有问题,也并不一定就意味着那人是方驸马。”素珊开口想劝慰两句,可嗓子却嘶哑得厉害,她自己听着都觉得格外没有底气。 可是,就算她们猜到那个人是方驸马又能如何?没有真凭实据,想要将他们扳倒简直就是在做梦! 孟二郎却把素姗的这句劝慰当了真,仿佛忽然间来了力气,喃喃点头道:“你说得对,也不一定就是……就是他。事关重大,我们还需从长计议。” 左右小虎已经潜到了安王身边,天长日久,总能找到安王与那人私底下联络的证据的。 就算安王能按捺得住,她也总能找到办法逼着他们有所行动。她就不信,安王做了这么多年的隐形太子,一朝被贬入凡尘,心里头会一点怨言都没有。就算他安于现状,那冯家呢?冯贵妃呢? 他们若是能安安分分地接受这个事实,就根本不会有这场游船会! 沈五娘依稀察觉到素珊和孟二郎之间的气氛有点不大对劲,她倒是想开口问一问,可偷眼看看素珊肃杀的神色,便再也不敢开口。 就这么一路沉默地到了宫门口,素珊下了马车朝孟二郎微微颔首施礼,道了声“孟大人好走”,便转过身挺直了背,一步一步地往宫里走去。 她的背影纤瘦而笔直,脚步却无比坚定,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孟二郎的心里。   ☆、第四十八章 四十八 素珊回宫给皇后娘娘请过安后,便一头倒在了床上,脸也不洗,衣服也不换,就这么闭着眼睛一直昏睡到了第二日天亮。 睁开眼,才发现翡翠一直陪在床边。察觉到素珊有了动静,翡翠立刻睁开眼,抹了把脸看着她,一脸担忧地问:“娘子醒来了。” 素珊点点头坐起身,“你怎么没去床上睡?” 翡翠没回话,反而道:“您一晚上都睡得不安稳,翻来覆去的,还说梦话。做噩梦了吧!我可不敢让旁人陪着,万一被人听出点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来,我们的身份恐怕就瞒不住了。” 素珊完全不记得昨儿晚上做了些什么梦,就是脑袋有些沉,仿佛里头灌了铅。 “孟二郎说,安王身上没有异样。”素珊曲腿往后靠了靠,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我们恐怕得想别的法子。” 翡翠昨天早已听了一耳朵,心中早有了准备,而今再从素珊口中确认,依旧有些泄气,“那我们该怎么办?” 素珊顿了好一会儿,才将自己的怀疑缓缓说给翡翠听,翡翠闻言早已愣了,半晌后才喃喃道:“竟然是方驸马么?”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些天来她们与方五郎相交甚密,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朋友了,没想到这会儿忽然又变成这么复杂的关系。如果那人真是方驸马,将来方五郎与方六郎该如何自处。 “我也只是怀疑。”素珊揉了揉太阳穴,愈发地头疼。她嘴里这么说,心里头却有七八成把握。 “那……让许嬷嬷继续在长公主府盯着?”许嬷嬷在长公主府待了许多年了,本打算过阵子就送她去南齐养老的,没想到最后还是得麻烦她。 素珊点点头,“许嬷嬷自然是不能走,不过,她一直都在长公主身边伺候,想要监视方驸马恐怕也不容易,一个内院的嬷嬷总不能三天两头地去打听爷们儿们的行踪。且先跟她说一声吧,能探就探,实在探不了,也不要打草惊蛇。” 翡翠立刻应下。 素珊看看窗外的天光,终于还是决定起来。翡翠打了热水给她洗漱,换衣服时忽瞅见素珊一脸坚毅决绝,翡翠见过她这样的表情,护国长公主过世时素珊一直陪在老人家床边,脸上就是这样的神态。翡翠越想心里头越是没底,不由得手上一抖,颤着嗓子问:“娘子,您打算做什么?” 素珊却微微地笑起来,那笑容却凉凉的,让翡翠心里头沉甸甸的。 “你还记得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吗?”她柔声道:“他只是发现了一丁点的不对劲,就被冯贵妃害得家破人亡,可见冯贵妃心里头有多么心虚。若是我三天两头地在她面前说些似是而非的话,你猜她会怎么做?” 翡翠被她吓了一跳,一张小脸顿时煞白,手里的牛角梳“啪——”地一声落在地上,摔成了两截,“娘子,你疯了吗?你这是自寻死路!他们会想尽各种办法杀你灭口的!” “我就怕他们不来。”素珊眸中一片冰冷,“不这么做,我们怎么能找到冯家的破绽?” “不行。”翡翠煞白的脸愈发地白得吓人,“娘子,您不能以身犯险。若是你遭遇了不测,周大人在天之灵必不能安息。让我去,让他们冲着我来就是。” 素珊苦笑着摇头,“你是傻了吧,你我主仆本是一体,若我有难,你也逃不掉,反之亦然。不过,现在我们都在宫里,几乎足不出太极殿,冯贵妃也宫里被娘娘压得死死的,她就算想有所动作,恐怕也不能如愿。” 她并不担心冯贵妃会在宫里动手,对冯贵妃来说,这实在太冒险,所以,为了引蛇出洞,她还得动不动地出一趟宫。 翡翠沉着脸计算着京城里现有的人马,过了一会儿依旧摇头,“娘子,不成的,我们人太少,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暗地里偷偷算计是一回事,真要明着来,她们从药王谷带来的那几十号人马都不够塞牙缝。 “娘子,您再想想吧。” 素珊不吭声。 见她态度依旧坚决,翡翠也没辙,想了一会儿,又小声建议道:“要不,娘子去和孟大人商量一下,问他要些人来帮忙。” 素珊面上有些意动,可过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我不想把他也牵连进来。”安王到底是谁,冯贵妃曾做过些什么,这些事情通通都与孟二郎没有关系,就算最后登基的是安王,孟家的地位依旧稳如泰山。他们完全没有必要掺和进这些糙心事里头来。 更重要的是,孟二郎与方五郎相交莫逆,他们是最好的朋友,素珊不想让孟二郎为难。 “娘子。”翡翠都快急哭了,两只眼睛涨得通红。 素珊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道:“你别怕,我还要报仇呢,绝不会轻言生死,更不会做这些以卵击石的事。若没有万全之策,我不会以身犯险。” 她不想把孟家牵扯进来,可不是还有沈家么? “娘子打算告诉皇后娘娘?” 素珊摇头,半晌后,又笑了笑,“我们不着急,慢慢来。” 她照例去给皇后请平安脉,皇帝陛下居然也在,笑呵呵地说着昨儿斗画的事,又道:“五郎那个混蛋小子尽会给朕捣乱,明明知道安王不擅鉴画,还哄着他点了二郎做头名。若不是朕及时拦住,可真要丢人。” 皇后讶道:“二郎师从白山老人,画技素来不俗,便是点了他做头名也不稀奇。” “哪儿啊,那小子昨儿心事重重,不慎将颜料滴在了画纸上,弄得一团糟,只要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不妥来。” 素珊也笑着插话,“陛下您可真是冤枉方大人了。孟大人那副画毁在颜料上,布景笔触都是极好的,若不是滴了颜料在画纸上,便是得了头名也实至名归。方大人他眼神儿不好使,颜色辨认不清,自然看不出有何不妥。” 皇帝夫妻都是随和的性子,素珊进宫时间长了,也会偶尔插几句话,故陛下并未觉得不妥。皇后心思细腻些,闻言眉头一皱,眸中有异样之色一闪而过,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笑着与皇帝道:“二郎师从白山老人,若无意外,这头名自然非他莫属。五郎眼神不好使,自然是只认他,哪里是故意捣乱。再说了,安王也跟着太傅学过好几年画,便是自个儿没学会,连看都不会看么?明明知道五郎眼睛不好,做什么还要附和他?还得五郎白白地被你一通责备。” 皇帝被她说得一堵,脑子里依稀闪过些奇怪的东西,但并没有往心里去,又连连讨饶道:“好了好了,都是朕的不是,不该责备五郎。” 皇后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那可是你嫡亲的外甥,也不说护着他些,回头看静德怎么跟你闹。” “哎呀你别说了。”皇帝一想起静德长公主就有点头疼,“千万别传到她耳朵里去,不然她又要去太后跟前告状。朕真是怕了她了。” 皇后掩嘴而笑,“活该。” 他们俩说了一会儿话,皇帝又仔细向素珊询问了皇后的身体状况,而后才被内侍请走。 目送着陛下离开后,皇后脸上温柔的笑容慢慢凝结起来,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目光落在素珊身上,柔声细气地问:“大娘子昨儿玩得可还好?” 皇后怎么又问起这个来了,明明昨儿下午她回来时就与娘娘提过这事儿,只是说得并不仔细——娘娘这是,察觉到她刚刚话里有话了? 素珊有些意外,虽说她的确想要在陛下和皇后面前给安王上眼药,但今儿才开始,她说话时也格外小心,没想到皇后会敏感到这种程度。 虽然大概猜了皇后的意思,但素珊还是很谨慎地回道:“是,叠翠岛景致如画,让人目不暇接,流连忘返。” 皇后半晌没说话,似乎在犹豫该怎么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她竟然又笑笑着将话题岔开,“既然喜欢,以后也多出去走走,这么大的小姑娘整天闷在宫里,我心里头也怪不好受的。对了,你祖母今儿递了牌子过来,说是明天要进宫给太后请安。你也过去见见她们。” 素珊立刻应下,二人说了几句,见皇后没有追问下去的意思,素珊这才起身告退。 待她走远,皇后这才皱起眉头吩咐宫人道:“去把姜嬷嬷请过来。” 片刻后,皇后的乳母姜嬷嬷便急匆匆地进了屋,“娘娘寻老奴可有什么急事?” 皇后沉吟了片刻,才将方才素珊说过的话原样学给她听,罢了又道:“嬷嬷你说,那小姑娘到底是什么意思?” 姜嬷嬷思虑了半晌,沉声道:“这大娘子是在提醒娘娘吧?” “难道她也觉得安王……”皇后到底没有说出口,头疼地扶住额头,用力地摁了摁,“我是不是想太多了。自己心里头有了怀疑,就总觉得谁都另有所指。倪家娘子才多大,与冯家无冤无仇,拢共也才见了安王几面,怎么会与我说起这样的大事。” 姜嬷嬷脸上却露出异样的神情,神神秘秘道:“早些年前老奴曾听说过一些传言,据说,十五年前被灭门的周太医并非死于叛军之手……”   ☆、第四十九章 四十九 皇后娘娘一脸震惊地看着姜嬷嬷,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于是姜嬷嬷又说了一遍,见皇后还是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模样,又赶紧道:“都是很久以前的传闻了,老奴也只是听了一耳朵,这无凭无据的,而今早就没人传了。不过老奴倒是觉得有几分道理,那会儿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大多去了围场,周太医又常年在宫里头,除了安王和冯家,他还能得罪谁?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得罪了叛军首领,那些逆贼不趁机冲着皇宫内院动手,却为了这么丁点小事要灭了周家满门,不是太奇怪了么,要知道,陛下唯一的血脉那会儿就在宫里呢。” 皇后依旧震惊不已,“这么大的事,怎么宫里头一点消息也没有?” “谁敢往宫里传啊?”姜嬷嬷道:“死了那么多人呢,好不容易才结了案,再追究下去,不知道还要掉多少颗脑袋。那消息传了没几日,很快便消失无踪了。” “那周太医的死莫非真与安王有什么牵连不成?”皇后越想越觉得疑虑重重,实在坐不住了,索性起身在屋里走来走去。 姜嬷嬷生怕她有什么闪失,赶紧寸步不离地在她身后跟着,又劝道:“娘娘倒也不必在意这些小事,眼下还是您肚子里的皇子更重要。只要您平安诞下小皇子,管他安王和冯贵妃作甚。” “话不能这么说。”皇后沉声打断了她的话。 也许是女人在这方面有一种天生的直觉,皇后也说不清楚自己在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怀疑,大概是安王越长越大,相貌却与陛下全无半点相似的原因吧, “我绝不能容许混淆陛下血脉的事情发生。”皇后深吸一口气,面容无比严肃。 姜嬷嬷顿时急得汗都出来了,慌忙阻止道:“娘娘,您可别干傻事儿。安王在陛下膝下养了快二十年,别说是人,就算是只小猫小狗也都养出了感情。陛下这都已经把安王弄出宫去了,您无凭无据的,若是这么闹出来,陛下还不定怎么想呢?” 皇后又哪里不明白姜嬷嬷的顾虑,连忙道:“我又不傻,怎么会蠢到没有半点证据就去找陛下告状。这么丢人的事更不会闹大,不然,这不是丢了陛下的脸面么。” “那娘娘打算怎么办?”姜嬷嬷一脸忧心地问。 皇后却陷入了沉思,半晌又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地道:“自从怀了这孩子,脑袋就不大好使,想了半天都晕乎乎的,竟是半点主意也没有。” 姜嬷嬷巴不得她没主意,连忙道:“想不出来更好,好歹等生了小皇子再说。安王又走不了,您想要对付他,什么时候不行。” “嬷嬷你就唬弄我吧。”皇后没好气地道:“我可是早就听说过,生了孩子愈发地傻。俗话说,一孕傻三年,我都快愁死了。” 姜嬷嬷赶紧扶着她坐下,又苦口婆心地劝道:“娘娘您也别担心,有陛下在呢,任凭是谁也别想在后宫里掀出什么波浪来。这么多年您都过来了,眼下可是最好的时候,压根儿不用您操心,陛下自会将所有的麻烦全都挡在外头。您想对付安王,那不是有倪家娘子么?她可是药王谷的人,老奴听说药王谷可是出了名的有仇必报,她此番回京,说不定就是替她姑父报仇来了。” 别看姜嬷嬷住在宫里,却是个包打听,号称京城里的事情全都知道。 不过皇后闻言还是有点不信,摇头道:“人家一个小姑娘懂什么,她才多大?兴许也是看出了点什么不对劲儿才特特地和我提一句。那药王谷的人多了去了,真要报仇,怎么会派个小姑娘过来。” 她这么一说,姜嬷嬷也觉得有些道理,想了想又道:“反正这事儿娘娘您就别管了。您要是实在气愤不过,就找大爷商量商量,左右安王过不了多久就要搬出宫去,您就算想管也鞭长莫及,倒不如让大爷去想办法。” 皇后思忖了一番,觉得姜嬷嬷说得甚有道理,于是点点头,让她去跟沈家传个信,叫沈家大爷进宫。 至于素珊这边,她的心里却有些说不出来的怪异,大概是惊讶和意外中又带着些许欣喜。 她很敏感,几乎是皇后随口问了一句就猜到了缘由——原来早就有人看出了安王的异样。野种就是野种,不管怎么养也成不了真。既然有一个人怀疑,就有第二个、第三个,直至更多,就算她不去下手,皇后也不会放过他们。 “娘子,皇后娘娘是那个意思吧。”回了屋,翡翠立刻把门关好,压低了嗓门神神秘秘地问。 “大概吧。”素珊到底不敢确认,毕竟皇后娘娘并没有直言询问。 这并不奇怪,安王毕竟是陛下养了近二十年的儿子,虽然不曾册封为太子,可陛下心里头却已将打算这社稷江山交给他了。直到皇后娘娘怀孕,陛下才做了决定就把大皇子册封为安王,又赐了府邸让他搬出宫,可与此同时,陛下还是心存愧疚的。若是这会儿安王又闹出什么不好的传言来,看在陛下眼中,难免会觉得沈家一系欺人太甚。 “娘子,既然皇后娘娘也猜到了,势必不会罢休,索性我们就在一旁坐山观虎斗,偶尔添上一把柴,您实在不必亲自犯险。” 素珊苦笑着摇头,谁知道皇后娘娘是不是也这么想的?她现在身怀有孕,万事不忧,为了避免多生事端,她反倒不好动手,反正将来小皇子出世,甚至继位,什么时候都能收拾安王和冯家那一系。 “我是在想,既然皇后娘娘能看出安王的身份有问题,那别人呢?大家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便是先前不敢想,可只要有人提个醒——” 翡翠讶道:“娘子之前不是说不要把事情闹大吗?” “谁要闹大了。”素珊轻笑了一声,“只要太后和长公主心生怀疑就好。” 太后绝对不会容许有人给陛下戴绿帽子,而静德长公主,若是发现方驸马背着她与冯贵妃有私情,以她的脾气定要闹得不死不休。 说起来,当初静德长公主还想把方家三娘子许给安王的,结果却被方驸马给拦了,为了这个,听说二人还吵了好几架。仔细想来,那会儿他们就已露了些端倪。亏她当初还以为那方驸马是个不愿攀附权贵的铮铮汉子,闹了半天,原来只是害怕堂兄妹*罢了。 “静德长公主那里倒是可以让许嬷嬷去吹吹风,可太后那边儿,恐怕不好糊弄。” 素珊摇头,“谁要糊弄她了,这本来就是真事儿。” 不过,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主意能去太后跟前说话,虽然她进宫后也时不时地去给太后请安,可到底不似在皇后面前这般体面。今儿她不过在皇后面前隐隐提了一句,就被皇后所察觉,更不用说去太后面前嚼舌根了。 她既然不打算去挑衅冯贵妃,翡翠便暂时放下心来,想了想,又试探性地劝道:“反正您也是要告知太后的,倒不如请孟大人帮忙。这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不至于惹祸上身,而且,孟家人说的话,总比我们要有用多了。” 素珊并没有立刻点头,想了好一会儿才道:“赶明儿遇到他了再说。” 第二日大早,镇国公夫人领着王氏一起进了宫,皇后听到消息,便召了她过去,“你祖母难得进宫一趟,快过去见见她,也省得她牵挂。” 素珊连忙谢过,而后又与翡翠一起去了安宁宫。 到了安宁宫大殿,给太后请过安后,素珊这才发现今儿随着刘氏一起过来的除了大伯母王氏之外,居然还有素彩。素珊有点意外,原本以为经过上回的事儿刘氏会厌弃了素彩,没想到这小姑娘竟然还能把刘氏给哄回去,还真是小看了她。 王氏心眼儿多,一见素珊的眼神便立刻解释道:“贤妃娘娘想见见素彩,所以才带了她进宫。” 素珊立刻笑起来,眉目全都舒展开来,“贤妃娘娘是二妹妹的亲姨母呢,我都差点忘了。” 经她们俩这么一提醒,太后总算想起了贤妃妹妹谢氏的事迹,虽然年前素珊被“逼出”国公府的事儿并未传进宫,但十几年前的旧事就已经足够让她不舒服了。太后皱了皱眉,吩咐宫女道:“既然是贤妃的外甥女,就领她去临华宫吧。” 宫女立刻应下,款款踱至素彩面前轻施一礼,柔声道:“娘子请随我来。” 素彩颇不自在地朝她回礼,低垂着脑袋,目不斜视地跟着宫女出了殿。 刘氏此番进宫,说是给太后请安,其实主要还是为了探望孙女,太后显然也知道这一点,说了一会儿话,便让宫女领着她们去了偏殿单独说话。 素珊与刘氏并无许多话说,她要做的事倪家一概不知,她也不曾往倪家人身上寄托任何希望。只是到底是血缘相亲,素珊倒也能耐着性子与刘氏说一些亲切的话。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刘氏摸摸素珊的手,脸上全是慈爱,“这宫里头啊到底不比家里,哪有那般自在。祖母是真想把你接回去,可是,哎——”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素珊只当听不懂,笑笑着道:“我在宫里挺好的,一直都在太极宫待着,有皇后娘娘护着,谁也不敢对我不客气。祖母您就放心吧。” 说了一会儿话,刘氏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你爹他……最近在给你相看亲事。静德长公主——”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素姗给打断了,她脸上带着笑,眸中却一片森冷,“祖母,孙女早就说过要给曾祖母守孝三年了,您这就忘了?而且,我的婚事,恐怕还轮不到他做主。” 她一向乖巧听话,这是头一次在刘氏面前露出这种强势的姿态,刘氏显然被震住了,瞠目结舌地半晌也没吭声。 王氏赶紧打圆场道:“大娘子一片孝心真是日月可鉴。你放心,有大伯娘在,你爹他不敢胡来。”她说罢又强笑着与刘氏道:“大娘子现在可是皇后娘娘面前的红人,说不定皇后心里头早就有了主意了呢。我们私底下给她议亲,娘娘知道了,指不定还要气恼的。” 刘氏这才回过神来,有点不自然地喃喃道:“这个……自然是皇后娘娘做主更好。” 素珊心里头不痛快,与她们寒暄了几句便不想再多说,翡翠最是乖觉,遂上前道:“娘子,该给皇后娘娘请脉了。” 王氏闻言立刻道:“大娘子赶紧回去吧,可别让娘娘久等。” 素珊点点头起了身,临走时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二妹妹还没回来么?” “去了这么久,是该回来了。”王氏连忙道:“我这就请人去催一催。” 等素珊走远,刘氏这才拍了拍胸口有些不自在地道:“珊丫头跟在娘娘身边久了,竟有了这等威势。” 这小祖宗原本就不是寻常人好不好!王氏心里默默道,面上却一派附和,“到底是皇后娘娘亲自调教过的,哪里是寻常娘子能比的。”她顿了顿,又小声提醒道:“娘,三弟那里您可要仔细盯着,千万别让他胡来。大娘子原本与三弟就有些不那么亲近,真要是因为婚事把大娘子给惹恼了,依着她的脾气,恐怕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刘氏连连点头,只是想想家里头剩下的两个同龄的孙女又有些担心,“珊丫头要给母亲守孝是好事,可二娘、三娘年纪也不小了,这大娘子未曾婚配,二娘和三娘岂不是要耽误了。” 不过是两个庶出的丫头罢了,还能嫁个高门子弟还是怎么的。王氏心里头默默翻了个白眼,低声劝道:“虽说几位娘子已经出了孝,可国公爷还在丁忧呢,实在不好议亲。二娘和三娘都不满十五,再等上两年也才十七,京城里十*岁出嫁的多了去了,怎么就说是耽误。” 刘氏也觉得她说得有道理,点点头道:“你说得对。” 将将从临华宫出来的素彩沉浸在贤妃的承诺中,谢氏一死,贤妃反而对她这个外甥女和气了许多,甚至还暗示会给她挑门好亲事,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婚事会有这么多波折。   ☆、第五十章 五十 “什……什么?”沈家大爷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哆嗦着嘴唇道:“你……你说的是真的?有没有证据?” 皇后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要是有证据还能等到这时候。” 沈家大爷依旧亢奋,起身在屋里转来转去,压根儿就停不下来,嘴里还念念有词地道:“不行不行,我得想个法子把这事儿给揭穿了。他奶奶的冯氏,胆儿还真大,他娘的真是什么事儿都敢干,这可是满门抄斩的罪过……” 他一激动,忍不住飚了几句粗话,皇后早晓得这个兄长的德行,对他的各种声音充耳不闻。待沈家大爷终于安静下来,皇后这才慢条斯理地道:“你想好了要怎么做?” 沈家大爷顿时语塞,支吾了半天才道:“这个……事关重大,我们又没证据,总不能红口白牙地就去陛下面前告状说安王是个野种吧。且不说陛下不会信,恐怕还会以为我们故意往安王头上泼脏水。这事儿得从长计议。” 皇后一边剥着松子壳,一边道:“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反正这事儿我是不管了,你爱咋地就咋地。” 沈家大爷点点头,想了想,又问:“你刚刚说那倪家娘子也看出来了?她怎么说?” 皇后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了看他,摇头道:“她也就是提了一句,我隐约觉得那小姑娘若有所指,倒是没仔细问。这事儿我也不好问呐。”万一人家回答说根本就不是那意思,让她怎么反应? 沈家大爷摸了摸下巴,“老九不是跟他认识,回头让他去问问看。” 