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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陈梅卿畏畏缩缩地站在王府的正门下,抬头望着门匾上巨大的“镇楚门”三个字,仍然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偏偏身边却有内监不失时机地提醒他:“陈官人,快请进吧。”   陈梅卿愣了愣才回过神来,跟着内监走进楚王府,几番云里雾里,才算飘进了枣花的香闺毓凤宫——枣花如今已不再是枣花,她已是楚王的女儿朱蕴娆。   陈梅卿晕晕乎乎地望着端坐在绣榻上的美人,因为初来乍到,枣花一身锦衣华服都是新裁的,崭新的袄裙顺着坐榻舒展开,让她看上去像一只花团锦簇的禽鸟,当然,她如今的确是住进了金丝笼子里。   “夫君,你终于来了!”珠围翠绕的美人光彩夺目,艳丽的脸庞非但没有被珠光宝气夺去神采,反倒锦上添花,美得慑人。   陈梅卿一见她这副德性,越发腿软:“我的小姑奶奶,现如今你住进了王府,话更不能乱说了!”   “我怎么乱说了?爹爹把我养大,就是为了给你当媳妇的,跟我是谁生的根本没关系!”朱蕴娆撅撅嘴,忽然笑着问陈梅卿,“夫君你渴不渴?我替你叫杯茶来。”   说罢她敲了敲绣榻旁的小金钟,唤来一名侍女,命她为陈梅卿看茶。   陈梅卿看着她指挥若定的做派,不由愣着神感慨道:“咦,你适应得倒不错啊,我还以为你会不习惯呢……”   “不习惯又能怎么办?”朱蕴娆耸耸肩,又若无其事地冒出一句,“这里谁也帮不了我。”   她的话令陈梅卿心中一震,半晌说不出话来。于是借着一盏清茶的功夫,他在肚子里回顾了自己与朱蕴娆十七年的孽缘,只觉得人生如寄、世事无常。   十七年前,他跟着老爹在山头放羊,在羊圈旁救助了一位临盆的孕妇。陈老爹从孕妇手中得了一块上好的玉佩,终于让一向悭吝的他捐出半扇羊,请来个稳婆替孕妇接生。孕妇诞下女婴后便撒手人寰,于是那个女孩在陈家长大,也不知被陈老爹灌了什么迷魂汤,从此立志要嫁给他,害得他自从考取功名,在临汾县衙做了县丞之后,不惜常年在外眠花宿柳,成了有家归不得的浪子。   岂知人算不如天算,陈老爹某天突发奇想典当了玉佩,被平阳府的官兵找上门,才知道湖北的楚王府已经寻找这块玉佩的主人寻找了十几年。玉佩的图样早在十多年前就已分发到各地当铺,若不是掌柜细心认出来,只怕楚王府里那一段往事仍会被尘封。   当年陈老爹一家救助的孕妇,原本是楚王府的侍女。她与年轻的楚王朝夕相处情愫暗生,偏偏在珠胎暗结的当口,正值楚王大婚。王府太妃得到消息,勃然大怒,侍女迫于淫威私自出逃,前往山西投亲,这才有了后来发生的事。   想到此陈梅卿不禁长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望着自己很傻很天真的妹妹,真心替她捏一把冷汗:“你在这里过得好不好?没人欺负你吧?”   陈梅卿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想当初楚王发了狠心寻找枣花的母亲,不过是因为初恋情深,这么多年过去,再浓的情分也会被时间冲淡。如今虽然他收留了枣花,还按照楚王一支的字辈,将枣花的名字改作朱蕴娆,可朱蕴娆却已注定无法拥有郡主的名封——她是楚王娶妃前由侍女孕育的孩子,所以只是一个滥妾之女,身份与庶民相同。   再者楚王府上下几千口人,一个比一个势利,别说她一个小小的私生女,就连堂堂的楚王朱华奎,如今都被宗族里一帮不省心的贵戚逼得焦头烂额……想到此陈梅卿猛地一凛神,意味深长地低声问朱蕴娆:“你可知我为何千里迢迢地赶来武昌?”   “为了娶我呗。”   “噗……”陈梅卿一口茶喷了老远。   “我已经向父王请婚了,”朱蕴娆眯着眼笑道,“如今有皇帝保媒,看你还能往哪儿逃!”   这丫头……果然一点长进都没有,一瞬间陈梅卿错觉自己是羊入虎口,连肠子都悔青了。   “我的小姑奶奶,你醒醒,如今围在你身边的不是一群羊,你可长点儿心哪!”陈梅卿愁眉苦脸地提醒她。   “我知道啊,唉……”朱蕴娆也托着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不在焉地感慨,“还是放羊更自在。”   陈梅卿翻了个白眼,再次压低了声音问她:“你真没听说你爹的事?”   “我爹他出了什么事?”朱蕴娆顿时吃了一惊,着急道,“没人告诉我啊,自从出了山西,我就再没爹的消息了。”   陈梅卿一口血差点喷出来:“我说的是楚王,楚王!”   “哦,你说的是我父王啊?我就没把他当爹。”朱蕴娆仿佛理所当然地耸了耸肩。   “……”陈梅卿面色铁青地沉默了一会儿,才咬着牙警告朱蕴娆,“这话你今天对我说一次也就罢了,从今往后,不许再说第二遍。”   “我知道啦,”朱蕴娆撇了撇嘴,“你说吧,我父王他出了什么事?”   陈梅卿这才抬起一只手,神秘兮兮地凑近朱蕴娆耳边,压低了声音道:“三月的时候,辅国中尉向朝廷递了奏疏,指控楚王并非先王亲生,乃是王太妃之兄王如言的侍妾所生。”   “哦……”朱蕴娆有听没有懂地点了点头,琢磨了一会儿才问,“那个辅国中尉是谁?”   “辅国中尉是楚王的族兄,他娶了王如言的女儿,所以才会得知其中秘辛。”陈梅卿小声道。   身边人的气息不断吹进她的耳朵眼里,让朱蕴娆痒丝丝的,一时哪还想得到正经事,只顾咯咯笑道:“我父王是谁生的,关我什么事?”   “你这个笨蛋!”陈梅卿忍不住骂道,“你父王出了事,你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大不了再回山西放羊呗。”朱蕴娆扯了扯自己挺括的衣袖,上好的衣料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很是动听。   陈梅卿翻了个白眼,忍不住抚额——为什么他这个不知死活的妹妹会翻身做了楚王的女儿呢?真是天要亡他啊!   偏偏始作俑者还红口白牙地笑道:“夫君,你就别担心我了。父王已经同意了我们的婚事,他说虽然你不是本地人,可毕竟我生在山西,又和你有婚约在先,所以他会上报巡抚,向礼部奏请赐婚。”   陈梅卿一听这话顿时更想吐血,深深懊悔自己当年优柔寡断——他十年前就应该把这丫头丢进山坳里喂狼!喂狼!   “哪,你既然都已经到武昌了,就安安生生地在王府里住下吧,”朱蕴娆相当体贴地安慰了陈梅卿一句,又笑嘻嘻地亲自送他出宫,“一会儿内监就会领你去长史那里报备,夫君你可要好好表现哦!”   一时陈梅卿头晕目眩地被朱蕴娆送出毓凤宫,茫然的视野中一直晃动着她不胜娇羞的笑脸……   真是艳如桃花的美人呢……此刻数里之外,齐雁锦左眼紧闭,右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千里镜,嘴角不觉泛起一丝笑意。   “齐,你在看什么呢?”   怪腔怪调的问语忽然从背后传来,齐雁锦收起了千里镜,不动声色地回过头:“没什么,只是随便看看风景。”   “是吗?”站在齐雁锦面前的人金发碧眼、人高马大,脸上却露出与身材极不相称的傻笑,“我已经好久没见你笑过了,你在开心吗?”   齐雁锦闻言微微一怔,一瞬间也有些惊愕——他在开心吗?   怎么可能。   “不,我只是在解闷罢了,”他摩挲着手中的千里镜,指尖缓缓滑过铜管上精美的天使牙雕,脑中却描绘出另一张象牙色的美丽面庞,“我看见一个天使就要落难了,所以觉得很有趣。”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 第二眼   “齐,你总是这么邪恶。”   熊三拔冲着齐雁锦龇了龇牙,笑得很憨——想当初他Sabatino de Ursis,一个来自西洋的大好青年,不远万里来到东方,在人生地不熟的时候碰上了这位齐二少,从此便展开了一段悲催的人生。   比如他一心向往东方美食,一路从澳门吃到南京,结果齐二少决定略尽地主之谊,用毛鸡蛋招待他。当熊三拔喜滋滋地敲开鸡蛋,看见里面毛发凌乱蜷成一团的小鸡时,他整个人顿时也跟着凌乱了!   他当时就应该和齐二少绝交!可惜为时已晚,那个时候他已经喜欢上了齐二少,结果如今的他……已经比谁都爱吃毛鸡蛋了。   又比如他不过是个子高点、人壮点,早晨往东边一站,就能把照在齐二少身上的阳光全部挡住罢了。可是齐二少却怀恨在心,在替他取中文名字的时候,用了“熊三拔”三个字,还骗他说这个名字与齐二少有好兄弟的意思。   直到某天熊三拔终于弄懂了这三个汉字,确定从字面上看一点褒义都没有,他五官英挺的俊脸才缓缓扭曲在一起……可惜为时已晚,那个时候他已经练好了签名、刻好了印章,并且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名字。   再比如他刚刚学会“西洋”两个字,齐二少就开始教他背“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什么的,那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了啊!   然而此刻熊三拔凝视着齐雁锦,心中却想:不管什么人会倒霉,只要齐雁锦能高兴就好,毕竟自从齐家发生变故之后,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齐雁锦脸上露出笑意了。   偏偏就在熊三拔和齐雁锦站在高楼上两两相望之际,一道声音却大煞风景地从他们身后冒了出来:“锦真人,你手上拿的是什么新鲜玩意儿?”   二人闻言回过头去,就看见楚王的宗侄,崇阳王朱蕴钤正笑嘻嘻地向他们走来。   朱蕴钤如今年未弱冠,正是最顽劣的岁数,看见什么热闹都想往上凑。何况齐雁锦和熊三拔两人,一个是神乎其神的茅山道士,一个是金发碧眼的洋鬼子,真是一个赛一个地有趣!   显然齐雁锦对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一点也不感兴趣,于是一个冷眼睇了过去,不悦道:“这是在下用来夜观天象的法器,殿下碰不得。”   “你骗人,”朱蕴钤立刻高声反驳,“我刚才明明看见你拿眼睛对着它,正往毓凤宫的方向张望呢,什么夜观天象!”   齐雁锦眉峰微微一挑,面不改色,继续睁着眼睛说瞎话:“你不懂,昨晚我夜观天象,发现有一颗小星坠入毓凤宫中,心里觉得古怪,所以白天才会过来看看。”   “嘿,还真被你给说中了,现如今毓凤宫里住的那位,的确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朱蕴钤兴致勃勃地追问,“那颗星是吉是凶啊?”   “这可不好说,需要合了那位女主的生辰八字才能知道。”齐雁锦一板一眼、道貌岸然地回答。   “那可就难了,”这时朱蕴钤耸耸肩,脸上露出轻蔑的笑意,“毓凤宫里住的那位,是楚王近来刚刚认下的私生女,早先一直在山西放羊,别说是生辰八字了,恐怕连自己到底几岁都算不清呢。”   “是吗?”齐雁锦心不在焉地附和了一句,脑中却暗暗走了神:那样明艳的一位妙人,竟然是个放羊的,事情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在山头放羊的日子虽然枯燥又忙碌,此刻朱蕴娆却不得不承认,毓凤宫里清闲的日子更难打发。过去她哪天不要来回走上几十里地?可现如今,她只能在一块巴掌大的后花园里来来回回地兜圈子。   纵然花圃里的奇花异草让人眼花缭乱,可几十个圈子绕下来,再新鲜的花也要烂在心里了。   照顾她起居的宫女们早已经频频暗示,她应该坐下来绣绣花、喝喝茶,不能这样大步流星地兜圈子,更不能热出一脑门子汗。她却觉得这些蔫蔫的宫女们才是奇怪的存在,一个个瘦得在裙子底下直晃荡,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楚王府为啥要花钱请病猫来伺候她呢?   更可怕的是,这些女人还各自分工,把明明可以一个人做掉的活,硬生生拆成十几个人来做。于是不管走到哪里,都有呼啦啦一大群人围着她,让她烦不胜烦:“你们别再劝我了,我不想坐下来绣花!”   宫女们面面相觑,实际上谁也不喜欢这个从天而降,说话声里还带着山西口音的主子:“如果小姐是怕绣得不好,可以请嬷嬷慢慢教的。”   “我不是怕绣得不好,我是怕我的眼睛变小,”朱蕴娆看见宫女们面露疑惑之色,于是用手指比了比自己的眼睛,一本正经道,“你们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这么大吗?那是因为我过去在山头放羊,离我越远的羊就越容易跑掉,所以我必须睁大眼睛看啊看啊,眼睛就越瞪越大了。可如果改成绣花呢,我必须把眼睛眯成这样……”   说罢朱蕴娆觑起眼睛,把两只水杏眼用力眯成两道细缝,冲着宫女们叹气:“我变成这样的眼睛,能好看吗?”   宫女们听出她话里的讽刺之意,都有些不快,其中女红最好眼睛也最细的一个姑娘,果然闹起了脾气:“小姐请自重,您以为您现在还是在放羊呢?”   “我当然知道自己不是在放羊,”朱蕴娆冲她们摊开双手,同时也咧开了嘴,“过去我放羊的时候,手里都会拿着一根鞭子,我若觉得什么不顺眼,就啪地给上一鞭子,可过瘾了!”   宫女们顿时恼羞成怒,立刻集体造反,丢下朱蕴娆纷纷作鸟兽散。一时后花园里空荡荡只剩下朱蕴娆一个人,她冲着宫女们四散开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得意洋洋。   日子太无聊了,人就爱生闲气,她可千万不能被这帮小鸡肚肠的丫头们给带坏了!   朱蕴娆一个人怡然自得地在花园里遛了两圈,又走到秋千架那里打秋千玩。   她无人扶持,只好自己一个人拽着绳子踏上秋千板,借着自身的重量前后晃荡,努力了好半天,才一点点地把秋千荡远。   一个人玩秋千,的确是寂寞又吃力。   不过朱蕴娆认为没人能看到她的窘境,所以玩得越发不亦乐乎,殊不知远处有一只犀利而深邃的眼睛,此刻正兴味盎然地透过千里镜,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她右手拽着的那根秋千绳子,就快断了吧?   齐雁锦的嘴角浮起一丝笑,在这个幸灾乐祸的当口,情不自禁地回想起自己三天前看见的那一幕。   那时候他正百无聊赖地凭栏远眺,借着千里镜打发时间,却冷不防瞥见毓凤宫里有个小宫女鬼鬼祟祟地凑近了秋千架,从袖子里掏出一把薄刀,将一根秋千绳割断了大半绺,又用胶仔细地黏回原状,一边做手脚,一边还心虚地东张西望。   齐雁锦立刻觉得事有蹊跷,偌大一个毓凤宫,怎么可能在这么长的时间内都没人经过?于是他借着千里镜又仔细看了看,才发现四处都有宫女把风,显然这个用意歹毒的恶作剧,是一场多人的合谋。   这一想他不禁更加好奇起来——这座宫里的主子要嚣张跋扈成什么样,才能让那么多宫女串通一气去整她呢?   再后来,他就看到了这座毓凤宫的主人,一个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这女人似乎美得理直气壮、无惧无畏,在宫女们面前根本不知收敛,也难怪要遭人报复了。   不过她也不是没有弱点。   这个弱点,大概就在她昨天私会的那个男人身上吧?   果然越炽烈的人也就越单纯,一旦陷入情网,无一例外都会像落入蛛网的无辜小虫——手足无措、越陷越深,直到作茧自缚。   真是太可爱了。   正这样想着,远处越荡越高的秋千果然在下一瞬猛然崩断,玩在兴头上的美人毫无意外地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齐雁锦的心猛地一拎,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在目不转睛等待后续的时刻,心情竟有些莫名的紧张。   这一跤摔得也太结实了,她得疼成什么样?他好像……真有点担心她了。   然而远处的美人伏在地上趴了一小会儿,随后缓缓地撑着身子爬起来,竟然没事人似的回头望了一眼秋千,掐着腰开始愣愣地发呆。   这是什么反应?   齐雁锦生平第一次感到费解,随后只想到了一种可能。   她难道……真以为是自己绷断了绳子?   胸腔里骤然爆发的喜感来得太快太猛,拳头一样堵住了齐雁锦的嗓子眼,憋得他快要内伤。   这个女人,他一定得会一会。   而另一厢,刚从摔个狗啃泥的打击中恢复过来的朱蕴娆,正一脸担忧地掐着自己腰上的肉,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啊啊啊,她没脸嫁给夫君了!自从不放羊,每天除了吃就是睡,现在胖得连秋千都被她扯断了,她没脸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齐二:“昨晚我夜观天象,凡是留言夸奖我的美人,都能瘦十斤。”   ☆、第三章 第一吻   可是话又说回来,她的夫君到底躲到哪里去了呢?   朱蕴娆很是哀怨地蹲在毓凤宫里害起了单相思。   自从陈梅卿被楚王选作朱蕴娆未来的夫婿之后,王府中的长史、承奉、教授等人便将他圈禁在寅宾馆里,除了量体裁衣,更要传授礼仪、考核资历,天天折磨得陈梅卿生不如死、欲哭无泪。   别以为如今朱蕴娆成了楚王的女儿,他陈梅卿就可以用齐大非偶的理由逃出生天——有明一代,开国圣主为了防止外戚擅权,做出了一个非常英明的决定,那就是藩王为郡主挑选夫婿的时候,必须避开高官之子,只要是身家清白的良民就可候选,并且一旦选中成婚之后,郡主的丈夫也不可以担任京官,基本上只能一辈子住在王府里,做一个白吃皇粮的仪宾。   所以他这个山西放羊娃的淳朴出身,除了户籍一项不合格之外,其他真是最理想的仪宾人选啊!   救命!   陈梅卿眼含热泪地对天祈祷:随便谁都好,老天爷,赶紧派一个人过来救救他吧!他不想娶他的妹妹啊!   所谓食色性也,这世道一向以貌取人——哪怕再残缺的男人,也会乐于接受美人的差遣。所以尽管宫女们都不待见朱蕴娆,她还是很快就从内监那里得到了陈梅卿的消息。   认真算起来,她朱蕴娆有生以来唯一搞不定的男人,还真就只有陈梅卿。   一想到此处,朱蕴娆就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盘算着既然陈梅卿一心躲她,倒不如自己主动去找他。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   一旦打定了主意,朱蕴娆立刻就行动起来。她撇开满殿阴阳怪气的宫女,一路靠着内监们殷勤的指点,顺利地躲开了楚王府大大小小的主子们,独自前往陈梅卿暂住的寅宾馆。   这一路扑朔迷离,她在四月的繁花和柳荫里穿梭,像一只蹁跹的蝴蝶。   如此灵动轻盈的脚步,楚王府中已多年未见,纤细的人影偶尔从行人的眼角余光中晃过,让人刹那间有种心生妖魅的错觉。   这样美丽的生灵,命中合该撞上一张早已布开的蛛网。   当朱蕴娆刹住脚步,疑惑地望着前方向自己迎面走来的道士时,心中一瞬间只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这个男人,怎么可以像羊羔一样笑得无害又可爱呢?   于是就是这片刻的停留,让他俩记忆中的第一次照面恰如鲜花盛放,溢满了新蕊初逢骄阳时的芬芳。   朱蕴娆不由愣了一愣,下一刻才继续迈开脚步,与齐雁锦擦肩而过。   然而当她越过身边人时,这个陌生男子竟忽然微微欠身,对着她的耳朵悄声低语:“膝盖不疼了吧?”   “哈?”朱蕴娆猛地睁大双眼,脚下一个趔趄,立刻惊愕地回头瞪住齐雁锦。   齐雁锦便也回过身,黑色的道袍轻轻扫过庭中的青砖,衣裾微拂,像被风悄悄吹皱的一折波痕。   朱蕴娆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只觉得浑身不寒而栗,不由紧张地问:“你说什么?”   “别紧张,我不是故意在吓你。”齐雁锦非常非常和善地眯眼笑了笑,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一下,“我只是……能看得见你身上的瘀青罢了。”   “你说什么?”朱蕴娆立刻捂着身子跳开一步,直觉这人在装神弄鬼,“你哪只眼睛看到的?”   “这里,”齐雁锦反手指了指自己的眉心,一本正经地对她说,“我是一个道士,有千里眼的道士。”   朱蕴娆凝视着他,慢慢地皱起了眉头:“你是说你有法术咯?”   “的确有那么一点点。”齐雁锦很谦逊地表示肯定。   “是吗?”朱蕴娆歪着脑袋斜睨他,勾起唇角笑了笑,“那你变只羊给我看看呢。”   在她面前故弄玄虚的男人,她见得多了,不过他的样貌亦同样出众,也许接近她的心态能有不同——朱蕴娆很早就知道男人喜欢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接近她,不过比起普通人,相貌越是漂亮的,越能不紧不慢地与她相处。   她的夫君便是一个典型。   所以眼前这人,大可不必故意骗她?   齐雁锦抱拳轻咳了一声,忍住笑意回答:“羊我是变不出的,本教的道法五花八门,我也只能精通其中一两样罢了。”   “那么你精通什么呢?”朱蕴娆将信将疑地问。   “精通阴阳双修之术,以及男女姻缘法门。”齐雁锦道貌岸然地回答。   嗬,原来就是个坑蒙拐骗的,还故意摆出一副高深的样子。   朱蕴娆心中这样想着,眼里就忍不住露出一丝蔑色来。   齐雁锦对朱蕴娆的轻慢不以为忤,径自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意味深长地开口:“我看姑娘的面相,近来红鸾星动,一定是见到了心仪之人。”   朱蕴娆闻言心中大惊,脸上却强撑淡定:“哦?那你还知道些什么?”   “那人与姑娘空有夫妻之分,却没有夫妻之缘。”齐雁锦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对朱蕴娆摇摇头,“这种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姑娘爱得深一点,也就输了。”   如果在千里镜中没看错,她在那个男人面前,的确是爱得一败涂地。   “我输了吗?”这一刻朱蕴娆双眉一蹙,终于对齐雁锦的话深信不疑。   若说身上摔伤,或者喜欢夫君这件事,这人如果有心都能打听得到,可他不仅知道这些,还知道她已经输了……   想想可真是不甘心。   “我不想输,”朱蕴娆有些落寞地望着齐雁锦,喃喃道,“你不是会法术吗?有没有办法让我赢?”   “让你赢的招数自然有,不过事不关己,我又何必泄露天机?”齐雁锦云淡风轻地回答,说罢对朱蕴娆施了一礼,径自转身继续往前走。   “等一等,”这时朱蕴娆忽然改变了主意,决定暂时不去和夫君相会,而是快步追上了齐雁锦,拿出十分的诚意恳求道,“道长能不能帮帮我?”   这世间除了陈梅卿,大罗神仙也挡不住她十分的诚意。   果然这道士也不能例外,走了十几步后终于被她的诚意打动,在一处树荫下缓缓地停住了脚步:“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帮我赢,”朱蕴娆在树荫下翘首望着他,满怀希望,“随便用什么办法,只要让那个人喜欢上我。”   “你若真心想学,我这里倒是有一招。”这时齐雁锦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像一只无害的羊羔,“不过你确定要学吗?”   “当然要。”朱蕴娆坚定地点头。   于是齐雁锦冷不防欺身上前,笑着低头偷了一记香——光阴便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他的双唇轻轻拂过朱蕴娆的脸颊,恰如蜻蜓点水、浅尝辄止,却拨动了少女最无辜的心池。   朱蕴娆立刻面如火烧,一把推开了齐雁锦,气冲冲地瞪着他嗔怒:“你在占我便宜!”   她又不是傻子。   偏偏齐雁锦却一脸平静,道貌岸然地纠正她:“我是道士。”   仿佛她的控诉是一个天大的冒犯。   朱蕴娆愣了愣,被他这么严肃地一反驳,头脑也有些混乱了:“是吗?”   “当然,”齐雁锦一本正经地站在原地,不答反问,“你觉得这招如何?”   啊,他不仅不心虚,还问她这招如何?   朱蕴娆回味了一下,眨了眨眼,脸忽然微微红起来:“这招好是好,可那个人绝对不会用的。”   齐雁锦像是听到了一句可笑的傻话,却很厚道地没有笑话她,而是善意地指点:“这一招是让你用的。”   “啊,是吗?”朱蕴娆这才反应过来,瞬间满面红霞。   “当然。”这时齐雁锦凝视着朱蕴娆,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颊,“现在换你来,让我确定你到底有没有学会。”   朱蕴娆闻言一怔,顿时踌躇起来。怎么办?虽然羞得要死,可她的确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学会。   嗯,他的确是一个出家人,又始终一本正经的,所以……他应该真的只是在授课,不会有邪念吧?   于是犹豫了一会儿,朱蕴娆还是克服了羞怯,依样画葫芦地踮起脚尖,将双唇凑了上去……   不为别的,她就是想学会这一招。   令人怦然心动的亲吻再度重演,只是这一次江山易主、李代桃僵。朱蕴娆壮着胆子闭上眼,草草一吻后飞快地退开,迟疑地问:“怎么样?我算学会了吗?”   “嗯,八九成。”齐雁锦面带赞许地点点头——她果然一如他的想象,柔软而甜美。   “真的?”朱蕴娆这才放下心来,笑逐颜开。   “真的,”这时齐雁锦深深地看着她,不疾不徐地坦白,“我已经喜欢上你了,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齐二:“凡是留言夸奖我的美人,这一招包学包会。”   ☆、第四章 第一夜   “逗你的,”齐雁锦笑了笑,不慌不忙地解释了一句,“别忘了,我是道士。”   “那就好。”朱蕴娆心有余悸地拍了拍心口。   齐雁锦若有所思地瞄了她一眼,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   眼前少女亭亭玉立、秾纤合度,傲人的身材被她笔挺着肩背毫不羞怯地示人,若不是看惯了西洋画里那些丰满而坦然的肉体,自己一定也会对这种直白的美丽不敢苟同吧?   这样的美人,若是在豪门巨室中长大,又岂能如此有趣?   一想到此,齐雁锦便忍不住笑了,想想真是奇怪,眼前分明是第一次近身相见,为何萦绕在心头徘徊不去的,却是堪比旧友重逢的喜悦?   能有这般合意的眼缘,看来是上天注定不让自己错过她了,于是齐雁锦唇角一弯,欠身向朱蕴娆告辞:“既然姑娘已经学会了这招,在下便告辞了。”   “等等,”朱蕴娆见他作势离去,忍不住望着他问,“道长如何称呼?”   “在下齐雁锦,如今暂时住在寅宾馆。”   “哦,你也住在寅宾馆呀?”朱蕴娆有点怔忡地接话,十指不自觉地交缠在一起。   “当然,我来这里只是做客。”齐雁锦说罢便转身离开,只留下朱蕴娆独自站在原地。   他没有问她的名字……   朱蕴娆此刻读不懂自己心头微微的失望,只好随意安慰自己:他会法术,自然也会知道她是谁。   。。。   齐雁锦与朱蕴娆分别后,一路走回寅宾馆,他的贴身小厮连棋立刻迎上前伺候,机灵地奉承道:“公子看上去挺高兴,是不是在王爷那里得了什么好消息?”   齐雁锦闻言一怔,这才收去脸上愉悦的神色,淡淡回答:“不是。”   连棋听了他的话,没多问,上前递了一封信给齐雁锦,压着嗓子道:“公子,这是贵妃给您的密信,半个时辰前刚送来。”   齐雁锦双眉一蹙,接过信来展开细看,阅后冷嗤了一声:“事儿妈。”   连棋被这句评语吓了一跳,不禁抬头望向齐雁锦,只见他倨傲地望着窗棂,削尖的侧脸如刀凿一般冷硬,唯有长而翘的睫毛被光影照出一瞥柔色。   连棋望着自己冷若冰霜的二公子,心底一颤,下一刻却为他身上散发出的戾气而激动——重振齐家的希望正在于此,只有连棋才知道,那些政敌以为大公子病逝之后,齐府就会一蹶不振,其实他们都错了。   若说虎生三子必有一彪,齐府一门三个公子,二公子才是最深不可测的那一个。当年老爷安排二公子去茅山学道,就连齐府也很少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所以当齐府被籍没时,二公子因为出家修道幸免于难,实在是那帮小人的失算。   “公子消消气,”连棋赶紧替齐雁锦沏了一杯凉茶,同时软语相劝,“宫里的娘娘虽然难伺候,可咱们用得着她。”   “我知道,你不用担心,”齐雁锦侧过脸来与连棋对视,面上波澜不惊,目光却像淬了毒一般阴冷,“我会忍耐的……凡是亏欠了齐家的人,我都会要他们连本带利地偿还。”   今时今日,他与父兄阴阳两隔,最心爱的弟弟还在辽东都司卫所流放,只剩下他孑然一身。那些害他家破人亡的人,那些往昔笑脸相迎,如今却落井下石的嘴脸,他会毫不留情地撕碎。   天知道他每天都要如何按捺,才能忍住心底翻腾的杀气。   狂躁的心让齐雁锦一时情难自已,他目光森冷,手指也微微发起颤来。这时一道倩影忽然从他脑中闪过,带着绵甜的滋味,将他的思绪劈出一段短暂的空白。   齐雁锦瞬间有些疑惑,不明白他给自己一时找的消遣,为何会在这个时候窜上心头。   他不由得皱起眉,还没琢磨出什么,一位不速之客却在这时闯进厢房,打断了主仆二人的密谈:“齐,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去北京呀?”   来人正是熊三拔,齐雁锦挑眉斜睨了他一眼,脸色已恢复了平静:“再等几天吧,楚王还有些事情要交代我去做。到了京城后,我会将你引荐给我的朋友赵之琦,他的父亲过去是鸿胪寺主簿,由他来照顾你再合适不过。”   “哦,好,”熊三拔挠挠脑袋,对他的话无不言听计从,“其实能来武昌玩,我也很开心啦,只是我太想早一点见到利玛窦神父了。”   “别急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这时连棋也在一旁插科打诨起来,笑道,“若不是徐举人要准备明年的会试,这会儿他倒是可以带你上京的。”   “哦,不不不,我还是喜欢和齐在一起。”熊三拔非常认真地强调。   比起长辈一般和蔼的徐举人,还是作为同龄人的齐道士可爱多了。   说起来齐雁锦和他们耶稣会的传教士,也是不打不相识的交情。几年前利玛窦在留都南京推广西洋历法时,遇到了本土僧道的抵制,齐雁锦作为茅山乾元观的首席弟子,理所当然地被师父派下山,与利玛窦比试天文历算。结果一来二去,八面玲珑的齐雁锦竟然和利玛窦混成了忘年交,在他那里迷上了西洋的天文算数以及各类新奇发明。   不过齐雁锦再怎么讨人喜欢,在神父眼里都是一个邪恶的异教徒,也只有缺心眼的熊三拔才会死心塌地的喜欢他。   “齐,今天我交了一个新朋友,”熊三拔一边啃着水杏子,一边向齐雁锦献宝,“他同我们一样也住在这里,不过似乎过的很不开心。”   “哦?”齐雁锦挑挑眉,漫不经心地问,“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很年轻,也很俊美,”熊三拔的脸上露出很愉悦的笑意,“他的名字叫陈梅卿,有花的意思在里面。”   直到这时齐雁锦才留了神,望着熊三拔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哦,那我倒应该认识认识他了。”   。。。   月黑风高夜,男女私会时。   今日朱蕴娆自恃身怀绝技,于是三更半夜狗胆包天地摸到了寅宾馆,像个采花大盗一般戳开了厢房的纸窗。   寅宾馆里亮着灯的房间不多,朱蕴娆脸贴着窗子往里一瞧,没看见朝思暮想的陈梅卿,人却乐了。   嘻嘻,那个姓齐的道士原来就住这间屋呀?   朱蕴娆糊里糊涂摸错了房间,看到齐雁锦却又有些开心。   若是大功告成,倒是可以去谢谢他。   随后她悄没声地跑到了隔壁厢房,再戳开窗纸一瞧,却看见一个金发碧眼的妖怪。   “啊——”她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又怕妖怪从房里窜出来挖自己的心吃,赶紧用手捂住了嘴巴。   哎呀,那个妖怪竟然在脱衣服洗澡,哎呀,那个妖怪浑身都是毛!   哎呀,那个妖怪是,是男的……   朱蕴娆双眼瞪得圆溜溜,目不转睛地往房里看,这时在她背后却忽然传来一道冰凉凉的声音:“你在看什么?”   朱蕴娆吓得魂飞魄散,倏地一下转过身,就看见齐雁锦正悠闲地站在两步开外看着她。   “我在看妖怪,这屋里有个黄毛妖怪。”朱蕴娆往屋子里指了指。   这时屋中传出哗哗的洗澡声,还有某人惬意哼出的鸟语歌。   “你听,还在念咒呢。”朱蕴娆小脸煞白地评价。   齐雁锦心中霎时万马奔腾,他深沉地拍了拍朱蕴娆的肩膀,将她领到隔壁厢房的窗外,又伸手往窗户纸上戳了一个洞,与她耳语道:“小孩子不该看的东西就不要看,喏,你想勾引的人在这里。”   “咦,你怎么知道是他?”朱蕴娆面红耳赤地偷看了一眼,立刻惊喜地回过头,却发现齐雁锦已经消失不见。   这个人,果然是有些神通呀!   当下她不再多想,又专注地去窥伺屋子里的陈梅卿。只见他正伏在案头写写画画,这么晚还在用功,让朱蕴娆心里很有些自豪——她现在就像戏文里唱的一样,在深夜里私会情郎,而戏文里的书生公子,哪个大半夜不是在埋头苦读呢?   真应景!   朱蕴娆一边美滋滋地想着,一边伸手敲了敲厢房的门。   房中的陈梅卿猛然听到敲门声,惊了一跳,他疑惑地起身开门,等看清楚站在门外的人时,不禁愕然问道:“怎么会是你?”   “嘿嘿。”朱蕴娆也解释不清楚怎么会是她,于是只好傻笑了两声。   陈梅卿立刻往门外张望了两眼,鬼鬼祟祟地把她拽进了门:“你快进来……”   “咦?”朱蕴娆觉得今天的夫君有点反常,也许老天爷都在帮她啊!   这时陈梅卿已经一脸严肃地站在了屋子里,低下头凝视着朱蕴娆,若有所思、欲言又止。   “夫君……”朱蕴娆瞄了一眼陈梅卿,舔着嘴唇笑得贼贼的,像极了夜谈里妖艳的女鬼。   此时不亲,更待何时?   于是她不胜娇羞地闭上双眼,踮起脚尖向陈梅卿凑了过去……   然而下一刻,陈梅卿却如入定的老僧一般,一巴掌按住朱蕴娆光洁的额头,不解风情地将她推到五步之外,让她满脑子的春梦都落了空。   朱蕴娆捂着脑门不满地嘟哝起来——这次可亏大了,真是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夫君会这样一把推开她啊!   陈梅卿很清楚自家妹子就这副德行,于是根本懒得理她,直接将她拽到桌案前,指着案上的一张字纸,苦口婆心地数落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就不能想点正事?”   朱蕴娆一看见纸上一团团的黑字,立刻理直气壮地表示:“我不识字!”   陈梅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训斥她:“你几斤几两我还能不知道吗?你给我好好听着,就跟数羊一样记在心里。”   “哦。”朱蕴娆咬着指甲应了一声。   “下面,我要把楚王府里几代人的关系对你详细说一遍。这里头有些事,府中的长史是不会明白告诉你的。”   朱蕴娆闻言立刻松了一大口气:“这个容易,府里的人不会比羊还能生,我肯定数得过来。”   “你说得倒容易,”陈梅卿冷笑了一声,“府里的人如果能和羊一样,除了吃就是拉,我也不必对你费这些口舌了。”   朱蕴娆万万没想到,陈梅卿三更半夜地竟为自己准备了这些,感动之余,只好把头点得像鸡啄米。然而当她强打着精神,刚把王府里一群叔叔们的恩怨情仇听完时,她的上下眼皮就开始不停地打架,脑袋一阵阵地犯困。   在彻底陷入梦乡前,她用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提醒自己:下次……下次一定要让齐道长教她一招狠的。   陈梅卿低头喝茶的片刻功夫,就发现朱蕴娆已经趴在他面前睡着了,他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在灯下凝视着朱蕴娆天真娇憨的睡颜,为自己这个缺心眼的妹妹深深担忧。   他既然不能娶她,又该把她托付给谁呢?眼看着山头的野花一下子被移栽到险恶的王府,别说这帮被尘世污了眼、浊了心的庸人不可能对她真心相待,就算是别具慧眼的高人,也会嫌她与这俗世格格不入吧?   美丽的容貌又能保持多久?他其实深知她的好处,并且私心底对她也是宠的,可是他又很悲观,觉得世上除了自己,恐怕再也不会有人发现她容颜之外的美好。   唉,这从小在他背上长大的妹妹啊……   “起来,起来,回你的毓凤宫去睡!”后半夜陈梅卿狠下心肠,执意撵走睡眼朦胧的朱蕴娆。   “不要嘛……困……”   “你想一觉醒来被人浸猪笼吗?”陈梅卿掐了一下朱蕴娆的后脖颈,好歹把她掐了个半醒,直到目送她歪歪倒倒地消失在夜色里,才郁闷地长吁了一口气。   这时他的背后却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笑,吓得他险些魂飞魄散。   陈梅卿飞快地转过身,警惕地望着夜色问了一声:“谁?”   “在下为了观星,夜半出门,不巧看见先生夜送娇客,并非有意唐突无礼,还望先生海涵。”齐雁锦一边客套地说话,一边从暗处缓缓走出来,脸上笑得一团和气。   “哦,原来是锦真人啊,让你见笑了……”陈梅卿在混沌的夜色里看见来人穿着一身道袍,便也笑了笑,直到看清楚齐雁锦面目的那一瞬,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出于职业的敏感,他很早就摸清了寅宾馆里住客的身份,却没有想到住在自己隔壁的道士,竟然长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内监口中的锦真人,熊神父口中的“齐”,从南京来的茅山道士……此刻真相已然呼之欲出——这他妈除了已经垮台的前任山西总督府二公子齐雁锦,还能有谁?   这一刻,陈梅卿由衷庆幸自己这个正八品的临汾县丞,在那场斗垮齐总督一门的纷争中,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因此才能在面对敌营余孽时……假装不认识,嗯,一定要假装不认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 第二吻   四月初夏,长日漫漫,正是去户外散心解闷的好时节,这天楚王府女眷前往王府外的歌笛湖嬉水纳凉,朱蕴娆也只好与一群贵妇小姐们为伍,跟着浩浩荡荡的人群来到了歌笛湖畔。   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人们,哪个有精力认真游湖?于是在坐了一回画舫之后,便在凉亭里摸起了骨牌、打起了马吊。   朱蕴娆不会玩这些游戏,也懒得去学。她本就不合群,和宫女们更是玩不到一起去,便索性自己一个人绕着歌笛湖散步,不时捡起石子打一打湖边的水鸟。   她天生不是一个爱热闹的性子,也不怕寂寞,所以过去一个人面对空旷的山头和单调的羊群时,她也从来不会感到厌烦——何况她是真心热爱着这些温驯可爱的生灵,从小爹爹就告诉她,羊的全身都是宝,只要细心去照顾,它就会越长越大,让你收获羊毛、羊肉和羊奶,这才是真正稳赚不赔的游戏,比那些莫名其妙的马吊牌要有趣的多!   朱蕴娆真是想不明白,那样枯坐在桌边一整天,恨不得把屁股都粘在凳子上,最后又能换来什么啊?   在这个陌生的“家”里,一切都是现成的,饭是直接盛在碗里的,衣服是直接塞满箱笼的,她的亲人不需要她铺床叠被缝缝补补,只要她跪在地上磕个头请个安就完事,这样哪还有亲人间的热乎劲?   朱蕴娆觉得没劲透了。   她百无聊赖地坐在湖边,呆呆地想念着自己的羊群、大狗,还有她那穿着羊皮袄的老爹。这时背后却忽然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打断了她的乡思:“在看什么?”   朱蕴娆回过头去,就看见齐雁锦此刻正站在距她身后几步开外的地方。他穿着一身白色的道袍,袖缘和衣领都镶着黑边,整个人衬着碧绿的芦苇丛,在初夏的阳光里浸着,真有几分闲云野鹤般的仙气。   朱蕴娆的心怦怦狠跳了两下,不知为什么,原本闷闷不乐的情绪竟瞬间烟消云散:“咦,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这里采芦苇。”齐雁锦回答她。   “采这个有什么用?能喂羊吗?”朱蕴娆看着齐雁锦修长的手指拨弄着碧绿的芦苇,一刹那被这草长莺飞的美景蛊惑,心中涨满了说不清的滋味。   她憨憨的问题立刻将齐雁锦给逗笑了:“你知道这片湖为什么叫歌笛湖吗?”   朱蕴娆摇摇头。   “当年楚王好笛,为了取得最好的笛膜,特意在这片湖上种满了芦苇,所以这片湖才被叫做歌笛湖。”齐雁锦用小刀割下一段芦苇,小心地划开芦管,剥下管中半透明的薄膜,递给朱蕴娆看,“再过几天就是小满,这个时候取的笛膜最好,早了太嫩,晚了又太老,都不够讲究。笛子只有用了上好的笛膜,吹出的音色才能清丽而明亮。”   “这个是用在笛子上的?”朱蕴娆拈着手中湿润剔透的芦苇膜,对着光看了看,笑道,“过去我只知道笛子的声音好听,都不知道还有这些门道呢。”   齐雁锦便也笑了笑,望着她问:“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怎么不去和人打马吊?”   朱蕴娆摇摇头,意兴阑珊地答:“我不会。”   “我可以教你。”齐雁锦笑道,他那一手马吊牌,打遍茅山无人能敌,人称“乾元观马吊神”,绝非浪得虚名。   不料朱蕴娆却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学,输输赢赢的东西,我都不喜欢。”   “哦?因为不喜欢输吗?”齐雁锦了然地一笑。   朱蕴娆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怕输,只能实话实说:“我就喜欢放羊,看着大羊生小羊,小羊变大羊,羊越多我就越开心。”   她天真的话让齐雁锦忍俊不禁:“我明白了,你喜欢的是步步为营,只进不退。”   说罢他托住朱蕴娆的脸颊,凝视着她若有所思地问:“你对那个人,用的也是这份心吗?”   “你说什么……”朱蕴娆听得有些糊涂,一脸疑惑地望着齐雁锦。   她在阳光下仰着脸,杏眼桃腮、樱唇瓠齿,美得秀色可餐、令人垂涎。   齐雁锦没有回答她,趁着四周有芦苇作掩护,在这片幕天席地的碧纱帐中,悄悄地吻住了她。   四野静谧无声,只有风吹着芦苇,沙沙作响。   一片混乱的心跳声中,二人的唇瓣亲昵地相触,意外的亲吻吓得她快要晕倒。   “你做什么!”朱蕴娆惊慌地躲开,一颗心彻底乱了。   “不觉得没有输赢的命运,太无聊了吗?”这时齐雁锦狡黠地望着她,笑得却是童叟无欺,“所以我对你用了这一招,好让你一点一点地喜欢上我。”   “别啊……”朱蕴娆立刻头昏脑胀地拒绝他,“我干嘛要喜欢上你?”   “因为你一个人害着单相思,太辛苦,我想进去帮帮你。”齐雁锦点了点朱蕴娆的心口。   朱蕴娆瑟缩了一下,捂住胸口摇摇头:“不要,你别进来搅局了,就在外面帮我吧。”   “好,”齐雁锦一口答应,又从容地问她,“你要我怎么帮你呢?”   “你不是说……你精通姻缘法门吗?”朱蕴娆一厢情愿地认定,目光晶亮地盯着齐雁锦,“你有没有什么秘方,可以助我得到我想要的人呢?”   “当然有,”齐雁锦点点头,同时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目光里藏着点儿狡黠,“不过……你不怕后悔吗?”   “我……”朱蕴娆心如擂鼓,像是被他的目光摄走了魂魄,双唇微微开阖,却吐不出像样的答案……   欢乐的时光如一捧细沙,很快便从指间漏完。当齐雁锦步履轻快地走出芦苇荡时,连棋已经背着满满一筐翠滴滴的芦杆,找了他好半天了:“公子,您刚刚去哪里了?害我一通好找!”   齐雁锦听着连棋的抱怨,却只是神秘地笑了笑,没给他半句解释。   “公子,我们快回去吧,说好明天就要制成‘千金膏’的,楚王都已经派人催了好几次了。”连棋说着便自顾自地往回走。   齐雁锦微微皱了一下眉,跟在他身后一路无话,缓缓走回昃日斜照中的楚王宫。   。。。   翌日,楚王朱华奎在偏殿里私会齐雁锦,陶醉地摩挲着千金膏的瓷药盒,欣慰地拍了拍干儿子的肩膀:“真是难为你这份孝心,干爹我果然没有白疼你。”   齐雁锦皮笑肉不笑地微微欠身,向楚王示好道:“干爹有烦恼,做儿子的哪有不尽心的道理?”   “唉,我身边这些人,有几个能比得上你?这些天辅国中尉那帮鼠辈逼得我烦透了心,害我头发都白了好几根,真是苦不堪言哪。”虽则父子相称,楚王朱华奎今年也不过三十开外的岁数,比齐雁锦大不了多少岁,因此也拿不出尊重的架子,当着他的面就开始大骂起自己的族兄来,左一句鼠辈,右一句畜生,把自己都给骂了进去。   他口中的辅国中尉,正是近来联合宗室子弟一同上疏,揭发楚王其实是个野种的朱华趆。   若在过去,齐雁锦才懒得搭理楚王府里这些破事儿,然而如今他却开了口:“儿子这里有句不中听的话,按理也不该在干爹面前造次,只是实在是为您气不忿,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干爹恕罪才好。”   “哦?你有什么话,尽管说。”朱华奎将齐雁锦视作心腹,也是理所当然的事——眼前这人既然能使他延年益寿,当然也能替他分忧解劳。   何况他又是世交之子,虽然府上败落,可眼界、心胸什么的,到底比常人强许多。   “依儿子我看来,要朝廷追究这种年月久远的事,纯属胡闹。”齐雁锦奉迎着楚王的心思,故意冷笑了一声,“如今辅国中尉将奏疏递到通政司,可上下官员哪个不知他这是成心搅混水?倒不如打点了通政使那里,让他睁只眼闭只眼,把奏疏压下来,随便那辅国中尉胡闹个一阵子,只怕风头也就过去了。”   楚王一听这话便龙心大悦,连连夸赞道:“我的好儿子,你和我真心想的一样!”   午后齐雁锦回到寅宾馆时,远远就看见朱蕴娆正坐在廊下,已经与熊三拔和连棋打成了一片。   原本正和那二人说说笑笑的朱蕴娆一望见齐雁锦,立刻小跑到他身旁,踮起脚尖凑近他,悄声耳语道:“刚刚连棋哥已经告诉我了,熊大哥他不是妖怪,是西洋人。你可千万别对他说,我看过他洗澡哦!”   齐雁锦一时颇有些哭笑不得:“你什么时候认了这么多哥哥?”   多认哥哥又不吃亏,不认白不认。   “这不是等你的时候,正巧撞见了嘛。”朱蕴娆红着脸瞥了熊三拔一眼,有些不好意思,“我以为自己大白天撞到妖怪,大喊起来,害得熊大哥也吓了一大跳。”   无论何时何地,她总是有本事化解掉他满腔的积郁,齐雁锦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你在等我?”   “是啊,我是来找你拿药的!”朱蕴娆理直气壮地点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章 第二夜   “哦,原来是为了这个啊,”齐雁锦挑挑眉,笑着推开了自己厢房的门,“快请进。”   朱蕴娆立刻拎起裙角,乐呵呵地钻进了齐雁锦的厢房。   这时候熊三拔和连棋也追了上来,脸红红地望着齐雁锦坏笑,一副也想跟进房中凑热闹的样子。   “齐,你是怎么认识朱小姐的?”   “公子,我去替你们煮茶啊!”   “不好意思,她找我是为了私事,你们谁也不准进来。”齐雁锦无情地推开了二人蠢蠢欲动的脑袋。   不过是见了一个漂亮姑娘,竟然表现得比他还猴急,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一眨眼工夫,厢房的门就已无情地紧闭。   “啊……门。”熊三拔很受伤地捂住心口,痛彻心扉地对连棋感慨,“连,你知道我最羡慕齐道长什么吗?”   “羡慕什么?”连棋脸对着门板,也很惆怅。   “为什么同样是神职,他研究的东西,就可以这么邪恶啊!”熊三拔攥紧了手中的十字架,一脸悲愤地痛斥。   “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在东方,道士就像医生一样,连最贞洁的贵族小姐也不会拒绝和他们接触,这一点真是太让我痛苦了!”此刻朱蕴娆已经在熊三拔的心中长出了一对羽毛翅膀,变成了他的安琪儿——可是圣洁的安琪儿竟然和邪恶的齐道士在一起了,呜呜……   连棋立刻幸灾乐祸地大喊:“啊哈,神父,你犯色戒了!”   “啊啊啊,主啊……”熊三拔花容失色,对着十字架连连亲吻、不停忏悔。   这时连棋拍拍熊三拔的肩,很好心地安慰他:“别伤心啦,你输给我家公子,那是再正常不过啊。”   朱蕴娆踏入齐雁锦的厢房后,立刻就被陈设在桌上的地球仪给吸引住了,她好奇地跑过去,对着那个大球左看右看,不解地问:“这盏走马灯怎么不是空的?晚上从哪里点蜡烛呢?”   齐雁锦跟着她走到桌边,拨转地球仪,笑着告诉她:“这是地球仪。我们脚下的大地,实际上是一个很大很大的球,而我们就好比球上的蚂蚁,一直生活在这个球上面。你看,武昌在这里。”   朱蕴娆盯着齐雁锦手指的一个小点,费解地皱了皱眉:“那临汾在哪儿?”   齐雁锦的地球仪上哪能标出临汾,只好指着太原告诉她:“差不多就在这个点的附近。”   “为什么没有临汾呢?”朱蕴娆对这个地球仪很不满意,“我不信,如果地是圆的,那活在球下面的人,不就掉下去了?”   “那是因为人相对球来说,实在太渺小了,就好比这滴水一样。”说着齐雁锦便拿起桌上的玛瑙蟠桃水注,往地球仪上滴了一滴水。水滴滑到地球仪的南半端,只是凝在球面上,并没有滴落。   “哦,原来我们都被球黏住了。”朱蕴娆心不在焉地点点头,领先时代的学识无意中挤进了她的脑袋,她却浑然不知。   这时朱蕴娆又看见桌上散放着几张纸,纸上圈圈绕绕像画着鬼画符,便笑嘻嘻地问:“这是你画的符?”   齐雁锦瞥了一眼纸上的拉丁文,心想这时候熊三拔如果在场,一定要哭了。不过只要能逗逗朱蕴娆,他又何乐而不为呢?于是他笑得越发真诚:“对,这是我画的道符。”   “那正好,不如也替我画一张吧?”朱蕴娆兴致勃勃地恳求,“我想要一张求姻缘的。”   齐雁锦欣然从命,随手裁了一张桑皮纸,用鹅毛蘸水笔在纸上沙沙写下了两行拉丁文小诗,当做道符送给朱蕴娆。   朱蕴娆如获至宝地接过“道符”,虽然看不懂,却一心觉得齐雁锦画得很好看,于是又笑着问:“这符上的画儿是什么意思呢?”   齐雁锦神秘地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哦,不泄露就不泄露吧。”反正她也看不懂,朱蕴娆撅着小嘴吹干了纸上的墨迹,高高兴兴地把道符收进了怀里。   一瞬间齐雁锦只觉得口干舌燥,很想找个借口再亲一亲她红馥馥的饱满双唇,然而朱蕴娆这个时候却忽然严肃起来,直愣愣地望着齐雁锦伸出双手:“道长,我要的东西在哪儿?”   齐雁锦微微一怔,下一刻才意识到她想要的是什么,不由试探着问道:“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要那么做?”   “当然,”朱蕴娆自信地翘起唇角,目光晶亮地凝视着齐雁锦,“我喜欢那个人喜欢了很多年,这次一定要把生米做成熟饭!”   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她的脸上焕发出夺目的艳色,让齐雁锦的心中泛起微微的醋意。   他开始嫉妒那个男人。   于是齐雁锦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才说:“这种缺德的药,我从不轻易授人。”   “那你想要什么?”一牵涉到做买卖,朱蕴娆的反应就很快。   这丫头倒也不笨哪。齐雁锦目光一动,亲自为朱蕴娆沏了一杯热茶,趁着她喝茶的工夫,从屉柜深处取出一只檀木匣,当着她的面将匣子打开。   “这香又名‘见风倒’,”齐雁锦暧昧地与她相视一笑,用一副教坏小孩子的口吻煽动道,“你点上香之后,退出厢房,过半个时辰之后再进去,那人便可以任你摆布了。”   “太好了,我真该早点认识你。”朱蕴娆激动地看着匣子里黑乎乎的香饼,眼中充满了跃跃欲试的兴奋。   齐雁锦看着她一头热的架势,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你可要想好了,这迷香只能管一夜,等人清醒之后,你又该如何收场?”   “怕什么,反正我要和他做一辈子的夫妻,这些都是迟早的事。”朱蕴娆满不在乎地回答,“就算他一时不乐意,往后日子还长着呢,我好好哄着他,再倔的羊也有入栏的那一天。如果现在一个拴不住让他跑掉,那才是亏大了。”   齐雁锦听了她这番理直气壮的宣言,脸上忽然露出一抹恍然之色,手指也不自觉地想要碰触木匣。朱蕴娆怕他反悔,立刻像只小母老虎一般扑住匣子,虎视眈眈地瞪着他喊:“这迷香我要了!我也不会白拿,你先出个价!”   嚷归嚷,她的底气终究有点不足——她如今虽然住在高屋广厦之中,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可每个月手里只有几两零花钱,如果齐雁锦向她狮子大张口,她可就没辙了。   这一刻齐雁锦表现得显然像个厚道人,他一脸诚意地把匣子推到朱蕴娆面前,提议道:“这种有价无市的药,我也不知道该问你要多少钱。这样吧,你先拿去用,看具体成效如何,我们根据结果再商量价钱吧。”   这句承诺一出,不就意味着如果这副药没起作用,她就可以赖账了嘛!朱蕴娆瞬间被感动了:“道长,你真是个好人!”   的确,他真是一个好人——齐雁锦道貌岸然地在心里感慨。   事不宜迟、机不可失,当天晚上,朱蕴娆便端着个香炉,心怀鬼胎地敲开了陈梅卿的门。   “夫君,”她笑得极甜,却还是没法解释自己手里的玩意儿,“晚上蚊虫多,我来帮你点个香炉。”   “你喜欢上熏香了?”陈梅卿觉得她这风格转变得有点诡异,“你不是一直嫌香饼的味道齁得慌吗?”   “是啊……不过这个香饼的味道好,一点都不冲鼻子。”朱蕴娆红着脸撒谎,一颗心紧张得怦怦直跳。   她不由分说地挤进陈梅卿的厢房,将香炉紧挨着床榻放下,结结巴巴地向他借火:“夫君,你这儿有火折子吗?”   她觉得烧香饼应该和烧煤球差不多,只是如今做了小姐,火折子没法随身带了。   陈梅卿一听她这话,就知道她要瞎折腾,只得叹了一口气,从她的香炉里把香饼拈出来,又走到香几边上揭开自己的香炉,把原先焚着的一块甜香饼给换了下来。   那块黑乎乎散发着神秘气息的香饼,一沾上银叶子做的隔火,立刻散发出一股异常浓烈的腻香,呛得陈梅卿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震惊地捂住鼻子质问朱蕴娆:“你从哪儿弄来的香饼?还敢说不冲鼻子!”   这时候朱蕴娆岂肯功亏一篑,慌忙上前扯下陈梅卿捂着鼻子的手,哄骗道:“别怕别怕,多闻闻就习惯了。你好好睡吧,我先回去了……”   陈梅卿瞪了妹妹一眼,见她作势欲走,立刻开口将她拦住:“你先别急,我有话要问你。”   朱蕴娆心中一惊,脑门上立刻冒出一滴冷汗:“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再不走,她就要陪着他一起中迷药了!   陈梅卿有些狐疑地瞅了她一眼,心里暗自纳闷:这丫头今夜确实有点反常,平日粘他粘得跟什么似的,怎么这会儿倒矜持起来了?   思来想去,这丫头一定有事在瞒着他。陈梅卿立刻警觉地审视着朱蕴娆的脸,越看越狐疑,刚想张口问个究竟,下一刻脑袋却忽然稀昏。   好,好困……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章 第二夜+二更天   陈梅卿甩甩脑袋,只觉得上下眼皮就快黏在一起。朱蕴娆知道他已经中了圈套,立刻心怀鬼胎地试探:“夫君,时辰不早了,嗯,要不你还是早点安歇吧?”   她一边说一边往门口挪,恨不得溜之大吉——万一她和夫君同时睡着,岂不坏事!   此时陈梅卿嗅了那一炉异香,两只鼻孔像被孙大圣吹进了瞌睡虫,昏昏沉沉地哪还有心思留人?于是很配合地挥手撵人:“嗯……是不早了,你也赶紧回去睡吧。”   朱蕴娆如蒙大赦,立刻在越来越浓的迷香中屏住呼吸,手忙脚乱地逃出了屋子。   出门之后,她竟然还不忘将陈梅卿的房门牢牢关上,做贼心虚地擦了一把冷汗。   想不到齐道长给的迷香这么厉害!她挥舞着小手替自己扇扇风,想找个凉快地方清醒清醒。   半个时辰,只要再坚持半个时辰,夫君就是她的熟饭了!   一想到这里,朱蕴娆就忍不住心花怒放——等到夫君睡熟之后,她就会偷偷爬上他的床,与他共度一夜。只要明天早上内侍发现他们,生米就算煮成了熟饭,夫君想赖账也不行了!   嘻嘻嘻,真是一招先斩后奏的妙计啊!不行不行,她要冷静,一定要冷静!   朱蕴娆甩了甩混乱的脑袋,大喘气地迈开步子,跑到寅宾馆后花园的鱼池那里洗脸去了。   与此同时,房中的陈梅卿像一滩稀泥似的瘫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爬上床,便两眼一翻昏睡了过去。   少顷,厢房的门被人无声地推开,一道身影静静走到陈梅卿身边,驻足了片刻,随后移步到他放行李的箱笼前,悄悄翻找起来。   陈梅卿堂堂一个风华正茂的大好青年,好歹也算半个纨绔子弟,箱笼中衣帽鞋袜、荷包川扇,杂物着实不少。来人翻找了好一会儿,终于从箱底摸出一枚路引,就着烛光看清了上面篆刻的文字,神色陡然一变。   这是一枚出自巡抚衙门的路引,四方通行、识者莫问,颁发的时间正是一年前。那个时候,此人应当还在山西,能给他这枚路引的人只有一个——山西巡抚刘仪清。   齐雁锦低头注视着昏睡中的陈梅卿,默然暗忖:看来此人与自己的仇敌过从甚密……他得多留一个心眼。   弄清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后,齐雁锦将凌乱的行李归置整齐,熄灭了香炉,随后取来凉水,用指尖弹在陈梅卿脸上。   冰凉凉的水珠好一会儿才将陈梅卿从昏迷中唤醒,他仰躺在地上眨了眨眼,看清了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的人,吓得立刻一骨碌爬坐了起来:“锦、锦真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相比坐在地上吞吞吐吐的人,齐雁锦却是慢条斯理地反问:“先生可知道,你方才中了迷香?”   “迷香?”陈梅卿闻言一怔,旋即领悟过来,咬牙切齿地骂道,“那丫头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想不到我竟着了她的道!”   是着了我的道,齐雁锦在肚子里嘀咕了一句,嘴上却说:“方才我在隔壁听见动静,觉得有些不对,因为不放心才擅自闯进来,结果就看到先生昏倒在地上。”   “唉……一言难尽,家丑不可外扬,”陈梅卿擦擦冷汗,望着齐雁锦苦笑,“总之多谢真人搭救,还要劳烦你替我保密。”   “这个自然,不过恕在下多一句嘴,看来令妹对你用情颇深哪。”齐雁锦不怀好意地笑道。   “孽缘,孽缘。”陈梅卿呵呵讪笑了两声,尴尬地瞥了一眼余韵袅袅的香炉。   “看来令妹这份美人恩,先生倒不是很乐意消受啊?”这时齐雁锦觉得时机成熟,终于对陈梅卿抛出绣球,“先生若是信得过在下,眼前倒是有一个办法,可以令先生一劳永逸。”   陈梅卿顿时眼前一亮,迫不及待地问:“什么办法?”   “实不相瞒,先生中的迷香,乃是在下提供给令妹的……”   “什么!”陈梅卿只觉得脑中轰地一声闪过一道晴天霹雳,刚想发火,就见齐雁锦抬起一只手挥了挥,示意自己淡定。   “哎,别急着发火嘛,我这不是来救你了吗?”齐雁锦云淡风轻地笑了笑,看上去一脸正气,“令妹原本打算将你迷倒之后,与你同床共枕一宿,待明日闹将起来,先生骑虎难下,便只能与她谈婚论嫁。按理这的确是一条妙计,只可惜令妹疏忽了一点,她这个忙,我并不打算帮到底。”   “呃?”陈梅卿眼珠一转,从他的话中听出一点端倪,“你为什么不肯帮到底?”   “因为……我很喜欢她。”齐雁锦微微一笑,对陈梅卿直言不讳,“先生既然不愿娶她为妻,何妨认在下做个妹夫?”   “呃?”陈梅卿一怔,被这提议弄得有点糊涂,“锦真人,你……你是道士吧?”   道士倒在其次,关键是眼前这人,乃是被自己上司斗垮的政敌之子,自己若将妹妹拱手相送,真的不会出问题?   对于眼前人的疑虑,齐雁锦似是早有所料,于是立刻笑眯眯地回答:“出家修道,不过是个寄托,先生若实在介意,我也可以还俗。”   “哎,其实我不是介意这个……”陈梅卿摇摇头,欲言又止,却仍旧不肯松口。   这时齐雁锦凤眸含笑,自己主动点明了要害:“那么,你是介意我姓齐吗?”   陈梅卿吃了一惊,尴尬地吞吞吐吐道:“难道……难道你一直都知道……”   “对,我一直都知道,”齐雁锦宽厚地笑了笑,眉宇之间一片坦荡,“陈先生,不,其实我该尊你一声陈县丞,对不对?”   “你……你一直都知道我是谁?”陈梅卿惊愕地睁大双眼,呼吸不觉急促起来。   “陈县丞,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能认出我,我又岂是等闲之辈?”齐雁锦轻叹了一口气,用很认真的语气对陈梅卿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也知道你千里迢迢来到楚王府,是为了什么。你放心吧,身为出家之人,我早已放下仇恨,远离是非。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妹妹,只要你肯将她许给我,我一定会竭尽所能,保护她远离楚王府的纷争,让她一辈子就做一个快快乐乐,心无城府的小女人,如何?”   他这一番循循善诱,让一直渴望把妹妹打包嫁掉的陈梅卿蠢蠢欲动——难得有个聪明人相中了他的妹妹,又有周旋纷争的能力,自己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答应他答应他答应他!此刻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在喷着热气向他叫嚣,陈梅卿把持着最后一点定力,眼巴巴地瞅着齐雁锦道:“长史说,楚王近日就会上报巡抚,向礼部奏请赐婚了,你有办法让他收回成命?”   “放心吧,你的生辰八字还在我手里扣着呢,”齐雁锦唇角一挑,“我会让楚王相信你与他八字不合,不适合做他的女婿。”   于是陈梅卿心中大石落地,瞬间汗出如浆,畅快淋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究竟看上她哪点了?”   这个问题忽然难住了齐雁锦,此时弥漫在房中的迷烟也渐渐浸染了他的身体,他在一股慵懒的倦意中垂下双眼,缓缓低语:“肯定不止是因为美貌,至于其他的,我一时也说不清。”   这回答谈不上掷地有声,语气中却隐含着一片难掩的诚意,陈梅卿几乎热泪盈眶,郑重地认下了这个妹夫:“妹夫啊,不是哥哥我假客气,我妹妹她年少无知、空有美貌,今后就托付给你了!”   你既然敢给哥哥下迷香,就休怪哥哥我卖妹求荣了!   不是他陈梅卿自私,他实在是想摆脱自己这个妹妹太多年了!也许这次下个破釜沉舟的狠招,他才能一举挣得自由身啊!   “大舅子你只管放心,”被扶正的齐雁锦心情大好,笑得很是滋润,“既然已经说定了,出门左拐第二间,就是我住的客房。”   “叨扰!”陈梅卿心领神会,揖手拜别了齐雁锦,蹑手蹑脚溜出门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章 第二夜+三更天   已然变冷的香炉再度被点燃,一双含笑的唇吹熄了灯中残烛,锦帐寂然隐入黑暗。   夜半长风,吹不散朱蕴娆脸上越来越深的红晕。一个时辰后她回到陈梅卿的厢房外,站在荼蘼架下痴痴望了一会儿,才鼓足勇气走到门前。   虚掩的房门轻轻一推便被打开,朱蕴娆轻手轻脚地闪进屋中,一股浓香顿时钻进她的鼻子,让她混沌的头脑越发沉重。   她口干舌燥地喘着气,虚浮着脚步走到床前,对着低垂的帐帘唤了一声:“夫君……”   这一声呼唤轻得像蚊子哼哼,帐内果然无人应声。朱蕴娆心如擂鼓,指尖颤抖着拨开了床帐,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帐中人的模样,便不受控制地扑倒在那人身上,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梦里一夜花如雨,月下轻舟阮郎归,只怨莺啼惊妾梦,菱花空照天如水。   拂晓时分,窗外黄莺叽叽喳喳啼个不住,睡梦中的朱蕴娆动了动指尖,娟秀的眉尖蹙了又松,像是感觉到了唇上绵密的细吻。   痒痒的触感让她刚想发笑,却猛然意识到不对——夫君一向躲自己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主动亲她!   意识到这点的一瞬间,朱蕴娆惊恐地睁大双眼,看清楚了正在亲吻自己的人。   齐道长!顷刻间她魂飞魄散,惊骇地张开嘴想要尖叫,却被齐雁锦变本加厉地吻住,硬生生将尖叫闷回了肚子里。   抑制住朱蕴娆的叫声后,齐雁锦迅速地撤开身子,抬手按住刺痛的嘴角,鼻子里已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娆娆,你生气了?”   朱蕴娆惊慌地摸了摸衣襟,直着眼睛愣了片刻,才回过神骂道:“臭道士,你果然是故意坑我的!”   齐雁锦心中一堵,立刻柔声哄道:“娆娆,你先听我解释,我对你是真心的……”   “谁稀罕了?”朱蕴娆想也不想就把他的甜言蜜语顶了回去,火速跳下了床榻,“我夫君他人呢?他不是中迷香了吗?”   齐雁锦目光一黯,原本温柔的脸色一点点冷却下去,不惜用真相刺伤她:“他没那么在乎你,所以躲开了。”   朱蕴娆闻言动作一顿,脸上闪过一抹受伤的神色:“他躲开了……”   就算再不喜欢她,为什么要跟这个臭道士掉包?   她心中一寒,面色冰冷地向门外走去。   “娆娆……”   “闭嘴,不许你这么叫我!”朱蕴娆捂住自己的耳朵,决然将那卑鄙的坏人抛在身后。   太可怕了,万幸没有铸成大错;太可恨了,她竟然和夫君之外的男人同床共枕!   朱蕴娆愤愤地推开房门,一只脚刚刚跨出门槛,就看见把自己卖掉的坏人此刻正站在门外,一脸心虚地望着自己。   满怀嫁女儿心情的陈梅卿,天不亮就一直忐忑不安地站在门外,等候着自己的妹妹。   “你……你还好吧?”他结结巴巴地望着她问。   