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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夫人却也不恼,只颇有深意地摇了摇头:“你如何处置你的丫头,我自是管不得。不过那花开到底是随了我多年,你既不喜欢,我便另拿个丫头给你换,你瞧着如何?”   他只漫不经心地施礼道:“一切母亲说了算。”   “你这性子,是该收敛收敛了。”见他应允,秋夫人像是放下心来,只掩嘴打了个呵欠,“行了,你下去忙你的罢,我也要再歇会儿才是。”   “母亲保重身体。”他道完,又行了一礼,转身便往外走。   院中朝露未晞,天边已然放光,偌大的山庄里,单单是仆人丫头就过了百,乍一瞧去仿佛十分热闹,而他生在其中却觉得格外空荡。   原本沿着游廊就将朝住处回去,想了一想他又转了步子去花厅吃了些许早点,待得外面送运果子的下人归来时,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这院子据说是当年父亲身子骨尚且硬朗之时修建的,院中种了青竹和晚香玉,眼下的时节早已没有花可开,那竹子却越发生的翠绿了。   今日心情烦闷,秋亦进门便在那桌边坐了下来,左右觉得不爽,他信手便拿了桌上的茶来吃,不想刚饮了一口,登时皱起眉。   “我说过多少次,莫要在这茶里头放花,听不懂是不是!”   听得他发怒,门外有个丫头急匆匆跑进来,秋亦一抬眼,便和她双目对上。这丫头生的甚是清丽,眉清目秀,长发披肩,眸中清澈,瞧着眼生得很。   “这茶,是你煮的?”他扬了扬手里的茶杯,口气不善,那丫头顿然惶恐地点点头。   “我房里的规矩,你不懂么?”秋亦不知她打哪里来,起身便走至她身边,“你是谁手下的丫头?叫什么名儿?”   那丫头有些迟疑地咬了咬下唇,继而将手覆在耳侧,随即又指了指自己。秋亦看得直皱眉头:“你比划这些做什么?我问你话,你如何不回答?”   眼见秋亦一张脸已是黑得可怕,她急得不知所措,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你……你跪我作甚么!”秋亦没料得她会有这般大的反应,一时气结,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道,“你先起来,好好说话。”   “……”   那丫头低着头,无论如何都不敢起身。   秋亦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站在原地都感到浑身不自在。   约莫是闻得这边动静,外边儿扫院子的金钗忙丢了扫帚朝这边跑过来。   “三少爷!”   一进门,就看见如此场景,她也是吓了一跳。   “这……”   “你来得正好。”秋亦甩了甩袖子,指着地上还跪着的人,问道,“这丫头是怎么回事?花开呢?花开去哪儿了?”   金钗一面俯身去扶那姑娘起来,一面笑着解释道:“三少爷你怎么忘了,早间夫人便拿人来换了花开姐姐走,这不是你同意了的么?”   被她提醒,秋亦脑中蓦地一怔,方想起确有此事,他脸色略略缓和了些许,垂眸看着那丫头:“换来的,便是她?”   “是。”金钗扶着那姑娘,笑道,“这是才来庄子里不久的丫头,唤作听君,她早些年哑了,眼下没法说话。夫人说正合适来伺候少爷呢。”   正合适?秋亦当然明白其中意思,不过是想应对自己这脾气,特意招来的丫头罢了。他心中冷笑,转过身又走在桌前坐下,想了想,道:   “她既不会说话,如何伺候我?”   仿佛是早就料到他会如此问,那金钗想也不想就答:“夫人说了,她虽不能说话,可耳朵尚还听得见。伺候人的丫鬟本就不该多话才是,横竖少爷也不愿有人同你顶嘴不是?”   “……”说得这般头头是道,他也是无话可反驳。到底早上自己也是应允了的,如今要反悔只怕那秋夫人又要斥责半日。   想到这里,秋亦头疼地摁了摁眉心,挥了挥手示意她下去:“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忙你的去。”   “诶。”金钗笑容不改,福了福身便往外走,临行前又凑到听君耳边小声道,“你好生伺候着,别出什么岔子。”   听君尴尬地看了看她,小心翼翼地点头。   待得那金钗离开,秋亦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他那个风流倜傥的爹,在床上已躺了有三个月了,听说情况是一日不如一日。庄内大小事务都由着夫人打点……让他过几日去江南查账,这事情向来便是秋恒的活儿,眼下却单单交给他。   天下人人都知晓明月山庄的夫人是何其不待见他这个三少爷,此举也不知什么用意……   光是想想就觉得这大宅子里烦心事极多,他悠悠睁开眼,正瞧得那丫头立在跟前,伸手再同自己比划些什么。   秋亦不耐烦道:“你又想说什么?”   听君指了指桌上的茶水,双手食指向上,轻轻一摆,意思是想将这壶茶水换掉。   秋亦自不明白,一脸莫名其妙:“干什么?”见他实在是不懂,听君亦是无法,抬手就将去取茶壶来。   秋亦眉毛一挑,冷声道:“我让你动这茶了么?”   她听得手上一抖,那茶壶亦随之落到地上,乒乓摔了个粉碎,秋亦看得是无可奈何,指着她也不知怎么骂好:“你看你……”   听君急忙又跪了下来,垂头不敢再动。   “你又跪我作甚?!”秋亦早已是一个头两个大,想扶她起来,手伸出一半觉得不妥,只好转过身,长袖一挥,叹道:“罢了罢了,你且先把这里收拾干净。我不怪你便是。”   她暗暗松了口气,仔细去捡那地上洒落的茶壶碎片,秋亦听着那清脆声响,扶额稍稍平复了一会儿心情,这才又回过头看她。   “方才……金钗唤你听君?”   她抬起头,微微一笑,颔了颔首。   秋亦轻轻舒了一口气,坐回椅子上,眼神淡淡地:“你可会写字?”   她想了想,又点点头。   秋亦二话不说就捡了纸笔来,递给她:“写两个字给我瞧瞧。”   听君将拾好的碎片小心搁回去,接了那笔,沾了墨,思索了少顷后,在纸上落下几个字来,那小楷细腻端正,上写道: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他信手拈起,语气不咸不淡,听不出是带了鄙夷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听君担忧地望了望他表情,却又见他把那纸放下。似笑非笑道:   “北宋秦少游的词……看来你还读过不少书。”   这到底是在夸自己还是觉得自己造次了?听君有些紧张地揪着衣袖,一时揣测不出他心里所想。对于这秋家三少爷的难伺候,她虽早有耳闻,可眼下真真面对着,反而觉得越发慌张,也不知对这话自己该如何表示才好……   “好了。”秋亦不欲再为难她,收了纸笔仍在一边儿,“你把这残局收拾好,就自行找事儿做罢。我素来是不喜有人在身侧服侍的。”   听君默然点头,遂蹲下去拾地上的碎片。   “还有。”她将走之际,秋亦又叮嘱道,“我房里有我房里的规矩,你得空去向金钗请教请教,莫要再出什么差错……另外,你既是会写字,往后有什么事,写下来与我说。不必再做这些手势,懂了么?”   听君又是一点头,欠了欠身,这才碎步出去。   窗外阳光明媚,看这时辰大约也不早了,秋亦侧目瞧着一旁的漏壶,眼下已是巳时,兴许是昨夜失眠的缘故,这般时候了,他反而觉得困倦。思量着自己也无甚胃口,午饭不吃也罢。   他起身关上门,褪了衣衫,上床歇息。   *   入夜,用过晚饭,听君将院子里花草都打点好,这才回了自己的住处。   因为便于照顾,她的房间自南移到了离秋亦较近的东面,屋中除了她还有在前厅伺候的丫头秀儿。小姑娘年纪比她小了三岁,看上去就像个孩子,性格也是颇为张扬。   但比起这在主子房中做事儿的,她倒是轻松许多,早早就坐下喝茶休息,一见听君回来,忙笑道:“你回来啦?这么早……我还以为你得到半夜才得空呢。”   听君笑得无奈,摇了摇头。瞧她一脸疲惫,想是累了一日,秀儿拉了凳子让她坐下。   “怎么样?那个……三少爷可难对付么?”   听君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口权当是压惊,随后她双手向前一伸,手指点动一下。   ——何止是难伺候,那脾气实在是太古怪了。   “这也难怪啦……”秀儿左右张望了一下,表情神秘道,“你是才来,或许不知道。这三少爷的出身可不光彩,自小没什么教养,脾气当然好不到哪里去了。”   听君微微一愣,她却是才来山庄不久,没听人提起这事来,方拿手指在太阳穴上转了一圈。   ——此话何意?   秀儿肃然看她:“这是庄子里的丑事,我告诉你,你可别随处乱说。”   听君点了点头。   ——这是自然。   “咱们山庄里一共是四位公子小姐,大公子死得早,二小姐乃是夫人嫡出,四少爷是死去的姨娘所生。原本是没三少爷什么事儿的,可十多年前,他突然寻上门儿来,说是老爷的儿子。老爷见了他又是欢喜得不行,后来大伙儿才知晓,这三少爷竟是老爷年轻时在外和一个歌妓所生。”   ——歌妓?   三少爷虽脾气不好,但看相貌是仪表堂堂,举止间又甚是风流儒雅,若非她提及,听君自想不到他乃是庶出之子。   瞧她这般惊讶神情,秀儿不由笑道:“就知道你不信,我起初听到,也是不信的。你看四少爷那模样那谈吐,哪里比得上三少爷几分?那出去不晓得的,只怕还当三少爷是夫人嫡出呢。”   蓦地想起夫人将自己派去他房里的缘由,听君禁不住有些同情起他来。   ——那他只怕在这个庄子里也不太好过罢?   “这还用说么?”秀儿转身去铺床,背对着她,“夫人本就不喜老爷纳妾,这回还是个风尘女子生的儿子,打三少爷进山庄起,夫人那脸色就没好过。别说是她了,二小姐和四少爷也是不待见他的……”   听君奇怪地转了转食指。   ——为何?   “这还用问么?”秀儿朝她笑道,“老爷如今病重,神智都不清醒了,什么都让夫人来管。说句大不敬的,他都是半个身子入土的人了,也不知是今儿还是明儿就去了。   你想想,明明这庄子里的家财是归二小姐和四少爷分的,眼下偏偏多出个三少爷……等真到了那时候,三个人还不定会争成什么样儿呢。”   她听得连连摇头。   ——这大户人家的事,到底难琢磨。   “省点心吧。”秀儿耸了耸肩,“主子的事儿,咱们哪有闲工夫操心。要我说啊,你与其担心三少爷脾气不好,还不如对那金钗留点心眼。”   金钗乃是夫人点名送到三少爷房里的丫头,今日却也多亏她帮忙,此人能有什么心思么?她愣愣的摆了摆手。   ——我留心她做什么?   “她啊?”似乎是一提这人她就来气,秀儿憋着嘴,冷哼道,“她那花花肠子可多着了,夫人房里的丫头都没一个好东西。反正我是给你提醒到这里了,你自己小心些。”   知晓她是个直性子姑娘,想来说这些也是为了自己着想,听君颇为感激地弯了弯拇指。   ——多谢你了。   “谢我做什么呀,这么客气。”秀儿嘻嘻一笑,抱着她胳膊便撒娇道,“今儿天气这么冷,我和你睡一张床,好不好?”   听君觉得好笑,点着头应下。   二人早早灭了灯休息,一夜无话。   第2章 【秋三少爷】   次日,天还没亮。   因得进山庄时便有管事叮嘱,对待主子千万不能怠慢,听君起了个大早,匆匆洗漱完毕就往秋亦园子赶去。院中只有个小丫头正在扫地,一脸睡眼朦胧,有一搭没一搭地挥着扫帚,见了她也就点了一下头,没精打采。   屋内灯是亮着,想来秋亦已醒,听君忙去取了巾帕,打了热水来,端着铜盆方走就要往屋里走,不想刚一进门,就听得对方喝道:   “不是说了,没我的允许早上不必来伺候的么!”   这一声简直把她骇得睡意全无,铜盆里的水悠悠荡出来几滴,她立在原地不敢再往前一步。   秋亦尚披了件外袍坐在床边,发丝凌乱显然是才起,一瞧是她,一时深感无奈,摆了摆手,叹道:“算了,你进来罢。”   听君略一施礼,行至床前,把铜盆搁在桌上,巾帕拧了水,刚要凑上前替他擦拭,不想秋亦皱着眉嫌恶地避开,自她手里夺过帕子。   “行了,我自己来。”   她手里一空,左右觉得有些尴尬,只好站在一边静静看他梳洗。   秋亦之前一直在外,并不常回庄子,即便这次回来久住,也是吩咐过不让旁人照料,头一回有个人从他起身便一直盯着,这感觉着实不怎么好。   “你以后不必这么早来,等厨房配了早膳,你再过来便是。”   听君尚在低头收拾,听他这么一说,顿感奇怪。早上若不让她伺候,等都用过了饭,她来还能做什么?   四下里寻不得纸笔,听君只好双手握拳,上下一敲。   ——我那时候来,做什么事?   秋亦看得眉毛直打结,遂也起身四处找笔墨,捡起两张来递给她。听君有些不好意思地接了过来,飞快写下字。   她运笔十分轻柔,但手劲又不缺力道,一手簪花小楷倒是写得十分漂亮。秋亦眼中带了些许深意看着她:   “我房里不缺人伺候。你届时来了,去院外浇浇花,喂喂鸟,或是打扫打扫里屋——哦,对了。”他扬了扬她刚写好的墨迹,忽然微微一笑:“闲暇时候,也可替我抄几本账册。”   听君怔了怔,又拿了笔写道:   ——夫人没说过,还要写账册的……   “夫人是夫人,我是我。”秋亦收敛神色,站起身来,“你如今既是跟着我,自然是听我的。”   见他语气已隐隐透着些许不悦,听君只好默然点头。   出门倒了铜盆里的水,天色已大亮,她把袖子挽下来,本想就此回去,又觉得自己活计这般的少,是不是有怠工之嫌?犹豫之下还是又回了秋亦的寝卧。打起那貂鼠的毡帘,迎面就见得秋亦坐在桌前背对着她,一头青丝仍旧散乱未曾打理,手里却捏了一枚玉佩,若有所思。   未进庄前,便在外头听闻秋家的三少爷生的俊朗不凡,早些天进来了,也在底下听得小丫头们窃窃议论。眼下真真看到了,她愈发觉得此人生的一表人才,眉目如画。   别的不提,就是姑娘家也极少见得这般好的黑发……   “站那儿作甚么?”   失神之时,秋亦却已转过头来,“不是叫你回去了么?”   听君蓦地脸上一红,心知是自己失态,连忙欠了欠身,低头退了出去。   屋外天色阴暗,秋亦看着她背影,有些没奈何地摇了摇头。   *   早饭后,空气里已有些潮湿的气味,头顶乌云密布,黑压压的一层,想来过一阵子就将下雨。听君抬头望了望,又俯身去修剪院里的草木。秋家三少爷倒是格外偏好花草,尽管园子里本就有青竹和晚香玉,却还拿了盆儿种上蝴蝶兰和花牡丹,这时节虽没什么花开,可还严厉嘱咐了要好生照看。   说来听君年幼时父亲也是极爱摆弄花花草草,家中的花圃里一年四季都是色彩斑斓,到了眼下的时节,那靠墙的梅花往往殷艳如血。父亲总喜拉着母亲牵着她去花园里赏梅饮酒,她那时年纪小,自喝不得酒,便只能在一旁吃糕点。若是兴致来了,父亲还会吹奏一曲……   漠漠清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这首《浣溪沙》是父亲最爱的曲子,连家中书房里都还挂有秦少游的墨宝,每每吃过晚饭他总爱去那里坐一坐,念上几句……   只可惜。   那冬季会飞雪的北方眼下已被金人所占。   从前如此繁华的汴梁,终究不过一场虚空。   梦里不知身是客……   她轻轻叹了一声,抬手将那多生出来的枝节剪掉,正侧身要走,不想刚一回头,见得自己背后竟站了个人,此刻正笑眯眯地盯着她瞧。   听君哪里觉察到这个,登时一惊,连剪子也没拿稳,“哐当”落在地上。   “啊呀。看把你给吓得。”   那人弯下腰替她捡起来,煞有介事地吹了吹剪刀上的浮灰,装得一脸正经模样:   “剪子可是利器,弄不好是会伤到人的。”   听君讷讷点着头,垂眸间小心打量着他。这人一身深蓝色劲装,外罩了件厚锦镶银鼠皮的披风,剑眉若峰斜飞入鬓,容貌英气迫人,浑身带着几分江湖气息,看上去……的确不像是山庄里的人。不过见他能这般随意出入,只怕也非同寻常。   “来,你拿好了。这回莫要又失手。”   听君闻之又是一点头,缓缓伸出手来想要去接,不料还未曾碰得,那人却又收了回去背在背后,一张脸笑得不怀好意。   “怎么?就这么拿走了……不打算谢我点什么?”   这还要什么谢?   听君不明其意,愣着眼看他。心道,自己没法子说话,若是打手势,只怕他也看不懂。这倒有些为难了……   见她微微启唇,这人反而将手一抬,制止道:“诶,可别说‘谢谢’,这两个字不值钱。你若是要谢我,不如……”   他话道了一半,听君还等着下文,眼前就蓦地一花,头上似乎轻了几分,待得回神过来,自己别在发髻上的簪子不知几时被他握在手中。   “不如,就把这个送我好了。”   她看得心中一紧,若是别的什么东西还罢了,这支簪子随她多年,乃是娘亲生前留下的遗物,怎可胡乱送人。听君慌忙摇头,伸手就要去抢,怎想那人脚步一转,身形灵活地自她一旁闪开,嘴边还含着笑意。   “诶,就怎么说定了。你可别想反悔啊。”他笑得何其欠扁,把那簪子抛起又接下,扭头就走,脚步生风,不过眨眼功夫就再也见不得人影。   听君哪知此人竟会轻功,这会子也不知跑去了哪里,四下里张望一番,急得手心发汗。   书房之内,秋亦才研好墨,提笔勾了几画,左右瞧着不甚满意,又换了一支画笔,正待此时,那房门给人一脚踹开来。   他满脸不悦地抬起头,来者略略喘了口气儿,丝毫不客气地大大咧咧走进来,一屁股就坐在他对面,端起茶水便喝。   秋亦鄙夷地皱了一下眉,面无表情:“今天很空闲?还往我这里跑。”   “我自比不得大少爷你空闲了。”昔时笑得无赖,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偏头把玩着手里的东西,“平日喝喝茶,写写字儿,还有下人伺候着,这日子过得……”   秋亦将眉一扬,淡淡道:“你这么喜欢,你来做这个少爷如何?”   “怕是我想做,人家还不认呢。”他说罢,手肘撑在桌上,斜斜瞟了一眼秋亦作画,“话说回来,你还真打算在这大宅院子里呆一辈子了?这可不像你。”   秋亦搁下笔,随手捡了本书来翻:“我尚有事未成,眼下走不得。”   “能有什么事儿?还不是为了你家老爷子那份家产么。”他摊手耸了耸肩,“白白瞎了你这么一身好功夫,我还等着哪一日和你在江湖上,叱咤风云呢。”   “哼。”秋亦不屑地哼一声,眸中清冷,“那份家产,本就该属于我娘的,我拿回来,有错么?”   见他脸色不好,昔时也不好再玩笑下去,只得赔笑:“是是是,是这秋家亏欠你们娘俩的,该。”他把手里的簪子往桌上一拍,伸手捡了个果子来磕。秋亦这才发现此物,不由怪道:“这东西……你打哪里来的。”   昔时一面咀嚼,一面漫不经心道:“哦,这个啊,方才在外头碰着个小丫头,找她拿的。”   秋亦声音一转:“丫头?”   “对,说起这个丫头啊。”昔时拿着啃了一半的果子,忽然凑近他,“你别说,还长得挺标致的。难得在你房里头看得个这么养眼的姑娘……你这小子,艳福还不浅啊。”说的他都想当一当这大少爷了。   “哪一个?”秋亦还未想起来,忽而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听君。   “……那一个……”他不禁笑着摇头,“你可看走眼了,那丫头是个哑巴。”   “哑巴?”昔时双目一瞪,连嘴里的果子都忘了嚼,“怪不得一直没听她说话,原来是个哑巴……”   两人正交谈之时,门外有人气喘吁吁地跑来,站在那门边儿一手扶着门,一手抚着胸口。   秋亦抬眸一瞧,听君立马垂下头去。   “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她咬了咬下唇,不知该怎么形容,余光见得昔时正看过来,眼里含笑,心里就更加气愤。   秋亦嘴里叹了一句“麻烦”,顺手把桌上的纸笔递给她,听君如见救星一般地捧在手里,忙写下字:   这位公子适才拿了我的簪,并非是我吝啬,只是这一支乃是娘亲遗物,但求能奉还。   秋亦看罢,目光缓缓移了过去,昔时当下两手一摊:“别这么盯着我,我又不知道。”   他表情不愠不怒,只伸手道:“拿来。”   昔时瘪了瘪嘴,不情不愿地把那簪子从腰间掏了出来,放在他手上。   这支簪子通身银制,簪头纹饰新奇优雅,且最为难得的是,那上面缀了羊脂玉,不像是凡品,她一个下人哪里来这么好的东西?   秋亦心中虽腹诽,还是把簪子还了她:“拿着,别又丢了。”   听君战战兢兢接过来,眸中却是感激万分,低身朝他鞠了好躬,方才握着那支簪退了出去。   昔时一手撑着下巴,又磕着果盘里的瓜子儿,双眼微眯,喃喃笑道:“这姑娘,还真是有意思的很呢……不会说话……嗯。”   秋亦看着他这幅表情,冷淡道:“她是夫人指来的人,你莫要作他想。”   “我怎会呢?”昔时绽开笑容,春光灿烂,“我的为人,你还不清楚么?”   就是知道你的为人,才提醒的这一句,秋亦抿了口茶,这话不曾道出口。   “对了。”见他又低头去看书,昔时一手挡住,眉眼一弯,“我好不容易来一次,可得好好玩一玩,今晚……去喝花酒不去?”   他都这么说了,量来也没给自己回绝的权力,秋亦只好道:“去。不过我可不能喝太晚。”   “啧啧,真扫兴。哪有喝花酒还说要回家的?”   秋亦把书一扔,冷声道:“那你就另外找人陪你去罢。”   “诶诶诶。”昔时腆着脸拉住他,“别啊,回家就回家呗。我身上可没带多少银子,你不陪我去,我还怎么喝花酒啊……是吧?”   秋亦没有办法,把他揪着袖子的手拿开。   “话可说在前头,我酒量不好,你少给我灌些。”   “知道知道。”   第3章 【花天酒地】   夜里,晚饭刚吃过不久,听君尚还没消食就被秀儿急匆匆拉到秋亦的园子里去,刚进门,便见得底下一干丫头齐齐跪着。她未从其中反应过来,就看金钗抬起头,使劲朝她丢眼色。   听君莫名地起了一背冷汗,连忙也跪在她们中间,深深低着头。   不过多时,前面脚步声响起,视线里进了一双精致小巧的绣鞋,头顶上便有个清脆的声音道:   “夫人,这儿的就都是三少爷房里的丫头了。”   秋夫人慢悠悠应了一声,随即迈开步子在他几人之中走了走,听君也不知他们所犯何错,但这气氛显然是十分不妙。   “三少爷,哪里去了?”   她声音低沉,言语里听不出悲喜。   金钗乃是秋亦的大丫头,别的皆不敢搭话,只有她抖着声儿道:“回……回夫人,少爷好像是和君公子去……去喝酒了。”   “喝酒?”秋夫人微微扬起下巴,冷笑道,“他倒是好兴致,自己的爹都不曾关心成日里倒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她此一句,自是无人敢接,过了半晌听得她口气不悦道:   “你们几个,成日里只管糊弄糊弄主子就完事儿了。当初,我是怎么告诫你们的?都当耳旁风是不是!?”   金钗唯唯诺诺地摇头,却不敢反驳。   秋夫人鼻中一哼,转了脚步,又问道:   “三少爷可带了小厮出去没有?”   “回夫人的话……少爷一向是不喜欢有小厮跟着的。”   “哼,不喜欢。”秋夫人闻之便冷笑,“就他那性子,不喜欢的东西叠起来比天还高。”   说完,终究觉得不解气,低头看了一眼这跪着的一帮丫头,她便骂道:   “你们这些不成气候的东西。早些时候要派到三少爷房里时,我明明白白交代了要仔细盯着他,这会子,却连人也看不着!要你们来作甚么!?”   她这一怒,别说是金钗,连听君也是吓出一身冷汗来。   静默了少顷,她才缓和了情绪,淡淡道:   “一个时辰之内给我把三少爷找回来,老爷醒了,正有话要和他说。”   底下的人唯唯诺诺地应着:“是。”   “你们也都知道老爷身子不好,只怕一会儿又要睡过去,若是寻不得他,就都别在庄子里呆着了。我的话,听清楚了没有?”   “是。”   她字字咬重,听得听君心中紧张,虽是无法开口说话,倒也随着众人点头。   “夫人消消气儿……”说话儿的是服侍在她身边儿的花开,这姑娘年纪轻轻,为人处世却颇为老道,自是深得她喜欢。   “行了,回去罢。”她扶着花开的手,转步间身形亦有些颤抖,似乎并不稳当。   待得秋夫人走远,秋亦院子里的一干人等才小心翼翼站起身,扫地的两个小丫头面面相觑,不由埋怨道:   “少爷要出去难不成我们还得拦着?到头来还不是被骂嘛。”   “就是,反正三少爷也不是个有出息的主儿,还能指望他作甚么?”   “要找人,干嘛不让小厮去找?这不摆明了欺负我们么!”   “哎呀!”金钗横眉一瞪,骂道,“你们俩少说两句,还嫌不够乱是不是?”   两个小丫头偷偷将眼一翻,嘴里嘀咕了几句,其中一个又没好气的上前:“金钗姐姐,这少爷和那个姓君的出去喝酒,以往可都是去喝的花酒,虽是知道在哪里,可咱们怎么去找?那地方……去了不是脏自己身子么?”   金钗本就是一肚子恼火,听她这么一说,自也愠怒:“那你说怎么办?等着让大伙儿都被扫地出门喝西北风去么?”   “……”   众人正僵持着没法子,这会儿一个丫头忽然轻声道:“夫人不是特地安排了听君伺候少爷的么,这档子事儿也该她来管管啊。”   金钗闻得此话,立马转了头,周遭齐刷刷数只眼睛便看了过来,听君只觉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不想却被金钗一把擒了胳膊,那脸倒还是笑眯眯的。   “好姑娘,你可是在三少爷身边儿照顾的人,平日里定没少你什么好处,眼下你去找他吧?”   听君愣了愣,伸出手来指了指自己。   下面一群人齐齐点头。   “是啊,横竖你也才来,什么事儿都没做过,早起的不早,晚上却又那么早休息,哪里有这么好的活儿呀,对不对?”   “就是,咱们拿着一样的月钱,吃着一样的饭,你还比我几个松活,没这个道理。”   她一张口本就抵不过这几张口,加上自己还没法说话,对面七嘴八舌几个丫头已是把她说得一怔一怔的,正要摆手。   金钗飞快取了一绢帕子塞到她手里:“好了,这点碎银子你拿去打点那些妈妈。早些回来可别忘了正事。”一边说着一边将她往外推。   端得是南方的冬季,这夜风也吹得她一头清冷,手心里握着的那帕子,早被汗水浸湿了。   *   常德府是现今大宋夜里难得不宵禁的城市之一,自金人南下以后,宋土以北大半皆被其所占,转眼,迁都临安府已有七年,北方的战乱仍旧不断,想当初汴梁开封之城彻夜灯火通明之景只怕也是再难见到。   玄月浅辉,残叶纷飞,夜间微寒。   这城中北角一街便属烟花之地,青楼不多,可个个儿有声有色,此刻正值良辰,偌长的街道,一眼望去仿若火龙一般,灿烂喧闹。   那道路两旁,秦楼楚馆林立,帐子轻翻,满鼻子里就是胭脂香气,里头男男女女,有说有笑,丝竹靡靡,莺歌燕舞,真真个千魂梦绕温柔乡。   这立在其中最为奢华的建筑定要数那七弦阁了,红墙绿瓦,画楼雕栏,里外一共三层。传说阁里有七位佳人能歌善舞,文采风流,皆是美若天仙,即使远远观之就能令人难以忘怀,茶饭不思。   眼下乃是客人最多之际,那阁内底楼早已是坐满了人,台子上歌姬弹唱,涂红抹绿的莺莺燕燕翩翩起舞,时不时有人鼓掌叫好,或是说几句调笑之话,场面奢华迷乱。   昔时挑了离那歌台最近的桌子,一手挽着个漂亮女子,一手就着她的手托着酒杯一饮而尽,那表情甚是舒坦,简直就像要飞起来似得。   旁边的秋亦看着一脸不耐,闲闲地拿了筷子敲打酒杯,神色飘忽。   昔时又喝了几口,瞥见他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上前捅了捅他胳膊:“干什么,这么没劲。”   秋亦一掌挥开他,身侧便有个妙曼姑娘替他满上酒,他接过杯子,却也没喝。酒杯举到唇边,将饮不饮。   “你喝你的,管我做什么。”   “我说你啊。”昔时松开那女子,凑到他跟前,纳闷道,“回回我请你来喝花酒你都这幅德行,我不得不怀疑……你是不是有问题……”   秋亦把眉一抬,笑道:“是你请的我么?我怎么记得都是我付的帐。”   “这不是重点。”昔时靠在椅子上,一双眼睛别有深意地看着他,“你说我和你也算是相识多年,也不见你碰过哪个姑娘,你别不是真的……”   知道他一问准没好话,秋亦冷下声音来:“你想说什么?”   明明看他脸色已黑,昔时倒还是不知死活地开口:“我想说啊——”   后半句还没道出口,那前面却瞧得人群骚动,隐隐听得有些奇怪声响,昔时和秋亦不约而同抬头看去,只见那七弦阁的妈妈满面笑意,身后领着个姑娘摇摇摆摆朝这边走来。   秋亦乍一看去原是没怎么在意,蓦地又看了一眼,登时连酒杯也没拿稳,洒了一地酒水。   “呵呀!”昔时叼着根牙签,一脸看好戏的模样,“这不是你家的丫鬟嘛,居然找你找到这里来了,真是难得。”   秋亦自没功夫与他闲扯,但瞧听君一路紧咬着嘴唇走得甚是紧张,心中又不由好笑起来。既是不想来,何必这么自虐呢?   “秋公子啊。”那妈妈挥开一边儿看热闹的几个龟奴,赔笑道,“这姑娘硬说要找您,我这拦也拦不住……”   只怕是能拦,不过是想收那点银子罢了。   秋亦也没道破,反而懒懒地举起酒杯来让旁边的女子给他倒酒,不紧不慢道:“你来这里,找我作甚么?”   头一遭来这种地方,听君早已是羞得面红耳赤,也不敢随意打量,低着头把一叠写满纸的字交给他。秋亦两指轻轻一夹,拿至眼前,昔时也厚着脸皮来瞧,不想被他一掌推开。   看完,他唇角微微上翘,把宣纸扔至她脚下,口气倒是温和。   “你以为,凭这个我就得跟你回去?”   秋老爷病重,好不容易醒来一次,原以为他会神情紧张,二话不说便随自己回庄,如今这境况,听君也是始料未及。   瞧她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瞪得极大,秋亦别过脸将手一挥:“你自己走吧。今晚我有事,回不去了。”   事已至此,她若是孤身一人回去如何交的了差,可秋亦此人性格又这般捉摸不透。听君左右为难,站在原地亦不知如何是好。   秋亦喝了两杯酒,见她还是纹丝不动,周遭看热闹的倒是聚了不少,他方沉下声来:“你还不走?”   听君暗自咬牙,思来想去,最终一闭眼,毫无症状地就朝他跪了下去。   这一跪不比得在山庄里头,四下里瞬间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秋亦看得是嘴角抽搐,手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   昔时摇头笑叹了口气,打圆场道:“人家都这样了,你好歹也给个面子。姑娘家跑来这个地方,倒也是不容易。”   秋亦避开视线,又再提了声音:“你先起来再说!”   不料听君只低着头,这会儿倒是一动不动。   “哎……”秋亦也是无可奈何得紧,撑着额头自认倒霉,继而搁下酒杯,起身扶着她。   “罢了罢了,起来。我跟你走就是。”   听君满眼欣喜地望着他,这般感激不尽的表情,别说秋亦,连昔时也是瞧得一怔,随即偏头轻笑。   “……还看?”秋亦一把拉起她来,冷面冷言,“不想走了?”   听君忙摇头。   他也不再言语,转过身就往门外大步而行,宽大的衣袍亦随着夜风轻轻摆动。   *   明月山庄依山傍水,风景格外秀丽,离得常德府不远,但其中却还有一条小道要走。此刻已是戌时,路上本就无人,林间一片静谧,树木遮天蔽日,落不下月光,便显得周遭越发的幽暗。   秋亦走在前面,听君就在身后不远处默默跟着,脑中尚在回顾方才之事,想自己活了这十几年,从未做过如此出格举动,若是爹娘在天之灵看到了,难免会心痛失望。   只是,她寄人篱下,又身残有疾,哪里妄想苛求太多……   走了没多久,就听得秋亦在前面淡淡出声:   “你倒也是挺大胆子的,敢跑来那种地方寻我。”   听君盯着他后背,何其无奈,心道,若不是夫人催得紧,她定是打死也不会去的。   无人应答他的话,这才想起来听君是没法子说话的,秋亦略一琢磨,忽然停下脚步。   后面的人也急忙止住。   他缓缓转过身来,一双星眸上上下下看了她一遍,听君识相的避开神色,却听他不咸不淡道:   “往后,莫要再跪我了。我不喜见人这般。”   听君垂下眼睑,心头也是酸涩难当。   对人下跪,也非自己所愿,可从她失声以来,无法与人交流,只有这个法子才最见效果。无论怎样,但凡是自己跪下了,总会有人难却此情。   “你是聋了?”瞧她跟个木头一般立在那儿,也不作什么反应,秋亦表情一冷,“听不见我说话是么?”   听君赶紧摇头。   “那我方才所说的,你可记住了?”   她点了点头,猛地又觉得不对,摇了摇头。   这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也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意思,秋亦气得说不出话来,扭头就走。   听君只好快步跟上去。   亥时未至之时,秋亦终究是回了山庄,缩在小院子里伸着脖子张望他二人的金钗也是大松了口气,急急忙忙招呼着丫头小子替他把满身是酒的衣裳给换下来,又紧赶慢赶地梳了头,这才去了老爷房里。   秋家老庄主得病多时,一直在庄内一处清净的地方住着,平日里有人照料,秋夫人也时常前来探望,但今日那屋里才是格外忙碌。因听说老爷清醒了,庄中上下无一不是欣喜万分。   秋亦在院内站了一会儿,微颦起眉,尚未想好进去该说些什么。   他离家已有数年,若不是得知秋老爷病入膏肓,也从没想过要回来此地,与这个爹……这么久不曾相见,是应当做得情深意切,还是得过且过便罢?   正思虑之际,有人款步走至门口,低头看他。   “还愣在那儿作甚么?”   秋亦依言抬眸,面无表情。   秋夫人转过身,侧目:“快些进来,你爹爹他……等你很久了。”   第4章 【长夜短梦】   屋内溢着浓郁的药香,味道苦涩异常,伺候的丫头端着盆水从那紫檀架子的大理石插屏后走出来,路过秋亦身边,还有些羞怯地别开眼去。   屏风之后隐隐听得有人时轻时重地咳嗽,灯光不昏不暗,照着整间房的气氛也有些古怪。   “亦儿。”秋夫人坐在床边,隔着插屏对他轻轻唤道,“还不快过来。”   秋亦不自觉地拧起眉,迟疑片刻方绕过屏风,眼见那床头摆了一碗汤药,热气腾腾,旁边躺着的人大约是听到声响,一脸苍白地转头。此景入目时,连他也禁不住一愣。   见那人满头皆是白发,面容憔悴,形容消瘦,眼神枯槁,分明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看上去却仿佛已经过了古稀一般。   “少……少易……”   秋莫抬起手来,艰难地挤出几分笑意。   “你爹爹叫你呢。”秋夫人瞧他迟迟不动,不由着急,“快过来。”   “……”   心头虽是不愿,秋亦还是走到床沿边,秋夫人忙给他让座。   极少看她有如此举动。   “少、少易啊……”秋老爷握住他的胳膊,仔细盯着他眼眉看,许久后展颜一笑,“你……你回来啦。”   秋亦喉中梗塞了良久,极轻极轻道了一声:“爹。”   “诶……诶……”像是受宠若惊,秋莫两眼弯成了一条缝,不住地打量他,“好些年没有看见你了,爹……爹甚是想念你啊。”   他这一句话,秋亦闻之入耳,脸色反而一沉,没有言语。   年幼时候,若非是受庄中之人排挤,他也不至于被送去外面学艺,一晃都快十年了,十年间未曾收到他一封书信,如今这么一副心心念念的模样,也不知,是做给谁看的。   想到这里,他心里唯有冷笑。   秋莫自不晓得他所想,上上下下看了个遍,连精神看着都好像好了一些:“长大了,真的是长大了……你长得越发像你娘亲了……”   秋夫人站在他身后,听得他说出此话,表情不自在地僵了一僵。   “少易啊,你这次回来……可要多住些日子……”秋老爷拉着他的手,拍了拍,加重了语气,“我只怕……没多少时间了,你在庄子里帮着你大娘打点打点。往后,秋家的产业,还要多靠你了……”   他这么一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是要将这明月山庄交付给三少爷管理,底下的人望见那秋夫人脸黑如炭,皆是咽了口口水,行事更加小心了,生怕惹得她哪里不快。   不想,秋亦反是笑了笑,不着痕迹地把他的手拿开。   “爹爹言重了,少易常年在外,对经商之事一窍不通,如何比得上四弟?更别说治理这庄子了……就怕到时秋家数代基业尽数毁于我手,那我还真是……死也不敢上黄泉路。”   秋夫人当即便喝道:“秋亦,你怎可这样与你爹爹讲话!”   秋亦却也不恼,抬起头来,面不改色:“夫人你,不也是这么想的么?”   “你!——”   “好啦,好啦……”秋老爷连着咳了好几声,手拦着他二人,皱着眉劝道,“少易还是个孩子,年轻人嘛,哪个说话不是没轻没重的。你又何苦计较当了真呢……”   “可是老爷……”秋夫人何尝不晓得他做的什么打算,只可惜秋莫那样子铁了心是要将庄子托付给他,她也是欲言又止。   秋莫自不接她的话,只碎碎念叨着:“这生意上的事,也没什么难的,少易天资聪颖,你也要时常在旁提点他一下。咱们北方的铺子被金人给占了,损失已十分严重,幸而南方这边还有不少家业。   如今这世道说乱不乱的,你们也要注意一些,哪些单子该接,哪些不该接。哪里的人该结识,哪里的人不该结识,脑子里都得有数儿……   “秋恒那边儿的生意一直没有起色,这娃娃到底没什么经商的天分,实在不行,就安排他去考考功名罢。咱们秋家这么多年了,也没出个什么状元,朝堂那边熟识的人不少……他若是想,你麻烦一下,去走一趟,疏通疏通……   “说起来,秋月那丫头快嫁人了吧?也不晓得我这身子能不能熬到那时候……她是嫁的哪一个来着?是顾家的大少爷,还是沈家的二公子?……”   他絮絮说了半晌,到最后声音渐渐小下去,竟是睡着了。   秋夫人吩咐左右莫再扰他休息,继而也就撤了些许人,自己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去。   子时将至,天寒地冻,这会子那月光看入眼里都是格外冰冷。   秋亦没与她多说什么话,转身就要走,背后蓦地听她道:   “你爹爹这样器重你,你可莫要忘了给他争气。”   他眼神不改,头亦没回,清清淡淡道:   “不劳费心。”   *   月悬正中,山庄内大小屋子已熄了灯。   秀儿忙了一日回到房里,刚推开门,就见那桌上的烛台还亮着,她怪道:   “怎么,还没睡?”   便往那床上瞧去,听君盖着被子缩在被窝里,拿着针线正刺靠枕上的牡丹,一看她满身疲倦的回来,也忙下了床,把早间留着的糕点拿出来给她吃。   秀儿自不与她客气,一面吃着茶点一面问道:“还在绣东西呢?那金钗也真够过分的,夫人分明是叫她准备,偏偏又推给你。”   听君闻言,只是一笑,倒觉得没什么。横竖眼下她也闲得慌,拿些玩意来打发时间正合心意。   “你啊,就是太好欺负。”秀儿放下糕点来,说着就来气。   “今儿晚上便是,这些个狐媚子平日里见着三少爷巴结都巴结不过来呢,一说到去找人就推三阻四。那青楼的地方,清白人家的姑娘,怎么去得?你也真是!换做是我,我就跟她们杠上了!”   听君摇了摇头,摆手。   ——这是夫人的意思,若我不去,只怕大家都要受罚。   “那也不该是你啊。”她气哼哼地咬着糕点。   听君反而拍了拍她肩膀,神色宽慰,伸出拇指食指和中指,轻轻一捻。   ——没事,反正去也去过了。又有什么要紧的。   “所以说都怪那个三少爷啦!”秀儿推开她,一本正经地骂道,“早不去晚不去,偏偏这个时候去喝什么花酒。成日游手好闲的,他这次回来啊就是盯着老爷的家产而已,还道谁不晓得似得。”   她这话倒是让听君想起什么来。   ——对了,他和老爷,是不是有什么过节?怎么感觉……老爷病重,他却不是很关心的样子。   “哎哟,你是不知道啊。”话匣子一打开,秀儿也就没完没了地扯起来,“三少爷当初回到山庄时,年纪还小,却没受到什么好脸色看,后来竟还被人下了毒……”   ——下毒?!   她微微一怔。   “是啊,听说那件事儿闹得可大了,老爷大发雷霆撵了不少人出去,连大少爷的乳母都没放过。那会子人心惶惶的,生怕这三少爷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底下被撵的人还要更多呢。   不过咱们下人之间有传言,说这幕后主使好像是那二小姐和夫人,老爷因为碍于脸面没法责罚,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秀儿托着腮,还是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说来,三少爷也是挺可怜的,病好以后老爷就把他送出去跟一个高人学武了。从那起,他也没怎么回过庄子。”   听君想了想,将拇指一抬。   ——老爷对他,似乎挺好的。   “自然啦。”秀儿眉眼一弯,笑道,“这可是他年轻时候的风流债呢,当年三少爷回来的时候他就宝贝得不得了,连对大少爷都不似如此关切。   眼下也有不少人传言,老爷是要把庄子让给三少爷打理。横竖大少爷去了,四少爷又不中用,想来也有理。你看三少爷,他此次回来才多久,在那屋里的丫头小子都被他训了个遍,有时看着就像是没事找麻烦一样……只怕是晓得自己往后要当主子了,这会儿是在立威罢。”   不知为何,听君却觉得以秋亦的性子,或许并非是冲着秋家的产业而来,他从不与庄里人有什么接触,反倒是和那个君姓男子颇为亲近,说起来……   听君想到白日里遇到昔时的情景,忙拉了秀儿问。   ——你可知道,和公子在一块的那位侠士么?   “他?”秀儿嚼着一口的糕点,“他啊,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儿。据说江湖上的名声可坏了,还为了抢夺家产不惜害死自己亲兄弟。说来他和三少爷也算是半个同门,自三少爷回庄后,隔三差五就往这边跑。因得他家家业大,和咱们也有些往来,夫人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听君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心道,原来是个这样的人……   “这个人啊,你也要小心一点儿。”   听她这么说来,听君不由奇怪。   ——怎么?   秀儿吞吞吐吐地搅着衣带,脸颊有些发红,她盯着一侧的灯烛瞧了半会儿。   “他……他可不是什么好人。咱们庄上,好些个丫头都被他……被他……迷得七荤八素的,总而言之,你莫要听他那些花言巧语才是。”   隐隐约约懂得了她话里的意思,想到此人举动确实有些轻浮,听君也微微红了脸,点头。   ——我会注意的。   “有什么事,你也可以来找我。”她嘻嘻一笑,上前挽着听君的手,口气格外亲热,“再过一阵子就要到腊八,这可是夫人最最看重的节日了。届时肯定很热闹的,好吃的东西也多,你进得了三公子的房,到时候他若是赏了你什么,你可别忘了我啊。”   听君不禁莞尔,看她这模样,到底是个贪吃的孩子,遂将拳一握。   ——好。   “那就这么说定了哦!”秀儿打了和呵欠,伸伸懒腰,起身就走到床边。   “今日太累,我先睡了。”   回头时看得听君又把搁下的绣活儿拾起来,她叹道:“你也要早点休息。”   ——知道。   她拿起针线,在灯下一针一针接着绣。   灯光有些许颤动,照得她身影投射在地,不长不短,不深不浅。   *   此后几日,秋老爷的病情仍旧没有好转,时醒时睡,昏睡的时候明显比清醒的时候多。这本无奇怪之处,倒是那日起,秋亦每天的事情反而多了起来,管事的朱老伯时不时便会带几本未清查整理的账册来给他过目,或是讲一讲秋家各大小地方上的铺子和良田的情况。   再到后来,索性就让他去了秋老爷的书房。   对此,秋亦虽是烦不胜烦,却也推脱不了,无可奈何。   离腊八节还有七日,庄子里已开始采买祭祀上香之物,屋外来来往往走动不少人,今天的天气不算好,干冷干冷的,椅子下的大铜脚炉还闪着炭火火星,书房内格外温暖。秋亦拿着笔杆子在册子上划了几笔,继而又抬头看向窗外。   远远地,瞧着那墙边的一簇梅花开了,淡淡猩红,在苍白的背景下显得尤其瞩目。   “三公子。”   朱管家推了门,带进来一阵夹杂寒意的冷风,他哆嗦着肩,手捧几本书,满脸堆笑。   “这是您要的书。”   秋亦把笔搁下,鼻中轻轻“嗯”了一声,随意拿了一本翻看。   朱管家忙将其他书籍整整齐齐摆在他手边,但看这里头的内容,大多却都是讲哑语和盲文的,他不由奇怪道:   “三公子……这,别怪老奴多话……您要这些书来,作甚么?”   “闲着没事。”秋亦连看也没看他,便过了一页书,“我房里有个丫头没法子说话,和她交流实在困难,到底了解一些,也方便点。”   “哦……”朱管家当即明白是谁,“是云姑娘啊,她那边儿的情况是有点复杂……公子要觉得麻烦,不如换个丫头伺候罢?”   他手上一滞,目光沉静了一瞬,似乎在思索。   “不必了。”   秋亦提笔,在那书上写了几个字,淡淡道:“我看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见他都这么说了,朱管家自也没再说下去,只垂首一旁,静静而立。   第5章 【枫渐老】   秋家原本是经营米粮生意,到了秋老爷这一代因为天下战乱之故,又兼着买卖酒水、漕运,而江南那边最主要的便是几家当铺了。   自打秋老爷得病以后,这帐可谓是一团乱,虽大半生意交给四公子秋恒打理,但由于此人一向不务正业,又偏爱赌钱,只怕他手里的几间铺子都岌岌可危。   秋亦翻看着账簿,心头越发感到无趣。秋家的事本与他无关,此番回来只是为了等秋莫气数殆尽,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份家产罢了,如今……却又为何要替他整理账册。   暗暗叹了口气,拿着笔在那册子上又写了些许。   直到正午,这几本账册里的错账才休整完毕,秋亦放下书册,伸出手指揉着眼角。一旁瞧到这会儿的朱管家小心翻了翻几页,还没看多少脸上就已是笑容满面,不住称赞道:   “三公子果真聪颖过人,这才一上午,就把这么多的坏账理清了。”   他把头凑了过去,认认真真一看,又叹道:   “亏得公子从前都未接触过生意上的事儿,竟能领会得如此通透,想那四公子也是打小跟着老爷进出账房,学了许久才明白的,眼下可还是算不得伶俐,三公子到底是……”   “行了。”秋亦不耐烦地打断他,平时不曾和这管家打交道,想不到话竟多到这般地步。他抽了几页笺纸出来,摆到他面前:   “你拿着这个先去交差,余下的账册,我整理妥当了,再派人送过去。”   “诶。”朱管家是越看他越满意,领了那笺纸点头便道,“那老仆就先行告辞,公子也要多注意身体才是啊。”   秋亦连话都懒得回,仍旧闭幕眼神,抬手扬了扬,示意他出去。   朱管家忙轻手轻脚地退出门槛,仔细带了门,捏着笺纸,笑得一脸灿烂的走开了。   不知是看账册看得太累,还是昨日一夜未睡好的缘故,总觉得头昏昏沉沉的。一闭眼,脑中尽是秋莫苟延残喘地面容。   按理说,他心里该是十分憎恨他的才对。   多年前,若非他青楼薄幸,娘亲也不会一个人在北方苦等数年,更不会有自己,没了自己哪里又偿得到这般人间心酸。   那年金兵南下,战火连天,益都府满城风雨,他们流离失所,身无分文,吃尽苦头,而好不容易抵达常德,却又要受他家人这般白眼……   娘亲饿死街头的时候,他在哪里?   他跪在医馆门口恳求大夫时,他又在哪里?   现在又要作出这般歉疚的神情,让旁人以为是他不尽孝道。   真真可笑之极。   秋家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他想到这里,唇边不自觉冷冷一弯,手上拳头一握,继而悠悠抬起头来,正睁开眼时,入目却是一双明眸星瞳,那眼底中仿佛还能瞧得自己略有些惊愕的表情。   “你……”   秋亦自是始料未及,不禁微恼,“你几时进来的?!”   约莫是近来被他喝习惯了,听君也未再慌张,反而偏头朝他一笑,指了指门边,随即又将写满几行小字的纸轻轻推到他面前去。   ——饭菜已经备好了,朱管家让我来请你去用膳。   时候已不算太早,那滴漏不紧不慢的滴出声响来,空气里隐约能嗅到饭香,自己早饭没吃,此刻腹中倒也有些许饿意,秋亦缓缓起身。   “知道了。”   他将桌上的书籍理好,正要举步,蓦地想起什么来,遂又回过头去看她。   “你可用过饭了?”   听君微愣了一下,不明白他此问何意,只老老实实地摇头。   秋亦略一思索,从手边拣出两本账册来,颔首道:“你先替我把这几本册子誊写好,饭晚些时候再去吃。”   “……”   他话已至此,自己若是推辞恐怕还得挨骂,听君认命地把那账册接过手,在纸上又写道:   ——那我回去,写好了再给你拿来。   “不必这么麻烦。”秋亦也不给她再多话的机会,持笔沾墨摆在那空白的册子旁边,“就在这里写,一会儿我亲自来取。”   听君抱着那账册,有些惶恐地看了一眼身侧的桌椅,连忙摇头。   ——这……这主子坐的地方,我怎么能敢……   她还没写完,秋亦就皱着眉,手指甚是不悦地在桌上敲了几敲。   “你是我房里的人,遵着我的规矩便是。我说你坐得你就坐得。”   左思右想仍觉不妥,听君提起笔来。   ——可是……   “好了,有完没完了!”秋亦沉着脸看她,语气不善,听得他这般措辞,听君只好怯怯地放下笔,捧着账册不敢有所动作。   见她如此模样,秋亦一瞬间又气不打一处来,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他强自咽了口气,扶着眉心压下声音来:   “你慢慢写,我有事要出门一趟。”   听君望着他乖乖点头。   瞧她犹犹豫豫地在桌前坐下,颤着手捏起笔杆,摊开那本账册细细写字,秋亦似乎很是满意,遂转了身推门往外走。   书房里的暖炉蕴得四周的气流也分外柔软,倒不似外面那样冻人,听君抄了半日僵硬的手脚反而松活下来,她稍稍动了动手腕,看着誊好的这一本账册心里担忧。   家中从前并非是生意人,自己也未曾见过账本,也不知这么抄写对不对……更何况,即便没有接触过,但也知这账册是重要之物,秋亦让她这样一个下人过目,会不会太欠考虑了些?   听君正握着笔惴惴不安,这会却听得那门外有人唤着“三少爷”几个字,不等她抬头,那人就毫无征兆地开了门进来。   待得与其四目相对时,那人秀眉一挑,立马就蹙紧,眼里含怒,跺脚指着她便道:   “好啊,你这丫头,越发没大没小的了,主子的地方,你也敢上坐?!”   来的是夫人房里的大丫头名唤作花开的,早些时候本是在秋亦房中伺候,后来因受不得他责骂才又把听君换了过来。她原就是跟着秋夫人的,这会儿自打离了秋亦,那性子就更加不可收拾,听君是知道她的厉害,忙从椅子上站起身要解释。   ——这个其实是……   她手刚要抬,就被花开一掌挥开。   “少跟我比划那些有的没的。”眼见那桌上翻开着的账册上还有用颜色圈出的痕迹,花开把手里的笺纸往桌上一拍,喝道:   “你胆子不小啊,庄子上的账目也敢随便更改?说,谁让你这么干的!”   听君当即就摇头。   ——是三少爷……   花开自看不懂她所示之意,任由她比划却毫不理会,只将眉一横,一手扣上她腕。   “就知道你这丫头进庄子没安什么好心,走,随我去见夫人!”   她话音刚落,身侧的门就被人一脚踹开来,冷风一股脑往里灌,花开打了个寒战,正转过头,迎面听得秋亦一声冷哼。   “我当是谁,这么大呼小叫的,原来是你。”   一见到他,花开的神色立马降了下来,她素来是最怕秋亦,眼下再不敢大声说话,只拿了笺纸小心翼翼垂首道:“三、三少爷……”   “姑娘好大的架子。”秋亦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怎么受得起你这一声‘少爷’,只怕你心里头却还想着我唤你一声‘小姐’罢。”   花开瑟瑟地摆了摆头,紧张道:“三少爷哪里的话,奴婢,奴婢怎么敢……”   “不敢?”他冷然一笑,“适才在这里头说的话不是如此神气么,眼下怎么就不敢了。”   一听他提起,花开这才想起听君来,伸手指着她就道:“那是因为她,她……她擅自动咱们庄里的账册。”   被她指着鼻子说话,听君悄悄往后退了一步,面色为难地看着秋亦。   后者斜眼一撇,视线从她脸上扫过,瞅着桌上那一册写得整整齐齐的本子,神情越发阴沉,却是怒极反笑道:   “账册是我让她誊的,怎么?姑娘很有意见?”   闻之此话,花开蹭的瞪大了眼睛,回头盯着听君,眸中愠恼,少顷又换了笑脸对着秋亦:“可是三少爷……按理说,下人是不能动账册的,您这样做,只怕夫人那边儿不好交代呀……”   瞧她已拿秋夫人出来作挡箭牌,秋亦心中愈加不悦,怒意更盛:“笑话,我怎么做事,还用得着你来教?”   听他这般话语,虽明知不全是为自己打抱不平,听君心头却还是觉得难得的感激。   眼见秋亦露出这幅表情,花开深有体会,晓得他此刻定然是极其不喜,不禁说话也结巴了几分:   “不、不是……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因为听君她……”   秋亦扬眉打断她:“你既说她不能,便是自己很能耐了?”   花开微微一愣,还没来得及辩解,秋亦就又道:   “不如你来写如何?你若能写,我立马撵她出去,绝不二话。你若是不能,就自去朱管家那里领银子吧,横竖我庄子里也不缺你这等人才。”   “啊、啊?我……”花开一时百口难言,她连字也识不得几个,哪里又会抄这个。不想秋亦说风便是雨,提了笔就塞到她手里,口气不容置疑。   “写!”   花开抖着手,话不成句:“三、三少爷,我……”   屋里正僵持着,那外头大约是听得风声,朱管家匆匆忙忙往这边赶,走到门口,就见花开哭哭啼啼地立在那里,他顿觉一头两大,急忙笑着打圆场。   “三少爷何须与一个小丫头动怒呢。”   秋亦连头都没回,懒得搭理他。   见状,朱管家只好又道:   “这教训下人的事,不必三少爷劳神劳心,过后老奴自会好生训斥她,不过……眼下夫人还有事要让花开姑娘过去一趟呢。您看这……”   秋亦何尝瞧不出他的心思,面无表情地让开一步:“秋家的夫人还真是闲不住,哪里的事都要来参一手。”   花开抽咽了两声,望着朱管家泪眼汪汪:“老管家,少爷他……”   “放肆!”朱管家一面骂,一面朝她使眼色,“少爷怎么做事,你多什么嘴!还不快去伺候夫人!”   花开骇了一跳,忙闭了口,低着头灰溜溜地快步跑开。   朱管家方暗自松了气,也朝秋亦笑道:“那老仆就不打搅公子了,若有什么事,您只管唤听君来传话便可。”   见得秋亦轻轻颔首,也未曾吩咐什么,朱管家这才离开。   厌恶的人走了,连空气似乎都变得清新了些许,秋亦走到桌边,翻了翻上面已然抄好的账册,正抬眸间,看见听君在他对面微微一笑,并伸出拇指,弯曲了两下。   他在椅子上坐下,轻咳了两声,不自然道:“你不必谢我,我与她之前本就有过节。”   听君呆了呆,忙又伸出两指在眼前一挥。   ——公子……看得懂我的意思?   这才看到那几本哑语书籍尚摆在账册的一旁,他不着痕迹地取了过来,压到书堆最底下,不咸不淡地开口:   “没什么……只是适才和朱管家请教了些许罢了。”   是因为不麻烦她写字,故而才向管家求问的这个?   听君莫名涌上几丝欣喜,想秋亦一向害怕麻烦,性格又这般暴躁,却能为了自己这样一个下人分出心思来,不免有些宽慰。   见着她表情欢喜,秋亦稍有些不满地拧起眉。   “我不过是随口问了他几句,你莫要作他想。”   即便这话严厉,听君却笑着点点头,神色中丝毫看不出介怀之意。   秋亦不悦地敲了敲桌子,看得她如此笑容,反倒周身不自然,喝了几口茶水后瞧她仍站在原地,不由起身道:“你还杵在那儿干什么?”   听君怔了一瞬,不懂其意,却听他摇头叹气:“账册还有两本,你难不成要我写么?”   “……”   原来指的是这个,她只好又走过去坐下,研了墨,摊开书来接着写。   整整一个下午过去。   天色渐暗,乌云密布。   第6章 【君子如玉】   晚上下了一场雨,随后仍旧是淅淅沥沥的,小雨不停。   听君早早做完了事,便在自己房中窝着绣枕套。大约是听说秋老爷大限将至,住在姑苏的二小姐年后也要回来了,这一套绣品都是夫人吩咐准备的,除了枕套还有鸳鸯戏水的帕子,和床幔。   幸而东西不算太多,她平日也有空闲,赶在年前绣完应当是没有问题。   秀儿就坐在她对面编蚱蜢玩,听她说起白日里和花开的事,一面满不高兴地冷哼,一面把那草编的蚱蜢丢到篮子里。   “这花开,到哪儿都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样子。想当初也就在三少爷房里吃过点亏,如今却越发的横了,早该拿个人来整整她才好。”   听君只是笑笑,垂首刺了一针。   秀儿见她那不以为意的表情,恨铁不成钢道:“瞧你那高兴的,不就是三少爷帮你说了几句话么,你可别忘了,要不是他硬拉着你抄什么账本,哪里来的这许多麻烦。”   想到早间的情形,听君放下绣活儿来,双手食指一搭。   ——其实三少爷他人倒也挺好的,至少没有想象中那么坏。   虽说脾气古怪了些,只是做事有点偏激罢了,想来还是个泾渭分明的人。   “哎……我说你啊。”秀儿顿时觉得她没救了,“他都能算好人,这世上就没有好人了。你看看他,让你抄了一天的东西,连午饭都没吃着。你还觉得他好?我看你是被人欺负惯了,偶尔受点小恩小惠的,就感激得不得了,你这性子可得改改。”   改成她这样去主子身边伺候,那不是明摆着想被撵么?   听君摇了摇头,嘴角蕴笑,也不与她再作争辩,只低头认真刺绣。   窗外微凉的细雨将桌沿溅湿,斑斑点点的雨滴落在一旁,秀儿拿了针挑着灯芯,自娱自乐,忽而想起什么来。   “对了,你明日要和金钗他们去采买腊八粥的枣米,也顺道帮我去挑几盒胭脂罢?我柜子里的都用完了。”   听君方抬头问她。   ——哪一家的?   秀儿闻之便笑道:“就在城东那家唤作‘藏宝阁’的古玩店旁边,有个胭脂铺子,他家的胭脂便宜,又不似市面上卖的那些不干不净的。”   听君对常德府不熟悉,但明日出了山庄,到处转转也无妨,故而应下。   一夜微雨。   *   翌日。   早间天气放晴,地上却因昨夜的雨未干,尚还是湿漉漉的。南边儿的天气到底好过北方,即便是冬季了还有如此好的太阳,阳光虽不带温度,可照着地上的水洼晶莹透亮,瞧着甚是可爱。   今日是夫人安排要去置办腊八节的什物,这节日她素来看得重要,故而都是派了家中几个有资格身份的丫头亲自采买。今年正轮到秋亦这边的使唤姑娘,遂听君也不用前去伺候,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同金钗几人往常德城内走。   大约是快过年的缘故,街上格外的热闹。   常德府地处江南偏西一代,论繁华比不上当初的汴京,可因得其受战事影响极小,眼下也算得上气势雄伟,富丽辉煌。   笔直街道的两旁,各家店铺的招牌纷纷扬扬,底下人群熙熙攘攘,男女老少,各色人物皆有。一路上闻得的尽是腊八粥的香气,那甜腻的红枣味道里夹杂着莲子和白果,光是闻着就能感受到一阵软糯。   腊八节将至,无论是朝廷、官府还是普通百姓,家中都要做腊八粥。这城里的枣米供不应求,卖黄豆和莲子的铺子里挨挨挤挤全是人,排队的从门口延到了街上,其中不乏有寺里的僧人和尚,想来那庙里此刻也是忙碌不已。   这一长队一直等到正午,听君等人方才将东西买齐,又去别家店里订了些豆腐和红糖,一切准备妥当,才说着去吃饭。   听君因念着秀儿交代的胭脂,不便与她们同去,于是在十字路口处分道扬镳。   常德府不仅热闹,地方也是极大。听君来此地不过两个月,且一直呆在庄中,对于道路并不熟悉,好容易寻了半个时辰才找到那家胭脂铺,待得买好了东西,一看天,日头微偏只怕已到未时。   在庄外呆太久到底不好,毕竟难得出来一次,总不能落下闲话让别人去说。   她整理好身上的东西,举步正要走。这时,旁边忽听得有人叫卖道:   “藏宝阁新货上架了诶!大家瞧一瞧看一看了,前朝珍宝,名家诗画,应有尽有,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了!”   对于奇珍古玩,听君一向是没有兴趣的,可下示意地抬眼一瞅,恰恰看到那摆在最外边的一支玉笛,笛身青绿剔透,笛孔周围有印白色斑痕,末端垂了根白色的穗子。   这笛子倒像极了从前家中父亲最为珍爱的那一把。   她来不及多想,几步就走至那店中。   “姑娘可是生客啊。”掌柜一见听君进门,浮上笑脸就迎过来,“可有什么喜好没有?咱们这儿什么玩意儿都有,您说出来,我给您参谋参谋?”   她摇了摇头,直直走到那玉笛旁边,凑近了看时,这笛子便更加眼熟了。听君抬手轻轻抚摸,冰凉触感渗入骨髓,莫名地起了些许寒意。   “姑娘好眼光啊。”掌柜看她对着笛子如此爱不释手,忙不迭在一边儿夸赞道,“这把笛子可是自大唐开元盛世之时流传下来的,用的是上好的绿松石,笛音清澈,那李太白称其为‘玉壶冰心’,可见难得啊。”   这把笛子,从七年前逃出汴梁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不想流落至此。听君沉吟了少顷,转过头来,朝他扬了扬。掌柜立马会意,笑道:   “姑娘也知晓此物非凡,所以价格是贵了些许……”他伸出五个手指来,“五十两。”   听君当即一怔。   笛子虽然是非常想要,可这个价格……实在是太高了。以她在明月山庄每月不过三两银子的月钱,光是吃用尚且只能温饱,哪里攒得了这么多的钱。   思及如此,她轻叹了口气,万分遗憾地将那笛子又放回了原处。   若是老板肯给她留着,想来也要等个一年的时间,人家哪里会愿意呢……   阳光细碎,那古玩店对面的茶铺子里此刻客人寥寥,唯有一人懒懒散散地坐在靠窗边儿的位子,倚着窗手中摆弄那青花瓷的茶碗。   他身侧正立了两个人,其中一个神情恭敬,垂首轻声说着话。   “主上,这常德按理说不是咱们的地盘,依属下之见,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昔时满是不屑地抬起眼皮子,问他:“常德一代,是哪个帮哪个派占着的?”   那人略一思索,抱拳道:“回主上,是盘云教。”   “又是那几个臭道士。”这道观乃是北宋之时修建,其中掌门姓萧,据说是个嫉恶如仇之人,近年来对他是穷追不舍,明里暗里都有交手,算算自己也没少吃苦头。   “怕他们作甚?他们又不是老虎,还怕吃了你不成?”   底下两人面面相觑,还是劝道:“可是主上,咱们人少,他们人多,倘使真交手,只怕……”   昔时听得一脸不耐烦,正转过头时,瞥见那不远处的古玩店内,灿烂的日头下门口那纤细的身影显得尤为夺目,他不自觉扬起眉,将手里的碗一搁就站起身来。   旁边二人不知他所为何事,犹犹豫豫道:“主上,这事……”   “行了。”昔时一把挥开他,“少来烦我。”   言罢还指了指他胸口,念道:“挡着道了你。”   “……”   且说听君在店内转了一圈,除了那支笛子,也没看见别的什么熟悉之物,她行至店门口正将要走。身后忽听得适才叫卖的伙计喃喃自语:   “嘿,奇了怪了,这笛子哪里去了……”   掌柜本在台前算账,因他这般说,忙丢下算盘跑来看。这一瞧,果真那架子上空空如也,他皱眉叫了一声:“不好,又丢东西了!”正见着听君还没走出门,他急急上前就将其拽住。   “姑娘,姑娘且慢!”   听君停了脚,疑惑地望着他。   掌柜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眸中一沉,问道:“方才……那根笛子,你可知去了哪里?”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听君未及多想就摇头。却听那一边儿的伙计冷哼道:“你之前不是一直对这笛子挺上心的么,咱们叫了价,你却又买不起……该不会是求而不得,就用偷的吧?”   大概是被他此话吸引,周遭登时就聚了不少看热闹的,听君面露尴尬之色,左右为难,却仍是不发一语。   那掌柜的倒也不似这伙计一般刻薄,只好声好气道:“姑娘,实不相瞒,我这小店近日老是丢失古玩。小伙计怀疑你也并非空穴来风,毕竟大家伙都看到只有你对那笛子情有独钟。   这样吧,你若是当真拿了,眼下还给我,我就当做是什么也没看见,也不追究你什么,你看如何?”   见他话已说到了这个份上,摆明了认定东西是她拿的,听君纠结地咬了咬下唇,一双眼睛看着他,默默地摇了摇头。   周遭众人观得她这般反应,不由指责起来。   “赵掌柜都这么说了,你这姑娘怎么这般不识趣。”   “就是,不过是看你是个姑娘家,脸皮儿薄才说不追究的,你若是拿了,交出来人家也不会拉你去见官。”   ……   耳边尽是这纷纷扰扰的话,听君四下里一扫,只好摆手伸出食指。   ——东西真的不是我拿的。   那掌柜看她如此比划,先是一怔,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就有人道:   “啊哟,这姑娘是个哑巴啊……”   接着便听得另一人一声叹息:“亏得生的端端正正的,想不到是个哑巴。”   “即便是哑巴,也不能白拿人家东西呀。”   “就是……”   周围数十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这一瞬即使是阳光满城,听君也觉得浑身冰冷刺骨,手脚麻木得动弹不得。   只因自己哑了,却连个辩解的机会都没有。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当初就不该进这铺子里看什么笛子……   掌柜见她不能说话,又受人指指点点,反而不再好多说什么。场面这般僵持着,正在此时,那人群之中忽听一人轻轻一笑。   “掌柜的,你家要的笛子,莫非是这一支?”   众人循声一看,只见那门边靠着一个年轻男子,一身墨灰的细锦衣,青丝高高束起,眉目间蕴含一股迫人的英气,话语里三分带笑。他手里转着一根碧玉笛子,神情悠然自得。   掌柜一眼见着那笛子的确是自己店中之物,忙小跑过去。   “啊,这笛子……不知这位公子是从何处拾得的?”   昔时把那笛子把玩了个遍,耸了耸肩:“拾的?这支笛子,我可是从那位伙计小哥的身上搜来的,至于他是打哪里弄来的,你可得问他了。”   “这……”那伙计当即一呆,猛摇头,“不是不是、不是我!”   他此话一出,掌柜的脸色立马黑了下来。连想到近日店中屡屡丢失东西,一直以为是看管不周,竟不料会是家贼所为。   “掌、掌柜的……”   “混账东西!”他瞪着眼喝道,“待会儿我再收拾你。”言罢,他表情一转,又对着昔时笑道:“都怪小可管教不严,此番还真是多谢这位公子了……”   掌柜正伸手要去拿那笛子,不想昔时却将手一抬,举到一边儿,提醒道:   “掌柜的,你好像还忘了什么事?”   “诶?”他自没领悟这句话的意思,待见得昔时唇角一弯,使了使眼色,他才恍然,忙又走至听君身前,弯腰大大行了个礼。   “方才都怪老朽失言,还望姑娘莫要责怪才是。”   听君平生几时受过人这么大的礼,赶紧伸手扶他起来,将手一摆,表示并不介怀。   那掌柜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向昔时讪笑道:“公子,您看……”   “哎,掌柜的,你可真不会做生意。”不想他拿着那支笛子,颇为不看好地走了几步,神色鄙夷道,“就为了这么个破玩意儿,还让人家姑娘家如此难堪,连我都瞧不下去了。”   “是是是,公子教训的是。”   昔时把那玉笛在指尖挽了个花,笑问道:“多少钱,你出个价?”   “诶?”这话锋转得太快,他愣了一瞬,方反应过来,“五、五十两。”   昔时微微一颔首,自腰间抽了一张银票来,放到他手里。   “这是一百两的银票,找钱吧。”   “诶诶,好”手上轻飘飘的一张薄纸,倒让他喜笑颜开,捏着那票子就朝底下吩咐,“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找银子!”   那伙计还呆在原地,被他这么一喝,忙点头应下。   瞧着好戏散场,也没什么热闹可看,周围的人零零落落地都又走开了。   听君在心里头犹自捏了把汗,闭目悄悄松了口气。待得再睁眼时,入目即是一双粲然星眸,她呆了呆。   只见那人往她跟前一凑,笑得斯文优雅。   “哟,哑丫头,咱们又见面了。”   第7章 【旧梦依稀】   午后,阳光融暖。常德府护城河外,一排松柏成荫,城河上飘着零碎的叶片,微波荡漾,涓涓流淌。   听君坐在河边一簇小叶黄杨旁,低头看着水上的纹路,心里正盘算着该怎么与他交谈。   昔时此刻却已自小摊上买了几块紫薇饼,拿油纸包着,俯身递给她。   “尝尝,蜀地来的师傅做的,味道还不错。”   听君迟疑着接过手,不敢与他对视,只小心翼翼地点了一下头。   昔时倒是毫不拘束,利利索索地在她身边坐下来,随手捡了个石子儿打水漂,见她低头吃着糕点,不由一笑:   “堂堂明月山庄,还供不起你一顿午饭?这也太虐待下人了罢。”   听君正咬了一口,听他这么一说,忙摇头,将手一抬。   ——不是不是,是我自己忘记吃了。   刚打完手势,忽然又想起什么来,她有些怯怯的歪头看着他,食指犹豫着立了起来。   ——你……看得懂么?   昔时把手头的小石头一扔,展颜大笑:“我当然看得懂了,你以为我是秋亦么?还要让你写字,也不嫌麻烦。”   看他如此笑容,听君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垂头静静吃东西。   昔时自顾自玩了一会儿,拿手撑着下巴偏头去看她。   “说起来……我到现在还不知晓你叫什么名字。”他好奇道:“你叫什么?”   听君想了一想,放下手里的食物,低头在脚边寻了一会儿,拾得一个较大的石块,于地上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来。   昔时捏着下巴看她写完,收笔的那一瞬,他双眉不禁一挑,唇边含笑:   “听君?你叫听君?”   听君尚没来得及颔首,就听他又是一声大笑,笑完才指着她,一眼的赞许神色。   “好名字好名字,这名字可当真合适你得很。”   看他笑得如此爽朗,听君亦不知作何表情才好,只在一边望着他浅浅弯起嘴角。约莫是余光撇到她的反应,昔时顿然敛容,轻咳了几声。   “呃,那个……我的意思是,这名字挺好听的。”   她倒也不气不恼的,点了下头,仍旧吃着自己的饼。   和这么一个安安静静的人呆一块儿,昔时还是头一回,不过与秋亦不同,他却是个闲不住的人,从腰间把那才买的玉笛子抽出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仔细瞧了半晌,也看不出有什么独特之处。   “这笛子普普通通,到底哪里好了?瞧你喜欢成那样。”他纳闷着在笛膜处轻轻摸了摸。旁边的听君转目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笛子,含笑不语。   昔时玩了一会儿,忽而把笛子一横,笑着问她:“你想听什么曲儿?”   听君略略一怔,抬手比道。   ——你会吹?   昔时不答反问:“那你会么?”   她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后者轻笑了一声,颦眉想了一想,把玉笛摆至唇下。   笛声幽咽,吹的一首有些老的曲子。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   玉笛与竹笛不同,声音更为空灵苍茫,曲调婉转而悠扬,一如眼前的流水,清澈通明,荡在寂寂无人的林间里,似悱似恻,如缠如绵。   从前她只听过父亲吹那首《浣溪沙》,却不想,这首徘徊往复的《蒹葭》也这般的令人沉醉。她垂眸望着静静流动的河水,神情恍恍惚惚。   一曲吹罢。   昔时倒觉得并不如意,他敲了敲那笛子,仔细琢磨了一阵,才又放下来。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过头,笑眯眯道:   “说起来,我这算不算是帮了你两回忙了?”   听君正嚼着糕点,莫名地抬起头来看他,不知他接下来又要说什么。   昔时果真笑得不怀好意:“你就不打算,好好感谢我么?”   一听这话,听君忙咽了食物,提前打招呼。   ——那支簪子,我可不能给你。   “知道知道。”他挥了挥手,早看见她头上空无一物,量来是那次事件之后,又怕那簪子遇到什么闪失,索性都不带了罢。想到这里昔时不由觉得好笑,大言不惭道:   “我又不是个不讲理的人。”   听君暗自皱着眉头,神情将信将疑。   后者倒没注意她什么表情,反而颇为厚颜无耻地在一边儿凝神思索,嘴里还念叨着:“诶呀,要你报答我什么好呢……”   思及秀儿所警告之事,听君一面吃着东西,一面戒备地往别处挪了挪。正待这时,他打了个响指,飞快把自己外袍褪了下来,看得听君目瞪口呆,险些没被糕点噎住。   “咳咳咳……”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又没人跟你抢。”昔时把袍子搁在一边儿,好心好意地来替她抚背顺气。   听君取来水袋,生生灌了两大口才缓过气儿。   昔时见得她这般,叹息一声:“看把你给吓的,我有这么骇人么?”他言罢,把那外袍一抓,塞到她怀里去。   “来,这袍子我喜欢得很,就是上回和人打架之时破了个口子,正愁没人补……补衣服,你可会?”   听君伸手撩了撩这件外衫,指尖触感极为细腻,这缎子像是苏杭所产,看那破口之处在手肘和下摆位置,应该也不算难补。   ——补好是没什么问题,不过……这料子稀有,我只怕找不到上好的蚕丝,只能将就着凑合一下,你看……   “没关系没关系。”昔时自不懂这女红之事,随意道,“能补好就行了,我又不挑。”他起身来理了理袖子。   “那就这么说定了,过些日子我再去山庄取。”   听君抿着唇轻轻点头。   昔时走了几步,又回头来提醒她。   “你可别忘了。”   她有些无奈。   ——不会的。   像是十分心满意足,昔时双脚一蹬,使了轻功就又飞入城内。   听君仰头望着他身影自城墙上落下,心里嘀咕。   好端端的不走城门,为何偏偏要翻墙……   这些江湖人士的想法,当真难以琢磨啊。   *   冬至过后不久,腊八便如期而至。   秋夫人信佛敬神,往年就十分看重这个节日,今年因秋老爷重病,她就愈发制备得严谨,期望能求得上天庇佑,让秋莫的病情能够有所好转。   这日早间,厨房就忙着煮腊八粥,一到下午山庄内的丫头小子便端着食盒上街去施粥。除此之外还大老远请了那盘云道观里的道士前来作法祭祀。   足足一天,庄内尽听得前来的那些道者唱着些莫名其妙听不懂的词儿。   秋亦本就不喜吵闹,一出门就看见底下丫头陆陆续续托着祭祀所用之物从眼前走过,他心自不耐,索性关在房中看书。   直到夜里晚饭用过,情况才稍稍消停了些。   书房之内,灯光尚且亮着。   秋亦提笔在纸上写了最后一个字,捏了捏眉心,靠在椅子上休息。   秋家常德一代的帐已经差不多理清,眼下只能江南和秋恒手头的几家铺子。不过这与他已没什么关系了。   朱管家挑了几本帐来草草过了一遍,笑得合不拢嘴。   “三少爷当真是神速,这么快就把账务处理完了。老爷一开始还推算着您是要下个月才能完事的。”   秋亦因睁开眼,冷声道:“我不过是想早点把这事了了,省得你每日来烦我。”   朱管家尴尬地笑了几下,也不与他计较。   瞧着时候也不早了,秋亦起身披了外袍,推门就要回去。朱管家见状,忙提了灯跟随其后。   明月山庄之中规矩严格,眼下已是亥时,庄内冷冷清清的,连路上的灯笼都是有一盏没一盏的亮。走在回廊间,半个人影都遇不到,森森的透着些许凉气。   朱管家在秋亦身后,强忍着好几个喷嚏没打,眼看走过了后院,秋亦却忽然停下脚,他也只好跟着止住步子,探出头去看什么状况。   那院中凄凄凉凉,满地残叶,今夜无月,显得四周阴暗又潮湿。离花圃较近的位置孤零零立着一口水井,井边却有一人端端正正地跪着,双手合十,一副虔诚模样。而她身侧放了几碟子鱼肉和一盏灯光暗淡的纸灯笼,忽明忽暗。   “哦,这是云姑娘啊……”眯着眼睛看清此人后,朱管家了然地点了点头。   秋亦眉峰轻蹙,问道:“她在那里做什么?”   “少爷还不知道吧。”朱管家笑了笑,“今日腊八,夫人吩咐要祭祀神灵,这会儿看那样子应当是在祭井神罢。”   “祭井神?”秋亦本转身要走,垂眸又想了想,“她还要在那儿跪多久?”   “呃……”朱管家掐指算了算,“估摸着还有个把时辰。”   说完,见着秋亦脸色不好,他赔笑着解释道:“夫人说,这是为了求个诚心,好让老爷早些好起来嘛。”   “求诚心?”秋亦闻之便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若是真的诚心,她自己怎么不来跪?让旁人替她跪了也算是诚心的话,普天下的人,都该笑死了。”   “是是是……”知道秋亦素来嘴巴不饶人,朱管家也不好再提夫人,只好转开话题。   “哎呦,说来啊……这云姑娘的身世也是挺招人心疼的。”他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道,“听说,早些时候也是官家小姐出身,只因金人占了汴京,家中尽数遭劫。如今落得这个下场,亏得她还是个好性子姑娘……想想,也是不容易啊。”   秋亦难得没有反驳,平平静静地应了一句:“是不容易。”   “嗯……嗯?”   朱管家移了视线去看他,不料手上却是一空,秋亦取了他的灯盏在手,淡淡道:“你若有事,便先走罢,我过些时候自会回去休息。”   “诶?可是……”他斟酌了片刻,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可是这时候也不早了,外头这么冷,三少爷小心莫着了凉才是。”   秋亦转过头来瞅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那你留在这里等也行。”   “……”   这呼啸的北风说来就来,吹得朱管家面颊生疼,他不由提神一震,腆着脸笑道:“呵呵……老朽年纪大了……这……咳咳咳。”端得他说话还煞有介事的咳了几声,“这大冬天的,实在太冷了,我虽是一把老骨头了,却也还得留着条命为老爷效忠……想我在秋家活了这把岁数了,若是就这么去了,老爷他老爷他……咳咳咳……”   秋亦冷眼看他。   见着以上话语毫无感染力,朱管家咽了口口水,谄笑道:“……那个,三少爷,老朽就先……咳咳……先走一步了。”   微风渐渐停息,灯笼内的火光也平静下来。秋亦在原地兀自站了一会儿,方缓步走过去。   大约是听得声响,听君睁开眼轻轻转头。方才她已闻得有人说话,本以为是哪里的起夜的丫头或小子,不想来的却是秋亦,见状她连忙从地上站起来。   可因得跪了太久,双腿这般一伸,竟有些发麻,略有些身形不稳地晃了几下,秋亦便很自然地出手扶了她一把。   更深露重,也不知她在此地跪了有多久,只触及她衣衫之时,手心一片冰凉透骨,秋亦不自觉地锁起眉,低头看了一眼地上摆着的什物,开口道:   “入了夜,来往也没得几人。你既是回去了,也不会人知晓。”   听君先是听得一愣,缓了一阵才会到他话中之意,不由就微微一笑,将手抬至胸口处。   ——夫人说,今日求神拜佛,是为了能让老爷病好起来。我若是偷偷跑了,岂不是对神灵不敬么。   看她如此逆来顺受的模样,秋亦禁不住冷笑:“你对别人的事,倒还上心得很。要是这世间真有神明,你这嗓子也不用哑了。”   听君心中微涩,想他这话也不无道理,当初刚失声之时,看过多少大夫,又喝了多少药,娘亲抱着她整夜整夜的睡不好觉。请过多少道士又拜过多少神,无数的银两砸了进去……可直到娘亲病逝,依然不曾听到她再开口说话……说来,这天上的神,也不过是人心里的一个念想罢了。   见她垂眸未有所动作,秋亦抿了抿唇,方觉自己那话说得有些重了,于是稍稍缓了语气,问她道:   “你这嗓子……到底是怎么哑的?”   听他这么一问,听君莫名地僵了一僵,虽是微不可见,秋亦却看在眼里,即使她沉默良久,倒也难得耐下心来等她“说”。   大概静默了少顷,听君才摇了摇头,两指一并,慢之又慢地向他比划道。   ——七年前,金兵攻陷汴梁城,爹爹为了护我和娘亲周全,浑身挨了数刀数枪。当时我还年幼,看见他浑身是血的样子,便吓得再说不出话来。   她悠悠放下手,轻声叹息。   那日夜里的情形,只怕一生也忘不了。   火海之中的东京,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和焦糊气息,处处是逃亡的流民,满街是血肉模糊的尸首,满目残垣断壁。   云府后院之内,她看着她的父亲,撑着插遍箭羽和长矛的身子,抖了一地的鲜血,回过头来,对她喊道:   “跑!”   跑。   跑……   这个场景在她梦里出现过许多许多次,每次都真实得不像梦境。恍如昨日就是那战火纷飞的地方,依稀能听得到那些令她颤抖不已的惨叫,和那一声震入肺腑的——   跑。   不知是不是想起什么来,秋亦也喃喃沉吟了一句:   “是东京那场战役啊……”   第8章 【身不由己】   言语里带着几分怅然,听君抬起头来,正见他垂眸望向地上的井口出神,便小心拿了手在他面前挥了挥,秋亦这才微微皱起眉。   “嗯?”   听君有些试探性地笑了笑,五指微曲。   ——公子从前,也住在汴梁?   这个问题他似乎不耐回答,只淡淡“嗯”了一声,便没有下文。   他不说话,听君也没法说话,两人便如此安安静静地站着。   头顶的星辰斑斑点点,落下些许星光来,和他手里的灯盏交映成辉。秋亦素来喜欢穿宽松的袍子,他身形清瘦如竹,灯影之下便愈发显得超凡脱俗,俊逸如仙,似隐隐有光华罩于周身。听君歪头看了半晌,直到秋亦莫名不解地对上视线来,方是如梦初醒,   “你在看什么?”   她耳根子一阵发热,心虚地摇了摇头。   秋亦倒也不曾放在心上,抬眼看了看天色:“快子时了。”   时候的确已不早。地上的灯烛光芒摇曳,四周气息寒凉,听君轻轻呵了口热气,想这外面阴冷的紧,她不由关切道。   ——公子还是快回去休息罢。   秋亦仍是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句,继而悠悠转过身去。   “早点歇息。”   即便是背对着自己,明知他看不见,听君还是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刚弯下腰去捡地上的灯笼时,蓦地手上一抖。