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 本书由(梨梨梨梨只丶)为您整理制作 ================================== 养成夫妻日常 作者:十三酥 【文案】: 召之即来,挥之不去。 能多向你走一步,我绝不只走半步。 - 世家大族,看的就是出身。 可顾念颐却有着无比尴尬的身世…… 这样不堪的她,偏偏遇上尊崇已极的他。 某日他阖目靠在那里,她脑中忽然飘过一句话,“男人闭上眼睛,就是要你亲他。” ……   ☆、第1章 匆匆一瞥   正逢这倒春寒的时节,一场春雨来得淅淅沥沥。   云翳低垂得仿佛就按在人头顶上,雨水顺着檐角的滴水瓦蜿蜒漏在桃枝枝头。才抽的嫩芽儿,远远瞧着似饱蘸了露水,精雕玉琢一般。   趁着雨,院里小丫头们闲来无事便三三两两聚在百花亭中。姑娘们玩的是叶子戏,拢共四十张牌,四种花色,正在兴致高昂的时候,雨雾里忽然飘来一阵敲门声,这声音又急又促,可想若不是有这门板抵着,外头敲门的人便要立时冲进来了。   海兰沿着回廊绕到院门前抽开门闩,“吱呀”一声,喜珠胳膊上还挂着食盒就一头扑进来,她不放心地看看身后,嘴里一径还骂骂咧咧个不住,“……她们炫耀个什么?张狂个什么?癞。蛤。蟆趴脚面,不咬人光恶心人!我们姑娘才是正正经经二房嫡出,才是——唔唔唔!”   喜珠的嘴被海兰捂了个严实,海兰细眉一拧,点她额头道:“你作死呢,被姑娘听见不要置气的么?横竖咱们自己明白就好,不光咱们,便是外面的人也都晓得谁更矜贵些,不需要成日吵嚷不休的,倒显得不局气。”   一头说着,两人就打了帘子走进西侧间里。   室内很安静,绕过摆满古玩的多宝格,密匝匝的雨声一下子就消失了。   喜珠脚下磨蹭走着,面上明显带着不虞之色,却在见到自家姑娘时柔和下来。她提着食盒,小心翼翼问道:“姑娘,五爷的雪蛤牛乳羹来了,你是…现下就送过去么?”   她才在大厨房遇上了十四姑娘房里的人,虽说十四姑娘是二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可二太太秦氏也不过一个填房,她们气焰嚣张不是一日两日了,这都不打紧,但二老爷和五爷都是她们姑娘最亲近的人,却怎么、怎么从不向着姑娘呢?   二老爷也就罢了,他素来不理会后宅中事,衡五爷却是十二姑娘的亲哥哥,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血浓于水的亲生哥哥,他怎么能对自己的亲妹妹冷漠到现今这样的境地?   任凭她们姑娘打小起再怎么殷勤周到,也得不到哥哥一个温存爱护的眼神,太太又是生下姑娘没多时便香消玉殒,说起来,她们姑娘也是可怜见的……也就老太太对姑娘还算过得去了。   “拿来我瞅瞅。”十二姑娘顾念颐从青花瓷鱼缸前抬起头来,边接过了雕红木的万字纹食盒。   揭开圆盅的盖子打量了一会儿,她的嘴角慢慢翘了起来,笑道:“这雪蛤牛乳羹果然是不错的,哥哥今日才从国子监休沐回来,这会子一定还饿着,是了!我现在就得过去了——”   喜珠和海兰对视一眼,情知拦不住,便闭了嘴不多说什么,两人一齐伺候着姑娘把家常的春袄换下,另穿了件豆绿色的妆花通袖袄,腰上系上一条素白的百褶裙。   念颐是十三岁的半大姑娘了,穿戴既毕后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生怕自己哪里落了错处惹得哥哥不喜。虽然她也知道,就算自己是花儿一样人见人爱,爹爹和哥哥也不见得就正眼瞧她。   念颐并不晓得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似乎打记事起就是这般了,在这襄郡侯府二房,她顾念颐就是个突兀的存在。   *   念颐是独自一个人来到哥哥衡五爷在府中的住处的,彼时天上还飘着细濛濛的雨点子,她举着柄雨过天青色的油纸伞,脚步微促,纵是没露出脸,五爷院里的人也知道是十二姑娘来了。   站在廊庑下收了伞,自有小厮麻利地迎上来把伞具收走,临走时还不忘多瞥上几眼,好意提醒道:“爷才回来呢,吩咐小的说今日疲了,不叫任何人来见他,这…却不晓得爷见不见姑娘。”   念颐听了,面上不可避免流露出一点失望的痕迹,眉眼耷拉了下去,这模样很难叫人不在意。   那小厮一瞧见也是怔了怔,想了一时便咬咬牙跺跺脚,仿佛豁出去了,道:“得,当我欠了您的,姑娘在外头暂候一会儿,小的这就为您进去敲敲边鼓!”   念颐一喜,由衷道:“多谢你了,回头你尽管找海兰领赏钱去——”   檐角的风铃遇风叮铃铃直响,长长的丝绦摇曳不息,她把食盒抱在胸前,好像是不紧张的,然而期盼着期盼着,唇角却慢慢抿了起来。   书房内。   案上一顶鎏金小兽香炉烟过似无痕,细细的香线缭绕于壁上旧时山水画之间,经久不散。   一室的静谧悠长,而负手立于窗扇前的挺拔身影却冷峻着一张面孔,与这满是书香的融融氛围格格不入。   小厮来贺儿屏息凝神进入书房,微虾着腰站到五爷身后,通禀道:“爷,外头还下着雨呢,才刚十二姑娘竟是来了,您看,是不是……”   来贺儿说话的时候微抬了头,这一抬头就正好发现,原来从他们五爷现下站的这角度是轻易能够瞧见门外人一举一动的。   就好比此时,十二姑娘正踮着脚尖,吃力地逗弄着廊上的鹦哥儿。她不知想到什么可乐的,还吃吃笑了出来。   这可真是,十二姑娘的一切分明都在他们五爷的掌控之中啊。   来贺儿想着,转了转眼珠再次道:“外头是十二姑娘给您带了羹汤来,爷,您看要不就让姑娘进来——”   “叫她走。”   顾之衡透过窗缝一眼不错望着门外的娇小身影,出口的话却凉薄到不容人质疑。   话毕,他收回视线重又在黄花梨书案前落座,双目微阖着,额头青筋却若隐若现,仿佛正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来贺儿不是头一天在五爷跟前伺候,像他这种和少爷一齐长大的家生子,本就该主子动动手指,他就把主子的意思了然于心。所以看这架势,他们爷是绝对不愿意见十二姑娘了,来贺儿低头道“是”,缩着肩膀快速退出书房。   关好门,他甫一回身就撞见外面十二姑娘隐含期盼的眸子,心下也是觉得五爷太狠心了些,委实是不可理喻了些。   这二房的事十来年了一直如此,二老爷和衡五爷对十二姑娘不大亲近不是秘密,阖府大家伙儿谁都知晓,但若问缘故,却没一个能说出大概来。普遍的猜测是原配宋氏生下十二姑娘没多时便撒手人寰,二老爷和宋氏情比金坚,对女儿是迁怒了。于衡五爷亦是同样道理。   “哥哥不愿意见我么?”念颐从来贺儿欲言又止的神情里看出端倪,丧气地垂下了脑袋。   来信儿想劝她的,可他一个下人哪有说话的余地,且他们爷不定这会儿又站在窗前窥望了,他只觉背上一凉,僵硬着敷衍了两句便作罢,向着院外跑出去了。   念颐心里的滋味难以言说,被亲哥哥这样对待她比任何人都更为习惯,只是有时候仍忍不住会想,连书中的恶人犯错都有个被厌恶的名头,自己的却是什么?   她是哪里做的不好,还是说,当真就如同府里家下人间谣传的说法,因为母亲生下自己便去了,父亲和哥哥才有此迁怒……   思及此,念颐把胸前冰凉的食盒更紧地揽了揽,倘若父亲和哥哥是因这个而一直和自己不亲近,那她就更不能气馁了,这绝不会是母亲在天之灵希望看到的。   他们是一家人,就应该有一家人的样子。   念颐在袖中握了握拳头给自己鼓气,抬手“咚咚咚”地敲在门扉上,“哥哥,我是念颐——哥哥肚子饿不饿,我让大厨房做了牛乳羹,算着时辰的,现下还热乎着呢,最是好吃了——”   “哥哥……”   她也不晓得自己在门外叫了多久,反正室内一点声响都没有,就好像隔着的这扇门里空无一人。   一边金丝笼里的鹦哥儿却是有了反应。它抬着小爪子搔搔头顶,搔得一撮绿毛鼓出一点来,这鹦哥儿学人说话最是拿手,只见它伸伸脖子,张嘴就道:“哥哥,哥哥,我是念颐,哥哥——”   这一叫起来便没完没了,反反复复还单只那么两句,到后来听得念颐都烦了,她真害怕哥哥因此更恼了自己,忙跳着去拍那只被高高挂起的臭鸟,“快别学我说话了,你听见没有?再学我看我不拔光你的毛!”   这只鹦哥儿倒真有几分灵性,听见念颐的一番恐吓竟然真就老实了,念颐翘了翘唇,拍拍手方才踅过身去。   就在她转身的时候书房的门也随之大开,顾之衡面上不带一丝一缕的情绪,就那么冷冰冰的,直勾勾地看住她。   念颐心头一跳,赶忙儿跑到他跟前,她蹲了蹲身作礼,很是手足无措的,大剌剌直把食盒示意给他看,嘴里喏喏道:“哥哥…这、这是牛乳羹,可香可好吃了。”   说着,她也不经他的允许就踏进门里去。   顾之衡纵使心中厌弃这妹妹,表面上却是一直维持着风度的。   她人已然蹿进去,他总不好揪住她硬拉出来的,因而眉头扬了扬,冷冷道:“是么?好吃你就多吃点。”   别无二话,掀袍跨过门槛直接出了书房,仿佛多与她站在一起一息都会沾染上污秽。   “哥哥——”念颐什么也来不及多说就要追出去,慌乱之下脚下不慎,却是绊在了门槛上。食盒从她怀里飞了出去,“砰”一声砸得稀烂翻在台阶上,汤汁顺着台阶一级一级往下流。   念颐顾不得牛乳羹,自己也是险险才站住脚,神思渺渺间,突的从余光里看见一片模糊朦胧的影子,抬眸望过去,却见到院中那株被雨水打湿的花树下,竟然站着一个人。   不,准确来说,那是一个男子端然坐于轮椅之上。   他是一头乌黑的发丝,用羊脂玉发冠一丝不苟束于发顶,清癯俊秀的面容上,挂着一丝疏离淡漠的笑意。孱弱,却孤高。想来身份不凡。   注意到她的目光,木轮椅上的男人微点头致意。   不知为何,念颐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惋惜。   她还是头一回在生活中见到身患残疾之人,且他生的那么好看,那么……使人无法描述的恬静澹泊。   久盯着别人看毕竟不礼貌,何况还是个陌生男子。念颐也不知道自己方才的注视里有否流露出对他的同情,要是那样却不好。忙按捺下唏嘘,低头向着花树的方向福了福身,这才匆匆出了院落。   *   “她是谁?”   听见问话,推轮椅的侍者面色略有所动,沉吟片刻,方恭敬回复道:“殿下,这想是顾家的十二姑娘——顾念颐。”   “顾……念颐。”须清和把这女儿家的闺名在舌尖上掂了掂,忽而一手支颐,原先的淡漠模样明显淡了许多,眸中反而浮上若有若无的笑意。   ☆、第2章 又遇上了   他看向不远处台阶上的红漆食盒,半晌,饶有兴致地道:“这位十二姑娘按说是顾家二房原配嫡出之女,顾之衡的亲妹妹,怎么我瞧着,他们兄妹感情却不大好。”   别人襄郡侯府的家事,外人却怎么能知晓呢?   心腹方元见雨停了便收起雨伞,推着王爷往小院中央走去,想了想,突的不确定地低头觑了自家殿下一眼,骇道:“您好端端问起这个,莫非是想——”   须清和抬手阻止他说完,又掸了掸膝头,方慢条斯理地道:“本王用这双腿,换来五年短暂安宁。如今时移世易,太子一党眼中单余下麒山王一人,若非他们身在局中心系君临天下,本王又岂能有翻身之日?”   确实如此,有鹬蚌相争,才有渔翁得利。   只是若将他们殿下套入渔翁的角色之中,殿下必然不会仅满足于守株待兔式的成功,而现如今的襄郡侯府顾家,就是一块令人垂涎欲滴的肥肉,倘或收入囊中,假以时日其必是不可多得的助力。   方元心念频转间,正欲开口,耳边倏然响起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来人的靴子淌进水里“啪嗒啪嗒”作响,一路疾步而来。   “承淮王殿下——”   顾之衡面上尴尬闪现,甫一站定便伸手长长作揖,口中直道:“是我的不是,适才有事出去了,一时竟是忘记今日与殿下相约在书房,实在罪过,白白叫您等候。”   “…哦?”   承淮王并不似往日那般云淡风轻,事实上,顾之衡满以为他会在自己解释后敷衍两句一带而过,谁知他却微扬着眉头,好奇一般,牵唇笑问道:“却是什么样的事情,能叫佩意你将本王撂在脑后?本王也是好奇的紧。”   顾之衡被问得自然而然就想起了自己那个妹妹,虽说不愿意承认,但他方才确实就是被她闹得直接夺门而出。他在别的方面都能冷静自持,唯独这个妹妹,他有时夜半恼起她来,真恨不能提刀过去直接了结了这个罪孽。   他唇边不知不觉多出一丝苦涩,摇摇头道:“只是家中小事,殿下不知也罢。”边说边岔开话题,把人往书房迎去。   须清和也不曾追问,心中对顾十二姑娘的好奇却看涨。   他把那张仿似嗔怒和悲伤同时进行的小脸在脑海中过了一遭儿,再看向顾之衡时心下不由揣测,究竟一个妹妹能作出什么惹得哥哥这般生气?想顾之衡在外一向沉默端和,那顾念颐却使他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也是奇了。   *   说回念颐这里,她离开哥哥衡五爷的书房后就把那坐于轮椅上的男子忘了个干净,满心里只有哥哥漠然离去时的背影。   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呢?为什么她百般放低身段在哥哥和爹爹面前卖乖,他们都不肯多给她一个和善的眼神,甚至哥哥连对那继室秦氏所出的庶妹也比对自己好。   念颐从小受到的待遇和成长的环境导致她绝不会是柔软可欺的性子,没娘么,父亲又很快娶了填房,当然爹爹不管哥哥不要也是因素之一……她还能如何,只好自强不息了。   然而就是这样的顾念颐,每每为了博得父兄多一些怜惜,在与妹妹顾念芝有了口角后都十分沉默。   她总觉得哪一日,兴许哥哥就给自己出头了。   十四妹妹有亲生母亲,她也有亲哥哥啊,在顾家二房,她本不该有自己是孤身一人的想头。   念颐吁了口气,垮着小肩膀,蔫头耷脑地往自己住的小院走去,房里的大丫头喜珠却陡然从垂花门里跑出来,喘着大气道:“姑娘,您先别忙着回去内院,”她极力给自己顺气,抚着心口道:“才儿六爷屋里来人寻你,说是洲六爷有个好物件儿要给姑娘呢!”   经喜珠这话一说念颐才想起来,既然哥哥都从国子监休沐回家来了,那么大房的堂哥六哥哥回来也就不足为奇。   她懊丧地拍拍额头,“看我这记性……”   谈起大房她心中的沉郁便要减轻许多。大房里,不单是堂哥六哥哥待她好,便是大伯父也是仿佛将她视作亲女一般,在亲生父亲二老爷和亲哥哥那里不曾体会过的温暖,总是大伯父和堂哥在给她。   念颐心想既然六哥哥回来了,自己去看看也是应当。   等她到的时候,洲六爷正翘着二郎腿倚在摇摇椅上前后晃荡。这位小爷当真轻松惬意的很,闭着眼睛口中哼哼着曲儿,他的膝头跪着两个貌美的婢女,一左一右地拿着美人锤,正为他捶腿呢。   照他的话说,这是给他皇帝做他也不稀罕的神仙日子,最是快活逍遥的。   念颐站在门首,隔着帘子都能听见堂哥和房里丫头们调笑的声音,她念了句佛,心说还是因为大伯娘太疼宠六哥哥了,舍不得打舍不得骂,每当大伯父要教训儿子,大伯娘便把老太太搬出来……   不过幸好堂哥并没有太出格,他也不过就是,在一板一眼的衡五爷的衬托下太过“鲜活”了些,学问上却是极好的。主要是脑子好,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智慧,是以即便他行事上张扬跳脱,大伯父也不曾真正动过怒。   门里有小丫头先看到念颐,喊了出来,顾之洲招招手,她这才走进去。   而堂妹一到,顾之洲便立时作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来,他一本正经地坐直身子,一眼也不去瞥那几个媚眼如丝的丫头,挥挥手就打发她们出去。   念颐捡了张椅子坐下,只觉空气中还残着些许脂粉气味,掩了掩鼻子,问道:“六哥哥,你找我么?”   顾之洲起身自里间拿出一只小巧却精致的黄花梨木小匣子,他正准备取出小匣子里头的物件给念颐个惊喜,可看着她静谧的面容,忽的就联想到今日亦是衡五爷归家来。瞧念颐这情绪,想必是又吃了一回闭门羹?   他无奈轻笑,大步过去一手抚住她的头顶,轻轻揉了揉,嘿然道:“又在你五哥哥那里碰一鼻子灰了?我的十二妹妹,小可怜儿,你亲哥哥不疼你,堂哥疼你。”   说着,便打开那方精致的匣子,念颐只觉红光一闪,跟着六哥哥的手心上就托了只血玉镯子。这是好东西哇,她知道母亲的陪嫁里也有,不过平时都被奶娘邹妈妈妥善收着,她也戴不到。   “喜欢么?”   顾之洲颇有些得意,这只血玉镯子是他在古玩市上闲逛时发现的,被那小贩包在麻布里,只露出一角来。   小贩也说不清这血玉的来向,只是见他喜欢,才后知后觉地想抬高价钱,可惜他遇上的是没心没肺的顾家六爷。顾之洲当时心情愉悦地拿过布包就走,留给身后的小厮在那儿和小贩商议价钱,只是正主儿都走了,这价钱自然也不会高了。   念颐伸出食指在玉镯边沿抹了半圈,只觉触手温润光滑,眼睛立时被点亮了,欢喜道:“哥哥给的,我自然喜欢。”她往上撸袖子,一截白得晃人眼的手腕便大剌剌出现在顾之洲视线里。   他瞟了眼,再瞟了眼,暗叹自己这堂妹真是个尤物,他见过的各色姑娘女人们不少,却也没有哪个皮肤能白皙到如此地步,又是一直娇生惯养在深闺里,吹弹可破的,等再过上几年及了笄,上门提亲的人家怕要将门槛都踏平了——   想想又不对,二太太秦氏近年来外出走动,竟是从未将正经的二房嫡女念颐带出去过,每每只将她自己女儿打扮得光华夺目出现在各家贵妇人跟前,外人只道襄郡侯府十四姑娘貌美出众,却不晓得养在深闺无人识的十二姑娘,才是真正如珠如玉。   顾之洲在心里隐隐盘算着,惋惜十二妹妹从小就没了娘,偏生二老爷和顾之衡都是冷冷清清的,分明小念颐这般可人疼,他们却都好似不见,真真白长了一双眼睛。   “来,哥哥给念颐戴上。”   他刮刮她的鼻子,一面把玉镯往妹妹手腕上套,一面不忘道:“你要记得今日是谁真正待你好,你那亲哥哥你且随他去吧,往后只管来找六哥哥我,在顾家,谁若敢给你脸色,看我不削死她。”   念颐看看手上玉镯,再看看堂哥,心里某一块地方被填得满满当当的,她不知道怎么表达,小嘴张开又闭上,如此这般数次,最后只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顾之洲把她的袖子放下来,想起几日后的元宵花灯会,心思忽而活泛开来,十二妹妹每日闷在家里也不好,二太太不带她出去玩,那他这个隔房的堂哥就只好代劳了!   此时没有把这打算告诉她,而是默默琢磨起了实行起来的难度,念颐看堂哥突然发起呆来,就坐了一会儿,起身出去了。   雨后的空气别样清新,树叶的末端挂着晶莹的雨珠子,倒映出小半个世界。   见完了两个才回家来的哥哥,念颐也就没理由再逗留在外院了,若是碰上外男却不大好。不过说起来,她今年还不到及笄的年龄,过了年才十三岁,即使不慎遇上什么人也是不打紧的。念颐很多时候还把自己当孩子看。   哪想才有了这样的想法,转出抄手游廊的拐角时,迎面就出现一个男人。   轮椅的木轮底部是潮湿的,在地上碾出两道长长的水痕,来人亦是面露惊讶,然这讶然只一瞬,很快便被他匿进眸子里。   当头遇上了不说句话委实不好,念颐因为不晓得此人身份,就小心翼翼地笑了笑,又见他轮椅后并无人在推,一时之间也不知脑筋哪里出了问题,居然脱口而出一句,“这么巧,您一个人啊?”   言下之意我也是一个人,恍似有些想和他搭伙的嫌疑,口吻太过亲近了些。   念颐真想咬自己的舌头,不过这轮椅上相貌清矍的公子表情波动却不大。   他垂下眸子,乌黑的眼睫在眼睑覆上一层朦胧的阴影,看上去形单影只的。她不由兴起“怜香惜玉”的心思,脚下生了根似的不知道挪了。   就在发怔的间隙里,轮椅徐徐地掠过了她,念颐望过去,见是这位公子自己用手推着木轮吃力向前。   她低低“嗳”了声,欲言又止,蓦然间又是提起一鼓作气之势大步过去。   “等…等等……”念颐一把按住两边扶手,迫使他停下来。   她微俯下。身看着他,竟然显得很是强势,咬咬唇,半是扭捏地道:“公子要往何处去?横竖这里我熟悉,我推你去便是。”   须清和扬了扬唇,抬眸谦和地看向她,意味深长道:“那就有劳姑娘了。”   ☆、第3章 明骚难防   这样雨后的光景,游廊边栽种着一排柳树,小麻雀在枝头轻啼,长长的柳絮迎风摇摆着,不时搭在走廊的扶手上,叫人很有一种闲庭信步的自在舒适感。   念颐推着轮椅向前,轮椅的轱辘“辘辘”而响,仿佛空气里除了这声音和檐角滑落的雨滴,就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了。   看着这个陌生男子的背影,念颐不由在心里寻思自己那一瞬间为什么会突然决定帮助他?最后觉得,或许是因为他的腿,不能够让他自由行走……   好像也怪可怜的?   念颐并不知道须清和的身份,她甚至丝毫没有察觉出那一霎他答应时唇角的笑意,就这么无声地走了一点路,两人之间谁也不曾开口说话。念颐开始感觉到一丁点尴尬了,就歪歪脖子,在他视野之外暗暗打量他的下。半。身。   仔细瞄了瞄后她放心了,因为这个男人至少双腿还在。   如同这天色一般的天青色宽袍下,他的脚平稳地放在脚板上,只是一动不动的。不过这也总比没有下肢要强上许多,真是难以想象长袍下若是空落落的,随风一吹后从前面就能看到后面是怎样一番恐怖的场景。   许是想象得太认真了,她偷看人家的动作弧度没有减小,反而是更往前凑了凑。惹得须清和侧过面颊看她,眸中却蓄着温和的笑意,“姑娘在看什么?”   他的声音也真是很好听了——   念颐倏地停下来,反应很快地讪讪而笑,绕到他正前方道:“哦,是这样……”她不想他抬着头看自己,便看了看旁边廊座上有没有水,然后直接坐下了,笑笑道:“敢问公子这是要往哪儿去呢?如果您现下便要出府,那我可能就帮不上忙了,只能指个路,或者叫个小厮带您往正门去。”   她是正正经经养在深闺里的侯门小姐,等闲自然不能往侯府正门前去溜达,就连现在能和须清和一个外男说这么久的话,也都是因她尚未及笄,还不用避讳的关系。   等真正到了十五岁及笄之后,谈婚论嫁的,那就真的除了父亲和哥哥等这类亲人关系的男子才能偶尔见上一见了。   不过其实,念颐骨子里是不怕生的,甚至还很有些古道热肠,否则她大约不会见须清和行动不便就忍不住主动相帮了。   他听了她的话后隐隐露出些思索的表情,语调稍稍上扬,道:“姑娘是说…若我现下去往正门,你便不能带我去了么。”   是这个意思,念颐认真地点点头,鬓角毛茸茸的碎发在粉嫩的耳垂上搔了搔,她拿手一撸,突然问道:“不知道您的侍从哪里去了?”心话说这样躲懒的下人还要了做什么,明知主人腿脚不便就不该时刻不离才对。   面对念颐的疑问和炯炯的眸子,须清和摸了摸鼻子,很慢才回答道:“我的侍从——适才却是出恭去了,一时之间我也不知他的去向……”   念颐长长的“啊”了一声,她倒是知道府中外院男厕的大概方位,只不过,她这样的身份是可以随便带着一个大男人往茅房那里寻人去的吗?想着那醉人的画面,她轻咳一声,眼睛向远处看了看,居然很快就有了主意。   “我带公子到前头的一处岔道口去,好不好?”念颐走到须清和身后重新推起轮椅,边推便道:“那里是个重要的路口,我想公子的那位侍从但凡还在这外院之中,终归是要经过那里的,我们不妨上那儿等他去!”   须清和手指缓缓叩击自己的膝盖,笑着颔了颔首,“都听姑娘的。”其实她把他推去哪里,他压根全不在意。   就这么走着不说话委实无趣,念颐又是活泼爱说话的年纪,她本是不想提的,没想静默了一段路之后还是问出了口,“那什么,公子您这腿……还有的治么?”   他给她是极为温柔的感觉,因此上,此刻这么贸然问出这样的问题她虽觉得自己唐突,倒也不认为他会生气。   果不其然,轮椅上的男人似乎又微微地笑了,他的声音很是悦耳,徐徐在空气里散扬开,“这腿疾倒也有五年了,是…前些年与人纠葛发生的意外。”他转了转脸,侧弧迎着院外的光线仿佛镶了一条水白色的柔和光边,“有没有的治,谁又说得清。治得好是病,治不好,却是我命中该有的劫数。”   说这话也不算全是在骗她。   念颐哪里会想太多,她连他的身份都不知道,只看到他衣衫单薄独坐轮椅,心里顿时很闷,也想起了自己的遭遇。   至于命不命的,不是有句话么,我命由我不由天,这人世间的事情并不是老天爷一手包办的,老天爷那么忙,总不能事无巨细样样经手吧,兴许他打个哈气的工夫,他们这些人就都可超生了。   叹了口气,念颐鼓励他道:“也不过就是五年罢了,哪怕过去十年,二十年,又能如何?要我说,只要有希望就不能放弃。就好比我爹爹和哥哥——”她及时住了口,差点就把自家事情抖露给外人来举例子了。   念颐想说就好比自己,她就没放弃过,她始终相信爹爹和哥哥的冷漠是暂时的,他们只是不善于表达自己而已,只要她足够乖巧讨人喜欢,他们就会喜欢自己了。   不想再说下去,念颐就另起话头,眉眼弯弯道:“是了,还未知会公子我的身份,”她记起他方才是在哥哥的书房院里,便把这人当作是哥哥的好友,爱屋及乌似的,语气不觉轻快亲昵了几分,“我是顾之衡一母所出的妹妹,我们不久前也算才见过的。”   “是,我记得你。”他抻了抻袍角,身体微向后倚靠了下,复矜持地开口道:“十二小姐。”却还是没有主动介绍自己。   念颐虽然想知道,但是也没有追问。   两人出了抄手游廊,再过不一会儿就到小路上了,人也会变多,她不禁推得更快了些。   他们又沉默了好一时,闲着也是闲着,念颐就随口道:“其实我看过一些药理针灸的书籍,公子的腿若是能每日泡在一些特殊的药材所煮沸的水中,再加上不间断地刺激腿部穴位,按摩腿部,要治好还是大有希望的,不必天意成全,它自己就能好——”   “…按摩腿部么?”须清和若有所思,知道她看不到,他不觉勾了勾唇,嗓音里仿佛掺进几许妩媚的撩拨,“谁帮我按,是十二小姐你么?”   念颐还正回忆着医书上的相关记载呢,冷不防听到这话整个人都呆住了,一抹飞红在小姑娘白生生的面颊上迅速流窜而过。   她拍拍脸,心想自己一定是听错了,这位公子看着并不是那般轻佻不知礼数的人物,他应该…应该只是无心之下才这样问的吧?却是自己多想了,真怪不好意思的,还好人家看不见!   须清和得不到回复,忽的从轮椅上偏过身望向身后的她,“嗯?”   他眼神分明清和周正,然而出口的声音里却暗含了无限引人遐想的寓意似的,笑容宴宴启唇道:“十二姑娘。”   “嗯…嗯!”   念颐答应一声,猛地退了退,有种招架不住的“错觉”,她都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只是直觉上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可究竟哪里不对劲呢,她又说不上来。   ☆、第4章 闲事   轮椅正好停在小水塘边,此处距离小路的岔道口十分近,只是较为隐蔽,在一棵大树下,等在这里的好处是不至于让府中下人太过注意到他们。   即便她尚未及笄,可总归也不好明目张胆让人看到她和一个陌生男子呆在一处,府中下人多的是爱嚼舌根子的,算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这时念颐才问道:“公子刚才说了什么?我大约不曾听清楚…您是否有提及,叫我帮您……?”她绕到他旁边,两只眼睛通透澄净,不时撇上一眼,心里却在回想着那一刹那这个男人给自己带来的奇异压迫感。   但是无论她怎样横着竖着偷偷地观察他,无可否认,这都是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不笑的时候面目清和中透着股浑然天成的正气,好像怎么看,他也不会是那般浮花浪蕊之辈。   须清和摩挲着手指,并不急着回答她,他反而很爱看顾家这十二姑娘试探琢磨自己时流露出的小表情,她的手指凝白纤细,指尖指甲盖儿上晕着天然的一圈粉泽,从他坐着的角度,顺着她的手背便能够一路看进那片半举着的袖拢里,影绰皓白的腕子几乎一览无遗。   这位顾十二姑娘的皮肤当真是浑然天成的幼白细腻,如今许多女子,不管是秦楼楚馆亦或官家夫人、小姐,日常的妆容多是在脸上抹了一层白粉一般,脖子和手该黑仍旧是黑,真正生来便肤若凝脂的少之又少。而既要白皙,又要如顾念颐这般嫩汪汪恍似掐得出水来,那简直可以用罕见来形容了。   襄郡侯府的家事他不可能样样清楚,但面前这顾念颐的母亲——现如今的填房二太太秦氏并非她的亲娘亲他还是知道的。想来秦氏也是忌惮继女貌美,怕她将自己亲女儿压制得太厉害,方才至今还从不曾将这真正的嫡出小姐带出去过。   说到这个,另有一桩事他也不得不在意。   须清和不明白为何顾二老爷对自己原配所出之女寡情的很,这方面,若说是二老爷与原配感情不睦导致他对女儿也无好感倒也勉强说得过去,只是顾之衡这里又怎么说,他对亲妹妹顾念颐的冷淡和躲避是闹哪一出?   这些还都不是顶顶要紧的,最让他不解的是前几日收到的消息。他没想到,顾二老爷竟是意欲将自己的亲女儿与了麒山王为……   即使对方出身高贵,可他身为父亲,为了向上攀附便真舍得下么,非要用自己的亲生女儿?寻常人家这时用庶出的女儿才是正常的做法吧,竟不知侯爷和侯府老夫人知不知晓。   须清和的思索念颐一概不知,她的问题没得到回答,更叫她以为是自己一时之间听差了,人家都不乐意回答自己了,就摸了摸头发,假装往远处看风景。   站在天光下,小姑娘周身白得发光也似,五官倒不见得精致到如何出神入化的地步,年纪摆在这里,还未完全长开也是有的。   须清和倚靠在轮椅上,也不需要隐藏,就那么大剌剌地在她身后看着她,从头看到脚,从下又看到上,然后莫名笑了笑。   念颐听见一点声音,转身用疑问的眼神看他,须清和唇角上却仍旧挂着笑意,她更是迷惑不解了。他不说话,只是用下巴向不远处点了点,示意有人过来了。   岔道那边,方元大跨着步子行来,他距离得远时还叫人辨不清神色,等到近了,念颐才发现这人表情很是焦急,想来因为自己去出恭而把主子弄丢了,他心里也不好受吧。   “殿…少爷怎的不说一声就来了这里,您一个人——”方元说着说着,目光后知后觉地看向顾念颐,他福至心灵一忽儿间就想明白了,抿抿嘴,倒是不说话了。   在念颐的角度看,她觉得这下人胆子也未免太肥硕了些,自己把行动不便的主人丢下他还有理了,还敢语带指责?果然是奴大欺主,欺负这少爷文质彬彬性情和软!   念颐仗着这是在自己家府上,又自认占着个“理”字,就两手微张开挡在须清和面前,看向那方元道:“嗳你,你简直是个刁奴么,可还认得清自己的身份?主子再不济也是主子,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有颗心,人做天看,你不要忘了自己是谁,若不是我将你家少爷带至此处,你以为你现下光着急就有用处么,你以为你能这么快遇上他?”   她出嘴快到不给人分说的余地,方元真是有苦说不出,他虽然说只是一个仆从的身份,可也好歹打小同他们王爷一同长大,又是心腹人物,在王府里,便是大管家都不敢这么和他呛声。   面前这顾家的十二小姐……她到底是怎么误解了自己的?   方元想着,频频向念颐身后的王爷打眼色,盼着殿下给自己一句公道话,这位小姐也就不会盯着自己说了,可没料到自己的想法还是太过天真了些。   须清和居然抬袖掩着薄唇轻咳一声,然后,才慢声慢气地发话道:“方元,十二姑娘说的有不对之处么,你还不快些认错。”   念颐配合地点点头,回头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仿佛在说就是要这样才好——!   须清和莞尔而笑,笑意清浅疏淡,细看之下,居然隐约含着些许纵容。   一边的方元一个头两个大,他算是知道了,自己就是个被王爷用来做筏子的,殿下同人家小姐眉来眼去,自己还能说什么?   他不敢违背王爷的意思,于是垂首胡乱作了一揖,却不知是对着谁,一叠声致歉道:“小的知道了,小的今后再不敢将…少爷,将少爷一个人抛下,必当鞍前马后寸步不离。”   这话说的还是不对,“鞍前马后”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成心戳他主子的心窝吗,都不能走路了焉还能骑马?   念颐本还要再说,一时又怕过犹不及,引起了仆从的怨恨反倒对这位腿脚不便的少爷不好。   也罢,好在人都回来了,自己也就功成身退好了。   她对他作别,从头至终连他姓甚名谁也不知,面上揶着些许“潇洒”,扬长而去。   ☆、第5章 颇意外   毕竟雨才停了没多时,等念颐一路进了垂花门回到自己的小院时,整个人身上都带了一层潮湿的水汽。   她站在回廊上拿帕子掩住鼻子,眼睛一闭“阿秋”一声,突然就打了个喷嚏。还别说,打完喷嚏后居然有点提神醒脑的功效,念颐踮着脚往百花亭里张望,这会儿亭子里倒是空无一人了,她离开的时候丫头们还聚在一处玩叶子戏的,本还想瞧瞧热闹来着。   海兰听见门上动静早便携着绣着杜鹃花的连帽斗篷出来,念颐才打喷嚏她是听见了,才到近前就忍不住数落起来,边把斗篷往姑娘身上系,“洲六爷房里来了人,这才叫喜珠找姑娘去的,谁知道她空着手就去了,也不想想这样的天气最是容易着凉,春捂秋冻,出门的时候便该多仔细些。”   念颐摆手说不妨事,她自小身子骨还算好,像十四姑娘顾念芝才是真正吹不得风,这样的日子,她也只能坐在屋里,也不能欣赏外面的春。色雨景,便是有娘亲疼着又如何,不值当人羡慕的。   也不知道怎么会想到了顾念芝去,念颐拉了拉斗篷的系带和海兰一道往屋里走,不时侧首看海兰柔和的侧面,心里就暖起来。诚然她从小就没了母亲,可好歹身边人都是真心相待的,她们照顾她,就和照顾亲妹妹没有不同。   海兰嘴里没停,一时忽然注意到姑娘看着自己,面上还有些笑意,她停了嘴,想了想也笑出来,“姑娘不会嫌我呱噪吧?我也是为你着想,这不刚才还打喷嚏呢,先进去喝碗姜茶驱了寒气,姜茶早就烹了放在炉上备着呢,姑娘要是再不回来我可是要出去找的。”   念颐连声说是,门首上守着的小丫头见姑娘回来了便打起帘子,喊了声“姑娘回来啦——”,语声清脆,和这崭新的春日一样朝气蓬勃。   屋里面也不知听见不曾,她们进去的时候喜珠正和另一个丫头坐在窗户边做针线,两个人都是笑嘻嘻的,喜珠一看就是把早上和十四姑娘房里人起了冲突的事忘了,笑着还在说:“……家里姐姐成亲那日我家去了,姊妹们迫着我吃酒,足这么大一海碗,我脸都吃红了——姑娘回来了!”   说到后面才看到念颐,采菊停下手上动作到外面去取姜茶,喜珠却是放下针线就迎了过去,“六爷那里怎么说,叫您过去做什么的?”   念颐在海兰的服侍下脱下斗篷,也不消说,只把手腕在她们面前晃了晃,她们一看就明了了,所以说起来,还是大房的六爷更和她们姑娘亲近投缘,洲六爷这样跳脱不服管束的性子,也只有在姑娘跟前才会收敛个一二分,饶是老太太、大太太也拿他没辙。   说起洲六爷自然便要提到衡五爷,这可是姑娘实打实的亲哥哥,甭管六爷待姑娘多好,堂哥终究只是堂哥,中间隔着一房,不似一个娘胎里的来的亲近。只是衡五爷对姑娘素来没个好脸色,二老爷更是好长时间也见不上一面……   糟心事也是一把一把的。   采菊端着热腾腾的姜茶打帘进屋,敏锐地察觉到几人神色都不似她出去时好了,稍一想就明白过来。姑娘原先是出去见五爷的,后来却是从六爷处得了礼物回来,这人呐就怕被比较,一比起来黑是黑白是白,谁好谁不好清得明镜也似。   采菊转了转头,把调羹放进姑娘手里,自己坐回原位继续做针线,口中却道:“我刚儿出去时听见个事,外面有人说今日承淮王来咱们府上了——”   “承淮王?”采菊的话才起了个头就被喜珠打断了,她吃惊地道:“你不是听错了吧,殿下平白怎会到咱们家来,何况承淮王他……”   后面的话就不适宜宣诸于口了,她想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海兰却不大明白她们打哑谜似的在说什么,低头问正专心喝姜茶的姑娘道:“她们在说谁,哪个承淮王?姑娘不是才出去了,可曾碰巧遇上?”   念颐喝得胃里暖暖的,面上亦是一片懵然,“没有啊,我不曾见过什么承淮王。”说完又低头喝茶了,对她们的话题并不感兴趣。   采菊和喜珠听罢一脸可惜,采菊道:“别人都说殿下今日来了,可见是真的来了,至于现下是否离开却不得而知。”她把针在头皮上搔了搔,低头继续绣一只黄色的蝴蝶,余光里瞟了眼海兰,寻思了下继续道:“海兰姐姐连承淮王都不知,真是一心都扑在咱们姑娘身上了。”   今上拢共十个儿子,不过这年头孩子平安诞世已是不易,后面在养大的途中或病死,或死于宫闱倾轧之中并不罕见。   因此上,而今稀稀拉拉,唯余下正宫皇后所出嫡子,早年间就被册封为太子了,再有便是孝珍贵妃所出的九王爷承淮王,以及由太后娘娘亲自抚养大的八王爷,麒山王。另有几个不是母族低微便是宫婢所出,上不得台面也就不提了。   按说念颐不晓得承淮王的事迹也不奇怪,那一年姑娘年纪还小,可海兰也不知道采菊和喜珠就很郁闷了。   五年之前鞑靼人突袭大懿朝边防,一时之间硝烟四起,致使北境接连失守数座城池,这鞑靼人乃是北方游牧民族,几百年来便凶悍异常,马上生马上长,几乎攻无不克。   那年承淮王临危受命,领兵二十万迎敌,出乎所有人意外,一年后这位年轻的王爷非但将鞑靼人驱逐出境,甚至使得他们签下十年内互不相犯的和平条约,至此鞑靼人更是年年进贡岁岁朝奉,这在当时的情况里几乎是不敢想象的神来一笔,承淮王也因此在民间百姓中声望极高。   各朝都是如此,若是皇位继承者既定,之后再涌现出的皇子无论有无夺嫡之心也定是要受到各种猜忌和怀疑,这状况在承淮王身上尤甚。   九王爷母族乃大懿几百年的名门望族,孝珍贵妃因貌美出众,也是自打进宫后便成为皇帝的心头好,恩宠从未断过。往上数,历朝历代都不乏废太子另取贤德者继位的例子,本朝太子资质平庸,只因占了嫡长……   他日若是即位,在朝政上怕也只能维持个不功不过,皇后自然不能等待承淮王坐大,这之后也不知发生了何事,骁勇善战如神邸一般的承淮王,竟是突然之间缠绵病榻,又是数月过去,当他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已经是坐在轮椅之上,望之孱弱柔和,轻带缓袍,全不见半点昔日飒飒英伟的风姿——   采菊把自己所听闻的民间传言竹筒倒豆子一般抖露出来,喜珠连连称是之外,更是暗叹自己没有那个运道见上一面这昔日的大英雄。   她们几个又说起话来,话题不知不觉就偏向了今春布匹发下来后裁剪些什么式样的衣裳,现今各府间流行什么样的花色等等。   念颐却若有所思地把碗拿在手里,轻轻搅拌着,茶褐色的汤水里仿佛映出一张温然带笑的人面。   坐在轮椅上,轮椅…承淮王……   她倏尔间福至心灵,不禁讷讷张开了嘴巴,心说总不会今日在外院碰着的那位仙风道骨的公子,他便是采菊口中大名鼎鼎的承淮王吧?   ☆、第6章 哥哥   那个人是不是承淮王这事并没能让念颐琢磨太久,反正他是不是的,终究和她干系不大,他们今后应也是不会再碰见了。   只不过,她在心里仍是忍不住唏嘘。   假使那人果真便是当年骁勇善战的承淮王,那他如今怎么落到这样的境地了呢?   念颐想到那位公子身边那叫方元的侍从就来气,把主子丢下已是犯了大错,他竟然回来的时候还敢语出指责之意,难说不是看现如今的“承淮王”腿脚不便,从心底里就起了看低之意,即便面上尊敬,指不定骨子里并不把主子当一回事。   这与二房里她自己的处境还是有几分类似的。   念颐生母宋氏早逝,父亲和哥哥又都指望不上,下人们难免看人下菜碟,表面上恭恭敬敬,私下里却不见得表里如一。昔年念颐年纪小不谙事,倒是近些年才越发看出来,下人们对她,比对二太太秦氏所出的十四姑娘真是要敷衍的多了。   幸好,总算面子上还过得去。   念颐在这上面不是揪住不放的人,只要她自己院子里的人没有外心便好,至于外头二房里其他人,以她的眼界她也懒怠同他们计较。倒是喜珠三不五时便要与十四姑娘的丫头吵起嘴来,每回理由都不同,且回回都斗鸡似的……   念颐想着就看了一眼正和海兰、采菊围坐在一起侃侃而谈的喜珠,后者也注意到她。   喜珠停了停嘴,突然间想起来,就说道:“五爷今日从国子监家来,我看二太太不多时便要叫人来请姑娘一道儿过去用饭了,”她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褶皱,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姑娘进去换身漂亮衣裳吧,也叫五爷好好对比对比谁才是可人讨喜的亲生妹子——!”   这话说的……   海兰瞪她一眼,喜珠却不觉得有什么好掖着的,她们几个总在私下里议论这些事,可难道姑娘是傻的么?姑娘也是一十三岁了,她嘴上不说,心里不见得不是一清二楚。   既然如此,也大不必掩耳盗铃了,索性大家都敞亮些,兴许说的多了,姑娘就不会再一听和五爷相关的事就忽然变色了。   想到这茬儿喜珠就不痛快,还要再说,采菊却觑了眼已经自己进了里间的姑娘给她打眼色,压低声音道:“快别嚷嚷了,姑娘心里清楚是一宗儿,你成日挂在嘴上念叨又是另一宗,有工夫计较这个,倒不如想想怎么才能叫二太太把咱们姑娘和十四姑娘一视同仁,也早些一道过外头府里参加宴会吃酒席去。”   采菊的话委实也困扰喜珠不少时候了,因而噤了声,她两个一齐皱起眉来。海兰看了看她们,倒是面色轻松地直接进了里屋。   她比采菊和念珠年长个一两岁,看事情便更清晰些。   她们姑娘的身份摆在这里,再不济,上头还有老太太在。老太太年事已高不假,然而可着满府里,最心明眼亮的除了她老人家还有旁人么?   二太太这般作为只怕早叫老太太心下不喜了,而老太太又不是爱说明话的人,老人家在暗处瞧着,适当的时候总会出手敲打敲打二太太的,是以在姑娘出府这事上没有难度,有的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况且,便是不提老太太,海兰瞧着大房这么些年也早把二太太看透了。   大太太瞧不惯二太太的行事做派,妯娌间关系一直不温不火,只怕她早在心中思想着如何在老太太跟前给秦氏没脸了,保不齐就正好拿二太太待两个女儿不一视同仁开刀呢,如此一来,她们姑娘反而才是受益者……   海兰经过碧纱橱走入里间的寝屋,水晶珠帘碧波一般摇摇荡荡,念颐却蹲在衣柜前,完全不在思考她们所愁烦的问题。   紫檀木的蔷薇纹柜门大大地敞着,念颐半边身子都探了进去,只一会儿便取出一件衣裳来,往自己身上比划比划,要是看了不满意她就折叠起来重新挑选,如此往复,丝毫也不会厌倦。   抬眼见海兰进来了她就道:“你帮我看看,穿哪一件哥哥会喜欢?听奶妈妈说娘过去在世时常穿湘妃色的裙衫,想来我若是穿了,哥哥思及娘亲便要多顾及我的。”就不会冷着她了。   海兰觉得这话颇有道理,五爷对姑娘不大搭理是个迷,她们闹不明白也只得作罢,竟只有在其他方面下功夫了。   便从柜中取出一条杨妃色的百褶裙,这裙子的底部边沿镶了一圈极小的珍珠,小归小,每一颗却极为圆润亮泽,大小完全相同,从细节处足见其珍贵。   念颐换上后对着长镜转了个圈,裙沿的珍珠连成一线炫目非常,因为裙子已经很夺人眼球了,穿搭起来,上身便不必抢了裙子的风头。故此念颐上身只换上一件霜色的斜襟春袄,半点纹饰也无。   喜珠捧了首饰匣子过来给海兰挑选,海兰挑了会儿,问过念颐的意思,最后取出赤金满池娇分心给姑娘戴在头发上,才戴完,她又拿过采菊捧着的赤金璎珞圈对着姑娘比了比。   想到姑娘总不爱戴璎珞圈,便忙在她推拒前道:“我瞧着十四姑娘便是日常在屋里也是戴着它的,这是老爷给姑娘们的心意,您嫌累赘不戴,别人偏生日日宝贝似的戴着……”   二老爷和衡五爷是念颐的死穴,她一听就耷拉下眉毛,慢慢仰起了脖子。   等都穿戴完了,二太太院里来叫吃饭的小丫头也来喊人了,采菊在外面给了那粗使丫头几个赏钱,套问了几句话就笑着把人放走了。   再进去便气色不好地道:“还是快些吧,我才扫听到,原来那厢已经是吃起来了——”   一家人吃饭,独缺了念颐,可见二太太不把十二姑娘放在眼里的心态已昭然若揭。   念颐身边服侍的几个为她气愤也是有的,念颐虽然心里不大舒坦,不过还是什么也不没说就提着裙角快步出了正屋。   等闲她出去都只带一个人跟着,喜珠的性子时而咋呼,采菊机敏却又缺少些稳重,思来想去,最值得倚重的还是海兰。   雨后空气空濛,府里各处渐渐掌起了灯。她们很快就到了二太太院里,正屋前守在门首的丫头瞧见是十二姑娘来了,慢吞吞行了礼,也不向里面通报,东张西望的,竟是就那么装傻地站着了。   海兰面色不虞,却也不曾出言指责,否则在二太太的地方只有吃亏的份,以后传将出去说十二姑娘不敬母亲都有可能。   念颐瞥了门前这丫头一眼,仿似话也不屑于同她说,留了海兰在外等候,自己打了帘子走将进去。   二老爷尚未归家来,所以屋里桌边只围坐着二太太,衡五爷和十四姑娘。念颐进去的时候故意走得很慢,她留神听着,满耳也只有念芝和二太太不知疲倦的说话声音,哥哥是一点动静也无的。   其实二太太没什么底气,她是个填房,填房的地位并不如何高,逢年过节还要在原配牌位前磕头,一生一世叫一个死人踩在头顶上喘不过气来。   正因此,二太太打从心底里不喜欢原配宋氏留下来的一双儿女。   可讨厌能有什么法子?   她自己肚子不争气,这么些年来除了生下一个十四姑娘就再没动静了,只好竭尽全力地对衡五爷好,一心一意地笼络他,知道他对亲妹妹顾念颐不大待见,她便变本加厉地更不待见,也算是变相在示好衡五爷了。   过去原本男女七岁便不可同席,倒是现今民风开放许多,一家人坐在一道吃个饭也无伤大雅。   屋里烛火通明,亮堂堂的,念颐小步走过去,头脸微垂着,先是朝二太太坐着的方向福了福身,这才对哥哥作礼。   讲究完了,她也不去管十四姑娘旁边留出的空座,径直就站到哥哥旁边的位置上坐下,转头甜甜笑了笑,道:“哥哥,念颐可以坐在这里吃饭么?”   都坐下了才问,明摆着是不会挪位置的。   十四姑娘喉咙里哼了哼,却是笑意盈盈地往五哥哥碗前的碟子里布菜,边还笑得故意比念颐还甜腻,“衡哥哥尝尝,这些菜都是娘亲特意为哥哥准备的,都是你爱吃的——”   顾之衡蹙了蹙眉,没什么感情。色彩的眸子看也未看碗碟里的菜色,仿佛不曾听见十四姑娘的声音。   须臾,他转过脸冷冰冰地看向自说自话坐在自己身畔的人。念颐缩了缩肩膀,弱弱地强调,“横竖…我是一定要坐在这里的。”   “你爱坐哪里坐那里。”   顾之衡再不看她,不过虽说是沉着脸,他心里却是泛起涟漪。   在家的时候也不多,见这妹妹的时候更是少之又少,通常是她来找他,他闭门不见。只有在方才他才这么近地看着她,仿佛是头一回看清楚她的容貌。   小女孩长大了,长得眉梢眼角里也不知是像谁更多一些。他余光里觑见念颐的杨妃色百褶裙,不禁又转眸看她一眼。   念颐一直是正襟危坐,葡萄似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了几下,忽然高兴地向哥哥的方向挪了挪凳子。   顾之衡蓦地又把眉头蹙起来,寒声叫她不要靠过来。望着念颐白得面罩柔光一般的面颊,他无端就想起父亲的打算,一时竟是无心饮食。戳了戳碗里的饭,看一眼二太太,毫无预兆地就起身告了辞。   二太太一点准备也没有,叫了几声都没留住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顾之衡是因顾念颐来了才突然离开。她心中不痛快,正欲开嗓子,哪想顾念颐尾巴一般,黏着顾之衡早便出门去了。   *   外间天色泼墨也似早已全黑,倒是廊上宫灯摇曳,光线隐约。   念颐一出门就从海兰手里拿过了灯笼,匆匆吩咐她先回去,跟着便直接追上了衡五爷。   她不敢说话惹他厌烦,只是极尽“卖弄”地为哥哥打灯笼照亮脚下每一步,却不管自己眼前的路,跌跌撞撞好像随时要摔倒。   顾之衡面色冷峻,他最是厌恶这样的感觉——   这所谓妹妹一旦对他好,他便无所适从,她越是好,他越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要狠狠地伤害她…!甚至想将她肮脏的身世脱口而出,让她没脸再跟着自己,刺激自己她是身为母亲污点的存在!   念颐却一无所知,懂事以来,她只是奉行着自己的坚持罢了,相信哥哥会像堂哥一样对自己好。终有一日。   脚下逐渐有跟不上的趋势,念颐不由拉了拉哥哥的衣角。   她呼呼直喘气,只是话尚未来得及出口,手腕就被顾之衡一把提住了。   光影里他面目凶冷阴恻,似乎扫了眼那只堂哥顾之洲送的血玉手镯,低矮的声音从喉咙口里硬生生挤出来。   “顾念颐,烦请你不要再跟着我,成么?”   ☆、第7章 月下短话   念颐手腕被捏得生疼,抬眸却怎么也看不清晰哥哥的脸,只是纵然看不清,他凶恶的口气也足以叫她想象出他厌恶她的表情了。   又是这样,回回都是这样,注定要闹得不欢而散!   念颐实在想不出让哥哥如此厌弃自己的理由,她长到这样大虽不是人见人爱,总归也不会让人讨厌才是,但是换到哥哥和父亲这里,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他们就是丝毫不加掩饰地表现出他们的冷漠,满府里都瞧得出来。   念颐备受冷眼和奇怪的打量,时日长了,有时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失去了某一段记忆,而在那段时光里,她做下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   并不是说她一直在哥哥跟前扮乖巧,小心翼翼,她就是没有脾气的人。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何况是积压了多年的委屈和酸涩。   顾之衡捏着念颐的手腕,她丝毫不挣扎,反是用另一只手牢牢抓住了他那只手,咽了咽喉咙道:“哥哥叫我不跟着你,理由却是什么?你和爹爹都是最最亲近之人,我想和你多相处一会儿,我有什么错?”   念颐这般的反应倒是大大出乎顾之衡的意料,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妹妹连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她现下却这样反问自己,还是头一次……   怔神也不过一瞬,黑暗里,顾之衡嫌恶地甩开了手,后又拍了拍,仿佛沾染到什么污秽。   他抢过她手里的灯笼,提起来放在那张小脸旁边,让她泪睫于盈的面孔纤毫尽现展露在自己眼前。   突然“啧”了声,顾之衡的视线一毫一厘地在念颐面颊上移动,唇角泛起一丝令人发毛起栗的弧度。   念颐紧紧抿唇,蹙着眉尖尖害怕地后退一步。   这样的哥哥让她感到陌生,他的神态,好像是在打量一个物件。   “我想我们能像别人家的兄妹一般的,”眼睫颤了颤,念颐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泪影虚浮着,映得他的身影破碎不堪,她向往地道:“哥哥不必日日来看我,只要你每回家来了,能叫人知会我一声便是。我可以来看你,听你讲讲学里的趣闻,要是哥哥…愿意的话,我也可以讲我身边发生的事给你听,还有许多许多……”   “不可能,永远不会有那一日。”   她说了这么多,都是最真挚的想法,他却是一句话就了结了她的心愿。   顾之衡收去唇角的笑意,探出食指,恍似怜惜地轻轻揩去念颐眼角的泪珠,风吹在手上凉飕飕的。他面上冷沉,手上却不自觉地轻轻抚摸她柔白的脸颊,依稀在寻找什么。   隔了片刻,他恍惚地笑了笑,道:“我忽然发觉,父亲的话说的很是。你也并不是全然一无是处。”   总算还有派的上用处的地方。   生就一张人比花娇的面容,兴许麒山王会喜欢呢……   念颐怎么会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奇怪地看着哥哥。他的态度若即若离,她却莫名感觉到一线希望,欢喜地伸手对着他的腰抱了一下,仰脸顺着他的话笑道:“对呀,我用处大着呢,我自然从来都不是一无是处。”   顾之衡被突然袭击地搂了一下,整个身体却僵硬起来。   老实说,从念颐出生,他这个做哥哥的就从来不曾抱过她,多年来最近的接触也就是她方才那一下了——   他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情绪…念颐毕竟只是,同母异父的妹妹,多年来他一直在想,既然她连出生都是错,他还要将她视作妹妹么?倒不如眼不见为净,真好过自己看着她强作欢颜,心底里无法自控地厌恶。   “拿着。”顾之衡把灯笼放回念颐手心里,看着她凝白纤瘦的手抓住杆子,他缓缓叹了口气。她根本不明白他的“不是一无是处”所指为何,是天生呆笨,还是只是出于她对自己的信任么…?   又来了,他是真讨厌这样的感觉,他不需要她的信任她的依附,他只希望她能从他的世界里消失,越早越好,否则她存在一日,那些过多的期盼眼神都是他难以承受的。   顾念颐是大伯的女儿,只是个不该出生的小孽种——!   他不懂母亲因何要生下她,这举动无异于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父亲脸上,而母亲去世的真相是什么,大伯和父亲的关系又究竟扭曲到了何种地步,当年老太太做什么一定要留下念颐?   竟天真地认为她平安长大后,父亲会让这个“女儿”风光出嫁么。没人比他更洞悉父亲的执念,他心头那把烧了十多年的火,是非要把妻子和哥哥的孩子烧成灰烬不可了。   早春夜晚的空气凉沁沁的,天上挂着一弯孤月,荒寒的光线遍洒而下。   念颐微微有点冷,搓了搓手后挑着灯笼去照哥哥前方的路,嘴角抿出两个小梨涡道:“哥哥冷么?平日念书辛苦,今日你才回来,晚上便不要用功了,还是早些安置为好。”一面说,一面竟然要解开自己身上系着的披风。   顾之衡哪里察觉不出她的用意,他不及多想便按住了她解带子的小手,适才不曾留意,这会子才发觉她手上冷冰冰,活似个小冰块。   他无端恼起来,“别在我跟前逞能耐,你做再多我对你左不过也仍是如往日一般。还有,”他松开她望向远处,两手背在身后道:“我不必你送我,叫人瞧见了却像什么?自己小心看路回去便是,今日白日里落了雨,叫你房里的丫头熬碗姜汤吃吃,若是病起来,别指望我有工夫来看望你,你听见了吗?”   念颐闷闷地点了点脑袋,说“听到了”。他能跟她说这么一长串的话她已经很满足,所以并不打算再缠着硬是要送哥哥去外院,终归他对她总有几分喜怒无常,能不招惹他不痛快,她就不招惹他为上。   等顾之衡扫她一眼将要离开之际,念颐鬼使神差间却是倏然记起了喜珠、采菊白日里谈及的承淮王一事。   也是顺便了,想到那个端然坐于轮椅上的男子,他令人清风拂面的笑靥…假使他果真便是承淮王,那他的腿……   念颐潜意识里是十足好奇的,居然不曾犹疑就开口打听起来,“哥哥等一等!”   “你又要做什么?”顾之衡分明就很不耐烦了,却还是勉力维持着风度,可当他听见这妹妹问起的人竟是承淮王时,心中冷不防掠过一个令人心惊的念头。   然而这念头迅速消弭开去,他抓不住,只是下意识问她道:“你们——难道见面了?”   ☆、第8章 轻佻   约莫是视野里不甚清晰,人的听觉便敏锐起来。   念颐难得地听出了哥哥话语里不寻常的意味,她舔了舔唇,回复道:“只是在哥哥书房里瞧见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后来,我回去后又听见房里丫头们谈及承淮王一事,所以才起了好奇之心。据说那位殿下曾经浴血杀敌战无不胜,分明是那样风光无匹的人物,他果真便是么?”   念颐没有将自己后来从洲六爷那里离开后遇上那位公子的事说与顾之衡,怕他认为她毕竟过了年都十三岁了,还和一个外男单独有接触不好,心下里十分后悔自己的多嘴。   顾之衡微微沉吟,知道念颐只是好奇才相问他不知不觉松了一口气。   毕竟,承淮王今非昔比,而念颐还要在麒山王处派上大用场,此时的承淮王是倒向太子抑或是麒山王都是未知,是以念颐这里,还是能不和此人扯上关系就不要扯上关系为好。   他自然还有些更为深层的考虑,诚如念颐所说,昔年的承淮王的确是登高一呼,众山响应的大人物,那时候凡是承淮王出现的所在,麒山王连个话也说不上一句,便是太子都对这位战功赫赫的弟弟“有礼相待”。   那一年太子一党的矛头全是瞄准了承淮王,若是没有那场意外致使他双腿残疾,只怕现如今太子的地位早便不保了。在此之后,方才是麒山王坐大,在太后的暗暗扶植下有了同太子抗衡的底气。   大老爷襄郡侯的态度顾之衡暂且不知,可是他父亲二老爷他却晓得,二老爷已是决意加入麒山王的阵营。不过,想来假若不是早年间皇帝动过废黜太子的心思,他父亲也不见得在再三权衡之下就这么表明了立场,甚至不惜预备把念颐也运作进去。   顾之衡自觉没什么可叮嘱这个妹妹的,看了她一眼,踅过身二话不说就走了。念颐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穿过长廊,没入夜色里,这才抬步往自己的住处走。   她还是有收获的,至少和哥哥的关系似乎近了一步,因而整个人步伐格外轻松欢快,回去后在海兰等人的伺候下就入睡了。这黑甜的一觉睡到了翌日天明,如此往复,几日后便是一年一度的元宵花灯会。   念颐往年的上元节左不过是和府上亲人一道儿过,拉拉杂杂一大家子,晚上大家伙儿在老太太屋里用过饭吃了元宵也就各自散去了,可是今年,却注定有所不同。   老太太身子欠安,今年散席散得较往年要早上许多,念颐在丫头们的陪同下回了住处,哪想没多时外面就有丫头报说洲六爷来了。   她本正在廊上来回走路消食,听见说堂哥来了虽然讶异却也没别的想法。顾之洲人还没到,嘹亮的嗓音却早早传到她跟前来,“念颐妹妹,猜猜六哥哥我给你带什么惊喜来了?”   “又叫人猜,我又不是那些能掐会算的。”念颐嘟囔着,趴在扶手上看到堂哥走到了院中,他注意到她后便小跑着过来,衣袂纷飞的模样,素来都是家中最为潇洒惬意的风景。   顾之洲哈哈笑了笑,单手撑着扶手一个跃身就跳将进来,他鬼鬼祟祟地招了招手,“把耳朵凑到我耳边来,我说与你你便知了——”   今日要不是老太太正巧身子不适,他还不能这么早就有机会过来,准备在花灯会这一日带十二妹妹出去他已经琢磨好几日了,这么热闹的节日,值当念颐高高兴兴地出门玩一场。   顾之洲悉悉索索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念颐,她呆了呆,下一息却连连摇头,“这可使不得,回头倘若叫老太太、太太们知道了……”   话没说完呢,顾之洲就“嘘”了声,轻声道:“这会子老太太不舒服,我娘和二太太都在跟前服侍汤水,再者这大节下的,你道自己多重要的人物怎的,少你一个不少,速速换了衣裳是正经,哥哥带你出去玩儿!”   他也真是一张三寸不烂之舌,从街头的百戏说到街角捏面人儿的手艺人,念颐眼前立时就浮现出一幅盛大热闹的场景。她其实还小孩儿心性呢,先前的推辞是礼教使然,现在堂哥说了一车子的话,她生生就被说得跃跃欲试,眼睛亮得十个花灯也比不上。   念颐兴奋地吞了口口水,前后像是两个人,顽皮起来竟然是不输顾之洲的,把袖子向上挽了挽问道:“那我穿什么衣裳好呢,总不好仍旧是这一身吧?”   她是侯府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便是日常身上穿的常服那也是绫罗绸缎,普通老百姓怕是见都不得一见,真要就这么出去不得引人侧目么。顾之洲却是早有准备,他在她脑门上轻轻敲了一记,“小瞧我?不准备的万全我会来开这个口?”   说着,他就从身后拿出一只布包袱。   念颐伸长脖子看过去,借着月光,只见包袱里放着一套约是半新不旧的衣裳,她挑起来看,不晓得该做什么表情,“男装么?”放自己身上比对了下,忽然馨馨然笑起来,“这么的好,穿上这一身我也像戏文里才有的那种书香门第里女扮男装偷溜出门的小娘子了,回头没准能有个奇遇。”   她这话说得很不妥当,戏文里的“奇遇”不外乎是男才女貌的才子佳人那档子事,念颐是脱口而出,顾之洲却很认真地计较了一番,想到一些可能性,不禁暗自决定绝不能让十二妹妹叫外头什么登徒子轻薄了去。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等念颐这一身男袍加身,俨然一个清秀俊美的小白脸儿,除非是那有龙阳之好的怕才会对她感兴趣。   念颐换完后,顾之洲上上下下看了看,满意地颔首道:“十二妹妹这么一穿,哥哥我也要被你给比下去了。”然后就带了念颐出府,到了府门前直接就坐上马车,帘子一盖上,任谁也不晓得里头乾坤。   洲六爷是时常出门游耍的,门上小厮也不做他想,连他身后跟着的人也不多给一个眼色,是以念颐这趟出门竟没有丝毫难度,她坐在马上里心口还怦怦直跳,趴在窗口上新奇地往外边窥望。   除了逢年过节往外祖和亲戚家去走动,念颐的人生是真正的枯燥乏味,下了马车后乍然置身于花花世界里,她多少有些目不暇接。   花市灯如书,接连几条街上都被妆点得恍如白昼,夜幕里不时亮起烟火,沿街有各种叫卖的、乐舞百戏、还有卖糖人的,属踩高跷的最是奇了,人站得那么老高,竟然也不会摔倒!   念颐鼓掌鼓得手掌心都痛了,记得六哥哥是在边上的,她就扯了扯边上人道:“你快看你快看,那人连跑起来也是能够的,了不得了——”   被她扯住的是个胡须长长的老者,人家瞪了她一眼骂了句什么,这还不够,还检查了一下自己有没有少什么物件,这才走了。   知道自己拉错人,念颐脑子里嗡的一声,原地转了一圈,却哪里还有她堂哥顾之洲的影子?   她一下子就懵住了。   也不算是出门没看黄历,明明是这大好的节日,她顾念颐竟然和堂哥走散了……念颐没这样一个人站在大街上过,周围全是人,人挤人,肩膀叠着肩膀,撞得她小鱼儿似的随波逐流,人潮往哪里去她就往哪里游,一面喊着堂哥的名字,一面渐渐忍不住红了眼眶。   这么一个水晶似的人站在路上也是颇为引人注目的,不时有人过来询问搭讪,念颐怎么能分得清谁是好人谁是拐卖人口的捣子,只一个颈儿摇头,和谁也不多吐露一个字。   她不远处有个灯笼摊子,不少人在那里猜灯谜,念颐看那里光线亮堂,周遭的又多是吟诗弄月之辈,心下便觉得那里安全,只是中间隔了人潮,她要过去,还是得挤一挤。   嘴里喊的“让一让”,基本都淹没在各种人声里,她小身板挤不过别人,忽然间就被推搡着向后倒去——   念颐心道不好,两手在人流里乱抓,幸运地抓住了什么,方要站稳,不想又是一拨推挤,这回她反应不及,往边上一歪,一脚就踩在一个凸起之物上,而她整个人也站立不住,跟着就倒了过去。   没有想象中的疼痛,也没有想象中的高度,似乎只倒了一小下她就…就坐了下去?   屁股下不是十分柔软,但也不是坚硬的地面,念颐煞白着脸转头看过去,耳际却响起了绵绵的清越男声。   “某若是记的不错,这才是第三回见面不是么。十二小姐这却是在,”他语声很明显地停顿下来,温热的呼吸打在她耳朵上,仿佛非要闹得她面红耳赤不可,狭长的眸子里满布笑意,道:“念颐姑娘是在投怀送抱么?”   念颐一个机灵,脖子上顶了只红苹果也似,怔愣得吓傻了,和须清和大眼瞪小眼,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她缓慢地想着,自己踩了这位公子一脚,她的脚此际还放在他脚背上呢!这时候应该是要先陪个不是才是,可是,可是他嘴里说的话怎么如此叫人羞赧暴躁?   什么“投怀送抱”,这个词是这样用的么,她长大这么大都没和异性这么靠近过,此刻呼吸相闻,她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以及男人身上一缕缕淡淡的味道——   念颐怔仲着,时间仿佛被天上的神明挥一挥衣袖点了穴道。   片刻后,说时迟那时快,她终于是找回了身体的本能反应。扶着轮椅的扶手“噌”一下蹿将起来。   念颐哪里还有半点平日的闺秀小姐仪态,清白要紧,口中便连连道:“我真不是成心的,你也是瞧见了的,这里,还有那里,处处是人,我、我坐到你身上,我还委屈呢——”   “哦…委屈的是你还不成么。”须清和拖着长音,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袍角。   直到肉眼可见的每一丝皱褶都被他抚平了,他才笑微微地抬眸望向她,一手支着下巴,满目悠然道:“诗句里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之句,十二小姐可曾读到过?”   念颐回想了一下,点头有点自得地说:“自然是读过的,我成日家闲着无事,除去在女红上花费了不少心思,再就是念书了,医书古词都看过些。唔…虽说诗文念得不多,不过公子说的这一句呢,我却恰巧知道。”   须清和听她如此说,愈发兴味盎然,“那你说说,这讲的是什么?”   人潮涌动,他们却定格在这里。   很奇怪,念颐这时候一点也不着急害怕了,所有心思都用在应对须清和身上。她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下,心说这是很简单的。只是才要把心中所想说出来,脸一忽儿间却又红了。   话都到嘴边了才知道不好出口,这一句是讲情人间幽会的,情意潺潺恩恩爱爱,她做什么要对他解释这个呀?   念颐憋着脸不言语,须清和却哂笑道:“是了,我道念颐姑娘也是不知的。”他向后倚靠下去,下巴点了点路旁柳树的方向,那棵柳树的枝叶间,隐隐藏着一弯月。   “真好像说的你我,是也不是?”   他幽幽望着她,也不知是玩笑的口吻居多些,还是在试探她什么。念颐擦了擦眼睛,怀疑自己初时见到他时真是看走了眼。   面前这位公子爷,他和仙风道骨,淡泊于世哪有半点干系……   至于怀疑他是承淮王,念颐更是打从心底里否定起来,承淮王是英姿飒爽的大英雄,才不会是他这般轻佻模样,什么“真好像说的你我”,他也不知道害臊。   念颐不打算再搭理这人了,她管他是谁呢,总算也向他陪过不是了,便扭头要走。须清和坐在她身后看着,唇畔勾了勾。   这周围都是人,想走?真真异想天开。   又过了一会儿,念颐才在原地挪了挪而已,周围的人好像成心跟她作对,偏生不叫她过去。   她心浮气躁,一个心念间想起适才没瞧见那人身后跟着侍从,不期然地回头问道:“那个叫方元的,他又把你抛下了么?”   须清和早收去了那副玩笑的模样,他拢了拢宽袖,几不可见地颔首回应她。   瞧着怪落寞单薄的。   念颐从小到大都是嘴硬心软,况且她也特别讨厌下人不拿主子当一回事,所以只考虑了须臾,便倾身看着他道:“嗯…横竖你我都是和人走散了,这样好么,我们也算是认识,我不能叫你一个人在这里的。”   “所以?”低低的疑问上扬语调。   念颐抿嘴半笑不笑的,忽而伸手在他头上摸了摸,她笑得颇愉悦,享受于照顾人的成就感之中,站起来绕到他身后自言自语地道:“我也不是个爱计较的人,只要你保证这一路不再乱说话,我必定带你找到你那不成器的侍从,我保证。”   “念颐姑娘真是心地善良。”   修长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叩击,他也不回身看着她,只是困扰地道:“我这是又欠下姑娘一个人情,却不知该怎样偿还了。”   ☆、第9章 受不住他了   人情这种事,若是认真计较起来那还真是说不清。   须清和所指的人情无非是头一回念颐在长廊上推着他助他“找到”侍从方元,还有今次她又在这人潮中站在他身后,成为他的双腿。   念颐没有叫他偿还的意思,帮他纯粹出于她自己的意愿,不过也是巧合之下他和她才总是遇见的,这么一想也真是太过凑巧了。上回在自家府里遇上没什么,然而今日这般的人潮涌动,转个身却又能见着这人… …   换做旁人,这会子再往深里思量一番保不齐就会得出两个结论,要么他们两个有天注定的缘分,要么,这男人就是有所图谋。   他们的所谓偶遇,兴许都是他一手促就的。   然而念颐到底是念颐,她反正是丝毫不曾往这茬儿上想的。   念颐因为从小不受亲爹和哥哥重视,即便表面上是侯府二房的嫡出小姐,人前人后前呼后拥,但其实她内心里是比较自卑的。   性情都是人成长的环境来给予,要这样的念颐去怀疑须清和对自己有所企图,也许要等到下辈子,下下辈子,又或者是她意识到她自己的作用之后。   “你要偿还我呀?”念颐想了想,也的确,她推他还是挺辛苦的,何况还要在人流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就道:“公子还不知道,今日我原先是同我家六哥哥一道儿出来的,可是才一转头的工夫我那哥哥便走丢了,我找了半日也不见他……”   她绕到他跟前,掏衣兜给他瞧,“喏,你也是看清了,银钱却都不在我身上,出来的急都是我哥哥收着了…我说这么许多也没别的意思,我就是瞧见街头那边有好些吃食,可我眼下一穷二白——我的意思就是,你若是实在要偿还我,就请我吃好吃的吧!反正也在这大节下的不是。”   须清和居然真的认真地看了眼她所谓的衣兜,其实那就是袍子沿缝上多出来的一块形似布包的东西,里边真是没半个铜钱,比人脸还干净。   看完了,他自是欣然道好,只是眉宇微蹙着,飞了她一眼道:“偿还的方式本该千种万种,念颐姑娘这一种,倒最是不解风情。”   “你说什么?”   周围嘈嘈切切,念颐不能够听清楚他嘴唇动了动到底说了什么,疑问的眼神在他面颊上扫了好一时,终是放弃追问的念头。   她到他身后推轮椅,也不知是因推着人的缘故,周围的人竟然自发地避让开他们来,适才还水泄不通的大街,她这会儿走起来却如鱼得水游刃有余,边走着,还边能分开注意力看看天上璀璨的烟火。   烟火虽是转瞬即逝,倒也灿烂过,不虚来人世间绚烂一遭了,念颐心有感慨,东张西望间,他们很快就来在了街头。   打这条街横向里左右望过去,但见一长排都是各式的食铺,浓香四溢的,香得人食指大动,口水也要滴下来。   念颐有感而发,双手合十歪在心口欢喜地道:“真该早点碰见你的,你瞧多好,大家方才都主动避开了我们,要不然,只我一人的话这会子指不定还在哪里打转转呢——”   须清和若有所感,半晌颔首称是道:“我也这般想。”他语调婉转,眯着狭长的眸子看着顾念颐,接着道:“确实该早些碰见。”   这话多少带点一语双关的意味,可念颐是个榆木疙瘩,听见了犹如不曾听见一般,她是骤然飞出金丝鸟笼的金丝雀,扑腾着羽翅在街巷间游走,遇着一个卖糖葫芦的,念颐停下轮椅凑过去问道:“嗳嗳,这个怎么卖?”   她不知向谁学的,没等那小贩开口,突的挺了挺胸抢着说道:“小哥你瞧我们有两个人,我买你两只糖葫芦,你就把价钱往便宜里算,成不成?”   那小贩看新鲜似的看着跟前这一“大”一“小”两位公子哥,特别是面前这正问价的这位,斜斜挑起的凤眼一眨不眨直把自己看着,皮肤水灵的,一掐一泡水似的……   巴掌大的小脸容光逼人,竟然活生生叫他对个同为男子之人生出不敢直视的反应。   小贩心中暗自羞愤,拔出一只糖葫芦便塞进念颐手里,“算我送您的——”说完就跑开了。   念颐很是错愕,糖葫芦在手里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踌躇了片刻想想算了,就自顾自拆开油纸埋首吃起来。   一根上拢共也只五只,她吃得津津有味,很快就吃完了,把嘴角吃得红红的,沾了糖屑也不自知。   须清和从始至终都不作声地看着,唯在念颐吃完后忽的朝她招了招手,微笑着道:“念颐姑娘过来,我这里有个物件,却要给你看一看。”   “是什么好玩意么?”念颐不疑有他,弯下腰俯身就凑过去。这么近的距离,使得须清和闻见她身上沾染上的甜香,糖葫芦味儿的。   而念颐连他的一根根眼睫都看得清清楚楚,才要说他眼睫长得像女孩儿,唇角却无端被一只触感凉沁的指腹揩了一下。   ——居然软软的。   “怎么这样看着我?”须清和眼角噙了若有还无的一星笑意,神色一如蜜里调了油,开口道:“你这儿,”他指指自己的嘴角,一副慢声慢气的模样,“这儿,沾上了糖屑。”   那股上一回在这人身上感受到的不对劲又蒸腾而上,直把念颐围堵得无路可退。   她倒也没有一惊一乍,也不曾再闹个大红脸,反而是拧起了两弯秀致的眉毛不时觑他一眼,再觑他一眼,心里面说不出的变扭和不如意。   胡乱随着他的话条件反射结结巴巴道了谢,念颐憋不住了,翁头翁脑地道:“假若,再有下一回,你还是直接告诉我的好。我虽未曾及笄,但也是这么大的姑娘家了,你这样……”抿了下唇,“这样反正不妥当,很不妥当,再者说了,我这一身男子服饰……”   她不再说下去,脸皮薄,不说出来她想他也懂她的意思。   须清和眉梢向上吊了吊,至于懂不懂,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他把才碰触到她唇角的食指在自己唇珠处点了点,舌尖轻扫而过尝到一丝甜头,蓦地便侧首笑道:“这糖葫芦滋味也怪甜的,我倒觉得饿了。不如,你我换个酒楼正经叫上一桌酒菜——”   “这不成的…!”   念颐截断了须清和的话头,她看他的眼神已经从最最起初的欣赏转变为了“瞪视”,皱着鼻子居高临下望着他道:“我到现下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呢,为什么要和你一道去酒楼吃饭?况且,你这个人…真是好没正经。”   要不是已经说了要陪他找到那侍从,她说不定拔脚就走了。   她可算瞧出来了,这男人是真正的轻浮轻佻人物,不论怎么想,她都应该与他保持距离。而且,她还得去找到六哥哥。   按说念颐的态度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须清和该收敛些才是。   可他没有,长指在领口处松了松,男人眼中跃动着街头暖黄的光影。他好像叹息着,目光锁住她的脸,幽幽地道:“十二姑娘……本该更宽容些待本王。”   ☆、第10章 花火   “本王”——?   他只一句话就叫她骇然了。   似“本王”这般的自称是常人能够随意挂在嘴皮子上念叨的么?你若非皇族宗室,那么就除了是台子上唱大戏的,才许你以演绎的形式有此自称,而平头百姓一旦这么的自称可就是大罪,因此蹲号子杀头都不为过的。   念颐的气势顿时大减,以她的判断面前这人怎么看也不会是无故冒充王爷的人。   而且……   他如现下这样半是倚靠在椅背上,黑眸沉亮,天生上翘的唇角微微勾起,俊美得犹如从古老幽静的绢画中走出的人物一般,让人不觉间便心神涣散开来,视线一时竟无法从那副蛊惑人心的面容上离去。   幸而念颐并不是贪恋“男。色”的人,她还不到真正对男子有想法的年纪,欣赏是一回事,能够唤回神思尽快整理思绪也是十分正常的。   几日前喜珠、采菊对那位昔日传闻中战无不胜的承淮王的描述言犹在耳,据说,承淮王殿下便是双腿残疾,日常坐于轮椅之上……   念颐真的很想在自己脑门上敲一记,她当时脑海中确实是将两人比对过,怀疑过此人便是承淮王,只是思及他的言行,只觉与喜珠采菊所描述的承淮王分外不相同,因而之后哪怕是今日再次见到他,她也不曾往他便是承淮王须清和上联想过。   然而此刻一切都很明了了,他如果不是那位殿下,谁还能是。   恰逢不远处“嘭”一声放了烟火,全神贯注想事情的念颐就被吓着了,跌跌往前靠了一步,须清和随之抬眸仰视夜幕,视线之中花炮升腾,绽放,刹那间姹紫嫣红,绽放出无与伦比的美丽。   那些光华悉数都汇入他黑亮的眸子里,须清和偏了偏首,望向念颐道:“我似乎有许久许久,都不曾在中元节这日夜晚与人一处看烟火了……自从,被禁锢在这轮椅中后。”   他的语调是缓慢悠长的,隐约之中仿佛还有怅然的滋味。   也不知是不是受当前的情境影响,念颐不由感伤起来,她自己或许没有注意到,她看向他的眼神,几乎又与初次那一眼相差无几了。   不费吹灰之力,须清和在念颐心目中的形象就被扳正回来。   她哪里还记得他方才对自己那些轻浮举动,想到承淮王的事迹,他的身份,面上一时居然还多出几分敬畏。   按说见到王爷该行大的跪拜之礼才是,念颐起初是无知者无罪,这会儿知道了,似乎应该端端正正把礼给做了。可是,眼下这街上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睁眼闭眼全是人,她突然间跪下来算是怎么回事呢,平白的惹人注意了。   念颐正想着自己要如何开口,说点什么,须清和却自己推行着轮椅来到她边上,他嘴角带笑唤她十二姑娘,念颐连忙答应一声,轻轻如蚊吟一般道:“殿下…殿下可有什么吩咐么?”说完又觉白问了,自发便站到他身后去。   她这样何止是“宽容些对他”,简直可说是小心翼翼了。   承淮王的身份毕竟尊贵,念颐忖了忖,道:“小女是这么想的——”她改了自称,清甜如泉水的嗓音就在他耳后,听得他耳根和软,眉头动了动抬手道:“你到我跟前来,我想看着你,说话。”   念颐真的是很听他的话,只在心里认为殿下叫自己到前面去是因为街市上吵嚷,他压根不能听清自己在说什么。就赶忙儿站到他正前方,眼神飘飘摇摇的仿似无处落脚,渐渐的,才落在轮椅的雕纹饰扶手之上。   “说吧。”须清和就那么看着她,刚睡醒一般,神态慵慵懒懒。   念颐把话在心间打了个草稿,抿抿唇道:“既然小女已经得知您的身份,那么想来,殿下府中家下人该是早便在四处寻找您了——”她想得还颇为深远,认真地道:“依着我说,殿下暂时还是不要再寻那位走丢的侍从了,时候到了他约莫会自行回府吧,还是您自己更要紧些……”   他看着她,示意她继续往下说。“然后?”   念颐绞了绞手指头,作出这个决定也是有过犹豫的,可是看着承淮王坐在轮椅上的模样,她就真的无法放下他不管,终究是道:“小女想着,一时半会儿的我也找不着哥哥,不若,还是先把殿下送回王府的好。”   她朝上掀了掀眼睫,觑了承淮王一眼。其实还是有点自己的私心的,声音小小地道:“回头,殿下要是能使人送我家去,那便再好不过了。念颐定当记得殿下的——”   “记得我的好,是不是?”   须清和一边的唇角高高地吊起来,笑容里裹挟进几缕邪气的意态,“我与你的几位哥哥交情不浅,十二姑娘大可不必‘小女’长‘小女’短,倒显得你我有多么生分。”   念颐“啊”了声,心话说他们就是很生分啊,见过的面一只手就能数出来,她甚至是才知晓他的身份…不过这位殿下既然叫她不必自称“民女”,她也就不客气了。   距离他们几十步远的馄饨食铺里,方元正用筷子戳着馄饨蘸醋。他是时刻留神自家殿下的动静的,见他向自己看来,还当作是提醒他快些过去。   方元三下五除二就把一整只馄饨塞进嘴里,他来不及付账便站起身,这架势是要立即过去了,按照起初殿下交待的,这会子确实是他这“懒惰又不成器”的侍从露面儿的时间了——   可是情况猝然间有了变化,方元才刚出食铺就见殿下面罩寒霜瞟了自己一眼…!   他硬生生止住步子,心说这是怎么的,原先今晚不是只要与这襄郡侯府十二姑娘假装撞见来个偶遇么,为了引走顾之洲他费了多大的工夫,这会儿人家哥哥正急得头上冒火呢,怕是再寻不见人就要急疯魔了。   他们殿下倒好,逮着人家妹妹不打算撒手了还是?   宫里还有传召呢,明日上午是要进宫见贵妃娘娘去的,娘娘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以殿下如今的年纪,正适宜娶亲,只是断断续续从去岁秋日便开始物色各家姑娘,却从没个叫殿下愿意正眼瞧的……   真不知贵妃娘娘若有机会见到顾家这十二姑娘会作如何想?   依他的眼光,顾念颐确实生得好颜色,她瞧着人时秋波斜横,五官无不精致悦目,最叫人稀罕的还是她的皮肤,这位小姐不是等闲的白净可以形容,她的白,简直是要发光了,唇红齿白,耀得天地都仿佛黯然失色——   也是襄郡侯府把这位嫡出小姐捂得太严实,外人除了知道侯府大房的顾六姑娘与顾十四姑娘,竟是从无人提及顾十二姑娘,贵妃娘娘久居深宫,更是不会知道襄郡侯府还有这么一号人物,连他们殿下都是无意中才得一见。   如今这般上心,却难看出是出自真心或者一时兴起——   贵妃娘娘近来属意的王妃人选当是顾六姑娘,他们殿下因考虑到顾大老爷在朝中的威望原也像是默认了的,这不明日不就是进宫谈论此事么。   这下却好,瞧着,殿下是要另有主张了。   *   这厢,念颐推着须清和往回走,沿途万千花树,处处灯火阑珊。   念颐没放弃在人群中一张张人面上寻找堂哥顾之洲,没看到哥哥,她却看到许多与己年纪相仿的姑娘家,不过多是荆钗布裙的。说来也是,但凡侯门深宅里养着的小姐,她们是什么样的节日也不能够这样抛头露面的。   也只有她了,扮作个男装自欺欺人。且这时候天色见晚,外面再有趣,她也不禁生出害怕府里人知晓她偷偷出门一事。   须清和忽然低低“嘶”了声,念颐反应了下,都不明白这样嘈杂的环境下她是怎么听见的,赶紧就走到他面前,“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须清和的视线堪堪从不远处人影上收回,他微蹙着眉头,指指自己右腿道:“不知为何腿上忽的一阵刺痛,分明早就毫无知觉了——”   念颐的眼睛却是一亮,有知觉是好事呀!她素来对医理颇感兴趣,近来无意间对腿疾更是多有关注,听他这么说她也来不及细说,只是匆匆在他面前蹲下。   系发的带子飘了飘,软软地垂到脖领子里。须清和半阖着眼皮,黑密的眼睫遮掩了肆无忌惮的打量视线。   念颐按了按他的膝盖关节处,仰面问道:“我在按这里,殿下可有知觉么?”   他眼波晃了晃,掸掸膝头,竟是满面疑惑地望着她,“有在按么,为何我感觉不到……”   大约姑娘家都有个母性泛滥的时候,念颐觉得自己都按得这么重了,须清和怎么就没知觉呢,哪怕有一点知觉,他的腿也就还有救的呀。   她怪可怜他的,回忆着医书上的记载,陆续又在须清和腿上试了好几处要穴,可他表情始终有几分古怪,只是眼神幽幽望着自己。想来,应也是极难过的吧,不过是时日久了,懂得掩藏自己的情绪罢了。   念颐在他膝盖上柔柔地拍了拍,算作是安慰了,鼓励他道:“方才不是还有一瞬间的刺痛么?殿下不要气馁,好人会有好报的。”   他眯了眯眸子,眨眼间便有一万句不正经的话来回复她,却见顾念颐抿着嘴角,面上浮现的神色依稀是青涩和…憧憬?   她微微笑着的眼瞳里映出表情模糊的他,缓缓道:“殿下是救国于水火的盖世英雄,时间总不会亏待英雄的。”   坚硬的心房猛然间像是被敲击了一下,都过去那么久的事了……   须清和看着顾念颐,喉中干涩,胸臆里涌起些许莫名的喧嚣和悸动。然而他尚不曾弄清楚这是什么异样的感觉,这会儿工夫,不远处的顾之洲却已是大步而来。   ☆、第11章 些许的不开窍   顾六爷顾之洲平素在京师一众贵公子哥儿中间有个诨号,唤作“春花秋月里浸软了骨头的小霸王”,为什么要这么叫他呢?   这里有个缘故。   顾之洲打十来岁上头起进了国子监念书去,他爹爹襄郡侯便管不到他了,日常常与一干臭味相投的同窗们混玩在一处。顾之洲欢喜美人出了名,他自己也毫不掩饰,每常与同窗们边吃着酒边议论京中的各家小姐们,甚至在嘉娴公主一次入庙上香时买通了宫中内侍蒙混进去,当场便把那位公主吓得晕厥——   所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这事在京里火速传开来,即便是深宫里头的皇帝都听闻了。   那段时日襄郡侯府人人心慌,哪里晓得襄郡侯次日上早朝之时却被皇帝笑着问及此事,言之,“爱卿如此一板一眼,朕还道你顾家人皆是如此。你这儿子,倒十分有趣……”   襄郡侯连声称自己惶恐,说回去会严加管束儿子,甚至提出要让儿子给公主赔不是,可皇帝没在意,略说了几句便转开了话题。   后来朝臣们都说皇上这般不追究此事,大抵还是看在这是襄郡侯府,换下回这样的事件若是落在别家,纵然皇恩再浩荡,只怕也用不到他家头上。   自此顾之洲愈发我行我素,加上他母亲大太太和府里老太太都宠他的很,侯爷又忙得无暇顾及,顾之洲便如同没了拘束,上天遁地,秦楼楚馆他处处去得,身边伺候的丫头们也是一个赛一个的妖娆俊俏,叫他那一起子同窗们着实的艳羡,时候一久,诨号也就自然而然喊响亮了。   眼下他把隔房的小妹妹带出来玩耍,却弄丢了,怎么能不着急?急得头顶冒烟,暗悔自己瞧见个貌美的背影便随着人家姑娘走了,到最后也没说上一句半句话的,等回过神来小念颐居然并不曾跟上自己!   京师是什么样的地方,大晚上的路上什么人没有?   他的六妹妹是女孩儿家,没出过门,还不知要被吓成什么样,万一遇上个居心叵测见。色起义的,又或是专门拐人的闲散捣子,回头叫人家迷晕了往麻布袋子里一装,扛在背上轻轻松松就运走了,茫茫人海,他却要往何处寻去?   顾之洲急得满头是汗,也不敢派人回家递消息,偶一想到五哥顾之衡,他忽然觉得背上一寒。   即便是一向对十二妹妹冷淡异常的他,此番听说念颐失踪了也会找自己算账的吧!更别提老太太那里如何交代,就算最后都交待过去,他自己却也是要永世难安了,日后还怎么能安心地娶妻生子逍遥快活……   顾之洲在人群里来来回回地穿梭,一条街由头至尾走了不下十遭,直找了近一个时辰,就在快要放弃的时候,一抹熟悉的背影猛然跃入眼帘,丝毫不夸张,他堂堂七尺的男儿,那一瞬间竟是要哭了。   但是,短暂的心潮起伏后顾之洲立即便拧起了眉毛,彼时从他的视角他只能望见念颐的半个背影,压根就瞧不清妹妹究竟是蹲在谁人膝头。   一头走一头模糊地打量着,越是近越是可以肯定那是一个男人。   他自己便是喜爱游历花丛的人,都是男人,谁还不知道谁呢,不用看就知道那人用心不良,必是瞧中了他十二妹妹稚嫩得花骨朵儿一般的美。色,真是…当他这做哥哥的是死的呢!   顾之洲气势汹汹拨开人群大步走过去,愈是近他眼睛愈是只盯着妹妹,怕她有哪怕只是一丁点的闪失,暂且没有工夫去看那“用心不良”之人。   须清和眉头微微一蹙,须臾便舒展开来,对念颐道:“你回身看看,是谁来了。”   念颐有些迟疑,她还蹲在他面前,听罢扶着他的膝头站立起来,踅身往后张望,这一看,堂哥急匆匆的脸容立时就映入眼帘里。   念颐瞬间欢快起来,大力地挥了挥手,而顾之洲这时候的视线却聚焦在她身后承淮王身上,承淮王矜持有度地向他颔首致意,顾之洲怔了怔,那满腔的火气顿时化作一缕白烟,从头顶不甘心地发散开去。   “竟是,九王殿下——”   因是在外头,他行礼也行得简单,看看念颐,再去看承淮王,想到适才妹妹伏在他膝头的模样,他只能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念颐见堂哥面露迷茫,不禁偷偷拽了拽他衣角,提醒他在承淮王殿下面前不要失礼,又拉过他侧耳听她解释自己是怎么遇上这位殿下的。   顾之洲听后心中有一股说不清的感觉蔓延开来,他有些无所适从,原先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来教训这“登徒子”,孰料人家是王爷,天潢贵胄,想来见过的美人不胜枚举,应该…应该自家这仿佛才抽芽的小豆芽妹妹入不了他的眼吧。   “六哥哥,你适才是跑到哪里去了……”念颐自哥哥出现后便寸步不离了,小尾巴似的粘着他看着他,好像怕自己一眨眼的工夫堂哥他又不见踪影,只把她一个人丢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   小姑娘眼神小鹿一般晶晶亮,可怜的情绪若影若现,咬了咬下唇,用只哥哥能听见的声音埋怨他道:“你该不是又瞧见什么俊俏姑娘便尾随着走了吧?仔细人家报官呢,哥哥总这样却不成的,大伯还把你作弄嘉娴公主的事记在账上,只等着你再犯错一并惩处。”   “那不是作弄——”顾之洲只觉自己对这于男女情感上不开窍的妹妹无从解释。   他平白作弄公主做什么,吃饱了撑的么,还不是听同窗里有人说嘉娴公主貌美非常人可比,他才一时脑子热了。其实也就那么件雷声大雨点小的小事,老太太和母亲却每在他做错点什么事时屡屡提及,现在可好,连念颐妹妹也学起她们来。   念颐皱着鼻子轻轻地哼了声,“这么说来,哥哥是承认自己前头是跟着人家漂亮姑娘走了?”   顿了顿,她撅了下嘴巴竟有些许气鼓鼓地说道:“我自是比不得别人的,才叫六哥哥你说抛下就抛下了…既如此,回去我就告诉大伯去,叫大伯罚你抄书,不拘什么内容,抄最厚的一本便是了。”   顾之洲知道念颐这是玩笑话,如果她告这个状,那岂不是变相将她自己出来玩的事情暴露了么?   他无奈一笑,只是在妹妹软糯糯的脸颊上捏了捏——   他们兄妹两个挨在一道说话的时候,须清和表面仍是一脸淡泊,实则眼神却一息都不曾从顾念颐身上移开。   他脸色不大好,似乎是见不得她在顾之洲出现后便一眼也不肯再看自己。   正闷声不语,倒要看看顾念颐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想起来的时候,她突然间就转过头来了。   须清和忙敛了敛袖,稍稍坐起来一点,没成想他还一句话不曾说,那厢顾念颐便嘴角带着弧度和他作别。顾之洲也来作别,跟着,兄妹两人就有说有笑地流入了人潮中去。   方元见顾十二姑娘和顾六爷离开了才敢现身,还疑惑地问道:“也是怪了,这十二姑娘也不曾找着我,怎的她那哥哥一来她便直接走了?这…她莫非不担心您一个人回不了府么?还是说,她全然是把您给忘了……”   声音越来越小,逐至无声。   这话一说就戳到了点子上,须清和眉峰微抬,森然笑道:“方元,你今日的话,仿似格外多呢。”   ☆、第12章 母妃   方元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周围的人少了许多,约莫也是因为天色晚了都要家去了,他走到王爷轮椅后问道:“殿下,您接下来是直接回去,还是咱们再在这街上逛一会子?”   须清和拂了拂袖口并不存在的尘埃,瞥他一眼道:“好笑,我和你却有什么可逛的。”黑着脸,这话说完了就再不肯多说一句。   好在方元是与他打小一同长大的,最是晓得他们殿下的脾性。   他脸上讪讪的,往王府的方向缓缓推动轮椅,心话说瞧着目下的情况,殿下应该是打算走襄郡侯府顾家这条线了,问题却来了,据方元现在知道的,顾家大房和二房并不是外人以为的那般和和睦睦,两位老爷的关系比之同族兄弟还更疏远些,却不知是为何?   两房的矛盾集中体现在现今对于太子和麒山王的倒向上,大老爷襄郡侯虽说尚未表态,但侯夫人的长姐端妃却素来与皇后交好,端妃的二皇子早年间殁了,而当今太子几乎是她与皇后一同抚养长大,情分自是不同。   如此一来,侯爷的心说不得就是要偏向太子了。况且,即便不算上端妃这一层,以襄郡侯的性子也是势必要按着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做事,怎么看都是支持正宫所出的嫡长子太子的可能性大些。   正是瞧出了这一点,宫里头的孝珍贵妃才欲将襄郡侯府大太太所出的嫡女顾六姑娘许为承淮王妃,借此表明态度向太子一系靠拢。   其实如若不是早年间他们殿下同时受太子和麒山王两面排挤,他假借双腿残疾打消了他们对他的忌惮,贵妃娘娘如今何至于考虑这些,何至于向等于说是害得亲生儿子残废了的太子一系示好,毕竟殿下双腿完好一事连娘娘也不曾透露过。   然而……   方元发觉自家殿下即便答应娶顾氏女为妻,也不见得会是大房的顾六姑娘了。   说起来,顾十二姑娘千好万好,却是二房所出,顾二老爷这爹爹不知怎样当的,这会儿竟然是有了将亲生女儿送与麒山王为侧妃的念头,仿佛是成心要和大老爷唱对台戏一般,一个往东,一个就偏要往西。   只是,最终顾家只会偏向其中一方,这便要看侯府里到底是谁说了算了。要是顾十二姑娘当真给麒山王做了侧妃,那么顾家也就无法维持中立,而他们殿下早便开始与太子虚与委蛇,岂会功亏一篑?自是不能再去肖想麒山王的人了。   至少表面上就不能。   方元一路走一路在心里计较着,依着他想,殿下还是先一步迎了顾六姑娘为王妃的好,顾家这块肥肉便跑不掉了,至于顾十二姑娘,一个小女子,便是貌美出众些,却也还真是不值当花费太多心力进去吧。   待日后君临天下之时,若还念着,大可想法子弄在身边……不过这些都是他自己瞎想,他们殿下不像是长情之人,兴许对顾念颐也就是一时新鲜而已,明日便忘了也难说。   