朱蕴娆面色惨白地瞪着陈梅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疾步走到他面前,左右手同时出拳,恶狠狠地捣在他的心口:“我恨死你了!”   “对……对不起。”陈梅卿被揍得捂住胸口一阵猛咳,朱蕴娆却根本不接受他的道歉,径自逃也似的跑远。   陈梅卿看着妹妹第一次头也不回地远离自己,心里竟然一点也不觉得欢喜。   看来这齐二少不过是金玉在外,根本就没本事降服他的妹妹呀!   陈梅卿愤愤不平地转过身,准备去找齐雁锦算账,这时就见齐雁锦亦是一脸郁卒地跨出门,脸色比他的妹妹还要沮丧。   果不其然,强扭的瓜不甜,他这是撮合出一对怨偶来了!   陈梅卿本想骂上几句,可一对上齐雁锦的眼睛,就已经不忍心再开口——那一双为情所困的眼睛,自己虽不能感同身受,却也心有戚戚。   “那个啥,”于是陈梅卿很欠抽地凑近了齐雁锦,小心翼翼地鼓励道,“你可要负责到底啊……”   齐雁锦横了他一眼,一脸不快地回答:“这事当然由我负责,我只是没料到,你妹妹竟会这么倔。”   “我妹妹的确是个死心眼,”陈梅卿感慨地点点头,“否则我何至于煎熬这么多年!”   齐雁锦听了他的抱怨,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许久之后受伤的唇角才莞尔一笑,沉声道:“无论如何,我对她势在必得。”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章 飞琼宴   打从朱蕴娆入主毓凤宫以来,宫内的侍女们就一直很反感朱蕴娆,认定她是半路窜出来的野种,从骨子里就是个没教养的村妇,所以平日对她爱答不理,三茶六饭也都可着劲儿地怠慢她。   也因此,半夜里她我行我素地溜出宫,宫中竟没有打发侍卫找人,很有些放任她自生自灭的意思。   大家都在心中认定,这个行事神神叨叨、美得像妖精一样的女人,就该像传说中的妲己和妺喜,注定要惹出些惊世骇俗的是非来。   于是清晨朱蕴娆黯然神伤地回到毓凤宫后,守夜的宫女们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任由她蜷缩在被窝里生闷气。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朱蕴娆恼火地攥紧了拳头,暗暗下定决心:将来非得把这个姓齐的踩在脚下,让他永世不能翻身,才够解她心头这口恶气!   想到此时,她忽然神使鬼差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不自觉地回忆起刚才经历的吻。她其实……能感觉到那个男人给予的轻怜蜜意,在没有看清楚吻自己的人是谁之前,她其实……也是喜欢的。   朱蕴娆的脸颊忽然火烫起来,心底泛起一股深深的惧意,不行不行,她若动了邪念,不就是背叛夫君了吗!   可是细算来,她只被这么一个人吻过,却竟然……被吻了那么多次!她一定是被下咒或者中了邪,才会这么缺心眼啊!朱蕴娆在床上羞恼地滚过来,滚过去,最后筋疲力尽睡了一场回笼觉,午后才懒洋洋地醒过来。   从昨夜折腾到现在,她的一头秀发早已松散,因此起床之后,朱蕴娆便端坐在妆镜前,由两三名宫女替她梳发。   只见三千青丝汇成一窝鸦黑色的浓云,需要两个人四只手才能打理妥帖,高髻峨峨犹如云堆雾绕而成,让人看了又妒又羡。   这时负责插戴簪珥的宫女取来一套套点翠金首饰,等待朱蕴娆挑选。   朱蕴娆本就比旁人多些力气,因此每天头顶着十几两金子,也不觉得有多难熬。她刚打扮停当,一名小内监便急急忙忙前来报信,说是她的父王忽然想要召见她。   朱蕴娆有些不明所以,只得前往楚王此刻所在的存心殿。   楚王朱华奎今年不过三十三岁,又是个锦衣玉食供养出的娇贵人,所以看起来格外年轻阴柔,与朱蕴娆面对面时,竟似兄妹一般。   朱蕴娆见了这样的父亲,始终没法拿他当长辈尊敬,心里总是会忍不住去想念自己那个千里之外的陈老爹。那个哼哧哼哧挤在羊群里的,胖胖圆圆、紫赯脸的陈老爹,才是她心中永远的父亲。   如今父亲身边没了她,只能独自一人在山头赶羊,该有多寂寞呢?   朱蕴娆一想到此,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双目中也流露出一股惆怅之色。朱华奎看着女儿满腹心事的模样,以为她在害相思,于是越发心虚地望着她,字斟句酌地开口问:“我的乖女儿啊,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朱蕴娆一听楚王如此问,立刻老实不客气地回答:“女儿正在担心自己的婚事。”   朱华奎一听此言,深恨自己多嘴,却只能硬着头皮去哄她:“女儿啊,有件事父王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告诉你。那个……和你自幼定亲的那个陈梅卿,他的八字似乎不太好……”   锦真人已经发话了,那个陈梅卿的八字和他犯冲,如果做了他的女婿,自己此生必有大劫。这个朱蕴娆说到底,不过是他半路捡来的一个女儿,他怎么可能为了成全她的姻缘,而去葬送自己的前途命运呢?   “女儿啊,过去是父王的疏忽,才会害得你流离失所、举目无亲,糊里糊涂就与陈家订了亲。”朱华奎故意摆出一副悲切的嘴脸,语重心长地劝告朱蕴娆,“如今你是我的女儿,身份殊贵,本应该另觅良配。你念着旧情一心要嫁给他,这份坚贞固然可嘉,可我命人给他批了生辰八字,他的命太硬,只怕将来反倒害了你……”   朱蕴娆低着头默然不语,暗自将楚王这番话琢磨了两遍,心里渐渐就明白过来。   阻扰她和夫君的婚事,什么人能从中捞到好处?一定是那个臭道士,竟敢背地里阴她!   什么生辰八字命软命硬,都是对着棺材扯谎——骗鬼的把戏!   于是朱蕴娆冷笑了一声,一双杏眼紧盯着自己的父亲,直言不讳地问:“父王是不是想将我许给别人?”   “这个……”一时朱华奎被她生生问住,不知该如何应付这个刁钻的女儿,“合适的仪宾人选,我暂时还没想到,不过你大可放心,我绝不会亏待自己的女儿!”   朱蕴娆闻言脸色一变,不由分说便扯下自己头上的金簪,丁零当啷摔了一地:“父王,自古道:忠臣不事二主,好女不许二家!女儿我自幼长在陈家,与陈郎情投意合,如今父王命我改嫁,倒不如将我剃了头发,打发到尼姑庵里去!”   说罢她赌气跪坐在地上,伸手将头发扯散,十足一副泼妇的架势。楚王被她这番冲动之举吓了一跳,慌忙命宫人上前搀扶:“乖女儿,凡事好商量,可别气坏了身子。”   他的劝解朱蕴娆毫不理会,径自赖在地上又哭又闹,看在楚王眼中,自己的女儿却是青丝委地、梨花带雨,一副可爱又可怜的模样。   这么招人喜爱的样貌和脾气,真是像他啊!   楚王一向没节操惯了,本来正为齐雁锦危言耸听的预言犯愁,此刻被朱蕴娆这么一闹,一时自恋胜过惊恐,便把齐雁锦的告诫抛在了脑后,很是慈蔼地望着她劝慰:“乖女儿,我不过是嘴上说说,你这又是何苦?父王我就算再不济,也断断不会逼自己女儿出家的!”   “父王,”朱蕴娆听楚王如此承诺,便咬着牙赌咒发誓,“女儿我这辈子,非陈郎不嫁!”   “好,好,这事你容我再想想……”楚王见她一脸决绝,只好使出一招缓兵之计,暂时先将她哄住。   朱蕴娆红着眼睛回到毓凤宫时,蓬头散发的模样惊倒了一片,除了叫苦不迭的梳头宫女,远处用千里镜默默关注着她的齐雁锦也是猝然皱眉,不知她为何会如此狼狈。   是谁为难她,让她这般委屈?他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千里镜,急怒攻心的同时也深感无力——为自己与她之间这段该死的距离。   他迫切地需要一个机会去接近她。哪怕九重宫阙、相隔天涯。   。。。   人间四月,芳菲将尽,而开在百花尽处的荼蘼,是最后一场繁盛的花事。   这时节楚王府中最别致的胜景,名曰“飞琼邀酒”,说的正是后花园里一座巨大的荼蘼架。那座花架之下,可容百余人同坐,每到花落时节,清风所过之处,满架荼蘼落英缤纷,如飞雪万千。这时府中人便会在荼蘼架下设宴,以落英为酒令,每回花落杯中者,各自饮酒一杯——因此酒宴名为“飞琼宴”,最是风雅之至。   且说某日楚王妃忽然兴起,便在这后花园的荼蘼架下办了一场飞琼宴,邀请王府内身份尊贵的女眷同赴盛会。   这天朱蕴娆亦在受邀之列,然而她刚刚经历过被陈梅卿背叛的打击,丝毫提不起兴致,只好懒散地坐在荼蘼架靠边的位置,有一杯没一杯地喝着闷酒。   她自小跟着陈老爹在山头放羊,山里的冬夜酷寒而又漫长,无所事事的牧人只能靠喝酒打发漫漫长夜,自然也就磨练出了深不可测的酒量。   指望楚王府里香而不烈的美酒灌醉朱蕴娆,就像宫里弱不禁风的侍女企图给她下马威一样,根本就是不自量力。   就在她百无聊赖之际,又是一阵清风吹过,洁白的荼蘼洒下落英如雪,卷着香风扑上众人的春衫,拂了一身还满。   这时一点花瓣落进她手中小巧的白瓷杯里,浮在清冽的绿酒上轻轻打了一个旋儿,朱蕴娆眉尖一挑,仰起脖子一口闷干了杯中酒,又皱着眉头往嘴里塞了一颗青梅,咕吱咕吱嚼起来。   这时四周无人留心她大煞风景的吃相,原来是一名内监悄悄走到王妃座下,正在小声禀报着什么。大家屏息凝神等候了片刻,就听王妃忽然开口笑道:“一向听说从茅山来的锦真人精通相术,这会儿王爷请他来给诸位看相,也省得我们在这里吃闷酒了。”   王妃一发话,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只有朱蕴娆在座上变了脸色,手里薄如蛋壳的酒杯不小心碰在桌上,竟啪地一声碎成了几片。   偏偏就在这时,齐雁锦已不紧不慢地走到了众人眼前。   只见他此刻手持拂尘,身穿一领素白道袍,如远汀闲鹤一般站在风中,衬着四周落花如雪,俊美堪比谪仙。   坐在荼蘼架下的夫人小姐们,何曾见过如此俊秀的道士,心想神仙中人大抵也不过如此,还未等他开口就已先信了三分。   只有朱蕴娆呆呆地盯着掌心,看着血珠子从瓷片划出的伤口里滚出来,在阳光下一滴滴红得刺眼。   这时齐雁锦已低着头走到王妃座下,恭谨地向她请安。王妃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矜持地笑了笑,轻声吩咐道:“有劳真人了,你且看一看我的面相如何?”   齐雁锦得了示下,这才敢抬头端详了王妃片刻,恭敬地回答:“王妃日角偃月,玉容极贵。五岳端重,一生坐享福禄;口细有棱,主多生贵子;燕语声和,待人必宽厚慈悲。诗云:龙角纤纤入天中,印堂明润福泽深。行不动尘言有节,凤仪正堪配王侯。”   楚王妃听了齐雁锦的判词,满心欢喜,嘴上却笑道:“你这道士只会捡好听的话说,真是叫人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   陪侍在一旁的人连忙奉承道:“明明是王妃贵不可言,非要道长说点不好的,那才是刁难人呢。”   王妃闻言忍不住笑道:“罢了,我不过是信口一说,倒怪我刁难人了。锦真人,你且捡一个命不好的说说,如果相得准,我才信你。”   齐雁锦欣然领命,转过身浅笑着望向众人。一时女眷们你瞧我、我瞧你,都在好奇谁是命不好的那一个,又生怕齐雁锦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这时齐雁锦便穿过满座衣香鬓影,缓缓走向了角落里的朱蕴娆。他在飞雪般的落花中凝视着她,目光灼热而深浓。   朱蕴娆仍旧盯着自己的手心,始终不曾抬头——然而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在向她叫嚣,那个杀千刀的道士又要来招惹自己了!   这一刻她在心里把齐雁锦骂了个狗血淋头,然而被骂的人却径自走到她面前,佯装吃惊地喊了一声:“哎呀,这位小姐的手好像受伤了……”   朱蕴娆慌忙将受伤的手往袖子里缩,然而说时迟,那时快,齐雁锦已经伸出一只手将她的手腕紧紧扣住,同时另一只手摸出了腰间的药盒,食指挑开盒盖,将盒中冰凉凉的药膏抹在了朱蕴娆的手心里。   朱蕴娆吓了一跳,恶狠狠地瞪着齐雁锦叫了一声:“这是什么!”   齐雁锦没有答话,只是笑吟吟地凝视着她,慢条斯理道:“这位小姐发细眉浓,禀性要强,神急眼圆,为人急躁;山根不断,必得贵夫而生子。奈何天生一个美人尖,所谓‘金鸡啄印堂’,必然早年离家、父母不亲。目光如醉、娇而无威,不是闺中贤媛。诗云:早年父母恩缘浅,三五过后享清闲。腰似轻柳行如燕,命中定有桃花劫。” 作者有话要说:  相面的判词参考了《金瓶梅》和百度,嘿嘿嘿~~   反正齐二就是个爱调戏人的大忽悠啊!   ☆、第十章 桃花劫   齐雁锦这段判词一下,四周立刻有人偷笑起来。   朱蕴娆咬着唇,一言不发地涨红了脸。   楚王妃一向不喜欢这个狐媚气的滥妾之女,心中暗自快意,嘴上却假意嗔怪道:“锦真人这张嘴也太毒了,就不怕折了福?”   齐雁锦立刻低头向她请罪:“贫道无状,唐突了佳人,请王妃责罚。”   “罢了,你这段话虽不中听,倒也挺准。既然有心赔罪,不如就自罚三杯,”楚王妃顺水推舟地圆了场,命人替齐雁锦看座,“来人啊,赐座。”   齐雁锦立刻诚惶诚恐地谢了恩,又状似无意地将座位选在了朱蕴娆身侧。   朱蕴娆恨得牙痒痒,便咬着牙目视前方,连一个正眼都不肯给他。   齐雁锦不动声色地坐在她身旁,趁着众人不留神时,在她耳边悄声致歉:“方才都怨我……我让你不开心了吗?”   “废话!”朱蕴娆没好气地呛他。   齐雁锦闻言沉默了片刻,过了一会儿又问:“那么……那一晚呢?”   朱蕴娆一愣,瞬间面皮紫涨,瞪着桌案啐道:“不要脸!”   这个挨千刀的混蛋,竟然还敢开口问她那一晚的事……难道他还指望她会坦白,承认自己的确有那么一点点,那么一点点喜欢他的吻吗?!   偏偏身边人就是个没脸没皮的家伙,这时候非但不闭嘴,反倒轻描淡写地补上一句:“我若是要脸,还能做这等摇尾乞怜的营生?”   朱蕴娆听了他这句话,忍不住斜眼鄙视这个无耻的男人,却见他俊秀的侧脸一派漠然,心中不由微微讶异。   这时王府的女眷们开始三三两两、你推我搡地凑到齐雁锦面前,含羞带怯地请他相面。齐雁锦摆出一副来者不拒的笑脸,与姑娘们嬉笑打趣,说得都是些模棱两可、奉迎讨好的话。   朱蕴娆坐在他身旁,听得又牙酸又肉麻,忍不住趁人少的间隙唾弃他:“你眼里就只有两种人,命好的和命不好的。”   她就是那个命不好的!   “硬要这么区分,只有我看得顺眼和看不顺眼的,”齐雁锦不以为忤地笑笑,故意扬起袖子,将一瓣落花扫进朱蕴娆新换的酒杯,“我看着觉得顺眼的人,才会有好命。”   朱蕴娆冲他翻了个白眼,愤愤地干掉杯中酒。   忽而又是一阵清风吹过,一时无数花瓣又从头顶上方飘落,不胜酒力的人纷纷用手遮住杯子,嬉笑着耍起了赖皮。   这时齐雁锦却故意侧过脸,望着朱蕴娆轻轻吹了一口气,将一片花瓣精准地吹进了她的酒杯。朱蕴娆盯着齐雁锦笑盈盈的凤眼,气得瞪大了双眼——这个臭道士,竟然故意灌她酒!   她不禁以牙还牙,也撅起嘴猛吹了一口气,眼前的花瓣立刻飘得老高,纷纷扬扬拂过齐雁锦的脸颊,逗得他忍不住发笑:“娆娆,你这样作弊也太明显了,不怕被人发现?”   朱蕴娆愣了一下,随即心中大惊,立刻正襟危坐目视前方,生怕被旁人瞧出端倪:“不许叫我娆娆。”   她一直不喜欢朱蕴娆这个名字,再被他这么一叫,实在太恶心人了。   齐雁锦望着前方没有答复她,只是自得地笑了笑。   朱蕴娆憋了一肚子气,于是悄悄探下身子,从地上抓起一把花瓣,连同泥沙一起掷进齐雁锦的酒杯,带着恶作剧得逞的快意邪笑起来。   偏偏齐雁锦唇角一挑,竟然从容不迫地拈起酒杯,一口气饮尽了杯中的浊酒。   朱蕴娆顿时目瞪口呆,看着他泰然自若的模样,就像看见了一片雾气弥漫的森林,因为不知根底,不觉害怕起来:“为什么,为什么那么脏的酒还要喝?”   不为什么,他就是这么喜欢她,和光同尘、泥沙俱下,裹挟着连自己都说不清的原因。   齐雁锦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疯狂——眼下明明是他最应该冷静的时刻。   不过这事连他都想不通,朱蕴娆简单的脑袋就更不够用了。   这时若非一道人影忽然出现在他俩面前,朱蕴娆混乱的脑袋只怕还要继续糊涂下去。   此刻袅袅娜娜来到他二人眼前的,是一个饶有姿色的美人。只见这人一步三摇,涂着蔻丹的手里缓缓摇着一把团扇,精明的双眼紧盯着齐雁锦,未语先笑:“呵呵,锦真人,你也给我相一相啊?”   朱蕴娆并不认识这个名叫柳莺的女人——这人原本是楚王妃的陪嫁丫头,只因被王爷收用,便仗着自己身份特殊,在楚王府中到处惹是生非、掐尖要强。   虽然她不知道此人,齐雁锦却是一清二楚。他冷眼看着柳姨娘对朱蕴娆露出厌恶嫉恨的眼神,于是一张脸上皮笑肉不笑,挑起唇角冷嘲道:“这位夫人额窄鼻小、翘唇无腮,虽然出谷迁乔、攀得高枝,奈何一生冷笑无情,行事机深内重。更兼眉角散乱、眼下干枯,乃是刑夫之相。诗云:燕体蜂腰是贱人,眼如流水不廉真。常时斜倚门儿立,不为婢妾必风尘。”   柳姨娘闻言大怒,拿着扇子的手微微发颤,在四周此起彼伏的窃笑声中下不了台,于是只能气急败坏地瞪着齐雁锦,嗤笑了一声:“锦真人若能算得准,当初怎么忘了给自家人看看面相呢?”   此语一出,原本热热闹闹的荼蘼架下,瞬间安静了下来。   这份安静来得太过突然,令朱蕴娆一时摸不着头脑,只能懵懂地睁大眼睛,听柳姨娘继续往下说:“你府上那般大的家业,去年说垮就垮,啧啧啧,还是锦真人你能看得开,老子兄弟都丢了性命,也不妨碍你走家串户,捣腾你那些行货子……”   “没王法的泼货,还不给我住嘴!”这时上座的王妃忽然厉声呵斥,瞪着柳姨娘骂道,“再不给我滚下去,还要等我掌你的嘴吗?”   柳姨娘挨了王妃的责骂,不敢还口,只得悻悻然退了下去。这时王妃才改换了一张脸孔,柔声细语地向齐雁锦赔不是:“是我没有管教好下人,锦真人你大人大量,不要与那贱婢计较。”   “王妃太客气了,贫道言辞无状,冒犯了府上女眷,理当由贫道赔罪才对。”齐雁锦与楚王妃客套了两句,脸上依旧云淡风轻地笑着。   他的情绪对众人来说本就无足轻重,于是酒宴上的气氛很快便回归轻松,再度热闹起来。   朱蕴娆意外得知齐雁锦的身世,觉得自己应该幸灾乐祸地乐一乐,可是不知为何,此刻她却一点也乐不起来。   原来这个臭道士的爹爹和兄弟都过世了,那他……那他怎么还能这么不要脸呢?   她有些怔忡地转过脸,望着齐雁锦神色自若的侧脸——此刻他双眉飞扬,嘴角上噙着一丝怪异的笑,看上去甚至有些洋洋自得。   这家伙,心可真够宽的!   朱蕴娆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深深鄙视这个没心没肺的臭道士。   然而直到这时,她才留意到他手里一直盘弄的玩具——他手里拿着的,竟然是她刚刚打碎的酒杯瓷片!   一瞬间朱蕴娆目瞪口呆,只能傻傻地看着齐雁锦将一片锋利的碎瓷拿在指间打转,玩儿似的划出一道道很深的伤口,任血珠滴进面前的酒杯里。   “喂,你疯了吗?”朱蕴娆情不自禁地压着嗓子喊道,“快把瓷片扔了!你的手都流血了,还不赶紧涂点药膏!”   这时齐雁锦忽然满是惊喜地扬起眉毛,侧过脸来盯着她问:“娆娆,你在关心我吗?”   “呃?”朱蕴娆一愣,立刻恼羞成怒地否认,“谁会关心你这个下流胚!”   “那么……你会关心你哥哥吗?”齐雁锦又问。   朱蕴娆的脸因为怒火,再次涨红起来:“哼,我就知道,你们两个是蛇鼠一窝!”   齐雁锦假装没有听到,在她耳边悄悄地诱惑:“难道你不想知道,那一晚我和你哥哥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吗?为什么他会离开,而我出现在他的房中?”   朱蕴娆的心立刻怦怦跳起来,没错,她的确很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她的脸色变化,根本逃不过齐雁锦的一双锐眼。于是他凤眼斜睨,受伤的手指拈起盛满自己鲜血的酒杯,笑吟吟地送到唇边,仰起脖子将血酒缓缓饮尽。   “想知道的话,就随我来。”他在朱蕴娆耳边悄悄吐出这句话,随后才气定神闲地站起身,随手将酒杯抛进不远处的莲花池,掩去了自己失态的证据。   朱蕴娆望着他向王妃辞行的背影,气呼呼地撅起了嘴——刚刚她是疯了才会去同情这个王八蛋呀!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送我地雷的姑娘们,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一章 假山石   午后满是奇花异卉的后花园里,一对冤家借着嶙峋的假山石作掩护,躲在围墙根下鬼鬼祟祟拉拉扯扯,实在有伤风化。   只见朱蕴娆跌脚绊手地躲避着齐雁锦的触碰,面色潮红地发着脾气:“臭道士,你有话就快说,莫非又想骗我吗?”   “不会再骗你了,真的。”齐雁锦亲昵地哄着朱蕴娆,忍不住伸出手搂住她。   “那也不许你动手动脚!”朱蕴娆红着脸推开他的手,白了他一眼,“不要脸,衣服都被你揉皱了!”   齐雁锦手上的伤口被她粗鲁地拉扯,忍不住吃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朱蕴娆看着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心底一慌,口中却啐了一声:“活该!”   这会儿倒知道疼了,刚刚拿瓷片割手玩儿的时候又干什么去了?没见过这么不要脸又不要命的!   这时齐雁锦却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忽然托起朱蕴娆的腰,放她坐在一块太湖石上,自己则捡了块干净的草地坐下,笑吟吟地仰着头望她。   朱蕴娆慌忙扶住身旁的太湖石,这才放心地坐稳,却很不习惯这样高高在上的落差。于是她低头望着齐雁锦,不自在地晃着脚问:“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呀?”   齐雁锦笑了笑,像个顽童似的掐来一根狗尾巴草,搔弄着朱蕴娆的绣鞋:“如果与你白头偕老是个坏主意,那么我确实在打坏主意。”   “你,”朱蕴娆顿时语塞,一颗心又不受控地猛跳起来,“你别做梦了!”   她恶声恶气的拒绝,根本不可能打击到厚脸皮的齐雁锦,他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专注地凝视着朱蕴娆的双眼,迫使她认真倾听自己的话:“娆娆,我知道你想嫁给你的哥哥,可那只是年幼无知时被长辈灌输的想法,并不是靠真心做出的选择。你的哥哥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才会同意撮合我们,让我在那一晚代替了他。娆娆,你得学着长大。”   朱蕴娆的手指紧紧抠进太湖石的罅隙里,因为他的话有点生气:“你和我夫君一样,都爱扯这些没用的大道理!我讨厌你!”   “也许在你心里,其实没那么讨厌我,”齐雁锦牵起她的裙角把玩着,像是回想起什么似的,神秘又得意地笑起来,“说不定,其实还有点喜欢我……”   朱蕴娆忽然颊似火烧,满面红霞地羞恼起来:“放我下来!”   “不放,除非你答应——将我也放进你心里,和你的哥哥比一比。”齐雁锦坏笑着要挟她。   朱蕴娆顿时动怒,索性自己抓着假山石,三两下爬到了更高处,冲他耀武扬威:“臭道士,别小瞧我!”   这下可换齐雁锦心慌了,他顿时变了脸色,起身向她伸出双手:“我可不敢小瞧你,这样太危险了,快下来!”   爬山容易下山难,朱蕴娆也深知这个道理,所以她乖乖地抱住齐雁锦,在落地的一瞬间却神使鬼差地愣住,并没有抗拒齐雁锦刻意挽留的怀抱。   “臭道士,你真的那么喜欢我吗……”相依相偎地这一刻,朱蕴娆也不禁有点疑惑了,过去她习惯了追在夫君身后,习惯了漫天岭的空旷荒凉。她从不知道一个时刻等候自己的怀抱,会有这样温暖。   “嗯,喜欢。”齐雁锦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份笃定却令朱蕴娆更加不安,她惶惑地抬起头,目光与齐雁锦的交缠在一起,喃喃轻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眼前这女子简单到极致,可他就是想真心相待。   于是齐雁锦什么都没回答,只是低下头,双唇轻轻地一点。朱蕴娆紧闭双眼,险些在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中晕厥。   他的吻很轻很柔,却像一副千钧重的铁锚,一下子便将朱蕴娆拽下了深渊,带给她深到可怕的悸动,激烈到几乎喘不过气来。   朱蕴娆觉得自己跌入了一处迷障,她在其中迷了路,眼前人的怀抱却能让她忘记害怕。可惜良辰美景终有尽头,就在朱蕴娆错觉这一吻会久到天荒地老的时候,她嗡嗡作响的双耳却听见齐雁锦遗憾地低语:“娆娆,你看天上……”   “看什么看……”朱蕴娆不耐烦地咕哝了一声,十分不满地抬起头,就看见天边飘着一只断了线的燕子风筝,正慢慢悠悠地向他们这里飞来。   “你看,风筝已经飞过来了,寻风筝的人还会远吗?”齐雁锦抱着她叹了一口气,语调中充满了怅然。 作者有话要说:  齐二:“既然有风筝,我就讲个关于风筝的笑话吧:   很久很久以前,连棋说连书的脸长得像风筝,连书跑来跟我告状。   我看着他说:你的脸确实很像风筝啊。   连书很伤心,在后花园里一边跑一边哭,跑着跑着,他就飞起来了……”   【纯恶搞】      ☆、第十二章 捡风筝   朱蕴娆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大惊失色地催促道:“有人要过来了,你还不赶紧走!”   齐雁锦故作一脸为难,亲了亲怀中花容失色的美人:“娆娆,你这么美,叫我怎么舍得?”   朱蕴娆气得还没张口说话,这时只听哗啦一声,断线的风筝已经碰到了树桠,不偏不倚地挂在了二人头顶上方。很快不远处的花园里也渐渐传来孩童嘻嘻哈哈的笑声,朱蕴娆羞得几乎崩溃,索性发起狠来,对准齐雁锦的脖子咬了一口。   齐雁锦赶紧放开她,一边替她扶了扶珠钗,一边忍着笑意问:“一起走?”   “当然不行!”朱蕴娆白了他一眼,红着脸催促,“你先走。”   她才不要和他走在一起,被人看见像什么话!   这时齐雁锦却眯起了眼睛,笑得像一只刚吃饱的白眼狼:“那我先走了,想我的话,就到寅宾馆来找我。”   说罢他意犹未尽地啄了一下朱蕴娆的脸颊,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朱蕴娆瞪着他得意洋洋的嘴脸,真想用手抠掉他的两只眼珠子。   然而想归想,她却只是一动不动地躲在原地,一个人盯着头顶上方的风筝出神,觉得自己的心里正有一块不知名的地方悄然陷落。   她果然还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吧?   过去她在心中一直认定,自己的身体是属于夫君的,除了夫君之外谁也不能碰,可是如今一切都已经乱了套。她的身体骗不了自己,如果把所有的错误都推给臭道士,那么为何对他恨之入骨的心,现在却在一点一点地变淡?   不,千万不要啊!朱蕴娆不禁捂住自己火烫的脸颊,苦恼地望向天际——她怎么能那么不争气,她明明只喜欢夫君一个,发誓这辈子都不会有二心的!   就在朱蕴娆陷入自怨自艾之际,一道稚嫩的童音却在她脑后蓦然响起,很是霸道地嚷嚷:“这是我的风筝,不许你捡!”   朱蕴娆吓了一跳,慌忙回头望向那个自说自话的小鬼,替自己辩解:“谁捡你的风筝了?”   “你一个人坐在这里,不就是因为想爬到树上捡我的风筝,结果摔下来了吗?”蹲在地上的小屁孩有理有据地从后果推演出前因,漂亮的大眼睛紧盯着朱蕴娆,双唇严肃地抿紧。   “这个……好吧。”朱蕴娆思来想去,都觉得这个娃娃给自己找的台阶最顺脚,于是索性顺水推舟,认下了这个贪图风筝的罪名,“我是想捡你的风筝,对不起。”   说罢她起身掸了掸裙子,准备打道回府,不料蹲在地上的小男孩这时却又张口:“不要走,本王允许你替我捡风筝。”   朱蕴娆闻言一怔,哭笑不得地问:“小鬼,你是什么王?”   “我是兴国王,去年刚刚受封。”才刚八岁大的娃娃一本正经地回答朱蕴娆。   “兴国王?”朱蕴娆皱眉想了半天,终于从陈梅卿的谆谆教诲中翻出这么一个小人儿,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那么你是我的弟弟,朱蕴铣。”   朱蕴铣此刻显然没有认姐姐的心情。只见他严肃地绷紧了小脸,两眼紧盯着朱蕴娆,一刻也不肯放松:“你不捡风筝了吗?”   “不捡了,”朱蕴娆摇摇头,伸手拍了拍朱蕴铣的脑袋,“小鬼,你的名字太拗口了。听我夫君说,你名字的意思是会发光的金子,以后我就叫你小金子吧。”   小金子瞬间扁了扁嘴,似乎很不满意这个绰号:“本王都已经准许你捡风筝了,你为什么又要抗命?”   “我不想捡了还不成?”朱蕴娆讶然望着小金子,见他一双眉越皱越紧,忽然灵机一动地问,“你是不是想让我帮你捡风筝?”   小金子脸色一变,立刻义正词严地否认:“不,本王只是允许你……”   这时朱蕴娆已经转身开始爬树,根本没耐心听他把话说完。   小金子站在树下张大了嘴巴,惊愕地望着朱蕴娆咬着自己的发梢,三两下便利落地猴上了树梢,觉得自己一定是看到了妖怪。   朱蕴娆从树枝子上摘下风筝,低头看见小金子满脸焦急的模样,不禁有点奇怪:“你不是什么兴国王吗?难道还稀罕一个风筝?”   小金子不肯回答她,只是一个劲地盯着风筝,小拳头握得死紧。   朱蕴娆撇撇嘴,觉得逗一个笨娃子也没什么趣,便把风筝丢给了他。   小金子慌忙伸手接住了风筝,如获至宝地捧在怀里,这时才定睛望着树上的朱蕴娆,憋红了脸喊道:“别人都说你是邪路子来的野种,我的姐姐是云德郡主,你才不是我姐姐!”   朱蕴娆被他的吼声震住,骑在树上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时伺候小金子的嬷嬷和内监们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小主人身边,一大群人看着朱蕴娆爬在树上,都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我的小祖宗,您没事吧?”嬷嬷心惊胆战地将小金子搂在怀里,随后又狐疑地盯着树上的朱蕴娆,“我们兴国王可是正经的金枝玉叶、观音娘娘座下的金童,小姐你可放尊重点,别教他这些爬高上低的淘气事,这万一弄出个好歹来,岂是你能担待得起的?”   朱蕴娆默默听完她的数落,却居高临下地一笑:“你说得没错,赶紧把他带走,免得我从树下跳下来,一个不小心踩着他,又把他送回观音娘娘身边去了。”   嬷嬷听了朱蕴娆大逆不道的话,气得半死,像看妖孽一般狠狠瞪了她一眼,这才搂着小主人嘀嘀咕咕地走开了。   朱蕴娆冷冷地看着底下这群人慢慢走远,满不在乎地别过脸去,无意中却刚巧瞥见围墙另一边的假山石下,一对男女正你侬我侬地从山洞里走出来。   这两人男的她不认识,女的却刚刚才见过,正是在飞琼宴上刁难齐雁锦的柳姨娘。   只见那柳姨娘先是用手整理发冠,跟着又笑嘻嘻地推搡了一下身旁的男人,与他拉拉扯扯时,却把嘴凑过去亲了那男人一下。朱蕴娆便在心里“咦”了一声,暗想这后花园可真不是什么好地方,怎么是个人都在这里玩亲亲呢?   远处的男女尚不知自己行迹败露,正兀自亲热地打情骂俏。   “死鬼,不蒸馒头争口气,你倒是争上个楚王做一做,我也好跟着沾光,”柳姨娘捋了一下自己的水鬓,撇着嘴嗔道,“常言道命无定数,偏我就要做一辈子的奴才?”   此刻被她拎着耳朵念叨的人,正是一直觊觎楚王之位的辅国中尉朱华趆。   “我的心肝儿,我知道你一向在王妃面前受委屈,”朱华趆搂着柳姨娘的细腰,笑嘻嘻地哄她,“我若当上楚王,一定撵了家里那个黄脸婆,娶你做王妃……”   “去你的,”柳姨娘拍开朱华趆的毛手,一本正经地问,“你到底有几成把握?”   “哼,那个狗东西最近给了通政使不少好处,以为这样就能把我的折子压下来,做他的春秋大梦吧……”   朱华趆冷笑一声,刚要说出自己的打算,这时却听见柳姨娘在他耳旁惊叫了一声:“啊!”   “你怎么了?”朱华趆被她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糟了!”柳姨娘脸色苍白地望着远处,指了指一棵枝摇叶颤的槐树道,“刚才我明明看见毓凤宫那个野丫头正爬在树上,脸冲着我们这里张望呢,结果树晃了一下,人就没了。”   “哦?你说的那个野丫头,可是朱华奎近来刚认的女儿?”朱华趆一点也没有被人发现的恐惧,一脸不正经地淫笑道,“那丫头我远远见过,模样长得倒是极标致的。”   柳姨娘听见他不三不四的话,心中又嫉又恨,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不是,家花哪有野花香?”   朱华趆见自己的姘头生气,赶忙搂着她亲了一口,涎皮赖脸地讨好道:“瞧你说的,哪有野花比你香……”   “呸!”柳姨娘欲拒还迎地啐了他一口,一双吊梢三白眼乜斜着,暗暗动起了脑筋:不管那个臭丫头刚刚有没有看见自己,都得尽快想个法子将她斩草除根,方能高枕无忧!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三章 审娇娘   这天晚上,柳姨娘正在房里对着镜子卸妆,却看见自己的儿子捧着一只坏了的风筝走进屋来,不由转过身冷着脸凶他:“我昨天才把这只风筝送你,转眼就被你给弄破了,果然我是没身份的人,送你的东西也是不用拿正眼看的。你还来我这里做什么?回你那有身份的嫡母身边去,算我白生了你这个没良心的。”   小金子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生母,被她骂得泫然欲泣,一时惊慌地撒了谎:“风筝不是我弄坏的,是那个野种姐姐弄坏的。”   柳姨娘闻言双眉一皱,仔细地盯着自己的儿子,别有用心地审问道:“她怎么弄坏你风筝的?”   “她爬树上摘我的风筝,”小金子嚷了一句,跟着喉咙便像被堵住了似的,好半天才又嗫嚅着说,“然后树枝就把风筝刮破了……”   柳姨娘一听这话便觉得蹊跷,于是盯着儿子追问:“好好的,她怎么会上树摘你的风筝?”   “风筝飞上了树,她一个人躲在石子山后面,想爬上树去偷拿呢。”小金子按照自己的理解,将白天的事越扯越歪。   柳姨娘听了儿子的话,手捏着金簪暗自沉吟,越想越觉得朱蕴娆这个野丫头心怀鬼胎、行踪可疑,与其等她说出自己的丑事来,倒不如自己先下手为强。   与此同时,陈梅卿却在自己的厢房中如坐针毡,没想到朱蕴娆又会趁夜造访自己——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短寿啊!   “你这样三天两头溜出宫,成何体统啊……”陈梅卿吞了吞口水,忧心忡忡地警告妹妹,“王府里人多眼杂,你再这样任性下去,迟早会出事的。”   “你放心吧,宫里根本没人管我。”朱蕴娆满不在乎地回答,两眼直直地盯着陈梅卿,“我就找你说句话,说完就回去。”   “好吧,你要说什么?”陈梅卿苦着脸催促,打算速战速决。   “我就是想告诉你一句,夫君,就算你把我卖给了那个臭道士,我也还是会嫁给你。”朱蕴娆说着说着脸就红起来,为了坚定自己的决心,两只手在袖子里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是你自愿做那个臭道士的剩王八,就……就也怪不得我了……”   她话还没说完,陈梅卿就觉得眼前一阵发黑——他终于被自己彪悍的妹妹彻底打垮,一举颠覆了他二十多年的人生观。   原来精卫填海、愚公移山什么的,都不是神话啊!   “你对齐道长他……真的一点好感也没有吗?”陈梅卿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得极其欠抽,可他此刻已经是狗急跳墙,豁出去了。   果然朱蕴娆的脸色因为他这句话由红变白,隔了一会儿又由白变红:“我怎么可能喜欢他!”   陈梅卿好歹是个风月老手,一看妹妹这态度就觉得事情有门,慌忙小心翼翼地与她周旋道:“其实我觉得吧,你涉世未深,过去又总是在山头放羊,哪里知道真正的两情相悦是什么滋味?你这样执意要嫁给我,无非是听从了爹的安排,认准了死理罢了。”   “婚姻大事,本来就应该听爹爹的。你这样一拖再拖才是不孝,亏你还是个考取了功名的读书人呢!”朱蕴娆恼羞成怒,极委屈地指责陈梅卿,“若不是你一味拖延,我早就和你成亲了,哪会闹出如今这些破事?西边山头的秀秀比我还小一岁呢,去年都已经当娘了!”   对,都怪她这个哥哥,心不定情不坚,才会害她如今心烦意乱!   陈梅卿捂着脑门呻吟了一声,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顽固的妹妹:“枣花,我希望你嫁一个疼你宠你的夫君,而我没法和你做夫妻之间的相处……你能明白我这话的意思吧?”   朱蕴娆心中一疼,怎么想都觉得不甘心:“为什么,我究竟有哪里不好?我是临汾县最漂亮的姑娘,除了我,你还能娶到更好的娘子吗?”   “妹妹就是妹妹,只因为漂亮就有了别的心思,那还能算人吗?”   一瞬间朱蕴娆脑中一片空白,隔了好久才缓过神来,怅然若失地望着陈梅卿——过去她一直认为自己的脾气更像爹爹,直到今天才如梦方醒,原来夫君才是陈家最固执的那一个!   “我偏不信!”她忽然拍着桌子跳将起来,径直冲到陈梅卿面前,憋着一口恶气搂住他的脖子,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原本气氛紧张的厢房内,此刻忽然一片寂静,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朱蕴娆震惊地瞪着陈梅卿被吓呆的脸,觉得自己才是最受打击的那一个——真是晴天霹雳啊!明明这个人就在眼前,明明这张脸还是那么俊,自己怎么就亲不下去了呢?   她是中邪了还是吃错药了?   就在她陷入犹豫的一瞬间,陈梅卿已经迅速恢复了冷静,一把将她从自己身上扯下来。   这一次朱蕴娆没有反抗,傻愣愣地被他推下地,犹自沉浸在惊骇中回不过神来——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刻她对夫君会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感,那个臭道士,一定是那个臭道士对自己用了邪术!   清醒过来的朱蕴娆羞愧得无地自容,飞快地转身冲出了陈梅卿的厢房。   转天过后,就在朱蕴娆心神不宁之际,楚王府内苑却发生了一件不便声张的丑事。   打扫后花园的婆子竟然在假山背后的石头缝里,捡到了一幅春宫图。   楚王妃接到女史的禀报后,瞄了一眼宫女呈上来的绢画,不由嗤之以鼻道:“这么粗制滥造的玩意儿,我看不像是王爷的东西,倒像是什么人从外面挟带来的。悄悄地给我查下去,看是哪个没廉耻的人敢将这种东西丢在花园里,被我查出来,非得教他知道厉害不可。”   这时前来请安的柳姨娘恰好站在一旁,立刻不失时机地插口道:“哟,这事说来倒有些蹊跷,前两天铣儿的奶娘告诉我,毓凤宫里那个外来的丫头啊,就喜欢躲在假山背后爬树玩儿呢。”   “是了,我早就觉得毓凤宫里那个丫头不干净。”楚王妃得知这个消息时,脸上竟闪动着一抹异样的兴奋,“也就王爷这等糊涂人,才会喜欢那个来路不正的小野种。”   柳姨娘冷笑着附和道:“娘娘所言极是,奴婢也一向看不惯那个轻浮张狂的丫头。生在穷乡僻壤,又是满山乱跑着野大的,能有什么教养?偏她又生得妖媚,成天札手舞脚的,兴许早就和哪个野汉子有了首尾。”   楚王妃听了柳姨娘的话,却佯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楚王府里那么多金枝玉叶,一向不谙世事,突然混了一个她这样的人进来,我又何尝不曾担忧?可谁叫我们王爷耳根软,人又没脾气,摆个架子都是纸糊的,经不得一点风吹。要不怎么会凭着一块死无对证的玉佩,就认定她做女儿?”   “王爷性子和软,容易受人哄骗,娘娘就更应该将府中人严厉地管束起来,否则这王府里可越发没规矩了。”柳姨娘趁势煽风点火道,“今天是捡着一张春宫画,明天还不定发现什么男盗女娼的东西呢。”   楚王妃斜睨了柳姨娘一眼,故意装作拿不定主意的样子,问柳姨娘道:“说起来,这东西也未必就是她的,我凭什么去教训人?”   柳姨娘索性顺水推舟地献计:“要我看,倒不如趁今晚夜深人静的时候,派些人去查抄毓凤宫,攻她个出其不意。只要抄出不干净的东西来,就当场发落她,纵是王爷知道了也不好说什么。”   楚王妃冷眼看着柳姨娘咬牙切齿的嘴脸,暗自心想:你这贱人倒会煽动,那丫头不知哪里得罪了你,倒想拿我借刀杀人。   “她一个没出嫁的闺女,我大张旗鼓地去翻检她的私物,传出去成何体统?”楚王妃望着柳姨娘笑了一声,慢条斯理道,“我会派个稳妥的人去,旁敲侧击地警醒她几句,就算这东西真是她的,把话点到也就行了。她也是快出嫁的姑娘了,再怎么不上规矩,也不会不知道好歹。”   柳姨娘一拳打在棉花上,这才明白自己一时说得太过火,被王妃故意看了笑话,心里气得半死也不好发作。   。。。   却说楚王妃派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史,袖着那张不堪入目的春宫画前往毓凤宫时,朱蕴娆正坐在新续好的秋千上懒洋洋地晃荡着。   慈眉善目的女史支开宫女们,走上前与朱蕴娆见了礼,笑着开口:“小姐在玩秋千解闷呢?”   朱蕴娆点点头,依旧坐在秋千上没起身,挑着眉疑惑地问:“你找我有事?”   那女史没有直接道明来意,反倒瞧了瞧朱蕴娆的秋千,笑道:“秋千虽然有趣,毕竟不是一件稳重的玩意,玩得太多只怕不合适呢。”   朱蕴娆听得莫名其妙,忍不住笑着问:“玩秋千怎么不稳重了?”   “小姐是金枝玉叶,理当笑不露齿、轻声细语。这玩秋千的时候,往往人就容易失态,大叫大笑的,让宫外的人听了去,就是不尊重。”女史见朱蕴娆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便又问,“前些日子小姐在后花园假山石后面,也做了一些不尊重的事吧?”   朱蕴娆一瞬间大惊失色,瞪着那女史问道:“有人看到我做的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四章 审檀郎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女史没有正面回答朱蕴娆,而是绕着弯子观察她的反应,“不过小姐正当青春、年轻美貌,心里就算存些男女私念,也是人之常情。”   此刻朱蕴娆听着女史的话,一言不发,一张脸有如火烧一般,红得快要滴血。   “只不过有些事情,想想也就罢了,却是连说都不能说的,”女史见朱蕴娆一副被人说中心事的窘态,便已心知肚明,于是语重心长地教育她,“小姐如果自己不放尊重些,事后又丢三落四的,怎能不落人口实呢?”   朱蕴娆此刻被她说得无地自容,只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的委屈,憋得眼眶都红了:“我……我也不乐意啊,我丢三落四?我丢什么了?”   女史望着朱蕴娆怔忡的脸,便提醒道:“小姐是不是丢了一幅画?”   “一幅画?”朱蕴娆傻傻重复了一遍,根本不记得自己有过一幅画,又谈何弄丢,“我身上能有什么画?”   若是丢块手帕、丢只耳环什么的,倒还差不多。   “小姐不记得那幅画了吗?”女史见朱蕴娆很坚决地摇了摇头,便从袖中掏出那幅春宫图,将绢画的反面朝上,递给她瞧,“小姐可还记得这个?”   “这是什么?不是手帕?”朱蕴娆盯着那块绢料皱起眉头,继而斩钉截铁地否认,“这不是我的东西。”   好险啊,她差点因为心虚不打自招了!   女史见朱蕴娆忽然改口,以为她在抵赖,便和气地笑道:“小姐放心,这东西虽然见不得人,不过承认了也不会有什么。这是扫地的婆子在假山背后捡到的,已经禀报了王妃,又因为有人曾在假山背后见过小姐,所以王妃才命我来问一问。不管这东西到底是不是小姐的,事情都不会声张出去,所以您也不用隐瞒什么……”   朱蕴娆见她嘴里没完没了地兜着圈子,说白了就是想把这件东西赖在自己头上,便有些不耐烦起来:“我都说了不是我的,我都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有什么好隐瞒的?”   她一向心直口快,而且手比嘴更利索,因此话还没说完,就抢过了女史手里的绢画,翻过正面来扫了一眼。   光是这一眼,朱蕴娆就觉得自己的眼睛快被刺瞎了。   这这这……这么不要脸的画,怎么可能是她的!   朱蕴娆面红耳赤,瞪着女史嚷道:“这幅画不是我的!”   她否认得越坚决,女史就越是怀疑,于是意味深长地望着她问:“如果这幅画不是小姐的,那么请问您知不知道这幅画上……画得是什么?”   “我怎么能知道?”朱蕴娆一脸厌恶地将绢画抛在地上,没好气地反问,“这是什么?妖精打架?”   这东西好好地怎么会出现在假山石后面,真是太坑人了!害她以为自己和那个臭道士被人发现了呢……   等等,朱蕴娆一想到这里忽然顿住,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她知道这幅画是谁的了!   除了那个不正经的臭道士,还能有谁啊!   朱蕴娆一时目瞪口呆,脸色煞白地愣了神。女史看她这副样子,就知道这丫头已通晓人事,就算无辜也清白不了,于是本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精神,正色告诫道:“小姐这般年岁,最容易心生邪念。须知女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千万不能因为一时糊涂,误入了歧途。”   朱蕴娆呆呆地低着头,盯着飘落在地上的春宫图,心中哭天抢地不断地哀嚎——她可不就是一时糊涂,误入了歧途嘛!   这时女史弯着腰从地上捡起了春宫图,重新塞回袖子里,温和地安抚了朱蕴娆一句:“这件事既然说开了,也就过去了。回头我一把火烧掉这幅画,小姐最好也忘了这幅画,从此再也不要惦念画上画的这种事,好吗?”   朱蕴娆咬着嘴唇默然不语,女史以为她心中羞耻,便径自向她行礼告退,离开了毓凤宫。   一时庭院中空无一人,只有朱蕴娆独自坐在秋千上,好半天才回过神,紧抓着秋千绳的手指也禁不住瑟瑟发起抖来。   那,那个不要脸的臭道士,竟敢随身带着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她一定会要他好看!   这天晚上,齐雁锦正在屋中用拉丁文写信,忽然听见房门被人敲得咚咚响,便头也不抬地吩咐连棋前去开门。   开门的一瞬间,连棋便觉得自己连日来的春梦终于成真,下一刻连说话的语气里都荡漾着梦幻般的春情:“小姐……是你……怎么会是你?”   嗯,虽然朱小姐此刻的表情凶了点,与往日梦中的笑脸很不一样,不过仍然不妨碍连棋微笑着翻了个小白眼,随后幸福地晕厥过去。   这时齐雁锦站在连棋身后,一只手拿着沾满风茄末的迷药手帕,一只手接住软软瘫倒在自己怀里的书童,顺带还不忘冲着朱蕴娆挤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脸:“娆娆,你怎么来了?”   朱蕴娆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径直走进屋中坐下,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没事好好的,你干嘛把连棋哥弄晕?”   “有他在,不方便说话啊。”齐雁锦将昏迷中的连棋安置好,这才笑吟吟地转过身凝视着朱蕴娆,柔声讨好,“你是来找我的?”   “我当然是来找你的,”朱蕴娆咬着牙与他对视,目光中充满了鄙夷,“我这时候来找你,还不是因为你干的好事!”   “哦?我干了什么好事让你来找我?”齐雁锦闻言挑起眉,双眼发亮地笑道,“你快说出来,我以后一定每天照做。”   “请你以后不要随身携带春宫图,如果带了春宫图,也别随处乱丢!”朱蕴娆无视他露骨的调戏,横眉竖眼地指责道,“你丢在假山后面的那张春宫图,差点冤枉到我头上!”   齐雁锦听了她义正词严的谴责,没有急着反驳,隔了好一会儿才把目光一收,若有所思地反问道:“我在假山后面丢了一张春宫图?”   “当然了,这王府里面除了你,谁还会有这种不要脸的东西?”朱蕴娆一个劲地数落他,没察觉他的脸色已悄然改变,像是在认真思索着什么。   直到好半天过后,齐雁锦才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一本正经地为自己辩白:“娆娆,你冤枉我了。”   “我还能冤枉你?”朱蕴娆一脸不信,“那个时候……假山后面就我们两个,不是从你身上掉的,难道还是从我身上掉的?”   “单凭这点,你就认定是我?”齐雁锦不由苦笑,十分哀怨地盯着朱蕴娆,“娆娆,我在你眼里当真那么没品吗?”   “唔……话也不是那么说,”就在朱蕴娆理亏词穷之际,她的脑袋里忽然灵光一闪,“你不是研究房中术的道士吗!”   “咳咳,”齐雁锦被她的话呛得咳了两声,哭笑不得地回答,“话虽如此,可我除非发了疯,才会从南京千里迢迢地带着春宫图到武昌啊。你若不信,尽管来查验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五章 扰芳心   说罢他不顾朱蕴娆惊惶不定的小眼神,径自牵着她的手走到书柜前,伸手打开了柜门。   朱蕴娆立刻被书柜中满满当当的书册震撼,瞠着眼咋舌道:“这,这些都是什么书?!”   “当然都是正经的书,”齐雁锦憋着笑回答朱蕴娆,一只手顺势搭在书柜门上,将她圈在了自己与书柜之间那个小小的空间里面,哑着嗓子暧昧地问,“娆娆,其实你是想我了,才故意来问罪的吧?”   朱蕴娆背靠着书柜,缩头缩脑地不敢抬头面对齐雁锦,面红过耳:“我没有……”   然而齐雁锦此刻早已走了神,根本无心听她逞强的回答,而是径自捞起朱蕴娆鬓边的一绺头发,往自己的鼻尖上扫了扫。   朱蕴娆矮身躲过齐雁锦的骚扰,却躲不过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被那股似香非香的药味扰得心神不宁——他的身上总是泛着这股辛香,白天的时候环境复杂倒还不觉得,一到晚间夜深人静时,那股勾人心魄的味道就越发清晰浓烈起来。   这时齐雁锦心有余暇,低头看着佳人在怀,眼中尽是她卷睫轻颤、不胜娇羞的风情,忍不住亲昵地咬着朱蕴娆白嫩的耳垂,在她耳边说起了悄悄话:“娆娆……过阵子我要上京去,你等我回来好不好?”   “鬼才等你!”此刻朱蕴娆六神无主,只能嘴狠,“你最好立刻消失,永远不要回来!”   “娆娆,你在口是心非……”齐雁锦直视着朱蕴娆的双眼,将她欲说还羞的心思翻检给她看,“你明明心里喜欢着我,为什么还要抗拒呢?”   他不留余地的态度惹恼了朱蕴娆,于是她柳眉踢竖,狠声恶气地还口:“谁说我喜欢了,明明是你厚脸皮!”   齐雁锦闻言沉默了片刻,平静的面色让人看不出他是喜是怒。就在朱蕴娆胡思乱想、提心吊胆地猜测他会不会发火时,他却忽然出人意料地开口:“好,不喜欢就不喜欢吧。”   旖旎暧昧的气氛陡然一变,朱蕴娆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桶冷水,有点尴尬得下不了台:这个臭道士是怎么了?他难道……不想继续喜欢她了吗?可是她也没说什么呀,不过就是否认了几下下……   她这头一个劲地胡思乱想,齐雁锦却是分外淡定地笑了笑,一团和气地对朱蕴娆下了逐客令:“娆娆,反正我可以向你保证,那幅春宫图确实不是我的东西。你若信得过我,我就与此事无关,你若不信,我也是百口莫辩。既然时候不早,连棋也快醒了,你不如先回毓凤宫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会差连棋给你送一包驱邪的草药,你拿去洗一洗晦气吧。”   朱蕴娆哑然望着齐雁锦,搞不懂他为何突然间变了一张面孔,只觉得心里猫抓一般,痒丝丝却没个着落。   “我,我最晦气的事就是遇到你,确实应该驱邪啊!”朱蕴娆一张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咬着唇起身离开之前,却又忍不住瞪了齐雁锦一眼,目光中流露出一抹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哀怨。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六章 泼冷水   待到朱蕴娆离开之后,齐雁锦独自面对着空荡荡的厢房,也在这空虚寂寞冷的氛围中幽幽叹了一口气。   眼看这花前月下的良宵泡了汤,自己又何尝舍得放走她?可是事关两情相悦,一方若总是扭扭捏捏,日子一长非把他整得走火入魔不可。因此今夜他便有心欲擒故纵,磨一磨这个口是心非的小女人,最好能害她一夜辗转难眠——反正自己是不可能再有睡意了。   于是长夜漫漫无心睡眠,齐雁锦决定前往隔壁串门,去找自己的大舅子联络联络感情。   身为一朵如花似玉的美男,大半夜一睁眼就看见一张同性的脸,脸上还尽是一副欲求不满的表情,可想而知得有多惊悚。陈梅卿此刻正是饱受此等煎熬,只能用被子裹紧了自己裸睡的娇躯,胆战心惊地申明伦理:“妹夫,这时候你来找我干嘛?”   “我还能为什么找你,”齐雁锦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当然是谈你妹妹的事。”   达成一致后陈梅卿可就放心多了,于是立刻松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妹夫,你可要加把力啊,我妹妹是刀子嘴豆腐心,万一有什么心直口快伤到你的地方,你也别往心里去……”   他都已经吃到热乎乎的豆腐了,又何惧她那张小嘴的千刀万剐?齐雁锦满不在乎地打断陈梅卿的絮叨,开门见山道:“娆娆似乎得罪什么人了。”   “呃?那肯定得罪的是女人。”陈梅卿不假思索地接话。凭他对妹妹的了解,目前除了他自己,还真没哪个男人能对她硬起心肠的。   “我不认为以娆娆的性格,会与什么人有利益上的冲突,”齐雁锦蹙眉道,“可是那人构陷她的手段也太下作了点,只怕是得罪了小人。”   这时陈梅卿睡意全消,板着脸严肃地问:“那人用的是什么手段?”   “春宫图。”齐雁锦言简意赅地回答。   “这实在太下作了!”竟敢用这么邪恶的东西,去诬陷他天真无邪的妹妹,陈梅卿一向宽以待己、严以律人,当即正气凛然地问齐雁锦,“你会不会扎小人?”   齐雁锦竟然也一本正经地回答他:“扎一扎只能给娆娆解闷,解决不了问题。”   话一出口,两个男人都觉得这个讨论太无聊,赶紧言归正传。   “你觉得我能帮上什么忙?”陈梅卿皱着眉叹了一口气,语气里分外无奈,“我成天被府里的长史看着,行动并不自由。”   “只要能接近娆娆身边,我们俩无论是谁,都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她。”这时齐雁锦盯着陈梅卿,语出惊人,“我要你促成我和娆娆的婚事。”   陈梅卿心中一惊,随即冷静下来,低声问:“你要我怎么做?”   “在一个合适的时候,向楚王请辞,离开楚王府。”   陈梅卿是何等机敏的人,瞬间就听出齐雁锦话里有蹊跷,挑着眉问道:“什么叫合适的时候?”   “楚王委我一件重任,所以我过些时日必须上京一趟。”齐雁锦答道,“再者只有办妥了这件事,才方便开口向楚王讨人。”   “你这会儿又说要上京了,”陈梅卿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很不满地责备齐雁锦,“眼瞅着时机不对,干嘛还要招惹我妹妹?”   “你妹妹是个会看时机的人吗?”齐雁锦蹙眉道,“一碰上她,计划就全乱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七章 端午宴   午夜的南风卷着一股栀子花香,让微雨后的庭院溢满了醉人的芳馨。朱蕴娆趁夜返回毓凤宫时,无视宫女们冷淡的脸色与白眼,满面潮红地钻进了自己宽大的床榻。   她抱着冰凉的丝绸枕衾,一连打了好几个滚,满心的烦恼却还是没法消解。   啊啊啊……那个臭道士,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朱蕴娆郁闷地呻吟了一声,纷乱的脑海里像是点亮了一盏走马灯,一幕幕闪过的都是齐雁锦的脸。在剧烈的心跳声里,她无法自控地重拾回忆——那一天在假山背后发生的事,此刻每一点每一滴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口口声声说喜欢她,想要与她白头偕老,还要她将他放在心里,好与哥哥比一比。这些话,难道都不算数了吗?   朱蕴娆又羞又恼又急又气,脑中一闪念,忽然想起了那天自己爬在树上,隔着围墙看到的那对偷情男女。   哎呀,怎么早没想到呢?躲在王府里偷偷摸摸私会的人可不止他们两个,自己可能真的冤枉了那个臭道士……   这一晚朱蕴娆辗转反侧了一夜,直到天亮才勉强合上眼皮,朦胧入睡。偏偏那个臭道士,再一次强行闯进了她的梦……   梦里他依旧是一副欠揍的坏相,缠着她嬉皮笑脸,逗得她一会儿气,一会儿又笑。平平淡淡了十七年的人生,在结识了他之后,头一次变得复杂起来,再也不是只有和夫君成亲,然后一辈子生着娃、放着羊,或者闷在王府里吃闲饭这一条线。单线的人生如今忽然分出了一条岔路,而那个臭道士正一脸笑意地站在岔路口,诱惑着自己分心走进去,却又用身体挡住了背后的道路,让她根本看不清前途。   她到底该不该走过去一探究竟?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朱蕴娆,这一次却莫名其妙地胆怯起来。   。。。   往后的日子朱蕴娆逼自己不去想齐雁锦,为了斩草除根,甚至勒令自己不准踏出毓凤宫半步。住在王府内苑就是有这点好处——当你想避开一个人的时候,重重高墙就成了最安全的屏障,只要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就决计不能出现在你眼前。   就在朱蕴娆为此暗自庆幸的时候,她却忘了自己的夫君也住在寅宾馆里,而她好些日子没见着陈梅卿,整个人竟也心平气顺,连一点害相思的闲情逸致都没有。   自我禁足的日子过得无比平淡,时间却仍在不经意间悄然而逝,转眼便到了五月初五的端阳佳节。   这天楚王府内苑榴花如火、枇杷满枝,阖府女眷都聚在一起过节。   楚王宗室人丁庞杂,此刻各支各房的命妇、小姐、侍女们都聚在一起,珠围翠绕花团锦簇,一个更赛一个的珠光宝气。   毕竟身为女子,一年到头像这样在大场面里抛头露面的日子,统共两只手也数得过来,何况大家都是天子亲族、皇家血种,天生享诰命、食俸禄的人,谁又矮了谁一个头去?这时候自然要拿出浑身解数,处心积虑地出一次风头。   于是香风阵阵,笑语晏晏,只见那绫罗锦绣堆里,金冠、珍珠、翠羽和各色红、蓝宝石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道璀璨的流线,远远望去使人目眩神迷。娉婷的娇娥们已如天仙下凡,偏偏就在这一派美不胜收的佳宴之上,竟有一人能够与众不同,生生美得拔出一个尖来。   头戴着五毒帽的奶娃娃们只要脚一沾地,都会不由自主地向那个美人身边凑过去,可惜也都会在几步开外,就被各自的奶娘们从地上拽起来,又是掸尘又是拍灰地抱着走远,偶尔几个老婆子还会递个复杂的眼神,交头接耳地发几句议论:   “那个就是王爷刚认的女儿吧?听说是从山西来的。”   “长得也太妖气了些,只怕不是个有福的人。”   “可不,近来楚王府里闹那么多事,说不定就是她带过来的秽气。”   “你知道她娘是谁吧?当年我可见过,一个丫头就把王爷迷得神魂颠倒的,若不是出身太低,差点就做上娘娘了……”   冷着脸在席上独坐的朱蕴娆,此刻当然听不见众人的议论。她天生唇角上翘,一抿嘴腮边就是两个梨涡,瞪着眼发呆也像含情脉脉,于是什么也没做就成了男人眼中的西施,女人眼中的沙子。   席间觥筹交错,应酬的水酒没多少真心,朱蕴娆也无可无不可地喝着。   楚王这一支的女眷都聚在王妃身边,仗着背靠实权的优越,表现得自然要比旁人更亲热些。于是自然而然地,朱蕴娆也和柳姨娘打了一个照面,她在推杯换盏间忽然觉得面前的女人很是眼熟,稍微想了想才从记忆里翻出这么一号人,于是信口问了一句:“你最近有没有丢过一幅画?”   朱蕴娆这一问很是莽撞,却也出于无心——她觉得宫里的女史既然能来审问自己,自己又担下了这份冤枉,那么私下问问别人也不算什么,哪知这一问,却往有心人的肉里扎进了一根刺。   只见柳姨娘一瞬间脸色煞白,难掩慌乱地问:“你说什么?”   朱蕴娆皱起眉,也不知该怎么措辞,才能让自己问得隐晦些。她若是能有女史那种打人不伤脸的口才就好了:“我前阵子常见你在园子里走动,所以才问问,你真没丢过什么要紧的东西?”   “没有。”柳姨娘想也不想便矢口否认,一双眼狠狠瞪着朱蕴娆,尖利得像两把刀子。   奈何朱蕴娆却根本不会看人眼色,径自点了点头,还不忘好心地提醒她:“你在园子里玩的时候,也要当心一点。”   这一句话把柳姨娘气得半死,她做贼心虚,认定朱蕴娆在自己身上起了疑心,因此才会故意当着众人的面,话里有话地讽刺她。   这丫头,果真不是一个肯吃闷亏的主。   这一厢柳姨娘正在心中暗自思量,一名小内监却慌慌张张地跑来向王妃禀报,说是正在前府宴饮的男宾们有的喝高了,又为了楚王是不是先王骨血的事起了争执,当着王爷的面就闹起来了。   王妃一听这话便气得面如金纸,当着一众命妇的面,竟然怔怔掉下泪来:“我看如今这偌大的王府,也快保不住体面了。我知道我们这里,有人心比天高,眼里嘴里尽挑着王爷的不是,却不想想自己那房当年做了什么事,才被褫了世子的名分!如今一个个不是郡王,就是将军,竟然借着酒疯就在前头闹起来,真是一点体统都不顾了……”   在座的女眷们听了王妃的哭骂,一个个都低头屏气,不敢出声。只有朱蕴娆照旧在一旁嗑着瓜子,心中回想着夫君告诉自己的陈年旧事。   大约六十年前,她的祖父楚恭王朱英?,还只是当年楚愍王的庶出第三子。而楚愍王曾经册立庶长子朱英耀为世子,然而父子二人后来为了一个妓女闹翻,世子朱英耀竟然在元宵酒宴上,唆使手下杀了自己的父亲。   事后朱英耀被押往北京处以分尸极刑,焚尸扬灰。几年之后,她的祖父才袭封做了楚王。而近来频频质疑父王出身,一直觊觎楚王之位的辅国中尉朱华趆,是世子朱英耀同母弟弟的幼子。   朱华趆如今若想取得王位,唯一的方法只有扳倒现在的楚王,证明先王的子嗣已经断绝才行。   而眼下的情况坏就坏在:她的父王是先王的遗腹子,是在楚恭王薨逝之后才出生的,若真要追究起来,也确实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疑点。   如果她的父王最后真的被认定是个杂种,那她就是杂种的野种,更不知道该算个什么东西了。一想到这里,朱蕴娆便木然地将一粒瓜子塞进门牙间,“喀”一声轻轻磕开,心想:怕什么,最多再回山西放羊呗。   哪知这轻轻的一声“喀”,不偏不倚传进了正在拭泪的王妃耳中,王妃顿时眉心一蹙,带着些厌恶的目光冷冷扫向众人,恰好将朱蕴娆逮了个正着。   果然是只喂不熟的小狼崽子,竟敢不将她放在眼里!王妃心中火冒三丈,却不便公然和小辈一般见识,索性推说心口疼,被噤若寒蝉的侍女们扶回了寝宫。   眼看好好的一场端午酒宴被搅得不欢而散,众人纷纷识趣地告退。朱蕴娆也意兴阑珊地准备回毓凤宫,哪知半道上忽然杀出一个程咬金,趁她拐到后花园鱼池边上时,一把将她拽进了水边的石舫。   近来在脑中无数次浮现的白色道袍,此刻正在眼前晃动,让受惊的朱蕴娆瞬间忘记了挣扎——呸!这个臭道士,终于忍不住先来找她了。   情不自禁向上翘的嘴角狠狠地抿紧,当朱蕴娆踉踉跄跄地跌进石舫,在雕屏掩映的船舱里看清眼前人时,她的心竟像落网的小鹿一般懵然乱撞,刹那间涌上了一股浓浓的暗喜,脸上却佯装恼怒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这时齐雁锦春风得意地站在她面前,抿着唇没有说话——他有法宝,还能告诉她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八章 不系舟   朱蕴娆见齐雁锦半天不说话,实在有些羞恼,这时齐雁锦却反手将石舫的舱门给扣了起来,她立刻满脸紧张,结结巴巴地问:“你……你这是要干嘛?”   “放心吧,外面正乱着,这会儿不会有人过来。”若非前府男宾乱成一团,齐雁锦也不能趁机脱身,潜入后花园里明目张胆地做淫贼。   他一脸坏笑的模样让朱蕴娆释然又气结,不禁嗔道:“呸,你还想让我放心?就数你心眼最坏!”   这时端午的骄阳穿过石舫精致的菱花窗棂,千丝万缕地落在齐雁锦的道袍上。朱蕴娆与他一同浸淫在斑驳的光影里,仿佛两人同时陷进了一张由暗灰和亮白色交织的罗网,朱蕴娆的心间蓦然滑过一阵恍惚,觉得这一刻的相聚分外虚幻、宛如梦中。   这时齐雁锦却怡然自得地走到舱中方桌前,顺手抄起桌上的酒壶,替自己斟了一杯雄黄酒:“娆娆,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啊?”在听清齐雁锦这句话的一瞬间,朱蕴娆有些怔忡。她依稀想起臭道士曾在自己耳边提过,他过阵子就会上京去,可她却从没花心思考虑过,离别会在这一刻不期而至,让她措不及防。   是啊,道士不都是喜欢云游四海,到处乱跑的吗?他只是来王府做客,又不可能长长久久地待在这里。   朱蕴娆心中忽然非常非常地不是滋味,然而还没等她露出惆怅的表情,齐雁锦已经开了口:“娆娆,我很快就会回来。”   对呀,这个臭道士当初就说过会回来,还要自己等他呢!   朱蕴娆瞬间吃了一颗定心丸,脸色好看了些,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要说舍不得他走吧,那是一万个不可能,就好比现在,她多看他一眼都觉得烦呢!要说答应等他吧,这臭道士的尾巴还不得翘到天上去了,再说自己干嘛要等他?朱蕴娆板着小脸琢磨了好半天,终是挺起胸膛不屑地开口:“走都走了干嘛还回来?搞得好像真有人等你似的。”   这丫头,怎么就是学不乖呢?   齐雁锦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脸上却一团和气地笑着,随手将酒杯放在桌上,腾出手猛然抱起了朱蕴娆。   