她疑惑着望了望秋亦的背影,心自揣测。   他莫不是特意来陪自己等到子时的……   这个念头刚一蹦出来,她就十分可笑的摇头否决。   秋亦又怎会是这样一个热心肠的人……量来是自己多想了。   将井边的杂物收拾好,此时已寒气迫人。   她提着灯盏,紧了紧外衫,径自往房中走。   *   不知是不是昨晚吹了一夜冷风的缘故,第二日一早,听君便觉得略有些头晕眼花,她出门打了水准备回屋梳洗,正巧秀儿也刚起床,一进门就被她那一脸潮红吓了一跳。伸手上去探她额头,那里已是烧得滚烫,便连忙向管事的告了假,又请了大夫开了方子,整整一上午,她就在床上躺着昏睡,直到午后才醒。   秀儿去厨房端了碗稀粥,先盯着她把药喝完,这才把稀粥盛来。   听君捧着那粥碗,因满口的苦涩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喝,秀儿看着心疼,摇头叹道:   “你也是运气不好,夫人偏偏挑你去拜这露天在外的井神。你说要是祭祀灶神爷和财神爷,也不至于染上风寒啊。”   听君吃完了粥,脸色稍稍好了一些,她靠在枕头上,摆了摆手。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好在病得不重,睡几天应该就能痊愈了。   “哎,倒不是这个……”她努努嘴,翻着白眼心头不悦,“指不定金钗和花开那两个小蹄子又要去少爷夫人那里嚼你的舌根了。”   听君笑着摇了摇头。   ——她们要说,你能拿她们怎么办?难不成还能把嘴给堵上么?   秀儿耸了耸肩,上前去替她把那空碗收起来。   “下午我还有活计要做,没法子照顾你了,你好生睡一觉。捂些汗出来,没准明儿便能好了。”   知晓她请的这半日的假也十分不易,听君早是过意不去,示意她快些去忙。   ——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你不必担心。   “那……那好吧。”秀儿拿了托盘出去,走到门口又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后者依旧是一副温软笑容,她呆了呆,神色有些变动,踯躅了少顷才举步而走。   屋外,树木荒凉,墙角略生杂草。   秋亦是在外面用了晚饭才回的山庄,天色已大暗,屋内尚点着灯。他刚坐下正准备喝茶,金钗就进屋里来,颇为细心地给他倒茶研磨。秋亦扬了眉瞥了她一眼,随手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   “怎么是你,听君呢?”   金钗把那旁边儿的一盏灯打上,回头来笑道:“听说是昨儿祭神吹了冷风,眼下着了凉,正在屋里睡着呢。”   “着了凉?”他禁不住冷笑,“就这么一会儿便病倒了,当真是弱不禁风得很。”   金钗一听他这么说,忙不迭地点头应和。   “可不是么,都说她娇贵得紧。仗着自个儿模样有几分姿色,还真把自己当小姐了。合着有小姐的心没小姐的命,说来也是白搭。您瞧她白日里起得晚,活儿做得不多,晚间早早就回去了。   夫人不过让她拜个神,还没隔天儿呢就嚷着说头疼身子虚,像是咱们别的姐妹没吹过风似得,就她一个人事儿最多了。”   秋亦放下茶杯,连眼皮子也没抬,口气清淡:“我让你多嘴了么?”   看他那表情也瞧不出是喜是怒,金钗没敢再多言,只得默默打扫里屋。   过了半晌,听得他偏头问道:   “她住在哪个园子?”   金钗擦着花瓶,一时没明白过来这口中的“她”是只得谁。   秋亦见她半日不答,不由拿手指敲着桌面,又重复道:“听君住在哪个园子?”   “在……在咱们院子旁边的楼外楼。”   后者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金钗捧着那花瓶,猜不透秋亦心里作何想法,正觉奇怪,忽见他自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就往外面走。   且说秀儿在门外倒了脏水,拎着木桶想要些热水来洗澡,刚出了垂花门,迎头就撞上秋亦,她骇了一大跳,忙把木桶背到身后,一脸惊异。   “三、三公子……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秋亦往她脸上一扫,自记不清她是什么人物,只朝那前面的房舍轻轻颔首:“云听君可是住在此处?”   “是……”秀儿说完,便急急又道,“三公子,这可是下人住的地方,您……您怎么能来这里呢。”   秋亦不以为意地甩了袖子,作势就要往前走:“我去哪里,还用得着你管?”   秀儿大着胆子上前拦他,一双腿却抖得不行:“可可可……可是前边儿那是人家姑娘家的住处呀,您这么贸然进去,不太好吧?”   闻得此言,秋亦倒是缓缓收回脚,仔细一想,点了点头:“那倒是。”   秀儿暗暗松了口气,却听他又道。   “那你先同她说一声便是,我随后再进去看她。”   “……”   想不到这三少爷说话这么不留余地的,秀儿提着木桶,火急火燎就往屋里冲。床上的听君尚低头在缝袍子,听得声响,才抬起头来便见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扶着门,一脸惊慌失措。   “不……不好了!”秀儿放下木桶,喘着气儿,指着外面就道,“三、三少爷来了!”   听君闻之就是一愣,把手里的活计搁到篮子里,伸手一抬。   ——他来这里作甚么?   “谁知道啊!”秀儿飞快把自己那一床乱糟糟的东西整理好,顾不得细想,“他好像是来找你的。我看没什么好事儿……该不会是因为你生病怠工,他来找茬的吧?”   ——找茬?   秋亦是会为了这点小事大动干戈的人么……   听君犹自不解地抓了抓耳根。   看着不像啊……   “哎哟,你以为呢?主子跑咱们这地方来,哪能有什么好的。不是来挑刺的就是来找麻烦的,定是金钗那丫头在少爷耳根子边儿胡扯,他一气之下,就准备来寻你算账。”   秀儿一面拍着枕头,一面絮叨。   怎料刚打理好一回身,秋亦就站在她对面,吓得她险些没站稳。   “三、三少爷。”   秋亦倒也没拿正眼瞧她,大步走进来,听君见状急忙披了外衫下床给他施礼。   屋内倒还算暖和,秋亦举目四顾一番,才淡淡垂下眸,地上有人单膝而跪,她身上穿得单薄,脸色略有些不正常的发红,嘴唇却还是苍白的。的确是染病的症状。   ……   秋亦一句话不说,秀儿就立在他背后,亦不晓得怎么开口才好,听君担忧地和她使了使眼色,后者那表情回应得格外狰狞,也不知想要表达个什么意思。   气氛正僵持不动,蓦地,听君只觉额上一热,秋亦不知几时出了手覆在她额头,这一瞬,别说是她,连秀儿也登时双目圆瞪。   “烧退了。”隔了半会儿,他缓缓收回手,面上波澜不惊,“你起来,回床上躺着。”   听君脑中混沌一片,还在思索他这句话里的意思,秋亦却已不耐烦地重复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起来?”   听君不敢怠慢,缓缓起了身,仍是犹犹豫豫望着他脸上表情,慢慢回了床上盖了被衾,一时又莫名得觉得浑身不自在。   秋亦信步走至床边坐下,随手又将她手腕抽出来,两指扣在那脉门上,静静听了一阵。   “没什么大碍了。”   三脉虽虚滑,不过不显疾象,今日吃了药,想来还是有效。   他将她手又放回去,拿被子掩好,末了叮嘱道:“这几天吃些清淡的,最好问那厨子要一碗生鸡蛋来喝了。”   听君依言点了点头,随即又小心翼翼地问他。   ——少爷……还会看病么?   “早些时候跟着师父学了些皮毛。”秋亦并不在意地回答,起身往那桌前一坐,余光见秀儿表情木讷,歪着头,似乎还没缓过神来。他拧了拧眉,解释道:   “我不过是不喜那些聒噪之人在身边伺候罢了。若非是你这般不争气,我也不至于麻烦来跑一趟。”   听他这么说来,听君顿然觉得是自己身子太过娇气了些,平日里就已受人闲话,眼下更不该因病告假,更惹人非议。   ——公子放心,我明日……明日应当就能好全了。   “哼。”他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也没再说话,只信手端了桌上的茶水来吃。可这屋里的茶秀儿并未换过,一口喝下去冰凉入喉,秋亦当下便皱起眉来。   秀儿那是看得心惊胆战,上前就去拎茶壶。   “奴、奴婢这就去给你煮茶!”   还没等秋亦回话,她一溜烟风风火火跑了出去,连门也忘了关,那带起来的风吹得门扉一摇一晃,吱呀作响。   秋亦暗叹了口气,竟有些许无奈道:“这家里头,真没一个省心的。”   他话中嫌弃之意丝毫不掩,想起从前秋亦一直在外,却不知又在一个什么样的省心地方住着,听君迟疑之下,悄悄支起身子,待得他目光瞧过来时,方问道。   ——公子从前……都住在哪里?   这个问题一出,他神色略有些黯然。   “青木山。”   青木山?   记忆中那是个颇为偏僻荒凉之地,听君打量他神情,又小心翼翼地并拢两指。   ——是老爷……安排的住处么?   “不。”他冷言否定,“只是个小竹屋罢了,从前师父在的时候还算热闹。到后来,他出门云游四海,我便一人居住。”   原来这些许年,他都是孤身一人。也难怪不喜人伺候。   这会子,听君倒有些明白他对秋老爷的态度是因得什么缘故了。   想来任是谁这般被自己的亲人扔到外面不闻不问,心中皆会如此怨气罢……   外人看这明月山庄富丽堂皇,不可一世,怎料得其中会有这么一本难念的经。   秀儿跑去煮茶,也不晓得要耗上多久时间,听君抱着被衾,手指不安地摩挲着上面的绣纹,总感觉与他同处一室有哪里不对劲,正纠紧着去瞅秋亦的举动,却不料他一双眼睛落在床头那搁着衣袍的篮子里,表情深邃难测。   这件衫子是前几日君昔时托她缝补的衣裳,正巧今日得空才拾着,哪里又想得到他偏偏会来。屋中有男子衣袍的确是于理不合,她忙起身,捡了那衫子要解释。   ——公子,这袍子其实是……   不想,他清清浅浅地开口打断:“这袍子是什么,与我何干?”   ……   看他那表情,分明和这话截然相反,听君顿时糊涂,也不知自己是接着解释好,还是别再多嘴的好。   尚没挣扎出个结果来,秋亦就已先拂袖出门,外边儿的秀儿提着热气腾腾的茶壶刚跑进来,嚷嚷道:   “公子公子!这里茶!”   秋亦连看也没看她一眼,侧了身子大步便走。   冷风直直往里头灌,秀儿一手拿着那茶壶,立在门口百思不得其解。   “这祖宗,谁又惹他了……”   回头看见听君缩在那墙角,一脸茫然地望着她,亦是摇了摇头。   第9章 【城门失火】   翌日起身,头已不再晕眩,听君仍是早早去秋亦院中服侍伺候,自那以后倒也没再出什么别的事情。   腊八过去不久,没几日便要过年了。   明月山庄对于这般节日倒还算近人情,庄中但凡想回家团圆过节的,离家近的皆可去管事处告个一日半日的假,若离家远的,那便要夫人亲自批允了才能走。   秀儿家住在蜀地,来回赶马车就得花上两日,这次提前告了夫人,那上头的话还没下来,自己就先在屋中乐得睡不着觉。   “听君听君,你快来给我瞧瞧!”   她把那家书瞅了个遍,终究还是递给她,一脸期盼:“信上写的什么?”   听君因放下手里的女红,接过那信纸默默读了,嘴角一弯,抬眼朝她一笑。   ——你兄长在信上说,你们家中又添男丁了,你娘正高兴呢,也惦记着你,问你今年几时回去。   “我们家有男娃娃了?”秀儿险些跳起来,拍手笑道,“定是我嫂子争气!那还有呢?还有说别的什么没?”   听君又复看了一道。   ——你爹爹让你若是经过潭州去给他带些白蔗回来。   “我爹就爱吃那潭州的白蔗,上年便让我买了,看着牙齿不好却老爱吃这些玩意儿。”她嘴上这么说,眉眼间却尽是笑意,那神情幸福洋溢,连听君也禁不住随她一块儿高兴去了。   独自乐了一阵,秀儿看她还在那里绣样子,摇着头提醒道:“你啊,也歇着点。马上就该正月了,本不宜动针黹的。”   听君却是在补昔时的那件衫子,她用嘴咬断线,细细举着瞧了瞧,方才安心收好。   ——正是快到正月了,才要把这些活计做完。届时二小姐要回来,夫人又不喜见人动针线,交不出东西给她,只怕又会挨罚的。   “哎……你也是……”秀儿说了一半,又不知怎么劝她才好,只瞧她那认真的模样,心中微动。   “话说回来……你过年,都不回家的么?我看你家中也没书信寄来……”   听君神色沉静,垂眸将那绣品上多余的线剪断。   ——我家中,爹娘早已过世。只在江陵有舅舅和舅母,不过来往并不密切……大约也不太愿意我回去过年吧。   若非是揭不开锅,舅舅也不至于把她送到这里,元旦若是回去了,多一个人吃饭,他们也高兴不到哪里去。大过节的,她又何必给人添堵。   秀儿抿了抿唇,见她表情不自然,思及是想到什么伤心之事,忙寻了话岔开。   “其……其实也没什么啦。夫人这么一个好热闹的人,等元旦之时,必然会把庄里弄得格外喜庆,到时好吃的好玩的,也少不了你的啦——”   听君对这些无甚兴趣,无所谓地摇头笑笑,接着刺绣。   然而事与愿违,今年秋夫人因惦记着秋老爷的病情,又念着江陵那边的姊妹,遂带了亲信,携同秋亦,前去江陵那边过年。一面可寻访名医,另一面也可增进姐妹感情。   因此,元旦前后几日,明月山庄内都是冷冷清清的,别说好吃好喝,就是连过节的气氛也是半分也没有。   乍一看去,灯火不点,人声不闻,阴森森的,着实是凄凉无比。   正月初二。   今夜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常德城外小树林间,阴风阵阵,树叶沙沙作响,隐隐还能看得几点忽明忽暗闪烁不定的火光和一道黑漆漆的身影。   待得走进细细一瞧,那其中正有一人踉踉跄跄地往这边跑来,他身上七横八竖多处受有刀伤,鲜血滴了一路,一边走着还时不时往背后看,仿佛是被什么人追杀一般。   脚下行至那青石板铺成的小道上,前方不远便能看得明月山庄里那明月楼的一角。   昔时扶着近处的一棵老槐树低头喘气,眉峰一蹙生生吐了口血水出来,他抬手一抹,侧耳倾听时并未听得什么动静,量来那些人还尚未追至此处。   他稍稍宽心,靠着树干缓慢坐下。   粗略检查了一下身上的伤痕,刀伤剑伤虽多,但都只是皮外伤,最要命的还是那之前挨的一掌,眼下五脏六腑刺痛难忍,丹田之内气息大乱,半分力气也使不上。   他自怀里摸出纱布,抖着手涂上金疮药,先将手臂上最大的一道伤止住血,继而又咬了咬牙,狠狠把那插/入腰间的刀片一把拔/出来,登时血液喷涌四溅。   早知会被人偷袭,当初也不该不听手下人劝阻。   他是没料到这群道士居然大过年的连家也不回,只在那青楼门口蹲他了一夜,就凭着这份毅力,自己还真有些佩服。   心头自嘲的笑了笑,正要解开外袍,蓦地耳边却捕捉到一丝声响,昔时当即抽出宝剑来,剑光一扫,直指那草丛之后。   “什么人!滚出来!”   静默了片刻,闻得些许窸窸窣窣地声音,他再抬眼时,正对上一双清亮惶恐的眸子,在昏暗的星光下显得朦胧不清。   昔时微微一怔,眉头轻轻松开,把那剑随手放了,轻声道:“是你啊……”   槐树一旁,听君抱着才从常德城内采买新鲜的瓜果,讷讷地望着他。庄内没了厨子,连蔬菜都得要亲自去买,怎想正巧路过此地,又委实没发现他躲在那大树后面,方才那一剑的确是把她吓得不轻。   昔时眼下没功夫搭理她,伸手褪了那身带血的袍子,草草上药。这秘制的金创虽能很快止住血,但如若不及时处理伤口,往后只怕有大麻烦。   见他自顾忙自己的,听君立在原地,琢磨着要不要告辞离开。犹自发了一会儿呆,因见他满身是伤,血迹斑斑,越发看不下去。她小心把装着果蔬的篮子搁在地上,俯身下去瞧他。   觉察到身侧灼热的视线,昔时莫名地停下动作来,偏头望去。   听君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低头又迟疑了一会儿。   ——你……你这身伤……   昔时看她神色躲闪,禁不住感到好笑:“怎么?吓到你了?”   “这还算轻的,当初杀上少言山抢武林令牌的时候,我可是顶着肩胛上插着的长剑,一战便是三个时辰。”   听君警惕地皱了皱眉,犹豫着问他。   ——那你,是被谁伤成这样的……   这个问题问得太不给他面子了,昔时扬了扬眉毛,拒绝回答。简单地给伤口抹了药,拎起那件已被划得破破烂烂的衣裳,表情嫌弃地穿上了身。   “对了,正好你在这里,带我进山庄里先避一避。”   听君听得讶然,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摆了摆手。   ——我一个丫鬟,是不能随便带外人回庄的。   “我怎么能算是外人呢!”昔时死不要脸地朝她一笑,上前就欲牵她的手,“怎么说我也是你们家公子的旧相识不是?更何况……我还救过你两次呢,你可别忘了……”   他话音还未落下,身后却猛地袭来一阵寒风,昔时剑眉微凛,飞快出手拽了听君便往一侧闪去,只见一把钢刀斜飞而来,不偏不倚地钉在那槐树树干之上。   听君尚不及反应,昔时将脚一抬把搁置地上的剑拿于手中,收了适才的玩笑神情,戒备地看着四周。   那黑压压的林间忽有几点亮光悠悠逼近,且闻得那里头有人朗声喝道:   “君昔时,看你今日还能逃到哪里去!”   听君抬眼一望,只见那树林里竟走出十余个身着道袍的人来,他们手中皆持宝剑,背后一个青蓝剑匣,腰上配玉,头顶束冠,仙风道骨,可这眸中却是透着一股杀意。   昔时冷下眼神四顾打量,这些个人虽单打独头斗不过他,可这人数一凑上,自己如何也应付不过来。现下这荒郊野外,尽是高大的老树,没有矮从石林,饶得想寻个藏身之所也是难得紧。一时半会儿脑中混杂不清,无论如何还是先稳住这些人为好。   他思及这般,忽出言笑道:“盘云教妄称江湖正教,我看不过浪得虚名罢了,你们一个个儿的,不敢和我过招,只想着靠人海战术擒我。就这样……还妄想与全真教齐名,当真是笑话。”   那为首一人拿着拂尘厉声呵斥:“君昔时,你莫要在此出言不逊。对于你这般小人,哪里需用江湖道义,你本就是个不忠不义之人,还有脸造次!”   “说得对!”身后一帮小辈跟着嚷嚷,“就你这杀兄□□的江湖败类,即便我们人多欺了你,也无人会说我们不道义,落得笑柄的,只有你!”   “就是!”   “就是!”   底下一群人起哄。   昔时心头火冒三丈,正咬牙思索着怎么脱身,余光看得那偷偷准备溜的听君,他脑海灵光一现,还没等她绕到大树背后,一把就将她拉至身前,反手拿了剑,横在她脖颈间,口气极其阴冷。   “你们既是不讲道义,那即便我杀了这个小丫头……也无所谓了?”   微凉的剑刃架在肩上,似乎一动,就会胳膊咽喉,这一瞬,她大脑一片空白。   一干道士皆是一怔,起初见那姑娘站在一边儿,气息声重,不像是个会武功之人,想来若是他同党也不用放在眼里,怎料得昔时会突然出这一手。静默片刻,只听旁的一个小道士对那领头道长道:   “师兄,此次机会千载难逢,不能因小失大啊……”   那人听说,皱着眉便喝道:“荒唐,未达目的这般不顾及他人性命,和这魔头有什么两样!?若以后传到江湖上去,我教颜面何在!”   小道士被他训得脸红耳赤,不敢再言,只唯唯诺诺应着:“是……师兄教训得是。”   “对对对,这位道长说得极是。”昔时厚着脸皮在对面笑着应和,“你瞧瞧人家姑娘,本就是个哑巴,已经够可怜了,如今又要被你们害得身死树林,啧啧……多无辜啊。”   “君昔时!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那其中道士气得牙痒痒,恨不得就冲上来,“明明是你把人家挟持着,反而还赖我们!”   “诶——”昔时将眉一挑,一本正经道,“你们想想,若非是你们把我逼到绝境,我又怎会出此毒手。凡果并有因,你们也难逃干系!”   “你!——”   “好了!”那为首之人一声厉呵,底下几个道士遂都闭了嘴。   他在原地斟酌了少顷,无奈地问他:“那你说,你要怎样才肯放了这位小姑娘?”   “好说好说。”他张口便道,“只要道长放了我,我自然会放了他。”   立马就有人怒道:“废话!放了你,我们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放了她!”   “师兄,这小子一向说话没个靠谱的,不能随意放他走啊!”   那道长皱眉不言,似在思索。   昔时见他表情,心知有门,重重咳了两声,装模作样道:“哎呀,既然你们这么不相信我,那我就只能拉着这位姑娘和我一块儿上黄泉路喽——”   他言罢,竟真的加重了几分力道,听君骤然感到脖颈间传来阵阵刺疼,随即便有血液滑落在手背。她心里暗自叫苦,这会儿方想起秀儿的话,只恨自己太过大意,没想到他果真是如此一个心狠手辣之人……   “你、你且等等!”看他说动手便动手,那道人也是一慌,忙抬手制止。   “道长有何话讲?”   “……”道人眉头深锁,忽而道,“这样,我等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之内,我不会派人拿你。不过,这一炷香以后,无论你走不走得掉,放不放人,但凡被我擒住……就别怪我教不客气!”   盘算着明月山庄已离得不远,一炷香的时间必然够了。   昔时微微一笑:“道长可要说话算话啊,到时候别在人背后玩阴的……”   “呸,你以为我们是你么!”   道人一甩袖子,背过身去,厉声道:“你还不走?”   昔时抵在听君脖子上的剑仍旧没有放下,他面对众人谨慎地一步一步后退,直到前面的草丛能把他二人身形隐住时,他才一把扣住听君的手腕,低声道:   “快跑!”   第10章 【剑心通明】   听君还没从疼痛中回神过来,就被他拽着一路狂奔。   她平时身在闺阁,哪里跑过这么远的路,不消片刻就已累得气喘吁吁,再也走不动。昔时转身望了眼背后,看那山庄后门还有一段距离,不禁焦急地叹了口气。   “你还能跑么?”   听君只顾着喘气,涨红了脸虚弱地摇摇头。   他没办法,来不及细想伸手一捞便把她抱了起来。听君只觉腰上一紧,脚下悬空,下意识就去扶着他的肩。指尖触及他脖颈时又蓦地大窘不已,想让他放自己下来,可又不知怎么表达,简直快要欲哭无泪。   昔时今夜受伤颇重,本就没什么体力,幸而听君身子单薄,还费不上什么劲儿,他稳了稳步子,提醒道:“你抓紧了。”   听君正在揣测他这句“抓紧”是何意思之时,昔时却已步履如风,轻功一展,便往山庄之内飞驰而去。   周遭树木影影绰绰,迅速自眼前一晃而过,寒风凌冽,薄雾湿面,待得他止住脚步,听君早已头昏眼花,分不清东南西北。   “咳咳……”昔时慢慢放她下来,自己扶着那墙犹自调理气息。   但见前面有微弱灯光,听君定了定神,这才发现他们已站在山庄偏门的位置。试想方才的距离到此,若是用步行,也得花上一盏茶的功夫……原来这轻功竟能如此神奇,她禁不住有些佩服。   “你们家少爷人现在何处?你去……叫他过来。”   昔时点了自身两处大穴,仍感到肺腑不适,恐是内伤加重,眼下最要紧的是寻个安静之处疗伤才是。   听君颇为为难地摇了摇头。   ——三少爷、老爷和夫人全都去江陵了,庄内没剩多少人。   “什么?去江陵了?”他咬咬牙,啐了一口,“早不去晚不去,怎么挑这个时候,嘶……”   周身的伤全牵动起来,也是痛得人无法忍受,昔时闭目稍稍缓了缓,琢磨道:“一炷香时间马上要到了。明月山庄到底不是平常地方,他们应该不敢擅闯。你先找个房间让我休息一下。”   听君犹犹豫豫地望着他,神情无奈。   ——我一个下人,怎么能随便安排房间让你住呢……   昔时无法:“那你让那管事的来,我跟他说去。”   因看她又小心翼翼地比划   ——朱管家也回去过年了……   “……”   昔时瞪眼死死盯着她说不出话来,隔了许久方道:“那我就去你房里将就一晚。”   这会子她连比都不比了,直接性摇头否决。   “我不管!”不知伤口还是被他气得,昔时此刻脸色苍白吓人,一把抓了她衣襟,威胁道,“我可是替你解了围的,你就这么见死不救?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信信信。   脖子上的伤现下还疼着,听君自知晓他的厉害,只得依言扶了他往南院走去。   幸而这几日秀儿也回了老家,房中就她一人居住,否则凭秀儿那性子,怕是又要说教一夜了。进了屋,听君先搀着他在床边坐下,随即拿了火折子,把油灯点上。下人的房间自比不得秋亦的住处,屋里不过两张床,一张红木桌,连插屏也不曾放。   昔时脱了鞋,上床盘膝静静打坐。听君也不明白这武功内伤需得如何治疗,但看他双目紧闭,眉峰紧锁,嘴唇煞白如纸,额上却还冒着汗珠,似乎是十分难受。   因想着自己横竖帮不上忙,遂取了茶壶提了木桶,悄悄退了出去。   四下里一片寂然,不闻风声不听虫鸣,倒是清静的很。屋内萦绕着一股温和的气流,扑面时软暖,闻之带有淡淡幽香,却不知是因何而起。   调息了约莫半个时辰,丹田内的紊乱之力才勉强压制住,昔时渐渐睁开眼。   桌上的油灯闪着昏黄的暗光,听君就坐在那桌边,拿着一把小扇子轻轻扇着那茶炉子下头的炭火,风炉里的火光照着她脸颊格外红润,仿佛便是透明的,连那血液流动都能看清一般。   昔时望着她瞧了半晌,才笑着开口:“煮的什么茶?闻着怪香的。”   听得他陡然说话,听君方知他已调理好,忙把茶壶拎上来,到了一杯递给他。   昔时丝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正准备要喝,却见她把手指覆上唇边。   ——小心烫。   昔时不禁微微一笑:“知道。”   茶水十分清淡,淡得……几乎偿不出茶叶的味道来,想是她一个人下人也拿不出什么好茶,昔时喝罢,抬眸间看得她似乎满眼期待,遂笑着颔首道:“安神茶,口味挺不错的。”   大约这话让她很是受用,听君神色极好,把床头早早打来的水端给他,铜盆内放有巾帕,旁边还细心地摆着几瓶伤药。昔时洗了脸,随手拿了一瓶来看,眼前不觉一亮——正是济世药堂上等的紫菁玉蓉膏,他还愁着这一身伤该用什么药才好,如今却有现成的。   “这药好啊,你可帮我一个大忙了!”昔时扒开那药瓶子,作势就开始脱衣服,听君看得一愣,忙怯怯地背过身去。   昔时将胸前几处伤口抹上药膏,正摆着各种姿势想要涂背后的两道口子,抬眼就瞧得她脸冲着墙,低头认认真真地盯着地上看,心中不觉好笑,顿然生出一些念头来,只对她道:   “背过去作甚么?转过来。”   听君头皮一阵发麻,迟疑片刻方捂着眼睛转过身。   昔时险些没笑出声,招手唤她:“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这背上的伤我够不着,你来。”他言罢便将药瓶递过去。   听君左右犹豫不决,挪着步子艰难走到床边。昔时一把就将她捂着双目的手拿了下来,笑得格外欠扁。   “遮着眼睛还能给人上药?你也不怕害死我。”   望着手里那瓶摆的端端正正的膏药,听君愈发觉得自己今夜是触了什么霉头,接二连三的碰上这档子事情……   房中的灯并不算亮,借着昏黄的灯光,却赫然见他背后印着数道伤口,除去两处新伤之外,旧伤的痕迹粗略一数大大小小也有十几。   听君皱着眉涂上药膏,心自暗叹。看他平日里行事作风不正不经的,想不到在外闯荡江湖,也有过如此艰辛的经历。   ……   折腾了大半夜,一转眼已是亥时三刻。昔时睡在听君那张床上,她原打算睡秀儿那张床,可仔细一想,总觉得与他二人同睡一屋有些不和体统,遂拿了笔在桌上描绣样。   昔时靠在那枕头上,睁着个眼睛,闲闲把玩着她搁在床头的几个绣品。外头仍旧寂寂无声,想来那些人若不是没往这附近寻便是不敢轻易进山庄。   听君正描了一幅鱼戏莲花,将抬头时,忽瞅见那篮子里放着的衣袍,这才想起要还他,方起身把那补好的袍子取了来,叠整齐摆在他跟前。   昔时只见自己手里多了一件衫子,不由奇怪道:“这是什么?”   听君看他这般反应,倒像是忘了一般。   ——这衫子,不是前些天你让我补的么?   脑中依稀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他当日不过随口说的玩笑话,却不想她还真放在心上。昔时捏着那衣裳,脸上带笑,轻声道:“你还真补了……”   听君微微一怔,似乎是没听清他此话,略略凑上前去,歪头问他。   ——什么?   “啊……没什么,我说你补得好。”他打着哈哈,翻了那衣服来瞧。破口处原本在手肘和下摆的位置,她以相近颜色绣线补整齐了,却又在上头绣了几抹云纹,摸上去极其精致,倒比之之前模样更为潇洒。   听君见他只撩着那衫子看,久久没说话,不知心里如何想的,只得又靠近了些,小心望着他。   ——是不是……我没补好?   昔时正瞧得出神,隔了半晌才发现她的手势,连忙摆手:“不不不……只是你这衣服补得太好了,我都快没认出来是我的。”他说得夸张,神色却十分愉悦,把那衣裳一抖,就要往身上穿。   听君越发不解起来。   ——夜里还要穿着衣裳睡觉的么?   不想他却是不以为意地笑道:“你补得好,我穿着心里高兴,哪管他是不是睡觉穿的,没这么多规矩。”   知他一向古怪,听君也就不再问,看他言语间如此夸赞,自己心中倒也非常欢喜,仍旧在那桌边坐了,低头描花样。   这边昔时面对着墙,和衣而躺。身后油灯散发的昏暗光线投射在墙上,将她的身影照得比平时大上些许。昔时静静看着那墙上的斑驳,周身笼着一股莫名的暖意,他被衾中轻轻摸了摸那袍子上的绣纹,指腹针线凸起的触感清晰入骨,层层叠叠,丝丝绕绕。不知为何竟让他心头微动。   桌前,听君低头拿笔又沾了些许墨汁,纸上的字整齐娟秀,身侧一灯如豆,炉火不温。   *   大概是昨晚太过疲倦,昔时睡到日上三竿还未醒,屋外灿烂的阳光已然透过纱窗落在他脸上,后者不耐烦地拿手一挥,翻了个身。   正睡得香甜美满,不料蓦地听到一声毫无症状地踹门之声,“砰”的巨响,直把他震得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   张嘴就嚷道:“谁这么大胆子,敢扰爷的好梦!”   睡眼朦胧,只见床边一人身形如竹,广袖长袍,腰间玉佩晶莹闪烁,居高临下垂眸看他,一双眼里清冷寒彻。   “啊……”昔时打了个呵欠,笑眯眯地拍了拍来者胳膊,“这不是咱们的三少爷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秋亦一把甩开他的手,怒气冲冲:“平日里没管你,我看你是愈加无法无天了。这里什么地方,你也敢这么放肆?!”   “我怎么了?”昔时耸了耸肩,觉得他小题大做,“不就是在你家睡了一宿么?犯得着这么生气?况且……咱们俩可是好兄弟,你家不就是我家么?”   “我要说多少次,山庄并非我家!”秋亦本就瞧不惯他这吊儿郎当的性子,今日见他是愈发猖狂,“你惹了仇家,却往庄子里头引。这几日山庄空无一人,若非我收到书信连夜赶回来,倘使外人侵入,一把火烧了这里,你让我如何交代?!”   “好好好……你别气你别气。”昔时连忙下床去给他倒了杯水,格外殷勤,“来来,喝杯茶消消气儿。”   门外见得听君站在那阳光之下,秀眉深锁,不安的搅着衣带,想来是她昨日写的信……不过这秋亦倒也能耐,江陵虽离得不远,可一去一回也得要一日,应当用的是千里马才有这般速度罢。   昔时正暗忖,秋亦倒没领他的情,袖子一挥便把那茶杯摔在地上。   他转过身,鼻中一声冷哼:“我怎敢与堂堂君少主称兄道弟,你的兄弟可做不得,我怕短命。”   这话一出,昔时的脸色登时变了变,他不自然地抿唇笑了笑,没再言语。   秋亦走到门边,细碎融暖的阳光洒落满身,垂头看了一眼听君脖子上缠着的纱布,伸手便不由分说的解了开来。   纱布之下,是一道不深不浅的刀痕,颜色尚还新鲜,隐隐看得在结痂了。   听君呆了一呆,正将去摸那伤口,不料还没触及,便被秋亦出手弹开,声音愠怒:   “乱碰什么,还想让这脖子留疤不成?”   她只好又讷讷地收了手,隔了片刻,方悠悠抬起头。   刺目的正月春/色将他眉宇染得无比俊逸出尘,清风柔和吹了少许发丝在自己脸颊边,风中竟带了若有若无的薄荷味道。   听君看得失神,却见他移开了视线,口气清清淡淡:   “你这伤,是谁弄的?”   第11章 【绣花牡丹】   还没等听君想好该怎么回答,站在秋亦背后的昔时早是杀鸡抹脖子地给她使眼色,她心里暗暗好笑,面上只佯装尴尬,迟疑了半晌方解释。   ——是昨晚追杀君公子的几位道长误以为我与他是同伙,所以才不慎伤了。   似乎把矛头都丢给人家有些不太厚道,听君默默在心里向那几个道士道了歉,算是赔罪。   “道长?”秋亦勉强看懂她比划之意,皱着眉喃喃自语,“哪个教派的?”   话音才刚落,那前头忽有个小厮急急忙忙跑过来,沿途还险些被那栏杆绊了一跤。   “三、三少爷!大事不好了!”   他语气极其不耐:“又有什么事?”   小厮被他那张黑脸吓了个半死,后面的话尽数噎住,吞了好几下口水才哆嗦道:“那、那个……山庄门口,不知从何处来了数十个道士,嘴里嚷嚷着要我们放什么人出去。”   秋亦略一颔首,有意无意看了一眼昔时,后者两手一拍,摊开,满眼无辜。   他皱眉厌烦不已,遂又问道:“他们还说什么别的没有?”   “他……他们还说……”那小厮偷偷瞄着他脸色,“还说若是我们不放人,他们就要不顾江湖道义,杀进来亲自找了……”   这话还没说完,就听秋亦一声冷哼。   “好大的口气!”   “少爷……咱们现下应该怎么办?这府上的男丁大半都回家过年去了,夫人也还没回来呢,不然、不然还是……”   “人家都找上门来了,还能怎么办?”秋亦波澜不惊地打断他,继而脚步一转,面朝回廊,“我倒要看看,他们有几分能耐。带路!”   “啊?可是,这……”   “带路!”   小厮左右无法,只得走在前面引路。   听君望着他二人背影走远,正要回屋,不料昔时却一把抓了他,笑得眉飞色舞。   “你走什么,咱们跟上去瞧瞧。”   听君登时摇头又摆手。   ——我还是不去了。   “不行不行,有好戏看怎能错过,我说去一定得去!”   言罢也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拖着她就往大门处走。   *   明月山庄地处常德以北,占地十数顷,其中建筑颇多,亭台楼阁,竹树山石,花柳园苑瞧得人眼花缭乱。那大门就更是庄严肃穆,门口两尊石狮子静立,另有大理石砌成的一道石阶,石阶两旁皆植松柏,郁郁葱葱。   且说昨日盘云教的众道士追昔时至此,因念及山庄地位,夜间不敢乱闯,但苦苦等了一夜,也不见那贼人出来,难免心急,于是便领着人就在门外叫喊。   几个年轻弟子徘徊半天,面面相觑后,终是按耐不住,大声质疑道:   “那个去通传的小厮怎么还不回来?莫不是敷衍咱们的吧?”   “师兄!”其中一个扬了扬手里的剑,一脸正气道,“依我看,咱们还是别管那些个什么礼数了,直接冲进去罢,万一让那贼子趁机溜了岂非功亏一篑?”   这为首的大师兄本就等得心烦意乱,听他几人扯来,心情愈加不好,起身便喝道:“你们懂些什么!那明月山庄和咱们教素来是有些交情的,每年光是做法事的银两都够你们吃喝好几辈子的了!若是和他们闹不愉快,只怕掌教还要怪罪于我,你们这些蠢材!”   闻得他这般话语,底下人霎时不敢再出声。   正在这时,庄内倒传来些许动静,众人忙纷纷走至门前。只见那花台之后走出一个人来,一身竹青长袍,里衬白色长衫,青丝束冠,腰佩白玉,容貌俊朗,气度不凡,就是脸色有些阴冷。   众道士不曾见过此人,自也不知他来历,正踟蹰间,身后的小厮面带微笑上前鞠躬施礼道:   “几位道长等久了,这位……便是我家三公子。”   那为首的道人听得“三公子”几个字,眉毛不由得一扬:“那不知贵府的秋莫秋老爷和秋夫人现在何处?”   “哦,老爷夫人都去江陵过年去了,眼下府上之事是咱们三公子做主。”   道人悠悠颔首,心自忖度。这秋家的三少爷据说出生并不光彩,且常年被驱逐在外,那秋庄主应当也不曾看重他,量来不用放在眼里。   秋亦淡淡扫了他一眼:“道长是以为,我说话做不得数么?”   “公子哪里的话。”心里虽看他不起,嘴上却还客套道,“秋公子乃少年才俊,我等又怎会轻慢。只是……这潜入贵府的歹人,不知可否……”   “道长几时见得有人在我山庄之内了?”秋亦不答反问他。   那道人没听出他话里意思,只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昨日我率众弟子追那恶人至此,他身受重伤,一路上皆有痕迹,可在庄外血迹便断掉,想是他逃入其中藏了起来。公子若是不介意,我等倒能帮忙将其擒拿。”   不料秋亦却不冷不热地开口拒绝:“那还真是不好意思。让道长带这么些人在我庄内搜人,在下介意的很。”   “你!”   底下几个小道士早就窝了一肚子火,上前便指着鼻子骂道:“你这厮还当真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师兄如此好言相待,你竟这般不领情!”   秋亦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谁说他好言相待,我就定要领他这个情了?此地乃我明月山庄,容不容你们进来,我说了算。   诸位,请罢!”   花台后不远处的雕栏旁,昔时正拉了听君伏在那儿探着头偷听,因见这小道士口出狂言,他不禁乐了:“这小子可死定了,秋亦此人向来是吃软不吃硬,他不知道,一会儿有得苦头吃。”   听君听着这话奇怪,歪头去问他。   ——怎么?三少爷还会功夫么?   “那是自然。”说起这个来,他倒是一脸艳羡,“你别瞧他这样,我师叔门中最能打的就是他了。不过为人太懒了些,平时不爱动手罢了。”   那山庄门口的众道士见他话不多说开口便下逐客令,想昨夜一夜露宿在外,又在此等待这么长的时间,心中难免不平。交头接耳了半日,人群里就有人沉不住气,拎着剑上前喝道:   “好你个大少爷,我们要替你抓贼人,你还恶语相向,我倒要看看,这山庄有何能耐,能拦得住我!”   他说完,气焰嚣张,大步流星就要往里头走。   秋亦本转身要离开,因听他大言不惭,耳边又闻得脚步声,略略将身形一偏,聚气于掌,抬袖便朝他胸口拍去。   那人哪里料得他会突然出手,硬生生吃了这一掌,口中鲜血一喷,就被他击飞老远。底下一干人等瞧他已然动手,也纷纷叫嚷上前,剑锋直指他面门,秋亦却是丝毫不显紊乱,脚步一闪,微微一挫避开刀剑,继而将手一扣擒了来人胳膊,左掌一推一送,手法飞快,登时就将其击倒在地。   大门之前的空地上,只见他数人乱斗于此,刀光剑影交错,地上烟尘皆被劲风卷起,扬扬洒洒,如雾如云。   昔时靠着那栏杆津津有味地看着秋亦一招一式,时而还摇头有模有样得一番点评。听君却是一句话没听懂,那武功是好是坏,她自然分辨不清,只瞧秋亦一人赤手空拳,周遭道士却皆拿了利剑,怎么看都有些吃亏,心里也不免紧张担忧起来。   从前父亲乃是文官,虽会些拳脚功夫,可也从未在自己面前舞刀弄枪,她是头一遭这么真真切切地看得人打斗,也是头一回见秋亦动手。   飞扬的尘土和眩目的剑光下,他身形飘逸,一掌一式灵敏有力,往日不喜言笑的眉宇中神情却更加的专注认真,宽大的袖袍亦随他手臂翻飞,在风中猎猎作响……   昔时和她说了半晌的话却没见她有所反应,正低头时,瞧她望着那前面痴痴发呆,他眉上一皱,改口道:“他……他这身手也马马虎虎了,往后要是得空,我比划几招给你瞧瞧。”   后者抬起头来,对他摇头笑了笑,没有回应。   秋亦和那群道士打了不过半盏茶时间,已然摞倒十来人,他立于原地,把适才劈手夺来的剑扔到地上,冷眼一撇,看着剩下的几人。   “还想打么?”   众道士心知不是他对手,加之也是理亏在先,遂相互对视了一眼,只朝他一抱拳,扶了地上的伤者踉踉跄跄走出大门。   昔时看他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忙笑着恭维道:“不愧是秋大少爷,这么两三下就把他们解决了。”   秋亦看了他一眼,冷声道:“这群道士已撤走,你也该回常德了。”   “诶诶。”昔时拦住他,谄笑道,“别啊,你看我,这伤还没好呢……你就好人做到底,留我住几日。”   “我说过我是好人么?”他淡淡回了这句,也没再搭理他,只负手举步,“我们走。”   听君微微一怔,思索了好一阵才觉得他那最后一句是对自己说的,忙就小跑着跟上前去。   昔时拉也没拉住,倚着雕栏满心不爽。   *   年后不久,秋夫人便带着秋老爷回庄了,听说这次瞧的大夫还较为靠谱,开的药方吃了几副脸色就见好了。为得这个,秋夫人倒是格外高兴,赏了底下不少的嬷嬷丫头。   至于昔时,虽秋亦嘴上没说让他留下,可因他本人脸皮够厚,硬在庄里住下来,旁的仆从也不好得赶他出去,反而好吃好喝的每日供着,那日子过得不消说有多快活。   山庄里去过年的丫头仆役们陆陆续续也都回来了,每日忙忙碌碌些许人,园子里蓦地又热闹起来。   正巧今日那管事的姑姑找听君要了给二小姐的绣品去,这东西正月前她便准备好了,遂没细细检查就交了上去,不料当天下午就出了事。   管事的王姑姑和秋夫人房里的花开那是气势汹汹的就冲到秋亦院子里,把正在修剪枝条的听君拎到一边儿,正颜厉色便就呵斥道:   “你这东西,大正月里的,平白给夫人添堵么?这绣样也敢草草拿上去,真是嫌命长是不是?”   听君被她骂得一头雾水,呆呆愣了半会儿,也想不出自己哪里犯错。   ——姑姑,不知我是怎么得罪夫人了?   “你还问?”花开念着上回吃的哑巴亏,早等着这个机会来好好修理她,便也骂道,“夫人叫你绣的那牡丹的枕套儿,好端端的,上头竟带了血!这大过年的,多不吉利,都说了正月里不能动针线,你偏偏不听,这倒好,夫人可气得呢……”   听君登时瞪大了眼,心道自己这般小心,从未让刺着指头的血落到那丝绸上,怎会见着血?待得认真一想,忽的脑中如钟鸣般一震。   前些日子,昔时曾在自己房里待过,似乎也碰过这篮子里的绣样,这血迹……大约是那个时候沾上的。   想到这里,她心头对昔时恨的直咬牙,又恨自己疏忽大意,没有多看几眼就奉上去了。   听君只得上前,对那管事的姑姑恳求道。   ——此次是我太过粗心,不过……东西我是在正月前便绣好的,应当是旁人划了口子不慎落在上头的。求姑姑帮我去夫人面前说些好话罢。   她急急比完手势,又往怀中掏了一贯钱出来,王姑姑盯着那钱瞅了瞅,鼻中冷哼:“你不先认认自个儿的错,倒把事儿赖‘旁人’身上去。我如何帮你说好话?夫人那会子可生气得很呢,差点没把我也一并料理了!你说我与你什么仇什么怨,为得你这事儿,我还要受牵连。”   花开瞧不懂她比划的意思,故而在旁边也不好意思接话。听君此刻慌得手心发汗,也不晓得如何是好,只把那钱塞到王姑姑手里,还没等她动作,王姑姑就把钱推开来。   “你甭求我,这事儿我可帮不了你!夫人发了话了,你自去管事儿处领银子走人罢!”   听君听得她如此言,只觉五雷轰顶,当即腿上发软,她摇头垂泪,心中纠紧,对着王姑姑就跪了下来。   “你跪我?跪我也没用。”王姑姑哪里管她怎么求,甩了手就冷笑道,“你若是有能耐,求求你家主子倒还有希望,你不是成日里媚得三少爷这般向着你么?眼下又来求我作甚么?”   闻她嘴里这般轻薄之话,听君愈发心头难受,她咬着牙拼命忍泪,却仍旧跪在地上低头不起。   王姑姑见她这般,又是气又是得意,正将还要说话,背后忽听得有人淡淡开口:   “说的是,我也觉得她来求我比求你管用一些。”   第12章 【窈窕淑女】   王姑姑和花开听得来者声音,骤然吓出一身冷汗,匆匆回头,却见得是秋亦站在背后,也不知他是几时来的,王姑姑忙垂了首,恭敬道:   “三少爷。”   秋亦略一点头,只问她道:“是夫人说了要撵她的?”   不等王姑姑回答,花开就抢她一步一本正经道:“是夫人说的,这听君弄脏了给二小姐准备的绣样,夫人说‘太不吉利’,还是让她出去得好。”   秋亦理都没理她,仍旧问着那王姑姑:“夫人要撵我的人,也不知会我一声?”   “这……”王姑姑思忖了一番,犹犹豫豫地解释,“大约是夫人正在气头上,所以……未想到这一层。”   “哦……”他意味深长地颔了颔首,“既是在气头上,这话,恐也当不得真。”   听他口气清淡,王姑姑正在点头,点着点着方觉得哪里不对,望着他不明所以:“啊?”   秋亦只看了她一眼:“你们两个,大老远跑到我院子来可还有别的事?”   “没、没别的什么事。”王姑姑和花开对视了一眼,遂答道,“只是前来给她传个话儿。”   “没别的事,那你们还不走?”   “是是是……”王姑姑忙不迭应着,却又瞄了瞄听君,迟疑道,“可这丫头的事……”   秋亦淡淡道:“要不要撵她,我自会向夫人问明白。用不着你来操心。”   因瞧他已如此说,王姑姑自不敢再插话,小声附和了一句,便拉了花开默默退了下去。   眼见她二人走远,秋亦这才走至听君面前,看她双肩微抽,隐隐有啼泣之声,不由皱着眉摇头道:“人都走了,你还跪什么?”   听君仍是低着头也不敢起来,只将手一摆。   ——此次奴婢犯了大错,量来夫人不会原谅我的。   秋亦看她这般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你也说了她不会原谅你,那你就是在这里跪上七天七夜也无用。”   “还不起来?”   闻得他言语里略有不耐烦之意,听君只好缓缓站起身,却依然垂首不敢抬头。秋亦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倒也是倒霉的很,我怎么就没见旁人遇上这些个事儿?偏偏你一天到晚,接二连三的。”   她心里郁结,心道自己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自打进了山庄来伺候他开始,仿佛所有晦气都在这两个月用光了似得。   “我看这庄子里瞧你顺眼的人也没几个了。”思及那日书房内金钗所说之话,秋亦不禁冷笑,“我救得了你一回两回,终究救不了你一辈子。横竖你也不是个省心的人,依我看,你出去倒比在这里强,往后便自求多福罢。”   听君咬了咬下唇,想他也的确替自己解了多次围,说到底怪是自己不争气,赖不得别人什么……   她静静点了头,豆大的眼泪却止不住的往下掉。一想到出了山庄,便再无处可去,无家可归,心里登时纠紧难受。   秋亦本转身要走,没迈出几步,却听她在身后一阵一阵抽咽,那声音细细软软的,像是瓷器破碎一般,零零落落。   他停在原地,踟蹰了半晌,微微偏头,道:   “不过就是被撵出去,犯不着如此伤心。与其在此处受气,倒不如寻个安静地方一个人自在些的好。”   听君只抬起头来看他背影。   当初舅母将她卖了来,便是不欲留她在家。这次若是被赶了出去,想来也没脸去找他们,自己又能何去何从?他只想着一个人自在,哪里想过她处境的不易。   秋亦听听君仍旧啜泣,回身来看时,正对上她一双哭红了的眼,看她立在那里,悠悠伸出双手来,搭成人字。   ——三少爷,我在外……已经没有家可以回去了……   他微微怔了一瞬,随即又皱眉。   “你爹……”忽的想到那一日她曾提及过的事情,秋亦又改口,“你娘呢?”   听君只摇了摇头。   ——娘亲早已过世。   “就没有什么别的亲戚了么?”   她抿着唇望了他一眼,又默然垂下头,一声不吭。   气氛僵硬了少顷,才听秋亦甚是无奈地嗟叹。   “罢了罢了,你且先回去便是,夫人那里,我去替你求求情。”   听君双目瞬间一亮,连连向他鞠躬施礼,最后竟作势又要跪下去,秋亦忙一把扶住她:   “你先别急着谢我,我帮你说话,不代表她就应允。若是届时夫人那边不松口,我也没办法。”   听君含着眼泪,笑着朝他点头。阳光下,显得她眼圈略有些肿,不知是不是上回得病的缘故,秋亦只瞧她身子比之前愈发消瘦了。   “你也别再哭了,我房里眼下没事,自己回去休息罢。”   听君正手忙脚乱抹着眼泪,心里感激不尽,因听他这话,却只摇头。   ——少爷,我还是在院子里候着为好,总不能再让人家看着我这般懒散。   金钗不喜她,花开也瞧不惯她,秋亦房里的大丫头小丫鬟没一个看她有好脸色,说到底也都是因为他啊……   秋亦哪里想得这许多,看她拾了剪子继续回了花园里剪草木,自也没多说什么,转了步子往秋夫人住处走去。   *   且说当时见得那绣品,秋夫人也是一时气急,之后倒没放在心上,听得秋亦不咸不淡的来找她要人,便就随口答应下来。   不过虽是免了出庄子,但最终还是要罚的。山庄偏院有个祠堂,正巧有些时候没有打扫了,这活儿说大也不大,可只听君一人去打理难免还是累了些,故而旁人知晓,倒不曾多嚼舌根。   那此后过了两日,庄内过年时候堆积的大小事务皆料理完毕,那朱管家便早早的跑来催秋亦有关去那苏杭查账一事。   “杭州那边有我们的几家当铺,除此之外,这……还有两家酒馆和三家米粮铺子。那米粮和酒水倒还好,就是当铺上头的账,几次都对不上,这回三少爷去了可得好好查一查才是。”   也不知听没听进去,秋亦淡淡答道:“知道了。”   “哦,对了,三少爷这次去,还是带几个随从吧。车马我已派人置办了最新的,这小厮仆役嘛带两三个去,丫头也可带一两个,路上也方便伺候。”朱管家板着手指一个一个的数。   秋亦却是听得不悦:“不过就去一趟杭州,带这么多人做什么?只一个小厮便是。”   “呃?这……”   朱管家正欲开口说什么,那书房外忽走来一个人,脸还没见着,就听他嚷道:   “秋亦,你可在?我有话跟你说!”   昔时一脚踏进房门,迎面就看得朱管家站在那儿,他忙换上笑脸,颇为有礼地抱了抱拳。   “你们在谈正事?那我就……”   “哦,不必不必。”朱管家忙笑道,“我和少爷也说得差不多了,君公子既有事,我就不便打扰,先行告退。”   面带微笑目送朱管家离开,昔时转过脸来,就不客气地往那桌前一坐,端起茶就喝。   秋亦皱着眉看他,冷声道:“你这伤倒是养得挺好,瞧着这般有精神。”   “那是,还不是亏得你家伙食好。”   昔时向来不要脸惯了,秋亦也见怪不怪,只把手里的书关上,闲闲问他:“说罢,你吃饱喝足了,眼下又有什么事?”   “哎……其实,也没什么事。”昔时腆着脸放下茶杯,凑上去对着他谄媚道,“就有一件极小极小的事儿,想请你帮个忙。”   秋亦轻抿了口茶:“说。”   他靠在椅子上,微微一笑:“我想问你要你房里的听君……不知你肯不肯赏这个脸,给我。”   秋亦一口茶水含在嘴里,锁着眉头隔了许久才咽下,他面无表情看着对面的昔时:   “你从我这里要走的丫头,还少了么?”   “这个丫头不一样。”昔时轻轻抓了抓耳根,斟酌道,“至少我觉得……我对她的感觉和对别的那些姑娘是不一样的。”   秋亦把茶杯往桌上一掷,声音冷硬:“你既知道她不一样,何苦还要害她?”   “什么话啊。”昔时不满地敲了敲桌面,“怎么跟着我就是害她了?”   秋亦一声冷哼:“你家中那一群姬妾还不够她受的?人家好端端一个姑娘家,凭什么跟着你回去受气?”   “我……”昔时心知说不过他,盘算着要不要夜里自己把人掳走算了。   “那你到底给还是不给。”   “这事,我做不得主,全看她的意思。”秋亦低头去拿那盖着刮茶水里浮着的茶叶,淡淡道,“她若是答应跟你走,你又肯给她赎身,我自然不会阻拦。”   见他这么一说,昔时倒是宽心了:“呐,这可是你说的啊。”   秋亦喝着茶略一颔首。   他忙站起身来,口气仍旧怀疑:“那我现在便去找她……你到时可别反悔。”   秋亦扬了扬眉:“不反悔。”   话已至此,看他样子也不像说笑,昔时闪身便出了门,一眨眼功夫已不见人影。   书房内,秋亦悠然自得地把茶杯盖上,也抖抖衣袍站起来,慢悠悠地往外走。   今日天气阴冷阴冷的,风一阵接着一阵,地上的落叶洒得满院皆是。听君拿着扫帚正将那枯叶扫到院落的一角去,还没等她歇口气,眼前一花,有人便唰的一下窜到她跟前来。   “哑丫头,你好端端不在秋亦院子里,怎么跑这里来了。叫我好找。”   听君稳住身形,抬眼一看来人是他,登时心生无奈,默默退后了一步,低头接着扫地。   昔时举目四顾,瞧得周遭空无一人,地上只摆了一个水桶,不由把眉一皱:   “这么大的地方,就你一人打扫?他们秋家也未免太欺负人了。”   听君仍是没理他,心自暗叹:也不看是托谁的福。   还没扫两下,昔时却一把将她扫帚夺了过来,扔到一边,听君刚莫名地抬起头来,就听他满眼认真道:“你不如跟我回君家堡罢?别在这儿呆着了,我保证你每日吃得好穿得好,也不必做这些活计受这些累。”   听君蓦地一怔,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不可置信。   ——公子你开玩笑的吧?   “我像是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人么?”他面色肃然,伸手握着她双肩,眸中清澈,“你跟我走吧,我定不会像秋亦那般,定会对你好的。”   “……”   听君被他这言语惊得脸上绯红,平生还未曾听人如此直白的道出心思,正迟疑间又想起秀儿那夜提醒的话。当即恍然——他大约对旁人也是一样的说辞,当不得真。   “如何?”看她迟迟没有回答,昔时略有些急躁地又凑近了几分。   听君只得扳开他的手,轻叹口气。   ——多谢公子赏识,不过……我想我还是留在山庄里比较好。   “为何?”昔时倒是奇怪,“我君家府上也不比这里差,届时还能有下人伺候着,总比你留在这里服侍别人的好。”   听君摇了摇头,将手抚上心口。   ——至少在这里,我会觉得踏实一些。   “踏实?”   不等他再问,她俯身便提了水桶,往后院走。   “诶——”昔时本想追上前,余光见得秋亦就靠在不远处的樟树下,一脸看好戏的神情,他咬了咬牙,负气走过去。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跟我走?你是不是跟她说了些什么?”   秋亦冷冷一笑,哼道:“我才没这功夫管你的闲事。”   “那她……”昔时左右想不明白,“我就纳了闷了,你家这破地方有什么好的,还让人家一个人清扫祠堂,若是我早就不干了!”   秋亦自那树干上离开,拍了拍衣袍,淡淡道:“也不看,是谁害的。”   昔时听他这话里头古怪,扬眉奇道:“难不成又是我?”   秋亦很是赞许地看着他:“不然呢?”   “我……”他一句话噎了一半,不知怎么接口,最后只忿忿道,“我就不信了,这世上还有我弄不到手的女人。”   秋亦微微皱了一下眉,侧目望了他一眼,昔时神色间尽是轻蔑之意,嘴角微扬,不由就让他想起几年前在他府中见过的一个女子……   空洞的双目里,什么也瞧不见,清清冷冷的一片。   不由自主的,就觉得心底里生出些许寒凉。   秋亦鼻中冷哼了一声,再没看他,转身就往回走。   第13章 【欢喜冤家】   这日夜里,昔时睡得并不好。   倒不是因为听君不肯跟他走,反而是秋亦那席话令他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往事来。   他从前……   的确是负了不少人。   那年八月,白露未晞,秋风萧瑟,红绡帐暖。   是他亲手,毁了两个人的一生……   辗转反侧了一晚,直到天边吐白,朝阳初升时,他方迷迷糊糊醒过来,掀开被子披了外衫就急匆匆往外走。   步伐倒是分毫不紊乱,径直朝秋亦的院子里行去。   早间气候还有些微凉,院中只一个粗使丫头在那儿给花木浇水,昔时倒也没正眼看她,举步就要往屋里走。   “秋亦?你起了没起?”   “秋……”   他推开屋门,里头却一个人也没有,被衾叠的整整齐齐搁在床上,桌上的茶杯也不曾被动过,昔时正惊愕间,那外头的丫头慢条斯理地走了过来。   “君公子,我们少爷一早就走了。”   “走了?”这才辰时不到,他莫不是天不亮就启辰的?“那他去了哪里?几时回来?”   丫头依言回答:“三少爷是去杭州查账,大约也要走个十天半月罢。”   昔时皱着眉在原地来回走了几步,忽而又欣喜起来。他不在倒也好,明日便找个由头把听君带回去,管这许多呢。   想到这里,昔时转过身又去问那丫头:“那你可知道听君住在何处?”   小丫头刚把花盆儿搬了位置,听他这么问,方支起身子来:“公子要找云姑娘?   “可巧了,三少爷出门,叫她随行一块儿去,只怕现在已经快到三里店了吧。”   昔时蓦地一愣,随即咬牙切齿道:“他还把听君带走了?”这举动倒像是特意防着他似得。   “是啊。”小丫头答得理所当然,偏头又补充道,“我们少爷还说了,公子伤势既已好了,就早点家去吧,咱们庄子里饭钱贵着呢,一顿都要好几两,怕以后公子还不起。”   昔时嘴角狠狠抽了几下,只觉得这小丫头眼里尽是嘲笑的神色,他不自然地走了几步,行至那树下,伸出拳头来往那树干上一砸。顿时,落叶纷纷。   好你个秋亦。   真够朋友啊!   *   百里之外的凉茶摊子上,秋亦没由来的打了几个喷嚏,旁边的听君忙放下筷子倒了茶水给他。   ——公子没事吧?是不是早间着了凉?   “没事。”秋亦不耐烦地将她挥开,“大约是方才起的冷风,不必小题大做。”   她闻得此话,只好又低头去安安静静吃馒头。   昨日天气不好,不想今天倒是阳光明媚。   茶摊里头食客不多,早点不过是一些粗茶淡饭,秋亦吃了几口便就没动了。驾车的老伯和那小厮却是嘴口没停,吃得狼吞虎咽。   因秋亦害怕麻烦,最后只要了两个人跟着,原本朱管家吩咐随行的其他仆役都在半途被他打发走了。   可这听君却是毫无症状大清早被他拎起来的,按理说原没打算带她上路,也不知是什么缘由突然就改了主意。   旁人不敢多问,她自也无法多言,想想横竖在庄里待着惹人不快,这般出来透透气也好。   “三少爷。”小厮去马车上瞧了一瞧,走到他跟前笑道,“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启程了。”   “嗯。”   秋亦抖抖袍子起身,没走几步,忽而问他:“去往杭州,需得几日?”   小厮思索了一会儿:“大约三日。”   “太慢了。”他听罢,就摇头,“你叫那车夫驾车快一些。”   “是……”小厮虽是应着,可目光却不禁落在听君身上,迟疑着问道,“那这……这听君她……”毕竟车只有一辆,按理说她非是通房的丫头并不能上车,何况秋亦最不喜和人同坐一辆马车,可再雇一辆又不妥当,想到这里小厮和听君心中皆是为难。   不料秋亦倒答得简单:“她随我一同上车便是。”   听君略有些讶然地看着他,犹豫着伸手指了指自己。   秋亦瞄了她一眼,淡淡道:“难不成你想跟在马车后面跑么?我倒是不介意。”   “……”   眼见他已掀了幔子坐进车内,听君也随即跟上去。她已许久未乘过马车,一脚正踏上车沿,里头却有人伸了手出来,她看着一愣,而后也轻轻将手递过去。   车内软椅铺的整齐,前面的桌上摆着茶具,大约是备了手炉的缘故,温度格外暖和。   秋亦便在他对面坐着,见她进来,尚未坐稳,就把手边的炉子塞到她怀中。   “这东西太热,你抱着就是。”   她手上原本冰凉,蓦地就觉得捧了一手的暖意,听君正抬起头来想要谢他,秋亦却闭了目,笔直地靠在那软枕上,似乎是在休息。见得如此,她亦不好再打搅,正好起得太早,现下瞧他睡了,自己也有些许困倦,于是就捂着那炉子合眼小憩。   车外,小厮和那车夫也已坐上车来,持着缰绳,轻喝了一声,打马驱前。   马车在官道上不紧不慢地跑着,车身略微动荡,窗外淡薄的阳光也不时照射进来,划出一道灿烂直线。   黄昏时候,马车在那双凤镇上停了下来。这镇子不算大,不过是去往江州的必经之路,若有走远路的旅客大多会选择在此地住宿一宿。   小厮去那客栈里头打点好了房间,这才回了车上去请秋亦下来。因住宿的人较多,上房早已客满,再去寻别家,又恐时候晚了一间房也买不到,故而只能将就一晚。   “公子,您的住处在二楼,小的带您先上去。”   小厮背着两个包袱,一面引着秋亦往二楼去,一面又道:“公子可先在屋里喝喝茶,这晚膳若是准备好了,小的再给您送进来……姑娘的房间就在公子旁边,我想着也方便照顾。”这后面一句他是对着听君说的。   三人正走在楼梯中间,那外边忽又来了几个人投宿的,只听来者对那小二喊道:“老板,来三间上好的客房!”   “啊哟,这位客官来得不巧,咱们店的上房已经没了。不过别的房间也是干净宽敞的,您看要不要凑合凑合?”   “没了?这才什么时候就已没了么?”   这声音听着分外熟悉,秋亦不由留神往楼下看去,刚巧那说话的人也不自觉看上来,四目相对,那人惊异之后,又露出笑脸,朝他唤道:   “师兄!”   秋亦难得也微微一笑,颔首道:“涉风。”   白涉风当即几步上前来,大约是许久未见,心情激动万分,连手里的佩刀都握得颤抖,只在那楼梯之下仰头问他:   “师兄你如何在这里?我只听师父说你回了常德……近日事务繁忙,还没来得及去山庄看望。”   “不妨事,你才接手镖局,想来腾不出时间。我不过一个人闲人,看不看又什么打紧的。”   白涉风又是点头又是回身招呼道:“小二,给我安排三间房,要和这位公子近的。”说罢抬起头来又笑着问秋亦:   “一年不见师兄了……也不知师兄身体可好?”   秋亦好笑道:“我不残不废的,为何会不好?你也是,回家之后什么不学,偏偏学人家说客套话。”   “是是是……师兄教训的是。”白涉风抓了抓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师兄既是今晚也留宿在此,一会儿用了饭,我再来寻你,咱们师兄弟二人好好叙叙旧!”   秋亦唇边含笑,正将要点头,猛然想起什么来,他眉心一皱,问道:“既然你在这里,莫不是……”   话音才落下,就听那客栈外有人满是不悦地嚷嚷道:   “上房都没几间还开什么客栈?谁要在你这儿将就一晚了,还真敢往自己脸上贴金啊!”   听得这话语,虽口气十分不屑,但那声音却清脆动听,客栈众人皆循声看去,连听君也不由自主朝那门边瞧。   只见那门口站着个娇小玲珑的姑娘,一身猩红狐狸毛的披风,里着绛紫色的锦缎绣夹裙,星眸闪动,生的明媚秀丽,让人一看去便觉得眼中舒适,心头荡漾。   听君正瞧得出神,身侧却听秋亦一声冰冷入骨的冷哼,她转目一望,看他一张脸说黑便黑,表情比以往更加阴沉,也不晓得是为哪般……   “琴琴,你、你怎么跑来了。”一见她走来,白涉风倒比旁人还紧张,忙上去挡住她视线,笑道,“不是让你去马车上等着么?等客房叫他们收拾好了,你再下来,这外头风大,小心别染了风寒。”   不想,白琴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什么客房?不是上房,干什么住在这里?依我看我们还是换别家客栈吧,这镇子上又不止他们一家,没得让他们占便宜。”   “诶……”白涉风拉住她,好言道,“你看天色都这么晚了,若是一会儿别家也没有怎么办?咱们明儿还要赶路呢,就将就一晚上吧?”   白琴没奈何地瞪着他,正要说话,视线却从他头一边儿落在那楼梯处的一人身上,斗然脸色就变了。   “好哇,我说你怎么死赖着要住这里呢,原来……原来是这个没心没肺的毒舌男在这儿!”   她一把挥开白涉风,伸手就向秋亦指着。   后者冷眼一撇,哼道:“若我得知白大小姐今晚也要住这里,就是给我一百个胆子,也不会跑来脏了身子。”   白琴一咬牙,气得直跺脚:“你!你说话就不能留点口德么!”   秋亦也没看她:“真不知道是谁先不留口德。”   “哼,说你没心没肺是给你面子,你还真以为自己的心肝都是红的?我看早黑了!”白琴一面拍开白涉风拉她的手,一面冷嘲热讽道,“成日里只会在外面装得一副清高样子,最后还不是腆着脸跑回家里沾那点富贵便宜,以为谁不知道呢。”   秋亦正举步要走,听她这么一说,又停下来,怒极反笑:“我这半途跑回家的,自然是比不得白大小姐,从生下来就占着自家的便宜。   怪不得那日听人说白家小姐过街平白被人打了一顿,我看不是空穴来风。”   白琴莫名其妙地看他:“胡说八道,我几时上街被人过……”像是意识到什么,她骤然明白过来,恼得满脸通红:   “你,你竟敢骂我是鼠辈!”   秋亦笑得阴冷:“这是你自己说出口的,与我何干?”   “你!——”白琴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偏生这时,秋亦又觉得喉中生痒,忍不住剧烈咳了起来,听君忙上前替他抚背。   “哼,看吧,老天也是有眼睛的,报应来得真快。”   “好了,小琴!你少说两句!”白涉风拽着她到跟前,挤眉弄眼地使眼色,低低道,“你看你都把我师兄气病了。”   “少胡扯了。”白琴听得是一肚子的火,强忍着没揍他,“哥,你怎么老帮着外人说话啊。他那明明是自己有病,干我什么事。”   白涉风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不和他拌嘴,你会死啊?”   “会死啊,就看我死了你伤心还是你师兄死了你伤心!”白琴怒气冲冲地背过身去,“我不管,反正要和他住一个客栈,不如让我去死好了!”   偏偏秋亦听了这话,还要接口冷笑:“说的是,白大小姐什么身份,不是皇宫内院、巨宦富室如何能住得?”   “你还说对了,我现在就去住那皇宫内院给你瞧瞧,不羡慕死你!”   白涉风早已是头疼不已,只好推着她往外走:“行了行了,我们找别家住去吧,找别家……”   推推搡搡总算是把这尊大神请出去了,客栈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秋亦举步就要上楼,看得听君还在那儿愣着,不由气道:“还站着做什么?”   ……   她悠悠转过头来,这才随着他往楼上走。   心里倒是奇怪。   也不知这两人有什么仇怨,吵得这么厉害……   *   夜里用了晚饭,客栈大厅底楼一个食客也没有,掌柜的在那柜台前低着头算账,小二只靠在那柱子边儿睡得十分香甜。   听君去厨房里要了热水,端上盆儿,取了干净的巾帕,向秋亦房里行去。刚走到门边抬手想要叩门,却闻得里头一阵又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她不禁愣了愣。   白日里就听他咳得厉害,难不成……当真是病了?   正犹豫着要不要去请大夫来,屋内的咳声渐渐止了,继而就有人淡淡道:   “老站着,不嫌累么?有事就进来。”   第14章 【人间苏杭】   她推开门,桌前灯烛亮着,秋亦却坐在床沿,一手握成拳,放在唇下轻轻咳了两声。   不知是不是光线太暗,只觉得他脸色并不怎么好。听君把铜盆在桌上放下,望着他半晌,方将一手扣在自己脉门上。   ——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   “请什么大夫。”秋亦靠在床边,伸手捏了捏眉心,似乎有些疲倦,“老毛病了,过了这个季候就好。”   听他这么一说,听君不由又关切着抬了抬指尖。   ——是什么病?不能根治么?   秋亦缓缓睁开眼,轻叹了一声:“治不好了,是年幼时落的病根,每年到春季就容易咳嗽,忍一忍便是,也没什么法子。”   思及秀儿曾说他初来山庄时被人下药一事,想来是那时候中毒太深故而才落得眼下的病症。听君心中微微一动。   ——老这么咳嗓子会受不了的。明日我给公子拿些甘草来泡茶水喝罢?   她虽是问话,表情却有些小心翼翼,倒怕他会拒绝。   不想秋亦只略略颔首,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见他没有推拒,她心头莫名松了口气,不自觉的有些喜欢起来,俯身取了巾帕浸了水,拧干后递给他擦脸。   薄薄的水珠印在他额间,听君正抬眼,瞧见他耳鬓处夹了一小丝的杂草,亦不晓得是在哪处惹上的,她不由自主地就伸手上前替他摘了下来。   背着光,秋亦的眸中明白印着自己的模样,她低身下去的一瞬,指尖触及他耳边,斗然觉得像是火烧一般,忙收回来。   这一瞬她方觉得这个举动有些造次了,还没来得及解释,秋亦却忽然带了些许戏谑地笑了笑,问她:   “你可知道,我为何此次要带你出来么?”   这个问题她倒是一直想问,不过不敢开口,因听他开了口,听君倒好奇起来。   ——为什么?   秋亦静静看了她许久,最终却摇头一笑:“罢了,其实也没什么……倒杯茶水给我。”   ……   横竖是摸不透他的心思,听君也早已习惯了。回身去桌上提了茶壶给他斟满一杯,默默看着他喝完,忽而又想起晚间遇上的那两个人,她一面接过他递来的空杯子,一面又随意问他。   ——适才客栈里来的那两个,不知是公子的什么人?   秋亦见得她的手势,双眉微微蹙了一下,而后淡淡抬眸道:“怎么?”   他这两个字的口气分明比之前冷了些许,听君迟疑了半刻,仍旧怯怯地比划道。   ——我只是……不明白公子和那姑娘有什么过节……   “我和她有什么过节,你知道了又能如何?”他声音一沉,不等她再伸手,就哼道,“你是和金钗呆久了么?愈发的爱多嘴了。”   说罢,他又冷笑:“我说错了,你还不能动嘴,该说你多事,多管闲事。”   “……”   虽猜到他会生气,却也没想这脸说变就变比翻书还快,听君只好垂下头,不敢再有别的动作。   两人静默了足足半盏茶时间,秋亦才皱着眉抬眼。   她站在灯光的阴影之处,一半亮一半暗,低眉顺眼的样子。除了呼吸,听不到别的声响,他似乎也从未听过她有什么别的声音……只有那日在院中听过她小声啜泣。   平时,就如同眼下,她皆是安安静静的,安静得仿佛一尊雕像。   大约觉得自己那话说得有些过分了,他暗自轻叹了一声,摇头道:“我困了,你不必伺候,下去。”   听君依言点头,遂上前收拾了铜盆,轻手轻脚地推了门出去。   听得她脚步声在屋外渐渐消失,秋亦才起身熄了灯。   今夜无月无星,四下里漆黑一片。   *   翌日,早早用了饭,秋亦便催着上路。小厮和车夫把行李包袱搬上车去,正将回头去唤他,街道另一边儿却也有一辆马车悠悠驶来。   那坐在车前的青年男子一眼就见得秋亦,忙抬手要招呼,不想被里头一人狠狠揪了一把,他咽了咽唾沫,只好低头默默驾车。   “少爷。”小厮走到他跟前,回头看了一眼那马车,对他道,“白公子让小的给您带话,说他们也是要往杭州去的。等届时安顿下来,他就过来看您。”   秋亦先是轻轻“嗯”了一声,随后由头疼地皱起眉:“怎么他们也要去杭州……”   看他露出这幅表情,听君心头倒也是捏了把汗。   可想而知,他是有多不待见白琴了……   此后又赶了一日半的路程,直到第三天午后才抵达杭州城。   自古苏杭便享有“人间天堂”的美誉,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赞的正是此地。   也怪道都说江南女子温婉如水,这杭州临水,又有西湖点缀其中,自大宋定都临安后,城内便越发繁荣起来,走在街上就觉得四周笼着淡淡清新的水气。   秋家在杭州自是有一处府邸,起先飞鸽传书回来通知了府内管家照料,眼下想来已是在门口张望等待。   “这位公子!”   还未行至秋府,那街上便有个乞丐端了碗上前乞求道:“公子行行好,赏些钱给小人罢,小人已经好几日没吃上饭了……”   秋亦止住步子,垂眸一扫,这人身后还怯生生地站了个脏兮兮地小娃娃,看着他的眼神里几分期待几分害怕。   “去去去——”小厮瞧他那手就将碰到秋亦,连忙伸手挥开,“哪儿来的脏乞丐,也敢来拦我们公子的路?不想活了是不是!”   那乞丐忙小心翼翼地往后退,连连鞠躬道:“对不住,对不住……”   “罢了。”秋亦却蓦地抬手,“你拿几吊钱给他们。”   “是,公子。”小厮一面点头,一面从包袱中取了钱,“看见没,这可是我们公子好心赏你们的,还不谢恩?”   “是是是。”乞丐手捧着钱,含泪向他跪下磕头,“多谢公子大恩,多谢公子!……”   秋亦静静看了一眼,略有些伤神的别过脸:“走吧。”   听君悄悄回头瞄了瞄,身后那一大一小的乞丐还跪在那里,久久未起。   如今北方仍是战火连天,这逃亡南边的流民越来越多了。但朝廷似乎并没有想要收回汴梁的意思,尽管有岳家军奋力抗金,可官家却一味求和,贪图安逸。也难怪几年前常德会有钟相揭竿起义。   还没走几步,前面的秋亦忽然停了下来,轻轻问道:   “以前,你住在哪里?”   听君呆了呆,不明白他这话问的是什么意思。   静默了半晌,秋亦才回眸去看他,神色黯淡:“从前在汴京,你住在哪里?”   她微微一怔,亦是沉默了良久,才抬起手来。   ——潘楼街的三口巷子对面。   “潘楼街……”似乎想起什么往事,他喃喃道,“我记得那里有家糕点铺,里头的藕丝糕倒是十分可口,不知你有没有尝过。”   听君闻之便笑了起来。   ——公子也喜欢吃那个?   “怎么?”他有些不悦,“不行么?”   听君含笑着摇了摇头,对他比划道。   ——我娘亲也喜欢去那家铺子买糕点,公子若是不嫌弃,我倒会做一点。   “你会做?”秋亦笑了一笑,“挺好,一会儿回了府上,你就去做一些来吧。”   杭州的秋府比不得常德的明月山庄气派,但同周遭房舍相比,亦是十分奢华。门口的张管家搓着手,来来回回在那儿转了好几圈,时不时望望街口。   几日前就陆续收到书信,说是府上三少爷要往杭州来查账,从昨儿到今日,他已等了整整一天,因此前都是四少爷前来,也不知这三少爷长得什么模样……   正焦虑之时,背后却被人拍了一把,张管家唬了一跳,回过头。   “张伯!”那小厮笑眯眯一张脸对着他,浑身上下透着风尘仆仆的气息。   张管家亦是笑道:“四儿!你可算是来了,这三少爷……”   “三少爷我给您带来了,这位就是。”小厮将身子一让,摊手对着身后一人,“您看,这位就是咱们明月山庄的三少爷。”   张管家依言瞧去,马车前,正有一人缓步走来,他身着竹青长袍,腰上坠玉,袖摆宽大,更衬得整个人俊逸出尘,器宇不凡。   他呆愣一瞬后,便恭恭敬敬向秋亦作揖:“三少爷!”   小厮忙也凑上来,替他介绍:“三少爷,这是咱们杭州府上的管家,姓张。”   “嗯。”后者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也没仔细看他,就往屋内走去,只轻飘飘丢下话来。   “把杭州当铺、酒肆和米粮的账册送到我房中,顺道晚膳也一并送来。”   张管家惊异之余,出声答道:“是。”   秋亦行了没几步,又不耐烦地唤道:“小四,还不带路?”   “诶、诶!”那小厮忙不迭应着,“来了少爷。”   正要走,又回身拉了听君对那张管家道:“张伯,把厨房腾出来给这位姑娘。”   “噢。”张管家先是点头,继而又眯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听君,“这位姑娘是……”   小四想都没想就道:“这可是咱们三少爷的通房大丫头,你仔细些照顾着!”   听君当即脸上一红,本想要解释,不料那张管家却是分外明白地颔了颔首,朝他竖起拇指来,一脸“我懂的”的表情。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听君连连摇头,刚一面向他,还没等伸手,那管家就谄笑着对她道:“姑娘随我来,这厨房在那边儿——”   ……   *   晚饭之前,听君就已将糕点做好。但又听小厮说秋亦尚在忙着看账,恐她进去多有打搅,故而一直到亥时初刻,管家才让她送过去,权当是宵夜。   她倒也没料得秋亦到杭州头一天就这么拼命,想想这和他素来的性格有些不符,原以为他是要懒散几日才开始办正事的。   房内,灯火通明,听君在门外站定,看着秋亦在案前神情认真地翻阅着账册,柔和的灯光洒落满身,她心中不由一动,瞧了半晌才轻轻叩门。   秋亦抬起头,一见是她,方把账本放到一边。   “进来。”   听君端了托盘轻轻走进去,盘子里摆着的藕丝糕洁白如雪,上面还撒了几片桂花,芳香扑鼻。   “卖相还好。”   他如是说道,表情看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听君将盘子小心搁在他面前,又从托盘里取了刚煮好的茶,仔细给他倒了一杯。   ——这东西太过阴凉,公子要记得多喝些热水。   秋亦也没搭理她这比划的叮嘱,只举箸挟了一块,悠悠咬了口,慢慢咀嚼。   听君咬着下唇,盯着他的动作,又全神贯注在他脸上神情,像是生怕他一瞬就变了表情。   ——怎……么样?味道,还好么?   嘴中有股淡淡清香,口味甚是甜润,其实感觉……还不差。   秋亦拿了茶来抿了一口,神色如常:“还好。可惜你做不出那家铺子的味道。”   因见他也没有不喜的意思,听君倒松了口气,只微微一笑。   ——我手脚笨拙,厨艺不精,勉强只能做到这个地步。倘使娘亲尚在,她做的你一定会喜欢。   他忽然不再言语,拿着茶杯一言不发地把玩,眸中印着桌上的那盘藕丝糕。   一别数载,这个味道,今日再尝,却早已物是人非。   也亏得是在杭州,别处冬季哪里又寻得到新鲜的莲藕。   “替我将床铺上。”   听君回神过来,点了点头,转身走至床边,将那叠好的被褥轻轻摊开来。   他将糕点推到旁边,又取了账本来看。   灯烛明亮,耳中只听得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那纸上黑字却一个也看不进去。秋亦终究是将账册合上,闭目养神。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渐渐睁开眼。   “明日……去给你看看嗓子罢。”   听君正把枕头摆上,因听他这一句,猛地转过头来,有些难以置信。   秋亦仍靠在椅子上,波澜不惊地又夹了一块糕点,语气平常,不知是不是在为刚才的话解释:   “我听闻江南名医甚多,正好也想见识见识。”   第15章 【眼神医】   第二日,天气阴沉,头顶罩着些许薄云,看着似乎是要下雨了。   尽管如此,倒也没有搅了秋亦的兴致,午间用了饭后,便就带了听君往街上走。   杭州的城市比常德更为清新一些,水流静静的从屋舍之下淌过,痕迹格外缓慢,比起北方的汴河显得愈加温软。   那水亦是清澈见底,倒映着岸上吐绿的垂柳白杨,水巷小桥处处可见,乍一看去,眼中甚是舒适,连身上也不由轻松起来。   街边叫卖的声音清脆入耳,那小玩意儿摆了满地皆是,听君正低头随意拨弄了一下那摊子上的一支玉簪,秋亦却悠然回过头来对她道:   “你从前来过江南么?”   听君缓缓直起身子,轻轻摇头。   她十岁前一直住在汴京,后来因为战事缘故随家人到武陵寻亲,虽离江南不远,可一直没有空闲前来一看。   秋亦慢悠悠走到她跟前,信手把她方才拿的那支簪子拈起,淡淡道:   “我倒觉得江南很适合你。”   听君斟酌了一会儿,笑着望向他。   ——是说脾气么?   “不全是。”   秋亦朝那卖东西的小贩扬了扬:“多少钱?”   “公子,一两银子。”   他一面点头,一面从怀里摸了碎银放在那人手中,听君看得一愣,连忙上前拉住他。   ——公子,这簪子……   “和田玉雕的。”不等她手势打完,秋亦就将嘴角轻轻一勾,“做工马马虎虎。凑合着带吧。”   他说罢,抬手便把这玉簪插入她发髻间。头上隐约感到丝丝冰凉,听君惶恐万分,急忙伸手上去想要拿下来,却不想秋亦神色不善地沉下声音来。   “怎么,我给你的,你敢不要?”   ——我不是这个意思……   对方气场太过强大,听君一瞬就收回了手,只怯怯瞧着他。   ——这东西太过贵重,公子没必要这么破费。   “上回那支簪子,你如何不戴了?”不料,他答非所问的这么来了一句。   听君这才想起他提的,是那支收在房内的银簪,不由一笑。   ——上次多亏公子帮忙,我怕再糊涂弄丢了,索性就不戴在身上。   因听她如此解释,秋亦方缓和了些许神情,垂眸在她发间看了半晌,似乎颇为满意地颔了颔首。   “你头上未免也太空荡了些,以后就戴着罢。等过些时候寻了好玉我再让人你给你雕个精致的。”   说完,又补充:“你是我房里的丫头,往后穿戴体面些,也不至于丢了我的脸。”   听君听话地点了点头,又偷偷拿手去摸了摸发髻上的簪子,触感细滑温润。其实她不过是随手捡的一支……也未曾想秋亦说买便买了,即便他后半句听着生硬,但心里也禁不住感动。   过了前面的石桥便是他们今日要寻的,那位医术高明的独眼大夫。听闻他青年时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因与人打赌输掉了一只眼,自那以后就一心专研医术,为人低调,手艺却十分精湛,杭州城内的百姓都喜去他那里看病。   现下正值午后,桥上的人零零落落,河风吹得满面寒凉,听君正低头跟在秋亦身后默默走着。不想蓦地身侧有人出手一把擒住她胳膊,她登时惊了一跳,忙回头看去。   只见旁边站着两个男子,一前一后,前面这人生着一把络腮胡须,手扣着她臂弯,眼目阴冷,而他身后那人衣着华贵,头发却略有些偏黄,双手环胸两眼含笑正盯着她瞧:   “这位姑娘,我们……可是在哪里见过面?”   听君刚想要拨开那人的手,秋亦却先她一步,一个手刀毫不迟疑剁下去,那人未看清他动作,只觉腕上刺疼,连忙松了手。   “作甚么?”他一把便将听君拉到身后,袍子一甩,口气冰冷,“在下的侍女,和两位很熟么?”   那华贵公子将眉一扬,看着秋亦的眼神里,倒不惊讶:“哦?这位姑娘,是公子的侍女?”   瞧他这般表情,秋亦回头便轻声问道:“你认识?”   听君又仔仔细细打量了那人,抿着唇摇头。   她的确对来者毫无印象,加之自己又是初到杭州,怎会有熟人。   “她既说不认识,想来是二位认错了。”秋亦语言冷淡,也不与此人客套,只伸手拉了听君,转身就走。   “告辞。”   “公子并非杭州人士吧?”年轻男子在他身后出声而问。   秋亦亦止了步子,微微侧目,脸上似笑非笑:“阁下不也一样么?”   “哦?”那人略一扬眉,表情里倒带了几丝讶然。秋亦却只冷冷一哼,别过头去,仍拉着听君几步而走。   “你!”络腮男子见他如此无礼,眉头一皱,作势就要追上前,不想却被身后那人拦住。   “由他们去罢。”   他笑得甚有深意:“早晚还会见面的。”   眼看下了石桥,秋亦的脚步依然不曾停下,听君只能靠跑着才勉强跟得上,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他才在小巷僻静地方停了下来,松开手。   听君微微喘着气,不明所以。   ——公子……这么着急作甚么?又没人追着咱们……   “你还没看出来么?”他双眉深锁,回头又望了望,脸色肃然,“那两个人,身材这般高大,发丝又隐隐带黄,恐怕是金人。”   