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 本书由(梨梨梨梨只丶)为您整理制作 ================================== 桃花醋 作者:小醋 【文案】: 前仇敌成将军了, 前跟班成皇子了, 前竹马成首富了, 前夫子高中状元了 …… 晏恣无语问苍天:为什么都是前任? 本文描写了一名伪女神(棍)历尽艰辛最后达到财色权三收最高境界的故事。 1V1,HE,背景架空,切勿考据。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情有独钟   ☆、第一章 (捉虫) 晨曦微露,第一声鸡鸣还未开始,洛镇的市集便从沉睡中渐渐苏醒。 洛镇位于京城大安的西边,背靠一座洛安山,数条大江在此汇聚流向离大安不远的另一重镇阳州成入海。 此处山水灵秀,交通便利,水路、陆路、海路皆可,南来北往到京城来做买卖的商户都喜欢在此落脚,久而久之,洛镇也就形成了一个市集,加之洛镇风景秀丽,民风淳朴,和大安城门策马只需小半个时辰,因此城中权贵富豪都爱在这里另置别庄,俨然成了一个小京城。 离市集不远的一条小巷里,一扇门嘎吱一声开了,从民居里走出了一个少年来。 一身天青色短打,一片嫩叶叼在唇间,脸庞白皙秀气,嘴角自然而然微微上翘,让人一看就心生欢喜。 少年吊儿郎当地走了几步,一抹金色的初阳忽地跳跃在少年的脸上,原本惫懒低垂的眸子抬了起来,黑如点漆,清如山泉,那眸子一转,整张脸顿时便好比蛟龙点睛,刹那间灵动无比。 少年穿出巷子行了几步,冲着不远处一个早点摊叫着:“婆婆,给我来个糯米饭团加一碗豆腐花。” 那声音清脆,俨如金豆子掉落玉盘,叮咚作响。 摊主是对姓于的中年夫妇,于叔从忙碌中抬起头来冲着她笑了笑:“小恣,小辛哥给你留了饭团,特意叮嘱我放了你最喜欢的芝麻。” 旁边有几个食客打趣道: “怎么小恣有我们没有?不公平啊不公平。” “我们也这么多年的街坊了,回头去问问小辛哥怎么就这么偏心。” …… 旁边的于婶正在替食客装一碗豆腐花,看着她直摇头:“怎么又穿成这样了?好好的一个水灵灵的姑娘……” “婆婆,这样方便,”说着,晏恣冲着旁边的食客一笑,“方便上房揭瓦。” 旁边的食客乐了:“来,我婆娘特意多铺了一层瓦片等你来揭。” 大伙儿都哄笑了起来。 洛镇市集这头住着的都是穷苦人家,平日里都为了温饱各自奔波,也就只有这个时候能够穷开心一下。 晏恣顺势在长凳坐下,一边吃一边听着他们天南海北地吹了一通又各自抹了嘴散去,早点铺子有了片刻的清净。 于婶抽空在晏恣对面坐下唠叨了起来:“我得和你娘说说,都快十六了吧?怎么还成天在外面野。” 大梁朝纲初立尚不足二十载,承继前朝遗风,民风开放,女子求学、外出都算得上宽松,不过,像晏恣这样肆意的倒是不多。 晏恣吐了吐舌头,喝完最后一口豆腐花,掏出了一个铜板放在桌上:“我娘才不会管我呢。” “那你家那个吴婶呢?我看她还挺稳重的样子,得张罗着为你说个好人家了。”于婶笑眯眯地看着她。 晏恣家里只有母亲和吴婶一共三人,三年多前搬到这里,和这些街坊邻居都混熟了,大家都喜欢这个调皮开朗的女孩。 晏恣飞快地掏出了两个铜板扔在桌上,单手一撑跳出了凳子,顺手冲着她挥了挥手:“我娘说了,命数自有天定,不用我操心,对了于婶,昨晚我夜观星象有大事将至,这几日你小心点,切勿与人口舌。” 于婶乐了:“你这小丫头片子,从哪里学来的这些神神叨叨的!” “三生观啊,于婶,以后我可是要成为神算子的,你们到时候可都要求着排队求我帮你们算命!”晏恣咯咯笑着,眨眼便没了身影。 三生观坐落在洛安山的山腰,大梁道教盛行,好些富户都喜欢把子女送去道观修行以图个仙缘,过个几年再还俗各许婚嫁,前朝最盛行的时候,皇家都出了好几个有名的女道士。 教晏恣学算卦看命的正是三生观的挂单道长,姓冯,晏恣喜欢叫他老冯。冯道长见多识广,尤其精通星象算卦,靠着这门手艺游遍了五湖四海。 此时正值春暖花开的时节,一路走来,能看到好些踏青的游客,晏恣一边走,一边手都没闲着,顺手采了路边开得正欢的迎春花编起了手环。 路旁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在婢女和家仆的簇拥下缓缓而行,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好奇地打量了她几眼。 晏恣冲着她龇牙一笑:“这位姑娘好生漂亮,这个送给你,人面娇花相……相什么来着?” 说着,黄绿相间的手环在空中打了个转,不偏不倚,朝着那位姑娘的怀里落了下去。 那姑娘扑哧一乐:“人面桃花相映红……可惜这花是黄的。” “何必拘泥于皮相,”晏恣被漏了气,也不羞恼,狡辩说,“桃花和娇花、红花和黄花不都是花嘛。” “呸,你这不学无术的登徒子,胆敢调戏我家小姐!”姑娘身旁的婢女叱道。 晏恣一边飞奔一边笑道:“哎呦好凶,嘴长在我身上,夸夸你家小姐都不行吗?有本事来抓我啊!” 那清脆的笑声回荡在山林间,惊起了一群飞鸟。 许是天气好的缘故,三生观今天的香客不少,晏恣和观里的一些小道士都混得熟了,直接进了后观,却没瞧见冯道长,伺候他的小道士告诉她,今天观里有贵客,冯道长被观主叫去了。 观主端正严肃,晏恣不敢去放肆,只好交代了几句,说是自己在后山遛遛,到时候再过来。 从三生观的后门出去,便是洛安山的后山山腰,相比前山的柔美秀丽,后山因为人烟少至,多了几分灵秀。 转过两个弯,前面豁然开朗,一片桃花林出现在晏恣面前。前几日来的时候桃林还只不过是花苞点点,今日一看,已经是花蕊初现,一点点粉色晕染在枝头,就好像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 这是晏恣最喜欢的一处地方,春赏桃花,夏吃桃果,秋听山泉,冬看雪景,自在逍遥。 旁边山涧依稀有水声潺潺,春日的暖阳照在身上,晏恣摘了一朵桃花放在鼻间,一股浅香掠过,她忍不住用力吸了一口气—— 骤然之间,旁边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一股血腥味传来,她猝不及防,吸进去一大口,差点没呕了出来。 “真是倒霉,这是有血光之灾还是否极泰来?掐指算算……”晏恣念叨着往旁边一看,只见草丛里坠落了两只黑鸟,身上各插着一支不到一寸的金箭,挣扎了两下便断了气。 她好奇地四下看看,没发现有什么异常,想必是这两只鸟带着箭又飞了好一会儿,这才不支掉了下来。 金箭的长度有点奇怪,不足一寸,箭尖尖锐且有血槽,尾翼上刻着奇怪的图案,晏恣拔下来把玩了一阵,顺手插/进了自己的腰中。 盯着那鸟儿看了几眼,晏恣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前几日刚学了一招叫花鸡,这不是明摆着让她尝鲜嘛。 “原来不是血光之灾,是天赐良鸟。鸟儿啊鸟儿,可不是我取的你们的性命,转世报仇一定要找那个射死你的。” 晏恣胡乱念了几句超度经,找了石块和树枝,架起了一个烤架,从道观的厨房里顺了一些黄酒和调料,折腾了片刻烤起叫花鸟来。 过了片刻,一股香气就从泥块的裂缝中透了出来,晏恣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心痒难耐地哼起自编的小曲来。 “你个小冤家……莫东躲西藏……且来让我尝尝你的好味道……” 身后传来了重重的咳嗽声,晏恣一听便喊道:“老冯,肚子里的馋虫爬出来了吧?就知道这味儿能把你勾出来,别急……” 她边说边转过身来一瞧,顿时怔住了,只见不远处一名年轻男子站在桃林旁,看上去约莫二十来岁,一袭白衣,身姿俊秀,眉目隽远,整个人好似一把上古名剑,骄矜贵气却又锋芒毕露。 他的目光犀利,直直地扫过木架上的两团泥巴,最后落在了晏恣的脸庞。 “你是谁,怎么会在三生观的后山?”那人缓缓地问,声音清冷动听。 晏恣又惊又喜,真是没想到,这三生观里居然有这么一个青年才俊。洛镇这么上千口人,除了辛子洛勉强能和眼前这名男子攀个高下,其余的人只怕骑了八匹马都赶不上。 她素来喜爱交友,顿时热忱了起来,朝着那人走了几步,笑着说:“我姓晏名恣,是观里冯道长的忘年交,不知道这位大哥如何称呼?相识即有缘,不如坐下来一起尝尝我的手艺。” 那人眉头一皱,不着痕迹地朝旁边让了一步,淡淡地说:“不必,在下姓霍,只是想请问一下,不知道小哥有没有看到我的两只鸟儿?我刚才听到它们的叫声,应该在这附近。” 晏恣心里咯噔了一声,旋即乐呵呵地说:“两只鸟儿倒是没看见,不过刚才那边林子里扑棱棱的一阵晃,不知道是不是你那两只鸟儿被雌鸟儿勾走了。” 说着,她顺手往外一指,指向了另一个百米远的山丘。 那人点了点头,疾步朝前走去,口中不时发出尖锐的呼哨声,想必是在呼唤他的鸟儿。 晏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一片绿色中,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可怜,这么大的一个山头,去哪里找那两只鸟啊。” 等了片刻,见那人走远了,晏恣飞快地去取那两个泥团,那泥团被火烤得滚烫,她狼狈地左右腾手,烫得呼呼直喘气,好不容易用下摆包了其中一个,另一个没地方放,她轻轻一拍,泥团“扑”的一声裂开了,香气四溢,白嫩嫩的鸟肉露了出来,馋得她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晏恣四下一看,窜到了旁边的一块大石头后面,一口咬了下去,这肉香滑可口,韧劲十足,比起以前打得那些野鸟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是什么鸟……肉又多又有嚼劲……真是好吃……”晏恣抓着一只腿吃得满嘴流油,喃喃地自语着。 “知道这鸟要多少银子吗?五十两银子一个,你说好不好吃?” 一个阴森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第二章 晏恣嗤笑了一声:“五十两银子?你骗谁啊,两只鸟我都能买一间屋子——”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迅速地一抹嘴,跳开了一丈远,回头警惕地看着前方,只见刚才那个男子去而复返,面沉似水,那清俊的双眸中跳动着怒火。 晏恣赔笑着说:“你……开玩笑的吧?谁家的鸟有这么贵?” “从上百个鸽种遴选而来,历经数年训练,一千个鸽子中到了最后只有一只可以出师,千金易得,一鸽难求,你……居然烤了两个!”那人从齿缝中挤出几句话来。 “怪不得这么好吃……”晏恣脱口而出,旋即捂住了嘴,赔笑着说,“真不是我杀的,它们早就被射死了,我只是顺手捡了而已……” 她一边解释,一边不动声色地朝着道观挪动脚步,心里暗暗叫苦:看来今天捅了马蜂窝了,这名男子看起来俊美,可脸一沉下来一股萧杀之气扑面而来,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射死的?谁射的?你——”那名男子的瞳孔骤然一缩,厉声喝道,“你别走!” 晏恣哪里会听他的,她早就打定主意溜之大吉,眼看着离此人已经有一丈之遥,便脚尖一点,往道观窜去。 她自小在市井中长大,最擅长的就是打得过打,打不过逃的游击战术,脚底抹油的水平一等一的好,只是这次她失算了,还没等她跑出几丈远,她的肩头一痛,骨头好像要裂开了似的,身子被一股大力往后带去。 晏恣不假思索,不逃反退,顺手一扯下摆,拽下那个还没来得及吃的泥团,往那人怀里一送,笑嘻嘻地说:“霍大哥别生气,这是你的另一个五十两银子,不能送信了就替你填填肚子吧,物尽所用。” 那人又惊又怒,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晏恣冲着他踢了一脚,趁势往后发足狂奔了起来。 堪堪跑进道观后门,晏恣大叫了起来:“救命!老冯你死哪里去了!快过来!我给你留的一只烤鸟被别人抢走了!” 她慌不择路,东弯西拐,耳听着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头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谁这么大胆,敢抢我的吃食!”有人气哼哼地道。 晏恣长舒了一口气,飞快地躲到他的身后,指着那人道:“老冯,就是他,凶巴巴的,非说那两只野鸟是他的。” 老冯正是冯道长,一身道袍,须发半白,脸颊略长,一双小眼睛眯起来都成了一道缝了。别看他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实则却是个不受拘束的主,和晏恣倒是趣味相投,整日里就琢磨什么东西好吃,什么东西好玩,一来二去就成了忘年交。 不过,一看到那个姓霍的,冯道长立刻敛了怒容,笑着施礼说:“小恣你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小哥姓霍名言祁,是观主今日的贵客,霍小哥,让你见笑了,小恣向来顽皮,如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霍言祁眉头轻皱,傲然受了一礼,正色说:“道长客气了,只是我有要紧的事问她,还请道长见谅。” 晏恣从冯道长身后探出头来:“你这人真是太小气了,不就捡了两只鸟儿吃了吗?非说是你的,你倒是叫一声看,它们会答应你吗?会答应就是你的!我赔你银子就是!” 霍言祁气乐了:“好,你还狡辩,我这黑闪和别的信鸽不同,毛色乌黑,唯头顶上有一撮白,左右这毛还在……” 晏恣暗道不妙,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你还算不算是男人?仗着自己力气大手脚长来欺负人,我的肩膀都被你抓得快裂了,且不说这鸟不是我射的,就算这鸟是我射的,难道你还要杀了我为这畜生报仇雪恨?你这不是草菅人命嘛!” 旁边慢慢有些个小道士围拢了过来,看向霍言祁的目光都带着几分谴责和鄙夷。 霍言祁恨得牙痒痒的,这个小贼牙尖嘴利的,居然还倒打一耙:“难道你不是男人?有本事就出来说话,躲在别人后面当缩头乌龟不成?” 旁边的小道士们哄笑了起来。 霍言祁不明所以,双手背在身后,冷冷地朝着小道士们扫了过去,表情冷肃,那些小道士们的笑声卡在喉中,没了声息。 晏恣暗自啐了一口,都是些没出息的,被人一吓就蔫了。 还没等她想出什么脱身的妙招来,廊檐下一阵杂碎的脚步声响起,一群人说笑着朝着他们缓步而来。 有人忽然掩住嘴惊呼了一声:“少爷,就是他!方才他在路上调戏小姐了!” 霍言祁的脸色一变,原来这小子不止是个刁滑的小人,还是个淫贼!他正要上前,那冯道长宣了一声“无量寿佛”,凛然道:“霍小哥,老道这可不得不说句公道话,小恣虽然调皮跳脱,不过要调戏霍家小姐却是不能的,她可是个实打实的姑娘家,的确不是男人。” 霍言祁顿时愣住了,那个婢女惊呼一声,呐呐地道:“什么……他……她是个女的?这……这哪有半分女子的模样……” 霍家小姐瞪了婢女一眼:“就你嘴快,还不赶紧向人家陪个不是。” 霍言祁轻咳了两声,冷肃的神情终于稍稍缓和,冲着冯道长拱手道:“请恕在下眼拙,实在是她……她所为不像女子,不过,在下的确有要事相询……” 他再往冯道长身后看去,哪里还有晏恣的影子! 晏恣趁着他们说话,又借着人多和小道士们的掩护,一路抄小道溜出了观门,急急地下山。 她自觉倒霉,下了山便到了市集上吃了一大碗猪脚面,正想回家好好地泡个澡去去晦气,便瞧见一个小道士在她家门口鬼鬼祟祟的,一见到她,小道士做贼一样地窜了上来:“小恣,冯师父让我来告诉你,那个人有点来头,让你这两天小心点,外头去避一避。” 这可真是惹上煞星了。 晏恣万万没想到,吃个烤鸟还能吃出一场祸事来,这要是真较真起来,那个霍言祁不要脸地一定让她赔一百两银子,她娘非剥了她的皮不可。 幸好她天生豁达,不一会儿便把这件事抛在脑后,决定到市集里找自己的好友聊天解闷。 晏恣在市集里七拐八绕,一路和相熟的街坊说着话,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一家杂货铺前,还没等她开嗓子,就有个年轻人从店铺里快步走了出来,看起来也就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不过足足比晏恣高出了一个半头,高大威武,脸庞轮廓深邃,尤为瞩目的是他的一双眸子,比寻常人的浅了许多,带着几分棕色。 “我老远就看到你了,小恣,这次我从北边替你带来了一张狐狸皮,让你娘替你做件皮袄,冬天你就不会怕冷了。”那年轻人高兴地说。 晏恣摆了摆手:“我穿那毛茸茸的浑身就不舒坦,倒是你出去了这么多日子,怎么晒成个黑炭了。” 其实那年轻人肤色呈蜜色,看起来十分健硕,不过,这十里八乡相熟的都知道,晏家的这位小姑娘对白面书生有特殊的好感,说起话来都能规矩几分。 年轻人摸了摸脸,尴尬地说:“花不了几天就会白回来的。” 旁边有人重重地哼了一声:“男子汉大丈夫,白嫩嫩的做什么?少爷你这样才有男子气概。” 晏恣吐了吐舌头,立刻正色说:“是是是,子洛你可千万别听我的,辛叔说的对,你力拔山兮气盖世,是要做当世豪杰的。” 那年轻人正是小辛哥辛子洛。辛子洛两年前才到了洛镇,中秋灯会的时候,被一个小贼挑中了做肥羊下手,幸好晏恣就在一旁,顺手把手里吃了一半的糖葫芦扔了过去糊了小贼一脸糖沫子,又一起追出了一里地揪着小贼去见了官。 辛子洛感激万分,当场就请晏恣在镇里最好的酒楼大吃了一顿,他身在异乡,碰到一个古道热肠、古灵精怪的同龄人,亲近之感顿起,一来一去,两个人成了好友。 辛子洛是从北边过来的,倒卖一些皮草和药材,身旁有几个家仆在帮衬,辛叔就是其中一个。 瞧着辛子洛的气度和日常用度,晏恣揣摩着他应该是北边大户人家的少爷到各地历练的,自打在洛镇落了脚之后,辛子洛也时常外出跑商,有时候一走就是一两个月,骨子里都透着点神秘。不过,辛子洛不说,她也就不问,朋友贵相知,何必问出处。 唯一不太舒爽的是,辛叔看向她的眼神总是很僵硬,尤其是辛子洛不在的时候,说起话来夹枪带棒的。晏恣也纳了闷了,她自小特别有长辈缘,一些年长的婆婆大叔都很喜欢她,怎么到了辛叔这里就行不通了? 辛子洛瞟了辛叔一眼,辛叔板着脸不吭声了。 晏恣暗道扫兴,来聊天又碰到这么一个霉星,她不想自讨没趣,随意聊了几句便识趣地告辞走了。 出了门还没等她走出多远,身后传来一声呼唤:“晏姑娘请留步。” 晏恣回头一看,只见辛叔大步朝着她走了过来。 她有些意外,忍不住挑了挑眉:“是子洛叫我有事吗?” 辛叔摇摇头,沉默地看着她,好半晌才说:“晏姑娘,你和我家少爷,还是不要太过亲密的好。” 晏恣气乐了:“子洛是你家少爷?我怎么听着反倒你好像他老爷子?” 辛叔的脸色一变,僵硬地道:“你不要胡说八道,我是伺候少爷的,自然要为他着想,少爷在应州也算是有身份的,我怕他耽误了晏姑娘,也耽误了自己。” 晏恣嗤笑一声:“耽不耽误,你说了不算,子洛是我的好友,除非他自己要和我割袍断义,不然,轮不到你指手划脚的吧?” 说罢,她傲然一扬下巴,头也不回地走了。 平白无故惹了一堆闲气,晏恣都快气得浑身冒烟了,一路琢磨着自己到底是犯了什么太岁。走了好一会儿,她瞧见前面转角围了一群人,有热闹可看,她立刻把刚才的倒霉事抛到九霄云外,乐不颠颠地扒开人群朝里看去……   ☆、第三章 这不看还好,一看晏恣顿时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顿时气得不打一处来:卖烧饼的于叔和于婶坐在地上正在抹泪,烧饼炉和摊子被砸得稀巴烂。 大梁自梁元帝燕伯弘一统天下后,以前朝覆灭为鉴,身体力行,查治贪官污吏,致力于民生,在他的铁腕手段下,整个朝政算得上清明。 天下百姓经历了前朝的*和异族的铁蹄,对现在的太平日子分外珍惜,尤其是京畿地区,百姓温饱有余,民风向来不错,这样寻衅闹事的事情并不多见。 “谁把你们砸成这样?”晏恣一个箭步窜了上去,把于婶扶了起来。 于婶拽着晏恣抹起泪来:“小恣,你早上算得可真灵,都怪我没听你的话……” “你和人吵嘴了?”晏恣有点奇怪,她早上……其实就是随口一说,这两夫妻是出了名的老实人,这么几年都没见他们和人红过脸,“吵就吵了,也不能把你们的摊子砸了啊,太蛮横无理了。” “哪里敢和那些人吵嘴啊,”于婶看着满地的狼藉悲从中来,“他们要吃甜豆花,我就回了一句豆花都是咸的,怎么可能是甜的,那几个人就恼了,一刀就把桌子劈成了两半……” “这样蛮横无理还有没有王法了!他们什么模样?往哪里走了?”晏恣恼火地问。 于婶抓住她的手连连摇头:“算了算了,破财消灾,那伙人穿得很奇怪,个个都人高马大的,看起来一脸凶相,咱们惹不起。” “应该是异族人,打北边过来的吧。” “北边的异族?难道是轶勒人?”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脸色都变了,轶勒的铁骑曾经踏破过前朝京城的城墙,这片地方四五十岁以上的人都对此余悸犹存。 晏恣不置可否,又安慰了于婶几句,随后挤出人群,找了旁边的几个摊主问了几句,朝东而去。 洛镇的县衙就在东边,据说是镇中风水最好的位置,四周除了景福楼等高档的商户,还有一些当地富户的宅院。 晏恣走了没多久,就看见几匹马拴在县衙的驿馆外,有两个人站在门口,身材比洛镇的普通男子要高出一头,穿着一身斜襟锦缎长袍,腰上系着腰带,腰带的右侧都无一例外,系着一把匕首,眉目粗犷,一看就是异族人。 “卖力点,这些马一匹抵得上你们的十匹。”其中一个人冲着门口刷马的小厮吆喝着。 那小厮晏恣认识,小名叫小狗子,低头唯唯诺诺地应着,显然很是害怕。 天色渐暗,炊烟四起。 晏恣托人朝家里送了个口信,便一直蹲在驿馆不远处。饭点快过的时候,刚才刷马的小狗子跑了出来,把一块东西扔在了地上,狠狠地踩了两脚,又啐了几口唾沫,显然是气得不轻。 晏恣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小狗子浑身一哆嗦,转过身来一件是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是你啊,吓死我了。” “那几个人……不好伺候?”晏恣笑着问。 “别提了。”小狗子沮丧地说,“我都被他们踹了好几脚了,明天只怕路都不会走了。” “朝他们的饭菜里吐口水了没?”晏恣坏心眼地建议。 小狗子朝着里面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我不敢吐,就舔了几口。” “我闲着无聊,不如你回家歇着,我来替你的活?”晏恣建议道。 小狗子连连摆手:“你可别乱来,驿长说了,要小心伺候这几个人。” “谁有空去乱来,晚上我没地方睡,手头也紧,来赚两个零花,给我十个铜板当是替你挨打的,我们俩个子差不多,黑灯瞎火的,他们又分不清是谁。”晏恣神气地说。 晏恣换上了一身小厮服,在小狗子千叮万嘱之下,踏入了驿馆。 那伙异族人一共有六个,占了驿馆里最好的四间房,另外几个借宿的驿差都被轰到边角上去了。 此时那六个人正在中间的那间房中一起用膳,不时能听到大笑声传来,晏恣听了好半天才明白,他们这次出来是来拜见大梁的皇帝,顺带找个失踪了很久的人,整个使团还要六七天才能到,而他们则是先来探路的。 门开了,有个人探出头来,冲着她挥手:“去,再去拿两坛酒来。” “包图鲁,我们是要办正事的,别喝多了。”有人在里面叫道。 “那日松俟斤,汉人的酒淡得很,喝再多也醉不了。”包图鲁回道,不过,他还是改口了,“那就先取一坛来。” 晏恣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便取来了一坛酒,顺道便垂手站在旁边,开始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些人来。 这些人的肤色黝黑,喝起酒来简直像饮水一样,言谈中对大梁诸多鄙夷——要不是捡了他们的便宜,大梁的皇帝只怕还是前朝一个小小的都尉,怎么可能坐上这九五之尊的位置。 梁元帝燕伯弘年轻时的确是前朝的一名禁军都尉,当时前朝*,民不聊生,烽烟四起,而雄踞于西北的轶勒野心勃勃,趁此机会从北方长驱直入。 北方守军毫无抵抗之力,被轶勒一直打到了京城下,各地勤王的军队或是坐山观虎斗,或是心有余力不足,眼睁睁地便看着京城覆灭。 燕伯弘便是在那时纠集了禁军的余部开始反击,他骁勇善战,兵法娴熟,数次利用轶勒盲目骄傲的弱点以少胜多,渐渐壮大了势力,最终把轶勒军赶出了京畿地区。 此后,各地为了皇位陷入混战,燕伯弘用了近五年的时间,一统了天下,最后被下属黄袍加身,登上了帝位。 这些陈年旧事倒是有点新鲜,晏恣听得津津有味,还不时殷勤地倒酒,到了后来,这六人耳热酒酣,有的趴在桌上,有的倒在地上,各自呼呼大睡了起来。 晏恣等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走到那个领头的那日松,刚想伸手去推,却见他一下子睁开眼来,厉声喝道:“谁!” 晏恣吓了一跳,立刻垂首赔笑,捏着嗓子说:“大人,我扶你去床上睡,给你洗把脸醒醒酒。” 那日松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满身的杀气顿时消散,他招了招手,晏恣立刻扶住了他的胳膊,刚想把他架起来,哪知道肩上一阵大力袭来,晏恣腿一软,立刻趴在地上来了个狗啃屎。 那日松哈哈大笑了起来,抬脚踹了她一下:“快起来,太没用了,这才三分力你就受不住了。” 晏恣揉了揉下巴站了起来,呲着牙道:“大人……都是英雄好汉……小人可比不上……” 那日松踉踉跄跄地走到床边躺下了,轻唔了一声:“你今天伺候得还不错,这个……赏你了……” 说着,他扔过来一个银锞子。 “多谢大人,大人你等着,我给你洗把脸。”晏恣接了过来,垂首应着,嘴角勾起,露出了一抹贼笑。 - 天色大亮,驿馆里渐渐开始热闹了起来。 晏恣伸着懒腰从驿馆的小杂房里走了出来,瞧了一眼轶勒人的屋子,那几个人都还在睡,没有声息。 她捶了捶肩,三步并作两步走出驿馆,找了个相熟的,让他把银锞子给于叔于婶带过去。 小狗子回来了,胆战心惊地在驿馆里转了一圈,这才走出来掏出了十个铜板塞给晏恣,埋怨说:“我一个晚上都没睡好,我皮糙肉厚,被打几下也就算了,你要是被他们欺负了可怎么办?” 晏恣笑着接过铜板,往上一抛,铜板在半空中绕了个圈,丁零当啷地重新落回到她的手心。 “笑话,我不去欺负人就不错了,还轮得到别人欺负我?” 她的话音刚落,就听见驿馆里哐啷一声响,几声怒吼传来。 小狗子吓得脸都白了,哆哆嗦嗦地趴在驿馆的门上往里瞧。 晏恣顺势跳上了街对面一个半人高的断墙,笑着说:“呦,大清早的,谁这么大的火气。” 驿馆里一阵骚动,哭闹声和打骂声传来,有人从里面逃了出来,几个轶勒人在后面追,为首的那个正是包图鲁,只见他的脸上简略地勾了了几笔,一只神形俱备的王八跃然脸上,腮旁还印了一朵粉红的桃花,配着他愤怒的脸,看起来分外滑稽。 外面看热闹的人全都哄笑了起来。 “不许笑!”包图鲁猛擦了一把脸,恶狠狠地指着他们叫道。 围的人越来越多,笑声不减反而愈加响了。 包图鲁愤然一脚踹在门口挂着驿馆招牌的旗架上,木架居然被他一脚踹得歪了,摇摇晃晃地砸了下来,哐啷朝着地下倒去。 驿馆前围观的人发出一阵惊呼,四散奔逃,一个逃得慢的被木架结结实实地砸在脚跟,跌倒在地。 包图鲁哈哈大笑了起来,轻蔑地吐出一句话来:“孬种,只配在背地里玩些见不得人的小伎俩。”   ☆、第四章 (捉虫) 脑门的血直往上冲,晏恣跳下台阶,刚想接话,有人在身后急促地叫着她的名字。 “小恣别去!” 晏恣回头一看,辛子洛戴了一顶皮帽,面色沉肃,目光越过她落在那群轶勒人身上。 “那人是轶勒数一数二的勇士,后面领头的那个是轶勒的俟斤,也就是他们轶勒大汗下仆罗部落的酋长。” “你怎么知道?”晏恣有点纳闷。 辛子洛飞快地说:“我去西北跑商的时候和轶勒人打过交道,略知一二。” 还没等晏恣再问,驿馆前一阵哭喊声响起,晏恣回转身,只见那日松揪住了还没来得及逃走的小狗子,阴沉着脸喝问:“昨晚是你吗?你在酒里下了药?你在我们脸上动了手脚!” “不……不是我……”小狗子的魂都快吓没了。 晏恣不再犹豫,傲然地朝着那日松走去,在离他们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恃强凌弱,还好意思自夸是当世的英雄好汉,依我看,你们连我们大梁的三岁黄毛小儿都不如!” 那日松倏地回过头来,目光如鹫,落在她身上。“你是谁?” 晏恣丝毫不惧地迎视着他,昨晚她就说了几句捏着嗓子的话,小厮服也已经换掉,她就不信醉眼朦胧的轶勒人能认出她来。 “我是洛镇的无名小辈,姓爷,你们可以叫我小爷。”晏恣一本正经地说。 “你们梁人起的名字……”包图鲁轻蔑地笑了笑,“小爷,这一听就没气势。” “我怎么觉得挺好听的。”晏恣一派天真地看着他,“你多叫几声就会好听了。” “叫一百声都是那股小家子气,小爷小爷……”包图鲁一连叫了七八声,这才品出几分不对来,旁边的人顿时哄笑了起来。 他的脸憋得通红,一拳挥了过来,带起一股风声,直扑晏恣的面门。 这一拳疾若闪电、重若千钧,被砸中了只怕当场就要趴下。 晏恣脚底抹油的水平虽然一流,打架的水平却差强人意,平时和那些地痞流氓还能过几招,可要真是真刀实枪和包图鲁这样的高手对打却完全不是一个档次。她狼狈地往旁边一让,打了个趔趄,拳头堪堪贴着她耳朵而过,心里不由得叫起苦来,难道今天要大大地吃个苦头了不成? 骤然之间,一阵风声掠起,晏恣定睛一瞧,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她面前,正是辛子洛。他一拳截住了包图鲁的拳头,只听得“扑”的一声,两拳相抵,轻微的骨骼闷响传来,两个人低喝一声,各自后退了两步,定住了身形。 “你是谁?”包图鲁大感意外,上下打量着他。 “我也是洛镇的无名小辈。”辛子洛沉声说,拉了拉自己的帽檐,和粗犷高大的包图鲁相比,他的身材健硕挺拔,充满了阳刚之气。 四周传来一阵叫好声,晏恣心中大定,拍了拍他的肩膀,赞道:“小辛哥好样的,居然还有这一手!” “包图鲁,你退下。”那日松在前面叫了一声,手下一使劲,小狗子顿时嚎叫了起来:“救命……杀人了!” “有胆子做就没胆子出来承认吗?”那日松不理她,目光扫过人群,“谁干的?出来,找不到人就找他顶罪。” “你抓不到人,就随便找人顶罪,算什么英雄好汉?”晏恣嘲讽说,“他就是个跑堂的小厮,你要顶罪找我就是,把他放了。” 那日松的手一松,小狗子立刻连滚带爬地跑出好远,人群中有人立刻抱着他哭了起来。 “好胆识,”那日松称赞了一句,旋即沉下脸来,“不过,这就是你们大梁的待客之道吗?一个小小的平民居然胆敢如此冒犯你们大梁的贵客,你们大梁人都是这么不懂规矩不成?” 晏恣啧啧了两声,冲着人群喊道:“你们听到没,他们居然是我们大梁的贵客?” 人群中有个胆大的嚷了起来,“呸!我家有这样的客人拿扫把赶出去!” 晏恣往里一看,咧开嘴笑了,说话的居然是一个平日里和她不太对付的官家少爷,姓曲,成日里游手好闲、拈花惹草,有次在路上偶遇晏恣,动手动脚的,被晏恣当场绊倒摔了一个狗啃屎,没想到,今日居然还有几分血性。 她顺势接口道:“对,贵客居然对主人出言不逊?一言不合就把主人的摊子砸了,动不动就对主人呼来喝去、拳打脚踢?这是哪门子的贵客?” “说得好,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有敌自远方来,亦不惧乎。”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 晏恣回头一看,只见一人越众而出,一身湖色锦缎长衫,修眉斜入双鬓,双眸微微上挑,嘴角挂着一抹浅笑,飘然出尘,就好像是从云端下来的谪仙一般。 晏恣晕眩了片刻,只觉得那眉眼好像幻化成了一只兔子,一下子钻入了她的胸口,心口那处顿时不听话地怦怦乱跳了起来。 “你又是谁!”那日松气恼万分,看看自己这六个人,身形狼狈,脸上还画着可笑的乌龟和桃花,而大梁人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简直没完没了了。 “在下姓卫名予墨,在洛宁书院聊做消遣,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倒也想来说句公道话。”那卫予墨的目光淡然,“古来倒行逆施恃强凌弱之君,必将覆灭,从桀纣可见一斑,你家大汗若是纵容你这样的举止,只怕堪忧。” 那日松的面色一凛,不由得打量起眼前这人来,说话声不由得客气了几分:“你去过我们轶勒?” 轶勒大军横扫前朝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大汗也已经换了一个,有心和大梁改善关系,要不然也不会派人出使。只是轶勒族中向来分为两派,那日松就是跟随大王子的,无时不刻盼着轶勒能重现往日辉煌,再次横扫这片沃土。 他这次一路行来,见大梁现今富足安康,官员百姓却个个都好像文弱书生一样,不免忿忿不平,越发鄙夷大梁人,这才嚣张跋扈起来。 如今被人一言提醒,他不由得也有几分惴惴。 “读天下书管天下事,”卫予墨语声淡然,却字字如刀,“阁下身居高位,如此放肆激起民愤,就算远在千里之外,被有心人告到你们大汗面前,也捞不到好处。” 晏恣赞道:“说得好,卫兄一看就是个有见识的,说的话声声入耳,太有道理了。” 辛子洛在旁边嗤笑了一声,压低声音说:“耳朵红了。” 晏恣飞快地摸了摸耳朵,羞恼地说:“哪有!” “不就是长得白了一点吗?改天我在脸上刷一层粉看你喜不喜欢。”辛子洛轻颇为复杂地瞥了卫予墨一眼。 卫予墨不明所以,冲着他友好地笑了笑,辛子洛却别开脸去,再次拉了拉帽檐。 那日松和包图鲁耳语了几句,挤出一丝笑来:“兔子跑不过老鹰,才落入老鹰的肚子;羔羊没有锋利的爪子,才倒在猛虎身下。你们自己技不如人,又能怪谁?有本事,我们来比一场,如果我输了,我自愿让你呼来喝去,如何?” 晏恣眼珠一转,笑着看向包图鲁:“听说你是轶勒第一勇士?” 包图鲁傲然一笑:“是,去年的那幕大会上,我得了摔跤比赛的头名,大汉亲封我为轶勒第一勇士。” “那你和那日松比,谁厉害?”晏恣一脸的好奇。 包图鲁语塞,好半晌才说:“不相上下。” “不对,一定是你厉害,不然就是你们大汗眼睛瞎了,”晏恣揪住了他的语病,“既然如此,以后你就可以对那日松呼来喝去了对不对?” 包图鲁急了:“胡说八道,那日松是我们的俟斤,我自然要听他指挥!” “不对,是那日松刚才自己说的,他输了就自愿让你呼来喝去,你就算面上退让,心里也会瞧不起那日松,在肚子里骂他一万遍不识相,老子都是天下第一勇士了,那日松这家伙居然还整日里差使我,哪天月黑风高蒙脸把他弄到粪坑里去……”晏恣口齿伶俐,到了最后学起包图鲁的声音,惟妙惟肖。 包图鲁的脸涨得通红,指着她的手指头都哆嗦了起来,一个“你”字挂在舌尖,气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胡搅蛮缠!”那日松喝道,“难道你们没人敢真刀真枪的来一场?” 这话实在令人愤慨,晏恣朝四周看去,满心盼着辛子洛接口,可辛子洛却避开她的目光,显然不愿管这档闲事;卫予墨一看就是个读书人,虽然口舌如刀,却无缚鸡之力;人群中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跳出来的。 见他们没什么反应,那日松哈哈大笑了起来,故作慷慨地道:“比什么随便你们挑,只要不失男子本色的就成,要是这样还不敢……” 旁边的包图鲁狂妄地笑了起来:“不敢就承认吧,你这小子,跪下来磕三个响头叫声爷爷,今天就饶了你!” “你算什么?要磕头也轮不到朝你磕,她还欠着我的呢。”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   ☆、第五章 晏恣头皮一麻,朝着声音看了过去,果不其然,霍言祁骑在一匹白马上,正面无表情地俯瞰着她,春日的暖阳在他的身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浅金,那浑身的冷肃顿时被冲淡了不少。 她的眼珠一转,迎向了那道目光,讨好地冲着他眨了眨眼:私人恩怨暂且放在一边,如何? 霍言祁的嘴唇紧抿,翻身下马,径自走到她身旁,看向那日松:“比什么?我随意,你请便。” 不知为何,晏恣一下子好像吃了一颗定心丸,腆着脸凑上去跟了一句:“听到没?谁给谁磕头可不一定呢,不过,就算是你们想要叫我爷爷,我可还不一定收你们做孙子。” 霍言祁在一旁轻咳了起来,压低声音道:“你的确做不了爷爷。” 晏恣咧嘴讨好地一笑:“全让给你做,你收这么多孙子,儿孙满堂。“ 霍言祁脸上的表情扭曲了起来,别开脸去,再也不想和她说话了。 晏恣浑身舒畅,冲着那日松叫道:“废话少说,咱们来比拳脚剑术,三盘两胜。” 她早就在心里盘算好了,霍言祁腰上悬着宝剑,必然精通剑术;辛子洛刚才那一拳和包图鲁不相上下;而她就作为灵活机动的那一场,就算输了也不打紧。 那日松和身旁的人耳语了片刻,笑着说:“你这娃娃太不客气,我们远来是客,总不能什么好处都让你占了吧?比什么由你定,几个人比就由我们定了,大家各出五个人,胜了三盘为赢。” “五个?”晏恣看着自己这边的四个人,眼珠滴溜溜一转,计上心来:“好,既然你们要出五个,那就不能比拳脚射箭了,我们来比蹴鞠,谁先踢进三个球就算谁赢!” 说起蹴鞠,四周围观的人都精神一振。 蹴鞠从前朝便开始流行,一时之间风靡全国,就连四周的番邦、小国都喜爱蹴上几下。到了前朝后两个皇帝时,非但民间盛行,宫廷中也趋之若鹜,前朝皇帝不仅喜欢看,还喜欢踢,从民间找来许多高手,几乎每个月都会有蹴鞠赛事,并有高额赏金和官位。 上行下效,到了后来,官员们都无心政事,军队中更是借着蹴鞠练兵而行亵玩、*之风,朝政就是从这时摧枯拉朽般开始摇摇欲坠。 到了大梁立国,梁元帝数次颁布政令,严斥官员享乐之风,斩了几个贪腐行贿的官员,朝政风气这才清明了起来。 曾有官员上奏说要严禁蹴鞠,说是玩物丧志,动摇国之根本,梁元帝只是沉思了片刻,说了一句:非物之错,乃*也。 自此之后,蹴鞠误国的帽子这才算是摘了下来,不过也再没有像前朝一样风靡,只是和唱戏、说书一样,作为一样普通的民间娱乐。每逢节庆,会有当地乡绅组织蹴鞠队来一两场对抗赛娱乐乡亲,洛镇也不例外,今年有两个还被选中了去了京畿地区的元宵蹴鞠会。 和一对一的比武不同,这蹴鞠除了体力以外,讲究的还有技巧和配合。那日松这六个人毫无疑问都是武将,晏恣这边看起来只有两个习武的,五场三胜必输无疑,而五人团体对抗,却还有一线生机。 晏恣插科打诨,连嘲带讽,三言两语定了下来,双方各出五人,一人场外指挥,四人上场蹴鞠,三日后巳初在县衙旁的校场,先入五球者为胜。 那日松顶着一张乌龟脸站了这么长时间,又没占到半分便宜,气得脑门都快冒烟:“既然如此,这场赛事得加点彩头!” “彩头不就是认爷爷吗?”晏恣摸着下巴思考说,“其实要这么说,刚才我已经赢了半场,包图鲁叫了我好几声小爷。” 包图鲁斗嘴斗她不过,只会在一旁气得直喘气。 那日松从脖子上扯下一块挂件来,挂件是一块骨头,上面镶着鹌鹑蛋大小的鸡血宝石。他阴沉着脸说:“这是我们部落的宝贝,乃无价之宝,你有什么赌金?” 晏恣挠挠头,她浑身上下,就剩下小狗子给她的那十个铜板。 那日松轻蔑地一笑:“你没赌金也行,赢了我这宝贝归你,要是你输了,除了磕头叫爷爷,你得跟我走,做我的小厮。” 还没等晏恣说话,人群里有人喊了起来:“你当我们大梁人没银子不成?一块破石头就想带走小恣?” “小恣,豁出去了!我有五两银子老婆本,凑给你当赌资!” “我出一贯,我老婆都不知道的私房钱。” …… 晏恣冲着人群连连拱手,洋洋自得地说:“多谢多谢,不够啊,大家再多凑点。” 人群中哄笑声传来,一旁的霍言祁看得忍不住替她害臊,真想甩手就走,眼不见为净。 正闹着,一个半大的小孩从人群中蹬蹬蹬地跑了出来,把手中一张纸举到晏恣面前,吸溜着鼻涕道:“有人让我把这个给你当赌金。” 晏恣漫不经心地接了过来瞟了一眼,顿时打了个激灵:上面写着洛安山庄四个大字,下面是几行小字,写着房屋的所在和占地,还有红的晃眼的几个印章和手印…… 在洛镇,一百两银子能买一栋一进的民居,近千两能买一座大宅院,而这样占地二十来亩的山庄,最起码要数千两,完全将那鸡血宝石的风采压了下去。 她的胸口一阵激荡,“啪”的一声,豪气冲天地把房契拍在了那日松的手上:“和我们大梁人比阔气,你太嫩了!” 景福楼的贵宾包房中,小二麻溜儿地把菜一道道地往上端,脸上笑得像朵花似的:“小恣多吃点,攒点劲把那几个轶勒人踢得屁滚尿流。” 晏恣费了一早上的唇舌,口干舌燥,端起旁边的茶水一饮而尽,招呼着说:“吃吃吃,今天是那姓曲的请客,不吃白不吃,最好吃穷他。” 大伙儿都是年轻人,加上晏恣这个天生善于暖场的货,三言两语间,大家便互通了姓名,熟络了起来。 “予墨,这名字真是好听。”晏恣赞道,“在下姓晏,单名一个恣。” “恣?”卫予墨沉思了片刻,“可是上次下心的恣?” 晏恣点了点头。 “好名字,令尊一定是盼着你一生顺遂,恣意无忌。”卫予墨赞道。 晏恣耸了耸肩:“我没父亲,从小就是母亲把我带大,不过这的确是我母亲的心愿,她愿我一生无拘无束,恣意随心。” 卫予墨面露惊诧之色,不过立即敛了心神道:“令堂一定是名奇女子。” “那些人的脸,是不是你弄的?”辛子洛终于忍不住插话问道。 晏恣做了个鬼脸:“被你看出来了,我在墨汁上加了指甲花的花汁,昨晚我趁着他们喝醉酒画的,这几天他们都没法出门了。” 她说着说着压低了声音:“用醋能洗掉,别告诉那几个,让他们顶着那张脸来蹴鞠,呕死他们。” 卫予墨面露惊诧之色,连连摇头:“真的是你弄的……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辛子洛沉下脸来:“小恣,你胡闹也得有个限度,他们随便哪个人和你较真,你都死定了。” “好了别生气了,我告诉你,我替我自己看过相了,天圆地方,福泽深厚,我这是大富大贵的命,懂吗?怎么可能在那几个轶勒人手里送了命?”晏恣颇为自得地说。 辛子洛简直被她说得哭笑不得:“那你替我看看相?” 晏恣煞有介事地凑近了他的脸,两个人四目相对,辛子洛的脸微微泛红。 “鼻梁高挺,脸型方正……”晏恣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梭巡着,忽然惊叹了一声,“我才发现你的耳垂又厚又大,正面却看不见,老冯说了,这是帝王之相!子洛你将来发达了可别忘记提携我一把!” 辛子洛顿时咳嗽了起来:“小恣你……这是被那道士骗傻了吧?” 晏恣嘿嘿地笑了起来:“听着图个开心嘛,别当真了,来,吃菜,吃菜!” 几个人说说笑笑,不一会儿便吃饱喝足,晏恣便开始点人头分配任务:“予墨你读的书多,脑子好使,可以在场外为我们出谋划策,也算是凑个人头。” 卫予墨也不推辞:“行,我曾在书院里看过前朝的几本蹴鞠书,回去我再翻翻,到时候旁观者清,说不定也真能帮上点忙。” 霍言祁一直没怎么说话,这会儿盯着晏恣开了口:“你行吗?” 晏恣呵呵笑了两声,斜眼看着他:“霍……霍小哥,打架我不是你的对手,可要是咱们来一场白打,我可不一定会输哦。” 霍言祁轻哼一声,不置一词。 “不过那几个轶勒人人高马大,又擅长拳脚,一定会横冲直撞,霍小哥和子洛负责拦截他们,只要能让我脱了空,我的准头还是不错的……不对,我们还少了一个!”晏恣终于回过神来了。 “实在不行,让辛叔上,他会拳脚,虽然不会蹴鞠,不过可以阻拦那包图鲁,我便可以腾出手脚来帮你。”辛子洛建议说。 晏恣顿时郁闷了起来,辛叔一见到她就一脸的苦大仇深,她只怕她会没心情踢啊。 “我倒是有几个帮手,不过赶到这里最快也要明天下午,怕配合不够。”霍言祁思忖了片刻道。 门口有人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正是刚才盛情把他们拉到这景福楼的曲少爷,只见他冲着晏恣陪着笑脸道:“哪里用得着去别处借帮手,这里不是现成有一个吗?”   ☆、第六章 洛镇五人蹴鞠队正式成型,约好每日正午到申末,都到曲家的小校场上练习。 曲少爷名叫曲宁,在家中排行老幺,深受祖母宠爱,母亲柔弱,祖父和父亲都在京城,几个姐姐外嫁,只有一个妹妹待字闺中,所以,在这洛镇的老宅中,他说一没人敢说二。 不过,这人虽然挺讨嫌的,却没什么坏心,也没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只是和几个喜欢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混在一起过日子,蹴鞠就是他们春秋二季最喜欢干的事情。 用罢午膳,一群人便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曲家的小校场。 这小校场原本是曲宁的祖父建的,他是当朝武将,自然希望孙子习武从军,而曲宁的父亲是文臣,却希望儿子在家多读书争取考取功名。两父子一较劲,曲宁便钻了空子,文武都没沾边,一直这么混在了老宅里。 校场里一应俱全,球门都是现成的,一箩筐制作精良的鞠足有十来个。 曲宁为了显示他的本事,站在校场中间一连踢了三个,前两个左插花和流星赶月都进了中间的风流眼,最后一个倒挂金钩却一脚踢到了挂球门的杆上,斜飞出去。 晏恣看得哈哈大笑,背对球门顺手抄起一鞠朝天一抛,还没等它落下,脚尖一点,身子掠起,往后一借力,一个漂亮的倒挂金钩,鞠从左上角直挂球网,堪堪落进了风流眼。 她稳稳地落在地上,眉目飞扬,神态灵动,笑容灿烂,整个人仿如天边那一抹暖阳,令人侧目。 球场边上的几个人呆了片刻,这才鼓掌叫好起来。 曲宁更是眼睛直了直:“你……你居然有这一手?元宵蹴鞠会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过来?” “我娘不让我过来,那五两银子就算是我送你了。”晏恣大度地挥挥手。 元宵蹴鞠会头名有五两银子的赏金,够一户人家一年的花销了,当时洛镇这边是曲宁得了头名,不过这里面有没有猫腻,不太好说。 曲宁“呸”了一声,撸着袖子说:“刚才我那是有风,重新来过。” 还没等两个人斗出个高下来,这边三个人已经各自拿了树枝在地上比划了起来。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到时候得遣两个人去探听一下轶勒人的动向。”卫予墨建议道。 另两个点头赞同。 “包图鲁和那日松必定是主力,我和你一人一个盯紧。”辛子洛画了四个点在地上。 “不行,我们俩还得加一个,他们两个一个缠人,一个负责踢鞠入门。”霍言祁又在四个点上画了一个。 卫予墨思忖了片刻说:“只怕不妥,我们能这样想到,他们也能,是不是得独辟蹊径?” “难道你们想让小恣去吸引那两个厉害的?”辛子洛顿时皱起了眉头,“这不行,小恣体弱,只怕会受伤。” “和那几个轶勒人蹴鞠本就危险,他们今日对晏恣早已恨之入骨,要全身而退只怕不易。”霍言祁中肯地道。 “那就改变一下方案,我护着小恣,你们负责进球。”辛子洛道。 霍言祁的眉头微皱,刚想反驳,一阵破空声传来,几乎就在同时,辛子洛和霍言祁出手一抓,那鞠被他们俩稳稳地握住了。 他们抬头一看,只见晏恣站在校场上冲着他们挥手:“你们画来画去这不是纸上谈兵嘛,来,今天先来两把练练手。” 四个人分成了两对,晏恣和辛子洛一组,曲宁和霍言祁一组。 辛子洛和霍言祁并不擅长蹴鞠,不过,习武之人体力充沛,身手灵活,和蹴鞠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只不过练了小半个时辰,两个人的脚上都像模像样了起来。 两组对攻的时候,霍言祁便发现,他的确是小看了晏恣。 晏恣虽然身材矮小,却胜在灵活快速,辛子洛负责夹击,她负责偷袭,两个人配合默契,就算被霍言祁撵到跟前,她也总能抽空把球一脚踢出。 没过一会儿霍言祁便摸出了门道,他不追着撵球了,而是一近身就冲着晏恣的脚踝和脚腘下脚,力道拿捏得正好够让晏恣摔个狗啃屎。 而辛子洛去围魏救赵围堵曲宁,霍言祁却半分都不着急,这一来二去,晏恣摔倒第三次的时候,辛子洛火了,毫不客气地一脚踢向霍言祁的小腿,电光火石之间,几声闷响传来,两个人你一脚我一腿,过了好几招,对殴上了。 曲宁在一旁趁势截了球走,三下两下便一脚洞入空门,欢呼了起来。 “子洛你怎么回事!我绊住他了你凑上来干什么?截球去踢啊!”晏恣气得从地上爬了起来跺脚。 “他针对你,”辛子洛毫不客气地说,“他故意让你摔跤。” “奇怪,我现在本来就不和她一组,针对她又有何错?”霍言祁奇道。 晏恣瞪了他一眼,心里很怀疑他是借机在替他的一百两银子报仇。 霍言祁顿时沉下脸来,冷冷地道:“既然互不信任,又有什么好练的?三日后去认输就是,何必白费力气!” 说着,他大步朝着校场旁的台子走去,披了自己的外袍就准备离开。 晏恣急了,追了几步:“喂!你还是不是男人!说你几句就生气了!” 辛子洛怒极,抬脚一铲滚到脚边的鞠,那鞠顿时冲着霍言祁直奔而去。 霍言祁迅速地一旋身,半空中出脚,一脚踢在鞠的正中,那鞠仿如一道离弦之箭,直奔球门,砸在旁边的球杆上,那球杆被这球速一带,摇摇欲坠,轰然倒地。 “予墨,你倒把霍小哥拽住啊!”晏恣急得直跺脚。 卫予墨一脸的无奈:“你……你还是快去拽住子洛吧。” 晏恣一回头,只来得及看见辛子洛大步离开的背影。 曲宁傻傻地站在倒掉的球门前,喃喃地道:“这下好了,蹴鞠队散伙了。” 晏恣一身沮丧,和卫予墨一起出了曲府,临告别前,卫予墨安慰她:“他们两个一时在气头上,明日我们再去劝劝。” “子洛那里我还有办法,可那个霍小哥……”晏恣长叹了一声,“我连他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卫予墨想了片刻说:“言祁这般人品肯定不是无名之辈,我去书院打听一下。” “打听到了我也说不动他。”晏恣没精打采地踢了一下脚下的石头,要不是这场赌局,她见了那霍言祁逃都来不及。 “咦,刚才那个意气风发的晏恣跑哪里去了?”卫予墨打趣说,“把那几个轶勒人耍得团团转,还会怕说服不了那个霍小哥?” 眼前的人笑得和煦如风,晏恣心里一暖:“予墨,还是你最善解人意,读书多就是不一样,不知道等这事了结了以后,我能不能到书院里向你长点学问?” “当然可以,”卫予墨笑着说,“有你这样聪明伶俐的学生,是做先生的福气。” “那好,我可提前先叫一声夫子了。”晏恣俏皮地道。 两个人一路说笑着,在路边分了手,约定明日照旧到曲府。 在外面野了两天,回家时晏恣有点心虚。她家就在市集旁的小巷里,一个一进的小院,三间屋子,后面几间杂房,篱笆一围,自成一方天地。 和晏恣跳脱飞扬的性子完全不同,晏恣的母亲喜静不喜动,自四年前搬到这里来之后,便鲜少出门。 推门进了院子,晏恣踮着脚往里走,盼着能在母亲发现前躲进自己的房间里。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吴婶从里面走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跟前,责怪着说:“小恣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幅模样?谁欺负你了?” 这折腾了两天,又练了一下午的蹴鞠,晏恣原本天青色的短打已经黑一块灰一块的,发髻也松了。 晏恣一下子捂住了吴婶的嘴,“嘘”了一声,摇了摇头。 吴婶拽着她就往里走,唠叨着说:“赶紧来洗个澡,人家女孩子家都漂漂亮亮的才是,哪像你,整天像个泥猴似的。你娘也真是的,怎么也就这样纵着你……” 晏恣笑嘻嘻地说:“婶婶你又来了,让我像她们那样非得憋死我不可。” 吴婶顿时伤心了起来:“你好歹也装装样子,你这模样,打扮起来一定也很漂亮,想当初你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满城的青年才俊都候在门口等着见你娘一面。” “真的?”晏恣眼睛一亮,“你快说说,以前娘是做什么的?她后来嫁给了谁?怎么有的我?” 吴婶顿时住了口,支吾了两声说:“去问你娘,我可不敢多嘴。快洗个澡,今天我烧了你最喜欢的蟹黄豆腐煲。” 等晏恣从屋子里收拾好出来,院子里已经菜香四溢,她蹦跳着来到了后院,小厨房里已经摆好了家常小菜。 “香煎酥鱼!”晏恣眼疾手快,捞了一条扔进嘴里。 吴婶笑着塞过来一双筷子:“馋猫,赶紧坐下来吃。” 门帘一挑,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第七章 只见来人约莫三十开外,一身扎染裙袄,清瘦的脸庞上柳眉杏眼,举手投足间一股说不出的韵味,仿如一副淡妆美人图,意蕴悠长,显然,年轻的时候是个少见的美人。 “若昀。”吴婶叫了她一声,立刻把她扶了进来,在桌旁坐下。 晏恣的母亲姓晏名若昀,和吴婶两个人以姐妹相称,可不知怎的,吴婶在晏若昀面前总是十分恭谨。 晏若昀瞟了晏恣一眼,漫不经心地问:“舍得回来了?” 晏恣立刻蹭到她的身旁,撒娇道:“娘,这不出了点意外嘛,要不我早就回来了。” “你不是学算命看相了吗?怎么连意外都算不到?”晏若昀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娘你取笑我。”晏恣不干了,“我只是不小心惹上了个麻烦,现在麻烦已经解决大半啦。” “你要去和别人比蹴鞠?”晏若昀敛了笑容,神情重新淡漠了起来。 “咦,你怎么知道?”晏恣纳闷地问。 “你惹得满镇风雨的,我还能不知道?”晏若昀吃了一口菜,淡淡地说。 一旁吴婶插嘴道:“前面巷子里摆摊的于婶上门来谢过了,说是你帮她出了气,还拿回了修补摊子的银两。” 晏恣挺起胸膛,神情飞扬:“娘,那不是你教我的嘛,就算是一名女子,也要有天地一样宽阔的胸怀,扶助弱小,无愧于心,万万不要拘泥于一方庭院,做那井底之蛙。” 她说得铿锵有力,身旁却半天没有动静,无人捧场,不由得嘟着嘴侧脸一瞧,只见晏若昀定定地看着她,神情怔然,而吴婶却红了眼眶,好半天才喃喃地道:“小恣……你的模样……真像从前……” “阿月。”晏若昀叫了一声吴婶的名字。 吴婶立刻不说话了,低头说:“我去帮你们盛碗汤来。” 说着,她急匆匆地往外走去。 晏恣摸了摸自己的脸,其实她和晏若昀长得其实并不太像,一个脸圆,一个脸长,性子不同,气质也是相差甚远。 “婶婶是说我像娘年轻时候的模样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晏若昀淡淡地说:“你婶婶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别胡思乱想了,快吃饭吧。” 晏恣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总是这样,每当她问起从前,晏若昀连顾左右而言他都不愿意,直截了当地就拒绝。 没了晏恣的嬉笑打闹,饭桌上就沉闷了下来,吴婶只是不停地往晏恣碗里夹菜,生怕她在外面饿着了。 吴婶的菜烧的很入味,晏恣不知不觉便用了两碗饭,饱了。 放下筷子,晏若昀正视着晏恣道:“三日后的蹴鞠,你不许去,换个人吧。” “为什么?”晏恣惊呆了,“娘,我都和别人说好了,不去就是背信弃义,要被人耻笑一辈子的!” 晏若昀眉头轻蹙:“我教你蹴鞠的时候怎么说的?” 晏恣语塞,好半天才答道:“只在家中玩耍,不可在外招摇。” “你记得就好。”晏若昀道,“从前我只是怕你年幼无聊,所以才和你一同踢着玩玩,从今往后,你就把蹴鞠这事忘到九霄云外。” “娘,就这一次,就一次好不好?”晏恣恳求道,“你不知道那些轶勒人多可气,他们瞧不起我们大梁人,口出不逊……” 晏若昀沉默了片刻说:“小恣,轶勒人骁勇凶残,他们的确有瞧不起大梁人的本钱,并不是你一人之力就可以扭转。” “扭得一个是一个,一传十,十传百,说不定就能让他们都有所顾忌了!”晏恣冲动地说,“前朝就是这样,一个怕,百个怕,怕到后来把整个朝廷都怕丢了!” “啪”的一声,晏若昀一掌拍在桌上,霍然站了起来,浑身发抖:“闭嘴!” 吴婶急了:“小恣你胡说些什么啊!若昀你别和小孩子生气,别气坏了自己的身体!” 晏若昀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稍稍平静了下来。 她盯着晏恣,声音略略有些嘶哑:“我看你那几个朋友挺厉害的,没你他们一样能赢。总而言之,你不许去,你再调皮,我们明日就收拾包袱搬家。” 夜深了,晏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场蹴鞠会惹来晏若昀这样的反应。 从小到大,晏若昀都没拘着她,普通人家女孩儿都缠脚束腰,学女红女诫,她一样儿都没沾边;家里并不富裕,可她穿的用的都不差。 晏若昀教她的,更是和普通女孩儿不同,她不教她如何找到一个好丈夫,更不教她如何接人待物、侍奉公婆,而是教她看书识字,教她开阔心胸,教她如何做一个无惧无拘无愧之人。 晏若昀一个单身妇人,带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儿,身旁只有一个亦仆亦亲的家人,不知道惹来多少非议,招来多少白眼,可她从来都是云淡风轻,从来没有在意过他人的目光。 其实,论亲密,晏若昀不如吴婶,可在晏恣心中,最敬慕喜爱的,却仍然是晏若昀。 可这次她明明没有做错,晏若昀为什么会如此严厉地制止她呢?她左思右想,想不明白。 打更声传来,晏恣在心中数了数,已经三更了。 她心里难过,起床披了一件外衣,信步走出了屋子。 巷子里空无一人,夜凉似水,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紧了紧身上的外袍,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她不想毁约,更不想让那几个轶勒人在大梁嚣张。 可她也不想让母亲伤心。 怎样才能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呢? 她心不在焉地走了一路,抬头一看,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到了轶勒人住的驿馆前。 驿馆里轶勒人住的房间里居然还有灯光透出,晏恣顿时警惕了起来——难道他们这么晚了还在研究对策?看来真不能小看这几个人。 不到片刻,灯熄灭了,晏恣刚想离开,忽然发现驿馆的北墙有个黑影轻掠而下。 她下意识地“叽咕”叫了一声,那个黑影回过头来,停顿了片刻,朝着她走来。 “你怎么在这里?” 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 “我来探听下他们有什么出奇制胜的招数。”霍言祁低声说。 “你……你不是说不比认输了吗?”晏恣的心情顿时舒畅了起来,嘴角不由自主地上翘。 霍言祁板着脸没吭声。 晏恣豪气地伸出手来:“喏,给你打几下,就算替你的鸟儿报仇了行不?” 月色下,那双手精致纤细,透着玉石般温润的光泽。 霍言祁不敢多看,抬起头来,将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白天那个贼兮兮脏兮兮的假小子不见了。 一张俏皮秀气的脸呈现在他面前,皮肤细腻得没有一丝瑕疵,巴掌大的脸上,一双黑漆漆的眸子中光芒闪烁,令满天的星辰都失了颜色。 霍言祁的心无来由地突突一跳,掩饰着轻哼了一声:“那不是便宜你了,记在账上,以后连本带利讨回。” 晏恣的脸可怜兮兮地皱了起来:“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真不是我射杀的,我只是物尽其用罢了。” 霍言祁气乐了:“行了,你先把那两支金箭交出来。” “金箭?”晏恣想了起来,“我托人送回家去了,你要干什么?” “有用,你明日带来给我。”霍言祁交代说。 “那你不使小性子了?明日照常练习?”晏恣高兴地说。 霍言祁点了点头:“你先把你那个跟班说服了吧,依我看,他只怕并不愿意参加这场蹴鞠,到时候不会全力施为。” “不可能,”晏恣断然否认,“子洛的性子我知道,他答应我了就不会食言。” 霍言祁不置可否:“但愿如此。” 远处梆子声传来,又过了一点,晏恣却依然很振奋,她看着满天的星斗,心血来潮道:“霍小哥,你觉得我们这次会赢不?不如我来给这场蹴鞠算上一卦?” “你会算卦?”霍言祁不太相信。 “那是自然,我是冯道长的得意高徒,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了,你且跟我来。”晏恣吹嘘着。 两个人一路前行,不一会儿便到了景福楼。 这楼晏恣已经爬了好几次了,顺着景福楼的窗棂和檐角,三下两下便蹿到了二楼的楼顶,她往下一看,却没了霍言祁的身影。 “不会掉下去了吧?”晏恣喃喃自语道。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晏恣吓了一跳,脚下一滑,一块瓦片发出了一声闷响。 她的手脚乱舞,本能地往后一抓,这才站稳了身子。 “你……你乱抓些什么!”霍言祁看着自己衣襟上的那双手,又气又恼。 晏恣讪讪地一缩手分辩道:“谁让你吓我的,好了好了,我帮你拍拍。” 说着,她殷勤地就要去整理霍言祁的衣袍。 霍言祁狼狈地一侧身,避过了她的爪子:“好了好了,你赶紧算你的卦吧。” 两个人在屋顶坐了下来,仰望着星空。墨般的夜空中星光点点,晏恣卖弄地指指点点:“星象可分为三垣二十八星宿,最亮的你知道叫什么吗?那是紫薇,北天中央,主管中垣之象,四周群星环绕,这天上的星官数不胜数,各自的位置都是固定的,若有那么一点点的异动便说明将有大事将至,你看他们今晚都好好地呆着没动地方,说明我们获胜毫无悬念……” 霍言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喋喋不休,好一会儿,忽然问道:“有人这样教你的?” “对啊,我前几晚随便一看,就算中了卖烧饼的于婶会被那轶勒人砸摊子。”晏恣矜持地看着他,等着他的惊叹。 霍言祁实在忍不住了,一掌拍向她的脑袋:“这是哪个神棍的一派胡言!我就算没学过星象也知道那紫薇、太微、天市显示的都是王侯将相的大事,人家管的是国运帝象,谁来管你烧饼摊被砸了的破事!”   ☆、第八章 晏恣“哎呦”一声捂住了脑袋,呐呐地道:“真……真的吗?” “哪个招摇撞骗的是你师父?你这样胡说八道,小心被官府抓了去,治你个妖言惑众!”霍言祁吓唬她。 晏恣缩了缩脖子,终于想起来,那日冯道长在地上画了星象图,啰啰嗦嗦地讲了一堆,然后两个人发现了溪里有鱼,便捉鱼烤鱼吃了,把星象图抛到了九霄云外。 再然后便是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冯道长还没往下教呢…… “我说什么了?我什么都没说!”晏恣立刻狡辩,“星象那是闹着玩的,看相算卦才是我的强项,你等着!” 幸好小狗子给的十个铜板还没有丢掉,晏恣掏出了三个来,戳了戳霍言祁:“双手并拢放在胸前,和我一起默念蹴鞠二字。” 霍言祁看着她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她的下巴微微抬起,神情虔诚,月光下,透着一股别样的率真。 刚才那突如其来的心跳忽然有加重的趋势。 眼前的鼻尖小巧秀气,他使神差地抬起手来,居然想在那上面捏一下…… “喂,你东看西看干什么!不虔诚必定卦象不准!”晏恣睁开眼来不满地说。 霍言祁的手一抖,擦着她的发髻而过。 他回过神来,看着自己的手指头,忽然十分纳闷,自己这是受了什么蛊惑? 月华轻洒,如诗如画,是了,一定是这月色太美的缘故。 霍言祁在心里默念着,恢复了正常:“你头发上有东西粘着。” 晏恣一捋头发:“算卦呢,看头发干什么,看我的!” 说着,她的双手摇晃了起来,那叮铃铃的铜板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脆。 晏恣一连摇了六次,掰着她的十个手指头,把霍言祁的十个手指头也用上了,最终一拍腿:“成了!第三十九卦,让我想想,三十九卦是什么……是什么来着?蹇卦……” 霍言祁被她念叨得头昏脑涨,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什么?蹇卦?卦象是什么?” “大雨倾地雪满天,路上行人苦又寒,拖泥带水费……”晏恣背不下去了——这是个下下卦。 晏恣是被鸟儿的叫声吵醒的。 昨晚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不知道是不是太受刺激,她居然倒头就睡,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探头一看日头,已经过了辰时。后院吴婶正在择菜,厨房里热腾腾的蜜枣粥已经盛好了,泛着香气。 晏若昀不在,晏恣大喜,匆匆喝完了粥正准备溜之大吉,吴婶叫住了她,无奈地说:“小恣,你娘说了,让你等她回来。” “我……我新认了个夫子……”晏恣眼珠一转,抱着她撒娇道,“真的,他学问可好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他答应了收我为弟子。” 吴婶向来都盼着她能学点大家闺秀学的东西,收收她跳脱的性子,怎奈何母女俩都志不在此,只能把这点念想闷在肚子里,如今一听,将信将疑:“真的?” “真的!”晏恣举手指做发誓状,“要是你们不信,我把他带回来给你们瞧,你们以前说的那些人都不及他的一半。” 她打算好了,卫予墨看起来斯文隽秀,又博览群书,到时候把他带到家里,让他用三寸不烂之舌劝说晏若昀,一定能事半功倍。 “那夫子最是守时,我要是没准时去,他就不认我这个弟子了,哎呀不和你说了,我要迟了……”晏恣咋咋呼呼地叫着,趁着吴婶一犹豫,钻出院门溜了。 出了门,晏恣往市集一拐,先去了辛子洛的铺子。 幸好,辛叔不在,不用听他夹枪带棒的声音,而辛子洛正在招待一个买山参的客人。 晏恣装成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厮,三言两语便忽悠得那人掏了银子,乐呵呵地捧着山参走了。 辛子洛默默收拾着桌上的东西,铺里另一个伙计要来帮忙,被他瞪了一眼,识趣地缩到角落里去了。 晏恣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笑嘻嘻地问:“你到底怎么了?这两天怎么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辛子洛沉默了片刻道:“小恣,我不喜欢那个姓霍的,你别去招惹他。” “我也不喜欢他,他一看就不是个好惹的,”晏恣叫起屈来,“这不是逼不得已吗?这洛镇哪里还能找出一个和他一样身手的人来?” 辛子洛的脸色稍霁:“真的?” 晏恣点头道:“等比完了,他走他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可现在你可不能拆我的台,要是我真的输了要向那些轶勒人磕头叫爷爷,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辛子洛顿时高兴了起来:“我昨天那不是一时生气嘛,你看,我把辛叔都调走了,就是为了这几天能好好地和你练蹴鞠。” “这还差不多,”晏恣松了一口气,“辛叔干什么去了?” “我让他去采办些这边的特产,等你这里完事了,我便眼看着又要出去跑商了。”辛子洛叹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她,“这才和你没聚几日,真舍不得走。” 晏恣听得心痒痒的:“你这次去北边还是南边?好玩吗?听说西北那边的草原一望无际,那草都能和人一般高,马跑上一天都还看不到草原的边。” 辛子洛又惊又喜:“是啊,这个季节去那边最是好玩,沿途的风景很美,你想去吗?跟我们一起,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晏恣犹豫了片刻,她的确有这个打算,想要跟着商队出去见见世面,看看有什么行当可以赚银子,她年纪也不小了,就算不打算像普通女子一样嫁人生子,也总不能让家里养她一辈子吧?更何况,吴婶和母亲会渐渐老去,到时候要靠她挑起家里的大梁。 “好,等这场蹴鞠比完,我和我娘商量一下。” 辛叔不在,这铺子就成了晏恣的天下,惬意得很。两个人谈天说地,不知不觉便到了巳时。 到了曲府校场,球门已经修好,另外三个人也在了,曲宁正有一下没一下地颠着球玩,霍言祁则和卫予墨在一旁聊天。 一见到他们俩,曲宁长出了一口气,乐不颠颠地迎了上来:“就等你们俩了,迟到了,罚球三个。” 卫予墨也笑了:“来了就好,子洛,快,我昨日在书院里翻到了一本蹴鞠的孤本,上面有两个出其不意致胜的妙招。” 晏恣拽了一下辛子洛,辛子洛大步上前,经过霍言祁的身旁,冲着他点头示意。 霍言祁忽然开口道:“看起来今日子洛心情不错。” 辛子洛怔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眼晏恣,嘴角露出了微笑:“是,到时候球场上一较高下。” 简单地讨论后,四个人又分为两组,不过,这次是霍言祁和辛子洛一组,曲宁和晏恣一组,这下两队人高下立判,霍辛二人明显占了上风,曲晏二人几乎被逼到场地的角落。 只是霍辛二人虽然压了一头,也只是在一开始大力激射贯穿球门进了两球,中途一直被晏曲二人干扰射歪了两个撞在球杆上,有一次甚至猝不及防被晏恣从后场带到前场,霍辛二人合力围堵时晏恣一脚分给了伺机而动的曲宁命中了球门。 这一场蹴鞠打得晏曲二人筋疲力尽,霍辛二人却除了呼吸声略重之外,神色如常。 晏恣整个人躺在草地上成一个“十”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曲少爷则躺在躺椅上,身旁两三个美婢伺候着,喂水的喂水,打扇的打扇,捏腿的捏腿,叽叽喳喳的,甚是热闹。 游廊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十来个人手捧着托盘鱼贯而入,三下五除二,在校场外搭了一个简易的台子,将点心和茶水放在了桌上。 “诸位公子辛苦了,用些点心歇歇。”领头的一个恭谨地说。 杯盘都是景福楼的,盘子解开,香气四溢,香酥条、八宝粥、玫瑰酥、翡翠奶黄包…… 晏恣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三步两步便冲了过去,夹起一个奶黄包就往嘴里送,不一会儿便鼓起腮帮子赞道:“曲宁你还真够意思啊,哪里发财了?这么大手笔。” 曲宁纳闷地挠挠头:“我……没有啊……” 曲府的管家一溜儿小跑到了曲宁面前,耳语了几乎,曲宁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兴奋地说:“你们先吃,家里有客人来,祖母让我去见见,去去就回。” 除了晏恣,另外三个人对点心都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是用了些粥。不过,送来的茶叶香气扑鼻,下人在旁边架了炉子,现烧现泡,甚是讲究。 卫予墨呷了一口,只觉得醇厚甘香,忍不住赞了一句:“好茶。” 霍言祁看着那水中的茶叶,嫩绿匀齐,芽芽直立,汤色清澈;抿了一口齿间流芳,后味悠远。 他眼中露出惊异之色:“这是特等的龙井,向来就是贡品,居然能在这小小的洛镇喝到,实在难得。” “茶烟一缕轻扬,兰芝数动沁香,”卫予墨浅抿了两口,赞叹道:“不愧是上好的贡茶。” 辛子洛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纳闷地道:“这就是那传说中一两茶叶一两金的茶叶?喝起来也没什么特别嘛。” 晏恣口里的茶水一下子喷了出来,揪着胸口气急败坏地问:“什么?我这杯茶要几十两银子?” 霍言祁看着她,抿紧的嘴唇忍不住微微上翘,正色道:“只怕你就算有银子也买不到。” “我……姓曲的……这个败家的怎么不给我银子,喝什么劳什子的茶!”晏恣对着茶叶怒目而视,好一会儿才一拍桌子,端起杯子来一饮而尽,“今天我要喝个够!” 她一口气喝了两杯,看得卫予墨直摇头,这样喝法,真是牛嚼牡丹,浪费了这好茶。 还没等她喝够,曲府的管家回来了,歉然道:“对不住各位公子,我家少爷有些不舒服,来不了了,老太太说,你们请自便。” 四个人面面相觑,这是怎么了?难道出了什么变故?   ☆、第九章 少了一个人,再练也兴味索然,再加上晏恣喝了好几杯茶,一跑起来肚子就哐当作响,大伙儿歇了片刻便出了曲府。 曲宁随身的小厮鬼鬼祟祟地从后门溜了出来,追上了他们:“不知道哪个人在老太太面前嚼舌头,说是要踢断你们的腿,老太太吓坏了,不许少爷和轶勒人比蹴鞠了,少爷正和老太太磨着呢。” “那……能磨成吗?”卫予墨皱着眉头问。 “肯定能。”那小厮斩钉截铁地说,“老太太疼少爷得紧,磨不过少爷。” 晏恣呆在原地,脑子里一声声地闪过昨晚的卦象,这……真是诸事不顺! 一旁的霍言祁瞟了她一眼:“晏大师,你倒是再算一卦,这是什么风向?” 晏恣冲着他怒目而视:“你这人太不厚道,到时我叫了爷爷,难道你就可以逃走不成?再说了,我原本就是个没爹的,爷爷是谁也不知道,叫了便叫了,你呢?认个轶勒人当爷爷,你亲爷爷非得打死你不可!” 霍言祁的脸都绿了:“一派胡言!” “大家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蚱蜢,不许再说风凉话。”晏恣躲到辛子洛身后,提防着他发飙。 卫予墨忍住笑过来劝架:“好了好了,卦象就算再不好也有破解之处,不必太过忧心。” 晏恣顿时醍醐灌顶:“对,我怎么把这个茬给忘了,老冯说了,这蹇卦原本就是个变化多端的卦象,虽然各种险阻,若有贵人相助却有否极泰来之兆……” 她话还没说完,眼角便瞟到了一个身影,顿时缩头噤声,冲着霍言祁和卫予墨连使眼色,示意他们赶紧挡在她身前。 “辛……子洛?”来人迟疑地叫了一声。 辛子洛不明所以,只好硬着头皮叫了一声:“晏姨。” 霍言祁和卫予墨互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诧,眼前的女子虽然一身粗布裙钗,举手投足间却风华天成,赏心悦目,和晏恣跳脱飞扬的气质完全不同,若不是辛子洛叫了这一声,简直难以想象,她和晏恣居然会是母女。 “小恣呢?”晏若昀的眉头轻蹙。 “她……我……”辛子洛被晏若昀的目光盯着,一下子呐呐了起来。 霍言祁捂着嘴轻咳了起来,状似无意地往旁边一让,原本三人并行遮挡着晏恣,这下露了一个大窟窿。 晏恣浑身僵硬地站了起来,心里把霍言祁从头到脚骂了一个遍。 “娘,你怎么来了!”她摆出一副惊喜的模样。 “你本事大了,连你吴婶都骗。”晏若昀扫了她一眼,语声淡然。 “娘,我没骗吴婶,”晏恣撒娇着,拽着她的手臂往卫予墨身前拉,“你瞧,这就是我新认的夫子,他很厉害,是洛安书院的老师,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这下不止霍言祁,卫予墨也咳嗽了起来。 “这个……小恣,音韵我一窍不通,其他三样勉强过得去,你夸大其词了些。” “三样和四样,差来不多,总之你很好就对了。”晏恣认真地看向晏若昀,“娘,我不能临阵退缩,你就答应我比一场吧,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晏若昀面无表情地摇头:“我从来都不拘着你,可这次,真的不行。” “为什么!”晏恣急眼了,她知道晏若昀这次不是闹着玩的,她再折腾下去,晏若昀真的有可能立刻卷铺盖搬走,像从前很多次搬家一样。 可这要是真不能去比,她可真想从景福楼顶跳下来,太憋屈了! 辛子洛立刻上前劝道:“晏姨,小恣真的是被那几个人气到了,她想去你就让她去呗,你放心,我会护她周全的。” 晏若昀瞥了他一眼:“不必,我的孩子,要是护不了自己周全,那就别做我孩子了。” 辛子洛碰了个软钉子,满面通红。 卫予墨正色道:“夫人,你若是听到那几个轶勒人辱我大梁,你也会义愤填膺,在下一介书生都尚且如此,相信夫人一定会深明大义。” 晏若昀漠然道:“大梁于我何干?” 卫予墨瞠目结舌:“这……这……夫人何出此言?你我身为大梁子民,国忧我忧,国辱我辱。” “抱歉,我没有。”晏若昀简洁地答道,看向晏恣,“你走不走?” 晏恣一语不发,却死死地拽着她的衣袖不肯放手。 霍言祁忽然上前一步开口道:“夫人这年纪,想必经历过二十多年前轶勒铁蹄横扫前朝的战事。” 晏若昀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不知道夫人有亲人在那场战事中丧命吗?夫人难道愿意再次看到轶勒人在这里耀武扬威吗?”霍言祁缓缓地问道。 晏若昀盯着他,冷哼了一声:“男子汉大丈夫,有本事,打到轶勒老家去,把他们占的城池夺回来,在这里耍个小球有什么出息!” 霍言祁的神情一滞,说不出话来。 轶勒被赶走后,依然占领了西北的两座重镇,虎视眈眈;而大梁立朝后,一度疲于奔命,除了轶勒,各地逐鹿的藩王和前朝的余孽都是要花大力气的,一直到了元和五年左右才肃清,而那时的国力和兵力都没有余力再去征讨轶勒了。 晏若昀转身就走,晏恣拽着她的袖子,踉踉跄跄地跟了两步,回过头来,一双乌漆漆的眸子朝着那几个男子看了过来,带着一层浅浅的雾气,满含委屈和祈求。 辛子洛冲着她眨了眨眼,伸出大拇指指了下她家的方向,示意他到时候会去接应。 卫予墨紧跟了一步,也有点急了:“听夫人的话,也是性情中人,为何如此不懂大义?” 晏若昀充耳不闻。 “夫人,”霍言祁沉声叫道,“我昨晚去暗探的时候听到了,他们若是赢了,说是要在洛镇大肆祭奠二十年前在这里战死的轶勒亡灵。” 晏若昀的脚步一顿。 “我虽然没有亲历那场战事,也知道有无数将士和百姓在这里丧生,夫人若是忍心见九泉下因此而亡的亲朋好友受此屈辱,我也无话可说。”霍言祁一字一句地道。 晏若昀停住了脚步,晏恣屏息看着她。 “松手。”晏若昀低声喝道。 晏恣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娘……” “输了别来见我。”晏若昀一甩手,大步朝前走去,眨眼就隐入人群中不见。 晏恣呆了半晌,骤然欢呼了起来。 压在心头的大石一去,晏恣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破天荒地请他们一人吃了两串羊肉串,花去了她口袋里四个铜板。 还没等他们各自散去,有个小厮模样的人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说是在景福楼定了座,晚膳请诸位移步前往,若是晚上没地方借住,可以留宿景福楼的贵宾房。 晏恣揪着那小厮问他家主人到底是谁,若是曲宁,想必不用这样神神秘秘的。 小厮却只是赔笑着说他只是下面被人差使的角色,主人是谁,他也不知道。 送上门来的好事,晏恣自然不会拒绝,吃饱喝足,又在那富丽堂皇的贵宾房□□地睡了一觉,大清早醒过来,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狠狠地捏了一下大腿这才清醒了过来。 早膳早已备好,景福楼的招牌鲍汁小笼包和翡翠虾皇饺,配现调的羊奶红豆汁,晏恣吃得心满意足。 巳时快过的时候,曲宁的小厮急匆匆地来请他们,说是曲宁在校场等他们。 大伙儿都松了一口气,明日就要正式比赛了,这要是曲宁出了岔子,再临时去找人来代替,配合上总归有些生疏。 一进校场,晏恣便看到曲宁头上裹着白布,神气活现地站在那里。 “呦,曲少爷这是怎么了?光荣负伤了?”晏恣调侃道。 曲宁咧嘴笑了笑,压低声音道:“我使出了杀手锏,不让我去我就寻死,可把老太太吓坏了,当场就答应了。” “真撞墙了?”晏恣怀疑地看着他。 “哪能啊,”曲宁洋洋自得地道,“都是鸡血,骗骗他们正好。” 晏恣裂开嘴乐了:“你小子这样坑蒙拐骗,总有一天要遭报应。” 曲宁连“呸”了数下,凛然道:“我这不是为了我们大梁的脸面嘛!” 晏恣也“呸”了一声:“不要脸!要不是这比的是蹴鞠,只怕你逃得比兔子还快!” 曲宁被一语戳穿,也不着恼,只是笑嘻嘻地说:“那又怎的,我在蹴鞠上浸淫多年,洛镇已经没有敌手,现在就靠着这一场扬名天下了,谁拦着我,我就跟谁急!” 能不能扬名天下暂且不去说,接下来大半日,曲宁练得的确认真,四个人穿插磨合,分别组队练习了对攻、偷袭、射门,而卫予墨则在高处观战,记下各自的薄弱之处,研究了几个配合,训练了几次,以求出其不意致胜。 和霍、辛二人相比,曲宁和晏恣体力明显不足,到了后来,便在场地边看着那二人拼抢。 看着看着,晏恣忽然瞟见对面的假山最高处有人在看着校场。 “那是谁?”晏恣踢了一脚曲宁。 “我远房表哥。”曲宁叹了一口气。 “表哥就表哥,叹气做什么?”晏恣奇怪了。 “家里总是拿我和他比,烦死人了,我压根儿不是这块料好不好。”曲宁更烦恼了,“过了今年,父亲就说要让我去京城,走门路让我进衙门做事。” “你行吗?”晏恣怀疑地看着他。 “不提了不提了,先快快活活地过完这一年再说吧。”曲宁破罐子破摔。 五个人一直泡了一整天,练到傍晚,晏恣已经信心百倍,那日蹇卦的阴影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从曲府出来的时候,照例有小厮引他们去景福楼,晚膳丰盛,用罢之后还有两个医馆的小药童来推拿按摩,舒活经络;临睡觉前,枕头上还居然放了一套崭新的白色蹴鞠服…… 事无巨细,这位神秘人都替他们想到了。 