朱蕴娆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待到回过神想要挣扎时,才发现自己被齐雁锦抱得极牢。她顿时烧红了脸,恼羞成怒地推着齐雁锦的肩,口中叱道:“快放我下来。”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算起来已经几十年没偷着香的齐雁锦,此刻又怎么可能放手:“娆娆,这些天你想不想我?”   “想啊,怎么不想?”朱蕴娆没好气地瞪着齐雁锦,见他眉间扬起得意之色,立刻啐道,“想给你中元上供、清明烧纸!”   她浑身无力,嘴上却不饶人。齐雁锦闻言果然蹙起了眉,哀怨地感叹:“娆娆,你可真是好狠的心哪。”   “知道我狠,还不放我下来?”这时朱蕴娆又难耐地挣扎了一下,觉得浑身紧挨着齐雁锦的地方无不酥软燥热,心里忍不住紧张得擂起鼓来。   “狠心人,看在我要出远门的份上,敬我一杯酒吧。”齐雁锦含着笑凝视她,孩子气地撒娇。   朱蕴娆闹不过他,心里一软,只好伸手用指尖拈起桌上的酒杯,送到齐雁锦嘴边:“给。”   “没见我手里正不得闲吗?”眼前这人又耍流氓又耍赖,生怕朱蕴娆不知道他的手搁在哪儿似的,显摆着用力捏了一把。   朱蕴娆心里那个气啊,忍不住手腕一翻,将杯中的雄黄酒泼了齐雁锦一脸。   齐雁锦笑着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角,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再来一杯。”   朱蕴娆被他邪气的眼神勾得心神一荡,立刻憋了满肚子的委屈:这披着人皮的老妖怪,真是用雄黄酒都泼不出原形啊!   可惜心中再怎样恼恨,石舫四面漏风的花窗却让朱蕴娆提心吊胆,她不敢再和齐雁锦这般没羞没臊地扯皮下去,只得颤着手拿起了桌上的酒壶,连泼带洒地给他斟满一杯酒,亲手送到了齐雁锦的唇边:“快喝,喝完了就放我下来。”   齐雁锦笑着咧开嘴,这次乖乖地用牙齿衔住了杯沿,将辛辣的水酒全含进了嘴里。   朱蕴娆刚想松一口气,这时眼前人却忽然腾出一只手,按住她的后脑勺稍一用力,双唇便和她的小嘴碰在了一起……   可恶,刚刚不是还说手没空的嘛!   朱蕴娆被齐雁锦吻了个正着,迷迷糊糊地张开双唇,让他喂了一口雄黄酒。   “咳咳……”   她半睁开眼睛瞪他,就看见这个臭道士正一脸坏笑地凝视着自己,低声道:“娆娆,这杯是回敬你的……”   回敬……回敬谁不会啊?   她忽然不依不饶地和他赌起气来,于是直接举起了手里的酒壶,仰着脖子猛灌了一口,恶狠狠地回敬过去……   “咳咳,娆娆,你可真是贪杯……”三杯过后,齐雁锦笑着认输,抱着朱蕴娆一路走到花窗下,专心致志地与她深吻。   这时朱蕴娆背靠着花窗,发髻因为激吻不断地揉在窗棂上,勾得脑后金簪掉了一地。酒不醉人人自醉,不消一会儿朱蕴娆已是满脸醉色,似乎一整天喝进肚子里的酒水,此刻后劲全都上了头。   于是她不胜酒力地醉倒,晕陶陶地背靠着花窗,拖着哭腔警告齐雁锦:“臭道士你别发疯。”   哪怕此刻王府上下忙得人仰马翻,石舫外面也不可能没人经过。当朱蕴娆察觉到齐雁锦的动作越来越逾矩时,她紧贴着齐雁锦的身体蓦然后退,喉中慌乱地急喘:“窗子、这窗子不行,外人会看见的……”   “放心,石舫里昏暗,路过的人不会看见的,除非有人凑着窗子偷看……”齐雁锦恶劣地加重朱蕴娆的紧张,在她耳边私语,“娆娆,你怕有人偷看吗?”   朱蕴娆倒抽一口凉气,快要被眼前这男人搞疯掉。   “娆娆,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这时齐雁锦的语调忽然一改邪魅,在朱蕴娆的耳边嗫嚅着,竟有种不敢求证似的胆怯。   朱蕴娆听见之后忙转过脸来,便直直撞上了一双清澈的眼睛。这双眼仿佛清澈见底,能一路望见他的心——他明明在害怕,却又无比坚决地要她做决定,就像一个倾家荡产的赌徒。   他难道不知道吗?在她已经误入歧途的时候,用这样一种眼神会轻轻松松断了她的后路,让她宁愿失去将来的安稳,也不愿放弃眼下露水般的欢娱,真残酷。   朱蕴娆睁大朦胧醉眼,满心含恨,闷头一口咬住齐雁锦的肩,走牙缝里含糊地回了一声:“你赢了。”   “什么?”齐雁锦对这个答案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茫茫然地问。   “你说过,要我把你放在心里,和我的哥哥比一比,”朱蕴娆将脸埋在齐雁锦怀里,闷着头解释,“所以现在我告诉你,你比赢了……”   齐雁锦听见她这句话,立刻用手强行抬起了朱蕴娆的下巴,迫使她看见自己浮着血丝的眼珠子,如狼一般,泛着腾腾杀气:“娆娆,你可知你说了这样的话,今后再也无法从我手中逃掉……”   朱蕴娆眼巴巴地望着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无奈地回答:“我知道……”   那一夜她就已经知道,这个臭道士不会迁就自己,所以她无法逃,也不想逃了。   于是朱蕴娆放任自己陷入情海,一想到自己即将成为齐雁锦的人,整个人就紧张得浑身战栗。可是到了最后关头,她仍旧挣扎着退进被锦帘隐蔽的内舱,像一只垂死羔羊,在他耳边哀哀地求:“不要,我怕痛……”   “娆娆,你这时候罢手,我会疯掉……”   罢了,发疯怕什么?反正要疯也是他先疯的!   朱蕴娆心一横,咬紧牙闭着眼,就这么被他牵引着,像钻过了一条黑暗的甬道,在一阵刺痛中褪去了青涩。   舱中紧闭的花窗被齐雁锦撞得吱呀作响,朱蕴娆反手抓住花窗,第一次知道两个人的结合,原来可以如此之深。这时不断有凉风从湖面上吹过来,送进临湖的花窗里,稍稍解去了二人的闷热。   一时天边夕照让湖面像熔了一层金,波光揉着斜阳钻进了雕花窗眼,打在齐雁锦汗湿的眉睫上,将他的脸照得仿佛琉璃一般耀眼,甚至就连神情也像琉璃一样,耀眼之下覆着一层轻薄的脆弱。   朱蕴娆一时看入了迷,正在失神之际,冷不防一根冰凉凉的东西忽然落在了她的胸前。   朱蕴娆吓得浑身猛一激灵,立刻低头盯着那根古怪的东西,大惊小怪地问:“这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九章 苍术香   那是一根尾指大小的玻璃条,水晶般透明的柱身被磨成三个面,柱子的尾端却被钻孔雕成了螭纹,用一根红缨串着,刚刚好卡在了朱蕴娆胸前,随着她的呼吸缓缓起伏,折射出七色的光晕。   朱蕴娆从没见过这么稀奇又好看的东西,连忙好奇地望了齐雁锦一眼,等他解释。   “这是三棱镜,我送给你的东西,你可得仔细收好了。”齐雁锦一边笑着猛亲了朱蕴娆一口,一边煞有介事地警告她,“这是西洋的法器,被我下过咒的,若是有别的男人亲近你,被它照见,我都能看到的哦。”   “臭道士尽会骗人!”朱蕴娆白了他一眼,却又伸手举起那枚三棱镜,对着光痴迷地转动着,被那七色的光彩耀得眼花,“真好看,比我金冠上的宝石还漂亮。”   “天下会骗人的坏蛋多了,有我这么疼你的没有?”齐雁锦嗓音沙哑,满是云散雨收后的慵懒,“其他的话你不当真倒也罢了,叫你收好它却是真的。”   “为什么?”朱蕴娆对三棱镜爱不释手,觉得既然能散发出这么好看的光彩,捂在衣服底下也太可惜了,“这东西很贵吗?”   “贵倒有限,只是这东西太稀少,别人如果看见你身上有,立刻就能想到是我送的了。”齐雁锦亲了亲她的脸颊,宠溺道,“等你和我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到那时候再露出来也无妨。”   朱蕴娆一听这话,吓得立刻将那三棱镜塞回了衣襟里——她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和这个臭道士有首尾,既然他说了这样的话,那肯定得藏着掖着了!   一时不大的船舱里静谧无声,朱蕴娆又闻见了齐雁锦身上散发出的药香气,因为无法忍受沉默的尴尬,很不好意思地开口问:“你身上熏的是什么香?我老能闻见。”   齐雁锦闻言一怔,随即笑道:“就是茅山特产的细梗苍术,我在那里修道。”   “哦……”朱蕴娆讷讷应了一声,这时终于在偷情后恢复了理智,觉得此地实在不宜久留,于是低头整理好衣裳,走出内舱,将掉落在船舱里的金簪子一根根捡起来,胡乱塞进袖子里就打算离开。   这时齐雁锦却忽然拦住她,伸手帮她整理头发:“你这样出去,别人一眼就知道你做过什么了……”   “还不是你害的!”朱蕴娆板着脸冲了他一句,却又站着一动不动,任他整理自己脑后散落的碎发,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多久才回来?”   “不知道,只能尽快。”齐雁锦淡淡地回答,随手又从她发髻上解下了一条织锦发带。   朱蕴娆立刻就不干了,伸手与齐雁锦争抢起来:“你别拿我的东西。”   她能收下臭道士给的东西,不代表她能放心自己的东西落在齐雁锦的手里——她还不了解这个臭道士,自始至终,也许只有她陷入了情障,在这场孽缘中认命,可是他呢?他到底有多少真心在里面?   朱蕴娆想着想着眼眶就忍不住红起来。   他是个往来于达官贵人之间的道士,除了她,他会不会还招惹过很多很多别的女人?   若是他拿了自己的东西却没藏好,又或者为了炫耀拿着到处示人,她一个尚未出嫁的姑娘家,还怎么活命?   齐雁锦看着朱蕴娆又委屈又害怕的模样,明白这是自己一时操之过急的报应,只是情难自禁,落手无悔,如今也只有从长计议,慢慢消除她的戒备了。于是他又搂住朱蕴娆,在她耳边小声哄道:“娆娆,你放心,我不拿你的东西。这东西先借我用用,我保证很快就还回来,你且信我一次?”   朱蕴娆被他哄了一会儿,稍稍安心,却又半信半疑地问:“女人用的东西,你拿着做什么?”   “你到时候就知道了。”齐雁锦故意卖了个关子,又笑着扯开自己的中衣领口,将发带递给朱蕴娆,“娆娆,你替我系在脖子上好不好?”   朱蕴娆立刻脸红起来,没好气地抢过齐雁锦递来的发带,踮起脚帮他系上:“臭道士……对我做了那么多坏事,不怕我勒死你啊?”   她嘴上愤愤说着,手里便忍不住使了一些力气,发带缠在齐雁锦修长的脖子上,让他忍不住咳了两声。   他这一咳,朱蕴娆的手也慌忙一松。齐雁锦伸手抚摸着脖子上的发带,这时却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若有所思地冒出了一句:“娆娆,你会舍得杀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一语成谶什么的,我才不会当真呢。   ☆、第二十章 小羊羔   这天朱蕴娆回到毓凤宫后,背着人换下了揉成一团的裙子,做贼心虚地掩盖掉自己偷情的痕迹。   她才在殿里歇了一口气,便看见几名小内监急匆匆地从殿外跑了进来,跪在地上向她禀告:“小姐快到外面去看看吧,可了不得,王爷送了一头羊羔过来。”   朱蕴娆一听见“羊羔”两个字,眼睛里顿时放出两道精光,跪在地下的小内监一打量她这眼神,顿时吓出了满头白毛汗:妈呀,小姐这是要吃人啊!   而此时朱蕴娆连句“平身”都来不及喊,人已经一阵风似的刮到了殿外。   后花园里此刻围着一群惊慌失措的宫女,正对着裙摆阵里那只会咩咩直叫、四处走动、啃花嚼草、到处拉屎的四蹄畜牲议论纷纷。   “让开让开。”朱蕴娆拨开众人,蹲下身将那头小羊羔利落地抱在怀里,弱不禁风的宫女们顿时更觉得自己快要晕倒了。   “小姐,这羊刚刚拉过屎……”言下之意就是你怎么能随便抱呢?   哪知朱蕴娆却无比彪悍地回过头,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你不拉屎?”   围着她的宫女们立刻齐刷刷地后退了一步,摆出划清界限的姿态。   然而此时朱蕴娆已经顾不上留心旁人的态度了,因为她清楚看见了小羊脖子上系的发带。   那,那个臭道士……怎么能这么无耻地拿自己和纯洁可爱的小羊羔相比啊!   朱蕴娆嘴角抽动了一下,蹲在地上头也不抬地发问:“这羊羔是谁送来的?”   “是王爷送的。听说有道士替他卜了一卦,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话,就派人往各处宫里送镇邪的祥物,结果就往咱们宫里送了一头羊过来。”一名小内监愁眉苦脸地答话,“这两角四蹄的活物,毓凤宫里谁也没养过,还不知该怎么照料呢!”   那个臭道士,真是嘴里没一句真话啊!   “就交给我照料吧。”朱蕴娆揉了揉小羊头顶用朱砂染成的五色花,心里的某块地方又软又甜,好像流淌的蜜。   待到众人散开后,她牵着羊羔一路走到秋千上坐下,这才忍不住笑着对那羊羔低喃了一句:“臭道士……不听话可得挨鞭子哦。”   这时远方的千里镜中,佳人杏眼桃腮的笑脸近在眼前,齐雁锦读出了她的唇语,嘴角不由露出一丝浅笑。   一旁的连棋瞄见公子邪恶的笑容,立刻浑身一激灵,小心翼翼地问:“公子,好好的你在笑什么呢?”   齐雁锦放下千里镜,望着自家书童神秘一笑,只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这下我可以放心上京了。”   连棋不解其意,然而听了这话也觉得高兴,而一直翘首盼望前往北京的熊三拔,此刻显然就更加高兴了:“齐,你总算肯出发了!”   “是啊,”齐雁锦低下头,不无感慨地低叹了一声,“近来确实耽搁得太久了……”   转天齐雁锦一行便从武昌出发前往北京,马车不紧不慢地花费十天跑完了两千多里的路程。   这天马车刚到北京城下,中书舍人赵士祯的庶子赵之琦已经接到了连棋的提前报信,一早守在城门底下恭候他们了。熊三拔刚从马车里探出脑袋,就看见了这位身着锦衣吊儿郎当的神人,于是两眼眨巴了一下,盯着他手里的糖葫芦,张嘴就问:“北京的糖葫芦好吃吗?”   赵之琦便递了一串给熊三拔,笑嘻嘻地拿他取笑:“奇了,红毛鬼子也爱吃糖葫芦啊?”   “他什么都爱吃。”这时齐雁锦顺口解释了一句,跳下马车走到赵之琦身边,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音量低声道,“先去你府上。”   “好,我爹今早听说你要来,已经设宴准备替你接风洗尘了。”赵之琦亲热地拍了拍齐雁锦的肩膀,在他耳边小声道,“这次你也要好好努力,帮着我爹加把劲,让他明年再添个儿子!”   齐雁锦横了他一眼,冷着脸接话:“令尊何必这么热衷自己生?我倒可以帮他添个孙子。”   赵之琦大惊失色,立刻双臂护胸,一脸防备地警告:“你这两脚野狐,可别把主意打到我头上!”   待到一对狐朋狗友寒暄够了,一行人便有说有笑地抵达了赵府。齐雁锦将熊三拔引荐给赵之琦的父亲——当朝的中书舍人赵士祯。   赵士祯在擢升中书舍人之前,曾做过十八年的鸿胪寺主簿,因此熟知西洋人的习性,对西洋各类精巧的工艺更是欣赏。熊三拔此行为了传教之便,有心结交一些官员,因此在齐雁锦有意无意的误导之下,一见赵士祯便奉上了一座精美的自鸣钟做礼物,却不知赵士祯其实在京城中只能算一个小官。   赵士祯收到礼物之后可高兴坏了,不但慷慨邀请齐雁锦一行在自己府中长住,更是大肆设宴款待熊三拔,并一口许诺会将他引荐给朝中的礼部尚书。   熊三拔顿时喜出望外,眼前似乎浮现出未来自己在京城传教的美好画面,然而此时齐雁锦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觥筹交错的宴席上,待到酒过三巡,他便悄悄对赵之琦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中途一前一后地从席间退下来,聚在游廊下说起了悄悄话。   “怎么样,想不想看看我做的那些东西?”赵之琦背靠着廊柱小声开口,得意洋洋地对齐雁锦炫耀。   齐雁锦立刻点了点头,也压着嗓子对他说:“我这次来,就是为了看看你做的东西。”   赵之琦便领着他往后院走,边走边说:“我先让你看看我爹做的连发迅雷铳,为了这玩意儿,他差点又把家里折腾得倾家荡产啊!”   齐雁锦听了他的话,便不动声色地跟着他往赵府后院的库房走,在赵之琦支开看守库房的家丁之后,悄悄随他潜进了陈放火器的库房。   走进库房后,赵之琦用竹竿挑开天窗,这时阳光便透过房顶的明瓦照下来,显露出了库房里一座座用油布覆盖着的小山。   随后赵之琦放下竹竿,笑吟吟地走到库房正当中的位置,弯下腰揭开了一座小山上覆着的油布。只听哗的一声,一件熟铁铸造的黑色怪物从油布下露了出来,在游弋着飞尘的光束下静静展现在二人眼前,显得杀气腾腾、狰狞而恐怖。   “怎么样?这家伙去年六月刚在宣武门外试验过,十八弹连发,威力无穷啊!”这时出于隔墙有耳的顾虑,赵之琦嘴里说出的话已经变成了拉丁语,语气却不自觉地越来越激动。   齐雁锦站在一旁静静打量着这架连发迅雷铳,也改用拉丁语和赵之琦对谈:“这东西会放到战场上吗?”   “谁知道呢?”赵之琦耸耸肩,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怪异起来,“刑部萧尚书的确曾向圣上如此建议,可是你懂的,圣上更喜欢把银子堆在库房里发霉,而制造这些兵器,偏偏又少不了钱。”   齐雁锦弯着腰,手指慢慢抚摩过迅雷铳冰凉的铳筒,沉吟了片刻才再度开口:“这东西是不错,可惜太大了,不是我想要的。”   赵之琦笑了笑,静候齐雁锦的下文。这时就见齐雁锦从袖中取出了一张折好的图纸,递到赵之琦面前:“这是我参考西洋手铳绘下的图纸,这次带来交给你,我要你替我做出更精巧的来。”   赵之琦展开图纸仔细看了一会儿,忽然吹了一声口哨,由衷赞叹:“牛鼻子你知道吗,我总觉得你这样的人竟然不受重用,只做了道士,可见这世道已经败坏,迟早会出大问题。”   “彼此彼此。”齐雁锦满不在乎地一笑,借着低垂的眼睑遮住自己幽深的目光,只是问赵之琦,“造出我想要的手铳得花费多少钱?你也知道我府上出了事,现在手头并不宽裕。”   “我知道,这事你就别担心了,”这时赵之琦弹了弹手中的图纸,挑起唇角邪笑了一下,“我和我爹不一样,他是个死脑筋,为了给京营研制火铳,甘愿自掏腰包,肯把全部的身家都赔进去。而我做东西可是要赚钱的——今年我物色到一个山东的大主顾,他为了海上的生意,决定添置一批火铳对付倭寇,因此辗转找上了我。我会用他的银子做一批火器,再把你这手铳顺带做了,岂不是两全其美?”   “既然如此,便累你多劳了。”齐雁锦笑着谢过赵之琦,忽然又想起一事,“刚才你不是想给我看看你做的东西吗?放在哪儿了?”   这时赵之琦偏又不干了,原本剑眉星目的俊脸忽然挤成一团,扮起鬼脸来:“不给你看了,你画得出这样的图纸,若看见我做的那些骗钱玩意儿,一准得笑话我!”   齐雁锦没好气地嗤笑了一声,拿自己这个神经兮兮的朋友没办法,只好随他耍赖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一章 眼前亏   自从小羊羔住进了毓凤宫,朱蕴娆便时刻与之形影不离。她自制了一根羊鞭,每天撵着小羊在花园里一圈圈地溜达。宫中侍女们避之唯恐不及,只有小内监们偶尔还跟在她身后,殷勤地帮她扫扫羊粪。   眼看着小羊羔一天天地长大,庭园中的杂草显然已经不够啃。朱蕴娆琢磨着得向父王讨一些草料,哪知想法还没付诸行动,这天午后却碰上了前来毓凤宫找她麻烦的人。   朱蕴娆一动不动地坐在秋千上,望见王妃派来的女史领着一群手下向自己走来,立刻惴惴不安地皱起眉:“你又来做什么?”   女史的脸色本已很不好看,在听了朱蕴娆不大恭敬的开场白后,紧抿的唇角顿时下撇得更厉害:“小姐,奴婢听说你端午那天,又做了一些很不尊重的事。”   朱蕴娆心中一惊,好在这次终于学乖了,只是望着女史装起了糊涂:“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有宫女在石舫里捡到了这个,”女史见朱蕴娆装傻充愣,便冷笑着从袖中取出一支小金簪,递到朱蕴娆眼前问,“这是小姐的东西吧?”   朱蕴娆一看见女史手里的金簪,心中便渐渐浮起疑窦:“这簪子的确是我的,端午那天我也戴过。可是晚上卸妆的时候就摘下来了,一支也没丢,又怎么会掉在石舫那里?”   当天她明明拾起了所有的金簪,事后还仔细数过,又怎么可能会弄错?   “到底丢没丢,还是请插戴宫女过来认一认才好,”女史瞥了朱蕴娆一眼,见她皱眉不语,口气越发严厉起来,“兹事体大,楚王府可不是藏污纳垢的地方,这事必须得查个水落石出。”   女史奉的是王妃旨命,她一发令,整座毓凤宫里自然无人胆敢违抗。很快负责替朱蕴娆插戴首饰的宫女便战战兢兢赶了过来,跪在地上看了一眼女史手里的金簪子,立即低头答道:“这石榴簪子的确是毓凤宫的,一套九支,端午那天奴婢服侍小姐戴上,当晚只摘下八支来,独缺了一支,想来就是女史手中这枚了。”   朱蕴娆闻言立刻蹙起眉,恼火地盯着那宫女质问:“你撒谎,既然我弄丢了簪子,那天晚上你怎么不说?”   那宫女低着头答道:“奴婢记得当时对小姐说过,只是小姐没有留意。”   这人明明就在撒谎!若是平时,她的确有可能不把宫女的话放在心上,可是那天因为心虚,到晚上宫女替自己摘脱首饰的时候,她特意仔细留心过,就怕弄丢或者碰坏一件东西。朱蕴娆咬着嘴唇不说话,心里明白这是有人在陷害自己,脸色不禁也一点点起了变化:“那天过节,谁不是满头的金簪子?就是落了一两支,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女史鄙夷地扫了她一眼,冷笑道:“若只是弄丢了一两支金簪子,那也不算什么。偏偏就有人看见你从石舫里走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男人。你倒说说,什么事能让你丢了簪子都不知道?”   朱蕴娆一时脸色煞白,低头盯着在自己脚边啃草的小羊,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奴婢有一句话奉劝小姐,这楚王府虽大,一举一动却难逃他人耳目。如今不光有丢金簪这一件事,就说小姐几次三番夜半离宫,有时天快亮才回来,这些可都不假吧?”这时女史紧盯着朱蕴娆,咄咄逼人地追问,“你最好老实招认,跟你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是谁?”   朱蕴娆闻言心中一动,心想那个臭道士身上穿着道袍,如果端午那天真有人见到自己和他在一起,又岂会认不出他来?又或者女史故意问得虚虚实实,只是为了诓她说出更多的话。   于是朱蕴娆暗暗在心里打定主意,什么都不说,倒要看看女史还能编派出什么来:“你从头到尾说得跟亲眼看见一样,那个男人是谁,还用得着问我?”   女史最见不得朱蕴娆这种刁横的态度,便有心杀杀她的威风,让她吃点苦头:“小姐,这种事情,从来都是做女人的吃亏。你不肯说,可就要受罪了。”   朱蕴娆依旧冷着脸没有说话,这时女史便突然开口,指示站在自己身后的内监道:“来人啊,把小姐请进宫去。”   “放开我,”朱蕴娆被几名内监抓住双臂,立刻怒不可遏地挣扎起来,“我做过什么,与你们有何相干?你到底想干什么?”   女史站在一旁看着朱蕴娆做困兽之斗,冷冷道:“小姐既然不肯说实话,那就只有请稳婆给你验身了。若查明奸情属实,你就等候王爷发落吧。”   朱蕴娆瞬间如遭雷殛,仿佛脑袋被人一刀劈开,又从头顶往下灌了一瓢冰碴水,冻得她从头到脚都没了知觉。   “放开我!”拉扯推搡之间,毓凤宫的朱漆大门迫近眼前,一股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恐惧拉回了朱蕴娆的神智,她忽然凄厉地尖叫了一声,张嘴咬住内监紧抓着自己的手,然而瞬间却有更多只手扑向她,推推搡搡地将她拽进了那扇幽暗的大门。   这时两名稳婆拎来盛着草木灰的净桶,将桶里的草木灰铺匀,随后走到朱蕴娆身边替她解开里衣,就要把她往净桶上按。   宫中老法给闺女验身,便是让女子坐在铺了草木灰的净桶上,将一根灯草送进女子的鼻孔,逗她打喷嚏。据说女子若破了身子,在打喷嚏之后净桶里的草木灰会有被吹动的痕迹,反之若草木灰纹丝不动,便是处子。   朱蕴娆又羞又恨,瞬间犯起牛脾气,伸腿一脚踢翻了净桶。桶里松软的草木灰顿时撒了一地,被吹得满殿都是灰尘,慌得那两个稳婆叫苦不迭。   女史看着两个稳婆手忙脚乱的窘态,不禁火冒三丈地厉声喝道:“贱婢越老越糊涂,她踢了净桶,你们还不会动手验了?”   她这一句话让朱蕴娆瞬间目眦欲裂,硬撑的倔强终于再也绷不住,大颗的泪珠从眼中一滴一滴地涌出来,打湿了她惨白的脸颊。   她被几名内监强按在床榻上,五六个宫女抱住她蹬动不休的腿,强行褪去了她的里衣。   当双腿被稳婆分开的一瞬间,朱蕴娆蓦然哭泣了一声,泪眼朦胧地望着女史哀求:“我不躲了……让这些人出去……”   女史眼中闪过一道幸灾乐祸的寒光,却面无表情地回绝:“小姐不肯留物证,我就只好替你留人证了。”   朱蕴娆的心瞬间坠入冰寒的谷底,意识到此时此地根本没人会怜悯自己,只能绝望地任人摆布。羞辱的查验就像凌迟,揪着她的心千刀万剐,直到体无完肤、鲜血淋漓。   朱蕴娆在众人的目光下毛骨悚然,被压制的身体本能地开始抽搐,直到终于被人放开,她才发疯似的扯下帐子,一声不响地躲进床榻深处,拒绝任何人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女史冷眼看着朱蕴娆躲进帐内,得意地挑了挑眉,故意用能穿透锦帐的音量问稳婆:“结果如何?”   “回女史的话,小姐确实已非完璧。”一名稳婆低声回答。   女史听了她的回话,不悦地皱眉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另一名稳婆立刻机灵地大声重复:“回女史的话,小姐的身子已经被男人破了。”   女史这才瞥了一眼纹丝不动的帐帘,面带得色地缓声道:“哦,那就派人将她守住,等候王爷发落吧。”   朱蕴娆孤零零一个人躲在昏暗的帐子里,双手抱膝蜷成一团,下唇上深深地印着一排带血的牙印。   此刻她脑中空空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什么都懒得去想。她觉得自己最好也能化成一抹空白,这样就没什么人能看见她,她也不用去看任何人的眼色了。   偏偏这时她的双耳却变得极为灵敏,帐外看守她的宫女们不时发出窃窃私语,竟能一滴不漏地落入她耳中。   “到底谁把她的事告出去的呀?”   “去,你还不如问谁没告才是……”   朱蕴娆低头看着自己赤裸的脚趾,动了动,木然地等着有人来处置自己。   到了这步田地,死又怕什么?她麻木的头脑茫然到最后,慢慢在空白中打了一个死结——她哪怕死了,也是什么都不会想,什么都不会说的。这里的每个人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如果他们要看她浸猪笼,那就随他们看吧。   她失去生气的心就像一捧死灰,随时都能被人一口气吹散。   然而昏昏沉沉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帐外不时响起的窃窃私语声却忽然变了腔调。   “奸夫找到了!”   “是谁?”   “是寅宾馆里的陈仪宾。”   “怎么会是他?”   “可不是,刚刚他在王爷面前全都认下了。”   “真是,迟早是他的人,何必急成这样……”   这时帐中的朱蕴娆浑身一颤,像是被黄蜂的尾针狠狠蜇了一下,麻木的脑子终于开始渐渐恢复神智。   她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刚刚听到的话都是错觉,直到许久之后,帐外响起一道温柔而无奈的声音:“枣花,是我害了你……”   朱蕴娆在昏暗中睁大双眼,下一刻猛地扑上前揭开锦帐,就看见陈梅卿满脸汗津津地站在她面前,神态局促不安,眉宇间却又写满了疼惜与温存。   于是就在这一瞬间,她像一跟头栽在地上摔蒙掉的孩子,终于回过神开始觉得疼,惊惶的小脸也皱巴巴地挤在一起,望着陈梅卿失声痛哭。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检验处女的办法:让女子坐在装了草木灰的净桶上,然后用草芯逗她打个喷嚏,如果有风吹动草木灰【漏了】,那就不是处女。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明代人信啊。     这幅图就是我心目中娆娆的样子,因为涉及版权,所以不能做封面贴文案上,好奇的人悄悄看一眼就是~   ☆、第二十二章 文月堂   “我想回临汾……”朱蕴娆捂住不停掉泪的双眼,伏在床头断断续续地哽咽。   陈梅卿心疼地看着自己抽抽噎噎的妹妹,柔声安慰道:“别伤心,不是还有我在吗?”   他这句话仿佛一剂良药,让朱蕴娆心头的伤痛稍稍缓和,于是她浑身发颤地伸出手,拽紧了陈梅卿的衣袖。   陈梅卿握住她的手,回头望着殿中的宫女笑了笑,很客气地问:“我想与妹妹说几句话,不知几位姐姐可否行个方便?”   几名宫女本该恪尽职守,可是见他和颜悦色,对这位说话动听的清俊郎君自然心生好感,又想着此人将来十有八九会进毓凤宫,倒不如送他一个顺水人情,便依言退了出去。   待到殿中只剩下他们兄妹二人之后,陈梅卿这才上前扶住朱蕴娆的肩,低声道:“枣花,先前我求了王爷很久,他才允许我过来看你一会儿。这里我不便久留,所以我现在说的话,你一定要仔细听。”   朱蕴娆垂着脑袋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陈梅卿便继续往下说:“我早告诫过你,如今围在你身边的不是一群羊。你得罪了人,自然逃不过他们的报复。”   他的话让朱蕴娆浑身一颤,像在冰天雪地里打了一个寒噤。陈梅卿立刻安抚了一下妹妹僵硬的脊背,宽慰道:“别怕,不是还有我吗?我在寅宾馆里听说你出了事,便买通了你宫里的内监,打听到女史拿你问罪的大致始末,你可知你这次是得罪了谁?”   朱蕴娆摇摇头,想了一会儿却又点点头:“那个帮我插戴首饰的宫女,故意陷害我。还有我夜里出宫的事,也有人对王妃说了。可是石舫那里的事……我不知道是谁看见了。”   她说着说着又开始瑟瑟发抖,泪珠在眼眶里不停打转:“那么见不得人的事,你为什么要替他认下……”   “嘘,这件事你只当是我做的,其他的话都不必再提。”陈梅卿捂住朱蕴娆的小嘴,在她耳边悄声道,“那些宫女都是小角色,这次你会吃这么大的苦头,都是因为得罪了王妃。”   “我什么时候得罪过王妃?”朱蕴娆无辜地直着眼睛,替自己喊冤,“王妃挺和气的一个人,我每次向她请安,她都笑得很高兴。”   陈梅卿看着自己缺心眼的傻妹妹,无奈地点拨她:“你也不想想女史是谁派来的,若王妃没有发话,她敢这样对你?”   朱蕴娆一下子就说不出话了,坐在床边怔怔发呆。   “至于石舫里的事到底被谁看见,你想破脑袋也无益,你没供出他来,做的很对。”陈梅卿伸手替朱蕴娆顺了顺散落的碎发,感慨道,“否则你被囚在毓凤宫里,我也只能空着急,没法与你共患难了。”   陈梅卿话里话外透出的关怀,让朱蕴娆的眼角再度湿润起来。于是她红着眼眶吸了吸鼻子,眼神惶惶地望着陈梅卿问:“如果我真的得罪了王妃,那往后可怎么办呢?”   这时陈梅卿便叹了一口气,深深地望着朱蕴娆开了口:“枣花,你不是一直想要我娶你吗?”   朱蕴娆瞬间瞠目结舌,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数,不知该作何反应——多少年的愿望现在终于就要实现,可她的一颗心却压抑地紧缩着,丝毫没有激动和雀跃:“可是……你不是一直都不愿意的吗?”   “事易时移,这王府里的人心太险恶,我也是身不由己,”陈梅卿无可奈何地摸了摸朱蕴娆的头顶,嘴唇在她光滑的额头上轻轻一蹭,“今天发生的事才让我真正明白,换别人来保护你,我还真是不放心。”   他蜻蜓点水一般的亲吻,让朱蕴娆瞬间如遭雷殛,脑袋嗡嗡作响。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这时陈梅卿却已紧张地嚷嚷起来:“枣花,你的头很烫,是不是发烧了?”   朱蕴娆闻言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浑身不对劲——于是朱蕴娆人生中最为波澜起伏的一天,终于以她受惊发烧告终,结束了大起大落。   。。。   这天晚上,柳姨娘借着侍寝的机会,从楚王口中听说了此事的结果,对王爷偏袒朱蕴娆的作为颇有些不满,便在他枕边嚼起舌头:“那个大小姐在王府里一向没大没小、不知轻重。就端午那天,王爷在前头被人冲撞,娘娘和我们当场就气得眼泪直掉,心疼得跟什么似的,只有她笑嘻嘻地嗑着瓜子,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一看就是喂不熟的白眼狼。现如今她做出这等丑事,王爷却如此轻易就饶过她,以后还怎么服众?”   楚王却对自己闺女犯下的混事满不在乎,脸上带着大逞雄风后的惬意,慵懒地敷衍着柳姨娘:“我这个女儿,从小在外面受过不少委屈,又不能同别的郡主一样有名封,我已觉得委屈了她。谁年轻时没偷偷摸摸做过这种事?何况她与陈仪宾一嫁一娶,说起来也不算伤了体面,我们做长辈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柳姨娘听了这话,心中不禁气恨——她端午那日对朱蕴娆多留了一个心眼,因此才会在石舫外窥见她的私情。为了置她于死地,之后便串通了毓凤宫里看不惯朱蕴娆的宫女们,偷出金簪子作为物证,之所以没在王妃面前揭出奸夫,一则是为了让那个死丫头在招供前多吃点苦头,二则捉奸拿双,那姓齐的道士如今已经离开了王府,难有对证。谁知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丫头是九尾狐转世,竟然勾得陈仪宾出头自揽罪名,甘愿替旁人做那剩王八。   亏她之前机关算尽,结果只是令这丫头婚事提前,柳姨娘怎么想怎么不甘心,便搂着楚王的脖子旁敲侧击道:“我看那丫头妖妖娆娆的样子,也未必只有一个奸夫。”   楚王眯着眼噗嗤一笑,竟然满口自豪:“我这女儿倾国倾城的样貌,是个男人都把持不住,陈仪宾一时冲动做出这样的事来,也是情有可原哪。她得亏是个目不识丁的傻姑娘,否则若是才貌双全,只怕福寿有亏,也难养活。”   听这话里的意思,竟要庆幸朱蕴娆是他亲生的女儿,否则柳姨娘的干醋更要吃个没完了。   柳姨娘恨得嘴里银牙暗咬,嘴上却娇嗔道:“哪有王爷这样说话的,好像人人都应该偷偷摸摸勾搭似的!”   楚王立刻在柳姨娘的脸上啃了一口,没正经地笑道:“我不就是你偷偷摸摸勾搭来的么?”   “王爷就爱取笑奴婢……”柳姨娘在楚王怀里撒了个娇,因为心怀鬼胎,只好打住了话题。   。。。   转天一早,千里之外的北京城却是沐浴在和煦的朝阳之下。只见一名赵府的家丁走进齐雁锦暂居的客房,恭敬地向他禀报:“锦真人,府外有位生药铺的伙计正等着求见您呢。”   齐雁锦闻言立刻放下茶盏,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紧张:“快请他进来!”   一旁的连棋也很是激动,忍不住悄声追问:“公子,来的是连书吧?”   “除了他还能是谁。”齐雁锦沉声回答,一时心中满怀感慨,眉宇间也油然浮起一抹惆怅。   当“文月堂”生药铺的伙计跨进门向齐雁锦请安时,一刹那满室俱寂,主仆二人的眼角都微微泛起了湿意。   也许人生最失意潦倒的境地,莫过于家败人亡后,他乡遇故旧。   屋中三人默然相视了许久,齐雁锦才动了动苦涩的喉头,哑声问出一句:“三爷他可好?”   连书站在堂中望着齐雁锦,先是露出一脸笑,跟着却又两眼落泪:“回二爷的话,三爷他好着呢。虽然人在辽东都司卫所,却也没受苦,三奶奶替他将上下全都打点好了,每天一日三餐,虽不比往日的排场,山珍海味倒是都不缺的。”   “那就好……”齐雁锦点点头,得知自己那个活宝弟弟至少吃得还不错,心里略觉安慰,“你这次来,可有东西交给我?”   “有的。”连书立刻应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是三爷写给二爷的信,请二爷先过目,二爷若有什么话也可以写在信里,小人一回辽东就给三爷送去。”   齐雁锦接过连书呈上的信笺,展开细细读了好一会儿,却开口道:“我已经许久不写字了,就劳你替我捎几句话吧。辽东苦寒之地,请他好好保重身体,若是缺什么也要写信告诉我,我这里自然有法子替他办。你三奶奶总归是个妇道人家,为这药材生意两地奔波,到底不方便。”   连书听着齐雁锦的话,不停点头称是,这时脸上却忽然露出腼腆的微笑,低声道:“二爷放心,三奶奶近来也不往北京跑了,等到了冬天,三爷就要当爹了。”   “那个臭小子,竟然要当爹了……”齐雁锦听到这消息不由吃了一惊,脸上露出愉快的笑意。   连书又陪着说笑了一会儿,随后才谈起生意经:“二爷,如今铺子里刚进了一批人参,我们三奶奶说,反正人参又不是什么坏东西,请您给那些达官贵人开方子的时候,顺便把分量多添一些。”   “就你们三奶奶鬼主意最多,”齐雁锦听了他的话忍不住觉得好笑,却也佩服弟妹做生意的头脑,“你叫她放心吧,就说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三章 沈首辅   朱蕴娆连惊带吓发了一场恶烧,一连在病榻上躺了三天,这才勉强有精神穿衣下地。   也不知为何,这三天毓凤宫里的宫女被换掉好几个,尤其是朱蕴娆暗暗记恨的那个插戴宫女,不知何时人已没了踪影。如今她已明白宫中发生的一切都是王妃在裁夺,加上陈梅卿告诫自己要谨言慎行,便决定装聋作哑,对身边的变化不闻不问。   时值初夏,天已炎热,只有清晨和傍晚的风还算凉爽。这天早上朱蕴娆避开众人的耳目,病怏怏地走到庭中秋千上坐下,发了好一会儿呆才记挂起一件事。   她的小羊呢?   朱蕴娆不肯问人,便只能自己花力气去寻找。她在不大的毓凤宫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却一无所获,直到在花圃边上发现了一条被踩进泥泞中的发带。   原来她的小羊也和那个臭道士一样,平空出现在她面前转悠个几天,然后就无影无踪地消失了。   朱蕴娆蹲在地上,从泥地里拽出那条肮脏的发带,缓缓卷在手指上,一刹那心中满是怅然若失的感觉。   关于那个臭道士的一切,真像是一个梦啊……尽管这个梦美丽又可怕,可是当她从一场大病中醒来,混乱的生活似乎又重新回归了正途。   现在夫君终于愿意娶她了,而父王也终于抛开了生辰八字的顾虑,准许他们成婚了——甚至连皇帝还未准奏也成了一件无足轻重的事。   这年头藩王宗室的婚姻嫁娶,每每在漫长的奏请过程中被耽搁,有时连着几年不能准婚,把水灵灵的郡主活生生拖成老姑娘,也不是没有的事。因此时常有人甘冒失去爵位的风险,先斩后奏擅自成婚。   朱蕴娆本身就是庶民,也没什么可损失的,如今既然木已成舟,那么提前成婚有何不可?更何况楚王从自身的黑历史出发,也已经深刻地明白了一个道理——小辈们血气方刚,果然都是按捺不住的!这次不就是年轻人一个等不及,才闯出大祸来的吗?   考虑到以上种种原因,楚王觉得自己这一招顺水推舟、四两拨千斤的手法很是高明。哪知这么英明且有才华的决定,却让从小就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朱蕴娆,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惘……   与此同时,北京城里的齐雁锦正在拜访当朝首辅沈一贯。这位首辅是浙江宁波人,现年已过六十,因此只当世交之子是自己的孩子,在沏茶待客时,特意拿南方最好的果脯招待齐雁锦。   “如今我年纪大了,总喜欢吃点甜的。论起来南方嘉果最多,却可惜我不能回家乡,只好用果脯解解馋了。好孩子,你且尝尝看,”沈首辅和蔼可亲地招呼着齐雁锦,光是指着他面前五光十色的果盒子,就能侃侃而谈,“你看红色的这个,是南京官妓坊出的玫瑰樱桃脯,一般人轻易可买不到。这黄澄澄的是枇杷脯,滋味绝美。还有这绿的,是苏州的嘉庆李,吃起来稍有点酸。紫的这个是苏州光福山出的杨梅,一斤只得二十个,味道极美,其他地方出的果子都不如它。还有这太湖洞庭出的小橘子,名字也有些意思,叫作‘漆碟红’……”   齐雁锦笑着拈了一枚樱桃含进口中,舌尖顶着那香软的果肉,脑中忽然便想起了另一颗甜美可口、呵气如兰的“樱桃”。这一点绮思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令他不觉心猿意马,挂念起千里之外的那个妙人。   也不知道娆娆会不会喜欢这些甜食?他的直觉告诉自己她一定会喜欢的,因为她整个人就甜得让他恨不得含进嘴里,含在嘴里又怕化了。   一想到这里,齐雁锦的嘴角不觉浮起一丝微笑,让年迈的沈首辅误以为他吃得很开心,便乐呵呵地笑道:“既然你喜欢吃,回头我让人给你装一盒子带走。”   这时齐雁锦才回过神来,却不推辞,很是愉快地道谢:“多谢大人惠赐,晚辈厚颜生受了。”   “唉,不过是一点消遣的吃食,哪里值得你道谢?”这时沈首辅却摇了摇头,喟然一叹,“当年我回乡时途经扬州,也曾蒙你父亲款待,到你府上做过客。那时所见所闻,是何等的富贵气象?只可惜世事无常,你父亲在朝中遭奸佞陷害,我等同僚虽有心相救,却只恨无力回天。也多亏了你是方外之人,才能远离是非、幸免于难。如今你在京城游历,这一点南边的东西倒成了罕物,可堪寄托莼鲈之思了……”   一旁的齐雁锦听了沈首辅这番兔死狐悲的感叹,却只是不动声色地接过话,似乎昨日种种凄凉,在他眼中已成浮云:“常言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的。自从出家之后,晚辈便早已弃绝俗务,远离红尘。今日晚辈登门拜访,一是因为记挂着大人的安泰,定要亲眼见一见才能放心;二是本着济世救人之心,为了楚王的烦恼而来。若因为一些旧事惹得大人伤心,倒是晚辈的罪过了。”   沈首辅听齐雁锦如此一说,脸上的哀色便淡了些,从容说道:“好孩子,实不相瞒,春天楚王这事刚闹起来的时候,他的人就已经来过我这里。就这件事上,凡是我该做的、能做的,我都已经尽力,又何需累你跑这一趟?只是近来楚王府的辅国中尉与楚王闹翻,亲自带着楚宗室二十九人的联名奏疏上京,如今万岁已将此事交由礼部审理,偏偏礼部的郭尚书态度强硬,一力主张彻查此事,他若不松口,便是我也奈何不得。”   “大人的意思晚辈自然明白,这朝堂上的事,晚辈按理不该多言,只是这其中还有一点隐情,只怕大人并不知道。”齐雁锦望着沈首辅,故意神色无奈地一笑,“郭尚书是江夏人,其父名叫郭懋,曾经被楚恭王笞责羞辱,如今他主张将此案公开勘审,正是为了令楚王颜面扫地,一雪前耻。”   沈首辅听了齐雁锦透露的消息,面色一动,半信半疑地问:“竟有这等事?”   “不仅如此,辅国中尉携带奏疏进京之后,就住在国子监郭监丞的家中,此人乃是郭尚书的兄长。”此刻齐雁锦的脸色平和而恭顺,尽量小心地对沈首辅说出自己掌握到的情报,这些情报琐碎而低级,既符合齐雁锦如今的身份,也不至于让沈首辅警惕生疑。   沈首辅听罢沉吟片刻,点点头道:“你说的这两件事,我都记在心里了。好孩子,你既然是为了楚王来见我,又希望我能帮楚王做些什么呢?”   “如今朝中既有郭尚书作梗,只怕公开勘审此案已成定局,”齐雁锦直到此刻才微微低下头,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晚辈以为,与其在朝堂上相争不下,倒不如及早将湖广巡抚和巡按御史那里打点好。晚辈多年以前,曾与时任应天巡抚,也就是如今的湖广巡抚赵大人有过一面之缘,大人如若不弃,晚辈愿效犬马之劳。”   沈首辅听了齐雁锦这番话,十分欣赏他的机敏,此刻已经知道他是个会处事的精明人,便欣然点头道:“我近来一直为楚王的事犯愁,好孩子,也难得你愿意为楚王分忧。既然如此,我就为你写一封书呈,将你荐给赵巡抚。你去他那里协办此案,倘若发现疏漏之处,你大可以替他出出主意,由我担保,也不用怕他不听。”   “多谢大人厚爱。”齐雁锦眼看目的达成,又说了一些寒暄的话,这才恭敬地向沈首辅告辞。   待到退出大堂之后,齐雁锦收到了家丁准备好的果盒子,道了谢后才往外走,哪知半道上却忽然遇到一只拦路虎,邪笑着将他一把抱住。   “我的好兄弟,你可算被我逮着了吧?还不赶紧给我来点好东西,这次我可就指望着你救命了……”此刻拦住齐雁锦的不是旁人,正是沈首辅的大公子,此人如今虽已年过四十,在年轻的齐雁锦面前却最爱为老不尊,当下与他勾肩搭背,开始不亦乐乎地诉说男人的苦恼。   待到沈公子如此这般地描述了自己的症状之后,齐雁锦却偏开脸,满不在乎地笑道:“公子你只是微微损了元气,又不是什么大事。今后你与夫人燕好之际,记得在舌下含一片人参。”   “就这么简单?”沈公子立刻两眼放光,觉得自己的人生都被拯救了。   “就这么简单。”齐雁锦面不改色。   沈公子对齐雁锦十分感恩戴德,于是亲亲热热地将他送出府外,这时连棋正拎着一包文月堂的药等在大门口,一看见他二人便立刻迎上前去,乐呵呵地笑道:“公子,您要的人参已经买好了。”   沈公子此刻最听不得“人参”二字,一听见便眼冒绿光,像饿狼一般盯着药包打转:“好兄弟,你把人参赏了我吧,回头我差人给你送银子去。”   “你要用人参,就自己买去,”齐雁锦装作不耐烦地回绝他,“我这人参,是要拿去救命的。”   “我也等着这人参救命呢,”沈公子立刻厚着脸皮扬言,“我若再不济事,光是你嫂子就非得杀了我不可。”   他涎皮赖脸地缠着齐雁锦不放,最后齐雁锦受不了他的胡搅蛮缠,只得将自己的人参拱手相让:“我何时缺过银子,你差人把钱送到文月堂去,再买一包同样好的给我送来。”   与沈公子分别之后,主仆二人拎着果盒子回到赵府客苑,一进门连棋就撑不住先笑了:“公子,您可真会做买卖……”   齐雁锦笑了笑还没答话,这时熊三拔已经听见了动静,循着连棋的声音从房里走出来,一看见齐雁锦手里的果盒子眼睛就亮了:“齐,你做了什么买卖?这盒果子可以给我吃吗?”   “不可以。”齐雁锦一口拒绝。   “为什么?”熊三拔立刻失望地苦起脸,委屈地抱怨道,“你又不爱吃甜的……”   齐雁锦翘了翘嘴角没有回答他,径自拎着果盒子踱进了自己的厢房——凡是在北京弄到的好东西,他都要给他的娆娆留着! 作者有话要说:     明代的千里镜,其实就是那时候从西洋传过来的单筒望远镜,好像不少人真以为那是神器,所以解释一下。   在此声明:本文涉及玄幻的部分,都是齐2的大忽悠。   ☆、第二十四章 不夜宫   转天沈首辅的荐信送至赵府的时候,赵之琦正在齐雁锦的厢房里与他说话。   赵之琦见齐雁锦收到信时双眉微扬,嘴角竟勾出了一丝微笑,不由好奇地问道:“这是谁的信,让你笑那么高兴?”   在他眼里,老奸巨猾的齐雁锦能够露出这样的表情,已经是很了不得的状态了。   “这是沈首辅的荐信,他会将我推荐给湖广巡抚做幕僚。”齐雁锦一向不对赵之琦隐瞒自己的行踪,“我过两天就会回武昌。”   介入楚宗案只是他的第一步,离他最终要打垮的那个人还很遥远——齐雁锦很清楚矗立在自己面前的敌人,是一派非常强大的势力。   可是那又如何呢?他从来不会怵惧任何人,从来不会!   “你这就要回武昌了?你要的手铳我还没做好呢。”赵之琦闻言颇为诧异。   “嗯,急着回去,”齐雁锦语焉不详地应了一声,时常显得玩世不恭的目光,此时却忽然变得柔软起来,“等到差不多的时候,我会再回北京,那时你的手铳也该做好了。”   “好吧,”赵之琦点点头,一张脸丝毫不带感情色彩地说出了一个地名,“今晚东城勾栏胡同不夜宫,我为你践行。”   齐雁锦瞬间震惊地抬起眉毛,对赵之琦刮目相看:“你现在也狎妓了?”   “难道你不狎?”赵之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手指在随身的荷包里掏了掏,往嘴里塞了一颗桂花糖。   “我何必上那种地方给人送便宜?”齐雁锦不屑地否认,端详着自己朋友工笔画儿一般明妍的眉眼,戏谑道,“你怎会突然起了这等雅兴?”   “前不久别人请我去过一次,我心里一直记挂着一点小事,所以想再去一趟。”赵之琦含着糖说话时,会先用舌头将糖拨到一边,圆圆的硬糖便在他腮帮上鼓起了一个小包。   齐雁锦听得出他话中有话,也不多问,只是欣然受邀。赵之琦离开后,连棋机灵地闪进屋里,悄悄递给齐雁锦一封信:“公子,这是贵妃的回信。”   齐雁锦闻言接过信来,展开看了,不由冷笑一声:“哼,我被她小瞧了。”   连棋一见公子脸色不好,顿时有点急了,忙问:“公子,贵妃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她不肯答应我提的条件,只想拿我做个宫外的耳目,助她的儿子当上太子。哼,看来她还指望留着那帮大臣,将来好辅佐她的儿子当皇帝呢,”齐雁锦怫然不悦地回答,将信点燃后丢进火盆,“只可惜,她也不过是我用来布局的一枚棋子,想拿我当狗使唤,未免天真。”   这时一旁的连棋却有点气馁,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口气:“可是公子,若贵妃不肯襄助,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呢?”   “你不用担心,”齐雁锦冷冷地看着密信在火盆中化为灰烬,云淡风轻道,“她不是不肯沾手吗?我会将她拖下水的。”   这天傍晚,赵之琦和齐雁锦领着一干仆从前往勾栏胡同时,半道上刚巧路过城隍庙市。赵之琦嘴里正叼着糖葫芦,望着热闹的庙市忽然勒住马,回头对齐雁锦说:“我要买点东西。”   齐雁锦瞥了一眼那人山人海的阵势,心头便有些不耐烦,忍不住皱着眉问:“什么东西非要挑这个时候买?”   “向人赔礼的东西。”赵之琦有些怔忡地回答,随后自顾自地跳下马,钻进了人头攒动的人群。   齐雁锦不好丢下他一个人,只得舍命陪君子,在盛夏的傍晚冒着热汗挤进了庙市。   只见庙市里罗列四海奇珍、网尽天下异宝,赵之琦很快便相中了一家珠宝铺子,在那满盘的珠翠首饰里仔细挑拣起来。   跟在他身旁的齐雁锦见状,便不怀好意地问:“你是要向姑娘赔礼吗?”   “嗯,”赵之琦一边点头一边拈起了一支点翠珊瑚簪子,毫无扭捏之态,“这个好,你瞧,上面还镶着一个指南针呢。”   “好在何处?难道那姑娘见了你,就会找不着北吗?”齐雁锦忍着笑意道,“你若真心想对那姑娘赔礼,还是挑镶着宝石的才好。”   齐雁锦只顾笑话别人,却忘了自己当初也巴巴地送三棱镜给朱蕴娆做定情信物,他与赵之琦两个,根本就是物以类聚。   一时琳琅满目的首饰让齐雁锦也颇为心动,于是趁着赵之琦付银子时,他自己也挑了一对累丝石榴金簪,让一旁的赵之琦顿时心生好奇:“你也要拿这个送姑娘?”   “嗯,就怕她不稀罕这个。”齐雁锦笑了笑,付过钱,将装着金簪的锦盒纳入袖中。   “唷,你怎么看上心气这么高的姑娘?”赵之琦肆意嘲笑道,“金簪都看不上,那她眼里还能看上什么?”   大概,只有羊吧……齐雁锦苦笑着心想。   待到一行人出了庙市赶到勾栏胡同时,不夜宫里已是华灯初上。正在招呼生意的老鸨一看见赵之琦就眉花眼笑,等走到他面前时才发现他身后跟着一位道士,不由诧异地多瞅了齐雁锦两眼。   “这是我朋友。今晚我们不点姑娘陪酒,你去叫几个小唱就行,然后给我在兰厅里摆一桌酒席,记得烤鸭一定要上便宜坊的。”赵之琦笑着吩咐过老鸨,在往楼上雅间走的时候,忽然又回过头将她叫住,“对了,吕姑娘若是没客,你就叫她过来吧。为上次的事,我还没跟她道歉呢。”   他这一番话说得极为认真,却把老鸨给逗笑了,没好气地甩了一下手里的帕子:“我说赵官人,您可真是好久没来了,连吕姑娘已经去了南京都不知道。”   “她去南京了?”赵之琦闻言吃了一惊,怔怔地问,“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咳咳,”老鸨像是被什么给呛到了似的,慌忙用帕子掩住嘴,“赵官人,您想想吕姑娘还是个清倌儿,当日被你一句话损得无地自容,整个勾栏胡同里都传遍了,她哪还有脸继续待在这里?这不后来我一个老姊妹正好要去南京开张,就顺便把她给带走了。”   赵之琦被老鸨一通数落,脸色顿时有些难看:“我当时……我当时只顾着对下联,真的是无心的。”   “噗,我知道,赵官人您对得那一句下联,确实是千古绝对。”老鸨一想到这件事就笑个不停,因为惊采绝艳,对赵之琦灭掉自己一株摇钱树的事,反倒看得淡了。   齐雁锦在一旁暗暗观察着赵之琦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这时候故意幸灾乐祸地问:“你什么时候也擅长对对联了?”   赵之琦瞬间泪流满面,冲齐雁锦不停抱怨:“你别再说了,我都后悔死了!”   “既然你不让我说,那就由你来说。你到底做了什么,能把人逼到连青楼都待不下去?”齐雁锦猜不出其中缘由,只觉得匪夷所思。   赵之琦沮丧地捂住脸,摆摆手拒绝回答:“你别再问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提起这件事……”   。。。   此时天际轻云蔽月,千里之外的毓凤宫里红烛高烧,朱蕴娆一个人在殿中独坐,身边放着刚刚赶制好的凤冠霞帔。   眼前的嫁衣刺绣盘金、五彩斑斓,在烛光下流光溢彩。朱蕴娆看着看着,便下意识地伸手按住心口,感觉到胸前被硬物微微地硌疼。   也只有像此刻这般四下无人的时候,她才敢将藏在衣襟底下的三棱镜悄悄掏出来,对着烛火缓缓转动。   透明的棱镜随着角度变换,在烛光下不断放出七彩的光芒,一时竟比凤冠霞帔更加耀眼,让朱蕴娆不知不觉看入了迷。   这时一名宫女走进殿中添香,拨动珠帘的声响惊动了朱蕴娆,吓得她慌忙将三棱镜塞回衣服底下,又心有余悸地按住了胸口。   前来添香的宫女见到朱蕴娆脸色苍白、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由想起她前段时间的遭际,一时怜香惜玉,动起了恻隐之心——说到底,这位小姐除了言行鄙陋、冷傲寡言,倒也不曾真正苛待过下人,又何至于被女史那样毫无尊严地惩罚呢?   于是那名宫女忍不住悄然上前,望着朱蕴娆关切地问:“小姐,您近来心口经常发疼吗?”   “你说什么?”早在这名宫女靠近自己的时候,朱蕴娆就已经开始紧张,此刻被她这么一问,心中瞬间更加地茫然。   “奴婢经常看见小姐像现在这样,愁眉苦脸地捂着心口呢,”那宫女指了指朱蕴娆按住心口的手,怕她是因为前段时间的阴影落下了心病,“如今眼看大婚在即,奴婢有点担心小姐的玉体呢。”   朱蕴娆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慌忙放下搁在胸前的手,小脸却依旧怔忡着,兀自心神不宁:是啊,那个臭道士,都已经成了她的心病了…… 作者有话要说:     指南针簪子可以在这幅图里看到,不过图中的款式有点像清朝的,姑且认为明代也会有吧。   ☆、第二十五章 花烛礼   转眼到了朱蕴娆大婚这天。   黎明时分,陈梅卿在内监的伺候下换上了一身蟒服,登上彩舆,随着浩浩荡荡的仪仗前往楚王府正殿承运殿,拜见楚王和王妃,行子婿之礼。   陈梅卿本就生得俊俏,此刻浑身上下装饰一新,看上去剑眉星目、面如冠玉,甚合楚王眼缘。他对自己这位俊美的女婿,除了生辰八字上稍稍还有些介意,其他方面都是极为满意的。   于是楚王和王妃相视一笑,在赐酒之后,便令陈梅卿二次更衣,前往毓凤宫行花烛之礼。   与此同时,毓凤宫中的朱蕴娆也已换上了凤冠霞帔。   她站在大殿的朱漆门下,听着从远处传来的礼乐声,不禁惶惶地紧按着心口,觉得身上的嫁衣就像是一团朱红色的火焰,正熊熊灼烧着她的身体。   她浑身不断冒出冷汗,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她的夫君,终于就要真正成为她的夫君了。   天知道这一天她在心里盼了多少年,可是当这个日子真正来临,此刻在她内心翻腾的情绪却让朱蕴娆始料未及。   她想嫁给夫君,她从小就想嫁给夫君……像是为了安抚自己一般,朱蕴娆在心底不停地默念。   可是念着念着,泪珠就从她的眼角滑落了下来。透明的泪珠滑过艳妆的脸颊,染上了三分梨白、一点桃红,像混进了种种说不清的心事。   负责梳妆的宫女立刻走上前,惶恐地警告她:“小姐,眼看吉时将至,仪宾就要进宫,您可千万不能再掉眼泪了。”   “嗯。”朱蕴娆低低应了一声,乖乖地坐下不动,任宫女在自己脸上补妆。   这时陈梅卿肩披朱缎,鬓边簪两朵金花,新换了一套崭新的金龙冠、绣蟒服,配着白玉金腰带和南京绒宫花,将他烘托得犹如景星凤凰一般,越发姿容出众。   他更衣之后,走出来再次拜过楚王与王妃,这时几名内监已捧着红毡褥、碧玉碟、饮合卺酒用的白玉杯,以及香炉宝鼎、金樽美酒之类,在彩舆两旁雁字排开,等候着陈梅卿登车。   陈梅卿被众人簇拥着走下承运殿,登上彩舆,一路鼓乐喧天,浩浩荡荡地前往毓凤宫……   而此时此刻,齐雁锦的马车刚刚抵达武昌城下。   尽管心中洋溢着快要见到佳人的喜悦,齐雁锦却还没有被相思冲昏头脑。在过城门关卡的时候,他发现守城的士兵脸上满是喜气洋洋的笑容,城中的主街到处张灯结彩,门楼上披红挂绿,心中便起了疑窦:“这位官爷,敢问城中有何喜事?”   守城的士兵此刻刚领了赏钱,心里正乐呵,自然知无不言:“今天楚王嫁女儿呢!”   齐雁锦闻言心中一惊,原本明朗愉快的眉宇之间,忽然浮起一片阴霾。   “楚王嫁的是哪一个女儿?”他哑着嗓子低声问,音色里隐隐透出山雨欲来的戾气。   “就是那个刚从山西认来的女儿,听宫里的传言,新郎新娘是青梅竹马,比金童玉女还要般配……”守城的士兵兴致勃勃地唠叨着,却奇怪地发现这个道士一脸平静,竟然自顾自地赶着马车进了城,似乎一点也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   这时牵着马的连棋却兴奋起来,因为压根不知道自己公子和朱蕴娆的奸情,犹自一脸艳羡地冲着齐雁锦感叹:“公子您听啊,朱小姐她今天成婚了!啊……陈仪宾他实在是太有艳福了……”   所以说自作孽不可活,瞒得滴水不漏,也有滴水不漏的坏处。   倘若此刻连棋能够知道,自家公子已经被人始乱终弃,他一定会乖乖闭嘴,明哲保身的!   然而这时的齐雁锦始终面无表情,对书童的聒噪置若罔闻。只见他一脸从容地目视前方,缓缓走了几十步,下一刻却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飞快地动手将自己的马从车轭里解下来,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被远远落在城门口的连棋简直要疯了,捶胸顿足地望着那一骑红尘大喊道:“公子!没系鞍鞯的马不能骑啊!啊啊啊,您把马车丢在这里可要我怎么办啊!”   而此时毓凤宫前,云板当当响过三声,一队内监立刻从毓凤宫中鱼贯而出,接替了来自承运殿的仪仗。   陈梅卿仰头望着宫门,心中一刹那不自觉地生出怯意,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对是错。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怎奈何贴身保护枣花的办法,只有这么一个。   枣花是被他背着长大的妹妹,所以今时今日,他就更不能在狼群里将她抛下。   想到此陈梅卿深吸了一口气,随着彩舆缓缓进入了宫门。   从此一入侯门深似海。   进了毓凤宫后,宫内复有寝殿,只听寝殿门前的金钟响过三声,最后一批内监从寝殿里小跑出来迎接彩舆,替换了护驾的仪仗。   彩舆前行数步,最终停在毓凤宫的寝殿门前,陈梅卿缓步下车,一名内监在寝殿外敲了三声金钟,提醒寝殿里的宫女扶着朱蕴娆出殿升坐。   这时一直频频出神的朱蕴娆如梦方醒,无助地被宫女们扶上了大殿中的宝座,等候陈梅卿进殿向自己行君臣之礼。   一时四周笑靥如花、浮光似梦,她在等候夫君进殿的间隙,心神难免一阵恍惚。   换做半年前,她无论如何也料不到自己的婚礼会是这副模样。没有喷香的羊肉和醉人的烈酒,没有陈老爹和山头上的亲朋好友,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了出嫁的羞涩和喜悦。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缠着老爹,为自己打一套鎏金银首饰做嫁妆的枣花了。她变成了楚王府的朱蕴娆,竟然头顶着凤冠,端坐在宝座上,冷冷清清地接受夫君向自己行君臣之礼。   人生如寄、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这时殿外一名年长的宫女已将陈梅卿领到一架金钟之前,在接到殿中宫女报信后,恭敬地递了金槌给他,示意道:“请仪宾将架上金钟轻敲三声。”   陈梅卿依言接过金槌,轻轻敲响了金钟。第一记钟声,寝殿左廊下开始奏乐;第二记钟声,右廊下开始奏乐;第三记钟声,殿中的宫女卷起珠帘,露出了端坐在宝座上的朱蕴娆。   陈梅卿缓步入殿,向朱蕴娆行礼拜谒,在抬起头望向宝座上的妹妹时,饶是平素无心风月,此刻也动了惊艳之念。   也许将来的某一天,他会嘲笑自己今日的浅薄,可即便如此他依然要对自己说:他的妹妹,真是海内无双的美人。   此时此刻,明蓝色的点翠凤冠遮住了朱蕴娆的娟娟双眉,珍珠做成的垂绦压住她的双鬓,让她精致的脸庞看上去越发小巧。   她的剪水双瞳里似乎漾着轻愁,又像笼着一层淡淡的雾,让她比往日多了几分冷漠和疏离,就像把最美丽的花恰到好处地移上了高岭,让人只是远远看着,便生出可望而不可即的思慕来。   陈梅卿不觉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与朱蕴娆见过礼,接下来就到了夫妻交拜的时候。   朱蕴娆被宫女扶着走下宝座,缓缓走向陈梅卿。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她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这时陈梅卿的眼神里充满了鼓励,一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传递着最能安慰人心的密语:别怕,不是还有我在吗?   朱蕴娆果然渐渐平静下来,顺利地与陈梅卿完成了夫妻交拜。   最后到了洞房花烛之时,又有宫女上来祝福,往二人掌心各放了一枚莲子和红枣,唱礼官便在一旁唱道:“北渚有莲,南山有枣。硕人其颀,君子偕老。”   宫女接着又往陈梅卿和朱蕴娆掌心各放了一枚榛子和柏子,唱礼官便又扬声唱道:“凤凰于飞,楚邦所瞻。榛楛济济,则百斯男。”   随着唱礼结束,繁冗的仪式终于大功告成。   宫女开始络绎送上酒菜为新人充饥,殿中原本紧张的气氛也已缓和了下来。朱蕴娆一直在陈梅卿面前垂着头,这时陈梅卿怕她疲累,便动手替她卸下了凤冠霞帔,而自己也脱掉了龙冠蟒服。   一旁宫女又送上茶来,二人寂然饮毕,朱蕴娆便由宫女扶着,先去了后殿的卧房。   老宫女待到朱蕴娆走远,才对陈梅卿开口道:“一会儿小姐准备好了,便请仪宾进去安歇,进去之前还请先敲三声金钟。”   陈梅卿只得依言而行,三敲金钟之后,便缓缓走进了朱蕴娆的卧房。这时殿中的宫女都已悄然隐去,只有朱蕴娆独坐帐内,依旧低着头闷不吭声。   陈梅卿轻轻走到她身旁坐下,默然等待了片刻,在彼此的沉默中越来越尴尬,到最后只好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你累了吗?”   朱蕴娆咬着唇没有回答,乌漆般的青丝半遮住她紧张的面庞,直到许久之后,她才撑不住呜咽了一声,转身伏进锦被里大哭,秀美的肩背因为抽噎不停地颤动。   陈梅卿将她的委屈看在眼里,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慢慢抚摩着朱蕴娆的脊背,为她顺气:“别哭了,我什么都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好像没会师,实际上已经会师了,奈何宫墙重重,齐2的遭遇嘛……只能话分两头下章再表了。   总之,他被虐了……【躲   ☆、第二十六章 伤心人   这一晚,原本应是世间最旖旎的洞房花烛夜,陈梅卿却与朱蕴娆和衣而卧、一夜无眠。   二人在夜色中默默地同床共枕,对着帐顶的金香囊干瞪着眼。直到东方晨光熹微,帐外渐渐响起宫女的低语时,陈梅卿这才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揭开被子起了床。   殿中的宫女立刻卷起珠帘,打开锦帐,伺候朱蕴娆和陈梅卿起身穿衣。   陈梅卿漱洗过后,很快便衣冠整齐地坐在殿中喝茶,看着宫女们为朱蕴娆理妆。待到宫女将朱蕴娆脸上的脂粉抹匀了之后,另一名宫女便托着一只放着眉笔的描金漆盒,跪在陈梅卿面前低声道:“请仪宾为夫人画眉。”   陈梅卿闻言目光一动,下一刻便和煦地望着宫女笑了一笑,照着规矩拈起眉笔,起身走到朱蕴娆面前,倾身在她微蹙的娥眉上淡淡扫了几笔。   只见顷刻之间,细腻的螺黛便将朱蕴娆的柳眉描得犹如远山一般妩媚,衬得她一双眼眸明如秋水。   一旁理妆的宫女见了,忍不住掩着嘴称赞道:“仪宾好秀笔。”   这时朱蕴娆望着妆镜里的自己,脸上却全无喜色。她借着镜子偷窥身后的陈梅卿,不料彼此的目光却在镜中蓦然相撞,小夫妻两个心中同时窜起一阵惊慌,让原本就冷淡的气氛一时更加尴尬。   待到朱蕴娆穿戴整齐,新婚燕尔的夫妻便相携前往存心殿,去向楚王和王妃请安。   整个请安过程中,陈梅卿有礼有节的表现让楚王夫妇颇为满意,只有朱蕴娆始终无精打采地低着头,加上眼底连脂粉都盖不住的两抹淡青,像极了洞房之夜纵欲过度。   于是楚王故意对陈梅卿露出一脸心照不宣的笑容,很是慈爱地与女儿女婿寒暄了一会儿,这时一名内监却忽然来到殿下叩首,恭敬地向楚王禀报道:“王爷,锦真人昨日已至王府,此刻正在承运殿外等王爷召见。”   这“锦真人”三个字,不啻一声闷雷,瞬间将陈梅卿和朱蕴娆二人炸得呆若木鸡。   这时楚王却没有发现小夫妻二人难看的脸色,他因为前阵子托付齐雁锦上京替自己办事,最近一直在等结果。此刻听说齐雁锦已经回到了王府,一颗心全都系在他身上,哪里还有空记挂别的事:“锦真人他昨天就回来了?怎么不早告诉我!快,赶紧请他上承运殿等候,我这就过去。”   说罢他草草敷衍了几句,便起身离开了存心殿,殿上的王妃眼见楚王离开,便也由宫女伺候着返回了后宫。