金人?   闻得他嘴里说出这二字,听君顿然觉得腿脚发软,脑中震惊不已,她退后一步正靠着身后的墙,手上握紧成拳。   如今北方战火未停,官家才定都临安,朝政尚且不稳固,若是金兵顺势南下,这江南水乡遍地恐怕都会为金人所有。   静默了少顷,秋亦略有不耐地开口问她:   “你怎么又和金人扯上了关系?”   听君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不是,我根本就不认识那两个人。   “当真不认识?”见得她拼命点头,秋亦才喃喃奇怪道,“那他们……为何会上来找麻烦。”   这个问题,她心头也是十分疑惑……   而且思及方才两人,倘若真如秋亦所说是金人,他们那口音和装束,若非仔细观察,倒也和汉人无异,想来在这南方也住了一段时日,更有人替他们易容乔装,学习汉人说话礼仪。   细思恐极。后面的她已不敢再想下去,只不住抚着胸口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此时耳边又听得秋亦淡淡一叹。   “罢了,是金人又如何,不是金人又如何,光天化日之下,量他也不会怎样。”他说完,转了步子,面向对面,表情又恢复如初。   “走了,去给你瞧瞧病。”   独眼大夫的医馆颇为狭小,其中连个掌柜也没有,只一个小药童忙里忙外。   外头吹得他这般神乎其神的,可看如今病的也就听君一人。   坐在长凳上,老大夫捏着胡须两指轻摁在她脉门,他双眼微微眯着,其中一个眼睛上横着一道长长的刀疤,已然是瞎了。   而秋亦则倚着门而站,静静望着外面略有些潮湿的青石板路,路上生着翠绿的苔藓,碧油油的一簇。   听了半刻,老头子才收回手来,对她道:“张嘴我瞧瞧。”   听君依言张口。   “哦……啧啧……”   也不知他瞧见了什么,眉毛拧成个疙瘩,神色古怪。   “你这嗓子,也哑了好些年了罢?”   听君点点头,摊开手掌来,给他比了个“七”。   “噢,七年啦……”   独眼老头儿从椅子上站起身,不急不慢地走到柜台上,一边儿思索一边儿拿笔。   因见他取了纸,沾了墨,想来是要开方子,秋亦也侧过头来,淡淡问道:   “治得好么?”   “哎呀,这个可不好说。”   这独眼大夫倒也诚实,低头写着方子,嘴里却道:“她这病,要是刚染上时来找我恐怕还治得好。现下都隔了七八年了,淤积太久,不好说啊。”   秋亦不由冷哼道:“治不好,你还写什么方子?”   “小子,话不能这么讲。”他笑眯眯地仰起头,“姑娘这嗓子是多年前受惊吓所致,我虽一时半刻治不好,可这方子倒能助她康复。至于什么时候好,这得看她造化了。   你可莫要小看我这道药方,别家大夫可不一定如我这般能夸口让她好起来……阿豆,快去抓药。”   底下的药童领了方子,脆着嗓子应声,小跑去了屋内。   秋亦举目看了看这简陋的药堂,又朝那小童走的方向一望。   屋内黑漆漆的,不知有什么。   那独眼大夫哼着不知名的曲儿收拾着桌上的笔墨,余光见他那极其不信任的脸,不由笑了笑,随口道:   “少年人,别露出那副表情嘛……若我猜得不错,你这身子也有旧疾吧,要不要老夫一块儿给看了?”   秋亦略微一怔后,皱眉不悦道:“多管闲事。”   独眼老头也不与他计较,仰头大笑了几声,负手就往里屋走去,身形摇摇晃晃,像是喝醉一般。   半盏茶时间过后,秋亦垫着手里的几袋草药,又展开那药方来看,神色鄙夷。   “哼,说什么看造化。不过是江湖郎中的骗话罢了,早晚能好,十年也是好,十天也是好,若都如他这样,那我也能开医馆了。”   听君自他手里把药提了来,却是莞尔一笑。   ——是么?我怎么觉得他瞧得挺准的。   背后不远,那独眼老头还从屋里探出头来,满脸堆笑地招手:   “公子慢走啊。”   秋亦心里甚烦,不以为然地皱眉:“你的感觉几时准过?依我看,这药还是别吃了,万一没病倒给他吃出什么病来。”   看他头也没回往前走,听君担忧地紧了紧怀里的药,思索着这话自己是听还是不听……   *   初到杭州,秋亦也就那一日出门逛了逛,除了用饭,别的时间都关在房中清查账簿,似是要拿这些许时候把所有任务一口气清完一样。即便张管家时时劝他休息他也不予理会,数日通宵达旦,总算是把江南的这几笔烂账理清。   这日午饭后,听君正在他房里收拾那一桌的账本,张管家面带笑意地推了门进来。   “三少爷。”   秋亦尚坐在窗边闲闲喝茶,随意抬眼扫了扫他,淡淡道:“什么事?”   张管家往前走了几步,俯首笑道:“咱们秋家在杭州有一单生意,一直没有谈妥,正巧对方老板今日得空前来,少爷也在府上,就劳烦三少爷前去会一会罢?”   “生意?”他放下茶杯,略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如何没听夫人和老爷提起?”   “这……”张管家低头想了一瞬,忙抬起头来又笑道,“这是四少爷年前订下的,大约还没同老爷夫人交代过吧。”   既是秋恒订下的生意,怎么会没和秋夫人交代。秋亦看他笑得这般可疑,心自暗忖,恐怕秋夫人此次让他来查账是假,处理这单生意才是真。   也不知是什么生意,弄得如此神秘。   秋亦缓缓站起身:“那人现在何处?”   “哦,在小书房里等着呢。”   “既然来了,那就去看看吧。”他风轻云淡地抖了抖衣袍,从矮几旁绕过,走到听君跟前,又停了停。   “你也跟着一块儿来。”   听君正惊讶,一边儿的张管家倒比她还紧张,忙开口道:“这生意上的事儿,就不必让云姑娘跟着了吧?”   秋亦将眼一撇,忽然笑道:“不过是一桩生意罢了,你这么担心做什么?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是个哑巴,难不成还能碍着我什么事么?”   “……”听他话已至此,张管家自不好得再阻拦,只好点头应着,出门替他引路。   明明正厅离大门最近,这来人他却不将其带到厅中去等,反而让人去那最为偏僻的小书房内休息。方才他言语里又那般的古怪,想这生意多半是和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有关。   秋亦皱着眉盯着那张管家的背脊,犹自思索。   “三少爷,这儿就是小书房了。”张管家脸上笑容不减,开了门,摊手示意。   “嗯。”秋亦垂眸看了他一眼,一撩袍子,信步走进去。   屋里光线略暗,桌上还点着灯,房中书柜前正有人背对着门,看着那书架上摆着的书,他身形高大,一身藏青色的衫子,青丝以发带束于头顶。   在他身侧还站着一个满脸络腮胡的随从,秋亦一见得他容貌,便觉右眼猛地一跳。   “啊,秋三少爷。”   那人闻得声响,悠悠转过身,鬓边的发丝在灯光下隐隐有些泛黄。   只见他面含微笑,作揖道:   “咱们可是又见面了。”   第16章 【杀身之祸】   秋亦禁不住拧起眉来:   “是你?”   听君正从他身后探出头,四目一对,她当即垂下眸子来,却听那人轻笑道:   “公子倒是处处带着你家侍女啊,都不见离身的。”   秋亦一声冷哼,往前走了几步,拉了那前面的椅子坐下。那人笑了一笑,跟前的随从也替他挪了凳子,让他落座。   秋恒接下的单子,竟是和金人有关么?   秋亦一瞬间心烦意乱,一想到秋夫人还特意将他派来杭州,只怕就是为了给秋恒收拾烂摊子,心里火气更胜。   他们秋家人算什么东西,也配指使他的么!?   听君眼见他脸色极差,虽不太明白缘由,但想来定是与眼前的女真人有关,也不知此人到底什么来头,明明并非汉人,却在江南这般久住。   她俯身下去,拿了茶壶替他二人倒上茶水。   秋亦余光瞥了她一眼,信手端了茶杯在唇边抿了一口,口气清淡:   “阁下怎么称呼?”   那人把刚拿在手的茶杯放下,甚是有礼的抱了抱拳:   “在下徒单赫,在中原的汉人名为涂青。”   “哦。”秋亦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抬眼看他:“不知涂先生此来,有何指教?”   “三少爷果然是个爽快人。”徒单赫展开手里的扇子,双眼一眯,“之前你我二人也曾有过一面之缘,我想三少爷应当还没忘记在下罢?”   秋亦一向不耐烦这般客套,他只用手指轻轻扣了扣桌面:“是又如何?”   “三少爷气度不凡,比之府上四少爷倒是更为精明一些。既是这样,小可也就直说了。”   门外,张管家非常识相的退了出去,小心把门带上,门一关,屋里就显得愈发阴暗。   徒单赫将扇子一收一打,旁边的随从会意,自袖中摸出一叠笺纸来,恭恭敬敬奉上。   “此前,贵府上的四少爷曾与在下商议了一桩生意,可惜这四少爷年前突然去了武陵,杭州一代无人做主,在下等至今日,总算是可与三少爷细细详谈一番……阿莫,还不拿给三少爷过目?”   “是。”   那络腮壮汉把笺纸往秋亦面前一推。   秋亦迟疑着拾起来看,听君因站在他身后,余光也不由自主瞄了几眼。那纸上清单列举的大都是酒水和米粮之物,只是一瞧价格,总共竟有一万两。   秋亦慢慢放下这叠笺纸,淡淡一笑:“一万两,这可不是小数目。”   “自然自然,所以小可才会找上贵府。”徒单赫将身子向前倾了倾,低低道,“定金我会先付上一半,至于这另一半,带得货物到手,自不会少了公子的。”   这东西数量如此之多,恐怕大半都将运送至北方供应军队。可金人素来并不富裕,此人也不知从哪里弄得来万两的白银。   眼看秋亦没有应允,却也没有拒绝,只把那笺纸翻了又翻,听君狠狠搅着手指,心中杂乱如麻,不知从他口中会说出怎样的话。   四少爷既然早和金人有约,怕是对方此次来,压根没给他推拒的机会,他到底……会不会应下这笔单子?   不想秋亦只随意道:   “这么多粮食酒水,涂先生是要作何用?”   徒单赫笑着靠在那椅子上,摇扇看他:“这个公子就不必多问了,你我只是生意上的关系,别的……恕在下难以奉告。”   秋亦又缓缓端了茶杯在手:“先生如何这么肯定……我就一定会做这一笔生意?”   徒单赫展颜一笑,像是胸有成竹:“因为我知道三少爷是个识时务的人,更何况,我开的价格,可不低啊……作为一个生意人,你应该不会拒绝这送上门来的肥鸭罢?”   秋亦忽而轻笑出声,将空茶杯悠悠把玩,眼神里甚是玩味:“先生弄错了三件事情。”   徒单赫略略蹙了眉:“哦?”   “第一,我并非是一个生意人,这价是低了是高了,与我无关;这第二,秋家四少爷或许是个识时务的人,不过真不巧,在下不是。”他放下茶杯,眼神一转。   “第三,先生既长居中原,又对我大宋如此了解,不知可否听过这么一句话。”   后者想了想:“什么话?”   秋亦冷眼看他: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似乎是在意料之外,徒单赫虽沉下脸,嘴上却还是带着笑:   “公子的意思……这单子,是不接了?”   秋亦亦是微笑道:“先生也是个聪明人,我想我的话不用说得太过明白罢?”   “公子可要想清楚啊。”徒单赫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道,“贵府的四少爷那可是对这笔生意格外‘敬畏’呢,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个店了。”   秋亦波澜不惊地看着他:“先生适才也说了,那是‘四少爷’。”   瞧他这般不识相,徒单赫也是一忍再忍,忍无可忍,只握手成拳:   “那三少爷可要好生记住今天说的话!”   话一道完,他便“嚯”的一下便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眼色冰冷,“他日可没有让你后悔的余地。”   秋亦连眼皮也没抬,举杯只让听君接着倒茶,淡淡道:   “不送。”   那人冷哼一声,一甩袖子拉开门就往外走。   门外听得张管家急忙好言挽留,那徒单赫也是怒气冲冲,骂了他两句,带上身边随从头也没回就朝大门而行。   张管家眼见拦不住,转步匆匆走进屋来,对着秋亦又是气又是慌:   “三少爷,您……您怎么能这般和他说话呢,您可知得罪的这是谁么?”   听君颇为担忧地看着他,心底里也不禁有些紧张,却听秋亦毫不在意道:   “北夷之地的金狗,我怎会不知道。”   张管家满头是汗:“啊哟,您都知道,为何还不接这单子?如今金兵气势汹汹,惹恼了他,咱们秋家定没好果子吃啊!”   “你也知道金兵气势汹汹。”秋亦冷下声音来,口气不善,“难不成还要我助桀为恶?”   “可是……”   不等他说完,秋亦就打断道:“你们让我来杭州,不就是为了这桩生意么?眼下我提秋恒解决了个大麻烦,你还不谢我?”   张管家指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将袖子一摞,重重叹了一声。   “完了完了……秋家……终是要败在这一代手里……”   “往后我入了土,下了阴曹,怎么面对秋家列祖列宗啊……哎……”   秋亦懒得听他废话,起身拉了听君就快步往房里走去。   眼下才过正午不久,府上的家丁大都在用饭或是午睡休息,秋亦进了屋,先将门窗关上,继而又在窗边看了一会儿,确认周遭有无旁人。   听君被他带得一路小跑,正喘气儿歇着,一见他转身过来,不由奇怪。   ——少爷这么着急作甚么?   秋亦只低头拉了椅子坐下,吩咐道:“你快些收拾行李,我们一会儿就走。”   ——走?   她吃了一惊。   ——去哪里?   “还能去哪儿?”秋亦倒了杯茶不紧不慢喝着,“自然是回常德。”   ——这么快?可还没有和张管家说一声……   “不用和他说那些废话。”秋亦皱着眉,“你动作快一点,再不走,只怕留在这里更危险。”   听君微微一愣,想起方才那人言语顿时会意。   四少爷既然和金人有来往,对方想来也不会毫无戒备。眼下已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们又得知这笔生意,事关两军厉害,多半是要将他们灭口的……   想到这里,她也是慌了神,连忙取了那半旧的蓝白锦布急急忙忙给他收拾衣物和细软,大约是因为太过害怕,手上一抖,那装着碎银的钱袋就撒了一地。   听得秋亦轻叹了一声,听君赶紧蹲下身去捡,不料却看他也慢慢走过来,俯身拾着地上散落的银钱。   “拿着。”   听君忙摊开手捧着他捡来的一把碎银,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怕什么。”秋亦淡淡瞧了她一眼,又坐回桌前,悠悠吃茶,“我再不济,也不至于保不了你。”   她听得这话,心中微微一动。   便想起那日在明月山庄大门前,他翻飞的衣袍,沉静的眼神,历历在目……   不知为何,再抬眼看他,竟有些心安。   仅仅是因为方才那句话么……   她自己也不甚明白。   *   半个小时后,马车便就驶出了杭州城。   听君侧身掀开帘子,官道上一个人一辆车也没有,道路两旁的杨树青葱翠绿,远山如墨,天空万里无云。   车前,小厮甩着马鞭,优哉游哉哼着歌,忽转过头来问道:   “公子,咱们为何走得这么急啊?难得您来一回苏杭,还没去西子湖瞧瞧呢。”   里头只听得秋亦冷冷道:“多事,好好驾你的车,哪儿来这么多话。”   后者闷闷低了声:“哦。”   此次走得匆忙,秋亦索性连马车夫也不愿带,犹豫再三还是让听君叫上了这小厮一块儿走。   行了一下午,待得傍晚天色将黑,才寻得一处驿站。秋亦原本想赶夜路,但因得这小厮并没有赶夜路的经验,又担心晚上熬不住,左右无法只能先在驿站里住下。   眼下才开春,天仍旧暗的早,晚饭吃过,外头就黑压压的看不清路了。这驿站的房间略有些潮湿,那被褥多半都是润的,但出门在外,又惹这许多事端,自然要求不得。   听君拿了手炉将秋亦房里的被衾和枕头都先暖了一遍,这才回自己房里休息。   一夜无法好睡。   她房间窗外生着一棵老榕树,枝叶茂密,晚上风一吹就沙沙作响,搅得人实在是难以入眠。   正半醒半睡之际,耳边又似乎传来几声异样的响动。   听君略感不适地皱了皱眉,翻了个身准备蒙上被子接着睡。不料,门突然被人一掌推开来,她吃了一惊,拉着被衾坐起身。   借着月光,看见那来人一身宽松长袍,头发散在背后,并未束上,似乎也是刚起。   “别睡了。”   秋亦压着声,几步走到她床边。   听君尚懵懵懂懂,只见他回头看了一眼,警惕地又吩咐了一遍:   “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瞧他这般张皇神色,恐怕是那金人已经追来了,听君手忙脚乱地摸着衣裳正要穿,门外又连连传来几声惨叫,其中有一声入耳甚是熟悉,大约是白日里驾车的小厮。   “来不及了!”   秋亦眼见她半日没穿好衣服,自是等不得,伸手便把被子掀开,拽她下来。听君大惊失色,咬着下唇拼命摇头。   他不耐地甩了袖子:“夜里我又看不见,你怕什么!?”   听君又是窘又是急,慌得连手也不知怎么摆,只顾着摇头。   秋亦看得无可奈何,只好飞快褪了外袍,罩在她身上。   趁着这个当儿,那门边循着楼梯爬上来的黑衣人亦瞅见他二人在此,提了长刀嚯嚯而来。秋亦余光瞥到,脚步一转,扬手便把身侧的木桌拍向门边。   黑衣人后退一步险险避开,继而挥起刀来,将这桌子劈成两半,不想那后面秋亦掌风迅速引来,正中他心脉,推得他措手不及。那人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走!”   秋亦回身拉了她,一脚把那人踢开,直往楼下冲去。   尚在其余房间搜索的数名黑衣人一见他出来,纷纷疾步下楼,穷追不舍,更有轻功了得之人,纵身一跃跳到他对面身前。   秋亦一把拽了听君在后,呼呼两掌向那人手臂袭去。这来者数人大都虎背熊腰,身形高大,手持金背大环刀,力道凶猛,内力浑厚。   黑衣人吃了他一掌,手肘一抖,大刀应声而落,秋亦迅速夺刀于手,猛地朝其狠狠一划,登时血溅当场。   身后数人皆看得一怔。   原以秋亦的身手,从这几人中全身而退并非难事,但此时又为了护着听君周全,手脚难免施展不开,再恋战下去只怕让对方看出破绽来。他思虑之下,反手扔了刀,将听君打横抱起,直奔出驿站外。   马车果真完好无损停在树旁,秋亦几步上去先把听君安置在车内,继而后亲自取了马鞭来,用力一抽,那枣红马吃痛嘶鸣,扬起蹄子没命地往前跑。   一路尘土飞扬,落叶纷纷。   第17章 【月黑风高】   这驿站位置处得颇为尴尬,前面行三百里才有村镇,而杭州城离此地不过一百里,一个多时辰的路程,权衡之下秋亦还是打算先回城再说。   毕竟城内尚有官府夜巡,想来他们也不敢造次。   路上颇为黑暗,能看得清的距离并不远,他一面快马加鞭,却又担心行错道路,这些人既能跟来,想是也带了马匹,若不快些难保不会被追上。   秋亦拽着缰绳,狠狠咬了咬牙。   此次自己这般决策太欠考虑,只想到不日便会有仇家上门,可没料到那金人动作如此迅速,这么快便追上来。   细细思索,在杭州秋家府宅里,多半有他们安插的眼线,那数个黑衣人只怕是从他们出城之时就一直尾随,等着夜间放松了戒备方前来灭口。   到底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他心里烦躁,又将鞭子猛地落下,马儿叫的撕心裂肺。   秋亦驾车自没有那小厮和车夫平稳,马车内颠颠簸簸,颤得那小几上的茶水也洒了一地。听君担忧地撩开帘子往外望。   周遭树木不似白天见得那般青葱,影影绰绰,颜色或深或浅,看上去倒有几分阴森。她放下布帘,靠在那软枕上,尽量让自己平复下心绪来,至少面上不能有太过害怕的神情。即便方才那场景,的确是令她至今还心有余悸……   按秋亦的性子,本可以扔下她不管的。   她不过是个没多大用处的丫头,眼下于他来说是一个包袱也不为过,倘使就如那小厮一般对她不管不顾,他此刻也不会手忙脚乱。   ……   或许在他心里,自己并不是个路人的角色……大约,他也念及几分情分的吧?   如是一想,她竟觉得心情平静了许多,不得不说还有几分宽慰在其中,像是许久没有感受到这般暖意了一般。   听君轻轻垂下眸子,蓦地看到裙摆上染的一抹血迹,她俯下身去,用手擦了擦,痕迹浸得深,此刻都快干了。她默默收回手来,指尖却掐入肉中。   多年前,也见曾过这鲜血淋漓的场面。   那样可怖的过往都经历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没什么可怕的。   摇摇晃晃,昏昏沉沉,亦不知行了多久,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听君神经骤然紧绷,心道:莫不是那群黑衣人已经追了上来?   思及如此,她大气也不敢出。   隔了少顷,前面的布幔被人撩开,月光毫无症状洒了进来,听得他清清朗朗的声音:   “到城门口了,下来吧。”   这语气甚是清淡,倒和平常说话别无二致。   听君抬眼看着他,月光凉薄如水,落了半身,那照着光的侧脸俊逸如画,仿佛笼了一层光华,竟让她不敢再看。   秋亦瞧了一阵,忽而伸出手来,摊开在她面前。   听君迟疑了一瞬,也慢慢将手递了过去。   ……   冰凉的触感,就像不曾贴身的玉石,温润而细滑。   秋亦禁不住微微皱起眉,适才走得急,也来不及让她多穿几件衣裳,虽是快入春,现下夜里的气候仍是料峭清寒,听君只披着他那一件衣袍在外,手冷成这样也不奇怪。   秋亦犹豫了片刻,倒将她手缓缓握在手心,想了想,开口问道:   “你怕么?”   他没来由的这么一句,听君听入耳中,只把唇一抿,倒是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   秋亦低头看了她半晌,忽然轻轻笑了一声。没有言语。   “城门关了。”   他移开视线,抬头扫了扫。   杭州夜里是要宵禁的,眼下都快子时了,关城门也是理所当然,借着不太明亮的月光,见得那城墙上并没有城门守卫。略微估计了一下这城门的高度,秋亦暗自点头。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马蹄声,他转头眉头紧锁。   “这些人,追得到是挺紧。”   听君依言也回身看了看,黑夜里,她什么也瞧不见。   “准备上去了。”   旁边的秋亦道完这句话,不等她有所反应,就伸手揽过她腰肢。   听君身形本就清瘦,眼下又穿戴甚少,更没什么重量。这城墙虽高,以他的轻功当是不在话下,此刻再带上她,想来也没什么大碍。   秋亦暗自忖度,听得那马蹄声越发近了,心知不能再磨蹭,扬声便道:   “闭眼。”   听君正愣了一愣,还未来得及闭上眼睛,只觉得脚下腾空,四周景色飞速往身后退去,头顶的夜空斑斓的星辰,似乎也离得自己近了几分。   虽不是头一次亲身体会这轻功,但一跃而上这般高度的,她倒是第一遭看到。微微侧目之时,见得秋亦的脸离她不过几寸距离,清寒的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因将外袍给了自己,他只一件白色单衣在外,越发显得眉眼清秀,凤目生威,在这浩瀚苍穹下分外清晰。   上了城楼,秋亦稳住脚步,又旋身落下,停在那城门口的茶摊前,他先将听君放下来,继而举目四顾。   此刻街道上空无一人,万籁俱寂,连打更声也听不到。   想来秋府是不能再回去了,可别处又有何地能让他俩栖身一夜?   思来想去皆是无果,眼下离辰时还早,要等客店开张,还要等上两个时辰……今夜只怕注定是个漫长的夜晚。   “先去清阳客栈。”   他言罢拉着听君便往前街而行,按官府巡夜的规律,但凡有客栈的街道夜里会加派人手,身后黑衣人不知几时到城里,眼下只能先去客栈附近躲一躲。   不想还没走到客栈门口,便闻得头上一阵风声呼啸,他心道不好,忙伸手把听君掩在背后,待得上前一步时,对面正正当当落了两个黑衣杀手。   这两人脚才停稳,面色倒分毫不畏惧,提了刀就杀上前。那刀光晃眼刺目,秋亦微微蹙眉,闪身避开,两指一出点中他臂上少海穴,那人登时疼得大叫不已。   秋亦趁机抽了他刀来,对面另一人看得此状,一把推了那人去他面前想作虚引,不料秋亦下手半分不留情面,一刀下去就把那人手臂斩断。   听君在他身后,看得目瞪口呆。   眼见场面越来越混乱,为了不让秋亦分心,她遂趁那几人围着秋亦之时,悄悄寻了个暗处躲着。   大街之上,从前到后一望无人,只见十来个身着黑衣手持大刀的杀手与秋亦在那道中央拆招打斗,刀剑碰撞声音清脆回荡。   过了没多久,前面的客栈二楼听得一人开了窗子,满不耐烦地嚷嚷道:   “作甚么?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听君循声看去,那窗前站着的是个年轻男子,身上披了件外衫,但因离得太远,天色太暗,面容瞧不真切。   那人似乎是才被吵醒,眼看这群人还在打,摇头叹了口气就要关窗,不想往前瞥了瞥,呆了呆,又揉揉眼睛再看了看,立马咋呼道:   “师兄!”   秋亦略停了停手,回头瞧了一眼,远处那人声音立即换作惊喜状:   “师兄!我这就来帮你!”   隐约听见抄家伙的动静,听见在抬眼时,就见白涉风一脚踩在窗沿,飞身一跃,空中一个筋斗一翻,稳稳当当落在地上。他手里两把双刀舞得虎虎生威,仿若横扫千军直直逼向前面数人,这突如其来的帮手着实是在意料之外,几个黑衣人与秋亦一人交手已是吃力,眼下又多了个使刀身形疾如风的高手,几番较量下,已有数人负伤。   剩下的黑衣人退至一边,几人相视一眼,似有默契地点了点头。未等白涉风再欺身上来,就转身扶了伤者,飞快撤走。   白涉风一刀扑了个空,他足尖点地立起身子,冷眼哼道:   “无胆鼠辈,这就要跑了,还没让你见识见识我的看家本领。”   秋亦把手里的刀往地上一扔,看着他奇怪道:“涉风,你怎么在这?”   “师兄!”白涉风抹了抹额上的汗,笑道,“上回不是说了我们也要来杭州么,这不……昨日才到,原是要处理镖局里的事情,所以就在这边客栈住下了。也没料到夜里会遇上你……哦,对了。”   他这才摸着下巴,皱眉冥思:“我看这些人的招式套路怪得很啊,不像是中原武学,师兄怎和他们闹上了?”   秋亦正要开口,抬眸看得前面一点灯光,他摇了摇头:“此地不是说话之处,一会儿官府捕快看见了更多生事端。”   “哦,对对对,说的是。”白涉风抓了抓后脑勺,想了想,“这样吧,你先随我去我住的那客栈躲一躲,等明日我们在好好商议。”   秋亦轻轻颔首:“也好。”   他拍了拍袖口上的浮灰,走了几步,在前面一棵槐树旁止住脚,侧目淡淡道:   “还躲着作甚么?出来。”   白涉风收了刀在鞘中,听得他此话,莫名其妙地探过头:“师兄,你在和谁说话啊?”   他话音刚落,听君便小心翼翼从那树后步出来,白涉风先是一愣,目光落在她那一身素净的长袍男衣,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恍悟之后便笑了起来:   “原来是姑娘你啊。”   她紧了紧身上的衣衫,略有些窘迫地点了点头。   秋亦不着痕迹地上前几步挡在她身侧,一手扣在她腕上,语气仍是平淡:   “走吧,先去客栈里住一晚。”   白涉风也忙笑着应道:“就是,这外头这么大风,方才你也该吓到了,回去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说着正往客栈门口走,忽而他一拍脑门儿:   “啊,还忘了告诉你!”   他搓着手,打了个响指,笑眯眯地望着秋亦:“师父也在呢。”   *   客房里,灯烛刚刚点上,听君捧着茶杯坐在一边儿静静喝茶。   白涉风听着秋亦简短叙述了一番这经过,他不由拍桌而起,怒道:   “这些个金狗,当真该死!占了我大宋大片疆土不说,还妄想从江南这富饶之地买去米粮供应他军队,简直做梦!你若是早告诉了我,我适才就杀他一个两个!”   秋亦倒没他这么大反应,波澜不惊地晃着手里的茶杯:   “他们此回行刺不成功,想来还会再来第二次,杭州我怕是不能呆了。”   “怕什么!”不料,白涉风倒是热血上涌,握拳便道,“咱们这边这么多人,不怕他来!就怕他没法走!”   “这事我不想把你们扯进去。”秋亦摇了摇头,放下茶杯,“你自有镖局的事情要忙,师父量来也不喜参合。金人虽气力大,但武功平平,加之,这徒单一姓在女真并非大姓,那人身居他国也得处处小心,不会贸然生事端。我一个人就足以应付。”   知晓他素来心气高,白涉风虽还想劝,可怕劝了他也不听。   “这事我们再议再议啊……”   “还有。”秋亦没理他那话,只抬眼看了看听君,伸手一指,“你派人,带着她绕别的路回常德。她在我身边碍手碍脚的。”   “啊?”白涉风略有些尴尬地往听君那边瞅了一眼,后者只低着头,一言不发,光是看那表情他就觉得此事不妥。   “师兄……你还真要一个人上路啊?我看还是别冒这个险了,正好这里事情办完,我也要回江陵府,大家顺路,热热闹闹的,不是挺好的嘛?”   秋亦皱着眉摇头:“我不喜欢热闹。”   “……呃。”白涉风左思右想,“那……那多个人保护,总是要的吧?我大可叫上镖局里的兄弟,大家一块儿赶路,这么多人,量那金狗也不敢来!”   “我要你保护么?”   知道他秋亦若是决定了的事,就是十匹马也拉不回来。白涉风心里自然担心的很,思量着要不要暗里派人跟着他。   三人正沉默间,那门外就有人怒气冲冲走进来。   “谁要和他一块走啊,他愿意去送死,让他一个人走得了,要你操这个心?”   白涉风一听这声音,顿时觉得头疼不已。   对面的听君也缓缓抬起头来,倒觉得这语气措辞似乎在哪里听过……   门口,披着那大红狐狸毛斗篷的白琴一手叉着腰,食指指着那边神色淡然的秋亦就冷哼道:   “他作死作他的,咱们管什么?没的惹了一身腥。”   第18章 【盈盈秋水】   兴许是适才打斗之声将她吵醒,方才又在门外偷听了一阵,如今才现身。   这俩水火不容的人凑在一块,想都不用想场面会有多尴尬,趁着秋亦还没出声,白涉风连忙起身去朝她使眼色:   “我的姑奶奶,你昨儿不是说困得很了么?眼下又出来凑什么热闹。”   白琴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你们说话这么大的声儿,还怪人家不睡觉?整个客栈都被你们吵醒了,你以为呢!”   “当真?”也不知她这话是真是假,白涉风陡然变了脸色,小声问道,“那师父呢?他没醒吧?”   白琴挥了挥手:“天塌下来他都不会醒的,这老头子睡得跟死猪一样沉,半点动静都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白涉风松了口气。   只见她话锋一转,眉毛登时一皱:“我话可说在前头,打死我我也不会和他一路同行的。”   “正好。”对面的秋亦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我也没打算和你同行。”   “那最好了!”白琴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扬起下巴,“某个人啊,要小心出门被金人追杀,否则到不了常德,最后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呢。”   秋亦看都没看她,冷笑道:“金人算什么?十个金人都不及白家大小姐那张脸吓人。多年前那日夜里我不慎经过白府门口,只不过一瞥,啧啧啧……简直吓得我好几日都没能好生吃上一顿饭。”   听君:“……”   “你!”白琴气得连牙根子都咬得发疼。   “我?我什么?我说的有错么?”   她指着秋亦半晌说不出话来,一张脸涨得通红,白涉风见状赶紧上前打圆场: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少说两句吧……”   白琴回头怒道:“分明是他拿话气我的,你没听见么!”   白涉风挤眉弄眼望着她,低声道:“你也是的,每次说不过他,何必要去自讨没趣。”   她憋着嘴,鼻中哼哼两声,没答话。   “行啦,横竖你也睡不着,你先带这位姑娘去找掌柜的要一间房。人家一夜没休息,又受了惊吓,现在定是疲倦的很。”   白琴皱着眉摇头:“掌柜的和小二都在睡觉,我去哪儿找人要房间啊?”   “这……”白涉风摸了摸下巴,只好道,“那先让她去你房里休息一晚,反正你也不睡了,这天也要亮了。”   “她?!”白琴提着那尾音,回头望着听君,噘嘴沉默了半日。   白涉风又是劝又是说好话,她才满不乐意地点头。   “好吧好吧,你跟我来吧。”   听君放下茶杯,迟疑地看了旁边的秋亦一眼,直到后者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她方站起身,神情感激地走至白琴跟前。   后者瞧得她如此,不禁又冷嘲热讽:“看你这点出息,怕他怕成这样。他还能吃了你不成?”   知道她惯是大小姐脾气,听君也不欲反驳,微微笑了笑,垂眸不言。   闹了这么久,眼见听君总算是随白琴出去,秋亦倒也放下心来,闭着眼倦意甚浓地捏了捏眉心。   “师兄也去睡会儿吧。”   白涉风见得他这样,提了茶壶给他斟满:“趁着还有些时候天亮,去我床上躺一会儿吧,那些金人吃了这么个大亏,一时半会儿不会来的。何况就算来了,还有我给你顶着呢。”   “不必了。”他淡淡摇头,“你自己去休息,我靠着歇一歇就好。”   “我早就没什么睡意啦。”白涉风拍了拍胸脯,笑道,“打了一场热热身,现在手脚还痒着呢。我去外面院子里练练刀法,师兄你睡便是。”   看他提了刀就往外走,秋亦也着实是累的很,灭了灯上了床,和衣闭目浅眠。   朦胧中依稀感觉还未睡多久,外面却闻得声音吵吵嚷嚷的,那内容虽不慎清晰,可只听口气就知道说话人是白琴。秋亦烦不胜烦地翻过身去,本不想理会,怎奈那吵声不止不休,他终究是忍无可忍,推门出去。   走廊上正看见白琴在那房中叉着腰一面扶额一面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面前站的人,身形单薄,头习惯性地微微低垂,但因背对着他,此刻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我真是服了你了,你到底是想表达什么意思?喝茶不是梳洗也不是,我为的什么啊非得要照顾你。”   白琴一脸不耐烦地看着她:“看你长得人模人样的,想不到是个哑巴。我要早知道你是个哑巴,就是把小二拎起来给你要一间房,也不会让你睡我的屋。”   听君抿着唇,甚是抱歉地朝她施了一礼,尚犹豫着要不要从她房里退出来,身后却听得有人冷声道:   “她就是个哑巴又如何,总比有些人,生的人模狗样的,嘴里还吐不出象牙来!”   白琴正一肚子火,偏头看着离得不远处,秋亦站在那门口,眉目阴沉,她心里就越发气恼。   “我骂我的,干你什么事!她睡我的地方,还不让我骂不成?你们能耐,你们能耐自己出去找地方住啊。”   “哼。”秋亦冷冷一哼,上前伸手就将听君手腕扣住,“不劳费心,我们即刻就走。”   说完不管不理地上前拉了听君便下楼要往门外走。   正巧白涉风从后院练武回来,一见他这满面寒冰表情生硬的朝门口冲,连忙上去拦住。   “师兄,你……你这是又做什么啊?”   秋亦抬眼将他一扫,语气不善:“贵地当真呆不得,我二人贫贱身份不敢叨扰。”   “诶诶诶——”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又和白琴吵了一架,白涉风回头就朝楼上道,“小琴,你干什么大清早的又惹我师兄生气。”   “我惹他?”白琴伸出头来,咬着牙跺脚便道,“那姑娘自己是个哑巴,我又不懂她那瞎比划的什么意思,不过说了她几句,那毒舌男就自己炸毛说要走了,合着什么都怪我喽!?”   “哑巴?”白涉风倒是吃了一惊,回眸又往听君身上打量了一番,见她容貌秀美,举止又温雅端庄,想起之前是没听她开口说话,却不料竟是个失语者,一时呆愣。   听君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手腕又被秋亦捏得生疼,她咬了咬下唇,轻轻用力想要抽回来,不料后者却分毫没松手。   “师兄……你就别和她一般见识。”白涉风回神过来,腆着脸笑道,“师父还没见到你呢,怎么能说走就走呢?方才我还和他提起,说你回来了,若是眼下你走了,师父准该伤心死了。”   听他说起师父二字,秋亦神色才略略缓和了些,略有些怀疑地瞧着他:   “你真和师父说过了?”   “说过!当然说过!师父还说,等早间觉睡足了就来找你说说话呢。”白涉风一见有门儿,赶紧又道,“何况外头也不安全,这位……这位……”嚼了半天的字没说出后半句来。   秋亦淡淡扬了扬眉,替她答道:“她姓云。”   “噢噢!”白涉风忙笑道,“这位云姑娘定然也没睡踏实,你瞧人家,眼圈儿都是青的。”   因闻得此话,秋亦这才侧目去看听君,她脸色的确甚是苍白,眼睛又有些红肿。昨日见了他动手沾腥,只怕心里还未缓过来。   看得他态度有所转变,白涉风扯着嗓子就朝那睡眼朦胧的小二唤了一声:“店家,再要两间上房!要干净的!”   那小二精神陡然一转,朗声应道:“诶,好咧!”   “师兄,你们先回房里歇息歇息罢。”白涉风满脸堆笑,“一会儿厨房早膳做好了,我让人给你们送到房里去。”   见他已如此殷勤,秋亦倒不好意思再狠不下心为难,念及听君也的确不曾休息好,他只轻轻叹了一声,算是默许。   觉察到秋亦慢慢松了手,听君这才空出手去揉手腕,低头看时,那腕上已有些泛红。   那小二往楼上跑了一遭,甩着肩上的白巾子就朝他恭敬笑道:“客官,房间都是收拾好的,您且随我来。”   秋亦只冷冷应了一声,跟着他往二楼走去。白琴扶着栏杆看得心头恼怒,狠狠转过身进屋摔门。   *   各自回了房间,听君也终于放松神经,躺下休息,刚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因梦靥而醒。   客栈外没有树木,阳光暖暖地照进屋内,一看这天色,想来辰时早已过了。不知秋亦是否有睡醒,她还是起了身,换了件适才白琴给的干净衣裳,推门出去。   早间不少食客已经下楼用饭,这家客栈的厨子手艺甚是精湛,早点做得格外精致,她拿着托盘,听秋亦房里已有声响,想是起了,方抬手去叩门。   安静了半刻,里头才传来声音:   “进来。”   推开门时,秋亦正坐在桌前,衣衫整齐,头发不见凌乱,似乎并没有睡。一见她手里端的东西,秋亦不由怪道:   “不是说了会让人送来的么?你忙什么。”   听君只是一笑,将那肉粥,糕点和虾仁卷一一摆在桌面随后才解释。   ——我既是公子的丫头,总不能什么事情也不做。   秋亦不置可否地冷笑道:“看来你还是个天生的劳碌命。”这话语虽刻薄,可听着倒不似往日那般清冷,反而带着几分玩笑之意,不知是否是自己听错。   肉粥还冒着热气,听君取了筷子和勺子,端端正正放在他面前,只歪头瞧他去舀碗里的稀粥。秋亦吃饭时倒十分讲究,若是一碗粥让他吃不了三口,那他必定放下勺子绝不舀第四下。   听君正数着他舀到第二勺,定睛看时,却发现那青白的袖口上隐约有红色,好像是沾了一点血迹。   她猛然回神,这才想起昨日那件外袍还放在自己房中,忙匆匆施礼。   ——抱歉,忘记了将公子的衣衫还来,我马上回去取……   身后却听他忽然道:“急什么,回来。”   听君才转身,只好又讷讷回头。   秋亦低头往桌上一扫,眉峰慢慢蹙起。   “吃过早饭了么?”   听君愣了愣,尽管不明其意却还是本能地摇了摇头。   “这菜太多了。”他淡淡将手边的筷子推到一边,“坐下来一块儿吃。”   听君连忙摆手。   ——这、这不太妥当吧,我还是……   “有什么不妥当的?”秋亦已不耐烦地拿筷子敲了敲碗,“叫你坐下你就坐下,哪来这么多话?”   她兀自汗颜,抬眸看了一眼秋亦的神情,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依言在他身边缓缓落座。   算算这几道早点也并不多,他到底是没有胃口,还是压根就不想吃?   听君迟疑着取了一个虾仁卷在手,低头咬了一口,大约是心事重重,嘴里一点味道也没有。   秋亦淡着眼神看她乖乖进食,似乎甚是安心,这才端起粥碗来又喝了一口。   “昨晚行事匆忙,倒忘了问你可曾受伤。”   听君嚼着食物,默默拉了拉袖摆掩住手背上的一道刀伤,摇了摇头。   “刀剑无眼,我若是动手,素来喜欢一人独斗,只怕没法护你周全。”他垂眸解释道,“你跟着涉风回去为好。”   想来是怕她多想才故意留她用早饭的,听君又默默点了头,静静吃东西。   秋亦垂眸看了她一眼,忽而皱着眉,悠悠叹了一声:“也怪我当时多事,不该带着你一起去见那金人。他既知晓你相貌,恐怕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听君咽了嘴里的食物,抬起头来。   ——留我在身边,是不是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她眼中隐隐蕴光,竟看得秋亦微微一怔。尚不知该怎么回答之时,却听屋外有人轻轻叩门。   “师父,师兄就在这间客房里。”说话的白涉风。   继而便有个略微苍老的嗓音问道:“他一个人来的?”   “哦,不是,还带了个姑娘。”   因得适才听君并未将门锁紧,故而一叩,门扉便应声而开。   “啊,师兄!”眼见屋内只他二人,白涉风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随即转头盯着那门埋怨道,“这门怎么没关好,就这么开了……”   听君转眼看去,那门外站在白涉风身边的却是个年过花甲,头鬓斑白的老者,他正捏着胡须望着秋亦含笑点头:   “少易还是老样子,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啊……”   目光才落在听君身上,神色斗然一转,换做欣喜状,眼里即刻泪光闪闪,感动道:   “好徒弟果真长大了,也知道给师父带个徒媳回来。”   第19章 【曾经沧海】   他侧过身去,拿着白涉风的衣袖擦了擦眼泪,而后又训斥道:   “看看你师兄,人家都知道成家立业,瞧瞧你!还在忙活那镖局的事情,没出息!”   白涉风顿感挫败地挠挠耳根,陪笑道:“师父教训的是……”   听君骤然觉得脸颊烧灼,她正犹豫着如何解释,转头时却见秋亦一脸不悦地站起身来:   “你都和师父胡说八道些什么。”   白涉风满眼不解地看过去。   秋亦登时皱着眉:“我几时说过她是我的什么人了?”   “啊?”白涉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听君,怎么看怎么觉得顺眼,思及之前秋亦那般护着她,想想两人关系应当也非比寻常,“不是么?那她是……”   秋亦垂目瞥了一眼听君,见她只低着头神色清淡,犹豫了一下,方道:   “她是秋家的一个丫头,此次我是被那秋家夫人派来杭州查账的。”   “哦……”白涉风点头如捣蒜,一副很懂的样子,“原来是这样啊。”   “诶。”那边的方简倒是并不介怀,上前来拍着秋亦的肩,笑容满面,“现在不是,以后总会是的嘛。”说完还凑到听君跟前,眯着眼睛问道:“对吧,姑娘?”   听君:“……”   秋亦只觉得头疼,看着他欲言又止:“师父……”   “诶。”方简摆手挥开他,面带微笑望向听君,“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她有些尴尬地笑了几下,抬手指着嘴角,不好意思地看着他。   “哦……”方简愣了愣,了然地点点头,“没法说话,这样啊……”他遗憾地叹了口气,继而转向秋亦,略带几分责备的口吻:   “怎么不带人家去看看大夫?”   秋亦头疼地抿了抿唇,可语气倒半点不耐也没有:“我怎么没带她看?若是治得好,我岂会让她在这儿瞎比划。”   “大夫都说治不好?”方简那表情颇为可惜,上上下下打量了听君一番,最后颔首宽慰她道,“没事没事,一点小毛病,你莫要放在心上,我门下弟子大都性情憨厚,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听君听他这话,心头一阵莫名,不知自己是点头好还是摇头好,只好小心拿余光去瞟秋亦。见他侧身扶着额头,满脸无可奈何的神情,不晓得为何,心里倒生出些许甜意来。   方简如今虽已是五十三岁的高龄,瞧着精神却是格外好,闲着没事就喜在外游山玩水。他门下算算也就只有秋亦和白涉风两个弟子,因当初被秋家母女排斥,又身中剧毒,秋亦便被秋老爷带到青木山拜师于方简座下。   这七八年间,方简传他武艺,教他读书识字,待他亲如父子,故而比起秋老爷,秋亦对方简倒更为亲近些。   他半年前从下山回秋家,方简一年前就四处云游,师徒三人许久未见,自有说不尽的话,听君念着自己实有些碍眼,便去外面又要了一壶茶,回屋给他三人端上茶点。   “秋家四少爷怎会和金人扯上关系?”面前的听君正将空杯子满上茶水,方简抬手端起来喝了一口润润嗓子,“此前他就没和你提过么?”   秋亦淡淡摇头:“不曾提过。”   白涉风嗑着瓜子,不屑地瘪瘪嘴:“这还用想啊,那四少爷成日里不学无术,定是赌场中输了银两,被那金人抓到把柄了呗。”他摇着头,心疼地看着秋亦:“难为师兄还要替这种人擦屁股。”   这话秋亦听得眉毛一皱,回头就拿眼神瞪他。   “比起这个,我倒是奇怪。”方简放下茶杯,手抚长须,白眉微蹙,“他一个金人如何能在中原久居数年又有这般的资产?莫不是背后有什么人给他撑腰?”   白涉风犹自打了个冷战,忙道:“要不,咱们还是报官吧?”   “报官?”秋亦一声冷笑,“就如今官府的现状,还能指望他们作甚么?”   “说的是。”方简倒颇为赞同地点着头,闭目细细思索,“我们不过是江湖人士,也犯不着和朝廷和外邦扯上什么关系……只是少易眼下还被那金人盯着,是该想想怎么办为好了。”   “不必担心。”秋亦说得风轻云淡,“一人做事一人当,那金人除非派兵南下擒我,否则以他那几个杂碎,要想杀我未免白日做梦。”   “诶——”   白涉风正要劝话,方简就已冷下脸色来,厉声道:“你这娃娃就是太过自负。你一个人能成什么气候?只想着和人家硬碰硬么?”   听君悄悄抬眼去看他脸色,不想秋亦只是垂眸,半个字也不敢反驳。这般的低眉顺眼,她还是头一次见到。   “师父说得对啊!”白涉风笑嘻嘻地凑上前打圆场,“咱们好歹也是师出同门,总不能让师兄你一个人去冒险,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再一意孤行,那可就见外啦。”   秋亦仍是沉默不语。   想着他们几人应该还有别的话要谈,听君将茶壶轻轻搁在架子上,转身推了门就要出去,背后却蓦地听方简唤道:   “丫头莫要走啊。”   他笑得慈祥,抬手就招她过来:“过来坐着,大家一起说说话。”   听君微微一怔,手扶着门,正迟疑着要不要依言过去,可一想自己若是如此随意,好像又太过逾越了些,尚犹豫间,那边的秋亦就已先沉下声:   “师父叫你过来,你还杵在那儿作甚么?”   方简听着就连连摇头,没好气道:“人家是个姑娘家,你这么凶干什么?”   只见秋亦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神情似乎甚是无奈,白涉风看得真切,忙拉了他身侧的凳子来,对听君道:   “云姑娘坐这儿罢。”   听君轻轻点头,有些拘束地在他旁边坐下。方简对她似乎非常感兴趣,一面亲手倒了茶水给她,一面笑问道:   “小姑娘唤做什么名儿?瞧你这气质,不像是南方人啊。”   她愣了愣,正思索着要如何表达,对面的秋亦淡淡喝了口茶水:   “她姓云,云听君。”   “听君?”方简把眉一挑,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听君……”   继而便大笑道:“听君……这名字好,好得很,好得很!倒和你十分……”原想说贴切二字,思索一番又改口:“和你这人很是合适。”   听君只是礼貌性笑了笑,也没去动桌上的茶水。   方简自说自话的寒暄了两句,忽而淡淡道:“小姑娘,从前应当不是做丫鬟的吧?”   听君诧异地歪头看他,又瞧了瞧秋亦。心想,自己不曾和他提过,秋亦也不像是会和旁人说起她身世的人,不知他是怎样看出来的。   一时颇感奇怪地点点头。   方简大笑了两声,兀自颔首道:“我果真猜得不错啊,若是连你这般讲究的姑娘都是个丫头,那我这老眼真当该去看看大夫了。”顿了顿,他又问道:“恕老朽冒昧问一句……姑娘从前是生在官宦之家?”   听君越发讶然,只顾着点头。   “不知令尊官拜何职?”   听君想了想,伸手沾了茶水,在那桌上一笔一划写下字。   “左司郎中?”方简捋了捋白须,抬眸看着她笑道,“正五品,这可不是个小官啊,怎么你倒落得这般田地,你爹娘呢?”   秋亦有意无意看了她一眼,听君只捧着茶杯,沉默了许久,才将当年金兵如何侵占宋都,如何烧杀抢掠,父亲如何遇害,自己又如何失声之事,一一比划给他看。   方简只静静望着她,时不时感慨两声,旁边的白涉风又看不懂,只能干瞪着眼睛,仔细观察,秋亦则是淡然喝茶,不发一语。   “哎……”方简悠悠叹息,伸手想去拍她的头,手出了一半发觉不对,最后搭在她肩上,“你倒也是个可怜的丫头,一路走来,想是不易。”   听君却摇头笑了笑,一手握拳,伸出拇指来。   ——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人总不能太贪心。   方简看得她这手势,先是一愣,随即又大笑道:“好好好,你这姑娘很好!”   他笑罢,又转手去摸秋亦的头,后者一脸嫌弃,却又不敢避开,只能深深皱着眉。   “少易啊,你这丫头好性子,往后可得好好待人家!”   “嗯。”他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总算是能跟上话题的节奏了,白涉风在一旁点头傻笑,正将开口说话,门外忽有人不情不愿地嚷道:   “哥,爹爹来信,让你明日就启程回扬州。”   听声音是白琴。   白涉风回头就道:   “知道了。”   方简眯着眼睛,颔首夸赞道:“小琴这嗓音,什么时候听着都这么中气十足。”   白涉风瞟了瞟秋亦,小心应和着:“可不是么,家里头就属她嗓门最大了。”   似乎想起什么,方简回过头来对着秋亦:“既是要去扬州,你也随着一起罢。”   后者听之便摇头:“我去扬州做什么……”   “白家镖局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名气,量那金人不敢轻举妄动……正好,上元节要到了,你也该去拜见拜见白家老爷。”   不等秋亦答话,方简就又笑问白涉风:“小疯子,去你家叨扰几日,令尊不会介意罢?”   “怎么会,要知道你们要来,他都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白涉风正说完,脸上表情又有些僵硬,“就是小琴那边……”   “诶,女娃娃嘛,闹点脾气没什么的。”方简满不在乎的一挥手,哈哈大笑。   提起白琴,听君倒有些疑问存于脑中,一直没敢开口,大约是因方简在身边,她今日胆子大了些。   ——不知这位白姑娘和公子有什么过节?怎么两人一见面就吵成这样?   方简信手端起茶杯来笑而不语,抿了一口茶水后,方道:   “你有所不知,这白家大小姐说起来还当是你家三少爷未过门的妻子。”   听君听之一呆,这事她还从未听人说起过。   “秋白两家是在二人年幼时订下的婚事,只可惜……几年前白家老爷寿辰提起此事,少易却当众拒婚,可算让白小姐丢尽了面子,从此以后两人只要一见面,必会吵得不可开交,不过想想……也是人之常理,是吧,少易?”   秋亦不置可否地一声冷哼:“娶一只母老虎回家做什么?当佛像供着么?”   偏偏那白琴也没走远,耳力甚好听到里头说话,啪啪几下就走回来,“砰”地踹开门,怒火中烧:   “姓秋的,你骂谁是母老虎!?”   秋亦抬眼轻笑道:“你说呢?”   “你!——”白琴气的直咬牙,白涉风赶紧又上前来要劝解,不想倒被一掌拍开。   “你算什么东西!你不愿意娶,我还不愿意嫁呢!”   “这不是挺好的么。”秋亦耸了耸肩,看都没看她,“既然咱们俩井水不犯河水,你还跑来这里瞎嚷嚷什么?”   “废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谁叫你先骂我了!”   “我在我的房间,骂我想骂的人,干你什么事?你若喜欢,你也可回你房间骂去,站在我门口挡什么道?”   “呸呸呸,你不要我站,我还不乐意站呢!”   说完又是一身怒气,脚步重重地回了房。   “咚”关上门。   听君悄悄捏了把汗。白琴本就是个骄纵惯了的性子,秋亦说话又向来不给人留情面,当众拒婚,也难怪白琴会恼成这样……   她心自暗叹,但见对面的秋亦神色如常地品茶喝粥,微薄阳光落了满身。若是不开口,如他现在一般,看上去却是十分赏心悦目。   也不知他心里想要相伴一生的那个女子,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   入了夜,听君照例先去替秋亦铺好床。   明日就要去扬州,两人的行李都丢在了驿站,眼下什么包袱也没有,倒也省去了收拾的功夫。   秋亦靠在窗边看着外面已然宵禁的街市,漆黑一片,灯光阴暗,没由来地起了一阵冷风,他只觉喉中一痒,忍不住猛咳起来。   听君忙放下被衾,飞快把窗户关上锁好。   秋亦静静看着她动作,淡淡道:“关什么,我又没说让你关窗。”   知晓他素来口是心非,听君笑着摇了摇头。   ——再吹下去只怕会生病。   他不以为然:“我像是这么弱不禁风的人么?”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从窗边走开,径直在桌边坐下。   听君把叠好的衣袍和细软仔细放在他床头,又认真检查了被衾,这才要起身。   背后却听他轻声道:   “你父亲原来是五品郎中,从前倒没听你提过。”   她缓缓转过身,略略垂下眼睑。   ——前尘旧事,公子不提,我又何必多言。   想起她头上曾戴过的那支簪子,秋亦微微有些怅然。   “你入庄子之前,都是怎么生活的?”   她父亲既是身死,家中唯有母女二人,大约也是十分艰难罢。   听君略有些尴尬地拢了拢发髻。   ——起初娘亲还在的时候,都靠她卖些绣品补贴家用。那时我们寄住在舅舅家中,后来娘亲病逝……我就帮着舅舅和舅母做些简单的活儿,可他们家原本也就困难,最后只能把我卖进山庄……   秋亦望着她,忽然问道:“那你想回去么?”   听君听罢,骤然一惊,连手都有些颤抖。   ——你、你要赶我走?   她一紧张,嘴角便会轻轻抽动,这会子连脸都吓得有些发白,秋亦看在眼里,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不过随便这么一问,若是你想……”   垂眸间,瞥见她手背上的一道血痕,他蓦地止住话语,轻轻拧眉,伸手过去。   伤口从手腕延伸至骨节处,口子不浅,眼下已慢慢开始愈合。   秋亦眼神微沉,低低道:“这道疤……”   第20章 【情深不寿】   听君轻轻抽回来,倒朝他摆手一笑。   ——是昨日去厨房不小心划伤的,小伤罢了,过几日就能好。   秋亦也淡淡收回视线。   “寻些药膏来擦一擦为好,莫要留疤。”   她默然点头,依然把袖口往下拉了拉,遮住伤痕。   “回去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秋亦起身。   “我也困了。”   她静静施了礼,推门离开。   月色寂静,秋亦仍靠在窗边,拉了个缝隙看着外面街道,眸中印着桌上灯光,一闪一烁。   *   从杭州到扬州赶了大约一日的马车,直到第二天傍晚众人方才抵达扬州的白氏镖局门口。一路上秋亦和白琴两个人没少斗嘴吵架,眼看到了自家地盘,白琴总算是心情舒畅起来,往厅中一坐便嚷嚷着要吃茶。   白涉风亲自进去通报,不过多时,便听得那里头传来一声朗笑,正抬眼看去,只见一身着玄色袍子的中年男子满面春风走出来,拱手抱拳:   “方兄!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方简亦含笑起身道:“白贤弟还是老样子,看着越发年轻了。”   “一把年纪啦,哪里谈得上年轻啊。”白凌摇头叹道,“方兄倒是稀客,平日里连行踪都见不得,更别说能请你前来做客,这回难得来一趟,咱们得好好聚一聚。”   方简点头称是,二人又客套了几句,白凌早看得秋亦在那儿,几步上前含笑道:   “秋贤侄,一别数年,贤侄是越发丰神俊朗了,不知令尊身体可还好?”   秋亦颔首微微一笑,亦朝他抱拳施礼:“伯父谬赞,家父身子……自是不如伯父这般硬朗。”   “怎能说谬赞呢。”白凌本就十分中意秋亦,虽上回被他拒了婚,可怎么瞧他总是满意的很,“若是我家风儿能及贤侄一分半点,我这把老骨头也就不必为他操心了。”   听到说起自己,白涉风挠了挠头,很是羞涩一笑:“爹,我怎能和师兄比呢。”   白琴闻之就气得直咬牙,那手肘捅他,没好气地低声道:   “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儿!”   白涉风:“……”   白凌摇头又赞了几句,才把目光投向听君,这姑娘瞧着纤纤弱质,温婉安静得很,却不知是何来头。   “这位姑娘是……”   没料得他会来问自己,听君迟疑着该怎么回答,身边的秋亦忽然出声道:   “她是我的一个朋友。”   听君心头微微一颤,侧目时却见他笑容随意。   “她早些年家中遭劫,现下嗓子哑了,还望伯父多多能包涵。”   “哦,原来是这样!”白凌恍然之后,又皱着眉颔首,神色怜悯地看着听君,“想不到你一个小姑娘,却还经历过这般事情啊。”   他伸手拍了拍她肩膀,宽慰道:“不妨事,不妨事。到了这里,大家便是一家人了,你千万别与老夫见外……”   正欲还要说话,院外不知何处竟回荡开一阵笑声,继而就听一人笑道:   “白家老爷子好小气啊,请了他们做客却都不请我!”   白涉风隐隐觉得不好,飞快拿了刀就冲到院里,仰头便道:   “什么人?装神弄鬼的作甚!还不快快现身!”   白凌刚往门口走了几步,耳畔听到风中有凌厉之声,前面有一不明之物飞来,他旋身一转,抬手擒住那物,掌心摊开,却见是一枚色泽上乘的玉石。   众人皆往院里而去,白涉风四下里转悠了几圈没看到人影,正在这时,身后高墙之上有一人款款而落,脚步着地无声。   “白少爷还在找呢。”那人往他左肩上一打,笑得无赖,“你这轻功要多练练了。”   白涉风皱着眉侧过身,旁边这人凤眼一眯,两道剑眉轻轻一扬,眼里尽是挑衅,他心自不悦,奇怪道:“君昔时,怎么是你?你跑这儿来做什么?”   “我为何大老远跑过来……这个问题,你可得问他了。”后者耸耸肩,一脸无辜地看着那悠悠走过来的秋亦,眼神骤然一暗,那一字一句几乎都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对吧?秋,少,爷?”   秋亦冷冷一哼,却也懒得搭理他,恰好听君亦从屋内出来,昔时瞬间转了脸色,几步走上去,凑到她跟前便笑道:“小云儿,日数未见,我可是日夜都想着你呢。”   他此话一出,听君顿时脸颊飞红;背后的方简微微挫身,握拳在唇下轻声咳了一下;旁边的白涉风双目圆瞪,不可思议;不远处的白琴则是一脸像吃了苍蝇般的神情,低低啐了一口,道:“真恶心,没羞没臊的。”   发觉四周全是各式各样难以言表的目光,听君手足无措,幸而秋亦及时上前一步挡在她面前方才松了口气。   “君堡主大驾光临,老夫有失远迎。”白凌到底是老江湖,面不改色地朝他拱了拱手,仍是笑道,“不知堡主此来所为何事?”   “白老爷子真是客气。”眼见秋亦如此护着,昔时只好抬起头来,也向他作揖,“在下听闻几位老友前来贵地,故而也不请自来,登门拜访……适才那见面之礼,不晓得老爷子可满意。”   “哈哈。”白凌朗声大笑,握着那玉石,颔首道,“堡主如此大礼,到让我这个老头子受宠若惊啊。”   “老爷子客气了。”昔时挑起眉,笑容狡黠,“那不知可否也让我打扰几日,瞧瞧这‘天下第一’的白家镖局是何等气派。”   “‘天下第一’可不敢当。”白凌摆手一笑,“既是秋贤侄的朋友,自然也是老夫的朋友,寒舍能招待堡主,想来将蓬荜生辉啊。”   “爹爹!”白涉风扯了扯他袖子,盯着对面的昔时,没好气,“你还真要让这人住咱们家啊?”   关于昔时江湖那些传言,白凌自没少听过,他摇了摇头,示意其不必在意:“来者皆是客,来者皆是客嘛——快快快,去安排房间,让你师兄他们和君堡主先住下,赶了一天的路,想是都累了。”   白涉风无可奈何,只能应下,路过昔时跟前,后者还特意笑着提醒他:   “劳驾让我和这位姑娘的房间近一些。”   白涉风正满心不情愿,抬头正对上秋亦双目,见他使了一个“不用理会他”的眼神,登时领悟,重重点了头,举步招呼着管家就往里头走。   *   白氏镖局素来以信誉闻名天下,乃是在前朝就于江湖上建立起的声誉,到如今已有四代。这白府府上也算殷实,光瞧厢房数量便不输于明月山庄。   大约是因听君乃女儿身,故而单独安排了一处院落,院外有一荷花池,若是夏天池中定然粉绽绿衬,只可惜眼下才入春,池里光秃秃一片,没什么可看的,反而显得苍凉。   底下有人送来热水让她沐浴,遂又换了身干净衣裳。   正由于秋亦那一句“是他的朋友”,她也受了这般待遇。可想想自己本就是丫鬟出身,如今倒还让人家丫头伺候着,左右觉得不安。正巧门外有小厮唤她去厅里用饭,听君简单收拾了一番,遂推门出去。   天色渐暗,星辰斑驳,那门外池边却有人席地而坐,随手捡了细石,在那池面上打水漂,溅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约莫是听到声响,昔时回过头,一见得她,笑意也随那水波一点点漾开。   “阿君。”   他的称呼还真是变化莫测,听君略有些尴尬地朝他一笑,昔时起身就走过来。   “啧啧。”他俯下身来,凑到她脸边摸着下巴仔细看了看,叹气,“瞧你这眼神,想是这几天秋亦没少说我坏话啊。”   听君暗自汗颜,抬手摆了摆。   ——少爷没提起过你。   “他这么费尽心思地把你支走,我还不晓得他怎么想?”昔时心有不甘地哼了一声。听君却皱着眉,心情莫名变得复杂。   “你放心。”昔时突然话题一转,神色渐渐柔和下来,深深望着她,“我仔细想过了,你若是跟了我……从前的事,我就当是从前。自此以后,也只有你,你看……好不好?”   “……”他话语听上去甚是真挚,听君倒愈发觉得事情有些难办。   总以为自己当日已说得很明白,却不想他还纠缠不清,她禁不住捏了捏有些发烫的耳根。   ——可是……我对你……对你……   迟疑了许久,思索着该用什么手势来表达这种感觉,可大约是踯躅太久,昔时自她身上慢慢移开视线,眼睛往她发间瞧去。   “啊——”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提了音调,“你换簪子了?”   听君不自觉伸手摸了摸,发髻是用上回秋亦买的发簪挽的,她不由含笑。   ——是三少爷送的。   “他送的?”昔时漠然垂眸,而后不由分说就把那簪子拔了下来,听君微微一愣,还不及反应,他不知从哪里又摸了一支钗,顺手就插入她发中。   “不戴他的,他挑的有什么好看的?”昔时分外得意地拉了她到水边,“瞧瞧这支,喜欢不喜欢?”   水里朦胧倒映出她身形,头上的钗是用玛瑙缀成的梅花,白玉为辅,看上去甚是精致。听君摇了摇头,惶恐地想要取下来,不想昔时抬手就扣上她手腕,淡着嗓子威胁道:   “不许摘。”   “你若是敢摘……”   昏暗的夜色印得他眉目凌厉,瞳中似隐隐有些涟漪波动,听君怔了怔,自不敢再动作。   昔时看得她脸上变化,也发觉自己这语气太重,他只好松开手,不自在了清了清嗓子。   “总而言之,我不许你摘它,听见了么?”   若是让秋亦看到只怕他的脸色还要难看,听君垂首立在那里,没点头也没敢摇头。   昔时看了她半晌,终究是叹了一声。   “罢了罢了,走吧……总不能让人说,我连姑娘家也要欺负。”   *   白府上大概也是鲜少能来这么多客人,白凌颇为高兴,张罗了满桌的菜,又将那陈年的老酒摆上席,和方简对饮。   两个老人家许久未见,唠嗑不少闲话,有说有笑,底下的一干小辈却显得格外安静。秋亦不喜说话,白琴满腹不爽,昔时丝毫没把自己当客人,吃吃喝喝,白涉风则是盯着他,食之无味。   相反,因这桌上布了一道鲈鱼丸子汤,听君倒是吃得很开心。   她搁下筷子,正抬手想要取汤勺,不料秋亦却把她的碗端了过来,淡淡道:   “我来吧。”   听君微微一笑,却也没有推辞,他刚舀了一勺,有人飞快夺了那汤勺在手,笑嘻嘻道:   “这种事情怎么能让大少爷做呢。”   昔时也不理会他表情,三两下盛满了汤摆在听君跟前,末了,还关心道:   “烫着呢,你小心点喝。”   端得是眼前香气扑鼻,听君也感觉到周身袭来一阵凉意,耳边听得有人在冷哼,她僵硬地笑了笑,这会子当真是如坐针毡,甚是难熬。   上座的方简一面举起酒杯来喝了一口,一面却又看向那下面几人,笑得神秘莫测。   正在此时,那屋外吹进来一道凉风,秋亦眉峰一蹙,忍了许久终是忍不住,轻轻咳了起来。方简忙把杯子放下:   “怎么?又不舒服了?”   “没事。”秋亦抬眼扫了众人,强自忍了忍,“老毛病罢了,过几日就会好。”   “嗯……”方简不看好地摇摇头,“不是说了让你记得吃药么?看你这样子,怕是又没吃。”   “并不是什么大病,犯不着吃药。”秋亦虽是如此说,却把碗筷搁置一边,起身向白凌施礼,“伯父慢用,恕小侄不胜酒力,不能作陪了。”   “好好好。”白凌自瞧出他身体不适,也不强求,“贤侄养好生休息就是,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涉风,莫要和伯父客气。”   他作揖淡道:“多谢。”   那桌前的白琴翻了个白眼,嘀咕道:“一个病秧子还逞什么强。”   春风料峭,他已咳了快半月了,也不知多年前那毒下得有多重,落下这样的病根子,听君略有些担忧地瞧着秋亦的背影,正回过头想要喝汤,方简忽然朝她笑道:   “云小姑娘也跟着去看看吧,我这个徒弟太好面子,我倒放心不下他。”   她本也正有此意,故而颔首点头,依言起了身,向他行了一礼。   昔时见状,也忙放下筷子。   “那我也……”   “诶——君师侄。”方简突然打断他,“你我也是有数载没见了,今日既在这里碰上,咱们师叔侄来好好叙叙旧嘛……”   昔时看了一眼听君,继而陪笑道:“难得师叔好雅兴,师侄本该奉陪,只不过……”   他话还没说完,方简就亲亲热热地坐了过来,拿了酒壶给他满满斟了一杯,笑容满面。   “来来来,喝一杯。也同我说说,你师父近来可又专研出何种高深武学了。”   ……   第21章 【熊熊大火】   一路行至自己院中,秋亦听得身后有脚步声,虽知道是谁,却也没有停下步子,亦不曾回头,直到将推门进去时,才回身过去。   听君正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几丈之外的灯光照在她脸上,树影斑驳,疏疏朗朗。   他神情里看不出喜怒,只在门口站定了,垂眸瞧着她。   “跟来作甚么?不吃饭么?”   听君轻轻颔首,从怀里捧出一瓶子勾了青花的药瓶,脸上含笑。   ——公子还是吃些药为好,能好的快点。   不知何故,秋亦皱了眉,似乎心情不好,一甩袖子就背过身去。   “我不吃。”   他几步走进房内,门却没有关,听君思索着还是跟了上去。桌上的茶兴许是出门前换的,眼下尚温热,她倒了一杯,又把药丸腾了三粒出来,拿手绢仔细乘着摊在那旁边。   秋亦转头时,仍见她站在一侧,忽而有些不悦道:“我都说不吃了,你还折腾干甚么?”   亦不晓得他又是哪里不快,听君也不敢多问,只讪讪收回手,抬眸看见那被衾尚未铺好,她又俯身下去……   烛光照着她发间的银钗晶莹剔透,刺得秋亦不由别开视线,待得要去拿茶来吃,却不想袖摆将那杯子扫翻在地,茶水顿时浸透毯子。   听君见状,当即放下被衾,蹲身下去收拾,不料秋亦只挥开她,自行拾了杯子。   冷声道:“我用不着你伺候,出去。”   她微微一怔,一头雾水地站起身来。   ——我不是公子的丫头么,做这些……也是应该的。   秋亦听罢,不禁冷笑道:   “姑娘如今出息了,我倒是不敢劳驾你来做这些。”   思来想去,也不知自己是因何将他得罪了,听君咬了咬下唇,仍旧解释。   ——公子如何待我,我自然是感激不尽,可是我一日也不曾忘记自己的身份,我是你的丫头,断断不敢逾越。   秋亦看得冷哼:“我秋亦算什么,也配让你伺候?眼下是有人赶着抢着要给你送簪子送首饰,只怕不是明日后日就该当人家少夫人了,我倒也要趁这时机多巴结巴结你才是。”   她这会子才想起头上那钗没有摘下来,刚刚路上随着昔时同行,倒还忘了这个,听君忙伸手要去拔,不想他又冷着声笑道:   “取了作甚么?这不是挺好看的么?”   听君拿了那钗在手,低头看了看,又抬眼,虽平日是听惯了他刻薄的话,但此时此刻心里忽生出一丝悲凉来,她只定定瞧着他,半晌没有动作。   屋中窗户并未关严实,丝丝凉风把桌上的烛火吹得摇摆不定,秋亦呆了一瞬,又转身背对她,语气中带了些恼意:   “还不走么,难不成要我亲自赶你出去?”   听君默默垂了头,对着他身形轻轻欠了欠身,推门出去。   随着“吱呀”一声关门响,似乎屋内莫名冷了几分,秋亦缓缓扫了眼桌上还摆放的药丸,过了许久,他倒于手中,就着那已经凉透了的茶水喝了下去。   冷意顺着咽喉滚入胃里,寒气迫人。   *   从秋亦房里出来,外面月色正浓,席上即便没有吃饱,听君却再没什么胃口,沿着回廊一路走,府宅里种的花木不及山庄里的多,但现下却都在冒着新枝,颜色翠绿,在夜里格外夺目。   听君正将往自己院里行去,却不想被人唤住。   她回头一看,那杏花树下,方简微笑着朝她招手。   “小姑娘怎么在这儿?”见她走来,方简分明瞧得她脸上有泪痕,却装作没看见,只是笑道:“白家老爷设宴款待,那菜色这样好,如何不回去多吃几口,看你这瘦的。”   听君莞尔一笑,摇头。   ——我不饿,倒是老人家你……不去陪白老爷喝酒么?   方简大笑着摆手道:“喝酒伤身啊,哪能一直喝。我老头子一把年纪了,经不起折腾,让那几只小娃娃陪他喝也好。”   说完,看着她沉默,便又问道:“让你去看看我那大徒弟,他可好不好?瞧你这样……是他欺负你了?”   听君连忙摇头。   ——不是,是我自己惹他不快……   方简看得一怔,继而又展颜笑起来:“你这姑娘倒是好性子,有你这么个丫头在他身边,我也放心些。”   他笑容渐渐沉下来,低头却叹了一声:“其实少易从前脾气没这么差,说来也都怪他家那几个姊弟。”   听君迟疑着抬起头。   ——是下毒的事?   方简颔首淡淡笑道:“你也有所耳闻?”   “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情啦。”他负手于身后,往前迈了几步,“当时这孩子不过十一二岁,秋家老爷送到我这里来的时候,看着比你还瘦小,像个七八岁的娃娃。脸色白得能吓死人,我一瞧就知道他中过毒。”   听君只静静听他说话,脑中浮现秋亦如今的模样,蓦地生出一丝怜悯来。   “皆因当年秋家夫人收买了一直照料他的那个老仆,在饮食之中下了毒,至此以后,他为人就敏感许多,亦不喜与旁人亲近。”方简顿了半晌,又叹道:“他眼下虽说话不饶人,顶多也就嘴上说说,心里头却是比谁都明白。谁真心待他好,他有数的很。所以你也莫要往心里去。”   说到最后竟是宽慰自己的,听君一时有些感动,又想想方才秋亦的反应,似乎也没那么难受了。   方简拍着她肩膀,笑道:“我这徒弟以后可要麻烦小姑娘多多担待了。”   听君很是惶恐,忙低头施礼。   ——您这话严重了,我只是一个小丫头,哪里能有担待主子的道理。   方简却是不以为意地摇头:“老头子我是个江湖人,一辈子都在江湖上摸滚打爬,不知这大户人家能有什么规矩。但昨日一见你,我却觉得很亲切,想来丫鬟也罢,小姐也罢,终究都是人啊,这人心都是肉长的,有情有义便好,哪里在乎会是什么身份。”   她听着这话,心中蓦地一颤,似乎许多年来不曾有人说过这类似的言语。   从一个小姐沦为一个丫头。   她好久没有回顾过这样的往事了。   大约正是隔得太久,连她自己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是小姐,还是丫头。   *   次日,天还未大亮,干冷干冷的,风也是一阵一阵,吹不停。   离花池不远处有一偏僻屋舍,屋里昏暗,油灯尚点着。那床边摇篮里正睡着一个婴孩,瞧着不过半岁年纪,甚是小巧,一旁的嬷嬷伸手推了推篮子,因见他睡得正香,遂放下手里的针线,拿了吃剩的残羹拖着腿,慢慢往外走。   窗户半掩着,微风轻拂,窗外的树枝摇摇晃晃坠了半节下来,“哐当”一声打翻了灯,火苗便顺着针线一点点蔓延开。   半柱香时间后,老嬷嬷才行至垂花门,却见那屋里大火熊熊,她登时愣在当场,想冲进去救火,不料却因右脚有伤,身子无法平衡,摔倒在地。   眼瞧得窗外冒出浓烟滚滚,她又急又慌,忙起身来,踉踉跄跄往外走。   “走水了!走水了!快来救火啊!”   因得这屋舍太过偏僻,眼下又是清晨时候,四下里寻不到一个人。她眼泪直落,正从那抄手游廊处出来,前方却见有一身形纤细之人站着,她忙上前一把将那人揪住。   “姑娘,快去叫人!西厢房里走水了!”   听君被她抓得胳膊生疼,正抬头望西厢房看去,老嬷嬷含泪道:   “我腿上有伤没法走远,求求你,快些,我那小孙子还在屋里……”   她猛然一愣,当即明白这事情的严重性,忙点了点头就匆匆往来处跑。   眼下天边才渐渐亮了些,白府虽然不大,可听君也并不熟路。她今日起得太早,原是想顺着游廊随便逛逛,没料才走了不久便会遇上这样的事情。   快步从花园横穿而过,却不知走到了哪儿,自己办法说话,自然不能大声呼喊,可急的是此时周围竟一个人也没有!   听君喘了口气,刚抬眼,忽而见得白琴在那小石桥上慢悠悠散步,她未及多想便跑了过去。   白琴听见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正转过身,蓦地看到听君立在跟前,不禁唬了一跳。   “哇,你干嘛啊!”一见是她,心里就没好气。   听君着急地指了指身后,而后又摊开手,五指微曲上向。   白琴看了半日,眉毛都快拧成了疙瘩:“你又想说什么啊?别跟我比划这些,我可看不懂。”   知道她是秋亦的人,白琴自是不耐烦。   听君见她不明其意,只好拉住她,作势就要带她去西厢房。   白琴哪里肯让她碰,几下把她手扳开,恼道:“作甚么?!不想活了是不是!你要比划,要发疯,自个儿找那姓秋的去,本小姐才没闲工夫陪你。”她言罢,一掌将她推开,气哼哼地便朝花园尽头走去。   听君呆在原地,举目望了望四周,天空蔚蓝,树木清晰,可她却感到浑身无力。   为什么……   为什么说不出话。   明明只有这么几个字,如何连一个声也发不出来……   她狠狠拍了拍脸颊让自己冷静下来,定了定神,仍旧朝前面跑去。   听君本想追上白琴,却不料半途撞上一个人,那人身板何其结实,这一下简直撞得她眼冒金星,险些没站住脚,幸好对方及时出手将她揽住。   听君仰起头来,入目是昔时那对似笑非笑的星眸。   “怎么了?”发现她表情有些异样,昔时也收了笑,“出什么事了?怎么跑得一头是汗?”   ——失火了……   听君抓着他的手,略有些激动。   “失火了?!何处失火?”   ——就在西厢房那边!   等昔时随听君跑到西厢房时,火势已然比先前大了一倍,周遭有不少下人提了水桶赶来扑火,不过看着却是杯水车薪。   院子里那老嬷嬷坐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几乎就要昏过去,听君想上前扶她,却望着门里窗里那凶猛的火舌,心里头又是自责又是难受。   要不是自己,这火想必早就灭了……   她走到门边,正将再上前一步,昔时看得一惊,一把拉住她,厉声道:   “你做什么?这么大的火,你疯了?!”   听君却咬着唇狠狠摇头,眼中酸涩。   ——那屋里还有个孩子,若不是我……不能说话,他也不至于还被困在火里,他要是就这么夭折,岂不是都是我害的么?   昔时皱着眉,定定看着她:“那里面还有个小娃娃?”   听君正点着头,瘫在地上的嬷嬷又是哭又是喊。   “那可是我李家唯一的血脉啊,眼看这孩子已没了爹娘,如今却又要丧生火海……叫我往后去了,怎么面对我儿!”   她说着已哭得不能自已,两眼一翻就晕倒在地,旁边救火的家丁赶紧手忙脚乱地去扶她,场面混成一团。   昔时仍剑眉深蹙,看了半刻,他方松开听君。   “在这儿站着,我去。”   话一摞下,听君正要摇头,他已回身拎了桶水从头浇到尾,低首便窜到那火海里。   翻滚的火焰映得她脸颊绯红,周遭不断有人抬了水扑进那被大火之中,听得木制之物在火里噼里啪啦作响,听君只愣在原地,这一刻,心里蒙得什么也听不见。   不知隔了多久,听那漏窗哗得一声巨响,窗里有人带了一背的火跳出来,往那地上滚了一圈,听君连忙上前,替他把剩下的火苗熄灭。   “呼——”   昔时狼狈地抬起头来,瞄了一眼被烫的发卷的发稍,有些尴尬地朝她笑道:“这头发,看来得修一修了。”   他怀里抱着一个婴孩,呼吸微弱,面色苍白,不过万幸的是,还活着。   “吃了不少浓烟,眼下还虚弱着,快带他去看看吧。”昔时把那孩子塞到她怀里,有些头疼地耸耸肩,“若是不小心……咳了,你可别怨我啊。”   听君只望着他,眼里蕴满泪光。   “……看着我作甚么。”   她艰难笑了笑,抬起拇指来,轻轻弯曲。   昔时扬手抚上她脸庞,微微一笑:“谢什么,这点小事不必道谢。若是当真让你进去了,我只怕还要心疼死。”   第22章 【春风料峭】   由于旁边连着厢房,大火整整烧毁两间房舍后才被扑灭。   不过可幸的是房中并没有住人,火也未曾因风作势,所以府里的损失并不大。   白凌是在睡梦里被吵醒的,眼下还有些困倦,他拿了小厮递来的茶喝了两口,才勉强打起精神。   “好好儿的,怎么就着火了?”   底下跪着的老嬷嬷尚惊魂未定,只一面抹泪一面诉道:“老奴也不知,才去厨房放了碗筷,一回来房子便烧起来了。”   白琴听罢就皱眉道:“既是烧起来了,你怎么不唤人来灭火?要是这火一直烧下去,整个白府都可能化为灰烬,你这般年纪了还不知道其中利害么?”   “大小姐莫怪,是老奴伤了腿,走不远……”   白琴听着更气:“走不远你不知道喊呐?!”   嬷嬷低头轻声辨了两句,余光瞥见听君,这才道:“哦,老奴是有叫那位姑娘帮忙叫人灭火的。”   “她?”白琴一眼扫过去,不自觉撅起嘴来,质问道,“你又是怎么的?眼睁睁看那火烧起来,都不帮忙的吗?”   听君忙上前施礼,心里却很是委屈。   ——我之前遇上小姐时,有让小姐帮忙,只是……小姐不懂我的意思。   白琴挑着眉看她动作,抿了抿唇,望向旁边。   小厮忙向她解释:“大小姐,这位姑娘说,有让您帮忙,不过……您看不懂她的手势。”   想起方才是有这么一回事,白琴略感尴尬,语塞了片刻,仍固执道:“你、你知道我看不懂,那你还不表达简单一点!我府上仓库里那么多贵重的东西,要是烧毁了你赔得起么!”   听君自知也有过错,垂头歉疚不语。   白凌见得这般,正想要开口,却听身侧有人不客气地把那茶杯往桌上一搁,冷声道:   “她都是个哑巴了,你还指望她能怎么跟你表达!?自己没本事看不懂,却赖人家!”   一听那说话的是秋亦,白琴愈发气恼。   “她是个哑巴怎么了?天底下那么多哑巴,难不成连着了火叫人救火这么简单的意思都不会解释的么?”   “白小姐这话不对理吧。”一边儿懒懒散散剥橘子的昔时轻声笑道,“人家可是有找你帮忙的啊,想来是你自己没当回事儿的罢?”   “你!……”   “小琴。”白凌语重心长地在她胳膊上轻轻一拍,“此乃意外之灾,怎么能都怪云姑娘呢。”   白琴低头一扫,在座的却都不是站在自己这边儿,她看了看白涉风,又看了看白凌,跺脚道:   “不就因为她是个哑巴么,人人都替她说话。既然如此,改明儿我也哪儿残了废了,一把火把扬州城给烧了,看你们还会不会这么说!”   秋亦淡淡一笑,赞许地点头:“白小姐若是残废了,那可真是天下之大幸。”   方简忙朝他使眼色:“少易!对姑娘家说话要尊重些!”   后者冷哼一声,别过脸。   那边的白琴已是满脸通红,原以为回了家至少能有哥哥爹爹帮忙说话,怎想两个都是胳膊肘往外拐的,她憋着嘴怒道:   “好啊好啊,你们人人都想着我不好,那我现在就去死了算了!”   说罢就风风火火冲出门去。   “诶——”白凌拉她不住,只好吩咐白涉风,“快去把这丫头拦住,免得她一会儿真做了什么傻事。”   “是,爹。”白涉风领命,飞速尾随其后。   听君因见白琴方才出去时眼里含泪,想罢是心中不爽。念及这事,自己也多多少少有些责任,遂也转身要跟上去,不想秋亦却出声将她唤住。   “她闹她的,你跟去凑什么热闹?”   听君默然摇头。   ——白小姐也没说错,要不是大火灭得及时,只怕还会伤及更多无辜。如果……如果不是我不能说话,没头没脑乱闯,也不至于有这般的麻烦……   “她的话,你也当真?”秋亦不以为意地冷哼了一声,上下扫了她一眼,“先去把这身衣服换了再说,你难不成还想穿着到处走么?”   听君这才低头打量,自己注意力一直在那大火中,没想浑身早沾了污垢,大约此刻脸上也尽是烟尘,她只好先行告退。   回到自己房中,听君取了干净衣裳换下,坐在妆奁前。   镜中,发髻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她把那支簪子从袖中轻轻摸出来,放至眼前。   和田玉雕的簪身,冰凉温润。