皇后却撇撇嘴,“得了吧,就老九那性子,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我真是快被他给气死了。原来还想着把他跟倪大娘子凑一对儿,结果那混账小子竟是半点不开窍。瞧瞧人家孟二郎,平常也闷吧,人家在那小姑娘面前才活泼呢,那小意温柔的样子,老九压根儿就没得比。换了我也不选他。” 沈家大爷也是一脸无奈,“你让老九去讨好小姑娘,这不是强人所难么。”他琢磨了一会儿,又试探地问:“要不,我去倪家问问看?” “千万别。”皇后立刻阻拦道:“倪大娘子进宫这么久,我算是看明白了,她跟镇国公府那一大家子不是一路人,什么事儿都不会跟府里人说。你去倪家不仅打听不到消息,反而会走漏风声。” 沈家大爷愈发地头疼,“那怎么办?我总不能亲自去找人家小姑娘问话吧。” 皇后想了想,心中一动,低声道:“你可以去试着找找孟二郎。” “啥?”沈家大爷脸上顿时露出古怪的神色,“他也知道么?”若是孟家也知道,这事情就微妙了。 “我也说不好,你就去探探口风呗。我是觉得,那小姑娘真要发现了什么,心里头藏着这么大的秘密也难受,定要找个人说说。她信不过倪家人,便只有去找孟二郎了。” 沈家大爷面容一整,“行,我一会儿出了宫就去御史台找孟二郎说说话。” 可真等他到了御史台,才知道孟二郎不在。 “是,孟大人早上来过,后来仿佛有什么急事,就先走了。” “知道去哪儿了嘛?”沈家大爷又问。 御史台的护卫摇摇头,“这个下官就不清楚了。” 沈家大爷无奈只得掉头折返,打算明儿再来找人。 而此时的孟二郎正在往皇宫方向走。 经过宫门的时候,正正好遇着了从宫里出来的刘氏和王氏她们,孟二郎赶紧上前拜见。刘氏平日里很少出去走动,并不认得他,王氏赶忙介绍道:“娘,这是孟二郎,去年年底的时候还去过我们府上。” 刘氏总算想起来了,脸上立刻露出笑容,“是孟二郎啊。”她先前也听说孟二郎的名声,本以为是个不苟言笑绷着脸的家伙,没想到竟然看起来挺和气,而且长得还很英俊。 素彩低着头偷偷看了他几眼,脸上不由自主地微微泛红。 孟二郎十分殷勤地与她们打着招呼,又亲自将她们送至宫门外,一路送她们上了马车。 待马车开动,刘氏这才笑眯眯地道:“这孟二郎面相生得年轻,跟珊丫头倒也挺般配的。” 素彩心中一惊,脱口而出地道:“大姐姐不是在与公主府议亲吗?”起初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她都快恨死了,到后来听说议亲的对象是方五郎,她这才高兴起来。方五郎克妻的名声全城皆知,她恨不得那婚事早早地定下来,看那大娘子还能活多久。 没有她就好了。 王氏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你瞎胡说些什么。”刘氏果然不高兴了,把脸一沉,语气有些重,“珊丫头的婚姻大事,你一个做妹妹的插什么嘴?都十五岁的姑娘了,怎么还一点轻重都不知道。” 素彩脸一白,连忙低头认错,“祖母说得对,都是孙女的不是。” 她双手藏在袖子里,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才终于勉强将所有的怨毒全都隐藏起来。 说什么疼她,真是笑话,她小心翼翼地在刘氏面前卖乖讨好了十几年,却连人家的一根手指头都不如。自从大娘子回了府,这家里头哪里还有她的位子,刘氏更是动不动就说她的不是,这里不对,那里也不好,做什么都是错的。 王氏笑着打圆场道:“定是三弟在家里头乱说被二娘子听到,所以才当了真。母亲您别怪她。” 刘氏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又再三叮嘱道:“这都是没影子的事,你别听风就是雨。真要传了出去,对府里几个娘子都不好。” 素彩乖巧地应下,脑子里却又浮现出孟二郎的样子来。他的眼睛那么闪亮,说话的时候目光温柔极了,想到这里素彩的心就噗通噗通地跳起来。 可是,对她来说,他就像镜中花、水中月一般高不可攀。素彩明白自己的处境,就算有姨母替她谋划,以她庶出的身份也绝对做不了孟二郎的正妻。 可她又能嫁给谁呢,国公府的名头说起来好听,可她一个庶女,又没有大娘子那样数十万贯的丰厚嫁妆傍身,哪个世家大族会去聘她做正室。与其嫁个寒门子弟受一辈子罪,倒不如给孟二郎做妾,只要她得了孟二郎的欢心,还怕日子不好过么? 就连她娘都能拿捏住倪家三房,她难道还比不得谢氏? 孟二郎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素彩给盯上了,一路上他还在回想着刚刚自己的表现是否得体,虽说素珊的婚事轮不到国公府做主,可那到底也是她的娘舅家,总不能失礼。至于倪家二娘子,孟二郎压根儿就没注意到还有这么一号人。 进了宫,孟二郎依旧故技重施去太后宫里搬了人来帮忙。 素姗正打算寻孟二郎帮忙,没想到他这就送上了门,自然便寻了借口出来。 才一见面,孟二郎便火急火燎地道:“我想来想去,总觉得你可能会做傻事,去以身犯险引冯贵妃动手,所以特特地进宫来叮嘱你不准轻举妄动。我知道你手里头有些人马,但冯家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而且他们在京城里经营许多年,岂是你们那几十号人斗得过的。更何况,他们身后说不定还站着一个方家,你拿什么跟人家斗。” 他看起来急得要命,俊朗的脸上写满了焦躁不安,鼻尖甚至还沁出了细细的汗,这跟他平时胸有成竹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素珊的心里暖暖的,无缘由地就高兴起来,嘴角也忍不住往上勾,难得乖巧地点点头,柔声道:“真啰嗦,我知道了。” 她答应得这么爽快,孟二郎反而有点不大敢相信,狐疑地瞪着她道:“你不会是在哄我吧。”话刚说完,就挨了个大大的白眼。 “真答应了?”他再一次确认道。 素珊点头,想了想,又老实承认道:“我原本确实有这个想法,不过现在已经放弃了。因为,我发现,怀疑安王身世有异的不止我一个。” 孟二郎一愣,“还有谁?” 素珊伸出手指头往天上指了指,孟二郎顿时愕然,“陛下?不可能吧。” “是皇后娘娘。”素珊正色回道。 “她亲口说的?” 素珊摇头,“这种事儿怎么好直接开口,不过我又不傻,一听那口风便猜到了。安王与陛下长得不像,难怪她会怀疑。” “那……她也怀疑方驸马吗?”孟二郎迟疑着问。 素珊没吭声。孟二郎旋即也发现自己这话问得有点问题,皇后娘娘甚至都没明说自己的怀疑,更不会随意牵扯到别人头上。不过,他自己也曾仔细想过,方驸马的嫌疑确实很大。 “我会使人在长公主面前旁敲侧击地提一提,只要长公主起了疑心,自然会去查方驸马的行踪,倒省得我们自己一头雾水地在这里猜来猜去。” 孟二郎略觉意外地看着她,“没想到你在长公主府上也有人。” 素珊朝他翻了个白眼。 孟二郎被她一瞪,反而还高兴起来,咧嘴笑道:“既然皇后也怀疑安王,那沈家必定会有所行动。你就不必着急了。” “若沈家也是打着同样的主意呢?” 孟二郎一噎,仔细想想,也的确有这个可能,不由得苦笑道:“你说的还挺有道理。”他实在不想让素珊再悄悄调查此事,略一思忖后又道:“安王的事交给我去查,你就当做什么也不知道继续留在宫里。不管是不是那人是不是方驸马,终究要查个水落石出。好在五郎、六郎是公主所出,即便方驸马果真犯下了滔天大罪,他们兄弟俩也不至于没有活路。” 就算他不去查,沈家也必定要追究下去。孟二郎轻轻地叹了口气,抚了抚素珊浓密的秀发,柔声道:“你自己好好保重,别去招惹安王和冯家,凡事有我,记住了吗。” 素珊点点头。 她从小就习惯了什么事情都靠自己,从来没有一个人会这样直言坦诚地说要保护她,素珊有点不习惯,但更多的却是感动。她想,也许她应该学习着偶尔去相信别人,依靠别人。 “回去吧。”孟二郎朝她挥了挥手。 素珊转过身,拎着裙子一路小跑,头也不回。 接下来好几天宫里头都风平浪静。孟二郎到底有差事在身,总不能三天两头地往宫里跑。素珊猜测着他最近做了些什么,他有没有与孟家长辈提及此事,太后又是否听到了风声? 四月初,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宫女们都换上了轻薄的夏装。皇后赏了好几匹衣料,软软滑滑,正适合夏天穿。左右闲着无事,素珊和翡翠便自己动手做亵衣。 “长公主今儿又进宫了。”翡翠道。 素珊对长公主进宫的事儿没什么兴趣,“方府里还是没动静么?” 翡翠摇头,“难能这么快,许嬷嬷也不好直言,只能拐弯抹角地引着长公主朝那个方向想。可这么大的事儿,谁敢随便猜呀。” 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可素珊还是难免有些着急。 “听说汝南王妃也进宫了呢。” “汝南王妃?”素珊皱眉想了半天,终于想了起来,“是守寡的那位?不是说一直在五台山礼佛吗?”汝南王是陛下的弟弟,宁太妃所生,在世的时候备受先帝宠爱,险些要立他为太子,若不是太后有孟家撑腰,这天下恐怕就换了人坐了。 “已经回京了,今儿进宫来看太后和太妃的。听说她年轻的时候可是京城第一美人,不知漂亮成什么样。”翡翠的眼睛亮晶晶的,蠢蠢欲动。 素珊却不动,讶道:“你不会是想去看热闹吧。” 翡翠无奈地扁嘴,“我也就是说一句,哪能真去啊。再漂亮又怎么样,都已经是半老徐娘了。”而且还守寡,想想也挺可怜的。 她们俩闲聊了一阵,忙了一天,终于各自做了一身亵衣,临到晚上睡觉时,云麓却煞白着脸过来敲门,“娘娘有些不适,大娘子快过来看看。”   ☆、第五十一章 五十一 云麓的脸色难看成这样,皇后娘娘的身体岂止不适这么简单,素珊顾不上换衣服,匆匆忙忙地拿了药匣就往外奔,一边走还一边急切地问:“娘娘到底怎么了?” “娘娘见红了。”云麓说话的时候身体都在微微哆嗦,显然被吓得不轻。 素珊闻言也神色大变,撒开腿就往殿内狂奔。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屋,又扑到床边,赫然见皇后一脸苍白地躺在那里,闭着眼睛动也不动,仿佛一点生气也没有。 素珊住在偏殿,来得最快,其余的太医都还没到,陛下也还不见人影。她强压下狂乱的心跳给皇后把脉,屋里的宫人们全都紧张地看着她,连大气也不敢出。云麓在悄悄抹眼泪,姜嬷嬷沉着脸跪在皇后床头,眸中杀气腾腾。 皇后的脉象十分异常,气血翻腾得厉害,但好在近日她身体调养得还不错,虽有些危险,但还不至于流产。耽误之急,还是得稳住皇后的情绪。 素珊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显得很沉着,“嬷嬷不必担心,怀孕的时候见红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容我给娘娘扎几针就好了。” 屋里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姜嬷嬷脸上的表情也缓和了些,正色朝素珊颔首道:“还请大娘子施针。” 素珊先寻了几个穴位给皇后按摩了一会儿,又飞快地针灸,皇后的气息果然平缓了许多,过了一会儿,终于慢慢睁开了眼。 姜嬷嬷险些哭出声来,哽咽着唤了一声“娘娘”,又问:“您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皇后虚弱地摇摇头,又勉强勾起嘴角朝素珊笑笑,“有大娘子在呢,本宫一点也不担心。” 素珊面上不见丝毫紧张,柔声笑道:“是呀,娘娘放心,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您现在身上是不是舒服了些?一会儿我再开个方子,调养几日便无大碍了。” 说话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却是皇帝陛下冲了回来,他像阵旋风似的扑到床边,紧握住皇后的手,脸上写满了惊慌与惶恐,“梓潼,你怎么样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她们是怎么伺候的!” 眼看着皇帝陛下就要发火,皇后连忙出声阻拦道:“陛下别急着发火,方才大娘子说了妾身并无大碍,您就饶了她们吧。” 姜嬷嬷却仿佛没听到皇后的话,“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哑着嗓子请罪道:“都是老奴的罪过,不曾照顾好娘娘,请陛下赐罪。” “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帝阴沉着脸问。素珊立刻竖起耳朵,她也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明明今儿大早给皇后请脉的时候还一切正常,怎么到了晚上就忽然变成这样。 太极殿的宫人都不是吃素的,皇后身边被护得严严实实,究竟是怎么动的手脚? 姜嬷嬷也一头雾水,“老奴也不清楚。早上娘娘还一切正常,精神也好,便去了安宁宫给太后请安,正巧遇着了长公主和汝南王妃,说了一会儿话。太后怕累着娘娘,还特特地吩咐老奴给娘娘准备了软垫子靠着。中午回来后也不见异常,只是娘娘觉得有些乏,便去了床上躺着,不想这一睡便到了傍晚,老奴放心不下过来一瞧,才发现娘娘见了红。” “汝南王妃?”皇帝一听到这名字就像只炸毛的猫弹了起来,“这还用想吗,肯定是她。她以前就与梓潼不和,此番回来定是故意来害她的。那恶毒的女人自己生不了,也见不得梓潼生孩子。来人啊——” 皇后急得都坐起来了,“陛下您别胡来。那可是汝南王的遗孀,没有半点证据您就要抓人,宗政院不定要怎么说您呢。” 汝南王当年在朝中可是呼风唤雨,还险些被立了太子,私底下收拢了多少人,就算后来病故,依旧有不少人还念叨着他。皇帝今儿没有半点证据就要对汝南王妃有所行动,明儿就保准就能收到一大堆谏文。 姜嬷嬷也道:“娘娘在安宁宫连口水都没喝,老奴实在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帝不悦地道:“除了她还能有谁?” 皇后无奈摇头,“这说不通啊。汝南王都死了,她一个女人何必跟我们过不去,还冒着杀头的危险冲着下手。就算我们年轻的时候有点矛盾,可连那会儿都不曾下过杀手,更何况是现在。” 她说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皇帝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但他依旧不死心,反过头来问素珊,“大娘子心里头可有什么想法?” 素珊皱了皱眉头,迟疑了一下,方才小心翼翼地回道:“臣女早晨给娘娘请过平安脉,那会儿还一切正常,照理说,若无外因绝不会突然见红。可娘娘又不曾吃错东西,那便只有——” 她心中,脑子里顿时有了想法,“南疆倒是有一种药异常霸道,只消闻一阵,便引得气血冲涌,极易滑胎。但这药味道也重,闻起来似鱼腥草。若真有人带着,姜嬷嬷她们不会察觉不到。” 姜嬷嬷闻言脸色陡然一变,“味道?” 皇帝立刻朝她怒目而视,“你在哪里闻到过?” 姜嬷嬷连忙回道:“老奴并未闻到鱼腥草的气味,只是汝南王妃身上有一股子佛香。她自己也说了,因为她常年住在庙里,又迷上了制佛香,所以浑身上下都透着佛香味儿,洗都洗不掉。” 那就应该是了,那汝南王妃用佛香将药物的气味压了下去,旁人不知,自不会怀疑到一个孀居多年的女人身上。 “朕就说是她。”皇帝猛地一拍大腿,气得要命,“早就知道那女人不是个好东西。梓潼你别拦我,我非要把她抓起来问个水落石出不可。” 皇后苦着脸道:“就算真的是她做的,这会儿恐怕早就毁尸灭迹了,还等着陛下去抓人呢。” “难不成朕就让你白白地吃这么大的亏,偏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皇帝恨得牙痒痒,若不是碍着皇后就在一旁,真要忍不住杀人。 “妾身都还没说要报仇呢,陛下您先消消气。眼下还是妾身腹中的孩儿重要,您不管想做什么,好歹也等这孩子出世后再说。” 皇帝咬牙切齿地哼了几声,终于没再嚷嚷着让侍卫去抓人,但还是忍不住小声嘟囔道:“回头朕非要臭骂静德那蠢货一顿,明明知道你跟那恶毒女人不和,还带她进宫作甚?下回再让朕看到她跟那恶毒妇人有往来,朕就让太后关她禁闭。” 皇后无奈道:“那到底是静德的小姑子,你这做兄长的,还怂恿着她们俩吵架不成。真要闹僵了,方驸马也为难。” 汝南王妃是静德长公主的小姑子?那她不就是方驸马的妹妹!难怪会冲着皇后下此等杀手,莫非是方驸马怂恿的? 因汝南王去世得早,汝南王妃也一直在五台山礼佛,十几年来都不曾回过京,所以素珊从未调查过她。而今听得陛下提起,她才陡然一惊。 这方驸马也未免太胆大了! 素珊心跳得厉害,忍不住偷瞥了皇后一眼,她揉着太阳穴,满脸的迷茫,“我只是想不明白,她到底是静德陪着进宫的,又是方家的女儿,若我这一胎有什么好歹,对她,对方家还有什么好处不成?我若真出了事,恐怕连方家都要被牵连,陛下您说她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皇后高明!果然借着这机会把祸水往方家头上引了去,就算陛下现在不怀疑,次数多了,心里头总会觉得不自在。到时候真有人壮着胆子稍稍点破一句,陛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皇后到底身体抱恙,说了一会儿话就乏了,喝了药之后便睡了过去。素珊并不敢回去,姜嬷嬷便引着她在隔壁厢房歇下。 好在一整晚皇后都安然无恙,天亮后素珊再给她把脉,皇后的脉象果然渐渐平和了下来。 “娘娘是否觉得好些了?”素珊柔声问。 皇后点头,“昨儿有阵子心跳得厉害,连气儿都喘不上,现在就好多了。” 殿内伺候的宫人们闻言俱是松了一口气,姜嬷嬷抹了把汗,后怕地道:“幸好有大娘子在,不然,娘娘但凡有任何不妥,老奴万死难辞其咎。” “嬷嬷别自责了,谁能想到十一娘会做出这种事来。”皇后幽幽地叹了口气,“以陛下的性子,一会儿准得去找静德出气。” 若是陛下把静德长公主训斥一通,静德长公主回府势必要与方驸马大闹,更甚至还会冲到汝南王府闹事——今儿可有好戏看了。 ………… 再说陛下这边,静德长公主一头雾水地被召进宫,刚一进门,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陛下劈天盖地地骂了一通。长公主都被他给骂懵了,半晌没回过神来,等到皇帝骂痛快了抬脚离开,长公主都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气得要命,但也知道这会儿不是跟皇帝计较的时候,先去太极宫探望皇后要紧。于是,便又赶紧奔向太极宫。 谁料到了太极宫门口,竟是连大门都没能进,守门的侍卫一脸无奈,“陛下吩咐过,没有他的手谕谁也不准擅闯太极宫,还请公主恕罪。” 静德长公主难得地没有发火,耐着性子道:“既然不让进,你去把姜嬷嬷叫过来,我有话要问她。” 侍卫无奈应下,不一会儿,姜嬷嬷果然急急忙忙地迎了出来。但因陛下吩咐过,姜嬷嬷也不敢放她进殿,只将昨天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静德长公主听。 静德长公主闻言脸上顿时变色,“我的天,娘娘见红了!这可怎么办,娘娘现在怎么样了?” 姜嬷嬷连忙道:“公主放心,有倪家大娘子在,娘娘出不了事儿。不过大娘子也说了,娘娘最近得在床上静养,不可劳神。陛下深恐有人惊扰,才下令暂封了太极宫的殿门。” “阿弥陀佛、老天保佑。”静德长公主双手合十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皇后吉人天相,福泽深厚,那些卑劣小人绝伤不了她半分。”说罢,她又咬牙切齿地冷哼道:“好个方十一娘,居然把主意打到了皇后和我头上。陛下和娘娘碍着她的身份不好动手,我怕什么。看我今儿怎么弄死她!” 她说到最后时眼睛都红了,浑身上下都带着煞气。 姜嬷嬷连忙劝道:“长公主您可别冲动,那毕竟是方驸马的妹妹,可别弄得你们夫妻俩吵架,回头娘娘心里头也愧疚不安。您说,那汝南王妃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她年轻的时候与娘娘闹成那样也顶多只是口头上骂几句,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她怎么突然发了疯似的做出这种自寻死路的事情来。您可别说,眼下这是娘娘拦着陛下才没动手,娘娘真要有什么好歹,恐怕方家也要受牵连的……” 姜嬷嬷看似在劝,其实却是把长公主引着往别处想。就算她眼下气急了不会想到这一层,等以后冷静下来,难保不会越想越明白。 静德长公主脸色愈发地难看,出了宫便吩咐护卫去公主府搬人,尔后气势汹汹地就冲着汝南王府去了。 等到方驸马察觉到不对劲匆匆忙忙追过来时,静德长公主已经把汝南王府的大门都给砸了。 静德长公主倒是想冲进王府去把汝南王妃拎出来打,可汝南王妃似乎早猜到她来者不善,躲在府里头压根儿不露面。 静德长公主带的人毕竟不够多,想要冲进戒备森严的王府还是力有不逮,但她又怎么忍得下这口气,一边指挥着众护卫砸门砸匾,一边又使了三四个大嗓门的妇人站在门口大骂,势必要将汝南王妃的恶形恶状揭露个干净。 方驸马才进巷子口就听到那几个嬷嬷的大嗓门,冷不丁地听了一嗓子,顿时吓得冷汗都出来了,什么“谋害皇嗣、意图不轨”,什么“人面兽心、蛇蝎心肠”……这,这随便哪一条拎出来都是抄家杀头的罪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方驸马一把拉住静德长公主,吓得声音都在发抖,“十一娘她做了什么?” 静德长公主一见方驸马的面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抬脚就往身上踢,一边踢还一边骂道:“你们家的好妹妹,什么东西,居然敢对皇后娘娘动手脚,若不是有药王谷的人在,小皇子险些都没保住。她这包藏祸心的祸家娘们儿,我今儿非要弄死她不可。她若不死,你们方家早晚全都要死在她手里。” 方驸马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惶恐,他下意识地使劲儿摇头,低声喃喃道:“这……这不可能,十一娘怎么做这种事。你……你别瞎说!这种事儿怎么能乱说呢,这无凭无据的……” “本宫过来找她算账还要什么凭据?真要有证据,这会儿围着王府的就是羽林军了!”静德长公主越想越气,一怒之下又要往王府大门方向冲,被方驸马死死拉住。 “我们先回去。”方驸马的脸色也难看得很,两只胳膊在微微颤抖。 静德长公主迟疑了一下,看看一片狼藉的王府大门,觉得自己胸口的郁气总算发泄了出来,终于还是跟着他一起上了马车。临走前,她却还不肯罢手,高声叮嘱道:“你们几个都别走,继续给我骂,我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这个恶毒女人做过些什么。” 说罢,许嬷嬷又上前给那几位骂架的妇人封了些银两,那几个妇人愈发地来了力气,拍着胸脯保证道:“公主放心,我们今儿就不走了。” 王府内院 汝南王妃气得险些背过气去,“哗——”地一声把桌上的东西全都扫了下来,咬牙切齿地骂道:“什么狗屁公主,简直连泼妇都不如。贱人,都是群贱人!” 屋里满地狼藉,侍女们不敢靠近,瑟瑟发抖地躲得远远的。 