一时殿内只剩下脸色苍白的朱蕴娆和陈梅卿,好在陈梅卿还算反应快些,下一刻便恢复了神智,慌忙拉起朱蕴娆冰凉的小手捏了一下,在她耳边低语道:“枣花,这里人多眼杂,有什么话咱们回宫再说。”   朱蕴娆此刻魂不守舍,只能恍恍惚惚地被陈梅卿拉着手,梦游一般回到了毓凤宫。这时陈梅卿便假意要与朱蕴娆亲热,遣散了殿中宫人,躲进帐子里和朱蕴娆说起了悄悄话。   “枣花,乖,告诉哥哥,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个道士?”陈梅卿凝视着失魂落魄的朱蕴娆,悄声问。   “不……我不想他。”朱蕴娆摇摇头,惊惶的双眼迅速浮上一层泪水,泫然欲泣地否认,“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已经嫁给夫君了,我不想他……”   她越是信誓旦旦,冰凉的手脚就越是颤得厉害。朱蕴娆瞬间害怕起来,一想到自己的生活会再次被那个臭道士扰乱,一颗心便六神无主地发了慌。   一时之间,她无颜面对夫君关切的眼神,只能羞愧地发出一声啜泣,自欺欺人地闷头扑倒在床上,将脸深深地埋进了锦被里。   自己的妹妹明摆着一副为情所困的模样,陈梅卿看在眼里,只能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独自起身走到殿外,将那名当初被他买通的小内监叫来问话:“早上往存心殿向王爷请安的时候,你也是跟着的。那个替锦真人传话的小内监,你可认得?”   “回仪宾的话,小人认得。”小内监跪在地上乖乖地答话。   陈梅卿听了他的回答,便在他耳边低声吩咐道:“你去替我把那个人悄悄地找来,毋使他人知晓。”   小内监伶俐地应了一声,立即动身替陈梅卿跑了一趟腿,很快便把存心殿上替齐雁锦传话的那名内监找了来。   陈梅卿等那名内监跪在地上向自己请过安,才趁着四下无人,故意笑着审问他:“你倒殷勤,什么时候不能传话,偏偏趁我夫妻二人在殿上请安的时候搅局,你说,你可是收了那锦真人的好处?”   那名小内监见陈梅卿满脸笑容,没有怪罪的意思,便也嘻嘻笑了一声,乖乖地点了点头:“仪宾英明,当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您的法眼。锦真人说他曾经和您同住在寅宾馆,交情不浅,所以他一回来就想知会您,却不放心找人往毓凤宫里带话,便命小人趁着您向王爷请安的时候,上殿替他传话,这样您就能知道他回来了。”   陈梅卿闻言点了点头,脸上虽不动声色,一张肚皮却差点被气破——那个老奸巨猾的道士,分明是在怀疑他骗娶了朱蕴娆,摆明了对他失去信任,因此才会故意找人将消息带上殿,让他的妹妹直接听到。偏偏为了她的清誉,还要拿自己做挡箭牌,搞得两个大男人之间倒好像有暧昧似的!   此刻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哭笑不得地敷衍了几句,才将那名小内监给打发走。   陈梅卿预料得丝毫没错——自从齐雁锦隔着重重宫墙的阻扰,巧妙地使出一招声东击西,将自己回来的消息传递给朱蕴娆之后,她的一颗心便已全然乱了方寸。   现在她已经知道他回来了,并且人就住在寅宾馆里——怎么办?她是不是应该去找他说个明白,告诉他自己已经嫁给了夫君,从此必须与他再无瓜葛?   整整一天,朱蕴娆从早到晚都在左右为难,心底有个声音正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该去找那个人,可是待到她回过神时,她整个人已经手脚冰凉地站在寅宾馆里了。   这一晚她将夫君抛在毓凤宫里,再次趁夜而来,行动的目的却第一次变得无比明确——她来这里只是为了那一个人,那个把她害得无比凄惨的臭道士!   朱蕴娆望着透光的窗棂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走上前,轻轻敲响了房门。   “谁在外面?”这时连棋的声音在房中响起,还没等到朱蕴娆回答,一阵东碰西撞的脚步声便已踉跄着朝门边走来。   朱蕴娆攥着衣襟后退了一步,紧张地盯着房门,直到屋子里的连棋吱呀一声将门打开,露出一张苦哈哈的大红脸。   “小姐,怎么会是你?”看见朱蕴娆的一瞬间,连棋简直快哭了。   “臭……真人他在吗?”朱蕴娆结结巴巴地问。   “在……”此刻连棋像见到救星一般,望着朱蕴娆哭诉道,“我快死了……嗝,公子他还在灌我酒呢……小姐,你是来看我最后一眼的么……”   朱蕴娆努力分辨着连棋语无伦次的醉话,过了好半天才听明白:“真人他在喝酒吗?”   “嗯……”连棋哭丧着脸,醉醺醺地点了点头,“等我把公子灌醉……他就消停了。”   朱蕴娆张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这时连棋却忽然脸色一青,直着眼睛跌跌撞撞地冲出门,抱着廊柱就是一阵狂吐。   “你还好吧?”朱蕴娆有些担心地望着连棋不停呕吐的背影,走上前替他拍了拍背。   此刻连棋已然醉晕,只觉得吐过之后心里舒畅了不少,跟着一阵浓烈的睡意袭来,他抱着廊下的美人靠哼哼了两声,便陷入了一个美人在怀的春梦。   朱蕴娆见他忽然没了动静,只得伸手推了推,在听到鼾声响起之后,才知道他竟然已经睡熟了。   罢了,反正如今正是盛夏,也不用担心他会着凉。   这时朱蕴娆回过头去,目光落在那道虚掩的房门上,只觉得心尖一阵紧缩。她忽然好害怕看见臭道士此刻的模样,可是到了眼下这步田地,一切似乎都已经由不得她了。   于是朱蕴娆不由自主地轻移莲步,推开房门悄悄地闪身走了进去,又反手将门落了闩。   此刻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熏人的酒气,朱蕴娆往前走了两步,在看清楚桌边那个自斟自饮的人时,一刹那竟然失神到忘记了呼吸。   往日那个又耀眼又嚣张,几乎让她咬牙切齿的人,什么时候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朱蕴娆不觉皱起双眉,痴痴地凝视着眼前人,忍不住又往前靠近了几步。   他大概是真的喝醉了,这时候竟然没能听见她的脚步声,依旧不紧不慢地把酒一杯杯往嘴里送。可若说醉,他又与别的酒鬼截然不同——他的脸明明苍白不见醉色,只有眼皮略微低垂着,让长长的睫毛遮去了眸子里所有的光采。   此刻齐雁锦一只手自斟自饮,一只手懒懒支颐,因为解散了发髻,浓墨般的长发正随意地搭在肩头,黑发压着雪白的道袍,看上去有种触目惊心的鲜明。   自从朱蕴娆走进房中,他始终不曾抬头看她一眼,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朱蕴娆一路走到桌边,在原本属于连棋的那个位置上坐下,就这样看着他一个人迷失在酒乡之中,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问:“你醉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七章 共枕眠   她轻柔的声音令齐雁锦挑了一下眉,低垂的眼眸仍旧盯着酒杯,喃喃道:“连棋,你再吊着嗓子说话,我真会送你去唱戏。”   朱蕴娆瞪着眼咳了一声,好像无意中发现了连棋不可告人的小秘密,略微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她在裙子上蹭了蹭自己手心里的汗,再次对着齐雁锦的耳朵说:“臭道士,是我。”   这一声“臭道士”,齐雁锦就算醉死了也不会听错,于是他的双眸蓦然一睁,侧过脸望向坐在自己身边的人,难以置信地嗫嚅了一声:“娆娆……”   一瞬间他郁结的心乱成一团,蕴着醉意的双目凝视着眼前单纯的美人,平生一贯我行我素的心,竟然第一次冒出了无地自容的感觉。   他是一个习惯报复的人——昨日得知朱蕴娆婚讯的一瞬间,他的心中立刻被怒意充斥,理所当然地认定是陈梅卿违背了约定,因此才会在今早故意指使内监上殿,将自己回来的消息直接透露给娆娆。   然而过后当他向内监打听到事情始末,弄清楚娆娆成婚的真相之后,他才如梦方醒——那个真正应该无颜面对她的人,原来竟是自己。   她因为与自己的这段私情受人欺辱、遭人非议,而那个时候他却远在北京,根本不知道也帮不了她!深深的负罪感让齐雁锦瞬间失去了斗志——她是他魂牵梦萦的心上人,可是他却把她伤得如此深,所以失去了她,自己又能找谁讨回公道呢?   归结到底,错的人是他。   光是这样想着,映着佳人容颜的双眼便渐渐浮上一层薄泪,齐雁锦慌忙垂下双眼,又替自己斟了一杯酒——既然无颜见她,不如就彻底醉了吧……   这时朱蕴娆默默地看着齐雁锦,因为从来没被他如此冷待,满肚子的话一时竟也无从开口,便索性拿起一只酒杯替自己斟满,当着他的面一饮而尽:“既然现在你只想喝酒,我就陪你喝。”   论起酒量,没人是朱蕴娆的对手,尤其是在她生闷气的时候。   于是朱蕴娆顺理成章地接替了连棋,继续进行将齐雁锦灌醉的大任。她喝了几杯之后,瞥了一眼桌上的下酒菜,发现竟然只有一碟青杏,不由抱怨道:“臭道士,你真当自己是神仙啊?连个像样的下酒菜都没有!”   她却不知这臭道士平生最喜欢自虐,又酸又苦,正适合他此刻的心境。   哪知齐雁锦醉到深处,平日比鬼还精明的一个人就会变得极老实——否则连棋也不会豁出一条命,拼死都要灌醉他。此刻他听见朱蕴娆的抱怨,竟然立刻惶恐地放下酒杯,带着歉意和一颗讨好的心,起身摇摇晃晃地向房里走去:“我拿不出什么招待你……对了,我有一个果盒子……”   朱蕴娆见他步履踉跄,连忙不放心地跟在他身后,一路陪他走进了最里间的厢房。   里间厢房正是齐雁锦的卧室,朱蕴娆第一次踏足此地,一张脸不知不觉便羞得通红,双眼根本不敢往床榻的方向看。   好在齐雁锦此刻也已脱胎换骨,被一斗醇酒陶冶得心灵纯净,并没有往床榻的方向走。朱蕴娆刚刚松下一口气,这时齐雁锦却被房里的太师椅给绊了一下,脚下一个趔趄,一头栽倒在地上。   朱蕴娆生怕齐雁锦会摔伤,吓得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立刻伸出两只手拽住了他的衣袖。奈何成年男子身体沉重,这样做非但没能扶住他,她自己反倒被齐雁锦给连累,跟着他一起摔倒在地上。   朱蕴娆揉了揉摔疼的胳膊,有点怨念地瞪住身边的齐雁锦。这时齐雁锦却在醉梦中翻了个身,一只胳膊刚巧揽住了朱蕴娆的细腰,他的侧脸恰好挨着她的耳朵,仿佛私语一般,双唇在她戴着珍珠的耳垂上磨蹭着,喃喃嗫嚅:“娆娆,对不起……”   一句模糊的梦呓忽然在她耳边响起,音量极低极低,几乎让人怀疑这一切只是错觉。   可就是这么一丝蚊呐般的低语,却让朱蕴娆瞬间放弃了挣扎——她只能无力地缩在齐雁锦的怀中,泪眼朦胧地咬着牙骂:“臭道士,你到底醉没醉啊……”   然而身边这个人的确是醉得很深很深,此刻整个人倦懒地侧躺在地上,又有软玉温香在怀,却只是怡然地紧闭双眼,就连呼吸都越来越均匀——他竟然真的睡着了!   朱蕴娆微微一愣,只能无可奈何地靠在齐雁锦怀中,一瞬间强撑的心也软了下来,眼角的泪水无声滴落。   “臭道士,我都已经嫁人了,你干嘛还要回来……”她满腹委屈地嗫嚅着,又小声地哭了一会儿,而后倦意渐渐袭来,让她也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于是后半夜一场酣眠,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做着同一个动弹不得的梦,就像落入蛛网的双蝶,从此同生共死、密不可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八章 诉衷肠   这天拂晓之际,朱蕴娆比齐雁锦先醒,她在梦里不自觉地与人相依相偎、耳鬓厮磨,然后忽然感觉到抱着自己的人浑身酒气,再然后,她就被吓醒了。   “臭、臭道士,你醒了么?”她瞪着齐雁锦,心慌得直叫唤,却没有得到他的回应。   不会吧,还睡着?朱蕴娆难以置信,盯着身边人安逸的睡颜,肚子里顿时窝了一团无名火,没好气地咬了一下他的耳朵:“臭道士,少装睡!”   齐雁锦在梦里无辜地被妖怪叼走半只耳朵,疼得霍然睁开双眼,这才看清楚压在自己身上的美艳小妖——嗯,瞧这红馥馥的脸颊,一定是海棠花成了精。   “娆娆……”齐雁锦带着睡意懒懒一笑,在她耳边呢喃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朱蕴娆闻言一愣,伏在他身上呆呆地反问:“你不记得了?”   “嗯……”齐雁锦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半眯起凤眼往下瞄,贼得像只正在偷腥的猫,“娆娆,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此时朱蕴娆察觉他眼神有异,慌忙顺着他的目光低头,这才发现一夜过后,自己的前襟竟然松散开,外泄的春光落在齐雁锦眼中,简直秀色可餐!   就眼下这暧昧的架势,还怎么让人说出真心话啊!   朱蕴娆又羞又气,慌忙拢住衣襟,红着脸啐道:“呸,谁要来找你了?”   “哦?你不是来找我的吗?”齐雁锦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地回忆,“我记得自己昨夜明明在和连棋喝酒来着,后来他人呢?”   朱蕴娆没好气地回答:“连棋他喝醉了,现在人还躺在外面呢!”   齐雁锦眼珠一溜,连忙问:“那他吐了没有?”   “吐了。”朱蕴娆不疑有他,老实地回答。   “哦,那我就放心了,”这一下齐雁锦笑得更欢,很得意地告诉朱蕴娆,“只要吐过,他一定会睡到下午,哪怕掉进茅坑都不会醒。”   “你把徒弟灌得烂醉,还挺得意么?”朱蕴娆白了他一眼,从地上坐起来,活动了一下酸痛的四肢,又拢了拢散乱的鬓发。   齐雁锦顿时哑然失笑:“娆娆,你冤枉我了,明明是他想灌醉我。”   朱蕴娆闻言迟疑了片刻,忽然红着脸小声问:“你还记得昨晚说过的话吗?”   “我昨晚说过什么?”齐雁锦凝视着她的双眼,唇角含着一丝宠溺的笑。   朱蕴娆被他的笑容蛊惑,老老实实地回答:“你对我说了一声,对不起……”   齐雁锦略一沉吟,随即笑道:“那是我酒后吐真言,娆娆,我这人一喝酒就犯糊涂,然后就不会骗人了。”   “你,”朱蕴娆闻言一愣,没好气地娇嗔道,“你不糊涂的时候都在骗人吗?那还不如犯糊涂呢!”   齐雁锦随她说什么都爱听,只顾抱着朱蕴娆笑,将脸深深埋在她的肩窝里,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娆娆,你能来找我,我很高兴……”   朱蕴娆红着脸,呛了他一句:“你现在这句话,也是骗人的吧?”   “不骗你,”齐雁锦亲了一下她的脸颊,双眼极认真地凝视着她,在这一刻意味深长地说,“你既然来找我,我就再也不会放开你了……”   或许直到昨夜之前,他还有逼自己放手的机会,可是既然她已经主动找上自己,那他就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手了。   “你,”朱蕴娆心中一紧,此刻慌乱的眼神与他的目光深深纠缠在一起,不禁也开始迷惑,“你不放开我,又能如何呢?我……我都已经嫁人了。臭道士,说起来都怨你,好好的你为什么要上京呢……”   齐雁锦看着一脸委屈的朱蕴娆,心里一阵紧揪,忍不住轻抚着她的双颊,将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娆娆,这件事是我不对,可是你也知道我家中遭遇了变故,身为一个无权无势的道士,为了达到我自己的目的,就只能先替权贵们奔走,这也是权宜之计。”   朱蕴娆不大能听得懂他的权宜之计,忍不住问出自己长久以来的疑惑:“为什么要做道士呢?这样辛苦地替人奔走,明明不适合你的性子。”   齐雁锦听了朱蕴娆的疑问,笑着一语带过,像在评价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父命难违嘛。”   朱蕴娆闻言一怔,忍不住追问:“以前好像听说你家业还挺大,你爹爹怎么不让你去考功名呢?我家里光靠放羊,都能供出一个读书人呢。”   齐雁锦忍不住又是一笑,尽管深知有些话就算说了朱蕴娆也未必懂,却还是很高兴她会在意自己的身世,于是便故意逗她:“想要功名,也未必非靠读书不可,你可知道‘神霄紫府阐范保国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的故事?”   他随口报出的一大串名字,一下子就把朱蕴娆给绕晕了,于是她慌忙摆着手喝止道:“你说什么呢?跟念咒似的,我都听糊涂了!”   齐雁锦凝视着朱蕴娆晕乎乎的憨态,却是越看越觉得可爱,不由笑道:“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我对你说的这个人,也是一位道士。大约五、六十年前,他凭着进献房中秘方,得宠于当时的世宗皇帝,几年后便加封礼部尚书,享受正一品的俸禄。随后又兼任少师、少保、少傅,一人兼领三孤,如此受宠于人主,有明一代,也唯有他一人而已。既然我走的这条路也可以通达荣显,又何须去考功名?”   至于其他的原因——自己过早展露天资,因为庶出的身份,让嫡母为其体弱多病的长子忧心,于是撺掇父亲将庶出的儿子送往茅山学道,好为齐家添福解厄之类的往事,似乎在看见眼前人懵懂的小脸时,便觉得统统都不值一提了。   一想到此,齐雁锦便忍不住双眸含笑,十分惬意地凝视着朱蕴娆。而此时此刻,朱蕴娆正为自己刚听见的故事惊诧不已,啧啧感叹道:“天哪,靠这些就能换来一品的大官,简直没有天理了!”   这时齐雁锦却眼神暧昧地反驳道:“怎么会没有天理呢?宠幸一个能带给自己快乐的人,明明就是最大的天理。娆娆,你仔细想想我吻你的时候,如果你是皇帝,你愿不愿意封我个一品官做?”   “我才不愿意呢!”朱蕴娆想也不想便大声反驳,待到看清了齐雁锦似笑非笑的眼神时,忍不住羞恼地瞪了他一眼,“怎么,你还真指望我做了皇帝,然后封你个一品官呀?”   “喏,这可是你说的,”齐雁锦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她微微嘟起的红唇,自告奋勇道,“你肯不肯封我个一品官,不如先看看我的表现啊……”   朱蕴娆白了他一眼,脸颊像着火一样烧起来,就势被他压住身子吻个正着,不知不觉间已忘记了反抗。   “臭道士,臭酒鬼,身上都熏死人了。”半晌之后朱蕴娆才气喘吁吁地歪过头,呸呸了几声,瞪着他娇嗔。   齐雁锦不好意思地笑了,起身走到脸盆架前舀了冷水洗脸,随后从一旁的半桌上拿起一只胆瓶,往嘴里倒了一口,漱了漱,吐进脚边的唾盂里。顿时那一股让朱蕴娆熟悉的苍术香气,又慢慢地在厢房中四散开。   “你喝的这是什么?”她不禁好奇地问道。   这时齐雁锦便走到她跟前,也往她嘴里喂了一口,笑道:“先用这个漱口,第二口的时候可以咽进肚子里,对脾胃也好。”   朱蕴娆只觉得嘴里有一股浓烈的香气直冲脑门,呛得她好想打喷嚏。她慌忙把口漱了,随即就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连肚子都开始饿起来,于是她眼巴巴地望着齐雁锦问:“我饿了,你昨晚说的果盒子呢?”   齐雁锦早忘了果盒子的事,这时候被她一提醒,料想应是自己喝醉酒时提起过,立刻笑道:“是有这么件东西,是我特意从北京带回来的,一直想要给你呢。”   说罢他立刻找出果盒,揭开盖子向朱蕴娆献宝,拈起一枚玫瑰樱桃递进她嘴里。等再拈起第二枚果脯时,齐雁锦偏又开始不老实了,竟将果脯叼在嘴里凑了上去,哪知朱蕴娆吃得香甜,一时忘了防备,竟真的被他用嘴哺了一枚枇杷,傻乎乎地消受了。   于是二人自然而然地吻在一起,一时房中只能听见他们急促的呼吸。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九章 果盒子   朱蕴娆被困在情郎的怀抱里,整个人昏昏沉沉,混沌的头脑里乱纷纷地闪过无数人影,最后出现了陈梅卿的一张脸。   脑海中的夫君脸上没有一丝笑,只是定定地凝视着她,似乎在等着她开口说点什么。   朱蕴娆乍然一惊,不由自主地从齐雁锦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一颗心被沉重的负罪感压迫着,此时桃羞杏让的一张小脸上,红晕未褪,却露出茫然受伤的神色。   齐雁锦凝视着朱蕴娆雾蒙蒙的双眼,一瞬间心中开始患得患失,无法忍受她的疏远。   “娆娆,你在害怕吗?”他温柔地搂着她,见怀中人低头不语,齐雁锦便伸手替她轻掠云鬓,与她耳语道,“娆娆,我想一直守着你……”   朱蕴娆浑身一颤,靠在他怀中惶恐地淌着眼泪,喃喃道:“不行……那样我夫君怎么办?”   “我会去找他——被打乱的命运,总要想办法挽回来。”齐雁锦用舌尖亲昵地舔掉朱蕴娆的眼泪,坚定地对她许下诺言,“娆娆,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永远都无法真正融入这座王府。而我也一样,很早就脱离了自己的家。我很清楚在这个世上,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天地是什么滋味,所以迟早有一天,我要把你从这里带走。”   她跟着他,就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天地吗?   朱蕴娆失神地睁大泪眼——她一直都想离开这座王府,连做梦都想!只能在梦里见一见故乡山水的日子,她已经受够了。   他这番话无疑打动了朱蕴娆,却又隐隐使她不安。她不明白,自己和这个臭道士总共也没见过几次,又几乎每次都是暧昧地痴缠不休,那么他到底是何时看穿了她?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她只能傻傻地望着他,一脸困惑地问。   “用这里知道的,”齐雁锦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卖乖道,“娆娆,我说它是你的,你要不要?”   他这句话顿时让朱蕴娆心如小鹿乱撞,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否认:“谁……谁想要你这个了……”   齐雁锦见了她又羞又窘的娇态,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笑着递给她一只锦盒:“好吧,我的心你不稀罕,那这个你肯不肯收下?”   朱蕴娆微微一怔,接过锦盒时不禁抬头看了齐雁锦一眼,好奇地打开盒子之后,才发现里面放着一对累丝石榴金簪。   自从吃过被女史验身的大亏之后,朱蕴娆对石榴花样的簪子可谓深恶痛绝。然而厌恶归厌恶,臭道士他毕竟什么都不知道,并且自己也不想再提起那段耻辱的回忆了。   “臭道士……”朱蕴娆盯着手中的金簪,皱起眉,在这一刻心情复杂地嗫嚅,“你是想要我生娃娃吗?”   石榴寓意多子,他送她这样的东西,其中一定也有这层含义。   齐雁锦这时伸手将她搂住,微微冒出胡茬的下巴蹭着她的肩,磨得衣上刺绣沙沙作响:“娆娆,你不愿意吗……”   “我不知道……我害怕。”朱蕴娆迷惘地咬着唇,许久之后才用力挣脱了齐雁锦,头也不回地朝房门跑去,“我就算生了娃娃,也没法认你做爹的,臭道士……”   齐雁锦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站在原地沉默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心底才有一道声音缓缓地浮出水面:你生的孩子就没法认我做爹吗?那倒不妨试试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章 鹦鹉语   朱蕴娆狼狈地逃回毓凤宫时,天已大亮。   寝殿里,陈仪宾早已起了床,此刻正悠闲地一边喝茶,一边逗着架上的鹦鹉说话。   那只鹦鹉平日朱蕴娆也不大理会,竟不晓得它甚是鬼精,一晚上就被教会了一句话,这会儿正伸着脖子冲朱蕴娆叫道:“夫人去哪儿啦——夫人去哪儿啦——”   朱蕴娆垂着脑袋站在陈梅卿身后,绞着手指不敢说话,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这厢陈梅卿逗完了鹦鹉,好半天才回过头来,望着朱蕴娆淡淡地一笑:“终于回来了?”   他这一句问话淡淡然不露喜怒,却让朱蕴娆浑身一颤,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挂满了泪珠:“夫君……对不起。”   陈梅卿闻言叹了一口气,缓步走到朱蕴娆跟前,望着她的鬓边伸出手指,扶回了一朵摇摇欲坠的簪花:“去找他了?”   他温柔的语气令朱蕴娆瞬间无地自容,急忙用袖子捂着脸嚎啕大哭,哭着哭着又蹲在了地上,泣不成声地开口:“夫君……我,我对不起你……”   她真是一个坏透了的女人,追着夫君这么多年,当初拼死拼活地嚷着要嫁给他,结果现在才嫁给他两天,就想耍赖了……   可她如果耍赖,还怎么对得起夫君呢?可是那个臭道士,偏偏又那么讨厌地霸占着她的心。   “我……我老想着他,”朱蕴娆捂住脸,簌簌发抖地对陈梅卿坦白,“我知道不该去找他,可我管不住我自己,对不起……”   陈梅卿凝视着蹲在地上蜷成一团的妹妹,也只得无可奈何地陪她坐在地上,沉默了片刻,才伸手捧起她梨花带雨的小脸,叹道:“别哭了,我知道你是个死心眼,一颗心一次只装得下一个人。所以他来了,就把我挤出去了,对吗?”   朱蕴娆哑口无言,一双剪水秋瞳泪盈盈地望着陈梅卿,不明白为什么她身边的两个男人都那么会说话,每每一语道破她的心,反倒让她的舌头变成了一条没用的摆设:“夫……夫君……”   “好了,你什么都不用说了,你是我照顾着长大的妹妹,心里想什么我还能不知道?我只是心中恼恨——他若真的爱你,就应该自己来找我,而不是让你来对我作解释,”陈梅卿抚摸了一下妹妹的额头,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口中言及齐雁锦时,眼底不觉闪过一道寒光,“这件事不用你出头,我自己会去找他。”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一章 赵巡抚   这天湖广巡抚衙门里,来了一位让巡抚赵可怀很感兴趣的客人。   赵巡抚看罢沈首辅的荐信,只是很随意地折好,随后便绕着来客赠送的地球仪不停踱步,兴致勃勃地夸赞起来:“锦真人,记得十年前,我在应天任巡抚时,你还在茅山乾元观里修道,跟着师父到我府上打醮呢。怎么多年不见,你又跟着西洋人学了这些新鲜玩意?”   这时齐雁锦在一旁微微欠身,谦逊地回答:“所谓大道在人,君子学无常师。西洋的学术亦有长处,所以这些年在下师从利玛窦,学了些数术、演算。”   “不错不错,你说的很有道理,”赵巡抚点点头,抚髯笑道,“当年我做应天巡抚时,镇江的王知府曾经送给我一幅《舆地山海全图》,正是出自利玛窦之手。我对那幅图爱不释手,还特意命人将图摹刻在姑苏驿外的巨石上,又为其撰写序跋,唉,这些也都是过去的事了……”   “大人既然对西洋的学术感兴趣,若不嫌弃在下的一点浅学,平日倒是可以一同切磋的。”这时齐雁锦面露微笑,知道自己这份投其所好的礼物起了效。   “也好,我正有此意,”赵巡抚闻言欣然同意,同时又盛情相邀,“既然首辅为了楚王一案将你推荐给我,你若不嫌弃,就在我这里住下吧。”   “大人这份美意,在下原不该辞,只是如今已有栖身之所,就住在那楚王府的寅宾馆里,”眼下心上人的事还没解决,齐雁锦哪里舍得离开楚王府,于是随便找了个理由便推辞道,“在下既是为楚王一案奉命而来,理当尽心尽力,那寅宾馆占据地利之便,我住在那里,也方便暗中打听消息。”   那赵巡抚听了齐雁锦这番考虑,微微颌首道:“如此也好,你住在那里,若发现任何异状,随时过来就是。”   齐雁锦欣然受命,将巡抚衙门里的人事打点好之后,便动身返回了楚王府。   时值七月盛夏,一场淋漓的暴雨稍稍消解了暑气。午后的阳光穿过云层和葱郁的树丛,斑斑点点地打在齐雁锦身上,沿途不断有雨珠从树枝子和琉璃瓦上滴落下来,连棋只好一路帮他撑着伞,主仆二人并肩而行,在一片蝉噪声里缓缓走向寅宾馆。   此刻寅宾馆里正有一位不速之客,已经在庭中不耐烦地转悠了许久,这时候抬头望见迎面朝自己走来的齐雁锦,眉头一皱,随即又松开,不动声色地迎了上去。   “我当是谁,原来是陈仪宾。”尽管心里已经很清楚,娆娆嫁给眼前这人是情非得已,可齐雁锦仍旧忍不住满腹酸意,脸色僵硬地开口,“陈仪宾新婚燕尔,在下还没向您贺喜呢。”   嗬,听听这呷醋的口气,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在冒酸水吗?陈梅卿看着眼前皮笑肉不笑的道士,心里一阵窝火,却隐忍不发地走上前寒暄:“小弟近来俗务缠身,竟不知锦真人已从北京回来,有失远迎,真人不会怪我吧?”   “岂敢岂敢,”齐雁锦眯着凤眼,伸手挽起一只袖子,弓身邀请陈梅卿进门,“陈仪宾此刻若是不忙,可否去在下房中小叙片刻?”   陈梅卿求之不得,立刻乐呵呵地进门:“既然是锦真人开口相请,那自然是不忙的了。”   “仪宾这边请,”这时齐雁锦低头让了一步,随即眼风一扫,咬牙道,“连棋,看茶。”   “是。”连棋利落地答应了一声,看着这两人假模假式地打交道,只觉得胃部一阵不适。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厢房,无声落座,面面相觑了半天,彼此几乎同时开口。   “娆娆我不会放手。”   “我已经改主意了。”   话音一落又是一阵沉默,陈梅卿尴尬地拧着眉,这一次决定先发制人:“锦真人,你一撒手就跑个没影,可知道我妹妹后来吃了多少苦?将她交给你这种人,我不放心。”   面对陈梅卿的谴责,齐雁锦心中也是一阵懊悔,歉然道:“这件事的确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娆娆。我这人做事一向全凭喜好,只要对了胃口,强取豪夺也不是什么问题。而对于她,是我第一次处理男女之情,难免感情用事、失之鲁莽,不知大舅子你可否海涵?”   听听,听听这口气,就算做了道士,也改变不了纨绔子弟强抢民女的癖性啊!   陈梅卿脸色发白,再一次清醒地意识到,齐雁锦不愧是当年山西总督的二公子,论起胆大妄为,根本不输给任何一个豪门败类。尤为可怕的是,狼性的嚣张尚可防备,狡诈的狐狸一旦也嚣张起来,那简直就叫人防不胜防。   他那天晚上到底是缺了哪个心眼,才会觉得眼前这男人值得妹妹托付终生呢?   于是陈梅卿深吸一口气,冷静而友好地冲齐雁锦笑了笑,嘴里却咄咄逼人:“那么锦真人,如今我与妹妹木已成舟,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二章 权宜计   可惜对寡廉鲜耻的齐雁锦来说,陈梅卿抛出的这点难题,根本挠不到他的痛处。此刻他望着陈梅卿,竟然一脸真诚地提议:“过去你不是一直拿娆娆当妹妹吗?在我想出办法改变局面之前,还请你善始善终,继续拿她当妹妹看待。”   嗬,一句话就想判他当一辈子的和尚,这臭道士好大的口气!   陈梅卿倒抽一口冷气,面对齐雁锦无理的要求,脸色也沉了下来:“我说过,我已经改主意了。”   齐雁锦闻言一怔,充满怀疑地看着他:“你这话当真?”   “千真万确。”他已经害妹妹吃过一次大亏,绝不能让她再度羊入虎口,“你口口声声说对她是一片真心,可你看看你这片真心用的都是什么方式?你刚回来不过一天,就再次让她夜不归宿,这事若是传扬出去,你又要她如何自处?换做我是你,如果我爱她,就绝不会这样坏她名声。”   “可是,你并不爱她……”齐雁锦双目低垂,喃喃道,“我又何尝愿意让她去冒身败名裂的风险?难道只因为走错一步,就要我与她失之交臂?”   “那就得问问你自己,为什么会走错这一步了。”陈梅卿冷冷注视着齐雁锦,眼中毫无同情。   “那么娆娆呢?你可有为她想过?”这时齐雁锦忽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质问,“你根本没拿她当妻子。”   “谁说的?”陈梅卿矢口否认,“如今我既然已经和她成婚,那么自然会拿她当妻子看待。”   “呵呵,别撒谎了。”齐雁锦挑起眉,冷笑着戳穿了陈梅卿,“你自始至终都在拿她当妹妹,男婚女嫁本该是两情相悦的事,你若做不到,就不该勉强自己。”   “谁说我做不到?”齐雁锦露骨的奚落太令人难堪,让陈梅卿瞬间恼羞成怒,反驳道,“枣花她只是一时不愿意而已,我可不会勉强她。”   “她不愿意?”齐雁锦斜睨着陈梅卿恨不得咬掉舌头的懊恼模样,失笑出声,“她不是你的妻子吗?为什么会不愿意?”   “还不是因为你这个禽兽!”陈梅卿瞪着眼大声谴责,恨不得咬掉齐雁锦一块皮。   “没错,我是禽兽,而你不是,”齐雁锦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还他一记犀利的眼神,“所以你最好把娆娆让给我,免得我也对你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来。”   陈梅卿当即金刚怒目,准备翻脸,哪知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连棋却忽然满脸堆笑地走进屋中,为二人沏茶。   陈梅卿不好发作,索性耐下性子享用茶点。   好在这间屋里,人虽是歹人,茶却的确是好茶,真正爽口润肺、清心降火。于是等到连棋离开之后,陈梅卿已经能够平心静气,慢悠悠地开口:“你有什么好得意的?论天时,枣花她想嫁给我,已经想了十多年;论地利,如今我和她同居毓凤宫,即便没有肌肤之亲,也是一张床上睡觉;论人和,我过去与她青梅竹马,如今更是结发夫妻。你同我争,能有什么胜算?”   他这番话让原本笑吟吟的齐雁锦瞬间脸色冰冷,迎着陈梅卿挑衅的眼神,警告道:“奉劝一句,你最好别轻敌。”   “那就走着瞧吧。”陈梅卿喝完最后一口茶,撂下杯子,抬脚走人。   。。。   这天陈梅卿回到毓凤宫后,当晚便病倒在床——与其说是病倒,其实也不过就是闷不吭声地躺在床上,紧闭双眼咬紧牙关,水米不进而已。   朱蕴娆起初以为他是在和自己怄气,后来才开始觉得不对劲,吓得她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遍遍地传召太医为陈梅卿瞧病,守在床边衣不解带地照料他。   与此同时,躺在床上的陈梅卿却在一片黑暗中苦苦思索,揣测着齐雁锦的所作所为——午后一番对话,他可以确信此人对枣花势在必得,可是用情至此,眼前的一切就更显得蹊跷。   到底是什么事,能比得到他的妹妹更重要,让他不惜放下儿女情长,一会儿上北京,一会儿又去巡抚衙门呢?若说他只是为了楚王的案子卖命,作为一个常年混迹官场的人,陈梅卿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思来想去,脑中只猜出一个模糊的可能——这个道士,另有图谋。   说到底这人并不是单纯的方外之人,他的另一个身份,是败势的山西总督府二公子,能促使他在官场间奔走的理由只有一个,那便是复仇。   如果真是复仇,那牵连可就大了……在想出好办法之前,他也只能靠着装病,先将妹妹拴在自己身边,走一步看一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三章 驱邪气   当晚毓凤宫里的太医来了一拨又一拨,都诊断不出装死的陈梅卿生了什么病。他只推说自己浑身无力、头疼欲裂,身上却不发热,也不冒汗。   于是太医们围成一圈,讨论了一下陈仪宾四平八稳的脉象,最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陈仪宾这症状只怕是中邪,也许是白天在外面冲撞了什么……”   一言以蔽之,就是吃饱了撑的——装死。   哪知这个答案却是朱蕴娆最怕听见的,因为她知道夫君白天去见过谁。   夫君眼下这症状,的确是中邪,可是又能中谁的邪呢?   眼下精通各种旁门左道的人,舍臭道士其谁?   可是……那个臭道士再怎么坏心眼,也不至于为了和她厮守在一起,就对她的夫君下毒手吧?   他不会不知道夫君在自己心目中有多重要,如果他真对夫君做了什么坏事,她一定不会原谅他的!朱蕴娆只好在心里拼命安慰自己:这臭道士除了人不要脸一点,心眼也没那么坏,没那么坏……   可越是自我安慰,她的心就越是没底气。   说到底,要拆散她的婚事,还有什么比让她变成寡妇更立竿见影的呢?   “太医,求您无论如何想想办法,救救我夫君。”朱蕴娆抱着床上不省人事的陈梅卿,急得直掉眼泪。   美人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姿态,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位太医,于是大家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觉得好歹得给夫人一个交代,哪怕将仪宾死马当作活马医呢?   这时一位崇拜张子和的攻邪派太医,便搬出了偶像的经典医书《儒门亲事》,抚髯道:“针刺放血,攻邪最捷……”   此语一出,其他太医纷纷点头附和,让躺在床上的陈梅卿险些崩溃。   混账啊……难怪古书上都说: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老祖宗的话真是一点都不假啊!   这还没开方抓药呢,竟然就要替他放血了!   陈梅卿心中顿时叫苦不迭,奈何骑虎难下,他只能闭着眼任由太医抓住自己的左手,然后拿着一枚锋利的三棱针,照着他的指尖狠狠地刺了下去。   “嗷……”十指连心,陈梅卿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惨叫,冷汗潸潸而下。   “夫人您瞧,这不就开始发汗了嘛!您就放宽心吧,仪宾的病过阵子准好。”这一刻太医们狗胆包天,睁着眼说瞎话地糊弄着,哦不,应该是安慰着朱蕴娆。   这时陈梅卿悄悄侧过脸,眯着眼看到自己指尖汩汩冒出的鲜血,当即浑身一软,竟真的晕了过去。   晕晕乎乎也不知过了多久,当陈梅卿从昏迷中醒来,他微微挣动了一下四肢,只觉得自己的左手已经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完了,一定是庸医放血放太多,让他的左手报废了。陈梅卿心中倏然滑过一抹悲凉,他凄怆地转过脸,却发现朱蕴娆此刻正枕着他的左手睡得正香,显然是一整夜都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到最后精力不支,竟然就这样保持着姿势睡着了。   唉……就为了这样的妹妹,被放血也值了。   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目光温柔地落在朱蕴娆眉尖微蹙的小脸上,久久不移。   这时睡梦中的朱蕴娆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睫毛一跳,似乎就要醒转。   陈梅卿吓了一跳,立刻再度紧闭双眼,打算把装病的戏码继续演下去。   不一会儿只觉得手背上一轻,果然朱蕴娆已经醒来,就听她嘴里发出两声无意识的呢喃,似乎正伸着懒腰坐起身。   寝殿中的宫女发现动静,立刻悄然上前,殷勤地问道:“夫人醒了?可要奴婢伺候您梳洗?”   “嗯,你就在这儿伺候吧,我要陪着夫君呢……”   宫女对伉俪情深的新婚夫妇表示理解,体贴地应了一声:“是,奴婢这就命人把盥洗用的东西都送来。”   陈梅卿内心里是感动得泪流满面,可是……他肚子里同时还有一道声音在痛苦地呐喊:枣花你能不能先离开一下,你哥哥我好……尿急。   偏偏就在这四下无人的短暂间隙,一名小内监偷偷摸摸地来到朱蕴娆身边,跪在地上小声禀报道:“夫人,小人受人所托,冒死前来,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啊?”朱蕴娆一脸疑惑地望着这人,犹豫地点了点头,“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寅宾馆里的锦真人,托小人捎句话给夫人。”小内监跪在地上悄声道,“他说他有几句话想对夫人说,正等着夫人过去。”   陈梅卿躺在床上听了,肚子里一阵火大。   得亏他和枣花是清清白白的兄妹啊,这要是真成了夫妻,就他现在躺在床上,那个臭道士还明目张胆地勾搭着枣花,他活脱脱扮得就是武大郎啊!   “啊,不行,”这时朱蕴娆却一脸为难,慌张地打发那小内监离开,“你回去对他说,我夫君病得厉害,我不能过去了。”   好样的!就是这样啊枣花!离那个混蛋越远越好!陈梅卿闭着眼睛纹丝不动,内心却欢腾鼓舞。   小内监徒劳离开之后,很快宫女们便紧锣密鼓地上前,端脸盆的端脸盆,绞手巾的绞手巾,开始伺候朱蕴娆梳洗。   于是铜盆里的水一直淅淅沥沥地作响,听得陈梅卿小腹一阵紧抽,尿更急了。   要不……还是趁早醒过来,表示自己至少能够下床撒尿了吧?老让枣花这么担心着也不厚道。   陈梅卿心里这样盘算着,刚要动弹,这时却听朱蕴娆忽然开口问:“夫君的药煎好了吗?我去看看。”   “夫人,药已经快煎好了,奴婢这就去给您端来。”   “不,还是我自己去吧……”朱蕴娆坚持着,决心用自己最大的诚意去照顾夫君。   这个转机让陈梅卿瞬间又看到了希望,于是他按捺住尿意,决定等到妹妹去端药的间隙再行动。   哪知朱蕴娆刚要动身,这时却有一名内监前来报信,恭谨地走到朱蕴娆面前跪禀:“夫人,王爷听说仪宾昨日中邪,十分担忧,因此特意传令锦真人入宫作法,为仪宾驱邪。”   “咦?”朱蕴娆顿时慌了,结结巴巴地问,“锦真人要来?”   “是的,如今真人就在殿外候着呢,夫人您看,要不要这就请他进来?”   “这……”朱蕴娆有些紧张,犹豫再三,又不忍心让齐雁锦站在外面等候太久,最后只好点了点头,“你请他进来吧。”   这臭道士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找尽一切理由往毓凤宫里钻啊。陈梅卿躺在床上暗暗咬牙。   须臾之后,只听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坐在床边的朱蕴娆虽未出声,呼吸却已明显急促起来。   “贫道齐雁锦,拜见夫人。”齐雁锦低头与朱蕴娆见礼,自始至终不敢抬头,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免……免礼。”朱蕴娆红着脸呐呐道,第一次被齐雁锦如此客套地对待,很不习惯。   这臭道士,可真能装啊!   陈梅卿还没腹诽完,这时只觉得手腕一凉,齐雁锦的手指已经搭在了他的脉门上,蛇信子一样冰凉凉的,恶心得他浑身一哆嗦,顿时尿更急了。   这时朱蕴娆坐在一旁观察齐雁锦的动作,半信半疑地问道:“你也会把脉?”   “当然会。”齐雁锦理所当然地回答,忽然眼尖地发现了陈梅卿指尖上的伤口,忍不住幸灾乐祸地嘲弄道,“唷,看来太医已经为陈仪宾放过血,仪宾吃了不少苦头啊。”   可恶,他会吃这些苦头,都是拜谁所赐啊!陈梅卿闭着眼睛竭力放松,免得被人听见自己格格的咬牙声。   “那你可知,我夫君他得了什么病?”朱蕴娆忧心忡忡地问。   齐雁锦嘴角挑起一丝笑,这时候终于抬起双眼,望着朱蕴娆回答:“仪宾脉象平稳,不像生病,只怕真是中邪了。”   “真是中邪吗?”朱蕴娆欲言又止地与齐雁锦对视了一眼,终究还是吞吞吐吐地开口,“他昨天……自从出宫见过你之后,回来就变成这样了。”   “难道夫人是在怀疑,陈仪宾的中邪和在下有关系?”齐雁锦凝视着小脸发白、垂头不语的朱蕴娆,心中难免一阵气苦,脸上却还是宠溺地一笑,“这样吧,在下作法为仪宾驱邪,若治好了他,夫人可就不用再怀疑了吧?”   朱蕴娆急忙点点头,催促道:“求你赶紧治好他吧,我夫君他千万不能出事。”   “既然夫人有命,在下定当尽心竭力,”于是齐雁锦放开陈梅卿的手,开口要求,“作法必须清静,劳烦夫人下令,请殿中闲杂人等一律离开。”   “这好办,快,大家都跟着我出去。”朱蕴娆利落地站起身,就要领着宫人们往外走。   这时齐雁锦却忽然出声阻拦:“夫人且留步,其他人离开即可。”   “咦?需要我留下吗?”朱蕴娆望着齐雁锦睁大眼,其实现在见到了他,私心里也有点舍不得离开。   “当然,想要治好陈仪宾的病症,只需要一帖心药,”齐雁锦眯起一双凤眼,故弄玄虚地笑道,“而夫人您,就是不可或缺的药引。”   什,什么?!   陈梅卿瞬间心下大惊,在肚子里呼天抢地,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枣花,你可千万别答应他,这臭道士没安好心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四章 闻夜哭   朱蕴娆望着床上脸色苍白的陈梅卿,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   一旁的齐雁锦笑了笑,这时从袖中掏出两张道符,用糨子贴在了陈梅卿的眼皮上。陈梅卿只觉得眼皮上黏糊糊的,心里已经对着臭道士的肚子捅了好几刀。   “这是要做什么?”朱蕴娆看着夫君脸上挂的两张黄纸条,好奇地问。   齐雁锦没有回答她,只是牵着她的手,轻声笑道:“随我来。”   床上的陈梅卿耳朵竖得老高,心想这歹人故意用道符挡住他的视线,还能干什么好事?铁定非奸即盗!   就在他提心吊胆、胡思乱想之际,不远处竟传来朱蕴娆略带惊慌的声音:“哎呀,你干嘛脱我的鞋?”   这时就听见一阵清脆的瓷器轻碰声,朱蕴娆又小声问:“你干嘛把杯子放在鞋子里?”   那个混账,竟然脱下了他妹妹的鞋子,打算喝鞋杯!简直无耻啊!过去陈梅卿常年混迹青楼,术业有专攻,岂能猜不到齐雁锦的意图?因此这时已经怒火中烧,在心里不停地唾骂。   果然须臾之后,就听齐雁锦略带遗憾地开了口:“可惜这屋里竟然没有酒,害我只能对花饮茶,真是大煞风景啊。”   嗬,还想借酒乱性,幸好他作风正派,寝殿的桌面上只看得见茶水啊,陈梅卿不由暗自庆幸,顺便又在心里对着齐雁锦鞭尸了一百遍。偏偏朱蕴娆却漏听了重点,只是懵懂地问:“可是,这里哪有花呢?”   一刹那陈梅卿在心里泪流满面,恨不能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替妹妹揭穿这淫贼的狼子野心:枣花,你要不要这么天真?这臭道士分明是在调戏你啊!   果不其然,这时候齐雁锦低沉的嗓音,已经暧昧地响起:“这世间最美的一株海棠,现在不就在我眼前吗?”   没错,就是这么个意思!他陈梅卿火眼金睛、目光如炬,任这臭道士五花八门七十二般变化,也休想藏住那条诲淫诲盗的狐狸尾巴!   齐雁锦这句话委实有些不像话,再者夫君还卧病在床,朱蕴娆没敢应声,于是齐雁锦难免语带醋意,缓缓地问起:“这一夜,都是你在照顾他?”   “嗯,”朱蕴娆低低地应了一声,情绪很低落,“他是我的夫君,我当然应该照顾。”   齐雁锦因为她这句话,长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多说什么,片刻后才问:“累了吧?”   “嗯……”朱蕴娆点点头,虽然脸上已由宫女略施脂粉,却难掩目光中的倦意。   这时齐雁锦果然不负淫道之名,开始得寸进尺:“那么,不如现在我来做点什么,帮你提提神吧……”   “哎?等等……不是说好要帮夫君驱邪的吗?”朱蕴娆立刻推拒起来。   “先不管他。”臭道士凉薄地抛出一句没人性的回答,让陈梅卿险些气炸了肺。   “哎,别……”朱蕴娆刚要拒绝,下一瞬却因为齐雁锦强势有力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阵阵呻吟,“嗯……啊……”   躺在床上的陈梅卿越听越气,两只拳头也越攥越紧,到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伸手一把扯下了眼皮上的道符,翻身一骨碌爬起来,瞪着眼骂道:“我还没死呢!”   结果……眼前的一切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只见杯在鞋里,鞋在地上,而齐雁锦……只是在帮朱蕴娆按摩肩胛。   当然,只按摩肩胛也是非常授受不亲的!   陈梅卿吞了吞口水,一脸尴尬地望着这对“奸夫淫妇”,讷讷说不出话来。   “夫人您瞧,陈仪宾的邪火果然被驱除了吧,”这时齐雁锦一边按着朱蕴娆的肩,一边意味深长地邪笑道,“陈仪宾,所谓淫者见淫啊……”   朱蕴娆吓得小脸发白,慌忙推开齐雁锦的手,惶惶地起身朝陈梅卿走去:“夫君,你可好些了?你不是中邪了么?”   “谁说我中邪了,”陈梅卿面皮紫涨,抢白了一句,随即一溜烟地跑去小解,“我只是睡了一觉,被尿憋醒罢了!”   待到陈梅卿畅快地释放了一通之后,他才飘飘然地踱步走回来,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松快。这时齐雁锦正坐在桌边一脸讥嘲地斜睨他,冷笑道:“在下瞧陈仪宾这气色,还是得吃几帖药才能见好。”   “别胡说,我没病,吃什么药?”这一晚身心饱受凌虐的陈梅卿,此刻心有余悸地冷嗤,“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你们这些江湖游医,就爱装神弄鬼……”   “哎,陈仪宾一向是明理之人,岂能讳疾忌医?”齐雁锦翘着嘴角,落井下石道,“大家都是男人嘛,话不妨直说,我这里有个方子,专治尿急尿频尿不尽……”   陈梅卿立刻捂住朱蕴娆的耳朵,急赤白脸地瞪着齐雁锦怒吼:“闭嘴,我妹妹是男人么?当着她的面你也敢口无遮拦!”   齐雁锦趁着陈梅卿捂住娆娆耳朵的机会,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冷冷道:“大舅子,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你心里清楚。”   陈梅卿闻言一怔,一言不发地与他对视,双手却仍旧捂着妹妹的耳朵,牢牢不放。   “你一心把我想得龌龊,我在你眼里就只能越来越下流,可真相到底如何呢?我对娆娆的这份真心,不会输给你。”齐雁锦低声说罢,这一次竟片刻不肯多留,拂袖转身离去。   这时朱蕴娆挣开陈梅卿的手,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齐雁锦头也不回地离开,眼底不禁浮起一抹怅然:“夫君,你们刚刚都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随他去吧……”陈梅卿按住妹妹的肩,低声道歉,“昨晚辛苦你了。”   朱蕴娆眼睛一红,只是默默低下了头。   这天晚上,朱蕴娆与陈梅卿照旧躺在一张床上睡觉,二人之间隔着一只冰凉的竹夫人,将一张大床分成楚河汉界。朱蕴娆贪凉,张开四肢抱着透风的竹夫人,透过竹编的网眼偷窥着夫君沉思的侧脸,忍不住开口搭讪:“夫君,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陈梅卿喉咙里咕哝了一下,这一刻稍有迟疑,一双眼在昏暗中闪烁着,目光清亮,“枣花,你可知道那道士的身世?”   朱蕴娆没想到夫君会问起这件事,有些不安地抱紧了竹夫人,悄声回答:“知道一点……夫君,他很可怜。”   “他可怜吗?”陈梅卿无奈地苦笑了一声,挪了挪颈下的瓷枕,“是他对你说的?”   “不是,”朱蕴娆额头抵着竹夫人,细嫩的皮肤被竹条儿勒出浅浅的红痕,闷闷道,“是有一次在宴会上听到的,似乎他原本家大业大,后来败落了,连爹爹和哥哥都过世了。”   陈梅卿听了她的话,喉结上下滚动着,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如果现在他告诉妹妹,那道士之所以家业败落、父亲亡故,完全是墙倒众人推,其中甚至还有自己出的一份力,她会难过吗?她那个简单到只会数羊的小脑袋,能搁得下如此复杂的事吗?   朝堂上的那些尔虞我诈,实在太难对她解释了。更何况现在,他有点害怕枣花会因为同情齐雁锦,而反过来憎恶自己……说到底男男女女之间,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十几年的兄妹情分,不一定比得过那一两次露水姻缘,世间唯独情爱一事,最难劝人悬崖勒马,这件事上自己又不是没有吃过亏。   于是陈梅卿暗自决定,对妹妹缄口不言。   男人间的事,就应该由男人们去解决,那道士如果有心将枣花卷进风波,届时就休怪他翻脸无情了。   “睡吧。”他吩咐了一声,合上眼。   一旁的朱蕴娆松了一口气,也赶紧闭上眼睛,希望自己快快入睡。   哪知片刻之后,一片静谧的寝殿外忽然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声音凄楚哀怨,听得人毛骨悚然。   “夫君……”朱蕴娆霍然睁开双眼,紧张兮兮地问,“你听到哭声了吗?是不是有鬼?”   “傻瓜,你都说了是哭声,怎知就是鬼了?”陈梅卿嘴上驳斥,心里却也觉得纳闷,只好翻身坐起,披衣下床,“我出去看看,若是宫女在哭,也太不合规矩了。”   被他这么一说,朱蕴娆的胆子也壮了些,于是她干脆跟在陈梅卿身后下床,也打算出殿看个究竟。   殿外果然是一名宫女在哭,此刻正被和她对食的小内监压着嗓子训斥:“号丧也不看看地方,你也想跟着你娘一道死吗?”   这时走到殿外的陈梅卿低低咳嗽了一声,那一对假凤虚凰的小夫妻顿时被吓得不敢出声,一个止了哭,一个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夫人恕罪,仪宾恕罪……”   “行了,你们两个都起来,”陈梅卿狐疑地扫了二人一眼,问道,“这大半夜哭得那么瘆人,是为了什么事?”   那宫女此刻又惊又惧,喉咙不停抽噎着,口不能言。在她身旁的小内监便低下头,指着那宫女代为答话:“回仪宾的话,这贱婢的娘曾是王爷的乳母,今天一早被巡抚衙门里的人带走,到现在还不知生死。她因为担心娘亲,所以这时候忍不住哭起来,不想惊动了夫人和仪宾,实在罪该万死。”   陈梅卿听了小内监的话,微微吃了一惊,不由问道:“你可知巡抚衙门带走王爷的乳母,是为了什么事?”   “回仪宾的话,似乎是今上下旨,要彻查王爷的生世。”   陈梅卿闻言心中一沉,不无忧虑地暗想:该来的风雨,到底还是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五章 债有主   这时站在陈梅卿身旁的朱蕴娆望着他沉郁的脸色,有些担忧地问:“巡抚衙门也能到王府来抓人吗?”   “今上下旨彻查,就没有他们不敢办的事了,”陈梅卿说着便叹了一口气,撵走了那对小宫人,扶着朱蕴娆回寝殿,“看来王府很快就要陷入多事之秋,我们就在这毓凤宫里好好待着,不要过问那些闲事了。”   陈梅卿口中虽如此告诫妹妹,偏偏他自己却是最不省油的那盏灯。隔日一早,他便四处走动,打听消息,这才得知巡抚衙门这两天已经从楚王府里抓走了六、七十口人。   瞧这阵仗,朝中难道真准备揭开陈年旧事?还是想趁机兴风作浪,搅得楚王府不得安宁,好浑水摸鱼呢?   陈梅卿心里暗暗打鼓,两手却笼在袖中,隔岸观火。   而此时此刻,巡抚衙门的大牢里,刚被动过拶刑的女史昏死在地上,十根手指皮开肉绽,白骨森森可见。忽然一桶凉水泼在她脸上,让她不得不从晕厥中醒来,继续承受着这份生不如死的痛苦。   女史浑身滴淌着凉水和冷汗,被狱卒架起身子,哆嗦着望向刑堂上的赵巡抚,哀切地开口:“大人,奴婢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崔女史,你三十四年前进了楚王府,最初伺候的人正是太妃,那时太妃是否怀有身孕,你难道都不知道吗?”赵巡抚瞪着浑身颤抖的崔女史,厉声道,“我看你是知情不报,有意隐瞒!只怕还没吃够苦头!”   跪在地上的女史听到他这声厉喝,以为自己又要受刑,吓得肝胆俱裂,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大人明察,那时奴婢不过才八、九岁,只是一个不晓事的孩子,太妃若瞒着外人做些隐秘的事,奴婢又怎么可能知道?”   “正因为你是小孩子,才不会对你多加防备,只怕你知道的事情比旁人还要多呢,”这时赵巡抚冷笑一声,当即喝令左右,“来人啊,给我掌这刁妇三十嘴巴,看她说是不说。”   那女史顿时凄厉地痛哭起来,只见一名狱卒拿着一只掌嘴用的木板,走上前,照着她的脸颊左右开弓地狠抽,待到三十板抽完,女史已经唇裂齿松、血流满面,口中只能发出呜呜的悲鸣,根本没法再说出一句整话。   与此同时,巡抚衙门的客堂里,齐雁锦正玩赏着瓶中带露的月季,指尖稍不留神便被花刺戳破,一滴殷红的血珠从小小的伤口里渗出来,惹他无奈一笑,将手指放入口中吮吸。   凡是欺负娆娆的人,都不能有好下场,那个女史是王妃的心腹,这次也算煞了她的气焰……   正在沉吟间,自他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于是齐雁锦从容地回过身,就看见赵巡抚满脸笑意地向他走来:“锦真人,又让你久等了。”   “不敢,大人如今公务繁忙,在下频频前来打扰,倒觉得颇为失礼呢。”齐雁锦低下头,恭敬地与赵巡抚见礼。   “锦真人说这些话,未免也太见外了。”赵巡抚笑着客套了两句,请门子给齐雁锦看茶之后,趁着四下无人,这才低声与他交谈,“锦真人你吩咐我抓的人,一个没漏,那个姓崔的女史,我也让她吃足了苦头。但不知京中的首辅大人,还有什么示下?”   “首辅大人的意思,当然是向着王爷。只是碍于那礼部的郭尚书态度强硬,非要彻查。”齐雁锦垂着眼啜了一口茶,悠然放下茶盏,冷笑道,“他要查,便由着他查,我们也不能不配合。只是这配合里面还有一点门道——两个人证全指认,叫证据确凿;放到一百个人里面,就叫搅混水。如今只有辅国中尉夫妇两个,一口咬定楚王不是先王的亲生血脉,其他不过都是些见风转舵的乌合之众,这案子到底如何审下去,便全靠大人定夺了。”   赵巡抚混迹官场多年,自然是一点就通,当即便对齐雁锦表态:“楚王这件案子,事关重大,当然还是得以首辅大人的意思为准。”   齐雁锦闻言笑了一笑,见目的达成,便不再多说什么,适时地转换了话题:“大人上次和我提的透光镜,近日被我琢磨出了一点心得,现在倒正想和大人聊一聊……”   “真的?”赵巡抚一听齐雁锦提起这个,立刻兴致勃勃起来,一时便将烦冗的公务抛在了脑后,“锦真人,刚好今天有人送了我一条五斤重的樊口武昌鱼,不如今晚你就下榻敝处,陪我小酌一番可好?”   齐雁锦听了赵巡抚的话,目光一动,随即欣然应邀:“承蒙大人厚爱,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一晚宾主尽欢,醉酒的赵巡抚早早便睡下。到了夜半子时,巡抚衙门的大牢里伸手不见五指,幽暗的过道中一片死寂,连狱卒也不见人影。   这时牢中忽然亮起一灯如豆,照亮了黑暗的过道和一道人影,又随着那人缓缓的脚步,目标明确地移向了某间牢房。   清脆的开锁声没能吵醒昏死的女史,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直到伤痕累累的右手忽然被人用一只脚踩住时,钻心的疼痛才把她从昏迷中惊醒,让她无意识地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啊——饶命啊……”   同时油灯应声而灭,女史眼前顿时一片漆黑,根本看不见此刻正在折磨自己的人是谁。   “崔女史,如果你希望我放过你,就先闭上嘴。”黑暗中传来一个男人凉薄的声音,碎冰一般寒冷,让女史瞬间毛骨悚然。   她立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浑身却因为疼痛和恐惧瑟瑟发抖,蹭得地上干草窸窣作响。   鬼魅般的男人见她安静下来,这才开口继续往下说:“现在你的生死全在我手中,若想活命,就乖乖回答我的问题,如果有半点隐瞒或者撒谎,我都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这男子的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却不足以唤起女史的记忆,此刻她疼得汗如雨下,只能在剧痛中小声地哀求:“是,是,奴婢一定知无不言,大人能不能先抬一抬脚,放过奴婢的手……”   “为了长话短说,还是不放开的好。”女史的哀求被那男人残忍地拒绝,只听他阴冷地问道,“当初你前往毓凤宫为朱蕴娆验身,是奉了谁的命令?”   “是王妃的命令。”这一刻女史毫不犹豫地出卖了主人,竟是什么也顾不得了。   黑暗中传来一声冷笑,那男子接着问道:“朱蕴娆失身一事,王妃是如何得知?”   “是柳姨娘向王妃告发的,她捡到了小姐掉落的金簪子,说是在石舫外看见小姐和人偷情。”女史飞快地回答,只希望此刻生不如死的折磨快点结束。   “当时可曾看见奸夫是谁?”   “不曾看见,小姐也不曾招,最后还是陈仪宾认下了。”女史闭着眼睛回答,一口气提不上,险些再次晕厥。   难怪……因为不知道奸夫是谁,他才能逃过一劫;也正因为不知道奸夫是谁,他才与他的娆娆失之交臂。   原本铺垫好的一条路,硬生生被人从中作梗,绕出一圈不知何日才能收尾的大弯子。这一切都是拜那个无事生非的柳姨娘所赐,不管娆娆是因为什么原因得罪了她,这笔账,他都一定要替自己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今夜我问你的这些话,你只当是一场梦,醒来之后必须忘得一干二净。如果向人透露半个字,我照样有办法整治你。”这时那人终于大发慈悲地松开脚,往后退了一步,只听地上的女史立刻发出一声呻吟,蜷缩在地上嘶嘶地喘气。   “大人放心,奴婢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奴婢的话也是句句属实,若敢有半点弄虚作假,明天就让奴婢死在这牢里。”女史一个劲地发着毒誓,说到痛处时,两眼汩汩冒泪。   就在她神思恍惚之际,只听牢门咔嚓一响,又被人上了锁,女史知道这鬼魅般的人终于离开,紧绷的身体这才松懈下来,心中竟有种死里逃生的欣慰。   那个人究竟是谁?他在为毓凤宫里的那个丫头出头吗?那个丫头看似绣花枕头,难道也是有来头的人?此刻女史心中闪过几丝凌乱的念头,随即却不敢再多想——梦醒后就把这一切都忘了吧,这些问题都已经不重要了,冤有头债有主,她只是一枚棋子,并且已经被掌握棋局的人放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六章 竹夫人   另一厢楚王宫中,朱蕴娆一连好几天没听见齐雁锦的消息,整个人便有些心神不宁起来。   她按着嵌在心口上的三棱镜,不停回想着那天夫君捂住自己耳朵时,齐雁锦冷着脸说了几句话,而后愤然离去的背影。   他到底说了什么呢?   朱蕴娆无从得知,她只知道自己的确在思念着他。   啊……可恶,她明明喜欢那个臭道士,而那个臭道士也喜欢她,为什么自己只能像个傻瓜一样坐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呢?   这一刻,朱蕴娆无法遏制地怀念起自己的故乡——如果是在临汾的山头,她就可以迎着风大唱大笑,将那些无比露骨的情歌一字一句地唱给他听。   她的夫君,就曾经因为这些情歌,吓得一年到头都不敢回家呀!   朱蕴娆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眼中又莫名其妙地冒出泪花。   正在一旁读书消遣的陈梅卿听见妹妹的笑声,抬眼看见她在揉眼睛,便放下手里的小说,疑惑地问:“你怎么了?好好地又哭又笑的。”   “夫君,你还记得我唱给你听的那些山歌吗?”朱蕴娆小猫一样窝在蕲竹凉簟上,笑着问陈梅卿。   “怎么不记得。”陈梅卿一想到那些肉麻的歌词,头皮就是一阵发麻。遥想当年,自己每一次回家,刚翻过山头就能听见朱蕴娆嘹亮的歌声,而今这只原本生机勃勃的云雀,却被关进了金丝笼子里,再也不肯唱歌了。   “夫君……”这时朱蕴娆喃喃出声,蔷薇色的指甲无意识地抠弄着凉席上的篾条,只因为要说的话太过难以启齿,语调开始变得艰涩起来,“我……真的喜欢上他了。”   陈梅卿闻言一怔,随后陷入良久的沉默,好半天后才开口:“喜欢就喜欢上了吧,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知道。”   朱蕴娆眼底浮起一层泪水,迷惘却又执拗地坚持:“可是喜欢上了,就想和他在一起。”   陈梅卿笑了笑,揉揉妹妹的脑袋,低声问:“枣花,你和他在一起,我怎么办呢?”   朱蕴娆浑身一震,像做了错事一样躲开陈梅卿的眼神,不敢再说话。   是啊,她喜欢上了那个人,夫君该怎么办呢……   此时此刻,眼看着朱蕴娆陷入困境,陈梅卿却硬起心肠袖手旁观,情愿做棒打鸳鸯的那个恶人。他知道,自己独断的决定一定会给妹妹带来痛苦,可是他有充分的理由——先不说自己与枣花已经结为夫妻,自从他察觉到齐雁锦居心叵测,似乎正在筹划着什么之后,他就打消了让枣花和这个男人在一起的念头。   如今楚王府暗流汹涌,单纯的枣花万一被卷入风波,不啻羊入虎口,与其如此,还不如由他来做这个小人,用自己去牵扯住妹妹。两害相权取其轻,虽然这么做会使枣花左右为难,却也顾不得了。   然而陈梅卿千算万算,却忘了自己曾经悟出的一条道理——这世间唯独情爱一事,最难劝人悬崖勒马。   这天夜半,当陈梅卿睡熟之后,躺在他身边的朱蕴娆却倏然睁开双眼,清亮的水眸中盈满了内疚和负罪,却终是张开嘴唇,无声地对他吐出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夫君,她忍不住想去见那个人,真的忍不住……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当心头那个人真如一缕海棠香魂般凭空出现,提着鞋子一头扎进自己怀中时,齐雁锦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连日因为暴戾而变得尖刻的目光,好一会儿才软下来,接着便如醉了一般,似笑非笑地凝视着眼前人。   “不是要陪着你的夫君吗?还过来做什么?”他带着点嗔怨地开口,故意逗她,同时对身旁的连棋使了个眼色,让他立刻消失。   “我……”朱蕴娆欲言又止,脸色苍白,好半天后才一咬牙,狠心道,“我过来偷人呢,臭道士。”   话音未落,搂着朱蕴娆的齐雁锦便已低下头,双唇狠狠地吻住了她,不让她再说话。   熟悉的苍术香带着比以往更霸道的力度,再次夺走了她的呼吸,朱蕴娆忍不住浑身战栗,仿佛连灵魂都被抽空。   好半天后齐雁锦才放开朱蕴娆,盯着她不停地喘息,嘴角微微露出一点牙尖,笑得像只禽兽:“我一直都在这里……只管来偷吧,小冤家。”   他轻薄的话让朱蕴娆羞耻地呻吟了一声,无法承受他的露骨,只能将脸埋在他怀里,喃喃地认罪:“我一直都在想你……”   “我也是……”齐雁锦在她耳边低声地回应,这时嗓音又变得极其温存。   为什么会对她如此沉迷呢?他解释不清,却心甘情愿地放任自己继续沉迷下去。   也许,发现自己一个无药可救的弱点,对于一向玩世不恭的齐二公子来说,正是人生的一个全新体验。   情到浓处,此时无声胜有声,搂在一起的两个人吻得难舍难分,竟然就这么一路磕磕碰碰地挪进了内室。   一时红烛滴泪,金钗坠地,黑发如瀑般散落在朱蕴娆的肩头,卷成一窝旖旎的温柔乡。齐雁锦笑得极为开怀,下一刻竟猛然将她打横抱起,一步步地走向床榻。   朱蕴娆窝在齐雁锦怀中,先是紧张得闭紧了眼睛,直到齐雁锦轻轻地将她放在凉簟上,她却又紧张得睁开了双眼。   寅宾馆提供给客人的床榻比起毓凤宫的婚床,自然要狭窄了许多,于是当床帐垂落的一瞬间,小小的天地便像一只茧儿困住了两个人,让朱蕴娆紧张得险些喘不过气来。   她立刻背过身去,整个人扭动着挪向床内侧,救命一样抱住了清凉的竹夫人,不敢看齐雁锦脸上的表情。   偏偏这时齐雁锦已经凑了上来,俯身压住她的四肢,在她耳边轻佻地笑道:“我的小冤家,你这样抱着竹夫人,是想做什么呢?”   “抱着凉快嘛,”朱蕴娆脸红红地抱着竹夫人,身子往后拱了拱,口是心非道,“你挨那么近干嘛,热死人了……”   “娆娆,你知不知道,这竹夫人还有另一个意思?”齐雁锦故意挠了挠朱蕴娆的腰,取笑道,“我猜你是不知道的,不然你一定不肯抱它了。”   竹夫人有传宗接代的寓意,朱蕴娆确实不知道,于是不知不觉又落了套:“它还有什么意思?”   “你瞧它里面还装了两只小球,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吧?”齐雁锦亲昵地咬了一下朱蕴娆的耳垂,恐吓她,“抱多了会怀孕哦。”   “啊!”朱蕴娆果然被这层深沉优雅的寓意吓住,立刻放弃了怀里的竹夫人。   于是在她放开手的一瞬间,齐雁锦就像一只撬开了蚌壳的狐狸,终于找到了下嘴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竹夫人是古代一种纳凉用的长筒,竹编的,具体可以百度之。   ☆、第三十七章 偷腥猫   朱蕴娆蜷缩在齐雁锦的怀里,如猫儿一般,浑身忍不住轻颤起来。   “别……”她试图抬手遮掩,齐雁锦却捉住她两截雪藕似的手腕,双眸在昏暗中渐渐变得幽深。   “娆娆,你好美。”他不断沉迷地轻叹。   朱蕴娆羞得星眸半睁,忍不住发出细弱的娇泣。   这个臭道士,怎么这么会欺负人呢,朱蕴娆泪眼汪汪地望着齐雁锦,哀求道:“快一点,别磨蹭……”   “你难得这样求我呢,娆娆,”齐雁锦邪笑道,低头用力地亲了一下她的小嘴,“你求我,我不该不听,可我舍不得把你这么快咽下去呢,嗯?”   “你……胡说什么呢?”朱蕴娆啐了一声,这时忽然感觉到一只脚被齐雁锦握住,随后又被高高地抬起来,不禁慌道,“别……别碰我的脚。”   “怎么,害羞了?”齐雁锦故意挠了一下朱蕴娆的脚心,感觉到她慌乱地闪躲,手里却越发地使劲。   “不……不是,”朱蕴娆吞吞吐吐地摇头,无地自容地捂着脸嗫嚅,“我的脚太大了……”   因为从小放羊,她没有缠过足,所以这点美中不足,一直是朱蕴娆自卑的地方。哪知齐雁锦听了这话却不以为然地笑了,故意朝她蔷薇色的脚尖吹了一口气,戏谑道:“有什么要紧?我喜欢就行。”   自从看惯了西洋画,他也不觉得三寸金莲有什么好的,那点隐约的风姿,必须靠遮遮掩掩才能见效,裹脚布一拆开就会让人倒足了胃口,哪比得上娆娆肉滚滚的小脚,像白萝卜似的圆润可爱?   这一想,齐雁锦的注意力便被朱蕴娆的双脚吸引住,一时竟认真地将那一对玉足捉在手里,揉揉捏捏玩弄起来。   朱蕴娆被他孟浪的举止羞得眼泪直冒,扭着身子不住地哀求:“别,好痒。”   齐雁锦这才笑着放开手,同时深深地凝视着朱蕴娆,带着她一同坠入无边的情海……   夤夜玉漏更深,烛泪落尽,当帐中云收雨住,懒懒的两个人相拥在一起,分享着温存之后绵长的余韵。   齐雁锦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朱蕴娆闲聊,不经意间忽然问起:“柳姨娘这个人,与你可有过节?”   “嗯?”朱蕴娆被他问得莫名其妙,疑惑地回答,“这个人我也不熟,能有什么过节?”   “记得那次飞琼宴上,她看你的眼神很不友善。”齐雁锦模棱两可地接话,不忘警告她,“此人绝非善类,你离她远些。”   “我和她没打过交道……啊,除了端阳宴那次,我提醒她在园子里玩也要小心点。”朱蕴娆傻乎乎地回忆着,随即有些迟疑地自语,“她不会因为这事生我的气吧?我不过是好心提醒一句,其他什么也没说啊。”   齐雁锦目光一动,随即不露声色地问:“你知道什么了,还特意去提醒她?”   “哎,”朱蕴娆瞬间脸红起来,很不好意思地开口,“就是飞琼宴那天,你走了之后,我看见她和一个男人,也在园子里亲热……”   齐雁锦心中豁然开朗,为了不使朱蕴娆生疑,故意轻佻地追问道:“这倒有点意思了,那男人不是你父王?”   “当然不是,”朱蕴娆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这种事有什么意思,你别再多问了。”   “不行,你给我仔细说说,我爱听,”这时齐雁锦翻了个身,不依不饶地压住朱蕴娆的身子,坏笑着威胁,“那个男人什么长相,你可认识?你不告诉我,我可要罚你啊。”   朱蕴娆扭着身子往后缩,嘴里嗔道:“臭道士不要脸,我哪认识那个男人,只知道看打扮也是个主子,比我父王要年长些。”   原来如此。   齐雁锦眼中杀气一闪,下一刻却又涎皮赖脸地与朱蕴娆嬉闹起来,似乎方才的一切不过只是几句戏言。   此时夜色尚深,朱蕴娆却不敢贪欢,很快便收拾好自己离开了寅宾馆。   当她踩着露水悄悄潜回毓凤宫时,寝殿中仍是一片静谧无声。朱蕴娆小心翼翼地提着鞋子,越过打着瞌睡的宫女,像蟊贼一样钻进自己的床榻,等确定床上的夫君仍在熟睡后,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夫君,对不起……她眼巴巴地瞅着陈梅卿的睡颜,在心中忏悔了好一会儿才内疚地闭上眼,带着偷欢后的满身倦意,沉沉睡去。   当朱蕴娆的呼吸变得悠长均匀之后,躺在她身旁的陈梅卿忽然悄悄睁开眼,无声地看着自己酣睡的妹妹,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   这丫头,在他眼皮底下就敢馋猫偷腥,真当他是死人吗?   。。。   话分两头,却说如今焦头烂额的楚王,对任何事物都缺乏兴趣,只盼着缠身的官司快点过去。   因此当齐雁锦照例向他进献新鲜玩意儿时,他只是百无聊赖地听着齐雁锦的解说,丝毫提不起兴致。   “此香名为‘窃玉’,会因为焚香者的体质不同,在各人身上产生一种特有的香味,并且能够通过肌肤之亲,染在与之交合的人身上……”   “罢了罢了,来人啊,把这香送到后殿去,请王妃分派给诸位夫人,”烦恼中的楚王不等齐雁锦说完,便已经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愁眉苦脸地叹道,“我的好儿子,干爹我实在是没心情琢磨这些,近日你在巡抚衙门里走动,可有帮我打听到什么?”   “干爹放心,如今狱中除了辅国中尉夫妇,其他人皆推说此事年深日久,不敢妄言。就是递往京中的奏疏,字里行间也都是向着您的。”此刻齐雁锦笑了笑,安慰楚王道,“再者朝中还有首辅大人的支持,只要驳倒了郭尚书,此案便能平息了。”   “那就好,那就好……”楚王听了齐雁锦的话,发现与自己探听来的八-九不离十,一颗心才算安定了三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八章 中秋节   尽管这一件案子折磨得楚王寝食难安,连腰带都宽了好几寸,后续的发展却柳暗花明,都被齐雁锦言中——楚王府的案子经由巡抚和巡按御史会审,瓜连蔓引,刑讯了七十余名王府中人。查到最后,除了辅国中尉朱华趆的妻子王氏仍然坚称楚王是伪王之外,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指明楚王并非先王血脉。   由于王府宗亲身份特殊,赵巡抚不敢怠慢,很快便将关押在牢中的人员放归,只是把审案结果上报朝廷,交由天子裁夺。   转眼夏去秋来,八月已至,碧云天、黄花地,连阳光都染上了一层透明的秋香色。   楚王近来心情大好,只觉得天高云淡、金风送爽,于是特意在存心殿中设宴,犒赏为他奔走的几名大功臣。   齐雁锦毫无意外地受邀,却只是谦逊地居于末席,不动声色地饮几杯淡酒,听着宴上众人高谈阔论。   “想来诸位都听到消息了吧?今上已命各部公卿对王爷的案子进行复议,如今一拨人整日聚在西阙门那儿,各执己见,争得不可开交,每日光是誊录议辞,就已经把礼部侍郎忙得人仰马翻,我看那郭尚书,这次只怕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岂止是砸了自己的脚,你们听说没有,通政司的杨给事和康御史有意和他过不去,已经弹劾礼部‘壅阏群议,不以实闻’,听说这都是首辅大人授意的。那郭尚书为人一向冥顽不灵,首辅大人只怕早就想收拾他了。”   “不光如此,通政司的钱给事还弹劾郭尚书妄图陷害宗藩呢,杨给事也揭发郭尚书之父早年曾被先王笞责,所以这次是公报私仇。那郭尚书一下子被参了好几本,只怕都是首辅大人从中斡旋。”   “太好了!痛快!”楚王在上座痛饮了一杯庆功酒,愤愤不平地开口,“本王也要参那姓郭的一本,谁叫他竟敢处处包庇朱华趆那个狗贼,狗贼上京告御状时,就是住在那姓郭的亲戚家里。哼,只这一点,就够参他一本的了,本王非得出了这口恶气不可!”   一时宴上众人纷纷称是,又举杯向楚王道贺:“王爷逢凶化吉,正当浮一大白。”   “哈哈哈……”楚王开怀大笑,又同众人饮了一杯。   这时一位清客忽然开口问道:“过几日便是中秋,不知王爷今年可准备设宴赏月?”   楚王立刻扬声道:“当然要设宴!不但要设宴,宴会还得比往年更气派!本王正打算借此去去晦气呢。那些跟我作对的人,我也要一个不漏地全都请来,让他们瞧瞧本王的风光,别再动什么蚍蜉撼树的蠢念头。”   一番豪言壮语立刻引来众人的附和,只有齐雁锦坐在角落里悄悄地出神。   如今沈首辅已将战局拉开,那么,他再次上京的时间也差不多该到了。   可是毓凤宫里令他牵挂的那个人,又叫他如何割舍得下?齐雁锦再次无奈地意识到,自己拟定的计划因为有了她,在付诸实践的时候,每一次离开都变得无比艰难。   也不知为何,从那夜一别之后,这些天娆娆都没有再露过面。到底是什么绊住了她的脚步,齐雁锦打听不到她的消息,渐渐便开始心神不宁起来。   娆娆为什么不来找他呢?纵使自己手里还有很多很多要做的事,可只要能与她相聚片刻,他是甘愿一心二用的。   可惜齐雁锦这头想破脑袋,也不会知道朱蕴娆足不出户的真正原因,是因为自从那夜之后,她便来了月事。   当发现经血的一刹那,朱蕴娆也说不清楚,自己心头为什么会有种失落的感觉。   偏偏屋漏又逢连夜雨,陈梅卿为了阻止妹妹再与情郎私会,隔天趁着与朱蕴娆独处时,又拿重话训了她一通。   朱蕴娆这才知道自己第一次偷情便行迹败露,并且夫君是真的反对自己和齐雁锦在一起。   “夫君,我喜欢他……他待我也是真心的。”朱蕴娆面对一脸冷漠的陈梅卿,执拗地坚持着,心里却又有些难过。   “哼,他待你的一片真心,又能有几分?”陈梅卿冷笑了一声,硬起心肠告诫她,“这个人心机很深,你全心全意扑在他身上,他却未必肯这样待你。枣花,你好歹听我一句劝,少跟这人来往。”   “可是,”朱蕴娆欲言又止,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又红了眼眶,“夫君,现在已经迟了……”   说什么都已经迟了——她喜欢他,便是一心一意地喜欢,任谁劝说都无法阻拦。她有些委屈地望着陈梅卿,想起当初也是夫君将自己推给了那个臭道士,为什么这会儿又不许她动情了呢?   朱蕴娆无声地凝视着陈梅卿,眼神坦然而倔强,令他不禁一阵气苦,忍不住出言讽刺道:“既然你对他情有独钟,为什么对我还要一口一个夫君地叫着,不嫌寒碜人吗?”   朱蕴娆被他挖苦得浑身一颤,好半天后才脸色苍白地嗫嚅:“对不起……我叫惯了。”   “叫惯了也能改口的。”陈梅卿心里堵着一口气,索性用手拍了拍胸膛,继续奚落她,“还有你这里——心不是也变得很快吗?”   朱蕴娆低下头,泪水从眼底慢慢浮上来,许久之后才念出一声:“哥哥……”   陈梅卿顿时气结。   “荒唐!你以为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这一声“哥哥”凉了陈梅卿的心,他怒冲冲地扼住朱蕴娆的双臂,逼她与自己对视,“你怎么不想想,我们都已经是夫妻了,难不成还要遮遮掩掩过一辈子?还是你打算逐婿,让我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做人?枣花,我们老陈家可没亏待过你吧?”   “不,不……我没想这么做。”朱蕴娆吓得脸苍白,被他一番质问逼得走投无路,只能捂着脸痛哭起来。   陈梅卿被自己这妹妹气得心急火燎,偏又不好发作,只能气冲冲地走出内殿,顺道拿一旁的宫女撒气:“你这熏的是什么香?甜腻腻的烦人,这天还没凉呢,就把满屋子弄得烟熏火燎的。”   宫女手里拿着香盒,看见一向好脾气的陈仪宾满脸怒色,有点不知所措:“这是前阵子王妃娘娘刚赐下的窃玉香。”   “哼,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陈梅卿冷哼一声,看着宫女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悻悻然拂袖离去。   一场争执之后,朱蕴娆落落寡欢地过了好些天,因为害怕陈梅卿生气,自然不敢再去偷会齐雁锦。   转眼过去十多天,便是中秋佳节。   宫中苑囿丹桂飘香,各殿都向着月出的方向设下了供案,摆上团圆月饼、石榴蜜柚、莲藕菱角,供奉绘着月光遍照菩萨的月光纸,以供拜月之用。   王府这日照例要吃螃蟹宴。阖府女眷午后聚在一起,赏过秋海棠、玉簪花之后,便在花园里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一起,享用刚刚蒸熟的团脐肥蟹。   朱蕴娆是个山西放羊娃,在陈老爹的带领下,从小到大都不吃水里长的东西,对螃蟹这种啃不到肉的玩意儿更是感到费解。因此她一直坐在角落里吃葡萄,御供的大玛瑙葡萄冰甜脆爽,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溢,带劲透顶,倒是做庶民时享受不到的美味。   不多时夜幕降临,明月初升,花荫下有乐伶吹奏丝竹,一时簧暖笙清,凄恻缠绵。   多愁善感的妇人们被乐声打动,静静地坐在月下聆听,谁都舍不得开口说话。然而雅丽的阳春白雪却感化不了朱蕴娆这个下里巴人,当不多的耐心被慢悠悠的曲调消磨殆尽,她果断地站起身,拍拍屁股走人。   通往毓凤宫的小径两侧,种了许多桂花树,此时金桂压枝,偶尔一阵风动,路过的人就被淋上一场香喷喷的桂花雨。   一时碎金满肩,浓郁的香气呛得朱蕴娆鼻子痒痒,刚想打个喷嚏,哪知就在这时,暗处却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娇笑,吓得她差点叫出声来。   是什么人躲在那里?朱蕴娆一时僵立在原地,进退两难。   待到屏息凝神之后,她的耳朵立刻变得灵敏起来,竟能清楚地听出暗处是一男一女在说话。   好像是……有人在偷情?   朱蕴娆瞬间哑口无言,刚想后退两步绕条远路回宫,不想后背却忽然撞进一个人的怀里,随即连双唇也被一只手给捂住。   朱蕴娆大惊失色,刚要扭动挣扎,这时一股迟来的苍术香才透过冲天的桂花香阵,一丝丝地钻进她的鼻子里。   臭……臭道士!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九章 桂枝香   “我的心肝儿,连日不曾见你,可想死我了。”花园深处,柳姨娘搂着辅国中尉朱华趆,与他说着悄悄话,“我瞧你瘦了不少,想来在那巡抚衙门里,你也吃了不少苦吧?”   “苦倒也不曾多吃,就是想你……”朱华趆含混不清地回答,此刻欲火焚身,将柳姨娘搂得死紧。   “我的心肝儿,这才几日没见,怎么就把你馋成这样?”柳姨娘抬眼与情郎取笑。   “天杀的冤家,还敢逗我,”朱华趆骂了一声,一把将柳姨娘抱起来,笑道,“别闹了,今天时间不多,我还得回前头陪那王八喝酒呢……”   柳姨娘不禁笑骂道:“贼囚根子,我是你天杀的冤家,你倒是让老天来杀我呀?”   此刻朱华趆兴发如狂,根本顾不上回答她,两个人便已干柴烈火地入了港。   不远处朱蕴娆被齐雁锦抱在怀里,耳中听着淫声浪语,心如擂鼓。   因为害怕被人发现,她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偏偏身后人却不肯老实,故意将滚烫的呼吸喷在她耳后。   朱蕴娆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忍不住微微挣扎,这时身后人却悄然放开了她,拽着她的一只手往林苑深处走去。   直到走出一段足够远的距离,再也听不到那对男女火热的偷情声之后,齐雁锦这才回过身,借着穿过林翳的几缕月光,笑吟吟地打量着眼前人:“娆娆,我很想你,为什么不肯出宫见我?”   “我……”朱蕴娆望着齐雁锦,一刹那不知该说点什么,一双剪水秋瞳如泣如诉,也写满了委屈,“我也想你,可是……”   “想我就行了。”齐雁锦怕她为难,索性不由分说地吻住她,好半天后才意犹未尽地喘息,“娆娆,我留在这里的时间也不多了。”   “什么?你又要走吗?”嗡嗡作响的耳中忽然听见齐雁锦这样说,让朱蕴娆一时回不过神来。她满面潮红地抬起头,怔忡地望着齐雁锦,目光中很是不舍。为什么月亮最圆的时候,离别却近在眼前呢?   “嗯,有些事,不得不做。”齐雁锦深深地凝视着怀中人,抚摸着她的脸颊,喃喃叮咛,“娆娆,等我回来。”   朱蕴娆在夜色中沉默了片刻,冷不丁轻轻地问:“如果没有我,你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齐雁锦没料到她会如此问,一时想不出妥帖的话来回答,只好反问:“这话怎么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她一心一意只有他,可是他却不同,这一点哥哥早就已经警告过她,可惜情深至此,说什么都已经太迟了……朱蕴娆低头揉着他的衣带,闷闷不乐地开口:“我是不是碍着你的事了?”   “傻丫头,”齐雁锦笑着抱紧她,“知道我为你辛苦,怎么不犒赏我?”   呸,臭道士只会耍流氓——朱蕴娆原本满腔愁思,顿时被他闹得没了脾气。这时西风徐来,卷下林间金桂如雨,扑了二人满身。   他们在花香中幕天席地,怀里白糯糯的娇娃一时更加香甜,成了这中秋夜里,最有滋味的一道甜点。齐雁锦不知餍足地俯身吞咽着,只觉得此刻心中满溢的欢喜,比长天里那一轮明月更圆满:“娆娆……我一定尽快回来,你等我好不好?”   “嗯……”朱蕴娆咬住唇点了点头,忽然伸出双臂紧紧搂住他,淌着眼泪小声道,“我没东西赏你,就给你生一个娃娃……好不好?”   齐雁锦闻言一怔,下一刻只觉得喉中酸楚,竟是半句话也说不出。   罢了,就算能开口,他一定也表达不好自己现在的心情——从小精心训练出的谈吐,碰上她,都会变成矫情的花言巧语,还不如不说。   于是离别的前一夜,他自始至终什么都没说,只是与朱蕴娆十指紧扣,尽情地沉溺在那一片温柔乡里,让自己的身体渐渐染上她的香味……   密林深处,又簌簌地下了好几场桂花雨,酣畅淋漓。   二人走出桂花林时,身上都泛着一股桂花的甜香,这时天地间银辉千里,洁白的圆月近得几乎伸手可摘,齐雁锦拥住朱蕴娆的肩,仰头望着天空,叹道:“真想把这月亮摘下来送你。”   朱蕴娆却不以为意地笑道:“我要这月亮干什么?”   “是啊,”这时齐雁锦也忍不住笑了,低头亲亲她,“能入你眼的东西,太少了……所以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甚至她顾不到的,他也要替她办到。   这天晚上,当辅国中尉心怀鬼胎地走到酒宴首席,举起酒杯向楚王敬酒时,一直对他冷着脸的楚王忽然心神一凛,眼底闪过一丝杀机。   这厮身上的味道,他昨夜刚在柳姨娘的身上闻到过。   真没想到锦真人献给自己的香料,竟然替他捉了奸!窃玉……偷香。这一切全都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   简直欺人太甚!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章 莱州府   齐雁锦离开武昌之后,并没有直接前往北京,而是转道去了山东莱州府的即墨县。   之所以大费周章跑这一趟,只因为赵之琦在信中哭爹喊娘地痛诉,他为齐雁锦制好的手铳,竟被那个山东金主用一顿酒饭给骗走了。   那个吃货……齐雁锦在赶路的途中暗暗咬牙,心想等到了北京,非胖揍那小子一顿不可。   及至主仆二人到了即墨县,随便找了一家挂有秦记徽帜的店铺打听,掌柜一听到齐雁锦的名号,立刻丢下手头的活计,热茶热饭地招呼起来:“真人一路多有辛苦,您先用些茶饭,待我差伙计通报了主人,就领着您去见老爷。”   齐雁锦与那掌柜口中的秦老爷素不相识,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索性以不变应万变,由着他替自己接风洗尘。   稍后茶饭已毕,齐雁锦和连棋正在店铺后堂闲坐,这时秦家在即墨县的大宅已经派人来接。四名小厮领着八个轿夫,抬了两顶软轿来到店铺门前,待到齐雁锦主仆二人走出来时,立刻恭敬地上前行礼。   齐雁锦也不多话,一派从容地登上了前一顶呢轿子,连棋看得心里打鼓,连忙钻进后面那顶蓝布轿子,主仆二人一同被人抬着,优哉游哉地前往秦家大宅。   秦家本家不在即墨,只因近年来主人致力于海外的生意,时常要往港口跑,为了落脚方便,才在县中置下了这片大宅。   齐雁锦常年往来于高官府邸,见多了气派场面,富商再有钱,碍于地位卑微,宅子也得玩些明三暗五的花招,因此再富丽也很难进得了他的眼。   于是一路目不斜视地走进客堂之后,他好整以暇地落座,等候着那个擅自骗取他手铳的家伙出现。   少顷但见几名娟娟少女走进堂中,穿着一水的浅蓝裙子,鬓边簪几朵橘色的南京绒花,步履轻盈地端着铜盆手巾,上前伺候齐雁锦主仆洗手。   随后焚香奉茶,花样迭出,就在齐雁锦快要失去耐性的时候,终于有一名衣着不凡的婢女走到齐雁锦面前,施施然对他道了个万福:“真人久等了,老爷已到。”   话音未落,就见一名绮年玉貌的男子缓缓走进堂中,望着齐雁锦抱拳施礼:“锦真人,久仰大名了。在下秦熠,乃是这秦家的主人。”   齐雁锦并不急着还礼,只是挑眉端详着此人,冷笑道:“好说,但不知秦老爷扣了在下一件要紧的东西,又是为了什么?”   “锦真人这件要紧的东西,乃是用在下的银两打造而成。既然有这样的缘分,你我难道不应该见上一面吗?”面对来客倨傲的态度,秦熠不以为忤,仍旧是一脸浅笑。   这人身量不高,约莫比齐雁锦矮上半个头,相貌却美得使人惊艳,顾盼间散发着一股阴柔的媚气。对于这样一个人,男人大半很难心生敬重,却又因为美色,很难不对他言听计从。   此刻齐雁锦因为他一针见血的奚落,心里有些不快,却又没脸发作,只好按捺住火气低声道:“秦老爷,你我不妨敞开天窗说亮话,你非要利用赵官人把我逼到即墨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秦熠遣散仆下,在客堂上首落座,拿起茶盅轻轻吹了吹气,小啜一口,这才慢条斯理地笑着回答:“你我私造火器,也算是互相捏住了把柄,所以有话倒不妨直说了。俗话说得好:兵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二十多年前,如今的兵部主事许大人曾任即墨县令,奏请朝廷开放本县的金口港,以便南北贸易往来。如今这港口还未兴盛,我欲抢占先机,试一试这海上的生意。奈何南边寇患不息,几次劫掠我的船队,因此我才上京辗转找到赵官人,不惜花重金打造一批火铳,以便船队抵御倭寇之用。因为重视,帐面上我也核查得格外仔细,这才发现了一点猫腻。锦真人,俗话说吃亏是福,我也不介意偶尔做一做冤大头,可是我贴补着银子等了许久,赵官人却一再延迟交货,倒是看着他替你日夜赶制手铳,你叫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齐雁锦静静听完秦熠这番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打算,就给句明白话吧。有言在先,那把手铳我不会放弃。”   “锦真人放心,我也不会随便夺人所爱。”这时秦熠笑了笑,对齐雁锦道,“你是赵官人的朋友,不会不知道,他为了一次成功,你的手铳从一开始便打造了两把。如今这两把都已经做了出来,我只要其一,而你也不能白得另一把,必须教会我如何使用它,你意下如何?”   齐雁锦闻言忍不住邪笑,心想自己用拉丁文给图纸标注真是英明极了——这人私造火器,惊动了官府可是杀头的大罪,所以决计不敢求助于他人,这才会千里迢迢地把自己找来。于是他笑道:“这手铳虽然小巧,实则威力无穷,须得找个僻静的场所演练,不知秦老爷可有合适的地方?”   哪知秦熠听了他的刁难,脸上却露出一抹正中下怀的笑意:“不知锦真人可愿意陪我出海?”   “秦老爷的意思,是在船上练靶?”齐雁锦挑着眉问。   “那倒不必。你我费尽工夫得到这把手铳,相信也不是为了打猎消遣的,”这一刻秦熠笑靥如花,轻描淡写地吐出一句,“既然要打,就打活靶。我买火器就是为了杀倭寇,有了手铳,为什么不杀几个练练手?”   齐雁锦心神一凛,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狠戾的男人,考虑了一会儿才点头:“如果是杀倭寇,我奉陪。”   “甚好,明日我正好有一批货要运往宁波,到时锦真人便随我上船吧。”秦熠斜睨着齐雁锦,兴味盎然地一笑。   齐雁锦对他可没什么好脸色,此刻心里只惦记着自己的手铳,径自追问:“话说那么多,我的手铳呢?”   “稍等,”秦熠这才笑着拍了拍手,朗声道,“将箱子送上来。”   话音未落,只见两名小婢女合力拎来一只红木箱,放在了秦熠和齐雁锦之间的那张八仙桌上。   婢女退下之后,秦熠这才伸出削玉一般白皙的手,当着齐雁锦的面,将红木箱打开。   但见箱中并排放着两把一模一样的手铳,二尺长,精铁打造的铳管青光潋滟,配着红木的枪托,精美之中透着一股杀气。   此刻齐雁锦终于看见了自己设计的手铳,心中不由赞叹道:赵之琦那个家伙,除了贪吃误事之外,真没什么别的毛病。   “我拜托赵官人打造的这款手铳,名叫燧发枪,这种手铳如今在西洋都是很先进的设计。与传统的火绳枪不同,它是利用击锤上的燧石撞击出火花,引燃火药,所以不畏雨雪,点火射击的速度也比火绳枪更快。”隔天一早齐雁锦便上了秦熠的贼船,此刻正站在海船的甲板上,手把手地教秦熠掌握手铳的射击方式,他为秦熠填好弹丸,示意他将手指放在扳机上,随后对他下指示,“弹丸填好之后,瞄准敌人扣动扳机,燧石会将枪膛里的火药点燃,推动弹丸发射。你最好做到一击必中,否则就要花时间重新装弹,这期间敌人也在开火,你若运气不好,也许就会因此丧命。”   秦熠一边听着齐雁锦的解说,一边举起手铳瞄准前方,随即空放了一枪。只听砰地一声巨响,手铳爆发的后坐力令秦熠身体微晃,让他切实领教到这件杀人武器的可怕威力。   秦熠不觉发起笑来,乐不可支地对齐雁锦说:“锦真人,你亲手杀过活人吗?”   齐雁锦眯着眼睛与秦熠对视,觉得他真有点像疯子:“没有。”   如果有可能,他更愿意借别人的手杀人,可惜他想杀的那个人没人敢动手,他就只能亲身上阵了。   这时秦熠听了齐雁锦简短的回答,忍不住再次大笑:“那么,你可得谢谢我……”   “为什么?”齐雁锦皱着眉反问。   “因为你不知道亲手杀人是个什么滋味,”秦熠抚摸着微微发烫的铳管,意味深长地说,“这种事,与你掌握的技巧无关。你真正需要克服的,是作为寻常人的胆怯、内疚和恐慌,所以一定得多练,这样等你碰到目标的那一天,便能够得心应手了。我为你提供如此难得的练手机会,难道你不该谢我?”   这时齐雁锦冷笑了一声,不理会身旁人癫狂的言论,径自站在船头远眺着海平线,若有所思地问:“你如何确定倭寇会来?”   “他们当然会来。从东海到南海数千里的海岸,倭寇的八幡船几乎无处不在。一只满载货物的船队,怎么可能逃过他们的耳目?”秦熠自信满满地回答,嘴角同时弯出一丝狞笑,“等那些挂着‘八幡菩萨’大旗的船出现时,便是你我大开杀戒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一章 断魂香   寒蝉凄切,夜半的楚王府后花园里,人迹罕至,一男一女躲过巡逻的戍卫,又聚在假山石的山洞子里幽会。   只见柳姨娘靠在朱华趆怀中,哀怨地叹了口气:“冤家,你究竟何时才能成事,也省得我天天被人欺负……”   朱华趆搂着柳姨娘问:“嗯,谁又欺负你了?”   “还不是那娘们,仗着自己是主子,从不给我好脸色看!”柳姨娘气呼呼地回答。   朱华趆知道她又在嫉恨楚王妃,笑着哄她:“放心吧,那楚王的位子迟早是我的,等我当上楚王,就扶你做王妃。”   柳姨娘被他哄得心花怒放,笑嘻嘻道:“心肝儿,这话你可一定要记得……”   这一晚疏星淡月,一对野鸳鸯足足缠绵到四更天,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朱华趆离开后,柳姨娘一个人孤零零地穿过花园,返回自己住的宫殿。她正沉浸在偷欢后的心满意足里,冷不防半道上窜出几道黑影,猛然用布条勒住她的嘴,飞快地将她五花大绑起来。   柳姨娘大惊失色,不知道自己撞在了何人手里,立刻呜呜咽咽地拼命挣扎。奈何一个弱女子怎么也斗不过几个孔武有力的大男人,很快她便像只待宰的牲口一般,被人拽着手脚拎到了一个人面前。   脸色惨白的柳姨娘扑跌在地上,眼前只能看到一双精美的男人鞋子——那鞋子上的卍字绣花她闭着眼睛也能认得,正是她自己为王爷一针一线用心绣的。   柳姨娘瞬间浑身发抖,努力从地上抬起头,两眼泪汪汪地望着眼前人,口中呜呜咽咽像在哀求。   此刻楚王坐在一把交椅上,冷眼看着匍匐在自己脚边的柳姨娘,脸色铁青地假笑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被勒住嘴的柳姨娘口不能言,只能拼命点头。   “哼,刚刚你在山洞里说的那些话,现在又想改口了?”楚王一径冷笑着,语调全无一丝感情,“你当着我的面能改口,当着他的面也能改口,舌头长在你嘴上,谁也管不住,改来改去还有什么意思?倒不如由我来成全你,让你做个痛快鬼吧。”   说罢他站起身,命人撤去交椅,只见椅后的地面赫然露出一口黑森森的深坑,洞口边上堆满了新鲜的泥土,显然是刚刚被人掘出来的。   “你不是喜欢在这片花园里偷人吗?我就将你埋在这里,那狗东西若真的跟你有缘,迟早有一天你们会在这里团聚的。”楚王脸上露出一抹狰狞的笑意,二话不说便令手下将柳姨娘丢进了深坑,言简意赅地下令,“把坑填上。”   柳姨娘瞬间呜咽得更加大声,躺在坑底拼命地翻腾,却因为身上绳索紧缚,根本无法站起身。一捧捧泥土沉重地落在她身上,很快便将她半埋起来。   楚王冷冷地看着柳姨娘在泥土中垂死挣扎,叹着气感慨:“等到了黄泉,休怪本王无情,怪只怪你水性杨花,勾了本王还不够。”   柳姨娘在泥土中使劲抬起头,被勒住的嘴竭力发出大哭大喊,听上去却断断续续、支离破碎。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况她还为他生过儿子,那孩子活活让她疼了两天两夜才生出来——然而往日所有的情分,此刻连一个让她开口求饶的机会都换不来,站在洞口边上看着她的人只顾冷笑,脸上根本没有一丝怜悯……   当冰冷的泥土最终将柳姨娘完全掩埋,楚王亲眼监视着手下填平了泥坑,直到他们用铁锹将松软的泥土夯实,这才迈步缓缓踩了上去,解恨地来回践踏。   轻软的鞋底落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让楚王微微感到有些硌脚,想着脚下七尺深的地方埋着一个背叛了自己的女人,他心底便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难过固然是有点难过的,可谁让她背着自己偷人,偷的还是那个叫他恨之入骨的人呢?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多恨那个狗贼,过去枕席之间,自己每每咬牙切齿地提到朱华趆,她都会在一旁义愤填膺地跟着唾骂,让他误以为这女人同自己是一条心。这一想,仅存的那点不忍便也烟消云散了。   一夜之间,柳姨娘从楚王府平空消失,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大家心知肚明地沉默着,绝口不提这个忽然离奇失踪的人。   自从齐雁锦离开后,一直幽居毓凤宫的朱蕴娆对此更是一无所知。直到某天一个八岁大的男孩不由分说地闯进了毓凤宫,才将她眼前这份平静打破。   “你们别挡道,本王是来找我娘的。”朱蕴铣灵活地躲开试图拦截自己的宫女和内监,在毓凤宫里绕来绕去,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到处乱瞄。   “小金子?”朱蕴娆认出这男孩是自己弟弟,连忙开口招呼道,“你娘不在这里,今天毓凤宫没来客人。”   “本王不信,除非你让本王自己找。”小金子紧盯着朱蕴娆,一脸坚决地强调,“你若不让,就是做贼心虚。”   “嗬,我说实话,倒成做贼的了?”朱蕴娆好笑地看着小金子,索性主动让步,“那好,你自己去找吧,亲眼看看你娘在不在这里。”   小金子立刻拔脚向寝殿跑去,一边跑一边东张西望,焦急地呼喊:“娘,娘……”   朱蕴娆跟在他身后,这时忍不住发问:“小金子,你娘不见了吗?”   在小金子最茫然的时候,一句关心的问话都成了最珍贵的回应,于是他蓦然停住脚步,眼巴巴地望着朱蕴娆问:“你也知道我娘不见了吗?”   朱蕴娆越听越糊涂,不由反问道:“如果你娘没有不见,你干嘛到处找她?”   “可是……我找了很多座宫殿,都没人说她不见了……”小金子喃喃回答,这一刻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没人知道我娘在哪儿,也没人说她不见了,我做什么他们都不管我……”   “这怎么行呢?难道都没个大人帮你,就让你一个娃娃到处乱跑?”朱蕴娆掏出手绢帮小金子擦擦眼泪,安慰道,“你别急,好好的一个大活人还能不见了吗?我也陪你找。”   “真的吗?”小金子眼睛一亮,满怀希望地盯着朱蕴娆,像看见了救星。   “当然是真的,你放心,过去我家走丢的羊,都是我找回来的。难道在宫里找一个人,还能比在山里找一只羊更难?”朱蕴娆仗义地向小金子保证,随后牵着他的手,找到了照料他的嬷嬷询问,“他的娘不见了,你知道吗?”   那嬷嬷瞥了朱蕴娆一眼,轻蔑地回答:“奴婢只知道,兴国王的母亲如今就住在长春宫里。”   “住在长春宫里的那是王妃娘娘,我问的是他亲生的娘,”朱蕴娆不悦地望着嬷嬷,皱着眉质问,“我记得他的生母是柳姨娘,对不对?”   那嬷嬷没再回答朱蕴娆,而是径自弯下腰,将小金子搂进怀里哄道:“我的小祖宗,奴婢劝过您多少次了,您可不能随处乱跑,尤其是跑到这种地方……”   不料这时小金子却猛然抡起胳膊,挣开了嬷嬷的双手,望着朱蕴娆大声求救:“姐姐,我要找我娘!”   朱蕴娆顿时精神一振,牵着小金子的手就往宫外跑:“走,我带你去见王妃娘娘!”   她想既然整片内苑都归王妃统管,那么柳姨娘不见了,自然应该先去问王妃。谁知到了长春宫时,一名宫女问明了朱蕴娆的来意,进殿通报之后,却走出来冲她摇摇头:“娘娘在午睡,这会儿不能见客。”   “娘娘大概要午睡多久?”朱蕴娆牵着小金子的手,脸上露出一抹疑惑,却仍旧坚持道,“反正没什么要紧事,我和兴国王就在这里等。”   宫女为难地看着他们两个,欲言又止,最后到底还是将这二人领进了偏殿,用茶水点心好生伺候着。   哪知这一坐就坐到了天擦黑,小金子人小撑不住,已经趴在朱蕴娆腿上打了好几次盹。朱蕴娆正暗自疑心,为什么王妃一个午觉能睡那么长时间,这时殿外却忽然传来内监捏着嗓子的唱礼声:“王爷驾到——”   朱蕴娆闻言心中一惊,忽然福至心灵——见不到王妃,直接去问父王不是更好?   于是她立刻摇醒困倦的小金子,拉着他跨出殿门,一同跪迎王驾。楚王缓缓走到殿门前时,就看见自己的儿子女儿正在向自己行礼,慌忙令他们平身,好奇地问道:“这个时辰,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里?”   “父王,”这时朱蕴娆憨憨地站起身,望着楚王开口道,“柳姨娘忽然不见了,宫里谁都不知道她的下落,您能不能下令找一找?”   楚王闻言双目一冷,一瞬间弄不清自己这个女儿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于是再度看向她时,眼中已多了几许审视的意味。   他不觉抬脚朝朱蕴娆走近了两步,哪知就是这不偏不倚的两步,却让一股清香钻进了楚王灵敏的狗鼻子,瞬间引起了他的警觉。   这丫头身上的味道……他怎么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二章 风雷引   楚王有些狐疑地端详着自己的女儿,努力回忆这抹熟悉的味道自己曾经在哪里闻过。   难道是陈仪宾身上的?大概吧……可惜记忆时隔久远,楚王无暇细想,只能专注于眼前的烦恼。   这没眼力见的丫头,竟然甘冒大不韪来找他的麻烦。楚王定定神,轻咳了一声,这才瞪着眼告诫朱蕴娆:“这事你不要管。”   “为什么?”朱蕴娆也瞪着眼,一片茫然地望着自己的父王,“好好的一个人就不见了,父王难道不担心吗?”   然而楚王根本没有耐心听她把话说完,这时已经径自迈步走进长春宫,不再理会她。   朱蕴娆望着楚王的背影,只觉得自己牵着小金子的那只手,无端一阵发凉。   向晚朱蕴娆一个人默默地走回毓凤宫,正凭栏远眺的陈梅卿远远望见她回来了,立刻命人传晚膳。   小夫妻两个围桌对坐,眼瞅着满桌山珍海味,朱蕴娆却只顾咬着筷子发怔,心不在焉、食不知味。对面端着饭碗的陈梅卿终于看不下去,原打算等饭后再开口,这时候便提前开了腔:“怎么了,没胃口吗?”   “哥……”朱蕴娆放下筷子,小声嗫嚅道,“早先你出宫那会儿,兴国王来过,他的生母忽然不见了。”   “他的生母,你是说那个柳姨娘?”陈梅卿不动声色地扒了一口饭,低声警告道,“那个柳姨娘又不是什么好人,这事你别管。”   “不管她是不是好人,这事怎么能放着不管呢?一个大活人说没了就没了,是死是活,给句准话也很难吗?为什么大家全都要藏着掖着呢?”朱蕴娆不解地望着陈梅卿,忽然话锋一转,“哥,你知道她的下落吗?”   “不知道。”陈梅卿漠然回答,“还记得我是怎么教你的吗?不看、不听、不说。”   “那样和死人有什么差别?”朱蕴娆愤愤不平地捏紧了手里的筷子。   “如果你不照做,那才真的会死。”   朱蕴娆低下头,好半天后才低声开口:“然后我死了,也会和现在一样。没有人能看见、听见,为我说上一句话,对吗?”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脖子正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紧到让她无法呼吸。   “枣花……”这时陈梅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劝慰她,“不论你喜不喜欢,这就是王府的生存方式——就好像最孱弱的羊会被狼吃掉一样,学不会装聋作哑的人,就不能在这里平安地生活。”   “我不喜欢这里。”朱蕴娆低着头喃喃道。   她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无声的屠宰场,而周围所有沉默的人,都是帮凶。   她无法逃出生天,却在最压抑窒息的那一刻,脑海中忽然响起另一个人对自己说过的话:“娆娆,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永远都无法真正融入这座王府……我很清楚在这个世上,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天地是什么滋味,所以迟早有一天,我要把你从这里带走……”   他说过他要将自己带走,可是……现在他在哪里呢?   。。。   此时此刻,一轮初升的明月欣然跃出海面,与海中倒映的明月交相辉映。只听耳边浪涛声声,须臾轻雾自眼前散去,极目之处,便隐约露出远方小岛黑暗的轮廓。   一支没有任何旗帜和徽记的船队正在海面上缓缓航行,船上火光通明,水手的歌声慷慨嘹亮,简直要吵醒了海底龙宫的主人:“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一时海天浩渺、歌声雄浑,齐雁锦正与秦熠并肩站在船头,只听秦熠笑道:“这是戚继光将军作的《凯旋》歌。当年戚家军攻克横屿,凯旋回师,将军与麾下将士一同赏月,彼时军中无酒,戚将军便即兴作歌,全军同唱,以壮士气。如今名将不在,这首歌却广为流传,海上来往的船队为了震慑倭寇,都要唱它。”   “戚将军……似乎与秦老爷是同乡?”这时齐雁锦饶有兴味地问。   秦熠立刻被他逗笑了:“哈哈……没错,戚将军他是登州人。锦真人这句话,委实太过抬举在下了。”   “抬举……倒也未必。”这时齐雁锦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船上的十六门小炮,冷笑道,“秦老爷这战术,倒是颇得戚将军真传。”   秦熠闻言骄矜一笑,这时船队行经一处海湾,只听震天的海螺号角声忽然响起,如黄泉幽深、百鬼呜咽,使人闻风丧胆。   海上倭寇发动攻击之前,一向以海螺声为号——原本悠闲的船员瞬间紧张起来,而秦熠艳若桃李的一张脸上,顿时也失去了笑意。下一刻就见他扬起肩头大氅,一边疾步走向船员,一边振臂高喝道:“海战别无他术,无非多船胜寡船,多铳胜寡铳而已。如今我方装备精良,对方乌合之众,根本不足为虑!”   说罢他掏出随身的手铳,按照齐雁锦传授的方法装填起弹丸来。船员这些日子天天在甲板上演练,这时候得了主人鼓励,很快也冷静下来,开始井然有序地为火炮装弹,准备抵御倭寇的袭击。   齐雁锦眼见众人如此,便也拿出自己的手铳,开始装弹。   这时海湾的岛屿之后,四只倭寇的八幡船已飞速窜了出来,直直向秦熠的船队逼近。   秦熠立刻站在船头指挥道:“不要慌,等倭寇的船进了射程,再放炮!”   手下人立刻用旗语和哨声,将他的命令发送了出去。   齐雁锦冷冷地看着敌船上攒动的人头,握紧了手铳。这时海上风高浪急,驾长操纵船只掉头布阵,让甲板异常地颠簸。   于是一片振聋发聩的呐喊声中,齐雁锦险些立身不稳,高高的浪头掀起水花,冰凉地打在他的脸上。   这时船上通明的火焰照亮了诡谲莫测的海面,在双方疯狂的示威声中,倭寇的船已靠近了秦家的船队。秦熠立刻下令放炮,于是小炮的火绳被船员点燃,滋滋作响地引燃了炮膛,片刻后但见海空之间红光一闪,炮声轰然,伴随着隐去人影的浓烟,数枚炮弹已经发射出去,砸穿了倭寇的船板。   齐雁锦见此情形,心中不禁暗暗叫了一声好——赵之琦研制的小炮不禁轻便,射程也远过倭寇的鸟铳,这两点在战场上都是克敌制胜的法宝。   哪知就在他沉吟间,不远处秦熠的喊声却穿过了战火,在雷霆万钧中音如裂竹,显得异常清脆:“放一只船过来,我要试试手铳!”   他疯狂的主意让齐雁锦猛然睁大双眼,确信自己是在同一帮亡命之徒打交道。然而局势已容不得他多想,当一艘八幡船已经近到可以看见船上倭寇狰狞的脸孔时,齐雁锦果断地举起手铳,瞄准了一名正在试图点燃鸟铳火绳的倭寇,砰地放出了一枪。   几乎就在同时,那名倭寇的脑袋就像西瓜一样爆开,无头的尸体扑在地上,竟然还能发出阵阵抽搐。   齐雁锦瞬间怔愣住,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第一次亲身体验到杀人的滋味。   这时候他的神思难免一阵恍惚,意识仿佛已从他的躯壳中抽离,让他只能瞪着眼面对这一片修罗地狱,看着那一幕幕水深火热的画卷在他眼前无声地展开。   齐雁锦不由屏住呼吸,直到另一名倭寇的脑袋也在他眼前爆开,他才心有余悸地回过头。只见秦熠正举着手铳冲他微笑,像战火中最美艳邪恶的阿修罗:“锦真人,你真应该谢我……”   说罢他飞身上前,伸手拽着齐雁锦蹲下身,催促他装弹:“才杀一个人就懵了?幸好你是遇上我,否则等你真正上阵那天,只怕不能全身而退。”   齐雁锦被他好一通嘲笑,直到这时才重新冷静下来,开始熟练地装弹。   近距离射杀倭寇,无疑将齐雁锦二人也暴露在了倭寇的鸟铳之下,这时燧发枪便发挥出了超越火绳枪数倍的优势,在生死攸关的战场上为他们争取到了先发制人的机会。   于是借着火炮的掩护,齐雁锦与秦熠俨然组成了一个鸳鸯阵,彼此交错着装弹、开火,弹无虚发。但见敌船上的倭寇接二连三地被击中,二人越杀越勇,直到身上染满了浓浓的硝烟味。   双方拼杀到最后,倭寇难敌秦家船队的火力,四条八幡船沉了两艘,淹死了一百多个倭寇。一败涂地之下,剩下的两艘船立刻掉转船头,逃之夭夭。   秦熠也不趁胜追击,只是下令船队继续按照原先的路线航行,以便尽快赶到下一个补给的港口。   随后他精疲力竭地与齐雁锦并肩躺在甲板上,二人脑袋挨着脑袋,气喘吁吁地大笑起来。   经此一役,历尽生死,二人也算是有了过命的交情。秦熠瞥了一眼身旁的齐雁锦,意犹未尽地问他:“过不过瘾?”   齐雁锦仰望着星空,无奈地干笑了两声,却终是摇着头喃喃道:“没有下次了……”   “为什么?”秦熠枕着双手反问,语调中透着不解。   “因为我有喜欢的人了,为了她,我得留着我这条命。”齐雁锦懒懒地回答,此刻心中想起了朱蕴娆,嘴角不禁逸出一丝浅笑,“我也是刚刚才醒悟,原来我没那么洒脱,还有你也是,下次换个低调点的战术吧。”   “这样啊……”这时一旁的秦熠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声,一双桃花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天空,目光却比那黑暗的苍穹还要空洞——原来喜欢一个人,就会舍不得性命……那么自己这条命,果然不值得看重呢…… 作者有话要说:  文案上我放了自己的微博,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看。   还有【有明一代】系列的第一部《风月锦囊》,男主是齐二的弟弟,齐小三啊~~   ☆、第四十三章 深宫变   转眼又是一日黄昏,光线晦暗的毓凤宫里,朱蕴娆孤零零地坐在殿中,双眼望着夕照中的窗棂,捂着小腹怔怔出神。   她好像,有娃娃了……   不用太医诊脉,她是个年轻健康的女人,这个月的月事迟迟不来就已经说明了一切,山头放羊的婆娘都是靠这个判断孕事的。   这一刻她忽然有点明白过来,为什么某些事不能看、不能听、不能说。   她的哥哥,绝不会欢迎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而偌大的楚王府里,也不会有人真正去关心她。只有臭道士……如果他知道自己有了娃娃,他一定会高兴得发疯,紧紧地抱着她又亲又啃吧?   此时此刻,真想见他啊……   “在想什么?”这时背后忽然传来陈梅卿的问语,朱蕴娆惶惶回过头,便看见他微笑着向自己走来。   朱蕴娆睁大双眼,不知道自己该回答些什么,只能无言地低下头。   “你还要和我赌气到什么时候?”陈梅卿走到妹妹面前坐下,握住她的一只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让你装聋作哑,也是为了你好,现在你却反过来,要拿沉默来惩罚我了吗?”   “对不起……我不说话,不是因为生你的气。”朱蕴娆慌忙摇摇头,两眼湿润地回答,“我是觉得对不起你,哥哥……”   她太任性,总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这么多年来,真是辛苦她的哥哥了。堵在心中的话此刻难以启齿,朱蕴娆只能握紧了陈梅卿的手,将自己的歉疚一股脑地倒出来:“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一直都是……”   “你能这样想,那是再好不过,”陈梅卿温柔地抚摸着朱蕴娆的鬓发,叹道,“你大概还不知道,你父王的案子已经解决了。今日圣旨送到,天子已将辅国中尉夫妇贬为庶人,不日便要押往凤阳幽禁,眼下危机暂解,我们两个就好好地守在一起过日子,你说好不好?”   朱蕴娆望着陈梅卿疲惫的双眼,脸色苍白地嗫嚅着嘴唇,一个简简单单的“好”字,却始终没法自欺欺人地吐出口。   这天晚上,夫妻二人再度大被同眠,朱蕴娆蜷在薄被里,像只惊恐的小鹿缩在陷阱的一角。她紧闭双眼,静静地等待自己入睡,哪知这时薄被下却忽然伸过来一只手,火烫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枣花,别再等了,这一关总要过的。”黑暗中陈梅卿闷闷地开口。   朱蕴娆倏然睁大双眼,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不……不行。”   陈梅卿只当没听见她的拒绝,径自掀开薄被,轻轻抱住了朱蕴娆。   这时锦帐中一片黑暗,他只能隐约看到身下人模糊的白影,也好,或许看不清她的模样,心里的负担才能小一点。   既然注定要打破眼下的僵局,不如由他主动。他知道妹妹的心如今不在自己身上,可是谁年轻时没有糊涂过呢?他身为一个过来人,不拨乱反正,难道还要陪着她一起做梦?   陈梅卿狠了狠心,逼迫自己不要多想,哪知就在他渐入佳境时,却听朱蕴娆低低啜泣了一声:“哥哥……”   一瞬间陈梅卿仿佛被人泼了一桶冰水,浑身透凉。   朱蕴娆感觉到哥哥不再动弹,慌忙哭着推开他,小心地蜷起身子保护住自己的小腹,低声哀求:“不行……哥哥,我已经……”   她话音未落,这时寝殿外忽然嘈杂起来,一名内监慌慌张张地跑进宫,连滚带爬地扑到朱蕴娆床前喊道:“夫人、仪宾,大事不好!那辅国中尉造反了!”   陈梅卿听见他的哭喊,立刻掀开帐子,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人:“你说什么?!”   “那辅国中尉白天领了圣旨,如今竟带着自己的人马冲破了王府!”内监脸色惨白地哭诉,“他显然是要鱼死网破啊,连条后路都不留,一门心思只管往宫里冲杀,赶来防卫的兵马哪里奈何得了这种人,听说已经冲破了存心殿啦!”   陈梅卿顿时大惊失色:“存心殿被攻破,这不就已经进了内苑了!”   “是啊!夫人、仪宾,二位赶紧找个地方避一避吧。”内监哭道,“再晚一会儿,只怕乱军就要到毓凤宫了!”   他这一句话,慌得陈梅卿赶紧拉着朱蕴娆下床穿衣,哪知衣服穿了一半,陈梅卿却忽然抽出床头宝剑,用剑指着那名内监道:“你,赶紧和夫人换身衣服!”   “什么?”朱蕴娆捧着衣裙,这节骨眼上仍旧回不过神来,兀自傻愣愣地望着哥哥。   这时内监已经哭瘫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解下了自己的衣裳。陈梅卿捡起他的衣服,劈头盖脸地扔在朱蕴娆身上,催促道:“还不快换上,那帮乱军是不指望活命的,只怕已经杀红了眼睛。”   朱蕴娆顿时急得哭起来:“可是,你怎么办……”   “现在不是担心我的时候,”陈梅卿帮她穿好内侍的衣裳,等内侍也打扮好了,这才一手拽着一个,领着两人跑出宫去。   这时宫外火影幢幢,乱军的喊杀声已近在耳边。陈梅卿拉着两个人往殿后跑,刚折过殿侧的白玉围栏,就发现整座毓凤宫已被乱军包围。   “没办法了,”陈梅卿咬咬牙,干脆拉着朱蕴娆和小内监一口气跑下寝殿,将她藏在了后花园的花丛里,“待会儿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能跑出来!这次我要你装聋作哑,你一定得听我的!明白吗!”   朱蕴娆蹲在花丛里,此刻泪如泉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乖乖地冲他点点头。   陈梅卿抿了抿唇,确定她藏好之后,这才拽着那个穿着朱蕴娆衣裙的小内监,一路跑到内庭中央,正对着毓凤宫的大门站好,随后又将那小内监搂在怀里,使人看不见他的脸。   “你听我的命令,我保你没事,”此刻陈梅卿目光冰冷,对着那小内监的耳朵低声道,“否则,我就杀了你。”   “小……小人明白……”小内监哆哆嗦嗦地伏在陈梅卿怀里,人都快吓尿了。   这时乱军正在毓凤宫外喊着号子,一下接一下地撞着紧闭的大门。须臾之后,但听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明火执仗的乱军随之鱼贯而入,凶神恶煞地向内庭冲来。   “跑!”这时陈梅卿拽住小内监的手,拉着他转身向寝殿跑去。   冲进内庭的乱军只来得及看见两道狂奔的背影,但见那衣裙纡青拖紫,被庭燎的火光映照着,翻卷的裙裾熠熠生辉、美不胜收。   “别放箭!将军说要抓活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四章 小金子   乱军一拥而上,狼奔豕突地冲向内殿。朱蕴娆捂着嘴蹲在花丛里,透过花叶间的缝隙,瑟瑟发抖地看着士兵们恶鬼般的身影,从不远处一个接一个地闪过。   此刻陈梅卿拉着小内监冲进寝殿,转身阖紧了朱漆大门,同时对他吼道:“脱衣服!”   小内监不敢不从,立刻又把身上的衣裙给扒了下来,战战兢兢地垂手站着,等待陈梅卿继续发令。   陈梅卿拾起地上的衣裙,瞥了涕泗横流的小内监一眼,终于大发慈悲地放人:“下去找个地方躲躲吧。”   那小内监如蒙大赦,立刻一溜烟跑得没影。   这时寝殿门外已经聚满了乱兵,正砰砰冲撞着并不牢固的木门,门上精美的镂雕也被砍刀劈得七零八落。陈梅卿不觉退后了几步,待到乱兵蜂拥着冲进寝殿时,他才厉声大喝道:“毓凤宫陈仪宾在此,何人胆敢胡作非为!”   他正义凛然的质问,乍然震慑住了嚣张跋扈的乱兵,众人一时竟不敢上前冒犯,只能举着兵刃将他包围住。   随后十几名士兵在寝殿中转了几圈,除了抓到几名哆哆嗦嗦的宫女和内监,竟没有找到他们最垂涎的目标。于是士兵又折回来,凶神恶煞地向陈梅卿讨人:“这宫里的娘娘呢?方才我们明明看见她跟着你跑进来的!”   陈梅卿轻蔑地看着这些士兵,这时傲然一笑,指了指地上那一团凌乱的衣裙,舌灿莲花道:“娘娘乃是九天玄女下凡,纤尘不染,不愿被你们这等粗人冒犯,所以刚刚已经换上羽衣,升天了。”   众人被他说得目瞪口呆,有几个暴脾气的人已经火冒三丈地高喊:“狗东西,你蒙谁呢!”   陈梅卿耸耸肩,此刻唯恐天下不乱似的,嘴里还说着风凉话:“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缩在一旁发抖的宫女内监们欲哭无泪,心想这陈仪宾简直就是阎王爷派来的催命鬼,今晚只怕是没法活着走出毓凤宫了——心中抱怨归抱怨,此刻却没人敢惹事上身,主动将朱蕴娆不在寝殿的事抖搂出来。   大家宁愿守口如瓶,倒不是因为对朱蕴娆有多忠心,只因一则不知这乱子会乱多久,倘若风波很快平息,自己便要遭殃;二则说了更怕乱军问自己要人,此刻除了原先就跟着陈仪宾的小内监,谁也不知道朱蕴娆的确切下落,所以只要刀没架在自己脖子上,还是明哲保身的好。   此时陈梅卿已明白乱兵冲进毓凤宫,目的正是为了抓他的妹妹,因此下定决心,只要不让他们得逞,自己就算是豁出一条命去,也在所不惜。   人一旦不怕死,便有了宁死不屈的底气,一帮匪兵见陈梅卿毫无惧色,反而不敢轻举妄动。这时一名看上去地位略高的士官恰好走进殿中,好奇地眈了一眼陈梅卿,问众人道:“将军都已经到了,你们还没抓到人?”   “没有,”一名士兵慌忙回答,拿刀指着陈梅卿道,“这人把娘娘藏了起来,等我们赶到宫里时,人已经不见了。”   “留几个人手再把这里搜一遍,”那士官冲众人挥挥手,下令道,“把这宫里的人都给我押出去,将军要问话。”   众人不敢怠慢,立刻用刀押着陈梅卿和一干宫人走出了寝殿。这时内庭中火光冲天,作乱的士兵举着火把群聚在毓凤宫里,簇拥着站在内庭中央的辅国中尉。   辅国中尉朱华趆此刻满身血污、一脸疲惫,手里却牵着一个小男孩——那正是柳姨娘的儿子,兴国王朱蕴铣。   乳臭未干的娃娃哪见过这等阵仗,裤裆里早尿了好几回,这时候竟已忘了害怕,只是茫然地跟随着自己的伯父,东张西望。   那辅国中尉因为和柳姨娘有多年的奸情,一直怀疑这孩子是自己的骨肉,所以才会在遍寻楚王不得的情况下,千辛万苦地找到了他。而今夜的第三个目标,便是他一直念念不忘、觊觎已久的美人朱蕴娆。   这时朱华趆看到手下正押着一拨人走出寝殿,立刻兴奋起来,扬声问道:“我要的人呢?”   “将军,您要的人还没找到,寝殿里只搜出了仪宾和几名宫人。”士官低着头向朱华趆禀告,顿时令他扫兴地皱起了眉头。   陈梅卿被人推推搡搡着押到了朱华趆面前,他被迫跪在地上,却不屈地昂起头直视朱华趆,目光里甚至带了一丝挑衅。   满地的俘虏神色各异,那朱华趆只扫了一眼,两眼便盯着一名身穿白色中衣的内监,骂道:“一帮蠢货,哪有值夜的内监不穿外衣的,一定是你们让那个丫头金蝉脱壳了!”   押送陈梅卿的一帮士兵立刻跪地请罪。躲在花丛中的朱蕴娆紧紧捂着嘴巴,两排牙齿格格打战,只能死命咬住自己的下唇。   这时小金子挠挠耳朵,黑曜石一般的眼珠忽然落在了花丛上,被朱华趆握在掌中的小手不觉一动,顿时吸引了朱华趆的注意:“蕴铣,你怎么了?”   朱蕴娆在黑暗中与小金子死死对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时只觉得口中忽然尝到一股血腥味,竟是把嘴唇都给咬破了。   小金子忽然垂下眼睛,小手扭动了一下,冲朱华趆抱怨道:“我肚子疼……”   朱华趆闻言一惊,弯腰将小金子抱起来,大手落在他的小屁股上,立刻摸到一抹湿热,不由笑道:“臭小子都被吓尿了,真是麻雀胆子。”   周围的士兵顿时发出一阵哄笑。小金子听见自己被大家取笑,觉得自己这次真是牺牲大发了,忍不住气得嘤嘤哭泣起来。   “不哭不哭……”朱华趆拍了拍小金子的屁股,扭头问手下的士官,“府里的太医呢?”   “被俘的太医都在存心殿,正替咱们救治伤兵呢。”士官回答。   如今朱华趆的身家性命全都寄托在这股乱军身上,为了彰显自己爱兵如子,不方便随意调用太医,因此他只能抱着小金子前往存心殿,顺便下令道:“把这些人都给我押进俘虏营,至于跑掉的那个,给我继续找!”   士兵们立刻领命,然而等朱华趆离开之后,竟没什么人有耐心去搜索花园,大家争先恐后地涌进宫中劫财,唯恐自己落后吃了亏。   于是朱蕴娆悄无声息地蹲在花丛里,竟安然躲过了这一劫。   一场浩劫之后,毓凤宫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因为害怕四周还有士兵,她不敢起身,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朱蕴娆四肢发麻、无力坚持之际,一只小手忽然钻进花丛,从背后拉了拉她的头发。   朱蕴娆瞬间魂飞魄散,刚要张嘴尖叫,这时耳后却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唤:“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五章 岔路口   朱蕴娆听见这个声音才松了口气,惊魂未定地爬出花丛,望着眼前的男孩应了一声:“小金子。”   小金子腆着肚子站在她面前,压低了声音嘱咐:“你跟我来。”   说罢他转身钻进花木深处,朱蕴娆慌忙跟上他,二人窸窸窣窣穿过花草,在毓凤宫的墙根底下发现了一个狗洞。   朱蕴娆吃惊极了,转念又一想,小孩子总是能发现许多不为人知的地方,这一想便也不奇怪了。   狗洞极狭窄,朱蕴娆费了好半天劲才勉强钻过,待到钻出了毓凤宫,她才发现自己跟着小金子已经来到了另一座宫殿的花园。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眼下她心中惶惶,只能干瞪着眼问小金子。   “出宫找父王。辅国中尉造反了,”小金子一脸严肃地回答,他心中等级分明,因为自己是兴国王,所以自然要将伯父视作敌人,“本王卧薪尝胆,迷惑了那厮。现在前面又打起来了,他顾不上我,我就跑来救你了。”   “不,我不能出宫,我要找我哥……”朱蕴娆激动地抓着小金子,急得直掉眼泪,“你知不知道仪宾他在哪儿?”   小金子点点头,答道:“他们都被关在长春宫呢。”   朱蕴娆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问:“连王妃娘娘也被抓了吗?”   小金子摇摇头:“母妃和父王都出宫了,现在正带着官兵来救我们呢。”   “那你带我去长春宫好不好?”朱蕴娆连忙哀求道,“我看着仪宾被人抓走,现在我好担心他。”   小金子望着梨花带雨的朱蕴娆,颇看过几出戏的小脑袋竟渐渐晕起来,一会儿想起牛郎织女,一会儿又想起梁山伯与祝英台,只觉得耳边一阵喜鹊叫、眼前几对蝴蝶飞,真是美好极了。   于是他幼小的心灵瞬间失去了判断,只想着成全这对苦命的情人:“好,你跟我来。”   乱军自从攻占了长春宫之后,便把俘虏到的宗亲和宫人集中关押在这里。陈梅卿混迹其中,冷眼观察着来回走动的守卫,想寻找机会从这里逃离。   这时却见小金子大大咧咧地跑进长春宫,四处溜达了好一圈,最后才在陈梅卿的面前停下来。陈梅卿没好气地打量着这个小男孩,心想如果把他抓来当人质,不知道能不能要挟得了那个朱华趆。   心中正这样想着,哪知下一刻小金子却猛然扑进了陈梅卿怀里,小心地指了一个方向,与他咬耳朵:“看树上。”   陈梅卿微微一怔,狐疑地转动眼珠,随后震惊地眨了眨眼睛,又赶紧扭过脸——他,他看见了什么?那个猴在树上的小内监,不是枣花是谁!   忆往昔悲苦童年,他可没少在树上找妹妹,因此陈梅卿早已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光线再差也能把朱蕴娆无情地揪出来。   这时只听小金子贴着他的耳朵小声道:“她进不了长春宫,说爬到树上就能看见你。如果你没事,就摸摸鼻子。”   陈梅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觉得这节骨眼上,自己怎么还有种陪公子小姐玩家家酒的感觉?   想归想,他又害怕朱蕴娆担心,赶紧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远处猴在树上的朱蕴娆感动地吸了吸鼻子,心想这下总算是知道哥哥的安危了,一时百感交集,唏嘘不已。   这时陈梅卿抱着小金子考虑了一会儿,忽然在他耳边悄声道:“兴国王,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当小金子再度溜出长春宫的时候,朱蕴娆也跐溜跐溜地滑下了树,一看见小金子便问:“刚刚你和仪宾在人堆里钻来钻去,是在干什么呢?”   小金子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金簪子,递给朱蕴娆:“姐姐,你哥让你回山西。”   朱蕴娆听见这句话,眼泪一下子便涌了出来——她打从心底里讨厌这座王府,连做梦都想着要离开,其实哥哥也是懂她的。于是她颤着手接过金簪,却又失神地嗫嚅:“我走了,他怎么办?”   “仪宾说生死有命,只要不死,他迟早也会回山西。”小金子说着又从荷包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了朱蕴娆手里,“仪宾说,这是四方通行的路引,要你保管好了。出门在外就冒他的名字,必然不敢有人过问。”   好厉害……她的哥哥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朱蕴娆一时想不明白,这时小金子却已在一旁催促她:“愣什么?快走吧。”   朱蕴娆来不及多想,一路跟在小金子身后,二人紧张地听着远处的喊杀声,尽量远离有火光的地方,走暗巷、钻狗洞,最后竟真的跑出了一片混乱的楚王府。   小金子第一次没被嬷嬷看管着走出王府,倏然觉得人生天翻地覆,于是他抬头仰望着星空,竟像只无意间跳出了深井的小青蛙一样,傻傻地张大了嘴巴。   朱蕴娆静静地站在他身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先陪你去找父王吧。”   “不,”这时小金子回过神,却像一个小大人似的摇了摇头,“你不是要回山西么,如果见到了父王,你就走不了了。”   朱蕴娆惊讶地望着他,这一刻心中忽然又有点忐忑,忍不住问道:“你真的觉得,我可以这样悄没声地离开吗?”   “为什么不可以?辅国中尉造反,你在战乱中失踪,这一点也不奇怪。”