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书由(熊猫没眼圈)为您整理制作 《妻为夫纲》 作者:萌吧啦 第1章 春风得意 炎朝建朝第四十五年,太后萧氏垂帘听政满二十年,虽是弱质女流,但她在先帝驾崩后,力挽狂澜,抵住世家阀阅的施压,延续了先帝的变法。在她治下,河清海晏、四海升平,世家门阀“自愿”交出私蓄家兵,徒有世家之名再无世家之实;满朝文武心悦臣服,海疆、塞外,藩属之国数不胜数。 除了妄想靠着文死谏青史留名的御史大夫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徒劳地嚎几嗓子“牝鸡司晨”“女主祸国”,面对将将年过五十、正年富力强的太后萧氏,长安城里再没有敢煞风景的人物。 自然,煞风景的人没有,上蹿下跳的人,却是从来都不缺的。 又是一年春,曲江池旁,花艳柳绿、燕蝶翩翩。 曲江游宴罢,正要雁塔留名的新科进士们站在高大的画船上,穿着还带着褶子的新制圆领衫,挺胸抬头、春风得意地睥睨岸边驻足观看的人们,画船经过的岸边,若是寻常百姓,便纡尊降贵谦和地一点头;若是身着薄纱的平康坊妓子,便风流倜傥地请她们拿着琵琶、胡琴、笙箫奏一曲为他们助兴;若是走运认出了岸上的达官显贵,便“先生”“老师”“世伯”“岳丈”地混叫一通。 曲江池畔风景最秀丽之处,几匹新制石榴红绫披裹在树上,围成一座三面封闭只开一面,面向曲江葱翠菖蒲、粼粼波光的屏风。 路上往来经过的人,先不关心屏风里是谁,只可惜那红罗被人千辛万苦织造出来,不曾上了美人身,就被几棵糙皮老树糟蹋了。待听见船上忽地传来四声齐刷刷、毕恭毕敬的“表舅母、表舅父”,车水马龙中的行人立时探头探脑,妄想瞧一瞧是哪个这么大福气,能一口气叫三十个新科进士中的四个齐声喊“表舅”。不曾看见人,单瞅见八个人高马大的昆仑奴面无表情地立在石榴屏风外。 行人们转过头,唯恐哪一步行差踏错,得罪了显贵,赶紧将视线转向今年的新贵们。 “表舅母瞧,狗拿耗子呢!”穿着竹绿衣裳的新科进士,方才还器宇轩昂,此时见了表舅母、表舅父,浑然忘了满城的人看着呢,一心彩衣娱亲,大惊小怪地指向岸上。 顺着这位新贵的手指,两岸的人望过去,远的,只看见一团乱蹦的白色毛球,近的,听见唧唧的叫声,却是一只白毛狮子狗憨态可掬地呲牙咧嘴将一只老鼠按在地上。那只灰黑的老鼠足足有巴掌大,被按住后破釜沉舟地用力啃咬白毛狮子狗的嘴。 老鼠固然动弹不得,可狗嘴上也露出了血色。 “不愧是进士,好厉害的眼神!”平康坊的妓子燕奴千娇百媚的声音,一出口,就引得满船进士们垂涎。 “别看了,那可是闵兄的红颜知己!” “闵兄好福气!” 两个新科进士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挤着穿竹绿衣裳的进士,嘴上恭维他,双眼却熠熠生辉地看向石榴绫三面围起的屏风内,不等看见里头坐着的是什么人,先弯下腰施了君臣大礼。 石榴屏风里,传出一阵肆无忌惮的女子笑声,“大郎你瞧,本宫养的雪球会抓耗子呢!” 景致略差一些的对岸,一顶锥帐外,进京等候宫廷采选的平衍州刺史之女夏芳菲抬手扶了扶头上的羃篱,望向繁花似锦的对岸,又瞥了眼船上那群浑然不觉丑态毕露的新科进士,扶着婢女便向锥帐去。 “芳菲,不看了吗?对岸一准是康平公主和驸马。”四品中书舍人之女骆得计挽住夏芳菲的臂膀,面上并未戴着羃篱,坦坦荡荡露出来的一张脸上,眉眼舒朗开阔,甚是大方典雅,“咱们告诉阿娘一声,去拜访康平公主?” 夏芳菲之父乃是庶族出身,靠科举起家,在寸土寸金的京中并无府邸。因此,夏芳菲此次进京,随着母亲骆氏借住骆家。 夏芳菲比骆得计高出半头,藏在羃篱下的眼睛落在骆得计因揽着她的臂膀略略拱起的短襦上,瞅见了骆得计白馥馥的一角胸脯,脸上臊红,一时没听见她说什么,等骆得计连问了两遍,才细声细气地回说:“公主并未召见,且舅母、母亲都不曾提过,岂可冒然过去?” 一眼未了,只听画船上,“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的进士们越发丑态毕露地“喵呜!喵呜!”学着猫叫着给拿耗子的狗儿助阵。 “叫得很,叫得很!我的雪球有诸位坐镇,一准弄死那只硕鼠!”石榴屏风里女子笑得喘不过气来,屏风里有男子柔声缱绻地说“三娘,你慢一些笑,仔细肚子疼”。 画船上的新科进士们,个个欢欣鼓舞地笑:“不愧是公主的狗,这是铲除硕鼠,为民除害呢!” “一准是康平公主了。”骆得计踮着脚,要看清楚石榴屏风内萧太后的爱女康平公主的尊容,新制作的卷云履有些太软,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把夏芳菲拉倒。 “得计!”夏芳菲低呼一声,不忙着拉骆得计,先伸手护着头上羃篱。 她比骆得计大上半月,素日里都以彼此的名字相称。 “哎,你瞧瞧,整个曲江,就只你一人戴这东西。”骆得计自有婢女搀扶着,警惕地回头瞧了眼锥帐内,见里面的夏夫人、骆夫人还在谈笑风生,又看向对岸的石榴屏风里。 夏芳菲颇有些窘迫地拉了拉羃篱,她这羃篱足足垂到脚面上,慢说容貌,便是身形,也叫人分辨不清。隔着颜色深重的羃篱,瞥见几家女儿出了帐篷露出粉嫩的脸庞、妖娆的身姿,有些艳羡,又有些不耻,心叹:若是父亲在,定会一鄙夷进士们奴颜婢膝,风骨全无;二谩骂江上女子伤风败俗,不守妇道! 夏芳菲偷偷望向争奇斗艳的女子,浑然不觉有人也在看她。 “那是谁家女儿?”看了半日“狗拿耗子,进士助威”的好戏,太后萧氏的外甥甘从汝,也便是敏郡王终于从一顶寻常的毡帐里走出,太后赏赐的紫金冠下,三尺长发落拓不羁地垂下,身上紫色胡服大咧咧地敞开,甫一开口,酒气便熏得身边侍从连打两个喷嚏。 “回五郎,旁边那个,似乎是中书舍人家的大娘。”太监张信之机敏地递了眼色叫人去打听,再三看了看那用灰黑色纱幕遮挡住周身的女子,分辨不出那女子的容貌、身段,但不妨碍他将溢美之词说出:“五郎,咱家看,那位一准是个美人儿,到底是五郎慧眼如炬,能隔着一道纱认出美人来。” 甘从汝背着手,耳朵里听着新科进士们唧唧歪歪阿谀奉承平康公主的声音,叹道:“世风日下,还知道男女大防的女子,全长安,怕也只剩下那一个了。” 张信之笑了,原来他家王爷不是慧眼如炬看上那位,只是借机针砭时弊,“王爷,要不,请……” “赢了!赢了!”画船上的进士们,因为狮子狗咬死了耗子,兴奋起来,拍手搭肩在船上踏歌,仿佛他们炎朝大将凯旋而归了。 甘从汝拿过张信之抱在怀中的酒壶,仰头灌了一口在嘴中,忽地快走两步,拿着酒壶向叼着耗子摇着尾巴的狮子狗砸去。 酒壶重重地砸在狗腿上,方才还被一船新贵捧为将军的狮子狗瘸着腿,呜呜叫着奔向石榴绫屏风内。 “何人如此大胆,敢伤平康公主的狗!”石榴绫屏风里走出一人,这人二十五六,身穿姿色圆领衫,脚着绣着祥云的皂靴,也是个翩翩佳公子。此人正是平康公主的第二任驸马韶荣。韶荣略略转头,见是甘从汝,脸色有些发白,觑了眼身边侍从,暗恨侍从并未及早告之他甘从汝也在。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一船子逆贼敢喊忤逆犯上的话羞辱太后!”甘从汝满身酒气,一双桃花眼乜斜着望向对岸。 “是敏郡王!”对岸一心要拜见平康公主的骆得计丢下夏芳菲,拿着缃色锦帕遮脸,匆匆随着婢女向毡帐里去。 夏芳菲机警地瞥见岸上原本悠闲自在的女儿纷纷回了各自的锥帐,尚且一头雾水,却也领着婢女进了毡帐。 宽大的帐篷里,骆得计苍白着脸抓着母亲游氏的袖子,“母亲,敏郡王来了,不知他又撒什么酒疯,好端端的,说进士们忤逆犯上呢。” 游氏对敏郡王说什么满不在乎,丰腴的酥手握住骆得计雪白的腕子,“可叫敏郡王看见了?” “女儿回来得及时,况且今日人多,也不敢走远。想来不曾叫他看见。”骆得计脸色和缓了许多,含笑推了下夏芳菲,“早知道,我也学芳菲,把母亲压箱底的羃篱拿来戴上。” “那敏郡王好大的胆子。”夏芳菲自从进京,便时时被骆得计提醒她的穿着举止如何得老气如何得被人笑话,此时又听骆得计说她的羃篱是游氏压箱底的东西,赶紧把话转到敏郡王头上,如今是太后垂帘听政,只说年号就被太后善变地改了十几回了,太后垂帘听政,皇帝却年过二十尚未亲政,太后可不就是狗拿耗子?这敏郡王敢把“狗拿耗子”这话往太后身上扯,可不就是胆大包天嘛。 游氏并不知道对岸的事,和蔼地替夏芳菲摘去羃篱,见已经十分雪白的骆得计,硬生生被夏芳菲衬得黑上几分,拿着羃篱的手指一动,神色有些诡异地说:“可不胆大包天得很,若不是他,如今的皇后就当是太后内侄女,哪里轮得到太尉家的大娘。” “这么说,三年前今上大婚那一日,敏郡王抢了自家表妹的事是真的?”夏芳菲心叹若果然是情之所至,却也情有可原。 一直不言语的夏夫人骆氏暗中掐了夏芳菲一把,提醒她不得多口舌。 游氏心道:那个抢字,换成强字,更加妥当。有些卖弄地低声对骆氏、夏芳菲低声说:“今上大婚那一日在宫里被抢了人,太后为遮羞,现点了原本被册封为婕妤的宋家大娘做皇后。” “也是太后太疼敏郡王,他做出这等丑事,竟然不罚他。太后叫他娶那位没命做皇后的萧玉娘,他说什么娶则为妻,奔则为妾,把个好端端的先皇后弄回府里做了侧妃。”骆得计心有戚戚焉地捂着胸口,她也在采选之列,万万不能步了萧玉娘后尘,还没侍奉天子,就先不清不白地进了秦王府。 “跟孩子们说这事做什么,她们规规矩矩的,能有什么麻烦事惹上她们?”骆氏对游氏的多嘴很不以为然,淡淡一扫,见虽是游乐,夏芳菲依旧工整地叠膝跪坐,比之一旁盘腿坐着的骆得计娴静淑雅许多,立时欣慰了不少,只觉得早年被迫嫁给庶族的屈辱稍稍洗去了一些。 第2章 飞燕合德 清苑骆氏,与太原王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七大族相比,不值一提,且早早地先帝在世时,就已经式微。萧太后垂帘听政后,紧追先帝脚步,处处提拔庶族子弟、打压士族,更是叫骆家一落千丈。 骆氏在娘家时,正赶上了骆家最后的繁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骆家,与一众朴素的新兴庶族决然不同。因此,身为士族阀阅之女,已经是她深入骨子里的骄傲。 哪怕她成年后,骆家已经成了外强中干的瘦死骆驼,哪怕她亲眼瞧见父兄将她嫁入庶族夏家,骆氏心里咬定了士族庶族不通婚,依旧不肯承认是骆家今非昔比自愿将她嫁入夏家,固执地认定夏家人用了见不得光的手段,逼得她这金尊玉贵的士族之女下嫁夏家。因此她人虽在夏家,却偏执地把在骆家耳濡目染到的规矩一一严苛地遵守起来。 骆氏的“规矩”里,有些十分奢靡铺张,这与靠科考刚刚起家、处处主张节俭的夏家家风背道而驰。于是天长日久,骆氏嫌弃夏家寒酸;夏家埋怨骆氏败家。如此,骆氏与夏刺史夫妻二人的关系,只能勉强算是相敬如宾。 骆氏这自尊自律到近乎傲慢的性子,使得她在与夏刺史不投契后,立时开始疑心夏家过河拆桥,用过了他们骆家,一步登天后,就开始慢待她这骆家女儿。于是骆氏始终憋着一口气,发誓将自己膝下唯一的孩儿夏芳菲教导成出类拔萃的女子,叫夏芳菲像萧太后一样,能为她争一口气,重现骆家当年满目锦绣的繁华,叫敢轻慢她的夏家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此时,骆得计、游氏母女二人把京城皇族的丑事说了出来,骆氏拿着目光做戒尺,鞭策夏芳菲慎言,以免此时说错一句话,被人拿捏住,成了把柄——虽对面坐着的是嫂子、侄女,但谁晓得同要进宫,骆得计会不会为了把夏芳菲比下去,诽谤她点什么。 防人之心不可无!骆氏在心里嘀咕着。 夏芳菲心内有诸多疑问,被骆氏盯着,也无从出口,两脚略有些麻木,借着宽大的浣花锦袖子遮挡,按了按双脚,偷偷觑向骆氏,见骆氏依旧以身作则地坐得笔直,只能强撑着陪着。脚上疼得厉害,勉强自己将注意转向帐子外,只听江畔上妓子们的鼓乐高歌声停了,仿佛有人惊惶地失声尖叫,渐渐地,竟像是传来了大军齐刷刷的步伐声。 “这狗东西,就会无事生非!”江畔上静寂之时,一声女子的厉声呼喝传来,随即嗷呜一声低吟后,就是噗咚一声,似是什么东西落水了。 “什么东西?”骆得计忍不住问,不敢自己一个人去看,拉了夏芳菲一起在毡帐口偷窥外头的事。 夏芳菲被骆氏盯着,原不肯做那鬼鬼祟祟的举动,但两腿又疼又麻,再不站起来,她便要昏厥了,顾不得回家后被骆氏如何惩罚,随着骆得计略躬着身子站在毡帐口,拿着手捶着腿,偷偷回头去看骆氏,果然正迎上骆氏严厉的目光,讪讪地转过头来,鬼使神差中,学着骆得计冲骆氏吐了吐舌头。 “妹妹太严厉了,自家人聚在一起玩笑,若是他舅舅瞧见外甥女腿上麻了,定当我这舅母不知疼人呢。”游氏笑了,骆氏这小姑子十分不好伺候,她夫君骆澄为人老实又懦弱,身为兄长,反而惧怕起骆氏来。这叫她这做妻子的,很是看不过眼。 骆氏淡淡一笑,隔着一层云纱,望得见游氏白皙臂膀上的一点朱砂痣,抿了口甜腻腻的果子酒,心叹她母亲去后,骆家的家风,都叫游氏败坏了。 “瞧,康平公主出来了。”骆得计激动地拉着夏芳菲的手,黑黝黝的眸子里,映着满池春水、一堤翠柳并一个绝色女子。 夏芳菲又回头望了骆氏一眼,手上不忘捶腿,念起回去后总免不了受罚,破罐子破摔地依旧跟骆得计站在一处,一眼看向对岸,登时明白了骆得计为何一直惦记着去给康平公主请安。 隔岸湖畔上,船工已经靠岸,将新科的进士们送到炎朝最尊贵的公主面前;进士们整齐有序地立在湖畔,却不敢挡住清风徐徐、水波不兴的曲江美景;江畔上如织的行人早已散去,原本秀丽的景色,因一女子动怒,瞬时染上了肃穆的寒意。 康平公主臂弯上的猩红帔帛高高地飘在空中,与翠绿的杨柳呼应,一身水色襦裙,齐胸勒住,衣裙上并未再有什么饰物,甚至满头如云青丝间,也只有一朵梨花点缀。 “那是谁?”夏芳菲的手指指向一列列武侯、参军前面的人物,遥遥地看那人的穿着,不像是她见惯了的朝服。 “梁内监。”骆得计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一双眼睛离不开康平公主,手心微微有些发烫地琢磨着要如何才能跟康平公主结识。 “内监?一个内监也能带兵?”夏芳菲纳闷了,更纳闷的是,敏郡王莫非跟梁内监串通好了?不然,怎地一个喊忤逆犯上,另一个就迅速地带兵来了? “芳菲!回来。”骆氏蛾眉微蹙,声音越发严厉。 夏芳菲不明所以,身子一晃却被骆得计拉着出了锥帐。 来不及低下头,出门时,发髻上的簪子碰到了毡帐,立时摇摇欲坠,搅得原本一丝不苟的头发,瞬时松散了。 “得计!”夏芳菲慌张了,她还不曾这样抛头露面过,惊慌之时,顾不得梳拢头发,忙遮面要回毡帐,偏另一只手还被骆得计紧紧地拉扯着。 幸亏,江畔上的行人避让开了,但略想一想,便可知,还有不少人,跟她们方才一样,藏在毡帐里,正向外看呢。 “芳菲,你来。” 骆得计精通骑术,夏芳菲却是在骆氏三令五申下怕将脚走大,连路都不曾多走几步的人,骆得计一路轻巧地拉着夏芳菲走,到了江畔,一手钳着夏芳菲,一手从草丛里,拨拉出一只哼哼唧唧哀叫、落汤鸡一样的狮子狗。 方才威风凛凛抓耗子的狮子狗,此时失魂落魄,腿上的血染红了半个身子的毛,哆哆嗦嗦,被骆得计擒住,逃命一样地哇哇叫起来。 “哎,你别动。”骆得计手上挨了两下,却不肯放手,“燕奴、燕奴?快把我的帔帛拿来。” 缩在毡帐里的婢女燕奴,比骆得计、夏芳菲小上两岁,一张瓜子脸因骆得计的举动吓得煞白,赶紧拿着骆得计的帔帛出来,“计娘,夫人叫你赶紧回去,那边来了那么些武侯,隔壁毡帐里的爷们都不敢露面了,咱们……”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骆得计利落地从燕奴手上抽出绣满了芍药的华丽帔帛,只手快递地把狮子狗包在里头,仰起纤长的脖颈,便向对岸观望。 “得计,快放手。”夏芳菲挣扎了两下。 “骆家娘子,劳烦尊驾把公主的雪球送过来吧。” 隔江,一道不男不女的尖利嗓子,在骆得计耳中如同天籁,她想当然地以为公主又心疼爱犬了才特叫太监来唤,拉着夏芳菲道:“走,咱们快过去。” “得计,我不去。”夏芳菲望见对岸的船工已经驾着小船过来了,赶紧回头。 燕奴虽不知道骆得计的算计,人却将夏芳菲挡住,哄骗她道:“姑夫人、夫人叫七娘陪着计娘呢,七娘怎要自己走?” 夏芳菲不信这话,转头再看毡帐,见骆氏并她们母女带来的婢女都没出来,忽地想,莫非游氏、骆得计合起伙来,要哄着她随着骆得计过去? “咱们姊妹以后进宫了,也是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你忘了吗?这可是结交康平公主的大好机会。”骆得计在夏芳菲耳边低声仓促地说话,眸子里满是憧憬。 骆家家主骆澄只是个四品官员,在长安城的皇亲贵胄、达官显贵中,实在算不得什么。想起进宫后,只能唯唯诺诺地恭维伺候他人,骆得计便不甘心起来。 夏芳菲来到长安后,骆家一些不长眼的人造谣说些骆得计被夏芳菲比下去等等,想引着骆得计不待见夏芳菲。 可她骆得计偏不叫那些人遂意,偏跟夏芳菲好。此时骆得计一手抱着狮子狗,一手用力地攥着夏芳菲的手腕,盘算着若敏郡王还在,有夏芳菲,自己便可躲过一劫,不被敏郡王盯上;敏郡王若看上了夏芳菲,自己进宫后,便少了一大敌;若敏郡王眼界高,看不上夏芳菲,康平公主看夏芳菲容貌秀丽过人,也会连带着高看她骆得计一眼——她通读史书后,又从游氏那知晓康平公主新近见了不少待要进宫的闺秀,便认定了康平公主跟平阳公主一样,为了自己的权势要插手今上选妃一事,见了她们二人,必定动心;而她,不在乎叫夏芳菲做了出尽风头的赵飞燕,自己且做个随着赵飞燕进宫的赵合德。 “得计,你弄疼我了。”夏芳菲面上镇定,手上去掰骆得计的手指,想不通那水葱一样的手指,怎地会有那么大力气,腕上剧痛,恨不得用力将骆得计推开,但想起周遭不少人看着呢,投鼠忌器地不敢跟骆得计闹得太难看,痛斥亦或者扇打的举动皆在心里想起,唯独不敢付诸行动,见小船已经靠岸,被骆得计拉扯着,便上了船。 上船后,当着船工的面,夏芳菲越发不敢用力挣开骆得计,唯恐二人在光天化日下落水,偷偷望向对岸众人,心里忐忑地将骆氏、夏刺史口中那些个君臣父子、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教诲一一回忆一遭,宽慰自己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她跟骆得计好歹也算是朝廷命官之女,只是送还一只狮子狗,应当不会有人为难她们。 骆得计手心里渐渐冒汗,微微咽了一口口水,松开钳制夏芳菲的手指,偷偷擦掉手心里的汗,成败在此一举,若不能讨好康平公主,那这辈子就只能在贵女如云的深宫大院中,虚度一生。 骆得计并不就着水去照自己的脸庞,此时,她俨然把夏芳菲当成了自己最美好的饰物,甚至看见水中容貌秀丽的夏芳菲鬓松钗斜,转身便替夏芳菲整理了鬓发。 夏芳菲揉着手腕,见腕上青紫一片,头会子意识到骆得计的可怕,回头,见岸上自己的婢女还没露面,抿着嘴角回头,警惕地盯着骆得计。 到底是才十四岁,盯了骆得计一回,夏芳菲就在心里想着,兴许是骆得计胆怯,不敢一个人过来,才硬拉着她来。春风拂面,再次醒悟到自己出来抛头露面了,脸上登时涨红,羞惭地低下头。 骆得计却翘首望向姹紫嫣红的对岸,踌躇满志地酝酿着要诉说给康平公主的溢美之词,甫一上岸,便抱着狮子狗,拉着夏芳菲谦卑地跪下。 “公主万福,妾四品中书舍人之女在岸上捡到公主爱物雪球,不敢擅自藏匿,特来送还公主。”骆得计低下头,忐忑不安中,仿佛觉察到康平公主的帔帛,正轻轻地拂过她的脸。 “给本宫扔回水里去。” 第3章 荒唐长安 猩红帔帛上散发出阵阵羡煞桃李的芝兰芬芳。 骆得计抱着狮子狗的手一僵,偏过头去,见夏芳菲的脸几乎埋进了泥土中,着急地想着如何才能叫夏芳菲抬起头,叫旁人瞧见。 “大胆!公主扔出去的畜生,你也敢捡起来?”驸马韶荣立时狐假虎威地呼喝,为表自己对康平公主一心一意,不肯看骆得计一眼,“没听见公主说的吗?把那惹是生非的畜生,丢进水里去。” “韶驸马,谁是畜生?”敏郡王甘从汝极有自知之明,今儿个惹是生非的就是他,他可容不得韶荣这般指桑骂槐。 “畜生不是它还是谁?敏郡王若爱对号入座……”韶荣手指指向骆得计,不屑转头看骆得计怀中的畜生一眼。 “哎呦。”骆得计娇呼一声,仿佛是被狮子狗咬了。 “放肆,公主面前竟敢大呼小叫!”韶荣喝道,呼喝之声,却在转头之后咽进肚子里,只见抱着狮子狗的女子旁,另跪着一人,此时那人关切地看向抱着狗儿的女子,头虽埋低了,却露出如雪细腻的肌肤,柔和的下颌,一双眸子温柔,却又像是方才他以为的那样怯弱,不比骆得计大方,却比她温柔娴雅。 “公主,你瞧,踏破铁鞋无觅处。”韶荣立时快步跨到康平公主身边,颀长的身姿,佝偻着背指向夏芳菲。 康平公主原在看江面,漫不经心地随着韶荣的手指看去,凤眼滑过夏芳菲如云的蓬松鬓发,落到她桃红的鸡心领半袖上,这样的打扮,她在十年前也做过,新近几年,却是再不曾见人这样打扮过,只望了一眼,就问:“你是从外地来的?” 骆得计心内窃喜,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光彩被夏芳菲抢去,立时拿着手臂轻轻捅了捅夏芳菲。 “臣女是从平衍州来的。”夏芳菲低着头,自幼便被骆氏教养着准备进宫,倘若不是遇上骆得计那样强横的手段,她还不至于慌乱。 “平衍州?好地方呀,你会背诵吗?”康平公主走近,纤长的手指带着一丝丝玉质的冰冷抚摸过夏芳菲的脸颊,平托起夏芳菲的下颌。 夏芳菲一头雾水,却觉大事不妙,“臣女会。”头被抬起来后,眸子依旧不敢抬高,脸上因被一群人看着,浮现出薄薄的一层香汗。 