秦嬷嬷壮着胆子上前劝道:“娘娘您别担心,那静德长公主是什么德行京城里谁不知道,大家不会信她。” “我管别人信不信。”汝南王妃双拳紧握,气急败坏地道:“那巫医人呢?把她抓回来见我。她言之灼灼地说那药有多霸道,说那贱人年纪大了,胎位不稳,只消闻过几口就绝对会流产。流哪儿去了,啊?那贱人不是还好好的!” 秦嬷嬷也面露惋惜之色,“听说是宫里头有药王谷的人伴着,才把皇,那贱人救了回来。” “药王谷,又是他们。”汝南王妃一提起药王谷就恨之入骨,眼睛地露出怨毒的光,“三番两次地坏我的好事,真是不知死活。”   ☆、第五十二章 五十二 回了公主府,静德长公主又把方驸马臭骂了一通,勒令他去找方家族长将方十一娘逐出家门。方驸马沉着脸并不说话,半晌后才道:“你先静一静,我回去问问情况,回头再说。” “还说什么说。”静德长公主怒道:“都是因为你那好妹妹,我今儿可是被皇兄叫进宫去骂了个狗血淋头。你说她干的都是些什么事,谋害皇嗣可是灭门的大罪,你死了就死了,我家五郎和六郎怎么办?就算陛下不追究他们兄弟,他们这一辈子还有什么前途?” 方驸马低着头,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由着静德长公主骂痛快了,这才让许嬷嬷扶着她进屋,自己则牵了匹马,飞快地往方府去了。 公主大闹汝南王府的事似乎还没有传过来,方府看不出有任何一样。方驸马并未进府去寻老太爷,而是问门口的护卫道:“二爷可在府里?” 护卫有些不自在地摇头道:“回大爷的话,二爷早上去了浮红巷,这会儿还没回呢。”方家二爷在浮红巷养了个外室,一年里头倒有大半时间都待在那边,二奶奶管不住,索性便不管了。方驸马骂过他好几次,也不见方二爷收敛,之后也就不怎么管他了。 “大爷您不进去么?” 方驸马皱着眉头犹豫了一会儿,摇摇头,转身上马去浮红巷。 到了浮红巷,方二爷正在院子里冲着下人们发火,听说方驸马到了,他脸上顿时闪过一丝异样,旋即又立刻起身迎道:“大哥今儿怎么有空来我这偏院。” 方驸马的脸上阴沉沉的,气势汹汹地冲上前,二话不说,抬手就冲着方二爷的面门挥了一拳,直痛得一声惨叫,捂着脸连退了好几步,最后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方二爷的左边脸颊顿时肿得老高,嘴角也渗出了血,狠狠吐了口血水,赫然带出了一颗牙齿。“大哥你疯了!你干嘛打我?” “我疯了?我看是你疯了才对!老二啊老二,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怂恿十一娘谋害皇嗣。你知不知道这是多大的罪过?皇后娘娘真要有什么好歹,不仅十一娘逃不掉,我们方家一百多号人全都要没命。”方驸马越说越愤怒,完全控制不住情绪冲着方二爷拳打脚踢。 方驸马文武全才,虽说并非武举出身,但手底下的工夫实在不弱,方二爷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只得抱着脑袋连连求饶,“大哥你别打了,别打了。我求求你了,这事儿真的跟我没关系,是十一娘自己的主意。我有这个胆子,大哥,哎哟——” “你给我闭嘴!”方驸马完全听不进他的话,闻言反而愈发地恼怒,“十一娘一个孀居的女人,这么多年一直在五台山礼佛,好端端地她为何要插手来做这样的事?若不是你异想天开、野心勃勃,十一娘会受你怂恿吗?” 方驸马心中悔恨交加,无比懊恼当年在发现方二爷与冯氏有私情时不曾告发,那会儿只想着保住老二一命,却不想冯氏竟然生了个儿子。他日夜祈祷着大皇子与方家无关,可随着他慢慢长大,相貌不像陛下,反而像了方家人,方驸马的心就沉到了谷底。 皇后这么多年不曾有孕,方驸马倒比她还急,近二十年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直到年初时宫里传来好消息,方驸马这才松了一口气,日日盼望皇后能早日诞下麟儿,也省得被安王混淆了皇室血统。 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家这个弟弟竟然会胆大妄为到这种程度,为了让那个野种登上皇位,竟做出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来。 “你给我出来。”方驸马拎着方二爷的衣服领子往外拖,方二爷连忙保住屋檐下的立柱不肯撒手,急得脑门上全是汗,“你要带我去哪里,我不去,死也不去。” 方驸马怒道:“我带你进宫,现在就去!你自己去找陛下老老实实地交待清楚,要杀要剐由陛下决定,别带累着我们方家上下一百多号人。”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拳打脚踢地要把方二爷拖出来。 方二爷一个文弱书生样,哪里是他的对手,只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眼泪鼻涕哗哗地往下流,扯着嗓子使劲儿地嚎,“杀人了,杀人了,快来救命啊。” 方驸马置若罔闻,依旧拖着他往外走。方二爷被他拖了一阵,愈发地绝望,干脆往地上一躺,满地地打起滚来。方驸马正欲伸手去拽他的胳膊,肩膀上忽地一痛,低头一看,竟是一支小羽箭射中了他的左肩。 肩膀处传来阵阵酥麻,方驸马心如明镜,立刻猜到这箭上涂了毒。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地上的方二爷,方二爷慌忙往后爬,一边爬还一边大声喊,“不是我,不关我的事。” 方二爷手里头什么东西也没有,这暗器竟是从屋里射出来的。 方驸马心知不妙,却也不肯就此认输,他扶住肩膀,咬着牙踉踉跄跄地从院门口奔出去,翻身上马,“驾——”了一声,那马儿便乖觉地往浮红巷外飞奔而去。 “不好。”院子里的年轻妇人追出来,见方驸马已经出了巷子,急得直跺脚,复又冲回屋里朝方二爷疾声道:“二爷您赶紧追过去,不然,真让方驸马进了宫去告状,我们谁也活不了。” 方二爷吓了一跳,“不……不会吧,我大哥他……兴许只是说说的。” “便是先前在吓唬你,而今他都中了我一箭,哪里还肯放过我们。二爷,您再不去,就追不上了。” “我……我追过去也没用啊。”方二爷哆哆嗦嗦地道:“那……可是我大哥,我打不过他,也拦不住啊。” 年轻妇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塞进方二爷的手里,阴测测地道:“不是他死,就是我们死,二爷,您可要想清楚了。” 方二爷吓得两腿发软,慌忙把瓷瓶往那妇人怀里塞,连连挥手道:“不行不行,要追你去追,你别找我。那可是我大哥,我可不能杀他。” 年轻妇人都快急死了,“二爷,您把他当大哥,他可曾把您当做亲弟弟?真是要兄弟,怎么会去告状要您的性命。这事儿真要被揭穿了,不仅仅您的性命保不住,恐怕几位郎君和娘子也都要没命的呀。您就不想想您那几个儿女么。再说,这药也不会要他的命,最多就是让他暂时睡几年,等一切尘埃落定,到时候我们再给他解药就是。” 方二爷浑身一震,态度明显有了些犹豫。他咬咬牙,“你……你去不也一样。” “这哪能一样呢。二爷是他嫡亲的弟弟,谁能想到是您动的手。若换了我去,少不得被人认出来,回头顺藤摸瓜,还不得连累了二爷您。”年轻妇人说罢,再一次将瓷瓶放进方二爷的手中,方二爷迟疑了半晌,终于没再推开。 ………… 大街上,一匹骏马驮着奄奄一息的方驸马疾驰而过,经过路口时,马儿被突然窜出的马车挡了一下,稍一颠簸,方驸马便“砰——”地一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街上顿时一阵骚动,有人被吓了一大跳,慌忙躲开。也有人紧张地凑过来,小心翼翼地过来探了探方驸马的鼻息。 “还活着,赶紧叫大夫。” “他身上中箭了,去报官。” “……” 方二爷急急忙忙地挤进人群,张嘴便嚎,“大哥,大哥你怎么样了?你可别吓我呀大哥……”他一边哭号着一边悄悄打量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方驸马,只见他双眼紧闭、面如金纸,心中稍定。 围观众人见状亦纷纷建言道:“别哭了,救人要紧。”“是呀,赶紧去请大夫吧。” 方二爷连连点头,吃力地将方驸马往身上背,又吩咐跟着他一道儿过来的年轻妇人去叫马车。 马车很快就到了,方二爷正欲将方驸马抱上车,忽听得头顶上方有个冷冷的声音道:“慢着。” 方二爷心里一慌,手上一抖,方驸马从他怀中摔了下来,“砰——”地一声倒在马车边。 众人只见上方人影一闪,那人竟轻轻巧巧地从二楼的雅间跳了下来,三两步踱至马车边将方驸马扶起身,低头查看他左肩的伤势,尔后又抬头瞥了方二爷一眼,那目光冷冽如冰,锐利无比,方二爷被他那一眼看得两腿发软,浑身冰凉,下意识地就想要逃。 那妇人见状不好,赶紧上前在方二爷身上掐了一把,又朝他狠狠使了个眼色。方二爷深吸了一口气,犹豫半晌,这才小心翼翼地上前道:“这位公子请让开些,我们还急着要送我大哥去看病。” “我姓孟,孟铄。”孟铄连头也懒得抬,声音里没有丝毫温度,“方二爷你可以先走,方驸马不行。” 孟铄!孟将军! 方二爷的脸上顿时变色,浑身上下立刻就没了力气。 年轻妇人又朝方二爷使劲儿挤眼睛,方二爷却视若无睹,她急得要命,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这位大人好生不讲道理,我们二爷与驸马是亲兄弟,驸马都伤成这样了,您却不让他去治伤。驸马若有个闪失,您担当得起吗?” 孟铄根本就不看她,冷冷道:“本官与方家老二说话,你算什么东西,居然也敢来插嘴。”他的目光忽然落在方驸马的右手上,发现他五指关节处有明显的擦伤和血渍,脸色忽地一沉,直直地朝方二爷的脸上看过来。 “方驸马受伤之前和你发生过争斗?他到底怎么受的伤?是不是你加害于他?”孟铄的样子本来就生得严肃,这会儿把脸一沉,身上骇然还透着一股强大的肃杀之气,方二爷一个白面书生,哪里受得了他这强大气势的压迫,顿时两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不……不关我事,不是我。”方二爷脑袋里一空,再也顾不上别的事,一边大声辩解,一边撒开腿就跑,一眨眼就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 年轻妇人恨得咬牙切齿,她倒是想把人给抢回来,但面前的人可是连蛮子都要吓得退避三舍的孟铄,她哪里有胆子与孟大将军作对。略一思忖,年轻妇人也挤开人群,飞快地奔去汝南王府报信。 孟铄将方驸马抱上马车,想了想,又吩咐一旁的护卫道:“去大理寺给方五郎报个信。” 孟铄把人送至长公主府,静德长公主吓得险些连魂都没了。她平日里嘴巴厉害,总把方驸马骂得跟孙子似的,可平心而论两人感情一直不错,而今陡然见丈夫一动不动、生死不知,顿时泪如雨下,一面慌慌张张地使人去请素珊,一面又让人给两个儿子报信。 “方驸马似乎与方家老二发生了争执。”孟铄临走时与长公主道。 静德长公主迷迷瞪瞪地听了一嗓子,脑子里全是方驸马血糊糊的模样,压根儿就当回事。倒是许嬷嬷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眉头微蹙,似有所思。 方六郎今儿难得没出门,听说父亲受伤,赶紧火急火燎地赶过来,一见方驸马气息全无的模样,吓得都快哭了。 方五郎不在家,六郎看着失魂落魄的静德长公主,硬是没哭出来,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问许嬷嬷道:“可去请了太医?” 许嬷嬷连忙应道:“已经派人去了。” “嬷嬷可知道,父亲是因何而伤?” 许嬷嬷先是摇摇头,迟疑了一阵,又犹豫着道:“孟将军送驸马回来的时候说,驸马似乎与二爷打了一架。您看看驸马手上就有伤呢。” “我爹与二叔打架?”方六郎闻言有些傻眼,但还是近身仔细查看了方驸马的双手,果然发现了他右手上的伤口。他自己常常在外头打架,这种伤口再熟悉不过,分明就是打人所致。 好端端的,父亲怎么会与二叔打起来?莫非是为了早上的事? 方六郎心里乱得很,他是静德长公主幼子,打小就养得娇,父母疼,兄长宠,从来就没费过脑子管过事儿。可现在大哥不在,父亲卧床,母亲又六神无主,方六郎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应该做点什么。 “倪家大娘子人呢?怎么还没来!”候了半天,依旧不见宫里来人,静德长公主急得眼睛都红了,不耐烦地拍着床板大声喊。 方六郎连忙上前拉住她,柔声劝道:“娘您别急,太医院离得远,我们再等等。”说罢,他又吩咐道:“再派人去催一催。”照理说,长公主府离太医院并不远,这会儿早就该到了。 许嬷嬷立刻应下,转身退了出去又另安排了几个下人去催。 可一刻钟过去,依旧没有人回来。 方六郎也意识到出问题了,静德长公主满脸震惊地抚着胸口,“难不成皇兄因为昨儿的事情还在怪我?可……可他就算再气恼,也不能对驸马见死不救啊。” 方六郎直觉路上出了问题,正欲开口劝说,静德长公主却已沉着脸站起身,“马上备车,我要亲自进宫去请人。我就不信了,陛下真能这般无情。” 许嬷嬷想再劝劝她,静德长公主却已冲了出去。许嬷嬷无奈,只得扭头叮嘱方六郎道:“六郎您可要看好了驸马爷,公主不在,指不定有什么屑小要来府里闹事。” 方六郎愣愣地点头,“我……我知道了。” 等许嬷嬷也走了,方六郎忽然觉得有些紧张,他索性坐到方驸马床头,握住父亲的手,轻轻地道:“爹,您可一定要好起来。” 公主府外,看着静德长公主所乘坐的马车飞快驶出巷子,端坐在马车里的汝南王妃冷冷地勾起嘴角,“蠢得跟头猪似的。” ………… 方六郎正坐在屋里自言自语地陪着方驸马,忽听得院子外一阵喧闹,他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正欲吩咐下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外头却传来小厮焦急的声音,“六爷,汝南王妃非要进府。” 方六郎霍地跳了起来,“不见,把她拦住。” 可他的话刚落音,院子里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汝南王妃竟然领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冲了进来。静德长公主不在府里,方五郎还没回,整个公主府还真没有谁敢把汝南王妃怎么样。 “大哥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我这做妹妹的竟然不能进来看他,这是哪家的规矩?”汝南王妃到底是一品王妃,当年汝南王在世的时候就连现在的皇后娘娘都要有所避让,如今虽有近二十年过去,其威慑力竟然有增无减。 方六郎被她这么一喝问,顿时瞠目结舌。 “觅奴过去给大哥看看。”汝南王妃完全没把方六郎放在眼里,大刺刺地如同到了自己府上,自寻了个位置坐下,又吩咐随行的巫医去给方驸马治伤。 眼看着那衣着奇怪的女人靠近床边,方六郎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涌起,冲上前一把将她推开,怒道:“给我滚开。” 汝南王妃猛地一拍椅背,怒发冲冠地喝道:“方六郎你吃了豹子胆了,竟然敢对我请来的巫医无礼。” 方六郎梗着脖子道:“姑姑要看清楚了,这里是长公主府,可不是您的汝南王府。您要耍威风,自回您自己府上。我爹伤得不轻,又身中剧毒,我可不敢让这种乱七八糟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人碰。” 汝南王妃何曾受过这等气,漂亮的脸上盛满了怒气,忽地起身上前,挥起手就给了方六郎一个耳光,“你就是这么跟长辈说话的?今儿我非要好好教训教训你不可。” 方六郎被她这一耳光打懵了,还没反应过来,汝南王妃的下一巴掌又扇了过来。方六郎怒不可遏,抬手就拽住了她的胳膊,又狠狠地甩开,“你凭什么打我,给我滚开。” 纨绔子弟发起火来也是很可怕的,方六郎这会儿可是什么也不管了,扯着嗓子朝外头大声喊道:“你们都死了吗,还不赶紧进来把这疯女人给我赶出去。她……她要谋害我爹。” 汝南王妃被他这一甩,竟然就这么狼狈地摔在地上。随行的嬷嬷、丫鬟吓了一跳,慌忙将她扶起身,“娘娘,娘娘您没事吧。” 汝南王妃生气地甩开她们,不敢置信地瞪着方六郎,完全没想到这被娇纵坏了的方六郎居然这么难缠。 听到方六郎的呼救,公主府的侍卫纷纷冲进院,与汝南王妃带来的护卫们打作一团,院子里顿时一片混乱。 汝南王妃悄悄朝觅奴使了个眼色,觅奴会意,低着头悄悄地往床边挪去。   ☆、第五十三章 五十三 觅奴越靠越近,眼看着就要走到方驸马的床边,汝南王妃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方六郎气得要命,脸上涨得通红,嘶哑着嗓子朝院子里的护卫们大声喊,“都给我赶……赶出去……” 觅奴悄无声息地掏出一枚细针,针尖闪着幽暗的光,一点点地朝方驸马的头顶而去。 “嗖——”地一声响,一支长箭从门外呼啸而入,精准无比地射中了觅奴的身体。觅奴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砰——”地倒在了地上。 一箭毙命! 方六郎傻乎乎地扭头看了一眼地上死不瞑目的觅奴,终于明白了些什么。他忽然觉得后怕起来,同时又有一种匪夷所思的困惑。如果不是这一箭来得及时,恐怕床上的父亲已经…… “你……你这恶毒的女人要害我父亲!你该死!”方六郎恶狠狠地瞪着汝南王妃,睚眦尽裂,他也顾不得什么长幼尊卑了,“啊——”地嚎叫着朝汝南王妃冲过来,拳打脚踢全无半点章法。 汝南王妃也被吓了一跳,慌忙后退,护卫们赶紧拦住方六郎。 “你……你瞎说什么,我好心好意请了大夫给大哥看病,你这混账东西百般阻拦不说,还射杀我府里的大夫,真是好大的胆子。”汝南王妃又怎会轻易承认此等罪名,她不仅不认,反而还倒打一耙责骂起方六郎来。 “人是我杀的,王妃要告,尽管去京兆尹衙门告状。”方五郎手持弓箭大步流星地进了屋,冷冽的目光朝屋中众人扫了一圈,那眸中竟闪着嗜血的光芒,汝南王妃心中骇然生出些惧意。 方六郎则像见了救命稻草似的扑过来,又惊又喜地道:“大哥,你可来了,她……她要害父亲。” 汝南王妃正欲狡辩,方五郎抢先道:“孟将军和我说,家父落马前曾与二叔有过争执,他身中毒箭,二叔身边的陌生女人嫌疑最大。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二叔被孟将军吓走后,那女人竟然去了汝南王府。家母刚出门,王妃就带着一群人闯进府来,还不顾六郎阻拦非要弄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巫医给父亲治伤。种种异常,可由不得我不多想。” 他心里恨极,自不愿意称呼汝南王妃为姑姑。汝南王妃冷哼一声,“五郎这是什么意思?竟然红口白牙地指责我要害了我大哥不成?” 方五郎笑笑,眸中依旧一片冰冷,“王妃严重了,这等大事我自然不敢胡说,已经吩咐下人去了京兆尹衙门报案。王妃若是不急,倒是可以在府里等一等,一会儿衙门的人到了,也省得他们还要往王府里再跑一趟。” 汝南王妃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去报案,脸上不由得微微色变,再朝院中扫了一眼,才发现方五郎赫然带了不少人来,个个精壮无比。今儿左右是没法善了了,再拖下去一会儿静德长公主就要回来了,想想静德的泼辣,汝南王妃心里头就有些犯怵。 “狗咬吕洞宾!既然你们不识抬举,我也懒得再多费口舌。我们走。”汝南王妃狠狠剜了方家兄弟一眼,不甘心地拂袖而去。 方六郎怨恨地看着她们离开,忍不住道:“哥,就这么放她们走了?” “不然呢?她是汝南王妃,又是长辈,嘴里还说着要帮父亲治伤,我们能怎么办?真要把她扣下,一会儿宗正院就能找上门来。”静德长公主能去跟汝南王妃打擂台,就算拆了王府的大门,宗正院也不会说什么,毕竟她们俩身份相当,而且还都是女人。可换了他和六郎就不行。 方五郎放下手里的弓,缓缓踱至床边,屈膝在床边跪下,静静地打量床上人事不知的方驸马。 方六郎抹了把脸,也在五郎身边跪下,洗了洗鼻子,满脸不解地道:“那个……女人,她是疯了吗?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来?大哥你刚刚还说二叔,难道父亲身上的伤势二叔弄的?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方五郎没吭声,他大概能猜到一些,但却不能告诉六郎。 方五郎本性多疑,事实上,在好些年前他就已经怀疑过了。起初只是偶尔有人说起他和大皇子长得像,当时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他们是表兄弟,长得像并不奇怪,直到有一次他在方驸马面前笑话般地提及此事,然后就看到了方驸马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然。 方五郎目光锐利、心思细腻,他敏感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于是便忍不住开始暗暗地调查。刚开始他怀疑自己的父亲,毕竟,在他看来,整个方家就属他父亲最为优秀出色,如果冯贵妃真的红杏出墙,他父亲的嫌疑也是最大。 那个时候他才十七八岁,是个现在的方六郎还要淘气的纨绔,成天惹是生非,动不动就跟人打架。自从他发现了这个秘密后,整个人都变了。 他耐着性子每天跟踪方驸马,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猜测着他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的潜在意思,足足追查了有小半年,方五郎最后不得不承认,他父亲是清白的。 至于冯贵妃出墙的对象到底是他那小白脸一般懦弱无能的二叔,还是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三叔,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直到今天,他的脑子里才忽然闪出另一个之前从来没有想过的念头,以汝南王妃自私自利、自负自傲的性子,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外甥做出此等连性命也不顾的事来?在他那个姑姑看来,恐怕连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也入不了她的眼。 ………… 皇宫这一边,静德长公主哭哭啼啼地进了宫,一路往太极殿奔去。正巧皇帝陛下也在,见状大讶,“不是说吧汝南王府大门都给砸了吗,怎么还一副打输了架的样子?” “驸马……驸马快死了,皇兄求求你救救他吧。”静德长公主一声哀嚎,吓得皇帝陛下险些没从榻上滚下来,他也顾不得喝茶了,蹭地跳起身,满脸惊讶地问:“怎么回事?驸马也跟汝南王府的人干上了?” 静德长公主一边哭一边摇头,“我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中午他出了趟门,不一会儿就被孟将军给送了回来,身上中了箭,箭上还有毒,而今人事不省地躺在床上,眼看着都快不能活命了。