翌日一早,太阳当空,喜鹊喳喳。 “喜兆,喜兆啊!”晏恣眉开眼笑。 除了曲宁住在曲府,其余的人都住在景福楼,一路谈笑着朝县衙走去。县衙的校场旁,意外地围了好些人,都是洛镇面熟的乡里乡亲,一见到晏恣便给她打气。 “小恣加油!” “小恣把那几个轶勒人踢趴下!” 晏恣得意洋洋地冲着他们抱了抱拳,从人群中走到校场中间。 几乎就在同时,那日松一行六人从另一个口子大步走了进来,只见他们都穿着清一色的皮甲,健硕的肌肉隐约可见,气势夺人。 只是晏恣一行四人身着白色云锦蹴鞠服,上绣四喜如意纹,前襟用穗绦儿扎起,足下一双飞凤靴,头部用软纱翅巾束紧,一溜儿看过来,清一色的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的少年,一派风流俊雅之色,令人赏心悦目,顿时将轶勒人那股煞气比了下去。 晏恣看着他们脱口而出:“咦,你脸上的乌龟洗掉了?” 那日松磨了磨牙,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多谢你的赐教,我等都牢记在心。巳时已到,你们怎么人还没到齐?” 晏恣这才想起自己队里还少一个,她朝着四周看了看:“曲宁呢?” 四周喧闹一片,却没看到另一个白色的身影。 另三个人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晏恣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坏了!难道被我的乌鸦嘴说中了?   ☆、第十章 晏恣心里焦急,嘴上和那日松插科打诨,眼角不停地扫向人群,盼着曲宁赶紧从天而降。 “看来不用比了,有人怕了我们,直接不敢来了。”包图鲁和身后的几个人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 霍言祁的目光冷冷地看向包图鲁,一字一句地道:“以三敌四也足矣。” 包图鲁被他的目光扫过,笑声滞了滞,顿时恼怒起来:“大话谁不会说?有本事我们俩……” 那日松截断了他的话头:“说好的各出五个人,你们人没到齐,那便是输了。” “我们少一个人你都不敢比吗?还整日吹牛说你们轶勒的勇士多么厉害。”晏恣急眼了,这样不明不白地输了,她可以去买块豆腐撞死了。 那日松不为所动:“比赛有比赛的规矩,我们不爱逞匹夫之勇,你们认输了就是。” “他马上就来,只是耽搁了片刻而已。”晏恣鼻尖渗出汗来,真恨不得把曲宁揪出来拳打脚踢一顿。 那日松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好,那我再给你一盏茶的功夫,要是再没人,你们就乖乖认输,不然,你们大梁人就是言而无信、背信弃义的小人!” 晏恣不再和他废话,正想往外冲,却被霍言祁一把拉住:“别去,小心落单了遭人暗算。” “谁……谁会这么无耻?”晏恣气得直哆嗦,“我去叫曲宁,他要是当缩头乌龟……” “一定是有人去恐吓曲家的人了,”霍言祁冷静地道,“随便叫个相熟的人进场就是,凑个人头,站着不动也行。” 那日松一使眼色,有两个轶勒人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冲着人群挥拳示意,惹来一片哗然。 晏恣握紧了拳头,这是万不得已的下策,她只盼着曲宁还能从天而降…… 忽然,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有人在外面喝道:“快闪开!” 人群乱了片刻,让出了一条道,一匹枣红马疾驰而来,堪堪在晏恣面前勒住了马头,一人从马背上跃了下来,也穿了一身白色的蹴鞠服,只是那前襟还没来得及扎起,头发也还没有束好。 “曲宁来不了了,我来替他!”那人冲着晏恣咧嘴一笑。 晏恣这才看清了,眼前这人和曲宁差不多年纪,皮肤白皙,眉眼秀气,而眼神中却透着干练和精明,晏恣盯着看了两眼,总觉得有点眼熟,却一下子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你怎么称呼?”病急乱投医,匆忙之下晏恣也顾不得别的了。 “姓景名铄,曲家的表亲,小时候也练过几脚蹴鞠,勉强可以凑个数。”景铄盯着晏恣道。 原来他就是前两日在假山上观看他们练习的曲家表哥。晏恣的心放下了一半,看着对面那日松那张便秘脸,她嘲笑着道:“如意算盘落空了吧?开始!” 和曲家练习用的小校场相比,这个校场显然大了许多,洛镇的元宵蹴鞠会就是在这里举行。两个球门用竹竿和球网架起,球网中间是一个不到两尺的圆洞,就是俗称的风流眼。 两队猜拳定开球,晏恣一个拳头赢了那日松,一脚便将球踢向辛子洛,包图鲁直冲截球,辛子洛一个背拐将球的去势消去,虚晃一闪身绕过包图鲁,又连踢了两脚,球一脚起高朝着球门挂去。 晏恣早已在球门前候着,只是跟着她的有那日松和另一个轶勒人,那日松人高马大,一个冲顶便将球截走,另一个轶勒人则一脚踹向晏恣的脚腘。 晏恣被霍言祁练得早就耳听八方,膝盖一拐便避过了这一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几乎就在同时,霍言祁在后面不动声色地抬脚一绊,那个轶勒人摔了个狗啃屎。 四周哄笑声和叫好声响起,紧接着又全体倒抽了一口凉气,那日松已经截着球到了球门前…… 暗红色的鞠时而在半空中画着弧线飞过,时而被控制着上下跳跃,时而在两人之间互传,令人目不暇接,精彩纷呈。 那日松他们虽然都是粗莽汉子,脚下功夫居然也很是了得,仗着人高马大,截球、断球的本事并不逊色,只是准头稍稍不佳,十次有八次不中,好几次鞠都打在球杆上反弹出来,引得围观的人一阵阵惊呼。 而晏恣这边四个人也毫不逊色,霍言祁和辛子洛长于冲撞抢断,晏恣灵活,景铄虽然是半途加入,却意外得合拍,尤其是在配合晏恣时,几乎可以说是默契无间,令晏恣刮目相看。 第一球,晏恣奔跑截球中被那日松绊倒,辛子洛、霍言祁救援,包图鲁等六人一起混战,球被一脚分给了第四个轶勒人,景铄单人对抗明显不及,被轶勒人洞穿风流眼。 第二球,辛子洛从包图鲁处截球,分给晏恣,晏恣左冲右突,仗着身体灵活吸引那日松和包图鲁二人后,趁势将球一脚开往自家球门,霍言祁断球,辛子洛和景铄掩护,霍言祁轻松将球踢入风流眼,追平。 第三球,辛子洛和景铄配合失误,同时争抢导致球落地,被轶勒人夺了开球先机,三个人护着中间一个那日松,往球门直冲,而霍言祁不知道为何,愣了个神,眼睛没盯着那鞠倒是看向了球场外面,须臾之间,晏恣这边先机尽失,再失一球。 晏恣抱着鞠,气冲冲地走到霍言祁身旁,压低声音:“你看啥呢?有漂亮姑娘吗?这里有一个怎么不看?” 霍言祁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嘲讽地问:“你?姑娘?” 晏恣的嗓门大了起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霍言祁不屑地看着她,双手背在身后,一语不发。 辛子洛和景铄都跑了过来劝架,就连旁边的卫予墨也过来了,低语了几句这才分开。 一旁的轶勒人显然幸灾乐祸,一边喝水休息,一边大声地嘲笑了起来。 晏恣冲着霍言祁一使眼色,吆喝了一声,大家重新上了球场,轶勒人的冲撞明显频繁,他们一球球领先,鼓足了劲想要一球定输赢,晏恣却十分沉稳,和辛子洛一起将鞠对传,他们俩相处的时日最多,配合默契,把鞠耍得眼花缭乱。 晏恣身手灵活,辛子洛高大勇猛,轶勒人一时倒也难以抢过鞠来。 景铄在旁边有点着急,频频向他们俩招手示意,让他们找机会把鞠分过来,霍言祁却百无聊赖地站在自家球门不远。 说时迟那时快,晏恣忽然轻叱一声,背转身,鞠在她的脚尖一停、一挑,球仿如流星般朝着霍言祁直奔而去。 几乎就在同时,晏恣一侧身,从那日松的腋下窜出,朝着霍言祁的左前方飞奔。 霍言祁眼疾手快,一个双肩背月将球停住,趁着轶勒人还没赶到,肩膀一顶,球落在脚背一拐,转了方向朝着晏恣飞去。 晏恣鱼跃跳起,将球定在头顶,旋即一个漂亮的鸳鸯拐,那球旋转着朝着风流眼而去,“噗”的一声,不偏不倚,正中一球。 那日松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足足离晏恣还有数丈之遥。 一片叫好声和击掌声传来,晏恣得意洋洋地站在原地,冲着围观的人群挥手致意。 “你使诈!”那日松脸色铁青,怒道。 “没有啊,”晏恣一脸的无辜,伸出一根手指摆了摆,“我们大梁人心胸都宽阔得很,芝麻点大的事,不会生气,霍小哥对吧?” 说着,她冲着霍言祁讨好地笑了笑,霍言祁简直拿她没办法,板着脸不理她。 一场蹴鞠已经将近半个时辰,刚好战平,最后一球便定输赢。晏恣的体力不支,走路已经带喘了,腿上也不知道被谁踢了一脚,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景铄看起来也不长于武力,脸色也略有泛白,奔跑的速度显然慢了很多。 辛子洛十分担忧,不时地跟在晏恣身旁照应,生怕她一不留神中了轶勒人的暗招。 而那四个轶勒人,体力充沛,依然连气都不带喘的,一连两次,他们都将鞠踢在了球杆左右,有一次甚至挂到了左上角,差点就进了风流眼。 再拖下去情势必然更加危急,晏恣朝着卫予墨看了看,卫予墨虽然在场外观战,可显然并不比他们轻松,神态焦灼,冲着她比了个手势。 晏恣朝另外三个人看了看,训练的时候,她和曲宁练过一个必杀招,一使出来时,连霍言祁和辛子洛都只能望球兴叹,可是,现在曲宁不在,霍言祁和辛子洛的脚法都比不上他,准头不够,让她找谁呢? 景铄从不远处跑了过来,冲着她张了张嘴,无声地说了四个字。 晏恣怔了怔,陡然精神一振,将手中的鞠放在了离她一丈远的地上。 “踢不过就要拖时间吗?”那日松铁青着脸嘲笑道,被晏恣阴了一把,这几个人都对她防范得很紧,晏恣几乎动弹不得。 晏恣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哪有,你等着。” 她往后退了两步,冲着霍言祁和辛子洛示意,让他们占据有利的位置。 那日松再也不上当了,只是让包图鲁带人盯紧霍、辛二人,他则纹丝不动盯着晏恣,准备阻截。 晏恣深吸了一口气,垂首低眸,一动不动。 全场鸦雀无声,数百道目光落在晏恣身上。 那日松一霎不霎地盯着晏恣的脚。 刹那间,晏恣动了,动若脱兔。 看她的模样,她是要将球大力踢向左侧的霍言祁。 那日松也动了,他判断晏恣必然疾奔大力开球为假,带球自行突破为真,只要她的脚一碰到球,他便废了她的腿。 就在晏恣的脚尖即将碰到鞠的那一瞬间,晏恣的脚跟一点,没有踢球,却骤然朝着右侧飞奔。 那日松一怔,蓄势待发的动作僵在原地。照规矩,球在哪方落地,就由另一方开球,如果没开球就踢到球,那要判定违规。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景铄从另一侧飞奔过来,脚尖一挑,那球越过那日松朝着晏恣慢悠悠地飞去。 晏恣早已到了球的所在,回身倒退了几步调整了一下位置,一个倒挂金钩,那球在空中变了方向,仿佛一道流星,朝着风流眼直奔而去。   ☆、第十一章 “啪”的一声,鞠堪堪落在风流眼的上部顿住了。 全场屏息。 鞠被网线一碰,弹向风流眼的下部。 晏恣背对着球门,听四周鸦雀无声,不由得心一凉腿一软,半跪在了地上。 到底不是一起练了三天的曲宁,鞠的落点有些偏,她那一脚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欢呼声骤然响起。 她回头一看,那鞠刚好打了个圈,颤巍巍地落进了风流眼内。 憋着的一股气顿时泄了,她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卫予墨在场外嘴角轻挑,露出了一抹笑意。 霍言祁掸了掸衣袖,嘲弄地看着她。 辛子洛大步朝她走来,笑容满面。 景铄冲着外面一招手,顿时,一群人鱼贯而入,捧着手巾,端着盘子,揪着人把手脸都用手擦洗了一遍,又一人奉上了一碗参汤。 “原来是你!”晏恣顿时回过神来:感情这两天好吃好喝好睡伺候的就是景铄这个主儿! “是我。认出我来了?”景铄盯着她,眼中满含期待。 “这两天是你在招待我们吧?多谢了,不过,这副神神秘秘的模样做什么,要不是出了这个岔子,你就不准备露面了?”晏恣瞟了他一眼。 景铄的笑容滞了滞:“你把我忘了?” 这话听着有点不太对劲,还没等晏恣细想,那五个轶勒人大步走了过来,为首的那日松脸色灰败,神情却依然倨傲。 “哎呦,那日松俟斤,我还以为你跑了呢,原来还在这里啊。”晏恣讥讽着着说,“你倒是再嘲笑我们大梁人胆小如鼠啊。” 那日松咬紧了牙,愤然道:“愿赌服输,轶勒人从来不做言而无信之事。” “那你们这是准备磕头叫我爷爷了?”晏恣背着手吊儿郎当地在他身旁走来走去。 那日松一语不发,脸憋得通红,认输倒是可以,可要是对着眼前这个小孩儿磕头叫爷爷,他以后就不用回轶勒了。 “放屁!”包图鲁一直站在那日松的身后,忽然大喝了一声,右手往腰上一抽,一道银光朝前闪过。 辛子洛眼疾手快,拽着晏恣的衣袖往后一拉,晏恣后退了两步,定睛一看,一把匕首落在了她原来位置前方。 “怎么,你要杀人灭口不成?”晏恣惊愕地看着他,“杀我一个可不够,在场这几百号人有本事你都杀了!” 包图鲁的双眼通红:“我早就说了,有本事我们一个对一个单打独斗,非要比这什么蹴鞠!” “单打独斗你就能赢?”晏恣不屑地看着他,就刚才场上的冲撞来看,包图鲁也只能欺负一下她和景铄。 包图鲁惨然一笑:“和你说了你也不懂,我宁愿被人一刀毙命在对决中。没什么好说的,输便输了,让我磕头叫爷爷却是万万不能的,你杀了我吧。” 说着,他指了指地上的匕首,拍了拍胸脯,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晏恣。 晏恣捡起那把匕首,只见刀柄繁复,镶嵌着大大小小的宝石,而刀刃锋利,指尖还未触到便感到一阵寒意。 在手心把玩了片刻,她朝着包图鲁走了几步,匕首在她指尖漂亮地转了一圈,被顶在了包图鲁的胸口。 辛子洛的心一紧,忍不住叫了一声:“小恣!” 那日松和另三个轶勒人倒抽了一口凉气,却只是死盯着那匕首没有吭声。 “性命被人捏在手里的感觉如何?”晏恣嘲笑道,“你从前打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也会有这么一天?” 包图鲁的嘴唇泛白,闭上了眼睛。 晏恣的手一松,匕首“啪”的一声插入了泥中。 她耸了耸肩,遗憾地道:“哎呀手滑了。” 包图鲁倏地一下睁开眼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嘴唇微颤。 晏恣后退了一步,拍了拍手,朝着那日松几个看了过去,一本正经地道:“我忽然想了起来,你们没法叫我爷爷。” 那日松不明所以,愕然道:“你……什么意思?” 晏恣的嘴角一翘,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我是个女的,你要是叫我爷爷,这岂不是乱了套了?” 那日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个女子?” 晏恣扬了扬眉:“眼拙了吧?算了算了,你们认输了就好,记着,以后见到我们大梁人都规矩点,你们说对不对?” 她冲着围观的人群大声问道。 “对!”人群一阵哄笑,有人又叫道,“好样的,小恣!” “来你家吃芝麻糖用不用付铜板了?”晏恣回道。 “不用了,爱吃多少拿多少!”那人应道。 旁边的人再次哄笑了起来,一阵七嘴八舌地叫道:“来我家裁衣服也不要铜板。” “每天给你留串糖葫芦,不要钱。“ 晏恣意气风发地冲着大家拱手致意:“多谢,我可都记下了,赶明儿就一家家打秋风过来。” “你来看病抓药也不要钱。”有人又叫道。 旁人大笑了起来:“你这乌鸦嘴,这不是在咒小恣吗?” “呸,谁说我咒她?谁没有个头疼脑热的,小恣对不?” 晏恣噗嗤一乐,冲着人群挥了挥手:“对对对,好了赶紧散了,干活去了,看热闹可没银子赚。” 没热闹可看了,人群渐渐散去。那日松二话不说,将自己的鸡血宝石从脖子上拿了下来,恋恋不舍地递给晏恣:“你不会把它卖掉吧?” 晏恣接过来在手上掂了掂:“怎么,现在舍不得了?” 那日松咬着牙道:“这是我们部落的信物,吉祥通灵,你若是要卖,千万别卖给别人,送个信来卖给我。” 好人做到底,既然爷爷不叫了,索性彩头也别要了,大方一回。晏恣把宝石往那日松怀里一丢:“拿着走吧,送信到你们轶勒,得到猴年马月去了。” 那日松愣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一把捏住宝石:“大恩不言谢,就此别过!” “且慢,”霍言祁在一旁忽然出声,“你们不是来了六个人吗,还有一个呢?” 那日松愣了一下,沉声道:“他有要务在身先走了。” 霍言祁的目光犀利地扫过他的脸庞,哼了一声,并不作答。 那日松转身领着人便朝外走去,包图鲁走了两步,忽然回过身来,一把拽下挂在腰间的匕首递给晏恣:“我欠你一条命,以后有缘,必定报答。” 晏恣猝不及防,怀里被塞进了一把匕首,“哎哎”叫了两声,眼睁睁地看着包图鲁追上那日松不见了人影。 辛子洛在一旁悠悠地道:“轶勒人一成年就会有一把特制的匕首,开刃都会用自己的血,见匕首如见人。” 拿了这么重要的一件东西,晏恣头都大了,捏着匕首就好像捧着一个烫手的山芋,苦着一张脸道:“这宝石变成了匕首,我这买卖亏大了。” 辛子洛抬手去取:“我帮你收着,左右我也赢了他,也不算我占他便宜。” 旁边有人轻笑了一声,辛子洛抬首一看,是霍言祁。他神情自若地将匕首塞入怀里,只是耳根微微泛红。 眼看着人群渐渐散去,所有压在心头的重石一下子消失了,晏恣站在原地挠了挠头,此时此刻,她忽然有了真实感,他们是真的赢了,她头一次和人打这么大的赌,压上了自己的名誉和尊严,居然真的赢了! 她忽然一蹦老高,一连来了两个后空翻,差点撞进霍言祁的怀里。 “喂,你还板着脸做什么?我们赢了你知道不!笑一个!”她顺道戳了戳霍言祁的胸口。 霍言祁嫌弃地看了她一眼:“当然会赢,我从来没输过。” “还有你,卫夫子……”晏恣又蹦到卫予墨身旁,伸手想去戳他,却一下子愣住了,“卫夫子你怎么了?” 卫予墨那白皙的脸庞涨得通红,眼神游移,几乎不敢去看晏恣的眼睛:“你……你怎么是个……女子……” “我本来就是女的啊,”晏恣莫名地道,“你不知道吗?” 卫予墨狼狈地后退了一步:“我……我……这……男女授受不亲……” 晏恣扑哧一乐:“卫夫子,你都和我在一起这么多天了,再说这话会不会不太合适?” “我……我不知道……”卫予墨的舌头都打结了。 “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周易系辞上》)。”晏恣摇头晃脑地背起书来。 卫予墨的眼神一凛,怔怔地看着她。 “卫夫子,你读书多,和我说说,这段话是什么意思?”晏恣俏皮地笑了笑。 “我……”卫予墨忽然冲着她深鞠了一躬,“是我迂腐了。” “其实我也不太懂这句话,”晏恣被他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娘说了,要是有人因为你是女子而瞧不起你生疏你,你就和他说这句话。阴阳乃天生之道,并无贵贱高低之分,若有人瞧不起女子,那也必然谁因为他自己原本就是个低下之人,所以看到别人都是低下的。” “令堂通透悟彻,我空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自愧不如。”卫予墨钦佩地说。 “那可说好了,以后我来你学堂求学,你可别赶我走啊。”晏恣软语道。 “求之不得。”卫予墨微微一笑。 晏恣看得有些失神,旁边有人轻咳了一声,她的心突突一跳,掩饰着转过身来,瞧向景铄。 “喂,阔少爷,今天要给你记一功,是曲宁告诉你我们这招叫假凤虚凰的吗?你练得不够好,准头不够,害我差点失手。” 景铄沉着脸道:“小矮瓜,你怎么就记得曲宁了?我也和你练过这招你就忘了?还没认出我来吗?”   ☆、第十二章 这一声“小矮瓜”,把晏恣整个人都惊呆了,她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男子,那眉眼渐渐地幻化成一个半大的孩童面容,脸色青白,身体羸弱,走一步就要喘上两口气。 而当时的她,胆大机灵,是那一片的孩子王,拽着一根竹竿就当马骑,扯了一块破布就能当鸟飞。 晏若昀深怕她精力太过充沛惹出什么事来,便那时候开始教她蹴鞠玩。吴婶手巧,用牛皮替她缝了个鞠,中间用小猪尿泡冲气,可以踢得又高又远。她当宝贝一样成天带着,有一日在后巷玩的时候便和一个药罐子样的小孩认识了。 那药罐子成日里带着一股药香,一出门就好几个仆人跟着,都小心翼翼地深怕他碰到磕到,好大的人了还老是有仆人抱着他。别的小孩都躲他远远的,只有她,马大哈似的一点儿都不怕,和他一玩就是好几年。 她很瞧不惯药罐子家里护着他,好像当他是个快死的孩子似的。一有机会,她便偷偷拽着他一个人出来玩,两个人在后巷里玩蹴鞠,这招假凤虚凰就是那时候两个人想出来的,说是长大了以后一起去骗别人。 只可惜还没等他们俩长大,晏若昀便忽然决定要搬走,她是在睡到半夜发现她被母亲抱上了马车,连和药罐子告别的机会都没有便离开了。她惦记了好久,过了两年认路了,还偷偷扒了别人的马车到了以前住的地方去找他,只可惜,药罐子原来住的那户人家已经搬走了。 晏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激动得简直声音都颤抖了:“药罐子!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认出我来的?不对啊,才几年没见,怎么就长得这么高了?是不是吃了什么仙药?” 她连珠炮似的爆出一大串疑问来,把景铄问得哭笑不得:“什么仙药,我是男人,又比你大,再比你矮像话吗?” “你以前明明比我矮,又瘦又小,偏偏还叫我小矮瓜,真不要脸。”晏恣瞪着他道。 “你还不是一样,成日里叫我药罐子,我没病都让你喊病了。”景铄针锋相对。 “我那叫以毒攻毒,你看你,现在不是生龙活虎吗?”晏恣高兴地道。 景铄凝视着她,声音低柔了起来:“是,当初要不是你偷偷带着我一起在后巷里蹴鞠,只怕我的病还不会这么快好,我一直记着你,你不见了以后我一直找你,找了好久都不能相信,你居然说都不和我说一声就消失了。” 晏恣有点心虚,呐呐地道:“我……我也不想……我娘说走就走了,我闹了好久,娘也不肯放我回来……” “害我找了你那么久,罚你欠我一次。”景铄愉快地道。 晏恣满口应承,觉得今日实在是太圆满了,眼前的人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中间断了近四年的联系,如今居然能在蹴鞠场上重逢并肩作战,这是怎样的缘分?这非得好好庆祝一下不可! “走走走!今天不醉不归!去哪里庆祝一下?”晏恣高兴地叫道。 “景福楼还是哪里?你定就好。”景铄笑着说,“对了,忘记告诉你,以后你去景福楼不用付账了。” 这简直是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把晏恣砸得有点晕,什么芝麻糕、糖葫芦,和景福楼那些精致美味的糕点饭菜相比,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好不好! “你你你现在到底是什么人?”晏恣的舌头有点打结。 “京城景家?”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霍言祁淡淡地开口。 晏恣整个人都怔住了,饶是她孤陋寡闻,也听说过京城景家的名号,这大梁素有左秦右景之称,景家自前朝开始便是京城富户,前朝破国之后,景家慧眼识英雄,大力扶持那时只不过一个小小校尉的梁元帝,倾尽全族财力协助燕伯弘赶走了轶勒人,燕伯弘定国建号之后,曾钦赐“大义凌云”四个字挂在景家京城总号以示嘉奖。 景家经过这十多年的经营,垄断了大梁的茶叶和丝绸,开出了景福楼连京城在内一共二十八家分号,更有景福钱庄分布在大梁全国,牢牢地占据了大梁首富的名号。 小时候那个瘦弱的小孩居然是景家的少爷? 晏恣不可思议地道:“你……那时候为什么会跑到那个破镇来?” “我生下来就体弱多病,有道士替我算命,让我往西走,说是会碰到我命中的贵人,我家人便把我养在那里的亲戚家了。”景铄笑着道。 “这么说,我就是你命中的贵人喽?”晏恣心里美滋滋的,“那以后我的吃喝就着落到你身上了。” 一旁的辛子洛忍不住了,沉着脸道:“你们还有完没完?到底喝不喝酒?不喝我就走了。” “那你去……”景铄顺口正想赶人,晏恣急忙截住话头:“喝!怎么不喝!我还没喝过酒呢!” “女子……喝酒……不妥……”卫予墨冷不丁地插了一句,“还是以茶代酒。” “夫子让我尝个鲜吧,”晏恣嬉皮笑脸地凑了过去,“就喝一小口,不让别人瞧见,成不?” 晏恣那张俏皮的脸庞骤然在卫予墨眼前放大,卫予墨的脸一红,不吭声了。 坐在景福楼的包房里,看着山珍海味一道道地端上来,鱼翅、燕窝、鲍鱼……晏恣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背靠大树好乘凉。 晏恣喝的酒是景家的商队从千里之遥的波斯国带来,整个大梁只有寥寥数瓶。据说此酒是葡萄酿成,色泽嫣红,口感甜中带酸,酒性很浅,深得京城贵妇拥趸。 晏恣也觉得很好喝,一时没忍住,多喝了两口,脸颊上顿时漾上了一层粉色,俨如山间初绽的桃蕊。 卫予墨不善饮酒,只是以茶代酒,而另三人喝的是景福楼独家密酿的元丰酒,几杯下肚,连眉头都没皱一分。 菜是好菜,酒是好酒,五个人一起经历过赛事,又都是年轻人,凭空便多了几份信赖和直率。 景铄能言健谈,晏恣插科打诨,卫予墨博览群书,辛子洛见多识广,而霍言祁虽然惜字如金,可偶尔说上的几句话,句句都在点子上。 大梁的山山水水,番国的风土人情,海外的秀丽风光,一件件说起来都是如此迷人,听得晏恣心驰神往。 “那轶勒呢?你们谁去过轶勒?”晏恣忽然想了起来。 席间的人忽然都沉默了下来,良久,卫予墨轻叹了一声道:“我读过一本书,是前朝的一名学者写的游记,里面有一篇便是专门写轶勒的。” “我曾经去过。”辛子洛忽然道,“那里很美,连绵的雪山,一望无际的草原,马群牛羊就好像天上的星星。” “我也曾到过大梁西北边境,”景铄叹息着道,“听说我们被占领的梁丰、穆宁两地,大梁人是最低等的,被轶勒人奴役。大梁的商队在西北边境和其他小国行商,也总是被轶勒人处处刁难、洗掠。” “那里的人都像那日松他们那么厉害吗?为什么当时我们会输得那么惨?”晏恣很是纳闷,从前的她,只知道玩闹,可是,这次的蹴鞠,却让她看到洛镇以外,那里有更广阔却也更残酷的天地。 “前朝*,军备不整,人心所背。”霍言祁冷冷地道。 卫予墨点了点头,脸色凝重:“言祁说得有理,不过,轶勒人的确骁勇善战,他们天生高大力足,配上他们的马匹耐力好,速度快,一人能敌我们十人,的确不能小觑。” 晏恣想起晏若昀那日说的话,心口忽然一阵发闷:“他们还占着我们的城池,为什么不去夺回来呢?” 霍言祁忽然举杯一饮而尽,一字一句地道:“总有一日会把他们赶出我们大梁的国土。” “是,总有一日!言祁兄说得太好了!”景铄一拍桌子。 卫予墨也慨然道:“好,为了言祁的这句话,干一杯!我虽然是个读书人,却也定要为大梁的昌盛出力!” 晏恣不由得热血沸腾了起来,取过酒壶,一人倒了一杯酒,豪气千干地举起杯来:“好,今日所言,我铭记在心,若是有朝一日把轶勒人赶出大梁,我们几个再回到这里,一起不醉不归!” 五个酒杯碰在一起,发出一阵脆响。 五张年轻的脸庞被酒意蒸腾着,在这一刻,显得无比真挚和亲近。 这一场酒,足足喝了快两个时辰,最后大家都有些头重脚轻,各自进了景福楼的贵宾房。 霍言祁小憩了片刻,他的体力充沛,不一会儿便恢复了正常。 旁边几间屋子还是悄无声息,他走到晏恣的房门前,举手犹豫了片刻,转身朝外走去。 在柜台留了一张小笺,霍言祁离开了景福楼。 看看天色,已经将近末正,他走得飞快,不一会儿便到了洛镇通往京城的官道口。 路旁的凉亭里有人牵着白马等着,一见到他,那白马立刻恢恢地叫着朝他跑来,亲昵地蹭着他的衣角。 霍言祁翻身上马,顿时,一人一马仿如风驰电掣,朝着大安城而去。 大安城的城墙高大巍峨,雄立一方,城墙历经几代的战事和修葺,那些斑驳的痕迹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它的沧桑和力量。 霍言祁勒住马头,看着这大安城的屏障,耳边响起刚才几个人的豪言壮语,百般滋味在心头涌起。 不远处响起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一队身披盔甲的士兵一溜儿小跑到了霍言祁的跟前。 “小将军,你可回来了。”为首的那个看起来也很年轻,看到他满脸喜色,“老将军来问过好几次了,很是生气。” 若是晏恣在此,那双眼睛必定要瞪了出来。 霍言祁傲然坐在马上,俯视着自己的副将,心里模模糊糊地闪过这个念头。 听到一个京城景家的名号就那副喜不自胜的模样,要是知道大大得罪过的人是当朝宁国公、威武大将军之子,刚刚从南边剿寇得胜归来的霍小将军,她会有怎样谄媚的表情? 霍言祁想着想着,便心情愉悦了起来。   ☆、第十三章 宁国公霍安庆早年是梁元帝燕伯弘的好友,国破后一直跟随燕伯弘,历经无数场战事,堪称生死之交。 开国功臣,最忌讳的便是功高震主,所幸霍安庆为人豁达,扫清余孽之后便早早把兵权上缴,而燕伯弘对这些生死与共的兄弟也并无过多猜忌之心,依然委霍安庆以重任,钦赐威武大将军之衔,并将大梁镇南十六府的虎符交托。 霍安庆膝下三女一子,霍言祁便是他的独子,从小便被霍安庆寄予厚望,摔打着长大,八岁起便请来名师习武学文,十五岁时参加武举,以少年之姿力克群敌夺魁,名动京师,一时之间,他夺魁时那一身白衣翩翩被无数京城少年模仿,成了无数少女的心上人。 十六岁时,他力拒家中为他铺好的康庄大道,毅然从军,在镇南军中摸爬滚打三载多,最终因岭南剿寇一战成名,捷报传到京师时,梁元帝龙颜大悦,当即赞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大梁后继有人。” 穿过抄手游廊,霍言祁朝着书房而去。这三年来他鲜少回府,此次奉命回京调任南衙禁军统领十二卫,可以侍奉年长的父母于膝下,他也难免有些激动。 书房的门紧闭着,门口除了霍安庆的贴身仆从,还有两个面生的人守在门口,霍言祁怔了一下,停下脚步疑惑地问:“父亲呢?” 屋里传来一阵轻咳声:“是言祁回来了?快进来吧。” 那声音低沉威严,霍言祁心中一凛,立刻推门而入,半开的窗前正站着一人含笑看着他,一身清贵之气不怒自威,正是当朝天子燕伯弘,而霍安庆正垂手陪在一旁。 他立刻撩袍跪倒告罪:“臣霍言祁叩见陛下,复命来迟,望陛下恕罪。” 霍安庆恼火地看着他:“这几日在哪里耽搁了?简直胡闹。” 霍言祁换防回京,今日是兵部文书规定的最后一日,虽然他的身份摆在那里,兵部不敢多言,可难免会让人有种“恃才而骄”的感觉,弄得不好便被御史台弹劾。 “回陛下,臣在洛镇时发现了轶勒使团先行数人,事急从权,来不及回禀。”霍言祁沉声道。 燕伯弘扬眉轻噫了一声,显然十分意外。 霍言祁简明扼要地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取出了那把金箭递了上去:“这金箭十分精致,上面刻着图腾,据臣所知,应当是轶勒皇族所制,如果臣没猜错,这先头的六个轶勒人中,必定有一个人身份尊贵,蹴鞠赛中先行离开的那人必定就是皇族。” 燕伯弘颇为动容,沉吟了片刻才道:“礼部报上来的使团名单中并无轶勒皇族,看来,他们这次前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陛下,轶勒狼子野心,不得不防。”霍言祁的目光凝重,看向燕伯弘。 “言祁!”霍安庆在一旁低喝道,“陛下自有主张。” 燕伯弘摆了摆手,示意霍言祁起身,微笑着道:“这几年不见,言祁越发干练,轻重缓急把握得很好,朕越看越喜欢。” “陛下谬赞了。”霍安庆只好瞪了儿子一眼,不吭声了。 “言祁,朕知道你的心思,”燕伯弘的脸色也凝重了起来,“国土被占,朕一日不敢或忘,只是轶勒凶悍,时机未到。” 霍言祁精神一振:“陛下有此心愿,臣必将厉兵秣马以待时机。” 燕伯弘点了点头,忽然打趣道:“言祁居然也会蹴鞠这种把戏?朕听人说,你在军中向来有冷面小将之称。” 霍言祁颇有些赧然:“臣只是小时候和师父玩过几下,这次和轶勒人的蹴鞠赛,臣只是个副手。” 燕伯弘有点意外:“居然能让你当副手,这领头的看来也是个人才。” 霍言祁的脑中闪过晏恣那张生动的脸庞,不由得嘴角微翘:“那人就会这些旁门左道,除了有些胆识和小聪明,只怕旁的都不行。” 燕伯弘感慨着道:“想当初,朕也玩过蹴鞠,那时候……” 他的眼神有些迷茫了起来,声音越来越轻,陷入了沉思。 霍言祁略感不安,低低地叫了一声陛下。 燕伯弘骤然回过神来,定定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笑道:“那时候朕还算得上一把好手,安庆,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咱们都老了。” 霍安庆的神情有点担忧,应了一声,话题一转,立刻聊起他们那群一起打下江山的老臣身上去了。 霍言祁陪在旁边,听着他们俩聊天,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燕伯弘的兴致一下子低落了不少,也时常走神,他不由得暗忖,陛下天子骄子,难道也还有什么遗憾的事情不成? 燕伯弘又呆了小半个时辰便回宫了,临行前吩咐霍言祁多加留意轶勒的动向,此次轶勒使团进京,会钦点他陪同。他一走,还没等霍安庆对着儿子摆老子的威风,早就候着的宁国公夫人、几个女儿便一拥而上,把他这个做老子的挤到一边。 霍言祁已经三年没有回府,宁国公夫人看着英武的儿子简直热泪盈眶,两个姐姐已经出嫁,一听说弟弟回来了也忙不迭地赶回了娘家,扯着霍言祁嘘寒问暖,只有最小的妹妹霍言岚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 用罢晚膳,大家又聊了一会儿这才各自散去,霍言祁几步便追上了小妹。 霍言岚向来和他亲密,在外面这些年一直书信往来,偶尔也会和他说些女儿家的小心事,所以那日才会到洛镇去迎接他。 家世优渥、衣食无忧,霍言祁想不出这个小妹为什么会不开心。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霍言祁不善谈心,直截了当地问。 霍言岚瞥了他一眼,闷声说:“娘说了,过几日就要开始替我张罗亲事了。” “这是好事啊,怎么就不高兴了?”霍言祁有点不明白了。 “哥,我现在还不想嫁人,”霍言岚眨巴着眼睛软语央求,“你替我和娘说说,我没有喜欢的人,你看姐姐们嫁了人,连回趟娘家都不方便,而且,姐夫们都……” 她没往下说,不过,霍言祁也明白,两个姐姐都嫁入了门当户对的人家,和夫婿都算得上举案齐眉,不过,姐夫们都陆续娶了妾室。 “说什么傻话,”霍言祁摸了摸她的脑袋,“不议亲难道留在家里做老姑娘不成?我同娘说说,一定帮你找个合你心意的。” 霍言岚怔了片刻,忽然羡慕地说:“哥,你说那个女子会不会发愁要嫁人的事情?” 霍言祁好半天才想到她说的是谁,不由得哑然失笑:“你怎么能和她比?” 霍言岚抬头看着夜空,悠悠地道:“我觉得她挺好,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打抱不平便打抱不平,想蹴鞠便蹴鞠,不用笑不露齿,不用温柔贤淑,活得自由自在。” 霍言祁愣了一下,哭笑不得:“你居然羡慕她?” “是啊哥,你不是和她一起比蹴鞠了吗?什么时候请她来府里做客?”霍言岚有点兴奋了起来。 晏恣的脸庞再次掠过霍言祁的脑海,若是那个嬉皮笑脸的女子窜入了家里……霍言祁头疼地想,那不就是一只麻雀飞进了国公府吗? 霍言祁脑中的小麻雀此时正躺在床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她揉了揉鼻子,琢磨着是不是有人在说她坏话。 许是白天太过兴奋,晚上她有点睡不着,一直回味着那场蹴鞠,还有那几个好友的脸庞。 一直到了子夜她才沉沉睡去,梦里都是那几个人欢闹着一起,一忽儿策马飞奔,一忽儿踏青赏桃,一忽儿围炉夜谈,到了后来,居然一起身披盔甲上了战场,在万马奔腾中把轶勒人杀得片甲不留。 一大早醒过来时,晏恣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趴在床上,枕边还留着一滩可耻的口水,想必是昨晚做 梦做得太开心,乐得都合不拢嘴了。 打开门一瞧,晏若昀已经在院子里了,拿着捣臼不知道在弄什么。晏恣欢快地跑到她身旁,半蹲了下来,撒娇道:“娘,我昨日没有丢你的脸。” 晏若昀连眼角都没抬一下:“知道了。” “娘亲你也不夸夸我。”晏恣嘟起嘴来。 “你娘一早起来给你在做桃花糕呢。”一旁的吴婶笑着说。 晏恣眼睛一亮,怪不得院子里一阵清香:“真的?桃花还能做糕点?” “那当然,桃花可是个好东西,美颜、入食、浸酒都可。” “那岂不是还有桃花粉、桃花酒、桃花酱、桃花醋……”晏恣咯咯地笑了起来,“用桃花拌醋吃,不知道什么味道。” “调皮!”吴婶白了她一眼,重新回忆了起来,“以前春天一到,满园子都是粉色,凌晨丑时,去摘枝头绽放前一日沾上初露的桃花,捣成桃花汁敷在脸上,那肌肤便会吹弹得破,白皙粉嫩。” “阿月。”晏若昀瞟了她一眼,“你又来了。 吴婶抿着嘴不说话了。 晏恣打了个哈欠:“谁这么闲得发慌,花这么大工夫去摘几朵桃花。” 晏若昀怔了一下,淡淡地一笑:“是,的确无聊。不过,你这样每日游手好闲更是无聊。” 晏恣吐了吐舌头,转而神气地说:“娘,我想好了,过阵子跟着商队去外面见见世面,说不定也能找到个赚钱的法子,让你过几天好日子。” “女孩子家去外面像什么话。”吴婶不同意了。 晏若昀沉思了片刻道:“你有这份心是好的,只是……” 门“咚咚”的响了起来,有人在外面大声地叫着晏恣的名字。   ☆、第十四章 〔捉虫) 晏恣一听便气得不打一处来,打开门双手一叉腰叱道:“曲大少,你还好意思找上门来。” 门一开,晏恣傻了,眼前的曲宁,衣衫不整,神色颓靡,完全没了两天前的模样。 “你出什么事了?”晏恣担忧地问,到底一起练了两天,也算是有了几分交情。 “我……我和家里闹翻了,”曲宁靠在门框上沮丧地说,“她们骗了我,说得好好的让我去比蹴鞠,结果,昨天早上把我绑在屋里不放我走。” 晏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想象了一下曲大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绑在床上然后奋力挣扎的场景。 “你还笑!”曲宁都快哭出来了,“你们也不来救我,就这样让我表哥替了我,太不够意思了!我白白辛苦了一场,结果还是被他出了这么个大风头!” “这怎么能怪我?我当时都快急得吐血了,别这样……虽然你没能出风头,可我们心里记得你,能赢有你的一份……功劳……”晏恣很想表示一下同情,却怎么也不忍不住笑意,只好趴在门上,肩膀一抽抽地闷笑,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你们记得有什么用!”曲宁恨恨地说,“记着这次是你欠我的,得赔我。” “好好好,”晏恣一摸口袋,“我这里只有六个铜板,赔你成不成?” 曲宁一口气堵在胸口都快炸了,合着他就值六个铜板:“晏小恣,你也太抠门了吧,赢了蹴鞠得了宝贝和宅子,拿六个铜板就想打发我,我告诉你,我和家里闹翻了,今儿起到你家借住来了,你得管我吃喝拉撒……喂,你怎么了?” 他停了抱怨,担忧地看着晏恣。 晏恣一手插在怀里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又是僵硬又是梦幻。 “宅子……”晏恣喃喃地道,忽然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来,上面白纸黑字的,正是那张洛安山庄的地契。 一座几千两银子的宅子! 此时此刻,她的脑子才回过味来,这张地契……是她的了? 一家小茶馆里,晏恣和曲宁盯着那张地契已经小半个时辰了。 山庄他们已经去看过,在洛镇的最边缘,洛安山山脚下,十分破败,看起来已经荒废很久了。 守着宅子的只有一个五六十岁的半聋的老头子,直着嗓子吼了半天,听到的话也还是牛头不对马嘴。 只是晏恣一拿出那张地契,那老头的眼睛就直了,哆哆嗦嗦地跑到宅子前,当场便跪倒朝着洛安山磕了三个响头伏地痛哭。 晏恣被吓得拽着曲宁一溜烟就跑了,到了这小茶馆左思右想觉得有点不对,便喊人给景铄送了信。 景铄急匆匆赶到这里时,便看到两个人大眼瞪着小眼发呆。 拿起那张地契仔细瞧了瞧,景铄肯定地说:“这个不会是假,上面的手印官印都很齐全,只不过这宅子是前朝的时候建的,算算约莫有三十多年了。” 曲宁兴奋地说:“真的就好!小恣去把它卖了,这宅子,最起码能卖两千两。” “卖你个鬼啊!”晏恣瞪了他一眼,“这又不是我的,是别人的。” “他给你当赌资了那就是你的,”曲宁拍着桌子信誓旦旦地道,“洛镇这么多人都可以当你的见证。” 景铄笑着问:“你想卖吗?我倒是可以帮你找找买家,卖个好价钱。” “当然卖啊,”曲宁毫不犹豫地说,“那里都荒废多久了,是个空架子,没法住人,拿了现银去买个小点的宅子,一应俱全,剩下的银子零花足够逍遥好几年了。” 晏恣断然摇了摇头:“不卖,就算这宅子是赢来的,也是我们五个人的,不是我一个人就能说了算。” 曲宁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卖了分他们银子就好,谁会来住那破宅子啊!你要是去住,还得花一大笔银子去打理,你有银子吗?” 晏恣轻哼了一声:“你这是瞧不起我是不是?宅子再破,最起码我还有地方住,你呢?现在你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曲宁被噎得半个字都吐不出来,索性不说话了,冷笑了一声,捧着茶碗喝起茶来。 “她没银子,这不还有我嘛。”景铄在一旁慢悠悠地开口,“照小恣这么说,宅子我也有份,整修的银子我出就是。” 曲宁狐疑地看着他:“表哥,你打的什么鬼主意?那座宅子背阴潮湿,显然不是个好地方,银子就是白白地打水漂,明知道要赔本还硬要做,这不像你会做的事儿啊。” “千金难买心头好,小恣喜欢就好。”景铄神情自若地说,“走,一起去瞧瞧。” 第二次来到洛安山庄,晏恣镇定了好多,那个老头还坐在大门口张望,居然收拾过了,换了件新衣服,剃了胡子,看上去还蛮精神的。 一见到晏恣,那老头十分开心,却再也没有做什么骇人的动作,只是小心翼翼地比划着让她到里面去。 一踏入大门,便是一个很大的园子,看得出来,原来这里是个大户人家,假山游廊一应俱全,而房屋一进连着一进,宽敞舒适,从窗棂、柱子上依稀还能看出原来雕梁画栋的富贵模样。 人工湖已经干涸,假山倒了好几座,花草树木还活着的没有多少,好些门窗已经破败,只是用木条钉住巩固,穿堂风从门窗的破败处嗖嗖而过,这春暖花开的时节居然感到一股寒意。 一眼望去,满目疮痍,徒增凄凉。 晏恣看着看着便唏嘘了起来,这要是原来的主人见了,一定肝肠寸断吧?怪不得这么轻易就把这张地契送了出来。 曲宁一直在旁边念念叨叨算着账,一个门窗多少,一张桌椅多少,得配上多少仆人……这宅子还没看到一半,最后的结果就出来了,整修这宅子的就是个傻子,赶紧卖了换银子。 旁边陪着的那个老头听得脸色越来越差,忽然站住不走了,冲着他们怒目而视,从嘴里生硬地挤出两个字来:“不卖!” 曲宁吓了一跳,那老头的脸色铁青,好像下一秒就要扑上来揍他一顿。 “你不是聋哑的啊……”他讪讪地说。 晏恣赶紧打圆场:“老人家,他就是嘴欠,我们不卖。” 老头的脸色这才稍稍和缓下来,看向晏恣的眼神重新热切了起来。 身后传来“哐啷”一声,晏恣回头一看,只见景铄站在一个柜子前拉开了一个抽屉,又抹了一下柜面的灰尘,柜子露出了黄绿的底色,他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很玄妙。 晏恣凑了过来瞧了瞧,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景铄紧走几步,把这破屋子里的梳妆台、桌椅一一摸了过来,忽然笑了:“小恣,这间家什都是金丝楠木打的,随便一件,便值个几百两银子。” “还有这门窗,都是上好的榉木,别看破败了,擦一擦上个油,便又会光亮如新。” 景铄一边说一边走到了房间中央,指着屋顶道:“你看着屋顶,檩木顺搭,檩木上挂椽子,又钉了各种板子足足好几层,屋顶转角的工艺更是考究,所以虽然外面看起来瓦片都掀开了,里面却一点都没坏,修起来用不了几个钱。” “这不……不可能吧?”曲宁的嘴都快合不拢了,像梦游似的东摸西摸,在家具上留下一个个爪子。 晏恣挠挠头,长舒了一口气,她对银两没什么概念,不过,值钱总是好事:“怪不得这些家具都那么漂亮,凑近了还有一股好闻的味儿——” 她一边说一边推开了靠北的一面窗户,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人都呆住了。 北面是一个非常开阔的大圆子,圆洞门塌了半边,露出了一整片的粉红色,一株株桃树修剪得十分整齐,争妍斗艳,隔得老远都能闻到那股清香。 晏恣的双手在窗台上一撑,直接越窗而出,飞奔着步入桃林,惊起几只蹁跹的蝴蝶。 她咯咯笑着转了个圈,伸出双手,接下几片飘落的桃花瓣:“快看,好美!我喜欢这里……” 今日晏恣穿的是一身吴婶特意为她缝制的粉绿色衣袄,上裙下裤,窄袖束腰,既有少女的柔美,又带着少年的爽利,腰身轻盈,曲线隐约可见。轻扬的发丝中,那笑意率真动人,眉目如诗如画,仿如从桃花中幻化而至的仙子。 景铄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这抹身影。 “景铄,我要在这里支个榻子,一边赏花一边睡觉,”晏恣兴致勃勃地指着桃林中的一小块空地,“弄点桃花酒、桃花糕做点心。” “支两个,我也来,”曲宁不梦游了,神气地说,“再来两个陪酒的美人。” “那里整个小校场,”晏恣走到一个破亭子处,登高朝后望了望,“我们以后在那里蹴鞠玩。” “校场弄大点,听说打马球也很好玩。”曲宁来了劲了,跟着指指点点。 “马球怎么可能在宅子里玩,不如弄个高台,”晏恣眼珠一转,冒出一个主意,“我要登高望星,夜观星象。” 景铄大步走了过来,不着痕迹地往两个人中间一插,顺便侧身瞪了曲宁一眼,“没问题,你想弄成什么样儿的就什么样儿。” 这一眼甚是奇怪,好像莫名冒着酸气,曲宁的脑子打了个结,好半天才恍然大悟,合着他这表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晏恣挠了挠头,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我就是这么一想,那些家具也不能卖,还是没银子。” “有我表哥呢,他别的不多,就是银子多。”曲宁殷勤地道。 景铄好一会儿没有应声,脸上的表情又古怪了起来。 “小恣,不用愁银子,你发财了。”   ☆、第十五章 离桃花林不远的角落里有一株古树,树身上不知道是被雷劈了还是刀砍了,半边歪斜,半边抽着绿芽,而那足以一人合抱的树干上坑坑洼洼的,有几个地方还结着大大的几个癍疤,甚是难看。 可这株丑到家的树,就是传说中的女儿香,那些癍疤就是千金难求的沉水香。 沉水香的产地在遥远的永昌、暹罗、天竺一带,路途险阻,除了景家、秦家这样的大商家请得起护卫和镖队,旁的人根本无法前行。 而这沉水香遇水便沉,即是珍稀的药材,又是最上好的香料。上等的沉水香看上去黑沉沉的,什么味儿都没有,放在路边被人当成一块烂石头,非得识货的人才能辨别。 用沉水香制成的手串,贴身佩戴,能益寿延年,更奇妙的是,戴得久了,手串和肌肤的热度交融,便会有暗香传出,经久不散。因此,上好的沉香手串在贵族圈中几乎是有市无价。 这座破宅子里居然有这么一株女儿香,三大块凝脂的沉水香,还有好几处小的,说句价值千金,一点都不为过。 这突如其来的大馅饼砸得晏恣昏头转向,还没等她回过神来,景铄已经把什么事情都安排好了,他先取下一块沉水香去做鉴定,整修宅子的银两就算是这沉水香的定金,从明日开始,便会有工匠入驻,曲宁和家里闹翻了,正好可以住在这里当整修的监工。至于晏恣嘛…… “你就负责吃吃喝喝睡睡,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这银子养你一个人这辈子都不愁了。”景铄如是说。 回到镇上,晏恣第一个念头便是要去找那几个朋友。霍言祁那日留下了一张小笺后便行踪皆无,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小笺来,这张小笺她已经翻来覆去看过无数次,上面的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和霍言祁一样,冷肃骄矜,字如其人。 “先行一步,容后再聚。” 寥寥八个字,什么东西都看不出来。 他到底是什么人?家在何方?还有没有为那两个黑鸟在生气? 晏恣盯着小笺看了好一会儿,恨恨地自语道:“找不到人正好,你的那份就我拿了,到时候别哀求我要回去。” 随手把小笺塞进怀里,晏恣兴冲冲地便一头扎进辛子洛的铺子里,铺子里空荡荡的,里屋则有人在说话。她一边叫着一边掀开了里间的门帘:“子洛,我们发财了发财了!”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辛叔脸色铁青地看着她:“你怎么随便乱闯进来?” 晏恣顿时停下了脚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你们……在说要紧的事情吗?” 辛子洛立刻站了起来:“没事。什么事这么高兴?” 晏恣喜滋滋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子洛,我打算把那个山庄好好整修一遍,到时候大家一人一个院子,叫一声便能听到,你说好不好?” 辛子洛犹豫了片刻,闷声说:“人太多了……” 晏恣呆了呆:“不多啊,那宅子很大,住个五六户人家都没问题,就算你们家里人都来也住得下。” “那个沉水……香真的这么珍贵?”辛叔在一旁听了半天,脸色和缓了起来,忍不住插嘴问。 辛叔头一次这么和颜悦色地和她说话,她有点受宠若惊:“景铄说的,他见多识广,一定不会有假。” 辛叔看向辛子洛,建议道:“少爷,不如把那沉香木拿回去……你也好……” “辛叔!”辛子洛沉下脸来,语声严厉,“你去外头照应着。” 辛叔的表情一滞,立刻躬身退了出去。 晏恣满心的欢喜一下子落了空:“你……你缺银子吗?沉香木你要的话给你也无妨……” 辛子洛断然摇了摇头:“不用。” 晏恣认真地看着他:“好朋友两肋插刀,别说是区区几块沉香木了,你需要的话一定要告诉我。” 辛子洛的眼神一下子温柔了起来:“我知道。不过,比起沉香木,我更想你能陪我一起回北方老家……做客。” “好啊,”晏恣满口应承,“不是本来就说好了一起去北边玩嘛,那里就是你老家?” 辛子洛点了点头,耳根微微泛红,说话都吞吞吐吐了起来:“我和我娘说起你过了,她很好奇也很想见你……还有……” 四周安静了下来,晏恣仰起脸,面带疑惑地看着他,她的眼神清澈,秀气的脸庞近在咫尺。 辛子洛的心怦怦乱跳,张了张嘴,那句话就在嘴边,只是能不能说出口他却没有把握。 “少爷,点货入库了。”铺里另一个伙计在外面叫道。 外面嘈杂了起来,满室的旖旎顿时一扫而空。 辛子洛有些失落,又有些懊恼,好一会儿才道:“还有……我们什么时候走?” “等再过一阵子行不?”晏恣想起那座大宅子,心痒痒的,“景铄说,那宅子差不多一个月就能整修完,到时候我们看了再走,省得我心里一直惦记。” - 告别辛子洛,晏恣便直奔洛安书院。洛安书院在洛镇的东南角,说起来,洛镇在京畿地区颇有名气,除了这座洛安山,更是因为这洛安书院。 这书院是前朝大儒闵晋书所创,曾出过几任状元,历经战火后于元和二年重建,闵家后人一直秉承先祖遗志,拒绝入朝为官,潜心于治学,算得上桃李满天下,分别在元和六年、十年、十七年出了三名状元,蜚声大梁。 一听说她是找卫予墨的,管门的小厮看她的眼神颇有些不一样,恭恭敬敬地把她请到最里面的一个房间里,说是卫先生正在授课,还请她在偏房里稍候片刻。 她坐了一会儿,耐不住性子便四下走动了起来。 偏房里布置得很简洁,白墙上挂着梅兰竹菊四副图,正是卫予墨的印鉴,上面的题字一转一折中透着无尽的风流蕴藉,令人浮想联翩。 里面传来了一阵说话声,晏恣悄悄挑开帘子,只见屋子里有七八个人,有十二三岁的少年,也有年长的,围着不知道在讨论些什么。 中间一个人翩然而立,眉宇间坦然自信,正在侃侃而言。 “读书者治学为下,治国为中,治民为上。” “卫先生,这治学为下犹可解也,可这治民何以大于治国?” “万般学问,皆为民生。国若不以民为本,何以为国?先儒曾有言,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尚书》)。” “那照先生这样说,先生现在所为,不就是读书的下策吗?” …… 屋子里讨论得十分激烈,晏恣听得头晕脑胀,最后只看见那七八个人都冲着卫予墨鞠躬致意,显然被他旁征博引说得口服心服。 看到他们收拾书本,晏恣便轻咳了一声,屋子里的人齐齐看了过来。 “卫夫子,我来求学了。”晏恣的嘴角一翘,神色俏皮,和那身娇嫩的粉绿色相映成趣。 这些学生看了一天的书,不由得精神一振,都不约而同打趣起来:“先生,我们什么时候有了师妹?” “先生偏心,这是打算给小师妹开小灶吗?” 卫予墨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刚才那口若悬河的模样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呐呐地道:“你们别胡说……” “原来不是小师妹……”好几个人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不是……是……”卫予墨的鼻尖都快渗出汗来,索性红着脸不去睬他们,急急地走到晏恣身旁,示意她往偏房走去,“你……怎么来了……” “你刚才那些话说得真好,”晏恣仰慕地看着他,“要是那些当官的个个都能像你想的那样就好了。” “你听懂了?”卫予墨很高兴,“民富国强,这是所有有识之士的心愿。” 看着他振奋期待的表情,晏恣的脑子里忽然一阵冲动:“卫夫子,我们发财了,反正银子也没地方用,不如这样吧,我把我那份也给你,你这么厉害,去考个功名,然后花银子捐个大官做,这样你就能把你那些念头和咱们的陛下说了……” 卫予墨愕然,一脸的不敢置信:“你说什么?捐个大官做做?” 晏恣张嘴刚想解释,屋外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阵呼唤由远及近,尖锐且带着颤音,显然激动至极:“予墨大喜!圣旨来了!” 卫予墨一下子僵住了,晏恣纳闷地看向门外,绳子?一条绳子来了至于激动成这样吗?   ☆、第十六章 里面学生的打闹和喧嚣一下子静了下来,还没等晏恣问个清楚,一个长者几步便冲了进来,拽着卫予墨便往外走去。 仓促之下,卫予墨被拽得踉跄了几步,回过头来冲着晏恣道:“你……你别叫我夫子了……等我回来……” 晏恣呆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前廊,她这是被讨厌了吗?居然连说好的当她老师都不愿意了。 内屋里的人一下子涌了出来,争相往外走去,一个个脸上都喜气洋洋的,走在最后的那个见她还愣在原地,不由得催促道:“走啊,这可是书院百年难遇的喜事。” “什么喜事?”晏恣没精打采地问。 “卫先生年少有为,才情横溢,就连陛下也不忍见他在此丁忧磨去大好时光,这次圣旨来了,必定是让他夺情出仕。” 晏恣更听不懂了:“夺情出仕?陛下?” 那人一脸惊讶地看着她:“你不知道?卫先生就是去年钦点的头名状元,入翰林院修撰之位,前途不可限量。要不是因为母亲病逝回乡,我们怎么可能有幸向他求学啊。” 晏恣在那个偏房里呆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明白过来,卫予墨临走前的那句“等我”,只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 满腔的仰慕之情被冰水浇了个透心凉。 刚才她说的花银子替他买大官的话,好像一个巴掌,狠狠地落在她的脸上,生疼生疼的。 他会怎样看她?会不会觉得她在侮辱他? 状元、翰林、高官。 每一个称号都离她那么遥远,而她居然还想和他做好友。 如果不是那几个轶勒人太过嚣张,只怕卫予墨这样一个清高隽雅之士,在街边遇到,连眼角的余光都不会分她一眼吧? 以后他出将入相,不知道还会不会想起,曾经有那么几个人和他一起并肩作战过。 晏恣平生第一次那么沮丧,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一头栽在自己的床上不想动了。 吴婶进来看了好几次,和她说了几句话,晏恣都有气无力地应着。 到了最后,晏若昀进来了,站在门口看着她。 “出什么事了?” 晏恣把整个脸埋在被子里,闷声说:“娘,我今天丢人丢大了。” 晏若昀在床边坐下,抬手轻抚了一下她的头发。 晏恣的头发软而细,摸上去很舒服。 晏若昀的神情有点恍惚,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晏恣憋不住了,一下子翻过身来,气愤地说:“娘,读书多很了不起吗?当大官了很了不起吗?我才不稀罕呢。” 晏若昀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就算是当了皇帝,只要你没把他放在心上,那就没什么了不起。” 晏恣呆了呆,点头说:“怪不得我这么难过,原来,我把他放在了心上。” 晏若昀眉头轻蹙:“谁?” “就是那个夫子啊,”晏恣嘟起了嘴,“原来他根本就没想收我这个学生。” 晏若昀哑然失笑,放下心来,拍了拍她的脑袋:“赶紧睡吧,明天起来你就会觉得这事根本不算什么。” 晏恣不开心地说:“娘,你怎么走了……你再和我聊一会儿……” 晏若昀回头瞟了她一眼:“睡吧,这种小事你若是一直耿耿于怀,只怕还没等你活到我这个年纪,你已经被呕死了。” 晏若昀果然是最了解自己的女儿的,睡了一觉醒来,晏恣重新又欢蹦乱跳了起来。 吃早饭的时候,吴婶还小心翼翼地问她昨晚到底怎么了,晏恣已经眉飞色舞地吹起牛来:“婶婶,你知道吗?我前夫子是状元呢,你见过状元吗?” “状元……那又有什么稀奇,”吴婶脱口而出,“不就是两个眼睛一张嘴吗?” 晏恣拍手笑道:“对对对,婶婶说得真好。” 吴婶宠溺地看着她:“依我看,那些王爷将军状元才子什么的,都没什么了不起,只有我家小恣,这天底下就只有一个,拿什么来都换不走。” 晏恣一下子抱住了吴婶,在她脸上狠亲了一下:“婶婶真好,对了,我发财了,娘和婶婶可以享福了,有大宅子住了。” 说着,她又把昨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说到那些家具和沉香时,抑扬顿挫,简直能媲美那些说书的。 只是两个听者却并不捧场,晏若昀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吴婶也只是应景地惊呼了两声。 末了,晏若昀缓慢却肯定地为她的话做了总结:“你喜欢那座宅子,就玩一阵子,我和你婶婶还是喜欢这里,而且,再过一阵子,我们要搬家了,这里住得太久了。” 整整一天,晏恣都被“要搬家”这句话弄得闷闷不乐。 自从懂事以来,她已经搬过无数次家了,最让她伤筋动骨的就是上回和景铄的分别,那时候她年纪小,足足哭闹了一个月,也还是没能让晏若昀心软。 而这洛镇她已经住了近四年,这里的街坊邻居都熟了,搬走重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多舍不得啊。 景铄的办事效率很高,洛安山庄已经有工匠进驻了,而曲宁这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居然真的咋咋呼呼地在监工,实在大出晏恣的意外。 “围墙粉刷油漆,除草平土估计几日就够了,假山亭台麻烦些,不过不影响住人,被褥帘子可以去采购了,定制也需要时日……”曲宁一五一十地派了起来,居然有那么几分当家的架势。 “你昨日睡在哪里?”晏恣忽然想了起来。 “就这里,都快冻死我了,”曲宁抱怨了起来,“问那老头子,结果给我抱来了一床破被子,压根儿不挡风。” 曲宁又抱怨了片刻,忽然吞吞吐吐地问:“我家里……昨晚有去你家找人吗?” 晏恣摇了摇头。 曲宁的脸色顿时灰败了起来。 “你到底怎么和家里闹翻了?”晏恣小心翼翼地问。 “我……”曲宁蹲在地上抱住了头,好半天才道,“我冲撞了祖母,和我爹大吵了一架,我爹把我赶出来了。” 看起来这次曲宁他爹真的准备好好整治一下这个败家子了。晏恣同情地看着他:“我听说……早上你爹把你娘和你祖母……都带到京城去了……”   ☆、第十七章 (捉虫) 一早上曲宁都灰败着脸,到了晌午才回过劲儿来,指天发誓一定要混出个人样儿来才回家去。 “你看你的面相,”晏恣挖空心思宽慰他,“山根圆隆,下巴又是两个的,看起来虽然傻,不过命中应该有贵人相助,以后一定混得不错。” 曲宁差点没喷出一口血来:“什么叫看起来虽然傻!爷那是双下巴!爷好歹也是风流倜傥,好多女人在后头哭着喊着要跟着爷走呢。” “女人呢?都跟来和你同甘共苦了没?”晏恣嘲笑道,故意朝他身后张望了一下。 女人没看到,倒是看到了两个面生的小孩,约莫十四五岁,一男一女,浑身上下简直没一处干净的。 “这是谁?”晏恣惊讶地问。 曲宁笑嘻嘻地道,“买的,左右你现在也是个山庄主了,跟前总不能没个使唤的吧,正好他们缺银子要葬亲娘,我就当顺便做个好事,买回来算了。” 真是少爷当惯了花钱大手大脚。晏恣很怀疑,这两小孩买来到底是伺候谁的。 买也买来了,总不能退货,晏恣只好给他们顺口起了名字,女的叫晏洛,男的叫晏安。 等洗个澡换了一身衣服出来,晏恣发现曲宁挑人的眼光还算不错,眉清目秀的,看起来挺机灵。 只是一下子多了两张吃饭的嘴,晏恣觉得有点压力了起来,她得让手里的银子生银子,这样才不会坐吃山空啊。 一连好几天,晏恣除了忙山庄整修的杂务以外,还到市集各处去奔走了好几回,琢磨着该带些什么和辛子洛一起去北方贩卖。她的脑子活络,一来二去,还真琢磨出几个名堂来,准备向景铄去讨教一二。 还没等她去找景铄,景铄便派人送了信来,说是这几天轶勒使团正在大安城中,乡绅贵族们和官府一起举办了好些活动,大安城里十分热闹,晏恣要是没事,不如来京城玩玩。 这封信正中晏恣下怀,她一直惦记着霍言祁,早就想着去京城一趟,看看有没有姓霍的大户人家。她吃了他一百两的鸟儿,赔给他好几倍的银子加上这山庄,他总不能再生气了吧? 直接忽视了曲宁幽怨期待的眼神,晏恣兴冲冲地喊上了辛子洛作陪,两个人坐着景府派来的马车便往京城而去。 相比小小的洛镇,这大安城繁华得多了,各式各样的马车络绎不绝,大街上的行人也各不相同,有衣饰华丽的贵家子弟,有奇装异服的胡人,当然也有普通的平头百姓。 一路上有各种杂耍、小吃,还有各种小玩意儿,晏恣前两次来京城都是和母亲匆匆而过,现在有了空闲,一路看着新鲜,让马车停了好几回。 景铄在景福楼等他们,京城的景福楼是总店,看起来更加气派,足足有三层高,一楼除了大堂还有两排裙楼,里面人声鼎沸,包厢看起来都是满了。 景铄直接带他们去了三楼面江的包厢,从上往下看,江边热闹非凡,有人请了戏班子在江边搭了一个台子,正在舞龙舞狮。 那引狮人身着舞狮装,手握绣球,逗引着狮子翻腾、登高,一忽儿窜桌子,一忽儿走梅花桩,引得底下围观的人一阵阵叫好。 晏恣趴在窗口都没心思吃饭,把巴掌都拍红,一直到辛子洛叫了这才恋恋不舍地回到桌旁。 等饭吃到一半,晏恣想了起来,兴致勃勃地说:“景铄,我正想请教你呢,要是我带点绸缎绢布和药材去北边卖,你看怎么样?” 景铄愣了一下:“你要去北边?” 辛子洛哈哈大笑了起来:“小恣你开玩笑吧?北边的人从来不穿丝绸那玩意儿,既不保暖,又不耐用,还难伺候。” “我怎么觉得,他们从来不穿那是因为他们不懂丝绸的好,”晏恣琢磨着道,“虽然北边冷,风沙大,可丝绸贴身穿着光滑舒适,等他们穿上了就会喜欢。” 辛子洛语塞,好半晌才说:“那药材呢?要知道,北边的药材多得很,鹿茸、人参,件件都是珍品,你拿什么去拼?” 晏恣挠了挠头:“我可以拼药材的成品,我听老冯说,北边的人不会治药丸,他们只会干嚼人参,而这里的药师用这些名贵药材制了药丸之后,效果是事半功倍,服用更是方便。” “这位姑娘说得好,眼光独到。”有人推门走了进来,称赞道。 晏恣抬头一看,是名五十来岁的中年人,一身锦袍玉带,身材略见发福,眉眼和景铄十分相像。 景铄站起来叫了一声父亲,晏恣这才恍然大悟,恭恭敬敬地上前叫了一声伯父。 这位大梁的首富笑容可掬,真的应了“和气生财”这一句话。 “我听小铄说你要来,便上来瞧一瞧,”景仲文和蔼地说,“我们全家人都一直很想见你。” 晏恣有点受宠若惊:“为什么?” “你就是小铄的贵人,”景仲文笑着说,“自从碰到了你,小铄的身体就开始好转,现在家里的大部分生意他都可以独当一面,我这个老头子轻松了好多。” 晏恣不好意思地笑了:“伯父你真会开玩笑,我和景铄也就在一起没几年,还每天揪着他一起蹴鞠捣乱,他身旁的人看到我都只会瞪眼珠子。” 景仲文正色道:“可能就是这样无心插柳柳成荫,我们只顾着宝贝小铄,结果越养越弱,跟着你一起疯玩,倒把他身体里的病气全赶跑了。这些年,小铄一直在找你,我们也盼着能早日见到你,当面致谢。” 晏恣吐了吐舌头,淘气地对景铄说:“看来你以后要好好对我,不然我就来向伯父告状。” 景铄笑着说:“你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我做的不对,难道你以前不是直接踹我吗?” 晏恣的脸顿时红了:“你……你怎么这么小气,尽记着我不好的地方……” “我乐意被你踹。”景铄的目光柔和地落在她的脸上,低声道。 景仲文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小恣啊,什么时候方便,我去拜访一下令尊令堂,我们两家好好亲近亲近。” 话音未落,一旁的辛子洛霍地一下站了起来,看也没看晏恣一样,直接往外走去:“我出去一下。” 晏恣怔了征,追了几步:“子洛你去哪里?等等……” 还没等她说完,辛子洛的身影便消失在门前。 晏恣顿时有些心不在焉了起来,幸好景仲文忙得很,聊了两句便被管事的叫走了。 景铄体贴地叫了人去找辛子洛,自己则带着晏恣到了离景福楼不远的万春堂看戏。 万春堂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梨园,名角辈出,老板也是个名角,年纪大了没法唱戏,便和人合伙开了这家梨园。 戏刚开场没多久,便有家仆匆匆跑到景铄身旁耳语了片刻,景铄怔了一下,立刻站了起来,歉然道:“我去旁边打个招呼。” 晏恣点了点头,她心里挂念着辛子洛,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借口上茅房,和旁边伺候的人说了一声,便出了包厢往外张望着。 辛子洛八成是因为她看起来和景铄亲厚生气了,不过他也不可能离她太远,十有□□躲在哪里看着她着急呢。一个大男人这么小心眼,晏恣气得牙痒痒的,准备找到他好好骂他一顿。 这梨园挺大,有敞开的戏台,也有景铄包的那种戏房,里面隔几个包厢,专门为达官贵人所用。 旁边也有一戏房在唱戏,晏恣经过后台,好奇地往里张望了两眼,只见好几个人正在描眉画脸,各种戏服五花八门十分漂亮,还有一套后背插着好几支靠旗,看起来十分帅气。 她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两步,刚想抬手去摸,忽然身子一歪,被人用大力拽了过去。   ☆、第十八章 “是你吧,你这小孩怎么尽给我添乱,都快上场了上什么茅房!快快快,给他上妆,今天来的都是大人物,要是出个意外,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还没等她出声,便有人把她按在了椅子上,七八双手往她脸上摸了过去,又擦又洗又描的,还有人把一套戏服直接披在了她身上。 “为什么我的衣服这么寒酸?”晏恣看着旁边两套华丽的铠甲扎靠很不服气地问。 头上被人敲了一下:“你不就是演个小兵吗,没两下就死了,还想穿什么好戏服?等你成了角儿再说吧。” 乱哄哄中,晏恣被拽到了台边,台上正有一个武生和一个大花脸在对打,刀来枪去的甚是好看,紧接着,大花脸不支退下,后场的一排小兵一个个上场了,就剩晏恣留在最后。 “快上啊!”旁边一个人急了眼。 “我……不会……”晏恣摊了摊手。 那人都快哭出来了:“我的小祖宗,不是刚才排了一次吗?你上去翻几个跟斗,然后和玉柳打两下,被他一脚踹翻在地,喊两声救命爬回后台。” 晏恣正要分辨,刚才出去的那几个小兵都陆续打败回来,那人一看不对,一脚踹在了她的屁股上,她踉跄了两步,冲上台去。 翻跟斗是她的强项,翻上十几个都不带喘气的,晏恣接连两个前空翻,又来两个侧手翻,再来两个后空翻,从台子的左边一直到了右边,最后来了一个漂亮的亮相。 台下响起了叫好声,晏恣抽空瞟了一眼,偌大的戏房里,只在中间坐了十几个人,旁边站着伺候的倒是一大群。 台上的那个武生愣了一下,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回事?快过来让我打。” 晏恣冲着他笑了笑,拖着短刀朝他砍去,武生侧身一让,反手一枪,晏恣敏捷地一闪。 武生急了,大喝一声,挽了个枪花,朝着她直刺而去,晏恣就地一打滚,逃过了他的一枪,武生抬腿就踹,还没等他的脚抬起,晏恣便趴到在地上一窜一窜地朝着后台爬了过去。 底下一片哄笑声,那武生恼羞成怒,紧走几步想补上一枪,晏恣不干了:“不是说好打两下的嘛!” 武生气得发昏,堂鼓的鼓点一起,他的脚没站好一打滑,摔了个大马趴,枪脱手而出,朝着台下飞了过去。 满室哗然,旁边几个带刀侍卫大喝一声迎了上去,那枝枪顿时被砍成数段,几乎就在同时,几个人窜上台来,把晏恣和那个武生按倒在地。 “保护大殿下!” “有刺客!” 还没等晏恣回过神来,她的手臂被硬生生一扭,一阵剧痛袭来,她被人半拖半拽到了戏台前。 旁边一同扭过来的那个武生已经吓瘫了,眼泪鼻涕都下来了,一声声地哀叫着:“大人饶命,小人不是故意的……” 晏恣忍痛抬起头来,只见正中间坐着一个二十几岁年轻人,身穿一身杏黄色锦袍,眉头微皱,略带怒意地看着他们,而他的身旁两个位置,一个空着,另一个坐着一个轶勒人,看起来有些年纪了,一脸的老谋深算,那个那日松居然也在,只坐在他的下首。 万春堂的老板被推搡着带了进来,他总算是见过些世面,虽然灰败着脸却还是强笑着跪下解释:“误会,都是误会啊!” 因为以前唱花旦唱惯了,那老板的说话声自然而然地带着点花腔,那轶勒人不由得轻蔑地哼了一声。 老板叫苦不迭,原本被人通知今天有贵客上门还高兴了一场,特意排了一出班子里的名戏,结果贵客进门后翻着戏牌换了一场武戏,他把另外一个台子里临时停了下来,得罪了人损失了银子不说,还捅出这么一个纰漏。 “苏德宰桑,真是抱歉,扰了你的兴致,你远来是客,你说说这两人如何处置吧。”黄袍青年微笑着说。 “大殿下,如果是刺客,必定要抄家灭族,宁可错杀,不可放过。”那苏德宰桑盯着地上那两人道。 几个侍卫在四周查看了一圈,回到黄袍青年面前禀告:“大殿下,外面都查看了,没有异常。” 苏德呵呵一笑:“既然不是刺客,那大殿下就给他们个教训,砍掉一只手留条性命也就算了。” 此言一出,旁边的人都面露不忍之色,就连黄袍青年也愣了一下 那武生瘫倒在地,连求饶都不会了。 晏恣垂下头来,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对策,要是那日松认出她来,会不会挟私报复,直接把她碎尸万段? “怎么,我说错话了吗?”那苏德面露诧异之色,“这要是在我们轶勒,这等扰了兴致的奴隶,早就被我们大汉杀了。大殿下你……” 他忽然一脸的恍然大悟,看着黄袍青年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黄袍青年的脸色有点僵硬了起来,旁边有人接口道:“苏德宰桑,我们大殿下素来仁厚,必定是不愿见到血腥,依下官看,不如乱棒打上几棍,赶出去就是了。” 苏德摸着下巴,微笑着凑到黄袍青年的耳边,低声说:“大殿下,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为上位者,光是仁厚,总是欠那么点火候,关键时候,还是要有点煞气才行啊。” 那黄袍青年正是当今天子燕伯弘的长子燕成璋,苏德这番话,有那么一点戳到了他的心窝子里,不过,大梁秉承儒家之风,他今日若是砍了那两人的手,还不如就直接以刺客之名赐死,省得御史台明日就有奏章弹劾他暴虐。 只是这台阶怎么下得圆顺有点难,燕成璋沉吟了片刻,刚想说话,只见那武生忽然歇斯底里地挣脱了束缚,趴在地上把头扣得噔噔作响:“大人,大人不关我的事情,是那个小子,那人不是我们班子里的!他一定是刺客!” 此言一出,老板的脸都青了,晏恣的心里咯噔一下,坏了。 “原来如此,那就都抓起来送大理寺吧,”燕成璋轻描淡写地道,“苏德宰桑说的不错,这都是死罪,不能太过宽仁。” 几个侍卫如狼似虎地拎起这几个人,连老板也没放过,戏台下顿时哀哭声一片。 晏恣无暇细想,眼角的余光瞥见有一人大步从外面走了进来,顿时心头狂喜,捏着嗓子悲痛地叫了一声:“言祁!言祁我以后都不敢了,快救救我!”   ☆、第十九章 〔捉虫) 抓着她侍卫手抖了一下,晏恣趁机用力一推,挣脱了束缚,踉踉跄跄地奔到了霍言祁的身旁,一把朝着他的衣领揪了过去。 霍言祁眉头一皱,正想抓住晏恣的手腕把人甩出去,却一眼瞧见了那双清澈透亮的眸子,他的心不由得突突一跳,一愣神之间,便被晏恣伏在了身上,听着她嘤嘤嘤地在那里假哭,身上的白袍被那脸上的油彩蹭得五颜六色。 几个亲卫正想上前去抓晏恣,见了这情景都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就连燕成璋也露出了惊愕之色:“言祁,这……这是……” 霍言祁咬了咬牙,沉声道:“大殿下,这其中必有误会,她……和我有几面之缘,不可能是刺客。” 说着,他的目光略带愠怒地朝着那些侍卫扫了过去,那些侍卫立刻眼观鼻鼻观心成了木头人了。 “我……我听说你去听戏了也不来找我……我怕你不要我了……就偷偷想来看看那些人有什么好……”晏恣断断续续地道,肩膀一抽一抽的,显然又是害怕又是伤心,“言祁我以后都不敢了,我一定……乖乖听话等你……” 京城中达官贵人豢养戏子的都不在少数,尤其是一些雌雄莫辨的花旦,在场的几个看向霍言祁的目光都有些暧昧了起来:原来,这个平时矜贵冷肃的少年将军,居然也好这一口…… 霍言祁的脸都绿了,一把揪住了她的肩膀:“站好,歪歪扭扭的像什么样子!” 晏恣瑟缩了一下,抬起脸来,上面的油彩已经花了,露出底下一小截一小截的白嫩肌肤,那双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一副想碰又不敢碰的模样,看起来真的好像一个委委屈屈的小倌。 燕成璋忍不住笑了起来:“言祁,原来是你的人,把孤吓了一大跳,该罚该罚。” 苏德也哈哈大笑了起来,眼中轻蔑之色一闪过儿:“原来霍将军不仅爱好蹴鞠,还格外风流啊。” “人不风流枉少年,”燕成璋看起来分外善解人意,冲着霍言祁眨了眨眼,“言祁放心,这里的都是懂你的,必定不会有闲言碎语传到宁国公的耳朵里。” 看来这肆意风流的名声是板上钉钉逃不了了,霍言祁的脸色铁青,报复地在晏恣的头上狠狠地拍了一下:“还不快谢过大殿下。” 晏恣痛呼了一声,侧过头来朝着他呲了呲牙,乖乖地向燕成璋行礼道谢。一场虚惊终于散去,万春堂的老板谢天谢地,赶紧吩咐场上的人重新开锣唱戏。 晏恣悄悄退到旁边,不着痕迹地朝着小门挪了过去,盼着在没人注意的时候赶快逃走。 还没等到她挪出多远,后领被人一掐,半拽着拖到了门外的小树林里。 “你这是找死吗?”霍言祁沉着脸道,那张俊美的脸庞好像被霜冻了似的。 一股无来由的委屈和愤怒忽然便涌上心头,晏恣恶狠狠地迎视着他的目光:“对,我就是找死,大将军,你还是把我直接砍了算了,反正你们这些达官贵人都草菅人命,我们小老百姓在你们眼里就是只蝼蚁。” 霍言祁的表情一滞,轻咳了一声解释道:“我当时没表明身份只是因为……” “只是因为我们好骗呗,怕被我们缠上了就甩不掉了呗,我懂!”晏恣愤愤地道,“只有我这个傻瓜还掏心掏肺地想和你们成为好友,你们肚子里一定笑掉了大牙吧!放心吧,以后我一定离你远远的,哦不,你要不要替你的两只鸟儿报仇?喏,你往这里砍一刀就好,赔你赔你!” 晏恣咬着嘴唇一捋头发,把脖子往霍言祁身前一伸。 霍言祁简直莫名其妙,看着那纤细的脖颈,真想伸手掐住问一问:晏恣你抽什么疯!我救了你的命好不好! “不砍就算了,以后就没机会了!”晏恣缩回脖子,冲着他怒目而视,“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说着,她飞快地转过身往前走去。 她的肩膀看起来有点别扭,脚也有点瘸了,眼看着就要拐入小径不见了。 霍言祁骤然回过神来,一个箭步窜了过去,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你怎么这么小心眼……” 话音未落,他便瞟见一点莹光闪烁在晏恣眼角,刹那之间,他的心口处好像被什么拧了一下,一种从未有过的滋味涌上心头。 “好了,是我的错。”无暇细想,霍言祁生硬地改口认错,“你的胳膊是不是被扭伤了?” 晏恣的脸色有点发白,倒抽了几口凉气,却还是倔强着咬着嘴唇不吭声。 霍言祁头疼得要命,挥手叫来了两个亲卫耳语了几句,亲卫转身离去,不到片刻便叫来了梨园里几个女佣,七手八脚地就把挣扎不已的晏恣扶进了马车。 马车行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停了下来,女佣把晏恣扶了下来,晏恣抬头一看,只见一块大大的金色牌匾气势逼人地挂在朱漆大门上,上面写着“宁国公府”四个大字。 门前有个女子一脸期盼地等着,一见晏恣便冲着她欢快地挥手:“你你来啦,哥哥说你受伤了,他一时还脱不了身,让我找人帮你上药。” 晏恣被这热情弄得晕头转向,等到了府里被两个婢女扒开了衣领上药,这才认出眼前这位就是洛安山上被她调戏的霍言祁的妹妹。 “哥真的把你叫来了,”霍言岚托腮坐在一旁盯着她,一脸的兴奋,“这药膏是陛下御赐的,很灵。” 那药膏清凉无比,抹在肩头疼痛立消。 晏恣的心情终于平复了下来,想起刚才自己气愤之下的胡言乱语,不由得耳根发红。 “你快和我说说你们是怎么赢那几个轶勒人的,问我哥就五个字,就这样赢了。没趣死了。”霍言岚悻然道。 这简直是小菜一碟,那场蹴鞠是晏恣生平最得意之作,说起来抑扬顿挫,眉飞色舞,把霍言岚听得心都提起来了。 “少了一个人那怎么办?” “球到底进了没有?你快说啊!” “你杀了他没有?” 晏恣一手假装握着匕首,一个箭步朝着霍言岚刺去,霍言岚惊呼一声,握住了她的手,小脸儿煞白。 “傻瓜,”晏恣老气横秋地在她后脑上拍了一下,“我杀他干嘛,让他滚回老家去就好了。” 霍言岚摸了摸脑袋,这才松了一口气。 旁边的婢女瞪了晏恣一眼,显然很气愤她刚才打了霍言岚一下。 晏恣冲着她嘿嘿一乐,谁让你家小将军刚才欺负我了?我欺负不了他,只好顺道揩他妹妹的油了。 “小恣你留在这里用膳吧,我哥回来一定想看到你,”霍言岚软语央求,“我去和爹爹说一声,今日就在我自己这里用。” “好……哎呀!”晏恣这才想起来,天哪,她把景铄和辛子洛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第二十章 万春堂前静悄悄的,老板经过这一吓,晚上直接闭门谢客了。 晏恣又急匆匆地往景福楼去,还没到景福楼的门口呢,便有人从斜刺里直冲出来,气喘吁吁地站在她面前。 “小恣你去哪里了!吓死我了!”辛子洛的喉咙都有点哑了,满头大汗,形容狼狈。 晏恣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朝前走去。 辛子洛眼睁睁地看着她从眼前走过,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景铄正在景福楼前,集合了二十多个家仆和小厮正在说话,看这架势刚找了一圈回来。 一见到她,景铄腿一软,差点跌倒:“小恣你这是去哪里了!我都要去找兵马司和顺天府搜城了!” 晏恣冲着他嘿嘿一笑:“慌什么,你见过我吃亏的模样吗?” “这是京城,不比别的地方,”景铄又气又急,“你要是有个万一,让我……怎么和你家里交代!” 看着他鼻尖渗出的汗珠,晏恣心里有些愧疚,这要是知道了她下午的遭遇,景铄非得自责死了吧? “对不起,”她破天荒很认真地道歉,“我瞧见园子里有个熟人,跟着出去逛了一圈,一时玩得忘了形没看时间。” 景铄长舒了一口气,无奈地道:“真是败给你了,子洛都和我急眼了,说我要是把你丢了,他把整个景府都掀平了。” 辛子洛这才沉声开了口:“是我的错,我不该胡乱发脾气离开,小恣你骂我吧。” 