小金子说这话时,脸上忽然古怪地笑了笑,沮丧地喃喃道,“我娘不也是这样么,好好的就失踪了……”   他突然如此低落,让朱蕴娆很不落忍,于是慌忙安慰他:“别难过,也许你娘也和我一样,只是去她最想去的地方了。”   “是吗?到底是什么好地方……让她宁愿丢下我。”小金子眼角凝着一滴晶莹的泪珠,乳臭未干的小男孩这一刻在心头发誓——将来总有一天,他要找到自己的娘亲!   这时朱蕴娆摸了摸小金子的脑袋,在分道扬镳前,对他小声叮嘱了一句:“我走了,你一个小娃娃,路上当心点。”   “你才是!”小金子冲她做了个鬼脸,在夜色里望着昙花一样美丽的朱蕴娆,忽然愣了一下,想起什么来,“仪宾刚刚还说,要你一路上都戴着面巾,不要抛头露面,否则你这模样肯定要引来坏人的。”   “放心,我知道的。”过去常年在山头孤独地放羊,一个人上路,她是不怕的。朱蕴娆与小金子挥手告别,望着他瘦小的背影一路向喧嚣之处而去,刹那间心头黯然,终于连嘴角仅存的一丝表情也消失了。   这时候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又该何去何从?   回山西……她哪还有脸回山西呢?朱蕴娆的双手缓缓落在自己的小腹上,想起多年来一直盼着哥哥年头娶了她,年尾就可以抱孙子的陈老爹,两眼就不觉落下泪来。   比起对不起哥哥,她更加对不起的人就是爹爹,如果怀着娃娃回临汾,她该怎样向他解释哥哥的下落,还有腹中这个孩子呢?   爹爹一定不会原谅她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六章 回故乡   这一夜天亮之后,朱蕴娆敲开一家银匠铺子的门,低价卖给银匠一根金簪,随后拿着钱去成衣店买了几身衣服,又为自己置办了简单的行李。   如今武昌城内兵荒马乱,各家店铺都闭门歇业,只有几家铺子的掌柜胆够大,还在遮遮掩掩地做生意。这些人见朱蕴娆面如芙蓉,又做内监打扮,就知道她是王府里跑出来的宫人,只不过人无横财不富,这人既肯出钱,自己岂有不趁乱发财之理?   待到出城的时候,朱蕴娆才算真正知道,哥哥给自己的路引有多顶用。她戴着面巾过城门的时候,原本戒严的官兵竟然连一句盘问都没有,便客客气气地放行。   朱蕴娆暗自纳罕,将路引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可惜什么也看不明白。她只知道哥哥从前是临汾县的县丞,是不是做了王府仪宾之后,才有这通天的本事呢?   朱蕴娆心乱如麻地走出了武昌城。这时候她想起齐雁锦,害怕他回来时见不到自己,一定会又着急又难过。   可是如果不听哥哥的话,等他赶回山西发现自己根本没回去,一定也会失望透顶。唉唉唉,再这样下去,她究竟能对得起谁呢!   思前想后、左右为难,最后朱蕴娆还是决定先回临汾。因为身上盘缠充裕,所以此行虽需跋涉千里,一路有舟车代步,朱蕴娆走得倒也不算辛苦。   自古近乡情怯,她这一路走走停停,由秋入冬,等到抵达临汾的时候,已临近这一年的十一月。   如今朱蕴娆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虽然身形仍旧苗条,走路时步履却不得不放慢,一看便是有身子的人了。   她不好意思再穿男装,好在如今已到临汾,她顶着第一美人这个响当当的名头,县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就不用伪装什么了。因此这天当朱蕴娆换过一身棉袄,从南城门进入临汾县的时候,四周的百姓立刻就将她认了出来。   “枣花!是漫天岭山头的陈枣花!”熟悉的乡音在耳边响起,朱蕴娆一刹那泪如泉涌。   好事者立刻将她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问道:“不是听说你往南边做娘娘去了嘛,怎么突然回来?陈驸马他人呢,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做娘娘的日子美不美,吃饭可是捧着金饭碗?”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朱蕴娆脑中一片混乱。她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只能流着眼泪傻笑着,直到一位抱着娃娃的大嫂问出一句话,这才猛然惊醒了她:“枣花,我瞅你好像胖了不少,可是怀娃娃了?”   朱蕴娆脸色一变,却遮掩不住自己的腰身,只能尴尬地应了一声:“嗯。”   人群中立刻有人拉着她往茶楼坐,朱蕴娆却摇头谢绝,只推说自己急着回家,随后雇了一辆马车打东门出城,望着东北一连跑了五十里,便到了老陈家常年放羊的漫天岭。   初冬的山岭上,北风卷地白草折,当朱蕴娆发抖的双脚落在干枯的草地上时,她才觉得这一刻自己真正接了地气,又变成了昔日那个无忧无虑的陈枣花。   这时马车已经走远。漫山的羊群像一团团白云,仿佛熟识似的,慢腾腾地朝朱蕴娆凑过来,在她腿边温驯地咩咩叫。   须臾远处传来一阵欢腾的犬吠声,七八只牧羊犬窜过羊群向朱蕴娆冲来,吐着舌头围着她打转,亲热地摇着尾巴撒欢。   朱蕴娆伸出手去,挨个摸摸大狗们的脑袋,再抬头时,便看见山腰上出现了一个圆圆胖胖穿着羊皮袄的身影。   爹爹……她翘首望着那个自己思念过千百次的人,眼睛再度湿润起来。   “枣花,你怎么回来了?”陈老爹手里拿着羊鞭子,这时候晃晃悠悠地走下山坡,吃惊地望着朱蕴娆问,“还有我那个臭小子呢?他没随你一起回来?”   朱蕴娆被陈老爹这么一问,眼泪就扑簌簌地往下掉。陈老爹眼见她这副模样,心里立刻就猜到事情要糟。于是一张紫赯脸顿时也凝重起来,转身挥动鞭子驱赶羊群:“天太冷,羊也该回圈了,有话咱们回窝棚里再说吧。”   朱蕴娆不敢多话,低着头跟在陈老爹身后,花了好久才走到陈老爹住的窝棚。   自从多年前陈老爹成了鳏夫,儿子又在外读书应举,他和朱蕴娆便常年以山上的窝棚为家。如今陈老爹没了女儿帮忙,便雇了一个十几岁的小羊倌帮自己放羊,可人还是照旧住在窝棚里。   陈老爹把手头的活计丢给小羊倌,领着女儿走进窝棚,替她煮奶茶。一时窝棚里奶香四溢,在咕嘟咕嘟的沸腾声里,陈老爹忧心忡忡地打开话匣子:“你这么突然一回来,南边王府里没人说话?”   “他们不知道我回来,”朱蕴娆含着眼泪,吞吞吐吐地回答,“当时王府里有人造反,喊打喊杀的,全乱了……”   陈老爹立刻抬起头,紧张地大声问:“那我儿子呢?他是死是活?”   “我走的时候,哥哥他还在的,”朱蕴娆急忙回答,下一瞬脸色却越发苍白,“可是现在,我不知道了……”   “不知道?不知道你就这样回来了?”陈老爹心头一急,说话的口气便忍不住加重了许多。   朱蕴娆被他吼得浑身一颤,赶紧结结巴巴地解释:“是哥哥他……他让我先回来的。”   “唉……”陈老爹闭着眼睛长叹了一口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脸色灰败地感叹,“这年头,连王府都有人造反,什么都比不上放羊牢靠。我真后悔……”   朱蕴娆低着头不敢说话,陈老爹见她神色沮丧,有些不忍心,于是亲手递给她一杯热腾腾的奶茶,目光如炬地关怀道:“给,你肚子里还有个小的呢,别冻着。唉,哪怕梅卿他凶多吉少,往好了想一想,至少你也给咱们陈家留后了……”   朱蕴娆闻言浑身一颤,越发羞愧地连头也抬不起来,哪还敢伸手去接陈老爹的杯子:“爹爹……我,我肚里这孩子,不是哥哥的……”   朱蕴娆期期艾艾地吐出实情,这时坐在她对面的人没有答话,窝棚里沉寂了半天,却听“啪啦”一声,陈老爹手中的杯子跌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七章 鹅毛雪   “我没听错吧?”陈老爹震惊地瞪着朱蕴娆,难以置信地求证,“我儿子……是去武昌和你成婚的吧?”   “嗯……”朱蕴娆极低地应了一声,颤抖的十指抓着裙子,眼泪一滴一滴在裙面上晕开。   “那你还说孩子不是他的?”陈老爹怎么也想不明白,枣花这丫头是他看着长大的,怎么才出去一年不到,却什么都变了呢,“这外面都是什么世道啊……枣花,从前我只担心我那臭小子对不起你,怎么你反倒……”   他看着朱蕴娆耸动的双肩,忽然什么都说不下去了。这时小羊倌站在窝棚外高喊:“老爹,羊还杀不杀?”   陈老爹重重咳了一声,趁机背着手走出窝棚,没好气地大喊道:“杀,怎么不杀!”   朱蕴娆低着头坐在窝棚里,听着陈老爹为自己张罗杀羊,只能捂着嘴不停掉泪。   这天晚上,朱蕴娆独自躺在暖和的羊皮褥子里,伴着窝棚外猛烈的冬风,怔怔出神。   隔壁窝棚不时传来爹爹沉重的叹息,以及和陈老爹挤睡在一起的小羊倌不满地翻身咕哝声。每一声动静对她来说,都是一次内心的煎熬。   爹爹对她越好,她就越没脸在这里待下去——她已经做不成爹爹的女儿了。   透明的泪珠缓缓滑下朱蕴娆的眼角,偏偏这时候,她又想起了远在北京的齐雁锦。   反正她已经向爹爹报了平安,也算给哥哥留了交代,既然没脸留下,不如就到北京找他吧?记得当初和连棋闲聊的时候,他提过他们在北京落脚的地方,是中书舍人赵大人府上——这么个大官的宅子,总不会太难找吧?   再说既然一心想着他,肚里的孩子又是他的,当然应该去找正主,才能挺直腰板儿抬头做人。朱蕴娆灵光一闪,心中立刻打定了主意,于是干脆翻身爬起来,开始摸黑整理自己的行李。   随身还有四枚金簪,做盘缠是足够了;哥哥的路引,上北京肯定也是行得通的;还有……还有一直贴身藏着,所以到哪里都没弄丢过的——他画给她的那张求姻缘道符。   朱蕴娆的双手落在缝着道符的中衣上,默默在心中祈求:臭道士,如果你的道符真能应验,就保佑我顺利找到你吧……   翌日清晨,陈老爹哼哧哼哧地走出窝棚,打发小羊倌去热早饭。等到饭热好了,他左等右等也不见朱蕴娆起身,便干脆先去羊圈看他的宝贝羊。   哪知一进羊圈他便傻了眼,只见一只羊的犄角上挂着一根布条,正是他和枣花多年来在山头放羊,约定好的出远门的暗号……   那个傻丫头,怎么能就这样走了呢?   陈老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被风沙磨砺出的紫赯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眼圈却忍不住发红。   当年陈梅卿中了举人上京应试的时候,朱蕴娆曾经细细打听过去北京的路线,因此这次一个人上京,心里倒并不觉得害怕。   这天傍晚她走得累了,便沿途找了一间客栈住下,先在一楼客堂点了一碗羊肉汤面,躲在角落里慢慢吃。因为正值冬天,投店的客人不多,客堂里正有些冷清,这时店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店小二慌忙掀开门帘去招揽生意,朱蕴娆不觉也抬头瞥了一眼,隐约就看见两辆马车停在门外。   朱蕴娆一向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于是她低下头继续吃面。不一会儿门外的几名客人便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抱怨:“眼看这天色,只怕又要下雪。”   “可不是,”店小二带着点讨好地附和道,“听官人的口音,似乎是京城人吧?”   那客人便笑道:“没错,这次我是出来探亲,正准备回北京去。”   朱蕴娆听他口中报出“北京”二字,便知是同路人,难免心中一动,又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哪知这一抬头,她竟恰好与那说话的人四目相对,原来那人打从进店之初,就已经注意到了躲在角落里吃面的朱蕴娆。   此刻朱蕴娆发现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睛亮了一下,便从桌上拿起面巾把脸蒙上,端起面碗准备上楼去吃。   望着她的客人这才回过神,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轻声细语地吩咐小二:“我要两间上房,快些准备吧。”   “好咧。”店小二热情地答应着。   朱蕴娆上楼时又谨慎地回头望了一眼,确定这人的目光没有追着自己,一颗心才稍稍放下,暗忖道:这人看上去倒也挺正派,只怕自己是多虑了。   如此闷头睡了一夜,第二天朱蕴娆起床梳洗时,才发现昨晚竟下了一夜的大雪。眼看前路越来越难走,她顿时有些犯愁,因此退房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拎着行李站在客栈门前踌躇着,准备雇辆马车。   也不知怎的就这样巧,这时客栈中一位老太太正独自往外走,与朱蕴娆擦肩而过的时候,一不留神踩着了门外满地的雪珠子,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倒。   那老太太发出一声惊惶的叫喊,一旁的朱蕴娆却眼疾手快,早伸手一把将她拽了起来。惊魂未定的老太太倚在朱蕴娆身上,吓得脸色苍白,口中不住地念佛:“阿弥陀佛,多谢女菩萨出手相救,不然老身的腿只怕都要摔折了……”   朱蕴娆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刚局促地笑了笑,这时却听背后传来一道惊慌的声音:“母亲,您怎么了?”   朱蕴娆不由回过头去,就看见昨天与自己打过一次照面的男人正疾步走来,小心翼翼地扶起了老太太,担忧地左看右看:“母亲,您怎么不知会我一声就下楼了,如今您身边也没个人服侍,若是一不小心摔到哪里,却叫儿子我如何是好?”   那老太太被儿子好一通数落,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朱蕴娆看着眼前这位孝子急得脸色都变了,便忍不住微笑着插口道:“你放心,老太太没摔着。”   那男人听朱蕴娆如此一说,这才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擦了擦额角看不见的冷汗,很不好意思地笑着谢她:“刚刚我在楼上都看见了,多谢夫人出手扶住我母亲。我也是一时情急,这才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本来我陪母亲南下探亲,随行也是有人服侍的,不想婢女忽然就得了急病死了,半道上也买不到可靠的人差使。原想着捱到北京也就顺当了,哪知天又下了大雪,前头的路只怕越来越难走,怎不令人犯愁?”   朱蕴娆听了他的话,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打量了一眼老太太,径自开口:“昨天官人进店时,倒不曾见到这位老太太。”   “哦,当时我母亲还在车中,因为事情太多,我都安排好了才扶她进店,那时夫人已经上楼去了。”那男人笑着解释道,因为听出朱蕴娆也对自己留了心,言语中不觉多了三分喜悦,“恕在下冒昧多问一句,在下看夫人似乎是一个人投店,敢问夫人这是要往哪里去?”   朱蕴娆听他对自己言语尊重,又是陪着老母出门的孝子,心中便放下了戒备,老实回答:“我要往北京去。”   “那倒巧了,”这时男人脸上露出诚恳的笑意,对着朱蕴娆作了一个揖,“在下姓皦,字生光,乃是顺天府的生员,论起来也是清白家世。如今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夫人若不介意,倒不妨听我一言:我母亲如今没人贴身照应,夫人孤身在外行走,也多有不便,若是结伴而行,夫人与我母亲同车,里里外外帮忙照应着,倒是帮了在下一个大忙了,但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朱蕴娆听了他的话,再看看客栈外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也有些心动。这时那老太太也慈眉善目地望着朱蕴娆,笑道:“老身天天坐在车里赶路,一个人也着实闷得慌,夫人若肯相陪,那是再好不过了。”   朱蕴娆听了老太太的话,犹豫了片刻,心想这一路人生地不熟,难得碰到一家好人肯照应着,倒也算好事一桩。再说自己只陪着老太太,也没什么值得猜嫌非议的地方,于是终于点头答应下来:“既然大家都不方便,结个伴一起走也不碍事,不过我也不能白白占你们的便宜,一路上我食宿自理,车钱也要照算我的。”   “好。”那皦生光也不推让,大大方方地点头答应。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八章 北京城   朱蕴娆跟随皦氏母子前往北京,一路上倒没碰到什么麻烦。她天天陪着老夫人坐在马车里闲聊,老太太对朱蕴娆的家世似乎极感兴趣,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拿话问她。   朱蕴娆多长了一个心眼,坚持冒用哥哥的名字,只说家里是在临汾放羊的,之所以孤身前往北京,是为了与暂居京城准备明年应试的丈夫相聚。   皦老夫人打量着面如芙蓉的朱蕴娆,极为怜爱地笑道:“我瞧夫人好个模样,必不会久居人下。”   朱蕴娆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有答话。这时摇晃的马车让她一阵反胃,她慌忙从荷包里掏出一颗橄榄含在嘴里,脸色发白地深呼吸。   皦老夫人见她这般模样,心里自然有数,连忙伸手抚摩着她的脊背,关切地问:“夫人可是有了?”   朱蕴娆只好羞赧地点头承认:“嗯,快满三个月了。”   “哟,那可一定要仔细,头三个月都是最要紧的。”皦老夫人仔细地叮嘱了朱蕴娆一番,又掀开车帘吩咐车夫放慢车速。   朱蕴娆受她如此照顾,很不好意思,歉然道:“这一路给太太添了多少麻烦,怎好再耽误你们的行程?”   “哎,夫人说这话,就是同老身我见外了。”皦老夫人笑着拍了拍朱蕴娆的手,让她不必介怀。   一路上皦氏母子都待朱蕴娆极好,尤其是那皦生光,始终彬彬有礼、规规矩矩。朱蕴娆便逐渐放下戒备,心想等到了北京,分别前一定要好好谢谢人家。   这一路沿途经过各个城镇,过关卡的时候为了方便,皦生光都推说朱蕴娆是自己的内眷。守城门的士兵也算通情达理,大都愿意为他们行个方便。一行人很快便到达北京,哪知进城的时候却遇到了麻烦,浑水摸鱼这一招,竟行不通了。   现如今整座北京城正在戒严,到处是一片风声鹤唳。   士兵翻看着皦生光递来的路引,数了数车上的人头,脸色严肃地盘问皦生光:“人数不对,车里那个年轻媳妇是谁?”   “她……她是我半道买的人,”皦生光背着车中人回答,笑嘻嘻地向士兵打探道,“近来城里出了什么事?怎么忽然盘查得这么紧?”   “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士兵往车里瞥了一眼,冲皦生光摇了摇头,“没路引的人,一律不准放行,官人只怕还不知道,城里近来闹出的案子吧。”   “我人在外面,怎么能够知道?”皦生光一边说着,一边顺手给了士兵一点好处,油嘴滑舌地说笑,“你告诉我,我不就知道了?”   “三天前,内阁朱大学士门前,发现了一份揭帖,说的是宫里太子的事儿。”那士兵收下了好处,便压低声音答道,“这几天全城都传遍了,说皇帝迟早要废掉太子,改立福王。如今圣上大怒,下旨彻查此事,内阁里三个领头的除了沈次辅,另两个都已经被牵连进去了。”   “嗬,这可了不得,难怪风声这样紧了,”皦生光一脸震惊地啧啧感叹,只能走到车边探头问朱蕴娆,“夫人,今天进城查得严,你身上有路引没有?”   “有。”随着一声清脆的应答,车中递出一枚路引来。皦生光和守门的士兵在看见这枚路引时,一刹那脸色全都变了。   “刚刚……刚刚是我多嘴多舌了,官人莫怪,快请进城吧。”这时士兵背后隐隐渗出冷汗,恨不得割掉自己这根不听话的舌头,立刻恭谨地放行,哪里还敢多问。   皦生光尴尬地干笑了一声,与士兵作了一个揖,挥挥手命令仆人赶紧赶车。   朱蕴娆生平第一次进北京城,这才知道原来京城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大得多。   她一下马车便陷入了京都的滚滚红尘里,被四周鳞次栉比的建筑和川流不息的人群震撼得不知所措。   于是她慌忙拦下几名路人,向他们打听赵舍人府,在看见路人一问三不知的木然脸孔后,心里顿时慌了神。真是不到京城,不知道官小,原来从七品的中书舍人,在京城不过是个芝麻大的小官,又哪像临汾,一位普通的乡绅都能妇孺皆知。   一旁的皦老夫人赶紧开口安慰她:“夫人莫慌,北京虽大,只要细细打听,有名有姓的人家总归能找到。实在不行就先到舍下落脚,由我儿子替你打听,也是一样。”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朱蕴娆对皦老夫人已经全然信任,听她这样为自己出主意,自然是感激不尽。   于是来到北京的第一天,因为完全没有头绪找到赵舍人府,朱蕴娆便随着皦家母子回到了他们位于东城的宅院。   这座宅子,只是皦生光临时租用的一间书寓罢了。   母子二人安顿好朱蕴娆,不知不觉便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皦生光闪进皦老夫人的屋子里,二人隔桌坐着,吹灭了桌上的灯火,在漆黑的屋子里说话。   如此一来,屋外的月光把蒙着桑皮纸的窗子照得蓝莹莹的,假使有人凑着窗户偷听,屋中人便可一目了然;二来屋里说话的人看不清彼此的表情,扯谎或交心都能应付自如,一向是这两人打交道的老规矩。   这时只听皦老夫人在暗中开口埋怨:“你当初可是怎么说的,难道要我这趟白跑?”   皦生光两眼望着窗子,语气不耐烦地反驳:“你以为我愿意?你是没看到她手里的牌子,那是巡抚衙门里放出来的东西,四方通行、识者莫问。她若真是个放羊的倒也罢了,她若不是,你一个养粉头的婆子能兜得起?”   皦老夫人听了皦生光的话,心虚地沉默了片刻,想着羞花闭月的朱蕴娆,怎么也舍不得放掉快到嘴的肥肉,阴测测地反问:“照你这么说,这事就算完了?”   “哼,我不是赵太祖,唱不出千里送京娘的大戏。既然出手,就没有空跑的道理,”皦生光冷冷回答,“你放心,如今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绝不会教你白跑这一趟。”   皦老夫人冷哼一声,怕这人是为了吞独食诓骗自己,于是不依不饶地追问:“你倒说说你有什么主意,能不怕那个巡抚衙门里出来的牙牌?”   “白天的时候你不也听说了吗?如今全城彻查妖书一案,内阁大员人人自危,没被牵连上的大官,也就只有沈次辅了。”此刻皦生光的双眼在暗夜里闪动着邪光,与他温文尔雅的外表大相径庭,“凭那沈次辅的身份,应当对付得了巡抚衙门吧?”   “你作死。”皦老夫人立刻捂着心口唾骂,脸上却挤出诡异的笑意,“这京城里除了皇帝老子,还有谁是你不敢惹的?”   “哼,在我眼里,越是身居高位的人,弱点也就越大。” 皦生光这时低声接话,挑了挑眉,眼神里含着一丝阴毒,“他们既然无法舍弃名利地位,就只有出一出血了。”   皦老夫人闻言没有搭腔,老实说,此刻与她共处一室的这个年轻后生,她是颇为忌惮的。虽然自己偶尔同他搭伙做个买卖,她却清醒地明白自己与他不同,这个人有学问、有见识,也因此太胆大、太嚣张。她唯一比他多的就是年纪,而恰恰是这一点让她能够预见到——这样一个人,迟早有一天会玩火自焚。   有鉴于此,她还是早一点抽身为好。   。。。   翌日清晨,朱蕴娆刚刚在房中用过早饭,皦老夫人便端了一盅补药进门,慈眉善目地递给她:“夫人,近来天寒,你又长途奔波,只怕胎孕不稳。老身特意吩咐厨下熬了补药,你快趁热喝了吧。”   “我最怕喝药的。”朱蕴娆笑着回答,却不忍心拂了老夫人的好意,到底还是接过药盅,皱着眉将药喝得涓滴不剩。   她刚放下药盅,这时皦生光便已兴冲冲地走到房门外,隔着厚厚的门帘子唤了一声:“夫人,那赵舍人的住处,我已经打听到了。”   “真的?”朱蕴娆听见他的话,双眼一亮,立刻起身掀开门帘,一脸喜色地望着他,“皦官人,你可方便现在就领我去?”   “当然方便。”皦生光乐呵呵地催促道,“夫人还不赶紧收拾收拾。”   “哎,”朱蕴娆开心地答应了一声,飞快地回房收拾行李,临走之前,又将随身的一根金簪子送给了皦老夫人,“来北京这一路上,都让太太您受累了,这根簪子不值什么,只当是个念想,太太千万别嫌弃。”   “夫人又说见外的话,真是折煞老身了。”皦老夫人嘴里客气着,一张脸早已喜上眉梢,半推半就地接过朱蕴娆赠的金簪子,便握在手里攥得紧紧的。   稍后等到朱蕴娆跟着皦生光走得远了,她才得意洋洋地笑了一声,摊开手掂了掂沉甸甸的金簪子,睁大眼仔细端详起来——但看那内造的精致式样,非比寻常,錾刻的金簪头背后,还深深地镌着一行字:银作局万历拾陆年捌月。   皦老夫人心中咯噔一声,暗暗叫了声“不好”。   这簪子分明是宫里的东西,那个皦生光,只怕要惹出天大的祸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历史中,内阁首辅和次辅都姓沈,前文齐二见的是首辅沈一贯,这章的次辅,叫沈鲤,两人是政敌,大家别弄混了。   OTZ,那段时间真的好多官员姓沈啊!怎么搞的!   ☆、第四十九章 红颜祸水   朱蕴娆拎着行李跟随皦生光走出宅门的时候,就听皦生光和气地笑道:“夫人,赵府离这儿不远,我们走过去可好?”   朱蕴娆生怕自己给别人添麻烦,赶紧答应下来,不料才刚走出两条街,就觉得下腹一阵绞痛。   她的脸色顿时一片惨白,无力地靠在一个胡同口喘气,这时皦生光却笑着回过头来,关切地问了一句:“夫人,你怎么了?”   朱蕴娆不好意思说实话,指望自己挺一挺就能忍过去,于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咬着牙继续迈步。   然而疼痛却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像一把刀子搅着她的下腹,好似要把她肚子里的肉活活剜下来一般。她心里顿时一阵慌张,怕自己是动了胎气,会保不住肚子里的孩子。   “等……等等,皦官人,”朱蕴娆情急之下喊住走在前头的皦生光,眼前因为疼痛一阵阵地发黑,“我的肚子……好像不大对劲。”   “夫人身子不舒服吗?”皦生光立刻回身扶住朱蕴娆,顺手拿过她手里的包袱,同时眼尾余光一扫,就瞧见此时远处的官道上,一行车驾已不紧不慢地跑了过来。   十一月的北京天寒地冻,朱蕴娆却疼得满头大汗,双腿直打哆嗦,当下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了,只能倚着皦生光的身子才能站稳:“官人,我肚子疼得厉害,这附近哪里有医馆,我要找个郎中……”   “好,夫人你先忍忍,我这就带你去……”皦生光嘴里应着,双眸却一转,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车驾上,扯着朱蕴娆往前走。   朱蕴娆疼得两眼发黑,只能昏昏沉沉地任人牵引,同时双腿间隐隐渗出一股湿热,就像月事来潮,却让她骨子里生出一股绝望的寒意。   她的孩子,她和臭道士的孩子……   无边的恐惧几乎扼住了朱蕴娆的呼吸,她的脑中一片混乱,同时阵阵嘈杂的马蹄声和车轮声也挤进了她的耳朵,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当危险迫近,朱蕴娆也本能地停住了脚步,然而这时在她背后却陡然冒出一只手,狠狠地将她推上了官道。   朱蕴娆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整个人便已被迎面赶来的车马撞倒,她猝然发出一声尖叫,随即眼前一黑跌在地上,险些被卷进车轮底下。   训练有素的车夫立刻停车,缰绳勒得骏马长嘶一声,缓缓收住了马蹄。这时路边的皦生光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不要命地冲上前将朱蕴娆从马蹄底下拖出来,抱在怀里放声哭叫:“夫人!夫人……”   早已晕厥的朱蕴娆此刻人事不知,任由皦生光抱着她哭叫。鲜血正从她双腿间缓缓地流出来,斑斑点点地洇在她裙子上,惹得路人纷纷惊叫:“官人不好,您的内人只怕要小产!”   皦生光一听这话,立刻哭得更响,红着眼睛骂道:“车里的人还不出来!你撞伤了我内人,难道还想不闻不问吗!”   这时车外的喧哗终于惊动了坐在车内的人,只见车厢上的锦帘缓缓掀起,车内先是走出来一位僧人,随后又出来一位衣衫素净的老者,最后才是不怒而威的当朝次辅——沈鲤沈大人。   沈次辅扫了一眼车下乱哄哄的围观百姓,不悦地开口问道:“是何人在外喧哗?”   “回禀大人,刚刚半道上忽然有位妇人冲出来,小人驾车没有留心,将她撞伤了。”车夫跪在沈次辅面前,战战兢兢地道出前情。   那沈次辅闻言心中一沉,立刻走下马车,四周百姓纷纷让开,露出了车前一位紧抱着妻子的生员。只见那生员此刻浑身颤抖,脸上爬满了泪痕,看着沈次辅的眼神像是要吃人一般,沈次辅蓦然一惊,急忙开口问道:“你内人有没有事?”   “我内人已经被马撞得小产了,你说有没有事!”此刻皦生光失去理智地冲沈次辅大喊,血红的眼珠目眦欲裂,“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便是拼掉了这条性命不要,也要替她讨还公道!”   沈次辅见他如此伤心欲绝,立刻好言相慰:“你放心,既然是本官府上的马车闯下大祸,本官断无推托之理。来人啊……”   “大人且慢,”这时沈次辅背后却传来一道不急不缓的声音,只见一个清矍的人影从他身后走到车前,正是刚刚在沈次辅之前下车的老人,“这位夫人伤势到底如何,可否先容在下替她切一下脉?”   “也好,”沈次辅立刻颌首,将这位老者引荐给皦生光,“这位沈太医是誉满京城的名医,如今正在本官府上做客,请他为尊夫人把一把脉,也好过你再去请郎中了。”   那皦生光看到沈太医,脸上微微一怔,却不好说什么,只能任他拿起朱蕴娆的右手手腕,按在她脉门上替她把脉。   须臾之后,那沈太医脸色一动,目光轻蔑地看着皦生光,冷笑道:“这位官人,令夫人小产,并非车马冲撞所致,你之前给她喝了什么药,可否把药方明示?”   “你胡说什么,我夫人有孕在身,我怎么可能给她乱喝药,”皦生光没想到自己会被人戳穿,立刻虚张声势地破口大骂,“你是什么狗屁倒灶的太医,敢在这里信口雌黄!明明撞了人还想抵赖,这里可是天子脚下,你们如此仗势压人,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沈太医听了他的无理谩骂,却毫无惧色地回应道:“既然你如此坚持,那不妨请衙门里的人来验一验,看尊夫人腹部可有外伤。”   皦生光顿时语塞,片刻后才回过神叫骂:“呸,我夫人冰清玉洁,岂可任你们如此玷辱?”   沈太医面对咄咄逼人的皦生光,这一刻却一针见血地将他揭穿:“这事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在下也不敢信口雌黄,可是发生在皦官人你身上,在下却要多嘴问上一句——这女子到底是不是你夫人,只怕还有待查证吧?”   皦生光一听这话,脸上完全换了一副神情,不再悲怆愤恨,而是错愕地反问:“你认识我?”   “连当朝国舅都敢勒索的皦生光,在下岂敢不识?”沈太医双目直视着皦生光,一字一顿地警告他,“今天你若就此罢手,次辅大人一向宽宏大量,彼此息事宁人倒也罢了。否则闹到府尹那里,告你个敲诈命官之罪,你如今好歹身负秀才的功名,休要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皦生光听了他的话,不由心生怯意——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官员人人自危,他原本算准了次辅不敢惹事上身,所以自己利用朱蕴娆腹中的孩子,狠狠敲诈次辅一笔,定然万无一失,哪知人算不如天算,他怎么也没想到,今天次辅的车驾会有太医随行。   做他这行的,一向见风转舵、最识时务,当下皦生光不再纠缠,脸上竟露出一抹吊儿郎当的痞笑,丢下手里的包袱,起身后退了两步,对着沈太医抱拳一揖:“这位妇人,我原本也不认识,只是见她被马撞倒,想帮她讨一个公道罢了。如今既然被您老识破,我也不多说什么,公道自在人心,诸位自己看着办吧。”   说罢他转身挤进人群,飞快地开溜,沈次辅冷眼看着这无赖的背影,忍不住叹道:“世风日下,这人堂堂一介生员,公然在天子脚下坑蒙拐骗,竟然没有人出面管束吗?”   “大人有所不知——这人生性狡诈,为人狠辣,在京城里也是出了名的。俗话道: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大人休要与那厮纠缠才是。”沈太医说着便往旁边让了一步,请沈次辅登车。   这时沈次辅看着晕死在地上的朱蕴娆,终是有些不忍地低语:“这妇人伤势颇重,本官总不能见死不救,还是叫几个人来,将她抬回府吧。”   “大人,”这时一直站在沈次辅身后旁观的僧人,终于低声开口,“近来京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大人还是谨慎为妙。”   沈次辅一向信赖自己这位挚友,于是疑惑地问道:“大师此话怎解?”   “阿弥陀佛,”那僧人合掌念了句佛,低声提醒沈次辅,“大人您看这女子的面相,可当得起‘红颜祸水’四字?”   沈次辅闻言一惊,心中随即了悟——眼前这女子的相貌堪称绝色,却无端出现在官道上,又恰巧与他的车马相撞,偏偏京城有名的骗子还冒认她的丈夫,天下哪有这等巧事?这一切与其说是巧合,倒更像是有人在幕后刻意地安排,眼下朝中局势正紧,今天自己如果贸然将她带回府,明天弹劾他的奏章只怕就要满天飞了。   这样一想,沈次辅立刻醍醐灌顶,合掌对僧人感慨道:“是本官疏忽了,多谢大师提醒。”   沈次辅认定眼前这女人是政敌给自己下的一个圈套,于是命令下人将昏死的朱蕴娆搬到路边,自己却与两位友人再度登上了马车。   须臾之后,沈次辅的车马绝尘而去,街头的百姓围观着重伤的朱蕴娆,却是谁都不敢上前搭救。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章 风雨如晦   朱蕴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隔了许久才有一位老妪实在看不过眼,走出人群将她扶起来。   “作孽啊……”老妪叹息一声,抬头向众人求助道,“谁来帮把手,去请个郎中来吧?”   “老婆子,这女人害的是要命的大病,谁能有钱救她?万一救不回来,你还要包她的丧葬;就算救得回来,等她家亲眷找上门时,你怎么说得清?”四周袖手旁观的人纷纷摇头,劝老妪不要给自己惹麻烦,“再说撞了她的大官都不管,只我们一群小老百姓,能顶什么用?”   一番闲言碎语,说得老妪也迟疑起来。这时几名顽童却泥鳅似的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一个胆子大的趁机抖开了朱蕴娆的包袱,就见两根明晃晃的金簪从衣服里滑了出来,还有白花花的碎银子也满地乱滚。   也不知是谁的手第一个伸向金簪,当抢掠刚露出一点苗头,众人便像恶鬼上身,争先恐后地一哄而上,将金银和值钱的衣服疯抢一空。抱着朱蕴娆的老妪躲闪不及,立刻陷入了混乱的中心,这时朱蕴娆垂落在地上的手被一只脚踩到,五指瞬间皮开肉绽,让她从昏迷中活生生地被疼醒。   她猝然睁开双眼,喉间倒抽着冷气,却没有力气喊出声来。这时一个小孩子被大人推搡着跌跌撞撞扑在朱蕴娆身上,圆睁着双只漆黑的眼珠,直愣愣地与她对视。   朱蕴娆颤动着双唇想开口求救,哪知下一刻这孩子的眼神却陡然一变,伸手往她领口里一掏,竟拉住了一根鲜红的缨绳。   三棱镜的棱角划过朱蕴娆的锁骨,一瞬间从她的领口被拽出来,几缕阳光穿过透明的玻璃棱镜,映射出璀璨的七色光芒。   贫苦的小孩何曾见过这等宝贝,两眼顿时也迸出光来,同时下手也越发使劲,想把自己心仪的宝贝拽走。   朱蕴娆原本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这时却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力气,竟猛然抬手将三棱镜攥在掌心里,不顾一切地保护着齐雁锦送给自己的信物。   就在哄抢钱财的人纷纷得手,准备四散之际,人群外围却忽然响起一道带着古怪口音的叱责:“你们在干什么,走开、走开。”   “吃人的红毛鬼来啦!”人群中瞬间爆发出一句惊慌的高喊,紧跟着众人一哄而散。   这时抱着朱蕴娆的老妪也因为恐惧而逃走,朱蕴娆只能无力地仰躺在地上,气若游丝地看着一个做儒士打扮,却有着金发碧眼的老大爷出现在自己眼前。   “哦,主啊……”老大爷在看见朱蕴娆裙子上的鲜血时,不由发出一声惊呼,随即蹲下身来察看朱蕴娆。   当涣散的目光对上对方灰蓝色的眼珠,朱蕴娆混沌的思绪灵光一闪,缓缓摊开已被划出血道子的手,露出了掌心里的三棱镜。   “夫人,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你叫什么名字……”   这时对方吃惊的问话飘入她的耳朵,意识模糊的朱蕴娆却再度陷入了昏迷。   恰巧途经此地发现了朱蕴娆的老大爷,正是神父利玛窦。   他原本只是怀着怜悯想帮助这个姑娘,然而当他看见朱蕴娆手中的三棱镜时,瞬间便认出了这是从自己手里送出去的东西。   这样小巧的三棱镜他曾经分送给数位好友,虽然这一枚被改成了一颗坠子,却还是被他一眼就认了出来。当下利玛窦不再迟疑,立刻叫来自己的弟子,将重伤昏迷的朱蕴娆带回了自己的住所。   如今正在北京准备来年春闱的徐举人,这天恰巧前来拜访利玛窦神父,结果才进门就看见神父一行人抬了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回来,顿时被吓得不轻。   就在郎中和稳婆进进出出忙碌的间隙,站在门外的举人徐光启忍不住开口问利玛窦:“神父,那位女子出了什么事?”   利玛窦神父也说不清来龙去脉,只能将手中沾血的三棱镜递给徐光启看:“你看这个,是我刚刚从那位夫人脖子上解下来的。”   “这是您的三棱镜,”徐光启睁大眼,盯着神父掌心里的东西,难以置信地问,“她怎么会有这个?”   “我也不知道,”利玛窦一脸困惑地回答,“她也许和我的某位朋友有关,至于是哪一位,就只有等她清醒过来才能知道了。”   就在二人低声交谈之际,酒足饭饱的熊三拔这时刚好踱进了门,他欢快地走上前跟人打招呼,却发现神父和徐举人的脸色都很不对劲,不由问道:“为什么大家都不开心?出了什么事?”   “午前我在路边救了一位受伤的夫人,很不幸,她小产了,没能保住腹中的孩子。”利玛窦神父一边对熊三拔解释,一边给他看自己手中的三棱镜,“这是在她身上发现的。”   熊三拔一向最听不得这等噩耗,当即捂着胸口惊叹道:“主啊,她怎么会伤得那么重?”   这时一位稳婆拿着一件东西走出房门,谨慎地瞥了几眼门外金发碧眼高鼻子的西洋人,最终还是望着徐举人开口道:“老爷,方才奴婢发现那位夫人中衣里缝着什么东西,怕是银票、契据之类被血污弄脏了,奴婢用剪子拆出来,觉得看着倒有点像道符,还请老爷过目。”   在场的三人听了稳婆的话,六只眼睛同时往她手里望去,但看那沾着血污的桑皮纸上,竟是两行用鹅毛笔写出的拉丁文。   当纸上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三人顿时面露惊恐之色,异口同声地喊出了一声:“齐道士!”   “这,这是一句情诗啊……屋里那位夫人到底是谁?”此刻熊三拔第一个耐不住性子,一心想往屋子里闯。他至今不知道齐雁锦和朱蕴娆的私情,乍然看见齐雁锦的手迹,脸上的表情比谁都惊讶。   “老爷,使不得啊!”稳婆被熊三拔冒失的举动给吓坏了,慌忙伸出双臂拦住他,不让他往里冲。   这时徐光启也在一旁拦住了熊三拔,尴尬地劝道:“熊神父,你这样闯进去,不合礼节。再说房中的夫人也未必和齐道士有关系,当务之急,还是带着这两样物件去问问齐道士才好。”   徐光启这番话大大启发了熊三拔,于是他讨要了三棱镜和道符,自告奋勇地去找齐雁锦:“我去找齐,我知道他在哪里!”   徐光启赶紧为他披上大氅,利玛窦神父也在一旁叮嘱了几句,随后二人一起陪熊三拔出门,目送他冒着天寒地冻前往赵舍人府邸。   早上刚刚陪熊三拔吃过便宜坊烤鸭的赵之琦,此刻正懒洋洋地窝在火盆边与齐雁锦喝茶。当小厮报知熊神父登门时,就见他手捂着暖炉,与齐雁锦说笑道:“哈,黄毛熊又来了,今天他肚子饿得可真快。”   齐雁锦此刻正想着自己的心事,因此只是捧着茶盅浅浅一笑,没有答话。   熊三拔跨进客堂的时候,正忙着掸掉肩头的雪花,赵之琦一见他便眉花眼笑,连忙走上前寒暄道:“外头又下雪了?你冷不冷?”   熊三拔顾不上回答他,只能点点头又摇摇头,双眼却紧盯着齐雁锦,紧张地开口:“齐,我是来找你的,你看看这两件东西你可认得?”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手帕裹着的小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什么东西?”齐雁锦漫不经心地抬起头,却在看见熊三拔用手指勾着红绳,拎起一枚三棱镜时,脸色倏然一变。   “你怎么会有这个?”下一刻他瞪着眼厉声质问,惊惶又茫然地怔愣了片时,才丢下茶盅霍然起身,疾步冲到熊三拔面前。   此刻三棱镜在他眼前缓缓转动着,七彩纷呈,齐雁锦却辨认出了沾染在棱镜上的一丝血迹。随后他的目光又落在沾着血痕的道符上,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心如擂鼓,满面惨白地低声问:“她出了什么事?”   “你认识她?”熊三拔第一次见到如此惊慌失措的齐雁锦,不禁激动地追问,“她是谁?我见过吗?”   这时齐雁锦紧盯着熊三拔,神色复杂地反问道:“难道你不认识她?”   “我没见到那位夫人,我回利玛窦神父那里时,已经迟了一步,”熊三拔紧张地回答,“那位夫人是上午的时候在路边被神父救下的,因为受伤小产,医生不让我进屋去看……”   他话还没有说完,齐雁锦已经劈手夺下了他手里的东西,转身飞快地冲了出去。赵之琦立刻紧跟其后,冲出门望着他的背影大喊:“雁锦,你骑我的马去!”   他的话似乎还没传入齐雁锦耳中,便已被呼啸的北风吹散。赵之琦眼睁睁看着齐雁锦头也不回地跑出庭院,只能咬着牙抱怨了一句:“果然意乱情迷,最要不得!”   眼下正是严冬最恶劣的天气,仅凭双腿赶到朱蕴娆身边,是最不理智的方式,然而此刻齐雁锦已理智全无,他根本无暇理会赵之琦的叫喊,只能在茫茫风雪中一意孤行地向前冲,直到被纷飞的大雪覆满了全身。   这个冬天,他尝到了业已久违的彻骨冰寒。   于是冰封多年的记忆不经意间裂开了一丝缝隙,同样有纷飞的大雪从黑暗中涌出来,天地晦暗,风雪里却出现了一张艳光逼人的脸,那容颜正是朱蕴娆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一章 再相逢   就在齐雁锦不顾一切狂奔的时候,赵之琦已经骑着马从府中追了出来,利落地跳下马拦截住齐雁锦,将缰绳往他手里塞:“别犯傻了,快上马!”   这时齐雁锦目光涣散的双眸终于回过神,他感激地瞥了赵之琦一眼,随即翻身上马赶往利玛窦神父的居处。   赵之琦站在街头目送齐雁锦远去,很快熊三拔和连棋也从他身后赶上来。就见满脸苍白的连棋抓狂地对熊三拔咆哮道:“那位夫人就是楚王府的朱蕴娆姑娘啊!”   “哦,主啊……”熊三拔在风雪中攥紧了胸前的十字架,震惊地睁大双眼,“为什么朱姑娘会来北京?”   “我哪会知道,”连棋懊丧地跺跺脚,一脸忿恨,“九月间楚王府里起了内讧,消息传到北京的时候,明明说王府宗亲无人伤亡的!也因此今上才没有深究,哪知道就出了这样的事呢!”   这时一旁的赵之琦噗嗤笑了一声,不以为然地揶揄道:“楚王的奏报也能信?”   连棋闻言愣了一愣,尴尬地对他解释:“也是公子要务缠身,实在无暇他顾了。”   熊三拔关心朱蕴娆的病情,于是连忙催促连棋:“我们快点赶回去看看吧,我是坐马车来的,你可以搭我的车。”   “急什么,眼下这紧要关头,你们去了也是碍事的,还不如一起陪我吃点心。”这时赵之琦一手拎一个,从容地拦住身边这两只没头苍蝇,抬头瞄了一眼连天的风雪,果断地拍了拍熊三拔和连棋的肩,“走吧,赶紧去找家茶馆,我一冷就会犯饿。”   当利玛窦看见齐雁锦张皇失措地冲进门时,就知道自己救下的女人一定与他关系匪浅。他不禁叹息一声,充满怜悯地望着齐雁锦欠了欠身,开口道:“齐道士,你终于来了。”   神父悲悯的眼神无声地将噩耗传递给齐雁锦,让他一颗心越沉越深,只能虚晃着站在神父面前。这时融化的雪水浸透了齐雁锦的鬓发,他苍白的脸上湿漉漉的,也不知是汗是泪,被冻得发紫的双唇颤动着,像等待刽子手落刀一般绝望又无力地问:“她有没有事?”   “夫人没有生命危险,不过她腹中的孩子却没能保住。”神父遗憾地回答齐雁锦,低声祷告了两句,又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齐雁锦闻言闭上双眼,灰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生气,许久之后紧皱的眉头才稍稍松开,用低如蚊呐的声音回答:“她没事就好……”   神父点了点头,随后缓缓在前方为齐雁锦引路,低声道:“她遭受了很大的痛苦,所以我给她用了一点鸦片。她现在还没醒,你要不要先去看看?”   齐雁锦点点头,跟随利玛窦神父走到朱蕴娆暂住的厢房外,在进门前低声向他道谢:“谢谢您,神父……您这份恩情,在下没齿不忘。”   利玛窦神父慈蔼地望着他,没有说话,只是比了比手势,示意他进屋。   齐雁锦缓缓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指尖轻轻推开房门,无声地跨入了昏暗的厢房。这时厢房里间的床榻上,锦帐半掩,躺在床中的朱蕴娆正沉沉睡着,面容苍白而沉静。   齐雁锦小心翼翼地走到床前,在她身旁坐下,一双眼近乎贪婪地描绘着朱蕴娆的睡颜,灼热的目光里包藏着深深的痛楚。   毋庸置疑,她怀的一定是他的孩子——那么她何以千里迢迢来到北京,又是谁把她害成这样,太多的真相他必须弄清楚!一时齐雁锦脑中思绪纷乱,胸口像有一块磐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逼迫自己深深喘了几口气,结果心口却疼得越发厉害,让他眼底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滑出眼眶。   就在齐雁锦六神无主之际,自他身上散发出的南苍术香气却将朱蕴娆从睡梦中唤醒,她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在看见齐雁锦的一瞬间,嘴角弯出一丝恬静的笑。   之前小产的疼痛几乎耗光了她所有的力气,而此刻借助鸦片镇痛,她在药效的作用下飘飘欲仙,只觉得浑身有种说不出的舒适,仿佛此刻与齐雁锦的相会也只是她的一个美梦。   于是她在美梦里迷迷糊糊地笑,又怕打破梦境,只敢小声地问齐雁锦:“臭道士……你怎么找到我的?”   齐雁锦泪眼模糊地从怀中掏出三棱镜,递到朱蕴娆眼前,哑声回答:“是这个。”   “难怪呢……”朱蕴娆疲倦地吐出一口长气,在闭上眼再度陷入昏睡前,天真地低喃,“这个法器真的被你念过咒,对不对?”   她孩子气的话让齐雁锦瞬间发出几声哽咽,只能紧紧握住朱蕴娆的手,心中悔恨莫及——在她受苦的时候,他若是真的能看见她,该有多好!   “娆娆,我不会再放开你了……”此时此刻齐雁锦凝视着睡梦中的朱蕴娆,咬牙发誓。   当朱蕴娆从极度虚弱中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四肢百骸无一不痛。她晓得自己是大病了一场,当手指战战兢兢地探向小腹,她的心中咯噔一声,紧跟着浓浓的失望化作满腹委屈,让她鼻子一酸哭了起来。   这时她的鼻中再度嗅到一股熟悉的苍术香,而后一道比她更加纠结的声音,在她耳畔轻轻地响起:“娆娆……”   朱蕴娆一愣,随即惊讶地转过脸,没想到朝思暮想的臭道士竟然真的会出现在她眼前。   “我,我不是在做梦吧?”她小声嗫嚅,苍白的小脸半掩在黑云般浓密的青丝里,当意识到眼前人千真万确是齐雁锦后,凄楚的眼神里竟然带了三分惊慌。   她不自觉地想往被子里缩,然而齐雁锦却执拗地帮她掖着被角,不论她如何躲,目光都对准了她那张已经哭花的小脸。于是朱蕴娆只好认输,无辜的泪眼凝视着齐雁锦,期期艾艾地对他吐出实情:“我……我把我们的孩子跑掉了……”   齐雁锦听了她的话后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望着她。朱蕴娆不禁慌乱地心想:完了,他一定是已经知道了。哪知下一刻她就被齐雁锦猛然俯身抱住,他腮边新生的髭须扎着朱蕴娆细嫩的脸颊,疼得她越发想哭。   这个臭道士,是在为他们的孩子难过吗?朱蕴娆紧紧依偎着齐雁锦,泪珠扑簌簌地滑出眼眶,濡湿了齐雁锦冰凉的脸。   此刻怀中人伤心地呜咽着,身体的颤动几乎震碎了齐雁锦的心——他该怎么做才能抚平她的伤痛?是谁弄伤了她,又杀死了他的孩子?他一定会把那个人找出来,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可即便这么做,也不能消解他此刻的恨!   齐雁锦紧闭双眼忍住泪意,好半天才咬着牙喃喃道:“娆娆……我只要你……”   他轻轻地道出这一句,像极了一个受伤的孩子,爱得是如此战战兢兢、委曲求全。朱蕴娆的心瞬间被蜇疼,忍不住越发用力地抱紧他,在他耳边哽咽着安慰:“别难过啦,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年纪轻轻、有的是力气,等过些日子养好了身子,再替你生一个……”   这一次经历的伤痛,并不会击垮朱蕴娆。过去常年在山头放羊养出的霸气,让朱蕴娆对生育这件事一向积极又乐观——冬天是母羊怀胎的季节,羊圈一冷母羊很容易就会流产,可是一到开春,山头上照样跑满了咩咩叫的小羊羔,一时的挫折并不能阻挡生命的延续。   因此这一刻,当她察觉到齐雁锦的伤痛与脆弱时,她竟反过来安慰他。这份出人意料的坚强,让抱着她的齐雁锦既感动莫名,又不得不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只能眼眶发红地哽咽了一声:“傻瓜……”   “我从来都不聪明……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朱蕴娆轻声自嘲,窝在齐雁锦怀里歇了一会儿,纷乱的思绪才渐渐收拢,冷不丁冒出一句,“那时街上跑着马车,我是被人推出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二章 冤有头   这时抱着朱蕴娆的齐雁锦神色一凛,脑中思绪飞转,语气不善地问:“是什么人推你?”   “不知道……”朱蕴娆懵懂地回答,“那个时候我肚子很疼,什么也顾不上了。”   她茫茫然的神色被齐雁锦看在眼里,因为心疼她小产虚弱,也不急着询问,只趁着朱蕴娆好不容易醒来的工夫,想着法儿地伺候她:“娆娆,你睡了一整天,要不要吃点东西?”   朱蕴娆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这时犹自害嘴馋:“我想喝羊肉汤。”   齐雁锦原本正怕她没胃口,如今听说她想吃东西,高兴得轻啄了一下她的小嘴,宠溺道:“都依你。”   朱蕴娆醒来的消息很快在宅子里传开,令朱蕴娆意想不到的人一个个都来看望她,除了熊三拔、连棋,还有她的恩人利玛窦神父,大家围着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这份不含利益的关爱,以及轻松的气氛,在楚王府里从不曾有过,朱蕴娆觉得自己苦尽甘来,好像忽然掉进了蜜罐罐里。   人多一热闹,齐雁锦反倒被挤在一旁插不上话,利玛窦神父在问候过朱蕴娆之后,便约他一同回到自己的厢房,将一包刚刚清洗晾干的零碎东西拿给他看。   “这些都是你夫人的东西。当时路边很乱,值钱的东西都已经被人抢走了,我们只拾到这些,你先看看。”神父一脸无奈地抬了抬眉毛,感慨道,“那些人简直是一群强盗,见我一来就全跑散了,根本没法追回被抢走的东西。”   “没关系,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幸亏当时有您路过,我才能知道娆娆受伤的地点,至于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自己会去查清楚。”齐雁锦一边与神父说话,一边随意翻看着包中的杂物,这时他的手底下忽然翻出一枚路引,让齐雁锦脸上的神色微微一变。   这是一枚出自巡抚衙门的路引,四方通行、识者莫问,他曾在陈梅卿的行李里见过。此时忽然看见这个,让他心中隐隐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罢了,哪怕前路再凶险,他也不会放开他的娆娆,永远不会。   。。。   这天晚间,齐雁锦当仁不让地搬进了朱蕴娆的厢房,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又亲昵地与她大被同眠,枕着一个枕头说悄悄话。   朱蕴娆心满意足地窝在齐雁锦怀里,原先满腹的心事反倒没了词,只能由着齐雁锦盘问自己:“九月间楚王府里辅国中尉作乱,有没有人为难你?”   朱蕴娆摇摇头,一脸忧虑地回答:“当初我的弟弟兴国王领着我逃出王府,我哥就特意嘱咐我往山西逃。现在我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我好担心我哥哥。”   “楚王领着官军平乱之后,送往京城的奏疏里只说无人伤亡,你哥哥是何等机敏的人物,想来他一定不会出事的。”齐雁锦抚摸着朱蕴娆浓密的长发,语调酸楚地懊悔道,“我怎么也没想到,你竟然会离开王府,千里迢迢地上北京来……是我太轻信楚王的说辞了。”   “反正那里我也呆不下去了,趁乱离开有什么不好?”朱蕴娆紧挨着齐雁锦的胸膛,羞愧地嗫嚅,“我怀了你的娃娃,就算和哥哥做假夫妻,也还是觉得对不起他。我也没脸留在临汾,又想你,所以就上北京来了……”   齐雁锦亲了亲朱蕴娆的脸颊,心有余悸地感慨:“你一个人孤身在外,可知有多危险?以后万万不能再如此了。”   朱蕴娆怕他继续数落自己,赶紧替自己描补道:“我知道,我在路上碰到一家人,是跟着人家一块儿上京的。原先他家的公子要领着我上赵舍人府的,不过我被车子撞了以后,就再没见过那家人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齐雁锦立刻从她这番话里捕捉到一丝蹊跷,目光瞬间一变,不动声色地问道:“那家人是如何与你结识的?”   朱蕴娆不疑有他,絮絮叨叨地将来龙去脉对齐雁锦交代了一遍,齐雁锦从那一堆琐碎的描述里抽丝剥茧,心中疑窦丛生:“你除了知道那家人的姓氏,还记得他家公子的全名吗?”   朱蕴娆努力回想了一下,无奈却越想越困,只能闭着眼打了个哈欠,低声道:“我不记得了,不过那位皦官人是顺天府的生员,有功名在身上呢。若不是他有这个身份,我也不敢放心和他打交道呀。”   当年哥哥陈梅卿漫长的读书应试之路,朱蕴娆可是一路盼星星盼月亮,全程陪下来的,所以尽管她目不识丁,对皦生光的身份却很是敬重。   “哼,有功名的就一定是好人了?”齐雁锦冷笑了一声,抱着朱蕴娆悄声道,“睡吧,知道他是生员,至少人就不难找了……”   困倦的朱蕴娆这时早已合上双眼,没有听见齐雁锦最后那一句含混不清的话。   。。。   “哦,你是说那个皦生光吧?”几日后的某天中午,赵之琦从满桌的火器中抬起头来,一脸茫然地回忆,“他和我是同一年考中的生员,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说罢他又继续埋头钻研火铳,坐在一旁的齐雁锦没好气地追问:“什么叫没有后来?”   “后来我没中举,他也没中举,当然也就没了往来……”赵之琦装好了铳管,脏着手就去摸糖豆吃,“不过这人据说人品不佳,你媳妇若说是被他坑了,那倒是很有可能。”   齐雁锦见状立刻拎起他的袖子,扯着他的手按进水盆里,同时冷冷地问:“你听说过他的什么传闻?”   “哎呀……”赵之琦大为不耐烦地抱怨了一声,一边洗手一边说,“我听传闻说,几年前有个富商附庸风雅,请他编一本诗集,结果被他故意放了一句‘郑主乘黄屋’进去。你也知道这些年郑贵妃树大招风,他这一句暗示,可是够诛九族的悖逆之语。诗集刊行之后,他就指着这句诗去敲诈,那富商胆小怕事,被他狠狠讹了一笔,结果这人贪得无厌,又反过来去敲诈郑贵妃的哥哥,没想到那国舅爷也是个孱头,最后竟真的被他敲成了一笔竹杠。”   原来勒索权贵,就是那皦生光惯用的手段,齐雁锦听了赵之琦这一番话,嘴角泛出一丝冷笑——这人既然一贯如此行事,倒方便他下手了。   “我已经按照神父的指点,去出事的地方打听过,当日是沈次辅的车驾撞倒了我的内人,至于那个皦生光……”齐雁锦眼底寒光一闪,咬牙道,“他若真是凶手,我绝不会让他善终。”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三章 伊斯兰酒   “为什么?”赵之琦听了齐雁锦的狠戾之语,不由面露疑惑,“你好不容易救回你的媳妇,与其折腾着报仇,还不如帮她养好身体,让她再替你生个娃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齐雁锦眯眼端详着好友,对他发散的思维一向不敢苟同。   “之前你伤心得要死要活的,难道不是因为你媳妇受伤小产?现在她已经回到你身边,你为什么不陪着她,反倒花费精力走弯路?”赵之琦睁大眼望着齐雁锦,困惑地问。   齐雁锦闻言慨然一笑,信手拿起好友桌上的火铳,手指抚摸着冰凉的铳管,低声道:“那是因为你命好,没有尝过痛苦的滋味。等你体验过那种郁结在心不得宣泄的痛楚之后,你自然就会知道——人生不是制作火器,为了一击命中,可以放弃所有的累赘。”   “好吧,我爹也总会抨击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赵之琦耸耸肩,刚想解释两句,这时一个软乎乎的东西忽然跌在了他的膝盖上,将他吓得面如土色,“糟了,是我幺弟!”   于是片刻之后,就见赵之琦从桌肚里拽出一个刚会走路的奶娃娃,一路弯腰哄着,在齐雁锦兴味的目光下越走越远:“我的小祖宗,你从哪儿钻进来的?走,我领你找奶妈去……”   齐雁锦见他走远,笑了笑,正打算离开,这时赵之琦的脑袋忽然又从门外探进来,两眼放光地望着齐雁锦喊:“你等我一会儿,咱们一道去便宜坊吃烤鸭吧?”   “不了,我还得往沈首辅那里走一趟。”齐雁锦摇摇头回绝,无视好友哀怨的目光,径自扬长而去。   这天傍晚,忙碌了一整天的齐雁锦回到利玛窦神父的居处,一进厢房就看见一大群人又围着他的娆娆有说有笑。   此刻熊三拔正在努力对朱蕴娆布道,极力游说她接受洗礼,加入天主教。齐雁锦见状,额头青筋顿时一阵狂跳,立刻没好气地走上前,将兴致勃勃的众人撵开:“咳咳,你们几个,别趁着我不在,就对娆娆说些毁僧谤道的浑话。”   娆娆必须跟着他一起阴阳双修,谁也别想把她拐跑。   可惜如今小夫妻二人身陷耶稣会大本营之中,身为异教徒的齐雁锦显然势单力薄,就见朱蕴娆此刻抱着被子半躺在床上,两眼闪亮地望着齐雁锦笑道:“夫君,熊大哥这个教可好啦,他说他们的大圣人在成仙之前,也和我一样爱放羊……”   齐雁锦万万没想到,五大三粗的熊三拔面对美色也能如此狡猾,竟然搬出先知摩西来给娆娆洗脑。于是他立刻板起一张俊脸,瞪着熊三拔警告道:“娆娆她不懂事,你少拿瞎话诓她……”   话音未落,就听见齐雁锦脑后忽然传来一句风凉话:“嘿,奇了,论起这忽悠人的本事,你齐二少若排第二,谁敢妄称第一呢?”   齐雁锦闻言回过头,看见来人果然是赵之琦,不由眯起双眼紧盯着他,目光中隐含警告:“你来做什么?”   “我又不是来找你的,”赵之琦理直气壮地挺直了腰板儿,踱步走到熊三拔身边,挑着下巴回答,“今天熊神父请我喝‘伊斯兰酒’。”   赵之琦口中的伊斯兰酒,数百年后会风靡世界,不过到那时它通用的名字,叫做咖啡。   就在赵之琦趾高气昂地挑衅齐雁锦的时候,他一不留神瞥见了床上的朱蕴娆。于是电光火石之间,饶是不解风情如赵之琦者,也被朱蕴娆惊人的美貌震慑。   “牛鼻子,这位夫人是你媳妇?”赵之琦瞬间瞠目结舌,呆呆地盯着朱蕴娆傻看,好半天才嗫嚅道,“天妒红颜,夫人,你真是遇人不淑啊……”   朱蕴娆听不懂赵之琦颠三倒四的话,只能懵懂地望着这位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公子,这时熊三拔注意到齐雁锦铁青的脸色,慌忙跳出来打圆场:“啊哈哈,既然人都已经到齐了,我这就去煮伊斯兰酒。”   早在齐雁锦回来之前,熊三拔就已经将这种伊斯兰酒吹嘘得神乎其神。因此朱蕴娆十分向往,眼里满是期待地问:“这种酒真的很好喝吗?”   “那当然!”这时不等熊三拔开口,赵之琦已经笑着抢答,“这种酒味道很特别,一开始夫人可能会不喜欢,等你喝习惯了,只怕还会上瘾呢!”   他说话时脸颊泛红,两眼只顾紧盯着朱蕴娆,露出很典型的色迷心窍症状。   对此众人早已见怪不怪。须臾之后,一股咖啡的香气在厢房中弥漫开,朱蕴娆第一次闻见这种香味,小巧的鼻翅儿动了动,惊叹道:“好香啊!”   齐雁锦见她兴高采烈,只得无奈地在床边坐下,宠溺地揶揄道:“这酒原本是清真教徒喝来提神的,你当心喝了睡不着觉。”   “放心吧,教皇三年前祝福过这种酒,所以饮用它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熊三拔煮好了咖啡,又用牛奶和白糖调和成自己最喜欢的口味,快乐地与大家分享,“你们如果爱喝,也不枉我带着它漂洋过海了。”   这时朱蕴娆接过杯子小啜了一口,像品酒似的咂摸了一番滋味,微微皱眉道:“有点苦,不过加了奶和糖,还挺香的……”   熊三拔听见朱蕴娆说喜欢,一双蓝眼睛里顿时盈满了幸福的光:“既然你喜欢,以后我天天煮给你喝!”   “光喝这个也填不饱肚子,夫人你第一次来北京吧?不如跟我去尝尝便宜坊的烤鸭啊……”这种无聊的撺掇,不用问也知道是哪个吃货在说。   齐雁锦在一旁冷冷看着这两位损友,对他俩公然撬墙角的行为哭笑不得,觉得自己果然是交友不慎,又见娆娆一张脸上笑逐颜开,心里不由暗暗吃起飞醋来。   这天晚上,酒足饭饱的赵之琦在向利玛窦神父告辞之后,趁离开前悄悄对齐雁锦道:“今天我一见你媳妇,心里就全明白了——她这副模样,也难怪你要起报仇的心。这事儿我支持你,早点将那个姓皦的碎尸万段啊,算我一份!”   齐雁锦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催促道:“快点回去吧,别在这儿撒酒疯。”   “知道知道,”赵之琦嘴里不耐烦地应着,一边腆着肚子打酒嗝,一边眯着眼追问,“说到底,这事你有主意了没有?要不要兄弟我帮你一把?”   “不必了,”齐雁锦将赵之琦胡乱塞进马车,随后站在车下淡淡道,“我已经收网了。”   天地间呼啸的北风里,谁都没有听清他这一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四章 柳下惠   夜半三更,朱蕴娆躺在床上干瞪着眼,没料到那一杯香喷喷的伊斯兰酒,竟然真的能那么提神。   身旁的齐雁锦抱着她睡得很沉,她不敢随便翻身,只能一动不动地窝在他怀里,被那一股好闻的苍术香笼罩着,在黑暗中眸如明星地凝视着齐雁锦,心跳得飞快。   奇怪呀,明明他也喝了那种酒,怎么就能睡那么香呢?   朱蕴娆热烘烘地紧贴着齐雁锦,感觉到他的手正稳稳搭在自己的腰上,不觉嘟起小嘴,渐渐开始不安分起来。   她先是小心地翻了几次身,随后小手便悄悄地伸向齐雁锦,落在他瘦窄却挺拔有力的腰上。   唔……这个臭道士,摸起来膘不肥、体不壮,每次抱着她却跟拎小鸡似的,怎么能那么有劲儿呢?   就在她心跳加速、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声悠悠的叹息忽然飘进朱蕴娆的耳朵里。齐雁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她闹醒了,一双凤眼正懒洋洋地斜睨着她,嗓音沙哑地抱怨:“娆娆,你这样……我怎么睡得着?”   “啊,你醒了?”朱蕴娆睁大眼,做贼心虚地缩回手,同时心里却泛起一丝酥痒,红着脸冲他撒娇,“我睡不着……”   “睡不着就陪我说说话,”齐雁锦揉了揉朱蕴娆浓密的长发,揽着她的腰翻身仰躺,让她趴伏在自己身上,“说,白天你当着别人的面,叫我什么呢……”   “哎呀,你都听见了?”朱蕴娆的脸颊瞬间发起烧来,羞涩的目光落在齐雁锦满含笑意的眼眸里,连昏暗的夜色也掩不去彼此间的火热。   “嗯,”齐雁锦笑着点点头,在她耳边小声诱哄,“娆娆,你再叫一声来听听……”   哎呀,当着别人的面叫,和当着他的面……怎么能一样呢?朱蕴娆低下头,只觉得浑身烫得快要融化,好半天才用细如蚊呐的声音低低叫了一声:“夫君……”   这一声“夫君”就像最神效的咒符,让齐雁锦瞬间血脉贲张,险些打破了他引以为傲的自持。于是他情不自禁地搂紧朱蕴娆,将她的脑袋轻轻往下一按,狠狠吻住了她的双唇。   这时锦帐低垂,将浓情蜜意无声地紧锁在床笫之间,齐雁锦近似饥渴的亲吻太过凶猛,让病后的朱蕴娆根本难以招架。   朱蕴娆被动地承受着齐雁锦的攻势,很快便头晕眼花,耳中只剩下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好一会儿齐雁锦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怀中人,低声问:“累吗?”   “嗯……”朱蕴娆闭着眼睛点点头,浑身酥软地化成了一滩春水。   齐雁锦双手抚摸着朱蕴娆的脊背,亲昵地咬了一下她的耳朵,体贴地吩咐:“累了就睡吧。”   “咦?”朱蕴娆微微吃了一惊,对齐雁锦的叮嘱有些不知所措——她现在是很累,可是……她也不想睡啊。   