这支簪子比起昔时的钗来的确简朴许多,想他那日也就是随手捡的,应当也没有仔细看过罢……   她忽然有些怅然,脑中浮现起秋亦昨日夜间的话,仔细想了想,却又不敢深入去想。   也不知……   他心里到底是有着怎样思绪。   有时候,当真是捉摸不透也揣测不清,可又很想知晓。   听君轻轻叹了一声。   ……自己要是能开口说话就好了。   正垂眸盯着发簪出神,门外却斗然响起敲门声,她拉回思绪,忙将簪子收好起身去开门。   寒风刺骨而来,那人手抬了一半似乎要将敲下去,听君就已然开了门,他收回手缓缓放下,宽大的袖袍也随风猎猎翻飞。   听君看得愣住,她是头一遭见秋亦亲自上门,不禁有些讶然。   ——少爷,你……   秋亦淡淡解释:“见你许久没动静,我不过顺道来瞧瞧。”   听君依言含笑点头,垂眸时见地上落满了枯叶,她不禁心头一怔,随即扬起脸来朝他一笑。   ——外面太冷,公子先进来坐一坐罢。   她伸手上前扶他,秋亦倒也没有甩开,由着她扶进屋内。   兴许是因他那一句话,她这边屋舍也还算宽敞整洁,比起山庄里那下人的厢房自是好上许多。秋亦正在桌前坐下,却见那手边摆着一个空的药碗,里头还剩有药渣。   他不由微微皱眉:“你还在吃那大夫开的药?”   听君替他倒上一杯茶,也顺手把那空碗拿开。   ——横竖也没得治,试一试无妨。   “这药也是能乱吃的么?”秋亦口气微恼,可抬眼见她仍是笑,却又骂不起来,只好叹了口气,   “上回手上的那伤可好些了?”   听君下意识摸了摸手背,那伤口还在隐隐作疼,但眼下已开始发痒结痂。   ——好很多了。   大约也没觉得她会说不好,秋亦自怀中取了一小瓶伤药。   “这是明月山庄自制的药膏,对去疤很有些效果。”他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小口,茶水是温的,和昨日夜里那水,几乎一模一样。   “你拿去敷一敷,姑娘家,这些地方尽量还是别留伤的好。”   听君伸手接过那瓶药,低头望着他。   兴许是看得太久,秋亦略略感到一丝不适,他抬眼不悦:“这么看着我作甚么?”   听君忽而抿唇,嫣然一笑,伸出食指来。   ——公子,不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他话一道完,就想到昨夜自己说过话,一时语塞。   捏着那茶杯,沉默了半晌,秋亦终是冷哼道:   “你与谁好,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犯得着为这种事生气么?”   小心盯着他眉梢瞧了瞧,听君有些讨好地讪笑。   ——我和君公子,不是你想的那样……   秋亦忽然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悠悠抿了口茶,语气风轻云淡。   “君家堡不比明月山庄差,与其在庄子里头做下人,嫁到君家去当夫人,不是很好么?”   听君静默一阵,轻轻摇了摇头。   ——君公子其实人并不坏。   他今日竟能那般义无返顾冲进火里救人,大约也不是世人口中那为夺家产杀兄欺嫂之人。   ——只可惜,他不是一个专一之人。   她落得这般下场,往后也不求能嫁到富贵人家,可仍盼着未来的良人是一个肯将真心交给她的。   古语有言: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秋亦把茶杯慢慢放下,久久不言,似乎是在沉思。   “君昔时人不坏?”   他说着就觉得好笑。   “只是他面对你时惺惺作态罢了,你还真以为他是会为了救那孩子奋不顾身,连自己身家性命都不要的大英雄?”   秋亦眼底里一片清寒:“你也太好骗了。”   *   午饭之后,因西厢房失火一时,白凌派了不少家丁前去修建破损的房舍,走在路上倒见许多人行色匆匆,扛着木材往西边走。   花园的小亭子里,白琴拿了鱼食,狠狠地摔到那池子里,惹了水中一群色彩斑斓的鱼儿争抢,她心里忿忿,只顾着往下砸,却没听到身后有人走近。   “白小姐再这么喂下去,这满池的鱼儿都会撑死的。”   白琴气哼哼地转过头,石板桥上,昔时靠着石栏笑容灿烂,看着刺目又欠揍。   “哼,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江湖败类。”   “是是是,我姓君的哪有白家大小姐身份尊贵。”君昔时倒也不恼,优哉游哉走到她跟前,望了一眼那池子里的鱼,言语挑衅。   “怎么?是被你家仆人气到了,还是,被秋亦气着了?”   “要你管!”   白琴啐了一口,举步就要走。   身后却听昔时朗声笑道:   “你既是喜欢秋亦,如何不对他态度好一点?他这个人吃软不硬,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我才没有喜欢他!”白琴恶狠狠地转身,把嘴一撇,“他这么个冷脸冷面冷心肠的家伙,怎会有人喜欢他!做梦!”   不想,闻得她此话,昔时忽然神色一暗,淡淡道:“是啊,他这么个冷心肠的人,如何会有人喜欢他呢……”   白琴愕然抬头,讷讷盯了他半晌,才不屑地笑道:“喔,某个人喜欢人家,只可惜,人家心有所属。我说呢,你怎么闲着没事来找我废话。”   “哼。八字儿还没那一撇呢。”昔时心自不悦,一脚踏在那栏杆上,坐着,“秋亦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们这样?”   “诶诶诶,可别带上我,我对他……才没那心思。”白琴倒也挨着他坐下,头搁在膝盖上,看着水里游鱼。   “我才是奇了怪了,那一个哑巴,如何就成了香饽饽,看你们一个二个挣着抢着。”她脸色似有些不甘,小声嘀咕道,“难道我没她长得好看?”   昔时听得清楚,虽暗暗好笑,嘴上也没戳穿。   “小云儿心地好,人也单纯,不像你。”   “我?!”白琴那声儿不自觉提了上来,一双水眸瞪着他,“你倒是说说我怎么了,我哪里不如她了?!”   “呐呐呐——”昔时啧啧叹息,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姑娘家么,说话声音小一点,做事别那么焦躁,温柔一点,没准儿……秋亦还能多看上你几眼呢。”   “那哑巴还没能说话呢。”白琴不服气地别过头,“你们怎么就知道她说话声音小不小,好不好听,万一和我一样呢?”   “这是气质问题。”昔时摊开手,“你就别想了。”   “呸,我要是……”话说到一半,她才觉得哪里不对劲,嗔道,“秋亦看不看得上我,我才不稀罕呢!”   “是是是……”眼看她赌气就要走,昔时没奈何地在身后长叹短叹,“哎,我还真希望他看上你,这样我也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你想都别想。”白琴往后冷眼瞧他,轻蔑道,“那哑巴就是秋亦不要,你也配不上人家。”   昔时歪了歪头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像你这么个人,要人品没人品,要身份没身份。跟了你,走到哪儿都遭人唾弃。”白琴高傲地扬起下巴来,神色得意,“且不说你多年前杀了你兄长的事情,就是你家中那七八个姬妾,也足够世人评议的了。   就这副德行,还指望清白家世的姑娘下嫁给你?   梦里做做吧。”   她说话原本就大声,一字一句吐词甚是清晰。   昔时唇角微微弯起,眼底里却见不到一丝笑意,直至白琴走远,他方缓缓垂首。   池子里,游鱼早已散去。   春风料峭,冷冷清清。   第23章 【坐以待毙】   这几日西厢房在忙着重建房舍,路上忙碌的人甚多,不易通行,白琴要去前厅用饭只能从后院绕过去。白府后院是一小片竹林,林中置有石桌石椅,但因不常有人走动,故而那桌上落满了竹叶。   白琴正从小门里穿过,蓦地听到那林间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声,她当即警惕地回头。   天高云淡,风吹绿竹,叶落纷纷,什么人也没有。   她略感奇怪,琢磨着或许是自己听错了,正迟疑地往前走,却不想迎面和一人撞上,她踉跄地后退了几步,揉着额头没好气道:   “你走路没长眼睛啊!?”   对方似乎比她还要站不稳些,扶着那墙方才没倒下去,白琴抬头一看,听君正捂着鼻尖略有些歉意地望着自己,一时怒意更胜:   “怎么又是你。”   知道她看不懂手势,听君只笑着指了指她身后的竹林,继而又欠了欠身。   “你想采竹叶回去?”白琴尝试着猜了一猜,见她嫣然一笑点着头,心里倒有几分沾沾自喜,“哼,我就说么,这哑语有什么难懂的。你以后见了我还是得与我打手势,知道么?”   “……”   想不到她这好胜心如此强,听君汗颜着颔首,又施了一礼,便从那小门进去。   白琴也举步将走,不想正在这时,一阵狂风大作,满院的竹叶乍然飘起,走石飞沙,她隐隐觉得不对,猛然转身。   竹林间不知几时窜出三四个蒙面人,白琴一把拉住听君,急急往后跳了几步,一手甩开腰间的长鞭,喝道:   “你们是什么人?!”   其中蒙面人扬起手里的刀,冷声问:“你们二人,哪一个是白家大小姐?”   听君和白琴相视一眼,皆是不解。   “你们找白家小姐作甚么?”这话一出口,白琴就觉得有点多余,她侧过身低低对听君耳语道:“你回去找我哥他们,这里我来应付。”   听君刚点了头,不想却听那另一个蒙面人哼道:“管他那么多,全都抓回去不就好了。”   “说的也是。”   白琴厉声道:“你想得美!”言罢就扬鞭往地上一打作势要上,怎料那蒙面人竟不接招,只飞快从怀中摸了一把药粉朝她面门撒去,白琴只觉眼前一花,头晕目眩,还没走上几步就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朦胧中似乎听到耳边有人在小声议论。   “叫你们把白家小姐带回来,怎么抓了两个女人?”   “兄弟们又不认识白小姐……”   “罢了罢了,等主子回来再说。”   ……   不过多久,便是一道铁门缓缓关上的动响,四下里归于平静。   *   “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   傍晚还没用饭,白凌就听见那小厮急急忙忙跑进来,因见方简几人还在旁边,便不由呵斥道:   “没规矩,从前怎么说的,但凡遇事莫要慌张,礼节礼数不能少!这么咋咋呼呼的作甚么。”   小厮听罢只得立直了身板,垂头道:“是……”   白凌悠悠喝了口茶,这会儿才甚是满意地点点头:“说罢,什么事?”   小厮这才慢慢道:“老爷,门口有人带了封信给您,说是大小姐被人劫走了,让您拿钱去赎呢。”   “噗——咳咳……”白凌一口茶水呛在喉,连咳了好一阵才惊慌失措地对他招手道,“快……咳咳……快把信拿给我看!”   底下坐着的昔时一脸看好戏地神色,摇头笑道:“这白家老爷,还叫人遇事儿不慌呢,自己倒先被吓成这样。”   那信写得不长,短短几行字,白凌却看了好久,他抖着手放下信纸,白涉风忙凑上前。   “爹,那劫匪怎么说?”   白凌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喑哑:“他们要一万两白银,才肯放人。”   “一万两?!这么多?”白涉风吃了一惊。   一旁的方简倒觉得奇怪:“这些人是什么来头,连白家大小姐也敢动?”   白凌皱着眉,冥思了片刻:“信上那落款落得是‘盘云教’三个字,不过据我所知,盘云教乃是江湖名门正派,不会干这种偷鸡摸狗之事,想来是那歹人欲嫁祸给旁人。”   白涉风急得跺脚:“不管怎样,人命关天,救人要紧,我先去筹钱!”   “诶,你先莫着急着走。”白凌又读一遍送来的信,忽而眉头一皱,捏着胡须若有所思。   “爹,您……您在想什么啊?”   白凌闭目想了想:“我只是奇怪,为何……这歹人硬要秋贤侄一人把这银两带去呢?”   听得他这话,秋亦方才慢条斯理地抬起眼皮。   “我?”   “正是。”白凌把那信纸递过去,“贤侄你且看看。”   信上单从字迹看不出是熟识之人,秋亦细细想了一想那一万两的白银。   “一万两……”他眉峰微拧,心道:莫不是那帮金人所为?   若真是他们,特意让他去送赎金便就说得通了。果然一路上那般风平浪静皆是假象,徒单赫不是个会轻易罢手之人。   秋亦放下信笺,起身朝白凌作揖,表情淡然:“白家小姐遭劫,想来都是小侄所害。伯父不必担忧,我必将白琴带回,保证分毫无损。”   “有贤侄这番话,我也就安心了。”白凌见他对白琴的安危如此在意,顿时宽慰了许多,脸上浮起笑意,“小琴可就交给你了。”   白涉风抱拳上前:“爹,那歹人信上说只让师兄一人去,咱们要不要多派些人手前去跟着?”   “嗯,那就带几十个弟兄去助秋贤侄一臂之力……”   白凌话音未落,秋亦就打断道:“我认为这样不妥。”   他顺口问道:“为何?”   “贼人所要求的交易之地在扬州以东的紫薇山岗,那山里山路陡峭狭窄,不易藏身,带这么多人去只怕会露出破绽,而且也施展不开,到时候白白损兵折将。”   白涉风听完就颇为赞同的连连点头:“师兄此话有道理!”   “这……”白凌有些为难地皱了皱眉,“可让秋贤侄一人去,恐怕……”秋亦心气高,他自然不好说怕他一人应付不过来。   秋亦淡淡颔首:“挑四五个武功上乘,反应机灵的跟着便是。”   白涉风听完,就自告奋勇:“那我跟着去!”   “好好好!”白凌拍掌吩咐他,“可记得一定要保证小琴的安全,她那娃娃坐不住,现下还不定受什么委屈了。”   “知道,爹你就放心吧。”   这边白凌正筹划着上山救人,方简局外人也不知如何参合,瞥得一旁的昔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在那儿吃糕点,便就笑道:   “师侄武功也不差,不去帮帮忙么?”   “我去做什么?”昔时嚼着东西,端起茶水来,“我和那白家小姐非亲非故的,犯不着管这个闲事儿。”   方简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再劝下去。   场上闹腾了一阵,那厅内不知是谁轻轻道了一句。   “怎么没看见云姑娘?”   这会子秋亦才想起她来,细细思索,的确是今日一天都没见着她,不由喃喃道:“是不是人不舒服,还在屋中休息?”   “不会吧……”昔时叼着半个绿豆糕,微微皱眉,“方才我去她院子里找她,没见着屋里有人。”   白凌便转头朝一边儿立着的丫头小厮问道:“你们今日,可有谁见着云姑娘了?”   一干下人齐刷刷摇头。   他纳闷道:“这就奇了怪了……那人能去哪儿呢,总不会平白无故就消失了罢。”   周围安静了一瞬,才听那前来报信的小厮弱弱地站了出来。   “老……老爷,小的忘了说,那被擒的姑娘好像有两个。”   “两个?!”白凌登时愣住,“你什么意思?”   那小厮陡然感到丝丝冷意从脖颈里浸入体内,说话也结结巴巴:“那、那个人说抓了两个姑娘去,可又要咱们拿钱赎小姐,多半是认不得小姐模样,误把云姑娘也一块儿抓了去……”   “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说!”还没听完,昔时拍桌就起,一手指着他狠狠咬着牙,“她一个弱女子,又不会武功,逮着白琴还好,怎么把她也擒了去!”   白凌担忧地望了一眼自己的紫檀木桌,笑道:“君堡主莫要激动……”   “不行不行,他们这些人教我如何放心,我也要去。”他把手里剩的半块糕饼往盘子里一扔,火急火燎就对着秋亦道,“事不宜迟,快去筹钱!”   后者倒也难得同意:“好。”   说完就匆匆往门外走,等白涉风回神过来,二人早已行至院外,他提了武器跑上去。   “你们、你们等等我啊……”   望着三人远去的背影,白凌眼里满含泪花,他心头感慨,含笑着拿袖子擦了擦眼角,叹道:   “真不想能有他们二人这般在意我家琴儿,我这老头子倒也放心了。”   身边的方简转头看他:   “……白兄,我感觉你好像误会了什么……”   *   听君醒来时,入目即是昏暗的一间地牢,地上阴冷潮湿,角落里堆着干草,隐约闻得一股恶臭。牢门乃是铁质的,门外悬着一盏不太明亮的灯,四壁一扇窗也没有,全凭那灯照亮四周。   她努力回想昏睡前的一些事,可头疼欲裂,只记得在竹林里似乎被人用迷药迷晕,至于怎么到此地来的,就没有半分印象了。   不远处,白琴还躺在那里人事不省,听君忙凑上前去,轻轻拍打她的脸。   “唔……”   不知药效过去了,还是她此举有用,白琴竟悠悠转醒,她睁开眼,迷糊了一阵就猛地坐起身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   举目四顾后,她抬起袖子遮住口鼻,闷声闷气道:“怎么这么臭?”   听君默默摇了摇头,也不晓得怎么回答她才好。   “混账,什么人连我也敢绑!”偏偏还把她和一个哑巴关一块儿,连问个话都没人应声,白琴怒气冲冲走到那牢门口,张嘴便嚷道:   “喂!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关我至此!快叫你们主子来见我!”   听君此刻很想把她拽回来。   这些人既然抓了她,必然是有目的,眼下只能等外面的人前来相救,在此之前自然是越晚见到那头目才越好。早知如此,她就不该把她叫起来,这姑娘还是睡着的时候比较踏实……   没过多久,就听有人喝道:   “鬼叫什么!大半夜的!”   不见那人身形,白琴却不死心:“你们主子是谁?本姑娘要见他。”   那人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回复:“我家主子要见你的时候自然会见你,眼下你还是好好在这儿待上一夜吧!”   少顷就听得那脚步声越来越远。   “喂,你别走啊!”   因看叫喊无用,白琴狠狠踹了一脚那铁门,蔫头耷脑地又回了原位,席地坐下。   对面的听君仍只是静静靠在那儿,白琴望了她一眼,问道:“你没受什么伤罢?”   后者摇了摇头。   她也没再多问,举目打量周围后,反而宽慰她:   “你放心,我爹爹若是发现我不在,定会派人前来营救的。”   听君依然只是笑着点头,白琴见状,倒有些好奇:“怎么……你竟不害怕?”   她微微一愣,不明其意。   “……我以为像你这么个不会武功的柔弱姑娘,眼下定会怕得哭起来。”白琴上下仔细看了看她,由衷赞道,“看不出,你还挺淡定。”   ……   就算不淡定,也总不能如她这般醒来就嚷嚷的吧?   听君暗自汗颜,再抬头时,白琴已挨着墙躺下,背对着自己,也不知是不是睡了。   方才听那人言语,眼下只怕已入夜,此地见不到天日,看周遭湿意如此浓重,这牢房极有可能是在地下。   她素来与人无仇无怨,要说真和谁结了梁子,只怕……就是在杭州城中遇上的那个金人了罢。   也不知此次凶吉如何……   但愿白家真能及时赶来救她们。   听君抱着膝盖,正将埋首在臂弯,指尖却碰到袖中一枚冰凉之物,那支和田玉雕的簪子,还放在身上。   心里忽然有一丝小小的期待,亦不晓得那个人会不会担心自己……   她收紧手指,闭目浅眠。   一夜无话。   第24章 【生死之间】   被那迷药迷晕,本就睡得足,即便是入夜已深,听君和白琴也只是躺着坐着,并无睡意。   四周封闭黑暗,看不得外面时间,不知过了有多久,也不知几时天亮的,这暗牢之内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前面有一道火把亮光慢慢朝此处移动,白琴微微侧过身,从地上坐起来。   亮光靠近了,照得牢里牢外通明可见。听君抬头看去,站在铁牢边的那人,穿着的虽是锦衣华服,可仍见其身材结实魁梧,和寻常中原人有些许不同,更加之他那垂于鬓边的发丝还略带些黄色,便就让她愈发确信了来者的身份。   “白大小姐?”   徒单赫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地朝她作了揖,“在下涂青,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白琴冷冷哼了一声,看也没看他一眼。   徒单赫朝左右使了使神色,那一边儿的随从忙上来开了牢门。   一见他走进来,白琴才冷笑道:“你就是他们的主子?”   徒单赫笑容不减,低头看她:“白小姐住的可还习惯?”   “呵呵,那还多谢阁下的周到‘款待’啊。”白琴皮笑肉不笑地挤出笑容。   徒单赫倒是面不改色,手里还装模作样拿着把扇子假装风流地一摇一晃。   “委屈白小姐在此地再呆上一阵子了,等下午白家拿了赎金来,在下决计会放你走的。”   白琴疑惑地看向他:“你找我家要了多少银子?”   “不多不多。”徒单赫将那折扇往手里一打,恬不知耻地伸出一根手指来,笑道,“也就区区一万两。”   “一万两?!”白琴闻之就站起身,怒道,“你还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那是自然,依白家小姐的身份,要这点银两,也不过分。”他倒是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像是觉得这价还开得少了。   白琴此时已是瞋目切齿,不想这人这般不要脸,她扬掌提气,作势要拍过去,不料这徒单赫脚步一转轻轻松松避开来,反而“唰唰唰”连出三招,将她逼得手忙脚乱。   白琴惯是会使鞭子的,如今武器被缴,近战功夫又不如人家,几招之下,被那徒单赫扣上脉搏,手臂酸麻动弹不得。   “哼,白小姐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徒单赫凑到她脖颈间,却是动作言语格外轻浮,只笑道,“您莫要忘了,如今,您可是阶下囚。要做什么……那都是我说了算。”   白琴急得满脸通红,偏偏又没法还手,只能骂道:   “你这不要脸的东西,有本事杀了我!对个姑娘家出手,算什么英雄好汉?”   “在下可没自诩是英雄好汉啊。”徒单赫笑得无赖,正将还要往她身上动手,听君着实是看不下去,飞快上前欲拉白琴回来,不料反被他一手擒住。   徒单赫本没在意此人,这会子被她一搅和,仔细朝她身上一瞄,眼神徒然一转。   “你?你不是跟在秋亦身边的那个……”   听君微微皱眉,并不言语,也没有摇头点头。徒单赫看了她半晌,忽而大笑起来,将手一松。白琴趁机抽身,摸着自己麻木的胳膊狠狠咬牙。   “有趣有趣,想不到你竟在此。我还正愁没法子对付那姓秋的……眼下倒有个好玩的主意。”   白琴一手护着听君,心知打不过他,可嘴上还硬着:“你、你想干嘛!”   “啧啧……”徒单赫见她这手还能动,似乎有些失望,“白大小姐这功夫虽上不得台面,不过姑娘家动手动脚,舞刀弄枪的,总归是太危险了……还是让我来调教调教一下你罢!”他眯着眼睛,蓦地笑容骤减,抬手便往她右肩拍了一掌。   这一掌虽不重,可白琴始料未及,结结实实挨下来,登时口吐鲜血,瘫倒在地。听君吓得脸色发白,赶紧去扶她。   徒单赫将嘴角一勾,拍了拍手上的灰,轻笑道:“姑且让你在这儿安静安静,至于你……”   他目光移向听君,眼底里的神色变了又变,正要伸出手指,身后有人小跑而来。   “主上!”   那人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徒单赫听得微微一笑,示意他可以下去。   “想不到人这么快就来了。”   听君当即一怔,揣测着他口里所提的那个人会是谁。   徒单赫此刻心思全然不在她二人身上,只摞下话道:“你们几个把她俩给我看紧了。”继而便大步出了牢门。   远远地听得那关门的声音,白琴紧绷的神经这才松下来,靠在墙边坐下,却连连咳了好几滩血水,听君取了绢帕替她擦拭嘴角,发现她脸颊惨白无色,气息都有些微弱。   自己即便不懂武功招术,却也看得出那一掌伤她极深,若不及时就医,只怕会有性命之忧。   白琴挥了挥手:“你先别碰我……”   她颤抖地伸出还有气力的左手来,小心撩起那右手衣袖,只见,袖下半臂雪白的臂膀皆染上乌紫,白琴喃喃出口:“啊……”   听君更是惊骇不已,没料得那人看似寻常的掌中还带了毒!   “可恶,这混账!”白琴狠狠咬着下唇,可又无可奈何。只恨自己技不如人。   *   紫薇岗位于扬州以东一处废弃的庙宇之上,岗内常有猛虎饿狼出没,故而一般路人皆绕道而行,从不往山里深处走。   但那山岗之中却有个紫薇山庄,以往只能从茂密树林里看得其中建筑的一角,这会子不想那歹人竟邀他们于山庄之内交易。   那下山道路陡峭狭窄,此地又荒凉无人,无疑是狼入虎口。   看样子,从一开始,这金狗就没打算让他们回去。   躲在房檐之上的白涉风和昔时小心翼翼扳开一片屋瓦,低头看着里面的情形。   庄内大厅之上,那白老虎皮的毯子正中而横,前面一人负手而立,广袖长袍,素色衣衫,风姿如云,一把青丝散在脑后,一支玉簪斜插入髻,正是星眸朗目,面如冠玉。   “没想到,秋三少爷还是个守信之人,当真亲自前来。”   听那屋里传来此人声音,秋亦顿时皱起眉,面上阴沉。   厅堂外,徒单赫快步走来,手里那捏着那把扇子,一面走一面还对他抱拳施礼,笑道:“小可来迟,还望三少爷海涵啊。”   秋亦冷笑道:“涂先生这么费尽心思的想要抓我,还不惜得罪白氏镖局,我倒有些过意不去了。”   徒单赫不要脸地作揖笑道:“哪里哪里,见笑见笑。”   秋亦随手从身边那一箱白银里抽出一叠银票往地上一扔。   “这是涂先生要的一万两,白家筹不齐这许多白银,剩下的只能先用银票充数。先生,点收吧。”   不想徒单赫只往地上那一箱白花花的银两里瞄了一眼,便笑道:“若在下忽然改变主意了呢?”   秋亦双眉微蹙,戒备地望着他:“你此话何意?”   “其实,也没什么。”徒单赫信步走到他跟前,将那扇子“唰”地一下展开来,笑得春光灿烂,“小可方才才发现,原来此次我那些不中用的属下不止请了白小姐一人做客……”   似乎猜得到他下一句将如何言语,秋亦眉头越皱越紧,背在背后的手也渐渐拽握成拳。   听他接着道:“秋少爷那位不离身的漂亮丫头,好像……也在我府上呢。”   秋亦也懒得与他废话,直截了当问他:“你待如何?”   “好说好说。”徒单赫收了折扇,凑到他跟前,笑意盈盈,“在下只是心里好奇,早听闻三少爷从前和这白家小姐有过婚约……今日,就想看看,白家小姐与那位小丫头,你会先救哪一个。”   秋亦突然笑了起来:“你想让我怎么救?”   “这个简单。”徒单赫后退一步,敲了敲手上的折扇,指指身后,“正所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拿三少爷和里头其中一位姑娘换一换,不知你意下如何?”   秋亦想也未想便道:“好。”   “这么爽快?”徒单赫倒有些惊讶。   秋亦瞥了他一眼:“以我一命换那丫头,这些银两换白琴。”   徒单赫愣了愣,摇头大笑:“三少爷好像误会了什么……”他悠悠踱至秋亦身侧,偏过头来看他:   “我的意思是,这一万两,我不要了。只看少爷一人性命愿意搭救哪一个?”   房顶上偷偷窥视地白涉风气得直咬牙,怒道:“这金狗!出尔反尔不说,竟敢这么耍我师兄!要不是不知道琴儿在哪,我现在就想杀进去!”   “诶——白少爷别急,先看看再说。”昔时却是和那徒单赫一模一样的神色表情,兴致盎然地等着秋亦回答。   此人既是要了这钱财来,又特意让他前往,只怕是他这条性命和这箱银两都想要私吞,至于白琴,念及白家的势力,他应当不会轻举妄动。   秋亦思及如此,不由冷哼:“怎么,我秋某人的性命,还换不了这两个女流之辈?”   “诶,这可不一样啊。”徒单赫莞尔笑道,“一个是新欢,一个是旧爱,无论是哪一个在三少爷心里的地位都不一样。在下只是好奇罢了,三少爷,是会救白家小姐呢……还是另外一个?”   秋亦听着他这话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皱着眉甩袖道:“让那丫头出来。”   闻之,屋顶上白涉风就愁眉苦脸道:“这……这怎么行,不是说好的救小琴的么!”   昔时拍着他肩膀宽慰道:“你也不想想白小姐和秋亦的关系,让他救,这不是白日做梦嘛。”   “……”   屋内,徒单赫也未承想秋亦答得这么快,有些不确定地看着他:“三少爷……就不再多想想?”   秋亦冷眼看了看他,一言不发。   发觉是有些自讨没趣,徒单赫也只好回头吩咐道:   “还不快去把秋少爷的贴身丫头带上来。”   “是。”   *   牢房里,白琴捂着右臂,靠在听君肩上,呼吸一阵一阵的,听着甚是艰难。   她摸了摸她额头,手上湿意冰凉,竟都是冷汗,听君心下着急,眼见那臂膀上的乌青渐渐向别处扩散去,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白琴平日里虽常常口出狂言,说话也咄咄逼人,但见她遇上危险时倒也不忘护自己性命,想来这个姑娘和秋亦一般,亦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不善于言表情感的人。   大约是疼得很了,白琴只咬着下唇,拿手紧紧抱着她,身上微颤。听君看其如此,心中不由一软,倒是有些同情起她来。   不远处,铁门打开的声音清脆入耳,听君和白琴皆警惕地抬眼望前方看去,脚步渐渐临近,那门口举着火把站着的却不是徒单赫,只是两个体魄健壮的男子。   因念着白琴身体不适,听君忙将她掩在阴影之处,两人只往角落里缩。   男子低头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二人脸貌,沉默半晌后,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汉文道:   “你们哪一个是秋亦的丫头?你家少爷要救你出去。”   闻之听君不由向白琴看去,恰巧她也抬起头来望着自己,一双水眸隐隐蕴光,嘴唇早是煞白干裂,头发凌乱,狼狈不堪,全然没有往日半分戾气。   生死之间,还谈什么小姐,什么丫头,总归只是一条性命而已。   这一瞬,她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白琴若是死了,白家老爷和白涉风尚会为此伤心难过;而自己若是死了,又会有谁来伤心,谁来难过?   昔时虽爱讨讨嘴上的便宜,可说到底不缺如花美眷,少她一个不疼不痒,就是有上一段时间的悲哀,过了仍旧好吃好喝。   而秋亦……   听君忽然摇头涩然一笑。   像他这么心高气傲的人,怎么会为了自己动容?   想来活在这世间十余载,到头来连一个肯在自己坟头落泪的人都没有。   她愈发觉得心里纠紧,等再举目去看白琴时,她只把头偏了过去,一声不吭,那搭在外面的右手泛着可怖的青色。   秋亦和她素来不和,断然是不愿救她的,但她这胳膊倘使再不医治,恐怕当真就废了。   听君没再多想,拨开地上的干草,轻轻扯了扯她衣摆,白琴莫名地回头,只见她在地上写了两个字:   你去。   第25章 【眉间心上】   白琴吓了一跳,愣道:“你……”   听君赶紧伸手覆上嘴唇,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白琴只好压低声音:   “你疯啦?你又不会武功,留在这里作甚么?”   听君摇了摇头,指着她那半残的手臂,微微皱眉。   白琴一时语塞,眼下这只手是半点知觉也没有,不用她说自己也是担心的很,那金人一掌是轻是重尚不清楚,可再这么僵持下去,这手不坏也残了。   她有些心动,但转念一想:“可我就是去了,他们看出来不是我,那该怎么是好?”   听君拍了拍她手背,正将从怀里去摸那支簪子,却听那外面两个金人大声喝道:   “你们嘀嘀咕咕地说甚么!”等了半日不见人出来,他们已有些不耐烦,“还想不想活命了!”   听君眼看情况紧急,也不再与她多言,索性大力将其一推,白琴倒没想她这会子能使这么大的劲儿,一个趔趄便到了那牢门旁。   门外的金人趁机出手一捞拉她起来,凑上脸看了半日,问道:   “你就是那丫头?”   听他语气,似乎当真没见过白家大小姐,倒也难怪抓人的时候都会认错。白琴噘着嘴,冷笑不语。   两个壮汉也懒得与她啰嗦,拽着她便往前走。   ……   “推我作甚么我自己会走!”   大老远,还没见着人,秋亦一听到这个声音,脸色便越发难看起来。徒单赫也好奇的转过头去,正看那从穿堂里出来的白琴被左右两个壮汉擒着,不由惊呆了。   被两双眼睛这般看着,白琴努努嘴,不自在地仰头望天。虽说一路上都在心里头默默宽慰自己,可当看到秋亦,还是觉得脸上没面子,这事要是传出去,都不知道有多损她的声誉。   想到这里,白琴有些尴尬地移了视线,撇到旁边双目瞪如铜铃的徒单赫,禁不住就嚷道: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被她碎了一口,徒单赫只得往那两个人身上骂:“你们俩没带脑子?叫你们带丫头不是带小姐!这么毛毛躁躁的。”   二人面面相觑,又看向白琴只觉得纳闷:   “这中原女子,长得不都一个模样么……”   徒单赫听得这话都快被气笑了,往其脑门上戳了一戳:   “蠢材!蠢材!当真是蠢材!”   屋顶之上,白涉风虚着眼睛分明看到白琴脸色不对劲,忙问昔时:“你快替我瞧瞧,小琴她是不是哪儿受伤了?”   一见不是听君,昔时顿时就没了干劲儿,掏了掏耳朵,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   “谁知道呢,我听她方才说话这么中气十足的,量来也不是什么大伤。”说罢,又轻轻叹了口气。   “听君这丫头,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大厅内,秋亦虽是不待见白琴,可也瞅到她那发黑的手背,又看她气色如纸,吐息不稳。想来若非如此,听君也不会特意她出来。   徒单赫把手下骂了个遍,才摇头道:“还不快把那一个带上来!”   “不必了。”秋亦淡淡出声打断她,那边的白琴微微一怔,且听他轻描淡写道,“既然她都来了,那也一样。”   白琴听说,心里愈发不是滋味,总觉得是欠了他一个人情一样。   徒单赫把那扇子插在腰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秋少爷既是决定了,那就请罢。”   穿堂前立着的两个壮汉因知晓他功夫,不敢上去押他,只规规矩矩地于前面带路,往铁牢房内而行。   大厅内,只剩白琴一人站着,徒单赫眼见秋亦并无别的动作,正也欲跟上去,回头望着她还立在原地,不禁笑道:   “白小姐还不走么?难不成是想我再给你左肩拍一掌?”   白琴略有些不相信地皱眉:“你真会放我走?”   “笑话。”徒单赫觉得她此话问得可笑,“人财我已两得,还要你做什么?平白多了白氏镖局这个仇家,对我来说可不划算,多卖个人情也好。”   白琴骂道:“呸,这也算人情?好不要脸!”   说完徒单赫也不再理她,自行随着秋亦走去。白琴警惕地看了他半晌后,方踉踉跄跄地往山庄外走。   一路上果真无人阻拦,出了大门,山道陡峭难行,她身上有伤,没走几步就摇摇晃晃似要倒,潜在庄内的白涉风见状赶紧上来扶住她。   “小琴,你哪儿受伤了?怎么手冰成这样?”凑近时,才发现她的情况比想象中还要遭,白涉风吓得呼吸急促。不料白琴只虚弱地摆了摆手,一把揪住他:   “哥,云……云……”她咽了咽口水,担心道,“她还在里边儿的,你快去救她。”   “不着急不着急,师兄已经去了。”白涉风只好安慰,“我们已商量好,等入了夜就里应外合,把这帮金狗杀个片甲不留。”   白琴表情纠结地摇了摇头:“只怕是等不到夜里了,适才我出来,就看那人正往饭菜酒水中下什么东西,我也没法子提醒。”   “下了药?”白涉风诧异了一阵,随即又镇定下来,“放心,师兄这么聪明,定然不会着他们的道。你伤得这么重,我先派人送你回去,你且养好伤,别的事不要想。”   白琴咬了咬牙,尽管担心,但也无可奈何。   *   紫薇山庄后院便是一处生着怪石嶙峋的山洞,洞内极深,共有两扇铁门,四壁点着灯盏,火光摇曳不定。越往里面走,空气就愈发潮湿。   秋亦本以为他们不过是将听君囚禁在山庄内的哪一处房舍内,竟不承想在这样的山洞里还有如此的一座铁牢。   牢房外一盏孤灯昏暗不清,隐约见得那里面有女子裙摆的一角,其中安安静静的,没有什么动静。他忽然一惊。   那人既是将白琴打成重伤,只怕她也收到波及,她没有武功,身子又这么弱,想是只需一掌,就能震断心脉。   牢门打开,还不等那金人发话,秋亦就几步上前,俯身蹲下去,伸手便扣住那人脉门。   听君原本正靠着墙闭目休息,听得有开门之声,尚没看清来者是谁手腕便被人擒住,她吃了一惊,本能想抽回,却在抬头对上那人双目时蓦地僵住。   借着朦胧的灯光,秋亦面色凝重,微凝的剑眉下,一对眸子如含星光。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有没有事?可曾伤到哪里?”   秋亦听她脉象平滑,山脉迟芤涩结,只有些气血不畅而已,但又不知身上是否受了外伤,这里头视线昏暗,也看不清状况。等了半日,仍不见听君有所动作,他眉头越拧越紧,只道:   “怎么了?是伤到手了么?”   正待要去探她胳膊时,耳边却听得她轻轻的抽噎声,秋亦原以为是自己听错,刚出手时,指尖忽感到一滴冰凉,他登时呆了呆。   火光照亮她半边面容,幽暗的阴影里,她垂眸低头,双肩抖得厉害。破碎的哭声,就像那日在明月山庄听到的一样,莫名的让人觉得心中纠紧。   “哭什么?”他顿了顿,神情一滞,沉下声来问道,“那人欺负你了?”   后者却只是摇头,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甚明白,为何这情绪突如其来,眼泪怎么止都止不住。   见她又不吭声,又不动手,秋亦心烦意乱,本开口想训,见得她这样,话到嘴边偏偏又咽了回去。沉默了良久才轻叹了口气,伸手于她后背拍了几下,像是安抚一般。   “好了好了,莫要再哭了……本就不漂亮,再哭就更丑了。”   他难得说些劝慰人的话,这后头一句听着惹人发笑,听君忍不住笑出声来,抬手去擦眼泪,耳边闻得他仿若松了口气般地叹息声,不知为何竟觉得脸颊有些发麻发热。   幸好光线暗,他应当看不见。   身边传来脚步声,继而便听那人道:   “秋少爷,可要委屈你在寒舍小住些日子了。”   秋亦冷冷抬眼看了看他,一言未语。   徒单赫似乎也不恼,仍旧笑得很斯文,抱拳作揖:“秋家想必也知道,若是和在下的生意扯上关系,那只有两条路能走了。”   秋亦依然不予理会,听君又不能说话,底下一干手下也不敢插嘴,眼见没人出声,徒单赫清了清嗓子,只好接着道:“这其一,你我合作,我出钱,你出货,我们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公子大可放心,在下虽不是君子但绝不是小人,断不会做出背信弃义之事。”   秋亦哼笑一声,倚着听君坐下,懒懒散散地等他下文。   “这其二嘛。”徒单赫将手在脖颈上一划,笑道,“人在江湖,大家都是身不由己,就别怪在下太狠。”   “你是在逼我?”   “不敢不敢。”徒单赫甚是有礼地朝他施礼,“要如何选择,公子随意。只不过……”他朝听君十分友好地笑了一笑,“就要连累这位姑娘陪公子一起……”   他又拿手在脖子上划了划。   意思已非常明白。   秋亦起初是打算将听君先换出来,白琴的武功虽不怎么样,但至少还勉强能自保。眼下白琴已伤,与她留在此地反倒不如听君,但这样一来他要带她单枪匹马杀出去就有些费事了。更何况此地地势狭窄,说不准还会误伤到她。   秋亦突然颔首,对着徒单赫挑眉道:“可否容我考虑一晚,明日再给先生答复。”   似乎早有预料,徒单赫摊手耸了耸肩:“自然可以,不过……”他虽带笑,语气却渐渐阴冷下来,“我劝公子,最好莫要打什么别的主意。否则……我可没法保证到时会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出来。”   他说罢,又再拱了拱手,转身带着随从离开了。   直到听见前面的铁门关闭之声,听君才确信他已走远,秋亦就坐在她旁边,身处大牢之中,他神色如常,似有把握。   听君不禁奇怪。   ——公子怎么也被关进来了?   秋亦移目看她,淡淡道:“还不是为了救你们。”   因听他此言,听君方觉得有些过意不去,略感歉疚地低下头,没再问。   “……”秋亦动了动眉,隔了一会儿,又道,“不过,若非是我当日执意你要跟着来,他应当也不会抓你。”   听君笑着摇摇头。   ——不是,其实是他们不认得白小姐,所以才把我俩都抓进来了。   “那你也该离那大小姐远一点。”提起白琴,秋亦就没好语气,“跟着她准没好事。”   起初还想告诉他白大小姐并不这么惹人厌,闻得他这般口气,听君只好作罢,省得又挨骂。   牢房里不见天日,亦不知眼下是什么时辰了,更不晓得过了多久,听君和秋亦皆闭目浅眠,正在这时那门外却有人端了食盒,摆在地上。   “吃饭了。”   听君悠悠睁开眼睛,见那人从牢门外推进来两碗米饭和一荤一素两道菜,都腾腾冒着热气,香味扑鼻,她遂起身抬手要拿,不料秋亦当即拉了她回来。   “别动这饭菜。”   听君歪了歪头,不明所以。   秋亦也不与她多作解释,只道:“他的东西最好都别动,提防有诈。”   见他如此说,听君只得讪讪地收回手,默默地坐了回来,双手抱着膝盖,盯着那菜盘若有所思。秋亦侧目望了她一阵,开口道:“很饿么?”   听君这会子才看向他,老老实实地点着头。   毕竟从昨日早上到现在,整整一天别说吃的,连水都没喝着,也难怪她会饿。秋亦沉默半晌,亦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只尽量柔下音调,轻声道:   “先忍忍,很快就能出去。”   听君歪着头看他,嫣然一笑,听话地颔了颔首。   秋亦顿觉眉梢有些跳动,他急忙伸手摁住,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去瞧其他地方。   第26章 【多感情怀】   沉思了片刻,抬眼看那送饭的人还没走,秋亦忽然提了提嗓音:   “这饭里头怎会有一张字条?”   听君皱了皱眉,莫名地瞧着他。他动都没动这碗饭,如何知道里面有字条呢?   秋亦也没看她,只若无其事地叹了一声:“可惜灯光太暗,看不清写的什么。”   送饭的那人往前走了几步,又纳闷地回来,疑惑地望着他:“你说胡说什么?这饭是我亲手盛的,如何能有字条。”   秋亦横眼淡淡望了他一眼,颔首示意那地上摆着的饭碗:“自己不会看么?”   那人满腹狐疑地挠了挠头,随即俯下身去,取了筷子去拨米饭。   “哪有纸条?根本就没……”   话音刚落,秋亦不知几时已闪身至他面前,猛地出手扣住他咽喉,随即狠狠一拧,只听“咯嚓”两声,那人脖子一歪就没了动静。   听君看得一呆。   那厢秋亦只伸手在此人腰间探索,不过多久就摸得一把钥匙,他飞快开了牢门,回身便要去拉听君。   怎料正在这时,那前方铁门骤然一关,闻得绵长的“嗤——”声响,只见门下左右两个暗孔中竟有白色的烟雾冒出来,秋亦顿感不妙,立马去捂住听君口鼻,急声道:   “烟里有毒,别吸气!”   听君连忙屏住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出。   秋亦拉着她往那另一处跑去,走到牢门尽头不想却是一条死路,地上除了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别的什么也没有。   眼看那白烟越聚越多,二人皆已憋气到了极限,听君早已忍耐不住,或多或少吸了少许,不过多时就觉得身上疲软,半分力气也没有。   秋亦只好先扶她在墙角坐下。   这会儿,一边的铁门才缓缓升起,门后面有人轻轻一笑。   “秋少爷果真是不好对付,在下都用了这么多法子,还是制不住你。”   那徒单赫身后还带了两三个随从,看这样子多半是要下杀手了。秋亦慢慢站起身来,牢房里毒气散了不少,自己虽也略有些晕眩,但好歹有功夫在身,尚且能顶住,可眼下情形他撑不了太久,最好是速战速决。   秋亦一扬眉,当下运起内劲,他惯来手边不带武器,遂只移步抢身上去,挥掌便打,那几个随从忙抬手去架,不想秋亦手速极快,已收掌抬腿扫他下盘,一瞬间周遭掌影四起,难辨虚实。   不过片刻功夫,徒单赫旁边几名护卫皆已倒下。   徒单赫心知秋亦武功高强,自己并非对手,但不知他并未动那饭菜,只看听君奄奄一息,以为他定也身中剧毒,此时此刻不过强装镇定罢了,故而就展开扇子,自信满满与他拆招。   北狄之地自不像中原武功论变化讲灵活,单靠蛮力,徒单赫几招下来便显劣势,他咬了咬牙,边打边退,想要出这铁门,秋亦哪里肯给他机会,一手摁在他左肩,另一手对准胸口便是一掌。   徒单赫眉头一蹙,登时喷出一大口血来,瘫倒在地。   秋亦冷眼看他,心道:此人不除,往后必然还生事端出来。他想也没想,又接了一掌,这一招直接将他拍飞老远。   这般距离吃他如此手劲的两掌,若是旁人早已丧命,但不想徒单赫竟还留了一口气,他双目含怒,似有不甘,忽然爬向一边,伸手摁了个机关。耳听“哐当”一声响,秋亦忙抬头一看,牢中铁门自上而下悠悠而落,他暗道不好,正要往前走,蓦地想起听君还在身后,他又忙回过身去抱她起来。   消耗的短短片刻,大门早已紧闭,秋亦狠狠咬着下唇,怒意更胜,聚气在手想试试能否打得坏这铁门,怎想那门边两个孔里又有白烟冒出。   他心下一惊,自知再承受不了这毒气,闭气的同时不忘俯身去捂住听君的嘴。她此刻精神已比方才好了一些,虽勉强能行动,可这地上的白烟越来越多,此地空间狭小,再过不久就将弥漫至整个牢房,只怕是闭气也无用了。   山庄之外的白涉风等人又不晓得什么时候能杀进来,要等他们相救未免太过冒险。秋亦左右无法,正慌神之时猛然间想起那口水潭。他伸手拉听君起身,道:   “跟我来。”   牢房的尽头之处,那汪潭水因四壁颜色而显得漆黑幽暗,似乎深不见底。   这里位于山洞最里面,又生有如此大的水潭,说不准顺水而走还能出去,但倘若这池子里的水只是洞内常年累积而成,那就糟了。   秋亦盯着那水面看了一阵,突然转头问她:   “你会水么?”   听君听之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怯怯地从潭边退了几步,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   眼见毒气已扩散到脚边,秋亦一把扣上她手腕,口吻不容置疑:“闭气!”   听君骤然紧张不已,一口气才吸了一半,秋亦就抓着她,一头栽进了水中。   ……   庄外,月色寂静,白涉风领着一干人马,提着刀冲进大厅,举目环顾了一圈,发现这里头安安静静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别说有人迎上来,就是个端茶送水打杂的都未曾见得。   那厅堂之上的太师椅中靠着一个人,一头微黄的长发披在身上,发髻凌乱,衣衫上尽是斑斑血迹,此刻正在那儿残喘吐息。   昔时警惕地一步步走上前,还是和他保持距离,只问道:“你就是那个送信来的人?”   徒单赫瞄了他一眼,冷哼闭目不言。   白涉风懒得和他交涉,举着刀就厉声喝道:“快说!你把我师兄藏哪去了!”   徒单赫这才抬眼皮:“你师兄?”   “秋亦。”白涉风补充了一句,“就是你白日拿个姑娘和他换命的那个!”   闻得这二字,徒单赫忽而一声轻笑,艰难地咳了半晌,眸中凶狠:“秋亦?他早就死了。”   “你胡说!”   “我胡说?”徒单赫一脸轻蔑,胸有成竹,“就算他现在没死,那也是凶多吉少了,你们……等着去收尸罢!”   “你!”白涉风说罢就拿刀要砍,昔时忙拦住他,低声道:“你跟他较什么真,仔细些去找人才是要紧。他们应当还在这庄子里头。”   “好好好。”白涉风红着眼睛,一刀插在那徒单赫身侧,转头对着底下喝道,“大家快去找!要一间一间的找,一个角落都不许放过!”   “是!”   *   初春时节的水本就十分冰凉,这山洞里头的更是寒冷刺骨,刚一没入水,听君便打了个哆嗦,浑身僵硬如铁,根本动弹不得。偏生那水一波又一波地打在身上,平白让人的心口闷得难以言喻,莫名的恐惧令她手脚愈发不听使唤。   朦胧中感到有人拖着她在往前游,水里她根本不敢睁开眼睛,更不清楚是什么状况。想自己打小就畏水,往日看到小溪都能怕上一阵,何况眼下还真真切切沉在其中。听君呛了几口在喉,手却不经意摸到那人胳膊,顿时仿若救星一般死死拽着不松不放,而那人似乎很不耐,想扳开她手指又扳不动,最后索性揽着她的腰,一把将她往上带去。   不知过了多久,脚下似乎能踩到地了,湿滑的浅滩上淤积着厚厚的一层泥,她每踩一步都柔软的深陷下去。   秋亦托着她的头冒出水面来,大口呼吸,睁眼时入目就是浩瀚的夜空,细碎的星辰在头顶闪闪烁烁,忽明忽暗。他悠悠松了口气,但看四周景色虽并不熟悉,可好歹是从那山洞里头出来了,幸而天不绝人路,若是那潭子与外界不通,他们俩只怕现在已是两具死尸。   秋亦微垂头,看着怀里的人,不由眉头深锁。   听君摇摇晃晃地靠在他身上,如今那手都还死抓着他衣襟,关节处因用力而浅浅泛白。   见过怕水的,还没见过这么怕水的,方才要不是已离地面近了,照她这么死死环着抱着,没死在那毒雾里,都要被淹死在这水中。   夜风徐徐吹拂,听君偏头咳了几口水出来,湿衣叫这风一过,简直冷得无法言表。   明显觉察到她在发抖,秋亦赶紧扶着她先上岸。   眼下季节不当,他们二人都是浑身湿透,那水又这般冰凉,若是再不把湿衣换下来,说轻些染个风寒,说重了指不准会冻伤。   事不宜迟,秋亦寻了个干净的石块抱她坐下,简短吩咐道:“快些把衣服脱了,我先去生火。”说罢就起身去,在周边拾了些干草干柴,正要去拿火折子,余光瞥见听君还呆坐在那里,他不禁皱眉道:   “作甚么还愣着不动,你是想冻死么?”   她神色慌张,嘴唇虽被冷水浸得苍白,可依稀能隐隐见着脸颊上异样的红晕。听君犹犹豫豫地抬起手来。   ——少爷……能不能背过去?   秋亦怔了一瞬,手里的火折子竟没拿稳落在地上,他低头冷冷哼了一声,即便阴着张脸没说话,却还是微不可见地挪了步子,听君赶紧褪了外衫,因衣服湿透贴身,只穿着里衣也不是个办法,她纠结了好一会儿,方蹲下身子,默默垂头自行背对着秋亦。   幸而后者顾着生火未曾看她。   因为火折子被水打湿,秋亦只得取了打火石来,折腾了半日方才将火点燃,这潭水的寒意身在其中不觉得,而今被风这么一吹,连他也觉得有些难忍,遂也把外衣脱下来,拾了树枝放着烘干。   正转头欲叫听君过来,待看得她只抱着膝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边儿,单薄的衣衫尚在滴水,话却如何也说不出口。   秋亦生平第一次体会尴尬这个词。   眼前的火堆,火光熠熠,火星跳跃,暖意上涌。他望着那火苗沉默了少顷,忽然站起身来。   听君尚捧着手呵气,肩上忽然被一只温暖的手拍了一下,她猛然回过头,看见秋亦站在她身后,便不由一怔。   “在这坐着不冷么?”他淡淡道,“过去暖暖身子,你这体格太弱,回去指不定还要生出什么病来。”   听君迟疑了一瞬,探头瞧了瞧那堆火,一时有些窘迫,只摇了摇头。   ——我没事,公子你坐着就好。   “有什么好怕的?”秋亦皱着眉看她,“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听君仍是讪讪地笑着。   ——这样……总归有些不大好……   “你若是担心。”他说得清淡,“等回了庄子,我向夫人说一声,大不了收你入房。”   她听得一颤,眼神愣愣地望着他,半晌无言。   秋亦静默了良久,才又波澜不惊地接了下一句:“说笑的。”   ……   听君颇有些不自然地抿了一下唇,轻轻点头。   他看着好笑:“怎么,很失望?”   她心里一惊,忙拼命摇头。   秋亦只漠然盯了她一阵,才道:   “行了,过去坐下吧。”继而就伸手不由分说地拉了她起来,走至火堆边坐下。   到底是有火温暖一些,听君虽觉如坐针毡,可终究贪图暖意,摊开手烤了一会儿,直到手心的水珠全干了,方才收回在怀里握着。   偏头看了看秋亦,他不过从地上拾着几段干柴往火里送,面无表情。   听君凝视了他半晌,有些腆然地紧了紧手。   ——多谢少爷救我一命。   “有什么好谢的。”秋亦也没看她,只捅了捅那火堆,淡淡道,“我原就受白家老爷之托来救白琴回去,救你也不过顺手而已。”   ——那也还是谢谢你……   她不知这样表达会不会太过生硬,却不想秋亦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的望着她。   “你总说谢我,难道也就只会嘴上说说么?”   听君有些莫名,细思了半刻,仍旧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钱财之物他又不缺,她也给不起,除了谢,的确是想不到别的什么,不过他多次搭救,自己也却是过意不去。   犹豫了一会儿,她才怯怯地去看他。   ——少爷的衣服以后若是破了,我可以帮你补……   “那也好。”他竟也没拒绝,似乎早已没把这话题放在心上,只双目扫向旁边那一潭碧水,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突然问她:   “你饿不饿?”   第27章 【晓风残月】   听君不明白他此问何意,正将要点头,腹中就不大不小地“咕”了一声,她略有点不好意思地垂首搅了搅手指,只盯着那火堆看。   秋亦把手里的木棍搁下,轻轻拍了拍手上的灰,淡淡道:“在这儿等我。”   见他起身往那水边走,听君也好奇地抬眼瞧去。   岸上有些湿滑,秋亦俯身捡了一粒小石子儿,在手里掂了掂重量,忽而往湖心深处走了几步,听君左右瞧着担心,遂也往前跟了一段距离。   看他在一处停下,低头盯着水里全神贯注,听君见他没走了,自己也不敢下水,只好在岸上瞧他背影。   月光如水,和那水面几乎融为一体,波光粼粼地,水纹潋滟,那月华朦胧得,似乎连他的身形也变得有些模糊。   突然间,秋亦两指夹着那石子儿,飞速往水里一滞,远处听君只闻得“啪”,湖面水花溅起,他弯腰一捞,将一条被击晕的鲫鱼抓了起来。   深山里的鱼并无人捕捞,这鱼儿倒比街上卖的还要肥大。秋亦放下挽起的衣袖,转身尚要往岸边走,刚一回头,就见听君呆呆立在那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边。   他禁不住就皱起眉来:“你不冷么?还在这里吹风。”   听君方回神,瞧秋亦已然走近,她莞尔一笑,由衷赞叹。   ——公子手法真好。   往日她只见过昔时拿石子打水漂从河此岸直至彼岸,已觉得十分精妙,不承想他单单用这石头就能砸到水中游鱼,也无怪乎昔时和白涉风皆说他武功上乘。   平日奉承之话虽没少听,但只瞧她竖起拇指,心里倒觉得比那话更为实在一些,秋亦低头看了她一眼,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雕虫小技而已,你若是想学,我倒可以教你。”   听君顿时愣住。   ——我只怕是学不会。   “也是。”秋亦一面往火堆边走,一面道,“姑娘家学这些东西也不好。”   他将鲫鱼在那石板上搁着,随即取了石块去刮上头的鳞片,那鱼鳞散落一地,于月光下晶莹闪光,乍一瞧去竟异常好看。   简单地去了鳞,秋亦伸手剥开鱼腹,刚想要把内脏掏出,一旁的听君却抢先上来。   ——这些事情,我来做就好,公子先去休息吧。   秋亦眸中一沉,收回手,静静看着她把那条鱼麻利地打理干净,待得要寻树枝串起时,才将事先备好的枝条递给她,却道:   “出门在外,不必把庄子里的那一套带出来。”他微微皱眉,“我不适应。”   听君把鱼架到一边,因笑着摇头。   ——没关系,若是让我眼睁睁瞧着你做,我反而也不自在。   “你从前不是官家小姐么?”秋亦浅浅出声,哼道,“我瞧你不像小姐,倒像天生是个丫头。”   虽如此说,听君也不气不恼,仍旧只是笑。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今非昔比,我如何不能放下身段呢?   似乎觉得她的脾气好得过了头,即便自己怎样说,她也不见生气,想想,真从未见她有什么恼怒的表情。秋亦在心底默默笑了一笑,忽然有些好奇,这人生气起来会是怎样一个模样?   “往后若是不在山庄,你也不必侍奉我这么周道。”他想了想,又解释道,“我不想在外头还有人知晓我带着个丫头。”   听君只听话的点了点头。却犹自思索,恐怕将来也没有机会再这样出门了吧?   因之前生火匆忙没准备太多干柴,这附近又临水干木并不好找,如今已烧去了大半,秋亦吩咐她在原地等着,自己则去林子里再拾一些回来,夜已不长,但总得熬过去。   大概离开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待得他返回水边,却见听君沿着那湖岸弯腰低头而走,似在寻找什么。湖面袭来的冷风把她衣衫卷的猎猎作响,她身形本就瘦,这么一看便愈发单薄,仿佛仅仅只是这风都能把她吹倒一样。   秋亦放下柴禾,几步上前。   “在找什么?”   听君抬起头来,脸色有些焦急,指了指那边堆放的衣衫,然后抬手拢了拢湿法。   秋亦扬眉:“簪子?”   她连连点头。   “什么簪子?”他表情一凝,继而就问,“姓君的那支?”   听君听罢,有些哭笑不得,不知如何跟他解释,她伸出两指来并拢,又歪头去看他。   秋亦皱着眉看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只觉她此举可笑:“一支簪子而已,犯得着么?”   听君神色微动,抬头看着他,心头莫名的涌出伤感。   当她戴着旁人送的钗时,他因此大发脾气,冷眼相看恶语相向,如今东西丢了,她当宝贝一般去找,而他偏偏又笑她小题大做。   到底怎样做才合他心意?   她眼下是越来越不懂了。   沉默了好久,秋亦见她表情有些异样,心自暗叹,正抬眼,才想起她头上已有好几日没戴首饰了,好像恰恰是那天在房里说了她几句之后的事。   他长叹了一声,说话亦带了几分疲惫:“我替你找就是,你先回去坐着。”   听君讶然地瞪大眼,忙又摇头。   ——不行,这么冷的天,万一害你染上风寒再怎么办?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能怎么办?”他话一出口便觉得语气过重了些,只得又摇了摇头,今日总感觉自己哪里不对劲,他头疼地摁了摁眉心,尽量让言语稍稍平和一些。   “罢了,往后我再买一支给你。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别放在心上。”   见他已这么说,听君再不敢反驳,默默颔了颔首。   眼看远处的火堆火势明显小了许多,秋亦上前拉她往回走,手才触及她腕上,就感觉一片冰凉,僵的和木棍无异,他心下怅然,只轻轻反手将她手握住,一言未发。   架在火旁的鲫鱼,靠近火的那一半略有点焦了,听君刚一坐下就忙把那鱼取了下来,仔细翻看了鱼身,确认已熟,便想也未想就递给秋亦。   他剑眉一拧,侧开脸:“我不饿。”   听君愣了一下,想他只抓了一条鱼,自己又没有要吃的意思,难不成还是特意给她留的?   思及如此,即便秋亦没有丝毫表情,她这一瞬却感到分外暖心,望着那烤鱼忍不住展颜微笑,小口小口吃了起来。烤的半焦的鲫鱼,一点作料也没洒,她竟觉美味无比。   月上中天,四周悄然,这会儿应该快到子时了,手边的干柴还剩一些,秋亦起身往水边洗了手,等回来时听君已经吃完。   火光映着她脸颊微红,因只着了一件单衣,跳动的焰火下似乎连其中肌肤也显得红润起来,隐隐若现,他心神一荡,忙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隔了一会儿,似又想起什么来,秋亦只回身,抬手覆在她手背上,柔软的触感仍带了一丝寒凉,他不禁低低道:“怎么手还这么冷。”   听君下意识地颤了一颤,垂下眼睑不敢去瞧他,只又往火堆边凑了凑。   秋亦倒也没在意,伸手摸了摸一早搁在旁边的衣衫,衣服虽还有些浸,可也总比不穿得要强,他将听君那几件衫子拾起来,转手递给她。   “差不多干了,你快些穿上。”   她依言点头,起身就要走,不想秋亦莫名问道:“去哪儿?”   听君脸上一红,犹犹豫豫地望着他。   ——我想寻个地方换衣服……   他愣了一瞬后,顿时轻笑出声来,摇着头,都不知怎么说她为好了。   听君见他只笑不言,也不晓得自己哪里有问题,只得抱着那衣裳,满脸茫然。   “我说你……”秋亦寻思半晌找不到话来形容,眼里竟若有若无带着几丝戏谑,上下扫了她全身,笑道,“不觉得很多此一举么?”   “……”   这会子听君脸颊越发涨得通红,赶紧背过身去,抖着手飞快把衣服穿好。   悄悄回过头时,秋亦早已换了衣衫,盘膝坐在那儿,闭目养神。时间也不早了,折腾了一夜,听君也是疲惫不堪,见他休息,自己也在一旁躺下。   湿润的草地那寒气一阵一阵袭来,端得是她如此困倦也无法入眠,直到后半夜天蒙蒙亮才浅浅入睡。   梦里,仍旧是山洞中那一汪深不可测的潭水,和那人微热的掌心,混合着水流,一波一波萦绕在身。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待得双目被阳光刺痛,听君方转醒过来,刚一睁眼斜上方那一轮暖阳瞬间投射下一道光亮,她忙举起手臂去遮挡。定睛一看,却发现手上这搭着的外袍有些眼熟。   听君忙坐起身来,身上盖的是秋亦那件水青色的锦袍,再环顾周围,山清水秀,微风拂面,鸟雀清脆而鸣,却没见到那个人的身影。   她慌了神,挣扎地从地上站起,怎料刚直起身子就觉得头疼欲裂,脑袋沉重如铅,连看东西都有些模糊不清。   难不成……还当真是病了么?   顾不得头还晕着,听君把那衫子收拾好,举步就要往林子里头走,再往前行,道路就有些向下的趋势,兴许走不了多远就能看到山道了。她如是所想,只是还没走几步,脚上虚得站不稳,听君左手扶着那树干,小腿一软就要瘫倒下去,却忽然有人从背后揽住她。   尚没来得及回头,就听那人冷声骂道:   “找不到路,还乱跑什么?”   因听得这声音,她心里才安下心来,转过头朝背后的秋亦讪讪一笑,只把手上的袍子往他肩上披去。   秋亦轻轻叹了一声,有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正将要说话,仔细看着她面容时却徒然一怔。   现下没有火光照着,她这脸却还如昨夜一样红的可怕,双目迷离欲睁未睁,秋亦登时愣住,伸手就去探她额头——果然热的烫手。   心里蓦地明白过来,想来是那池子里的水太冷,她夜里又吹冷风又睡湿地,这么弱的身子不病才有怪了。   他愈发感到无力:“和你出来真是麻烦,早知如此,就是白琴那手废了,我也不该留你下来的,你现在可还……”   秋亦话还没说完,听君就一头栽重重到他肩上继而身子就往下滑,幸得他眼疾手快拉住,看她双眼紧闭,只怕是已人事不省。秋亦抬眸看了看那左边的小竹林,方才已探过路,此地离下山的山路并不远。   他低头又看了听君一眼,摸了摸她脉门,心知不能再耽搁下去,遂打横抱了她,疾步就往竹林里头走。   *   山道上,白涉风拎着刀,垂头丧气地往下走,背后一干镖局弟子个个眼下青黑一片,一副憔悴模样。   昨夜他里里外外翻来覆去找了两三遍,都快把整个山庄反过来了,却还是没找到秋亦二人。本想严刑拷打那徒单赫,不料这人也是命短,他还没打,人就死了。   这可是整整一个晚上,也不知他们到底遇上什么麻烦,怎会一点踪迹都寻不得?   白涉风越想越不甘心,停下脚步来,把那刀往背后一背,坚定道:   “不行,我要回去再找一次!”   昔时睇了他一眼,也淡淡道:“我随你一起。”   底下跟着的一帮镖局弟子面面相觑,皆累是精疲力尽,都有些不情不愿的。   “大公子,咱们都找了一夜了,若是他们当真活着……怎么的也能应一声啊。”   “就是。”另一人连忙帮腔,“这庄子里头机关甚多,只怕秋大侠他们早就……”   “呸!胡说八道些什么!”白涉风回身就挨个挨个往脑袋上敲了一记,怒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什么死不死的!我师兄吉人只有天相,怎么会被这小人暗算!你们不去是吧?我自己去!”   “诶,大公子!”   这边众人正拦着白涉风左右劝阻,昔时却隐隐听得旁边竹林内传来些许动静,他皱着眉小心往前行了几步,手摁在腰间佩剑之上,警惕地拨开地上草丛。   定睛往那竹林深处一看,对面正有一人飞身往此处行来,他刚要开口,却在看清他怀里抱的人时脸上一沉。   “秋亦?”   白涉风耳朵动了一动,当即把身侧的弟子挥开来,走到昔时跟前。   “你方才说什么?我师兄在哪儿!?”   前方一阵疾风扫过,竹叶纷纷扬扬。   白涉风只觉眼里迷了灰,揉了片刻,再睁眼,秋亦竟已立在跟前,他先是唬了一跳,而后迎上前去,揪着他衣服上上下下的打量,喜极而涕:   “师兄!你!你没事啊!”   后者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只在那群镖局弟子身后一望,眉头紧皱,问道:   “昨日驮银两上山的那匹马呢?”   第28章 【君心我心】   白涉风不知他话里意思:“那马在前头拴着的,怎么?师兄你要么?”   秋亦点了点头:“速速去牵来。”   “诶诶诶,好。”白涉风见他口气如旧,看上去甚有精神想来无恙,便立马快步跑到前头拐弯的树边去解缰绳。   昔时眼见听君昏睡不醒,可瞧着身上也没有什么伤痕,不禁担心:“她怎么了?”   秋亦解释得简单:“中了风寒。”   “好端端,怎么染着这毛病?”昔时刚一问完,却又神经兮兮地盯着他,“你们昨晚上跑去哪里了?山庄里头不见人影,如何从这林子里头出来。”   秋亦冷冷一笑,偏头看他:“我们走的水路。”   “水路?!是那洞里头的潭子?”昔时略有些惊讶,这会子总算明白为何听君会染病,想是那潭水冰凉,她浑身湿透,初春夜里又冷得紧……   夜里?   他猛然一怔,口气登时古怪起来:“你们……你们两个,整夜都呆在一块儿?”   秋亦听着可笑,转过头,面上和善,一字一句微笑道:“你说呢?”   “……”眼下昔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拿手指指着他,又是咬牙,又是欲言又止,好久才挤出几个字:   “你、你可有对她作甚么?”   不想秋亦似乎有意气他,不点头也不否认,只深深一笑:“我有没有对她作甚么,干你何事?”   “你!……”昔时收了手指,心知要硬碰硬,自己准打不过他,只能嘴上横道,“怎么不干我的事,她好歹……好歹也算半个我的人!”   秋亦扬了扬眉:“那她承认了吗?”   昔时抿着唇,明显底气不足:“……暂时是还没有。”   “不过那也是迟早的事!”   秋亦一声冷哼,瞅了瞅他,懒得再作计较。   此时白涉风已然牵了马来,旁边的两个镖局弟子见他还怀抱女子,上马想是不易,便上前道:   “秋大侠,我来帮你吧。”说完就要伸手去扶听君,不料后者淡淡侧过身,走到那黑马跟前,只紧了紧手臂,双脚一蹬便带着听君一跃上马。   这动作娴熟灵敏,看得一干人等目瞪口呆。   “她烧得厉害,我先带她回城里看大夫,你们慢慢跟来就是。”   白涉风听话地颔首抱拳:“师兄一路小心。”   “诶,等等!”昔时眼见他要走,忙上前几步,“我话还没说完呢!”   秋亦自不搭理他,策马扬鞭,就往道上疾驰而去,顿时烟尘四起。   *   大概是这次病的太重,又拖得太久,听君足足在床上昏睡了两日才醒过来。   那日夜后,白家府上就多了两个伤病患者要照顾,白琴的手臂毒素还没清干净,早晚都只能在房里待着,定时喝药;听君则是寒气入体,捂了一身汗出了也没见好全。   不过还好,徒单赫眼下已死,倒是不怕再有人上门寻仇。   上元佳节将至,养了数日的病,扬州城内早已张灯结彩,花灯满街,一派繁华景象。   便是在屋里躺着,听君也能听到那外面敲锣打鼓,嬉戏喧闹的声音,光是听着就觉得热闹的很。   红木桌上的妆奁被窗外嫣红的杏花落得满盖子都是,散着的花瓣零零碎碎飘了些许在床上,春日阳光融软,只是看着也能感到心里格外温暖。   她正望着那窗外的花池出神,不想听得“咚咚”两声。   门是开着的,却还有人站在那门口轻叩。   听君轻轻回头,门边那人一身月白劲装,剑眉星目,迎着朝阳笑容灿烂,一见她瞧向这边,昔时便信步往屋里走来。   “看外头看得这么入神,是不是想出去转转了?”   听君只是笑,摇摇头。   ——这病还得躺一日呢,眼下出去,不大好。   “有什么不好的。”   昔时大大方方地坐在她床沿,不以为意:“你若是想出去,我即刻就能带你出去。也不用从大门走了,就从这墙外一翻,外头便是大街,也不怕被那秋少爷发现,责备于你。”   听君看他误解自己的意思,忙摆摆手。   ——我只是觉得自己病还没好,出去累得别人也害病怎么办。   “别人害病又如何?那该怪他自己体格不够健壮,这点小病都抵御不了。”话虽是这么说,昔时也不好得再为难她,正低头见她手里反盖着一本蓝皮子书,封面上正写有“南唐后主词集”几个字。   他不由拿来翻了翻,冷笑道:“你还看李煜的词?他的词有什么好看的,太沉闷,不该看。”   听君却从他手里轻轻取了回来,不予置评地笑了笑。   ——反正也闲着没事,幸而白老爷藏书甚广,借了我几本来读,全当打发时间罢了。   看得那床头上果然还放着两本,昔时遂也无聊地拾了一册,正翻到被她折了痕迹的一页,见那上面写着: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一句,忽然一笑:   “你喜欢这首《浣溪沙》?”   听君凝目看了看他正读的那本,却是秦少游的词集,方点了点。   ——年幼时父亲很喜欢这一首词。   “你既是爱读,可曾听过这曲子?”   听君微微愣了愣,还未及表达,昔时便从怀里摸出了那根玉笛,这笛子瞧着眼熟得紧,细细一想竟是那日在德顺他买下的那支。听君原以为只是富家子弟挥霍玩笑,不曾料到他居然还一直带在身上,一时只双目怔怔望着昔时,内心情绪万千复杂。   他把那笛子小心擦了擦,放至唇下,一曲悠扬如琴如玉,如泣如诉。和爹爹吹奏时的感觉不一样,他这笛音婉转柔情,双眼只定定看着自己,漆黑的眸中分明将自己身形映得格外清晰。   此时此刻,饶的是她也听出这笛声的端倪来,故而忙垂下头,靠着软枕不发一语。   一曲吹毕,昔时只把笛子搁在一旁,伸手便将她握住,轻声道:   “同我回去吧?”   “……”听君避开他眼神,咬唇思索了半晌,终究是叹了一声,转头来正色看他。   ——恕我斗胆……公子并非是我中意的良人。   “哦?”好像也不意外,昔时仍旧含笑,眼里如蕴星光,“那你觉得谁是?姓秋的那个?”   听君尴尬了一瞬,依然摇头,隔了好一会儿才涩然笑了笑。   ——我只想寻个安安稳稳的人,安安稳稳的过下半辈子,你不是……少爷他……想来也觉得我不配。   昔时一听就有些恼了:“我怎么就不是个安稳的人了?”说罢,又想起什么:“你是听了白琴那丫头的胡言乱语?我说过你若是不喜,我回去便将那姬妾全部撵走,也再不朝三暮四,只在你身边,连这样也不成么?”   听君亦不知怎么言说,她想了许久,从床头搁着的文房四宝里取了纸笔,对他写道:   “我从不知自己到底有何过人之处,能得公子垂爱,我一直想,公子也许只是求而不得所以才觉得我或许与旁人不同。   你我二人不过认识两个月,彼此并不相熟。而且……就算公子说从此以后只一心为我,我又怎能信得?我此一生只能对一人倾心相待,而公子一生却可有数人相伴。若等时间隔久,心意不再,现下承诺又如何?我又怎么能赌得起……”   “好了!”昔时看得心烦意乱,从她手里一把夺过笔来,皱眉道,“别写了!”   听君见他表情阴得吓人,登时明白自己这话写得太没分寸,慌忙掀开被子下床便朝他跪下,连连施礼。   昔时自也没想到她会怕成这样,不由心上一软,忙也俯下身去扶。   “好了好了,是我不好,你先起来,这地上凉得很,万一病又重了,你岂不是要我内疚死吗?”   她心有余悸,刚上床坐下,且听得他摇头叹道:   “我也不怪你。想来定是秋亦,近来不晓得为何,他处处与我做对,依我看……”他抬眸望了她一眼,淡淡笑道,“恐怕他对你也是有几分喜欢的吧。”   听君闻之便惊异地瞪大了眼,忙摆手。   ——怎么会呢,他那么高傲的一个人。   昔时冷声下来:“那你呢?你可曾喜欢他?”   窗外起了一阵微风,把院中杏树上的花瓣吹得满屋飘洒,听君无言以对,两人就如此相视看着,一点动静也没有。   正在这时,那门外听得有人冷哼。   “君堡主,背后论人,非君子所为。”   听君浑身一颤,举目望去,秋亦恰立在门口,双手环胸,素衣长袍,形相清癯,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只悠悠瞧着他二人,似乎就那么站着就已是一种嘲讽。   昔时满心不爽地起身来:“你几时来的?躲在外面偷听,不一样非君子所为么?”   秋亦冷笑道:“大老远就听得有人在那儿吹笛子闹心得很,还不让人过来看一看了么?”   “我这笛声哪里闹心了!”昔时不服气地把玉笛递给他,“你能耐,你到时吹个比那还好的。”   “我才不吹。”秋亦擦肩自他身边而过,“你碰过的东西,想来不干净。”   “你!”知道他这张嘴说话向来阴毒,从前在山庄吃他的喝他的,只因他憎恨秋家人才不管不问,眼下在外就更目中无人了。   昔时狠狠握了拳,自不想和他一般见识,哼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去。   此时,屋里已是满地杏花,香气即使淡淡的,秋亦却还是忍不住皱起眉来,他惯来不喜欢这种香香甜甜的东西,听君只见他眉峰紧锁,心里就惴惴不安,还在揣测是不是方才被他听到了些什么。   “好些了么?”   听君还未动作,他已挨着床边坐下,自然而然地出手覆在她额头上,微带了薄茧的掌心温暖异常,似乎和外面的阳光无意。   她不由自主地觉得耳朵有些灼热,轻轻点头。   感觉到她烧的确退了,秋亦才放心地放下手,不咸不淡地问道:“怎么,他又来提要你回他君家堡的事情了?”   听君一边点头,一边打量他表情。   ——我没想去。   “不妨事。”好像知道她会这么说,秋亦低头取了她手边的书来翻看,“等过完上元我们就回去,只和庄里的仆从说一声,不让他进庄就是了。这人也难缠的很,浑起来这么没脸没皮的。”   难得看他也能说这种话,听君忍不住笑出声,怎料刚一笑顿觉咽喉痛痒难忍,喘不过气来,她捂着胸口猛咳了一阵,秋亦只道是她风寒未好,遂去桌上倒了杯茶水。   “病都没好痊,还开窗子作甚么?”   但听她还是咳着,那模样像是要把血给咳出来,他看着纠紧,忙上前抚了抚她背脊,大约隔了半盏茶的时间,听君方缓下来。   秋亦无奈地叹了口气,把茶杯塞到她手上,自己去将大开着的窗户关了。   听君抖着手捧着那茶杯慢慢喝着,心里十分歉疚。说来也奇怪得很,此次大病初愈后,她总感到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卡在那儿,想吐也吐不出,吞又吞不下,好在这种感觉并不常有,否则真真难受死了。   秋亦把她床头的书简单收拾了一番,仍旧在近处坐下,替她拿了茶杯搁着。   听君越发觉得过意不去,脸颊微红,只拉住他。   ——公子若有事,大可去忙不用管我,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秋亦冷笑道:“好心关心你,你还嫌我麻烦不成?”   听君手忙脚乱地摇头又摆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   见她那模样,秋亦神情将眉一挑,神情只是淡淡的。过了一会儿,他才伸出手,把她发丝上沾的几枚杏花拂落,幽暗的香气在鼻尖,分不清是杏花还是别的什么。   他竟也有几分想知道,昔时适才问她的那一句话了……   听君怔怔地望着他,一时连呼吸都变得短了,胸腔之内心没由来的砰砰直跳。   秋亦手停在半空,似也发现不对劲之处,他飞快起身背了过去。   “走了,你好生歇息。”   语毕,也没再回头看她,脚不停步地走进了屋外杏花暖阳之中。   第29章 【上元佳节】   又过了几日,听君和白琴身子基本大好,正逢上元节,晚饭时候,白家老爷便在厅内点了数只巨烛,厅前挂着两盏硕大花灯,喜气洋洋,其中又大摆筵席,请了方简等人上座用饭。   白琴和秋亦相对而坐,两人仍是话不投机明枪暗箭吵得不可开交,白凌和方简见状皆是一笑,反而觉得热闹得很,也都不搭理,只任他们吵。   白琴虽和秋亦不和,但经上回劫持一事,对听君倒不这么排斥,总觉得心里欠她一份人情,左右过意不去。酒过三巡,白凌方简二人于首座唠唠叨叨谈些话,白琴却早已吃饱,搁下筷子走到听君旁边挨着坐下,笑盈盈地道:   “你今晚可忙不忙?不如我带你去逛逛扬州城的夜市吧?今天过节,这外头可热闹了。”   听君正在喝汤,因听她这话,倒有些受宠若惊了,连忙放下碗来,望着她粲然笑了笑,刚要点头,又迟疑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去看秋亦表情。   后者吹了吹汤碗,也早发现她眼神,淡淡道:“看我作甚么?你要是想去就随她去了就是。”   “就是。”白琴努努嘴,嗤了一声,“咱们俩一处玩,干他什么事,我说你别这么怕他,你越是怕他他越得了意了。”   听君只是笑,也不好得表示什么,安安静静点了点头。   座上的白凌闻得白琴此言,摸着胡须思索片刻,也笑道:“说得是,这好好儿的花灯节就该你们年轻人出去玩耍玩耍,老闷在屋里岂不是白白辜负了这佳节么。”语毕,就朝那边津津有味啃着鸡腿的白涉风道:“风儿,秋贤侄和君堡主初来此地,自不熟悉,为父一把年纪了,也不去煞你们的风景,你带着他们出去到处玩一玩,看一看,就当代为父尽地主之谊了。”   白涉风赶紧咽了嘴里的鸡肉,忙不迭地答应:“是,孩儿遵命。”   秋亦正想推拒,那边的方简也笑呵呵点头:“对对对,所谓‘月到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少易也该多出去走动走动,何况两个姑娘家在外,咱们也不放心是不是?”   他话语尽数被噎在喉,想了想还是默然暗许了。   待得众人用过饭,白老爷拿了自家花雕和方简在书房下棋对饮,白涉风就领着他们往街上走走。才出了大门,白琴便各种不悦,双手抱臂,噘嘴道:   “我们姑娘家的出来玩,要你们跟着?真是……”   秋亦冷声一笑:“谁要跟着你们了,要脸不要?”   白琴咬着牙啐了一口:“呸!分明是我们先说要出门玩的!”   “诶诶——”白涉风腆着脸上来把两个人隔开,笑道,“大过节的,都少说两句,少说两句……咱们是出来玩的,人多热闹嘛,对不对?”   白琴和秋亦对视了一眼,二人很有默契地别开脸。   “哼。”   白琴几步就走到听君跟前,一把将她胳膊抱着,亲亲热热地笑道:“听君,我带你去看看这街上的花灯,还有灯谜可猜呢。”   秋亦只在一旁淡道:“前几日还骂人家是哑巴呢,这会子倒装起好人来了,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呢。”   听君汗颜地笑笑。   白琴白了他一眼,哼道:“要你管,我们走。”   现下正值夜里最为喧闹的时候,满城的花灯各色各异,亮得都快染红半个天际,路边的百戏,跳索,相扑,鼓板热热闹闹地围聚着一群人。   白琴拉着听君一路跑,看着新鲜玩意儿就停下来自顾玩一会儿,瞧得别的又开始拉着她跑。端得是嘴上说陪她来逛街,实则自己倒玩得不亦乐乎,听君的体力又哪里跟得上她,正想让她慢一些,白琴见着那前面的花灯立马拍手笑道:   “来了来了,正是那个,我们去猜灯谜吧!”   说完就带她拼命挤到那猜谜的人群前面,正对着的花灯上正画一轮圆月。   白琴伏在上头看了,念叨:“但愿人长久,一字谜。”   摊子上摆着一堆彩物,大多是女子首饰,瞧着也很精细,其中还有几把文雅的折扇,听君取了几件随意看了看,白琴就拿手肘捅了捅她。   “你猜得出么?我最不会猜这个了。”   听君很少出来逛灯会,猜谜这种事对她而言太费脑子,也从来不拿手,故而很是抱歉的笑着摇头。   “啊呀,你也猜不出?”白琴一脸遗憾,她喜欢看花灯上的灯谜,自己又不会猜,不过觉得知晓谜底之后很是有趣罢了。   继而又取了另外一盏来看。   东家是座四合院,打一物,离合格。   这就更看不懂了,白琴连连叹气。   听君却还拿着方才那盏明月灯细细思索,前来猜谜的人不少,猜对的却不多,旁边竟有人指着这个猜为“婵”的。   她低头想了半日,许久得不出答案来,遂也放回花灯,正要去看下一盏,蓦地听身边有人轻声道:   “是个‘筹’字。”   她微微一愣,转头看向那人。   灯离他太近,他半边俊脸亦被火光照得微亮,愈发显得面如冠玉,唇红齿白,偏偏一双眼睛里还带着几分不屑,附近瞧花灯的姑娘早悄悄投了神色过来打量,一面掩嘴笑着,一面窃窃私语。   “啊!这位公子可是猜的‘筹’?”那小贩笑容满面地递了纸笔,秋亦接过写下字来,那人见之便笑道:   “公子真难得,这个都让你猜中了,快来挑挑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秋亦低头扫了一片,却没什么能入眼。   听君只在一旁看他挑,瞧他沉默了许久,竟从那匣子里摸出一个紫檀雕花的小盒,打开来看时,那里头晶莹闪闪放了一对耳饰。   