晏恣终于恼了:“辛子洛,你还好意思说景铄!这阵子你是怎么了?动不动就耍小心眼,你还是不是个大男人了?你这样下去,都没法做朋友了!” 她发了一通脾气,看辛子洛垂头丧气站在那里的模样,最终还是没忍心再骂下去,只是沉着一张俏脸对着景铄告别。 景铄把他们送到了城门口,临别时一脸的欲言又止。 “你们怎么都奇奇怪怪的,”晏恣十分头痛,“有什么事情不能说吗?” 景铄看了一眼坐在马车头上的辛子洛,忽然开口:“我很羡慕子洛。” “为什么?”晏恣奇了。 “你刚才骂他的模样……就好像从前你骂我一样。”景铄有点怅然。 晏恣扑哧乐了:“你……你这不是有病吗?难道非要我也骂你一顿?” 景铄凝视着她,闷闷不乐地道:“小恣,要是你那时候没搬家就好了,这些年陪在你身边的就是我,我们就不会生分了。” 晏恣睁大了眼睛:“什么和我生分了?有银子了就看不起我了是不是?我都已经四处去吹牛了。我以前的青梅竹马是大梁的首富,以后我就跟着吃香的喝辣的,什么都不用愁了,你不知道,他们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就怕你不稀罕。”景铄终于有了几分笑意。 晏恣抬腿踹向他的脚腘,景铄敏捷地一闪身躲过那一脚,反身朝着她的脚腘踢去。 这是他们俩以前最喜欢玩的游戏,美其名曰练下盘稳不稳。 “好啊,你机灵了嘛!”晏恣大感意外。 “我练了很久,现在没人可以踢到我了。”景铄得意地道。 “咦你看那边谁来了?”晏恣一脸惊诧地指向他的右侧。 景铄刚一回头,后脚腘里就挨了一脚,腿一软,差点半跪在地上。 晏恣咯咯笑着朝着马车飞奔过去,冲着景铄挥了挥手:“药罐子再见!记得有空了过来看我们的宅子!” 一路上,气氛有点沉闷。辛子洛和车夫一起坐在马车车头上没有进来。 到了洛镇已经很晚了,两个人各自下车,晏恣的气还没消,看都没看辛子洛一眼,便雄赳赳地朝着自己家走去。 “小恣……”身后传来辛子洛的叫声。 晏恣停住了脚步,在心里数了三下,却没瞧见辛子洛追上来。 她哼了一声,回过头去,一脸的不耐烦:“什么……” 她的声音顿时停住了,晦涩的夜色下,辛子洛原本高大俊朗的身躯好像一下子没了生气。 晏恣顿时心软了下来:“怎么了?” “小恣,你是不是讨厌我了?”辛子洛固执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知道怎的,目光带着几分凄凉。 晏恣觉得有点不对劲,只好放软了语调:“好了,以后别这样小气就好。” “不,我不喜欢他们,”辛子洛忽然一甩手,愤怒地一拳砸在了旁边的树干上,树叶簌簌而下,“以前你就和我一个人亲近。” 晏恣又好气又好笑:“喂,难道你想把我拖回你家关着不让人瞧不成?” 辛子洛语塞,好半天才道:“小恣,你不明白,从小到大,我总是……总是抢不过别人……我……” 他忽然不吭声了,一股浓郁的悲伤从他骨子里透了出来。 “你……你怎么了?”晏恣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 “我……我只是个见不得光的庶子,”辛子洛直勾勾地看着她,“我的父亲,我的家族,还有我的很多东西,都被我的……兄长抢走了,我只能流落在外面,盼着有朝一日我父亲能记起我来。” 晏恣的心顿时抽紧了,她万万没想到,辛子洛居然有这么不为人知的心酸隐秘。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父亲,才能狠心把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这样置之不理? “子洛你别难过,”她的鼻子有点发酸,“你父亲一定会后悔他的所作所为的,而且,你现在这么厉害,就算没有你父亲,也可以独当一面。” 辛子洛轻笑了起来:“我现在已经不在乎了,没有他,我和母亲也能过得很好。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埋首习武、认真做事,盼着能让父亲多看我一眼,弄到后来连个说知心话的朋友都没有,自从遇见了你,我才知道,这天底下原来还有这么多好玩好笑的事情,也有人不会因为我的身份接近我或者讨厌我,小恣,我真的不想失去你……” “怎么会!”晏恣的心底一片柔软,“我们说好了,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不离不弃,谁要是反悔了,天打雷劈。” 辛子洛凝视着她,低声说:“才不要和你做好朋友呢。” 晏恣没听清,疑惑地看着他。 辛子洛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我这次回去就是想去和我娘说,让她考虑搬到这里来,北边冷,到了这边对她的咳症有帮助,而且,她原本就是京郊人士,一直很想着能回到故土来。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和你……” “那可太好了!子洛,我正发愁你是不是这次回去了就不回来了呢!这下好了……”晏恣欢呼了起来。 - 日子过得飞快,眨眼就一个月过去了,洛安山庄一扫以前破败的模样,日渐漂亮了起来,白墙黑瓦,雕梁画栋,新种上去的草木也开始抽枝发芽起来,看起来焕然一新。 原来看门的那个老头姓洪,晏恣就叫他洪伯,洪伯对别人都爱理不理,对晏恣却是言听计从,看向晏恣的眼神中都透着一股热切。 他对洛安山庄的一草一木都执着异常,不仅不让工匠们破坏门窗家具,就连曲宁也防备得很紧,气得曲宁在晏恣这里告状:“这个老头子,怎么防贼似的盯着我?少爷我家里有的是钱,至于眼红这点东西吗?” “不过被赶出家门了。”晏恣一本正经地说。 这一刀捅得不可谓不深,曲宁捂着心口躲到角落里疗伤去了。 不过说实在,这阵子曲宁那纨绔习气真的收敛了不少,除了盯着那些工匠干活,还领着晏安跑了好多地方去找去西北贩卖的货源,甚至虚心地上门向景铄求教。这几天除了晏恣意向的绸缎和药材,还搜罗到了一些他的强项——女儿家的胭脂水粉。 “这个我就在行了,”他得意洋洋地吹嘘着,“一吸鼻子就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是特等品还是残次品。北边那些人一定都不懂这些,带过去卖个好价钱。” “你不回家,也跟着去北边?”晏恣惊诧得不得了。 “我非得混出个人样来给他们瞧瞧不可!以后他们来求我回去我都不回去了!”曲宁恨恨地道,前阵子他还每天盼着家里来人请他回去,这阵子彻底死心了。 “有志气!”晏恣抑扬顿挫地赞扬他,“我等着你出人头地,你一定行。” 曲宁雄赳赳气昂昂地继续折腾那些货品去了。 晏恣站在那篇桃花林中,桃花已经谢得差不多了,一地粉红,嫩绿色的桃叶牟足了劲往外窜。 这一季还是没有赶上在桃花林中支上桃花榻,享受桃花酒和桃花糕。 她咬了咬牙,忽然觉得曲宁这家伙挺可爱的,不像另外两个人,傲慢又无礼,亏她还一直惦记着他们,盼着他们能在洛安山庄整修完毕的时候来重聚一下。 霍言祁那里,她让霍言岚带了口信,让他得空来看看他们共同的宅子;而卫予墨,自从那日一句“等我回来”之后就音讯皆无。 看起来,只有她一个人把那日蹴鞠共战轶勒的情意放在心上了。 正式出行是晏恣亲自出马和老冯一起定的黄道吉日和良辰吉时,而景铄听说他们要去北方,早早地便调来了景家商队好些保镖,北边不太平,一定要小心为上。 晏恣想拒绝都不行,景铄他爷爷正好要回老家祭祖,顺道一起可以作伴。 晏若昀没有出门送她,只是淡淡地叮嘱了一句一路小心,倒是吴婶,红着眼睛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一再叮嘱她早些回来。 商队从洛镇出发,绕过洛安山,缓缓往北。头一次出远门,晏恣倒是十分兴奋,不时地从队头跑到队尾,不一会儿便和每个人都熟络了起来。 景爷爷的马车上她更是去了好几趟,和他唠唠家常,送点瓜果小吃。 头一天走得不多,住宿在离洛镇百里之外的县城,据带队的说,今天要好好睡上一觉,明天开始就会走出京畿地区,歇脚的地方便不会像今日这么好了。 只是这晚谁都睡不好了,辛子洛和辛叔吵架了。   ☆、第二十一章 景爷爷很喜欢听景铄小时候的事情,一用完膳便拽着晏恣聊天,晏恣正眉飞色舞地模仿景铄小时候那蔫不拉几的模样时,小狗子急匆匆地来报信了。 晏恣赶到房间前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了,声音虽然压低了,却仍然清晰地从门缝里透了出来。 “少爷,你不爱听我也要说,你这样是自毁前程!” “辛叔我敬重你年长,可你也不要咄咄逼人。” “到底为什么要匆匆地回去?要找……已经有点眉目了,这样一走,前功尽弃。” “我想回去了就回去。” “是不是为了那个晏家的小姑娘?” “这个不用你管。” “我今天才知道,你居然为了她还得罪了……那几个厉害的角色,”辛叔大口地喘息着,显然是怒不可遏,“少爷,你真的是不分轻重缓急,她到底有什么好,让你这样迷了心窍?” 晏恣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心里琢磨着自己进去的话,会不会火上浇油。 “和她没有关系,是我自己想通了而已。” “少爷,忠言逆耳利于行,自从你出生后,我们就跟着你,你是我们所有人的希望,更是你母亲的希望,你这样任性妄为,伤了多少人的心?” “我意已决,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少爷,你就不要再劝了。” 门“哐当”一声被踹开了,辛子洛脸色铁青,大步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转眼便出了客栈。 晏恣从门口往里一看,只见辛叔直挺挺地跪在房间里,一动不动。 晏恣在客栈四周兜了一圈,才在后门找到了辛子洛。辛子洛正半靠在台阶上,仰望着天空,神情冷漠。 晏恣在他身旁坐下,犹豫着叫道:“子洛……” 辛子洛打断了她的话:“我很好,你不用担心。” “你们在找人?如果有眉目了你就先回去,到时候我们在应州会合就是了。”晏恣出着主意,“反正你们东西少走得快。” 辛子洛冷哼了一声:“有什么眉目了,不就是镜花水月,他们都指着我功成名就呢,只要有个机会都不想放过。” “最近怎么这么多找人的,上回那几个轶勒人也说要找人。”晏恣有些纳闷。 辛子洛的神色一僵,眼神中闪过几分挣扎,半晌才缓缓地道:“这次我已经下定决心了,辛叔要是想找,就让他自己回去。” “你决定了就好,”晏恣松了一口气,“人生在世,总要为自己活上一回,你就不要顾虑太多,自己开心就好。” 辛子洛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开来,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嘴角的笑容重新明亮了起来:“你说得对,我就为自己活上一回。走,不理他们,我们去街上逛逛。” 两个人并肩而行,在这县城里兜了一圈。夜幕降临,好多店铺就要打烊,一见到这两人都热情地招呼,想要做这最后一票生意。 糯米糍、印花糕、炒米粉,晏恣除了自己吃,还每样打包了一些,准备带回去给景爷爷当点心吃。 路过一家首饰铺,晏恣张望了一下,忽然停住了脚步轻呼道:“你看,桃花镯。” 那小二正在插门板,见状立刻吹嘘上了:“这位姑娘的眼睛真尖,这是我们掌柜的从西南的货商那里高价收来的,瞧这成色,还有那雕工,上面的填彩,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现在买给你个最低价。” 借着油灯的光亮,晏恣拿起这只镯子,这是一只银镯,中间镂空雕了数朵桃花,那桃花上不知用什么材料填上了粉色,为这只镯子平添了几分妖娆。 辛子洛接了过来,抬手将它套入了晏恣的手腕上,晏恣的手指纤细,手腕处的弧度柔美,和手镯相映,十分漂亮。 晏恣也十分满意,和小二一来二去砍了一会儿价,刚想掏银子,辛子洛抢先掏了出来买下了镯子。 “要知道你也喜欢首饰,我早给你买一堆了。”辛子洛懊恼地说。 “谢谢,”晏恣美滋滋地抬起手腕看了看,“我只是觉得这桃花挺漂亮的。” “这么喜欢桃花,你难道是桃花仙子下了凡?”辛子洛取笑道。 晏恣脚尖一点,滴溜溜地在原地转了两圈,旋即又刷的一下停住了身形,冲着他展颜一笑:“你说我这模样,成得了桃花仙子吗?” 灯光下,晏恣的笑容被晕上了一层浅黄,温暖而靓丽,辛子洛只觉得心如擂鼓,狼狈地避开她的目光,喃喃地道:“比桃花仙子……还要好看。” 两个人一路说笑着,回到了客栈。晏安十分尽职地在客栈门口等,一见到他们回来就迎了上去,一边接过晏恣手中的点心,一边小声地说:“辛少爷,你赶紧去看看吧,辛叔还跪在那里呢。” 辛子洛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晏恣冲着他摆了摆手:“你快去吧,不过别吵架了,好好说,省的被别人看笑话。” 不知道辛子洛后来到底是怎么和辛叔说的,总而言之,第二天上路的时候,两个人除了脸色还有些不太自然以外,看起来已经一切如常。 辛叔也没有回去,一直跟在队伍中,对辛子洛也依然恭敬有加,只是晏恣偶尔回头,总能看到辛叔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身上,眼神幽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去应州有两条路,一条要往南穿过西安江再往北,最后一段路和轶勒接壤,并不是很太平,而一条则沿着连绵的洛宏山脉往北,然后折转往西,这条路比较平坦,就是用时稍长几日,晏恣他们就是走的这一条。 沿途的风光怡人,连绵的群山忽隐忽现,天高云淡,鸟鸣水溅,一派春光。 晏恣在整个商队里窜来窜去,不时能听到她清脆的笑声,让这旅途平添了几分欢乐。 曲宁则有点萎靡,临行前他还一个劲儿地往京城的方向张望,可能还在幻想曲府那几个相好的婢女能在出发前的前一刻来为他践行。 当然,没有人过来。 曲宁大受伤害,这都过去整整一日了还没回过神来。 商队在前,辛子洛在中间,景家老爷子在最后。 看看天色,已经过了申正了,景家的几个保镖常走这条道,说是再抓紧赶一个时辰,前面有个落脚的小镇。 官道拐了个弯,到了一个山脚下,左侧不远是树林,前面是个山口,怪石嶙峋,正值暮色渐起,看起来有点阴森。 晏恣把昨晚买的点心送到景老爷子的马车上,随后便坐在车头,嘴里叼着一根柳叶,瞟了一眼前面的山口,顺手伸出手指掐算了起来:“怪石嶙峋,张牙舞爪,虽有枝叶,但枯瘦无荣,凌乱不堪,还有残枝犹如断臂折腰……” 她揉了揉眼睛,一下子坐正了身子,扯下嘴上的柳叶,一股寒意袭上心头:这是老冯说的反背之象,大凶之地!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尖利的哨声响起,几乎就在同时,一阵箭雨朝着他们激射而来。 随着“扑扑”的几声闷响,好几个人从马上摔了下来,事出突然,景家的十几个保镖这才反应了过来,一边躲避,一边大声呼喝了起来:“有劫匪,下车下马,快找屏障。” 可是已经晚了,前面商队的马和骡子被这一惊吓,都疯了似的狂奔起来,曲宁和晏安在前面,被疯马带着往前直冲,不一会儿便没影了。 转瞬之际,一群黑衣人策马从树林中窜出,他们并没有去追赶前面的商队,而是在前面一截,留着四五个守住了出口拦截,剩余的人挥刀直冲了过来。 血光飞溅,哀嚎四起。 晏恣坐在景家的马车头上,看的一阵晕眩。她的四周有十来个保镖护卫着,黑衣人只有数人,却凶悍无比,一看就是久经训练,几个保镖被杀得节节败退,不到片刻,便有人受伤倒地。 “不是劫匪。”她的身后,景家老爷子沉声道,他见惯了世面,虽然脸色发白,却没有惊慌失措。 晏恣也看出来了,这些黑衣人蒙着脸,刀刀直奔要害,显然不是为财,而是谋命。 “小恣!你躲进去!快逃!”不远处传来辛子洛焦急的叫声,晏恣抬头一看,只见辛子洛的那匹马已经被一箭毙命,他以一敌三,手中一把顺手抄起的钢刀,刀式凌厉,和那三个黑衣人比起来毫不逊色。 辛叔拦截了两个黑衣人,辛家另外的几个伙计居然身手也不差,一个对付一个也绰绰有余。 一听到辛子洛的喊声,黑衣人中有人呼哨了一声,挥手示意,阻在山口前拦截砍杀逃跑的人的黑衣人立刻分出了两个来,冲着景家的马车飞扑了过去。 那十几个保镖原本就有点不支,这下更是捉襟见肘,一个黑衣人趁虚而入,窜上了马车,刀锋一闪,明晃晃的钢刀朝着晏恣直劈而下。   ☆、第二十二章 电光火石间,晏恣看到了黑衣人闪着寒光的刀刃,和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睛。 无暇细想,她敏捷地侧身一让,那黑衣人扑了个空,钢刀一下子砍在了车辕上,他立刻收刀横扫,晏恣腾空跃起,这一刀又是落空,扫过了马车车壁,发出一声轰响,马车半边塌了下来。 几个保镖急红了眼,嘶声大喊:“保护老爷子!” 保镖们状若疯虎,奋不顾身地朝着黑衣人进攻,一时之间,那几个黑衣人倒是被逼得手忙脚乱。 辛子洛在前面一直分神瞅着晏恣这边的境况,一见这情形忧心如焚:“小恣,快跑!” 晏恣怎么能跑!景老爷子还在马车上呆着呢,她一跑就等于让老爷子直接送命。 她将景老爷子往里一推,顺手抄起掉在地上的一盆炒米粉,冲着那黑衣人扬了过去,那黑衣人猝不及防,白粉扬进眼里一阵迷糊。 晏恣抬脚狠狠一踹,将那黑衣人踹得踉跄了几步,又顺手抄起嵌在车壁上的刀,狠狠地用刀背在黑衣人头上一砸,黑衣人一头栽下了马车。 晏恣四下一看,心一横,抬手一掷,那刀顿时朝着前面的马屁股飞了过去。 这几下几乎是一气呵成,为首的那匹马屁股被戳了一刀,立刻负痛长鸣,疯狂地朝前飞奔。 “景爷爷你抓牢了!”晏恣大喝一声,一个鱼跃,扑到了那匹马的马背上,那马癫狂,晏恣在马背上东摇西晃,好几次都快被颠下来了,幸好她死死地抓住了鬃毛,紧贴在了马背上,终于揪住了那根缰绳。 疯马在路上横冲直撞,冲过了辛子洛和黑衣人,冲过了辛叔和那几个伙计,转瞬间便突破了山口上阻拦的黑衣人,把他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旁边的景物风驰电掣般的闪过,晏恣手握缰绳,小心地调整着马匹的方向,厮杀声渐渐远去,她却心急如焚,他们到底得罪了谁会这样痛下杀手?辛子洛在那里会不会又危险…… “扑通”一声,马匹疯跑了一路,终于不支,前脚一曲,跪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晏恣猝不及防,直接从马背上倒摔了出来,重重得摔在了地上,喉中一阵腥甜。 她半撑起身子,只见马车已经整个散架了,景老爷子死死地抓住了底下的一根木辕,正在喘息。 她心头一松,立刻三步并作两步窜上那最后剩下的木板,扶起景老爷子。 这一跑不知道跑出了多远,前面已经可以看到几家农户,炊烟袅袅。 晏恣扶着景老爷子,连拉带拽跑入农户,农户的主人见他们这样狼狈的模样都齐齐吓了一跳。 晏恣匆匆交代几句,又掏出银两让人去大安城报信来接景老爷子,她自己顺手拿了几样东西转身就要走。 “小恣你去哪里?”景老爷子一把拽住了她。 晏恣的眼眶发红:“景爷爷,你保重,我得回去看看子洛。” “这……太危险了,小恣你听我的劝,你现在回去就是送死!”景老爷子拽着她不肯放。 晏恣用力地摇了摇头,使劲掰开景老爷子的手:“不行,我不能丢下他不管。” 晏恣到了损毁的马车旁,两匹马正恢恢地叫着,用嘴在蹭那匹气息奄奄的头马。 她挥刀砍断了缰绳,跃上其中的一匹,调转马头,重新朝着山谷疾驰而去。 还没到那个山口,晏恣便闻道了空气中那股浓重的血腥味道,远远的便能看见官道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十个人,还有倒地的马匹和散乱的货物,满地狼藉。 “子洛!”晏恣哽咽着叫道,恐慌席卷而来,她不敢想象,辛子洛是否已经糟了黑衣人的毒手。 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已经落下,夜幕降临。 她定了定神,凝神细听,终于听到前方的树林中隐隐传来了一阵呼喝声。 她疾步飞奔,借着夜幕和树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靠近了打斗的地方。 辛子洛和辛叔两个浑身是血,背靠着背,两个辛家的伙计一左一右护卫着,一个腿上一刀,一个背上一刀,也已经全部挂彩。 黑衣人还剩五个,呈半包围状,有几个也血迹斑斑,伤得不轻。 即便如此,依然还是敌强我弱,辛子洛能撑到现在,已经不易。 晏恣咬了咬牙,掏出从农户灶房里顺来的火折子,用嘴一吹,点燃了旁边的一堆野草。 火光骤然跳起,林子里的人愣了一下,辛子洛率先看到了晏恣,又惊又怒,大喝一声,挥刀便朝着黑衣人砍了过去。 晏恣拔了几根枯枝,在火堆上点燃了,朝着黑衣人的身后扔了过去,火苗带着噼啪的响声,挂在了树枝上,不到片刻便有树枝跟着着了起来。 “我搬了救兵来了,你们等着被碎尸万段吧!”晏恣大声呼喝着,三下两下便跳入了树林中,一边逃还一边冲着他们做鬼脸,一脸的有恃无恐。 为首的那个黑衣人简直气得七窍生烟,对着身旁的那人耳语了两句,立刻,两个黑衣人虚晃一招,从战团里抽身出来,朝着晏恣追去。 晏恣并没有跑远,只是绕着他们兜圈,眼看着那两个黑衣人离她不远了。 四周烟雾四起,时明时暗,是最好的逃走的时机。辛叔和两个伙计护着辛子洛边战边退,示意辛子洛赶紧后撤。 辛子洛哪里肯走,他心急如焚,抽刀迎住黑衣人的利刃,对着手下嘶声叫道:“快,快去保护小恣!这里我顶得住!” “不行!”辛叔断然拒绝,他的胳膊已经受伤,勉力才架住一个人的刀式,冲着两个伙计吼道,“你们护着少爷快走!我来断后!” 辛子洛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计可施,他拼尽全身力气,大开大合,一招劈翻了左侧的一个,又连接了两招,盼着能赶紧杀出重围去救晏恣。 只是还没等他收拾完这边的人,眼角的余光便瞥见晏恣打了个趔趄摔倒在地,黑衣人的钢刀刺向她的胳膊,带出一片血光。 他目眦尽裂,几近疯狂,挥刀在身前一晃,不退反进,看也不看朝他身上招呼过来的钢刀,状如疯虎一般朝前冲去。 辛叔扑在辛子洛身上,用后背替他挡了一刀,闷哼一声,跌倒在地。 火势越来越大,开始席卷整个树林,再不逃走,只怕所有的人都将要葬身火海,情况危急。 辛子洛用力一掷,手中钢刀朝前疾飞,一刀插入了一个黑衣人的后心。 黑衣人应声而倒,另一个黑衣人的脚步滞了滞,却依然举刀追到晏恣身侧。 晏恣捂着手臂在地上打了个滚,左边是硬石,右边是敌人,前面是火海,再也无处可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衣人的利刃冲着她的心口刺了过来。   ☆、第二十三章 “嗖”的一声,一支羽箭破空而入,疾如闪电,扎入了黑衣人的心口。 黑衣人的双眸一滞,几乎就在同时断了气息,那刀从他手中落下,堪堪扎入了晏恣的肩膀。 晏恣闷哼了一声,眼前一阵发黑。 急促的马蹄声和破空声响起,须臾之间,树林里涌入了好些披盔戴甲的士兵,有人怒喝道:“谁!谁在这里杀人放火!天子脚下,居然如此胆大妄为!” 晏恣挣扎着抬起身来,却看不到辛子洛的身影,她心急如焚,勉强叫道:“将军……他们……是他们……” 一抹银色的身影印入她的眼帘,少年将军银盔亮甲,□□一匹白马,在熊熊火光中仿佛天神下凡。 晏恣的心头顿时一松,喃喃地道:“怎么……每次倒霉都……遇见你……” 剧痛袭来,她跌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浑身好像置入冰窟,又好似投身火海,冰火交融间,晏恣觉得整个人好像被劈成了两半。 有无数个狰狞的面孔在前方朝着她伸出白骨森森的手指,无数个人头落地,血光飞溅,她想要嘶吼,却发现喉咙中好像火烧过一样,喑哑得发不出声来。 有人在哭泣,有人在低语,还有人在轻触她的身体。 她惊恐莫名,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声喘息终于从喉中溢出。 “她醒了……霍将军……这关算是闯过去了……”有个人长吁了一口气。 “好,徐大夫,劳烦你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简洁地道。 晏恣睁开眼来,定定地打量着那抹冷肃的身影,好半晌才咧开嘴一笑:“你是不是老天爷派来专门替我收拾残局的?” 她的声音低若蚊蝇,霍言祁却还是听得一清二楚,他深吸了一口气,一时之间,不知道该骂她胆大妄为还是该安慰她好好休养,两种莫名的情绪在胸口冲撞着,让他平生头一次觉得有点不知所措。 还是旁边的徐大夫接过了话茬:“姑娘,你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了,能醒过来就好,伤口很深,这阵子你都不能随意行动,以免影响筋络。” 晏恣眨了眨眼睛,示意她听懂了,忽然,她想起了什么,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来:“子洛……子洛呢?” 她眼巴巴地看着霍言祁,透着几分祈求和期盼,那眼神,就好像一只猫爪似的挠在霍言祁的心口。 霍言祁沉着脸,好一会儿才道:“没死,好好的呢。” 晏恣舒了一口气,旋即又恳求道:“他在哪里?我想见他。” 霍言祁想要义正辞严地摇头,却在她的目光下败下阵来,大步离开了房间。 徐大夫有点纳闷,他是跟了霍言祁两年的从军大夫,从来没见过这样阴晴不定的将军,他生怕晏恣不识好歹,忙着替自己的将军说话:“姑娘,你这条命能捡回来可多亏了我们将军,是他疾驰了一路,把你送到了南衙禁军,你当晚就发起了高烧,又是他和我一起在这里守了你一天一夜。” 晏恣咧开嘴想笑却牵动了伤口,只好抽搐了一下嘴角,所谓债多不愁,她欠霍言祁的有点多,也不在乎这一回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辛子洛疾步出现在晏恣的眼前,他的手吊着绷带,上身也缠着纱布,上面隐隐有血丝渗出。 他的脸色惨白,那双浅褐色的眸子失去了往日的明亮,带着无尽的痛楚。他在床前半跪了下来,握住了晏恣的手,一字一句地道:“小恣,是我连累了你。” 晏恣舔了舔嘴唇:“说这些干吗?难道我能丢下你一个人逃走吗?” 徐大夫接了一碗水,用湿布蘸了一点,擦在晏恣的唇上,辛子洛想去接,徐大夫却没有松手。 霍言祁在外面叫他,徐大夫无奈,只好离开了房间,还不忘叮嘱了两句:“这位公子,少说两句,她需要休息。”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辛子洛贪婪地看着她,低声道:“小恣,我真的很害怕,要是你醒不过来了,我这辈子都不能原谅我自己,还好你醒了……” 晏恣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微笑:“我早就给自己算过命了,我就是个祸害,要活一千年的。” 辛子洛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未及眼底便一闪即逝,他的声音阴冷:“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报仇的。” 晏恣有点不解:“你知道是谁劫了我们的商队吗?” 辛子洛没有应答,只是紧了紧握着她的手:“都是我的错,明知道我的身边会有危险,却还是心存侥幸邀你同行,小恣,是我太大意了,以后,我再也不会犯这样的错了。” 晏恣敏锐地察觉到了几丝不对劲,眼前的辛子洛不论是眼神还是言辞,都好像换了一个人,那个曾经让她感到阳光和温暖的辛子洛,好像在那场厮杀中不见了。 “子洛报仇不急在一时,你的伤……先养好伤要紧。”晏恣低声道。 “我没事,”辛子洛低头看着她的肩膀,那里被利刃扎入深深的一刀,当时血如泉涌,直到现在,他闭上眼睛,还能看到那一整片的红色和晏恣惨白的脸。“小恣,我发誓。” 他停顿了片刻,从齿缝里吐出几个字来:“一定会让他尝到比你痛上千倍百倍的滋味。” “不……不用,”晏恣认真地看着他,“你自己的平安喜乐最重要。” 辛子洛不置可否,抬手覆在她的眼睑上,他的声音变得轻柔了起来:“小恣,别看着我,你看着我,我怕我舍不得走。现在,我说,你听好吗?” “其实你回来救我的时候,我很开心。辛叔说你只顾着自己逃命,现在他看到了,你愿意和我同生共死,我没有看错人。” “小恣,我喜欢你,不是生死之交的喜欢,是那种男人对女人的喜欢,我想和你在一起,结婚生子,甜甜蜜蜜地过日子。” “你不懂情爱,我想让你慢慢明白我的心意,我想着我们还有很多朝夕相处的日子,不着急。” “可我却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要和你分离。” 他的声音带着颤音,忽然停顿了下来。 手心痒痒的,是晏恣的睫毛在动,挠着他的手心。 她想说话,想让他把手挪开。 辛子洛却固执地不肯松手,他怕,看到那双清澈的眸子,他所有的决心都会崩溃。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平静了下来,俯身在晏恣的手背上印下一吻,抬手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匕首,塞入了晏恣的手中。 匕首冰凉,上面有着凹凸不平的花纹,最上端镶着一块硕大的红色宝石。他握着晏恣的手,在上面摩挲了片刻,用尽全身力气,将她的手塞回了被中。 “小恣,不用告诉我你喜不喜欢我,就让我留着点念想吧。如果可以,等我回来,那时候,再告诉我你的决定。不论是哪种喜欢,只要是你的,我都甘之若饴。” 他霍地站了起来,看也不看晏恣一眼,大步朝外走去。 “子洛……”晏恣微弱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离开了房间。 庭院里,霍言祁正负手而立,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株绿树上,深邃而幽远。 辛子洛走到他身旁,拱手道:“大恩不言谢,日后有缘再报。” 霍言祁的目光犀利地扫过他的脸庞:“不用谢我,碰巧而已。” “我……走了,小恣就拜托你了,请务必好好照顾她。”辛子洛黯然道。 “我照顾她,只是为了我想照顾,”霍言祁淡淡地道,“和你和其他人都没有关系。” 辛子洛语塞,良久才勉强一笑:“那就好,日后如果我还能有命回到这里,我们再把酒痛饮吧。” “你准备就这样走了?”霍言祁冷冷地看着他,“什么也不和小恣交代一声?你到底是谁?你和轶勒有什么关系?那些轶勒死士到底是谁派来的?” 辛子洛霍地一下回过头来,目光惨然:“交代什么?你我只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你的身份,何尝交代给小恣知道?” 霍言祁愣了一下,晏恣那张气愤的脸瞬间闪过他的眼前,他情不自禁地朝着晏恣的住处看了一眼。“小恣早就知道了。”他轻描淡写地道。 辛子洛怔了一下,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你比我幸运。自行珍重,后会有期。” 霍言祁明白,他此去的凶险,绝不会比前日在树林中的少上一分半毫,只是,这是他的选择,任何人都无从干涉。 “你也珍重。”霍言祁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吐出四个字来。 辛子洛点了点头,他大步朝外走去,门外停着一辆马车,马车上躺着重伤的辛叔,两个轻伤的伙计等在车旁,一见到他,立刻有人迎了上来,将披风披在了他的肩膀。 辛子洛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毅然跳上马车,马车绝尘而去,消失在一片飞沙中。   ☆、第二十四章 晏恣一共在床上躺了十天,才被允许下地。她天性好动,这躺着的十天简直就要了她的命。 这座民宅离南衙禁军的营地不远,据说那日霍言祁赶巧领着南衙禁军远行归来,这才救了她的小命。 辛子洛一走之后便再无信息,晏恣心里再挂牵也无计可施,更何况,就算辛子洛现在就在她眼前,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那日的表白真挚而动人,她却有些不知所措,无可否认,她喜欢辛子洛,在她心里,辛子洛就是她的好友,她的亲人,可这是那种“执子之手与子白头”的喜欢吗?她弄不明白。 她叹了一口气,从枕头下抽出那把辛子洛留下的匕首,和包图鲁的那把相比更为精致漂亮,红宝石艳丽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辛子洛为什么也会有这种匕首? 那个黑衣人为什么会有不一样的眼珠? 辛子洛的眼珠为什么也带着点浅褐? …… 她不敢深想下去了。 幸好,景家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景老爷子平安无事,第二天便回到了京城,没过几天,景铄亲自到了宅子里,代替景老爷子送上了一份厚礼感谢救命之恩,一把镶有景福商会标记的金钥匙。 金钥匙打造得十分精巧,晏恣爱不释手,当然,更令人爱不释手的,是它所代表的身份。 这是景福商会的股东才能持有的,拥有景福商会一成年度红利的信物,和晏恣的印信合在一起,能在大梁任意一家景福钱庄兑换银两。 “我爷爷说了,你一定是我们家的贵人,”景铄凝视着她,面带微笑,“所以你就不要推辞了。” 这笑容和眼神,让晏恣忽然激灵了一下,她隐隐觉得不妙,却又推辞不了,只好用红绳串了起来挂在了脖子上,准备哪天见到景爷爷的时候亲自奉还。 只是脖子上拴了个价值万两白银的信物,晏恣觉得整个人都有点不自在了起来,脖子都是梗着的,好几天才缓过劲来。 徐大夫受霍言祁嘱托看得紧,晏恣自己也有点仄仄的,这休养的几日倒没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霍言祁来的时候便看到晏恣半趴在窗台上,没有受伤的手托着下巴,对着满园的春光发呆。 她的头发没有像往常一样束起,只是柔顺地披在肩头,卷曲翕动的睫毛,小巧精致的鼻尖,圆润微翘的下巴……美好的侧影在春日的暖阳下形成了一副动人的画像。 霍言祁情不自禁地放慢了脚步,屏住呼吸,生怕破坏了这眼前的美景。 “叽咕”一声,窗外传来了一声鸟鸣,晏恣的眼睛眨了眨,那空濛的目光一下子便有了焦距,她的手往怀里摸了摸,旋即抓起桌上的一只茶杯盖,运气凝神…… “你要干什么?”霍言祁终于从幻觉中清醒了过来,开口叫道。 晏恣吓了一跳,讪讪地放下了茶杯盖,一脸的无辜:“我觉得这鸟叫得真好听,想让它来喝口水。” 一只黑色的信鸽扑棱棱地飞到了窗台上,小小的黑眼睛朝着里面张望了片刻,浑然不知自己刚才已经在鬼门关里绕了一圈。 霍言祁快步走到窗台边,从它的腿上取下来了一根细管,瞟了两眼道:“曲宁他们已经找到了。” 晏恣一下子站了起来,双掌合十长出了一口气:“真的?谢天谢地。我就知道曲宁他们不会有事,这小子机灵着呢。” “你想让他们回来还是继续北上?曲宁知道你没事,带信来说是要继续北上把货去卖掉,不然所有的银子都打水漂了。”霍言祁问道。 “随他吧,他喜欢怎样都好。”对于银子,晏恣压根儿没放在心上,这次这么热络,一是贪玩想去游历天下,二是因为辛子洛的热忱邀约。 霍言祁点了点头,提笔写了一张小笺,重新放回到了细管上,把信鸽往外一送,那信鸽扑打着翅膀,眨眼便消失在天际。 “好厉害,”晏恣头一次见识到了这鸽子的厉害,不免有些愧然,“以后我见了它一定好吃好喝伺候它。” 霍言祁暗想,该是它变成好吃的伺候你吧?以后一定要让黑闪见了你便退避三舍。 午膳按照徐大夫的嘱咐,甚是清淡,晏恣吃了这么多天早就腻了,没几口悻悻地放下了筷子:“霍小哥,怎么做将军的没军饷吗?这也太穷了。” “哪有你这洛安山庄的老板有钱?”霍言祁神情自若地道。 晏恣嘿嘿地笑了起来:“谁让你都不来?再不来,我就把山庄独占了,一两银子都不分给你了。” 霍言祁解释道:“言岚把口信带给我了,不是我不想过来,只是前些日子陛下派我去台武公干,这才回来,还没来得及过去就半道上碰上你了。” “台武是不是靠近岭南了?那里好玩吗?听说有种叫荔枝的水果分外好吃,你尝到了吗?”晏恣的眼睛一亮,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霍言祁哑然失笑:“那只有六七月才有,我在岭南的时候倒是尝过一些,京城就少见了。” 晏恣有些失望,旋即又打起精神问道:“你不是从岭南刚回来吗?又去台武干什么?” “有些乌合之众妄图蚍蜉撼树,”霍言祁眼中的厉色一闪即逝,“这次务必要将他们连根拔起。” 他的神色冷厉,那股初见时的萧杀之气重现,晏恣这下终于记了起来,眼前这个人虽然年纪不大,却统领南衙禁军十六卫,不再是和她一起蹴鞠的那个霍小哥了。 她闷头扒了一会儿饭,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霍小……将军,南衙禁军大营是什么样的?可以让我去长长见识吗?” 霍言祁没有说话,看着她略略有些出神。 “喂,你不会这么小气吧……”晏恣心痒痒的,她平生最爱新鲜好玩的事情,南衙禁军的大营,听起来神秘而威猛。 “让我去长长见识嘛,我一提起南衙禁军的霍小将军是我的好友,不用打架就能把人吓趴下了,你不让我去,我这牛皮没法吹就爆了……”晏恣的声音聒噪,因为急切,都快把脸凑到霍言祁的面前了。 看着她的小嘴在面前一张一合的,霍言祁忽然生硬地别过了脸去。 晏恣悻然把筷子在桌上一拍,嘟囔着道:“不去就不去,不稀罕。” 霍言祁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朝外走去,半路停下脚步道:“等你伤好了,我派人来接你。” 虽然霍小将军莫名其妙走了,晏恣还是很高兴。晌午过后,徐大夫来看过了伤势,说是伤口愈合得还不错,没有伤及筋络,再过个半个月就能拆掉绷带了。 又过了五六日,晏恣自觉已经大好了,哪里还忍得住等霍言祁派人来接她,在被子塞了个枕头装睡,自己则换上一身小厮服,直接从后门摸去了大营。 大营气派非凡,威严耸立,两队盔甲鲜明的士兵在左右巡视,门前还站着两排守门的,手中的红缨枪尖锃亮闪耀。 一见到鬼鬼祟祟的晏恣,门口的士兵喝住了她。 晏恣挺了挺胸,笑嘻嘻地道:“小哥,我来找你们霍小将军,劳烦你通报一声。” 几个士兵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仍然站得像标杆似的,其中一个一板一眼地道:“大营禁入外人,霍将军更不见外人。” 晏恣眼珠一转,压低声音道:“我不是外人,我是你们霍将军的……” 她的声调暧昧地朝上一扬,带着无限令人遐想的空间。 那士兵狐疑地瞟了她一眼,今日晏恣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虽然一身小厮服,也遮掩不了那身喜人的灵气。 难道……将军……居然有几分不同常人的癖好…… 士兵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念头。他犹豫了片刻,放缓了语调:“将军说过了,不能随意放家眷入营,违令者打五个大板。” 晏恣咬了咬牙,什么破规矩,家眷怎么了,要是没家眷有你们这些当兵的大老爷们吗? 她眨了眨眼睛,软语央求道:“小哥,我不是家眷,我……只是个……我替将军来送个点心,而且已经和将军报备过了,他答应我了,不信你去问问。” 那士兵见她眼眶都有点泛红,不由得慌了:“好好好,我……去替你问问……钱校尉!” 刚好有人从前方经过,那士兵一边叫一边几步跑了过去,不一会儿就回来冲着晏恣点头道:“钱校尉让你进去。” 钱校尉生得十分精神,疾步如飞,晏恣跟在后面,一路东张西望,连绵的营房,宽敞的校场,还有正训练得热火朝天的步兵和骑兵,秩序井然。 拐了好几个弯,晏恣忽然停住了脚步,只见一白一黑俩队人马在校场里快速移动着,一只暗红色的鞠在黑白两色中上下翻飞,煞是好看。 白队为首的一个一马当先,鞠在他的身侧划出了一道道优美的弧线,他的速度奇快,两下便把鞠踢到了球门附近,却没有起脚射门,而是调整了一下方向,背对球门,从容地朝着追赶过来的大部队看了一眼,一抬腿,一个漂亮的倒挂金钩…… 晏恣看得瞠目结舌,这不是霍言祁吗?他这站位完全不适合踢这个倒挂金钩啊……   ☆、第二十五章 果不其然,那鞠撞到了网上,却没有进风流眼,直接被倒飞了出来。 钱校尉在旁边自豪地开了口:“我们将军厉害吧?” 晏恣揉了揉眼睛,几乎以为是自己看岔了,呐呐地问:“这……是没中吧?厉害在哪里?” 钱校尉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这都看不出来,这蹴鞠是将军为了训练我们的配合和耐力想出来的妙招,刚才那一脚他为了鼓舞我们的士气故意不踢中的,要是直接射风流眼早就中了。” 那倒也是。 晏恣有些糊涂了,还有这样鼓舞士气的?那倒挂金钩……不是她的独门秘技吗?霍言祁这是在学她? 晏恣琢磨了半天也没弄明白霍言祁这是在弄什么玄虚,索性不想了,冲着校场中间挥手致意:“霍小哥,我来了!” 这一声霍小哥声音清脆动听,场中的霍言祁顿时怔了一下,僵在当场,而对阵的将士们也齐刷刷地朝着这里看了过来。 霍言祁回过神来,冲着手下耳语几句,旋即大步朝着他们走来。 “胡闹。”霍言祁看着她的肩膀,脸沉得像发黑的锅底。 一旁的钱校尉心里直打鼓,张嘴想要分辨:“将军……他说他是……” 晏恣吃吃地笑了,歪着脑袋,一幅俏皮天真的模样,软语道:“言祁,我来看你你不高兴吗?人家一个人呆在家里好生无聊,都快想死你了。” 霍言祁的脸上闪过一丝绯色,眉宇间的厉色一下子化了开来,一张薄唇却依然抿着,好一会儿才淡淡地道:“好了,既然来了,我就带你四处逛逛,可你给我站正了好好说话。” 晏恣立刻站好挺胸,雄赳赳地应了一声:“得令!” 一旁的钱校尉简直呆了,他跟了霍言祁三年多,弟兄们对这个冷面将军敬畏有加,说话都不敢放肆,从来没想到霍言祁的脸上也会出现这样丰富的表情,一时之间,他对眼前这个少年敬佩莫名。 晏恣跟在霍言祁身后在大营里溜达了一圈,看着什么都新鲜,特别是步入兵器库的时候,要不是她肩膀受伤未愈,她非得抡起刀枪一个个试上一试不可。 钱校尉陪着跟了大半路,十分热情地介绍着,从中军大帐一直到后营房,末了终于接到了霍言祁的一记眼刀,这才摸了摸鼻子明白了,讪讪地退到了一旁。 旁边传来了咴咴的马鸣声,晏恣一看,正是霍言祁的那匹白马,一见主人来了,白马兴奋莫名,不停地甩着尾巴。 晏恣跑了过去,羡慕地摸了摸它的鬃毛,白马警惕地看了她一眼,鼻腔不耐烦地喷着气。 霍言祁眼疾手快,一下子拉过晏恣:“小心,雪骓认生。” 雪骓傲然昂起头来,抬了抬前蹄。 晏恣悻然冲着它做了个鬼脸:“雪骓太文雅了,我给它取个顺口点的小名,小白……小白菜!” 霍言祁哭笑不得:“这是上古名驹……” 晏恣朝着雪骓伸了伸手,诱惑地道:“小白菜好不好听?好听就打个响鼻,待会儿给你吃糖哦。” 那双手白皙柔美,在霍言祁眼前晃悠着,雪骓不屑地打了个响鼻。 “它说好听!”晏恣咯咯地笑了起来,一蹦老高,哧溜一下钻进了后营房,好一会儿才跑了出来,拿了一小碗的糖放在了雪骓的嘴旁。 主人就在身旁,雪骓左右看了看,终于没能抵抗住那香甜的味道,舌头一卷,愉快地吃了起来。 “小白菜以后记住,不要踢我,”晏恣苦口婆心地道,“你主人会给你吃糖吗?只会给你吃草吧,我才是对你最好的……” 她絮絮叨叨地劝雪骓“弃暗投明”,表情鲜活而生动。 霍言祁静静地站在旁边,一种莫名的感觉在心头浮起。眼前这个人,没有绝世的美貌,也没有惊人的才华,却好像春日的细雨,不经意间便渗入肌肤。 他好像有满腹的话要说,可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二十年来,他习武从文,桩桩件件都出挑万分,此时却弄不明白,心底里涌动的是什么。 还没等他弄明白,晏恣忽地仰起脸来,笑容灿烂:“对了,你刚才是不是在学我的倒挂金钩?这是独家秘技,你偷学要付银子的。” 一丝狼狈浮上霍言祁的眼底。 “我……只是……随便试试……”他头一次结巴了起来。 晏恣瞟了他一眼,嘲笑道:“你说谎,太没用了,说谎居然还会结巴。” “霍将军!”钱校尉从远处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霍言祁暗自长出了一口气,佯作不经意地紧走两步迎向钱校尉:“什么事?” “陛下召见,请将军速速回京。” 虽然已经是暮春了,御花园仍是里一片姹紫嫣红。只是霍言祁无心欣赏这美景,跟随着内侍总管荣公公穿过游廊,往宣华殿而去。 宣华殿内,燕伯宏的贴身内侍正站在书房门口,一见到荣公公便上来耳语了几句,荣公公停住了脚步,小声道:“霍将军,劳烦你在此处稍候片刻,容奴才进去禀告陛下。” 霍言祁候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便见燕成璋和另一个皇子燕允彧走了出来。燕成璋一见霍言祁,立刻亲切地迎了上去:“言祁,你来得正好,父皇为台武和岭南的事情烦恼,我正恨不能为父皇分忧。” 霍言祁行礼道:“大殿下,跳梁小丑,不足为惧。” 燕成璋朗声笑了起来:“有言祁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一旁的二皇子燕允彧却只是冲着霍言祁点了点头,打了个呵欠迫不及待地朝外走去:“皇兄真是劳神,我就乐得逍遥了,小秦子替我找来了两只八哥,正等着我去剪舌头呢,失陪了先。” 燕成璋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无奈地道:“霍将军勿怪,二弟就是这样贪玩。” 两个人又寒暄了几句,燕成璋这才离开。 又等了片刻,荣公公从里面出来示意,霍言祁往里走去,燕伯弘正坐在龙案旁看一本他的奏折。 “言祁,你的念头不错,”燕伯弘赞道,“引蛇出洞,一网成擒。” “陛下谬赞,”霍言祁沉声道,“前朝余孽一直在岭南蠢蠢欲动,上回剿匪时臣便发现了蛛丝马迹。” 燕伯弘有些怅然:“朕自登基以来,案牍劳形,丝毫不敢松懈,对前朝贤臣礼敬有加,自问比起前朝的陈帝算得上勤政爱民,他们为何还要复辟前朝?” 霍言祁斟酌了片刻道:“陛下,岭南那边……原来是前朝盛阳公主的封地,臣听闻她曾平息过南蛮的纷扰,当年岭南连着两年大旱大涝,她也曾亲临封地救灾,在当地甚有名望,那些人正是拿着这些裹挟了一些愚民。” “盛阳公主……”燕伯弘低低地叫了一声,忽然咳嗽了起来。 霍言祁急忙上前,递过茶盏,燕伯弘就着他的手连喝了几口,这才把喉中的躁动平息了下来。 “难道岭南……那边有她的消息?”燕伯弘定定地看着他。 霍言祁皱着眉头道:“臣在岭南的时候倒是时常听闻,不过,查证后都是那些余孽放出来的假消息。” 燕伯弘一拍桌子,茶盏发出“哐”的一声响:“人都不在了,就不能让她安生一点吗?无耻!” “陛下,臣倒是以为,这盛阳公主的确可能还在人世,世人传言盛阳公主死于大安城破之日只怕有讹。”霍言祁思忖了片刻道。 燕伯弘倏地抬起头来,震惊地道:“你说什么?” “轶勒人也在找她,臣自奉陛下之命监察轶勒使团动向后,屡次发现他们在京畿市井找人,听他们的描述,应该就是在找盛阳公主。”霍言祁揣测道。 燕伯弘的脸色有点发白,良久,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了壁柜旁按了一下,壁柜挪了开来,出现了一个暗格。 暗格里零零散散地放着一些物品,他从里面取出来了一个卷轴。 他盯着卷轴看了片刻,却没有打开,开口叫道:“言祁,你过来,把画打开。” 霍言祁纳闷地接过卷轴,打开一看,只见上面是一副女子蹴鞠图,右边的一个女子身穿白衣,凌空跃起,正在倒钩一个白色的鞠。 衣袂翩翩,落英缤纷。 虽然只有一个背影,却让人遐想连篇。 “看到了吧,她……是蹴鞠的好手。”燕伯弘低声道。 不知怎的,看着这幅画,霍言祁的脑中忽然略过了晏恣的身影,不由得嘴角微微上扬:“女子擅于蹴鞠的倒是很少见。” “是啊,巾帼不让须眉。”燕伯弘的神情有些怅惘。 “臣的好友也和她一样,虽然是名女子,可是一蹴起鞠来,分外帅气,令人侧目,尤其是一脚倒挂金钩。”霍言祁忍不住便想夸奖晏恣几句。 燕伯弘哂然一笑道:“怎么可能有人及她的风采?你去问问你父亲,当初大安城中,提起盛阳公主谁人不知,满城男子都为了一睹芳容思之若狂。” 霍言祁大感意外:“她就是盛阳公主?” 燕伯弘沉默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言祁,朕将一件重任交托与你。这世上无人得知,盛阳公主当初便是在昭兰宫中纵火身亡。朕当时曾抱着一线希望亲自查访,最终却无功而返。如果她还未死……她还未死……” 燕伯弘的眼中闪动着骇人的光芒,语声沉痛却带着几分期盼,他向来沉敛威严,这样的表情实在令人费解。 “如果她还未死,她现在何处?当年她又是如何逃出皇宫?你务必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将她……完好无损地带到朕的面前。” 一声惊雷忽然炸响在半空。 霍言祁顺着窗户往外看去,刚才还明媚的天空一下子阴沉了起来,蜻蜓低飞在半空中,四周充盈着潮湿的水汽。 变天了。   ☆、第二十六章 已经入秋了,只是一阵胜似一阵的蝉鸣隐约可闻,烈日的余晖依然蒸腾着大地。 洛安山庄里却清凉宜人,遮天蔽日的绿荫将暑意隔绝,仿佛步入了另一处天地。 一名少女正半靠在软榻上休憩,一层薄纱似的轻绡盖在她的身上,阳光透过树荫的微隙在她脸上留下了一小簇的光点。 树林外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她的睫毛微翕,眼珠转了转,一下子睁开了眼睛,顿时,那满林子的幽静仿佛一下子远去,重新生机勃勃了起来。 曲宁大步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的脸被暑意蒸腾得通红,不时地抬手在额角抹汗:“晏小恣,我可算明白这座山庄为什么会造在这里了,这十有□□是前朝的达官贵人避暑用的吧?” 的确,这是晏恣过得最舒服的夏季,相比别处的酷暑,整个洛安山庄凉意沁人。 “舒服吧,纳凉费、房租费交了没?在这里赖上瘾了?”晏恣瞟了他一眼,懒洋洋地道。 曲宁一屁股在石凳上坐了下来,随手捞起旁边的凉白开咕咚咕咚地喝上了几大口,惬意地道:“谁爱回去啊,回去就等着听我爹整日训话,到时候去哪个衙门做个干杂活的,哪有在这里快活自在。” 曲宁一去北边就是两个多月,回来的时候人都黑了一圈,结实了不少,所有的货品都卖光了还带来了千两银子的利润,按照晏恣事先和他的约定,三七分成,他口袋里一下子多了几百两的银子,神气活现了起来。 说也奇怪,从前他有了银子花天酒地,现今却半分都不肯花,整日里在山庄里蹭吃蹭喝,顺带琢磨着什么行当赚钱,就连那些相好也不去找了。 曲府早就忍不住了,祖母偷偷摸摸地遣人来叫了好几回,父亲也装着不知道。这一趟外出下来,曲宁也总算明白了老人的不易,也时不时地回去瞧瞧母亲和祖母,不过,说什么他都不肯住到京城去了。 “行行行,我喜欢你赖着,赖到底最好。”晏恣乐了起来,的确,曲宁在帮了她很大的忙,晏洛和晏安没见过世面只会跑跑腿、做做家事,洪伯老了又不爱搭理人,这山庄对外的一些事情都是曲宁在那里操持,这阵子他正在和晏恣谋划着把手头上的余钱买地收租呢。 又是一阵脚步声响起,晏安领着钱校尉走了进来。 一回生两回熟,晏恣自打去过一趟禁军大营后,便经常借口探望霍言祁的名义混进去,一来二去,和一些将士尤其是霍言祁的亲卫营都混得很熟了,也都知道了她的女儿身。 回到洛镇后,霍言祁倒是来了几趟,他对发财没什么兴趣,只是那日见了主屋中金丝楠木家具倒是颇有兴致,那日搬了一个梳妆台走,说是请人去鉴定鉴定。 钱校尉是来替霍言祁送信的,不过,信却是霍言岚写的,说是那日一别之后十分想念,八月十五将至,京城里有好多好玩的事情,邀她到府中一聚。 “你家将军从岭南回来了吗?”晏恣应了邀约,随口问道。 钱校尉嘿嘿一笑道:“回来了,将军惦念你得很,原来要和我一起过来看你,不过半途被宫里的人叫走了。” “他怎么老去岭南?”晏恣好奇地问,“那里有相好的等着他吗? 钱校尉噎了一下,心想,将军的相好……难道不就是你吗? 不过,霍言祁治军甚严,他也不敢太过放肆,只是义正词严地替霍言祁辩护:“将军素来持身秉正,从来不去花天酒地之所。” 曲宁在旁边嗤笑一声,暧昧地笑笑:“话可不要说得太满,男人嘛,都是一样,瞧见漂亮的就走不动路了,霍小哥……只怕也不能免俗吧。” 钱校尉沉下脸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曲少爷何必以小人之心度将军之腹。” 到底是沙场上厮杀过的,脸一沉就带了几分煞气,曲宁一缩脖子赔笑着说:“好好好,我小人,霍小哥是大人,天底下最好的男人,行了吧?” 钱校尉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将军是去公干找人,只是那人太过狡猾,我们统统被她牵着鼻子走了一圈,根本不在岭南,又兜回京城了。” 这是晏恣第三次听到找人,轶勒人、辛子洛,现在又摊上了霍言祁,如果他们都是在找同一个人的话,那人可真是太有本事了。 “什么样的人要你们南衙禁军这样劳师动众地找人?”晏恣有些好奇了起来。 “不知道,神秘着呢,连副画像都没有,都是将军亲自出马,我们几个只是打打下手。”钱校尉也有些纳闷,照南衙禁军的效率,真要是铺开来找,只怕一只鸟儿都逃不出他们的手心。 “看来霍小哥这份俸禄不太好拿啊,倒不如我在山庄里逍遥自在。”晏恣惬意地朝着自己嘴里扔了一颗炒黄豆,咬得嘎嘣脆响,为霍言祁掬了一把同情之泪。 八月十五没几天便到了,霍府的马车一大早便等在洛镇,载着晏恣慢悠悠地朝着京城而去。 晏恣平日里整天都野在外面,没见过几个大家闺秀,更没有什么女友,不过,霍言岚不娇纵不扭捏,倒还挺对她的脾气。 到了宁国公府,管家等候在门口,一脸不好意思地道:“晏姑娘,今日裕王妃在府里办了个赏菊宴,我家小姐临时被请去了,她特意为你讨了请柬,让你务必一同过去。” 裕王府? 晏恣的脑海中浮现出梨园里那个大殿下的模样,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可半分都不想和这种人打上一点交道,谈笑间就能随意定人生死。 她刚想摇头,管家紧跟着又道:“今日我家小公爷也会在裕王府,晏姑娘,你就一起去凑个热闹吧。” 莫名的,晏恣的心便定了下来,算算她和霍言祁也有好些日子没见了,更何况,她还有东西要送给他呢。 裕王府自然华丽富贵得不用赘言,亭台楼阁,衣香鬓影,就连引路的家仆都带着几分傲慢。 穿过抄手游廊,又过了两道月洞门,晏恣来到了一座大园子里,园子里聚着好些人,十分热闹。 几名女子从晏恣身旁走过,余香袅袅,其中一个还回头看了她一眼,用团扇掩着嘴唇低低地笑了。 “姐姐你瞧,她怎么打扮成这样?” “哪家的丫鬟吧。” “丫鬟也打扮得比她强。” …… 晏恣看了看自己,除了一根簪子插在发际,她全身上下一干二净,脂粉未施,素净简单的裙衫,看起来的确寒酸。 不过,看着她们莲步轻挪,走路说话都不敢大声,连笑容都恨不得拿尺子量一量的模样,谁可怜谁不可怜,那可真的不好说。 她也不急着找人,往旁边的树干上一靠,打量起园子里的盛况来。 园子里男女老幼皆有,不过年轻的占多,女的个个都装扮得十分精致华贵,裙钗粉黛,人一走过,余香袅袅,而男的则锦衣玉袍,看起来都一表人才。 她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这该不是那个什么裕王妃弄的什么相亲宴吧?怪不得,宁国公府两个没有婚嫁的公子小姐都被邀请了。 果不其然,不远处的廊檐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帘,一身玄色长袍矜贵冷傲,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隔得老远,晏恣都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气息,在一群华贵公子中显得卓尔不群。 她心里一喜,刚想上前,霍言祁的身后走来了一名女子,一身猩红色的综裙,眉眼艳丽,乍眼看去仿佛要把人的呼吸都夺走。 那女子在霍言祁身旁停了下来,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话,掩着嘴娇媚地笑了。霍言祁脸上的表情稍有缓和,应了一句。 两个人站在那里一来一去地说起话来,看上去俨如一对金童玉女,十分般配。 晏恣的呼吸忍不住窒了窒,一股莫名的滋味涌上心头。 曲宁说的果然没错,男人都是喜欢漂亮女人的,霍小哥也不例外,这才多大,就眼巴巴地挑媳妇来了。 许是看到霍言祁并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旁边又有两个女子半掩着团扇走了过去。 眼不见为净,晏恣懒得再看正想离开,身后有人困惑地叫了一声:“小……小恣……是你吗?”   ☆、第二十七章 这声音甚是熟悉,晏恣的心口突突一跳,倏地回过头去,只见卫予墨正站在不远处,一脸惊喜地看着她。 他的身旁是流瀑似的菊丛,黄的、粉的、红的,各色菊花争妍斗艳,更衬得一身白衣的他隽秀雅致,飘然出尘。 晏恣心里一喜,正要上前,忽然想起他在洛安书院时那无情无义的模样,立刻沉下脸来偏过头去,傲然哼了一声。 卫予墨几步便走到她面前,喜滋滋地道:“小恣,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 晏恣恼了:“我怎么就不能来了?这地方你卫大人买下来了不成?” 卫予墨僵在原地,一脸的无措,好半晌才低声问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晏恣假笑了两声:“怎么敢啊,我等是升斗小民,卫大人你是状元之才,国之栋梁,再也不敢高攀了。” “小恣,是你说的,相交贵在知心,不必拘泥于表面,我是不是状元并不重要,我也不觉得这是件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卫予墨凝视着她,神情有点伤心,“你为这个生气,我……心里好难过……” 晏恣差点没跳了起来,这倒好,他还倒打一耙了!“卫予墨,你别太过分了!是你当了大官看不起我了,这么长时间音讯皆无,连说好的夫子都不肯做了,还和我说什么相交贵在知心!” 卫予墨惊愕地看着她:“你说什么?我……我入京后一共托人送了四封书信给你,你……你连一封都没回,怎么说我音讯全无?” 两个人找了一个僻静的所在,一五一十,终于把事情弄清楚了。 卫予墨那日匆匆入京被梁元帝召见,随即便重入翰林院,入吏部赐御书房行走,拜会老师,应付同僚上级,理顺所辖事务,一时之间忙得不可开交。 他深怕晏恣误解,又抽不出时间回洛镇,只好修书向晏恣解释。 “我怎么可能看不起你,”卫予墨的脸都快急红了,“要是我有这心思,让我天打雷劈。” 晏恣傻眼了,这事情峰回路转,一下子真成了她的不是了:“可你那时候不是说……不让我叫你夫子了吗?” “我那是……”卫予墨的声音一下子顿住了,好一会儿才略带尴尬地道,“你我平辈论交,什么夫子老师,太生分了。” 晏恣恍然大悟:“你也不说清楚,害我难过了好几个月。” “对不起,传旨的公公就候着我一起走,我要是能和你多说两句就好了。”卫予墨愧疚地道。 “可你送来的信……都去哪里了?总不能被人偷走了吧……”晏恣挠了挠头,百思不得其解。 “我回去问问那个送信的家仆,”卫予墨气得脸色发白,“难道是他偷懒丢了信不成!” 晏恣潜意识觉得不可能,连忙安慰道:“好了别生气了,说清楚了就好,我们还像以前一样,你什么时候有空回来,我们的宅子给你留着位置呢。” 她正想把洛安山庄的来龙去脉好好和卫予墨说道说道,有个声音冷不丁地从她身后冒了出来:“你们俩在聊什么?” 她回头一看,霍言岚和霍言祁两兄妹正站在她身侧的廊檐下,一个巧笑嫣然,一个则面无表情,就好像别人欠了他十万两银子似的。 晏恣刚才那不舒服的劲儿还没过去呢,懒得理霍言祁,只是低下头来冲着霍言岚招手:“快过来,我带了礼物给你。” 霍言岚拎起裙摆刚想往下跳,忽然看到旁边的卫予墨,只好莲步轻挪,缓缓地走到晏恣身旁,略带兴奋地道:“什么礼——” 话音未落,只见晏恣猛地抬起头来,用力一吹,一条长长的红舌头骤然出现在霍言岚面前。 霍言岚尖叫了一声,惊魂不定地跳开两步,只见晏恣带着一个青面獠牙的软皮面具,呲着牙冲着她乐。“好玩吧?这舌头一吹就会变长,吓唬人最好了。” 霍言岚朝四下一看,劈手便夺过那个面具,咬着嘴唇吃吃直笑:“你从哪里找来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两个人交头接耳说着悄悄话,卫予墨则和霍言祁点头致意,他们俩一文一武,同殿为臣,又同是梁元帝跟前的红人,碰面的时候不少,不过,霍言祁性冷,卫予墨也不善拉帮结派,没有了晏恣的热络,两个人在一起说的话,加起来还不如当初一起蹴鞠的时候多。 等晏恣和霍言岚说完回过头来时,便看到身后两名男子一左一右,一玄一白,一冷一暖,简直成了园子里一道独特而又靓丽的风景,引得路过的女子频频回头。 霍言岚眼珠一转问道:“这位……是不是状元郎卫郎中卫大人?” 卫予墨有点诧异,拱手行礼致意:“正是在下。” “方才裕王和裕王妃正在四处找你,看起来很是着急的样子。”霍言岚指了指前面的正厅。 卫予墨犹豫了一下,裕王是梁元帝的弟弟,宽厚仁爱,在朝中素有名望。 “我知道他们在哪里,你跟我来。”霍言岚自告奋勇地说着。 卫予墨没法子,只好对晏恣说:“我去去就来,你等我片刻。” 霍言岚回头朝着自己的哥哥眨了眨眼,领着卫予墨走了。 四周一瞬间有点安静,晏恣低头专心致志地玩弄着一颗小石子,霍言祁只能看到她那头乌黑的头发,几缕发丝随着她的脚轻轻摆动,撩得他的心头一片柔软。 “相到中意的姑娘了吗?” “怎么不和我说话?”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 晏恣扑哧一乐,抬起头来:“和你说话的姑娘多着呢,不缺我一个。” 霍言祁愣了一下,解释道:“刚才那个是俞贵妃的侄女,她喜好舞刀弄枪,想要请教几个射箭的窍门。” 晏恣了然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是不是还问你何时有空,请你亲自指点一二?” “你怎么知道?”霍言祁奇道,“顺风耳吗?” 晏恣瞪了他一眼,悻悻地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傻子都能看出来吧?” 霍言祁正色道:“我和她说好了,派了南衙禁军的神射手亲自上门教她。” 晏恣忍不住闷笑了起来。 “你呢,和予墨在聊什么?”霍言祁佯作不经意地问,“你不是说他不理你了吗?” “误会,都是误会。”晏恣快活地解释道,“予墨送给我的信不知道被谁偷走了,我们俩和好啦。” 霍言祁心里略略不舒服了起来,嘲弄地道:“一点小事就高兴成这样。” “我是小人物,和你们大人物没法比。”晏恣俏皮地冲他做了个鬼脸。 霍言祁也不和她争辩,只是从怀里取出了一个精致的盒子递了过去。 晏恣打开来一瞧,顿时发出了一声惊叹,只见盒子里放着一支桃花簪,金色的簪针衬着白色的桃花,一溜儿的鎏金勾勒,中间的花蕊微微颤动,更显得那桃花栩栩如生。 “我在岭南时看到的,比起子洛送的那个桃花镯,哪个好看?”霍言祁矜持地看着她,眼神期待。 晏恣扑哧一声乐了,这怎么成了个小孩子似的,还非得和辛子洛的比个高低。“你的好看成了吧?” 这语气让霍言祁有些不满:“太勉强就算了,我去扔了重新找。” “别,我很喜欢。”晏恣迅速把盒子合了起来放在了身后,想了一下发起愁来,“可是……我不会用簪子。” “不用,吴婶会,”晏恣美滋滋的道,“吴婶的手巧着呢,什么飞天髻、香云髻她都会。” 霍言祁凝视着她,脑子里勾勒了一下晏恣身着盛装、云髻朱钗的模样,不由得一阵心跳加促,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头呼之欲出…… “对了,”晏恣忽然想起了什么,手忙脚乱地在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来,放在霍言祁的手上,“给你,我亲手做的。” 山庄里的沉水香卖掉了一块,剩余的她亲手跟老木匠学了好一阵子,打磨成了一个个圆溜溜的沉香珠,刚好凑齐了五串。 这串沉香珠一个个圆润光滑,绿中带黑,看起来分外沉稳厚重,其中一颗还刻了一个“霍”字。 “你刻的?”霍言祁十分喜欢,爱不释手地把玩着。 晏恣有点不好意思了:“我练了好一阵子,虽然不太好看,你也将就着吧。” “很好看,”霍言祁抚摸着上面歪歪斜斜的笔划赞道,“质朴天成。” 晏恣显然很受用,得意地道:“这沉香手串你一定要贴身戴着,据说能延年益寿,防治百病,而且戴久了便会有暗香传出……” 霍言祁的眉头皱了起来,打断了她的话:“你做了几串?” “我们五个人一人一串啊,我花了一整块的沉水香料呢。”晏恣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不解地答道。 霍言祁沉下脸来,拿着手串一动不动。 晏恣恍然大悟,这人一定是从小被娇惯了,见不得别人和他用一样的东西,她挠了挠头解释道:“霍小哥,你这串珠子是最大,比他们的都好。” 霍言祁的脸色稍霁,嘴角微抿:“为什么?” “我算过了,你的年龄最大,排行第一,子洛和予墨一般大小,算是老二和老三,景铄第四,我第五,所以,你拿最大的,我拿最小的。”晏恣解释道。 “你的呢?”霍言祁冲着她伸出手来。 晏恣一撸袖子,一串墨绿的珠子出现在她白皙的手腕上。 霍言祁伸手撸了下来,慢条斯理地解开,找到那颗刻着“晏”字的珠子,把自己刻着“霍”字的换了上去,两串手珠放在一起端详了片刻,满意地问:“这样才好看,你要哪一串?” “你……你有没有搞错啊……”晏恣嘟囔着,“这样好难看。” “很好看。”霍言祁没理她,直接把那串小的重新套回了晏恣的手腕上,“这样我们俩的和别人的都不一样了。” 晏恣纳闷了:“为什么要不一样?我们俩的交情……很特别吗?” 霍言祁愣住了,对,为什么要不一样? 一直以来在他心中蠢蠢欲动的不明物体又开始涌动了起来。 为什么见到晏恣会心跳加促? 为什么一碰到晏恣耍赖便会无可奈何? 为什么看见她受伤便会手脚发软? 为什么外出公干会时时忆起她的笑颜? 园子里木樨飘香,金菊吐蕊,一个个千娇百媚的美人莺莺燕燕,却入不了他的眼。 而近在咫尺的女子清透的眸子忽闪着,黑若点漆,却直直地撞入了他的心尖。 那种暖暖的、醺然欲醉的感觉席卷而来,遍布四肢百骸,霍言祁好像明白了什么,喉咙有点干燥了起来。 他轻咳了一声,低声道:“小恣,我……” 话还没出口,忽然耳边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风声,一只绣球朝着他们飞扑而来。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晏恣便一下子窜了起来,一个玉佛顶珠停住了那球,旋即一歪头一耸肩,球一下子便到了她的脚尖,她的脚尖一点,球重入了空中,她一个空翻,脚裸一拐,一个漂亮的凤归巢,裙角飞扬,球重新向着来处而去。 这几下一气呵成,几乎就在须臾之间,霍言祁却定在原地,脑子里一片混沌。 “漂亮!”有人高声赞道。 霍言祁下意识地朝着声音的来源处看去,二皇子燕允彧和大皇子燕成璋正站在不远处朝着他们看。 刹那之间,霍言祁心如擂鼓,一个可怕的念头钻入了他的脑海。   ☆、第二十八章 燕伯弘后宫并不充盈,导致子嗣不丰,膝下仅有二子。 大皇子燕成璋乃早亡的俞贤妃所出,三年前便协助燕伯弘理政,在朝中声誉颇佳。 二皇子燕允彧乃洪婕妤所出,现年一十七岁,原本这个年纪早就应当入朝参与政务,可他整日贪玩,一提起政务便推三阻四,朝中的几名大臣见了都只会摇头。皇家的人都有一副好皮相,燕允彧更是如此,他的长相肖父,和年轻时候的燕伯弘相差无几,国字脸,朗目疏眉,十分帅气,尤其是嘴唇,不笑的时候也微微翘起,有一副好人缘。 “你这丫头倒是挺有意思的,这脚法不错,会蹴鞠吗?”燕允彧朝着他们走了过来,兴致勃勃地问。 晏恣一瞧见他身后的燕成璋便心里有点发毛,下意识地便朝霍言祁看去。 霍言祁的脑中一片纷杂,勉强定下神来道:“二殿下,她……不擅长蹴鞠。” 燕允彧有点遗憾:“霍将军,我觉着她调教调教应该会是个好手,不如你忍痛割爱……” “二殿下说笑了,她并不是宁国公府的人。”霍言祁的脸色有点不太好看,冷冷地拒绝。 燕成璋大步走了过来,责备道:“二弟你又胡闹了,和小孩子抢球玩,差点打到言祁和这位姑娘。” 燕允彧笑着说:“开个玩笑嘛,霍将军什么都好,就是太古板了些。” 除了燕伯弘和霍安庆,这世上敢这样数落霍言祁的人还真没有几个。霍言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多谢二殿下指教,只是天性如此,还望二殿下海涵。” 晏恣在一旁看得奇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就连那个大殿下都对霍言祁极尽笼络,这个老二怎么还总是这么二五不着六的? 燕成璋和霍言祁又寒暄了几句,便邀请他去正厅喝茶,霍言祁心不在焉地婉拒了。 临走时,燕成璋若有所思地盯着晏恣看了几眼,那目光,让晏恣很不舒服,就好像有虫子爬在她的背上一样。 “他……是不是认出我来了?”晏恣有点担忧,她听说,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不知道欺骗大殿下会不会杀头。 “不会。”霍言祁摇头。 “你们这些人真是麻烦,哪像我们,自由自在的,想去哪就去哪,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也不用怕得罪了谁,一下子就掉了脑袋。”晏恣长舒了一口气。 “那走吧,我送你回去。”霍言祁忽然道。 “走了?这么快!我还没吃到好吃的呢,”晏恣不甘心了,“我刚才闻到香味了……” “我替你打包一些,你在马车上等我就好。”霍言祁不容拒绝,拖着她快步朝外走去。 “哎……哎你干嘛,我还要等予墨呢!”晏恣急了。 “有什么要说的,我帮你带信就是,别耽误予墨今日的好事,他可是裕王殿下看中的乘龙快婿。”霍言祁的脚下更快了,从园子里的小径穿出,直接到了后门,又让守门的小厮直接去前门叫了国公府的马车。 晏恣一路嘟着嘴,幸好霍言祁守信,领着她在京城整个兜了一圈,吃好喝好,又是看大戏又是买兔儿灯,她不一会儿便开心了起来。 只是霍言祁看起来有点心神不宁,晏恣偶尔一回过头来,便能看到他盯着她出神。 一连好几次,晏恣纳了闷了:“喂,你一直看着我干什么?是不是在想哪家姑娘?” 霍言祁盯着她又看了好一会儿,缓缓地道:“想你。” 晏恣的脸腾地一下红了,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别胡说八道……我不就在你面前你还想什么……” 霍言祁的嘴角一抿,露出了几分笑意:“想你的那个梳妆台。” 晏恣一口气没接上来,终于恼羞成怒一脚踹了过去:“说话别打疙瘩!” 霍言祁敛了笑,正色道:“你的那个梳妆台,是前朝皇室的物件,你知道吗?” 晏恣愣了一下:“前朝皇室?” 霍言祁盯着她的表情:“我请宫里的一个老人看了,他说,他记得很清楚,当初前朝的皇帝特意请人打了一批金丝楠木的家什,特别漂亮,分别赏赐给了公主皇子。” 晏恣高兴地说:“那岂不是更值钱了?” “那宅子到底是谁的,你心里有底吗?”霍言祁突然问道。 晏恣摇了摇头,忽然惊跳了起来:“你你……不会是要找借口把家具和山庄都充公送给陛下了吧?” 霍言祁气乐了:“你怎么成天惦记着你那山庄?” “不管,要是家具和宅子没了,我就找你要银子,反正你是宁国公府的小公爷,跑不了。”晏恣无赖地道。 眼看着天色渐晚,马车便出了城,朝着洛镇而去。霍言祁坚持要送晏恣回家,晏恣拗不过,两个人一路在车上谈天说地,小半个时辰眨眼就过去了,车窗外已经能看到洛镇的轮廓。 月华初上,夜凉似水,寂静的官道上,只有哒哒的马蹄声,还有晏恣聒噪的絮叨声。 霍言祁有点恍惚,这样的场景,好像分外温馨甜蜜,相比那策马纵横在战场上的热血快意,别有一番意趣。 马车停了下来,晏恣的家到了。 霍言祁率先跳下车来,那座简朴的小民房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看不出一丝半点特别之处。 “言祁。”晏恣在他身后叫了一声。 霍言祁回过头去,皎洁的月光把她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浅浅的光晕,那个俏皮跳脱的身影好像变得温柔了起来。 “你看得这么入神,要么我们俩换换?”晏恣打趣道。 “你舍得?”霍言祁反问。 “当然……不舍得!”晏恣咯咯地笑了起来,“一千个一万个都不肯换,我娘是世上最好的娘,就算是皇后娘娘来了也不肯换。” 霍言祁一凛,定定地看着她,垂在身旁的双手骤然握起。 良久,他轻吐出一口气:“我先走了。” 晏恣恋恋不舍地冲着他挥了挥手,看着他跳上马车,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不知怎的,她的心里有点空荡荡的,这种感觉有点新鲜,也让她有点不安。 - 不知道过了多久,晏恣转过身来,心不在焉地扣起了门扉。一连拍了好几下,吴婶才急匆匆地过来开门,还下意识地探头朝着四周看了看,一下子把她拽进了屋里。 里面传来了男子的说话声,晏恣愣了一下,忽然高兴地往里冲去:“刘叔叔,你可算来了!我都想死你了!” 只见屋子里晏若昀和一名男子面对面坐着,那男子浓眉大眼,神态威武,眉梢眼角的皱纹非但让他显得苍老,反而徒增了几分男性魅力。 那人朗声笑了起来,站起来仔细地端详着晏恣:“小恣越长越漂亮了,刘叔也想死你了。” “刘叔你怎么找到我们的?我娘一定不让我去找你,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晏恣很是兴奋,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幸好我娘这次还没来得及搬家,不然就错过了……” 当初,七月的时候晏若昀便说要搬,只是后来得了一场病,缠绵病榻了十几天,好了之后也一直咳嗽失眠,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加上晏恣也舍不得那洛安山庄,搬家的事情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放心,不管你们搬到哪里,你刘叔都能找到你。”刘叔乐呵呵地说。 “是因为我娘身上有味儿吗?”晏恣调皮地眨了眨眼。 刘叔愣了一下,旋即意味深长地朝着晏若昀看了一眼:“可不是嘛。” 自晏恣懂事以来,刘叔是她家里出现过的唯一一名男子,以前约莫隔个两三个月就会到她家来住上几天,教过晏恣拳脚,陪过晏恣玩耍,后来才渐渐来的少了。 小时候她很喜欢刘叔,曾经悄悄问过吴婶,刘叔是不是爹爹,吴婶只是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让她失望了好久。 如今重见,又是在万家团圆的中秋,晏恣既意外又开心,缠着刘叔问了好些问题,又吃光了他从岭南带来的月饼,岭南的月饼皮薄馅多,和这里的相比另有一番风味。 半夜里,可能是茶水喝得太多了,晏恣醒了过来,解了手,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 “跟我走吧,何必这样窝在一间小宅子里过这样清苦的日子?” 这是刘叔的声音,晏恣心里一喜,她早就看出来了,刘叔对晏若昀有仰慕之情,这些年晏若昀一直孤苦伶仃一个人,那个莫须有的爹爹也不可能出现了,她盼着能有人陪母亲和和美美地过上下半生。 “我这样挺好。”晏若昀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 “到底为什么这样躲着我们?就算你不想和我们在一起,到了南边,天高海阔,你就再也不用这样小心翼翼地过日子了,你这样……我看着心里实在太难受了。”刘叔的声音特意压得很低,却掩不住语声的激动。 晏若昀轻笑了一声:“宁城,我才看着你难受,别再做那些事情了,你们不会成功的,收手吧。” 晏恣趴在窗棂上听得有些莫名其妙。 “为什么?”刘叔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咬牙切齿。 “我了解他的手段,你们比起他来……差的不是一分两分。”晏若昀的声音冷静。 “你为什么总是帮他说话?为什么总是留在京城?你忘了你的国恨家仇了吗公主!”刘叔低低地叫道。 俨如一道惊雷炸响,晏恣一下子呆若木鸡。   ☆、第二十九章 “宁城,我已经不是那个养在深宫的女子了,你们不用再象当初一样误导我。” “我不知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糊涂,我的国恨家仇是轶勒,而不是燕伯弘。” “你们若是真的是铁血男儿,为了家国天下甘愿抛头颅洒热血,那便应该到北方去,把轶勒赶回老家,而不是窝在岭南。” “今日你就是我的故人,愿意来看我,我很高兴。大过节的,不要再说这些不高兴的话了。” ……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晏若昀回房了。 晏恣下意识地捅破窗户纸往外一看,只见刘叔站在院子里,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而凄冷。 她一个晚上都翻来覆去睡不着,晏若昀的那些话一直在她脑中回想,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地眯了一会。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京畿地区这一片,中秋节的习俗便是过八月十六,吴婶一大早便十分忙碌,刘叔跟着打下手,晏若昀也神色如常,看不出一点不对劲。要不是窗户纸上的那个小洞,晏恣都怀疑昨晚是她做的一个梦。 洛安山庄里也挺热闹的,晏洛手巧,扎了一溜儿的兔儿灯挂在了前院,晏安和洪伯把山庄里从头到脚打扫了一遍。 曲宁则刚起床,在偏厅里和几个佃户算账,他刚从几个乡绅里把离洛安山庄不远的一大片地买了下来,佃户们见换了东家,都盼着能减点租,便约了一起到山庄里求见。 “不成不成,”曲宁像模像样地拿了个算盘,敲得噼里啪啦响,“这方圆百里那个东家是六四分成的?我们还要向官府交租,六四分我们都饿死了。” 好几个佃户都陪着笑脸,一个劲儿地诉苦,另几家则聚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曲宁心里也有点打鼓,见晏恣来了,总算稍稍定了神:“你们算算,你们一家人种个一百亩,亩产才四石,一年也就四百石,这地的成本只怕到我们庄主死了都收不回来。” 晏恣“呸”了一声,瞪了他一眼。 “曲先生,我们也想多产粮,可这是靠老天爷给的,强求不来啊,”有个年长的赔笑着道,“咱们这都盼着新东家来,总得一起蹭个喜气吧,新东家先让个一年租,以后再涨也成。” 晏恣在一旁听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咱们这里的水稻一年熟几回?我昨天听说南边种的水稻,一年可以熟两回,还有的可以熟三回。” 老人笑了:“南边热,熟两季倒是听说过,三季那不可能吧。咱们这里的熟一回,以前有人试过种两回,只好了一年,第二年的晚稻就歉收了,后来便没人试了。” 晏恣点了点头,她不懂农活,不过,曲宁收的那些地都在洛安山的南侧,土质肥沃,光照好,努力一把说不定能多产粮。 “那就这样吧,要是照原来的亩产四石,只能七三开,”晏恣轻咳了一声道,“大家勤快点,动动脑子,亩产要是能过五石,便六四开,过八石,五五开,收成的时候咱们的副庄主曲先生便会过来检验,虚报的一律赶走。” 晏恣收了那张嬉笑的表情,仿佛换了个人似的,颇有些清贵肃然,曲宁看得有些呆了,禁不住揉了揉眼睛。 一旁的佃户也愣了神,狐疑地看着她。 曲宁连忙道:“这就是我们庄主,晏庄主,她开了金口,必定不会赖了你们,还不赶紧谢谢晏庄主。” 佃户们这才回过神来,欢天喜地地过来道谢。 晏恣摆了摆手:“不必,这里曲先生也会去南边看看,买些好的种子,再请几个研究农事的好手过来,总而言之,大家齐心协力,日子必定会越过越好。” 等那些佃户出了门,晏恣一下子倒在太师椅上,抱怨道:“曲宁你可真够了,大过节的折腾这些劳什子的破事。” 曲宁挺崇拜地看着她:“可以啊,晏小恣你出息了,刚才我还真怕他们一拥而上都说要退租呢,幸好你装样装的挺像。” 晏恣得意地道:“那是,你也装得不错,啥时候会打算盘了?” 晏安从后面探出脑袋来:“庄主,是我学了教曲大哥的。” “小安真是厉害,”晏恣夸赞道,“学得好点以后当山庄的账房。” 曲宁则顺手丢了一个鸡毛掸子过去:“小兔崽子,叫我副庄主,小恣刚刚封我做副庄主了。” 晏安嗷嗷乱叫:“副庄主饶命!” 