皇兄,先前都是我不好,可那毕竟是汝南王妃所为,您可千万不要迁怒了驸马呀。” 皇帝闻言脸色渐渐凝重起来,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敢对驸马下杀手,实在触目惊心。一旁的皇后赶紧吩咐姜嬷嬷道:“快去请大娘子过来,让她收拾东西赶紧跟着长公主去给驸马看病。”她说罢又正色与静德长公主道:“陛下本来也只是与公主置气,哪里会恼了您,这迁怒驸马之说更是毫无根据,公主可千万别乱想。” 静德长公主讶道:“那为何我先前派了两拨下人进宫来请人都不见回复?” 皇后愈发地狐疑,扭头问姜嬷嬷,“还有这事?” 姜嬷嬷连忙摇头,“回娘娘的话,老奴今儿一直在院子里待着,并不曾见公主府有人过来。兴许他们是去了太医院?” 许嬷嬷忽地想到什么,“啊——”地叫出声来,“这……不会是调虎离山吧。先前孟将军还说驸马爷与二爷发生过争斗,公主府里只有六郎一个,可真挡不住他们这些长辈。” “有这种事?”皇后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些想法,脸色顿变,疾声道:“公主快快回府,驸马安危要紧。一会儿大娘子过来,我让她赶紧就去府上。” 静德长公主整个人都还是懵的,被许嬷嬷一路拖着往外跑,出了宫上了马车,依旧还云里雾里,愣愣地问许嬷嬷,“到底怎么了?驸马怎么会与老二打架?难不成他身上的伤是老二给弄的?我的老天爷,就因为我砸了汝南王府的门,方老二竟然冲着驸马下此毒手,他也太狠心了!” 许嬷嬷看着她欲言又止。 静德长公主愈发地急躁,不耐烦地道:“嬷嬷有什么话赶紧说,我都快被憋死了。” 许嬷嬷犹豫半晌,咬咬牙,终于开口道:“公主您不觉得安王殿下长得与陛下不像么?” “啊?”静德长公主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许嬷嬷为什么突然就把话题转换到了安王身上,“你说这个做什么?这与驸马有什么关系?”她话刚落音,眼睛忽然瞪得溜圆,激动地一跳而起,脑袋“砰——”地一声撞在车顶上,被碰出了好大一个包。 静德长公主却浑不在意头顶的痛楚,紧紧地拉住许嬷嬷的胳膊,声音微微颤抖,“嬷嬷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驸马他……他……” “公主您别急,听老奴慢慢说。”许嬷嬷一边柔声劝慰,一边轻轻地抚摸着静德长公主的背,“方家这么多人,驸马爷就有好几个兄弟呢。不会是他,不然,驸马爷这会儿也不会受伤了。” 静德长公主依旧像在做梦,痴愣了半晌才终于喃喃道:“难怪,难怪方十一娘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对皇后动手脚,原来如此。”她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又担忧起府里的方驸马来,若皇后的担心是真的,方二爷和方十一娘这会儿恐怕早就闯进府里去了,那驸马可不就…… 她“哇——”地一下哭出声来,嘴里破口大骂,“这些作死的混账东西,狼心狗肺的畜生,竟然干出这种忤逆不要脸、不要命的龌龊事,若是驸马有什么三长两短,我非要把他们一个个全都抽筋扒皮……” 她一路骂一路就回了府,一下马车,静德长公主就提着裙子发疯了似的往院子里冲,下人们被她吓了一跳,纷纷躲开不敢靠近。 “娘——”方六郎听到外头的动静出来开门,刚唤了一声,静德长公主就越过他冲进了屋,嘴里还大声喊着,“大郎,大郎——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方五郎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娘,爹还没死呢。” 静德长公主一愣,有些不敢置信地朝左右看了看,讶道:“你二叔他们没来捣乱?” “二叔没来,汝南王妃来了。”方六郎一提起这事儿就气得要命,“娘,我跟你说,那汝南王妃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别想让我叫她姑姑。她竟然趁着你不在家,领着一大群人冲进府,还不知从哪里弄了个庸医过来说要给父亲治病,其实根本就是要害他。幸好大哥来得及时,一箭就要了那庸医的性命,这才把那恶毒女人给吓走。娘,您得去找舅舅告状,把那恶毒女人给抓起来才好。” “那畜生果然来了!”静德长公主气得险些晕过去,“这些逆贼!逆贼!” 方五郎眸中微动,默默地看了许嬷嬷一眼,许嬷嬷低垂着头并不与他对视。 “娘,眼下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方五郎低声劝道:“这些事情自有陛下决断,父亲昏迷不醒,我们连证据也没有,便是进宫去告状,一时半会儿陛下也拿她们没辙。” 说话时,外头又有人通报道:“公主,孟家二郎与倪家大娘子到了。” “大娘子到了?快请,快请!”静德长公主赶紧抹掉脸上的眼泪,疾步迎上去。 素珊与孟二郎一前一后地快步进了屋。 素珊正欲给公主行礼,却被她一把拦住,“都什么时候了,不兴这些虚礼。大娘子赶紧过来看看,驸马一直昏迷不醒,我们都快急死了。” 素珊点点头,快步踱至窗前,先仔细查看了方驸马的伤口,又给他把了脉,眉头渐渐皱起来,脸上也露出凝重的神情。 静德长公主见状,心中愈发地没了底,颤抖着问:“大娘子,驸马他……他是不是没救了?” “驸马伤口的毒并不重,先前应该有人处理过,将伤口处的毒素都挤了出来,一会儿我开个祛毒的方子,吃两天便能好。问题是——”她顿了顿,有些为难地道:“驸马的脑袋仿佛受到过重击。这脑袋上的问题最是麻烦,一会儿我试着给他针灸,看看能不能让他醒过来。” 静德长公主连忙道:“那就赶紧施针吧。” 翡翠立刻拎着药箱上前来,方五郎见了她脸色稍霁,朝她微微颔首。翡翠只当没看到,打开药箱将匣子里的银针筒递给素珊。 一番针灸过后,方驸马依旧没有半点反应。素珊的脸上愈发地严肃。 “怎么还没醒?”静德长公主慌张地问。 素珊无奈摇头,“公主恕罪,恐怕小女也无能为力。” 静德长公主的脸色顿时一片灰白,她无力地后退几步,软软地一屁股坐下,整个人失魂落魄,像是突然没有了力气。 方六郎的眼中也蓄满了眼泪,使劲儿吸了吸鼻子,好歹没让眼泪掉下来。 方五郎还稍稍镇定些,沉声问素珊,“我父亲的伤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素珊有些为难,“驸马爷现在并没有生命危险,但到底什么时候醒,我也说不好。这脑袋上的问题最是复杂,就算我师父来了,恐怕也无能为力。” 孟二郎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上前拍了拍方五郎的肩膀,低声道:“驸马吉人天相,必定能早日康复。” 方五郎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点点头,“我知道了。”他顿了顿,又道:“你出来下,我有话要和你说。” 孟二郎点点头,“正好,我也有事要和你说。”   ☆、第五十四章 五十四 “我这几日恐怕不能出门,你先替我向孟将军道声谢,回头我再亲自登门。若不是他仗义伸手,恐怕家父性命早已不保。”方五郎道。他想到此处不禁一阵后怕,有些后悔当初不该对安王的身世置之不理。 如果当初他发现异样的时候就去找陛下告发,之后就不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了。 孟二郎点点头,又道:“素珊也说了,宏叔性命无碍,你不必太担心。过些日子,驸马身体渐好,自己就会醒来。” 方五郎的目光瞬间变得阴冷起来,“动手害我父亲的是我二叔和汝南王妃。” 孟二郎早从他们的对话中猜到了这一点,但闻言依旧难掩惊愕,“什么?他们为什么好加害宏叔?”方驸马被害成这样,显然他和素珊之前的想法有些纰漏,方驸马并非冯贵妃的姘头,那么,那个人会是方二爷吗?汝南王妃是因为这个才卷进来? “安王并非陛下亲生。”方五郎沉声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应该是汝南王妃所出。”他嘴里明明说的是石破天惊的大秘密,脸上的表情却平静得毫无波澜,就仿佛这事儿跟他毫无关联。 孟二郎早已傻了,半张着嘴发了好一会儿愣,才喃喃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方五郎挑眉看他,眸中有些异样,“怎么,你也早就怀疑了?” 孟二郎颇不自在地轻咳了两声,方五郎立刻就猜到了缘由,“你先前怀疑我爹?” 孟二郎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也不是……那个,宏叔他……”他觉得自己好像越描越黑,干脆住了嘴,一脸愧疚地看着方五郎,坦然致歉道:“对不起,是我乱想了。” 方五郎豁达地摇摇头,“无妨,你怀疑我爹也不奇怪,连我当初都怀疑过他,悄悄盯了他半年,到后来才作罢。你别看我爹那一副文武双全厉害得不得了的样子,其实他挺没用,胆子又小,他早就知道我二叔跟冯氏不清不楚,偏又不敢去告状,只得私底下劝诫二叔。到后来安王渐渐长大,我爹他都快吓死了,你没见他连武卫都给辞了,就怕担上干系。” “你二叔?你刚刚不是说是汝南王妃……”孟二郎被他绕得有点晕。 方五郎耸耸肩,“我只是随口一说,这事儿若不是他们亲口招认,谁能知道。我只是觉得,我二叔那种怂货,压根儿就没胆子干出这种胆大包天的事来。而汝南王妃,这女人心高气傲,心机深沉,当年可是差一点就要当上太子妃了,结果汝南王却因故身死,你觉得她能善罢甘休?再算算日子,安王出世正好在汝南王过世后半年,你可能不知道,冯氏当年生产的时候可是‘早产’。若非安王是她亲生儿子,那女人岂会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来。” 她今□□到公主府,其实也是无奈之举,一旦方驸马将事情真相揭穿,不说安王的皇帝梦,他恐怕连性命也难保。不然,汝南王妃如何会做出今天这种落人话柄的事。 孟二郎被他这个大胆的猜想惊呆了,但同时又不能承认这个想法非常可能。 如果安王仅仅只是方二爷与冯氏偷情所生,汝南王妃实在不必为了个并不亲厚的外甥冒此危险。毕竟,就算安王登基,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一个不能被承认的皇帝姑母还比不得汝南王妃尊贵,毕竟,前头还有个冯氏挡着,汝南王妃连皇后都不看在眼里,如何会甘心对冯氏俯首称臣。 孟二郎忽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他觉得他需要赶紧去找素珊说一说。 “你不是也说有话要和我讲?”方五郎道:“说罢。” 孟二郎却噎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朝屋里看了一眼。 方五郎忽然有点明白了,“跟倪家大娘子有关?” 孟二郎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真相,这毕竟是素姗自己的事,他如果这么大刺刺地说出来,似乎太不尊重人了。 于是,他想了想,朝方五郎道了句“稍等”,而后进屋把素姗给叫了出来。 素姗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俩,“叫我作甚?” 方五郎也皱着眉头满脸不解,毕竟,安王身份的事儿实在不好往外说,就算孟二郎心仪倪家娘子,可这种事儿就连自家媳妇儿也该瞒着,怎么能随便泄露出去呢。 孟二郎却丝毫不理会方五郎的目光,一五一十地将方五郎的想法全都倒了出来,素珊果然也震惊得瞪圆了眼,“竟然是汝南王妃?”她从来没想过这幕后主使竟然会是个女人,所以这么多年一直都只在年龄、身份符合的男人中找,最后才认为是方驸马,而今被方五郎这么一提醒,心中顿时豁然开朗。 十九年前,汝南王刚过世不久,他的旧部尚未解散,的确有能力犯下周家的血案。再想想安王的眼睛,若是汝南王妃所遗传就说得通了。 素珊脸上接连变色,方五郎看着她的目光愈发狐疑,一会儿瞧瞧孟二郎,一会儿又看看素珊,好奇极了,“大娘子怎么会……”方五郎斟酌着词语,犹豫不决不知该怎么开口。 素珊道:“我不姓倪,也不是倪家大娘子,我姓周。” 方五郎被这突然的变故弄得傻了眼,他犹疑地看向孟二郎,见他一脸平静,便晓得他早就知道了。 “等一等,我脑子有点不大好使。”方五郎拍了拍脑袋,又使劲儿甩了甩头,“你不是倪家大娘子?那药王谷和你也没关系么?周周……”他脑子里灵光一闪,豁然开朗,“周太医——你是周太医的女儿,倪家的外孙女。你没死?” 素珊,或者说是周净宣微微颔首,“是,我是周净宣,周至亢之女,十五年周家灭门案中唯一的幸存者。” 她提到十五年前的案子,方五郎也隐约猜到了原因,“周家灭门一案与安王身份有关?” 净宣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愤怒和悲伤的情绪,孟二郎见状连忙上前拍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别难过,一切都快大白于天下了,作恶的人终究逃不掉。” 方五郎的心情也跟着低落下来,周家一百多条人命像座大山一般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不,不仅仅是周家,还有无数无辜的人冤死在那场变故中,而这一切,仅仅只是因为汝南王妃的一己野心。不管他是否愿意承认,汝南王妃终究是他们方家的人,而方驸马虽然不曾做过些什么,可也正是因为他的放任才导致了之后的一切,方五郎难免心中内疚。 “你们打算怎么做?”方五郎问:“单凭我的猜测尚不足给他们定罪,无论是汝南王妃还是安王,身边都早聚集了一群势力。若是有真凭实据自然不怕,可现在——”他无奈摇头,脸上全是无能为力。 “不是还有方二爷么?”孟二郎道:“他丧心病狂,意图谋害兄长,岂能任由他逍遥法外。”他倒是不担心证据的问题,事关皇室血脉,陛下必定不能容忍。只要陛下下定了决心去查,就不怕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毕竟,事情只要做过了终究会留下痕迹,更何况是狸猫换太子这种大事。 方五郎苦笑,“我早就已经派了人去找他了,但是——”他摇摇头,“我那二叔是个最最没用又胆小懦弱的人,知道自己犯下了事,这会儿恐怕早就躲起来了。他若是个胆大的倒也好找,偏偏胆小如鼠,真要藏起来,连地窖都能待个十天半月,还真是不好找。” “那就慢慢找。”孟二郎道:“他最好是落在我们手里,不然,若是被汝南王妃的人找到,恐怕立刻就没命。那女人能对宏叔动手,对方二爷自然也不会客气。” 方五郎自然也懂这个道理,只是依旧无奈,“我也想啊。”他说话时有些不自然地再次看了看净宣,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忍不住问:“娘子身边的翡翠姑娘……她是不是姓宋?” 净宣略一迟疑,面上露出微妙的神色,“方大人不如自己去问。” 她虽然不曾直言承认,但这态度却十分明朗,方五郎点点头,致谢道:“多谢娘子提点。” 净宣在公主府待的时间不长,既然对方驸马的伤束手无策,她便只能暂时告辞回宫。 孟二郎一路将她送至宫门口,临别前又问:“你有什么打算?”事情到了眼下的地步,静德长公主势必不会罢休,说不准今明就会进宫告状,到时候事情一说开,她的大仇也将得报。 净宣想了想,道:“我想回宫后就去找娘娘坦白。若是一直拖着,到了后边,恐怕陛下心生芥蒂,还要治我一个欺君之罪呢。” 孟二郎略一迟疑,忽又往前走了几步,“那我和你一起去。” 净宣的脸上一红,顿时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一向豁达的她也有难为情的时候,“你……瞎胡闹什么,我自己与娘娘说就好,你跟过去像什么事儿。” 孟二郎面不改色地道:“我过去看热闹。” 净宣真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绷着脸瞪了他一眼,“你爱怎地怎地。” 回了太极宫,净宣先去给皇后请安,并将驸马的伤情一一禀告,得知方驸马昏睡不醒,皇后娘娘难免忧心,叹息道:“这可真是飞来横祸。” 孟二郎却摇头,“并非横祸,而是*。五郎已经使人去抓方二爷了,打伤宏叔且一路追杀他的就是方家老二。娘娘您可能还不知道,长公主进宫的时候,汝南王妃又领着人去公主府闹事,还不知从哪里寻了个巫医要给宏叔治伤,若不是五郎及时赶到,恐怕宏叔这会儿已经性命不保了。” 皇后娘娘仿佛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匪夷所思的事,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姜嬷嬷,姜嬷嬷也半张着嘴在发懵,二人大眼瞪小眼,齐齐地傻了。 “这这……这……”闹了半天,原来她们都猜错了,冯氏的姘头竟然不是方驸马,而是方二爷么?可是,方家老二也就一张脸能看,冯氏是怎么看上他的?而且,汝南王妃竟然为了保住安王的身份向方驸马动杀手,这也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娘娘,”净宣忽然面色一整,双膝跪地朝皇后拜下,“民女有罪。” 翡翠也在她身边跪下,面容同样的肃穆沉静。 皇后满脸惊愕地看着她们俩,“你们俩这是在做什么,快起来,有什么事儿起来再说。” 净宣并不动,脸上盛满了毅然与坚决,“娘娘,民女并非倪家大娘子,而是前太医令周至亢之女周净宣。” 姜嬷嬷“啊——”轻呼出声,难以置信地指着净宣,“你是周太医的女儿!果然,果然……难怪长得像倪家大姑奶奶。” 皇后有些迷糊,“真是老天有眼,周太医竟然还有血脉遗存,好孩子你快起来,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要冒名顶替倪家娘子进京?难不成倪家还会不认你这个外孙女么?” 净宣被皇后扶起身,翡翠也在宫女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娘娘且听我说细说。”净宣并不隐瞒,除了谢氏的事不足为外人道,其余的所有谋划她全都一一说明,如何将姚氏抓获逼供,如何知道了安王的身世有异,又如何怀疑上了方驸马…… 皇后早已被震得说不出话来,双目微微发红,眸中泪光闪烁,“她……她们竟然做出如此灭绝人性、丧尽天良的事来,那可是好几百条人命啊,她们怎么能?怎么能——简直是天理不容!” 皇后忽地站起身,挺了挺腰杆,朗声吩咐姜嬷嬷道:“去把本宫的朝服拿过来。” 姜嬷嬷大愕,“娘娘,您这是要做什么?您可别糊涂,这事儿谁都能去找陛下说,就您不行。您就不怕陛下心生猜忌吗?” “本宫身为皇后,就该有皇后的担当。既然知道了此等霍乱朝纲的大事,不去提醒陛下,难道眼睁睁地看着陛下为奸人所迷惑,使忠臣蒙冤,无辜之人枉死吗?”皇后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那一往无前的气势霎时就将姜嬷嬷给震住了,应是半天没说出话来。 “娘娘请稍候,容老奴给您换衣。”姜嬷嬷目光复杂地看了她半晌,终于叹了口气,沉声应下。 不一会儿,皇后便换好了朝服从里屋缓缓走出来,庄严又威仪,让人不敢逼视。 皇后一马当先,净宣与孟二郎随侍左右,一行人匆匆地往谨身殿而去。 皇帝陛下正在翻阅奏折,听说皇后求见,陛下略觉意外,“梓潼来这里了?” “是,娘娘她——”内侍面露疑惑之色,“娘娘身着朝服,看起来似乎有要事。” 皇帝愈发地觉得不对劲,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儿起身迎了出来,见孟二郎也在一旁,立刻发问道:“二郎你不在御史台当差,怎么三天两头地往宫里头跑?” 他一边说话一边走上前过来扶住皇后的胳膊,柔声道:“不是说了最近都在床上静养,有什么事儿就差宫人过来唤朕就是,何必亲自出来。” 皇后正容回道:“陛下,妾身有要事上奏。” ………… 皇帝陛下已经一动不动地坐了有一刻钟了,皇后并不急着催他,任凭是谁,突然得知自己养了近二十年的儿子竟然是别人的种心中都不会好受,更何况,那孩子的爹还是压制了他许多年的死敌。 屋里头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孟二郎心里有些打鼓,生怕皇帝一怒之下要寻净宣的晦气,忍不住悄悄地打量陛下的脸色。将将才抬眼,却陡然与陛下的锋利的目光相接,孟二郎一滞,额头上顿时沁出了细汗。 半晌后,皇帝终于开口,面无表情地道:“宣方五郎进宫。” 这是打算让大理寺介入了! 孟二郎顿时松了一口气。 等待的工夫,皇帝终于将皇后娘娘劝回了太极宫,又道:“梓潼放心,朕心中有数。” 两刻钟后,方五郎应召入宫。 皇帝也不再遮遮掩掩了,开门见山地问:“关于安王身世的传言,你是否早就知道了?” 方五郎“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臣有罪。” “你——”皇帝霍地跳起身,三两步冲上前抬脚就把跪在地上的方五郎给踢翻了,这还不罢休,等方五郎艰难地跪正了,他又拳打脚踢地冲上前一边骂一边打,净宣吓了一跳,孟二郎赶紧朝她使眼色,示意她千万别作声。 皇帝憋了一肚子的火可算是发泄了出来,心腹内侍赶紧上前递帕子擦汗。 “你……你们俩——”陛下的手指头朝方五郎和孟二郎点了点,“赶紧去给朕查个水落石出,谁要是敢再隐瞒不报——”他凌厉的眸光射向方五郎,方五郎心中一寒,慌忙低头道:“微臣不敢。” “都给朕滚出去。” 孟二郎赶紧拽了拽净宣的衣袖将她推到最前方,走到房门口时,身后忽又传来皇帝阴测测的声音,“真相未查明之前,谁要是敢泄露半分——” 他们仨齐齐地打了个冷颤。   ☆、第五十五章 五十五 出了谨身殿大门,方五郎后怕地摸了把脖子,满手潮汗。 孟二郎关切地问:“没伤着哪里吧?”皇帝陛下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可是出了名的文武双全,骑马射箭样样精通,那般拳打脚踢下来,一般人可受不住。 方五郎起先还没想起这事儿,被他这么一提醒,顿时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痛,呲牙咧嘴地使劲儿哼哼,小声道:“陛下下手还真够狠的,妈呀,我背上的骨头都快被他给打折了。” “你就偷笑吧。”孟二郎摇头,“陛下这是没把你当外人,好歹不曾追究你欺瞒不报的罪过,而是让你戴罪立功,日后宏叔醒来,有你功劳相抵,他也顶多就是丢了爵位和官职。”方家兄妹俩犯下如此滔天罪行,依照律法是要祸及家族的,方家族人保不保得住性命都还难说。 方五郎显然也明白这一点,表情格外沉痛,苦笑了一声,便欲孟二郎告辞,“我身负重任,就不跟你再废话了,眼下找到我二叔最要紧。”他说罢又朝翡翠看了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和她说,但终究没开口,最后只净宣点了点头,净宣亦颔首示意,目送着方五郎不急不慢地走远。 “我也要走了。”孟二郎松了一口气道:“既然陛下已经下令彻查,相信过不了多久真相就能大白于天下。”他说到此处有些不自然地停了下来,轻咳了一声,又试探性地问:“你……还打算回去吗?” 翡翠轻咳了一声,低下头轻声道:“我先回去了。”说罢,便退了下去。 净宣一声不吭不知道该怎么回,孟二郎期待的表情渐渐僵硬下来,但他并没有就此失望,而是勉强咧嘴笑笑,“无妨,你若真要走——大不了,我去找你。” 净宣闻言不由得愣住,她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孟二郎,眼神复杂又纠结,半晌,唇瓣终于勾起一丝笑意,柔声道:“那你可别忘了今儿说过的话。” 对很多人来说,今儿这一天实在是惊心动魄,净宣和翡翠回了偏院便齐齐地倒在了床上,连动一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真像做梦一样。”翡翠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是轻飘飘的,“竟然这样就快成了,再过一个月,甚至更短,我们的大仇就能报了。” 净宣也道:“是呀,我们北上的时候脑子里一抹黑,原本还想着恐怕要等个十年八载才能报仇,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可是,身上却没有如释重负,只是有一种忽然不知道该去做什么的茫然。 这么多年,她们所做的每一件事仿佛都是为了报仇,可真正等到这一天了,却又有些不知所措。将来要去做什么呢? “以后我想在南边找个小镇子住下来,买个院子,沿着墙种一排密密的紫藤花,院子里还要有棵桂花树,不用太大,八月的时候满园飘香……”翡翠睁大眼睛看着头顶的帷帐,嘴角渐渐勾起浅笑。 “那方五郎呢?” 翡翠心里一抖,猛地扭过头,“什么?好端端的,你提他作甚?”她的表情稍稍有些不自然,这对一向镇定冷静的翡翠来说极为罕见。 净宣哂笑,“方五郎不错啊。” “那孟二郎呢?” 净宣忽然就安静下来,半晌后才幽幽地道:“他也好。”她也喜欢他,可是…… “娘子也不想留在京里么?”翡翠问,她目光清亮,像黑夜中最闪亮的明星。 净宣点头,“像个大牢笼一样,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全都要守着规矩,我在这里待了大半年,倒比在药王谷十年还要累。” “我也觉得累。心累。”翡翠又补充了一句。 ………… 方五郎一出宫便立刻领着大理寺的下属把汝南王妃给围了起来,明面上的借口是为了追捕谋害方驸马的神秘妇人。他真不愧是静德长公主的儿子,并不急着去拍门,只吩咐两个大嗓门的侍卫站在王府门口大声喊,让王妃交出谋害驸马的凶手。 不一会儿,王府门口便又围了一圈人,悄悄地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汝南王府一日之内竟被人堵了两次大门,让人如何不好奇,再听得竟有害人的凶手藏身于府中,不由得也大声地在一旁帮腔。 汝南王府始终大门紧闭,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外头的动静。这在外人看来,倒有做贼心虚的味道。 方五郎倒也没觉得自己能把汝南王妃给逼出来,而今所为不过敲山震虎,让她不敢轻举妄动而已。他在王府门口看了一会儿,跟属下叮嘱了几句后,便又带着人去了方府。 方二郎依旧不知踪影,方家上下都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慌了神。 “我听说你带着人把汝南王府的大门给堵了?”方老太太一听方五郎回了府,立刻就带着人冲了出来,在院子门口拦住了他。 方五郎平静地道了声“是”,他不清楚方家其他的人是否也参与了此事,或者是否知情,心中难免有些芥蒂,语气十分公事公办,“汝南王府窝藏逃犯,大理寺依律令行事,自然要追查。只要王妃能交出谋害我父亲的犯人,大理寺的人自然会撤走。” 方老太太生气地否认道:“这不可能,那可是你姑姑,她怎么可能会去害大郎。你不要听信你母亲的一面之词!她是公主,什么话都是她说了算。现在更好,竟然红口白牙地指责你二叔和姑姑。她没脑子,连你也没脑子吗,这种事也能信……” 方五郎的脸上露出讥讽之色,“祖母,我爹还在床上躺着,生死不知。您不问他的伤情,不斥责害人的真凶,反而来骂我不该为我爹主持公道?不过您也不要误会了,我虽然执掌大理寺,却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自己做主。此案已上达天听,陛下亲自着我追查,您若是想要帮忙,不如亲自去王府与王妃好好说说,让她把那凶手交出来,也省得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方老太太脸色微变,一时语塞。她膝下的几个孩子里头,最疼爱的还属小女儿十一娘,她打小就聪明,样子也漂亮,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真可谓是名满京华,到后来她嫁给汝南王,成了王妃,甚至还有可能成为未来的一国之母,这更让方老太太倍觉荣耀。 可是,老天爷却给她们开了一个大玩笑,眼看着自己女儿都快成为太子妃了,汝南王却突然病故,十一娘一夜之间从天上跌落地狱,方老太太更是伤心得日夜流泪。之后十几年,十一娘都孤苦伶仃地在五台山礼佛,光是想一想,方老太太就心酸得不能自己。 至于大儿子,方老太太的心情很微妙,那是她嫁进方家后生的第一个儿子,刚刚诞下的时候自然也是欣喜若狂,可那孩子生下来没多久就被婆母抱了去,之后一直养在婆母的院子里,与她并不亲近。到后来,大儿子尚了公主,静德长公主那性子,方老太太怎么敢给她立规矩。母子俩的感情本来就不深,更何况大儿子还不在府里住,在方老太太心里,大儿子自然比不得二儿子和小女儿那般重要。 更何况,静德长公主那张嘴,一分也能说到十分,方老太太可一点也不信大儿子会伤到什么程度。老二身子弱,他们兄弟俩真打起来,那也是老二吃亏。 虽然心里头这么想,方老太太到底还是不敢开口说,静德长公主有皇帝撑腰,若真要追究不放,到时候受罪的可是老二和十一娘。 “你二叔哪里敢害你爹,他肯定是一时失手,五郎啊,你可别听外人胡咧咧,他可是最最心善的人,平日里多疼你——哎,你干嘛走啊——” 方五郎强压下心中的怒气,绷着脸一路冲出院子,又朝院外的属下吩咐道:“去方二爷书房,把所有带字的东西全部都带走。” 追在后头的方老太太脸色顿变,气得就要往前冲,所幸听到动静的方三爷及时赶到慌忙将她拦住,又使劲儿朝下人使眼色把老太太送回屋,自己则上前关切地问:“五郎,我听说你二叔犯了事?你爹他怎么样,太医看了过了没?” 方五郎看着面前平日里颇为疼爱自己的三叔心情有些复杂,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二叔和汝南王妃做了些不好的事,比您能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听说四娘已经订了亲,三叔您也别去看什么日子了,趁早把四娘嫁出去吧。” 方三爷脸色大变,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懵了,听五郎话里的意思,恐怕方家上下就算能保住性命,恐怕也要被流放,这到底是犯了多大的事才会使得方家牵连至此? 难不成是——谋反? 方五郎不好把话说得太明白,只要方三爷不傻,必定会立刻回去禀告老太爷早作准备。别的不说,起码能为几个年幼的郎君和娘子做些打算。 ………… 第二日,果然有御史弹劾方五郎,言其行事不当,宗正院的宗主也跑到皇帝面前告静德长公主的状,结果御史的折子早在台院就被孟二郎也压了下来,而宗正院也没从皇帝这里讨着好,一向温和的皇帝陛下竟然暴怒异常,不仅喝骂宗主是个老糊涂,还当即撸了他的宗主之职。 整个宗正院都被陛下的雷霆之火给吓得战战兢兢的,大家之所以敢去告状,一方面固然是因为私底下收了汝南王妃不少好处,更重要的,还是因为皇帝陛下的脾气温和又爱面子,笃定了他不愿戴着苛待汝南王遗孀的帽子么。 可瞧瞧陛下今儿这大发雷霆的反应,显然压根儿不在意这个名声,大家自然不会再强出头——不管汝南王当初有多威风,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人都死了,还个血脉都没留下,这辈子甭想翻身咯。 宗正院在皇帝手里吃瘪的事儿很快传开,连宗主都说撸就撸,更何况是朝臣。先前跳着脚弹劾大理寺的御史也蔫了,原本打算在朝堂上告状的也安静了。 皇宫里的气氛也变得十分微妙。 安王殿下搬出了宫,没过几日,冯贵妃不知怎么惹恼了陛下竟被贬成了嫔,还被罚禁足半年不得出门。 京城里忽然平静下来,各家各府的长辈都不约而同地约束族人小心行事。 方家悄无声息地嫁了三个娘子,最小的那个才十三岁,嫁得也最远,婆家赫然在江南。 “京城里恐怕要出大事了呀。”   ☆、第五十六章 五十六 方五郎一动也不动地站在窗边,看着窗户底下已经有些浮肿的尸体。方二爷已经好几天,京城的天气渐渐开始转热,屋里已经有了浓重的尸臭,这才被人发现报了官。仵作验过尸,低声说了方二爷遇害的时间,仔细一算,正是方驸马坠马那一日。 虽然方二爷谋害过方驸马,可眼下看着他这浮肿*的样子,方五郎依旧有些于心不忍,同时又愈发地心惊,汝南王妃手段之残忍简直是匪夷所思。她简直是世上最毒的美人蛇,直到现在才终于露出了隐藏依旧的利齿毒牙。 “收殓吧。”方五郎沉着脸出了门,翻身上马。 他有些气闷,胸口堵得慌,上马后便一路疾行往城外奔去。 方二爷一死,这边的线索便就此中断,而今唯一指望的只有十九年前给冯氏接生的稳婆了。那稳婆似乎早已预料到危险,十多年前就搬出了京,之后再无音信,大理寺已经找了她许多天,终于有了些线索。 为了避免被汝南王妃的人抢在前头,方五郎决定亲自走一趟。 方五郎在城外跑了一圈复又折了回来,就算要去找人,也该与父母道个别。而今方驸马卧床不起,家里头顿时没了主心骨,静德长公主每天伴在驸马床边,一向淘气骄纵的方六郎仿佛突然长大了许多,已经开始学习着掌管家里的事务了。但无论如何,他这个做哥哥的,出门前也该叮嘱几句。 “大哥什么时候回来?”方六郎巴巴的问,脸上有些紧张。 方五郎低下头没看他,沉声道:“说不好,快则十来天日,慢的话……恐怕要一两个月。” 方六郎失望地“哦”了一声,“大哥不在,我总是有些害怕。” “怕什么。”方五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显得很轻松,“我只是去查案子,案子查完了就回了。家里头有娘在呢。” 方六郎没吭声,半晌后,才迟疑地小声问:“大哥,方家是不是要出大事了?是二叔做了什么要命的事吗?” 方五郎沉吟半晌,上前拍拍他的肩,“二叔和汝南王妃都犯下了滔天的罪过,万死也难辞其咎,若非陛下仁慈,眼下的方家除了我们这一房外,恐怕其余的人早就没命了。我而今能做的,也就是尽量能保全他们的性命,至于别的,也无能为力。” 他说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脚步沉重地缓缓离去。 大理寺的下属都在府外候着,见方五郎出来,连忙上前。方五郎点点头,策马往城外走。才出了巷子,就遇到了从宫里出来的净宣。 方五郎认得宫里的马车,再加上一旁还有太极殿的侍卫守着,所以自然而言地猜出了车里坐的是谁。皇后娘娘担心汝南王妃对净宣不利,所以才特特地派了太极殿的侍卫跟着。 净宣也掀开车帘朝方五郎微微颔首,又问:“方大人这是要出城?” 方五郎微愕,“你怎么看出来的?”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下属,立刻便明白了原因。虽然他们已经尽量精简过行李,但总要带些干粮和水,所以才一眼被倪家,不,周家娘子看出端倪。 方五郎先是苦笑,而后脑子里忽然又灵光一闪,遂压低嗓子轻声问:“听说药王谷在江南有不少人?“ 净宣微微一怔,目光扫了一眼方五郎身后的众人,很快又笑起来,柔声道:“方大人请稍等。”她放下车帘,与马车里的翡翠说了一会儿话,仿佛有些争执,马车里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仿佛羽翼轻轻滑过琴弦。 好一会儿,净宣终于重新打开了帘子,笑吟吟与方五郎道:“我让翡翠和你们一起回去。” 方五郎先是一愣,旋即立刻高兴起来,郑重地朝净宣行了一礼,谢道:“如此便多谢大娘子了。” 说话间,翡翠皱着眉头略有些不自在地下了马车,朝方五郎点头示意,又道:“还请方大人给民女挪一匹马。” 方五郎关切地道:“娘子不先去收拾点东西么?这一路南下道路艰难,恐怕——” “不必了。”方五郎的话没说完就被翡翠打断,“些许小事还难不倒我。” 方五郎眸中闪过赞赏之色,点了点头,又吩咐属下匀出一匹马来,翡翠二话不说翻身上马,也不等方五郎,率先就往城门方向而去。方五郎回头又再次朝净宣拱手道别,而后才赶紧追了过去。 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净宣这才吩咐车夫道:“走吧。” 国公夫人刘氏近日感染了风寒,太医院去了两回还是没能给治好,净宣听说后便与皇后说了一句,亲自回府为刘氏诊治。她此番回府,除了要给刘氏治病外,还打算将自己的身份告之,而后等案子一结,她就要回药王谷了。 有时候净宣会觉得自己有些无情,虽然身上也留着倪家的血,可她对倪家人却实在没有什么感情,整个府里头也许只有刘氏和思琮才让她感觉亲近些。 净宣的到来让王氏又惊又喜,赶紧领着她去了宣宁堂,又道:“我是老早就想去宫里请你回来的,可夫人却不让,只说病得不重,有太医看着,不需劳烦大娘子。夫人也是怕耽误你的正事……” 二人一边说话一边进了屋,净宣立刻闻到了浓浓的药味儿,几个下人都屏气凝神地在屋里伺候着,见净宣进来,韩嬷嬷顿时面露惊喜之色,快步迎上前道:“大娘子怎么回来了?宫里头——” 净宣朝她摇摇头,悄声问:“祖母怎么样了?” “好了许多。”韩嬷嬷一看到净宣就舒了口气,“已经睡了小半个时辰,这会儿也该醒了。” 净宣赶紧道:“且让祖母先睡着吧,等她醒了我再给她诊治。” 韩嬷嬷立刻应下,又道:“娘子不如先去厢房歇会儿,这屋里味道重,恐怕娘子不习惯。等夫人醒了,老奴再去唤您过来。” “那也好。” 韩嬷嬷领着净宣去了东厢房,王氏则又被下人唤走。 到了屋里,韩嬷嬷左右看了看,有些意外地问:“翡翠今儿没跟着您一起出宫?” “我有点事儿让她回秣陵去了。”净宣低声道:“兴许以后就留在秣陵了。” 韩嬷嬷闻言面上难言失望之色,她原本还相中了翡翠,想收了她做儿媳妇的。“那可真是——那娘子身边岂不是没人伺候?”她有个侄孙女今年十三岁了…… “让人把崔嬷嬷叫过来。”净宣低声道:“碧云轩里还有十来个下人,翡翠走了,不是还有珍珠、碧云她们,怎么会无人伺候。” 韩嬷嬷顿时有些讪讪的,但又不敢再说什么,只得应了声“是”。 很快的,崔嬷嬷便被叫了过来,韩嬷嬷也不好再在一旁凑热闹,只得起身告辞。 崔嬷嬷虽然一直待在国公府,但消息却很灵通,进屋便激动地跪倒在地,双目含泪地道:“恭喜娘子大仇终于得报。” 净宣赶紧上前将崔嬷嬷扶起身,眸中亦难掩欣喜之色,“虽然罪魁祸首尚未伏诛,但她也逃不了了。再等上一两月,我们就能回药王谷了。” 主仆二人许久不见,自然有许多话说,亲亲热热地聊了一阵,直到韩嬷嬷过来唤,说是刘氏已经醒转。 “娘子打算什么时候与夫人说?” 净宣略一迟疑,才低声回道:“若是夫人身体还算好,一会儿我就把真相全都告诉她吧。” 崔嬷嬷有些犹豫,但并没说什么,认同地点点头,“老奴这就去碧云轩,让大家收拾东西准备搬走。”虽然净宣是倪家的外孙女,但终究不似倪家大娘子那般名正言顺,而且,对碧云轩的人来说,国公府里住得并不自在,大家早就习惯了药王谷时的自由,被约束在府里头近一年,大家伙儿都快闷坏了。 只不过,十几个人搬出府去,动静似乎有点大,外面的见了,可不定会传些什么话出来。 “就说搬去庄子里小住吧。”净宣道:“我与大伯娘说一声,悄悄地出府,别闹出太大的动静。”至于当初进京时带来的东西,原本那就是倪家的,她也不打算带走。 回到宣宁堂正房,刘氏果然已经醒了,气色看起来还不错,净宣给她诊过脉,点头笑道:“已经快大好了,祖母多歇歇,多喝点水就好。” 王氏闻言立刻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又道:“好好,媳妇这颗心总算会是落回肚子里了。” 刘氏道:“早说了没什么大碍,不必把珊丫头叫回来,你偏不听,平白地害得她白跑一趟。” “怎么能说是白跑一趟,孙女原本就该回来看看您。”净宣柔声道,说话时又咬咬唇,面上难掩复杂之色,似有犹豫不决。 刘氏见状,有些紧张地问:“怎么了?可是在宫里头受了欺负?皇后娘娘为难你了?” 净宣赶紧摇头,抬头看了看刘氏,又看看屋里的其他人,犹豫半晌,终于道:“孙女有些事要与祖母说,还请您屏退左右。” 王氏闻言连忙笑着起身,“我那边院子里还有些事——” “大伯娘请稍等。”净宣看着她的眼睛道:“大伯娘在也无妨。” 王氏心里头忽地一颤,她也说不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心中隐隐有些直觉,仿佛大娘子会说出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来。 屋里的下人们纷纷退走,很快只剩刘氏、王氏和净宣三个,净宣也不再支支吾吾,表情平静地将自己的身份和来京城的目的一一告之。 刘氏和王氏早已惊呆,待反应过来后,刘氏立刻抱住净宣嚎啕大哭起来,“我的儿啊……我的儿啊,你受苦了……” 王氏也在一旁悄悄拭泪,半是心疼半是嗔怪地道:“你这孩子也真是的,这么多年怎么也不与府里头联系,你可不知道母亲为了你哭了多少回。” 刘氏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抱住净宣不肯松开。 祖孙三人哭了半晌,最后还是王氏将她们劝住了,“母亲莫要哭了,娘子回来可是件大好事,该去告诉国公爷一声才好。对了——”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有些好奇地问:“那……大娘子去了哪里?” 净宣自然不好提及倪家大娘子离家出走的事,只笑着道:“妹妹不习惯北边的气候,太婆婆便让她在江南住着。等着案子结了,便自会回京。” 她嘴里这么说,心里头却是一点底也没有,表妹的脾气最是执拗倔强,她对倪家的心结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解得开的,净宣怀疑她根本就不会踏进国公府半步。 “那害了你父母的凶手呢?”刘氏红着眼睛问:“可曾伏诛了?” “陛下已经着大理寺的方大人在追查了,左不过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工夫。”她想了想,还是决定稍稍透漏一些消息,省得她们蒙在鼓里被汝南王妃欺瞒,“已经查到是冯家和汝南王府联手所为,只是到底没有证据,方大人已经南下去找人证了。” “竟然是他们!”刘氏和王氏齐齐露出惊愕之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净宣却不再细说,摇摇头道:“等案子结了才知道呢。”她与刘氏说了一会儿话,而后才开口提及打算回药王谷的事。结果,话还没说完,刘氏立刻救激动起来,一把拽进净宣的胳膊,厉声道:“不行,绝对不行,你住在府里头不是好好的,到底有家里人在,多少能照顾些。若是回了南边儿,恐怕这辈子都难得再见几次面了。” 净宣只是笑笑,表情十分平静,“外祖母,那毕竟是父亲的故乡,孙女自幼在药王谷长大,是师父悉心将我养育成人,而且,我早已习惯了轻松自在、闲云野鹤一般的生活,真让孙女整天闷在府里头,那才是真正难过呢。” “可你这样也不是一回事啊,让我怎么——” “对了,”净宣柔声打断刘氏的话,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她道:“当初为了帮我报仇,太婆婆将所有财物全都给了我,可真正算起来,哪里用得了那么多钱,所以太婆婆临终前又另写了一封遗书,将剩下的财物重新安排,还请外祖母过目。” 王氏闻言心中不由得一动,一颗心也忍不住微微地跳起来。 护国长公主把手底下的财产拢共分了五份,一份归公中,净宣报仇的钱也从这里头出,余下的四份分别给了国公爷夫妻、长房和二房的几个嫡子、三房大娘子以及净宣。 护国长公主重嫡庶,所以大房得了利,王氏粗粗地算了算,落在他们这一房的财物少说也值三四万贯,虽说不占大头,可相比起之前的一无所有还是好太多了。至于两位娘子,得的多是南边的田庄和店铺,看护国长公主的意思,恐怕也是打算让她们留在秣陵了。   ☆、第五十七章 五十七 虽然净宣把护国长公主的遗产交还给了倪家,但不论是刘氏还是王氏,都能感觉到她对倪家的疏远。王氏倒还罢了,她对净宣早就犯怵,心里头只恨不得离她越远越好,她主动要求回秣陵,王氏心里头高兴还来不及。唯有刘氏越想越难过,觉得倪家亏欠净宣母女太多,偏又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弥补,心中伤心,眼中流泪。 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要赶紧去禀告国公爷,不一会儿,镇国公便得了消息急匆匆地回了宣宁堂,进屋便问:“出什么事了?” 净宣起身给镇国公行礼问安,却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王氏见状,连忙上前柔声解释,很快便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给了镇国公听。 镇国公面相生得威仪,在府里头也颇有些威慑,但对着净宣这个独自归京报仇的外孙女,他却无端地生出些无力之感,心里头微微发虚,浑不似在别的孙辈面前那般严肃威仪。 净宣把东西给了镇国公府,心里便去了一件大事,说了一会儿话后便起身告辞。 镇国公有些不自在地起了身,想开口叮嘱些什么,嘴巴却干得厉害,嗓子也有些哑,根本发不了声。 “舅妈送送你吧。”王氏亲切地道,拉着净宣的手一边往府门口走,一边热情地和她说着话。净宣提起碧云轩里下人们的去处,又道:“我已经吩咐她们在收拾东西了,打算明天就搬出去,动静不会太大。虽然家父的案子正在查,但到底尚未结案,故此事不好节外生枝,还请舅母帮忙遮掩一二。” 王氏连忙道:“你放心,这事儿也就我们几个知道,我连思琮都不会说,断不会传得人尽皆知……”她扶着净宣的手一边走一边叮咛不休,仿佛是个真正的热心长辈。 “大姐姐。”刚过随园门,素彩忽然从门后的抄手游廊转了出来,又惊又喜地看着净宣,“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见丫鬟过来和我招呼一声,若不是正好在这里遇到你,岂不是就错过了。” 净宣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是二妹妹啊,真是好巧。”她对倪家人本就没有多深的感情,更何况还是三房谢氏的女儿,不说素彩一番心机几乎写在脸上,便是冲着表妹看,她也不会对素彩太亲切。 