侯府大门前灯笼飘摇,门上当值的侍卫见王爷回来了赶忙开了门,须清和闭着眼睛好像养神一般,等方元推着轮椅进了朝暮园,他才掀起眼皮。   朝暮园里规矩多,一旦王爷进园子后园子里便一个下人也不能留了,常常静得只剩下虫鸣和鸟叫。府中下人虽好奇,却万万不敢以身犯险来弄清楚这其中的缘由,当好自己的差事也就罢了。   方元关上园门,插上门闩,回头的时候轮椅上已经空空一片,他寻着声音边推着空轮椅,向竹林边上的空地走去。   空地上有一排箭靶子,月光洒下的清辉足以叫射箭的人看清靶心,但听见空气里“梭梭梭”   的箭响,方元定睛眯眼细看,不由暗自钦佩。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生来便只得刀剑堪配,手持利刃坐于高头骏马上方是他最为光华明灿的时刻。   他们殿下,多年前驰骋沙场为国尽力抛去生死,换来的却是什么?大抵是权势的倾轧让他看清了自己的位置,也才能成就现如今的他。   箭羽不知何时指向了方元的脑门,弓弦在须清和指尖绷得紧紧的,他偏了偏头。   “殿下——”   “嗖”一声,箭羽穿透而过,把方元头顶系发的发带直接打穿钉在了木桩之上,方元两股战战了几下,好容易才镇定下来,知道王爷这是心里不痛快。   “殿下,”方元也不顾头发都散下来,低着头上前提醒道:“贵妃娘娘叫您明日进宫去,您还记着么?这会子却晚了,不若早些就寝吧……”   “啰嗦的很。”须清和道。他冷着脸把弓箭往草地上一甩,余光里满是那一排的箭靶,有几支箭羽并不曾正中靶心,这在几年前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可见疏于练习,到底是要荒废掉了。   外人只道身为天家子,不争即是落败,却不知以退为进有时亦不失为一种良策。五年前他等得起,目下更等得起。   五年的光阴让须清和想明白了许多,他知道现在的自己想要什么。   他的抱负和野心允许自己等待。   **   翌日是孝珍贵妃叫儿子进宫的日子,满目皆是春光布德泽,花木扶疏的春日景象。   承淮王一路不论是到得哪一处,无不受到宫人若有似无的侧目。那些视线里有打量、有唏嘘、然而更多的还是年轻小宫女们掩饰不住的钦慕。唯独没有对他的期许,不像是瞧着太子殿下与麒山王殿下时流露出的对来日的憧憬。   也是,一个残废的王爷,如何与兄弟们相争?   须清和一路面上都浮着叫人如沐春风的笑意,纵使坐在轮椅上也丝毫掩盖不了他独特的风姿。   不用门上的宫人向里面通报,须清和挥手叫方元在外等着,自己便推着木轮径自进入偏殿里。   他的母妃孝珍贵妃正坐在南窗下看书,柔和的侧面如玉一般。   听见响动她登时就放下书簿,这么些年了,孝珍贵妃仍旧不曾习惯,看向儿子的神情里总是不自觉掺进许多心痛惋惜的情绪。   “母妃,您叫儿子来可有什么事?”他这算是明知故问了,或许也是根本无心谈及此事吧,须清和默了默,展颜道:“我回去想过了,顾家的六姑娘或许很好,只是我如今倒不急着娶妻,我的意思…您明白了么?”   孝珍贵妃欲言又止,屏退左右后道:“小九,你又要闹什么变扭,你莫不要当作现下还是从前,还是你顶风光的时候,连我也沾你的光,那时候你打了胜仗回来,满宫里谁敢给我脸子瞧?”   她说着心酸地抚了抚心口顺气,察觉出自己语气里的酸涩之意,怕儿子伤心,便又道:“罢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如今也不敢奢望太多,只要小九你好好的便是。”   她往中宫皇后的宫殿方向望了望,颇向往地道:“你父皇心里还是疼太子的,资质鲁钝又如何?他毕竟占了嫡长,朝野上下人心所向,连你父皇看重的襄郡侯亦是向着他的——我说这许多你不要嫌我罗唣,委实是现在出了点变故,我怕不到你点头应下,那边就把顾念兮定下来了。”   “怎么,中宫瞧上了顾氏女?”须清和听母妃话中不对,忖了忖,突的想到什么,“……先太子妃过世也有一年了,莫非,皇后要再次为太子选妃么。”   “正是呢!”孝珍贵妃绞了绞帕子,“我也知道,自小九你…失了双腿,无异于雄鹰没了翅膀,太子便对你放松警惕,小九这几年同太子的关系处得倒算是不错,原本你不娶顾氏女也是可以的,只是我这心里终究见不得什么好的都给了人家……可能的话,小九的腿若有医治好的一日,届时若妻族强大,好处是说不尽的——”   须清和看着母妃,母亲才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容貌秀丽,面上却过早地布满了哀愁,使得那张面容晦暗不明,失了原本该有的光华。   他莫名想到了襄郡侯府的顾十二姑娘,顾念颐,那一位倒是面色红润白璧无瑕,眉目间清华充盈……   “小九?”   孝珍贵妃极少见到儿子在跟自己说话的时候还走神的,她轻轻叹息,啜一口茶道:“适才的都是后话了,且走一步看一步也便是了。不过——”   她忽然间压低嗓音,头上的金步摇晃了晃,口中道:“我打探到,端妃似是经了皇后授意,不日便要将襄郡侯府的顾六姑娘接进宫中小住些日子,自然了,兴许不单是顾六姑娘一个。需知顾家大房的嫡出小姐虽只有顾念兮,二房却还有位十四姑娘,不都说顾念芝貌美么,保不齐太子瞧上她做太子妃。”   瞧上顾十四又如何,余下的顾六姑娘难道要他捡漏么。   须清和往椅背上仰了仰,乌黑的眼睫垂下盖住了眸中神色,不疾不徐道:“顾家二房有没有十四姑娘儿子不知道,倒是另一位十二姑娘,近来遇见过几遭。”   孝珍贵妃一下子看着儿子的眼神就很怪诞了,哪个做母亲的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呢?   小九哪里对什么姑娘家留意过啊,真像是要打一辈子光棍的人,现下却仿佛是……可是真的有可能吗?   ☆、第13章 于是也要进宫去   殿中焚着一炉香,孝珍贵妃把视线从袅袅的烟雾里剥离出来,心下不免好奇,便假装扶了扶发髻上的绢花掩饰心情,说道:“我倒是忘了,原来顾家二房还有这一位姑娘——”   她说一句话就要留意一下儿子,期盼能从他平和的面容上看出什么来,接着道:“想来,这顾十二姑娘不常在外走动吧?再不然,便是她委实的面貌平庸不及她妹妹,否则怎的从未听见过有关她的只言片语。”   母亲的试探他缘何听不出来?   须清和轻轻一笑,仿佛将窗外的日光都带入殿内,眸中揉进了宜人的春。光。他一手抚摩着腰间垂挂的佩玉,若有所想地道:“母妃所说的‘面貌平庸’应该是什么模样?我倒未曾想过。”   朦胧地记起顾念颐从顾之衡书房里出来时泫然欲泣的模样,杏花微雨,伊人独立廊下,即使是此刻回想起来依然叫人神往。   他微妙的表情变化在孝珍贵妃的心水上拨出一道道涟漪,她终于不拐弯抹角,问道:“这位顾十二姑娘是个什么模样?竟是…竟是比她妹妹还要好看不成?”   须清和觉得自己母妃也怪有趣的,他睨了她一眼,笑道:“母妃有在清晨逛过园子么?”   这是什么问题,孝珍贵妃一时没反应过来,须清和却道:“您不是问我她的模样么,我也说不上来,只是瞧见她,犹如一捧清泉淋在面上……”大约是清新吧,他没必要和母亲说太多,笑笑便不说下去了。   孝珍贵妃还是没能弄明白儿子的意思,不过这也没什么,她是女的他是男的,什么时候若这世上的女人能完全懂得男人所思所想的话,那当真是细思极恐。   **   却说襄郡侯府大房,这两日因了贤妃娘娘要将六姑娘顾念兮召进宫中小住的事忙着整理带进宫中的物事,大家伙儿都晓得此番进宫和以往大不相同,饶是大太太莫氏对姐姐贤妃的想法并不十分赞同,也仍是不敢马虎,日日对女儿耳提面命,又将宫中利害分析与她知道。   顾念兮要进宫小住的消息不胫而走,直传到了二太太耳里。   二太太最是在这些事情上计较的人,心想六姑娘要进宫去,那么自己的女儿呢?只顾念兮进宫出风头,要是她真叫皇后娘娘给看上了,岂不是对念芝不公平?   因此上,一日她与大太太同在老太太屋里请安的时候便将自己的想法隐晦表达了。老太太面上表情没多大的波澜,大太太却是立时不愉地盯了二太太一眼,再看老太太的神色,思量一番终是没有发表意见,究竟如何,还只待老太太来最后拍板。   “廊上的鸟儿都喂过不曾?”不想老太太在这当口竟然看向窗外问起了喂鸟的事,还真是风马牛不相及。   她身边的老妈妈脸上挽了笑,上前回道:“老太太还操心鸟儿呢,早起便见丫头们一个不落都喂过食了,毕竟,都是老太太您养的鸟儿么,自然是要一视同仁。”   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老太太拄着拐杖立起身,缓缓在屋里走了一圈,沉吟着道:“确实是该一视同仁——”她拿拐杖指了指大太太,“秦氏适才说的不错,既然此番六丫头要进宫去,那便不能把妹妹落下。”   “您说的是……”大太太微低着头,她边上的二太太还没来得及眉飞色舞,忽听见老太太又道:“秦氏,你回去叫念颐,念芝,也都准备起来,过几日便要进宫了,匆促之间也不用急,横竖只是小住,不必带太多物件。”   二太太眼球猛瞪了一下,好像要脱眶了,“老太太,念颐也要去么?她——”她又不是她的亲生女儿…秦氏原本是来为自己的女儿求个公平的,不想,白叫顾念颐也占了便宜。   在她的眼中从未有一日将这原配之女放在心上,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只要不做的太露骨,大家心知肚明,也不会过于苛责。只是二太太一贯的表现,实在是不成体统。   老太太的拐杖敲在地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她走到二太太秦氏跟前,忽然就照着她的小腿部打了一下子,这一下力道不大,秦氏却险些儿站立不住。   老人家面沉如水,在老妈妈的搀扶下重新落座,她看了看大太太,目光如芒刺便落于二太太身上,“你莫要以为我老糊涂了,家中的事便当真一件也不知晓了。这么些年下来,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给你的脸面,以为你自己能看清楚自己的身份,做你身为一个母亲应尽的责任。你疼念芝,可以,我也疼惜,但你却将念颐放在什么位置?”   秦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半句话都不敢说,满屋的丫头都不曾被事先退下去,但是,到底是老太太房里的人,此时众人都屏息垂眸不语,唯独大太太莫氏悄悄勾起了嘴角。   老太太吃斋念佛,内宅中事早便全权教由她来执掌,三不五时的,她多的是机会踩秦氏几脚。更何况,秦氏其人压根无需她来踩,她自己的所作所为就够叫底下人笑话的了,传到老太太耳里也不稀奇。   哪有人带两个女儿如此不同的,哦,你出门去了,却永远只带一个,你是什么心思?莫氏心中乐开了花,嘴上还是劝道:“老太太不要过于置气了,她是个糊涂人,您万要仔细自己的身子……”   二太太眼睛忍不住又瞪了起来,只是她只能瞪着地面,像要瞪出一个窟窿来!她心中早就不忿莫氏当家,又仗着自己亲姐姐是贤妃,平素颐指气使,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然而此时此刻她只能暗悔自己平素做得太明显,才给了莫氏给自己穿小鞋的机会。   老太太呷了口参茶,不再看两个媳妇,懒懒道:“好了,就这么的吧,你们都各自回去。贤妃娘娘那儿自有我使人去说。”   大太太低头说“是”,本来还为十四姑娘要和自家女儿一道进宫不痛快,忽然间十二姑娘也要去了,她只觉身心舒畅,一点儿也不压抑了。   走到了外面向秦氏笑道:“你也是,往常也该叫念颐出去露露脸儿,那么张漂亮脸蛋,只我们家的人每日瞧着不是怪可惜的么?”   二太太还沉浸在老太太对自己的指责上,当着那么些人的面,虽然知道老太太屋里的丫头不会将此事传出去,她还是觉得没脸,这些时日少不得要夹着尾巴做人了,这时候却大太太阴不阴阳不阳地语气调弄地气不打一处来,却也只能忍下去,哼一声,迈开步子就走了。   莫氏见好就收,只是将走之时若有所思地回过身往屋内看了一眼。   老太太今次要叫几个丫头一齐入宫,按说人多了面上到底不美——自然了,贤妃娘娘宫中前来的宫人只说是顾氏女,并未限制人数,老太太这样也是叫人挑不出毛病来。   可,她不会不明白贤妃的原意才是,本不见得同意秦氏的建议。这么一看,倒像是借着秦氏的口,真正的目的是要把十二姑娘往外送?   大太太忽然间就想到了昨日在外院书房给大老爷送茶时无意中听见的话,她那时只道是自己错听了,这会子思想起来忽然醍醐灌顶,心想是这样没错了。   二老爷偷偷摸摸要将十二姑娘送与麒山王为侧妃,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虽然说麒山王妃因前些年小产,身体每况愈下,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去了,如此以念颐的家世,她这样的侧妃是能够扶正的。   可是毕竟嫁过去只是个侧妃,他们顾家的女儿,什么时候到了要与人为妾的地步?便是要攀附,也该有更好的途经,更何况,二老爷的这一番心思全然是与大老爷走了极端。   大老爷看好的可一直是中宫太子,并不是什么麒山王。二老爷这样做想是惹得老人家恼了,干脆,趁着这个机会,一道儿便随着进宫去算了…反正也是要往太子方面倒,那么皇后娘娘不论是看中了哪一个,于侯府都是没差的。   大太太心里计较了一番,琢磨清了老太太的意思,她马上就看开了,只是心中隐约浮起些经年的疑惑,她是真的不明白,大老爷和二老爷是嫡亲亲的亲兄弟,两人为什么打她嫁进这个家里来就仿似从不曾和睦过?   难道,是她错过了什么?   想来想去,终究想不明白,也只好作罢。   ***   转眼就到了要进宫的日子,念颐大清早就被海兰和喜珠从锦被里挖出来,天上还是鸦青色,像一块无缝的黑沉沉大石头。   采菊在外看着,总以为今日是要落一场大雨的,没想到等她们给姑娘穿戴完了出门往外走,天上一忽儿间便拨云见日,阳光照得人眯起了眼睛,沿途绿荫遍布,春意盎盎然。   顾之衡和顾之洲担负起了送妹妹们进宫的任务,顾之洲是无所谓的,顾之衡的心理却很复杂。他是知道父亲二老爷的打算的,他不喜欢念颐,自然不会为她在父亲面前抗争。   其实侧妃,侧妃,还不是个妾室。一朝嫁过去,什么时候才能把麒山王妃熬死还是个未知数……   一路上,顾之衡都没有开口说过半句话。他只见到六弟在出发的时候钻进了念颐的马车里,两个人嘀嘀咕咕了一路,有说有笑,让他莫名窝火。   免不得想起念颐戴在手上的血玉镯子,呵,那可不是他送的。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送的,她想必喜欢的紧吧…!   顾之衡一路都臭着脸,侯府的马车在朝阳门前不远处停下,自有宫人迎出来。   顾之洲一跃就下了马车,他回身递出手,念颐便扶住哥哥的手慢慢踩到地面上。她脸上犹带着笑意,原先因为要进宫而紧张的心情一路上早已被堂哥的逗趣弄得分散消弭了,乐陶陶地轻声道:“六哥哥说话可一定要作数,等我家来了,你一定要再带我出去玩儿,我们在车上可是拉过勾勾的。”   其实拉勾勾太幼稚了些,念颐本来不愿意,还是顾之洲硬是要拉勾。这会儿,他见念颐眉开眼笑自己也觉得高兴,知道顾之衡在看,他更是成心抚了抚她的头顶心,扬声道:“那是自然,念颐有我这个哥哥,聊胜于无嘛。”   顾之衡抿了抿嘴角,不再看他们,转过身照应了顾念芝几句,便叫她们随着宫人走了。   念颐忙追过去,经过哥哥时她放慢脚步,犹豫再三,到底是扯了扯他的衣角,仰面道:“哥哥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还有…你念书用功,晚上到了点不要再忘记吃饭,我已经嘱咐过来贺儿……”   “知道了。”顾之衡顿了好一时,不过看她一眼,踅过身就去了。   念颐叹了口气,突然就有点意兴阑珊的,她对着他的背影挥了挥手,这才返身往宫门里走,沿途垂头耷脑的。   只是她不知道,此际宫门里一株绿阴阴的大树下正坐着一人。   他一手撑在轮椅的扶手上,饶有兴致把她望着,倏尔间侧首向边上人道:“方元,你瞧她可爱么?”   ☆、第14章 宫闱   可不可爱的,到底他说了也不作数呀。   方元心中腹诽惯了,此刻没闲着,他也是不晓得说什么好了。王爷他明明那么不爱进宫的人——方元原还想呢,怎么今日他倒主动往宫里跑了?   来了后给贵妃娘娘问过安,娘娘留他用早膳他都拒绝了,好么,以为王爷他要往哪儿去呢,谁知道人家哪儿都不去,单叫他把他推到这棵树下,这是看风景么?那就看吧!可人家什么也不做,就看着那处宫门,一看就是大半个时辰,面上偏还笑意微微。   但是殿下他是坐着,他自己是站着,方元心说自己也不是个稻草人,况且他确实没有料到王爷还记挂着那位襄郡侯府的十二姑娘,掰掰手指头数数这都多少日子了,往常也不曾看出端倪来,哪里晓得都堆积在这今日。   四五步远处,几株桃树的枝桠上缀满了一团团粉色的花瓣,迎风一吹,片片花瓣便如雨了,落地无声。   须清和低头拂去袍上零落的花瓣,须臾轻笑,目光追随着那道窈窕的身影,话却是对方元说的,“你看她,走路的时候怎么总瞧着地面,我才也看过了,这地上除了花泥却还有什么?难不成有金子?”   他一副嫌弃的口吻,指尖在扶手上敲击了两下,方元便推着他缓缓向前,只是不靠近那不远处的一行人。   “这会子是往贤妃那里去么。”须清和揉了揉额角,他认出了贤妃身边的得力宫人,略挑了下眉道:“太子前些时候出外打围去了,可听见他回来么?”   方元想了想,回道:“这几日倒没听见什么风声,不过太子殿下好玩儿是谁都知道的,想来此番没那样早回来,殿下不必担心。”   “多嘴饶舌。”须清和听见这话斜了方元一眼,他确实没那么担心。   今次皇后借贤妃的名头招了襄郡侯府的几位姑娘进宫小住,实则是有意为太子选妃,说起来,太子身边侍寝的宫女也是不少了,只是妃位一直给未来的太子妃人选空着罢了。   倒是麒山王早就在老太后的安排下娶了她娘家郑氏的一位小姐,虽说现在那位王妃也是不行了,可到底最后侧妃仍是郑氏一族里顶替上来,还是由麒山王自己选,那都是未知的——这也是现在念颐的父亲二老爷的打算一直落实不下来的原因之一。   皇后为太子选正妃,目前是挑中了襄郡侯府,但是其中多半有贤妃的用心,必然是她从中添砖加砖了不少,而顾六姑娘才是贤妃的亲外甥女,顾家几位姑娘乍看是一同进宫没什么差别,然而这里头门道大了去了,贤妃没理由让自己的外甥女落选而选上二房的姑娘。   “承淮王殿下,殿下慢着——”   一个宫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竟是直接就拦在了须清和正前方,这在宫里是最犯忌讳的,方元本要呵斥她一番,眼睛一扫却发现这宫女是孝珍贵妃身边的人,他一下子就蔫了,只见那宫人先是屈膝行礼,跟着立马就道:“娘娘晓得殿下还未回府,又怕您还不曾用早膳,特为叫奴婢来请呢!”   须清和抬了抬眸,念颐已经在他的视野里越走越远,他原本也不可能追上去,何况母妃使人来寻他的用意不言而喻,她是瞧出了他的心思,怕他糊涂之下做出什么事来招惹顾家的小姐,平白惹得皇后和贤妃不喜。   孝珍贵妃早些年最辉煌的时候是连皇后和贤妃见了她也要面上带笑来寒暄一番,如今时过境迁,随着自身的色衰,君王的爱迟以及儿子的“残废”,她的地位亦是在不知不觉中一落千丈,现今日常不过是维持着一份身为贵妃的体面,内里,早便骄傲不起来了。   背靠大树好乘凉,现在要攀附皇后和贤妃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横竖,老太后并不待见她这个昔日迷得皇上五迷三道的妃子,她升贵妃还是凭着儿子的军功请赏,别人是子凭母贵,到他们这里翻一翻,却是母以子贵,一朝承淮王式微了,孝珍贵妃便如同失了脊椎,只得仰皇后甚至是品阶低于她的贤妃的鼻息。   须清和阖眸静静地没有出声,他不说话,方元和那小宫女也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直过了好半晌,他才坐直了直身子,启唇懒怠地道:“回吧。”   那宫女如蒙大赦,袖子一卷抹了把额头上不知什么时候滴下来的汗,和方元对了一眼,示意他别闲着,方元赶忙推动轮椅,心里却想着他们殿下的事。   这世间,母亲过得好不好,终究才是儿子最挂念的罢,即便是殿下这样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的性子,内心里,还不知把孝珍贵妃看得怎么样重。   世人皆道投身于天家是莫大的荣幸,必然是吃穿不愁一世无忧,却不晓得这当中隐秘的刀光剑影,所以人吃五谷杂粮,哪能没有烦愁?   方元把话递到王爷耳边,轻声道:“殿下,娘娘这是念着您呢…您万不要多想……”   须清和抚摩着腰间挂下的佩玉,长眸微睐,忽而慢慢转头回望了一眼顾念颐离开的方向。薄唇勾起一角,他在自己眉心上拈了拈,仿似想说什么,却到底什么也没说。   念颐脚下滞了滞,突然就停下来了,她踅过身向后张望,可是目光所见里并不见异常,花还是花,草还是草,每一座宫殿顶上的琉璃瓦在日光的照射下依旧那么叫人目眩,宫人们低头走路,除了密匝匝的脚步声,当真什么也没有了。   “姑娘瞧什么呢?”海兰跟着念颐看的方向看了看,疑惑里又有点担忧,问道:“是叫太阳晒着了么,头晕不晕?”说着抽出帕子在念颐的额头上点了点。   几位小姐进宫都不好太过张扬,宫里都是有伺候的宫人的,不至于短缺了亏待了她们,是以这回到宫里来小住,念颐学着她大房的六姐姐只带了一个贴身丫头进来,顾念芝如是。   海兰是几个贴身大丫头里最周到的,就她跟着进来了,自然要时刻注意着姑娘,怕她有一点闪失。即便二老爷和衡五爷不在乎姑娘,她们底下这几个一同长起来的却是要把姑娘放在头一位的,夫人在阴司里也能不惦念。   念颐拂开海兰的手帕说自己没事,可是视线还是忍不住又打量了一大圈,她蹙了蹙眉,觉得很奇怪,适才就好像背后有人一直在看着自己似的——   “有看见熟人么?”   她问海兰,自己也知道不可能,她们大约没有没事能跑进宫里来的熟人,果然海兰摇头道:“我什么人也没看见,那边都是宫女内监…姑娘,你是不是头一回进宫紧张产生幻觉了?”   幻觉啊……   念颐摸了摸耳朵,只能是赞同这个回答了,谁叫她转过身没看见人看着她呢。   不过海兰所说的紧张就全然不是那一回事了。安抚地看了海兰一眼,两人继续跟上六姑娘和十四姑娘,念颐放低声音道:“昨儿夜里不是都说的很清楚,你们的话我也都听进去了,这回主要是六姐姐进来给皇后娘娘相看,我和念芝都是进来做个伴的。既然不干我的事,我却有什么好紧张?”   她边说边拿眼睛往顾念芝那里示意,声音更是压得低下去,“你瞧见她没有?那才是真正的紧张,不过平日得府里家下人奉迎拍马几句,哥哥多疼惜她那么一丢丢而已,就真把自己当是进宫选太子妃来的了,也不知道羞。”   念颐对顾念芝从来没有好感,二太太和顾念芝对她这个原配留下来的嫡女也是半斤八两。   其实呢,她们母女的作为念颐是不屑于计较的,别看她在二房不受重视,可她自己心气儿高,知道轻重,再则,也是不想给父亲和哥哥留下刁蛮的印象,哪怕她隐约察觉到,自己就算只是站着呼吸,也都碍着他们的眼。   说话听音,海兰品出味道来,附和道:“可不是呢,五爷也只多疼惜十四姑娘那么一星罢了,咱们五爷是天生的冷淡性子,我都不曾看见他对谁笑过,哪怕休沐日打国子监回来,也仍旧…我说句不好听的,五爷也仍旧是板着一张棺材脸,所以姑娘在这事上就不要想太多了。”   念颐知道海兰是要让自己宽心,她也觉得自己这回进宫就是散心来的,面上不禁就露出舒畅的模样,她脚下赶走几步想追上顾念兮和顾念芝,不想不知从哪个方向猝然传来一道女人凄厉的尖叫声!   当下里几个姑娘都停了下来,就是带路的宫人面上都有震动。   贤妃跟前的赵公公眼角一抽,臂弯间的拂尘前后摆了摆,忽然就朝地上猛啐了一口,骂骂咧咧道:“呸!胆大包天的贱蹄子,太子殿下的床是谁想爬便爬得的?”   视线若有似无从顾家那后两个容貌上乘的姑娘面上扫过去,却笑着呵了呵腰对顾念兮解释道:“姑娘不用怕,这是昨儿夜里的事了,您是未出阁的小姐,咱家这里,也不便说太多……”   ☆、第15章 多情王爷面瘫妹纸   顾念兮笑着颔首,矜持得并不说话,她身后站着的顾念芝面上神色却不大好,她轻哼了一声,为这贤妃身边太监的狗眼看人低。   母亲在她进宫前都告诉过她了,这一回她们姊妹们进宫就是给皇后娘娘相看来的,不是你就是我。顾念芝并不把堂姐当作一回事,她是京城出名的美人,人人都晓得襄郡侯府的十四姑娘,是以总想着……皇后娘娘未必便选不上她呢。   只是论及容貌,她不由转头瞄了眼姐姐念颐。母亲的话又在心头浮现上来,让她十足不服气。   二太太的意思是,顾念颐生得好,保不齐最后风头都要被她抢过去,那真是得不偿失了。要不是老太太多事也不必带她进宫来……   念颐注意到妹妹的眼神,她长念芝一岁,多吃一年饭仿佛足够看穿她了。   她自己根本就没存过做劳什子太子妃的心思,这回进宫全然是意外,老太太的想法她一直看不明白,但是念颐心底深处知道祖母并不会害自己。从小到大,祖母是待她最好最好的,老人家做事总有她的一番道理,她做小辈的,只要负责听话就足够了。   一行人又继续向前,沿途寂静无声,连赵公公都不曾再开口。   经过望星楼拐角的时候,那阵女子尖叫的声音逐渐平息下来,也不知是否咽气了。念颐有些恍惚,风里依稀掺杂进什么人说话的声气,低低沉沉的,她耳朵尖,直着脖子没忍住望了过去。   望星楼共有九层,外观酷似一座佛塔,传说里,每座佛塔的顶层都供奉着一颗舍利子,念颐的视线由下而上,看到高处时不禁眯起了眼睛。   楼上大约站着什么人吧,被一众侍从簇拥着,众星拱月的架势。那些低矮的说话声便是从楼上发出的,经了风,才恰巧拂过她耳畔。   既然进了宫,那还是该谨小慎微些,不该看的就不看,这是顶要紧的一宗。思及此,念颐蓦地便转回头,哪想这时前面却又起了骚动,她横了心不去打量,十四姑娘顾念芝却好奇的紧,一个劲地问她道:“十二姐姐,那人是谁?广袖长袍立在那里,恍似一张画儿,好不俊致!”   念颐皱着眉和她拉开距离,不想念芝一直往她这里挨,也不知是存了什么心思,她烦不胜烦,只好踮起脚尖遥遥看了一眼。   怪道念芝要问她,她长得比她高,长得高就能看得远,这一眼居然还真瞧清晰了让十四妹妹有如此大反应的男子。   不过,念颐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她看到的这人与九王爷承淮王有几分相似——   都是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微红的嘴唇,头上戴着羊脂玉制成的发冠,站在过道的风口上,好似要临风而去。望星楼的阴影堪堪遮住他半边肩膀,眉目如画,女人见了恐怕也要自惭。   真好看啊,念颐感慨了一番,一时想起承淮王,心里只是惋惜。   她见过的只有那位殿下坐在轮椅上的模样,瞧着有几分孱弱,失去行走的能力想必十分痛苦吧,竟不知他是怎样熬过来的,昔日分明是那样神话一般的人物……   顾念芝见姐姐失神,面上便带起一点嘲讽的神色,正欲开口揶揄几句,不妨六姐姐顾念兮忽的回头道:“你们好歹安生些,没见过男人是怎么的?”   她是姐姐,教训起人来气势凌人,左右看了看,放轻音量提醒道:“我从前进宫见过这位殿下,他便是麒山王,脾气大的很,你们若是——”   说着话她们就要经过他了,顾念兮急忙收住话头不好再开口,抿了抿嘴带着两个妹妹退至一旁屈膝行礼。   她们都是低垂着面门,按顺序立在长廊下,一色的清水出芙蓉。   麒山王眼风犀利,目光毫不遮掩地一一打量过去,赵公公瞧不过,心说这几个明面上相当于是为东宫太子殿下准备的,八殿下是弟弟,这样不讲礼数,简直是公然不把太子放在眼里,更甚者,他是连皇后和贤妃也不在意。   赵公公肚子里一车的话,碍于麒山王背后撑腰的人是老太后,他却不敢开罪,忙换上一张脸,点头哈腰笑得满脸是褶子,躬身上去道:“八殿下,什么风把您吹进宫了,是给太后娘娘请安了吧?太后她老人家安好?”   须清曜震了震长袖,好像连眼角都不屑见到这阉人,他并不理会赵公公,给了他好大的没脸,自己反倒是踱着步子走到襄郡侯府三个姑娘面前。   他记得,襄郡侯府有个满京皆知的小美人,活色生香。凝目看了看,但因她们都低着脸,他不能够瞧得真切,只好粗粗再一扫视,忖了忖,便站定在其中一个跟前。   “你便是顾十四姑娘么?”麒山王的声气里有着天生的难掩的高傲骄矜,这口吻仿佛是在秦楼楚馆挑歌女一般。   念颐很不喜欢男人没个正形,然而因为这位不长眼的八殿下偏生要停在她的前面问自己,她只得回说不是,从头至尾也没把脸抬起来看他。   须清曜颇为意外地再三打量她,他这样不守礼数,却无人敢上前置喙。到底他是凤子龙孙,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这当下没人敢触他的眉头。他两手背在身后,手上执着一柄玉骨扇,长长的扇穗因扇子的摇晃不时轻轻拍打在他象牙白工笔山水的长袍上。   须臾,他说道:“小姐将脸抬起来,本王想瞧一瞧你的容貌,你可愿意么?”   这回说话口气就好多了,不再那么样颐指气使,仿佛还有点打商量的意思。可饶是如此念颐也不愿意,她又不是青楼里的粉头,哪怕现下年纪还小,说到底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做什么平白要被他看了去。   念颐维持着低头的动作,两眼只看着她自己云头鞋面上缠枝不断的莲纹。手在袖子里重重地绞扭着,气氛一时便有些僵持。   须清曜“嘿”了一声,直接把玉骨扇往脖领子里一插,还没人敢拒绝他呢!这么不听话,是不把他放在眼里还是怎么?   他正待发作,不期然间却被她露出的一截侧颈吸引去了注意力。她皮肤竟是白得异于常人,颈项弧度姣好柔美,耳垂在天光下瞧着粉粉嫩嫩实在讨人喜欢,看得须清曜不觉吸了下自己下唇,生生就把这股火气吞了回去。   他是男人么,对待犟脾气的小美人总归要放低身段才是,何况,到底还不知晓她的身份。心下忍不住质疑,明明这么好看的姑娘,为何却不是襄郡侯府久负盛名的顾十四?那她是谁?   想着,须清曜笑了一下,道:“不看就不看,本王不看便是……”   他把扇子从脖领子里抽出来,“哗”一下打开放在胸前扇了扇,一个无意间视线扫向望星楼,待瞧见楼上凭栏而望的人,他微一滞,唇角便滑出一道嗤笑的弧度,遥遥向高楼上的人揖了揖手。   ☆、第16章 暖暖   麒山王这一揖手的动作,跟着就引起了赵公公的注意。赵公公仰头看过去,只见望星楼上与此处遥遥相望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太子殿下!   他心说今日到底是什么日子,怎么几位大人物都赶在一道了?望星楼下在处置昨夜爬床的宫婢,太子殿下便在楼上看着么,抑或他并不是关心那个宫婢,真正的用意是在襄郡侯府的三位小姐身上?   赵公公猜不透,也没时间再细琢磨,他呵着腰走到麒山王右侧方的位置,“八殿下,您看这时辰也不早了,奴婢是不打紧的,怕就怕叫皇后娘娘和贤妃娘娘那里等着,罪过可就大了……殿下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须清曜拿眼角睨了他一眼,心知赵公公是拿那两位来压自己,他倨傲地昂了昂下巴,朝身后随侍的一排宫人抬了抬手,那群随侍便低着头小步跟上来,这是准备要走了。   不过临走前,他好似还有些不甘心,念颐放下的心因麒山王未曾挪移半分的靴子又提了起来。   她不过是表面上镇定罢了,这位到底是殿下,她是庶民,他叫她做什么按说她都应该照做的,可他当时的语气让她觉得屈辱,心里一横就充耳不闻了。   须清曜想的却是旁的,猎奇的心理是一回事,他也不是傻的,在看到望星楼上的太子后便意识过来,这三位其中之一极有可能成为未来的太子妃,这么一想,竟然有些暗羡。   长指握着玉骨扇,须清曜有心挑起这侯府小姐的下巴强行一窥芳容,但到底顾忌着人言可畏,他今日的作为已经足够底下人添油加醋传进中宫的了。   “是本王唐突了。”他良心发现一般地说道,念颐不知为何,眼帘向上挑了挑,不小心望见麒山王微微收紧的下巴,还有他抿起的唇角。   她心虚一般很快地垂下眸子,心里想的居然是非礼勿视。他显然感觉到了她一刹那的注视,漆黑的眼仁转了转,眸中更添兴味,用只有他们才能听的到的音量低声说了句“有缘再会——”。   念颐只把脸埋得更低,全当作没听见,她是老僧入定一般,好在麒山王真的走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过后,念颐才抬起脸,方才低着脖子不觉得,现下直起来居然有一丝酸胀,拿手在后颈按了按,余光里却看见十四妹妹念芝用不太自在的眼神看着自己。   顾念芝不是个多么有城府的人,她比她还小上一岁呢,二太太又宠得这唯一的女儿心肝宝贝儿一般,所以在念颐看来这妹妹即便心里看不惯自己,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和她想的差不多,念芝憋不住,撇了撇嘴说道:“姐姐倒是好运道,平日闷在家中,单这一日外头来了便好似得了殿下青眼似的……”   “那你时常随太太外出,岂不是日日得到别人家的另眼相待?”她一句话就噎得念芝说不出话来,念芝话里揶揄她存了心“勾引”麒山王一般,她就回她她日日在外抛头露面招蜂引蝶。   她们在家的时候也是常斗嘴的,只是那时候念颐总想让哥哥觉得自己受欺负更心疼自己,就总是作出不善言辞的模样来,现在是在外面,她一时嘴快就回了她,弄得念芝不敢相信地瞪圆了杏眼。   她们是走在后面小声地嘀咕,都是还未及笄的半大姑娘,宫人也不会觉得襄郡侯府出来的小姐没有规矩,反正都是贤妃的人,大家的关注点几乎都是在六姑娘顾念兮身上,要知道,这位可是贤妃娘娘力保的太子妃人选,襄郡侯唯一的爱女,断然轻忽不得。   赵公公把侯府的三位姑娘领进贤妃的望芙宫里,厚此薄彼还是很明显的,他奉命先将她们带至住处安顿下来,随后再带进皇后的住处慕凰台。而顾念兮被领至前头挨着贤妃寝殿的偏殿里住下,念颐和念芝却被领往后殿。   这样的安排叫顾念芝一路上都拉长了脸,她生得很有几分美色,做这样的表情不会叫人觉得丑,但也万不到赏心悦目的程度。念颐因是姐姐,便劝了她几回,当然念芝是不会理会的。   念颐好就好在长她一岁,自小也没有亲娘照拂,俗话说没娘的孩子早当家,她在被不公平对待上是元老级人物了,是以心平气和,只以欣赏的目光看着周遭景物,没有期望也就不会有怨气和失望。   边上负责将她们引向后殿的小宫女见十二姑娘和和气气看着好说话,便给她介绍沿途景色,还告诉她望芙宫之所以谓之“望芙”,是因为到了夏日里北边的池塘就会一夕之间开满芙蕖,届时蜻蜓栖息在芙蕖花苞的尖尖角上,别提多好看了!   念颐听了露出神往的表情,想起小时候有一回躲在树后,偷偷看哥哥在荷塘前作画。   蝉鸣扰人的很,她耳边呱噪喧嚣,却至今回想起来都能记得哥哥画的是一个坐在小舟上的女子,她身形婀娜,半臂上挽着晨曦薄雾一般的淡青色披帛,远远瞧着仿佛一幅脉脉山水。   她回去后问奶大她的邹妈妈,邹妈妈听到淡青色的披帛时沉吟了良久,方抚着她的小脑袋温柔地说,那是她的娘亲。   ……娘亲么?   念颐从来没有见过娘亲,但是从那之后她的脑海里就有了娘亲的蒙昧的轮廓。在她的心里一直有一个美好温暖的角落,相信终有一日爹爹和哥哥会待她很好很好,就像伯父待六姐姐一样好。   “姑娘,发什么呆呢?”海兰扯了扯念颐的衣角,原来她们已经到了后殿,拨过来的宫人正在有条不紊地整理带来的箱笼物件。   海兰知道自家姑娘的习惯,怕底下人摆放不对便扶着姑娘让她站在窗前看风景,自己一头栽进去指挥着收拾去了。   念颐总觉得海兰是把自己当三岁孩童,可她都已经长得这么高这么大了,海兰不觉得么?摇头笑了笑,念颐当真斜倚着支摘窗往外面张望起来。   春。色宜人,这处偏殿前有一块花圃,种的红的黄的五颜六色的花,白色的蝴蝶成群结队舞得翩翩悦目,她不禁支着下巴目光迷离起来。直到赵公公领着几个宫监万分不和谐的身影出现在花圃里,念颐才皱了下眉,甩甩头从窗前走开。   赵公公是先进十四姑娘的屋里通传的,念颐蓦然想起来什么,趁着这工夫赶紧拎着裙角跑到里间棱镜前拿梳蓖抿了抿鬓角微有些散下的发丝,又自己胡乱从蔷薇纹的梳妆匣子里取出螺子黛来,沾了点旁边的净水,晕开了,便对镜匆忙扫了扫眉毛。   这不是她知道要见皇后了所以打扮起来,而是仪容不整地去慕凰台拜见难免叫人觉得你不重视,且也不好看相。   念颐正值韶华,不需装扮便是鼎好的颜色,她皮肤生来便白若凝脂,这是延承的娘亲二太太宋氏,朱唇不点即红,殊色照人,可见是老天爷在这方面有所偏爱。   不过在宫里头当差的无不是见惯了各色风情的美人,赵公公再见到念颐时只是稍微更留神觑了两眼,面上神色不变,就带着她们三姊妹往慕凰台行去。   顾念芝显然是有心和两个姐姐争一争,她甚至是特为换了一身衣裳,蜜合色大朵簇锦团花芍药纹的湘裙看得念颐眼晕。   她是满心里觉得十四妹妹这样不大好,当大家都猜得到贤妃属意谁的时候,又何必争这个风头呢,就算她比六姐姐美,太子妃也轮不着她,白白还惹得六姐姐不快……她母亲二太太也真是个妙人,真不知往日是怎样教导的。   想归想,念颐也不愿意多事,横竖她管好自己就行了。这样的态度在当下诚然是正确的,她却没料到自己会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老远从半月形拱桥上快步过来一个内侍,那人在赵公公耳边嘀咕了几句,赵公公便若有似无地看了眼十四姑娘的方向。   那看似是传话的人很快就走了,念颐本也没觉得什么,只是少不得暗暗留心赵公公。   结果又走了一段路,突然不知打哪里冒出个宫女捧着水盆踉踉跄跄过来了,她的方向是正对着顾念芝的,也是顾念芝反应比念颐快,她们又站得近,她扯了一把念颐勉强站稳身子,那一盆冷水“哗啦啦”之下,阴差阳错竟然浇了念颐一身——   真是透心凉!   她们去拜见皇后,都没带贴身伺候的丫头在身边,念颐是被服侍惯了的人,这下子难免手足无措了一阵,腹诽连连地低头去挤身上的水。   她弄得这样狼狈,自然不适宜再去面见皇后。赵公公抹了下额头,拿眼神示意那瑟瑟跪倒在地磕头的宫女离开,瞟了顾念芝一眼,两手便对插着揣进袖子里。须臾,他一脸无奈地对念颐道:“姑娘看这事闹得,一身浇了个稀湿!如此模样,还怎么见皇后娘娘呢?”   这老东西死了娘一样长吁短叹,念颐要不是忙着挤水都想抬头夸他几句演技好,她还没吱声呢,顾念芝倒活泛起来,虽然撇着嘴角,她的喜上眉梢却是不加掩饰的,“姐姐真是怪作孽的,倒春寒还不曾过去呢,别回头再着了凉啊!”   她搀了搀念颐,一脸关切地向赵公公建议道:“我十二姐姐都这样了,勉强去不合适,再者,也不急于这一时不是么?我看不如这样吧,让姐姐先回去换身衣裳,我们先行过去,料想只要解释清了,娘娘是不会怪罪的。”   赵公公原本看不惯顾十四姑娘一心要把六姑娘比下去的架势,才设计出这一场泼水,不想节骨眼上弄错了人,他只得作罢,心说这十二姑娘也不像个省油的灯,没准是城府都摆在心里呢,那却不妙了,这么一想,忽然就发现把她撂下反而更好。   念颐就这么被抛下了,河岸两边柳絮纷飞,波光粼粼不住来闪她的眼睛。赵公公带着六姐姐和十四妹妹越走越远,直到过了桥一点都瞧不见了,她才是叹息一口,心下无悲无喜,只是觉得自己有几分滑稽。   得了,没自己的事了,她去不去才不重要呢。   想清楚这一层,念颐心中释然,转过身要往回走,她抬脚行了一步,又是一步,一步一步,最后尴尬地顿了下来,脚尖在地上研磨了几圈,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自己根本是不认得回去望芙宫的路的。   宫苑里四通八达,况且也不好乱走,念颐面色灰了灰,努力寻着记忆沿着河岸走了一会儿,然而她再认真,也只是围着偌大的春湖走了一圈儿而已……   都这样的地步还要精神勃勃是不可能的,念颐思及自己身上发生的很多事情,眼圈就红了起来,湿冷的湖风吹在身上,她冷得都快打摆子了。   见一旁柳絮绕来绕去烦人的很,念颐气咻咻哼了一声,看着不顺眼,伸手就上去残忍地攀折。   她折了一根长柳条后便蹲到泥地上写写画画,戳出了无数的小坑。   与念颐隔了几重楼宇亭台的某处,一*旷远的撞钟声隆隆传将过来。   她手上停下,歪着脑袋望过去,不期然间,却在这阵钟声里分辨出“辘辘”的木轮碾过青石板的质朴声响。   这声音没来由叫她心底变得平静,念颐吃力地扭着脖子往辘辘声的源头探看。但见柳困桃慵,皎皎天光里,承淮王面若冠玉,仿若分花拂柳而来。   “你不高兴么?”男人嗓音温和清醇,此时听来更好比天籁一般。   念颐两眼湿漉漉望着他,委屈地扁了扁嘴。   少顷,她叹了老长一口气,蹲在那里像一只圆溜溜毛茸茸的柔软小动物,却只是摇摇头目不转睛盯住他,沉默着并不开口说话。   ☆、第17章 哦你这磨人的坏家伙   此处并无外人,须清和推着轮椅向念颐更靠近了些许,他的视线从她湿答答的身上扫视过去,却曼声道:“十二姑娘不认得我了么。见到本王,你却仍旧这般蹲着,不是不成体统?”   念颐不情愿地站起来,身上是湿冷冷的,好像思维也慢下半拍,她复盯了他好一时,整个人的行为才变得正常,低呼一声,面上倏地腾起遮掩不住的欣喜,小跑着上前欠了欠身,口中朗朗道:“念颐给承淮王殿下请安——”   她有一种走投无路时碰见救世主的感觉,看着他的眼神亮晶晶恍似在发光,就这么围了上去,两手卷着袖子乐陶陶的,“九殿下今日也在宫中么,真是太巧了。”   “嗯……”他唇边泛起的笑意浓厚了几分,微启唇道:“自然是巧。”   念颐看不出他的意味深长,不过和须清和说话时她并不怯生,只是在他笼罩下的眸光里腼腆地笑了笑,说道:“殿下一定不晓得我现下里多么庆幸,真好,适才一转头见到是殿下您,我觉得您身后都绽出柔光了呢。”   这说的都是真心话,皇宫内苑,她人生地不熟的,走丢了仿佛也不会有人在意,更没人来理会,而承淮王的出现,真好比是她的“绝处逢生”。不过念颐自己觉着,大约这会子但凡是个认识的人过来搭腔,她都会这般雀跃的。   因为是在看的顺眼的人面前容易放得开的性子,且念颐对须清和的印象起始于那日雨幕中,他在花树下淡淡凝望的一瞥。   哪怕到后来,他说过一些叫她不喜欢的话她也早早都忘到脑袋后面去了,只晓得他是承淮王,是人人都仰慕的大英雄,甚至他的腿,亦成为她对他心生怜惜,毫无防备的理由。   柳树的枝头有黄莺吊着嗓子在啼叫,清脆脆的嗓音让人联想到曲风欢快的唱词。   须清和掖了掖手,扬起下巴看着她,声气里满是好奇,“…果真么,见到本王令十二姑娘如此高兴?”   念颐的想法很简单,所以不及细想便颔首不迭,他似乎极是受用,竟然探出长臂,轻而易举地摸了摸她的头。   念颐揉揉鼻子,男人的衣服上不知熏了什么香,有股幽幽的松柏的味道,袖襕拂过她整张面颊,那片刻的工夫让她心生恍惚。   她倒也没有对他摸她的头感到反感,反正承淮王殿下大了她约有六七岁吧,兴许是把她当作妹妹了?其实这么想已是僭越,王爷的妹妹不就是公主,她却不是。   尚在胡思乱想里,肩膀上却骤然罩上一团暖意,这暖意携着铺天盖地的松柏清香,兜头把她裹得懵住了。   “不必急着谢我。”须清和摆了摆手,身上除了中衣便只余外面一件单薄的袍子,他是把自己的外袍给了她。   见念颐一动不动,他便勾勾手指头,引得她微低下。身了,他便抬手为她把外袍罩得严丝合缝,领口拉了拉,又抚平褶皱,等都弄妥当了,他才吊着一边唇角道:“为何不说话,你觉到一点暖和了么?”   念颐喏喏地说不出话来,感动极了,眼里迸出一汪水,“都说殿下好,果不其然的,您对念颐一个不过见过数面的人都这样好,我真是…真是……”她想学家下人嘴里常挂着的“为您当牛做马”一说,想想又觉得华而不实太空洞了,人家帮了你,却未必喜欢听你说这个。   揽了揽袍子,这身男子长袍套在她身上真是拖地了,念颐不好意思地轻轻一笑,望着承淮王的腿思量着道:“殿下是真对治愈腿不抱希望了吗?那什么,我悄悄告诉您知道——我外祖家在毫州一带与华佗的后人可是沾亲带故呢,听奶娘说我娘亲曾经便精通医理的,给我留了一房间的书呢。”   她抿了抿粉粉的唇,面上不无自得,神秘兮兮地凑过去跟他咬耳朵,“侯府小姐按理说看什么医书呢,绣绣花儿再识得几个字便罢了,可我不是这么想,殿下想必也略有听闻我们家的情况,我爹爹哥哥不疼我,娘又去了……为了和娘亲拉近距离,我从识字后便开始看医书了,有句话是‘人不可貌相’,我总觉得,以我的能耐做医官多绰绰有余了。”   念颐显然是高看了自己,她便是熟悉医理,却不曾有过实际经验,纸上谈兵谁还不会?然而为了在承淮王跟前逞能耐她也顾不得了,况且她是发自内心惋惜他的腿。   心系天下的人,不该被困在轮椅上蹉跎一生。   须清和一手撑在扶手上,脸上神情微有变化。他怎么会听不出她的意思,看这样架势,莫非还想要帮他治腿么?   想着便不由莞尔,柳絮纷扰,他噙笑的模样很像是春湖里剔透的春意,念颐都看呆了,更是见不得这样原该全须全尾的人有所残缺。   她在他轮椅前蹲下,当然不是现在就要展示自己的身手或是怎么,上一回的记忆犹在,她给他按摩过穴道,不过细想想穴道的刺激按摩是需要天长日久来积累的,并非一朝一夕的功夫,不禁就问道:“自上回那夜后腿上还有抽痛过不曾,可有每日命人按摩穴位?”   须清和看念颐这么认真对待,都不大好意思拂了她的意。   他偏了偏头,只留了半边侧颊与她,不甚在意地道:“好了好了,我如今已习惯了轮椅,过去也不是没有治过,可治不好便是治不好,你也无需太放在心上。”   念颐对他无所谓的态度很是意外,须臾就很不高兴起来,她嘟嘟囔囔着在他腿弯里按了按,边说这几处有什么什么穴位,他当引起重视等等如何如何,边“恨铁不成钢”似的不时觑他一眼。   她却怎么知道他腿上是有感觉的呢?   念颐按来按去,手劲又小,猫挠挠似的,弄得他心笙摇曳,偏她身上隐隐还有处。子的诱。人馨香,在他鼻尖徘徊不去。   如此这般,须清和鼻尖沁出几点汗意,却并不能表现出异样,这滋味也是磨人。   念颐自顾自解说了一会儿,自我感觉良好,心想也差不多了,便正欲收手。不妨须清和忽然叫她别动,她仰面惘然不解,他却按住了她的一双手牢牢禁锢住,包裹着放在他自己膝头,双目也不知什么时候闭起来的,只余下乌黑的眼睫在微微颤动。   “……殿下,殿下这是怎么了,”她研究了他片刻,眼里居然撩起兴奋的火苗,喃喃疑惑道:“不应该啊,这么快就起效果了?”   ☆、第18章 旧人   两个人的思想交集不到一处,念颐面上切切,全神贯注留神他的反应,须清和却微蹙着眉宇。   他吁出一口气,睁开的墨黑眸子里掩着淡淡的审视,徐徐松开了方才情急之下包裹住她的手,“对不住,兴许,腿上确实是有几分感觉了——”微一顿,见她脸上的表情不似作伪,他唇角便噙上笑意,又说道:“听你说你是熟读医书的,想来于此道颇有体悟,依你所见,本王的腿当真还有可能医治好么?”   念颐怎么会晓得承淮王在试探她的深浅,她把自己形容得挺玄乎,到底是真有墨水还是只是略通,这里头讲究大了去了。要真是个“华佗再世”,那么在他腿上按按捏捏了这半日,还能窥不出他腿上的玄机么。   春湖里的鸳鸯在湖面荡出一圈圈蛛丝似的涟漪,雌雄鸳鸯永远并游,此时正从念颐的余光里优哉游哉漂过去,发出类似于野鸭子“嘎嘎呱呱”的叫声。   她分了心神,隔了一会儿才回答他的话,但是心念转得快,就差拍自己胸脯担保了,“自然是能够医治好的!殿下的腿疾并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医书上也有您这般的例子,只要您自己心存希望,日常再使人斟酒、按摩,必然会有起色。”   须清和托着长长的调子“哦”着回应了她,“那便承念颐的吉言了。”   他唤她的名字也唤得理所当然,将念颐二字念得婉转风流,她睃他一眼,咬了咬下唇到底没说什么。耽搁了这么会儿,她还记得起初缘何见到承淮王这样兴奋,便到他身后推着轮椅向前,道:“实不相瞒,我之所以一个人在此处却是因为迷了路,您也知道,我是头一回进宫……”   “方向错了,往左。”   他突然插话进来,念颐楞了一下,才明白承淮王是知道自己即将出口的请求了。她自然听他的话按着他的指示推轮椅,心里高兴,路上也不敢碎碎念的多语,因此唯有木轮椅辘辘碾过满地落英发出的唏娑之音。   离湖边越发远了,周围不时有宫人低着头经过,念颐还在看新鲜,忽听承淮王问道:“你怎么会一个人蹲在那里,难不成,叫人给欺负了。”   本来不觉得有什么,怎么就是被欺负了呢?   这话从承淮王嘴里直剌剌说出来念颐脸上就很无光,她摸了摸鼻子,细声细气道:“也不是这么回事,贤妃娘娘身边的赵公公引我们姊妹去慕凰台,也是我要倒霉,路上出现个宫女把水都泼我身上了,要不我又不是在湖边玩水,身上才不会弄湿。”   宫里头害人的事,无非就那么几种,须清和身为皇子在宫苑长大,内里的龌龊他心知肚明。想来是贤妃不想她外甥女落选,才使出这雕虫小技,应付顾念颐是绰绰有余了。   这倒暗合他的心思,要把顾家收拢,最便宜的方式便是结亲。   然而若在顾念兮和顾念颐中选一个,他自然是看身后这为自己推轮椅的顾十二更顺眼些。贤妃如今要把顾念兮推上太子妃位便由着她,横竖,他亦是向太子示好的。在他腿“痊愈”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大家都是站在一条船上,并没什么好多计较。   念颐见承淮王不说话,打心眼里不希望他往里细想,就岔开话题道:“总之,今日是我欠了殿下您的人情,您又借我衣服又送我回去,念颐无以为报,回去后必当认真专攻腿疾方面的医理,好为您早日医治好双腿出一份力。”   他心情极好的模样,倚靠着椅背晏晏笑道:“怎么能说是无以为报,念颐倘或情愿,你和我——”   他是成心停在这里,惹得念颐不解其意,呆致致地重复,“我和你……?”   轮椅就这么停了下来,她满脸的若有所思,未几,面色一动,竟然准确接收到了他的暗示和撩拨…!与此同时她看见承淮王微转向路旁牡丹花的侧颊,眼神跟着就不对了。心想殿下他是这样芝兰玉树的人物,怎么说出的话与外貌如此不相称?   但是他这样意味深长,她应该不是理解错了。   念颐有点错乱,她先前不自觉就会将承淮王往她自己认为的形象中代入,她想他是温和儒雅的,他确实有这样的一面,不负她的期待。她想他是孱弱孤清的,他也真的衣衫单薄坐在轮椅上,好比此刻,才说了那样的话,面上神情却清真寡然,将他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这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联想到承淮王过去的事迹,还有他如今毫无用处的腿,她突然觉得这位殿下极有可能精神上不大正常,这在医学上也是可以解释的。毕竟他曾经辉煌到那样的程度,大杀四方骁勇善战,一朝却仿佛被斩去了翅膀从云端跌进泥沼,也是怪可怜的。   一厢情愿地想明白了,念颐就假装自己听不懂他的话,见承淮王鼻尖尖上尚残着些许细小的汗液,她表情便柔和起来,从袖兜里扯出绵软的锦帕,食指拈着当中一角,微弯下腰给他擦汗。   边擦着,还不忘轻声细语地和他说话,“殿下要想开一点,我相信您的腿一定会好的,就还和从前一模一样。”话毕眨了眨眼睛,医者仁心似的,像极了在与个小孩童对话。   这下子换须清和一头雾水了,他挑高了眉毛,和她视线相缠了一会,片刻,竟然顺从地点了点头,道:“我听你的。”   念颐心中油然而生出一股成就感,站起身要绕到他身后,这时候迎面却走来一行人。打头的是两个女子,看着是年纪和她相仿,其中一个更是着大懿的公主服饰,她旁边一位就要简单多了,不过想来应也是某家贵女。   “九哥哥——”嘉娴公主到了近前欠了欠身,她没留意到念颐,只是道:“我见初吟在寻你,说是贵妃娘娘急着找呢,怎么哥哥却在此处么,哥哥你…咦?”   嘉娴公主这才是看清了站在承淮王身畔的人,她的目光在她瓷白的面容上稍作流连,犹如条件反射,立即就看向了和自己一道过来的梅初吟,再看自己九哥哥,表情蓦然丰富起来。   念颐是看不懂的,她们互相见过礼,她才意识到原来这位公主就是嘉娴公主,那位被他六哥哥吓晕了的嘉娴公主……她是有点尴尬的,料想公主知道她的身份后不会有好脸色,没想到嘉娴公主态度未有改变,反而更见热络。   她捂着嘴笑了笑,握住她的手道:“我才还想着这神仙似的姑娘是哪里来,原来是襄郡侯府的十二小姐,”声音略低了低,迷惑地说:“你同你六哥哥还真是怪相像的,我看着不像是堂兄妹,倒仿佛亲兄妹一般模样——”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须清和仰眸看向念颐,她笑微微的,发现他的注视也来看他,略窒了下,少顷又扬唇浅笑起来,话却是对嘉娴公主说的,“因是自家兄妹,相像也是寻常,要是生得一点不像,那大约才奇怪吧。”   嘉娴公主也就是顺嘴一说,她后方的梅初吟不知何时却走了出来,站定在须清和身前。   她是弱柳扶风的柔美姿态,一张小巧精致的瓜子脸,启了启樱唇,欲言又止,只是楚楚地望着轮椅上的须清和。   看着看着,他面色就冷沉下去,把脸偏向了另一边。   念颐边和嘉娴公主说话,注意力边情不自禁往他们那里跑。她倒不知道须清和会有露出这样不悦神色的时候,她见到的他,一贯都是笑意温然的。   会不会都是假的?   这么想着,益发觉得他先前的笑意都未及眼底,这个认知让念颐有些不舒服,她绞了绞手里的帕子,居然就把遮掩给忘了,视线不加掩饰落在了梅初吟身上。   梅初吟朝念颐转过脸来,嘴角的笑靥像一汪温泉水,她看了看她身上套着的熟悉的外袍,徐徐笑道:“九殿下还是这么会关心人。十二姑娘身上的袍子,是表哥借予你的吧?”   ☆、第19章 必须天时地利人和   念颐也算得上知情识趣了,感觉出这位梅姑娘话中有意,袍子是谁的还不是一眼就能够瞧得出的么,哪里需要她这样特意点出来?况且,她还要先说“九殿下会关心人”,分明就是想提醒她——他关心的并不只有她一个。   若说此时的念颐对须清和有什么男女之情的想法,她是决计没有的,所以念颐对梅初吟的暗示很不以为意,就只是捏了捏锦袍的边缘,颔首说是。见梅初吟表情暗了暗,她才低头想把袍子脱下来。   毕竟这是个男子的外袍,她一个半大的姑娘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脸上挂不住。而且她还想到了另一方面,承淮王确实是好心才将外袍借予自己,她却不能够害得他与表妹生出什么嫌隙来,想必他此时也是不好意思要回吧,她合该自己主动些。   怎么看,他二人间的关系也非比寻常……   这么想着,念颐就低下头去,承淮王的袍子上满是松柏的清新气息,她动一动那味道便好似膨胀出来,闻得更为清楚了。   念颐浅浅嗅着,边去解腰间的滕云纹束带,只是还未来得及解开,须清和的手却伸了过来,他此时要顾忌多了,只是在她腕上按了一下便很快收回手。明摆着是沉着脸,嘴角偏生还要微微上挑,“十二姑娘这是做什么,本王已将它与了你。若你要脱它,也该获得我的应许。”   这是什么霸道逻辑?   他都说借给她了,她脱掉还不是由着自己来,再者说了,她难道是自己想脱么,她还冷呢,不都是为了他不被他的表妹误会才打算“牺牲”自己么。念颐皱了皱鼻子,两手停在束带上犹豫着,望他一眼,问道:“那殿下是什么意思,您准许么?”   “我不准。”   须清和半分停滞也没有这话就出了口。他抬眸扫向梅初吟,梅初吟眼神只稍稍一闪躲便迎上了他的视线。   他们间的事都只能称作为往事,嘉娴公主知道内情,也着实为他们觉得可惜,就上去想帮梅初吟说几句话,无奈须清和眼神冷硬,她空有满肚子的话憋在肚子里,实在不敢说出来。   想当年承淮王还是威风赫赫的承淮王时,他曾与表妹梅初吟是有婚约的,虽则这婚约只是孝珍贵妃口头提到过,但是大家心中都有数,哪里想到后来承淮王腿脚不好了,梅家便反悔了。   在嘉娴公主的眼中这是一段有情人活生生被拆散的故事,她是真以为承淮王也是欢喜初吟的,只是经过当初悔婚一事对梅家失望透顶,再一则,兴许他也是认为自己腿脚不便,恐怕在一起后耽误了表妹。   “九哥哥,”嘉娴公主终于鼓足勇气劝道:“哥哥昔年可不是这样待初吟的,初吟也不是日日能进宫,像今日这般天气晴好,大家把话说开了不就是了,何必闹得如此呢?”   念颐在边上一听就知道自己猜的不错,这里头果然有故事。   她突然觉得无比尴尬,自己一个外人,平白在这里听这些隐秘的事做什么,他们看她在必然很不自在,倒不如她自己早早离开的好。   念颐拢了拢袖子,见几人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便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先遁了,回头再寻机会将衣服还与承淮王。   她想的简单,却不晓得须清和的注意力一直是在她这里的,他看到她要偷溜走,眉峰一厉让她站住,看了嘉娴公主一眼,慢声慢气道:“还是不要,将你的想象放在我身上为好。我是我,初吟是初吟,过去没干系,今后也不会有。”   嘉娴公主被这话彻底震住了,担忧地用眼角瞟了瞟梅初吟,见她果然红了眼眶,暗想她只是脸皮薄,再多的话也不肯说罢。又看向被兄长推行着轮椅停在面前的顾家十二姑娘,顾念颐的表情也显得很是意外,她耷拉着眉头看着他,好像为难着,在想他为什么要叫住自己。   而她九哥哥更是奇了,过去从未见他对谁如此有执念还是怎么,如今竟然用半是命令的口吻说要送顾念颐回望芙宫。   那边顾念颐犹犹豫豫欲说还休,时不时瞥一眼她们这里,她这么磨磨唧唧,脾气素来不好的哥哥居然也不恼,反而耐心地劝哄她一般和她说话……   要不是亲眼见到嘉娴公主是万万不会相信的,真是不可思议!   她知道哥哥承淮王的脾气,他不肯随梅初吟回去便无人能强迫他,既然没希望了,便转头想叫上梅初吟一道儿离开,不想头一转,边上却哪里还有人呢。   这头念颐蹉着步子往前,她已经不抱希望觉得自己能搞明白承淮王的所思所想,她甚至认为他太偏执,行事上颇为乖张。   蔫蔫地推着轮椅,想着就说出了口道:“殿下,其实我才想过了,您不拘是叫哪个宫人带我过去便成的,而不是像现下这般劳动您大驾。要是因此耽误了殿下的正经事,我多不好意思。”   须清和气定神闲,右手食指一遍遍在佩玉的凹凸纹路上抚摩过去,半晌,很是无奈地道:“可是,如何是好……”   “嗯?”念颐是个丈二和尚,在他背后自己跟自己挤眉弄眼,“什么如何是好,殿下您有正经事就去吧!我得了您的衣裳已是占了便宜,不敢太贪心的。”   有隐约的笑意从他嘴角流出来,周遭的景物缓慢地后退,须清和道:“你也真是个榆木脑袋,瞧不出来么,在本王看来,送念颐回去方是正经事。”   这话是怎么说,他们之间要好到这个地步了么,她自己怎么却不知道?   念颐不是很清楚自己该怎样和他继续正常对话下去,想了一想,道:“殿下,你就不要再同我开玩笑了——”   她现在有点知道他的脾气了,他根本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吧,虽说笑起来的时候居多,而且还笑得极好看呢… …可也没谁说笑得好看的人就好说话,他还总能凑巧遇见她,也不是一回两回,这么一定下心来琢磨,怎么他们的每回见面都透着股勉强呢?   念颐的思路才往这里歪斜就连忙收住了,自问没什么好叫人家堂堂一个王爷来惦记,接下来她便不说话了,承淮王竟然也没再开口。   直到望芙宫在望,两人都静静的。   望芙宫前有宫人在门上当值,念颐慢慢放慢了脚步,把轮椅停了下来,她转到他身前打破了宁静,一头把他的袍子往外脱,一头道:“前面就是了,我怕叫人瞧见了不好,”她把袍子折叠起来,小心地放在他膝上,“没机会清洗之后再归还了,我可只穿了这么一会儿,殿下千万不要嫌弃——”   他舒长的眉小小地蹙了蹙,应该要嫌弃的话,嫌的也是她的啰嗦。摆手止住念颐喋喋不休的说话势头,须清和的表情郑重了几分。   “殿下是有什么要与我说么?”念颐有一双清亮的眼眸子,专注望着他时他便清晰地倒映进去,须清和也不知自己是看着她,抑或只是在看着她眼中的自己,他们对视了好一时,谁都不曾眨眼,临了还是他先提了提唇角。   他是在表妹梅初吟出现之后,发觉到了自己对顾念颐的不同。这个世界上美貌灵动的女子实在太多,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然而要样样契合的却不见得超出十个。这十个里,短暂一生中能遇见一个,已是大幸。   须清和看顾念颐便是越看越顺眼,越瞧越有些放不下。   诚然他一直告诉自己,他从头一回遇见她之后便如此心心念念着再见到她是因为她的身份,为了得到她身后家族的支持。   可是相处下来,无论是她在漫天烟火下璀璨愉悦的笑靥,还是她无助时落寞蹲在湖边的小身影,又或者是她认真担忧地叫他不要放弃治愈腿的希望,都叫他恍惚中有泥足深陷的错觉。   这不是个好兆头,他早便不是她以为的曾经的他,说什么大英雄,他不过也只是在权势中残喘求生的平凡人。他不是英雄,经年已过,枯萎的身躯里余下的是一颗磅礴的,睥睨天下的野心。   曾经盲目天真,才险些叫太子和麒山王联手坑害,他把他们视作至亲兄长,他们瞧他却只是绊脚石。也怪他自己锋芒太露,看清得太晚更兼识人不清。这几年为了消除太子的戒心,他昧下良心做了多少不堪之事——   这样的自己,拿什么去喜欢她呢。费心娶了她奉为王妃会否太自私了,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便将她拖进了他四面楚歌的世界之中。   “殿下?”   念颐之前为了迁就他是坐在轮椅上的,就把腰身低了低去听他说话。不过…承淮王也真是很古怪了,他闷闷的一句话也不讲,只是一眼不错把她看着,嗳,她怎么晓得他要说什么呀。   “如果,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念颐用余光向四下里扫了扫,她也不晓得心里冒起的这种和情郎偷摸着幽会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颇有些提心吊胆地怕别人瞧见他们“躲”在这一处花丛后。   眉梢飞过一只斑斓的蝴蝶,念颐拿手挥了挥,起身欲走,没成想,衣服却像是勾在了哪一处叫她走脱不得。   她急忙回过头去,定睛一看,原来她的衣服并不是勾在了哪里,而是被承淮王拽住了。念颐以为他又要说诸如“本王准许你走了你才能走”之类的言语,心理上已然做好了准备。   不想须清和松开了她的衣角,唯有眸光锁着她,骨节分明的手指渐渐向上攀附,毫无征兆之下竟然握住了她的指尖。   念颐心头怦然一跳,也不知是不是受他眼神的影响,那会儿他整个包裹住她的手她都毫无所觉,这里只不过是指尖微有接触,她便烫红了耳朵。   因她没有挣扎,他便顺着她指尖一分一分向上围握,出口的声音酒酿出来一般醇和好听,“我与你说个事。”   她讷讷地望住他,好像眼睛也不会眨了,须清和面上掠过一丝轻笑,就这般毫无征兆地开了口,温声道:“顾念颐,我似乎是…喜欢上你了,你待如何?”   ☆、第20章 暗思   这话是念颐一十三年来闻所未闻,以至于她的第一反应不是羞怯,反而整个人停顿在当地,粉色的唇瓣微启着,反复打量面前的承淮王。   “……殿下总是这般好与人玩笑么?”   她把手从他指尖抽离,显然经过一番思考之后并不是很相信他的话,拉开距离道:“您不该这样捉弄我,再说了,殿下不是还有一位表妹,我看得出来——”   承淮王的脸色让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不得不停下来,后半截话就咽回了肚子里。   念颐一哂,低头玩自己的手指头,抬眼悄悄地注意他,听见承淮王道:“我和表妹毫无瓜葛,你若不信自可找人去扫听。”顿了顿,他唇角居然弯出一道弧度来,“罢了,你道我是拿你消遣取乐便这样以为罢,或许我真就是你说的那样呢,也未可知。”   也不晓得是不是她的幻觉,念颐居然觉得承淮王说这话时是有些失望的,但是话赶话的,她也就接着说道:“我并不是说您把我当作消遣…我只是,只是不知道如何反应……”   这么大的姑娘,又是受的礼教重于天的教育,自小耳濡目染,她是万不会听见人说喜欢她便急吼吼应承下来的,哪家都没有这样的规矩。且儿女之情于她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如隔岸观花,瞧着它是赏心悦目的,但是触不到,她也不会有遗憾。   承淮王是殿下,身份尊贵无匹,如今她六姐姐约莫是要许以太子为妃了,若然如此,襄郡侯府便不会一门里飞出两个金凤凰——   这都是她把他的“喜欢”往深里想,假设他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待她真有几分真心实意来考虑的,可是依着现在的情形,没准承淮王只是贪新鲜,看她年纪小觉得新奇而已。   她淡淡的应对他,才是最好的方式。   桃花吹了满头,念颐往宫门处张望了几回,最后终是略带着几分忐忑向承淮王欠了欠身,“殿下若没有旁的事,我可真的走了……”   须清和眸中笑意未减半分,他抬手拂去落在她小巧肩头的花瓣,夷然道:“去吧,一会子还要往慕凰台去么?我遇见你之前听说父皇亦往那里去了,许多人聚着,着实热闹的紧。”   连皇上也过去了?   好家伙,还真是大场面。念颐胆小也不爱接触太多人,这时候听承淮王这样说居然觉得自己是因祸得福。   被泼了水没什么,倒比在慕凰台“战战噤噤”来的快意,看来天家也是想亲自看看她们襄郡侯府的女孩子吧。念颐不由得想到了妹妹念芝,只希望她不要为了出风头给宫人们增添茶余饭后的笑话就好。   见承淮王仍是温和看着自己,她突然不好意思起来,本来他不说那些话她也不觉得什么不妥,但是现在他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轻易撩进她眼里去,真是说不清缘由。   念颐眼神闪闪烁烁的,避开他道:“我就不去凑那份热闹了,横竖我瞧贤妃娘娘的意思太子妃必然是……”她犹豫要不要对他一个外人说道这些,笑了笑终是作罢了,“想来我不去也是可以的,原本这回进宫就是家中老太太硬将我算进来,若是我再太热心于此事不识趣的话,六姐姐要不高兴的。”   六姑娘顾念兮的性子是家里姊妹里比较冷清些的,不过念颐一次见过她教训堂哥房里一个想爬床的丫头,那丫头也是没眼色,狐媚子上身似的老往爷们那里夹缠,六姐姐瞧不过,直接就回明了大太太叫喊了人牙子来打发出去。   可见她在大房的地位。相比较起来念颐偶尔也会觉得自己活得有些窝囊,虽则与大太太母女楚河汉界泾渭分明,不曾吃到她们的亏,但是在二房里她这个原配嫡女存在感也不强就是了。   可气的是亲哥亲爹都不疼她,她生不出多大的底气来。   念颐也发觉自己在哥哥跟前都快低到尘埃里去了,怎奈他怎样都不肯回转,平日表面上不表现出来,其实她心里隐隐约约,未见得就不是灰了心,都不知道下一回再面对哥哥,还能不能扮演好从前的角色。   “怎么,你家里人待你不好么?”须清和侧了侧首望向慕凰台的方向,远处的檐角在日光下灿灿生辉,他拿手比了比,慢声慢气道:“我想也是,念颐合该不去的好。”   她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他关于家里人待她不好的问题,他就来了这么一句,她抿了抿唇,眼中飘过一抹疑惑,却没准备问他。   须清和很有一套,他抛下的网她不捡他便自己收,含笑道:“小念颐生得这般人比花娇,我怕你去了,引得旁人惦念。”   他说话就是这样,总是叫她手足无措,说是诚心夸她吧,偏他口吻里的调弄味道呼之欲出,念颐羞得在地上跺了跺脚,无辜的小草都叫她给踩扁了,红着脸道:“你不许这样和我说话,什么,什么人比花娇,和那些淫。词艳赋什么区别,似这般的词不庄重,多是形容那些风。月女子的,你道我什么都不懂呢——”   “这就恼了我么?”须清和微有些意外,他一手支颐撑在扶手上,勾唇道:“恼了我好,恼起来更添颜色,竟比适才更可爱几分。”   “呸呸呸,你…你不要脸……!”念颐真是想张牙舞爪了,她一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他的敌手,光脸皮她肯定就没他的厚,是以顺了顺气,抛给他个不知所谓的眼神就拎着裙子蹬蹬蹬跑开了,溅起花瓣无数。   她一走,坐于原地的须清和就沉默下来。   他抖开外袍,扬手一抛,袍子落在来正好盖在他面上。   他仰脸靠着椅背,修长的手指“笃笃笃”在扶手上敲着,鼻尖敏锐地闻见一缕不属于自己的馨甜味道。   方元赶到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般“不堪”的场景,他是真想不到自家殿下想人家十二小姐都想得这般疯魔了,贴着脸嗅衣服上残余的气息,这不是变。态的行径么……   方元从来都是在心中腹诽,这会也不例外,他端着脸走过去,怕打搅了殿下惹得他不虞,便轻咳了一声,才开口道:“殿下,您什么时候回去,去看看咱们娘娘?”   说着语气更低弱几分,“贵妃娘娘这会子生着闷气呢,初吟姑娘把您和顾家十二姑娘在一处的事情都说了,娘娘叫我来传达——毕竟顾家这几个姑娘是要紧着挑选太子妃的,您这样不避嫌与顾十二姑娘来往,难免叫人有想法不是。”   须清和好笑地拉了拉袍子,露出阴森森的黑眸看向方元,声气却嗡嗡,不甚清晰地从袍底传将出来,“他们要有想法只管有便是,本王难道生活在外人几句不痛不痒的言语里。”   方元犹如被堵了嘴,只有颔首道是的份。这时隔了几重花树的另一边甬道上却有一行人向望芙宫行去,为首的正是贤妃身边的赵公公。   去而复返,且带出去的顾家六姑娘和十四姑娘并未一道儿回来,这是不是意味着……   方元提着小心看自家殿下,见他也是在看着赵公公领人进了望芙宫,面上的袍子不知何时揭下了,倏忽间连眸光都变得很是沉淀。   须清和从轮椅上站起来,也不要方元伺候,只自己垂眸慢条斯理重新穿上外袍。腰间的环绶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抬手遮了遮日光,幽幽道:“父皇这会子,是仍旧在皇后的慕凰台么。”   方元说是,“陛下这一回留得久,该有一个多时辰了——”他想说,太子选妃这样的大事,看来皇上是不准备全交由皇后操办了。想是见不得顾家少了一位姑娘,皇上他老人家今日得了空要亲自看一看,再定夺?   须清和亦是做如此想,他视线低矮看着轮椅,长指在上面抚了抚,少顷,一撩袍子便再次坐进去。   “走吧,”他慢慢地捋了捋袖襕上细微的折痕,“既是父皇在慕凰台,我这做儿子的却怎么好假作不知?赶去请安问候一声,方是全了礼数。”   ☆、第21章 踏入慕凰台前音   暖风送香,檐角金色的铃铛相触不时发出“叮叮”,“铛铛”之声,屋里海兰从里间走出来,手上抱着一只有半个人那么高的耸肩美人瓶,她还在想着如何安置这宝瓶,往里头放些什么,不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踏踏凌乱地压过来,连金铃的声响都盖住了。   她暗道奇怪,捧着美人瓶望向门首,那厢帘子叫人猝然打起来,进来的人不是别人,却正是自家这会子本应当在慕凰台的姑娘。   海兰“嗳”了声,小心翼翼便将耸肩美人瓶就地放下了,见念颐小脸上红扑扑的,头发也有些许的散乱,提着裙角一步三回头的,仿似身后有什么似的。她就着近前的小窗探身出去,一望之下是连绵的屋脊檐角,望星楼在日辉下披着层鎏金色的锦衣,再把视线调到眼跟前,便是长廊夹道里来往行走的也都是普通的宫人而已。   “姑娘这是怎么了?瞧瞧,额上汗都出来了——”海兰长了念颐四岁,是她照顾着她长大的,习惯性地就抽出帕子给她摁了摁头上的汗,又老生常谈地道:“咱们这是在宫里,姑娘如何作出这般失张失致的模样,叫人瞧见了不是要以为你不端庄,还有…脸却怎的这样红?”   海兰又要来摸念颐的脸探温度,被她缩着脖子躲避开了,往里望了望,海兰便会意将人都宫人都遣了出去。   念颐这才放松下来,喘匀了气,就着八仙桌上的官窑白瓷杯吃了口茶水,她拍拍脸颊欲言又止,一时扭绞着衣角嘟哝道:“你问我脸为什么红得这样,我还想知道缘由呢……”   也不是全害羞的样子,依稀还有几分恼怒,海兰在她肩上揉了一下,催促她快说,念颐思想起之前和承淮王在一处的场景,不觉又是晕生双颊,她“噌”一下站起来,围着房间走了一圈,终于把袖子往下重重一撇,道:“海兰,那位九王殿下,他竟然说他喜欢我——!”   海兰不负她望得吃惊不小,“果真么?平白怎生多出这一宗儿事来?我才想问呢,你这会子不在慕凰台却在这里,敢是出了什么事?”   她的问题连珠炮似的,念颐负气在窗前坐下,大致将经过都说与了她,海兰面上神色几度变化,定了定神道:“我和姑娘想的是一样,横竖咱们进宫不为的太子妃位,贤妃娘娘叫您回来也不打紧的。”   正说这话,念颐听到外面突然响起些许人声,两人都闭了口,跟着就有宫人打帘进来,福身道:“姑娘,外头是赵公公来了。”   念颐少不得在海兰的帮助下稍事整理了仪容,颔首叫赵公公进来,自己因也不是他的主子,就站了起来迎到门边。   赵福全这回见到她表情分明热络上太多,这宫里人一贯如此的,若不是见你有飘红的势头才不会白费功夫笑脸相待。不过见风转舵也不能全怪他们,进了宫的宫人就如同蝼蚁似的,等级森严,人都是为了活下去怕得罪人不是,你自己好了才值当人家奉承。   念颐看赵公公古怪的很,侧身微微欠了欠身,问道:“公公来做什么,我六姐姐她们都回来了不曾?”   “不是这话,”赵福全嘿嘿笑着,扫见她身上还是那身半湿的衣裳,不由道:“姑娘快些叫人伺候着将衣裳换了罢,慕凰台里圣驾亲临,陛下见过了侯府里两位小姐,因知道还有一个您,便问及了,咱家少不得在殿前为姑娘分说一二,现下才过来催促您过去呢!”   念颐“啊”了声,海兰也是有点意外,当下她们来不及想太多,便退至里间迅速重新换过一身裙衫,皇上在等着,海兰也就没工夫仔细为姑娘装扮,只匆匆从梳妆匣里拿出一支素日常带的碧色透玉扁钗,念颐耳朵上戴的仍是来时的嵌红宝石石榴花耳坠。   人生得通透无暇,不是衣裳穿她而是她穿衣服,不消过分的修饰装扮便能叫人赏心悦目。尤其是拥有这份容貌还不自觉,顾盼之间皆是天然不造作的稚嫩神采,装是装不出来的。   赵福全瞧见后不时拿眼角觑这侯府二房的嫡出小姐,心说非得是公侯人家才养出来这样的小姐,打小就是养在深闺无人识,不见外男,衣食无忧与人无争,见的最多的怕也只是侍女们,对外界的事不问不知,才能这般干净。   慕凰台在宫苑靠近中心的位置,气势巍峨,正宫娘娘居住的所在自然不同凡响。   念颐虽说心下好奇,存着欣赏游耍的意态,一路上却也不敢过分张望,偶尔同赵公公说几句话,到后来更是只看着自己眼前一片开阔地了。   慕凰台规矩极严,沿途的宫人无不是不说话不喧哗,两人一路并行,再多的就以此类推排在身后,连脚步声都是轻浅的。念颐没进过宫,想到自己家里,只觉怪不得这里是大内禁宫,天生便是用来把外面一切都比进泥地里去的。   她在宫人的指引下向前,适才来的路上想到姐姐妹妹都在这里故此一点也不紧张,且又只当自己是来走个过场,然而身处当下的环境她却很难心境平和像日常在家中一样对待。脚下的一步步是三尺见方铺就的石砖,打磨得几乎光可鉴人。   念颐在石砖上看见小心谨慎的自己,也看见倒映在其上的一根根石柱栋梁,祥云凤纹盘旋缭绕着,整座宫殿甚是宝相庄严。   宫监报说她到了的尖细的嗓音还在耳边回想,这时念颐需要再走上一段路,拐个弯,便可面见帝后。   大约是紧张吧,脚底下光滑如镜,念颐走着走着忽然间没走实,竟是一脚踩在自己裙襽上!   她换上一副天塌了的神色,“生无可恋”,心想自己这是丢人丢到宫里来了,在哪里都好好的,缘何跑到这皇宫里就偏要踩到自己裙子了?   电光火石间,便是念颐不摔上一跤也必然是要往前趔趄几步引人瞩目的,却蓦然从斜里伸出一只手,在她腕子上虚虚往上一托。   太子只碰触她片刻便收回手,但是这一托足够了——   念颐面上不显,心坎里其实感激涕零,抬头间正想要答谢“救命”恩人一番,眼帘里却仅有一抹渐次走远的背影。   那男子是颀长的身量,着黑里微带赤的玄色华服,仿佛只是一抹渺渺的影子。转过弯,就没了影踪。   引念颐进来的宫人比她还唬得厉害,轻声询问有没有哪里摔着磕着?念颐摇头说没有,才换得引路宫人吁出一口气。   见她还惊魂未定一般望着太子离开的方向,宫人便热络地说与她道:“适才那位殿下便是太子,太子殿下是前日还是昨日里方从宫外回来呢。”   她们边走边说,这宫人竟是个小碎嘴,说着说着便把话匣子大大打开了,“今晨太子殿下不曾来娘娘这里请安,奴婢还道是殿下在与娘娘置气,这不,到底还是来了。其实呀,咱们太子殿下才不是外界传言中那样,什么贪恋美色饮酒作乐,才不是那样呢,还不都是因为先太子妃——啊,该死该死,我该自行掌掴了……!”   念颐“吧哒吧哒”眨着眼睛,看着那小宫女又是拍自己的嘴又是一副恍似捶胸顿足的模样,很不能够理解。   也不是她要扫听的,是你自己非要说嘛。摸了摸耳朵,念颐轻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说与外人的,”那宫人才叹了口气,忽听这十二姑娘又道:“你话说一半我多难过呀,是不是?你才说的先太子妃是怎么一回事,太子殿下为何为了她有了那样的不堪名声呢?”   她真的打听得好一本正经,眼中兴味足足,就差拉着这小宫女两个人找个清静的所在好好说道说道了,全然忘记自己摔跤前刚进来这殿中时的忐忑。   那宫人却死活都不肯再提及了,她想来是进宫不多时,心思还很活泛,不似这宫里别的人一般个个儿木雕的人一般。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她心虚地道:“姑娘可千万不要将我的话当一回事,我这都是听人说了自己再添油加醋胡诌出来的,哪里当得准?”   前面便是帝后和贤妃现处的正殿了,阳光丝丝缕缕金线一样遊绕着云纹宝柱,殿前守着的宫人也不少,念颐一忽儿间就回归现实,尽皆将扫听别人闲事的八卦心散了。   小宫女却想到了什么,忍不住自发又道:“奴婢原先不是话多的人,方才之所以情不自禁对姑娘说了那许多,委实还是因着太子殿下和姑娘您有了交集,而且——”   念颐莫名有点紧张,她看看正殿再看看身畔这位宫女,问道:“而且什么?”   这宫女停下脚步,叫念颐别动,她自己则就站在侧首望着她的侧影。   定定打量了一时,她眸中露出笃定的光彩,便是又迈开步子向前,口中只是道:“并没有什么,奴婢都是浑说的,姑娘只管预备一会子面圣,不必理会奴婢。”   念颐听她如此说也就果真不再追问,把精力放在了前方正殿里,只是难免会觉得自己这趟可有可无,心念兜兜转转间,人就到了正殿正前方。   一帝一后坐在殿中,远远望着如同罩在云雾中极不真切,念颐抿着唇,须臾轻轻地吐纳,抬脚跨过高高的门槛。   ☆、第22章 吃味   从皇帝的心理上来说还真不是特为要召见念颐,只不过是瞧见顾家六姑娘,十四姑娘俱在,唯独缺了一个顾十二,让他对贤妃和皇后的打算有些深思而已。再一个,他难免会觉得这一位顾十二姑娘莫非有何寻常之处,才叫人“拦”了下来?   不过等皇帝真正见到这个顾念颐,除了发觉她相较于襄郡侯府另两位姑娘要美貌些许,便没有更特殊的感悟了。   皇帝贵为一国之君,从小开始就见过各式各样的美人,区区一个顾念颐尚且稚嫩,自然入不了他的眼,他想了想,略有不解,心道假若只是这个程度,何以会使得贤妃暗中使小动作独独撇下她?   ——要皇帝相信顾念颐只是不慎叫宫人将水泼洒在身上是决计不可能的。宫中之事,永远没有真正的巧合。   念颐在下首垂眉敛目,她方才向着帝后一并贤妃等众人一一行了礼,过后皇上一直没出声,仿佛在打量她似的,殿中便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里,真就像是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进耳里那样式的静。   皇后和贤妃交换着眼神,随王伴驾多年,两人都直觉陛下这是还有话要说,便都抿着唇静待,殿中其他人见皇后和贤妃都不言声了,他们又怎么敢凑这份热闹。   人一静下来,各个感官都变得敏锐无比,念颐轻轻吸了下鼻子,只觉得在殿中,就在靠近自己不远的所在缓缓袅袅地飘来一股清新松柏的暗香,这味道萦绕在鼻端久久不散,她想抬手掖一掖鼻子,顺势扫看四周,但是终归压下了这般的想法,强迫自己老老实实站着。   从跨进门槛那一步念颐的头就不曾抬起来了,只是微微向着帝后的宝座方位扫了一眼,旁的左右她没时间打量,故此现下不是十分清楚念兮和念芝都站在哪里了,想着,便稍稍地扬眸,心下想着只看一眼就好。   这一抬眼却是随着潜意识的驱使看向松柏味道的方位,念颐知道这气味熟悉,一时半会儿因在殿中紧张,倒没想起来自己为何觉得熟悉。随着那一扬眸,先是一双靴子出现在视野之中,其实这会子念颐已经顿时明白过来——   果然,视线再向上一瞥,就见到承淮王闲适坐于轮椅之上,兴许是巧合,他竟然也是在看着她,眸中明明灭灭,既没有温和的笑意,也没有恬淡的波光,他似乎只是在出神想着什么,都不大像他了。   思及承淮王适才对她说的那一番话,念颐脸上禁不住一热,赶忙收摄心神低头看着地上的方砖,暗自奇怪承淮王怎么也在这殿中,甚至鼻端那一股挥散不去的松柏清香来源她也心知肚明了。   未几,上首坐着的皇帝体态微倾,忽而眉眼一动,不着痕迹往太子的方向投去目光。   叫他失望的是,太子规矩立着,眼睫下垂盖住眼中神色,居然没有对顾念颐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兴致。   这不应该啊……   皇帝也是方才身子略偏了偏,换了个角度看顾念颐才惊觉,襄郡侯家这小丫头福分约莫不浅,略在侧里看着她,她侧面的五官走势与当年的太子妃处在这年纪时竟是有七八分的相似。   相去太子妃陆氏过世,算起来已有一年左右的光景了,太子对陆氏用情至深,近一段似很有些不成体统,皇帝听到了许多他的荒唐行径,虽不曾当面点出,心中却是不大喜欢。   看了看身旁面带笑容的皇后,皇帝意态清闲地抚了抚掌,颇有深意道:“你今次亦是头一回见到她,究竟瞧清了不曾?”   皇后微感诧异,皇帝的音量控制在她能听见的范围之内,倒仿佛两人公然咬耳朵说悄悄话儿似的,她不解其意,又不曾在顾念颐脸上瞧出什么端倪,就算知道皇上会失望也只好摇头,端肃的笑容里溢出几分尴尬来,“陛下是何意?”   皇帝拿起案上的青花瓷茶杯,杯里温水升腾起白白的水雾,他拿茶盖子拂了拂水面上的茶叶,仿佛是漫不经心地道:“陆氏也不过去了一年,你这做母后的,就这么不关心儿子么。”浅啜一口,复道:“你观其面貌,莫非不觉得她的侧面与陆氏很有几分类似?”   皇后心下惊动,下意识就看向儿子,可太子并不曾在看顾念颐,甚至貌似,连一丝多余的打量也没有。   若是顾念颐当真如皇上所说,与先太子妃陆氏貌相若——皇后是一点没瞧出来哪里像,只是皇帝说了像,她就不得不让自己认为确实是相像的,并且要在皇帝的话上加以琢磨,暗道难道这是他给自己的暗示,要册立这位襄郡侯府的十二姑娘为太子妃么?   这般的话她不好问出口,面上欲言又止的模样全落进一边立着的贤妃眼里。   贤妃自己是没有孩子的,是以一心想叫外甥女顾念兮当选太子妃,如此一来,她的今后才能够有所保障,与皇后和太子更拉近距离。现下瞧着皇后神色几度变化,她却不曾听清皇上都说了什么,着急也只能急在心里,就怕既定的结果生出变故。   很快,皇帝就先行离去了,只在离开的时候褒奖了几句念颐。念颐自己还好,她还以为念兮和念芝都有被皇上这样客套一般的夸上几句,其实不然,皇帝还单就只赞了她,弄得众人摸不着头脑,都暗暗猜测,莫不是陛下当真中意这位顾十二姑娘作为太子妃?   仿佛是因着皇帝的高看,在念颐告退之前,一直沉默着的太子也终于把目光投向了她。   太子的眼光天生就有一股张力似的,念颐一激灵,两人的视线便交汇了一息。太子的表情没什么大的变化,念颐却想到在外面时得他相助扶了一把,否则她自己今日肯定是要闹笑话出来的,怎么还能有机会得到天子的夸奖,叫她这一生都受用不尽。   就是来日到了婆家,婆家人再挑剔都不能在等闲的事上寻她的错处,毕竟是皇上都赞许的人,偏你有意见要挑刺,你是对天子有意见么?   想到今后种种好处,念颐不由将它们都放到了太子身上,有心上去致谢,奈何寻不着机会。   众人各自离开,她“依依不舍”地再看了太子几眼,想想便也作罢。   风口浪尖上,皇帝才夸了她她就找太子说话,这不是缺心眼么,平白给旁人提供编瞎话的素材,这才是走了。   而大殿其中一角,惯常以温和儒雅之态示人的承淮王面色却变得奇差无比,他连掩饰也不耐烦,阴森森着一张面孔。   身后方元依稀听见自家殿下喉咙口哼哼了句什么,便晓得殿下没准是吃味了。因殿下他时常喜怒无常的紧,当下里方元也是着实不敢说任何话来触他的眉头。   谁知须清和自己却开口了,他把眉一扬,道:“我问你,你适才可瞧见他们有眼神接触么。”   问出了口,他心里更是不称意了,男人都有占有欲,在须清和看来顾念颐已经是自己的人了,她却还要和太子眉目传情,这还是他在的时候呢,他倘或不在,她还要如何?总不至于瞧见一眼就暗生情愫了?   须清和越想越窝火,然而越是窝火,在出殿面向众人之时他面上的神情便越是温和如水。   方元觉得他们殿下自打假装残疾后便益发扭曲了,偏生外表看起来最是寻常不过,甚至凭着骄人的皮相,哪怕是残废之躯又如何,照旧叫那些个宫女恋恋不已。   实则呢……   他在后面推轮椅都能察觉出殿下强烈的情绪波动,不知是不是暗下在心里为顾十二姑娘念了句佛,又唯恐殿下回府再拿自己当箭靶子,方元吞了口唾沫,横计较竖计较了一番,赔着笑回道:“殿下说哪里的话?我却不曾瞧见十二姑娘看太子的,女孩儿不都最是矜持了,更何况公侯人家小姐——”   方元忽的发现自己这话说偏了,他其实也瞧见顾念颐和太子对视了一眼,但那也不过是一刹那罢了,可是还真就看了,照他自己这样说,十二姑娘莫非真对太子另眼相看吗?如此一来,他真是连自己都骗不过,话也就无以为继了。   方元有点战战噤噤,须清和回过头打量他一眼,那眼神叫他不寒而栗,差点大气也不敢出了。   前边念颐和姊妹们走在一处,旁边还有坐于轿辇之上的贤妃,一行人走得慢慢悠悠。须清和看了会儿念颐,倏然阖目,舒展筋骨在椅背上惬意地倚靠下来。   “知道她们,还要在宫中住多久么?”他抚摩着玉佩问道。   方元心知殿下这说的是顾十二姑娘,脸上笑意不敢松懈,赶紧回复道:“这个没个准头,眼下没有风声出来,不过,先前扫听到的是一月有,有余。”   “哦,一个月……”他浅浅沉吟着,阳光透过树冠在身上洒下一片亮眼的光斑,少顷弯了弯唇,莞尔道:“其实一个月,也足够了。”   ☆、第23章 棠梨苑的碰面   承淮王说的一个月也足够了,究竟是说什么足够了,方元是料不到的,只是在心下不住揣测自家殿下对这顾十二姑娘到底存了多少分真心?   殿下实际上是有争强好胜的性子的,他如今最是瞧不惯两个人,一个是东宫太子,另一个便是麒山王。   现下因皇上一句话,众人纷纷暗自揣摩圣意,竟仿佛太子将与顾十二姑娘如何如何了一般,估摸着连皇后娘娘一时也不会轻易把太子妃的人选定下来……殿下他,必然很光火罢。   那边念颐的身影在须清和视野中渐渐不见了,他朝左右看了看,道:“行了,走吧。”   “跟,跟上去么?!”   方元很是惊讶,很想奉劝殿下耐心些,至少不该做得这般明显不是,就这么跟上去不是叫人疑心么,顾念颐现下被多少双眼睛明里暗里地盯着,何况即便上去也是不能够同人家说上一句半句话的,真说上了保不齐还要被嫌弃。   这真是…如今怎的弄得个痴汉一般?   方元的脸上写满了他心中所想,望向自家殿下的目光充满了不解和些微微妙的同情似的,冷不防须清和转过头来给了他一个白眼,声线沉沉道:“跟上去么,却跟到哪里去?你不若自己跟过去。”   这个意思,就是说还没有到失去理智的程度,全然是他自己想多了。方元讪讪而笑,眼前只剩下殿下的后脑勺,他忖了忖,马上明白过来,原来殿下是要回去见孝珍贵妃。也确实,娘娘三请五请都唤不会儿子,这会子不定气得什么模样。   而他们殿下么,最是会哄女人开心了。   ***   天街上两旁宫人见贤妃远远过来了,都退至墙边垂首拜跪。皇宫里消息传得快,一丁点风吹草动也能顷刻间燎原,更何况是关乎未来太子妃的人选呢。   宫人们都晓得那一位叫陛下褒赞的襄郡侯府顾十二姑娘此刻便在贤妃边上,心里万分好奇,眼睛却不敢左歪又斜地来扫看。   贤妃的轿辇被四个身高相仿的内监抬着,身边紧挨着的除了她的贴身宫婢便是顾念兮了,接着是顾念芝,念颐反而是被晾在了最边上。   饶是她打慕凰台出来的时候还暗道皇上不曾厚此薄彼,是将她们家三个姊妹都夸了一番的,现在却不敢确定了。耳朵里除了“踏踏踏踏”的碎碎脚步声,竟然丝毫旁的声音也没有了,贤妃不说话,念兮念芝也不说话,一股诡异的气流在她们几人间往返流窜。   念颐暗道不好,她性子其实伶俐,这会儿被大家这种好像在排挤她的气氛团团围住,再不反应过来就是个傻的了!   越是这种情况她只能越是低调,不管一路上十四妹妹念芝抛来多少五味杂陈的眼神,她都只作不见。   等回了望芙宫,贤妃推说自己身子不适,居然就这般闭门不出了,念颐和念芝往后殿走,念芝忽然叫住了六姐姐念兮,亲热地挽住了她的膀子,“姐姐到我屋里坐坐吧,初来乍到的,我这还是头一回进宫,担心夜里睡不着呢。”   顾念兮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居然笑道:“也好,妹妹在家叫二太太宠坏了,小毛病是不少。你我虽是隔房,我却待你亲妹妹一般的——”   换做往常顾念兮哪里会搭理这个空有一张漂亮脸蛋的妹妹,躲她还来不及,这会儿转变得十分明显。顾念芝也是上道,跟着就道:“咱们家自来是亲亲热热的一家子,不像某些人,蔫不出溜地就要抢人家的物件儿。”   念颐本来只是竖着耳朵偷偷听她们说话,不打算参与其中,没想到念芝一张嘴就来了这么一句,她也是气闷委屈,现在什么都还八字没一撇,她抢什么了?再者说了,皇上夸她一句怎么了,不就是没夸她么。   因为不愿意受气,念颐也不搞背地里的什么小动作,明面上就回她一句道:“妹妹说得真好,可不就是有某些人,想方设法也要觊觎别人的物件。”   她说着就扭头走了,裙摆一霎那拂了地,带动的小草微微颤动,一同颤动的还有顾念芝的脸,“你这是说谁呢!有本事把话说清楚,别说一半藏一半的,惹恼了我,我回去到爹爹跟前告你的状,你且等着!”   顾念芝的反应着实有些过了,不过,正因为是叫人给拨弄了心中的小算盘,才会收势不住什么话都往外说了。和她手挽手的顾念兮不知不觉放下了她的手,顾念兮是经由念颐的话才想起来,要说谁更对太子妃位动心思,顾念芝决计跑不掉。   脸上神情跟着就淡漠下来,隐隐有责备之意,“你也仔细着些,这里是宫中,不是咱们家里,你适才指着念颐呼呼喝喝的是什么形容模样,若是叫有心人传将出去了说咱们襄郡侯府的姑娘都是母夜叉……这名声好听么?”   话毕,也不待顾念芝辩解,转身便往自己安置的偏殿里去了,心里琢磨着明日在姨妈贤妃那里探探虚实。   窗缝一角里,念颐见六姐姐离去了,念芝便也悻悻地回了房,这才直起身把窗户关了起来。   她就知道,以六姐姐的性子才不会当真在这时候与念芝一同回去,她若是她,就该多花费功夫在贤妃娘娘跟前卖卖乖,平白和念芝牵扯在一起做什么,就为了孤立她?   犯不着。   