刚来的时候,晏安还怯生生的,这才几个月,个子窜高了一头,性子也开朗了许多。 “按现在的市价,四石粮能卖一两银子,我们买了二十倾良田,按照现在的亩产也能年入两千两银子。”曲宁噼里啪啦的一算,哈哈大笑了起来,“咱们不干活也能吃香的喝辣的了。” “哦,跟着庄主一起吃香的,喝辣的……”晏安头顶着鸡毛掸子一路歪歪扭扭地叫着。 晏洛在门口掩着嘴笑,就连洪伯也拎着扫把过来凑热闹,这昔日破败衰旧的山庄变得生气勃勃了起来。 晏恣在山庄里一直呆到了午后才回去,不知道为什么,晏若昀一直不肯搬到山庄来,她只好两头跑。 天色渐晚,吴婶已经准备好了祭台,月亮一出来,便让家里人一个个跪拜祭月,她则排在最后一个,一遍磕头一边念叨着:“嫦娥仙子保佑我家小恣找个如意郎君。” 饶是晏恣满腹的心事也乐了起来,抱着吴婶亲了一口:“婶婶我才不嫁人呢,我一直陪着娘和婶婶。” 刘叔在一旁笑道:“小恣,跟着叔叔一起去南边吧,保准替你找个如意郎君。” 晏恣眨眨眼,歪着脑袋笑道:“南边太热太湿,我才不喜欢呢,娘也不喜欢,还是这里的气候好,对吧?” 刘叔愣了一下,不吭声了。 第二天一早,刘叔便告辞了,晏恣一路把他送到了镇口的官道上,恋恋不舍地道:“刘叔,你搬到这边来吧,我们住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刘叔沉默了片刻,仿佛下定了决心:“小恣,再等等叔叔,再等个三五年,若是叔叔那边的生意没什么进展,叔叔就搬过来。” 三五年。 人生能有几个三五年可以等。 为什么都喜欢让人等,就不能珍惜当下吗? 看着刘叔的背影,晏恣有些怅然,她想起了杳无音信的辛子洛。 他在远方还好吗?有人关心他照顾他吗? 他的父亲注意到他的存在了吗? 他和那个要杀他的人交上手了吗? 他会不会有危险? …… 回到家里,吴婶正在收拾东西,一见晏恣便冲着她努了努嘴“你娘正等着你呢,快去吧。” 晏恣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屋内,心里顿时一惊,只见晏若昀把柜子都打开了,床上摆着些零零散散的衣服。 “怎么了?还要搬家吗?”晏恣有点急了。 晏若昀示意她坐下,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缓缓地道:“小恣,我知道你在这里交了很多朋友,舍不得走,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已经拖了好几个月了,不走真的不行了。” “为什么!”晏恣差点要哭了出来,“我们这些年在这里不都太太平平的,娘,你是不是在躲谁?这么多年他都没找到我们,现在也一定找不到。” 晏若昀的脸一白,厉声道:“你说什么?” 晏恣倔强地看着她:“这样成日里搬来搬去,哪个普通的人家会这样?娘,你什么都瞒着我,我现在都十六了,你总不能瞒着我一辈子吧?你到底是谁?我爹爹又是谁?我们到底在躲谁?” 这么多年,这些疑问一直盘旋在晏恣心头,以前的她不想惹晏若昀伤心,所以才不追问,可这次,她真的不想离开,她实在忍不了了。 那夜听到的“公主”两个字,更好像一根刺横亘在心头,她想知道所有的一切,不想再被蒙在鼓里。 晏若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良久,仿佛下定了决心:“小恣,你不知道比知道强,就像现在一样简单快活地过日子,不必去追求真相。” “娘,你为什么要替我决定?你既然要让我这样颠沛流离地生活,总得让我明白为什么吧?”晏恣恳求道。 晏若昀沉默了片刻,转身收拾起衣服来,淡淡地道:“既然如此,你就别随我们走了,留在你的洛安山庄吧,等我们安定下来后,有缘再见。” 晏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一会儿才颤声道:“娘,你在说什么?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自己走了吗?” 晏若昀的手顿了顿,指尖发白。 “你大了,这是迟早的事情,”她轻咳了起来,“总有一天,我和吴婶都会离开,你总要一个人,只不过这一天早了几日罢了。” 晏恣呆了半晌,拽着晏若昀的包裹,说话声都带了几分哭音:“不,娘,不会的,我不答应!” 包裹一下子散了,从里面掉出来几封信,晏恣下意识地捡了起来,只见信封上的字风流隽秀,字如其人,中间写着“晏恣亲启”,落款是卫予墨亲笔。 晏恣呆若木鸡,这……这不就是卫予墨写来的信吗?居然在晏若昀的手里。 “为什么……娘,这是为什么?”晏恣的眼里浮起一道水光,握着信的指尖都在颤抖——晏若昀明明知道她为了卫予墨的事情那样难过,却把信藏了起来不让她知道。 晏若昀的眼中闪过一丝愧色,良久才道:“小恣,对不起,我不想让你和他来往。” “可是为什么!”晏恣愤然道,“明明是你和我说的,英雄莫问出处,知交不论高低,我为什么不能同他交朋友?” “因为他进京做官了,”晏若昀轻吐出一口气来,“我不想你和官家有任何的往来。” 晏恣瞪大了眼睛:“若是做官了就不可以,那……那……” 她想问“那霍言祁呢”?他不仅自己做官,老爹也做官,还是大官宠臣,可话到嘴边她忽然又想起来,晏若昀指不定不知道霍言祁是做什么的,说了岂不是让晏若昀逼她和霍言祁断绝关系吗? 她一句话卡在喉咙,上不上来,下不下去,脸憋得通红,忽然,吴婶敲了敲门叫道:“小恣,你有朋友上门拜访,他说他姓霍。”   ☆、第三十章 霍言祁站在院子中,神情肃然,气宇轩昂,让这小小的民宅一下子显得逼仄了起来。 晏恣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面前,呐呐地道:“你……怎么来了?” 霍言祁看着她的眼睛,眉头轻皱了起来:“你哭了?” “没……没有。”晏恣揉了揉眼睛,胡乱找了个借口,“眼睛里进东西了。” 霍言祁凝视着她,正色道:“一定是你太调皮,惹你母亲生气了。” 晏恣颇为紧张地看了一眼晏若昀紧闭的房门,小声道:“有事吗?我们出去说吧。” 她生怕霍言祁暴露身份又惹晏若昀生气,恨不得拽了他就走。 霍言祁有些莫名其妙,晃了晃手里的盒子:“我上回听说你母亲身体欠安,这是千年雪蛤膏,对头疼失眠很有疗效,特意送过来让她试试。” 晏若昀七月生过一场大病后身体一直不好,用了好些药都不见好转,晏恣和吴婶都很担忧。 “真的?”晏恣很是高兴,接过了盒子回头叫道:“娘——” 话音未落,门吱呀一声开了,晏若昀从里面走了出来,霍言祁定睛一瞧,和上次见到的相比,她的身形瘦削了很多,脸色也略显苍白,不过,即便如此,她的举手投足间依然沉静娴雅,带着一种让人特有的风华。 霍言祁有片刻的失神,眼前的人和燕伯弘描述的容貌有些相似,可气质上却相去甚远。 他的目光掠过晏若昀的眉眼,落在她低垂的袖口上,旋即便上前一步,双手将礼盒递出,恭谨地道:“打搅夫人了,小恣一直为你的身体忧烦,还请夫人多多保重身体。” 晏若昀迟疑了几秒,抬手接过了礼盒,袖口一起一落之间,霍言祁看到了她的十指纤细白皙,俨如美玉,唯有小指处有个黑色的癍疤。 她的眉头轻蹙:“你太客气了,敢问你是……” “鄙姓霍,名言祁,夫人叫我名字就好。 晏若昀怔了一下,仔细地打量起他来,神情复杂。晏恣在一旁心里直打鼓,祈祷晏若昀不知道当朝有个威武大将军是姓霍的。 “霍公子,我平日里疏于管教,小恣一定替你惹了不少麻烦。”晏若昀淡淡地道。 霍言祁轻咳了一声,瞥了晏恣一眼:“夫人客气了。” “只是寒舍简陋,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我就不请你歇息了,以后还要劳烦你帮我多照看着点小恣,省得我挂牵。”晏若昀叮嘱道。 晏恣鼻子一酸,差点没哭出来:“娘,你说什么啊……” 霍言祁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还没等他说话,晏若昀冲着里面叫了一声:“阿月,奉茶。”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回屋去了。 吴婶出来敬上了一杯茶,霍言祁自然知道,这是在赶他走了。 送霍言祁出来的时候,晏恣变得很沉默,一路从街头走到街尾。 这样的晏恣实在让人陌生,素来沉默寡言的霍言祁也有点忍不住了,只好率先开口逗她:“你这是把洛安山庄又输出去了吗?” 晏恣的嘴角扯了扯,可惜最终还是没有酿成一抹笑意。她仰起脸来,小声道:“霍小哥,要是我不见了,你会想我吗?” 霍言祁心里一凛:“你要去哪里?” “我可能要出趟远门,”晏恣吸了吸鼻子。 “好端端的出什么远门,你有什么事情要办交给我就好。”霍言祁的眉头紧皱。 “我……非得我亲自去不可,”晏恣的喉咙有点堵,挤出了一丝笑容,“没啥大事,反正你宁国公府是逃不掉的,我一回来就来找你。” 霍言祁还有事情,只好匆匆安慰了她两句便回京去了,晏恣心里难受,却不得不去了洛安山庄,和曲宁把事情都交代好了,只说自己要出趟远门。 曲宁乐呵呵地调侃:“好啊,最好你去了就别回来了,这座山庄就让我霸占了。” “行,要是我不回来了,我的那份就让给你了。”晏恣慷慨地道。 “晏小恣,你没撞坏脑子吧?”曲宁被气到了,“开个玩笑懂不懂?你不会真以为我惦记着你这些家产吧?赶紧办完事就麻溜地回来。” 晏恣撑着笑脸,独自一人在山庄里兜了一圈,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是她亲眼看着一点点地整修起来的,都带了不一样的感情。 最后,那片最喜欢的桃林出现在她眼前。 虽然已经是秋季了,桃叶却依然苍翠,她情不自禁地抬手摸了摸,忽然发现树叶间多了几个毛绒绒的桃果。 这里的桃子居然到了秋天才结果,她惊喜地摘下了一个,用衣袖擦了擦,一口咬了下去,嘎嘣一声脆响,爽口中带着几分甘甜。 一个桃果下肚,晏恣想通了。 没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搬家嘛,搬就搬。 娘一定有她的苦衷,何必惹她不高兴。 山庄和好友都在这里,又不会失踪,等跟着娘落下了脚,她再偷偷摸摸地回来就好,娘避着的人就算再厉害,也不会留意她这么一个小人物吧? 困扰着她的烦恼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晏恣重新高兴了起来。 回到家里,晏若昀和吴婶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吴婶在旁边抹眼泪,一见晏恣便拽住了她的手,哽咽着说:“若昀你真是狠心,我不舍得把小恣丢下。” 晏若昀沉着脸一声不吭。 晏恣调皮地蹭了蹭吴婶的脸:“婶婶你哭起来好难看。” “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吴婶气坏了,忍不住掐了一下她的鼻子。 “谁没心没肺了,谁要一个人留下来了,”晏恣理直气壮地道,“都是娘一个人在那里胡说八道,我当然和你们一起走啊,我已经是个没爹的孩子了,怎么可以没有娘和婶婶!” 晏若昀愣了一下,吴婶破涕为笑,抱着晏恣便叫:“这才是婶婶的乖孩子。” “什么时候走?我的东西还没收拾呢,娘你也不等等我。”晏恣凑到了晏若昀身旁,撒娇道。 晏若昀的眉眼舒展了开来,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还不快去,我们亥正出发。” 万籁俱寂,“梆梆”的打更声一下下地传来,又渐渐远去。 屋外吴婶在来回走动,想必在做最后的检查,晏若昀靠在床上闭目养神,晏恣则睡不着,无聊地趴在桌旁,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母亲聊天。 “娘,我们这次去哪里落脚?” “沛城。” 沛城在京城的正南方,估计离洛镇也就一天的路程。晏恣的心里稍定,又问道:“娘,你怎么老喜欢在京城这圈打转?” 晏若昀愣了一下,淡淡地道:“多事。” “我来猜猜,京城里是不是有你挂念的人啊?”晏恣笑嘻嘻地试探。 “没有。”晏若昀生硬地道。 “那你一定是以前住在京城,所以不舍得离得太远对不对?” “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晏若昀沉下脸来。 “我再多话也是你生的,”晏恣嬉皮笑脸地道,“娘,难道我不随你,随我爹吗?” 晏若昀闭上眼睛不理她了。 晏恣没趣地摸了摸鼻子,悻悻地想,不知道自己那个便宜老爹死了没有,要是没死的话,可真是太过分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她们娘儿俩。 时间过得飞快,眨眼就要到亥正了。 油灯发出“噼啪”的爆芯声,火光忽明忽暗。无来由的,晏恣感到一阵心跳气促,她坐了起来,习惯性地去怀里掏铜板想要卜上一卦。 铜板被抛在桌面上,打了两个转停了下来。 “阴……阳……阳……”晏恣念叨着,忽然揉了揉眼睛,“咦,见鬼了,怎么一直抖个不停……” 她握住了铜板,却猛然发现不是铜板在抖,而是桌面在抖,不光是桌面,整个地面都在抖。 转瞬之间,铺天盖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冲着这座小民宅席卷而来。 晏恣霍地站了起来,一个箭步窜到了床边。 晏若昀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从床上直跳了起来。 几乎就在同时,急促而混乱的脚步声响起,“哐啷”一声,院门被一脚踹开。 “围起来,全部围起来。” “一个都不许走脱。” 有人在大声呼喝。 说时迟那时快,晏若昀一把拽住了晏恣的衣领,一手掀开了床板,露出了一个黑洞。 还没等晏恣回过神来,她整个人都被推了进去。 “不要,婶婶还在外面!”晏恣用力地去掰晏若昀的手,想要出来。 “赶紧逃!来不及了!”晏若昀急促地道。 厚重的床板盖了下来,最后一抹光亮即将消失在她眼前。 晏恣徒劳地想要握住晏若昀的手,绝望地低喊:“娘,你呢,你快进来!” 手中的指尖用力脱出,床板合拢了。 晏恣木然地钻在地洞中,听着外面杂乱的声音。 门被踢开了,许多人涌了进来。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一步,两步,三步…… 沉重的脚步声一下下地敲在她心上。 “你就是当初名满天下的盛阳公主?这么多人找破头都没找到你,今日孤拔得头筹,实在是三生有幸啊。”有人得意地大笑了起来。 那声音十分熟悉,晏恣打了个寒战,这不就是那个反掌之间便能夺人生死的大殿下吗? 骤然之间,霍言祁的身影在她眼前掠过。 她要赶紧逃出去,去找霍言祁,他救了她那么多次,这次也一定有办法可以救出母亲!   ☆、第三十一章 四周漆黑一片,只有呼呼的风声在耳边掠过。 这一片的大街小巷,晏恣闭着眼睛都能来去自如。 地道通的是一个几百米外的一个市集的断头路小巷,她从那里钻出来以后,跳上断墙,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家,咬紧牙关窜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她不知道那个燕成璋知不知道她的存在,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去搜查洛安山庄。 这洛镇太小,随便一问就能把她的底细翻个底朝天。 她该怎样才能见到霍言祁? 霍言祁肯不肯为了帮她得罪当朝的皇子? 她不敢想下去了,救出母亲和吴婶是她现在逃走的支柱,不然,她宁愿陪着母亲一起去死。 她不敢留在洛镇,更不敢冒失地前往京城,只好一路狂奔入了洛安山。 这片山头就是晏恣的后花园,绕过山径,又往密林深处走了片刻,她到了一个隐秘的所在,这是一处南山的断崖,从这里,往上可以看到三生观,往下便能看到洛安山庄,又有山洞和野果,呆上个六七天不成问题。 她混乱的脑子渐渐冷静了下来,只要她能在这里躲到燕成璋离开洛镇,她便去三生观求老冯给霍言祁送个信,再不济就亲自去趟南衙禁军。 晨曦微露,晏恣站在断崖上极目远眺,果不其然,洛安山庄前隐隐有人头攒动,过了好一会儿,不远的山径上也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 果然有人搜山,三生观看来是不能去了。 她不敢再看,胡乱弄了一堆野草和枯枝推在山洞口,自己蜷缩在洞中,脑子里一片空白。 要是晏若昀没有生病…… 要是她不反对搬家…… 要是没有洛安山庄…… 可能晏若昀早就带着她们离开了洛镇,没有人能找到她们。 都怪她……她把自己的母亲和婶婶害死了! 无边无际的自责铺天盖地而来,她咬紧了唇,抑制不住的呜咽溢了出来。 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过了多久。饿了便用果子充饥,渴了便嚼些野草。入秋了,天气渐凉,尤其是夜晚,山风刮过她那薄薄的秋衣,冻得她发抖。 半夜里,山风呜咽,晏恣依稀听到好像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 “小恣……你在哪里……” 她的头昏沉沉的,再凝神细听,却只有呜呜的风声。 第三天傍晚的时候,晏恣终于忍不住了,偷偷摸摸潜出去一些路,却发现那些搜山的士兵依然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丝毫没有松懈的痕迹。 她不能再躲,再躲下去只怕要被瓮中捉鳖。她退回了山洞,仔细打量着旁边的悬崖。 这悬崖不高,约莫有十几丈,下面就是一个缓坡,缓坡过后又是一个断崖,紧接着就是山脚,直通洛安山庄的后园。 悬崖上爬满了藤条,这些都是老藤,足够撑得住晏恣的重量,这也是她选在这里落脚的原因之一,万不得已的时候,这是一条逃生之路。 扯了扯藤条,晏恣心一横,小心翼翼地拽住了,慢慢地顺着悬崖往下爬去。 短短的几十丈路,她足足攀援了大半个时辰,出了一身冷汗湿了后背,转瞬又被风吹干。 爬到山脚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晏恣潜入了洛安山庄的后园。 在山上的时候,她就已经看清,搜查山庄的人已经撤走了,只是曲宁他们还可不可信,却另当别论,唯一还能相信的,只能是那个一直守着山庄的洪伯。 时间紧迫,晏恣从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袍上扯下一块布来,咬破了手指,颤抖着写了几个字:言祁,救我母亲。 她把血书往怀里一塞,借着墙角树丛和夜色的掩护往里走去。 经过几个月洞门,晏恣瞧见了山庄的厨房,她已经三天没有正经吃过东西,手脚饿得有点发软,她犹豫了片刻,看看四下没人,一猫腰钻了进去。 厨房里放着几盘冷菜,灶台上还有几个馒头,晏恣如获至宝,抓起来狼吞虎咽地咬了几口。 门外有脚步声响起,晏恣心中一凛,胡乱把馒头往怀里一塞,一溜烟钻到了灶台的后面。 “呸,得瑟什么,不就是个看门狗嘛,狗仗人势。”曲宁气呼呼地进来了,哐啷踢翻了一把小凳子。 凳子滚了两下,到了晏恣的眼前,晏恣一动不动,紧紧地咬着嘴唇,深怕自己忍不住出声叫他。 “害得我跑前跑后的饭都没吃,要是这样还要把山庄封了我咒他八辈祖宗。”曲宁骂骂咧咧地掀开了蒸笼,顿时愣住了。 厨房里安静得仿佛掉一根针都能听得见。 忽然,曲宁“砰”的一下合上了蒸笼盖,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摸出了几张银票往地上一扔,自言自语地道:“银票太多了,掉了都不想捡,谁捡了就算谁的。对了,这几天山上都是兵,也不知道在搜什么,山庄里来了好几拨人,现在还有两个瘟神在厅里杵着,上回去跑商的那条路倒是没人管,南下的路盘查得很严,也不知道抽什么疯……”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抬腿朝外走去,没过一会儿又折返了回来,声音都有些颤抖:“要走就快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晏恣哆嗦着从灶台后走了出来,捡起了地上的银票。 五百两一张,一共四张。 山庄里的全部现银可能都在这里了,连同他自己的身家。 晏恣的鼻子一阵发酸,刚想拉门,忽然,门外又有脚步声传来。 “大晚上的厨房里没什么吃的了,你们别进去了,那里脏,我让人给你们下点面条。”曲宁大声叫着,声音带着点夸张的扭曲。 她的心跳加速,一闪身,又躲进了灶台后。 “晏洛说厨房里还有几个馒头,我将就着用点就好,大殿下,你呢?”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了起来。 晏恣一口气堵在胸口几欲晕倒,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霍言祁居然就在这洛安山庄! “我还不饿,言祁你吃就好。”燕成璋皱着眉头看着这间简陋冷清的厨房。 曲宁在一旁急得鼻尖冒汗,硬着头皮道:“霍……霍将军……刚才那两个馒头让我吃了,厨房里就一点剩饭了。” 霍言祁面如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我就在这里随便走走,你别跟着了。” “这……这黑灯瞎火的,大殿下金身玉体,万一磕着了我们担待不起啊,还是早早回去歇息吧。”曲宁陪着笑脸道。 燕成璋笑着说:“你是曲侍郎的幺儿?可得好好谢谢我们霍将军,不然再弄下去,你就是前朝余孽的同党了。” “是是是,”曲宁的嘴角动了动,低着头,咬牙切齿地道,“霍将军真是深谋远虑,我们这等小人物自愧不如。” 燕成璋大笑了起来,亲切地道:“言祁,要是早知道你也奉了圣旨在查这件事情,那天晚上我就不多事了。” “岂敢,言祁将人犯提走都是陛下所示,还望大殿下海涵。”霍言祁面无表情地道。 “好了我们不要客套了,”燕成璋笑道,“言祁办事的确厉害,这些日子潜伏在那贼女身旁,真是辛苦你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 脚步声踏入了厨房。 晏恣呆在灶台后,脑中一片空白。 为什么他们说的,她一个字都听不懂? 是霍言祁侦办的此案? 晏若昀现在在霍言祁的手里? 这些日子来……霍言祁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通过她来查探晏若昀的身份? “幸未辱陛下之命。”霍言祁简洁地道。 “那日赏菊宴时我便在纳闷,以我们言祁这等人才,怎么会对这么一个黄毛丫头青睐有加?俞妹妹还向我哭诉的时候我还摸不着头脑呢,原来言祁你居然藏了这么一手。”燕成璋笑着说。 霍言祁好半天才道:“让大殿下见笑了。” 曲宁在旁边哼了一声,假笑了两声,阴阳怪气地道:“霍将军居然还用上了美男计,真是我们大梁的栋梁啊。” 霍言祁的手一紧,冷冷地瞥了曲宁一眼,那目光俨如利刃,刮过他的脸庞。 曲宁一缩脖子不吭声了,眼睛不时地瞟向灶台,带着几分焦灼。 厨房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霍言祁扫了一眼厨房,不动声色地道:“曲宁,你带大殿下去歇息,我吃点东西填填肚子。” 曲宁硬着头皮道:“是,霍将军不如一起去前厅稍等片刻……” “咦,怎么有好像窸窣声?”燕成璋凝神细听。 “老鼠。”霍言祁淡淡地道。 “对对对,”曲宁紧张地一边解释一边比划,“这两天庄里老鼠成灾,一个个都这么大个的。” 燕成璋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挤出一丝笑容道:“那言祁你在这里盯着,我就先回京了。” “大殿下慢走,曲宁,你送送。”霍言祁躬身施礼。 曲宁没办法,胆战心惊地朝着屋子看了看,躬身把燕成璋往外送去。 霍言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窸窣声停了片刻,又响了起来。 伴随着几不可闻的咯咯声,像是牙齿在抑制不住地上下发抖。 霍言祁的目光掠过半开的蒸笼,掠过翻倒的凳子,最后定定地落在了灶台旁。 他脸上的漠然一点一点地开始崩裂,呼吸渐渐粗重。 “小恣……”他低低地叫了一声,“是你吗?”   ☆、第三十二章 灶台后传来的打颤声越来越清晰。 “小恣,”霍言祁困难地从口中挤出两个字来,一步步地朝着灶台走去:“你……听我说。” “别过来,”晏恣喃喃地叫了起来,“我……我是在做梦,一定是在做梦,这不可能,言祁他……怎么可能是骗我的……” 霍言祁咬紧牙关,半晌才道:“不是,我没有骗你,你相信我,我不会害你。” “不会害我?”晏恣惨然一笑,“霍言祁,你这几个月来费心要找的人,是不是我娘?” “是……可是……”霍言祁想要辩解却被晏恣打断。 “我娘是不是就是你们口中的前朝余孽盛阳公主?” “你拿走的金丝楠木梳妆台,是不是为了找人?” “你那日来我家里拜访,是不是在试探我娘的身份?” “霍言祁,你耍着我玩对不对!” 最后一句,晏恣一字一句吐出,声音已近嘶哑。 霍言祁无言以对,所有解释的话在此时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 自从那日裕王府赏菊之后,晏恣那一脚倒挂金钩俨如一道灵光,撕开了所有的迷雾。 和燕允彧相似的嘴唇。 前朝皇族的洛安山庄。 和画中人相似的蹴鞠脚法。 所有的一切都和燕伯宏所说的皇家秘闻串联了起来,加上这些日子来的查探,直指那盛阳公主就是晏若昀,而晏恣的身世可疑。 一边是燕伯宏的君父之情,知遇之恩,一边是晏恣的生死之交,全心信任,中间摆着自己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这些日子以来,他辗转反侧,一直想找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费尽心机想要把晏恣护于羽翼之下,却功亏一篑被燕成璋骤然毁于一旦,让晏恣在这样猝不及防之下便直面那□□裸的真相。 现在,再多解释也只是枉然,霍言祁的心一横,大步朝前走去:“小恣,你母亲的事情,十分复杂,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她现在在我那里很好,只要你跟着我走,所有的真相就会大白,我保证,她不会受到什么伤害……” 他的声音顿住了,不敢置信地看着前方,只见晏恣蜷缩在角落时,身上的外袍被刮破破烂烂的,脸上手臂上都是青红交错的擦痕。 他又惊又痛,一个箭步窜了上去抱紧了她:“你怎么弄成这幅模样?这几天你躲在哪里?” 晏恣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那双曾经清澈的双眸茫然一片:“我……我躲在山上……一直等着……等着逃走去找你……救我娘……” “小恣,都是我的错,我也一直在山上找你,两天两页都没合眼,”霍言祁的心瞬间被抽紧了,无尽地痛悔凌迟着他的心:“是我太大意了,要是我能早一步……” 他弯腰想将晏恣抱起,晏恣却忽然惊醒,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了他,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眼神渐渐清晰。 “你这是要把我抓去换你的功名利禄吗?霍将军。”她冷笑了一声。 那笑声仿如一把尖刀,直刺霍言祁的心口。 “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吗?”他的语声苦涩。 晏恣轻笑了起来,喃喃地道:“我一直以为不是……原来是我的眼睛瞎了。” 她盯着霍言祁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霍言祁,我恨你!” 说着,她推开霍言祁,一步步地朝外走去。 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地从她身上落了下来,霍言祁顺手一抄接了过来,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鲜红的血字,就好像一把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走投无路下的血书,承载着晏恣多少的信任和期盼,而现在,这一切被他亲手砸得粉碎。 霍言祁闭上眼睛,轻吐出一口浊气,再睁开时,眼中已经是一片毅然。 他不再说话,只是大步跟在晏恣身后,跟着她一路穿过园子,走过游廊,转瞬间便到了山庄的前厅。 曲宁正在厅前来回踱步,见到晏恣不由得张大了嘴巴,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两个人。 旁边的晏洛和晏安有些害怕,嗫嚅着紧跟了几步,手足无措地看向霍言祁。 大门外有几个兵士守着,一见晏恣便拔刀涌了过来。 晏恣却眼神呆滞,看都没看那明晃晃的刀尖,直愣愣地朝前走去。 “退下!”霍言祁厉声喝道。 晏恣充耳不闻,一路前行,踉踉跄跄地离开了洛安山庄。 路上黑漆漆的,她跌倒了又再爬起来,只是凭着本能想要离开这里。 她引来了一头狼。 她害了自己的母亲。 这两个念头在她脑海里反反复复地闪现,无尽的愧疚和自责啃噬着她的心。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又饿又累,眼中的景物开始迷糊了起来。 “小恣,跟我回去。” “相信我,你母亲会没事的,你更不会有事,我不会让你有事。” 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诱惑着她。 听起来是那么诚恳,那么坚定。 她捂住了头,不,她一点儿都不想听。 骗子,全是骗子! 巨大的晕眩席卷而来,将她整个人吞噬。 - 醒过来的时候晏恣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大床上,床幔厚重而华丽,身上已经被擦洗过了,涂抹了药膏。 原来的破衣服已经换成了一套贡缎的中衣,空气中若有似无地飘散着好闻的气息…… 头昏沉沉的,好像坠了铅似的沉重,喉咙干得好像火烧过似的,她半支起身子,挣扎着想要起来。 “醒了,姑娘醒了。” “你快去回禀,然后请秦大夫过来。” “是。” “姑娘饿了吗?先尝点薄粥。” …… 晏恣一阵眼花,看着眼前四五个女子在她床前手忙脚乱的,她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你们……是谁?” 她不是应该被抓起来了吗?就算不是在牢房也该是关在什么不见天日的地方,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一名女子将她扶了起来,另一个则坐在床边用勺子喂她用粥。 “姑娘,我叫青舟,都是特意拨过来在跟前伺候的,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脸圆的那个轻言细语道。 晏恣饿得狠了,破罐子破摔,也顾不得这些人是谁,几口便把粥喝得精光,咂了咂嘴,肚子又不捧场地叽咕叫了几声。 “姑娘你这是饿过头了,秦大夫说了,不能让你敞开了肚子吃,你且忍忍。”青舟掩着嘴笑道。 晏恣盯着她,冷哼了一声道:“你们让霍言祁过来,不用他假仁假义,我要和我娘呆在一起!” 青舟愣了一下:“姑娘是指……霍将军吗?” “你们不去叫他我自己去!”晏恣抬手一掀被子跳下床来,却一阵头晕目眩差点跌倒。 青舟赶紧扶住她一叠声地叫道:“姑娘你别急,有话慢慢说,可别把自己气着了,那就是奴婢们的罪过了。” 旁边几个一下子跪了下来,满脸惶恐地请晏恣息怒。 青舟连拉带拽地把她扶到了床上,门外请来的秦大夫到了,把脉问诊,用了药点了安神香,说是让她务必再好好睡上一觉发个汗。 要折腾也得让自己有了精神再说,晏恣咬着牙重新躺了下来,强迫自己睡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感觉有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努力想要睁开眼睛,整个人却被靥住了似的动弹不了。 那人在她床边坐了下来,她感受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放在了她的额头上。 大手轻柔地从额头往下,一点点地抚过她的鼻尖,停在在了她的脸颊。 她感到了一阵暖意,忍不住便往那双大手处蹭了蹭。 “十六年……十六年了……” 有人在她耳边低喃。 那声音沉稳厚重,却带着无尽的痛苦和悲伤。 晏恣无端端地感到一阵心疼,挣扎着想要开口安慰他。 她用力地蹬了几下腿,骤然之间浑身一轻,压在她身上的大石一下子消失不见,她满头大汗地睁开了眼睛。 入目之处,是一个身穿玄衣的中年男子,眉目威严,神态清贵,眼神中却流露出无尽的慈爱。 晏恣的心扑扑乱跳了几下,小时候她经常做梦,梦里自己的父亲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她,一遍遍地对她道歉:“小恣,爹来晚了。” 她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让自己从幻想中清醒过来:“你是谁?” 那人正是梁元帝燕伯弘。 霍言祁连夜将晏恣送进宫中,燕伯弘只看了一眼她的嘴唇,便在心里认定了她是自己的女儿。 趁着她睡着的时候,太医院院正、宗人府府令等相关人等都已经被宣进宫,当场滴血验证,双血相溶。 现在,唯一的疑点便在晏若昀身上,燕伯弘翻遍了当时内侍的侍寝记录,也没有找到和晏恣相当的那一条。 晏若昀现在就在这昭兰宫中,可他却不愿去见,更不愿去逼问当年的真相,见了问了,只怕更是心碎神伤。 可能只有眼前这鲜活的女儿,能稍稍抚慰一下他几被真相撕裂的痛苦。 “我……我是你的父亲。”燕伯弘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道。 晏恣愣住了,揉了揉眼睛,黑漆漆的眼珠滴溜溜地一转,同情地道:“伯父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你女儿过世了?别难过,我小时候也是这样,见着个好看的叔叔便叫他爹爹。” 燕伯弘心里一阵剧痛,一口气差点接不上来,良久才道:“你仔细瞧瞧,你和我是不是有几分相似?尤其是你的嘴唇……” 他习惯抿紧的嘴角松懈了下来,嘴角的弧度和晏恣的一模一样,都微微翘起。 晏恣的心口开始不听话地乱跳了起来,眼前的男子温雅慈爱,完全符合她脑中对父亲无数次的幻想,不,甚至还要高上一筹! 她欣喜若狂,却又疑云丛生:“那……是你把我从霍言祁手里救下来的吗?” 燕伯弘怔了怔,笑而不语,只是轻抚着她的头发道:“放心,以后都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晏恣直愣愣地看着他,眼中渐渐浮起一层水光,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会是认错人吧?千万别让我又……空欢喜一场。” 燕伯弘心中大恸,颤声道:“你……一直盼着我来吗?那为何不让你娘来……找我……” “娘不许我问你……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们,娘虽然不说,可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惦记着你……”晏恣终于揪着燕伯弘的衣袖,哽咽声越来越清晰,到了最后扑到他身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燕伯弘既是愧疚又是高兴,他登基为帝二十余载,积威日重,除了几名老臣还能聊聊从前的过往,就连两个儿子见了他也噤若寒蝉,何时有人会这样黏着他撒娇哭诉。 他轻拍着晏恣的后背,低低地哄着她,满心欢喜得就好像回到了从前。 这一顿哭,晏恣把这些年来的思念和委屈全都倒了出来,直哭了近一盏茶的功夫,这才渐渐停了下来。 她不好意思地拭去眼角的泪水,抽噎着问:“你救了我……有没有救出我娘?我们赶紧一起逃走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逃走?”燕伯弘哂然一笑道,“从今往后,这大梁便是你的家,你的天下,你还用得着说逃走这两个字?”   ☆、第三十三章 整整两天,晏恣都没从这句话里回过神来。 大梁是她的天下? 那个“父亲”是大梁的皇帝燕伯弘? 她居然是流落在民间的公主? 当她是傻子啊!一定是这个什么陛下为了晏若昀这个前朝公主来骗她的。 不过,这样也好,先认他做两天便宜爹爹,等她救出晏若昀,再戳穿他也不迟。 只是,每次燕伯宏来的时候,那亲切的笑脸,那温柔的眼神,都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 这些年来,她内心深处无时无刻地盼望着有一个父亲,而今,满腔的孺慕之思被燕伯宏勾起,让她忍不住起了一点贪念,就连做梦都梦见她们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的场景。 她试探着问过几次晏若昀的消息,却被燕伯宏顾左右而言他岔开话题,几次之后,她便心焦了起来,一边敷衍着燕伯弘,一边小心谨慎地查探着地形,从伺候的宫女口中套话。 这里叫做昭兰宫,是已故兰贵人的寝宫,若干年前一场大火烧了个精光,元和十年时重建,一共一座主殿,四座偏殿,是宫中除了长乐宫和承乾宫最大的宫殿。 晏若昀被关在哪里不知道,青舟只是知道昭兰宫的正殿毓兰殿里的确搬进了一个人,一大群宫女和太监守着,不让人靠近。 幸好,她虽然被困在昭兰宫却并没有被限制自由,没用两天,她一个人把这座昭兰宫都摸熟了,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当天中午,她便兴致勃勃地说要玩游戏,顺手揪了一个小宫女,说是要和她一组,躲起来让那些大宫女找人,找到了便赏银子,找不到便罚着从昭兰宫这头跳到那头。 宫里稀奇古怪的主子多着,晏恣这样不打不骂闲暇了还玩点小游戏发银子的倒也挺好,青舟和几个宫女笑吟吟的守在殿门口,来了两轮,第三轮的时候一等就等了快要一炷香了也没见那小宫女出来喊人。 青舟叫了半天,推门一看傻了眼了,后窗开了,小宫女被剥去了外套,嘴里塞了布头躺在地上直掉眼泪呢。 晏恣躲在床底,耳听着昭兰宫里乱作一团,御前侍卫一队队地跑了进来如临大敌,宫女们都被集中在一起一个个盘查。 过了好一会儿,那些侍卫们把偏殿里翻了个底朝天,朝外搜查去了,她得意地哼了一声,拍了拍身上偷来的太监服,从后窗翻出了屋子,又垂首混在人群中出了偏殿。 毓兰殿外也有些闹哄哄了起来,御前侍卫要进去搜,可守在门口的太监却不让,说是奉陛下之令,一律不许进出。 晏恣等了片刻,侍卫们去请了旨意到里面搜查了一遍出来后,她溜到了毓兰殿的后墙根,翻上了墙头。 她在墙头趴了片刻,把里面的地形看得一清二楚,后园里有个假山,假山后是个绝妙的藏身之所。 这回她准备充分,身上带了好些干果,一个个都用布包了起来缠在腰上,支撑个两天完全没有问题。 外面闹哄哄的,这毓兰殿里却安静得很,晏恣破罐子破摔,索性美美地在假山后睡了一觉。 等她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外面的喧闹声也已经听不见了。她压了压帽檐,从假山后走了出来,沿着靠北的墙根小心翼翼地朝着中间那栋最高最大的屋子摸去 两个宫女端着饭菜从不远处的游廊走过,悄声闲聊。 “屋里那位今儿个又没吃东西。” “这样下去撑不了几天。” 晏恣的心一紧,悄无声息地一闪身,到了那屋子的后窗下。 她戳开了窗户纸瞧了瞧,只见屋子里灯光昏暗,中间也是一张大床,床上斜靠着一个人,旁边有个宫女半跪在床前,正在替床上的人拭脸。 “兰贵人……不……公主……”那宫女的声音低而颤抖,“你就别置气了,身子要紧,陛下他……这些年……” 晏恣的手颤了颤,铺天盖地的恐惧席卷而来,难道……晏若昀居然和那个死去的兰贵人有关?难道……那个什么皇帝说的话会是真的? 她无暇细想,从地上拾起了一块石子在窗户上轻轻敲了一下。 那宫女住了口,凝神听了片刻,走了过来推开窗户往外看去…… 晏恣躲在窗下,一下子窜了出来,用尽全身力气在她的脖子上砍了一下,那人哼了一声,一下子软倒在地。 她跳进窗户,掩上窗,几步便扑到了床前,一边从怀里掏出藏的小酥饼,一边压低声音急促地道:“娘,我来了,你先吃点东西攒点力气,我偷了个火折子和一套太监服,等会着火了我们趁乱……” 晏若昀无力地靠在床上,向来清冷的眸子里浮起了一层泪光。她摇了摇头,朝着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去,几不可闻地叫了一声:“小恣。” 晏恣懵了,什么意思?难道她不想走? 晏若昀的指尖触到了她的脸颊,那指尖冰冷,带着几分绝望:“我们……走不了了。” 晏恣打了个冷颤,忽然感觉到了什么,朝后一看,只见门口悄无声息地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燕伯宏,而另一个,正是霍言祁。 “言祁,还是你了解小恣,”燕伯宏宠溺地看向晏恣,“真不愧是朕的女儿,把这么多人耍得团团转。” 晏恣差点把牙都咬碎了,恶狠狠地看向霍言祁。 霍言祁满嘴的苦涩,涩然道:“小恣重情重义,必然不会扔下……她母亲独自离去。” “谁要你拍马屁了!”晏恣气得发抖,“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吗?霍言祁,我们的梁子结大了,你最好祈祷我不是什么破公主,不然的话,你走着瞧!” 霍言祁失神地看着她,低声道:“不论何种手段,我都甘之若怡。” 燕伯宏沉下脸来:“好了,小孩子说什么气话。” 晏恣紧紧地握住了晏若昀的手,恳求地看着他:“那个……什么陛下,你把我们放了成不成?什么公主不公主的,我和我娘都隐姓埋名了这么多年了,我发誓,以后我们不会给你惹一星半点的麻烦。” 燕伯宏气乐了,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晏若昀:“她不信我,那好,你来告诉她,她到底是不是我们的女儿?” 晏恣冲着他做了个鬼脸:“你是不是没女儿才这么想要一个女儿?你要就自己去生个养个,这样想白捡便宜可不行……” “小恣!”晏若昀忽然捏紧了她的手。 晏恣不明所以转过头去,只见晏若昀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脸上,眼神中饱含着无数的情感,复杂得让她不解。 是留恋?是遗憾?是愧疚? 她的心中隐隐浮起了一种不妙的预感,急急地道:“娘,你放心,我不会被他骗的,就算你要掉脑袋,我陪着你一起……” 晏若昀打断了她的话:“不,他的话有一半说对了,你,的确是他的女儿。” 晏恣震惊地看着她,忽然局促地道:“是……是吗?那也不错,我们一家三口团聚了……对,团聚了。” 她抬头看着燕伯宏,眼神仿佛一头惊恐的麋鹿:“爹……不对陛下……不不……” 她神经质地站了起来,踉跄着走了几步,挤出了一丝笑容:“你好好照顾娘……我……我不折腾了……我回去休息。” “小恣,对不起,现在才告诉你,”晏若昀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眼神已经是一片漠然,“你不是我的女儿,你是我十六年前为了报复燕伯宏,从他的后宫中偷出来的孩子,当时适逢阿云产子,她生的是龙凤胎,我买通了所有的人用一死婴将你换走,为的就是让燕伯宏尝尝这蚀心的丧子之痛,这十六年来,我纵容你的一切,便是为了让燕伯宏看看,他应该娇宠着长大的金枝玉叶,成了现在这样的一个野丫头!” 耳边嗡嗡作响,脑袋疼得仿佛要被一劈为二。 晏恣瞪大眼睛,脸色惨白。 霍言祁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忍不住沉声道:“够了,你别说了!” “不……不可能!”晏恣忽然好像抓住了一根浮木,冲着他挥拳打了几下嘶声叫道,“娘,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是气我我不肯搬家,气我把他引来害了你,娘,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霍言祁浑身一僵,任凭那拳头一下下地落在他的身上,紧紧地抱着她,固执地不肯松手。 晏若昀深吸了一口气,傲然挺直了后背,迎视着燕伯宏的目光,声音清晰冷静:“对不起,小恣,我这辈子对不起的人有两个,你就是其中一个。燕伯宏,我纵火出宫,夺走你的女儿十六年,你若是男人,就不要婆婆妈妈的,一杯毒酒一条白绫,我只求速死。” 燕伯宏的呼吸粗重了起来,目光仿如铁钩死死地落在晏若昀的脸上,半晌才道:“你们……你们都给朕出去。” “不!”晏恣惊恐地看着他,“你要干什么!别杀我娘!” 霍言祁一下子就把她横抱了起来大步朝外走去。 晏恣惊怒交加,手脚乱踢却被他的手铁钳般地抓住动弹不得。 “小恣,”霍言祁俯下身来在她耳边道,“我向你保证,你娘不会死。” 晏恣不动了,良久,她勾起嘴唇笑了笑:“霍将军,你的保证,值几钱银子?”   ☆、第三十四章 晏恣几乎一夜未眠,噩梦连连。 一会儿看见燕伯宏拿着宝剑刺向晏若昀,血溅五步,一会儿梦见火光冲天,晏若昀在火中冲着她微笑低语。 “小恣,恣意随心,做最好的自己。” 她从梦中惊喘着醒来,满身冷汗。 她完全不敢相信,那个为她取名“恣意随心”、教她放眼天下、陪伴了她十六载的母亲,居然会是假的。 她的确盼望着想要个父亲,可她却万万不想以失去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的母亲为代价。 起床的时候,进来伺候的换成了晏洛。 晏洛的眼圈通红,一边替她绾头发,一边哽咽着说:“庄主……我们都很担心你……霍将军说你用不惯别人特意把我接进来……这是哪里……我……” “谁知道这是什么鬼地方,”晏恣烦恼地挠了挠头,她一点儿都不喜欢这里,就算燕伯宏真的是她的父亲,她也不想留在这里,她准备和燕伯宏商量一下,放她回洛安山庄,顶多她隔三岔五地回来瞧他就是。 想到这里,她心不在焉地套上了衣裙,今天的事情很多,她得去瞧瞧晏若昀有没有事,吴婶被关在哪里。 一打开门她便愣住了,只见青舟等一溜儿的宫女太监全都跪在门外,有个内侍一见她出来便迎了上来,肃然道:“昨日这些奴婢伺候不周,请姑娘责罚。” 这个内侍她有点印象,一直跟在燕伯宏身旁,大家都叫他荣公公。 “和她们有什么关系?”晏恣纳闷地看着他,“是我自己想逃走的。” “没有错的主子,只有错的奴才,”荣公公朝着下面的人扫了一眼,语声严厉,“是她们没有尽到自己的本份,这才让姑娘起了去念。” 晏恣头痛极了:“那照你这么说,要怎样处置他们?” “按照宫例,轻则领五个大板,发回内务局重新分配,重则发配至内掖堂幽闭,姑娘意下如何?”荣公公恭谨地询问道。 跪在地上的人瑟瑟发抖,显然是害怕之极,却依然没有一个求饶的。 晏恣瞠目结舌,这皇宫内院,翻起脸来比外面可怕多了,这是动不动就要人命啊。她硬着头皮求情道:“荣公公,我们打个商量如何?既然你说我是他们的主子,那我就替他们求个情,他们没犯什么错,这次初犯,就免了他们的处罚吧。” 荣公公看着她,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姑娘,你不仅是他们的主子,将来也会是奴才的主子,有什么事,只要吩咐奴才就好,用不着商量。” 说着,他朝着那些人厉声喝道:“你们听好了,既然你们跟了姑娘,就要拿出你们的十二分心意来,再要是让姑娘不舒坦起了去念,就不是内掖堂幽闭,能不能留下命来也不好说。这次既然姑娘求情,先把你们每人的错处记在帐上,都起来做事去吧。” 底下的人这才齐齐抬起头来,朝着晏恣磕头谢恩。 晏恣有些着恼,这荣公公看起来笑嘻嘻的一团和气,掐起人的软肋来倒是挺准,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指使,这不明不白的,她的身上一下子背了这么多人的性命,再想逃跑就要掂量掂量三思后行。 荣公公冲着她笑了笑道:“奴才回去覆命了,姑娘你先歇着。” “等一等,”晏恣琢磨着怎么着也得捞回点本钱来,压低声音问道,“昨晚……毓兰殿里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荣公公摇了摇头:“奴才不知,不过陛下在毓兰殿里呆到很晚。” “那……里面的人没事吧?”晏恣提心吊胆地问。 “如果姑娘是指毓兰殿里的那位主子,那就放心吧,”荣公公叹了一口气道,“陛下宁可自己有事也不会让她有事,姑娘得空劝慰劝慰陛下,这些年,陛下心里……太苦了。” 苦什么? 九五之尊,俾倪天下。 能有晏若昀苦吗? 隐姓埋名,拖着一个小孩清苦度日。 晏恣心里一阵抽疼,她不愿相信自己是晏若昀为了报复才把她养大,她相信晏若昀当时一定是有苦衷的,这些年虽然晏若昀一直清冷淡漠,可她能感受到那种难以言说的爱。 心中的烦闷无以排解,晏恣举步往外走去,还没走到殿门口,回头便看见一大溜的伺候的人神情惶恐地看着她。 青舟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红着眼圈道:“姑娘,奴婢们做错了什么,只管打骂就好,千万别再丢下我们走了。” 晏恣无奈地道:“听说皇宫里美得很,你带我去四下瞅瞅,等我出去了也好吹吹牛。” 青舟这才破涕为笑:“御花园里好些花开得正艳,还有红枫似火,姑娘不妨去瞧瞧。” 晏恣一路走一路和晏洛闲聊,晏洛刚入宫时的害怕已经去了十之八九,绘声绘色地和晏恣说起山庄里的事情。 “曲大哥……哦不对,副庄主当晚就去了他家老爷子那里去找人求情了,不过碰了一鼻子灰回来,他爹说这事不是他能管得起的。” 晏恣心里一暖,这曲宁还真够点意思。 “第二天副庄主又去找景少爷了,他们俩在京城跑了一天,听说景少爷花了好多银子在打点关系,”晏洛说得一惊一乍的,“可等到晚上,霍将军来了,他们三个人在屋里吵了起来,景少爷和副庄主把霍将军打了一顿。” 晏恣的心突突一跳,随即冷哼了一声:“打得好打得妙。” “然后霍将军的手下就把他们俩都抓起来了。”晏洛摊了摊手。 “什么!”晏恣失声叫了起来,头顶气得快要冒烟,“这随便就能抓人,他霍言祁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晏洛迟疑着道:“霍将军没有恶意吧?他说了,再让副庄主和景少爷这样折腾下去,山庄要被他们败光了不止,一不留神还会酿下大祸,他让我们静候你的消息,他还说了要是你有事,他用脑袋赔一条命给我们。” “晏洛你被他洗脑了不成?”晏恣恼道,“从今往后,他霍言祁就是我们洛安山庄的仇人,再也不许他踏入山庄半步。” 晏洛缩了缩脑袋应了一声,晏恣余怒未消,顺手从路边恨恨地摘下了一朵木芙蓉来,一片片地揪着花瓣,就好像揪着霍言祁的脑袋一样。 青舟在一旁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不远处有人轻叱了一声:“何人如此大胆,把淑妃娘娘的木芙蓉如此践踏?” 晏恣懒懒地瞥了一眼,只见一名红衣少女怒意冲冲地走到她面前,她觉得有些眼熟,仔细地打量了几眼终于想了起来,这不就是赏菊那日和霍言祁站在一起的那名女子吗? 青舟赶紧上前行礼道:“俞小姐,都怪奴婢,没有告诉我家姑娘这是淑妃娘娘的心爱之物。” “不就是一朵花吗?用的着这样大惊小怪的,真是没见过世面。”晏恣冷笑了一声。 那少女愕然看着她,她身份尊贵,又自幼娇宠,何时被人这样冷言冷语过?“你知道我是谁吗?” 青舟急了,轻拽了一下晏恣的衣袖,小声道:“这位是俞含婧俞小姐是大殿下的表妹,俞国公的幺女,已故贤妃和现任淑妃娘娘的侄女。” 这一长串的头衔听得晏恣头晕,好半天才道:“现在知道了,那又怎样?” 俞含婧没想到她听了名号还这样嘴硬,怒从心头起,扬起手来便朝着她脸上撸去:“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对我这样无礼!” 晏恣正愁没地方出气呢,见状不由得精神一振,正想抬手去掐她的脉门,青舟一个闪身扑了上来,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这巴掌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青舟的脸上,顿时起了五个手指印。 青舟痛呼了一声,打了个趔趄差点跌倒。 晏恣又惊又怒,五指如钩,握住了俞含婧的手腕,一拽一送,俞含婧顿时往前扑去,还没等她站稳,她的屁股上被轻轻补了一脚,顿时窜入了花圃里成了一个狗啃屎的模样。 青舟差点没晕过去,她虽然知道晏恣的身份尊贵,可却毕竟不知道内情,眼看着自家主子这样得罪了后宫之主面前的红人,只怕他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晏恣哈哈大笑了起来:“俞含婧……我看是俞含屎吧?你动不动就打人,那就让你尝尝被打的滋味。” 俞含婧脸上身上全是泥巴,她哪里吃过这样的亏,坐在地上整个人都傻了。 晏恣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轻快地道:“仗势欺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放马过来咱们一对一,叫人帮忙的都是孬种!” 俞含婧眼眶一红,泪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晏恣傻了,这……怎么一下子风向就变了? 她下意识地往身后一瞧,果不其然,在不远处的木樨树下,霍言祁领着一队人正默然看着她们。 俞含婧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着霍言祁跑去,一边跑一边哽咽着道:“言祁哥哥……她欺负我……” 晏恣真想仰天大笑,原来,世家小姐会的也只不过是告黑状这个把戏。 她盯着霍言祁,咬紧了牙关,琢磨着他要是过来指责她一句话,她今儿就任性一回,把这御花园闹得天翻地覆,正好大家两看两相厌,闹到燕伯弘跟前被赶出宫去最好,谁爱在这气闷的皇宫待着! 霍言祁果然朝着她走过来了,一步,两步…… 晏恣握紧了拳头,攒足了劲,准备他一开口就给他一拳,新仇旧恨一起算账。 霍言祁在她面前站住了,凝视着她,目光深邃。 还没等她出拳,霍言祁半跪了下来,伸手覆在了她足下锦履的云头上。   ☆、第三十五章 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俞含婧的聒噪声不见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霍言祁的身上。 这少年成名的将军,素来冷傲矜贵,居然这样臣服在一个女子的脚下。 “怎么搞的,鞋子上沾了泥了。”霍言祁淡然自若地在她的锦履上轻拍了几下,又帮她整理了一下衣裙的下摆。 他的语声中饱含宠溺,铺天盖地地袭来。 晏恣倒吸了一口凉气,握紧的拳头一下子绵软无力起来。 她应该一脚踹出去,把这个两面三刀的人踢得老远才是。 只是这个念头转了两圈,那只脚才不情不愿地提了起来。 霍言祁一把便捏住了她的脚踝,旋即轻轻地放下,顺势站了起来道:“陛下在宣华殿等你,你是现在去还是再赏会花?” 青舟愕然瞪大了眼睛,她在宫中这么多年了,从来没听到过还有让陛下等的说法。 晏恣又气又恼,冷冷地道:“想不到堂堂的霍将军,居然还是个偷香窃玉的小人。” 霍言祁脸色一黯,又恢复了那种淡漠的神情,好像刚才亲昵的举止、宠溺的言语压根儿不是他所为。 晏恣大步朝前走去,他跟在身后,走过俞含婧的身旁忽然停下了脚步。 俞含婧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只是傻傻地看着他。 “俞小姐,”霍言祁漠然道,“小恣她不会欺负人。” 俞含婧扁了扁嘴,泫然欲泣地看着他,张嘴想要说话。 “不过,就算她欺负了人,”霍言祁顿了顿,目光落在晏恣的背影上,语声渐渐变得温柔,“我愿意替她撑腰。” 说着,留下一脸呆愕的俞含婧,他疾步紧追着晏恣而去。 晏恣一路到了宣华殿,荣公公一见到她便迎了上去,好像看到了救命的菩萨:“陛下……昨晚染了风寒,心情也不是很好。” 晏恣莫名其妙,她又不是太医,叫她来干嘛? 一踏入屋子,晏恣便瞧见燕伯弘靠在椅上出神,昨日还看起来威严的帝王,今日却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精神萎靡,眼睛里带着红丝,显然是一个晚上没睡。 一股浓郁的药味传来,晏恣瞥了一眼,放在案几上的药汤已经凉了。 她的鼻子一酸,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燕伯弘冲着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的身旁的软墩上来。 晏恣犹豫着没动,她实在没有心理准备,去做一个帝王的女儿,更不能接受,晏若昀不是她的母亲。 燕伯弘怔怔地看着她,轻叹了一声道:“她……不肯要我,连你也不要我这个爹爹了吗?” 这语声中满含萧索,晏恣的眼眶一热,哽咽着走到他身旁,趴在他腿上悄无声息地哭了。 燕伯弘轻抚着她的后背,低声劝慰着, 这一通哭,把她这一晚上来所有的惶惑全都哭了出来,等她抹掉眼泪,从燕伯弘身旁坐了起来时,她觉得自己浑身都轻快了起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有个皇帝当老爹,总比没爹被别人欺负强。 晏若昀虽然把她偷走,可养她教她了那么多年,比亲娘还要亲。 她的脑子一下便转过了弯来,愉快地想着。 “娘呢?她吃东西了没?我去瞧她,一定能把她哄得舒舒服服的。”晏恣道。 “吃了。”燕伯弘却依然眉头深锁。 “你怎么让她回心转意的?”晏恣好奇地问,晏若昀可轻易不会改变主意。 “我告诉她,再不吃我就把阿月扔到北疆的军营去。”燕伯弘冷冷地道。 晏恣吓了一跳,同情地看着他:“怪不得娘躲了你那么多年。你这样,她不逃才怪。” 燕伯弘的脸色有点僵硬,好半天才问:“你有什么好法子让她留下来?她倔起来比驴还厉害。” “留下来……只怕有点难度,”晏恣挠了挠头,为难地看着他,“而且,留下来有什么好?” 燕伯弘瞪着她,脸都青了,好半天才稍稍缓和了一下语气道:“好了,别说这种孩子气的话,来,和朕说说,你们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 这话题晏恣喜欢,她的事摆出来能说个一天一夜都不带重样的。她抹了一把脸,清了清嗓子,来了劲了。 霍言祁进来的时候便看到了这样一个眉飞色舞的晏恣,在燕伯弘面前摆着个弓马步,旋即她一踢腿,手化成了拳头,口中模拟着球飞过的声音,一拳砸在了龙案上。 “那鞠在风流眼里打了个转,猜猜看,到底进了没有?”晏恣的声音抑扬顿挫,声音清脆得仿如金豆落玉盘。 燕伯弘呵呵笑了起来:“自然进了,朕的女儿,必有天神庇佑。” “爹你吹牛比我还厉害。”晏恣取笑道。 霍言祁把重新热过的药放在燕伯弘面前:“陛下,趁热先喝了吧。” 晏恣顿时沉下脸来,收住了拳脚,不满地道:“不是荣公公去热药了,怎么换了人了。” “朕让他进来的。”燕伯弘端过碗来一饮而尽。 晏恣从兜里掏出了一个瓷瓶,取出一块秦太医特意为她配的润喉糖塞进了燕伯弘的嘴里:“多苦啊,甜一下。” 燕伯弘十分受用,乐呵呵地道:“言祁,你看朕的女儿多贴心啊。” 霍言祁躬身道:“恭喜陛下父女团聚。” 晏恣一翻白眼,连眼角都没分他一下。 燕伯弘轻咳了一声道:“小恣,朕听说你和言祁有些误会,今日不如朕做个和事佬,你们俩有什么不痛快的,就在这里说开了,以后见了面还是和和气气的,好不好?” 晏恣冷笑了一声道:“我是没这个福气和霍将军和和气气的,我们早已经割袍断义了。” 燕伯弘的眉头皱了起来:“说什么傻话,言祁是我们父女团聚的大功臣,要不是他,我们说不定擦肩而过,更说不定会酿成大错,虽然行事中稍有疏漏,但瑕不掩瑜,你不谢他也就算了,怎么还这么气鼓鼓的?” “我谢他?”晏恣简直觉得太可笑了,“谢他这样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怎么不用谢?”燕伯弘不悦地道,“要不是他,你母亲和你都说不定被成璋当成前朝余孽处决了。” 晏恣语塞,好一会儿才傲然抬起下巴:“把人踢进河里再用杆子往上捞我就得谢他了?笑话。” “胡闹。”燕伯弘沉声道,“你这是在耍小孩子脾气。” 晏恣气急败坏地道:“你还是我爹吗?怎么尽帮着别人说话?我就不要理他,我恨死他了,我以后都不要再见到他!” 从来没有人在燕伯弘面前这样撒泼打诨过,一时之间,他瞠目结舌,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应答。 “陛下你别说了。”霍言祁深吸了一口气,迎视着晏恣的目光,“小恣,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我?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做梦!”晏恣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那晚在灶台后铺天盖地的绝望如骨附髓,挥之难去,曾经有多信任,现在就有多怨恨。“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霍言祁的脸色惨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小恣!”燕伯弘真恼了,“言祁是大梁的肱骨之臣,你怎可如此无礼?” “我为什么不能无礼?我向来就是这样,喜欢谁了就对他好,讨厌谁了就无礼。”晏恣也恼了。 “礼部正在安排事宜,你马上就要被册封为公主了,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皇家的颜面,知道吗?”燕伯弘有点头疼。 “谁要做公主,谁要呆在这皇宫里,谁要代表皇家的颜面!”晏恣脱口而出,“这里束手束脚的,动不动就有人打打杀杀的,要不是你们俩,我早就跑了。” “啪”的一声,燕伯弘拍了一下桌子怒道:“你说什么?你眼里还有朕吗?” 眼泪在晏恣的眼眶里打转,她哽咽着道:“我……我盼了你那么久……我娘都从来不凶我……” 燕伯弘有点后悔,刚想放缓语调,晏恣一甩头跑了。 他一下子就从龙案后站了起来,急切地道:“你……你给我回来!” 霍言祁扶住了他,看着晏恣的背影,无奈地道:“陛下,你操之过急了。小恣这脾气,吃软不吃硬。” 燕伯弘颓然跌坐了下来,半晌才道:“让你受委屈了,她……怎么和她娘一样倔,阿云不是这脾气啊。” 阿云就是洪婕妤,温柔胆怯,要不是生了个二皇子,在后宫中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照晏若昀说的,这洪婕妤才是晏恣的亲娘。 霍言祁沉默了片刻道:“陛下,小恣自由惯了,一时不能接受情有可原,陛下何不退上一步,以情动之。” 燕伯弘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行吗?” “而且,小恣最惦记的,一定还是她的母亲和婶婶,她们若是好好地留在此处,她是万万不会走远的。”霍言祁道。 不提起晏若昀倒还好,一提起晏若昀,燕伯弘更头疼了:“小恣的母亲……更难留下。” 霍言祁斟酌了片刻道:“陛下只怕是当局者迷,依臣看来,小恣的母亲并非无欲无求,她有她最想要的心愿,那个心愿,全天下只怕只有陛下能为她达成。” 燕伯弘怔了怔,思忖了片刻,略带赞赏地看着他:“言祁,我原本还以为你只擅长行军打仗,现在看来,你倒是个全才。” “陛下谬赞了,臣只是旁观者清罢了。”霍言祁自谦道。 “那看来你和小恣之间的误会,是不需要朕来掺和,你一定早就有了解决的腹稿了吧?”燕伯弘笑着道。 霍言祁沉默了良久才苦笑一声道:“陛下,臣满心惶恐,无计可施。”   ☆、第三十六章 晏恣回到昭兰宫的偏殿,便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好半天没出来。 没过一会儿,晏洛便小心翼翼地敲着门,送进来了一个小瓷瓶,里面青绿色的药膏,说是霍将军特意送来为她的眼睛消肿的。 晏恣这才发现刚才那一顿哭,她的眼睛肿得像个核桃似的。 不过,当她是三岁的小孩子吗?送点东西就和好了。 她拿冷水随便敷了敷眼睛便又生龙活虎了起来,那个小瓷瓶被她丢到了门外。 一连好几天,霍言祁都会遣人送些贴心的小玩意儿过来,有时候是糕饼,有时候是解闷的小玩意儿,晏恣自然是一个都不要,统统赏给了下人。 那天和燕伯弘顶嘴之后,晏恣便听替她调理身子的秦大夫说,燕伯弘当天就病倒了,罢了一天的早朝,接下来两天也一直在服汤剂。 她心绪不宁,正琢磨着要不要去探望一下,燕伯弘却先来了,只字不提那日的争吵,还带来了一堆的赏赐。 看着燕伯弘瘦削的脸庞,晏恣愧疚万分,满腹的不快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 “在这里很闷吗?闷的话来找朕说说话,朕一个人也很寂寞。”燕伯弘开玩笑道。 “有点,”晏恣老实地道,“我可以出宫去吗?去看看我的那些朋友,我很惦念他们。” 燕伯弘凝视着她,良久才叹了一口气道:“你的身份还没有正式定下来,进出总有不便。礼部已经再准备造册事宜,可朕也有点私心,想让你留在宫里多陪些日子,等到正式册封后,朕给你造个大大的公主府,你再搬出宫去好不好?” 话刚说完,他便咳嗽了起来,喉中还带了喘息声。 晏恣慌乱地去拍他的后背,又手忙脚乱地倒了杯茶水往他嘴里喂。 燕伯弘连喝了两口,这才把胸腔中的咳嗽压了下去,摇头苦笑道:“朕也老了,不中用了。” “哪有,爹你才刚过不惑之年吧?正是身强体壮的时候,依我看,我们镇上那几个年轻小伙一起上都不是你的对手。”晏恣拍马屁道。 不过,这也是事实,燕伯弘早年戎马天下,登基之后也并未松懈,身体算得上健硕。若不是这几天病着,又故意要在晏恣面前示弱,怎么也不会说出这种感慨的话来。 他微笑着摸了摸晏恣的头,感慨着道:“小恣,这些日子朕常常梦见你变成了一个娃娃,你小时候一定很可爱,要是我们没有分开这么多年就好了……” 晏恣心里感动,脱口而出:“爹你别难过了,我也常常梦到你,现在我们在一起了,我以后可以都陪着爹爹,哪儿都不去。” “那可说好了,不许再动不动就提不喜欢这里。”燕伯弘高兴了起来,冲着外面叫了一声,“来人啊,今天朕在这里用膳,小恣陪着朕一起吃。” 话已经出口,晏恣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在心里暗暗叫苦,皇宫再大再好,刚来的新鲜一去便有些索然无味,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还有这么多没见过的后宫嫔妃、皇亲国戚,一个个都好像紧箍咒套在她头上,单想到一个大殿下燕成璋就让她心底发寒。 燕伯弘却明显精神好了很多,连咳嗽声听不见了,午膳的时候一边听晏恣说话,一边用了一大碗白米饭,把荣公公喜得,临走的时候颇有深意地对晏恣道:“姑娘,未时过后陛下都会用些茶点。” 这是让她全天候陪吃陪喝陪聊的意思么? 晏恣哭笑不得。 一连过了两日,燕伯弘的病大有好转,晏恣却精神萎靡了起来。 去见晏若昀,却被告知毓兰殿依然是不许进出,除非陛下手谕。 勉强让燕伯弘同意去见了吴婶,吴婶抱着她只会哭,问当年的事情,她却一直摇头,只会翻来覆去地重复一句话:小恣,别怨你娘。 吴婶被隔在皇宫的西边,就在内庭和外宫的交界之处,从里面出来,晏恣不想回去,直接爬上了路边的一座亭子,坐在上面看着宫门发呆。 青舟和晏洛想喊又不敢喊,想拉也拉不着,急得在下面团团转。 天高云淡,一群大雁鸣叫着掠过。 远处的宫廷深处,各种各样的金黄、火红和翠绿交叠在一起,景致诱人。 而另一边,青灰色的宫墙门禁,一道又一道,隔绝着那个自由的天地。 有人陆陆续续地从亭子边路过,都抬起头来好奇地看着她,隐隐约约的嘟囔声飘进了晏恣的耳朵里。 “这是谁啊?” “没规矩。” “快去禀告总管和淑妃娘娘。” 青舟涨红了脸一路朝他们解释。 晏恣忽然便觉得心灰意冷。 这里有太多的秘密,太多的束缚,连爬个墙头都不许,这也太没意思了。 谁要来管便来,她就坐在这里了,正愁找不到出气筒呢。 耳边风声掠过,晏恣侧身一瞧,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这个罪魁祸首当出气筒简直太好不过了。 “你怎么了?”霍言祁几步走到她身旁,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南衙禁军这是倒了不成?怎么成天就见霍将军你在这皇宫前晃悠?”晏恣嘲讽着道。 “陛下令我这几日暂兼北衙禁军护卫内宫一职。”霍言祁解释道。 “也是,自己的功劳不能被别人抢走了,”晏恣翘起腿来,漫不经心地道,“对了,这次你官升几级?我爹赏赐了你什么宝贝?” 霍言祁的呼吸粗重了起来,半晌才道:“小恣,你别冤枉我。” “我怎么敢啊,”晏恣假惺惺地道,“你是手握重兵的将军,我只是一个身世不明不白的野丫头,到现在还被关在皇宫见不得光,就算我日后成了什么劳什子的公主,还不是得仰仗你的鼻息过日子,哪天你要是偷偷摸摸给我一刀,我也没地方……” “小恣!”霍言祁厉声叫道。 “怎么?在你霍将军面前我连说话的自由都没了?”晏恣扫了他一眼,作势捂上嘴巴,“你早说啊, 霍言祁定定地看着她,眼中跳动着慑人的火花,晏恣看得心头扑通乱跳,佯作镇定地别开脸去。 “小恣,不管你信不信,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你的身份,只是情不自禁地被你吸引,真心想和你结交,不……比结交……更亲近……”霍言祁压低了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痛苦,“查出你母亲的事情时,我的确隐瞒了你,这是皇室秘闻,在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前,我无法向你透露,更怕你会有过激的反应,反而会给你和你母亲带来危险。可就算将你们的下落禀告给陛下,我心里是有百分百把握能护得你周全的。” “惺惺作态,”晏恣冷笑一声,“周全的结果就是我的家散了,我娘不是我亲娘了,我被困在这里动不了了,可真是谢谢你的周全了。” 霍言祁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抬起手来,一把抓着了晏恣的手臂。 “你要干什么!”晏恣大怒,用力挣扎了起来,脚下一滑,差点从亭子顶上摔下来,看得底下的青舟和晏洛连声惊呼。 “你就是在怪我对不对?”他的十指如钩,仿如一头困兽,“可是你仔细想想,这么多人在找你的母亲,你以为你们能逃得了多久?这次是我和大殿下找到了你,下一次呢?可能是轶勒人,更可能是前朝的余孽,你们永远都不会有安宁的日子,更可能有杀身之祸!” 晏恣又气又恼:“你少吓唬人,这十六年我们不是平平安安地过来了?” “更何况,陛下这些年来心心念念的都是你的母亲,而你的母亲一直在京畿落脚,心里未必没有陛下,他们俩的死结若是能够打开,难道不是一桩美事?陛下是你的亲父,你们父女团聚,你能承欢膝下,难道不是一桩美事?你成为公主,虽然失去了一些自由,却能得到很多便利,就好比当年的盛阳公主,虽然长在深宫,可是扶贫济困、赈灾爱民,这么多年了,她封地的百姓都还念着她的美名,这难道不也是一桩美事吗?” 霍言祁的话咄咄逼人,字字如刀,一句句地在晏恣耳边炸响。 原来他不是不会说话,而是不愿说话。 晏恣听得有些头昏脑涨,却下意识地不甘示弱:“狡辩。” 霍言祁的眼神可怕,直直地瞪着她,声音都有些颤抖:“你……真的不能原谅我?” “不能。”晏恣飞快地答道,“我要下去了,你撒手,不然叫我爹来看看,他最看重的霍将军非礼我。” 霍言祁怔怔地看着她,骤然之间,那冷峻的脸一下子灰败了下来。 “小恣。”他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吐出了她的名字,又停顿了良久,才喃喃地道,“这可能就是对我那一念私心的惩罚。” 晏恣不明所以,正想揪住他口中的“私心”好好嘲笑一番,却见霍言祁弯腰躬身,一下子把她横抱了起来,跃下亭顶。 青舟和晏洛急忙迎上来刚想去扶晏恣,霍言祁却冷冷地道:“你们都呆在这里,我和小恣有事相商。” 青舟愣了愣:“将军……这……这不合规矩……” 霍言祁的目光森冷地扫过她的脸庞,她立刻噤声,眼巴巴地看向晏恣。 晏恣气乐了:“霍言祁你疯了不成!” 霍言祁凝视着她,低声道:“我没疯,我把你想要的还给你。” 霍言祁一路拉着她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正清门,门口守值的侍卫看着情形不对,硬着头皮上前盘查,他扔出一块腰牌,只说是奉了陛下口谕出宫办事。 从正清门到宫门还有一段长长的距离,晏恣被他拉得一路飞奔,到了后来都快喘不过气来。 到了宫门外,晏恣一眼便看到了雪骓,雪骓也好像认得她似的,冲着她打了两个响鼻,目光落在了她的手上。 可惜今天没带什么糖。 晏恣的念头刚起,身子便腾空而起,落在了雪骓的背上,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她的身后一沉,霍言祁跃了上来。 雪骓飞奔了起来,耳畔风声呼呼而过,晏恣感觉到了身后那宽阔的胸膛,还有炙热的温度。 她有点晕眩,只是下意识地抓紧了霍言祁的衣袖。 霍言祁的马技精湛,一路疾驰,穿大街走小巷,从皇宫到城门口只用了小半个时辰。 出了城门,霍言祁便勒住了缰绳,扶着她的腰跃下马来。 两个人四目相对,晏恣的眼中一片茫然。 “小恣,你走吧,趁着我还没有后悔,山高水远,想走多远就走多远。”霍言祁抬手抚过她的脸颊,他的指尖轻颤,带着无尽的眷恋。 晏恣傻了:“你……你说什么?”   ☆、第三十七章 霍言祁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是一片冷肃:“我能帮你拖住一个时辰,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 “我爹他……会杀了你的……”晏恣喃喃地道。 “我自己弄下的残局,我自己收拾,”霍言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把她的脸庞刻入脑海,“小恣,你保重自己。” 说完,他咬紧牙关,断然转身往前走去。 晏恣的脑中一片空白,情不自禁地跟着走了几步:“喂……” 霍言祁的背影一僵,骤然便转过身来,一把抱住了她。 他用力如此之猛,以至于晏恣有种错觉,好像他的手臂就要嵌入她的身体,融入她的骨骼。 “小恣,你原谅我了吗?”他在她耳边低语。 一时之间,晏恣居然无法狠下心来说出那个“不”字。 “我只放过你这一次,”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你记着,如果再让我看到你,你就休想再从我身边逃走。” 空旷的原野上,只剩下了晏恣一个人。 远处的官道上,有路人来来回回。 晏恣揉了揉眼睛,一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自由了。 娘和吴婶没有性命之忧。 爹也没死,九五之尊高高在上。 她怀里揣的银票足够她山高水远,肆意潇洒。 这是她渴望的生活,可是,她为什么不是很高兴? “混蛋。”晏恣仰天骂了一句,走得那么快干什么,她还有话要问他,他口中的“私心”到底是什么,他这样从后宫直接把她放走会有什么罪名…… 旁边传来“咴咴”的叫声,晏恣转头一看,雪骓正不耐地刨着前蹄,看着霍言祁消失的方向。 晏恣犹豫了片刻,牵过缰绳,摸了摸它的鬃毛:“小白菜,你主人不要你啦,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混了。” 雪骓鄙夷地看了她一眼。 “不跟我你就要成一匹野马了,糖都没得吃喽。”晏恣斜眼看着它。 雪骓终于屈服了,打了个响鼻,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 晏恣从怀里掏出了两个铜板,口中念念有词祈祷了一番,往地上一抛,铜板打了个滚,露出了两个阳面。 “南,正好,去看看南边的风景。”她翻身跳上了马,轻快地道:“走吧,今天由你带路,咱们想走多远就走多远!” 一人一马朝南策马飞奔,一路停停走走,不知不觉便过了好日。 晏恣一开始还怀疑霍言祁是不是和燕伯弘商量好了欲擒故纵,派了人跟着她,等她玩得尽兴了再把她带回去,这两日下来才相信,他是真的要放走她了。 也不知道霍言祁是怎么在京城故布疑阵的,她走得不快,也没有掩藏踪迹,却一直没有追兵追来。 正值秋季,一路沿途景致优美,远处群山层林尽染,近处稻穗低垂,一片金黄。 有农户在稻田劳作,男的割稻,女的束稻,还有几个小孩儿在旁边玩耍帮忙,一家人看起来其乐融融,让晏恣忍不住停下来羡慕地看了几眼。 那农妇乐呵呵地冲着她打招呼:“姑娘,累了就下来喝碗水吧。” 晏恣正有点渴了,便顺势下了马,接过那个小孩递过来的水咕嘟嘟喝了一大碗。 “今年收成看起来不错。”她顺口问道。 “还行吧,”一旁的农夫自豪地看着自家的稻田,“这一年总算没有白忙一场。” “老天爷帮忙啊,”农妇双掌合十念叨了两句,“听说台武那边前几个月又遭灾了,旱了整整一个夏天。” 台武晏恣知道,在大梁的岭南地区,她母亲以前的封地。 “旱了为什么不从平宁江引点水过去啊,台武离平宁江也不算太远。”晏恣纳闷地道。 农夫乐了:“姑娘你可真逗,这引水又不是自家挖个水井,得多少人力财力啊,哪有人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官府呢?他们可以挖水渠啊。”晏恣挠头道。 “姑娘,你这是第一次出门吧?”农夫笑着说,“官老爷谁会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啊?前些年,听说岭南那边有个郡守,花了大价钱领人修筑了平宁江的堤坝,只是那些年老天爷和他开玩笑,平宁江好好的,啥事都没有。后来他便被人告了,说他劳民伤财被贬,没过多久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抓了。你说这事冤不冤?” 晏恣又和他们聊了几句,她以前就知道玩耍,就算去行商买地也是好玩的心占了大半,从来没想过,这些面朝黄土的人会有什么样的辛劳和担忧。 霍言祁的话一下子在她耳边掠过,她呆了好半天,这才飞身上马疾驰了起来。 出了雷州便算是出了京畿到了华中,这里土壤肥沃,中间有一条秦水江从西至东流过整个华中地区入海,更有一条万安大运河将南北串了起来,交通便利,水土肥沃,向来是大梁的鱼米之乡。 前面的官道十分平坦,晏恣策马飞奔了小半个时辰,白马少女,引得路人频频回头。 佑州是华中地区最繁华的一座城镇,晏恣曾听南来北往的客商提起过,烟花三月,纸醉金迷,她早就打算好了,这次一定要好好地在这里玩个痛快。 找了一家小客栈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起床,晏恣换上了刚买的一件男子的青衫长袍,顿时成了一个风流倜傥的美少年,一路施施然朝着最繁华的中心而去。 佑州最出名的就是城中央的云湖,云湖十二景更是引得无数文人墨客竞相赞誉。 云湖两岸花柳依水,大大小小的画舫在湖中荡漾,沿途的景致美不胜收,更有佑州的小吃香气扑鼻,千层油糕、蟹黄蒸饺、鸡丝卷子……晏恣一路吃过来,还没到午时便把肚子吃撑了。 湖面上不时有欢声笑语传来,晏恣随便找了个湖堤坐了下来,手托着腮发起呆来。 无来由地,她想洛安山庄了,不知道山庄里怎么样,曲宁还有没有心思打理山庄。 她想晏若昀和吴婶了,不知道晏若昀会不会被燕伯弘说动留下来。 她想燕伯弘了,不知道他的风寒好点了没有,她忽然就消失了,连告别的话都没和他说上一句。 偏殿里伺候的宫人们不知道会不会被她牵连,荣公公不会真的处罚他们吧? 湖面上一艘船在缓缓靠岸,一些伙计们吆喝着开始把岸上堆的货往船上搬。 大街上忽然有几队士兵奔跑着经过,吓得路旁的行人们纷纷躲避。 “喂,看看喽看看喽,有没有人见过画像上的这个姑娘?”有个领头模样的士兵举着一副画像走过,“见到了报官重重有赏。” 路人凑了过去瞧了瞧,又四下散开,议论纷纷。 “这是谁啊?” “我刚从城门口来,那里也贴上了。” “是大盗吗?怎么是个女的?” …… 晏恣隐隐觉得不妙,拎起下摆塞入腰带中,低着头,三步两步走进了前面商家卸货的伙计中。 “喂,愣着干嘛,快接着!” 大大的一卷缎布冲着她直扑而来。 