秋亦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侧过身面向她,扬眉道:   “倒是没见你带耳珰。”   听君讶然之间,忙摇头比划。   ——不、不必,我用不着这个……   秋亦只把她手轻轻撇开,信手取了正要往她耳边比对,手抬一半斗然在空中滞住,他眸中一沉,盯着听君空空荡荡的耳垂,半晌“呃”了一声。   “……你没耳洞?”   听君捂着耳朵没发一语,头却越垂越低。   秋亦望了她好一会儿才将手收回,把那檀香盒子塞到她怀里去:“拿着,早晚也会用到的。”   这一句话让她发呆好久,亦不知他话里的意思,但又忍不住敢胡思乱想。   那边白琴已看了一圈儿的花灯回来,恰发现秋亦猜中了,便惊奇道:   “你居然猜到了?”   后者理也没理她,白琴看着他所写的那个字,细细品味,顿觉十分有理,稀奇的很,忙又捧了方才那个离合格的谜底凑过去。   “那这一个呢?这一个是什么?”玩心一起也忘了和他吵闹,不想秋亦只冷冷转身过去:   “不知道。”   看他这幅模样,白琴抱着花灯朝他呸了呸,一时心头添堵:“不知道就算了,拽什么拽。我找别人问去。”   说完还不忘挽着听君:“我们走,别和这种人呆久了,连个节都不会让你好好过的。”   白琴和听君在前面走,昔时几人只在后面慢慢儿跟着。身边路过一处嫣红之地,白涉风忽而停下脚来,仰头往上看了一看,随即就搓着手笑嘻嘻地向秋亦问道:   “师兄,咱俩也难得聚上一遭,好久未曾喝花酒了……今日良辰好景,不如去里头喝上一杯,你看如何?”道完,也向昔时看去:“君公子也一块儿来吧。”   秋亦身形一震,目光有意无意扫了扫前面两个人,不自然道:“我就……不去了。”   昔时抿了抿唇,也接话:“我也……”   言语还没出,前头的白琴已然是听见了,伫足拉了听君回头高声冷嘲:“这种地方,平日里你们两个不是常去么?眼下怎么这么好面子,又不去了?做给谁看啊?”   秋亦听罢,突然微微一笑,颔首道:“我酒量不好自是不常去,不过这位君少侠可不一般,依我看你们二人倒能上去喝上一晚。”   知晓他是故意当着听君的面接他老底,思及那日德顺青楼内,听君也确实是见他在场,昔时当即有些心烦,愠道:“诶,我怎么就经常去这种地方了?别血口喷人,我哪次去不是带上你一块儿的!你一样跑不掉!”   听他这气话说着可笑,秋亦摇头冷哼,也懒得再开口。   前面白琴办了个鬼脸,对着他们刮了刮脸颊:   “不害臊,两个伪君子,谁理你们。”   当下就朝前街去了。   *   白琴玩耍那是看一幕逛一幕,走马观花,一遇上有趣的事物哪里还管得了听君,挤在那岸边自顾自看那瘦西湖上的水秋千,一个劲儿的叫好。   周围人群熙熙攘攘,那观赏者甚多,听君又不喜推搡,很快便落在后面,等再抬头去瞧,哪里还有白琴的身影。她茫然四顾,西湖沿岸尽是密密麻麻的人头,想在其中寻人谈何容易。   一时听那湖畔一阵欢呼喝彩,旁边的人就更加激动了,肩膀往前一蹭就将她撞到在地。   这人群里倒下难免会被人踩踏到,听君吓得不轻,心里砰砰直跳,只得先用手护着头,暗道不好。自己又没法说话,这会子只怕也没人发现她摔倒,倘若真正这么多人踩上来那该怎么办?不想这时,背后忽有人用手自她腰上一握,大力一拉就把她拽了起来。   听君只觉眼前一花,等定神之时,自己已然在街道之上,离那河畔数丈之远,此地倒没这么多的人。她暗暗松了口气,耳边听秋亦沉声问道:“没事吧?”   思及方才情况,她呼吸急促,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   想是他一直跟在身后才又救了自己一命。听君心下感激之余,又觉自己欠他良多,刚侧过脸想去看他,怎料秋亦也正凑在她脸颊之旁,四目相对,近在咫尺,对方似也有些讶然,浅浅吐息一阵一阵落在鼻尖。   听君一下子惊得面上通红,可又如何也移不开始视线……   “云姑娘!你没事吧!”   大老远瞧得真切,白涉风急急忙忙奔了过来,身旁的昔时却比他跑得还快,一把将秋亦还揽在听君腰上的手拔开,反而理所当然地抱着她双肩,一本正经道:“怎么样?适才有没有伤着?”   背后一股寒意,听君浑身一颤,把他手小心拂下,有些尴尬地对他笑了笑。   ——我没事,害你们担心了。   侧头看了一眼白涉风亦在此处,料想他们只怕是一路相随,心底里倒有些不好意思。   上下左右打量完毕,见她确未受伤,昔时仍是气道:   “这白琴也太不靠谱了!哪有人这样的!嘴上说着好听,一溜烟儿就不见人影了。”   白涉风虽也觉得过分,但到底是自家妹妹,总得在外人面前给她留几分脸面,故而打着哈哈笑道:“女娃娃嘛,贪玩儿,不小心,不小心……”   昔时白了一眼:“上回不小心给人抓了去,这回又不小心想害一条命么?”   白涉风挠了挠头:“话不能这么说嘛……”   他二人在这儿说话,听君却悄悄侧目,留意到秋亦静静地负手立在那儿,表情淡淡,看不出情绪,她瞧了少顷,冷不丁见他眸子一偏也睇了过来,忙躲开视线。   秋亦偏头看了她一阵,似乎微不可闻地轻轻叹了一声,也不言语,举步就往前走。   听君微微愣住,想起自己还没向他道谢,遂也小跑着跟了上去。   这边,昔时正把白琴从头到尾批了个遍,刚一抬眼,却瞧见听君早已默然无言地尾随在那人后面,他声色一凝,只望着她背影久久无语。   “君堡主?”白涉风拿手在他眼前挥了数下,后者才反应过来。   “怎么了?”看他眼色古怪,他不由关切,“你病啦?”   昔时没好气的骂道:“你才病了!”   “……”后者自讨没趣地耸了耸肩。   昔时皱着眉低头,隔了一会儿突然上前一把搭在他肩上,说道:   “走,我们喝花酒去!”   第30章 【所谓伊人】   沿着长街一直走,这条道离主街略远,游人倒不似那么多,就连花灯也显得颇为幽暗。秋亦背着手走了没几步,忽而步伐一滞,倏地转过身去。那后面听君骤然一骇,呆呆的在原地望着他。   其时月光斜照,湖风吹面,秋亦凝目看了她一阵,瞧得那后头已不见了白涉风和昔时,不禁问道:   “你跟来作甚么?不去别处玩玩儿?”   听君摇摇头,笑脸一扬,朝他微微弯曲拇指,秋亦看得明白,淡然轻笑:“又道什么谢,你也是啰嗦得很。”   他言之便举步,仍慢慢往前走,听君亦悄然跟着,二人不说一语,气氛却也十分融洽。正从这小道儿出去,那前头忽见了一个茶肆,远远儿的便听里头有人醒目一拍,朗声道:   “且说靖康之年,金兵二次围我大宋开封,此时那太原之城早已被攻下,西路之军正抵达河北。夜里,那宗翰于城外击打战鼓,本虚张声势之举,却令北朝宋兵纷纷丢寨逃命!”   底下一片唏嘘之声。   那说书先生讲的正是八年之前的靖康一难,听君站在原地愣愣发了一会子神,耳边却听秋亦道:   “我们也进去瞧瞧。”   她略微诧异,偏头看他。   ——公子,要听这个?   “怎么?不可以么?”秋亦侧身让过一旁牵马的小贩,语气寻常,“我看着热闹的很,倒比猜灯谜有趣得多……走了。”   言罢,就伸手拉了她手腕,横穿过马路,径自往那茶楼里去。   这前来听书的人竟也不少,挨挨挤挤,座无虚席,小二寻了良久才找得两个空位置。秋亦和听君并排坐了,只见台上站着的是个身着儒衫,形容清瘦的中年儒生,胡须花白,鬓边微灰,可表情倒是生动得很。   他一把挽了袖子,说得慷慨激昂。   “那金兵一人一马未损,一刀一枪没动,竟就渡了黄河,可见北朝宋军无能至极!”他冷笑一声,眉毛一皱,又道:“不想,已是祸到临头,钦宗皇帝却还听信道士妖言惑众,挑了七千壮丁练那‘六甲之法’,以致后来金兵攻入开封,城墙之上却无一名守军!城内数万军民尽数落于那金人之手!”   在座听完无不摇头叹息。   听君本就是自汴梁逃亡出来,这段往事当然也深有体会,只深深握了握拳头,思绪复杂。等悄悄去看秋亦时,见他也靠在椅子上,一对剑眉微微拧起,似有所思。   “两位客官,这是您的茶点。”小二不知几时走进的,把托盘里装着的一壶清茶一碟花生和糕点摆在那桌上,笑眯眯道,“二位请慢用啊。”   听君提了茶壶替他满上,水刚一倒出来就闻到淡淡香气,这是江南特产的龙井茶,味道甘醇,想来是秋亦喜欢的口味。她忙小心翼翼推到他跟前,后者也没客气,随手一端便凑到唇边抿了一口,目光却还看着那台上。   说书人已激动得满面通红,唾沫飞溅,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那金狗欺我大宋子民,掠我大宋儿女,北朝无用!不管不问还罢了,竟助纣为虐,替那金狗大肆抢夺女子!害多少人失了亲娘,多少人又丢了妻子!”   在场的一下没了声儿,看他言词激切,不禁左右四顾,恐他这话说的不妥,反而引来麻烦到自己身上。   那说书人歇了一阵,长叹一声,忽而话锋一转:“朝堂之内奸佞当道,我大宋江山风雨飘摇,而唯有一人爱国忧民,不惜以身犯险,上奏朝廷,欲救万民水火之中。”   众人皆不知他所谓何人,便奇道:“难道是岳武穆?”   说书人冷眼一瞄,哼道:“靖康年间,岳武穆尚在相州,身无一官半职,如何进言?”   他一否认,周遭之人就更奇怪了:“那你说的到底是谁?”   说书人眼底一沉,突然收了折扇朝东面窗外拜了一拜,满目崇敬道:“老朽说的,正是那徒手擒了金国大将博尔的何无衣,何大将军!”   他此话一出,底下登时议论纷纷,窃窃私语。   何无衣此人听君也是有所耳闻的,相传他的确在抗金为数不多的胜仗中杀了那攻城将领博尔,勇猛无匹,善使长枪。虽是如此,民间却大都言他生活*,对君主出言不逊,又目中无人,狂妄自大,最后落得一个被斩首示众的下场。   旁边有人不屑道:“何无衣算什么?也能和岳大人相提并论?有勇无谋,还是个风流种,名声都坏到阴沟子里去了,你还想往他脸上贴金呢?要脸不要?”   继而便就听得一干人等附和点头。   “说的是,那何无衣常年醉在青楼里头,听说手下传官家谕旨都是在妓院里头念的,真心丢人。”   “岳大人昨年五月收复郢州、襄阳,兵不血刃,乃是我朝大英雄,依我看何无衣替他提鞋子都不配!”   “正是正是!”   ……   这般吵嚷,自然没法再接着听书,听君没料得竟会出如此状况,待得想问秋亦是否要走,忽闻得他轻叹了一口气。   “这何无衣也是个可怜人。”   听君不明其意,正见秋亦也转目看过来,她抿着唇,拿手指往太阳穴上转了一圈儿。   秋亦笑得不咸不淡:“他为朝廷做事,替百姓洒血,到头来却因个人私事落得人如此言语,难道还不够可怜么?”   她略吃了一惊,不想旁人都道此人作风不佳,他倒是怜悯其人,不以为然,细细一想,这却也符合他素日性格。   台上台下此时吵得不可开交,那说书先生恼怒不已,醒目拍了又拍,连茶肆老板都出来调解说话儿,秋亦眼看乱成这样,也无心再听下去,起身结了账,唤了听君离开。   *   扬州城外临水,即是西湖,两岸花柳依水而生,荷浦薰风,十里长堤曲水酣。   这竹市小楼,但凡地势偏高的,若开着窗户,便能清晰感受到那自河里吹来的凉意,沁人心脾。   昔时和白涉风正对窗而坐,身边佳人在怀,桌上美酒好菜,可谓是如坠云里雾里,不知身在何处。   白涉风揽着旁侧的女子笑嘻嘻地倒了杯酒哄着她喝了,正说话儿,抬眼见着昔时一手撑着头望向窗外,一手摇了那小酒瓶子,一脸闷闷不乐的表情。   虽是不喜他为人,但好歹白琴出事他也出手相救了,且不说是不是听君的缘故,总归也是该心存些许感谢。   故而白涉风倒也对他那些破事既往不咎,只笑道:“君兄怎么只顾着自己喝酒?可别冷落了佳人才是。”   昔时这才懒洋洋地支持身子,一回头,坐在跟侧的歌妓红着眼圈儿委委屈屈地望着他,若是以往他早温言软语的宽慰,眼下却莫名感到倦倦的,只把杯子搁在她跟前,淡道:“倒上。”   歌妓噘着嘴,满心不悦地拿了酒壶给他斟酒,过了一阵子,手却慢慢儿抚到他身上来了,昔时原就心烦意乱,她越这般挑弄,心里越加焦躁,伸手一捏就把她那手扯开,仍旧抱着酒杯喝酒。   “怎么啦?”白涉风看着奇怪,从他方才毫无症兆的说要喝花酒开始,举动就有些古怪了,他自不知其中缘由,便问笑道,“难不成还有人敢惹你君大堡主生气?好大的胆子啊,也不怕你领了一干教众去灭了他满门!”   他原是说着好玩,不想昔时听得冷笑,瞥了他一眼,话里竟带了几分醉意:“不敢?有什么不敢的?那人不仅敢,还明目张胆。”他说着就皱起眉来,索性朝白涉风吐言道:   “你说说,你说说……我到底哪里比不上秋亦了?”   后者怔了一瞬,如今才明白他所恼何事,也就老老实实地笑道:“论人品,你就比不过他。”   “呵。”昔时喝完杯子里的酒,重重将其往桌上一掷,冷声道,“不就是多年前那事么?闯荡江湖,谁身上没背几条人命?这帮武林正道难道就敢说自己没杀过人了么?只会扯着我家的家务事说三道四!”   “话不能这么说啊。”白涉风语重心长地替他解释,“人家那就是杀了,好歹也和自个儿没血亲关系,你这可不一样。你那哥哥,还有你那嫂嫂……哎,所谓血浓于水,虎毒尚且不食子呢,怪不得人家说你。”   昔时不以为意:“世人也就会嚼这舌根子。亲哥哥如何?嫂嫂又如何?若真是血浓于水,为何我爹爹只将家财传给我哥哥一人,竟不分我半点?为的什么?只因我学得不是正派武功么?笑话!简直可笑之极!”   白涉风看他这样,知道自己多说无益,只摇头叹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   自顾自哀了一会儿,忽然问他:“怎么,你也喜欢云姑娘?”   “我当然喜欢。”昔时倒也不回避,提起听君来,他眸色都有些温和了,说得甚是正经,“她心地好,乖巧的很,人也善良,我从未见过一个姑娘像她这么随和的,只是和她在一块儿就觉得安心。”   第31章 【打道回府】   想了一想,这话倒有几分真挚,白涉风把玩着酒杯仔细斟酌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你也知道人家好,依我看,你就莫要去糟蹋人家了,多好的一个姑娘……”   昔时听着心自暗恼,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他:“你和秋亦倒说出一样的话儿来了,不愧是同门师兄弟。”   “说来,咱俩也算半个同门了。”白涉风颇觉有理的点点头。   “跟了我怎么就是糟蹋了?”昔时脸色微变,“横竖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该遭唾弃的。那是不是我活该这辈子讨不到媳妇儿?”   “那也是你应得的啊。”白涉风笑容不减,句句真诚,“你要觉得自己好,那为何云姑娘宁可跟着我师兄这骂人不留情面的,也不肯跟着你呢?”   昔时蓦地语塞,竟被他问住了,凝眸沉吟半晌,才讷讷道:“为何?”   “你自己都不知道么?”白涉风又一摇头,闭着眼把那酒水一饮而尽,“做坏事的人,做了太多的坏事了,就是他有一日行善,别人也不会相信;而你,已娶了那么多女子,拈花惹草,人家又凭什么信你?”   一席话说得他目瞪口呆,想起那日在听君床前,见她一笔一划写下的那些字,心里顿时如刀绞般疼痛,他忙低头拿过酒壶,抱着猛然直灌。   *   从茶肆出来,秋亦一直没有说话,听君跟在他身侧,只看着四周绚烂的花灯,前头竟还有人拿了烟花绑在那高树之上准备要放。引线一点燃,细弱发丝的火焰便就从他枝头梢间簌簌下落,仿佛满树花开,碎玉漫天。   听君偏头看得入迷,没注意到秋亦已经停了步子,不留神一头撞上他背脊,她轻呼一声,捂着额头倒吸了口凉气。   “不好好走路,东张西望作甚么?”   看得她还是这么毛手毛脚的,秋亦忍不住皱眉,听君自然无话可说,正将去摸额上痛处,他却忽然伸手将她手臂拿开,伸了食指轻轻于她额间揉了几下,无奈地提醒道:   “下次小心点。”   听君斗然浑身一颤,当即僵在那儿,只愣愣注视他。   烟花之下,她脸色愈发潮红,仿佛能滴出水来,却又不敢低下头。   秋亦悠悠收回手,自没发觉她面上的异样,转身过去,沿着那河岸慢步。   常言道“天下西湖,三十有六”而扬州西湖最为讲究,四桥如画,风景清丽秀婉,连唐代杜牧之也有诗云“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今夜正值上元灯节,那湖上飘飘荡荡的水莲花灯,花心立着一支蜡烛,火光在风中摇曳不定。这灯既有寄托夙愿的,也有人用其来表达心意。离得不远正有小贩在那儿卖这荷花灯,买的人还不少。   秋亦站在湖岸看了一会儿,微微偏头问她:“要不要也去放一个?”   听君望了那挨挨挤挤的花灯倒也觉得十分可爱,不答反问。   ——公子要放么?   秋亦只不屑道:“我放这个作甚么?”   她只好抿了下唇,不再多问,盯着那水上的灯光默默出神。   因许久不见她动静,秋亦侧了身子面向她,静了片刻,淡淡道:“去放一个吧。”   听君有些讶然,抬头看着他不解其意。   秋亦难得解释:“八年之前的今日,开封城陷……你既也住在汴梁,放个灯祈祈福也好。”   她心上微惊,悄悄掐指一算,时间正是,一日不差。怪不得那茶肆里头的先生要说这一段书。   卖花灯的小贩这边刚递了一盏,迎面见他们走来,张口便微笑道:“老爷夫人可是要买花灯么?”   听君听得这话脚上一停,险些没摔倒,一面朝着小贩摇头摆手,却又因不能说话没法解释,只一个劲儿地小心看着那边的秋亦。   怎想他倒是表情如常,不知是不是懒得解释,望了那人一眼,便道:“挑一盏来。”   “诶诶,好咧。”   小贩回身选了那荷花花灯,脸上带笑:“老爷要不要写些什么上去?咱们这花灯可灵验了,每逢上元,大家伙儿都来这儿祈福。”   “也好。”似乎想到了什么,秋亦朝他点点头,继而又对着听君,“你来写。”   她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会儿,方才问。   ——写什么?   “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小贩把纸笔递了来,听君接过,思索了半晌,才在那纸上落笔。   似乎也没什么想要祈求的,她脑子里闪过的只是那灯谜上的几行字,便就写了“但愿人长久”这一句。   秋亦在一旁静静看着,一言不发。   见她将纸叠好,放到花灯中,俯下身把灯推到水中。他不禁脱口而出:   “小心点。”   听君不曾回头,只轻轻颔首,指尖在那水里慢慢划了划,灯便随水而荡,越荡越远,其中烛火跳跃,照着周围的水也波光粼粼。   “走吧。”   秋亦在她头顶轻声而道:“该回去了。”   听君亦朝水里的灯不舍地站起身来,慢慢跟在他旁边,二人依旧不疾不徐地缓步行着。   到了白府,时候已然不早,得知白琴等人早先他们归来了,听君遂也放了心,辞别秋亦后,径直往自己小院里走去。   抄手游廊上灯笼没点上几个,光线并不清晰,离得自己房间近了,耳边却闻得空中飘来清幽的笛声,听君正诧异。这大晚上的,谁在吹笛子?   斗然间就想起一个人来,也是了,白府上除了昔时,她自没见过第二个吹笛之人。绕过前面的拐弯处,抬眼就看得有人倚靠在那栏杆上,玉笛横于唇下,眉目沉静,表情清淡,似与这笛音一般萧疏轩举。   余光一见她走来,昔时就把笛子放下,展颜便是一笑。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还没走到他身侧,鼻尖就嗅到一股浓浓的酒气,听君微感不适地皱了皱眉头。   ——你如何在这里?   他眼底笑意不减,自然而然说道:“我在等你啊。”   薄云一散,那月光就打在他脸上,半边含笑另一半影在暗处,额上却被露水打湿,发丝也贴在脸颊。   听君心里骤然一凛,竟有几分涩然,只从怀里取了绢帕,刚要替他擦,又觉不妥,终是把帕子递给他,自己则缓缓侧身。   昔时拿了在手,低头看了片刻,悄悄收在怀里,起身来又朝她笑道:“西湖上边放花灯,可好玩么?”   听完他此话,听君倒是有几分奇怪,当时他并未在场,不知是从何处瞧到的,一时怔怔看他。   昔时见她没答,也不在意,朗朗笑了几声,自说自话道:“我还以为和白家大少爷喝喝花酒,还能让你吃醋,现在一想,是我多情了。”   听君更是一愣,她压根就没留意他去喝花酒了。当然这话也不能告诉他,想来说了他更会难受。   不料昔时却心知肚明,只苦笑着摇头:“现在看来,恐怕你都不知道我去喝了花酒罢?”   听君没了声儿,低头无话。   昔时见得她这模样,心里又是叹气,忽而问道:“若是秋亦去了,你眼下定然不会是这个样子……说到底,你还是对他……”   后半句话,他也说不出口,但见听君垂着头,乌黑的秀发上什么也没有戴,蓦地就又有几分安慰。   正想伸手去碰她发髻,忽而听得有人哑着声儿道:   “是……是云姑娘么?”   昔时和听君皆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往身后瞧去,但见那回廊间有个老妇提了灯虚着眼睛往这边看来,她往前凑了凑,待得看清他二人,顿时喜笑颜开。   “果真是云姑娘啊,君大侠也在。”   细细打量,发现她正是上回房里着了火的那大娘,昔时便问道:“怎么了?有事么?”   “我老婆子在这儿等了许久了,又怕旁人看见,总算是碰到你们了。”老嬷嬷赶紧把胳膊上挎着的包袱取下来,一股脑往昔时怀里塞去。   “上回多谢你们搭救我孙儿,一直没得时间道谢。前些日子又听闻姑娘受了惊吓还染了风寒,也不敢来打搅。老婆子家里不宽裕,就这点儿东西尚拿得出手,姑娘和公子且收下吧。”   昔时把那包袱打开,见里头杂七杂八,什么都有,香料衣绸首饰还有剑穗,想来是她东拼西凑借了不少,见得如此情形听君哪里还敢收,忙把包袱拿来又还给她。   “姑娘收下吧。”嬷嬷颇感为难,“这都是老婆子一片心意,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   昔时因笑道:“正是知道婆婆家境况不好,我们自然没法收了。举手之劳而已,你也莫要放在心上。”   听君忙点头,表示自己正是此意。   老嬷嬷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包袱,收回来又觉得不好,再送,他们也不收,左右迟疑之际。昔时将眼一低,在那包袱一角里,看到一对玉佩,他心中一动,伸手便捡了来,笑道:   “这样,我们两一人拿一个这个,也算是不让你白来。”   老嬷嬷盯着这玉佩,顿时明白昔时的意思,忙不迭点头:“好好好,这玉佩啊,正是一对儿的,早些年我儿子儿媳也带,眼下送给你们二位正和心意呢。”   听君听她这话不对,刚要推辞,昔时就把她手摊开,将玉佩合在她手心:“老婆婆一片心意,你就收下,否则令她怎么安心呢?”语毕转头又对嬷嬷弯眼一笑:   “行了婆婆,我们也收了,您早些回去休息。离了你那小孙子这么久,不怕她又出事?”   “哦对对对。”被他这么一提醒,也发觉自己离去太久,老嬷嬷鞠了一躬,“那老婆子就先告辞了。”   说完拖着病腿,一瘸一拐地往回廊行去。   听君心知无法,握着那枚玉佩,余光却见昔时翻来覆去的摆弄,似乎十分满意,她又不好再浇他冷水,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收入怀中。   二人于栏上坐了一会儿,时候偏晚,因念着她玩了一夜想也是累了,昔时不便打扰过久,也自回了房间。   *   上元之后,白家也日渐忙碌起来。昔时也因琐事早早回了岳阳。   秋亦念着此次出门太久,只怕山庄里头那秋夫人早已不满,遂不再叨扰,简单收拾了一下,拜别白凌几人,带着听君欲回武陵。   将上马车之时,方简却忽然叫住她。   “小姑娘,你且随我过来,我有话要同你说。”   听君点了点头,正依言过去,秋亦倒也理所当然迈了几步,怎料方简抬手一立,挡住他:   “诶,这和姑娘家说的事儿,你来听什么。”   秋亦闻之眉毛就打起结来,心自不悦:“师父也是姑娘么?”   方简打着哈哈笑道:“那不一样,不一样。”   分明看见方简这是要和听君交代事情,白涉风机灵地往上一凑,笑道:“师兄不能听,我总是能听的吧。”   “随你随你。”方简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只将听君拉到那墙下,悄悄地道:“丫头,我这徒弟性子不好,你也知道,往后我不在他身边儿,就劳烦你多给看着他些。他不喜那秋家人,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你可得多劝着他些。”   这话说得,倒有些让她犯难。   ——他对我而言,是主子,我的话他不一定会听。   “诶,我教你。”方简笑吟吟地颔首,“这娃娃有个死穴,他啊最敬重他娘亲了,往后若是欺负你,若是不听你的话,你只管拿他娘出来念上几句,他准什么都应了。”   听君讷讷一呆,那边立着的白涉风虽看不懂她比划,可一听方简言语,也点头应和:   “对对,我师兄最怕他娘了。小时候每次他若是拿话堵我,我就提他娘,回回都能让他道歉。这招百试百灵,你放心。”他拍胸脯信誓旦旦。   听君有些汗颜地笑了笑,勉强点了一下头。   视线不由自主地看向远处在车边等着的秋亦,他双手环胸,虽是侧着脸,目光却时不时往这边瞥,似乎有点不安,那模样看得她也禁不住觉得好笑。   待这边方简唠叨完毕,听君才悠悠走到他跟前。   秋亦低头看了她好一会儿,方低低道:“我师父……同你说了什么?”   听君正准备抬手,却见方简在他身后杀鸡抹脖子地使眼色,她只得讪讪一笑。   ——没什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后者冷冷一哼,自然不信:“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拿话来搪塞我了?”话虽如此说,他也没再问下去,伸手托了她上马车,自己也随之掀了布幔进去。   “公子坐稳了啊!”   那车夫高声唤道,当下便挥了马鞭,车轮滚滚而动,马车飞快朝城门口驶去。   此次赶路不急,三日之后才抵达常德,城里的花灯尚未撤掉,马车行于街上,听君掀开帘子,就看得头顶挂着的一长串大红灯笼。想上元那日,这武陵应当也是十分热闹的。   眼下正值申时二刻,天气不好也不坏,明月山庄大门前,朱管家不住搓着手,走来走去,时不时便往前头小路上看上两眼。   昨儿就收到书信,说三少爷今日就将回府,早上无人通报,午间吃了饭,他就焦急地在门口候着,这会子已经等了快一个时辰,却还没瞧得人影。   朱管家摇了摇头,随即吩咐底下仆从:“我先回账房了,一会儿三少爷的车马要是到了,你们速速来告知于我。”   门边两个家仆正点头应着,忽而就听前方传来马蹄声响,那仆人忙道:“总管,好像是三少爷回来了。”   朱管家一个回旋转身,虚着眼睛朝那林中一望,果见一辆青色幔帐的马车朝此处驶来,他抚掌喜道:“是三少爷,一定是三少爷!”   白马在石灯柱前被车夫勒住,马车便稳稳当当停了下来。   朱管家领着仆役快步上前,瞧得那帐子被人撩开,他赶紧施礼道:   “少爷舟车劳顿,老仆已备好热水,您可好生歇息歇息。”   下了车,秋亦低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嗯”了一声,亦无别的什么吩咐。   这回江南之行,一去便是整整一个月,之间也没见他捎来书信,打发人去临安那边问,又说那边府上的张管家已有数日不见人影。朱管家日夜担心不已,他把此事上报给秋夫人,不想对方却不以为意。   思及他们二人惯来不和,夫人想来不会搭理,而老爷又神志不清,朱管家本都打算派人去江南搜寻,怎料这时候却收到他要回府的消息。   带去的车夫和马车都已换过了,那随行小厮也不见踪迹,朱管家心头暗忖,这次前去江南,秋亦定遇上了什么大麻烦。不过瞧他不说,自己也不便多问,正准备迎着秋亦回房,那马车内却又走出一个人来。   他还没转身去看,就听秋亦轻声道:   “早间雾气浓重,车沿上滑的很,你自己看着点。”   朱管家听之眉毛一竖,神色紧张地往那车内一瞧,但见一个温婉清秀的女子小心翼翼探出头,他定睛看了半晌,才讷讷道:   “这是……这是云姑娘?”   身侧,秋亦睇了他一眼:“怎么?很奇怪?”   “不不不,不奇怪不奇怪。”朱管家忙笑着应答,当即就明白了个十之八/九,“云姑娘那可是少爷的贴身丫头,怎会奇怪呢。”说完扭过头便对着听君道:“姑娘这一路服侍少爷也辛苦了,待会儿我让下人送些果点茶水过去。”   听君脚才刚落地,听着便是一愣。   这朱管家素日抠门可是出了名的,怎么如今大方起来了。   秋亦只随意点了点头,倒也未曾在意这些,想了想,又道:“老爷身子如何?”   “啊哟,还是老样子,前不久姜御医还大老远的跑来瞧了,给换了一副药吃,不过我瞧着没见好。”朱管家领着他一面往庄子里走,一面环顾四周,神色有些紧张,但见附近并无外人,才压低了声儿。   “三少爷……这二小姐和四公子回来了。”   “哦?”他脚步微滞了一瞬,眉头不由自主皱了一下,“几时回来的?”   朱管家道:“也就前几日。因上次老爷病发,那大夫说估计不行了,也就这一段时间的事儿了,想必他们俩便是为此而来的。”   “嚯?”秋亦冷冷勾了一下嘴角,“这不挺有孝心的么。”   “嗨,他们的心思您还不知道呢?”朱管家将手一拍,急道,“二小姐看着都要嫁人了,巴巴儿的把那婚事拖了又拖,也不就是等老爷那份家产么?四少爷就更不用提了,他啊,比谁都眼红秋家的家业。”见他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朱管家斟酌了一番:   “三少爷……恕老奴多嘴,您这次回来可得小心些。”   秋亦哼了一声:“你还怕他们会杀了我不成。”   “诶,少爷吉人自有天相,老奴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他谄笑着凑上前来,“不过,总得提防着点不是?”   “倒也是。”秋亦垂下眼睑,自顾沉吟思索。   “我会留心的。”   朱管家闻得他这句话,也算是宽了心,遂又说了些别的庄内琐事。   听君就在身后默默跟着,将方才他二人所言之话尽数听入耳。想自己进庄时间也不久,秋家的二小姐和四少爷连面都没见过,得知他们回来,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秋亦这么个恩怨分明的人,只怕也是等这机会许久了,往后说不准庄子里还会掀起什么风浪……   回了院子,这外头的花圃还是老样子,不过恰逢初春,好些花儿都开始抽芽冒朵儿了,比起一个月前更显得生机勃勃。   秋亦刚进屋,金钗就颇为勤快的上来交代他离开这段时日院内的些许琐事,一说这个把月来园中情况如何如何,又说底下丫头这个懒散那个没用。虽口气只如寻常叙事一般,但措辞表达,样样都听得是将自己的辛苦劳累凸显而出。   秋亦只坐在桌边喝茶,时不时翻几页书,等她哒哒哒一席话掉豆子似得撒完后,才漫不经心道:   “说完了吗?”   金钗表情一僵,气势一下子短了半截:“说、说完了。”   “说完了还不走?”   瞧他这脾气分毫没变,端得是自己口水都快说干了也没见他动容,金钗抿着唇,心知不能自讨没趣,遂愤愤不甘地欠了欠身,推门出去。   因见他似乎心情不佳,加之金钗也走了,还留在屋内难免有些唐突,听君忙忙施礼,正要跟着出去,不料却听他突然出声:   “……听君。”   大约是因为不常叫她的名字,连秋亦自己也觉得有些别扭。   看她仍是眼底怯然,惴惴的侧过身往这边瞧。秋亦心里微微一软,只轻轻道:“我又没让你走,你跟着去作甚么?”   听君这才缓下视线,朝他嫣然笑了笑。   ——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   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要留下她,秋亦沉默了片刻,门外扫地的丫头忽然匆匆探了身子进来,规规矩矩地施了一礼。   “三少爷,夫人叫您晚上去前厅用饭呢,二小姐和四少爷都在。朱管家叮嘱我们侍候您先沐浴更衣。”   “热水在哪儿?”   小丫头忙道:“就在里屋搁着的,干净衫子也是备好了的。”说着就要走进来。   秋亦抬手摆了摆:“知道了,下去吧,不用你伺候。”   那丫头有意无意瞥了听君一眼,才欠身道:“是。”   举目朝里间插屏之后看去,屏风上果然映着滚滚热气,秋亦站起身,回头朝听君道:“你跟着过来。”   她微微吃惊,忙左右四顾,旁边一个人也没有,这话当真是在叫她?   听君登时一凛,感到心跳砰砰加快,双腿却重如千斤之石,寸步难移。   见她还在原地呆着出神,秋亦不耐烦道:“你还发什么愣。”   她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只好艰难地一步步尾随其后。   从屏风绕过,屋里一股温热气息扑面而来,热水里的湿气打在脸上,光是瞧着耳垂就烫得灼手。听君忙移开视线,正侧身时,秋亦已将外袍褪了下来,她手上微颤,却还是上前把这袍子接过来抱在怀中,刚迟疑着要不要说些什么,耳边就听他道:   “上回在紫薇山时,领子上好像被划了一道,你仔细找找位置。”   她脑中嗡嗡而想,这话不甚明白,只抱着那衫子,愣愣盯着他看。   “……作甚么?”秋亦莫名其妙地皱起眉来。   “昔时的衣裳补得,我就补不得?”   听君如梦初醒,忙飞快摇着头,脸颊仍是潮红一片,心里只暗骂自己胡思乱想。稍稍喘了气儿,就掀开他这衫子欲找那破口之处,不想秋亦忽的将她手腕一扣,低低道:   “脸怎么红得这么厉害?”   听君骤然紧绷神经,有些手忙脚乱地解释。   ——兴许是水气太热……我大约……不太适应。   秋亦静静看着她,隔了一会儿,才轻声笑道:“是么?”   听他这口气,信占三分不信占七分,她心里慌乱,只深深低着头,饶的这般似乎也能感觉得到秋亦还望着自己。   听君小心翼翼地往后挪了一步,发觉他捏着手腕的力道略微松了些许,正偷偷想瞄他一眼,目光刚一抬,就见得秋亦缓缓俯下身来,声音淡淡的:   “你方才莫不是……”   ——不是、不是!   她猛地一阵摇头,秋亦冷冷地哼了一句:   “我还没说完,你着什么急摇头?”   听君哑然无话,背靠着墙,垂眸盯着怀里的衣裳,不敢再动。   见状,秋亦缓缓松开她,轻叹了一声:“倒也是,对你而言,我这么做却有些不妥当。”   她犹自不解地抬起头来,不知其意。   “没什么。”秋亦神色如常,直起身来,若无其事地背过身去,“我只是在想,你一个姑娘家,随我外出数日,旁人会否会嚼你的舌根。”   听君瞧着他背脊,明知对方看不见,可还是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   ——我只是你的一个丫头,旁人又怎么会嚼我的舌根呢……   “说起来。”他口气一转,竟笑道,“我倒是有几分收你入房的心思。”   她呼吸凝固,双目仍旧盯着他背影,神色凄然。   耳边蓦地想起那日夜里,他的那半句话。   ——“说笑的。”   半晌,听得秋亦有些自说自话地笑笑:“不过,依你这性子,多半是不肯的。当我没说罢了。”   听君眼睑一低,心里渐渐归于平静。   其实他和昔时也有共同之处……   亦不知哪句话为真,那句话为假了。   时候尚早,听君先行回了自己房间收拾整理。   屋内空无一人,想来秀儿还在忙活计,尽管出门这么久,她的床铺仍是整齐干净,大约平日里秀儿也在帮忙打理。   左右闲着,听君遂拿了针线替秋亦缝补。   衣领偏下的位置的确是有一条小口子,破口不大,补起来并不费事,但她却犹犹豫豫了好久才下针。   补着补着,脑子里尽想着他适才所说的话,细线挑了几次,比对半日,总觉得不妥。   这么来来回回,鼓捣了快有半个时辰,听君烦恼地放下绣花针,头疼地摁着眉心。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些话,自己总会瞎想。   明明对她没有意思,又何必要拿这样的话来让她多心呢。   正趴在桌上闭目沉思,那外头忽听得有人叩门,听君忙起身回头。   门外,花开双手环胸倚着门看她,冷冰冰道:“回来啦。”   听君朝她欠了欠身,抬手请她进屋。   “不用了。”花开爱答不理地往外走,“夫人让你去一趟,别在这儿磨磨唧唧的。”   夫人?   她心里蓦地一沉,眼看花开迈着步子就走了,她亦不敢再耽搁,随即也小跑着跟了上去。   *   晚间,秋夫人果真派人前来传饭,这会子秋家人总算是要聚齐了,想来一会儿那饭桌上还有一场恶斗,秋亦便先在屋内多喝了几杯茶水,方自院中出来。   一别数载,那秋月秋恒两姐弟长得什么模样他早已记不清了,只在脑中按着秋老爷和秋夫人的形貌大致勾勒。   正从垂花门出来,还没走到大厅,那前头就见一人大步流星朝这边而行,此人身长七尺,眉粗眼大,形容怪异,穿着一件百花袍,团花锦簇,好不惹眼。   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厮,容貌三分相秋莫,还有七分不知像谁。   秋亦暗自沉吟,这人只怕就是秋恒了。   举步刚要上前去,不料那穿堂此刻也有人低着头款步步出,和秋恒撞了个正着,那秋恒纹丝不动,只那另一人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勉强抵着墙才没摔下去。   “混账东西,好大的胆子,连我都敢撞!”秋恒定了定神,仔细一看,那对面的竟是个丫头,他不禁火冒三丈,上前就一把抓着她领子提到眼底来瞧,打量了少顷,脑子里却没什么印象。   “还是个生面孔,你是哪个房里的丫头?”   旁边有站着的仆从小声回答:“好像是三少爷房里的。”   这一谈及秋亦的名字,他脸立马变了色,只阴笑道:“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这也难怪了。”   秋恒俯下身就要贴到她脸边,听君心上一凉,忙出手掩着,不想听他一声冷笑:   “把这丫头先扣我那儿去,等三少爷问了,再让他亲自去拿人。”   身后的小厮刚要应声,一抬眼就看见秋亦正静静站在那前头,当即起了一背的冷汗。   “还真是多谢四弟关心了,到让我心头感动得很。”   斗然闻得旁边冒出声音来,秋恒吃了一惊,正转身,便瞧得一人立在跟侧,悄无声息,竟不知何时到的,他手上一抖,尚没认出来者便是秋亦。   “你……你……”   秋亦淡淡一笑,伸手就捏上他擒着听君的那只手腕,不过轻轻一扭,便听清脆的一声“啪”,底下众人皆是一震,那秋恒早疼得龇牙咧嘴,但又碍于脸面强自忍耐着。   “三哥……多年不见,你倒是越发……越发硬朗了呀!”   后面几个字几乎是咬牙说出的。   偏生秋亦还是面上带笑,向他颔了颔首:“我这身子何足挂齿,倒是四弟你,火气太旺可会伤肝的。”   “是是是……三哥教训的是。”   念着秋夫人尚在厅中,秋亦也不与他多计较,将手一松,那秋恒急忙收回手来,揉了半晌,才往地上啐了一口。   “哥哥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从来不都在青木山上住着的么,怎么如今有空想着要回庄子了?”   秋亦把听君拉到自己身后,扬起下巴来朝他淡笑道:“荒野山村,自然不比秋家这富丽堂皇之地住着舒坦,四弟在这地方住久了,想是不知道其中滋味罢?”   秋恒懒得同他打太极,眼一横,哼道:“你不就是冲着老爷子那点家产来的么,何必惺惺作态。”   “正是。”秋亦倒不回不避,答得自然,“那又如何?”   “你!”见他这么脸部红心不跳地应下来,秋恒一瞬间噎住,“像你这种不孝子,真不知道老爷子是怎么想的,要把山庄交给你!”   “我是不孝子,那你是什么?”秋亦不恼反笑,低声道,“临安城涂青涂先生的单子,我记得是你接下来的吧?”   秋恒闻得此人姓名,神色骤降,面容苍白如纸,他气势徒然减弱,颤着声儿问道:“他、他……你把那单子,接了?”   秋亦扬了扬眉,就是不告诉他:“你猜。”   “我!……”秋恒急得满面通红,他素来有心病,这么一慌,直捂着心口大喘气。   秋亦则在一旁冷眼而观,反是侧身轻轻问听君:   “方才有没有受伤?”   她只在他身后默默摇头。   “那一下撞得也不轻。”分明看着她时不时在揉着肩膀,秋亦心自暗叹,“别勉强,回去擦点药。”   “……”听君低着头,悄悄伸出拇指来。   ——多谢少爷关心。   “好端端的,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细思之后,秋亦才觉得奇怪,“不是让你回屋的么?”   听君略有些紧张地避开他视线,磨磨蹭蹭半晌,才解释。   ——秀、秀儿拿掉了一样东西,我特意送过来给她的。   秋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再问下去。   那边的秋恒缓了半天才稍稍平息下来,抬起一只手指着秋亦道:“你休要拿这事儿来吓唬我!多半你就是道听途说,以为这样就能抓着我的把柄,想都别想!”   “道听途说?”秋亦冷笑道,“不知,一万两的酒米,是不是也算道听途说?”   秋恒当即傻了眼,心知知晓这笔生意的人不会太多,眼看秋亦那神色胜券在握,内心里不住叫苦。   两人正吵得不可开交,那屏门外忽传来一清脆笑声。   “三弟就喜欢拿四弟开玩笑,你明晓得他胆儿小又何必吓他呢。这不,瞧他又喘气儿了,一会儿给娘看见了看你不挨骂。”   听君往那前头看去,来者袅娜细腰,钗环满头,珠玉灿烂,粉面含笑,看着倒是十分平易近人。   秋亦不过不咸不淡地点了一下头:“二姐近来可好。”   “好啊,我好得很呢。”秋月笑得两眼一弯,上前就握着秋亦的手,甚是感动地拍了两下,叹道,“时隔这么多年,你长得倒是越发像爹爹了,怪不得他这般喜欢你。”   一边儿的秋恒鼻中一嗤,听君只见秋亦笑容未减,手却狠狠将她的拿了开去,收于袖中。   “多谢二姐关心,不胜惶恐。”   秋月似不在意,拉着他又笑道:“哪里的话,咱们可是一家人呢。”   秋恒嘀嘀咕咕呸了一声:“谁跟他是一家人,也不知是什么地儿蹦出来的野种,惯会回来讨银子!”   “阿恒说话怎么这么没大没小的!”不等秋亦开口损他,秋月一个指头就戳了过去,骂道,“你那娘的出身也不见得高贵到哪儿去,不过一个丫头,一个歌妓,你也好意思拿出来说嘴。可笑。”   被她这么一说,秋恒登时闭了口,缄默无话。   听君自然也听得出她话里别的意思,心下叹服。   这不开口骂的,比开口骂的还要厉害数十倍,怪不得当年她年纪小小却能有心有胆毒害秋亦。   思及如此,她略感担忧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犹豫之下,伸出手来在他掌心上轻轻一握。   秋亦身形微怔,虽并未回头,但也默默在她手背上拍了两下。   “好了,都站在这儿吹风作甚么。”秋月笑盈盈地往前走,“娘还等着咱们吃饭呢,进去吧。”   秋恒嘴角微微抽了抽,双目瞪着秋亦,甩袖哼了一声,跟着秋月进了大厅。   眼见二人皆走,他才转过身来,听君略有些担忧,一手拇指抵在小指尖上下一打。   ——你小心一些。   “嗯。”   秋亦颔首应着:“回去罢,没事少出院子。”   ——好。   一直目送他进了厅内,听君方悠悠叹了口气,举步往回走。   第32章 【暗箭难防】   吃了晚饭,又听金钗在院子里抱怨了一阵,听君才返回自己住处。   这会子天色已不早,更不知秋亦那边情况如何,她抱着那件正待缝补的袍子,靠在床边愣愣发神。秀儿打着哈欠坐在桌前剪窗花儿,回头因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便不由打趣道:   “想什么呢?看你这表情……该不会是在想咱们三少爷吧?”话刚说完,她就赶紧往旁边偏了偏,正避开对面扔来的一个线团。   “哎呀呀——”   秀儿笑得越发欢快了,拍掌便道:“出去了一圈儿,脾气都变大啦。”   听君忍不住也笑了起来,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拿起针线来对着那袍子就开始勾线,秀儿见她不搭理自己,歪头想了一会儿,索性走上前去挨着她坐下。   “诶,你跟我说说,公子特意带你一个人去临安……这路上,你们是不是……”   听君闻之一怔,伸手就将她嘴捂住,皱眉微恼。   ——这话可不能乱说。   “怎么啦?”秀儿把她手拿下,纳闷,“三少爷巴巴儿的把你带走,咱们大家伙儿都以为他有那个意思呢……难不成,他还没对你……”   听君往她脑门儿上戳了一下,笑着摇头。   ——他怎么会是这种人。   “就算没有,那肯定回来也会有打算的。”秀儿凑到她耳边低语,“今儿我一路上走回来,好些人说三少爷打算纳你为妾呢。上回他也这么不管不顾地往咱们这地方来瞧,不也是为的你么?依我看有门儿。”   秋亦今日才回府,如何可能考虑这档子的事儿,想来不过是底下人胡乱传的闲言碎语。她心里颇感疲惫,轻叹一声。   ——就是有这事又能如何,当人家的妾,便是很得意的事了么?   “难道不是?”   秀儿满眼不解地望着她:“咱们什么身份呀,卖到庄子里,做个几年,不就盼着运气好能被主子瞧上么?你还想往后出门嫁个小子?”   ——安安稳稳的,有什么不好?总好过和人勾心斗角的舒坦。   “你啊……”秀儿顿觉无话,只撇嘴看着她,“真搞不懂你是怎么想的……”   听君微微一笑,低头继续补那衫子。   *   月冷草寂,树影阴暗,子时将至。   明月山庄东院的一间房内,一灯微亮,隐隐有一阵极轻的叩门之声,继而便听得“吱呀”的动静。   月光之下,一人低着头走进屋中。因夜间清寒,他搓了搓手,将罩着的披风取下来,在那旁边搁下,正抬眼,瞧到那桌边还淡然喝茶的人,不禁愠怒。   “二姐,你白日里怎么老帮着那野种来损我?你存心的是不是?”   “我呸,什么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秋月把茶杯往桌上狠狠一掷,冷笑道,“你们两个,一个是妾生,一个是私生,和我半点干系都没有。谈何帮谁不帮谁?”   “你竟这么想!”秋恒往手边墙上一打,气恼不已,“我们可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就算同父异母,好歹也有姐弟之情,那野种平白无故□□来,算什么!”   “好大的口气啊。”秋月拿了帕子擦了擦嘴角,笑道,“你今儿还来跟我谈姐弟情谊了?别的不说,你拿什么和人家比?文不成文,武不能武的,秋家这几年败在你手上的铺子还少了?”   “那又如何!只因我才入商道,涉世未深,不懂其中窍门罢了!怎么的也好过秋亦。他这山野村夫,哪里懂商场上的事故!”他说起话来成竹在胸,脸都不红一下。   秋月自知此人无能,说话又毫无大脑,从小便不愿与他来往,眼见他此刻口出狂言,心里也唯有冷笑。   “你这大半夜的寻过来,就为了和我说秋亦的不是?”   听她提起正事儿,秋恒才敛容抚掌道:“当然不是!弟弟这是要有要事和二姐商量!”   “什么要事?左右不过是秋亦的事罢?”她漫不经心地去拿桌上的果子,却暗忖道:这厮定是要来找自己讲和,好将矛头都对准秋亦。   “二姐果真冰雪聪明,不用弟弟说口,就能猜得到!”秋恒笑得谄媚,撩袍于她旁边坐下。   “二姐既已知道,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   他忽的压低了声儿:“老爷子的状况,横竖不过这两日了,眼下他大老远跑过来,定是对那份家产虎视眈眈。”   秋月心里有数,略略颔首:“按辈分,他在前,你在后,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儿。”言罢,就嗟叹道:“要是大哥没死,怎么也轮不到他,真真是不值啊!”   “是啊……”   秋恒敷衍地应和了一声,却咧着嘴对她笑道:“不过,若是……这野种没了,这偌大家业不就是你我二人的了么?”   看他笑容如此恶心,秋月心底唾弃,脸上还是带笑:   “哟,怎么敢,我的嫁妆恐怕不及四弟十分之一的多吧?”   “诶,二姐这就见外了。”秋恒腆着脸笑嘻嘻地给她倒茶水,“若是你我二人合谋此事,老爷子的家产自然是对半分了,怎么能让二姐吃亏呢!”   见她神色已有缓和,抿着茶若有所思地笑了一笑,秋恒这才略略放心。她此次明有婚约在即,不赶着成亲却要回来看老爷子,只怕是为了这家产,大约沈家那边也正是为此才放她归来。否则老爷子一死,守孝三年,她那时已二十多,对方怎还会要。   想秋月为人心狠手辣,这对半分,定然满足不了她的胃口,待得干掉了秋亦,她保不准也会除掉自己,得事先谋好下一步才是。   那边,秋月一边儿喝着茶水,一边儿挑着眉观察他眼神。   心道:这小子没安好心,怕是自己对付不了秋亦,想玩个借刀杀人,到时候再坐收渔利。秋家这万贯家财,落到他手里还不得全废了。   两人心里各怀鬼胎,皆自顾思索了一番,秋恒先回了神,忽而道:“不过如今这野种倒学了一身三脚猫功夫,寻常方法恐是奈何不了他,倘使请杀手来,免不了还会打草惊蛇……”   他摸着下巴,皱眉摇头:“不知二姐何有高见?”   秋月垂眸沉默了少顷,悠悠盖上茶盖。   “硬的来不成,咱们就来软的,来个计中计,量他怎么能耐,终究也是孤军奋战。”   虽听不懂她说的什么,秋恒还是赞道:“妙妙,妙极!山庄到底是我们的地方,他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得让他翻不了身!”   “别高兴得太早。”秋月横了他一眼,“你这急性子该收敛收敛,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那就糟了。”   “是是是,二姐教训的是,二姐教训的是。”他连连点头,“不知……这计划是怎么想的?”   秋月抬头望了望外面,继而低低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   孟月春草吐绿,满日阳光灿烂,空气清新,窗外鸟啼阵阵,悦耳动听。   秀儿才把厨房送来的一盒点心和一篮果子收了下来,欢喜雀跃地朝听君道:“你说这朱管家,平常一毛不拔的,这几日隔三差五的就送东西,定是看三少爷宠你的缘故。”   听君摇了摇头,正把发髻梳好,转首便瞪了她一眼。   ——别胡说八道了,管管你的嘴吧。   “我又没说错,你看他对你这么好,只凶咱们没见凶你的。”她努努嘴,挑了个干净的在袖子上擦了擦,就往口中送。眼见听君穿戴好衣裳就要出门,张嘴就取笑道:   “三少奶奶,又去找三少爷啦!”   语毕就飞快往屋里躲,那动作灵敏得很,听君逮都逮不住,终是在原地气得笑了,摇着头轻叹,取了床边补好的外袍往秋亦院子去。   外头的花上尚还是水淋淋的,应当才浇过,听君抱着那件衫子迟疑着走到门边。屋门虚掩,她抬手想要叩,想了一想,又怕他还没起身,虽只在门口站着。   这一站,亦不知站了有多久,直到门被人从里头拉开来,她方才抬头。   四目一对,秋亦垂眸扫了眼她发丝上的露水,微微愣了一下。   “站多久了?怎么不进来。”   听君笑而不答,只把怀里的袍子递给他,不想秋亦却也没细看便接过手。   “下回要来,不用在门口候着,直接进来就是了。”   他淡淡侧了身,径自在案几边坐下,随手将那外袍放到床头。听君瞧他没吩咐,小心往里头探了探,看那桌上摆着的早膳已经用完,她忙挽了袖子,赶紧撤了碗盘擦洗干净。   平时若是没什么事,秋亦会在房内看一天的书。   听君收拾完后,他要是不开口的话,自己就在一边站着,看他看书。   屋中常常安安静静,半点声音也无。   秋亦很喜欢这种气氛。   不像是一个人,又和一个人独处时没什么分别。   看得乏了,他会拿余光往前面瞧几眼,她就立在不远的地方,眼睑似垂未垂,望着虚里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三少爷。”   门外几个丫头捧了食盒毕恭毕敬地施礼道:   “厨房送中饭来了。”   秋亦放下书籍,看了一眼漏壶,不知不觉竟都到正午了。   “知道了,放着吧。”   听君忙把食盒捧了来,一碟一碟替他在桌上摆开。   近来因老爷身体渐坏,夫人便嘱咐厨房做清淡一些,更不宜大鱼大肉,今日亦是如此,不过两菜一汤一荤,比及前些天是简单了不少。   秋亦在桌边坐下,将筷子提了起来,望着满桌的菜却没有什么胃口。正抬眼时,听君还在给他盛汤。   他忽然问:“平日你都是吃的什么?”   听君把汤碗小心搁在他手边往上三四寸的地方,继而才笑着解释。   ——我吃得随意,一向都是厨房给什么便吃什么了,自然没有少爷的丰盛。   “既是这样,那就坐下来一块儿吃。”   还不等她推拒,秋亦就朝那门口的俩丫头淡淡吩咐了一声:“再去取一双碗筷来。”   “是。”   听君待要回头拦住她们,却已是迟了,她不安地摇了摇头。   ——不太好吧。   “有什么。”秋亦若无其事地端了汤碗喝了一口,“在白家的时候你不也一样么?”   她脸上腾地有些泛红,站在原地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只能怔怔望着他,心自忐忑。底下的小丫头把碗筷拿了来在秋亦对面小心放下,临走时还多瞄了她几眼,神色古怪。   “下去吧,没你们的事了。”   “是。”   几个丫头偷偷拉扯了两下,低着头一面走一面小声低语,听君看得明白,头皮一阵发麻。   “别看了。”秋亦瞅着她那模样顿觉好笑,“用看的就以为能堵她们的嘴?”   听这话怎么觉得他好像是故意而为,听君拧着眉担忧地向身后望了一眼,终究是在椅子上坐下。   大约是因为菜肴寡淡,秋亦只吃了两三口便就在一旁静静喝汤。见他没动筷子,听君自然也不敢动,闷头吃白饭。   “你这两日,还在咳?”   他拿了汤勺竟也盛了一碗,推到她面前,听君连忙接过来。   “是不是上回的病还没痊愈?”   听君捧着碗,想了想,摇摇头。   ——应该不是,瞧过大夫了,大夫说没什么大碍的……可能是嗓子不大好吧。   “那也多注意点,这时节气候反复,保不准又要害病。”   她心头蓦地一动,轻轻颔首,一口汤水喝下去,满腹皆是暖意,忽然就有一些念头生出来。   “对了。”秋亦抬起眼皮,漫不经意地瞥了瞥她。   “你这几天总不在屋里,去什么地方忙了?”   听君手里猛地抖了抖,险些没把汤洒出来,她呼吸微乱,放下碗来,怯怯笑了笑。   ——是……朱管家让我出门采买一些东西。   “哦……”秋亦扬着眉,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这样啊。”   听君不敢再去看他,低头埋首在碗里,不住扒饭。   这一顿,吃得她如同嚼蜡。   第33章 【当时只道】   午饭刚用完,听君才收拾了碗筷,那院外就有小厮急匆匆赶紧来。   “三少爷,三少爷可在屋!?”   秋亦和听君对视了一眼,把书翻了一页,因道:“什么事?进来说。”   那小厮这才敢推门入内,一见模样,似乎是朱管家手底下的人,他简单施了一礼,张口便道:   “三少爷不好了,老爷情况有些不妙,夫人让您过去一趟,二小姐和四少爷也在那边呢!”   秋亦听罢起身来:“有多不好?”   “……这……”他这问的让那小厮有些不好开口,见其挠了挠头,犹豫道,“反正适才大夫都对夫人说该给老爷准备后事了,这境况只怕糟得很。”   “哦。”秋亦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脸上表情一点也没变化,“那就去看看吧。”   举步正路过听君身边,脚上就略停了一停。   “你也跟着一块儿来。”   她忙放下茶碗,欠了欠身,随即跟在后面。   老爷的住处是东北边的院落,地方又偏又静,正适合养病,寻常时候如听君这等丫头是不能擅闯的,眼下就算有秋亦带着她也只能在院外听候。   看样子,秋老爷的病情甚是严重,沿着抄手游廊走,一路上尽是端着热水和汤药的丫头,人来人往,挨挨挤挤。   自垂花门而过,一抬眼,就见秋恒甩着袖子亦往这边赶,一面走还一面朝身后仆从骂道:   “这么紧急的事情,你如何不叫醒我!”   跟着的小厮颇感委屈地轻声辩解:“小的叫过了,少爷您不是说天大的事也得等你睡醒了再提么……”   “混账!你还敢跟我顶嘴了是不是!”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两边人马在院子正中相遇,二人四目一对,双双停下脚步。   秋恒歪着头,把嘴一勾,皮笑肉不笑地盯着秋亦打量:   “哟,三哥,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这回家数日都不见来看看爹,如今怎么这么勤快,良心发现啦?”   “自然不是。”秋亦淡淡一笑,顺着他的话说,“我来瞧瞧我的家产。”   “你放屁!”秋恒听着火冒三丈,当即也顾不得说了粗口,指着他就脸红脖子粗骂道,“爹爹卧病在床,你还竟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你简直……简直就是不孝!”   “我可没说我很孝顺。”秋亦冷眼看他,“但也总好过某些自诩孝顺,背地里却偷鸡摸狗的人要强。”   “你说谁背地里偷鸡摸狗了!”秋恒怒气冲冲走上前去,可又因矮他一节,只得仰头看他,这气势顿时高下立判。   “难道不是么?”秋亦拍拍他的肩,凑到他耳畔轻声道,“若我现在就把你在临安和金人做的那见不得光的勾当告诉老爷子,他没准一听就会被你气死。这样做,是不是很和你心意?”   秋恒又是惊又是怕:“你!你敢胡言乱语!”   二人正吵得难舍难分,便听前面有人喝道:   “好了!吵什么吵,成何体统!”   听君听得这声音,顿觉背后一凉,只见那门前屋檐之下,秋夫人负手而立,一双凤眼隐隐含愠,虽明显见着有哭过的痕迹,但仍是不怒自威,神色凌人。   秋恒一看是她,连忙端上笑容,作揖道:“大娘,儿子是来看爹的。”   “废话!”秋夫人狠狠往他脸啐了一口,“看望你爹爹还在这儿吵吵嚷嚷的作甚么?不像话!”   秋恒自小怕她,哪里还敢多言,只得连声称是,小心翼翼进了里屋。   秋夫人冷眼看着他,继而又转头对着秋亦,面无表情地道:   “你也是个祖宗,不出事是请不来的。”   后者倒没发话,象征性地抱了抱拳。秋夫人摇头微叹,转过身:   “既然来了,就快些进来,你爹满口唤着你呢。”   “是。”   他淡淡道了这一声,侧了头对着听君道:“你就在这等着,我一会儿出来。”   她垂眸颔了颔首,抿唇犹豫了片刻,待得秋亦将行时,忽然又出手拉住他衣袖。   “……”   秋亦低眉瞅了瞅揪在自己袖上的那只手,额上一拧,不禁问道:“怎么了?”   听君沉默了良久,才缓缓松开来。   ——没、没事,你要小心。   “我知道。”   秋亦往她臂上轻轻摁了两下,似是宽慰:“不用你担心。”   他说完便转身往屋内走去,微凉的春风卷起衣袂,正从她指尖流过,丝质的触感却不是她熬夜缝补的那一件。   听君这才抬起头来,方想起她白日里送去的衣袍尚被他随手搁在床边,连看也不曾看过一眼。   *   这房里仍旧充斥着药草味道,似乎比上回来时更为浓重了,插屏之后尽听得哭声,连秋恒也是嚎得泪天泪地,秋亦轻咳了咳,自旁边绕过。   但见秋莫躺在床上,双目瞪得大大地盯着那床头,呼吸进的多出的却少。秋月伏在床边止不住的擦眼泪,秋夫人只静静站在跟前,两个眼底下青黑一片,红肿不堪。   独独是秋恒捶胸顿足,声泪俱下地喊道:   “爹啊,您还没见着儿娶妻生子,怎么能就这样去了!您的养育之恩,教我上哪里报去!”   秋月红着眼圈儿,回头来对着他就骂道:   “你这混账东西,父亲还没去呢,张口闭口说的什么糊涂话!”   秋恒被她这么一呵斥,赶紧住了声儿,只在一旁装模作样地抽泣。   不知是不是因他所闹,秋莫竟忽然慢慢儿地转了头,手微向上抬,嘴唇微启,似要说什么。秋夫人赶紧上前来将他手握住,含泪道:   “老爷,这会儿家里的孩子都到齐了,你若是有吩咐的,说给他们听罢。”   秋莫只是摇头,目光怔怔的望着她身后的人,秋夫人诧异地回过身去,待得见着他所指,心里骤然一凉,涩然笑道:   “少易,去看看你爹吧。”   秋亦心中正烦难,见得秋莫已是气息微弱,手还直挺挺伸向这边,他终究狠不下心来,缓步行至床边。   “少、少易……”   秋莫一把拉着他的手,眼睛一眨不眨,许久才露出笑容来。   “少易……你可算回来了……好些年没有看见你了,你回来……怎么、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秋亦身形蓦地一震,不知如何开口。一旁的秋夫人连忙苦笑着插话道:   “老爷,你怎么给忘了?他几个月前就回来了啊。”   “啊?……回来啦?”秋莫早已混混沌沌,喃喃地只说着那几句话。   秋夫人话语哽咽,强自笑道:“是啊,您还见过的。”   “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拍着秋亦的手,满眼皆是满足之色,从头至尾也没瞧过秋恒一眼。   “少易啊……你得帮我……这山庄……我没将它打理好,秋家世代基业,不能毁在我手上……”   扣在自己腕上的那只手枯槁无力,若他微微用力,想必都会断掉。   秋亦沉默了半晌,才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喉中喑哑着吐出字来:“我,只怕不能胜任。”   “爹。”身边的秋恒不甘地瘪了瘪嘴,“这不是还有我嘛,三哥初来乍到的,您也太为难他了。”   他话音刚落,还没等秋莫回复,就听秋夫人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么?”   自讨了个没趣,秋恒抿着唇别过脸没再说话儿。   秋莫喉头上下翻滚,嘴张了半天,才道:“也、也好,你帮着你四弟弟一些。他做事没个正经……你多在旁提点提点。   “其实……也并非,我想劳烦你……都怪……都怪铮儿去的早,眼下家里已无指望……只能靠你了……少易啊……”   看他说话这般费劲,一句话里半句都在咳,秋月哭着替他抚胸口,劝道:“爹爹少说点吧,吃了药,休息休息这病就能好的。”   秋莫抖着手摆了摆,笑道:“我、我能撑这么久……也是不错了……倒是你……”   他话锋忽然一转,奇怪道:“你怎么还没嫁人呢?”   “我……”秋月一语即塞,吞吞吐吐不成言。   秋莫脸色微变,忙摇头。   “不成,不成……夫人……你快些把她的亲事给办了。若到时……到时我去了,她再拖时间,人家反悔怎么办?”   “好好好。”秋夫人眼下当然万事都依着他,“改明儿我就和沈家当家说去,你尽管放心。”   “唔……那就好啊,那就好。”   秋莫像是松了口气,抓着秋亦三人的手,收在怀里,笑道:   “看着你们姐弟和和睦睦的,我也就宽心了……”   他一语道毕,四下里无人应答,三个人都很有默契地看向别处,各存心事。   *   院外,日头偏西,黄昏将至。   听君站在那丛海棠一侧,低头看着地上的花瓣儿,离得不远处,花开正把一片枯叶摘下来,余光瞥得她,冷冷哼了一声。   刚开口要说话,屋里就瞧得有个人走出来,吓得她赶紧背过身去。   橙黄的夕阳洒了他半身都是,一张俊脸仍是毫无表情,听君却看得松了口气,上前问他。   ——老爷怎么样?   “还好,睡过去了。”秋亦答得简单,抬手将落在她头上的一枚海棠拈了下来,淡淡道,“走吧。”   她依言点点头。   二人便顺着原路而回。   花开在那院子里踮着脚望了一阵,见得他们走远,才往地上呸了一声。   “狗仗人势,瞧她那样儿,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那你有什么法子?”一边儿端茶送水的小丫头接话笑道,“人家现下可得势了,三少爷指不定往后要做咱们秋家当家的,这云姑娘不是夫人就是姨娘,你见了还得行礼呢。”   “要我跟她行礼?!”花开气得咬牙又跺脚的,“下辈子吧!”   远远地,听君就觉鼻中一痒,偏头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秋亦不由止住步子回身望她。   “你该不是又病了罢?”   她略感尴尬地摇了摇头。   ——没事,只是嗓子有些不舒服而已。   手才刚放下,秋亦一掌便覆上她额头,听君心上一凛,蓦地感到脸颊有些发烫。   约莫是见她的确没有染病之状,秋亦方收回手,仍旧若无其事地沿着游廊往自己院中而去。   夜里吃了晚饭,听君就早早回去了。   秋亦看上去似乎有些烦闷,想着或许因是白日里秋老爷的缘故,她不好再打搅。   听君挨着床边坐下,手头捏了那还没刺完的绣样,桌边的秀儿叽叽喳喳说着早间厨房里干活的事。   她心不在焉的听着,耳边猛地落下一道闪电来,手里不禁一抖,绣花针正扎着指腹,这一瞬方回神过来。   “啊,好像要下雨了。”   秀儿起身把窗户关了,自言自语道:“好久没见下雨了。”   春雨来得突然,却又不大,明日恐怕气候又会冷了些。听君愣愣出了一会儿神,脑中不知不觉想到了秋亦。   亦不晓得他眼下在做什么。   单单只这么一想,手里却已放下了东西,取了搁在门后的油纸伞,推门就往秋亦房里走去。   “都下雨了你还出去干嘛?”   秀儿纳闷地唤住她,听君回头笑了一笑。   ——我去他那边看看……   “他有什么好看的?这么多人伺候,你还怕他冷着冻着不成?”   听君说不上理由,也许只是直觉上有些担心罢了。   秋亦的院子里一向比较冷清,他素来不喜人伺候,晚上丫头小子都回得早,如今这般时候了,四下里静悄悄的,半个人影也瞧不着,可他屋里的灯尚还亮着。   听君走至门边,手刚碰得门扉,那门就悠悠开了。桌上一灯如豆,白烛已燃了半截,烛腊顺着烛台流到桌上,结得硬邦邦的一层。   秋亦就伏在案几上,呼吸浅浅淡淡,看起来睡得很熟。   门外的凉风习习,听君本想唤他起来,俯下身时见他梦里尚眉头不展,心里不由一软,只得去床上寻了毯子来替他盖着。   又伸手在他手背上试了试,自床头取了暖炉来搁在他腿间。待一切备好,她才松了口气,推门出去。   屋外雨声潺潺,隔了没多久,秋亦方缓缓直起身,手里的暖炉温热异常,他捏了捏背上的薄毯,双眸望着眼前的灯烛,瞳里神色复杂。   *   这几日,庄子里为了秋老爷的病忙上忙下,府上的下人虽都知道于情于理,秋家这家业多半会落入三少爷手中。但又因四少爷和二小姐的狼子野心,毒辣手段,众人又十分忌惮。时候未到,眼下说什么都为时尚早,更何况,秋夫人那边还麻烦着。   接连下了三五天的雨,今晨天才晴朗起来。   朱管家在窗边左右张望了一阵,小心翼翼关上,回身走到秋亦跟前。   “少爷有没有觉得,近来好像太过安静了一些?”   “是么?”秋亦淡定自若地提了笔,在宣纸上点了几点,也没看他。   “兴许只是你看着安静罢了,东边那两个院子的主儿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老仆正是这么认为!”朱管家甚是赞同地捋了捋青须,思索了一阵,肃然道,“老爷大限将至,他们二人这会子没斗起来,只怕是已经联了手,少爷,您可得提防着点。”   “他们两个虽然不合,但都视我为眼中钉。如今这节骨眼上,除了联手也别无他法。”秋亦换了只红笔,在画中的枝头上补了几朵红梅。   “少爷既然已经看透,不知有什么打算没有?”   秋亦收了笔,扬眉一笑:“对方尚且按兵不动,我们又何须着急?”   见他如此淡然,朱管家欣慰之余不免还有些顾虑:“依老仆所见,不如再在院子里加派些人手,少爷以为如何?”   “这些人加不加又有何用?”秋亦取了巾帕擦手,淡淡道,“若他们想雇杀手,单凭府上的家丁还不够挡半盏茶时间;若他们此次又想玩阴的,你就是加派再多人手也是无用。”   “少爷高见,老仆自愧不如……”朱管家谄笑了两声,忽然想起什么事来,往他跟前凑了凑,压低嗓音。   “云姑娘近日常常从夫人房里出来,那时候都是挑着您出门去的,这里头保不准有什么猫腻。”   不知是不是听他提起听君,秋亦握笔的手徒然一抖,一大滴墨汁在纸上晕染开来,他望了一眼手边还摆着的暖炉,漫不经心地应道:   “哦,这样。”   “少爷,不是老仆多嘴。”朱管家抿了抿唇,撞着胆子进言道,“云姑娘可是与您走得最近的丫头,暂且不提她有没有居心。就是没有,也难保不被旁人利用,少爷这几日还是莫要让她服侍了吧?”   “我自有分寸。”秋亦搁下笔,仍是敷衍地整理着桌上的书籍。   朱管家看得心急,斟酌了半晌,又道:“少爷,您可别忘了,当年那往饮食中下毒的正是照顾您起居的木婶子。这一时失策不要紧,切莫重蹈覆辙,一错再错啊!”   “行了。”秋亦听着心烦意乱,摆手让他出去,“我知道该怎样做,犯不着你来提醒。”   “……”朱管家见他语气不善,也知晓会有此后果,低低叹了一声,规规矩矩地退了出去。   院子里花开灿烂,阳光满地,他复取了一支笔来,在纸上勾勒,却不知为何,笔锋越来越乱越来越抖,秋亦狠狠掷了笔,把那画纸卷成一团扔在地上。   日光透过纱窗打在他衣袖之上,他调整着急促的呼吸,看向窗外景色,花红叶绿,鸟雀蹁跹,竟无力再动弹,只怔怔出神……   今夜月亮朦胧不清,秀儿才做完事回来,一推门就听见听君抚着胸口在那儿猛咳不止,这架势像是得了什么绝症一般,闻之骇人。   她赶紧上前倒了茶水喂给她喝,不想听君却将手一抬,示意不用。   “你这是怎么了,自打外面回来后就整日整日的咳,没完没了的,我瞧着怕,偏偏大夫看了还说没病。”   听君坐在床沿歇了一会儿,待得气息平复才摇了摇头。   ——我自己也奇怪,没由来便觉得嗓子痒,仿佛有什么东西哽在那儿。   “我看你这病玄乎。”秀儿惴惴不安地望着她,“是不是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听君好笑地在她额上轻轻一戳。   ——瞎说,这如何可能。   “哎,改明儿咱们还是寻个好大夫来瞧,照你这么咳下去,非得咳出血来不可。”她提了茶壶正要去煮水,一回头见得听君拿了一包药也往外走,不禁怪道:   “你又要去熬药喝?”   ——这药挺好的。   听君朝她扬了扬,她煎的是上回在杭州那独眼大夫给她开的方子,虽然秋亦一直嗤之以鼻,她私下里却仍日日煮了来吃。算如今已有一个月了,尽管没见嗓子有所好转,不过精神气力倒比从前好了许多,想来有益无害。   “随你了。”秀儿也懒得多管闲事,“我看啊,你还是少吃点,说不定你这咳啊咳的,就是这乱七八糟的方子害的。”   两人掀了帘子往外走,怎想屋里的炭剩得不多了,秀儿忙了一天,正渴着,听君不便和她争这几块,故而打小院出来,准备往厨房里去。   刚从秋亦花园中走过,那前面游廊上忽有个小丫头手持托盘往这边而来,这丫头是在院里做粗使活计的,端茶送水自没她的份儿,更何况都这般时候了,怎么还往院子里头走。   听君越想越觉得不对,待得她走近时,便出手拦住。   “云姐姐。”小丫头听话地唤了一声。   托盘上放着一个用盖盖住的青花瓷碗,听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你往哪里去?   小丫头脆生生答道:“我去给三少爷送参茶呢。”   ——这么晚了,他还没休息?   丫头点点头:“少爷夜间睡不着,适才我正巧经过,他就叫了我去厨房煮一碗参茶来。”   听君仍旧将信将疑地皱着眉,思量之下将那盖子打开,其中果真装了茶水,一股清香迎面。眼见并无不妥之处,她才还了盖子,微微一笑。   ——去吧,小心一些。   “诶,好的。”   身后院子里秋亦房内仍亮着灯光,窗前朦胧投了一道人影,听君瞧了许久,见那小丫头已然走远,她收回视线,仍朝厨房中去。   眼下亥时初刻,漏壶中滴滴而响,朱管家取了两笔账单来,和秋亦对着他自杭州带回来的账册两相对比,这一查之后,不由大叹了一声。   “四少爷当真和那金人有勾结,这账上的数目出入如此之大,只怕那一万两的酒米钱还只是冰山一角。”   秋亦冷眼睇他:“怎么,你不知道他和金人有来往么?”   朱管家摇头苦笑:“老仆如何能知,从前只道四少爷贪玩好耍,哪里想他会做出这等事情来。”   秋亦搁下账本冷哼一声:“是么,我以为你向夫人推举我前去江南那边,正是想让我来收拾这把烂摊子呢。”   朱管家咽了几口唾沫,语塞了半晌最后只得“嘿嘿”两声。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啊……”   正在此时,门口忽有一个丫头进来,立在门边手里还拿了托盘,朱管家抬眼一扫,因问道:   “什么事?”   那丫头忙笑道:“大管家,我来给三少爷送参茶了。”   “参茶?”秋亦和朱管家皆相看了一眼,突然面上含笑,“我几时有叫过要参茶喝了?”   小丫头笑吟吟地望着他,答得顺溜:“是云姐姐让我送来的,她说少爷夜里睡不好,恐是劳心费神所至,吃点参茶可养心安神。”   朱管家在一旁听得欣慰,接口笑道:“这云姑娘对少爷还真是无微不至,这么晚了还想着过来送茶。”   秋亦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倒没搭理他,只问那丫头:“既是要送茶,为何她自己不来?”   小丫头想也没想,张口便道:“云姐姐自己身子也不好,这两日咳得厉害,刚在厨房里煮了茶,却又要看着自己的汤药,故而就让我送了来了。”   秋亦眸中一沉,轻声问道:“她还在咳?”   “是啊。”小丫头面露担忧,“听说见她咳得时候,那绢帕上略有血丝,这病量来厉害的很。”   “……”   秋亦静默了良久,这才招手让她进门。   “端上来吧。”   那小丫头欢欢喜喜地点头:“是。”   茶水尚还烫着,秋亦掀开茶盖,便有一小股热气袭来,他轻轻吹了吹,低头抿了一口。余光见那丫头时不时往这边瞧来,秋亦垂眸沉思,随即把茶水放至一边。   “你这茶水,当真是参茶?”   小丫头莫名地望着他,迟疑道:“不是参茶……还会是什么……”   秋亦神情如常,将茶杯往前推了一推。   “你来尝尝如何?”   小丫头惶恐地向后退了一步:“这、这……主子的东西,奴婢怎敢轻举妄动。”   秋亦冷着脸伸手把那碗参茶端起,继而便往地上一砸,听那“啪”声响过,朱管家和这丫头均浑身一震,只见地毯上浸得深色的一滩茶水居然不住翻着白沫,顷刻间就把那毯子蚀了一小块洞来。   朱管家惊诧不已,指着那丫头就厉声喝道:   “混账,你竟敢毒害三少爷?!”   “没有没有!”小丫头吓得面色苍白,对着秋亦扑通一跪,泪如雨下,“少爷,不是我干的,真的不是我!”   她哭了一会儿,见秋亦丝毫不为所动,忙抹着眼泪,又道:“是……这茶是云姐姐让我送来的……”   “人赃俱获,你还想嫁祸他人!”朱管家步出门去,片刻后便唤来两三个仆役,他朝秋亦一拱手。   “三少爷,您看这人该怎么处置?”   那丫头却还是哭着,这会儿伏在他脚下一个劲儿的磕头。   秋亦心里烦乱,如此一经吵闹,周遭已有不少下人爬起来悄悄的看热闹,他转过身吩咐:   “你带人去厨房里瞧瞧,看看……看看听君在不在那里。”   因听他这么说来,朱管家顿时了然,点头应下。   秋亦站在房中,眉头紧锁,双目只看着门外漆黑的院落,苍穹乌云太厚,早已没了月色,他头一次生出这样的担忧来。   如果……   她当真在那儿,自己又该如何?   “少爷!”   不过多时,底下家仆便自外回来,朝他行礼道:“找到云姑娘了。”   秋亦神色未变,耳边听得那细微的脚步声渐渐近了,步子很稳很轻,他抬头颔首,正同门外进来的人四目对上,清澈的眸子如漆点墨。   听君满眼茫然,四顾左右,见方才那小丫头跪于地上低声啜泣,亦不知发生了何事。   知道秋亦不方便询问,朱管家清了清嗓子,换上笑颜上前道:   “姑娘之前可是一直在厨房之内煎药么?”   听君隐隐感到眼皮直跳,不曾多想只略一点头。   秋亦见她怯然,心自不忍,轻轻出声问道:   “你有没有动过她端来的这碗茶水?”   此话一出,那小丫头便哭着看向她,泪水满面:“云姐姐,你扪心自问,之前咱们俩碰面时,你难道没动过这杯茶么?”   听君低头回忆,一炷香时间以前她们回廊上相遇,自己的确打开了茶盖,她当然不知下毒一事,听秋亦又淡淡补了一句:“你可要对我说实话。”故而也没再犹豫,点头承认。   一瞧她点了头,朱管家登时大惊,将眉一拧,颤声道:   “这茶里的毒,当真是你下的?”   听君骤然一凛,瞬间明白过来,慌忙摇头。   那小丫头还插话哭着:“若不是你下的毒,那还会有谁?只有你碰过这碗茶水,我是从你那里端来的。我说怎么好端端的你让我送茶,原是想把这罪名推到我身上来!”说完就一把扑到她身上,抓着她衣襟哭道:   “姐姐,我平日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让我来做这替死鬼啊!”   听得屋里吵吵嚷嚷,哭闹不停,秋亦头疼欲裂,握手成拳,只向手边桌上一拍,喝道:   “别吵了!都给我闭嘴!”   那雕花木桌经他一掌拍下,即刻断成两半,小丫头立马噤声,大气也不敢出。   秋亦一步步走到她跟前,呼吸越发凌乱,半晌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听君仍怔怔看着他逼近,不住摇头。   ——我当真没有下毒,我只是……只是开了茶盖,我没有……   明明觉得自己当是有底气的,可手足无措的,都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听君望进他眼底,那眸中竟看不到一丝清亮。   他不相信……   听君蓦地感到胸腔纠紧疼痛,四肢百骸麻木冰冷,万千情绪一齐涌上,她咬着下唇直挺挺对着他跪了下来,正如初见时候,跪的果断坚决。   ——我没有下过毒。   她把手放在胸口,心的位置,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同样的手势,只看他缓缓蹲下身来,长袍青衫离自己不过短短几寸距离。那气息却和往日截然不同。   阴冷刺骨,如坠寒潭。   秋亦袖摆微抖,许久许久才抚上她脸颊,忽然问道:   “你是秋夫人的人,对不对?”   第34章 【流水落花】   帘外竹影风动,只听得凄凉的声响,摇曳满地,凝聚堆积。   听君望着他的脸,全身寒遍,指尖颤抖不止。   四周,一片死寂。   “竟连你也是骗我的?”   这一瞬,冰冷的地板似有穿透之力,自膝盖自血液蔓延到心口。她眼中酸涩,朦胧不清,只把手轻轻覆在耳畔。   ——相信我。   “要我如何信你?”秋亦说着竟笑出了声,“曾经我也以为我能信你,身在杭州之时,连你偷偷送信回来,我都装作并未看见。”   他神色一淡,那语气不知是在问她还是在问自己:“你还想要我……怎么信?”   听君愕然无言,眼角的泪水却再也止不住。   原来竟从一开始他们便已是互相猜忌,人心叵测。话语是假的,发簪是假的,花灯是假的,恐怕紫薇山那一晚也是假的,竟然一切都是虚情假意,她又有什么资格,让他信她?   秋亦静静盯了她半晌,忽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站起身来。   “三少爷……”朱管家看了看他,又瞧了瞧地上还跪着的听君,一时难言。   “这两个丫头……您……您看是用家法,还是索性撵出去?”   那小丫头一听,登时慌了神,上前抱着秋亦的手臂就苦求道:   “少爷,求你不要撵我出去,求求你别撵我出去,就是挨一顿打也好,莫要让我出去。”   秋亦心正恼怒,狠狠甩开她,回眸再去看听君时,发现她叩首于地,久久未起。   “三少爷。”见他一直不发话,朱管家当然晓得他此刻心头烦乱,犹豫之下,仍凑到他跟前儿低低道,“正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云姑娘是不是被冤枉的,咱们不好妄下定论,可事到如今也没法留她,您得往长远的想啊,就算错杀一百也万万不能放过一个……”   秋亦冷眼看他:“我行事要你来废话?”   “是是是……老仆多嘴。”朱管家谄笑着点头,思索了片刻,心知秋亦不愿撵她出门,方道,“不如这样,且先把人关在柴房之内,待老爷的事过去以后再做定夺?”   他沉吟少顷,略有些倦意地颔首:“也好。”回头却指着那丫头:“她就不必了,家规处置然后拿点银子走人罢。”   “是。”朱管家抬眼就对左右两个仆役使眼色,那二人忙架着那丫头往外走,一路只听哭喊声吵个不断不停,饶是如此却还口口声声念着受听君所害。   朱管家搓了搓手嗟叹着摇头,面向听君好言劝道:“委屈姑娘了,随我们去一趟吧。”   旁边一个仆从正要伸手扣她,朱管家皱着眉悄悄摆手,他忙会意,手势一转换作扶着听君起来。   屋外的寒气无处可去,吹得她身子瑟瑟发冷。秋亦背过身看着窗外,不曾回头。听君朝着他背影深深施了一礼,将走之时怎么也挪不动脚,她呆呆在原地,忽的出手,揪住了他衣摆。   秋亦微微一怔,略偏了偏头,却也没看她,只拿手平静地将她手指拂开。   他的指腹冰凉一片,不带一点热度,寒彻骨髓。   听君轻颤着将手收回,唇边涩然含笑,淡淡转了身,跟着前面的仆役步出房内。   脚步声在耳边渐远渐轻,似乎能听见她在前院踩上那尚未干的湿草,咯吱咯吱的响。   自刚才起,秋亦就那般站着,一言不发,一声未吭。   朱管家担忧地向外看了一眼,终是唉声叹气。   这情之一字,冷暖自知,初识相思不露,而今情深入骨,到底伤人又伤己。   *   听君是被推进柴房的,闻得身后重重的关门之声,她才如梦初醒。   冰冷的柴堆上洒着月光,斜上方便是一个小小的窗口,淡薄的月色恰从其中投射进来,天冷,地冷,心也是冷的,别的什么也没有了。   靠着墙缓缓坐下,脑子里竟静得空明,似乎空无一物,可又觉得胸闷气短。   静静想来,也许有没有在茶碗之中下毒已然不重要了,他其实早已知晓。   从夫人安排她来院子里时,他就存着疑虑,秋亦这么一个敏感的人,怎会不对她怀有戒备之心?   