横竖,她是不会因姊妹间的这点子小事伤心难过的,房里几个一同长大的丫头都比念兮和念芝来的亲厚。   之后的几日里,念颐便闷在了屋里,她其实是爱玩的心性,无奈外面宫人总想看新鲜打量她,她又不是猴子,却有什么好看?再便是,她出去走动也无处可走动的,兴许还要给人设计了去。   不怪念颐想得多,是她的成长经历造就了现如今的她,没有娘亲,又爹爹不疼哥哥不爱,因此上,她对外界总是存着很高的防范心理,其实,这也只是没有安全感的一种体现。   一晃眼七天就过去了,念颐的活动范围就不曾超出过这间屋子,只有傍晚的时候她会着宫人把琴搬在窗棱下,对月排遣排遣心事。   她这样,一日两日还好说,过了七日海兰却真瞧不下去了。平时在府里好歹还走来走去呢,没道理用散心的状态进宫来的,却镇日憋在屋里的,又不是孙猴子给如来佛镇压了。   正巧,这一天,海兰在后殿前的小园里浇水,不意中听见路过的宫人言之棠梨苑的梨花一夜之间全绽开了花骨朵儿,开得清香宜人,不禁就动起了心思。   外面阳光灿烂,甫一进室内海兰眼前不适地黑了黑,她把花洒放下,笑盈盈走到歪在窗边长榻上看书的姑娘面前,“姑娘还在看书呢?”   念颐没精打采地点点脑袋,海兰心知她是不会有话了,便继续道:“姑娘不晓得,我才听人说棠梨苑的梨花都开了,你是最欢喜梨花的,我想着,宫里的花卉必然不同凡响,姑娘在屋里闷了这些天,再这么下去恐怕要长蘑菇了。”   “你才长蘑菇……”念颐叨咕一句,其实心里已经感兴趣了,她怎么会不想出去走走,横竖又无人限制她的自由,低调了这么久,应也差不多了。   就把书放下,进里间换上一件粉色的春袄,下边系百蝶穿花的十六幅湘裙,叫一个宫人领着,心情舒坦地往棠梨苑而去。   带路的小内侍是个多话的,一直在夸赞这棠梨苑有多么多么妙哉,宫妃都喜欢往那里去赏花云云,说得念颐泛起了嘀咕,停下脚步道:“宫妃都爱去?那我这会子去不是要撞上的么,我看还是算了……”   这内侍想到什么赶忙儿连连摆手,分说道:“不不不,是这样,宫妃们确实都爱去,只不过今日娘娘们都被召进慕凰台说话去了,姑娘这会子进园子定然无人在,您大可安心。”   念颐略有迟疑,最后到底是棠梨苑的诱惑大,主要也是因她都出来了,还特特换了身衣裳,不能对不住这身行头啊,便继续向前了。   到了棠梨苑前,老远就能望见梨花的枝桠缀着一朵朵白花都探出墙来了,门口守着的人丝毫不询问,就放了念颐进去。   梨花是清幽甘甜的香气,无声无息间叫人放松身心,那些心理上的疲惫,连日来的闷沉几乎一扫而空。   一阵清风吹过,梨花便簌簌簌落得如雨一般,念颐也不躲闪,从这棵树下绕到那棵树下,仰面眯眼,看着金丝一般的光线从花瓣间的细小缝隙里穿透而过。   突然,她从眼稍里望见墙角一抹鲜明的红色,在这满园的梨花映衬下,那抹红着实惹眼非常。   是一株玫瑰啊——   开得如火如荼,灼灼炫目。   念颐踏着步子信步而去,走近了微躬下腰,伸手就去攀折玫瑰,却忽略了玫瑰花的花梗上有刺。   她嘶了声,被电到一样收回手,放在眼前细看,食指指尖上已然沁出一颗血珠子来,念颐甩甩手郁闷的很,咬了咬唇越挫越勇,不晓得怎样想的,还偏就要摘下一朵玫瑰花来了。   手又伸过去,不过这回她指尖还不曾碰触到带刺的花梗,就被一直跟在身后的男人抢夺了过去。   “你是傻的么,有刺却看不到?”须清和看上去有点愠怒,往日的温文儒雅和此时的他相去甚远。   念颐瞠目结舌,被他一急一吓就结巴起来,“你…你你你……殿下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仿佛懒怠搭理她,纠结着眉头,垂眸看着她指尖上还在不住往外冒血的小窟窿,略一迟疑,便启唇含进了嘴里——   ☆、第24章 逗弄   春光无限好,明媚的暖阳,以及面前承淮王温润如玉的侧颊,都叫念颐生出一种自己身在幻境的感觉。   要不然,何以他会突然出现呢?   他总是这般神出鬼没,分明就是一个腿脚不便的人呐……   好在他只是轻轻吮吸了一下就松了口,念颐觉得自己的手指被裹挟在一片温软之中也只是片刻,但是这足以叫她一个心思单纯的小姑娘“心惊动魄”了,一时飞快地将手从他手中抽走背到自己身后,一双眸子里羞赧惊疑不住地交替闪现。   须清和看得倒有几分乐呵,他见不得她犯傻,只为一株带刺的玫瑰就义无反顾似的,现下她瞪圆了眼睛,眼里只有自己,他莫名觉得十分受用。   抬手微微舒展袖襕,面上神色竟仿佛比她还更迷惑不解一些,问道:“念颐为何这样看着我?”   他边说着,边抚了抚自己的脸,低声又道:“莫非是沾上了米粒……”清黑的长眸中写满了无辜,每一个动作却又透着股与生俱来的优雅端方。   念颐张了张口,话到唇边居然无以为继。   她前番也算是瞧出来他的深浅了,娇生惯养不知造就了怎样一番脾性,便是传闻中的承淮王骁勇善战战无不克,听着是很规矩周正的人物形象,可谁就能断行他果真便是如此呢?   看着他现在要多无辜有多无辜的眼神,念颐更是坚定自己心中的想法,承淮王其人,绝不会是他平素示人的温柔和熙,似他这般变脸和换面具一样熟练自然,她真不晓得他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用的是怎样的他。   只是…他却为什么非要和她有所交集似的?   念颐琢磨不清,就连须清和上一回的剖白心迹她过后其实都不曾往心里去,王孙公子,风流俊俏,他看她,大约好比遇见一桩新鲜吧。   想着,念颐撇了撇嘴,忽然就不扭捏了,她把自己的怀疑开诚布公摆在明面上,眯着眸子看着他,先是揶揄道:“殿下只管放心,您这样的体面人,一路上来了这里,若是脸上果真沾上什么米粒,还愁无人告诉您么?”   须清和听罢抿着薄薄的唇微微笑开。   他老神在在望着自信满满的她,抬了抬下巴示意,“说,继续说。”低醇的嗓音里蕴着些微不自觉的宠溺。   不过他这些小“花招”在念颐这里都被自动过滤了,她皱了皱鼻子,大有反客为主的意思,围着须清和的轮椅极为缓慢地踱了一圈,道:“殿下的轮椅几乎不沾尘土,往常用的很少是么?今日特为进宫来就为逛园子——”念颐眨了眨眼睛作出笑的模样,指指此处通往棠梨苑正门方向的所在,满满的意有所指,“可真是辛苦您了。”   她是什么意思呢?   其实这是明摆着告诉须清和她已经看穿了他,他就不要再假装了,她知道他是成心跟着她进来的,必然是如此。   不想念颐面上流露得还很隐约的得意尚不曾散去,须清和竟是慢声慢气地道:“噫…竟叫你发现了?本王处心积虑之于,不辞辛苦,约莫…委实是单单只为念颐你而来的罢。”   居然就这么不要脸地承认了——   念颐一副被鱼刺卡住脖子的模样,竟无言以对。   须清和调开视线,却身体前倾,伸出两根长指将那朵火红撩人的红玫瑰折断,口中道:“我只当自己是半点蛛丝马迹也未露出来……嗳,对了,”他从袖中取出一方毫无纹饰的雪白帕子,缓缓包住带刺的花梗,蓦地望住她,面含春风般微露出了笑靥,“既然你知道我是刻意而来,想必,也猜出你那婢女因何无端知晓了这处满是梨花的园子罢?”   “这个也是你——”念颐是真的吃不消了,她万万没想到连她今日来这里都是他一手安排好的,甚至连素来可靠持重的海兰都没觉出哪里不对,还一团欢喜将她送出了门。   摆摆手,念颐又是一阵沉默地无言以对,她和他在一块儿,他开口了便真没她说话的余地了。   须清和见她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似的,笑容益发出自肺腑。   究竟真正欢喜上一个人该是怎样形状他亦无从得知,只是偶然在这样的时光里,遇见这样一个她,使得他阴霾的天空绽出丝丝晴明,便觉世间一切都鲜焕生动起来。   他向她招招手,“过来,你不是想要这红花么。”   念颐亦步亦趋,看着那朵荆棘似的玫瑰被他包裹在宫制上好的白锦丝绸里,红越发的红,白也白得更为惹眼。   他指尖莹白,在花瓣上轻拂过去,就这么递给她。念颐伸出手的一瞬间想起自己的手指方才还叫他含在嘴里,虽则他或许心无旁骛只是帮她……   唉,这种事情是万不能够细琢磨的,越性儿想就越是臊得慌,念颐顿时被一股无边无际的羞意附身,颤颤地接过红玫瑰,煞了性,只垂着脑袋立在梨花树下,像个小媳妇。   须清和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他若有所思,忽而语气怪异地道:“要我解释一番么?适才我也是无心才…是你自己被刺了手还要再伸手去摘,我不过是吮了吮你指尖罢了,约莫,就和吃猪蹄膀没两样的,你却不要太往心里去才是。”   猪、蹄、膀?!   念颐两眼一翻,他这是人说的话吗,得了便宜还卖乖,不由就地抓了一把落花混着树叶,往他身上丢,气道:“合着我的手指在殿下眼中瞧着只是蹄膀……!”   他偏过身,那些“攻击”自然是一点也不近身。   不过倒是侧首微微又笑起来,他如今倒是发觉到逗弄她的快乐所在了,便挑高了一边眉毛复看向她,“念颐还是不要往自己面上贴金为好,蹄膀的滋味说不得比你更好些。”顿了顿,眯眸复笑道:“哦,也是,至少不是腥甜的滋味。”   ☆、第25章 棠梨苑日常   有句话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究竟是怎么样念颐完全不晓得,她没到那个境界,不过短时间内也差不离了,满脑子里只有他说她比不上一只猪蹄膀——   不,更过分的其实是他居然把她和区区一只猪蹄膀两相比较,这怎么会有可比性呢?   念颐咬着牙,恨不能双手插腰,由于须清和是坐在轮椅上的,是以她这个架势看上去是一副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模样,这点地理上的优势给她增添了无数的信心。   毕竟,她还从未感受过承淮王在高度上可能会带给她的压迫。她也没有想那么许多,虽说在潜意识里,她是真的从不曾认为会有那样的一天。   “殿下说话怎么成心要伤人的,如何要说蹄膀的滋味说不得比我更好些?”   念颐一面说一面竖起了自己可算作是纤细柔白的食指,莹润的指甲盖在日光下泛着一层饱满的光泽,顶端晕着浅浅健康的淡粉色。她没有如时下京中贵女贵妇们一般在指甲盖儿上涂抹凤仙花汁以作为修饰,却仍旧好看得叫人挪不开视线。   从小她屋里的海兰、喜珠她们亦是时常夸赞她的,因此念颐颇有几分傲气,努了努嘴,很不服气地道:“殿下瞧见了么?这是我的手指,猪蹄膀横竖是不能够与我来比较的——”   言下之意,居然好像是在告诉他,她的手指要比猪蹄膀可好吃美味多了。   须清和略蹙了蹙眉头,狭长的眼睛里转瞬便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神采。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扶手上习惯性地点着节奏,笑意一点点在唇际绽开来,“这却简单的很么——”他拖着低低悦耳的男音满不在意地说着,“念颐若是不服气,尽可以再把食指与我。”   “给…做什么要给你?”   她“哗”地把手再背回自己腰后,年纪轻,城府不深,想什么都写在眼睛里,眼皮都不见眨一下,只如临大敌似的望着承淮王嘴角弯弯的弧度。   须清和仰了仰下巴,嘴角的笑弧逐渐淡化,眉头却是为难地半蹙起来,道:“你怕什么,本王不过是为了叫念颐你安心,预备勉为其难再尝一尝你的指尖也就是了。”   听听,听听,这全是这位身居高位的王爷说出来的话,他还要脸不要了……她都要替他羞臊了。   念颐气咻咻地把玫瑰花放在鼻端深深吸了一口气香气,然后放回他腿上,退后一步拉开距离道:“这个我不要了,私相授受一般,我和殿下才没有这般熟稔。”   他也不在意,因她不要了这花便失去价值,是以慢条斯理地取下层层包裹着花梗的雪帕,一抬手,将那只玫瑰扔进了梨花花瓣积压的墙角堆里。   “你不要的物事,我也不要。”   须清和口中如是道,微垂着头把雪帕折叠成了整整齐齐的一整个方块,抬手掩进了微澜的广袖里。   接着,他再自然不过地启唇望住她,眸子似水,脉脉的,漾起湛湛然的清晰光致,“你看我如今是这般模样,来一趟着实不易。这处园子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我一个人,拖着这累赘的身子,真不知要如何吃苦受累方能赏景……”   光是这么听上去,仿佛确实有几分引人怜惜。   再加上他本人干干净净的澄定目光,念颐顿时就有点生受不住了,可是她心里真是很奇怪呀,心说堂堂一位王爷,出行时身边怎的连个下人小厮也没有的,也太不称职了吧。   思及此,猛然就把那个应该是叫做方元的下人给记了起来。   念颐握拳在手心轻捶了下,为他不忿道:“殿下是不是还不曾把那懒家伙赶走,要我说,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却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平白还要多出口粮来喂饱他,他呢,一桩实事也不做,这都还单是我知道的第三回,我不知道的,竟还不知有多少回呢…!”   她有天生的古道热肠和打抱不平的精神,说起这种事恍似打了鸡血。   须清和听闻这话面色不改,温和地笑望着她,颔首赞同道:“念颐说得很是,方元这般偷懒耍滑,此番家去我定然整治。”   他这样说的时候,方元正靠在棠梨苑外一株古树前嗑瓜子,和他一道嗑的是负责把念颐带来的小内侍和专事看守这处园子的看守。   此时方元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其他二人都转头看他。   他只好揉揉鼻子笑说无事,因背上生出股发毛的不适感,便直觉不好,目光情不自禁地瞟向了棠梨苑里——   里面念颐正在附和着须清和,“……早该如此了,殿下腿脚不大方便,一个人在外到底不安全,若是我,定然寸步不离的。”   须清和眉梢一动,正待开口,念颐也难得能够在他说出些“金玉良言”之前反应过来截住他的话头,赶忙道:“殿下不要开口,您一说话,我就没话可说了。”   “你却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他仿佛有点不乐意,往后靠在了轮椅上,过了一会儿才是换了副声气向她道:“可怜我腿脚不灵变,一个人,竟是连景色也不能赏得了。”   这是把话又绕了回去,他本来就是想叫她陪着他,这么明晃晃的心思,念颐不会察觉不到,原先她倒确实是有心装作不懂他的暗示,可是,在想到他的一些经历和那个十分不称职的方元后,她心思反复,居然不忍心拒绝他了。   罢了罢了,就顺着他吧,总归她自己也是来逛园子的,多一个人也不打紧。   念颐抿着唇绕到须清和身后,手碰到轮椅上才惊觉自己短短的一段时日里已经推过他许许多多次了…唔,仿佛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多,只是她觉得这种感觉很是熟悉。   园中暖风含香,叫人不觉中熏熏然。梨花随风落起来和桃花是一般的,不过是色泽淡了下去,但也扑扑簌簌如同下雨。   念颐边推着须清和边伸手接花,他很安静,她松了口气。   当手心里拢的花瓣多了她就停下来放到唇边,运足气鼓起腮帮子大吹一口,直把无数花瓣呼啦啦吹得纷纷,落了须清和满身满头。   她其实是无意的,是风向要跟他过不去,自己也没觉得如何,孰料须清和却记仇似的,忽然指着一处高高枝桠上还半含着骨朵儿的梨花枝桠道:“我想要那个,你去为我摘来。”   念颐答应一声,迟登登地伸手在眉骨上支了个凉棚,仰着脑袋打量了那枝桠好半晌,最后恹恹地把视线望回他,嘴里又是嘀咕又是不满,碎碎念道:“殿下这不是为难人是什么,您就不能自己摘花么……”   叫他自己摘花只是顺口说出来的,话毕她就觉得不对,怕自己无意中伤害到他。   忙要追补时,却见须清和悄然吊起了一边唇角,他向后靠着椅背舒展身体,悠然惬意地道:“我摘不到。念颐也晓得的,我只是个残废。”   ☆、第26章 罂粟   在念颐十三年的光阴里,除了须清和,可能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带给她如此受挫的影响。   他的每一句话都太深刻,深刻到叫她随时随地都想拔腿走人,只是碍于面子,少不得还是得应对着他。   从须清和用那么悠闲的语气说他自己是个残废起……念颐就语塞的紧,想要直接指出来,仔细看过去时却发现此时他面上的神情较之以往任何一刻都更为一本正经。   倘若她是个聋的,单只望着他端正的表情,估计她就会对他给予最大限度的同情了吧,可承淮王他看上去丝毫不像是会为自己是个残疾人而低落敏感的人,更甚至,他的脸皮厚度一度超出她狭窄的想象。   这么一个男人,身份尊贵,不能轻易开罪,除却表里不一外还有些他的乖僻之处,究竟要如何应对才不叫他觉得她是糊弄他?   可真是棘手。   脑袋里正飞快转动时,忽然听见承淮王道:“念颐当真不愿意为我摘么?”   他身上稀稀落落飘了不少梨白的花瓣,展袖震了震,地上立时松松铺盖上了一层,还有几瓣无巧不巧,落在了她鞋面上,梨花清雅,仿佛是原先就有的花卉绣纹。   念颐在心里默默叹了叹,而他这时却不曾在看她,眼睫羽扇一样盖着,薄唇微微抿起,她不能够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如实道:“并不是我不愿意,是我没有这个能耐。”   “你喜欢太子么?”   这句话冷不丁从他嘴里冒出来,一下子就把念颐弄得懵住了,前一息两人说的还是摘花,因何后一息他说的却是太子了……   “从何说起呢?”花肯定是不用摘了,念颐看不见他的表情,心头发痒,不由蹭过去看他,隐约觑见承淮王唇角掖着几许波纹一般的笑意,犹如水面晃了晃,他清癯的面容上就没了一点表情。   须清和沉默了一会子才把视线和她对上,他仿似收起了和她玩笑的那张嘴脸,带着几分期许地道:“只是问你一问,念颐答我便是了。   她不好意思,思想起那位太子殿下来,最初的记忆约莫是进宫那日看见麒山王遥遥向望星楼上的太子揖手作礼罢,这都有日子了,之后便是在…是在慕凰台,太子帮了她一把,否则她要是摔上一跤,肯定要闹出笑话了,此时思想起来,才发现自己还欠着一个致谢……   “瞧瞧,”须清和拢了拢袖襕,眸中所有神色尽皆沉淀下去,只依稀残着一抹嘲讪,黑漆漆的瞳孔映着她,道:“才一提及太子你便如此了,如此看来,果然是心慕于他。”   “嗳,你这个人——”念颐面上没来由热了热,心下却有几分气恼,“我不过才见过太子殿下一面罢了,什么心慕不心慕,哪里就有这样的话?再者说了,我心里知道那位殿下来日是要做姐夫的人,只有敬重尊敬,旁的丝毫不敢多想的。”   他低低“嗯”了声,扬唇道:“假使他们点你为妃,而不是你姐姐,你却如何是好。”   念颐语塞了,不是她瞧不上自己,她是真的从没有哪怕一刻假想过这个问题。在她的潜意识之中,此番她和十四妹妹念芝都只是打个幌子进宫做一下陪衬,真正要给皇后娘娘以及圣上相看的人是念兮。   在这样的想法下,那日无端被皇上夸了夸,她后来心中亦是有些意外,知道宫里人都好奇她,更怕伤了姊妹间的和气,是以一直闭门不出。她是安安静静地进宫来的,只想仍旧安安静静离宫去也就罢了。   此时听承淮王语气里的未尽之意,莫非有什么变故是她不知道的么?   念颐绞了绞手想向他打听,可承淮王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只一径盯住她的脸看了,他的目光分明同以往不同,似乎是探究的,从头顶看到下巴,一路锐锐地扫下去,看得她手臂上鸡皮疙瘩都浮了起来。   他突然道:“你见过先太子妃么?”她还没来得及摇头,他已经自顾自接了下去,“是了,你怎么能见过。”   须清和抬手把念颐拨了拨,改动了她面向的方向,如此往复好几遭,念颐心里惴惴的,说不上确切的滋味,等他约莫是满意了,就听见他轻慢地“啧”了声,须臾徐徐开口道:“不是底下人提醒,我竟是丝毫不曾留意。”   这个角度来看,她与先太子妃陆氏肖似得足以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太子那里,不知会否因此生出变故来——   念颐满面只能是迷茫和惘然,她转回来看着他,不知道怎么问,因为她既不知道他把她转来转去是为的什么,也不知道他提及太子妃是何意,这两者之间真有联系么?   待组织整好了语言,承淮王却转动轮椅背过她,他平淡的声气顺着风送进她耳里,“我先走了,你虽未曾及笄,但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倘或叫人看见了到底不美。”   念颐还怔怔的,须清和就从视线里远离了。   她发现自己不可能再心平气和地赏景赏花了,他这么一出现,搅乱了她所有的思绪,她迫切想知道他的言外之意是什么。   太子妃之位,竟然与她也是有干系的么?   ***   出了棠梨苑,念颐还在琢磨着这事,她第一次把自己往那个位置上代入,想到太子,脑海中自发浮现出了一抹玄色的萧长背影。   太子给她的印象是沉默到沉滞的一幅影像,高挑伟岸的人立在大殿之中,从头至尾没有半句多话,他的气质游离于这皇家之外,仿佛一个局外人。   渺渺想着,就撞上了预先找过来等待她的海兰。   念颐多扫了身后跟着的那位引她来棠梨苑的内侍一眼,吩咐他先回去,倒是和海兰一头走一头小声说起话来,把须清和的原话复述给她,又道:“这位殿下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做什么要问我若是最后点了我为妃我当如何?怎么可能会是我呢?”   海兰的反应没有念颐想象中的惊讶,她只是动了动嘴角,竟然道:“怎么就不能是姑娘你了,同是侯府的小姐,莫非只六姑娘是正经嫡出,姑娘你便不是了么?”   海兰的心思明显浮动起来,做下人的,更好比像她这样做到把念颐当作亲人看待的,自然是满心只有期盼着自家姑娘更好的。一时忖了忖,压低声音道:“姑娘听我的,这回进宫既然是老太太做主叫您进来,焉能知没有更深一层的考虑?依着我说,这太子选妃是大事中的大事,断不会只凭着贤妃娘娘几句话便定了乾坤,咱们家几位姑娘一同入宫,你即便没有争强的念头,也不要菲薄了自己——”   说着有些兴奋赞许地捏了捏她的手,说道:“咱们太太去的早,留下的嫁妆自是不必说,全由老太太代为保管,现如今的二太太手再长也伸不进去。可说到底,姑娘的嫁妆也没有丰厚到别家嫡出小姐那般叫人仰望的高度,若是嫁入一般人家,来日妯娌间比一比,说不得就要吃亏的。”   念颐还没有想到那么长远,成亲许人之类的,她总以为还早。   海兰又道:“还是嫁进天家好,若然一朝坐上太子妃的位置,来日……谁能给脸色你瞧?”她舔了舔干涩的唇,“咱们顺其自然就是,姑娘也不要有压力,我前几日闷在屋中无事还在寻思来着,那一日,陛下可是惟独褒赞了你一个,六姑娘十四姑娘都没有份,姑娘说,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我们都不知道的缘故?”   念颐一个头两个大,捶了捶脑袋,看上去比海兰丧气多了,“我怎么知道什么缘故,今日九王殿下莫名其妙就提到了先太子妃,还把我看了大半日,难不成还是我和那一位哪里肖像么。”   这话是她胡乱说的,自己没往心里去。可世上素来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人居多,海兰身体猛地一震,细一想,只觉想必就是如此了吧!   她对老天爷的感激说不尽,又心道这约莫是阴司里夫人给姑娘留下的福荫,否则姑娘就这么长到十五岁,及了笄,稀里糊涂叫二太太打发了嫁出去,还不知那家会是怎样的人家,哪里比得上太子殿下一根手指头?   海兰没把自己的想头告诉念颐,只想着寻机会寻人扫听扫听先太子妃的事,回到望芙宫后又是白开水似的过了两三日,她们真算是消息不灵通了,到了晚间才晓得翌日竟是老太后五十一岁的寿辰。   阖宫都忙得团团转,布置灯笼张灯结彩的,妙音阁里宫禁中养着的伶人也都紧张地一遍又一遍排演,只为明日在太后娘娘的寿辰上好好露一把脸,各宫嫔妃们也不曾闲着,只有在诸如这样的日子里一部分常年不得见天颜的失宠妃子才能见到皇帝,故此自然都是花了大代价来装扮自己。   便是贤妃,也暂且将太子选妃这事往后摆了摆,她膝下无儿无女,近来却察觉皇上对她不似从前看顾了。   究竟是不是错觉实在不好说,她对镜抚摸着自己面颊,三十二岁了,年轻时美不胜收的姿容好似握在手中的沙,一点一点流失殆尽,再不多久,想来便要同皇后一般了罢。可是皇后是皇后,她是君主的正妻,年老色衰也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俯视众人,她就不同了,只能在她的眼缝里行事,求得一点生存。   要不是她的孩儿早亡,她何至与此——   服侍贤妃梳头的宫女晃了神,不意中扯下她一根头发来,贤妃嘶了声,扭身劈手就是一个响亮的巴掌打上去。   那宫女不敢叫疼,紧咬着唇伏跪下去,脑门在木质的地板上磕得“砰砰砰”直响,却半点也不敢为自己讨饶。   服侍在望芙宫的人都习以为常,此时全低下了头,最近一段时日,娘娘的脾气是越来越大了,日常当差谁不是十二万分的小心,大家心照不宣,都看向了赵公公。   赵福全一抖拂尘,他是阉。割过后缺了把的茶壶,嗓音尖细刺耳,扬声道:“都还杵着做什么,来啊,还不快将这贱婢拖出去——”   那宫人也无望,灰白着脸被两边上来的内监向后拖了出去。   殿中鸦雀无声,贤妃把象牙梳奋力向地上一掷,砸出好大的声响。她本来就心情不郁,借着这由头趁势便发作出来,“福全,你瞧现如今皇后到底是什么想头?她果真看上那丫头了么,枉我说破了嘴皮,她却因那日陛下一句话迟迟拿不定主意!”   赵福全捡起地上的象牙梳端正站起来,略低了低身子为贤妃梳理头发,想了想,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线狠绝,道:“娘娘不必动怒,依奴婢看,皇后娘娘之所以能把顾念颐与咱们六姑娘放在一处比较,那是因为顾念颐存在,若是,她出了什么意外,或是……”   他顿住话头,眼角笑出一道褶子,忽地笑道:“奴婢今日先练练手,明儿便为娘娘梳个随云髻,您忘啦?陛下最是欢喜娘娘梳这发式,您却许久不曾梳了。”   贤妃提了一口气,蓦地精神起来,看着雕花棱镜中照出的自己,缓缓绽出笑颜道:“你这狗东西,说话倒很合本宫心意。”她抚了抚自己的长发,镜中倒映出的面容模糊扭曲,“此事,就交给你了。”   ☆、第27章 寿宴前戏   因第二日便是宫中老太后的寿辰,这天傍晚,念颐还坐在窗前吃宫人送来的膳食呢,海兰就已经为她搭配了四五套衣裳出来。   她一件一件不厌其烦地对着尚在专心用饭的念颐隔空比对,预备着把她家姑娘装扮得漂漂亮亮的,不为艳压群芳,但是至少不辜负姑娘她天生生得的这一张动人容貌。   该高调的场合,绝不能傻低调。   否则届时明日六姑娘一并十四姑娘都穿得光鲜亮丽,她们姑娘却仍旧是清清素素半旧不新的一身,到底显得没有过寿的喜气不是?且常言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即便原就长得俊,若是没有一身合适的裙衫来作陪,终究也是要落了下乘的。   念颐嘴里含着筷子,就这么看着海兰进进出出的忙活,她比她还积极。   把目光调向槛窗外,月亮淡淡的轮廓已经在青黑色的天空里显出来了,流云像薄雾似的缠绵盘绕,却挡不住阵阵清辉透云而出,偶尔,也会有不知名的黑色鸟儿扑棱棱着羽翅从屋檐一角飞过去,带起檐下风铃不绝于耳的铃铃脆响之声。   明日想必是个极好的天气吧。   念颐放下碗筷,打算到小院里走动走动好消食,才到门边,迎面却是十四妹妹念芝。她一副探头探脑的模样,应该是想进来。   念颐睨了这妹妹一眼,侧过身道:“来做什么,看我明日穿什么?”   她的口气不大好,顾念芝也不以为意,就势就进来了,边走还边嚷嚷着要喝水,说什么渴死了。念颐屋里的宫人自来为她奉水,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她还就真不相信念芝只是来串串门,往常怎么不见她来看她来的,这时候充什么熟。   果不其然,在念颐干晾着念芝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念芝找不到话头就自己说道起来,“十二姐姐,明儿可是太后娘娘的生辰呀,太子殿下也会出席呢——”   这是一句废话。   念颐呷了口茶嗯了一声,还是不理会她。不过她理她一下已经足够念芝继续说下去了,顾念芝放轻了声音,拿手指指窗外,念颐一看这方向是前面偏殿,微有些不解地扬了扬眉。   “姐姐还不知道吧?”顾念芝前倾身子,“贤妃娘娘为了叫六姐姐明日能引得太子殿下注意,可是卯足了劲要将她装扮成个仙女呢!唉,我看陛下分明是看重十二姐姐你的,偏生就是贤妃娘娘是六姐姐的姨妈不是姐姐你的,真是可惜……”   念颐听到这里已经面色不好了,她一直知道念芝的脾性,只是此时此刻见她如此愈发觉得她像个搅屎棍,非得黑黑白白在里头搅和,仿佛她和六姐姐不和睦了她就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似的。   也不想想,她和念兮要真都是一点就燃的性子,她从初进宫起做的那几桩事不是足够和她闹翻了么?且她们襄郡侯府的几个小姐闹得那般,简直白叫别人看笑话,连银子也不用花费。   见念颐不说话,念芝就起身在屋里走了走,假作不经意地问道:“十二姐姐,你明日却穿什么?我记得姐姐有一个碧玺石的佛珠手串,可好看了,此番进宫带来了么?”   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挑拨是顺便,真正来借她的东西才是目的。   念颐根本不在乎一个佛珠手串,念芝的心理她想想也能明白,横竖老太后是吃斋念佛的人,念芝戴个佛珠手串去,保不齐还真能增添点那位的好感。念颐是不管她的,只想早早打发走她,便扬声唤了海兰把那碧玺石佛串拿出来与了念芝。   等到顾念芝走了,海兰关上门就道:“十四姑娘真是可惜了,叫二太太养成了这般的小性。”今日如果是喜珠在这里只怕早就啐上了,海兰稳重些,笑了笑,复道:“不过十四姑娘的话倒是能听进去,明日六姑娘想必光华瞩目,我还是那句话,姑娘不必艳压四座,我们自己不给人比下去也就是了。”   念颐支着下巴说是,窗缝里月色清明,月光漏进室内倚在窗扉前的小榻上,她瞧着瞧着,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一张同这月光一样朦胧的身影,只是却是那人离开棠梨苑时,掩映在梨花雨中的些许背影——   “怎么想到他了…!”念颐甩甩脑袋站起来,在海兰不解的目光里跺着步子走进内室,须臾她又出来了,吩咐沐浴。   海兰忙不迭去准备,等念颐洗完后就身心放松地爬上床入了梦想,究竟来日如何,都交给命运罢。   第二日很早便醒过来,海兰和几个宫人伺候着穿衣洗漱不在话下,海兰把一条葱白底绣红梅花的八幅湘裙抖开来展现在念颐面前,这当真是一条极好看的裙子,还是今年初春的时候新裁的,布料是老太太屋里送来的。   不得不说,老太太仿佛总是格外疼惜她们姑娘一些,海兰不知道念颐的身世,只以为是老太太怜惜她们姑娘自小没有亲娘照拂,故此才格外看顾。   念颐也是个爱俏的小姑娘,女孩子家就没有不爱漂亮的,她把湘裙在自己身上比了比,马上就跑到屏风后换上出来了,海兰一看果真不错,红梅恍惚开在裙襽上,行动间栩栩如生不说,竟仿佛还有隐约的幽香。   屋里服侍的几个宫人也交口称赞,相处了一段日子她们发现这位襄郡侯府的十二姑娘人好说话,又生得美,也是发自内心里有几分希望来日真是这位小姐做太子妃。这点倒是与她们主子贤妃背道而驰了,好在也没人敢往外头去说。   太后生辰是皇宫里的头等大事,不过此番并不是大寿,老太后也吩咐一切从简便可,于是底下人就在临水的妙音阁里安排了几出戏,唱戏的角儿都是现今当世里有名气的,多少王公贵族等闲也求不来,不过宫里发话了么,谁再清高也不敢推辞,从去年起就被接进宫里排演起来,只为这一日博老太后一笑。   皇帝孝顺是出了名的,他是真孝顺,也因此老太后近些年有心提拔麒山王,这位孝子也是没什么微辞。   近来天气晴好,夜晚月华如练星辰遥遥,等看完了戏时候差不多了,众人便会移至望星楼赏月观星。望星楼共有九层,矗立在皇宫禁苑里,立于最高层时仿佛手一伸,即可摘下星辰,确实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念颐还从来都没有上过这个望星楼呢,听说今日可以到楼上看星星,她难得的露出了俏皮兴奋的神情,不知不觉中连仅有的一丝丝忐忑都消弭了。   白日过得很快,晚上才是重头戏。   眼下众人都坐在湖边看戏,戏台子就在湖心水榭里,台上人舞着水袖面容杳杳,嗓音如黄莺出谷,许是距离太远了些,念颐一时分不清男女,只看到那人黑发如瀑,萧长的身段笼在大红色的长袍里,唱着不知是拜月亭中王瑞兰的哪一段,咿咿呀呀水袖款摆,倒极是赏心悦目。   一曲作罢老太后高兴地喊“赏”,那唱戏的“戏子”便往女眷这边行来,念颐还无知无觉,她旁边的念芝已是拉了拉她,悄声说道:“十二姐姐还不曾瞧出来么,这是麒山王殿下,可不是普通的戏子,殿下他这样是为讨太后娘娘欢喜呢——”   念颐慢腾腾“哦”了一句,转头看念芝,星辉和影绰的火光都映在她眸子里。   忽然问道:“你这样兴奋,莫非已芳心暗许了?”她只是想起初次念芝见到这位麒山王时就兴奋得什么似的,现在更是不减那时。   饶是光线不明,念芝面上一霎那间的红霞也没逃过念颐眼睛,她假作没有发现,只是觉得这妹妹一点都不懂自己,心里本能地爱慕着一个,行为上却挣扎着要去攀附另一个,何必呢。   念芝的目光追随着麒山王到了男席,戏台子上的戏念颐不感兴趣,也不知不觉看了过去。   这一看,她就看见了坐在麒山王身侧的人,约莫就是太子殿下了……他在为自己斟酒,周围的人声和他都像是隔着距离,掩袖饮下一口,他忽而像是察觉到她的注视,微微侧了侧首。   念颐受了惊吓,急急地扭头,她其实也不是在偷窥人家,也不晓得自己这么一惊一乍是为哪般,等略略平息下来,才又试探着把眼神游弋了过去。   然而这一回太子的位置上却是空的了,念颐很奇怪,下意识地举目寻找。台上戏音绵绵绕耳,她没能再看见太子,可是在悠远空旷的戏音里,她似乎听见了车轮的“辘辘”声。   这声音很轻很轻,轻到一般人都发现不了。   边上的念芝突然对六姑娘顾念兮道:“六姐姐,那位难不成就是承淮王殿下?”   顾念兮自持身份,并不顺着念芝的指点看过去,连一句回答都没有。倒是念颐辨别出辘辘声的来源,望见灯火杳杳的光晕里,须清和面上浮着一层笑靥,才从过道上过来。   而推他的人不是方元,竟是适才消失的太子。   ☆、第28章 秘密   他兄弟二人感情很好的样子,须清和偏头说着什么,太子微低着身细听,一路说笑走着,很快就回到席面上落座。   念颐纳罕地看看承淮王,再看看太子,她入宫以来还是头一回看见这样的场景,只觉原来他们的关系是这样好的,自己竟然不知,再觑两眼麒山王,那一位殿下虽说是与太子和承淮王坐在一处,转个身就好凑在耳朵边说话了,他却和他们半句话也没有,从头至尾都看着别的方向。   由此可见麒山王同太子的关系恶劣到什么地步了,亲兄弟间都是一样的不爱敷衍的性子,连面子情都省去了。   念颐不由想到承淮王的腿疾,心里暗叹如果不是因为腿,怕如今与太子争锋相对走到这地步的还轮不着麒山王,该是战功赫赫的承淮王了。   她居然为他感到可惜,无知无觉地瞅了须清和好一会儿,可是直到老太后率领众嫔妃移驾望星楼时,他都不曾向她的方向哪怕看上一眼。   这让念颐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类似于丢失了重要物件时才有的失落感。幸而,她不是个死脑筋的人,摇摇头也就把那股奇怪的心潮压了回去。   *   望星楼下点满了宫灯,两排窈窕的宫女侍立着开出一条路迎接老太后,众人紧随着,妃嫔们都忍不住叽叽喳喳,毕竟望星楼平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随意进出的,今次有这样的好机会,许多人早便巴不得了。   念颐也是诸多兴奋中人的其一,侍女们都被留在楼下庭院中等候,大大小小的宫妃们也陆陆续续进去各自赏景了,海兰仰头望了望这高高的九层楼,仰得脖子泛酸,意外感叹道:“这楼这样高呀,若是从楼上摔下来,还不把活生生的人摔成肉泥饼子了……”   念颐心不在焉地说是,忽然抬手在海兰两只眼睛上一抹,接着就把手掌覆在自己眼皮上,海兰不解,她却摇头晃脑地道:“你没有机会上去,如今我借了你的眼睛,一会子我在上面看到的,就等同于是你看到的。”   海兰微一怔,须臾整了整她的衣襟道:“姑娘自己看就是了,楼上高,您千万小心些,不要去得太偏。”   她也不过只大她几岁,却要拿她小孩子一样拿照应,念颐心中不以为意,嘴上还是满口的应承,话毕踅过身,提着裙角小跑着进去了。   望星楼内雕栏画栋,脚踩在木质的楼梯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呜鸣声,连扶手上都雕刻着精美的纹饰,念颐走到楼梯半当中,向前看向后看都是一个人也没有,背后是一团鬼魅一样的黑暗。   她心里无端发起虚来,要不是因为适才和海兰说话耽误了工夫,这会儿就不会一个人落后在这里了。   拾级而上,不想连着爬到了五楼都是空无一人,她已经气喘吁吁,不过倒是不害怕黑暗了,楼中日常都是有宫人负责打扫的,空气中没有丝毫尘埃的味道,反而是一种富贵的暗暗香气在鼻端流动。   念颐转动视线,跑到窗前俯看下去,楼下的人密密麻麻的都只像蚂蚁似的,灯火杳杳,最喧哗的人声皆是远远的,她身后漫地的帘幔在夜风的吹动下前后鼓动,影影绰绰,念颐听见悉索的小动静,不十分鲜明,但是她转身张望,总觉得帘蔓飘得诡异,仿佛某一时便会从中蹿出个黑影来。   “有人吗?”   念颐试探着问,可是没有任何回应,她又凝神注意了一会儿,这才放下防备,总觉得自己不该疑神疑鬼的,倒像个胆小鬼了。   正预备走向角落的楼梯,忽然听见另一边传出“咔”的一声,这回她确定自己听得清清楚楚,绝不是错觉,不由心想原来当真是有人,可是会是谁呢,是念芝躲在这里要吓唬自己么?   她壮着胆子走过去,“出来吧,我都看见你了。”   回应她的是一团空气,还有从很高很高的楼上,女人们忽而扬起的笑闹之声。   念颐这会儿距离大开的另一扇窗户已经很近了,窗外乌沉沉一片,背着光,连树木也无法生长到这里,她略瞥了一眼,注意力就又转回去,可是突然间却是从身后传来一阵响动,她还未来得及回头看,就被一只粗砺的手捂住口往边上拖去!   风起得更大了,整层楼的帘幔都剧烈飘动起来,念颐想呼救却只能发出“唔唔唔”的声音,那人把她把窗边上一提,居然是要将她从此处推下去!她惊骇到无以复加,半个身体都悬到半空中了——   楼底下是望星楼的另一面,黑沉沉的空无一人,她的头发都笔直垂下去,不知是否是方才挣扎时松动了发鬓,一只玉钗猛然从发中跌落,很快就淹没在黑雾里,连半丝碎裂的声响都听不见。   念颐心如死灰,后面那人还在把她往前推,她瞠大着眸子,身体僵硬,她想自己马上就要如那只玉钗一样死了……!   惶惶中须臾的时间也流逝得极慢,耳边一片尖利的耳鸣,充斥着呼啸的风声,念颐闭上眼,连勉强撑着窗格一角的手指也松弛下来,可是倏尔间,不知是否有人唤了她的名字,紧跟着,那股丧心病狂到势要置她于死地的推搡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温暖的手,来人托住了她的腰一举将她从死亡线上拽回来,念颐双脚着地时还犹在梦里一般不真实,腿上一软,就被来人搂紧在怀里。   “不怕了,不怕了——”他抚摩她的头发,轻声细语地安抚她。   念颐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抖得筛糠一般,她连分辨这人是谁的精力也没有,只是凭着本能紧紧地向暖源靠近,因为知道安全了,眼泪也后知后觉从眼眶里溢出来,然而并没有一星的啜泣声,她还在巨大的惊颤中走不出来。   须清和低头看她,蒙昧的光线里那张小脸惨白无比,遍布着晶莹交错的泪痕,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原来自己这样在意她,稍事调匀了呼吸,须清和放柔了声音温和唤她道:“念颐,好了好了,现在没事了,有我在,你抬头看看我。”   念颐环在他腰间的手臂松了松,又紧了紧,她吸着鼻子迟疑地仰面看他,眼圈红红的,泪影朦胧,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是你啊……”说完觉得不对,咬了咬唇改唤他殿下,只是她仍旧觉得有哪里是不对劲的,却是什么呢?   由于在思考这个问题,念颐转移了注意力,渐渐好像也就没那么颤栗了,只是整个人有点迟愣愣的,他只道她仍是害怕,一面温语安抚,一面蹙眉望向适才那人消失的方向。   不妨念颐忽地道:“你能站起来?!”   她简直是满面惊骇,抬袖抹了把眼泪便推开他站远了一些观察他的腿,是了是了,从方才起她就暗道奇怪,这个救了自己的人是承淮王须清和,竟然是须清和,为何是须清和?是谁也不该是他才是么!   念颐潜意识里已经不再那么和他有距离感,她不自觉地又忘记称呼他殿下,看稀奇似的围着他左一圈又一圈,红红的眼眸里迸发出鲜明夺目的惊喜来,由衷道:“太好了,你的腿原来无事,我一直觉得可惜呢——”   须清和提唇微微一笑,笑容里有些松懈,她这样活泼没有丝毫芥蒂地同他说话还真是从未有过,正要开口,不想念颐望向了窗边,她眼神又空洞起来,他索性挡住了她的视线,道:“还看什么,再想做一回飞人我也可以成全你。”   “你……”念颐把眼神停留在须清和面庞上,他说着这样的话,面上神色却温柔的很,她一看再看,不禁抿着嘴角垂下脑袋,脚尖在地上磨了磨,“口是心非。”   “什么?”他听不清晰,探身来看她低垂的脸面,念颐鼓鼓腮帮子不耐烦地推了推他,只说没什么,一时想起来,脸上一震,问道:“那个人呢,在哪里?你抓着他了么?”   死亡线上走了一圈,她自觉再没什么好顾忌的,撸了撸袖子,把脸一横东张西望道:“那人在哪,看我不打得他满地找牙!”   真是,竟然欺负到她头上来了,不不…这不能算是欺负,这根本就是要她死,绝对没有这样的恶作剧的,定然是有人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从这楼上推下去……只是,她并不记得自己招惹了什么人,需要别人如此可算是兴师动众地来害她,稍稍一细想便周身发凉,仿佛楼阁的黑暗角落里有双毒蛇一般的眼睛正在窥望自己。   念颐一颤,才抖擞起来的精神都抖落了不少,她腾挪着步子往须清和那里站了站,悄悄距离他近了些,才感觉到安全。   “放下来。”他看了看她半。裸。露的手臂。   念颐没反应过来,他似乎叹了口气,伸手过来为她把两边撸上去的袖子都完好地抚平,甚至遮住了两只手。   她垂着袖襕抬眸望他,慢慢地抿了下唇。少顷,复问道:“那个人…是不是叫他跑了?”   “不仅如此,”黝黑的瞳孔直直望进她心里,念颐看不清须清和的表情,只有背光的一圈轮廓在她眼前浮现,可是他的声音极为清晰,她听见他低沉的嗓音说:“不仅跑了,他或许还知晓了我的秘密。”   他的,秘密——?   念颐顿了顿,未几,飞快地垂眸看向他的腿。   ☆、第29章 望星楼   虽然起初念颐并不能理解须清和为什么要假装自己是残废,但是她想他总归是有自己的道理的。   这样大的一桩事,他一直掩藏的极好。现下却或许已经因为他救她而被人发觉了……   “你会有危险么?”她因自己看不大清楚他的脸,便问道:“那个人,他有没有看清你?”   须清和摇摇头,不过他眸中也并不是忐忑害怕的神色,见她为自己担心,不由笑道:“那个人有否看清我我不清楚,倒是你,将我看得透了。”   他的原意是他在她面前再没有秘密,至少他是坦诚的,念颐却理解错了,她着急地要赌咒发誓一般,“今夜见到的我保证明日一觉睡醒统统都抛到脑后,一个字也不提及,你若是觉得我不可信,我就——”   “就如何?”他环臂看着她,意味悠长。   她其实哪里知道自己就怎样,他现在是救命恩人,她难道还有恩将仇报的么?这世上不该有这样的人,看他一眼,分析着道:“我才想起来,此处光线昏暗,那人十有八。九是不曾看清楚你的……只是,”她眯着眼睛回忆着那时的场景,有些心有余悸,慢慢道:“那个时候,你是不是叫我了?”   她想到的他不会不曾想到,当时情急之下须清和唤出了念颐的名字,他的声音很好辨认,清冽动听,只要是宫里日常走动的人,没道理辨认不出,也因此,那人那时才在听见他声音时停顿了下,给了他得以及时救下她的机会。   须清和不想念颐再在此事上费神,他心中已经有大概的轮廓,幕后之人即便听完汇报想必也不敢轻举妄动,他的腿疾至今实在是有了年头,不是底下人一句话递上去说他欺君他便欺君的。唯有眼前的人,才真正叫他不放心。   对她的喜欢愈甚,他愈是无法油腔滑调同她相处,此时欲要关心提点她,话也是在舌尖上兜转了下,“这些事我会处理,宫中剩余的日子你便不要外出走动了,好歹等回头家去了,再安心叫你兄长带你出去走走散心。”   他的前半句话她认同,后半句还是算了吧,她如今也不指望了。念颐往楼道口望了望,转头道:“你快些离开吧,我总觉得有人会突然下来似的,万一叫旁人瞧见了你那就真的瞒不住了。”   念颐边说边把须清和往前轻轻地推,他是高高长长的身量,昔日总是坐着,她都不曾发现他有这样高,耸在身旁巍然得好比一座山,她推了几下就推不动了。   他垂眸打量她,与她一道儿时依然还是笑的时候居多,出其不意在她脑门上弹了一记,弯着眸子笑笑着道:“相信我不好么?我说喜欢你,便是真的喜欢你。你若有所怀疑,尽可向旁人扫听去,看看承淮王有多孟浪轻浮,究竟同多少女子说出这样的话来。”   听见这话,念颐就变变扭扭的,她怎么可能出去打听那些?   一时说不出话来,复将他往前推,实在被他看得没法,只好道:“你又这样,我当真去扫听我却成什么人了,总是要说些让我不好接口的话,你是成心的,我知道。”   他不便再待下去,只是仿佛有丝委屈,临走时道:“我只对你如此,你终究同她们都不同。”   他的话无遮无拦直接撞进心坎里,念颐看着消失在黑暗中的人,怅然若失地抚抚自己心口。   很奇怪不是么,须清和不止一回就那么直白地表现出他对她的好感,她一直都是听过就算。   只有今日,在这座高高的楼阁上,放眼可览尽半城风光,须清和却仿佛出现于视野里每一角,让她莫名的,有所期待。   ***   发生了今夜这样惊心动魄的事,只要是个正常人都无法再有心情赏景的,登高远眺,那是心境平和开阔的人给自己的乐趣。   不过念颐却也不是全然意兴阑珊,她爬到九楼顶上露个面,众人都簇拥着太后和皇后在栏杆前说笑凑趣,气氛很是松散。举目望了望,多为宫中女眷,念兮和念芝面上也挂着得宜的笑容,她们看见她了,因是在外面,便亲切地唤她过去。   姊妹三个一般聊不到一块儿去,过了一会,念芝问道:“十二姐姐为何来得这样晚?”她素来是留心念颐发饰衣着的,纳罕指了指她头发,“还有这里,姐姐的玉钗却怎么不见了?”   念兮也看向她,她的目光给她一种自己被洞悉的错觉。念颐不会和她们说起适才的经历,只是说中途停下来休息了片刻,至于钗子,她表现得自己也不知道。   正说着话,从楼梯口转出个低着脸的宫人,看上去虎背熊腰的,那人停在贤妃边上耳语几句,贤妃惊讶,这时才发现顾念颐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   等闲宫人是不得入望星楼的,只有老太后和皇后跟前带了人,念颐看着那人与贤妃说了几句就匆匆离开,显得万分匆忙。   她出着神,即便须清和叫她不要多想她也忍不住静下心来琢磨,只是思前想后,恁是想不出自己开罪了谁,家中姊妹小有不和是一码事,她们绝不会要她的命,又不是疯魔了。害她的人,首先要有能耐,再一个,必然是她挡了别人的路,世上诸事,从来是先有了有利益牵扯,才会衍生伤害。   她如今要说有什么地方能碍着别人,也只有是太子选妃这一桩事了。   心下反复计较着,忽然发现一道过于炙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念颐看过去,却见是贤妃娘娘,她的表情在一瞬间里有些许的僵硬,也兴许只是看错了,眨了眨眼,她又恢复如初。   贤妃不得不换上温婉的表情,她轻轻一笑正待说话,边上不几步远处的皇后却先一步道:“念颐来了,本宫适才倒不曾瞧见你。来,你过来,好孩子,让本宫好好看看你。”   怎么语气这般亲热了?   纵然她后来也随人去拜谒过皇后,可前前后后加起来,见面的次数说过的话,五个手指头就数的完。   念颐不敢怠慢,只是在心里存疑,面上却不显,上前去先是欠了欠身蹲礼,尔后就站着任由皇后打量了。   皇后把她的手轻托起放在掌心,也不去理会贤妃的眼神,感叹道:“真好似个水晶一般剔透的人,怪道那日在殿上陛下也要夸你好。我心里想着,陆氏也去了一年了,太子一个人总形单影只未免寂寞,你是个好的,出身,人品,样样都是没话说——”   大约是作下什么决定了,是以将她狠命的夸,太后听到动静垂了垂眼皮,倒是未有反应,反正,她还不曾就到了老眼昏花的地步,这襄郡侯府的顾十二,她生得同先太子妃不是一个轮廓模子里映出来的么?   只怕倒未必是皇后看顾念颐中意,真正的中意她的人,是太子罢了。   为的也不过是一张类似的皮相么?   折腾这许久,前番皇后做主打死个对外宣称是“爬床”的宫婢,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她,那小宫婢若不是眉眼间肖似陆氏,只怕近不得太子身。   宫里的人都是人精,何况皇后都将话说得这样直白,一时间众人纷纷看向念颐,也是随着皇后的口吻一通夸奖,好像她真有那么完美一样。   念颐蹙了蹙眉,这只是须臾之间,然而,到底是年纪轻,由于心中并不欢喜,面上自然也透不出由衷的喜悦。幸而众人只道她是面嫩,打趣一番也便罢了。   念颐扪心自问,如果之前她对太子妃无意,那么现下,她更是怀着抵触的心理。也顾不得念兮和念芝冰火两重天的眼神,她只是情不自禁去想,倘若须清和听见了这消息,他是不是就不喜欢她了?   不喜欢她……这么想着,念颐的心情变得十分低落。   ☆、第30章 浓夜   正值亥时,夜雾无声无息笼罩了整座宫殿,众人此时都有些疲乏了,太后便做主叫各自散去。   念颐落在人后,看着念兮和念芝从眼前走开也不叫一声自己,她其实想和人说说心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有点心不在焉的。   从木质台阶上一级一级向下,楼梯就是这样,爬上去的时候吃力非常,下来的时候却不费吹灰之力,很像是人与人之间相处,起初有诸多不如意,后来也就自然而然什么都看得惯了,多余的情愫也从那一时起积蓄发芽。   到了底楼,空地上只剩下寥寥几个点灯的宫人,果然念兮和念芝没有等她。念颐也不是很失望,只是觉得她们连面子情都不肯给,说起太子妃这事,现今又不曾在正式的场合里指名道姓说出就是她了,皇后今日这般,也不知会否只是在试探?   另有贤妃的态度也叫人在意,她虽则不曾同念兮念芝一样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她却看到她频频望向皇后,一个人心中怨怼时眸子里的锋利是遮掩不住的,她一定很不希望她成为太子妃。   念颐跨出台阶,身后守门的宫人立时便将望星楼的大门阖上,“吱呀呀”一声绵长的声响,随后便是细微的落锁之声。   春夜尚有几分寒凉,海兰臂上搭着梅华绣披风迎上来,她松下一口气,体贴周到为她将披风在脖领处系好,她们毕竟在一处相处的久了,念颐低迷的情绪瞒得过外人却决计逃不过她的眼睛。   楼上那时皇后话中暗含警醒宫妃勿将楼上之事说出去的意思,故此海兰等并不知晓,她更不知道念颐险些叫人从楼上推下去。见姑娘郁郁的不想说话的模样,她也就不急于一时,思量着待一会子回去了再细问。   夜色冗长,海兰手上提着的宫灯照亮她们周身一小片的景物,念颐摆弄着系带闷头走着,忽然间,蒙昧的光影里多出一双脚来。   忙与海兰停下,来人的嗓音有几分单薄凄清,“此刻望星楼已是空了么?”   光听声音念颐辨识不出这男子是何人,只不过这个时辰了还能在宫中畅通无阻的男人今世只有两人,一为今上,另一个便是太子。   念颐没有急着回复,她接过海兰手中的美人宫灯,举高提起来,灯格下的长须轻轻晃动映在来人看不清颜色的膝襕处,再往上,一张晃动光影里的平静面容便映入眼帘。   太子是第一次正眼看顾念颐,他的脸暴露在她面前时他同样也看清她。   微顿了下,须清止眉目间若有似无地掠过什么,恍惚间因她而想到已经从生命中永远走失的人。   他调开视线不再看她,借着她手中宫灯的光向远处眺了眺,确定望星楼已然落锁,念颐欠身行礼,不想同他有什么瓜葛。   正要离开,不想太子突然扯了下嘴角,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空洞,“你初进宫那一日,我便在楼上一眼望见你了。”   太子抬袖指了指望星楼,眸中带着说不清是快乐抑或悲伤的情绪,“漪霜走后,我寻找了许久同她面貌相若的女子……别这么看着我,”他吊起嘴角的模样像极了须清和,曼声说道:“有些同漪霜相似,你该高兴才是。”   他抬步走到她侧边,眼中徐徐泛起无望的痴迷,“还是这样瞧着最像,你自己还不知晓吧。”   念颐确实不知道,她听到现在才真正意识过来,原来太子是觉得她和先太子妃长得相像么?拿眼角借着光看太子,他的神情简直让她害怕,兴许是他观察细微,见她面露惊惶便不悦起来。   “漪霜不会这样看着我,”他点她的鼻子,“顾念颐,注意你的表情。”   “是……”   有什么办法呢?   人家是太子,未来的储君,他朝老皇帝蹬了腿归西,便是太子即位君临天下。念颐垂着眼睫任须清止涟涟的目光在面庞上流动,仿佛一个没感情的雕像,他却似乎很高兴,定定瞧了好一时,餍足地道:“许是漪霜舍不得我,这才托身在你身上。”   他竟然不是开玩笑的口吻,念颐眼睫一抖,先太子妃陆氏不是才去了一年左右的光景吗?从没听说过一年就能够转世的,怪道外界都道太子资质鲁钝,于朝政上毫无作为,原来他也不过是个在情网之中泥足深陷的可怜人。   对发妻用情至深,太子妃去了,留下的一人只剩个繁华漏风的躯体。海兰是打听过的,因而对太子和先太子妃的事有所了解。   先太子妃陆氏是皇后从前一直养在身边的养女,与太子自然是青梅竹马,这一来二去生出感情,直至非卿不娶皆是水到渠成,哪里想到陆氏正如诸多故事里红颜薄命的女子,成亲不过几年便香消玉殒。听说还是患了什么不治之症,病势汹汹,药石无灵。   太子自此便郁郁寡欢起来,平日不爱与人说话,终日沉默对着亡妻的牌位,不吃饭,不喝水,他可以独自一人坐上一整日。   后来,不知从哪一日起他开始寻找与先太子妃面貌相仿的女子,宫中搜集了好些个,不是眼睛稍有相似的,便是某一瞬息的风情让他感到熟悉。   那些女子据说都仍是处子之身,只是被当作收藏品养在东宫里,聊以慰藉太子对太子妃的思念之情。皇后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着儿子罢了。   太子转到念颐正面,略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他收慑心神,同她拉开距离,举目望着远处浓墨一般的夜色,“母后有意将你我作配,此事,你怎么看?”正妻之位,他原是不愿意将就的。   念颐垂眸看宫灯看得久了,再看向太子立于的灰暗处时只觉眼前冒星,什么都看不真切,把宫灯递给后面的海兰,自己拿手揉了揉眼。要问她怎么看,她自然是一千一万个不情愿,然而这般的话要如何出口——   夜更见深,桃树枝头有飞鸟扑棱棱着翅膀停下小歇,漆黑的小眼珠子不时转动。   空气里蓦地响起木质车轮一圈一圈碾压过地的辘辘之音。   “须……”念颐差点脱口而出,她按了下嘴巴,抿紧唇倒是正好不用回答太子刁钻的问题了。   须清止显然也发现是承淮王来了,他先是有几分意外,“和弟,你还不曾出宫?”话毕,看了看不远处掩映在夜色中的高楼,续道:“和弟也是来晚了,这会子望星楼早已上了锁。”   饶是夜色深沉,念颐都觉得自己能看见须清和唇角浮着的清浅笑意。   接下来是没自己的事了,她不自觉复看轮椅上的人一眼,踅身吩咐海兰离开,只是话才刚出口,就被太子叫住了。   “和弟,你这样看她,莫不是也觉她似极了漪霜?”   须清和望向念颐的目光微一滞,手中用力摩挲着垂在膝上的佩玉。半晌,他莞尔露出一抹笑靥,启唇道:“皇兄既说相像,那便自然是,像的。”   ☆、第31章 月皎惊乌   念颐转眸看须清和,紧紧抿了下唇。他们都说她像另一个人,太子这么说也就罢了,怎么他也要认同?   她不是很高兴,海兰看出来,上前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   海兰自然也不喜欢自家姑娘被同一个已经过世的人相提并论,即便是真有某个角度相似,她们还要感到荣幸还是怎么?又不曾动过攀附太子的心思,是以同先太子妃陆氏貌相若彻头彻尾只会是一桩晦气事。   念颐晓得海兰拉自己是为提醒她控制面上表情,不要叫太子看出她不情愿。   为人处事仿佛自古以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圆滑的人没有棱角,可以让自己想的和脸上表现出来的全然是两种状态。她还年轻,未来的路很长,道理懂,真正做起来却似乎困难。   光线昏暗,念颐心里不舒服,觑了太子一眼,原先感念他那日在慕凰台扶自己一把的好感都没了,只想早点离开。便先后对太子和须清和欠了欠身,勉强挽起个笑容道:“时候已是不早,念颐先行告退,就不打扰二位殿下了。”   须清止微微沉吟,却道:“眼下天黑路不好走,这样罢,我送你回去。”   太子约莫是认真的,他两手负在身后,深深凝着她,眼睛里除了她的脸再容不下旁物一般。   念颐眉心一皱,她有极强的自尊感,没忍住便脱口而出道:“不用了,我有海兰照顾我,我们还有宫灯,回去只是一丁点的路,我都是熟悉的……”不知是否是因为蒙昧的光线作祟,她说这几句话时看见太子的面孔有些许的扭曲,他眼稍高高吊起,这样生动鲜明的变化,使得周身浓黑的夜色都衬成了阴霾。   她咽了口口水,鼓起勇气还是决定把话说完,“太子殿下贵人事忙,念颐何德何能来劳动您大驾——”   “如果我非要送呢?”   拒绝的话说的再是婉转仍是拒绝,须清止生来便是太子,似这般身居高位的人,从来不习惯别人对自己说不。   他平日是真正温淡的性子,等闲基本上不多与人交流掺和,只是眼前的顾念颐生得这么像漪霜,却硬是要用这张漪霜的脸来拒绝他,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不免给她他和须清和果真是亲兄弟,某些方面一样叫人无措的想法。   念颐不敢再轻易开口,她不觉得自己需要伪装什么,就这么被太子逼得向后退了一步。且她才一退他便向前进,伟岸的人影面目不甚清晰,让她恍惚间生出一丝恐惧。   在这个宫廷里念颐无人可以依靠,现下还要被太子这样威逼,她心烦意乱,对太子的想法不敢苟同,强扭的瓜不甜他不知道么?何况他为的也不是她本人,这算什么事。   一脚踩在石子路凸起的边沿,念颐险些崴了脚。须清和放在轮椅上的腿动了动,未几,又按捺住了。   方元在身后看得后背汗湿一片,他随时警惕着,就怕殿下为个女人坏了计划,太子其人虽则平日不声不响,但太子毕竟是太子,现在是需要和他一起对付麒山王的时候,根本不到撕破脸的时机。   当年太子妃陆氏尚在人世,那时的太子是如何意气风发,伙同麒山王对他们殿下承淮王这战功赫赫的幼弟百般顾忌,设下圈套给他钻。也是殿下那时年纪尚小,是直到后来方才后知后觉收拾性情韬光养晦,如今才能以这般兄友弟恭的状态将太子笼络住。   好比战国时期的魏、蜀、吴,三足鼎立,既然总有一个先灭亡,那不妨让他们殿下自行断了翅膀,以待时机。   方元太过紧张,绷着心弦密切注意着王爷,抹了把额头上垂下的汗,哪里想到身体才略有缓和,那边厢的顾念颐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们殿下跟前。   上弦月弯弯似镰,倏尔间从云后探出半身,月华如练皎皎自夜空倾泻而下,少女肌肤莹白,恍若广寒宫里出尘下凡的仙子,她眉心若蹙一瞬不瞬只望住他们殿下一人,这般的况味…便是他看了都恍神得不行,更何况是早已属意与她的殿下。   方元暗道不好,整颗心都提了起来,害怕太子瞧出二人间的端倪。   念颐也是下意识地想要须清和帮忙,等自己停在他前面时她才觉得不妥,略一错开视线,她两手拢在身前不停地扭绞着,进退维谷,有点前后不着的尴尬。   太子的视线如芒刺在背,耗不下去了,她咬了咬唇,在须清和看来便有无限惹人怜惜的委屈。   她用口型无声说“帮我”,言罢垂下脑袋,不知道该怎么办似的,粉颈纤弱,露出的耳垂白嫩可爱。   须清和胸臆中气息起伏,面上却仍是旧日温然的如玉神色。   他不置一词,慢慢松开从太子绕着念颐打转时起便一直攥紧佩玉的手,修长的五指微微舒展,稍有迟疑,接着便将她拉了拉,带到自己身后。   念颐本以为这种时候须清和能帮自己说上一句话已经很难得了,可是他竟然让她站到他身后,这样不加掩饰的保护是她始料未及,如此陌生,却又真切无比。   她长到这么大不大习惯依靠别人,当然了,这也是因着家中哥哥父亲不和她亲厚,她无人可以托付的缘故。现在须清和这样,她心里满满涨涨都是说不出的情绪,唯有轻得薄雾一般的声音顺着微凉夜风飘入他耳中。   “对不住,我让你为难了……”她嗫嚅着道,声气翁翁的。   须清和原正欲同太子说话,听见念颐的声音倒是作罢,他转头看向她,她也正看着自己。   月色照亮额际细小的绒毛,她的眼睫羽扇一般长长卷卷,欲说还休的模样,他只消看着她便觉到熨贴快乐,何来为难之说。   “哦——?”太子无声无息欺近了,他走上前来,深邃的眸子里暂时还瞧不出什么,“这是何意?”   顿了顿,须清止把目光从念颐脸上移开,慢慢悠悠停在须清和面上,他云淡风轻地一笑,话中却颇有深意,“我竟不知,和弟同念颐姑娘莫非早前便相熟么?”   男人都是这样,爱不爱还是两说,只是若见有人要与自己争抢本就唾手可得的东西,有意无意,便会兴起争强好胜的心思。   何况在太子眼中,顾念颐将成为所有收藏品中最像漪霜的,他的九弟不会不知,目下却有此举动,也真耐人寻味。   树枝轻颤,栖息在树梢的鸟儿拍打着翅膀离开了,须清和抬手在太阳穴按了按,宽广的袖襕放下时,面上便很自然地露出和熙的笑容。   “皇兄不要误会,”他切切解释,“清和并不是与顾姑娘多么熟悉,不过是…在侯府打过几个照面。”   打几个照面就值当他挺身而出了,显得他是恶人一般,太子自问对顾念颐毫无恶意,他把目光反复在他们面上交替,最后仍旧落回须清和身上,“那么和弟眼下是什么意思,我亲自送她回去,和弟以为不妥么。”   “怎么会不妥呢?”   他笑得好看极了,语调温良,不疾不徐在夜里弥散开来,“皇兄贵为太子,来日登基大宝。若你送仍是不妥,天下间便再无妥当人了。”   “那是为何?”太子微矮下。身看着他,冠上的细珠有泠泠的冷响。   距离骤然拉近,须清和的视线便有些涣散。   闭了闭眼,他抬眸望望天际的上弦月,如霜的月色侵染上冷峻的眉眼,他眉心略略起伏,寡淡地道:“皇兄瞧不出么,她不愿意。”   太子脸上僵了僵,须臾像是听闻了什么最好笑的笑话大笑起来,他左左右右踱了几步,突然道:“不愿意是么?很好,如此我也不好强求。”   说着看向了站在承淮王身后的念颐,她耷拉着眉眼并不看他,他不意外,语声带笑道:“我先前的话你还未曾答复我,不过现下也不重要了。有承淮王这般回护,是你的福气,是了,终究你我来日方长,念颐既然不愿意,我便依了你,总不好叫你觉得我不近人情不是。”   她不作回应,微抬眼用余光看他,听见太子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等到全然听不见了,终于才吁出一口气,松懈地垮下了肩膀。   方元和海兰都是通透的人,一时都是退出几步远的距离,留神注意着四周,给他们留出说话的余地。   须清和往轮椅上仰了仰,曼声唤念颐过来,念颐在他身后磨磨蹭蹭,一点点路走了好半天似的。   “你叫我做什么呀?”她低头摆弄披风垂落在胸前的飘带,仿佛百无聊赖,打了个蝴蝶结又扯开,反反复复好几趟,当真是不厌其烦。   她的小动作弄得他眼花。   他旋即牵住她的小拇指,轻轻摇撼几下,衣袂摩挲,微有惆怅地道:“你也是瞧见了,为了你我连皇兄也开罪,你若再不领我的情,我便没有活头了。”   ☆、第32章 怨怀无托   他说话总是这样,夸张的很。念颐抽出手指,嘴角抿出一个梨涡来,“我不晓得要领你什么情,你要不想活就别活了……”   左右看看,为难地说:“今日还是谢谢你,不过我一点也不想像什么漪霜,适才太子问你,你为什么要同他说像,”她有些许负气,眉梢眼角俱是精灵活泛的神气,“要像也是别人像我,知道么?我像别人,我娘在下面是要不高兴的。”   他一哂,蹙着眉头辩解,“太子是兄长,岂不闻孔融让梨的典故,我随着他的话说也是风度。”   “那究竟像么?”她压不住心头的好奇,作出太子看她侧面的那角度对着须清和,垂下眉眼,小嘴却喋喋不休,“就像是这样,他不许我有什么表情,盯了我许久,吓得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唔,你不要说话,我瞧瞧。”   须清和唇线上扬,看她果然老僧入定一般停在那里,只是眼睫不时地颤阿颤,还瞟过来瞄他几眼,“你真的在看么,可不要又耍我——”   他说不会,竟然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一下子便遮住了映照在她侧弧上的如霜月光。念颐只觉一团黑影覆上来,抬眼间见是站起来的须清和便有几分无措,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他的肩膀防止他再靠近,嘟囔道:“看就看么,又这样站起来做什么?也是吓到我了,我还不曾接受你的腿完好无事的事实呢。”   他歪了歪脖子,在她耳畔上方低声喃喃,“距离那么远,不站起来却怎么能看清你。”   热热的呼吸灼在耳廓上,耳朵成了粉红色,念颐抬手摸了摸,心扉里已然小鹿乱撞,面上却还要佯佯装作无事,大模大样地道:“那现下看清了是不是,你倒是给个交待,我像不像旁人?”   这样的夜沉暗如水,草丛中有小虫欢快的鸣叫,望星楼周遭除了节日或宫中庆典,一般无人逗留靠近。   也因为寂静无声里她的声音这样清脆动听,方显得这夜与往日格外不同。   须清和扯了扯她鬓角掉下来的碎发,吊着嘴角道:“不像陆漪霜,倒与未来的九王妃很是相像。”   “九王妃?”   “是,她是我的妻子。”须清和慢吞吞地道。   念颐一时没反应过来,细细的眉尖半蹙起,生气的前兆显露了一半,但她观须清和神色有异,忽然就明白过来,面上一热更是毛躁躁地把他一把推回了轮椅上,“你就继续这般拿话堵我好了,总有一日看我还搭不搭理你。”   她就是个炸毛的刺猬,怎么逗都有趣的很,须清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我叫方元送你回去,想来过不几日宫里也要放你们家去了。”   他话中寓意颇深,念颐陡然偃旗息鼓,蔫蔫问道:“皇后娘娘的意思你听说了么,不是我不识好歹,实在是太子殿下心中并没有我,我假若某一日当真许了他,这一辈子就没有指望了。”   她回忆起太子对先太子妃的痴迷狂热,轻轻松松就脑补出一出画面来,拽了拽他袖襕苦着脸道:“嗳,太子他会不会叫我抱着先太子妃的牌位睡觉啊,还叫我每日只侧坐着来满。足他,会不会呀?”   浮云从他们头顶上空掠过,光暗交错,须清和的脸色也五颜六色起来。   他抚了抚额,扬声唤方元过来,一面道:“谁叫你想这些乌七八糟的画面,还是同他成亲之后的。”眸中掠过一线幽谧阴凉的光,想到太子的寿元,他不禁道:“还想成亲么,先看看还有几年寿数再论罢。”   她不是很能理解他在说什么,转眼方元和海兰就到了眼前,这就不好再问了,扬唇笑了笑和须清和说再见,也就这么走了。   晚上海兰帮她掖被角,不无疑问地道:“承淮王殿下看来对姑娘心诚,你呢,也是中意他的么?”   锦帐抖了抖,却是念颐翻身坐起来。   她看着海兰的眼神很是幽亮,抱着膝盖认真地道:“怎么样才能算谓之‘中意’?我现在和他在一起就会觉得很开心,他说话很有趣,他保护我,我这样便是喜欢他么?”   其实喜欢不喜欢的,海兰也没有经验,她从小就长在襄郡侯府,照顾念颐就是她最大的事,将来的婚嫁也不曾放在心上。忽然听她这么问自己,海兰就爬上床和念颐一个被窝坐在一道,指尖抚摩着锦缎被面,“那姑娘想象一下嫁给别个男子,就比方说是太子殿下吧!每日见到他,同塌抵足而眠,会不会觉得抵触?”   ……这已经不是抵触就能形容的吧。   念颐挥了挥手驱散眼前的景象,她觉得太子根本不会愿意和她同吃同睡,太子兴许会抱着太子妃的牌位吧!说不得还要强迫她一起,那场面真是诡异到不能够直视,还有须清和说他寿数的事,难道太子有什么病症么?   一股风沿着窗格缝隙潜进来,拨动殿中帘蔓,床前高几上烛台火光哆嗦几回,忽而熄灭了。   满室黑暗,念颐拉着海兰一齐躺下,她应该还在等她的回复,念颐想了想,声音闷闷的从锦被里传出来,“家中看戏时,看的多是落魄书生与千金小姐的故事,虽然老太太总说这都是那些个穷书生做的美梦,才杜撰出那些来,可我觉得……”   她嗡嗡的声音低矮下去,海兰拨了拨她后背,“觉得什么?”   “哦,也没什么,”念颐睁眼望着黑洞洞的帐顶,顶子中间还垂挂着栀子花结得饱胀的花苞,她伸手点了点,嗅了嗅指尖的残香道:“那些一尘不变的戏码固然叫人腻歪,却也是实打实歌颂了恋人间心有灵犀,拼尽一切也要在一起的心情。海兰,如果我来日的夫君也是自己由衷欢喜的就好了,我肯定一辈子对他好。”   这么说就很悲观了,海兰在她纤瘦的背上抚了抚,“睡吧,船到桥头自然直,姑娘毕竟是老爷的亲闺女,老话说打断骨头连着筋,老爷心里定能也是疼惜你的,只是,兴许表露的不甚明显。便是老爷这头靠不住,不还有老太太么,老太太在一日,就必定不准二老爷随意指个阿猫阿狗就把姑娘嫁出去,你且安心。”   念颐没有回应,海兰探身看看,听见她咻咻的鼻息,便放轻动作拉了拉被子,也睡下了。   一连着几日宫中都风平浪静,念颐也闲得发慌,天天撑着下巴坐在窗台前看风景,想起须清和说近期宫里要发话让她家去的,他是在骗她么?   她哀哀地叹气,现在每天同蹲号子没什么差别,可能只是她的监狱略华丽些。   海兰突然喜滋滋打帘从外面进来,这时节近夏,她鼻头布着细密的汗珠,念颐抽出锦帕给她掖了掖,把帕子放进她手里道:“看你喜气盈腮,有什么好事么,宫里放话叫我家去了?”   海兰点头说是,觉得姑娘有些料事如神,吃一口凉茶复道:“还有一宗,回家的时间就定在今日午后,我才从六姑娘底下人那里听见说是五爷亲自过来接,姑娘也是许久不曾见到哥哥了,高兴么?”   出乎意料,念颐似乎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雀跃,她开心的应该只是回家这一件事,“他又不是为我而来,不还有两个妹妹么,一个是堂妹一个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妹妹,我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了,才不稀罕他。”   念颐自打上回在望星楼差点小命呜呼之后,就把很多事情都看得淡了。那时命垂一线,几乎认命放弃希望了,出现的人不是哥哥也不是爹爹,只是须清和。   人要知道好歹,对她好的人不多,她自当加倍珍惜,如今只想把值得惦记的人放在心尖上。   至于哥哥爹爹,她思及过去种种只觉得自己做得够多的了,再死缠烂打也是惘然,他们只是不喜欢她而已,谁都没有错。   这么简单的事实,她却花了十三年才弄懂。   海兰看她的目光有些不同,将念颐这样的转变理解为成长,她能看开自然是好的,海兰不多说什么,进去里间整理衣物。   殿中帘蔓薄如蝉翼,念颐靠在门扉看海兰忙碌的身影,她却不晓得她现下多出了另一桩心事。   ***   午后天阔云高,襄郡侯府的马车成列停在朝阳门外的大道上,护城河里水光涛涛,映照得顾之衡面上一片潋滟的水色。   他面上不着丝毫表情,但看见念颐落在念兮和念芝后面慢慢悠悠才走出来,她视线不往他这里倾斜半分,左顾右盼,倒仿佛在寻找什么人。   顾之衡还以为念颐会是第一个冲过来的,没想到过来的却是念芝,她脸上神情很是委屈,一看见他便忙不迭地道:“终于是可以回家了,哥哥不知道我在宫里有多闷得慌,规矩又大,虽然见识了很多往常看不到的,但是到底也不如在家中自在。”   念芝拿眼角睃了睃正走过来的顾念兮,猝的作怪地道:“呀!咱们家兴许还有一桩好事呢,家里人都还不晓得吧?”   她眉飞色舞,“念颐要飞上枝头做凤凰啦,那夜在望星楼上,瞧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要念颐做太子妃了呢,她可真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好福气,不像我和六姐姐…我也就罢了,只是六姐姐……”   顾念兮脚下停了停,知道这是顾念芝故技重施又来挑拨,她有足够的控制力装得若无其事,淡然走过去,毫无异状,唯有心头的憋闷委屈真真切切到无处排遣。   那一日进宫,谁不知道目的是什么,到头来却像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虽则大太太并不很在乎,但念兮却不是那么想,一朝有过成为太子妃的念头,这想法便生了根,一路枝繁叶茂郁郁葱葱,要她接受念颐把自己取而代之,实在犹如被照着脸扇了一耳光,屈辱是相同的。   她挑开车帘,慢慢望向立在马车前却回身向宫苑内张望的十二妹妹,只是情不自禁想着,若是能抓着她什么把柄便好了……   ☆、第33章 情窦易生   晨光熹微,院里几个小丫头聚在一处洗头,水声哗哗的,伴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欢笑,打打闹闹没个消停的时候。   念颐举着笔杆子坐在轩窗前,她在宣纸上划下第八条杠杠,每一条杠横就代表着她有几日不曾见到须清和了。现在他在她眼中不是什么殿下,只是一个她顾念颐惦念的人,老实说,她以前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感受,想到某一个特定的人就觉得心里暖洋洋的,也许正如海兰所说吧,这是情窦初开了。   情窦……   念颐执着狼毫在砚台里沾了沾,然后在纸上画了一棵树,树上结满了累累的花,花下有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年轻男子。   脸部迟迟没有落笔,画到这里她顿下来,斜倚着身体就着小碗喝了一口燕窝粥,忽而左手捂着嘴噗哧哧笑起来。   她往树下的男人脸上添了两撇小胡子,又画上个哭脸,笔锋毛毛糙糙,海兰在侧边边做针线边不时瞧上一眼,不晓得她们姑娘乐呵什么。   念颐却将这幅画举起来撅着嘴吹了吹,墨迹半干的时候,她点了点男人的哭脸,一本正经对海兰道:“不知道了吧?这是承淮王,多时不见,他想我想的哭了。”还哭得好丑……   海兰把线在指尖绕了几圈咬断,嘴角抽了抽。   她们回家来这些日子宫里也一直没有动静,皇后说的太子妃的事仿佛只是一场梦。   起初十四姑娘还乐此不疲把这桩事势要传得府里大家伙儿都知晓,给六姑娘没脸的同时也让六姑娘和念颐生出嫌隙,不想她的作为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两边都没多大反应,直到了这几日她才安分。   廊上人影晃动,须臾有人进来,念颐看见是老太太屋里的老妈妈。   竟不晓得是发生了什么事,但见老妈妈喘息急促,稍事休息后方道:“宫里头来人了,这是才离开,老太太叫请姑娘过去说话!”   念颐和海兰对视一眼,海兰去准备她换穿的衣裳,借着间隙念颐就拉着老妈妈扫听起来,“妈妈,老太太是单只唤我一个人过去,还是六姐姐十四妹妹也一同去么?”   “没叫六姑娘和十四姑娘,只传十二姑娘一个人过去。”老妈妈说的很爽快,抬眼见海兰出来,便催促她快些为姑娘换衣裳,说老太太那头还等着。   有些事情偏生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海兰为念颐套春衫的时候觉到她神色凝重,她们彼此心照不宣,都知道老太太只叫她一个过去,这里面必定是有文章,且又是宫里头来了人,紧跟着就叫她,让人不多想都不成。   念颐忽然按住海兰的手,“我可不可以不去,就说我病了——”   她的声音很轻,海兰却害怕被老妈妈听见,府里上了年纪的老妈妈属老太太房里的最机敏,年轻时候就是个中好手,老了也不逊色。幸好老妈妈正皱着眉头看着念颐的画,好像不解其意。   海兰飞快地道:“姑娘不要慌,该来的总会来,你先过去听听是什么事,等回来再议。”   她说好,顺从地穿衣服,可是心里七上八下,料想不会的,太子都觉察到她和须清和关系不一般,为什么还要娶她呢?就因为她有那么一丢丢肖似他死去的爱人,他就要占为己有,还是看须清和不高兴他会感到快乐?   念颐承认自己已经控制不住地把太子往恶人的角色里代入,浑浑噩噩之间就被海兰装扮收拾停当。   喜珠和采菊正一前一后跨过门槛进屋,喜珠没注意屋里情况,还侧着头跟采菊说话,“你没看错吧?果真是承淮王殿下么,没成想殿下与咱们五爷这般要好……”   采菊说那是个坐在轮椅上的王爷,朝野上下除却承淮王竟还有第二人么。两人后知后觉才注意到站在书桌前的老妈妈,俱都住了口,念颐边用抿子抿鬓角的碎发边走出来,“适才说是谁?”   她有一丝欢喜藏在微扬的声线里。   采菊帮着海兰往她脖子上戴和田玉锁,她和喜珠都不晓得宫里发生的事,只道姑娘是对衡五爷的事感兴趣,便道:“是这么的,我和喜珠照常按从前姑娘的吩咐往五爷院里送牛乳羹,食盒递进去,出来的时候我依稀瞧见了承淮王殿下,转出门跟来贺儿一打听,他说那位殿下仿佛是——哦,是来还上一回借的一本书。”   念颐还要再问,海兰在她腰上推了一把,笑向老妈妈道:“您久等了,我们姑娘穿戴好了,这就随您过去。”   老妈妈对她们年轻姑娘的话题不感兴趣,看十二姑娘果然是穿戴既毕,便和她一同出门去。   路上念颐心里百转千回,直到了老太太那里还惴惴的,老妈妈看出她有心事,笑道:“姑娘是福泽深厚的面相,此番是喜事,大喜事,你若听老太太亲口告诉你必然欢喜不尽。”   她怕自己是惊吓不尽。   说着话就来在了明间前,原来大太太二太太都在,两个媳妇侍候在老人左右,不管心里如何想的,面上模样却极为恭顺。   老太太屋里有股不动声色的富贵祥和气息,念颐上前裣衽请安,被老人家跟前的大丫头扶起来,老太太招招手道:“十二丫头过来,到我这儿坐。”念颐依言倚坐在祖母身畔,老人家身上暖暖的,她紧绷的心弦暂时为之松懈。   手被祖母握进手心里,老太太看着念颐,原来平和的心境蓦地被打破,红着眼眶道:“我的十二丫头,我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你六姐姐十四妹妹都有亲娘照拂,唯独你身世…你母亲去得早,我老婆子少不得多看顾你些个,可也怕哪一日我没声没息睡过去了,操心不了你的婚事……”   二老爷的态度摆在那里,填房二太太又是那么个德行,她亲爹大老爷做不得念颐的主,纵然心有偏爱,手也伸不进二房,何况近年来两兄弟渐行渐远,哪里还像手足,简直是见了面便分外眼红的一对仇人。   老太太先前安排念颐进宫存的更多的心思还只是叫她凑个数,如今只觉功德圆满,她在念颐手心捏了捏,“颐丫头,宫里边来消息了,你放心,你进宫后整个侯府都是你的后盾,你只管好生将太子的心笼络住——”   念颐脑袋里“嗡”的一声,大太太也凑趣着上来道:“也有风闻太子挂念先太子妃陆氏的,可依着我说,咱们家颐丫头哪一点比别人差了,保管叫太子服服帖帖的满心喜欢,是不是呀,二弟妹?”   二太太秦氏本来说不出讨巧的话来,她多希望被宫里头瞧上的是自己的十四姑娘,可老太太就这么目光如炬扫过来,她肩膀上像压了千斤重的分量,只好拣好听的话都说了一遭,心里可惜的很。   一时之间周围的丫头们也都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起来,周围人声喧嚣,念颐盯着一张张笑脸,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她并不是难过得撕心裂肺,就是觉得她要嫁给太子了,这件事似乎已板上钉钉,成为一辈子的烙印。   可是,太子并不喜欢她啊,她也不喜欢太子。   怎么一定要这样呢?   她一直清楚知道自己是三个人中最对太子没想法的,不想最后偏生要挑了她,难道冥冥之中早把人和人的姻缘都定下来了么?她开始无法控制地觉得须清和好。   他那么那么好,她却不能再和他有任何牵搭了。   出了门,念颐仰头看见天穹上大朵大朵的云,第一回尝到了愁闷的滋味,过往那些生活中或大或小的糟心事,都没有这样叫她委屈心酸。   海兰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等候在廊庑下的,看她闷闷不乐,她心下也明了。终归是宫里定下来的,此事横竖是没有转圜余地了。   两人往回走,海兰看了眼外院方位,犹豫再三还是问道:“姑娘不往五爷那里去了……?”   念颐拔了花圃里一根草,一头走一头掐断,埋着头道:“去做什么,去给哥哥嫌弃么。”   她分明知道她指的不是衡五爷,海兰索性挑明了,“还是去见上一面吧!日后,你们就是叔嫂的关系,再不会有像今日这般的机会,与其来日后悔,倒不如现在去把话都说清了,免去日后见面的尴尬。”   “他不会再见我了,”念颐把那株草往地上一抛,讷讷地道:“他要做他皇兄的好弟弟,兄友弟恭,我如今这样的身份,再去招惹他只会徒然给他增添麻烦。我不愿意。”   此处临近外院,连接着一座小花园,假山的石头形状奇怪,念颐靠上去,依稀也有几分迟疑,显得心事重重。   海兰待要再劝,冷不丁却见承淮王就负手立于假山的缝隙之后——他抬指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向远处望望,眉眼冷漠,意思是打发她走。   念颐只看到海兰受了什么惊吓也似提着裙角突然跑开了,她唉了一声叫不住她,顿觉莫名其妙。   而空气里若有若无的,竟然多出几许干燥的松柏清香。   念颐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凝神分辨,一双手却从侧里覆上她的眼,有什人欺近,那清冽的松柏气味愈加浓郁。   “念颐,我想你了……”   他的手滑下去,头脸却窝在她肩窝里,她挣了挣,他便施力把她压在假山凹凸不平的山壁上。   念颐吃痛,须清和却偏首温和地道:“你也是想我的,对不对。为什么不来见我呢?”   ☆、第34章   他的鼻息洒在她的脖颈上,念颐觉得那一块皮肤已经都不是自己的了。   小姑娘面皮薄,她红着脸想和他拉开距离,无奈今天的须清和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点儿也不晓得什么叫怜香惜玉。   他野蛮压着她,他就不觉得假山很不平整吗?   “你不要闹,我后背磕到了,很疼,疼死了——”念颐推他宽阔的肩膀,他却像无转移的磐石,到底她是有所顾忌的,不像是他,脾气上来天塌下来也不干他的事。   这是在襄郡侯府,此处连接外院和内院,虽然说不是主要通行的要道,但也不能够确保就一定不会有家下人从这里经过,他现下这样不知道克制自己,她简直觉得他任性。   须清和抬眸看念颐,见她嘴唇都白了才稍许松开对她的钳制,顿了一顿,启唇道:“不是都知道我来了,为什么不去见我。”   念颐不和他对视,似乎有几分气鼓鼓,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气什么,真的是在恼他弄痛了自己么?或许不是吧。   须清和望着念颐的眼神很是专注,他看着她时眼中便只有她,狭长的眸子,眼尾略略上翘,却不会让人觉得他狡猾阴鸷不好相处。他目光反而时常是微带着一点眷恋的,把她的面容锁进漆黑的瞳孔。   念颐略微晃了一眼,更是无法确定要用怎么样的状态和他相处,想必宫里的消息他亦是得知了,这样的情况下再来找她,会不会正如海兰说的,他也是怕来日叔嫂相见分外尴尬,这是来最后话别的?   一只白猫卷着长长绒绒的尾巴打他们身边昂首经过,就连天上高高疏淡的流云都仿佛定格在原先的位置,这么一个平静如常的午后,绿柳成荫,香风拂面,她却要面对这般的难解之事。   “还是很痛么?”   须清和把手托到她背后,眉心拢起,隔着春衫笨手笨脚地轻轻揉,她的躲避他也只是视而不见,徐徐道:“我听见你和海兰的话,你说再和我有牵搭是给我添麻烦。如何便确定我也是这般想?”   念颐按住他的手不叫他给自己揉,只说不痛了,四下里扫了扫,心想海兰约莫正在周围守着,便放心了些,迎上他的视线道:“纵然你不这么想,我却不能不这么想。你懂我的意思么?”   她声气里满是惆怅,面上形容却十分的笃定,“现在大局已定,我的亲事,由不得自己做主,你也是同样……趁着我还不是那么那么喜欢你,殿下也不是…不见得非我不可。你还有表妹不是么,至少把握退路,以后就全当作不认识我吧,我也会尽力的……”   念颐自觉是为两个人的今后好,她设想好了最好的方法,就好比戏里的挥泪斩青丝,情丝断了,一劳永逸,今后任何愁苦都不能近身了。   他大约洞悉她的想法,又觉得她天真,眸中衔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冷意,问道:“这几日,你曾想我么?”   曾经有人说,这世间有三件事无法隐藏:咳嗽、贫穷,和爱。   念颐尝试了一下在心里说不想,然而话到嘴边时将要说出来,它却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她抿了抿唇,面上却是自暴自弃,垂眸瓮声瓮气地道:“想…只是一般般想。”   她一个“想”字瞬息间扭转了他的心情,须清和便好转过来。   忽而问道:“念颐,你见过你娘亲么?”   念颐闹不明白他们的对话会一个跨越牵扯到她娘亲,楞了一下,有些低落地砸吧了下嘴,“怎么会见过呢,可能我出生后没多久娘亲就过世了罢。”   她是这样,越是在意的事越是要说的云淡风轻,弯了弯眼睛道:“噫,我都不大记得了,爹爹和哥哥根本不会向我提及这些,便是小时候我曾向祖母问起,老太太也是一副不愿意同我细说的模样,我心想算了,久而久之也就不打听那些了。”   他听了抚抚她的肩头,又道:“你家中大伯,也就是侯爷,他待你如何?”   “很好啊,大伯总叫六哥哥把我当亲妹妹一样看待,六姐姐小时候还为此闹过脾气,觉得我要同他抢六哥哥……”   忆起往事,她眼中漫起零星笑意,有些忿忿地道:“念兮过去可不像现在这么端庄落落,她小时候是很淘气的,还把我的拨浪鼓藏起来,我后来知道了就和她闹,也没人帮我,最后还是六哥哥叫了大伯来——”   她越说越兴奋,“嗳你不知道,我大伯可疼我了,二话不说就拿藤条打六姐姐的手,问她为什么欺负妹妹,六姐姐哭了好几天,从此见到我就绕道儿,我在家里不知道有多威风。”   细碎的话语仿佛拼凑出她整个的童年缩影,他有些沉默,在皇宫里长大的,是以知晓公侯世家内宅里的龌龊欺压,她把自己吹得春风得意,其实呢,想必这并不是事实的全貌。   他没有认真计较,只是爱怜地揉揉她的鬓角。   正想着什么,眼前倏然有一只白嫩嫩的手左右直晃,“你问我这些做什么,想了解我小时候的事吗?”   须清和面上神情不变,收起心里千丝万缕的头绪。笑了笑,道:“叫你发现了,你小时候想来也是个调皮的捣蛋鬼,幸而那时不认得你。”   嘁,念颐撇了撇嘴,她还不想认识他呢…总觉得哪里不对,她“呀”了声,又想摆出疏离的面孔对她,调整了好几下表情,都没有注意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就那么自然而然又和他说起话来的。   他真是个祸水,乱人心智!   念颐推了推他,负气在一边矮石凳上屈膝坐下,他走过来,居高临下,嗓音潺潺渺渺的,“怎么了?又是哪里不称意,总这般使小性儿还像个孩子。不怕我生气么,噢,我知道了,想是不在乎我的缘故。”   她两手支着下巴,别过脸道:“殿下只管生气去,我都决定好了,以后把你当空气,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你最好懂规矩能唤我一声‘嫂嫂’,日后再见面,便只当亲戚走动吧!”   他额角青筋突了突,面露不善道:“你口气不小,怎么,还想叫我‘小叔’么,真要到那时节,倒要看你如何出口。”   她和他杠上了,憋着气团在石凳上不声不响,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   两个人闹变扭,总有一方要事先示软的,须清和深谙此道,身体滞了滞,慢慢向她伸出一只手,不是很情愿地道:“不管怎样,都算在我头上还不成么,我给你赔不是。”   念颐拿眼角看他伸向自己的手指,他手是修长磊落的,手心却有薄薄一层茧子,应是日常练剑所致。   她其实也心疼他,大好的年华,却要为生存委屈自己镇日坐在轮椅上,时候长了,难免憋得他偶有性情乖僻的一面。   但是她看得明白,无论他对别人怎样,待她是一直极好极好的,就像现在,分明他也没有错,可他还是主动来迁就自己。   念颐咬着唇,把手探过去,指尖触在他微凉的指尖上。他有片刻的恍神,随即便握住她的手,拉她站了起来。   树影摇曳,光斑从叶与叶的缝隙里挣出,打在人身上,念颐眼神飘飘忽忽,“我不是成心要这样,只是,我们兴许是没有可能了,我不想你为难。”   “你这样说才是为难我。”   八百年能见上一面,实在是有太多太多的话想亲口说给她听,他宴宴而笑,话出口却很是简短,“……不相信我么?顾念颐,我值得你信任。”   太子那里从来不是一点机会也没有,他先前不是喜欢麒山王送去的宫婢么,听闻那婢子现如今还在东宫里,太子爱听她弹琵琶,恍若秦淮两岸的靡靡之音,缠得他骨头酥软,只怕早掉进温柔乡里了。   他是近期才发现了念颐。   须清和仔细回忆先太子妃陆漪霜的容貌,平心而论,念颐与她真没有特别相似,陆漪霜的眼睛要更长一点,媚一些,望着太子的时候,嘴角翘起可人的弧度——   他再低头瞧念颐,她蹙着眉头,眼巴巴地看着他,小小的唇角向下耷拉。   她做不出那般撩人的意态,特别是发呆的时候,呆致致的一张脸,又傻又笨,如何会是太子心目中的陆漪霜。   若只是因为某个角度,这其实也说不通。因同太子熟络,他便知道东宫里太子收藏的那些个肖似陆氏的美人都是甚么模样,毫不夸张地说,念颐倘若是三分相似,那么其中好几个却能够达到八分甚至九分的相似度。   