康平公主细细地看着夏芳菲朱唇中细碎的贝齿,将她的一举一动看在眼中,心道,果然这是个不惯抛头露面的女子,怕是她连骑马游街也不曾做过,这样的女子,定合对萧太后满腹怨言的皇帝的心意,也不至于叫萧太后看着不喜。 虽则如今皇帝尚未亲政,瞧着就连她这公主也比不得,但皇帝终归是皇帝,与他姐弟交好,总是好事。 嗤嗤的笑声传来,康平公主愠怒地斜眼,余光中浮现出一片紫色,压低声音问:“敏郡王笑什么?” “公主竟然知道二字,实在叫甘某汗颜。”甘从汝一字一顿,淡淡地看向韶荣,似乎在这事上跟驸马韶荣十分默契。 韶荣立时道:“敏郡王,你要羞辱本驸马尽管来,公主德性完美无瑕,并无可叫人指摘之处!” 梁内监堆着笑上前道:“驸马言之有理,郡王殿下也无需汗颜,公主是太后她老人家教养……” 甘从汝又发出嗤嗤的闷笑声。 “把狗儿扔回水里,梁内监带着武侯、参军回去,新科进士们还不曾去雁塔吧?事不宜迟,快去吧。”康平公主不瞧甘从汝一眼,只搅动满岸兰芷清芬般转身向梁内监走去,“曲江江畔有人高呼一声忤逆,不过须臾,梁内监就带着人来了,本宫才该汗颜才是。” “三娘无须汗颜,当是从汝这个右散骑常侍汗颜。梁内监,梨园里的一对大小真娘模样儿一模一样,甚是可人,从汝见了这个,就忘了那个。前儿个小真娘问,‘殿下,你心里到底是藏着姐姐呢,还是藏着我这妹妹呢?’,眼瞅着黄昏将至,又该去会一会佳人了,还请梁内监指教,从汝见了小真娘,该如何答她?”甘从汝与梁内监说着话,眼睛却是看向骆得计、夏芳菲,轻嗤一声,暗叹自己看走眼了,怕是方才这女子只是装模作样,才戴了羃篱立在江畔,不然,此时得知这边贵人在,又肯来这边抛头露面了? “咱家哪里知道这个,殿下的心大着呢,大小真娘姊妹两,就不能一起藏着?”梁内监笑得脸有些僵了,暗恨手下不打听清楚,若早知道喊忤逆的是敏郡王,且还是对着康平公主的人喊的,他宁肯留在家中左拥右抱,也断然不会来这地凑热闹。 “梁内监竟然不知?莫非,从汝梦里没提起?”甘从汝笑了。 梁内监眼中划过一丝忌惮,低着头,亲昵地拿着拂尘替康平公主、甘从汝撵走春日里的蚊虫,“殿下说笑了,殿下的梦话,咱家怎会知道?” “哼,怕是本宫见了表外甥几遭,梁内监,你也心知肚明吧?”康平公主意味不明地提起表侄子。 韶荣驸马俊美的脸上波澜不惊,不远处的新科进士里,有人挺起胸膛,以告诫他人:表侄子就是他。 来者不善!梁内监心知自己成了被殃及的池鱼,和稀泥地笑道:“公主又说笑了,今日乃是我朝又得人才的大喜之日,太后老人家正高兴呢,公主、殿下不若去陪她老人家说说话?” “趁早把你的狗从本公主身边牵走,不然,本公主可不念旧情了。”康平公主捋了捋宽大的锦袖,当即席地而坐。 韶荣驸马利落地将大红披风铺在她身下,柔声道:“三娘,地上凉,不可久坐。” 梁内监脸色有些发白,谄媚地笑道:“三娘……” “三娘,你这是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莫非,其他人的事,你便不管了? ”甘从汝把玩着自己的头发,将青丝慢慢绕在手指上,撞上骆得计打量康平公主的谄媚希冀目光,重重地冷哼一声。 骆得计吓得一哆嗦,不敢再看。 “三娘、五郎,太后她老人家这两日身上不自在,今日的事,就当做是老奴目昏耳聩,听错了吧。老奴叫些妓子来给二位助兴?”梁内监堆笑,却没慌了手脚,心知今日甭管是康平公主,还是甘从汝,都不是冲着他来的。 甘从汝冷笑:“听错?怎会有错?那几个乱臣贼子还在……” 韶荣原本也是世家子弟,但再如何的世家子弟,何曾见识过天家的泼天富贵?听梁内监方才只说为二位助兴,言辞中,很是不把他这驸马放在眼中,当即也不肯叫梁内监和稀泥,“梁内监,敏郡王胆大包天,竟敢将拿耗子的狗与太后相提并论,其心可诛!” “放肆!郡王殿下只说狗拿耗子,有悖天伦、有违自然之道,何曾提过太后?”康平公主疾言厉色地打断韶荣驸马。 “公主……”韶荣堪比女子的面容顿时涨红,握着的拳松了又紧,以为康平公主护着甘从汝,就想传说中康平公主倾慕甘从汝的事,莫非是真的? “梁内监,韶荣驸马竟然诋毁太后!从汝今日纳闷得很,为何好端端的狗,不吃牛肉……” “府中并无牛肉给只狗吃。”牛肉岂是多到喂狗的东西?炎朝素来就有禁杀耕牛的律例,太后以身作则,已经有数年不曾吃过牛肉,她这公主怎会用牛肉喂狗?康平公主不觉琢磨起自己哪里又得罪甘从汝了,转而,闻到甘从汝身上的酒气,轻哼一声,心道自己想多了,这人不过是撒酒疯,自己不巧,撞上来了。 “可这狗儿不吃肉,去拿耗子,岂不奇怪?莫非,是韶驸马日日养着狗儿,有意叫它抓拿耗子,又跟进士们勾结,存心羞辱太后?”甘从汝道。 梁内监身上出了一层汗,但总算,这二人不同心协力地攻讦他,如此,他自然不会插嘴,见侍从端来沁凉的蔗浆,殷勤地给康平公主、敏郡王奉上,退后几步,装聋作哑再不出声。 “敏郡王,你到底想如何?便是去见太后,本驸马也奉陪到底,就怕,你不敢去。”韶荣不信康平公主跟他的夫妻之情那般不堪一击,被康平公主训斥一声后,越发要说几句狠话,以挽回自己的脸面。 康平公主精致的眉头蹙起,她承袭了太后有些硬朗的五官,英气逼人的脸庞,威严得令人不敢直视。 韶荣等了许久,不见康平公主说话,便志在必得地睥睨甘从汝,他不信,太后会偏向外甥,委屈女儿、女婿。 “那便见太后吧,将那群表外甥一同带去。叫太后亲眼瞧瞧,今科进士里,有多少绣花枕头。”甘从汝微微挑眉。 “见就见吧,今日的兴致全叫一只畜生败坏了,留在这里,也没意思。”康平公主将手搭在梁内监、韶荣二人手臂上,缓缓地站了起来。 “公主,那边……”韶荣示意康平公主骆得计、夏芳菲还跪着呢,狭长的眸子扫过夏芳菲时,不觉染上了两分贪婪。 骆得计忐忐忑忑,夏芳菲更是被听到的话吓得魂不附体,搭在两膝盖上的手指微微收紧,恨不得飞回平衍州那循规蹈矩的地方,这长安城里,公主不像是公主、太监不像太监、郡王不像郡王,个个都像见谁咬谁的疯狗,竟是无一人跟骆氏、夏刺史口中规矩严明的长安城相似。 “把狗儿扔进水里,退下吧。”康平公主推敲了一番夏芳菲的身份,决心先摆脱甘从汝,再向夏芳菲示好,将她收服后,以她为桥梁,跟与她渐行渐远的皇帝和好如初。 “哟,这边还有美人,我竟是才瞧见,实在眼拙!”甘从汝笑了,踱着方步,便向夏芳菲迈去。 骆得计一慌,将头埋底,遗憾夏芳菲不能做了助她进宫的赵飞燕。 夏芳菲望见一双皂靴停在自己面前,头几乎埋进泥中,指甲抠着掌心,暗道:他只要动她一根手指头,她立时跳进曲江寻死! 第4章 贪生怕死 “抬起头来,叫我瞧瞧。”甘从汝立在夏芳菲跟前,低头看着这女子身上的桃红半袖下纤细修长的身姿,啧啧出声道:“美则美矣,只是跟那些绣花枕头一样,满腹草莽。” 夏芳菲低头不语。 康平公主登时明白甘从汝看穿她的心思并且想从中作梗,不觉怒火中烧道:“甘从汝,你莫得寸进尺,仔细糟蹋尽了福分,不得善终。” “从汝比不得三娘福寿绵长,莫非,三娘看穿了从汝求死的心?”甘从汝蹲下身,颇有些顽劣地从下向上看夏芳菲,只望见她半边脸颊,看不见眉眼,不死心地道:“你背一背女戒。” “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夏芳菲声若蚊讷地背女戒,指望着背完了,甘从汝会放过她,忽地皓齿咬住舌尖,低垂的双目圆睁地望向甘从汝搁在她手背上的手,那只手纤白如玉却带着男儿独有力度,此时搁在夏芳菲手上,就如一块烙铁,灼伤了她的手;那手指上的扳指翠绿中带着一丝丝仿若苔藓的斑点,斑点慢慢扩大,仿佛遮住了透过垂柳洒在夏芳菲背上的明媚阳光。 “听闻,贞洁的女子,被外男碰了,重则自戕,轻则割去被男子所碰肌肤。如今,我借你宝剑,你叫我瞧瞧你到底如何贞洁。”甘从汝解下佩剑,手指在夏芳菲手背上一捻,缓缓站起身来。 康平公主冷眼旁观,因甘从汝那句“求死”中困惑了,再看甘从汝剑眉入鬓,俊美非凡,冷笑道:他深得太后宠信,前程似锦,谁信他是真的求死?这般逼着萍水相逢的女子以死证明贞洁,莫非还在对昔年他母亲进宫伺候过先帝的事耿耿于怀? 骆得计先事不关己,此时也不由地乱了心神,抱着狗儿,暗暗盼着夏芳菲点到即止,稍稍割伤自己就好,千万别真的求死。 夏芳菲低着头,额头沁出汗珠来,双目望向搭在自己膝上的那柄镶嵌着美玉的宝剑,抿着嘴颤抖着手指捧起宝剑,拔出拔剑,只见剑锋如冰似雪,耀着寒光,不曾碰到她的身子,寒光就已经叫她的皮肤刺痛起来。 她不知这长安城是怎么了,她初来乍到,便被殃及池鱼;也不明白怎会有人这样叫他人证明贞洁?甚至有些疑惑地望向骆得计,疑心此时低着头的骆得计,拉着她过来时,就已经料到会有这祸事发生。 夏芳菲鲜少见到日光,在平衍州的时候,是真正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的肌肤,此时曝露在春日的骄阳下,晶莹中,淡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将手背放在剑下,夏芳菲望见剑上自己的倒影,倒影中她,应当配得上一句花容失色,唧唧地两声传来,她微微转头,瞧见骆得计怀中的雪球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看她,此时,她跟这只狗一样吧,是生是死,都没人在意。 “不割吗?”甘从汝因夏芳菲微微抬起头,看见了她仿若蝶翼的眼睫在不住地颤动,有些玩世不恭地想:倘若她以死证明自己的贞洁,自己便娶了她。 夏芳菲酥手抖了再抖,对着手背,无论如何都割不下去。 “芳菲……”骆得计轻唤一声,声音有些急促,只要割一点点,流一点血,证明清白就可。 夏芳菲一咬牙闭着眼将手背凑到剑锋,不曾割到手背,就已经觉得彻骨的疼痛,手一松,宝剑从手心里滑下。 “不肯割?”甘从汝的笑容仿佛在说果然不出所料,笑着,就拿着手向夏芳菲面上探去。 夏芳菲先向后退,待撑在身后的手指碰触到粼粼江水,只得停下,权衡再三,满脑子想的都是她入水后,不淹死也会因伤寒夭折;割去手背皮肉后,定会流血身亡……总之,她一点都不想死,心慌意乱下忙闭上眼睛,任凭甘从汝动作,觉察到甘从汝的呼吸扑到面上,浑身僵住,半天不见面上的手指再近一步,这才睁开眼睛。 “嬉!又是一个荡妇。”甘从汝轻蔑地一笑,心中十万失望,重复道:“美则美矣,可惜是个草包。” 太监张信之拿着丝帕包裹住剑柄,提起宝剑,仔细擦拭后,小心翼翼地给甘从汝佩戴上。身为一个太监,比甘从汝还怜香惜玉地怜悯地看了夏芳菲一眼。 “走吧。”康平公主别过眼,对夏芳菲的反应一点也不诧异,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个曼妙少女,多少好日子等着她呢,扫见骆得计目光灼灼地讨好地看着她,心道这一个好识时务,甘从汝从始至终没对她起一丝邪念,可见,这女子颇有些心计,兴许能用一用。 康平公主对骆得计略点了头,施舍道:“改日府中赏芍药,你们也来吧。”说罢,便施施然地扶着韶荣、梁内监,带着一群进士去了。 热闹的江畔,登时冷清起来。 “这狗儿还要丢吗?”骆得计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从地上蹒跚站起来,望了眼曲江水,居高临下对夏芳菲道:“芳菲,快起来,对岸阿娘、姑母、父亲、哥哥都来了。”树上的石榴红绫还在,虽眼前依旧火红耀眼,但料想过两日,经过了风吹日晒,这红绫就会失色黯淡。 这才是天家人的行事!哪里是那些临走,还要将树上裹着的绸缎取走、所谓的大户人家所能比拟的。骆得计微微有些激动,过不了多久,她也会成为天家人中的一个。 夏芳菲失神,并未听见她的话,待骆得计伸手拉了她一把,才站了起来。 “这狗儿,我替公主养着,指不定公主哪一日又惦记起雪球了呢。哎,我要进宫,怕也照料不了它几日了。”骆得计喃喃自语时,圆润的两颊带着兴奋的绯红,十分娇憨可人。 一阵风吹来,夏芳菲又觉彻骨的冷,不自觉地抱紧手臂,竟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骆得计想起康平公主最后一眼,正得意,听见抽泣声,又见她父亲骆澄、兄长骆得意正坐小舟过来,立时心虚地对夏芳菲道:“别哭了,你真傻,方才为什么不割掉一点手皮?人家断腕还死不得呢,平日里只见你连哥哥也不肯亲近,连我父亲也避让,我方才还当你傻得当真抹脖子呢,谁知你连躲都不躲。你千万别糊涂地看上了敏郡王,他模样儿虽好,但性子太过跋扈,不是易于之辈。” 夏芳菲终于从失神中醒过身来,手撑在柳树上,粗粝的树皮硌得手疼,只觉得日光刺眼得很,就像是方才甘从汝鄙夷不屑的目光,脸颊上的香汗被风吹干,娇嫩的肌肤紧巴巴得难受,耳朵里听见骆得计得意地对骆澄、骆得意道:“父亲、大哥,方才平康公主请我们两人去她府里赏芍药。” “方才在别人家帐子里望见敏郡王过来,芳菲,你没事吧?”骆澄肥硕的身躯立在小舟上,叫舟的另一头微微撅起,如此,他只得向舟中央走了两步,才叫小舟安稳地泊在水面上。 骆得计抱着狮子狗,抢着先上船,“父亲放心,女儿方才还怕芳菲被姑父那老古板教得当真自戕,看她忍着一没得罪敏郡王,二没咬舌自尽,女儿才放了心。” “啪!”地一声,骆澄待骆得计上了舟后,肥厚的手掌用力地扇在骆得计面上。 骆得计半张脸火辣辣得疼,眼泪登时落下,心知自己理亏,在肩膀上把几点眼泪擦去,隐忍委屈地躲在兄长骆得意身后,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先想起原来江畔上的人看着呢,夏芳菲定进不得宫了,随后便琢磨起去康平公主府赏芍药时的穿着。 夏芳菲因骆得计的话头晕目眩,心道,原来她死,旁人才满意,继而,又想自己原本是下定决心但凡被碰一个手指头都要死的,可为什么没死?如同被炮烙一般,浑身上下无处不疼,好似已经被炮烙得千疮百孔,心内不肯原谅自己方才的懦弱。 “芳菲?”骆澄歉疚地走上船头,把手递给夏芳菲。 夏芳菲头晕目眩,下意识地跟骆澄避嫌,避开骆澄的手,一脚踩在小舟上,忽见船上的骆得计、骆得意双双向她走来,脚下的小舟冷不丁地撅起尾巴来,脚下的舟陷入水中,一脚踩空,当即落入水中。 夏芳菲挣扎了两下,便被水呛住了,偶尔浮出水面,望见船工手忙脚乱地指挥船上的骆得计、骆得意姊妹退到船尾,又见骆澄臃肿的身躯艰难地趴在船舷,挣扎的手脚疲惫起来,慢慢浸入水中,眼前一黑,便没了直觉。 啾啾的叫声中,夏芳菲酸涩的眼皮子慢慢睁开,失神的眸子,久久才辨认出霜色帐幔上绣着的玉色芙蓉,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才要坐起来,便觉腕上被人牵动,扭头望见婢女柔敷正将五彩丝缕系在她腕子上辟邪,声音沙哑道:“离着端午远着呢,如今系上这个做什么?” “七娘又说胡话了,今儿个就是端午。”柔敷比夏芳菲大一岁,鹅蛋脸上略有几点俏皮的小麻子,大抵是听多了夏芳菲病中说胡话,并不为她的惊醒诧异。 夏芳菲艰难地看见柔敷梳着双环髻,雪青的襦裙上撒着大朵白玉兰,就道:“你又糊弄我,你这衣裳,还是春日里的……”待要想些事,头又疼得厉害。 “谁糊弄七娘了?七娘一直病到现在,幸亏好了,不然……”柔敷欲言又止,终于从夏芳菲极有条理的话里,听出她是真的醒了。 “不然如何?”夏芳菲问。 柔敷下定决心后,凑到夏芳菲耳边道:“不然,七娘就要稀里糊涂跟人配阴婚了。” “胡言乱语!”夏芳菲吓了一跳,模模糊糊记起落水前的事,忍着欲裂的头疼道:“母亲在哪?你扶着我去见母亲……我跟她请罪。” 柔敷连忙将夏芳菲按在床上,迅雷不及掩耳地倒了水,喂了夏芳菲一口,两只手摩挲着茶碗,再次下定决心后,才说:“夫人正在……七娘,你落水了,舅老爷也落水了。两个人病得奄奄一息,大夫都说得准备后事了。计娘子偏兴冲冲地梳妆打扮去了康平公主府,计娘子听康平公主说今上喜欢贞静的女子不爱活泼的人,回来求了夫人,夫人也不知怎地,一次也不肯来看娘子你,反倒热心地收拾了娘子的书、衣裳,搬去教导计娘子了。” 提一次骆得计,柔敷就咬牙切齿一次。 “我的衣裳?” “是,新做的衣裳未免太新了,瞧着不像。计娘子说要带些老式的半新不旧的衣裳进宫,才能不叫今上看出破绽,夫人跟舅夫人一合计,便将娘子的衣裳都拿去了。亏得计娘子早先还嫌弃娘子的衣裳见不得人,她也好意思要!娘子昔日爱把玩的几样小玩意,也被夫人送给计娘子了……底下都说,是康平公主指点计娘子依着娘子的性子妆扮呢。”柔敷落下几点眼泪,若是夏芳菲没这事,如今哪里有骆得计什么事? “咳咳!”夏芳菲捂着胸口连连咳嗽,骆得计的性子,绝对贞静不了,“计娘子她……算了,不提她了,你扶着我去跟母亲请罪。” 她到底该不该死?夏芳菲抚摸过自己的手背,手背上仿佛还留有烙印,强撑着站起来,又跌坐在床上。 “七娘,计娘子就要进宫了,你此时过去,将病气传给她,定会被夫人恨死!夫人一心盼着叫个女孩儿进宫给她长脸,你已经是不成了,若是计娘子也进不得宫,夫人一准会恨上你。”柔敷咬牙顿脚,骆得计那边热热闹闹,夏芳菲一个病人过去,岂不扫兴?她来到夏芳菲身边时,就知道总有一日要陪着夏芳菲进宫。可如今,夏芳菲哪里还进得了宫?眼眶一热,哽咽道:“舅夫人提了句丽娘被夫人调、教得好,会医术,进了宫,丽娘定能辅佐计娘子。夫人听了,立时就把丽娘给了计娘子。如今除了我,七娘你只剩下两三个小丫头使了。” 夏芳菲心一凉,不觉抓住身下被褥,“我并不曾被……”算是轻薄吗? 柔敷哽咽道:“七娘,俗话说三人成虎,江上人多口杂,那日虽人都藏在帐篷里,可偷窥的不少。看见的没看见的跟只看见一个影子的,个个都说七娘被敏郡王……亦非清白之身。”拿着手拂过夏芳菲的肩膀,见她瘦削得只剩下一副骨头,越发心酸起来。 夏芳菲一颗心揪住,仰头躺在床上,不觉濡湿了脸边枕头,心道:莫非骆氏也跟那些不相干的一样,巴不得她以死明志? “柔敷,我是不是该去死?”夏芳菲默默地抽泣。 柔敷立时扑到夏芳菲身上,“七娘,你别吓我,我宁肯你被……也不想见你死。” 第5章 我不想死 “七娘醒了吗?” 门外传来一声问候,夏芳菲虽分辨出是骆澄的妾室柳姨娘的声音,但头疼欲裂,疲惫不堪,懒怠动弹,只闭目装睡。 柔敷心领神会,替夏芳菲掖好被褥。 门外小丫头们都不知去哪里撒野了,柳姨娘自顾自地喊了一声,已经摇摇摆摆地进来了,身上浓郁的熏香甫一进门,就将满室的药香搅合得浊不可闻。柳姨娘进来后,亲昵地走到床边,拿着手背试了试夏芳菲的额头,叹道:“老爷都醒了,七娘还不见好。”转个身,便向窗子边绣架旁的月牙凳上坐着。 昔日夏芳菲时时刻刻伴在骆氏身边,与骆家的一众姨娘交往不多,此时,她偷偷眯着眼,透过一条缝隙,望见五短身材、裹着条丁香色纱裙的柳姨娘熟络地看柔敷的针线,纳闷这柳姨娘怎来了?柳姨娘既然能不畏惧骆氏过来,莫非,骆氏当真对她不闻不问了? “姨娘,小丫头们不知哪里去了,只有些剩茶,委屈姨娘了。”柔敷故技重施,将一盏剩茶推到柳姨娘面前,指望着她识趣地告辞。 “哎,茶叶也没送来好的?这种茶,也只我们这种人吃得,哪里能入七娘的口。”柳姨娘长长地一叹,圆圆的脸上露出不忍之色。 “姨娘说笑了,娘子一直没醒,不敢给娘子吃茶。这茶,只是摆着待客的。”柔敷抠着腰间的玉兰花纹,回头关切地看一眼,又转过头来。 柳姨娘不忍之后,又开始落泪,拉着柔敷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好柔敷,姑夫人的意思已经是明摆着了,她收了七娘的衣裳,又不曾再给七娘另做衣裳,怕是要将七娘困在房里不见人呢。好柔敷,我知道你跟丽娘那见高踩低的人不同,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打算的,跟姨娘说一说。” 柔敷低着头,将自己的素手从柳姨娘掌中抽出,大抵是心里鄙夷柳姨娘这群“宁做英雄妾,不为庸人妇”的女子,下意识地觉得掌心里黏腻腻的,不敢明着用帕子擦,暗暗将掌心在衣裙上抹过,“柔敷自然是随着七娘,若七娘足不出户,柔敷便也跟着她足不出户。” “傻丫头,弹指一挥间,人这辈子就过去了,你怎能不为自己着想?长安不是平衍所能比拟的,你也出过门,我且问你,那日曲江上,各家人的行事,你可都见识了?昔年我陪着夫人去了一遭,曲江江畔上,殿宇庙塔、亭台楼阁数不胜数,处处载歌载舞、绮罗堆叠,只望一眼,就叫我如入仙境,回不过神来。你就不想长留长安,也往那锦绣堆里坐一坐?”柳姨娘望着柔敷的杏眼,再次扯过她的手握在掌心里。 夏芳菲躺在床上心下狐疑,柳姨娘这般引诱柔敷,是叫柔敷做妾?可柔敷是她的婢女,送给骆澄、骆得意亦或者骆家其他人做妾,都不合宜。 柔敷也是一般想法,腕上一凉,见一只碧绿莹翠的翡翠玉镯正套在自己腕上,立时推拒不肯收,“奴婢只是个丫鬟,留在长安,还是回了平衍,依旧还是个丫鬟,那锦绣堆里再好,也不是我有命去的地。姨娘莫再说笑了。” “傻丫头,你不知,姑夫人好狠的心,要在回平衍的路上半道将七娘寄在道观中做女冠呢。”柳姨娘眉间紧蹙,见柔敷推让不收,手上便也一松。 叮地一声,玉镯落在地上,滚了滚,停下,却是已经碎了一角。 “姨娘,对不住,”柔敷赶紧捡起玉镯,忍不住再看床上一眼,“姨娘,话不能乱说,虽长安城里有些风言风语,但回了平衍,谁知道这边的事?” 柳姨娘嘴角含笑,玉镯已经坏了,柔敷想不收下也不成,白若凝脂的臂弯支着下颌,同样难以置信地道:“可姑夫人已经这样打算了,前儿二郎出门,望见姑夫人的下人出坊门,问了一声,听说姑夫人已经叫人去打听半路上哪家女道观可靠了。我若是你,便叫你家七娘多病上几日,姑夫人等不及了,定会留下你们主仆她先回平衍。如此,也免得你花一样的人儿,跟着你家七娘去道观里受委屈。” 柔敷目瞪口呆,“岂能叫七娘多病几日……”素手紧张地握着玉镯,忘了将玉镯送还给柳姨娘。 柳姨娘拍了拍柔敷的手,“你若不信我,就偷偷地去姑夫人那打听打听,水田服,姑夫人都已经叫人备下了。” 