思及如此却觉可笑,明明是自己自作自受,可偏偏又感到怅然而悲哀。   她何尝不是真真实实的待他?   这么些月,日日夜夜,多少气受过来了,在他身边惶恐不安,一面担心夫人问话,一面又担心他遭人算计。   她也是个有血有肉有心的人啊……   既然一次又一次拿话来试探她,早在那日昔时弄脏绣样之时,便将她扫地出门不就好了?   为何带她去杭州,为何领了她去看上元的烟花,为何又要随她在西湖之岸放灯。   如若只是逢场作戏,犯不着为得这个,也来套她的心思。   道的什么但愿人长久……   原来她只是一个人白白喜欢了一场。   没有开始就戛然结束。   现在还有什么值得可想的?   听君双手抱着腿,拿下巴搁在那膝盖上,回忆前后这段时日,那些种种,顿觉什么都是虚伪的,甚至在猜疑连让她补那件衫子是不是也有所目的?   ——“她是我的一个朋友。”   ——“等回了庄子,我向夫人说一声,大不了收你入房。”   她曾经也以为,或许在他心里,自己可能有一丝一毫的与旁人不同。   哪怕是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也好……   时近午夜,夜半无人,她独自想了又想,待得头顶月轮慢慢移动,将亮光泼于身上时,顷刻间没有忍住,泪如雨下。   这般无助的感觉早已经历了数回,可只这一次生生令她难受不已,真想大喊大叫几声才得舒服——只可惜她又不能。   许久许久没有说过话了,都快忘了能说话是怎样一种感觉。   老天连这样的权利都自她手里夺走,她还剩下什么?   现在就是死了,都没人会在意的。   这一辈子来去也轻松,了无牵挂。   听君倚着墙壁痛痛快快哭了一回,直到天边微明,晨星渐隐,鸟鸣四起,她才觉得困倦,缩在那柴堆之旁,闭目浅浅睡去。   书房内,灯烛的亮光已被外面日头掩盖,朱管家端上来一碗热粥,回头见秋亦坐在案前,手撑着额,双目微垂,神色淡然,波澜不兴。   “三少爷还是吃点东西吧。”他自怀里摸出一个小巧锦盒,微笑道,“这几日情况特殊,您在用膳前可用此枚银针试毒。”   “不必。”秋亦扫了一眼,缓缓放下手来,“有没有毒,我一瞧便知。”   自年幼时中毒后,那钻心之痛一生铭记,同样的手法怎还会第二次上当。   因听他此言,朱管家放下那盒子,把热粥呈了上去。   粥是按着他的口味煮的,清淡得很,什么也没有放,秋亦吃了两口却还是搁下勺来,总觉得口中寡淡无味。   “少爷可要保重身子啊。”朱管家看他这般心神不宁的模样,忍不住叹气。   秋亦冷笑着推开碗,取了巾帕擦手:“你倒是很闲,老在我身边转悠作甚么?”   “诶,老爷这般器重少爷,老奴自然也是随着少爷的了。”朱管家亦存有私心,早些年得罪过秋恒,眼下正看秋老爷有将山庄交给他打理的想法,故而且先来于他示好。   “话说回来,听老爷跟前伺候的丫头说,他昨儿夜里又吐了不少血,怕是大限将至。眼下夫人、二小姐还有四少爷都轮流在老爷床边守着,少爷……您看,也要不要去一趟?”   “去,自然要去。”秋亦站起身来,“眼下还不知昨夜下毒的那丫头是受何人指示,正巧看看热闹。”   “可那丫头,不是已经撵出去了么?”朱管家只觉奇怪,“少爷如何不先派人拷问她,再作打算?”   “有什么好拷问的,她有备而来,任你打死她她也一口咬定了听……”后半个字良久没有道出口,秋亦默然无话,隔了半晌,才淡淡道。   “昨日下毒不过是个引子,好戏还在后头。”   “是是是,少爷高见,是老奴愚昧。”朱管家见他将出门,连忙去取了床头的外衫正要服侍他换上。   秋亦看着那衫子微微一僵,伸手拿了来。   竹青色的长袍被人洗得甚是干净,手指触及衣领上的一小块凸出之处,他凝眸而瞧,那上头两领子对着分别绣了一朵云纹,线为白色,洁白无瑕……   不知为何,似乎就能见得那个人在眼前,笑容温暖,安安静静的,常常会因一些锁事站在原地发呆出神,又太过怯然,动不动便被吓得脸色苍白,身子还很弱,时不时得些乱七八糟的病,风一吹就将倒了一般……   朱管家站在身侧,就看他来来回回摸着那衣裳,也不穿也不说话,一时不明所以。   “三少爷,您这是……”   不待他说完,秋亦就打断道:“她怎么样了?”   “她?”朱管家怔了好一会儿才悟出来他这指的是听君,忙道,“云姑娘现下在仓库边儿的柴房里头。这会子也不冷,那屋里虽然简陋,不过还算整洁,没什么蛇虫鼠蚁的。”   秋亦闭目叹了一声,换上袍子:“别让人为难她。”   “是,这个老仆自然知晓。”   “嗯,走吧。”   院中,朝阳初升,却无端清清冷冷的。   *   这些天,时间过得飞快,听君日夜守在柴堆旁,只能从头顶的小窗得知是早或是晚。   没有人来看过她,小厨房倒是会按时送饭过来,而后便将门锁上。屋外有时热热闹闹地听人说话,说老爷的病情如何如何,又说三少爷房里的某个丫头怎样怎样。   有时候鸦雀无声,万籁俱寂。   她没有秋亦的一点消息,而他也从来没来。   今日天气甚好,灿烂的阳光照在木柴之上,时间久了,那上面竟也是暖暖的。   听君掩口咳了好几声,才扶着旁边的干柴站起来,日光照在脸上,暖人心脾。她的嗓子愈发的坏了,尤其是这几日晚间,气温一降,她就忍不住的咳嗽,好几次竟都快咳得晕过去。   这屋子离东西厢房都很远,端得是她咳再大声也无人听见,无人搭理。   耳边远远地忽闻得一串脚步声朝此处逼近了,算着时辰也该到午饭。听君正回过身,那门就给人推了开来,一道炫目的亮光刺入双眼,听君抬手挡了挡,但见门外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子立在那儿,手里挽着食盒。因背着光瞅不清面容,她定睛看了一阵才发现是花开。   “云大姑娘。”听她话带讽刺,脸上含笑地朝听君招手道,“吃饭了。”   说罢便把食盒自臂弯间取下来,在地上摆开,   听君皱着眉蹲下身,平日里来送饭的只是些粗使的丫头,像她这般身份,不去夫人房里伺候,怎么好心来给她送饭?   瞧着地上的菜,左右觉得心头不安,听君知道她不懂盲语,故而也没动手,只默默看她摆完碗筷。   等了半晌没看她动筷吃饭,花开不耐烦地递了碗过去。   “你倒是快吃啊,我还得把碗筷收拾了回去。你当我这么有闲工夫?”   听君接过碗来,心想你既是没空何必又特意跑来送饭,这饭里头只怕有问题。她低头捧了碗,望着那饭还是没动。   花开看得心急,不由冷笑骂道:“怎么?还这嫌菜不好吃?   你以为你现在是谁,配吃好东西不配?有得吃就不错了,真当自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我呸。”   她说着便往地上啐了一口。   “往日你仗着少爷跟你撑腰,眼下看看谁还来救你。好好儿叫你安分些替夫人做事,你倒好,这会子让人栽赃,抓得把柄。还做梦夫人会领你回去呢?”   听君暗自叹气,她这么骂着自己也没有胃口,索性把饭碗推了回去,示意不饿。   “你!”   花开没料到她还真说不吃就不吃,咬牙瞪了她半天,夹了几筷子菜塞到她碗里,冷声道。   “我还不信了,今儿就灌不了你几口饭!”   听君看她这般架势着实一愣,往后退了一步,伸手想去拦她,怎料喉中蓦地一阵刺痒,她眉头一皱,抚着胸口剧烈咳起来。   花开也被她吓了一跳,端着碗见她咳得撕心裂肺:“好好好,你倒是会装病,在我面前还这么嚣张!”   她将唇一抿,扬手就要打。正在此时,门外蓦地一道黑影闪过,乍起一股凉风,花开尚不知什么情况,手腕就被人捉住,那力道之大似乎要把她骨头捏碎。   “你什么……”   那一个“人”字还没出口,抬眼便见来者一双黑眸寒光似剑,杀意四起。她登时把话噎住,目瞪口呆。   昔时冷冷哼了一声,只把她又拉近了几分,贴着她耳畔字字说道:   “你敢动这手,我就废了你。”   第35章 【今我往矣】   此番没见昔时跟着秋亦回来,花开自没把他放在眼里,却怎想他如今突然出现,语气神色比及秋亦还凶狠,当下腿脚发软,手上连碗也没能端稳,落地应声而碎。   昔时循声低头看去,只见地上散落的碎碗内不过是些白菜豆腐,一时更加气愤,一把揪着她衣襟就怒道:“你就给她吃这个?!”   “这……这是厨房配给的饭菜。”花开颤着声儿解释道,“近来我们老爷身子不适,夫人说庄内上下饮食都得忌荤腥,别说是她,就是少爷小姐们也是吃的这个啊……”   “混账,什么破规矩!我怎么没听过!”昔时咬了咬牙,怒目瞪她,“你说,好端端的,为何把她扔在这种地方?!”   “是、都是她自己造的孽……”花开咽着唾沫,回头看了一眼听君,“她指派人下毒要害三少爷,不想被少爷撞见了,这才罚她关柴房的。”   “胡说八道!”昔时听完就气得大喝,“就她这性子还有胆下毒?秋亦呢,他的眼是瞎了吗?”   “这是少爷的主意,少爷自己都这么认为了。”花开说着倒觉得有些底气来,她哼了一声,“人证物证都有,谁还冤枉她不成。公子又并非咱们庄子上的人,作何管我们的私事?”   “你!……”转念一想却也是这么一回事,常德并非他的范围,若是杀了这丫头,保不准秋亦会和他过不去。   昔时手劲紧了紧,终究是松了开来,花开一见他气势减弱,连忙撤了好几步,心有余悸地捏着脖颈小心呼吸。   “你若是再敢这么欺负她,看我会不会动你。”   他狠话一发,花开只得惴惴点头。   “还不滚?!”   后者打了个哆嗦,也顾不得收拾那一地残骸,提了裙子就飞快往外跑。   昔时狠狠往她背影剜了一眼,自知这宅门大院中不乏此等小人,所以他不常回家,家里头这七个八个明争暗斗也是让他烦心得很。   柴堆边,听君还皱着眉轻咳,听着那声音有些奇怪,昔时心上一怔,蹲下身去摸她脉门,继而又试了试她额头温度。   “奇怪……并未发烧啊。”   听君摇了摇头,仍摁着心口费力的咳着。   才短短几日没见,她比先前更加瘦了,眼睛肿成这般,也不知哭过多少回。她身子原本就不好,好容易在白家稍稍养了些气色,如今逢上这等事,夜里只怕睡也没有好好睡过。   昔时心内纠紧,只抚上她脸颊,轻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作甚么要关你?”   听君勉强止了咳,忽然抬起头来,神色无比认真地看着他,把手覆上耳边。   ——你信我么?   他未及多想,出口便道:“信,自然信了。”   这话语不假思索,仿佛理所当然一般。听君垂眸酸涩地笑了两声,眼中却渐渐起了一层氤氲。   “怎么了?”见她良久不言不语,昔时这才意识到些什么,扳起她双肩来,手背上倏地有一丝冰凉冷意。   他心头一惊——   她竟在哭。   “秋亦不信你?”   听君微不可见地颔了颔首,垂首低声抽噎,嗓子却还是咳着。看她实在是哭得厉害,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事情又说不清楚,昔时急得抓头挠腮,只能猜测:   “他以为是你对他下的毒?那是你做的么?”   听君一面摇头,一面又是咳又是落泪,昔时忙扶着她在旁边坐下,听她咳嗽得越发急促,不由心中一凛。   “到底怎么回事,你病得这么厉害,他都不管的吗?”再这么咳下去还得了。   昔时拧眉紧紧握拳:   “我去找他!”   正将要走,手腕忽的被她抓住,冰凉的指尖微微颤抖,他实在不忍,只得又回来。   听君脸色苍白,呼吸凌乱,浑身战栗,那模样便是他瞧了也感到一丝诧异。   “阿君,你……”   他话还未道完,就听她猛地一咳,竟从口中呕出一大口鲜血来,那血在地上溅了一片,阳光之下格外殷红。   昔时倒吸了口凉气,飞快点了她身上几处大穴,又扣上她手腕把脉。可奇怪的是,她脉象平稳,不像是身怀重病之状。   “怎么会这样?你哪里不舒服?身上好不好?”上下想寻得她受伤之处,耳边却只听她大口大口喘气。   听君怔怔望着那一滩血渍,喉中仿佛空无一物,四周的凉气在嗓子里流淌,她艰难咽了咽唾沫,嘴唇张合了数次。   “他……他……他不信……我……”   昔时正聚气想输些真气给她,却闻得这声细如蚊蚋的话语,登时身形一僵。   “你……你能说话了?!”他拦着她身子,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一遍,“阿君,你再说一次,你再几句话。”   听君薄唇微颤,怔忡地抬起头来看他,眼底里神色复杂。   “我……我……”   她能听到,来自咽喉处发出的细微声响,只是那声音太小了,且语不成言,半晌也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   昔时此刻也慌了神,看着听君额头满是冷汗,忙抬袖去替她擦拭。大约是方才咳嗽剧烈,她眼下毫无力气,呆呆地靠在他旁边,双目无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昔时取了水袋小心喂她喝了几口,见她衣裳上亦沾了不少血迹,一时百感交集,心里闷得说不出话来,拳头却越握越紧。   她在这里受尽折磨,那人倒好,眼下却不知在什么地方风流快活。   想到此处,他再也忍不住,腾地站起身,对她道:   “在这儿等我。”   *   午后鸟鸣声渐渐停息,窗外微风拂面,清风含香,直把院里的桃花吹得屋中满地都是。   秋亦抖了抖书上沾着的几枚花瓣,正伸手想要去翻书,倏地感到空气里有一丝杀意,他眉目一转,不过微微偏头,一支飞刀从耳畔划过,噌的一声深深插入墙内。   他扔了书,缓缓撩袍而起,眼神淡漠地瞧着门外之人怒气冲冲走进来。   “秋亦!”   昔时咬牙切齿地一脚踏在他案几上,冷声道:“你是当少爷当久了,脑子不好使了么?”   秋亦一见是他,不禁皱起眉来,莫名不解:“你怎么在这?”   “你还问我?!”昔时一把抓着他衣襟,怒意横生,“明知道她身子不好,你还把她关在那种地方?”   还道他为何而来,提及此事,秋亦脸色一沉,将他手拿开,冷冷道:“她是我府上下人,我怎么对她,要你多事?”   听他这般口气,昔时怒意更胜:“这时候你还说这种话?她怎么待你,你自己不清楚吗?”   “清楚如何,不清楚如何?”   昔时勉强压下火气:“你还真信她下毒害你不成?”   秋亦冷笑一声,不答反问:“我怎么就不能信了?她与我很熟么?知根知底的么?我凭什么非要信她不可?”   “你还真敢说!”昔时伸手指着他,骂道,“你到底有良心没有?她一心一意对你,倒头来反落得这个下场!”   “别胡说八道。”秋亦不以为意地挥开他手指,“你算什么东西?秋家的事,你又知道几分?”   “是,你们秋家的事,我是个外人,不便多言。可撇开这个不谈,我是如何都不相信她会有这个心思下毒害你!”他还是头一回觉得这个人如此偏执,可惜自己生气起来又偏偏说不清,“你就没想过是人有意栽赃陷害?”   秋亦语气淡淡的:“就算当真是有人栽赃陷害她,我也还是会这么做。”   昔时听得满脑子糊涂:“为什么?”   “为什么?她是我身边的人,又是秋家夫人送来的,我自然要防她。”   昔时顿时火冒三丈:“你疯了是不是?简直是草木皆兵,莫名其妙!”   “我莫名其妙?”秋亦听说便冷笑道,“我看你才是莫名其妙,别人说这话,我兴许还能信,可你君昔时是最没资格的。   当年你不也是利用冬歌骗得子言信任,才能一刀杀了他以夺家产的吗?你眼下还让我信她,自己都不觉得羞耻?”   “你!”万万没想到他会忽然说起多年前的这事,昔时只觉脑子里一片滚烫,那鲜红的嫁衣,弥漫着酒香的帐幔,冰冷的尸体,子言的笑容,一幕一幕宛如昨日。   他双手轻颤,眼里漫上深深的红色,胸腔仿佛将烧灼起来。   “别跟我提子言!”   他话才道出口,抬掌往秋亦左肩打去,怎想他将手一立便挡了下来,二人在屋内互拆了数十招,秋亦只用单手就把他一手扣住,反身把他抵在那墙上,冷冷一笑:   “你这身手,连杀子言都要靠卑鄙手段,还想与我过招?”   昔时想抽回手臂,怎奈何力使得越大他扣得越紧,自知自己打不过他,可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僵持了半晌,秋亦方悠悠松开手,昔时忙撤身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你是要自己走,还是我亲自送客?”   话已至此,他虽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揉着胳膊,往地上呸了一口,瞋目切齿道:   “她算是瞎了眼,被你气得吐血,还口口声声念着你,我都替她不值。”   秋亦微愣一瞬,良久才轻声问道:   “她……病得很重?”   不想后者偏不答话,哼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   秋亦本欲举步追上,奈何腿脚仿若有千斤重量,怎么也抬不起来,静静沉默了一阵,低头时袖摆上还落着一片桃花,他心里倦倦,竟无力伸手拂去。   *   柴房之内,听君尚缩在角落,表情木讷的望着一处发神。那房门忽的被人从外头一脚踹开来,她悠悠侧目,正见昔时一脸愠怒地走到跟前。   “这地方咱们不呆了!犯不着受这个气!”   他言罢,不由分说地便将她抱了起来,听君犹自诧异,回头问他:   “去……去……哪儿?”   “你别说话。”知道她嗓子不好,昔时不忍听下去,“我带你去外头瞧瞧这病。”   听君迟疑着沉吟:   “可我……”   昔时尚在气头上,开口就道:“他这么个冷血冷心的人,你还为他留在这里作甚么?”   她原想推拒,忽又戛然止声。   说得是。   山庄里已经容不下她了,还留着作甚么呢?   见她难得没有反抗,昔时倒生出几分安心来,走了几步,脚碰得地上那适才被花开打碎的瓷碗,他抬脚愤恨一踢,继而便轻身一跃出了山庄。   日渐黄昏,朱管家小心翼翼走进书房,偷偷拿眼睛瞄着秋亦,他不过举着一本诗集慢悠悠地在读。   他斟酌了一番,还是开口道:   “三少爷……”   秋亦没有应声,只扬了扬眉,示意他说下去。   “那个,君少侠把云姑娘接走了,我们……可要不要派人追回来?”   他眸色忽然一暗,放下书想了很久:“不用了,由他去。”   “呃……”朱管家抿了抿唇,点头称是。心道,少爷总算是把那姑娘搁开了,这不失为一件好事。   如是想着,便觉得宽慰许多,正施礼要退下,秋亦冷不丁又叫住他。   “你等等。”   朱管家忙又上前几步:“三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他不紧不慢地自椅子上起来,弹了弹袖摆上的尘灰,淡淡道:“带我去一趟柴房。”   “啊,那地方还没收拾干净呢。”朱管家有些为难,“少爷是有什么事要做么?老奴可以代劳。”   “废这些话作甚么,让你带路你就带路!”   见他口气颇重,朱管家当即不敢吱声,点着头在前头引路。   仓库在后院还要往里的地方,位置很是偏远,还没走近,就见得那柴房门口大开,一个小丫头正伏在地上打理碎碗和残羹,一看得秋亦走过来,连忙丢下东西行礼问安。   他也没正眼瞧,垂眸在地上扫了一眼。   正中的地方隐约有一滩浅浅的红色,虽被人清理过,仍旧能闻到周围一股散不去的血腥味,铁锈似的气息。   竟有这样浓郁,到底流了多少血?   起初以为她不过是上回风寒落下的病根,怎想会持续这么久。   朱管家在他身后站着,好半天没见他出声,也没见他走动,自己不好多问,只能陪着他干站着。   一阵阵凉风吹在背脊,还没等他耐不住要开口,那底下就匆匆忙忙跑来个小厮,表情张皇地于他耳畔低语了两声。   朱管家听罢就变了脸色:“当真?”   小厮忙不迭点头:“这还能说笑么!”   “三少爷。”他凑上前去,低低道,“老爷……仙去了。”   第36章 【衣带渐宽】   二月初三,明月山庄秋庄主亡故,一夜间庄内上下挂满白绸,哀嚎之声遍地而起,就是隔了数里之外的武陵城内也能听得其中的动静。秋家家财万贯,富甲一方,但因嫡长子早夭,这下一任的庄主迟迟未能定下来,因而此事不免沦为人们街头巷尾茶余饭后闲谈的话题。   千金客栈二楼,昔时正端了药碗推门进去,抬眼就见得小丫头扶了听君在桌边坐下,他急忙放下碗。   “下床作甚么?你病不是没好么?”   听君只笑着摇了摇头,摁着咽喉,声音又轻又哑:   “我……没有……病。”   因她已有七八年不曾开口说话,有些词已想不起该怎么念,每一句都说得极慢极慢。   “没病是没病,可也得好好养一养。”他朝那小丫头使了使眼色,后者很是识相的退下了下去。   昔时方挨着她坐下,把药碗推至跟前:“喝了吧,补补身子。”   听君轻轻颔首,捧着那碗一言不发地一口饮尽。   自打从山庄出来,她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许多,也不似在柴房见时那惶恐不安的模样,昔时看得唇边含笑,人也不自觉温柔起来:   “真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听到你说话……”   她微微偏头,神色有些莫名。   “连大夫都说不明白你这嗓子是怎么好的,看来倒是天意。”他言罢轻轻一笑,“离了那鬼地方不是挺好的么?一开始就该这样,眼下也不至于遭这么多罪。”   听君忽然一怔,默默垂下头。   “多谢……你。我只怕……到时候……还要回去的……”   “你还回去作甚么?”他眉头一皱,搁在桌上的手即刻就紧成拳头,一想到秋亦心里便起了一股无名火,禁不住冷笑:   “他怎么对你,你还要回去给他为奴为婢?”   “不、不是……”   听君忙摇头,涩然笑道:“都这样了……我如何,还有脸……再去见他,只是……”   她说话很慢,又怕他不耐,只好动上手比划。   ——我是舅母卖给秋夫人的,如若我不回去,倘使他们去找上舅母和舅舅,该怎么办?   昔时微微一笑:“这个好说,我明日就差人去一趟,把你赎出来不就是了。”   “……”听君略感尴尬,“可我……”   “好了,这个且先不提。”知道她接下来的话定然要拒绝,昔时不着痕迹地那话岔开,“上回我怎么听秋亦说起,你在他身边伺候是有意为之,当真有这事么?”   听君迟疑了一瞬,才默然点头。   “你……你真下毒去害他?”   不等她答话,昔时就叹了一声:“你也太笨了,都说吃过一次亏,便不会在同一地方栽跟头。他小时候病过一场,对饮食仔细的很,你要杀他,也该想想别的法子。就比如说……他酒量不好,把他灌醉之后,一刀子捅上心窝去,保准必死无疑。”   听君听得哭笑不得:“我没有下毒……害他。”   “噢。”他扬了扬眉,也没在意,“我就知道,谅你也没这个胆子。”   “不过……他不信我,也是……情有可原的。”   静了几日,她情绪稳定了不少,再想起秋亦来,虽有几分纠紧,可也到底没那么难过了。   昔时随口问:“怎么?”   “……他说的不错……我本来……就是夫人派来……在他身边监视的……”   昔时惊讶了一瞬,抿着唇未言一语,只听她一字一词,慢慢道:   “公子身边的……所有丫头,都是夫人安排的……只是……他戒心太重,旁人皆近不得身。”   听罢,昔时就不自然地笑了笑:“她还挺有先见之明,让你来。”   闻言,听君便脸上一红,低头没再说话。   “那你有害过他么?”   她轻摇头:“……夫人只让我将他每日的行踪记下来……没吩咐我做别的什么。”   “嗯,这不就对了。”他展颜笑道,“你没害过他,还担心内疚作甚么?又没做亏心事。”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也不知道下毒一事是否是夫人所为,她把他所有的事皆一五一十告诉旁人,就算非她所害那总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啊。”昔时望向窗外一树的梨花,想起一件事来。   “秋亦他那个爹,昨儿好像没了。”   融暖的春风乍然而起,吹在她脸上,隐隐有几分料峭。   *   明月山庄,东面偏院之内。   两个仆役把秋家老爷的尸身从床上小心移至门板上,继而往灵堂那边而行,后边儿跟着的秋月和秋恒二人哭得都快喘不过气来,那模样不知道的看见了还会为其孝心感动一番。   秋亦冷眼望着秋莫尸体被抬远,站在原地不为所动。   朱管家迈着步子小跑而来,对秋月秋恒二人施礼之后,方向秋亦拱手道:   “三少爷,夫人似乎是伤心过度,眼下还在屋里躺着,大夫说是体虚劳神所致,要好好静养。老爷的后事……可得麻烦三少爷您多留留心。”   这话才一出口,秋恒就抢上前来:“让他留心?我和二姐就不是秋家的人了是不是?”   “诶,四少爷。”朱管家一脸无奈表情,“这是夫人交代的,老奴只是传个话,您若是有意见,大可去寻夫人问问。”   “说得谁不敢似得!”他脾气一上来,哪里还见得脸上有眼泪,转个身便要往前走,秋月瞪着眼忙拉他回来,小声喝道:   “你什么脑子?都说了娘身子不适,你现在冲上去作死么?”   秋恒咬咬牙,只得忍气吞声不说话。   一见这俩人安分下来,朱管家才又腆着脸对秋亦笑道:   “那个……三少爷您看,这接下来……”   “该什么礼做什么事,你看着办就行了。”他说得简短。   “呃,这……”难得夫人放下手来让他做些事,怎想他却极其不放在心上,朱管家皱着眉,提醒道,“这底下已经派人去江陵那边报丧了,明儿就有人前来祭奠,少爷可别忘了要亲自迎接啊。”   “知道了。”他甚是不耐地摆了摆手,竟侧过身,“我回去了。”   “诶?少爷……”   朱管家唤他不住,眼见他果真径自往回走,心里也是无奈得很。   时近傍晚,院子里漆黑一片,屋中还亮着灯,秋亦几步走进去在桌前坐下,信手端了一杯茶水来喝。   刚一入口,便嗅得一阵花香,他素来不喜花茶,早有吩咐过不能在茶水里放花,正放下茶杯要叫人进来,脑中忽而闪出一些零碎片段。   似乎许久以前,也有人是因一杯花茶,受了他的责骂。   垂眸看了一眼那茶水,水中散发着茉莉清香。他伸手摁了摁眉心,不再去想,只拿了一本书无聊翻开。   那是前北朝秦少游的词集,他是前段时间就命人买了来,却一直未有机会细读。今日心神不宁,正巧可看一看打发时间。也不知隔了几时,身边的灯烛又多了一盏,一旁竟有人拿了剪子在剪烛花。   兴许是瞧得入神,自己居然没注意到有人进门,秋亦仰头去瞧,那桌边站着个丫头,生的干干净净的,年纪却尚小,因见他望过来,也笑吟吟地面向他。   秋亦不由眉头紧皱,扔了书便道:“谁让你来的?出去。”   那丫头连忙收回手,战战兢兢立在一边儿行礼道:   “三少爷,是朱管家让我来伺候您的,他说您旁边少个服侍的,近来又不太平,我得看着您入睡才行。”   心里暗骂这个老头子多管闲事,秋亦语气未变仍旧冷声道:“出去,我不用人伺候。”   不想那丫头倒是胆大,不仅没走还一本正经道:   “不行啊三少爷,前些天还有人在您茶水里头下毒呢,朱管家命我往后要仔细着您的饮食,怎敢留您一个人在屋呢。”   秋亦颇不耐烦地敲着桌子:“废话,你走不走?!”   这丫头偏偏还杠上了:“为了少爷的安危,就是打死奴婢,奴婢也不走!”   秋亦听得发笑:“还真道我不会动手是不是?”   那丫头微微一怔,眼见他站起身来,心里徒然惊住,还没来得及辩解,秋亦就一手拎着她,利利索索地往门外一丢,随即砰地一声关上门。   “三少爷!”   这一摔虽然不重,可还是把这丫头吓得不轻,她站在门口来来回回焦急地走,正在这时旁边回廊走来一人,等看清他模样,她如见救星。   “朱、朱总管。”   前方屋门紧闭,纱窗上正映着一人身形,猜都不用猜,便知晓出了什么事。朱管家站定脚,正含笑着要说话,那灯光却倏地灭了。   “少……少爷。”   他汗颜地出声唤道:“这云姑娘不在,您身边没个伺候的怎么行呢。”   半晌没人答话。   “三少爷?”也不知他是真睡着了还是装睡的,朱管家为难地挠着头,旁边的小丫头委委屈屈地看他。   “总管,我现在怎么办?”   “没事没事,不着急的。”他皱眉苦思,忽的灵机一动,小声叮嘱道,“你回去,明早再来,便像这样……”   后面声音太小,秋亦听不清,但也没刻意去听,虽是眼下毫无睡意,可也不愿再点灯起来。故而匆匆褪了外袍将上床躺下,他正伸手捏了被衾一角,耳畔闻得清脆地声响,似有什么掉落在地。   借着窗外的灯光,他低头往下看,脚边一支玉簪静静躺着,样式有几分眼熟。   秋亦俯身拾了在手,温润的触感倒像极了那人的性子,这支簪……不是在紫薇山时就遗失了么?   他想起那日夜里在湖边见得她固执地寻找,河风冰冷,怎么劝都劝不住。   这算什么好东西,也值得她冒这个险。   秋亦在床边坐下,摸着那玉簪簪身。说来虽是他出钱买的,可当时也确未仔细看过,不过只是随手拿了一支罢了……   如是一想,自己那时也是没有认真待她。   现下,她跟着昔时,大约会比跟着他要好得多吧。   他兀自坐了良久良久,直到月上中天,听灵堂里传来凄凄啼哭方回了神,掩被睡了。   一夜无眠。   明月如钩,凉似秋水。   喝了药,听君就伏在桌上,面前摆了本书,昔时于她旁边坐了,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念。   她咽喉如今能出声了,但因常年没有说话,吐字不清不楚,偶尔一句话里半句都得用手比划才能表达。昔时着实看不下去,正好闲的无聊,也就耐着性子教。   好些时候听她那口音奇怪,忍不住就想笑。   被他看得浑身都不自在,听君不免窘迫道:“……有那么好笑么?”   “噗——还好还好。”他憋笑憋得辛苦,指着那字儿强自忍耐,“你别在意我,多练练,多练练就好了。”   见他这般模样,听君登时也说不下去了,摇了摇头。   “今天就不念了罢?”   “都行,你若是累了,那就休息。”他回身招呼门边的小丫头去打热水,自己却仍死皮赖脸坐在椅子上,挪也不见挪一下。   听君又不好意思赶他走,可找不到事情做,不知与他能说什么,两相对望,静默无言,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这星星还挺多。”昔时抬头望了一眼,笑道,“明日带也你出门走走吧?大夫说你该多走动走动。”   “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此番他帮忙良多,听君犹觉过意不去。   “有什么麻烦的,我也是个闲人。”他这话倒是不假,听君听着也就安心了几分。   “那你早些睡,明早我再来看你。”   “……好。”   推了门出去,神清气爽,连走路都轻快得很。昔时哼着曲儿往自己房里去,路上还不忘对那端水来的小丫头甜甜一笑,后者身上一抖,瞧得一阵恶寒。   次晨,天刚放亮,秋亦就被窸窸窣窣地动静吵醒,他捏了捏眉心,正翻过身,面前一个丫头笑嘻嘻地望着他。   “三少爷你醒啦?”   他蓦地愣住,随即坐起来,沉声道:   “你如何进来的?不是说了不要你伺候的么?”   那丫头没回他这话,反而殷勤地把备好的巾帕拧干,递了过去:“少爷先梳洗,一会儿我再去厨房拿早膳来,朱总管说今儿外面会来人祭奠老爷,您得早些出……”   她话音未落,秋亦就将床头的铜盆掀翻在地,脸上毫无表情。   “滚。”   第37章 【除却巫山】   那丫头吓得不轻,正手足无措之时,忽然反应过来,未及多想对着秋亦就“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头微微低垂,一言未语。   秋亦看得一怔,刚要出言喝她,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却又咽了回去。   等了良久没见吱声,那丫头暗松了口气,小心翼翼抬起头来,眼里泪光闪闪。   “三、三少爷,是不是我哪里伺候的不好?您……”   一听她开口说话,秋亦眼神登时冷了下来,嘴中哼了一声,笑问道:   “这一招,是谁教你的?”   “我、我……”她支支吾吾了几句,“没什么人教,教什么?您这话,我听不懂……”   “我房里从来不要人伺候。”似也不愿听她废话,秋亦披了外衫,站起身。   “这回放过你,如若你再不知好歹跑过来,我就把你这双腿废了,省得你管不住它!”   头顶上一股寒意凌人,丫头浑身不由哆嗦,忙颤声道:“是,奴婢再也、再也不敢了。”   秋亦看得心烦:“还不滚?”   她连滚带爬地起身,一面施礼一面往外走。   窗外天色阴暗,一副要下雨的样子。   灵堂立了之后,陆陆续续便有远方亲友前来祭奠看望,随后请了盘云教的道士做法超度,此后就是长达四十九日的烧七。   这一切事务都是由朱管家张罗,秋亦主持的,秋家夫人自打老爷逝世后便一病不起,只偶尔去灵堂前哭上一阵。   起初秋亦只以为她是故作玄虚,想引他放松戒备,但慢慢观察却发现并非如此。   秋夫人虽满腹心机,可对秋莫当真是一片痴心,短短半月来,整个人已消瘦如柴,面无神采,甚至望着秋亦的时候,那眼底里还带着几分酸涩。   有时候静下心来,他也常常思索。   自己回到秋家,不过就想拿回那份家产,在娘坟头上烧了,至于这山庄,这些铺子田地,对他来讲又有什么重要的。   这府上大大小小的人和事,本就跟他无关,又何必多费那些心思去算计。   说来,他也是个懒散的人。   头七的佛事才做完,朱管家在那堂内正指使着仆役摆放贡品,回头见得秋亦立在那棺椁一旁,脸上略有几分憔悴。他以为是他念及父亲去世伤心劳累所致,不由心生感慨,遂上前劝道:   “少爷,时候也不早了,您且回去休息吧,这儿有我呢。”   秋亦揉着太阳穴,眉头微皱。   “也好。”   这几日也不知怎么回事,总觉胸口发慌,早上越睡越沉,若不是旁人唤他,只怕他还不会轻易苏醒。按理说他对秋莫毫无感情,倒不会对他之死有所触动,怎么莫名起了这些状况。   他犹自疑虑地返回卧房,熄了灯,头刚挨着枕头,一股睡意又汹涌袭来。   秋亦缓缓合上双目,隔了许久,忽的睁开眼,他盯着外头月色看了一会儿,翻了个身,并没什么动静。   头七后一晚,明月山庄灵堂之内尚亮着灯烛,微风吹得白布帘一阵阵翻卷。今日恰逢秋亦守灵,四下里悄然寂静,杳无声息。   垂下的帐幔被月光打着的影子在地上徒然拉长,木柱之后,有人远远地往这边瞧了一眼,继而又偷偷离开。   秋亦的院子里此刻也是万籁俱静,因他前些日子打发了不少人走,眼下竟无一个丫鬟仆役。屋中尚未点灯,自纱窗看去,里头黑压压的,什么也瞧不清。   小石桌旁,那人影谨慎盯了许久,眼见月上中天,树影斑驳,无甚可疑之处,这才轻手轻脚地从外面进来。   房门没有锁,一推便开,虽没有灯光,可他倒是对其中摆设十分熟悉,轻车熟路摸到了秋亦床边,手探得床单一角,方小心翼翼折了开来。   窗外云开月亮,明明白白看得他手上捏着的一个小囊,那人仔细把药囊抚平,正要往枕下塞,手腕蓦地被人扣住。   他周身一颤,刚一回头,四下忽然一亮,竟不知是谁把桌上的灯点了,他本能抬手想去遮脸,却听耳边一人喝道:   “好啊!竟是你这丫头搞的鬼,好大的胆子!”   定神一看,门边朱管家领着几个仆役气势汹汹立在那儿,挽了袖子就要上来逮人,而身侧那擒着自己手腕的,不是别人竟是秋亦。   “怎么会是你?!”他不禁脱口而出,“你……你今晚不是要守灵么?”   朱管家得意洋洋地哼道:“三少爷何等聪明,怎会中了你这雕虫小技。”   只听秋亦淡然颔首:“那灵守不守又有什么要紧的,若是再抓不到你,只怕我当真是要跟着秋老爷一块儿去了。”   朱管家颇为尴尬地提醒他:“少爷……话不能这么说,这守灵还是要紧的……”   秋亦自没搭理,但见那人冷笑两声,似乎并不非常害怕,反而讽道:   “那倒是,三少爷是什么人?亲爹死了眼泪都不会掉一滴的,怎会安安分分守灵呢。都怪我失策,太高估你了。”   秋亦缓缓松了手,上下扫了她一眼,眉峰微微一蹙:   “你……是和听君在一起的那个丫头?”   秀儿听罢,扯了扯嘴角笑道:“真不容易,三少爷这贵人还记得我,想必太阳都打西边出来了。”   “混账!”朱管家厉声叱道,“不要命了是不是?敢这么和少爷讲话!”   秋亦自她手里把那小包的药囊拿了过来,轻轻掂了掂,淡淡道:“是谁让你放的?”   秀儿用眼一睇,而后别过脸去,就是不说话。   秋亦见状,只笑了一声,把那药囊收入怀:“说不说随你,若你还有命在,记得回去告诉你们家主子,换个新鲜的花样来。”   “你别高兴太早!”两边仆役已上前来一人抓了她一只胳膊,秀儿咬咬牙,怒骂道,“你在山庄一日,便会有人要取你性命,少了我一个还会再有下一个!”   朱管家闻得她这话越说越放肆,急忙招呼着仆从拉她下去。   出了院子,却还能听到她恣无忌惮地大声道:   “秋亦,活该你死了爹死了娘!就你这么个性子的人,谁要为你马首是瞻?”   “连听君你都得狠得下心害她,你的心都是被狗吃了吧!”   “还想做庄里的当家?做你娘的白日梦!”   余下的话含糊不清,好像是被人堵了嘴,即便如此,她那嗓门也足够大的全庄人都能听见,朱管家狼狈地抹了抹汗水,这才对秋亦笑道:   “这小东西没教养,少爷切莫往心里去。”   见他没有表情,朱管家似又想起什么来:“秀儿从前是和云姑娘住在一块儿的,怪不得对少爷平日之事也了如指掌。这丫头口齿伶俐,十分会拉拢人心,那天的参茶,没准是她。算算如此行事手法,不像夫人的作风,倒有点像二小姐。”   说完,便摇头叹了口气:“哎,也是难为了云姑娘,当时怎么就没想到这一茬。”   秋亦将眸一垂,沉吟了一阵,忽而道:   “你不觉得,她这话里很有些奇怪么?”   朱管家“呃”了一声:“哪里奇怪?”   秋亦微偏了偏头:“她适才说,我‘在山庄一日,便会有人要取我性命’,少了她一个还会有下一个。怎么,我与她有很大的仇么?”   “这……”朱管家搓了搓手,犹豫了一下,“少爷您是不知道,当年那下毒一事闹开后,老爷发了很大脾气,也撵了不少人走。那丫头的爹娘正在其中,听说后来……是被打死的。”   “哦。”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既是这样,也别亏待了她,让她早些去会会自家爹娘为好。”   “呃……”朱管家愣了一瞬,连忙点头,“是是是,老奴定会办好。”   *   夜里淅淅沥沥下了场雨,次晨,天一亮就放晴了。   常德城城门渐渐打开,外头等着进城的百姓牵马拉车,自城门下而过。早间空气很好,街上贩卖早点的一字排开,掀开蒸笼,一阵热气腾腾冒出。   两匹棕色健马正在那摊子前停住,瞧那一个一个鲜香扑鼻的葱油饼,白琴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翻身下马。   白涉风正四顾寻路,见她巴巴儿凑过去买饼吃,不由摇头:“你急什么,一会儿去了方家,还少不得让你吃的?这会子吃这一个铜板的饼给吃饱了,还怎么吃那一两银子一个的桂花虾仁酥啊?”   “不行不行,我要饿死了,就算亏了钱我也要吃。”白琴实在是忍不住,掏了铜板就递到小贩手上。   “快,拿个热乎的饼来。”   那小贩飞快取了油纸包就道:“好咧,客官您等着。”   隔着滚滚的一层白烟,白琴隐约看见对面那正在弯腰看花儿的人有几分眼熟,正巧蒸笼盖上,雾气散去,前方不远便有个花农拿了几盆兰花摆在卖,旁边那人捧了一盆,似乎正在与他交谈。   “呀?!”   白琴忙把白涉风扯了过来,“你,你看那个……那不是……”   白涉风定睛一看,接口就唤道:“云姑娘!”   听君微有些怔忡,抬头四顾,这才瞧见他们。   有听君的地方便有秋亦,白涉风心里如此一想,小跑着就过去了,嘴上还笑道:   “这么早,你怎么在这儿啊,是不是和我师兄……”   话刚说了一半,那树后竟走出个人来。   “诶?”   白涉风言语一滞,指着昔时愣愣道:“怎么是你,我师兄呢?”   后者笑吟吟地把他指头弯下去让他收好,口气里明显带刺儿:   “你的好师兄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乐着呢,问我们作甚么?”   白琴皱着眉神色古怪地望了他二人一眼:“你们俩怎么在一块儿?”   昔时一听就不乐意了,当即拉着听君的手,将脖子一仰:   “什么话?我们俩怎么就不能在一块儿了?”   手里只觉得有些许力道,待他垂头时听君已暗暗将手抽走,只对着白琴微笑道:   “白姑娘。”   这一瞬,白琴就不是吃惊那么简单了,两兄妹眼瞪如铜铃,险些连话都不会说:   “你你你……你能说话了?!”   “云姑娘,你病治好啦?”白涉风欣喜地点点头,“我师兄肯定很高兴。”   “能别一口一个你师兄么?”昔时不厌其烦地把他推开,一把将听君扯到身后,皱眉道,“也不看看你师兄干了什么缺德事。”   “我师兄能作甚么事?”白涉风不以为意地望着他,“你少胡说八道。”   “你不信?自己去问他啊。”   白琴听着很是赞同地颔首,满眼同情地朝听君叹了一声:“你终于发现他是个狼心狗肺的人了吧?早听我的,也不用被他欺负了。”   “小琴。”左右没一个人帮着秋亦,白涉风觉得自己应该出来为自家师兄说几句话,“我师兄不是那样的人。”   “我还能不知道他?”白琴冷冷一笑,“好心没好报的事,我还做得少了?一看就知道是秋亦不分青红皂白把她轰出来了呗,你还真把你师兄当宝了?”   眼见这边就将吵起来,听君犹自为难地上前劝了几句。   “你就不要为他说话了,他这个人有什么好的?”白琴拍了拍她的手,说得格外正经,“你别怕,秋亦不要你,我们白家要你。我哥虽然人不怎么样,可好歹也是清白家世,文武双全,绝对不会亏待了你。”   她愈发不知所措:“啊……可是我……”   白涉风连忙摆手:“小琴,你又胡说什么!我怎么能和云姑娘……”   白琴跺脚道:“怎么不能?你还怕她配不上你?”   “我不是怕她配不上我……我是怕我配上了,就没命了。”说着这话,他就觉得自己脖子冷飕飕的。   昔时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真好笑,就是不跟着秋亦,也轮不上你们。说得我君家堡的名号就比不得白氏镖局似得。”   白琴闻言就朝地上啐了一口:“呸,你那算什么名号?臭名昭著还差不多!”   “你!”   两人一杠上,作势就要打起来,听君早已一个头两个大,手忙脚乱地和白涉风将这一对拉开。   四周却已围了不少瞧热闹的人。   “好了,都少说两句。”白涉风扯着白琴小声叮嘱,“出门前爹都怎么吩咐你的,你脑子一热全忘了是不是?”   后者自觉理亏地瘪瘪嘴。   “正好来也来了,我去明月山庄看看师兄,你就先去方家把那批货给验了,晚些时候我再去和你汇合。”   白琴一听急了:“你可别把那瘟神带过来啊!”   “怎么会,我就是想,师兄也不肯啊。”   低声又和她耳语了两句,白涉风遂向听君昔时施礼告辞,一路往山庄走去。   第38章 【嫁娶须啼】   出殡的日子还没到,秋家上下素白一片,气氛格外阴冷。白涉风此前并没得知这事,如今匆匆赶来,见得庄内悲伤弥漫,倒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白公子且坐会儿,三少爷马上就到。”   底下小厮端了茶水来,白涉风拱手谢过,一面吃茶一面打量周围。   他从未来过明月山庄,听人提起秋家腰缠万贯,总想着天下有钱人家也都差不离,可眼下见了,却是十分叹服。   且不提那大门前的一干假山花木,单单这厅里摆设已是精致非常。虽说秋家三代至这一代气数大不如前,但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瘦死的骆驼都比马大,白家定是比不过的。   正胡思乱想着,那穿堂内见秋亦款步而来,他身上亦着素缟,脸上却平静如水。   “师兄。”   白涉风忙起身打招呼。   秋亦略一颔首,在他旁边坐下,问道:“怎么跑常德来了?”   “镖局上月接的单子,因说货对不上,故而爹爹叫我来看看,想着你也住在附近,所以顺道就过来了。”   “哦。”秋亦淡淡点了头。   茶水喝了一杯,白涉风朝四下里扫了一圈儿,凑到他旁边低低道:“师兄,这秋家老爷,死啦?”   “嗯。”他轻描淡写地喝着茶,“十天前没的。”   白涉风挠挠头,想着怎么宽慰:“那还真是可怜得很啊,师兄,你也别太难过,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嘛。”   “我难过作甚么?”秋亦冷笑了一声,“我可从来没把他当父亲看。”   “是是是……”瞧他心里芥蒂未消,白涉风自也不好再多说,忙岔开话题。   “对了,我今儿在城里看见云姑娘了,她和君昔时在一道,你可知道么?”   他眸色暗了一暗,继而又恢复如常:“知道。”   “好端端的,你怎么把她赶出去啦?”他心思并不细,可在扬州时也多少看得出听君待他不一般,也不像是个会平白惹恼他的人。   秋亦却说得简单:“没什么,有些误会而已。”   “姓君的可不是什么好人。”白涉风还是有几分担心,“云姑娘跟着他,只怕是会吃亏的。”   “那也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们是外人,干涉这么多作甚么?”   “师兄……你这话真心的?”   白涉风皱着眉呆呆看他,“从前,我和师父都还以为……你对她是有些喜欢的,怎么现在这么生分了?”   秋亦微微一愣,沉默了半晌才摇头叹道:“我也不知道。”   他这一句模棱两可,不知是回答的喜欢与否,还是回答的为何生分。   “那你也不能随随便便把她推给别人啊。”白涉风咬了咬下唇,反倒替他着急,“万一到时候她受了委屈,那可怎么办?”   “她就是我府上的一下丫头罢了。”秋亦语气格外正常,“何至于要这么费心思?”   白涉风瞠目结舌,抿了抿唇低头喝茶,隔了好久,才抬起头来看他。   “师父曾和我说,你这人说话总爱反着说的……我是不是也该反着来理解?”   对方声音立马阴冷下来,骂道:“……听他胡说八道!”   白涉风暗自办了个鬼脸,吐舌耸耸肩。而后又面色正经道:   “师兄,我看你还是把云姑娘接回来吧,天大的误会,说清楚不就没事了么?”   “我不想提她。”秋亦心头倦倦,声音也放得轻了一些,“你就别再问了。”   瞧他这般表情,因不晓得其中原委,自己也不好再说下去,白涉风只叹心有余力而不足,寒暄了几句后就起身告辞。   见他来的匆忙走也走得急,秋亦本想留吃中饭,但后者又说白琴还等着,故而也没有强求。   送走了白涉风,秋亦只在灵堂之外站着。   今日已是第十天,吊唁的人少了许多,远远听到其中有超度念经的声音,便无端感到心里烦闷,转身就自己院子里走。   自上次撵了秀儿后,他房里的下人几乎全换了,门外只见一个丫头在剪那花枝,回首对他浅浅施礼。秋亦看了一眼,推门进屋。   阳光分外的好,透过纱窗直直在桌前摊开一大片的金黄,他坐着看了一会儿书,待得往床上瞄去时,却发现那摆在床头的东西不翼而飞。   秋亦放下书,在屋里寻了半刻,眉头越皱越紧,只得朝外走。   那剪花枝的丫鬟一瞧他向这边而来,忙收手给他行礼。   “三少爷好。”   秋亦环顾四周,方垂眸问她:“我房里的东西,你可有动过?”   那丫鬟偏头想了想:“今早有打扫过,不过没动什么重要的物件。”   “那件竹青色的袍子,你也没见到么?”   “啊!”听她小声一呼,秋亦当即将脸沉了沉。   “甚么?”   “那衫子奴婢看放了太久,就收拾了准备拿去浣洗。”   秋亦烦躁地拧了拧眉:“衣服呢?”   见他面色不好,那丫头慌张不安地回答:“还、还在后院搁着……可是要给少爷拿来?”   秋亦张了张口,许久却不知该说什么,最终无奈地扶了扶额:   “罢了,往后我若没有吩咐,不要随意碰我的东西。”   丫头唯唯诺诺地点着头:“是……”   一件衣服而已。   想来也没有必要这么紧张。   他轻叹口气,仍旧转回房去,走了还没几步,背后却听得有人唤他。正回头便见朱管家从小花园那边绕过来。   一见是他,总觉得没什么好事,秋亦颇为不耐地站在等着。   “少爷!”   他喘着气儿,恭恭敬敬施了礼。   “又怎么了?”   “云家来了两个人。”朱管家顿了顿,“说是要来赎云姑娘走。”   他声音微扬:“赎她走?”   朱管家脸上带笑:“是……云姑娘也并非签的死契,本来按说这事不该来叨扰少爷的,不过姑娘是少爷房里的人,老奴想了想还是来问问您的意思为好。”   秋亦神色平平:“她家不是没人了么?怎么又冒出两个亲戚来?”   “是她娘家那边的人。”朱管家解释道,“少爷您看……要不要先把她找回来再做定夺?”   秋亦沉吟了一阵,淡淡点头:“去吧,毕竟她的事,她自己做主。”   “是,那老奴这就派人去办。”   窗外的梨花轻轻巧巧落在桌上,听君听得有些愕然:   “家里人来赎我?”   “那小厮的确是这么说的。”昔时往她身边坐了,肃然道,“我看多半是秋亦想让你回去找的说辞。你家那几个视财如命的亲戚怎会平白无故好心赎你回去?”   听君微微垂头:“大约是舅舅他们。”   “我还是……去山庄看看吧。”   昔时一把拉住她:“你真要回去?”   “我的病早就好得差不多了。”她笑着将他手拿开,“也是时候回庄子了,这么打搅你,总归是有些过意不去……”   “有什么好过意不去的。”昔时皱着眉看她,“对我,你还客气这些?”   听君摇摇头:“可我毕竟是庄里的人,就是少爷不提,我也该回去。更何况,如若当真是舅舅他们寻来,有急事怎么办?”   “他们都把你卖到这里来了,还能指望有什么好事?”也不知道怎么说她为好,昔时挫败地唉声叹气,“算了算了,我也拗不过你,去就去,就是你家里人不赎,我也要把你赎出来。看那姓秋的还怎么嘚瑟。”   *   明月山庄,偏厅。   陈二两夫妇是在江陵帮着大户人家做活的,平日里大多在伙房柴房帮事,从未进过厅,这会子往那紫檀雕花椅子上坐了,左右不自在得很。   两边丫头奉上碧螺春,二人忙不迭道谢,打开那茶盖来,气息清新,闻之便觉心旷神怡。   本以为拿了银子领了卖身契,便能顺顺利利将侄女赎走,怎想府内管家还十分客气地请了他们来此处吃茶果,不过是赎个身,用得着如此款待?   这架势反而让两人心里不安起来。   莫非是自家姑娘犯了什么事不成?   偷偷拿眼神去瞄那上座上的人,只见其一身孝衣,相貌俊朗,表情清冷,不动声色地端着茶杯低头抿茶。   怎么这么个人物还亲自前来接待?   两夫妻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面面相觑,正用眼神交流着,那厅上就听秋亦出声道:   “二位大老远的跑来,辛苦了。”   陈二嫂忙笑答道:“不辛苦不辛苦,秋少爷太客气了。”   秋亦把茶杯放下,淡淡道:“听闻二位是在江陵知府府上办事的?”   陈二依言颔首:“我们粗人一个,微不足道的,哪里及得上少爷您这般风采。”   秋亦微微一笑:“既是如此,为何想着要来替她赎身?据我所知你们家中的境况可不宽裕。”   “是是……”陈二嫂笑得有些尴尬,“不瞒少爷,这赎身的钱都还是找街坊四邻凑的……”   陈二立马接口,神采飞扬:“不过我们姑娘马上就要不一样啦!”   “哦?”秋亦笑得温和,漫不经心地道,“怎么说?”   一说起此事,陈二那表情即刻得意起来:   “说来还得多亏了王员外做媒。   难为那欧阳老爷还念及与我妹夫的情谊,听着云左司尚有一女在世,便说要把阿君接回去给欧阳二公子做媳妇,这可正是否极泰来,是她的造化啊!我那早亡的妹妹若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秋亦听罢,喃喃念道:“欧阳家?”   陈二嫂忙解释:“就是江陵最大的茶商,欧阳文,欧阳大老爷。”   “哦……”他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   一旁的朱管家小心翼翼观察他表情,继而低声道:“少爷,欧阳家和咱们也有些生意来往。”   “是么?”秋亦微偏了偏头,问他道:“家境如何?”   “在江陵很有些势力,不过比起咱们家还是差了一些。”   他闻言也没有再问下去,仍旧低头喝茶。   未搁太久,外头就有人传话,说是人到了。   秋亦轻轻抬眼,那人步伐又轻又碎,听入耳中像是落叶扫地的声响。但因逆着光,却瞧不清她的模样,只见后面还跟着一人,想必是昔时。   尚坐着的陈二夫妇立即起了身,待得她踏入厅内,笑脸一换就迎了上去。   “可算是等到你了,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怎么这半天才过来?”   陈二话刚说完,他媳妇就拿手肘捅了捅他,使着眼色悄悄往秋亦的方向努努嘴,他心里一骇,当下止了声。   陈二嫂把听君手握着,上上下下打量,笑得合不拢嘴:   “好好好,我们姑娘愈发标致了,好得很啊。”   起初听君并没想过舅舅舅母真会寻上门来,直到现在亲眼见了方才诧异不已,瞧着舅母又这般的殷勤,一时有些一头雾水。   “舅舅,你们……怎么来了?”   一听她开口两夫妇登时愣住,呆了许久回神过来,便更加欣喜。   “丫头,你、你能说话?!”   陈二自不知她于山庄里的经历,只当是秋亦找的大夫把她治好的,当下转身过去叩拜道:   “多谢公子治好她的病,陈二着实是感激不尽!”   昔时看得不悦,冷哼了一声:“还真会拜菩萨,也不看到底是谁医好的,见人就跪。”虽说也非是他的功劳,但总比秋亦那般雪上加霜的行为要好。至少他心里是这么想的。   听君俯身下去扶着舅舅起来,刚直起身,双眼却不经意往上看,正巧那人也素然望了过来,四目相对,喉中蓦地又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生生哽咽。   静默片刻,秋亦才轻声问道:   “病好了?”   听君移开视线,抿了抿唇,良久方开口:   “……从前,给公子添麻烦了。”   她声音有些哑,但很柔很轻,有些细细软软的,和自己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没事就好。”   他说得简单,语气也稀松平常。听君暗自苦笑。   或许在他看来,她好与不好就和府上所有下人一般。   有她最好,没她也无所谓。   眼看听君仍旧完好无损的立在眼前儿,不仅如此,嗓子还恢复如初,陈二两夫妻那是喜不自胜,一个劲儿同秋亦道谢,唠唠叨叨说了半日,陈二嫂才谄笑着上前道:   “少爷,那这人,我们就带走了?”   半晌无人应答,陈二两夫妇相视了一眼,但见秋亦捏着茶杯,面无表情,也没说话,不知该如何是好。   “……少爷?”   陈二试探性地又唤了一声,朱管家见状,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秋亦手上一滞,这才放下茶杯,目光一转,静静看着听君,却若无其事道:   “她若是愿意。   我自然无话可说。”   第39章 【百转千结】   陈二嫂自不知情,拉着听君便笑道:“这是好事啊,有什么不愿意的,对吧丫头?”   她悄悄望了望秋亦,垂头沉思默不作声。   朱管家在两人身上溜了一圈,随即对听君温和一笑:   “这不尽然。咱们庄子里什么没有,姑娘住着不也习惯么?往后出去了,只怕还没有在庄里自在呢。”   昔时听罢就冷笑道:“总管说这话还真是不脸红。”   朱管家搓着手干笑了两声,没接口。   秋亦自椅子上缓缓起身,走到她跟前,听君头微微一偏,似也觉察他靠近,却怎么都不肯抬起头来。   他喉头一动,只觉百味杂陈,轻轻道:   “你的房间还一直留着,往后……也仍可在院子伺候。我屋里的事不多……”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词句。   “从前的事,我可以当没发生过。”   听君咬着下唇,心上千回百转,却迟迟没有说话。   一干人等只眼巴巴儿的看着他两人,四周鸦雀无声,静得尴尬。   陈二嫂因怕秋亦等不耐烦,忙小声催道:“三少爷问你话呢,还不回答人家。”   听君仍不敢正眼看他,忽然间提了裙摆,直直跪了下去,这一瞬周遭一干人等皆惊愣不已,反倒是秋亦一脸平静。   “多谢公子能大人不记小人过,只是……大错已成,我也没有那个脸再留在庄中。”   “云姑娘,你这是什么话啊。”朱管家瞧得心急,“少爷都说不追究了,你还较个什么劲儿?”   “公子是宽宏大量……可我心里有愧。”她强忍着泪水,认认真真抬起头来看他,哽咽难言,“事已至此,覆水难收。”   秋亦神色清淡,隔了半晌,依言颔首道:   “好。你执意要走,我也就不多留了。”   听君艰难吐了一口气,对着他叩了三首。   “公子数日来多番帮助照顾,我无以为报……但愿今后保重身体,万事安康。”   看她一次一次俯身叩头,秋亦面无表情,亦没发一语。   陈二嫂扶了听君起来。倒没想秋家对她这么个丫头如此看重,一时也很生感慨,早知如此便让她留下指不定到时还能混上姨娘,毕竟秋家到底是比欧阳家得势。   不过木已成舟,这会儿再反悔,岂不给人看了笑话。   “姑娘也不用伤心,以后得空了,还是能回来瞧瞧少爷。我们两家关系又不生熟,多走动走动也是应该的。”   她口中说的两家自是欧阳家和秋家,旁人不明其意,听君情绪杂乱,也没往心里去,反倒是秋亦却不自觉皱了皱眉。   “走吧。”他负手侧过身,“我就不送了。”   朱管家莫名感到一丝寒意:“三少爷……”   “送客。”   “少爷,不如……”   “我叫你送客!”   他张着嘴,后半句话生生咽了回去,只得摇头向听君道:   “云姑娘,请罢。”   陈二嫂见得情形不对,也忙笑着颔首:“是是,多谢大总管款待。”回头挽了听君就道:   “姑娘,咱们走吧。”   她往那边又望了一眼,这才重重点了点头,随着陈二嫂朝山庄外而行。   一路上,陈二嫂握着听君的手,喜笑颜开,唠唠叨叨说个没完。   “我们姑娘好啊,模样标致,这会儿又能说话了,怪不得连秋家少爷都这么在意你。”   前头石灯边正停了一辆旧马车,陈二几步上了车持着缰绳,陈二嫂刚要拉她,一直跟在一旁的昔时忽觉得哪里不对,伸手拦住。   “诶,等等。”   他将眼一虚,往前凑了几步,表情怀疑道:“你们两个月钱也不多,怎么想着赎她回去?不是卖她来的时候,还嫌多一张嘴吃饭的么?”   “那时候归那时候。”陈二嫂笑道,“今时不同往日,咱们姑娘可是要做少夫人的,怎还能让她在秋家当下人呢。”   昔时登时一愣:“少夫人?”说话之时便向听君瞧去,不想后者也是摸不着头脑,忙去问那陈二嫂:   “怎么回事?我如何没听你提过?”   “那是我太过高兴了,方才都忘了告诉你。”陈二嫂拍拍她手背,“咱们走好运了!欧阳家那二公子看上了你,前些天来要了八字,昨儿就下聘了。”   她当即怔住,好久才道:“那你应允了?”   “允啦!为何不允?”陈二嫂想也没想,就道,“欧阳二公子多好的人品,别人家想嫁都嫁不去呢!你爹娘不在,这事儿当然只能我与你舅舅做主了。”   “什么话!”昔时听得气急,厉声道,“婚姻大事岂可儿戏?她一点不知情,你们居然擅作主张!”   “这怎么能叫擅自做主呢!”陈二嫂不以为意,“自古父母之命乃媒妁之言,我们是她长辈,这事不该我们做主,难不成还让你做主?”   “笑话,你不就贪图欧阳家富贵么。”昔时嘴角微抽,忿忿道,“我君家也不比他那做生意的差!”   “你算什么?”陈二嫂对他并不了解,但瞧他打扮平常,左右又没见什么仆从跟着,只以为是平头百姓,当然没放在眼里。   “你要真那么能耐,倒是出欧阳家一半儿的聘礼,兴许我还能考虑考虑。”   昔时较起真来:“一半儿哪里够,就是一倍我也出得起!”   陈二嫂冷笑:“好好好,光说不做假把式,你倒是把钱拿出来啊!”   “你等着!三日之后,我保管叫你没话说!”   虽是一时气话,他却也含了几分真心在里头。待得回头去看听君,发现她安安静静站在那儿,神情异常沉静。   “阿君!”她越是镇定昔时越发觉得不对劲,扳了她双肩面向自己,“你倒是说句话,还真想嫁到欧阳家去不成?”   听君摇了摇头,只把他手拿下来,不答反问:“我又能怎么办?眼下这样,不也挺好的么?”   昔时咬着牙又是气又是好笑:“明明不喜欢,如何不去为自己争一口气?你这一生一世,都要这么懦弱过去?那你反驳我的时候,怎么就这么有底气?”   “公子是江湖人……”她涩然笑了笑,“我自然没有你那般洒脱。”   “这和洒脱不洒脱有什么关系?想嫁就是想嫁,不想嫁就不嫁了。你以为呢?”   听君感到很难和他说得明白:“我若说不想,以死相逼,那然后呢?   我喜欢的……既然不需要我去争气,何不安安稳稳过完一辈子?”   “你要是说不想!我现在就可以带你走!”他话一出口,慢慢的声音又低了下去,“我知道,就算这样,你也不愿跟我走……是不是?”   没等到她回话,陈二嫂已一掌把两人隔开,护着听君,神情鄙夷道:“行了行了,该走了,没事和不相干的人说什么话。”   她轻叹一声,犹自歉疚地朝他一笑,随即就被陈二嫂推着上了车。帐幔放下来时,还能听得里头不清不楚的传来话语。   “哪里认识这种人?往后可得规矩一点,欧阳家那可是大户人家。”   “……知道。”   陈二将马鞭一甩,车轮滚滚,径自向林间驶去,树荫下车影渐行渐远。   他就站在原地,纷乱的梨花吹了满头皆是……   *   书房外,日头灿烂,气息却萧索冷清。   门边离得老远才有个丫头在那儿候着,百无聊赖地打呵欠。朱管家轻手轻脚地往里头张望,看见秋亦正在桌边坐了,面前摆着一本册子。   “三少爷。”他踏进门,微笑道,“您还在看欧阳家的那本账册?”   “我随便翻翻。”没等他走进,秋亦轻描淡写地关上书,“他们家生意不怎么样。”   “是……进来天下不怎么太平,几条商道都在打仗,自然有影响。”朱管家解释道,“不过咱们家和他们来往并不多,光看这个,也看不出什么来。”   听他淡淡“嗯”了一声。   朱管家垂首立在一旁,寻思了良久,才小心翼翼道:   “少爷既是舍不得姑娘,怎么不好好留她?你要是……仔细劝了,兴许云姑娘不会走的。”   “你别看她那副样子,倔起来任谁劝也劝不动的。”他似乎很怅然,靠在椅子上长长叹了口气,“我方才……是不是说话太重了?”   “呃……”这问题不好回答,朱管家挠了挠腮,支支吾吾半天没言语。   静默了少顷,秋亦盯着那本账册,忽然道:   “欧阳家的二公子,五年前便已娶过一户女子为妻。”   “啊,哦!”朱管家一拍脑门儿,似才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对方好像是通判的远房表亲。当日老爷还让送去贺礼的。”   “如此说来……云姑娘是嫁去做二房?”   “不是。”他沉下声来,“那家女子一年前病逝。”   “这倒没听说……”朱管家若有所思地颔首,“那么就是续弦了?嗯……是比做妾要好。”   话音刚落,就见得秋亦余光冷冷往这边扫来,浑身莫名汗毛乍起,他连忙改口,凛然正义道:   “不好不好,这怎么能行。云姑娘的父亲怎么说也是北朝左司,身份摆在那儿,他欧阳家怎么配得上!”   明显感觉视线移开,他暗松了口气,才又语重心长道:   “不过,少爷啊……您这样,终究不是个办法……”   “看看再说。”秋亦端了茶杯,平淡道:“你很清闲么?明日还有佛事,不去盯着那几个道士,倒跑来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   “是是是,老奴这就过去盯着。”   朱管家无奈地甩了袖子出门,遇上这么个主儿,旁人干瞧着都焦心,偏偏他还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也不知心里是怎么想的。   *   江陵离常德并不远,行马车不过大半日的光景,自打听君回了舅舅家,每天就没闲着。   婚期定在下月初五,凤冠霞帔虽都是置办好的,但枕头帕子却还得自己来绣,说是图个吉利。心中静不下来,正好借着这个,她能从早上一绣绣到深夜,打发时间也足够了。   她在一边动针,陈二嫂就在一旁打开那帖盒数首饰,上好的天蚕丝缎子,金银的头饰各两套,还有一对翡翠镯子,金闪闪的仿佛一屋子都给照亮了。   陈二嫂禁不住笑道:“欧阳家当真阔绰,尽管是再娶,这些礼金倒比寻常人家三媒六聘,正正经经娶媳妇儿的还多呢。”   听君闻之手上一颤,那针就在指腹扎了一个小孔,血珠登时冒了出来,她低头抿了,默默地没有说话。   陈二嫂只顾挑着那些首饰,哪里注意得到她,嘴上叽叽喳喳念道:   “起初王员外找那欧阳老爷子的时候,他还不肯。我让他拿了画像去,那二公子一瞧了,满意的很,没等欧阳老爷同意,自个儿就先答复了。你说有意思没有?”   听君笑了笑,仍旧低头绣帕子。   “你放心。”陈二嫂一副很懂的样子,安慰她道,“那人我也见过,虽算不上一流,可相貌端正,仪表堂堂,就是为人有些书呆子气,我看你们俩合适。嫁过去定不会受委屈的。”   “是吗。”   “那可是。”陈二嫂听她应声,嘴皮子动的愈发快了,“你这是攀上高枝了,往后可别忘了舅妈我啊。要知道这门亲事你舅舅和我花了多少心思!”   她不知怎么开口,只好浅笑道:“……不会的。”   碎碎念了半日,陈二嫂自听君一堆衣服里摸到一个檀香小盒子,她“咦”了一声:   “这是何物?”   听君听罢也抬头看去,正见她把那盒子打开,其中静静躺了两枚明月耳珰,晶莹剔透,如月上梢头,人约黄昏后……   陈二嫂拿到眼前细细观了,方笑道:“这耳珰做得还算精致。”她拿着往听君耳边比了比。   “瞧瞧,衬得脸色都好了……”她话还未道完,面上蓦地染了几分诧异。   “姑娘,你怎的还没耳洞呢。”陈二嫂甚是肃然地摇着头,“都这年纪了还没打耳洞,让人知道了准会笑你的。”   听君伸手摸了摸耳垂,陈二嫂将她手拿开。   “来来来,我给你穿。”   她说着回身就去取了银针过来,将灯的罩子拿开,放到那火上迂回两圈。   听君只瞧着焰火摇摆,耳边似乎又闻得那日花灯之下,他风轻云淡道:   ——“拿着罢,早晚也会用到的。”   那时,她不解其意,时隔这么久才明白过来。   陈二嫂拿了手指在她耳垂两边轻轻揉/捏,一边又对她道:“忍着些,会有点疼。”   第40章 【莞尔双眸】   这几天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就是秋老爷出殡之日。   秋家远近亲邻都在山庄大门前聚着,只看棺木被抬出灵堂。秋家长子早逝,故而跪拜之礼只能由秋亦代劳。   他虽满心不悦,可也无法推脱。众人便瞧得那面无表情的秋家三公子扶着棺款步朝门外而去,两旁秋月秋恒失声痛哭,府上下人大放悲声,细碎的黄表纸纷纷扬扬。   秋老爷的安葬之处原是选在山庄附近,但临终前他忽然又改了主意,于是只得把棺椁抬至常德城城郊。   今时天色阴沉,长街之上,见那灰色幡幛在前引路,鸣锣喝道,一行人披麻戴孝,并有小厮仆役在那路旁设香烛纸钱祭拜。   知晓这是明月山庄秋家老爷的灵柩,路人远远瞧之就让开了道,在一旁看着小声议论。   正在这时,恰巧那前面又有几人抬着数口大箱子往此处行来,那箱子雕琢精致,上挂有两段红绸,边角还镀了金,见得前头有人扶棺,几个壮汉的忙把东西移到一边儿,等其过去。   秋亦刚自那旁边经过,耳边却忽的听人低低道:   “看这嫁妆,是谁家娶媳妇儿呢?”   “你还不知道呢?”说话的是个妇人,“因说是江陵知府嫁小姐,这几口箱子还算少的,大半的前些天就往常德运来了。”   “啊哟,那可真是壮观。”另一人叹道,“生的好就是好福气,我就从没见过这许多嫁妆。”   “可不是,听说那边欧阳家的二爷也要娶新媳妇了,昨儿还派人来问有没有多的麝香。”   “欧阳家的二爷?他夫人不是前年得病没了么?”   “是啊,这回据说娶的还是北朝的哪个官家小姐呢。”   ……   “三少爷?三少爷……”   秋亦微微一愣,回神来看他。   “怎么?”   朱管家甚是担忧地望了他一眼:“您没事儿吧?”   “没事。”他淡淡收回视线。   见他口气冷清,朱管家也不好再问,只把一叠红包放到他手里。   “一会儿到了坟上,且记得把这个分给那几个抬棺人。可莫要忘了。”   “知道了。”   他伸手,将那红包接过来。   天冷风凉,吹得手上微寒。   陈二嫂把那窗户关了,转身塞了几个红包在听君怀里,吩咐道:   “咱家不富裕,可这打点用的银两还是需要的,入了洞房,听那喜娘说完话,就给一个给她;余下的你只管发给欧阳家的丫头。”   听君红着那细绢缝的红包,心不在焉地点头谢道:   “舅母费心了,这些钱,我会还的。”   “诶,还说什么还不还的话。”陈二嫂笑吟吟道,“你照顾好自己就是了。”   欧阳家那边多给的礼金她自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陈二嫂拍拍她肩:“你若没事,去试试那喜服看合不合身。”   “不用,我试过了。”   “那就好,明儿得早起,记得今晚别熬太久。”她又吩咐了两句,便出门忙活自己的去了。   听君仍旧在镜前坐了,那风搁着纱窗,打得树梢唰唰作响,明天大约会下雨吧……   她这样想。   殊不知屋外树上,有人抱着一坛子烈酒在那儿坐了很长一段时间。   昔时闭着眼睛正往嘴里灌了一口,不想还没喝个尽兴,那酒坛竟就空了,他趣意了了地自树上下来,慢悠悠往街上去买酒。   不想还没走出巷子,迎面就撞着个人,听得他“哎哟”一声叫,声音似乎有几分耳熟。昔时却也懒得回忆,偏身一让,接着往前走。   “咦,这不是君兄么?”   昔时迷迷糊糊皱起眉来,盯着那人看了好久,才认出相貌。   “哦,白大少爷。”他懒懒勾起嘴角,“真巧啊。”   白涉风本想说几句话调侃,忽的发现他表情有些异样,手里又提着一壶酒,不由奇怪道:   “怎么,一个人喝闷酒?”左右又没见着听君,他抓抓耳根,迟疑道:   “云姑娘呢?”   “她?”昔时冷笑道,“你们不是不高兴我跟着她么,眼下不是正随了你的意。”   听他这话颇有些自嘲的口气,以为是还在为那天和白琴争吵生气,白涉风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哪儿的话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小琴的脾气,说话口没遮拦的。”   “是么?我觉得她的话也没说错。”昔时靠在墙上,叹了口气。   “我这就是报应。”   “有人宁可嫁一个素未谋面的,都不愿跟我走……我到底是有多不堪?”   白涉风细细揣摩这话,蓦地看向他:“云姑娘要成亲了?”   昔时淡淡一“嗯”,拎了酒坛慢悠悠从他身边而过。   “君兄。”白涉风赶紧拉住他,思来想去,这人虽品行不好,可对听君倒是一片真心,光这么看着他都有些不忍心。   “你别只顾着借酒浇愁,凡事看开一些……天下这么大,难不成还找不到个称心如意的姑娘?”   “我也奇怪。”他转头望着白涉风,眉峰一拧,像是十分苦恼,“你说……我怎么就这么中意她?她和旁人,到底哪里不一样?”   “不是她与旁人不同。”白涉风想了想,敛容肃然道,“只是她于你来说和旁人不一般。你心里头应该最清楚。”   “不过,这世事也讲究因果循环,你这一辈子,也该有个人来治治了。”   昔时扶着额,许久后怅然摇了摇头,继而起身朝街口而行。   不知他想得通还是想不通,白涉风神情复杂地看他越走越远,正感慨万分地颔首嗟叹,猛然间意识到什么,左右一张望,即刻匆匆向城门口赶去。   *   三月初五,桃红柳绿,一春芳意,满面和风,牵系人情。   门外红缎高挂,乐鼓喧哗,一派喜气洋洋。屋里,小丫头正捧着听君的脸,开面画眉,妆奁前三五盒胭脂一并摆开,似乎有些忙不过来。   身后的好命佬于尺素中取了一把檀木梳子,手抚着她秀发,缓缓梳下,不知是不是周遭尽为红色,连她黑发也反着淡淡的鲜艳。   “姑娘都快出嫁了,怎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老妇笑着拿镜在她面前:“瞧这眉眼,生的和花儿似的,多漂亮。”   铜镜里,那妆容浓郁,朱唇皓齿,神色却暗淡无光。听君犹自用手去抚平眉心,身后却闻得一阵欢笑声。   陈二嫂赶忙跑了来,一进屋便唤道:   “怎么还没盖头?迎亲的都来了,动作快一些。”   老妇和小丫头因听这话,遂飞快将她发髻盘好,大红的三尺盖巾从天而降,顿时眼前就只剩一抹刺目的殷红。   陈二嫂上前挽了她胳膊,小心翼翼扶出大门。   黄葛树旁停着一架大红花轿,欧阳家前来迎亲的还不少,虽说这二公子是续弦,但轿子却还用了八人骄,仅是如此就让陈二嫂觉得脸上很有面子。   她上前把帘子掀开,送了听君进轿。   “姑娘看着点。”   路边围观的人群少不得嘻嘻笑笑,议论不停,陈二嫂向那喜娘对视一笑,后者也点了点头,将帕子一晃:   “起轿了!”   欧阳家府邸,位于正街以北,汉水之东,占地十数顷,华贵奢丽,富丽堂皇。今日那府上装扮得更为喜庆,正堂内喜字高悬,家具摆设一应换新。   厅堂里小厮丫头亦外忙前忙后的跑,不时还去门口迎客。   这次邀请的宾客并不多,但门外站着瞧热闹的倒是黑压压一片人,直把那大门前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   酒桌上菜没摆齐,只上了几碟点心,白琴百无聊赖地磕着瓜子儿,腹中空空,盘算着一会儿将有什么菜肴可吃。   正闲的发慌,因听远处一声唢呐高响,厅内众人皆往门口看去,一顶花轿悠悠落地,喜娘搀着新娘摇摇晃晃朝这边走来。   一路少不得挥开凑上来看新鲜的人,嘴里只道:   “挤什么挤,也不怕碰着了新娘子!”   欧阳家二公子一身喜服,笑得一脸春光,拱手朝前来恭喜的人还礼,白琴只看了一眼,就觉得没意思,仍旧缩在角落里剥桔子吃。   原本欧阳家的请柬是请的她兄妹二人,白涉风不知为何推脱没来,眼下只得她一人在这儿坐着,因想着吃饱了饭就找个理由遁了。   目光漫不经心往那新娘子身上一扫,恰巧吹来一阵风,把那盖头微微掀了一角,旁人咋咋呼呼,称赞不止,一个劲儿说这新娘子如何如何貌美。唯独白琴愣在当场,桔子剥了一半,好一阵才回神,口中喃喃道:“怎么是她?”   “这欧阳二爷还真是不念旧啊,夫人去了不到半年,这会儿就又娶新妇了。”   身侧且听一人低着声儿,神情鄙夷的端茶来喝。   “不是说是欧阳老夫人病重,想借此冲冲喜的么?”另一个扯扯那人衣袖,正经道,“你可得小声点,也不怕人家听见。”   “外头炮仗声这么大,他听不见的。”   白琴一把凑过去,拉着他衣襟便问道:“你知道不知道,这新娘子是什么人?”   那人吓了一跳,也不晓得这姑娘哪里钻出来的,茶水洒了一身。   “不、不太清楚……好像听说是哪个落魄的官家小姐……”   “官家小姐?”白琴似信非信地皱着眉,“真的假的?”   不等细问,厅中便已闻那喜娘高声道:   “拜天地了!”   上座左右分别坐着欧阳老爷和陈二,到底是需要两家长辈在场,陈二即便身份不好,现在也被打扮的甚是光鲜,笑得两眼都快弯成一条缝了。   喜娘引着听君站定,继而又便甩着帕子,扯开嗓子朗声道:   “一拜天地。”   听君手持红绸,正将跪下去,突然听得一声巨响,似有什么应声而落。   周遭登时哗然,众人望着那四起的烟尘无比惊骇,纷纷抬头往门边看去,只见两扇并挨着的木雕描金的屏门已被人踹落在地。   而门外正有一人单手负于身后,另一手却托着一个锦盒,表情淡漠,神色沉静。   欧阳公子显然对此颇感疑惑,又不知这来者是什么身份不敢轻举妄动,犹豫片刻后方上前作揖问道:   “阁下造访,有何贵干?”   秋亦淡淡抬眼,视线却在他旁边落下,道:   “我来送礼。”   听君闻得此声,不由一颤,未及多想便掀开盖头来,夜色寂静,那人眸中清凉,亦与她双眼相对。   “我的礼,不知姑娘收不收?”   第41章 【地老天荒】   欧阳公子见他手捧礼盒,口气虽然冷漠,但好歹是有备而来,自也没有推拒的理由,便笑道:   “阁下好意我心领了,既然送礼而来,那么来者皆是客,阁下且寻个位置,待得拜完堂,在下再亲自来问候。”   言罢就吩咐左右道:“还不将公子的礼收下。”   便有小厮上前来想从他手里接过那锦盒,不料秋亦偏了偏身子避开,只看向听君,淡淡道:   “这礼是送给姑娘的。”   言外之意,这礼不是送给他欧阳二公子的。   听着这话总觉得别扭,欧阳公子皱着眉头,回头去瞧听君。这女子他亦是头一遭见得相貌,大红的盖头和妆容映得她脸颊红润,眼圈竟也有些粉嫩,像是哭过一般。   而她只是定定站着,不发一语。   秋亦却也不急,仍托着那锦盒慢慢行至她跟前,垂下眸来,轻声问道:   “要打开来看看么?”   四下里一片寂然,鸦雀无声,听君看了他很久,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心乱如麻,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半晌,才哽咽道:“三少爷……”   她嗓子哑了多年,声音并不好听,只是很低很低,若不是他耳力好,恐怕也听不到这一声。   “你已经不是我的丫鬟,还叫我少爷作甚么?”   他拿着礼盒的手往后收了收,这才将视线移到那欧阳公子身上,后者被如此一个寒意彻骨的眼神看了个遍,周身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秋亦看得笑了笑,冷声道:   “这个人,便是你要嫁的?”   “我……”   她不知怎么解释,可又觉自己不该解释,低头把手里的红绸搅了一圈又一圈。   “他哪里好?”也不管她作不作答,秋亦只冷着声接着问,“我什么地方,比不上他?”   感情是来砸场子的!   欧阳公子这会儿算是听明白了,把眼一横,愠怒道:“本公子虽说不是才高八斗,但好歹也是文武双全!你大可在江陵城问问,哪个不知我欧阳二公子的名号!”   “文武双全么?”秋亦了然地颔了颔首,指尖一转,化掌为拳,生生往他胸前拍了一记。   那欧阳公子哪里料得他会突然出手,根本连一招也接不下,直挺挺往地上倒。   “我还没用劲呢。”他冷冷哼了一声,“就这点本事,也敢自称文武双全?”   “二、二爷!”底下小厮忙上来搀他,几个家丁眼见情况不对,抄了家伙在手,围在秋亦身边,却又迟迟没勇气上去。   原是打算娶个媳妇儿回家冲冲喜,怎知半路遇上这般变数,欧阳家老爷心里着实气不过,拍桌而起,就喝道:   “好大胆子,你到底是什么人?竟连我欧阳家都不放在眼里!”   秋亦上前一步,轻描淡写地道:“在下秋亦。今日是特来贺喜的。”   “放肆!你这哪里有贺喜的样子,分明是来捣乱的!”欧阳老爷抖着手一挥,“你们还站着干什么?都在看戏啊!?还不把他给我轰出去!”   底下家丁听得他一声令下,忙一前一后磨磨蹭蹭挪上去,人群里白琴看着就禁不住叹气,自言自语道:   “就这怂样,还轰出去,给他挠痒痒都不够使的。”   眼见这场面是越发的凌乱,听君焦虑不安,挣扎了少顷,只得上前去拦他。   “三少爷……你还是快走吧……”   “不是没见过面么。”秋亦神情里染着几丝怅然,“这么快就心疼他了?”   “我……我不是……”   她说话本就很慢,这会儿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我适才问你的话呢?”秋亦话锋一转,反倒质问她来,“等你回答以后,我自然会走。”   “话?……哪一句?”她脑子里混成了一锅粥,细细去回忆他方才来时所言之语。   听君是如何也想不通他到这里来的目的,尽管心里模模糊糊有了答案,可怎么都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   “我……”   四周目光灼灼,她倍感尴尬地垂下头,“我没法回答……”   “嗯。”闻得她此言,秋亦竟甚是赞同地点了点头,自行理解道,“此处的确不是说话之地。”   听君不觉一怔,还没来得及解释,秋亦便已把她手上的红绸掷落在地,随即拉了人就往外走。   欧阳公子张着嘴半晌发不出声来,见过不讲道理的,却没见过这么理直气壮的,真叫他把人带走了,自己脸往哪里搁?他摇摇晃晃从地上撑起来,气急败坏道:   “不许让他们走!”   闻言,左右家仆拿着棍棒一拥而上,秋亦将眼一扫,袖袍一扬,抬手一拎,出手极快,几掌之下已把周遭数人甩出老远,耳边只听那乒乒乓乓一阵碎碗碎瓷动响。   听君愣在当场,刚想出言制止,怎料秋亦手已揽上她腰肢,再一眨眼,双脚已是腾空。   院外星辰满天,弯月如钩,花草香气弥漫在黑夜里,仿佛又回到那日在临安城外,皓月当空,他亦这般抱着她,纵身而起……   厅堂内,众人只见眼前一抹绯红翻滚飘荡,如烟似雾,等回神过来时,厅上空空如也,酒水瓷器散了一地,那大红的盖头还静静躺在中间,边角上的金线熠熠闪光。   角落里,白琴看得目瞪口呆,讷讷地坐回位置上。   嘀咕着自语:“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   江陵护城河外,杨柳依依,微风阵阵,河水清波荡漾,倒映着头顶斑斓的星光。   地上的青草才刚冒出头,踩在脚下不免有些柔软。   秋亦站在河岸,双目只看着那潺潺流水,风把他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他这样的气息,一时让听君有些捉摸不透,甚至以为方才那些或许不过只是他的玩笑之举……   “现在好了。”秋亦转过头来看她,神情如常,“这地方清净,你说罢。”   说什么?   她一头雾水。   分明是他莫名问了这么多话,怎么听起来倒像是自己非要回答一样……   周遭的空气里,隐隐夹杂了些许酒气。起初在欧阳家时,大约桌上皆摆有酒,并没觉哪里不妥,眼下与他独处之时,才发现他原来竟喝了不少。   “光看我作甚么?”秋亦向她跟前走了几步,“我的话,让你很难回答吗?”   “公子……”听君抿着唇,强压心里那份酸涩,抬起头来,“这样找我又作甚么呢?”   “听说你要成亲了。”   他声色淡淡:“我来凑凑热闹。”   “……”   “看你难过成这样。”秋亦叹了口气,“欧阳家有这么好么?”   “这不是他们家好不好的问题……”听君垂首哽咽不成语。忽而反问他:“公子不是应该很忙么?