蓦地,须清和伸指点了点念颐的嘴角,他轻易在脑海中描摹出她翘唇笑起来甜甜的模样,少顷,不悦地道:“是不是对他笑过?”   ☆、第35章   他怕是太子已经见过念颐笑起来的模样,或许那样确实有几分相似吧……他不是很确定,重复道:“和太子一道时,念颐对他笑过么?”   没头没尾的,须清和的话叫念颐摸不着头脑,她只是下意识地答他,“才不会,太子殿下这个人实在是——”   她一时形容不出来,脸上就扮出须清止那夜里就着微蒙光亮注视她的那副表情,不无埋怨地道:“太子他就是这样看着我的,我从余光里都瞧见了,他连眼睛也不眨。我也知道,这至少说明太子殿下是个长情念旧之人,然而我并非先太子妃,他那么款款把我望着,我多害怕呀,躲还来不及,如何有心情对他笑的。”   “真的么,”他用怀疑的眼神看她,幽幽道:“若无意外,太子便是今后天下第一人,又是极好的相貌,凡是女子,焉有不动心的道理。”   他这般试探她,念颐原先还有些许不快,想拿话顶他,可是抬眸看到他恬淡专注的眸子,她忽然间如泄了气的球,闷闷着只是道:“又不是见一个爱慕一个…不是先见过你了……”   言下之意,不管太子相貌、身份有多叫人羡煞或试图攀附,在她看来,他却是比太子要好的。   须清和读出这一层,微有讶然,他不晓得念颐知不知道自己无形间流露出了喜欢他的意思——她一直都没有明确表示出来,女孩儿家,脸皮薄如纸,不似他因对她爱慕便一提再提。   现在她淳和完整的心意这么猝不及防展现在面前,他思想起自己要和她在一起所必须经历的风波,沿途种种,哪怕以身犯险,一切都是值得。   太子自打先太子妃去后便一直暗自收藏同陆氏相似的美人,这在外界民间可能是密不透风的事,可在宗室里却是人尽皆知的,也有不少人为了攀附太子拱手献上美人。   便是麒山王也曾在机缘下送过一个,他怀着什么样的打算另说,无可否认的是,因那婢子委实像陆氏,又弹得一手好琵琶,太子并未因她是麒山王送来的而冷漠以对,反而极是亲厚。   但是有一点须清和瞧得出,太子是真正把所有人都当作替代,他的心里只有陆氏。   今后出现的人,只要有更为肖似的,前面的便被抛诸脑后。很明显,现在他把念颐看得很重,看进眼里了,哪怕须清和并看不出念颐和陆氏在面容上有很强的相似度,但太子在皇后的委婉提议下愿意娶念颐为妃也已成既定事实。这在几个月前还是他觉得不可能发生的事。   为今之计,只有找到比念颐更相像陆氏的人,才能把太子对念颐的兴趣转移开。   然而茫茫人海,要找到一个真正相似的何其困难,只怕要眼睛、鼻子、嘴巴、身量全都计较进去,有这样一个人物出现方可解眼前的燃眉之急。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为未来之事担忧过了,现今因为念颐的出现连原本的计划也在悄然改变,更甚至,说不得太子已经对他起了防备之心。   “你在想什么?”念颐的声音打断了须清和的遐想,终归是不放心,便拉他往假山里走了走,好歹万一有人经过他们也不至于一下子就叫人瞧见。   她抿着唇,没有把手松开,五指还是扣在他绣着四爪蟒纹的袖襕上。稍稍在凸起的纹路上摩了摩,念颐叹了口气和他说话,“……你说叫我相信你,怎么知道我是不信的?只是,你的身份摆在这里,”来日即位的是太子,穿五爪龙袍的也会是太子,仿佛是一种胳膊拧不过大腿的感觉,他有他的考量,她却也是会为他担心的。   “我总瞧着,太子不像是碌碌之辈,许是把情看得太重,万事便不入他眼了,殿下若是——”   他眉间皱了皱,打断她道:“叫我的小字。”   念颐红了红脸,须清和是王爷,他的小字只有今上和皇族宗室里长辈或平辈才会称呼,她转开视线有点扭捏,“我又不是殿下的谁,平白唤你小字,是为不敬。”   “我准你不敬。”   他把她脸摆正面向自己,两两相视,距离倏地近到了让她心跳加快的地步。一字一顿的,又似乎是诱哄着她,“念颐,叫我兰卿。”   “兰卿……”   第一回开口,她险些说不出,他倒是很高兴,满意地勾了勾唇,示意她继续。   念颐被灼灼的目光看得浑身都热燥燥的,还弄不明白怎么现在须清和做什么都能影响到她。   瞥着他暗色的祥云纹护领,她定神道:“我不想你为难,先前才会说那样的话,你不要只当作我是胡乱出口的。我认真想过你的处境,太子对麒山王什么看法我还不能晓得,可他对你,倒仿佛有几分兄弟之谊——”   她不知道须清和有夺嫡的心思,也不清楚过去他咬牙经过的低谷时期,只是在自身角度看到太子和他关系融洽,怕因自己破坏了他在太子心里的位置,反而害了他。   就这么一面作出同他撇清关系的姿态,一面又不自觉流露出对他的关心,可见她自身有多矛盾。   须清和颇无奈地望着她,“你果真盼望我不再理会你么,甚至为消除太子的戒心,我可以迅速与人订下亲事。”   听到他要和别人订亲,念颐心头滞涩的厉害,她皱了皱鼻子,瓮声瓮气地嘴硬道:“那你便去订亲罢,就和你那个表妹,她花容月貌的,多好看,我看人家属意你许多年了,又本就是定过亲事的,如今正巧,何必辜负佳人一片真心呢!”   他有些哭笑不得,才一说她就炸毛了,满脸写着“我不开心,我不情愿你娶旁人”,偏生口气那么强硬,酸酸的,分明就是吃味。   “瞧瞧,心口不一,”须清和把念颐左边落下的一撮头发勾到她耳朵后,指尖没入她发间轻拢慢捻,柔声对她道:“我不便在此久留,以免你哥哥心生怀疑。我的话你都记着,切记相信我,不要兀自以为是为我好,便做出什么来。”   她留神细听,几不可见地颔了颔首。   须清和微微莞尔,不期然却想到她母亲的事。   襄郡侯和侯府二夫人……这般不堪入耳的丑事,襄郡侯府极力遮掩如此之久,眼下终究不能由他这个外人说出口,哪怕只是告诉念颐。再者,他着实也是怕伤了她的心。   其实要破坏这桩订亲远有比寻找陆氏替身更容易的法子,只要念颐的身份暴露,皇后头一个便要悔婚。然而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念颐这一辈子,如何抬得起头做人。   他真心待她,断然舍不得她受这样的屈辱。   光是想象也不能。   “好,我都听你的。”念颐听他提及哥哥,眼神果然一下子暗了暗,慢声慢气道:“也是,你不好久留,我衡哥哥不是个好应付的人。”   她说顾之衡不好应付,映射出的却是她在这位兄长身上屡战屡败,屡败又屡战的画面,须清和有幸见识过一回,不过那是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了。   那一日雨声哗啦,空气里濛濛一片,她给顾之衡送吃的,极力讨好的眉目让他记忆深刻。后来的便有点模糊了,依稀记得是,装着饭食的食盒被扔到了石阶上么?   他揽住她的肩,忽的在她眉心落下绵长的一个吻。   温软的唇瓣离开时念颐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表面上自然是装得一派镇定,心如擂鼓,小拇指在眉心摸了摸,转而却戳他胸口道:“又不学好,占我便宜,仔细我打你——”   须清和眯着眼睛笑,他想自己约莫是真的喜欢她喜欢的紧,不然为什么连她威胁要打他这么傻的模样他都觉得她可爱得不行。没什么更磅礴的想法,惟愿将她护在羽翼里,不叫任何潜在的威胁伤害她。   他腆着脸把半边脸伸了过去,就凑在她跟前,“你不服气,大可以抱负回来。”   “去去去。”大白日的,她才不要陪他乱来。   念颐踮脚往外张望,有点不舍地道:“时间差不多了,我再不回去,万一她们找起来找不到,闹到老太太那里就遭了。呐,这是我绣得小香囊,里面装了丁香,干花,还有橘皮,”她在袖子里掏阿掏的,掏出一只藕荷色不加纹饰的香包放在他手心里,“兰卿要是困倦了,闻一闻便有提神醒脑的功效,是真的,我自己做的。”   这只香包针脚细致工整,收口也做得好,他倒是意外她有这样的手艺,扬着眉捏起香包在鼻端闻了闻,见她一脸期待,他便慢而又慢才说道:“嗯,尚可。”   只是尚可么?亏她做得那么认真。念颐没有说出来,推着他往岔道里赶,边走边道:“好了好了,快些离开才是,等你用到它便知我的好了。”   他和她贫嘴,嗓音清雅含着笑意,“我不用也知道你的好。”   说着顿住步子停下来,面色一整,复照应她道:“你哥哥爹爹那里,有些事也是没有办法,平日就不要再在他们身上白花费心思了。”   这话来得突然,念颐只道他是关心她,此时也是一径点头,“好,我知道的。”   他眸中浮现出隐约的忧虑,然而到此时已经不能再多做停留。   念颐向他的背影挥了挥,看见他绕过山石,掠过竹影,仿佛两个人自此便失去交集,他徐徐从她视野里消失了。   ☆、第36章   话说襄郡侯府的顾十二姑娘被点为太子妃了,这在京城贵圈之中是极大的一桩事,昔年太子与太子妃恩爱异常,过处无人不艳羡。   可是后来太子妃陆氏撒手人寰,太子也就变得性情孤僻形单影只起来,外人都不敢嚼舌根,皇后却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短短的在陆氏走后半年她便着手开始为太子另择正妻,也不是没有挑着好的,只是每每都是叫太子亲自回绝了。   久而久之的,皇后和一众亲贵也都灰了心,大臣家即使有适龄的女儿也不好意思再来掺合,毕竟女孩儿家被人拒绝不是好事,哪怕那人是太子。   所以这一回太子竟然是同意迎娶襄郡侯府的十二姑娘,这委实叫一干人等炸开了锅,京中闲来无事的贵妇们更是热衷于谈论此事。因问道谁熟悉顾十二,哪想到说来说去,竟是无人见过她。   京中皆只知顾念芝,不知顾念颐。   只是料想顾念芝是那般的花容月貌,顾家二位老爷年轻时亦是人才俊俏,这位十二姑娘也定然不是等闲庸脂俗粉之流,不然太子因何会点头,不禁叫人对她生出十二万分的好奇心——   未来的太子妃,生得何种模样?   ……   莲塘飘来清雅的幽香,蜻蜓飞的低,透明的翅膀微微泛着金光,在阳光的照射下又显出几分精致的暗蓝,念颐仰头望了望,想起老人说蜻蜓低飞,这是上天将要变脸的征兆。   “所以是要下雨了吧?”   她把描绘着细柳的油纸伞搁在右边肩膀上,听见踏踏踏的脚步声,视线便从高空移向正面向她而来的喜珠。   满额头的汗也盖不住喜珠满面的喜色,她停在念颐身侧抬袖抹了抹汗,晃晃指尖的请帖道:“姑娘,这都是这个月第十二封请帖啦!外头人既然都想叫姑娘出去,虽然说存着各式各样的心思,可咱们也不是见不得人啊不是,我看姑娘着实没必要镇日地闷在家中的,十四姑娘就时常出外走动呢!”   念颐和喜珠是两样的情绪,她又看天空,看了好一时才问道:“这是谁家送来的帖子,要做什么?”   喜珠忙不迭道:“这是梅府送来的,梅家是宫里头孝珍贵妃的母家,姑娘想想,连他们都邀约了,这个面子真的不给么?”   一直站在边上的海兰之前不言语,听到这里才半是打趣地道:“我怎么看着是你自己想出去,还一直把姑娘挂在嘴边,”她想了想,拿过了那封梅家送来的帖子掩进袖兜里,“夏日闷热,姑娘又是才被定下来,不出去自有不出去的好处,你便不要再拿这些事烦她了。”   近来送来的请帖名目繁多,做什么的都有,她愈是推脱,各家愈是要想着法儿的也要一睹真容,看花看水五花八门,念颐却真的从头至尾一家也未曾回应过,对外只推说是身体不适,用这借口一推就推到了现今大夏日的光景。   二太太乐得如此,老太太那里并不管此类闲账,所以念颐不接受任何邀约府中也无人说什么。倒是她院里的丫头们平日少不得要把疑惑不解放在面孔上。   就连大丫头喜珠原先也以为姑娘推几家后就会顺势出去应酬走动的,哪里想到她是真心一门心思窝在家中。   喜珠百思不得其解,她又暗中留意念颐,一日日的,越发觉出她们姑娘是不是不中意这门婚事?   否则她怎么总是不大快乐的样子,饶是每日做的事情同往日相差无多,但笑容的确少了,晚上用完晚饭便坐在窗前发呆怔愣,连黏着五爷的时间也大大缩减,只有五爷从学里回来时她才去看一看,也是呆不多久就出来。   一切一切从细枝末节里透出不寻常来,外人瞧不出端倪,一同长大的却不是。   喜珠不提那些请帖了,突然笑着道:“昨日宫里有赏赐下来,皇后娘娘身边来的内侍亲口告诉我,说那些古玩首饰每一件都是太子殿下亲自挑选的。”她啧啧感慨着,“真好,太子殿下对姑娘如此体贴…咱们都是姑娘家么,来日只要夫君疼惜,别的事就都不是事了。”   念颐听了,面上微动道:“来人当真说是太子亲自挑选的?”   喜珠忙点头,念颐在亭子里坐下来,打着纨扇若有所思,依她的想法太子是不会亲自挑选任何物事的,多半还是皇后娘娘有意嘱咐的罢。其实太子那么喜欢陆氏,就不应该再勉强他自己娶她,两个人没说过几句话,性情也不见得相投,何必呢。   再就是须清和那里,她不晓得他有什么法子可想,她不完全是随波逐流的人,然而这种时候没有任何力量,只能跟着大势走,何况,倘若因为她而让太子对须清和心生不满,她才觉得他们都冤枉。   太子要找个替身,哪里找不到呢?   接着几日喜珠一有工夫就见缝插针地夸赞太子有多么多么好,采菊也是连连称是,最后海兰看不下去了,便隐晦把姑娘和承淮王的牵扯略提了一提。   大家都不是傻的,海兰这一说她们两个立时便犹如茅塞顿开,明了之余又觉得前途一筹莫展。   承淮王即便腿脚不便,倒也是叫人仰望的人物,话虽如此说,她们姑娘眼下却是同太子有了婚约,太子太子,来日御极为帝的人只能是太子,没听说胳膊能拧得过大腿的,因而都对承淮王和念颐能走到一起不抱希望。   夏日多雨,又是几日过去,地面上水渍微干,一阵脚踩着水塘的声音由远及近,原来是宫里面来了人,内侍官笑容满面,要迎十二姑娘过慕凰台去和皇后娘娘说说话。   这是大事,大家都忙活起来,伺候着姑娘穿衣打扮,念颐像扯线木偶似的被她们带到穿衣镜前。她看着铜镜里的人感觉很恍惚,情绪积累到了一定的地步,蓦地道:“我就不能不去么?皇后娘娘平白叫我进宫做什么,必然同太子脱不开干系——”   她抗拒她们为她装扮,一面说,一面把身上穿了一半的鹅黄绣葱绿柿蒂纹妆花褙子往外扯,这时候等候的数名宫人就在院中,念颐这样一闹把几个人都唬的心跳加快。   海兰还算镇定,握了握姑娘的手安抚她,喜珠已悄声道:“姑奶奶,您可消停下来吧,别吓坏我们…横竖进宫走一圈和上一回似的只当散心了,别想那么多……!”   采菊偷偷摸摸从在窗边上看,见院中并无异常才放心下来,她和喜珠海兰对视一眼,俱都是面露无奈。   好在一直到念颐上了进宫的香车都不曾再有异样,仍旧是海兰陪着进宫,她看姑娘这会子就稳重多了,只是眼睛望着车壁,眸光炯炯的,不知在思想什么。   随着一道道宫门打开,马车也是一路进去,天空广袤无垠,光线却是稀薄灰暗的。   下了车,念颐的裙襽被风吹得飒飒扬起来,她捋了捋,跟着领路的内侍官往前走,海兰却被领往别处。   蜻蜓又飞得极低,看着就是要下雨的光景,念颐才作此想,马上就有噼里啪啦的雨点子笔直从天穹砸下来,伴随着呜咽的雷电轰鸣声,一时轻一时响,着实吓人的很!   那带路的内侍官肩膀一缩,顷刻间背上就被淋湿了,念颐也好不到哪里去,本来打扮得□□的,这下却好,叫雷阵雨一浇立即成了“落汤鸡”。   她抬手挡在头上,就见那内官扬手一指远处的水榭,叫她先行进去躲雨,他自己则回去取伞去。念颐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就猴儿似的跑了个没影。   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半提着裙角往水榭走,肩膀上都湿漉漉的,头发也滴水,生下来后还从没有这般狼狈过。   正在郁闷走着,头顶上却多出一片暗沉的阴影……   “你的侍女呢,怎的一个人在此?”   念颐背脊一凉,转头竟看见太子寡然的半张面容。   他大约是恰巧经过,眉眼低垂着并不看她,修长的手指执着竹节的伞柄,整张伞面却倾靠向她,半边肩膀已微有湿意。   念颐明白过来当前的情形,立时把伞往他自己那边推,因为生疏,这种时候也不忘记屈膝行礼。   须清止顿了顿,睨她一眼,微抬手示意她起来。   “太客气了。”他曼声说着,伞面仍旧倒向她。举目四望,执着于先前的问题,“怎么一个人?”   念颐在额头上擦了擦,保持着距离恭敬回复道:“突然间下了雨,内官取伞去了,叫我先去那边水榭里避雨。”她扬手指那边蒙在雨帘之中的水榭,雨水敲打着湖面,水汽蒸腾,俨然一处仙境孤岛。   须清止长长哦了声,眸光从她葱白的指尖扫向肩膀,又略微出神望着她纤细的脖颈。   几缕湿冷的发丝粘在那里,他揽了揽广袖,倏尔间伸手探过去,“别动。”   ☆、第37章   并不是他叫她不动她就果真不动的,见太子的手向着自己探过来,念颐一惊,忽然条件反射躲了开去。   她对他有十二万分的戒备和警惕,虽然头发有些许凌乱,但是整个人的状态十分到位,眸子里闪过什么,旋即微微一笑,不觉带上几分由衷的尴尬,慢慢地道:“今日天气这样不好,还要占用殿下的雨伞,念颐觉得对不住,不若殿下送我去那边水榭如何?这样也就不必白耽误您的工夫……”   念颐自觉自己的提议很是妥当,想来太子也会同意,毕竟大家心知肚明,太子心中只有已故的先太子妃陆氏,他会同意让她做他的妻子,这可能只是他拖延皇后的一个方法?念颐往这个思路上想,突然觉得只要自己能劝动太子,把话与他说清就成,想来他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   她才动了这个念头,雨伞灰蒙蒙的光线下,须清止那张似乎没什么表情的面孔上竟然露出了一丝诡秘的笑弧。   他开口道:“倘若此时此刻,是九弟与顾姑娘一同在此,你还会这样说么?”   他应该不仅仅是疑问,长久身处高位的人,连一点点意料之外的笑意也叫人害怕,念颐更怕的是太子猜疑到什么。   她失了方寸,最不愿意的就是须清和被牵扯进来,哪怕明知他从来就不曾身在局外。   须清止收回自己因她躲闪而窒在半空的手,无所谓地背回身后,懒懒道:“你来日是我的妻,你我既是如此身份,我为你拨开颈间的头发,你本不该闪躲。抑或……”他表情很轻很淡,出口的话却能准确地叫人心悸,“抑或换做是另一人,你便并不是如此反应了,哦?”   雨声哗啦啦无休无止,太子凉薄的嗓音比淋在身上的雨还冷,念颐袖子里的手紧紧捏了起来。   这是一场博弈,他兴许只是在诈她,试探她,她不能露出小辫子给他抓。   她和须清和之间究竟如何,外人如何知晓?太子必然是那日夜晚见她向他求助,才疑心上他们。   悄悄吁出一口气平复心情,念颐尽量让自己显得轻松无辜,人生得好看就是有优势,她眨眨澄净汪汪的一双眸子,瞧上去满满都是天真无害,仿佛真的不懂他的话,“殿下是什么意思?换成谁?”   她转着脑袋左看看右看看,不解地嘟囔,“此处这会子除了殿下便是念颐,哪里还有旁人,殿下的话怎的禅语似的,怪念颐太蠢笨,听不明白呢……”   清甜软糯的女声没有叫雨声盖住,须清止的目光刁钻地落在顾念颐那副淳然的面孔上,女孩儿家年纪小,眼睛望着你时像一泓涨潮的春。水,他没有兴致细究她话里的真假,应当说,那些并不重要。   念颐见太子面色有缓,心中便暗自庆幸自己将他骗了过去。   雨这时倏地下得更大了,太子蹙了蹙眉,向她靠近了些,两个人就挤在这原本只能供一个人撑的雨伞里。   他在她不留神的时候还是把指尖按在了她被雨水浸得湿冷的脖颈上,感受到她紧绷的曲线,他指尖微一顿,挑开了那缕纠缠在颈项间的发丝。   念颐无端打了个寒噤,想躲又不能躲,维持着脸上玄乎的笑靥,自己都不晓得自己看上去当真是在笑么……   “可知我为何答应母后娶你为妻。”   须清止把伞往上举了举,大约是想让她别窝在那里,念颐果然挺直了腰,可是看着他不说话。   他的问题,确实是她好奇的,并不只是她吧,外面好奇的人排起队来只怕都能将襄郡侯府围上三四圈了。   他不曾把她往水榭的方向带,眼睛直视前方,有些迟疑地道:“好奇么,是好奇的罢。”   说到这里时侧过头看了看她,清隽的面庞仿佛笼罩在云雾之后,“事实上,我自己也弄不清楚,不是你的外貌如何肖似漪霜——”他突然作势要去揉她的头发,念颐瞪大眼睛缩起脖子,须清止一哂,收回动作了然地道:“瞧,是这样不错。从前漪霜也是这样躲开我,你每次的反应……都叫我十分喜欢。”   可是她不喜欢他,再说了,他喜欢的所谓反应,难道不正因为他心里仍旧只有一个陆漪霜么?   念颐嘴快,听了他的话实在是按捺不住,不禁道:“既然殿下这般放不下心头所爱,便不该一直勉强自己寻找旁人来代替她,别人不会成为她,也不可能是她,您索性敞开心扉,兴许就有新的乐趣出现在生活之中了。”   “新的乐趣?”   须清止一脚踏在水塘里,溅得污水落在她裙襽,忽而扬唇道:“念颐姑娘话里有话,你是否暗示我不该把你当作替代,如此你便可同和弟在一起了。”   他不看她的表情变化,伸手触了触伞外的雨滴,指尖很快*一片,垂眸道:“你以为你是替身,是否太高看自己?可知比你像的比比皆是。”   念颐心中无端一松,既然不是替代品,那就是说还有转圜的余地,想起自己一早就盘桓在心里的打算,忙道:“是是是,我这人没什么好的,还爱高看自己,我怎么能这样?殿下英明神武,可不要与我这般的小人物一般计较才是。”   太子的表情不辨喜怒,念颐睨了他好几眼,琢磨着便继续道:“殿下,您很想念陆氏吧?府里老人都说人死后若是人间有执着的思念,亡灵就会回到原先居住的地方,或者是…她最挂念的人身边,”她居然想拍拍他的肩膀,手指缩了缩终究忍住了,套近乎地道:“保不齐陆氏一直都在呢,只是殿下瞧不见她罢了。”   火候和铺垫都差不多了,再往下胡诌就该是演义里的妖魔鬼怪了,不过那些太离奇,念颐不太敢在宫里宣扬这些,正准备给太子灌输他另娶妻后陆氏该有多伤心难过,谁知须清和面色陡然下沉,阴鸷得比这天空还压抑。   念颐捂住嘴巴不敢再说话,并不晓得自己哪一句出了错。照她的推测太子听到陆氏的魂魄一直就在他身边,太子应该很高兴才对,却怎么突然这么渗人?   “你怕是要失望了——”   须清止捏住念颐的下巴,挨得极近地盯住她,语意森寒道:“你是否以为我喜欢漪霜,她便一定也是喜欢我的?”   难道不是吗?   她瞳孔里先前的惧意消退不少,取而代之的是越聚越多的迷惑和不解,推开太子的手问他道:“传闻都道殿下与太子妃琴瑟和鸣,恩爱非常,难道是假的么,太子妃不喜欢殿下,那她欢喜的是谁?”   那张寡清孤高的面容上又绽出丝缕诡异的笑弧,须清止挽了挽被雨水打湿的袖口,看着她的脸道:“待你我洞房花烛之时,该知道的,我自然会叫你知道。”   念颐皱了皱眉,还要再问,他却抬手“嘘”了声,曼笑道:“正巧现下有空,横竖母后那里不打紧,回头有我去说。现下么,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太子开口,由不得她说不,念颐心里一团麻似的,束手束脚走在太子身畔,须清止不是多话的人,是以一路静得除了雨声便只是悉悉索索袖襕摩擦的声响。   念颐不喜欢这样尴尬的“平静”,或许真正感到尴尬的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上了台阶进入廊庑后她清了清嗓子,须清止在收伞,半是背对着她,周围最近的内监也在几十步远的所在,念颐突然鼓起勇气道:“我也不是那么感兴趣……究竟先太子妃喜欢的是何人,究竟殿下您是如何打算,我…我实在平庸,不及家中姊妹,殿下看重的若是襄郡侯府,大可换做旁人,今后也不会——”   他微湿的指尖在她唇瓣上点了一下,眸子里映着廊庑外浇了雨水此时晶莹一片的花树,将伞靠在二人合抱粗的廊柱上,寡淡看着她道:“看重整个襄郡侯府的是我么?念在你年纪轻,易受人蛊惑欺骗,我不怪你。”   顿了顿,向前几步,“来,别傻站着,跟着我。就快到了。”   翘尖屋檐下挂着一串串铜铃,风吹雨打玲玲作响,念颐落后须清止四五步,看着他的背影很是愁惘。   太子像是一个谜,他心中有不能忘却之人,却执意娶她,他看上去清清冷冷,做出的事却反其道行之,目的性极强。   不晓得太子要带她去哪里,他走得越发快了,也不回头看她还在不在,想来并不担心她敢不跟上。   念颐蔫头耷脑,鞋履早便湿了,脚趾在鞋里动来动去,每一步都仿佛能听见“咕吱咕吱”的声音,猛然一抬头,太子的背脊几乎就在鼻尖,吓得她差点摔倒,赶忙站好了,绕到他身侧道:“来这里做什么,正是大下雨的时候,殿下爱游湖么?”   眼前波澜壮阔,湖水在漫天漫地的雨水中奔腾一般,河堤的柳条儿半数浸在了水里,瞧着稀稀拉拉可怜见的。   太子抱臂往廊柱上靠了靠,下巴遥遥点向湖中某处。   念颐这才把视线放远,望见朦胧的水汽里泊着一艘画舫,隔得太远了,她看不清,张望半日不解道:“殿下想说什么?”   他低头,居高临下看着她,声线竟然十分温和,“在此处站好,一会子他们出来了,你却不要哭鼻子。”   他…们?   ☆、第38章   “他是谁?”   念颐虽然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不是没有准备,画舫里的人无非是须清和罢了。   太子不是来带她看景儿,也不是乱走乱兜,他有目的,他处心积虑要叫她看见什么!这么一寻思,突然觉得很害怕,恐怕打她才一进宫便在他掌控之下了吧,随后凑巧下了雨,那宫人便抛下她叫她只水榭里避雨去,难说不是须清止的示意。   想清楚了,念颐反倒没有露出他意料之中的慌乱和畏惧,她弯着月亮一样的眼睛看着他,“是谁和谁出来与我有什么干系呢,只要与殿下在一处,旁人如何,终究都只是路过的人。”   他挑起嘴角,这样的弧度衬着平静的眸子,显得面上神情似笑非笑,揶揄道:“真是动听。记住了,今后大可都这般同我说话,我安心了,你才能够受益。”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念颐脸上白了白,沉住气继续笑微微道:“我看这雨也快停了,殿下还是带我回去吧,毕竟,毕竟也是皇后娘娘召见,我这样不见了人影,岂非大不敬么?”   他看出她只是一门心思要说动他离开,自然是不为所动,一字一顿道:“我说过了,有我在,母后不会怪罪。”   远处有船篙撑进水中的“哔泼”声传将过来,想来是那艘画舫驶得近了,将要靠岸。   念颐心口一缩,有种不详的预感,却把水汪汪的眼睛眨了眨,拉长嘴角笑弧无所谓地道:“也好,既然殿下有这般看雨中画舫的雅兴,那念颐奉陪就是了,前面说了那些扫兴话,还望殿下不介怀。”   须清止有片刻的缄默,少顷望着她神似陆氏的侧弧,语调放的和缓,启唇道:“你将是我的妻子,我对你…极有耐心,希望你了解。”   念颐应付着一笑,他说什么她已经听不进耳里了,真正在意什么只有自己清楚。   往画舫那边眺望,但见先是两名内侍官站到船头,迷迷蒙蒙的,大约是有人打起了帘子,撑出一把绘着粉彩蔷薇的油纸伞,如梦似幻,有个窈窕的女子踏着莲花步缓缓而出。   隔的这么远都能够看出她有多么小心翼翼,支着伞往后让着身体,仅仅是为随后而出的男子不被雨水打湿。   “适才竟不曾让你执伞。”太子突然幽幽来了这么一句,仿佛是自言自语。   念颐无暇顾及,胸臆里充斥着一股难以排遣的窒闷郁气。她要确定那个伞下的男子是不是须清和。   天空霍的划过一道亮白,一霎间视野开阔,念颐再看时,那厢画舫上的人皆上了岸。   女子手中的伞在不知不觉中转移到了坐于轮椅上的男子手上,他倒算得很照顾边上人,泰半的伞面都是顾着她。   “殿下…我们走了吧,我鞋子都湿了,眼下难受的很……!”念颐猝地跳开视线,声气里甚至含着一丝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恳求。   如果现下立刻离开,她也许还能说服自己只是看错了。因为,并不是每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都必须是须清和。   他于念颐而言是不同的,她平淡无波的十三年光阴,是他自说自话闯进来。倘若他对她一直有二心,好比他正与别人在一处,这跟背叛有何不同?   反正,她也知道自己从小就不讨人喜欢,家中爹爹哥哥不疼她,如今承淮王也是这样,或许…都不是没有道理。   她一瞬间想了许多,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对他的信任薄的一张纸也不如。先前便有所保留,一直恐惧自己是被抛弃的一方,目下须清和与他青梅竹马的表妹一同出现,仿佛心里的风筝断了线,轻易就撕裂她对他们未来微茫的遐想。   “你急什么,当真是脚难受,还是——”太子稍稍收住话头,倾身细看她眉尖若蹙的神态,“要掉眼泪了么?我却不是和弟,最是会哄女孩高兴,并没有帕子与你擦眼泪的。”   他把须清和形容得花花公子一般,与眼前这番场景不能更呼应,念颐茫然地反复摇头,勉强镇定下了心神,这才道:“殿下又说这样的话,不过是鞋子里进了水,我忍一忍就过去了,做什么要哭呢?哪里就娇气的那般模样。”   “没有最好。”   边说着话,边望见方元推着须清和往他们这里而来,又是那阵熟悉的辘辘声,从第一次遇见他时就刻进心田里,只是这时候再听见让她很无措。   念颐转过身,抬了抬下巴仰面看廊柱上古老的纹路,指着相去最近的一处道:“这里的纹饰都很精致,噫!这个竟然是鹿纹,成年鹿和幼鹿,我只在画上见过它们呢,”她微踅身觑着须清止,问:“殿下见过鹿么?我前番还听人说你去郊外狩猎,想必箭术十分了得。”   “论及箭术,九弟才是佼佼者。”   须清止沉吟着,眸中含笑和她相视,真正回答起来却似乎漫不经心,“怎么没有见过鹿呢?历朝历代,狩猎在皇家从来是重头戏。”   忽而又道:“念颐喜欢鹿?下回我为你打一只回来,可以是活捉,你要嘴馋了便叫厨下或宰了或烹或煮,亦可圈禁起来着人在院中喂养,如此也是一处景致,全凭你高兴罢了。”   太子这番话很像是在向她抛出橄榄枝,念颐默了默,余光见须清和他们愈发近了,她心跳加快,只简短回道:“还是不了,念颐不敢太麻烦殿下。”   须清止却逐渐欺身靠过来,他神色坦荡,手却自她背后抚摩廊柱上凹凸不平的鹿纹,这样的姿势不仔细看,像极了爱侣间的拥抱。   她缩起肩膀,感受到太子身上区别于须清和的郁郁龙脑香,转头看见他微湿的眼睫,他也转脸看她,似近非近的距离,他有什么用意她不是不知道。   “我告诉过你不要这么看着我,”须清止垂手竖着指尖隔空点她的眼睛,声线清冷,眸中却蕴满笑意,“多笑笑不好么?不要叫人以为你同我在一起并不快乐。”   他话音才落下,身后的辘辘之声也停止了,念颐心头一悚,下意识瞥了须清和一眼,但她心里生他的气,也不想再加深太子对须清和的“误解”,是以没等与他视线交汇就别开了眼,低着脑袋只管盘弄自己腰际宫绦下的流苏。   须清和的目光在念颐和太子间来回转换,他不能放任自己肆意看念颐,然而无形中,倒是没有错过太子眼中不轻易流露的快意。   这个发现令他诧异,恍惚从前他也曾给他这般的感觉,究竟是什么,他却记不得了。诚然这也不是眼下紧要的事,须清和没有把自己和表妹一处的事放在心上,入目所及只有念颐和太子仿佛相谈甚欢的情状。   他从下了画舫就注意到他们,可是她呢,这会子竟然将他陌生人一般看待,即便是伪装,就不能给个小暗示么?她这样,会叫他以为她已然被太子把心收拢了——   雨声不再密密麻麻,长廊一角传来破碎的铃声,念颐往外面远目,听见太子道:“今日委实是巧,我与念颐闲游至此,不想撞见和弟与佳人一同游湖。虽则雷雨忽来,但想必佳人在侧,兰卿的心情并不会受到影响。”   左一口佳人又一口佳人,说得念颐忍不住去看梅初吟。   她实在觉得自己没有出息,分明想让自己不去在意,一面却又忍不住近距离打量须清和这个把心系在他身上的表妹。   只怪第一回见到梅初吟时便没有好印象,现下这场景,梅初吟弱柳扶风似的站在须清和身侧,雪肤花貌,她更是觉得自己不喜欢她很不喜欢她。自然了,最不喜欢的还是她可以这么光明正大地和须清和在一起游湖。   使得念颐看清自己的身份,前所未有地意识到她和须清和之间隔着的万水千山又更远了一步。   须清和控制着眼神不落向念颐,坐着揖了揖手,回应太子的话道:“哥哥怕是误会了,所谓游湖,竟是从何说起呢?”   他说着,眼角里依稀望见念颐竖起了耳朵,便继续道:“大哥也知道我母妃,她只道是表妹在此处,一时说是天将下雨,便使我送伞具过来,我也才过来不久,顺带便地在船舱中避雨,至于游湖,恐怕还是该挑选个好日子,多邀上几个人才得惬意。”   “原来如此。”太子曼声应着,垂眸看向念颐,她摆弄宫绦的手一动不动,显见的是叫须清和的话吸引去了注意力。   “我们回去吧,你不是怕母后等你么?”当着须清和的面,他忽然亲昵地俯首和念颐耳语。显然是说到了点子上,她旋即变了脸色,“是这话,耽搁太久了,皇后娘娘便再好的性子也难容下我。”   念颐开始时还打算劝太子换一个成亲对象,这会儿这个念头依然没断,只是潜意识里在看到须清和与她表妹一道出现时就把这念头往下压了。她听清了须清和的话,固然是孝珍贵妃叫他送伞具过来,可是为什么这种事要命他堂堂的王爷来做?   孝珍贵妃属意的承淮王妃是谁早已昭然若揭。   她有些落寞,暗想即便今后没有嫁给太子,与须清和结为连理的也不会是她。   思及此,少不得露出三四分的垂头丧气。   那边须清和的手蓦地在轮椅扶手上用力一握,他面上阴晴不定,再不能忍受念颐和须清止走在一处,冷眼挑眉道:“大哥,父皇早起还寻你来着,为的是伏州水患一事,你可知么?”   ☆、第39章   须清止露出讶然的表情,“伏州水患?”   他是当真在仔细琢磨这桩事,不知为何,但凡是涉及政事他总无法往心里去,或许在他心中朝堂上的事从来都不重要吧,他更在意的是活着于世时自己是否快意。   须清和面上纹丝不动,方元在他身后咽了咽口水,水患之事是真是假他不清楚,殿下眼下这架势他却看了个十成十,合着过去所有谋划都不重要了么,耐着性子同太子建立的融洽关系,只是见太子同顾姑娘稍微亲昵些罢了,殿下便沉不住气了…!   这般任性犹如初尝情愁的小少年,竟还是过去战场上以一当十的承淮王么。   “殿下,”方元低声提醒,“贵妃娘娘还等着您把梅姑娘带回去呢,这——”   “有何妨碍?她自己没有长腿么,要我一个残废来送。”须清和直接望向梅初吟,眼神利刃一般坚硬,话意却是松软的,“我看眼下雨也小了,方元,你送梅姑娘回去,走得慢些,仔细雨天路滑。”   梅初吟登时噎住了,她满以为自己今天终于有了和表兄独处的机会,哪怕时间短暂表哥又是一脸的不耐烦,可是总算是在一起了不是吗,处着处着他必然会回忆起从前,他过去待她并没有冷漠到这般程度。   “殿下,我……”   她话都没说完,忽然又听须清和道:“回去后见到母妃,表妹当说什么,不当说什么,自己要有数才是。”   梅初吟张了张嘴,说了声“是”,不甘心地在方元的陪同下离开,经过顾念颐时不觉放慢脚步,不是她多心,纵然表兄不欢喜自己,她却自认是有几分了解他的。是以打从第一回见到顾念颐起,这个襄郡侯府出身的嫡小姐就带给她极大的危机感。   哪怕就她所见的他们的一切都在正常范畴之内,女人的直觉却告诉她表兄对顾念颐不同。   他看着她时,眼睛里有光,有她看不到的风景。   幸好顾念颐如今已经同太子绑在一起,如若不然……   念颐被梅初吟看得有点懵,不过梅初吟很快就从她身边走过去了,应当不是错觉,她感受到她很深的敌意。   蹙眉望向须清和,他半倚在椅背上,红木扶手在黯淡的天色下泛着沉厚的光晕,男人修长的指尖在上面轻点,眼神幽谧。   而念颐身旁的太子仿佛终于是记起了须清和提及的伏州水患一事,一时间倒也顾不得弟弟的用意,临走时还不忘在念颐瘦弱的肩头轻拍了拍,声气和缓地道:“你也听见了,父皇寻我,我不能不去。你…自己一个人去慕凰台,”他意有所指似的顿了顿,“千万不要耽搁,快些去,知道么?”   念颐说知道了,就看到太子大步出了长廊,萧长的背影,很快就走远了。   她松了口气,转过身时须清和不知是何时移动的,已然停在她身边,跟着他的那群内监都远远退在走廊的另一半最顶头,俱是把头埋得极低,谦卑恭顺,就好像生怕听见他们有什么私密的谈话似的。   “你过来做什么?”   念颐皱着鼻子撇开视线,说着“绝情”的话,脚下却不曾挪动分毫,“殿下就不要再假惺惺了吧,你最好每日都与你亲亲表妹一同游湖泛舟,闲时再拿我做个消遣,这样你就最开心了是不是。”   “念颐……”他忽而道,“不要让他碰你,我怕控制不住自己。”指尖探进她袖拢中,轻轻握住了里面微蜷的,柔软的手指。   念颐毫无防备,一低头和他的视线撞在一起。   微一迟疑,旋即用力地抿唇,甩开手道:“这是我能控制的么,他是太子,我呢?”她很落寞,对他们的未来不抱希望,望向远处风雨飘摇中的望星楼,“就不应该遇见你的,从前我对未来没有渴望,只希望爹爹和哥哥对我多一些关注,至于日后的夫君姓甚名谁,家世如何,老实说,我还没有想到这样长远。可是你出现,把我变得像现在这样时不时总想着你……”   “我的错——”   她吸了口气,凝着他道:“你却不能娶我。”   须清和重重拧起了眉宇,眉间的沟壑泄露了心事,沉声道:“念颐,我需要时间。”   “多久?一个月,还是两年?”   她低了低脑袋,看着自己脚尖慢慢地道:“就这样吧,谁没有谁不能活,过去不是都过得好好的么。”   想起太子那些或明或暗的敲打,她为他捏了一把汗,假装轻松地提唇笑笑,又道:“梅姑娘人很漂亮,又知根知底,最要紧是,我看得出她很喜欢你,比我更喜欢你…这样多好,你们成亲,贵妃娘娘也会高兴,梅姑娘会把你照顾得无微不至……”   没有多愁善感的心,做了多愁善感的事。   念颐把手往外伸了伸,发现在不知不觉中雨停了,正要挽起笑靥和他作别,须清和却道:“你想摆脱我,恐怕我不能叫你如愿。”他不管她怎么想的,究竟是发自肺腑,抑或有其他计较,都不干他的事。   她唇畔的笑花一瞬间枯萎下来,怅惘地扬了扬眉,“兰卿,时间会证明我是对的。”   说完再不敢看他,提着裙角奔了出去,跑了好久,直到上气不接下气才停下来,抬眼看,慕凰台近在眼前。   对须清和说了那些话,当时她脑子里又乱又清晰,两个顾念颐在打架。   一个提醒她须清和在望星楼为了救她不惜暴露了他的秘密,至今幕后黑手都不曾揪出来,她不能伤他的心;另一个却不住将太子对他们的怀疑反复剖析,她畏惧须清止的权势,怕他来日御极后对须清和不利。   如果她做一个选择就能化解将来可能的灾难,那么现下即便两厢里都难受些也值得,毕竟目下的酸涩只是一时的,往后须清和会娶亲,不是梅姑娘,也可以是任意的旁人。她也会有自己的人生吧,平平淡淡过下去,他成为记忆里最绚烂的一抹靓影就好。   慕凰台里有宫人出来引路,念颐收回遐思,发现这个宫婢竟然是那一回盯着她瞧了又瞧的小宫女,便道:“我认得你,你还记得我么?”   阿辛受宠受惊,她记得她才叫人惊讶,忙道:“姑娘还记得奴婢?奴婢叫阿辛,一直在皇后娘娘宫里当差。”   她念了念她的名字,有意无意地扫听起来,“阿辛,你知道太子和先太子妃的关系怎么样么?果真那么那么恩爱?”   念颐想起太子的话,她要是没理解错他的意思,须清止当时是在告诉她,他是喜欢陆氏的,陆氏的心里装的却不一定是他。   阿辛瞳孔略略放大,暗道恐怕这位来日的太子妃是吃陆氏一个死人的醋了,于是也不含糊,只当是卖未来太子妃一个人情,不加细想就道:“这个姑娘就有所不知了,但凡是夫妻,皇家里的又如何,该吵嘴该置气的时候,照样不含糊。”   “你是说,他们关系不若传言中好?”   “也不全是,”阿辛回想着自己听到的各种八卦,再整合她自己一些臆想,笃定地道:“太子殿下对先太子妃情比金坚,平日宠得皇后娘娘都看不惯,至于陆氏,奴婢想既然有这样一个把自己放置掌心爱护的男子,她有什么理由不爱我们殿下呢?”   念颐发觉这个阿辛说话前后矛盾,只好用疑惑的口吻道:“那他们果真是恩爱非常……”   阿辛撸了把头发,犹疑不决,“还有一桩事,姑娘毕竟是来日东宫的女主人,奴婢在您跟前也就真的没什么可隐瞒的了。说起来,这还是奴婢的小姐妹从东宫一个侍弄花草的嘴里听来的,您听听便是,是真是假,就不要太当真吧!”   她点头,阿辛就打开了话匣子,道:“有一回,殿下和先太子妃吵嘴,那次闹的动静挺大,万幸,并不曾叫东宫以外的人知晓。陆氏有个黑金纹的匣子,一直锁着藏着不让殿下看,姑娘知道,这人呢都有好奇心,一日两日或可忍住,时日久了心中的好奇却会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呢!”   念颐连连地颔首,深表认同,她不是个合格的听众,听到此处插嘴进去道:“后面我晓得了,必定是殿下他某日趁着陆氏不在,终于打开了匣子,然后就知道了妻子瞒着自己的秘密吧?”   “姑娘真是冰雪聪明!”阿辛不忘吹捧她,压了压声音接着说道:“就是您说的这样了,不过…殿下发现陆氏的匣子里是一幅肖像画,画上的人是太子妃,嗯,倒是这幅画儿的落款,着实耐人寻味。”   “怎么说?”念颐被勾起了好奇心,一时忘记自己是在慕凰台,仿佛在家里和丫头们谈天说地,捂着嘴眨巴着眼睛道:“是太子妃闺中时的心上人画的吧?殿下便怒了,太子妃回来知道自己的匣子被他擅自打开了也恼了他,于是小两口就吵架了,我说的对不对?”   “全中!”   虽然这些阿辛自己都是东拼西凑听来的,但是顾十二姑娘灵敏的思维还是叫她佩服,她不禁问道:“那您不妨猜猜,那作画之人却是谁?”   这她怎么可能猜得出,念颐摇摇头,“我认得么,见过么…?”   阿辛不卖关子,反正她也是听说的,谁晓得真假,凑到念颐耳边鬼鬼祟祟道:“画上的落款是我们殿下的九弟,承淮王殿下。唉,您说这都什么事,叫人意外的很呢!”   “确定是,承淮王?”   念颐很明显地一怔忪,阿辛看着她,“八。九不离十,昔日先太子妃身为皇后养女,一直是住在宫中的,她与我们殿下和承淮王殿下自幼便相识,奴婢听说后也想过,总觉得,若是陆氏心下对承淮王殿下有意,这丝毫不奇怪。”   她蓦地有点惋惜,“那位殿下过去何等光辉,京中多少名门女子仰慕,多一个先太子妃不算什么。”   “这样么……”念颐只觉五味杂陈,无意中道:“又是一个青梅竹马,想来承淮王亦是属意于她的,真可惜,所爱之人最终旁嫁。”   阿辛动了动嘴巴,讶异顾姑娘会有这样的想法,难道她不知道承淮王纵然如今表面上温文和气,过去却是个满脸写着“生人勿近”,较之麒山王还更骄横万分的人物么。   正是因着过去的印象太深刻,哪怕是现在阿辛都不觉得承淮王好接近,就拿常进宫在孝珍贵妃身边走动的梅家姑娘来说,她身为承淮王的表妹,也算半个青梅竹马,还曾定下过亲事,如今怎么着,任如何殷勤,不一样被推拒在心门外。   所以说,承淮王还是那个承淮王,冷面冷心,真不像是会喜欢上什么人的人,哪怕是先太子妃貌美若谪仙,他都不见得真如顾姑娘所言,同她有何首尾。   想是这般想,阿辛却不会一股脑把话全倒出来,再说也没这必要,竟是一副感佩的口气道:“姑娘说的是,怪可惜的,奴婢亦是如此想呢。”   远处响起悠长的钟鼓声,念颐扁扁嘴,摸了摸自己的脸,“阿辛,你与我说实话,我的相貌,当真有几分相似先太子妃吗?”   她一提到这个她立马来了兴致,脱口而出道:“奴婢早就发觉了,上回没道破罢了。不过姑娘不全是肖似陆氏的外貌,总体而言,约莫是一种神态上的相像,还有姑娘某些角度,隐隐绰绰的,是真的与先太子妃很像——”   宫里很多人都在私下议论,说襄郡侯府的顾十二姑娘是撞了大运,她六姐姐顾念兮是早前风言被定下的未来太子妃。   可怎么着?   贤妃再在背后用力,也不敌顾念颐一张讨男人喜欢的脸。   “你也觉得我幸运么?”念颐问了出口,却不等阿辛回答,自己加快步伐走了。   她的心情从没有这样糟糕过,她以为至少须清和是因为她是她才喜欢她,结果呢,他和太子殊途同归,为的不过是一个人世间再没有的陆漪霜。   分明她问他时他连眼睛都不眨就说她们不像的——   须清和,骗子。   ☆、第40章   皇后召见念颐并没有什么大事,且她已经提前知晓了太子中途把顾念颐叫走的事,只觉心满意足。做母亲的,最是盼着儿女好,皇后只太子这一个儿子,太子先前却对陆氏用情过深。   这不妥。   为帝王者,可以长情,然不必专情。   念颐被带入暖阁,室内焚香,馥郁的香气里皇后笑容慈和看着她,她也没有压力,只是须清和的事叫她无形之中头顶罩着一团阴霾。好在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她依然可以在皇后面前表现得端正大方。   聊了些琐碎的闲话,皇后道:“过些日子是嘉娴公主的生辰,这孩子是本宫看着长大的,打小儿她母妃便不在,怪可怜的。你如今也不是外人,有些事情,本宫也好同你通通气。”   念颐迟迟应了一声,心想嘉娴公主会与自己有什么联系,她的事,何须与自己通气?抬眼见皇后表情,她眉眼微扬仿佛大有深意,念颐垂下眼,忽然福至心灵。   怎么偏生忘了,是家中的六哥哥……他曾冒犯过嘉娴公主,这事情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圣上还在朝堂上问及大伯此事。   现在皇后这样的态度,莫非——   念颐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再看皇后,她竟然微微颔首,附和着她的思路道:“公主年纪也是不小了,放眼京中青年才俊,本宫瞧着,还是你家六哥好。”   究竟是皇后瞧着六哥哥好,还是公主觉得好,这就耐人寻味了。念颐在这事上没有多言语的道理,只是抿着唇轻轻地笑,静待皇后下文。   “嘉娴公主此番十五岁生辰之日行及笄礼,到次日,本宫允她出宫到城外轻舟庵莲台赏莲,”皇后说完这一句忽然停顿良久,接着才慢慢道:“也算是全了她的心愿,到底缠了本宫多时……”   嘉娴公主的心愿想必不止是出宫赏莲这样简单,念颐基本上已经把皇后话里双层的意思咀嚼出来,她只是没想到,皇后娘娘除了待太子好,待不是自己亲生的嘉娴公主也能这般体贴,而且,皇后还曾收养过陆漪霜。   谜一样的大人物,和她理解中不尽相同。   念颐细思漫想着出了慕凰台,自己的事也不去理了,只想着探探顾之洲的口风,千万不要是神女有意襄王无心。到时候天家威严压下来,六哥哥还不是得乖乖当驸马,倒不如两情相悦来的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一辈子都是值得。   海兰被安排在前宫某个门房里,念颐距离她很有些距离,且她也不晓得自己怎么就变成一个人走在这偌大的宫苑之中了,脚下不知踩了多少个积水的水塘,身上虽然干了,绣鞋却饱经风霜啊。   毕竟在皇宫住过一段时日,认路念颐还是可以的,不过眼下这个不急。她委实是受不了两只脚都湿答答的感觉,便探头张望了下,寻了个无人的角落突然扶着墙壁把一只鞋子脱了下来。   鞋头倒垂着,滴滴滴往下掉水,她仔细看,鞋子果然是湿了个透,怪不得她那么难受,往常下雨天她从不会在外乱走的,今日当真是个意外了。   脚上的白色绸袜也是湿漉漉的,风一吹觉得脚上冒寒气,恐怕都泡白了吧!这么想着,念颐就把白绸袜一扯脱了下来,人半倚着墙壁艰难地挤水,挤完甩了甩,觉得凑活着能够穿了才弯下腰。   可是就在弯腰的那一刹那她似乎看见了什么人,安安静静的人影,融于背景中一般,可能已经存在许久许久。   念颐心说不会是什么男人吧,她眼下脚丫子还露在外面呢……白白的脚趾缩了缩,这念头只是一瞬之间,她马上就想到这是在皇宫禁院之中,除了宫女就是去了把的内监,即便是被瞧见了,至多觉得她形象上受损,名誉倒是无碍的。   抱着这样的想法,念颐单脚跳了跳以便更稳地扶住前面的石柱,然后挨着石柱的边沿一点一点把目光延伸过去——   那里井边一袭轻纱广袖之人,安然端坐于轮椅间,不是须清和,却还能是谁?   念颐握拳在石柱上捶了捶,又把脚向后缩,浑然一副压根儿就不曾瞧见那里有个他的架势。   她装模作样起来很有一套,何况心里恼他喜欢的人分明是陆漪霜,偏生隐藏得如此之深,他对她好都是为着另一个人,她还傻呵呵当了真,真是越想越不值当。   念颐一跳一跳地去够自己起先放在墙根的鞋,她有个错觉,须清和坐在轮椅上他便真不能行走,她只要穿上鞋迅速走人就成,她不想再面对他,至少在近期。   手将要碰到鞋边时,身旁冷不防掠过一阵风,然后她的鞋就被须清和拿在手里了。   须清和好整以暇把绣鞋往腰间一别,抬眸时没多大意义地咧了咧嘴角,他并不是在笑,看在她眼中完全是相等于挑衅的表情。   “还给我!”   念颐手臂伸得直直的,恨不得手臂变长直接抓住他的腰带。她白绸袜还未来得及穿上,风吹在脚上虽说很舒服,但是那是在须清和不存在的前提下。   姑娘家的脚怎么能是外男随意瞧的呢?须清和却一副不打算搭理她要鞋这事的模样,脸上波光澜澜,对着她曲起的脚丫看了又看。   念颐扬声又叫他把鞋还给她,也实在是羞愤的不行,就把脚费劲地蜷起来缩进裙子里,只是这样会很辛苦,她又是单脚站着,一手扶着墙壁还要拿袜子,真真“苦不堪言”。   须清和看她辛苦他也不好受,然而她这样倔强,竖起浑身的刺像一只刺猬似的对着他,竟较之先前她进慕凰台尤甚。叫他很失望。   “念颐,”他不着痕迹向前进了一小步,“我们谈一谈。”   她显然没有发觉,兀自皱着眉尖,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不要,我现在不要和你说话,我们无话可说——”   他脚下滞了滞,须臾耐心地道:“你乖乖的,我帮你穿鞋,嗯?”   指了指别在腰上的绣鞋,他肩膀线条流畅,轻轻耸了耸,“不穿也可以,那你便这样离开好了。我是不介意。”   念颐面上有顷刻间的松动,但她十分固执,用下巴指自己的鞋,“你给我,我自己穿。”   须清和当然不能同意,他堂堂一个王爷,难道这样和她磨缠当真只是为帮她穿鞋伺候她,他为的是多一点时间和她说话。念颐对他似乎有误会,便是没有,他也要消除她的疑虑,至少让她相信他有能力解决如今面临的问题。   “你不让我为你穿,我便不还你。”须清和道,笃定的视线把她笼罩着。念颐在心下计较,知道他的性子和手段,为了早点出宫不在此处耗费时光,看来只有同意他了。   “那好罢!”她现在和他说话时早便没有了最初的恭恭敬敬,非但如此,她还有些有恃无恐的“傲慢”凝固在微表情里,呼呼喝喝地道:“这么的,你…你过来,先借我扶一下,我穿绸袜。”   话毕,觑了他一眼,怕他以为她一个人在这里又脱鞋又脱袜的别是有什么怪癖,不禁就解释,“适才下雨下得很是突然,我不曾打伞,脚又踩进水里这才弄湿的,很不舒服……不然不会躲在这儿脱。”   他没有说话,狭长的眸子里掠过一线灰暗的剪影,缓步过去任由她扶着。   念颐就这么低着头穿她半干不湿的白绸袜,原先是一只手扶着他的手臂的,后来发现一手穿袜子难度太高自己做不到,干脆就把他视作柱子墙壁似的倚着。须清和默不作声,她头顶绒绒的头发在他鼻间绕来绕去,弄得他有点痒。   抬袖揉了揉后,他问她道:“你今日进宫是面见皇后,如何会与太子在一处。”   念颐好容易在奇怪的姿势下穿好了袜子,直起腰来睨了睨他,信口胡言道:“我心慕太子殿下,我自己找他去的。”   “念颐……”   他果然很不满意她的回复,一边长眉高高挑了起来,“你非要这么同我说话么,倘若对我有什么不满,大可直说出来。”   她知道他不会信的,可是无形之中却想见到他为她吃味的样子。   须清和若是嫉妒她和太子,或许即使他心底深处的人仍旧是陆漪霜,她也能有点安慰,他对她应该也有些重视的罢。   然而要他因她这样一句话就变色是不可能的,她自己都不信,遑论他了。   念颐鼓了股腮帮子,反问道:“那你呢,做什么同你那表妹泛舟湖上?孤男寡女的,为了她的声名着想竟是快些娶了过门罢,反正,你母妃也中意她……!”   他动了动唇,解释他会去完全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若然如此,怎么明知是梅初吟还要去。这个念颐是瞧得出来的,她其实不是闹这个,单纯是要拿话不停地噎他罢了,仿佛这样就可以好受些。   须清和把别在腰间精致的绣鞋拿在手上,见念颐静默了一会子后便微俯下。身拉她自己的衣角,左弄弄右抚抚,一时也闲不住。   他看的出神,一个不注意间她却倏地直起腰来,也不是要抢回鞋子,居然问他道:“我究竟像不像陆漪霜?”   她苹果似的小脸蛋靠的极近,两人鼻与鼻间不过两指宽的距离。   须清和如何晓得念颐因何又问起这个来,他记得他是答过的,想照旧说不像,眸子一动,却看向了那两瓣浅朱色的唇……   ☆、第41章   四下极是静谧,夏日雨后天色初霁,暗灰的云翳后绽出浅金色的光芒,水珠沿着树枝纵横的枝桠流到鲜绿的树叶上,树叶忽然受重,吃不住狠狠颤了颤,把水珠抛了下去。   滴答。   滴答——   须清和喉结处滚了滚,嗓音低弱地道:“不是问过了么,怎的又问起来。”   “我上一回没听清楚,”她大张着眼睛,表情也趋于平缓,语气却格外的严肃认真,“你仔细看着我,每一寸皮肤,每一个五官,不要眨眼,把陆漪霜的模样和我的叠一叠,然后说实话。”   念颐只想让他把自己的脸看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根本不曾考虑两人之间的距离会否有些危险,她是真不愿意做一个什么所谓的替代品,如果只是太子那里还好,横竖她不中意太子,他要喜欢他的原配是他的自由。   面前这个男人不同……他假使也是和太子一样的目的,且还成心掩藏得极深骗过了她,这会叫她在失望之余觉得伤感。   年轻轻的小姑娘,尚未及笄,正是青葱的年纪,他是头一个让她意识到男女之情的男人。无论未来如何,她是不是嫁给他,念颐自己知道,如须清和一般的人,世间再不会有第二个了。   这么想着,后知后觉才感觉到,似乎她和他靠得也是太过近了些,大约她自己一嘟嘴巴,他的唇就被要被碰上了,弄得她成心要轻薄他似的。   人都是这样,意识不到的时候都是傻大胆儿,好比武松过景阳冈打虎,喝得醉醺醺的烂醉如泥,还知道些什么,全是天然的意识催促他打虎罢了。   念颐现在头脑却清醒的很,就发觉到须清和的呼吸一下一下微微的缓缓的拂到自己脸上,每一回同他气息的接触皆是交锋,她溃不成军,面颊上浮起两抹粉红的晕泽,眼神也开始闪闪烁烁。   他却始终如一,看看她的唇,看看她的眼睛,因两人之间靠得这样近,视线难以长时间聚焦。他闭了闭眼,向后退了退倒也真应了她的要求凝目看起来。   “怎么样,像么?”念颐松了一口气,可是眉头皱巴巴的,另有几分微妙的忐忑,“你又要说不像了是不是?”   她一只手还扶着他的腕子,否则长时间一只脚站立定是站不稳的。须清和垂眸看她紧紧握住自己的指尖,手腕上是她不算小的力道,抓得他吃痛。   他忽而扬了扬唇,“像,怎么不像——”   念颐急了,这才知道自己现在听他说“像”抑或“不像”,居然都是不乐意的。他说“像”她会不高兴,他若说“不像”,她又认为他不诚实。   须清和的话并没有说完,只是使坏地刻意停顿,望着念颐红泽扑扑的面颊,他惬意地拉长着语调道:“我看你的脸…约莫更像猴屁股罢,左边也红,右边也红,怎么回事?和我在一处仍旧不习惯,所以如此羞赧么?”   他不该点破她的,这么一说,念颐忙就两手捧脸,“你才是猴屁股,我这是被天气热的,你竟是…竟是没瞧见太阳出来啦……!”   须清和抿着嘴角,唇际弧度有些许的上扬,念颐却因骤然松了手遮脸而失去重心,一只脚晃悠悠地原地跳了跳,然后便笔直往须清和身上栽去——   他老神在在,丝毫没有惊讶,在这种情形下还能优雅地张开双臂,只等着她“投怀送抱”,慢声慢气地道:“怎生连站也站不好了?真叫我挂心,来,我接着你。”   念颐紧闭着眼睛侧倒在他肩膀的位置,他的骨头硌着她了,她便把脸一仰恼羞成怒道:“谁叫你假好心接着我了,我甘愿倒在墙壁上的,走开,你走开!”   他嘴上一味敷衍她,说着“我走我走”,行为上却丝毫不是这样。   抬手在念颐腰上扶了扶,他让她站得稳稳的,起落的广袖间充盈着松柏清新的气味,念颐无意间嗅到,恋恋他身上的味道,心理愈发复杂了。   他大概是要为她穿鞋吧,一手托着绣鞋,眼神脉脉地望向她掩在裙襽里的脚丫。   念颐瞧出来,不甚自在地咕哝了句什么,和他在一道儿矜持是不必的,她稍犹疑,倒是慢吞吞把脚伸了出来。   适才动荡得太厉害,白绸袜宽松,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她自己也唬了一跳,脚居然就这么未着丝缕伸出来了。   念颐是侯府嫡出小姐,大家闺秀,她的脚从来不曾走过多长的路,穿的也都是绵软的好鞋,针脚齐整还是其次,主要是底下人花的心思,光是纳鞋底便花了好大一番功夫,等到她上脚的时候绝没有不合脚之说。   等闲也从不曾在天光下暴露出来,捂了十来年的脚,晶晶莹莹,五只小脚趾透着极淡一层桃粉,此际扭捏地蜷缩起来,仿佛下一息便要躲回去。   “……等等,你不要看,我先把绸袜穿上。”念颐再大大咧咧,也没有说自己的脚赤条条给男人看的道理,按照现今的说法,一般来讲姑娘家的脚平白被外男瞧了去,她就是那个人的人了。   她羞起来收势不住,特别上脸,面红耳赤的,却也不是像别人似的整颗脑袋都是红的,她只面颊腮边两抹嫣红,艳若桃李,樱桃小口也抿着,须清和看着只觉得可口。   他压了压她的手阻止她蹲下去捡绸袜,轻声道:“还是我来罢。”   不给念颐说不的机会,须清和说完就蹲身下去,他先只是握住她的脚尖,像擎着一块凝脂白玉,念颐不忍心再看,有种自己清白不复在的沧桑感,可怜她都不一定能嫁给他,脚还要被他看了碰了,真是流年不利。   她眼睛闭了好一时,下面须清和动作却慢的可以,她怀疑他伺候过人不曾,究竟会不会穿袜子?不禁抬着腿,膝盖在他胸前不拘哪一处微微抵了抵,道:“你这么样磨蹭,倒不若还是我自己来穿……”   须清和把她的脚放在自己膝上,两手翻那只白绸袜,不满意地道:“还是湿的,这要怎么穿。”   合着他在纠结这个,念颐气得不行,弯下去要抢回袜子,“就你矜贵,湿的怎么就不好穿了,我脚暖和,等会儿不多时就捂暖了——”   她的动作遭到他的抵抗,她只得放软了声气,怏怏地道:“快穿上罢,我怕万一来个什么人,被人瞧见你我这样,我今后还怎么做人?你一点也不为我想。”   他顿了好一时,终于决定忽视袜子的干湿程度,潦草甩了甩,很是规矩地为她穿了上去。   带子才一系上,念颐就仿似有了遮羞布一般,顷刻间生龙活虎起来,羞臊之气一扫而空,还不吝夸他道:“看着不像是头一回伺候人穿袜呀,连结都打得好看,我喜欢。”   须清和继续帮她穿鞋子,她在上面碎碎念,间或看她一眼,每到这时她就会闭上嘴,和他对视一会儿,眼睛小鹿似的,闪啊闪地调开视线。   他把鞋帮向上提了提,耐心且细致,穿毕后直起身俯视着她,突然似笑非笑地道:“你的脚长得挺好看的。”   念颐只想把这一页揭过去,他成心提及她也不是没准备,便昂了昂脖子欣然接受了他意味不明的赞美,“还成罢…!”   她若是害羞他兴许能蹦出些温软的台词,见她如此,许是潜在的邪恶因子作祟,须清和掖了掖大袖,眼角略略飞扬着道:“嗯,也就只有脚长得还算得人意儿。”   她和他的对话从来都是处于下风,念颐越性儿拉下了脸,她还一直认为自己蛮俊来着,被他这样一挤兑,她很难不往陆漪霜那里想。   总归鞋穿上了,双脚着地,她这会子要走大罗神仙也拦她不住。   念颐磨了磨后脚跟,负气欲要拔腿就走,踅了踅身没好气地道:“是,在承淮王殿下眼中民女只有一双脚还勉强能入眼。”   可恼她连陆漪霜究竟何等模样也不曾见过,此刻只能拿手指头点了点自己的脸,“您找陆漪霜去吧,她生得好看,我不好看…我方才遇到你之前都想好了,今后我们都不要有瓜葛为好,不争馒头还争口气呢,我要静下心来好好表现,叫太子殿下喜欢上我,只有这样来日才能不叫人背地里笑话——”   须清和如同被一盆雾水打湿,不解不知,“你说清楚,我因何要去找陆漪霜,她与我何干?”   她的脾气来的快,这一车子的话,他真有点招架不住,一再对她好言好语,在她身上他把自己这辈子的好脾气都快用尽了。   她呢?口口声声只是太子,便这么想做太子妃么?   也是气起来,须清和冷下眉眼,广袖猎猎而响,拂袖而去,径自走远在轮椅上重新落座。   他竟然不解释?   念颐跺了跺脚,原地蹭了几步耐不住性子尾随上去。双手一张拦住他的去路,气咻咻地道:“别走呀,怎么就走了呢,你要抛下我么。”   他从来就不是好脾气的人,偏过头不悦道:“本王不走莫非还留在这里,岂不是挡了十二小姐攀高枝的路。”   情侣间吵起嘴来什么话都不过脑子,念颐被须清和这句噎得脸红脖子粗,小嘴熬粥一样上下颤动。   正待开口,余光里却倏地看见贤妃领着几个宫人款款往此处而来——   ☆、第42章   此处远离棠梨苑,东临慕凰台,但真正说起来,却是算在望芙宫的管辖范畴之内。因此上,贤妃于此时此地出现,并不是多大的稀奇事。   须清和一派自若的镇定神色,念颐却不是,她慌忙拉开和他的距离,收拾完情绪,贤妃已然到了近前。   几个宫人低垂眉眼站得靠后,只有赵福全扶着贤妃的手,主子尚未开口便听见他道:“哟,奴婢才还想说远远瞧见是谁跟谁在此处呢,原来是承淮王殿下……”他躬身下去行礼,再看向正对贤妃福身的念颐,“十二姑娘也在啊,奴婢听闻您往皇后娘娘跟前问安去了,这么快便出来了么?”   这阴阴阳阳的尖利声调听得人浑身不舒服,话里携着机锋,念颐微微一笑,道:“正是呢,今日天气不美,皇后娘娘体恤我,怕在宫中太晚家去时不便,是以准我提早离宫。”   贤妃望着他们两个是一脸了然的表情,话出口却道:“皇后娘娘准你提早离宫,你竟与承淮王……凑巧在此处遇见么?”   念颐心中忐忑,正要回话,不妨须清和笑了笑,视线从放晴的天穹很慢地移至贤妃脸上,语调悠然地道:“贤妃娘娘来的怕是更巧,不知道的,还道娘娘是成心专赶在我与十二小姐一处说话时过来。”   他抚了抚微松的襟口,“人言可畏呵,娘娘贵为一宫主位,还是该更仔细些,切不要一朝行差踏错,叫人抓着把柄。”   把柄——   一抹锋利的光从贤妃眼中掠过,她瞪着须清和,听他话里意思,是在威胁她他已经得知那一夜在望星楼试图加害顾念颐的…是她的人不成!着实可笑,他的腿有残缺此事是真是假她已留心上了,摸清他的底牌是早晚的事。   而今他自己又与来日的太子妃暧昧不清泥足深陷,究竟是谁抓着了谁的把柄?   赵福全见贤妃气极,忙借着搀扶的便利在她腕上点了点,贤妃会意,表情动了动便轻易笑出来,捏着金丝镶边的手帕在侧颊掩了掩,和气地道:“王爷提醒的是,本宫常日在宫中,见着的人不多,有时候难免就收不住口。不该看见的,听见的,只怕某一时一个不仔细便说漏出去也是有的,这也确实不好。”   须清和跟贤妃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有来有往乍听都是和缓的声气,但是话里的内容却总叫人觉着暗藏玄机。念颐还不晓得当日要置自己于死地的人就是贤妃,亦没发觉贤妃洞悉了她和须清和之间的牵扯。   只道她是碰巧经过,是和须清和不对付,才这样依依不饶借题发挥。   她不敢再看须清和,想着怎么快速脱身,突然听贤妃道:“十二丫头,我才听底下人说太子正在寻你,嗐,现今民间订下亲事只待完婚的小夫妇都有常相聚的,你们也该多处处,太子是本宫看着长大,虽则平日里话不多,但他若是着意对一个人好,可是谁也拦不住的。”   念颐喏喏称是,在贤妃咄咄的目光下弯了弯唇,不疾不徐道:“太子殿下丰神俊朗,世间无二,念颐若能得殿下倾心相对,是念颐之福。”   须清和牵唇,一条不像是微笑的弧线从唇角拖曳而出,他在扶手拍了拍,像是个信号,暗处立时走出一人。   “殿下。”方元双手高举作揖,抬脚走到须清和身后。   念颐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没在脸上表现出自己的震惊,她是麻木到了怎样的程度,竟然都察觉不到方元一直都在。   观方元隐蔽他自己的地方,想来——贤妃是何时出现的,出现多久,一切聚在须清和掌握之中罢,这周围便真除了方元毫无他其他眼线了么?   也难怪,他那么无所顾忌,还主动帮她穿鞋,原来周围风吹草动都在他掌握之中。   “出来久了,书房中一幅尚未着色的仕女图想必一早就干了。”须清和向贤妃微点头致意,露出的后颈泛出温凉的光晕,“兰卿先行告退。”直至和方元消失在拐角也不曾回过来看念颐一眼。   她虽然知道他大约只是在贤妃面前需要作戏,才当作自己是不存在,可是只要一联想到他曾画过先太子妃的人像,她就不称意极了。这样一分别,再见面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可能直接就会是她和太子大婚他来吃酒席罢!   念颐浑身泄了气,须清和的爱太飘渺,甚至这一切都可能只是建立在他与另一人情谊之上的假象。他会在她提到太子时生气,是他混淆了昔日的自己和如今的她……   这么一忖,念颐觉得太子亦是蛮可怜的,和自己相差无多。   贤妃还吃不准她和承淮王间走到哪一步,是互生情愫,抑或只是须清和单方面的相思——当夜为了救顾念颐连暴露自己也不顾了。贤妃对那天晚上下面人的回报一直持以怀疑的态度,她只是不敢想象,如若承淮王现今的残疾只是伪装出来的,那么,他岂不是要直接越过麒山王去。   他才是太子登基路上最强的敌人。   究竟鹿死谁手,尚且是未知之数。假设承淮王假残疾之说成立,自己是否该另做打算?   不过眼下要紧的,还是将心中的疑惑验证,如此才好图后继。   心念频转,贤妃便含笑看向了念颐,“过几日嘉娴公主将及笄,说起来,念颐今岁也十三了吧,你与太子的婚事既然已经定下,明年备嫁,后年你十五岁,及了笄,便好同太子大婚了。”   念颐温声应个是,听了贤妃的话才想起来嘉娴公主和自家六哥哥的事,这可是皇后娘娘亲自委托,她断没有办砸的道理。至于与太子的婚典,这不是她说了算数的,成与不成,两个人有没有缘分,都是天意。进了趟宫,她已经能看得开了。   贤妃道:“嘉娴这孩子也是我眼瞧着一步一步走过来,心眼实诚,不娇气,与你想必投缘。我看及笄完的隔日念颐竟是陪着嘉娴一同往轻舟庵为好,一则来日你们的关系不比现在,二则,你们年纪相仿,一处游玩做伴也可更尽兴。”   “这个……还是要看家里人的意思。”念颐从前番起便觉出贤妃的古怪,她如今对自己和颜悦色,她看到的却只有虚假,不禁道:“娘娘不知,家中老太太若是同意了,我才能够去呢。”   “老太太素来疼你,岂有不应准的。”贤妃和念颐一起往外走,间或道:“还是去一遭吧,趁着尚在闺中年纪又轻多出去走动走动,别到了我这个年纪才后悔,念颐瞧着我光鲜亮丽,实际呢,嫁进皇宫便等同和外界失了联系,连朝阳门的门缝我都瞧不见……”   刚才还怀疑莫氏的用心,听到这几句念颐却不禁放低了防备。贤妃说的很是,或许她当真只是有些感慨吧,等来日自己也住进东宫,过的就也是贤妃这般的日子了。   ***   回家后,念颐吩咐喜珠去外院打听洲六爷归家不曾,喜珠又支使下面的粗使丫头。   一来二去的,等消息回来时念颐早已沐浴完侧卧在床上了,喜珠打帘进来,见姑娘面上遮着芭蕉美人纨扇,窗外蛙鸣声声入耳,她热得光着膀子,薄被也被蹬在床角,呼出的气从纨扇边缘透出来,搅得额角碎发不规律地左右颤动。   “你才回来,姑娘说你再不回来她可先睡了,天气这样热,她说她睡着了才最舒坦。”海兰边说边把雾一样的纱帐向两边勾起,念颐闻声支起身来,眼中并不见睡意,“怎么样,六哥哥在家里么?”   喜珠笑得眼角盈盈,接过纨扇为她打扇,“在呢,昨儿便在家中了。大老爷说了,六爷读书不上心,咱们家也不缺他一个大学者,过些时候要找份差事与他,再说门亲事,只说是,‘是时候收收心了!’”   念颐支起了下巴,宫里皇后娘娘既是有那般的打算,未必家中就无人知晓,她白日里见贤妃是晓得的,那么想必大太太心中也有数吧,只是,这么大一桩事,怎么仿佛并未和大伯父通气的模样。   他们闹变扭了么?   想想觉得自己是想岔了,便不曾继续下去。罢了,择日不如撞日,念颐从床上爬下来,吩咐穿衣,紧接着,便一路往外院顾之洲住处去了。   途经垂花门附近的假山处,有守夜的婆子四五个婆子经过,灯笼摇曳光线晃动,念颐不知哪里不对劲,忽然闪身避进了假山里,等婆子们走过了,她才舒出一口气。   毕竟天黑了就是入了夜,各处都快要落锁,她要是这么招摇被守夜婆子们撞见,来日天明报到大太太那里,又是一桩事故,也是能避则避了。   远处草丛里短促的虫鸣声响了响,蓦地很快就奇怪地止息,依稀是有人来了。念颐跨出去的脚机灵地收回,正埋怨婆子们去而复返,那边却响起六姑娘的声音。   “……衡哥哥,你便同我说实话罢,我思来想去,你对念颐的态度实在是很古怪,加之今晨我在母亲屋外听见的……”   这声音一时响一时轻,念颐听得累,但是么,人都是对自己的名字极为敏感的,她打包票自己一定是听见了“念颐”二字,还有“衡哥哥”之类的字眼,如此说来,现下与顾念兮在一处的人是她五哥哥么?   有道是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念颐纵然好奇,眼下也不打算继续听这飞来壁角。她蹉着步子一点一点地往假山外挪,他们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不受控制地往她耳朵里钻。   顾之衡道:“你信便信,何必来我这里扫听。你便确定你今晨从你母亲处听见的全是真的,而不是你紧张听错了。”   他的声音不复同她说话时的清冷,此时隐隐有几分不耐烦,念颐很了解自己这个哥哥,她忽然好奇,到底顾念兮早上听见什么了,是和自己有关?   顾念兮又道:“六哥哥这话不对,这样的事我如何敢听错,我只问哥哥一句,兴许你心里清楚,兴许你也是一直蒙在鼓里,哥哥给我个答复——”   “谁在那里?!”   顾之衡的声音骤然一厉,惊得顾念兮戛然而止,她转过身往假山处看,瞧见一抹白色的人影。   “出来,还要我再说一遍么?”顾之衡寒声道,嗓音里像是结了冰碴子,把六姑娘向后推了推,自己大步向前。   念颐汗毛都竖起来了,她一直很害怕哥哥。从小他在她心中便是不一样的地位,眼下倒仿佛她在偷听一般,她觉得委屈,可还是走出来半步,弱弱道:“是我,我是…路过……”   走向她的高大身影停顿下来,顾念兮却浑身一震,“小孽种”三个字在她嗓子眼里卡了卡,几乎就要宣诸于口,临了突的被顾之衡转身横了一眼,到底没能说出来。   “你不是厌恶她么?”她皱眉,指向念颐,“这么多年谁不是看在眼里,不单是你,还有二老爷,你们不都厌极了她么?你们说不出口,我来帮你们说,这样不好吗?”   “六姐姐……”念颐握了握手掌,亲耳听到念兮这样描述父亲和兄长对自己的态度,所谓的“厌恶”,即便是事实,也叫她分外难堪。   好在这昏暗的天光,总算给了她几分依赖。   夜太黑,视觉的模糊让听觉更灵敏,顾之衡听出念颐话音尾部些微的颤抖,胸臆里忽而拥堵。   曾经他无数次想把真相告诉她,可每一次都没有。   “念颐,回去睡觉。”他依旧没什么好气,说完这一句就踅身看着顾念兮,沉声道:“六妹妹也回去罢,今晚你说的话,我就当没有听过。”   “……可我已经知道答案了。”想起母亲的愤怒和泪水,再亲眼看见顾念颐这个孽种,念兮脑子一热,猝的快步越过顾之衡停在念颐身前,借着远处长廊上飘摇的光,她无比精准地盯住了她的眼睛。   “姐姐有什么事?”   顾念兮扬着唇角,亲切地道:“念颐,听说你今日受召入宫了。”   她点头,她继续道:“十二妹妹可曾见到太子殿下?”   念颐知道这个六姐姐仿似对太子是有些真心实意的,不单单是针对她“抢”走了她的太子妃位,便硬着头皮,很轻地颔首。   “你知道么?姐姐原先是羡慕你的——”   听见顾之衡走过来的脚步声,顾念兮忙加快语速道:“今日我才知道什么是天意,念颐,以你的身份,别说是太子,便是现今的八殿下、九殿下你也攀附不上……哦,不对,只怕你得远远离开京城才行,我们家可丢不起这个人,谁却肯要你呢?”   “六姐姐,你到底在说什么?”   没头没脑被这么冷嘲热讽一顿是个人都要光火的,念颐要不是瞧在她是姐姐,她是妹妹,只怕就决心自此话都不同她说一句了。   顾之衡抛除最后的犹疑,一把将念颐拦在身后,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护着这个妹妹,似乎…真的只是出于身体的本能。   “六妹妹说完了么?说完就回去休息,别叫我生气!”   顾念兮恨恨地捏起了拳头,暗忖有衡五爷在她占不了便宜,也就只能作罢。   不过,他的反应很令她吃惊,原就不指望他和自己站在一条阵线,可至少他应该是沉默的,却怎么会帮她呢。   帮这个小孽种……?   见六姑娘走了,顾之衡道:“你也回去吧,不睡觉在这里乱转什么。”   “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念颐脑子里翁翁直响,试探地牵了牵他的袖子,低声问道:“难道我不是你的妹妹吗,我不是爹爹的女儿,所以一直以来你们都不喜欢我,六姐姐才说我身份配不上承…配不上太子殿下……”   微弱的光镀在人面上,把一切都变得神秘。   这一回他没有甩开手,而是低头看着她。她其实有一双动人的眼眸,安谧如水,从小到大一直对他饱含依赖与信任,不论他怎样恶言相向,她都像一块撕不掉的狗皮膏药,扔掉了,还会黏上来。   “念颐,你近来似乎不大愿意见到我。”顾之衡勾了勾唇道。   这或许不仅仅是岔开话题。   念颐没有和他计较,意外他今天和自己说话时的神情语气,简直是梦想中才有的场景,唇角不由得漾出一抹笑靥,道:“我不想再叫你为难,我是说,哥哥若是不愿意见我,我还偏偏一次次找你硬是缠着你,只会叫你愈发地讨厌我,我不想最后变成那样。”   他没有开口,看来也是默认自己讨厌她这个事实。   念颐抿了抿唇,心中说不上确切的滋味,不是心酸,也不是心痛,只是觉得有点委屈。   “我不是讨厌你。”顾之衡倏地道,他眸中沉淀下来,一团无望的漆黑,“相较于你,我真正讨厌的是母亲。”   ☆、第43章   沉寂如墨的夜色围涌上来,念颐乍听顾之衡的话,脑海里嗡鸣一声,只觉不真实。   她从没有觉得哥哥对待母亲会是这样消极的态度,见他如此,她突然强硬起来,眉间皱起道:“哥哥这话我却听不明白了,娘亲生了我们,没有她怎会有你我?你讨厌娘,又讨厌我……你真是个怪物!”   时间仿佛凝结了一瞬。   顾之衡冷声道:“你知道什么?你不过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生活在老太太一力撑起的平和世界里,父辈间的暗争她不知,自己的肮脏出身她不知,母亲…母亲亦是为她而亡,临死前也没个交待,父亲和大伯之间的纠葛更是叫人心悸,凡此种种,她可曾有半分的体会?   顾之衡不愿再多向她提及,念颐今生已是如此,父亲的意思,目前是一力支持她与太子的婚事,麒山王那头的线断便断了。如此,念颐的身世就愈发不得向外透露出丝毫,既然已经掩藏了经年,不如就让丑陋的真相永远不见天日。   夏夜的风极轻,极缓,掠过竹林带来丝丝凉意,念颐却觉得凉意沁骨,她拢紧了肩上的鲛纱刻丝烟罗衫,转身道:“我本就是什么都不知的,哥哥不告诉我,我如何得知?”   她这样略带嘲讽的声气入耳,叫顾之衡觉得她是长大了翅膀硬了,忽听她又道:“哥哥回吧,我眼下要往六哥哥处去,就不和哥哥多说了。”   话毕扬长而去,他第一次有了看她背影缓缓离去的时刻。   思及她要找顾之洲,他忙几步抢上前去,口气不善道:“这个时候你去做什么,虽说还不到及笄的年纪,到底也该明白个中道理。”   “怎么了?”   “你现下去,就不怕他房中有人。”   “凭她什么人?我若去了,自叫她走便是。”念颐是存心要和顾之衡拗着来,她原先只是去看看就回来也成的,他这么一说,她还非去不可了。当下里欠了欠身,绕过鹅卵石铺就的小径逶迤而去。   走得远了,不见顾之衡追过来,念颐也不觉得如何,沿着长长的小路一直走一直走,沿途各处屋檐下的灯笼光线微微,照得脚下的路亦是模糊不平,真好比未来的路,看似清明,实则有双无形的手在拨弄着,把她向未知的方向推搡。   顾之洲的院落在外院西边,临着一处水阁,白日不觉得如何,稍入夜了过来这里,却可望见光明璀璨的波光,灯影月华倾在水里,仿佛一池碎裂的南珠。念颐俯身在水边拨了拨,身后有人道:“这个时辰了,念颐因何过来?”   一听便是顾之洲的声音,她忽然掬了满手的水踅身往他身上洒,还道他会避过去的,没成想顾之洲原地不动,那张辉映着湖水的脸少顷间湿了半张。   水珠在下巴上涟涟不去,他抬手随意地抹了抹,嬉笑道:“别是又在你五哥哥那里受了气,倒来寻我的不是。我是你的受气包么?”   念颐如今对顾之衡的态度是回避的,随口几句就敷衍过去,甩甩手上的水,俏皮地道:“六哥哥,你上一回带我出去玩都是许久之前的事了,还说要时常带念颐出去走走看看的,可见都是骗人。”   他眼眸子转了转,须臾笑道:“你想去哪里?”   念颐抬手比了个“四”,“四日后,我想和哥哥去轻舟庵,去看莲,你可答应?”   顾之洲眼里闪过一抹幽思,两手向后背起,踱了踱步方道:“可是我听说,三日后嘉娴公主办及笄礼,翌日便要往轻舟庵莲台而去。”   他真是什么都知道呢,念颐展颜而笑,觉得公主和六哥哥之间很有意思,“那又如何,哥哥只说去还是不去。”   顾之洲向着望不到顶头的天际眺了眺,低头笑貌栩栩,“举头望明月,不日赴莲台。”   念颐心知这是有意去的,扁嘴笑话他,“大伯说你学问上不用功,原来都在歪诗上花心思了,”想了想,忽道:“哥哥晓得六姐姐是怎么回事么?她仿似对我有很深的成见。”   假山处的话在脑海中已经不再清晰,然而当时顾念兮咄咄逼人的口气和嘴脸她却忘不了,绝不是太子妃之位让素来以端庄示人的顾念兮抛却形象,她必定是突然得知了一桩事,且这事亦是顾之衡所知的,与她自己相关,而他执意瞒着。   顾之洲不大在意家中姊妹兄弟间的相处细节,这时听念颐如此说,他只能宽慰她道:“许是你被选作太子妃,她心中不快,倒是不必介怀。”顿了顿,道:“太子昔日对陆氏情深,如今却愿意娶念颐为妃,这是你的福气,我早说过,我们念颐福星高照,一生都必然顺风顺水。”   她嗓音嗡嗡的,“哥哥也觉得太子是个好归宿么?”   他眉毛一抬,“不然?太子乃储君,来日登基大宝,届时你是什么?”   自小相熟,他知晓她的脾性,便慢慢又道:“人这一辈子,要寻一个你倾慕的,又能最终走在一起的人何其难,哥哥说的对么,何况你的婚事已经定下,天下皆知,也该收收心了。”   “再一个,”顾之洲难得有正经的时候,当板起脸来,这副样貌神情同不苟言笑的侯爷相似极了,对念颐道:“咱们家不是世袭的爵位,到我爹这一代已是最后一世……我也不该把这些事说与你,平白加重你的负担,只是念颐,你要晓得,若是一朝你为国母,往后于家中自然是莫大的助力,顾家人在朝野的地位亦会愈发稳固。”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将承担起的责任,过去念颐年幼,又从不曾想到太子会同自己有任何干系,如今听哥哥切切的语声,只觉得自己同须清和间的感情,当真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飘渺无依,与家族大义相比,相形见拙得不堪一提。   “我知道的,就是随口问问,你不要担心。”念颐拍了拍哥哥的胳膊,笑道:“那就说好了,几日后赏莲,不见不散。”   顾之洲嘴角笑意隐隐,在她离开后却沉默下来。念颐今日进了皇宫,回来后便有此一说,想来必然是宫中授意。而嘉娴公主之于他,只是浅浅的一幅剪影罢了。   往日虽言行不拘,真正大事临到头上,他的头脑却是清醒的。横竖若是宫中真有将公主下降的意思,他便推却也是徒劳。   既然结果已定,倒不若敞开心扉,让自己的人生少一些委曲求全,多一些诗情画意。   顾之洲是这般洒脱的心态,念颐晚上和他聊了一聊,整个人亦是“醍醐灌顶”。   她想自己并没有那么爱恋须清和,依恋到非君不嫁的地步,有一丝庆幸,可以抱着这样朦胧的心绪嫁给太子,不是戏里肝肠寸断却天各一方的佳偶璧人。   反正,其实太子也不错呐,他除了不喜欢她之外,再没有别的叫人不满意的地方。   *   念颐裹着薄被沉沉入眠,日子过得与往日并无不同,除了宫中皇帝缠绵病榻的消息终于传了出来,引起不小的骚动,但此事于她而言暂时也不打紧。   一朝天子一朝臣,整个襄郡侯府自然是希望皇帝千秋万代,万岁万岁万万岁,同时也希冀十二小姐与太子的婚事不要生出任何波折。大太太自打得知大老爷与弟妹有首尾,甚至还生下了顾念颐后一直便攒着气,只等待什么时候爆发,可眼下家中的情形却叫她不能轻举妄动。   念颐若是倒了,太子也不见得待见念兮,那时岂不是陷整个襄郡侯府于危难的境地?   她只有活活忍下了,思想起昔年宋氏还在的光景,那样水晶心肝嫩柳蕊花一般的人物,竟然是个背地里勾搭大哥的小浪。蹄子,果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呸!再一想宋氏余下的十二姑娘,这不就是一个翻版么,小小年纪就知道抢姐姐的风头,现今如愿要做太子妃了,该高兴坏了罢!   大太太满心只道是往日小觑了顾念颐,容她一个小孽种在眼皮子底下出入大房,侯爷每常待她好她也未及细想,现今真是悔之晚矣,然要动她,却受她身份的掣肘,只能是无可奈何,更在发现念兮偷听到此事后严命她不得声张出去,这是阖家的脸面,不单是顾念颐一人。   老太太当年能压下去,目下自然不想有人揭开,牵一发动全身,若叫外人瞧出襄郡侯府内里的腌臜,别的几个没出嫁的姑娘也落不着好。陌氏越想越气,就这么病倒了,也分了六姑娘的心,日日在床前侍候汤水,不能动别的心思。   顾之洲自然一道在床前侍奉了两日,但到得与念颐相约去轻舟庵的日子亦十分守时。这一回念颐出门是获得老太太同意,有洲六爷护着送过去,一日便回,外出放放风没什么不好。   前脚襄郡侯府的马车才出了城,后脚就有消息送到贤妃耳边。她听来人报完后执着汤羹轻抿一口,望向殿前在院里捉蝉的宫人。   天气炎热,大清早的日头便爬了老高,灼灼的热源烧得树上知了叫个不住,赵福全最是体意,支使一众人早起便在院中一棵一棵树上挨个儿捕蝉。   捉着了,往网兜里一盖,上天遁地有翅难飞。   贤妃遥遥透过碧纱窗看见蝉儿在网兜里扑腾,如同望着蝼蚁,幽幽道:“今日,本宫倒要看看你承淮王……究竟是假残疾,还是真小人。”   ☆、第44章   轻舟庵左近方圆之处皆是秀美浓郁的景色,马车在道上缓缓前行,顾之洲打头坐在枣红色的马上,不时回头看一看身后马车,眸中有几分若有所思之色。   相比较于他,念颐的状态就要轻松许多了。   她是真正出来游玩的心态,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一出了门,望见绵延的山体,苍翠的绿意,心境自然而然便开阔了。天上的白云仿佛是草原上的成群结队的羊羔,偶然有风吹过,流云分散成一块一块,又像是街市上的棉花糖,让人有昏昏欲眠之感。   念颐靠在车围上,马车震动间车帘不时跃起来,光线时明时暗,海兰笑道:“鲜少有机会出来散散,今日是托了姑娘的福了。”   是托她的福吗,恐怕还是要着落在六哥哥身上吧,念颐拈着纨扇盖在面上遮挡起伏的光线,许是起了困意,嘴里不清不楚地说着话,“还不晓得六哥哥同公主今日怎么个情况,一会子……我们撇下哥哥,再寻到公主知会一声,便自己玩儿去罢,哥哥自有分寸的,我们若在跟前杵着,他想必要尴尬死。”   海兰点头称是,见姑娘说完话就没了动静,只闻弱弱的呼吸声,她摇头轻轻叹了口气,终是对念颐的决心感到抱憾,可亦是无可奈何的。承淮王殿下虽则一往情深,然而胳膊扭不过大腿,中宫的赐婚,谁也不能违抗,何况整个襄郡侯府盼还来不及,自此更是要同太子站在一处了。   承淮王殿下便先前有所布置,但就目下的情况而言,即使他能叫太子悔婚,襄郡侯府也不肯善罢甘休,反倒会害了她们姑娘,这般进退维谷,他该如何又能如何,除了放手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不然,承淮王假使有朝一日能够取太子而代之——   车队最前头的顾之洲勒紧缰绳,由他那里开始,念颐的马车也停了下来。海兰胡乱的思绪也蓦地被打断,她甚至不记得自己适才有过那么惊险的想法,摇了摇念颐,“姑娘,你睡着么?咱们该是到了。”   念颐反应很慢,把纨扇拂落在地,嗓音里有着长久不说话后开口的微哑,“……我做了个短暂的梦,结局不尽如人意。”   “姑娘梦见承淮王殿下了么?”   海兰的直觉敏锐得像针尖,念颐被扎了似的猛地直挺挺坐起身来,两只手在脸上左右边重重拍了拍,也不像是驱赶睡意,闺中怨妇一样地道:“明明都决定要把他忘记,他偏生还要跑进我梦中裹乱,这个厚脸皮……”   窗边“叩叩”两声闷响,顾之洲下马在外道:“念颐,我们到山脚下了。”   “知道了,马上就下来。”她回应着,提着裙角推开车门,暑气渐盛,空气里氲着哄哄的热流,极目往山上绿荫处眺望才可觉到一星阴凉。   海兰急忙取了帷帽与她戴上,齐膝的纱幕几乎拢住了念颐整个人,来往经过的外人只道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姐,何等容貌却望不见。   顾之洲在念颐眼前打了个响指,她迅速收回远眺的视线,他伸长两臂接住她,她也心安理得扶着堂哥的手借力下了车辕。双脚一着地,泥地上扬起灰扑扑的尘土,污了绣鞋上精致的苏绣木芙蓉。   念颐性子里粗糙,鞋履脏了也混不在意,一路上俱都是走在最前面,走走停停的,很快便来在半山腰上。   这座山本也并不如何高耸,轻舟庵便掩映在山中葱葱的花木间。质朴的屋脊,一溜延绵向北,庵前有来自各地的香客相伴而行,著名的莲台就在轻舟庵附近的山头上。   念颐叫哥哥在外面等自己,自领了海兰进入轻舟庵中,想打听得公主在哪处十分便当,庵中老尼见念颐和海兰主仆二人衣着皆不俗,心中便有计较,差遣一*岁的小尼姑带二人前往嘉娴公主歇脚的僻静小院。   嘉娴公主此番出宫并不曾大张旗鼓,所以山上香客虽不是如云如织,倒也不在少数,念颐心想老尼姑这么痛快带她们前去,想来是公主事先有过交待。认真思及公主,她才发现自己也不曾见过公主几回,深交更是谈不上,印象最为深刻还是那一回嘉娴公主与须清和的表妹在一处时他们几人碰上。   原来都已经过去这样久,是上一个季节的事了。   见到公主的时候念颐吃了一惊,嘉娴公主果真不一般,她竟然换下了公主的华服,改而穿着寻常书童的粗陋服饰,头上罩着帽儿,两眼带笑,甫一见着她就亲热地连声唤“念颐妹妹”,嗓音温柔,十分讨人喜欢。   公主身边随行的宫人显然是受过她的嘱咐,眸中含着隐忧,却都不置一词,眼睁睁看着公主随顾家念颐而去。   出了小院,嘉娴公主扶了扶头上小帽道:“念颐妹妹,你不会认为我唐突罢?毕竟如今不提倡我这样姑娘家眼巴巴追着男人的,”她掩嘴而笑,“幸而是皇后娘娘心疼我年幼丧母,一直以来疼惜顾念我——不过我也是求了许久才叫娘娘软下心肠呢,自然了,也多亏得念颐妹妹你鼎力相助。”   念颐摆手说没什么,想到自己亦是打小就没有亲娘在身边,心中十分触动。   见庵中没有闲杂外男,便将帷帽的纱幕往上掀起盖在帽檐上,嘉娴公主偏头近距离看清她容貌,突然道:“你生得真是一副俊模样,我原还道太子哥哥这一生除了先皇嫂便不会再娶了,哪里料到,如今便有了你!”   念颐擦了擦额角的汗液,即使走在阴凉的抄手走廊里她依然热得不行,想回公主说其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公主竟然大大剌剌开口道:“念颐妹妹,你上一回不是同我九哥哥在一起的么,我还以为你们是那样那样的关系呢……”   这位公主是个自来熟,且她不知是不是真的天真,哪壶不开提哪壶,念颐不愿意多提自己和须清和的事,抿唇笑道:“只是恰巧在路上遇见罢了,上一回似乎也这般解释过?你们不信,我有什么法子。”   嘉娴公主听罢,猜疑的心落回了实处,笑语嫣然道:“得你这样一句话我便心安了!太子哥哥自没了先头的皇嫂便整日失张失致的,皇后娘娘间或都要说他不成体统,何况是父皇了,唉,我同你说,念颐你确实与陆氏有几分想象,见仁见智,别人都说太子哥哥是因此才属意于你,我却觉得不是。”   她等着顾念颐追问为什么,谁知她却没有,两眼木蹬蹬也似看着脚下的路,别是热傻了吧?把她一推,“想什么心事呢,我说的话你听见么,我觉得太子哥哥很喜欢你!”   念颐敷衍地“哦”了一句,领着公主快步出了轻舟庵,海兰在后面心里犯嘀咕,不晓得公主的话是真是假,她也迷惘,有时想想,假若太子当真把她们姑娘放在心中,那么承淮王殿下的真心抑或假意就没那么重要了。   念颐喊了声“哥哥”,快步过去,拿眼神示意身后书童装扮的嘉娴公主,再大胆的姑娘在心上人面前也是羞怯的,她迈着小步停在他们身边,耳廓都是红的。   到这会儿二人之外都是多余的第三者,念颐摸了摸鼻子,找借口说自己要和海兰去莲台,方要走,顾之洲忽地拽住了她的手腕,她仰面不解地望住他,澄澈的眼睛黑白分明。   顾之洲目光一荡,神色十分怜爱,亲手放下了她帷帽的罩纱,矮身贴耳嘱咐道:“山中恐有歹人,不要走远,玩尽兴了便回来这里。”   念颐拉了拉眼前雾一样的纱幕,颔首表示自己听见了,便不再看他们,和海兰两个一径往树林里走。   她倒也不是真要去莲台赏莲,大夏日的,还是林子里最凉爽了,连焦躁的风经了树木的百转千回都变得幽静阴凉。念颐一路走一路采花,想要编一只美美的花环出来,不留意间回身看海兰,海兰的表情竟是满满的欲语还休。   “什么事,你要小解么?”念颐有些发愁,绕了一半的花环直接就抛开了,指着路边树木茂密的所在鬼祟道:“你快些过去,我在这里看着,管情一只苍蝇也不叫它飞进来。”   海兰面上涨了涨,“姑娘想到哪里去了——”   知道不说不行,只好道:“方才姑娘和六爷说话的时候,嘉娴公主与我咬耳朵,她说…太子殿下思慕你,今日一道儿来了此处……”   “他会思慕我?”念颐不以为意地翻了翻眼睛,俯身又把那花环捡起来摆弄,帷帽也不戴了,换做花环圈在额上,手比兰花露出娇俏的姿态,笑对海兰道:“你瞧我可像花仙子,我若果真是,才相信他所谓思慕。”   正说着,念颐鼻端却因风而飘过一缕暗雅的松柏气息,她闭口不言,倏地环顾左右,海兰还以为这是在找太子殿下,不禁道:“姑娘现今也真是,心口不一得越发厉害了。”   念颐没心思解释,自己却知道是谁来了,是谁此时此刻亦在这座林子里。   纵然视野里不能触及,嗅觉却最是诚实。   茫茫张望间,她身后一棵樟树上不知为何猝然吐出十数条红艳艳的蛇信子,“嘶嘶嘶”的冰冷蛇音直逼进骨头里,念颐背脊一凉,钝钝地转过身去看——   樟树上盘踞了十几条吐着蛇信的毒蛇,黄而怨毒的蛇眼锁定了她,蛇身曲折拱着,交相缠绕,看得人鸡皮疙瘩直起。   念颐捂嘴压抑住惊呼,她身后海兰也是呆得不会动了,错有错着,此时一动不如一静,蛇仿似也在观察她们,并不曾立时发起攻击,尽管它们曲起身子已然是作出了随时攻击的姿势。   风也仿佛停止了,树叶颤了颤,草虫纷飞四去。须清和倚在轮椅上,透过花木的间隙望见念颐身后的身后,数名贤妃的人潜伏在草丛间。   蛇必定出自他们之手。   是以,贤妃便这样迫不及待,想以此逼他就范么?   念颐腿肚子都吓得抽筋,额上冷汗沁沁,人与蛇的对峙远比人与人凶险万分。就在神经将绷断的前一息,她听见一个熟悉的男声唤了自己的名字,他叫她千万不要乱动——   随即,一阵冷光频闪,没几下那些蛇便身首异处,蛇血溅得到处都是,有几滴溅到念颐眼角。   温热的温度尚残着蛇的腥甜气味,她抬袖揉了揉,眼角似晕开了彼岸花,急切地看向来人,眼前执剑而立的却并不是他。   ☆、第45章   蛇都死了,黏湿的尸体一段一段零落在草丛中,须清止见念颐呆呆地看着自己,便几步上前去。   他也不是多么忧切,只收剑入鞘,说道:“怎么,见到是我很意外?抑或你希望此刻现身于此的非我,而是和弟。”   当意识到自己隐秘的想法是真的从很久之前就被太子发现后,念颐自觉没有假装的必要了,何况她适才受到了惊吓,又不曾如愿见到须清和,心情正在不佳,便道:“殿下来得真巧,这些蛇不会是您叫人放的罢,真是有心了。”   她是故意这样说的,果不其然,须清止面露不悦,不过也仅仅是一瞬之间。   他对她没有过深的爱恋,有的只是零星琐碎的好感,这些美好的感觉足以支撑起他忽视她的冒犯和无礼,全然触不到他的情绪。   