屋外挂着的鸟雀啾啾地叫个不停,柳姨娘点到即止,对柔敷和气地一笑,捋着衣袖,信步向外去。 “七娘,这……”柔敷立时扑到床边,看躺着的夏芳菲眼角又湿润了,便也跟着哽咽起来。 夏芳菲睁开眼,眼中映入一片仿若曲江边垂柳一样的碧绿,从被子里将手伸出来,望见自己的手干枯得吓人,不觉生出一股自怜的心,接过柔敷紧握住的玉镯,莹翠的玉镯将她的手衬得越发瘦小,叹道:“我真可怜。” “七娘不可怜,有我陪着你呢。”柔敷哽咽道。 夏芳菲吸了吸鼻子,她打碎了骆氏的骄傲,骆氏不肯见她,也不肯再将她留在身边了……眼角又落下一滴眼泪,夏芳菲拿着如柴的手背擦了下眼泪,又去看那玉镯。 “哎,忘了还给柳姨娘了……摔坏了,也还不成了,七娘的首饰也被计娘子拿去了,想还一个给柳姨娘也不成了。”柔敷自责地掉眼泪,无助地趴在床上,到底还不到二八年华,想起余生要在道观里度过,越发泣不成声。 “别哭,这玉镯,咱们原本也还不起。”夏芳菲叹了一声,看柔敷比她哭得还厉害,反倒止住了眼泪,“……拿了镜子来。” “七娘,你病才好,魂魄不牢,若是被镜子摄了魂魄,病越发好不得了。”柔敷思量得多了些,此时夏芳菲血色全无,原本就不甚红润的人,越发惨白,况且她嘴唇发干,眼睑下还因昏睡时噩梦连连留下淤青,若叫夏芳菲看见自己的脸,定会越发精神萎靡。 “拿来。”夏芳菲坚持。 柔敷无法,用帕子揩去眼泪,匆忙向梳妆台去,梨花木的梳妆台上,空留着一把梳子一把篦子还有一面菱花小镜,春日里摆满梳妆台的胭脂水粉桂花油,装着耳铛、华盛、钗环的匣子,统统都被骆氏收去了。 柔敷触景生情,趴在梳妆台上痛哭了一回,听外间小丫头问 “柔敷姐姐哭什么?”,才勉强止住眼泪,拿着镜子,并不立时向夏芳菲走去,出了门,叫小丫头打水来,又将自己的胭脂水粉拿来,坐在床前小杌子上,才将巴掌大的菱花镜递到夏芳菲面前。 夏芳菲拿起镜子一照,立时吓得脸色惨白,忙将镜子丢开,一手按在胸口,见自己戴了十几年的璎珞没了,才要问柔敷,又识趣地住口,再拿镜子照了照,只见镜子里映着一个满身病气、形销骨立的女子。 虽夏芳菲往日里时时自谦,在骆氏严厉教养下,甚至有几分自卑于自己生得太好,不是贤良女子该有的容貌。可如今,助她从小到大傲视姊妹们的容貌折损了,又叫她彷徨起来,不知自己进不得帝王家后,又能进谁家? “来,七娘,洗了脸就好看了。”柔敷声音里带着哭腔,素来沉稳的人,此时拿着的帕子濡湿了自己的衣裙也没察觉到。 夏芳菲摇摇头,心知自己大病一场,须得保养大半年,才能恢复,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当即躺下,握着柔敷的手,低声说:“不急着照应我,你去母亲那打听打听,母亲可是、可是当真要叫我去做女冠。” “七娘,便是做女冠,我也陪着你去。”柔敷脸上挂着泪珠,手上拿着帕子仔细地去擦夏芳菲的手,见她还握着镯子,就把镯子拿下,“咦,这镯子,竟是骠国那边上供的东西。这东西,怎会落在柳姨娘手上?” 昔年骠国使者路过平衍,曾妄想用上供之物贿赂夏刺史的妻女,柔敷跟着夏芳菲开了眼界,也有幸摸了摸骠国最上等的翡翠,是以,此时终于认出这本该在皇族女子皓腕上的玉镯。 “咳,是以,我才说,还不起。柳姨娘可常来?”夏芳菲头疼欲裂,她生来便知自己要进宫,虽知晓宫廷倾轧得厉害,但骆氏常伴她左右,又将她身边的婢女调、教得十分出众,过去十四年里,她除了费心将骆氏、夏刺史交给的功课做好,不曾劳心过其他的事。此时,追究起柳姨娘为何会将贵重的玉镯送给柔敷,竟有些无从下手。 “柳姨娘常来,大郎、二郎,也总送东西来。今儿个点心,明儿个梨花,七娘,看,窗口摆着的牡丹,是大郎昨儿个使了重金在西市买的。除了他们几个,其他人,都应了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话。”柔敷不甘心地重重地在水中搓着帕子,昔日,那些个妇人在门首跟坊中的男子斗嘴说笑,哪里有一星半点贞节的模样?便是抛头露面、拉拉扯扯的事也做得多了去了,如今竟然一个个成了贞妇烈女,嫌弃起夏芳菲来,刺啦一声,帕子中破了一个洞,才停住搓帕子的手。 “怎么能收大郎、二郎的东西?我病了,你也糊涂了?”窗口的那朵粉色牡丹,点缀着清冷得屋子,总算叫困在屋子里的人,窥见了一丝夏日的生机。可饶是如此,收下骆得意、骆得仁的东西,难免会留人话柄。 想起话柄二字,夏芳菲一怔,心道自己如今没有一丝名誉可言,还谈什么话柄?骆氏连叫人拦着大郎、二郎送东西也不肯,可见,她是当真恨她了。 “七娘,咱们房前太冷清了,若再不跟那几个人来往,怕是没人记得咱们了。几次七娘病重了,亏得大郎替七娘请大夫,才把七娘从阎罗殿上拉回来。”柔敷心知自己做错了事,可夏芳菲一直病着,手下的小丫头们不成事,骆氏不闻不问,哪怕明知骆得意、骆得仁兄弟二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也不能得罪了最后肯帮她们的人。 夏芳菲手上的镜子再次晃过面前,镜子里映出一个可怜兮兮的孤魂野鬼,胸腔仿佛要裂开一般憋得难受,“……我不想死……” “那咱就不死。”柔敷含泪笑道。 “……我不想出家……”夏芳菲声如蚊讷,用力地握着镜子不肯撒手,眼角的眼泪渐渐干了,她心内茫然,却始终觉得自己正直青春年华,一不当死,二不当出家做道士,论起错来,她唯一的错,就是被骆得计拉出来的时候,没有一巴掌将她扇开。倘若,她那时候不顾什么淑女风范、不顾什么仪态,奋力将骆得计推倒在地上…… 柔敷却不敢回这话,“七娘,等好了,都听夫人的吧。夫人还能害了你不成?” “……不,我不想出家。”夏芳菲微微转头,便望见自己蓬松黑发。骆氏到底害了她没?倘若骆氏不是太想叫她进宫,这会子为什么这么待她? “七娘,这事容不得咱们。”柔敷吸了吸鼻子,江畔上,素来贞洁的连抛头露面都不肯的夏芳菲竟然任凭敏郡王轻薄,这事她诧异之后,又了然,毕竟,骆氏是那么一个严苛的母亲,夏刺史又是个老古板,在他们二人重压之下,夏芳菲想不绵软也难。 “不,我不出家。”夏芳菲的声音终于坚决了,干瘦的手指遮住苍白的嘴唇连连咳嗽起来,自懂事后,她就知道自己大了,是要进宫侍奉天子的人,此时进不得宫,她也不知自己的前程在哪里。可是,她觉得,她虽懦弱,虽不够贞烈,但也配像个寻常妇人那样嫁人、相夫教子,而不是去道观里蹉跎青春年华。 第6章 风刀霜剑 “柔敷,你为了我,也为了你,你去偷偷瞧瞧,母亲是否,当真做了水田服?”夏芳菲咳嗽后,舌尖舔过干裂的嘴唇,干皮割在娇嫩的丁香舌上,仿佛把舌头割破了,嘴里满是血腥味,“兴许,柳姨娘来骗咱们的呢?” 柳姨娘之子骆得仁觊觎夏芳菲已久,柔敷信不过柳姨娘人品,点了点头,将缺损了一角的镯子藏在衣柜里,整理了衣衫,叮嘱小丫头雀舌看着夏芳菲一些,才向外去。 初进骆家时,骆家下人对她们主仆殷勤备至,此时,却是人人巴不得离着她们远一些。 柔敷走出夏芳菲养病的梨雪院,被阳光刺得眼角泛出泪花,远远地看见一群侍弄花草的三姑六婆冲她呶嘴,挺着背脊,就向骆得计的廷芳院去。 蝉鸣声声,四下的门上绑缚着艾叶、菖蒲驱邪。 柔敷顶着火辣辣的日头,到了廷芳院外,便被人拦住。 “柔敷姐姐不照料七娘子,怎来这边了?”骆得计院子里的人可是记得骆得计讨要柔敷、丽娘二人,柔敷闹着生死追随夏芳菲,不肯接骆得计递过去的高枝。君辱臣死,骆得计求人求而不得,心里不痛快,做丫鬟的,自然要跟她同仇敌忾。 柔敷见这人是被丽娘比下去的丫头燕奴,料到她嫉妒丽娘,便干脆地恨屋及乌,连她也厌恶上了,轻笑道:“燕奴,我找柔嘉有事,她在吗?” “不在,看你两颊都凹下去了,别是从七娘那染上病气了吧?”燕奴笑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夏芳菲一进骆家,就喧宾夺主地抢了骆得计的风头,如今,总算是拨乱反正,叫她们主仆知道谁是宾谁是主了。 柔敷不肯跟燕奴这失意人多嘴,待要闯进去,又被燕奴张开手臂拦着,不敢闹大了叫骆氏不喜,见廊下正过来的柔嘉冲她向西边点头,当即一言不发地从廷芳院走开,兜着圈子向西边亭子去。 亭子外,萱草、茉莉的香气熏得人昏昏欲睡,柔敷坐在亭子里,不自觉地抹起眼泪来,等了半日,听见脚步声抬头,才见一身蜜合色衣裳的柔嘉过来了。 “你怎么也瘦了?”柔敷望见妹妹,先担忧起来,摸了摸她有些耸起的颧骨,自责道:“莫非因我的缘故,夫人为难你了?” 柔嘉连连摇头,啐道:“是有人不肯傅粉,又想跟七娘一样白,成日里作践我们呢。” 柔敷嗅了嗅,果然闻见柔嘉身上浓郁的药香,“难怪咱们才来时,计娘子说她每年都去看赛龙舟,眼瞅着再不去看,以后都不能了,她反倒老实不去了。” 柔嘉相貌与柔敷截然不同,因骆氏比不得夏芳菲好伺候,柔嘉正长个头的时候,日日在骆氏身边担惊受怕,于是同是姊妹,个头比柔敷矮了一头,容貌也不及柔敷出众,亏得她肯吃苦,跟着骆氏身边的老嬷嬷,将那些个与人揉捏推拿敷面的伎俩学来,才不至于被贬为三等丫鬟。 “可是七娘缺了什么?”柔嘉问。 “夫人提起七娘了?”柔敷一喜。 柔嘉盯着柔敷身上的玉兰花,见柔敷还穿着春日的衣裳,心疼道:“夫人没提七娘一个字。我只当你是为七娘的事来的,才白问一句。不是七娘,可是你缺了什么?”在身上掏出一个绣着喜上梅梢的荷包,塞在柔敷手上,“舅夫人赏了我几尺纱绢,回头,我叫人给你送来做夏裳。你……当真不肯离开七娘?”抓着的柔敷的手猛地用力,顿时将柔敷的手抓破皮。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夫人当真要送七娘出家?”柔敷攥着荷包,荷包里鼓囊囊的,显然是柔嘉伺候得好,骆得计、游氏赏赐了柔嘉不少东西,这般,便是她随着夏芳菲出家,也能放心了。 柔嘉恨铁不成钢道:“你怎那么死心眼?虽七娘昔日跟你要好,可你总该为自己思量?莫非,你当真要去做女道士?” “这么说,是定下来了?”柔敷跌坐回亭子里的茵席上。 “七娘也是,亏得我当她比其他一干女子更知书达理,谁知她竟然一动不动,任凭……” “住口!”柔敷眼角扫见燕奴正盯着这边,心想骆得计已经把夏芳菲的所有东西抢了,还要防着夏芳菲什么?见柔嘉脸上的不屑遮掩不住,便冷笑道:“说得好听,若是你,你可愿去死?七娘病了那么些日子,未必不是存了求死的心,奈何,死不得罢了。” “可事已至此……”柔嘉待要再说。 柔敷立时道:“你快些跟夫人回话吧,免得夫人为难你。” “眼下那位用得上我呢,昔日只听说骆家十分了不得,如今才知道,他们自家得用的老人都散尽了,连个可心的人也找不到。我昨儿跟舅夫人提起一个敷面的方子,十味药里,竟有四味要去外头现买。竟是连咱们夏家也比不得。”柔嘉嘟嘟嚷嚷,对骆得计很有些怨言,红着眼眶再看柔敷,哽咽道:“回京的路上,我把我得的钱全给你,你自己个保重,别只顾着七娘,委屈了自己。” “……好。”柔敷强撑着不掉泪,吸了口气,望着柔嘉玲珑娇小的身子慢慢跑出亭子,再冲燕奴刚才站的地方看一眼,暗暗啐了一口,虽不知内情,可那日的事蹊跷的很,骆得计跑出毡帐,游氏的婢女立在帐口,竟然不告之骆氏夏芳菲被骆得计钳制着上船了,若骆氏知道,定叫她们出来把夏芳菲抢回去。 一路呜呜咽咽,柔敷不敢立时去见夏芳菲,在骆家院子里胡乱走了两圈,迎头撞见平易近人的骆得意,唯恐骆得意见了她,黏上来打听夏芳菲的事,这才拔腿向梨雪院去,进到院子里,听小丫头叽叽呱呱,全然不将屋子里养病的夏芳菲当一回事。 柔敷斥道:“七娘歇着呢,一个个老鸹似的,莫非是攀上高枝,瞧不上那几钱月钱了?” 小丫头慌忙散了,胆子大的雀舌顶着一头焦黄的头发,堆着笑脸凑上来道:“柔敷姐姐,不是我们不服侍七娘,实在是七娘一直昏睡不醒,我们想伺候她也不成。” 柔敷冷笑道:“胡言乱语!七娘不醒,这廊下的鸟儿不用喂?院子里的树叶不用扫?”叹息一声,把柔嘉刚给的钱递给雀舌,“今儿个端午,怕是有人忘了咱们也要过节呢,拿去买些粽子、雄黄酒咱们来吃。” “哎。”雀舌一群小丫头,正是因过节时没得赏钱没得东西,心中不忿,才有意闹事,此时得了钱,立时两个出门去坊中买东西,剩下的喂鸟洒扫庭院。 柔敷一进门,便被明间里大花瓶中的紫藤吓住,只见三尺来高的瓷瓶中,插满了绛紫瀑布一样的紫藤花,花簇垂在瓷瓶上,将瓶子遮挡住不说,还有些垂在地上。 “这……这又是大郎送来的?”柔敷咋舌不已。 “拿一截竹竿撑起来,免得花耷拉在地上,叫人踩坏了。”夏芳菲还没想清楚自己要怎么办,是以,方才听见雀舌替骆得意送紫藤花,头昏脑涨的,便没吱声——此时她心灰意冷,对着空荡荡冷清清的屋子,真心地盼望着夏日的繁花,能够激起她对屋子外繁华的向往。 “哎,花瓶里连水都没有,雀舌那丫头办事到底不可靠。”柔敷看夏芳菲精神好了一些,强大精神兴冲冲地叫人弄清水、竹竿来,仔细地将紫藤花束绑在竹竿上,待瓶子里的紫藤拾掇好了,才大着胆子偷偷地对夏芳菲说:“七娘,其实,大郎也算有心……” “胡说什么,舅母已经替他相好人了,只这一次,下次再不许人收他的东西。”夏芳菲拿着手轻轻抚摸这簇紫藤花,生机勃勃的紫藤大片大片地倾泻而下,叫她的心境也开朗了许多,想来,除了骆得意,再没第二人会拿着大簇大簇的紫藤花送人,只是眉头的愁云仍未散去,“打听来了?” “是。”柔敷心有不忍,“好不容易见了柔嘉一遭,她话里的意思,跟柳姨娘的说法一样。” “咳咳。”夏芳菲咳嗽两声,“在廷芳院里见的?柔嘉,没伺候在母亲身边?” “她叫我去西边亭子等着。”柔敷唯恐看见夏芳菲弱不禁风的模样哭出来,只拿手去撩拨紫藤,并不看她。 “……是母亲有意叫她出来的,母亲想叫我,想叫我亡羊补牢,自愿出家。”夏芳菲望着掌心里的紫藤花粉,黄色的花粉细腻得仿佛姹紫嫣红的胭脂,一旦她出了家,便再用不上这些了。 “夫人是有意叫柔嘉出来的?”柔敷诧异道。 夏芳菲颜色鲜亮的衣裳被收走,胭脂水粉钗环也被拿去,整个院子里冷冷清清的,可不跟道观里的清苦日子十分相似。原来,骆氏是要逼着夏芳菲“自愿”出家。 “是。”夏芳菲这些猜度人心的本事十四年来不曾用过一次,头会子用,竟然是用在骆氏身上。 柔敷一番踌躇,开口说:“那七娘,你就顺着夫人的意思自己个提吧,若是你提了,夫人能挽回一些颜面,她一准不会对七娘不闻不问。”虽是下策,可也比明知道骆氏的意思,偏跟她对着干强。 “不,我不出家,你也不能出家。咱们两个,都得嫁人相夫教子。”夏芳菲握着柔敷的手,蹲坐在紫藤瀑布下,鼻窦里满是紫藤的清香,虽看不见外面夏日里花团锦簇的模样,可这么多细细碎碎的紫藤花涌入眼帘,也叫人精神振奋不少。 柔敷忍不住道:“可,七娘你在平衍州的时候,夫人就叫人放出你贞静的名声,太后也为这,特叫你来长安待选。如今你……世上的人,都爱落井下石,尤其爱瞧人家从高处跌下来,七娘要嫁人,谈何容易?还不如清清白白的做了道士落得清净。” “……事在人为,反正我不出家。”夏芳菲抱着手臂缩在高大的花瓶边,站起来比骆得计还高的人,此时瘦削地缩成一团,被汗濡湿的背脊上,露出嶙峋的骨节。 柔敷蹙眉,不苟同夏芳菲此时的固执,绞尽脑汁地想着话劝她,话不曾说出,便听方才还冷清的梨雪院又喧哗起来了。 第7章 君子报仇 长安城的夏日闷热不已,没放置冰盆的屋子里,更是憋闷得人烦躁不安。 “又怎么了?”好性子的柔敷忍不住喊了一声。 夏芳菲扶着柔敷站起来,起来得太快,眼前一花,好半天眼前才重新清明起来,望见在她头晕目眩时已经进来的雀舌并一个妇人,她先呆了呆,随即问:“绣嬷嬷怎过来了?” 绣嬷嬷是骆氏身边的老人,也是曾见识过骆家烈火烹油时期的人。她满头灰白的头发,整齐地挽在脑后,只在发中插了两根银簪子,靛蓝对襟小夹袄下系着一条藏蓝裙子。这衣裙据说是昔年骆家的老妇人赏赐给她母亲的,绣嬷嬷穿着,就仿佛是个身陷二十年前的似锦繁华中走不出的痴人。 “七娘身子好了?”绣嬷嬷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诧异夏芳菲怎瘦成这样。毕竟是看着夏芳菲长大的,恨她不争气之余,又有些心疼。 “……略好了些。”夏芳菲拿不准该怎么办,说话时,给自己留了余地。 绣嬷嬷嘴唇张了张,瞥见花瓶中绚烂的紫藤花,心中的那点子心疼登时化为乌有,方才燕奴还说骆得意摘了一大簇紫藤花,如今就在这瞧见了。绣嬷嬷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不解夏芳菲怎地这样轻浮了,没了心疼的心,当即伸手提着雀舌的耳朵疾言厉色地道:“七娘既然好了,怎不管一管雀舌?咱们住在骆家里头,一言一行,虽不是看人脸色,但也该自尊自重。雀舌这丫头不知从哪里偷来一袋钱,就敢大摇大摆地出门买东西!这叫骆家人看着,像是什么样子?难不成,叫旁人说骆家慢待了娇客,逼着娇客的丫鬟亲自出门买东西,七娘心里就痛快了?”夺过雀舌拿着的钱袋子,咣当一声丢在地上,“亏得府里与我相熟的老人还有几个,及早告诉了我,不然,指不定有人造谣,说七娘叫小丫头出门,跟府外的什么人联络往来呢。” “绣嬷嬷!”柔敷脸色煞白,扶着夏芳菲的手觉察到醒来后不曾进食的夏芳菲在微微颤抖。 夏芳菲素来敬重绣嬷嬷,也曾被她教训过,可这么毫不留情的劈头盖脸训斥,还是头一遭,靠在柔敷身上,一句话未曾说出,先喘息了两次,“嬷嬷,我知道了……回去告诉母亲,我心里明白呢。” 柔敷睁大眼睛,眼中泪光闪烁,夏芳菲肯服软了? 绣嬷嬷干瘪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眼光柔和了一些,“柔敷、雀舌外头伺候着。” “七娘她才醒,站不住……”柔敷想留下。 “去吧。”夏芳菲轻轻推了推柔敷,慢吞吞地亲自拿了褥垫,工整地跪在褥垫上。 绣嬷嬷心软了,跪坐在夏芳菲身边,看她才跪着就打起颤来,就道:“夫人不在,七娘自在些坐吧。” “失礼了。”夏芳菲盘腿坐下,略舒坦一些,方才坐着,只觉两股被自己的骨头咯得生疼,“我今日才醒,料想我昏睡之时,连累母亲受了许多委屈,实在是我不孝。” “……七娘为何没有动手?计娘说,只要割破手皮,打发了敏郡王就好。”绣嬷嬷余光里扫见牡丹,心又硬了,不解她兢兢业业配合骆氏教养下的夏芳菲,怎就在关键时刻,辜负了她们的一片苦心? 夏芳菲不语,只低头摩挲着自己的手背,“母亲,什么时候回平衍?她可愿见我?” “夫人七月里,等计娘进宫得封后才回平衍。七娘,你想一想夫人的难处吧,她只有你一个,你又这么打她的脸,叫她如何回去见夏家的老老少少?若是计娘不给她争气一些,她宁肯一辈子留在长安,也绝不回平衍。”绣嬷嬷深知骆氏的傲气,甚至,她比骆氏还傲气一些,世风日下,处处都是不知廉耻的男女,她一直深信她教养的夏芳菲跟那些无耻男女不同,可夏芳菲的所作所为狠狠地羞辱了她,叫她没脸再挑剔那些无耻男女的品行操守,“七娘,夫人等着你请罪呢,你快些儿去吧,总是亲母女,夫人还能害了你?此时出家,也能刹住流言,叫你下半辈子好过一些。” 夏芳菲掐着手指,欲哭无泪地想她果然猜得不差,可是刹住流言又有什么用?她一辈子都要留在道观中了,“嬷嬷,不知,我什么时候去见母亲才好?” 鹤发鸡皮的绣嬷嬷待要说,又撑着地板站起来,先将窗边牡丹拿来握在手上,揉成一团,又走到花瓶边,费尽地将盖住了花瓶的紫藤一股脑儿揪出来,动作太猛,竟把花瓶拖倒,哗啦一声,花瓶重重在砸在地上,碎成一滩。 绣嬷嬷的裙子被水泼个正着,脚背也被花瓶砸中,六十上下的人,当即愤愤地不顾一切跺着紫藤,老泪纵横地哭道:“七娘你怎事到临头,就不中用了呢?你后头落水病到今日,怎不早一会子落水,还能得个美名?我素日里说夏家的女孩儿里,就数你最懂礼数,怎地……你这叫我哪里有脸回去?”两手拍着腿,浑然忘了自己坚持了几十年的沉稳从容,俨然跟个市井泼妇一样,瞅见柔敷掀开帘子向屋子里探头,骂道:“就是你这丫头带坏了七娘!” 柔敷觑见夏芳菲稳当当地坐着,略宽了心,赶紧缩头躲出去。 绣嬷嬷将满腔的抑郁释放出来,固执地挺直背脊,拖着一路水迹,跪在夏芳菲面前,“老奴求七娘给夫人一条活路,傍晚,骆家一家过端午,也请了夫人去,七娘过去好生给夫人赔罪,自己个把该说的说了,好歹替夫人挽回一些薄面。” “嬷嬷,我的衣裳……” “回头老奴给七娘送来。”绣嬷嬷终于露出了笑容,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只要夏芳菲肯自愿出家,那她跟骆氏的教养,就还不算失败到底。 “多谢嬷嬷。” 绣嬷嬷急着要去告诉骆氏这“好消息”,一动,袖子就被人扯住,扭头看着那鸡爪一样的小手,动了恻隐之心。 “……嬷嬷,你怎不死?”夏芳菲大着胆子问,瘦削之后,一双眼睛越发大得骇人,水汪汪的嵌在巴掌大的面上,将对面人的一举一动全倒映出来,“君辱臣死,嬷嬷说过芳菲荣光,就是嬷嬷荣光,那芳菲受辱,怎地嬷嬷没死?” 阳光透过敞开的轩窗照耀到夏芳菲脸上,耀得她的双眸像一对举世无双的琉璃珠子,她眸子里的倒影,清晰得吓住了面前的真人。 对着这样不温顺的夏芳菲,绣嬷嬷有一丝慌乱,在望见夏芳菲眸子时,直觉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地上凉,七娘好好吃了饭,好好想想怎么当着舅老爷、舅夫人的面跟夫人说话。”说罢,竟不敢再看夏芳菲,向外去的沉稳步伐里,莫名地透出一丝落荒而逃的意味,匆匆地从梨雪院大步走出后,深吸了一口气,才向廷芳院去。 绣嬷嬷才进廷芳院,远远地望见一个穿着豆绿印花短襦、绀碧色抹胸裙子,梳着双螺髻的女子温婉地挨着轩窗听骆氏训话,老眼昏花下,疑惑地想,方才夏芳菲还不老老实实地留在自己房里吗?怎地,一下子就到了这边?走近两步,听见那女子的声音,才恍然此人是骆得计,眸子扫过骆得计的胸口,望见她脖子上红艳艳的璎珞,一言不发毕恭毕敬地等着。 