一向热情的齐雁锦这一次竟无动于衷,这让朱蕴娆不禁有些羞恼:“为什么……”   这时齐雁锦闭着眼睛笑了笑,很是淡定地回答:“夫人,在你养好身体之前,休想我碰你。”   嗄,这个臭道士,什么时候改吃素了?朱蕴娆不满地撅起小嘴埋怨:“臭道士假正经。”   “我说不要,就是不要,你怎么撩拨也没用的。”齐雁锦笑着将朱蕴娆牢牢按在自己怀里,在她耳边下令,“乖乖睡觉。”   “谁撩拨你了?”朱蕴娆委屈地小声抱怨——刚才明明是他抱着自己亲来亲去,怎么这会儿就不认账了呢?   还有,他怎么会……忽然对她那么冷淡呢?   “别胡思乱想了,我是为你好,”这时齐雁锦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闭着眼睛低声回答,“我若是连这点定力都没有,岂不是愧对所学?”   这个臭道士……不要脸的时候让她身不由己,如今忽然正经起来,怎么还是那么讨厌呢?   朱蕴娆羞恼地咬了咬嘴唇,在夜色中紧盯着齐雁锦侧脸的轮廓,蓦然道:“我不干。”   齐雁锦微微一怔,下一刻怀里的人便像一只闹脾气的小猫般扑上来,同时绵密的亲吻也落在他的双唇上——这一招她最得真传,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让传道授业的那个人都快败下阵来。   “娆娆,”好半天后齐雁锦才从这一吻中毅然挣脱,苦笑着,气喘吁吁地向她求饶,“别玩火,饶了我吧……”   “臭道士,为什么每次都是你说了算?”朱蕴娆眨了眨眼里的泪花,望着无动于衷的齐雁锦,心头被沮丧占满,“你这是怎么了?也病了吗?”   “没错,我跟着你一起病了,”齐雁锦笑着抱住朱蕴娆,哄孩子一般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道,“等你的身体养好了,我的身体才会跟着好。”   他的话朱蕴娆听不明白,所以只能郁闷地选择放弃,狠下心闭上眼睛,乖乖地睡觉。   。。。   与此同时,通明的火光将黑暗的锦衣卫地牢不分昼夜地照亮。皦生光狼狈地蜷缩在高低不平的床板上,因为寒冷和刺目的火光无法入睡,整个人疲惫不堪。   也不知辗转了多久,他好不容易才合上眼,这时一声刺耳的巨响又将他从睡梦中吵醒。皦生光困顿地睁开双眼,就看见一名狱卒手里正拎着一副铜锣,极不耐烦地冲他嚷嚷:“起来,饭点到了。”   “这位大哥,我很累,只想躺一会儿……”皦生光迷迷糊糊地开口说话,一点也没有吃饭的胃口。   “别那么多废话,错过了这顿,下一顿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狱卒骂骂咧咧地将一盆冷饭丢给皦生光,勒令他立即吃完。   皦生光只得用手捧着饭盆,一边味同嚼蜡地干咽着,一边眯着眼问:“大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外面是白天还是晚上?”   狱卒压根不搭理他,监视着他把饭吃完,便收拾了东西转身离开。皦生光强忍住胃部的不适,继续倒头躺下,一合上眼便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这一觉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待到再睁开眼时,才发觉自己差点被冻僵。皦生光不由低头扫了一眼,瞬间发现自己身上竟然一丝不挂,忍不住骇然嘶喊起来:“来人啊——来人啊!我是有功名的人,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五章 琉璃咯嘣   皦生光的惨嚎声很快引来了一名狱卒,那人无视他赤身裸体的样子,径自骂道:“瞎嚷嚷什么!”   “我的衣裳呢?”皦生光蜷成一团,惊惶地问,“你们把我抓来关了那么久,到底要问我一个什么罪名,好歹给句明白话吧?”   狱卒没有理会他,只是将一盆冷饭丢到他面前,勒令道:“快吃,吃完了我好去交差。”   皦生光抱着腿纹丝不动,冻得发青的脸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团谄媚的笑:“大哥,我的衣裳呢?你先让我穿上衣裳,我再吃饭。”   “别跟我废话,快吃,”狱卒举起手里的棍子挥了挥,瞪着眼威胁皦生光,“你再磨蹭,我就拉几个死囚过来,让他们跟你做个伴!”   “你敢!”皦生光瞬间变了脸色,勃然大怒道,“我是顺天府的生员,你们不能这么干!”   那狱卒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狞笑了一声,踢了踢地上的饭盆:“快吃。”   皦生光目光迟疑地盯着他,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让步,只能伸手端起饭盆,浑身赤裸地蹲在狱卒眼皮子底下,咽下了自己有生以来最羞耻的一顿饭。   待到狱卒离开之后,也不知是因为吃饱,还是因为犯困,皦生光的上下眼皮又开始打架,很快就不知不觉陷入了昏睡。   一个接一个的噩梦让皦生光在睡梦中也不得安稳,也不知何时,隔壁牢房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声,将皦生光从昏睡中惊醒。他霍然睁眼,随即发现自己的衣裳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了身上,似乎先前的受辱只是一场幻觉,心底禁不住一阵阵发凉——这种莫名其妙的折磨,到底还要持续多久?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皦生光警惕地竖起了耳朵,心底竟隐隐希望这是官员来提审自己,结果来人令他大失所望——来到牢门外的仍然是那名狱卒,手里还端着一盆冷饭。   他刚刚一觉睡了多久,怎么这会儿又要吃饭了?皦生光愣了愣,感到腹中的饱胀感还没有消失,慌忙摇头道:“我不饿,我是不是之前才吃过一顿?”   狱卒没有回答他,照旧将那盆饭丢到他面前,抬了抬满是络腮胡的下巴:“快吃。”   皦生光摇摇头,满怀敌意地后退了两步,这时那名狱卒很是不耐烦地开锁,走进牢中,照着他的肩头敲了一棍,疼得他直接跪在了地上:“敬酒还是罚酒,随便你吃哪一套。”   皦生光满头冷汗地捂着肩,迫于狱卒的淫威,只能膝行到饭盆跟前,伸手连洒带漏地抓起饭,逼着自己又吃光了一盆。   狱卒瞥了一眼地上白森森的饭粒,心知他是故意洒落的,却没有开口刁难,只是冷笑了一声,从地上捡起饭盆,锁好牢门后扬长而去。   这一去,便不知去了多久。点着火把的地牢里没有昼夜之分,让皦生光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没有人给他送饭,他只能凭饥饿猜测自己已经被晾了很久。   饥饿和寒冷折磨着他的体肤,眼前时刻晃动着令人烦躁不安的火光、耳边充斥着严刑拷打的喊叫声,所有的一切都使皦生光的身心备受煎熬,即使闭上眼睛也睡不着觉。   他身心交瘁,却极度狂躁、愤怒,过去行骗生涯里练就的奸猾,都被最原始的本能摧垮,让他再也无法控制情绪,索性拼尽最后的力气冲撞着牢门,声嘶力竭地大喊:“来人啊——来人啊!我到底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还不提审我!外面天天都在刑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你们有罪就判、没罪就放,凭什么一直把我关在这里!来人啊……”   到最后他喊哑了嗓子,喉咙疼得像卡着一块火炭,却一个人也没能叫来。他只能孤零零地躺在地上,饿得两眼直冒绿光,最后竟然从地上抠起曾经被自己洒落的饭粒,一粒一粒塞进嘴里充饥。   就这样不知捱过了多久,就在皦生光以为自己将要饿死的时候,消失了许久的狱卒终于来给他送饭了。   当过道里传来狱卒懒散的脚步声,皦生光如闻天籁,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扒着牢门往外看,像饿犬盼着主人投食一般紧盯着狱卒,简直就差摇尾乞怜。   同样是一盆冷饭,当狱卒看着皦生光跪在地上狼吞虎咽的时候,兀自冷笑道:“真人说得对,饿一饿果然老实多了。”   真人……什么真人?一丝疑惑从皦生光脑中一闪而过,然而急遽爆发的食欲已经完全侵占了他的理智,他无暇多想,转眼便将这点蹊跷抛在了脑后。   一盆冷饭根本不足以疗饥,当皦生光将饭盆舔干净,他意犹未尽地咂咂嘴,下一刻便两眼一翻,不省人事地昏睡了过去。   饥饿,让掺在饭里的迷药也发作得更快。   当皦生光从黑暗中再度苏醒的时候,他只觉得额头上一片火辣辣的疼,一位年迈的郎中正在替他包扎伤口,而狱卒却站在一旁气急败坏地大骂:“狗东西,吃饱了饭,就想寻死吗?”   “寻死?我……我做了什么?”皦生光迷迷糊糊地问,压根不记得自己曾经做过什么。   “你还敢给我装傻充愣?”狱卒用手里的棍棒敲了敲一根牢门上的木柱,面色狰狞地告诉皦生光,“就刚才,你趁我不备一头撞在这根柱子上,想自杀。告诉你,想死没那么容易!”   皦生光茫然地睁大双眼,目光顺着狱卒所指,看见了木柱上那一块触目惊心的血斑,混沌的头脑却理不出一点头绪。   他想自杀吗?因为不堪折磨,所以才会产生厌世的念头?皦生光只觉得自己头疼欲裂,偏偏记忆中却是一片可怕的空白。   千万不能再自杀了,他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哪怕再痛苦,只要有一线生机,都必须坚持活下去。   然而残存在皦生光心中的几分意志,又能帮他抵御多久的煎熬?很快各种匪夷所思的折磨再次施加在他身上,周而复始,没有任何规律或章法,一面剥夺着他的尊严,一面蚕食着他的理智,一轮又一轮地将他逼向崩溃的边缘。   渐渐地,他开始相信自己真的已经悲观厌世,甚至为此绝食、撞墙,自残的行为一次比一次更严重,让狱卒不得不找来铁链将他锁住。   他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头脑已经完全混乱,偏偏暗无天日的囚禁还在继续。能够早日被提审,已经成了皦生光苟延残喘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念头与自己原先的打算早已背道而驰。   而地狱之外,人间即将迎来张灯结彩的新年。   时近春节,这些天朱蕴娆已经能够下地稍稍走动。晌午的时候她正坐在庭院里晒着太阳,大街上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飘进院子里,像一曲生机勃勃的欢歌。   忽然一阵亲切的乡音传来,伴随着清脆悦耳的“咯嘣”、“咯嘣”声,瞬间吸引了朱蕴娆的注意。   “啊,那是我最喜欢的琉璃咯嘣!”她兴奋地叫起来,立刻伸手往荷包里摸银子,一旁的连棋可不敢让她随意跑动,慌忙自告奋勇地揽下这跑腿的差事。   朱蕴娆怕连棋没见过这种北方的玩具,有些不放心地追问:“你认识这东西吧?可别买错了。”   “放心,十年前我家老爷在京中做官时,我跟着公子来过一趟北京。”这时连棋一边往外走,一边笑嘻嘻地回答,“我家公子也买过这玩意儿,当时他可喜欢得很……”   话音未落,这时出门办事的齐雁锦恰好走进院中,好巧不巧,手里正拿着一只葫芦状的琉璃咯嘣。连棋一眼见了,立刻拊掌笑道:“这下可巧,我也不用出去跑腿了。”   “巧什么?”齐雁锦似笑非笑地横了他一眼,径直走到朱蕴娆面前献宝,欲讨爱人欢心,“娆娆,你可认识这个?”   “当然,这可是我们山西的东西,”朱蕴娆骄傲地接过齐雁锦递来的琉璃咯嘣,将那琉璃吹成的极轻薄的玩具捧在手心里,怅然道,“小时候,爹爹每年过年都会给我买一只,可总是一会儿就被我吹破了。他嫌费钱不肯给我再买,我只能看着哥哥的琉璃咯嘣干羡慕,那时候我就在想,等将来我有了孩子,一定多给他买几只。”   说着她便将琉璃咯嘣细长的吹口含进嘴里,咯嘣、咯嘣吹了几声,清脆的响声明快动听,可惜朱蕴娆还是掌握不好用气,没几下就把手里的玩具吹破了。   她无奈地笑了笑,喃喃念起儿时的童谣,泪珠不知不觉便滑出眼眶:“琉璃咯嘣嘣,打了歇心一阵阵……”   彩云易散琉璃脆,她的嘴里说不出文绉绉的话,可是因为失去宝贝而受伤的心,却是一样的疼。   此刻齐雁锦默默凝视着朱蕴娆,忽然伸手扶住她的双肩,旁若无人地低下头,用双唇吻去她脸颊上的泪水……   娆娆,这个仇,有我替你报。 作者有话要说:  琉璃咯嘣是山西交城特产的玩具,一般春节期间上市,明代就开始流行。   期待有玩过的同学出现,这可就圆满了。   ☆、第五十六章 司狱官   连日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让皦生光形销骨立,瘦脱了人形。   他的意志在日以继夜的困苦中渐渐沦丧,最后彻底变成一具任人摆布的行尸走肉。然而就在他全然陷入绝望,自以为永生不见天日的时候,紧锁的牢门却被狱卒霍然打开,一道凶神恶煞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快出来,司狱大人要提审你!”   混沌的头脑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几乎同时,两道眼泪顺着皦生光高耸的颧骨缓缓流下——这一遭提审,是不是意味着噩梦终于到头?   于是带着对解脱的渴盼,他拖着无比沉重的枷锁,就像一只完全被驯化的动物一般,乖乖跟在狱卒身后往刑堂走。这一路他走得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狱卒,自己又会被丢回牢房里去。   漫长的囚禁和折磨弄垮了皦生光的身体,他立身不稳、步履踉跄,因此刚进刑堂便诚惶诚恐地跪下,昔日一肚子的狡诈荡然无存,只剩下满脸的诚恳。   一线希望已在眼前,恍惚的神智将刑讯与救命稻草混同起来,让皦生光甚至对刑堂上将要审问自己的人,产生了一种仰望恩人般的敬意。   这时刑堂里的灯火半明半灭,堂上人端坐在背着光的暗处,面目模糊。   皦生光身上的枷锁已被狱卒摘去,他谦卑地跪在堂下,激动得浑身直哆嗦,因为看不清堂上官吏的脸,心中反倒越发敬畏。   短暂的沉寂之后,黑暗中的人影终于打破了沉默,神祗般肃穆地开口:“皦生光,你可知罪?”   “学生知罪、知罪!”皦生光迫不及待地回答——如今地狱就在背后,他不敢说错一个字。   堂上的齐雁锦目睹意料之中的反应,嘴角挑出一丝冷笑,终于翻开了手中的案卷:“很好,现在我就听你供认罪状,如有半点不实,你就继续回牢里待着。”   “是,是,学生肯定说实话!”皦生光点头如捣蒜,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这人看一看。   “我问你,三年前你卖给林乡绅的那对玉杯,是从哪里来的?”   “那是我从古玩市肆里买来的,价钱只要二十金。”皦生光没想到司狱会问这等陈年旧事,同时,他麻木的头脑也失去了往日的判断,只能努力将诈骗的过程一五一十交代清楚,生怕错漏一个细节,“我骗林乡绅那对玉杯是宫里流出来的宝贝,他信了,给了我五十金。没几天我就和东厂的许校尉串通好,让他押着我和一个宦官找到林乡绅,谎称我卖给他的玉杯原是宦官从宫里偷出来的,如今事情败露,宦官必须将玉杯赎回去。那林乡绅早已将玉杯送出去做了寿礼,如何拿得出来?为了息事宁人,他前前后后又给了我一千多两银子,用来打点官衙。当然,这些银子最后都被我们几个瓜分了。”   “那么两年前,你用一本诗集讹诈了郑国舅,可有此事?”   “有,”皦生光毫不犹豫地点头承认,干涩的喉咙因为不停说话而发痒,忍不住咳了好几声,“当时一个姓包的商人托我代纂诗集,我瞧不起他附庸风雅的嘴脸,便在一首五律诗里故意放了一句‘郑主乘黄屋’,事后就用这句诗敲诈了他五百两银子。当时因为立太子的纷争,朝野上下都在非议郑贵妃,我就想趁机也从她这头捞一笔,料定风口浪尖上,那郑国舅必然不敢把事情闹大,便壮着胆试了试,敲诈了他一千两。”   皦生光的供词与案卷上的记录完全一致,齐雁锦确信他讲得都是真话,目光却阴鸷下来,终于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那么一个多月前,你在官道上惊扰沈次辅的车驾,又是为了什么?”   “我想敲诈沈次辅。”皦生光老老实实地招供,完全没有听出堂上人发颤的嗓音,“我掐准了沈次辅的行踪,故意带着一个孕妇去冲撞他的马车,让她当场小产,借此勒索沈次辅。因为妖书一案,如今京城风声正紧,连沈首辅和朱大学士都受到了牵连,只有沈次辅还没有落下把柄。我挑这个时候下手,沈次辅惧怕朝中弹劾,必然不敢落个欺凌百姓的恶名,只能乖乖就范。”   卷宗瞬间从手中滑落,齐雁锦狠狠握紧了拳头,面色铁青地怒叱:“一派胡言!小产这种事,人命关天,那孕妇岂肯陪你去做?”   跪在堂下的皦生光吓得浑身一颤,赶紧替自己辩白:“大人明察,学生所言句句属实。那孕妇当然不会自愿去做,所以我让同谋提前骗她喝了堕胎药,之后再领她上街,算准了时机将她往马车上推的……”   原本端坐的人这时霍然站起身,皦生光看不清他的脸色,却能看到那陷于黑暗中的身影正在簌簌发抖,好半天才听见他问:“你的同谋一共有几个人,都是什么身份?”   “只有一人,就是粉子胡同秀春楼的马虔婆。”皦生光嘶哑着嗓子回答,“十月我因事离京,在回北京的路上,在一间客栈偶遇那孕妇,见她容貌绝色又是孤身一人,便动了算计她的心。恰好那天我曾在路上碰见了正在投店的马虔婆,与她聊了几句,得知她要往扬州采买姑娘,于是当晚我便找到她,与她合谋赚这妇人到手,事成之后她会给我三百两银子。”   齐雁锦咬着牙听他供述,气得浑身发冷:“那么后来,你们为什么又改了主意?是不是因为知道她怀了孕?”   “也不是,青楼里对付怀胎的办法多了,哪怕最后生下来,那孩子也是有用处的。”皦生光不敢隐瞒,气喘吁吁地解释,“我们之所以改了主意,是因为那孕妇手里的路引出自巡抚衙门,怕她和官府的人有牵扯。以她的姿色,做粉头必然会成为花魁,将来迟早要接触到权贵,倘若她挟恨报复,我们反受其害。偏偏她又有身孕,没法卖给富家做妾,我才临时有了这个主意。”   于是这一刻,血淋淋的真相曝于眼前,堂上的齐雁锦终于从暗处缓缓走出来,面若冰霜地现身于灯火之下,冷酷、威严,浑身挟着一股凌厉的杀气。   他改换了装扮,身上穿着锦衣卫的飞鱼服,手持一根铁棍,一步一步走向皦生光,金属的棍子摩擦着地面,拖出一道刺耳的噪音:“很好,现在是最后一个问题,当时你推她,用的是哪只手?”   皦生光怔怔地望着齐雁锦,没有开口回答,右手却下意识地抬了一抬。这时迎面忽然刮来一道冷风,紧跟着左耳边传来一阵剧痛,他不受控制地倒在地上,惊恐地看着齐雁锦伸脚踩住了自己的右手。   “大人,大人……”皦生光目光呆滞地嗫嚅,还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齐雁锦手里的铁棍便带着一股邪风挥了下来,狠狠地砸在他右手臂正中的关节上。   只听喀嚓一声,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地传入皦生光耳中,而他手臂上的肌肉因为脱离了骨骼的支撑,竟然自发地向肩头收缩,整条手臂比从前活活短了有四、五寸。   一阵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剧痛,让皦生光意识到自己的手臂已经被人废掉,他护着断掉的胳膊满地打滚,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蜷成一团,四肢抽搐着,同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这种断人手骨的方法,最快速也最有效,齐雁锦完全是第一次尝试。他没料到人的骨头会那么硬,竟然震得铁棍嗡嗡作响,几乎将他的虎口撕裂。于是他喘了一口气,用铁棍指着皦生光乱挥的左手,哑着嗓子警告他:“你再叫疼,我就打断你的左臂。”   皦生光顿时倒抽一口气,硬生生地将惨叫封在了喉咙里,只是惊恐地瞪着齐雁锦,浑身不自觉地痉挛。   “听着,你若再敢对我撒谎,我就照着这样,一次断你一根骨头,”齐雁锦气喘吁吁地盯着他,低声道,“十一月月初,你为了敲诈内阁大学士朱赓,撰写了一篇《续忧危竑议》,印出来丢在他的府邸门前,从而一手策划了妖书案,可有此事?”   他没有撒谎,他说的每一句话明明都是真的啊!被冤枉的皦生光张着嘴巴却叫不出声,只能拼命地摇头,这时齐雁锦却将手里的铁棍高高举了起来。   皦生光被吓得魂飞魄散,无论怎么摇头也不能阻止齐雁锦,直到最后一刻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万念俱灰地点了点头。   他只能照着这个人的心思回答,否则,就是撒谎,就得继续陷入那暗无天日的地狱。他怎么会招惹到这么可怕的人?皦生光想不明白,过去他得罪的权贵太多,也许这一次,只是命运对他的报复。   这时齐雁锦终于停住手,满意地看着仰躺在地上的皦生光,勾起唇角冷笑了一声:“很好,记住你现在招认的所有罪状,今后若有改口或者抵赖,我会再来找你算账。”   他信誓旦旦地放话威胁,令皦生光浑身一激灵,空洞的眸子里再度盈满恐惧。   然而齐雁锦已懒得再看他一眼,只是当啷一声丢掉了手里的铁棍,转身缓缓地走出了刑堂。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七章 除夕夜   与此同时,地牢的另一端照旧传来犯人受刑的惨叫,齐雁锦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继续往外走。及至走出地牢时,他恰好看见一名与自己相熟的锦衣卫,正牵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姑娘迎面走来。   齐雁锦低头看着这个胖乎乎的小姑娘,目光被她天真无邪的眼神一撞,不由望着自己的朋友问:“这孩子是谁?”   “说来话长,”那人见了齐雁锦,忍不住对他大吐苦水,“这不日前沈次辅被弹劾,康御史在他府上搜查时,抓回了两名可疑的门客吗?哼,没想到那两个老家伙嘴巴倒紧得很,硬是打死也不肯招。就那个达观和尚,昨天已经死在牢里了,司狱大人怕再闹出人命,决定先让那个沈太医歇口气。这丫头是沈太医家奶妈子的女儿,据说一向很得沈太医的喜欢,也许大人疏于防备,让这孩子见过什么也未可知,因此我才带她来盘问。”   齐雁锦闻言点点头,伸手抚摸了一下小姑娘的脑袋,低声道:“不要太为难她。”   “这我自然有数的,”那锦衣卫连忙应道,“我总不至于拷打一个小孩子嘛。”   。。。   与此同时,一道风尘仆仆的身影也来到北京城下,在接受盘查时摘下风帽,露出一张色如春花的脸。   来人正是刚刚从武昌脱身的陈梅卿,守城的士兵看了路引上书写的身份,不消片刻便恭敬地放行:“陈大人,请。”   陈梅卿微微颌首,还了一礼,随后再度登车进城,命车夫前往吏部刘尚书府。   这位吏部刘尚书,正是前任山西巡抚刘仪清,曾经对陈梅卿青眼有加。陈梅卿打算先在尚书府里落脚,随后再着手寻找自己任性出走的妹妹。   一想到朱蕴娆,陈梅卿就忍不住坐在车厢里长叹了一口气。当日楚王府叛乱平定之后,他花了好一番心思才劝服楚王放弃这个女儿,从武昌脱身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临汾,结果却只见到忧心忡忡的父亲。   唉,这丫头……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叫他操心呢?   就在陈梅卿沉吟间,原本匀速行驶的马车却猛然一停。他措不及防差点栽倒,刚回过神,就听车夫在外压着嗓子提醒了一声:“大人,刘府只怕去不得了……”   陈梅卿闻言一惊,悄悄掀开车帘往外看,只见数名锦衣卫正在刘府大门口进进出出,态度甚是肆无忌惮。他双眉蹙起,心念一转,随即吩咐车夫道:“改道,去粉子胡同。”   粉子胡同乃京城有名的一处烟花之地,陈梅卿当年上京会试时,曾下榻在这里的凌烟阁。如今旧地重游,凌烟阁里的姑娘已经换了一拨,打眼望去陈梅卿一个也不认识,姑娘们一个个倒像认识他似的,左一声官人、右一声恩客,亲热地叫个不休。   如今凌烟阁里住满了准备春闱的举人,书生们最爱议论时事,陈梅卿挑这里落脚,正是为了打探消息。   今夜正是除夕,整座北京城爆竹声声、震耳欲聋,凌烟阁里亦是张灯结彩、觥筹交错。八面玲珑的陈梅卿不多时便和应试的举子们混熟了,大家有说有笑地聚在一起喝酒,人群中不时响起一阵高谈阔论。   少时酒过三巡,就听一名举子忽然神秘兮兮地开口,对众人道:“你们听说了吗?妖书案破了!若不是锦衣卫里有我的熟人,这消息也放不出来。”   “真的?”众人顿时悚然,盯着那人追问,“元凶到底是谁?”   “据说,是顺天府的生员皦生光,”那人一脸兴奋地回答,“他捏造了《续忧危竑议》,目的是敲诈朱大学士,却没想到这事会闹得满城风雨。近日他在狱中不堪折磨,全都招认了!”   “哎呀,这人我认识,的确是个狡诈险恶之徒!”一旁的举子恍然感叹,扼腕道,“此案牵连甚广,若元凶真的是他,可害了多少好人!”   “没错没错,”在座众人纷纷附和,“沈首辅、沈次辅、郭大学士、吏部刘尚书、礼部郭尚书……哪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结果查到最后,竟是被一个小小的生员给捉弄了么?”   “我看未必,”这时角落里忽然传来一声冷笑,就见一名举子仰着脖子干掉杯中酒,面露鄙夷之色,“厂卫和五城巡捕衙门倾巢出动,最后只揪出这么个人来,哼,我看只怕是替罪羊。”   “嘘,慎言。”一旁的同伴慌忙制止他。   一时堂中静默下来,就听见屋外的爆竹声越发响亮。陈梅卿不动声色地喝了一杯酒,这时凌烟阁外忽然响起一片欢声笑语,直到龟奴喜滋滋地进堂报信,众人才知道是间壁秀春楼的马老鸨前来串门。   须臾之后,只见那马老鸨穿着一身花团锦簇的礼服,满面春风地进门向众人道万福。在座的举子只是敷衍地与她调笑,唯独陈梅卿盯着那老鸨的发髻看了好一会儿,慢慢变了脸色。   于是就在马老鸨忙着阿谀奉承,与人周旋之际,座中却有一人忽然站起身来,望着她笑道:“这位就是秀春楼的妈妈么?”   马老鸨听见呼唤,连忙定睛一看,见是一位俊俏的官人,不由笑道:“正是老身,官人一表人才,但不知如何称呼?”   “在下姓陈,”陈梅卿微微一笑,故作风流地瞥了她一眼,嘴里不正经地打趣,“我看妈妈风韵不减,您那秀春楼里的姑娘,只怕更是国色天香吧?”   “哎唷,官人夸奖了!”马老鸨顿时笑得花枝乱颤,“我那儿的丫头,一个个木头桩子似的,也就勉强能看罢了,怎比得上凌烟阁里的姑娘,嫩得都能掐出水来?不过官人若是在这里没有相中的,倒不妨去秀春楼里看一看……”   “哎,你这老虔婆,当着老娘的面还敢抢生意哪?”凌烟阁的老鸨立刻掐着腰笑骂,“狗攮的老货,还不快滚!”   “嘿,姐姐这话就错了,”马老鸨拊掌笑道,“凡事讲求个缘分,这么多人里只有陈官人找上我,这就是缘分到了。”   众人瞬间发出一阵哄笑,陈梅卿却神态自若地离座,伸手勾住老鸨的肩头,笑嘻嘻道:“今天我来迟一步,相中的姑娘都已经有主了,我也不愿夺人所爱,倒不如我跟着妈妈去一趟秀春楼,说不定缘分就到了……”   “正是如此!”马老鸨喜不自禁,立刻应承下来,又好生哄了凌烟阁的老鸨几句,这才领着陈梅卿出了门。   这时烟花漫天,爆竹声如炸雷一般响彻天际,长长的粉子胡同随着烟花的光亮忽明忽灭,马老鸨殷勤地走在前面,不时回头对陈梅卿笑道:“听陈官人的口音像是山西人,但不知家乡是哪里?”   “山西,临汾。”陈梅卿一字一顿地回答,在看见马老鸨忽然刹住脚步时,瞬间猛冲上前将她按在墙上,顺手拔下她发髻上明晃晃的赤金簪子,厉声喝道,“说,你这簪子是从哪里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八章 烟花巷   陈梅卿突如其来的发难,把马老鸨吓得面如土色。她浑身筛糠一般发抖,两眼瞄向亮着灯火的地方,拖着哭腔喊:“来人啊……”   “你再喊一声,这簪子就会捅进你的脖子,让你出不了声。”陈梅卿用赤金的簪尖抵住老鸨的脖子,冷冷威胁。   老鸨吓得立刻噤声,一个劲地摆手,极力与这枚簪子撇清关系:“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这簪子是一位夫人赏给我的。”   “哼,你以为我会信你的话?”陈梅卿冷笑了一声,恶狠狠地盯着她,“这簪子我认得,是王府里流出来的东西,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用它?”   “大官人,老身若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马老鸨连忙赌咒发誓,将真相拆碎了告诉陈梅卿,“老身这等身份,虽不敢妄称自己是吃斋念佛的善主,可也是识得眉高眼低,绝不敢太岁头上动土的。那位夫人相貌不凡,一看就不是寻常出身,手里又拿着巡抚衙门放出的路引,老身就算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在她面前造次啊!”   陈梅卿听了老鸨一连串的抢白,思量了一下也觉得有理,便问:“那这金簪又如何会到你手上?”   “当初我一个人出门在外,衣着朴素,也不敢随便曝露身份。我在回京的路上偶然遇到了夫人,一路与她结伴同行,倒也结下了几分交情。她只当我是贫贱的老妪,心里可怜我,临分别时才赠我这支金簪,我心想不拿白不拿,因此才没说破自己的身份。”马老鸨哭丧着脸,期期艾艾道,“今个正好是除夕,我一时猪油蒙心才戴它出来打嘴现世,真是合该撞在官人手里。”   “哼,你这些话,我先信一半,等我找到了夫人自然会对证,若是有半点不对,我照样回来取你性命。”陈梅卿嘴里说着狠话,手上的力气却松了些,盯着老鸨问,“后来夫人遇见了何人,又去了哪里?你可知道?”   “我不知道,”马老鸨拼命摇头,因为做贼心虚,根本不敢招出皦生光来,“一到北京我就和夫人分开了,实在不清楚她的去向。”   “哼,”这时陈梅卿却冷笑一声,一语戳穿她的谎话,“你们这种人,一向喜欢刺探他人私事,以便从中获利。你陪着夫人一路上京,能不打听她的去向?现在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你再不把话说清楚,就休怪我心狠手辣!”   话音未落,他便将手里的簪子往下一戳,伤口虽不致命,却让马老鸨的脖子血流如注。马老鸨瞬间杀猪一般叫起来,捂着脖子哀嚎道:“我说、我说!夫人她要去赵舍人府,最后跟着一个叫皦生光的秀才走了!”   乍然听见“皦生光”三个字,陈梅卿心中咯噔一声,慌忙问:“她为什么要去赵舍人府?又为什么会跟着皦生光走?”   “她说她的丈夫就住在赵舍人府里,又因为找不到去那里的路,才会跟着皦生光走。”马老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的脂粉都糊成了一团,“那皦生光听说已经被锦衣卫抓去了,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知,官人饶命啊……”   这时陈梅卿心生疑窦,却不动声色地问:“那个皦秀才,你跟他很熟?你可知道他犯了什么事?”   “这人曾经是我的客人,所以我和他说过两句话。”这一刻贪生怕死的怯懦占了上风,让马老鸨不由自主撒了谎,“我跟他也谈不上有交情……”   这一行送往迎来,认识个京中的秀才也不奇怪。于是陈梅卿终于放开了老鸨,退后两步,将簪子丢在她哆哆嗦嗦的裙角边,警告道:“今晚你见过我这件事,不许对任何人说。”   “明白,我明白。”马老鸨点头如捣蒜,腿软得撑不住身子,只能顺着墙根跌坐在地上。   陈梅卿不再理会她,径自转身往回走,边走边想:那个不久前因为妖书案获罪的皦生光,枣花怎么会和他扯上关系?那丫头,可千万不要糊里糊涂地惹祸上身啊!   陈梅卿心神不宁地走回凌烟阁,这时温柔乡里纸醉金迷的美景,不觉已在他面前变成一片浮华的虚影……   “陈官人,您怎么又折回来了?”几个珠围翠绕的姑娘款款轻移莲步,笑吟吟地向他走来,哪知还没挨着他的身子,不远处就传来砰地一声巨响,将满座欢声笑语的男女吓得纷纷一愣。   须臾之后,缓过神的姑娘们才揉着耳朵笑道:“哎呀,好响的一声炮仗!”   惊魂初定的众人这时哄堂大笑,只有陈梅卿僵硬地站在原地,慢慢变了脸色——刚刚那一声响,比起爆竹,更像是火器发出的声音!   于是他立刻抬起手,脸色苍白地喊来老鸨:“妈妈,你赶紧叫上几个胆子大的龟奴,跟我出去看看!”   老鸨听了他的话,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时陈梅卿又补了一句:“如果我猜得没错,刚刚那一声响,只怕是出人命了。”   老鸨这才惊慌起来,赶紧叫上几个人,跟着陈梅卿出门看个究竟。   一群人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壮着胆子走出凌烟阁,这时陈梅卿不经意间抬头一瞥,却看见不远处的秀春楼外闪过一道眼熟的身影。   怪了,这世上,难道真有冤家路窄这回事?   一瞬间陈梅卿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待到回过神再细看时,只见灯火阑珊,那人却已没了踪影。他尚未来得及多想,这时身边已有人爆发出惊叫,众人顺着那人的指点望去,就见黑洞洞的胡同当中,正模模糊糊躺着一个人。   陈梅卿提着灯笼走进巷子,当灯笼的光晕一刹那照亮血泊中的尸体,众人又是一阵惊呼,随即便有眼尖的人辨认出了死者身上穿的衣裙,叫起来:“是秀春楼的妈妈!”   陈梅卿站在原地没有说话,双眼盯着地上尸体,心口一阵阵发紧。   除了飞溅的血迹和脑浆,死者身上没有明显的损伤,只有头部开了一个狰狞的血洞,显然是生前被人用火铳指着鼻子,一枪毙命。如此利落而凶残的杀人方式,实在可怖。   这时惊魂不定的众人,不约而同将目光对准了陈梅卿,战战兢兢地出声:“陈官人,刚刚随同马老鸨离开的,是您吧……”   陈梅卿闻言一怔,随即唇角逸出一丝冷笑,在环视了众人一圈后,将目光落在先前自诩锦衣卫里有熟人的举子身上:“是啊,诸位若是怀疑我,那就劳烦这位兄台跑一趟锦衣卫,替我叫人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九章 守岁   齐雁锦笼着袖子回到利玛窦神父的居处时,众人正围坐在一起吃饭。齐雁锦回房换过一身衣裳,这才走进堂中与众人照面,熊三拔一见他进门便放下筷子,好奇地问:“齐,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外头还有点琐事,一时脱不开身。”齐雁锦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觑了个空走到朱蕴娆身边坐下,轻声道,“我不是打发连棋先回来,让你们别等我了么?”   自打齐雁锦进屋,朱蕴娆的两只眼睛便一直骨碌碌地随着他转,却只是咬着嘴唇不吭声。倒是熊三拔气不忿,一板一眼地同齐雁锦理论:“话虽这样说,可除夕夜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大家聚在一起吃饭,才热闹啊……”   齐雁锦被他说得理亏,只好斟了一杯屠苏酒,笑着向诸人赔罪:“罢了,是我回来得迟了,我自罚一杯如何?”   众人笑着看他受罚,只有朱蕴娆仍旧安静地坐在齐雁锦身边,低着头闷闷不乐。这时齐雁锦放下酒杯,悄悄地侧目看她,说话时声气仍有些不稳:“娆娆,我回来得迟了,你生气了?”   朱蕴娆抿了抿小嘴,没说话,一双烟青色的眉头却微微拢起来,看上去像是满腹心事。齐雁锦只好往她盘中夹了一筷子爆羊肚,低声哄道:“娆娆,今夜我陪你守岁。”   时间不觉到了四更天,酒足饭饱之后,众人都往庭院里去烧松盆。只有朱蕴娆推说身上不舒服,一个人躲回了厢房。   回屋后她和衣躺在床上,抱着枕头闷闷淌了一会儿眼泪,脸上泪痕未干,这时一道人影却已悄然走进昏暗的房中,紧挨着床沿坐下,深深地朝她叹了一口气:“娆娆,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齐雁锦无奈的语调让朱蕴娆忍不住又是一阵鼻酸,她红着眼眶摇了摇头,望着齐雁锦迟疑了许久,才嗫嚅着开口:“夫君……你的家人都不在了,往后还有我呢。”   齐雁锦微微一怔,随即目光变得无比柔软,眷恋地抚摸着朱蕴娆鸦青色的鬓发,喃喃道:“傻丫头,这是在怨我今晚没有陪你吗?”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朱蕴娆便蹙起眉,苦着小脸一腔哀怨地控诉:“你,你每一晚都没有陪我……”   说罢她一骨碌翻身坐起来,小手不甘心地捉住齐雁锦的衣襟,双眼疑神疑鬼地在他身上到处打转:“自打小产之后,我自己也觉得腰比从前粗了些,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齐雁锦顿时一阵气苦,只能伸手包住朱蕴娆紧攥的小拳头,满腹委屈地对她解释:“娆娆,你冤枉我了。”   “我不信,”朱蕴娆满脸烧红,这一刻屠苏酒的后劲全部涌上头,让她乱了方寸,“你就是嫌弃我了,我知道!”   齐雁锦不由苦笑,心知光靠解释已经打消不了朱蕴娆的疑心,只好一边抱着她,一边伸手打开镶在床头的暗屉,手指从里面掏出一只不起眼的药瓶,递到她眼前:“娆娆,我若是嫌弃你,又何苦天天逼自己吃这苦药?”   朱蕴娆瞬间愣住,犹自泪眼汪汪地盯着药瓶,张口结舌:“这,这是什么药?”   齐雁锦咬着她的耳朵,不知死活地在她耳边低声笑:“就是让我能够老老实实的药啊……”   “你,”朱蕴娆顿时气结,忍不住扭着身子捶了他好几拳,“是药三分毒,谁让你乱吃了?”   “我这种人,不吃药哪管得住自己?”齐雁锦振振有词地反驳,却被她怒气腾腾地扑倒在床上,忍不住笑着求饶,“娆娆,今晚的药我还没吃呢……”   “不许你吃!”朱蕴娆柳眉踢竖,两眼雾蒙蒙地瞪着齐雁锦,恨得直咬牙。   “好,不吃就不吃,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够了。”齐雁锦应了一声,这时酒意渐渐蕴满眼底,让他的目光变得迷离又暧昧,像邪术一般蛊惑着人心:“娆娆,反正今夜守岁,不如我们找些事做,就不睡了吧……”   这、这个不要脸的臭道士,朱蕴娆无奈地看着他,对眼前这个男人真是又爱又恨,于是她索性俯下身,拽着齐雁锦的衣襟狠狠吻下去,撒气一般地与他纠缠。   正是良辰美景,便纵有千种风情,又怎及斯人媚道?   齐雁锦闭着眼睛慢慢地笑了。   此时此刻,缱绻的柔情暖化了齐雁锦一颗冷厉的心,情至深处,他的双手不自觉地勒紧身上人的纤腰——他沾满血污的双手,终究还是沾染了洁如白绢的她,如今错已铸成,将来无论是身赴刀山火海还是无底深渊,眼下都已经顾不得了。   失去药力束缚的身体,很快便将本性暴露无遗。这时朱蕴娆带着得逞的笑意抬起头,媚眼如丝地凝睇着他,动情的脸庞嫣然一片,恰似一朵醉桃花。   齐雁锦目光一黯,素来狡诈如狐滴水不漏的一颗心,这一刻也只能在心爱的人面前失守,乖乖束手就擒:“娆娆,我不想守岁了,我只想用这一生守住你……”   “好,”朱蕴娆点点头,一双眼睛因为他动人的情话而湿润,醉如秋水,“我也要守住你,咱们就这样互相守着,一辈子……”   一夜相守,蜡炬成灰。当新春的第一丝曙光透过窗棂,照亮了房中相拥在一起的两个人时,明媚的春天似乎真的已于不经意间,悄然而至。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章 风波起   新春佳节,京城似乎暂时松懈了紧张的气氛,到处是一片歌舞升平。赵之琦一路踩着红彤彤的炮仗屑,跟在父亲身后走出自家大门,在寒冷的空气里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揉揉鼻子往前走,根本没有注意到躲在街角的人。   陈梅卿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冷眼看着喜气洋洋的赵家人乘着马车前往别府拜年,在目送车马远去后,视线再度调回赵府门楣上的匾额,对着那几个烫金的大字陷入沉思。   凭他的推测,昨夜马老鸨临死前提到的赵舍人府,应当就是这一家。而这家的主人——武英殿中书舍人赵士桢,恰是以研制火器名震京师。   皦生光带他的妹妹来到这里后,不久便锒铛入狱;而马老鸨偏偏被火器射杀,当时数步之外闪过的身影,又似乎是齐雁锦。这几件事如果毫无关联,天下哪有这等巧事?只是眼前迷雾重重,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他的妹妹才好。   好在如今正是年节,各家走亲访友,若那齐雁锦真的跟赵舍人府上有交情,他十有八九也会现身。   陈梅卿低头挪了挪冻僵的双脚,就近找了家茶楼,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悄悄撩开棉帘一角,朝着赵府的方向远眺。   他就这么坐着喝了一天茶,到下午的时候便有了收获。离府拜年的赵家人晌午时分回府,一个时辰之后一辆马车便停在了赵府门前,车上陆续下来几个人,个个都是熟面孔。先是在楚王府见过面的洋人熊三拔,随后是连棋、齐雁锦,而最后被齐雁锦小心翼翼从车上抱下来的人,瞬间让陈梅卿的心揪成了一团。   他的妹妹,果然已经和那个男人搅在了一起。   陈梅卿蹙起眉,冷眼看着远处那一对仿佛天造地设的璧人,一双手却因为他们脸上洋溢的笑容,颤抖得几乎拿不稳杯子。   那个男人,如果昨夜真的杀过人,此刻却能这般若无其事地与人说笑,未免也太可怕了。而他的傻妹妹,就这样被人蒙在鼓里,天真地与狼共寝么?   陈梅卿攥紧手中的茶杯,闭上眼稳了稳心神,再睁开眼时,目光中已是一片清明。   马老鸨、皦生光,为什么与枣花扯上关系的人都下场凄惨,如果这一切都与齐雁锦脱不开关系,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答案恐怕只能在自己妹妹身上,可他糊涂的妹妹,只怕对此根本一无所知。   一瞬间陈梅卿的眸色转黯,脑中思绪飞转,一股不祥的预感却如阴霾一般笼罩在他的心头,久久不散。   。。。   转天过后,一大早熊三拔兴致勃勃地出门,准备上约定好的馆子里找赵之琦吃早饭,不料却在街头“偶遇”了一位故人。他当即两眼发光,激动地握住了对方的双手,当街嚷嚷起来:“喔,陈官人,是你对吧?我没认错人!”   陈梅卿瞪大眼睛愣了一愣,随即俊美的脸上才浮起一抹笑意:“熊神父,真没想到能在北京遇上你。”   “这就叫有缘千里来相会啊!”熊三拔不伦不类地与他套近乎,又热情地相邀,“陈,你吃了没?如果饿就和我一起去吃饭吧!你知道吗?羊爆肚里的羊肚,分九种……”   他就这么自说自话地将陈梅卿领进了一家回回馆子,赵之琦早在店内守候多时,见好友领了一位陌生人进店,不由站起身来相迎,同时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陈梅卿。   “赵,这是我在武昌时候认识的朋友,陈梅卿。刚刚我在半路上遇到他,就带他来一起吃饭!”熊三拔一脸欣喜地搬了凳子坐下,殷勤地为二人做介绍,“陈,这是我在北京的好友,赵之琦。”   “赵官人,幸会。”陈梅卿望着赵之琦行了一礼,并不客气推辞,径自靠着桌边坐下,主动向赵之琦亮出自己的身份,“在下临汾陈梅卿,戊戌年同进士出身,如今刚从湖北武昌的楚王府来。”   赵之琦闻言一凛神,见陈梅卿如此一本正经地介绍自己,也只得自报家门:“幸会。在下顺天府生员赵之琦,家父官任武英殿中书舍人。”   “久仰久仰……”陈梅卿寒暄了几句,又抢在气氛陷入尴尬前,不着痕迹地与二人用餐。   吃着饭自然也要说话,因为陈梅卿初来乍到,饭桌上的话题便不自觉地往他身上牵引。就见熊三拔两颗碧蓝的眼珠子骨碌碌直转,望着陈梅卿好奇地问:“陈,你为何忽然到北京来?”   “实不相瞒,我是上北京找人的。”这时陈梅卿放下筷子,双目直视熊三拔,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秋天的时候,楚王府出了一场乱子,我的妻子趁乱离开王府,孤身一人上了北京……”   “啊?你的妻子为什么要到北京来?”对于楚王府的情况,熊三拔比连棋知道的还要少,他只知道陈梅卿是楚王府的娇客,却不知他配的到底是哪一位郡主,因而此刻只是一脸懵懂地望着他发问。   “她来北京是为了找一个人,那个人说起来你也认识,”陈梅卿盯着熊三拔缓缓回答,“那个人,就是当初在楚王府时,和你形影不离的锦真人。”   “你说什么?”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熊三拔瞠目结舌,震惊万分,“主啊……你的妻子,怎么会是她?”   “三拔,”这时一边旁观的赵之琦用拉丁语及时截断熊三拔的话,谨慎地告诫他,“为了雁锦,在事情还没弄清楚之前,你最好少开口。”   熊三拔一经赵之琦提醒,立刻乖乖管住自己的舌头,同时用拉丁语应了一声:“好。”   陈梅卿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却落落大方地一笑,为二人各斟了一杯热茶,待气氛稍稍缓和后,才轻叹了一声:“唉,如此看来,你们都已经见过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要向大家道歉,为了出版,让你们等了那么久。   其次要说,因为政策等种种原因,出版还没眉目,所以我争取了很久,终于得到编辑通融,决定先在网上放出结局,出版用甜蜜番外弥补~~   再次还是关于尺度问题,出书的版本会修得纯情些。另外在停更的这段时间里,我经过考虑,觉得本文确实有辣么点点过火,那么暂定在文贴完结局3个月后,我会删掉H~想收藏无删减版的朋友可以随时下载txt麻溜的^_^~~   最后还要说声谢谢,谢谢你们还在支持本文~~   ps:《风月锦囊》很快就上市了,所以没法用番外的形式提前放结局,见谅,不过等这篇文的朋友比较多,也许发完《媚道》,可以多少了桩心事吧。   谢谢,祝好。   ☆、第六十一章 妖书案   一时熊三拔和赵之琦都不敢搭腔,却听陈梅卿语带无奈地自嘲:“其实我也明白,强扭的瓜不甜。她若一心只想跟着锦真人,我又怎么舍得逼她?”   熊三拔从他的话中听出一丝转机,面色一动,立刻为自己的兄弟说起好话来:“没错没错,你能这样想,那是再好不过了。我看朱夫人和齐道士是真心相爱的,你若将他们硬生生拆开,那岂不是……岂不是变成了悲剧一桩?”   陈梅卿闻言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将朱蕴娆的生世对这两人大致说了一遍,才叹道:“二位想来也已经能够明白,虽说我做了枣花的夫君,可我与她之间,又有十七年的兄妹情分。所以比起做夫妻,我更愿意看到她一生幸福。只是如今还有一件事令我放不下——我不知道她到底过得好不好,不知道那个锦真人能不能好好对她,你叫我怎么能够安心离开?”   “这一点陈兄你只管放心,”这时赵之琦在一旁插口道,“锦真人与我是旧相识,凭小弟对他的了解,他断不会辜负朱夫人。”   “没错没错,”熊三拔立刻点头附和,“你是没见到朱夫人受伤时他那副模样,整个人失魂落魄,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陈梅卿闻言一怔,随即变了脸色,扬声问:“你说我妹妹她受了伤?她怎么会受伤的!”   熊三拔被陈梅卿骤然改变的态度吓了一跳,慌忙摆了摆手,示意他镇定下来:“你放心,她现在已经没事了。其实整件事我也只是知道个大概,当时朱夫人刚到北京城,在路上被马车撞倒,受伤小产,碰巧被利玛窦神父搭救。我们凭她随身带的三棱镜和一首小诗,才知道她要找的人是齐道士。”   熊三拔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个大概,陈梅卿这才知道自己的妹妹在外吃了多大的苦。他暗暗攥紧了拳头,因为心疼,也来不及思量这几句话中的来龙去脉,只好将心事暂时搁在一边,只对熊三拔开口道:“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只是还有一件事需得有你相助,我才能完全放心,将妹妹踏踏实实地托付给锦真人。”   熊三拔一听这话,心中顿时生出一腔为兄弟两肋插刀的豪情,当即拍着胸脯向陈梅卿担保:“你放心,只要有我能帮忙的地方,我一定尽力!”   一顿各怀心事的茶饭之后,陈梅卿向二人道了谢才离开。赵之琦却有些不满地皱着眉头,数落熊三拔:“这人的底细你摸清楚了吗?就敢这样答应他……我担心这事儿没那么好解决。”   “可是,陈梅卿的确是楚王府的仪宾,朱夫人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这一点他没必要撒谎。”熊三拔无奈地挠挠头,“在你们这里,私奔也是有罪的不是吗?齐道士虽然是我们的朋友,但是这件事是他犯了错,我们如果完全站在他那一边,也是不道德的。现在陈官人答应只要秘密见朱夫人一面,确定她的心意之后就能放心离开北京,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啦。你若不放心,怕他把朱夫人强行带走,到时候我们两个守在附近,发现情况不对就出手相助,你看可好?”   赵之琦在肚子里盘算半天,觉得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料想那陈梅卿也使不出什么过激的手段,这才稍稍安下一颗心,遵从了熊三拔的提议。   这天夜里,陈梅卿在客房中独自思量,将这些天得到的信息列在纸上,隐隐便觉得有什么东西快要浮出水面——目前发生的几件事之间,似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推敲起来却又没有头绪。   就好像一盘棋局,只差了最关键的一步棋。   陈梅卿在灯下冥思苦想,思绪转得飞快,下一刻脑中一闪,却在电光火石之间猛然睁大双眼。一时他的脸上露出难以名状的惊恐表情,发颤的手指拿起笔,在纸面上缓缓落下两个字:妖书。   这两个字仿佛开启迷宫的钥匙,当钥匙插入锁眼开始转动,一切便豁然开朗。   决意复仇的齐二公子,要将当年打垮齐总督的仇敌一网打尽,而围绕太子的国本之争,是最适合牵动党争的一根引线,所以……他策划了妖书案。   可惜天子虽然震怒,随着案情越闹越大,今上为了保护郑贵妃,还是渐渐表露出息事宁人的态度。眼看此案势必会不了了之,就在他考虑用谁来结案时,忽然到来的枣花成为了一个意外,而她受伤小产,十有八九与马虔婆和皦生光脱不了干系,所以极端的仇恨使他更改了计划,在借用妖书案打垮了所有仇敌后,顺手拿皦生光做了结案的替罪羊,又用火枪杀死了马虔婆……   可是杀鸡焉用牛刀,他绝不可能专为马虔婆准备一把火枪,那他原本想用这把火枪对付谁?难道还有某些敌人,是他无法用妖书案斗垮,因此必须亲手解决的?!   一瞬间陈梅卿面色铁青,他将摊在自己面前的字纸揉成一团,烦躁地投进火盆,却无论如何也化不开心中的阴霾。   天意弄人,他和他的妹妹,为什么会招惹上这个疯子!   。。。   翌日一早也不知为何,朱蕴娆心里总有些说不出的烦闷,齐雁锦早膳之后便出门忙碌,厢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闲坐。   她守着穿衣镜前那一瓶芳香四溢的腊梅,两眼怔怔出神,脸颊被炭火熏得微红。   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一声呼唤,却是熊三拔的声音:“夫人,你在吗?”   朱蕴娆因那一声呼唤回过神,不觉笑道:“原来是熊大哥,快请进。”   于是熊三拔笑嘻嘻地走进厢房,与朱蕴娆寒暄:“今天身子可安好?”   “我早就没事了。”朱蕴娆笑着请熊三拔落座,为他斟了一杯热茶,“今天你怎么得空来看我?没有出门和赵公子一起用饭?”   “这不正准备去嘛,”熊三拔心怀鬼胎地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这才道明来意,“夫人你一个人待在这里,闷不闷?倒不如跟我去外面走走。”   “哎?”朱蕴娆听了熊三拔的提议,微微一愣,却犹豫着摇摇头,“我夫君不让我去外面乱跑,我不能让他担心。”   “跟着我怎么能算乱跑呢?”熊三拔见朱蕴娆始终不为所动,心知此刻只有实话才能说动她,于是索性道出实情,“其实是有一个人想见你。”   朱蕴娆一脸茫然地望着熊三拔,疑惑地问:“是谁想见我?”   熊三拔尴尬地挤出一丝笑,嘴里缓缓吐出三个字:“陈梅卿。”   这个名字让朱蕴娆原本闲适的表情瞬间一怔,紧跟着眼睛亮了起来:“我哥哥,我哥哥他来北京了!”   “嗯,是的。”熊三拔赶紧点点头。   “太好了,他真的平安无事!”朱蕴娆开心地笑起来,哪知下一刻,她红润的脸庞忽然开始失去血色,发白的嘴唇哆嗦着,紧张得几乎快要哭起来:“可是……我哥哥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他是不是已经知道……我与夫君在一起了?”   “是的,我昨天碰巧遇见他,我不知道他与你的关系,结果不小心让他知道了你和齐道士在一起,”熊三拔笨拙地摆了个歉疚的表情,尽量用和缓的语气安慰她,“夫人,你先别激动,告诉我你的心里话,你想见他吗?”   “我……”朱蕴娆脸色苍白地嗫嚅了一声,忽然把脸埋进手中,哽咽着开口,“我怎么能不去见他呢!”   即使再羞惭、再无颜面对,也不能不去见他——只因为,他是她此生亏欠最多的人。   六神无主的朱蕴娆很快便穿好皮袄,戴上遮面的眼纱,跟着熊三拔往外走。利玛窦神父看见他俩出门,不由疑惑地问熊三拔:“外面很冷,你带着夫人上哪儿去?”   “啊,今天天好,太阳照在人身上还挺暖和的,”熊三拔语速飞快地回答,满脸堆笑,“我带夫人出去散散心,不会有事的。”   “神父您放心,我只想出门走走,一路有熊大哥陪着,不妨事的。”跟在熊三拔身后的朱蕴娆这时也开口帮腔,因为有眼纱遮面,利玛窦神父无法看清她的脸色,也就无从察觉任何异状。   于是神父对眼前的一切浑然不觉,只是点了点头,目送二人离开。   “主啊……这份不安也许是我的错觉吧。”利玛窦神父望着熊三拔和朱蕴娆的背影,喃喃自语,这时和煦的阳光照在那两人身上,往地上斜斜地投下了两道黑影,看上去就像一枚张开锋刃,即将划破平静生活的利剪……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二章 意难回   出于对陈梅卿的不信任,熊三拔有心将见面的地点安排在了自己和赵之琦熟悉的酒馆。抵达酒馆后,他将朱蕴娆领到一间包厢门外,指着房门低声道:“去吧,若有什么事,我和赵之琦就守在楼下大堂。”   “不会有事的,”朱蕴娆摘下眼纱,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熊三拔,颤声回答,“他是我哥哥。”   熊三拔点点头,无声地比了一个手势,目送朱蕴娆独自一人走进包厢。   时值上午,厢房中光线明亮,当端坐在桌边的陈梅卿撞入朱蕴娆眼帘的一刹那,她激动得几乎无法呼吸,眼泪也因这份窒息而涌出眼眶。   “哥哥……”她哽咽一声,疾步走到陈梅卿身旁,却低着头跪在了他的膝前。   陈梅卿立刻俯身将朱蕴娆扶起来,清亮的双眼将她上下打量了好几遍,这才发出一声叹息:“你受苦了……如今见你一切安好,我也就放心了。”   “我也是,哥哥,”朱蕴娆含着眼泪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在陈梅卿身边坐下,“自打离开楚王府之后,我就一直很担心你……”   “既然担心我,为什么又要离开临汾?”陈梅卿半带埋怨地问了一句,见妹妹眼眶发红,只好放软了声音,“我回到临汾时,听说你有了孩子,我就猜到你一定是上京来找他了。他对你可好?”   朱蕴娆羞涩地点点头,陈梅卿眼见她一副堕入情障的模样,不由叹了一口气:“唉,当初怪我瞎了眼,才会害你吃这么多苦……”   “哥哥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这时朱蕴娆抬起头来,满脸不解地望着他开口,“跟了他,我没后悔。”   “那是因为有些事,你还不知道,昨天我想了一夜,却是越想越害怕,”陈梅卿无奈地替妹妹倒了一杯热茶,将一直藏在心底的秘辛,隔着白雾似的水汽娓娓道来,“枣花,你可知道锦真人一家因何败落?倘若深究,我也是他家的仇人。”   朱蕴娆闻言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望着陈梅卿,颤声道:“哥哥,这怎么可能?你若与他有仇,我为何从没听你说起过?”   “那是为了保护你,可是现如今,我已经想不出两全的办法了。”她惊慌失措的反应全在陈梅卿意料之中,于是他握住朱蕴娆冰凉的双手,不允许她逃避,甚至用带着一丝残忍的语气逼问她,“如果有一天我被他杀死了,你还要和他在一起吗?”   “哥哥!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朱蕴娆将双手从陈梅卿掌中抽出,被他这个荒诞的假设吓得六神无主,“你当初对我明明不是这么说的,现在这些话,你又叫我如何当真……你怎么会是他的仇人?你不过是临汾县一个小小的县丞……”   “枣花,你别急,且听我慢慢说。我虽是区区一介县丞,过去却一直受命于山西巡抚刘大人,而锦真人的父亲,恰恰是当时的山西总督。”陈梅卿无奈地望着朱蕴娆,开口道出当年那一幕步步为营、惊心动魄的乱局,“刘巡抚与齐总督之间的恩怨,我一时没法对你说明白,不过其中最要紧的一件事,是关于太子之位的争夺——当今圣上,多年来一直偏宠郑贵妃,所以有心立郑贵妃所生的儿子为太子,偏偏圣上的长子,却是由宫女出身的王恭妃所生。所以围绕立太子一事,多年来圣上一直悬而不决,朝中大臣也因此分为两派,其中大多数朝臣,包括刘巡抚在内都支持立皇长子,而锦真人的父亲齐总督却站在另一派。”   “所以……你们就和他结成仇人了,对吗?”朱蕴娆哆嗦着双唇,低声问。   “是的,”陈梅卿又是一声轻叹,低头凝视着脸色苍白的妹妹,满怀歉疚地问,“这件事如果换作是你,你会站在哪一边?”   “我……我不懂这些。”朱蕴娆结结巴巴地回答,却越说声气越低——她骗不了自己,纵使庙堂纷争离她很远很远,可是自古废长立幼,违礼不祥,戏文里早已经唱得明明白白。   “后来几经风波,立太子之事终于尘埃落定,失败的齐总督被刘巡抚弹劾,齐氏一府败亡,只有齐雁锦一人因为出家修道,幸免于难,其中细节不必赘言,总之在楚王府第一次与他打照面的时候,我真的很惊讶。”至今陈梅卿回想起当日情形,仍不免扼腕叹息,“起初我以为他平空出现在楚王府,只是同寻常道官一样,为了谋求富贵在达官贵人间走动罢了。所以当他向我表露对你的心迹时,我因为急于替你找一个归宿,这才答应从中撮合。岂知就是这一时大意,却害你被卷入了这场是非。”   “哥哥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这时朱蕴娆却茫然地摇摇头,不同意陈梅卿的话,“我是真心喜欢他,他也是真心待我,哪有什么是非……”   “唉,齐雁锦这人心思细密、城府极深,很多事情我也是这两天才想通的,你又怎么能察觉他的阴谋。”这时陈梅卿再次握住妹妹的双手,语重心长地开口,“你是我妹妹,我不能看着你跳火坑,我这次来北京,就是为了带你回临汾。枣花,你只消跟着我走,至于其他的事,你不需要知道。”   “不,”朱蕴娆惊叫了一声,努力挣开陈梅卿的手,向他苦苦哀求,“哥哥,你信我。锦真人他绝不是坏人,我已经认他做了夫君,从此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管刀山火海,你就随我去吧。”   一时对齐雁锦的痴情和对哥哥的歉疚,让朱蕴娆陷入两难境地,也让她变得无比软弱。她离不开齐雁锦,也没有勇气与哥哥决裂,只能无助地跪在陈梅卿面前,低着头哀哀乞求。   “不行,你糊涂,我岂能由着你糊涂?你只知道与他浓情蜜意,可知道他为何奔走于大江南北,却不肯与你双宿双飞?”这时陈梅卿狠下心肠,冷眼看着朱蕴娆,说出口的话一字一字锥着她的心,“枣花,他也许是真的爱你,可他也是真的……将你排在了复仇之后。”   朱蕴娆闻言一愣,许多哀求的话全都堵在了嗓子眼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哥哥说得对,回忆前事,她的确每一次都被齐雁锦抛在一边,即便她懂得他的无奈与难处,此刻被哥哥如此无情地点明,她还是会难过得要命。   假若他不曾抛下她……她也许不会无奈地嫁给哥哥,不会失去他们的孩子,也不会陷入今天这等境地。一股无边的哀伤与绝望袭上心头,朱蕴娆再也忍不住,伏在地上呜呜痛哭起来。   陈梅卿看着妹妹颤动的双肩,有些不忍心,伸手抚摸着她的脊背,轻轻地哄劝:“别伤心了,既然已经想明白了,就跟我一起回临汾吧……”   朱蕴娆闷着头尽情哭了好一会儿,直到抽泣声渐止,她才吸着鼻子抬起头,眼圈红红地望着陈梅卿,摇了摇头:“不,哥哥……就算他将我排在后面,可是我心里,早已将他排在了第一个。”   陈梅卿心中一惊,这一刻终于明白,自己的妹妹已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枣花。   “是吗?”陈梅卿失望地凝视着自己的妹妹,“他暗地里图谋的事,我已经查出了一点眉目。近来京城里一连串的是非,只怕都与他脱不了干系,他若真与太子为敌,我就是他的死敌了。朝堂之争向来严酷,他愿意玩火自焚,我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陪他送死。”   “不,不会的,”朱蕴娆睁大泛着泪光的双眼,这一刻心口剧痛,只能紧紧攥住哥哥的手,“哥哥你放心,他既然真心待我,就一定不会与你为敌的。我肯拿性命担保,他一定是清白的……”   “无凭无据,如何证明清白二字?”陈梅卿不为所动地冷嘲了一句,直到朱蕴娆求得狠了,这才稍稍放缓了语气,“也罢,你要我信他为人清白,就去替我做一件事。事后若能证明是我多虑,从此你与他之间的事,我再也不会过问。”   他的话令朱蕴娆蓦然抓住一丝希望,于是她双眼一亮,擦去眼泪盯着陈梅卿问:“哥哥要我做什么?”   陈梅卿见她答应,心中便有了底,却故意板着脸问:“我先问你,你和他在一起的这些日子,他是不是天天在外奔走?”   朱蕴娆被他问得一愣,下一刻眼中流露出受伤的神色,却还是点了点头。   “哼,我就知道,”陈梅卿冷哼了一声,对朱蕴娆道,“他这样频繁地走动,必然已经事先做好了全盘计划,拜帖和礼单按理也会提前写好。你回去以后,替我找到他存放的拜帖,将他近日准备拜访的人名及身份都抄录给我。”   朱蕴娆见状悚然一惊,即便对陈梅卿惟命是从,也从中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不禁有些推却地嗫嚅:“我不识字……”   “正因为你不识字,这事才好办,他背着所有人,却不见得会防备你。”陈梅卿话到此处,嘴角不觉翘起一丝狡黠的冷笑,“你不识字,就把它们当绣样一般描画下来。只是千万记住,这件事必须瞒住所有人,绝对不能被他察觉,否则你哥哥我仍免不了与他短兵相接,难逃一个死字。”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三章 情深处   朱蕴娆闻言浑身猛一激灵,惶恐地望着陈梅卿,颤声道:“哥哥,若有人伤你性命,我就是拼了自己这条命,也不能让你出事,可是我也不能害了他。我若照你吩咐的做,他会不会有事?”   “枣花,这件事太复杂,我一时也没法说清,就这么说罢——如果齐雁锦拜访的人都没什么可疑,那他就是清白的,等风波平息我就悄悄地回临汾,不会惊动任何人……可如果你不按我说的做,而他真的在图谋不轨,我就错失了挽回事态的良机,只能与他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所以如今能够挽回这一切的,就只有你一个人了。”陈梅卿说到此处,原本凌厉的眼神忽然变柔,温和的口吻几乎像是一种诱哄,“枣花,我知道你对齐雁锦的感情有多深,只要事情尚有转圜的余地,我决不会将他逼上绝路。说到底,我终归是你的哥哥,又怎么忍心真的棒打鸳鸯,你难道还不相信我?”   “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这时朱蕴娆终于发出一声啜泣,将陈梅卿的要求答应下来,“哥哥,我要你平安无事,也要证明他的清白……”   。。。   另一厢酒馆大堂之中,就在熊三拔与赵之琦大眼瞪小眼,各自灌满了一肚子茶水的时候,两人终于看见朱蕴娆从二楼走了下来。这时她已经戴上了遮面的眼纱,因此无人能窥见她苍白的脸色,二人连忙如释重负地迎上前,关切地问:“怎么样,你哥哥没有为难你吧?”   朱蕴娆摇摇头,低语声从面纱后闷闷地传出来:“我没事,咱们赶紧回去吧,不要让人知道我与哥哥碰过面。”   熊、赵二人对此当然求之不得,只当她低落的嗓音是因为与亲人离别所致,只有赵之琦仍旧不放心地问了一句:“你哥哥把话都跟你说清楚了吗?”   “嗯,都说清楚了。”朱蕴娆点点头,因为心底已经打定了主意,平稳的声线令人毫不生疑。   这下熊、赵二人以为自己替齐雁锦办成了一件大好事,不再忐忑,欢天喜地的将朱蕴娆送回了家。这时齐雁锦与连棋仍然在外奔走,厢房里寂无一人。朱蕴娆一刻也不敢迟疑,悄悄在房中翻找起来。   她先将明处都搜了一遍,结果一无所获。这时朱蕴娆渐渐冷静下来,开始仔细回想陈梅卿的话,心中却越想越觉得空落落地害怕。   如果夫君要拜访的人真的没什么问题,为什么拜帖这样寻常的东西却被他藏了起来?   朱蕴娆独自闷坐了一会儿,忽然神使鬼差地站起身来,急急忙忙地走到床边,伸手摸向嵌在床头的暗屉。   