念颐是个矛盾的人,一方面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竭尽所能讨好太子,即便不讨好,也应当和太子把关系维持的融洽,这样对整个顾氏都是有益处的,然而另一方她又放不下须清和,因此做不到和太子虚与委蛇。   她知道须清和现下就身处于这林子里的某一处,也许他在某一个她望不见的角落看着她,看着太子。   宁肯是太子救她,他也不愿意出面。   念颐知道自己钻牛角尖了,须清和是不能够光天白日走下轮椅的,那样岂不暴露了,如果他知道太子在,他便更不会以身试险。   这些她都明白,她同样知道自己不应该再想有关他的一切,可是脑海里跑马灯似的浮现起与须清和在一起时的画面,这叫她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有能力如自己所想那般忘记他,平平稳稳嫁给太子。   须清止注视着念颐的脸,唇畔忽然噙起一丝笑意,伸手向袖中取出一方帕子递与她,“擦擦吧,像只花猫儿,即便一会子出去可戴上帷帽遮掩,到底总有摘下的时候,吓着人却不好。”   “不吓着您就是。”念颐顶了一句回去,人是这样的,有一便有二,她头一回的顶撞他不加理会,她便不觉放肆起来。   眼珠滴溜溜左右扫了扫,突然仰面对太子甜软地道:“究竟是哪里脏着,我自己瞧不见……殿下既然慷慨借念颐锦帕,何不连擦去血污也一并代劳呢?”   姑娘家娇声娇气起来,便是心是石头做成的男子只怕也无有不动容的。   须清止拿回帕子,一双黑澄澄的眼眸看住她,仿佛在思索她忽而之间的示好卖娇由何而来。   但是没有犹豫太久,须清止微倾着身,腰间的佩剑向前坠了坠,用手帕对着她的脸比划了一下。念颐马上把脸仰得更高,弯唇笑道:“为了等会儿不吓着人,殿下务必要仔仔细细地擦,多擦一会儿也不妨事的!”嘴角抿出了两粒小梨涡。   “为何?”   他发觉出她今日的古怪,不禁四处向外看了看,却并没有任何发现。   海兰也觉得看不下去,她自然是不晓得须清和就在这林子里,赶走几步悄悄拽自家姑娘的袖子,嘴唇不动,声音扭曲地轻轻从嘴里发出来,“姑娘,你这样可不成的,姑娘家最要紧一宗是矜持,哪里有人…便是跟前是来日的夫婿,也不好这般‘亲亲我我’,看着不像……”   海兰的话念颐听了半耳朵,须清止却一字不漏全听了去,他压着眼角只作不觉,念颐埋怨地瞅一眼海兰,“你不要看,我自有分寸的。”   话毕对须清止努努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他当真为她擦拭起来,气道自然不会大,轻轻柔柔如同羽毛在面颊上瘙痒,念颐镇定地屏息垂眸,头顶上人忽道:“帕子太干,还有小部分血擦不净。”   他们挨得很近,她都能闻见他身上龙涎香的味道,念颐抬袖掖了掖鼻子,本能地往侧里站了站。她并不是很确定须清和还在不在了,若是不在,她这样有何意义?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蠢。   她丧气了,再次举目搜寻四周,这一回倒不是为找谁,须清止窥出她的心思,指着西边道:“那里倒是有一处水源。”   说完也没有任何动作,显然劳动他堂堂太子大驾带她去洗脸是压根儿不可能的,念颐回看海兰,她正蹲在那里搓衣角上几滴血迹,念颐也就不等了,自往须清止手指的方位走去,走了几步回头道:“依我说,这处林子凶险异常,太子殿下还是不要逗留太久为上。”   居然有这样的人,他救了她,她没有一句感谢的话,支使他伺候她拭面,现今还要赶他走?   须清止拂袖道:“不必你说,我今日本是陪皇妹一同而来,此处瞧见你亦不过凑巧。”   他的话她没有听见,念颐走得快,一路拨开草丛,悉悉索索声不绝于耳,不一时眼前霍然一亮,原来是山中的小溪,水流不急,只有徐徐的令人感到安心的声响。   念颐卷了卷袖子,在溪水边蹲下来,这水十分清澈,她在里面看到自己动荡的脸容,眉头是蹙着的,隐有愁容。   怎么成了这个鬼样子呢?   掬起一捧水来,溪水从指缝间流逝地极快,她叹了口气,对现实的现状并不满意,却束手无策。   须清和鬼魅也似从树后现身,悄然无声地出现在她身畔,他眉目间笼着淡淡的思悯,潋滟的水光波荡在如玉的侧颊,恍似古墓中幽谧传神的绢画。   “你倒益发幼稚了。”他倾身,纤长的手指伸向她,呢喃道:“同他那样亲近,只是想叫我吃味生气么。”   念颐五指松散开,愣了愣,水便流的一干二净,她欣喜起来,迫不及待把手覆在他手心里,他拉她起身,指尖因她而濡湿了,残留的水珠顺着两人相缠的指尖流入腕子深处。   看着终于肯露面的须清和,念颐撇嘴道:“可惜你油盐不进,我做什么都是徒劳。”   他扯了扯唇角,弧度难得的寂寥。她一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才是,正踌躇着,他却长臂一伸将她纳入怀中,“念颐,我接下来说的你要每一个字都听进心里去,倘若相信我,就照我说的做。”   被他温暖的胸膛拥着,她奇异地不那么烦躁了,他在说什么她也听得迷迷糊糊,深深吸了一口气,脸埋入他胸前自顾自闷闷地道:“我好高兴,还以为再见你会是明年,或者更远的将来,等我和他成亲之后,没想到——”   “可是,我又不想见到你,我应该从不曾认得你。”念颐抱紧他的腰,嗓音嗡嗡仿佛一个要糖吃的小孩。   “嗳你,是不是把血蹭在我身上了?”须清和的话和她的风马牛不相及,她气咻咻抬起脸来欲要解释,他却璀璨地笑开来,下巴在她眉心一点,“高兴些,若总是这般愁眉苦脸的,我要不喜欢你了。”   念颐还是分得清须清和什么时候在调侃,什么时候在逗她,安静了须臾,讷讷道:“你方才说的什么,要我做什么?”   夏风拂过树林,树叶窃窃私语,须清和取出水囊往手心倒水,一面往她脸上抹,一面道:“你应当记得望星楼上的事,我事后命人调查,方知幕后之人是陌氏。”   “贤妃娘娘?”念颐错愕,将事情前后联想,却觉到不可思议,“她做什么要害我,甚至置我于死地?”自己好歹是一条人命,即便是挡着了念兮的路,想来也有更好的解决方式,陌氏却直接想要她的命?   想着后背一凉,她很聪明,“如此说来,那边的蛇…那些突然出现的蛇也是陌氏刻意为之?她疯了不成——”   他举起袖子为她擦干脸上的水珠,袖襕落下,她脸上是又惊又怒的表情,须清和道:“在望星楼中她确实是要你的命,至于缘由……念颐,你不是问我你与陆氏像不像么?”   她的注意力立马就转了,炯炯望着他,眼睫忽颤忽颤。他抚摩她凝脂一般的侧颈,指尖眷眷,缓声道:“我说不像,你总是不愿信的,我倘或说像,你更要气闷,我自己亦亏心。”   “真的不像么,可是太子说——”   念颐在须清和的凝视下抿嘴不敢说下去,他便启唇道:“个人看人眼光不同,存的心思也不同。我心无杂念,瞧你便只是你,如何与不相干的人相似?太子思陆漪霜成狂,才会看你越看越像她,或许日后还会将对她的思念逐渐转承到你的身上。”   他轻柔唤她一声,视线却紧紧攫住她的眸子,缄了缄道:“答应我,日后你们一处,无论他怎样待你好都不要受蛊惑。他不爱你,他的心中只有一个陆漪霜。”   念颐糊涂了,横竖自己与陆漪霜相似与否这一辈子都说不清了,好在须清和愿意这般诚恳地表态,然而美中不足,他前面一句话叫她委实听不懂。   “‘日后一处’是什么意思?我知道,或许你也不能逆转,可是……”她哑口无言,他话里意思竟然是隐晦暗示她与太子成亲之后的画面,她气闷无措,只能嚷嚷,“你太自私了,我和别人成亲了,就是人家的娘子,他待我好,我自然加倍待他好。”   她在倔什么呢?   须清和负手望向远方,他心底的计较考量不必一一明说与她,想了想,道:“我收到消息,明年皇后便要亲自操持你同太子的婚事。”眼瞳转得缓慢,眼光重落回她面上,“翌年你才是十四岁,还不到及笄之年,嫁给太子,入住东宫后他不会动你。你…可以放心,接着——”   “我不要听……!”念颐捂住耳朵,他既然没有办法,为什么还要给她希望,还要她嫁作人妇后想着他么?她成什么人了?   他却是胸有成竹的模样,迎风而立,衣袂飘绝似要临风而去。   少顷,风中传来他沉缓的语声,“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第46章   他们的思想是不同的,念颐忽然明白这一点,她不是偏执不知变通的人,可是现摆着的问题是须清和。她并不知道他预备怎样去处理今后的事,她只知道他束手无策,仿佛是为上演一出缓兵之计,故而让她顺应眼下大势。   念颐也确实是那样打算的,然而方才甫一见到须清和她忍不住重新燃起了希望,或者她从未放弃过罢。目下却不能够了,须清和的思路她跟不上,他太异想天开。她可以站在他的角度思考现下的问题,也可以理解他应有的苦衷,但是她自认并不是那样嫁人后还同旧日相好藕断丝连的妇人。   她又不是潘金莲,他也不是西门庆不是么,这个人真是…!   便是这些通通都不计较,难道须清和竟不曾思考过他们之间的关系?念颐咬着下唇看着他,咬得嘴唇发白,她倘若来年嫁与太子,成为须清止的妻子,那便是太子妃,是他承淮王的嫂嫂——   但凡正经人家的姑娘,对于世家间的腌臜之事皆是持嗤之以鼻的态度,念颐是侯府嫡出小姐,自幼所受管教可见一斑,她只要一想到来日和须清和成为嫂子和小叔子的关系,心里就一阵颤栗,遑论在这样的情状下他竟然还要她等。   等什么?等她看着他成亲么,他对她的喜欢会持续多久?不论他是如何打算,她算是看出来了,他们不会有将来了!   真到这个节骨眼儿上,念颐才是真正心如死灰,她前番总在徘徊犹疑,此刻须清和作出了这般的决定,她对他没有足够的信赖,也不认为当自己成为太子妃后,他和她还会有半分的可能。   即便那时她仍旧愿嫁,他也不能娶。他以为自己是怎样的权势滔天,堵得住天下百姓悠悠众口?他不怕,她却怕自己的脊梁骨都叫人给戳出个窟窿来,且满朝文武亦不会同意,太子又不是个死的,他们那时再在一处,太子的脸面往哪里摆?   念颐头脑发胀,愈是思考,愈是发现前途阻碍重重,已然预见一盘死棋。   只当她是乌龟罢,缩回自己小小却坚硬的铠甲里,不伤人不伤己。在一切开始时结束,须清和有自己的人生,不该因她而走偏了方向。   如花美眷与子偕老,终究要缘分成全。   水流的潺潺声灌进耳里,大自然中的一切都透着股子不动声色的安宁静谧,念颐面部神情放松下来,看着水面上倒映出的他,道:“还是不等了罢,路那么长,或许不必为沿途的风景而驻足。”   “顾念颐。”须清和眉心蹙起,唇角略微抿了起来,双目直戳戳望着她,像两个永远没有尽头的黑洞。   他不满意的时候时常称呼她全名,念颐已经习惯了,甩了甩手上残余的水渍,便也二话不说,转身按着原路走回树林里。   她的背影仿佛林中招摇欲坠的绿叶,他不知道怎样才能留住她,现实中的不作为和无能为力都叫他对自己生出厌弃。   始终是他小觑了太子,只道太子失去陆氏后自此便要一蹶不振。诚然他确实如此,政事上早叫皇帝失望透顶。至于私生活,太子东宫里有多少收集回来的“陆漪霜”,宗室里谁人不知?   皇上却因圣躬欠安,对太子的管教渐次有心无力。   便是这样一个外表表现得糊涂度日的太子,暗中防备着与他亲近并且是残疾之身的他。   太子发现他对她的心思,继而决意封念颐为正妃,难说这其中没有借以牵制的意思,毕竟比起麒山王而言,他腿有残疾,无法坐上皇位,娶了顾念颐,这个弟弟的心便走不远,也只能对他俯首称臣。   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野草被踩平了,“簌簌”暗哑的叫声。念颐心头一怦,下一息便叫须清和拉住手臂扯了过去,他捏得很重,用这样的大力道竟似乎不在意她痛不痛,念颐扭着腕子挣脱几下却不能挣开,气红了脸道:“这样有意思么,我已经不喜欢殿下了,望您自重,不要徒徒让人困扰。”   他掖着眼角向侧边偏了偏头,“你为什么这么固执,我什么也不要求,只要你心里装着我,等我,很困难么?!”   越性儿说手上动作越大,念颐呼了声痛,恐吓他道:“你再这般我便要叫人了,太子就在这左近,你想让他看看他的好弟弟是怎样一个‘残废’么?他就是这样气势汹汹,追过来抓住别人,想捏断人家的手——”   她知道他的秘密,似乎在今后理所当然便有泄漏与太子的可能。   须清和忽然撤手,眸光复杂望着念颐,她对他狠心,对自己亦狠心,她怕麻烦,索性快刀斩乱麻,试图自此和他成为相见不欢的陌路人。   他往后倒退一步,念颐忙把手缩回,惴惴觑他一眼,转开身拔腿就跑了。   方元从别处走出来,想说点好听讨巧的话儿讨殿下开心,然而话到嘴边却不是这么回事。他是想到了寻找与先太子妃陆氏相像之人一事,丧气不安地道:“殿下…着实是再寻不着了,往日能有几分相似的,早便叫太子搜罗了去,如今一时有几个,也不能肖似到那般出神入化的地步……”   须清和瞥他一眼,刀刃一般锋利的眼神,方元腿软险些就地跪倒下来。听王爷寒声道:“你并不曾将我的话当作一回事,适才你所说,也正是你一直以来所想。”他负手走出树林,沿着小溪边沿缓慢地踱,“确实,现今症结早已不在陆漪霜。”   即便把一千一万个相像之人送至太子身边怕也是徒劳罢!须清止目下认定了念颐,他同他本质上有何差别?   不过是须清止在念颐面前装得道貌岸然,而他至少同她一处时并没有伪装。   是这样的他叫她生出退惧之意么?   可是他没有退路了,皇帝缠绵病榻,于太子一派而言驾崩之日可待,过去还不觉得,如今看来一旦太子即位,非但麒山王,只怕连他也是落不着好的。   昔年太子伙同麒山王对他诸多暗害他未敢有一刻忘记,卧薪尝胆这些年,为的是叫这天下臣服,是这储君之位。现在,还有顾念颐。   ***   却说念颐这头,太子已经不在了,海兰等得稍许有点久,但由于念颐走时她未曾留意,是以只能站在原地干等,好容易间姑娘回来了,赶忙儿迎上去,“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怎的去了这样久?”   念颐垂头搭脑说没事,海兰不信,一头走一头问,她没法子,只好把同须清和的来去告诉了她,海兰初听惊讶,后来倒也认同她的做法。   “姑娘不是个糊涂的,这样果然极好,虽说眼下会难过,但如今若是不做个了断,难道还真要在嫁与太子后再与承淮王来往?他们是兄弟,是手足,姑娘切不可意气行事,成了那种女人,世人的嘴可不饶人,光是口水也能把人淹死。”   “我知道的,所以…所以走的时候没有回头看他,日后都不会再记挂他了。”她握了握拳像在给自己鼓气,只是面上难掩落寞。   回程的路上顾之洲策马在马车旁边,念颐就问起他和公主的情况,顾之洲倒是坦荡,笑笑道:“不过与公主在庵前走了走,公主虽年长于你,性子倒比你可爱几分。”   念颐语塞,听哥哥话里意思他对公主想必颇为满意,便探手挑开窗帘道:“才和人家处了一会子,我这个妹妹在哥哥心里面立马就没地位了,”她喟叹着,他在马上观她窗前的小脸,却见她温温笑了起来,“真羡慕嘉娴公主,她仰慕哥哥,哥哥对她亦不乏好感,上有皇后娘娘做主,下是门当户对,没有忐忑,轻而易举便好走在一处了。”   顾之洲一手绕了绕马鞭,过了一时道:“没有好感,处着处着便有了,人不是生来便知道喜欢谁的,念颐和太子,你们是命里的缘分,日后拜过天地结为连理,生生世世都在一起,自然而然的,你便离不开他了。”   他是听出她的口风,拐着弯的让她打从心底里接受赐婚一事,念颐却把最后一句听进心里,迷惑地问道:“成亲之后,我便离不开夫君了么?”   顾之洲何曾成过亲,他说的也是从自身角度出发,男人么,自然对女人有占有欲,何况是自己的妻子,念颐这样问,他想也不想就说道:“这是自然,成亲后朝夕相对,夜里同床而眠,吃睡皆是在一处,如何离得开。”   几句话说的念颐连连点头,她放心了些,害怕自己对须清和有执念,不过要真如哥哥所言便好了,她一直都只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否则,一生这样漫长,碌碌的光阴,她对太子没有感情只惦念另一个触不到的人,该是多么寂寞钻心。   回府后,念颐摘下帷帽,里面沾血的衣裙露了出来,屋里几个丫头免不了一番询问,终是海兰搪塞过去,这便揭过不提。   过了几日是休沐日,大老爷二老爷都在家中,早起都去老太太院中请安。念颐现今在家中地位一下子超然,过去虽也好,但绝没有好到这般地步,她走到哪里大家都神情尊敬,大厨房里三不五时也自贴钱把好吃的送去她那里。   对此念颐处之泰然,六姑娘和十四姑娘却不是。顾念芝尚是小孩心性,她便言语中有些冲撞念颐也不与她计较,奇的是素日莲花一般的六姐姐,她如今简直不像是她了。她的眼神阴冷湿滑,叫人背脊发凉,念颐从不清楚自己的身世,因此上,只能把顾念兮的反常归结于她抢了她的太子妃之位。   她又何尝不想“还”给她呢?   夏日的清晨已经很热了,阳光透过枝桠落在干燥的地面上,铜钱大小的光斑看得久了,令人一阵眼花。   念颐迈进老太太院里,大老爷正顿步停在树下,他望着天空,不苟言笑的人站在那里,常年都是庄严不容人靠近的气场。   “大伯,你在看什么?”偏偏她自发挪了过去,仰面也往天穹上眺望,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在日光下显得亮晶晶的,“许久不曾见到大伯了,念颐有点想您。”   大老爷微微一怔,似才注意到她。低头看,发现她长高了不少,年轻稚嫩的面庞,隐约有故人的影子。   “大伯?”   无根细白的手指在他眼前晃动,大老爷嘴角牵动,犹豫着,在女儿头顶心揉了揉,“近来好么?”   念颐说还不错,学着大伯的样子背着手站着,老神在在微微望天,“唯一不好的是很久没见到爹爹,他总是很忙。大伯也忙,可总也能见着的。”   大老爷的脸色没有不自然,只是眼神沉了沉,他不能再像念颐小时候那样把她抱起来了,只得扬了扬唇,带着和熙的笑意又问她许多旁的问题,念颐亦是有说有笑地回答,乱乱说着,余光里突然瞄见父亲与哥哥一同进门来的身影。   她浑身一震,和大伯一句话没说完就跑向了门口。   大老爷顺着看过去,一眼就同二老爷视线撞在一起,前者冷漠疏离,后者表情孤傲。只有念颐是陶陶然的欢喜,她裣衽行礼,甜甜唤二老爷“爹爹”,往常他是不受用的,今儿不知是否因大老爷看着的缘故,想到兄长的郁结之处,他便高兴了。   “嗯。”再高兴也只是答应一声,念颐却喜出望外,不晓得自己能说什么。   她挡在父亲身前只张着嘴不发声,顾之衡看得头疼,生怕她这般反倒惹爹爹不悦,本身她的存在已经足叫人尴尬,是爹爹的污点,像现下能这样“和气”,其实是看在她是来日太子妃的份上。   顾之衡拉开了念颐,二老爷倏地开口道:“过几日我叫你母亲请几位宫中出来的老嬷嬷教你宫廷礼仪,日后你在宫中,万事要以咱们家为第一,万事,都要顺着夫君,切勿闯祸生出事非,若是叫我发现,你我父女之情便当作从来没有,你记清了么?”   没想到父亲头一回和她说这么长的话,内容却叫人心凉。念颐已经不是小时候动不动觉得委屈就哭鼻子的孩子,她欠身再福了福,抬头笑道:“爹爹放心,女儿一定不丢家里的脸,一定规规矩矩本分做人。”   二老爷复看她一眼,这一眼也不是正视,斜斜的一望,瞥见个轮廓。这点轮廓叫他同大老爷一样想起了原配宋氏,他的发妻,也是他这一生唯一心爱之人。   都十来年过去了,再慨叹不过徒增惘然,二老爷迈步离开,顾之衡想了想,回身对念颐道:“好了,你也不要在心里不快,爹爹从来都是如此,对我也没有好脸色。”   念颐默了默,在他离开前用力扯住了他的袖子,她定睛望着他,问道:“那天晚上,哥哥同六姐姐在假山处说的是关于我的什么,我想了许久也没有头绪,或许这与最近六姐姐看我不善是有关联的么?”   念兮那里也是个问题,仿佛埋在家中的火药包,不知哪一时就炸开来。   顾之衡捏了捏眉心,眉头越蹙越紧,恰巧顾之洲也到了,他与顾之衡不同,看念颐心肝宝贝一般,以为他这亲哥哥又在欺负她,嘴角一吊,上前就阴阳怪气笑道:“五哥这亲哥哥倒益发不如我了,我是隔房的,和念颐反而亲厚,不像有些人,占着亲近的身份,镇日做出的却是连外人亦不如之事。”   他们互相看不顺眼已经不是一日两日,顾之洲一句话更加说到了要点上,顾之衡唇角泛起讥诮的弧度,“你是隔房?”他无法抑制地想到年幼时亲眼见到大老爷从母亲房里出来的场景,那时母亲眉目缱绻,目送大老爷离去,那样的画面,每每想起都令他恨不能作呕!   念颐看他们气氛不对,又是在老太太的地方,如果闹起来算怎么回事呢?把顾之洲拽了拽,悄悄对他使眼色。   他看不明白,侧头问她,“什么?”   他们的小动作自然落进另一个眼中,顾之衡只道念颐把另一个哥哥看得比他重,破天荒觉出了不悦,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念颐眼角耷下来,顾之洲却打了胜仗也似,逗了妹妹一会儿便笑容满面带她往明间走,边走边道:“瞧好吧,他这自负的脾性迟早能改掉,首先从你的态度起,别叫他以为自己是香饽饽,念颐再不济也有我这个堂哥呢。”   她勉强露齿一笑,仍有些低迷,顾之洲的声音却猝的停下来,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拐角的墙角有人。那里是一处死角,按说应当无人经过逗留的,念颐抖了抖精神,眼前浮现四个大字——非奸即盗。   兄妹两个是同样的想法,俱凝神屏息,留神听了,传出的窃窃女声却居然是六姑娘。   “我实在不甘心每日看她春风满面,分明是这般不堪的身世,何以匹配太子?!”   另一个男声也开口了,嗓音刻意压得低沉,“我警告过你,你非要不识大局么。”   念颐几乎在瞬间认出这是顾之衡的声音,她更清楚,他们此刻在谈论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他们说她是不堪的身世,说她配不上太子……?   顾之洲的震惊不比念颐少,他怕她有动静叫他们发现了,便捂住她的嘴巴。   那厢六姑娘的声音又响起来,含着一丝怨毒,“有道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此言果然非虚。你还不晓得么,念颐本事大着呢,在皇宫里时便同承淮王有所牵搭,如今不知到了哪一步,这样的姑娘,果真堪配太子么?”   ☆、第47章   顾念兮满以为自己兜出了念颐的大秘密,正在暗暗得意之时,忽而注意到顾之衡变了脸色,简直是一瞬间铁青下来,声音像是坚冰,又硬又脆劈头过来,“你若再提到我母亲,我必叫你吃不了兜着走!管好你的嘴,念颐出了事,你面上便光彩了么?”   “有其母必有其女”,这样针尖麦芒死的形容,乍然听到事实鲜血淋漓从念兮口中说出,他险些失控,还能站定同她说话已是最大的容忍。   顾念兮却一时不曾料到顾之衡竟有这般的反弹,自幼幸福的人,哪里能切身体悟到旁人的隐秘禁忌。   顾之衡最是在意自己母亲一事,其次便是打小就戳进眼窝子里的念颐,他看着长大,却从没有过表示,长久以来一遍遍问自己能不能接受她,到底该以怎么样的心态来面对她。然而一直到了现如今,他也没有理出头绪。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个不敢面对现实的人,努力规避着母亲与大伯有染的事实,努力叫自己以为顾念颐不存在,她不是自己的妹妹,他是顾之洲的妹妹……可是,人时常如此,并不能顺应自己心意,他对念颐终究还带着些与生俱来的亲近,掩饰的再好,当设计她安危利益时不免为她考虑。   “顺应大势,你是聪明人,万不要做下糊涂事。”他对两颊发白的顾念兮浅浅而笑,嘴角的弧度却十分凛冽,“从今往后都不要提及此事,此番是最后——”   “唔!”   一个短促的女声突兀地插。进他的声音里,顾之衡唇角紧抿,顾念兮却瞳孔放大,视线经过他,落在他身后的两人身上,她神色几度转换,忽的发笑,“一场好戏就要开场了,五哥哥,这可不是我敲锣打鼓宣扬出去,十二妹妹她自己听了这壁角,只怕怨不得我了罢?”   念颐的嘴还被顾之洲紧紧捂着,他闹不清发生了什么尚在观望,她却异常敏感,顾念兮的话言犹在耳,含沙射影隐喻的竟是……   她混乱极了,生出一股蛮力来挣脱了顾之洲,正在拉扯之际,顾之衡看了过来,念颐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停止了动作,讷讷地望着他,口中喃喃,“哥哥…你们在说什么?”   顾之衡没有开口,他向顾之洲打眼色,让他带她走,顾之洲却泛起一丝犹豫,适才念兮的话是投入湖中的石子,涟漪已然波及自己,那句“有其母必有其女”,这暗指的说什么?倘若她认为念颐同承淮王有首尾,一面又与太子定下的亲事,那么,由此说来故去的二太太竟然——?   这种事情不能细想,细思极恐,当务之急拉走念颐显然才是正确的选择,尽管顾之洲自己内心里也想弄清真相,他手上才要用力,念颐却游鱼似的滑了开去,她径直掠过顾之衡停在念兮跟前,这样的气势,倒仿佛她才是姐姐,念兮咬着嘴唇,不知什么话会从她嘴里蹦出来,想想都叫人心悸!   “六姐姐,你有什么话不妨亲口告诉我,我的身世…我是谁?”   话毕都来不及逼问,手臂就叫顾之衡拖住了,他把她向后拽,声音仿佛自喉咙口压出来,“跟我回去!”   关键时刻念颐不是吃素的,这事早在前一回就埋下了根源,她今日又撞见是天意,若再不弄清楚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运道,哪怕明知将要面对的不是什么好事。   她死死顿在原地不肯再移动,眸中楚楚望着他道:“是我想的那样么?我的身世,我不是爹爹的女儿,我是娘和大伯——”   “住口!”顾之衡的脸孔上突然狰狞起来,他素来是翩翩的风度,念颐骤然见哥哥如此,话也难以为继,眼眶里不知何时蓄起热泪,滚滚流下来。   他的反应是最好的侧面印证,顾念兮果然就是那个意思了,她觉得这个世界恐怖极了,亲人忽然之间全然颠覆,颠倒了她整个世界,而她的母亲,她虽然不曾得见但一直敬重珍视的母亲,居然与大伯私通,置父亲于和何地?   这在世家里是如何的罪孽,她是她的女儿,自然没有资格置喙,然而……   念颐脑海里翻江倒海,她力竭蹲下去,也不是想哭,只是看着周围晃动的人影,他们的声音她一个字都听不分明。她不再是自己曾引以为傲的身份了,甚至没有资格做太子妃,还有须清和…他尚不知晓她的身份。   幸好他不知道。   他知晓了,看她的眼神也会变吧?仿佛此刻六哥哥的眼神,到底不似往日纯粹了,依稀夹带着什么。   她像是猛然被隔离在世界之外,这样的身份只有她一个人,他们都不是,即便他们都是她的亲人。过去总弄不懂爹爹和哥哥对自己冷淡疏离的原因,如今身处其中轻易便瞧明白了,这份明白她却承担不起。   她失去了同父同母的兄长,在二房是尴尬的存在,在大房亦然。念颐绕过他们,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她觉得自己也不在乎这些了,是不是最亲厚的兄妹,有没有人真正在意她,都不重要了。   天上云层稀而薄,日光*辣照射在身上,热意蒸出满头的汗水,念颐擦擦汗,木然地仰头看天穹。方才大伯便是如此仰面望天,他看到什么了呢?   她一直是个听话守规矩的孩子,父兄的忽视没有击垮她,继母的冷漠她不在意,而今现实的残忍却压得她脊梁颤抖,天空的蓝越来越浅,越来越白,某一个瞬间化作一道白光,她蹙眉执着地望着,倏地眼前晕眩栽倒下去。   只感觉一个臂膀在身后接住了自己,念颐没有晕倒,只是潜意识里厌世的情绪作怪,她闭着眼睛不想动,哪怕自己就这么一觉睡死过去也是好的,醒来后春光明媚,母亲坐在窗前绣花,窗缝里桃花灼灼,迎风飘落的花瓣里哥哥和爹爹在院中对弈,间或有爽朗的笑声传进屋中……   都是奢望,从前是,现下连想都不敢想。   顾之衡把念颐搂了搂,顾之洲仍在怔然,他忖了忖,道:“你们先去屋里见老太太,什么也不要说,更不要露出异样,至于念颐——只说她这几日身子不适,被我路上碰见送回去了。”   念兮咬着唇还要说什么,顾之洲看她一眼,颔首道:“我们知道了。”不觉看着念颐蜷缩着躲在顾之衡怀里的模样,心头绞了绞。   他有什么可说呢,事实既然是如此,他们要做的唯有接受此一条路可走。只是苦了念颐,她与他不同,她自幼便是个坚强乐观的孩子,纵然父兄不待见,却也没叫她养成个阴郁的性子,如今真正的身世揭开,父兄似乎都换了人,母亲又……   受伤的小兽只能独自舔舐伤口,外人介入不了。顾之洲不再看念颐,转身便走,屋里老太太那里不好耽搁太久,他还得进去遮掩,想来,长辈们苦心遮掩十数年,并不希望他们知晓。   ***   念颐躺在床上,两眼无神望着帐顶,屋里的骚动强行在顾之衡的气势下熄灭。   几个丫头都退出去,他在床前站定,高大的人影投下灰长的影子,念颐不想见到他,她连自己也不想见到,拉着被子渐渐蒙住了脸。   顾之衡看着那一块凸起,她仿似没有呼吸,“你要把自己闷死么,这样能解决什么问题?”   石沉大海,她不作反应,他对她从没有好言好语,一时竟不知如何待她。便是要安慰,他却难以启齿,谁又来安慰自己呢。   “你已经十三岁,难不成还把自己当作个孩子么?”顾之衡去拉被子,她没有抵抗,白生生的小脸露出来,眼瞳碌碌地转向他。   这一眼,铁石的心肠都要化作绕指柔,顾之衡新房筑起的厚壁响起崩塌的碎响,他手指动了动,背回身后,沉声道:“爹爹面前不要暴露出来。他从来嫉恶如仇,当年连看我的眼神都是满满不虞,既然能疑心我的出身,遑论是你。”   念颐眼睫颤了颤,肤白若雪,蝶翅一般的剪影愈发惹人怜爱,揪着被角沉默不言。   过了良久,她唇畔抿出个细弱的笑弧,“哥哥,你以后一直对我这么好,好不好?”她对他有执念,从小就有的执念,如果父亲那里指望不上,那么眼下即便是同母异父的兄长,她也会像落水的人抓紧浮木一样抓住他,寻得一丝慰藉。   难的得心有灵犀,尽管不擅长,顾之衡还是僵硬地帮她掖掖被角,手指偶然碰到她的脸,他顿下来,轻轻抚了抚,“待青花大缸里的冰块融了便不要缩在被子里了,免得闷出毛病来。”   被子其实很薄,念颐垂下眼,既不点头也不说话,顾之衡坐了一会子,以为她睡着了便要起身离开,谁知她不知是什么时候拽住了他的衣带,牵一发动全身,他忙拉住,回头带着三分疑惑看住她。   “哥哥,你小时候是不是讨厌娘亲……”她若有所思,嘴唇微微启合,“现在仍旧讨厌么?她已经不在了,我都不曾有机会见到她。哥哥,娘亲欢喜的人是不是爹爹,还是难道是大伯么。”   顾之衡的面色冷下去,他听不得她碎碎念上一辈的肮脏事,眼前不自觉出现母亲和大伯在一起的场景,眉头紧紧蹙起来,不屑地道:“便是喜欢大伯又如何,身为女子,莫要忘了自己的夫君是谁——”   他忽然想起什么,眼神一利望着她,一字一顿地道:“念颐,你明白么?”   ☆、第48章   “明白…什么?”她两眼闪烁,“哥哥说的什么,显是误会了,我与承淮王殿下并不相熟,不过是……略见过几面,说过话,除此外再无瓜葛。”   顾之衡勾了勾嘴角,“每一句都像是在骗我。”   他估计不信,双目如炬,一看就不好糊弄。只是他约莫是不想同她计较,开口道:“没有瓜葛便好,你这里不能出差池。父亲将你的婚事看得极重,这也是你表现的机会。”   念颐咕哝了句,顾之衡看在眼里,便换了副声气与她道:“如今家中的光景你也看到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宫中圣躬欠安,太子继位是眨眼的事,这样关键的时候,你要出岔子给家人添堵么?”   她又拉着锦被盖住了脸孔,只有额角露在他视线里,须臾,被子里传出嗡嗡的声响,“哥哥多虑了,这事…我一早便拿好了主意,不会叫你们为难。”   有她这句话,他还有什么不放心呢?横竖她便是内心里其实是不乐意的,而今也是由不得她,开年婚嫁在即,等嫁了人,心就踏实了,偌大的侯府也有了稳固的保障。   顾之衡往外走,身影消失在屏风后,念颐望着屏风上的花鸟出神,她从前不明白世上因何有那许多身不由己之事,直到切身联系到自己身上,才发觉出当中的滋味。唯有庆幸疏远须清和是自己先前便做好的决定,是自己作出的决定,她可以安慰自己,她并不是被逼迫的。   须清和,须清和……   往后是再碰不得的名字,连睡梦里也不能提及分毫。   所谓的春闺梦里人,他于她便是罢。   还有娘亲,思及此念颐忽而心酸,以手障面,眼角流出温热的透明液体,怎么也止不住。她从小就不爱哭,因为知道为别的都不值得,父兄不在乎她,哭了没人看也没意思。   只是故去的娘亲,她身上原来有这样一段波折,如果女儿是母亲的小棉袄,那么念颐当仁不让。她不曾见过母亲一面,对她的爱却不会比天底下任何与父母朝夕相对的人少,反而是长久的不得见,让她在母亲身上加诸了更多美好的特质。   哪怕这样为世人所不齿的事发生在母亲身上,念颐也怪不了她,说来说去,不都是命么。   海兰喜珠采菊三个打帘绕屏风一路进来,她们没收到风声,自然不晓得发生了何事,不过都是打小儿一起长过来的,姑娘心情不愉她们一眼便瞧出来,且瞧她不单是不愉那么简单,没瞧见五爷走时那神色么,面色分明冷沉同往日无二致,却叫人无端生出他哪里变了些的怀疑。   就像今日他抱着姑娘回来,这在海兰看来简直犹如晴天下冰雹,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但这就是发生了。   喜珠把冰碗放进海兰手里,同采菊两个缄默着退出去了。这屋里三个大丫头,终究念颐倚重的是海兰,喜珠过去还有些不甘心,如今也看开了,出了门就和采菊门神一样守在门首,交由海兰为姑娘解开心结,和她说说话,或许心情能好些。   海兰见四下无人,便将盛着西瓜汁水的冰碗在案前放了下来,这种时候,念颐必然什么也不想吃,她脱了鞋盘腿在床头坐下,缓慢说道:“姑娘和五爷是怎么了,我瞧着五爷今儿不大对头,临走前吩咐我照顾好你,临到院门口还回身朝里屋看,也不知在想什么,气色都是差的。”   念颐同海兰当真是没什么可隐瞒,抱膝靠在床栏上,纨扇硌了脚,顺手便拿起有一下没一下扇起来,徐徐将今日发生的说了。海兰骤变的脸色她不去理会,撂下纨扇,翻身郁郁地躺下了,“今天我什么也不想吃,晚饭也不消叫我了。”   “不吃怎么成呢?”   海兰担忧她,在她肩膀轻轻推了推,她轻舟一样被推的动了动,却没别的反应。海兰叹了口气,便道:“事已至此,不是姑娘你的过错,我也知道,姑娘心里已经接受了这事,只是需要时间来消化。倒是六姑娘那儿,往常愈是端和的人,咬起人来愈是不手软,太子妃一事在前,父兄一事在后——”   嘴上不能说,她在心底却是松了一口气,还好念颐是嫁给太子,往后的身份只要高于六姑娘,压得住她,便不信她能翻出什么水花来。   “太子殿下人好,等闲不招惹他,我瞧着殿下都是个和气的人,”海兰潜移默化之下,怕姑娘还有旁的心思,不免为太子说好话,贬一贬须清和,“反观承淮王殿下,就奴婢所见的几遭儿,他哪一回不是喜怒无常乖僻不拘,对外塑造的是温文儒雅的形貌,可他是么?”   她不住碎碎念,却不知自己起了相反的效用,念颐整个脑海里都是须清和,闭上眼睛是他,睁开眼亦是他。他的笑貌,他的嗔怒,他逗弄人时的无辜得意,每一桩都历历在目仿佛昨日,可是昨日已经回不去。   也罢,就算了吧,再惦念他是苦了自己。   她其实不恼他的,他那日说出那样的话,叫她先嫁与太子,他日后再拿主意。约莫是这个意思,她当时心烦气盛,压根不想听他说那些梦呓一般的话,痴人说梦也不过如此了,他开口后她就知道他们真的没有未来。   时如逝水。   桂花香的季节缓缓过去,秋天更加的短暂,等到了冬日,念颐更是窝在小院里,除却必要的晨昏定省,她简直成了个透明人,活活把自己一个未来太子妃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年后春回大地,当普通百姓们尚在混混沌沌之时,宫中太子的婚事已然张罗起来。太子和诸王爷成亲与别家不同,出嫁女子只当日在府中置办酒席宴客便好,其余一律不必参与。新妇嫁进了皇家,便是皇室中人,一切礼仪自然随皇族的来,与民间不同。   要进宫的当日,念颐天还没亮就被海兰一众从棉被里挖了出来。   经过一整年,她如今也十四岁了,出落得花骨朵儿一般,削肩细腰,窈窕秀致,身量亦拔长许多,穿着红衣大袖喜服立在阑干前不言语,优美的侧颊笼在熹微的晨光里,气质略显得朦胧忧郁,活脱脱像是画中走出的人物。   海兰在窗口唤她进去上妆,点朱唇,扫峨眉,成亲最是多的繁琐细节,念颐“嗯”一声,挽袖复进去。宫里来了好几个嬷嬷,据说都是来日近身在东宫伺候的,念颐由着丫头们装扮,待戴上沉重的凤冠,珠帘垂下之际,忽然发觉其中一个嬷嬷似乎有些不对劲。   她掖着手立在靠近门首的地方,视线曲折地从铜镜里看着她,那样仿佛观察一般的眼神看得念颐很不舒服,她转头假作看风景去打量她,却发现这嬷嬷的神情与另外几个不无不同,甚至是更为庄重的。   是看错了吧,铜镜里映出的她自己都是蒙昧的,她又怎么能断定别人居心不良。   念颐恢复成没什么生气的模样,人偶似的被带着往外走,沿途铺了厚厚的红色氆氌,脚踩在上面丁点声响也无,宫嬷嬷丫头宫女们跟了一长串,礼乐齐鸣,锣鼓涛涛,她出嫁是浩浩荡荡的排场。   进宫的凤鸾软轿停在垂花门外,顾之衡身为嫡亲兄长,在众人的注视下背着念颐把她放进花轿里。   轿子里都是红通通的一片,漫天漫地的红。她觉得窒息,拂开盖头却见顾之衡还未出去。他神色不若适才表现的欢喜,一如老太太之人,趁着还有时间叮嘱她道:“切记,不要同承淮王有纠葛,哪怕他来找你也不要有反应。”   念颐直觉地点头,突然又摇头,红唇轻抿着道:“眼下是这个地步,他不会再找我了。况且,我和他本就……”   事到如今她仍要抵赖,顾之衡从去岁夏日起便留意了承淮王,堂堂一位王爷,他私底下的动作自然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究竟事实如何是嘴唇一闭一张几句话便能搪塞过去的么。   他压低了声音,满目肃杀道:“我看承淮王非但对你有不轨的想头,更甚者,他对皇位都是觊觎的。”   顿了顿,顾之衡往外看了看,急忙中道:“若有朝一日他果真来寻你,寻着机会除去他,听见么?唯有你夫君地位稳固,将来你才有机会母仪天下,我们顾家——”   他后面的话在礼乐声中模糊了,念颐面前归于一片沉寂,那团铺天盖地的红灼得人眼睛痛,她忽然很紧张,想从这火红堂皇的枷锁挣脱出去……   ☆、第49章 成亲   念颐一路上直到进宫后又换过两回轿子,最后被送进了太子的东宫。   东宫历来为储君居住,建筑群颇为恢宏气派,是宫中仅次于帝后的所在,念颐嫁给太子成为太子妃,往后就是这座宫殿的女主人了,换做旁人自然是欢喜不尽,她却不是,等历经诸多繁琐冗长的礼节被宫人们搀扶着进入新房,她便把人都支使出去,只留下海兰等人在内。   成亲不是儿戏,新婚当夜的步骤流程想起来是叫人惊慌的,念颐早把哥哥的一通嘱咐抛却在脑后,她眼下要面临的事要比今后如何应对须清和重要上一千一万倍。   在床沿坐了一会子,委实坐卧不宁,念颐忍不住掀开喜帕,打量了一圈,视线落在海兰脸上,“和我说说话吧,我大约有点紧张…!”   不过她隐约记得须清和去岁夏日在溪边提及过,太子现今是不会对她如何的,念颐今岁是十四,要过了今年才是及笄,常人家姑娘都是及笄之后方才许人,念颐的情况又不好与同龄人相比较了。   海兰自然晓得自家姑娘紧张的是什么,要说成亲的大吉大利日子,紧张是必然。海兰也没有成亲的经验,然而男女之间新婚洞房那点事情她是了解过的,当下也不知怎么劝慰,该知会姑娘的宫嬷嬷都知会过了,就是不知道姑娘内心里情愿不情愿?   东宫的喜宴要摆上整整三日,现在还是大白日里,喜房布置得富丽中不失雅致,这是天家的气韵,入目所及的摆设无不是各类民间难得的古玩字画,小小一个花瓶都够寻常百姓二十年的嚼用,念颐起身在屋里转了一圈,站定在贴着大红喜字的雕凤尾棱窗前,裙襽拖曳在厚厚的红色氆氌上,脚仿佛踩在棉花里。   “这里虽然好,却应当有比我更适合的人。”她慢慢地道,转身靠在窗栏上,面向着海兰喜珠和采菊,“今后要委屈你们一同住在这里了,宫廷较之侯府而言,出入极不自由……等同于被人关了起来,你们耐着性子,要比平素在家里更细致,不可主动与人交恶,但是欺负到我们头上了也不要怕,师出有名便是。”   这是一种不卑不亢的态度,几人领命称是,念颐又和海兰低低细语说些闲话,到了日中,几个丫头分批出去用饭,念颐如今是太子妃,她的膳食是海兰同另一个宫嬷嬷一道儿拿进来的。   顾及到下午要与太子正式行拜堂之礼,念颐不敢吃得多,只把煲的浓稠的鲜鱼汤喝了一小碗,旁的菜品也是海兰负责布菜,她每一样都尝了一小口,吃了个四分饱,这一餐就算是完成了。   “太子妃的凤冠歪了,奴婢为您正一正。”旁边有声音传来,念颐正在揉肚子,略微看过去,甫一看清便有种异样的感觉。   是了,这老嬷嬷她还有印象,早起在家中梳妆时便是她在铜镜里打量她。   见念颐不支声,海兰用胳膊捅了捅她,念颐抿抿唇,这才笑道:“嬷嬷在宫中许多年了么?”   “有几十个年头了,”齐嬷嬷说着就靠近她,手上整理她头顶上的凤冠,“老奴一直在东宫当差,殿下往后若有吩咐,只消差遣奴婢即可。”   念颐正要开口,忽然听这嬷嬷又道:“太子妃殿下腰间这小香包倒是分外别致,这般的针脚,奴婢倒恍似在何处见过呢——”   她见过?   念颐大吃一惊,这么明晃晃的暗示若是再听不懂,那就是傻了!她只送给过须清和一只装有橘皮的香包,他平日不大佩戴在身上的,今日这老嬷嬷张口便来,可见是他的人。   念颐突的站起来,惊动一屋子宫婢,众人尚且不熟悉新太子妃的脾气,此时皆以为齐嬷嬷话说的不讨巧惹着了这位新来的太子妃殿下,一时赶忙儿齐齐跪倒,屋里静得落针可闻,连檐下的鸟儿晓得审时度势,没有半点声响。   静成这样她也感到尴尬,好像她打一个喷嚏都牵动她们神经似的,原来她如今已经是这般的地位了么?   不习惯是正常的,她虽说也是侯府养起来的千金小姐,却绝没有切身体会到府中下人的尊敬,掖了掖长袖,她没事人一般款款重新落座,给海兰使了个眼色,海兰便叫众人起身。   念颐取下腰间的香包,轻托起放在鼻端闻了闻,道:“这小香包是我亲手缝的,嬷嬷若说在别处见过类似的,倒也真是一桩巧事。”   齐嬷嬷望着太子妃手上的香包,跟着便与她的视线撞在一起。   念颐眸中携着显而易见的探究,齐嬷嬷却很是磊落,开口道:“约莫是奴婢瞧错了,这么靠近了看,殿下这一只香囊技艺远超于那一位,您这绣的是‘蝶恋花’的绣样,花影交错,用色搭配鲜明中又恰到好处,果然不同凡响。”   这些恭维的场面话毫无意义,念颐维持着面上的笑意,海兰便开始指挥宫人们收拾桌子,收拾完了领着一干人等退下。齐嬷嬷故意落在人后,最后趁人不注意没迈出门槛,脚底转了转,绕过多宝格到了念颐身前。   “嬷嬷这是——”念颐装作不懂,心头的打算是不接触有关须清和的一切,这齐嬷嬷更是能不理睬就不理睬,否则他们老谋深算,没准儿她就掉进沟里了。   她不能糊涂,她和须清和之间是一比算不清的账,了解越多越是深陷,仿若一把绘着美丽纹饰的双刃剑,一剑下去鲜血淋漓,空有其表,内里腐朽满是疮痍。   齐嬷嬷蹲身行下一礼,眼角的皱纹随着脸上表情的变化而延伸,屋里没有不相干的人在,她说话也十分直白,“奴婢的身份您心里想必也有了底,何苦装傻充愣?奴婢今日带一句王爷的话与太子妃……”   她向袖中取出一张白纸,这纸张是折叠起来的,四四方方的一小块,从齐嬷嬷手里转交进念颐手里。   她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最后迅速塞回袖兜。   见齐嬷嬷意味深长,念颐便打了个哈气,露出疲惫的模样敷衍她道:“我会看的,不过不是现在。”原也可以立时撕破脸表示自己不会看,只是一想到齐嬷嬷会因此留下来同自己磨嘴皮子,抑或将此事汇报回须清和那里——   这么一对比,显然眼下还是前者便当,能减少些麻烦,因解释道:“大白日里人多口杂,我担心叫外人瞧见书信后反给王爷添麻烦,我自己不打紧,王爷却不是,嬷嬷说,是这个理么?”   齐嬷嬷颔首,不管心里信了不曾,倒是没待多时便出去了。   她一个宫嬷嬷,本不该在太子妃屏退众人时还被单独留在里头,宫苑里还是人精多,别叫人顺藤摸瓜摸出什么来,届时就大大不妙了。   齐嬷嬷走远了,念颐从门缝里觑见门首外立着的宫人们,他们一个个都是面无表情,也不开口互相说话,如泥塑捏成的假人,东宫便给人以呆板的印象。   回去重在床畔坐下,念颐犹豫再三还是把白纸掏了出来。   墨迹氤氲了纸背,她小心地翻开,不知为何指尖竟然微微颤抖。纸张完全伸展开是个长条的形状,仅四个字——   等我,信我。   她太用力,把纸的边角捏得起皱,只觉无奈至极,同时心腔里又升腾起一股迟钝的痛感。   进宫前在花轿里的光景浮现出来,她记起哥哥的话,他那时一张漠然的脸孔,让她逮着机会便将须清和除去,所谓机会,其实就是他的把柄吧,如此,太子的地位就更牢固了。   念颐看着这张纸,迟愣愣看了好一时,最终将它卷起放回袖兜里。   门口响起敲门声,海兰在外道:“殿下,拜堂的吉时已到,奴婢带人进来了。”   念颐说好,面色自若地站起身抻抻裙角膝襕,一群人鱼贯而入,海兰进来先是观察她的面色,尔后微不可见地摇头道:“成亲的大喜日子,您这表情反倒像是在治丧,幸而是有盖头遮掩,否则真不知叫人瞧了引出什么样的联想。”   “我笑不出来。”   不哭已经是她的成长,硬作出欢喜的表情,真是强人所难了。但是也正如海兰所说,不是有红盖头么。念颐把盖头遮下,眼前霎时红扑扑一片,她看不见别人的表情,别人也看不见她的,莫名有种安全感。   一路在众人的搀扶下来在了东宫前殿,观礼的皆是皇室宗亲。他们表情各异,不论心中如何计较的,面上倒都言笑晏晏,庄重的礼乐适时奏响,念颐停在红色柔软的氆氌前,到殿中有几十步路,喜嬷嬷说了声“拿好”,她便握住红绸的一端,须臾,喜帕下的视野里出现另一双手,指骨纤长,但是一看就是男人的手。   “好久不见,你像是长高了。”   太子用评判一般没有起伏的语调说着,边接过了红绸的另一端,忽而又感慨似的道:“今日人来的也真齐全,但是不见九弟,竟不知做什么去了,兄长大喜的日子也不见人,回头找着他必得先罚酒三杯。”   念颐握着红绸的指尖僵了僵,听到须清和没有出席,不知是失望多一些抑或庆幸多一些,或者两种心境都不是,她怔神的工夫,须清止已经走出去好几步,他在那头拉了拉红绸,她便被动地被他牵引着向前。   喜嬷嬷瞧不出门道,居然还悄声道:“殿下对太子妃真是不同,往常冰雕一样的人,和您一道话便多了,这样好,有个人能叫咱们殿下敞开心扉,最高兴的是皇后娘娘。”   念颐在搀扶下跨过火盆,同时耳边想起司礼官的唱喝声,她是无话可说的,牵线木偶似的被摆弄。   春风偶然吹起喜帕一角,露出她弧线柔美的下颔,宗亲里那些个轻薄无形的立时便露出垂涎的神色。真正的美人无一处不是赏心悦目的,早听说襄郡侯府出美人,如今看来果真不假,昔日只听闻十四姑娘貌美的名声,这位太子妃却仿佛不输她。   观其每一步,恍有步步生莲花之感,众人便顿悟太子因何突然转了性情也似同意娶这位做太子妃,换做他们,他们也乐意啊。   麒山王挑了挑眉,望见须清和的轮椅一角,他不过来,他便自行走过去。到得近前,麒山王笑道:“九弟来的可有些晚,新娘子都进去拜堂了,你挨得这么远,如何瞧得清?”   他唇角动了动,殿中传来礼官的唱喝,“一拜天地——”   万年不变的笑靥虚浮在面颊,须清和面上镇定自若,指骨却被自己握得发白,扬唇回道:“大哥成亲,我出席是我的礼数,尽心意也就罢了,何须凑到最前头去。”   他分明晓得他适才的话是何意!   麒山王时时不忘挑拨,咂着唇道:“嗐,要我说,大哥这一回委实不够仗义,大家都是亲兄弟,打小儿一道长起来的,亲亲厚厚,如何明知九弟心慕太子妃,偏还硬生生将其夺走?那一年陆氏亦是这般么?”   “八哥错了,我与陆氏毫无瓜葛,”须清和挽袖,接过方元递过来的茶盅,唇角在边缘沾了沾便冷冽成一条直线,声音无波无澜,“同样,我对太子妃亦毫无想法,九哥是何处听来的闲言碎语,叫我惶恐不安。”   麒山王挑唇不置可否地一笑,他的神情,哪里有一丝一毫“惶恐不安”?只怕暗下里在计划着什么吧!   这样好,承淮王和太子为了女人反目,他什么也不消做,坐享其成就是。自古以来女人便是最好的武器,铮铮铁骨难逃绕指柔。   麒山王早有所悟,是以一早便在东宫安排了人手,虽则那宫人与陆氏貌相若,平日也得太子青眼,然而她效率不高,太子一直是若即若离的态度,他都不晓得自己的谋划进行到哪一步了……   茶雾在须清和眼前翻滚,他合上盖子,视线再度清晰浓烈起来。   身着嫁衣的念颐被人搀扶着从殿中缓步而出,纤弱不胜凉风的身量,曲线起伏,婀娜的腰肢,无一处不侵占他的心神。   须清和看得定住了,许久许久不见念颐,她出落得益发亭亭,不仅仅是一个女孩了。   到此刻,他不由怀疑起太子,新婚洞房之夜,干。柴。烈。火,固然念颐未满十五尚不曾及笄……可太子若是来强的,究竟也没人敢说什么。   “殿下——”   方元见王爷双目阴鸷,忙闪身挡在他身前,暗庆幸好麒山王是走了,否则又多口舌,“当初选择了这条路便早有预料,殿下可千万稳住,切不可做出什么来,否则非但前功尽弃,顾姑娘白白嫁与太子,便是您自己恐也不能全身而退。”   方元的话他如何不知,须清和按了按眉心,垂下眼睫不再往念颐的方向看,良久,启唇道:“他应当不会,陆氏时时刻刻在他心里,倘或对念颐做出什么,良心不安的是他自己。”   “您说的是……”   嘴上这般说,方元心里却不全是这样想。男人无一不是喜新厌旧,便是他自己,家中也有好几房姬妾,太子对先太子妃陆氏情比金坚也罢,他的身体也同样忠诚么,只怕只忠诚于自身的本能反应吧。   方元不敢说出来,可不是谁都像他们殿下这样偏执,认准一个顾念颐,自此万人皆不入眼。   诚然顾十二姑娘貌美若春华,可也不是说就寻不出比她还出挑的,世家女里貌美者比比皆是,哪怕容颜上不及顾念颐,也可在性情上找补。   “殿下……?!”   他出神琢磨的工夫,一抬头轮椅上却是空空如也!   *****   拜完天地,念颐被簇拥着回到新房与夫君共饮合衾酒。   须清止挑开盖头,与念颐并排坐在床沿,他向她靠近一些,她就不自觉挪远一些,很快就到了床栏顶头避无可避。   “我是吃人的豹子么,这样躲我?”他侧眸看她凤冠珍珠帘后的面容,想来是紧张,额角都挣出了细汗,如蝶翼的眼睫不时眨动,看的久了,竟然叫人生出想用手摸一下的冲动。   平白被男人近距离盯着看,是个姑娘都要不知所措,念颐蹙眉回看太子,他却陶陶然露出笑靥。   从宫人捧着的缠枝纹托盘里拿出两杯酒水,递给她其中一杯,须清止神情庄重地道:“今日起你我便为夫妻,我既娶了你,必会对你负责。往后在宫中不要拘束,底下人若没有眼色叫你不痛快了,只管告诉我一声,我只向着你。”   他的态度令她惊讶,念颐捏着玉杯出神,他径自圈过她的手臂将酒一饮而尽,舔了舔唇,见她不动便道:“发什么愣,这是合衾酒,你不打算饮么?”   她连连摇头,低头把酒倒进喉咙里,红色的唇印残留在杯壁,须清止目光打上面经过,滞了滞,道:“我出去应付酒席,你不必等我,早些安置吧。”   念颐说好,没有看见须清止转身时眸光转冷,她蔫蔫的,突然发现袖口露出了白纸的一角,忙取出来捏进手心里,视线望向龙凤烛台。   杳杳的火光,足以把所有不切实际的想法燃成灰烬。   ☆、第50章 掩耳   太子出去了,海兰几个便悄悄进来,念颐摘下凤冠递给喜珠,捏着手心的纸,不声不响独自往烛台走去。   凤冠沉甸甸的,喜珠把它收好,说了声怪沉的,回身稀奇地道:“你们知道么,才儿姑娘…呸呸,说错了,如今该称呼‘殿下’了……才儿殿下出去行礼的时候是海兰你陪着,采菊也不在,我一个人就出去转了转——”   喜珠在侯府时便是八面逢源的性子,人也机灵,像现下这般来到东宫这个新地方,她会迫不及待出去踩点认路一点儿也不叫人意外,她用说故事一样的口吻道:“出去咱们这儿是一个小湖,过了桥没几步有座‘漪人殿’,我听见里头有歌声琴声传将出来便走近了想进去看看,哪里知道台阶前是守了人的,我才靠近呢就把我轰开了!”   “啰嗦这许多,你打算说什么?”海兰一面把注意力往念颐那里望,一面分神问喜珠。   采菊正在铺床,把床上的枣子花生等喜果都撤下,这时忙接口说道:“她把自己当捕头呢,回来便说瞧见那漪人殿里有许多女人,打扮的不是普通宫女模样,个个儿都狐狸精似的……”   喜珠抢道:“我一定没看错!你们说太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有了我们姑娘,还要养着那么些个女人做什么?”   男人自古三妻四妾,再寻常不过,她的意思是太子妃才进门,即便那些是过去就蓄养的,如今也该就此遣散,起码过了半年再招惹别的女子,方是对她们姑娘的尊重,也是夫妻友好相处的开始。   过了这大半年,喜珠和采菊都把自家姑娘同承淮王的一段忘得差不多了,也都认为姑娘早就放下那档子事。海兰却不同,她一点儿不担忧太子会对她们姑娘不重视,反而怕姑娘她自己没放下承淮王,三心两意,最终与夫君日常相处不走心。   频频惹得太子不快,最后吃苦头的还是姑娘自己,承淮王能做什么?真为姑娘好,便不该再来招惹,这也是叫人忧心的地方。   叹了口气,海兰想到这是在宫里不比侯府说话方便,隔墙有耳也是有的,便要出言阻止喜珠继续说下去。只是才欲开口,眼角姑娘站着的方位忽然有一簇火光闪烁起来,喜珠采菊也是立时看到,三人都唬了一跳,忙一同围过去!   火舌舔上来,纸屑在空中飞舞,落地零落成滚烫红艳的灰烬。   海兰拿住念颐的手仔细看了看,见没有伤处才问道:“这是把什么烧了?”她实在想不出姑娘在才进宫不足一日的时辰里发生了什么,她有什么可烧毁的东西?不声不响就烧了,也不怕一个弄不好把这宫殿变作个火场,交由她来做不好么,莫非连自己也要被瞒着……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念颐的确不想告诉海兰齐嬷嬷是须清和的人这事,她烧了他给她的信就是比过往任何一次都更下定决心,至于齐嬷嬷,过段时间也会想法子把她弄出去。   念颐是有主见的人,从小她便一直在试图自己拿主意,无奈父兄使劲浑身解数无法办招致他们喜欢,如今获悉真相她才知道自己的无知。她的身份足以成为“父亲”的眼中刺,不论他是受老太太胁迫还是什么旁的原因,至少他“保护”了她,给了她二房小姐的身份平安长大。   还有哥哥,即便不是同父同母的兄长了,他在念颐心目中的地位却不会改动。   他说的对,她进了宫自此代表的是整个襄郡侯府,不能从她这里出岔子让顾家为难。何况须清和还不知晓她的身世,倒不若就这么断了的好,她在他心中仍是从前的印象,两不相侵。   就怕哪一日他知道了她的出身,免不得要鄙夷的……   其实,真那样的话,或许也很好。   念颐恍惚地弯了弯嘴角,反握住海兰的手解释道:“我方才见墙上一幅小画画得极好,想取下来瞅两眼,结果没注意到烛台也在这里,一个不慎就烧毁了,不是什么大事,叫人进来收拾收拾,别闹大。”   海兰喜珠几个面面相觑,采菊开门唤宫人进来清扫。   门开了,一行穿着一色服饰的宫女无声无息进来,先是屈膝行礼,尔后就被指派着整理地面。念颐透过屏风的边角一直看到门口,外面的喧嚣热闹声隐约飘进新房里,想来是一片觥筹交错的景象。   清扫毕,已近戌时,念颐随意用了几块小点心,之后就坐在床畔等待太子回来。   虽然他叫她不必等他,但是怎么能知道这不是人家的客套话呢?她想表现的好一点,想在东宫地位稳固,须清止是唯一的门路。   只有太子喜欢她了,才会对她好,她身后的襄郡侯府方能更好,这些都是须清和给不了的。他们再有交集,只会成为对方的负担。   海兰喜珠采菊三个商量了,决定今夜是喜珠守夜。喜珠陪着念颐说了会子话,自己先倒呵气连天,便眯着眼睛到外殿榻上躺着去了。   烛光摇曳,念颐独自在梳妆台前坐下,拆开发髻和头饰,对镜照了照,仿佛能在铜镜中看见年轻时候的母亲。她想象不出当年母亲的真实想法,因为既然已经同二老爷成亲,生下了哥哥,是不是说明已经爱上二老爷了,那做什么还要再与“大伯”有牵扯呢?   他们没有牵扯,就不会有她了。   念颐近来甚至怀疑起母亲的真正死因,偏就这么巧合,生她的时候难产失血过多去世了么?这叫她打小起就认定爹爹和哥哥是因这个才不喜欢自己,如今再回过来琢磨,反倒会对母亲的死亡有新的认识。   这不单是世家大族的事,便是一个平凡的小山坳里,女人的贞洁也是顶重要的。她的母亲同一家之中兄弟两个都有牵扯,家中长辈怎么能容忍?哪里管她是被迫的抑或何种原因,给她个体面死得其所,似乎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念颐越想越心凉,试想外人哪里清楚你身上的故事,而且即便是哥哥顾之衡对自己的亲生母亲都不谅解,以至迁怒于她十数年,何谈顾家长辈?保不齐,母亲的死就是老太太等人一手安排的。   不能再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了,最底层的真相她不敢触及,失魂似的坐回床畔,念颐不禁觉得母亲怀自己的时候已经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明知会死,她当时是什么样的心境,她后悔有她么……?   混沌地想着,不知不觉就侧着躺了下去,闭着眼睛也满面愁容。   还是这么小的年纪,眉目间却沾染上上一辈的悲伤,屋内极静极谧,东宫任何一处的繁华浮躁也不能侵入,念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屋里的冰块消融殆尽,气温逐渐攀升上来,她热,伸手扯了扯领口,露出一块凝白微微泛红的皮肤,翻了个身朝里睡,上空却突然有一阵一阵风拂下来,不急不缓,仿佛是海兰在帮她打扇。   可是是海兰么?她今晚不值夜,喜珠更不会了,这是个毛手毛脚的懒丫头,而采菊,可能性也不大。   念颐睁开惺忪的眼睛,抬起右手揉了揉,手放回自己腰际,忽的注意到一只垂须挂香包的折扇在头顶摇动,她心跳一滞,余光里仔细辨认这人的手,再看那只熟悉的香包,脑海里顿时噼里啪啦炸开来。   须清和——!   他怎么阴魂不散,又是如何没声没息进来的,喜珠是睡死过去了么?念颐不知怎么应对,慌乱之中只好假寐又闭起了眼睛,祈祷须清和快点离开,她和他无话可说,不论说什么,多一句都是错。   仍旧有徐徐的风拂在面颊上,念颐一动不动,憋着气,连呼吸都快停止了。   她是这样紧张,闹得一脑门子的汗。须清和“啪”地收起折扇,低头别在腰间,抬眸时缓缓地道:“从前,有一个人很愚蠢又很自私,除此外,他还有爱占便宜的坏毛病。凡是他喜欢的东西,总是想尽办法把它弄到手,甚至是去偷。”   他的声音很轻很低柔,哑哑的,像是大人哄孩子入眠前的催眠,羽毛一样伸出触角撩拨着她,“有一次,这个人看中了一家人家大门上挂的铃铛。这只门的铃铛制作得十分精致,好看,声音也十分响亮。”   “他想,怎么样才能弄到手呢……”   须清和沉沉说着,指尖扣在了念颐的肩膀上,渐次游弋而上,捂住了她的耳朵。他的呼吸就落在她肩窝,呓语一般地道:“最后他决定,把她偷走。”   念颐再也装不下去,这是“掩耳盗铃”的故事,他是提醒她他已经知道她在装睡了——   “醒了么,还热不热?”见她睁眼,他的表情一下子和熙下来,这么近的看着她是久违的亲近,他揽住她的肩膀松松环住,唇畔溢出一抹迟到的弧度,衬着漫天喜红的新房背景,似乎他就是新郎。   蜡烛“噼啪”一声,念颐心弦紧绷,把唇咬得青白。   她不能直白地推拒他,愈是推拒恐怕只会愈是激起他挑衅的心理。心念频转,她不去看他的眼睛,只是别过视线寡然地道:“承淮王要害死我么,之前都已经说好了,我们不必再有牵扯。你这般待我,就不怕我告诉太子吗。”   “告诉…太子?”   ☆、第51章   须清和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床帐震了震,抱胸倚靠在床栏上道:“你可以去,我就在这里看着你去,绝不阻拦。”   他身条笔直,半边侧颊在烛火的光晕下缓缓浮动,漆黑的眼眸里仿佛横着一星流光,念颐忽然就有物是人非之感,他还是当初的他,她却不再只是她了。   “你以为我不敢么?”   她跳下床,走到床踏前,所以动作都像是赌气,绛红的广袖落拓地垂下去,抬手往窗外花花绕绕的世界指,道:“倘或我现下叫了人来,你不知道别人要怎么想你?横竖将来太子是要即位的,你虽是王爷,但终究……”语气一变,“我并没有为你着想,只是希望殿下看清楚形势,不要再任性胡为。”   须清和眯了眯眸子,眼中的光簇熄灭似的缺了泰半的神气,口吻却依旧不急不躁,微笑道:“念颐是以为自己看得清楚形势,这是在教育我么。你若果真叫了人来,而我在这里,究竟是谁比较吃亏,太子妃名誉何在?”   他大约就是吃定她这点了吧!这样肆无忌惮,真叫她难堪。   念颐忿忿地垂下手,霍霍走向床边一屁股坐下,没好气道:“你究竟是做什么来,祝我同你皇兄夫妻同心百年好合白头到老么?如果是,我收下了,殿下还是请回吧!”   说完扭过脸,眼睛看着空气里漆黑混沌的角落,下巴却一重,叫须清和捏住了,他不知怎么回事竟是欺身过来,强硬地掰着下巴让她抬头看他。   “祝福你们百年好合,这是你的心里话?”约莫是适才的话戳中了他,他脸上隐隐罩着恼怒的气焰,那点笑意疏淡的模样一扫而空,像是变了个人,“你想我走,我偏不叫你称心如意。你想同太子恩恩爱爱,却晓得人家是如何想的么?”   念颐瞪着眼睛,五指握紧和他相望,因为太用力,指骨都是青白色的。正待开口,他却自发松开了手,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嘴唇忽而被重重压住,他扣住她的背让她退无可退,亲了上去——   这个吻没有深入,甚至有些恶狠狠的挑衅意味。   她已经傻眼了,全然不会动了,他在她两瓣粉唇姣好的弧线上微微描摹一圈,喘着低低的粗气让自己停下来,末了轻咬一口下唇,道:“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我不会放弃。至于太子,他心中唯有陆漪霜一个人,你们家什么想头我都知道,只怕是要失望了。”   他口气真大,合着已经一厢情愿盖棺定论太子是不会喜欢她了。念颐觉得十分晦气,出师未捷,在他面前毫无招架之力,她的思想挣扎都像是徒劳,冥冥中有股力量将她往母亲当年的老路上拖拽。   思及母亲的命运,她身体一颤,俨然身处于大冬日里似的,有一同冰水迎头而下,皮肤都站站起了栗。   内心深处有多么爱慕他,现实里就有多么害怕与之靠近,她不能闻见他的气息,也不能长时间与他对望,看的久了,自己都不能控制自己的眼神,不确定是不是仍旧在瞪着他,抑或流露出了别的情愫。   须清和挑起一边唇角,坏坏的,痞痞的,那道上扬的弧度霎那间慌了她心神。   没法儿,念颐只得暂时闭上眼睛调节情绪,她其实很害怕,瑟瑟发抖,总觉得有人会突然破门而入,禁不住幻想自己身败名裂的画面,唯恐自己抑制不住情感回应了须清和。   很古怪不是么?没有见到他的大半年她的心境都是平和安稳的,早已经想好了再次见到他说什么话,摆出怎样的态度,脸上的表情又该如何。   她以为自己可以游刃有余,以为自己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喜欢他。然而现实狠狠打了脸,他出现的那一刻,她辛苦筑起的心墙就坍塌了,轰隆隆剧烈的响动,整个世界都在耳鸣。   她这样委实叫他心疼,须清和唇际的笑弧不觉又淡下去,像湖面上一圈一圈消弭的涟漪。   他早在外面做了布置,一旦有人来他会知道,故此不慌不忙,略踌躇后伸臂揽住了她单薄的肩头,少顷,臂弯用力,把她按在了自己左心房的位置。   “你什么也不必做,也不必感到为难。”大手在她背脊上温和地安抚,下巴抵在她头顶心,等闲须清和极少有话多的时候,此时却絮絮道:“不是叫你等我么,我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你只需在这个位置上,太子做什么都不要管他。记住,他不喜欢你,他心里只有陆漪霜,无论待你如何,不要被他骗了。”   念颐木木地僵在他怀里,不想说话,无话可说,不肯作出任何反应,他倒十分坦然,俯身迁就她坐着的高度,微凉的唇印盖在她眉心,辗转几下,顺着脸颊流连至唇角。   她的脸腾的烧红了,静电一般往后退,视线对上,他眸中仿佛掠过一丝受伤的情绪……念颐顿住,想解释,话到舌尖又硬生生吞咽回去。   须清和眼睑微垂,唇瓣再次覆了过去,在她嘴角啄了啄,突而极缓慢地亲吻她的下巴,又沿着下巴,把吻落在她的脖子上。   念颐浑身颤栗,他的吻却越来越往下,在她领口微敞的所在延绵。   就在她觉得自己要阻止他的时候,须清和自发停了下来,他的眼睛都是红的,看她的眼神和过去不尽相同,分明是多了什么。念颐一时没明白那是男人的情。欲,他呼吸声沉重,再次把她揽住却什么也没有做,阖眼冷静了半盏茶左右的光景,觉得没有那么强烈了,才吁出一口气,缓缓松开了她。   “你方才,是不是——”念颐一贯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气势,此时话才开了个头却无以为继,抿抿唇调开视线,少顷,启唇道:“你也不小了,该是时候…成亲了,我听说,前番你母妃亲自为你张罗婚事,怎么后来就没有动静了呢?”   “你要说的只有这个么,”他面色冷淡下来,薄唇扯了扯,“这么好奇我的婚事,真的想知道?”   春日的时候念颐在家中确实有意无意听底下人叨咕起承淮王的亲事,说是孝珍贵妃在世家女里面为王爷选妃,很快便要定下人选的。   她那时候心态是泯然的,只是觉得麻木,隐约也能知道似这般的消息千方百计也是要入她的耳朵的,必然是家中人成心安排给她知道,好叫她彻底断了念想。特别是哥哥,他从来就不相信她能把承淮王忘记,看她的眼神时常带着警示。   这些都不重要了,念颐略略而笑,面上浮起柔和的笑靥,抬手整了整他的衣襟,道:“你老这样不成的,到了年纪,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常理,不可违背。孝珍贵妃是你母妃,没有害自己儿子的娘,她一定会为你挑选到一个可心的,配的上你的王妃。”   “等你成了亲,过段时日再想到我,就会后悔现今的偏爱,”她都快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嘴唇上下翻动,娇嫩的颜色,像清晨的花骨朵儿,“原先还想继续瞒着你,可是如今想想也没有必要了。”   她不顾他逐渐转冷的面色,兀自继续说道:“我之前一直在瞒着你,没有告诉你我的身世。”   她以为自己这话一说出来,能勾起须清和的大反应,没成想他除了脸色不善外并不见其他不妥,吞吞口水,为了断绝他们的关系,她便硬着头皮接下去道:“我那时候处心积虑,为了,高攀你,知道自己的出身配不上你,所以每回同你相处时明面上不乐意,心下却十分高兴。”   “你的身世么?”须清和歪着头,束发的紫金冠微微发亮。   念颐是真的下了狠心,即便察觉到他的语气里并没有好奇也忽略了,脸色发白,声如蚊讷地道:“我的父亲不是现今的父亲,我是母亲,母亲与……”   “行了,”他大袖一挥,背过身道:“你是怎样的出身同我有何干系,我不在意。”既然难以启齿,何必为了远离他强迫自己说出身世?她有病么,单只为赶他走么,以为他会在意身份这样虚无的东西?   未免也太小觑他对她的感情,便是现今的她又多一重身份,他也照旧不放眼里。   世人从来如此,拜高踩低,跟红顶白,一旦他日或可手握重权,谁还敢放肆么,这世道,素来是当权者主宰生杀。在位者说是什么,才能是什么。   “你果真不想知道?”她还看不清,低着头碎碎念着,“你应该要知道的,现在不知道,以后也会知道,与其从别人那里听说,我更愿意自己告诉你,好聚好散,今后都不要有牵扯了,我觉得很好。”   窗扉倏地被人叩击数下,须清和回身看了念颐一眼,她也抬头看他,面上惘惘的。   “他回来了。”他静静说道,不待她有所反应,踅身大步而出。   ☆、第52章   室内又回归一片沉寂,静得可以听见很轻地蛙鸣声,烛台上龙凤烛燃去了半截,火光幽然。   适才须清和的出现犹如一个梦境,仿佛只是她醒来后产生的幻觉,念颐摸了摸嘴唇,面上一呆,确认自己十分清醒。   她坐回床畔,脑袋里盘根错节理不出头绪,两眼警惕地望向屏风,好像生怕太子突然从后面走出来。   须清和说太子要回来了,她怎么可能不紧张?不管她喜欢不喜欢须清和,做下了怎样的决定,终归一下子并不能接受自己与须清止有任何亲近举动,还是希望能慢一点,细水长流方能长久,也显得不刻意,于人于己都好。   但愿正如须清和所预料那般,太子忘不了陆漪霜,今晚并不会对她如何。否则才和须清和见了面,他……   总之,她心理上一时平复不了。   外殿传来脚步声,念颐虎躯一震,伸长了脖子往外看,不想过来的人却是喜珠。   喜珠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揉着眼睛边走边左看右看,问道:“果然是我听错了么?刚儿似乎听见这里有人说话,我还道是太子殿下回来了。”   念颐不大自在,顾左右而言他,“想来快到时候回来了,你也真是,一睡就睡的这样死,是不是要打雷你才会醒——”话里的埋怨终究掩饰的很好,没有叫喜珠听出来,不过事实是喜珠要能争气一点,保不齐须清和就没有机会进来了。   喜珠笑嘻嘻过来摇了摇她的手臂,嬉笑道:“我这不是过来了么,今日一大清早就起了床,跟着便马不停蹄陀螺似的连轴转,何曾有个休息的时候……”   视线不期然落在念颐的脖子上,姑娘的衣裳整理得完好如初,发鬓微乱,显是也睡过一觉了。   只是,脖子怎么却有块极浅的红色痕迹呢?这红痕并不打眼,甚至如果不是这么近距离地说话交流,她几乎是注意不到的。   喜珠惊讶起来,“这却是怎么了,殿中有蚊虫么,痒不痒?还是不要挠的好,别抓破了皮肤,留下疤痕就不好了。”   她咋咋呼呼指她的脖子,弄得念颐“腾”地站了起来,跑到棱镜前对着一番张望。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方才的情景,再看着这不能忽略不计的红色印记,面颊燎原一般*辣烧了起来,从未如此羞臊过。   叹了口气在黄花梨椅子上坐定,念颐沉默了一会儿在心里琢磨,突然发觉自己并不是那么害怕须清止会对自己如何,难说这不是她一直保持淡定的原因。   因为尚且不曾及笄就被同太子指亲,这趟婚事也赶,不似别人两家订亲后,少说也有个一二年的缓冲光景,她这里倒好,去年定今年完婚,十五岁不到,按说太子是不该对她作出什么逾越举动的。   这是就通常的情况而言……   她心里慌张,须清和对此倒胸有成竹,可究竟怎么样,还是得观望,不免也会觉得须清和兴许并没有他表现出来那么在乎她,他都不在乎她和别人成亲,对方还是他的兄长。   游神胡想之际,摸摸鼻子把喜珠搪塞过去,念颐鼻端忽的敏锐嗅到了一丝酒气,下一息,熏熏的味道随着太子略微摇晃的步子飘飘荡荡着居然就这么进来了。   念颐绷直了身体站在当地,不自觉往喜珠那里靠近,喜珠感受到她的异常,不太放心看了一眼。那边厢太子却直接手一指喜珠,示意她出去。   喜珠自然明白,新房里哪里有她待的地儿?只是姑娘委实叫人担心,先前同承淮王的事大约就此搁下了吧!希望姑娘不要太沉溺于过去,毕竟都过去这样久了,如今当上了太子妃,身份尊贵,是未来的皇后,一国之母,还有更顺遂的么?   这是该珍惜的时候,家中六姑娘、十四姑娘难道谁是善性儿人了,并不是她们想将太子妃的位置拱手相让,说来说去,一切都是她们姑娘自己命里的造化。   脚下微顿,喜珠走到太子身畔时蹲身福了福,又望一眼表情古怪的姑娘,这才只得走了出去。   自己的丫头走了,只剩下念颐一个人,这是一种相对而言的孤独,并且也只能靠她自己一个人来面对须清止。   想着,念颐做了个深呼吸,摆上一脸的笑容迎将过去,晶亮的眼珠骨碌碌地转动,“殿下回来了么,吃了许多酒水啊?”   无论如何,态度要好,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念颐假作上下认真打量一番须清止的模样,啧啧称赞道:“要不怎么都说人靠衣装呢,殿□量本就伟岸修长,再穿上这一身吉服,唇红齿白,当真比我这个姑娘家还要俊俏。”   须清止是喝得半醉不醒,眉头微微扬了起来,仿佛在问她是认真的么,将他一个堂堂的大男人,夸赞成比姑娘家俊俏?   “不敢当。”他看了她一眼,兀自摇摇晃晃往床的方位走,念颐脚尖在地上搓了搓,并不曾选择立时跟上去,实际上,她很想转身拔腿就跑。   那边须清止整个人呈大字状仰躺在床上,过了好一时也没有半分动静,她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还是…会不会是在装睡?   念颐略有些踌躇,终究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她轻手轻脚蹭着步子挪移过去,红色挑金丝的床幔铺铺叠叠,鸳鸯锦被被压平了。太子颀长的身体躺在床上,但是没有他没有脱鞋子,而且这个人的睡相竟然也不是很好,不知是否因为吃了酒的缘故。   这个状况,倒真是将他平日的孤冷形象全破坏了。   太子这副模样念颐是不会顾忌了,老虎成了醉猫,她大咧咧踏到床踏上,戳了戳他见没有反应,心中更是欢喜。醉了好,她就可以放心了。   她脱了自己的鸳鸯绣鞋,爬上去预备给须清止脱靴子。   其实也没有经验,还是头一回伺候别人,两只靴子脱了放下去,又见他颈下没有垫枕头,她好人做到底,把鸳鸯红枕往他脖子下面塞。   “你做什么?”   太子蓦地掀开眼睫,冷冽如霜的一双眸子,念颐唬了唬,并不晓得自己脸上皮笑肉不笑,打哈哈道:“殿下醉了,适才上床后便直接躺下了,并没有垫枕头睡觉——”她把鸳鸯绣花软枕在他眼前晃了晃,满脸的不以为然,“我还能做什么,难道还要害你不成。”   说着就把枕头往他脖子下塞,须清止突然说不必了,蹙着浓眉望了她一会子,揉着额角屈膝坐了起来。   念颐觉得不妙,太子怎么醒了呢?   醉醺醺的人,一觉躺到天明不是很好么……   他调过头看她,她还不明白自己身处何地吧,心里想的什么,脸上明明白白仿似都写清了。   “我要更衣。”   须清止曼声说着,下了床站在床踏上,两手向两边略微侧平举,正面皆笼在一团暗影里。她盘膝团坐在床上,眼神里掠过一丝抵触,但是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别人的地盘上,为奴为婢也是应当的。   他看出她要唤宫人进来,先一步道:“这么晚了,我不爱那些人进来伺候。”   念颐如何还不明白,他言下之意不就是希望她亲自给他更衣么,以前瞧着不像是这样不周到的人,莫非人吃醉了酒连性子都变得张扬了么。   她自己都没有自己更衣过,何来的伺候他,一件正式的婚服何其繁琐,她“拆”了好一时才把他剥得只剩下一件雪白色的白绸亵衣,累得自己气喘吁吁。   须清止这才把侧平举的手臂缓缓放下来,阖目在床畔坐下,一板一眼地道:“醒酒汤准备好了么。”   “……”   她好像是来给须清止做贴身丫头的,瞧他这模样,过去也是这么对陆氏的么?想必不是吧,他心里知道她和须清和的事,先就存了芥蒂,现下定是在折腾她。   念颐到外殿唤喜珠,原来底下人一早便预备下了醒酒汤,只待里头传唤。如此一来方便了念颐,她很快就亲自端着一碗醒酒汤进去,太子还坐在床畔,伸手接过碗,仰脖儿一饮而尽。喝汤也喝出了酒的味道。   须清止喝完就盘腿坐回床上,白色的绸衣,看着她的眼神很不对劲,仿佛还有几分试探和疑虑。   念颐站在下面,她衣饰都穿得齐齐整整,同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样子。   太子一直看她,她尴尬的很,忽见他挑了挑眉,难得的笑了,“太子妃不脱衣裳么?”   他一句话就叫她耳朵红了,念颐捏着衣角,脸上也越憋越红,“我习惯晚点睡,殿下今日吃了酒,不要等我,快快睡下吧——”   “不抱着什么我睡不着。”须清止神色自若,话毕便在床上仰躺下。   她骑虎难下,背过身去解衣带,弄几下就回头看看,也只剩下白绸亵衣。少顷,总算还穿着衣裳,念颐在下面振了振精气神,爬上床在角落蜷缩着闭上眼睛,心里默默盼望不要节外生枝。   ☆、第53章   床铺并不是大到很夸张的地步,他们却睡得犹如楚河汉界。   主要是念颐有意拉开距离,她眯着眼睛转过头看太子,他还仰面躺着,坚毅的侧弧在幽暗的烛光下现出几分深刻硬朗,瞧不清究竟睁着眼抑或睡了。观察了一会儿她便作罢,只要太子安心睡觉就成。   放下心来,念颐面向床帐重新阖上眼睛,困倦袭来,也顾不得自己是头一回与男子同床共枕,很快就进入半睡不醒的地步。   大约是发现念颐睡着了,须清止忽然侧过身望着她的背影。墨黑的长发顺着她的肩头流淌到他指尖,他拿起一股绕了绕,心意缱绻,倒不是独独对念颐这个人,而是他想起了昔日同陆漪霜大婚的时候。   少年人意气风发,爱了就是一辈子,谁承想会叫他发现陆氏心里从来都没有他。   顾念颐亦是这般么?   他摩挲她的肩头,手指向下滑动,停在她腰间,身体也朝她贴过去,把人搂抱在了怀里,“你醒着么?”   顾念颐没有反应。   “是醒着罢?”须清止微微笑了下,眸中却并无笑意,下巴在她头顶蹭了蹭,道:“和弟也老大不小了,母后昨儿还与孝珍贵妃商量和弟的婚事,他虽然残疾,然而身份尊崇,挑选王妃的余地还是极大的。”   停了好一时,他扳过她的身子面向自己,轻声慢语继续道:“念颐可有什么好的人选,你昔日闺中可有相好的手帕交之类,你推荐的人,想必错不了……不定九弟就喜欢呢。”   念颐装不下去了,他们靠得近,互相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他惬意淡定,她却做不到。   垂眸望着自己鼻尖的方向,知道太子这么说的用意,无非是试探,幸而她不是打这场无准备的仗,该有的心理建设早便有了,因道:“我并没有什么好的人选,素日在家中只有几个姊妹,不常外出,殿下叫我推荐,我是没有答复的。”   他将她正面揽进怀里,面上神色晦暗难辨,“无妨,我不过问一问罢了。”   念颐抬头欲要看他神色,他却先她一步等着她看过来,于是就这么对上了。她嘴角一抿,尴尬地要垂下头,须清止却制止住了,他微挑起她的下巴细细查看她的面庞。这样青涩怯怯的神韵,当真无时无刻不在撩动他关于亡妻的心。   他盯了她好半晌,念颐浑身发毛且僵硬,直到太子收起那些外露的情绪面无表情地道:“睡罢,明儿一早还要向父皇母后请安,拜祭宗祠,都是一通繁琐的事情。你此时不睡,莫非是要与我做些什么。”   念颐条件反射地闭眼,太子在她背脊上一下一下地轻抚,他对她似乎并不像须清和那样掺和了情。欲,只是如同大哥哥一般“哄”她入睡。   想起须清和的话,他竟是猜的这般准,原来在太子眼中陆氏真的那么重要。   这算是好事么?她已然嫁与太子为妻,身为太子妃,连自己夫君的心都抓不住,难道放任他心里一直存在一个故去的人,她一个大活人连故去之人也比不上了?   只是话不是这么说的,冠冕堂皇的身份下还有人情,好比她自己,并非真正将须清和放下了。太子适才提起须清和的婚事是在敲打她,横竖,承淮王妃迟早会出现的,他们终究是有缘无份渐行渐远,在彼此的轨迹上独自盘桓。   **   翌日,整个东宫都苏醒的极早,天亮的快,新房外一早便站满了等待进屋服侍的宫人。   太子妃未满十五尚不到及笄之龄,阖宫默认了太子不会兽性大发将之如何,这在民间也是俗成的惯例。   果然,得到允许进屋后太子殿下如往日那般一脸漠然地坐在床头,见人来了才往屏风另一头走去。   阿辛捧着衣裳来在床榻层叠的帘蔓前,她是这回才从慕凰台调至东宫的,仗着自己同太子妃过去说过几回话,胆子便较之别的宫人大上许多,“太子妃殿下,起来更衣了,奴婢们服侍您梳洗。”   海兰喜珠采菊三个也从屋外进来,看了阿辛一眼,只有海兰拨开帘蔓进去半边身子看里头情形。   念颐蔫蔫地坐在床里侧,见到是海兰才动了动唇,须臾轻声道:“我总觉得,太子并不很喜欢我,我也对他无甚想法。倘或是这般,将来会不会叫宫中其他人笑话?”   “谁敢笑话殿下,”海兰接口很快,思路也清晰的紧,引导她道:“这才是婚后的头一日,往后有多少日日夜夜,路还长,从没有一口吃成个胖子的说法,殿下如今循规蹈矩不出幺蛾子,日后同夫君处着处着,有些事情必然是水到渠成之事。”   她们说的其实不是同一桩事,海兰分明想歪了,念颐听到她话的后半截才反应过来,她有些窘迫地摇摇头,“我不是说的你说的这个——”顿了顿,神情里露出几许失落地道:“我不想瞒你,昨晚上…等太子回来的时候,他来过了……”   海兰整个人都震了震,张口一时不知说什么,合着如今即便是成亲了,承淮王也依旧能被视作她们姑娘一生里的劫数么?否则承淮王殿下一日在这座城池的某一处,便一日同姑娘有千丝万缕的牵连。   人的情感是难收的覆水,操控不当,是要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   念颐低着脑袋玩自己的手指头,喏喏道:“我只是知会你一句,你也不要太过担心了。我不是没有分寸的人,此番家中寄希望于我一身,谁都能够糊涂,我不能。”   家族大义前儿女情长衬得都是小事了,海兰颇为欣慰地看着她,“姑娘是真的长大了,只是不必过于苛求自己,谁还不能有点小心思呢,横竖别人也不能晓得您在想什么。”   她这话说的倒好像暗示她可以在心里想着须清止以外的男人一样,念颐无奈地弯了弯嘴角,抬手在脖子上昨日须清和亲吻过的地方捂了捂,心头浮起蒙尘似的寥落。   寝殿中宫人只闻太子妃同她的侍婢在床帐里细细碎语,一时并不敢出声干预,直到念颐自己出来她们才按部就班,服侍着漱口净面,换上符合规制的大袖长裙。   随后简单用了早膳,念颐便同须清止一道儿先是正式拜见帝后,不过皇帝是真病得不成了,躺在床上无声无息,面色灰败。皇后面上平静,仅有的一丝愁容在念颐这里看来也是假装出来的,好在对她还算满意的模样,握着手叮嘱了几句。   皇帝圣躬不佳,一切礼节便从简,见过帝后紧跟着就是去宗祠拜祭列祖列宗,两人将将要走出慕凰台的宫门,那里石阶上走上来两个人,念颐并不曾注意到,须清止却忽然一反常态亲昵地扶住了她的手,另一手也略揽住她的腰肢,“仔细着些,门槛高,不看路却容易有磕绊,念颐想叫我担心?”   她受宠若惊,不明就里连忙摇头说没有,与他状似亲厚地相携跨过门槛。   突然听见太子道:“八弟,九弟,你们来请母后的安么?”   须清止道一声是,目光并不避讳地落在念颐面孔上,随后,看到太子搭在她腰间的手。嘴角笑纹便加深了几许,眸底深处涌动着遮天蔽日的暗潮。   麒山王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走到念颐身前弯腰一礼,笑笑道:“今日起便是嫂嫂了,见过嫂嫂,往后大哥身边有妥帖人照应,我这做弟弟的也为他高兴。”   念颐回以一礼,唇畔浮着得体的笑意,半点也不敢往须清和那里看。可是麒山王既然主动和太子妃说话了,须清和自然不能装作没看见。   要他唤她为“嫂嫂”,这两个字如鲠在喉,须清和双手揖了揖,发带垂至肩头,语气平直得仿佛被搓揉的纸张,“太子妃。”   念颐低头看自己鞋面,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太子一定在看他们。   她忽而想通了,本就不打算同须清和再有牵扯,越是这样尴尬的场面她越是要沉着,不好有一丝一毫的异样,便欠了欠身,稀松平常地道:“九殿下。”   太阳升上来了,太子从近侍手里接过伞,却是单单遮住念颐,语调是从未有过的温和,“走吧,再不去就误了时辰了。”   念颐再一次受宠若惊,而他若有似无回了回头,在伞盖的遮挡下靠近了她——   须清和沉默观望,看着太子和念颐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远,面上如同一江无澜死水。麒山王摇着折扇感慨道:“好个天仙配,郎才女貌不外如是,啧,看得我都艳羡了。”   “再郎才女貌,也要有命来享受。”须清和吊起嘴角看麒山王,身体往后仰靠在轮椅椅背上,指尖在扶手轻摩,“八哥送进东宫那位名唤‘禾茹’的宫女,如今进行到哪一步了?”   他的直言不讳叫麒山王惊愕,本就是暗下里的小动作,还道是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   转念一想,麒山王又放下心来,不错,承淮王嘴上这么说出来,可见他是不会再大费周章将他捅出去。于是便也不抵赖,也不认同,“东宫有太子妃之前只有禾茹,现下太子妃出现,难保禾茹还能如从前一般受宠。”   麒山王表面不拘小节,实则最是个小心眼的,是以古语云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须清和心下忖了忖,启唇道:“你这手段并不光明。”   他猖狂起来,“九弟放心便是,你身子不便,我便有再多的手腕也决计不向你施展。至于我想要的,想必除了九弟,再没有旁人能懂。”   须清和把手放在膝襕上,指尖在膝盖边沿点了点,抬首时轻轻地笑,“兰卿承八哥的情。”   他笑起来温和舒缓,似春日枝头柳条的伸展,麒山王多看了一眼,一贯是不将这个已然残废的弟弟放在眼里的。略有得意,不说话率先迈进了门槛。   他身后,轮椅上的人嘴角弧度益发扩大,抬抬手,轻嗤一声,吩咐方元推动轮椅。   ☆、第54章   一连几日,太子每日都与另两位王爷一同在御前服侍老皇帝。   老皇帝身子就像是被掏空了,独余下一副躯壳,保不齐什么时候腿一蹬就驾鹤西去,因而朝野上下表面上风情浪静与往日无有不同,实则早已暗潮汹涌。   国朝不可一日无君,不可无人主政,而监国的重担显然是要落在太子身上。须清止一多半的时候是在书阁里批阅奏章,每日除却在皇帝跟前表现,剩余几乎所有工夫都花费在往日并不愿意留意的政事之上。   念颐看他早出晚归很是辛苦,又想到自己已然是太子妃,理所当然应该+关心太子的,便命人准备了糕点连着几日都亲自去书阁看看他。   太子不见得会用她送去的糕点,但是她的行为代表了一种态度,终归是可取的,海兰几个也十分赞同。   下过一场雷阵雨,天地还蒙在沉沉的湿气里,用过午膳后念颐便歪在长榻上假寐,窗前的暗光镀在面颊上呈现出朦胧的光致,她心里计较着怎么样才能把须清和的人从东宫里无声无息遣出去。   屋外雨点子沿着滴水流下,声音清脆滴答,正是一日里最是清闲舒适的时候。   忽然间门口传来茶碗碎裂的声响,念颐肩膀一颤,在边上打扇的喜珠已经骂骂咧咧去教训那笨手笨脚的宫人,不多时她回来重新坐下,念颐倒是没说什么,海兰却道:“你现今当真像个泼皮猴儿,一个茶碗罢了,这般做张做致的……”   海兰同喜珠原本在侯府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性子,喜珠听她这样说忙道:“咱们殿下不是吓着了么,再说了,我是单单只为的这个么?”   她和海兰不一样,海兰固守陈规每日里寸步不离念颐左右,喜珠却是要在东宫各处走动的,因她是太子妃身边近身伺候的人,故而来来往往众人都很给面子,她吃得开,知道的也便越来越多了。   念颐拿过一方丝帕盖在脸上,窗外湿凉的风吹在身上好不惬意,隐隐又有睡觉的趋势。海兰把绣绷抻了抻,放低声音道:“怎么的,这里头有什么文章么?”   喜珠想了想,与她并肩叠股坐在了一起,心道自家姑娘是不会在意的,便没有刻意咬耳朵,音量控制在念颐也能听见的程度,“漪人殿里那么些个狐狸精,排着队的要在那位面前示好呢!”   眼睛往远处书阁的方位示意,“那位”不必说,想是在暗指太子。   看海兰明白,喜珠复道:“咱们殿下初来乍到,虽说在这东宫里头没有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之说,可也不该放松了警惕,我就瞧着这里各处人心散漫,尤其咱们这儿,殿下没有拿出太子妃的气势来,那起子小蹄子都快翻了天了——”   可不是,大家伙儿心知肚明,太子与太子妃并不曾圆房。一日不圆房,仿佛她的存在就透着一股子虚,太子又不是仙人,那方面不靠太子妃还不得在旁人身上疏解么,漪人殿里据喜珠的话说那里面住着一个赛一个俊俏的美人儿。   女人的相貌一旦生的好了,谁心里还没有一点小九九呢。   海兰拿眼角觑榻上歪着的太子妃,念颐面上遮半透明的绣芙蕖丝帕,手指不时动一动,看来是听见了。不过听见了也等同于没听见,她们姑娘打小就不是好争抢的性子,何况如今贵为太子妃,没的还要自降身份与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争宠。   喜珠原意想叫海兰劝劝念颐,可看她这态度她就晓得自己一番话是白说了。   也罢,她也没抱太大希望,姑娘现今这般已是难得。喜珠看得出念颐对太子不全是敷衍,她是真心想在东宫立足,怕就怕正主没有这个想头,但凡有这个意思,一切便都能控制住。   停了停,喜珠又把话绕回来,面上浮现出鬼祟的神情,“适才说远了,漪人殿里有个名唤禾茹的,你们知道么?”   海兰对着光看了看绣样,回头道:“是底下人说的那个很得太子殿下喜欢的宫人?”缄了缄,“突然提起她做什么,糟心的很。”   喜珠心说还有更糟心的呢!   凑到海兰耳边道:“这禾茹日日都要往太子书阁里去,每回都在咱们殿下去之前离开,别问我怎生知道的…我自有我的门道,可不像你们似的空生了一对儿耳朵只作装饰。”   真要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至少在念颐这里是这样。   喜珠和海兰嘀嘀咕咕,她听了个七八分,侧了侧身,胸臆里半分妒忌怨念也不曾生出来,然而,思及自己的身份她又不甘心做个睁眼瞎,便坐了起来唤采菊。   采菊是准备今儿的糕点去了,听见唤她很快就打外殿进来,一面走一面道:“都准备好了,殿下什么时候去?”她去看滴漏,照着往常这是还不到出去的时候。   念颐牵着裙摆凑近梳妆台整理妆容,她这斜倚着懒怠模样竟有几分海棠春睡的慵懒,夹杂一些些无意中的妩媚,采菊尚在发懵,便听见殿下道:“不是说那禾茹在我去之前是在书阁里么,我现下去得早了,倒要看看她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喜珠暗忖她们姑娘这是吃味儿了嫉妒了,高兴地一把抢过采菊手上的红木宫制雕漆金桔暗纹食盒,这意思是她要陪着去了。   海兰和采菊对望望,不置可否,目送念颐二人出去。   齐嬷嬷在廊庑下立着,脸色微变,问海兰道:“今日太子妃殿下倒是去的早,有什么缘故没有?”   海兰最是个嘴紧的人,笑得满面融洽地道:“哪有什么固定过去的时间,殿下午睡醒的早了,一时想起去便直接过去罢了。”   “这倒是。”齐嬷嬷眼中闪过什么,不再多说径自走开了。   *****   炎炎夏日就是要一场雨临头浇下来才得爽快,往书阁的路并不远,绕过小花园再过三两个亭子就到了。   太子的书阁是一座湖中心的水榭,雕梁画栋之处自不必说,空气里湿气重,雨雾绵绵,念颐仰面深呼吸一口,不经意瞧见苦大仇深把水榭里使劲张望着的喜珠,不禁噗哧一声笑出来,捏着嗓子道:“世界如此美妙,你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不好。”   喜珠心想自己还不全是为了她呀,扫了眼四下,颇为惊讶地道:“这是怎么说,水榭周遭儿连个宫女内监也不见,莫非有不叫人靠近的命令……”真这样就麻烦了。   念颐却淡定如初,东宫的人事在她眼中都是虚渺的,抬袖指指湖中水榭,吩咐道:“你留在这里,我一个人进去瞧瞧情况。