晏恣猝不及防,抬手一接,整个人顿时蹬蹬后退了两步,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你这小伙子怎么不长眼啊,撞到谁不好偏偏撞到少爷!”有人怒道。 晏恣点头哈腰地道歉着,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扛着缎布走了几步。 “没事,不过,你这么瘦小能干这活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晏恣愣了一下,霍地转过身来一把揪住了那人的衣襟激动地道:“景铄,你怎么在这里!” 景铄在这里自然是来谈生意的,他家在佑州有个很大的绸缎庄,垄断了华中地区的缫丝和织造,并兼着中转南来北往的货物。 佑州也有景福楼,晏恣跟着景铄坐在马车上,一路遮遮掩掩,从后门到了景福楼的包厢。 “你到底犯了什么事了?”景铄只觉得自己的心口都快要被这一起一落给弄得梗塞了,“刚送信来说你没事了,这才没几天,怎么又被官府通缉上了?” “那画像真的是我?”晏恣有些好笑,她爹可算追来了。 “那还能有谁?一瞧那嘴唇和眼睛就知道是你。”景铄面色凝重,“刚才有伙计去城门口看了,整个佑州都被戒备了,进出城得对着画像一个个盘查。” “那你不如把我交出去,能得好大一笔赏金呢。”晏恣开玩笑道。 景铄恼了:“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就是再穷困潦倒,也不会做那卖友求荣的事情!” 晏恣心里感动,凝视着他道:“景铄,你都被抓起来了也不害怕吗?要是我真的犯了大事,你可是要被我连累的。” 景铄被她看得脸色泛红,好一会儿才道:“你……都知道了?那是言祁吓唬我们的,更何况,真要抓我,我们景家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晏恣噗嗤乐了:“你的靠山是谁?” “我爷爷曾和当今有数面之缘,”景铄很认真地道,“我父亲也和平国公交好,小恣你不必担心。” 晏恣手托下巴一脸的沉思:“那你多个青梅竹马的公主殿下当靠山是不是更加威风?” 景铄差点惊跳起来:“你说什么?” 晏恣眨眨眼,无辜地道:“我什么都没说。” 景铄是何许聪明之人,刹那间就明白了,一下弄得哭笑不得:“你……那你还跑什么跑?” “我没想通,我讨厌霍言祁,我不想让他好过。”晏恣恨恨地道。 话音刚落,有人敲了敲门,景铄立刻站了起来,走到门外和来人耳语了片刻后又走进屋里。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晏恣,晏恣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小恣,你讨厌霍言祁?” 晏恣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对,怎么了?” “他被陛下关进大牢了。”   ☆、第三十八章 晏恣换上了一身小厮服,把脸上稍稍拾掇了一下,变成了一个景福商会中又黄又瘦的伙计。 雪骓让人拿了颜料刷成了棕黄色,最近秋高气爽,只要不下雨便不会穿帮。 雪骓看起来很生气,一直抖动着鬃毛,想必颜料在身上很不舒服。 晏恣只好双掌合十向它忏悔,并许诺了好多糖给它,它这才傲然地分给了她一个眼神,安静了下来。 景铄对佑州城十分熟悉,领着晏恣穿大街走小巷,两个人一路看遍了佑州十二景,尝遍了美食。 城中的搜捕进行了五六天,谁也没有猜到,那画像上娇怯怯的姑娘居然会是景福商会少东家身旁的那个伙计。 到了第六天,城里的动静差不多都消停了,那些查探的禁军大部分都继续往南追了下去。 景铄也要南下巡视,问晏恣要不要跟着一起走。“再往南的吴州是茶叶和丝绸的发源之地,比起佑州更有江南的风韵,吴语软侬,吵起架来都好像是在唱歌。” 晏恣思忖了片刻,终于还是断然摇头。 纵有万般担忧和不舍,景铄也无计可施,幸好,晏恣看着大船新鲜,决定跟着景家的商船走一段水路,景铄便交代了商船的领队好好招待她。 商船沿着秦水江一路往西,相比陆路,水上风光更是怡人,壮阔的江面上,劳作的纤夫,还有在江面上讨生活的渔家,都是晏恣从来没有接触过的。 没过几日,她便和船上的老老少少打得火热,大家都很喜欢这个活泼勤快的客人,唯一纳闷的是,她的那匹棕花马不知道为何一直呆在船面甲板的最中间,吃的都是上好的草料,每天雷打不动的两顿糖,还非得晏恣亲自去一边喂一边陪它聊天。别人去的话,那马总是昂起头连眼角的余光都不分他们一点。 “这畜生倒是真的傲气,还真当自己是什么宝马良驹了?” 有人开玩笑道。 晏恣心里乐开了花,珍珠蒙尘,雪骓心里一定恨死她了。 “这马的脾性,怎么一点都不随主人啊?” 有人好奇地探讨着。 晏恣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了,一头钻进了自己的房间里,躺在床上发起呆来。 船身随着水面一起一伏,好像幼时的摇篮。 这些日子被她刻意遗忘的一切都随之晃悠悠地钻进了脑海。 看来燕伯弘是雷霆大怒了。 霍言祁不会真的被关在牢里出不来了吧? 她烦恼地揉了揉头发,把脑袋捂进了被子里。 回去吧。 有个声音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她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 船靠岸卸货时,晏恣辞别了商队的队长,独自一人牵着雪骓返程往东而去。 一路吃饭打尖,她没几日便回到了佑州附近,旋即便调转方向朝北慢悠悠地前行。 她有些浑噩,不知道到底自己心底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沿途都是熟悉的景色,越靠近京城,她走得越慢,这走了还没到一个月,居然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城门口有士兵在巡查,她慢吞吞地牵着雪骓往里走,走到一半停了下来,只见城墙上贴着她的画像,经过风吹日晒,上面的字迹都有些斑驳了。 她朝四下看了看,脑中下意识的居然有点盼望那些士兵认出她来。 旁边有个挑着菜的老人家站在身后和她闲聊,“这画上的姑娘长得挺喜气的。” “她……是不是还没找到?”晏恣低声问。 老人家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只怕是找不到了,一个姑娘家走丢了一个月,指不定被谁谋财害命了。” 晏恣啼笑皆非,燕伯弘把大梁治理得很是不错,她行走的这一片倒是太平,没碰上什么强盗劫匪。 “这姑娘来头可大了,前阵子这一片的挨家挨户都被搜了,城门只许进不许出,把我们可都折腾坏了。”老人家叹了一口气。 晏恣有些愧疚,低下头不吭声了。 士兵们吆喝着他们一个个入城,晏恣特意走到他们面前停了一停,冲着那小兵殷勤笑了笑。 只是压根儿没人理她这个又黄又瘦的小伙子。 晏恣有些挣扎。 她想念她的父母亲朋。 可远远地看着皇宫高墙她却依然怯步不前。 如果她回去,势必要失去很多东西,要学着去妥协去改变。 她不知道她行不行。 她找了个小客栈住了下来,每天都遛马去宁国公府前逛一圈,宁国公府进出都挺正常的,不像是霍言祁出事了的模样。 她一边劝慰自己一边天马行空地听着脑子里两个小人吵嘴。 一个非得让她马上回去。 一个非得让她马上离开自在逍遥。 吵得她头都痛了起来。 客栈的掌柜看她每日神神叨叨的,好心和她打起了商量。 “小伙子,你老这么住着也不是个事儿,不如这样,你这头骡子还是马看起来还挺健壮的,不如替我们送送货,我给你铜板,你也有个事做。” 送货倒是不难,每日从市集帮老板把一日所需驮回客栈,又替老板送一些东西到指定的商户,老板免了她的客栈钱,还每日给她五十个铜板。 晏恣忙忙碌碌的,路思乱想的时候倒是少了许多,雪骓一开始还昂昂地甩脚蹄子不肯挪窝,晏恣便吓唬它,说是银子都被它花光了要克扣它的草料,让它吃最便宜的那种。 到了后来,雪骓也破罐子破摔了,每日早早地便在后院“咴咴”地叫,提醒睡懒觉的晏恣该起床出工干活了。 这天快过了午时了,老板忽然来敲她的门,说是春香楼叫了一些客栈里的点心,让她帮忙送过去。 原本送点心这么点小东西是不用雪骓出马的,不过快到午膳时分,客栈里的伙计忙不过来,老板只好叫晏恣帮忙跑上一趟。 晏恣一听春香楼便来了精神,她在京城这么些日子了,知道春香楼是京城有名的风月之所,十大名楼之一,达官贵人的销金窟。 她兴冲冲地牵着雪骓到了春香楼,满心盼着看到好多美人,却在门口便大失所望,春香楼只开了一道小门,里外看起来都冷冷清清的。 把几盒蒸笼交给了门口的龟公,晏恣和他聊起天来:“你们这里什么时候热闹?” 龟公顺手捞了一个包子,一边吃一边道:“申时开始便热闹了,最热闹自然是晚上。小哥儿你有没有相好的?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一个?” 晏恣的心痒痒的,正想点头应好,忽然便听到有人“嗷”的一声窜了上来,劈头盖脸地便冲着里面出来的一个人身上打了过去。 晏恣只觉得耳旁风声掠过,忙不迭地往旁边一让,只见一个穿着精致的女子揪着一个气度不凡的便服男人撕打着,那男人猝不及防,挨了好几下。 龟公立刻哆嗦着让到一旁,压低声音道:“小哥你成亲了没?成亲了只怕婆娘不识相来这里抓人。” 那男人也不还手,只是捂着脑袋避让着,一个劲儿地解释:“你撒手,我这是有事来这里,谁大白天的上这种地方来……” 只是那女子压根儿不听,一边流泪一边追打,却咬着嘴唇一声都不出。 晏恣头一次看到这种热闹,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只是没瞧一会儿便发现那男子的眉眼和燕伯弘有那么几分相似。 边上围观的人开始多了起来,只怕没一会儿便会有人认出这人来,晏恣硬着头皮往前一冲,大喝一声:“住手!都是误会误会!” 那女子愣了一下,手上倒是缓了下来,那男子趁机便把她的手抓住了,低声赔笑道:“好了夫人,我真的不是来快活的,别让人看了笑话去。” 那女子一双泪眼将信将疑地瞧向晏恣,晏恣只好举了举手里的点心:“我是来这里送东西的,楼里的美人都歇着呢,这位大人是不可能来风流的。” “夫人你信我,你先回去,我回头再和你解释……”那男子连哄带拽,把那女子拉上了旁边的一辆马车,不知道他和车夫说了几句什么话,那车夫便忙不迭地驾着车走了。 见没热闹可看,人群便散得差不多了,那男子走到晏恣身旁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多谢小哥了。” 晏恣古怪地瞧着他,好半晌才道:“你家夫人……好凶,不过要我是你夫人的话,也不在外面惹人笑话,直接半夜里咔嚓给你一剪刀就是了。” 那人打了个哆嗦:“你……你可够狠的。” “你夫人看起来很在意你,你还是收收心吧。”晏恣劝了一句,又觉得自己多事,男人三妻四妾寻花问柳多的是,眼前这人八成位高权重,怎么可能会听她的劝。 那人正色道:“小哥你此言差矣,我真的不是来寻花问柳的,外面的花花世界虽好,我这里却是被家人绑住了的,走得再远飞得再高,也一扯就扯回来了。” 说着,他拍了拍心口。 晏恣愣住了。 脑中闪过一丝光亮,一直困扰着她的难题忽然便迎刃而解。 是的,她的确想要自由,更渴望不被束缚。 可是,她骨子里却已经铭刻了家人亲朋的名字,就好像风筝的线,飞得再高再远,也会回到那双拥有它的手中。 那是一种有根的自在潇洒。 就像以前在洛镇,她在外面撒欢,可她知道,有人会一直在原地等她,而她,随时都能够回家。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浮萍无所依。 “谢谢……”她喃喃地道。 那人莫名其妙,忽然拿手挡住了头:“下雨了,欠你一次人情,我先走了。” 晏恣看着他的背影,咧开嘴笑了。 她心不在焉地仰起脸来,感受着这秋日里凉凉的雨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抹了抹脸,她走到雪骓身旁,摸着它的鬃毛,自言自语道:“小白菜,你是不是想他了?别撒谎,你一甩尾巴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 雪骓冲着前方咴咴地叫了起来,尾巴甩得很热烈。 “瞧你这没出息的模样,”晏恣不屑地道,“好吧,照顾你一次,咱们回……”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化入秋雨无声无息。 她屏息看着前方。 一个黑衣人骑在一匹黑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那双冷漠的眸子中骤然迸发出光芒。 从怀疑到震惊再到狂喜。 晏恣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再一看,傻了。 满手的棕黄色。 雪骓身上的颜料化了开来,在脚下流成了一条条蜿蜒的线条。   ☆、第三十九章 晏恣想象过自己重见霍言祁的场景。 可能是她盛气凌人地把他从大牢里救出来。 可能是大街上偶遇漠然对望傲然走开。 也可能是宫中相见他对她行君臣礼叫一声“公主殿下”。 可现实却如此残忍,她一脸的五彩斑斓,和一匹同样五彩斑斓的马站在雨中,狼狈至极。 片刻之后,连雪骓也抛弃了她,一溜儿小跑到霍言祁跟前,亲昵地去蹭他的腿跟。 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把她这些日子来的嘘寒问暖全忘得一干二净。 她咬了咬嘴唇,正想傲然转身离开,霍言祁一带马,几步便拦在了她面前。 “小恣,”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热烈,“你这是回来了吗?” 晏恣反问道:“霍将军,你不是该呆在大牢里吗?” 霍言祁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陛下找不到你,只好让我每日去牢中反省一个时辰,其余时间戴罪立功,寻找公主殿下。” “那看来你又要立上一功了。”晏恣撇了撇嘴,不甘心地道。 霍言祁一俯身,晏恣只觉得身上一轻,整个人腾空而起,落在霍言祁的前方。 雨丝迎面而来,越来越密,身后却温暖而宽厚。 晏恣浑身上下崩起的神经终于被这暖意磨得松懈了下来。 霍言祁并没有带她回宫,而是直接去了宁国公府。 晏恣好奇地打量着他住的院子,干净利落,房间里没有多余的摆设,只是在两边墙上挂了一幅策马图和一柄宝剑,的确是霍言祁的风格。 下人们抬进来了木桶和水,晏恣被雨淋得难受,这举动甚是贴心。 只是霍言祁一直杵在房间里盯着她,居然丝毫没有出去的意思。 就算木桶放在屏风后,他也不能这样不见外吧?晏恣有点恼了:“霍将军,虽然我穿着男装,可你不会忘记了,我是个女的吧?” 霍言祁顿时惊醒过来,耳根泛红,狼狈地朝后退去。 只是门刚一合上,他的声音在外面犹豫着响了起来:“小恣……你不会再逃走吧?” 晏恣冷哼了一声:“会!等会儿我洗完就溜走了,有本事你进来守着我。” 门外没动静了,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了几个窗棂上依次响起了哒哒声,她好奇地走过去推了一下,窗棂被钉住了。 她抚了抚额,也懒得和霍言祁计较,跳进了木桶,舒舒服服地泡在水里,几乎熏然欲睡。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有人敲起门来,声音雀跃:“小恣,是我,我哥说你在这里!” 好些日子没见,霍言岚想晏恣得很,她每日里就是做做女红,学点琴棋书画,再不济便去两个姐姐家做客,和她们聊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情,日子过得甚是无趣。 霍言岚带了一套她的裙衫过来,丁香色绣折枝堆花襦裙,两个人的身材也差不多,穿在晏恣身上看起来娇俏软糯,乌黑的头发披散着,衬着她白嫩细腻的肌肤,俨如出水的芙蓉,让人挪不开眼去。 “哎呀,就是头发还有点湿,不然我替你挽个漂亮的发髻。”霍言岚盯着瞧了好一会儿,十分满意,“包管让哥哥吓一大跳。” 晏恣思考了片刻:“要让他那张脸吓一大跳,还不如我在脸上抹一堆血。” 霍言岚掩嘴笑了起来,开始替自家哥哥打抱不平:“你别嫌弃我哥,他那是处变不惊,要知道,好多人喜欢我哥呢,明里暗里都来打听我哥的喜好。” 晏恣的心里突突一跳:“那怎么还没见你哥成亲?” 霍言岚眼里闪烁着算计的光芒:“那是因为我哥心里一直有人,他虽然不说,可我做了他那么多年的妹妹,一瞧就瞧出来了。” 莫名的,晏恣心里有点烦躁:“这么神神秘秘的,喜欢就去提亲呗,藏着掖着真不象男人。” 霍言岚愣了,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觉得我哥怎么样?” “很讨厌,特别讨厌。”晏恣恶狠狠地道,好像这样就能把心头的烦躁一扫而空。 霍言岚噤声了片刻,正想不死心地再说几句霍言祁的好话,门外霍言祁忍不住了,敲门叫道:“好了,快出来吃点东西。” 这个话题就此打住,霍言岚再不死心也不敢在霍言祁面前放肆,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和晏恣聊了个热火朝天,倒把霍言祁晾在了一边。 末了还是她的丫鬟来请,说是夫人找她有事,霍言岚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霍言祁准备的点心很合晏恣的胃口,尤其是一盘花生粘,花生又香又脆,外面包的糖又酥又甜,晏恣忍不住抓了一把,一颗颗地往嘴里丢。 吃到一半,晏恣忽然回过神来,朝着四周一看,只见一旁伺候的下人已经都退下去了,厅里只剩下了她和霍言祁两个。 她有些不自在了起来,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边的糖渍,迎向霍言祁的目光,霍言祁的目光温柔,眼中仿佛有满溢出来的宠溺。 晏恣觉得一定是自己眼花了,她揉了揉眼睛道:“我们什么时候去宫里?我想我爹娘了。” 霍言祁盯着她的眼睛:“你真的想好了?” “其实你那天的话我想了很久,”晏恣脱口而出,“你说的很对,成了公主,有得有失,福祸相依,我何必拘泥执着于还未出现的一切,而放弃了自己想要的。” 霍言祁长出了一口气,嘴角微微上扬:“你想通了就好。” 晏恣神气地挺了挺胸,豪气冲天地道:“没什么可怕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的神采飞扬,清透的双眸中有着别样的光芒,霍言祁看着看着,便失了神。 “小恣,”他缓缓地道,“放心,不论你做什么,都记得,我就在你的背后。” 宣华殿里静悄悄的,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出,就连荣公公走起路来都踮着脚尖。 谁都知道,陛下这阵子心情一直不好,就连户部报上来今年的税银征收情况都没让他的眉头舒展一下。 大殿下兴冲冲地来递了一篇折子,关于今年吏部的查考,燕伯弘看了几眼便直接摔了回去,评了四个字——空泛无效,令他重写。 二殿下晌午来请安的时候,没说两句,便被燕伯弘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说他只知玩乐,难堪大用,罚他闭门抄写国书。 朝堂上的大臣们原本便不敢懈怠,现今更是日日三省其身。 到了申时,有御前侍卫一连来了几趟,燕伯弘的脸色更是一趟比一趟阴沉,简直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殿门外传来了一阵嬉笑声,宫人们顿时暗中叫起苦来,这是哪个没眼色的,居然敢到这里来闹腾。 荣公公的眉头也皱了起来,正要遣人去训斥,殿门一下子开了,一个身影从高高的门槛上蹦了进来。 “荣公公,怎么几天没见,你脸上的褶子多了几道啊?”一个俏皮的声音笑道。 荣公公打了一个激灵:“哎呦我的小祖宗,你……你可算回来了!” “我爹呢?”晏恣四下张望着,“这么晚了还不歇息吗?你们怎么也不劝着点。” 荣公公抹了一把冷汗,谁敢在燕伯弘面前放肆?他理政时就连淑妃都不敢步入这宣华殿半步。 晏恣却浑然不知,人未到声先到:“爹,我回来了。” 她一头撞开房门,心里一阵激荡。 只是燕伯弘坐在龙案前,眉头紧锁,手里拿着一本奏折,连眼角都没抬上一抬。 晏恣吐了吐舌头,蹭到了燕伯弘身旁,讨好地道:“爹,别生气了,我错了。” “还回来做什么?外面自在逍遥,没爹娘管着你不是挺好?”燕伯弘的语气森然。 晏恣扁了扁嘴,语声绵软:“爹,我一路都想着你,走着走着便走不动了,脚好像自己有主意似的,自个儿回京城来了,不信你问霍言祁,不是他把我抓回来的,是我自己回来的。” 燕伯弘把奏折往桌上一丢,沉声道:“霍言祁,朕正想问问他呢,怎么,朕的女儿回来了,不回宫里来,先去了他家,这是什么道理?” 晏恣呆了呆,立刻抿着嘴唇乐了:这爹爹莫不是在吃醋不成? “爹,我……当时有点难看,”晏恣老老实实地道,“他可能怕你生气吧,先把我拾掇干净了再送回来。” 燕伯弘重重地哼了一声,终于抬起眼来打量起晏恣来。 “黑了一圈,人也瘦了。”他的眼里带着疼惜,“知道这里好了吧?” 晏恣摇了摇头,见燕伯弘又有生气的架势,连忙道:“这里好不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爹娘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燕伯弘长吁了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良久才道:“好,现在想通了,不走了?” 晏恣狡黠地一笑:“想通了,不过,爹,以后你别想赶我走就好。” “说什么孩子话,朕怎么会赶你走。”燕伯弘笑了笑,“朕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晏恣惊诧地问。 “你娘她答应留下来了。”燕伯弘的语声淡然,只是扬起的眉梢嘴角泄露了他的心情。 晏恣心中一抽,担忧地道:“你……不会是又拿什么威胁她了吧?” 燕伯弘眼中的尴尬一闪而过:“胡说八道,朕是这样的人吗?不过,她没答应留在宫中,朕替她安顿好了住所,以后她就留在京城,你们俩也可以时常见面。” 晏恣又惊又喜,燕伯弘居然肯为晏若昀退让到这程度,实在比预想的要好上太多。 “爹,你太有本事了,”她立刻拍马溜须,“娘的主意可大了,从来都不会听别人的劝……” 燕伯弘矜持地笑了笑,显然很是受用。“你知道就好,好了,礼部和宗亲那里都已经办妥,半个月后就是你的受封大典,你的母妃和两个皇兄都盼着见你呢。” 燕成璋?他会盼着见我? 燕恣在心里假笑了一声,这次他本欲抢功,最后却落了一身腥,只怕心里芥蒂愈发深了。 “现在你该改口了,该叫朕父皇了。”燕伯弘目光期盼地看着她。 父皇。 哪有爹来得朗朗上口。 晏恣撇了撇嘴。 不过,迎着燕伯弘期盼的目光,晏恣终于咧嘴笑了。 “听起来挺威风的。” 她张了张嘴,“父皇”两个字终于从她的口中蹦出。   ☆、第四十章 春意融融,到处都是草长莺飞。 燕恣的心情也好比这春光,心口就好像有嫩芽在冒尖,痒痒的。 大梁元和一十八年秋,流落在外十六载的皇家第三女被找回,赐名燕文苒并被册封为安阳公主,封岭南台武殷实之地,赐安阳公主府。 这受封大典,她眼巴巴的从早上站到中午,像个木偶人似的被摆弄了半天,要不是“受封了就可以搬出宫去”这个念头支撑着她,只怕她就要掀了头冠逃走了。 好不容易等受封典礼结束,一群子的皇亲国戚一个个认过来,她摆着笑脸叫着“皇叔”、“皇婶”、“皇兄”,嘴巴都快僵了。 就在那日,她看到了自己的亲生母亲洪婕妤,安静地站在那些嫔妃身旁,眉眼温柔,丝毫不起眼。 可能是因为分别了十六年的缘故,她总觉得洪婕妤十分陌生。 她也瞧见了后宫之主俞淑妃,和燕成璋有那么几分相似,一双凤目容颜艳丽,目光矜持傲然地落在她的脸上。 原本以为受封了之后便能搬入她的公主府,可没想到,燕伯弘不舍得她离开,一拖便又拖到了过年,一直等到正月过完,燕伯弘这才勉强放了人,原本在偏殿伺候的那些宫人们一并全部调拨到了公主府中。 入府后春寒料峭,燕恣天性怕冷,在安阳公主府新鲜了几天,这不天气便转暖了,那活络的心思也冒了出来。 青舟送来了几份拜帖和几张请柬,燕恣随手翻了翻两张城中的贵妇圈里聚会不少,时常有人借个名头办一些聚会,或是赏花烹茶,或是得了什么新鲜的宝贝邀人共赏,她并不感兴趣,便让青舟自行去处理。 洛安山庄也送了信来,自从燕恣的身份公开之后,曲宁简直就是扬眉吐气,在曲家大大地长了脸,曲父也不催促他去谋个小吏的前程了。 信里曲宁向燕恣汇报了山庄的几项营生,又说起了那些佃户的农活。 “我去年领着几个领头的去了南边一趟,买来了些好粮种,还请了一个农活的高手来,和几户佃户一起做了试验,现在田里已经绿油油的一片了,看着真是喜人,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瞧瞧,等着吧,只要老天爷帮忙,今年的稻子两熟没有问题,亩产翻番。” 看了这封信,燕恣的心更痒了,如果真的能成,那可不仅是她的佃户受益,这整一片的农户都有了参照,收成多了,日子不就好过了许多。 只可惜公主的身份摆在这里,她不能随意出城,要出城必须有燕伯弘的首肯或是礼部的批文。 燕恣叹了一口气,提笔写了一封回信,信里把曲宁好一顿夸奖,赞美他是这世上最好的副庄主,洛安山庄的未来就靠他了,末了提了一句,看老天爷吃饭总是靠自己吃饭来得可靠,他们的地都在洛安山下,离洛安江的支流也不远,可以蓄水挖渠,以防旱涝。顺便提了一句,乡下的日子太清苦啦,赶紧过来京城,现在小爷我是公主了,等我好好招待你们。 等到了约好的日子,燕恣一早便憋不住了,换了一身锦袍出门了,这一年来,她的个头又往上窜了一窜,原来的圆脸瘦了一些,脸型拉长了一些,五官也变得精致起来,一换上男装,已经没有了少年模样,俨然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 一路走在大街上,燕恣收获了不少女子爱慕的眼光,不免洋洋自得了起来,这心情一路保持到了晏宅。 晏宅离公主府和皇宫都不远,是晏若昀在京城中的栖身之所,守着这所宅院的是燕伯弘最信任的亲卫,乍看上去,也就是一座普通富户的宅院,暗中却守卫森严,晏若昀就好比从一个大牢笼入了一个小牢笼。 幸好她这些年原本就是足不出户,倒也不觉得难捱。 燕恣得了燕伯弘的首肯,一个月能来探望晏若昀两次。在宫中的时候,她就曾死皮赖脸地跟着燕伯弘来过,对这里驾轻就熟,拐了两个弯,便到了晏若昀平常呆着的书房。 在燕伯弘不遗余力的调养下,晏若昀身子比以前好了许多,脸颊也显得丰腴了起来,乍眼一看,居然和燕恣有了那么几分相像。 “娘,我来瞧你了。” 燕恣人未到,声先到,咋咋呼呼地进了房门。 晏若昀正靠在软榻上看书,瞟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怎么还穿成这副模样?不怕被人说吗?” 燕恣嘿嘿一笑道:“谁爱说便说,我可没那么多闲心去琢磨。” 出宫的时候,俞淑妃特意把宫里的人都叫在一起,对她谆谆教导,说是陛下对公主寄予厚望,她出宫之后需处处体现皇家风范,谨言慎行,并为她配了三个教习嬷嬷。 出了宫了,天高海阔,还由得了俞淑妃在背后操纵?她连霍言祁的千军万马都能逃脱,那三个教习嬷嬷在燕恣眼里那就是天边的一朵浮云,甩掉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吴婶见了燕恣,简直高兴得不得了,午膳的时候炖了一只小鸡仔,三个人从去年秋日的那场祸事以来,第一次清清静静地在一起吃了一顿饭。 末了,燕恣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吴婶,好奇地问:“婶婶,这是我那……母妃托我带给你的,你和她认识吗?” 吴婶愣了一下,看向晏若昀。 晏若昀随口接道:“以前在宫里的时候,你婶婶和洪婕妤曾经交好。” 洪婕妤以前的确是宫女,后来被醉酒的燕伯弘临幸,悄无声息地生了个儿子,等到快要难产的时候才去通报了燕伯弘,那时整个皇宫都震惊了,晏若昀便是趁着这个机会纵火逃走的。 燕恣了然地点了点头,又笑嘻嘻地道:“你们俩一个叫阿云,一个叫阿月,听起来好像两姐妹似的。你们那时候逃走,她是不是也是帮手?” “别胡说。”吴婶有些慌张,“被你父皇的人听到了就糟了。” 燕恣吐了吐舌头,蹑手蹑脚地跑到外面张望了片刻,又回来压低声音道:“娘,你在这里还好吗?不会再走了吧?” 晏若昀不置可否,轻描淡写地转开了话题:“你的名字呢?你父皇还不替你改吗?” “改了,叫燕文苒,”一提起这个燕恣便有些沮丧,“不过,父皇说了,入宗谱的名字一定得三个字的,平日里,我爱叫什么便叫什么。” 晏若昀怔了一下,微笑着道:“名字都是符号,小恣,只要你的心不被束缚便好。” 燕恣瞧着她,满心都是仰慕,这样好的母亲……为什么不是她的亲生母亲?为什么会不喜欢她的父亲?难道她……还在想着逃离吗? 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晏若昀不禁眉头微蹙,叮嘱道:“都是我的错,让你们母女分开了这么多年,你一定要好好孝顺你母妃,和你兄长好好相处,千万别任性,别去招惹……旁的人。” 燕恣点了点头,心里却略略有些发愁,她也想做个孝顺女儿,只是洪婕妤虽然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可两人总好像隔了一层,那感觉很奇怪。 用过了午膳又聊了一会儿,燕恣便有些呆不住了,满室的春光令人蠢蠢欲动。 从晏宅出来,燕恣便精神抖擞朝春香楼而去,她这次早有预谋,晏洛和青舟都没带出来,身旁只是跟了两个公主府的侍卫。 申时已过,春香楼看起来的确比上次来的时候热闹了许多,丝竹之声和欢声笑语隐隐传来。 迎客的龟公见燕恣一派贵公子的模样,眉开眼笑地把她往楼上雅室里迎了进去,吹嘘道:“这位公子,不是小人吹牛,幸好你是这个时辰来的,雅室还有一间,再晚来半个时辰,只怕房间都被定光了。” 生意居然这么好,燕恣也有些啧啧称奇,不免好奇往旁的雅室里瞟了两眼。 这不看还好,一看燕恣顿时血往上涌,打了个趔趄差点没一头栽倒。 窗户缝里,一个人的侧脸映入眼帘,简直化了灰都能认出来,不正是那个整日里板着脸冷冰冰的霍言祁吗? 好你个霍言祁,不练兵打仗跑到这里来逍遥了,简直不能忍。 燕恣紧走了几步到了雅室,越想越生气,一拍桌道:“隔壁那个女的是谁?我点她了。” 龟公看起来有点为难:“红绡已经被点了,小人帮公子再找一个,也是楼里的头牌。” “不行,我就要她,我……我出双倍的价钱。”燕恣一咬牙,决定今儿个和霍言祁扛上了。 龟公喜出望外,跑出去找老鸨商量去了。 过了片刻,门帘一挑,一名女子款款而来,只见她一身绿草百褶裙,身披翠色薄烟纱,眉目婉约精致,的确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她见了燕恣的模样,显然也愣了一下,旋即缓步走到燕恣跟前,欠身福了福,声音婉转动听:“红绡见过公子,多谢公子美意,今日红绡有客在身,不如为公子献唱一曲,改日再约如何?” 燕恣有些懊恼,忍不住往门口张望了一眼,曲宁怎么还没来,这里的美人该怎样调戏他们一定驾轻就熟。 她想了想,学着看过的那些戏文里的小白脸,色迷迷地去抬她的下巴:“小娘子,本公子今天就看上你了,唱一曲哪里够啊……” 红绡的脸色白了白,她在楼里算得上是头牌,卖艺不卖身,来的客人都是从风花雪月聊起,偶尔吃点小豆腐,从来没见过这么猴急的客人。 “公子,”她勉强笑了笑道,“奴家先弹曲子吧,不知道公子喜欢谁的诗词歌赋?” 红绡在春香楼以诗词歌赋和歌喉出名,在城中颇有才名,好些文人墨客都慕名而来,对诗赠诗,红绡便将名人的诗词稍加润色谱曲,很受欢迎。 燕恣很是好奇:“你都有些谁的诗词歌赋?说出来给我听听。” “明和庄主、万云鹏的都有,奴家昨日还有幸得了落墨山人的一首新词,刚刚谱了新曲。”红绡婉婉道来。 “落墨山人?这个名字挺好听的,是谁?”燕恣问道。 红绡看了她一眼,眼中颇为惊讶:“你不知道落墨居人?他便是被誉为当朝第一才子的卫予墨卫大人。” 燕恣又惊又喜:“居然是予墨的词?那可太好了,我就要听这一首。” 红绡应了一声,却没有动,燕恣纳闷地侧身一看,只见门口站了一个人,一股冷肃之气扑面而来,把这室内的融融春意都浇灭了几分。他的声音冰冷:“无病□□之作,有什么好听的。”   ☆、第四十一章 自从回宫后,燕恣被拖着准备册封大典,随即又忙着过年,和霍言祁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虽然已经不再怨恨霍言祁,可不知怎的,一想起他还是牙痒痒的,恨不得把他脸上那张冷漠的面具撕得粉碎。 出宫后第一次出来撒欢就碰上了这煞星,燕恣觉得自己下次一定要算好黄历再出门。 “粗俗之人自然不懂风花雪月,你不用理他,尽管弹,我很想听。”燕恣摆出了一副亲切的面容。 霍言祁大步走到她跟前,面色不善:“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燕恣冲着他假笑一声:“霍将军来做什么,我也来做什么,听听小曲摸摸小手,芙蓉帐暖,何等快活逍遥。” “我是有正事过来。”霍言祁眉头一皱道。 燕恣咬了咬牙,男人怎么都这副德行,风流就风流了,居然还冠冕堂皇地说是正事。 “对啊,这就是正事嘛,来,红绡,赶紧唱曲儿,霍将军,你坐这边,今儿我请客,你就别板着脸了。”燕恣笑得很开怀。 红绡看了一眼霍言祁,敛眉垂首,盘腿而坐,抚琴吟唱了起来。 小桃初落两三花,深浅如飞霞。 东君也解人意,次第到山家。 临水岸,一枝斜,照笼纱。 可怜何事,苦爱施朱,减尽容华。(*改编自李弥逊 诉衷情) 红绡的声音婉转动听,将一曲诉衷情唱得千回百转,俨如那词中美人在桃花间盼望情郎归来,衣带渐宽的痴情模样表现得淋漓尽致。 燕恣听得悠然神往,忽然转头问霍言祁:“予墨是不是有心上人了?怎么这首诗写得这么好?” 霍言祁的脸僵了僵,生硬地道:“我怎么知道。” 燕恣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就知道自己快活,也不多关心一下予墨。” 一曲罢了,余音犹存,燕恣正想鼓掌夸奖,却见红绡愤然站了起来,冲着她怒道:“这位公子,奴家虽不知道你是何来头,却听不得你对霍将军这样冷言冷语,奴家流落风尘,有幸得霍将军和恭王殿下施以援手,公子岂可将霍将军于你这样的纨绔子弟相提并论!” 燕恣身旁的两个侍卫立刻按刀挡在前面喝道:“放肆!” 霍言祁沉声道:“周梅,不得无礼!” 门帘一挑,又有人抱怨着进来了:“你们俩怎么出去了便不回来了,把我一个人丢在哪里算是什么意思?” 燕恣一瞧,来的居然也是熟人,正是那日在春香楼前被夫人揪打的那个,她的四皇叔恭王殿下燕季冲。 这位四皇叔燕恣倒是听到过许多传闻,据说他年轻的时候风流倜傥,后来遭了报应,娶了个王妃河东狮吼,善妒成性,至今没有生下一子半女,却不许他纳妾,而他自己也是玩物丧志,喜好机关奇巧,整日里和工部的一些匠人为伍。 燕季冲一见燕恣便愣了一下,那日燕恣的脸是涂抹过的,他自然认不出来,而那个新鲜出炉的公主居然会这么大胆出现在春香楼,他也是万万想不到的。 “这位是……”他迟疑着道。 燕恣咧嘴一笑:“四皇叔,我刚才好像看到四皇婶了。” 燕季冲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仓皇地往霍言祁身后躲去:“哪里?言祁帮我挡着点……” 燕恣倒在椅子上捧腹大笑,就连霍言祁的嘴角也露出了笑容。 被燕恣这一吓,燕季冲不敢留在这里,直接告辞回家去了。 房间里剩下了他们三人,红绡终于有些明白了燕恣的身份,再也不敢放肆,轻抚琴弦娓娓道来,她原本是官家子弟,原名周梅,父亲周礼曾是工部的一名侍郎,和燕季冲交好,周礼外放为官,在台武郡任太守,不知怎的放走了一名重要的钦犯,加上为政时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被弹劾后锒铛入狱,周府被抄,家属被充官役,周梅子便成了官妓到了春香楼。 官妓非大赦不能赎身,燕季冲倒也仗义,得知后也不避讳,四方奔走,帮她在春香楼打点,霍言祁在镇南军中时曾和周礼有几面之缘,对这个耿直呆板的太守颇有好感,燕季冲和他讲了此事后,便也顺道施以援手。 不过,燕恣冷眼旁观,发现红绡对霍言祁可不只是谢恩这么简单,瞧向霍言祁的目光尤其温柔,嘴角的笑容也分外甜美。 难道霍言祁的心上人就是这个?怪不得对俞含婧这样的美人都看不上眼,也不敢禀告父母娶她过门。 她的脑中想象了一下郎有情妹有意的场景,越想越生气,拿着茶壶喝了好几杯水。 霍言祁拦住了她倒茶的手,小声道:“别喝了,到时候会不舒服的。” “你去管你的周妹妹吧,就别操心我了。”燕恣冷冷地道。 霍言祁愣了一下,居然真的听话地和红绡说话去了,两个人凑在角落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燕恣气得头顶冒烟,眼巴巴地瞧向门口,要不是和曲宁约好了在这里,她真想掉头就走。 盼了半天,曲宁终于来了,曲大少一进门便直嚷嚷:“小恣,你可真是我的知音啊,我都一年没闻这个味道了,想死我了。” 燕恣乐了:“你要几个?今儿都算在我的账上。” 曲宁大大咧咧地道:“一个敲背一个捶腿一个倒酒一个唱小曲儿,那就勉强叫个四个吧。” 燕恣一摆手叫来了龟公,曲宁挠头建议道:“小恣,其实你来错地方了。” 燕恣好奇地问:“那我应该去哪里?” “出门往左……”曲宁话刚说到一半,霍言祁便大步走了过来,顺手抄起一块云片糕一掷,恰好堵住了曲宁的嘴。 “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他冷冷地道。 曲宁差点没被噎住,气急败坏地吐出云片糕来,冲到他面前:“霍言祁,你不要欺人太甚!” 霍言祁冷冷地看着他:“想打一架吗?” 真打起来曲宁怎么会是他的对手,燕恣跳了起来,挡在曲宁面前:“喂,你够了。” 霍言祁的目光森然落在曲宁身上,声音低沉:“曲宁,现今不同往日,小恣身上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要是想害她就尽管再口无遮拦。” “不用你管,”燕恣阴阳怪气地道,“你管好你的红绡姑娘就好。” 霍言祁眼神一黯,转身便走,红绡急急在后面跟了出去。 居然就这样走了,燕恣气得不打一处来,重重地哼了一声:“重色轻友!” 曲宁看她的眼神有点奇怪,好像面前是个很傻的傻瓜。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燕恣奇怪地问,“我替你在出气好不好。” 曲宁嘟囔着道:“我得去找我表哥要辛苦费。” “你找景铄干什么?”燕恣更奇怪了。 “我……我冒着生命危险替他挡桃花啊!”曲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看来这桃花是要挡不住了,表哥真是……一点都不象我下手那么快准很。” 真是神神叨叨的,燕恣懒得理他了,刚好几个姑娘也一溜儿地进来了,两个人嘻嘻哈哈地,一边聊着山庄里的事情,一边享受着美人们的按摩,十分惬意。 从春香楼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酉时了,临走前,燕恣特意往隔壁雅室里瞟了两眼,只可惜门关得紧紧的,只有唱曲儿的声音传出来,瞧不见霍言祁是不是还在里面。 曲宁要去曲府拜见祖母祖父,两个人便在路口分道扬镳。 许是在春香楼里闷了大半个下午的缘故,燕恣觉得有些心跳气促,她一路缓缓而行,脑子里一团乱麻。 一想到霍言祁有可能还在那个红绡那里,两个人卿卿我我,她的心里一阵阵地发闷。 她这是得了什么病了吗? 可为什么曲宁和那些姑娘们打情骂俏她一点儿也不难受呢? 难道这病只会在霍言祁身上发作? …… 走了不知道多久,公主府就在眼前了,燕恣在门前站住了,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往后看了看。 夜色深沉,远远的,还能看到若隐若现的红灯笼。 燕恣心里一阵发酸,咬了咬牙,刚想回府,一旁骤然窜出一个人影来,她本能想躲,肩膀却被人牢牢的用手抓住,整个人一倾斜,连着倒退了好几步,被人一把按在了墙壁上。 旁边两个侍卫低喝一声窜了上去,那个黑影开口了:“是我。” 侍卫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唱的是哪一出。 燕恣的头晕晕的,身上也有点发热,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你要干什么?” “你们退后,我和公主说两句话。”霍言祁沉声道。 燕恣扯了扯自己的衣领,懒洋洋地道:“霍将军,你这是打算以下犯上吗?” “小恣,你就非得这样气我吗?”霍言祁凝视着她,语声轻颤,“你明知道我……我一直在门外等你,可你只顾着和他在一起……” 燕恣的气息有点紊乱,困惑地看着他,眼神迷离,魅惑又天真,看得霍言祁不由得小腹一紧。 “我……我也很生气……你和那个女人……这么亲密好生气……”她喃喃地道,又扯了扯领口。 霍言祁这才感觉到了几分不对,手下肌肤的热度透过衣衫传了出来,吐息中带着几分甜腻。 他又气又恼,将燕恣横抱了起来:“你在那里吃了什么?” 燕恣惊呼一声,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抓住了他的衣领:“大胆,霍言祁你松手!” “你还走得动吗?”霍言祁看着她嫣红的唇,气愤得很想在上面咬上一口。 燕恣的确手脚发软,霍言祁的怀抱宽厚而温暖,她的神经渐渐松懈了下来,忍不住往里又靠了靠。 “我……喝了两壶茶,还有好多点心和菜,曲宁还叫了一份乌鸡白凤汤,给我补了补,”她迷迷糊糊地道,“好热……对了……我还偷偷喝了两口酒……别……别告诉霍小哥……” 霍言祁哭笑不得,这种风月场所中的熏香、酒水中都会捎带些催情的成分助兴,人家都是浅尝遏止,哪有她这样胡天海地地乱吃的,曲宁这家伙,还每日里吹牛自己是风月老手,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 他抱着燕恣进了公主府,引得青舟和晏洛一阵惊呼,忙不迭地去准备换洗的衣服和木桶。 霍言祁将她放在床上,燕恣被热意蒸腾得难受,领口扯得半开了,口里喃喃地叫道:“水……水……” 霍言祁取来了一杯冷水,扶着她一点点地喂了几口。燕恣这才觉得胸口的那股热意轻了许多,躺在床上冲着他笑了笑。 霍言祁知道自己该走了,却仍然舍不得离开,半跪在床前看着她。 自从那日重见之后,燕恣虽然不再对他恶言相向,可言语间依然疏离,这样真心的笑容已经多久没有瞧见了? “小恣……”他低低地叫了一声,“我……喜欢你。” 燕恣舔了舔嘴唇,困惑地问:“喜欢……是什么?就好像喜欢糯米鸡一样吗?” 霍言祁的胸口一热,俯□来,在她的红唇上轻啄了一下,刹那间,仿如被电击了一般,那绵软香甜的触感直透心尖。   ☆、第四十二章 燕恣呆了呆,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又抬手捏了捏霍言祁的唇,张嘴砸吧了几下,嘟着嘴道:“你骗我,没有糯米鸡。” 霍言祁狼狈地揪住了她的手,恨恨地在上面咬了一口。 燕恣瑟缩了一下,眸子里水汪汪的一片:“你欺负我……我告诉父皇去……” “我是谁?”霍言祁沉声问道。 “你……”燕恣傻傻地笑了笑,“你是霍小哥啊……要不然……谁会像你这样凶巴巴的……” 霍言祁简直拿她没法子,真想重重地吻上这张一翕一合的红唇,让它好好感受一下,他到底是凶巴巴的,还是热情如火。 门外响起了脚步身,伺候的青舟和晏洛进来了。 霍言祁无奈地站了起来,叮嘱了几句,那种催情的药物并不伤身,睡过一觉便没事了,倒是他自己,原本就是血气方刚,这样被燕恣一撩拨,只怕这一个晚上有点不太好过。 燕恣有点困惑,春天到了,是不是就会做春梦。 她梦见有人抱着她,说着绵绵的情话,还梦见有人在亲她,亲得她喘不过气来……光梦见这些也就算了,只是梦中的那个人怎么忽然长了一张霍言祁的冰山脸,害得她一下子就从春梦中惊醒过来。 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子,燕恣这才打起精神把霍言祁抛到脑后,难得这些天曲宁呆在京城,景铄也没去外地,三个人约好了好好在京城玩玩。 至于卫予墨和霍言祁,那两人是国之栋梁,有忙不完的国事,她就不去自讨没趣了。 三个人喝茶看戏逛市集,把京城里里外外都逛了个遍,足足过了两天逍遥的日子,也看到了好些个底层人家的日常百态。 就算是太平盛世,也有好些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流离失所。 有些富户倒也做些善事,比如景铄家里的景福商会,三不五时地施粥或者弄点计件的杂活让他们干干,只是杯水车薪,更只能解一时之渴。 燕恣瞧着瞧着便突发异想,曲宁在谋划如何扩大山庄,正应该多配备点人手,不如在山庄旁办个学院,教些农林渔耕的技巧,有天赋有上进心的也可读书习武,等学有所成便可择优入山庄帮忙,这样岂不是互利互惠? 曲宁听了大觉有理,现在银子有了,倒是的确应该招揽些人才了,这样山庄便能不断壮大。两个人琢磨了一会儿,又有景铄在一旁出主意,不一会儿就把大概的思路定了下来。 “让他们好好学,学的好,文有状元郎来点拨,武有大将军来教导,最好的都是我安阳公主的亲信,以后我们山庄里便都是人才。”燕恣洋洋得意地道。 “怎么,不和霍言祁吵架了?”曲宁嘲笑道。 “你懂什么,”燕恣瞪了他一眼,“不用白不用,懂吗?” “我也可以来掺一脚,帮你派几个账房先生来教教算账。”景铄看他们说的热闹,也来出主意。 “对!还有你们景福楼的大厨,可以来教几招炒菜的秘诀。”燕恣一拍桌子兴奋地道。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这事情做好了,倒是真的是件大好事。”景铄赞道。 曲宁朝他使了个眼色:“表哥你就直说了吧,小恣这么聪明,你是不是喜欢死她了?” 景铄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几乎不敢去看燕恣的眼睛,呐呐地道:“小宁你别……胡说……” 燕恣浑然不觉他的情意,只是乐呵呵地道:“我和景铄谁跟谁啊,他敢不喜欢我我揍他!” 景铄的神色一黯,抬起眼来,不知道该是失望还是高兴。 曲宁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悻然道:“表哥,可别怪我没提醒你,桃花这东西,下手要快准狠,你看着赏着不摘,眨眼就被别人摘走了。还有啊小恣,不是我自卖自夸,我表哥可真是天下第一好男人……” 景铄抬手往他嘴里塞了个馒头:“吃你的吧,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曲宁咳嗽了起来,天,他可真够冤枉的,连着两次被封嘴了,这是招谁惹谁了! 公主府的日子倒还算得上自在,除了俞淑妃派来的那三个教习嬷嬷一直喋喋不休之外,府里的其他人都是荣公公亲自□□过得,很是得力,而那些个侍卫则是霍言祁亲自选拔,更是忠心。 到了后来,那几个嬷嬷也疲乏了,不知道怎么去和和俞淑妃汇报的,在公主府中总算歇了嘴。 逍遥了一阵子之后,这日燕恣特意挑了个未时,兴冲冲地进宫去了。 燕伯弘午膳过后小憩片刻,通常会在未时处理一些繁杂的政务,也会召见一些大臣。 她一路蹦蹦跳跳地到了宣华殿前,刚好看到燕成璋从里面出来。 燕成璋笑着道:“皇妹今儿怎么有空到宣华殿里来?” 燕恣立刻收住了脚步,恭谨地朝着他行礼道:“皇兄,我来探望父皇。” “上次送来的那些东西还喜欢吗?别客气,想要什么尽管向我开口,我可是盼了这么多年才盼来一个妹妹呢。”燕成璋笑着道。 册封大典后,燕恣收到了好些礼物,除了燕伯弘的,这位皇兄送来的贡缎、珍宝最为丰厚,看起来的确对她喜爱非常。 “多谢皇兄,我很喜欢。”燕恣眨眨眼道,“那些料子和首饰都好漂亮,我让人裁了好些衣服呢,怕穿坏了藏着呢。” 燕成璋哈哈大笑了起来:“傻丫头,怎么会穿坏了呢,我这里有的是。” “那我就先谢谢皇兄了。”燕恣乖巧地道。 燕成璋看起来很满意,旋即看着她叹了一口气道:“皇妹怎么在我这里如此拘谨,难道还在为上回的事情生气吗?” “上回……什么事情?”燕恣的面上一片茫然。 “就是皇兄一时情急,把你家给抄了,”燕成璋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带着几分探究。 燕恣一派娇憨地看着他,急急地分辨道:“怎么会呢?要不是皇兄找到了我们,只怕我还是流落在外的一个民女,怎么会有这样舒适的皇家生活?说起来,我还要好好谢谢皇兄呢,不过,我一直怕我没什么规矩,不敢来打扰皇兄。” 燕成璋满脸疼惜:“怎么会呢,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有皇兄替你撑腰。” 燕恣又恭维了几句,燕成璋这才满意地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燕恣做了个鬼脸,跑入了宣华殿。 她是宣华殿的常客了,侍卫和宫人们见了她也没有阻拦,荣公公正守在御书房的门外,一见她便抬手示意,她立刻放轻了脚步。 从房门外看去,里面站着好几个王公大臣,显然正在商讨正事。 荣公公压低声音道:“公主殿下今日怎么这么晚才来?陛下早上都张望了好几回。” 燕恣吐了吐舌头:“我怕父皇日日看见我心烦。” 荣公公笑了:“只怕陛下看不到公主才会心烦呢。” 两个人正说着,里面燕伯弘咳嗽了两声道:“是小恣吗?进来。” 燕恣应了一声,快步朝里走去,乖巧地站到了燕伯弘的身后,打量起房间里的人来。 站在上首的是三位年长的大臣,一个眉眼和霍言祁有几分相似,想必就是宁国公霍安庆,而另一个个子稍矮,眉目沉肃,看这年纪应该是中书令傅泽行傅大人,最左边的一位她曾见过一面,是俞淑妃的父亲安国公。除了这三位,后面还有几名大臣,最末尾站着卫予墨。 燕恣心里高兴,侧过脸来冲着卫予墨眨了眨眼,她挑在这个时候来,正是在想着能不能顺路碰上他。 卫予墨的眼中一亮,情不自禁地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骤然垂首避开了她的视线。 燕伯弘轻咳了一声道:“难得你们都在这里,朕让成璋回避,就是想听听你们的看法,安国公上奏说成璋和允彧的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该分封了,你们觉得如何?” 燕恣心里咯噔了一下,坏了,她怎么赶在这个时候进来?还能溜走不…… 早在她受封公主的消息一传出,青舟便在她耳边唠叨了,说陛下对她荣宠无双,居然在两个皇子还没封王前便受封。 怪不得,今日除了平国公省亲未到,整个大梁里面最德高望重的三位国公到了两个,撇开卫予墨不说,朝中位高权重的大臣也来了好几位。 在座大梁的栋梁之才都一溜儿地发表了意见,没什么新鲜的,差不多都是附和安国公的意见,两位殿下已经成年,尤其是燕成璋,这些年来辅助燕伯弘,在民生和吏治中颇有建树,理应封王。 燕恣心不在焉地听着,燕成璋的事情,她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她早就想好了,万一哪一日燕成璋要坐上这把龙椅,她就提前请旨去自己的封地,和京城隔了千山万水,燕成璋总不至于来折腾她吧?再不济,她就金蝉脱壳,远走高飞,到了那时候,总没有这么多人让她在心里惦记了。 四周忽然安静了下来,燕恣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屋里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怎么,人来看朕了,魂没跟着来吗?”燕伯弘略带责怪地看着她,“朕在问你,你在宫中也有些时日了,对两个皇兄有何看法?”   ☆、第四十三章 真是越担心什么越来什么,燕恣眼睛一眨,四两拨千斤,把自己撇了个一干二净:“我和两位皇兄相处时日不多,但他们看起来都很好很厉害,比我强多了。” 燕伯弘看着她,眼神深邃,仿佛洞穿了她心中所想。 燕恣心中愧疚,难道真的是环境逼人吗?她居然也学会了左右逢源,明哲保身。 燕伯弘重新看向了朝臣,示意站在最末尾的卫予墨,让他也发表意见。 卫予墨恭谨地道:“大殿下宽仁聪慧,相比二殿下起来成熟稳重,的确有陛下的风范,只不过……” 他顿了顿,前面的几名大臣都朝着他看了过来。 “只不过大殿下有些事情上稍过急躁了些,想必年岁日长,必能更有建树。至于分封事宜,陛下想必早有腹稿,臣就不多置喙了。”卫予墨不疾不徐地道。 燕伯弘的眼中不易察觉地露出了一丝赞赏,点头道:“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朕对成璋太苛刻了?今年都二十有三了,连个封号都还没有。” 安国公连忙否认:“臣万万没有此意,陛下对大殿下寄予厚望,多加磨砺的确是应该的。” 燕伯弘叹了一口气道:“成璋自幼聪慧,处事果断,但心绪上的确如予墨所言,贪功急进,不够沉稳,识人上也容易一叶障目,以偏概全。朕对他的期望甚高,俞卿你是他的外祖,还需多加提点督促。” 安国公立刻应声点头。 “至于允彧,他的年岁尚轻,行为跳脱,还需些时日打磨,小恣。”燕伯弘又点了燕恣的名字。 燕恣正听得津津有味,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楞了一下:“你和他是双生兄妹,应当心有灵犀,叫他要认真习武从文,早日到朝中来减轻朕和你大皇兄的负担。” 这怎么心有灵犀啊? 燕恣真想揪着燕伯弘问一问。 “着礼部行封王一事吧,”燕伯弘淡淡地道,“你们都退下吧。” 眼看着卫予墨走出了屋子,还没等燕伯弘出声呢,燕恣便哧溜一下出了门,留下一句便没了影:“父皇你先批奏折,我找予墨有点事情,去去就来。” 卫予墨走得很慢,燕恣没几步便追上了,拽着他在一棵老槐树下,一五一十地和他说起了自己和曲宁的计划。 “你可欠我一回,没当成我的夫子,让你免费辛苦个一两天总成吧?”燕恣期盼地看着她。 卫予墨听得十分高兴:“你的想法真是太妙了,如果能成,对那些流民不亚于再生父母。我能为之尽绵薄之力,不胜荣幸。” “你也觉得这个主意好?”燕恣努力抿紧嘴唇,让自己显得不是那么得意,“我还有个主意,你听听怎么样。” 燕恣把洛安山庄中的佃户正在试验种双季稻、忙农活、开渠蓄水的事情一一道来:“曲宁请了两个农活的高手,我琢磨着,光口耳相传太可惜了,你们读书人有没有法子,派个人一起去跟着记录一下,到时候编撰成册,岂不是一件大好事?” 卫予墨呆了呆,眼中忽然跳动起摄人的光芒来。 彼时士农工商,农户的地位很是微妙,历朝历代,但凡明君,都以农为本,注重民生,农业发展好了,社稷便稳定富足。燕恣此举,便意在把各地农事的妙招都收集起来,可以让农户们扬长避短、对症下药。 “不光是你们洛安山庄的,还可以广传天下,让大梁各地的农活高手都把自己的经验上报收集,然后验证,最后作为一本全大梁农林渔耕的百科全书。”卫予墨喃喃地道。 “对,予墨你的主意更妙。”燕恣不得不佩服了起来,卫予墨的主意,覆盖面更广更大。 “小恣,”卫予墨忘形地叫了起来,“我得好好琢磨一下,去和工部、翰林院商议后给陛下上个折子,这事做好了能惠泽万民、流芳百世啊!你的点子真是太妙了。” 燕恣不好意思了起来:“喂,真的假的,再夸下去我要飘起来了。” “小恣……不……公主殿下……臣没有半句虚言。”卫予墨清醒了过来,恭谨地道。 燕恣一听就恼了:“现在没人你还和我这么生分?我问你,你打算这辈子都叫我公主殿下了不成?有空去春香楼和人卿卿我我居然也不来瞧我一眼,予墨你这样重色轻友可不行。” 卫予墨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急急地辩解:“什么春香楼……小恣你别冤枉我。” 燕恣逗弄之心顿起:“人家都唱了你的曲子啦,什么小桃初落二三花,缠绵悱恻得很。” 卫予墨的脸更红了,目光炽烈地落在她的身上:“那是她们买了我的诗稿拿去谱的,我和春香楼半点关系都没有,小恣你信我。” “开玩笑的啦,”燕恣愉快地道,“我当然知道予墨你洁身自好,不过你写得真好,我很喜欢听。” 卫予墨的心突突一跳,定定地看着她,这一瞬间,他喉中干涩,呼吸紧张:“小恣……那首词……是我写给……” 身后传来重重的咳嗽声,两人回头一看,霍言祁正站在不远处,脸色阴沉地看着他们。 燕恣刚想傲气地瞪他一眼,那日做的春梦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她的脸上顿时起了一抹绯红,生硬地别开了脸去。 霍言祁的脸色更难看了,眼前两个人,一个隽秀,一个俏丽,一个是才子,一个是公主,一个情意款款,一个满面羞涩,怎么看都好像郎有情妹有意。 他忍耐了半天才控制住想要把燕恣拖回家的冲动,沉声道:“陛下在叫你了。” 燕恣一看,果然,荣公公正在殿门口冲着她笑呢。 燕恣急忙压低声音对卫予墨道:“予墨,我先走了,哪日有空了你到我府上来,我们再细聊。” 屋里,燕伯弘正在看着奏折,一见她回来,佯作不快地道:“怎么追着予墨就跑出去了,说什么呢?把朕都丢下不要了。” “不告诉你,你猜猜看。”燕恣一脸的俏皮,走到他桌旁,顺手替他换了一杯热茶。 “朕知道,朕的女儿仰慕大梁的第一才子,向他请教学问去了是不是?”燕伯弘取笑道。 燕恣可不打算把自己的计划透露给燕伯弘,插科打诨道:“是啊,予墨才华横溢,只怕不止是女儿,全京城的女子都仰慕得紧吧。” “非也非也,”燕伯弘笑着道,“予墨只能夺走一半,另一半的目光可都在言祁身上呢。” 燕恣酸溜溜地道:“是啊,霍小将军横刀立马,谁人不喜?” 燕伯弘仔细地打量起她来:“小恣,你怎么一提到言祁便和平日里有些不太一样?难道还在生他的气不成?这都不像你了。” 仿佛一道雷电在耳边炸响,燕恣呆若木鸡。 往事一桩桩在脑中浮现。 从一开始的全心信任,到后来的无故苛求,霍言祁在她的心中和另外几个好友相比,完全就是个不一样的存在。 为什么?难道就是因为霍言祁把她的手珠交换了一颗,就真的成了一个不一样的存在了?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霍言祁进来了。 他此来是为了燕伯弘曾交托他的任务,他在西北边境安插了人手,一直监视着轶勒的动向。 最近轶勒有些异动,除了边境的将领频频调动之外,还有探子来报,前些日子轶勒的大汗在那幕大会上被一个图谋不轨的部落俟斤行刺,幸得神秘人相救。 “目前尚不能判断那神秘人的身份,只是由种种迹象判断,原本轶勒大王子一家独大,坐拥轶勒三大部落的支持,现在看起来轶勒内部好像有了利益冲突,这对我们大梁来说大有裨益。”霍言祁道。 燕恣的心里一跳,猛然想起了辛子洛。 这都快过去一年了,辛子洛还是音讯皆无,不知道霍言祁有没有打听过辛子洛的下落。 房间里君臣二人谈论起军事来,一来一往好不热烈,霍言祁甚至在桌上画起了图纸,以笔砚镇纸作物,和燕伯弘演练起边境两座城池的攻略来。 末了燕伯弘哈哈大笑了起来,拍了拍霍言祁的肩膀道:“好啊,你小子有朕当年的风范,成璋就是少了你这种气魄和胸襟……肥水不流外人田,朕可真想把你变成自家人啊。” 霍言祁的心如擂鼓,情不自禁地朝着燕恣看去。 “只可惜小恣看起来和你不太合得来,”燕伯弘遗憾地道,“倒是和予墨有说不完的话。” 霍言祁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燕恣怔怔地看着他,恍然惊醒,急急地辩解道:“父皇……其实我……” “我知道,予墨很不错,朕很看重他,小恣你的眼光不错,言祁,你觉得呢?”燕伯弘微笑着问。 霍言祁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燕恣脸上,半晌才颤声道:“挺……好。” 燕恣这才明白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口气憋在胸口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言祁你也要抓紧了,你父亲都在朕面前提了好几次了,含婧很不错,对你也一往情深,你就别拖拖拉拉的了,不如朕就替你作主……”燕伯弘显然是身负重托,想来个拉郎配。 “不,陛下!”霍言祁迅速地道,声音有些嘶哑,“臣……轶勒不退,臣无意成家立业,望陛下成全。” 燕伯弘愕然:“莫不是你另有心上人?说出来朕替你作主就是。” 霍言祁跪倒在地:“是,臣有心上人,非常非常喜欢,这辈子非她莫娶,只是臣不愿她有一丝一毫的勉强,所以不愿说出她的名字,还请陛下见谅,臣……心绪不宁,只怕冲撞了陛下和……公主,臣请告退……” 说罢,他冲着燕伯弘磕了一个头,狼狈地后退出了屋子。 燕伯弘目送着他的背影,良久,才意味深长地冲着燕恣笑了笑:“看起来,言祁用情颇深啊。”   ☆、第四十四章 公主府的下人头一次发现,他们的安阳公主转了性了。 以前动不动就往外跑,可现在却动不动就出起神来,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叹息,活脱脱好像一个犯了相思病的怀春少女。 的确,这是燕恣平生第一次有了女儿家的小心思,这心思好像一团乱麻,找不出个由头来。 什么是喜欢? 她喜欢上霍言祁了吗? 如果她喜欢上了霍言祁,她到底为什么会喜欢他?能换个人喜欢吗?霍言祁又凶又闷还总是让她不高兴。 最最关键的是,霍言祁口中的心上人到底是谁?真的会是那个红绡吗?那岂不是她的喜欢还没发芽便被一下子按死在泥土里不见了天日。 茶饭不思了好几日,燕恣一下子便想开了,人多好出主意,不如把那几个好友请在一起,加上曲宁这个花花大少这么有经验,一定可以帮着参谋参谋。 京城的景福楼占了城里最好的位置,一眼望去,繁华尽收眼底。 燕恣包了一个最大的包厢,宴请的时间定在午时,她自己则早早便领了人到了景福楼。 景福楼里有专门的戏台,定时便会请名角前来唱戏,一楼宽敞的大堂四周还有一些民间的艺人在展示自己的手艺,捏面人、吹糖人什么的,甚是热闹。 燕恣兴致勃勃地瞧了一会儿,便看到窗外卫予墨急匆匆地从远处走来,好像身后有人在追似的。 燕恣正要到外面招呼,却看见有个小个子追上了卫予墨,一边走一边不知道在争吵什么。 她揉了揉眼睛,大吃一惊,那小个子不正是霍言岚吗?她什么时候和卫予墨扯上了关系? 难得看到卫予墨向来光风霁月的身姿如此狼狈,这种热闹燕恣向来不会错过,她眼珠一转,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 包厢很大,靠窗的边角上摆着两个大衣柜,燕恣打开其中一个钻了进去。 脚步声传来,有人进包厢了。 “霍小姐,我都说了好几遍了,这是我和好友的聚会,你跟过来不方便。”卫予墨简直对身旁这块牛皮糖没法子了。 “叫我霍公子,”霍言岚看起来贼眉鼠眼的,她头一次做这种有违女戒之事,显然不够坦然,一直在四下提防着有没有熟人,“我说的话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你的娘子包在我身上,你就别和我抢人了。” 卫予墨无奈地道:“我喜欢谁关你什么事?有本事让你哥来。” “我是照顾体贴你,怕你竹篮打水一场空,”霍言岚和燕恣相处久了,居然也开始满嘴胡吹,“公主她不会喜欢你的,你还是趁早移情别恋了吧。” 卫予墨的脸色一白:“是霍言祁让你来和我这么说的吗?” “对!”霍言岚继续吹嘘,“我哥和公主两情相悦,只差捅破一层窗户纸了。只是这两天他们有了一些误会罢了。你就不要心怀叵测,” 燕恣在柜子里听得差点没晕过去,她什么时候和霍言祁两情相悦了?她要不要跳出去纠正一下呢? “一派胡言,和公主两情相悦的在这里好不好!”门被推开了,曲宁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一拉身旁的景铄,愤然道。 景铄乐了,捶了曲宁一拳:“好了,你别开玩笑了。” “我有什么地方说错了?表哥你和公主青梅竹马,公主她足足惦记了你十多年……不对,是几年来着?”曲宁掰了掰手指头,“五六年,她心里一定有你。” “满嘴胡言!”霍言岚见半路里又杀出一匹马来,急得不得了,“你们都不懂女儿家的心思,嘴上越是说讨厌,心里就越是喜欢,公主喜欢的当然是我哥,俗话说得好,打是亲骂是爱,公主对我哥又打又骂,一定是爱得不行了,你们毁人姻缘,那是要被……拔舌的!” 她滔滔不绝地分析着燕恣的心理,末了说不出狠话来,只好随口胡诌了一句。 卫予墨的脸有些发白,半晌才道:“你在这里巧舌如簧又有什么用?霍言祁人呢?他连亲口对公主说喜欢都不敢,还配喜欢公主吗?” 霍言岚急了:“谁说他不敢?” “我们和公主因蹴鞠结缘,相交日久,感情莫逆,”卫予墨坦然道,“今日此来赴宴,我原本便是要让公主明白我的一片仰慕之心,至于公主喜欢谁,丝毫不会影响我的心意,不过霍小姐若是要以国公府之威,迫使我们偃旗息鼓,只怕是万万不能的,我卫予墨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却也不是胆小之人。” “霍公子!”霍言岚气急败坏地纠正。 景铄也笑了:“是,予墨说的对,藏着掖着不算好汉,公主的风采令人折服,我也喜欢她,至于公主喜不喜欢我,丝毫不影响我的心意。” “要说喜欢,也算我一个,”曲宁唯恐天下不乱,“霍小姐公子,你有本事把我们仨打趴下,那我们就把小恣让给你……” 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响起,门被推开了,霍言祁出现在他们面前。 曲宁一缩脖子,轻轻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这个乌鸦嘴……霍言祁打败他们三个简直毫无悬念。 只是今日的霍言祁看起来有些憔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哥!”霍言岚惊呼了一声,掩住了嘴,“你怎么来了? 霍言祁的眉头微皱,拍了拍小妹的头:“好了,我的事,你瞎凑什么热闹,赶紧回去。” 说着,他环顾四周,语声略带怆然:“她……请了你们?” “是啊,”曲宁见他这幅模样,立刻胆肥了起来,“她很讨厌你呢,吃饭都不叫你了,你还是赶紧走吧,别让她不开心。” 霍言祁的脸色一变,目光森然地扫过曲宁的脸庞,曲宁一缩脖,又躲到景铄身后了。 他大步上前,拿起桌上备好的一壶酒,对着壶嘴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 霍言岚很害怕,揪着他的衣袖一叠声道:“哥……哥我们回家吧,你别喝了!” 一壶酒瞬间便见了底,他一抬手,那酒壶被他狠狠地掼在衣柜前,发出哐啷一声巨响,燕恣在里面重重地抖了抖。 霍言祁的目光从在场的众人面前一一扫过,语声傲然:“我喜欢小恣,这辈子非她不可,她现在不喜欢我没关系,就算我花上一辈子的时间,我也会让她喜欢上我的。” 他的话抑扬顿挫,掷地有声,一时之间,这偌大的屋子里鸦雀无声。 “咔哒”一声,墙角的衣柜门开了一条小缝。 燕恣想去拉已经来不及了。 她从玉皇大帝一直求到土地阎王,求那门立刻停住别让人看到她躲在里面。 只是神仙老儿都等着看她的好戏,那柜门的“吱呀”声慢悠悠地扬起一道悠扬的旋律,一股冷风窜了进来。 她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闭上眼睛,直挺挺地从柜子里倒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 全屋子的人都惊呆了。 她哎呀一声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装出一脸刚睡醒的模样,茫然道:“你们……都来啦……我……刚才困了,在柜子里睡觉……刚睡醒……你们在聊什么?” 霍言岚不忍直视,上前把她扶了起来嘟囔着道:“公主殿下……你好……傻。” 燕恣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站了起来,赔笑着道:“我有些头疼,想必是躲在里面睡觉受寒了,出门没看黄历……你们先吃……我出去透透气等会儿再回来……” 她走了几步,门口那几个人去堵着,没有半点让路的意思,目光炽烈地落在她身上。 燕恣叫苦不迭,这让她如何是好?当着这三个人的面说出个子午寅丑来吗?她不愿意失去这些好友,更不愿眼见他们黯然神伤,等她回去想个万全的法子来再说! 曲宁幸灾乐祸地道:“公主殿下,山庄里的桃花开得正艳,我屈指一算,真是名副其实啊。” 燕恣瞪了他一眼,挤出一丝笑容朝后退去:“曲宁你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啊,你是不是副庄主当得太快活了,想换个地方当个衙门的小吏玩玩啊?” 眼看着退到了墙边,她朝着他们身后一指,惊诧地道:“咦,你们看谁来了?” 大伙儿都下意识地应声朝后看去,只有霍言祁一动不动,目光紧盯着她。 燕恣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她双手在窗台上一按,身子跃起,直接从窗户里跳了出去,手上一勾,身子一晃,抱上了那根圆柱,三下两下,便到了底楼。 她抹了一把冷汗,一抬眼便看到了雪骓——这家伙居然从景福楼的马厩里跑出来了,和霍言祁的黑马在大门口耳鬓厮磨,一脸的亲密。 燕恣气急败坏地过去拉住了它的缰绳,教训道:“小白菜,小黑炭一看就是个从外黑到里的,心黑着的,这么容易被它骗了,小心以后都被它欺负。” 雪骓朝着她打了个响鼻,一脸的不屑。 燕恣翻身上马,雪骓冲着黑马恋恋不舍地甩了甩尾巴。 还没等燕恣催雪骓呢,一个黑影从楼上几个兔起鹘洛,从天而降,没等她反应过来,背后一沉,便多了一个人。 浓郁的男性气息顿时将她整个人都环绕。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还没等她挣扎,雪骓动了。 正值午后,大街上行人很少,身后人的马技一流,轻挪纵腾之间,雪骓撒欢跑了起来。 “霍言祁,你……你赶紧给我下去!”晏恣恼羞成怒。 霍言祁一言不发,带着她一路出了城门,策马扬鞭疾驰了起来。 满目的葱翠夹杂着一簇簇的姹紫嫣红,春光烂漫。 已经有半年的光景,晏恣没有出过这京城了。 她呼吸着这香甜清新的气息,快活极了,再也没心思去追究霍言祁这大胆的行径。 “小恣……不要害怕……更不要有负担……”霍言祁在她身后低喃着,“我会一直等你……等你回头看到我。”   ☆、第四十五章 在山水间撒欢了一个下午,燕恣这才恋恋不舍地回城,霍言祁虽然沉默寡言,却一直陪在身旁,燕恣偶然回头,都能瞧见他的目光温柔地落在身上。 有个南衙禁军的将军陪在身边实在太好,守城的士兵都认得霍言祁,恭谨地一路放行。 燕恣很是眼红,一直偷偷打量着霍言祁,琢磨着要不要顺手偷一块他的腰牌,以后也能大模大样地进出城。 这种眼神太*裸了,霍言祁一看就明白了,大方地把自己的腰牌递给了燕恣。 燕恣在手中把玩了片刻,玄铁加金边,上面鬼画符似的刻着好多花纹,她知道,这块腰牌十分特殊,可以随意出入宫门,代表着燕伯弘对霍言祁的宠信。 “送我了吗?”她故意问。 “如果你不介意我被下到大牢、撤职查办,你就拿去。”霍言祁的嘴角微翘。 燕恣悻然把腰牌扔了回去:“就知道显摆,回头我让父皇也给我打一块。” 霍言祁凝视着她:“小恣,以后想要出城,给我捎个信就好,我会打点好一切。” “知道啦,勉强让你拍拍马屁吧。”燕恣努力抿着嘴角,傲然抬了抬下巴。 踏入公主府,燕恣的心情还像被泡在酒里似的,醺然欲醉。 两个门房一见她立刻迎了上来,一个牵过雪骓,另一个则急着叫了起来:“公主回府了!公主你这是去哪里了,咱们都急死了。” 燕恣这才想起,青舟和几个侍卫都被她扔在景福楼了。 “急什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还能丢了不成。”燕恣愉快地道。 青舟和晏洛从里面抢步出来,两个人都眼睛红红的,好像哭了一顿。 燕恣有些纳闷,这两个丫头跟了她那么久,应该知道她的脾性,好端端地哭什么哭啊。 “公主,”青舟低声道,“宫里来人了,请公主殿下即刻入宫。” 正值晚膳时分,燕恣在外面野了一天,就在乡村的客栈吃了碗面条,肚子饿得咕咕叫。 只是宫里来得那个琴嬷嬷满脸严肃,说是奉了淑妃娘娘之命,还请公主海涵。 燕恣一路琢磨着她哪里得罪淑妃了,请安虽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好歹见了淑妃那都是恭恭敬敬的,就算拉了洪婕妤那里也没拉了她。 公主府离皇宫不远,几步路的功夫,那琴嬷嬷还是请燕恣上了马车。进了宫门,青舟和晏洛跟在她的身后,三个教习嬷嬷也被喊上了,一溜儿排开,怎么看怎么都像把燕恣押进宫里的。 雍春宫在昭兰宫的北面,相比昭兰宫无主的冷清,雍春宫处处显得雍容华贵,甚是热闹。 俞淑妃在正厅坐着,十指纤纤,握着一盏白玉瓷杯,仪态千方,而洪婕妤则坐在下手,神情有些仓皇。 “文苒,本宫再纵着你,只怕是要出大事了。”她沉着脸,蹦出了一句话来。 燕恣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这一声文苒是在叫她,出大事了……这是天要塌下来了吗? “怎么了?”她奇怪地问,“轶勒兵临城下了吗?” 俞淑妃的脸色一变,拿起茶杯浅啜了一口,压住了心头的怒火,冷冷地道:“你流落在外这么多年,野惯了不懂也就算了,可你身边的人都是在做什么的?就眼睁睁地这样看着自己的主子贻笑大方,把皇家的脸面都丢光不成?” “扑通”一声,燕恣身旁的人都跪了下来,晏洛四下看了看,也害怕地跪了下来,只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 “野在外边……”燕恣的心里被针刺了一下,一股怒意从心头泛起,她弯起嘴角嘲讽地笑了笑,“敢问淑妃娘娘,我怎么就野得替你丢脸了?” 俞淑妃努了努嘴,她身旁的一个大宫女朝着燕恣弯腰行礼,面无表情地道:“公主殿下,你自出宫两个月来,共擅自出府三十八次,三十五次换男装,五次出入景福楼,两次春香楼,三次万春堂,并和多名男子举止暧昧,言行不端,以至于民间传言不堪入耳。” 燕恣点了点头笑道:“我自个儿都没记得那么清楚,原来你倒是一笔一划地替我攒着呢,攒到今天一起算总账对吗?” 一旁的洪婕妤忍不住了,挤出一张笑脸,小声地道:“姐姐,都怪我平日里教导不够,念在她不懂事的份上,你就别生气了,回头我……” “云妹妹,”俞淑妃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你这是说本宫对她太严苛了吗?”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洪婕妤连忙解释道,“文苒她初来乍到,不懂宫规……” “母嫔你等一等,”燕恣打断了她的话,朝着俞淑妃冷冷一笑,“看来我的下人的确要好好整治一番,吃着我的粮,办的却是淑妃娘娘的事情。” “本宫蒙陛下信任,将这后宫交托于我,自是殚精竭虑,不敢有所懈怠,你公主府的下人,归根结底,都是吃着陛下的俸禄,你难道还要越过陛下去了不成?”俞淑妃的目光锐利,缓缓地道,“宗亲那里已经有人看不下去,礼部也数次来本宫这里告状,我本想着再忍忍,省得有人说我对你不够宽厚,可你今日居然不顾法令,擅自出城,还和……” 她深吸了一口气,停顿了下来:“来人,先把这几个奴才张嘴二十,至于公主,本宫已经请了陛下和她的两位皇兄,省得有人议论本宫对人严苛。” 后面的人应了一声,上来了几个嬷嬷,训练有素地揪住了燕恣身后的宫人,就连那三个教习嬷嬷也没有幸免,顿时,清脆的“啪啪”声在屋子里响了起来。 青舟原本就从宫里出去的,自然懂宫里的规矩,强忍着眼泪一声不吭,晏洛却有点惊慌,挣扎了两下,俞淑妃立刻恼了,厉声道:“按住她,掌完嘴加刑杖十下。” 燕恣大怒,上前一边一下,两脚就踹翻了那两个嬷嬷,劈手夺过了俞淑妃手中的白玉瓷杯哐啷一声摔在了那几个嬷嬷跟前:“今天我看谁敢打!” 俞淑妃气得脸色发白:“放肆,难道今日本宫连处置几个奴才都不行了?” “我又没做错事情,我的人凭什么要你处置?那三个你爱打多少便打多少。”燕恣也气得七窍生烟,抬手就去揪自己身上的东西想往地上摔,“这是什么破公主?谁爱当谁当去!我不干了!” 青舟扑了上去哽咽着叫道:“公主……公主息怒啊,别伤了自己,奴婢被打就打了……” 顿时,哭的哭,喊的喊,劝架的劝架,屋子里乱成一团。 “小恣你这是要干什么?”燕伯弘一进来,脸色顿时变了,疾步上前抬脚一扫,旋即便把燕恣从一堆瓷器渣中拽了出来。 他身后的两个皇子立刻上前,各自扶住了俞淑妃和洪婕妤。 “哎呦陛下小心,”荣公公立刻上前,蹲下来就去抹燕伯弘龙靴上的碎渣,“你们都傻了,快来清扫掉。” 俞淑妃气苦,燕伯弘这模样,明显显就是偏帮燕恣,她在后宫十多载,执掌后宫也有近十年了,从来还没有被人这样挑衅过。 她定了定神道:“安阳公主之事,陛下想必也已经有所耳闻,现在这情景,安阳公主想必是以为臣妾在危言耸听,故意欺压她,可陛下你总能明白臣妾的一片苦心了吧?臣妾以为,安阳公主野性难驯,需禁足半年,认真修习宫规戒律,还望陛下明察。” 燕恣忽然便哈哈大笑了起来,一手抓着燕伯弘的龙袍,一手捧着肚子,在场的人都愕然。 好半晌,燕恣停住了笑声,那秀气的下巴微扬,神情一片傲然:“井底之蛙,一叶障目。” “你说什么?”俞淑妃差点摔倒。 “你心底龌蹉,自然看得别人也处处不堪,我身为父皇的女儿,更有幸曾行走四方,虽身为女子,但心却未在闺阁,愿今生能替父皇看遍这大梁的天下繁华,替父皇分忧念及百姓的丰衣足食,更愿自己能当得起这安阳公主的封号,肆意快活过这一生,让我同你这般做井底之蛙,对不起,我做不到。” 她的秀气的下巴微扬,眉目间一片坦然,嘴角倔犟地抿成了一个弧度,神情傲然。 刹那间,屋子里鸦雀无声。 燕伯弘神情恍惚地看着她,好像透过她在看另一个影子。 良久,他语气淡然地开了口:“夙妍,小恣这样挺好,率性自然,朕平日里劳累了,有她和朕说话,逗朕开心。” 他顿了顿,又道:“是朕没拘着她,准许她出府的,出城的事情朕也知道了,是言祁带她去的,朕会责罚言祁的,以后要出城,和朕说一声就是了。还有,和小恣交好的都是她以前的好友,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朕都派人调查过了,一个是曲侍郎的幺子,一个是景家的小当家,另一个就是翰林院编撰卫予墨,小恣能和这些人交好,朕高兴都来不及,能有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你也不要听风便是雨了。” 燕恣一下子呆住了,定定地看向燕伯弘,喃喃地叫了一声“父皇”。 燕伯弘转过身来,冲着她眨了眨眼睛:“你啊,乱发什么脾气,有话好好和你母妃说,夙妍也不是不通情理的。” 话音刚落,一旁的燕成璋惊呼了起来,“母妃……你的手……流血了……” 燕伯弘愣了一下,果然,俞淑妃的手背上好像被茶盏的碎片溅到,出了几滴血沫子。 “母妃……妹妹也是年少轻狂,谁没有这么一个时候,儿臣十五六岁的时候还成日里和你顶撞,想去找自己的母妃呢。”燕成璋飞快地替俞淑妃按住了伤口,劝慰道。 燕伯弘眼中的歉然一闪而过,冲着燕恣招了招手,责备道:“你看你,就算你母妃和你说了几句重话,你也不能乱发脾气,害得你母妃手都破了。” 熟悉燕伯弘的人都看得出来,他这是偏袒燕恣到天上去了,弄了这么大的动静就这么三言两语揭过去了,俞淑妃这是面子和里子都掉光了,这句话算是给俞淑妃递了一个台阶。 燕恣声如蚊蝇地道:“是我太莽撞了。” 俞淑妃的手指骤然握紧,把燕成璋的手一甩:“我……” 燕伯弘打断了她的话,柔声道:“夙妍,我有事和你商量,这里让他们收拾,你跟我来。” 燕成璋笑道:“母妃你去吧,这里有儿臣呢。” 俞淑妃深吸了一口气,满眼的厉色终于渐渐消散,嘴角挤出了一丝笑容,用那纤长的手指整了整仪容,上前挽住了燕伯弘的手臂,朝内殿走去。   ☆、第四十六章 一场纷争化为虚无,后宫的内侍们看向燕恣的眼神中都带了几分敬畏。 洪婕妤长吁了一口气,拉着燕恣去了她住的偏殿,一路絮絮叨叨,问着她这阵子的衣食住行。 燕恣心里愧疚,她对这个亲生母亲其实有些轻忽,每日的请安总是例行公事,可洪婕妤却真心实意地对她好,刚才这样的情景,向来胆小的她居然还会出头,到底是母女连心啊。 头一次在偏殿里安心地坐了下来,陪着洪婕妤用了一顿晚膳,燕恣眉飞色舞地说着宫外的趣事,洪婕妤一边听一边问,两个人其乐融融。 眼看着过了酉时,宫门要下钥了,燕恣这才告辞。洪婕妤依依不舍地把她送到了内宫门口,末了吞吞吐吐地道:“你……娘和你婶婶现在还好吗?我很惦记她们。” 燕恣有点诧异,挠头道:“那什么时候我去求父皇让你们见上一面?” 洪婕妤的眼睛一亮:“好啊,到时候带上允彧,我得好好谢谢她们,她们把你教养得……很好。” 