要知道,她那个大表妹的脾气可不是一般的执拗,而且是非分明,非白即黑,对谢氏又恨之入骨,若是被她晓得净宣与三房的两个娘子谈笑风生,回头立刻就能和她断绝往来。净宣可不愿因为这事儿与从小一起长大的大表妹有了芥蒂。 “夫人身体不适,大娘子听到了消息,特特地从宫里赶过来给夫人看病的。”王氏笑着解释道:“不过大娘子这会儿要回宫了。” 素彩脸上顿时露出失望之色,低声喃喃,“竟然这么快就要走了么。”说话时,她人也走了近身,依依不舍地道:“我送大姐姐到门口。” 王氏也看出了素彩讨好的意思,倒也没把她往外推,笑笑着道:“既然二娘有心,那就一起吧。”但她还是拉着净宣的手不松开,素彩走到净宣的另一侧,却不好再表现得更亲热了。 净宣一路上都在与王氏夸赞思琮,直把王氏逗得高兴得合不拢嘴,连连道:“那孩子其实调皮得很,尽是些小聪明,你可别往死里夸他,省得他晓得了,尾巴还不知要翘多高呢。” 素彩安安静静地在一旁陪着,想插话又插不进,只睁大眼怯怯地看着净宣,仿佛想要靠近却又不敢。 净宣左右就是不看她。 到了府门口,马车尚未备好,太极殿的侍卫见净宣出来,赶紧上前来与她点点头,又问:“娘子这是要回去了?” 净宣说了声“是”,那侍卫遂朝马夫招了招手,车夫赶紧赶着马车往府门口驶过来。净宣扶着珍珠的胳膊正欲上车,路上忽地岔过来一人一马,一时没留意路边的马车正在往前走,待发现时已经有些晚了,赶紧一勒缰绳,大喊了一声“吁——”。 马儿前蹄腾空,就地弹跳了几下,险些将马背上的人甩下来。几个侍卫有些紧张,赶紧将净宣护住,余下的一个则上前去帮忙。待那马儿终于安定下来,那侍卫却认出了马背上的人来,不由得讶道:“你不是孟府的贺老六么?” “唐侍卫?”贺老六也认出了他,“你怎么在这里?”他说话时又朝路边镇国公府的匾额扫了一眼,再看看面前的人,立刻就猜到了净宣的身份,连忙下马,上前来向净宣行礼,“属下是孟府的管事贺林,因有急事去衙门禀告二爷,不想竟惊扰了大娘子,实在抱歉。” 净宣连忙摇头道:“贺管事不必客气。这是——府里头出事了?” 贺老六脸上立刻露出焦急之色,“小少爷不见了。” 净宣闻言一怔,“是石头吗?” “可不是。”贺老六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早上去了锐王府,与王府里的小少爷一起出了城去骑马,结果俩人都不见了。” 石头和兜子?净宣的脸上顿时一凛,“没带护卫吗?” “带是带了,可就带了七八人,全都没了踪迹,家里头都快急死了。” 七八个护卫连着两个孩子都不见了踪迹,不是石头他们太淘气跑得太远,那就是被人给掳走了。可无论是孟家的护卫,还是锐王府的人,都非寻常之辈,想要掳走他们决非易事。京畿附近,有谁敢这般放肆? 净宣首先想到的就是汝南王府。 “你别耽误了,快去衙门给二爷报信吧。”净宣生怕误了他,赶紧把人给送走,自己却又陷入了沉思中。过了一会儿,她才朝身边的侍卫道:“眼下天儿还早,倒也不急着回宫。还请唐侍卫先送我去悦己斋。我那铺子里的伙计倒还认得些人,虽然帮不上大忙,打听打听消息也是好的。” 唐侍卫临出宫前得过叮嘱,让他一切听从净宣吩咐,闻言立刻道了声“是”。 一旁的素彩心跳得厉害,若是能帮忙找到失踪的两位小少爷,她多少也能在孟二郎面前露一露脸,日后议亲的时候,姨母也多少有个借口好说道。她咬咬牙,深吸一口气,赶在净宣上车前出声道:“说起来我那表哥也认得些三教九流的人物,不如我去和他说说,也请他帮忙找一找。” 王氏皱眉看着素彩,一脸的复杂和纠结。真要是想帮忙,她使个人去谢家说一声就是,何必让个小娘子亲自出面。毕竟,她跟净宣不一样,与孟家和锐王府更是全无交情…… 王氏正欲开口阻拦,净宣却抬眸瞥了素彩一眼,脸上滑过一丝笑意,点头道:“那也好。”她倒是想看看,这倪家二娘子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王氏还想叫府里头另外备车,却被净宣给拦住,“就坐一起吧,”她道:“左右也不远,我送二妹妹过去就是。” 马车很快就到了悦己斋门口,侍卫们依稀听说过倪家大娘子的传言,知道这铺子是她的,心中难免唏嘘不已。悦己斋在京城里开了三家店,都在最热闹的大街上,光是这几个铺子,每年的收益就已经很吓人了。 不光医术惊人,还有数十万贯的嫁妆,这得多有福气的人才能娶了倪家大娘子啊? 听说东家到了,店里的掌柜立刻迎出来,将净宣一行引至后院雅间。净宣也不与他寒暄,直接将石头和兜子失踪的事说与他听,罢了又吩咐他赶紧使人去打听消息。 “娘子放心,只要是城里发生的事儿,没有我们打听不到的。”掌柜七叔拍着胸脯保证道。 净宣无奈道:“可他们是在城外丢的,七叔也能打听得到?” “娘子就等着吧。” 与七叔通过消息后,净宣又陪着素彩一起去了谢家,不过她并不掩饰自己对谢家的不屑,连门也没进,守在马车里并不动。素彩脸色也没有变化,自己下了车。 她刚走不久,净宣忽然掀开车帘朝唐侍卫招了招手。唐侍卫连忙凑近了,净宣压低声音和他说了几句什么,唐侍卫面上顿时变色,连连摇头,“不行,这绝对不行。” 净宣笑笑,“唐侍卫不用担心,我自有自保之力。” “那也不行。”唐侍卫有些紧张地朝身后看了看,哑着嗓子道:“不如我们现在抓个人过来仔细问?我就不信问不出来。” 净宣摇头,“若是死士,岂会轻易招认。倒时候不仅救不了人,反而打草惊蛇。” “可是——” 净宣不容置否地看着他,“娘娘吩咐过,你可得全都听我的。” 车里伺候的珍珠也笑着帮腔道:“唐大人放心,再不济还有奴婢在呢。奴婢虽然比不得您武功高强,却也学过些粗浅的招数,多少能护得娘子一二。而且,我们药王谷的人,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欺负的。” 唐侍卫犹豫片刻,终于艰难应下,又再三叮嘱道:“娘子放心,在下一定紧紧跟着,绝不会让他们溜出我们的视线。” 说话间,素彩已经急匆匆地从谢府出来了。 净宣虽然不大喜欢她,却也不愿牵连无辜,遂与她道:“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总觉得好像后头有人不怀好意地跟着。安全起见,不如二妹妹还是请谢府另备马车送回去吧。” 素彩却只当她要将自己甩开好去孟家卖乖,连忙摇头道:“若真有人要对姐姐不利,我自然也是要陪着你的。”她说罢又亲亲热热地挽住净宣的胳膊,故作娇憨地道:“大姐姐可别想把我甩开。” 她的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净宣便懒得再劝,懒洋洋地道:“都随你。” 马车复又走动起来,车外的几个侍卫都得了信,心情十分凝重。 出了巷子,沿着城里的河道走不多远便是一座小桥。马车刚刚上桥,桥下的河中忽地腾空跳出七八个黑衣蒙面的人来,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势冲向桥上的马车。车夫吓得要命,连马车也顾不上了,煞白着脸就往桥下河里跳。 随行的侍卫果然大乱,慌慌张张地冲上前去与那些蒙面人打斗成一团。 那些刺客来得突然,侍卫们有些手忙脚乱,根本来不及阻止,打斗时顾此失彼,等到发现不对劲时,净宣她们所乘坐的马车已经被人赶得不知所踪。 “啊——救命,救命啊——”素彩早已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得慌了神,除了惊声尖叫着大喊救命就什么也不会做了。净宣拧着眉头有些不耐烦地看了她几眼,好歹忍住了没吭声,心中只暗暗祈祷着她的嗓子哑了就不会再吵。 过了一会儿,倒是外头的刺客受不了了,忽地掀开帘子冲进来,挥手在素彩后颈位置砍了一记手刀,马车里总算安静了下来。 净宣和珍珠赶紧作出慌乱之色往后躲,咬着唇,一副惊吓过度的表情。 “你们最好给我老实些。”那蒙面刺客冷冷道:“老子可不懂得什么怜香惜玉。” 净宣和珍珠愈发地泫然欲泣,眼泪在眼眶里使劲儿地打转。蒙面刺客见她们俩吓得都快哭了,这才满意,复又将车帘放下,坐回了外头。 京城的另一边,听说了消息的孟二郎急得头发都快白了,不顾形象地冲着唐侍卫大吼,“她不知轻重你们也跟着不知轻重?便是用膝盖想想也该知道不能让她去冒险!你们脑袋里装的是什么……” 唐侍卫被他骂得一声也不敢吭,一直等到他安静下来,才小声道:“属下已经派了人跟过去了,这一路上都会有标记,孟大人是不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孟二郎打断,“还说什么废话,赶紧上马!” 孟二郎一马当先地冲在前头,唐侍卫赶紧跟上,一边追还一边大声喊,“大人,您别跑那么快。”他又不认得标记,冲在前头有什么用? ………… 马车走了近一个时辰,终于停了下来。外头很安静,净宣竖起耳朵听了半晌,依稀可闻鸟叫虫鸣,还有不远处的犬吠声。似乎是个偏僻的小村子, 车帘掀开,外头的刺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除去了面上的黑布,冷冷地朝净宣她们道:“都下来。” 净宣和珍珠仿佛被吓得不轻,立刻乖乖地照做。至于躺在马车里一动不动的素彩,被那刺客狠掐了一把人中后,也悠悠醒转,张口欲喊,刺客用力捂住她的嘴,毫不客气地道:“你要是敢再喊,信不信老子扭断你的脖子?” 素彩双目含泪,委屈地点点头。那刺客这才松开手,确定了素彩没再叫唤,又恶声恶气地朝她们道:“跟我走。” 净宣和珍珠立刻紧随其后,素彩咬咬牙,怨恨地瞪了净宣几眼,不甘心地跟在她们身后。这些人分明是冲着她们来的,自己却无端地被卷了进来,真真地气人。 可不论素彩心中如何怨毒,却还是不得不乖乖地跟在净宣身后,如果她想逃出去,也只能把所有的期望寄托在倪家大娘子身上。毕竟,她一个庶出的娘子,连姨娘都死了,还有谁会在意呢。 那刺客领着她们三个进了院子,东绕西绕了半天,终于进了正屋。 屋里有人,净宣大老远就看见一个美貌妇人端坐在上首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离得近了,净宣才发现她已经不算年轻了,虽然依旧美貌动人,但白皙光滑的脸上却隐隐有些松弛,眼睛也不像年轻人那般有神采,甚至还带着一些憔悴。 这就是汝南王妃么?她不是被方五郎堵在王府里么,竟然早就逃出来了! 周家七十九人,还有数以千计的无辜百姓,都因为这个女人的一己之私失去了生命。而她,甚至丝毫不知悔改。净宣的心噗通噗通地跳得厉害,她紧紧握着拳,用尽了所有的自制力才忍住了没有冲上前去狠狠割断那个女人的喉咙。 “哪位是倪家大娘子啊?”汝南王妃漫不经心地问,压根儿就懒得看她们一眼,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味道。 “她,是她。”素彩指着净宣大声道:“你们要抓的人是她,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蠢货!净宣强压下所有的愤怒,稳稳地往前走了两步,沉声道:“不知王妃请我过来所为何事?” 汝南王妃挑眉看了她一眼,“请?你倒是还挺会给自己长脸的。”她又不屑地勾了勾嘴角,像挥赶苍蝇似的朝净宣挥挥手,“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药王谷这些爱管闲事的人,成天地坏我的好事。既然如此,我也要给点颜色让你们瞧瞧,看药王谷以后还敢不敢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她们几个丫头就赏给你们了,折腾完了再弄死,可别留下什么祸根。”汝南王妃轻声细语地道,完全不觉得自己说出的话有多么恶毒。   ☆、第五十八章 五十八 汝南王妃的话一落音,素彩的脸顿时被吓得惨白,她下意识地想要往外逃,才跑了两步就被门口的护卫一把拽住的胳膊。素彩立刻发出凄厉的尖叫声,汝南王妃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正欲开口让下人把她拖走,素彩忽地想到了什么,尖叫着大声喊道:“都是她,都是她坏了你的事,她不是倪家大娘子——” 珍珠冷冷地看着素彩,满目寒意。 汝南王妃一挑眉毛,忽然举起手来,揪着素彩胳膊的护卫立刻将她甩在地板上。素彩又连忙往旁边挪了挪,她不敢看汝南王妃,只把目光全都投向净宣,一脸的愤怒和怨恨。 “你倒是说说看,这小丫头不是倪家大娘子又是谁?”汝南王妃往前探了探身体,胳膊撑在膝盖上,托着腮,语气很随意。 净宣直直地站在原地,仿佛丝毫不在意素彩会说什么,她的脸上也没有任何惊惶不安,表情十分平静,这让素彩无端地有些心虚,可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深吸一口气,结结巴巴地朝汝南王妃道:“她……她是我姑母的女儿,十五年前被叛军灭门的周家娘子。” 不待汝南王妃说话,净宣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先前还想着,你虽然是谢氏所出,可到底也是倪家的血脉,又自幼在夫人跟前长大,多少也该知道些规矩礼数。没想到,我还真是小看了谢氏,难怪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古人诚不欺我,有谢氏那样的娘,你长成这副德行倒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她骂起人来不带脏字,可每一个字都好像一个个耳光扇在素彩的脸上。素彩气得银牙紧咬,若非而今身处危境,恐怕此时都恨不得要上前与净宣对打。 “娘娘为何落得如此地步,全都是她一步步害的。”素彩咬着牙在一旁煽风点火,“我听得清清楚楚,她自己说的,她此番回京就是为了替她父母报仇而来。” 汝南王妃的脸上终于露出怨毒之色,看向净宣的目光也愈发地冷酷无情,她从手边的案几上拿起一把匕首扔到素彩面前,冷冷道:“给你一个机会,拿着刀在那丫头脸上划几刀,我就放你走。” 素彩的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交加的神情,很显然,对她来说,在净宣脸上动手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你们瞧瞧,”汝南王妃冷哼了一声,唇畔勾起一丝讥诮的笑,“我这可是合了她的意了。” 素彩深吸了一口气,拾起匕首站起身来,缓缓地走向净宣。她的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咬着牙从齿缝间低低的出声,“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我怎么会变得这么惨,若不是你,我也不会被掳到这里来。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净宣却忽然轻笑出声,她看看汝南王妃,脸上露出奇怪的神情,“我之前一直觉得很奇怪,有点想不通。你好不容易从京里逃出来,却不肯走,反而掳了石头和我们过来。这不是别生枝节么?不过仔细一想想,安王毕竟是你亲生,这十九年来你都不曾照管过他,这会儿自然不想再将他丢弃在京城。谁知道陛下会对这位冒名顶替的殿下做出什么事来呢?” 汝南王妃脸上微微色变,冷笑数声,“你到底想说什么?” 净宣依旧笑颜如花,“没错,我就是周家大娘子,药王谷第十一代传人。不知道王妃有没有听说过我们药王谷中人行事的习惯,我们叫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既然千里迢迢地从南齐跑到京城里寻仇,怎么会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陛下身上。若是陛下忽然善心大发,想和汝南王演起兄弟情深来怎么办?汝南王府我虽然进不去,但安王身边可不是铁桶一片。王妃应该知道他最近搬出宫去了吧,皇宫里头不好下手,可安王府里,想要随便安插几个人进去实在不难……” 汝南王妃高高在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裂痕,素彩见状,心中顿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来,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心一横,举起匕首猛地朝净宣身上刺去。 不待净宣有任何动作,屋里的护卫已经抢在了前头一把扭住素彩的胳膊,只听得“咯噔——”一声响,素彩的双臂立刻被拗断,她吃痛之下顿时发出刺耳的惨叫。 汝南王妃怒气冲冲地瞪了护卫一眼,不耐烦地道:“把这贱货弄出去。”护卫连忙捂住素彩的嘴,半拉半拖地把她拽了出去。 “你在安王身上做了什么手脚?”汝南王妃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净宣面前,伸手揪住她的衣领,恶狠狠地威胁道:“我警告你最好乖乖地把解药交出来,不然,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净宣毫不在意地拿住汝南王妃的手腕将她推开,微微地笑,“娘娘,您何必发这么大的火,快快松手。我刚刚还在跟您说我们药王谷中人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您怎么好像没听懂?别说什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怎么说我也是药王谷的传人,真要想死,就凭你手底下这些人,还真别想拦住我。不过,我若死了,安王殿下也别想独活,我们药王谷的手段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解得开的。不知道王妃您有没有听过苗疆的蛊毒,那才真正好玩呢,一母一子藏于体内,只要母毒稍有异样,不论跟着千山万水,那子毒都会想方设法地与母毒汇合。这要发作起来,安王殿下一定会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汝南王妃一张漂亮的脸气得铁青,狠狠地瞪着净宣,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仿佛恨不得要从她脸上剜下一块肉来。 “娘娘,”有侍女凑上前低声劝道:“不如等我们先把殿下救出来再说。” 汝南王妃有些不甘心,但想起药王谷的手段,到底不敢轻举妄动,瞪了净宣半天,终于还是恨恨地让下人将她们带走。 她们在这庄子里绕来绕去地走了半天,终于被领到了一个小偏院,几个护卫一路色眯眯地盯着她们俩,才进偏院,便有一个色胆包天的汉子朝她们动手动脚。只不过,他的手还没伸到净宣脸上,就“啪——”地挨了一耳光,那汉子顿时大怒,口不择言地骂道:“你他妈的小贱货还挺——” 话还没说完,那汉子忽然捂着脸大叫起来,“啊,啊——我的脸!我的脸怎么了?” 其余的护卫赶紧冲上前,惊慌失措地查看那汉子的脸,只见他刚刚还正常不过的脸赫然肿得跟个包子似的,颜色更是犹如猪肝一般,煞是吓人。 立刻便有冲动的护卫要对净宣主仆动粗,净宣往后退了两步,冷笑道:“你们可要想清楚了,我身上□□带的多,解药带的少,一会儿真要倒上几个,可别怪我们救不了。” 那护卫身形一颤,赫然停步,其余的几个人也赶紧拉住他,低声道:“别惹事。”若是被王妃知道了,他们谁也讨不着好。 见那几人全都老实下来,净宣这才摸了颗绿色的小药丸随手扔给离得最近的护卫,不耐烦地道:“把药融水擦上,一个时辰就能好。”说罢,便施施然转身,大摇大摆地往偏院厢房走去。 护卫们心中有气,却又没处撒,一个个恨得牙痒痒,“明明是个被掳来的,还这般嚣张。” “你没瞧见她刚刚在王妃面前的样子?连王妃都拿她没办法,我们又能怎么样。人家可是药王谷的人,身上什么地方没有毒,真要惹恼了人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就是说,药王谷的人也敢惹,没听说过他们的手段吗……”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阵,越想越觉得心里头犯怵,都不敢再往净宣主仆身边凑。见她们俩进了屋里,赶紧猫着腰,轻手轻脚地把房门锁了起来。 见净宣气定神闲地坐在榻上,珍珠有些好奇地问:“娘子,您真的在安王身上下了蛊啊?” “我又没学过,怎么会那东西。”净宣摇摇头,小声道:“不过,我的确在安王身上动了些手脚。”自从小虎潜到安王身边后,她就有了很多机会动手,在他身上下点毒实在算不得什么难事。不过,罪魁祸首是汝南王妃,净宣倒也没对安王下杀手。 珍珠拍了拍胸口,后怕地道:“幸好娘子事先早有准备,不然,我们今儿可真要遭罪了。谁知道那汝南王妃竟然如此歹毒,才刚刚见面就喊打喊杀。还有二娘子,更是歹毒无耻不愧是谢氏肚子里爬出来的,一模一样的不要脸,泄露了我们的身份不说,竟然还要对娘子动刀……” 一提到素彩,净宣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这庄子的护卫敢对她和珍珠动色心,就更不用说素彩了…… “娘子您不会是想去救她吧?”珍珠见净宣的脸色不对,立刻想到了什么,着急地道:“您可千万别逞能。虽说我们俩都略通武艺,可就算把身上的□□全都拿出来,也没法药死庄子里这么多人。您若去救她,到时候遭殃了就是我们。您忘了,她刚刚还要您的命呢。” 净宣蹙眉犹豫了一阵,看看珍珠,终于摇头,“算了。” 她本不就是什么良善之人,犯不着为了个歹毒的女人把自己和珍珠的性命和清白都赔上。 天色渐渐暗下来,外头依旧没有动静,也不知京城里的侍卫们是否已经追了过来。 没有人过来送饭,珍珠有些担心,不住小声问:“他们不会是想把我们饿死吧。娘子,要不,我们俩冲出去?” 话刚说完,门外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净宣一怔,与珍珠交换了一个狐疑的眼神。 是撬锁的声音?那就不是庄子里的护卫,那么,是接应的援兵到了? 净宣快步往门口走,将将到门口,大门忽然轻轻地被推开,从门后探出一张熟悉的脸来。待看清来人的相貌,饶是净宣再怎么镇定,这会儿也惊呆了。 “怎么是你!”门里门外的人全都瞪大了眼。   ☆、第五十九章 五十九 “怎么是你?” 珍珠不敢置信地瞪大眼,“表小姐?” “要死了你,这么大声做什么?”来人捏着嗓子气急败坏地朝她低吼,“把人召来了怎么办,我双拳难敌四手,到时候可不管你们了。” 净宣一伸手就把她拽进屋,又赶紧关上门,一脸的不可思议,“表妹怎么会在这里?” “我还想问你呢?”大眼睛姑娘没好气地道:“你不是一向挺有本事,怎么被人抓到这里来了。”她们姐妹俩性格不和,见了面总喜欢拌嘴。不过净宣并不介意,因为她心里头知道,所有在世的亲人中,也许就属表妹倪素姗和她感情最深了。 净宣并没有回她的话,反而问道:“你有没有看到两个小男孩儿,四五岁大,这么高。”她用手示意了一下,尔后又满脸期待地看着倪素姗。 “你是为了找他们才来的!”倪素姗立刻就明白了,旋即又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真看不出你还有这种舍己为人的精神。” “表小姐怎么会在这庄子里,这里可是汝南王妃的地盘。”