如此一来,即便是有所谓禁令,我和太子是新婚,想来他也不好意思过于苛责我。”   话是这么说不错,喜珠却有点不放心,才要开口阻止,念颐却早已走了过去。她没法子,只得捏着手帕站在原地等待。   一个错眼间,她似乎看见花圃后闪过一抹人影,是宫嬷嬷的服饰,但是等再打量过去时,那边分明空空如也。   另一边,念颐沿着水廊一路往里走,湖水里锦鲤游得欢畅,她驻足看了几眼,然后定定看着几步外的书阁正门。   偌大一个水榭不见半个宫婢,身前身后都是幽幽的水纹,四野亦极是安静,她不禁怀疑自己如何进去,谁来为她通禀?倘若不通禀,难道要她站在角落里窥望么?这样不光明的事,不贴合自身利益的话,似乎难以做到。   正在踌躇间,倏地有细碎的人语声传将出来,念颐浑身一震,竖起耳朵条件反射地小步跑到花窗前阴影里躲了起来。闭眼紧张地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出来才松下一口气。不然本来大大方方的没什么的,她自己却突兀出现在窗角才令人生疑。   东宫不愧是太子的寝宫,连水榭里小小一扇窗栏也配以独具匠心的纹饰,念颐伸出手指摩了摩,感受到一种凹凸的质感,人都是有好奇心的,也是有意无意,她抿着唇从窗缝往里面暗戳戳地看,自己还不自知。   平静下来才发现适才不是什么人语声,是有人在调琴,现在拨弄的声响益发明显了,叮叮咚咚大珠小珠落玉盘,念颐往前凑了凑,眯起一只眼睛仔细地偷看,视野先是一块桌脚,桌脚旁是太子暗金纹的靴子……   再往上视线就受阻了,不能够看清须清止的表情,不过推测的话,他应当是在欣赏琴音和美人儿。   书桌旁果然有一架古筝,念颐在弹琴方面亦有心得,见那女子五指纤细柔白,淙淙琴音自指尖流出,却不知她弹的是首什么曲子,调子舒缓,兴许是自创的也未可知。   直到抚琴的女子一抬脸,莞尔笑开,念颐才真正呆住。   她摸摸自己的脸,只觉得不可思议又无从用语言描绘此刻的心情,因那抚琴女子样貌竟然同她自己有几分相似——   不,根本不是像她,联想到先前种种,念颐忽而明白须清和因何那样笃定太子不会对她感兴趣。想必,这位抚琴的女子比起她来更像陆漪霜……   伴着潺潺琴音,书桌上一碗药香浓郁的药碗被须清止拿起,念颐听见太子略含笑意的嗓音传出来,“太苦了,一直吃了几个月也未见好,果真有效么?”   那女子手上动作停下,那张宜喜宜嗔的面庞作出蹙眉的模样,牵袖向前柔柔地道:“正是药苦医人,禾茹怎敢欺瞒殿下。”   ☆、第55章   念颐晃了晃神,听他们将吃药这档子事,她当真有些摸不着脉络,合着这是在说须清止身子不适么?   她没觉得啊,须清止气色平常看着不错,只是偶尔气质稍许冷冽了些,他竟然有病症在身……   发现自己无意中听见了这样的秘密,念颐有点慌张,她还真不是成心要躲在这里听壁角的,食盒还拎着呢,她过来水榭书阁是送吃的来的,顺便再看看这里的情形,谁知道就这么巧合地听到太子身体这方面的事。   屋里传出药碗被放在木桌上闷闷的“磕托”声,少顷,太子走到了古筝前,他抬指在琴弦上拨弄了几下,禾茹见他眉心微蹙似有心事,不禁问道:“殿下近来不高兴么,不过您才大婚,太子妃殿下奴婢虽然尚不曾见过,但是听宫里人说起来,都讲太子妃是难得的美人坯子——”   禾茹抚了抚自己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妖冶的颜色匹配雪白的皮肤,极是动人。   话微顿,见太子果然突然分了神,她转了转眼珠便慢吞吞道:“可见是太子妃殿下美貌非常,奴婢已经不够看了。”   认真论起来,禾茹也只不过是在漪人殿里一众陆漪霜收藏品中存在感比较高罢了,自打陆氏过世,须清止身边走动的女人无一不是同陆氏相似的,或性情或相貌,这些都证明他放不下过去,但同时他却又从来都不曾染指这些女人,哪怕她们使尽浑身解数来勾引,他也毫不动心。   禾茹最有感触,她此刻嘴上即便将新太子妃捧的高高的,心里却压根儿就不把太子妃放在眼里。   在她看来,只要自己有这一张同先太子妃肖似的脸颊,任何人都不足以威胁。何况,在太子的眼里只怕早便没有了男女之爱罢,他今生还会看上谁么?   显然不可能了,这个男人安静地爱陆漪霜成狂。他这几日对新太子妃稍微好一点点,想来全是瞧着皇后的面子。   须清止微俯身靠近禾茹,禾茹脑海中的混乱臆想顷刻间回归正位,并猜不到太子要做什么。因有亏心事在身,眼神难免闪烁。   他抬起她的脸,左左右右揪细地反复看,薄唇微抿道:“太子妃是太子妃,你是你。以你的身份,还没有同她比较的资格。”   这话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来,禾茹面上的笑容变得僵硬,她陪伴在他身边多时,原来还不配与顾念颐做比较,哪怕…哪怕她一直是另有居心,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对他有些不一样的感情。   麒山王命她下给须清止的药,她一直磨磨蹭蹭不曾动手,不是没有机会,只是迟疑。   最后被逼得没法子可想,她便只好一点一点地做手脚,只要控制得当,麒山王会以为是药效问题,并不会怪罪,而太子的身体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唯有在饮酒第二日吃这药就头晕目眩。   她承受着来自麒山王方面的压力,不敢说一心为太子,至少是真心盼望能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比不得陆氏,只要一个小小的位置便好。她自己知道的,她长得同陆漪霜极其相似,否则,太子不会这么久以来单只对她一个人好。   而今看来,竟是她多想了。   就在这时,禾茹忽然望见槛窗边有一抹人影,极淡的一条,要不是凑巧抬头望过去,保准还不能注意到。   “那个——”   须清止顺着她的视线方向,踅身望过去,只见窗边一条影子晃了晃,适才听人抚琴他丝毫不警醒,这会子安静下来人立时就变得敏锐。   念颐在外面都有一种汗毛一竖的不祥预感,天空是灰色的,连片的乌云堆叠在一处,她竖起耳朵细听屋内动静,不想里面毫无声音,连方才有人在的窗缝隙可见的空间里也空了,犹如一场梦境。   她只“咦”了下,脑袋一转立马意识到自己极有可能被发现了,赶忙拎起裙角拔腿就要跑,一转身,“砰”的撞在一团*堪比石头的胸膛上——   须清止望着她的神情像高山上旷远的风,语气平直地道:“太子妃,今日来的略早。”   “略早,略早略早……”   念颐连雕漆食盒都差点打翻掉,此刻满面尴尬地伸出两臂将食盒抱在怀中,她不想被套帽子,忙自己解释道:“我今日出来前没瞧好时辰,可不是来早了么……不过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我这是才到,不久……”   须清止嘴角挑起一道耐人寻味的弧度,曼笑着一步一步逼近她,“才到不久么,不久是多久?”   这下子念颐是真的被为难了,他这样追着问分明就是打嘴仗,偏生比她高出那么多,从视觉上就给人以压力。   念颐被逼得无路可退,背部抵靠在窗栏上,将食盒往前一举避开话题道:“饿了吧?你一定还没有用午膳,既然我来早了,不若你就将就将就将糕点当作午饭吃了吧?”   他拿眼角瞥她的食盒,并不伸手接,念颐见他气势上有所减缓心头就略有宽松,忽然反客为主起来,笑道:“我们进屋吧,外头天气不好,湿气大,不晓得会不会突然下雨。”   边说边假装镇定自若地往边上走,须清止反应过来,里面现下可不是空的,还有一个禾茹呢。   他不知怎生想的,尽管知道她已经知道里面有旁人,却并不愿意就这么放她进去同禾茹面对面。   两个人生得如此相像,念颐难免要生出不好的联想。   想到这里,他一阵烦躁,拉住了她的手腕直接带她走出水榭。喜珠还在候着,远远见二人过来便上前福了福身,堆起笑容道:“太子殿下怎么出来了,这是要往哪儿去?”   须清止道:“叫人把前头的亭子拾掇拾掇,我们要在里面休息。”   喜珠脆生生应下来,见念颐和太子的这副状态似极了感情好的寻常小夫妻她高兴的要不得,麻利地办差去了。念颐却处在羞赧和不知所凑的边沿。   他的手冷冰冰地握住她,起初是在腕子上,不过是为了拉拽她才握住的,可是走着走着不知为何就向下挪动握住了手指,再接着居然就直接变成了牵手的动作。   须清止走在前面,身量修长挺拔,冠玉一般的侧面让人一个错眼间容易认成是须清和。   念颐心里泛起种奇怪的滋味,看着须清止的侧影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想到毕竟这是自己的夫君,是一辈子的依托,潜移默化之下都觉得他越看越顺眼了,至于须清和,终会沦为年少时记忆里璀璨的烟火。   美丽,然而短暂,转瞬即逝是它的宿命。   喜珠很快带着几个宫女把四角亭草草妆点一番,质朴的圆形石桌上摆上了一壶酒,两只玉杯,挺像那么回事儿,然而只有几盘简单的花糕。   须清止捏起一块放进嘴里,太子就太子,连吃东西的仪态都是分外讲究的,念颐撑着下巴看着他,想起适才听见的,不知不觉问出口道:“你生病了么,为什么要躲在书阁里吃药呢?往常都不曾听人说起……”   这何尝不是他自己的疑惑之处,须清止往玉杯里斟满酒水,吃了一口,徐徐道:“你我既为夫妻,便是同体,我知道你好奇的紧,细想想,确实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将酒满饮了,酒水与才在水榭里饮下药汤碰撞发生反应,他面色白了白,腹中有一丝绞痛掠过去,每回都很快。   “不是什么大毛病,”须清止又拎起酒壶给自己斟酒,“隔个几日腹中便有不适感,别妨碍什么。”   他的轻描淡写让她惊讶,这世上竟有人如此慢待自己的身体,她真是闻所未闻。   念颐道:“就没有找太医瞧过么,方才在水榭里吃的是什么药汤?何处来的?”   他并不注重这些,眼睛淡淡看着青灰色的天穹,“自然是找太医瞧过了才开的药方熬的药,此事母后并不知晓,你不要多嘴,知道么?”   “哦,不会乱说的。”她慢慢地点头,总觉得漏掉了什么,只是无从说起,又道:“我看过一些书,自觉也算是略通医理,你放心我的话,我为你切脉好不好……?”   须清止面上意态迷离,他其实没有醉,只是吃酒的人总能给人一种半醉半醒的错觉。倒是落落大方将腕子伸了过去。   念颐跃跃欲试,把他的袖子向上撩起,卷了四五道方停下来。   他幽幽望着她,侧首道:“侯府千金小姐,怎的对医理有兴趣,我道你们镇日只是绣花玩儿。”   “可不是绣绣花种种草,我不是男儿罢了,我若是,这会子保不齐已经官至…官至……”她牛皮吹破了也说不出确切的医官名来,确实无法想象。   经过近期的相处两个人日常交流已经十分熟络,像认识许久的朋友,念颐一面和须清止说着一面把指尖按在了他手腕的穴位上。   她的神情十分严肃,面貌却柔软香糯,须清止看得出神,她却闭起眼睛似在仔细感受他的脉搏。   他心跳没来由加快了几分,一直都将她视作最完美的漪霜的替代品,她亦委实不辜负他的期望。非但是在外貌形态上,就连她们对承淮王的好感依稀都是共通的,他更能够心无杂念地将顾念颐带入陆漪霜了。   正在把脉的念颐眉尖猛地一蹙,她狐疑自己是不是诊错了,正想要落实落实再切一次脉,整个人忽然被须清止环臂抱住。   她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觉太子气息不稳,隐隐有香浓的酒气味缭绕在鼻端。   须清止抚了抚念颐的背,脸埋在她肩膀上低低而温存地道:“有时候,真好像你就是从阴司回来的漪霜,哪怕我明知你不是,”他絮絮说着,语调绵长,像在讲述一个冗长而悲伤的故事,“漪霜走后我一度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提不起兴致,直到现在很多时候亦是如此,你还小,必定不懂得这样的滋味。念颐……你不会离开我吧。”   真不知道是说他醉了还是意外发现太子竟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尽管他说的绵绵音调仿佛情话仿佛呓语,可是念颐知道他是又把她往陆漪霜那里代入了。   没有人愿意成为别人的代替品,哪怕是念颐现今对太子这个名义上的夫君并没有那么缠绵悱恻的爱恋也不会接受。   她任由他抱着,几个瞬间母性情怀的泛滥致使念颐安抚地回抱住了须清止,口中胡乱哄道:“我们是拜过堂成过亲的,我能往离开往哪里去呢?”   怕只怕人在心不在,须清止牵了牵嘴角,然而到底是满足的。   漪霜是他的,念颐也是他的,和弟喜欢哪一个他并不十分清楚,但他喜欢的都成为了他的妻子。   少年时期的承淮王是如何的意气风发,那时候也不会做人,诸多方面都将太子狠狠得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承淮王哪怕如今已经丝毫不能威胁到他的皇位,他仍旧对昔年诸事耿耿于怀,更是将陆漪霜的早逝算在承淮王头上,似乎这样才能有活下去的依托。   腹中猝的又抽痛一下,须清止眼角一抽,身体微微震动。   念颐的手滑至他腰上顺手拍了拍,潜意识里分析适才切脉得到的结果。她原本还怀疑是自己本事不到位,可是结合须清止的身体反应——事实证明他确实中毒了。   下毒之人用的量并不多,这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约莫是只要须清止饮酒便会与这种毒素相冲。   什么人这样歹毒?   念颐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影,她直觉上就是他了,除了他大抵不会有第二个胆大包天至此的人了吧?!怪道他一直叫她等待,一直信誓旦旦,原来他早将太子的命捏在手里……   他怎么成了这般阴毒的人呢?   她过去竟是丝毫不曾看出来,还道他是仙风道骨的文人气韵,真叫人难堪。   亭子周遭适才被喜珠带过来的宫人此时都自发退下去,喜珠也跑了个没影,念颐无奈,他们这样倒显得她和太子怎么了似的,明明是清清白白的两个人。   须清止逐渐放开念颐,无法否认的是,漪霜去后他随她的离世而消失的悸动又重新回到这具本已枯竭的身体里。   他在她下巴上吮了两口,鼻息咻咻,还要继续。念颐没料到他突然这样,拿手遮挡开了,只是这是一桩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事,她心里也明白,见太子面色转冷,就解释道:“这是在外面,我不想……”   须清止面色恢复成日常的淡然状态,他也不是一定要把她如何,只是方才一时情急罢了。   到了嘴边的肉,反正都是他的了,就再养一养便是。   书阁中还有诸多要事需要处理,太子监国更是繁忙,偷得这浮生半日闲,他起身摸摸念颐的脑袋,便又回去了。   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怔愣出神,想到他身体里的毒素又是一阵发凉。   太子若是一命呜呼了,她不就成了个寡妇么,还有克夫的嫌疑……只是须清止,他看重的到底是什么,约莫不是他自己的生命吧,历朝历代任何一个皇位继承人相较于他来都要警醒的多。   或许正如他自己所说,心爱之人撒手人寰,他早在她离开他的那一刹那随她而去了,再也无法对人世间任何事物产生由衷的兴趣。   须清止将自己看作一个过客,凡事不甚在意,这并不代表念颐要和他一样。她总觉得自己不会猜错,谋害太子的不是须清和基本上不会有旁人了,便不是他,也同他脱不开关系。   须清和是个装残废都能装这么些年的人,足见城府之深沉,手腕之狠辣,他就不想想害死了太子,日后要她如何做人?说到底仍是自私残损的嘴脸,他根本不为她想。   不过而今当务之急,念颐知道自己最好是能见须清和一面,若是能请他高抬贵手放过太子,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权利的中央是漩涡,愈是靠近愈是受伤,她宁愿他做个快活自在的闲散王爷,也不要看他殚尽竭虑成日谋算这个计较那个。腿上的“残疾”是最好的屏障,他本可以安然无忧生活下去。   事实呢?   谁也左右不了任何人。   ********   最近天气就不曾放晴过,不过在炎炎夏日下雨是降暑利器,每当雨后人们才能感受到久违的凉意。   齐嬷嬷奉命回襄郡侯府取太子妃在娘家的一些物件儿,她果真先是坐轿子去了襄郡侯府,没有多时便出来,然而轿子没有抬往皇宫,却一路故意歪歪绕绕,最后抬进了承淮王府。   路上湿答答的,鞋子踩在上面一串儿的“哒哒哒”声,齐嬷嬷下轿子往朝暮园的书房去时雨又哗啦啦倾盆而下,仿佛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   须清和静静立在廊庑下,雨帘密布,大雨冲刷不休,他摊开手掌接了些雨水,可是很快水流便从指缝间流走。   今天是念颐嫁给太子后的第二十个白日,他每一日都在计算着,这二十天是他没见到她的日子,亦是他每每到了入夜时分心慌失措的日子。   一旦习惯了将一切玩弄于鼓掌的滋味,便很难再去体会这世上有一桩事,有一个人,她的一举一动牵动你每一个灵魂。一日不见,何止三秋。   须清和在宫中有足够多的内线,哪怕是太子的东宫里也安插诸多人手,是以每一日都会有关于太子妃的消息插上翅膀似的转到他手里。   起初他甚是笃悠,念颐同太子大婚当日果然不曾行周公之礼,原因他明白,太子更明白——须清止不会碰陆漪霜之外任何女人。   念颐和太子的生活除了每天晚上说几句话的交集,应当不会有更多了,是的,是他预料错了。高估了须清止,也低估了念颐。又或者他不曾料到他们会那么容易便熟络起来。   只要听到她冒着日头去给须清止送吃食送各种糕点瓜果,他就恨不得重回到作下决定默认她嫁与太子那一日。一定会有法子的,当时只要想想,再想想,也许会有的……   再后来,他听到了更多让他难以忍受的事情,不单是行为上的,而是他已然能够从只言片语的汇报里猜测出他们实际的关系究竟如何,更有些须清止对念颐不规矩的消息传回来。   哪怕念颐每一回都避开了,可是谁能确保今后。   现下解决太子成了当务之急最要紧一桩事,他等不了了,麒山王那一招奏效太慢,犹如养蛊,过去可以等待,如今却不能够了。   古往今来成王败寇,如今皇帝生命岌岌可危,一旦须清止御极升上皇帝之位,他第一二个解决的就是他和麒山王,不是杀也是终生圈禁,一世无法翻身。   杂乱的脚步声夹杂在雨水声中,打乱了须清和的思绪,他抬眸望过去,见是放在念颐身边的齐嬷嬷过来了。   侍女放下伞退下去,齐嬷嬷整了整仪容,对着承淮王行礼,须清和走在齐嬷嬷跟前摆好的椅子上坐下,语声清淡寡傲,“这个时候,你怎生回来了?”   齐嬷嬷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王爷,恭敬道:“回殿下话,这是宫中太子妃顾氏交给奴婢转托于您的书信。”   须清和睇了信封一眼,眸中掠过一丝幽光。   清淡到毫无任何纹饰的信封,确实是念颐的手笔,他接过来抽出信纸细看,结果无非也就三四行字罢了,大意却是——   他意外地挑了挑眉,抬眸道:“没弄错么,她说要见我?”   齐嬷嬷忙接口道:“奴婢不敢编造谎言,若有一句不实,天打雷劈。况且这信是太子妃亲自写好装进信封密封起来,全程都不假他人之手。”   须清和淡淡地“哦”了一下,指尖在信封的边角无意识地摩挲,看齐嬷嬷一眼,“你镇日在太子妃身边,可曾发现太子同她有何不妥之处么。”   齐嬷嬷面上现出为难之色,有些情景她确实见到过,太子妃如今同太子早已不是新婚时候陌路人的相处模式,再这么发展下去,他们王爷可就真一丁点机会也没有了。太子妃对太子是真好,照顾得体贴有加,太子也不再往漪人殿去,二人可说是“琴瑟和鸣”,就差没有洞房之实。   “回王爷,并没有太多不妥当之处。”齐嬷嬷是人精一样的人,她自然知道自己要是把知道的那些都一股脑儿说出来,惹恼了殿下,那今日保不齐连皇宫都回不了,就要死在这里了。   雷声轰隆隆炸响,须清和眸光微微沉下去,侧面的轮廓看上去隐约有几分落寞,他调开视线望着漏了水的天幕,问话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没有太多不妥当之处,那么另几样不妥之处是什么?”   齐嬷嬷心知自己不举例说个几样,王爷也不会饶过自己,且王爷素来阴晴不定,说假话被发现那就真活不成了,便一头推敲着一头道:“太子妃近来似乎极爱捣鼓药膳,说是对身体有妙不可言的好处,起初太子不太肯吃,不过这两日已经算是接受了。还有,晚上入睡前太子妃与太子会在床上…谈天说地,倒是没有做别的……”   她列举了几个例子,每一个都叫须清和越发沉默。齐嬷嬷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毕竟王爷还不曾说她可以走了,正在为难,想询问王爷究竟答不答应太子妃的邀约,就见方元从走廊另一头走来。   方元知道事情大体经过,站在边上唤了句殿下,须清和扫了他一眼,招招手示意他过来。方元便略弯腰过去,听见王爷言简意赅的吩咐,不禁傻眼。   “还愣着做什么,我再见到你的时候相信你已经找出来了。”须清和拢了拢袖襕,示意他退下。   方元也是个利索人,既然是王爷的决定,他没什么可置喙的,便直接离开了。齐嬷嬷再次陷入僵局里,心道自己还要再尴尬一会子,蓦地却听见王爷道:“回去同她说,后日午时,棠梨苑。”   齐嬷嬷干脆地应了声“是”,回去的路上却不大想的明白。她眼睛看到的是太子妃同太子越相处越融洽,可太子妃又是为什么要主动约见他们王爷?旧情复燃么?这逻辑不对啊……   回去后齐嬷嬷便将须清和的话原封不动转述给了念颐,念颐听见地点是棠梨苑心中有丝触动。   原来旧时景致到现今的意义只是在无声无息地传达,回不去了。   她以为这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原来不是。   *****   雨又下了一整夜,念颐早起坐在梳妆台前由宫人梳头,窗外雨声滴答滴答,她往外看,须清止正打窗前经过。   他留意到她的目光,停下脚步唇角噙上笑意,将支摘窗一推,上上下下打量她一通,眉心却渐至皱起,道:“外头下雨,你怎么穿了这一身,要出去不成?”   念颐抿嘴笑了笑,“等用完午膳我就出去走动走动,成日懒在屋里,已然越长越胖了。”   须清止在外说不胖,过了一会儿走将进来,他仿佛兴致极高,要为她画眉。从妆奁里挑出螺子黛,挑起她的面颊熟练地轻扫起来。   念颐今日却明显显得心不在焉的,往常须清止也不是话多的人,只是他今儿说了三四句,她一句也接不上来,两眼涣散着无神,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的态度叫他极不高兴,太子从小就也没有捧人的习惯,念颐一再出神忽视他,他也就拂袖出去了。   他这一走,念颐反倒回过神来,光见到螺子黛横尸躺在那里,却不见太子。海兰道:“您别找了,太子殿下近来繁忙,已经出去了。”   念颐全然没意识到是自己先不理人在先的,低头随意抹了抹唇脂,喜珠几人在一旁看得明明白白,姑娘无论嘴上怎么嘴硬,从过去,到现在,心底深处喜欢的人是不会改变的。蓦然就要见面了,想来她的心情很是复杂吧。   今日是与承淮王相约的日子,地点定在棠梨苑。那一处等闲无人过去,只有看门的,却也是懒散之辈,倒是不担心叫人发现。   她们唯一忧心的只有来赴约的承淮王,有时候她们的心情同样一言难尽,就好像人不能轻易否定过去一样,存在即合理,何况承淮王并不是等闲的庸碌之人,顶顶要紧一宗儿,姑娘心里有他。   只是,这一回姑娘瞒着不告诉一定要见面的理由,着实叫人捏一把汗。   念颐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们,心里却不是没有方向,她不是找须清和谈情说爱的,何况宫闱之中私自相见是冒了大风险的,若是叫人发现……罢了,她约莫还从不曾这样倒霉过,想来只要小心翼翼的,把要做的事情解决了,大约就好了。   到得中午,用完了午膳念颐这天也不去水榭书阁里给太子献殷勤了,太子反正自有禾茹会体贴周到嘘寒问暖,说起来,她现在怀疑禾茹给须清止吃的汤药是有问题的。   自打上一回念颐就对须清止身体毒症这一事上了心,她虽说是个半吊子,却是个有点儿小能耐的半吊子,清热解毒还是能做到的。   当时太子身上的毒症并不那么明显,状态还很浅,可是每回念颐喂他吃完药膳他打书阁回来后反而会一日日加重,时候一长,委实叫人能不往那叫禾茹的身上联想。况且叫喜珠却打听回来的消息,禾茹原先并不是宫里的宫女,她是被人塞进来的,然后好巧不巧,就进了东宫,得到了太子的宠信。   这不是很奇怪么?   一个来路不正的女子,长相还那么肖似先太子妃,念颐思来想去,不得不把这些都同须清和联系在一块儿,他这个人,心机颇深,不过只有外表纯善温文,其实是拿来唬人用的。   外头终于没在下雨了,念颐在栏杆前踮脚眺望了一会子,基本可以确定今天不会有人来找自己。不过准备工作还是要做足的,她早上穿得鲜鲜亮亮的已经往皇后娘娘那里晨醒过了,连太子早晨都见到她那一身衣裳,所以一会子出去就得低调。   房里三个大丫头,都是信得过的,海兰素来稳重,是以穿着太子妃服饰假扮念颐的重担就落到了海兰的肩上,喜珠和采菊仍按照原样,她自己穿着普通宫婢的宫装,撑着把伞独个儿出去了。   棠梨苑位置不在中心轴上,距离东宫并没有那么近,念颐的容貌也是个问题,宫里头有太多人认得她了,不过天色阴沉,她撑把伞倒也不叫人觉得突兀,如此旁人也不晓得谁是谁了。   这个月份,棠梨苑里的梨花都败落光了。   犹记得一年前春日在这里时见到的还是一副繁华茂盛的春景,梨花如雪瓣瓣飘落,现下却全然不是了,唯余下绿色树叶点缀枝桠,倒显得物是人非。   念颐站在外面看着从园墙里攀出来的枝桠,棠梨苑前守门的小内监也看着她。半晌,她把伞合起来靠在门边,就这么走了进去。   那小内监是须清和的人,等候半日终于等来了这尊菩萨,一溜烟追进去道:“您慢着,棠梨苑这样大,直头直脑就这么进去要怎样碰上我们王爷呢——?”   念颐没想那么多,停下来问他,“他到了么?”   内监不敢直视她,垂下手回道:“我们殿下一早便进宫了,我带您过去。”   念颐说好,这小太监也是真有些啰嗦,嘴巴开开合合没半分的停歇,“……嗐,我们殿下今儿可是很早便进宫了呢,太子妃还不晓得吧,过去这段时日我们殿下也是时常来这里的,只是,每回来都只有他一个人形单影只罢了,未免啊,显得寂寥。”   她开始怀疑这小内监的嘴皮子过去是个说相声的了,他这样不住地书,闹得她好不尴尬,不说话不是,说的话又该说什么才好呢?附和么,抑或赞同?   都不合适,她跟须清和已经没有任何干系了。   其实从前也没有,倒是现如今反倒成了亲戚。这事不值当多说,说了心里不对味。   他们走到一座小桥前,念颐环顾四周,她还记得那片梨树林,到底不是春日,没有繁华的梨花雪景。   地面是潮湿的,绣鞋踩在被雨水浸湿的泥土表面有种异样的和软,加之空气清新,人的心境不由得开阔起来。   不过越是走,念颐还是有点不自觉的小紧张,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缘由。   她都想好了,一会子见到须清和,直接切入主题,早早说完早早结束,否则,她怕自己会做出什么来,或者是被动的或者是主动的,都是毫无差别。如果变成那样,她必然没有脸再见哥哥,她又何母亲毫无区别,当年的事成谜,她自己的事自己看得透彻,简单的事,还需简单的处理方式。   小内监带领念颐过了桥,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一座小楼出现在眼前,檐牙高啄,钩心斗角,小楼四个檐角都挂了铜铃,“叮叮当当”不绝于耳,整体的风格却十分古朴。   “承淮王呢?”念颐仰头往二楼上探看,“他是不是在上面?”   那小内监贼贼地笑了笑,回道:“奴婢怎么能够知道的那么清楚,究竟在楼上还是楼下,太子妃殿下自己进去瞧瞧不就一清二楚了!”   他说的似乎很有道理。   念颐果真推门进去,“吱呀——”的古拙声响传遍这座小楼,她视线还未清晰,才走了几步就听见不属于自己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转过头,忽而就被一双手攫住了肩膀。   门窗都关的牢牢的,外头天光本也不亮,屋里面光线更不消说了,念颐起初以为自己是进鬼屋了,猛然被人拉住她唬了一跳,但是只是一抖,很快便反应过来。必然是须清和了。   仿佛是怕惹她不高兴,她没有出声他就自发把手放了下来,低哑的男性嗓音穿过微暗的光线直抵心房,“念颐,你找我么?”   她咽了咽喉咙,原来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就足够影响她。   念颐往后偏了偏身子,声音轻细地道:“是……嗯,你不要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找你是因为……”   “你以为我以为你是什么意思。”须清和往后抱臂靠在墙上,不甚明晰的光线里也有叫人不可忽视的视线。   念颐垂了垂脑袋,原先明明在腹稿里是义愤填膺的说辞,突而变得难以启齿起来。可是到了这步不能白来,她不是缩头乌龟,该说的还是得说。   便清了清嗓子,声音出口却仍旧嗡嗡喏喏的,“你做的‘好事’……都已经叫我发现了,漪人殿的禾茹,她是你的人,对不对?你让她潜伏在东宫,就是为了无声无息害了太子的命,禾茹生得那么像先太子妃,凡此种种,若说是巧合却没人愿意信的……!”   “禾茹?”须清和念了念这名儿,倒是不曾解释,没有她设想中的跳脚和抵赖,都没有,他只是十分坦然地道:“噢,是我的人。怎么了,你我既然毫无干系,我做什么,需要你来管束么,岂不是个笑话。”   念颐被气得噎住,也是,怨她自己忘记须清和素来是这样一张利嘴,他和她说话也从不相让。   她抿抿唇,忖了忖道:“可是你不觉得自己很恐怖吗?害死太子,你便能取而代之了?你就是皇帝了?麒山王也不是假的——”   她往他的方向走了一步,“经过近日的相处,我发现太子其实是个不错的人,他话不多,人很安静,唯一的缺点大约就是对亡妻的执念太大,不过,这也正说明他长情不是么?你们是亲兄弟,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倒不如与太子处好关系,来日过太太平平的日子……”   她说完了许久他都没出声,念颐怔怔的,不知须清和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说到他心里没有。   墙角的椅子被拉开,他坐上去,眸光衬着昏暗的光线,有种幽深不可测的神秘感。   少顷,须清和眉角一哂,嗓音冷冽,“没有你的太平日子,要它何用?”   ☆、第56章   他一句话就叫她措手不及。   他说“没有她的日子”……原来对他而言她真的有这么重要么……?   念颐对须清和说的话是现实向的症结所在,须清和却陡然深情起来,只是语调过分冷然了,综合了言语本身冲击的力量。   她缓了缓,眼明心亮,早就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不拘泥于过去,实在不能因为他一句话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他们再没有可能了。须清和现下有了犯上的不轨意图,她既然知道了就不能视而不见,他却权欲迷了眼,再这么走下去迟早回不了头。   “你果真不愿意在自己亲哥哥面前作低伏小么?他是太子,你是王爷,你低他一等并没有什么的,”念颐舔舔唇,亦步亦趋站到他斜侧方,两汪视线清泓一般,“我今日找你来就是想向你讨解药的,禾茹迟早会败露,何不趁早收手,否则到那时,你要叫麒山王坐收渔翁之利么?”   这就是念颐真正不了解的了,所谓渔翁之利,渔翁的鱼篓子一直在须清和手里,并不是麒山王。想当初先太子妃陆氏仙逝,麒山王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从民间搜罗到禾茹,将她调。教一番弄进皇宫,再在皇后眼皮子底下把人送到东宫,这些容易么。   他做这许多,却叫须清和揪住了小辫子,他便是立时揭穿麒山王都是能够的,可是他不愿意走这条路。麒山王眼中的他是个残废,只要有腿疾做掩护,上至皇后下至朝中太子派系的官员,无人会将他视作大患。   究竟怎么操控这一盘局面,太子的生死,在念颐发现前一切都是由他说了算的。也是以,他那时候心大,满以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容得下自己暂时把念颐相让,纵容自己的野心烈烈燎原。   可如今这把火却烧得太猛,他千算万算,似乎唯独漏算了念颐的态度。   须清和仰起下巴,狭长的眸子微睐,眼中的光晕俱聚拢在一处,给人以强势的压迫意味,“你对太子的关心……是否过多了?”   念颐回得不假思索,“他是夫君,他不能有事。”   话毕才觉到言语的不当。   其实也没有说的不对,只是这话不该在此时的须清和面前说,他看起来近来过得不大好,整个人都阴阴郁郁的,像一株生长在潮湿山洞里经年不见天日的植物。   根茎已然腐烂了么?   小楼内倏地一片静谧,槛窗缝隙里射出歪长的光线,细微的粉尘在空气中追逐翻滚,间或还有檐角的铜铃声送入耳畔。   须清和的脸色也在这看似祥和平静的场景里因她一句话沉入谷底,他霍的站起身来,颀长的身量,一下子就遮挡去了她眼前所有的光亮,叫她不自觉畏惧得向后退让。   她退一步,他便进一步。   “你要做什么?”念颐从来不曾觉得须清和有这么陌生,他不应该以凌厉的姿态对待她。   不暴露出这样的一面,她可以一直幻想他谦谦温和,一如花树下初见时的翩然出尘,即便言语上偶然出格,对她却从未有过侵略性。   他站住脚,周身的线条裹着浅淡的光源,面目因背光而彻底模糊不清,唯有清冽的嗓音不受影响。   须清和道:“之所以你今日要见我,说到底,是为了你的夫君呵。”   她的小脸皱起来,轮廓同样不甚清晰,连呼吸都是紧的。并不是没有听出须清和声气里的落寞,可是…他不需要她的流连,没有她他也会过得很好很好,他会迎娶王妃,一世安泰。   他们应当断得彻彻底底——   然而,这样困难。   没有力量时,只要想到母亲的过去,念颐顷刻间就聚生出走进现实的力量。她恐惧把自己落入那样不堪的境地,那会毁了自己也毁了他。   爱情生长在错误的人身上,结出的亦是恶果,对的时间错的人,她不是今日才想清楚。   “自然是为这个,你以为?”她故意作出无所谓的模样,面颊微侧,声息淡弱却堪比鲜血淋漓的匕首捅进他心窝,“我从嫁给太子那一日起就把你看透了。哦,其实不怪你,也不怪赐婚的圣旨,是我们没有缘分。”   话意微顿,她调转视线看向他的腿,眼睫颤颤的,喉头咽了咽道:“我知道你的秘密,倘或…你执意不把解药给我,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说出去。”   空气因她最后一句话彻底凝滞,念颐说完一动不动,仿佛全身上下所有的力量都被抽离了,气若游丝的身躯立在他身前,麻木,安宁。   她知道他不是轻易能被威胁的人,这么说,起到的效用除了叫他对她失望之外她就一无所有了。她告诉自己不该在乎的,不论说与不说,是不是以此为要挟,须清和都不是轻易愿意放弃自己目的的人。   他只要“看清”她就好。   “……”须清和嘴角没有丝毫的曲线弧度,过了好一时,他才徐徐勾唇露出一抹笑意。   他摊开双臂,广袖掩盖下的墨色腰封便露出来。   念颐一个恍惚间还道须清和这是和太子一样要叫她为他更衣,短暂分神的间隙里,须清和启唇道:“你要的我怎么会不给?”   她喜出望外,他这么容易就肯给她解药是她不敢想的。   她的神情变换都在他眼里,须清和垂了垂眼睫,面无表情复道:“所谓解药便在身上了,自己来取。”   其实他哪有什么解药呢,便是有,那也要问麒山王取去。尽管他并不认为麒山王这样的性子,斩草除根,他会留下所谓解药。那样需要二种药性中和的“毒”,只会慢慢地日积月累里掏空太子的身子,时候到了,药石无灵,解药却是个什么玩意?   念颐在须清和面前大多时候都是单纯的,耍心眼都会伤害到自己。   她对他有种盲目的信任,正是这个本能的驱使作用,她居然真的认真在他身上翻找起来——   须清和很高,她低着脑袋在他腰间翻找,不知道他微亮的视线片刻不离打量着她。念颐手上动作放得极轻,尽管如此,她的手指探进他腰带里依然带给他鲜明的碰触感。   慢说等闲无人能近他身,便是他自己,也是从来都不曾和任何女人有这般接触的。除了今次他是刻意为之,可以不作数。   须清和腰腹紧了紧,似有一股暖流在身体流窜,念颐没在腰封里找到,“咦”了声,又去攀扯他的袖襕。   直到头顶鼻息咻咻的,越来越重,她才把手从他袖兜里拿出来。   没有收获,她不知是不是气恼,面颊渐渐发热,他则顺势扬袖一裹,将她紧紧圈住。   ☆、第57章   须清和把念颐裹在怀里,他对她的心思一直开诚布公,没有掩饰亦不曾遮掩,念颐却有点儿懵,她还指着从须清和身上拿到解药,他突然来这么一招,她只觉得自己是被骗了。   “你没把解药带在身上么?”忖了忖,她没有立时挣扎推搡他,继续问道:“可还记得成分,只消说出其中几味药,我也能凑出个大概……”   须清和的下巴轻轻搁在念颐头顶心,他有过片刻不轨的想头,只是又觉如今即便拥有片刻的欢好也是惘然,她这么一心一意为须清止着想,他纵然抱着她,也感受不到从前她对他全身心的依附。   有时候,走错一步棋意味着步步错,为了成就魄力,更意味着他要走的是一条过去尚有犹疑的路。   其实太子的命他有多在意呢?他真的在意么?   过去是看戏,麒山王最后把太子扳倒他再考虑是不是接手,然而当下的事态发展早已不容许他旁观,何况他从未有过真正意义上的旁观。   “为何执意认为是我,”须清和虚揽着怀中的人,声气转凉,“不给别人一个作恶的机会么。”   从念颐的角度出发疑心须清和是顺理成章的,她不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对。   一面应对着他,一面计较自己出来多久了,须清和的怀抱仍旧叫她眷眷,清新的松柏味道把人猛地拉回一些昔日的场景。姑娘家大多多愁善感,念颐心里此时不是滋味,但仍坚持道:“除了你还会是谁,莫非要推给麒山王?”   他的手松开了,环臂望着昏暗光影里的她,微尘在念颐头顶上方流动,纯粹的黑眸里映着碎光。   她仍是那么叫他心仪,心境却到底不同了。   念颐咬了咬唇,须清和对她态度的微妙变化从她威胁要抖出他秘密的时候就体现出来了。幸好,这是她需要的,心头的落寞可以忽略不计。   “多说无益,禾茹的事我会看着办,”她看起来已经抱定了主意,“还有你放在我身边的人,我会一道儿支走,太子那里…我暂时不会透露出去你的事,你且好自为之。”各自好自为之,最好不要见面了。   话毕,径自越过他。   门被拉开的时候外面的天光涌进屋子,他周身乍然一团莹白,青色的袍角叫风撩地飘了飘,嘴角倏尔奇异地上翘。   念颐离开得义无反顾,她也根本不给自己反悔的机会,何况她自打被家里安排嫁给太子之后便毫无自我一说了。   今天算是与他把话都讲清了罢,以后都不会再有交集了罢,念颐抱着这样如释重负却又伤感的想法一路回到东宫。   来不及换衣裳,掐着时间,她先去小厨房把事先煎着的药膳盛了一碗,端回寝殿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殿中有些过于安静了,海兰几个都往哪里去了,她一不在就集体躲懒儿么?   把伞靠在一边,念颐端着雕漆托盘边唤几人的名字边往内殿里走。   越往里光线越暗,高大的家具棱角不甚分明,用余光瞧着全成了潜伏在黑暗中巨大的兽,她把装着药膳青花瓷小盅的托盘放在一边小几上,只看见床前的美人榻上隐约有团人影,便以为是之前叫假扮作自己的海兰。   “叫你怎么不支声呢,吓坏我了——”念颐过去拍了“海兰”一下,“海兰”扭过脸,周身自带着一股鲜明的冷冽气息,“太子妃知道回来了么,却往哪里去了?”   念颐即将出口的话卡在嗓子眼里,如同叫人扼住了喉咙,这压根儿就不是海兰,居然是太子,是须清止!   他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呢?竟仿佛坐在等里等了她许久…算着时辰,他应当还有至少一炷香左右的光景才回来,那时候她换完了衣裳,正好可以哄他吃药……   “我问你去那里了,为何不言语?”须清止从榻上站起来,身形挺拔修长,以绝对俯视的姿态望着她。他的视线较之成亲前多了太多的感□彩,也许打从心底里已然不只将她视作一个所谓替身。   念颐张了张嘴,眼睛睁得大大的,窗外刷拉拉又下起雨来,她鲜有的不知所措,抿着唇,欲踅身去将药膳端过来,“殿下回来的好早,我,我给你准备了药膳,你不是嫌味道略苦涩么,这一回我有另加冰糖,你定然喜欢的……”   还未曾转过去就叫他给揪住了,须清止迎光打量念颐的衣裳,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低头靠在她脖颈处闻了闻,微凉的鼻尖碰到她的皮肤,弄得念颐汗毛直立。   他顿住,素来没什么大情绪的面庞上闪过一线嫌恶,直言不讳道:“我当真没有猜错,你是同和弟私会去了。”   他望着她的眼神全然是那种轻蔑和嘲弄,指尖挑起她的裙带,只消微微一拉扯,她的裙子便会坠地。   念颐满面胀红,须臾又一团苍白,只听见须清止用带着调笑的声音轻佻地道:“我的太子妃还是干净的身子么,和弟身体不便,你二人是如何苟且的?我倒着实好奇。”   再没有比这样的话更羞辱人的,她抖着唇拍开他的手,“殿下有如此的想象力真是可惜了,怎的不去市井里说书去…!我去了哪里,去做了什么自己清楚,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言语失当,我对你很失望——”   她失望?   她竟然有脸说失望?须清止情绪波动得厉害,今晨她不理睬他他便觉出不对了,后来左思右想愈发可疑,果真,他提早回来了她并不在,只有侍女们颤巍巍跪倒一片。   而侍女嘴巴越紧,他越是知道她去见谁了。   “顾念颐,我给过你机会,也曾希望同你好好相处。”须清止居高临下,无法压抑的怒气从文字的缝隙里向外奔涌,“新婚之夜我没有动你,甚至是这一段时日,我给足了你体面。你出去扫听扫听,有哪个男人与妻子同床共枕时半个手指头也不碰她,我是当真对你毫无兴趣么,抑或,你道我是个清心寡欲的和尚?”   他留着她清清白白的身子不是为了喂给承淮王的。   日常诸事都触不到须清止的逆鳞,他太过沉溺于过去,满心都是先太子妃陆氏,几乎只有与陆漪霜相关的人事才能激起他心头的波澜。   然而,便是这样叫他珍若瑰宝的陆漪霜,直到临死之时都对承淮王有情。他现今好容易对顾念颐催生出好感,她一颦一笑于生活琐碎里潜移默化牵动他的神经。结果呢?   顾念颐心里的人依然不是他,枉费他待她这般好,她却不知自爱,自甘下贱——   念颐被太子恶狠狠的眼神唬住了,她勉力稳住心神,放软了声气胡言乱语地辩解,“殿下误会了,我不是…我并没有去见承淮王,近来都不曾出去散散,憋闷的慌,趁着雨停了就出去走了走……”   他眼中是洞悉一切的了然,还有太多扭曲的自我理解,眼神赤。裸。裸将她由头至尾地扫视一圈,蓦地把人往美人榻上一推,自己的身体随之覆压上去。   念颐背脊一阵疼痛,榻上没有那么绵软,猛地被推搡她头磕到边角,痛得眼泪都要溢出来。   须清止边解她的裙带边亲吻她的面颊,力道极重,念颐咬着唇用力推拒他,可是收效甚微,她越是推他越是来劲,一只手向下去分开她的腿。   男女之事念颐在婚前已经被动地了解了一些,她知道须清止要做什么,先前也告诉了自己一万八千遍要顺从,然而临到此时被他这么粗暴地对待,她实在控制不了自己,不仅不配合,还蹬着腿试图逃开。   须清止短暂停下来重重喘息着,眸光鹰一样锐利,语气却满是轻视和嘲弄,“怎么,你都给了他难道还不能满足我?谁才是你的夫君,你心中有数么?!”   话毕一把扯开长裙,推推搡搡间,她上衣也松垮下来,露出一截如玉似藕的月牙形肩膀。   他垂眸看着,忽而亲吻上去,念颐浑身一颤,蹙着眉头偏头打量四周,她实在不能接受他,她快发疯了,摸到榻前半人高的耸肩美人瓶,来不及多想,用力一推,那美人瓶便“砰”地砸在须清止脑门上。   这一下至多放缓须清止的动作,他捂着额头将美人瓶扶住安置好,那边厢念颐早已从榻上爬了起来,她太小觑他了,一口气还没喘匀就又被他拽住!   “你是不是疯了?”   念颐看着须清止扭曲的眉目,很难把他同往日甚至是初见时在慕凰台里虚扶自己一把的太子联合在一起。他的人格有多面性,过分沉湎于过去却又似乎对她有意料之外的向往,微笑的时候真情真意,发狠的时候也是出自本心。   须清止连同她对话的心情也没有,他把她拦腰抱住一把扔进床里,自己再进去,念颐被接二连三这般刺激,脑子里一片空白,挣扎也没有用。她知道自己不是他的敌手,分明应当极尽全力来迎合,怎奈何当真做不到。   ……   大雨冲刷着污浊的世界,室内床帐剧烈地摇曳,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在突然的一个瞬间里戛然而止。   念颐跌跌撞撞从床里爬出来,发鬓散乱,手上一只又尖又利的金凤钗钗头挂着骇人的血珠子,她一哆嗦,那只凤钗便呈弧线状被抛在地上。   ☆、第58章   太子赤着上身,床帐里发出低低的抽气声,念颐手忙脚乱地穿衣服,六神无主,一片的悉悉索索之声。   没一时,她整理好衣裳脚步都迈到门槛边了,突然又折身回来。   须清止那时压得她眼冒金星,他们哪里是行周公之礼,全然是在打架,武力值还是一方绝对性碾压。她连骨头都是痛的,他丝毫不在意,她也是疯魔了,竟然就闭着眼睛拔下凤钗胡乱戳向他……压根不知道自己戳到了须清止哪处。   只听见他“嘶”了声,野蛮的动作瞬息间停下来,她见势才立时钻出床帐——   眼下乍一看是保住了自己,然而真个说起来却是走错了一大步。往后的日子要怎么与太子相处?她代表的是整个襄郡侯府,如今却弄得这般狼狈,之前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讨好太子,顺他心意,分明坚持了这么久,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念颐立在床榻前,举步维艰,须清止捂着肩膀“霍”地掀开床帐,一股凌厉的气势袭来,她受到惊吓,缩手缩脚不知是进是退,这才发现自己适才情急之下就要出去,原来连鞋履也不曾穿。   把脚丫往裙襽里藏,他的视线也追随过去。   少顷,须清止从床上下来,他衣衫凌乱,手捂着肩膀的位置红着眼睛看着她,殷红的血从指缝里涓涓流出,仿佛恨不得活撕了她。   念颐瞠大双眸,“怎么这么多血……殿下还好么?我不是成心的,我只是,只是……”   “只是想要我的命。”须清止收起暴怒的神色,他向来收放自如,眼下见她吓得脸色惨白,骨碌碌的眼睛小鹿一般,他忽而间软下了心肠,思考是否是自己吃相太凶猛。   正待开口叫她拿药箱,屏风外一闪竟有内侍急匆匆进来,那人显然是有急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开口便道:“殿下,圣上那里不大好了,皇后娘娘传各宫去凤凰台!”   “父皇他身体——”   须清止收住话头,抿抿唇不知想到什么,面色倏尔阴郁下来。念颐也被转移了注意力,涉及到皇上的病情,牵扯的就是太子继位相关之事,近来也一直是须清止替父摄政,如无意外,面前的男人便是来日的…君主。   他们想的内容差不了多少,那跪伏在地的内侍却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他眼神定定着陆在太子殿下的肩头,鲜红的颜色实在过于刺目。   内侍看看太子再看看太子妃,几乎在顷刻间就明了了,扬声道:“殿下稍待,奴婢这就去传太医!”   念颐心头猛跳,须清止也不看她,拂了拂袖,面色淡淡的,话出口却是向着她,“一点小伤罢了,何足挂置,如今宫中为父皇之事已然人心惶惶,何必自我这儿再出事端。母后倘若知晓了,还要为我操心。”   最后一句是直白的暗示内侍不准将此事宣扬出去了,毕竟念颐伤害储君,未免有行刺之嫌,即便没有,她身为太子妃,却对夫君下此毒手,难保来日不作出更加疯狂之事。这样的女人,即使出自襄郡侯府,恐怕也没有资格做一国之母。   内侍不敢再说,只是看了强作镇定的太子妃一眼,太子挥手叫退下,他不得已,躬身慢慢却步出去。   到了外边廊下琢磨,一抬眼却见阿辛正站在窗前,他没多想,想到这位阿辛姑娘是打慕凰台皇后娘娘那里出来的,素日看她自是多出几分敬重。   阿辛弯了弯嘴角,如同宫中所有因皇帝的病症故作悲伤的宫人一般虚拢着眉头,“你是才从里头出来么,怎么说,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在里头这样久不叫人进去,敢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这内侍被交待不能乱说,打着哈哈试图敷衍过去,道:“哪儿能呢,能发生什么事,太子妃同太子感情笃定,得知皇后娘娘传召一事,太子妃正亲自为咱们殿下更衣,这样不假他人之手,足见是夫妻恩爱和乐,皇后娘娘知道了也能有所安慰。”   阿辛哦了声,没再多言。   室内气氛仍旧紧绷,外面雨来的快去的也急,不知何时就没了动静。   念颐拉住须清止,眼神躲躲闪闪着道:“我来拿药箱,你去榻上…坐着,我们快一些,否则到的太迟,众人看着不像样。”   圣上出事,身为储君的太子去的太晚,未免叫人瞧着像是还没登基就翘尾巴拿乔了,若是给了旁人这样的感官,着实不利于登基。何况外有承淮王,麒山王虎视眈眈,谁都不是省油的灯。   须清止说好,果真在榻上坐下了,他视线跟着她,见她过来了便垂下眼睑作出漠视的模样。   念颐抱来医箱“磕托”放下,缓缓拨开须清止的白色亵衣,亵衣肩部都被染了个半红不白,她眉头微微蹙起,看清楚他肩部的伤口。   这是簪子划拉开的,不深,但是很长,从他的脖子一路划到心口,皮肉外翻,撕心裂肺的狰狞模样。   她一直自认算半个医者,此时强迫自己专心致志为他上药包扎,幸而医箱里药具齐全,金创药亦是必不可少。   念颐半跪着给太子上药,微黄的药沫子扑扑往下坠落,她一边倒一边吹,长长的眼睫似乎可以碰到他胸前的皮肤。   须清止动了动,换了个姿势,问道:“太子妃这般熟练,难道常常为别人上药么?”   “…还成吧,没那么多练手的机会。”她随手应付着,低头在药箱里翻找出纱布,一摞纱布托开来老长,她用力撕开,站起来示意他坐正,“殿下不要动,要包扎了,我会控制力道,但你不要歪着身子……”   他说好,她便倾着身体双手环住他一圈一圈地绕。   要打结了,她纤白的手指微按在他胸口上,须清止看着近在咫尺的粉唇,也不犹豫,亲了上去——   念颐只觉得唇瓣上温温的,等意识过来时除了手上动作顿住,竟然不曾如他料想中那般有激烈反应。   他忖了忖,按住她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等到放开她时见她眼中迷迷蒙蒙,一时竟然看不穿她所思所想。   “难得的很,不反抗了么?”   听出他话里“挑衅”的意味,念颐抿着唇把脸低下了。   她从边上拿外袍伺候他穿戴,始终不置一词,须清止耐心耗尽,按住她的手道:“装也要做足全套,不要一会子千依百顺,一会子装聋作哑。”   他是误会了她。适才种种他皆是为她考虑,他愿意维护她,在她而言是莫大的动容,念颐一时找不出语言形容自己的心情,只好踮起脚尖,在他下巴上“吧唧”一口。   “……你这是,这是做什么?”他显然极为惊讶,摸摸自己的脸,动作都迟登登的。   ☆、第59章   宁做行动上的将军,不做语言上的矮子。   须清止对她的怀疑已经到了压制不住的地步,相信只要再有类似今日的事传进他耳里,他必然又要恼怒,疑心生暗鬼,没有的事也有了……再加上她自己本身沉不住气,一点就炸,适才还用簪子刺伤了他,如果都这样了还不做小伏低,那她即便身为太子妃,在东宫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不过…她对他示好,也不全是在考虑自己的日后。   方才有内侍进来,他完全可以不顾她直接传召太医,毕竟他身为太子,做什么都是对的,为自己的伤势着紧宣太医无可厚非,丝毫不必顾忌到她的。   可是他没有,须清止不仅暗示那内侍不得将事情说出去,而且对他自己的伤势只字未提,仿佛他一点儿也不痛。   他如若厌恶她,本可以借此让她跌入泥潭,然而他的所作所为,实在叫人——   他待她有如此胸襟,她不感念,那就真是没心没肺的白眼狼了。   须清止将手从脸上放下,大约是发觉自己这动作显得傻气,清了清嗓子道:“你怎么不说话,”他不自觉又点了点自己,面孔是清冷的,语调却难能可贵的鲜焕,“亲我?”   念颐白嫩嫩的脚趾动了动,又缩回裙子里,轻咬着嘴唇欲言又止,这小模样竟然有几分扭捏。   她都不晓得自己要说什么,要怎么样回答他,因为回想起来,根本也不明白自己是不是仅仅是一时昏头了就亲了他一下来以表好感,抑或,她对他根本就是存了心思的,只是自己从来不曾发现么?   她讷讷和他对视了一会儿,脑袋里翻江倒海,更不知说什么了,便自发继续为他更衣。   她身上是香香的,不像是寻常宫妃那样熏出来的香味,她的味道他说不上来,约莫,只是一种感觉罢。   须清止张开双臂任由念颐摆弄,渐渐看她不那么重叠着陆漪霜的影子了,似乎潜移默化里理解了承淮王。顾念颐确实不是陆氏的代替品,同两人都有接触的话,会发现她们并不如何相似,连外貌的重叠程度都是要找角度的。   奇异的是他当初在慕凰台第一眼见到顾念颐便有种微妙的熟悉亲近感,再看清她的容貌,他暗自震惊,面上不漏丝毫才出手扶她一下,否则他没那么好心,两人素不相识,特为帮她做什么?   一时二人都穿戴既毕,念颐对着铜镜抚了抚鬓角,吁出一口气。须清止站在窗边看着她的背影道:“走吧,这会子去只怕已然要落在八弟、九弟之后了。”   念颐说是,拎着裙角小步跑到他身侧两人并行。他提到了“八弟、九弟”,她才想到等会儿少不得要在慕凰台遇上须清和,届时又不知会不会横生出什么枝节……这短短的一日还未过去,已经发生这样多的事,她当真有点吃不消了,只求和须清和再无交集。   她今后也不会痴心妄想找他要解药,他那样的性情,自负阴暗,以为自己掌控着一切,怎么会肯把解药给她,让她破坏他的计划。   想到这里,念颐对太子身体里毒素的关心较之往日更添了几分真心实意,两人步下台阶,脚下湿滑,她假装走得不稳,两手十分自然地抱住了须清止一只胳膊,仰面问道:“殿□子还好么?”   他脚步蓦地刹住,停得分外突兀,身后跟着的众多随侍猝不及防,亦是慌慌忙忙低首停下来静立。   须清止对念颐这个亲昵的动作感到陌生,不说现今,即使是当初陆氏尚在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叫他生出被身边人依附的感觉,而现下顾念颐眨巴着两只水灵灵的汪汪大眼,两手也挂在自己身上,仿佛一忽儿间回到她亲他下巴的情景,他有淡淡的无措和意外,要仔细斟酌言语方能回应她。   “嗯?”她又眨了眨眼睛,“殿下为何不说话,是在担忧皇上的病情么?”   他抬袖在唇边掩了掩,轻咳一声说道:“适才的伤势并无大碍,王妃不必挂心。你不过用簪子在我身上划拉出一道口子,又不是戳出几个血窟窿,下回望更努力才是。”   “……我不是成心要伤害你的,你也不要再念叨这个了吧。”   念颐微微窘然,很显然,须清止是以为她问他身体问的是刚才他们在床上“你死我活拼命”那一段,她的簪子确实是个利器了。面上臊了臊,她在侧面观他气色红润,稍微有些放心,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一定能够解决的。   只是那位禾茹是个大麻烦,她不间断地给太子下毒,神仙也难治,何况现今须清止身体里的毒素已经是一言难尽的状况,她还是得从根源上先把禾茹拿下。   在念颐的心目中禾茹是须清和放在东宫谋害太子的棋子,图谋不轨的亦是须清和——虽说他确实没安好心,但这事与他是没有干系的。念颐很想把禾茹真实身份直接在太子跟前揭穿,这念头将要脱口而出时心中却生出犹豫,毕竟,在她眼中这事和须清和撕不开,一旦太子追究起来,须清和会落到怎样的下场,她连想都不敢想。   说是对不住须清和,不说又良心难安,前进是错退后更是错,她在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把自己推入怎样都是错的境地。   “殿下与那宫女禾茹——”念颐起了个话头,其实并不晓得如何像聊天打闲篇那样自如地谈及此人,须清止蹙了蹙眉,“无端端的,因何说起她?”   他任由她攀着手臂,两人往石桥下走,水里的睡莲吸引人眼球,须清止视线往远处眺了眺,语气波澜不兴,“太子妃采过莲子么?”不需要她回答,他复道:“过去每逢夏日,采莲子是漪霜最爱做的事,只是可惜,后来她不在了。”   这个人…这么喜欢跟现任妻子聊别的女人么?他这样不着四六地忽然提起陆氏是想做什么?   念颐才忍不住要打断他直接问,须清止就继续道:“禾茹生得同漪霜颇有几分相似,还有太多细节,同她相处时总叫人生出漪霜还在这世间的错觉。”他侧首看她的面容,声音里揉进几缕笑意,“禾茹比起你要更像漪霜,确切地说,她像得不像一个真人。太子妃问起,莫非是吃味儿了不成。”   “不不不,我不是吃味儿——”   念颐条件反射为证清白剧烈地摇头,就差左右挥动两只手了,还一本正经解释起来,“宫嬷嬷教过我规矩,我身为太子妃,最要紧一条就是不能善妒。殿下日后倘或看上什么姑娘一定要说出来,我亲自为您鞍前马后地张罗,保管叫您满意,绝不让您自己操这心——”   话毕,见到太子陡然间阴鸷下来的脸色,她起初还不懂,心下叫糟,压根就不曾理解他真正黑脸的原因,只是在后悔自己没有顺着他的话说。她要是直接承认下来才好,扛着拈酸吃醋的旗子直接叫他把禾茹撵出去……   不晓得再试一次还能不能行。   正默默在心里打着腹稿,须清止却倏地拨开她的手大步而去,念颐看情形不对立马急急切切地追赶上去,七窍通了五窍,伶俐地道:“殿下不要生气,我不是成心这么说的,你是我的夫君,我若是有朝一日看到你左拥右抱,必然要不高兴的。”   “是么?”须清止绷着一张面孔,扳正她的话道:“我却不是和弟,你的醋坛子不见得用在我身上。”   他是非要跟她对着干了,她没法子,悄悄又抱住他的手臂,一头走一头说话,费劲心思地哄太子高兴。   他们走过这里,桥下石道处响起微哑的“辘辘辘”声,方元推着轮椅从暗处走出来。   不是方元想“躲”在暗处,委实是太子和太子妃来得太过突然,他还在犹豫不决呢,就被他们殿下喝命退至一角,也因此太子一路经过此处都不曾发现他们。   不好的是,特为退避也许只是为避免尴尬之类……可他们殿下退在这里,眼里看到的那些要如何算?   方元不是半点惊讶,他万万没料到再见到顾念颐时看到的竟是她与太子打打闹闹一般的有情人之间才有的画面,按说不会好的这般快才是,太子瞧着也不似从前冷淡了,这是百炼钢逃不出绕指柔么?   “继续推罢,先去慕凰台。”须清和道。   他单就说了这一句,心情看来似乎不大好,整个人的气场也是压抑的。方元不敢多嘴过问,应了一声推着他往慕凰台走。   将到目的地时,须清和忽的道:“都扫听清楚了么,父皇的病情到了怎样的地步?”   方元扫了扫四周,压低音量附耳道:“怕是真的不成了。殿下曾说‘成王败寇,都要从皇上撒手西去开始’,如今……”   ☆、第60章   不错,一切确实都需得从老皇帝驾崩开始。   君主离世,太子仓促间继位——能不能顺利御极还不好说,倒要看看麒山王有没有那份耐性容得储君活到那时。   做一个看戏的人往往远比戏中人轻松,然而,当观局者有了更深层的心思,场面最终却是势必要向失控的方向发展的。   须清和现下要做的便是静静等待,唯有等待。机会垂青于有准备的人,七年磨一剑,即使不是为顾念颐,他也要把这天下牢牢握进手里,否则以目前的形势,一旦须清止上位,他的下场只会比麒山王更不如。   ——须清止自己似乎都不曾发觉,他对顾念颐这个皇后赐婚的太子妃未免太纵容了些。他早已不是以前的他了,哪怕陆漪霜的地位在他心中无可动摇,却不代表永远没有念颐存在的位置。   适才他见念颐同须清止相处的画面,她的机灵乖巧超出他的预想,表现得别样自然,不见半分作伪,可见他们日日同吃同睡,果真处出了感情。   念颐的一切在须清和看来都是可人爱的,她也委实殊色照人,正是稚气稍褪的时候,小姑娘一颦一笑都在人脑海里留下明艳光致的剪影,太子但凡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长此以往,必不会有心如止水的可能,何况念颐还同陆漪霜有几分神态相若……   实在不好再放任下去。   往常须清和从不将日久生情放进眼里,可看到念颐对须清止的态度叫他不得不疑起自己来。   他以为自己可以控制住情绪,手指却在袖襕里紧握成拳,连方元都觑出他有多不高兴,可见他连掩饰都做不到了。   这不是个好兆头。   “殿下?”   方元久久得不到王爷的回应,不禁含了安抚的语气轻声道:“就小的看来,太子妃还不曾对太子有什么爱意,殿下看到的只是个画面,谁晓得是不是太子妃刻意而为之,想叫外人都知道他们夫妻恩爱和睦,如此太子妃在东宫也能过得更体面。毕竟殿下是晓得的,东宫满是女人,一个个的拈酸吃醋起来,得亏顾姑娘身为王妃,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否则还不知被那起子‘地头蛇’怎样压制——”   他说的都是他的猜想,他想到的,须清和不会想不到。   天幕里暗暗的,飘着大片大片乌色云朵,隐隐有风雨欲来之势。须清和向轮椅椅背上倚了倚,缓缓阖眼,再睁开时眸中瞬息清明,“你说这些做什么,她对太子有没有爱意与我何干。”   方元微怔仲,又一想,只怕王爷是在同太子自己置气罢了。   想来也不难理解,王爷心气高,年少时候起便扬名立万美名传播,在一众皇子里从来都是拔尖儿,除了后来遭太子及麒山王联手坑害栽了跟头,几乎就没有不太顺遂的事。   便是假装有腿疾的这几年,他也在太子身边如鱼得水,如果不是顾家十二小姐出现,大抵王爷与太子的关系还可再维持一段光景,至少,真正撕破脸皮也要等到把麒山王拉下之后。   “殿下这是…后悔与十二姑娘相识了?”说完便是在自己嘴上打了一下,方元心下懊悔不已,原只是脑袋里想的,哪知嘴上没个把门话就出了口。   须清和脸上神色愈发一言难尽,他日常在外无不是以温雅的形象示人,像现下这般嘴角微沉不怒而威才是真正的他,外人见了恐怕要把眼睛一擦再擦才肯相信这是谦谦如玉的承淮王。   他轻哼一声,眼见着不远处麒山王快步进了宫门,垂眼吩咐进去。   方元心下惴惴,瞧着王爷的模样怎么会是后悔,他悔的怕是当初没有不顾一切把十二姑娘抢到自己身边吧!现在落得这个地步,一个是嫂嫂,一个是叔叔,等到来日真有睥睨天下那一日,却又如何把昔日兄长之妻留在身边?   稍一想便是好一番的暗流涌动,更何况,贵妃娘娘那儿还有娘家的梅姑娘虎视眈眈,不可预知的变数太多,未来究竟如何,还真是不好妄言。   *****   慕凰台正殿内此时静得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声音,已然来了不少人,有好些皇族宗室成员念颐都只是见过一两回,行过礼后便站在太子身侧,沉默地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   贤妃亲自在皇后宝座旁伺候皇后喝茶,皇后用茶盖撩了撩茶叶沫子,轻叹一声,对贤妃道:“你瞧本宫这样,会否太兴师动众了,没的他们这些个老的小的,一个个儿的都不懂本宫一片苦心。”   贤妃抓住机会迎奉拍马,“您说哪里的话,若不是娘娘,这会子消息传到各宫去,指不定乱成什么样。”她一脸恭敬地接过皇后递过来的茶盅,微弯腰放回旁边桌上,这副奴颜婢膝之态同往常判若两人,又轻声道:“如今各处人心不稳,两位王爷……”   她顿住,本该只说一位王爷的,只是承淮王的腿疾在她这里是个疑问,她一直等着承淮王按捺不住她再先发制人,没想他年纪小,倒十分沉得住气,反倒叫她不确定起来。这般有城府,若是来日是他坐上了皇位,她岂有现下拆台的道理?   皇后真正忧心的是什么贤妃心里其实门儿清,她早已打探到,皇上昨儿个午后精神头好些了,着人伺候笔墨,不知写下了什么,叫心腹给收起来了——说不得就是传位诏书!   皇帝对太子不是很满意,虽说太子是嫡出,可历朝历代也不是没有废太子另立贤能皇子为储君的先例,皇后今儿召齐众人,为的不是稳定军心,恐怕更多的还是观察刺探。   麒山王有太后撑腰,承淮王有腿疾,两位皇子里,皇后疑心的必然是风头正劲的麒山王。   贤妃勾唇道:“两位王爷却还不曾到,不知是不是路上出什么事了?”   皇后眉头蹙了蹙,不是很欢喜,门外突的传来侍官的尖细唱喝声,“麒山王到,承淮王到——”   “这才真是凑齐了。”贤妃神情不变,踅身飞快望向太子身旁的顾氏,她知道这顾念颐同承淮王有首尾,心里头自然而然便有了看好戏的心情。   而下首念颐听见“承淮王”三个字时身体明显一怔,把头埋得更低了,太子侧首看她,“不是才见过面么,还会羞赧么?”   她无言以对,去见须清和还不是为的他,真是不识好人心。   念颐没有说话,大殿中铺着光洁的地砖,映出的须清和同样映入她眼帘。他坐在轮椅上向皇后请安,嗓音醇厚,透出一股儒雅的气质。   她是真的觉得奇怪,须清和究竟是怎样在两种人格之间转换的?   不自觉抬眸随着众人的目光一道落在他身上,须清和嘴角不露笑意,却给人如沐春风的明快意味,她实在匪夷所思,他这个人吧,分明乖张又嚣张……   看得太专注,仿佛视线都有了力量,与皇后说完客套话的须清和转头看向念颐,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哪有直剌剌在众人里一眼望向自己嫂子的。可是他不避讳,眸光坦坦荡荡和太子在半空里遇上。   太子对念颐的一切喜恶都和承淮王脱不开关系,他对她越是放不下,他越是有争强好胜之心。在陆氏那里追不回的爱憎,通通要在顾念颐身上找补回来,找回一分是一分。   念颐心口“噗通”一跳,然而母亲的遭遇迅速侵占她整个思维,她不敢不严格要求自己,忙别开视线望向别处,却听见身边须清止没有波澜的声线道:“念颐有听过新帝即位,第一道旨意……便是弑弟的不曾?”   她惊骇莫名,想不到恬淡如太子,竟然会有这样激烈的想法。他这是在试探她,还是仅仅是警告?   无论如何,这样的惊吓都愕住了她,念颐倏地结巴了,断断续续道:“从来,从来都不曾听过这样的事例,世人讲究,兄…兄友弟恭,”太子眉目幽幽,她停了停,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继而郑重地道:“谋害手足之人与禽兽何异,殿下万不要行差踏错。”   “你又知道了?”他对她从来是有话直说,没有虚与委蛇,“便如太子妃所言,若我来日一定要取他项上人头呢,你预备如何?”   他又问她,这样问得一本正经,说的好像她说了他就会照做似的。   “念颐?”太子唤她,伸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拢到耳后,这动作娴熟无比,配上他难得的温柔神色,容易叫人以为他们相处得十分之好,“你总是不说话,这般呆傻,幸而是与了我,旁人如何生受。”   话音飘出三步以外五步之内,那厢皇后正被几位宗亲围住,焦头烂额,这里就不起眼了。只是太子的声音恰恰刚够让该听见的人听见,须清和端正坐在轮椅上,长指在扶手上轻轻地敲击,间或望望室外。   “……殿下说笑了,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念颐绵软的声音飘飘然入耳,可惜不是在跟自己说话。须清和默了默,好像再也抑制不住,胸臆里妒火噼里啪啦灼烧起来。   偏太子转过身,面上风轻云淡,启唇又道:“和弟,你也老大不小了,婚事上头还是该着紧着些。”他意味深长,“我瞧贵妃娘娘母家那位梅姑娘就很不错,你们又曾有婚约,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若是成亲,委实是一段佳话!”   ☆、第61章   佳话佳话,同梅初吟成亲便可成就佳话了么?   只怕在太子眼中,他任是同某一位女子成了亲,都是上上的佳话,从先前娶了陆氏,太子便巴不得他也早早成亲。   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心思表露得如此明显,也只有在这一桩事情上了。   须清和一面在心中腹诽着,一面转头回复太子道:“多谢哥哥为兰卿操的这份心,只是婚姻大事,兰卿这里看来万万将就不得,如若没有合适之人……”他似笑非笑的眸光在念颐面庞上蜻蜓点水一般略作停留,“还不如不娶。”   太子对他的回答和他的若有所指都不称意,便往横里站了站成心遮挡住须清和的视线,唇瓣微提道:“和弟的想法着实不错,只不过,为兄倒是有听闻贵妃娘娘有意为你将梅家表妹定为王妃,这说起来,梅氏既为兰卿的表妹,你二人又是曾经有过婚约,如今重修旧好有何不可?我瞧着,梅氏便是这合适之人。”   重修旧好?   须清和面上微嗤,当着念颐的面,太子还真是张口就来,横竖是要毁得念颐对他再无兴致罢了。   他心里不痛快,便也找太子的不痛快,身子微倾,在半空里寻到了念颐打量躲闪的视线。但是话临出口时,在称呼上他滞了滞,须臾道:“…太子妃是见过兰卿那表妹梅氏的,依你之见,她如何?我应当顺从母妃之意奉她为妻么。”   念颐很明显地怔住了。   他这哪里是要叫太子不痛快,先不痛快的分明是念颐了。她正在把自己对须清和的爱意一点一点撤离出思维,哪知今日见了他,目下到了此刻,竟有满盘皆输的感觉。   别的都不要紧,她只要自己不想他便成了,心里不对味是打太子说起孝珍贵妃在盘算须清和同他表妹梅初吟的亲事开始的。喜欢一个人不是简简单单一句不能再爱了就能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能够全身而退的人,不是没有爱过,就是另有新欢。   念颐脑子里一团浆糊,还在回想着梅初吟那张姣好的面容,不妨太子回身道:“九弟在与你说话呢,怎的不答别人?”他刮了刮她挺俏的小鼻子,声气温和,眼睛里却写满了暗示,“念颐说说看,九弟同梅氏是否佳偶天成,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像是被架在烤架上反复左右地烧,今日不表个态度,唯恐日后类似的事情还会更多。念颐咬了咬唇,对太子微微莞尔,不疾不徐地道:“自然是…匹配的。”她根本不看须清和的方向,思路一直都较为清晰,知道自己成了亲,再没有任性的资格了,更何谈的追情逐爱。   “承淮王殿下文武双绝,一表的人才,那位梅姑娘,念颐虽说只与她见过几面,但是,看得出她同承淮王关系亲密,二人既是表兄妹,自幼相熟,想必情分本就不浅,若是能够结成夫妻,必定是世人艳羡的姻缘。”   须清和缓慢地靠在轮椅上,长指在一边袖襕上抚了抚,笑靥浮出嘴角些许,“太子妃原来是这般想头,如此说来,兰卿少不得该听从了。”语速益发慢下来,“届时宴席上喜酒,嫂嫂…亲自过来尝一杯么。”   这还是他第一回叫念颐嫂子,须清止大感意外,同时由于领悟到念颐的想法,意料之外,难得有一丝安心。   念颐维持着笑容,眼光里见到须清和往别处去说话了,再也没有半个眼神过来。   她不知是如释重负更多,抑或多少有几分心事重重,然而内心里深处不否认自己这么做是对的,她嫁给太子,现今是太子妃,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只能向着太子,这是理所应当的本分。   皇后同众人议论一番,话题不免走向了皇帝昨儿下午拟好的传位诏书,那诏书现下却藏了起来,委实叫人摸不着门路。这当中有些心思灵敏的,不免已经不看好皇后,也就是太子。因此此番要不就是皇上另有要紧事交待,要不就是换了储君,这都是极有可能的。   注定是不寻常的一日,念颐等人在慕凰台待到傍晚传膳时分,皇后见时辰差不多了,本来打算安排众人去拜见一番皇上,但时机没控制好,想到皇上又在病中,就算了。   回到东宫,晚膳早已备好,太子和念颐落座,宫人们在桌边布菜张罗。   太子没动几筷子,看着拿着银汤匙静静喝鱼汤的念颐,忽而屏退众人,开口道:“父皇昨日午后写的诏书,你猜写的是什么?”   念颐一口汤险些儿噎住,她抽出帕子掖了掖嘴角,不在意道:“还能是什么,一些对晚辈的期许话儿吧?”她和别人想的不同,一丝一毫都不曾怀疑过皇上会在临终前亲自把自己看着长大的皇位继承人撤换掉。   要是真有心想换,早就换了。何必等到如今。   她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低头扒了口饭,小口小口咀嚼着,太子默默地望着她的侧颊没有言语。   昔日对皇位也不是如何执着,因为来的太容易,几乎在有记忆之初他就知道自己是未来整个王朝的君主,是天下之尊,整个少年时期都是懒散不拘的,直到后来承淮王的崛起才叫他有了压力,而皇祖母的站队也叫他心凉。   有了危机感的太子,果然不辜负他身为储君应匹配的谋略,轻而易举就挑的所有人将矛头对准当时已然声望极高的承淮王,这当中以麒山王尤甚。只是最后他也不知怎的,突然某一日,战功赫赫的承淮王,就成了现今这副所谓温润如玉端坐轮椅的形象。   他对他彻底没了竞争力,连漪霜都是他的太子妃。   须清止吁出一口腹中浊气,他对权利的*不大,目下最为担心的是——假使有被撤换的可能性,顶替上来的唯一人选便是麒山王,只要麒山王不和承淮王一个鼻孔出气,他倒也无尤。   自然了,最最要紧的是念颐,他不眷恋于她,却依赖她带给他的熟悉温度。   思及此,太子沉吟着说道:“太子妃对我是什么感觉,如若此番我不是太子了,你会改变对我的看法么?”   念颐放下筷子,仿佛是头一回发现了瞧着心如止水的太子,原来也有常人的忧愁。   他这是担心自己会被撤下去吧,可真是,她都不担心,他自己反倒较真起来,撇撇嘴道:“殿下说的哪里的话,慢说您不会被撤换,即便是被换了,我对您的看法也不会变。”   “唔,什么看法。”他果然问了,先前的问题便很像是挖了一个等她跳的坑。   念颐却十分坦荡,认真地道:“殿下是夫君,是今后的依靠。”   唯独不是爱人么?须清止说不清自己心绪,捏了捏眉心。   烛火跳跃间,念颐有意无意觑了他几眼,太子五官深邃,这点随了他父皇,其实须清和也是这样一副长相,想来,这便是帝王之相了。   *****   子时已过,皇帝寝宫之内,床帐微晃悠几下,这一席明黄色忽而犹如委顿的落叶,颤颤得透出无力回天的悲戚气息。   整个寝殿之中,唯有殿角落里一座青铜孤灯幽幽散出光亮,一人拨开殿中帷幔徐徐向床帐走来,床前的御前内侍听见声响扭头看过去,眼中并不露惊吓,俯首跪拜道:“九王殿下。”   行完礼,内侍站起身退至一边,而须清止负手在距离床榻五六步的位置停了下来。   他左右看了看,眸底沉黑无澜,“父皇如何了。”   那内侍乍看极为镇定,做了个闭眼的动作,回复的话音里却满是颤音,“殿下,圣上他…龙驭天了……!”   “几时的事?”须清和往床前走去,伸手拨开床帐往里看了看。那内侍回道:“有半个时辰了,知道您今夜要来,我将人都支出去了。”   方化是须清和的心腹,安插在皇帝身边许久,就等着关键时刻派上用场。须清和在床畔坐下,皇帝宾天前他都没有机会这样安静坐着好好看看父亲。这便是天家,道是亲情凉薄,实在是无法不凉薄。   方化捧出放置着诏书的锦盒,双膝跪地双手呈上,“殿下,您看看——”   须清和眼眸一深,黑黢黢的瞳仁紧了紧,打开前临看了床上的父亲一眼,唇线向两边直绷绷拉开。   他的声音里掖着一股子冷静的疯狂,“父皇,你不要怪罪于儿臣。儿臣也是没有法子。试想,若是太子顺利登基,儿臣还有活路吗。儿臣不甘愿。”   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床上昔日的九五至尊都不会表达任何看法了。   须清和打开锦盒,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封暗黄色信封,上书:吾儿兰卿亲启。   蒙昧的面孔陡然清晰起来,他朝青铜灯走去。   险些就要打开这封信,幸而略作犹豫便终止了这一想法。反倒是诏书,他展开来,从右向左缓缓地看,眼睫的剪影深而重,面上表情却并不讶然。   从见到那封信他便明白了。   ☆、第62章   这世间诸多事,无非时也命也运也。   须清和韬光养晦这许多年,起初为的也并不是坐上皇帝的宝座,不过情急之下事急从权。   那一年发生了太多事,他假作腿上有疾,自此后公众场合无一不是坐在轮椅上出现,给人以他只是个废人的形象,不能够造成威胁,太子及麒山王两派自然也不会再将他视作心腹大患。   一直以为自己瞒得天衣无缝,然而,直到见到诏书上的内容,须清和心里才犹如拨开云雾见到一片清晰明灿的世界。不必另看那封信,他也猜测到他父皇是一早便看透了。   腿疾是个幌子,骗得了旁人,竟是唯独不曾骗过天子。   他幼年时候是颇受皇帝宠爱的幼子,只是后来越是长大不知怎的反倒生疏起来,后来在外行军打仗,每回回来,即便外界有再多的赞扬,他也没有如愿得到父皇过多赞许慈爱的眼神。   那时候须清和年纪还小,对那些极为在意,只觉得父皇心中只有他的太子,慢慢的,那份对父亲与生俱来的憧憬就淡了。知道他病重,他在府中谋划的却是他宾天之后事宜……   须清和把视线从诏书上偏移开,殿中烛光跳跃,他眸子里亦光华窜动明灭不息,吩咐道:“收好罢,放回原处。”   把锦盒递给方化便径自大步回到龙榻前。   老皇帝闭着眼睛,瞧着十分安详,人死如灯灭,前尘俱往矣,他想不到父皇在生前对自己不理不睬,却竟然放心将江山托付于自己,难道过去的漠视仅仅是做给皇后看的么?   他不能继续想下去,原本坚冰一样的心肠此刻微微有了裂缝,胸臆里生出淡淡的酸楚。   俯身为父亲拉了拉被角,须清和步子一顿,旋即踅过身走出皇帝寝殿,方化跟着走出来,此刻夜间无人,四野静谧,他低声垂询道:“殿下,诏书不改了,还是等明儿?奴婢怕就怕皇上已然驾崩的事瞒不过去,等皇后娘娘天亮后到了,头一桩事便是看诏书,到那时候恐再也做不了手脚——”   方化并不敢偷看诏书,也只知道今日殿下原意是来篡改诏书的,因此十分不解,哪有人来了又走了的,且瞧着面上多了几分若有似无的悲戚,不由感慨原来皇上宾天对王爷的心情也是有影响的。   他只道王爷会飞快在诏书上做手脚,目下却着实摸不清状况,一时间又联想到那封信,仿佛冥冥中顿悟了什么,只是不便宣诸于口。   方化毕恭毕敬把王爷送到宫门边,门首上方元正等着,他挑着宫灯向前照了照,见是殿下出来了心头为之一松,却见方化连连使眼色,不由不解,再看他们王爷,脸色同进去之时岂止是一二分的不同,简直判若两人。   “殿下?”   方元小心觑了王爷一眼,回头对方化挥了挥手,示意他管好自己先回去,王爷这儿有他在呢。   宫门边方化自是领会,搓了搓手,心话说看王爷的态度,不疾不徐的,难道诏书的内容真的是自己这会子设想的那般,否则缘何改都不改了?若叫太子即了位,首当其冲就要拿几个王爷开刀的。   须清和在宫中也有自己的住所,今日留在宫中是皇后急召,事出突然,且不仅是他留在宫里住下,麒山王亦然。   方元说了一篓子的话,他一句也未接,整个人难得的恍惚。   脑海里画面断断续续还在回想着父皇闭眼似乎只是入睡了的模样,眸中略感酸涩。男儿有泪不轻弹,父皇既然器重于自己,他感念,只有御极后日日勤政,将政务处理得妥妥当当方不辜负父皇生前为他着想的一片成全之心。   一轮月儿孤寂挂在天幕,流云清浅,夜风拂过袍角带来瑟瑟的秋寒,这才叫人意识到秋日无声无息来临了。   宫灯抖了抖,方元想着自己说那么许多也引不起王爷的注意,不免把主意动到了太子妃身上,因是不敢探听诏书内容,便提着小心委婉地道:“殿下,既然大局已定,且,太子妃今后只能是太子的人……”   王爷果真有了反应,侧眸扫视过来,眼中衔着冰凌似的,方元身上一哆嗦,估摸着诏书对王爷是有利的,随即改了口风,笑道:“小的嘴碎总说不到点子上,想来此番无论如何,殿下都是要迎娶顾十二姑娘的了。”   “谁说本王要娶她?”须清和双手负在身后,月下萧长的身影衣袂纷飞,神色平淡中透出几分诡异莫测。   方元喉咙里咽了咽,还道以他们王爷对顾念颐的执念是势必要把人弄到手的,不期然,王爷竟是并不在意她了么?不过说起来,现在无论怎么发展,纵是王爷有心,也未必能抱得美人归,且顾念颐到底还是不是完璧之身,也不好说啊……   退一万步讲,倘若一朝他们王爷御极为帝,也不见得就有立场同皇兄抢女人,又或者仍旧处在现今的位置,而太子变作皇帝,太子妃便是遥不可及的皇后娘娘了,他们殿下肖想自己的皇嫂,想也只能在心里想,有什么本事去争去夺?   想来想去,二人都应当是再无瓜葛了,这结局其实在顾念颐成为太子妃的那一日便定下了。   方元道:“殿下想通了愿意放下是正确的,贵妃娘娘还想着叫殿下同表小姐成亲,认真论起来,表小姐也不输顾姑娘太多,您不娶顾姑娘也没什么可遗憾。”   须清和眉宇间微微一蹙,凉凉道:“谁同你说我不娶她。”   这下方元是真的噎住了,他被绕得糊涂,只记得王爷他前面才说了不娶顾念颐的,这怎么自己才说了几句话王爷就变卦了?   看着寒月下气韵天成的王爷,方元心念百转,心道兴许殿下他自己都在徘徊不定也是有的。   拿不出主意是一方面,未来的不确定又是一方面,总之如若执意要把顾念颐拉入彼此的生活,何其难?难于上青天。在方元这里为自家主子考虑,他是很希望王爷能把顾念颐忘记的,以自家王爷的身份,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偏生同已经身为太子妃的顾氏牵扯纠葛在一处,何苦来?   **********   到得翌日,宫中仍是一派表面的风平浪静,皇帝凌晨时分驾崩的事那边还捂着,只等着皇后发现。   须清止坐在圈椅中看书,窗外落叶扑簌簌地落,他听见脚踩在落叶上的声响,略偏首,望见顾念颐在缝隙里向着书房走过来。他今天身上不大好,不知是否是着凉伤了身子的缘故,腹中难受得厉害。   “殿下,我可以进来么?”太子妃清甜的嗓音在门外响起。   他咳了咳,放下书唤她进来。果然,她手上又捧着药膳,揭开盖儿,熟悉的味道缓慢地飘满整间屋子,连书房原先的墨香都被一股脑儿盖过去了。   “怎么又是这个,我不想吃,吃了也不见好,”太子侧过身不对着她,显然对这所谓药膳不感兴趣,他又拿起书看起来,慢慢道:“是了,今日身上不舒服,胃口不好,回头叫御膳房午膳做得清淡些送过来。”   念颐眉头打结,“不然呢,不然你便不吃吗?”   她渐渐才发觉太子是这样小孩儿脾气,什么都由着自己的气性,如今他身上那股毒素虽然于生死无碍,但终归还是存在的,她每日里亲自为他煮汤熬药,这份心不能叫他知道便罢了,还要白白受他嫌弃。   好在那个漪人殿的禾茹现下知道她在,都不敢再过来了,否则凭借她那样肖似先太子妃的模样,太子还不知道要被怎样害死。   念颐对须清止是有些说不清的怜惜的,他那么心爱的一个人,说走就走了,太子见着与陆氏面貌相仿的人,平素再机警聪慧又如何,最难消受美人恩,还不是深陷情网,连被人下毒也无知无觉。不过那禾茹也是古怪,说句吃心的话,她下手也着实太轻了,每次那么一点点的剂量,何年何月才能害死太子?   念颐心里是有一杆秤的,再者姑娘家的心思,也不难猜测。恐怕须清和也不曾料到吧,禾茹对太子想必日日相处暗生情愫,才成心放过。   须清止再次放下书簿,消瘦的下巴轻扬了扬,想到念颐和漪霜的不同之处,不禁有些感慨。   如果漪霜也如念颐这般对自己多几分照顾耐心,何至于有了误会后两人迟迟不能和解?也罢,都是过去的事了,再想一万遍她也不能活生生出现在面前。   正忖思着,一抬眸,一柄青花底纹的小勺儿就送到了嘴边,念颐眉眼盈盈,笑道:“尝尝吧,我知道殿下不喜欢苦苦的滋味,是以加了好些冰糖蜂蜜呢!甜滋滋的,非但爽口,对嗓子也是极有益处,还对身子好,再没有更两全其美的啦……嗳,真的不尝一口么?”   须清止嘴角动了动,看看汤汁,再看看她,念颐知道他娇贵,恐怕还怕她使诈,便对着勺子抿了一小口,吧唧吧唧道:“嗯,甜甜的——”   他唇角噙起一抹笑意,忽然握住她的手,就着小勺儿含了大半个进嘴里,“尚可。”   念颐抽手不及,就这么被男人的大手裹住了,她稳了稳心神,一想到这是自己夫君便慢慢镇定下来,书掉落在地,太子拥着念颐放在膝上,表情倒是与往日清冷的神态无二致,话出口却是夫妻间迟来的亲昵暧昧,“太子妃若是一勺一勺喂我,往后即便不放糖也不碍的。”   “……可你自己有手有脚,”话说了半截又吞回去,人在屋檐下,不知情识趣怎么成,念颐咬着唇,坐在太子身上僵硬得好像一块石头,只有手举着勺子一勺一勺往他嘴里喂药,脸颊上浮着因尴尬生出的红晕,为难地道:“大白日的,这样的姿势不雅,没的叫人瞧见了还道我们……殿下说是不是?我还是下来的好。”   须清止却不以为然,原本就是在自己宫中,害怕别人嘴碎么?   不过他倒是没有阻拦她下地,反而因见她面颊红泽遍布而心情舒坦,想起昔日漪霜晕生双颊的模样,真真恍若隔世。   他心里还有一事,就是老皇帝的病情究竟到了何种地步,承淮王再能耐,不过是个废人不必放在心上,如今麒山王却着实叫人不敢掉以轻心,他有太后看重,若是诏书于他有利,太后再推波助澜,自己岂非一点胜算也无?   起身想去慕凰台与母亲商议一番,不妨门外丫头阿辛猝地道:“殿下,皇后娘娘唤您过去!”   阿辛往常还算稳重,这么急促的语气算是头一遭,念颐也被感染地紧张起来,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太子一阵风似的开门走出去,她挂记着,便也跟着要一同前往,不想阿辛福了福身,道:“太子妃还是留在东宫等殿下回来的好,眼下皇后娘娘并未传您一道儿过去,贸贸然前往的话,不是白招娘娘不待见么……”   这是碰了个软钉子,念颐仔细观察阿辛神情,觉出几分她的不对劲出来。这个阿辛是昔日她还不是太子妃只是进宫小住时就在慕凰台遇到的一个宫女,简而言之,阿辛是皇后的人。现下她对她的言辞态度说不上恭敬,甚至苛刻地说,还有几分隐隐约约地轻蔑。   不能说她的态度代表的是皇后的态度,但是至少可以看出,皇后娘娘对她不是那么待见了。到底是为什么呢?先前还好好的,每日晨昏定省也没什么不妥的,难道是——自己和须清和过往的事被人告诉了皇后?   这个人是谁?   太子和阿辛很快就走远了,念颐一边想一边往自己寝殿里走,半路上喜珠突然跑了过来,蹲身一福便道:“姑娘,呸呸呸……!殿下,贤妃娘娘过来了,此际正在正殿坐着呢。”   “她来做什么?”   喜珠直摇头,眼珠转了转,咬耳朵道:“刚儿不是阿辛才和太子去慕凰台了么,偏生贤妃来的这样巧合,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可不是,念颐联想到阿辛的怠慢轻忽,直觉上只觉得是皇后那边出了什么大事,且这必然是一桩天大的事,惊动地太子急三火四就被拉去了慕凰台,前脚后脚贤妃就来了。她不是皇后的人么,这时候跑来找自己,是打什么鬼主意。   另一头,贤妃正坐在正殿里用茶,表面上一派镇定,实则心里烈火烹油一般,茶盅放回案几上时手一抖,“磕碰”一声脆响,赵福全赶忙上前托住,放稳,细声道:“娘娘千万稳住,这会子阖宫都没消息传开来,您越是要镇得住,这是在东宫呐!”   贤妃抽出蝴蝶金帕掩了掩嘴角不存在的茶渍,深呼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板子。   她今儿是来通风报信来了,找顾念颐,就是看着她和承淮王有一腿的份上,除了她,这时候旁人都是无用的。   早起本是去往陛下寝宫探望,哪里想到叫门前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小太监拦着死活不让进,她一寻思莫非是皇上的意思,病中不喜人打搅,便打算往回走了。行至水金桥,远远只见皇后一行人从另一侧桥上过去,并不曾看见她。   贤妃原先只是赌了一口气,倒要看看皇上是单单只不见自己,还是皇后也是不见的,便叫丫头们退下,自行不着声息跟了过去。   果不其然,皇后亦在门外盘旋良久,她正得意之际,却见皇后跟前大太监一脚踢翻了守门的人,紧接着,一行人竟是浩浩荡荡进入殿中。   都这样了,贤妃没有不进去的道理,她脚步轻,倒不是故意蹑手蹑脚,行至外间帘幕外正待行礼通禀,蓦地皇后扬高的一嗓子飙出来,“皇上——!”   她吓得嘴上没了声音,心头也是重重一沉险些腿上无力瘫软在地,听皇后的意思,皇上显然是,驾、崩、了。她惊愕在当地,一时脑海中翻涌过无数思绪,又听见内殿中皇后命人拿皇帝遗命出来。   不知发生了什么,素来端庄明惠的皇后好似被烧着了尾巴,那声气又气又急,恍若急火攻心,在外殿的贤妃听得一清二楚,“……谁才是你嫡亲的儿子?你死了还要如此讽刺作践我!你的九儿子是宝贝,嫡亲亲的儿子便不是了么!这是什么诏书?什么旨意?我不认,本宫不认……!”   贤妃背上冷汗津津,万不曾料到皇上会将皇位传给皇九子,传给一个残废么?怎么可能,如此便只有一个说法,承淮王的腿是装出来的,他是真的无事!当夜在望星楼救下顾念颐的是他,一直是他——   常年在后宫生活,说话听音,何况皇后的悲愤隔着门板都清晰见底,轻易就叫人察觉出她对承淮王的杀意。   戏文里还有狸猫换太子,更何况在这样的情形下,太子身为储君这许多年,皇后怎么甘愿把自己儿子的宝座拱手相让?   贤妃情急下不慎在门槛处跌倒,当时她满以为自己跑得快并没有被皇后的人发现,直到心绪不宁回到望芙宫才发现自己的金步摇不见了踪影,那支步摇是圣上当年亲手所赐,只有她有,一旦落入皇后手中,被得知她偷听了秘密,怎么能有好果子吃。   她和皇后貌合神离不是一日两日了,先前还犹疑不决,不知怎么站队,如今一个激灵,既然诏书上承淮王才是正统的皇位继承人,她还有什么可犹豫?   眼下当务之急是把消息透露给承淮王知晓,别被皇后那头蒙混过去,她原想直接将消息散播出去,只是转念一想,万一皇后掌控全局,她贸然与皇后作对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不是作死么,自然要换一个更合适的人。   成了,有自己一份功劳。败了,自己也有在皇后跟前推说的余地……   正殿中焚着一炉香,秋意寥寥,念颐甫一进来便看见贤妃比外面秋色还叫人觉得凄清的面色,不知她弄的什么鬼。   贤妃一下子就站起来了,互相见过礼,念颐道:“不知娘娘所为何事,往常也不见您上我这儿串门子来的。”   她说话不留情面,然而也是事实,贤妃脸色却丁点不变,这时候哪有心情和她打嘴炮,虚虚一笑,道:“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说,过去我们有一些误会,不过不打紧,念颐素日最是宽和之人,想必从不曾放在心上。”   