秋老爷才逝世,想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   秋亦倒也没有否认,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不过重要的事,该排在前面。”   听君忍不住摇头:“你这是在寻我开心么?”   “没有。”   秋亦认认真真看着她:“是在怨我那日把你关进柴房,还是怨我没好好挽留你?”   他声音不同往日,温柔得有些不真实,听君咬了咬牙,不争气地落下泪来。   “是我对不住你。”   “一开始,我就是受了夫人所托,接近你也是怀有目的。是我将在扬州和杭州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也是我把与金人的那宗交易飞鸽传书给她。起初,我以为她不过是想了解你的动向,并不知道她会对你下毒……”   她的嗓子尚未康复,一字一句都说得很慢,秋亦却十分难得的,耐着心等她说完。   “幸好……你现在没事。”听君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否则,我也没那个脸面在苟活于世。”   “这么说来,我若是死了,你也不会独活?”秋亦对这个解释很是满意。   “呃……”虽然字面上是差不多,可她也不好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秋亦垂眸沉吟了片刻,方道:“那日不是都说了既往不咎么?你还自责什么?”   “就算你能宽容……我自己也没法原谅我自己。”听君沉默了半晌,“何况,你不是也不信我的么?”   后半句话她说的很轻,秋亦却听得明白,怔了好久才苦笑道:   “原来你在意的,竟是这个?”   她哑然无语,顿时觉得不该说这句话的。自己的行为本就可疑,怎么还能怪他不相信呢?   这一瞬,两人皆没再开口说话,四周静悄悄的,偶尔闻得一两声虫鸣。   秋亦抬起头望了一眼月色,忽然问她:   “知道为何欧阳家要娶你过门么?”   听君呆了呆:“不知道……为什么?”   他不答,又问:“那欧阳二公子叫什么名字,你知道么?”   “……不知道。”   “欧阳老爷呢?”   “……”   秋亦笑着轻轻一叹:“你什么都不知道,也就这么草率的嫁了?”   她说不出话来。   秋亦敛了笑,眸中微凉:“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嫁?”   “我……”听君张了张口,斟酌了少顷,才垂首道,“我没脸回去,还不如嫁去欧阳家。”   “又说这话。”秋亦皱着眉摇头,“没人敢对你说三道四,你怕什么?先你那嗓子哑了,出不得声,原来憋出这毛病,尽爱胡思乱想。”   听君刚想说这并不是自己乱想,秋亦顿了顿,又接着道:“不过眼下,我看欧阳家你也一样没脸回去,索性还是去山庄为好。你说呢?”   她心头蓦地一软,眼前朦胧一片,忙侧过身去擦眼泪,秋亦瞧在眼里,不由又是一声叹:   “什么时候竟这么爱哭了……”   他走上前去,把她掩面的手轻轻挪开,只拿了袖子替她将脸上的泪水抹去,听君浑身一僵,仿佛呼吸都有几分凝滞。   秋亦顺势不动声色地抚上她脸颊,口气清淡:“我和那个欧阳公子,你觉得哪一个好?”   她尴尬地把头垂得更低。   “……我和他不熟。”   “嗯,那就是我比较好了。”   这是怎么理解的?   听君有些哭笑不得,泪眼婆娑地扬起脸来看他,定定望了良久。   “我只是个丫头,配不上,也从来没这么想过……”   “是么?”秋亦淡淡笑了笑,“我以为在秋家,风言风语已传了那么多,你该有些心理准备的。”   她听得心里一沉,不自觉又将把头低下去,秋亦却先一步捏住她下巴,缓缓把她脸抬起来,双眸看进她眼底。   “你若是不喜欢秋家,我倒可以带你回山上去住。”   听君愣了片刻,心跳不自觉有些加快。   还没等开口,秋亦却又自嘲地笑笑:“就怕你嫌我是庶出,比不得人家欧阳家的公子身世清白。”   “我不是……”   “不是什么?”   听君语塞,默然片刻,才笑道:“我身世也不好,你看得上么?”   “你比我强,至少还是个官家小姐。”秋亦微微一笑,“我娘亲可是青楼出身,要知道说我闲话的可比你多得多。”   极少听他说起自己母亲,想起方简的叮嘱,听君忽然一阵酸涩,忙摇头道:   “没有的事。”   “真的么?”秋亦颇为叹惋,“那你介意么?”   她不暇多想便道:“当然不介意。”   “嗯。”后者言语里含笑,“我也不介意。”   第42章 【缘定三生】   听君这时才意会到他话里的含义,当即便有些恨自己嘴快,可心里一急,就越发口不成言,启唇好久,一个字都还没吐出来。   秋亦看在眼里,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慢吞吞道:“后悔了?”   她脑子里混乱一片:“后悔……什么?”   “我这个人,可是很不讲道理的。”他眼下倒是有自知之明,漫不经心地伸手来,将她手握住,“往后若是你要后悔,我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冷静下来之后,听君方觉得又无奈又好笑:   “我好像都没说几句话……”   “你说话太慢。”秋亦丝毫不给面子,一语道破,手上却轻轻一带,拥她入怀,“就这样,便好。”   他下巴搁在她头顶,光滑的发丝扰得心里痒痒的。隐约感觉到胸前有些湿意冰凉,不用想就知道她在哭。   怪道都说女人是水做的,伤心也哭,高兴也哭……那现在到底是伤心还是高兴?   他并不清楚,也懒得细想,只知道她的手一点不曾抗拒,甚至缓缓搂上自己背脊,温暖的体温透过衣衫侵入血液。   这一刻,万籁无声,心里一派平安喜乐。   不知相拥多久,听君忽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左右看了看四周,秋亦淡淡垂下眼睑,不解道:   “怎么?还怕被人看到么?”   “不是……”听他这话,听君脸上微有些窘迫,慢慢问道,“我们就这样跑出来了,欧阳家那边怎么办?”   “管他怎么办。”秋亦说得轻松,“横竖也不过是想找个人冲冲喜,那府里头阿猫阿狗这么多,不怕他欧阳少爷讨不到媳妇。”   “可我舅舅舅母还在那儿。”听君越想越觉得不安,“闹成这样,欧阳老爷定会找他们麻烦。”   “他们连你都卖,你还在意他们?”   “……可舅母对我很好的,她还特意拿了体己钱让我打点下人。”   秋亦闻言就冷哼了一声:“羊毛出在羊身上,我看你就是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呢。”   不知该说她傻还是笑她缺心眼,想了想终究是叹了口气。   “你不用担心,这些事我会打点好。”   看他眉头微拧,脸色异样,听君不由一惊,温言问道:“会不会很令你为难?”   “有什么难的。”秋亦仍旧握着她的手,淡淡道,“与你嫁人比起来,这事好办得多。”反正都是推给朱管家处理,他当然毫不在意。   “……那,还是先回城吧?”荒郊野外,难不成要露宿一晚么?   不料秋亦却摇了摇头,忽然用手撑着额,像是颇为难受的样子。   “暂时不要,我休息一会儿。”   “怎么了?”   听君看他表情不正常,忙扶了他在一旁树下坐了,秋亦靠着树干闭目养神,良久没发一语。   她瞧得心急,可又苦于不懂医术不会把脉,也看不出他是什么毛病,只得拿手去探他额头的温度。   “我没事。”   他轻声解释,莫名地别开脸看向他处。   听君外头打量了半晌,骤然明白过来:“公子……是不会喝酒么?”   秋亦皱着眉回头:“酒有什么会喝不会喝的……我只是酒量不好而已。”   她不禁笑出声来,后者甚是不悦地移开视线,仍闭了眼倚着树。听君见他不说话,也挨着他坐下,河边静谧,微风拂动,竟有些像是那时候在紫薇山涧一般。   不知坐了多久,风打在脸上,让他酒意清醒了不少,秋亦缓缓抬了眼皮,正将起身,肩头却觉一沉。他往身侧望去,发现听君头靠着他右肩,呼吸均匀,竟已然睡着。   想来她这些日子也受了不少累,秋亦不忍打扰,但思及这郊外更深露重,她又是蒲柳弱质,难免会生出什么病,便伸手在她胳膊上推了推。   听君悠悠转醒,睁眼一见是他,赶紧坐直身子。   “睡得这么沉?”秋亦微微一笑,“多久没睡好觉了?”   听君脸上发烫,不知怎么回答,正思虑间,忽见他眸色一暗,伸手往自己耳畔而来。   指尖在耳垂下蜻蜓点水般掠过,秋亦收了手,望着她眉头微皱:   “伤口都泛红了,谁给你打的耳洞?”   “是舅母……”说话时她不自觉拿手要去碰耳垂,秋亦飞快拉住她,低声道:“别乱碰。”   她手上一滞,听话地又放了回去。   “没上叶梗子,直接就挂耳珰,也难怪会红成这样。”他瞧了一会儿,但见那耳饰晶莹闪光,甚是眼熟,心情不由好了几分。   “走吧。”   秋亦牵着她手,口气淡淡。   听君倒听得迷糊:“去哪儿?”   “先回城里头。”秋亦抬头看了看那高高的城墙,“总不能在这里过夜。”   “哦。”她刚应完这一声,垂首瞅着自己这一身大红的嫁衣,蓦地有些发愁。   “我……就这么进去么?”   秋亦这才侧目来打量她,颔首道:“是不该这么穿。”   “快亥时了,江陵城有宵禁的。”听君喃喃沉吟,“回城也无处可去啊。”   “不妨事,这边城墙上没有守卫,我倒是可以带你直接绕到客店去。”   如此她放下心来,笑道:“那就好,眼下街上无人,应当也看不见的。”   秋亦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却自然而然道:“还是换下来为好。”   “呃?”   他语气平静:“我看着扎眼。”   听君骤然语塞,怔了一怔,才笑道:“可我没有衣裳换。”   “这个好办。”秋亦笑得平易近人,“穿我的。”   ……   这喜服甚是繁琐,光是褪下来就得解好几处的衣带,偏那里衣也还是大红的,听君犹自在树后窸窸窣窣换了袍子,迟疑着探出头来。   秋亦坐在树旁,垂眸摸着那件广袖的钗钿礼服,看不出神色喜怒。耳边听得动静,他方抬起头来,看她这身扮相,淡淡一笑:“大了些。”   他今日这衫子衣料不同往日,细腻柔软,好几处还滚了金边,听君略有些窘迫地拉了拉下摆,尽量让自己看得自然一些,抬眼时见他手里还捧着那喜袍,疑道:   “那袍子,有什么不对么?”   “也没什么。”秋亦不在意道,“料子挺好的,是上等货。”   尚在琢磨这话里的意思,他又慢吞吞说了下文。   “到时候,我可能买不起这么好的缎子。”他似笑非笑朝她道,“你还会穿么?”   明知今晚他说的话,是带了几分醉意,听君却仍觉心里涌上一股酸甜,她咬咬嘴唇,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仿佛是在意料之中,后者轻笑了一声,把那喜服放下,起身拉了她在怀,莞尔道:“要进城了,还是和上回一样……害不害怕?这墙可比杭州城的要高。”   听君细声道:“不把我扔下去,我就不怕……”   他扬了扬眉,没再多言,一把抱了她,继而道:   “走了。”   身子跃起的一刹那,风便呼啸着灌进衣衫里,放眼望去,江陵城内灯火暗淡,街道交通,店前灯笼摇曳。   秋亦落脚的客栈离得并不远,待那街上巡逻的一队衙役走过,他才翻身跳到那窗前的树上,小心开了窗,慢慢进去。   屋里未曾点灯,漆黑一片,秋亦放下听君,取了火折子摸索着把桌上的灯点了,四周一下子豁然开朗。   房中干干净净的,他什么包袱也没拿,像是走得十分匆忙一样。听君诧异地环顾了一圈儿,那边秋亦已在椅子上坐下,信手端了茶壶倒茶来吃。   “时候还早,你也累了一天,去床上躺一会儿吧。明日还要赶路回常德。”   听君望了一眼天色,尚不到子时。   “你呢?你不睡么?”这话刚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秋亦那茶杯停在嘴边,戏谑道:“就一张床,我怎么睡?”   “也、也是……”听君忙应和。   后者有意无意瞥了瞥她,笑道:“不过,这床也够大,挤一挤也不是不行。”   手上的汗越积越多,听君愣愣呆在原地,心却砰砰跳动,似乎下一瞬就要从嗓子里冒出来一般。出神之际,没注意秋亦已靠了过来,等回过神,她才是一惊,不由自主就往后退,小腿碰着那床沿,身子就坐了下去。   “至于吗,怕成这样。”秋亦看得发笑,伸手抚上她脸颊,指尖滚烫,烫得令他暗自讶然。   听君无言以对:“我……”   “好了,去睡吧,我不碰你。”知道她疲倦,秋亦也不再戏弄,敛了笑意,轻声道,“毕竟,眼下也不是时候。”   骤然想起,他口中提的是秋老爷病逝之事,听君默然无话,只点了点头。   满脑袋的珠玉钗环,压得后颈酸疼,起初本是丫头和舅母帮着带上去的,如今一支一支卸下也十分费功夫。她拆了半天,那发簪却和发丝缠在了一起,纠结狼狈之间,手上忽然一空,秋亦取了那簪子在手,极轻极轻地,于她发髻上摘了下来。   “多谢公子……”   秋亦身形微怔,随即淡淡纠正她:“往后叫少易罢。”   听君脸上一红,这个称呼一时半会儿适应不了,挣扎了半天才细如蚊蚋地唤道:   “少、少易……”   秋亦摇着头叹了口气,一面把她一头秀发散下来,一面无奈笑道:   “听你这说话可吃力的很,日后有我受的了。”   听君闻之噗嗤一笑,也学着他问道:“后悔了。”   他倒是答得诚恳:“嗯,后悔了。”   取下的朱钗数目不少,届时也都要还回去的,听君收到一块放好,回头见那桌上还摆着他适才手持地那锦盒,心里顿生好奇,问道:“你到底送的什么东西来?”   秋亦漫不经心地捏了她一缕发丝在手:“你既是在意,何不打开来瞧瞧。”   她依言捧过锦盒来,小心翼翼开了盖子,丝绸的缎子上,一支玉簪静躺其中。听君怔了好久,抬起头去看他,却见秋亦唇角微微勾起,莞尔一笑。   片刻沉默后,秋亦终是叹道:“看你这模样,眼睛都快哭肿了,也不怕的瞎么?”   听君忙侧过脸抹了抹眼角:“我只是,有些想不到……”   “想不到我找回来这簪子,还是想不到我会来寻你回去?”   他问得很轻,听君却听得明白,半晌后嫣然笑道:“都没想到。”   “是你自卑惯了。”秋亦略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没事总爱折腾自己,也不嫌累?”   她低低道:“以后不会了……”   秋亦不以为意地笑笑,在她背上拍了拍,声音异常柔和:   “睡吧,很晚了。”   她微微颔首,觉察到空气里清寒之意,遂也将他的外袍脱了下来:   “夜里凉……你当心些。”   “嗯。”   秋亦接过那袍子,并没穿上,只看她上床躺下,腾了被衾来给她盖好。   大约是神经太过紧绷,一挨着枕头,听君已挡不住袭来的倦意,不过多时就沉沉去睡。   秋亦倚在一边坐着看了她一阵,随后抬手灭了灯,自己只和衣靠在床头。   江陵城内月明星稀,寂寂人静初,唯不远处的欧阳府内还亮着灯火,对欧阳家来说,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   次晨,天光乍破,耳边闻得鸡鸣犬吠,听君睁眼醒来。今日天气甚好,阳光一早洒了下来,柔软温暖,正落了秋亦半身。   她微有些惊讶,没料得他竟真就这么靠着睡了一夜,一时不免心里愧疚。轻手轻脚自床上下来,想唤他去躺一躺,可又怕搅了他好梦,尚犹豫迟疑间,秋亦睫毛一动,缓缓抬起眼皮。   “醒了?”   听君轻轻一点头:“你再睡会儿吧?”   “不用,我没那么困。”秋亦离了那床边,起身松活松活筋骨。   “你在这里等着,我出门一趟。”   “哦。”她习惯性没有多问,看他拉门出去,自己便就在镜前梳妆。盘发髻的时候,想了想,还是拿了那只簪子别在脑后。   未隔多时,秋亦就推门进来,手里却多了一套女子的衣裙。   他塞到她手里,淡淡道:“把你那嫁衣换下来,我在客栈门口等你。”   听君捧过衫子,也不知他哪里买来的,因问道:“这就走了么?”   “不然呢?”   秋亦在门边伫足:“你难不成还要去和那欧阳二公子问个好么?”   听君啼笑皆非地摇头:“不是。”   “我只是担心善后的事……”   “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秋亦甚是轻松地一笑,“有人天生就是来处理这档子事的。”   江陵城正街以北,那欧阳府邸门口,朱管家没由来猛打了几个喷嚏,左右看了一遭,心里奇怪:怎么觉得背脊凉飕飕的……   第43章 【春暖花开】   从房里出来,秋亦去柜台前结了帐,听君就跟在他旁边。掌柜是个年过花甲的老者,收了他银子,正找钱,瞥得他跟侧又多了个姑娘来,虽是纳闷却也不好过问。   “来,客官,您的钱……”   窗外朝阳灿烂,听君看着他向外走,禁不住问道:   “要骑马么?”   秋亦道:“不,有人雇了马车。”   她听得奇怪,正思索着他口中提的人会是谁,刚自客栈门口步出,那外头柳树下就见白涉风牵着马立在那儿,前面站着白琴,瞧她表情似乎是在争吵什么……   “白姑娘。”   听君上前打招呼,后半句“你怎么在这儿”的话还没出口,后者乍然看见她,便已先吃惊道:   “你怎么在这儿啊?!”   余光一扫,睇见秋亦,随即便恼道:“他怎么也在这儿?你们两个昨天……到底玩的什么把戏?那欧阳老爷人都要气炸了,现下还在床上躺着起不来呢。”   “有这么严重?”她怔怔地往秋亦望去,不想他倒是一脸淡然。   将她表情看在眼里,白琴有些不悦地皱起眉:“你们昨天去哪儿了?怎么和他……从这里出来?”   “我……”   还没斟酌好开口,秋亦就已先拉了她走:“跟她有什么好说的。”   白琴气得牙痒痒,跺脚道:“人家和我说话,你这人打什么岔!”   秋亦身形一偏就挡在听君面前,冷笑道:“你怎么知道‘人家’就乐意和你说话了?”   “你是她什么人?你怎么知道她就不乐意和我说话了!”白琴把脖子一扬,气势汹汹瞪着他,忽而往那客栈里头看了看,两眼又在他二人身上溜了一圈,讷讷道:   “你们……你们俩该不会……”   “小琴,你别胡说!”白涉风生怕她这张嘴道出什么不敬之话,忙上前打圆场,“我师兄怎么会是你想的那样……”   “那可说不准。”白琴噘了噘嘴,把眼一白,“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就爱做伪君子。”   “白姑娘。”听君也笑着出来解释道,“是你多心了,我们的确没有……”   话还没说完,秋亦就不紧不慢地打断道:“迟早的事。”   她愕然无语。   白琴咬咬下唇,知道秋亦是存心要气自己:“拽什么拽,人家还没嫁你呢,要脸不要?”   “早晚会嫁的。”他口气听上去倒一点也不恼,回头便拉了听君,柔声道,“上马车吧,别和她废话了。”   “哦、哦……”她脸颊绯红,哪里还说得出别的话,只低着头顺从地钻进车内。   “你们!”   眼见人家压根不搭理,白琴嘟着嘴,双拳紧握,把眼一抬,往白涉风身上撒气。   “你还给他们驾车?”   后者尴尬地笑笑:“他是我师兄嘛,这……我总得听他的。”   “我说你怎么好端端的不去吃酒,只让我来,原来是去给他通风报信的!”白琴忽然眼圈一红,“真是胳膊肘朝外拐!到底是谁你是亲妹妹?”   白涉风挠了挠头:“这还用问,当年你是了。”   “那你还帮着她!”   想不通她这个“他”字是指的“他”还是“她”,白涉风犹自沉吟了一会儿,但见白琴蔫头耷脑地坐在树下,蓦地恍然大悟。   “小琴……你难不成,是喜欢师兄的?”   她狠狠剜了他一眼,眸子里噙满泪水:“废话!你才知道?”   白涉风震惊不已,不解地摇摇头:“那你平时怎么那么凶和他说话?”   “……你管我。”白琴抿着唇,看向别处,一把抹着眼泪,低低道,“原来他喜欢的是这般的女子,恐怕我今生今世都变不成了。”   听她言语里竟十分落寞,白涉风心下不忍,但嘴笨口拙,也说不出几句安慰的话来,最后只得另寻了个车夫来驾车。   马车颠颠簸簸,从江陵一路往南而行,因秋亦催着赶路,沿途马不停蹄,正午时候才在驿站附近歇脚吃饭。   大约是昨晚并没睡好,加之这车马摇晃,秋亦倚着软枕闭目而眠。因怕打扰到他,又担心他醒来饥饿,听君蹑手蹑脚下了车,也随着车夫去驿站买些馒头包子来填肚子。   这会儿来往的车马都在驿站附近停了整顿,用饭的旅人颇多,那马厩旁有个老乞丐,正趁着这会儿人多走来乞讨。   他眼尖,盯着前头一衣着华贵的公子就笑眯眯地凑上去,端着那半破的脏碗,轻声道:   “大爷,赏小的几个馒头吧……”   怎想那人一转头见他如此邋遢,登时没了胃口,又看那一身的灰落到自己餐盘内,更生气愤,拍桌骂了一顿,继而招呼手下就开始揍人。   这乞丐被打得头破血流,不住求饶,围观看热闹的不少,但都忌讳这锦衣公子的来头,无一人相帮。听君也是只能干站着,眼睁睁等这群人消了气,吃饱喝足离开,她才敢拿几个馒头放到那乞丐碗里。   说来倒也奇怪,分明被打得这么惨,一见那白面馒头却跟个没事人一样坐起来大吃大嚼。听君思索片刻,又取了一些碎银留给他,老乞丐扒了扒脸边的发丝,朝她道谢:   “小姑娘好心了,老头子惭愧。”   “不用客气。”她淡淡一笑,正欲起身,不远处秋亦掀了帘子唤她。   “阿君。”   听君忙回头应着。   秋亦眉峰微拧:“你在作甚么?”   “……没什么。”她拍拍衣袖,朝他微微一笑,“睡醒了么?饿不饿,可要吃点什么?”   秋亦刚要摇头,随即又想了想:“你随便拿点吃的来就是。”   “好。”   听君依言颔首,正将举步,老乞丐忽然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本要拉住她衣摆,手伸出去还没碰到,又恐自己太脏只得急忙喊她。   “姑、姑娘。”   听君站住脚,歪头看他:“老人家,还有什么事么?”   “……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讪讪笑了两声,抬手指了指前面停着的那架马车,“方才和你说话的那位年轻人……可是、可是姓季?”   “不是啊。”听君笑着摇头,“他姓秋。”   “姓秋?”老乞丐脸色一沉,又喃喃自语了半晌,“他是做什么的?什么身份。”   不知他问的这么详细意欲何为,听君不欲尽数告知,只道:“他是一个富商之子。”   “富商?”乞丐似乎很失望,又追问道:“那他娘呢?”   “……这个我也不清楚。”   “呃。”   他拿着馒头,神情惆怅地立在原地,良久才叹了一声,摇摇晃晃往马厩那边走。   听君看着他背影,心里奇怪,可也未曾在意,转身去驿站买了些糕点和饼子便回了马车。   外头太阳正好,晒得那车里也暖洋洋的,秋亦拿了小壶倒茶喝,听君挨着他一旁坐了,将用油纸包包好的糕点细细在小几上摊开。   里头放着两三块藕丝糕,秋亦本也不怎么饿,低头看了一眼,便信手拿了一块。   “驿站里还有卖这个的?”   “呃,我看见有做,就挑了几块来……”听君望着他表情,小声问道,“不好吃么?”   “还行。”秋亦淡淡一笑,“比你的是差了一点。”   她闻之不由红了脸,尴尬地摇摇头:“我的手笨得很,你不嫌难吃就很好了。”   “不打紧,时间有的是。”秋亦喝了口茶,说得理所当然,“你可以慢慢练。”   听君忍不住笑问道:“那你呢?”   秋亦颔首:“我自然是负责检察结果。”   “秋家这么大,你还看得上我的手艺?”   “那可不一定。”秋亦侧目来看她,“我们并非要一直住在山庄里,这一点你得明白……”   “我知道。”听君心下了然,认真地点了点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他神色柔和下来,伸手轻轻握住她的,这一瞬也说不出别的什么话,就只揽着她腰身,静默无言。   马车之外,驾车的车夫用过饭,上车来持了马鞭,朝车里提醒道:   “公子,启程了。”   秋亦淡淡应了一声,车就又摇摇晃晃行驶起来。窗边的帘幕被风掀起一角,听君瞥得那路边马厩旁坐着打盹儿的老乞丐,忽然想起来:   “对了,方才有个乞丐向我问起你。”   “乞丐?”秋亦抬眼皱眉,“问你什么?”   她歪头略一思索:“他问我你是不是姓季,还问我你娘的事……”   “是么?”   “怎么了?”听他口气有异,听君自他怀中抬起头来。   秋亦沉默了一阵,并没在意:“我娘姓季。”   “那他……”   “大约是她认识的人。”   “哦。”虽然心下很想问问他娘亲的事,但又害怕他会多想,听君犹豫了一会儿,仍靠在他身上没有发话。   不料秋亦倒笑了笑:“那也是你娘。”   “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埋了埋头,“娘……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倒把他问住,秋亦颦眉沉吟了良久,才叹声道,“是个很清秀温柔的女子……”   他顿了顿,唇边若有若无的抿了一丝笑意:“和你很像。”   听君微微一愣,握着他的手不由紧了几分,耳边听得秋亦又淡淡道:   “我十一岁的时候,她就去世了,再早一些,我也记不太清。只记得小时候住在汴梁的一个小巷子里,她那时已不去青楼接客,在家中绣些东西补贴家用,日子过得并不好。”   “哪个巷子?”   秋亦忽而一笑:“三口巷子。”   “啊?”听君讶然地望着他,“那不是……”   后者慢吞吞地说道:“我就住在你家对面。大约你已经不记得了,我倒是晓得离家不远的地方有处豪宅,上回在杭州听你说起我才注意这事。”   她呆愣了半晌,才觉得好笑:“我小时候见过你么?”   “不知道。”秋亦想想,也感到有趣,“那时候不爱出门,兴许见过兴许没见过。”   难怪他会知道附近那家卖糕点的铺子,这人竟憋了这许久都没告诉她。听君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剩下半日的路程,他二人就在车中说说谈谈,时间过得也快。   傍晚时候马车才在山庄门口停了。   这三日乃是秋莫圆坟之际,全家大小都要往其坟上奠纸举哀,秋亦因去了江陵一趟,这事自然耽搁了,一往里走,少不得和秋恒吵上一架,眼下朱管家还在江陵善后,这两人便更是难分难解。   “爹爹尸骨未寒,你倒好,还去人家酒宴上大闹一场,嫌咱们家不够乱是不是?”   倒是没想他消息这么灵通,自己人还没回房,就先在前厅堵着了。   秋亦不着痕迹地把听君掩在身后,迎上他视线,语气冷然:   “人都死了一个多月了,还尸骨未寒,真当他是仙体凡胎么?”   “你!你放肆!”秋恒抬手想打,又知道自己打不过,狠狠放下来,转身就对那边淡定自若喝茶的秋月嚎道:   “二姐,你看看他,你看看他说的这是什么话?!”   秋月手上一滞,厉声先喝他:“吵什么吵?娘已经病倒了,爹爹又去了,他人才刚回来,你存心是要让这家乌烟瘴气不成?”说完又望着秋亦皱眉道:   “你也是,咱们家什么人没有?非得为个丫头大动干戈?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尽是胡作非为,你还有没有半点良心?”   秋亦听完就笑道:“我自是没有二姐你孝顺,连人都不嫁,千里迢迢跑来给父亲候夜,那不知情的看了,可是争着抢着要来给你立牌坊。”   “混账!”她一拍桌子,手里的茶杯往地上一掷,“给你点颜色,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是吧?”   秋月素来不与他计较,眼下发这么大的火,想来是惹恼了。   秋亦倒也不避不回,唇角一弯正要说话,却觉衣摆被人轻轻拉了拉,他微微偏头,只听听君小声劝道:   “这事是你理亏,就别和她辩了……”   秋亦闻之,冷哼一声:“不必担心。”虽是如此说,但也没再搭话,四周气氛就这么僵持着。   以往朱管家在场,好歹还能说上几句,现下这情景就愈发尴尬了。   幸而没隔多久,门外就有个小丫头来向秋月传话道:   “二小姐,夫人让你去一趟。”   秋月将衣着一理回眸瞪了秋亦一眼,这才随那丫头离开。场面气息顿时便缓了下来,周遭众人无一不是暗暗松了口气。   第44章 【身在情在】   秋夫人的房里,也随秋莫一样,渐渐充斥着药香,秋月走进去,床边照顾的小丫头见状,忙起身施礼,继而退到外边。   屋内只留她母女二人。   不过短短数日,她瘦了很多,像是一夜间老了十年,苍白的脸庞毫无血色,呼吸又浅又轻,眼睛也是半睁半醒。   秋月挨着床沿坐下,伸手抚在被衾上,轻声唤道:   “娘……”   秋夫人这才缓缓抬起眼皮来,朦胧的视线辨别了许久,才点了点头:“来啦。”   “什么事这么急叫我?”秋月替她仔细掩好被角,柔声道,“你该多休息休息,什么要紧的不能让底下丫头告诉我,何必亲自来说?”   “人多口杂,我如何能让他们传话?”秋夫人淡淡摇头,拍着她手背,“你比你四弟懂事……有些话,我也就不与你拐弯抹角了。”   秋月听着奇怪:“……你说。”   秋夫人咽了口气,顿了一顿,忽而语重心长道:“你和你四弟那些事,我都知道……论资质阿恒的确是不如秋亦,你是聪明人,不可能看不出来。”   秋月眉头一皱,并不接话。   “这些年,好几个大生意败在他手里,秋家已是江河日下,老爷器重秋亦,也不是没有道理。   而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爹留给你的嫁妆不少,他们沈家本也不缺这点钱财,你好好想着嫁人的才是正经的。就莫要和他争了……”   “娘。”秋月听不下去,出声打断道,“我争的可不是那点家产,我这是争那一口气。   “你为爹爹操持秋家二十年,他心里却时时刻刻惦记着别人,你就不觉得添堵么?要不是大哥死得早,能有他的份?他秋亦凭什么能坐享其成?”   “好啦……”秋夫人叹了口气,“我都不介意了,你还怄什么?眼下得以大局为重,秋亦做事的确比较靠谱。让他掌管秋家的生意,我心里放心……”   “娘!当年的你可决计不会这么想。”秋月又是吃惊又是郁闷,“爹爹去了,论理咱们该更有把握才是,你怎么尽说丧气话?”   “……哎,我跟你说不通。”   秋夫人甚感疲倦的捏了捏眉心,挥手道:“罢了,你下去吧,我困了。”   秋月依言应下,又替她拉好被子,这才出去。   *   秋家上下正值多事之秋,秋亦回庄之后,便被朱管家每日监督,忙着秋家老爷的后事,听君则是窝在房中练习说话,因她嗓子虽已好,但言语上到底比常人要吃力一些。   住的地方倒还是从前的房舍,只是屋中就她一人。起初听了秀儿的遭遇,她一时难以接受,毕竟山庄内真心待她好的人不多,那姑娘为人单纯,性子开朗,听君一直把她当妹妹一样看。   可如今静下来细细一想,又觉得心里惶恐,想是她们熟识起,秀儿便无意间把她对秋亦的所知所解偷偷套了去。   人心隔肚皮,又岂在朝朝暮暮……   书房内,朱管家才把丧事期间支取的银两数目和前来吊唁的名单给秋亦过目,瞧着他在那儿翻看,便在一旁笑眯眯道:   “少爷,往后您要做什么事……好歹给老奴说一声,这欧阳家到底也不是寻常人家,这么贸贸然打搅,恐怕……不太好啊。”   “怎么。”秋亦波澜不惊道,“觉得很委屈?”   “……自然不是。”岂止是委屈,这事能平下来,都亏秋莫的面子。要知道刚一进欧阳府时,那府上下人看他的眼神,简直是要生吞活剥一般。   当然,这话自然不能说给秋亦听。   “老奴只是认为……少爷至少能让我有一个心理准备,毕竟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秋亦合上那册子,似乎心情很好,斜眼看了看他,难得没出言嘲讽,只微笑道:   “你大可安心,往后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是是是,多谢少爷体谅。”说着正想到一事,朱管家思索片刻:“云姑娘还在厢房那边住着,您看要不要给她换个地方?那屋子到底不宽敞,恐住着不舒服。”   秋亦刚要点头,忽而觉得如此特殊对待,底下人只怕又将不给她好脸色看,犹豫了一阵,方道:   “这样,你把我院子里靠竹林那间房收拾出来,让她搬进去住。”   朱管家怔了怔,笑着提醒道:“少爷,您要收房的话,可还得等些时日,按理说老爷才过世……”   “我说了要收房的么?”秋亦淡淡看了他一眼,冷声打断,“你只管照做就是,我自有分寸。”   听他已这么说,朱管家也没办法,只得答应下来。正抬眼时,便见听君站在门外,亦朝他微笑颔首。   “这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朱管家忙侧身让她进来,一面又含笑打招呼:“云姑娘来啦。”   听君端着食盒,欠了欠身,略一施礼。   “我是来送午膳的,今日厨房做得早,怕凉了,所以就先拿了来。”   秋亦闻言,放下书册,禁不住皱眉道:“这些事下人来做就行了,你何必亲自跑一趟。”   她将食盒轻轻搁在案几上,莞尔一笑:“我反正也闲着没事。”   眼见他二人眉目传情,两情缱绻,朱管家心知肚明,立马识相的找了个由头告辞。   过了几天吃素的日子,秋家的饭菜总算是好了起来,今日还格外烧了一碟狮子头,听君替他摆好碗筷,余光瞥得他桌上摆着的那几本账册,不由涩然笑道:   “一回来就有这么多事要忙么?”   秋亦摇了摇头,撑着额苦笑:“堆了三天的账本,我也没办法……”   “总不能把什么都丢给你啊,那四公子呢?”她把碗筷递上,柔声道,“先吃饭吧。”   秋亦接过竹筷,提箸夹了几筷子,却没什么胃口,见她已拿了汤勺在舀汤,微微颦眉:“你不吃么?”   听君则笑道:“我一会儿再吃。”   秋亦听之,便把筷子搁下,略有些不悦地叹道:“这是做什么?我又没把你当丫头使唤。”   “我知道……”   只怕她还不知道。   秋亦摇着头,语气无奈:“你坐下来,一块儿吃。”   “哦。”听君把汤碗在他手边放好,因笑道,“那我再去拿双筷子。”   还没及转身,秋亦就叫住她:“不必。”   随即把手头的筷子推到她跟前,淡淡道:“用我的。”   “……”听君看着那双竹筷,半晌没敢动,脑子里愣愣地想:他方才……是不是吃过两口了?   秋亦倒是未曾在意这些,端过汤来面色不改的喝了几口,见她在那对面一点一点吃着东西,忽而微笑道:   “说来,你走后,朱总管还送了个丫头到我房里,似乎是想替你的位置。”   她心头咯噔一下,才吃下去的菜哽在喉头,良久方喃喃问他:   “什么丫头?……好看么?”   “不记得长相了。”秋亦颇有深意地弯起嘴角,“那丫头和你一样,喜欢泡花茶,味道比你的好些。”   “是么……”听君咬着筷子,不知怎么接话。   “只不过她太聒噪。”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头疼,秋亦微叹口气,“成日里话说个不停,实在是受不了。”   听君掩嘴笑了笑:“爱说话不好么?一个人就不觉得闷?”   “安安静静才好些。”秋亦也替她盛了碗汤,“说太多,我会觉得烦,像你从那样就很好了。”   “可我现在能说话了啊。”听君朝他眨了眨眼睛,“你就不怕我聒噪么?”   秋亦淡淡一笑,悠悠道:“也比那位要好。”   一顿饭两人边说边吃,秋亦虽没什么胃口,却因心情甚好之故,倒也觉得不错。饭后仍旧是听君收拾残羹,他则拿了账册在案前勾画。   看他从早忙到晚,因担心眼睛吃不消,下午得空,听君便煮了安神茶来。推门进了屋,却发现秋亦一手撑头,闭着双眼,似乎是在浅眠。   她轻轻把茶水放好,去床上取了薄被来,小心披在他背上,不想才触及他背脊,秋亦就醒了。   四目相对,听君不免歉疚笑道:“还是扰你清梦了……”   秋亦捏了捏眉心,伸手把她手握住,而后轻拉她入怀,头深埋在她颈窝处,合上双目,良久良久叹了一声。   听君不禁有些担忧:“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在想。”他指腹在她手背上来回摩挲,微带剥茧的触感扰得听君心上发痒。   “想什么?”   “在想……我这么做到底对不对。”秋亦揽着她腰肢,眉头微皱,“也许我娘并不在意秋家的钱财。”   听君不解道:“你准备拿秋家这些钱来,作甚么?”   “起初不过是想将其换成银票在坟头烧了,如今细思之下,我这样的行为是不是反而侮辱了她?”   “我觉得是你太累了。”听君很早前就想提醒他,只是碍于身份,自己不敢多言。   “看得出,你并不想涉足山庄,也不愿与他人勾心斗角,明里暗里的用心思。既然不高兴,何必这么难为自己呢?”   秋亦不觉自嘲地笑了笑:“一开始是咽不下那口气,总觉得轻易放过他们,当年的罪就白受了。但自打你走以后,愈发感到没意思起来。”   她听着心里涌出丝丝甜意,垂头低低问道:“后来呢?”   “后来?”秋亦漫不经心地在她脖颈间蹭了蹭,轻声道,“……后来就更没意思。左右看府上的人,谁都不顺眼。”   知道她在身边,没由来的就有些有恃无恐……   听君只反手把他掌心合在自己手中,一径沉默,想不出说什么好。   静默了许久,秋亦才带着些许歉意,在她耳边道:   “虽然我对秋莫没有好感,可到底他是我爹……”   听君靠在他身上,静静听他下文。   “只怕是要你等三年了。”秋亦无奈地嗟叹道,“你等得了么?”   她丝毫没犹豫地点点头:“嗯。”   尽管明知她会答应,秋亦仍是安心地浅浅一笑,只把她的手握得愈发紧了。   窗外梨花如雪,花开浪漫。   *   远在千里之外,庐山脚下,乃是远近人人谈之色变的君家堡。   位于其北面之地,有一处孤坟,坟边生了几簇梨树,坟头上盖着一层薄薄的梨花,咋一看去,就像新坟才撒的纸钱一样,荒凉凄惨。   君昔时在那坟前把最后一叠黄表纸撒上去,神情淡漠地站起身来。   背后跟着的两个仆从相视一眼,迟疑了片刻,才开口道:   “主上……”   “明日,把阿冬的坟也迁过来吧。”他拍了拍手里的灰,若无其事地补充道,“别忘了还有那套嫁衣。”   二人忙抱拳应道:“是。”   春日里难得看见这么苍茫的天,昔时仰头虚了虚眼:“咱们君家堡最近是不是太冷清了?”   终于有人按耐不住,大着胆子上前问道:“主上好端端的,为何把夫人们……都遣走了?总归是怀了主上的孩子,延续君家的香火才是要紧之事啊。”   他似乎也很不解,皱着眉想了半日:“我也不知道……”   昔时轻叹气:“光是看着她们,便觉得烦得很。”   自言自语了一阵,他蓦地转过身来,面向那二人,肃然问道:   “你们说,我会对一个女子动真情么?”   两人面面相觑,然后很整齐的摇头。   昔时展开眉,很是满意地笑道:“我也这么认为。”   “恕属下斗胆,主上您这只是因为求而不得,才日思夜想。”那人挠了挠头,斟酌言语,“主上从前在感情之事上太过一帆风顺,但情此一字,又不能强求,若是有人……有眼无珠不解风情,主上一时觉得新鲜,念念不忘,也不奇怪。”   “嗯。”昔时听得不住点头,“有道理!接着说下去。”   那人见得有门,遂接着怂恿道:“依属下之见,主上不妨到处走走,散散心,遇上别的姑娘,兴许就能忘了旧人。”   “散心啊……”   他摸着下巴:“倒也是个法子,只是去什么地方好?”   听君既然在常德,那他自不能往南边再去了。   昔时略一颔首,笃定道:   “北上吧。”   第45章 【身世之谜】   整个三月,秋亦都关在书房里处理秋家剩下的帐和几个要紧的生意,期间倒也没少和秋恒吵上几架。因秋夫人一直病着,故而家产一事自无人敢提,眼看四月就要到了,秋亦是不急,秋恒反而有些坐不住,好几次去给秋夫人请安,只是都以病重为由将他挡在门外。   今日天气甚好,把雕花窗的帘子打上,外头的阳光不偏不倚可照到桌子,连灯也省得点了。   听君坐在软榻上绣汗巾,秋亦就在她对面写账册,厚厚的几本账全都是秋老爷病中秋恒做下的烂账,要理清可得费些时间。   绣花针反射着日光,略有些刺目,听君放下活计休息,抬头正见院子里风吹秋千微微荡漾,不禁道:   “清明快到了……”   秋亦沾了沾墨,随口道:“怎么,想回家扫墓了?”   听君笑着摇了摇头:“我娘的墓在徐州。”徐州眼下是金人的领土,她已很久没去祭奠过了,也不知那坟现在好不好。   “嗯……”秋亦停了笔,颦眉想了一会儿,“倒是可以回青木山一趟。”他淡淡笑道:“咱们娘的墓在山上。”   听君愣了一瞬,随即也颔首笑道:“好。”   一本册子勾完,秋亦揉了揉有些酸软的手,把账本递给她:   “帮我把这本誊了,就和上次的一样。”   听君正接过那账本,因见他又抽了一本来对,忍不住心疼道:“歇一歇吧,你这么眼睛怎么吃得消?”   “不妨事。”秋亦叹了口气,“把这些对完,也好空出时间回一趟青木山才是。”   “饿不饿?”听君把手绷搁到一边,起身道,“我去拿些茶点来吧。”   秋亦淡淡应着:“也好。”   正推门将出去,迎面就碰上往这边走的朱管家,听君忙款款施礼。   “总管。”   “噢。”朱管家拱手抱了抱拳,“云姑娘啊,三少爷可在房里?”   “在的。”听君回身看了一眼秋亦,问道,“可有什么事么?”   朱管家面色为难地往里走了几步,迟疑片刻,方道:“今儿个午饭,夫人吐了一滩的血,才寻了大夫来看。”   “哦?”   秋亦尾音一扬,和听君对视了一眼,“怎么样?”   “哎……不好说。”朱管家搓了搓手,低头皱眉叹气,“总之看这情况怕有些严重,大夫说她这是顽疾,从前就不好,不过夫人碍于脸面没显露出来,老爷一过世这病就愈发恶化了。”   听君不由问道:“可通知二小姐了么?”   “说了,可夫人不让见她。”朱管家也觉得奇怪,“她眼下说话也是费劲的很,可说什么都要见少爷你。”   “见我?”   “是,好像说有要紧的事要告诉你。”   朱管家犹自不解地摆首思索:“依我看,没准儿是老爷临死前对她说了什么。三少爷您还是去一趟吧?”   “嗯。”秋亦把账册整理好,走到听君跟前,轻声道:“那我,去去便回来。”   她将唇一抿,缓缓点头:“……小心点。”   “知道了。”   *   秋夫人的房内,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和秋莫屋里一样,成日笼着一层压抑的药味,久久散不去。镂花的铜熏笼摆在床头,四周暖得让人发热。   秋夫人半靠着枕头,眼睛将睁未睁,约莫是听到他的脚步声,才强打起几分精神来。   “少易……”   印象中,这个女人极具城府,又心高气傲,年幼时吃过她不少白眼,如今看她这般憔悴,秋亦心里不得不说是有些喜悦的。   他在床沿径自坐下,不冷不热地唤道:“夫人。”   尽管称呼很生分,秋夫人也没有在意,抬眼往他身后瞧了瞧,见并无旁人,这才呼了口气。   “听闻,你这几日都在帮着朱管家打理阿恒手里的生意。”   她笑了笑:“倒是麻烦你了。”   “顺手而已。”秋亦表情冷淡,“亦或是说,为了更心安理得拿那笔家产罢了。”   “你的确是很聪明。”秋夫人神色温软,笑得有些苍白,“让我想起了你大哥……他也是做事格外仔细小心,人也温柔,你没来之前,秋家上下丫头小子,仆役随从,没哪个不喜欢他的……”   秋亦笑着提醒他:“可他已经死了。”   秋夫人笑容一僵,沉下眼眸:   “……我知道,你心头一直都是恨我的……”   她忽然间这般道来,并不似寻常和他迂回曲折的说话。   “你我的关系,我也就不多说了,大家心知肚明……当年下毒害你,也是我迫不得已。”   秋亦闻之便觉得好笑:“有什么事迫得夫人非得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孤儿下手?我倒是很想知道。”   秋夫人略一摇头,仿佛有些艰难地解释道:“当时你大哥刚掌事,怎想你会回来,我情急之下,方才……”   见他脸色鄙夷,她也不愿说下去。   “我明白,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有什么用……”秋夫人撑着往前凑了凑,语气斗然一转,微微带颤,“今日叫你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秋亦颇有些厌恶地往后退了退,皱眉问道:“什么事?”   “此事,我也是……前不久才得知的。”   秋夫人面露难色,垂头迟疑了少顷,才抬起头来。   “自打你回庄,我便偷偷遣人调查过多年前的一些事情……靖康那年,你八岁,*年前,老爷一直在江南,从未去过汴梁,只在十几年前随太姥爷去收过账。   我不知他是否是那时结识的你娘……后来几次他病中苏醒,我都旁敲侧击地问过,可他都避而不答。”   秋亦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袖下的手不经意间握起:“你什么意思?”   “你、你不要误会……”秋夫人惶恐地安抚他道,“我也不过是自己的猜测……”   “眼下老爷去了,我这身子估计也挨不过今年冬天,秋家能有你来管事,那是再好不过的。我是……我是为老爷不值……”   秋亦已经听不下去了,站起身来。   她急忙道:“老爷是真心待你们母子好的,尽管……尽管你……可是他对你……我只希望,你能不这么恨他。”   “辛苦你编这些话了。”秋亦冷哼一声,“我早就没有要和秋月二人争下去的打算,你多虑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无论,你信是不信……我从来都没怨过你娘……”她咬了咬下唇,“我和老爷做了三十年的夫妻,看得出来,他对你娘的情意远远超过于我,病后我才好好想过这些往事,也有些明白他为何这样器重你。毕竟秋恒远不如你,而秋家目前状况岌岌可危,只有你……”   他转过身,头也没回,秋夫人却已泪流满面:“秋亦……秋家的家业老爷都交给了你,你莫要辜负他这一片苦心……”   走出那满是药草气味的房门,外面空气清新,他闭上眼,深深呼吸,喉头却仿若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春日的阳光温煦,他的手却冰冷无比,定了定神,抬眸正见那院中杏花树下站有一人,侧着身子看着那满树深深浅浅的颜色,熟悉的表情竟令他心里莫名安静。   未及多想,秋亦抬脚便往前走去……   余光看得他走过来,听君微微一笑,刚要开口,却见他一头栽了下来,肩上蓦地一沉。   “……少、少易?”   她怔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   隔了良久良久,才听他在耳边轻叹道:   “没事。”   “你别动,让我靠一会儿……”   虽不知秋夫人到底和他说了什么,听君却不多问,只伸手将他抱住,两人静静站在树下,一树的杏花吹落满头……   *   夜里窗外不时传来两声虫鸣,听君正在替他铺床,秋亦坐在案几前犹自喝茶,沉思了一阵,问她道:   “你说,她的话,可信几分?”   听君放下被衾,默了片刻,摇头道:“我不知道……眼下这时候,她兴许是说的谎话,为得是让你把那份家产留给二小姐和四少爷。可大夫又说她时日不多……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临死前的话,想来也不会胡乱瞎编……”   说着自己也有些糊涂了,她讪讪笑道:“所以,我也不知道了。”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娘呢?”听君走到他身边坐下,“她就没有和你提过你爹的事情么?”   “很少。”秋亦轻轻叹了叹,“小时候见她提起爹爹便不太高兴,后来索性也就没问了。”   “不过说起来……”   他顿了一顿,似想起什么事:“我娘死前只让我去武陵来找秋莫,但没说他便是我爹。当初到秋家之时,是秋莫让我唤他父亲,我便以为他就是……”   听君讶然道:“这么说,你娘并没告诉你你的生身父亲是谁?”   “嗯……”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对秋夫人那番话这么触动。   瞧他神情落寞,眉间尽显倦意,听君看着不忍,伸手将他手握住,温言道:“你别担心……我们可以去找你娘的朋友问一问,大约她们会知道呢?”   “朋友么?”秋亦颦眉思索半晌,终是苦笑道,“可我也不知她生前到底有哪些朋友。”   他母亲是青楼出身,就是有朋友定然也是青楼女子,自他出世后,想来为了他着想,也没再与那些人联系了罢?   这么一想,听君徒然对他娘亲生出一丝怜惜和敬佩之情来。   一个女子孤身将孩子养大,定是十分十分的不容易……   “对了,那个老乞丐。”她忽然脑中一闪,“说不准他和你母亲熟识呢?”   “乞丐?”秋亦想了许久,“是驿站与你说话的那个?”   “嗯、嗯……”听君愈发肯定地点点头,“找他问问,大约他会知道什么?”   秋亦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试试看吧,反正离得也不远。”   “好。”她毫不犹豫地点头,“我也陪你去。”   秋亦听之,倒望着她笑出声来:“怎么觉得你比我还急呢?”   听君微微有些脸红,窘迫地从他掌心收回手。   “我是怕你……会多想。”   “呃。”秋亦淡淡笑了笑,继而很怅然地唉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又把她手拉了回来。   “怎么办?我若不是大少爷了,你还跟我么?”   心知他在说笑,听君也没当真,反而掩嘴“噗嗤”一笑:“我也什么都不是啊,这样不挺好?不用担心,你往后会不会又收了哪个丫头。”   她话刚说完,秋亦就伸手搂了她,轻轻抱在怀中。   “白琴有句话说得很在理,你可晓得是什么么?”   听君不解:“什么?”   他很有自知之明地笑道:“像我这么个人,没心没肺的,谁看得上?”   “是你不知道罢了,其实……”她本想说白琴也是喜欢他的,但这般时候,又不愿说起她来。   幸而秋亦也没把她这话放在心上,懒懒的把头贴在她颈窝,隔了一会儿,才道:   “正好清明也要到了,借这个由头从庄子里出去吧,我看你待着也不愉快。”   “朱管家肯让我们走么?”   秋亦鼻中一哼:“这个可由不得他。”   次晨,吃过早饭,秋亦果真牵了马车来,她简单收拾了些行礼,路上也没带随从,就只一个车夫赶路,二人匆匆往去江陵的驿站而行。   时隔半月,驿站虽在,那马厩旁却不见当初的老乞丐。   听君向周围人打听,只说这乞丐南方来的,在那儿呆了没几天就又走了。乞讨为生的人,四海为家,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看来天不遂人愿,这个线索就此中断了。   不过秋亦本就没抱什么希望,分毫不沮丧,回头就吩咐车夫往南边衡州去。   青木山在衡州,这座山很是荒凉,听君从没去过,也只是听人说起过。   常德离衡州还是有一段距离,走了两日陆路,又行了一日水路,第三日傍晚才到衡州附近的一个小镇子。   镇子上人口不多,前前后后就一家客栈,小二出来将马车牵到后院,听君便随着秋亦往客店里头走。   这会正值晚饭时候,厅里用饭的食客不少,那掌柜的埋头捧着个算盘算账。秋亦抬头扫了一眼,淡声道:“住店。”   后者忙不迭放下算盘,换上笑脸来问道:“好好好,请问公子要几间房?”   秋亦想也没想,淡淡道:“一间。”   第46章 【执子之手】   瞬时,听君便觉耳垂猛然一阵烧红,偏偏那掌柜还探个头过来看,她就愈发手足无措,忙往秋亦身后躲。   瞧他二人这模样,想来是燕尔新婚,如胶似漆,掌柜的遂露出一个了然地表情,颔首笑道:“您且等一会儿。”   回头便去招呼小二过来。   秋亦侧目往身后望了望,听君亦不敢看他,移开视线强自镇定的盯着别处。他似乎心情甚好,微微一笑,伸手握着她,颇为体贴地问道:   “怎么,饿了?”   “嗯?……嗯、嗯……”听君胡乱点着头。   正巧那小二领了牌子往这边走,闻得这话,不由笑道:“客官放心,一会儿我便去厨房拿晚饭,两位是在厅里吃还是……”   秋亦打断道:“送到房间里来。”   “诶,好的!”   “走吧。”他轻声唤道。   听君心砰砰直跳,也不敢多想,只任他牵着一步一步往楼上走。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扫眼厅里的食客,总觉得他们都时不时朝自己睇上来。   用过晚饭。   春夜晚风微暖,客栈窗外生着两株柳树,嫩芽初长,隐隐飘着些许白絮。秋亦倚在窗边静静看了会儿,转身时,但见听君两手握着那茶杯出神。   他不禁笑道:“茶都凉了,要不要叫人换一壶?”   听他说话,听君才回过神,略有些尴尬地摇头:“没事,我也不是很渴……”   秋亦倒没在意,只把手向她伸出,淡淡道:“你过来。”   听君怔了一瞬,虽不知他要做什么,却也不自觉将手放在他手心里,秋亦拉她至跟前。   纯白的柳絮在夜里显得分外惹眼,迎风而起,飘飘洒洒的,像是下雪一般,听君忍不住感慨:   “这白絮真是好看,山庄里也有杨柳,怎就不见有这许多柳絮?”   秋亦自身后揽着她,迎面吹着暖风:“青木山上,也有不少柳树,我那间屋子一出门便是一排。”   脑中浮现那青翠迷眼的景色,听君嫣然一笑:“想必那空气一定很好了。”   仿佛是回忆起往事,他眸中一软,淡笑道:“说来我娘也格外喜爱杨柳,记得小时候,汴梁的院子里种了很多,都是她一手照料的。”   喜欢杨柳,想来是想留住什么人吧……   听君不禁揣测,倘使秋莫当真不是他生父,那她娘怀念的人,又会是谁呢?   不过如此一来,秋莫倒也让人叹息不已,他该有多爱慕那个女子,才会为她做到这般地步啊……   两人静静站了一阵,秋亦抚上她手背,顿感一片冰凉,他往后退了一步,把窗户关上。   “时候不早了,风也冷得很,别吹了。”   “呃。”方才和他说了一会子话,注意力转移了些,眼下默默看着那旁边的一张孤床,听君没由来的又开始紧张。   “不、不是还早么,还没到子时呢……”   “你平日里子时才睡?”秋亦轻声问道,随即又皱眉,“那也太晚了,都做些什么?”   “唔……早些时候会绣些东西。”听君垂头想了片刻,“后来就是,练着读点书……”   “你这声音还是不好。”秋亦倒是不给她面子,评价甚是客观,“说话太慢,音调也奇怪。”   “我有好好练的……”听君无奈地解释,“而且,在外头,我也不常说话……”   “你就该多说一点,老闷着如何习惯?”他说完,又慢吞吞着补了下句,“不过我是不怎么介意。”   听君掩了掩嘴,笑出声:“那你还说?”   秋亦也笑了笑:“不让说么?还没过门呢,就开始嫌我多话了?”   “不是……”   桌上的灯烛轻晃了一下,秋亦低眉看她,良久后,悠悠道:   “幸而秋莫不是我爹爹。”烛光在他眼中明灭闪动,“否则,你就真要等三年了……”   听君缓缓垂下头,脸颊被明黄的灯光照得格外嫣红,清楚能感觉到她不住发抖的手,秋亦沉默了片刻,突然微笑:   “怕成这样,看样子,我还是去找掌柜的再要一间房为好。”   “我……”她喉中一塞,说不出话来,又想让他留下,却又有些迟疑。   秋亦耐着性子等了半刻,手缓缓松开她,继而低头只在她唇角亲了亲,淡淡道:   “那你早些睡,我出去了。”   正将转身,衣袖却被某人拉住,他有几分讶然,仍立在原地静静等她说话。   “我、我……”听君脸涨得通红。   “这么晚了,掌柜的他们应该是……睡了,还是莫要去打搅比较好……”   其实掌柜的睡没睡,她也不知晓,这说出来的话就像不是自己说的一样。   听她支支吾吾好久不成言,秋亦心下好笑,知道她此刻定然徘徊犹豫,故而倒也不说话为难她,只抬掌一挥把那灯灭掉。   眼前骤然一黑,听君吃了一惊:“这灯……”   她抬脚走了几步,因尚未适应黑暗,正撞上秋亦,后者不轻不重地扣上她臂膀,带入怀里。鼻中尽闻得他身上那淡淡的墨香,听君有些神情恍惚,耳边听他问道:   “现在还害怕吗?”   她蓦地明白过来,顿时渗出丝丝感动:“还好。”   “可这样……我不就看不见你了?”   “哦。”秋亦不动声色地侧过身,“那我再去把灯点上便是……”   “啊?”听君手忙脚乱地要去拦他,却被他反手握住,透过纱窗的淡薄月色里,他的眸子显得尤其清澈,正定定的,望着自己……   “少易……”   “若你我今日成亲,你会不会……觉得委屈?”秋亦声音认真,即便她瞧不清他的容貌,但似乎也能想象他此刻的神情。   “不会。”她答得自然,手紧紧拉着他的。   “即便往后粗茶淡饭,也不会么?”   “不会。”她在黑夜里对他一笑,“这么多年来,再苦的日子都熬过了,反而衣来伸手的,我还不习惯。”   “你放心。”秋亦将下巴轻搁在她头上,“我总不能让你跟着我吃苦。”   “怎样都好……”听君细声应着,“在你身边就好。”   “嗯。”   他摸上她发髻,摸到那支温润的玉簪,伸手拔了下来,又自怀里掏出一枚玉佩,取了红绳系住,放到她手中。   “收好了,这可是聘礼。”   听君摩挲着手里的两物,认出一个是头上的发簪,而另一个:“这枚玉佩……”   “是我娘生前留下来的。”秋亦淡淡道,“她吩咐过,往后我若是娶妻,须将这个交给她。”   因想起曾经见他手里端详过一枚青玉,大约便是这个了。听君合拢在手,心下无尽欢喜。   秋亦微微笑道:“从现在开始,你可是我的人了。”   听君抬头看他:“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嗯,你说。”   “往后……”她咬了咬下唇,赧然道,“不能娶妾。”   秋亦未及多想便道:“行。”   他本也没有这个打算,但知晓她一直以来都对此事颇有顾虑,眼下这么应允了,大约也能让她宽心。   听君搅着衣带,忽然低低道:“我这么说,你可会觉得我太善妒?”   “不会。”他口气波澜不惊,“从你回绝君昔时那时起,我就知道了。”   “那是什么时候?”听君歪头正想着,耳畔登然袭来一股温热气息,她身上一僵,刚想避开,耳垂已被他轻轻含住。   这会子大脑一片空白,她抬手去勾他脖子,发现手里拿着的发簪还无处放,听君只得把秋亦推开来。   “等等,我先将这玉佩……”   话未说完,脚才抬了一半,倏地却被他打横抱了起来,那发簪和玉佩,连着那红线缠缠绕绕,坠落在床沿……   *   后半夜,客店外的寒鸦一直叫个不停,其中还夹杂着一点奇怪的声响。   听君朦朦胧胧醒过来,支起身子朝窗外看,天色灰黑灰黑的,尚没亮。那楼下窸窸窣窣的声音听得更清晰了,也不知是什么。   身侧的秋亦翻了个身,淡淡问道:   “天还没亮呢,起这么早作甚么?”   心知是自己吵醒了他,听君内疚地又躺了下去:“没有,我只是听到外头有动静。”   “喔……”秋亦睡意很浓,“这儿离青木山很近了,明日不用早起,多睡会儿。”   “嗯,好。”   她闭上眼,被衾中,秋亦伸手来碰到她指尖,继而握在手里,十指相扣。   睡下后她便睡得很沉了,等睁眼之时,天已大亮,今日没有阳光,阴沉沉的。   抬眸去看秋亦,他仍旧睡着,青丝散了一枕,早间淡淡的光华打在他侧脸,衬得眉目愈发清俊。听君痴痴瞧了良久,唇角不由一弯,自觉满足安乐。   正准备再眯一会儿,那楼下隐隐传来人声,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秋亦也睡不下去了。   “什么时候了?”   听君看那天光估计道:“大约辰时了。”   秋亦拧起眉来,也往窗边一望:“闹成这样,难不成走水了?”   “不会吧……”她捡了衣服披上,下床走到窗前看去。   只见正对着窗下那一棵柳树旁,挨挨挤挤围聚多人,人群之中有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老者横躺着,周遭似乎还有血迹。   “看样子,昨夜这下头好像打了一架。”   不知几时,秋亦已走至她身后,双手环胸,神色淡漠地瞅着那一窝看热闹的。   听君回过头:“咱们要不要去瞧瞧?”   “这有什么好看的。”   “不是,我总觉得……”她颦眉,又再次确认了一眼,“那个人,有几分像上次在驿站遇到的乞丐。”   秋亦放下手来:“你确定?”   “……太远了,看不太清,就觉得有些像。”   她说着,又眯眼睛努力看了一会儿,秋亦在她肩上拍了拍:   “别看了,伤眼睛。穿好衣裳,要看下去看就是。”   “好。”   他二人简单梳洗了一下,遂下楼往院外走去,这时间正逢吃早饭,厅内倒没几个人,想来是都瞧热闹去了。   从后门步出,迎面就见那人群尚在,秋亦护着听君,小心拨开人挤到前面,才站定脚,就听那地上的人哀哀呻/吟。   因得那人散发遮住脸,听君左右看了,也瞧不明白,只好向旁边的看客问道:   “这位老人家,为什么会被打成这样啊?”   旁人摇了摇头:“不太清楚,昨儿看他来客栈里头行乞,结果被老板轰了出去,就跑到这树下歇着……兴许得罪了谁吧。”   另有人叹了口气:“看样子也就剩一口气啦,伤得这么重。”   “是啊。”   ……   不好上前仔细查看,听君左右为难,秋亦倒是不为所动,眼见周围的人散去不少,也就轻声唤她:   “走吧,江陵离这儿这么长的路程,就是用脚也要走一个月,算算时间应该不是他。”   听君没有办法,依言点头。   两人从转过身正将从人群里出来,只听身后那人猛然间大喘气儿。原本还在地上苟延残喘,这会儿竟挣扎着朝这边伸出一手。   “等……等等……”   他脸上的乱发依稀显出相貌,听君和秋亦相视一眼,低低道:“是他。”   闻得她此言,秋亦脸色微有变化,这才走上前去,撩袍蹲下身。   那人果真伤势严重,一张脸毁了大半,尽数是血,手指骨折弯曲不成形,嘴里也是十分艰难才能出声。听君也要随他蹲下去,不想秋亦却抬手拦住。   “你别过来,站着就是。”   她怔怔颔首:“好……”   老乞丐双目圆瞪,望着他的脸看了良久,眸中似有泪光,继而颤声道:   “将、将军!”   秋亦和听君皆是一愣,他略一沉吟,皱眉问道:“你说什么?”   老乞丐张着口,半天才道:“将军在上,属下来迟……望将军……恕罪……”   “属下来迟……”   “请将军……责罚!”   他说着,跪在地上,不住朝秋亦磕头。   而秋亦只是拧着眉头看着,没法一语。   听君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他好像有些神志不清。”   秋亦默然点头,看那人仍旧执着地叩首,地上血迹斑斑,心头不忍,叹道:   “你认错了人,我不是你口中提的什么将军。”   那人抬起头来,认认真真看了他一眼,满是皱纹的脸颊老泪纵横,继而重重往地上一磕。   这一拜下去,就再也没有起来。   第47章 【秦风无衣】   客店里的小二将把尸首拖下去的时候,秋亦唤住他,取了些许银子让他好好安葬。   至此就再无别的什么话,只携了听君往前厅用饭。   早膳吃得很清淡,一碟腌菜,几个馒头,一碗稀粥。饶是如此,秋亦却吃得很有味道,每一口都细细咀嚼,慢慢品味,眉头似皱非皱,若有所思的模样。   听君见他这般,自然知道他思虑之事,因自己心中也没底,便不去打搅他。   二人静静吃过饭,出了客栈,上马车又行了一段路,直到前面显出微陡的山道来,秋亦才拉着听君下车,付过车夫钱财,径自沿着那山道往上而行。   山间环境甚好,和传闻中并不一样,周遭绿树成荫,桃花盛开,红白颜色重重叠叠,还没走多久,就见前面半山腰处依稀有人家。   尚未走近,那远远地扛着一捆柴禾的少年却先向这边瞅了瞅,伫足半晌,他放下那柴,发足就奔来。   “秋大哥!”   秋亦刚抬起头,便被人撞了个满怀,待得看清此人,他不由浮起笑意。   “安和。”   安和脸上喜不自禁,大约是太过兴奋,围着他绕了一圈儿,上下打量。   “秋大哥,你怎上回说走就走了?听娘说你要去家里讨个说法,可担心死人。”但看他表情如常,与临走前无异,也就放下心,笑道:   “现在好了,你既是回来,那一定没事了?”   “嗯。”秋亦模棱两可地应着,只问他道,“我师父回山上了么?”   “你说方老伯?”他挠头想了想,摇首道,“还没。”   “哦。”想来还在别处,乐不思蜀。   秋亦倒不曾以外。   “你们那院子我时不时有去打扫过,眼下干净着呢,随时都能住。”安和抽抽鼻子,笑道,“就是院子里那杂草一直没得空打理。”   秋亦缓缓点头:“已经很好了,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应该的。”   正说着,余光瞥到他身后的听君,安和微愣了一下。   “这位是……”   因听他问来,听君脸上一红,轻声道:   “我是……”   秋亦波澜不惊的接口:“是你嫂子。”   “噢!”安和一拍脑门儿,直怪自己反应慢,忙朝着听君施礼,“嫂子好!”   听君也回礼欠身笑道:“你好。”   见她如此平易近人,安和顿生好感,倒有些羞涩起来,只对着秋亦道:   “秋大哥,你什么时候都成家了,怎么也不捎个信说一声,我也好准备些贺礼啊!看我现在空着手,多不好意思。”   秋亦闻言,淡淡一笑:“无妨,你嫂子不会在意这些的。”说完,还特意转头来问她一声:   “阿君,你说是么?”   后者只得点头:“呃,嗯……”   “那也不能这么随便啊!”安和思索片刻,“这样吧,一会儿晚饭就去我家吃,我让我娘杀只鸡来。”   “这……”秋亦迟疑了一瞬,“我们一回来就这么叨扰,不太好。”   “哪儿的话啊,再说了,你们院子厨房里眼下也没什么新鲜的菜,难不成让嫂子吃白饭么?”安和也是个急性子,回身去把自己的柴又背上,“就这么说定了啊,晚上可一定要来!”   眼见他已风风火火往屋里走,秋亦无奈摇摇头。   “走吧。”   他信手握住听君,柔声道:“我们回家。”   她紧紧回握,手心温暖,亦点头道:“嗯!”   秋亦的房子还在往山上更高之处,离这小村有些远。如他所说,那院外生了很多树木,杨柳青竹,还有一池荷花,眼下荷叶才露尖角,岸边几只色彩明艳的水禽相依梳洗,风暖花香,醉人心脾。   听君随着秋亦推门进去,满目都是竹青色,屋内所有摆设皆是竹制,上头一点灰尘也没有,果真是常有人打扫过。   秋亦取了茶炉子出来,打了水放上炭火,洒一把茶叶,便等水沸。   听君一面环顾四周,一面也挨着他坐下。   “屋子是简陋了些。”秋亦淡淡道,“好在东西都能用,当然要和山庄比是不能了。”   “我倒觉得这里挺好的。”她是由衷赞叹,“像是世外桃源。”   听得此话,秋亦不由微笑:“你喜欢就好。”   听君伸手自那光滑的桌面上拂过,轻轻问道:“你在这里住了七年?”   “那倒没有。”秋亦把桌上的茶杯拿热水涮了涮,摆在她面前,“早些时候在山下,后来才搬上来的……我看床上就一套被衾,这山上夜里寒凉,一会儿再去后院取一床铺上。”   “嗯。”   两人相对坐着说了会儿话,不过多时茶就煮好了。他惯来喜清茶,眼下烹的也是香而不浓的绿茶,听君喝了两口,唇边禁不住含笑。   “笑什么?”   她摇摇头:“只是想起,从前我爹爹也喜欢喝味道淡的茶水。”   难得听她说起父母,秋亦略一颔首:“听你说过,你爹是个文官?”   “是啊,他平日就爱吟诗写词,每逢节日总要正正经经摆酒摆宴,一点也不怠慢。”   他闻言轻笑道:“倒是个风雅的人,都写过什么诗词?”   “呃……”听君低头琢磨,“隔太久,也想不清了,那时年纪小。”   “写诗么……”秋亦闭目抿了口茶,语气不咸不淡,“也不知我那个不知名的爹爹会是个怎样的人。”   听君一时语塞,偏头瞧了他一阵,忽笑道:“我想肯定是个厉害的人物。”   “怎么说?”   她放下茶杯,秀眉一挑:“看你就知道了。”   “哦?”秋亦也忍俊不禁,“你就这么看得起我?”   她不答反问:“那不然呢?”   ……   休息了片刻,一转眼就是正午,因食材简单,故而午饭也就马马虎虎吃了。这几日旅途劳顿,故而太阳一出,那倦意便袭了上来。   虽是午觉,可也担心自己床上被衾太薄,秋亦遂特意绕去后院小仓库里寻了一床被衾。被面有些旧,以前一个人住,并没多盖过被子,此时也是为了顾及听君,他才翻的这件出来。   走之前正巧初冬,幸而褥子还是垫的厚的。   听君把那被衾抖了抖,正将铺上去,不想却自里头掉出一物,她低头一看,地上躺着的是一个青白相间的香囊。听君方弯腰拾于手中,香囊上绣着青梅,针脚细密,绣工也很精致,她不由怔住。   “少易,这香囊,可是你的……”   听她问来,秋亦才抬眼看去,皱眉想了许久,似有几分印象。   “好像是我娘留下来的。”   “哦。”闻言,她松了口气,又翻到背面,却瞧得那一侧绣着一排小字,禁不住道:   “上头还有字?”   “是么?”他之前并未注意过,“写的什么?”   文字绣得很细,放到日头下勉强才能看清。   “唔,好像是诗经里头的句子。”   秋亦道:“说来我听听。”   只见香囊之上整整齐齐地绣着那诗经的前两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静静听她念完,秋亦眉峰越皱越紧。默然良久,听君迟疑着低声唤他:   “少易?”   他却蓦地话锋一转:“我给你的那枚玉佩,你可还带着?”   不明他此言何意,听君只缓缓应答:“一直带在身上的。”   “拿出来我看。”   “哦。”她忙从怀中摸出那块青玉放在他手里,玉身还残留着她的体温,暖暖渗于掌心。秋亦一言未语,指尖在那玉上细细抚摸,忽而一滞,递到她眼前。   “你来看。”   听君满腹疑虑地凑上前,循着他食指下瞧去,在那玉佩正中的纹路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亦刻着两个字:无衣。   这块玉是她娘亲生前的,而那香囊亦是如此,如此说来,这几句话莫非是有什么含义?   秋亦悠悠站起身,喃喃道:“秦风无衣……”   “也许,你生父当年上过战场。这些话正是他走后,你娘绣下的。”听君犹自揣测,“也怪不得,他迟迟不曾来寻你们……”大约已是战死沙场了吧。后半句话她不敢妄言。   “若是这样,为何娘从不愿和我提起?”秋亦颦眉轻叹,百思难解,“我只怕那个人,会有什么不能被提起的理由。”   窗外梢头,鸟雀扑腾腾脑出声响。   听君骤然一怔,心下也登时莫名不安:   “凡事也需往好处想……”   她宽慰着笑了笑:“现在一切都只是猜测,咱们还是莫要杞人忧天了。”   秋亦眉头微展,伸手轻拥着她,熟悉的温度不自觉就让心境沉浸下来。   他闭眼,叹了口气:“说的是啊……”   *   晚上是去安和家中吃的饭,安和娘与他倒是一般热情,饭间嘘寒问暖,一会儿问她是哪里人,一会儿又问住不住得习惯,尽管家中并不富裕,却也摆了满满一桌子的菜。   这般的温馨气氛,令听君心里既感动又欢喜。以往总认为青木山是个荒凉之地,如今见了,平白觉得安逸喜乐,倒想一直住下去了。   只是,秋亦从始至终都没怎么开口说话,饭菜也未动多少。   看他神色清淡如水,想是还在为香囊的事伤神,听君心下无法,只得盛了碗汤,轻推到他手边,细声道:   “好歹吃一点吧?”   “嗯?”秋亦似是才回神,偏头碰到汤碗,方看向她,“不必管我,你吃好就好。”   听君抚上他胳膊,抬眼瞅了瞅那边还在喋喋不休的安和娘,苦笑道:   “人家做了这么多菜,你若是不吃,岂非负了她的好意?”   “……”秋亦微微叹气,这才拿了勺子去舀汤,刚送到唇边,他蓦地又停住,低低向听君道: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扬州听过一段说书?”   “说书?”她垂眸想了半刻,不太确定道,“是讲靖康的那一段?”   “嗯。”秋亦把勺子又放了回去,略一沉吟,“我记得当时说书人提起了一个人。”   听君讶然出口:“何无衣?!”   秋亦淡淡颔首:“那个乞丐今日可是唤我将军?”   “……你是说……”   “我瞎猜的而已。”不等她道出口,秋亦就波澜不惊的打断。   听君望了一眼离不远的安和,一瞬明白过来,遂也不再谈这事,只安静吃饭。   入夜不久,他们便告辞返回竹屋。   时候一晚,山上的温度便降了下来,加之竹子偏凉,卧房内难免有些微寒。   秋亦仍亲手煮了茶,倒上一杯给她暖手,自己只在桌前坐了,默默端详那枚玉佩和香囊上的文字。   听君坐在铜镜前卸钗环,从镜中看得他眉目,不由问道:   “要去扬州一趟么?”   “去是一定要去的。”秋亦轻叹了口气,摁着眉心,“不过此次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还是留在山上。”   听君当即回头瞧他:“为何?”   秋亦起身,走到她背后,伸手撩起她一缕秀发,沉默良久:   “才从常德过来,我看你也累得很了,不宜再走远路。”   听君握着他的手,紧了紧:   “我不打紧的,何况……你也没必要这么急。我们可以休整一个月再去也不迟啊。”   “你去作甚么?”秋亦不以为然地摇头,“这事本与你无关,犯不着为我受累。”   “……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么?”听君靠在他身上,悠悠抬眸,“你一个人去,我也不放心,就让我去吧……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还不如跟着你。”   她言语温柔真挚,秋亦不由心头一软,因想着留她孤身在此,似乎也有不妥之处,再三考虑后,还是应允下来。   自那日后不久,便是寒食清明两个节日,案例当扫墓祭祖。   秋亦母亲的墓就在竹屋后的小山丘上,两人买了祭奠物件,在坟前拜了天地,算是补上那尚未礼成的亲事。   直到四月中旬,天气渐渐热起来,他们方才收拾行礼,往扬州去。   第48章 【纵使相逢】   一路往东而行,因北方战事未平,大宋国土四下又有不少人匪贼乘火打劫,或是农民军揭竿起义,道上所见的流民便越来越多了。   沿途在客栈休息,吃饭间听闻徽宗死于金国,临终前想落叶归根,回宋土安葬,只可惜金主并未答应。   客死他乡,这恐怕比受人俘虏还要悲哀吧。   听君不禁想到在杭州临安遇到的金人徒单赫,且不知他是如何潜入我大宋京城,但单单明白这事就无端令人惶恐。   一个徒单赫在临安,是不是还有别的金人尚潜伏于此?   她越发担忧,也曾问秋亦要不要上报官府,不料他却否决得十分果断。   “朝廷信不信我们,暂不提。光是这件事的起因,你就没法说,倘使被他们查到秋家和金人有交集,只怕到时反惹一身的腥。”   此话也不无道理,听君也只能作罢。   又赶了几日路,快到扬州城时,天上星星零零下起了小雨,秋亦让车夫寻了个客栈先落脚。   时隔小半年,烟雨中的江南比上回来时更加秀美温软。那客栈窗外正对着西湖,朦胧里见杨柳依依,水光潋滟,这才明白何为“淡妆浓抹总相宜”。   湖风缓缓吹入屋内,听君将床铺好,放下行装,回头见秋亦倚在窗边出神,她微微一笑,方走上前。   “白姑娘和白公子现下不知在不在白府里,难得来了,我们可要去打声招呼?”   秋亦刚想点头,蓦地又停住,思索片刻,还是摇头道:   “算了,若扯上他们,难免把事情搅得一团乱。”   她闻言倒是噗嗤一声笑:“有么?白公子上回不是还帮了你?”   知道她所言之事,秋亦扯了扯嘴角,故意岔开话题:   “出去那茶肆看看吧,时隔这么久,那说书的也不知走没走。”   听君收了笑,点头应声。   他这话不错,说书并非是什么固定的工作,那次已看那人十分不受待见,现下早就离开了扬州……也说不定。   正下楼,客栈的小二就贴心的奉上一把油纸伞,街上细雨蒙蒙,这雨不大,打在脸上倒清清凉凉的。   大约是因这雨的缘故,两旁的店铺皆是寥寥无人,只有伙计坐在门边,歪头看天。   一路上行人也不多,他们寻着记忆出了一条小巷,正对着的就是一家茶舍,听里头传出洪亮的声音,想不到这会儿到处生意惨淡,茶楼却还有人在说书。走近时,闻得言语道:   “那一年,杨花落尽子规啼,梁祝二人楼台相遇,泪眼两看,嗟叹心伤,正是两情依依难以言状!执手分道,各还家门。”   里头讲的是那梁祝的评书。   秋亦携着听君往里头走,来听书的人不多,一进门店里的伙计一甩巾帕,便热心的迎了上来。   “老爷夫人来听书啊?是喜欢靠窗的还是喜欢靠台子近点儿的?”   抬头朝那台子上瞅去,这先生明显不是那日所见,听君偷偷瞄了眼秋亦,看他神色如常,静若止水,只淡淡指了指那台上的说书人道:   “你们此地,就他一人讲书么?”   “自然不是。”伙计得意道,“咱们茶肆的说书先生共有四位,古今奇闻,野史正传,都能讲!不仅如此,那唱曲儿的姑娘都还有十来个呢,老爷您若是喜欢,小的也可以帮你叫来。”   “唱曲儿倒是不必。”秋亦不经意拉了拉听君的手,淡道,“只是我不想听这人说书,你且换一个人来。”   一听他此言,伙计倒有些为难,谄笑着挠挠头:“这……实不相瞒,前些日子正逢清明,好几个先生回家扫墓去了,这会儿剩的就这么一个……”   因不知那人姓甚名谁,眼见这般探不出什么线索来,听君只好开门见山问道:“请问你可知有位敬仰前朝将军,何无衣的?许久前我们曾听他在此说书。”   那伙计脸色微变,口气略有几分敷衍:“呃,何无衣么……这……”   秋亦自袖中取了一锭白银,于他眼前一晃:“怎么?你不认识那人?”   “认得认得,当然认得!”伙计盯着那银子两眼发光,哪里顾及这许多,噼里啪啦就开了话匣子,“那老头子性子古怪,倔得很,叫他讲书,无论什么段子都会提到何无衣!咱们店里上下是被他折腾得不行,前些日子才打发走的。”   “打发走了?”听君讶然道,“那他不在扬州了?你可知他去了哪儿?”   “这……”伙计抓耳挠腮,“在不在扬州我是不知道,不过西子湖小树林附近有个院子,平时他都住那儿,就是不晓得清明有没有回乡祭祖。”   “好,多谢了。”秋亦将银钱放到他手里,回身对听君道,“我们走吧。”   *   两人沿着西湖湖畔寻找,天上雨已停了,但那湖上却还迷茫着一层水气,如烟似雾,满目佳景。权当做散步,倒也不错。   听君犹自一想,挽着秋亦胳膊的手,便又收紧了些许,心里欢喜。   没走多久,前方果真出现一片枫林,林子外有一小木屋,院外栅栏残缺,房子破旧不堪,在风中摇摇欲坠。   秋亦上前抬手叩门。   半晌无人应答。   听君喃喃道:“该不会已经走了吧……”   秋亦微微皱起眉来,又耐着性子敲了几下,隐约听见屋里有点动静,没过多时,从其中闻得有人不满道:   “谁啊!?”   他并未说话,仍旧很有节奏的叩着门。   “这几天休息,不接活计,你走吧!”   那门还在不休不止的敲,对方终于受不了了,啪啪啪自那里头出来。   “行了行了,别敲了!我开门就是!”   “真是的,大下午的,还让不让人好好休息了,我都说了,这几日……”拉开门的那一瞬,他一双眼正对上秋亦,下面的话戛然而止。   这说书人一身儒衫,胡子拉碴,棱角分明十分瘦削,衬得那双瞳炯炯有神,甚是犀利。只见他愣愣看了秋亦良久,嘴唇微张,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秋亦倒是毫不在意,颇为有礼地拱手道:“先生可否请我二人进去喝杯茶?”   “啊?喝茶?当、当然可以。”他忙闪身,抬手示意,“请进。”   茅屋破陋,好些地方还能透风,屋顶似乎也是漏的,因刚才下过雨的缘故,地上桌上湿滑一片。说书人飞快拿袖子替他擦了桌椅,有些尴尬的笑道:“寒舍脏乱,让公子见笑了。”   秋亦不以为意地看了一圈,扶了听君坐下,继而笑问道:   “此地就先生一人住?”   说书人端上淡茶,微微窘迫:“老朽孤家寡人一个,无牵无挂的。”   “哦,这样。”   见他波澜不惊地低头品茶,说书人垂首偷偷观察,手脚却似是紧张,不知该如何放,只拿在身前不安的胡乱搅着。   “敢问……二位这般造访,可有什么事?”   “先生多虑了。”秋亦朝他一笑,“我们只是路过的,前来借口茶喝。”   听他这口气戒备心倒是很重,说书人暗自琢磨,也不再追问下去,反而听他淡然问道:   “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老夫姓秦,单名一个书字。”话刚说完,他就沉下眼来,低声道,“那公子……又姓甚名谁?”   大约知道他会这么问,秋亦抿了口茶:“在下姓秋,秋亦。”   秦书把眉一皱,怀疑地看着他:“你……当真姓秋?”   秋亦不答反问:“秦老先生以为我该姓什么?”   他话已至此,秦书也并不拐弯抹角:“你该姓何。”   “为什么?”   秦书行至他面前,肃然坐下,与他对视,再次看得清楚后,遂认真道:“你和……和他,眉眼之间甚是相像……”   秋亦眸中窈然,喉头一滚,哑声问他:“你口中的他,指的某非是……”   “是将军!”秦书略有些激动,又向他凑近几分,“你果真认识他?!”   秋亦摇头:“不,我并不认识。   “天下之大,或有二人长相相似也并非稀奇。”   “那倒未必。”秦书冷冷一笑,倚着椅子,看样子情绪已稳定下来,“公子既是找到这里来,想是心头也有疑虑吧?若老朽猜得不错,你是有事要问?”   不想他竟看得这么通透,听君不免暗自惊讶。   眼见把话说开了,秋亦也懒得和他继续打太极,只笑道:“先生是聪明人,在下愚昧。”   他侧身,对听君道:“把玉佩拿出来。”   她依言点头,将那用荷包仔细包好的青玉小心翼翼取了出来,怎料还没给他细看,秦书抢先讶然道:   “这是将军的玉佩!”   “哦?”听君正要递过去,秋亦却半途截了在手,不动声色地把玉佩中心遮住,笑着问道:“何以见得?”   知他还在狐疑,秦书肃然正色:“我跟随将军多年,此玉自然见过,那玉佩之上‘无衣’二字还是老夫刻上去的。你们要是不信,大可看看。”   秋亦缓缓松了手,却没再说下去,心中仿佛空明而安静,半晌无语。   原来那人,真是自己生父……   听君见他眼神恍惚,便伸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捏了捏,还未及说话,却见对面的秦书猛然站了起来,把衣袍一撩,单膝跪在地上。   “末将秦书,参见少将军!”   秋亦忙将玉佩塞到听君手里,继而起身去扶他:   “先生言重了,眼下是与不是尚且不能定论。”   秦书老泪纵横,怔怔望着他,感慨万千:“错不了的,错不了的!将军把玉佩交给你,便是要今日让我等瞧见,他老人家有后,何家有后!”   秋亦不知如何是好。   “这玉佩是我娘留下的……我并未见过他。”   “你娘?”秦书抬袖抹了抹眼角,“哦……是了,我老糊涂,将军临走前才二十三,看你这年纪大约也是不记得的。”   犹自嘀咕了两句,他皱起眉来,喃喃自语:“奇怪……将军当年并未娶妻妾,也没听他提过有子嗣一事……”   秦书方向秋亦问道:“少将军的母亲不知是何人?”   “她……”   听君担忧地朝他看去,秋亦顿了一顿,脸色平静:“她是一位青楼女子。”   “哦……”秦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自也知晓何无衣素来作风,当着秋亦的面,他当然不好多言,只笑道,“你娘这些年来想是十分不易,幸而能给将军留后,改日若是得空,老朽定登门拜访。”   “不必了。”   “呃?怎么?”秦书微怔一瞬,“可是有何不便?”   秋亦淡淡道:“她已故去多年。”   闻言,他顿然语塞,隔了好久才道:“那你眼下是一个人?”   “自然不是。”秋亦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握了听君的手,神色温柔,“我还有内子相伴。”   见他主动道出口,听君脸上泛红,垂头不语。   秦书瞧在眼里,蓦地恍悟,抚掌笑道:“你都娶妻了?好好好!你比将军当年好啊!可要早些为何家开枝散叶,将军泉下有知,定然高兴得很!”   秋亦理所当然道:“这是自然。”   听君羞得愈发抬不起头来,直往他背后躲。   秋亦展颜笑了笑,扶了秦书在桌前坐下。   知道他对何无衣之事十分了解,想听听他所知所晓,秦书也是个能说会道的急性子,一坐下就滔滔不绝讲起往事。   听君见得此状,遂出门欲买些酒水菜肴回来。   好在当初白琴也算带她游了半个扬州城,对于道路尚有记忆,在酒楼买了酒菜,正往回走,忽而听得附近传来一声细细软软的猫叫。   听君伫足观望,却见那不远处的矮树枝上蹲了只猫,低头犹犹豫豫地往树下看,似乎是不敢跳下来。   那猫儿很小,也不晓得这么一跳会不会崴了脚,她小心走过去。那猫儿瞧得她走近,也慢慢挪到她头顶的位置。   听君抬头丈量距离,其实树并不高,她把臂弯上的篮子放下,思索很久觉得自己是不会爬树的,只得作罢,张开手来对那猫儿轻声道:   “别怕,跳吧……”   不知是见她在树下,还是听懂她的话,这猫儿竟真的嗖嗖跳下来,只是角度微偏,听君没接得住,直挺挺地看它落在那草丛中,而后,便听有人“啊”了一声:   “什么玩意儿啊!”   她略微一愣,哪里料得这里会有人躺着午睡?   只见那人抖着一头的落叶,一手拎着猫,从地上爬起来,张口就道:   “这谁的猫?!”   正抬眼,昔时就看得她站在矮树旁,在细碎的江南水雾里朦胧不清。   第49章 【将军百战】   时候偏傍晚,西湖边小茅屋内,秦书语速极快,说得那是唾沫星子飞溅,把何无衣当年累累战绩一径道毕,又加上自己说书的功夫言语修饰,简直比听评书还精彩。   秋亦只靠在一边,也不打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正在这时,院子门被人轻轻推开,脚步声听得甚是耳熟,他回过头正见听君挎着篮子往这边走来。   她低头望着地上的路,神情仿佛带了些异样。   “怎么去了这么久?”   秋亦拉着她到跟前,听君把手上买的酒菜一一摆开,不自然的笑了笑。   “没什么……人太多,等了……等了一阵。”   “哦。”秋亦未再问下去,只轻轻扶了她手,淡淡道,“那就坐下歇歇。”   “嗯。”   秦书看这满桌子的菜,和浓香扑鼻的酒,不由歉疚道:   “老夫惭愧,少将军难得来,却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招待,反而要少将军破费……”   “哪里的话。”秋亦不以为意地一笑,“秦先生既是爹爹的旧部,伦理也算长辈了,素来没有麻烦长辈的道理。”   秦书闻言,涩然笑着摇头叹气不语。   听君替他二人斟上酒,因知秋亦酒量不好,悄悄给他少了些分量。   秋亦倒没注意,轻抿了一口,忽而问道:   “不知秦先生当年在爹爹手下是任何职?”   “说来丢人啊……”秦书放下酒杯,大约是酒水缘故,脸色有些红润,他笑道,“老朽多年为军师祭酒,因身体孱弱,半点武艺也没有,否则也不会做不到中军师之位……将军可没少为这事斥责我。”   秋亦犹豫了半晌:“我倒是有些事,想问一下先生。”   秦书遂敛容正色,端正而坐:“好,你问吧。”   他捏着酒杯眉头微皱,迟疑着开口:“听人说,爹爹他……生前流连青楼,目中无人,作风很是不佳,可是真的?”   秦书竟不知他要问的是这个,愣了一会儿,随即大笑。   “世人之言何无不此?得势时腆着脸巴结,失势时恨不得也去踩上两脚,人心隔肚皮啊,少将军可听过‘墙倒众人推’这个词?”   秋亦微松了口气:“这么说来,只是旁人胡乱传的谣言?”   “唔……”秦书将眉一拧,“倒也不能这么说。”   “将军的性子不羁惯了,若非碍于恩师韩世忠韩太保之面,他只怕还不会入这官场。”   “爹爹是不喜官场的勾心斗角,以权谋私?”   “差不多吧。”不知是否是想起往事来,秦书面上含笑,“将军大半时间都耗在战场上,就是班师回朝,宁可待在那秦楼楚馆也不愿归家,老说看着那些说话儿含沙射影,旁敲侧击的老头子,自己会忍不住上去揍人,还不如在青楼的好。   “不过,瞧着你……我倒也明白一点。”   秋亦颦眉不解。   秦书想了想,喃喃道:“说不准,将军当初是因得你娘才老往青楼跑的……”   秋亦不禁问道:“爹爹他……不曾娶过别的妻妾么?”   秦书听之便笑:“就将军那性子,谁肯嫁给他啊?别看他官阶不小,发起脾气来,连圣上都要畏惧几分。”   似乎能够想到那画面,秋亦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自己的父亲,却也是这样一个人。   起初得知此事,他心里一直无法说服自己,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声名狼藉的何无衣会是娘日思夜想的人。甚至在想,倘使他真是自己的父亲,他又该如何自持?   可如今听得他的事迹,且不说秦书是否有夸大其词的嫌疑,单听他这性格脾气就觉得很是喜欢,至少比起秋莫来令他更觉亲近许多。想来他若还在世,定能与自己十分投缘的吧……   思及如此,秋亦忽而想起一事来。   “眼下百姓中流传着,何无衣是因出言不逊才被圣上斩首的。当真有这事?”   不料他一提及这话,秦书脸色骤变,那捏着竹筷的手微微发抖,连下巴的胡须都轻颤起来。   “奸佞当道,若是铁了心要除掉你,什么理由借口是找不出来的?”   听君和秋亦相望一眼,讶然问道:“敢问,先生指的奸臣是……”   “哎——”秦书摆首叹了口气,“那人你们定然也知晓,便是钦宗宣和年间的右丞李士美。   要论起人品,他比将军还恶劣,偏生这人油嘴滑舌,相貌又文雅俊朗,靠踢得一手好蹴鞠爬上高位。”   “李士美?”秋亦眉峰一拧,“记得他是北朝主投降一派的。”   “是啊。”秦书冷冷一哼,“这厮关说话那语气腔调便阴阳怪气,莫名其妙。别说将军,连我都厌烦他得紧。   说来倒也便宜他,五年前据说死在桂州,没能让咱们手刃这奸贼,实为憾事!”   “何家……”秋亦喉中一哽,“是被满门抄斩的?”   “……”秦书垂眸看着那酒杯中荡漾的酒水,良久良久才颔首点头,“不止将军一家,连我等也都受到牵连,将军一手扶持的水师提督景洪是遭遇最惨的,被莫名株了三族,但好在还留了个后……那时知道何家男丁尽数被斩,又不知将军还有你,我与长史阮唯联名上书,朝中却无一人响应……”   秋亦声音一沉:“爹爹在朝廷里,这么不受待见?”   “也都怪将军随信惯了,当年他要是稍稍服些软,不至于得罪这么多的人。”秦书沉吟片刻,有些理解地点点头,“也难怪他未曾告诉我们有后,只怕也是担心你和你娘!”   秋亦微愣一瞬,继而默默颔首。   “哎,时隔这么多年了。”秦书怅然而嗟叹,“那些日子就好像昨日一般,历历在目啊。你是没见过,何为树倒猢狲散……   圣旨还没下来,几个中尉和都尉就自带兵马投靠旁人去了,那时将军府里何其惨淡。我就见将军一人坐在那椅子上,一个人,一言不发地喝着酒。   他手下就剩我们些许人还跟着,便把我们都叫道跟前来,一人发了银两,打发着走。”   说到此处,他泪眼迷蒙,哽咽难言:“将军对我们有知遇之恩,旁人不了解他,我还不能了解么……”   听君也听得伤感,又静静给他倒上酒,轻声问道:   “所以先生后来,才到此地说书了么?”   “那倒不是。我是四年前才来扬州的。”秦书拿着袖子擦擦眼角,若无其事地又抬起头来,“将军死后,我和左右将军还有副将等人一直在汴梁,金兵攻城后官家逃到这南边来,我们才又一路相随到临安。   只可惜,我是个文官,派不上用场,虽是换了皇帝,其余的人皆未受到重用。大家念及将军含冤而死,也都不愿意再在官场上待下去,后来就各奔东西了。”   秋亦若有所思:“那你们可还有往来?”   “有的。”秦书点头,“有时候阮唯和曲无名还会来扬州看看我,他们几人有手艺,混得比我好,时不时会接济我一下。剩下的就都是偶尔传个书信……哦,对了。”   他一本正经地看着秋亦:“寻得少将军,这可是大事,我晚些时候要传书给他们知晓才是。”   “先生客气了。”秋亦起身拱手道,“我此番来,只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身份。并无他想。”   “这个我自然知道。”秦书笑着扶他坐下,“你莫担心,眼下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了。不过大家都曾受将军恩惠,让他们来见见你也是应该的。”   秋亦本就是个怕麻烦的人,原打算继续推脱,听他已这般言语只得又将话咽了回去。   酒过三巡,天色近黄昏,四下里已有些暗,秋亦携着听君作揖告辞。   因想着他所住之地偏远,怕夜间晚了他二人不好走路,秦书也并不挽留,只向秋亦要了客栈的名字,目送其离开。   外头夜色尚浅,西湖湖水却被远处灯火映得波光粼粼,一片粲然夺目。   将出院门,秋亦才想起什么事来,淡笑道:   “今天倒是喝了不少,怎未觉得不适,莫非我酒量变好了?”   听君没答话,只掩着嘴轻笑。   “你笑什么?”   她摇了摇头:“你可知我每回都给你少斟了半杯?”   秋亦闻言有些啼笑皆非:“这么卑鄙,那岂不是很对不起秦先生。”   “会么?我瞧他喝得很开心呢。”   没走多久,前面一棵柳树下,正见一人半倚着书双手环胸两眼淡漠地朝此处看来。   几乎是同时,听君和秋亦皆望向他眼神,脚步蓦地停滞。   昔时自那树上离了身子,往前走了几步,视线落在袖下他二人十指相扣的手上,表情却一点变化也没有。   反而弯了唇,笑问道:“……你还真是嫁给他了?”   不等听君开口,秋亦已用力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口气阴冷,分明是不悦:   “你如何又在这儿?”   “我还想问你们怎么在这儿呢。”他冷笑一声,“感情扬州城还是你的地盘,不让人来是不是?”   秋亦挑了挑眉:“既是偶然相逢,你何必多此一举跟到这里来?”   “我乐意不行?”昔时咬了咬牙,抬眼去瞧听君,后者目光与他相对,怔怔看了半晌,他终是不甘道:   “你秋亦不是才死了爹么?三年的孝不守了?”   秋亦淡淡笑道:“让你失望了,我爹不是秋家老爷。”   昔时气急败坏:“胡说八道,不是他还能是谁?你为了……为了和她……连自己爹都不认了?!”   “爱信不信。”秋亦拉着听君就道,“我们走。”   “等等!”昔时不依不饶地拦上手,明明知晓了答案却犹不死心,“就算是这样,可喜酒呢?秋家,不……青木山那边,我也没听闻有人办酒宴,更没听闻娶妻之事。便是你们不愿张扬,那也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   秋亦冷笑:“我二人成亲,唯拜天地拜双亲,请不请旁人,办不办酒宴,又如何?”   “你!……”这会儿昔时把手偏向听君,话是对她说的,“连亲都没好好成,这种人,你都嫁他?!他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样!”   不欲听他说下去,秋亦转了步子,拽着她脚下生风,沿着西湖就往回走。   昔时还呆在原地,夜色里那身影很快就模糊不清,他手握成拳,狠狠往树上一砸,骂道:   “我还真是见了鬼了!这样的人都有!”   *   回到客栈的时候,时间已不早了。   窗外的风吹得呼呼作响。   因怕方才昔时之事,他还耿耿于怀,听君不知该说什么,于是背过身去铺床。其实床上的被子她早间已铺好,但又不知和他相对坐着怎么开口,只好寻了这么个法子,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尴尬。   秋亦在桌边坐了,手边没有放茶,就静静坐在那儿,一句话也没有说话。   这样的气氛令她愈发不安起来,听君轻咽了口唾沫,仍固执地在理被角,把那细小之处抚平又抚一遍,如此这般过了一盏茶功夫,才听秋亦无奈地叹了口气:   “照你这么理下去,被角都要被你摸出毛边来了……”   闻言听君手上一抖,放下被衾来,低着头依然背对他。   秋亦捏了捏眉心,柔声唤她:“过来,坐下。”   “哦……”   她听话地转身,挪着挪着在他跟前缓缓落座。   秋亦悠悠伸出手来,抚上她脸颊,皱着眉盯了许久。   听君心头一颤,正担心他会否在生气,不想只听秋亦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道:   “怎么就是……吃不胖呢。”   “呃?”   他莞尔笑道:“你太瘦了,再这么瘦下去,怎么给我何家传宗接代?”   听君羞得满脸通红,直把他手拿开,支支吾吾好久:   “怎么倒听起秦先生的话,胡说起来。”   “这如何是胡说?”秋亦微微摇头,正经道,“我何家既只剩我一人,往后兴人丁之事自然全靠你。”   他话锋突然一转:“说来,昔时的话,有一句也不无道理。”   听君愣了愣,忙将方才二人对话细细回想了一遍,却是无果:   “什么话?”   “这亲是不该成得这么草率。”秋亦轻握了她的手,“等回去,我们再好好成个亲,你看如何?”   听君嫣然一笑,心里自是感动:“不是说觉得人多了,很麻烦么?”   “这不一样。”他慢吞吞的解释,“我还不曾看你穿过嫁衣。”   听君愈发不解:“上回在欧阳家那不是?”   “自然不是。”秋亦低低道,“那不是为我穿的。”   第50章 【无定之骨】   春困秋乏。   由于气候渐渐转暖,听君和秋亦早上也醒得越来越迟。   在城里又住了日子。   这天刚起床,听君她便觉得头有些昏沉沉的,不知是不是前些日子在西湖边吹了风。本欲吃些热乎的东西,想着等下午日头出来就能好。   不料早饭摆上来自己却一点没有胃口,捧着一碗粥慢慢吃了半晌才只吃了一半。   秋亦皱着眉实在看不下去,伸手在她额上抚了抚。   “脸色这么难看,莫不是病了?”   “……有吗。”听君也不自觉去摸额头,倒没觉得发烫,“应该不是风寒吧。”   秋亦神色肃然:“夜里睡不好么?昨夜听你很晚才入眠。”   闻言她不由有些脸红:“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吵到我倒是没什么要紧的。”秋亦取了她手腕来,把了把脉,终是摇头道,“一会儿去城里看看大夫。”   听君忙抽手回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用了……”   “横竖来也来了,就当是出门逛逛。”他语气虽平常,却是不容反驳。   眼见他都这么说了,听君也没办法,只得依言应下。   昨日一场雨,把扬州的街道洗得干干净净,才过了辰时,太阳就自云里显现而出,带着淡淡暖意的阳光落满房舍,虽是刺目,却不灼热,只这么照着便觉得浑身舒畅。   路上的行人比起前些天要多上许多,大约是起早买卖东西的,亦或是出城赶集,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秋亦向小二打听了靠谱的几个药堂的位置,继而与听君慢慢行于城内道上,时不时瞧瞧两旁的铺子。   没隔多久,前面正一条小河流淌而过,他二人便沿着石桥往前走。   正到桥中央,不想一个背着行礼的书生因赶路匆忙,没留神撞上听君胳膊,他倒是唬了一跳连忙作揖道歉。   “没事……”   听君揉了揉臂膀,知道并无大碍,遂笑着欠了欠身示意他不必介怀。   正抬眼时,那书生背后忽走过一个身披蓑衣头带斗笠之人,视线一斜不偏不倚和她对上,听君微微一愣,只觉得这眼神十分熟悉,可一时半刻又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   仿佛也是在这样一个桥头,也是和秋亦一起,就发生在不久前的事情……   不过那是谁呢?   书生早已走远,她却还立在原地。   秋亦顺着她目光瞧去,对面除了来去的行人没什么异样之处。   “怎么了?”   听得他的声音,听君才回神过来,秀眉一蹙,默默摇头:   “没什么……刚刚好像看见一个熟悉的人。”   熟悉的人?   秋亦接着问她:“是什么人?”   “……我不太记得了。”   听君拧着眉,犹自在记忆中搜索。   “既然不记得,想来不会是什么重要的人。”秋亦不以为意道,只抬手抚上她的肩头适才被撞伤的地方,小心揽着她到自己另一侧。   “走吧。”   听君心不在焉地应着:“嗯……”   从桥上下来,两人还没走多远,就听那前头传出一声凄厉惨叫,巷子左侧一家小药房里,一个身着灰布外衫的壮实男子踉踉跄跄的跑了出来,因得太过害怕,脚上一拐就摔倒在地。   只见他袖口上挽,光着膀子,手肘上还挂着一只色彩斑斓的蜈蚣。他偏头看到那虫,吓得嘴唇发白,慌忙拿手弹开,随即指着那药堂就破口大骂:   “什么神医啊!简直不可理喻,我看是庸医……是……是草菅人命的凶、凶手!”   闹得严重,倒不知是哪个大夫胡乱用药,听君正奇怪地探头往药堂里头看去,那其中却有人也慢条斯理地踱步而出。   “哎,看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只蜈蚣都能把你吓成这样。小娃娃没见识,以毒攻毒的道理懂不懂?”   “什、什么以毒攻毒!”那男子捂着伤处,似乎还心有余悸,“我不过就砍柴划伤了手,找你开些伤药,你这老头儿却胡说八道一通,非说我是中了啥蛇毒。我看……你是故意这么说,想来骗钱的吧?!”   “啧啧啧……”   那老者走到阳光底下,这会儿听君和秋亦才看清他相貌,但见其瘦削的脸上遍布皱纹,一道深深的疤痕从右眼而过,另一只眼微微眯着,似笑非笑,手里还捏着只活蹦乱跳的蜈蚣。   “这小娃儿没良心,天底下也就老夫看得出你身中剧毒。若非今儿你来找我,等你回去,不出三日就该你媳妇儿给你收尸啦!”   听君骤然怔住,轻轻拉了秋亦,低声道:“这位不是咱们在杭州城中遇上的……独眼大夫么?”   秋亦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   不知是不是听到听君所言,那独眼神医转过头来看着他们,皱着眉细细打量了一番,忽然展颜朗笑道:   “来来来,你这小子不信,大可问那边的姑娘。   她半年前还是个哑巴,我给她治过之后,你瞧她现在,这不是好端端的能说话了么?”   男子闻之一呆,转头去看听君,讷讷问道:“……大姑娘,这、这老头子说的……当真?”   听君略带尴尬地点头一笑,正待要说话,身侧的秋亦便犹疑地望过来:   “是不是他开的方子还说不准呢。”   听君抿唇含笑微微摇头:“这个我知晓的,虽算不上十分确定,但自打服了他开的方子,将开口前似有些奇怪的反应……无论如何,我们也都该谢谢他的。”   秋亦无可奈何:“好吧,随你了……”   她在袖下悄悄握着他的手,继而对那男子点头道:   “我从前,的确是因为一些变故不能说话了……半年前这位大夫给我瞧过病……”   话还没说话,那老头儿就插口打断:   “呐呐呐,听见了吧?我当初在临安混的时候,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真的假的……”男子半信半疑。   独眼老头儿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把那蜈蚣往前送了送,走了几步:   “来,我这儿还有一只,你那毒尚未清完呢,再来一次吧?”   一听他这话,男子哪里还继续思索,爬起来拔腿就跑,独眼老头儿目瞪口呆,忙上去追了一段路,跺脚气道:   “傻小子跑什么呀!老夫又不会吃了你!……还没给钱呢!”   “……没教养的家伙。”   他念念叨叨的背着手走回来,盯着地上的蜈蚣残害叹了口气,朝听君仰首道:   “你们既然来了,就进去坐坐罢,正好我也瞧瞧你这嗓子恢复得如何。”   她点点头,继而看着秋亦,微微一笑。   后者亦拿她没有办法,只得轻叹一声跟着那老头儿往药堂里走。   这医馆和他在杭州时候的那一间一样,狭窄阴暗,柜台旁边蹲着个小药童在捣药,仍旧是上回的那个。   独眼老头儿端了长凳让听君坐下。   “来,张嘴我看看。”   “唔……”   大约是眼神不太好,他眯着眼睛看了许久,才道:“咽喉还有些红,怪不得你说话这么哑。从前给你开的方子还在吃么?”   听君摇了摇头:“没吃了。”   “一会儿我给你写个调理的方子,吃个个把月,声音就会正常起来。”他言罢,正准备唤小童拿纸笔,秋亦却在旁提醒道:   “她近日因说身子不适,你再给她把把脉吧。”   “哦?”独眼老头儿转过身来,“行,把手伸出来。”   听君只好将袖摆拉了拉,小心递过去。   那老头儿搭上两指,习惯性地捏着白须揉搓,搓了一会儿蓦地就停了下来,抬眼望了望秋亦,笑着撤了手。   “夫人这月的月事迟了多久?”   “我……”听君被他问得一阵失神,等反应过来时,脸上却是一片通红,她垂下头,小声道,“快有大半个月了……”   独眼老头儿笑着颔首:“那就错不了了。”他起身,走到柜台前取了笔墨,话却是对着秋亦说的:   “想不到你这么个暴脾气的小子还能娶得这么个好性子的姑娘。”   秋亦眉间一皱:“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有福气啊!”这老头儿倒是面不改色,依然笑嘻嘻的,“上回见你俩来,没算到你们能成一对儿,这下连娃娃都有了,你也快当爹了,还不对你媳妇儿好一些?”   “呃?”秋亦愣了一瞬,眉头展开,转眼便看向听君,唇角禁不住有些抽动。   “他……他说的是真的?”   手背被他握得很紧,紧得略微发疼,听君羞怯着不敢去瞧他,只把脸别向他处,赧然一笑。   秋亦定定看她,却并不说话,嘴角的笑意如何也掩不住。   此时阳春梅月中,江都城里的街道,暖暖日光淡染,清暖人心,便连那相貌丑陋的独目老头也格外顺眼起来。   这会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当然不会是最后一个。   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   正午是特意去扬州城内最大的酒楼吃的饭。   因听那大夫说孩子才怀上,无论如何她身子单薄,都该好好补一补,秋亦便很不客气的要了一桌子的菜,看得听君瞠目结舌。   对此,他倒是漫不经心地喝茶,放下话来:   “不着急,慢慢吃。”   补成这样,也不知会不会太过了……   听君一口一口当真是慢悠悠的吃着,似乎能预料得到剩下几个月自己的状况会有多惨烈。偏生这个时候,秋亦又极其认真的补充了下一句:   “就是不为自己想想,好歹也为孩子着想。你总不想他一出生体质便随你一般孱弱罢?”   听了这话,听君哑然无语,只得认命地低头猛吃。   这一顿吃得她心焦不已,直到正午都过了,才被秋亦扶着小心翼翼往客栈走。   心里却不住苦笑。   这是把自己前半辈子的饭都吃了吧……应该……   走到客店门口时,店小二正靠在门边往外打望,一见秋亦二人忙不迭跑上来。   “哎哟客官,您可算是回来了!”   秋亦听着奇怪:“怎么?”   小二一面领他进去,一面笑道:“有几个客人今早您前脚刚走,他们就来了,一直等到现在呢。”   “客人,说来历了么?”他虽是这么问,却早猜到了几分。   说话间已步入客栈大厅,前面不远处,一方桌前正坐了三四人,其中便有那说书人秦书。一见这边的秋亦,秦书率先站起身,剩下数人见他这般也都纷纷往此处看来。   “少!……”刚喊了一个字,他便觉得不妥,只笑着迎上前。   秋亦淡淡扫了他一眼,颔首道:“秦先生。”   秦书身后站有三人,一人身长七尺五寸,头戴纶巾,丹凤眼,笑容和蔼,书生相;另一人身长八尺,浓眉细眼,虎体熊腰,露在外的手背和手腕上隐隐看得有伤,显然是曾上过战场杀敌之人;剩下一人不过七尺,圆眼细眉,身形小巧,看上去格外精神。   “这几位是……”   他话一出口,那壮汉就冷声打断:“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委屈少……公子,借公子客房一用。”   秋亦偏头瞅了一下听君,似是宽慰的拍了拍她手背,既而淡笑道:“好。”   进了屋内,那矮小男子先谨慎锁好门窗,然后便与余下几人相视一眼,皆行礼跪于地上。   秋亦和听君皆是怔忡。   “几位……”   “少将军不必多言!”秦书双目含泪,抱拳朝他拱手,“当年将军之死,是我等无能,远在他处,无法为将军进言。之后又背信弃义,随官家南下,连他的尸骨都不能带走,乱葬于京兆府城郊。   我几人心中有愧,拜不了将军,只能对您叩首已求将军原谅,但求少将军不要见怪。”   他话音刚落,四人便齐刷刷向他磕了三个响头。   秋亦生平是最见不得人下跪的,早是头疼不已,忙将他四人扶起来。   “其实几位不必如此。既然有心知愧,想必爹爹他也不是这么个斤斤计较之人。”   秦书被他扶着起身,泪流满面:   “多谢少将军原谅……”   众人感慨一番,又相互抹了泪,待得情绪稳定下来,秦书方才向秋亦介绍道:   “少将军,这几位就是前些日子,我向你提到过的将军手下的长史阮唯,校尉曲无名与朗将王随安。”   秋亦一一见过问好。   除了秦书外,便是曲无名瞧上去颇为年长一些,但虽是如此,那体魄倒还是健壮的很。大约是初见秋亦,仿佛再见何无衣,眼里竟一直含有泪花,可又碍于脸面,忍着不落下来:   “少将军和将军年轻之时像得很啊……”   秦书听罢,也回头来笑道:“我说得不错吧?他看上去可比将军靠谱得多啊!”   几人都有些激动,寒暄了数言,仍没有要走的意思。   因怕听君太过劳累,秋亦本想开口,可见他等人这般模样又有些不忍。   但听那唠唠叨叨地谈了半日,他蓦地想起一个多月前在衡州小镇上遇到的那个乞丐。如今思及他当时之言,只怕也和爹爹有什么关系。   秋亦斟酌片刻,方将此人之事说与秦书等人知晓。   “老乞丐?”   王随安皱着眉沉吟:“年纪有多大?”   听君在一旁轻声道:“大约五十。”   “噢。”阮唯肯定地打了个响指,“定是莫不说那厮!”   “莫不说?”秋亦问道,“他是何人?”   “是个小人。不提也罢。”曲无名冷哼一声,“当初就是因为他,将军的尸首才被草草扔在郊外。这小子胆子小,没心没肺的,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把他从流民堆里救出来……偏偏将军遇了难,他倒是跑的比谁都快!诶!”   “算了算了。”阮唯将手一挥,“他落到这种地步,也是自身造化,往事就别再提了。”   “说的是。”秦书肃然颔首,话锋一转,望向秋亦。   “其实,不瞒少将军……我们千里迢迢赶来,倒是有一事想麻烦您。”   秋亦隐隐感到一丝不安,颦眉道:   “何事?”   “将军的尸骨还在京兆府,我们想……也该去把他的尸首捡回来了。”   第51章 【风雨□□】   “京兆府?”听君轻轻自语,“那地方,眼下不是尚被金人所占么?”   “正是。”曲无名肃然点头,“其实我们几个早有这个打算,本就商量这两年北上去捡骨。如今既是寻到少将军,此事少将军能与我们同去的话,那是再好不过。”   “我……”秋亦皱眉看了听君一眼,终究是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少将军大可放心。”听他言语里多有迟疑,阮唯抱拳道,“我们这几个老骨头虽然不中用,但决计能护得少将军周全的。”   “京兆府毕竟距离宋土较近。”秦书略一颔首,“我打听过,若是只去郊外,金兵尚少,应当不成问题的。”   秋亦淡淡一笑:“诸位多虑了,我只是担心内子……”他回眸,将听君拉到跟前,“她身怀有孕,我想先送她回家,再与几位同行。不知……各位前辈意下如何?”   当着旁人的面,听君不由有些羞涩,轻垂了头,悄悄往他背后挪了几步。   曲无名等人闻得他此话,先是一愣,静默少顷后登时炸了开来,皆是欢喜不尽,只笑道:   “好啊,好啊!少将军有了子嗣这是好事!”   秦书捏着白须甚是喜悦的点了点头:“前些日子我就说让他早些为何家开枝散叶,看来我这嘴却是灵得很。”   “何家有后。”阮唯声音哽咽,“我也就放心了。”   几人七嘴八舌道了喜。那王随安方对秋亦道:   “既然少夫人有孕,那自然是不能长途跋涉。少将军不必在意我们,尽管去便是,横竖我们这些老骨头平日里闲得很,什么时候去不是去?”   “正是正是。”曲无名一向不善言辞,只不住点头,“横竖等一年也是等,两年也是等。届时你二人生了一群娃娃,将军见了,那也是高兴的很啊!”   “什么话……”秦书犹自叹道,“娃娃要生,尸骨也是要取的。宋金交战也不知几时是个头,往后若是京兆府之下国土也尽数去了,那尸身岂不是更难收拾了?”   “是是是。”曲无名挠了挠头,笑道,“我就是高兴,高兴,胡说的。”   “哎,你这人……”   因得知听君有了身孕,那几人才消停了些,只交代秋亦忙完这边的事情后,去扬州和秦书道一声,到时再一起北去。   自此也就没再打搅他二人,匆匆告辞散了。   站在门边,望着他几人走远,秋亦才似松了口气,退回房内,摇头苦笑:   “总算是走了,看他们那架势,我倒以为还会在客栈里住上一晚,说上一晚呢。”   听君亦寻了个地方缓缓坐下,伸手锤了垂胳膊,笑道:   “你就原谅他们吧,他们也是高兴。”   秋亦无奈:“本没打算走这么急的,毕竟怕你这身子受不得颠簸。”他走到桌边,顿了顿,嗟叹道:“既是与他们说了要去北边,只怕过几日便要动身回衡州了。”   “我没事。”听君微微一笑,“何况,这才怀上呢,应该没什么要紧的。”   “无妨,横竖也得陪着你把孩子好好生下来。”秋亦信手端起茶壶,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   热度透过杯子传到掌心里,她只觉得莫名的安乐,双手捂着茶杯,忽而笑问道:   “你是喜欢男娃娃还是女娃娃?”   不料他不答,却反问:“你喜欢什么?”   “我?”听君想了想,“都好,只要是自己的孩子……”   “那我也是。”   她闻言,忍不住笑出声:“秦先生他们不还指望你能延续何家的香火么?”   秋亦冷哼道:“那又怎么?”   “我以为你会喜欢要儿子多一分……”   秋亦却很是自嘲地望着她笑:“我脾气这么差,生了儿子若他也像我,往后怕是难讨到媳妇。”   听君也笑道:“对咱们的儿子就这么没信心?”   他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那得看是谁教了。”   今日一整天秋亦的心情都格外的好,即使闷在房内步出门,却似乎也有很多话要说。   孩子,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缘。   于她来说也是一样。   原来从此以后,还能有与自己如此亲近的亲人,而她将抚育其长大,长大,长大成人。   时隔娘亲去世这么多年来,听君头一遭感到体内流淌着的血液,牵连着两个人。   许久许久之前,她还是孤身一人,甚至口不能言,嘴不能说。   受过多少白眼嘲讽,听过多少怜悯同情,看过几何生死离别。   从来不曾妄想能有今时今日。   夜间醒来,听着窗外风声萧萧,春虫低鸣,抬手抚上小腹,另一只手,仍在被衾之中与他相扣相握。   这一瞬,眼泪仿佛杨花飞絮,深深浸入枕间,悄悄湿了一片。   *   在扬州城又待了三日,秋亦才让听君收拾东西准备启程回青木山。   算着这时间,等孩子出世,只怕是明年的春节了,正好逢上过年,一定热闹得很。想着这个听君便高兴不已,一路上也没闲着,取了针线说是要给孩子做鞋子,看得秋亦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直叮嘱她小心别扎了手。   行了两天,外面的天气愈发坏起来,次晨早上就开始落小雨,马滑雾浓,行路十分不便,到了傍晚更是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还未寻到落脚之处,车夫未免有些担心,因知车内夫人身子不便,若在马车内住一晚只怕不好。   幸而没走多久,就看前面风雨雷电中立着一个破庙,庙上坠着的牌匾,隐约写了铁石庙三个字。听名字,似乎是祭奠前朝义士郑铁石的庙宇,可惜如今时过境迁,附近居民走的走散的散,哪里还有人顾及这座古庙。   车夫便去问秋亦的意思。   左右想着在外也是风吹雨淋,还不如进去避一避,他遂答应下来,搀着听君小心下车。   打开庙门,扑鼻闻到一股尘土之气,似乎庙中久无居住。   逛了一圈,车夫跑回来向他道:   “老爷,一个人都没有。”   “嗯。”秋亦略一颔首,“去把车上的毯子和手炉子取来,一会儿简单打扫一下。”   “诶,好。”   忙碌半日,车夫寻了庙里的一些干草在地上铺了,再搭上毯子,拾了些柴火来点着,不过多时,四下里便慢慢回暖。   秋亦扶着听君在火堆边坐下,伸手试了试温度,因道:   “还好,这庙虽长久不曾住人,屋顶和四壁还是完好的,不曾漏风。”   听君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供台,原本摆在上面的人像早已残破不堪,四分五裂的碎在旁边,她心里徒生苍凉,不由问道:   “这郑铁石是什么来历,你可知道么?”   秋亦自包袱中取了些干粮,放到火上细细地烤,漫不经心道:“听说是前朝时候一个侠肝义胆的江湖人士。”   听君微微讶然:“还有给江湖人士立庙宇的么?”   “也就蜀中一代的人拜祭吧。”秋亦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相传他使得一手好刀法,庆历年间曾领着江湖上一干人等往西夏前线参军,大获全胜,功劳不小,故此人们才兴建的铁石庙祀奉他。”   “啊?那时候江湖中的人竟如此齐心?”   秋亦淡淡点头:“这也算是一件奇事了,毕竟朝堂和武林可是一向井水不犯河水。”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雨声声势渐大,秋亦却忽而停了口,皱起眉来,凝神注视前方。   见他这般模样,听君不禁担心道:“怎么了?”   他眉峰越紧,摇了摇头:“好像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庙门口便瞧得一人抱着头,甚是狼狈地往里面跑,进了庙内,便垂首开始拍打身上的雨珠,嘴里还不住碎碎念:   “什么鬼天气,都下了一天了,还不见停……”   那人抖了半晌衣裳,这才抬头想环顾四周,不料那对面坐着的三人皆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尤其是某个青衫长袍之人,眸中那嫌恶之色简直分毫不掩饰。   昔时故作淡然地轻咳一声,很是苍白地解释道:   “我……我顺路也往南边走。”   秋亦倒不搭理他,只转头对听君道:“明早我们改道吧,我知道有条小路,回家能更快些,就是沿途景色不那么好。介意么?”   她看了昔时一眼,乖乖摇头:“不介意。”   “诶,你们什么意思啊!”那边的人听得清楚明白,咬牙哼道,“搞得我像是一路跟着你们似得,这方圆十里,就这么一个地方,还下着雨呢,我不躲这儿能躲哪儿!”   秋亦那视线移都没移一下,将手头烤好的干粮递给听君,柔声道:   “若是时间充裕,倒可以去洞庭湖游一游,之前一直听你说想去尝尝那儿的回头鱼……小心烫。”   “嗯……不过听说那边的口味太重了,最近不太想吃辣的……”   “那想吃什么?”他随口问道,“想吃酸的么?”   这么如胶似漆,你侬我侬的,人家压根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但见昔时还可怜巴巴站在那儿,车夫颇为同情地拍了拍自己跟侧,招呼道:   “小哥,过来烤烤火暖暖身子吧。”   秋亦轻飘飘地回他一句:“你不必管他,他身子好着呢,淋几场雨不碍事的。”   “呃,这……”   车夫为难地抓着后脑勺,昔时早是气急败坏,话已至此,为了脸面,他当然不会坐过去,颇有骨气地捏着拳头:   “不用你们假惺惺,我等雨停了就走了!”   说完就气哼哼地往旁边席地而坐,头一偏只往门外瞧。   听君看他浑身湿透,多少有些不忍心,悄悄在秋亦耳边道:   “要不,还是让他过来坐坐吧?这春雨料峭着,倘使真病了怎么办?”   “关心他作甚么?”后者冷下声来,满是不悦地哼道,“他就是死了也不干你的事。”   “……”见他言语里生气带几分,赌气又带几分,倒有些像是在吃醋……   听君无可奈何地笑笑,只得作罢。   柴火烧的噼里啪啦作响,听那声音,似乎雨势比方才小了一些。   听君靠着秋亦和衣浅眠,车夫也在火堆边打盹,昔时坐在靠门的位置,盘膝吐纳。   四周寂寂无声,唯有雨点自屋檐落下,淅淅沥沥,滴滴答答。   过了不知多久,远处忽又有一阵脚步声,秋亦和昔时皆睁开眼,那些步子零零碎碎,想是来者不少。   然听君与车夫耳力自不如他二人,尚且闭目沉睡,直到那院外大门被一行人推开来,她才莫名惊醒,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往外头看。   正好一道闪电劈过,院中一亮,门口竟是站了四五个人。听君看其衣着打扮,不过是些粗衣麻布,想来是附近的村民,遂也没多在意,仍旧靠着秋亦睡了。   那行人大概是见庙宇中有人,低头窃窃而言,不知说了些什么,又起起伏伏地点着头,便陆续朝庙中走来。   为首的年轻人一进门便环顾了一下四周,继而把手里的锄头放下,对秋亦昔时拱手施礼,倒不说话。   见秋亦冷冷颔了颔首,他便也就点头表示感谢,领着其余的人另寻了个空地,坐着生火休息。   这些人行为古怪,说话声音也不大,像是有意防着他们,连坐也是找的最偏僻的角落,时不时会拿眼神往秋亦身上看。惹得他浑身不自在。   睡了半刻,头顶猛然响过一声惊雷,听君垂了垂头,自梦里醒过来,眼见那柴火还在燃着,火光依旧温暖,她不禁微笑,往秋亦怀里缩了缩。   大约感觉到她苏醒,秋亦轻声问道:“可冷不冷?”   听君依言摇头:“还好,不冷。”   她正将闭上眼接着睡,余光却往对面扫了扫,那围在角落里的几个人中,有两人相貌甚是熟悉。听君皱了皱眉,想着自己是否在哪里见过,蓦地有了些印象。   似乎前几日在扬州城石桥上遇到过一个……那人身穿蓑衣……   不仅如此,好像在很久很久前还碰见过一次。   记得那时,他下巴还生着络腮胡……   寻思间,那人的目光恰巧也撞了过来,视线骤然相对,听君猛地一个激灵,身子不自觉轻颤起来。   发觉她手抖得厉害,秋亦忙揽住她:“怎么了?”   “少易,是……是他们。”听君拽着他衣袖,急声道,“是徒单赫的人!”   一语刚毕,风里一股杀意蔓延,眼前的刀光并着雷电,一齐闪过。   秋亦心上一惊,飞快抱着听君从原地侧身避开,只听“噌”的一声响,火堆旁一把钢刀赫然斜插入土。   第52章 【灾患丛生】   只听得蓬的一声大响,已有人欺身上来,拿刀挑了那烧得正旺盛的火堆,火星子登时溅了一地,一旁的车夫身上尽是火苗,烫得他嗷嗷直叫。   秋亦撩起一脚踹开那人,伸手掩着听君,怎想耳畔又忽来掌风,他险险避开,忙侧身拦住迎面而来的刀剑,两指一夹,右手疾挥将那来人推出去。   这变故突如其来,昔时还没弄清眼前情况,就莫名其妙进了乱斗之中。他先前从未接触过金人,自不知对方武功套路,拆了数招后才抽得空闲,扭头就朝秋亦喊道:   “怎么回事,你们几时又惹麻烦上身了?!”   后者并不回答,只专心应战。   金人虽是人多,但功夫并不及他二人,打了片刻,秋亦隐隐觉得敌人这手法很是古怪,不像是有心要取他们性命,反而有进有退,似另有所谋。   正疑心之时,四下里不知何处传来嗤的一响,他刚要回头,几股浓烟蓦地升了上来,把周遭围得密不透风。   因上回吃过徒单赫的亏,秋亦忙先捂住口鼻,待得另一只手习惯性要去牵听君时,手却捞了个空。   他心中猛然一凉,这一瞬意识到了什么,哪里还顾得闭气,急急朝前跑了几步,怎奈何白烟浓重,根本看不清,倒和昔时撞了个满怀。   “哎哟!你看着走啊!”   秋亦烦躁的一甩袖摆,却又还是开口问道:“听君呢,你见着她了么?”   “阿君?她没和你在一块儿?”昔时脸色微变,即刻肃然道,“糟了,没听到脚步声!他们那帮人难不成是走了?”   秋亦回身就道:“我出去追。”   “你等等!”昔时一把拉住他,“人家有备而来,都不知道跑多远了!这地方你熟么就乱跑?!”   “那还能怎么办?!”   极少见他这般失态,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颤,昔时微微一怔,只得宽慰道:“咱们先别自乱阵脚,听君和他们能有什么过节?多半是冲着你来的。”   幸而由于这风雨天气,庙中烟雾很快散尽,地上的蒲团凌乱破损,车夫在早在方才混乱之中逃走,四下里什么也没有。秋亦皱着眉抬眸四顾,但见对面的木柱上插着一把匕首,匕首一端缠了一张纸条。   他疾身上前去了字条来看,上面白纸黑字写道:   请秋少爷明日辰时来庙外十里坡处一会。   “这字也写得太烂了……”昔时拿过来仔细瞧了瞧,蓦地展开眉,“他们是你在扬州遇上的那群金人?”   秋亦心不在焉的点头。   “不对啊,上回那黄头发的,不是已经死了么?”   “我也不知道!”他懒得再回答,举步就往外走。   昔时不由一愣:“诶!你干嘛去啊!”   秋亦微微偏头:“去十里坡。”   他惊愕:“这么早……离辰时不是还有三个时辰么!”   秋亦愠怒道:“难不成要我在这儿等着?!”   “……既是冲着你来的,应当不会拿阿君怎么样,你冷静一点。”见他眼中似充了血,模样甚是吓人,昔时禁不住摇头,“你这么冲动,会出事的!”   “我如何冷静得下来!”   他咬咬牙,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却已深深陷入肉中。若是以往,他自然不会这么担心,可偏偏是这个时候……   单单想着她怀有身孕,胸口就徒然袭来一股恐惧,手脚一片冰凉。   “我夫妻二人的事,用不着君堡主来管,再会!”   他言罢,草草拱手,一头扎入庙外狂风骤雨之中。   *   次晨,辰时刚至。   天空已放晴,地上的水洼里铺了一层落叶,皆是昨夜因风打落的。十里坡此地原有个客栈,眼下却人去楼空,只有一棵歪脖子树尚在坡上轻轻摇曳。   秋亦就在那树前站了,双眉深拧,直看着那前面小路上渐渐逼近的几人。昔时见得此状,忙从树上跳下来,手扣在腰间宝剑之上,面色凝重。   对方来者不少,但看衣着服饰,竟有几分像是金兵的穿着。为首的是当初徒单赫的手下,他手持大刀,架在听君脖颈之处,一步一步往这边行来。   秋亦眉峰一皱,因见她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口中也塞有巾布,青丝凌乱,形容憔悴,心里便一阵绞痛。幸而除此之外未曾受什么伤。   身边昔时亦狠狠咬着牙,低声骂道:   “这帮畜生。”   在离秋亦几人数丈距离之外,那壮汉就停下步子,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中原话问道:   “对面可是明月山庄三少爷,秋亦?”   他闻言冷哼道:“你留了书信给我,却还问我是不是么?”   那人和底下金兵对视了一眼,又用女真话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继而才扬首对秋亦道:   “阁下杀我主上,论理我是该向阁下讨个说法的。不过如今事况紧急,要是秋少爷肯答应我等要求,我等定将尊夫人双手奉还。”   “你家主子是我杀的。”秋亦冷声道,“和她无关,你要寻仇,拿我的命换她的就是。”   听君闻言一怔,眸中含泪,只朝他不住摇头。   不想那壮汉一声冷哼:“秋少爷以为同一招还能行得通?少废话,你要是不答应,我现在就杀了她!”   眼见他当真拿刀用了几分劲,听君脖颈上登时划出一道血痕来,殷红流淌。秋亦浑身紧绷,眸中含怒,却又想不出办法来。   “好……你说,什么条件?”   “好说!”壮汉朗声道,“秋家家财万贯,我等只要三少爷肯拿出一百万两的米粮酒水,从此后再不纠缠。”   一百万两,这可比上回徒单赫开口要的一万两足足加了一百倍。   秋亦冷眼看他,面不改色:“好,一言为定,何时交易?”   壮汉左右瞧了瞧:“此处荒郊野外,想来筹钱不易,就给你五日期限。五日后辰时,仍在这十里坡,一手交货,一手放人。”   他毫不迟疑:“好。”   “我丑话可说在前头,倘使届时见不到那货物,三少爷就等着给夫人收尸吧!”   昔时想了想,忽然插话“一百万两的米粮,那可不是小数目,光运过来,只怕也要好几十辆马车,你们收的下?”   “这个就不用你们操心了!”壮汉似乎不欲多言,押着听君要往回走,临行前还不忘叮嘱秋亦。   “提醒三少爷一句,这次别想耍什么花样!否则吃亏的还是你们自个儿。”   昔时不由骂道:“这金狗有够嚣张的!”   正见前面听君慢慢转过身去,秋亦眼前蓦地一亮,瞧她被绑着的手,悄悄而又艰难地比划了几个手势。   ——我在一座荒村里。   “荒村?”   他喃喃自言,“这附近可有什么荒村?”   “荒村么?是有一个。”昔时道,“离十里坡还有段距离,前朝时留下来的,因说是村中染了瘟疫,后来人都走光了。”   “嗯。”他若有所思地颔首,“那种地方,要是安营扎寨,定然十分隐秘……”   昔时听得奇怪:“什么安营扎寨……这事你打算怎么办?要回趟山庄,拿银票换米粮吗?”   “一来一回五天也就去了,哪里赶得上。”秋亦声音一沉,只举步往山下走,“更何况,我已不是秋家人,犯不着找他们借银子。”   昔时在他身后跟着,追问道:“不拿钱?那怎么赎人?”   “我自有法子。”   见他不愿多言,昔时只好也闭了口不问,仍不依不饶地随着他下山。   *   傍晚时分,天色渐暗,前方杂草丛中隐隐见得一个老旧的牌楼,那上头的文字早已斑驳看不清,只不远处堆了许多大石,顶上用朱砂写着“荒石村”三个字。   这村荒凉许久,早无人居住,那杂草都快没过人膝盖,秋亦抬头寻了一株枯树,纵身上去,昔时正在左右张望,一见他爬上去,也忙尾随。   借着夜色隐蔽身影,他皱着眉低头扫着这座村落,房舍虽不少,但很多已是残破不堪,不能住人。可放眼望去,村中竟星星点点的有些火光,待得细看之时,那街道上居然整整齐齐走过几队金兵。   昔时看得一怔,低声提醒他:“人这么多,你现下就要去救她?”   秋亦凝眸不语,瞧了一阵,才道:“这些金兵为何会在此处?”   “北方战事吃紧,他们又失了襄阳六郡,这批军队留在这里,恐怕是为了取扬州临安两地。也不知是几时潜入南边的……”他话到一半,忽而恍悟,“怪不得他们要你拿出那么大笔粮草来,你们两个,大约从至扬州起就被他们盯上了。”   昔时犹自摇头:“对方人太多,若是硬碰硬,胜算太小。我在扬州附近倒还有势力,能调十几个人来。”   “那正好。”秋亦似想到了什么,“你帮我带一封信去扬州。”   “信?”昔时莫名地望着他,“去扬州,一来一回,快马加鞭也要两日,来得及么?”   “那就还剩三天时间……”他沉吟半晌,心自焦虑,“来不及也得来得及,没办法了。”   “嗯。”昔时点点头,“事不宜迟,那你快去写,我今晚就启程!”   *   两日之后,在绍兴府附近的一处小镇上的客栈内,秦书几人风尘仆仆的下了马,脚步不停地向里头走去,还没等小二招呼,就随着昔时上楼。   “少将军!”   秋亦打开房门,此番来的只有秦书,曲无名和王随安三人,他忙请进屋中。   “书信写得匆忙,大老远劳烦几位赶来,晚辈着实内疚。”   “哪里的话!”曲无名大手一挥,在那桌前坐下,脸上表情严肃,似乎蕴着怒意,“这金狗好大的胆子,竟如此堂而皇之地侵入我大宋国土,不好好挫挫他们的威风,我曲某人就是死了也没脸去见将军。”   秦书微叹了口气:“稍安勿躁,我们此番主要是去营救少夫人,你别逞顾着英雄,却打草惊了蛇。”   末了,只肃然问秋亦:“少夫人如今情况怎样?”   “还好。”他双眉微蹙,“他们暂且不会对她如何……只是,我担心……”   “我知道。”秦书在他肩上拍了拍,“你且莫慌了神,少夫人虽怀着身子,但我上回见她面色红润,尚还健康,挨这么几日不成问题的。”   这话旁人听还好,在场唯有昔时一人并不知情,闻之便愣住,呆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是了,也怪不得秋亦会这么失常……   思及如此他心也无端惴惴起来,知晓听君那身子本就纤弱,金人定然不会好好待她,荒郊野外,倘使……   想了想,又狠狠摇头。   孩子又不是自己的,这么着急作甚么?   真是莫名其妙。   那姓秋的的孩子,没了倒也正好,和他心意。   可转念想着若真是这般令她小产了,会不会往后身体更弱了?   乱七八糟想了一通,脑子里却似浆糊一样搅成了一团,心绪纷乱复杂,连自己也道不清说不明的。   那边秦书几人对着救听君一事早商议起来,因对荒石村不熟,又不知听君被关在何处,要救人难免有些艰难。   “以你们上回所见,对方虽带着军队,但到底要掩人耳目,人数定然不会太多。依我所见不会超过两百。”   王随安听之就摇头:“两百那也够多了。”   “我们人少,对方人多,看上去是没什么胜算,不过人少自也有人少的好处。”秦书拿出纸笔来,“若我们能得手救到人,要撤走的话就容易得多。”   他抬头问道:“我没去过那村子,不知能否弄到村落的大致图纸?”   昔时听之淡淡道:“无妨,我去过几回,笔给我,我来画。”   “好。”秦书略一颔首,将笔墨给他。   不过多时,他便将一张简单的地图画了出来,秦书看了一眼,便已有数。   “还好,房舍很多,要潜入的话,并不难。”   他拿笔划了几处位置,继而捋了捋胡须,朝众人颔首道:“我们既是要救人,那么现下最好便是用声东击西的法子。”   王随安寻思道:“几人声东,几人击西?”   秦书道:“我是个书生,什么功夫都不会,此番自然不能与你们同行。声东之人当然越多越好,可击西营救少夫人的也必须是武功上层之人才行,如我猜得不错,那金人想来也留有一手防备。”   曲无名苦笑道:“咱们一共才五个人,你若不去,就只剩下四个,救人怎么也得要两个高手,难不成让我和安子去声东?”   “呃……”   “这个不是问题。”昔时站出来,左右颔首道,“我手下还能叫十几个人来,武功虽不及几位,可只是声东的话,想来足以。”   “十几人?”秦书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此前不曾留意,而今听他这般口气,不觉好奇,方笑问道,“小兄弟什么来头?”   不等昔时回答,秋亦已在一旁淡淡插话:“他就是个地头蛇。”   昔时:“我……”   “哦。”秦书甚是明白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曲无名拿过那画好的图纸看了几圈:“大致就这么定了,现今最要紧的就是少夫人的所处之处。”   “嗯……”秦书微微皱眉,“时间紧迫,得让个人夜里去探探才行。”   王随安苦笑着摇头:“我和无名轻功可不好,这档子事儿还是留给小辈吧。”   秋亦思忖片刻,正要开口,不想昔时却先他一步。   “好,今晚我就去。”   “也好。”秦书倒也赞同,偏头对着秋亦道,“那少将军就随我去镇上准备些东西。”   秋亦微有些讶然:“准备何物?”   “又要玩障眼法的把戏了?”王随安闻言就笑了起来,“想不到秦军师还是宝刀未老啊……”   不料秦书却是冷眼哼了一声:“什么军师,我都没脸自称,要你拿来说嘴么?”   第53章 【自言昔时】   夜深人静,时而传来几阵风声,隐约听到门边巡逻兵走过的脚步,听君从睡梦里睁开眼。地上湿气很重,凉意甚浓,她轻轻挪到墙角之处,正闭眼准备接着睡,头顶的瓦片忽的被人揭开,月光一瞬投射下来。   她皱着眉避开视线,等适应那光亮后,再抬眼,竟见着一双黑靴立在跟前,听君怔忡不已,愣愣的看着昔时撩袍蹲下身。   她被绑在此处两天两夜,嘴中还塞着帕子,虽是还有些精神,但明显憔悴了许多,眼底下一片青黑。也不知那群金人到底有没有给她送水送饭。   昔时伸手将堵住她嘴的巾帕取了下来,听君微微喘着气,嗓子干痒难耐,可因怕被人听见,也不敢咳出声。   见她嘴唇干裂出血痕,昔时未及多想拿出水袋,小心喂她喝下。   淡漠的月色照着她侧脸,依稀能瞧得嘴角的裂开的伤口。   他皱眉沉默许久,仿佛也挣扎了许久,直到最后,仍悠悠拿了拇指极轻极轻地自那伤口处抚摸而过。   如今,她已经是秋亦的人。   她怀的是秋亦的骨肉。   可为何,自己仍旧这么不甘心呢……   “君堡主……”听君尴尬地避开他手指,小声扯开话题,“只你一人前来么?”   “秋亦有事。”他笑着,甚是自然的答道,“我们正在想救你的法子,眼下我只是来看看你的所处之处。”原本打算看一眼她就走,但没忍住,还是冒险跳了下来。   听君心存感激,提醒他道:“此地尽是金兵,你要小心些。”   “无妨,夜间他们巡视的人也不多。”昔时回了神,淡淡一笑,似是宽慰她道,“你放心,明日我们就来救你出去。”   听君僵硬地扯了扯唇角,半晌才轻声道:“都怨我太没用,老是给你们添麻烦。”   “与你无关。”他心上一软,这一瞬莫名的羡慕秋亦。   “本就是他惹得祸事,反倒每每连累你,你看你,都这幅模样了,还自责什么?”   若是这辈子,也能有一个人,如此安安静静地待在他的身边,对他简单又温柔的微笑,永远不曾后悔,永远不会埋怨。   真能这样,那就好了……   不敢深想下去,他忙用别的事打算思绪:“你可知道,这金狗几时从你门边巡逻一次?”   听君偏头想了想:“白天是半个时辰,门口还会有四人看守,夜里只一个时辰一次,听着门外好像没人。”   “有的。”昔时皱眉摇头,“不过是离得比较远,金狗也狡猾,多半猜到我们会来,那夜间的守卫比白日还多上一倍。”   “啊?”听君讷讷摆首,“那你们还是别来了……”   “不来怎么行,留你一个人在这儿?”昔时无奈地笑了笑,“他们又不给你送吃的,真等上五天,你不是要饿死?就算……我不心疼那孩子,却也心疼你……”   说到最后他渐渐住了声,垂眸没再说下去。   两人就这么默默地呆着。   直到头顶的月亮被云层遮住,抬眸已见不到她的脸,昔时才轻叹道:“你……好好照顾自己,安稳睡一觉,明日,就是我死,也要把你救出去。”   她听得喉中莫名一紧,哑然摇头:“其实,你不必……”   “我该走了。”不等她说完,昔时就不动声色地打断,“呆太久毕竟不妥,一会儿巡视的人还要过来。”   知道他不愿听,听君歉疚地低首:“嗯……”   临行前,为了以防万一,昔时还是把那帕子又塞回她口中,仍旧从屋顶跃出,并仔细将瓦片一一放回。   四下里又再度陷入黑暗,而听君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   *   回到客栈时,天边已渐渐吐白,秦书几人靠在椅子上皆是一夜未睡。   一见他回来,秋亦便起身问道:   “人怎么样?”   昔时皱着眉摇头:“很不好,今日必须得把她救出来才行。我看那金人压根没打算给她留活路。”   “依我之见,最好是午后去。”秦书捏着白须略一思索,“那帮金狗多半料到我们会夜里去劫人,自想不到我们大白天里就去。”   “听君的位置在荒村正中一个小院子的仓库内。”昔时伸手在图纸上指了指,“这地方不太好,左右守着人,视线空旷,要是按昨儿定的计划而行,只怕有些困难。”   “嗯……”秦书想了想,“看来买的那几匹马还不够用,一会儿得再置办几匹。”   “马?”昔时犹自不解,“你们买马来做什么?”   曲无名闻言即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他的拿手好戏就是耍诈,那马儿能跑能跳,古有田单火牛阵,我们倒可以来个火马阵。”   秋亦听着就皱眉:“要用火烧?”   “别听他胡说八道!”秦书无奈地摇头叹气,“我这马当然不是拿来放火的。”   “既然是要青天白日去劫人,若没有雾气烟气掩护,岂不是当个木桩子站着让人打么?”   昔时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   “不过近来风大,烟雾也散得快。”   “这个自然。”秦书提笔在那图纸上画了画,“马匹一共有十,我会从村口赶进去。少夫人处在中央,虽是在敌军眼皮子底下,可烟雾中我们要找也方便许多。   “适才我大致算了算,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王随安喃喃自语:“还是在微风之下勉强坚持一炷香,一炷香之后,烟雾会薄许多。”   “正是。”   秋亦肃然沉眸,知晓其中利害:   “也就是说,必须要在这一炷香的时间内将人救到?”   秦书点头:“嗯,不仅如此,安子和无名要分别带人在村东村西两处造出声势,届时你们还得全身而退才行。”语毕,他转头问昔时:“君少侠那边具体能带几人?”   “有十二,我已命他们在镇上等候。”   “那就好,村东村西分别六人。”秦书神色认真地看着秋亦与他,“至于少夫人那边,就要靠少将军和君少侠了……成败与否,至关重要。”   秋亦淡淡应道:“大可放心。”   见他胸有成竹,秦书也就不多说什么,拿笔在村口附近点了点。   “我安排了五架马车在此,时间一到,无论情况如何,你们都必须赶来。记住,上了马车就别停下,行到城内再下车。至于上哪一架,那都随意,剩下的车马,我会分散别处,以扰乱金兵的注意。”他言罢,这才放下笔,“救人如救火,诸位,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知道。”像是一下子回到多年以前,曲无名微微一笑,“秦军师多虑了,我可从不打没有把握的仗。”   一席话,说到尾,秦书喘了口气:“眼下时间还早,大家也都累了,且去睡两个时辰罢。”   他抬起头来:“午时一到,就该行动了。”   *   今日的阳光格外好,灿烂夺目,即使是关在屋中,听君也能看到那自缝隙里照进来的丝丝缕缕的光芒。   适才曾有人开门来瞧过她的情况,大约见她仍安分呆在原地,却也没细看就离开了。   她回头看了看,反绑着手腕的绳索已在墙上磨了一半,再坚持一阵应该就会断掉。   听君靠在墙上歇了口气,好几天没有进食,她早已觉得体力有些不支,明知稍稍用些劲绳子就能崩坏,可却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   正闭目休息了一会儿,耳畔忽听得一些吵嚷声响,她讷讷抬起头来,心跳加快,想着昨晚昔时的话,不禁既是欢喜又是担心。喜的是自己能够脱身,担心的却又是秋亦的安危。   大门被人从外砰的一下踢开,不想一股浓烟涌了进来,被阳光一照连里头细微的尘土都能看见。她本以为来的会是秋亦,怎料那人一走近,待看清他的脸时,听君心里徒然一凉。   这来者竟是徒单赫的手下。   不知是早已听到风声还是如何,他手脚比秋亦快上几分,话不多说破门而入,一把就将听君拽起来,扛着便飞快往外走。   怎奈何四周白烟滚滚,没行几步他就一头撞在了树上。   “呸!”   那壮汉啐了一口血水,狠狠抹了抹嘴角,只把听君拉到跟前来,怒目骂道:   “横竖也是死,今天我是逃不过这一劫了,你也别怪我,要怪就怪投错了胎吧!”   他言罢,从腰间缓缓抽出钢刀来,扬手就狠狠往她脖颈落下……   那刀刃离她脖子不过几寸距离,正在这时,他手腕忽被一物掷得生疼,虎口一震,钢刀应声而落。   听君忙往后退,背脊却抵上一人温暖的胸膛,她浑身一颤,悠悠回过头。   秋亦就在她身后,白烟之中的侧脸模模糊糊,朦朦胧胧,这样的侧脸,她曾在梦里在现实见过多次,梦过多次,却没有哪一次像此时此刻,更令她刻骨铭心。   眼底骤然起了一层雾气,也不知是眼泪还是那烟雾。   只见他亦朝自己低下头来,淡淡笑道:   “没事了。”   心里无端涌上酸楚,泪水沿着脸颊落入唇角,刺着嘴上的伤口疼到骨子里。   秋亦将她堵口的帕子小心取了下来,又扯断了束手的粗绳,扶着她在树旁坐下。   “秋亦!”那边,壮汉怒目而视,右手虽不能使,竟用左手拾起地上的刀来,大叫一声揉身扑上,朝他挥刀而砍。   秋亦怀抱着听君,脚步一转轻轻避开这一招,随即两指点中他少海穴,壮汉避之不及,左臂顿然麻木,秋亦趁机卸了他大刀,点了他穴道,而后旋脚一踢将其踹入浓雾之中。   与此同时,不远处闻得一声惨叫,昔时把前头几个乱窜的守卫收拾干净,牵着马拨着白雾,摸索往这边走来。   “秋亦!阿君!”   寻了半晌才见他二人站在树下,昔时忙走过去,左右看了看。   “人都没事吧?”   秋亦颔首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已经半柱香了。”昔时领着马,眉峰一皱,“跟着马走吧,应该来得及。”   眼下看不清敌我,怕就怕暗处会杀出个什么人来,秋亦搀了听君,沉声道:   “小心为好。”   “怕什么,大不了一路杀回去。”   四下里尽是吵嚷之声,也分不出什么方向,只能凭着来时感觉一路朝前走,沿途不时撞上几个金兵,幸而昔时眼疾手快,皆被他一刀毙命。   行了没多久,隐约见得有树,估量着快到村口,周遭反而安静下来,如此这般寂静,倒让他越发容易捕捉到声音。   昔时本行于最前,将至牌楼下,蓦地觉察到风中有利器破空之响,他猛然停下脚步,暗道不好,急声道:   “快低头!”   因浓雾之由,这话即是说了也迟了,当他能见到箭锋时,身子早先一步挡了上去,锁骨之处顿时刺痛难当。鲜血顺着衣襟顷刻间便把上半身染红。   见他中箭,秋亦微微一惊:“你……”   “没事……”昔时咬咬牙,一手摁在那箭羽上,狠狠拔了出来,箭尖呈黑红,居然还淬了毒。   他低声骂了两句,勉强稳住步伐。   “快走,这附近还藏了弓箭手,他们若是乱射一通,就算有白雾遮掩,我们也吃亏……”   话音才落,昔时便皱起眉来,看着眼前的雾气渐渐变淡,他强自提了口气:   “糟了……时间不多了。”   伴着他此话,耳畔窸窸窣窣落下几枚羽箭,不知是否是视线变好了,隐在村落街道两旁的射手竟当真引弓胡乱射起来。   身侧箭如雨下,昔时只得挥剑挡住一些,眼看身后烟雾渐散,追兵将至,秋亦也感到应付吃力。   艰难行了一段路程,那前面忽见一匹马向这边疾奔而来,原本停在村外的马车现下不知被谁驾到此处。秋亦只道是秦书久等他们不来,故而亲自赶了车营救,没想等那马车靠近,驾车之人居然是方简。   他看得愣住:“师父?你怎么会在此?”   方简勒住马,扫了一眼他几人,见他们皆是一派狼狈,忙掀开布帘,匆匆道:“此事,说来话长,你快让他们上马!”   “是。”   第54章 【诉尽衷情】   为了图快,方简的车驾得并不稳,加之这一代的路也十分颠簸,马车颤颤巍巍地朝前而行。   秋亦撩开帘子往后看去,傍晚夕阳的红色染了半边天幕,道路两旁的树渐行渐远,并没有听到别的什么声响。大约那群金人尚未追来。   车内,昔时靠在软枕,皱着眉将臂弯上的一支断箭拔了出来,登时鲜血四溢,听君看得一愣,忙取了帕子伸手去给他止血。   适才场面混乱,倒不曾发觉他身上竟受了这么多处伤,那绣了青竹的绢帕不过多时已然被红色浸透。   眼见昔时嘴唇渐白,脸色愈发不对劲,听君手忙脚乱地又抽了条帕子,随即赶紧去唤秋亦。   “怎么了?”   闻声,他放下布帘,对面的昔时一见他瞧过来,自不甘服软,偏是强撑着笑道:   “没什么大事,中了几箭而已。”   秋亦从他脸上一扫,沉声道:“箭上有毒?”   “这点小毒,我运功逼出来便是。”   昔时言罢,当即就抬掌提气,不料胸口之处猛然涌上刺疼,他惊愣之余,只觉口里一股腥甜流淌。   秋亦微怔一瞬,飞快点了他身上三处大穴,肃然喝道:   “别动气,你这毒厉害得紧,再强行运功,毒液会渗入五脏六腑的!”   听君闻之讶然:“这么严重?”   “你……你少唬我。”昔时咬咬牙,往后缩了缩,“我从前什么伤没受过,哪里会怕这等小痛小病的。”   “信不信由你!”看他如此这般,秋亦倒也不为难,反是冷笑道,“我话是说到这儿了,你要自寻死路与我无关。”   听君自知不能放任昔时不管,只得轻轻拉了拉秋亦,柔声劝道:“咱们还是帮帮他吧,好歹他也是为了救我……”   “是他自己不听的。”秋亦无奈地摇摇头,“我又没逼他。”   他这脾气发起来,说什么都难。   听君朝昔时看了看,又问道:“就没什么解毒的药么?”   “这是金人下的毒,我并不认识。”秋亦思索片刻,“就是要配置解药,那也需好几日时候,他撑不了这么久。眼下最快的法子便是将他体内之毒逼出。”   听到还是有办法,她稍松了口气:“那你不能帮他么?”   “我一个人不行。”秋亦抬眸扫了眼昔时,后者正不屑一顾地对他翻白眼,“至少也要两个人,可眼下师父尚在驾车……”   他话音刚落,就听车外方简朗声道:   “再坚持一下吧,等进了城就好了。”   离得最近的便是绍兴府,可按这速度,如何也得花上三个时辰。   时间已是黄昏,只怕那时早已入夜。   虽是担心得很,听君亦没有办法,偏头去看昔时,却见他已闭了眼睛,倚着车壁,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春日里天气反复无常,一入夜,外头居然下起了小雨,晃荡的马车把那帘子也摇得飘了起来,几粒雨丝溅在昔时睫毛之上,他轻轻眨了眨却没睁开。   听君看得眼皮突突一跳,她忙拿手在他额头上探了探,刚一触及便是滚烫,急急回头对秋亦道:   “他烧得好厉害。”   她的手还未及收回,昔时就顿然紧紧抓住,牢牢不放。   秋亦看在眼里,眉头不自在地皱了一下,伸手试着去扳开。   怎想对方似有防备,握得甚是用力,饶是他也卸不下那手,因怕伤了听君,秋亦便没再纠结下去,只冷声哼了一下:   “这么有精神,烧个一时半会儿,想来不是问题。”   听君听他此话哭笑不得,却不知该说什么好,自己亦扶着软枕坐在他旁边。   马车仍旧颠簸,薄薄的细雨不时打在她脸颊,听君望向车外夜里深蓝的天幕,眼前视线模模糊糊,有些瞧不清楚。   依稀见那才吐绿的杨柳在迎风摇曳,满地春花,漫山青黛。   仿佛像是回到了山庄里,第一次去秋亦院中侍候的时候。   那时的天,还没亮,和这颜色有几分相似。   不深不浅,不浓不淡……   官道两边的草木却开始朦胧起来,睡意蔓延上眼,她双目一合,头靠在秋亦肩上,沉沉不醒。   ……   “她脉搏很弱,想是这几日身心疲惫所至。”   “那小子也伤得重,摇都摇不醒,怕是没救了。”   “我去请大夫,你先把让她好好休息一阵。”   “……君昔时呢?”   “他……一会儿看看再说罢。”   睡梦中耳边似乎听到不少人说话,有方简,有秋亦的声音,还有许多没从未听过的人声。   睡梦里,还隐约感觉手臂上被人扎了许多针,那是一种细细密密的痛楚,很深刻,又很模糊……   即便如此,她仍旧困得紧,恨不得把这一生的觉都睡过去,那才好……   *   四月末,绍兴府街道上梨花如雪,细碎的白色间还夹杂了一点桃花的鲜艳,风露漫天,满树花朵绽放,从窗外看下去,万千芯蕊,一派繁荣之景。   前来诊脉的大夫将药箱收拾好,随手把箱子上那被风吹来的几点梨花扫开,回头向听君嘱咐道:   “夫人您这是脾虚,平日里多补补身子调养一下,也出门多走走,对娃娃有好处。”   她欠了欠身,微笑道:“我会注意的,麻烦您了。”   “客气客气。怀了孩子,药少吃为好,你现在既是大好了,上次的开的方子也就不必吃了。”他走到门边,又想起什么来,转过身,啰嗦道:   “记得自个儿要学会善待自个儿,没事别总拿事儿想破脑子,你这心情得放好才是。”   她依言点头:“好……”   “行,那老朽就告辞了。”   “大夫慢走。”   她送到门口,待得要回房去时,在廊上停了步子,看着离此地不远之处的那间屋子,门还是开着的。   听君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转了脚步往那边走去。   他的房间窗外正有一株杏树,和在扬州白府时,她的那间房有一点像。不同的是树上的花早已凋谢,剩下的只是茂盛的叶子,静静挂在梢头。   昔时就坐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却望着那窗外出神,连她走近也未曾发觉,记得以前他的耳力很好。   大约习武之人,总是警惕许多吧。   听君觉得略有几分尴尬,轻轻在桌上敲了一下,他才回过神,眸子一看过来,便浅浅一笑: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身子没好么?”   “我好许多了。”她缓步走到他床边,迟疑片刻,仍旧在床沿坐下,然后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道:“你好些了么?听少易说,你的毒……”   话尚未道完,昔时忽而偏过头问道:“觉不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   “呃?”   他笑着说道:“像不像在白家的时候,你被那金人绑走,也是生了一场病,当时我过来看你……”顿了顿,昔时甚是挫败的耸耸肩:   “可惜,眼下病的人却变成了我。”   “会好起来的……”听君不擅宽慰人,此时除了这一句话,也说不出别的什么来。   “怎么听你这话,说得我像是要死了似的。”昔时无奈地支起身子,垂眸看她,过了许久,才柔声道,“都是要做娘的人了,高兴一点,别成日里愁眉苦脸的。”   “若不是因为我。”听君低下头,喉中一哽,“你也不会……”   他脸上依然笑着,笑着笑着,笑容却渐渐隐了开去,只在她头顶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声:   “要是我能早一点遇上你……会不会现在,就不一样了?”   在很久很久之前,在他成为君昔时之前。   是不是,他也变成一个好人了,就不会落到这个下场?   听君摇了摇头,沉默良久,方道:“我们本就不是一类人,你做你的君堡主,快快乐乐的,不好么?”   不料,他竟苦恼地笑了笑:“我也是这么想的啊。”   “离开江陵后,我到处游山玩水,仍和从前一样,杀人放火,流连青楼。如果我没有去扬州,一切就都是好好的。”   说到此处,他无比怅然地抬起头来,像是自己也不甚明白一样:“要是那日,我没遇到你,我也不会……”   其实他早就明白,她想要的,不过是秋亦的“唯一”。   他曾经以为自己只是求而不得,没想到世间还有这么多不能如愿的事。   从前他嘲笑别人的痴心,而当自己也陷入这痴心之时才知晓,原来最不能亵玩的即是情爱二字。他将别人的真心踩在脚下,到头来也尝到了情为何物的报应。   “上苍是公平的,知道什么时候该报应……”昔时合上那写着《浣溪沙》的一页,双眉展开,半点也没有存心事的样子,只定定地看入她眼里,自嘲地笑道。   “知道么,你云听君正是我此生最大的报应。可笑的是,我竟然,一点……也不后悔。”   周围的一切都淡得失了轮廓,所有的一切,冰冰凉凉。   听君只觉心口蓦然纠紧。   她从未遇到过这样一个人,一个她本以为该是玩世不恭,该是目中无人的人。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没有相信过他。   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已经认定这个人不可能成为自己的良人,是不是正是因此,她根本就没有正眼看过他,没有认真思考过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她别过脸,低低道:   “对不起……”   “没关系。”   昔时淡笑着,接口道,“云姑娘。”   “今后一生平安。”   *   方简上楼的时候,就看到秋亦靠在门外,皱着眉头,一脸阴沉。他悄悄往里瞄了一眼,因笑道:   “我还不知道,你这娃娃心眼儿这么小呢。”   他冷冷哼了一声,难得不理不睬的,径自就要往自己房里走。   方简犹自摇头叹道,跟在他身后:   “人家好歹救了你媳妇,你不道声谢也就罢了,何必摆着张臭脸?”   前面的秋亦登时伫足,转身看他:“他救了我媳妇,我就得把人让出去不可么?”   “什么话?”方简觉得和自己徒弟交流很困难,“这是两码事。”   “何况,他如今武功尽失,与废人无异,你好好和人家说说话儿,没得别那么冲,我都听不下去。”   “他技不如人,自然受伤。”秋亦倒是不在意道,“何况我已道过谢,他要想我报答他,我当然不会说二话,但也没见过这么趁人之危的。”   “这怎么能叫趁人之危呢……”也不就趁你出门一趟,和云小姑娘说几句话罢了。   当然,后面一句他是没敢说出口。   方简今日才知晓自己这个徒弟原来是这么能吃醋的,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随你怎么说。”秋亦进屋给自己倒了杯茶,又给他满了一杯,“过几日我们就要动身回去了……你可一起么?”   “我?”方简摆摆手,“你们小夫妻都在一块儿,我还凑什么热闹,不去了。”   秋亦略一颔首,随即又补充道:“过年可得记得回来。”   方简哈哈一笑:“那是自然,还得来瞧瞧我徒儿的娃娃呢。”   喝罢茶,他在桌边坐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山庄那边,你不打算回去了?”   “回去作甚么。”秋亦面无表情,“我既然不是秋莫的儿子,何必还管他们家的闲事。”   “……秋家也待你不错啊。”方简垂首嗟叹道,“前些时日,那朱管家还向我打听你,因说秋家夫人好像不行了,想让你去一趟。”   秋亦眉峰一蹙,并没答话。   方简试探性地问道:“要不,你得空也去瞧瞧吧?”   他兀自沉思,偷眼往门外看时,已见听君缓缓朝这边走过来,温暖的阳光斜斜照在她身上,恰巧此时她也悠悠抬眸,双目正与自己相对,愣过后盈盈微笑。   这一瞬,令他心头没由来一阵安宁祥和。   “得空再说吧。”秋亦漫不经心地回答,唇角微微扬起,“现下,我只想早些回山上。”   他站起身,款步迎上春光,出门的那一刻,一抹灿烂散落而下,清风过处,尽是花香。 第55章 【君如往昔】 绍兴十一年。 又是一年春。 青木山上,鸟啼关啾,昨日一夜风雨,今早绿叶微湿,朝阳初升。 安和扛着一捆柴从山上往下走,正要拿到集市上去卖,路过前面小竹屋时,他有意停了一下,探头往院子里瞧。 院中一个少年盘膝而坐,双目紧闭,似在吐纳,可身前却摆着一本已然翻开了的书。 他瞧着好笑,在门口喊道: “专心地看你的书吧,还偷懒练功,别让你爹看见!” 少年闻声缓缓抬起眼来,一见是他,眉头便不自觉皱起,冷哼道: “无知,书是要读的,读书时又练功,才不枉费时间。” “什么歪理,哪有人边读书边练功的?你闭着眼,能怎么读书?”安和摇摇头,兀自不解。 “不懂就算了,这是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对方听着就笑起来:“你小小年纪,怎么说话和你爹一个口气,也不怕人笑话!” “这有什么可笑的?”少年扬眉一挑,不屑道,“背地里嚼人舌根的,量也不是什么好人。” “罢罢罢,我才不跟你斗嘴呢。”安和紧了紧肩上的柴禾,提醒他道,“你安大娘知道你娘又有了身子,特意去跟隔壁家的老毛要了一只甲鱼,晚些时候你记得去拿一拿。” “知道了。”少年爱答不理地又闭了眼,认认真真地练习起内功来。 不想这时,门前有人款步朝此处走来,已行至他身边,后者仍旧毫无知觉。 那人垂首看在眼里,弯了嘴角淡淡一笑,继而伸手往他肩上轻轻一拍。 “吓!什么……”少年浑身一抖,忙睁开眼,待得看清来人时,声势立马弱了下去,只收起手来,规规矩矩低头道: “爹、爹……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秋亦略带深意地打量他姿势,淡淡问道:“在练功呢?” 何归不敢造次,知道被他逮了个正着,必然会手法,只得支支吾吾点头:“唔、嗯嗯……” “书念得如何了?” “还、还好吧。”他含糊不清地应着话,小心去看秋亦的表情。 今日他似乎心情很好,竟也没有恼的样子,反而问起他功夫来: “练的内功?” 何归忙回答:“嗯,是上回白叔叔给教的。” 秋亦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别忘了你的功课。” “功课没落下,都做完了。” “晚些时候我可要考你的。”他视线一转,自然道,“若是有进步,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教你一套掌法……” 话还没说完,何归眼前登然一亮:“爹爹当真!?” “什么真不真的。”秋亦皱起眉来,冷声道,“我还跟你说笑不成?” “是是是,爹爹的话,自然是真的!”何归点头如捣蒜,听话得不得了。 他倒也没再问下去,只看着房内,轻声问道:“你娘呢?” 何归挠了挠头:“好像还没起呢……近来她都醒得晚,我在门外叫了她几声,她也没起。” 闻言,秋亦低低喝道:“没事别打扰你娘。” “哦……”何归抿着唇,小心翼翼地垂下头去。 “行了,去安和家拿甲鱼吧。”他弹了弹袍子,径自往房里走,“早些回来。” “是。” 秋亦一声令下,他跑得自然比谁都快,院门一推,一溜烟就冲了出去。 后者只在原地轻轻摇头一叹,正回头时,却看听君倚在门边掩嘴偷笑。 “笑什么?” 秋亦无奈地走上前,伸手握住她的,眉间一皱,“怎么是冷的?” “我笑你儿子的脾气和你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听君随他往房中而行,秋亦放下那买来的两包燕窝,叹道: “早知道会是这个样子,当初就不该生男孩儿……” “什么话。”听君好笑地摇着头,“哪有人这么嫌自己儿子的?” 秋亦理所当然道:“像我就不好。” “怎么不好了。”她笑道,“我就喜欢的很。” 闻言,他也笑了起来:“只怕也就你喜欢了……”顿了顿,似又有些期待地望着她,“幸而还有一个。” 秋亦抬手抚上她小腹,喃喃道:“这回可该是个女孩儿了。” 听君啼笑皆非地把他手拿开:“要不是呢?” 他皱了皱眉,大约也在思索这个问题,想了想,继而明朗道:“那也不能让他学现在这个。” 此刻,远在安和家的何归莫名其妙地打了俩喷嚏。 安和娘看得一愣,收拾着东西,忙问道:“别是染了风寒吧?” “哪儿能啊。”何归毫不在意地抽了抽鼻子,接过她递来的甲鱼,“我又不是我娘,成日里弱不禁风的。” “这毛孩子。”安和娘笑着往他头上一戳,“你娘都要给你添弟弟了,还不好好儿照看着她些!” “谁、谁想要弟弟了……”何归憋着嘴,提起甲鱼就要往外走。 “有个弟弟还不好啊?”安和娘在他背后喋喋不休,“多个伴儿陪着你,往后就是被你爹爹骂了,总也有人帮你啊。” “我才不要弟弟。”何归自言自语道,“要是个妹妹就好了……” 竹屋里,听君把一壶才煮好的热茶倒了一杯给他,淡笑道: “尝尝吧,你最爱喝的。” 清茶的味道流入鼻中,仿佛想起初见时她的样子,秋亦端起茶杯来,只是微笑,搁在唇边半晌却也没有喝。 “怎么了?” “没什么。” 他抿了一口,淡淡道:“下回,煮一壶花茶吧?” 听君愣了愣,笑意在脸上慢慢荡开。 “好。” * 空山新雨后,林间的气息沁人心脾,头顶上盘旋着清脆的鸟鸣声,落叶纷纷,依依而坠。 一曲笛声幽咽,在空荡的四周缠缠绕绕,绵绵不绝,似乎和那流水一般涓涓流淌。一流流过汴梁河畔,一流流过武陵山水,一流流过扬州西湖,一流流过天涯海角。 溪边大石上,正有一人半靠着,举笛在唇下悠悠吹奏,那玉笛青绿剔透,白色的穗子在风中摇曳,扫过他脖颈颈下,一抹浅浅的伤痕。 一曲吹罢,他刚要起身,忽见旁边有一个女娃娃趴在那大石上,托着腮,歪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那人怔了一瞬,莞尔问道:“作甚么?” 小女孩眼眸清澈,双眉弯弯,笑道:“你吹得可真好听。” “是吗?”那人垂头看了一眼玉笛,慢慢抚摩良久。 “我许久没有吹这支曲子了,本是打算送给一个人的,只可惜再没有那个机会。” 听着奇怪,小女孩问道:“这曲子叫什么名儿?” “叫什么名?”像是被她问住,那人一时语塞。 “是啊。”她摇摇头,“难道还起没名字么?” 那人寻思片刻,淡淡笑道:“有的。” “叫‘听君’。” (全文完)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