在暗屉内各式精巧的瓶瓶罐罐后面,她的指尖果然触碰到一只皮质的护书匣,朱蕴娆的心霎时间提到了嗓子眼,多希望一切只是哥哥胡思乱想。   然而打开匣子的一刹那,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忘了呼吸,只知道傻盯着匣中一叠写好的拜帖,一颗心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如果一切都被哥哥言中——夫君他为了报仇,真的在做大逆不道、株连九族的事,那可怎么办?   这个可怕的设想令朱蕴娆的心一阵抽疼,她紧张得弯下腰,将冷汗潸潸的额头抵在暗屉的雕花上,细嫩的肌肤被磕得生疼。   假使夫君真的在找当今太子寻仇,那他犯下的得是多重的罪!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有没有一丝后怕,有没有一丝一毫顾念到她?   朱蕴娆骇然睁大双眼,就像眼睁睁看着迷途的羔羊攀上悬崖一样,心惊胆战却又无能为力。如果夫君当真犯下了杀头大罪,她势必也会受到牵连,哥哥一定会阻止她和夫君在一起,可是只要一想到他已经举目无亲,身世又是那么可怜,却叫她如何放得下……   四顾茫然,眼前只有哥哥指给她的这条路最清晰,她犹豫到最后,还是决定踏上去。   一番踌躇之后,没头苍蝇似的朱蕴娆这才慢慢缓过神来,于是她依样画葫芦,将拜帖上的人名和官职仔细描下来后,又将护书匣放回了原处。   。。。   这天齐雁锦一直忙到天擦黑,才拖着一身疲惫回到朱蕴娆身边。   他照旧将脸埋在朱蕴娆温热的胸前,像个孩子般地汲取安慰,然而朱蕴娆却满怀心事,忍不住第一次开口问他:“夫君,你天天都在外面忙些什么呢?”   齐雁锦以为她在埋怨自己冷落了她,不禁低低笑了两声,戏谑道:“怎么?我不在,你觉得孤单了?”   朱蕴娆双眉一蹙,心跳快了两拍,对怀中人隐隐生畏,双臂却又忍不住将他搂得更紧:“嗯……也不是,就是一个人闷在家里,都不知道你在外面做些什么,所以一边记挂着你,一边就有点心慌。”   齐雁锦听了她吞吞吐吐的话,只当她是在撒娇,于是自得地笑了笑,毫无防备地对她说出了心里话:“娆娆,我原先家大业大,本该有八抬大轿娶你,怎料天降横祸,让我有志难申、有冤难诉。我从前只道凡事自有天命,近些年却越来越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那些卑鄙小人加诸在我身上的痛楚,我必定一一还报回去。”   “可是夫君……我从来不在乎什么八抬大轿,”朱蕴娆鼻子一酸,两眼湿润地抱紧了齐雁锦,喃喃道,“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别的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明白,”齐雁锦紧拥着朱蕴娆,被她这股没来由的不安感动,双手摩挲着她的后背,低声安慰她,“你放心,很快一切都会结束,到那时我便无牵无挂,从此全心全意陪着你。”   “现在就全心全意陪着我,难道不行吗?”朱蕴娆低头枕着齐雁锦的肩窝,鼻中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苍术香,却心酸得只想落泪,“我知道你受过很大的罪,也吃过很多的苦,可这份冤屈你要找谁报呢?我……我其实听哥哥说起过你的身世,你父亲当初为什么不支持皇帝的大儿子呢?虽然有其他王爷更受宠,可那是立太子呢,谁都知道应该立大儿子。”   她这番懵懵懂懂的言论,却把齐雁锦给逗笑了,于是他宠溺地捏了捏朱蕴娆的鼻尖,很随意地对她解释:“在我看来,做官就像做买卖,哪里有利可图,哪里就会有趋炎附势之辈。当初那一场国本之争,我们只看哪一方的胜算更大,便将宝押在哪一边,整件事就像是一场赌局,其中又有多少道义?”   朱蕴娆一听这话就急了,秉持着淳良的本性,与齐雁锦争辩道:“怎么能不顾道义呢?从古到今,皇帝的大儿子就该坐太子之位,连戏文里都是这么唱的。”   齐雁锦低头凝视着怯生生的朱蕴娆,不觉失笑:“娆娆,齐家是输过,还输得很惨,可如今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朱蕴娆闻言精神一振,以为事情有了转机,满怀希望地追问:“真的吗?你真的这样觉得?”   “是啊……无论是郑贵妃,或者是太子,本该只是这场局中的一颗棋。为一颗棋子卖命,是我的父亲和哥哥才会做的傻事。”齐雁锦抚摸着朱蕴娆浓密的秀发,在她颊边轻轻落上一吻,怅然叹息,“我不会为任何人卖命,我不过是要把这世间欠我的公道,全都讨回来。”   他的语调极尽温柔,却又字字无情,让朱蕴娆陷入了更深的恐惧:“夫君……这世间到底欠了你多少,我不能替他们弥补吗?”   她说这话时,齐雁锦顺势搂紧了她,在她耳边深情地低语:“娆娆,你是上天补偿我的礼物。”   只是他太贪心,礼物和欠账,他都想要。   朱蕴娆心中遽然一痛——他说她是上天补偿他的礼物。   “夫君,这份公道咱们不要去讨了,好不好?别人欠你多少都由我来还,这辈子还不完,还有下辈子,生生世世我都陪着你……好不好?”朱蕴娆伏在齐雁锦怀中哽咽着哀求,泪珠一颗颗滴落在他的衣袍上,又悄悄地晕开。   然而齐雁锦却只是将她搂得更紧,什么也没说。   她值得自己放弃复仇吗?这个问题自从爱上她的那一刻起,就一遍遍不停地在心中响起。随着时间推移,答案也早已越来越清晰,可他就像一个冥顽不灵又心存侥幸的赌徒,面对着一堆堆已经掷出去的赌注,陷在泥沼中不舍得回头。   快了,就快结束了,等到一切都结束后,他一定会放下所有恩怨,陪着她天长地久。齐雁锦紧拥着朱蕴娆,再一次心存侥幸地安慰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四章 打鸳鸯   翌日清晨,当朱蕴娆睡眼惺忪地苏醒时,枕边人早已不见踪影。她带着一夜缱绻后的疲惫,懒懒地推开被子坐起身,四肢蜷成一团,双眼紧盯着齐雁锦睡过的半边床铺,痴痴地出神。   身旁柔软的床褥上带着浅浅的凹陷,锦被之下尚有余温,枕边还落了一两根碎发。   她伸手拈起那两根发丝,贪恋地盯着看,忽然小声啜泣了一会儿,片刻后却猛地吸了吸鼻子,强打起精神下床梳洗。   按照约定,她必须前往昨天与哥哥相见的那家酒楼,亲手将描下的名单交给他。   朱蕴娆在穿戴整齐之后,正准备出门,不料却在走出厢房时,迎面撞上了刚刚做完晨祷的熊三拔。   熊三拔打量着朱蕴娆一身外出的打扮,疑惑地问:“夫人,你这是准备出门吗?”   自从与齐雁锦重逢之后,朱蕴娆一向不肯独自外出,因此这时候她害怕熊三拔会对自己起疑心,便拿陈梅卿预先为自己编造的理由,对他搪塞起来:“今天我哥哥就会离开北京,我们约好在昨天的馆子里见最后一面。”   她撒着谎的时候,右手无意识地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上,那份名单此刻正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那里。   这时熊三拔的半边眉毛因为担忧而微微耸了起来,说出口的话却依然很温和:“你哥哥要离开北京了?你就这样一个人出门,不要紧吗?”   朱蕴娆摇摇头,楚楚可怜地望着熊三拔,小声道:“不要紧的,我只想好好与他道个别……”   “唔,既然是最后一面,好好道个别也是应该的。”熊三拔犹豫着附和了一句,可一想到朱蕴娆就要单独去和陈梅卿会面,就莫名地有些心神不宁,于是他主动提议,“要么,还是由我陪你走一趟吧?”   “不,不用了,这也太给你添麻烦了。”朱蕴娆慌忙拒绝,神色间闪过一丝不安。   “没关系,”熊三拔热心地笑,“有人陪着安全些,再说那家酒楼我经常去,路也很熟。”   事实上,除了对陈梅卿有些不放心之外,熊三拔也的确很想为朱蕴娆做些事——对于这位刚刚在亲情和爱情之间做出抉择的夫人,他既敬畏她的勇气,也同情她的遭遇——就像他在罗马时读过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那一对苦命鸳鸯,同样也要依赖神父替他们牵线搭桥,此时此刻,帮助朱蕴娆似乎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于是熊三拔就这样怀着满脑子浪漫的想法,陪同朱蕴娆前去与陈梅卿见面,却因为轻信了眼前的弱女子,忘了将这件事设法告知赵之琦。   而另一厢,陈梅卿已经在酒楼的包厢里等候多时了。   如今他早已认定齐雁锦是图谋不轨的罪人,因此也依照最可怕的猜测做好了准备——论人脉,现如今的京城里,他绝不会输给家道败落的齐雁锦,眼下之所以行事缚手缚脚,只因自己的妹妹涉身其中,叫他有心打老鼠,又怕碰伤了玉瓶。   所以他约好今天在这里与妹妹见面,无论她找到的东西能否起到作用,他都会将她强行带走——因为齐雁锦这个人,根本就不可能是清白无辜的。   就在陈梅卿凝眉沉吟间,店家拎着茶水叩开了房门,与他禀告道:“大官人,楼下来了一位娘子,想要见您呢。”   陈梅卿眉峰一挑,连忙应道:“快请她进来。”   店家答应了一声,添完茶水后便告退,须臾之后,只听吱呀一声,包厢的房门被轻轻推开,随后悄无声息地闪进了一个人。   来人正是朱蕴娆,陈梅卿望着她温柔地一笑,嘘寒问暖道:“天那么冷,你一个人来的?”   朱蕴娆摇摇头,脸色苍白地走到陈梅卿面前,低声回答:“熊大哥陪我来的,他不放心我一个人外出,就坚持跟来了,现在正在楼下候着呢。”   陈梅卿闻言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又问:“东西找到了吗?”   朱蕴娆迟疑地看了哥哥一眼,点点头,同时眼眶突然红起来:“哥哥,你一定会帮他的,对不对?”   这时陈梅卿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径自接过妹妹交出的字纸,将上面的名单浏览了一遍后,才脸色凝重地开口:“枣花,你一定要如实告诉我,齐雁锦有没有对你透露他近日的行踪?”   “他,他昨晚说,这几天要出一趟远门,忙完才会回来。”虽然不大情愿,朱蕴娆还是对哥哥吐露了昨夜的闺中私语,事实上,眼下她对齐雁锦也是极不放心的。   “那就对了。”陈梅卿将手中字纸揪成一团,眉宇间露出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神情,同时脸色也阴郁得可怕。   朱蕴娆六神无主地望着脸色铁青的陈梅卿,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听他突然厉声喝道:“听着,他就是一个亡命之徒,你不能和他在一起,绝对不能!”   朱蕴娆一听这话便慌了,头昏脑胀地扶着桌子站稳,却倔强地与他争辩:“哥哥,你昨天明明不是这么说的!”   “那是在看见你带来的名单之前,可惜事到如今他已经走上了死路,我怎么可能再放任你去陪他!”陈梅卿疾言厉色地打断朱蕴娆,不容她再置喙。   朱蕴娆倒吸一口冷气,头脑被大祸临头的恐惧占据,一时慌得没了想法,竟本能地闷头往陈梅卿怀里一撞,去抢他手里的名单。   陈梅卿顺势将朱蕴娆抱住,由着她从自己手里夺过字纸,见她犹如困兽,却还要自作聪明地将纸团塞进嘴里,直着脖子往下咽,不禁心口一疼,眼泛泪花地骂:“混账,都到了这时候你还护着他!就这区区几个人名和官职,难道我还能记不住吗?”   朱蕴娆对他不理不睬,一门心思地吃掉罪证,以为这样就能保住齐雁锦。这时陈梅卿口中却忽然发出一声唿哨,厢房窗外立刻闪过几道人影,只听门外响起一连串的脚步声,随即便有三四名锦衣卫破门而入。   朱蕴娆惊恐地抬起头,嘶哑地问:“哥哥,你要做什么?”   “我今天,不会放你走出这间屋子。”陈梅卿咬牙切齿地说完,对这几人发号施令,“拙荆败坏门风,让诸位见笑了,此刻守在楼下的那个西洋人,正是我要抓的奸夫,还请诸位照顾我颜面,拿住他之后,切莫声张。”   “大人放心。”几名锦衣卫应声而动,飞快地往楼下赶去。   朱蕴娆又急又气,脑中嗡嗡作响差点昏倒,忍不住开口怒骂:“哥哥,你怎么能睁着眼说瞎话!”   陈梅卿没有理会她的质问,疾步走到门边反锁住房门,将朱蕴娆圈禁在包厢里。   片刻之后,楼下果然传来一阵嘈杂,隐隐可以听见熊三拔在用生硬的官话喊:“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我犯了什么罪!”   羞愤又委屈的眼泪一下子迸出朱蕴娆的眼眶,她疾步冲到门边抓住门闩,在遭遇陈梅卿阻拦时愤怒地诘责:“你为什么要抓熊大哥?这件事根本和他没关系!”   “我知道,”陈梅卿扼住妹妹的双手,漠然回答,“我只将他抓进牢里关几天,免得他对外通风报信,等风平浪静之后自然会放他出去。”   朱蕴娆咬住嘴唇不说话,双眼死盯着陈梅卿,好半天才从牙缝里蹦出一句:“哥哥,你骗了我!”   陈梅卿心里酸酸楚楚地被刺蜇着,却面不改色地还了一句:“总有一天你会谢我的。”   朱蕴娆墨黑的眼珠里寒光一闪,猛地伸手攥住陈梅卿的衣襟,厉声道:“你想害他,我知道!”   陈梅卿躲开朱蕴娆扑上来的双手,气急败坏地骂:“你懂什么,由着他胡作非为,天下就要大乱了!”   朱蕴娆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捂着脸失声痛哭:“骗子!你将我关在这里,又要我如何信你?”   “与其因为你感情用事,坏了大事,倒不如我现在狠点心才好。”陈梅卿冷冷丢下这一句话,不顾朱蕴娆的哭喊挣扎,硬是打开门独自离开,将她一个人锁在了包厢里。   朱蕴娆犹如一只被困的小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直到喊哑了嗓子,才筋疲力尽地坐在地上,傻傻地望着紧闭的房门。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朱蕴娆抱着膝坐在黑暗中,一声不吭。这时窗外忽然亮起一团昏黄的灯影,须臾之后,就听房门发出吱呀一声响,一道人影随着烛火一起闪进门来,却是拎着食盒的陈梅卿。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五章 南海子   朱蕴娆一言不发,就这么板着脸纹丝不动。陈梅卿眼瞅着自己倔强的妹妹,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几步将食盒放在桌上,自己挑了个绣墩坐下,好言相劝:“快起来吃饭,地上凉,你这么坐着,对身子不好。”   朱蕴娆对他依旧不理不睬,陈梅卿等了好一会儿,才失望地冷笑:“看来,你是彻底将我当仇人了?”   “放我走。”朱蕴娆也不多话,只是木愣愣地从嘴里吐出三个字。   陈梅卿面色一沉,径自将食盒里的饭菜端出来,拨在一只碗里递给她。朱蕴娆一狠心,挥手将碗筷打翻,又在瓷碗坠地的一瞬间,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瓷片刺耳的碎裂声中,陈梅卿从牙缝里轻轻冒出一声:“胡闹。”   “放我走。”朱蕴娆依旧蜷成一团,泪珠无声地滑出眼眶,一颗颗砸在地上。   “我就是来带你走的。”陈梅卿在她身旁微微一笑,“你总待在这里也不像话,店家还要做生意呢不是?”   朱蕴娆闻言浑身一颤,泪光闪烁地抬起头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我替你安排好的客栈,”陈梅卿强行将她从地上拽起来,语气中带着胁迫,“现在外面都是我的人,你若不愿意乖乖跟我走,我有的是办法。”   “哥哥……你还是我的哥哥吗?”朱蕴娆一瞬间泪如泉涌,只能以袖掩面,闷声哽咽着,“我好像已经不认识你了……”   这一晚,朱蕴娆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踉踉跄跄地走下楼,酒楼的伙计活似送祖宗一般,将陈梅卿一行恭送了出去。她被人扶上一辆马车,把守在四周的锦衣卫全副武装,令她插翅难逃。   她从不知道自己的哥哥能有这等势力,就像她从不知道夫君在冒天大的险。人人都将她当做一个不谙世事的傻姑娘,偏偏,他们都不肯放过她。   这一刻,寒风像刀子一样锥着朱蕴娆的心,四周是她从没有体验过的冷,彻骨的寒意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冰封起来——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灰暗。   。。。   自从住进陈梅卿安排的客栈,朱蕴娆便不声不响地开始绝食,期间任凭陈梅卿如何诱哄,都不能使她就范。   浑浑噩噩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朱蕴娆陷入绝望之际,怒气腾腾的陈梅卿挟着一身冷戾之气,再度来到她身边。   “看来,你是存心要和他一起往死路上走了。”陈梅卿看着躺在床上面朝墙壁的朱蕴娆,冷冷开口,“你明明知道他想做什么,还愿意为他饿死?你就这么爱他?”   “放我走,”朱蕴娆背对着陈梅卿,用一种近似自言自语的声调呐呐道,“我突然不见了,他会担心的。”   “哼,你以为,他现在还顾得上你吗?”陈梅卿横眉怒目地咬牙道,“比起他蓄谋做的那些事,你是死是活,只怕对他根本无关紧要。”   躺在床上的朱蕴娆浑身一颤,隔了好久才低声回了一句:“我不信。”   “你不信?”陈梅卿暗暗握紧了拳头,讥嘲道,“你不信,我就带你去看看——看看他现在到底在做什么,你敢不敢?”   这句话犹如一剂灵药,顷刻间注入朱蕴娆水米不沾的身体,令她一扫之前的颓唐,竟然慢悠悠地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双目炯炯地盯着陈梅卿问:“你这话可当真?”   “岂能有假。”陈梅卿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眼看着妹妹忽然神采奕奕地站在自己面前,心里极不是滋味,却还是伸手从熏笼上拽过一件貂皮大氅,细心地替她披上。   朱蕴娆乖乖地站着不动,心里想着马上就可以见到齐雁锦,憔悴的脸上不觉便浮起一抹笑意,看着病恹恹的,偏又美得惊人。陈梅卿瞪了她一眼,低语道:“我看你是疯了。”   朱蕴娆随便他数落,只顾微微地笑着,执拗的眼神越过陈梅卿,定定地盯着某一点,同时脸上散发出喜悦的光彩,让陈梅卿几乎要错觉齐雁锦此刻正站在自己身后。一股寒意从他脚底往上窜,他不再说话,沉着脸将朱蕴娆领出门。   二人在锦衣卫的护送下走出客栈,登上了一辆马车。这时朱蕴娆才笼着袖子不放心地问:“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城外的南海子猎苑,”陈梅卿双眼紧盯着朱蕴娆,面无表情地回答,“你知道吗?你那份名单上的几个人,都是在猎苑里供职的官员。今天是太子出宫狩猎的日子,而我查出齐雁锦两天前就已经出城。你猜,我们会不会在那里遇见他?”   朱蕴娆听了陈梅卿的话,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浑身立刻瑟瑟发起抖来:“不,不会的,他不会那么大胆,敢去找太子的麻烦……”   “哼,只怕他要做的,可不止找麻烦那么简单。”陈梅卿面色凝重地瞥了朱蕴娆一眼,不再说话。   因为陈梅卿的事先打点,马车一路畅行无阻,很快便驰出了北京城。通往南海子的路越走越萧瑟,路边积雪压着枯草,在严冬里显不出一丝生机。   朱蕴娆一路拢紧衣襟,脸却还是被寒气冻得木木的,除了呆滞挤不出一丝更多的表情,只有脸色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不断地苍白下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疾驰的马车终于停下,朱蕴娆迫不及待地钻出马车,双眼隔着自己呵出的一团团白雾,湿漉漉地望着南海子猎苑一望无际的围墙。   陈梅卿跟在她身后跳下车,拍了拍她的肩膀:“走,进去吧。”   朱蕴娆略有些迟疑地问:“这不是太子打猎的地方吗?咱们就这么进去,不要紧?”   “放心吧,我早已经疏通好,再说,你现在好歹也是皇亲国戚。”陈梅卿揽着她的肩,领着她从侧门走进了南海子猎苑。   围墙之后别有洞天,走进占地辽阔的猎苑之后,入目是金碧辉煌的行宫,而远处广袤的山林池沼之间,寒鸦翔集、鹿鸣呦呦。连串的海子像天女从九霄抛下的明镜,静静地倒映着朗朗晴空,偶尔有几点水鸟掠过平湖,如轻刀剪水。   此等景致,远胜楚王府数倍,朱蕴娆一时看得呆了,这时就听陈梅卿在她耳边催促:“走,我领你去见齐雁锦。”   与此同时,为了迎接太子圣驾,一队道官正从行宫中的九真殿鱼贯而出,缓缓走向猎苑的北大红门。齐雁锦此刻混迹于队列之中,身穿织锦法衣,双手深深藏在袖中,一双锐利的眼不时瞥向四周,观察着猎苑的地形。   今时今日,就是他一决胜负的最后一战。   为了消弭身负的仇恨,他苦心经营了许久,一度抱着必死的决心,而现在,他必须留着自己这一条命,回去见那个一直在等待自己的人。   当道官队列转过行宫的殿宇,北大红门已遥遥在望。齐雁锦面若冰霜地眺望着红门,眸色深沉——不消片刻,毁了他齐府一门的罪魁祸首就会从这扇门进来,他要杀的那个人,无人敢动手,所以他势必要亲自上阵,去取仇人性命。   列队走出大门迎接圣驾,枯等了约莫有一个时辰,忽见十几个红衣太监策马而来,大家都知道这是圣驾将至之意,纷纷抖擞起精神。   一刻钟之后,远处隐隐传来鼓乐声,等候的众人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先是摇曳的华盖远远出现在地平线上,接着是一队红衣太监打头阵,身着罩甲的太子骑马走在猎队最前,马后则跟着他锦衣襕袍的部下们。   这时道官们便跟着行宫里的宫人、经营南海子的“海户”们一起,齐齐跪满了一地。青春正盛的太子意气风发,骑在马上接受众人的跪拜,恩准众人平身之后,这才下马走进了北大红门。   落在后面的众人这时站起身来,跟着猎队缓缓走向行宫。太子在九真殿中祭拜了山神土地,更衣休整,用过茶饭之后,这才重新上马,前往猎苑狩猎。   此时天刚下过几场雪,林苑中草木萧瑟,满地的锦鸡、野兔、羚羊、麋鹿,都被猎苑的围墙圈住,一时狗追鹰逐,被撵得到处乱窜。   太子骑在马上连发数箭,箭箭命中,不由兴奋地快马加鞭起来,众人策马紧随其后,只因猎苑开阔,不多时猎队便渐渐分散开。   此时,齐雁锦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道官的队列,独自穿梭在密林之间。自祭祀过后,他抄近路爬上了猎苑地势最高的丘陵。寒冬树木萧疏,透过枝桠间的缝隙,他可以将太子的行动尽收眼底。   这时一只羚羊疾速逃向齐雁锦所在的树林,远处太子已策马而来。他神色一凛,立刻侧身滑下斜坡,未化的积雪在他脚下沙沙作响,溅起的冰碴子钻进他的鞋缝里,化作凉森森的雪水。   他必须抓住这最有利的时机,一击命中!   此刻深藏在法衣之下的手,紧紧握住了手铳。就在齐雁锦瞪着血红的双眼,杀气满盈、千钧一发之际,不远处忽然传来哗啦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人跌进了雪地里,令他脚步不觉一顿。   这时眼角余光已察觉到异样,他缓缓侧过脸,就看见距自己三丈开外,两道人影正一坐一立,一惊一怒地望着他。   那两个人,正是朱蕴娆和陈梅卿。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六章 怨憎会   齐雁锦整个人微微一怔,很快却冷静下来,悄悄笼紧了两只袖子,不动声色地开口问:“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看守南海子的‘海户’,都是经验丰富的猎人,所以他们不仅擅猎,也能发现人的踪迹。你虽在暗处,我若有心找你,向他们讨教两招活捉禽兽的本事,也就足够了,”陈梅卿冷笑一声,反唇相讥道,“再者说,我还没问你怎么会在这儿呢。”   齐雁锦没有搭理陈梅卿的话,与朱蕴娆四目相对,片刻沉默后却突兀地冒出一句:“你竟把她带到这里来,真卑鄙。”   陈梅卿闻言一愣,随即柳眉倒竖地怒斥:“算了吧,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卑鄙?自从两天前我追查你的行踪,打听到你混进南海子行宫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在盘算些什么!”   他声色俱厉,然而齐雁锦却像没听见陈梅卿的诘责似的,兀自专注地凝视着坐在雪里的朱蕴娆,温柔地念了一声:“娆娆……”   朱蕴娆痴痴地坐在雪地里,无法给齐雁锦一丝回应,漆黑的眼珠就那么惶惶地泡在泪水里,令人发自内心地想去怜惜。   齐雁锦只觉得自己的心一瞬间疼起来,于是他目光一转,恼恨地盯着陈梅卿,咬牙道:“明人不做暗事,你要抓我就尽管动手,为什么将她卷进来?”   “哼,你犯下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死有余辜,奈何我这不成器的妹妹,却一心记挂着你,”陈梅卿微微眯起双眼,冷冷反问,“你也敢自诩明人不做暗事?那你敢不敢把你袖子里藏的东西亮出来?”   齐雁锦闻言双眉一挑,不由后退了半步,狐疑着试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当年我为刘巡抚当差时,曾经见识过火器的威力。除夕那天你拿马老鸨试手,一枪打掉她半个脑袋,自以为做得干净利落,却不知这世上,纸终究包不住火。这些天,我一直在猜你如此苦心孤诣究竟是想对付谁,你捏造了妖书,瓜连蔓引,将当初弹劾齐总督的官员几乎一网打尽。而今太子行猎,你又带着火铳混进行宫,你的目的还能是什么?你竟敢如此胆大包天,一个人就想把推倒齐府的势力全部铲除掉!你根本就是一个疯子!”陈梅卿说到此处,伸手从地上拽起朱蕴娆,在她耳边激动地大喊,“你看,你爱上的就是这样一个疯子!”   朱蕴娆瞬间倒抽一口冷气,双眼绝望地睁大,这时齐雁锦终于按捺不住,刷的一声亮出了袖子里的手铳,将乌黑的枪口对准了陈梅卿:“你给我闭嘴!”   一瞬间图穷匕见,陈梅卿嘴角微微一抽,再对着朱蕴娆耳边开口时,发颤的嗓音里竟含着一丝得意:“你瞧,我猜得果然没错吧?”   朱蕴娆浑身筛糠一样颤抖,这一刻绝望地望着齐雁锦,终于抽噎着开口:“夫君……求你收手吧……”   齐雁锦浑身一震,这时老天偏像是要应和朱蕴娆一般,远处传来呜呜的猎号声,显然大队人马跟随着太子,正快马加鞭地接近这里。   眼看太子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机会却要丢失,齐雁锦不禁焦躁起来。他冷冷瞥了陈梅卿一眼,举着手铳的手纹丝不动:“你想拿她要挟我?”   “谈不上要挟,你现在放弃,对你对她都好。”陈梅卿面对手铳,波澜不惊地回答,“今天你若动手,根本没有逃脱的机会。身为朝廷命官,现在不闻不问地放你走,已经是我最大限度的徇私了。”   心头怒焰一炽,齐雁锦枪口向下沉了沉,复又抬起,咬牙道:“信不信我先杀了你?”   陈梅卿毫不畏缩,定定地看着齐雁锦,冷笑了一声:“我不信你敢打草惊蛇。”   一时间二人剑拔弩张、僵持不下,却令朱蕴娆慌了手脚。她情急之下移了半步,尽量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陈梅卿,望着齐雁锦凄然哀求:“夫君,趁现在还来得及,求你收手吧……”   齐雁锦心中一痛,眼睁睁看她偏袒自己的哥哥,眸中的光芒因为失望一点点地暗下去:“娆娆,你当真要拦我?”   “夫君,那个人是太子,你杀不得。”朱蕴娆拖着哭腔恳求,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说服自己的爱人。   “娆娆,你让开……”这时齐雁锦向她靠近了一步,举着手铳的手微微发颤,到底不忍心瞄准自己的心上人,“娆娆,你明明知道,那个人害了我齐府满门……”   “我知道,”朱蕴娆眼泪汹涌,却丝毫不肯让步,“我不能看着你送死。”   “娆娆,齐府偌大家业,不过短短几天便荡然无存,我忍辱偷生,就是为了复仇,”齐雁锦一步步走向朱蕴娆,看着她浑身颤如秋叶,一双凤眸里满是哀伤,“你真的忍心让我就此放弃,从此抱愧终生?”   朱蕴娆早已哭成一个泪人,却依旧咬着牙求他:“夫君,你赢不了的……”   “娆娆……是那个人,让我没了父亲,”这时齐雁锦的语调已近似哽咽,一字一顿、面如死灰,“还有我的哥哥……”   “我知道……”她不是不知道他吃了多少苦,遭过多少罪,所以她更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今后的人生有她作陪。   这时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大地的震动弹落了树梢上的积雪,簌簌洒落在三人肩头,仿佛无声的警告。   陈梅卿焦急地向山麓方向远眺了一眼,齐雁锦却不为所动,只是痴痴地举着手铳,对准了眼前这个令他牵肠挂肚的女子:“娆娆,求你别拦我……”   “对不起,夫君,对不起……”这一刻朱蕴娆泪眼朦胧、泣不成声,却始终不肯让步。   齐雁锦脸上血色全无,这时一丝恨意自他眼底闪过,然而更多的情绪,却是被爱人背弃后的痛楚:“娆娆,为什么你要帮着他?咱们不是都说好了吗……”   等到一切都结束,到那时他无牵无挂,从此全心全意陪着她——他们不是都说好了吗?   他想到此处,双眼不禁浮上一层迷离之色,空茫的视野中只剩下心上人一片惨白的脸,却忽略了站在朱蕴娆背后的人。   就在二人失神之际,一直冷眼旁观的陈梅卿眼疾手快,趁着齐雁锦靠近自己妹妹的机会,突然用力推开朱蕴娆,伸手抓住了手铳的铳管,同时将铳管高高地抬向天空。   齐雁锦猝不及防,手指本能地扣动了扳机,只听嘭地一声巨响,枪声瞬间震得在场三人脑中发懵。这一枪之后,朱蕴娆只觉得天地间不再有任何声音,原本明亮的天空也顷刻变色,黑森森地向她压了下来。   这一声枪响,让他们失去了息事宁人的可能。她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意识到猎苑的侍卫很快就会被引过来,她的夫君注定在劫难逃。泪水不争气地一串串滑落,朱蕴娆几近崩溃地望着身边还在缠斗的两个男人,心中只剩绝望的冷。   近距离的搏斗让手铳失去了用武之地,反而成了齐雁锦手中的累赘。他试图挣脱陈梅卿的纠缠,没拿手铳的一只手摸向腰间装弹丸的荷包,却被眼尖的陈梅卿劈手一夺,拽下顺势丢了老远。   齐雁锦眼睛一红,忍不住发出一声怒吼,挥拳揍向陈梅卿的下巴。陈梅卿只觉得自己的牙根一阵剧痛,却依旧不肯丢手,咬着牙用双掌抓住手铳,狠狠地一扭,一瞬间手铳终于脱离了齐雁锦的手,他立刻将手铳丢进背后的雪地里,整个人狠狠扑向齐雁锦,挥拳还击。   就在两人不要命地扭打时,谁也没有注意到朱蕴娆缓缓地往一旁爬了几步,拾起地上的手铳之后,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她手握着铳管,倒提着沉甸甸的手铳,冷冷看着在她眼前斗架的两个男人,不知何时目光已凌厉得仿佛能吃人。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齐雁锦,他被陈梅卿按在地上揍得眼角乌青,半眯的双眼恰好看见脸色铁青的朱蕴娆,不由一下子愣住,忘了反击又吃了陈梅卿两记拳头。   “娆娆……”他被朱蕴娆这副模样吓住,再也顾不上陈梅卿,只想挣扎着站起来。   陈梅卿最初以为他想使诈,捣下去的两拳格外狠,直到发现齐雁锦真的丧失了斗志,才有些惊讶地回头望了一眼。结果几步开外的妹妹的确神色反常,他顿时有些忐忑,赶紧松开齐雁锦,紧张地盯着朱蕴娆倒提在手中的火铳,小心提醒她:“枣花,你别做傻事。”   朱蕴娆对他的提醒置若罔闻,只是怔怔地凝视着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的齐雁锦,片刻后突然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我恨你!”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七章 爱别离   她这一句嘶喊仿佛晴天霹雳,将齐雁锦彻底打懵了。   他就这么痴痴傻傻地站在原地,看着朱蕴娆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走向自己,喉咙里挤出一声梦呓般的嗫嚅:“你恨我?”   “我恨你!”此刻朱蕴娆虚弱得几乎站不稳身子,可发出的声音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韧,她活像一匹母狼似的盯着齐雁锦,冲着他狠狠啐了一口,“你就是个骗子!既然不要命,为什么当初又要用甜言蜜语招惹我!现在你眼里只剩下报仇,又把我放在哪里?”   一瞬间齐雁锦语塞,没料到一向迁就自己的人会如此尖锐地质问自己,竟讷讷口不能言。   朱蕴娆也不等他分辩,竟用两只手抡起沉甸甸的手铳,将红木做的枪托狠狠砸向齐雁锦的脑袋。   结实的枪托分量不轻,朱蕴娆使得力气更是不小,鲜血一瞬间爬满齐雁锦半张脸,他却忘了疼痛,失魂落魄地望着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无措得像个孩子:“娆娆……你不要我了?”   “你从没为我考虑过,一心只想着报仇,我为什么还要跟着你!”朱蕴娆拼尽力气一连砸了好几下,直到筋疲力尽才垂下双手,气若游丝地回答,“对,我不要你了……因为我恨你。”   沾着鲜血的手铳噗通一声掉在地上,朱蕴娆满脸是泪,却硬撑着一口气,面无表情地看着齐雁锦跌跪在自己面前,因为头部受重击而昏倒。   这不要命的架势,活活把一旁的陈梅卿都给看傻了,他好一会儿才心有余悸地回过神,试探着问了一声:“枣花,你没事吧?”   朱蕴娆僵硬地扭过头,用一种死灰一样的眼神望着陈梅卿,双唇无力地开阖:“哥哥,我和他算完了。所以接下来,你一定要帮我……”   她这句话让陈梅卿有些摸不着头脑,却又不敢质疑,只能顺着她点头答应:“那当然,你是我的妹妹,我怎么都会向着你。”   这时枪响声引来的侍卫已经近在咫尺,鹰啸犬吠,纷乱的马蹄声踏得陈梅卿心神不宁。正发愁如何脱身的他望向朱蕴娆,却发现自己的妹妹此刻异乎寻常地平静,他不由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多想,冲出林莽的士兵已将他们团团包围。   一时剑拔弩张,所有的武器都对准了兄妹二人,为首的将官警惕地走上前,拾起雪地里的手铳,随后又走出人群,去向受惊的太子禀报这一幕匪夷所思的见闻。   没有人逼问兄妹俩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陈梅卿就地保持沉默,在腹中草拟着待会儿用来自辩的陈词。   须臾之后,耳边响起一阵清脆的兵戈碰撞声,只见包围圈忽然分开一条窄道,身穿罩甲的太子骑着马缓缓来到近前,不怒而威地开口发问:“方才的枪声是怎么回事?”   陈梅卿跪在地上吞了吞口水,刚想张嘴呼一声千岁,这时朱蕴娆一声不响地侧过脸,仅仅在这萧瑟的冬景里送去一眼凝睇,就夺去了那个居高临下的人一刹那的呼吸。   她就这么轻倩地站在一片乱景之中,惑人心目,仿佛这一季的万水千山都是因她而失色。太子被她眼底那抹哀色慑住,原本待要厉声喝问的话,此刻竟生生地堵在了嗓子眼里。   一时四周鸦雀无声,朱蕴娆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容地开了口:“妾身罪该万死,惊动了殿下,请殿下降罪。”   这时跪在一旁的陈梅卿心里咯噔一声,隐隐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慌忙往地上磕了一个头,想要开口如实禀报,偏偏太子此刻已受她蛊惑,根本听不进旁人说话,径自扬手制止他的动作,和煦地反问朱蕴娆:“此话怎讲?”   朱蕴娆低头指着昏倒在地上的齐雁锦,一字一顿缓缓地回答:“妾身名叫朱蕴娆,父亲是湖北武昌楚王。因为在楚王府时被这道士引诱,气不忿他对我始乱终弃,所以去年秋天趁楚王府大乱的时候,孤身上京,打听到他如今进了这里做事,便买了火枪混进这里,想一枪打死他。”   她毫无顾忌地当着众人的面,泼了自己一身脏水。漏洞百出、耸人听闻的说辞,令陈梅卿后背冷汗潸潸,这时朱蕴娆偏又伸手将他一指,昂首对端坐在马鞍上的太子道:“这人是楚王替我配的夫君,太子若是不信妾身的话,还可以问他。”   小姑奶奶,你干嘛把祸水往我身上引……陈梅卿在腹中叫苦不迭,却只能硬着头皮上阵,陪她一同欺君罔上:“启禀殿下,罪臣一路追寻夫人,生怕她做出傻事,不料还是晚了一步。罪臣于千钧一发之际推开她那一枪,又扔了她随身的弹丸,才算没有闹出人命。只是夺妻之恨、不共戴天,所以罪臣难免一时冲动,用火铳将这道士砸晕,结果惊扰到殿下狩猎,实在罪该万死。”   话音未落,陈梅卿整个人已扑在了雪地里,听天由命地对着太子磕头——扯下这等弥天大谎,就是当场掉了脑袋也不配喊冤。此刻他顾不上后悔,心中只有一念:枣花啊,哥哥我舍了这条命,也只能帮你这么多了。   一场大逆不道的刺杀,硬生生被他们扭曲成狗血淋漓的私情。太子岂是糊涂人,自然听得出其中的蹊跷,只是眼前这份殊色令他有些智昏,毕竟再尊贵的人也是肉眼凡胎,一旦生了偏袒的心,就甘愿接受蒙蔽,去容忍一个经不住推敲的谎言。   “来人啊,”他斟酌了片刻,而后开口下令,“将那道士抬下去救治,另在行宫辟两块清静地方,查清此事之前,暂且将他们安置在那里。”   四周侍卫立刻收起兵器,几人上前抬走了受伤的齐雁锦,另有一批人包围着陈梅卿和朱蕴娆,将他二人“请”进了行宫。   朱蕴娆就此和齐雁锦、陈梅卿分开,一个人单独住进一间偏殿里,负责伺候她的宫人很是殷勤,她却始终沉默寡言,像一具木偶似的任人摆弄。   郊外的行宫寒气透骨,宫室里却铜炉吐烟、馥郁如春。朱蕴娆早已沐浴熏香,换过一身簇新的衣裳,此刻正斜倚着熏笼沉默不语,似有满腹心事。   初更时分,厚重的锦帘被宫女无声地掀开,一道颀长的身影悠然走入内殿。来人优雅的素养使他的脚步轻缓无声,只在走过宫灯的一瞬间遮去了半片光亮,光影的变化令朱蕴娆睫毛一颤,这才恍然回神,抬头看清楚了进殿的人。   朱蕴娆立刻起身下地,恭敬地向太子行礼:“妾身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万福。”   “免礼,平身吧。”太子悠然落座,细细审视着面前的美人,在一片灯火辉煌之中,仍不免有片刻恍惚,实在遗憾她与自己沾亲带故,“你既是楚王的女儿,蕴字辈,倒是长我一辈了。”   “不敢。”朱蕴娆谦卑地摇了摇头。   太子微微一笑,眼中含着玩味,一语双关地戏谑道:“有何不敢,你胆子不是挺大的吗?”   朱蕴娆心中一颤,垂落的双眼只敢盯着太子的鞋尖,生怕泄露太多情绪。太子早料到她不会主动开口,于是索性先发制人:“你说你原本打算用火铳打死那个道士,可是真的?”   朱蕴娆藏在袖底的拳头暗暗握紧,尽量用最平静的嗓音作最简短的回答:“是。”   “那把火铳你是从哪里得到的?”太子又问,“白天的时候我记得你说过,那把火铳是你买的,呵呵,这东西外界轻易可买不到。”   朱蕴娆沉默不答,太子也不逼她,而是颇有兴味地追问:“你会用那把火铳吗?使给我瞧瞧?”   朱蕴娆紧张得不觉将指甲扎进了掌心里,眼底终于露出一丝挣扎之色。   “你想杀那个道士对不对?”这时太子挑起朱蕴娆低垂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同时意味深长地低语,“只要你现在说一声,我可以帮你遂了心愿。”   这一刻朱蕴娆终于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为自己的谎言,也为自己竟然天真到想去蒙骗这样一个深不可测的人——仅仅是几句简单的追问,她就已经难以招架。   “不。”她僵硬地抬着头,哑声吐出一个艰涩的单音,眼底泄露出太多强撑的镇定,欲盖弥彰,反倒令太子轻易读出她已满盘皆输。   然而他并没有戳穿她,只是温和地笑了笑,乐得怜香惜玉:“也罢,女人善变,你越想杀他就说明爱得越深,改主意也不奇怪。”   朱蕴娆目光一动,不敢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眼眶却情不自禁地开始发红。她楚楚可怜的模样落在太子眼底,令他又一次忍不住暗暗扼腕——假使她的身世是真,自己竟错失此等佳人,真真可惜。   毕竟二十余年的宫廷人生云波诡谲,各种阴谋对他来说简直稀松平常,实在抵不过一件美丽的玩偶。   他要的真相,她一介妇人根本没能力掩藏。   所以比起被幽禁在深宫的朱蕴娆,外界显然有人更加倒霉。   太子为了调查火铳的来历,自然找到了最权威的武英殿中书舍人赵士祯。   赵士祯一见这把手铳,立刻神色凝重地回答:“这把手铳不是出自京营,也许是从西洋传来的新式火器,微臣尚未见过,却不知殿下又是从何处得来此物?”   “机缘巧合,”太子略一沉吟,料想南海子猎苑发生的事情太过离奇,只怕消息很快就会传开,索性便将来龙去脉大致告诉了赵士祯,又说,“至于这件事的真假,我还在查。”   赵士祯听了连连称是,又提议道:“殿下若恩准微臣将这把手铳带回京营,小犬倒是颇认识几个西洋的番僧,微臣可以命他认一认。”   “也好,说不定令郎看了,能有收获。”太子欣然应允。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八章 求不得   赵老爷子带着手铳回到京营之后,隔天便将自己的儿子提溜了过来,拿了手铳要他认。   赵之琦一见那手铳便知大事不妙,想要撇清干系,哪知古怪的脸色已被老爹看出端倪。因为熟知儿子脾性,赵老爷子决定先发制人:“你知道什么就给我老老实实说出来,休想瞒我!”   赵之琦吓得浑身一激灵,吞吞吐吐地问:“爹……您都知道了?”   “如果我不知道,这东西怎么会落进我手里!”赵老爷子拿起手铳扬了扬,虚张声势。   赵之琦一下子怯了,话尽量捡软的说:“爹,我做这个,也是为了赚点家用……您也是知道的,天子脚下柴米贵,您的官俸养我们一家老小,哪能够呢……”   他越说声音越小,赵老爷子的眼睛却是越瞪越大,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这手铳是你做的?”   赵之琦肩膀夹着脑袋,畏缩着点点头,赵老爷子吓得胡子直跳,心里没有半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欣慰,满脑子都是大祸临头的恐惧:“你什么时候瞒着我,竟然做出这样的东西!你又是怎么认识楚王府的朱夫人的?”   “嗯?”赵之琦觉得父亲最后一句话问得没头没脑,呐呐回答,“她住在利玛窦神父那里,我去玩儿就认识了。”   “认识你也不能把手铳卖给她啊!”赵老爷子怒吼,气得老泪纵横,忍不住抽了赵之琦一耳光。   赵之琦半边脸立刻失去了知觉,他捂着脸,心想自己一笔私活做了两支手铳,哪一支也没有卖给朱蕴娆,不禁很是冤屈地往地上一跪,昂头问:“爹,您先告诉我,这把手铳,您到底是从何人手里得来?”   “臭小子!到现在还不老实!”赵老爷子铁青着脸,顺了顺气,将从太子那里听来的事简短地告诉了儿子。   赵之琦听完父亲的描述,背后冷汗潸潸而下。   齐雁锦那个不靠谱的损友,真是坑死他了!还有那个朱蕴娆,她到底是谁的老婆啊!   自从前些天他的好友熊三拔陪着朱蕴娆出门,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囫囵个儿地失踪了,急得他和利玛窦神父到处打听,好容易得知他被锦衣卫关押在牢里,罪名竟然是勾引良家妇女私奔!   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朱蕴娆这个女人不简单,只是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强大到连太子都能惊动!真是红颜祸水啊!   可是这一支手铳无疑是齐雁锦之物,又缘何会出现在南海子猎苑,赵之琦不敢细想,也不敢多嘴再供出是齐雁锦买了他的手铳,趁无人处,一把抱住他亲爹的大腿,拖着哭腔求救:“爹,这手铳是出自我手,您千万替我遮掩过去啊!”   “你现在才知道怕了!知不知道私制火器是多大的罪!”赵老爷子气急败坏,偏又不敢声张,只能压着嗓子训他,“这事惊动了太子,只怕没那么容易收场,万一里头供出了你来,连我都要被你害死!”   赵老爷子这一席话,把赵之琦脸都吓黄了:“爹,难道您要大义灭亲吗?”   赵老爷子气得往他脑袋上猛拍了一巴掌,咬牙骂道:“灭你个头!这事我自有计较,回去之后你一个字也不许多提。你如今也成人了,不要总让为父的替你担惊受怕!”   赵之琦立刻战战兢兢地答应,一方面稍稍为自己松了一口气,一方面又担心起齐雁锦来,愁得回家后一连好几宿都没睡安稳。   转天赵士祯向太子复命时,冒死为赵之琦撒了谎,只说自己的儿子也没见过这种手铳,只怕确实是西洋刚传来的新式火器无疑。太子原本也不算重视这条线索,当下听听也就罢了,并未继续往下追查。   他真正要找的,是此刻仍被单独羁留在行宫中的陈梅卿。   做太子要练就的本事很多,其中顶重要的一项就是光凭两只眼睛,也能知道谁会对你尽忠。   当查清了朱蕴娆一干人等的身份,他于偏殿秘密召见陈梅卿,仔细端详着这个跪在自己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的男人,若有所思地笑了:“陈仪宾平身吧。”   陈梅卿听着那道难辨喜怒的声音,心跳无端漏掉一拍,谢恩之后缓缓抬起头,便看见太子在上座慢条斯理地开口:“我已经和宗人府通过消息,知道了你们的身世。”   陈梅卿又是一滴冷汗滑过额头,讪讪解嘲了一句:“让殿下见笑了……”   太子果然莞尔一笑,眼中满是兴味:“真想不到,她那样的绝色竟是牧羊出身。难怪西子浣纱流传千古,古人诚不欺我。”   陈梅卿越听越觉得不妙,赶紧谄笑着描补了几句:“殿下谬赞了,想来宫中三千粉黛,皆是绿鬓红颜,拙荆又哪里当得起‘绝色’二字。”   太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出了片刻神,才又低声道:“去年楚王府宗人来京,揭发楚王并非先王血脉,此事虽已了结,要我看,却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如果真被宗人言中,我与你夫人,倒没有亲缘上的瓜葛了……”   那又怎样?难道这样就能霸占民女嘛!陈梅卿在心里咆哮,脸上却不敢泄露半分情绪。   太子似乎有些察觉他的心思,此刻却没什么顾忌,不紧不慢地往下说:“你不必担心,不管我对她有多中意,又或者我与她根本不是同宗,我都不能做什么。到了如今这个时候,我已是一点小事都不能做错。”   多年来面对捕风捉影的罗网,为了活命,他必须是德行最完美的太子。   陈梅卿汗流浃背,赶紧跪在地上谢恩:“殿下圣明……”   “我只是胆小而已,”太子自嘲地笑了一声,继而道,“我也已经知道了齐雁锦是谁,不过你不用害怕,我不会戳穿你们。其实对于他,我始终心怀愧疚,毕竟齐总督也是一朝元老,曾经是郑贵妃倚重的大臣。想要我命的那个人,不是他……想要我命的那个人,我现在还惹不起,他不过是一枚棋子,我不会迁怒。”   只要一天占据着太子之位,他就宁愿息事宁人。那个彻底征服了他父皇的女人,天天对着父皇的耳朵吹枕边风,所以父皇有多不能容忍他,他就必须有多能忍。   想到此处,太子嘴边的笑容早已变得苦涩,他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陈梅卿,低声道:“去吧,和你的夫人到宗人府,领了滋扰猎苑的罚,这事就算过去了。至于齐雁锦,他还得在牢里多待些日子,胆敢犯上,我总要罚他。”   “殿下圣明。”陈梅卿对太子的决定心悦诚服,跪在地上恭敬地谢了恩。   陈梅卿退下之后,太子独坐殿中,手里捻着一串珊瑚佛珠,若有所思地拨弄。   这时一名宫女悄然走进偏殿,手捧一封洒金红笺,容色恬淡地跪在地上禀告:“殿下,上元节郑贵妃赐下的礼单,请殿下过目。”   太子漫不经心地接过,展开大略一览,不觉冷笑:“真是丰厚的赏赐,她来向我求和了呢。”   跪在他面前的宫女低着头,不敢回应他的自语。   “怎么不敢说话了?”他用洒金红笺挑起她的下巴,逼她与自己四目相对,“你不也是她从浣衣局里挑出来……特意送给我的馈赠吗?”   宫女眉心一蹙,像是心中的疼痛染上了眉头,这时就听见太子继续无情地嘲讽:“连琴,不为你的故人向我求情吗?”   名唤连琴的宫女浑身一颤,情知一切都瞒不过太子的法眼,于是哑着嗓子回答:“殿下,齐府是奴婢的旧主家,主人生前对贵妃忠心耿耿,奴婢这条贱命才能受贵妃照拂……被遣来伺候您。殿下……您希望奴婢怎样求您呢?”   太子低头凝视着她,像猫戏弄掌中鼠似的,玩味地一笑:“很简单,我要你变成我的人。”   连琴听了他的要求,一张脸越发白得连血色都没了,直到银牙将下唇咬出一滴殷红的血珠,才强撑着回答:“奴婢已经是殿下的人了。”   “你别会错意,”太子冷冷地戳穿她,“我不仅要你的身子,我要你用心取悦我。”   美丽并不是玩偶最能取悦他的地方,倔强、悲伤、强颜欢笑才是。他不要她的真心,他要她被自己的真心折磨。   “我可以给你时间斟酌,毕竟你要救的那个人,永远不会知道你做过什么。”说罢他俯下身,凑近她,衣袍间浓郁的龙涎香气,浓得几乎让她忆不起镌在心头的那个影子。   于是连琴闭上双眼,静默了片刻,再睁开时,原先眸子里蕴满的绝望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媚如三月的春色,乖巧而婉转地,向他露出撒娇的笑:“殿下,奴婢的心,是您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九章 水穷处   当陈梅卿领着朱蕴娆离开南海子的那天,他看着妹妹平静的面色,只觉得分外不真实。   “你当真想好了吗?”陈梅卿按捺半日,终是忍不住问,“他这一次牢狱之灾,还不知何日能是尽头呢。”   朱蕴娆软软地靠在马车车厢里,怔怔出了一会儿神,才开口:“太子答应不会伤他性命,这就够了,再说……我那样对他,他也不见得会原谅我。”   陈梅卿怕她负疚,连忙低声安慰了一句:“你这么做是对的。”   朱蕴娆听了他的话,嘴角滑出一丝苦笑,茫然地摇了摇头:“不,我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你们都是聪明人,只有我搞不懂——我搞不懂他,也搞不懂你,连太子我都搞不懂。我就这么糊里糊涂爱了一场,却像在黑夜里迷路,越走越累。”   陈梅卿脸一红,晓得她把自己也骂了进去,心里有止不住的惭愧。   “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他略带迟疑,慢慢地说出心里话,“可是枣花,你要相信我,你的决定救了他,也救了太子,就等于是救了全天下的百姓。”   他慷慨激昂的说辞,并不能使朱蕴娆的脸上生出喜色,她瞥了陈梅卿一眼,幽幽道:“过去我在山头放羊,从不知道太子是谁,也不指望谁来救我。到底谁做太子,只有你们这些当官的才会在乎。”   陈梅卿哑然。   兄妹二人默默相对,许久之后,朱蕴娆才再度打破了沉默:“哥哥,这次离开京城之后,我要回山头去放羊。”   陈梅卿吃了一惊,忙问:“枣花,你可想好了?”   “早想好了,”朱蕴娆脸上没有一丝犹豫,用低而稳的声音回答,“只有放羊时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那……他呢?”陈梅卿脸色阴晴不定,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朱蕴娆低下头,没有回答哥哥,平静的脸庞似乎因为沉思,泛起了一抹安宁慈悲的光彩。   说来奇怪,到了如今这一步,她似乎已经无所畏惧了。   她爱他,这一点她从没后悔;而他不够爱她,或者够爱,却并不能阻止他将身心投注到复仇之中——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曾经跌宕的情愁换来她此刻的平静,仿佛疲极后的虚空。   也许有一天,她和他还能再相见,又或者,从此山水迢迢,天各一方。   不论如何,她始终会记得这个人,曾经如此深刻地,将炽热的爱烙印在她身上。   又或许,老天还会赐她一个用以铭记的礼物……她的手悄悄落在自己的小腹上,暗暗在心中祈祷。   求老天保佑,让她……再幸运一次。   。。。   这一年九月十八乙丑日的黄昏,西南方的天空无端出现了一颗明亮的星子。即将临盆的朱蕴娆站在山头,遥望着那颗圆如弹丸、赤黄色的星星,忽然感到小腹一阵疼痛紧缩……   当天夜里,一个健康的男婴呱呱坠地,而那颗明亮的星星始终闪烁在夜空中,妖异得像一只专注的眼睛。这颗名叫“尾分客星”的星星,让闭塞的乡民十分恐慌,只有朱蕴娆与众不同,执着地认为这颗星星与她的宝宝同时诞生,一定是一颗最吉利的星。   也因此,她给自己的儿子取名为星星。   小星星长得很像她,满月后越来越漂亮,惹得邻山的牧民时常绕着远路来探望。   十月的时候,西南方的那颗星子渐渐消隐,初冬的第一场雪落了下来。朱蕴娆一个人带着儿子在山里过冬,北风呼呼地吹着窝棚上铺的羊皮,窝棚里一灯如豆,她在温暖昏黄的光线里,轻轻地拍着孩子,哼着歌。   自从生下孩子,羊肉和羊奶的滋补令她时刻乳汁充沛,小星星被喂养得滚瓜溜圆,她看着怀里雪糯糯粉嘟嘟的胖娃娃,心暖得几乎快要化开——那一团全天下最天真可爱的小脸,随着满月后五官一点点地长开,眉眼越来越像一个人,尤其是在望着她的时候,那专注而黝黑的眼珠,时常看得朱蕴娆一颗心狠狠地抽痛起来。   怀里这团热乎乎的小生命,到底是她和他的血脉……   不知不觉到了腊月,朱蕴娆抱着孩子回陈老爹的山头过年。十六日立春那天,傍晚她抱着小星星走出窝棚,忽然发现十月时消失的星子,又出现在了东南方的天空中。她的心莫名一动,不禁抱紧了怀里的孩子,低头蹭了蹭他粉嫩的小脸,笑道:“将来你可不能这样乱跑啊,小星星……”   怀里的孩子哼哼了一声,半梦半醒中睁开黑亮的眼睛,望着朱蕴娆静静一笑。恬静的笑容与天边星子遥遥相映,亮得能令明月减辉。   朱蕴娆看着看着,眼泪忽然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一年前对自己说好的坚强,这个晚上终于土崩瓦解,她真的真的……思念他。   回家过年的陈梅卿这时候恰巧也走出窝棚,听见妹妹在夜色中低声的啜泣,不由脚下一顿,犹豫了片刻才缓缓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背:“别哭了……”   朱蕴娆立刻挺起脊背,狠狠地吸了吸鼻子,却没有回头搭理哥哥。   陈梅卿有些尴尬,却还是讪讪地安慰她:“你放心吧,他没事。我在京城里,不时会打听他的消息呢。”   “谢谢。”朱蕴娆带着模模糊糊的鼻音嗫嚅了一声,扭头钻回窝棚,避开了他。   这一年的春分到得比新年更早,年后朱蕴娆回自己的山头时,山坡上的枯草根里已经钻出了嫩绿的新芽。   她付了酬金给留守的小羊倌,正要与他道别,那梳着两只小羊角发髻的牧童忽然想起了什么,两眼懵懂地开口:“枣花姐,早上有个男人来问路,好像是找你呢。”   “找我?”朱蕴娆闻言一愣,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羊倌搔搔头,皱眉道:“听口音是个外乡人,道士打扮,长得可俊了。他问我方圆百里牧羊的人家,最漂亮的娘子在哪个山头。”   “不……不可能是他……”朱蕴娆喃喃自语了一声,心跳如擂鼓,慌忙又问,“你是怎么答他的?”   “我官话说不利落,又疑心他不是个正派人,就没请他进窝棚。后来我稀里糊涂地和他搭话,还没说上几句,他自己就走了。”   “哦……”朱蕴娆心乱如麻地应了一声,与小羊倌告了别,独自带着孩子钻进了窝棚。   她疑心早上来找自己的人就是齐雁锦,却又觉得这事压根不可能。如果他能够从牢里出来,哪怕有一点苗头,哥哥回家过年的时候都会说的……可是,普天之下,还有哪个道士会来找她呢?   莫非是连棋?朱蕴娆胡思乱想,却半天想不出个结果,最后只能魂不守舍地给孩子喂了奶,抱着他陷入昏睡……   不安的梦里总是出现他的脸,震惊的、哀伤的,皆是最后那一次决裂时的悲怆……她亲手用火铳将他砸得头破血流,看着他晕倒在地上,鲜血一团团洇开。在心痛到最深处时,她整个人的意识都开始模糊,只有耳边传来一声声猎犬的狂吠……   朱蕴娆在梦里挣扎不休,直到怀里的孩子用哭泣将她从黑甜的深渊中拽出来,她才茫茫然睁开眼,意识到此时窝棚之外,牧羊犬已经叫成了一片。   能让训练有素的牧羊犬叫得这么凶,显然是外面来了不速之客。朱蕴娆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开门,却在指尖将将碰到门闩时,忽然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也许……门外那个人……是他。   这一念就让她几乎失去勇气,四肢也软得没了力气,只有泪水夺眶而出。   这时就听门外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唤,音色极温柔,仿佛从最深的梦里浮出水面:“娆娆……”   朱蕴娆浑身一颤,瞬间仰起头,带着一股狂喜拔开门闩,使出浑身的力气推开了门。   此刻,门外茕茕孑立的那个人,正是她朝思暮想的齐雁锦!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章 云起时   “夫君。”她张嘴唤了一声,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时天边最后一点夕阳沉入山凹,暮色铺天盖地的压了下来,原本背着光站在她面前的齐雁锦,此刻清瘦的身影越发显得轮廓模糊,几乎要溶进他身后黯淡的天色里。   这份景象令朱蕴娆恍惚觉得有些不真实,她不由害怕起来,踉踉跄跄地抱着儿子走出窝棚,望着齐雁锦迈了几步:“夫君……真的是你吗?”   这时站在她对面的齐雁锦身子一动,将肩头的包袱甩在地上,一眨眼的工夫人已经闪到朱蕴娆跟前,紧紧地将她抱住。   刹那间目眩神摇,朱蕴娆觉得自己陷进了一个温暖的梦,而她的夫君正在梦里对她低语,用天下间最宠溺的声音说:“当然是我,除了我,还能是谁?”   朱蕴娆侧头枕着齐雁锦的肩窝,成串的泪珠打湿了他的衣襟,她呓语般恍恍惚惚地低喃:“我不是在做梦吧?当初我那样对你,你……你怎么还肯来找我?”   “傻瓜,”齐雁锦险些失笑出声,他只好轻咳了一声,认真地回答,“我被关押在南海子行宫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你不是真心恨我,后来又听说……你为了替我背罪,不惜牺牲名节,我若还辜负你,岂不是狼心狗肺?”   朱蕴娆听他提及往事,浑身忍不住发出一阵轻颤,忧心忡忡地问:“那你……还打算报仇吗?”   齐雁锦低下头微笑,看着朱蕴娆战战兢兢的模样,搂着她的手不禁添了几分力气,又凝视着她怀里的孩子,低声道:“你还在担心这个吗?都已经有了我的孩子,却还要为了我伤神,可见我这人有多混蛋。”   “话,话也不能这么说……”朱蕴娆语无伦次地替他开解,脸不由自主地发红,赶紧把怀里的孩子抱给齐雁锦看,“你看,像不像你?”   齐雁锦盯着襁褓里熟睡的娃娃,仔细端详了半天,激动地低声说:“像你,是个女孩子?”   “是男娃娃。”朱蕴娆笑着纠正他,颇为自傲,“生得太俊了,对不对?”   齐雁锦笑着搂紧她,抬起一只手点了点儿子饱满的小脸蛋,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星星。”朱蕴娆回答,顺手指向东南方的天空,这时夜幕降临,高悬在半空中的赤黄色星子已经清晰可见,“去年九月十八,这颗星星忽然从天边冒出来,当晚我们的儿子就出生了,所以我给儿子取了这个名。”   “齐星……是个好名字。”齐雁锦将这名字含在嘴里,珍惜地念了几遍,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看来这颗星星,真是我们的吉星。”   朱蕴娆听了他的话,立刻惊喜地共鸣:“你也这么觉得?”   “嗯,”齐雁锦生怕夜寒令他的妻儿冒了风,顺势揽着朱蕴娆的肩头,与她一起往窝棚里走,“你知道我为何这么早就被太子放出来吗?就是因为这颗星星。”   “为什么?”朱蕴娆顿时吃惊不已。   “去年九月,西南方忽然冒出这一颗客星,闹得京城里人心惶惶,因为谁也不知道这颗星星是吉是凶。”一家三口钻进了窝棚之后,齐雁锦拿过朱蕴娆手里的火折子,笨拙地点亮油灯,“当时朝堂中风波不断,这件事自然也惊动了天子。时任道录司正印的道官,恰好是我师父的至交,他向天子进言:‘客星不犯毕,明盛者,主国有大贤。’意指太子贤明,乃是社稷之福。结果天子龙颜大悦,太子为了还他这份人情,就把我给提前放出来了。”   朱蕴娆听罢不胜唏嘘,窝在齐雁锦怀中谢天谢地:“照这么说,这颗星星可真是你我的大恩人了。”   “的确如此。”齐雁锦笑着低下头,双唇在朱蕴娆脸颊上深深地印了一吻,“娆娆……我以性命起誓,今后不会再让你担心,也不会再让你伤心……”   “别把生生死死的事挂在嘴上,”朱蕴娆慌忙捂住他的嘴,泛着泪光的杏眼怯怯地望着他,半信半疑地试探,“你说不再让我担心,难道,你不打算报仇了吗?”   “曾经我也以为,自己只有大仇得报之后,才能活得像个人。可是……你还记得在猎苑的那一天吗,当你决绝地对我说,你恨我,再也不要我的时候,那种心如刀割、比死还难受的痛,真的让我身临地狱,觉得再也不能解脱。”齐雁锦低声说罢,又温柔地抚摸了一下襁褓,怅然轻叹,“这件事之后,我在牢中想了很久。是你让我想通了,人生不止报仇一件事,何况现在……我们还有了孩子。”   听了他如此深情的倾诉,朱蕴娆好一会儿没说话,眼泪却慢慢地浮出眼眶。她安心地靠在齐雁锦怀里,只觉得此刻的自己是天下间最幸福的人,情不自禁喃喃道:“夫君,今后我们就这样天天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齐雁锦因为她的话,眼底眸色逐渐深浓,低头吻着她的鬓发,无比笃定地承诺:“嗯……不分开了,再也不分开。”   这一刻你侬我侬,便抵得过一切海誓山盟——他和她从此携手、相守白头,生生世世也不会再放手。   好一番耳鬓厮磨之后,朱蕴娆回过神来,难免有些诧异地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猜到你会回乡,只要到了临汾就慢慢打听呗。”齐雁锦捏着她的一撮秀发玩弄,没正经地调笑,“方圆百里内最美的放羊娘子,除了你还能是谁?”   朱蕴娆果然脸红起来,羞恼地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很是后怕地说:“我雇的羊倌儿说,早上有道士来找过我一次,那个人可是你?后来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折回来?若是就这么错过了,可叫人怎生是好!”   齐雁锦听了她的话,脸上慢慢浮起一层笑意——是揭开谜底的时候了。他将手伸进袖中,掏出了一根圆筒状的东西给她看:“你瞧,我自然有我的法宝。”   “这是什么?”朱蕴娆好奇地接过,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这叫千里镜,想当初在楚王府里,就是它让我第一眼看见了你,”齐雁锦揭开一角毡帘,指点她将千里镜凑近了眼睛,教她如何用其视物,“今天我用它,自然还能看见你。你雇的那个小羊倌,言谈间对我很是防备,我索性便另寻山头,用这个千里镜四处观望,天可怜见,你站在窝棚外面与他说话的时候,正巧被我看见。”   也正是因为这一眼,他看见了她,也看见了她怀里的孩子。那一刻心中涌动的狂喜,像巨浪一般将他淹没,他独自在山头激动、失态,热泪盈眶地走了一路,直到步履飘浮地走到她住的窝棚外,这才稍稍平复了心情,令自己可以用平静的面目来见妻儿。   朱蕴娆不知齐雁锦心中百转千回,兴致勃勃地将千里镜探出窝棚,远远望去,只见数里外的山头上,黑黢黢的树枝清晰可数,心里顿时又是新奇又是羞赧——回想当初在楚王府的时候,自己似乎一举一动都逃不过臭道士的法眼,没想到奥妙竟在这里。   “嗬,有了这个宝贝,放羊真是太方便了!”朱蕴娆三句话不离本行,很煞风景地冒出这么一句,令齐雁锦忍俊不禁。   “好……放羊就放羊。”他从他的囚牢中走出来,走进属于她的一片天地,从此再也不离开,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好的呢?齐雁锦宠溺地搂着自己天真烂漫的小妻子,丝毫不觉得将这件世人千金难求的宝贝大材小用,有多暴殄天物。   这时料峭的寒风吹进窝棚,齐雁锦抱过孩子,又解下肩头的大氅,细心地替朱蕴娆披上。夫妻二人望着满天星汉,只见东南方的客星异常明亮,他俩不约而同地微笑起来,微笑中有着相同的默契。   此时此刻,天边那一颗属于他们的幸运星,正在夜空中闪烁着,像一只偷偷眨动的神秘眼睛,见证着这一对沐浴在星光下的有情人,一生相爱、至死不渝……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此完结啦,齐雁锦能被放出来夫妇团圆,其实是连琴的牺牲,不过他俩一无所知。出书的番外中会点及。   另外这个系列如果还有下文,也许会写一写太子的故事吧,只是设定会偏离史实太远,我还在考虑。   总之谢谢大家长久来的陪伴与等候,鞠躬~~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