出了宫门,燕恣有些心不在焉,青舟和晏洛跟在后面,两个人肿着腮帮子,不过却很高兴,青舟小声地和晏洛普及宫里那些人的关系。 “以后你见了淑妃娘娘一定要听话,要不是公主,今儿个你就惨了,打十杖下来你的腿就差不多废了。”青舟警告道。 “就没有皇后、贵妃什么的可以……管她吗?”晏洛有些后怕。 青舟摇摇头:“没有,陛下不好女色,宫里只有零零星星几个昭仪贵人,大殿下的亲母贤妃娘娘生下大殿下后不久就过世了。” 燕恣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燕伯弘正当壮年,却自十六年后便没有子嗣,连份位最高的淑妃都没有幸免,难道说,他这么些年为了晏若昀清心寡欲不成? 而洪婕妤看起来也很奇怪,自己的女儿被偷走了十六载,居然一点儿也不怨恨。 满腹的好奇心顿时被勾起。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还没等她想个明白,前方的阴暗处有人走了出,语声轻佻地道:“我的好妹妹,不知道有没有闲暇和我这个没出息的哥哥说说话?” 青舟和晏洛立刻躬身行礼叫了一声“二殿下。” 自从燕恣入宫以来,这个二哥一直对她淡淡的,见面打个招呼,甚至不如燕成璋来得热络,今天怎么会有空和她来闲聊? “二皇兄怎么这么客气?我闲得很,就怕二皇兄嫌弃我。”燕恣笑嘻嘻地道。 燕允彧挥挥手,示意青舟等人离远点,两兄妹站在轿子前互相打量着,静谧的月色下,气氛有点诡秘。 “她到底有什么魔力?”燕允彧忽然开了口,“明明我和你是一样的,就因为她养了你十六年,父皇就视你如珠如宝吗?” 燕恣有点发懵,他的神情一扫从前的漫不经心和油腔滑调,语声愤懑而压抑,带着无法抑制的痛楚。 “如果是这样,当初她为什么要抱走你,而不是我呢?”燕允彧逼视着她,仿佛想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个究竟来,“这十多年来,她到底知不知道,我和母嫔两个人……在这里有多苦?” 燕恣恼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倒是说说,你过得苦还是甜,和我娘又有什么关系?” 燕允彧没有出声,夜色中,只听到他略显粗重的喘息声,片刻之后,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当然没关系,都是我在胡说八道而已,太晚了,我先回了,不然又要被父皇训斥,说我玩物丧志,难堪大用,对了,我还要奉劝妹妹,不要太过忘形,父皇再疼你,总有一日也会有尽头,还是别惹恼了你大皇兄。” 他掉头就走,燕恣在原地呆了半晌,忽然疾步追了过去:“二皇兄,你等等,二哥你站住!” 燕允彧的背影僵了僵,停住了脚步。 “二哥,”燕恣绕到他面前,凝视着他,“为什么要为了虚无缥缈的未来去将就自己?就算以后有什么变数,最起码你快活了这么多年。” 燕允彧怔了怔,嘴角渐渐形成了一个弧度,越来越浓,最后几乎是哈哈大笑了起来,良久,他压低声音道:“你知道吗?我年少聪慧,努力求学,父皇却视我和母妃为无物,在七岁那年,我被推下水中差点溺死,十岁那年吃了一碗蘑菇汤差点一命呜呼,期间小病小灾数不胜数,到了十二岁的时候,我学四皇叔,开始迷恋各种奇技淫巧,荒废了功课,更为父皇所不喜,只是从那时候起,总算我和母妃能太平过日子了。” “你说为何要将就?若不是逼不得已,谁人肯要将就?”燕允彧喃喃地道,“这些年来,我如履薄冰,暗中筹划,只盼着哪日封王后去了封地,最好能将母嫔也带走,从此天高海阔,可没想到,就算到了现在,他明明就已经选定了大皇兄,却还要我陪在这里,不肯放走我半步……” 燕恣张了张嘴想要替燕伯弘辩解:“不是的,父皇他还是……” 这句“很喜欢你的”她有点说不出口了,聪敏如她,怎么会看不出来,燕伯弘的确有点讨厌燕允彧。 燕允彧定定地看着她,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他是一个好皇帝,却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燕恣一夜无眠,仔细想想燕允彧的话,有些不寒而栗。她虽然被晏若昀带到民间十六载,可比起燕允彧来不知道要幸运了多少,养母豁达聪慧,婶婶疼爱异常,她从小到大受过的委屈就连十个手指头都能掰得过来。 再见到燕允彧,他依然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就好像那日愤世嫉俗的燕允彧就是燕恣在梦中见到的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自那之后,两个人仿佛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燕允彧破天荒邀请她去了他的皇子府,蹴鞠、赛马、唱戏,两个在一起倒是趣味相投,那一脚倒挂金钩,到了后来,燕允彧练得居然和她不相上下:衣袂飘然之间,一个隽秀的身影腾空而起,那鞠仿如流星直挂风流眼,一气呵成。若是不仔细分辨,都看不出这蹴鞠手到底是燕恣还是燕允彧。 燕恣和燕允彧亲厚,连带着那几个好友也同燕允彧走得近了起来,燕成璋看起来颇不是滋味,好几次都邀请燕恣一起到他的王府赴宴。 燕恣推了几次,去了几次,不咸不淡地和他来往。可能是自小所受的教导不同,她不愿像燕允彧这样忍辱负重,两人之间的相处关乎缘分,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她想,她这辈子可能都不能和燕成璋交心了。 霍言祁因为擅自带她出城,被燕伯弘罚了两个月的俸禄,不过,堂堂宁国公府的小公爷,自然不把这点银子放在眼里。只要燕恣高兴,他再被罚个一百次都没关系。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燕恣兴冲冲地求了燕伯弘的旨意,在霍言祁的安排下,出城到阔别将近一年的洛安山庄小住。 走的时候狼狈万分,回来的时候神气活现,真是令人有种卷土重来、衣锦还乡的感觉。 如今的洛安山庄,比起从前扩大了将近一倍,除了原来的主建筑,左边是一栋学社,右边是一个很大的演武场。朗朗的书声和嚯嚯的拳脚兵器声应和在一起,显得分外得生气勃勃。 曲宁得意洋洋地吹嘘着这一年来的成果,属地比以前的增加了数倍,早稻正在收割,晚稻已经同时开播,洛镇方圆百里的佃户都眼巴巴地等着种山庄的地。 按照燕恣的要求,曲宁和工部、三生观一起,踏遍洛安山,堪好风水,选了一个低谷蓄水。这阵子雨水特别多,往年这个时候山水流下后都汇入洛安江后奔腾入海,而今年经过山庄的几道工序,挖沟引水,把那些绵绵不断的山水引入了这个下陷的山谷,现在已经汇聚成了一座小湖,下一阶段便是要开渠,如果弄好了,既替洛安山增加了一道靓丽的风景,又可以不惧干旱。 只是曲宁有些抱怨,说是燕恣这念头简直就是银子多了没地方花,京畿地区向来就是龙气汇聚之所,怎么可能会有干旱,旱了就直接去洛安江挑水,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吗? 而收助流民的事情已经形成了一道道固定的流程,从救助到就学,从各学其长到学有所用,这几个月算下来受惠的已经有近百人,好些天资聪颖少年或孩童经过选拔,留在了山庄,习武从文。 当然也有人故意使坏来打秋风或敲诈勒索的。 “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别庄敢来撒野,”曲宁神气地道,“咱们现在护院可是南衙禁军的大将军亲自派人□□的,对付几个小毛贼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说着,他冲着霍言祁讨好地笑了笑。 霍言祁派了钱校尉来替山庄整治、训练,山庄里的护卫在他的□□下,二十个小伙子清一色的英气勃发,马上马下的功夫都已经非常了得,令行禁止,查探、追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曲宁得了这样的大便宜,又眼看着燕恣的确和景铄只有青梅竹马的情谊,顿时风向一转,麻溜地和霍言祁套上了交情。 山庄中秩序井然,在客房中专门安排了两间房给工部派来撰写农书的大人,卫予墨偶尔也会过来在这里查看进程小憩。 洪伯依旧管门,雷打不动在山庄中一天两次巡视,盯着曲宁看他有没有中饱私囊。 曲宁对他毫无办法,悻然向燕恣告状:“你说他这么大年纪了该享享清福了吧,给他派两个伺候的也不要,每天比那些佃户还勤快,你说他是不是还在怀疑我要把那些家具拿去卖啊?” 燕恣现在早就明白了,这座山庄肯定就是以前晏若昀的置业,这洪伯八成就是她的老下人,一直固执地守在这里,盼着能见到主人重来的那一日。 这样的忠仆能有几个?只可惜晏若昀无法亲来。 “洪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你替我多孝敬孝敬他,”燕恣叮嘱道,“还有,现在你是这山庄的主事,一定要管束下人,不可任意妄为欺压他人。” 曲宁叫起屈来:“我哪敢去得罪洪伯啊,他恼火起来就敢打我,再说了,我可一路替你挣着名声的,现在这京郊方圆几十里,你安阳公主的大名谁人不晓?活脱脱一个女菩萨,我敢做什么坏事吗?” 燕恣踹了他一脚,嘲笑道:“以前你还是个当街调戏民女的花花公子呢。” “调戏谁了?”霍言祁忽然插话,目光狐疑地落在曲宁身上。 曲宁激灵打了个冷战,赔笑着道:“公主,我的公主殿下,前尘往事就如浮云,咱们就此打住,打住!” 一路说说笑笑,把大半个山庄走得差不多了,曲宁去外边忙了,燕恣便到了那后园的桃林中。 今年的桃花又错过了,不过,那桃林枝繁叶茂,桃叶碧绿葱翠,看起来分外喜人。 曲宁甚是贴心,最中间的桃树下,一张软榻,几张小凳,还有小几、炉子,上面放着烹茶用的器具。 燕恣有些累了,在软榻上半躺了下来,眯起了眼睛。 点点的阳光跳跃在她脸上。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霍言祁在她身旁半跪了下来,痴痴地看着她的脸颊。 许是这目光太过炽烈,燕恣睁开眼睛懒懒地道:“南衙禁军裁撤了不成?你这个大将军整日里游手好闲,太不像话。” 天气有些热,燕恣穿了一件轻薄的罗裙。 霍言祁的目光从她的脸上一路到了脖颈,目光一紧,旋即避了开去,堪堪地落在了她的手腕上。 手腕纤细而白皙,一串墨绿色的沉香手珠在袖口若隐若现,就好像美人犹抱琵琶半遮面。 霍言祁胸口突突一跳,喉咙发干,满怀希冀地问道:“小恣……你心里……是不是……” 燕恣抬起眼来,那双清透的眸子闪动着别样的光芒。 桃林簌簌,草木清香,正是互诉衷肠的好时候。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霍言祁的话硬生生地停住了,恼怒地看着来人。 来人被他看得心里直打突,硬着头皮恭谨地道:“公主殿下,曲副庄主来让我问问你,山庄门口有人喊冤,你要不要来瞧一瞧?”   ☆、第四十七章 有热闹可看,燕恣自然不会错过。 到了山庄门口便看见有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跪在地上,容貌姣好,只是头发因为拉扯而凌乱,神情中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曲宁正半蹲着和她讲道理:“这位娘子啊,我们公主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就别这样让人操心了好不好?那人不都把你休回家了吗,你费这么老大劲替他喊冤做什么?” 那女子磕了一个头,含着眼泪道:“和他要不要我没关系,我知道他的秉性…… 她一转头便看见了燕恣,立刻手脚并用爬了过去,到了燕恣跟前连连磕头:“你就是安阳公主吗?求求你,救救陈郎,他真的是冤枉的!他好不容易才有了两个小钱回家来过日子,不可能会下毒害人!” 燕恣被她哭得有点心酸,不由得看向霍言祁。 霍言祁沉着一张脸,看起来不是太高兴:“断案自有县衙,鸣冤上告则有府尹和大理寺卿,你到这里是走错了地方。” 燕恣拽了一下他的衣袖,见他回过头来,眨眨眼睛道:“言祁……要是我有那么一点想管呢?” 霍言祁很严肃地道:“不过,公主若能不辞辛劳,体恤下情,督查百官,自然是大梁百姓之福。” 那名女子姓于,夫家姓陈,是洛镇东边陈家村中的一户小康之家,丈夫排行老二,几年被老板招去南边打拼,据说一起出海行走四方,长了不少见识,也赚了些银子。 只是那陈家老二生性不甘寂寞,回来之后又琢磨这要出去,为此两口子大吵了几架,两边的叔伯兄弟都来出头了,一方骂男人不顾家,也不知道在外面是不是有了外室,嫌弃糟糠之妻,一方骂女人不识大体,弄到后来不可开交两人便和离了。 两个月前,村子里有人做大寿摆了流水席,当晚便有人上吐下泻,严重的还抽搐昏迷。 里正不敢懈怠,立刻上报了亭长,亭长上报县令,等县里派人来的时候,已经死了一个,卧床重病十人。 死的那个几日前便和陈家老二吵过嘴,嘲讽他的银子来路不明,两个人一来二去差点动了手。 再调查下去,那几个重病的都说宴席上曾吃过陈家老二从南边带过来的稀罕玩意儿,当时觉得好吃,贪嘴多吃了两个。 这样一来二去,陈家老二便被收监了,从他家的厨房里还找出了一大袋圆溜溜的东西,约莫鸡蛋大小,没人认得这是什么,自然被封起来作为了呈堂罪证。 乡里乡亲的,这样毒杀亲邻的事情实在少见,民愤极大,陈家顿时成了过街老鼠,拿了银子去上下打点也没用,索性也就听天由命了,只有这个从前的陈娘子,依然坚持不懈地替前夫鸣冤,说是陈家老二虽然生性不甘寂寞,骨子里却万万不是那歹毒之人,其中必有冤情。 她去顺天府上告,被打了五个大板后,发回重审却依然维持原判,最终走投无路,这才求到了安阳公主这里。 “你就那么了解他吗?”燕恣十分纳闷,“你都愿意为他这样做了,为什么当初还同他和离?” 陈娘子磕了一个头,眼神黯然:“公主殿下,患难见真情,从前的时候,我只以为三年五载地瞧不见人实在是件难以忍受之事,可到了现在,一想到要和他生死永别,我……我受不了……” 当晚,燕恣留宿在洛安山庄。 夜风习习,月朗星稀,草木香味清新自然,和京城中的人工园景有着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霍言祁平日里来往于南衙禁军和京城朝堂之间,十分忙碌,这次奉旨护卫燕恣,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两个人用完了晚膳,在山庄里信步而走。 这样的夜晚分外舒适,蝉鸣虫叫,树叶簌簌作响,平白便多了几分浪漫和亲昵。 只是霍言祁有些懊恼,要是此时他能对着明月清风,象卫予墨一样即兴咏诗一首,会不会更加应景一些?而他却只会默默地陪在身旁,连句像样的甜言蜜语都不会说。 不知道走了多久,燕恣停下了脚步看着前方。 霍言祁不明所以,定睛一看,不由得心里咯噔了一下:前面的一排房子,正是山庄的厨房。 和从前那个简陋的小厨房相比,现今的厨房大了三四倍,气派了不少。 他的手心微微冒汗,生硬地道:“小恣……我们往左边走吧。” 燕恣瞥了他一眼,眼波流转,似嗔似怒。“我想去瞧瞧,那蒸笼还在不在。” 蒸笼自然不在灶台上了,厨房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再也难以看出,曾经的主人曾在这里那么狼狈过。 “你说,要是我不是父皇的女儿,我现在会是什么样的下场?”燕恣有些感慨。 霍言祁凝视着她:“我了解陛下,只要你娘在,你就不可能会有事。” “那要是我有事呢?”燕恣孜孜不倦地追问着。 “哪有这么多如果?”霍言祁颇有些不自然。 燕恣瞪着眼睛看着他,显然一幅刨根问底的模样。 霍言祁沉默了片刻道:“我设想过几个方案,第一种就是你万一真的不是陛下的骨肉,我安排了人劫牢,会有人把你一路送到泸州,就算有变,有海路、水路、陆路可走,四通八达。第二种就是你得罪陛下,不为陛下所喜,等我了却轶勒的心愿,我便和你一起亡命天涯……” 他说得很自然,显然是以前早就在心里反复斟酌过了。时至今日,燕恣早已释怀,他的心意,她早已铭记心间。 “小恣,你……还在怨我吗?”霍言祁小心翼翼地道。 “怨,当然怨,怨你一辈子,”燕恣歪着头看着他,“你要记得,你欠我一辈子。” 霍言祁的心扑通扑通乱跳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燕恣咯咯地笑了,朝着外面跑去:“不告诉你,你猜啊,猜到了再说。” 两个人追逃了一路,末了看到曲宁靠在大厅的门墙上,幽怨地看着他们:“你们两个照顾一下我这个单身汉的心情好吗?我春心萌动了该找谁去?” “你曲大少不是阅遍美色,风流无双吗?”燕恣打趣道。 “我已经痛定思痛了!”曲宁的眼中流露出坚定而沉痛的目光,“今天陈娘子让我清醒了,我不能再这样堕落下去了,这才叫真正的相濡以沫,我得找个能像陈娘子那样对我不离不弃的女子做我的娘子。” 燕恣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天下红雨了吗?曲大少居然要收心了,我得把这消息卖给曲侍郎去,还能赚两个银子。” 曲宁的脸都绿了:“燕小恣,你再嘲笑我,我和你割袍断义!” 玩笑归玩笑,办起正事来燕恣也不含糊。第二天,她领着陈娘子一起去了县衙,陈家老二被收押在县衙。 县令姓宁,看上去约莫三十不到,是元和十三年的进士,在本县风评甚佳,见了燕恣倒也没有诚惶诚恐,很镇定地调出了卷宗供她查阅。 相关人等的口证、搜出来的物证都很齐全,陈家老二在过了几次堂之后便招认了,虽然打过几个板子,却不存在着严刑逼供。 “公主殿下,那陈娘子虽然情意可嘉,可到底是他的前妻,难免感情用事,她的话只是她的一面之词,并无佐证,人命关天,她的丈夫是一条命,可那些被害死的人也是一条命,还忘公主殿下明察。”宁县令不亢不卑地道。 燕恣沉思了片刻道:“宁县令,我只是觉得案件有两处疑点,那陈家老二被抓时也腹泻卧床了,而且,为什么要用他从南边带来的东西下毒呢?而且堂而皇之地分给了那么多人,这不是一查就查出来了吗?” 宁县令怔了一下,赞道:“公主好眼力,臣也是为了这个疑点,才拖延了一个月才判决。” “那结果呢?”燕恣好奇地问。 “那陈家老二拿了这些东西来之后,曾在村中大放狂言,说他带来的东西是宝贝,即能当主粮又能做菜,鼓动村民们私下向他买这宝贝种到地里,只是村里的人都当他说胡话,没人理他,臣以为,他是不是在南边的时候受到了什么蛊惑,以至于心性大变。至于他自己中毒那也好解释,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宁县令分析道。 “我想去看看那些东西,如果是真的,也好叫陈娘子死心。”燕恣叹息道。 宁县令带着他们一行人到了一间小屋子里,办了个手续,从里面领出了一个大布袋来。 旁边的衙役一抖,一个个鸡蛋大小圆球滚了出来,青青黄黄的,上面还爆着一个个的小芽。 宁县令随手捡了一个,递给了燕恣:“公主可以派人去试试,随便找条野狗混在骨头中让他食下,约莫就一个时辰不到吧,那野狗就会倒地抽搐口吐白沫。” 霍言祁接了过来,二话不说就出去了。 一旁的陈娘子噙着眼泪,失魂落魄地道:“他……他真不是那么狠毒的人……” “或许是去了南边学坏了,听说那边有很多迷惑人心志的东西,”宁县令叹了一口气道,“人心最难揣测,你瞧你,和他成亲的时候能想到他会和你和离吗?别惦记他了,再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陈娘子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泣不成声。 燕恣仔细翻看了片刻,忽然从这一堆东西来捡出一个略小的来:“宁大人,你看,这个和旁的不一样。”   ☆、第四十八章 的确,这一个看起来甚是圆润,颜色和旁的那些发青的不一样,是浅浅的黄色,上面也没有芽。 宁县令略带诧异地看了几眼,也弯腰下去翻找,找了好一会儿才又找出一个来。 “这东西到底叫什么?”燕恣纳闷地问,“怎么这里从来都没见到过。” 宁县令皱着眉头道:“陈家老二说它叫洋芋,说是切块入土能活,一块便能收获一串,不需要操心便能满足一家人一年的口粮,这简直就是一派胡言,又不是什么神仙的宝物。况且我们大梁素来以小麦稻米为口粮,岂是能擅自改动的,万一有变引起恐慌那便是杀头的重罪!” 燕恣手里拿着那个黄色的洋芋,坚持和宁县令、陈娘子一起入了死囚牢里。又过了一会儿,霍言祁也回来了,告诉燕恣,那玩艺儿的确有毒,吃下东西的野狗口吐白沫,眼看着都快没气了。 死囚犯一人一间,空间狭小,陈家老二木然坐在地上,神态呆滞,披头散发,看见陈娘子的时候眼睛骤然亮起。 陈娘子已经绝望,再也不见那日在洛安山庄前隐忍期盼的模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陈家老二隔着木栅栏把陈娘子搂在怀里,语无伦次地劝慰她,说都是老天爷在惩罚他起了歪念和她和离,原本想着等自己有银子了再把她接回来,这样在她父兄面前也能长点脸,却没想到会一念之差酿成大祸,现在他只求早日轮回,来世再报答她的一片心意。 燕恣拿着洋芋在手中抛了抛,忽然问道:“宁大人,你说,故意投毒致死和过失致死,量刑上有什么区别?” 宁县令躬身答道:“公主殿下,据大梁律例,前者重罪,以命偿命,后者视情节而定,徒刑五年起至流放三千里不等。 “依我看,这陈家老二恐怕是属于后者,”燕恣沉思了片刻道,“宁大人,你且稍待几日,我派人去南洋那边查一查,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曾经有个长辈长居岭南,又曾出过海,和我聊过南洋的风土,那边的确有这种名叫洋芋的东西。” 燕恣当即和宁县令二人一起商讨,洛安山庄派人和宁县令的人一起前往岭南,一去查询陈家老二干活过的那个船队,二到岭南偏南拿处去查访这种名叫洋芋的作物,看看是否有人食用这种东西。 不过,这一来二去最起码一个多月的时间,燕恣让陈娘子安心等待,与此同时,宁县令将重新提审陈家老二,查询当日的细节,并将那几个找出来黄色的洋芋分别做试验,看看这中毒是否是因为色泽的原因。 宁县令甚是诧异,他平日里倒也听说过很多这安阳公主的传闻,褒贬不一。安阳公主出身民间,别庄就在洛镇,几项惠民之为他也听说了,可圈可点,京畿一带的平民对她赞不绝口;但在京城贵女圈,提起这安阳公主却总是带了几分不屑,说她骄横跋扈,风流成性,行事简直贻笑大方。 如今看来,京城的传闻多半就是一叶障目,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民女如此尽心尽力,为人谦和大度,谈吐风趣自然,不以一己之私、一己之好以权压人,实在难得。 临别前,燕恣再三表达了歉意,说是自己这算是越俎代庖,得罪之处,还望宁大人海涵。 宁县令有些不高兴了:“公主殿下再这样说便是在侮辱下官了,人命关天,下官岂能为自己的虚名而昧了良心?如果确实错断了,下官一定当面向公主致谢。” “说的好,”燕恣有些振奋,燕伯弘用人的确高明,这小小的一县之令居然如此豁达,也不因为她公主的身份噤若寒蝉,以后前程一定不可限量,“宁大人得空多来山庄走走。” 回山庄的路上,霍言祁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燕恣,看的她心里有些七上八下了起来。 她忍了一路,快到山庄前终于忍不住了,摸了摸脸诧异地问:“我这脸上是长花了吗?” “今天我可替你捏了一把汗。”霍言祁笑着道,“那个宁大人,出了名得难缠。” 燕恣愕然看着他:“那你怎么不早说?怪不得你一直跟在我后面,也不亮出你的身份,是不是怕得罪他?” 霍言祁的嘴角微翘,压低声音道:“我原本打算他要是对你不敬,我就让他吃点苦头,不亮身份,也不算是我正式对上他,让他稀里糊涂得比较好。” 燕恣扑哧一乐:“他怎么个难缠法?居然连你这个大将军也忌他?” “他以前是吏部的郎中,颇有才华,很得陛下看重,就是为人很是傲气。据说有次他写了万字长言劝谏陛下进行吏治改制,陛下正巧身体不适,耽搁了好几日没看,他便在朝堂上弹劾陛下,和陛下争得面红耳赤。” “父皇没把他撤职查办吗?”燕恣听得甚是有趣,这样看来,今天她算是很有面子呢。 “陛下把他调到县城当县令了,从北地到华中,最后到了京郊,这几年来,他一共调任了四处地方官,看起来脾气倒是被磨得好了。”霍言祁微笑着道。 “父皇是在磨砺他吧?”燕恣恍然大悟。 霍言祁点了点头:“看着吧,以他的能力和背景,不出两年,他便会重回朝堂。” 燕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把霍言祁看的心里忽上忽下的,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父皇怎么就不磨砺磨砺你呢?”燕恣歪着头问,“你要是到那里去当了一名小兵,我一定天天来嘲笑你。” 两个人一路说笑着,眼看着前面就是洛安山了,燕恣看天色还早,便调转马头,和霍言祁一起沿着山道上山去看冯道长。 他们领了几个侍卫,弃马步行,拾阶而上,不到小半个时辰,便到了三生观。 三生观里的小道士还认得燕恣,纷纷过来打招呼,只不过见了她身旁这个看起来冷冰冰的煞星,都没说几句话便溜走了。 霍言祁去和观主打招呼,而燕恣则一拐弯去了冯道长的住处。 今日冯道长居然也没出去逍遥,从门缝里看去,他好像坐在房里抄着经书。 燕恣童心大起,蹑手蹑脚地到了门边,忽然大喝一声冲了进去:“老冯!” 冯道长吓得一哆嗦,差点一出溜从椅子上滑下来,一见是她,这才拍了拍胸口道:“你这家伙,怎么当了公主还是这副德行!” “咦,你怎么知道?难道你掐指算过了吗?”燕恣好奇地问。 冯道长抬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傻瓜,那晚霍言祁到我们观里来搜过了,两下一比较,我还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燕恣摸了摸脑袋,悻然道:“你就知道弹我,说好的教我星象算卦,这都过去多久了,还是半拉子,不如你住到我的公主府来?一边享享清福一边教我。” 冯道长连连摇头:“不可不可,我自在惯了,可不去你那里受罪。” 说着,他仔细地打量着燕恣,嘴角露出一丝暧昧的笑容:“我看你眉梢眼角含春,是不是有了意中人了?” 燕恣的脸腾地红了,朝着身后看了看,见没有霍言祁的身影,这才小声道:“你怎么看出来的?快教教我。” 冯道长凛然道:“这太复杂了,除了生辰八字还要算天干地支,你得跟在我身边做两年的小道士才能说得清楚,总而言之,你的命格和八字富贵荣华,只是这桃花只怕是散不掉了,你可小心着点,桃花虽美,只是桃花入命了可不好。” 燕恣的脸更红了,她想起那日在景福楼那混乱的场面,这也是她迟迟没有正式回应霍言祁的原因之一,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大家都不受到伤害。 “老冯你这么厉害,不如来替我算算,我命中注定的是哪一个?”燕恣烦恼地道。 “你这么想知道?”冯道长正色看着她。 燕恣把头点得像啄米的小鸡。 “不告诉你。”冯道长嘿嘿一笑,抬手就去捂自己的胡子。 燕恣眼疾手快,一下子就揪住了一撮,威胁道:“老冯你可够了,快说!不然胡子不保。” 冯道长抓着胡子赔笑道:“公主撒手!天机不可泄露,你这是要老道短命不成?总而言之,老道可以透露一句,你心里念着谁,谁就是你命中注定的人,这命格,啧啧啧,实在是所向披靡啊。” 霍言祁从观主那里出来了,两个人一起去了后山,后山台阶蜿蜒而上,登高往下一看,苍翠连绵,依稀可见山庄那蓄水小湖,俨如一颗碧珠掩映在青山之间;而环着山脚一侧则是山庄绵延的农田,一片金色的稻田穿插着点点嫩绿,看得人心情都开阔了起来。 两个人信步而走,不一会儿便来到了那桃林前,相视一笑——这里正是他们俩最初结缘的地方。 一想到那喷香而有嚼劲的肉,燕恣忍不住要流口水。 霍言祁深深为军营中的那群黑闪而担忧,只好引诱道:“其实,山鸡、野鸭、野鸟的肉质美味,最好的便是野猪的后腿肉,一片片削下来,用上好的黄酒腌制后翻炒,才算得上人间美味。” “真的吗?”燕恣咽了咽口水,眼巴巴地瞧着他,“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吃到?” “过几天我就派人去打,你就别惦记我那黑闪了。”霍言祁暗暗叫苦,南衙禁军成了打野猪的,这要是说出去,他的脸都没地方搁了。 “我怎么会惦记黑闪!”燕恣正气凛然地道,“它们虽然是畜生,却为我大梁立下赫赫战功,死了也得埋起来,对了,霍小哥……” 她的脸一垮,讨好地冲着霍言祁笑了:“咱们替那两只鸟立个衣冠冢怎么样?” 霍言祁哭笑不得,这脸变得够快的,要是猎不到那野猪肉,是不会她得把眼前这个霍小哥烤起来咬两口解恨?   ☆、第四十九章 燕恣在洛安山庄住了将近半月,小日子过得肆意而潇洒,每日睡到日上三竿,听听鸟语尝尝美食,钓钓鱼赏赏花,闲暇时还去听听各式各样的讲课,增长见闻。 卫予墨趁着休沐来过一回,一边查看农书编撰的进展,一边为那些有心求学的加以点拨。 而景铄也正巧从外地返京路过山庄,五个人在山庄里一起用了一顿晚膳,当时的蹴鞠少年郎难得重聚,把酒言欢,各自都有各自的意气风发,只是唯一遗憾的便是少了一个辛子洛。 只是燕伯弘有些忍不住了,中间派了荣公公来看了洛安山庄一回,旁敲侧击说陛下如何辛劳,如何想念。燕恣装傻又拖了几日,最后终于恋恋不舍地回了京。 回京拜见了燕伯弘,燕恣眉飞色舞地把这些日子里山庄的见闻一一道来,听得燕伯弘甚是诧异,不住点头,末了感慨道:“小恣,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圣贤之言的确有理,成璋和允彧就是少了这种历练,不知民间疾苦,倒不如你一个女子看得通透。” “父皇不如弄点差事,派皇兄们多到各地走走看看,他们自幼就读圣贤书,一定会比我更有感触。”燕恣出主意道。 “车马喧嚣,从者如云,能看到些什么。”燕伯弘皱起了眉头,一边摇头叹息,一边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燕恣心里惴惴:“父皇,我怎么了?你看得我心里慌。” 燕伯弘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你的想法很好,予墨都告诉我了,工部也把进程告诉我了,据说那些悬赏的银子都是你那洛安山庄出的?” 燕恣嘿嘿一笑:“女儿我别的没有,银子还是有一些的,除了景福商会一年的红利,几个朋友也很得力,把山庄打理得很好。” “一条新农策、一种新作物、一种新工具,但凡采录进书后一两银子,一半定金,另一半等一年验证后补齐,广而告之后,天下百姓五一不踊跃,收集近千条,录入书中已有百余条,预计用三年时间编撰成书,用以指导天下农事,惠及大梁百姓。” 燕伯弘拿起卫予墨的一封奏折,徐徐念出几句话来。 “小恣,你能有这份心,朕很欣慰,你的大皇兄和你相比,就浮躁了很多,从来不会定下心来去琢磨这些对百姓、对社稷有益的东西,而你的二皇兄……”燕伯弘长叹了一声,眼神复杂,“小恣,要是你是个男的……就好了。” 燕恣满心不是滋味,很想替燕允彧说说好话:“二皇兄他……听说小时候很聪慧……”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燕伯弘的眉头深锁,“更何况,他的母妃胆小怕事,只会跟在夙妍身后,我倒是有些后悔,当初一时心软,把允彧养在她的身旁。” 燕恣忽然想起云婕妤的嘱托,立刻打蛇随棍上:“那不如让母嫔和二皇兄一起去看看我娘?说不定她们聊一聊,对二皇兄也有所帮助。” 燕伯弘沉思了片刻,燕恣说的有些牵强,这都多大的人了,这么聊聊能有什么用处,只不过……他可不想晏若昀一直关在那座宅子里,若是能让她和后宫中人多接触些……若是能让她明白这些年来他是怎么过的…… 他轻咳了两声道:“那好吧,偶尔去看一次,倒也可以让你娘解解闷。” 晏若昀的那座宅子还是老样子,听庭中花开花落,看天上云卷云舒,燕伯弘若无要事,基本每日都会来上一趟,就算晏若昀冷眼以对,也丝毫不能减灭他一丝半毫的兴致。 谁能知道他这十六年来的痛悔相思?谁能知道他乍晓梦中人还在人世的狂喜? 相比连画像都不敢看只能凭着记忆日日在脑中描摹佳人的痛苦,这冷言冷语简直就是置身神仙地府。 提前一日和洪婕妤提点了几句,燕伯弘让洪婕妤和燕允彧先去了安阳公主府掩人耳目,毕竟,晏若昀在京城的存在,此时仍然只是一个半公开的秘密。 而他则暗中入了晏宅,藏在一个暗房,这个暗房的位置上佳,就在晏若昀睡房的隔壁,从旁边的一套房间中隔出了约莫一人宽的小间,从外面看完全看不出端倪。 暗房墙的上部有能工巧匠凿了洞,从几个洞中,他既能看到晏若昀卧房的大部分动静,也能看到园中的一些场景,更可以听到厅中人的讲话。 不是他变态,只是看冷言冷语久了,他也有些委屈和无奈,只想偶尔看看那个不设防的晏若昀。 燕恣可不知道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居然还会做这种偷窥之事,兴冲冲地便领了人登了门。 洪婕妤显然非常高兴,一进晏府眼圈便有些泛红,在厅中见了晏若昀和吴婶,更是掩着脸呜呜地哭出了声来。 吴婶慌忙迎了上去,挽着她的手臂连连劝慰,两个人凑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开了。 晏若昀的目光却有些呆滞,定定地落在燕允彧的身上,良久才收回目光,冲着燕恣挤出了一丝笑容:“小恣,你来了……” 燕恣高兴地把燕允彧拉到晏若昀的身旁:“娘,你看,这就是我的双生哥哥,你看他长得好吗?比我高了一个头,那嘴巴和父皇和我一模一样。” 燕允彧盯着眼前的人瞧了好一会儿,这才吊儿郎当地道:“小恣,原来这就是你娘啊,我还当有三头六臂呢,也不过如此。” 燕恣不高兴地踹了他一脚:“怎么说话呢?一点礼貌都没有。” 燕允彧轻佻地一笑:“那我该叫什么?是叫夫人……还是和你一样叫上一声娘?” 晏若昀的脸色微变,一旁的洪婕妤闻声立刻过来打圆场:“允彧,还不赶紧谢过兰……贵人,多谢她养育了小恣这么多年……” 燕允彧哼了一声,不屑地道:“有本事就远走高飞,何苦这样欲擒故纵,惹人笑话。” 燕恣惊呆了,自从和燕允彧相熟以来,她还没见过这样放肆无礼的二皇兄,他这是疯了不成! “允彧!”洪婕妤大叫了一声,几乎是声色俱厉,“你再这样无礼,就……就给我……” 她素来温柔,这“滚出去”三个字梗在喉中一时吐不出来,只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 燕允彧立刻上前扶住了她,垂首道:“母嫔你别生气,我不说话了就是。” 晏若昀霍然而起,那椅子都被她带得歪了,几步便走进了自己的卧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燕恣追了几步,恼怒地朝着燕允彧道:“二哥,我好不容易来见一趟娘,你这是要干什么?娘要是能走,她还不走吗?父皇要是知道你这样和娘说话,你等着这辈子都别翻身了!” 燕允彧呆了半晌,垂头丧气地道歉道:“是我错了,妹妹你替我向你……娘道个歉。” 晏若昀生气了,无人敢去劝,就连燕恣也只好在门外干着急。过了小半个时辰,晏若昀才从卧房里出来,神色已经如常,只是眼中略略有些泛红,对燕允彧的俯首认错她也只是微微颔首。 燕恣立刻转移了话题,聊起在洛安山庄一行的趣事,晏若昀听得很入神,偶尔插上几句,给她的山庄大计提了几条意见。 燕允彧真的不说话了,疏离而漠然,只是坐在旁边,偶尔目光阴郁地在晏若昀和燕恣身上徘徊。 几个人一起用了午膳,洪婕妤一直朝着门口张望,等了好半天也没瞧见燕伯弘,不免有些惊讶,只好按照燕伯弘的要求,把他这些年在宫中的言行举止一一说了出来,末了小声地为他求情:“兰贵人,陛下一直心里惦记你,后宫还是这么几个老人,连个新面孔都瞧不见,我这里压根儿没踏入过半步,听说俞淑妃也是夜夜独守空房,这些年,连个子嗣都求不到,都这么多年了……你是何苦呢?当年的事情,陛下有错,你……也有错,不如和陛下和解,以后也可以和……小恣一起快快活活地过日子……” 洪婕妤的声音越来越轻,渐渐说不下去了。 晏若昀沉默了良久,轻叹一声道:“阿云,对不起。” 燕允彧一下子站了起来,冲着洪婕妤道:“母嫔,咱们走吧,你多说多错。我们这么多年都过来了,现在再多加一个小恣,你也不用再倚仗谁,总不能过得比以前的差。” 这一次见面简直就是不欢而散,燕恣原本想着让一家人亲近亲近,没想到弄巧成拙,真是闹心得很。 她也恼了燕允彧,好几次碰到都不理不睬的,燕允彧赔了好几次小心,有次被燕成璋瞧见了,燕成璋倒是正中下怀,帮着燕恣训斥了燕允彧几句,两个人便顺水推舟和好了。 经过这一出,燕恣才发现,自己的那个双生哥哥和她的性子真是很像,率性而为,很少考虑前因后果,现在就是傻子都知道,晏宅里的这位在燕伯弘心中有什么地位,而他却这么不管不顾地得罪上了。 这些年要不是真的太辛苦,燕允彧也不会这样压抑自己的本性,成了这样一个纨绔皇子。 一想到这里,燕恣对他的不满就烟消云散了,琢磨着该如何在燕伯弘面前帮他说说好话。 还没等她琢磨出什么好法子来,洛安山庄来人送信了,说是洪伯失踪了。   ☆、第五十章 晏恣顿时急上火了,对于这个一直守候在山庄等着晏若昀归来的洪伯,她心里有无上的敬佩。 报官也报了,山庄里的人也四处搜寻了,只是洪伯却消失得干干净净,一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 霍言祁闻讯亲自带了自己的亲卫前往山庄搜寻,也一样没有结果,末了只好安慰燕恣:“说不定是洪伯觉得在山庄里没什么意思,自己离开了。” 燕恣总觉得不太可能,洪伯为了洛安山庄付出了这么多,怎么可能扔下他的山庄走了?可要是不是他自己的走的,又有谁能把他无声无息地劫走?又有谁能逃脱霍言祁那队铁血亲卫的追查? 幸好,派去岭南的手下终于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那个陈家老二的船队找到了,那东西的确叫洋芋,是船队的主人出海后从一个小岛中发现的,当地的确有人食用,当时看着新鲜,主人就给船里的伙计一人送了一袋,陈家老二就是其中之一。 “陈老二回来后就急着回家了,我们后来才发现,这东西好是好,不过遇热则会发青发芽,一旦发青发芽厉害了就只能种,不能吃,不然吃了是会死人的,没想到陈老二居然还折腾出这样的事情来。” 那船主在一张按了手印的书信上这样说道,末了还替陈老二求了情,说这些他的确不知情,为人也向来忠厚,还望能酌情宽恕。 书信给燕恣过目了之后,直接送到了县衙,没过几日,此案判决由谋杀改为误杀,陈娘子凑了点银子,赔给了死去的那人,陈家老二改判徒刑八年,总算留下了一条性命。 山庄的那个手下甚是机灵,除了了解清楚了来龙去脉之外,还顺手从船主那里带来几麻袋的洋芋。 燕恣心痒难耐,反正庄里有地,让曲宁去试着种种,如果真能像陈家老二所说,轻轻松松就能种出一大片的洋芋来,放在地窖里和稻米夹杂着用,岂不是能让很多流民都有了解决温饱的口粮? 没过几日,天气越来越热,热得燕恣整个人都蔫了起来,就连每日去和燕伯弘请安也越拖越晚,这日看着空中高挂的艳阳,一直拖到将近黄昏,她才磨蹭着去了内宫。 燕伯弘不在宣华殿,也不在寝宫,荣公公居然也不在。 燕恣很是纳闷,又去了洪婕妤那里,宫女告诉,洪婕妤被燕伯弘遣人接走了。 太阳真是从西边出来的了,燕恣站在雍春宫偏殿门口,不知道今天燕伯弘这是刮的哪阵风。 自从那日大吵一架之后,俞淑妃便对燕恣避而不见,但凡她去请安,都让宫女挡了说是身子欠安,这次也不例外。燕恣也不以为意,一路慢吞吞地出了雍春宫,迎面差点撞上了燕成璋。 燕成璋看起来行色匆匆,脸色也很不好,一见燕恣,他停下脚步,挤出一丝笑容:“皇妹也在这里,这几日天气热,小心中暑。” “多谢大皇兄挂牵,\”燕恣仔细打量着燕成璋,\”你也别太劳累了,我看你气色不是太好,是不是父皇让你做的事情太多了?有些事情嘛,偷个懒交给手下去做就好了,事事亲力亲为,这也太累了。” 燕成璋的笑容有些勉强:“父皇愿意把事情交付于我,那是对我的信任,我怎可推三阻四的,皇妹说笑了。” 燕恣怔了一下,这才想起来,燕成璋不会以为她是在酸溜溜地嫉妒他得了燕成璋的重用吧?真是多说多错,难得她闲的无聊想和他多聊几句。 她拍了拍脑袋天真地笑了:“大皇兄,你别理我,就是这种惫懒模样,和你没法比。” 燕成璋笑着道:“女孩子嘛,原本就要被娇宠着的,烦心事有皇兄就好。” 两个人没聊几句,燕成璋就往雍春宫里去了,燕恣看着他匆忙的背影,很是费解,这是出了什么事了?以往燕成璋非得拉着她聊上一盏茶来体现一下兄友妹恭不可。 大家都有些不太正常,燕恣归结于天气太热。 只是从那日以后,燕恣敏感地发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燕允彧出现在宣华殿的次数稍多了些,虽然还是很不得燕伯弘的欢心,可那纨绔的习气稍有收敛。 燕伯弘对燕允彧的言行举止愈发苛求,并在七月勒令他上朝听政,协助燕成璋,每日必需写一篇听政心得上交,有次甚至被燕伯弘派往鲁中协助工部勘查当地的水利,回来复命时,工部尚书上折为燕允彧请功,说二殿下能学堪致用,解决了当地的一个难题。 平生头一次,燕伯弘在金殿上勉励了燕允彧。 当晚,燕允彧便到了公主府,自带了一坛酒,非要和她一醉方休,燕恣被他磨得没法子,只好在庭院里支了张小桌,备了两叠小菜,和他聊起天来。 燕允彧把所有的下人都清退了,庭院中只剩下他们兄妹俩,他压抑得久了,难得碰到一个可以无所顾忌聊天的对象,也不管燕恣喝不喝酒,自得其乐地自饮自斟。 他不聊朝堂纷争,不聊宫廷倾轧,只是和燕恣聊起小时候的趣事,听着她说她们如何一路搬家,如何调皮捣蛋,如何被晏若昀宠爱任性妄为…… 他的酒量不错,只是也架不起他饮水般地倒酒,不一会儿便醉意盎然。 到了后来,他的话闸子打开了,兴冲冲地说起自己来,说他如何七八岁时便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说他的书房里藏着他这么多年偷偷写的文章,说他其实很想证明,他并不比大皇兄笨。 趴倒在桌上的那一刹那,燕允彧喃喃地道:“我……今日才发现……父皇夸奖我时……我居然会那么高兴……小恣……我心里……敬爱父皇……只可惜……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什么?”燕恣有点听不懂了。 燕允彧瞧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傻呵呵地笑了:“好妹妹,你不知道……比知道快活……” “咚”的一声,他的头嗑在了桌子上,呼呼大睡了起来。 燕恣哭笑不得,叫来下人把他扛到客房里去了。 她陪着喝了几口酒,胸口有些燥热,毫无睡意,看着半空中繁星点点,她兴致大发,爬到了府里最高的一座阁楼顶上。 一阵清风掠过,一个黑影落在她身旁。 燕恣都习惯了,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霍将军你每日都这么闲,我真替父皇的俸禄不值啊。” “想你了。”霍言祁简短地道,“白天没有空,晚上来碰碰运气。” 燕恣心里一甜,嘴里却嘲笑道:“你给公主府的侍卫们塞了什么贿赂了?他们的眼睛都朝天了不成?” 霍言祁朝着下面努了努嘴,燕恣一瞧,她的侍卫队长钱秦正虎视眈眈地瞅着霍言祁呢,显然就等着她的一声令下,他便把这个夜闯公主府的不法之徒给赶出去。 钱秦是钱校尉的弟弟,以前是霍言祁的亲卫,公主府的侍卫都是霍言祁亲自挑选。 燕恣冲着他摆了摆手,钱秦躬身行礼,悄无声息地便退到了远处,融入了夜色之中。 “算了吧,我看钱秦也打不过你,还是别让他费劲了。”燕恣兴致勃勃地说,“你来得正好,在山庄那几日我和老冯又学了点星象,这回肯定不会弄错了。” 霍言祁盯着她的眼睛,里面倒映出几点星光,璀璨而迷人。他喃喃地问:“看什么……”只怕他还没看便先醉了。 “先替父皇看,三垣种的紫薇垣,位于北天中央,分左垣右垣两列,共十五星,我都记得滚瓜烂熟了,”燕恣抬起手来在星空中指指点点,“北天中垣最亮,众星相拱,北斗之天枢和天璇相连延长,位于天体漏斗之尖……” 霍言祁心不在焉地听着,频频点头。 燕恣的手指不动了,抬起左手肘碰了碰霍言祁,兴奋地道:“找到了找到了,这颗应该便是紫薇星,斗星盛明,王道和平……” 她的声音忽然一下停住了,满脸的困惑。 霍言祁回过神来,顺着她的指尖往夜空中瞧去,北斗七星俨如一个漏勺,十分清晰,只是漏勺四周的星星无数,哪一颗是那帝王星呢? “言祁,”燕恣的声音有些慌张,“老冯说了,把天枢和天璇相连约莫五倍之处便是那紫薇,可……可那位置怎么有两颗差不多亮的,到底哪个是父皇呢?” 燕恣一夜没睡,一闭上眼就是那满天的星空,冯道长的话不停地在她耳边响起。 “但逢太平盛世,皆是帝星昌盛,北斗闪烁,围绕帝星,就好比如今的星象。” “若紫薇黯淡,或是紫薇移位,有乱象入主中垣,便意味着天子有难,国将不安。” “星象博大精深,单凭一星之象不足以解之,需辅以同宫、对宫及三合会宫中的诸星曜吉凶而定。” 昨夜她哭丧着脸,把脑子里所有老冯教的东西都背了一遍,只可惜越着急脑子越糊涂,满脑子都是那两颗不知道真假的紫薇星。 霍言祁安慰了她好一会儿,说她这半吊子的水平就别瞎折腾了,要是她不放心,明儿一有空他就上三生观去请教冯道长,请他重新来夜观星象。 天还没亮,燕恣就起床了,她越想越不放心,琢磨着自己今天得去守着燕伯弘,守到今晚霍言祁把冯道长的最新星象解了才能松口气。 卯时还未过,空气清新,草木香味在微风中忽隐忽现,一切都是如此美好,燕恣觉得昨夜一定是她做梦了。 刚到燕伯弘的寝殿,她便见燕伯弘在内侍的簇拥下走了出来,还是和以往一样威严,挺拔的身材、俊朗的面容,就连眉间额角的皱纹都无一不散发着成熟的魅力。 见到她,燕伯弘显然十分意外,打趣道:“咦,今日太阳莫不是从西边出来了?小恣居然这么早就来看父皇了。” 燕恣这才明白过来,燕伯弘这是要去上早朝。她忍不住心痒了起来,小声道:“父皇,我还从来没见过金銮殿是什么模样的。” “你倒是来得很是时候,”燕伯弘若有所思地道,“也好,看来真的是天意。” 燕恣不明所以,刚想追问,却见燕伯弘和荣公公耳语了两句,荣公公心领神会,笑着道:“公主殿下,请随奴才来。” 金銮殿里,文武大臣已经分列两班,燕恣穿了一身小太监的衣服,随着荣公公从侧面鱼贯而入,站在左侧。 她好奇地打量着这威严肃穆的大梁权力中心,朝臣中老中青各占了一些,高矮胖瘦都有,只不过一个个都面沉似水;卫予墨和霍言祁各自站在中间偏钱的位置,一个隽秀,一个冷肃,分外惹眼;而燕成璋和燕允彧则站在右侧最前方,一前一后,群臣都靠后了一步,彰显着二人皇嗣的最高身份。 随着荣公公的唱诺,燕伯弘从内殿缓步而出,端坐在了龙椅上。 兵部尚书秦振弗神态焦灼,率先出列上奏:“陛下,西北急报,轶勒以西北军纵容盗匪在梁丰、穆宁两地劫掠,由轶勒大王子扎布刚领军,进犯我朝边境,集结于昌北,昌北告急!” 此语一出,除了昨夜便已经得到消息的霍言祁、霍安庆等人,满朝哗然,好些文臣都骤然变色。   ☆、第五十一章 前朝覆灭应轶勒而灭,在朝的好些人都经历过京师覆灭的那一刻,轶勒人的骁勇和嗜血都深深地铭刻在他们心中。 文臣以中书令傅泽行为首,都十分不解,好端端的轶勒为何会挑破两族的僵局,这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霍言祁出列回禀,他自奉燕伯弘之命秘密监察轶勒之后,多次派密探潜入轶勒,获得的信息十分全面。 “轶勒王有意扶持刚刚认祖归宗的二儿子,扎布刚族内支持里日益减弱,他急需一场军功,来确保自己的地位毫无撼动,再加上此人原本就好大喜功,一直对我西北虎视眈眈,此次发兵,在我们预料之中。”霍言祁寥寥数语,便将来龙去脉说得一清二楚。 “只是岭南内患尚未除尽,轶勒又兴兵发难,这……”傅泽行眉头深锁,显然十分忧心。 朝中好几名大臣都心有戚戚,一脸的一筹莫展。 “岭南之害次于轶勒,但需提防他们和轶勒遥相呼应。”霍言祁在后面追了一句。 傅泽行愕然道:“言祁,你这是不是有些多虑了?前朝覆灭于轶勒之手,若是岭南和轶勒联手,只怕要被人戳破脊梁骨。” “利欲熏心,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霍言祁反问道。 安国公俞舟有些不满,委婉地道:“言祁,我有一事不明,既然你早知岭南是个祸患,为何当初不花大力气斩草除根,到了现在,若是他们两相勾结,我们岂不是太过被动?” 霍言祁语塞,岭南之患,当初他存了引蛇出洞斩草除根的心,只是最后盛阳公主未死,燕伯弘不想和晏若昀再次闹僵,对那些成不了气候的前朝余孽颇有眼睁眼闭之意,他定下的计策便没了用武之地。 他面无表情地道:“俞大人,陛下圣明,万事自有深意,不是你我等愚钝之人可以看透的,我等只要奉陛下之命行事便可。” 要不是现在身处朝堂,燕恣非得笑得前仰后合不可:要从霍言祁这张嘴里听到这种拍马屁的话可不容易啊。 俞舟被他的话噎了一下,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卫予墨出列道,“臣以为,既然轶勒兵临城下,别的事情都应当暂放一边,当务之急是立即派兵增援,定下领军破敌之人乃当务之急。” 这话立刻引得群臣的赞同,轶勒凶残,需得有一个熟知他们作战风格,骁勇善战的人领军,此战只能胜不能败。 燕伯弘的目光扫过金銮殿,最后落在了两个皇子身上,他的语声淡然,听不出什么喜怒:“成璋,允彧,你们俩有何良策,倒是和大伙儿一起说说。” 燕成璋上前一步,显然胸有成竹:“父皇,轶勒使团来访之时,儿臣奉命接待,那名叫苏德的轶勒人曾和我说起过,他们大汗对我大梁并无恶意,愿于我们百年交好,只怕此次兴兵,都是那大王子扎布刚惹出来的祸事,儿臣以为,此次迎敌,必要大胜,等他们尝了我们大梁铁军的厉害之后,是战是和,便由不得他们做主了。” 好几个大臣听了都频频点头,燕伯弘也略带惊诧,这个儿子他很了解,守成有余,血性不足,这次居然也能说出这么一番慷慨激昂的话来,倒是难得。 “轶勒既然想要蚍蜉撼树,我们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儿臣不才,愿领兵前往昌北,以轶勒之血祭奠我朝子民。”燕成璋请命。 燕允彧在他身后眉头紧锁,犹豫了片刻开口道:“父皇,皇兄英武,儿臣佩服,不过出征轶勒非同儿戏,皇兄没有和轶勒作战的经验,只怕……” “二弟怕什么,对轶勒,为兄没有那个怕字。”燕成璋笑着说。 一旁的俞舟心里也暗自吃惊,不由得瞪了一眼自己的这个外孙,面色凝重地道:“陛下,二殿下所言有理,信王殿下有这份心,老臣十分欣慰,只是领兵打仗,非同儿戏,臣还是举荐宁国公,宁国公兵法娴熟,正值壮年,定能扬我军威。” 霍安庆应声出列:“陛下,国家有难,臣责无旁贷,愿效犬马之劳。” 霍言祁的声音沉稳有力地响起:“陛下,臣愿为先锋,不破轶勒,誓不回京。” 朝中另几个武将也都出列请战,一时之间,朝堂上一片铿锵有力之声。 燕恣听得兴起,踮起脚尖眼巴巴地看向燕伯弘,无声地祈求着:父皇,让我也去吧,我做一名小兵,一定乖乖地听霍小哥的话…… 燕伯弘瞥了她一眼,眼中若有所思,半晌才道:“众卿家,其实还有一位人选最为合适,他曾领兵在二十年前击退轶勒,经验丰富,兵法娴熟。” 众大臣面面相觑,当朝武将中谁能当得起燕成璋的这么一声赞誉? 霍安庆开口问道:“敢问陛下,此人是谁?” 燕伯弘站了起来,锐利的目光扫向群臣,一派威仪天成。 “朕欲御驾亲征,扫除轶勒,夺回我大梁被占领土,还我大梁朗朗乾坤。” 这句话带着帝王特有的傲然,令人血脉贲张,燕恣仿佛看到多年前,那个年轻的父皇策马扬鞭,驰骋在沙场中,笑谈渴饮轶勒血的豪气。 燕恣的胸口激情澎湃,她想为父皇击掌叫好,可昨夜那星象骤然在她脑中闪过,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底下早已炸了锅了,三位国公和中书令傅泽行这为首的文武大臣极力反对,就连霍言祁大等一些年轻的也并不赞同。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何况燕伯弘天子之尊,谁也没有万全的把握,万一要是出了点差池,这便是要置大梁于危境啊。 礼部的几名大臣更是激动得哽咽起来,言语之间,若是燕伯弘亲征,简直就是在打这么多文臣武将的脸,被轶勒人耻笑。 燕伯弘也没多说,只是吩咐户部调派银两,采购军需,兵部调军点将,而他则退朝回宫。 几名大臣追着就去了宣华殿,燕伯弘只说暂时要休息,避而不见,就连燕成璋和燕允彧两兄弟求见也未获准,一大群人站在御书房外的偏厅里,大眼瞪小眼。 燕恣回来便换下那身太监,偷偷摸摸地到了偏厅门口张望了几眼,还没等她撤退,燕成璋便一眼看到了她,一把把她从门口揪了进来:“皇妹,父皇最疼你,你赶紧去劝劝父皇,让他万万不可如此涉险。” 燕恣赔笑着道:“父皇胸中自有千壑,我们做儿女的,还是不要太过干涉就好。” 燕成璋不悦地看着她:“皇妹此话从何说起?父皇为君为父,有危难自然要我们这些为臣为子的代劳。” 旁边好几名大臣都面露赞同之色,称赞燕成璋既有孝心,又有忠心。 燕恣一直在忧心星象之事,原本不想掺合到他们中去,这会儿听得有些不耐烦了,目光扫过他们的脸庞,最后落在燕成璋身上:“大皇兄,恕我冒昧,你可知我大梁的镇南、定北、征西三军的军力分布?四品以上将领姓名脾气?” 燕成璋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答道:“我并未负责兵部。” “你可知轶勒的风土人情、王室秘辛?” “你可知西北的山丘地形、气候民俗?” “你可熟读兵法、习武不辍?” …… 燕恣一问接着一问,咄咄逼人,直把燕成璋问得哑口无言,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的。 只是燕允彧在燕成璋身旁,不停地向她使着眼色,到了最后更是急了,上前一步想要阻止燕恣:“皇妹你……” 燕恣说得兴起,抬手就把燕允彧往旁边一撸,爱咋咋的,她就不爱当个藏头露尾的傀儡公主,那些星象也见鬼去吧,她原本就不会看象,更何况,她相信燕伯弘,天命所归,决不可能会有危险。 “我所问的这些,父皇全部了若指掌,我曾见父皇和言祁推演兵阵,父皇思路之敏捷,丝毫不亚于言祁,大皇兄,你以文见长,保家卫国只怕是比不上血雨腥风里厮杀过来的父皇,”燕恣放缓了语调,“更何况,父皇曾对我说过,当年他立下誓言,有生之年一定要亲手将轶勒赶出大梁,以慰当年那些为了保家卫国被轶勒铁骑践踏的良师益友,我们身为父皇的臣子和儿女,为什么不能想方设法满足他的心愿,反而要一力阻拦呢?难道说,你们骨子里还是在害怕轶勒人,深怕这是一场一去不返的祸事?” 燕恣的话一气呵成,铿锵有力,眉宇间傲然天成,那神态,有着燕伯弘的几分相似,更有着晏若昀的神采。 宁国公霍安庆、平国公宁则栋、傅泽行都定定地看着她,又几乎是在同时,别开了眼去,相视苦笑。 他们都是燕伯弘的生死之交,从一开始就跟着他打下了这江山,又岂会不知燕伯弘的心愿? “如果父皇不亲征,我们做臣子儿女的,为他披荆斩棘,在所不辞;可若是父皇坚持御驾亲政,我们不是该想着如何阻止,而应该调兵遣将,出谋划策,一马当先,扫清父皇身前之路,助父皇凯旋归来,这,才是做儿女臣子的本份吧?”燕恣环顾四周,缓缓地道。 一时之间,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的歪理说服了,四周鸦雀无声。 燕恣长出了一口气,趁着这些精英们还没反应过来,忙不迭地便朝后退去想要溜之大吉,结果一脚踩在了一个人的脚上。 荣公公在身后忍痛哎呦叫了一声:“公主殿下说得可真好……老奴听了都……汗颜了……” “荣公公你躲在后面干什么啊!”燕恣猝不及防,差点摔了一跤。 “陛下在里面等公主殿下呢,快随奴才进去。”荣公公恭谨地道。 燕伯弘背对着门站在窗口,显然已经站了很久了。 燕恣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地叫了一声“父皇”。 他的背影宽厚挺拔,仿如一座高山。 不知道过了多久,燕伯弘转过身来,走到桌旁坐了下来,冲着她招了招手:“小恣,过来。” 燕恣走到他身旁,半跪了下来。 燕伯弘轻抚着她的头发,低低地笑了起来:“朕都听到了,没想到,居然还是朕的女儿替朕说话。” 燕恣吐了吐舌头:“父皇,我被逼急了胡说八道的。” 燕伯弘沉默了片刻,缓缓地道:“朕登基之日,的确暗中发誓,有生之年,要亲手将轶勒赶出大梁,只是,你可知道,除了这个原因,还有什么其他的缘由,让朕如此一意孤行,想要御驾亲政?”   ☆、第五十二章 燕恣仰起脸来看着自己的父皇,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同情他还是晏若昀。 她小心翼翼地道:“父皇是想要亲自为娘复仇吗?” 燕伯弘的目光怔然地落在不知名的某处,良久才道:“当年你娘的父亲撇下京城逃走,被轶勒人斩杀,母亲和一些嫔妃在睡梦中被轶勒人俘虏,被困宫中肆意侮辱,最后被轶勒人纵火烧死。而她被忠仆所救,躲在后宫的密道中足足十天,亲耳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事情,几近崩溃。” 燕恣打了个寒颤,晏若昀当时一定恨不得死了吧? “她逃出京城后,吃了很多苦,更以为是我为了皇位,引轶勒人入京,对我恨之入骨,”燕伯弘涩然一笑,“那年她化名为兰盛之入宫而来,就是为了复仇,可她哪里想到,就算她化成了灰,我也认得她……” “父皇你很早以前就认得娘了?”燕恣好奇地问。 燕伯弘点了点头,长叹一声:“前尘往事,就不提了,总而言之,我和你娘之间误会重重,只怕这有这一件事情,能够打开她的心结,小恣,朕戎马一生,少有憾事,唯有此事一直就是心头难解之痛,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线转机,朕就算穷尽全力也要亲手将痛击轶勒的捷报亲手送到你娘跟前。” 燕恣怔怔地看着他,良久,才郑重地道:“父皇,你一定要凯旋归来,女儿等着你和娘尽释前嫌,从此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燕伯弘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这是你的真心话吗,小恣?” “为什么不是?”燕恣有点莫名其妙。 “你有没有什么事情和你娘一起瞒着我?”燕伯弘看着她的目光锐利。 燕恣挠了挠头道:“娘这两年口味变了,喜欢吃清淡的了,这个算吗?” 燕伯弘愕然,旋即笑了,在她额头上轻敲了一下:“顽皮,既然知道,怎么不早说?” “我怕我娘骂我,”燕恣吐了吐舌头又道,“还有,除了吴婶,我娘还有个叫刘叔的部下,你下回抓到他了,千万可别杀他,不然我娘肯定又要不理你了。” 燕伯弘无奈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他是前朝的御前侍卫队长,曾得罪权贵被你娘所救。” 父女俩一起说了一会儿悄悄话,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敲门声响了起来,荣公公在门外道:“陛下,霍将军来了。” 霍言祁下朝后就去了兵部,被荣公公派人紧赶慢赶找回宫中。 一见燕伯弘,霍言祁精神抖擞,这两年来,他厉兵秣马,就为了在这一刻能为大梁扫清轶勒之患。 “陛下,请允臣带一队禁军率先进发以解昌北之围,此去西北,急行军需八日,兵贵神速……” “言祁,别忙,”燕伯弘打断了他的话,“朕叫你来,便是告诉你,这次出征的名单上不会有你,你需留守京城。” 此话一出,霍言祁和燕恣都愣住了。 霍言祁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沉声问道:“陛下,为什么?” 燕恣也忿忿不平:“父皇,男子汉大丈夫当建功立业,你让他躲在京城象什么话?” 燕伯弘笑了起来:“怎么,什么时候和言祁这么要好了?居然帮着他说起话来?” 燕恣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撒娇着晃了晃燕伯弘的胳膊。 燕伯弘看向霍言祁,神情渐渐凝重了起来:“留守京师,责任之大,丝毫不亚于随朕出征,前朝毁于旦夕之间,便是因为这京师交给了一个酒囊饭袋,当时只要那皇帝能撑得住五天,勤王之师便可援驰,京师未必就会被轶勒攻破。” 燕恣吃惊地道:“五天……都没守住?” “轶勒围城的第一天,那皇帝便要逃,被朝臣拦住了,第二天深夜,他召集了羽林军护驾南逃,第三天城便破了。”想起前尘往事,燕伯弘有些感慨,“轶勒离京师急行军不过几日,若是京师有失,大梁则危矣。” 霍言祁急了:“陛下,那不如让我父亲留守京师,我随陛下征伐轶勒,父亲经验丰富,必能保京师万无一失。” 燕伯弘定定地看着他,轻吐出一口浊气:“言祁,除了京师,朕还有一事相托,这件事情,只怕连你父亲也胜任不了。” 霍言祁隐隐明白了什么,情不自禁地看向燕恣。 “朕这辈子最心爱的女人,还有最宝贝的女儿,都在这京城之中,都交于爱卿之手,只有你,能得她们和朕的全心信任,”燕伯弘的语声郑重,“你发誓,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把她们的安危放在首位,身为男儿,就算流尽最后一滴血,也不能让她们受到任何人的一丝伤害!” 燕伯弘心意已决,无人可再撼动。 当日晌午,三位国公和中书令、各部尚书被轮番召见,燕成璋和燕允彧也分别在御书房内被召见,长谈了将近一个时辰。 第二天早朝的时候,除了礼部尚书依然固执己见之外,反对御驾亲政之人已经寥寥无几。 兵将、粮草开始集结,忙而有序,急而不乱。 燕恣借着霍言祁的便利,跟在他的身旁一起在兵部、禁军来回奔走,其实,虽然对着那些大臣放出了豪言壮语,可她静下心来细细一想,那股不安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刀枪无眼,世上没有常胜将军,要是燕伯弘有个万一…… 霍言祁曾去过一趟三生观,可老冯却已经云游天下去了,归期不定,那星象之忧没法解除了。 霍言祁安慰她,轶勒大王子虽然骁勇善战,但为人刚愎自用,更何况,今时非同往日,大梁的军力经过这些年的修身养性,早已不是前朝可以比拟,只要燕伯弘没有后顾之忧,赢面很大,更不可能会有生命的危险。 燕伯弘的后顾之忧是什么,显而易见。 和外面全城的亢奋不同,晏宅仿如世外桃源,宁静而安详。 燕恣和霍言祁走进晏若昀居住的庭院时,晏若昀正在剪花枝,她的侧影优雅淡然,令人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燕恣屏息看了一会儿,忽然叫道:“娘,父皇明天就要出征轶勒了,你就不想在临别前见他一面吗?” 晏若昀的手一抖,剪子歪了歪,一抹殷红渗出指尖。 旁边伺候的人立刻手忙脚乱,止血的止血,拿药的拿药。 晏若昀呆呆地站在原地,木头人似的任凭他们折腾。 “听说这次是轶勒大王子扎布刚领军,他承袭了他祖父的骁勇善战,横扫西北各部没有敌手,父皇此去,吉凶难料。”燕恣添油加醋地道。 晏若昀显然不信,看向她身旁的霍言祁。 霍言祁上前一步,沉声道:“夫人,轶勒蓄养二十载有备而来,此战的确凶险。” “他……为何要亲征?你们这么多人,就没人拦的住他?”晏若昀涩然道。 “夫人,陛下为何要亲征,你应该最清楚,”霍言祁一字一顿地道,“难道说,聪慧如夫人,也需要自欺欺人来伤害一个爱你的人吗?” 晏若昀沉默良久,淡淡地道:“多事。” 霍言祁被她这么不软不硬地噎了一句,简直哭笑不得,燕恣赶紧上前晃着晏若昀的手臂打圆场:“娘,我去兵部瞧了一眼,他们说起以前父皇征讨轶勒的战绩,父皇好厉害呢,要是我也能亲自去战场看父皇打仗就好了……” 燕恣眉飞色舞地聊起燕伯弘从前的往事,霍言祁偶尔在旁边插上一句,两个人搭配得天衣无缝,一左一右陪在晏若昀身旁,从庭院一直说到正厅。 晏若昀默默地听了好一会儿,显然有些心不在焉了起来,眼角的余光一直瞟向大门,不知道是想起了从前,还是在等着那个期盼着的身影。 燕恣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个父皇,平时日日来,关键时刻怎么连人影都不见了? 晚膳快用完的时候,燕伯弘才姗姗来迟。 旁边的人刚想问他要不要再让厨房备菜,他便摆了摆手,略带疲惫地道:“朕明日一早就出发,说两句话便走了。” 燕恣拽了拽晏若昀的衣角,恳求地看着她。 晏若昀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没说,起身朝外走去。 看着那个冷漠的背影,燕伯弘只觉得手脚冰凉,满嘴苦涩。 燕恣急了,推了燕伯弘一下:“父皇,女人都是这样,面上越是讨厌谁,心里就越是在意谁,你快去啊。” 燕伯弘呆了呆,疾步往外追去。 燕恣长舒了一口气,正想再夹两筷好吃的,却发现霍言祁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这是什么表情?”燕恣奇怪地问。 “我记得你说过,你最讨厌我,”霍言祁一脸的深思,“原来是最喜欢我的意思。” “你……你胡说八道!”燕恣冲着他龇着牙,挥了挥拳头,只是配着她白里透红的脸颊,一闪而过的羞窘,俨然一只纸老虎。 那晚,晏若昀和燕伯弘之间说了什么,燕恣就不得而知了,她只看到翌日清晨,一身戎装的燕伯弘在千军万马之间,初生的朝阳在他的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俨如天神;旌旗招展,刀枪凛凛,大梁之军威在这一刻展现无疑。 呆呆地盯着看了很久,直到那千军万马一点点地淡出她的视线。 她双掌合十,诚心诚意地祈求上苍,保佑他们能平安归来。 元和十九年秋,大梁梁元帝御驾亲政西北,着信王燕成璋主理朝政,平、安俩位国公和中书令傅泽行监国,怀化大将军霍言祁率京师戍卫军、南衙禁军总领京畿防务。   ☆、第五十三章 战报像雪片一样飞来。 燕伯弘一入昌北,便和扎布刚打了一场遭遇战,扎布刚骁勇,两军各有死伤,不过也挫了轶勒嚣张的气焰。 旋即双方一攻一守,燕伯弘兵分两路,一路由霍安庆领军,直插被轶勒占领的梁丰,而他则固守昌北,吸引扎布刚主力。 两军在昌北胶着,扎布刚久攻不下,而燕伯弘也被迫在原地无法动弹。 信使每日往返,将最新战报呈上,而南衙禁军的部分精锐也早已被混编入燕伯弘的羽林军中,黑闪往返于京城和昌北之间,为霍言祁带来最隐秘的军报。 战事一胶着就胶着了近一个月,朝中大臣渐渐有些人心惶惶了起来。 与此同时,岭南传来战报,前朝余孽起兵造反,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找来了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说是前朝流落在外的皇族,在盛阳公主的辅佐之下,起兵造反,来势汹汹,一时之间,来势汹汹,占领了台武大半地方。 街头小巷流言四起,天有异象,国有异动。 燕恣坐在亭台前,仰头望着天空。 已经入秋了,往年这个时候,已经是金秋送爽,秋雨绵绵,凉风习习了,可时至今日,这日头依旧毒辣,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下雨了。 就算燕恣不懂农事,也知道这是农家大忌,这两个月,是稻子成熟的季节,这样的气候,一季稻必然欠收,而晚稻说不好要弄得颗粒无收。 自从岭南战事一起,京城的进出便被严格管控了起来,消息的传递难免滞后了一些,洛安山庄那里的收成不知道怎样?他们蓄水的那个低谷有没有派上了用场? 更让人忧心的是在昌北的燕伯弘,不知道这一仗要打到什么时候,要是入了冬那就不好办了,不仅冬日的军需是一大笔开支,恶劣的天气更将会是让大梁军队头疼的一件事情。 钱秦急匆匆地跨入了庭院,递给燕恣一封信,是曲宁送过来的。 燕恣拆开一看,那信的落款是前日的了,曲宁在信里夸她有先见之明,天气干旱,土地龟裂,幸好那蓄水的低谷和沟渠派上了用场,现在应该能支撑到晚稻成熟收割。 “我还以为洛安江的水能引上来灌溉呢,没想到,这边的地势高,如果从洛安江引水那可是一项大工程,也就是我们庄里的这一片地靠着这个低谷的水还能有救,其他地方欠收很严重,今年看来要有□□了。” 曲宁也一改平日的嬉皮笑脸,字里行间流露出了几分担忧。 燕恣收了信,沉思了片刻,起身往外走去。 钱秦追了过来,神情紧张地道:“公主殿下,你要去哪里?京城封城了。” “什么?”燕恣愕然停住了脚步。 “信王殿下今天刚下的命令,紧闭城门,防止流民和奸细入城。” 燕恣到了南城门口,往日行人如云的京城街道显得空空荡荡,客商云集的繁华景象已成昨日黄花。 霍言祁正在巡查城防,两个人一起登上城楼,只见近百号人聚集在城门下,衣衫褴褛,有几个胆大的正抄起泥块和石头往城墙扔。 士兵们一呼喝,他们便逃走几步,见没人追出来,又哄闹了起来。 一丝不安从心底浮起,燕恣不解地问:“为什么要封城?城里的富户不是有施粥的摊子吗?” “流民一入城便很难控制,看这天气,只怕会越来越多,岭南和轶勒的奸细不得不防。”霍言祁无奈地道。 “那他们聚集在城门外,人一多,岂不是更会闹事?”燕恣的眉头紧皱了起来。 “予墨在朝堂上也提了,信王殿下商议后,决定把施粥的摊子摆放到城外去,这样即能确保京城安全,又能帮助那些流民。可现在看起来,那些富户都有些怕了,索性都不施粥了。”霍言祁盯着看了一会儿,霍地转过身去。 “你去哪里?”燕恣急急地问。 “去找信王殿下,这样封城不行,只会弄得更加人心惶惶,”霍言祁眉头紧缩,“长此下去,更会激成民变。” “别去了,他早上刚下的命令,现在要改,那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子吗?”燕恣静静地看着他。 “那怎么办?”霍言祁思索了片刻道,“不如让官府出面施粥?” “我有个主意,”燕恣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只是这下……曲宁要骂死我了……” 燕恣修书一封让人带给曲宁,里面详细地说了她的计划,她将引导流民前往洛镇,让曲宁务必想些活计让他们有点事情做,开沟挖渠、开荒垦地、秋收翻地什么都行,工钱不用多,几个铜板便可。庄里的存粮虽多,但不要一下子都拿出来,按照一年和千人的份额,每日定量施粥,分散流民,山庄的护院要严加看守,严防有人聚众闹事…… 她一条条列了足足有十多项,末了还叮嘱了一句,庄里那会儿种的洋芋可以收了没?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又多又快?如果真的是,那可正好派上用场了。 等了两日,算算曲宁应该已经做好了准备,燕恣便让人出城发了小笺,凭此小笺按上手印后,便可去安阳公主的别庄洛安山庄领取免费口粮,有力气者还可凭干活赚钱。 一开始,信的人没几个,去探听消息的居多,到了后来,城门口聚集的流民越来越少,倒是真的都往洛安山庄去了。 燕恣不方便出城,便命钱秦去了一趟洛安山庄,钱秦回来后告诉燕恣,曲宁在山庄外面用搭了一溜儿的帐篷,登录、施粥、领活,按照活计的类别将流民安置在南北西等三处不同的地方,每处选拔一个火长管理,井然有序。 “景少爷也在帮忙,曲庄主说了,让你放心,家里的银子和存粮,再加上那些洋芋,来个几千人也不怕,再不济还有景福商会,他们等着陛下凯旋归来的那一天,大家一起到洛安山庄痛饮。”钱秦如实回禀。 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这流民之祸暂时算是可以喘口气了,接下来只能祈求老天爷开眼,赶紧下几场雨,不然灾荒四起,就算再有十个洛安山庄都不够用。 燕伯弘不在,燕恣连入宫请安都没了兴致,不过,洪婕妤每日都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若是她再不去安慰,只怕洪婕妤没几日就会被憋疯了。 这日她刚从洪婕妤的偏殿里出来,迎面便碰上了俞淑妃。 俞淑妃还是老样子,衣饰华丽,眉目傲然,见了她连眼皮都没抬上一下。 燕恣让在路旁,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淑妃娘娘”。 俞淑妃这才拿正眼瞧了瞧她,从喉中挤出了一丝笑来:“我当是谁,原来是我们的安阳公主,怎么看起来这么憔悴?难道居然有人敢得罪安阳公主不成?” 燕恣眨眨眼,一脸的困惑:“咦,这几日只怕全大梁上下都吃不好睡不好吧?谁不替父皇祷告到深夜?” 俞淑妃的脸色一变:“本宫日日在云福宫替陛下念经求佛,祈求陛下平安归来,你休要呈口舌之利。” 燕恣忽然觉得有点无聊,无奈地道:“淑妃娘娘,父皇还在边境征战,我们俩就别在这里斗嘴了,你大人大量,别和我这个小辈计较,行了吧?” 俞淑妃轻哼了一声,眼中利光一闪而逝,缓步走到她身旁,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安阳,你也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居然敢鼓动陛下御驾亲征,陛下无事便好,若是有个万一……” 她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几分恶意,说罢便轻笑一声,扬长而去。 燕恣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一股不安袭上心头,难道说,俞淑妃这是在网罗她的罪名?难道她居然预料到燕伯弘会有回不来的可能吗?难道说燕成璋一力请战,又极力劝阻燕伯弘亲征,只是算准了燕伯弘的心理吗? 她一整个下午都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晚膳的时候,才想起今天霍言祁居然没有出现。 自从燕伯弘出征后,霍言祁几乎每日晌午都会来公主府小坐,为她带来每日的战报,加以分析,两个人在一起聊聊,好像能把那种等待的焦灼和惶恐冲淡不少。 燕恣有些心焦了起来,匆匆用了点晚膳,便到大门口张望了起来。 她琢磨着这是不是有什么急事把霍言祁绊住脚了,要不要亲自去衙门里瞧一瞧…… 不远处有人疾步而来,燕恣定睛一看,正是霍言祁的亲卫章合。 “公主殿下,将军正在景福楼会客,请公主到楼中一叙,说有件东西公主见了一定会喜欢得很。”章合恭谨地道。 燕恣纳闷地道:“是哪个客人?什么东西这么神神秘秘的?” “将军说要给公主一个惊喜,公主到了楼里便知道了。”章合笑着道。 虽然是霍言祁的邀请,钱秦还是很小心地安排了好些个侍卫的人手,一路随着章合到了景福楼,上楼到了包房外。 章合推开门,怔了一下,屋里没有霍言祁,只见春香楼的红绡正一个人坐在桌旁自饮自斟,另一个位置则摆放这筷盏,酒盅里只剩了半杯酒。 燕恣定定地瞧着,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这就是你们将军说的惊喜?”   ☆、第五十四章 红绡一见燕恣便站了起来,朝着她行了个礼,嘴角微翘,一颦一笑间风情万种:“原来那日的公子便是公主殿下。” “霍言祁呢?让他出来,”燕恣深吸了一口气,在桌旁坐了下来。 红绡的脸色有点惶恐:“公主殿下莫不是因为奴家和霍将军在一起生气了?公主放心,奴家的确仰慕霍将军,只得将军片刻垂怜便可,万万不敢与公主争抢什么。” 燕恣盯着她看了片刻:“你瞒着霍言祁做了什么?他不可能会让你这样和我说话。” 红绡眼中一凛,垂下眸来幽怨地道:“公主何必太过当真?男人都是朝三暮四,一心一意的只有从那话本里才能得见。” “怎么,你把霍言祁迷倒了不成?怎么还不见他出来?”燕恣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她的脸庞,落在了桌子上。 桌上除了半盏酒盅,还放着一叠图纸。 她抬手刚想去拿,红绡一把按住了图纸,急急地道:“公主殿下,这是无用的东西,刚才匆忙忘记先收起来了……” 燕恣冷笑了一声道:“你是要自己撒手,还是让我的手下让你撒手?” 红绡的手却不肯松开,神色惊惶:“这是家父的手稿,还请公主不要迁怒这些家父毕生的心血……” 两个人正拉扯着,屋外忽然传来了几声女子的惊呼和男子的怒喝,那声音听起来无比得熟悉。 燕恣的手一松,红绡噔噔噔地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中的图纸满天飞洒了起来。 她再也无心看这图纸,几步便到了门外,只见隔壁门口围着好些打扮齐整的家仆,看起来来头不小,两个侍女模样的人站在门口,一个满面惊惶地拦在门口,另一个则拼命驱赶那些好奇来围观的人:“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你们快去请老爷!” 脑子里嗡嗡作响,燕恣不假思索,上前一脚踹开了房门。 屋子里香气扑鼻,正中间的一张大床上红纱帐轻飘,一个妙蔓的身影若隐若现,浑身上下只着了一件红色的肚兜遮住了那羞人的所在。 而另一边,霍言祁衣衫不整,外袍大敞着,踉跄着走了几步,一脚撞翻了桌边的一个矮墩。 全身的鲜血都往上涌去,燕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难道……眼前这个男人就是那个对她情意绵绵的霍小哥吗? “小恣……”霍言祁一眼便看到了她,又惊又怒,用力地一拳砸在桌上,手上顿时鲜血迸出,他甩了甩头,声音嘶哑,“你相信我,我什么都没做……” “你让我来……就是看这个吗……”燕恣颤声道,“她是谁?” “我不知道……”霍言祁力持清醒,“让红绡过来,我来问她。” 床上的那个女子嘤嘤地哭泣了起来:“言祁,是你邀我过来的,我听了好生欢喜,你怎么在她面前就翻脸不认账了?” 脑中轰地一声,燕恣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身影,这声音,不正是那个盛气凌人的俞含婧吗? 她不想再听下去,掉头就往外走。 霍言祁一个箭步追了上去,拽住了她的手臂,焦急地道:“小恣,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先别生气……” “霍言祁,你给我滚开!”燕恣怒极,撩起手来朝着他的脸扇了过去。 只听得一声脆响,这一巴掌燕恣含愤而出,下手没有容情,不偏不倚地落在霍言祁的脸上,霍言祁的脸上顿时起了五个手指印。 门外的钱秦和章合看得都傻了,不知道该去帮谁。 霍言祁的手一松,燕恣又飞腿踹了他一脚,踉跄着挣脱了他的束缚,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景福楼。 街上已经冷冷清清的了,战事吃紧,景福楼的生意也一落千丈。 燕恣咬住嘴唇,强忍着将要溢出喉咙的哭泣,只是眼泪却怎么也忍不住,扑簌簌地往下掉。 她第一次认清了自己的心意,第一次喜欢上了一个人,第一次交托了自己不一样的感情。 虽然没有彼此表白,可她在心底里已经认定了那个帅气冷峻的男子是她愿意执手偕老的另一半。 如果说,那日在洛安山庄的厨房,她感受到的是极度的愤恨,那么此时此刻,她却是无比得伤心。 所有极致的感情,霍言祁都让她尝了个遍。 漫无目的地不知道走了多久,燕恣终于停下了脚步,往后一看,钱秦紧跟在她身后,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只是霍言祁却踪影全无。 “公主,天晚了,我们回府吧,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卑职相信霍将军一定不是那种卑鄙小人。”钱秦劝说道。 “以后我都不想听到他的名字,”燕恣恨恨地道,“我和他割袍断义!” 钱秦想笑,可笑出来未免太不仗义,只好忍住了:“是,卑职这回一定把公主府守得严严实实的。” “要是你胆敢放进来,我罚你洗公主府的夜壶!”燕恣阴森森地道。 钱秦打了个激灵,应声道:“是!” 燕恣又朝前走去,钱秦在她身后暗自叫苦,试探着问:“公主,这么晚了,咱们先回府成不成?” 燕恣定定地看着四周苍茫的夜色,心里一酸,低声道:“不,我不想回去,我想去看看我娘。” 燕伯弘离开之前,曾叮嘱燕恣,让她多去陪陪晏若昀。 得了燕伯弘的允许,燕恣出入晏宅愈加频繁,几乎每日都去。 一见燕恣,晏宅的侍卫队长傅衡将燕恣放了进去,钱秦却被拦在在了门外,可怜巴巴地看着燕恣:“公主,你还是早些回府,不然我要在门口睡一晚上。” “你先回去。”燕恣闷声道。 钱秦断然摇头:“不行,霍将军说了,要我不能离你左右。” 又是霍言祁! “那你就在门口睡一晚上吧!”燕恣忿然进了大门。 晏若昀还在看书,看她进来有些诧异,眼中不由得露出一丝紧张之色。 “娘……”燕恣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趴在她身上不作声了。 晏若昀屏住呼吸,好半天才问:“是……西北那边……” 燕恣顿时把自己的伤心事抛诸脑后,促狭地道:“娘这是在担心父皇吗?” 晏若昀的脸上微微泛红,目光游移着道:“我只是害怕轶勒卷土重来。” “娘,我相信父皇一定能凯旋归来,”燕恣热切地抓着晏若昀的手,“等父皇凯旋归来,娘你就原谅父皇吧,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了。” 