珍珠怯怯地问。 “汝南王妃又是谁?”倪素姗一脸茫然,“我回京来给我娘上坟,见这里山明水秀,就暂时在村子里住下,结果发现这庄子神神秘秘的,怀疑他们在做些什么不法勾当,所以才过来一探究竟。没想到居然探到了你们。” 护国长公主年轻的时候曾跟随高宗皇帝打仗,性格与普通闺阁娘子截然不同,教养出来的娘子也格外特立独行。倪素姗自幼就不爱那些女孩子家的玩意儿,从六岁起就拜了个师父学武,从小立志要做侠女,甚至还因此离家出走。 能在这里遇到她,净宣又是意外,又是高兴,这会儿倒是把汝南王妃的事给忘在了脑后,珍珠在一旁小声地回道:“是我们的仇人,害了娘子父母的恶毒女人。” 倪素姗顿时讶然,“竟然是她?先前不是说是冯家?” 净宣三言两语迅速地将事情的大概说给她听,倪素姗闻言,立刻就来了劲,“这女人竟然如此歹毒,真真地该杀!我这就去把她抓来,弄到姑父姑母的坟前砍了她的脑袋,用她的血慰藉那些天上的英灵。” 她说走就走,起身就要往外冲,净宣赶紧拽住她的衣袖,疾声道:“你急什么,我若是简简单单想要她的性命,岂能容她活到现在。一来是为了要将她的党羽一网打尽,二来,她害了那么多人,一刀了断她的性命岂不是便宜了她。对付她那般把荣华富贵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人,就该一点点地把她所有在乎的东西全都剥夺,让她生不如死才好。” 倪素姗却一点也不同意她的话,“报仇就报仇,自然是一刀杀了她最痛快,难不成你为了看她一无所有的样子还特特地留着她的性命不成。” “谁要留她的性命了,我是说,咱们不要着急,慢慢来。而且——”净宣顿了顿,又解释道:“她还抓了锐王府和孟家的小少爷,我们便是要动手,也该先把他们两个孩子找出来。” 倪素姗扁扁嘴,“随便你了。我是看在你帮我报了仇的份上才想要帮你一把,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你说的那俩孩子我还没见着,兴许关在了别处,你们隔壁还有个院子,外头也有人守着,不如我们去那边看看?” “我们院子外的护卫呢?” 倪素姗“呵呵”地笑,看着净宣的表情就像在看个傻瓜,“你说呢?” 净宣揉了揉太阳穴,有些无奈。她原本还想等着援兵到了再动手的,毕竟,这庄子里的深浅谁也不知道,就凭她们几个想把石头和兜子救出来,实在有些难度。就算真把人给救出来了,恐怕也逃不远。 “到底走不走?”倪素姗性子急,忍不住又催促道。 净宣无奈,只得点点头,和珍珠一起跟在倪素姗身后出了院子。 天上挂着弯新月,月光清冷而昏暗,只隐隐约约可见些影子。 倪素姗趴在墙边听了听,确定没有动静,这才向净宣招手,自己则率先从溜了出去。 “要不,我们还是翻墙进去?”净宣小声与她商议道。 倪素姗却有些不耐烦,“你们俩先在这里等着。”她说罢,便猫着腰悄无声息地从沿着墙根朝隔壁院子摸了过去,不一会儿,净宣和珍珠便听得两声闷响,再抬头,倪素姗纤细的黑影就从小松树后钻了出来,朝净宣招手道:“好了。” 三人很快摸进了院子,院门口果然横躺着两个人,倪素姗倒是没下杀手,这二人只是晕了过去,不过,以她的手段,这一时半会儿恐怕也醒不来。 院子里有个厢房亮着灯,门口却没上锁,净宣竖起耳朵听了一阵,没听到屋里有动静,想了想,还是轻轻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进了屋。 屋里仿佛没有人,但桌上却点了支蜡烛,靠背墙的位置放着张床,床上的帷帐垂下,净宣小心翼翼地掀开帷帐的一个角,只见石头和兜子头并头地睡在一起,小脸蛋红扑扑的,看不出丝毫被惊吓到的痕迹。 净宣的心情忽然变得好起来。 “怎么样,找到了吗?”倪素姗有些急躁地跟过来,探过脑袋一看,顿时笑出声,“这俩小鬼还挺自在的嘛。”她不由分说地上前在石头和兜子的小脸上各捏了一把,粗声粗气地喊道:“小鬼头,快起来。” 石头依旧睡得呼呼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兜子哼唧了一声,不高兴地睁开眼朝倪素姗怒目而视,嘴一撇眼看着就要开始哭,忽然瞥见了一旁的净宣,兜子一愣,打了个嗝儿。 “嘘——”净宣朝兜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兜子惊讶地睁圆了眼睛,“珊姐姐?” 倪素姗闻言皱皱眉头,有些不高兴。 净宣这会儿也没时间跟他们解释,连声点头道:“是我。别作声,我们悄悄逃出去。” 兜子顿时来了力气,使劲儿点头,又有些激动地问:“珊姐姐,我二表哥呢?” “他还没到。”净宣说到这里心里也微微有些慌乱,论理说,她和珍珠被关进这庄子里也有一个半时辰了,为何援兵还是没有消息?难道,唐侍卫他们跟丢了? 兜子原本正在起身的动作忽地一滞,抬眼看着净宣,不安地吞了口唾沫,“那……珊姐姐你一个人来的?” “嘿,小鬼,我不是人吗?”倪素姗又在兜子脸上捏了一把,佯怒道:“姐姐我好心来救你,你居然还挑三拣四,小心我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兜子被她捏得小脸通红也没哭,只低头轻轻地推了推石头,见他依旧没反应,又凑到他耳边小声地喊,“石头,石头,快起来了。” 石头依旧睡得像头小猪似的。 “算了,别叫他了。”净宣道,又吩咐珍珠道:“珍珠你把石头抱上。”她自己则把兜子抱在怀里,兜子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小声道:“我……我自己能走。” “你还小呢,跑不快,一会儿坏人追过来怎么办?”净宣不由分说地将兜子抱好,正欲出门,忽听得院子外头一阵喧闹,有人大声喊着院子里护卫的名字,不见有人回话,又冲进来查看究竟。 “老七,老七你怎么了?” 倪素姗沉着脸冲在最前头,二话不说提刀就砍,三两招就把来人给解决了。 她动作实在太快,净宣愣了一下才想起来给兜子遮眼睛,兜子却躲开,一脸激动地看着倪素姗,声音在微微发颤,“这个姐姐……好厉害!”   ☆、第六十章 六十 兜子的话刚落音,院门外又冲进来几个彪形大汉,其中两个被倪素姗拦住,余下二人则直朝净宣和珍珠而来。兜子吓得一把捂住眼睛不敢再看,谁料候了半天,也没有察觉到异样,不由得悄悄把手指挪开一道缝儿,却发现净宣不知什么从哪里抽出了一柄约莫两三尺长的软剑。 那软剑在净宣的手中犹如灵蛇一般,拦路的那两个汉子压根儿就不是她的对手,只听得“嗖嗖”几声响,那二人躲闪不及,浑身上下软剑不知划了多少道口子,竟是每一处好肉。那两个汉子见状不好,竟然“哇——”地大叫一声,抬腿就逃,一溜烟地不见了人影。 外头愈发地吵得厉害,有人在大声喊着“走水了”,还有人高呼着“有刺客”,更多的人像群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外头这么大的动静,硬是没把石头吵醒,这小家伙依旧趴在珍珠的臂弯里睡得香。 兜子两眼放光地看看净宣,又看看倪素姗,只觉得自己的眼睛不够用。 “应该是唐大人他们来了。”珍珠精神一振,高兴地低声道。 “那我二表哥呢?他来了没?”兜子紧张地问。 净宣也不知怎么回,小声道:“我们出去看看。” 说话时,外头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倪素姗立刻警惕起来,拔出剑一马当先地抢在净宣和珍珠的前面冲了过去。只听得几声清脆的兵刃交加声,倪素姗竟被来人格退了好几步,她顿觉不好,也顾不得什么江湖道义了,立刻回头大声喊道:“点子扎手,并肩子上。” 也不晓得她从哪里学来的黑话。 倪素姗等了半晌,却不见净宣和珍珠有任何动作,不由得气道:“你们俩干嘛,听不懂人话么?” “这位是——”沈九一脸古怪地看着倪素姗,又看看净宣,脸上表情十分复杂。 “沈大人?怎么是你!”净宣总算认出了黑暗中的来人,不由得又惊又喜。 兜子也睁大了眼睛喊了一声,“表舅”,而后又顺势朝沈九扑了过去,“表舅你抱我。” 沈九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兜子抱了起来,目光在倪素姗身上扫了一眼,沉声问:“这位也是大娘子府上的下人吗,真是好身手。” 净宣生怕倪素姗发火,赶紧解释道:“这是我表妹。” 倪素姗好奇地看着沈九,难得地没生气,“这个大个子你也不错嘛,要不我们俩再比划比划?” 沈九却仿佛没听到似的,掉转身往院外走,“二郎去了东边院子,几位娘子请跟我来。”他身后的护卫把石头也接了过去,珍珠总算轻松了些。 倪素姗这回真有些生气了,不悦地与净宣道:“这位是谁啊,好大的架子!我最讨厌这种人了。”可是她心里头也知道,自己根本不是这位的对手,于是愈发地不爽,心念一动,又小声与净宣商量道:“回头咱们俩打他一个,你看怎么样?他一个大男人,想来也不好意思拒绝。” “不怎么样。”净宣摇头,“我们还是先逃出去再说吧。” 倪素姗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小声嘀咕道:“真没义气。” “再说人家也不一定愿意跟你比试呀。”净宣小声道:“他若赢了,人家会说他欺负姑娘家,若是输了,更没面子。换了是我,我也不比。” 这么一说,又好像挺有道理。倪素姗扁扁嘴,“等我们杀出去再说。” 说话时,又有人陆续朝这个方向冲了过来,来人举着火把,把四周照得亮堂堂的。 “净宣!”孟二郎远远地看见净宣纤细的身影,立刻跑步冲过来,他的脸上盛满了惶恐不安,以及深深的内疚,见了净宣,神色依旧凝重,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几遍,这才嘶哑着嗓子问:“你怎么样?” “挺好。”净宣笑笑,眉目全都舒展开,“汝南王妃被我吓唬住了,不敢对我怎么样。” 孟二郎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些,勉强咧嘴笑了笑,“那就好。” 净宣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劲,忍不住问:“怎么了?” 孟二郎略一迟疑,到底还是没瞒她,低声道:“倪家二娘子被关在东偏院……”他没有明说,但净宣立刻猜到了什么,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对素彩实在没有什么好感,更不用说什么姐妹情谊,可真正听说她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净宣的心里终究还是有些愧疚的。 “她……现在怎么样?” “幸好我们到得及时。”孟二郎低声道:“但她还是吓得不轻,我已经让下人把她暂时安置了下来。” 他说到这里又有些不自在,当时他以为东偏院关着的是净宣,一世情急破门而入,谁晓得会瞧见倪家二娘子衣衫不整的样子。那倪家二娘子也仿佛是吓傻了,竟然连衣服也不披就朝他扑过来,孟二郎想也没想抬脚就踢,结果一脚把人给踢晕了过去…… 回头若是被人知道倪家二娘子身上的伤是他所为,那可真是太尴尬了。 不过,这总比把人家小娘子抱得满怀要好。 孟二郎还待与净宣再说几句话,一旁的倪素姗忽然跳了出来,毫不客气地挡在净宣身前,挑眉朝孟二郎质问道:“你是谁?说话就说话,凑这么近做什么?” 孟二郎被她训得一愣,茫然地摸了摸后脑勺,又歪了歪身子看看净宣,“这位是——” “我是这蠢丫头的表妹。”倪素姗不喜地瞪着孟二郎,一脸鄙夷地道:“我说这位公子,我看你衣冠楚楚、人模人样的,不像个没读过书的人,多少也该知道些规矩。你一个大男人,年纪也老大不小的了,跟我表姐一个小姑娘这么说话不大妥当吧。怎么着,看我表姐心思单纯容易骗,想哄了她给你做小呢?我最看不惯你这种没脸没皮的老男人了……” 孟二郎的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阴沉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四喜和丸子低着脑袋远远地站在他身后,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孟二郎给抓出来泻火。 倪素姗还在絮絮叨叨地骂个不停,净宣看孟二郎的样子实在可怜得紧,忍不住小声替他辩解道:“表妹你别瞎说了,孟大人尚未成亲。” “咦?”倪素姗往后跳了一步,反而愈发地多疑起来,“这么大年纪了还没成亲,不会是……有点什么问题吧。”她肆无忌惮地朝孟二郎上下打量,目光落在他身体的某处,又凑到净宣耳畔小声道:“他不会是不行吧?” 她自以为声音压得很低,但孟二郎习武之人哪里会听不见,闻言愈发地憋闷,偏又不能当着人家小娘子的面自吹自擂说自己多行,真是郁闷得都快吐血了。 净宣在倪素姗的胳膊上轻掐了一把,小声骂道:“回头我再收拾你。” 倪素姗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你这没良心的,我好心好意帮你掌眼,你还偏帮着他。也不知你这双眼睛怎么长的,居然喜欢这种老男人,药王谷的几位师兄,哪个不比他长得俊?他比你大了有七八岁吧,再过几年,脸上长满了褶子都不能看。” 孟二郎忍不住摸了摸脸。 净宣哑着嗓子低声回道:“那可真没办法,我就喜欢这样的,怎么办?” 她的声音压得愈发地低,仿佛远山寺庙里隐隐的晨钟,但孟二郎却听得真切,原本低落的心在一瞬间豁然开朗,院外的厮杀声全都消失无踪,只有净宣微微嘶哑而低沉的嗓音在耳边飘荡。 净宣和倪素姗姐妹俩早就习惯了吵架,斗了几句嘴,心情反而愈发地好转。 孟二郎带来的援兵很快将庄子占领,但汝南王妃却在护卫们的簇拥下不知逃去了何方。好在石头和兜子解救了出来,今儿并不算无功而返。 晚上城门早已落锁,大家索性就在这庄子里暂时住下,准备第二日再进京。 孟二郎悄悄把净宣拉到一旁,和她说了倪家二娘子的事,又道:“我们出来的时候没带侍女,这些大老粗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置二娘子,要不,你过去劝劝她?”虽然二娘子并未被侵犯,但到底还是被吓得不轻,而且当时闯进去的足足有七八个人,换了是谁恐怕也都会觉得没脸见人。 净宣却皱了皱眉,毫不掩饰脸上的不悦,“既然没死就好,我不想见她,你找别人去。”说罢,转身就走。 孟二郎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慌忙伸手拉住她的衣袖,疾声道:“可是我说错了话?不然怎么忽然就不高兴了。你和倪家二娘子吵架了?”他知道净宣的脾气,并非心胸狭窄之人,她对倪家二娘子这般态度,定是那娘子曾经做过些什么不好的事惹恼了她。 “谁想跟她吵了?”净宣冷笑道:“她可真不愧是谢氏的女儿,一样的卑鄙阴险,什么恶毒的事都做得出来。”她一点也不想帮素彩瞒着,一五一十地把素彩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告诉孟二郎,又有些不自在地道:“我那表妹可不是个寻常人,你小心被她缠上。” 孟二郎顿时大惊,“我小什么心?我什么都没做过!当时冲进去的人有七八个,她凭什么赖上我。”说罢,他心里又暗暗庆幸,亏得他反应快,没被二娘子扑上,不然,真是掉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但饶是如此,孟二郎还是颇为不安,第二日回京后,并不亲自派人送素彩回府,反而让唐侍卫处理。 唐侍卫不明就里,还以为他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推,觉得这孟大人果然是条讲义气的好汉!   ☆、第六十一章 六十一 孟二郎被净宣提点过后,忽然生出些危机感来。他不傻,当时虽然有些懵,可过后仔细一想,以前他在扬州做官的时候也救过被人拐子拐走的小娘子,那些小姑娘们见了来人全都吓得往角落里躲,哪里像倪家二娘子这般反而朝个陌生男人身上扑的。他若真被她给扑中了,这事儿可真就说不清楚了。 他把净宣主仆一送进宫,便立刻回了府,把倪家二娘子的事儿说给了孟大太太听。孟大太太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紧张地问:“你没碰过她吧?” 孟二郎恨不得对天发誓,“谁想要碰她了。她突然冲着我扑过来,我一时躲闪不及,才踢了她一脚,这不算吧。再说了,当时那么多人都看着,她也不能赖在我身上。” “不赖你赖谁。”孟大太太没好气地道:“那倪家二丫头是谢氏所出,谢氏能生出什么好东西来。为了逃命竟然冲着自己的表姐动刀子,简直是畜生不如。”孟大太太越想越生气,又隐隐有些担心倪家会找上门来,虽说这事儿二郎没有半点责任,可万一人家真在外头乱说些什么,二郎的名声势必受损。那倪家老三左右是没脸没皮了,二郎可不敢和他比。 不过,孟大太太也不是省油的灯,更何况,这事儿还关系到自己儿子的声誉。她皱眉想了想,又挥手将孟二郎支走,道:“行了,这事儿自有我来替你担着,以后行事莫要再孟浪。” 孟二郎闻言大喜,连忙躬身谢过,又略带委屈地道:“孩儿一向稳重沉着,何时孟浪过?” 孟大太太立刻就怒了,起身就在孟二郎脑袋上敲了一记,骂道:“你再狡辩,我就不管你了,回头让你被倪家那恶毒的小娘子纠缠上,看周家大娘子还要不要你。” 孟大太太早已知道了净宣的身份,虽然周太医过世多年,可相比起不靠谱的倪三爷来说,孟大太太倒宁愿自己的亲家是药王谷中人,起码不会闹出各种麻烦来让二郎收拾残局。唯一的问题是,听说那姑娘是打算要回药王谷的。孟大太太一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儿子真真地可怜,一把年纪了还没娶上媳妇儿,好不容易相中了个姑娘还留不住…… 孟二郎挨了骂也不恼,涎着脸求道:“还是娘亲最厉害了,这事儿就劳驾您帮忙。回头孩儿再好好孝顺您。”说罢,才一溜烟地跑远了。 ………… 镇国公府这边,素彩醒来后便一直抽抽噎噎地哭,任凭谁来问也不说话。 到底是自己的亲孙女,又自幼就养在身边,刘氏多少有些心疼,赶紧去派人去请了太医过府,又叫了王氏过来,让她去寻净宣问个清楚。 “宣丫头怎么也不见回来?”相比起素彩来,刘氏反而更加牵挂自己的外孙女,她对早逝的女儿心存愧疚,每每念及净宣独自一人在南边长大,心里头就难得过不得了,此番出事,只见了唐侍卫把素彩送回府,却不曾提及净宣,刘氏愈发地不安,“她不会是受了伤吧?要不,老大媳妇你去打听打听。” 王氏自然应下,寒暄几句后,便回院换了衣服准备出门。还没出府门,王氏就瞧见娘家的车子驶到了门口,她的弟媳妇柳氏急急忙忙地从车里下来。 “三弟妹怎么得空过来了?”王氏虽然心中犯疑,面上却还是一排笑意,热情地迎上去。 柳氏三两步走到她面前,压低了声音道:“我们进去说。” 王氏心里头一咯噔,隐隐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来,勉强挤出些笑容,引着柳氏进了院子。 待回院坐下,柳氏也不与她拐弯抹角,径直道:“你们府里的二娘子可真是个祸害!你知不知道她做了什么?” 王氏急得汗都出来了,疾声道:“我怎么知道。她一回府就哭得厉害,到现在半句话都没问出来。你快跟我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二丫头又作了什么幺蛾子出来不成?”昨儿府里两个娘子被劫走的事儿他们刻意地压了下来,王氏还以为外头的人并不知道,哪晓得这才多久的工夫,竟然连自己娘家人都找上门来了。 她也气恼得紧,虽说素彩是三房的娘子,可在外人看来,那也是镇国公府的人,真要出了事,丢的也是国公府的脸,闹大了谁的面上都无光,说不定日后还要影响到自己的儿子。 柳氏冷哼道:“她做出那种恶毒的事来还有脸哭。我活到这么大,还从没见过哪家的娘子为了逃命冲着自己嫡亲姐姐的脸上动刀子的。如此无情无义、卑劣恶毒,简直是令人发指。” 王氏已然是惊呆了,“这……这……竟然有这种事?那净……大娘子可受了伤?难怪她回京后也不肯回府,这不会是把我们都给恨上了吧。二丫头怎么能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不行,我得赶紧去禀告夫人。” “还有更过分的。”柳氏面露嫌恶之色,“我听说那小贱蹄子竟然衣衫不整地往孟家二郎身上扑,吓得人家孟二郎撒腿就跑。七八个人在一旁看着,她不赶紧把衣服穿上,反而往孟二郎身上扑,你说说看,这哪里像大户人家的千金,就连勾栏里的娼妓也没她这般恬不知耻的。我听说孟家有意跟你们府里大娘子议亲,眼下这又算怎么回事?明明知道那是未来的姐夫还让人家身上扑,到底要脸不要,真不愧是谢氏的女儿……” 王氏也气得不行,待把柳氏一送走,便气冲冲地往宣宁堂去了。 才进院子,就听得屋里兰草的声音,“……四娘子现在屋里陪着,二娘子还在哭,嘴里喊着什么,奴婢听了半天,似乎是孟家二爷的名字。” 倪三爷立刻跳起身,“原来是孟家二郎,我这就找他去!” 王氏大步流星地往屋里冲,生气地大喝,“给我站住!三弟也不仔细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这么火急火燎地去人家孟府问责,回头丢了人可别怪我这做大嫂的没提醒你。”她进得屋来,脸一跨,一骨碌跪倒在刘氏面前哭诉道:“娘啊,我们府里的脸都被二娘子给丢光了,这以后还怎么出去见人呀——” 刘氏大惊,神情有些慌乱,赶紧让韩嬷嬷把王氏扶起身,又问:“你别哭,赶紧把话说清楚,二丫头到底做了什么?怎么就丢了府里的脸了。” 倪三爷也有些生气,忍住怒火道:“大嫂把话给说清楚了,眼下可是我的女儿受了委屈,怎么还是她的不是了。” 王氏压根儿就不理他,一边抹眼泪,一边把柳氏的话说给刘氏听,待听得素彩竟然要划花净宣的脸来求生时,刘氏气得险些闭过气去,气得浑身直发抖,“这……这畜生……难怪宣丫头不肯回府,我的儿啊——” 倪三爷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的,早已没了血色,他倒是想开口替素彩辩解几句,毕竟那是自己女儿,而净宣——倪三爷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可是,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口。 王氏还没说完呢,又添油加醋地说起素彩如何不知廉耻地往孟二郎身上扑,把人家孟二郎吓得落荒而逃,“……这要是只有孟二郎一个人也就罢了,大不了我们去孟府说些好话,求着他们不要外传,可当时七八人都在屋里看着,回头还不知传出什么样的话来,我们府里的脸面算是全都没了,以后思琮他们的婚事可要怎么办啊!” 刘氏只觉五雷轰顶,身体晃了好几下,险些没晕过去。韩嬷嬷赶紧扶住她,慌张地道:“夫人,您别急,先缓一缓,缓一缓。” 倪三爷低下头不敢再看人,心中无比恼怒,他原本还打着要去找孟二郎麻烦的主意,可不管他有没有碰过素彩,只要他看了,倪三爷就要逼着他非认不可。这回可好,竟被七八人同时瞧见了,他如何敢再去寻孟二郎?万一那孟二郎张口把这事儿说出去……倪三爷想都不敢想。 “叫人去收拾东西,把素彩送去城外的庵堂。”刘氏终于开口,倪三爷顿时就急了,“娘,这不好吧。” 刘氏“啪——”地忽然拍了下桌子,怒道:“不行就一碗药把她给了结了。我们府里可不敢有这样的娘子!” 倪三爷被刘氏的雷霆手段吓得一哆嗦,脑袋一缩,再也不敢吭声。