念颐被贤妃夸得莫名其妙,愈发怀疑她来做什么,又观其脚底不时轻磨,心浮气躁的模样,保不齐确实有大事。   客套话还是要说的,呷了口花茶,念颐微微一笑,“您说便是,我忘性大,过去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看看看看,这样好说话,着实在她意料之中。贤妃心弦松了松,也逐渐从皇帝驾崩的震惊和皇后的预谋里缓出一口气来,眼睛向左右看了看,意思再明显不过。   念颐会意,挥挥手叫喜珠带领一众宫人退了出去,喜珠机灵,知道里面有话要说,还把殿门顺手关上了。   光线黯淡下来,人面上亦仿佛多了层遮羞布,贤妃说起话来便更加肆无忌惮,“我有些话不得不说了,接下来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念颐可千万要当真,切记不可以为我是设下套子给你钻…本宫还没有那么闲。你同,”假意咳嗽一声,别开眼道:“你同承淮王之事,本宫多多少少是清楚的……”   她话没说完念颐就站了起来,一副请客的样子,贤妃忙安抚道:“别恼呀,年纪轻轻气性莫要这样大,我究竟也不曾说你们什么不是?”   见她没有别的动作,贤妃就走过去,贴着耳朵把在皇帝寝殿的听闻添油加醋说与了念颐,末了添油加醋好一通,道:“皇后娘娘什么性情的人?太子又是怎样的人?如今圣上属意承淮王为继承人,你晓得这其中牵扯到多少人性命,首当其冲头一个,便是承淮王无疑了!”   念颐何曾预料到这样的事,她听得明白,且并不需要贤妃挑唆便能设身处地了解到皇后的想法,挡了路的人,不解决掉,还留着等着过年么,可是……这也太突然了,再看贤妃信誓旦旦的模样,想来她也不可能用圣上驾崩的事来设计什么,若然如此,她便是作茧自缚。   “你可想清楚了!”贤妃见顾念颐犹疑不定,不免感到诧异,莫非她对承淮王并无多少情谊?   心弦晃了晃,这却不妙,万一回头她告诉太子,自己不是自掘坟墓么,便咬牙添了把火道:“趁着承淮王还在宫里,你还不快去把消息知会与他,别等到人都没了才后悔莫及——”   念颐扶着椅子,前前后后地联想,究竟是自己一时安稳重要,还是须清和的命重要?   自然是他重要,他重要,只是万一,万一一切并没有想象中情势严峻,这仅仅是贤妃一个诡计……   “他不值当你冒险么?”贤妃仿佛看穿她的心思,强压着心头的焦虑不紧不慢地道:“当日在望星楼,若不是承淮王不顾自己救下你,何来今日的顾念颐?你如何当上太子妃,如何在这里思量究竟救是不救他?”   “你要眼睁睁看着皇后和太子再一次把他陷入绝境之中么?”   “……”   须清和——   念颐揪紧了自己袖口,想到须清和昔日为了安宁假作残疾才换得几年安生日子,现如今皇位继承人是他,这却不是两条腿能躲得过的灾祸。   他要是不能安逸地活在世上,她还要清白的名声有什么用,还要撇清什么关系?   顾不得那么多了,哪怕知道贤妃有自己的心思,念颐也没办法顾及,她二话不说急匆匆跑出门去,喜珠海兰几个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待要追上去,却叫后面的贤妃叫住了。   秋天风吹得人面孔发疼,念颐一路奔出太子东宫,站在了岔道上才反应过来,她只知道须清和今日在宫里,却并不晓得他人的确切方位。   远近处茫茫殿宇楼阁,枫叶火红如火如荼,一眼望去满目迷茫繁琐,天旋地转,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正心急火燎间,齐嬷嬷突的打宫门里追出来,她奉命时刻留意太子妃的动静,对贤妃又有忌惮,因此上,一见着念颐飞奔而出就急着追出来,“殿下这是要去哪里?眼下秋风吹着仔细伤了身,那可了不得,您穿的薄,不如随老奴先回去换身衣裳……”   念颐却得了主心骨一般,双目炯炯望着她,“齐嬷嬷,你一定知道你家王爷在宫里的寝宫在何处,是不是?”   齐嬷嬷吱吱唔唔的,从太子妃嘴里主动听见他们王爷,这可真是做梦一般,怔愣的工夫,念颐用力把她一摇,“齐嬷嬷?”   “知道知道,老奴带您去,这就带您去。”于是二话不说,携了念颐来在一处殿宇前。   承淮王和麒山王原先身为皇子时便住在距离东宫不远的所在,皇子们年幼时候都聚居在一块方位,所以她们几乎没走多久,沿着主干道绕了绕,很快就到了。   门口守着两个宫监,先是看清了齐嬷嬷,待要进去通传,念颐却等不得,她趁着他们和齐嬷嬷攀谈的间隙,“嗖”一下拎着裙角溜了进去,惹得那两个小太监吓破了胆儿。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还不晓得具体是什么人,只知是个女人,就这么闯了进去,王爷的性子可不是好糊弄的,回头不说责罚,保不齐连小命也要丢了,当下紧了紧裤子拔腿就追了进去,弄得院里一片鸡飞狗跳。   念颐跑得呼呼直喘气,她本来进门就不打算再跑了,怎奈何身后两个小太监不要命似的紧追不舍,她就被逼得有一种紧迫感,越跑越快,慌不择路,猛然间见一扇门微微敞开,忙就闪身钻了进去。   “吱呀”一声,“砰”的一声,门开了,又被大力关上。   那两个小太监面如死灰地停在门外。   念颐倚着门板上气不接下气,不晓得自己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样,背过身从缝隙里看那两个蠢货还在不在,身后却忽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嗯,穿衣声?   “谁在那里。”须清和声线冰冷,缓步自屏风后而出。   他正低头系着外袍衣带,一头乌发向前倾倒垂至腰间,仿佛一匹油光水滑的上好缎子,周身却充斥着冷冽凌厉的气势,叫人心生惧意不敢靠近。   念颐乍一听见这声音还没有意识过来,喘匀了气转过身,看见是须清和低着头站在那里。   他平平安安,长身玉立,她忽然觉得为他做什么都是值得。   须清和抚了抚前襟,唇角微启才要再开口,一抹熟悉的身影却映入眼帘。他自然愣住,眼前的人似是凭空而出。   念颐却不像他这样傻站着,她记着贤妃的话,心急如焚,三步并作两步到他眼前,在他眼皮子底下东看看西摸摸他的脸他的衣服,末了担忧地问道:“你今晨没有吃皇后送来的东西吧?不管是什么,糕点,羹汤,果子……有没有吃?”   他是水晶心肝的人,一听念颐问这些便明白了七八分,虽说不知道是谁向念颐透露了这些,但是她这么挂记自己,他倒十分受用。   “问这么些做什么?”   须清和吊起一边眼角,眉目幽然,“吃了,是我的事,不吃,还是我的事。我说的对不对。”   “不对!”   她觉得他笨透了,还不知道自己的小命已然捏在皇后的手心里,气道:“你父皇已经宾天了,你竟还蒙在鼓里,快出宫去吧,到外面至少安全许多,否则宫苑之内皇后想弄死你,如同捏死一只蚂蚁——”   须清和眸中轻轻哂笑,拨了拨她乱乱的头发,“怎么弄成这般了,像个毛丫头。你太子妃的体面不要了么?”   “不要了不要了,”她恼得躲开他的手,气咻咻个不住,“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还要我来为你操心,你每天都在做什么,还有你的腿,贤妃可是全知道了。”真是说的她自己先慌乱起来,捶了他肩膀一下,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你也太不小心了……!”   他偏了偏脑袋,“这么担心我啊。”   在她跑得热乎乎的脸颊上掐了掐,眼底柔软,清俊的面容上却闪过一线阴影,“念颐,你这么急乎乎的,还没告诉我,皇后为什么突然要害我呢?”   “为什么,自然是因为——”   因为诏书上你才是皇位继承人……而不是储君,太子。   “因为什么?”他的话音里透出几丝步步紧逼的意味。   念颐心头一窒,思想起往常须清和的行事作风,不得不为太子担心起来。   迟疑了一瞬,终究还是问出口道:“你,我是打个比方,你父皇宾天了,那么倘或此番是你继承皇位,你会如何对待兄弟们…?”   “你想知道?”须清和站直身体,一手又去拨弄她软软的头发。他眼中覆上一层薄冰,漫不经心地道:“有威胁的人,处置掉便是了。”   ☆、第63章 将计就计   她被他玩世不恭的语调唬住了,“处置掉?把太子和麒山王通通都……”   念颐倒退一步,她想都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刻,怎么仿佛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大家就不能好好相处么?   是,她也知道自己不该有这般天真的想法,皇室中人,自古为了帝位你争我夺,亲情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更何况,须清和与他几个兄弟间哪里有过所谓亲情,他们早便是互相算计的关系了。   “念颐,”须清和轻轻唤了她一声,低沉的男性声音忽而变得磁软,“你在想什么?”他双手放在她两边肩膀上,微微沉重的负担。   念颐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他比她知道的多,想着先把实情都告诉他,便道:“你父皇,此刻已然驾崩,可是皇后娘娘只手遮天,定是做了秘不发丧的打算。我听说…诏书上是将皇位传与了你,而非太子。”   在这偌大的宫廷,只要皇上驾崩的消息被压着,皇后一人独大,还不是她想如何便如何。麒山王和承淮王两位王爷都在宫中,犹如瓮中之鳖,任她宰割。   麒山王倒也罢了,如今的他未必就在皇后眼里了,须清和是继承人,皇后但凡稍一沉不住气,顷刻间便是要发难来的。   她柔肠百结,细细的眉尖攒了起来,握住他的手劝道:“我的话你可以不信,但是不能不全信,我知道,现下里你对我亦是提防的,可我不会害你——兰卿,”她不得已这样叫他,“你快出宫去吧,趁着皇后那里把太子叫过去,大抵是在商议什么,她们尚不曾醒过味儿来,你是王爷,这会子出宫谁敢拦着你么?只当作我求求你了,你听我的话,立即出宫去好不好?”   这又哄又逼又劝的语气委实叫人流连。   长袖一扬,须清和展臂将念颐困在怀里,他其实抱得松松的,并没有使多大的力气。墨黑的长发顺着一个肩头流向另一个肩头,盖了她半身,淡淡清新的松柏气味在空气中绵绵绕绕,让她生不出推开他的*。   “……不好。我为何要离开?”他姿态温柔地揽着她,她看不见他阴沉沉的表情,只听他意兴阑珊一般地道:“昨儿夜里睡得晚,这不,今晨便起得更晚。念颐,我头发还没有梳,你帮我梳头罢,如何。”   他话音里并没有过多的打商量的意思,话毕根本不等念颐同意,自发就在铜镜前落座了。   念颐忍不住扁了扁嘴,站在他身后几步远处一动不动,她觉得须清和分明一点儿也不信自己的话,她很无力,然而又降不住他。   冷不丁的,从门外传来方才那两个小太监怯懦的声音,“殿,殿下,刚儿进去那人——”   起了话头,没声音了,显见的是担心被惩处,话都说不完整。   须清和转身看了一眼念颐,她面颊微红,轻咬着嘴唇,唇瓣越发透出浓郁的粉色。他就笑得分外温和了,对外道:“无事,人是我请来的,你们都退下罢。”   门外两人面面相觑,道一声“是”,暗自思忖着这女子的身份,不由一阵浮想联翩。   念颐在里面却待不住了,适才是事急从权,眼下冷静下来才发觉,这孤男寡女的,须清和又不是省油的灯,实在不适宜久留下去。该说的,她也都说了,他不是不顾自己安危的人……   她突然醒悟了什么,是啊,须清和这么笃定,还有他听见她说他父皇宾天时的反应,从头至尾都笃定从容得不像话。   这有两个解释,一是他对父亲毫无感情,本人又足够内敛,任何事都不入他眼,还有一个,就是他早前便得知了皇帝宾天的消息,目下全不是她设想的那么被动。   念颐愣在原地,思维却转得飞快,等她回过神来看向须清和时,他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束好了头发,矜贵的发冠在光线的转折下晕出熠熠的光点。   他走到轮椅旁,似乎任何时候都写意不迫,念颐还道他要坐下,须清和却启唇道:“装了这样久,一时间冷不防不需要它了,不晓得会不会不习惯。”   听见这话,她终于确定他早就知道皇帝驾崩的消息,如今倒好,他连腿疾都不高兴再装了。   念颐忍不住为他担心,不是她白操心,实在皇宫不是外面,须清和便是再三头六臂,掌不住皇后杀机暗伏。   他这么笃悠,她却有种不详的预感。   “你一定要让我担心么?”她着了恼,在地上跺了一脚,转头就要出去。走了几步听不见他来追自己,突然又忿忿不休,“你这个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寻常人这时候不是逃生就是畏惧,可你呢,你的反应让我觉得我是个傻的——”   眼中含了两泡眼泪,全算是她自己委屈自己了,须清和颀长的身量在视线里是模模糊糊的,仿佛在一步一步走近。   他抬袖擦拭她眸中尚未滚出的液体,轻快和熙的面具逐渐收了起来。   “这有什么可哭鼻子的,回头我若是死了,你也哭么。”须清和语调淡淡,神色却如同藏着极大的隐秘,“你叫我顷刻间出宫,怎么知道我一定出得去?叫我走,你莫非愿意一同而往么?”   她条件反射地连连摇头,“这不成的,我不能跟你走。我们是叔嫂的关系,若然传将出去,反污了你的名声……”   “你说得不错。”   他略略颔首,嘴角吊了起来,“会污了我的名声。”一抬头,语调清冷地道:“你既然知道,为何今日还来寻我,还来通风报信?你自己便罢了,没的拖累了本王。”   “你怎么——?”她还没从他骤变的声气里咂出味来,不晓得须清和为什么换了一个人似的,名声不名声,难道不是女儿家的名声更为重要,她那么一说,他倒顺杆子往上爬了。   *******   齐嬷嬷等在宫门口,她心里头着实的着慌,并不知晓事情首尾,太子妃忙不择路急匆匆要来寻王爷,她当然是麻利儿带过来,没旁的选择不是。   可这,这也进去有一时了,王爷按说最是个有分寸的人,怎么也由着太子妃的性子了么,千万别闹出什么事来,宫中就不太平了!   正混沌杂七杂八一通想着,眼尖猝的望见一队禁宫侍卫往这里而来,齐嬷嬷存了份小心,赶忙儿找了棵树躲在后面。   那边厢领头的人正是太子,须清止的脸色较之往日更加没有感□彩,到了宫门前,二话不说带了人就直接进去了,浩浩荡荡瞧得人心肝儿直颤,齐嬷嬷心话儿说这是发生什么事了,派这许多人来,还是太子殿下亲自过来,这么大的阵仗不该只是为了“捉。奸”吧?   却说太子心里也是五味杂陈,父皇死得突然,他被母后告知时心情正沮丧悲戚,忽的又听见有如晴天霹雳一般的竟是他自己从未想过的问题——父皇把皇位传给九弟了,传给残疾的承淮王了!   这真真是匪夷所思的一桩事,要说换下他也不是不能够,症结正是,承淮王已是残废的身子,如何承担起国之大任?他父皇是老糊涂了还是病糊涂了,诏书上写的都是些什么,难道不是将麒山王错写成承淮王了么?   自然了,在这些一闪而过的心绪后,须清止更落寞的是身为太子的自己却被父皇亲自赶下皇位的不甘,他分明做了这么多年的储君……!   比他更不甘更有怨恨的是皇后,皇后不是普通的妇人,在她这样的位置上,为了权势名利,已经再没有不敢做的事情了。   须清止带人闯入承淮王寝宫,二话不说便命侍卫们分头散开来搜人,为了不显得针对承淮王,也另派一堆人顺便将麒山王先拿住了。   整座宫殿炸开了锅,一切就发生在一瞬间一般,宫女们踉跄四奔,受了惊吓呼号不息。   念颐在屋里头皮一麻,须清和起先还是镇定的,这些都在他预料之中,然而当他视线掠过念颐苍白的面颊,心头却陡然簌簌地陷下去一块。   她的出现是计划之外,这个节骨眼上,要把她藏在哪里才能不叫人发现。   “这里!”门外登时“热闹”起来,群情激奋一般,有人一脚踹开了门,空气中扑扑滚着尘埃。先是一个笑容猥琐的侍卫映入眼帘,念颐心里一突,就听见那人不怀好意地道:“承淮王殿下,跟小人走一趟罢,皇后娘娘有请。”   所谓请,难说不是找个地方圈禁起来,须清和神态落落自然,目不斜视便要出去,念颐却慌了,害怕地拽住他衣袖怕他一去不能复返,“兰卿……”皇后这是请人么,分明是要先下手为强。   须清和正待开口,太子却大步进来,他一眼就看见念颐,神色一时间变得极为复杂,“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们——”上下一打量,见二人衣衫完整才缓和了语气,并没有追着问念颐在这里做什么,返身吩咐道:“发什么愣,把人带走。”   “是!”   好像台上表演的皮影戏,一幕幕,光影流动,须清止就这么眼睁睁从眼前消失了。   念颐手指动了动,前一刻她还攥着他的衣角,这一刻手中却空空的。太子漠然的神情与往常无二致,只是此时更显出几分无情空洞。   “他被带去哪里?”她折身问他,紧张神经质的模样叫他更为光火。   须清止冷哼一声顿了许久都没有说话,半晌,拂袖道:“比起那个,不如太子妃先告诉我你因何出现在此处?”   她惘惘的,好似听不见他的声音,胸口堵塞极了。还好还有理智,至少不能将自己知道皇帝驾崩的事暴露出来,喉口哽了哽,道:“我…忽然想他了,过来看一看……”   这样说太子必然会相信,且不会疑心到别的上头去,可这个理由也有不好的地方。   须清止冷笑一声,捏住她的下巴垂眸看她,“太子妃真是…诚实得叫我羞惭。”他往四周扫了扫,松开手道:“暂且先跟我回去,你大白日出现在此处,晚些时候母后定然要见你。”   ☆、第64章   皇后派人抓了麒山王和承淮王,这都是一日之内的事,皇帝凌晨时分驾崩,此际消息还瞒着外边。   她要等,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因为在这之后的内阁老臣们必然不好应对。   话说念颐这里,须清止把她带回去后就出了东宫,她在屋里不停地打转,想着怎样才能救须清和,其实她还有些许的怀疑,不晓得此番须清和是不是另有所图?否则以他的心计,既然早已经知道皇上宾天之事,如何还会叫人抓走了呢?   更令人悚然的是,当时须清和是走着出去的——   她当时是慌了手脚,现下细细回忆细节才记起这一茬,也未免太古怪了,看太子当时的表情,他应当是恼怒大过惊讶,却只字未提,也不与弟弟交谈……不过,皇帝连皇位都能传给须清和,想来承淮王即便是假装残疾,太子也不会惊讶到失态。   自己能帮上什么忙呢,这时候应该怎么做才是?   念颐陷入自我怀疑的怪圈里,想到家中还不晓得宫里的大事,一时愈加的烦躁,转念又思想到“一动不如一静”,在这种暗流汹涌的时刻,或许什么都不做才最可取。目下的情形于须清和是不利的,她对他没有多余的念想,嫁了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是希望他至少最后能在皇位更迭的血路里留下一条性命。   宫人送午膳进来,念颐还没吃几口,海兰和喜珠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喜珠这样不奇怪,但是海兰也这么不沉稳,难道又有什么事发生?   喜珠张口就道:“不好了!贤妃娘娘叫慕凰台的人带走了,我扫听到贤妃被带走的时候嘴里还嚷嚷着‘太子妃也知道’,您知道什么?是那会子她和您说什么了么?”   喜珠心想着可不要就惹祸上身了,早知道就不让姑娘和贤妃见面了,这个贤妃,无事不登三宝殿,真是悔都悔不完!   念颐倒还算镇定,她问道:“贤妃是什么时候被带走的?”   “午膳前,”海兰接过话头,“也有一炷香的光景了,宫里头消息传得快,咱们知道的已经算晚了……”她有诸多的疑问没有问出口,知道念颐想说的话,她自己会说,像现今这般三缄其口,必定是发生之事兹事体大,连外传都不能。   念颐应了一声,沉吟着放下银箸,手边的碗也向前推了推。皇后既然带走了贤妃,理所当然是听到了风声,再不然就是贤妃自己留下了蛛丝马迹,看来很快就是自己了。   她想的果然没有错,草草用过午膳后倚着凭栏稍事休息了一会儿,约莫一盏茶左右的辰光,皇后宫里便来请人了。   念颐手心里浮起一层汗,捏着绢帕拭了又拭,表情庄重地跟随侍者到了慕凰台。她来皇后这里每一次的心境都有所变化,这一回更是不同,好在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她问心无愧。自己同承淮王清清白白毫无苟且之事,至于旁的,皇位相关之事,自有心证,她原也做不得主。   慕凰台极大,除了最前面气派的正殿,左右偏殿,自然有相对而言隐秘的所在。   念颐被带到一排珊瑚红的隔扇门前,长条的光影错落映在脸上,她瞳孔微微放大,从间隔里看见地上侧躺着一个人,头发遮住了大半张面颊,看身形,竟然仿佛是贤妃——   “太子妃请罢!”门首上的宫嬷嬷说话硬声硬气,不着痕迹在她背上一推,念颐就跨过门槛走将进去。   她步子是迟缓的,才一进门便听见身后隔扇门被关上的脆响,转头看空气里只有动荡不安的飞尘。   念颐下意识就去看刚才在窗外看到的女人,凝眸一再分辨,确定是贤妃无疑了,只是不知道她身上缘何湿漉漉的,还有旁边那些水桶是怎么一回事?   皇后竟然对贤妃用私刑了……?!   “跪下——”说曹操曹操到,她才想到皇后,皇后的声音就从前方暗处传来。念颐一惊,赶忙双膝着地,抬头向上看,见皇后端坐在雕牡丹纹的圈椅里,两手搭在扶手上,身旁左右各站着两个嬷嬷,边上屋里还有一溜宫监。   这样的阵仗,活脱脱就是宅门里当家主母们处置不听话人时的场景,且多是一些爬床丫头,最后难有活命的。   屋里光线不佳,这间房位置不好,光源很难照进,念颐想看清皇后的表情以揣测她的心思,可是怎么也觑不清,反倒是余光里贤妃奄奄一息的模样愈看愈触目惊心。   “太子妃可知本宫今日寻你来所为何事?”皇后高渺的声音自上而下传将进念颐耳朵里,她脊背挺得直直的,面色镇定自若,手指却在袖拢中捏得死紧。   “回皇后娘娘的话,念颐不知。”   “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皇后的表情忽而变得有几分阴恻,她扶着嬷嬷的手从圈椅里站起来,走到跪着的太子妃面前,“不看在太子的面子上,你以为自己还能安稳跪在这里同本宫说话么?”   扫了贤妃一眼,皇后压低声音道:“你老老实实答与本宫,此事除了告密承淮王,你还告诉谁了?”   贤妃惶急中不慎遗落的钗子被捡到后皇后第一时间就确定是贤妃,然而她那时□乏术,况且也并不认为凭她贤妃能翻出什么水花来,贤妃无子无女,后半辈子还不是要看自己脸色。哪里却想到,她竟然会跑去多嘴把事情告诉太子妃。   顾念颐这丫头,最先开始时听见说她和承淮王有首尾她还不相信,直到这一回,才是切切实实坐实了。再有太子受伤一事,难道不是她所为?   这一桩桩一件件,足可见她藏了多大的歹心,留着这样的祸害在身边,真是想想都后怕。   “说话!”   皇后断喝一声,惊得周遭的人全都为之一肃。念颐亦是一惊,知道到了这个地步想再推诿是不可能的了,首先她去找过须清和这件事就洗不清,这是太子亲眼所见,那时也有诸多旁人可以佐证。   其次,她好须清和认识不是一日两日,要追究只消派人调查,总会留下痕迹。更何况皇后这般笃定,必然是贤妃吃不住刑具将有的没的一通胡乱招认了,这下子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   念颐深呼吸一口气,暗自提醒自己千万不能慌了阵脚,花了好大的力气才维持下表面的泰然自若,沉着回道:“母后明鉴,此事念颐才刚知晓的时候只是不敢相信,是贤妃娘娘跑来告诉我……”告密给须清和这点是真的推不掉了,“念颐对天发誓,此事从头至尾只告诉了承淮王一人,再无其他。”   她发的誓听听就罢了,皇后踱着步子转了一圈,先将此事撂下,唇际反倒绽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弧。她对顾念颐是否是清白之身已经有所怀疑,太子要动她,她竟然胆敢伤人,是赞她烈性,还是不识好歹一心想着别的男人?   皇后重新在圈椅里落座,目光里携着一抹轻蔑,“你说说,你为何要去告密承淮王?你同九王是否有私情,是否旧情难断,是否是他命你潜伏在东宫,哪一日趁太子不注意了,便连太子性命也取了?!”   念颐听到皇后说这些都傻眼了,这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她还有活路可走么……   终归是她意识到的太晚了,似皇后这般疑心重重的深宫妇人,又撞在如今这要紧关口,死个把人不稀奇。反正她这个太子妃也是续弦,她当的不称职,换一个更称职的便是。   “娘娘开恩明鉴,念颐同承淮王并无所谓的……所谓私情,”蝼蚁尚且偷生,再看旁边歪着一动不动如同死了的贤妃,她即便是垂死挣扎的解释也不能放弃,“念颐与承淮王只是旧识,绝无越礼之举,太子殿下却是夫君,夫如天,我为何要为一个外人取自己夫君的性命?”   皇后已经相信贤妃的一番说辞,再加上太子身上的划痕,她怎么可能把念颐的解释听进去。   旋即便是一声冷笑,“事到临头了,承淮王已在本宫掌控之下,本宫只要轻轻用力,顷刻间就能叫他从这世间消失。”她向边上嬷嬷使了眼色,“啧”了一声,曼笑道:“任你巧舌如簧本宫也不受你蒙蔽,襄郡侯府怎么出了你这么个满嘴谎言的东西?”   话音方落,马上有两个嬷嬷上去制住了下首念颐的两只手绑在身后,其中一个嬷嬷朝地上啐了一口,照准她的脸左右“啪啪”就是两记毫不留情的巴掌,“我们娘娘喜欢说实话的人,太子妃殿下要听话,听话了,没准儿娘娘高兴,瞧在您母家的份儿上也就从轻发落了。”   ☆、第65章   提起母家,念颐不期然就想起自己进宫前哥哥的嘱咐,仿佛那些话还言犹在耳,哥哥虽然言辞略显得锋利,话却是不错的,他叫她不要同承淮王牵扯在一起……   回想起来,她确实是这么做的,甚至已经同太子相处得十分融洽了,然而须清和像是如影随形的空气,避无可避,他安插人在太子身边,为了太子安危她才不得不主动寻他的。   后来又是贤妃以他的生命来催诱,她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便是到现下也不能放心,不晓得须清和究竟有没有后招,还是就真的这么叫皇后制住了。脸颊上火辣辣地痛,念颐的动静却几乎没有,她不是那般娇声娇气的人,更何况眼下当务之急是从这里出去,首要就是叫皇后别再误会自己。   手被绑在身后,念颐感到窘迫,惊惶倒不至于,毕竟她是名义上的太子妃,皇后只是借她撒气,还不会像对贤妃一样要她的命。然而怀疑的种子已经深埋下去,她自身又没有可以说服人的凭证,男女间的暧昧是最难以洗清的。   没法子,硬着头皮也要上,念颐磕了个头,恳切地道:“我知道现在不论我说什么母后也不会相信,但是我保证,我和承淮王之间清清白白,并无越礼之举,人言可畏,希望母后不要听信别人的一面之词,还念颐一个公道。”   “公道?”   皇后想不到她这么冥顽不灵,到现在了还不肯承认,诘问道:“太子在承淮王房中见到的不是你么,用簪子刺伤太子的不是你么?这些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本宫原先从未疑心于你,是你自己做下的这一桩桩一件件,委实难以姑息!”   皇后说完就把眼看向倒在一边的贤妃,眸中泛出冷冽的光泽,眼下是宫闱里乱的时候,更兼她情绪不稳,一度想将念颐同贤妃一样就地处置了。只是在想到儿子的时候存了分犹疑。   知儿莫若母,皇后看得出太子自始至终心里都是去了阴司报到的陆氏,不过,面前这顾念颐却与陆漪霜有些微妙的相似,儿子对她的容忍也就不稀奇了,喜欢似乎也有,爱却是没影儿的事……   到底如何处理,她一时竟决策不下来。   周遭的人很好地保持着缄默,念颐看着地面,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当真是求救也无门,实在不晓得到这时候有谁能帮自己。   门口蓦地传来一阵脚步声,响在屋里尤为扎耳,皇后蹙起眉,下一息太子就夺门而入。他进来的方式不大好,跟着的动作却还算守礼,“母后。”施完礼看了被罚跪在地的念颐一眼,目光在她脸颊的指印红痕上缓缓掠过。   念颐有片刻与他的对视,心中五味杂陈,抿抿嘴垂首没敢呼救。——若不然只会适得其反,招致皇后更大的怒气。   听见太子道:“母后怎么把太子妃带来了这里,儿子回去不见她,只道是出了事,不想根源在母后……”他竟仿佛是特意为她而来,念颐吃惊地看向他,太子却目不斜视,接着说道:“太子妃不懂事,还请母后看在儿子的面上,就不要同她计较了。”   太子这话在皇后的意料之中,念颐的意料之外。   后者望向太子的眼神充满了感激,他却大步过来,蹲下。身为她解开被绑住的手腕,等解完了,顺手就将她提溜着站了起来。   念颐不自觉地微微站在须清止身后,前所未有的悸动心潮澎拜而来,小声说了句“谢谢”。太子一开始没说话,看向她的目光却是复杂的,好半晌,他和皇后又对语了几句后才道:“不用谢我,算上太子妃为我调理身子,这只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回馈。”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念颐心里莫名暖暖的,没管住嘴巴,细声重复道:“还是谢谢……”   皇后在上首圈椅里看得不是很舒服,这一幕若是发生在之前太子万分思念陆漪霜的那段疯狂日子,保不齐她喜得能掉出眼泪来,可眼下什么状况,顾念颐包藏祸心,她可是随时有可能对儿子的性命造成威胁的。   面色沉下去,皇后思忖着道:“就是你太宠着顾氏,才叫她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此番她竟然同承淮王在一处,嫌疑难洗,难说什么时候转过身来就给你一刀——”知道立即处置顾念颐会被反对,皇后干脆连提都不提,直接道:“在本宫这里关上几日罢,兴许出来的时候脑子就清楚了。”   太子一开始就没想反对母后,他拱了拱手,微弯腰作礼道:“便依母后的意思办。”   念颐迟疑了下,心下叫糟,皇后绝不可能轻易放过自己的,说什么关上几日,天晓得几日后她还有命在否?想着,又觑了眼贤妃,只觉眼前一黑,可太子不打算再帮下去,她没有说不的理由,只能强压住满心的慌乱和不情愿,“…谨遵母后安排。”   太子似乎有什么棘手的事要处理,没待多久就离开了,她本来还想侧面扫听须清和的下落,如此也不能了。   心中其实有一杆秤,像是这一回,如果诏书上皇位真的是传给须清和……那皇后和太子就不该加害于他,甚至抢走他的江山。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倘或他们夺走他的皇位,又害他的性命,莫非不怕因果报应么?   太子走后,皇后也不多做停留,她嘱咐身边人几句,将念颐带到了一间门窗都封死的屋子。   这里似乎是一间堆放闲杂物事的柴屋,脏兮兮黑乎乎的,夜晚还有老鼠在暗处呼朋唤友,叽叽喳喳好不热闹,便是白天它们也不消停,连她的饭菜也要侵占,念颐毕竟是个小姑娘家,哪里见过这样多生龙活虎的大老鼠,一日两日还好说,到了第三天,她只能害怕地缩在角落里,只有头一日的时候吃过几口饭,后面就什么也吃不到了。   第四天的时候精神恍惚,整个人没有了朝气,抱着膝盖靠在墙角,鼻端蹭着了灰,瞧着像个小乞丐。   混沌里还在想着,怎么太子都不来救自己了?他对她一点同情也没有么,自己要是饿死了,他也落不着好呀,再续娶么?可马上就会迎来国丧,娶亲是娶不成的,他想也是白想。   这一天直到下午外面都什么动静也没有,更没有人过来送饭,念颐是饿得不成就了,横了一条心攒力气和老鼠抢这顿饭的,连米粒也不能叫它们碰着,否则饭就作废了。可是左等右等都不等不到人过来。   她饿得都不知道饿了,抓着稻草在地上划拉,忽然间看到那几只老鼠狂乱地跳起来,夹杂着“叽叽叽”的尖锐叫唤声,她看得毛骨悚然,而为敌了四天不到的老鼠们没蹦跶几下,居然在一眨眼的工夫里全都抽搐着仰躺下去了。   一动不动的。   这是——死了么?!   这个认知让念颐后知后觉地后怕和庆幸,同时又万分悲哀,她咽了咽口水,在这时,门上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一条人影倒映在窗纸上。   ☆、第66章   慕凰台后边一个二进的小院子,此际里里外外围满了人,夹道里阵阵秋风分外萧索,吹得方化竹青色官帽上垂下的两条带子左摇右摆,压都压不住,把他新升任御前大总管的威风劲儿都撵下去不少。   “呸!真晦气,这是找谁啊?”   旁边一个小太监两手揣在袖子里低声和周围人抱怨,他们底下人哪里知道深浅,只晓得九皇子一下子恍若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从被前皇后关押的死囚,这摇身一变就成了新皇帝,宫变在他这里仿佛风云突变的天,却是无声无息的……   连诏书都是预备着的,显见的先帝驾崩前属意的皇位人选确实是承淮王不错。   不过龙椅上坐着的究竟是谁,这跟底层人都没干系,只要祸不及自己他们都还能好好在宫里头当差捞捞油水也就是了。   听见这人嘀咕,方化搓了搓牙花子没有出声,就听见另一个人回应着道:“你小声点儿,天知道找谁呢,这不都从昨儿个下午起满宫里头寻人,寻到现今了,翻了个底儿朝天,我只说一句,昨晚咱们连觉都没的睡,这要是今儿再找不见,我怕龙颜震怒,你我脑袋都要搬家——”   “这么严重!”   那人吃惊极了,立即遭到边上人怒喝,“嘘!别叫唤,大总管耳朵好着呐,给他听见了咱们立时就过不下去了。”   大约是顺风的缘故,下面人不算轻的叽咕声才能清晰地传进方化耳朵里。   他都不高兴整治他们,眼下情况确实刻不容缓,打从前日他们王爷收拾了皇后,跟着便马不停蹄地置办丧事。   先帝那是国丧,事关重大,被皇后和太子刻意压着消息没爆出来,尸体都发臭了。试想要不是现在是秋天,这么些日子下来恐怕尸身都腐烂了,想想就叫人作呕。先皇风光一世,死后却被亲儿子和枕边人算计成那样,谁能想得到呢!   现在他们王爷——今上,这会子正带头,领着文武百官跪在灵堂里哭灵。   今儿算是停灵的第三日,往后一切丧办仪式从简,这也没法子,宾天的日子毕竟不是打前天才起的,尸身耗不起了。   皇上要处理太子党一波又一波明里暗里的诋毁和反抗,还要抽空安慰太皇太后,最要紧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分明对自己亲儿子的诏书不大愿意相信,还想着推麒山王一把呢,这不说病就病倒了。   他们圣上如今即便做了皇帝也是凡人不是,分身乏术,哪儿能经得起这样多的事情,兼之皇后和废太子都还不曾下令处理,只是关着,回头亦是数不尽的麻烦,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不吃不眠,挤出一点时间出来就亲自找废太子妃……   要说废太子都倒台了,不想废太子妃还这般招人惦记?   方化不是方元,他常年被派在御前行走,王府里的事知晓的就少了,更不比方元陪主子一路走来,极为清楚主子对顾念颐的执念。他只接到最后通牒,今儿要还找不见顾念颐,他们都得陪葬。   “这都什么事儿。”方化自己也嘀咕一句,在小院前踱了几步,心说先前忽视了慕凰台后的这无人小院,此时过来是抱了莫大的希望的,可千万别再扑空。   而且,似乎已经不是扑空的事了。   要是一会进去门一打开,人在里面,但是人有个三长两短的…都四天了啊,他们找了不到两日是不错,然而根据东宫宫人的口供,不都说太子妃先前就叫皇后传了过去么。   贤妃陌氏的尸首都从湖里浮起来了,太子妃能落着好?怎么这么悬得慌呢……   迟疑的工夫,夹道里的风好像更大了,凉风卷着枯了半截的秋叶在地面上盘旋打滚,方化黑色的靴子一脚踩在叶子上,好脆的一记轻响,他朝后比手势,头一个走了进去。   后面一群人乌泱泱的,纷纷跟上,除了方化没人知道这几天这样大的阵仗是为找谁,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只期望能找着,他们可不想白白为个连身份都不知的人丧命。   方元站定在正门前,门上朱漆斑驳残损,他扣上黄色的锁用力拽了拽,扬声道:“里面有人没有?”   听了会子,没等到回音。   他摸摸这锁,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不论生死,顾念颐基本上是被关在这间屋里无疑了。   也料不清接下来会遭遇怎样的情况,方化扶了扶帽子,转头使唤底下人去把这事告诉皇上。   他自认做的不错,刚来的迟早会来,即便是他们圣上也要提早做好接受事实的准备。   接下来,方化就忙着差使人砸门,“砰砰砰砰”动静闹的着实不小,别的宫的都有来瞧热闹的,只是瞧了没多时就溜走了。谁不晓得方公公是御前红人,他办的事哪里是能给人随意看稀奇瞧热闹的。   却说念颐是一直在屋里的,好几天没吃了,她虚弱得受不住,歪着身子靠在墙壁上。外面震天的动静吓人的很,她心里害怕,缩着脚想把自己往墙壁里藏。   眼前愈发的朦胧不清,看东西都迷糊了,念颐神神叨叨地瞎想,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吃的少才没和那几只硕鼠一样立即翘辫子蹬腿儿死了。皇后看来是恨毒了自己,不然不会用这一招,这是打算慢慢儿把她毒死。   如此一想,简直都要感谢那几只老鼠了。   只不过,她没有被毒死,最后却是死于饥饿。这说出去真不好听,好歹从小也是养尊处优、呼奴唤婢长大的侯府嫡出小姐,要死也应当躺在绵软的大床上,周围有死也不想忘却的人,这样的话,与世长辞亦是温馨……   她的思维渐渐停滞了,眼睛也半睁着看着铺着草的地面,外面的砸门变成一声声刺耳的耳鸣冲击着敏感脆弱的神经。   突然,“咔嗒”,门口的黄锁应声落地。   念颐打起最后的精神望过去,在振聋发聩的耳鸣声中,身着盘龙纹皇袍的须清和神明一般出现——   她疑心自己是饿得老眼昏花了,须清和他怎么会出现在皇后这里呢,他怎么会穿着皇袍呢?   没想到,临死前真的还会想到他啊……念颐动了动嘴唇想叫他,可是身上没力气,遂想罢了,缓缓闭起了眼睛,打算睡一觉,或许梦里才能和须清和说上几句话。   这念头方起,整个人忽的一轻,就像是踩在棉花团上一样浮了起来。   念颐睁眼,须清和的面庞近在咫尺,他薄唇微抿,一向一丝不苟的人,此际下巴上却有轻微青色的胡渣没有剃,白净的肤色看起来很有些苍白意味,下眼睑浮着淡淡一抹青色,仿佛很久没有休息了。   “念颐……”他的嗓音难得的发干,恍惚是硬纸被揉起的干燥声音。   她脑子里混沌,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被须清和打横抱在怀里,这样安心的感觉让心不知不觉安定下来。   “你,还好么?”   他进门之前不曾想到会见到她如此虚弱狼狈,她鼻头上灰灰的,整个人都是灰扑扑的,只有一双海子一般明亮的眼睛,每忽闪一下,就牵动他的心。   念颐张嘴却没有声音,黑魆魆的眼珠缓慢地转动。   她明白过来,原来根本不是自己做梦也不是幻想,眼前这张面容,这个熟悉的感觉——他是须清和。   探出手指攀上他的下巴,指腹传来些微的刺感,她点了点,乱动的手下一息就被须清和纳入掌中。   眼下的青黑使得他看上去没有往日精神了,透出几分落寞的憔悴。念颐抿抿唇,望着他的眼神里带出雾气晕染一般的迷蒙。   “兰……卿。”   他轻应一声,把她搂紧了,在眉心轻啄了啄。   ☆、第67章   念颐觉得自己真像是在做梦,她把头靠进须清和肩窝里,没力气再动了。如果在这样的幻想中离开的话,也没什么不好的。   “好像做梦一样……”   他蹙起的长眉微舒,少顷又皱起,在开门见到她的那一刻脑海中掠过无数思绪,然而最后唯一沉淀下的想法居然是幸好她活着——   哪怕虚弱了些,脸上脏脏的,好歹她还在。   这几日须清和几乎没有休息,他夜以继日疲惫应对登基的各项事宜,然而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有增无减,只是,第一次叫他由衷慌乱却是在夜间审问皇后沈氏之时,她那么笃定他找到的顾念颐只会是一具冰冷没有温度的尸体。   人之将死,说的话很难有假,何况沈氏眼中的嘲弄快意丝毫不加掩饰,她也无须掩饰。   怀里的人轻得仿若没有分量,须清和心中忽然一悸,无意间扫见墙角的老鼠,散落在地已然发黑的米饭,他厌恶地别开眼,收摄心神,再望向念颐时却神色缓和温柔,在她耳边低语道:“这就睡了么,不若我带念颐回宫用膳去,你想吃什么,玉兔水晶糕?莲藕羹?酥炸小黄鱼……”   念颐眼皮耷沉重地耷拉着,耳边嗡嗡嗡盘旋着几只烦人的小蜜蜂一般,其实一个字也不曾听清,不知怎么,凭着意念道:“须须,我想喝水……”   须、须?   须清和眼皮跳了跳,显然对这个称呼十分陌生,好在他知道这是指的自己,脸色怪异了一瞬,朝外道:“水!”   一直在门外呵着腰的方化一听吩咐立时猛一跺脚直起腰应一句“是”,踹了后方内监一屁股,“听见没?快快快,端水来——!”   这地方偏,找到此处已经不容易,因而先前并不曾预备下吃食医药等应急之物,里边一声命下,大把的小太监火烧屁股似的跑去找水。方化抓着拂尘在空气里扫了扫,嫌弃这儿不干净,眼一抬,冷不防的皇上不知怎么出来了,且面罩煞气,走路带风从身边经过,怀里的人儿可不就是太子妃么!   啧…只是这太子妃状态极为不佳,她头脸靠在皇上胸口,仅仅是一掠而过都能叫人瞧出她的苍白虚弱来,看着仿似也活不长了。   方化不同于方元,虽然说方元心里未必没有不希望念颐就此死的想头,却不会如方化这般表现在面孔上。好在方化是个人精,从前在先皇跟前当差的,还不至于给人看出他那点心思。   他忙不迭跟上皇上,眼前飘展着顾氏流云似的裙摆,忍不住感叹,心说现下圣上初初御极,皇位还未曾坐稳,委实不宜作下落人话柄的事。   想麒山王是有太皇太后撑腰的,哪怕现如今太子被收禁了只怕也禁不了他觊觎皇位的野心,加之朝中一些暗搓搓反对的声音,就现在,顾念颐一个废太子妃的身份,何德何能侍奉皇帝?   这般一个活生生的拖累,不如就此去了,还能叫人省下万般绸缪,念着她的好。   方化跟得气喘吁吁,也就是他知道皇上抱的是谁,别的追在后面的都只觑见那是个姑娘家,云头履上镶东珠,裙摆飘飘,穿着华贵不是凡品,显见的不是一般宫女,只是不敢细究下去。   ********   云钦殿中,地罩前的鎏金香炉香雾缭绕,渺渺的烟气忽的一散,原来是有人匆匆从旁经过。   须清和把念颐放在自己寝宫的床榻上,转身出去,不久亲自端着一碗蜂蜜水进来。   床上的人不知是饿晕过去抑或睡得深沉,总之一动不动的,上唇发干,嘴角紧抿,须清和唤了几声她都没有醒转的迹象,他又给她切脉,良久才拿起小勺儿捏开她的嘴往里灌蜂蜜水。   这一切做完,他看着她的睡颜在床前站了一会儿,居然有淡淡的满足。然而毕竟外面还有诸多事急需处理,他神色微敛,负手步了出去。   念颐醒过来的时候须清和并不在身边,她一时也没有想这么多,直到感受到身体下面是软绵绵的床榻才一机灵,整个人都彻底清醒过来。   明黄的龙纹床帐晃得人眼睛疼,念颐不可思议地张圆了嘴巴,伸手用力捏自己的脸,不捏还好,一捏她就发现自己身上穿的不是原先的衣服了。天知道这一身洁白无暇的中衣缘何而来,又是谁帮她换的?   她撑着引枕坐起身,肚子里咕咕叫了两声,拨开床幔,见垂地的湘帘后有隐约的人影,心下稍稍安定,出声道:“是谁在那里?”   湘帘后传来惊喜的声音,须臾喜珠、海兰、采菊纷纷进来,海兰泪眼婆娑,采菊也哽咽得受不住,喜珠倒是爽快些,只是亦是忍不住眼眶通红,“姑娘可算是醒过来了,皇上什么也不说,只叫我们在这里伺候着在这里等,我们心里没底,怕得都不敢阖眼!”   “这下可好了,醒了就好,别的都不是事了。”海兰接口,她这些日子一直在暗恼自己不曾跟着念颐见沈氏,后来太子妃不见了,她们都无头苍蝇似的,哪怕是这时候回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采菊也激动,她和海兰想的差不了多少,她们姑娘的身份问题和去留都不打紧,随意皇上安排,只要人没事,这就是顶好的了。   念颐一头雾水,好容易才感受到自己劫后余生的喜悦,可是听她们一口一个皇上,一口一个姑娘,还有她自己睡得龙榻,身上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   未及细问,殿外猛地有人吊高嗓子,喊道:“皇上驾到——”   海兰几个对视一眼,不等念颐反应便都却步退了出去。念颐“嗳”了好几声也留不住她们,她没吃什么东西,有气无力地扒拉开锦被,腿还没从龙床上跨出去,就被仿若从天而降的须清和重塞回被中。   “你身体尚不曾好全便要下床走动么,”他嗓音微哑,却又恰恰是她记忆里从未有过的致命温柔,好像有水化出来一般,“坐好,不要叫我担心。”   念颐木偶人似的被他摆弄,木讷讷地把须清和望着。他竟然对她这么温柔体贴,简直不是他了,还有…还有他的衣饰,他的言行……   “是不是饿了。”须清和从案上端起一碗香菇白米粥,他舀起半勺放在唇边呼呼,轻抿一口确定温度适宜了便递到她唇边,伴随着不紧不慢的周到声线响起,“你太久未曾进食不宜大鱼大肉,等过两天,念颐想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我——”   “啊,张口。”   “你……”   她有点条件反射,等小勺滑进嘴里时才意识到自己话都没说,可是也是真的饿了,几乎是他勺子才一递过来,她就一口吞下。   他叫她别急,微凉的指腹轻轻拭去她嘴角的米粒,她却入定似的一眼不错只是看着他。   须清和放下碗,在念颐还思维迟钝的当口揽住了她,宽广的袖襕将她包裹。过了许久,他吁出一口气,额头抵在她肩上。   ☆、第68章   帐中萦绕着浅浅的龙涎香,念颐吸了吸鼻子,闻到须清和身上龙涎香附着几许松柏的清新气味。   熟悉的味道让人内心安稳,她身体略略松弛,却在感受到他的重量时不自在地缩了缩肩膀。   对于突然发生的这一切,还没有人向她解释过。   不过念颐有自己的想法,显而易见,就在她被皇后关起来的这几日里,须清和化险为夷登基了,而她居然也因此而大难不死……   佛说,花非花,雾非雾,梦境也不一定不是现实。换言之,现实可能仅仅是在一场幻梦里。念颐抬手落在须清和坚实的背脊上,手指蜷着,微微眯眸,等不多会儿再次睁眼打量这周遭时她思绪转得迟缓,忽而就想到了太子。   她不算是特别会矫情的那类娇气名门贵女,到了这个地步自然知晓成王败寇的道理,不会做多余的事,譬如大咧咧地为太子求情。她确实是太子妃,且因为须清和的喜欢,此番不至于落得同太子和皇后一样的下场,不过没有能力“拯救”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也是事实。   该庆幸吗?   念颐忽然外分茫然,今后自己该如何是好?离开皇宫,抑或盲从须清和的安排?只是,她的身份没有人不知道的,到那时候众口铄金,一国之君公然同自己的嫂嫂有首尾么,这算什么事,须清和要怎样做才堵的住悠悠众口。   恐怕不会有法子。   她无力地往他身上倚了倚,知道自己身份实在尴尬,哪怕自知仍是清清白白的身子,也恐怕别人添油加醋随性发散。   人生在世,名声十足重要,自古以来便是叔嫂有别男女有别,潘。金。莲瞧上了小叔子武松不是也没结果么,逮着了机会就叔叔长叔叔短的,“叔叔来,奴为叔叔烫了酒……”   端的是千娇百媚眉眼乱抛,可惜她这小叔子不吃这套,人家压根儿不搭理她。随后潘金莲和西门大官人牵扯到一起去,凭借一根撑窗的棒子定下乾坤,后其谋害亲夫,一条命最终交待在小叔子手上。   血溅当场,也是另外一种缘分。   念颐打了个寒噤,果不其然,叔嫂不会有好结果。   她往细处琢磨,须清和现下是皇帝了,他要是与她扯上干系,必然要受拖累的,更何况是在这才登基的时候,地位未曾稳固,四面楚歌,有那么多的事等着他去处理平息。   “我觉得…我快变成你的包袱了……”不觉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恰巧是他能听的到的声音。   须清和眉峰微抬,她猜想他会开口的,没成想他保持了缄默。   愣了瞬,念颐以为是自己说中了须清和的心思,不免叹口气,接着道:“兰卿,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太子在何处?我都想好了,你带我去,把我和他关在一起,也显得皇上一视同仁。”   说到这里,她推开他,昧着自己心意复道:“你是皇帝了,你我毕竟是叔嫂,真要是腻歪到了一处别人背后说起来得多难听呀,是不是?”   她自顾自都想好了,哪怕有些酸楚,可是早在与须清止成亲那一日起她就在心里和须清和诀别了。   是以还能作出眉眼弯弯的模样,打起精神换了个话题,“您给我找太医把过脉么,我跟你说,沈氏实在是坏透了,最毒妇人心果然不错,她竟然在我的饭食里下毒!好在我福大命大造化大,只在起初吃了一点点,”她拿手比划,露出一个莹润的指甲盖儿,“约莫只有这么些,要不然,我这会子早在阴司里和阎王老爷聊天了——”   他看着她展示的粉嫩指甲盖,不紧不慢覆手握住,把她的指尖在手心里徐徐地摩挲,“精神恢复了么,哪里来这么些话。”   她停下罗唣,目光交汇在两人相交的手上,把手往外抽,视线也转移了开去,多少流露出了在与他单独相处时时不时就冒出的不知所措,“你别这样,即使你是天下之主,也不能…”飞快地睃他一眼,“不能对别人毛手毛脚。”   他因她的反应嘴角微扬,纳罕道:“谁却是别人,顾念颐你么?”旋即面色不变说出了令念颐吃惊非常的话,“朕与自己来日的皇后亲近,难道还需经万民的同意。”   她的眼睫抖了抖,仰眸正对上他满面的理所当然,一句疑问上扬的“皇后?”从喉咙口卡出来。   须臾间,念颐飞快地摇起了头。她连想也不敢想的事,怎么从须清和嘴里说出来这样理所当然?他说的是皇后,一国之君的妻子皇后啊,母仪天下的皇后,可她身份上的污点够人诟病一辈子的,戳着脊梁骨能戳穿了,连留在他的身边都是一种拖累,何谈与他为妻?   这固然极好,须清和想必知晓若是叫她为妃她不会愿意,因此上,才直接提出的皇后。   他很了解她,看得出来,也是真心为她着想。可是他忽略了她对他的回护,她这样的身份做劳什子的皇后呢,自己今后的人身也就那样了,不能自私祸害了他。   她心慕的人,是站在顶端的主宰者,他理应受世人敬仰憧憬,永远都光芒万丈。绝不是被人在背后议论的人,成为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你怎么又这样呢?”他总是神情温和,道出口的话却偏生要语不惊人死不休,念颐假装生气,扒拉着床帐要下床,其实是给他给也自己找个台阶下,她怕自己再面对着他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记了,为两个人好,她一定不能嫁给他的。   母亲的事也是心灵深处一道伤疤,她当初嫁给太子后每每想到母亲,便不止一次提醒自己以母亲的事为警醒,因而强迫自己不去想须清和,努力喜欢上太子。也因为那时候须清止还是太子,她进宫是肩负着整个襄郡侯府的未来,哪怕后面这些功利性的目的在同太子的日常相处中逐渐被磨平了棱角。   “地上凉,你没穿鞋要往哪里去?”须清和伸手拉住念颐,眉间跃上一抹不悦之色。   她轻轻挣了挣,实在不想再和他纠纠缠缠,再这么不轻不重地说下去,天黑都没个结果出来,便把心一横,直言道:“我往自己该去的地方去。”   须清和把她带到这里未必无人知晓,为他好,也为全了自己的名声,她还是离开这里,去找须清止罢。   “噢……”须清和听清楚念颐的话,赋予意味深长的一笑。   他的眼眸漆黑乌湛,像是无底的黑洞,只是沉静看着她便生出能将人吸入的巨大漩涡,缓缓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也知道你想去哪里。念颐尽可有这些想法,朕不会干预。”   他顿了顿,手伸到她胸前整理她微乱的飘带,上唇的弧线略显得凉薄,“只是——你的那些想法,无需告诉我知道。”   他这样就很有些霸道了,意思很明显,你可以在脑海中畅想你在哪里同谁在一处,但也只能是想想。   念颐咬了咬唇,准备回嘴的,然而看见须清和沉静的面容忽然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在心里某个角落,她亦是很想很想任性同他在一起的。哪怕未来充满那样多不可知的变数,即便有一日他或许会变心,喜欢上别的女子,至少她曾抓住过,也是无憾。   算了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好了,念颐听话老实地坐回锦被里,以退为进,先让“敌人”麻痹大意,才能迎来自己出手的大好时机。   在念颐低头思忖她自己要走的下一步的时候,他从袖中拿出一只精巧的椭圆形瓷瓶,倒出半透明状的液体凝在指尖,细细绵绵在她脸颊上掌掴印子处涂抹。   亲自为她涂药,眸中裹着静水无声的怜爱一般,目光柔软如泉水从皮肤上流淌而过。他对她实在太好,君王之爱,仿佛沉溺其中亦是理所当然。   脸上凉沁沁的,念颐舒服得眯起了眼睛,她倒把自己被扇了巴掌的事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不想脸上至今还有印子,可见当时那老嬷嬷存了多大的歹心。不晓得皇后和太子被关在何处,他们应当还活着的,兴许是被须清和软禁起来了。   抹完药,他对着她面颊吹了吹,轻声慢语,语调懒懒的,却是在嘱咐,“念颐在这里住着,心要安。记得万事有我,不用多想。”   她眼瞳转了转,下巴微扬仰着面假装乖巧听话,说道:“我知道,我不会再胡思乱想,今后什么都听兰卿的。”   随后几日她果真老老实实住在云钦殿,哪儿也不曾去。   直到这天,念颐深感自己身上的力量都回来了,就打算到外面走走,保不齐还能扫听见些消息。   云钦殿里的人都是半个哑巴聋子,便是念颐她自己的人,海兰喜珠几个,最长袖善舞的喜珠也打探不到沈氏和须清止的消息。她还就不信了,大活人能活活人间蒸发了么,她只是想知道他们的结果罢了,应当不难的。   穿戴完毕,因着须清和对她没有外在形式上任何的管束,念颐毫无障碍地出了云钦殿。   秋意更深了,上午的日头淡淡的,她站在火红的枫树下仰头张望天空,好像望见了某人的脸。   登基后须清和变了许多,过去他偶尔还会假装笑一笑,瞧着和熙温暖,如今却在冷淡的皇权之路上越走越远,似乎什么事都不能吸引他的注意,她成心在他批阅奏折的时候打搅他他也不肯施舍一个眼神。   女人家自是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秋愁,念颐在枫树林里随意踱着步子,林子边上,隔着一个花台,冷不丁听见有两个宫女在说话。   “……听说了么?梅小姐又进宫了,在太后娘娘宫里请安呢,皇上也在,想来此番皇后的人选必是她无疑了。”   另一人道:“可不是,我听见的与你差不了多少,昔日皇上不是还与梅小姐订过亲事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唉你小声点——”停了停,“等国丧过去怕就要办这事儿了,宫里也是该热闹热闹了,像现如今每日里死气沉沉,我都快喘不上气了。”   ……   梅小姐。   梅初吟?   念颐立时想起来,这一位确实是须清和的表妹,怎么,他们要成亲了?   ☆、第69章   梅初吟的形容在念颐面前隐约地浮现出来,只记得她有一副婉约的容貌,五官却模糊了,临水照花一般,毕竟不是念颐自己相熟之人。   她抬步欲走,唇角微抿的侧影现出几分落寞。   秋风飒飒扬过来,落叶的扑扑声卷动残叶,花台处洒扫的其中一个宫女越性儿有些兴奋起来,拄着扫帚靠在墙壁上,嘴里跟倒花生米似的喋喋不休,“不晓得来日能不能想法子混进皇后娘娘中宫里头当差去,不比咱们这儿扫地轻省一千一万倍么!既有面子又有里子,油水还多,时不时的,还能见着圣上——”   她们是仗着以为此处此时无人,另一个笑得不顾形象,轻啐一口戳她腰道:“快些收起你的如意算盘,你这是发梦呢,见圣上?圣上是什么人,好给你随意见的?需知近来乃至今后很长一段时日都要忙得不成,前日连梅姑娘几次求见都难以得见天颜,就那还是太后娘娘的人陪着去的,试想,圣上已然太后娘娘的面子也不给,你是梅姑娘么,你有人梅氏的家世么?”   靠着墙壁的宫女被说得臊红了脸,跺脚道:“我是没有那份儿家世也不是圣上的表亲,说说也不成么……”忽然,她恍惚看见枫林里有人在往外走,踮脚奇道:“你瞅瞅那里,可是有个人?”   念颐脚下急走两步,后来想自己既然被发现就索性不走了,否则倒显得她偷听之后还溜走似的,便折身一路徐徐地往花台处行走,和这两个宫女打了照面。   她还未开口,她们就面露吃惊之色,活像吃了苍蝇想吐却不能吐似的,赶忙儿跪了下来,可请安的话到了嘴头又犯了难。早就听见风言风语说是太子妃仍在宫中,如今这不就是么,太子和沈氏被拘禁了,这一位倒活得好好儿的——   宫人心间自是鄙夷,底下人风传的话大都隐晦难听的很,譬如先太子妃早便暗地里勾搭了皇帝云云。在宫里当差,自然是无人敢指责当今圣上半句不是的,是以被安生留在云钦殿的太子妃就成了流言里的活靶子。   “起来罢,”念颐在石凳上坐下来,整了整膝襕,眉眼间闲适舒缓,“今年的秋天真好,云钦殿里的菊花早早儿就开了,五彩缤纷的,圣上特别中意。”   中意与否,她们安能知晓?   两个宫女心思转动,也是听出了太子妃的意思,收起面上没掩住的鄙夷赔笑道:“皇上待…待您真好,放眼整个□□,再找不出第二个呢。”   “是是是,太子妃您是独一份儿!”说完又想咬舌,“太子妃”这称呼如今真是烫口。   现在再拍马屁委实晚了,念颐摆摆手,心里却更是认定了自己之前的想法,果然世人难以容忍她和须清和的关系,因为哪怕就是她自己,也是尴尬的。   舒了口气,想起这二位宫人先前提及的梅初吟,总归无法不在意,念颐僵硬了一会子,笑着问道:“刚儿听见你们说梅姑娘今日在宫里,莫非,她果真要被封后了么?”   两个宫女不敢扯谎,只把自己知道的一一说来,“奴婢们都是自己乱猜测,哪有个作数的,近日,确实频繁见梅姑娘入宫拜见太后娘娘,且太后娘娘宫中传出要为皇上立后的风声……”   说到这里停下来,觑了觑太子妃顾氏,见这位面貌娇美的美人不似个平常的绣花枕头,她眸中虽则含笑却暗含压迫一般,便只得继续说道:“奴婢们私下议论着,太后娘娘想必是极为满意梅姑娘的,因此上,皇后的人选就不难揣测了,圣上至今毕竟未曾娶亲,过去又是同这位表妹有过婚约——”   见势不对,便不再说了。   念颐也觉得她们的话甚是有道理,须清和与梅初吟在一起,世人眼中就是郎才女貌的人物,总好过与自己扯在一处,徒徒有损他的名声。   “好了,你们散了吧。无事还是不要在背后说长道短,今日是遇见我,保不齐下一回就是旁人,可没有我这样好说话。”她笑微微的,那两人相视一眼,谢了恩磕头后迅速撤离。   念颐看着她们慌不择路的样子,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在原地坐了一会子,思绪纷沓而来。   目下里看,太子的事横竖是管不了了,也不该不识相地插手。想来,应当不致死的。另外,沈氏之前有意毒害她,死有余辜,自己既然大难不死活下来,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便当活出不一样的人生。   这座皇宫太大,太广,空得让人落寞。若是能离开倒也好,抛下一切六根清静,离得远远儿的,就不会知道须清和迎娶皇后时的热闹了——念颐是明白人,皇帝封后是大事,不是须清和一意孤行能够做得了主的,更何况,便是没有梅初吟也轮不着她,除非时间倒转,把她嫁给太子的一切痕迹抹去。   ******   日头渐至西斜,火烧云缭得天幕西边黄橙橙一片,不知名的黑色鸟儿扑着羽翅掠过一座座楼阁亭台,念颐的胳膊从石桌上往桌角滑倒,一秃噜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睡着了。   恰逢须清和从议事堂摆驾回云钦殿,今儿朝中老臣发难,先是就先太子一事大谈特谈,怎样处理须清止在老臣之中争议很大,一方坚决要处死,另一方则建议终身□□。   他要做明君,弑兄之事即使有此念头也决计不会在朝臣中表露出来,而懂得察言观色的必然窥出圣上心意,因而几番大力建议处死太子,将太子与沈氏谋害先帝的罪名落实。只是,另一方顺藤摸瓜,必然自然而然牵扯出太子妃顾氏。   皇上金屋藏娇,此等大事难以隐瞒肱骨大臣,圣上的脸面还是要顾惜的,没人敢在嘴头上直言圣上作为弟弟不该觊觎兄长之妻,但是暗下里施加的压力只会越来越大,直到皇帝自己甘愿放下那些不容于世的念头。   杀兄弟弑太子,不是不能,太子与太子妃视为同体,焉能留一人苟活?   须清和在落地罩前负手踱步,如若不是耐着性子做这帝王,以他平素心性是不会顾虑那帮老家伙言论的,现下他们咬紧了念颐的身份为难他,抬出了江山社稷,仿佛他娶念颐为后整个国家便要顷刻间覆灭一般,实在叫人可笑,又另人可恼。   喜珠跌跌撞撞走将进来,一跨进门槛就“噗通”跪下,须清和蹙眉看过去,不悦道:“她人呢?”   喜珠双股战战,适才一见着圣上便看出他今日心情欠佳,现在他想见她们姑娘她却不在,那腔子火气一忽儿就蹿高得不可收拾。   “回您的话,我们姑娘…姑娘她上午说成日在屋里呆着憋闷,就外出去走走,只散散便回来了……”   “散散么?”   须清和冷哼,径自在圈椅里坐下,他执起琉璃盏摆弄,目光却透过层层珊瑚珠帘望向殿外天色。霞光万丈,橙赤色的光线照得院中菊花变了颜色,瞧着鲜艳却莫名叫人厌烦。   他身边常跟着的方化见主子如此情状,便把拂尘甩了甩落在一边臂弯内,摆出了架势颐指气使起来,“顾姑娘是上午出去的,这会子却是什么时辰了?”阉人的声音大都尖利刺耳,刻薄人的时候尤甚,“你们奉命侍候,这么久了不见人难道不晓得出去寻么?!”   喜珠头埋得更低,不敢出声解释,心话儿说海兰和采菊就是出去找去了,这不是都还不曾回来么。自己说出来只会更给皇上添堵,显得她们这几个跟前伺候的人无能,要是被打发到别处去就惨了,还不如从前住在侯府里的日子安稳。   她不接话,方化便气起来,以为这小丫头是瞧不起自己,背着皇上瞪起了眼睛,正要变本加厉地喝骂,须清止却放下琉璃盏,垂眸吩咐道:“行了,把这丫头拖下去,杖责五十即可。”   方化得意道了声“遵旨”,底下跪着的喜珠心里重重一沉,小脸发白,惊吓之余连磕头求饶都不会了,被入殿的宫监一左一右抓住了胳膊往外拖。   海兰和采菊正好回来,慌忙要入殿求情,方化哪里肯给她们机会?他是巴不得太子妃顾氏和她这几个丫头都消失才好,连日来皇上操心的事够多了,还要添这一项,朝中元老们已然极为不满,长此以往必成祸患!   他固然是因自己没了根儿对男女之事缺乏体悟,却也晓得红颜祸水的道理,想着,朝地上狠啐了一口,道:“来人,将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丫头一道儿押过去,统一杖责五十!”   宫里头打板子是有讲究的,力道大小全凭吩咐之人的口风动作,施刑者依照判断再看是不是留个活口。   方化这意思自然是打死勿论,底下人领命便上前欲要扣住海兰采菊,她们怎么肯,挣扎着闹起来要见圣上,方化急了眼,直接一巴掌招呼过去,“还不快把人带走,晦气!”   不到这时候海兰都没看出来原来这位御前的公公如此看不惯她们,可想而知他对她们姑娘也是同样态度,联想到听到的一些传言,此番太后属意梅家小姐为后,她们姑娘想来不会有机会……   如今这也不打紧,只是怕是不好放任这等小人成日在御前挑唆,再不然,她们姑娘还是离皇权越远越好。   被拽着强行走了几步,海兰忽然望见从甬道穿过来的方元,虽说知道方元与方化交好,但这种时候也只得死马当活马医了,她高声唤他的名字,直把方元引了过来。   方元长久以来跟在须清和身边,乍见这阵势还不解,再一看方化的嘴脸便明白过来。他扬声叫停,扯了方化到一边低声耳语道:“你敢是疯了不成,这几个都是那位的贴身丫头,老话儿说打狗还看主人呢,你却打算如何收场?”   方化不屑,“你小子少自作聪明,这是我要下那位的脸么,”他朝正殿的方位努嘴,“圣上有气没处撒呢,回来找不见顾氏不痛快,拿她的丫头置气,轮不着你插手。”   这话方元只信一半,他看向海兰,海兰脸皮白净,此际泪眼汪汪的,他不禁就有点儿脸红,咳了咳道:“少扯皮,我看是你要杀鸡儆猴——”   他们这厢正说着,念颐却从宫门外进来,她心情也不好,耷拉着眼皮朝正殿走,汉白玉台阶才迈上去一步就在余光里注意到不对劲的地方,蹙眉看了又看,再望向殿中,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方元和方化看见她表情各有不同,还是方元机灵,他稳住方化三步并作两步迎过去,笑道:“您回来了?圣上在里面等着呢……”   念颐眉头攒的更紧了,“你们这是做什么?她们犯了什么罪?”   方元正要开口,方化眉毛一扬抢先道:“哟,可不敢当,奴婢是奉陛下的旨意——”   “那就劳烦公公在这里等着。”念颐横眉冷目的,打断了方化便牵着自己裙角直接上了台阶。   殿中博山香炉散着一缕缕龙涎香,隔着门都能闻见。   门口宫女屈膝行礼,垂眉敛目打开半阖的隔扇门,念颐整了整衣袖,端端正正跨过高高的门槛,身后门又被无声无息关了起来。   须清和却不在正殿,念颐看了看,脚步匆匆往西里走,拨开珊瑚珠帘,她看见他半遮挡在书架后的身影,明黄的颜色,手中握着一卷书,面容平静温和。   他仿似才注意到她,把书安放回书架原处,微微莞尔道:“回来了?”   念颐沉不住气,起先不说话,不一时站到他身侧,启唇竟是质问的口吻,“她们犯了什么错,做什么叫人罚她们?”   “朕只吩咐杖责一人。”须清和平静说着,显得很是无辜。   “都一样——”   她算是看出来了,他这是要给她下马威,他如今是皇帝了,一国之君,可了不得,不知是有什么不快活的事,回来竟然拿她的人撒气,还不如直接找自己。   念颐左右看了看,想收拾包袱带点衣服直接走,念头才起,突然悲哀地发现这里没一样物事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她又气又恼,一屁股在软塌上坐下来,“…我什么都没有……!”   他坐在对面支颐把她望着,不疾不徐回复,“念颐有朕,还不够么?”   说起这个才是她忿忿的,嘴巴咧了咧,到底是没忍住,“你从来就不是我的,过去不是,未来更不会是。”   须清和轻笑一声,“你总要和我闹脾气。”   他并不晓得念颐出去一趟把他母后要给他立后的事都弄清楚了,起身掸了掸衣摆,回首道:“过几日我带你出宫透透气,这样,你欢喜么?”   ☆、第70章   她并不是认真要同他闹,须清和是一国之君,是陛下,惹恼了他,高兴的只会是等着看热闹的旁人。   可是以念颐目前的心境,她是没有那份辽阔的玩耍心情的,像她这样不堪尴尬的身份留在皇宫里究竟算什么呢?连名分位置也没有,可怜见的。   想到宫中的流言,方元、方化的看法,民间可能会出现的不利于须清和的风言风语……   他还愈是这般捧着她待她好,她就愈是无地自容。   “想什么?”   他在她面前蹲下,明黄惹眼的龙袍铺陈开来,龙爪张牙舞动,恍似有生命。念颐看了一会儿,两手握住他的手指,慢慢收拢,嘴角僵硬地轻轻抿起,“念颐想求您一桩事。”   须清和显然是误会了,立起身向外道:“来人,传方化进来。”   他说完嘴角携了抹笑弧,惬意地捏了捏她小巧晶莹的耳垂,念颐满面疑惑,等方化进来后才发觉他果然是不晓得她预备说什么,要是猜着了,这会子别说是笑,保不齐已经掀桌子了。   不过,就算料得到他听到后的反应她也要说,不能再做缩头乌龟了,他们的事就这样放任下去一点儿也不好。   却说方化提溜着小心进来,一路半垂着首,到了西侧间直接跪了下来。   按说又不是今日头一回见到圣上,不必要行此大礼,但他因忌惮念颐,怕这路数不明的女人给自己下绊子,是以谨小慎微,心脏跳得飞快。眼角里觑顾念颐,发现她正看着自己,陛下站着,她却坐着,腰板倒是挺得笔直。   老实说,如若不是顾念颐这太子嫡妻的身份,他自觉还是很瞧得上她的。   毕竟顾氏系出名门,礼教和容貌俱全,又得圣上喜欢,只可惜,有道是好女不侍二夫,她不想跟着太子一系陪葬没有错,却不该攀住一国之君来做自己翻身的筹码,救命稻草被她拖下了水还会有原先的效用么?届时万民所指,她当如何,有这般的心眼子,不免叫人不耻。   须清和扫了方化一眼,下巴往殿外抬了抬,都不必说话,方化就明白了,“奴婢知道了,这就放了喜珠。”   念颐望着面前男人颀长英伟的背影,眉间拢起细微的愁绪,她猜想,须清和起初处罚海兰等人大抵是因心情不佳,而能令他心情不佳后处罚她侍女的事情,约莫是与她自己有关,无非是立后之事罢。   她是真的相信他愿意立她为后,愿意待她好,他说什么她就相信什么。可是,要做到那些太难为他了,她不想看他承受那么多那么辛苦,发脾气也发得隐晦。   “好了,别再拉着个脸了。”须清和坐过去揽住她,念颐怔了怔,他提唇道:“你想透气,后日秋猎我便带你同去。”他似乎在自言自语,“也是,散散心确实好。”   走到门口的方化耳朵尖,脚步一下子停了下来,眼中滑过一抹异色,迅速开门走了出去。   “……秋猎是你们男人的事,我连马都不会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念颐抬眸,浅浅笑了笑,心跳却如擂鼓,踌躇着道:“其实,我想说的是另一件事。”   秋猎的事须清和不会勉强念颐,但他观她神色心中无端有种预感。   他确实比她想象中要更了解她,更漏响了响,须清和长眸微微转冷,指尖又去碰她的耳垂,捻了捻,曼声道:“如果与太子有关就不必再说了,噢,关于念颐自己的也不可以。我不听。”   “你——”她不能理解他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自己,别开脸道:“你放心,我不会不自量力为太子求情,放了他是养虎为患,会害了你。”她语调忽而缓缓的,像南方柔情绵密的春雨扑在面孔上,“兰卿,你如今是皇帝了,可我还是你皇兄的妻子,人人都知道我们不应该在一起……”   “‘人人’里亦包括你自己么。”   “我?”   她短暂地呆了呆,须臾立即颔首说是,“打从进宫后我就明白了,一个土坑对一个桩子,如果太子殿下是土坑,那我就是他的桩,你也会有自己的桩。他当初娶我不是因为喜欢我,可是回想起在东宫的日子,须清止对我很好,他把我放在太子妃的位置上对待,我不说去陪他,却不能在这时候和你牵牵扯扯。”   须清止有些发懵,他听她这意思,竟是第一次意识到顾念颐这牢固的三从四德观念,除此外——   他扳过她的下巴和自己对视,眸中带着隐藏得极深的探究,“你到底要如何,从什么时候起的?”   什么从什么时候起?   念颐不懂须清和要做什么,她看的见他的不悦,却不明白为什么。暗忖他是猜出她要提出自己离开,看这反应,没有立时翻脸掀桌子已经很不容易。   念颐也难过,她喜欢他啊,可是事实是她配不起他了。嘴角弯了弯,看起来惹人怜爱又讨好,忐忑地道:“你不要生我的气,你听我说,我只是想回家,和太子没有半分干系的。”   他显然并不相信,须清和在这方面心眼极小,况且他不是圣人,自己心尖上的人毕竟曾是兄长的妻子,他不怀疑须清止对念颐做过什么,却疑心她耳根子软,年轻不经事,别人对她好上几分她便感恩戴德,分不清什么是感念,什么是爱情。   他手上用力把她推倒,温热的鼻息扑在她面颊上,念颐眼角紧跟着抽了抽,却听他突兀地道:“朕还没有孩子。”   “……你都不曾成亲娶妻,怎么会有孩子?”她嘀咕着,“有孩子的话才可怕罢。”   须清和抚摩念颐的眼角,他喜欢她笑起来弯弯的眼睛,新月似的,只不过,她近来倒笑得少了。   腿在不知不觉中架在了她膝上,语调压得又低又柔软,“念颐,我不小了。”   她知道啊,都知道,念颐不自在地挪了挪自己的位置,她有些旖旎的想法,把须清和上下一通打量,脸颊倏地飞红了。   “念颐,”他唤她的嗓音哑哑的,玉冠上的缎带垂在她白皙光洁的额头上,“有时候,夜深人静很难受……我睡不着。”   这个是她不懂的,以为须清和身体不适,诚然,那也确实可以算作是男人的某一种不适。   她的反应特别诚实,担忧地蹙起了眉头,摸摸他微烫的脸,指尖差点碰到他的胸口又缩了回去,一叠声道:“你是太热了么?可现在是秋天啊,夜晚…夜晚实在睡不着就叫宫人点沉水香罢,睡前不要太兴奋,不要舞剑不要批阅奏章到太晚,这些都会影响睡眠的。”   她这么一本正经劝诫的模样实在很逗乐,也很不解风情就是了。   须清和沉吟片刻,低头闻了闻她颈项间醇和的甜香,舌尖却不留意探出唇线,毫无征兆在念颐耳垂上滑过去,弄得她浑身一颤。   他抬头后不顾她的窘迫,眉头微攒毫不留情地否定她的建议,“那些都没有用。”   “没有用?那、那可怎么好?没有请太医么,请太医不就成了,你别耍王爷脾气,有病吃药……”   他以指压住她开合的粉色唇瓣,指尖略略摩挲,微探进她口中又很快抽出,面上掠过一丝懊恼。过了片刻才道:“太医没有用,你让我抱一会儿,我就好了。”   念颐处于不说话的状态,事实上,在他沉默的间隙里她已经回过味儿了。   须清和的脸色和往常比有一点不同,说是抱着她,实际不过是侧面揽住了她的肩膀,他眼睛半闭着,眼睫一动不动,就和他此刻的身体一样。   念颐自认十分善解人意,且好奇心也重,她往前凑了凑,眼里闪着微妙的光,问道:“那个不是晚上才难受么,怎么白天也会——?”   他蓦地睁开眼睛,“你、懂?”   念颐就差眉飞色舞了,幸好她分得清眼下的情势,慢吞吞道:“我又不是养在深闺无人识的待嫁女,我都嫁作人妇了,出嫁前一晚知道了好些东西,恐怕比你都多……你这样对身子不好的,医书上,嗯…其实也有记载。”   须清止仰面朝上,唇角似乎翘了翘,她还来不及分辨这抹若有似无笑弧的涵义就被他翻身压住,“本想等到你我成亲之夜,何况眼下又在白日,白日宣。淫……始终不妥。”   念颐也认为很不妥,她用力地点头以表示自己十分赞同,须清和却托住她的脖子,细密的亲吻随之雨点一般落下。   一些凌乱的记忆猛然冲进脑海里,她想起那一次被须清止欺负时的画面,似乎和现在一样,又仿佛不一样。   她现下也生出推拒的念头,却不是因为惶恐和不安,这稍许有些复杂了,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只记得当时对着太子能够又踹又踢,最后还使出了簪子充作凶器,但面对的人是须清和,竟连推搡都小心翼翼。   “怎么分心了。”他停下来,在她唇上啄了啄,呼吸热热地烫着她的皮肤。   念颐抿起唇,眸中蕴着浅浅一层水泽,不妨殿外突然有人高声禀道:“皇上,太后娘娘宫里来人了,请您过去用膳。”   ☆、第71章   水到渠成的事,还没开始就不得不打住。   须清和撩了撩袍子,坐了起来,念颐也一骨碌爬到了软塌另一边,他调转过视线凝了她一会儿,方才往外走。   念颐没觉得可惜不可惜,就是心口“怦怦怦”跳得厉害。有宫人陆续进来为须清和更衣,他去见母亲就换上了便服,厚重的如意云纹一路从胸前延伸到袍角,身材颀长挺拔,怎么看怎么叫人移不开目光。   方化不知何时进来的,走到念颐边上不失时机地道:“姑娘瞧见陛下腰间的玉佩不曾?”   “怎么了?”隔着层层珠帘,她看不仔细,但料想他身上的物件儿哪怕只是个边角都是价值连城的,弯唇笑了笑回看方化,因为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所以并不发表意见。   方化就怕她注意不到这才提醒的,微呵着腰十足恭敬地道:“姑娘不晓得,这叫做龙凤对佩,半月形儿,一分为二,太后娘娘几日前钦赐的。您瞧着咱们陛下佩带着,是否合适?”   龙凤,对佩?还是太后赏赐下来的……   念颐看向方化的眼神不觉有了点改变,她知道这个内官瞧不起自己,认为她会拖累了他的陛下。不错,她自己亦是这样认为,因此他耍的那些把戏她都没在须清和跟前揭发他,而且她发现了,这方化话里有话,他分明就是在暗喻太后赏赐了一对儿龙凤对佩,现下既然一枚已经佩戴在须清和身上了,那么另一枚又在何处。   “顾姑娘?”   方化把拂尘甩到了另一边,笑呵呵道:“奴婢适才从太后寝宫过来,不想今儿梅姑娘也在,太后娘娘如今疼惜梅家这一位,心肝肉儿似的,嗐,要说这世家小姐里头能与圣上相配的,奴婢看除了梅家姑娘,无人能出其右。”   梅初吟是太后的娘家人,梅氏一族的荣辱兴衰现今都系于梅太后一人,可等太后百年后,梅家又靠谁?是以目下皇后的人选必出自梅氏无疑,而梅初吟就是最恰当的人选。   念颐微怔仲,想到自家家世。新皇登基改朝换代,多少太子一系高官落马,襄郡侯府却在这场暴风雨中安然无恙,这其中多半也是须清和放了顾氏一马的缘故。一旦顾氏败落,她也就完了。   可是和梅初吟比,终究还是不能比。梅氏当下是大势,顾氏终究不及当年了,何况念颐自身已经嫁作人妇,她是不是清白身子无人在意,世间有那么多新郎在新婚之夜猝死的,新娘守着身为一座贞洁牌坊一直到死——   她不是劳什子的烈妇,只是不敢带累别人。   “梅姐姐人很好,我见过的。”念颐掀开珠帘,神态不变,“她是陛下的表妹,又是打小起的旧相识,自然般配。”   说话间到了须清和面前,方化立时闭了嘴,念颐也不再说,她低头理了理须清和的腰带,指腹有意无意从他的玉佩上滑过,停了停,抬头笑道:“快去吧,不要让太后娘娘久等了。”   他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附耳道:“你自己用完晚膳便早些睡,不必等我回来。”   她瞪了瞪眼,心说谁要等他回来,脸皮真比城墙还厚,这话到口头又吞了回去。殿里人多,她从来不会不识眼色胡乱放肆,只在他说完看着自己时忍不住戳了戳他的脸,声如蚊蝇,“你不要回来了,反正回来了也有你自己的就寝所在。”   须清和耳力好,听罢微微笑了起来,忽的把她一捻柳条儿似的腰揽臂勾住,硬是在眉心偷香一口才停下,“往后的日子,该都如这几日才好。”   和心里揣着的人在一起,哪怕吃糠咽菜也甘愿,反之,何异于度日如年。   非礼勿视,云钦殿的一干人等都低下了头,其实众人心里都明白,皇上对这位皇嫂太好了,因此上,太后娘娘那边才会有大动作,梅小姐才三天两头来求见。   说到底,还不是太后娘娘不属意顾氏么,没奈何皇上对这位恩宠非常,现如今还没洗干净太子妃的身份都宠得这样,这要是有朝一日真坐上了凤座,保不齐连太后都得忌惮三分,也难怪这么瞧不上。   *******   孝珍贵妃现在是太后了,这是母凭子贵的极致,没做过皇后又如何,沈氏倒是生了太子做了几十年的皇后,她现在在哪儿呆着呢?   梅太后如今不过四十出头,宫中女子善于保养,她此刻端正坐于地屏宝座之内,描眉画眼,抱着只猫儿轻抚,瞧着雍容华贵,皮肤柔白,跟才三十多岁似的,连站在近前的梅初吟也有被比下去的趋势,可以想见年轻时候是怎样一个叫正宫皇后恨得牙痒痒的人物,不然也不会独独她一人晋为贵妃。   梅初吟捧着盏茶递过去,嘴角含着笑弧,声音又轻又舒缓,“太后,您前日吩咐阿吟抄的佛经都抄完了,已经叫人送去佛堂里了。”   梅太后抬眼看她,向她伸出手,梅初吟顿了顿,忐忑地把手递过去,太后拍了拍,却是夸赞她的意思,“你心灵手巧,做事认真、踏实,也算得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她放开她的手,转而接过茶盏,微抿了一小口,揭开的茶盖上飘出薄薄的茶雾氤氲了略带愁绪的脸,叹息道:“这说起来,你又何尝不是与兰卿一同长大?他过去多疼你,你们,也是青梅竹马一场,连亲事都订过。”   跳过了梅家家主因那年还是承淮王的须清和残废后毁亲一事,太后把茶盏放下,复道:“阿吟,你听得明白哀家的意思么。你们的亲事,哀家自会做主,可成亲后呢?”   她眼中突的添了几许锋棱,“顾家那位哀家瞧见过,顾念颐,生得确实是一张兰卿喜欢的小脸蛋……可她已经嫁给太子,这点上就不如你。再者,他们才相识几日,你和兰卿却是表亲,从小便认识怎么你竟比不得她?哀家听闻,这几次你求见就没有一次得见的,可有这回事么?”   梅初吟被说的臊红了脸,若不是提起此事的人是太后,她必是要当场翻脸的。她何曾受过这般的屈辱,现在宫里人保不齐都在暗笑她还不如一个前太子妃……   她自己静下心来思想过,皇帝表哥虽说待她并不似从前好了,但却不至于连一面也不肯见。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必定是那贱蹄子从中作梗!果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她怎么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还真以为没人知道她压根儿不是顾二老爷的女儿么?!   “阿吟,”太后愈加不悦,“哀家在问你话。”   “是——”梅初吟一激灵,抬脸睃了太后脸色一眼,思忖着道:“确有此事,陛下他…他不愿意见我……阿吟也实在是没有法子可想了,去了好几回,前前后后的,都没有见到人。”   她语调婉转,透着可怜,却并不直言自己认为是顾念颐从中阻拦。太后往外望了望,嘴角怪诞地一笑,把梅初吟这点小心思看得清清楚楚,“那也是你自己没有本事,怨不得人。”   梅初吟没成想太后没有顺着自己的话头往下谈及顾念颐,怔了下道:“太后说的是,怪阿吟自己没有本事与人相争,才让小人钻了空子。”   “不提也罢。兰卿到了,你自己好自为之。”   梅太后话毕,殿外便响起了冗长高昂的唱喝声,须清和跨过门槛进来,抬眼便扫到服饰清丽的梅初吟,她弯唇而笑,屈膝徐徐福身下去,“阿吟给皇上请安。”   “免礼。”   一众人等跪下,须清和示意起身,再不看梅初吟,兀自向太后行过礼,一行人便前往侧间用晚膳。   本以为这一顿饭就这么过了,须清和放下银箸正欲起身告退,太后却旧事重提,“兰卿,趁着今儿个阿吟也在,哀家看,你们的亲事就这么定下罢!过去也不是没有订过亲,阿吟是哀家熟悉的,知根知底儿,才情、人品、家世,样样儿拔尖,你想必中意。”   梅太后知晓儿子心意,她聪明在不主动提及顾念颐,就好像宫中此刻根本不存在这一号人物。   须清和顿下身形,他不立时回复太后,视线却看向了梅初吟,丝毫不顾及女孩儿家的脸面,开口便道:“适才母后所言,亦是你心中所想么。”   梅初吟吃了一惊,一双妙目转了转,不敢对视皇上的眼睛,只定格在他的如意团纹袖襟上,过了一会儿,羞涩回应道:“……阿吟不敢妄想。”   这是一句通俗的谦虚之语,她本意是自己不敢高攀,一切都听太后裁度,须清和却扯了扯嘴角,噙笑道:“你有自知之明很好。”   ☆、第72章   “兰卿!”   他这话说完不单单是梅初吟无地自容,便是太后也面上无光,左右看了看,挥手将宫人都屏退下去。   等四下迅速散的无人了,太后方冷着脸道:“你是皇帝,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哀家本以为这些话不消同你说,以为你懂事明理——可你、未免太叫哀家失望!”   “母后何以质疑念颐,朕心里有她,如何就是不懂事不明理?”须清和素来油盐不进,然而顶撞母亲毕竟不孝,他掀袍跪了下去,缄了缄,道:“儿子心意已决,关于立后一事,希望母后不要再干预。”   梅太后背过身,仿佛不想再看到这个被迷住了心窍的儿子。她转到太师椅里坐下,语声沉稳不容置疑,颇有一掷千金的压制气势,“你听着,哀家只说一句,顾念颐,她是你兄长须清止的太子妃,不是你的。顾念颐是你的嫂子,你想娶她,除非等到哀家闭了眼,断了气——”   须清和面上鲜少露出愁烦的表情,而此刻一双眸子黑魆魆的,目光定定望着自己倒映在地面方砖上的侧影,烛火抖动,人影亦随之摇晃,他忽然站了起来。   太后很了解自己的儿子,她一看就猜出他这是要走,直起腰扬声道:“慢着,哀家的话你答应了?”   须清和站定在原地不出声,沉默如影随形,高大的男人有天生的气场,何况他如今是一国之君,主宰天下生杀大权,有时候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也叫人心神不定。太后自然不会被震慑住,却也多出几分犹豫,她心中怀疑顾念颐很有可能与须清止密谋暗害儿子,但嘴上一直没有提出来。   反正即便是说出来他这儿子也不会信的,不如不白费这口舌。眼下当务之急是要他应下许梅初吟为后之事,别的都可以留待日后解决。   太后弯了弯眉眼,声气变得慈和起来,笑道:“你别和母后置气,为娘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话意微顿,抚摸着自己指上的护甲佯作思考的姿态,“哀家看念颐那孩子也着实的讨人喜欢,若不是因为她的身份,哀家怎么会不允了你?怪都说慈母多败儿……这么的,哀家这里便许你娶她,只是,回头封个嫔位也就罢了,皇后的人选,还是留给阿吟。”   她打得一副啪啪响的好算盘,梅氏占了后宫之主的位置,便还可保梅家至少两代人的荣华富贵,可皇帝姓须,不是姓梅,打从那时梅家退亲起,须清和就对梅氏没有半分好感,不过是念着梅氏终究是母亲的娘家,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秋狩之日近了,一切,还是等儿臣回来再议。”须清和一字一顿说的铿锵有力,话毕回身作礼,紧接着大步迈门而出一气呵成。   太后没有阻拦,也情知阻拦不了,有一点她倒是果真欣赏顾念颐——至少按方化传来的消息此番她不会随驾而去。   她要真去了,有些事便不好办了。   梅太后看着尖尖的护甲长出一口气,她这双手,也是好些年没沾上人命了。   ************   皇帝的秋狩原本正经安排在后日,须清和为了避开梅太后,在回寝宫后的第二日便直接出发了。   临行前还问了一遍念颐要不要同往,她记得自己是拒绝过的,便摇了摇头,趴在朱漆栏杆上看着他,眼神秋水一样明净,“都说了不去,骑射我不擅长,去了也是累赘。”更何况,她哪有出宫玩乐的心情,她和皇上一同出去,要是麒山王有意派人放出风声,民间百姓不知道内里,以讹传讹之下,不定什么难听的话都要出来了。   念颐很心烦,她从不知道有一日自己会陷入这样的困局之中,为什么喜欢一个人不能光明正大地喜欢,为什么她要考虑这么多,如果想的少一点,是不是会轻松许多?   须清和揽住念颐的肩拍了拍,她的脸贴在他左胸口,呼吸绵绵。他不由温柔地勾唇轻笑,“此番不用一个月我就回来,届时不论别人说什么,你都无需在意。你我成亲之后,念颐要学会适应自己新的身份。”   她止不住得怦然心动,明明告诫自己要克制要克制,可心口好像真的揣了只兔子似的。念颐垂了垂眼睫,想了想,不合时宜地问他道:“那…你果真不娶你的表妹了么?”她嘴角抿了笑,难得的俏皮模样,掰着手指道:“呐,人家比我漂亮,比我身世清白,比我讨太后娘娘的喜欢,你为什么不娶人家呀?”   竟然也学会得了便宜还卖乖这套了,须清和抱胸而立,挑眉道:“……顾念颐,有没有人说过你很讨打?”   “噗,”她捂嘴咯咯咯笑起来,“这个,还真没有。”   看着她笑若春华,他的心情便更好了,在她额头上重重一戳,启唇正色道:“朕不回来,你哪里也不准去,什么歪主意也不要打,知道了?”   “我不知道。”念颐变扭地转身往寝殿里走,发间的步摇一摇一摆,裙裾曳地,她走得慢,步履婷婷,有种别样的风韵。   。……   须清和离宫后的几日念颐的生活毫无变化,晨起她会弹会儿古筝,累了就带海兰几个在园子里走走,午后睡上一觉,醒来后或描描字帖,或看看书,倒也算得惬意。   要是没有她自己的去留问题,这样的生活简直赛过神仙。   经过这些日子,念颐自己都没发觉,她对须清和的依赖加深不少。究竟怎么才能抽身而退呢?真有了这个机会,她真可以眼睁睁看着别的女人和他成亲,和他举案齐眉么?   光是想想就酸的不成了!有时候她甚至自私地希望假使自己真的走了,须清和也不娶亲,不和别人同床共枕……   想象总是那么曼妙,现实常常迎头痛击。   这日念颐正坐在书案前临摹山水画,她于作画上委实没有什么天分,不画成四不像也就是了,好在自己心大看得过去,所以能尽兴。   喜珠推门进来,脚步轻轻的,朝正在研墨的海兰朝朝手,海兰看了看状似全情投入的念颐,蹑手蹑脚挪了过去,“怎么?”   喜珠憋着气似的,“不好了,太后娘娘遣人过来请姑娘过去,不是鸿门宴胜似鸿门宴,一准儿没安好心…!”   她说的是大实话,海兰也是这么想的,却嫌她太直白,攥了攥拳头道:“我去回禀姑娘,你别插嘴。”说着撂下喜珠就过去念颐那里,还没开口,念颐就放下了毛笔,她蹙了蹙眉,须臾又舒展开,竟然道:“不是不到,时候未到。该来的终于来了——”   她这样了然,显见的是听见喜珠方才说的话了,海兰忖了忖道:“姑娘,我不放心你一个人过去,上回沈皇后的事才过去没多久,如今皇上不在宫里,要是有个闪失……”太后为了儿子保不齐什么都做得出来,她们姑娘要真出点什么事,她们势必求助无门。   喜珠亦是忧心忡忡的,“皇上临走前交待,叫姑娘哪儿也别去,我看挺好,不如…不如我们打个谎,就说身子不舒坦,能推一日是一日,弄不好皇上就回来了呢!”   念颐心说喜珠真傻,太后“请”的人,由得了她们说不去就不去么。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去就去,她内心里是不惧的,这件事确实需要解决,且看看太后的意思罢,走一步,方是一步。   几个人给念颐换衣裳,去见太后就不好穿得随便,但也不可太华贵,倒显得她刻意去卖弄似的。   海兰从衣柜里取出一件中规中矩的对襟艾色上衫在念颐身上比了比,还算合适,便换上了,下配一条稍鲜艳些的十六幅蔷薇绣纹湘裙,发饰也简单,只盘了发,斜里插了一支碧色透玉扁钗,对镜照了照,仍旧鲜焕惹眼。   人呀,脸模样儿若是生得俊,稍加打扮便摇曳生姿,正所谓淡妆浓抹总相宜。喜珠站在门口得意地道:“那位梅小姐不是在么,好赖叫宫人们看看谁比较美,别成日的在底下嚼舌根子,也不怕闪了自己的舌头!”   “你可少说两句罢,我陪姑娘去,你和采菊留下。”海兰说完询问念颐的意见,“或是大家都去,心里安些?”   念颐不在乎这个,“就你陪着去罢,人太多做什么,还道我害怕心虚呢。”   是这个理,说着话,她们就出了云钦殿。   太后派来的人仍旧等在宫门外,这份儿耐心叫人纳罕。宫人一路把念颐领到了梅太后跟前,念颐对太后基本上毫无印象,她进宫后多数时间都在东宫,外面极少去,深居简出也差不多了。   以念颐的角度,梅氏和须清和不愧是母子,眉眼间隐隐蕴着一股傲气,眼神清亮,她又极显年轻,乍看倒十分平易近人似的。   念颐在大殿正中跪下,请安问礼,这一套宫廷礼仪她做出来不会叫人有半分拿错处的机会,侯府出来的小姐教养和矜贵气韵仿佛是与生俱来的。   太后嘴角带笑,还是宫中的老套路,人看着慈和,免礼平身的话却迟迟不从嘴里说出来。她和边上的梅初吟说话,“哀家是老了,你们年岁相仿,想必才有话说。”   梅初吟淡淡地笑,一时没想好怎么接口,太后继续道:“阿吟应比念颐大几岁罢,你瞧瞧念颐,这都成亲了,你这不成器的,如今还待字闺中,再拖下去不都成老姑娘了么。”   这话一出,下首跪着的念颐耳朵都烫了。   