晏若昀怔怔地看着她,眼角泛起一阵湿意。 “小恣,你不怨我吗?”她抬手轻抚着她的发丝,眼中一片晦涩,“你看你二皇兄……他看起来……很恨我……” “没有,二皇兄和我心意相通,我知道他的心意,他只是……”燕恣想替燕允彧分辨,却实在不明白那日燕允彧为何反常,急得抓耳挠腮起来,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来,“他只是这些年过得太压抑了。” 她心一横,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燕允彧这些年来的处境一一道来。 晏若昀默默地听着,血色从脸上一点点地褪去,到了最后,落在燕恣肩膀上的指尖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难道……难道我真的错了吗……”她喃喃地道。 燕恣有些被吓到了,晃了晃晏若昀的胳膊:“娘!你怎么了?” 晏若昀一下子回过神来,眼中渐渐清明。 “没什么,”她柔声道,“只是娘想清楚了一件事情,等你父皇回来,再告诉你。” “娘,我想父皇了。”燕恣把头埋进了她手臂间,闷声道。 晏若昀哑然失笑:“你都多大了?这要是那个霍言祁去打仗了,你还不得想死?” 还是霍言祁! 燕恣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谁要想他,让他一个人快活逍遥去好了。” 晏若昀怔了一下,仔细地打量起燕恣来:“出了什么事了?” 燕恣没有吭声。 晏若昀轻叹了一声道:“我虽然只是见过他几面,不过此人眼神沉肃刚正,言谈不亢不卑,观其言行便知其性,你不要太欺负他了。” “谁欺负他了!”燕恣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他……他和别的女人……好了……” 晏若昀大吃一惊:“什么?你亲眼所见吗?” 燕恣用力地点了点头,那房间中香艳的一幕在脑中一闪而过,她捂住了脑袋,真想把这场景从脑中抠出来。 “小恣,我遭遇过太多的事情,当时气愤莫名,只觉得天翻地覆,可到了后来,现实却总给我另一个答案,”晏若昀握住了她的手用力地拽了下来,强迫她对视着自己的眼睛,“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你扪心自问,他是这样的人吗?听娘的话,好好去睡一觉,明天起来,你的心里一定会有一个正确的答案。” 守在门口的钱秦终于不用睡大街了,到了戌正,燕恣被晏宅的侍卫请出来了。 燕恣一路心事重重回到了公主府,洗漱、睡觉。 还没等她睡着,外面就隐隐约约地响起了呼喝声、闷击声,吵得人心烦意乱。 燕恣把头捂进了被子里,闷了好一会儿才冲着外面喊道:“晏洛,告诉钱秦,公主府的马桶等着他。” 晏洛掩着嘴乐呵呵地出去了。 外面噼里啪啦的声音越发响了,折腾了好一会儿,总算安静了下来。 只是这夜越安静,脑子里的杂念就越多,燕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迷迷糊糊中,只见霍言祁一身黑衣黑马,手持银枪,腾云驾雾而来。 “小恣,你为什么不信我?”霍言祁沉着一张脸,一字一句地问。 燕恣傲然撇过脸去,哼了一声:我还没和你算账呢,你这么神气活现的这是要翻天了不成! 银枪在他身前甩出了一个枪花,霍言祁含愤一击,将银枪定在了燕恣的身前:“好,你不信我,我以死明志就是!” 马蹄声骤然响起,燕恣回头一看,只见霍言祁朝着前方疾驰,眼看着就要失去踪影。 燕恣大惊失色,朝着他紧追了几步:“你去哪里?你给我站住!” “小恣,我去西北打轶勒了!要是我回不来,你就把我葬在洛安山庄的后头,好让我日日看到你……” 那声音渐行渐远,燕恣一着急便一下子从梦中惊醒。 她拍了拍胸口,顺了顺气,脑子里一下清醒了过来。 手稿。 红绡和俞含婧。 俞家和燕成璋。 她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踱起步来。 门外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晏洛的声音惶恐:“公主,外面来了一大群侍卫,说是夫人不见了!”   ☆、第五十五章 公主府的侍卫经过一夜的战斗,一个个都鼻青脸肿,尤其是钱秦,眼角肿了一大块,看起来十分狼狈。 燕恣也没心情去笑话,直接迎向了傅衡。 傅衡神色焦灼,满眼血丝,他也顾不得礼节了,一见面便叩首请求:“公主殿下,夫人早起时便不见踪影,公主是最后一个见到夫人的,臣斗胆,请允许臣搜查公主府。” 燕恣的心一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过,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她点了点头道:“傅将军自便。” 傅衡领着人在公主府里搜了一圈,无功而返,他没有心思寒暄,告了一声罪便要往外走。 “等一等,我婶婶还在不在?”燕恣冷静地问道。 “吴婶已经被扣起来了,她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傅衡颓然道,“宅子里没有任何痕迹,难道夫人她……又自己跑了?” 燕恣从头到脚梳理了一下昨晚两个人的对话,断然道:“我娘不可能会逃也逃不了,更不可能会撇下吴婶和我无声无息地消失,你们查了你们自己人了吗?会不会有内应?” 燕恣急匆匆地赶到晏宅,燕成璋居然也在正厅内,一见燕恣,立刻忧心忡忡地道:“皇妹,这事可难办了,要是找不到人,我们可怎么向父皇交代?” 燕恣心急如焚,强笑着道:“皇兄你的消息好灵通。” 燕成璋眉头紧皱:“父皇的事情,身为人子自然处处放在心上。” 说着,他摇头叹息道:“不过,你这位养母也真是……父皇之宠,别人求也求不来,父皇已经饶她这么多次,她不知感恩,居然还处心积虑想着逃走,我实在是替父皇生气。” 燕恣的心一凉,盯着燕成璋,咬紧牙关,把在舌尖打滚的话咽回了了肚子里。 父皇不在,她说什么、做什么都要三思而行。 “其中必有隐情,皇兄不如耐心等待,秦将军他们查完总会有个结果。” 燕成璋点了点头,坐在那里喝茶。燕恣则直接去了吴婶那里,吴婶的确不知道晏若昀去了哪里,两个人坐在一起大眼瞪小眼,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燕恣又去了晏若昀的房间,房间已经被锁,门口有人看着,说是除了傅将军之外谁都不得入内。 再回到正厅,霍言祁也已经在了,正在和傅衡、燕成璋说话。 “有内应,昨夜值守的二十八人已经在查,有两人还没找到。” “城门已经戒严,一律不许出城,他们应该还躲在城中的某个角落。” “这一个月来新入城的已经在盘查,所有人都登录在册。” 霍言祁神情冷静,条理清晰,只是眼中的血丝看起来有些可怕,一见燕恣,他立刻朝着她大步走来。 “小恣,昨晚……” “我不要听!”燕恣忽然捂住了耳朵高声尖叫了起来,“我不会原谅你的!” 霍言祁急了,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臂:“小恣,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燕恣朝着他厮打了起来,拳打脚踢,喘息着道:“霍言祁,我们完蛋了!从今往后,路归路桥归桥,我们割袍断义!” 燕成璋慌忙上来劝架:“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皇妹你别这样,言祁松手,让人见了多不好。” 燕恣拽着燕成璋哭了起来:“皇兄他欺负我,你把他抓起来!” “好了好了,”燕成璋哄着道,“皇兄帮你骂他,抓起来可不成,言祁是国之栋梁,不能任由你胡闹。” 霍言祁站在一旁,神情愕然,目光复杂地盯着燕恣看了好一会儿,转身就出了正厅。 燕恣这才稍稍平静了下来,和燕成璋又说了一会儿话,离开晏宅回府了。 不到半天的功夫,整个京城都传遍了,安阳公主和霍言祁闹崩了,燕恣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都一脸的沮丧,就连晏洛都忍不住嘀咕:“霍将军……那么好,公主你为什么要和他闹翻啊?” 燕恣抬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教训道:“你帮谁说话呢?再帮他我把你送到宁国公府去。” 晏洛一缩脖子不敢吭声了。 钱秦顶着一张乌青的脸,精神抖擞地安排今晚的防守,看起来已经从昨夜的对敌中找出了经验。 燕恣有些好笑:“今晚要是能挡得住霍言祁,重重有赏。” 钱秦眼睛一亮,旋即为霍言祁说起好话来了:“多谢公主,不过,卑职觉得,给霍将军点教训便可以了,霍将军对公主,那都是能把心掏出来的好,那个叫红绡的女人一看就在说假话,公主你可别上当。” “拿来。”燕恣冲着他抬了抬下巴。 “什么?”钱秦有些莫名其妙。 “那晚的手稿。”燕恣伸出手去。 钱秦恍然大悟,顺手从怀里掏出了一叠皱巴巴的纸来:“公主不提,卑职都快忘了,那女人拽着不肯放一定是要紧的东西,卑职全收起来了。” “不错,有头脑。”燕恣一边称赞一边接了过来。 “都是霍将军平日教导有方。”钱秦趁机又替旧主人说了一句好话。 燕恣把手稿一张张摊好,她这才看清了,上面画着沟渠江河,俨然就是修筑河渠的图纸。 “平宁江……那不是岭南台武那边的一条大江吗?”燕恣看着看着便想了起来,那里的河流湍急,到了一个湖口后又一马平川,水势浩大,往往冲决堤岸,泛滥成灾,曾经有地方官想要治水,却因为时运不济,不但没治成水,反而被弹劾后丢了官。 而这份手稿却详细地解释了平宁江水患的来龙去脉,用图纸结合文字,讲述了该如何治理的方法,如果切实可行,那的确是一份十分珍贵手稿。 难道,红绡那个被流放的父亲就是那个太守? 怪不得霍言祁和四皇叔都对这个女子另眼看待,怪不得霍言祁会被她用图稿骗到了景福楼。 燕恣看了好一会儿,等她从手稿中回过神来,才发现外面又开始闹腾了起来。 看看天色,已经过了戌时,她双手托腮趴在桌上,心不在焉地想:霍言祁能进得来吗?他看懂她的意思了吗? 窗户咯吱一声,被缓缓地推开了。 一人从外面利落地跳了进来。 一身侍卫袍也掩不住他挺拔的身姿。 烛火一明一灭之间,那漆黑的眸子中仿佛跳动着火焰。 “看来钱秦要去刷马桶了。”燕恣喃喃地道。 霍言祁的喉中溢出一丝低吼,还没等燕恣回过神来,她的身体便落入了一个有力的怀抱。 “小恣,”霍言祁低低地喘息着,语速既快又急,“红绡有份关于你的封地开渠治旱涝的手稿,我想你一定会喜欢,可没想到,她给我喝的酒里被下了药,幸好我及时用匕首划开了掌心……” 热吻 燕恣的心口一颤,一下子抬起眼来:“划开掌心?” 霍言祁抬起手来,果然,一道狰狞的伤口刚刚结痂,看起来触目惊心。 “我把帐子都掀下来了,连俞含婧的半根毫毛都没碰到,小恣,你若是不肯信我,我……”霍言祁一口气堵在胸口,有点说不下去了。 燕恣抬起手来,轻抚着他的掌心,她心里难过,千言万语,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霍言祁屏息看着她,像是感受到了她的心情,他慌乱了起来:“小恣你怎么了?都怪我不好,好端端地居然中了别人的计,你别难过,你要是不想看到我,我这就走……你下午在晏宅那么反常……我以为你一定有话和我说……” 燕恣低声问道:“你看出来了?” “你要是生气了,只会冷冷地看着我,”霍言祁低声道,“那眼神,冷入骨髓。” 燕恣扬起脸来,凝视着眼前这个男人。 那宽厚的胸膛,那有力的臂弯,那毅然的眼神……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掌放在他的胸口,神情郑重:“霍言祁,我相信你。” 霍言祁的呼吸一窒,眼中狂喜。 还没等他说话,燕恣却又轻叹了一声,语声苦涩:“可你想好了吗?如果你选择继续和我在一起,你有可能会得罪了大皇兄,祸事说不定哪天就……” 霍言祁俯下身来,一下子便噙住了那张红唇。 柔软而清甜的触感在唇齿间流转,这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味道。霍言祁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只想狠狠地将眼前的人揉碎了吞入腹中。 那样的浅尝辄止已经不能让他满足,他紧扣着燕恣的脖颈,将她整个人都紧贴在胸口,用力吸/吮着她的甘甜,追逐着她的丁香,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安定下来…… 燕恣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吻得晕了。 她懵懂地瞪着眼睛,舌尖随着那热情起舞。 她好像化身成一叶扁舟,在狂风骤雨中起伏。 时而飞上浪尖,时而卷入浪底。 可这感觉却又如此得美妙,如此得甜蜜,令人欲罢不能。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得好像快要窒息了。 霍言祁终于松开了他的唇。 燕恣的双颊绯红,那双清亮的双眸上仿佛染上了一层薄雾,愈发令人着迷。 “小恣,”霍言祁的手指划过她的脸庞,缓缓地道,“我相信陛下,他会有最好的安排,就算到了最后,是信王殿下承位,我愿意用我所有,护你一生恣意顺遂。”   ☆、第五十六章 狂风骤雨已过,剩下的便是甜蜜和宁静。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霍言祁这几天来那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俞含婧怎么样了?”燕恣想起那日的场景,心中略略感到几分同情,她也是国公府千金,何苦为了别人那点龌蹉心思,把自己糟蹋成这样? 一提这个,霍言祁有些头疼,俞家遣人来了宁国公府好几次,明里暗里都在那里示意,让霍家赶紧提亲,两人把名分定下来。 红绡消失了,他答允红绡赴宴的信笺被俞家拿在手中,言之凿凿,说是霍言祁邀俞含婧赴宴。 要么与俞家结亲,要么两家从此交恶,霍母被逼得一个头两个大,把霍言祁叫去大骂一顿。 幸好,霍母还算明理,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当下拍板,使出了一个“拖”字诀,只说自己是妇道人家,万事都要等到丈夫回来了再定。 燕恣听得乐了:“你母亲倒也有趣,只怕拖不到那个时候,再过几日,淑妃和皇兄只怕都要出马了,他们有的是手段逼你母亲就范。” 霍言祁怔了一下,狐疑地道:“为什么这么说?” “我虽不愿恶意揣测皇兄,可我总觉得所有的事情都太凑巧,轶勒战事一起,父皇亲征,岭南造反,娘无故失踪,你又入了别人的圈套,”燕恣掰着手指一一数了过来,“我唯一弄不明白的是,明明父皇属意的是他,他这是急什么急?为什么要这样来对付我?但愿是我猜错了。” 霍言祁悚然一惊,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背后渗出,好一会儿才道:“那陛下那里岂不是会有危险?信王他……难道会这样胆大妄为?” 燕恣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抓住了霍言祁的手急声道:“那怎么办?” 霍言祁沉思了片刻:“信王从未接触过三军和兵部,应当动不了手脚,不过,不管如何,我会暗中提醒陛下和父亲,让他们多加提防。” 燕恣稍稍放下心来,叮嘱道:“我们俩暂时就这样暗中联络,明面上就算是闹翻了,以免让大皇兄对你心生忌惮。” 霍言祁没有应声,他好不容易才和燕恣两情相悦,情到浓处恨不得须臾不能分离,现在却还要这样做戏。 他略带不快地道:“怎么偷偷摸摸像做贼一样,予墨和景铄要是知道了,一定会笑掉大牙,然后趁虚而入。” 燕恣噗嗤乐了:“喂,霍将军,你怎么像小孩子一样?予墨和景铄才不会像你这么无聊。” 霍言祁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忽然微微一笑:“做戏是没问题,不过,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找到你娘,我们免不了要碰面。” 的确,当务之急必要找到晏若昀,不然消息传到西北,燕伯弘只怕会心神大乱。 一连几天,霍言祁的禁军和傅衡的御前侍卫在大安城展开了筛子似的搜查,却一无所获。 晏宅中做内应的那个侍卫也找到了,只是人已经横尸家中,线索已断。 翌日,燕恣又赶往晏宅,看看能不能找出点线索。 傅衡已经连着几夜没睡,双目赤红,看向燕恣的眼神都带着怀疑,再三追问晏若昀那晚都和她说了什么,燕恣简直百口莫辩。 在傅衡的监视下,燕恣把晏宅从头到尾走了一圈,又坚持打开了卧房的门。 卧房里一切如旧,摆设和以前一模一样,被子的一角掀开着,好像主人下一刻就会回来。 这场景,的确是晏若昀自愿跟着走的,不然就算是有内应,也不可能有这能力把一个大活人会这样悄无声息地带走。 可明明那天晚上,晏若昀已经答应了,要和她一起等父皇凯旋。 究竟是谁,能让晏若昀放下戒心全心信任? 一个名字跳入她的脑海。 城南安子胡同。 安子胡同在大安城的平民圈挺有名气,狭长的胡同中一共有近百户人家,都是刘姓同宗同族的,守望相助,俨然就是一个小天地。 天色黑沉沉的,霍言祁、傅衡、燕恣都穿着夜行衣,其余的侍卫都散落在胡同的四周。 燕恣本事显然不够,被霍言祁和傅衡一左一右帮衬着,才勉强上了屋顶。 那日一想到刘叔,燕恣便想了起来,在她很小的时候,晏若昀曾带着她在京城住过一些时日,那时候就是刘叔在旁边一起帮衬的。 她和吴婶两人对着图纸回忆了半天,又在京城的边缘凭着记忆对照着寻了一日,终于确定,这安子胡同就是从前曾经落脚的地方。 禁军和御前侍卫太过惹眼,霍言祁便遣人乔装改扮成货郎,一家一家地查探,锁定了两家有嫌疑的人家。 此时已过亥时,万籁俱寂,只有偶尔传来的的打更声。 一点灯火骤然从胡同的某一处亮起,三个人对视一眼,猫着腰,朝着那亮光处轻悄无息地走去。 胡同里都是四合院子,亮灯的是正南的那户人家。 有人压低声音在里面争执。 “你到底准备拖到什么时候?” “你答应过我不会强迫她,我才带你来的。” 燕恣陡然精神一振:那第二人的声音正是刘叔刘宁城。她抬头示意另两个人,又凝神趴在屋顶听了起来。 “你这是妇人之仁,什么强不强迫,等她到了南边,看到了大好河山,享尽荣华富贵,还会有什么不愿意?难的有这么好的时机,有人愿意帮我们把她运出大安城,你这样犹豫不决,简直就是愚蠢透顶!” “你不了解她,她志不在此。” “那你要怎么办?把她留在这里?我实话告诉你,这里不可能容得下她,她回去就是一个死字。” “你让我再想想……”刘叔的语声痛苦。 另一个人又劝了两句,便不出声了,想必是上床睡了。 刘叔一个人坐了一会儿,拿起油灯出了门,他在庭院中站了一会儿,朝着隔壁的一个杂房走去。 燕恣屏息静气,一动都不敢动,直到他走进房间关上门,三个人这才缓缓爬到了那间杂房的屋顶。 霍言祁示意他们别动,自己掀开了几块瓦片,朝着下面看去。 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张单人床,刘宁城把烛台放在了小桌上,坐在了地上。 “对不起。”他喃喃自语着,痛苦地捂住了脑袋。 霍言祁有些纳闷,看来这是刘宁城的住处,晏若昀不在这里,他有些犹豫,要不要到别的房间去找找,不然就算冲进去,也怕有人挟持了晏若昀。 “公主,你跟我走吧,那狗皇帝居然关着你,你怎么受得了?”刘宁城继续喃喃自语着,“你的十四弟在等着你,我们马上就可以杀回京城了,你可以堂堂正正地回来……” 霍言祁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刘宁城怎么一直坐在地上?说话的时候还面向那张单人床,显然神态十分恭谨。 床板几不可闻地传来了窸窣声,刘宁城忽然站了起来,半跪在床前惊喜地道:“公主,你是不是想通了?” 床板一下子被拉开了,里面有个一人见宽的方槽,晏若昀平躺在里面。 霍言祁的手一紧,衡量着两边的力量,屏息等待着最好的时机。 “谁能把我送出城去?”晏若昀的声音很轻,几不可闻。 “公主你放心,汉方都联系好了,对方位高权重,可以确保万无一失。”刘宁城高兴地道。 晏若昀沉默良久,轻笑了一声道:“宁城,我对你、对岭南失望之极,你们和我父皇一样,不配坐这江山,更不配和燕伯弘相提并论。” “公主你……你为何这样说?”刘宁城的声音颤抖。 “异族犯边,国难当头,你们居然为了一己之私和人沆瀣一气,往抵抗轶勒的大梁将士背后捅刀子,你们……太卑鄙了……”晏若昀的语气渐渐激烈了起来,只是声音却依然无力,显然是被下了药。 “不,不是,公主,这是最好的时机,我们这都是为了光复……”刘宁成辩解道。 “不,你们是为了自己,你们已经利欲熏心,如果我和你们去了岭南,下场便是当你们的傀儡,你们事成之日,便是我身死之时。”晏若昀冷冷地看着他,“刘宁城,我如此信你,以为可以看到我那可怜的十四弟,原来,你也是骗我的,根本没有十四弟,全都是你们一手炮制出来的。” “没有……”刘宁城的脸色惨白,“我只是……” “不必再说,我不会和你们走,等着替我收尸吧。”晏若昀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刘宁城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趴在屋顶的三人心急如焚。 只要刘宁城退开一丈,霍言祁和傅衡便有把握可以把人抢出。 刘宁城冲着晏若昀磕了一个头,哑声道:“公主,我错了,我把你送回去。” “砰”的一声,门被踢开了。 “不愿意走那我就成全你,死在这里吧!”刀光一闪,有人冲着晏若昀直扑而去。 几乎就在同时,硫磺味四起,刹那之间,火光冲天。 霍言祁和傅衡立刻从屋顶跃了下来,抢身冲进了屋内。燕恣则冲着天空掷出了响箭,尖利的呼啸声在半空中响起。 屋里血光四溅,刘宁城扑在晏若昀身上,背后中了一刀,挣扎着站了起来,傅衡和那个偷袭的人站在一处,那人的武功很不错,刀法诡异狠毒,居然和傅衡斗了个旗鼓相当。 霍言祁起身就将晏若昀抱起,噼啪声响起,眼看着这间屋子就要倒了。 “刘叔,快走!”燕恣在外面叫着。 “你们快走!”刘宁城低吼一声,冲上去抱住了那人,“他会使毒,闭气!” 霍言祁悚然一惊,屏住呼吸,捂着晏若昀的口鼻冲出了屋子,傅衡紧随其后。 刘宁城死死地拖着那人,俩个人翻滚在一处,不到片刻,房梁倒塌,两人埋入一片火光之中。 “刘叔!”燕恣嘶声叫道,泪如雨下。 晏若昀的手臂无力地晃了晃,喃喃地低语:“宁城……为什么……”   ☆、第五十七章 晏若昀身体极其虚弱,这么多天,她几乎粒米未进,只是被人强灌了米汤才拖到今天。 吴婶流着眼泪喂了小半碗粥,进食太多怕会对身体更加损伤。 体内的软筋散无计可施,只能等药效过去。常驻晏宅的御医开出了方子,这被损伤的身子,只能慢慢调养了。 晏若昀看着燕恣,略带歉然:“小恣,对不起,你刘叔他……说我还有亲人在城里,我实在没忍住……” 一提起刘叔,母女俩都沉默了下来。 一个铁铮铮的汉子,没有死在轶勒人的刀下,最后却倒在自己人的手中。 他虽然有错,可更为卑鄙的却是那些利欲熏心的人。 “娘,你的亲人就是那个在岭南造反的皇子吗?”燕恣深怕她伤心,岔开了话题。 晏若昀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神色哀凄:“那人是假的,我问过宁城他的样貌便知道了。当年我曾……亲耳听到小十四和他母妃的惨叫……乍听宁城说他还活着我便高兴坏了,也忘了去分辨真假。” “娘,”燕恣抱住了她,哽咽了起来,“你还有我,还有父皇,你别再走了……” 门被推开了,霍言祁和傅衡走了进来。 虽然明知道已经没有希望,燕恣还是眼巴巴地朝着他们看了过去。 “刘宁城已葬身大火,夫人节哀。”霍言祁低声道,“岭南逆贼已经伏法,剩余三名自尽身亡,未能查出他们的来龙去脉,今日的所有消息都已封闭,想必能瞒上些时日。” 晏若昀躺在床上,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滑下。 傅衡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沉声道:“卑职错怪了夫人和公主,请夫人和公主责罚。” 燕恣苦笑了一声:“你怀疑是我里应外合偷走了娘对不对?” 傅衡惭愧地道:“是,卑职还以为夫人自己逃走投向岭南了,还派人去岭南的路上搜寻了,没想到这其中还会有这样的玄机。” 晏若昀轻叹一声:“傅将军,这也怪不得你,你快起来吧,只愿他不要得知此事,扰了他的心思便好。” 傅衡伏在地上,满脸通红:“夫人,都怪卑职心急,夫人失踪那日,卑职便写了书信禀告了陛下,算算时日,这书信应该已经到了陛下手中了,卑职立刻就去再写一封。” 这一句话,仿如晴天霹雳,在场的三个人全都傻了。 傅衡的书信中寥寥数语,却写尽了燕伯弘最在意的事情:晏若昀逃走奔向岭南谋反,燕恣前晚曾到访晏宅,难逃同谋的嫌疑。 若是燕伯弘收到了信,看到他放在心尖上的两个女人同时背叛了他,简直不亚于在他心口上捅了两刀。 “夫人,卑职原本还没这个念头,可信王殿下说了,陛下如此宠爱夫人,要是知道卑职瞒着他,只怕是要降下雷霆大怒,卑职一时糊涂,便写了书信让兵部的人快马加鞭地送去了。”傅衡此时才有些后怕了起来,“霍将军,我去写信,你赶紧派人送去,要是陛下有个万一,我万死不得其咎。” 他急匆匆地跑了出去,只是,就算霍言祁和西北有特殊的联络方式,但黑闪最快也要四五日才能飞到,这还能亡羊补牢吗? 燕成璋这是疯了吗?难道这一步步的棋子,都是他事先算计好的?那个位高权重能把晏若昀运出大安城的人,难道就是他? 燕恣和霍言祁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震惊和不解。 “他……他这是想要干什么?”燕恣喃喃地道,“就算我得罪了他,我也碍不到他什么大事,他如此迫不及待算计父皇做什么?” 晏若昀的手指一颤,脸上仅有的一丝血色褪尽,好半天才道:“难道……他知道了那个秘密不成?” “什么秘密?”燕恣愕然问道。 晏若昀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个秘密埋在她心中十八年了,她原以为,她会把它带入九泉之下。 她抬起手来,颤巍巍地朝着燕恣的脸颊抚去,只是手伸到一半却无力地垂下,燕恣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几乎声色俱厉:“娘!此时此刻你还守着什么秘密!要是再瞒下去,只怕父皇危矣,大梁危矣!” 晏若昀轻吐出一口浊气,终于开口:“小恣,你和允彧,不是洪婕妤的孩子,你们都是我亲生的,洪婕妤从前是我公主府的宫女,是她李代桃僵替我空担了那晚的侍寝,又替我养育了允彧十八年……” 一夜秋风刮过,天气骤然冷了下来,今年深秋的第一波寒潮毫无预警地便来了。 战事吃紧,大街小巷已经少有人闲逛,不过,流言蜚语还是挡不住地在朝臣中流传了开来。 据说,怀化大将军和公主府交恶。 据说,安国公家那个待字闺中的小孙女昨儿个自尽未遂,梁上吊了白绫未果,又去投了湖。 据说,宁国公夫人被召入宫,商议了宁、平两家国公联姻事宜。 …… 公主府中,燕恣身着一身白色劲装正在蹴鞠,那暗红色的鞠在她脚下翻飞,时而直冲半空,时而身畔飞舞,煞是好看。 燕允彧急匆匆地进了庭院,见燕恣这幅悠闲的模样,急得直搓手,叫了好几声也没见燕恣停下脚来,他大步上前,直接一脚便将那鞠踢飞了。 “我的好妹妹,你怎么还有心情在这里玩?”燕允彧急坏了。 “我的好哥哥,出了什么大事了?”燕恣眨巴眨巴眼,明知故问。 燕允彧简直拿她没法子,一把把她拽进屋子,关上门道:“你和霍言祁到底是真是假?难道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燕恣撇了撇嘴:“没他我又死不了,你急啥。” “你!”燕允彧瞪着她,不一会儿便乐了,“你这性子,还真够无法无天的,既然无法挽回,咱们也不用去腆着脸求他,哥这里还有最后几根救命的稻草,都给你用了得了。” 燕恣不由得来了兴趣:“二哥你居然还有救命的稻草,说来听听。” “你收拾一下东西,随便找个什么借口出城,我在城外安排人手,把你送到你的封地去,你若是想回来,无论如何等父皇回来了再说。”燕允彧神情郑重,“还有,一定要带上你娘。” “你还挺关心我娘的嘛,以前你不是很瞧不惯她吗?”燕恣促狭地道。 燕允彧有些尴尬,好一会儿才道:“你的娘,我自然也当成自己的来看。” 燕恣恨恨地看着他,还嘴硬!瞒了我那么久,现在都还不吐露半点口风,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眼珠一转,笑嘻嘻地道:“怎么,你在城外还有人手?父皇和大皇兄知道吗?” 燕允彧无奈地道:“他们都不知道,我苦心经营了几年,这是我自己唯一的退路,只想着万一哪日大皇兄容不下我,我便远走高飞。” 燕恣怔了一下,一种异样的情绪在心底泛起,鼻子那处酸溜溜的:“那你把家底都掏给我了,你怎么办?” 燕允彧揉了揉她的头发:“傻瓜,谁让你是我妹妹呢,我是个铮铮男儿,要是连自己的妹妹都保护不了,愧为兄长。” 燕恣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二哥你对我真好。不过,我不用你的退路,我的事情,我自己能解决。” 燕允彧紧盯着她,眼神狐疑:“你是不是在谋划什么?” “我的好哥哥,你不知道比知道快活,”燕恣咯咯地笑了,把燕允彧从前说的话还给了他,“来,我们来一场白打,谁输了谁就学小狗叫,汪汪汪。” 送走了燕允彧,燕恣有些无聊,趴在石桌上数着天上的流云。 她有些想念从前在洛镇那无拘无束的日子,却也明白,若是还在从前,她可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流民遭难,看着大梁危急,而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为了大梁的昌盛而力挽狂澜。 晏洛走到她身旁,小声地道:“公主,卫大人和景公子来了。” 燕恣怔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看来,今天该来的都得来一趟,只有患难时,才能见真情吧,那时蹴鞠结下的情谊,果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淡漠。 卫予墨和景铄在正厅,一见到她,景铄便立刻站了起来,满面气恼:“霍言祁他这是要干什么?他忘了他怎么在我们面前信誓旦旦的吗?我去宁国公府找他,他居然避而不见。” 燕恣忍住笑道:“那你怎么办?” “我直接骂他是个负心薄幸的混蛋,”景铄悻然道,“真想踢一鞠在他脸上让他清醒一下。” “小恣,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卫予墨的神情凝重,“他今日向信王请求领兵征讨岭南,信王殿下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同意了!” “走就走了呗,可能是被逼急了,出去避避风头。”燕恣托着下巴道。 “可他身负陛下重托,怎可如此行事轻率?万一京城有失,他这是擅离职守的重罪!”卫予墨有些愤怒,“他要是不想娶,难道还有人用刀逼着他娶不成?” “说不定真的有……”燕恣喃喃地道。 卫予墨和景铄对望一眼,狐疑地看着她:“小恣,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说出来,我们大家一起帮你合计合计。” 燕恣摇了摇头:“我不能把你们牵扯进来,总而言之,是祸是福,是真心还是假意,再过几日就见分晓了,但愿是我多心。” 卫予墨隐隐明白了些什么,犹豫了片刻,恳挚地望向燕恣:“小恣,你我少年交心,就算不能心心相映,也算是肝胆相照,我虽然是一介文人,但也愿为知己两肋插刀,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但说无妨。” “小恣,你有了霍言祁,就不想要我这青梅竹马不成?”景铄也恼了,“你再这样藏着掖着,以后就不要做朋友了!” 燕恣的眼眶发红,得友如此,夫付何求?只是他们明摆着就是和她一伙的,燕成璋一定早就盯着呢,谁都动弹不了。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郑重:“予墨,景铄,你们俩,一个在朝堂上保护好自己,伺机而动,一个替我看好洛安山庄,那便是帮了我的大忙,其余的,我们见机行事!”   ☆、第五十八章 夜幕降临,整个京城渐渐沉睡。 只是有多少污垢暗流在这夜色中涌动就不得而知了。 燕恣挑着一盏小灯,坐在窗边细细梳理着那些看得见看不见的线索。马上就到图穷匕见的时候了,纵然她肆意任性,此时此刻也难免心中七上八下。 一连几日,霍言祁都在此时和她相会,告诉她每日的军报和朝堂上的动向。 墙壁上传来了两长一短的轻击,窗户的门悄悄地被推开了,霍言祁跃了进来。 燕恣心中一喜迎了上去,压低声音问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你怎么回的城?岭南那边都安排好了?娘和傅衡的安全没问题吗?” 霍言祁的眉头深锁,看向燕恣的眼神有些压抑。 “回城还难不倒我,傅衡和夫人假借追击夫人的名义,已经在南衙禁军的护卫下秘密去了岭南,镇南军统领和我是忘年之交,更对陛下忠心耿耿,只要夫人登高一呼,前朝余孽必定人心背离,不堪一击。”他闷声道。 燕恣松了一口气:“父皇要是听到娘肯为了他平定岭南,心里一定会很高兴。 霍言祁定定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燕恣终于感觉到了他的反常,神情紧张了起来:“怎么了?大皇兄要对我和二哥下手吗?” “小恣……”霍言祁握住了她的手,声音有些发抖,“有件事情,你听了……不要太难过……” 燕恣的心一沉,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地褪去,深藏在心里的那个最坏的念头冒了出来,令她恐惧。 “陛下他……忽染重疾……咳血……随军御医束手无策……” 这是霍言祁刚刚收到的密报,也就是说,早在五六天前,燕伯弘便已经患病,算算时间,正好就是傅衡那封信到达西北的日子。 燕成璋这一招不可谓不狠,他这是看透了燕伯弘最深的弱点。 霍言祁的密报比明面上的战报快了将近两天,等这封战报报至承乾殿朝房,三位监国大臣的手都在发抖。 他们不得不考虑一个最坏的可能,要是燕伯弘兵败,更有可能燕伯弘要是身死,大梁该何去何从。 燕成璋看了战报一下子跌到在椅子上,恸哭流涕,反复地痛悔当初应该一力坚持领兵出征,更不能让燕伯弘亲征。 那三人被他哭得心中酸涩,忍不住也红了眼眶。 末了他收住眼泪,表示要亲自领兵援驰燕伯弘。 那几个人哪里肯依,燕伯弘既然命燕成璋理政,在这种危急关头,便是默许了他储君的身份,要是再有个万一,大梁就不攻自毁了。 四个人商讨了半天也没个结果,霍言祁镇守京城,现在更是派去了岭南,宁则栋和傅泽行建议要立即召回,深怕京师有变,而燕成璋则表示岭南之患一定要除,京师有戍卫军、南衙北衙禁军护卫,应当不会有事;俞舟则念及自己的小孙女之事,对霍言祁不满到了极点,也认为少他一人碍不了大事。 从朝房里出来,燕成璋便直接去了雍春宫。 俞淑妃一听到战报,不由得跌坐在了椅子上,脸色惨白:“为了那个贱人,他是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大梁的天下在他眼中居然也比不上那个贱人吗?” “母妃,”燕成璋长叹一声道,“这么多年了,你难道还没有死心吗?要不是那个女人离开了这么多年,这后宫怎么会有你我立足之地?只怕早就被发配到哪个冷宫里去了。” 俞淑妃闭上了眼睛,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滑下:“二十年……我跟着他二十年了……只盼他能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却没想到,还是镜花水月一场空,他居然为了那个贱人的女儿这样让我下不来台,成璋,我好恨啊!” “母妃你不要再犹豫不决了,若是那女人卷土重来,你我从此就在老二和那个野丫头的身下苟延残喘,再也没有出头之日。”燕成璋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早知道……早知道那时候就该把老二……现在留下了这样的祸患……”俞淑妃颤声道,“那个女人……这次真的葬身火海了吗?” “应该死了吧,就算没死,只要父皇没回来,她又能掀起什么波浪来?”燕成璋不屑地道。 俞淑妃咬了咬牙:“成璋,可你真的有把握让你父皇……你万万不要留下什么把柄让人抓住……” “母妃放心,我已经安排妥当,所有的事情,都不是我出面。”燕成璋低声道,“扎布刚不是吃素的,对付一个心神大乱、毫无章法的人,那是小菜一碟。霍言祁已经被我支往岭南,京城布防已经在我的掌控之中。” “好,只要战报一到,我便会游说你外公,你天命所归,当之无愧。”俞淑妃终于下定了决心,“到了那一日,你一定要把那个野丫头交给我处置。” 燕成璋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冷冷地道:“她力劝父皇亲征,就算我想饶她,大梁的朝臣和子民也饶不了她,母妃你等着好好收拾她吧。” 和俞淑妃又商量了一会儿,燕成璋便出了雍春宫,迎面刚好碰上了洪婕妤。 洪婕妤这些日子消瘦了好些,一见燕成璋便有些拘束地行礼。 燕成璋对这个胆小怕事的洪婕妤向来不怎么看得上,不过今日倒是冲着她微微颔了颔首:“洪婕妤看起来很是憔悴,多加休息才好。” 洪婕妤犹豫了片刻,鼓起勇气问道:“信王殿下,陛下他……还好吗?” 燕成璋略带诧异地问道:“皇妹不是每日都来看你的吗?她的消息应该也很灵通。” 洪婕妤有些沮丧:“陛下刚走的时候,她倒是和我说了好多,这几日过来,她却什么都不知道了。” 燕成璋心中大定,敷衍道:“父皇很好,你不用担心了。” 洪婕妤见他要走,不由得追了两步,嗫嚅着道:“信王殿下,陛下不在,文岚的事情还请你多多操心……她这两日心情不好,她是你妹妹,总要亲过你的表妹……” 燕成璋回过头来,冷冷地一笑:“洪婕妤多虑了,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自然会秉公处置。” 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洪婕妤的眼圈有些发红,一路沮丧地出了雍春宫,穿过御花园,到了云福殿。 云福殿里供奉着三清圣人,还有燕伯弘父母的牌位。 燕恣正跪在牌位前虔诚地磕头,到了三清圣人的面前时,她小声地念叨着:“各位天尊,打个商量行不?老冯说我命格富贵荣华,我匀一半给父皇成不?” 洪婕妤连忙整了整仪容,笑着走了过去叫了一声“文岚”。 燕恣站了起来,扶着洪婕妤看了好一会儿,心里敬佩莫名,这个便宜娘亲真是够忠心的,为了主人浪费了大好的年华,一个人胆战心惊地在后宫把皇子抚养长大。 “母嫔,以后叫我小恣就好了,我听着亲切。”燕恣小声道。 洪婕妤朝着身后瞧了瞧,摇头道:“宫里头还是叫你文岚吧,别被淑妃娘娘听到了又被她抓住话柄。你让我到这里来见面做什么?” “瞧见她那假惺惺的模样,恨不得过去和她打一架。”燕恣道,“就换在这里见见母嫔,顺便给父皇来祈福。” “都怪我……没什么用……”洪婕妤又有点伤心了,“都帮不了你和允彧……” “谁说帮不了?”燕恣眨眨眼道,“俞淑妃来探听我的消息了没?” 洪婕妤点了点头:“我照着你的话说了,这几日信王殿下总是到雍春宫来,刚才我还碰到他了呢,我便依样画葫芦,把你让我和淑妃娘娘说的话也说了一遍。” 末了她有些不安地问:“你要干什么?千万别和他们硬着来,万事等你父皇回来了再说。” “母嫔,”燕恣郑重地道,“别人欺上门来,咱们难道还送脸给他打不成?放心,父皇一定会平安归来,你等着开开心心地过下半辈子吧。“ 只是事与愿违,接下来的战报却越来越危急。 燕伯弘患病后并未坚守,却采取了最不恰当的带病体迎战。 霍安庆攻下梁丰后,很不可思议地全力出兵夹击扎布刚的大军,差点把到手的战果拱手让人。 燕伯弘强行突破扎布刚重围,却落入轶勒右军的包围,被迫避走子阴山。 燕伯弘大军失去联络。 …… 一连五天,一封紧接一封,封封揪心。 最为揪心的便是,此时收到的战报,都已经是七八天前的事情,到了这里,大局已定,无力回天。 朝中的重臣和两个皇子关起门来已经接连商讨了两天,朝堂上有数日没有公布最新的战报,一片人心惶惶。 燕允彧在朝房里百思不得其解,拽着平国公宁则栋道:“父皇这是怎么了?原本他的策略很对,先挫后避,择机用兵,可怎么忽然一下子出击导致陷入重围?难道父皇是有什么妙招吗?” 宁则栋的脸色凝重:“二殿下,微臣也看不透。” 燕成璋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二弟啊二弟,你还在那里妄想,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岭南那里如何了?”傅泽行问道。 “尚无最新战报,那些人蚍蜉撼树,不足为惧,更何况是言祁亲临。”燕成璋道。 “不如让言祁就此领军北上援驰西北。”燕允彧急红了眼,“皇兄,臣弟也愿领兵去增援父皇。” 门外有人回禀:“信王殿下,兵部尚书……” 门一下子被推开了,兵部尚书秦振弗直冲了进来,一个趔趄软倒在地,神色仓皇,脸色惨白:“殿殿殿下!前线军报!” “怎么这么慌里慌张的,成何体统。”俞舟面带不快地道。 秦振弗痛哭失声:“俞大人……殿下……陛下他……” 朝房内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大惊失色:“陛下怎么了?” “陛下……阵亡!”   ☆、第五十九章 大梁军队在子阴山遭轶勒伏击,失去联系五日后传来战报,大梁军大败,燕伯弘阵亡。 满朝震惊惶恐。 平国公宁则栋、中书令傅泽行追随燕伯弘多年,君臣感情深厚,得知此噩耗当即晕厥。 国不可一日无主,安国公俞舟忍痛上表奏请信王燕成璋立刻即位,重整大军抵抗轶勒。 燕成璋在金殿上哭得几欲晕倒,说是要为父复仇,不做他想,断然拒绝了俞舟的请求。 朝中大臣分为两派,一派力主燕成璋即刻即位,统率大梁抵御外族,而另一派则狐疑万分,燕伯弘的死实在是太过仓促蹊跷,恳请信王即刻派人前去查探,最起码,得将燕伯弘的灵柩即刻扶送回京。 平国公府府门紧闭,一片哀凄。 宁则栋疲惫的靠在床上,他万万没有想到,燕伯弘这一去居然会酿成这样的大祸,若是当初他一力阻止亲征…… 千金难买早知道,现在这副情景,难道真的到了最后一步了吗? 燕伯弘对燕成璋并不是十分满意,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定下他储君的名分,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 他轻叹了一声,旁边的夫人递上了一碗药,小声地劝慰道:“老爷,你再发愁也无力回天,还不如想想如何在信王面前立份功劳……” 宁则栋眼中厉光一闪而逝:“谁在你面前嚼舌头了?” 夫人不由得吓了一跳,呐呐地道:“没……没谁啊……俞府刚才遣人来探望老爷了,俞夫人和我说了一会儿话。” “妇人之见。”宁则栋头疼得厉害,一旁的小儿子见状立刻替他揉捏了起来。 夫人有些不甘心了,一把拖过小儿子:“老爷,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楠儿想想,楠儿都被外放了这么多年了,你就不想让他回京吗?” “你懂什么,陛下这是在磨砺楠儿。”宁则栋瞪了她一眼。 夫人还要说话,外面有人禀告:“公爷,门外有人求见,说是有前线的战报。” 宁则栋一下子坐了起来,又有些狐疑地道:“是兵部的吗?怎么会送到我这里来?” “是一个身穿便服的小厮,没有穿兵部的公服。”下人恭声回禀。 那小厮进来后便将一封信笺递给宁则栋,宁则栋看了两眼,不由得心惊肉跳,一下子把信笺揉成一团,厉声道:“你是谁派来的?居然如此大放厥词!” 小厮长得面黄,容貌普通,只是一双眼睛清亮通透,他冲着宁则栋笑了笑道:“宁大人,几日不见,就不认得我了吗?” 宁则栋惊疑不定地盯着他:“你……你是……” 小厮坦然回望着他:“正是我,父皇和大梁危矣,还望宁大人明辨忠奸,莫要被小人所惑。” 宁则栋面色凝重:“你信上所写到底有几分是真?若是你诬告你大皇兄,只怕你父皇在天之灵,都不能见你如此恶毒。” 那小厮正是燕恣,燕伯弘阵亡消息一传出,她便明白了,燕成璋这一步步打得是什么主意。 燕伯弘虽然深爱晏若昀,却不可能会视大梁的天下和百姓为儿戏,就算他身染重疾,也不可能会将十万将士的性命当成儿戏,她不相信,燕伯弘会如此愚蠢,将将士送入那轶勒人的铁骑之下,她更不相信,燕伯弘会阵亡。 更何况,霍言祁每日都在和昌北联络,他的南衙禁军精锐护卫在燕伯弘左右,所有的密报都和兵部的战报吻合,而从燕伯弘避入子阴山失去联络开始,他便没有再收到过密报。 她不得不怀疑,战报有假,她更怀疑,燕成璋和那扎布刚达成了某种见不得人的协议。 “宁大人,是真是假,我多说无益,”燕恣坦然看着他,“我听说今日已经有人提出让大皇兄即位了,大皇兄拒而不受,只是今日如此,明日又会如何?后日呢?我只恳请宁大人,在做出最后的决定的时候,能再想想父皇,如果父皇的灵柩真的送回来那一日,证明大皇兄是清白无辜,我愿在父皇灵柩前以死谢罪。” 宁则栋颤巍巍地下了床,一旁的小儿子宁楠扶住了他,一起走到了那小厮跟前。 “公主殿下,没想到我们居然会在此时此刻重逢。”旁边的宁楠微笑着道。 燕恣揉了揉眼睛,心里略略有些吃惊,那宁楠居然就是曾经为陈娘子断案的宁县令,怪不得当时霍言祁提起他来还颇带忌讳。 “小宁大人,”燕恣咧嘴一笑,“人生何处不相逢,咱们俩这是有缘呢。” “的确有缘。”宁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退一步,跪倒在宁则栋和燕恣跟前,各自磕了一个头。 宁则栋大吃一惊:“楠儿,你这是要做什么?” 燕恣也吓了一跳,她和宁楠除了那一案全无纠葛,他行此大礼这是要做什么? “父亲,我从前年少轻狂,外放了这么多年才明白民间疾苦,其中种种艰辛,不是在朝堂中纸上谈兵可为。”宁楠的神情恳挚,“公主殿下所作所为,我在洛镇多有耳闻,垦荒开渠,授人以渔,此次洛镇四周未遭大旱之难,公主功不可没,更不用提这次将流民引至洛安山庄一事,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原本是朝廷该做的事情,公主却一力承担。” 燕恣怔了怔,没想到,这个宁县令居然把她的事情了解得一清二楚,她促狭地笑了笑:“小宁大人,原来你偷偷地在关注我,我是不是该庆幸我没有做坏事。” “不,公主,一开始我怀疑你只是想沽名钓誉,”宁楠坦然地看着她,“我观察了你大半年,才发现,京城这么多达官贵人、皇亲国戚,只有你,是真心实意想要替百姓替大梁做些事情。” 燕恣有些赧然:“我……这是太闲了……” 宁楠看向宁则栋道:“父亲,我十分庆幸当年陛下将我外放,陛下有识人之明,用人之远见,请父亲万勿听母亲之言,以陛下和社稷为先。” 从平国公府出来,燕恣掩人耳目走了好几条小巷,确信除了自己人外无人跟随,这才在一个客栈换好了衣服,回到了公主府。 这些日子的辗转发侧、忧思疑虑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心情倒反而平静了下来。 傅泽行那里,她虽未亲去,却也已经让人密送了一封信,只要心有怀疑,想必这位中书令大人便不会让人牵着鼻子走。 屋里有些气闷,燕恣踱步入了庭院,天色已暗,一股寒意席卷而来。 她仰头看着京城灰蒙蒙的天空,一时之间,无尽的感慨在心头浮起。 就算她有千般不愿意,父子相残、兄弟阋墙的皇家戏还是在这京城上演。 她有她要守护的家人亲朋,她退无可退。 “父皇啊父皇,”她双掌合十,在心中默默祈祷,“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女儿还等着你和娘尽释前嫌,娘苦了一辈子,你总不能忍心让她独自一人过完这后半辈子吧?” 寒风呜咽,无人应答。 晏洛和青舟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劝道:“公主,你还是回房吧,夜里小心着凉。” 钱秦领着一队侍卫走过,看大家都面色不佳的模样,腆着脸凑了过去:“公主殿下,都这么多日了,咱们的守卫是不是该放一放了?霍将军一定在外面急坏了。” 饶是燕恣心事重重,也笑了出来,这家伙,还一直以为他成功地把霍言祁阻截在公主府外,哪晓得霍言祁早就登堂入室了。 也幸好这些日子让钱秦打着霍言祁负心薄情的名义将公主府守得像铁桶似的,公主府基本无人进出,燕成璋对燕恣的秘密也无从得知,转而去探洪婕妤的口风。 “不成,你给我好好守着,不然还是得去洗夜壶。”燕恣一本正经地道。 钱秦一挺胸,应了一声“是”,领着人走了。 燕恣闲逛了片刻,又到书房了看了会书,好不容易熬到了亥正,才听到那几声熟悉的“哒哒”声。 她几乎是扑到了窗前,满怀希冀地看着霍言祁从窗口跳入。 霍言祁的身上还带着凉意,冻得燕恣打了个颤。 他呵了呵手,这才将燕恣拥入怀中,抬手去抚摸她的脸颊:“小恣,你瘦了。” “瘦了是不是正好被你欺负?”燕恣朝着他挥了挥拳头。 霍言祁一把捏住了她的拳头:“听我的话,要是万一情形不对,我便送你出城远走高飞,是我把你送入了这宫门,也一定能将你平安送出这皇城。” “那你怎么办?”燕恣凝视着他,“让我留你一人顶罪?我做不到。” “傻瓜,我乃宁国公之子,我父亲尚在西北,他就算恨我入骨,也暂时不能拿我怎样,”霍言祁低下头来,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你在外面等我,等我脱身来找你。” 燕恣轻偎在他胸膛,这世间有太多的甜言蜜语,却抵不上此时这短短一句等我。 “言祁,到时候我们就去西北,痛痛快快地跟着你父亲和轶勒厮杀一场,”她拽着他的衣襟,语声轻颤,“就算战死,也好过在这里这样和人比谁阴险狠辣。” 霍言祁有些心痛,抬手轻抚着她的发髻,这原是应该被娇宠着长大的金枝玉叶,流落在外这么多年,回来后却又不得不面对这皇家的残忍和血腥。 “小恣,不是你的错,”他低声喃喃地道,“一切都会过去的,很快就会过去……” 燕恣沉默了片刻,扬起脸来正视着霍言祁:“所以,告诉我吧,今天又有什么坏消息?父皇他……真的遭了不测吗?” 霍言祁摇了摇头:“没消息总比坏消息强。我已派钱鲁领了一百精锐潜入昌北,不久就应该会有回音了。” 燕恣失神地看着他,一语不发。 “有好消息,你要不要听?”霍言祁逗她。 燕恣闷闷不乐地道:“你爱说不说。” “岭南大捷,你娘在岭南振臂一呼,应者如云,一半的逆贼都降了,另一半简直不堪一击,斩草除根指日可待,你和你娘的封地,从此以后就会太太平平,百姓能过安稳日子了。”霍言祁微笑着道。 燕恣长出了一口气,这算得上这些天来最好的一个消息了。 “我娘现在人呢?不知道能瞒得了大皇兄多久。”她颇有些忧心。 “夫人眼见战局已稳,已经带着傅衡去了昌北。”霍言祁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燕恣。 燕恣腿一软,差点没从霍言祁的怀里出溜下来:“你说什么!”   ☆、第六十章 “此去岭南,终于明白我负他良多,只愿于昌北同生共死,也不愿苟活于京师,小恣,珍重。” 眼泪从燕恣的脸上滑落,她不知道是该庆幸母亲终于想通,还是该难受父母都将离她而去的可能,如果燕伯弘真的阵亡,想必晏若昀也不会独活。 “有我呢,”好像看透了她心中的念头,霍言祁的手臂略略收紧,“我会陪着你。” 燕恣扬起脸来看着他,泪中带笑:“是吗?到时候不会有什么红绡含婧忙于应付吗?” 霍言祁懊恼地轻叹一声,在她耳垂上轻咬一口:“你是准备拿这事说一辈子了吗?” 燕恣的耳根敏感,痒得不由得瑟缩了一下钻进了他的怀里,闷笑了片刻便不出声了。 “怎么了?”霍言祁有些担忧。 “霍小哥,”燕恣的声音郑重,“我们俩要好好的,不要像父皇他们那样,浪费了了这十八年的大好时光。” 霍言祁没有出声,只是捧起燕恣的脸来,凝视着她。 目光缱绻而坚定。 燕恣抬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 “来吧,霍言祁,让我们来打赢这最后一仗!” 天空阴云密布,秋风瑟瑟。 朝臣们站在金銮殿上,神情各异。 那张代表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尚在,龙椅上的人,却要换了。 随着内侍的一声唱喏,燕成璋从内殿走了出来,坐在了龙椅下侧方。 当即便有礼部侍郎出列,读了一篇早已写就的劝说书,从江山社稷到黎民百姓,言辞恳切,再次恳请燕成璋继位。 紧接着,十多名朝臣长跪不起,赞同礼部侍郎的奏折。 没过多久,大殿上便跪下了二三十个人,看上去黑压压的一片。剩下的一些都看向那三位德高望重的监国大臣,显然,就等着他们最后的意见了。 俞舟的资历最高,辈分上更是燕伯弘和燕成璋的长辈,迎向燕成璋的目光厉声道:“信王殿下,到了今日难道你还要推脱吗?大梁无主,只怕要被轶勒和各地藩王乘虚而入,请信王殿下即刻登位,重整旗鼓,抵御外敌!” 傅泽行和宁则栋互望一眼,心中都暗自着急,如果燕伯弘身死,燕允彧入朝时日尚短,且昔日纨绔成风,燕成璋即位的确众望所归。他们也不知道燕恣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如果她要反对,今日为什么没有出现在这大殿上? “臣以为,信王殿下登位乃是大事,不宜如此仓促,前线战报瞬息万变,我等需静下心来,以西北之战为重,旁的暂不分心为宜。”傅泽行婉转地道。 “那照傅大人的意思,是任凭这大梁无主,然后让那些藩王起了异心,反倒有利于大梁,有利于战局不成?”俞舟的语气咄咄逼人。 宁则栋面色凝重:“俞大人,我也以为军报有些蹊跷,陛下失联多日,霍将军难道就没有援驰?怎么就一下子传来了陛下阵亡的战报?” 秦振弗急了:“宁大人,你这是何意?难道我能用陛下的生死来开玩笑不成!” “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陛下的生死,需慎之又慎,信王殿下你以为呢?”宁则栋看向燕成璋。 燕成璋盯着宁则栋,眼眶一下子红了,声音嘶哑:“宁大人……我多希望是那战报错了……只是……我已经反复让秦大人核查过了,确认无疑,纵然我有千般不愿……父皇他的确……离我们去了……” 宁则栋心中一恸,掩面哽咽了起来。 “信王殿下,多说无益,大梁危急,陛下出征前便令你代理朝政,陛下身亡,你即位重望所归!”戍卫军副统领陈瓒出列,“时不我待,不必再拖拖拉拉的,谁人不服,站出来便是!” 底下一片静默。 一旁的卫予墨心中一沉,看起来,今日若是有人反对,燕成璋是打算学燕伯弘的黄袍加身,直接肃清异己了! 他咬了咬牙,正要上前,却被傅泽行挡住了身形,冲着他暗中摇了摇头。 陈瓒带头跪倒在地,身后一溜儿跪倒了一排人:“吾皇万岁……” 话音未落,一个清脆而略带促狭的声音在殿门外响起:“陈将军,你这样气势骇人这是要将大皇兄往什么路上推啊,我怎么记得奉命守卫京师不是你啊?” 陈瓒和朝臣一窒,齐齐朝着身后看了过去,上面燕成璋的脸渐渐青了起来,冷冷地道:“皇妹你来这里做什么?你一个黄毛丫头,对政事指手划脚,简直贻笑大方。” 燕恣举步往大殿里走去,神情坦然,面带微笑,在一众朝臣间面不改色:“大皇兄,请恕我逾矩,你说的核查,不会就是再炮制了一份军报吧?我这里倒是截获了一封密信,要不要拿出来让众位大臣一起合计合计呢?” - 天空中黑沉沉的,偶有几只孤雁哀鸣着飞过。 正阳门外,数队整齐的北衙禁军刀枪凛冽,齐刷刷地围着宫墙。 守着正阳门的侍卫有些纳闷,其中一个憋了一个时辰终于憋不住了,小声问身旁的同伴:“今儿个这是怎么了?来这么几千号人。” 那同伴神情紧张,目不斜视:“今日戍卫军副统领陈将军也进去了,戍卫军几千号人也守在门外呢。” “这是要封宫起禁的架势吗?难道说……”侍卫打了个寒颤,说不下去了。 同伴的脸色也有些发白,看着那群面无表情的军队士兵,再看看自己这几个人,咬着牙道:“静观其变。” 话音刚落,便见不远处一阵尘土扬起,马蹄声仿如雷鸣般席卷而来。 北衙禁军中立刻有人迎了上去,高声叫道:“来者何人?请速速下马,不然刀剪无眼,格杀勿论!” 一声马鸣,为首的一匹黑马扬起马蹄,傲然而立,骑在马上的一名黑衣人冷肃萧杀,朗声叫道:“霍言祁在此,尔等快快闪开!” 迎上去的是北衙禁军的一名校尉,闻言打了个寒颤,硬着头皮道:“霍将军,今日奉吕将军之命,皇宫宫禁,任何人不得出入,还请霍将军改日再来!” 霍言祁冷笑一声,抬手将一块腰牌在他面前一亮:“陛下钦赐,随时进出,今日就算信王殿下下令,也无法阻拦。” 那校尉的脸色有点发白,却拦在面前不肯放行,旋即,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北衙禁军副统领吕盛领着一队人飞速而至,在马背上冲着他一抱拳:“霍将军见谅,今日确实不能放行,不如霍将军移步到兵部喝杯茶,我去请信王殿下出来。” 霍言祁锐利的目光盯着他,仿佛一道利刃,他森然地扯了扯嘴角:“陛下不在了不过这么几个月,你们这就准备抗旨了不成?” 吕盛心中一寒:“末将奉命行事,还请霍将军不要咄咄逼人。” 他一挥手,手下的北衙禁军和戍卫军缓缓地靠了过来,在皇宫前形成了道道黑压压的屏障。 霍言祁高举腰牌,环顾四周,高声傲然道:“戍卫军听令!我奉陛下之令掌京畿安危,你等擅自离防,已违军令,立刻回原位待防,既往不咎,否则一律以叛兵论处!” 他的声音威严,神色冷厉,戍卫军在他数月的整治下,原本便令行禁止,此时不由得面面相觑,神色犹豫了起来。 霍言祁脚下一夹,那黑马犹如离弦之箭,朝着前方疾驰而来,他一弯腰,手从后背探出一根金箭,弯弓搭箭,一气呵成,只听得“嗖”的一声,那金箭犹如闪电,直奔吕盛而去。 仓猝之下,吕盛只来得及往旁边一避,金箭“噗”的一声扎入他的肩膀,他痛得一歪,跌下马去。“射箭!阻截!“他的脚挂在马上嘶声叫道。 “我有军机秘情禀告监国大臣,胆敢延误军机者死!”霍言祁手中银枪一舞,整个人直奔禁军而来。 “延误军机者死!”他的身后呼喝声犹如雷鸣,跟着他如潮水一般涌来。 眨眼之间,北衙禁军便被他冲开了一道防线,混乱一片。 - “皇妹你逾矩了。”燕成璋的脸一沉,“军国大事,由不得你过问,廷卫何在?请公主回府。” 侍卫应声而上,便要去抓燕恣的肩膀。 “大胆!”燕恣扬起手来便朝那个侍卫一掌撸去,“啪”的一声脆响,“我乃父皇亲封安阳公主,谁敢放肆!” 那侍卫捂着脸愣在原地,向燕成璋看去。 宁则栋慌忙进言:“殿下,公主也是为了陛下,一片好意。” 工部尚书也上前劝阻:“陛下生前最为疼爱公主,公主说不定有什么其他见解,听也无妨。” 燕允彧一直在旁边没有吭声,此时也站了出来,冷冷地道:“皇兄,你做别的我都没意见,只是你不要欺负安阳。” 燕成璋脸色铁青,眼神晦暗:“皇妹,你道听途说就不要在这里惑众了,当初你一力赞同父皇亲征,如今父皇身死,你非但没有半点愧疚之心,反而变本加厉,这是妄图把大梁弄到破国不成?” “大皇兄,有人截获扎布刚的密信,要求割让西北五城,退兵议和,不然便挥师南下直取京师,你说他有什么资本可以提出这样的要求呢?”燕恣的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朝臣们顿时交头接耳,面带惊愕之色。 “燕文岚,我原本看在父皇的面子上处处忍你,你却如此恶毒。诸位爱卿,安阳公主和岭南余孽勾结,怂恿父皇出征,害父皇战死,现在又来血口喷人,就是为了和她母亲一起复辟前朝,你们知道她的生母是谁吗?她的生母就是前朝盛阳公主!”燕成璋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森然叱道。   ☆、第六十一章 朝臣们大惊失色,整个大殿之上一片“嗡嗡”之声,乱成一团。 燕恣哈哈大笑了起来:“大皇兄,怎么,你连这个家底都端出来了?我的生母是盛阳公主又如何?盛阳公主又不是她那昏聩的父亲,她聪慧豁达,爱民如子,和我父皇心心相映。前朝早已被百姓背弃,父皇民心所向,更赢得了盛阳公主的芳心,从此之后,再无前朝之患,大梁繁荣昌盛,成就千秋之业,岂不是一桩十足的美事?大皇兄你这是在怕什么呢?” 宁则栋和傅泽行对望一眼,一时不知道该信谁的话。“公主……你说的这是真的?要知道岭南的叛乱却是打着盛阳公主的名号……” 话音未落,大殿外有士兵一路惶恐地飞奔而来,直接到了燕成璋身侧耳语了片刻,燕成璋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沉重的脚步声连着盔甲的声音而来,一步一步,缓缓地接近了大殿。 一个挺拔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外,身上满是斑斑点点的血迹,只是他的神色凛然,周身上下一派冷肃萧杀,仿如从天而降的战神,骇人的气势犹如狂涛怒浪一般席卷而来。 “言祁这是怎么了!”宁则栋惊呼了起来,“谁敢如此拦你?” “反了这是!”傅泽行又惊又怒,朝着朝中众人看了过去,“谁干的!” “霍……将军!”戍卫军副统领陈瓒惊叫了一声,脸色惨白,“你……你不是在岭南吗?” 霍言祁漠然扫了他一眼,一字一句地道:“列位大人,末将有紧急军报上陈,只是不知是何人派戍卫军和北衙禁军围宫阻我入宫?莫不是要造反不成!” “误会……”陈瓒胆战心惊,他虽然对这年轻的主帅心存嫉妒,却不敢当面违抗,要知道,当初南衙禁军的副统领是安乐公之子,恃才傲物,带头不尊主帅,被霍言祁从上到下斩了十来个亲信,收拾得服服帖帖。 俞舟上前解围,一脸的沉痛:“霍将军,陛下阵亡,过一日不可无主,信王众望所归,继位在即……” “俞大人,”霍言祁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请恕末将直言,信王殿下暂时不能继位。” 燕成璋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椅背,牙齿紧咬,差点没咬出一口血来。 “霍将军何出此言?”俞舟惊愕地道。 “陛下身亡的战报有疑!”霍言祁冷冷地环视四周,“陛下避入子阴山失去联系,到底是何人目击陛下身死?陛下又是因何而亡?末将只怕有人中了轶勒的圈套,让我们大梁自乱阵脚,分崩离析。” “霍将军言之有理,”宁则栋附和道,“信王殿下稍安勿躁,一切以大梁为重。” 傅泽行露出了赞同之色:“臣赞同宁大人之见,信王暂缓继位,如果藩王在此时蠢蠢欲动,必将为大梁百姓千夫所指。” 两位领头的监国大臣一出面,便有人陆陆续续开始附议。 大势已去,燕成璋谋划全盘落空。他坐在椅子上,木然看着底下的群臣,良久,他才诡然一笑道:“诸位大人所言甚是,不过,还有一件事。” 他冷冷地看着燕恣,那目光好像一条毒蛇吐信,阴冷黏腻。 “安阳公主身为前朝余孽之女,不思悔改,恶意怂恿父皇出征,勾结余孽反叛,祸乱京师,罪不可赦,押入宗人府候审。来人呐!” 他嘶吼了一声,殿前侍卫疾步上来了几个,这回这两个吸取了教训,使出了擒拿手,身手迅捷,一人一侧朝着燕恣的双臂抓去,燕恣退无可退。 “嗖”的一声,还没等朝臣反应过来,一柄长剑莫入了一个侍卫的后心,剑柄犹自微微颤抖。而在另一旁的燕允彧飞身上前,一脚将另一个侍卫踹翻在地。 燕成璋的脸色惨白,嘴角却露出了一丝恶意的笑容,“怎么,霍言祁,这京城什么事都由你做主了不成?你擅闯禁宫,越俎代庖,在金銮殿上射杀金殿侍卫,莫不是想要取而代之?” 此话简直就是诛心之语,就算燕伯弘未死,日后若是传入燕伯弘的耳中,只怕也是后患无穷。 只是此时,霍言祁退无可退,为了燕伯弘的重托,更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他上前一步,朗声道:“信王殿下,臣昭昭之心,天地可鉴。臣此来便是为了向诸位报喜,岭南大捷,岭南之忧将去除殆尽!” 朝臣们又惊又喜,这么多日子来,这算是最好的一个消息了,好几个大臣纷纷道贺,询问缘由。 霍言祁定定地看向燕成璋:“殿下,安阳公主不但无错,反而有功,是她劝服了她的母亲,前朝的盛阳公主。盛阳公主亲至岭南,怒斥余孽,言明陛下天命所归,前朝余孽土崩瓦解,降的降,死的死。盛阳公主归顺陛下,实乃陛下之愿,大梁之福,请殿下明察!” “你……说什么……”燕成璋跌坐在椅子上,眼前发黑,喉间一阵腥甜。 一旁的内侍一窝蜂地涌了上去,“信王殿下”“殿下”的叫声此起彼伏。 霍言祁和燕恣互望了一眼,眼中流露出会心的笑意。 燕成璋告病,两日未上早朝。 霍言祁回归戍卫军城防,重整军纪,将陈瓒一党彻查待命,拔起萝卜带着泥,拎出了一长串燕成璋隐藏在军中的亲信。 断了十几天的黑闪终于又飞到,从黑闪的脚下取下密报时,霍言祁的手都在颤抖。 这是一封普通的密报,里面只字未提燕伯弘的生死,只是提及大梁军避入子阴山后,接连行军,绕至轶勒军背后,偕同霍安庆的大军,已发起第一次大反攻。 与此同时,钱鲁潜入昌北,也发回了第一封密报:还没有和陛下取得联系,但可见大梁反攻,兵士士气昂然,燕伯弘阵亡乃轶勒军中所传,大梁军中并未证实。 这些日子来每日吊在喉中的心落下去了一大半,燕恣靠在椅子上,真想躺下来睡上三天三夜。 “大皇兄……这到底算是太狠还是太蠢……”她喃喃地道,“居然如此迫不及待……” “利欲熏心,自掘坟墓。”霍言祁淡淡地道。 燕恣斜着瞟了他一眼,忽然便暧昧地笑了笑:“霍将军威武,魑魅魍魉无所遁形,奴家佩服。” 霍言祁的脸一僵,哭笑不得:“小恣,你要取笑我到什么时候?” “等你把红绡找到以后,证明了清白再说吧。”燕恣笑嘻嘻地道。   ☆、第六十二章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红绡找到之后,却已经再也无法证明霍言祁的清白了。 她容貌被刀尽毁,身子已经被人玷污,浑身脏污爬在在春香楼的后墙跟,整个人已经疯了。 要不是曾经收她的老鸨发现她耳后的一颗红痣,只怕谁都不会想到,那个艳冠京城的花魁会是现在这幅模样。 霍言祁一直没有放弃寻找红绡,春香楼更是反复提点过了,老鸨发现红绡之后,不敢隐瞒,立刻亲自报给了霍言祁。 霍言祁和燕恣赶到春香楼,也只能是一阵叹息。 疯也疯了,再逼问也已经没有意义,看着她的模样,着实可怜,燕恣吩咐春香楼的老鸨好生替她看病,给她弄个可以果腹的营生。 幸好,红绡虽然疯了,却不是武疯子,每日只会念叨着“骗子”两个字,傻呆呆的,躲在厨房做个烧火丫头倒也合适。 可能是应了否极泰来这句话,自此之后,昌北来的战报一日好似一日。 十一月二十八,大梁军左右夹击,轶勒军陷入重围,兵败子阴山,大梁歼敌军五万,俘二万,辎重无数,大破轶勒军。 同日,消失了一个月的梁元帝燕伯弘终于现身,破除了阵亡的谣言,大梁军心大振。 十一月二十九,扎布刚败逃梁丰,被霍安庆以空城计再败,败逃穆宁城。 十二月初六,穆宁城哗变,被欺压在最底层的大梁族人在内应的指引下揭竿而起,和大梁军里应外合,经过一日苦战,再取穆宁城。 十二月初七,扎布刚再次败逃,被轶勒右军接应,朝西仓惶退入轶勒腹地。 十二月初八,扎布刚被箭矢所伤,阵亡。 十二月十一,轶勒二王子阿力奇率右军力阻大梁军于措布,恳请和谈。 消息传到大安城,大安城一扫几个月来的低迷之气,举城欢庆。 景福商会出资,请来了龙鼓舞狮队,一连五天,在大安城最繁华的天桥下,舞龙舞狮、扭秧歌、踩高跷、唱戏,彻彻底底地闹腾了一番。 燕恣和霍言祁混在人群中,那股欢庆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让人在这寒冬腊月都暖洋洋的。 岭南之危已解,轶勒已破,入冬之后更得老天垂怜,连降了两场中雨,各地的旱情缓解,原本汇聚在京郊的流民也日渐渐少,洛安山庄送走了一大半回乡,留下了一小半补充劳力,最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大安城早就解除了禁令,短短半个月便恢复了从前的繁华,各地大大小小的货商往来频繁,街边的铺子一个个又红火了起来。 燕恣左手一串糖葫芦,右手一个布偶老虎,跟在霍言祁身旁,大街上热闹得好比过年似的,人潮涌动,霍言祁走在她的右侧,替她阻挡着人流,看起来就好像一对私会的小儿女。 大梁原本便风气开化,这几个月憋闷得狠了,更有好些女子趁着这热闹的光景外出,燕恣和霍言祁两个倒也不显得突兀。 “你说,爹是不是已经和娘在一起了?”燕恣一边咬着糖葫芦,一边鼓着腮帮子说话,“他们俩在西北甜甜蜜蜜的,得什么时候回来啊?一定是把我们都。” 霍言祁算了算道:“得年后了,整顿军备,接手梁丰和穆宁,和谈,没一个月下不来。” “我想他们了,我们去西北看他们好不好?”燕恣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霍言祁断然摇头:“不行,我身负京城守卫重任……” “那就你守着京城,我出去瞧瞧。”燕恣顺着他的话高兴地道,“你派给我一些人护卫,我去昌北溜一圈就回来,听说那里有雪山,还有戈壁,一望无际,壮丽无比……” 霍言祁头疼了起来:“小恣,你大哥还在那里盯着呢,你觉得你能走吗?” 燕成璋倒也脸皮很厚,病了几天之后,若无其事地又回到金殿了,只字不提前事,就好像那日预谋的宫变不存在似的。燕伯弘阵亡伪战报的事推给兵部、戍卫军和北衙禁军围宫的事情推给俞舟,那封截获的轶勒密信没有落款和抬头,并没有有力证据证明他勾结岭南和轶勒卖国,一时之间,倒是的确拿他没有办法,只能等燕伯弘回来了。 倒是安国公俞舟告病,自此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朝中大事,都是傅、宁二人为主。 “好生无趣……我可是头一次发现,这人的脸皮能无耻到大皇兄这种程度,他还想干什么!”燕恣悻然道。 “可能想在陛下跟前痛哭流涕花言巧语以求翻身吧,毕竟他是陛下的儿子……”霍言祁心不在焉地说着,他不想把大好的时光浪费在那个无谓的人身上,看向她的眼神却越来越炽烈。 燕恣的心怦怦乱跳了起来,看了看旁边熙熙攘攘的人群,警惕地后退了两步,摆出了一个撒腿就跑的架势:“你要干什么?别说要押我回府!逛街都不让逛,我和你没完!” 霍言祁哑然失笑,一把把她拽到身旁,继续朝前走去。 燕恣又咬了一口糖葫芦,拿起玩偶老虎的爪子在霍言祁面前摇了摇,嬉皮笑脸地道:“笑一笑啊霍将军,板着脸做什么?” 霍言祁的嘴角勾起,凑到她耳旁小声道:“小恣,我可算明白了夜长梦多这句话,这回你哪里都不许去,只等陛下一回来,我就要去讨个旨意,你愿意吗?” 这话虽然是疑问句,可语气确实实打实的祈使句,霍小将军的目光不容躲避,看得燕恣的耳根渐渐泛起绯色。 她抬起手来,把布袋老虎往霍言祁的身上一丢,逃一样地朝前跑去,回头咬着唇狡黠地一笑:“你猜,猜我愿不愿意?” “你要是不愿意,我就把你扛回家去。”霍言祁朗声笑了。   ☆、第六十三章 元和二十年,大梁、轶勒于措布签订合约,梁丰、穆宁历经二十多年的异族统治后,重新归还大梁,两族重新划定边界,开市互通,重修旧好。 大梁军在昌北休整了将近两个月,于开春后缓缓回京。 又到了春暖花开之时,满眼望去都是鲜嫩鲜嫩的绿色,看得人心都痒痒了起来。 燕恣心中分外不满,这个父皇真是假公济私,这是要把前十八年和晏若昀的离别都补回来不成?非但过年没回来,这都春暖花开了,还要和晏若昀缓缓归来,难不成要谈一路的情说一路的爱? 要知道,他们俩还有一双儿女在这里翘首以盼好不好!她长这么大都没有和晏若昀分开这么长时间过!她都快想死他们俩个了! 腹诽归腹诽,她也没闲着,桃花眼见着就开了,这都是第三年了,她这个洛安山庄的主人都没有看到过庄里桃林开花的盛景,是可忍孰不可忍。 算算时间,燕伯弘应当还有十来天才能到,燕恣实在等不及了,便找了个去三生观替父皇祈福的借口,腆着脸一一去礼部、宁则栋、傅泽行那里打了招呼,宁、傅二人那里倒还好说,礼部尚书却刚正不阿、冥顽不化,拉出来一大叠《礼训》《女诫》谆谆诱导,妄图把燕恣这匹脱缰的野马拉回正途。 只是燕恣的无赖功夫谁人能敌?只花了两日,礼部尚书便乖乖缴械投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燕恣出城一事。 官道上草长莺飞,近百人的车队浩浩荡荡,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燕恣坐在最中间的马车上,空气中飘着不知名的野花香,偶尔有野鸟停在车顶唧唧啾啾,婉转动听,她的心都跟着飞扬了起来。 从车窗上探出头去,燕恣便看到了她的小白菜。 小白菜显然对这样的闲庭信步很是不满,不时地抬起头来蹭蹭帘子。 “乖,都怪你的前主人,自己不来还派个人监视我,”燕恣也很是不满,“不让我骑马,把你送给我做什么?对吧?你看你,再不骑,都要肥上一大圈了,要配不上那个小黑炭了。” 雪骓朝着她喷了一个响鼻。 钱秦在旁边赔笑着岔开了话题:“公主,你到底是怎么说服那个老顽固的?我可听说王尚书很拗,连陛下有时候都拿他没法子。” “我跟他说了,他要是不同意,就每天到他的礼部来报到,跟他学礼训和女诫,一直到父皇回来为止。” “那不是正中他下怀吗?”钱秦好奇地问。 燕恣掰着手指道:“唔,我一共在他那里呆了两日,砸坏了他的私藏砚台两个,弄花了他的一柜卷宗,顺道调戏了他的夫人几回,另外他珍藏的御赐龙井被我喝了个精光……” 一想到王尚书那张憋得便秘一样的脸,燕恣嘿嘿地笑了。 到了洛安山庄已经是正午了,听说主人要回来,山庄里的人一个个都精神抖擞,外边的佃户、周边的农户,还有那些习得一技之长已经在附近安家落户的流民一溜儿地送来了自家的特产,把整个外厅堆放得满满当当的。 “这是新挖的春笋,这是打上来的鲜鱼,那是佃户熏制的腊肉……”曲宁一样样地点给燕恣看,得意洋洋地请功,“你现在可是这片的活菩萨了,要不是我拦着不让,只怕这几天在山庄门前磕头的人能排出一里地去。” “辛苦了。”燕恣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神情郑重。 曲宁愣了一下,那张小白脸上透出一层粉来:“你……晏小恣……你这是吃错了什么药吗?” “我正常着呢,这次来以前我就在想着,一定要好好谢谢你,你算是把我这洛安山庄折腾活了,没你,这山庄就是一团死物。”燕恣上前一步,和他面对面不过咫尺之遥,神情郑重地看着他。 曲宁狼狈地退了一步,一叠声地道:“晏小恣你还是别这么正经地说话了,我心里怵得慌。” 燕恣咧嘴一笑,一脚踹向他的膝盖:“曲大少,你这不是犯贱吗?” 曲宁敏捷地往旁边一闪,终于活了过来:“不打不骂不舒坦,公主殿下,你别和我客气,有啥事尽管来陷害我……” 午膳都是些家常小菜,十分新鲜,山上打的野鸭肉,水里捞的溪坑鱼,自家的新鲜蔬菜,还有一道厨房特意去南边学来的洋芋饼,口感特别,十分好吃。 燕恣吃饱喝足,在卧房里美美地睡了一个午觉,醒来的时候,晏洛乐不颠颠地来问,要不要去后院赏桃花?曲副庄主把什么都备好了,软榻、清茶、火炉…… 青舟在一旁掩着嘴直乐:“公主,不如还是明早去赏花吧。” 晏洛不解地问:“为什么?” “因为霍将军要晚上才能到啊,公主一个人,岂不是少了一点诗情画意。” 燕恣啐了她一口,欲盖弥彰地道:“谁说要和他一起赏花?只是你们不懂,晨起的桃花在一片薄雾轻纱笼罩中,若隐若现,欲语还休,那才是最美的。” 晏洛也掩嘴笑了起来,顺着她的话连声应道:“是是是,那我们不去赏花去做什么呢?” “青舟还没去过洛镇吧,走,我带你去逛逛,要知道,当初我可是洛镇最受欢迎的人。”燕恣得意洋洋地道。 一行人轻车简从,一路步行到了洛镇。洛镇的百姓虽然知道这洛安山庄是当朝安阳公主的别庄,却没敢把燕恣和安阳公主对上号,一路上碰上了好些个从前熟悉的街坊邻居,一个个都十分惊喜地上前打招呼。 “小恣你都跑哪里去了?我们一直念叨着你。” “你不在,整个洛镇都清净了好多,啥时候回来?” “小丫头你太没良心,走了也不来打声招呼。” …… 没过一会儿,燕恣手上便塞满了各式的零嘴和新鲜瓜果。 于叔和于婶还在转角摆着摊,一见燕恣,立刻扔下手里的勺子直扑了上来,欢喜得声音都变了:“小恣你去哪里了!我到处打听都没你的消息!” 燕恣乐呵呵地道:“我这不是回来了,于婶,这么多日子不见,你怎么又变年轻了。” 于婶脸上都快笑出花来了:“就你这丫头会说话。” 豆腐花还是那样的美味,燕恣喝了一大碗。 过了两个街口便到了她们从前的老宅,宅子空置着,紧闭的大门挂着铜锁,青砖瓦上青苔隐约可见。 从前和晏若昀、吴婶相依为命的日子在燕恣眼前掠过,日子虽然清苦,却有滋有味,肆意自在……燕恣的眼中闪过几分怅然和留恋,只是静默了片刻,她的嘴角又渐渐弯起,或者,这是老天爷的安排吧,虽然付出了自由的代价,却让她不再拘泥于这洛镇的一方天地,看到了更为广阔的天空。 漫步在洛镇,处处都是回忆。 捉弄轶勒人的驿馆,练习蹴鞠的曲府,赢了比赛的校场……所有的记忆在心头一点一滴地泛起。 燕恣一忽儿笑意盎然,一忽儿眉头轻蹙,一忽儿手舞足蹈,把自己在洛镇的光荣事迹说了个底朝天。 绕了一圈,最后一行人又回到了镇中心的景福楼。 快到晚膳时分,景福楼前分外热闹,燕姿拽着青舟的手高兴地道:“这里的菜烧得可好吃了,我最喜欢这里的糯米鸡,那会儿我没铜板,要是有人请客,我一口气能吃两个。” 她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了一锭银子,冲着楼里扬了扬手:“钱秦,去买几个大家……” “来喽,又香又嫩的糯米鸡,等急了吧……”店小二从楼里乐不颠颠地跑了出来,冲着门口等的一名男子叫道,“两个糯米鸡,客官收好,回去趁热吃才好。” “多谢,她最喜欢这个了。”那男子的声音宽厚温和,背影高大挺拔。 “啪”的一声,手里的银子掉在了地上,燕姿直愣愣地看那个背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熟悉的名字就在嘴边,她张嘴想叫,却发现自己喉中发哽,半点都出不了声。 像是感受到了她的注视,那男子缓缓着转过了身来,目光敏锐地扫过人群,忽然便凝滞了。 他用力眨了眨眼,终于确信了眼前的一切。 “小恣……我回来了!”他的声音嘶哑,几乎变了调,一步步地朝她走了过来。 那棱角分明的脸庞,那麦色的肌肤,那矫健有力的身姿…… 燕恣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慢慢走近,低声喃喃地道:“子洛……我没认错吧……真的是你吗……”   ☆、第六十四章 隔得老远,两名男子对望着,两个人目光仿佛在空中交汇,火花四溅,四周的空气骤然凝固胶着了起来。 燕恣的头皮一麻,几步便走到霍言祁身旁,讨好地笑了笑:“言祁,你看谁来了?” 霍言祁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晚膳用过了没?” 燕恣摸了摸肚子:“吃过了,好饱,景福楼的菜越来越……” 话音未落,霍言祁扭头就走,眨眼便进了庄里不见了身影。 燕恣说了一半的话卡在喉中,神情尴尬。 辛子洛缓步走了过来,轻快地笑了笑道:“霍将军的脾气见长啊,不就是晚回来了一会儿吗?难道我们俩叙个旧还要他同意不成?” 燕恣挤出一个笑容,闷闷不乐地道:“他向来就是这个脾气,你别介意,他其实也很记挂你,还去打听过你的消息。” 辛子洛的脸色变了变,刚想说话,曲宁从府里打着哈欠走了出来,抱怨着道:“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一下子跟我欠了他几千两银子似的,小恣你——” 他的话戛然而止,一下子抖擞起了精神:“哎呀原来是小辛哥回来了,怪不得怪不得,这下有好戏看了。” “曲宁,”燕恣呲出一口白牙,阴森森地道,“你唯恐天下不乱是不是?” 曲宁一缩脖,正色道:“怎么敢,我真心诚意欢迎小辛哥回来,来来来,小辛哥这边请,咱们把你的院子留的好好的呢,半分都不敢懈怠。” 曲宁把辛子洛迎进了洛安山庄,辛子洛的院子在东头,十分宽敞,等到把屋子收拾好了,辛子洛兴致勃勃地说要掌灯夜谈,燕恣却有些心不在焉,眼睛一直往院外瞟,末了直截了当地道:“子洛,我得去瞧瞧言祁,你赶路累了,先歇着吧。” 辛子洛怔了一下,笑着说:“好,我们明日再聊。” 燕恣急匆匆地到了霍言祁的院子里,找了一圈也没见他的人影,只好揪住院外像木头人一样站着的章合问道:“你家将军人呢?” 章合摇了摇头。 “他躲到哪里去了,一个大男人这么小气……”燕恣心里着急,恼火地道。 章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忽然开口道:“公主殿下,卑职多嘴一句,将军他处理完军务,连口茶都没来得及喝,直奔洛安山庄,只为了和你一起用膳,给你个惊喜。他在山庄里忙乎了半日,又在大门口足足等了你一个多时辰,到现在都饿着肚子,结果,你却和那个叫辛什么的人卿卿我我,你将心比心,将军怎么会不生气?” 