王氏立刻应下,转身退出门去吩咐下人去备车。她可是再也不想多看素彩一眼了。 ………… 皇后的身体一直不错,净宣除了早晚请个平安脉之外,倒也没什么事要做。倪素姗进了京,却不愿回镇国公府,净宣知道她有心结,倒也不劝她,只让下手收拾了个小院子让她暂且住下。 “左右我过不了多久也要回药王谷的,到时候你和我一起走。” 倪素姗颇觉意外,“怎么,不管你的老男人了?” 净宣白了她一眼,道:“他也才比我大了几岁,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哪里就老了。” “一两岁也是几岁,七八岁也是几岁,你还真是不嫌弃。”倪素姗扁扁嘴,“这么大年纪也不成亲,十有□□是有毛病。你可别犯傻,一头栽进去,以后后悔都来不及。” 净宣忍不住替孟二郎辩解道:“他是被布袋和尚批过命的,不能早婚。” “这种话你也信。”倪素姗伸出手指头在净宣脑门上点了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说你啊,白长了这么大个脑袋,笨得要命。对了,你以前不是还信誓旦旦地说不嫁人的吗,怎么一遇到孟二郎就变了?我也没觉得那孟二郎有哪里好啊?” 净宣微微地笑,“我觉得他好就行。” 倪素姗“啧啧”地直摇头,“还真看上人家了!不是说要跟我一起回药王谷么?” “嗯。” “那你还看上人家。”倪素姗眼睛一亮,贼兮兮地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问:“难道你是想借种?” 净宣一口水全都喷了出来,哭笑不得地道:“你瞎说些什么?” “哪儿瞎说了。”倪素姗摸摸下巴,越想越觉得这个法子特别好,“这也挺好的,孟二郎模样生得不错,个子也高,听说还是个才子,如此才貌双全的男人也不容易找。真要借成了,以后生的娃儿也聪明好看。” 她猛地一拍手,兴致勃勃地道:“干脆我也去找人借个种得了。反正我是不打算嫁人,好端端娇惯的娘子不做,嫁过去伺候人,这是傻了吧。反正我有钱,有铺子有田庄,又不求着别人,回头再借种生个孩子,老了也不孤单。你说找谁好呢?那个沈九怎么样?” 净宣觉得自己都快晕过去了,可眼看着倪素姗越说越没边际,她终于还是起身捂住了她的嘴,小声警告道:“你心里头怎么想我管不着,别说出来。” 就算真要那个什么,这丫头怎么就相中了沈九呢?净宣完全想不明白。 倪素姗“呵呵”地笑,又问:“那你到底怎么想的?” 净宣不说话了。她喜欢孟二郎,也曾想过两个人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可是,她的身上还肩负着药王谷的重任,她曾经在师父面前发过誓要把药王谷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一边是师门,一边是孟二郎,净宣根本就没有办法做出抉择。 “算了,我也不管你了。”净宣跳起身拍了拍手,狡黠地勾了勾嘴角,得意道:“我去找沈九说话去。” 净宣只觉得她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可到底没出声阻拦,只是虚弱无力地叮嘱了一声,“你可别真闹出人命来。”   ☆、第六十二章 六十二 转眼就到了八月,皇后娘娘即将临盆,皇宫里外全都紧张起来。皇后年纪大了,又是头胎,自然要凶险许多,好在从她查出有孕起,净宣就一直在旁伺候,饮食作息全都盯得仔细,故皇后的身体一直都不错,肚子也不大,太医们都说胎位正,想来生产也不会太难。 “娘娘是不是觉得最近身体沉了许多?”净宣扶着皇后走出太极殿大门,“小皇子已经入盆了,说不好哪天就着急得要出来呢,不过您还是要多走动。” “娘娘每天都绕着御花园走好几圈呢,早上一次,晚上一次。若不是中午实在太热,娘娘恐怕也忍不住要走的。”宫人笑着回道。 净宣点头,“这就好,如此一来,生产的时候就会顺畅许多。”她陪着皇后走了一阵,直到身上发了微寒,这才扶着娘娘回了殿里歇下。 才坐下不久,就见珍珠一脸喜色地冲了进来,进屋便道:“娘子,汝南王妃抓到了!” “当真!”净宣猛地站起身,一把抓紧珍珠的手,由于太激动,竟抓得珍珠吃痛地“啊”了一声,净宣这才赶紧放开,又继续道:“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可属实?她在哪里被抓到的……” 她噼里啪啦张嘴问了一长串问题,珍珠忍不住笑起来,“娘子别急,容奴婢慢慢禀来。” 说来那汝南王妃胆子还真不小,当日从庄子里逃出后竟然也不走,一直留在京城附近,伺机想把安王劝走,她对安王倒是母子情深,可安王却毫不领情,就算就她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份也不愿承认,反而去寻陛下告状,这才顺藤摸瓜地把汝南王妃给找了出来。 净宣闻言,又是意外又是感慨,竟是半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了许久才道:“这安王倒也是个人物。”他若跟着汝南王妃走了,这辈子都是个乱臣贼子,可留在京里,就算这辈子与皇位无缘,也少不得一个郡王。 汝南王妃做过些什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的身上终究流淌着皇室的血脉,他终究在皇帝膝下承欢近二十年,凭着这两点,皇帝陛下就绝不会苛待他。既然如此,他又怎么会抛下一切,跟着一个几乎从未见过面、满身罪孽的女人离开京城。 汝南王妃要强了一辈子,最后却栽在自己亲生儿子的手里,也真真地让人唏嘘不已。 “汝南王妃而今关在宗正院,谁也不准去探望。”珍珠小声道:“毕竟不好听呢,想来陛下也不愿闹得人尽皆知。说是等着方大人从南边回来了再审,不过也说不准,皇后娘娘这不是快生了吗,孟大人说陛下暂时也分不了心来审这案子。” 但净宣还是高兴得很,不管怎么拖,不管有谁来求情,汝南王妃也逃不出个死字——而且,都这会儿了,连安王这个亲生儿子都背叛了她,也不会有哪个不开眼的会跑去皇帝面前替汝南王妃求情吧。 因为得了这么个好消息,接连好几天,净宣的脚步都格外轻盈,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些,跟倪素姗见面的时候也不再像以前那般说教她。 “那你到底什么时候走啊?”倪素姗问。 “总得等皇后生完这一胎。”净宣道:“反正也不急,在京城多住些日子也没什么。”她心情一好,也不觉得这地方是牢笼了,反而渐渐生出一种贪恋和不舍来。 “是舍不得孟二郎吧。”倪素姗毫不客气地一语道破真相,说罢又不高兴地扁了扁嘴,“你说那沈九怎么就那么难搞定呢?莫非我生得不够美?”她说罢又挺了挺胸,还用力地抖了抖,只可惜到底年纪小,发育得不够丰满,抖了半天也没抖出料来。 净宣看着她失笑,倪素姗恼羞成怒,随手揪下个荷包朝她身上扔了过去,“你不帮忙就算了,还笑,真是一点姐妹情谊也没有。” 净宣愈发地幸灾乐祸,“这种事儿我要怎么帮忙。照我说,那沈九有什么好,成天绷着脸就跟谁都欠他几万两银子似的。长得也不算多好啊,跟以前那个叫刘什么比,就显得有点糙了吧。” “你懂什么,那叫男人味!”倪素姗对净宣的审美嗤之以鼻,“男人就该是他那样的,你看看他那腰,那长腿,还有翘屁股,啧啧,极品啊。” 净宣面露古怪之色,“不是说还没得手么?你从哪里见的他的细腰长腿?”那沈九成天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也就露了张脸和一双手在外头,素珊到底从哪里看到了他的翘屁股? 倪素姗顿时装傻,“呵呵”地笑了两声,借故一溜烟地逃走了。 净宣的太阳穴愈发地疼了。 她不好在外头待太久,很快眼看着今儿等不到孟二郎过来,便索性起身回宫。回去的时候皇后又在御花园里散步,应是走得久了,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净宣也陪着她走了一会儿,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这才哄着皇后回屋歇下。结果,人还没进殿,皇后娘娘突然身体一滞,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抓紧了净宣的手。净宣顿时反应了过来,沉声问:“娘娘是不是要生了?” 四周的宫人齐齐抽了口冷气,明显有些慌乱。这毕竟是皇后娘娘的头一胎,大家一点经验也没有,难免心里没底。 这么一对比,倒显得净宣一个小姑娘还镇定许多,她扶住皇后娘娘的胳膊,柔声安慰道:“娘娘别急,从发作到生产可不是一会儿的事。您且听我的,慢慢来,不着急,先养精蓄锐,等会儿真要生了才有力气。”说罢,她又赶紧吩咐宫人去准备食物和参汤。 众人簇拥着皇后进了屋。产房是早已准备好的,几个稳婆得了信,立刻赶了过来。 净宣给皇后把过脉,并不急着把她往产房里送,反而劝道:“娘娘眼下若是疼得不太厉害,就跟着民女再多走走,一会儿产道才开得快。” 宫人们有些担心,“这都发作了,怎么还走?” 皇后却对净宣言听计从,点头道:“还好,这痛一阵一阵的,倒还忍得住。”她果然扶着净宣的胳膊站了起来,在屋里慢慢地兜着圈子。 皇帝陛下得了信,脚底生风地朝太极殿飞奔而来,进了屋,却见皇后还在屋里走,顿时吓得不轻,指着皇后两腿发软,“不……不是说已经发作了,怎么还……还在走?” “大娘子说多走走好,一会儿生得顺畅。”皇后道,她前一波的阵痛刚刚过去,这会儿脸色好了些,虽然出了一身的汗,精神却不差。皇帝见状,虽然有些紧张,但到底还是放了心。他不是大夫,自然还是听净宣的。 于是皇帝取代了净宣的位置,扶着皇后娘娘满大殿地走。一会儿,宫人准备的食物也到了,皇后胃口很好地吃了一大碗面,又喝了几口参汤,看起来倒与寻常无异。皇帝见状,原本紧张的心情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就这么走走歇歇地过去了半个多时辰,皇后的腹痛越来越明显,净宣把过脉后,终于将她送进了产房。 净宣虽然是大夫,可到底是未出阁的娘子,这接生的活儿还是稳婆来做,但净宣还是跟着一起进了产房在皇后身边陪着。 皇后是孟家的姑娘,自幼就跟着父兄学习拳脚功夫,身体底子打得好,虽说而今年岁大了,却一直调养得当,到了生产的时候却没出现什么凶险。进了产房不到一个时辰,就顺利地诞下了小皇子。 小皇子个头虽然小,精神却好,一生下来就扯着嗓子哇哇地大哭,声音高亢嘹亮,直把皇帝高兴得笑出了一脸的褶子。 皇后生产得顺利,自己也没受多大的罪,到了第二日精神便好了许多,看起来还真不像将将生产过的。 整个太极殿都喜气洋洋的,所有的宫人都得了赏赐,净宣更是头一号大功臣,收到的赏赐都快堆满了整个房间。 因忙着看顾皇后坐月子,净宣没时间出宫,孟二郎便寻了个机会进宫,与她说起案子的近况,“……五郎前日刚回,已经找到了当年的稳婆,这案子已是板上钉钉,就看陛下怎么判了。” 孟二郎说罢又叹了口气,汝南王妃是罪有应得,方五郎一家也势必受到牵连,方家其余的人也就罢了,本就没什么交情,可方驸马却难逃惩戒,孟二郎心里头琢磨着,方家人少不得也得判个流放,而方驸马,十有□□会被逼着与静德长公主和离,五郎和六郎恐怕还得改姓。 “你……是不是打算要回去了?”孟二郎忽然开口问。 净宣顿了一会儿,才低低“嗯”了一声。她不敢抬头看孟二郎,生怕自己会一时心软改变主意。 孟二郎却笑起来,“那正好,我昨儿刚跟陛下说了想要外放去秣陵。那里不是离你挺近?” 净宣猛地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连说话都有些不顺畅了,“你……要……要去秣陵?你不是才回京不久么?家里人同意吗?”他可是孟家最器重的嫡孙,若是因为她离家不归,孟家长辈心里头岂不是都要沤死了。 孟二郎一脸得意,“我爷爷说了,我这是为国为民。”若能娶个药王谷的传人做媳妇,整个大周的医术都要提升一个台阶,那才是真正的有功于社稷呢。 净宣闻言哭笑不得,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想一想,又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她原本打算等到案子结束后再走,没想到待小皇子满月那日,就听到了汝南王妃在牢中自尽的消息。 罪魁祸首已死,再加上又喜得麟儿,陛下似乎没有要深究的意思,汝南王旧部被清洗了几户,冯家抄了家,掉了几颗大好头颅,方家被流放去了岭南,方驸马也被撸去了驸马都尉,但静德长公主死也不肯和离,而今正僵持着,也不知最后谁能胜利。 至于安王,他似乎并没有受什么影响,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但满朝文武心如明镜,见了他也多是客气疏远,再不复先前的一呼百诺。别说皇后娘娘生了嫡子,就算这胎是个公主,陛下又怎么会容着汝南王的儿子继位?便是要过继,那不是还有锐王府的小殿下们么。 ………… 十月天气渐凉的时候,净宣终于踏上了南下的旅程,和她一道儿的还有去秣陵赴任的孟二郎和方五郎。 对于方五郎的离京,净宣并不意外,倒也不是说他跟孟二郎一般是个痴情种,眼下这情形,他离开京城避避风头是件好事。有时候净宣还会暗自庆幸方家的没落,不然,以方五郎的身份,还真是跟翡翠没有将来。 但眼下就不一样了,方五郎离了京,静德长公主忙着维护方驸马,自然就顾不上方五郎的婚事。只要方五郎加把劲儿,学着孟二郎这般厚脸皮地在翡翠面前多转几圈,倒也有可能抱得美人归的。毕竟,在翡翠的心里,方五郎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一行人上了船,倪素姗拧着眉头不住地往岸边看,直到船开了,她这才咬着牙恨恨地朝船板踢了一脚。见净宣看她,她又生气地道:“你看什么看?” “看你长得美啊。”净宣随口道。 “美个屁!”素珊仿佛是个火药包,张嘴便骂道,等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低声喃喃道:“你就好了,那孟二郎看起来像个小白脸,居然还能追你追到秣陵去,也算是有担当了。” “你跟沈九掰了?”净宣毫不掩饰地问。 倪素姗有些不自在,“什么掰不掰的,说得好像我跟他怎么着似的。”她话刚说完,忽然皱了皱眉头,猛地扑到船边冲着河里狠狠呕起来…… 净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你不会是真的——” 倪素姗先是一片茫然,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有点反应过来了,“你是说——” 她的手缓缓挪到小腹上,眼睛一点点亮起来,“真的吗?” 净宣:“……” 作者有话要说:捡了只奶猫回家,火腿肠不吃,鸭肝不吃,米饭也不吃,牛奶也不吃,头疼死了,不知道它吃什么。 正文完结,明天上沈九和彪悍素珊的番外还有新文预览的地址,暂时还没开始写,估计月底开坑。   ☆、第63章 番外 六十三 天气渐渐暖起来,下衙的时候,天色还很早。 难得的一个好天气,沈九没有骑马,慢悠悠地在街上走走停停,经过一家酒楼的时候,楼上有人朝底下高呼“沈郎”。 沈九没应,他没觉得是有人在唤他,京城里的人晓得他脾气不好,除了几个熟识的朋友外,很少会有人主动和他打招呼。 “嘿,沈九郎。”楼上的声音愈发地大了,有个细碎的小东西同时朝他扔过来,沈九机警地躲过,凝神一看,竟是颗花生摔在了地上,再抬头,二楼窗口有个人托着腮笑吟吟地望着他。 倪家大娘子穿着身男装,乌黑发、白玉冠,绯红长袍,衬得小脸雪白、樱唇殷红。她仿佛喝过酒,脸颊处微微泛红,红唇轻启,目光迷离,眉梢眼角自有一番无与伦比的风情,无端地让人口干舌燥。 好好的姑娘家,怎么能做这样的打扮!沈九心里暗暗道,一时心头火起,“噔噔噔”地冲了上楼。 “沈大人来喝酒。”倪素姗招招手,仿佛完全没看到沈九那杀人一般的眼神,“梨花白还是状元红?”她说话时凑得近了些,热的气息喷到沈九的脖子里,带着些许醉人的酒香,沈九的脖子里,胳膊上顿时起了一溜儿的鸡皮疙瘩,到了嘴边质问的话竟然说不出来。 “你……”他顿了一下,语气不经意地软了许多,“一个姑娘家怎么独自跑出来喝酒。” 倪素姗不由分说地给他到了碗酒,“有沈大人在,就不算独自一人了。”她说罢,就端起面前的酒碗一饮而尽,沈九一时没反应过来,想过来阻拦时已然来不及。 “不喝么?”倪素姗微微地笑,眉头一挑,“莫非沈大人嫌弃这么喝酒无聊得紧,唔,伙计,去流云楼给我请几个漂亮姑娘来。”她往兜里一掏,随手抓了几片银叶子往桌上一拍,发出“砰——”地一声响。 沈九的脸上顿时火辣辣地烫得厉害,眼看着店里的伙计就要应下,他赶紧绷着脸出声阻拦道:“别胡闹。” “我怎么胡闹了。”倪素姗仰起脖子不高兴地道:“怎么就准你们找姑娘陪,我就不成。小爷我又不是没钱!”见沈九拦着,她索性起了身,不管不顾地往门口走,显然打算再去喊一嗓子。 沈九只觉得脑门的筋一抽一抽地疼,却又不好不管她,赶紧伸出胳膊去拉她。谁晓得倪素姗看着娇娇弱弱的,力气还挺大,沈九这轻轻一带,不仅没拉住她,自己反而被倪素姗拽着往前一倒。 二人“啪——”地一声齐齐摔在了地上,倪素姗倒也机灵,眼看着要倒地上了,身体不知怎么扭了一下,硬是把沈九压在了身下,自己则软软地陷进了他怀里。 夏日里的衣衫都轻薄得很,虽然隔了两层衣料,却仿佛连怀中人儿的心跳都清晰可查。她的身体温暖而柔软,腰肢纤细,却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倪素姗似乎喝得有些高了,想要起身却又乏力,趴在沈九的胸口眯了眯眼睛。沈九的心跳得厉害,扑通扑通的仿佛快要从胸腔跳出来,他不动,深深地看着倪素姗,目光微沉,眸中深藏着两团炽热的火焰。 “沈……沈大人。”倪素姗柔软的身体往前挪了挪,歪着脑袋打量沈九,仿佛才刚刚认识他,然后——她忽然抱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沈九整个人都傻了,呼吸急促,两眼发直,像被点了穴似的一动也不能动。 倪素姗似乎还嫌不够,眯起眼睛笑起来,伸出舌头在他喉结上又舔了一口…… ………… 也不知什么时候天亮的,沈九睁开眼,床边已经没有了人。 屋里还残存着些许*的气味,沈九坐起身,皱着眉头看着零落一地的衣服,半天没动。 接下来许多天他都没有再见过倪素姗,仿佛那晚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沈九自从过了十八岁就一直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像个老头子似的,有点未老先衰的征兆,对什么东西都提不起精神。沈家长辈一直忙着给他说亲,这家姑娘,那家娘子,他看来看去都不置可否,皇后娘娘都忍不住了,特特地召了他进宫去问,沈九也不说话,绷着脸像根柱子似的。 皇后都急了,“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这都二十五了呀,看看人家孟二郎,再看看你,哎呀我都快急死了。这可是你一辈子的事,你心里头就一点主意也没有?” 沈九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我说怎样就能怎样么?” 皇后一愣,眼睛顿时闪闪发光,“你这是有相中的姑娘了。” 沈九没吭声,但表情明显有些不自然。 皇后急切地追问:“是哪家的姑娘?” 沈九沉吟了半晌,小声回道:“镇国公府倪家的……大娘子。” 这回轮到皇后没吭声了。 “姑姑不同意么?”沈九问。 皇后叹了口气,“那个大娘子到现在都没回去过吧。”因为倪家大娘子与净宣是好姐妹,皇后自然也对她有所耳闻,那姑娘的脾气实在是有点离经叛道,可不是寻常人家消受得起的。 “姑姑别说了,”沈九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人家也不一定看得上我。” “瞎说!我们家九郎多好啊,要相貌有相貌,要本事有本事,谁家娘子能不喜欢……”皇后絮絮叨叨地开始夸赞沈九。 可倪素姗不,沈九想,她心里头压根儿就没把他当回事,要不然,怎么会只是春风一度就无踪无迹。 他越想心里头就越是堵得慌,索性寻了个差事出了京,等忙了半个月回来,才知道她已经走了。 “都回秣陵去了。”下人道:“孟大人也一起呢,大家都私底下笑话他,不过孟老爷还挺得意,说以后家里头要有个药王谷传人做儿媳妇,别人盼都盼不来,方大人听说也要去南边……” 沈九一动也不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府里头又在给他相看亲事,沈九的态度愈发地冷淡,沈老太太一问,他只说不喜欢,再继续说,他索性连家都不回了,终日住在衙门里,气得沈老太太恨不得把他打一顿。 就这样又拖了大半年,第二年春天,孟二郎从南边传来了喜讯,终于要成亲了。 沈九却愈发地沉默寡言,整个人身上都笼着一层阴郁的雾气,沈老太太也不敢催他成亲了。 皇后终于忍不住召了沈老太太进宫,拐弯抹角地跟她提起倪家大娘子的事,沈老太太闻言立刻跳了起来,浑不似方才老迈乏力的模样,“九郎喜欢那姑娘,你怎么不早说,这活生生地熬了这么久……” 没过几天,沈九便得了圣旨要去秣陵查案。 “……就是运河的事儿。”皇帝陛下绞尽脑汁终于想了个借口出来,“孟绪说漕帮那边有点不太平,你过去瞧瞧,顺便也去喝杯喜酒。” 这么点小事竟然让刑部出马?沈九觉得有点不对劲,但还是依言应下。 他走的水路,到秣陵的时候天色有些晚了,沈九不欲惊动旁人,便在江边寻了个客栈暂时住下。 南边的天亮得比京城要早,沈九大清晨就被外头的鸟鸣给吵醒了,推窗一看,外头起了雾,河畔的柳树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微风吹过,空气中有淡淡的青草香。 沈九突然来了兴致决定出去走走,他随手抓了件披风下楼,沿着河道慢悠悠地散着步。 早晨散步的人居然不少,时不时地有人经过,老的少的都有,步伐轻便,神态悠闲。 不远处有人在说话,声音很低,沈九却不由自主地脚步一滞。 这个声音…… “……你说他淘气的,一天能踢十几脚,哪有这么皮的孩子。他爹闷得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他怎么就这么皮……”薄雾中,年轻的妇人越走越近,她的身材略微有些臃肿,腹部高高隆起,显然即将临盆。 侍女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想要扶她,她却不以为然地挥挥手,“不用了,我又不是没长腿,哪能走几步路还要人扶。”她渐渐地近了,面容清晰可见。 似乎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看,倪素姗猛地抬起头来狠狠朝那人瞪过去,可目光触及,她顿时打了个哆嗦。 “娘子怎么了?”侍女察觉到不对劲,紧张地问:“是不是小少爷又踢您了?” 倪素姗没动,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越走越近的沈九,喃喃道:“没关系,有他爹教训他。”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