她微微抬脸去看梅初吟,后者对着太后露出了羞赧不依的模样,下一息望见她,嘴角的笑弧却放大开来。   念颐无暇分析她是否在挑衅自己,只看见梅初吟腰际那枚玉佩,熟悉的轮廓,没记错的话……正是须清和日日佩在身上那块的另一枚。   ——龙凤对佩,果然是一对。   ☆、第73章   想不通,他既然和他的表妹佩戴龙凤对佩,做什么还要许诺皇后之位给她?   念颐看着梅初吟的玉佩,越看越不舒服,就好像儿时自己喜欢的东西总是无端被六姐姐抢走,可至少那时候还会有堂哥帮忙,还有大伯做主,现在却不是这样,太后提携自家人,须清和的态度也或许并没有她所见的那样明朗。   她突然很丧气,因为她愿意相信须清和的话,但是即便是把一切都设想到了最完美的地步,也就是她最终留在宫中了,朝臣不曾非议,民间不议论叔嫂这事,她判断下来自己在皇后之位上也坐不长久。   这是显而易见的,历来后宫妃子争宠陷害手段之多,防不胜防,须清和是皇帝,他不可能只有她一个人,他还会有许多许多的妃子。   单梅初吟便算一个,她必然是存在的,有太后撑腰,她们联手对付她,三头六臂也撑不过。而君王的爱能得几时,待到色衰爱弛,她要怎么办呢。   这委实不是念颐想要的生活,太多的不确定性,前途太灰暗了,再加上此际这殿中压迫的氛围,她已经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可怜虫了。   想直接坦白自己无意留在宫中的决心,嘴巴抿了抿,又发觉竟是舍不得就此都见不到须清和。她颓然地垂下脑袋,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这么矛盾,这么不果决。   梅太后注意到念颐先前的眼神落在梅初吟腰间,顺着看过去便明白了。玉佩确实是她所赐,寓意不言而喻,倒是儿子明知此玉佩另一枚属于梅初吟却仍愿意佩戴叫她意外。   后来想想也明白了,自己养大的孩子,还不晓得他么?皇帝是将计就计,以图安抚她这个与他心意相背的母后。   思及此,梅太后再次看向了跪在正中藻井下的顾念颐。要说起来,这孩子眉眼儿果然十分水灵,脸模子小巧精致,家世…也算没得说,若不是嫁与了太子,其实是可以允其进宫做个宠妃。   只可叹,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更加太后恐怕顾念颐想要的不是小小的妃位或者贵妃的位分。   这后宫中皇帝的女子,就没有一个不肖想凤位的。   太后耷拉着眼皮,抬手把殿中不相干的宫人都遣退出去,只留下了梅初吟。念颐看着自己的袖拢,里头指尖按在铺着厚厚氆氌的地上,眼中微染上躁意。   时间仿佛是停滞的,她猜测着太后会怎么处置自己,像沈氏那样直接下毒不见得,毕竟梅太后和沈皇后不是一路人,假设她不要她的命,那么她只会有一个去处——   “哀家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上首太后发话了,语调徐徐地道:“顾念颐,你若是对兰卿真有几分感情,便不该看着他一意孤行铸下大错。如今这时节,他初初登基,如你所见帝位并不稳固,太子一党残余势力犹在,麒山王亦虎视眈眈,你顾念颐若为后,岂不是与人话柄么?”   念颐闭了闭眼睛,心里很不是滋味,抬首时却面目平静,“是,太后娘娘说的不错。”   太后见她识相,扯嘴笑了笑,“与哀家作对,任何时候你都占不了便宜。自然,兰卿此番放心离开是知道哀家这为娘的看在他的份上不会贸然动你。他是对的,可哀家,除了是他的娘亲还是太后,哀家决计不能放任你这样的祸害继续留在后宫。”   念颐僵硬地磕头,不辩驳不顶撞,只把自己当作个傀儡,又听太后理所当然地说道:“哀家会送你前往禁闭太子的禁园,对外宣称是你自己逃宫出走……”   也就是说,届时须清和回来听到的消息只会是她自己逃出皇宫不知所踪,而幽闭太子的禁园路途遥远,消息闭塞,也许她死了都无人知晓。   念颐背后发凉,却只能点头叩谢“恩典”。   太后满意地从地屏宝座上站起,梅初吟立时扶住她的手,太后走近了念颐,她看得出她的不甘心,眼角斜了斜,语声含笑道:“我昨儿听阿吟说了件事,道是你的真实身份。”   “太后娘娘?”念颐四肢发抖,看向面前都是微微笑着看着自己的两人,心瞬间沉了下去,脸色煞白。   梅太后道:“你放心,只要你老老实实待在禁园,皇上的人过去盘查也不自曝身份,哀家不会将你们襄郡侯府这点子腌臜事传出污了世人的耳朵。”   “你定是奇怪罢?怎么你去了禁园会一点风声也没有?”   这其实也是梅初吟不痛快的,须清和在秋狩离开时对外已宣称将顾氏送往禁园了,除了少部分肱骨大臣,朝野上下乃至民间都信以为真,也就对之前那零星风言风语不过分在意了。   欣赏了会儿顾念颐微带慌乱的表情,梅初吟解恨地道:“现下禁园里已经有一位太子妃了,你再去,自然不能顶着这太子妃的身份,是以,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念颐心头烦乱,自己的身世像个不能见光的蛊,提起来她便心神不宁,再加上她根本不晓得原来须清和还做了那样的安排,他究竟找了谁代替她?要瞒过禁园的人,最起码那人的样貌与她相若……   莫非是,禾茹?   现在想这个根本毫无意义,念颐看向梅初吟,很想知道她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要知道,她的身世哪怕是在侯府都没几个人知晓,父亲不会说,伯父不会提,哥哥,哥哥应也不会……   可是…越往深处思考,越是觉得可怕。   太后若有所思地瞟了梅初吟一眼,并不很看得上她这副小人得志的做派,然而到底是作罢了,抚了抚她的手道:“等这事告一段落,你和兰卿的大婚便如期举行,阿吟,你可不要叫哀家失望。”   虽说在意料之中,梅初吟依然欣喜不已,为了杜绝一切太后对顾念颐心存仁慈的可能,左思右想之下,她还是把顾念颐身份的事告诉了太后知道。   如此,顾念颐连唯一拿得出手的家世也蒙上了阴影。试问一个残破的蒙尘之珠,竟是有什么资格和她相争?   梅太后亲自搀起念颐,上位者对弱者时而是慈和怜悯的,她不吝啬自己的笑容,微莞尔道:“人活一世,要紧是认得清形势,识得了大体。你今生和皇家有缘,却和兰卿无份,再者,后宫有三千佳丽,他也未见得对你有多专情。时候一长啊,也便将你抛之脑后了。日后回想起来,你不过是闲时攀折的一支花朵,这支没了,还有更多更娇更艳的。”   “是……”念颐恍惚地弯了弯嘴角,也不知这笑拉扯出来没有,整个人如坠冰窟一般。   太后显然是早做了安排,这里才说好话,门外等待送念颐去禁园的人就进来通禀。   念颐福身告退,转身望见满目的天光,琼楼玉宇,而自己将走得无声无息,前途不明,忽的觉得悲凉,又有些发笑。   她麻木地随着太后的人穿行在曲回的甬道之中,想着须清和会不会突然出现在某个转角,表情惘惘的,蓦地,身后有人喊了句“慢着——”   念颐回头,却是梅初吟。   “还有什么事?”她认命似的,语气不咸不淡。   梅初吟扯住广袖掩嘴轻笑起来,“顾念颐,你莫非不想知道是谁把你的事说了我听的么?你们家有人那么恨你,啧,连我都忍不住要怜惜你呢。”   念颐不想给她奚落嘲笑自己的机会,皱起鼻子剜了梅初吟一眼,冷冷地道:“我不好奇,也不想知道,这个回答梅姑娘可还满意么?”   “你别急着走呀——”   她拉住她,貌似关切地道:“我告诉你罢,你这事儿啊是你家六姐姐亲口说与我听的,绘声绘色,我当时吃惊不小,心想她为了贬你,竟是连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不顾了……!”   “顾念颐,你看看你自己,你同你母亲有何不同?别的没学到,爬小叔子的床倒是不带犹豫,也怨不得你亲姐姐要在背后落井下石,你和你娘都是贱到了骨头缝儿里,天生的不要脸面,该!禁园那里我都为你打点过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念颐气得浑身颤抖,她自己可以由人侮辱,娘亲却不能。这世上娘只有一个,便是没有见过一面,便是生前不光彩,娘亲亦是独一无二。   “不准你羞辱我娘!”她倏地一把揪住了梅初吟的头发,撒起泼来不容小觑,俨然是另一个性子的人,凶神煞气以命令的口吻道:“你对着天,对我娘在天之灵赔不是!”   “你是不是疯了?!”梅初吟没有念颐高,被揪得略略踮脚,高声呼救道:“来人——来人——”   然而一时半会儿的哪里会有人赶过来,前边带路的人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形吓得愣住了,念颐破罐子破摔,她都到了这个田地,还怕什么,拔了头上簪子对准梅初吟的脸,“给我娘赔不是,收回那些污秽的话,否则不等我到禁园,现在就叫你尝尝我留给你的好处。”   “你敢么?”   梅初吟意外的十分硬气,归根结底是她暗忖顾念颐没有那个胆子,冷笑道:“贱人生的小野种,和我家姨娘生的杂种们也没什么区别。”   “我给过你机会——”她是真的气红了眼,扬手就要扎下去,这时前边的人才反应过来,急忙就来拉她,念颐的气力当然敌不过那许多宫监,叫人一拽一掐手上的簪子险些握不住。   有句话是狗急了跳墙,她横竖不管不顾了,被制住一只手后便举着簪子乱戳乱捣,而梅初吟头发乱蓬蓬顶在头上,抬手作势要给她一记耳光。   念颐气喘吁吁的,眼睛红通通活像只兔子,头一偏恰巧躲开,拿簪子的手却没忘记挥舞。   只听得梅初吟低低惊惶地叫了一声,她看见她伸手摸自己的脸,这一摸,食指指腹上果然有一抹鲜艳的血痕。   周围的人都看傻了,他们都是太后的人,护送真太子妃去禁园是秘密的任务,因而一路隐蔽,要不是梅小姐追过来这会子保不齐都从东南门出了宫了。如今这是怎么说,梅小姐怕不是被毁了容?   念颐扔了簪子,眼神里透着股不服输的韧性,看向护送她的人道:“还走不走了?”   几人面面相觑,须臾齐声道:“走走走,您先请。”   或许是瞧在她的身份上吧,他们的态度还算恭敬,念颐拍了拍袖子打头儿走了,护送她的人全部脚底抹油一般跟着,仿佛走慢了就会被梅初吟拉拽住。   冷不防的,有一个人越过抚着脸一动不动的梅初吟追到了念颐身畔,她额头上甚至因急着追过来而出了一层亮晶晶的汗液,“姑娘,等等我!”   “海兰?你怎么??”   海兰心疼地看着念颐,边擦汗边道:“我求了太后娘娘的恩典,获准同行了,”她突然压低声音,“姑娘不怕,陛下最迟还有七日便起驾回程——”   ☆、第74章   身后跟随的护送人等听闻这新赶过来的丫头在和太子妃咬耳朵,嘀嘀咕咕仿佛有怎样的密谋一般,便都竖起了耳朵。   念颐轻声问道:“陛下的行程你是怎样得知的?还有七日,你确定么?”   海兰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急着想说,可看到后面伸头伸脑的几个便按捺了下去,念颐也往后看了看,按了按海兰的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一行人很快出了东南门,宫门外停着一辆马车,她拎着裙角左顾右盼,不到最后一刻总以为会有转机,可后面的人催促起来,便也无法了,和海兰两个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   车门“嘭”的一关,念颐耳边依稀还响着适才急匆匆的脚步声,直到马鞭抽在马身上,车身摇晃转弯,她才在晕晕转转的状态下回过神。   “怎么回事,”念颐猫身揭开车帘往外张望了几下,回头道:“你的消息可靠么,竟是有什么依据不成?”   尽管她的声音小的比蚊子叫还不如,海兰依旧有些脸红,她轻咳了咳,和念颐并肩叠股坐着,“是方元告诉我的,我和他私下一直都有书信联系。”   念颐没有立时表态,表情在吃惊和理解的范畴内转换。   海兰又道:“方元和我有联系是陛下默许的,最近这几日,你的事儿有好些便这般传入陛下耳里。姑娘,”她不提自己的事,只是有感而发握住了念颐的手,“我在殿外都听见太后娘娘的话了,固然,这世间有‘花无百日红’的说法,可那也不是针对姑娘你的。依着我看,名声于这时候的您而言并没多大用处,天下人要说便叫他们说去,嘴巴长在人家身上不是——”   念颐攒眉犹疑不定把说这话的海兰看了又看,觉得她和喜珠说话的套路越发相像了。   她们都是为了她好,她是知道的。   同样的,她顺从太后应下那些安排,一是为家里,二来,也有为须清和名誉着想的考虑在,总想着,兴许一走了之之后就能得太平,说到底不过是在逃避。   “你说的轻巧,我现在”念颐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照这么说,我出宫去禁园的事他也会知道?”   问完,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把事情想的太简单,太后作下这样的安排,须清和恐怕未必猜不到。   她的身世他都是知道的,他不嫌弃她也从不提起。还有出宫秋狩这事,最开始的时候就是他向她提议的,是她自己说不去——   海兰蹲在四方小几前削苹果,局外人总是分外看的清,“姑娘真呆,一个小小禁园困的住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心里装着谁,时时刻刻都要掌握她消息的,姑娘就是跑到天边也不打紧,更何况这趟不是您自己跑的,是太后娘娘的手笔。”   “看你说的,好像我有多稀奇多讨人喜欢似的。”念颐嘟囔了一句,仰脖子靠在车壁上,额前坠着的华胜摇晃不休,“我活得真糊涂,连你都比我知道的多”   须清和和太后是亲母子,对峙起来做儿子的怎么能给母亲脸子看?又要照顾娘亲的面子,又要顾虑到她,他一定很为难。   是了,她不能再左摇右摆的像只不倒翁,要走,现在就跳车跑得远远的,要留,那就这么坐着马车去禁园住上几日,然后等着须清和来接自己,这之后所有的幸福、辛酸、悲喜,不论怎样都不怨天尤人。   念颐两手相合,轻快地一拍掌,“其实去禁园也挺好的,上一回见太子还是许久之前了,他的毒都清得差不多了罢?我看禾茹在太子身边这样久,她待他是真心的!真好,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   突然的,提起太子做什么?   海兰把苹果切成一块一块的堆在碟子里递给念颐,“我怎么记得太子的毒全是那禾茹下的,她若是爱慕太子,如何下得了手?”   “真笨,才还感叹你知道的比我多这就是你不懂了,”念颐咽下一口苹果,又吃一口,边嚼边说:“据我所知,这个禾茹是麒山王安排在太子身边的,受人之命忠人之事不假,你还不许人家假戏真做么。”   这么一说还真有几分道理,海兰看着她们姑娘若有所思,暗道她有这工夫琢磨别人的感情却不想想自己,她若是早应下皇帝对他言听计从,保不齐都不会有今儿这一出。   马车飞快地出了京城,车队前前后后约莫有二十来人,多是穿甲持剑的侍卫,可见梅太后从头至尾都没有致念颐于死地的想头。   天色渐暗,立冬后白昼愈短,耳边风声浪浪,道路两旁的树不住向后飞跃。   骑马在队伍最前边的头领打了个喷嚏,对旁边梅太后派来的太监道:“公公,您看这天色暗了,弟兄们一路劳顿马不停蹄,这会子都累得不成了,要不就停下来歇会儿?反正驿站再有个把时辰也就到了,那时候天恰好黑透,大家伙儿进去用一顿饭正好休息安置,明儿起早赶路。”   太后的命令的是快,越快越好——梅太后在皇帝身边也有人,须清和没几日就要回程的消息她亦耳闻,是以送走顾念颐几乎成了刻不容缓的事。   马上的老太监扶了扶半歪的帽子,喘气道:“虽说太后娘娘懿旨,尽早将顾氏送往禁园,这一路也不短,咱们是该昼夜不停的,但是么,咱家并非不通情达理之人,”他又喘了喘,“既然你累了那就吩咐车队暂停罢,咱家这把老骨头也折腾不起。”   头领满脸堆笑,心里骂了句“老东西”,遂勒住缰绳叫停了队伍。   众人纷纷下马,吃干粮的吃干粮,喝水的喝水,老太监拍了拍肩上的灰尘,换了副表情挨到车窗边道:“太子妃莫慌,队伍暂停休整,即刻便出发的。”   车里念颐已经熟睡了,海兰把毯子把上拉了拉,微微掀开帘子的一角悄悄回道:“知道了,我们姑娘已经睡了,”往前挪了挪,“公公,奴婢没见识,向您扫听扫听禁园在哪儿啊?距京城很远么?”   老公公使劲往车里瞄,不过他什么都看不见,只道:“禁园在随州,咱们紧赶慢赶也要一月有余。不过远归远,一路上太子妃是吃不着苦的,等下到了驿站沐浴休整,一切都安排的顺顺当当儿的。”   “是是是,辛苦您老了!”海兰懂规矩,宅门里泡大的又会做人,在袖兜里掏出一只翡翠镯子塞给老太监,笑呵呵道:“这一路上就拜托您老人家多关照了。”   老太监笑得满脸都是大褶子,他一触手便知那翡翠镯子不是粗制滥造的玩意儿,这丫头也未必有,想必还是上头打的赏。   这样的好东西值得收下,断了根的人眼里更重财帛金银,眯眼道:“姑娘太客气了,照顾好太子妃是咱家此行分内之事。”   一番虚假客套,各自安好。窗帘阖上,海兰撑着下巴看着沉淡光线里自家姑娘无忧无虑的睡颜,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只是,那时的小念颐一醒过来便会哭着闹着要娘她一个丫头,却到哪里给小姐找娘去?   思维渐至迟钝,恰在海兰将睡未睡之际,外面蓦地响起一片刀剑相搏之声。她惊得坐起来,第一个反应是看念颐,她却仍是睡着。   海兰情急之下打开车门,夜黑如墨,冬日晚间凝结的空气中混入鲜血的味道,护卫们眨眼间死伤过半,躺了一地的尸首。   她惊得捂住嘴,眼睁睁看着一群蒙面黑衣人持刀冲到马车正前方,要逃跑的老太监被刺客一刀砍倒在地,眼睛似乎还看着自己。   海兰吓得懵住了,这辈子也没见过这种阵仗,她只暗庆不是姑娘看到,转过身忙要叫醒念颐,后背上却忽的被抵住了什么,她一动也不敢动,利刃尖利的肃杀之气隔着衣物传遍周身。   变故发生的太快,她宁肯相信这只是个梦。   护军们不堪一击,少顷便被屠杀的一个不剩,蒙面人之后有人执着扇面走将出来。   他满面挑剔,颐指气使地开口,“顾念颐在里头么?”   海兰被强行拽下马车,这才能借着朦胧的夜色看清来人面孔,千想万想也想不到是他——麒山王!原还道是哪路山匪或梅氏派来的人麒山王不辜负她的惊诧,冷冽地瞥了海兰一眼,好在权衡之下倒没有立时下命令杀了这个丫头。   他掩了掩鼻子,掀袍跨进马车里。   车中光线混沌晦涩,令人无比意外的是顾念颐竟是卷着毯子一副睡得黑甜的架势,她难道还聋了不成!?   “如此无视本王”   麒山王不悦,捏着扇柄把扇子插。入腰间,抬手就要去弄醒她,可就在要碰到她的时候,突然发现顾念颐的小腿肚依稀动了动。   念颐眯着眼睛辨清麒山王的脸,腿肚子没禁住抽了抽,她是在海兰下去的时候惊醒的,什么状况都闹不清,脑子里也还迷糊着,唯一的应对举措就是装睡。   “嘁,掩耳盗铃什么意思。”发现她醒着,他咧嘴笑了笑,欺近道:“本王猜测,皇嫂定是不愿前往禁园的,那鬼地方,山高路远坑深,不是人呆的。”   既然被发现了,再装下去委实没有意思。   念颐卷着毯子坐起来,只露出巴掌大的脸看着面前恍若从天而降的麒山王。两人在黑暗里对视片刻,她揣测他的意思,探询道:“王爷来搭救我的么?可您看上去不像是这么好心肠的人。”   她也不需要他横插一脚,看来麒山王是有预谋地插手此事,他自然是不怕得罪太后,兴许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处理掉不,倒不尽然,他要她的命没用,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还算半个亲戚呢麒山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念颐语调微扬“嗯?”了一声,面露不解。   他笑眯眯露了牙,下一息却抽出绳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捆了她的手脚,嬉笑道:“别挣扎,越挣越紧,这绳子乃是本王从西域淘换而来,非一般绳索能比。嫂嫂若是擦破点皮,伤着了自己一分半分的,便是太子哥哥不找我,九弟也要治我的罪。”   “你这个人——!”她果然不敢动,先前的迷惑神色一扫而光,怒瞪着眼睛好像要吃了他,“王爷傻的么,该不会还肖想皇位罢,莫非以为捆了我能得一星半星好处?只怕你竹篮打水一场空!”   有没有好处不是她说了算的,这副刺儿头的模样太稀奇了,麒山王抚掌而笑,“嫂嫂别气坏了身子,来,本王先带你出去。”他毫不避讳地打横把她抱了起来,掂大米一样掂了掂,纵身跳下马车。   黑衣人紧跟其后,海兰紧张的呼吸都要停了,忙不迭也跟上去。   麒山王抱着念颐上了第一辆马车,海兰却被人拦下送进了后一辆,她没法子,探头张望,见马车在夜色中不疾不徐地掉头,这方向,正是返程回往京师。   而原地剩余的黑衣人正清理地面打斗过的痕迹,连那辆马车都被弄得不翼而飞,夜风猎猎,树木摇曳似鬼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念颐透过窗缝隐约觑见外面的情况,脑袋里嗡嗡作响,打量着麒山王,未几不由一凛——   地面的痕迹都被抹去了,马车,尸首都没有了,弄得倒仿佛她从来都不曾在这里和这队人一道存在过似的。   依照太后的计划她被送往了禁园,不出意外须清和亦是如此想,而外界也知道顾念颐身在禁园,所以她本人有没有抵达并不重要。   “怎么好像,这世上没有我了?”   麒山王盘膝对着个小型的书架而坐,昏黄的火光跃动不息,他一手执着烛台在翻找着什么,随口道:“你想叫什么名字,春花秋月,中意么?”   ☆、第75章   她有种不妙的预感,直瞪瞪地望着他,“王爷有话为何不直言,你掳了我定不是一时兴起。至于名字就不需要了,什么春花秋月,实在俗气,您不妨留给自己的丫鬟使…!”   麒山王“噔”的将烛台往角落的长形条几上放下,平素玩世不恭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抹阴鸷,却也只一瞬,要不是念颐确定自己不是错看定会认为那仅仅是烛火跳动的缘故。   “……王爷,不论怎么说我也是你大哥的太子妃,”书上说,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人都懂得示弱,念颐磨了磨牙,放软声音道:“我只是个弱女子,夫君被软禁,禁园里亦有人取代了我,宫中太后娘娘更是看我不惯,现下又落着王爷手里,插翅也难飞,真是好苦的命——”   麒山王蹙了蹙眉,放弃在书架里找书的念头。   马车打了个弯,他的身体被动地向她靠近些许,更能看清影绰光影里那双泫然欲泣的生动眉目。   这须臾的惊艳让他联想到头一个太子妃陆氏,陆漪霜,果真是很有几分相似之处。   麒山王为争夺储君之位可谓费尽心思,早早便布下棋子,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非但太子没有死,连他以为残废之躯不足为患的九弟承淮王都凭借诏书以雷霆之势登基称帝。   他总忍不住想,假使禾茹没有爱上太子,须清止早死一千一万遭了,若是承淮王的腿疾不是伪装,那现今坐在龙椅上的人便是他自己……可惜没有如果,朝思暮想的皇位就这么旁落,须清和往日装得与世无争,还同太子走得极近,称兄道弟,却原来心机深沉如斯,称他是卑鄙小人绝不算冤枉。   麒山王的沉默不免让念颐心慌,她往后躲了躲,脸上的警惕明显到他想忽视都不成。   “我不会害你,只要你愿意配合。”麒山王忽而体贴地拿起一块糕点,晃了晃才放到她嘴边,“嫂嫂饿了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同本王耍心眼,我说的对么?趁着这会子有空,我还可讲个太子,九弟和陆漪霜三人的故事给你听,却不晓得嫂嫂可有兴趣。”   念颐鼻子微动,咽着口水摇头,“我不饿,故事也不想听。王爷并非市井的说书人,何必自降身份,实在太委屈您了。”   天晓得他的糕点里是不是下了毒,麒山王可是能派人在太子身上下慢性毒药的人,心眼蔫儿坏,还有他的所谓故事,她好奇是一回事,真要听却万万不能够。   “王爷就放了我罢,再不然,解开我的手脚也好,”她眨巴眨巴眼睛,无辜和可怜都不是刻意装出来的,心酸地道:“做什么一定要绑着我呢,我跑不掉的。我现在手好痛,脚好痛,额头方才撞在车壁上,也好痛……”   “不听话的人确实是要吃些苦头的。”麒山王慢慢地说着,自己吃掉了手上的糕点。   不过过了须臾,他有些动摇。   也不是说多心疼顾念颐,只是一个泪雾迷蒙的女人把自己看着,眼睫湿润,楚楚的招人怜,他良心上便不很过意的去,加之,此番确实也还有事情要着落在她身上——   “真有这样痛么?定是你自己挣扎了,我说过这西域绳索的厉害之处,你自己不听罢了。”一头说一头解开了捆住她手脚的绳子,往角落一撂。   念颐没想到麒山王这么容易就不捆着自己了,两只眼睛熠熠生光看了看他,继而就揉着手腕端起了几上盛放糕点的碟子。   他不阻挠她吃东西,只一言不发地观察她的外貌。看她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口,“我此番找你却是有一事,普天之下,唯有你能助我,事成之后你想要什么都好商量。”   看样子是准备谈正经事,也不用调侃的语气喊她“嫂嫂”了。   念颐抽出帕子拭手,下巴略略抬起道:“你是王爷,竟然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想来不是什么好事,你不要说了,我是不会答应的。”   他想抬出她的侍女以做要挟,微一思忖却压下去不曾言明,反笑道:“明人不说暗话,宗室中人眼下都晓得你与九弟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关系。他迫于压力,这才将‘你’送回圈禁太子的禁园。”   念颐还想着狡辩,面上的尴尬一闪而过,睁眼说瞎话道:“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在宫中暂住罢了,回禁园是迟早的事。便是这一回,若不是王爷从天而降,我过个几日说不定都安全抵达禁园了,那假太子妃始终是假的。”   “是说禾茹?”麒山王盘膝坐回原处,哼哼着道:“我的探子来报,禾茹现今儿同太子相处甚佳,连我都不予干涉了,你莫非反要插一脚进去么。”   念颐滞了滞,倒是从没想到这点,麒山王笑得愈加大方得意,“你应当清楚,太子是拿禾茹作陆漪霜的替代,就好比——”   他的语调让她很不舒服,“好比什么?”   麒山王却没有说下去,他仿佛只是在悠闲地品茗,直到杯中尽了才以一副循循善诱之态道:“我之前说要给你讲一个太子,九弟和陆漪霜的故事,现在还不感兴趣么?”   ********   天空的雪花棉絮一般撕扯着覆盖下来,远近处连绵的屋檐都变作层层白色,忽然,一阵疾风呼啸着掠过梅花树丛,浓郁的腊梅香气便随着宫人掀开的绵帘钻入殿中。   不同于外面的寒冬腊月银装素裹,云钦殿偏殿里暖意洋洋,只是正中坐于书案后的皇帝神情丝毫不亚于冰天雪地,眉梢都结了冰棱子一般,眼神扫下去,一众殿中当差的个个大气也不敢出,倒是宁可在外头喝西北风。   方化搓了搓手,想说上几句劝解一下主子。毕竟你说说,都坐上皇位了没的还为找不着一个女人烦心动怒的,在他看来顾念颐一准儿是自己在半途中撇开太后的人跑了,要不怎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可这话他哪里敢说,更何况方元到现在还坚持认为是太后成心放跑了顾念颐,他的说法也的确值得推敲,毕竟太后娘娘在那日陛下回宫后质问时言辞躲闪,压根儿说不出顾念颐的去处。起初还不认,最后咬出一句是派人送去禁园了,此间症结便在于禁园里找遍了,皇帝没回宫便亲自去接人的,没人啊。   这事门外小心翼翼进来个宫女,在方元耳边说了几句就告退出去,方元往上看了几眼,揣着小心道:“皇上,梅姑娘又来了,咳…给您煲了乌鸡汤……”   他本以为会是否定的回答,哪想须清和把朱笔放回笔架上,颔首应允了。   这真是天方夜谭,皇上对梅初吟不是一向避而不见的么?想着,方元就亲自去打帘迎梅初吟进来,她显见的是精心打扮过的,服饰清婉,眉毛画得又细又长,发梢上粘着几粒雪珠,瞧着温婉又知书达礼,脸上那道据说是被顾念颐划得毁容的疤痕也瞧不出了,看来着实花了不少心思。   “阿吟给皇上请安,”梅初吟盈盈屈膝,她总念着两人旧日的情谊,又是表兄妹,料想自己是不同的,“我给您煲了汤,眼下都过了午膳的时候了,皇上还不用膳对身子不好,这汤是阿吟在太后娘娘那里偷师学艺学来的,娘娘说了,您喜欢——”   “呈上来罢。”他干巴巴地直接打断了她的话,眉宇间却毫无躁意。   梅初吟心下窃喜,只要能换得表兄的怜爱自己枉做小人也值得了,顾念颐不配和自己争,她妄想不属于她的东西,落得什么样的下场都是咎由自取。   须清和拿起调羹搅了搅这一盅浓稠的鸡汤,热气氤氲了他的表情,“咔嗒”一声,调羹被放了回去,他侧头问她道:“朕听闻,那日你回家后你的侍女便去了麒山王府。”   梅初吟被问得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皇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哦?竟是子虚乌有的传闻么。”他的眼神从这句话出口变得幽深阴暗起来,“就是你的脸被念颐划伤那一日,你怀恨在心,将她出京一事暗下里知会了麒山王。”   太后要送顾念颐去禁园一事虽不是天知地知,然知晓的人绝没有几个,太后身边的人嘴巴都严得很,而知晓这件事情还有足够的理由告诉麒山王的便唯有梅初吟了。   她腿一软就跪倒下来,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摇头为自己辩解道:“我只是,只是将念颐妹妹要去禁园的事派人告诉了麒山王,至于他要做什么做了什么我都是不知情的,我……”   她不晓得皇上是怎样晓得那天她的侍女去过麒山王府的,当时只是气不过,思想起麒山王三番两次向己示好套话,她没多考虑就顺水推舟告诉了他。事后这段日子一直在庆幸当时的举措,一个小小的报信就解决掉了顾念颐,皇上遍寻不得,她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   须清和连看她一眼都不耐烦似的,要不是看在太后的份上,梅初吟这会子早死了。底下方元方化面面相觑,都惊讶于突然发生的这一幕,他们还道皇上只是诈一诈梅姑娘,没曾想他是早就收到了消息。   梅初吟灰溜溜夹着尾巴退下后方元忍不住道:“皇上,接下来怎么料理?”既然人在麒山王手里,那麒山王不论有什么算盘都不够看的,他们直接去搜就是了,海兰必定和她家姑娘在一处。   方化很瞧不上方元那股子积极劲儿,心说他不就是比自己多了个玩意儿么,成日的就知道想女人,偏生还要让人以为他多忠心耿耿似的。暗啐了一口,方化道:“无凭无证的,咱们陛下哪怕是一国之君也不能上门搜查,况且……找出来了两边面上更不好看,试想本该在禁园的太子妃怎么又出现在京师了?还是在王府里,一旦传将出去该有多难听。”   方化这是说到了点子上,须清和揉了揉眉心,依他的揣测,麒山王不会蠢到以为拿住了顾念颐就捏住了他的命门,他这么久没有动静,看来是在等着自己亲自上门。   方元想的粗浅,直接道:“八王这是还不肯消停,如今天下既定,他竟还敢肖想皇位,甚至暗下里劫道儿,真叫人没话说。”   须清和恼他聒噪,瞥了一眼过去,方元立时噤声了。他起身走到窗格前,推开窗户,簌簌的小雪花吹进来,还没落地就成了虚无。   约莫两个月没有她在面前和他闹脾气,细细想来,似乎他们从来就不曾长久地相处过。倘若麒山王当真以她为胁提出各式各样的要求,他会不会答应?   不知为何,须清和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还记得那时决定什么都不做放任念颐嫁与太子,他原来自那时起就把她放在第二位,类似的事情太多,他对她显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好。   可是世间女子,也仅有她是他在意的,莫非是他爱人的方式出了差错么?   保护不好她,放任太后的作为,她总是被放在可以“重新来过”的位置,他没有想过也许会失去她,笃定她始终站在原地,在他一回首便触手可及的位置,对他温软地笑。   “这是怎么了?”方元低声问方化,方化被窗口的风吹得缩了缩脖子,也觉得古怪,一时却说不上来。   皇上鲜少有悲秋伤春的时候,打年少一战成名后起都是风风火火的样貌,直到后来终日坐于轮椅之上,他才伪装出几分温淡儒雅,没人的时候却冷清孤僻,谢绝任何访客,终日只一个人在王府里练剑射箭,仿佛再没有其他爱好。   实话说,要不是一再向方元确认过,再加上方化自己的观察,他至今都很难相信皇上真能喜欢上别人,尤其是这女人身份并不一般。   良久,须清和阖上窗扇,吩咐方元方化不要跟着,自己一个人走了出去。   。……   雪花漫天,念颐抱着描金手炉坐在亭子里,她鼻子冻得红扑扑的,两眼直愣愣看着雪地,亭子边上的池塘前几日冻住了,早上有王府的下人来砸过冰,平镜一样的水面上放眼看去全是空洞的窟窿眼,怪渗人的。   海兰跺着冻僵的脚道:“姑娘就跟我回去罢,这都等了好几日了,王爷不都说了,皇上该来还是会来的,你在这冷风口上喝西北风最后受罪的不还是自己么?”   念颐紧了紧狐裘,大抵是专心在等须清和来,是以注意力集中并不觉得有多冷,摆摆手道:“你自己回屋去罢,别在这里陪我等,我心里过意不去。”   海兰怎么可能真的走,她叹了口气,认命地坐了下来。在这王府里住了月余,按麒山王的话说,什么时候皇上来接了,她们就可以走了,至于她们姑娘和八王是否私下里有什么协商她却不得而知。   皇上扑了个空从禁园赶回京城需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而现在距离她们住在王府里两个多月了,假设皇上是从她们住了半个月起时启程从禁园出发,消磨到今日,再算上调查也需要时间,那也该是时候寻摸过来了……   念颐不想海兰和自己一起在这里等,就把手炉递给她,“换些碳罢,手炉都不暖了。”海兰答应一声,怕她冷着赶忙儿就去了。   亭子里终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念颐舒了口气,冷得打了个颤,呼出的白色气体转瞬间都消弭了。   她有点难过,这两个月来每当这时候就会想起麒山王的话,他或许是成心让她误解,让她觉得须清和根本就不那么在乎她,只是拿她做陆漪霜的所谓替代品,这么一来她心灰意冷,自然而然就会听他的话,为他所用。   她原本是不相信的,然而随着日子一天一天推移,她开始患得患失起来。毕竟,麒山王说的都不错,他不是瞎编乱造。   他若果真把她放在心尖尖上,当初就不会放任她和太子成亲了,而今他自己出京去秋狩,从晚秋到隆冬,这么些日子,他都不担心她的安危么?他既然能洞悉太后的手段,为什么不用更好的方式化解?   她是不是想的太美好了,才会以为他去禁园接她是理所当然,也许人家根本就没有把你放在眼里,就像麒山王说的,他犯不着为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毁了声誉,太后把她送去禁园其实是他默许的,他再也不想见到她了,不过碍于面子嘴上说不出口罢了……   念颐忍不住眼眶红了起来,揉揉眼睛眼睛刚站起身,模糊的视线里不知何时走近一个人。   “你坐在风里淌眼抹泪儿的哭鼻子,别人可是说不定就快大婚了呢。”麒山王大冬天的都不忘扇他那把扇子,念颐横了他一眼,坐回铺了软垫的石凳上,“你放弃罢,我不会帮你做事的,你要还想下毒行刺做这些不光彩的事就找别人去,我做不来。”   他嗤笑一声,合拢扇面悠哉地道:“不要把本王想的太复杂,兴许我打从一开始就另有所图呢,也未可知。”   她狐疑极了,这个麒山王表面看起来玩世不恭,其实一肚子坏水,今天这样明天那样,他为什么偏偏相中了她?害得她心情每况愈下,再这么下去保不齐她就要找棵歪脖子树吊死算了!   “求您别搭理我成么?”念颐气愤地推开麒山王,步子匆匆出了亭子。   可她没有撑伞,一走到外面脖子里便兜满了雪,才几步就缩回来,麒山王正欲嘲笑她,余光里忽然瞧见自家管家踩着积雪吭哧吭哧跑将过来。   念颐也注意到了,只见那老管家进来后凑在麒山王耳边咕咕叨叨了几句,麒山王表情马上就不一样了。他不知是兴奋还是害怕,或许都有一点,抬起折扇冷不防在念颐头顶敲了下,“本王险些儿以为自己赌错了!”   他踅身对管家交待几句,再对一脸懵然的她道:“来吧,你心心念念的人来了——”   麒山王的目的从来不是皇位,到这会子了他知道自己没本事再将须清和强行从龙椅上拽下来,可他也清楚地认识到须清和为人之阴险不露。   他只道他是他的威胁,他于他又何尝不是?   他必须自保,天晓得太子还能得几时活命,而九五至尊想残害手足并不需要太多时间便可成事,多的是人帮他罗织罪证。当然了,如果不是他的小辫子多的长满了整个脑袋等着人来揪。   积雪厚厚的一层,穿廊过院,走了好一时他们才在一间正房前停下,麒山王先一个跨门进屋,念颐四处张望却并没有看到须清和,她有点儿失望,跟进去道:“怎么不见他?”   麒山王比个“嘘”的手势,笑容里有几分诡秘,他拍掉她肩上的雪道:“瞧见那个屏风没有?一会子你就站在那里看着,我不叫你出来千万别出来。”   念颐皱着鼻子否决了他,“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她自然应当听他的,须清和如今要什么有什么,未免也太顺遂。此番不让顾念颐对他彻底失望,他自己心里过不去。   长眸微微眯起,道:“你的丫头海兰为你换暖碳去了,换了这样久,你竟不担心她。”   此言一出念颐还有什么不明白,她只得往屏风后走,只是心里奇怪,麒山王费了这么大的阵仗,难道只是要她在屏风后看戏似的?   她刚站定,门口依稀就传来熟悉规律的脚步声,念颐心头一跳,隔得远远的,果然看见须清和进了门。   他身上半点雪也未沾染,穿便装,侧对着她的方向,脸庞白净,薄薄的唇微抿着。   念颐没来由地紧张,四下看了看,忽然发现麒山王不见了踪影。   雪光透过未阖紧的窗缝斜照进来,屋里的光影好似都被切割成一块一块的,屏风前方的帘蔓忽而鼓动翻飞,她唬了一跳,那里不知何时站了个女子,削肩,有一头乌黑的长发,手腕上戴了只青铜铃铛。   她一动,清脆悦耳的铃音便充满了整个屋子。   须清和也看过去,他凝着那只奇巧的青色铃铛,耳边响起的铃音压迫思维。他有丝恍惚,迟疑了片刻唤道:“……霜儿?”   一只手突地自后捂住了念颐的嘴巴,麒山王凑在她耳边细声道:“陆漪霜的闺名便是‘霜儿’,那只青铜铃正是他送与她的。你瞧,不过一个铃铛就勾了他的魂,若是真人呢?”   若是真人……   “这世上本无无缘无故的爱,你生得像陆漪霜,所以太子迁就你,九弟以为自己喜欢你,但那都不是因为你。”   最终都不是因为她自己…么?   念颐开不了口,也没有说话的欲。望,周身的力气仿佛在顷刻间被抽空了。   她一直在等须清和来,却没想到最后是这样的结果。她知道是须清曜设计了这一切,但须清和的反应不是他能控制的。   他是这样思念故人,会思念,就代表感情深浓。   念颐鼻头酸涩,或许麒山王是对的,她在兰卿眼里只是一个还算看的过眼的替代,在腻味之前暂且舍不得松手,所以今次会出现在这里。   麒山王松开念颐打了个响指,那长发的女子便却步退行出去,带走了迷乱人心的铃铃之音。   须清和微怔忪,抬眼间却见麒山王从六扇屏风后缓缓而出,他右手牵着个人,呆呆的不声不响,垂着头看着她自己的脚尖。   他松了一口气,哪怕早就猜到麒山王不会对念颐如何,但此刻看到完好无损的她他依然感到松懈,连适才那一出青铜铃都不打算计较,向前走道:“念颐,朕来接你了。”   她的反应很古怪,竟然略略地往麒山王背后躲。   须清和见状看向兄长的眼神立时变了,眸色转深复看着念颐,嗓音从喉咙里卡出来,“到朕这里来,你难道不愿意跟朕回宫?”   ☆、第76章   念颐咬得嘴唇都发白了,这才抬头看他,须清和似乎不大高兴,一向处变不惊的眉头都锁了起来。   他的反应叫她心里好受了些,似乎这样才能证明他又多在乎了她几分。   意识到自己在这时候竟然还有这种没出息的想法,念颐忽然很沮丧。横竖她已经被他吃定了,他心里却仍念着旧相好,念着他的青梅竹马,还什么“霜儿”,那一声唤得情真意切,都能余音绕梁了,他怎的从来都不曾这样亲昵地叫过她呢?区别真大,心已经偏到姥姥家去了!   她看着他,越想越不好受,怪不得须清和对他美貌动人的表妹不动心,原来只因为此青梅非彼青梅,他心尖上一尘不染的白月光青梅早被光阴存封了,她的出现于他只是个带着瑰丽色泽的意外,不过尔尔。   念颐回想起那一日,天空中飘着靡靡的细雨,她又被哥哥拒绝了,站在廊下满怀的无助落寞,也最是狼狈。而就在蓦然回首的一刹,望见那片雨幕花树下竟有一个面貌清矍如谪仙的男子。   他在注视着她,她记得极为清楚,当时只觉惊叹,瞥若惊鸿,她想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或许随时会乘风而去……   照现下这情境,他们之间倒当得上人生若只如初见,念颐甚至都不记得须清和的形象是从几时起在她印象里变了。   失望和沮丧交替而来,好似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她给自己鼓了鼓气,瞪了他一眼道:“您说的话念颐听不懂,我应该启程往禁园去,太子殿下在哪里,哪里便是我的归处。”   麒山王眉毛抖了抖,这发展些许超出了他的预料,本道顾念颐闹闹脾气扭捏着也就得了,转眼就被皇帝带走了,不妨她竟然往他自己背后缩,此情此景,他反倒像是个奸夫一般——   须清止看向麒山王的眼神已与外头招摇的烈风寒雪毫无二致,冷冽到温度尽失,麒山王咽了咽唾沫,拿胳膊肘捅顾念颐,压低嗓子道:“你这是要害死本王不成?我好心叫你看清他的真面目,你当谢我助我,不是躲在我后面,你晓得你这么一躲他怎么看我们?定要以为你我……”   “您别担心,我不在乎的。”念颐打断麒山王,她难过极了,眼圈儿都红了,抱住他的胳膊瓮声瓮气地道:“王爷是好人,我想他是不会送我去禁园的了,眼下唯有您愿意帮念颐的忙了。”   她顿了顿,抽了抽气,“原先我打算回家的,可我一旦回去也不过徒徒叫爹爹哥哥为难,不得已、不得已想求王爷帮这个忙,您帮了我,念颐必定记得您的恩情。”   尴尬爬上麒山王的嘴角,他使劲儿拔出自己被抱住的手,觑了不远几步处那座冰山一眼,回身道:“别别别,本王不稀罕你记得我劳什子恩情,九弟眼下是皇帝,一国之君,你怂恿本王和他对着干,你什么居心,这不是害本王么!”   他声气里居然有几分苦口婆心的味道,最开始为的就是保自己个安泰顺遂,做个太平王爷,顾念颐这么胡来真够受的,麒山王忖了忖,又添补几句道:“你听我的话,安心跟九弟回宫去罢,他心里虽然没有你,好赖你长得像陆漪霜,瞧在陆氏的面子上你再怎么耍性子他也包容你。”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念颐眼泪“啪嗒”就从眼眶里跌了出来,顺着脸颊涟涟挂在下巴上。   须清和看得头顶生烟,却又委实闹不清他们是怎么回事,她哭他心疼,她和八王站在一起他更生气,冰雪两重天,恨不能立时把她拽到自己身边来。她有什么委屈有什么不痛快的只管和自己说,对着须清曜楚楚可怜的算怎么回事?   正不悦地想着,眨眼的功夫,忽见念颐从自己身边经过,抹着眼泪跑出了门,他连拉都没来得及,转身正要追上去,麒山王忽而拦在了身前。   “且慢,有话好好说,为兄数月未见九弟,心里着实积了一肚子的话,不吐不快。”他说着,可亲地拉住了须清和的手,就仿佛感受不到他隐忍的怒火,笑道:“来来,皇上上座,为兄的坐下首。”   须清和眼神从庭院那抹消失的白色身影上收回,料想念颐再折腾也出不了王府,便耐下气性坐了下来。   他眉目里依旧结着厚厚的冰碴,麒山王倒也沉得住气,没叫他的视线冻死,他吩咐丫头上茶,脚尖在地面上点了点,道:“实不相瞒,为兄近两年在京中无事可做,多少呢,有些腻了。皇上也是知道臣的,没别的爱好,就好游览各处风光山水……”   须清和反应静静的,掀开茶盖嗅了嗅清新的味道,却没喝,捧着茶盅若有所思。   麒山王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怕自己再呆在京中招致杀身之祸,说什么好游览山水名胜,果真么?只是托词罢了。   他真正的目的是提早前往封地就藩,就此山高皇帝远。这本也是人之常情,可——   “皇兄的心思朕自然明白,万没有横加阻挠的道理。”须清和摩挲着茶盅光滑微暖的表面,一边嘴角无声无息吊了起来,缓缓道:“只是,朕有一事不明,还望皇兄赐教。”   麒山王端着的从容气度在他的威胁性笑弧下险些破功,却仍是道:“皇上但说无妨,为兄倘或知晓,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些事两人心照不宣,譬如顾念颐因何出现在麒山王府里,而他又因何会单枪匹马来此处,这低调的作风可都不像须清和了。   “也没什么。”   口头说的风轻云淡,须清和的眼里却凝了太多东西,麒山王脸上笑容僵了僵,耳畔传来微微的仿若淬了毒液一般的声音,“皇兄是从何处寻来的青铜铃?朕恍惚记得陆氏去后此物便随她同葬了。你非但寻了来,甚至在念颐跟前弄出一场好戏,这般煞费苦心,竟只是想叫我们离心?”   麒山王额头渗出几点汗液,他拔出玉骨扇扇了扇,琢磨着措辞。须清和说的丁点不错,他就是想给他添堵,既然他把顾念颐看得那样重,他自然就在顾念颐身上下功夫。   不过,瞧眼下他这不信的模样,莫非疑心重,怀疑顾念颐已叫他收买要像禾茹之于太子似的……给他喂毒?   这可不是可以开玩笑的,即便麒山王自认自己真有过这个想法,但也早已经在顾念颐油盐不进的态度下打消了。他也想过,同样一招使两次未必可行,且太子和须清和有本质的区别。   太子将逝去的陆漪霜视作今生挚爱,他爱的障了目,对于所有面貌同陆氏相若的女子都狠不下心肠,须清和却不是。   他眼中大约只有他自己,当年陆漪霜心仪他须清曜自认自己是头一个看出来的,可须清和呢,未见得是不知,然而毫无回应,任由爱慕自己的如花美人成了太子妃。这事仿佛一面镜子,映照着数年后同样心仪他但最终也嫁与太子的顾念颐。   这么一个人,在他跟前耍心计耍手段恐怕很难成事,即使美人计也不成。   麒山王拿起茶盏咕咚咕咚了一大口,仿佛渴极了,抬头道:“九弟不要多想,为兄只想做只闲云野鹤而已。至于,让顾姑娘和皇上离心,这又何从说起呢?委实没有这样的事,必然没有的。”   庭院中的雪更大了,门开着,风吹得帘蔓妖魅一般游动飞舞,须清和手搭在圈椅的扶手上,指骨冰凉一片。   他似乎不觉得冷,呵了口气把眸中寒湛湛的光晕敛了起来,垂眸笑道:“有没有,朕心里清楚。皇兄与朕手足情深,朕在这里记着。”他按了按自己心口的位置,微一叹,站起身径直走了出去。   ****   王府很大,念颐住了段日子却四处都走熟了。   她一路红着眼睛跑回下处,眼皮耷拉着,耳朵都冻得红了,一进屋就把门关上,扑在里间床铺上嚎啕地哭,哭得伤心的不得了。   海兰简直吓坏了,她们姑娘从前可没这么哭过,就连被五爷忽视也没这样的。海兰搅了热手巾跟进去,她蹲在床前劝她,“把脸擦一擦,这是要哭成个花猫儿么?我听管家说你跟王爷走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哭成个泪人儿回来了,啊?”   念颐嘴巴撅得像个瓢,声线都是抖的,又气又难过,“我以为他是真心看重我,喜欢的是我这个人……海兰,我今日才算看清了他,一个两个的,总拿别人当影子是什么臭毛病?皇族了不起么,我还是王母呢!不喜欢我?我也不稀罕,我才不跟他走,就不……!”   这都说的什么呀,莫不是皇上来了?   海兰一个头两个大,轻轻拍她的背给她顺气,念颐趴在那里哭得直打嗝,断断续续地道:“海兰,你收拾包袱,看屋里有什么值钱的都拿走,拿走…拿走回头出了王府到当铺里典了换银子,我们远远儿地离开京城,再也不要回来了——”   她现在的话在她眼里都是疯话,怎么没喝酒还能说醉话呢,海兰纳闷,看手巾凉了便预备出去重新搅一遍。   一转身却生生吓了一跳,碧纱橱前也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条人影,面罩乌云,她急忙跪下,请安的话未曾出口就被他扬手制止了。   须清和示意海兰出去,她不放心地看了看趴在床上犹自捶胸顿足的念颐,蹲了蹲身只得出去,关上门自己在门外守着。   念颐什么也不知道,脑袋里天旋地转就想着怎么能离得须清和越远越好,一头还碎碎念,他侧耳细听,依稀听见些类似于“混账”的字眼。   “……”须清和无语,须臾吁出一口气,嘴角奇异地弯了弯。   床陷下去一块,念颐以为是海兰坐在旁边,她抱着被子像平常一样很自然地把自己的脸枕到“她”腿上,嘟囔着道:“海兰,我手冷,你帮我捂捂。”   他说好,拿过她冻得凉凉的两只手捂在自己手心里。   ☆、第77章 →_→   两只手都被暖暖地包裹住了,融融的,念颐还没来得及感慨海兰的手怎么像男人的一样又大又暖和,很快就反应过来。   她也确实是后知后觉,须清和那一声“好”虽说声音低,却也是存在的,念颐抖了下,迅速地抽出自己的手抬脸看他。入目是须清和弧线完美的下颔,他神色安谧,只有嘴角的弧度因她抽出的手露出一丝尴尬的痕迹。   “念颐……”   他才出声她就连滚带爬缩到了床角里,须清和上身前倾,房中淡淡的光影打在脸上,显得五官深邃而落寞,“麒山王的话你果真信么,他的目的便在于叫你对我失望。你细想,我和陆漪霜若果真有什么早在过去便该有了,她如何还会嫁给太子?”   念颐心里冷哼,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反问,“那你是不是和我也没有什么,反正我也嫁给太子了,既然如此,皇上还是尽早回宫罢,您政务繁忙,不要为我一个不足轻重的小人物虚耗光阴。”   “你这不是孩子气的话么——”他自然不会离开,倒是因她的话噎了噎。   现下回想起那时候念颐成亲,须清和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兴许他那时还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喜欢她。以为她即使嫁与太子了,心还是会向着自己,等他把储君之位夺过来,念颐依然是自己的,个中曲折无须在意。   他不尊重她的思想,不在乎地放任她与另一个男子朝夕相处,凡此种种回想起来自己都感到汗颜。   须清和抿了抿唇,趁念颐不注意往床里稍稍靠近了些许,“好,好,都是我的错,你跟我回宫,我们重新来过,成不成?”   “不成!”现在知道做小伏低也没用了,念颐脾气上来了十头牛也拉不回,况且他喊陆漪霜“霜儿”的声音还在她脑海里反复循环,成了一根刺。她做太子妃的时候心知肚明太子拿她做陆漪霜的替代,可是没有关系,她不在乎,太子毕竟不是自己心仪的人,如今须清和竟然也同陆漪霜暧昧不清,他们的过去她没有参与,她憋屈的慌。   “皇上去找您的霜儿去罢,普天之下长得像陆漪霜的人必然还有,您耐心着些,没准儿还能找到个生得一模一样的,”乌亮亮的眼珠转了转,她居然还有心情调侃他,“对了,我瞧着禁园里边的禾茹就很是不错,她连性情谈吐都是八王调。教过的,皇上一准儿欢喜,正好也把我和她调换回来,我去禁园和太子过去。”   须清和是能屈能伸的人,尽管念颐提起太子触了他的逆鳞,他还是选择性忽视了,笑了笑,坚持解释道:“我对漪霜不是你想的那样,念颐,她只是一位故人。”   “那铃铛是怎样一回事?”念颐乜了他一眼,“也不知是谁,眼珠子都不晓得转了,别是定情信物罢?”   酸的牙都掉了,她还兀自不觉,须清和歪了歪头,她已经在他伸手可及的位置,犹豫了下,到底没有轻举妄动,又道:“铃铛是一年她过生日我送的,她有些误会……都过去了。念颐,你再信我一回,今后朕会保护好你,没有人能够伤害你。”   他用“朕”,仿佛暗示她他以帝王之尊可以护她周全。   而梅初吟讽刺她出身的嘴脸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念颐慢慢抱住膝盖,下巴放了上去,眼睫也是耷拉着的,良久道:“兰卿,有些事实王权也抹不去,禁不了悠悠众口。”她睨他一眼,态度坦然,“我的身世,实在不堪,还有我现在的身份……叔嫂是可以成亲的么,皇后?你以为我闹脾气,不懂事,也许我是自卑呢。”   她配不上他,只会拖累他,让他被人在私底下笑话。可他是帝王,九五至尊只能在神坛上供人顶礼膜拜,任何私议都是亵渎。   须清和怔了怔,须臾把她抱进怀里。   “你怎么这么傻?”他的肩膀是宽阔的,身上有令人安心的气息,嗓音温淳而有力,“念颐,你记住,人的出生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有资格嘲笑你,以此为武器让你伤心、难过。同样,你亦不可自轻自贱。”   她抬头看他,泪影又浮上来,他心疼得无以复加,轻声道:“我不在乎你的出身,你也无需在意。谁若敢再提及,朕便杀了他,诛其满门。”   他说这话时既温柔又阴鸷,念颐唬了一跳,眼睛都瞪大了,挣脱着连连摆手道:“瞎说八道的,你为我如此岂不成昏君了——”   “哦?”他似笑非笑,叫人难以判断刚儿那句话是不是在开玩笑,“原来念颐以为自己生得是一张红颜祸水的面孔。”   “反正…反正再别说这样的话,怪吓人的。”她嗔怪地看着他,眉头微微蹙着,“其实你也不必担心我的,我是偶尔才会往深里想,才会郁闷,平时开心的事也不少,两相抵过,认真计较起来也不算什么。”   他微叹,轻抚她落在肩上的头发,忽而想起襄郡侯府的衡五爷。这是念颐的亲哥哥,却连他都对自己妹妹一副不搭理不待见的态度,似乎十来年一直如此。   他对她的关心确实不够,过往只想到自己,竟然今天才察觉到她对身世原来耿耿于怀。   顿了顿,须清和道:“不管今后发生任何事,记住万事有我。宫里都安排妥当了,从此往后,你不是太子妃,真正的太子妃同太子一道在禁园里。”   念颐有点发懵,心里想着他又在自说自话,她这不还没同意跟他回宫呢嘛,嘴上却很诚实,问道:“那我是谁?即便换了身份,我的脸又不是画皮,别人是认得出我的。”   “认不出来。”他笑得十分古怪,狭长的眸子略略弯起,“念颐,朕说你是谁,你便是谁。”   她不晓得自己是不是该高兴一下,他这么任性专横,仿佛把前路都铺平了,是不是只要她自己有了新身份,今后就可以在后宫横行无阻了?连太后也不能再以“叔嫂”为名多加干涉,把她自己家的人使劲往后位上推,须清和分明就一丁点都不喜欢梅初吟。   说起来,须清和才登基不久,眼下仍旧在国丧期间,老皇帝去了,谁家也甭想办喜事。如此说来,便是这样耗下去梅初吟也耗不起,她今年就已经算是老姑娘了,再过三年?做不了皇后可怎么办,哪家的爷们儿喜欢老菜皮。   “你笑什么?”   “我在笑吗?”念颐摸了摸自己嘴角,嘿了声,心情奇异地好转。只要须清和在身边,只要他真心喜欢她,任何的险阻都不再是险阻,他们可以一起努力一起克服。   他摇摇头,朝她伸出手,她没有立时把手搭上去,“要做什么?”   须清和不回答,只往皇宫的方位挑了挑眉,念颐心领神会,却不想轻易答应他,故意为难地道:“看不懂,我又没有答应你,你怎么以为我一定要跟你走。”   “是么,我也不记得给过你选择的权利。”   他说着微微莞尔,眸光温熙,触及到的每一寸皮肤都好像沐浴在隆冬的阳光里,“把手给我。朕牵着你一辈子,只有我们两个人。”   念颐砸吧着下唇,想要矜持也装不下去了,他说话实在太肉麻,自己都不觉得么?   可惜她很吃这一套,抿着唇装腔作势地把手放了上去,“握紧一点,说不得哪一日我就喜欢别人了。”   “皇宫里只有太监。”须清和道,声气平和。   她的手凉凉的,他包住呵气,未几略微攒起了眉道:“这样的天气,在屋子里也别穿的这般少,处处让人操心。”嘴唇却若有似无碰到她的指尖。   念颐不争气地晕红了脸颊,撇撇嘴一时没出声,想了会子才道:“我又不是男子,男子阳刚,女子属阴,你是暖的,我是凉的,你是热的,我是冷的,都像这样式,这叫做互补。”顺嘴又道:“所以人和人得成亲。”   “……你就是,这么理解的?男女之事也是这样想的么?”他好奇,低头看她表情,恰巧撞上她看向他的视线。   天雷勾动地火似的,不知怎么,念颐急急地看向别处。男女之事男女之事,他竟然不要脸地说出来了,当着她的面,还问她的意见???   “我没别的意思,”须清和若有所想,眸中绽出非同一般的光彩来,“你能这么想真是极好,我害怕不知道以后怎么跟你解释,我……”   他居然也有状似羞赧的时候,轻咳一声,面上虚红片刻,突而满脸正色地道:“念颐,三年我怕是等不了,还在想怎么同你开口。”   这还叫没别的意思,真有什么意思得是什么事呀——   她吞了吞口水,把领口紧了一紧,声如蚊讷,“现下是国丧,你是皇帝,哪有带头想那个的?”不害臊,臭不要脸……   他不曾听清她说了什么,心中却自有主意,满意地揽住她的肩膀,“好,回宫再说。”   ☆、第78章   一株老梅叫雪压弯了枝桠,实在撑不住了,扑落落的雪块便往下掉,雪地上凸起一座堆叠起的小山,院中下人搓了搓手,提着扫帚出廊扫雪。   海兰亦是冷得缩手缩脚,守在门外细听屋里动静,她知道自家姑娘的脾气,便是有点儿什么邪火,叫人哄两句也就过去了。何况今时不同往日,彼时须清和还是承淮王,如今却是一国之君,掌天下生杀大权,莫说姑娘自己,便是整个襄郡侯府也不过是帝王指尖一粒微尘,说处置就处置了。   在海兰看来念颐还真应该事事顺着皇帝才好,念颐却没有想那么许多,同自己心悦的人在一处,哪里有闲暇斗智斗勇,毕竟,她也没那个智力精力和他搅缠。   房门忽然开了,海兰一肃,见是皇帝走了出来,她打量他的表情,却看不出什么。也是,什么都写在脸上那是她们姑娘。   海兰福了福身,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去,须清和斜她一眼,道:“进去罢,为你们姑娘换身鲜亮些的衣裳。”   海兰连连称是,低着头正待跨过门槛,走到台阶下的须清和却折回来半步,他仿佛在预防着什么,“你们在房中,无事不要出来……”微一顿,“罢了,当朕没说。”言毕大步流星走入院中,也未执伞,雪花如棉絮坠在他乌黑的头发上,渐迷人眼,转眼就出了院落。   完全瞧不见须清和的人影了,海兰才松了口气,进门后急忙返身关上,连门闩都□□去。   她心里奇怪,看皇上适才的样子,怎么好像还担心她们姑娘出幺蛾子溜掉似的,难道她真有这个打算,被看出来了?   海兰怀疑地步入内屋,一眼就看见她们姑娘蹲在楠木衣橱前翻找的侧影,那份热切,仿似整个上半身也要埋进去。   “姑娘?”海兰也蹲下,“在寻什么,还是我来罢……”   “你可来了,”念颐侧首这才注意到海兰进来,拍拍膝盖直起身道:“快帮我看看,我穿哪一件才会和麒山王妃有些相似?这郑氏常年卧病在床,我来这么久也只是见过她一两面而已,”她表情幽怨,“麒山王妃病中素面朝天,衣装清雅,你却看我这柜子里,张张扬扬的,花红柳绿,不合适,委实不合适。”   海兰被这一溜下来的话弄懵了,“什么缘故,姑娘为甚么要学麒山王妃?”   这就要问须清和了,他说会给她安排一个全新的身份,她以为会是什么,结果竟然同本应八竿子打不着的麒山王府扯上了。   他说今后啊,她便是王妃郑氏的远亲,名儿都有了,唤作郑馥妤。   念颐不禁怀疑麒山王是怎么愿意答应的,便是麒山王答应,郑氏又怎么乐意呢?当今太皇太后就出自郑氏,当年太皇太后还是太后的时候,一手养大了麒山王须清曜,郑氏是想扶植麒山王做皇帝的,因缘际会之下未能如愿。   不过,如今须清和称帝,宫里太皇太后想必忌惮他……   这么一想,其实郑氏卖个人情也在情理之中。   念颐突然对须清和心生敬佩,他这主意不是临时兴起,看来是早就打算好了。她今后背靠郑氏,在宫里有太皇太后“撑腰”,也因为“郑馥妤”的出现,郑氏无异于吃下定心丸,不必惶忧太皇太后哪一日去了郑氏便要面临灭顶之灾,最受益的人还是她自己。   太后虽然是太后,却也不能不给太皇太后面子,处处搞针对。   念颐在梳妆台前坐下,眼瞳失焦,呆呆望住铜镜里的人影。想通了这些,她开始担心须清和这么做不怕他母后恼他么?   捏捏自己的脸,镜子里的人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她想自己也不是如何倾国倾城的容貌,要真有那般貌美,保不齐太后念在儿子是为色所迷还能理解他几分,现下她在太后眼中却多半是嫁过人又身世腌臜,太后想不通兰卿喜欢她哪里,该气坏了吧……   念颐双手撑着下巴,她也不想的,正如须清和所说,人的身世由不得自己,而她一介女流,婚姻大事也非自己能够做主,跌跌撞撞随波逐流走到这一步,无论如何,只要他还向着她,她便不能再生出任何退却的念头。   “姑娘,你到底是怎么了?别吓唬我——”   海兰心说怎么见完皇上后就有点儿神神叨叨的,念颐回身看她,简明扼要把接下来自己的想法和须清和的意思都透露给了海兰,她握了握拳给自己打气,“这一遭回宫,瞧着罢,我再也不用畏首畏尾了,梅初吟骂我那些话我就当听不见,往事随风,但是她要还是要和我争兰卿……”   她突然顿住了话头,海兰极为好奇,连呼吸都微微地放慢了。   准备放狠话了?这感觉很像是急速飞奔的骏马乍地停下,吊起了胃口,而且她们姑娘不是好与人争抢的性子,这是好听的说法,往坏了说是她们姑娘打小儿就像个小受气包。   衡五爷不管不顾,隔房的姐姐也要来踩一脚,她却没心没肺的,约莫还是没有娘的缘故,一颗心过往只扑在哥哥身上。   没娘的孩子像根草,但如今这样也好,有了新的身份,便有了可以争抢的立场。不夺不抢在后宫没法儿生存,先前东宫的情况又与皇帝后宫不同,先前是太子妃,在东宫才能够横着走,眼下下一步最好能执掌凤印,要真被封为皇后,那才是安稳日子的源头。   海兰操心得厉害,伸长脖子问道:“梅姑娘倘或还和姑娘作对,你打算怎么办?”   念颐皱了皱鼻子,指着鼻子骂街她不是没见过,做起来尚不知自己能力如何。   按说对付什么样的人就得用相应的手段,梅初吟嘴巴毒,她最好能比人家更毒,一句话堵了她的嘴,让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过其实梅初吟现如今不就是想嫁人么,她得想个法子,叫她彻底无望。   念颐哼哼笑了笑,负气似的回道:“她定是以为我怕了她,以为自己家世高于我,才在我跟前趾高气昂,海兰,我不恨娘亲的,我和哥哥不一样——”   她无数次把自己设想成哥哥,相信自己不会那般决绝,“哥哥以娘为耻,我不是,我甚至不曾见过娘亲。出身不是自己能选择的,娘亲和爹爹给了我生命,我已然是赚了……梅初吟笑我的出身,说我是野种,她越是这样说我就更应该表现得泰然自若。等回了宫,看我不教她学会‘知难而退’四个字怎么写!”   念颐说的神气活现,海兰由衷慨叹,看来姑娘是真的看开了,这是最难得,要不老钻牛角尖自己都瞧不上自己,别人更有底气指手画脚了。像现下这样,此番回了宫身份大变,何异于从零开始,果真甚好。   海兰从柜中取出一件玫瑰红万字流云妆花小袄出来,在念颐身上比了比,又取出素锦织镶银丝边纹月白色披风挂在漆红衣架上。   念颐看着妆花小袄默了默,蹙眉道:“这不成的,我和你说过了,麒山王妃打扮得素净,我若是她的姊妹远亲,衣饰装扮上理应一脉相承才是。正因为是假的才要学呢,不然,果真有郑馥妤此人,她便想穿什么穿什么,想怎么打扮怎么打扮。”   窗外隐隐有后院铲雪的“沙沙”声传进来,海兰开窗往外眺了眺,再回头时眨了眨眼,“我的傻姑娘,才儿皇上离开时特为吩咐了,叫你穿得鲜亮些!”   诶?   念颐微怔,眼前蓦地浮现出须清和那张夷然的脸,想象他说出这话时的心态,他难道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么?连她想什么都知道……   *****   等她们这边收拾妥当了,须清和人就到了,回程的马车里念颐正襟危坐,雪白的小脸像裹在缎子里,不难看出,她还是有一丝丝紧张的。   须清和探出纤长的食指在她鼻头点了点,念颐抬眸看他,忽而就扁了扁嘴。   她放下手炉揽住他的脖子,撒娇似的道:“兰卿,怎么办呢,我总觉得这样太顺利了,一顺利就没好事,会不会生出什么变故来?譬如…譬如太后娘娘不承太皇太后的情,愣是说我是顾念颐,好嘛我确实是,可是……”   她絮絮叨叨起来,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人紧张的时候需要缓解,而念颐缓解的特征就是说话了。   须清和面上漾起淡淡的笑意,他揽住她的腰把她抱住安抚,想了想,凑近耳边道:“你就是想的太多,母后又不是老虎,权衡利弊得失之下未见得坚持与朕作对。”   说起来,太后打心底里也不是要和皇帝作对,她是代表梅氏。梅氏要能出一个皇后,今后便大大不同了。太后做了那么多年贵妃,只差一步,难如登天,若不是儿子争气,她现在也不过一个太妃,或许连太妃也捞不着,暗中就被害死了。   念颐伏在须清和胸膛上,马车微微地震动,他的衣料绵软,脸颊蹭在上面很舒服,心也渐渐安宁。   “闭上眼睛睡会子,醒来就到了。”他亲了亲她的额头,“什么也不要想,念颐记住自己是郑馥妤,有太皇太后和郑家,别怕。”   她听了仰脸望他,眼瞳里映出他的面容。静了静,启唇的声气仿若夜半耳畔的嗡哝,“兰卿,我什么都不怕,只怕有一天你不向着我了。”   ☆、第79章   他听了只觉得她对自己还不够信任,他已决定一生一世同她在一起,或许只有自己才最清楚自己的心。旁的人,哪怕是念颐,都只道人事易变,他对她不见得例外。   “你啊……”   窗外的景色飞速向街道两旁倒退,马车顶上的积雪斜倾着,颠颠簸簸一路从车顶掉下去。须清和侧身推开车窗,瞬间有寒冽的雪絮沿着那道缝隙挤进来。大冷的天,街道上却仍有不少行人商贩,念颐眯了眯眼睛,不明其意,往须清和身后缩了缩。   他拉她出来,用下巴示意,朝不远处廊下一对年迈的男女方向努努嘴,“瞧见么,那边廊下有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妻。”   念颐说看见了,须清和一笑,关起了窗户。他把暖炉塞进她手里,语气颇有年长者对待年幼者的语重心长,“日子是一日一日过出来的,你镇日东想西想却能有什么结果。我这么多年只喜欢上你一个,不偏着你难道还偏着别人,又何来别人?或者,念颐以为喜欢上一个人是一桩轻松容易的事么?”   “嗳……我就那么一句,你却这么多话来堵我。”她把暖炉抱得更紧,忽而笑得狡黠,“只要你答应向着我就是了,兰卿,你说话要作数,君王家讲究一言九鼎,还有…你记得嘴头上今后多多让着我些,不要总是和我较真,横竖我又占不到你的便宜。”   念颐是想起过往和须清和相识相熟的点点滴滴,这个男人什么话都敢说,她和他生活一辈子,得想法子降住他。   ——愿望总是美好的。   “嗯。”须清和不置可否地抿起嘴角,她嗤了嗤鼻子假装没看到,往他怀里重重一靠,闭上眼睛喏喏道:“我休息一会儿,你千万不要动来动去吵着我。”   “好。”他轻应,对她的包容和耐性足有一个海洋那么无际辽阔。低头看窝在自己怀里鼻尖红红的脸蛋,她腮帮子微鼓着,唇瓣透着层柔和的浅粉,马车里光影变化,仿佛连嘴唇都在动似的。   索吻么?   他咽了咽喉咙,挪不开目光,视线好像被施了法术只能看着她的脸,直到马车停下才调开。   方元在外道:“皇上,咱们到了——”久久没有回应,他疑惑地清了清嗓门儿,车门忽而“咚咚咚”在里面被敲击三下。   念颐想伸懒腰,却发现手臂睡得发麻,她睁开睡得惺忪的眼睛,入目是须清和嵌在昏暗车厢里模糊不清的眉目。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念颐蹙了蹙眉,原来自己睡着了么,睡了很久么?   她揉搓着手腕,攀住他的胳膊坐直身体,左顾右盼下惊觉这会子怕是早已过了酉时,这天昏地暗的,窗缝里有微弱的光源映进来,即便如此却瞧不清人的面孔。   她慢慢地回过神来,“怎、怎么没有叫醒我?就任由这样睡着么……”她心说他国事繁忙,况且回了宫不去拜见太后,两个人面儿也不露算几个意思,太后那里必然听到了风声,很有可能连她的新身份都略知一二了。   容她大胆揣测一下,或许太后和梅初吟正摩拳擦掌等着和她一较高下,可她却在理应“剑拔弩张”局势里枕着皇帝睡大觉,大半日不露面,有种成心作对的味道。   “你既睡着了,自然该睡到自然醒。”须清和伸手抚摸念颐睡得暖乎乎的脸颊,大约是好几个时辰不曾开口,他的嗓音里有种钝钝的微哑,像风拂过树叶,“是不是饿了,我们回宫用膳。”   念颐摸了摸自己肚子,倒是没有饥饿感,却道:“不是,兰卿,我原先打算一回宫就去拜见你母后的,怎么眼睛一闭一睁天都黑了?”她禁不住埋怨他,拂开他不规矩在自己脸上移动的手指,“这下坏菜了,郑馥妤人都没露面平白就给人没规矩的印象。回头传出去,一准儿被说成是恃宠生娇,还道是我成心霸着你不叫你走,两个人这么久在马车里不下去却在做什么呢——”   “还能做什么?”   他脸上浮动的笑意她看不清,捉住柔荑亲了一口,语气很是轻佻,“朕乐意宠着你,迁就你,不怕人知道。”顿了顿,面色微变,复道:“这一点,母后最该清楚。”   念颐挤了挤眉毛,心知他是成心不叫醒她,嘟囔道:“话虽如此说,可你僵着身子坐了这大半日,我却在呼呼大睡,我多过意不去……这儿酸么?”她捏了捏他的肩膀,不经意打了个哈气。   他没说话,伸伸腿活动关节,老实说确实不大好受,要不怎么说为了心爱的女人才值当如此,换做旁人绝无可能的。   马车停下时她还睡得那么黑甜,他凑近,感受到匀匀暖暖的呼吸拂上自己面门,霎那间心都酥软了。   自然,无心叫醒她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顺势做给宫里人看的。   他没有任何勉强,她是他的障。为她多考虑多付出而走的每一步他都觉得值得,因为过往做的太少,便要学着对她好,让她每一天都安心踏实,让她清楚他在他心目中独一无二的位置。   一直以来,是他不能没有她。   “这样真的好么,我会骄傲的吧。”念颐倏地嗔了句,面上神情分明得意到不行,口吻却是一本正经的,她咳了咳,“嗯,这么的也好,我们回去先用膳,等明儿一早你上早朝,我一个人去拜见太后。”   听起来她比先时在宫里自信多了,挽了他的胳膊把他往马车外拖。须清和笑笑,任由她拉拽着,所谓帝王威仪和她比起来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宫门前精致的宫灯摇曳,光影里有几株枝影横斜的树,念颐仰头,望见漆黑天幕里不知名的星子,星光渗透隆冬的夜笼罩住她。再看须清和,他唇角笑意夷然。   他同星星是一样的。   ☆、第80章 终章 :啵一口   夜已经深了,窗外的月光沿着窗棱漫进殿中,一炉香烟气袅袅。   梅太后迟迟未歇下,披了衣裳坐在榻上,手中的茶水已然冷却,冰冷的温度贴合着指腹。   一声叹息从她坐的位置上溢出,服侍的宫人把头抬了抬,见没有吩咐便木头人似的融入到这殿中死水微澜的气氛里。   漫长安谧的夜太容易让人回想起过去,梅太后抬手望着自己的手背,乍看之下没有苍老的痕迹,可是火光跳跃着,她眼前依稀浮现出曾经的自己。   皇宫里的生活没有进宫前想象的顺遂,她却仍凭借着过人的美貌甫一入宫便受尽宠爱,带着家人的期盼,带着自己的决绝,以锐不可挡的气势一时风头无两。   宫墙又厚又高,帝王的爱叫人沉醉,渐渐的,闺中梦里的少年郎变作一个模糊泛黄的人影,她甚至记不起曾经爱恋之人的相貌。   多年后,也曾辗转听见过他的消息,听说他一直未曾娶亲,孤身过了很久,死于隆冬的一场重病。   在她沉迷浮华的日子里……   梅太后起身躺回床榻上,宫人上前服侍,小宫女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娘娘,您看外面又下雪了,天儿冷,奴婢给您把被子掖一掖。”   她没有说话,床帐的两边被宫人在外放下,帐中一片黑暗。混沌中,她又不可遏止地回想起那道模糊泛黄的人影。   一样的天气,雪,隆冬,不息的寒风,少年时候爱慕的男人便在这样的时节离开了。她缩了缩身子,被褥绵软,手脚却凉得让人想打颤,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初知他死讯的日子。   她也曾有那么重要的人,然而宫里的日子冗长惊动,一点风吹草动便致人万劫不复,她要活下去,活得比谁都好,心间万万容不得那样一个角落。   梅太后闭上眼睛,不想再沉湎过去。   她不晓得自己因何突然回想起了昔日伤感的心事,翻了个身,儿子的面容倏然在眼前浮动。这个不孝子,因为一个女人,连娘亲也要违逆,甚至不惜为顾念颐捏造身份,他如此行止简直狂妄,蔑视伦常,眼中还有谁?!   越想越气,梅太后胸中的怒火一时烧得难以平息,猛地坐了起来,宫人踮脚张望,唤了一声,听得帐中道:“皇上那边如何了?”   宫人垂首回答,“方化来传的话,皇上和郑姑娘回宫后一道儿用的晚膳……皇上…半句不曾提及娘娘,还有,方化说是明儿郑姑娘见过太皇太后便来拜见您。”   太后原以为自己会冷笑,听到后却也不过扯了扯嘴角。   她重新躺下,这回是真躺下了,两眼望着黑魆魆的帐顶,想起梅家,想起儿子看着顾念颐时澄亮的眸光,想起记忆里的年轻男子。   ***   次日,一夜无梦。   晨曦的光还未曾点亮天空,月牙儿的影子浅浅挂在天穹上,须清和闭着眼睛由宫人们伺候着穿上朝服,犹自带着睡意。   一番洗漱毕,用了两口清粥踏进念颐的房间。   做皇帝从来就不是一桩轻省的事,别人还在睡觉他已经穿戴齐整,哪怕困着也得作出精神奕奕的模样。   到了念颐这里,空气中有股暖融融的馨香绕在鼻端,须清和的脸色有丝松懈,他拍了拍肩上的残雪,挥退左右。   绕过棉白的帘蔓迎面便是秀床,轻手轻脚地靠近她,揭开床帐望见念颐蒙在被子里的半张脸容,他握了握自己的手,有些冷,便硬生生止住了想摸摸她脸颊的动作。   上早朝前进来也只是想看看她睡得好不好,有没有蹬被子……他其实是一个细心的男人,只是来看一看她,这就要走的。   须清和腿上才有了迈步的倾向,手却兀的被床上的人拉住了。   念颐居然不像是刚睡醒,力道大得很,她把他拉得坐到了床畔,声气嗡嗡从棉被里传出来,“来了也不同我说说话就要走了么?”   感觉到他指尖冰冷的温度,她更向上握住想捂暖他,笑靥浅浅地道:“我做了个不好的梦,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语意微顿,脸从棉被里整个儿露了出来,她微眯着眼睛像只慵懒的猫,笑得馨馨然,“这样一醒来就能看见你,真好。”   他的目光从两人相交的手延伸至她粉晕晕的脸颊上,反握住她按了按,略有迟疑似的,便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掖了掖被角。   “仔细冻着。”须清和的声音很轻,他朝外看了看,瞧着时间差不多,就抚了抚念颐的鬓角道:“你昨日说的不错,梅氏之所以一直抱有幻想,是因为梅初吟尚未婚配。是朕给了他们希望。”   他垂眸轻拍袖襕,眼底经年累月的漠然微微浮现,再抬眸望着念颐时那些情绪却都悄然无踪。   “梅表妹早过了婚配的年纪,如今正值国丧,三年期满量她也找不着相配的好人家。”须清和眉头略蹙,一副头疼思索的模样,“朕想过了,即便是念在母后的面子上也不能置之不理。”   他笑起来,“麒山王不是想去封地么,正妃体弱多病不是个法子,他身边缺个悉心照料的人。”   “啊?”   “不若就和梅表妹凑一起过日子罢。”   念颐讷讷地看着须清和,“叫梅初吟做侧妃么?侧室……这恐怕不妥,你随口一句的事,梅家却不见得同意,还有你母后那边也未必点头的。”她越想越觉得须清和是故意的,她昨晚只是暗示他给他心心念念着他的好表妹赐婚许个人家,他竟然把脑筋动到了麒山王头上。   麒山王妃如今还好好儿活着呢,病了好些年了,也没怎么着,何况人又不错,念颐也不希望她香消玉殒,好让下面的侧妃变成正妃。梅初吟一嫁过去就是个侧妃,侧妃说的好听,不过一个妾罢了,这是打梅家的脸嘛不是。   要梅初吟做妾,等进了麒山王府还要看正妃脸色,郑氏病体不假,人却不好糊弄,届时梅初吟那点小伎俩怕是玩不过人家,她要倒大霉了。   本来这么着倒也好,可须清和这一肚子的坏水到了别人那里看来怕就全是她挑唆他的了。她虽然和梅初吟不对付,但的确没那个意思啊。   思及此,念颐清了清嗓子忙道:“兰卿,你不要胡来,就不能许个中等人家吗?”   他饶有兴致地看向她,念颐抿了抿嘴,慢吞吞道:“不要弄的这样,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母后愈发恼了,回头大家面上都不很光彩……嗯,我就是觉得你有没有更好的方式呢?”   “你猜。”   须清和脸上带笑站了起来,他低下腰揉揉她的头发,念颐头发本来就睡得乱糟糟的这下更乱了,听见他道:“现下还早,你再睡一会子。”   她点点脑袋,看着他走出去,无奈地撇了撇嘴。   他怎么以为她还能睡得着,昨日分明回宫了却不第一时间去拜见太后,目下摆明了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口中嘀咕着“松懈不得松懈不得”,念颐爬下床,脚丫子光溜溜踩在氆氌毯上,海兰掀开帘蔓进来,心知她是睡不着的,便叫了宫人进来伺候早起。   换了身份,虽然说是大家伙儿心知肚明,可是皇上说她是谁她就得是谁,叫错半个字都是死,面上更不能现出半分异样。   突然变成一个原先不存在的人,念颐不大自在,她都准备好接受宫人们异样的目光了,却没想到所有人的反应都平常得出奇,就连昨儿晚上没见着她的都毫无异状。   她索性也不想这么许多了,如此看来最没有进入角色的人竟然是她自己。   等穿戴打扮好了,念颐用了点早膳就坐在窗前等天再亮一些,至少等到太后差不多起床的时候,否则早去了也是白等。   卯时刚过,冬日熹微的晨光照在一片茫茫的白雪上,瓦片尽染,屋檐下的冰棱子似锥,闪着琉璃般五彩的晕泽。   看着是差不多了,念颐舒了口气跨出门槛。听见叫声,以为海兰追出来撑伞了,不想却是喜珠。   看喜珠还是那个样子,风风火火的。不过在宫里行走,她还是倾向于同海兰一道,海兰稳重踏实些,叫人觉得安心。但喜珠一副有话要讲的模样,念颐也就没阻拦。   喜珠撑起描摹着梅花的伞面,雪点子打在伞上几乎听不见动静,无声无息。   她一手缩进袖子里,嘴里哈出白白的雾气,开口道:“姑娘,你不在的这段日子我和采菊都担心坏了,没成想这回倒是因祸得福,得亏了夫人九泉下有知护着姑娘,方能逢凶化吉否极泰来!”   “这么说也不错,娘亲在地底下必然是念着我的。”   念颐把暖兜里的手拿出来,挑起喜珠散在侧颊上的碎发勾到她耳后,想了想,道:“眼下确实是顶了新的身份,我的存在也变得合理。怕只怕太后娘娘不依不饶,她不欢喜我,仍要将兰卿和他表妹硬凑在一处。”   须清和的想法她没有说,毕竟还不曾付诸实施,麒山王对梅初吟做自己侧妃什么态度也是未知。   喜珠抖擞了精神,一头踢踏着积雪一头道:“姑娘不要泄气,说句大不敬的,即便太后娘娘不喜欢姑娘又如何,你又不是和她成亲过日子,认真论起来,还是抓住皇上的心最要紧,等姑娘掌了凤印,做了皇后,这后宫里就是姑娘说的话作数!”   念颐看了喜珠一眼,觉得她这些话说的太过急躁了。俗语讲“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你的”,可见很多事情强求不得,更别说做皇后这般的事。   不过念颐自己也心知肚明,她之所以在立后一事上心态平和到这份儿上,主要还是因为须清和。   他一再暗示加明示她要相信他,她间或有不安的时候,但更多的仍是对他的信任,只要想到他她就是安心的。谁不希望和自己喜欢的人做夫妻,做妾是一点意思也没有的,哪怕许她贵妃之位也是不同。   喜珠没得到反应有些失望,她是觉得姑娘就算打小儿被老爷和亲哥哥冷落,人本身却是不曾吃过苦头的。   没吃过苦的人不晓得争抢,以为一伸手,轻易就能得到所有。   后宫却是什么地方?得亏了现下换的身份是郑家的小姐,上有太皇太后下有麒山王府和郑家,她是两方势力的中和,看在这一层上想来太皇太后也不会袖手旁观。   是自己太操心了吧,姑娘是个有主意的,不然也不能把皇上吃得死死的……喜珠想着,看了念颐一眼,她却回过脸来对她笑,竟不知是怎的突然想到的,突兀地问道:“有家中的消息么?哥哥们都还好罢,老太太身体康健么?”   这问的显见的是襄郡侯府,喜珠搓了搓手,反应了一下方道:“侯府的事传不进宫里来,姑娘想家了?……仔细脚下,”搀扶了一把,见念颐表情有些惘然,喜珠就道:“也不是一丁点消息也没有,六姑娘的亲事因国丧拖延下来了,嘉娴公主和洲六爷的事也是铁板上钉钉子,没跑了——”   “喔…六哥哥同公主倒是极为登对。”念颐感怀地翘了翘嘴角,想起那个家,停了停,目视前方又问:“五哥哥呢,没有消息么,家中还没有安排亲事么?”这便要落在六哥哥后头了。   喜珠知晓姑娘对衡五爷的感情,这么说起来,也是许久未见了。   她遗憾地摇摇头表示不知,复道:“侯府里同外界是一样的,只道姑娘是去了禁园,姑娘现在身份不同了,过去的事还是不要多提及了罢……”   念颐呼了口气,她其实已经很久想不起家里的人和事,收拾了心情,便先去拜见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郑氏年老了,没有念颐想象中应有的精明练达或是咄咄逼人,至少她表现在她面前的是相对慈祥的状态,仿佛一个再平凡不过的老人家。   人上了年纪起的早,念经拜佛度日,太皇太后也不例外,她应当是决意远离纷争了,当着阖宫人的面拉着念颐的手说了好一会子话,不亲近不疏离,一切都将将好。   等太皇太后开始礼佛了,念颐才告辞转出来。   挨着是拜见太后,不知是不是受了太皇太后的感染,郑氏那种平静安宁的感觉让她心里很舒服,心态也不知不觉好上许多。   有道是冤家路窄,念颐不清楚她和梅初吟是不是冤家,但宫里的路好像真的变窄了。   老实说,她最不想碰见的人就是梅初吟,连话也不高兴和她说。上一回划花她的脸,这是结下大仇了,不是换个身份就真不是她的,况且梅初吟屡屡口出不逊,念颐很怕自己气性上来了再和她扭打起来。   很没有形象的。   她们在太后宫殿大门前看到了彼此,梅初吟的脸色显得极为憋屈,在过去念颐的印象里这位自诩名门的高贵嫡女不会露出这般的表情。   既然碰了面,没有不打招呼的道理。   两厢对笑了笑,念颐笑得有点僵硬,她还不习惯伪装自己。梅初吟倒是更快进入状态,她的指尖在自己脸颊上抹了抹,“托你的福,我这张脸可是险些儿就毁了。”   念颐睁大眼睛凝视她的皮肤,除了被这大冷的天冻出来的轻红血丝,梅初吟的脸上一丝一毫的痕迹也没留下,由此可见她说这句话是在埋汰她,保不齐还在炫耀什么。   “第一回见面,不晓得姐姐在说什么。”念颐厚着脸皮眨了眨眼睛,憨厚无辜的模样直戳进她眼窝子里,弯唇道:“嗳,我可进去了,外头风雪交加的,我若是吹坏了,他一定会不高兴的。”   这个“他”是——   梅初吟张着嘴,冷风灌进去,她想明白了,瞪起眼睛,竟然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念颐飞快地跨过门槛,说出那句话几乎是下意识的,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潜意识里这么想气死梅初吟。   喜珠也迅速打着伞跟上来,偷偷比了比大拇指!念颐把她的手按下去,两人相视一笑,她没有回头去看梅初吟的脸色,想来分外精彩。   太后在暖阁里修剪红梅的枝条,错落有致的纹路棱窗渗进外头的雪光,她不禁意抬眸,在窗缝隙里望见顾念颐从回廊另一头往这里走,而梅初吟对着她的背影跺了跺脚,居然折身往回去了。   走廊里,喜珠悄悄地道:“姑娘,梅小姐似乎被你气跑了——”   念颐往回瞅了瞅,身后长廊空无一人,除了顶头立着两个垂手耷脑的内监。她嘬了嘬唇,“非也,她才不是被我气跑的。”   “还能是谁啊……”   “你看,梅初吟这个人,曾经是和兰卿定过亲事的。”念颐边走边给喜珠解释,“她是他的表妹,又有太后撑腰,曾经站在多么得天独厚的位置上。换做我是她,为了同喜欢的人在一处兴许会更过分。可是——”   喜珠心说姑娘你还挺会设身处地为别人想的,就听她又道:“可是当初她错过了和他在一起的机会。兰卿谎称自己残废了那时候,不可谓不受尽冷眼,我晚上睡觉的时候就在想,如果是我,在我最低落最无助的境况下背离我的人,这辈子我都不要再给他们机会。你明白了吗,梅初吟未必不气她自己。”   “如此说来,她竟是也怨怼自己的么?”喜珠耸了耸眉头。   念颐看看天空,点点头道:“是的吧,我也是最近才琢磨出来。”看须清和对梅家的态度,还有他那么不念旧情的模样,她的分析不会错的。   不管怎么想,还是她和他更有缘分,虽则经历了一些波折,她总是逃避,他也没有经验,叫人气恼……然而终究还是走到了今天,可见缘分在冥冥中一早就定下了,当真抛不下,妙不可言。   *   念颐进暖阁的一瞬间被暖阁内的暖气熏得微怔,她站到太后跟前屈膝纳福,缓了缓才适应了温度。   太后吹了吹红梅黄晕晕的蕊,踅过身打量着面前的人,须臾露出一抹自己也想象不到的笑容,格外风轻云淡地抬手道:“起来罢。”   念颐如蒙大赦,她还准备了一些说辞来着,不过看来是她想多了。   暖阁里多余的宫人应当是预先支出去了,念颐环顾左右,除了在窗边状似修剪梅花枝桠的太后便只有角落里侍立着一个宫女,气氛丝毫不紧张,和上一回过来的氛围大不相若。   “皇上去上朝了?”   太后起了话头,一句毫无意义的话,念颐颔首说是,忖了忖,轻声却讨巧地道:“皇上说了,他今晚过来同太后娘娘您一道儿用膳。”   “是么。”太后放下银制剪子,面上波澜不兴,角落里的宫女立即上来用布包起剪子。太后拍了拍袖襕,矮身在玫瑰圈椅里坐下,吩咐上茶后她道:“晚上你也会在?”   不晓得是何意,总归她不大喜欢她,想来是不愿意她也来的。   念颐觉得自己很上道,回话道:“娘娘说哪里的话,臣女一个外人,怎么好同太后娘娘还有皇上坐在一起用膳。”她不来,她一定不来。   太后有些意外,抬眼又凝了凝她,半晌仿佛笑了笑,道:“哀家并不是凶神恶煞的老虎,你急着撇远做什么。”她呷了口茶,清淡的茶香在舌尖弥散,忽然说:“他若是来,你便一同来罢。”   念颐差点没反应过来,咬着下唇的样子冒出几分傻气,“我可以……?”   太后正要点头,窗外突的闪过一道黑影,紧接着门口传来宫人仓促跪倒的声响,念颐也看过去,却看见须清和半边人影。   有人接过了他系在脖颈的大氅,他徐徐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凛凛寒气。   寒冷的天气容易冻着,念颐看须清和连个暖手兜都没有戴,睃了眼太后,就鬼使神差地挪了过去。她把自己的描金手炉往他怀里推,压低声音埋怨他道:“你拿着,什么也不戴难道就不冷啊,你也不是铁打的。”   他垂眸看她,再看向自己母后,似乎这里的情形比预想中好上太多。   “母后。”   须清和冷不防牵起念颐的手,她结巴起来,事实上这会子也没有她开口说话的余地。他拉着她跪下,背脊笔直,鲜亮的龙袍一角无意中盖在她小腿肚上。   念颐缩了缩,心口扑通扑通跳得急促。   太后见不得这种戏码,年轻的时候不是没有经历过,很长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早便看透了。况且,儿子的性子又很是固执,倘或这是他软硬皆施的第一步,想来晚上用膳是第二步。   她如果迟迟不同意,很可能到最后他不再会在乎她这个母亲的看法。   他做的出来。   多年之前他擅自装作残废时便不曾同她商量。   “好了,不必说了。”太后扯了扯自己的嘴角,挤出一抹馨馨然的笑容,她先是去搀念颐的手,“起来罢,大冷的天儿,地上寒气重。”   念颐条件反射就去看须清和,他倒是比她站得快,可见他有多不喜欢跪着。她抿抿嘴,扶着膝盖起来,心下想着是怎么回事,太后今天和往常不太一样。   须清和道:“母后这是同意了么?”他多疑到连自己母亲也不信任,眉梢微扬,“母后这样,叫儿臣不放心。”   太后端起茶盏,也不饮,似乎只是在捂手,就在念颐以为她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太后冷不丁恹恹地道:“你今儿早朝都把阿吟赐婚麒山王了,哀家还能怎么办?你长大了,万事不由着哀家了,一桩桩一件件多少都不听话,哀家何苦讨人嫌。”   原来是赐婚的事情传进了太后耳朵里……   念颐咽了咽口水,看着自己的脚尖,她没想到须清和这般雷厉风行,早晨看似是早朝前的临时起意,他在她床前温和的碎语,没成想当时就已经做下决定。   接下来的时间念颐很有些浑浑噩噩,她一直盯着他的侧脸看,似乎能看出花儿来,想了很多很多。直到被冷风吹了一脖子,打了个寒噤才意识到,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他居然牵着她出来了。   喜珠一行人远远跟在身后,须清和撑着伞,黑密的眼睫在他的眼睑打下一小片单薄的阴影。   “殿里还积压着一堆奏本,”须清和启唇道,却惬意地晃了晃伞柄,抽手在空气里比了座小山的弧度,他低头看着她,“约莫这样多,或者比这样还更多,你会陪着我么?”   他的嗓音同绵绵的雪絮绕在一起,念颐莞尔,踮起脚尖拍了拍落在他头发上的淡白色,装腔作势地摇头,“不陪喔。”   须清和混不在意地笑了笑,这样的距离,他可以数得清她的每一根眼睫,闻到她身上甜酒般的香味。他突然闭上眼睛,“每回都是我主动,这样,就换你主动一次。”   说着,伞面向下压了压,正好盖住身后一行人的视线,仿佛他们要做什么羞耻的事。   念颐踩到了边上的小雪块,发出“吱嘎”的踩雪声,满脸都是局促。须清和阖眼的面容近在咫尺,她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有句耳熟能详的话灵光一现般从脑海中掠过去——   男人闭上眼睛,就是要你亲他。   所以的确是这样吧,他又这样不正经……须清和的眼睫微微抖动着,念颐错眼一看,他恍惚是个羞涩的,等待心爱男子垂怜的大姑娘。   她假装清了清嗓子,左右四顾,唯恐被人看了去,偷偷摸摸吻上了他的唇。   须清和的唇瓣儿薄薄的,唇上凉凉的,好像夏天冰窖里取出来的碎冰,尝一口就融化在嘴里。   “啵”亲了一口,光天化日的,亲得她满面通红,羞赧道:“我主动好了,我们快回去罢——!”   他却享受地揽臂收紧她的腰,用力地吻回去,语声含糊,“好……轮到我了。” ================================== 本书由(梨梨梨梨只丶)为您整理制作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