半天,骆氏道:“得计歇一歇吧,晚上还有家宴呢。” “姑母才是真正辛苦了,姑母也歇一歇吧。”骆得计换了个人一样,昔日的活泼好动全没了,只剩下溺得死人的温柔沉静,开口时细声细气,行走时婷婷袅袅,俨然是另一个夏芳菲。 这份把自己变成别人的狠心,七娘就没有。绣嬷嬷心里感叹,两只手恭敬地搀扶着骆氏向这廷芳院的耳房里歇着去。 “七娘答应负荆请罪、自请去道观了?”骆氏长挑身材,杏眼菱唇、墨发如云,虽模样与青春年少时不能相比,但岁月的流逝,还不曾在她脸上留下一丝一毫痕迹,幼时的教养,令她一举一动无不雍容华贵、端方持重。 骆得计、游氏母女求着骆氏教养骆得计,看中的,就是骆氏身上这份其他嬷嬷、养娘都比不上的气度。 “是,七娘答应了。老奴什么都没说,她就答应了。”绣嬷嬷想起那句“你怎不死”还是心惊不已,但这话,跟骆氏说不得。 骆氏眉尖微蹙,并未因绣嬷嬷的话舒心,听见骆家里不知哪一处响起妓子的歌声,鄙夷地轻嗤一声。 “夫人,当真要给计娘下药?”绣嬷嬷遮住嘴,凑到骆氏耳边问。 “下,如今,咱们对七娘那个样,得计娘儿两再不疑心咱们什么,嬷嬷叫柔嘉在给得计敷面敷身子的药里添上几味药。”骆氏面上冷若寒霜,每每想起那一日的事,便不痛快,若是事后还想不明白是游氏、骆得计母女合起伙来算计她们,她就不是骆家的人! “可,七娘已经如此,若计娘子进宫后,生不出子嗣,骆家……”绣嬷嬷到底是骆家出来的,心里难忘旧主,对旧主的子孙便也多了两分关心。 “嬷嬷当真以为外甥女飞黄腾达了,我这姑母就能跟着鸡犬升天?慢说是我,便是嬷嬷你,等到得计风光无限的时候,也未必不是她想铲除的人。那等踩着别人上的人,出了头,唯恐旁人知道她的丑事,越发要作践被她踩过的人,便是斩草除根的事,她也未必做不出。且叫她进宫风光风光,想诞下龙子皇孙?做梦!”骆氏把一辈子全部押在夏芳菲身上,骆得计胆敢毁了夏芳菲,毁了她一辈子的盼头,她就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毁了骆得计的盼头。每每想起日后骆得计侥幸得宠后,丑态百出、上蹿下跳地求子,甚至还会因信赖,再求到她头上,她心里就痛快得很。 “夫人不若将自己的良苦用心说给七娘听一听,免得,七娘心里怨你。”绣嬷嬷耳边一直回荡着那句“你怎不死”,脸上犹如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夏芳菲对她就是如此,对骆氏,当是更加怨恨。 “……她怨就怨吧,平衍州我们娘儿两是回不去了,那边才是能吃人的龙潭虎穴,能在骆家赖多久,就是多久。我对她越冷,大哥厚道,心里才越愧疚,毕竟,如今我可是尽心尽力地帮着得计呢。”骆氏嘴角噙着一抹冷笑,都怪她昔日将夏芳菲看得太紧,只叫她知道人心险恶,却不曾叫她真正地历练过,夏芳菲死了就罢了,她陪着她一起死,她没死,她就得叫她知道要想好端端地活着,不自己使劲可不成。 “嬷嬷还记得老家里的什么药,只管在计娘身上下吧,不必留情,只要她能漂漂亮亮地进宫就好。这串子,也拿去泡药。”骆氏摩挲着自己圆润饱满的手腕,将腕上血红的珊瑚串子向下撸起,轻轻地摘下来递给绣嬷嬷。 第8章 小人事多 这珊瑚串子也是骆家的老东西,那会子她出嫁,她母亲因她下嫁夏家心存愧疚,将家里的这些个东西都给她添了嫁妆,方才骆得计望见这珊瑚串子时贪婪的目光,可没被她漏掉。 绣嬷嬷接过珊瑚串子藏在袖中,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回想昔年家里太夫人为防着出身下贱的歌姬、舞姬怀有身孕准备的药材。在夏家时,骆氏不肯跟那些下贱的女人计较,不肯叫她下药,如今骆氏却叫她下在骆得计身上,可见,骆得计当真把骆氏得罪得很了。 “姑姑,你瞧,我这朵莲花绣得怎样?”骆得计莲步轻移,款款地走进来,盘腿坐在骆氏身边的蒲团上,亲昵地探着身子,颇有些忐忑地等骆氏点评她的针线。 骆得计微微仰头,眸子里便映入骆氏无瑕的肌肤、肥瘦合宜的身材,先懊恼于她祖母早逝不曾将骆家祖传的方子传给游氏再传给她,后庆幸夏芳菲没指望了,骆氏终于肯对她倾囊相授,但若是夏芳菲用了苦肉计,叫骆氏又心软了……游氏说骆氏十分奸猾,若骆氏心软了,她可不敢毫不防范地叫骆氏给她调养身子。 “七娘早先也爱绣莲花。”绣嬷嬷轻叹一声,心里冷笑骆得计拿了夏芳菲的花样子,又来试探骆氏呢! “又提她做什么?若当真爱莲,就当跟莲花一样高洁不染尘埃!绣嬷嬷出去吧!”骆氏嗔怒地瞪向绣嬷嬷,转而爱怜地抚摸骆得计的后脑,“若芳菲有你一半,我也……” “姑母,芳菲她……” “不许提她,我这辈子,就盼着骆家能重整旗鼓,如今,你是姑姑唯一的指望了。康平公主赏赐你粽子没有?” 骆得计忙了一日,才想起这茬,微微摇了摇头。 “怎没赏赐你呢?赶紧叫嫂子打听打听,她都赏赐给了谁。”骆氏比骆得计还担忧地蹙眉。 这副言真意切、急他人之所急的模样,叫骆得计宽了心,被骆氏催促再三,才道:“燕奴,去问问母亲,康平公主可赏赐下来粽子没?” 燕奴在外头答应着,冒着火辣辣的日头,立时向上房去,须臾回来了,依旧立在门外道:“回姑夫人、娘子,康平公主、康宁公主午间都给娘子送了粽子来,除了粽子,还有艾叶、菖蒲、雄黄、钟乳。” “分一些给七娘过节。”骆得计慷慨道。 “不许分!叫她好好闭门思过!得计,姑姑跟你父亲母亲全指望你了,你莫往七娘身边凑,仔细黑心烂肠子的把你也编排上。”骆氏虎着脸,不似方才那么慈祥,言语里仿佛夏芳菲是她的杀母仇人一样。 骆得计哆嗦了一下,垂着手温顺地道:“姑母,我知道了。” 燕奴立在门外,将屋子里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越发庆幸自己那一日在曲江上拦着夏芳菲了,若没有她附和着骆得计,骆得计能有今日?游氏早年嫌弃府里的老人累赘,将人都撵了,临到骆得计打算进宫,才又想起早先的老人来,若没有骆氏帮着调、教,骆得计能入了康平公主、康宁公主的法眼?坐在廊下阴凉处,望见丽娘、柔嘉两个有说有笑地带着小丫鬟捧着各色药材过来,心中平生出一股秽气,别以为她不知道,游氏已经算计着要叫柔嘉也陪着骆得计进宫了,拢共就两个丫鬟名额,丽娘一个柔嘉一个,哪里还有她的份?眼睁睁地望见柔嘉、丽娘两个进去了,再也坐不住,赶紧去寻游氏身边的嬷嬷们给她出主意。 骆得计深受两位权倾一时的公主看重,整个骆家,都为此笼罩上了一层喜气。 燕奴心思重重地绕到上房床边,偷偷向内望一眼,见游氏面带喜色正跟游家来送粽子的几个女人说话,便向屋子后转去,果然瞧见骆氏身边的施嬷嬷在给小丫头们发过节的赏钱、点心,在一旁等了又等,待施嬷嬷分完了东西,赶紧凑上去。 “嬷嬷,这种事,怎么还叫嬷嬷亲自动手?”燕奴堆着笑搀扶住施嬷嬷。 施嬷嬷不似绣嬷嬷穿戴的那么齐整,一身灰黑色的衣裙罩在身上,颇有些无精打采,拿着年老后十分糙硬的手指头在燕奴鼻子上一戳,“我是看着你落草的,你这鬼东西眼珠子一转,我就知道你打的是什么鬼主意。” 燕奴讪讪地一笑,搀扶着施嬷嬷在阴凉处坐下,仗着自己是骆得计的人,如今骆得计又春风得意,指点一个小丫头端了冰沁过的茶水来,殷勤地伺候着施嬷嬷喝茶,最后才委委屈屈地道:“嬷嬷,燕奴伺候娘子这么久,不说上刀山下火海,可也没少替娘子犯险,如今,夫人、娘子眼里只有丽娘、柔嘉,若是我不能跟娘子进宫,那我还有什么脸面留在府里?旁人得怎么看我?” 沁凉的茶水滑过喉咙,施嬷嬷喟叹一声,啐道:“你原本年纪就小,全靠着钻营才叫娘子倚重你。如今,娘子想叫会医术的丽娘、会捯饬她脸面的柔嘉跟着,也在情理之中。” “嬷嬷!”燕奴拉着施嬷嬷的袖子摇了摇。 “我给你指个明路。”施嬷嬷东张西望后,见四下里没人,才露出老谋深算的神色,“姑夫人是个什么人?她在家做姑娘的时候,有个媳妇冲她翻了翻白眼,那媳妇一家子老少二三十人,正月里就被拉去东市发卖呢。计娘跟七娘一同出去,计娘没事,七娘出事了;七娘落水后,计娘不替七娘遮掩,话里藏话,咬定七娘不干净了,如此,姑夫人肯放过计娘?还有姑夫人身边的绣嬷嬷,那也是心狠手辣的主。我原劝说了夫人几次,叫她远着姑夫人,偏夫人优柔寡断,还指望着姑夫人调、教计娘。” “嬷嬷的意思是……”燕奴沉吟,越发装傻卖乖地给施嬷嬷揉肩捶背。 “鬼机灵,这点事还想不明白,趁早死了跟娘子进宫的心思吧。”施嬷嬷也是失意人,不然,一把年纪,本该跟绣嬷嬷很有些体面地去调、教骆得计,哪里会大热的天,在这屋后散点心。 “我再机灵,能比得上嬷嬷?”燕奴撒娇地一顿脚,却已经把其中的关节捋清楚了,说到底,那便是她在正经的本事上比不得柔嘉、丽娘,甚至连骆得计身边的其他婢女也比不得,但,只要她拿住骆氏、绣嬷嬷的把柄,证明她们主仆居心不良,如此,游氏、骆得计不但不敢用柔嘉、丽娘二人,还会因她擅长察言观色,许她随着骆得计进宫。 燕奴想通了,立时拿着帕子遮着脸,一路顺着回廊,向梨雪院去,远远地望见雀舌端着一碗清粥、满脸怨愤地过来,赶紧拦住她,笑嘻嘻地问:“怎只有一碗粥,连个小菜都没有?” 雀舌才丢过大人,讪讪地道:“这是七娘要的第二碗,小菜方才就送进去了。” “第二碗,七娘那样能吃?”燕奴咋舌,谁不知道夏芳菲饭量小,且绣嬷嬷才来教训她一通,她怎能吃得下饭?“当真是七娘吃的?” “呸,换个人,也配我亲自去端饭?”雀舌说罢,就进了梨雪院。 燕奴心一跳,她琢磨着,若绣嬷嬷是来教训夏芳菲的,夏芳菲一准吃不下饭,如今饭量见长,那绣嬷嬷方才过来,就当是假意教训,实则宽慰?想明白绣嬷嬷“阴奉阳违”,拔腿就冲上房去,见游家的人走了,央求施嬷嬷替她通传一声,立时进去将夏芳菲多吃了一碗饭的事说给游氏听。 “七娘没食不下咽,还多吃了一碗?”游氏冷不丁地咬到了舌头。 “是,奴婢问得清清楚楚。”燕奴板着脸,仿佛识破了骆氏、绣嬷嬷的大诡计。 “夫人,要不要,叫计娘远着姑夫人、绣嬷嬷?”施嬷嬷堆笑问。 “不必,”游氏思量再三,骆得计的变化有目共睹,且她背着骆氏,对柔嘉、丽娘都许下叫她们陪着骆得计进宫的好前程,她不信,明知道要陪着骆得计进宫,柔嘉、丽娘两个还会眼睁睁看着骆氏算计骆得计,“小题大做,七娘一直卧在床上,指不定饿成什么样。”可,也不能不防着夏芳菲,“燕奴,也不用你伺候计娘,你好生看着梨雪院,那院子里几个洒扫的小丫鬟都是咱们的人,叫她们好生盯着……若大郎再向那边送东西,给我拦着,若是二郎,不必多事去管。” 施嬷嬷等不到燕奴的答复,赶紧给她递了一个眼色。 燕奴不甘心地答应一声,慢慢退出来,认定夏芳菲多吃一碗饭,这其中大有文章,于是去厨房讨了一碟子点心,便悄悄地进梨雪院一探究竟,望见绣嬷嬷叫人送进来一叠老鸹皮一样的玄青衣裳,赶紧向小丫头打探。 雀舌在窗沿下听见柔敷跟夏芳菲的几句话,此时嘴里塞着点心,也不管听见的话确切不确切,只管道:“绣嬷嬷叫七娘在今儿个说她自愿出家呢。” “七娘答应了?”燕奴问。 “那还有假?”雀舌道。 燕奴有些悻悻然,若是这么着,那她方才把那么点小事说给游氏听,当真是小题大做了,疑心夏芳菲使诈,又要去偷偷望一眼夏芳菲怎样了,一转身,冷不丁地望见柔敷,背后一凉,讪笑一声,寒暄两句,就向梨雪院外去。 柔敷早知道她们这院子里人心不齐——她们客居在此,想要人心齐整也难,院子里除了雀舌,还有三个灰不溜秋的小丫头,正经上得了台面的没一个。当下并不说话,只叫雀舌几个进屋帮着夏芳菲穿衣裳。 “活见鬼了。”夏芳菲苦中作乐地望着镜子说。 “噗嗤”一声,雀舌笑了,被柔敷瞪了一眼,赶紧低下头。 “离着家宴还有多久?”夏芳菲问。 “日头正毒着呢,怕还有一个时辰。”柔敷心内悲怆,等落氏回了平衍州,她们主仆留在半道的道观里,若是夏芳菲一直这模样还罢了,若是她在道观里容貌恢复了,没人庇护,空有花容月貌,想来,她们主仆的遭遇还比不得此时悬梁自尽呢。 “雀舌留下,其他的,都下去吧。今儿个过节,没东西给你们,委屈你们了。”夏芳菲眼睛扫过一个小丫鬟还带着油光的嘴唇,骆氏不管她了,孤立无援下,连个小丫鬟,她都得防着。 柔敷不解,雀舌慌张起来,等人都出去了,赶紧说:“七娘,我不曾背着你做过什么。”顶多是吃燕奴几块点心。 “那其他人呢?”夏芳菲身无分文,不得不拿着柔嘉送给柔敷的荷包引诱雀舌。 雀舌眼巴巴地看着荷包,半天说:“七娘不用着急,就算你出家了,也不会受一丝半毫委屈。” “这话,从何说起?”夏芳菲靠在琴几上,掏出几枚钱给雀舌。 雀舌当即掰着手指,头头是道地说:“大郎一直惦记着七娘……” “胡说!”柔敷着急了,骆得意的心思路人皆知,可一旦说出口,这意味就不同了。 “叫她说,指不定,她说的就是咱们的出路呢。好死不如赖活着。”夏芳菲饱含希冀地望着雀舌。 雀舌因夏芳菲素来性情温和,原就不怕她,笑道:“正是呢,不说大郎,还有二郎呢。况且,七娘生得好,敏郡王未必忘得了七娘,听说,有人劝老爷趁着敏郡王没忘了七娘,把七娘送到敏郡王府上呢。还有,柳姨娘鬼鬼祟祟的,不知从哪发了一笔横财,出手阔绰得很,听她的话,七娘前程好得很呢。” “我只当自己穷途末路,原来,出路那么多。”夏芳菲面上模棱两可,又给了雀舌几个钱。 “七娘,是我无能。”竟然叫那么多人钻了空子,柔敷想起小小的院子里,不知藏了多少人的耳目,就惭愧不已。 夏芳菲摇摇头,她卧病不起,柔敷能将她照料好已经十分不易,更何况还要看着院子,又与雀舌说了许多院子里的事,果然雀舌年幼、心无城府,费上几个钱,就能叫她啰啰嗦嗦地把梨雪院里的事说清楚。 “七娘,时辰到了。”柔敷眼睛里满是泪光,虽是夏芳菲去负荆请罪,但决定的也是她的命运。 “那咱们就走吧,雀舌也随着我去。”夏芳菲扶着柔敷站起来。 雀舌有些迟疑,夏芳菲道:“你怕个什么,将来随着我去敏郡王府或者去柳姨娘背后的主子家,哪一家不比你留在这做个洒扫丫头强?” 柔敷不知夏芳菲为何叫雀舌跟着去,却也劝说雀舌:“七娘身边没人了,才抬举你呢,你仔细想一想,七娘若康复了,就她那容貌,能连累你跟她吃苦?” 雀舌讪讪地笑着,终归胆怯,“我不……” “这可由不得你,回头我向舅舅、舅母讨了你,半道上将你卖了。”夏芳菲沉声道,虽才见过雀舌两面,却已经明白她是个雀舌多嘴多舌、好吃懒做的人。 雀舌一哆嗦,不敢再跟夏芳菲讨价还价,只得老老实实地跟着夏芳菲去。 第9章 负荆请罪 左边的柔敷雪肤玉貌,一袭春日里的旧衣穿在身上,依旧秀丽可人;右边的雀舌一头黄毛,左顾右盼,只有些许烂漫尚可被人称赞,此外便再无可取之处。 出了梨雪院,骆家上房院子外的笙箫鼓乐声便塞满了三人的耳朵。 “这是康平公主赏赐下来的,听说,今上在康平公主府上见过计娘,回宫就跟太后念叨了好几次。”雀舌探头探脑,面上十分艳羡,仿佛已经看见骆得计宠冠后宫时的无限风光了。 “康平公主赏赐下来的?”夏芳菲听到“今上”二字,便想起那日曲江上狗咬狗的情形,敏郡王、康平公主,哪一个把今上放在眼中了?怕,今上也只有跟太后要女人的那点本事了。 这样的人,竟然是她前头小半辈子要嫁的人…… 兴许是隔了许久重新见到明媚的日光,夏芳菲的心境略开阔了一些。 “七娘,居德坊里的老爷们过来了几个,如今已经不是骆家家宴了,地上暑气没散,七娘赶紧回去歇着吧。”斜地里出来一个裹着罗裳的女子,这女子梳着高高的望天髻,一张鹅蛋脸上,粉香脂艳,瞧着不像是个婢女亦或者侍妾。 果然,这女子自说自话间,便要携着夏芳菲的臂膀将她送回梨雪院。 夏芳菲吃过骆得计那一堑后,最恨人自说自话拉扯着她走,此时,虽力气比不得这女子,却不甘心没头没脑就被人拉回去,“雀舌、柔敷,还不把她拉开?”眼前晃过曲江翠柳中,骆得计轻而易举拖拽着她走的情景,不由地暗暗发誓:她一定要比这些女人都壮实! 柔敷闻言立时就去扯那女子,“这是谁家的娘子,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来掳劫人?” 雀舌弄不明白这是谁家贵女,不敢动手,假模假样地张开手臂,不敢在那女子身上用一分力气。 “七娘忘了我了?曲江上,我们廖家的毡帐就在你们骆家旁边。”那女子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夏芳菲不记得她。 “我姓夏。”夏芳菲定了定神,再三打量那女子,因一个廖字,想起骆得计称呼这人廖四娘。 这人是跟骆家同住在居德坊的从六品侍御史之女,据骆得计说,此女心机深沉,因精通腹语之术,便假称肚子里有应声虫,惹得长安城里的达官显贵争先来看这只在志怪书籍里出现的怪病。康平公主、康宁公主都传召过她,此事甚至惊动了萧太后、今上。萧太后传召她进宫,令太医署众太医给她诊治。原本今上看她颇有姿色,又好奇她的“病”,待太医齐齐说医治不好她后,便动了将她留在宫中慢慢“医治”的心思。可半路杀出个敏郡王,敏郡王声称只要割开廖四娘肚皮,搜一搜,就可见到应声虫的真容。 明察秋毫的萧太后听了敏郡王这话,便也看出端倪,于是叫人呈上宝剑。廖四娘这才着慌,狼狈地将自己精通腹语之术说了出来。 萧太后不跟廖四娘一般见识,放她回家。廖四娘回了家,却脸皮奇厚地以自己面见过太后、今上为荣。长安城达官显贵家的妇人,为戏弄她取乐,赏花游乐时,总要请她去露个面。 “不管是姓夏还是姓骆,都去不得。你如今留在骆家尚有庇护,若去了道观,任人揉搓,那还有个什么活头?”廖四娘两只手按在夏芳菲肩头,望见夏芳菲骨瘦如柴,但依旧不乏灵动,尤其一双眼睛清澈见底,轻叹一声。 “廖四姐如何知道?”夏芳菲眼瞅着廖四娘,不解她进宫丢了丑,怎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柔敷因“廖四姐”这称呼,恍然明白这位就是骆得计口中的跳梁小丑,心里不屑,立时假作给夏芳菲整理衣衫,把廖四娘的手拿开。 廖四娘将柔敷的那点小心思看在眼中,轻嗤笑一声,“好心当成驴肝肺。莫看我这样,康平公主、康宁公主家的宴席我没少去。骆得计见了人,话里话外只说你痛不欲生。我虽没跟那些臭男人混在一处,却也听说不少人惦记着你呢,那些人话里荤素不忌,总之,若你离了骆家,一准没好下场。方才在宴席上,我见上下若干女人探头探脑,略使了几个钱,就问出你等会子要干什么事。亏得骆夫人小气,为省蜡烛钱,七早八早就开宴,不然,天暗了,我想来截住你也不成。” 游氏素来节俭,不然,不会等骆老夫人一死,就将府里她用不着的人全都散了。 夏芳菲捏着帕子,不觉再看廖四娘一回,扫过她衣摆上华贵的五谷丰登金线刺绣,先疑惑廖家曲曲一个从六品侍御史,哪里来的钱,能叫廖四娘只是来坊中邻居家小坐,就打扮成这样?随后恍然道,既然廖四娘常去达官显贵的宴席上丢丑卖乖,那自然每每能得到赏赐。 “老爷们、夫人们,都坐在哪?”夏芳菲问。 廖四娘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们家得计前程不可限量,坊中邻居,自然跟骆家亲如一家,要过来一起过端午。老爷们在正房院子里,夫人们在屋子里。” “如此,我不得不过去一遭。”夏芳菲摸了摸自己的脸,趁着如今其丑无比,把那些个打她主意的人吓走,“柔敷,我们去吧。” “哎,你这又是何苦,只将敏郡王当做一条见谁咬谁的疯狗就是!”廖四娘低声急促地说,一时慌张,险些踩到自己华贵的裙摆上。 疯狗?廖四娘这句话,恰合了夏芳菲的心思,她虽料到廖四娘因也是被敏郡王坏了“前程”,才同仇敌忾,赶来跟她说这话,却因这是头一个柔敷之外的人真心为她着想而感动,略回了身,冲廖四娘一笑,“廖四姐放心,芳菲自有主张。”说罢,便要去宴席上。 “哎,你,若需盘缠逃回你父亲那,只管开口。我只要你跟我一样,日日诅咒姓甘的转世投胎为猪狗就够了。”廖四娘咬牙切齿,只差一步,她就能日日陪伴在天子身边,偏生冒出个猪狗不如的煞星,每每想起太后面前,她的窘状,她就狼狈地无地自容。 “……若逃回父亲身边,那才是自投罗网。”夏芳菲耳边甚至响起夏刺史震怒的训斥声,再三谢过廖四娘,便领着雀舌、柔敷向上房去。 “廖家娘子怎地这么热心肠?”柔敷问。 雀舌嘴里啧啧出声,“你当她是古道热肠,她未必没当七娘是过河桥梁。” “此话怎讲?”夏芳菲问。 雀舌连忙道:“廖四娘先瞧咱们家大郎不起,不肯搭理大郎,等幌子被戳穿了,又瞧得上大郎了。” “胡言乱语。”夏芳菲轻叹一声,因鼓乐声越发近了,心便也提了起来,从上房后门进了院子,隔着屏风的一角,望见康平公主府的舞姬身披霓裳翩然起舞,席上的老爷们个个捋着胡子摇头晃脑,再隔着窗子,就听见骆氏正在与人谈笑风生。 “走,咱们进去。”夏芳菲等柔敷掀开帘子,就向内去。 夏芳菲一进去,屋子里登时鸦雀无声,主位上,丰腴的游氏正携着骆氏的手同坐,游氏身边,上穿海棠红短襦、下着樱草黄纱裙的骆得计素手按在胸前鲜红璎珞上,抬头望了一眼,便又颔首低头,行动间,耳上悬着的明珠未有一丝摇曳,浑身上下的肌肤晶莹剔透,更衬得的乌发如墨。 “你怎来了?”骆氏乍然发作,吓得骆府朱姨娘所出的二娘骆得闲挖栗子的银钗戳到手指上。 骆得闲低叫一声,忙用帕子将手指紧紧裹住。 游氏明知道骆氏在演戏,还是配合地赶紧将她抱住,安抚道:“妹妹莫急,外甥女过来,便请她入座。” “她在,我便走。”骆氏柳眉倒竖,并不肯去看夏芳菲一眼。 “这位,就是七娘?”席上廖家夫人打量着夏芳菲,与其他几个邻居互递了眼色。 倘若廖四娘眼中夏芳菲还有几分灵动,这几个女人眼中,一身玄青色的夏芳菲就是弱不胜衣、非常可怜。大抵是夏芳菲瘦削的不合这些女人的眼缘,众人反倒疑惑地想:那一日敏郡王是饥不择食吗?怎地,她们瞧着,还是骆得计样貌更好一些? “是,芳菲来负荆请罪呢。”见自己说出“负荆请罪”后,骆氏扭着脸安生坐下,夏芳菲心里更冷,自古以来,最伤人的便是至亲之人,她面上还波澜不惊,心内已经呜咽不止。 “雀舌,跪下!”夏芳菲忽地喝了一声。 雀舌正在东张西望,冷不丁听见一声,砰地应声跪下,跪下后,又是惶恐,又是摸不着头脑,但无论如何,当着居德坊众夫人的面,不敢站起来。 “姑母手下留情!那一日的事,实在怪不得芳菲。况且……”帘子外,响起骆得意的呼喊声。 “快拦着他!”游氏原本气定神闲,在她盘算中,她等着夏芳菲自请去道观后,只需说几句不轻不重的话以显示仁慈,然后就将夏芳菲送入道观——她跟夏芳菲无冤无仇,可骆得计言谈举止在骆氏调、教下跟夏芳菲越来越像,这使得她望见夏芳菲这真人,就生出一股骆得计迟早会露陷的惶恐——不料此时素来稳重的骆得意竟然闹了起来,登时脸色大变,在座的妇人里,也有两个,是她的亲家人选。 “且慢,还请大表哥进来说一说,那一日的事,又是什么事?”夏芳菲并不回头,向席上“蕙质兰心”的骆得计望去,在心内冷笑一声,她夏芳菲不曾见过天子,骆得计就急慌慌地按着康平公主的吩咐,把自己变成了另一个夏芳菲,若是她果然得宠,难道她这真的夏芳菲,要跟着与有荣焉?若是她不得宠,难道她这真的,要被骆家众人指责不争气? 第10章 掩耳盗铃 长安城太荒唐了…… 夏芳菲在心中一叹,掩着毫无血色的嘴唇,轻轻咳嗽一声。 “拦着他,芳菲,那日的事过去就过去了……”游氏道。 “嫂子这是什么话?身为女子,首要的就是贞洁,容貌才学还在其次。她……哎,我恨不得没生过她,叫她如今这样给我丢人现眼。”骆氏忍不住看了夏芳菲一眼,只一眼,她就认定自己给骆得计下的药还远远不够。 “姑姑、母亲……”骆得意到底硬闯了进来,身上那件合体剪裁的苍色圆领衫进来时,领口被阻拦他的丫头扯开,硬朗的眉眼担忧地望向穿着玄青衣裳的瘦小背影,仿佛那背影已经被那暗沉的颜色压垮。 “大哥。”骆得仁也窜了进来,伸手扯住骆得意的衣袖,看似是拦着骆得意,一双眼睛却在寻觅夏芳菲窈窕可人的身影,寻了半日,才看向那玄青背影,待那背影一回头,先咬了舌头,心道:活见鬼了,竟瘦得面无二两肉,枉费他还心心念念。 “姑母,那日的事,实在怨不得芳菲。”骆得意着急,可那日的事要怪,只能怪骆得计、敏郡王。这两个人,偏他哪一个都不能提起。 廖四娘不知何时进来,老实地在她母亲身边坐下,紧咬着唇儿,不知在想什么。 “那日的事?那日,到底有什么事?我睡了一觉,糊涂了,还请大表哥说个明白,叫我仔细回想回想。”夏芳菲已经破釜沉舟了,夏刺史古板严苛、骆氏自尊自重,孤立无援下,她不得不豁出去。 “芳菲……”骆得意怔住,夏芳菲就站在那边,瘦小的仿佛一只雏鸟,他只手就能将她握在掌心里,可,她那双眼睛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仿佛他今日不是来救她,而是将她推入火坑,“舅母,侄子愿意……” “大郎,你喝醉了吧?”游氏赶紧打断骆得意。 骆得意登时住了口,千言万语噎在嗓子里,被游氏一瞪,一句都挤不出来。 骆氏在心里失望地一叹,骆得意虽有两分真心,可这两分到底不够。 “呵,我自己不记得了,难道,还没人告诉我一声,那日到底怎么了?”夏芳菲转过头来。 她为何自揭伤疤?骆得意困惑了,他比夏芳菲年长上三四岁,昔日去平衍州给骆氏送礼时,撞见了正描画纸鸢的夏芳菲,便生出一股痴念。奈何那时,骆氏一心叫夏芳菲进宫,他的痴念,不过是痴心妄想,提也不能提,可如今夏芳菲从云端坠落下来…… “芳菲,你若想忘了,那就忘了吧。瞧你瘦的。”骆得计一句话没说完,便红了眼眶,“你来负荆请罪,不知,请的是什么罪?不管是什么,求姑妈看在我的面上,绕过芳菲吧。”人跪在骆氏跟前,怜悯地频频回头看夏芳菲。 “好孩子,咱不搭理她。”骆氏搂住骆得计,又举起酒杯对一众夫人们道:“诸位,这是府里上年酿的菊花酒,请。” “请。”廖夫人等诧异骆氏这么狠心,虽诧异,但终归事不关己,只暗暗腹诽夏芳菲果然脸皮厚,竟然自己个问了。 “得计那日随着我过去,也不曾看见吗?”夏芳菲问。 骆得计一怔,“芳菲,过去的事何必再提,徒增烦恼。旁人不知,我却知道你心存悔恨,只要你悔了,不管旁人怎么说,我总站在你这边。” “可是,得计,芳菲就罢了,你可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又是要进宫的人。有道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你若见到了什么淫、猥之事,看见了敏郡王的身子……”夏芳菲眉尖微蹙,觉察到裙摆被人扯动,低头,却见那日的罪魁祸首雪球滚到她身边、张牙舞爪地扯弄她的裙摆,“罢了,若你果然看见了,进宫前,倒是叫舅母省下了最后一次教诲。” 柔敷咋舌,总算明白夏芳菲不是服软,而是决心跟骆得计鱼死网破。 雀舌不解,一头黄毛微微晃动。 廖四娘并一干妇人,却知那最后一次教诲,必定是传授床笫之事。 廖夫人拿着帕子遮着嘴角,暗中给其他妇人递眼色,不过是赶着来巴结骆家,竟然撞上了一场好戏。也不知道,骆得计待字闺中,却有幸把敏郡王看了个遍,到底算是清白呢,还是不清白呢?为表清白,最起码,该挖掉双眼吧? 骆氏惊喜,却喜怒不形于色,见夏芳菲硬邦邦地站着不似早先那般时时看她,心内不免有些悲凉,当即雷霆大怒道:“七娘,你自甘下贱就罢了,莫往计娘身上扯!” “妹妹,芳菲是心里难受,才说出这些话。”游氏着急了,可有些话须得骆得计自己说,才叫人信服。 “姑姑。”骆得计赶紧抱住骆氏,因被夏芳菲的话激得说不出话来,只连声喊“姑姑”。那日之后,为斩断夏芳菲的退路,她确实遮遮掩掩,暗示他人夏芳菲已非完璧之身——若早知夏芳菲会一病几个月,病好后,又是这副鬼样子,她才不费那个劲。要怪都怪康平公主最后留下的话,是“请你们赏芍药”,不是“请你”。待要说夏芳菲被拉进了康平公主的石榴绫屏风内,是以她不曾看见什么,又觑了眼骆氏、廖四娘,心知这些人那日都躲在各自的毡帐里看着呢,哪怕她们看的不真切,但夏芳菲一直在江畔上,这事总骗不过她们 “芳菲,我一直在康平公主身边,公主看见什么,我便看见什么。公主自珍自重,不曾看见什么,我随着公主,也是如此。只可惜,我手无缚鸡之力,不能救你于水火之中。”骆得计潸然泪下,当即扑到骆氏怀中,“姑姑,都怪我,若是我……” “你弱女子一个,能保住自己,姑姑已经十分欣慰。”骆氏搂着骆得计,见自己越对骆得计好,夏芳菲的背脊挺得越直,当即拿着帕子给骆得计擦眼泪,甚至跟着骆得计红了眼眶,不知情的,还当她们才是一对母女。 “手无缚鸡之力?”夏芳菲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徐徐道:“原来得计什么都不曾看见,那可曾听见了?” 骆得计哽咽道:“芳菲,你别问了,我、我说不出口……” “莫非是听见了什么淫、猥的话语,乃至于羞于启齿?”夏芳菲天真烂漫地问,问了两次,见性情大变的骆得计不肯再开口,有些旁观者清地想,莫非,她早先也是骆得计那副腻腻歪歪的鬼样子?就道:“应当没有,得计比我更知书达理,若果然听见了什么下流声音,定然羞愤欲死,不抢在我之前投江,也会自毁双耳。” “芳菲。”骆得意那日隔着一池春水,虽不曾确实看见什么,但也瞧见甘从汝是冲着夏芳菲去的,眉头紧皱,因觉这种事越描越黑,盼着夏芳菲闭嘴,叫那日的事慢慢淡了。 狗急了也是会跳墙的,夏芳菲并不去看骆得意,除了表兄妹一场,她并不以为自己跟骆得意有什么多余的牵扯。 廖四娘在心内捧腹大笑,眉眼含笑地盯着骆得计,这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谁叫她当初话里话外的意思,都仿佛是敏郡王拉着夏芳菲在光天化日之下干那事。 骆得计暗暗捏紧拳头,见席上一干人等着看热闹,当即装聋作哑,任凭夏芳菲说,只不出声。 “七娘过来了?”帘子外,骆澄略有些沙哑的声音传来。 “是,舅舅,芳菲在负荆请罪。芳菲大病一场,见今儿个过节,就叫贴身丫鬟去府外买粽子、雄黄酒。丫鬟不曾见过世面,兴许是冒犯了府上的管事娘子,芳菲惶恐,赶紧带着丫鬟来赔罪。”夏芳菲有些微微地喘,头有些发晕,却强撑着不动。 “外甥女过节,没粽子、雄黄酒?”骆澄诧异。 “雀舌,还不跟舅舅、舅母赔不是。”夏芳菲道,隔着帘子看不见骆澄,便不看。 雀舌昏头昏脑,愕然地望着夏芳菲,被柔敷瞪一眼,只管磕头,一句话都说不出。 “这是七娘的贴身丫鬟?”看戏不怕台高,廖夫人咋舌,嫌弃地扫一眼一头黄毛、其貌不扬的雀舌,便是小家碧玉家的贴身丫鬟,也不会是这副模样。 廖四娘道:“七娘身边不是有几个怪伶俐的丫鬟吗?住在亲舅家里,连过节的东西,都要自家去买?” 显然,雀舌的消息不确切,廖四娘对骆得意应当并无非分之想。 坊中本巴望着跟骆家结亲家的四品左谏议大夫家的房夫人,觑了眼前后判若两人的骆得计,莫名地觉得骆得计未必能进宫,如此,脸上的笑容便不甚热切了。 “哎,我病好了,不知怎地,衣裳、婢女都没了。又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那日得计一直跟我在一处,得计又是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倘若她看见了敏郡王的什么,芳菲自知清白不在,定会心甘情愿地去做道姑。可如今,她又不曾看见,芳菲一头雾水,也不知道怎么了。”夏芳菲鲜少当着人面说话,说了一串,就有些底气不足,再看骆氏正安抚骆得计,心中一怨,就道:“得计,你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好歹说出来,也叫我能好生地回去闭门思过,不至于没头苍蝇一样。” “得计,你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了?”骆得意觉得眼前的夏芳菲陌生的很,浑身都是刺。 “应当是没看见的,不然,以得计的操行,若把敏郡王看了个遍,她早跳江了。可是,若她没看见,她在外头说的话,又是为了什么?”廖四娘幸灾乐祸了,骆得计将她比作跳梁小丑的事,她不是不知道,既然知道了,自然要瞅着空报复回来,等着吧,不出两日,骆得计把敏郡王上上下下看遍了的事,全长安城的人都知道啦。 虽说流言止于智者,但世上的智者能有几个? 骆得计对上廖四娘的眼神,忍不住哆嗦一下,速速离开骆氏,坐在游氏身边,却是低眉敛目,提醒游氏小心廖四娘。 第11章 拉垫背的 出头的椽子先烂!骆得计着慌了,多少人看着她得康平公主宠信急红了眼,她也拿捏不定将敏郡王看遍了,算是个多大的事,廖四娘这小丑是逢宴席必去的,若被她添油加醋地张扬开,那些眼红她的人,就算不信,也会将廖四娘的话渲染一番…… “胡说,那等事,又不一定要脱衣裳。”骆得仁收到柳姨娘递过来的眼色,脱口道。 “哎呦!”席上夫人们赶紧捂住各家女儿的耳朵。 “二郎,胡说什么呢!”游氏重重地拍着桌子,面上仿若动了雷霆之怒,心内却觉不枉她素日里对柳姨娘、骆得仁十分宽仁。 骆得计窃喜,她是不好说这些话,交给骆得仁来说,才是最好,偷偷地觑向夏芳菲,等着看她还要如何说。 骆氏为夏芳菲捏了一把汗,脸色十分难看,低声对游氏道:“嫂子,万万不能叫得计的名声受损。” 游氏本着脸点了点头,又低声对骆氏说:“芳菲还有些糊涂,要不要再请大夫来给她瞧瞧?” 骆氏嗤道:“瞧什么?据我说,给她请个巫医来,才是正经。” 柔敷脸上发烫,担忧地望着夏芳菲。 夏芳菲咬着嘴唇盯着跟游氏亲密无间的骆氏,嘴里尝出一丝腥甜,当即破罐子破摔道:“我虽不知道那等事是哪等事,可是我稀里糊涂的记得,那日情形,与二表哥所说不符。” “既然舍人家有家事要处置,我等便告辞了。”房夫人“非礼勿听”,不等夏芳菲跟骆家人争论出敏郡王到底脱了衣裳没有,当即带着女儿起身告辞。 其他人家的夫人也纷纷告辞,廖夫人、廖四娘最后才起身。 游氏强堆着笑容,尴尬道:“失礼了,改日设宴,再向诸位赔不是。”她宁肯叫众人一直留着,听她们将夏芳菲挤兑的无言以对,也不愿叫众人听半截话回去。 “施嬷嬷,快送一送诸位。康平公主府的乐工、舞姬,也好生照应着。”游氏待人走了,脸上笑容彻底僵住。 骆氏一直坐着不动,此时忍不住将杯盏掷在地上,冷笑道:“你可还知道廉耻二字?当着众夫人的面,竟然说出那等话!” 游氏、骆得计只当骆氏在训斥夏芳菲,柳姨娘却再次递出眼色,叫骆得仁跪下。 骆得仁当即跪下,满脸懊悔道:“姑姑,我一时嘴快,姑姑知道我肠子浅,藏不住话……” “起来,说的不是你。”骆氏道。 “不是二表哥,那就是我了?”夏芳菲翕动鼻翼,因心腔里的一股怨恨,豁出去道:“可,芳菲记得,得计那一日,确确实实,看见了什么东西。得计,你说你看见了什么?” 骆得计心知自己此时再说只瞧见敏郡王摸夏芳菲的手脸,定会被诘问她早先为何不是这般说辞,于是干脆只幽幽咽咽自责那日不能救夏芳菲。 “芳菲,你自己理亏,还咄咄逼人!”骆氏替游氏出口训斥夏芳菲。 游氏心宽了,认定富贵面前,骆氏已经六亲不认了,巴不得骆氏教训夏芳菲,于是一直默不作声。 骆澄等夫人们都走了,才挪步进来。 “老爷,外头的客人还在,你怎就进来了?”游氏赶紧问。 “客人们都散了。”骆澄有气无力地说,各家的夫人们临走前叫下人给各家的老爷们捎话,老爷们知道骆家有家丑要处置,便纷纷识趣地告辞了。 康平公主府赐下的鼓乐歌舞不断,夏芳菲耳朵里嗡嗡的,在骆氏的训斥下,就好似神魂从骆家飘出来了一般,听见动静,艰难地看向骆澄,这一眼过去,就被唬了一跳。 骆澄原本皮肤极好,又白又亮,因身形高大肥硕,好似白白胖胖即将吐丝的春蚕。那日夏芳菲落水,他也落了水,大病一场,身上的肉好似被掏空了一般,只剩下个壳子,身子上的皮被衣裳遮挡住,可下颌、脖颈处的皮耷拉着,就有两分骇人。 “芳菲你……哎,原来是得计,得计怎又穿芳菲的衣裳?”骆澄先冲骆得计点头,只当望的是夏芳菲,随后诧异了,目光梭巡着去找夏芳菲。 骆得计素手理了理衣裳,并不回骆澄的话,若不是今上喜欢的是老气的穿着打扮,康平公主又说衣裳该半新不旧,才露不出破绽,她也不会穿了夏芳菲的旧衣。此时觉得骆澄又在打她的脸,赶紧去看游氏。 “芳菲怎穿成这样?”骆澄又目瞪口呆地望向一身玄青衣裳的夏芳菲,对上夏芳菲的眼睛,颇有些惭愧道:“莫不是你舅母苛刻你了?” “舅舅不知?”夏芳菲看着大病初愈的骆澄,记得她落水前,瞧见过骆澄打了骆得计一巴掌……可,骆澄到底是骆得计的父亲,她不能指望骆澄来还她公道。 “舅舅,芳菲一时糊涂,叫贴身丫鬟去买过节的吃食,得罪了府中管事,还请舅舅原谅则个。”夏芳菲重重地跪在骆澄面前,见柔敷也要跪,就厉声道:“柔敷,你又不曾做错事,跪什么?” “是。”柔敷此时也看明白了,夏芳菲是跟骆得计清算抢她婢女的事呢。 “这是芳菲的贴身婢女?”骆澄先望向柔敷,见她冰雪聪明,再望向雀舌,见她一头枯发,比夏芳菲还瘦削,先疑惑骆家里怎会有这样其貌不扬的丫鬟,后当是骆氏从平衍带过来的,最后想,骆氏再糊涂,也不至于大老远,带这么个丫鬟过来,“芳菲原先的丫头呢?还有……”转向游氏,沉声道:“你也太糊涂,外甥女在此,怎没给她过节的东西?都叫人看去了,这叫我在长安城里如何见人?” “哥哥,是我拦着嫂子不叫她给的,芳菲得清心寡欲,不能叫她满肚子花花肠子。”骆氏抢着回护游氏。 “糊涂!叫个呲毛小丫头贴身服侍芳菲,这成何体统?骆家再不济,连个上得了台面的丫鬟也挑不出?芳菲的丫鬟呢?”骆澄问。 骆澄言辞恳切,骆氏有些心软了,她想着,只要骆澄一直维护夏芳菲,她就叫人停下给骆得计的药,“哥哥,这些琐事,你莫问了,你病才好,何必……” “回老爷,计娘把其他姊妹讨去了。”柔敷大着胆子道。 骆得计装聋作哑,只管文静地坐着不吭声。 “哥哥,芳菲进不得宫,她留着丫鬟也无用,不必给她。”骆氏心酸之余,又有些欣慰,夏芳菲终于长大了。 “那补给她的丫鬟呢?”骆澄再次瞪向游氏。 “哥哥,是我不许的,不关嫂子的事。”骆氏道。 “岂有此理!你们娘儿两客居在此,便是你们不要,也该送几个知书达理的丫鬟去洒扫院子!”骆澄眼中冒火地盯着骆氏,被一场大病掏空,忍不住咳嗽起来。 “父亲!”骆得意、骆得仁双双搀扶住骆澄。 “她一个要出家清修的人,要使个什么丫鬟。”骆氏再接再厉。 骆澄哆嗦道:“胡说什么……不过是被调戏了一下,咳咳,算得了什么事?” 夏芳菲心中一暖,又唯恐骆澄使出的是怀柔之计,毕竟,骆澄方才在帘子外,也听见她如何攀扯骆得计的,“舅舅莫不是误会了?芳菲虽不记得了,但据说,坊中传言,芳菲早已,”觉察到自己又要哽咽了,顿了顿,才说:“可是到底如何,要听得计说一说才成,得计,你说,我到底怎么了?” 骆得计细声细气道:“芳菲,你莫一直逼着我,我知道你难受……” “得计,你一准是羞于启齿了,这么说来,你是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敏郡王做那等事了?”虱子多了,果然不痒。夏芳菲脸上涨红,却到底把该说的话说了。 “闭嘴!得计眼瞅着要进宫了,你往她身上攀扯什么?”骆氏嚯地一声站起来,宽大的杏色锦袖一甩,狠狠地擦过骆得计的脸面,三两步走到夏芳菲面前,强忍住要爱抚她的心,一巴掌甩过去,冷笑道:“你是要逼着我死?夏家多少人等着看我笑话,只有得计荣光了,我才有一线生机,你……”扶着额头,几乎要昏厥过去,须臾又要去拉扯夏芳菲。 骆得意、骆澄赶紧拦住骆氏,骆得仁也施以援手,趁机在柔敷手背上揉了一揉。 柔敷心中厌恶,不好发作,只抱住夏芳菲。 “琴娘!胡闹!逼死了我,看得计如何进宫!”骆澄咳喘着,身子向后倒去。 骆氏、骆得意赶紧扶住骆澄。 “咳咳,我病了这么久,差事早叫人顶了,一家子不为我的官位着慌,竟然……”骆澄说不出话来,高大的身躯,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指着夏芳菲道:“芳菲,你起来。” “舅舅,芳菲是来负荆请罪的,若才跪了一会子就起来,岂不是显得芳菲心不诚?”夏芳菲脸上火辣辣的,低着头,只看身下的毯子上的腊梅图案,再不看旁人一眼。 “叫她跪着!”骆氏道。 “胡……”骆澄咳嗽着,胸口起起伏伏。游氏赶紧端了清水给他喝。 “都起来,谁都不许胡闹。”骆澄说完,才觉自己的话一点威信都没有,骆得计依旧在桌边月牙凳上坐着,骆氏依旧满脸气愤,就连夏芳菲,还依旧跪着不动弹。“都当我是废人?我病到如今才起身,家事外事一概不知,不知芳菲被调戏了一下,怎就要出家了?还有,得计,你这又是什么鬼样子?”骆澄昔日是十分疼爱骆得计的,不然,骆得计怎会有那么活泼的本性?望见骆得计不伦不类的打扮,他先伤心起来。 “舅舅只管问得计。”夏芳菲并不起身,打定主意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第12章 病猫发威 黄昏已过,屋子内渐渐昏暗下来,院子里的歌舞升平衬得室内一席残羹冷炙越发寥落。 “得计,你说说吧,到底为何会闹得那么大?”骆澄问,那日乘着小舟过去,夏芳菲衣衫整齐,只是神色不对,想来应当只是被敏郡王调戏了,怎地如今骆氏就跟夏芳菲势如水火了? 游氏丰盈的身子凑到骆澄跟前,拿着白胖丰腴的手抚在骆澄胸口,“老爷还不知道,自从上年起,长安城里人人都得了红眼病,唯恐别人家的女儿好,进了宫,将自己家的比下去。芳菲容貌过人,自然招人妒。也是妹妹耳根子太软,听人几句,就先作践起外甥女来。” 骆得仁、骆得闲微微撇嘴,却不敢顶撞游氏。 夏芳菲心叹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旁人如何都罢了,得计,你那日虽救不得我,今日当着自家人的面,好歹将那日你见到的事说一说呀。” 骆澄立时转向骆得计。 骆得计为难道:“父亲、阿娘、姑姑,我那日连头都不敢抬,能看见什么?”眼眶一红,眼睫上挂着一滴露水似的泪珠,在昏黄的烛光下,叫人看着委实心疼。 骆澄点了点头,骆得计的话合情合理。 “那,得计,你可曾听见了什么?”夏芳菲又问。 “……只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骆得计低声道。 骆氏眸光一冷,决心不管骆澄如何,她都要给骆得计下药。 “那可奇怪了,我可瞧见敏郡王拉了你的手,叫你……”夏芳菲点到即止,下头的龌蹉话,她也不知该如何接。 “芳菲,你血口喷人!”骆得计终于恼了,露出了真性情。 夏芳菲跪得笔直,“得计,你早先言之凿凿我丢了清白之身,莫非,是凭着一点声音断定的?你确定你没瞧见敏郡王的……”裙摆又被扯动,她低头瞧着那先还落拓,此时又狗仗人势的雪球,心里满是不喜,只觉雪球就跟敏郡王一样。 暗暗地在心中以那狗称呼敏郡王,果然心气平顺了不少。 游氏恨不得立时处置了夏芳菲。 骆得计脸色惨白,夏芳菲是宁死也要拖着她? “父亲!”骆得计着急地喊。 骆得意忙道:“芳菲,你一直在家,怎知得计在外……莫不是有人胡言乱语,挑拨你与得计?” 骆澄咳喘了两声,也不肯信骆得计是落井下石的人,眼巴巴地看着夏芳菲。 夏芳菲心内悲凉,冷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必多说了。”原就是借住他人家,还求什么公道? 骆得意噎住。 “我看你是词穷……”骆得计终于想起骆氏来,立时隐忍地闭嘴。 骆氏道:“芳菲,你若再血口喷人,我立时将你送回平衍州!” 赶紧送吧!游氏头疼地想。 “够了!”骆澄叫道。 “那母亲就送吧,反正,今日的宾客该听的都听去了,我忽然不见,旁人还以为母亲杀人灭口呢。”夏芳菲道。 “你敢这般跟我说话?”骆氏双目怒睁。 “芳菲,你魔障了?怎这样跟你母亲说话?”游氏总算能正经地插嘴训斥夏芳菲了。 “我说够了!”骆澄撕破嗓子喊了一声,耳朵里塞满了骆氏、游氏、夏芳菲、骆得计你来我往的声音,两眼一翻,当下瘫倒。 “老爷不好了!”柳姨娘最先发现骆澄不对劲,抢先喊了一嗓子,挤开骆澄身边的骆得意,拿着染了鲜红蔻丹的手指给骆澄掐人中。 “老爷。” “哥哥。” 游氏、骆氏终于安静下来。 夏芳菲也不由地关切起来,探头向骆澄看去,觉察有人狠狠地瞪她,抬头见是骆得计,便偏过头,随后恨自己此时又软弱了,赶紧瞪回去。 “老爷,你醒了?”游氏喜极而泣。 骆澄素来懦弱,不管是妻子还是妹妹,没一个是他能辖制住的,此时哆嗦着靠着柳姨娘醒来,指向游氏、骆氏:“外头风言风语,家里也没个清净!外头人还没来威逼,家里头先夹枪带棒杀了起来!这副狗咬狗的架势,是要给谁笑话看?” “父亲,你病才好,莫操心这些没要紧的事。”骆得计惴惴不安,唯恐骆澄当真有个三长两短。 若论这一家子里,谁最被人关心,那就是骆澄了,若他有个万一,谁的前程都是一片惨淡。 “芳菲起来,她的丫鬟……” “哥哥,不能把丽娘几个还给芳菲。”骆氏道。 游氏道:“正是,换来换去,也叫人说闲话。”骆得计的容貌变化,众人有目共睹,怎能在临进宫前把人换了? “那再挑几个好的给芳菲,咳咳,衣裳、首饰,也还给芳菲。谁都不许提那日的事。外头还不怎样,家里头就先杀起来了!”骆澄虚弱地喘息,眉头紧皱,满脑子内忧外患,头疼不已。 “哥哥……”骆氏道。 “行了,琴娘,就听老爷的吧。”游氏赶紧道。 “改日,叫芳菲跟得计一起出门,这样,坊中流言才会不攻自破。”骆澄胸口起起伏伏,最后扫见骆得计的装扮,又发狠道:“快换了,这可不是我的计儿。” 骆得计抠着袖子上的刺绣,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游氏不敢苟同,只觉得不管是什么流言,一旦放出去了,就收不回来了。 “家里,谁都不许再提那日的事,”骆澄眯了眯眼,“芳菲还没起来吗?” 夏芳菲唯恐逼死了骆澄,扶着柔敷、雀舌站了起来,身子打着晃,“舅舅,虽我是暂住,指不定明儿个就要走,可院子里,没个正经的妈妈看着……” “你奶娘呢?”骆澄问,不等人回答,又看向骆氏,“把绣嬷嬷给芳菲吧。” “哥哥……” “咳咳!”骆澄咳嗽起来,便止不住了,“我的官职要紧,还是你们斗气要紧?”长安城里的人才车载斗量,他病上几个月,就被人抢了官职。虽明文上那位贾中书舍人是暂代,可不用问,他就知道,那姓贾的一准无孔不入,准备长长久久地占了他的官位。此时骆氏、游氏一群无知妇人,还巴不得家丑外扬,把把柄送到人家手上! “琴娘,快答应了。”游氏眼里泪水止不住地往下落,心恨夏芳菲是扫把星,将骆澄害成这样,“绣嬷嬷,你去挑两个丫鬟给芳菲。” “是,老奴遵命。”绣嬷嬷道。 脸皮厚,大有好处。夏芳菲为自己的这一发现惊喜不已。 “老爷,回房歇歇?”游氏轻声轻气地问,唯恐口气大了,吹坏了外强中干的骆澄。 一群平日思各异的人,齐心合力地送骆澄回房躺下,然后面面相觑。 “七娘,你回去吧,你也才好。”游氏面上带着笑。 骆氏疲惫地倚在柔嘉身上,“嫂子莫管她,嫂子也歇着去吧。” “绣嬷嬷,先不急着挑丫鬟,咱们去梨雪院里转一转。”夏芳菲的精力也几乎耗尽,说话时,虽不是气若游丝,但也没甚力气。 “夫人,老奴随着七娘过去了。”绣嬷嬷心内悲喜莫明,她是不喜欢夏芳菲这咄咄逼人架势的,她喜欢的是柔顺的女子,可,夏芳菲终于争气了一些,她又有些欣慰。 “去吧,咱们都听舅老爷的,舅老爷好了,咱们才能好。”骆氏由衷地道。 “哎。”绣嬷嬷紧跟着夏芳菲,见夏芳菲离开骆氏等人眼前,就连路都走不动了,强忍着心疼,只做没看见。 “叫我歇一歇吧。”夏芳菲在回廊下坐定,待要跟绣嬷嬷说话,听见一声“芳菲”,就见骆得意大步走来。夏芳菲偏过脸去,等绣嬷嬷来处置。 “大郎莫不是替老爷煎药路过这边?”绣嬷嬷笑里藏刀,却因觉得骆得意未必不是夏芳菲的好归宿,有心要放水。 厨房与梨雪院并不顺路,骆得意被绣嬷嬷问的无地自容,局促道:“嬷嬷,我跟芳菲说两句话。” “不必说了,天晚了,大表哥去看着舅舅吧。”夏芳菲道。 骆得意失落地点头,留下一句“你且保重”,就去了。 “……七娘,大郎他倒也合适。”绣嬷嬷大胆道。 “合适个什么?我越回想,越觉得那日没什么事。”权当被狗舔了,夏芳菲觉得自己若太看重那日的事,定会把自己逼死,如此,不如看开一些,“大表哥人云亦云,认定那日有事,可见,他也不过如此。” 正想着,又是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骆得意去而复返,扶着栏杆道:“芳菲,春日里太后亲自殿试进士们,夺了一半进士的功名。九月重阳后,再补开春闱。我也在补考之列。”夜色朦胧,骆得意的眸子发亮,可那亮光不曾被第二个人看见。 “祝表哥金榜题名。”夏芳菲摸不着头脑,不知骆得意特意来说这事做什么。 绣嬷嬷心内哼了一声,不觉得骆得意金榜题名后,就敢做主自己的婚姻大事,等骆得意一走,就道:“七娘,咱们回去吧。” “不急,嬷嬷先想一想,如何抄了梨雪院。”夏芳菲想起院子里那群上蹿下跳的小丫鬟,微微眯了眯眼。 第13章 雷厉风行 “抄了梨雪院?”绣嬷嬷先有些不解,随后了然了,连雀舌这样的黄毛丫头都能凑到夏芳菲跟前,梨雪院里还不知有什么牛鬼蛇神呢。绣嬷嬷心里激动起来,夏芳菲终于有一丝骆氏的影子了,“七娘放心,老奴立时找几个咱们从平衍带过来的婆子,一起收拾了梨雪院里的小狐狸精们!” “可会惊动母亲?”夏芳菲用帕子捂着嘴咳嗽,她不想见到骆氏,一点都不想。 “不会,夫人哪里会知道下头婆子的事?”绣嬷嬷有些忧心骆氏、夏芳菲这对母女还会否有和好那一日。 “如此,就有劳绣嬷嬷了。”夏芳菲眉目一转,扫见雀舌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立时道:“雀舌跟着我,哪里都不许去。” 雀舌虽平素多嘴多舌,毫无操守可言,可跟梨雪院里的一干姊妹,也并非全无感情,此时又想通风报信,又怕被夏芳菲、绣嬷嬷拿住把柄,抓耳挠腮,急得六神无主。 咕咕的叫声传来,夏芳菲有些羞涩地捂着肚子,“绣嬷嬷先去吧,柔敷去厨房要点吃的,雀舌送我回梨雪院。” “是。”雀舌小心地答应了,扶着夏芳菲的臂弯慢慢向前去,梨雪院里静悄悄、黑漆漆,大门敞着,只有廊下的雀鸟啾啾叫个不停。 “七娘小心脚下。”雀舌暗骂院子里的小丫头们该死,又想去通风报信,就道:“七娘,我去叫人来。” “不必,今晚上这么热闹,她们一准跑出去玩了。”夏芳菲并不松开雀舌的手,扶着雀舌进了屋子,眼睛看着雀舌点灯,微微咬唇,想起柳姨娘送来的那枚贵重玉镯,待柔敷端来的米粥、小菜,就对柔敷招手,待柔敷侧耳过来,低声道:“你把柳姨娘送的玉镯,藏在屋子里,回头叫绣嬷嬷搜到,交给绣嬷嬷处置。不可承认那玉镯是你亲手接过来的。” “哎。”柔敷答应了,就去拿玉镯。 雀舌东张西望,想瞧瞧柔敷在干什么,一扭头瞧见夏芳菲把莼菜、苋菜等小菜一股脑儿地拌进粥里就拿着筷子往肚子里扒,不禁咋舌,纳罕道:莫非夏芳菲被饿死鬼附身了,她往日里不是半碗饭就够了吗?而且,这吃饭的架势,也着实不雅。 雀舌自是不知,此时夏芳菲食不知味,只求吃饱补充体力,旁的一概不求了。 绣嬷嬷进门后,也跟雀舌一般想法,“七娘,太不像话了,怎梨雪院的院门就这么敞着也没人管?院子里黑漆漆的,连个守门的小丫头都没一个?” “所以,才叫嬷嬷带着人抄了院子。柔敷一个人,难免有看走眼的时候,嬷嬷仔细些,别叫人藏了什么符咒进来诅咒我。”夏芳菲吃完了饭,接过柔敷递过来的茶水漱了漱口,看柔敷眼睛向梳妆台扫,心下了然。 绣嬷嬷垂着手,脸上略有些惭愧,她原本怀疑夏芳菲轻浮,才会收了骆得意的花朵,如今看,倒是她误会了,应当是夏芳菲病时对院子里的事也无能为力,那群小丫头才肆意作怪,“七娘且歇着,待老奴去瞧瞧那群小狐狸精能做出什么孽来!”大步退了出去,院子里已经集合了五个从平衍州过来的婆子,婆子们手里提着灯笼,未免遇上不自量力的小丫鬟,又将棍棒也准备齐全了。 “两个去守着前后门,剩下的,随着我去搜妖精们的屋子。没搜完,谁都不许放进来!”绣嬷嬷呼喝了一声。 “是。”五个婆子齐声道。 这一声后,惊动了丫鬟屋子里懒怠出去的小丫鬟露珠,露珠从房里探出头,望见“明火执仗”的绣嬷嬷一群人,当即吓了一跳,待听见绣嬷嬷说出一个“抄”字,登时不顾此时还穿着睡觉时的单薄衣裙,就向院子外闯去,一边闯,一边喊:“不得了了,抄家了!” 这一声抄家传出梨雪院,院子外玩够了才回来的小丫头云丫、月牙两个分辨出是露珠的声音,当即也跟着喊抄家了,不急着回梨雪院,先四处逃窜起来。 绣嬷嬷在院子里皱了皱眉眉头,叫婆子毫不留情地把露珠抓住,捆在廊下,看她还要呼号,又指使婆子拿了花盆里的烂泥塞入她口中。 “绣嬷嬷,这死丫头这么喊,咱们还接着搜吗?”被绣嬷嬷召唤来的婆子胆怯了,抄家可不是小事,万一,惹出什么乱子来,谁也担待不起。 绣嬷嬷原是想“将功补过”,听夏芳菲的话,替她整治一下院子,不想露珠不懂事,竟然喊出“抄家”二字,蹙眉道:“收手吧,回头就跟夫人说这小丫头得了失心疯……” “不用收手,快些去搜。”夏芳菲不知何时领着柔敷、雀舌两人来了。 “可七娘,万一闹出什么误会来……”绣嬷嬷头一个担忧起骆澄来,若是骆澄病中被那么一吓,指不定就一命呜呼了。 “嬷嬷以为我不知道抄家乃不祥之兆吗?”夏芳菲当即在廊下坐下,两只手叠在一处,一身玄青衣裳衬得她越发苍白,“可若纵着她们,我连命都没了,还管什么吉祥不吉祥的?嬷嬷抄吧,若是嬷嬷不肯抄,那就回母亲身边吧。” “这……”绣嬷嬷犹豫了,她是乐意回骆氏身边的,可骆氏心里是盼着她来帮扶夏芳菲的,“既然七娘说抄,那就抄吧。” “把抄出来的,不合小丫头身份的东西,统统拿到我房里。”夏芳菲掐算着骆氏、游氏该过来了,缓缓地从栏杆上站起来,弱不禁风地扶着柔敷、雀舌回去。 “抄,快抄!”绣嬷嬷催促婆子们,一群老而弥坚的婆子们进了丫头们屋子里,翻箱倒柜地搜了起来,搜了半日,顶多是些有心人送给小丫头们的些许铜钱、首饰、绢料。 绣嬷嬷抄家时,果然,游氏、骆氏,甚至是骆得意、骆得仁、骆得闲已经捆着大呼小叫的云丫、月牙两个过来了。 骆氏这次是当真不赞同夏芳菲的举动,冷了脸道:“你可还知道自己是客?惹出这么大的事来,坊中邻居听见了,那可如何是好?若惊动了坊中武侯,假抄家就成了真抄家。” 游氏紧抿着嘴,此时也不装好人了,紧跟着骆氏道:“外甥女可是有什么不满的,若有,说给舅妈听就是了。亏得老爷早睡了,若听见抄家二字……不说我们骆家上下不得好,外甥女没了亲舅,将来也会被人欺负。” 夏芳菲立在门前廊下,面上波澜不惊,只瞅了眼云丫、月牙,蹙眉道:“丫头们都来齐了?” “还有个露珠捆在后廊。”柔敷低头,不去看满脸愠色的骆家人。 “这三个丫头果然经不住事,大惊小怪,连抄家两个字都敢喊出来,实在留不得她们。都怪柔敷,我虽病了,但她好端端的,竟然会眼拙挑出这么三个小丫头。”夏芳菲并不觉得自己客居在此,便该忍气吞声,若不是骆得计,此时,哪怕落选,她也能光明正大地回平衍州。 “哎。”柔敷道。 雀舌低着头,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庆幸自己没在露珠之列,本要替露珠三人求情,此时眼瞅那三人被捆了,还被堵住嘴,不敢吱一声。 “哼,闹出这么大阵仗,你只是想说自己丫头不够好?”骆氏失望了,她原以为夏芳菲有长进了呢,望见绣嬷嬷过来,沉声道:“绣嬷嬷也跟着芳菲胡闹?” 绣嬷嬷悻悻的,将搜来的东西堆在廊下。 “这是什么?抄家就为了这么点东西?也太不将我们骆家放在眼中了,怎地没抄出金银铤子来?”游氏的怨气遮也遮不住,当即拉着骆氏,苦着脸道:“妹妹,我待芳菲如何,你是知道的,可今日这么一出,叫我实在忍无可忍……” “芳菲,你还不认错!”骆氏气道。 夏芳菲瞥见柳姨娘急匆匆过来了,先沉住气任凭游氏说,随后背着手,对绣嬷嬷道:“嬷嬷还没抄过我房里呢,未免旁人说我不公正,嬷嬷且去抄。” 柳姨娘莫名地心跳起来,拉了拉骆得仁的袖子,随即笑道:“七娘,哪有自己抄自己的?况且你一直病着,有什么好抄的?快罢手吧,仔细又有丫鬟不知轻重,把话嚷嚷开。” “想嚷嚷的,尽管嚷嚷就是。我虽卧病不起,可也听见几个上蹿下跳的小人诽谤我在骆家里勾勾搭搭,如今就搜个清楚明白,瞧瞧我可是个与人私相授受的人?”夏芳菲连连咳嗽。 “芳菲的意思,是我们骆家的下人靠不住,会造谣生事?”游氏柳眉倒竖,再次去拉扯骆氏的手,“妹妹,嫂子……” “我知道嫂子难做,既然她要搜,就叫她搜,若搜出什么东西来,看她怎么收场!”骆氏开始认定夏芳菲是在自证清白,于是凑在游氏耳边说:“嫂子,若她下不得台,正好借口她在骆家生事,把她送道观去。” 游氏咬到了自己舌头,心叹骆氏果然心狠手辣,对亲生女儿也是如此,“妹妹这话当不得真,只是芳菲要搜,那就叫她搜吧。柳姨娘,帮着绣嬷嬷……” “不必!施嬷嬷跟着绣嬷嬷进去搜,其他人,包括我,谁都不许进去。”夏芳菲道。 骆得意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方才听说“抄家”,他登时吓得魂不附体,万万没料到竟然是夏芳菲惹的事。 游氏冷笑夏芳菲挑谁不好,竟然挑了施嬷嬷,施嬷嬷可是没东西都能搜出东西来的主。 施嬷嬷本在人群后头,此时被点了名,赶紧上前来,先疑惑夏芳菲怎叫了她,后想她一准叫夏芳菲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坐实她与人私相授受的名声,替骆得计报了今天的一箭之仇。 第14章 祸水西引 施嬷嬷请示了游氏,便跟着绣嬷嬷进房里去搜。 只见这房里就如清修的出家人的禅房一般,床上不见罗衾,柜子里不见霓裳,就连梳妆台上,也只有一把梳子一把篦子。 绣嬷嬷、施嬷嬷算得上是老相识,此时二人互相提防着,一同搜检床铺、箱子,最后齐齐走到梳妆台边。 绣嬷嬷将梳妆台上的匣子一屉屉抽开,三层屉子抽下来,都空无一物。她心下也琢磨不定夏芳菲是想叫她搜出东西来,还是不想。 施嬷嬷没搜出东西,却觉定是夏芳菲奸猾,一早将见不得光的东西都藏起来了,才敢大大方方地叫她来搜。施嬷嬷满心里琢磨着如何藏点东西,叫夏芳菲摘不掉私相授受的名,眼珠子四处扫荡,只等绣嬷嬷大意了,就下手。 “好了,七娘房里干净着呢,没东西。”绣嬷嬷抽到最后一层屉子时,眼皮子跳了一下,快速地把屉子推了回去。 施嬷嬷似是而非地跟着点头,耳尖地听见绣嬷嬷抽最后一个屉子合上时,屉子里发出“哗”地一声,连忙迅雷不及掩耳地把那层屉子抽出来,翻在梳妆台上,又听“叮”地一声,却见屉子里的夹层轻而易举地掉在梳妆台上,那层薄薄的木板夹层上,躺着一枚晶莹剔透、流光溢彩的翡翠玉镯。 绣嬷嬷心里一慌,须臾认出这价值不菲的翡翠玉镯不是夏芳菲之物,转而就明白夏芳菲叫她抄院子的意思,有意要将玉镯抢在手上,吞吞吐吐地道:“这是夏家老夫人给七娘的东西……” 施嬷嬷因绣嬷嬷的举动,断定了这就是夏芳菲与人私相授受的把柄,用力地从绣嬷嬷手中抢过玉镯,小跑着向外去,挤着帘子出门,立时将镯子递到游氏、骆氏面前,“夫人,姑夫人,你们瞧瞧。”恨不得一口咬定夏芳菲是从别处得来的玉镯,奈何踌躇再三,找不到措辞。 骆氏心一坠,骆家谁不知道夏芳菲房里女子的胭脂、钗环统统被她收去了,乍然冒出个玉镯……“这是骠国出的翡翠玉镯?” “瞧着是呢。”游氏抿着嘴角,将玉镯递给骆氏,认定了这就是夏芳菲私相授受的罪证,等着看骆氏如何处置夏芳菲。 骆得意心里一急,既然是骠国出的,那就不是夏芳菲该有的东西,莫非夏芳菲当真与外头人……不对,她一直病着呢,“母亲、姑母,看来,要好好拷问拷问丫头这镯子是从哪里来的。七娘一直病着,柔敷也不曾离开她半步,谁都知道七娘再没旁人使唤,况且,看搜来的东西,可知下头的小丫头们不老实,这玉镯断然不会是七娘收下的。”目光灼灼地看向夏芳菲,半天不见她望过来,只能落寞地垂下眼睛。 “既然是骠国出的,那就不是咱们这等寻常百姓该有的。到底是哪个皇亲国戚的呢?”夏芳菲事不关己地靠着廊下柱子,淡淡地扫向柳姨娘,她可不想巴巴地留着镯子,等着被柳姨娘陷害。 柳姨娘手心里冒出汗来,但形容依旧镇定从容,眼巴巴地等着看骆氏、游氏如何处置。 绣嬷嬷慢一步出来,掌心里托着一小片碎翡翠,“施嬷嬷太急躁了,这好端端的玉镯叫你给磕掉一块。” 施嬷嬷眼皮子一跳,倒记不起到底是不是她磕坏的。 “大嫂,”骆氏把眉头皱紧,将玉镯又塞到游氏手里,拍了拍她的手,“此事事关重大,为今之计,是要查清楚,一是谁把玉镯弄进骆家的,二,这玉镯是谁的。若弄不清楚,亦或者,认错了人……这事就不好收场了。长安城中,步步都得小心谨慎,得罪了哪一个,倒霉的都是咱们骆家。”叹息两声,对夏芳菲的举动很是欣慰,可对上夏芳菲冷漠的眼神,登时明白夏芳菲已经彻底不把这一堆人当亲人看了。 小巧玲珑的一枚玉镯,却压得骆氏手疼。 骆氏嘴张了张,要追问夏芳菲从哪里得来的,撞上夏芳菲隔岸观火的目光,登时说不出话来,很是希冀地望着骆氏:“妹妹,这当真不是你们从平衍州带过来的?” “嫂子说笑了,这等金贵东西,我们哪里有?嫂子有要事要处置,不耽误嫂子了。”骆氏按捺住心里的幸灾乐祸,板着脸向外去。 “能搜出这样的东西,可见,今晚上外甥女也不是无的放矢。天晚了,不耽误舅母处置家事了。”夏芳菲行了个万福,手指擦到衣袖上沾了些露水,惜命地要回房换衣裳,若她这会子再受凉,一准要去阎王殿报到了。 柔敷赶紧搀扶着夏芳菲,雀舌虽不知游氏担忧的是什么,但唯恐被波及,赶紧跟着柔敷进去。 “夫人,老奴进去服侍七娘了。据老奴看,这搜出来的东西,也不必追究是谁送来的,只将小丫头们撵出去换了人吧。”绣嬷嬷谦卑地道,听见露珠三人呜呜地叫,冷笑这三个太不知死活,竟然连抄家两个字都敢喊出来。 “绣嬷嬷,这镯子,果然不是从平衍州带回来的?也不是,老夫人留给妹妹的?”游氏不死心地问。 绣嬷嬷斩钉截铁道:“回夫人,这不是七娘的东西,也不是我们家夫人的东西。七娘卧病不起,这一准是什么人捎带进来的。夫人,这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查出来的事,还请夫人安置了吧,待明儿个再查。” 游氏心里堵得慌,不服出了事,骆氏母女并下人个个事不关己。 “母亲,不过是枚玉镯,能有个什么事?”骆得意背着手,他与骆澄性情相似,都巴不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你安心准备应试,不必为这事费神。”游氏袖了玉镯,瞥见施嬷嬷,微微瞪了她一眼,此时她算看明白,夏芳菲方才不是自证清白,是祸水西引,偏施嬷嬷这老糊涂鬼,稀里糊涂,就把人家想叫她拿出来的东西拿出来了,不仅如此,还给磕破了。游氏叹息身边没有个得力助手,沉声道:“把露珠三个拉出去先关在柴房,明儿个,给绣嬷嬷挑几个好孩子送来。”说罢,又在思量着这玉镯到底是谁有意送给夏芳菲的。 “母亲,儿子送你回房安置。”骆得意想替夏芳菲说几句好话,就搀扶着游氏,叫骆得仁、骆得闲、柳姨娘等人散了,亲自送游氏回房。 游氏节俭,屋子里不曾点蜡烛,只燃着两盏油灯,灯油燃烧的油腻味道,混淆着甜腻的熏香,闷得人头脑发昏。 “母亲,不过是枚玉镯,母亲何必这样劳神?”骆得意伸手替游氏揉着太阳穴,依稀听见屋子里骆澄咳嗽了两声,便将声音压低一些。 “你那好姑妈好表妹,平日里好吃好喝供着,一旦有了事,她们立时抽身倒落得干净!”游氏满腹牢骚,嘴一张,便忍不住抱怨起来,昏黄的油灯把她的脸照耀的蜡黄难看,两只手交握住,愁眉不展道:“你说,这玉镯是不是敏郡王送来的?” “……应当不是。”骆得意犹豫道。 “不是敏郡王,又是哪个?若是敏郡王,可见他还没忘了芳菲……” “母亲,兴许是旁人呢?那日曲江上的皇亲国戚数不胜数,若是旁人,母亲却有意跟敏郡王交好,岂不是得罪了那人?况且,康平公主跟敏郡王有嫌隙,莫非,母亲为了敏郡王,就要得罪康平公主?”骆得意唯恐游氏接下来的话,就是将夏芳菲送给敏郡王,赶紧拿话堵住游氏的嘴。 游氏握着玉镯,略怔了怔,拇指擦过玉镯上的破损之处,急得眼眶红了红,“这东西只有皇亲国戚有,况且,少不得是太后赏赐下来的东西,这叫施婆子磕了,若是被有心人追究起来,栽赃咱们个藐视太后的罪名……老爷正为复职的事犯愁,偏又冒出这么一桩事来!” “母亲别急,梨雪院里进进出出就那么几个人,母亲挨个审一审,先审出是谁把玉镯送进七娘屋里的,再跟父亲商议对策。”骆得意弓着身子,也跟着游氏忧心忡忡。 门外响起两声细碎的窃窃私语声,游氏心浮气躁地问:“是谁在外头?” 柳姨娘掀了帘子进来,垂首道:“婢妾担忧老爷,来瞧瞧夫人这,要不要婢妾搭把手。” “不必,明儿个再来伺候着。除了你,外头还有谁?”游氏拔了发钗将淹没在灯油中的灯芯挑了挑。 昏暗的屋子里稍稍明亮了一些,柳姨娘道:“是施嬷嬷。” “她怎不进来?”游氏语出不善。 “婢妾也不知。”柳姨娘低眉敛目,暗暗观察游氏脸色,见游氏不曾怀疑到她身上,略略放了心。 “出去吧。” “是。”柳姨娘料到施嬷嬷要倒霉了,心内欢喜,又见骆得意、游氏母子还有体己话要说,识趣地慢慢退了出去,才出了上房院子,就被骆得仁迎上。 暗夜里,骆得仁提着灯笼关切地替柳姨娘照着路,待离着上房远了一些,骆得仁立时压低嗓子问:“阿娘,夫人可怀疑到你头上了?” 柳姨娘摇摇头,示意骆得仁噤声,果然,他们出了一道巷子,迎面就来了两个值夜的婆子。 “玉镯被夫人拿去了,这事该如何跟驸马交代?”骆得仁苦着脸,曲江一别,驸马韶荣对夏芳菲念念不忘。那会子墙倒众人推,夏芳菲无人问津,且又奄奄一息,还不知能熬到哪一日。骆得仁一时贪心,就收了韶荣驸马的银子,然后逼着柳姨娘帮他办事。原本想着夏芳菲要么病死,这事就无疾而终;要么出家,到那时候孤立无援的夏芳菲已经收了韶荣驸马的“聘礼”,软硬兼施下,叫她做了韶荣驸马的外室也不费吹灰之力。可如今,夏芳菲竟然把玉镯给了游氏,游氏还要追究玉镯到底是谁弄进梨雪院的,无论如何,他都没法对韶荣驸马交代。 “放心,韶驸马怕康平公主,他不敢闹出来。”柳姨娘不怕韶荣驸马,只怕游氏。 骆得仁却如丧考妣,“阿娘这说的是什么话,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难道小鱼怕大鱼,连带着,也怕上虾米了?韶驸马要拿捏儿子,儿子还能脱身?” 柳姨娘脚步一顿,“得了驸马多少东西,咱们还他就是了。” “哪里还得起?”骆得仁嗤笑,好似柳姨娘说了什么天方夜谭。 柳姨娘指尖微微有些发抖,将手搭在骆得仁肩膀上,轻声问:“除了你拿给我看的钱,莫非,你还收了驸马的东西?” 骆得仁耷拉着头,算是默认了,前头小半年里,骆澄病重,游氏操持着骆得计进宫的事,他无人约束,痛痛快快地玩了小半年,收来的钱财早花去了,哪里还有钱去还给韶荣驸马。 “你呀……”柳姨娘对骆得仁说不出一句重话,只能埋怨自己教子无方。 “阿娘,你当驸马是好说话的人?他给的钱财,你不收是得罪他;还给他,也是得罪他。儿子何尝不想脱身,奈何韶荣驸马权势滔天,儿子一个无名小卒,哪里敢跟他对着干?便是闹到公主面前,人家夫妻一体,难道康平公主不护着自家夫君,要护着儿子一个外人?”骆得仁拉了拉柳姨娘的袖子撒娇,轻轻晃了两下后,开口道:“阿娘,你瞧七娘那边,是否还能替驸马撮合撮合?”若果然撮合成了,他也算是驸马的大舅;韶荣驸马是皇亲国戚,他这大舅也是。 柳姨娘任凭骆得仁摇晃着,喃喃道:“七娘为自保,连抄家的事都干得出来,看她的行事,她是只顾着自己,一概不管旁人了。如今去招惹她,怕她会闹个鱼死网破,到时谁脸上都不好看。为今之计,咱们得先想法子,把‘藏玉镯’的罪名,推到旁人头上。” “就叫夫人知道是韶荣驸马的玉镯就是了,看她知道了,还敢不敢追究。”游氏不在,骆得仁提起她的口吻,就有些轻蔑。 “不可,指不定夫人为讨好康平公主,径自把玉镯还给康平公主呢。”柳姨娘忙道。 骆得仁一怔,不耐烦道:“既然阿娘有主意,那这事就交给阿娘处置了。”说罢,立时觉得“无事一身轻”,脚步轻快地向自己院子走去。 第15章 一箭三雕 暗夜里,墙角边响起簌簌的声音,柳姨娘心一提,脚步略放慢一些,迟迟不见人出来,疑心自己草木皆兵了,又觉那墙角离着他们母子说话的地略远一些,应当听不见什么,便赶紧回自己屋子去。 柳姨娘的屋子,在游氏屋后的偏院里,屋子里,也是一盏油灯。 柳姨娘眼睛被灯油熏得泛酸,拿着帕子在眼角一擦,立时惹得自以为对她忠心耿耿的小丫头义愤填膺道:“计娘的院子,上上下下灯火通明,也不知叫姨娘点根蜡烛,能糟蹋了几个钱。” “消停些吧,夫人不也点着油灯吗?”柳姨娘是骆家家生的丫鬟,也曾见识过骆家的富贵,可富贵如过眼云烟,若不是游氏一力俭省,怕是她们这群人连眼下的日子也过不上。 就着油灯做针线,小丫鬟金凤满腹怨言,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看柳姨娘还不肯歇息,劝道:“姨娘歇着吧,别眍坏了眼睛。” 柳姨娘摇摇头,拿着针在头皮上搔了搔,眉头微蹙,总觉得夏芳菲病重时,就自己常过去,等游氏审过了露珠那三个小丫头,迟早会问到她头上,她得抢在游氏之前想好对策。如今游氏正绞尽脑汁讨好康平公主,若是叫游氏知道他们母子敢替韶荣驸马拉纤保媒,怕是骆家就再无他们母子立足的余地了。 柳姨娘稍稍想到要约束约束骆得仁,免得他以后再做这种糊涂事,又想起几年前,自己待骆得仁稍稍严苛,骆得仁就被游氏挑拨得险些跟她反目。虽明知棍棒底下出孝子,但因怕此举会叫骆得仁疏远她,赶紧打消了这念头,“……你觉得七娘房里搜出来的玉镯,会是谁的?” “反正不是七娘的,不然她敢叫人搜自己屋子?”金凤脸上痒痒的,两行清泪流下来,她有意装作手上忙碌,不肯去擦,想叫柳姨娘看见了她的泪痕就赶紧安置了。 “你们都这样想?”柳姨娘微微抬头。 “嗯,姨娘觉得是谁送进去的?是不是大郎?他常叫人送花过去。”金凤熬不过,打了个哈欠。 “……不是大郎。”骆得意在骆家的地位举足轻重,柳姨娘可不会以卵击石,不知死活地栽赃骆得意去激怒游氏。她掩着嘴,也打了个哈欠,对金凤道:“歇着吧,总归这事,与我们不相干。” 话虽如此,柳姨娘却放不下心来,在床上翻来覆去,在暗夜里清了下嗓子,“你说施嬷嬷为什么没去见夫人?”许久听不见值夜的金凤说话,猜到那丫鬟睡着了,便又在床上翻了下身。 五更前,不等坊中钟鼓响起,柳姨娘便起了身,出了门,只见院子里黑漆漆一片,洗漱之后,熬到钟鼓声响起,才兢兢业业地向上房去。 上房门外,只有柳姨娘到了,梁姨娘、宋姨娘还不见踪影。 因游氏还未起身,柳姨娘只得穿着单薄的夏日纱裙立在雾气中,不过须臾,拿着帕子在脸上一抹,帕子便被露水浸湿。 柳姨娘略等了等,远远地瞧见雾气中施嬷嬷过来,心不由地提起,捏着帕子,待施嬷嬷走近了,寒暄道:“嬷嬷也这样早?” 施嬷嬷抿着干瘪的嘴儿一笑,眼皮虽耷拉下来了,但眼神好得很,“姨娘昨晚上是担忧老爷,才一夜没睡?瞧这眼下的淤青,可怜见的。” 柳姨娘拿着帕子点了点眼睑,总觉得施嬷嬷言语里夹杂着嘲讽戏谑,心提了起来,动了将罪名推给施嬷嬷的心思,心道游氏身边,谁不知道施嬷嬷一心要抓夏芳菲的把柄向骆得计递投名状。这副说辞,游氏也会相信。 “夫人醒了,姨娘嬷嬷进来吧。”游氏的婢女绿裳撩开帘子出来,觑见梁姨娘、宋姨娘匆匆赶来,微微瞥了嘴。 柳姨娘冲梁姨娘、宋姨娘含笑点头,余光扫到施嬷嬷身上,打定主意,一旦施嬷嬷将苗头对准她,她就把罪名栽赃到施嬷嬷头上。梁姨娘无子,宋姨娘只有骆得闲一个女儿,这两人与她交好,又跟施嬷嬷那老婆子有些宿怨,一准会帮着她说话。 屋子里,游氏似乎是伺候过东间里的骆澄喝水,才来西间更衣洗漱。 天还暗着,屋子里依旧是一盏昏黄的油灯,柳姨娘有些佩服绿裳、红袖两个能在这样黄的灯光下,恰到好处的替游氏涂脂抹粉,回想当初游氏裁掉她们三个姨娘的蜡烛改用油灯的时候,她们三个每日早晨灰头土脸的,叫骆澄瞧见了就觉晦气。 “夫人,老奴有要事禀报。”施嬷嬷弓着身子,拿着眼睛一直瞅着柳姨娘,终于在柳姨娘脸上瞅出一丝心虚,才收回眼睛。 “昨晚上为何不来说?”游氏语气很是不好,涂上胭脂、水粉后,瞧见绿裳给她挑了件石榴色衣裳,便摇摇头,待绿裳拿出一条玫色八幅绉纱撒花裙,才点头。 施嬷嬷谄媚地笑道:“昨晚上,老奴没理清楚,不敢贸然说给夫人听。” 柳姨娘紧张地抓着裙子,嘴唇微动,想先下手为强,“夫人,婢妾昨晚上回去,反复想了想,有嫌疑的人,不出两个……” “柳姨娘也那么想?”施嬷嬷打断柳姨娘的话,弓着身子贴着游氏耳朵道:“老奴思来想去,总觉得姑夫人不大可靠。想当初,骠国上供,可是经过姑老爷衙门的,骠国未必没孝敬姑老爷一个两个翡翠镯子,不然,姑夫人怎一眼就认出这镯子是什么地面出的?况且,老奴跟绣嬷嬷一起去搜。按照人之常情,绣嬷嬷再对七娘恨铁不成钢,见老奴抓到了七娘把柄,她能不急着拉住老奴?若换做老奴,老奴宁死,也不肯叫人伤到计娘一丝一毫。况且,老奴反复回想,切切实实看见绣嬷嬷鬼鬼祟祟藏东西来着。” 柳姨娘侧着耳朵去听,依稀听见几个字,见施嬷嬷说的不是她,当即松了口气,伏着身子替游氏整理裙摆。 “你为何昨晚上不来说?”游氏微微将头撇开。 “昨晚上,人多口杂,且老奴琢磨着心虚的人总会露出影子来。是以先不跟夫人说,单去盯着那心虚的人了。”施嬷嬷意有所指。 柳姨娘的手不禁一顿。 “如此,也说得通。”游氏最苦恼的,是不知玉镯的主人是谁,因此拿捏不定下一步该如何做,若玉镯就是骆氏、绣嬷嬷的,此事就好处置了,“可她们这是……” “不过是想法子赖在骆家罢了。夫人您想,既然有贵人给七娘送玉镯,那自是看上她了。有道是打狗也要看主人,姑夫人、绣嬷嬷一准算计着夫人忌惮着‘贵人’,连带着会对七娘也客套一些。人家是嫡亲的母女,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施嬷嬷唏嘘,从绿裳手上接过茶盏递到游氏手上。 游氏仔细回想昨日骆氏的作为,如何找都找不出骆氏的破绽,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昨儿个夏芳菲与骆得计鱼死网破的决心已经十分明了了,若对骆氏再无一丝防范,她就枉为人母。她不信骆氏母女借住在骆家还敢明目张胆地对骆得计不利,如此,她们只能使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了。 “你果然看出绣嬷嬷心虚了?”游氏思量再三,觉得施嬷嬷没那胆量蒙骗她。 “老奴亲眼瞧见了。”施嬷嬷弓着身子道。 游氏定了心,“施嬷嬷,绣嬷嬷去了梨雪院,你就去廷芳院帮着姑夫人吧。” “老奴遵命。”施嬷嬷答应道。 施嬷嬷算得上十分熟悉骆氏、绣嬷嬷的人,有道是知己知彼,叫她去,也算得上是物尽其用。游氏推敲着,又将匣子中的玉镯拿在手上掂了掂,半天冷笑道:“人家瞧上她家女儿送了玉镯来,反倒叫我这不相干的人担忧半日。玉镯且收着,若果然有个贵人,等那贵人上门逼亲,要嫁的也是她家女儿,跟我不相干。”冷笑之后,又自嘲自己昨晚上太过沉不住气,在梨雪院那会子,就当将这事推给骆氏料理。 “夫人这样想就对了。”施嬷嬷道。 柳姨娘眨巴了下眼睛,心道只要韶荣驸马不闹出来,这事就这样敷衍过去也好,只是,若闹出来了,施嬷嬷的下场可就不好了。只是,这老婆子为何一边诡异地盯着她,一边又口口声声认定是骆氏、绣嬷嬷藏的玉镯? “你们三个也都听见了,以后远着姑夫人一些。咱们家全靠得计出人头地了,得计好了,咱们才能跟着好。昨儿个七娘刺猬一样见谁扎谁,指不定她日后出了门,又要胡说些什么。”游氏还对昨儿个夏芳菲拖骆得计下水耿耿于怀。 “夫人放心,清者自清,咱们计娘是天上的凤凰儿,七娘是江里的泥菩萨,该信谁的,大家心里都清楚明白着呢。”柳姨娘笑道。 梁姨娘、宋姨娘连忙跟着称颂了骆得计几句。 “咳咳——”外间响起骆澄的咳嗽声。 三位姨娘立时关切地转头,游氏心里不屑,暗骂了一句狐狸精,将玉镯放回匣子里,笑道:“老爷要静养,你们且回去吧。施嬷嬷,你也去整理整理,到了姑夫人那边,只管好好看着计娘,莫自作主张惹姑夫人不高兴。” “是。”施嬷嬷终于如愿以偿去骆得计跟前伺候,连连在心里念叨着因祸得福,随着三位姨娘出来,一径地跟着那三人进了偏院。 宋姨娘、梁姨娘都略上了年纪,且膝下无子,素日里全靠依附柳姨娘,才得以躲过游氏的层层算计,此时见施嬷嬷进了柳姨娘屋子,便识趣地各自回房。 “嬷嬷终于去计娘身边了。”柳姨娘张罗着叫金凤去沏茶。 “哎,想当初府里的老姨娘若生了儿子,个个身边都有七八个小丫头。如今姨娘身边才只有一个。”施嬷嬷感慨万千,昔日像她这身份的老婆子,都该是养尊处优的,哪里还会绞尽脑汁地给自己找差事养家。 柳姨娘笑道:“夫人也是为了一家的家计才属意俭省。说来,嬷嬷今儿个当真叫我刮目相看。一如愿以偿去了廷芳院,二,夫人怕是把嬷嬷磕坏玉镯的事给忘了。”见施嬷嬷还站着,赶紧叫她去坐。 施嬷嬷却不急着坐,颇有些得意地道:“我今儿个算是一箭三雕,还有一雕,姨娘猜是什么?昨晚上,我虽没听见姨娘跟二郎说什么,但二郎房里的俏儿、娆儿新近大方得很,见天打发人去坊中买点心、胭脂……请问姨娘,那位贵人是哪个?今儿个老奴替姨娘遮拦了,姨娘莫明儿个就叫贵人浮出水面,陷老奴与不义才是。”说罢,坐下后,捶着腿,絮絮叨叨地道:“老奴这腿脚越发不好了,偏家里子孙不孝,想买贴药也没闲钱。” 柳姨娘故作惊诧道:“嬷嬷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二郎他……” “姨娘莫跟老奴打马虎眼了,老奴家的小子昨晚上就去打听二郎新近跟谁一起玩笑呢。说来,大郎连买朵中看的牡丹花,都得掏空私房钱,且他对七娘一心一意,断然不会把别人的玉镯送给七娘;如此,家里人口简单,满府里,就只有二郎最有嫌疑,且七娘病着时,姨娘接二连三过去看她,也蹊跷得很。这么着,老奴还能猜不到是姨娘?至于夫人猜不到姨娘,那是夫人满心里都想着对付姑夫人,压根没把姨娘放在眼中。”施嬷嬷一席话说的有理有据,老奸巨猾地盯着柳姨娘,等着看她会死不认账,还是乖乖地承认。 第16章 见微知著 “可夫人总会知道玉镯是谁的,那位,慢说你我,连夫人、老爷都得罪不起。”柳姨娘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瞧见施嬷嬷十拿九稳的神色,心知自己若死不认账就是示弱,当即也露出两分倨傲来。 施嬷嬷抿了抿嘴角,稍稍收敛了脸上得色,“姨娘,叫贵人露出头来,对你对老奴都没好处。” “我遮掩着吧,能遮掩几日是几日。但嬷嬷若这么逼着我,我也只能请贵人出面了。毕竟,我一个小小的妾室,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柳姨娘虚张声势,她不在乎拿几个钱打发了施嬷嬷,可不能示弱,叫这老婆子以为能辖制住她。 施嬷嬷鼓了鼓嘴,停下假惺惺捶腿的手,“贵人,是哪个?是朝廷大员,还是……” “太后自家人。”柳姨娘稳稳地坐在月牙凳上,“嬷嬷替我遮掩着,我才能有功夫跟贵人虚与委蛇,不然,夫人若知道嬷嬷为一己之私,竟然在这等事上骗她,怕是再也不会重用嬷嬷了。”思量再三,到底拿了一吊钱塞在施嬷嬷手上,“嬷嬷拿去买药吧,这事只有我跟嬷嬷两个知道,日后咱们同心协力,才能将这事敷衍过去,不然,戳破了,我倒无妨,有贵人做主,至多被夫人不待见,嬷嬷一辈子的体面可就没了。” 施嬷嬷深吸了一口气,接过了钱,却道:“老奴比姨娘多活了几年,若果然是个了不得的贵人,这就是个大功劳,姨娘跟夫人一说,夫人巴不得将七娘送入贵人府上呢。姨娘不说,莫非,这贵人,一露面就成了骆家仇人?” 柳姨娘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握拳,暗恨施嬷嬷这么快醒过神来。 “姨娘既然给了老奴药钱,那就再给一些吧。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姨娘生了七窍玲珑心,自会跟贵人虚与委蛇,老奴就不操心了。”施嬷嬷将钱揣在宽大的袖子里,又装模作样地锤腰揉腿。 柳姨娘见自己唬不住施嬷嬷,只得拿了自己一只二两重的银镯子递给她,“嬷嬷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除了这个,再没了。” 施嬷嬷将银镯子戴在手上,才要要挟柳姨娘请那贵人给她女婿在府外寻个差事,转而又怕将柳姨娘逼得太紧了,笑盈盈地就向外去。 柳姨娘待施嬷嬷一走,就像失了魂一样,连声唤金凤,等金凤无精打采地进来,又连声问:“二郎呢?在老爷那边吗?” 金凤怔了怔,忙道:“奴婢去瞧瞧。”旋即转身出了屋子,半天喘着气回来道:“大郎留在家里温书,老爷打发二郎去衙门里打听他复职的事去了。” “知道了。”柳姨娘原要交代骆得仁几句,好叫他应付韶荣驸马,听说他办正事去了,便闭目在房里养神,听见屋外金凤跟梁姨娘的小丫鬟金雀叽叽喳喳地议论夏芳菲房里挑丫鬟的事,再坐不住了,琢磨着自己昔日常去梨雪院,不能一下子跟那边断了,便唤了金凤回来,重新梳妆,摇曳生姿地邀请宋姨娘一同向梨雪院去。 半路上,同去的宋姨娘拿着帕子遮着脸,嘀咕道:“得闲这正经的骆家姑娘都没像七娘那么不客气地挑丫头。我没读过书,你跟着老爷认识两个字,这事是叫做雀占鸠巢吧?” 柳姨娘笑道:“大抵是了。”绕过长廊,望见骆得仁房里的俏儿、娆儿两个花枝招展地在一片月月红嬉笑,眸子一暗,冲宋姨娘一笑,只做没看见两个丫鬟,径直进了梨雪院。 黑夜里看着黑洞洞的梨雪院,白日里瞧着越发显得空寂,只有廊下两只雀儿在笼子里欢跳,除此之外,就连才换过来看院子的婆子,并才被挑来的小丫鬟们,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有道是物伤其类,昨儿个露珠三个先被抄去家当,又被捆着撵出去,才来的丫鬟敢活蹦乱跳才怪。 柳姨娘静静地看着静寂的梨雪院,听见沙沙的声响,扭头见是两个小丫头洒扫庭院,这两个小丫头她并不认得,待听见一声“七娘,柳姨娘、宋姨娘来了”,一抬头,就瞧见绣嬷嬷娘家侄孙女惠儿立在门边。 柳姨娘对绣嬷嬷挑了些什么丫鬟有了数,果然,又瞧见窗户里露出绣嬷嬷甥孙女稼兰。柳姨娘面上带笑,经过惠儿身边,握着她的手来回瞧了瞧,只觉掌心里惠儿手指上有些薄薄的茧子,心知惠儿原先定是个针线上的丫头,开口称赞道:“好孩子,这模样儿生得真好,可惜我没福,当初没得了你。” “姨娘谬赞了,奴婢可比不得金凤姐姐。”惠儿低着头抽回手,唯恐才来就叫夏芳菲误会她跟府中其他人亲昵。 “姨娘快进来吧。”柔敷听见动静,也出来打帘子。 柳姨娘不知夏芳菲到底要如何待她,忐忑地领着宋姨娘进去,才一进去,就见夏芳菲还在吃早饭,忙道:“怎这个时辰了七娘才吃饭?” “叫姨娘见笑了。”夏芳菲并不多说,也不放下碗筷,斯文地吃着米粥,再次打量惠儿、稼兰,只见这两女容貌上算不得十分出众,但一个擅长针线,一个擅长理财,都是可用之人。只是,这二人大抵心里更敬重绣嬷嬷一些,若她的意思跟绣嬷嬷的意思相左,她们一准会听绣嬷嬷的话。 虽是如此,眼下看来,这二人明摆比其他人更可靠。 “七娘气色看着好多了。”柳姨娘又说了一句,从夏芳菲面上辨不出好恶,心内越发忐忑,料不准夏芳菲是以和为贵,还是想背地里给她下绊子。 夏芳菲冲她一笑,却对宋姨娘道:“得闲妹妹呢?” “得闲在房里做针线呢,等她闲了,我叫她来陪着七娘说笑。”宋姨娘嘴里说着客套话,眼观鼻鼻观口地等着告辞。 “那就说定了。”夏芳菲笑了,拿着手抚了抚裙摆,冷不丁听柔敷骂道:“怎地这么毛手毛脚?”一抬头,就见雀舌急匆匆地拿了封信进来。 雀舌昨儿个受了惊,此时被柔敷一训斥,当即哆嗦起来,颤着手将信递给夏芳菲,“七娘,廖四娘的信。亏得大郎在门上听见了,才叫人喊了我去拿信。不然这信就送不到咱们院子来了。”虽人微言轻,但雀舌忍不住替骆得意说句好话。 听闻是廖四娘,原先在东间里带着稼兰整理夏芳菲衣裳的绣嬷嬷立时露出头来,“七娘什么时候跟廖四娘这样亲密了?” “嬷嬷,我只见过四娘两面,算不得亲密。”夏芳菲纳闷地展开信,今儿个一早,骆氏叫人送来了一些她昔日的旧衣裳,她试了试,短襦、半臂、长裙,无一不宽大了许多,样样都得惠儿裁剪一番,才能上了她的身。此时,不过是看个信,夏芳菲就拿着手扒拉了三四次不住下滑的短襦,终于看完信,不禁粲然一笑。 “廖四娘信里写了些什么?”绣嬷嬷唯恐夏芳菲被廖四娘带坏,探头看了几次,见夏芳菲衣裳又滑下露出大半个肩头就好似一个穿了大人衣裳的小丫头,眼神不禁柔和了一些。 “四娘叫我好好养身子,过些日子带我出门见见世面。”夏芳菲一笑,露出嘴角两滴小小的酒窝,越发衬得下巴尖翘。 “七娘,那廖四娘脸皮厚得很,你可跟她不一样。万万不能信了她的,出了门,外头多少人等着笑话你呢。”绣嬷嬷赶紧道,若换做早先,她早软硬兼施将夏芳菲手上的信拿到手上亲自看了,可昨晚上见识到夏芳菲抄家那出戏,知道夏芳菲如今“六亲不认”“心硬如铁”,不敢勉强拿信来看。 “嬷嬷多虑了。四娘还说昨儿个康平公主府的乐师、舞姬回去了,康平公主赶在各坊门关上前,又赏赐了两个六品官的女儿。那女儿也是南边过来的,据说说话行事打扮,都像是老一辈的女子。”夏芳菲一面幸灾乐祸,一面又疑惑廖四娘为何特特给她送信,莫非当真是同仇敌忾的缘故? 宋姨娘木藤藤的,面上并无一丝半毫变化。柳姨娘登时睁大眼睛,立时看向绣嬷嬷。骆得计进宫,既会长了游氏的威风,又能叫骆得意也跟着鸡犬升天,是以,柳姨娘对待此事,心里矛盾得很。 踌躇再三,柳姨娘开口问脸色同样凝重的绣嬷嬷,“嬷嬷,您瞧着这事,是大是小?” “廖四娘怎会知道康平公主府的事?”绣嬷嬷纳闷了,廖四娘的消息也未免太灵通了一些。 柳姨娘道:“嬷嬷不知,那位四娘自甘下贱,每常去人家宴席上给人凑趣,与歌姬、舞姬一流厮混在一处。当是康平公主府的乐师、舞姬告诉她的。” “……那姨娘赶紧去告诉我家夫人并你家舅夫人吧。见微知著,怕是康平公主知道昨晚上的事,唯恐计娘名声不好,想撇开计娘,另换了人。”绣嬷嬷面上担忧,心里却有两分幸灾乐祸。 “七娘,这信叫我拿去给夫人瞧瞧?”柳姨娘讪讪地伸出手。 夏芳菲思量一番,就将信递给了柳姨娘,继而漫不经心地道:“姨娘那可有现成的新荷包,若有,送我几个,免得迟几日我出了门,没东西送人。” 柳姨娘才被施嬷嬷勒索过,此时不由地觉得自己又被夏芳菲勒索了,但好歹夏芳菲不像是把玉镯的事告诉绣嬷嬷的样子,且已经把信给她了,于是堆着笑,赶紧地答应了,匆匆扫了眼信,虽识字不多,但也将信里的内容看了个大概,见果然信里廖四娘也琢磨着康平公主要舍了骆得计换上两外两个女子,匆匆跟夏芳菲告辞,领着宋姨娘就去上房寻游氏。 “倒叫柳姨娘捡了甜头。”柔敷抱着手臂,冷眼看着柳姨娘匆匆离去。 惠儿、稼兰才来,不敢多嘴,绣嬷嬷道:“叫她忙和去吧。昨儿个骆家来了那么些人,怕是长安城里,已经没人不知道计娘把敏郡王看遍了。” 第17章 祸不单行 五月的长安城闷热不已,还不到晌午,就已经有婆子媳妇提着新汲出的井水泼洒庭院。 柳姨娘、宋姨娘匆匆拿着信去给游氏看,游氏提心吊胆地匆匆把信看了一遍,掌心里不禁冒出汗水来,眸子来回动了动,想起昨晚上夏芳菲的说辞,不禁将一口银牙咬碎。 “你瞧着七娘给信的时候,是个什么脸色?”游氏知道宋姨娘是个锯嘴葫芦,便撇开她,只问柳姨娘。 柳姨娘忙道:“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神色,只是,绣嬷嬷是跟夫人一样担忧呢,毕竟,姑夫人也盼着计娘能进宫受封。” “姑夫人知道这信吗?”游氏问。 柳姨娘摇头,“姑夫人还不知道,但想来,绣嬷嬷总会告诉她。” 