燕恣愣住了,盯着章合绕起了圈。 章合梗直了脖子:“公主生气卑职也要说,将军为了公主,可是把身家性命都扔进去了,公主过河拆桥,卑职……卑职……” “瞧不起我?”燕恣好笑地问。 “卑职不敢。”章合闷声道。 “我看你胆子大得很,谁告诉你我过河拆桥了?我和你家将军好着呢,你不懂,我们这叫情趣,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啥时候有媳妇了再来请教我吧。”燕恣语重心长地说着,忽然便朝身后招了招手,叫了一声“钱秦”。 钱秦立刻窜了上来。 “他瞧不起我怎么办?”燕恣板着脸道。 “揍他?”钱秦会心地道。 燕恣点了点头:“揍他,打输了罚你洗公主府的夜壶。” 钱秦呻吟了一声:“怎么又是我?” 扔下两个像模像样交手的人,燕恣出了院子,心里犯了愁。 这霍言祁躲哪里去了?今晚不找到他,两个人都别想睡个好觉。 站在小径上,夜风轻抚,树叶簌簌作响,空气中飘散着一股不知名的浅香。 好像一下子灵光闪现,燕恣拍了拍脑袋,大步朝着西头的厨房而去。 果不其然,厨房亮着几点灯火,门虚掩着,她推门一看,霍言祁坐在一张桌子旁,上面摆满了酒菜,而他却盯着那些饭菜一动不动。 燕恣一屁股坐在他的对面,恼火地道:“都凉了,你还吃什么?” 霍言祁漠然看了她一眼,拿起自己面前的一块糕饼咬了一口。 燕恣劈手夺了过来,却发现那糕饼还有些热,不由得狐疑地看了两眼:那糕饼带着粉色,凑近了一闻,一股浅浅的桃花香扑鼻而来。 “桃花糕?你什么时候做的?”燕恣又惊又喜。 “今天做的,本来想明早桃林里吃。”霍言祁缓缓地道。 “然后生气了就自己一个人先偷吃了?”燕恣斜睨着他,忿忿地咬了一口,一股香甜弥漫在齿间,“太不像话了,要是我不来,你是不是就打算全吃完了?” “小恣,”霍言祁定定地看着她,眼中晦涩一片,“我怕等到了最后,还是我一个人吃这桃花糕。” 燕恣忽然就生了气了:“霍言祁,那时候我瞧见你和俞含婧,你是怎么对我说的?你让我相信你,可轮到你了,你就这样看我?难道我就是那种水性杨花,见一个爱一个的人吗?我和你说的那些话,难道都没有到你心里去?” 霍言祁的神情涩然,脑中掠过从前燕恣为了辛子洛身受重伤的情景:“你对他,不一样。” “就因为我救过他,我和他同生共死过,你就觉得我对他不一样,那你下一步是不是就要直接把我送给子洛了?”燕恣心中的怒意越来越盛,手中的桃花糕不知不觉便被她捏成了一团。 霍言祁的眼神漠然,好像在思考这个可能性。 燕恣的手都发抖了起来,顺手便把桃花糕朝他脸上扔了过去,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朝外走去:“我可算看明白你了,你这是想把我打发了,自己去找什么俞小姐张小姐卿卿我我吧,我成全你就是了!” 还没等她走到门口,一阵劲风袭来,一阵天旋地转,她的身体落入了一个怀抱。 整个人被紧箍着,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 还没等她挣扎,霍言祁便抱着她大步朝前走去。 “你不是要放手了吗?这样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放我下来!”燕恣泄愤似的在他胸前咬了一口,霍言祁连眉头都没皱。 霍言祁的怀抱很有力,一股特有的男性气息萦绕在她身侧,燕恣咬着咬着,心里便软了下来,心疼地在他胸口按了按,嘟囔着道:“是木头人吗?” “不是,”霍言祁低声道,“那里很疼,比你咬得还要疼上千倍。” “活该,让你胡思乱想。”燕恣把脸埋在他胸口,吃吃地笑了起来。 霍言祁沉默了下来,紧紧地抱住了她,燕恣只听到他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她舒适地往他怀里蹭了蹭。 过了片刻,霍言祁停住了脚步,轻轻地把燕恣放在了一个柔软的所在,蒙住了她的眼睛。 呼吸间传来阵阵浅香,若有似无,燕恣狐疑地吸了吸鼻子:“你捣什么鬼?” “小恣,”霍言祁轻吐出她的名字,带着说不尽的柔情蜜意,“你瞧瞧,喜欢吗?” 眼前的束缚一下子消失了,燕恣愕然瞪大了眼睛。 桃林四周不知何时多了一盏盏轻纱遮就的罩,点点灯火笼在其中,将桃林晕上了一层薄薄的浅金。 轻而薄的浅雾中,粉色的桃花簇立在枝头,一片迷蒙之中,有着和白日不一样韵味。 燕恣看着眼前的美景,又惊又喜,呐呐地道:“好美……言祁……我好喜欢!” 她站了起来,一步步地踏入桃林之中,微风吹过,衣袂飘飘,偶有桃花瓣轻轻洒落……她转了个圈,面向霍言祁,巧笑嫣然,俨如误入凡尘的桃花仙子。 霍言祁看得痴了,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摘下一朵桃花,插入她的发髻。 燕恣搂住了他的腰,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一吻:“你这一晚上都在折腾这个了?” “想给你一个惊喜,言岚说我太闷,”霍言祁有些懊恼,“我想了很久才想到的。” 燕恣紧紧地抱着他,鼻子有点酸酸的,良久才软声道歉:“对不起,你知道我一直惦记着子洛,一见到他我高兴坏了,这才忘了和你约好了。” “我知道,只是一下子没转过弯来,”霍言祁道。 “以后我们俩都不吵架了好不?”燕恣在他胸前蹭了蹭,好像一直乖巧的小猫,“就算吵架了也假装生气,不可以超过一个时辰。” 霍言祁点了点头,两个人轻拥着,沐浴在一片桃花香中。 “咔嚓”一声,左侧的墙角传来轻响。 霍言祁的肌肉一下子绷紧,右手探入腰中蓄势待发:“谁!” 燕恣有点兴奋了起来:“谁?刺客吗?快出来饶你不死!” 霍言祁哭笑不得,在她脑门揉了揉:“傻瓜,哪个刺客能在我的二十亲卫下无声无息地潜入庄里?” “霍将军的口气好大,”辛子洛从墙角缓步而出,脸色阴郁,“我只是纳闷,堂堂一国之将,居然做出这种讨巧献媚之事。” “偶一为之,情趣也。”霍言祁握紧了燕恣的手,傲然道。 燕恣有些尴尬,挠了挠头道:“子洛……你怎么来了……” 辛子洛的目光落在他们俩交握的手上,眼中阴晴不定。 燕恣狠了狠心,又往霍言祁身上靠了靠,定定地看着他:“子洛,对不起——” 辛子洛的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来:“不,小恣你别说了,太晚了我去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他转身欲走,燕恣的声音却低柔而坚定地响起:“我已经和言祁互许了白头,你我之间,只有朋友之谊,其他的,我没法给你了。” 霍言祁握着她的手一紧,狂喜席卷而来,让他几乎欢呼出声。 辛子洛却眼神一滞,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双璧人。 良久,他轻笑了起来,眼神压抑而狂乱,他忍了将近两年,若不是有这么一个信念支撑,只怕他撑不到这个时候,而现在,他赢了天下,却要失去挂在心坎上的人,这让他如何能接受? “不,小恣,你只能是我的,就算霍言祁也不可能将你从我身边抢走。”他朝着燕恣走两步,一字一句地道。 “子洛,小恣不是一件东西,任凭你我抢夺,”霍言祁沉声道,“这两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她已经不是当初的小恣了,她是我大梁的安阳公主,你谨言慎行才好。” 辛子洛愕然地把霍言祁的话在脑中来回滚了两遍,这才回过神来,纵声大笑了起来:“太好了,公主配王子,小恣,你我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燕恣几乎以为他疯了:“子洛你在说什么啊?” “对不起,我原本想着先让你喜欢上轶勒,再慢慢告诉你,”辛子洛敛了笑容,神情傲然,“我是轶勒二王子阿力奇,我母亲姓辛,所以,辛子洛是我的大梁名字。” 燕恣整个人都傻了:“你……是轶勒二王子?那你的仇人是大王子扎布刚?你……是轶勒皇族!” “是,小恣,我已经禀明了我父汗要娶你为妻,我这次来就是要来接你的。” 燕恣的头晕乎乎的:“你……让我冷静了一下……等……” “你别做梦了,”霍言祁冷冷地道,“小恣深受陛下宠爱,她是不可能和你到轶勒去的。” 辛子洛诡异地笑了起来。 一丝不安的感觉从霍言祁心底泛起。 “言祁,真是抱歉的很,你家陛下已经亲口将小恣许配给我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就算快马加鞭也来不及了。”   ☆、第六十五章 燕恣急匆匆地到了霍言祁的院子里,找了一圈也没见他的人影,只好揪住院外像木头人一样站着的章合问道:“你家将军人呢?” 章合摇了摇头。 “他躲到哪里去了,一个大男人这么小气……”燕恣心里着急,恼火地道。 章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忽然开口道:“公主殿下,卑职多嘴一句,将军他处理完军务,连口茶都没来得及喝,直奔洛安山庄,只为了和你一起用膳,给你个惊喜。他在山庄里忙乎了半日,又在大门口足足等了你一个多时辰,到现在都饿着肚子,结果,你却和那个叫辛什么的人卿卿我我,你将心比心,将军怎么会不生气?” 燕恣愣住了,盯着章合绕起了圈。 章合梗直了脖子:“公主生气卑职也要说,将军为了公主,可是把身家性命都扔进去了,公主过河拆桥,卑职……卑职……” “瞧不起我?”燕恣好笑地问。 “卑职不敢。”章合闷声道。 “我看你胆子大得很,谁告诉你我过河拆桥了?我和你家将军好着呢,你不懂,我们这叫情趣,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啥时候有媳妇了再来请教我吧。”燕恣语重心长地说着,忽然便朝身后招了招手,叫了一声“钱秦”。 钱秦立刻窜了上来。 “他瞧不起我怎么办?”燕恣板着脸道。 “揍他?”钱秦会心地道。 燕恣点了点头:“揍他,打输了罚你洗公主府的夜壶。” 钱秦呻吟了一声:“怎么又是我?” 扔下两个像模像样交手的人,燕恣出了院子,心里犯了愁。 这霍言祁躲哪里去了?今晚不找到他,两个人都别想睡个好觉。 站在小径上,夜风轻抚,树叶簌簌作响,空气中飘散着一股不知名的浅香。 好像一下子灵光闪现,燕恣拍了拍脑袋,大步朝着西头的厨房而去。 果不其然,厨房亮着几点灯火,门虚掩着,她推门一看,霍言祁坐在一张桌子旁,上面摆满了酒菜,而他却盯着那些饭菜一动不动。 燕恣一屁股坐在他的对面,恼火地道:“都凉了,你还吃什么?” 霍言祁漠然看了她一眼,拿起自己面前的一块糕饼咬了一口。 燕恣劈手夺了过来,却发现那糕饼还有些热,不由得狐疑地看了两眼:那糕饼带着粉色,凑近了一闻,一股浅浅的桃花香扑鼻而来。 “桃花糕?你什么时候做的?”燕恣又惊又喜。 “今天做的,本来想明早桃林里吃。”霍言祁缓缓地道。 “然后生气了就自己一个人先偷吃了?”燕恣斜睨着他,忿忿地咬了一口,一股香甜弥漫在齿间,“太不像话了,要是我不来,你是不是就打算全吃完了?” “小恣,”霍言祁定定地看着她,眼中晦涩一片,“我怕等到了最后,还是我一个人吃这桃花糕。” 燕恣忽然就生了气了:“霍言祁,那时候我瞧见你和俞含婧,你是怎么对我说的?你让我相信你,可轮到你了,你就这样看我?难道我就是那种水性杨花,见一个爱一个的人吗?我和你说的那些话,难道都没有到你心里去?” 霍言祁的神情涩然,脑中掠过从前燕恣为了辛子洛身受重伤的情景:“你对他,不一样。” “就因为我救过他,我和他同生共死过,你就觉得我对他不一样,那你下一步是不是就要直接把我送给子洛了?”燕恣心中的怒意越来越盛,手中的桃花糕不知不觉便被她捏成了一团。 霍言祁的眼神漠然,好像在思考这个可能性。 燕恣的手都发抖了起来,顺手便把桃花糕朝他脸上扔了过去,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朝外走去:“我可算看明白你了,你这是想把我打发了,自己去找什么俞小姐张小姐卿卿我我吧,我成全你就是了!” 还没等她走到门口,一阵劲风袭来,一阵天旋地转,她的身体落入了一个怀抱。 整个人被紧箍着,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 还没等她挣扎,霍言祁便抱着她大步朝前走去。 “你不是要放手了吗?这样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放我下来!”燕恣泄愤似的在他胸前咬了一口,霍言祁连眉头都没皱。 霍言祁的怀抱很有力,一股特有的男性气息萦绕在她身侧,燕恣咬着咬着,心里便软了下来,心疼地在他胸口按了按,嘟囔着道:“是木头人吗?” “不是,”霍言祁低声道,“那里很疼,比你咬得还要疼上千倍。” “活该,让你胡思乱想。”燕恣把脸埋在他胸口,吃吃地笑了起来。 霍言祁沉默了下来,紧紧地抱住了她,燕恣只听到他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她舒适地往他怀里蹭了蹭。 过了片刻,霍言祁停住了脚步,轻轻地把燕恣放在了一个柔软的所在,蒙住了她的眼睛。 呼吸间传来阵阵浅香,若有似无,燕恣狐疑地吸了吸鼻子:“你捣什么鬼?” “小恣,”霍言祁轻吐出她的名字,带着说不尽的柔情蜜意,“你瞧瞧,喜欢吗?” 眼前的束缚一下子消失了,燕恣愕然瞪大了眼睛。 桃林四周不知何时多了一盏盏轻纱遮就的罩,点点灯火笼在其中,将桃林晕上了一层薄薄的浅金。 轻而薄的浅雾中,粉色的桃花簇立在枝头,一片迷蒙之中,有着和白日不一样韵味。 燕恣看着眼前的美景,又惊又喜,呐呐地道:“好美……言祁……我好喜欢!” 她站了起来,一步步地踏入桃林之中,微风吹过,衣袂飘飘,偶有桃花瓣轻轻洒落……她转了个圈,面向霍言祁,巧笑嫣然,俨如误入凡尘的桃花仙子。 霍言祁看得痴了,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摘下一朵桃花,插入她的发髻。 燕恣搂住了他的腰,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一吻:“你这一晚上都在折腾这个了?” “想给你一个惊喜,言岚说我太闷,”霍言祁有些懊恼,“我想了很久才想到的。” 燕恣紧紧地抱着他,鼻子有点酸酸的,良久才软声道歉:“对不起,你知道我一直惦记着子洛,一见到他我高兴坏了,这才忘了和你约好了。” “我知道,只是一下子没转过弯来,”霍言祁道。 “以后我们俩都不吵架了好不?”燕恣在他胸前蹭了蹭,好像一直乖巧的小猫,“就算吵架了也假装生气,不可以超过一个时辰。” 霍言祁点了点头,两个人轻拥着,沐浴在一片桃花香中。 “咔嚓”一声,左侧的墙角传来轻响。 霍言祁的肌肉一下子绷紧,右手探入腰中蓄势待发:“谁!” 燕恣有点兴奋了起来:“谁?刺客吗?快出来饶你不死!” 霍言祁哭笑不得,在她脑门揉了揉:“傻瓜,哪个刺客能在我的二十亲卫下无声无息地潜入庄里?” “霍将军的口气好大,”辛子洛从墙角缓步而出,脸色阴郁,“我只是纳闷,堂堂一国之将,居然做出这种讨巧献媚之事。” “偶一为之,情趣也。”霍言祁握紧了燕恣的手,傲然道。 燕恣有些尴尬,挠了挠头道:“子洛……你怎么来了……” 辛子洛的目光落在他们俩交握的手上,眼中阴晴不定。 燕恣狠了狠心,又往霍言祁身上靠了靠,定定地看着他:“子洛,对不起——” 辛子洛的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来:“不,小恣你别说了,太晚了我去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他转身欲走,燕恣的声音却低柔而坚定地响起:“我已经和言祁互许了白头,你我之间,只有朋友之谊,其他的,我没法给你了。” 霍言祁握着她的手一紧,狂喜席卷而来,让他几乎欢呼出声。 辛子洛却眼神一滞,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双璧人。 良久,他轻笑了起来,眼神压抑而狂乱,他忍了将近两年,若不是有这么一个信念支撑,只怕他撑不到这个时候,而现在,他赢了天下,却要失去挂在心坎上的人,这让他如何能接受? “不,小恣,你只能是我的,就算霍言祁也不可能将你从我身边抢走。”他朝着燕恣走两步,一字一句地道。 “子洛,小恣不是一件东西,任凭你我抢夺,”霍言祁沉声道,“这两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她已经不是当初的小恣了,她是我大梁的安阳公主,你谨言慎行才好。” 辛子洛愕然地把霍言祁的话在脑中来回滚了两遍,这才回过神来,纵声大笑了起来:“太好了,公主配王子,小恣,你我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燕恣几乎以为他疯了:“子洛你在说什么啊?” “对不起,我原本想着先让你喜欢上轶勒,再慢慢告诉你,”辛子洛敛了笑容,神情傲然,“我是轶勒二王子阿力奇,我母亲姓辛,所以,辛子洛是我的大梁名字。” 燕恣整个人都傻了:“你……是轶勒二王子?那你的仇人是大王子扎布刚?你……是轶勒皇族!” “是,小恣,我已经禀明了我父汗要娶你为妻,我这次来就是要来接你的。” 燕恣的头晕乎乎的:“你……让我冷静了一下……等……” “你别做梦了,”霍言祁冷冷地道,“小恣深受陛下宠爱,她是不可能和你到轶勒去的。” 辛子洛诡异地笑了起来。 一丝不安的感觉从霍言祁心底泛起。 “言祁,真是抱歉的很,你家陛下已经亲口将小恣许配给我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就算快马加鞭也来不及了。”   ☆、第六十六章 元和二十年三月二十八日,燕伯弘率大梁军胜利搬师,大安城中万人空巷,争相去一睹帝王良将的风采。 三日后,燕伯弘首次早朝,论功行赏,霍安庆力战轶勒,被封为宁王,随行出征的都各有封赏。 霍言祁护城有功,封为镇军大将军,年方二十出头便成了从二品大将,只怕古往今来也没几个。 而燕伯弘对燕恣的封赏,出人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他亲自在金殿上颁发了圣旨: “……安阳公主燕文岚虽为女子却不输须眉,兴水利、助流民、著农作,更于危难之时挺身而出,力挽大安于狂澜,可钦可佩,深肖朕躬,现封为护国公主,赐尚方宝剑,上责昏君,下斩佞臣。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这算得上最为荣宠的封赏了,从今往后,燕恣再无后顾之忧,更对燕成璋当日在金殿上斥责的“女子岂能干政”之言,给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燕成璋站在金殿上,脸色灰败,神情呆滞。 封赏之内没有他的名字,更没有俞家和他党羽的任何一个名字。 戍卫军大权已经落入霍言祁之手,陈瓒下入了大牢,俞舟告老,兵部尚书秦振弗请辞,其余人等更是惶惶不可终日,他的信王府,早已名存实亡。 早朝结束后,燕伯弘将燕成璋单独叫入了宣华殿,而让燕恣和燕允彧候在门口。 一旁的荣公公看着这两个双生兄妹,欢喜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们俩居然是兰贵人的孩子……那日陛下知道的时候奴才看着都心酸……哎呀兰贵人太狠心了……” “我都一直被蒙在鼓里,父皇是怎么知道的?”燕恣好奇地问。 荣公公轻咳了一声,小声道:“陛下自有妙计,不过,最后帮忙的是你那山庄里的一个下人。” “洪伯!”燕恣差点没蹦起来,“他被父皇抓走了?” 荣公公乐了:“是啊,陛下故意让他和洪婕妤照了面,一下子便知道了,洪婕妤是从前兰贵人当公主时的宫女,这两下一比照,蛛丝马迹就出来了。” “太阴险了,”燕恣忿忿地道,“洪伯呢?” “好着呢,现在跟在兰贵人身旁,”荣公公笑着说,“陛下让我和你说一声……” 话音未落,屋里忽然便传出了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伴随着燕成璋的痛哭声,屋外的人呆住了,燕恣忍不住就要推门,荣公公却退了开去,站得远远的不出声了。 燕允彧拉住了她的手,示意她不要进去。 “二皇兄,不用去劝劝吗?他毕竟是我们的大哥。”燕恣有点犹豫。 燕允彧定定地看着她,忽然便笑了,凑到她耳边道:“小恣,你以为你去求了情,他便会对你感激吗?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在这皇家,没有亲兄弟。” 燕恣打了个寒颤,眼前的燕允彧神情漠然,忽然变得十分陌生。 又过了片刻,门开了,燕成璋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怨毒地看了他们俩一眼,一路便出了宣华殿。 燕伯弘坐在龙案前,桌上散乱地放着一些文件,燕恣瞟了两眼,一封是霍言祁截获的扎布刚的书信,一封是兵部的关于燕伯弘阵亡的战报。 燕恣心里也很不是滋味,若不是被逼到了极点,她也不愿和燕成璋弄成这副模样。 “父皇,你别难过了,”她笨拙地安慰道,“你还有我们。” 燕伯弘茫然的神情渐渐冷肃了起来:“他想夺位想治你我于死地,他若是成了,也算是一个枭雄,只是他居然和扎布刚合谋,将我大梁十万将士视为无物,更欲割地送与轶勒成就他的野心,实在是其心可诛!” 最后那四个字,燕伯弘几乎是从齿缝中吐出,显然是怒极。 “父皇你有证据?不然只怕难以服众。”燕恣担忧地看着他。 “轶勒二王子亲口所言,他把扎布刚和你大皇兄勾结的事情一五一十全告诉我了,你大皇兄泄露我们的机密,让扎布刚置我于死地,又在扎布刚一箭射伤我时匆忙传出死讯。他简直就是丧心病狂!”想起往事,燕伯弘拍案怒道。 燕恣小心翼翼地问:“那,父皇要如何处置皇兄?” 燕伯弘沉默了片刻,淡淡地道:“着一府邸圈禁,终生不得出府。” 外面候着的中书舍人过来拟旨,一阵忙乱之后,尘埃落定,燕成璋圈禁,俞淑妃同谋,打入冷宫,其余人等,监禁的监禁,贬谪的贬谪,这一场大难,至此算是告了一个段落。 只是末了燕伯弘嘉勉燕允彧的时候,却出了意外。 燕允彧的神情漠然,简直和燕伯弘如出一辙:“父皇,儿臣这些年一直醉生梦死,玩物丧志,只怕有负父皇重托,儿臣明日起,便想离京去外面走走,还望父皇恩准。” 燕恣奇了怪了:“二皇兄,这话怎么好像应该是我说的才对,大皇兄不在了,你不去帮父皇,跑外面去做什么?” 燕伯弘的脸色有点不太好:“你去外面做什么?” 燕允彧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父皇春秋鼎盛,儿臣现在是多余的。儿臣原本是为了母妃,为了皇妹才留在这京中,现在心中所悬之事已了,便想去四处看看,省得心中空虚没找没落的。” 燕伯弘森然地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在怪朕从前错待了你吗?” 燕恣忍不住踹了燕允彧一脚,冲着他挤眉弄眼:行了吧,你这个时候就别添乱了。 燕允彧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所有的心结一去,他再也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纨绔皇子:“父皇,儿臣不敢,身体肤发皆受之于父母,就算我从前有什么委屈,也是我应得的,谁让我是父皇的儿子。” 他停顿了片刻,语气一转:“只是,儿臣从前还以为,父皇真的看到了儿臣的长处,却原来是因为知道了我是娘的儿子才另眼相看的,我实在羞愧,更不愿落人话柄,说我是靠着妹妹和母亲才得了父皇的青睐,还请父皇成全。” 燕伯弘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疲惫地摆了摆手:“好,既然你这样说,那便随你吧。” “别……父皇……皇兄!”燕恣急了,这好不容易一家人才团聚,怎么又要少了一个。 燕允彧又磕了一个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燕恣傻了眼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燕伯弘长叹了一声道:“小恣,父皇……是不是很失败?” 燕恣鼻子一酸:“不,父皇,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父皇。” 燕伯弘振作了一下,终于暂时把两个儿子的阴影抛诸脑后,重新高兴了起来:“去瞧过你娘了没?她可算答应朕了,等朕好好安排一下把她迎进宫来封后,从此之后,你和你娘就可以再也不用分开了。” 燕恣吐了吐舌头:“是父皇想要霸占娘吧?” “你这小丫头,你和言祁呢?这下总该捅破窗户纸了吧?”燕伯弘笑吟吟地问。 燕恣心里正挂着这件事情呢,刚要开口,门外传来了荣公公的声音:“陛下,霍将军求见。” 那日辛子洛抛下了这么一句话便回房睡了,只留下霍言祁和燕恣二人面面相觑。 再美的景致都让这句话毁了,霍言祁差点没星夜赶去面见燕伯弘求证,燕恣拦住了他。 第二天,燕恣逼着辛子洛让他讲出个来龙去脉,辛子洛却只是避重就轻,兴致勃勃地缠着她游览京城,这眼看着霍言祁的脸越来越黑,离翻脸不远了。 燕恣左思右想觉得不可能,燕伯弘对霍言祁赞赏有加,更是数次明里暗里暗示两个人配成一对,怎么可能不来问过她,便把她和辛子洛扯在一起? 现在辛子洛成了轶勒的王子,霍言祁身为大梁的重臣,两个人要是动了手,那便是两国的邦交,这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西北局势便又有波折的可能。 这两日,可把燕恣折腾坏了,霍言祁这里要劝要拦,只是辛子洛这里也没什么过分的举动,两个人这样的交情,燕恣也不能置之不理。 好不容易盼到燕伯弘回来了,燕恣揣着这个问题眼巴巴地等了大半天了。 霍言祁一进屋,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沉声道:“陛下,臣幸未辱命,陛下临走时交托给臣的,臣完好无损交还给陛下。” 燕伯弘朗声笑了起来:“言祁啊言祁,朕果然没有看错人,得将如此,真是朕之幸事,大梁之幸事。” “臣不敢居功,只恳请陛下看在臣这些微末的功劳之下,赏臣一件事情。”霍言祁的眼神隐忍而急切。 燕伯弘挑了挑眉,促狭地瞟了一眼燕恣,又看了看眼前这位爱将:“霍爱卿所求何事?若是和小恣有关,那朕可做不了主意,得问过小恣才行。” 霍言祁怔了一下,刹那间,眼中掠过一丝狂喜:“多谢陛下,小恣已经答应了,陛下答允便好,臣明日就让父亲来行三书六礼……” “等一等,”燕伯弘觉得有些不对劲,纳闷地道,“你急成这样做什么?朕的宝贝女儿,亲事岂能草率?” 霍言祁双唇紧抿,良久才道:“夜长梦多。” 燕伯弘哂然一笑:“言祁你可真是多虑了,朕都在这里还能有什么变故?这要真有变故,那可就是你们俩没……”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眼中掠过几分迟疑:“难道……小恣你认识那个阿力奇?” 燕恣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阿力奇就是辛子洛,她点了点头,略带希冀地看向燕伯弘:“是,他是我的好友,他说你把我许配给他了,一定是骗人的吧?” 燕伯弘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第六十七章 轶勒和大梁结为友邦,轶勒二王子来访,于当日觐见梁元帝燕伯弘,递交国书后正式向大梁求亲,求娶安阳公主。 “……吾与陛下于子阴山结缘,幸得陛下亲口允诺亲事,千里奔赴,得见心中挚爱乃安阳公主,欣喜若狂,此乃上天所结之缘分,吾必将安阳公主视为珍宝,今生只娶一人……” 朝堂上,辛子洛言辞恳切,更对燕伯弘执以晚辈之礼,谦恭温文,赢得了满朝文武的一致赞誉。 霍安庆和他在西北打过交道,还不知道此人是自己儿子的情敌,更对他赞赏有加。 燕伯弘坐在龙椅上,简直就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当初在子阴山下得到傅恒的那封书信,他心灰意冷,身染重疾,虽然竭力将扎布刚引入了他的计中,却无力反扑,最后一次在子阴山中和扎布刚狭路相逢,被他一箭射中肩膀,差点身死。 是辛子洛暗中相救,此后更是夜访营帐,和他定下了里应外合之计,这次能够彻底将轶勒打败,里面不乏辛子洛的功劳。 两人挑灯夜谈之时,辛子洛向他讨要了个赏赐,说是有个心上人在大梁,是普通人家的女孩,等他收拾完扎布刚便要回去求亲,他生怕父汗不喜心上人的出身,也怕她没有地位在轶勒受到轻鄙,恳请燕伯弘届时亲自赐婚,并安上一个郡主或是公主的名分,以免她受到一星半点的委屈。 此事于大梁有益无害,燕伯弘满口应承,并赠了一块玉佩作为信物。 可一眨眼之间,老母鸡变鸭,辛子洛的心上人成了燕恣,他金口玉言已经允婚,连信物也给了,这可如何收场? 燕伯弘何等人也?避重就轻,使了个“拖”字诀,立刻告病两日,招待辛子洛的事情交给了礼部,儿女的亲事,就随他们自己去折腾吧。 春暖花开,景福楼前宾客盈门。 曾经的蹴鞠五人小队加上一个编外的曲宁,坐在三楼最大的包房里,连上各自伺候的家仆,把偌大的一个包房挤得满满当当的。 任谁都不会想到,这小小的一间包房,云集了大梁和轶勒最顶尖的青年才俊。 当日要赶走轶勒恢复西北河山的誓言犹在,今日便能应誓重聚于此,燕恣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就连那莫名被定了亲的糟心也淡了许多。 不知道是给燕恣面子,还是发自内心,几个人觥筹交错,笑谈晏晏,看起来一派和乐融融。 照例,最能说话的还是曲宁和燕恣,从西北的那场大战说起,聊到京城曾经千钧一发的危急,景 铄和卫予墨插上几句,辛子洛偶尔点头应和,而霍言祁不太说话,却也神情专注。 几个男人饮酒,燕恣喝了几口便在卫予墨和霍言祁的眼神下被迫放下了酒杯,改用景铄让大厨为她特意调配的蛋茶,据说此茶出自岭南,用滚烫的茶水冲调搅拌均匀的生鸡蛋而成,在景福楼的大厨手下,那蛋茶又加入了红枣,色泽浅淡,香气扑鼻,一入口甘甜香美,燕恣没一会就喝了好大一壶。 喝得多了,燕恣觉得有些腹胀,随便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原本聊得正欢的人一下子没了声息,包房里沉默了片刻,曲宁嘿嘿一笑道:“小辛哥,你居然摇身一变成了轶勒的二王子,当初居然还和我们一起踢那几个轶勒人,你心里得多不是滋味啊。” 辛子洛面不改色地道:“我身上流了一半大梁人的血,更有义务为父汗教训那些为非作歹的下属。” “这你就不仗义了,小恣可是实打实的大梁血脉,你怎么忍心让她去你那西北苦寒之地忍受日晒风吹?”曲宁话锋一转,变了味了。 “小恣嫁过去就是最尊贵的王妃,怎么可能会受日晒风吹?”辛子洛反驳道。 “子洛,你既然已经身为王子,就别和我们来抢小恣了,”景铄接茬苦口婆心地劝道,“要知道,小恣现在可是景福商会的小东家,她要是成了轶勒人,我连赚银子的劲儿都没了,这不是为你们轶勒做嫁衣裳吗?” “你们商会一年给小恣多少红利?我倒给你总成了吧?”辛子洛恼道。 “让我算算,”景铄面不改色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金算盘,噼里啪啦几下,“总有个几十万百万两吧。” 辛子洛一口茶水差点喷了出来,脸色都变了:轶勒向来以马背游牧为主,若是百万两白银,足足抵得上大半年的收入了。 “不知道子洛你什么时候付?到时候是你送过来还是我来拉?虽然我舍不得小恣,不过你若是付得出这么多银子我就暂时不发表意见了。”景铄笑吟吟地道。 辛子洛抬手摸了一把额头上渗出来的薄汗:“这个……让小恣决定就好。” 曲宁趴在桌上哈哈大笑了起来:“喂,子洛,小恣还没嫁给你呢,你别慌。不如这样,我们把这一年的红利给你,你就别打小恣的主意了怎样?” 卫予墨在一旁忍俊不禁,举杯冲辛子洛示意:“子洛,来,喝酒干杯。” 辛子洛瞪了曲宁一眼,连忙举杯一饮而尽:“多谢予墨。” 卫予墨诚恳地看着他:“子洛,你我相交原本赤诚,我就直说了。小恣她的性子跳脱肆意,不适合被你困在轶勒,她的根在大梁,她的父母亲朋都在大梁,她所有的聪慧只有在大梁这片土地上才会熠熠生辉。你若是强行要求陛下金口玉言,履行婚约,只会对小恣伤害更深。” 辛子洛的手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沉声道:“我不会拘着她的,更不会有别人胆敢拘着她。” 卫予墨的神情坦然:“可小恣心里喜欢的人不是你!我们都喜欢小恣,可我们更愿意看她快快活活的,她喜欢谁便去喜欢,肆意随心,这辈子都当得起当初她母亲为她取的这个名字。” 曲宁鼓起掌来:“说得好,当浮一大白!” 他举起杯来,在每个人的酒杯前敲了一敲,酒杯叮咚作响,甚是热闹。到了霍言祁跟前的时候,他哼了一声:“霍小哥,咱们可不是帮你,咱们帮的是小恣,要是以后你欺负小恣,咱们这几个全饶不了你。” 霍言祁瞟了他一眼,缓缓地举起杯来:“怎么饶不了我?” 曲宁撸起袖子道:“怎么,你还想试试不成?我虽然打不赢你,可我膈应你一辈子。” 霍言祁举杯一饮而尽:“今日你们都在这里,我霍言祁和以前一样只有一句话,这辈子我认定了小恣,无论何时何地何人何种状况,都不会改变我的心意。” 其余几个都叫了一声好,跟着一起一饮而尽,只有辛子洛,冷冷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言尽于此,”卫予墨轻叹了一声道,“你若是想见小恣郁郁寡欢黯然神伤,你便固执己见吧。”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燕恣回来了,五名男子不约而同打住了话题。 燕恣一在,话题便重新轻松愉悦了起来,只是辛子洛心里很是郁闷,这什么时候霍言祁把这几个人的心都收服了?他留了几分心眼暗中观察,燕恣明明看起来很是开怀,哪有他们说的那种暗自难过的神情?这说明她对霍言祁的感情也不过如此,他为什么不能把燕恣抢过来?等两人成了亲把这两年的时光弥补上,燕恣一定也会喜欢上他的! 一行人吃了饭,看了戏,赏了景,一直等到用罢晚膳,景铄几个才一一告辞。辛子洛和霍言祁两个人一路送燕恣到了公主府门口,却都没有告别的意思。 燕恣跑到了霍言祁身旁,叽叽咕咕地说了一会儿话,一会儿跺着脚,一会儿歪着头,一会儿掩着嘴吃吃乐了,那眉梢眼角都带着浅浅的笑意…… 一股酸意从辛子洛胸口泛起,直冲四肢百骸。 霍言祁低低说了几句话,临别前深深地看了一眼辛子洛,转身走了。 燕恣回到辛子洛身旁,笑着问:“你远来是客,今天还有什么打算?我奉陪到底。” “请我参观一下公主府如何?”辛子洛微笑着道。 公主府集大梁工匠之力而成,华美精致,曲径通幽。 辛子洛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没有了那几个人的打扰,两个人漫步在小径上,夜色朦胧,月光似水,四周好像一下子便多了几分暧昧。 前面是一个小池,池水微微荡漾,在月色下泛着银光,微风吹过,海棠花随风轻摆,簌簌作响。 如此良辰美景,令人沉醉。 辛子洛停住了脚步,摘下了一朵含苞待放的海棠,走到燕恣身旁。 他凝视着燕恣,抬起手来,将海棠插入燕恣的鬓边,眼中是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柔情:“小恣,和我一起回轶勒吧,霍言祁能做的,我都可以为你做到,甚至做得更好,就算你想念大梁,你也可时常回到大梁来。” 燕恣沉默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我们俩相识早于霍言祁,曾经亲密无间,共历过生死,小恣,我不相信你对我无情,只是因为这两年你和他见面的次数多了,你才会觉得和他有了感情,”辛子洛低声道,“既然阴差阳错,是你我结了姻缘,说明我们之间有斩不断的缘分,做我的王妃吧……” 燕恣冲着他笑了笑,从怀里取出了一根手链递给了辛子洛。 辛子洛又惊又喜,在手上把玩了片刻,只见这手链绿中带黄,看起来十分古朴。 “子洛,这是我把洛安山庄的沉香木取下来亲手做的手珠,你们几个一人一串。”燕恣解释道。 辛子洛怔了一下,欣然把手珠戴在了手腕上:“你做的我都喜欢。” 燕恣撸起衣袖,露出了自己的手腕,在辛子洛面前晃了晃:“这是我的。” 辛子洛将手腕比在她旁边,不经意地道:“你的比我小,咦,你那里怎么还有一颗大的?” 燕恣取下了手珠,神情自若地道:“这是霍言祁的一颗,我们两个交换了珠子,上面刻着彼此的姓。” 胸口被重重地锤了一下,辛子洛脸上的笑容几乎要维持不住了。 “对不起子洛,我今生已经交给了言祁,有些事情,错了过了便是错过了,你再强求也是无用。”燕恣的声音冰凉。 “谁说无用!”辛子洛的声音嘶哑,“我就是要强求,只要你跟我在一起了,你就会喜欢上我的……” 燕恣嘴角仅存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消失了,伪装了一天的轻松自在终于到了尽头,她疲惫地道:“我让人备了客房,你自便吧。”   ☆、第六十八章 辛子洛满心酸涩却无处排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燕恣的身影出了庭院,消失在一片夜色中。 有人将他引至了公主府的东头,客房温暖舒适,家仆彬彬有礼,让人挑不出错处。 只是他无心睡眠,临走前,燕恣那疲惫哀伤的神情就在他眼前来回晃动。 是他错了吗? 不,他没错。 他只是喜欢燕恣,他也没有趁人之危,当初他并不知道燕恣会是安阳公主。 他深信这就是上天的安排。 只是该怎样才能把燕恣从霍言祁手里夺过来?虽然他名正言顺有了燕伯弘的婚约,可若是强抢,只怕大家脸面上都会弄得不高兴;可若是在这里耗着,霍言祁有这功夫,他却是耗不起,他这次匆匆从轶勒赶到大梁,已经是犯了大忌,若是滞留不回,只怕扎布刚留下的余部会要反扑。 他眉头紧锁,在院子里踱起步来。一旁跟随的亲卫看着有些忍不住了,凑了过去道:“二王子,他们大梁人婆婆妈妈的,等成了亲生了娃,就算不喜欢也喜欢了,你不如先下手为强。” 辛子洛怔了怔:“什么先下手为强?” 那亲卫附在他耳旁说了几句,辛子洛的心突突一跳,下意识摇了摇头。 “二王子,我看公主对你未必无情,今夜你宿在公主府,这可是天赐的良机,”那亲卫苦口婆心地劝道,“明日一走,再想用此计就难了。” 辛子洛整个人都燥热了起来,心跳越来越快,脑中好像有个声音在不断叫嚣着:对啊,事急从权……这又不是杀人放火……他霍言祁能弄排灯笼骗小恣夜赏桃花,我和小恣饮酒赏月那又怎样? 那亲卫见他不出声,心领神会地一笑道:“二王子,我去禀告公主,就说你一个人独在异乡,思及母亲,愁绪难解,请公主前来劝解一二。” 辛子洛在屋子里坐立难安,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好像漫长得无边无际一般。 院门嘎吱一声响了,他几乎是抢步而出,看着那亲卫一个人回来,心里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如释重负。 “二王子,”那亲卫压低了声音,十分振奋,“真是天助你也,公主她正一个人自饮自斟,说要是你不嫌弃,可到她院中一叙。” 刚过戌正,整个公主府十分安静,只有几队侍卫巡视走动的脚步声。 辛子洛在家仆的带领下,一路穿过抄手游廊,走了片刻才到了燕恣所在的庭院。 庭院宽敞而幽静,从小径一路往里走,经过一排修竹和花丛,便看到了一排殿房,想必就是燕恣栖息之所。 离殿房左前方不远处,有一座玲珑的小亭子,背靠假山流水,两盏灯笼高悬,里面摆着一张小桌两把椅子,燕恣正一个人靠在桌前举杯独酌。 一旁有个女婢神情惶恐,想去夺她的酒杯却又不敢,声音都快急哭了:“公主,你别再喝了,再喝就醉了!” “你们都管东管西的,我不爱听。”燕恣拍开了她的手,声音有些迷糊,“我还从来没喝醉过呢,喝醉是啥滋味?” 这样的燕恣让人陌生。 这两年来,燕恣的模样早已刻入他的脑海,飞扬跳脱的神情,轻松欢快的笑脸,宛如银铃的笑语,就好像晨起的一缕缕阳光,时时照着他早已阴霾的心。 经历了那勾心斗角、肮脏龌龊的宫廷秘事,辛子洛的心早已锻炼得如钢铁般强硬,到了最后,他的手段比起扎布刚有过之而无不及。 唯有记忆中的燕恣,是他留在心底的最后一方净土。 可现在,傻瓜都看得出来,燕恣不快乐,她在借酒浇愁。 辛子洛心中百味陈杂,情不自禁地朝前走去,低低地叫了一声“小恣”。 一旁的青舟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还真好意思来!要不是你来横插一脚,公主至于弄成这幅模样吗?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你还是歇歇手吧!” 辛子洛漠然看了她一眼,一股戾气扑面而来,青舟被他看得有些害怕,忍不住往燕恣身旁靠了靠。 “你叽叽呱呱的好吵,”燕恣嫌弃地摆了摆手,“好了,你退下吧,不叫你不要来了。” “公主!”青舟不甘心地叫了一声,燕恣却没睬她,她只好一步三回头,悻悻然地退了下去。 辛子洛顺势坐了下来,抬手就替燕恣满了一杯酒。 燕恣趴在桌上,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展颜一笑:“子洛,是你。” 那双清亮的眸子仿佛被酒气蒸腾得绵软了,满是湿漉漉的雾气,看得人心都熏染欲醉。 辛子洛的手心有些发热,顺势把酒递入她的手中。 燕恣接过来一饮而尽,手一松,酒杯“叮”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子洛,我好难受……”她拍了拍胸口喃喃地道,神情痛苦,“好想把里面的东西揪出来……” 辛子洛的心一颤,手腕有点发抖,酒洒了一手。 “你有喜欢的姑娘吗……”燕恣抬眼看着他,傻呵呵地笑了笑。 “有。”辛子洛心一横,把酒杯又往她手里一塞,自己也倒了一杯,两杯一捧,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干杯,为了喜欢的姑娘。” “嘘,”燕恣将手指放在唇边,神秘地道,“别告诉霍小哥,我很喜欢他。” 辛子洛的指尖一紧,“啪”的一声,酒杯被他捏碎了,手指划出一道血痕。他却恍若未觉,一字一句地问:“什么时候……喜欢的……” 燕恣歪着头,显然在用心地想,只是酒后的脑子有些麻木,好一会儿才皱着眉头说:“他骑着小 白菜救我的时候?不对,还要早……爬到景福楼看星星的时候……也不对。” 她困惑了,掰着手指头算了好一会儿,才托着下巴甜甜地笑了:“算不清楚怎么办……可能一开始就喜欢了吧……” 好像有什么在啃噬着心口,痛彻心扉,辛子洛咬紧了牙关,倒了第三杯酒递给燕恣。 燕恣盯着酒杯看了一会儿,苦恼地扬起脸来:“子洛,言祁不让我喝酒。” “他……管得太宽了。”辛子洛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他生气了会难过……我也会难过……”燕恣的眼神重新迷蒙了起来,“子洛,我……我不能没有他……” “没有他又怎么样!”辛子洛生硬地道,“你还有其他人。” 燕恣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眸低垂,忽然便没了声息。 一股浓重的哀伤从她的四肢百骸散出。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睫毛轻颤,仿如蝶翼,原本白里透红的脸颊一片惨白。 辛子洛那燥热的心,一寸一寸地凉了下来。 良久,燕恣一仰脖,再次一饮而尽。 “行尸走肉罢了。”她冲着辛子洛笑了笑,“咕咚”一声,一头栽倒在桌上。 辛子洛木然坐在桌前,忽然拎起了酒壶,对着壶嘴一口气便将壶中酒喝得一干二净。 酒意在胸口蒸腾,他踉跄着站了起来,附身便把燕恣抱起,朝着前面的卧房走去。 四周被青舟退得远远的,一见不对,立刻急急地走了过来:“二王子,把公主交给奴婢吧,奴婢这就去叫……” 辛子洛扫了她一眼:“你抱得动吗?” “这……二王子你抱着公主于礼不合啊……”青舟伸手去拽,辛子洛却理也没理她,大步进了屋子。 屋里还有三四名婢女,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都面面相觑,青舟急匆匆地追了进来,无奈地看着辛子洛把燕恣放在了床上。 “你快走吧,我来伺候公主。”青舟拦在床前警惕地看着他。 辛子洛心里冷哼了一声,佯作观赏,在屋里转了一圈,不动声色地打开了窗销子:“好,我走了。” 他转身便朝外走去,笼在袖间的指尖一弹,一股看不见的粉末朝着青舟的鼻翼而去。 走到门外,辛子洛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对着门外的婢女道:“公主要休息了,青舟在里面伺候,你们不得进去打扰。” 婢女们齐齐应了一声是,各自散去了。 辛子洛在屋外绕了一圈,推开窗户跳了进去,果不其然,青舟已经软倒在了地上。 燕恣侧卧在床上,双眸紧闭,双唇微翕,好像在喃喃自语。 辛子洛屏住呼吸,半跪在了窗前,颤抖着握住了她的手。 “等成了亲生了娃,她不喜欢也就喜欢了。” “她这么相信你,你居然动这么卑鄙无耻的念头?” “她当初舍生忘死地救你,怎么会不喜欢你?她只是一时被那个姓霍的迷了眼罢了。” “你忍心让她日日郁郁寡欢黯然神伤?” “先下手为强,生米煮成熟饭!” …… 脑中仿佛有好多个小人在吵架,吵得他头都晕了。 他伸向燕恣领口的手停在半空,再要往下,那手却重若千钧,怎么也伸不下去。 “子洛,我们俩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不离不弃。” “你力拔山兮气盖世,是要做当世豪杰的。” “子洛小心!” …… 今晚过后,他得到的,会是燕恣的身心,还是燕恣一辈子的憎恨? 这张魂牵梦萦的脸上,就算出现那么一星半点的厌憎,他都无法忍受吧? 他到底该何去何从?   ☆、第六十九章 辛子洛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眷恋地看着燕恣的睡顔,他知道,他的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笃笃——笃”,窗棂上响起了两短一长的轻击。 辛子洛倏地回过头,朝着窗户看去。 窗外有片刻的宁静。 不一会儿,轻击又响起,带了几分急躁。 辛子洛站了起来,悄无声息地走到窗口,窗户轻轻地被推开了,一个人跳了进来。 两个人面面相对,一脸的震惊。 “你这无耻的小人!” “你这卑鄙的登徒子!” 两个人暴喝一声,怒火冲天,各自挟着雷霆之怒,一拳向着对方猛击了过去。 双拳相击,发出了一声闷响,两人各自后退两步,撞翻了桌椅。 床上的燕恣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挥着手嘟囔了两声,旋即又沉沉睡去。 两人对望一眼,心意相通,低喝了一声“走”,便从窗户中跃出,几个纵跃,便来到了一个宽敞的所在。 双掌翻飞,身影掠起。 一个是大梁名将,年少时便名动京城;一个是轶勒王子,逆境中奋起最终成就霸业。 辛子洛身材高大魁梧,走的是刚猛强劲的招数,大开大合,力沉千钧。 霍言祁身法迅捷,招数变幻,力量上也丝毫不逊于辛子洛。 两个人旗鼓相当,闷声过了数十招,各自挨了两拳两脚,气喘吁吁地分开。 两个人在各自的国土都鲜少敌手,不由得都起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辛子洛眼神复杂地看着霍言祁,好半天才道:“好身手。” 霍言祁的眉头紧锁,朝着四周看了看,面色一凛:“不对,人呢?” 四周静悄悄的,这么长时间,一个巡逻的士兵都没走过。 夜风吹过,隐隐有击打的声音传来。 辛子洛心里有些打鼓,他的亲卫说是会帮他在外面把风引走侍卫,难道是被发现打了起来?他挤出一丝笑容:“是不是有什么意外,我去瞧……” 话音未落,骤然之间,一丝亮光将夜幕扯开。 “有刺客!” “走水了!走水了!” 惊呼声、怒喝声一下子响彻在夜空中。 显然有人用了助燃之物,火势在片刻之间便窜得一发不可收拾,燕恣居住的院落之中不停有人狼狈地逃了出来,好几个都只着中衣。 公主府里的其他人都已经起来了,有的抬水,有的隔离火势,算得上处变不惊,只是人手太少,只顾得上不让火势蔓延到整个府中,却扑灭不了殿房里的火势。 而不知何时,公主府外呼喝声四起,钱秦领着侍卫阻截着二三十个黑衣人。那些黑衣人刀刀狠戾,挟着一股不管不顾的气势,连往他们身上招呼的刀枪居然都毫不在意,血光飞溅中还旁若无人地朝前冲来,居然把钱秦的人逼得手忙脚乱,眼看着就到了火场前。 霍言祁一把揪住一个人问道:“公主呢?” “不知道……公主呢?我没瞧见,”那人惊喘着道,“今晚是青舟在跟前伺候。” 燕恣的卧房在整个殿房的最中间,火势最猛,火舌舔噬着墙垣柱脚,仿如一头猛兽般狰狞。 霍言祁双目赤红,顺手从一个宫人的手中夺过一盆水从头浇下,脱下*的外袍往身上一罩,直冲进了火场。 殿房里烟雾弥漫,辨不清东西南北,霍言祁捂着口鼻,高声叫着燕恣的名字。只是四处都是噼里啪啦的焚烧声,哪里还有那个银铃般的声音? “找到小恣了吗?”辛子洛也冲了进来,焦灼地问道。 “轰”地一声,一根横梁倒下,半边墙塌了,露出了燕恣那张烧得正旺的雕花大床。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抢上前去,却只看到一片火光冲天。 几片被烧得焦黑的绢布飘来,带着一股死神的气息。 “小恣!”辛子洛的喉中爆出一声悲鸣,半跪在地上,无边无际的恐惧袭来,燕恣她……喝醉了……一个人躺在床上…… 青舟迷倒,侍女拦在门外,侍卫被引走。 一个喝醉熟睡的女子,能有多少生机? “你……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霍言祁一把揪住了他,目眦尽裂,“她怎么会任凭你进了她的房间?” “她……喝醉了……”辛子洛万念俱灰,“你杀了我吧,是我害死了她。” “不可能!”霍言祁挥起一拳,恶狠狠地砸在他的脸上,“小恣不可能会死!” 辛子洛倒退了几步,一头栽倒,热浪袭来,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霍言祁俯下身来,忍着被热浪舔噬的痛感,执着地搜寻着。 “小恣……小恣你听到吗……应我一声……你是不是躲在哪里要吓我一跳……小恣我求求你应我一声……你要是敢扔下我一个人先走了我饶不了你……” 他无意识地低声叫着,到了最后,那尾音都在发抖。 “咯吱”一声。 躺在地上的辛子洛忽然一下爬了起来,屏息听了两秒,吼道:“霍言祁,你听,有声音!” 几乎就在同时,霍言祁朝着一个角落扑了过去,墙角边躺着一抹绿色的身影,上面是一根横梁,幸好身侧有个柜子挡了一下才不至于丧命,“咯吱”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霍言祁一抬横梁,辛子洛把人往外一拖,人出来了,却不是燕恣,是青舟。 “公主呢?小恣她在哪里?”霍言祁的喉咙几乎嘶哑。 青舟睁开了眼,气若游丝:“不知道……我晕过去了……” 辛子洛在一旁恨不得给自己一刀。 “不过……我好像听到公主的声音……”青舟的脑子晕乎乎的,努力地回想着,“她晃了我好几下……” - 黑漆漆的夜色中,东边的火光分外触目惊心,就算隔了大半个大安城,仿佛都能感受到火舌舔上脸颊的热度。 燕成璋骑在马上,眼神狰狞地盯着公主府的方向,嘴角露出了一丝几近扭曲的笑容。 “贱人……你也有今天!” “信王殿下,快走吧!”他身后的两名侍卫催促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燕成璋低喘了两声,他二十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已经化为灰烬,他留在最后驱使的二十余名药人,还有暗埋公主府里的最后死士,今日全部折毁在公主府,而他,即将从一名皇子储君,成为一名丧家之犬,游荡在大梁的边缘角落。 不过,值得。 他狞笑了两声,夜深人静,就算那个贱人能逃得过那场大火,也逃不过那些药人的跟踪,她性喜桃花,下人为了讨好她,所有的衣物都熏了桃花香粉,他已经让药师将这味道都引入了药人的脑中,一闻到这味道,那药人便会不顾生死地朝着那味道追去,不死不休,凭他们公主府的侍卫,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漏网之鱼能要了那贱人的性命。 只可惜他不能亲眼见到那贱人垂死挣扎的惨状,实在难消他心头之恨。 趁着燕伯弘忙于整顿朝务还没有正式下诏夺爵圈禁的这一日空档,他把他自己和俞淑妃暗藏的所有家底都端出来了,城门守卫已经安排妥当,今夜是他最后的机会。 “父皇啊父皇,终有一日,我会回来的……”燕成璋喃喃地道。 旁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燕成璋瞟了一眼,街角有两三个流浪汉睡得正酣。他拨了一下马头正要策马,忽然之间,寒光一闪,一团黑影冲了上来,朝着他的马肚子就是一刀。 马负痛狂鸣,受惊往前急窜,眨眼便离开那两个侍卫数丈之远。 那黑影桀桀地狂笑了起来,状似疯癫:“骗子……骗子……” 那刀一刀刀地刺向燕成璋,血光四溅。 燕成璋负痛反手一刀,刺在那人身上,连声音都变了:“你是谁!胆敢来刺我!” 那人却好像疯了一样,力大如牛,牢牢地抓着他在疯马上,丝毫不管燕成璋的反击,只是机械地一刀刀地朝着他的脸上、胸口刺去…… - 霍言祁、辛子洛抱着青舟从殿房里冲了出来,衣服眉毛都烧了起来,脸上身上焦黑一片,狼狈万分。 在他们身后,横梁一座座倒塌了下来,整个院落几乎烧得一干二净。 幸好宫人们训练有素,早早就将四周都清出了一丈多宽的隔离道,用水浇透了,那火势才没有继续蔓延。 钱秦依然领着人和黑衣人奋力苦战,浑身浴血,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黑衣人的。地下躺倒了好些人,有侍卫负了伤在□□,更有好几个黑衣人被杀死。 只是剩余那些黑衣人仿佛疯了一般,受了伤也没有感觉,毫无理智地往前直冲,好几个都已经摆脱了侍卫,在公主府里四处追杀,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霍言祁和辛子洛一加入战团,黑衣人一个个倒下,形势立刻扭转。 只是霍言祁越打越心惊,很显然,这些黑衣人都是被药物控制的,才能不惧生死,这场大火、这场突袭,显然都是有预谋而来,要不是今日辛子洛和他不约而同都出现在公主府,只怕真的要被那背后的黑手得逞了。 最后一个黑衣人倒在血泊中的时候,身上已经中了两刀,一条腿都削去了一半,他却什么都没感觉,依然还执着地往前爬着,在地上拖了一条长长的血线。 侍卫们看得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钱秦骂道:“他娘的,这可太邪门了。” 他大步上前正要补上一刀,霍言祁的脑中灵光一现,抬手阻止了他:“不用管他,你去搜查有没有漏网之鱼,这种药人已经丧失了神智,见了就格杀无论。” 那黑衣人一路朝前,穿过小径,爬过灌木丛,鼻翼不停地翕动,好像闻见了什么,越来越兴奋。 霍言祁和辛子洛面面相觑,他们吸了吸鼻子,只闻到了那焦炭的烟火味。 很快,他们便到了后院,这是两个人交手的空地,四周还满是他们俩交手的痕迹。 后面的那片竹林被他们掌风扫得歪斜,细看之下,竹林里面半卧着个黑影,翘着二郎腿,双手枕在头下,看起来睡得正香。 那黑衣人的喉中发出了“赫赫”的声音,挣扎着朝着竹林扑了过去,却力气不济摔倒在地。 霍言祁和辛子洛不由自主地揉了揉眼睛,一阵狂喜涌来:“小恣!” 几乎就在同时,变故陡生,竹林后的屋顶上,一个浑身浴血的黑衣人突然现身,堪堪比他们早了一步扑向燕恣,寒光一闪,直朝燕恣的胸口刺去。   ☆、第七十章 燕恣骤然睁开眼来。 “叮”的一声,她仓促之下扬起了手。 两道寒芒在空中碰撞,燕恣被震得手掌一麻,匕首脱手而出,掉在地上,黑衣人的剑直刺燕恣。 寒气刺破了外衣,却没能再往前半寸,停在了燕恣的心口。 那黑衣人的表情扭曲,眼珠都突了出来,两道剑尖从他的前胸穿透,一下子便没了气。 燕恣惊魂放定,抬手捏住了黑衣人的剑刃,往前轻轻一推,那黑衣人仰天摔倒在了地上。 “嘿嘿,本公主命大福大,你安心地去吧,别惦记我了。”燕恣轻吐出一口浊气,眯着眼睛笑嘻嘻地道。 霍言祁和辛子洛的呼吸都快停止了,两个人几乎同时上前,下意识地拽住了燕恣的手臂。 燕恣惊呼了一声,几乎是本能地挣脱了辛子洛的手,被霍言祁一把拽入了怀里。 霍言祁整个人都后怕得发抖,嘴唇微颤,几乎都发不出声来,只是紧紧地抱着燕恣,从刚才的火场到这惊魂一刻,简直是在油锅中来回翻滚炸了一圈,死去活来。 “你怎么了?我好好的呢。”燕恣看起来却还是晕乎乎的,一时弄不清发生了什么,只好任由他紧抱着,低声安慰。 “你怎么会在这里?”霍言祁哑声问道。 辛子洛的脸色惨白,怔怔地看着眼前抱在一起的两个人。 燕恣尴尬地笑了笑,小声说:“松开,子洛看着呢。” 霍言祁却恍若未闻,方才经历了生与死的历练,他脑中那根自制的神经瞬间崩溃,他再也不想松开燕恣的手,更不想听从燕恣的什么良策,让自己和她保持距离,以免刺激了辛子洛做出什么执拗的事情来。 他俯身噙住了燕恣的唇,在一片火光和血腥中吻住了她。 燕恣的唇瓣柔软香甜,味道一如既往的美好,只有这样味道,他才能真实地感受到她的存在,驱离那有可能失去她的恐惧。 燕恣挣扎了几下,却抵不过霍言祁牢牢困住她的双臂,软倒在他怀里,任凭他长驱直入,吸吮着她的甘美。 良久,霍言祁才松开了燕恣的唇,单手将她揽在身旁,挑衅地看着辛子洛,一字一句地道:“子洛,我和小恣,不可能分开,无论出了什么事情,穷我一生,我也不可能会放弃。” 辛子洛的神情茫然,良久,他苦笑了一声,俯下身来,捡起了燕恣的那把匕首。 那是他的匕首,他留在燕恣身旁的信物。刀柄上那棵硕大的红宝石烙得他手心发烫。物在,人却已非,错过了,便是一辈子。 是他的贪念,差点毁了他挂在心坎上的人。 又幸好,他的贪念止步于一念之间,他还能坦然面对眼前的好友。 他缓步上前,凝视着燕恣,燕恣的眼神清亮,仿佛能照亮他心中所有黑暗和污垢。“你什么时候醒的?” 燕恣的嘴角轻扬:“你猜。” “我们俩打架的时候?”辛子洛希冀地看着她,如果命中注定他得不到眼前的佳人,就让他留给她最好最美的印象。 燕恣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道:“我稀里糊涂的,心里记挂着你,不知怎的就醒了,青舟好奇怪,不知道为什么睡在角落里,我叫都叫不醒她。出去找你才发现你们俩打得正欢,我就躲在这里瞧你们俩谁厉害,瞧着瞧着就睡着了。” “幸好……”辛子洛喃喃地道,“你希望……我们俩谁赢?” 燕恣坦然看着他:“子洛,谁输谁赢这很重要吗?我心里的人是言祁,而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我愿意和言祁同生共死,白头偕老,却也愿意为你两肋插刀,在我的心里,你们俩永远没有输赢。” 辛子洛的嘴角慢慢上翘,最终形成了一个弧度,这笑容,将他脸上的棱角都冲得淡了许多。“小恣,你这句话,我可得记得一辈子。” 霍言祁和燕恣交握的手一紧,两个人对视一眼,霍言祁沉声道:“你什么意思?” “你欠我一个人情,天大的人情,我把我的王妃让给你了,”辛子洛半抬起下巴傲然道,“让我想想,你得拿什么来还。” 这的确算是个天大的人情,不过却不用急在一时,此时此刻,最为着急的是该怎样把安阳公主的脑门上打上他霍言祁的姓名,让人知道,燕恣已经名花有主,闲杂人等一律退散。 第二天早朝一退,霍言祁便急匆匆地揪着自己的父亲入宫,向燕伯弘求娶安阳公主。 燕伯弘最近春风得意,二十年的心愿终于达成,他和晏若昀两个人卿卿我我,享受着这迟到的甜蜜。 辛子洛的横插一脚终于解决,燕伯弘也算是把吊起来的心放了下来,开玩笑道:“言祁,我家小恣不过十八,朕和她母亲,还想再留她两年。” 霍言祁的脸色一变:“夜长梦多,还请陛下恩准。” 霍安庆在一旁简直都快无地自容了:“陛下,你看看这孩子,今早四更天的时候他冲进我房里,说是要我向陛下求亲,我的魂都被他吓散了,只当他吃了什么*药,哪有这样求亲的?说出去,臣的脸都快被他丢光了。” 燕伯弘畅快地大笑了起来:“好了好了,再说下去,只怕言祁就要恼了我们这两个老骨头了,不过,六礼不可废,一件件来吧,你要是实在着急,那就先定了亲再说,朕这就给你写赐婚的诏书,你总该放心了吧?” 霍言祁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定下心来,刚想去磨墨,门外傅衡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神情紧张地跪了下来:“陛下,臣失职,大殿下他……他逃走了!” 燕伯弘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昨日俞淑妃奉旨前来探望,今早大殿下便失踪了,臣派人去追了,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燕伯弘又惊又怒。 昨日俞淑妃托人来捎了个信,说她担忧燕成璋,能否请燕伯弘看在死去的姐姐的份上,让她最后去见一面。 信中声泪俱下,提及她在后宫近二十年的光景,独守空闺,尽心尽力管理后宫,教养皇子,最后一念之差,虽然罪无可赦,还请燕伯弘法外开恩,给燕成璋一条改过自新之路。 燕伯弘拿了信,感慨万千,他的发妻是他的双亲早年定下的,温柔胆小,两个人成亲后聚少离多,虽然没有太多感情,却也相敬如宾。 发妻很早便死了,乱世动荡,他原本无意再成婚,只想着驱赶轶勒,免天下百姓遭异族掳掠之难,只是等到他大权在握之时,他便身不由己。 俞淑妃便是老丈人一定让他娶的,说是成璋年幼,他身边也需要人照顾,俞淑妃自幼便仰慕姐夫,不贪图他的荣华富贵,只愿助他免除后顾之忧。 到了后来,他也破罐子破摔,前朝城破,皇族几乎被屠殆尽,心中的那抹白月光据传早已跳楼而亡,反正这辈子是没有可能在一起了,嫔妃是谁,根本都不重要。 现在弄成这样的地步,是他当时都无法预料的,对于俞淑妃,他的心情很是复杂,虽然恨她歹毒,却也同情她错付了感情,浪费了这么多年的青春年华。 拿了信,他独自沉思了很久,终于还是心软,同意她前去探望燕成璋。 现在看来,只怕这女人是早就打算好了,最后要助燕成璋一臂之力,她这是要把燕成璋害死才善罢甘休不成! “言祁,你亲自领兵去追查成璋的下落,还有……”燕伯弘再也无暇顾及傅衡的欲言又止,急急地道。 傅衡咬了咬牙道:“陛下,城西发现了两具尸体,其中一具……穿着大殿下的衣服……” 燕伯弘的身体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 - 大街上躺着两具尸体,都已经面目全非。 侍卫们远远地拦着,所有行人都已经清退。 霍言祁一眼便认了出来,那具女尸便是疯了的红绡。 春香楼的老板魂飞魄散,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将军,不关我的事啊,红绡她自从疯了以后就不服管,厨房里干完活以后就四处游荡,饿了才回来,问问她,就会说找骗子去,我哪里知道她会这么厉害还杀了人……” 真相到底如何,没有人知道了,不过可以推测,当初红绡陷害霍言祁,十有八九和燕成璋脱不了关系,有可能是他花言巧语诱骗了红绡,有可能是他许以帮红绡脱离贱籍的承诺,更有可能是红绡被他夺了身心。 只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燕成璋也没有想到,他安排下杀死燕恣的毒计并逃离京城,最后会功亏一篑,死在这样一个疯子的手中。 燕成璋的死讯送到冷宫,俞淑妃当即崩溃,当晚便自尽身亡。 燕伯弘病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就算是以前有再多的愤怒和不满,也都烟消云散。 两个儿子,一死一走,唯一能有点安慰的,便是在膝前尽孝的这个女儿。 霍言祁的求亲,又被搁置,最惨的是,连半夜私会都不行了,燕恣住回了宫里,以便能照顾燕伯弘和晏若昀,而他现在已经不再负责北衙禁军,也不再承担守卫皇宫之职,再想像以前一样偷偷潜入宫中,只怕会被傅衡射成一个筛子。   ☆、第七十一章 燕恣挽着晏若昀在御花园中缓缓而行,身后是一派烂漫的春光,姹紫嫣红。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又从岭南奔波到北地,晏若昀的身体差了很多,御医竭力调理,也只能徐徐图之。 重新回到宫中,虽然晏若昀并不情愿,可燕伯弘在这里,她无从选择,两个人分分合合了这么久,还能有几个十八年?既然已经生死相随,又何必再矫情说不愿意和他朝夕相处。 幸好,俞淑妃已经不在,后宫中原本也没几个嫔妃,洪婕妤更是旧仆,加上燕恣的陪伴,这日子倒也轻松自在。 燕恣扶着晏若昀没走几步便文静不下去了,一会儿跳起摘两根柳条,一会儿追着蝴蝶飞奔,一路欢声笑语。 “母嫔,二哥这是去了哪里?就捎了一封报平安的信给我,太没良心了。”燕恣抱怨道。 洪婕妤乍闻燕允彧离宫,哭了好几场,这些日子才看得淡了一点,她叹了一口气道:“这孩子的脾性,其实和公主差不多,死犟死犟的,公主,他哪天要是回来了,你骂他一顿,让他别出去了。” 晏若昀轻叹了一声道:“我愧对允彧,还怎么能骂得出口?他不恨我便谢天谢地了。” “二哥才不会呢,”燕恣掩着嘴乐了,“他心里可记挂娘了,只是面子上一直端着。” 晏若昀的眼中掠过一丝惊喜:“真的?” “真金白银。”燕恣肯定地道。 “是啊公主,”洪婕妤也笑着说,“允彧仰慕你得很,只是平日里都不好意思和你亲近。” 错失了十八年的母子亲情,是晏若昀这辈子最深的遗憾,若是母子俩能尽释前嫌,那就是把那缺了角的心给弥补上了。 “阿云,其实允彧出去转转,对他是福不是祸,”晏若昀微笑着劝慰道,“他身为皇子,肩负天下重任,不可在深宫中闭门造车,放眼四海,才能成为一个眼光远大之人。” “可是……他一个人出门在外,没人知道冷暖……”洪婕妤到底是慈母,念念叨叨地道。 “放心吧母嫔,”燕恣赶紧劝慰,“二哥他的本事大得很,只是都瞒着你不让你担心呢。” 洪婕妤当然知道燕允彧的本事,要不然也不会在燕成璋和俞淑妃的眼皮底下活到现在,只是她生性柔弱,养子是她的天,这样负气而走,自然挂牵。 看洪婕妤这幅模样,燕恣赶紧转移了话题,折了一支海棠花放在眼前比划了一下:“母嫔,娘,我把这个插到父皇的床前,他的心情会不会好一点?” 晏若昀的眼睛一亮:“好啊,我们在这里赏春,你父皇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折了花便回去吧。” 燕恣娇嗔道:“娘,你什么时候和父皇这么黏乎了,女儿都要吃醋了。” 晏若昀的脸一红,瞟了她一眼道:“是吗?我还以为女大不由娘,你眼巴巴地要出宫和霍言祁卿卿我我呢。” 一提起霍言祁,燕恣的心就好像这春光,一下子明媚了起来。“我都好久没瞧见他了,”她掰着指头算了算,“得有*天了吧。” 晏若昀笑了起来:“才*天就说好久,你害不害臊。” 燕恣不依了:“娘,你还笑我,你就离开几个时辰就想父皇了。” 的确,心淡如水的时候,十八年未见也能埋在心底,可一旦两情相悦,分开一会儿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不过,晏若昀可不放过这个取笑女儿的机会:“我怎么听说霍将军得空就往宣华殿跑,在殿门外望穿秋水,盼着和你偶遇见上一面呢。” 燕恣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这是有军务……向父皇禀告……才不是在等我呢……” “原来如此,”晏若昀一脸的恍然大悟,“你父皇方才还说,让你替他送点心过去,那看来是不用了,那我赶紧让你父皇把他撵走。” 话音未落,燕恣便一蹦老高,抱着晏若昀亲了一下,咯咯地笑道:“娘,这种小事就不劳烦你了,我亲自去和父皇说,你歇着吧……” 最后一句话刚刚出口,她的人已经跑出数丈远,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宣华殿前静悄悄的,这些日子变故跌出,宫人们都打着十二万分的小心,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祸从天降。 燕恣在殿门外兜了一圈,没发现霍言祁的身影,不由得嘟起嘴来,心中暗自腹诽:等了这么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心一点儿都不诚。 燕伯弘仍在病中,只是朝政繁忙,他在御书房里支了个软榻,躺在床上听几名大臣上陈紧急公务。 燕恣捧着一碗银耳百合粥进去的时候,宁则栋、傅泽行等好几名重臣都在,显然刚刚商谈完政事。 “公主来了,我们赶紧告辞才对。”宁则栋笑着说。 燕恣坐在软榻旁,小心地将粥递给燕伯弘,奇怪地问:“宁大人,为什么我来了你们便要走?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们了吗?” 傅泽行也乐了:“怎么会,只是我们呆在这里,霍小将军只怕要拿白眼看我们,我们还是知趣点吧。” “照这么说,朕岂不是也要回避一下?”燕伯弘半靠在软榻上,一脸的深思。 燕恣的脸都快烧了起来:“父皇你怎么也取笑女儿?他连影子都没半个,你们……” 她的话音未落,便见门口一暗,一个挺拔的身影将春日的阳光挡在门外,浑身上下的冷肃都好像被春光熏染成了一片片相思,隔得老远,都能感受到他那炽烈的目光灼在脸上。 她情不自禁地上前了两步,旋即又回过神来,硬生生地停住了脚步。 屋里的人都善意地笑了起来,几名老臣调侃了几句,纷纷告辞。 “你……还好吗?”霍言祁几步便来到了燕恣跟前,燕伯弘在,他不敢放肆,只是贪婪地凝视着她,眼中带着无尽的相思。 “挺好,你呢?”这么多日子没见,燕恣难得也没了那叽叽喳喳的声音,略带羞涩地道。 “不是太好,”霍言祁压低声音道,“特别是晚上的时候,一直想你。” “不能爬墙头了便想我了吗?”燕恣闷声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一旁的燕伯弘轻咳了两声,摇头叹息着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朕是个棒打鸳鸯的昏君呢,来,你们两个到朕这里来。” 霍言祁和燕恣互望一眼,都有些不明所以,走到燕伯弘床前,跪了下来。 “朕纵横半生,临到中年才得毕生挚爱,最希望的便是朕的女儿能一生顺遂,和心上人琴瑟和鸣。小恣,今日,朕正式问你,你可愿意和言祁相伴一生?” 燕恣仰起脸来,曾经飞扬跳脱的神情经历了诸多洗礼,已经带上了几分沉稳,此时更显郑重:“父皇,女儿愿意。” 燕伯弘拍了拍她的肩头,再次看向霍言祁:“言祁,你呢?愿意这辈子只爱她敬她疼她,做她最坚强的依靠吗?” 霍言祁的神色肃穆,点头道:“陛下,臣愿意。” 燕伯弘欣慰地笑了,从枕下拿出一张明黄的诏书来,把他们俩的手交叠在一起,放在两个人的手心。 “朕要是再不下旨,只怕言祁要在这宣华殿从早站到晚了,”燕伯弘开玩笑道,“从今日起,便让你父亲行三书六礼,礼部已经在挑选黄道吉日,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打开诏书,上面只有短短的几行字:霍公之子言祁,闻达朝野,朕之三女安阳,钟灵毓秀,二人良缘天作,今下旨赐婚,望二人同心同德,琴瑟和鸣,勿负朕意。 霍言祁大喜,冲着燕伯弘磕了三个响头:“多谢陛下圣恩。” “起来吧,这些日子小恣在宫里陪着朕,只怕都腻烦无聊得紧,”燕伯弘笑吟吟地道,“趁着这圣旨还没公诸天下,今日小恣就替朕出宫祈福,言祁随行护卫,过了今日,你们俩就要分开一段时日,成亲前是见不到了。” 出宫祈福,最好的去处当然是驾轻就熟的三生观。 这一路行来,轻车简从,只带了数十名侍卫。为了方便,燕恣换上了一身男装,带上了已经被憋闷慌了的雪骓。 两个人一黑一白,一个帅气,一个隽秀,一个冷肃,一个甜美,策马飞驰而过,不知道吸引了多少妙龄少女的目光。 驰骋到半路,两个人便信马由缰,缓缓而行。 雪骓和小黑炭亲昵得很,一会儿甩甩尾巴,一会儿蹭蹭鼻子。官道旁绿草萋萋,不知名的野花随风轻摆,天空中流云变幻,鸟儿轻鸣,一切都是那么暖意融融。 三生观里一切如常,青烟袅袅,经声阵阵,仿佛世间所有的一切纷争都已经被阻拦在了这青砖黑瓦之外。 燕恣一步步在三清圣人面前下跪,祈求保佑燕伯弘健康长寿,大梁国泰民安。 拜完圣人,燕恣自然第一个要去见冯道长,她可憋了一肚子的问题要问呢。 老冯前阵子刚刚云游回来,有些日子没见,这个杂牌徒弟又变漂亮了几分,更重要的是,他一路都听说了安阳公主的各种事迹,简直太替他长脸了。 “一听说我是安阳公主的师傅,吃饭都不用钱。” “算卦生意特别好,都排着队,我愣是从那些有钱人手里讹来了十倍的银两。” 冯道长捋着胡子,乐呵呵地道。 燕恣噗嗤乐了:“你到底会不会算卦啊?坑蒙拐骗可要遭雷劈的。” 冯道长瞪大了眼睛:“胡说八道,从前我那是懒得来理你。现在这师傅的名号你可是逃不走了。瞧瞧,我只需一眼便能瞧出,你今儿个和往日不同了,桃花都散尽了,只怕和这位霍将军的好事近了吧?” 霍言祁的嘴角都扬了起来,冲着他竖起了大拇指:“道长好眼光。” 冯道长得意得很:“说起来我可算得上是你们俩的大媒,这谢媒礼可千万不能少。” “谢师礼谢媒礼什么的先放一放,”燕恣十分好学地求教,“我父皇的帝星是紫微星吧?我前阵子瞧见了两颗紫微星,后来果然变故丛生,现在这星象又有什么变化?我父皇应该不会再有事了吧?”   ☆、第七十二章 冯道长十分惊讶:“我几乎每晚都观看星象,没有发现过二星争辉的异象,你是什么时候见到的?” 燕恣挠了挠头,看向霍言祁:“是去年七八月间?我只记得那时候天气特别热。” “八月刚刚入秋的时候,轶勒进犯的前一日。”霍言祁记得十分清楚。 冯道长摇了摇头:“不可能,八月我刚刚外出云游,临出门前一晚我还卜了一卦,要是有这异象,我定会到你公主府上示警。” “可……我们俩都看到了!紫微星有两颗,一样亮的!”燕恣拽着霍言祁的胳膊晃悠着,想要找一个同盟,“你说,你是不是也看到了?” 霍言祁回想了片刻道:“的确有两颗,不过……不是说紫微星是空中最亮的那颗吗?我怎么觉得两颗都不算亮?” 被他一说,燕恣也有些糊涂了:“咦,难道是还有其他的我没发现?可那两颗的位置就在你说的那个天枢和天璇相连约莫五倍之处……” 冯道长思忖了片刻,恍然大悟:“你那日看了多久?”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吧,我慌了便想第二日来找你,可你却去云游了。”燕恣嘟着嘴道。 冯道长恨不得给她一掌:“以后出去别说是我徒弟!观星象乃是大事,需取上中下一点各观半个时辰以上,同时辅以同宫、对宫及三合会宫中的诸星曜吉凶而定。你一盏茶功夫便想知这世事变幻?十有八九是那会儿有云飘过,将紫薇星的亮度遮挡住了,你才会看到有二星争辉的异象!” 燕恣傻眼了,呻吟了一声捂住了脸。 “小恣,以后你万万不可再夜观星象了,”霍言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然只怕我会被你吓死。” “我……我这不是偶有失误嘛……”燕恣不甘心地辩解道,“我会学,总有一天会学到出师……” 霍言祁俯下身来,噙住她的红唇,将她的话吞入喉中,末了还在她的唇上轻咬了一口,以示惩戒。 松开的时候,燕恣整张脸都红成了胭脂,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语声凶狠却没什么力气:“大胆,我让老冯揍你!” 冯道长赶紧念了一声无量寿佛:“罪过罪过,老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霍言祁的嘴角轻扬:“你想把学星象放一放,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先学。” “什么事?”燕恣纳闷地问。 “霍夫人。”霍言祁低声道,“这次,我做你的师傅。” 燕恣的脸烧成火了,对着霍言祁的胸膛捶打了几拳:“我从前怎么没看出来,你居然也是这么一个油嘴滑舌的人。” “我看挺好,”冯道长凑热闹,“我还发愁你成了公主没人可以制住你了,看来是我多虑了,霍将军正好是你的克星。” “老冯!你胳膊肘往外拐!”燕恣嚷嚷了起来。 冯道长捂着胡须哈哈大笑了起来。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又聊了好一会儿,冯道长这才正色道:“小恣,你放心吧,陛下紫薇昌盛,偶有黯淡只是因为诸多磨砺,他自二十多年前征战以来,大难小难连接不断,此次惊险早已平安度过,不必太过担忧了。陛下圣明,才有这万里河山安乐太平,实乃万民之福,老道我打心眼里敬佩,日夜祈愿三清圣人,护佑陛下平安。” 他侃侃而言,一派世外高人之相,看着半空中的虚无之处,语气淡然飘逸。 霍言祁肃然起敬:“道长悲天悯人,在下佩服。” 燕恣扑哧一乐,小声地道:“老冯,我替你带来了景福楼的糯米鸡……” “哪里哪里?”冯道长的语气顿时变了,脸上笑成了一朵菊花,咽着口水道,“去了外边这么久,每日吃得清水一般,快来给我解解馋!” - 在景福楼停留了一会儿,两个人告辞了老冯,信步往洛安山山顶而去。 这洛安山可说是他们俩结缘之处,却一直没有一起携手攀登到顶峰,不得不说是个遗憾。 出了三生观,山势渐见陡峭,他们走的是后山的一条小道,人烟稀少,侍卫们又都避在身后,霍言祁便牵了燕恣的手,缓步而行。 深山之中野景怡人,烂漫的野花随处可见,枝头上尽是新绿,还有一些松鼠野鸡飞速地在树丛中窜过。 约莫半个多时辰,两个人便到了山顶。 三生观所在的这峰在群山中并不是最高,胜在景致,从山顶往下看,近处云雾缭绕,仿如仙境,远处桑田村落,一派勃勃生机。 云起云落,世事变幻,幸好彼此都还在身旁,实在是平生幸事。 回想起冯道长的变脸,霍言祁实在好笑,调侃道:“有其徒必有其师,看来你们俩都掉进美食的坑里了。” “吃乃人生大事,一日不可或缺,头可断血可流,美食不能无。”燕恣大义凛然地道。 “那不如烤个叫花鸡给你尝尝?”霍言祁建议道。 燕恣眉开眼笑:“好啊,那我去捉山鸡,你且在这里等着。” 整个山头顿时热闹了起来,山鸡虽小,却机敏得很,并不容易捕捉,燕恣发下宏愿,非得亲手捉到不成,便领着几个侍卫围捕,一会儿瓮中捉鳖,一会儿一马当先,摔了好几个跟头。 到了末了,不仅她晕了,山鸡也晕了,一头撞在了岩壁上,晕死了过去,被燕恣一把捏入手中。 她揪着山鸡的翅膀,冲着霍言祁得意地招手:“今日的午饭有着落了。” 春日的阳光跳跃在她的脸颊,神情跳脱飞扬,一如初见。 霍言祁有一瞬间的恍惚。 “过来,”他冲着她招了招手,随即嫌弃地皱了皱眉,“把那山鸡丢掉。” 燕恣瞪了他一眼,不过还是乖乖地把山鸡交给了侍卫。 “还说要请我吃叫花鸡,就会在那里看着,待会烤好了馋死你。”燕恣絮絮叨叨地走到了他身旁。 骤然之间,她的身子一轻,腾空而起。 她惊呼了一声,搂住了霍言祁的脖子。 只见前面是一个小小的山沟,约莫有一两丈的豁口,霍言祁一手拽着山藤,一手抱着她,从这头一下子荡到了另一头, “好刺激,再来一次!”燕恣咯咯笑了起来。 霍言祁的嘴角微抿,纵容地笑道:“好,不过,这次你自己抱紧我。” 燕恣往下一看,只见下面十来丈深,灌木和草丛密布,掉下去虽然不会致命,不过断个腿躺个几月是一定的。 她的手用力地抱紧了霍言祁的胸膛,两个人紧紧地贴合在一起。 霍言祁重新系好山藤,轻喝一声“走”,山藤在空中荡起,仿佛飞到了半空。 最高处,霍言祁伸出手来,将手中之物戴在了燕恣的发髻。 重新跃回了山顶,燕恣站定了,把头上的东西拿在了手中一瞧,是一个用藤条编成的花环,最中间插了一个金闪闪的箭头,正是那时候射中黑闪的金箭,霍言祁将金箭的头取了下来,将它重新镶嵌,做成了一个玉环的模样。 “你什么时候做的?”燕恣又惊又喜。 “你抓野鸡的时候编的,还记得吗?那日你做了一个花环扔给了言岚调戏她。”霍言祁微笑着道,“阴差阳错,没想到,最后是调戏了我。” “所以,这是你今日定亲的信物吗?”燕恣恍然大悟,“又是花环,又是金箭,还是在这洛安山我们第一次相见的地方。” “是,”霍言祁握着她的手。 “可我……没什么信物给你……”燕恣有些懊恼了。 “你已经给我了。”霍言祁的语声缱绻深情,将她拥入怀中。 山风轻抚,云起云涌。 你,就是此生最好的信物。 但愿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不相离。 ================================== 本书由(梨梨梨梨只丶)为您整理制作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