游氏惹不住将信揉成一团。 柳姨娘偷偷向里间望去,隔着帘子,也看不出骆澄在不在里间。 “去请了廖家四娘来府上说话。绿裳,你亲自去。”游氏丰腴的身子把松木圈椅填得满满当当,两只手揉着信,待绿裳出去了,就问柳姨娘:“你说,廖四娘可还对咱们得意上心?” 柳姨娘笑道:“大郎温润宽厚,是聚德坊里数一数二的男儿,廖四娘一准还惦记着他呢。夫人请了她来,她一准为了讨好夫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游氏嗤笑道:“我瞧着她昨儿个的言谈却不像那么回事。”再问了一次骆得意在哪,听红袖答骆得意在温书,面上又有两分得意,才要说话,却见骆澄衣冠整齐地从房里出来了。 “老爷,这是要出门?”游氏赶紧拦着骆澄。 骆澄先点头,随后隔着帘子察觉到屋外的暑气,当即又摇了摇头,“二郎还没回来?” “老爷再耐心等等,二郎一会就回来了。”游氏忙递了茶水给骆澄。 柳姨娘附和道:“是,老爷放心,二郎一会子就回来了。”说着话,赶紧叫金凤出去找人去寻骆得仁。 骆澄在屋子里坐立不安,不时地起身向外看,过了足足一炷香功夫,不见人回来,就问游氏:“方才你说廖四娘跟大郎什么?” “没什么。”游氏笑着,偷偷将信藏入袖子里。 骆澄背着手踱着步子道:“廖家四娘并非良配,那女子胆子太大了些……等我复了职,等大郎开过恩科再商议大郎的亲事。” “是、是。”游氏迭声答应,盘算着先糊弄廖四娘,叫廖四娘好生替骆家打听消息再说。若廖四娘实在难缠,将她配给骆得仁也好。 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见绿裳从外头回来。 绿裳鼻尖冒出几点汗珠,脸上被暑气蒸得通红,甫一进入阴凉的屋内,连连打了两个哆嗦。 “没请来四娘?”游氏问,偷偷觑一眼骆澄,见骆澄并不追问,才松了口气。 “今儿个敏郡王府的玉侧妃生辰,四娘去敏郡王府了。”绿裳拿着帕子抹了抹鼻尖上的汗珠,一口气将红袖递过来的酸梅汤喝掉。 “去敏郡王府?”游氏心提了起来,盼着廖四娘还惦记着他们家大郎,别在敏郡王府信口胡言,谁人不知萧玉娘进了敏郡王府后,最爱给敏郡王挑姬妾,若非夏芳菲一直半死不活的,怕是她早被萧玉娘接进敏郡王府了。 绿裳用力地点头。 游氏舔了舔嘴唇,满眼焦急,六神无主之下,赶紧问骆澄:“老爷,你说,廖四娘会不会把昨儿个听见的事,添油加醋地说给萧玉娘听?” “……都怪得计多事,若她那会子只是说……” “这事如何怪得了得计?明明是七娘胡言乱语。”游氏打断骆澄的话,又吩咐绿裳,“廖家没有冰窖,你带上几个媳妇,先送二十桶冰去廖家。” “是。”绿裳虽怕外间暑气,但游氏吩咐了,便赶紧又向外去。 “多事!多少年的邻居,难道廖四娘还会有意害咱们?”骆澄道。 游氏懒怠言语,柳姨娘忙道:“老爷,夫人的担忧也是情有可原,毕竟人心隔肚皮。” 又听屋外有动静,游氏赶紧叫柳姨娘去看,却见这次来的是惠儿。柳姨娘听说惠儿要丝线,才要不惊动骆澄地叫红袖去拿线,随后又觉这是她借花献佛的好时机,骆澄在,只要她稍稍提起夏芳菲此时衣裳都不合身,他一准叫游氏给夏芳菲做新衣裳,吩咐惠儿在屋外稍等,才进来回说:“惠儿说七娘的衣裳都大了,要改一改,请夫人给些各色丝线。” “叫人给七娘做新的吧,她的衣裳得计穿过,难道还能再穿?”骆澄道。 游氏嘴角蠕动两下,待要不肯,又生怕夏芳菲再攀扯骆得计,只得点了点头,“红袖去挑几匹颜色好的布料送去梨雪院。”疑心夏芳菲是有意捡着骆澄在的时候才来要丝线,瞥了眼柳姨娘,又怪柳姨娘不省事,这等事,背地里叫红袖找些丝线送去就得了,何必当着骆澄的面说。 柳姨娘略低了头,面上带着两分笑意,须臾又疑惑骆得仁不过出门打听消息,怎迟迟不归? 足足等到傍晚,柳姨娘、宋姨娘、梁姨娘伺候骆澄、游氏吃过晚饭,才有了骆得仁的消息。 望见骆得仁进来,骆澄脸色很是不好,“不过叫你去打听消息,怎这会子才回来?” 骆得仁被骆澄吓得缩手缩脚,垂手道:“儿子先去了衙门打探,问了半日没问出什么,亏得儿子一直在衙门里软磨硬泡,才遇上一个旧日里跟父亲相熟的向老爷,向老爷说,暂代老爷职位的贾老爷手上正有几件要紧的事办,上头的意思,是叫贾老爷有始有终,把手头上的事办完,才叫父亲复职。” “托辞!”骆澄握拳砸向小几,目眦俱裂道:“我做了那么些年中书舍人,还不曾遇上几件要紧的事,姓贾的不过暂代了几月,竟然就握着好几件要紧的事。” 骆澄浑然不觉这话有指明自己无能的嫌疑,连连唾骂贾老爷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老爷稍安勿躁。”游氏赶紧安抚骆澄,依稀嗅到骆得仁身上的酒气,心知骆得仁一准抽空出去花天酒地了,并不揭穿骆得仁,只问:“衙门里的人见你去,是防着你,还是跟早先一样熟络?” “母亲,儿子瞧着,姓贾的手段了得,已经将衙门里的人笼络了七八分。”骆得仁咬牙切齿道。 “这……”游氏暗恨骆澄昔日不会做人,不过病了一场,属下竟都叫姓贾的笼络去了。不觉心中有些小看骆澄,打发了骆得仁回去,又叫柳姨娘领着骆澄去她房里歇着。 屋子里,只剩下游氏跟红袖、绿裳后,游氏又对绿裳道:“抽空去廖家,叫四娘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过来跟得计说话玩笑。” “夫人放心,这话奴婢已经说过了。”绿裳讨巧地道。 游氏满意地点头,又特特地叫了施嬷嬷、燕奴来,一并对她们几个道:“廖家四娘来了,你们只管待她亲热些,话里藏话地叫她明白,我跟老爷都喜欢她处事大方、言语有趣,想把她跟大郎凑成一对,等大郎考过恩科、金榜题名,骆家就跟廖家提亲。施嬷嬷提点得计一些,叫她莫再跟早先那般笑话四娘是个跳梁小丑。” “是。”施嬷嬷等赶紧答应了。 游氏依旧有些放心不下,再问施嬷嬷:“嬷嬷瞧着,四娘上次宴席上出言不逊,可还像是对大郎念念不忘的样子?” 施嬷嬷笑道:“夫人放心,四娘那是瞧着大郎关心七娘,才心气不顺畅,等夫人叫她明白七娘跟大郎绝无可能,四娘自然一门心思对咱们计娘好。” 游氏懊丧道:“早就提醒过得计不可树敌,她偏不听,若七娘、四娘跟得计没有怨仇,如今哪里有那么些烦心事。”唯恐骆得计那边出了差错,便对燕奴三令五申道:“你劝着得计一些,告诉她,那些事她若自己分辨,只会越描越黑,叫她只管安心陪着姑夫人,旁的一概莫管。如今,老爷的官职没个着落,合家的前程全靠得计一个了,若叫我知道谁坏了事,一准叫她不得好死。” 施嬷嬷、燕奴听出骆澄复职一事十分艰难,脸色越发凝重,待游氏吩咐完,便赶紧回廷芳院交代骆得计。 康平公主又相中了另外两个女孩,骆澄赋闲在家,这两件事好似厚重的黑云,压得骆家上下喘不过气,再加上三不五时,骆得仁从坊间捎来些关于骆得计的闲话,游氏、骆得计等人更是愁云惨淡。 游氏一连请了廖四娘五六次,才终于在五月中旬将廖四娘请来。 廖四娘此次依旧穿着件簇新的精致襦裙登门,过了二门,就有丫鬟媳妇亲自来接,来到上房门外,模样儿乖巧可人的骆得计便挽着她的臂膀向门内去。 廖四娘听见远处传来一句含糊的“大郎跟四娘真是一对璧人”,抿着嘴一笑,心下里已经有两分明白游氏的意思,进了门,瞧见骆氏、游氏笑盈盈地坐着,先跟她们二人施了个万福,从容地起身后,便问:“七娘怎不在?姊妹们多了才有趣。” “七娘身上不大好。”骆氏信口道。 廖四娘虎着脸道:“又不好了?我原想请她出去散心呢。” “不过是天太热,懒得动弹,算不得不好。”骆得计心内百味杂陈,双手从红袖捧着的茶盘中接过茶水,摆在廖四娘面前。 “既然如此,我且去看看她。”廖四娘说着便起身,“不看看她,我不放心。” 游氏急等着要问廖四娘对着萧玉娘到底说过些什么,萧玉娘又是否会在太后跟前诽谤骆得计,可此时又不好拦着她不去,便暗暗递给骆得计一个眼色,叫骆得计陪着廖四娘同去。 骆得计携着廖四娘的臂弯,微笑道:“我也正要去看芳菲呢,咱们一同去吧。” 廖四娘先由着骆得计,跟骆氏、游氏道声失陪,出了门,便抽出自己的手,“这天,怪热的。” 骆得计笑道:“可不是。”惦记着廖四娘到底有没有去敏郡王府胡说,便旁敲侧击道:“那日玉侧妃生辰,本该去的,偏着了暑气,头疼了几日。亏得玉侧妃还记挂着,特意送了些寿面给我。” 廖四娘哪里不知骆得计是在胡说,萧玉娘好歹是敏郡王的侧妃,岂会去凑康平公主的热闹?当即道:“那可不,那日计娘你虽没去,可我们话里话外,也没少了你。” 骆得计心一提,酷暑中,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四娘,早先多有得罪,是我对不住你,可凡事得向前看,日后,咱们指不定就是一家人,我不好了,你又有什么好处?” 一家人……廖四娘柳眉一挑,朗声笑道:“计娘,你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普天之下,也只有你一个不晓得七娘闺誉受损,你名声也好不了。若我编排你,岂不是将七娘也编排上了?投鼠忌器四个字,我可比你清楚。” 第18章 生财之道改错 投鼠忌器……骆得计冷笑廖四娘有眼无珠,把半死不活的夏芳菲当玉瓶。若换做是半年前,她早愤愤不平了,可如今,听出廖四娘为了夏芳菲,不会在外诽谤她,当即放下心来。 “罢了,我自己个去找七娘,计娘回去跟骆伯母说一声,免得她挂心。”廖四娘满面嘲讽,待瞧见骆得计要走,不由地又说了句:“只是投鼠忌器的只有我一人,其他人,便没那么通情理。计娘还是赶紧地想法子自证清白吧,不然,过阵子越描越黑,就彻底说不清楚了。我可是知道,康平公主府的座上宾里,有几个比你更像七娘呢。” 骆得计不尴不尬地一笑,立时就向上房去寻骆氏、游氏。 “嘁!”廖四娘哂笑一声,领着婢女芫香熟门熟路地向梨雪院去,不过走了几条巷子,就瞧出梨雪院偏远得很,轻声问芫香:“若是我把平衍州刺史要进京的消息早早地透露出来,你说骆家人还敢这么着吗?” 芫香轻声笑道:“四娘,别跟他们说。凭什么替他们打探消息?” 廖四娘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路上又见施嬷嬷殷勤地提着冰桶过来,拿了夏芳菲体弱用不得冰打发了她。 “真殷勤!”芫香皱了皱鼻子,又挨近廖四娘道:“不知七娘愿不愿意跟着四娘去。” “放心,她一准愿意。”廖四娘笃定道,推敲着夏芳菲先前说不能回平衍州时的神色不似作伪,料定她无处可去,必会把她的话听进去。 临近梨雪院,芫香退后两步,收敛了方才的顽皮神色,老实规矩地跟着廖四娘进去。 柔敷、惠儿、稼兰、雀舌四个才知道廖四娘来了,匆忙地从廊下走出相迎。 廖四娘眼瞅着廊下站着的夏芳菲虽跟早先一样瘦削,但精神了不少,便笑着快步上前道:“你在房里歇着就是,怎出门了呢?” “廖四姐姐大驾光临,怎能不出门亲迎?”夏芳菲等廖四娘过来,当即拉着她向屋内去。虽不知道廖四娘到底有何目的,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廖四娘肯跟她亲近,她还巴不得呢。 “四姐请。”夏芳菲拉着廖四娘在东间窗下胡床上坐下,不禁又上下打量她,眼睛望着她裙摆上绣着的大片鲜红芍药,疑惑道:“四姐今儿个还要去赴宴不成?” 廖四娘微微抬起手腕,腕上金钏玉镯砸在一处,叮当之声顿起,素手拂过乌发,发间红宝石镶嵌的鎏金芍药簪衬得素手越发红润白皙。 绣嬷嬷在外间里立着,也疑惑不过是来骆家,廖四娘打扮得太过兴师动众了。 廖四娘微微摇着头,叫夏芳菲看她这身行头,又得意又无奈地道:“这簪子是康宁公主赏的,这衣裳,是赵国公家老夫人不曾上身的。都是些好东西,我若不爱穿,日日只穿些半新不旧的衣裳,定有人不知好歹地说些‘姐姐,既然你不爱穿,便赏给我做嫁妆吧’。” 夏芳菲听出廖四娘这是在抱怨家中姊妹贪心不足,只点头,却不言语,不肯还没见过廖家姊妹们,就先把她们得罪了。 柔敷笑道:“可这么金贵的衣裳,又不去赴宴,白穿着可惜了。” “我宁肯穿着这衣裳可惜了,也不便宜那些白眼狼。姑奶奶抛头露面丢了人赚来的东西,凭什么拿去给她们添嫁妆?”廖四娘冷笑道。 绣嬷嬷觉得廖四娘话里戾气太盛,身为长者,不免出言劝道:“话也不可这么说,好歹是自家姊妹。这衣裳四娘家常穿着实在可惜,留给她们添嫁,也叫她们进了婆家体面体面。” 夏芳菲心知绣嬷嬷嘴上爱说些道貌岸然的话,事到临头,她就未必这么想,只管拿着手指抠弄自己的袖子,时不时地扫一眼廖四娘圆润的臂弯,琢磨着自己什么时候能比骆得计强壮。 “嬷嬷这就有所不知了。”芫香正跟柔敷一同剥菱角,隔着帘子对门内的绣嬷嬷道:“我们四娘心肠好得很,往日里不知给其他姊妹多少好东西。可那些姊妹见面时亲亲热热,口口声声好姐姐好妹妹,一转头,又嫌弃我们四娘给她们丢人现眼,忙着撇清干系呢。” 绣嬷嬷咳嗽一声,她也觉得廖四娘很是丢人现眼,先是去皇宫行骗,把一颗野心全暴露出来,后头又恬不知耻地凭着去了皇宫一遭,满长安城的装乖卖丑,还得意洋洋地显摆自己赚来的银子,可见,廖四娘是个不知何为嗟来之食的无耻之人。 “冷暖俗情谙世路,是非闲论任交亲。”夏芳菲忍不住感慨一句,越发疑惑廖四娘为何跟她亲近,待要套话,便听廖四娘道:“七娘,你莫跟得计一样拐弯抹角的,实话告诉你,我出门在外都替得计说好话呢。计娘糊涂,不知搬起石头会砸了自己的脚,我还知道投鼠忌器呢。” 投鼠忌器四个字,叫一直对骆得计幸灾乐祸的柔敷、绣嬷嬷都惭愧起来,不得不佩服廖四娘心细如发。 “多谢四姐姐,四姐姐待我一片真心,芳菲无以为报,只能敬四姐姐一杯茶水。”夏芳菲起身,端着茶水盈盈地向廖四娘福身。 廖四娘赶紧搀扶起她,坦言道:“明人不说暗话,我且问问你,我有条生财的路子,你可愿意跟我一同赚银子?我跟你是一样的,在家里处处不得人待见,只能自己赚几个嫁妆安身立命。若靠着他人,将来不定如何凄惨呢。” “四姐姐好心提点,可我没有本钱。”夏芳菲琢磨着可否向柳姨娘讨要些银钱,又想游氏吝啬、骆澄不问家事,柳姨娘想来也没什么银子,与其在这事上将她逼上绝路,不如以和为贵,日后再用上她。 “不用本钱,只要七娘的人就够了。”廖四娘呵气如兰,行动处环佩叮当,当真将夏芳菲这陋室衬托得蓬荜生辉。 砰地一声,外间喝茶的绣嬷嬷将茶碗摔了,匆匆步入窗前,唬得脸色发白道:“四娘慎言!七娘可不是那没规矩的人!”立时探头向窗外看,见窗外只有柔敷、芫香,这才稍稍喘了口气,怒目瞪视廖四娘,心道她自甘下贱就罢了,还拉着夏芳菲一起去做那没脸没皮的事。 夏芳菲也被廖四娘的话震住,脸上浮现出一层红晕,有些愠怒道:“四姐姐,我把你当个可以结交的人,你却拿这话戏弄我。”本钱只要她的人就够了,在她看来,只有那种皮肉买卖了。 廖四娘见夏芳菲、绣嬷嬷都误会了,当即扪掌大笑,半天惭愧道:“是我话说的不全,叫两位误会了。我岂是自甘下贱的人?两位可知道慕青县主最爱什么?” 夏芳菲依旧抠着袖子,回想一番道:“初到长安,听得计说了些京中的事,仿佛听说,慕青县主笃信巫蛊鬼神,府中豢养了大批神婆、卦师。” “莫非四娘叫七娘去县主府上毛遂自荐?那可不成,七娘可不通阴阳鬼神。”绣嬷嬷道。 “我岂会不知道这个,说的不是这事。”廖四娘道。 绣嬷嬷不等廖四娘再说,赶紧拦在夏芳菲面前,苦口婆心道:“七娘,咱们不是缺那几文钱的人,何必出去丢人现眼。叫人知道你这好端端的千金为了几文钱跟神婆、卦师那群下九流的人厮混,你将来还如何见人?”暗暗扫向廖四娘,见廖四娘直愣愣地含笑看她,很是不将她这德高望重的老嬷嬷放在眼中,不由地认定廖四娘是条毒蛇,一准会把夏芳菲带坏。 “天热,嬷嬷去西间躺着歇晌吧。”夏芳菲沉吟再三,只觉得自己在长安城里孤立无援,该先寻个靠山,再细细思量后路。虽说慕青县主一介寡妇算不得十分有权有势,可却是眼下她唯一能攀上的主,“廖姐姐细细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个生财的法子?实不相瞒,眼下我已经是捉襟见肘了。”往日里用不着银钱,自是不把银钱放在眼中,可如今,便是多要一盘点心,也不好随口跟骆家厨房里要,都要拿了真金白银去换。若此时还不把银钱放在眼中,那就是彻彻底底的不食人间烟火了。 “七娘,若夫人知道了,老奴可替你遮拦不了。”绣嬷嬷道。 “知道就知道吧,我总不能一直闷在骆家里头。”虽骆澄看似正直,夏芳菲可不敢凭着骆澄正直,就敢心安理得地在骆家里养尊处优。 廖四娘抿着嘴一笑,清亮的眼睛又觑了绣嬷嬷一眼,“我就说七娘不是没主意的短见之人。想昔日若是我从宫里回来,就在家里自怨自艾,如今怕早被人啃得不见骨头了。如今我大大方方地出门,一赚的银钱比父亲的俸禄还多,二也结交下几个知己,这便是有了人脉。这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比矜持着在家自尊自重得的好处多了去了。” 夏芳菲眼前一亮,暗暗点头,廖四娘说的话,就是她心中所想,即便是多认识几个康平公主府的舞姬、乐师,有个什么事,也有个照应,总比闷坐亲戚家里,固步自封的好,至于不相干的人口中的“自甘下贱”等话,在意的才是傻子。 “七娘,不要听四娘胡说。”绣嬷嬷已经顾不得客套,恨不得将不知体面为何物的廖四娘扫地出门。她心中想着骆氏又不是真的不待见夏芳菲,夏芳菲用不着当真为了几斗米折腰。 “嬷嬷休得无礼!”夏芳菲眉头微颦。 夏芳菲的疾言厉色,令绣嬷嬷顿时语塞,转而心酸起来,垂着两只手,可怜兮兮地立在夏芳菲身边,回想着来长安前夏芳菲从不对她说句重话,眼眶一热,簌簌落下泪来,一遍又一遍地盯向廖四娘,暗骂她是个毒妇。 “不知,四姐姐所说的财路,到底是什么财路?”夏芳菲问。 廖四娘压低声音道:“慕青县主的夫君被敏郡王、梁内监拿着贪赃枉法的罪名给害了。康平公主撺掇着叫慕青县主改嫁给敏郡王,慕青县主已经被康平公主说动了心,偏敏郡王不答应,又说了些嘲讽慕青县主的话。慕青县主发誓终生不嫁,倾尽家财叫敏郡王不得好死。” 夏芳菲目瞪口呆,忙摆手道:“要行刺敏郡王,这我可不成。” 窗子外,柔敷、芫香两个也从杌子上站起来。 “那哪能呀,慕青县主是倾尽家财,设坛豢养神婆,召集满长安对敏郡王满怀怨恨的女子,诅咒敏郡王下辈子做猪做狗。” 第19章 打情骂俏 院子外,蝉鸣声中,不时夹杂两声康平公主旧爱雪球肆无忌惮的汪汪声。 梨雪院里,窗外的柔敷呆若木鸡,窗内的夏芳菲、绣嬷嬷也怔愣住。 夏芳菲默默地抿了口茶水,天底下有多少人食不果腹、衣不覆体,慕青县主却倾尽家财…… “开玩笑的吧?”素来老成持重的绣嬷嬷喃喃地问,点了点额头,觉得自己当真老了,她宁可听廖四娘说慕青县主倾尽家财收买刺客刺杀敏郡王,也接受不了慕青县主兴师动众的诅咒。 夏芳菲、柔敷紧紧地盯着廖四娘,等着她说一句逗你们玩呢。 廖四娘却面色凝重地道:“怎会是开玩笑?但凡敏郡王生病亦或者被太后训斥,慕青县主便要大摆筵席庆贺。七娘是险些被敏郡王逼死的人,心里对敏郡王最是憎恨,慕青县主一直催促我将你领过去呢。” “敏郡王知道吗?”长安城呢,夏芳菲原本觉得长安城十分荒唐,如今才觉自己管中窥豹,还不曾把长安城的荒唐尽收眼底。 廖四娘微微蹙着眉头,嫉恨地道:“那狗如何不知,有梁内监替他通风报信呢。年前他打马球从马上跌下来,慕青县主大宴宾客,那狗亲自送来十坛菊花酒,十瓮蛊虫毒蛇,一斗五石散,请慕青县主再接再厉,早日送他归西呢。” 夏芳菲咋舌,想起曲江上一点风吹草动,梁内监都知情,丝毫不讶异那狗也知情,犹豫道:“过去了,就有银子拿?”转而才留意到廖四娘直呼敏郡王为狗。 廖四娘道:“过去了,我们都以狗称呼敏郡王。你对着慕青县主时,只管好生诅咒那狗,叫慕青县主知道你的委屈,你越委屈越憎恨那狗,慕青县主给你的银子越多。” “……咳,”柔敷在窗子外咳嗽一声,见夏芳菲等人看过来,赶紧拿着帕子捂着嘴道:“咬到和头(舌头)了。” 夏芳菲的眼睛亮如明镜,探着身子问廖四娘:“长安城里,银子那样好拿?” 廖四娘戏谑道:“长安城里,遍地都是有钱没地使的主。平康坊里的瞎子妓、女,都有大批王侯将相争相追捧、千金买一笑。那些身在长安还一贫如洗的,不是真正傲骨铮铮的,就是实在蠢笨不堪。” 绣嬷嬷喃喃道:“老奴还在长安城的时候,长安城不是这么个模样。那会子的公主郡主县主们,最是规矩不过了。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名门之后,净干些荒唐事。 “可见,慕青县主对那狗是爱之深恨之切。”夏芳菲顺着廖四娘一起用那狗称呼敏郡王,果然觉得痛快了不少。 “你若去,我跟慕青县主先交代一声。开春那狗把韶驸马的外甥拉下来十几个,太后要再开恩科,坊间的读书人对那狗推崇至极,慕青县主连着几个月不痛快。你赶上好时候了,慕青县主正要设法坛震魇他呢,你去了,慕青县主一准重重有赏。”廖四娘兴奋地道。 “七娘,你莫糊涂,若是敏郡王他一时恼了……你不知道敏郡王跟慕青县主的内情,千万别搅合进去。”绣嬷嬷急了,连连在心里称呼廖四娘为毒妇。 “嬷嬷稍安勿躁。”夏芳菲斟酌一二,也猜到慕青县主倾尽家财,求的未必不是惹起那狗的注意,说白了,求的就是个跟那狗打情骂俏的机会;且,将所有对那狗心怀怨恨的女子召集起来,未必不是防着那狗哪一日发了疯,对哪个女子旧情难忘,这也是慕青县主的嫉妒心作祟。可,这些管她什么事,她只管跟着廖四娘,在慕青县主和那狗打情骂俏的时候,捡些银子留着日后安身立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去。”只是那一日得叫几个粗壮婆子跟着,再带上些尖利的簪子防身。 “好,痛快,我就喜欢你这样爽快的女子。”廖四娘欢喜地笑了,握着夏芳菲的手,反复叮嘱道:“你见了慕青县主,只管狠狠地骂那狗,骂得越凶越好,不可提起那狗的一丝半毫好处,不然会被众人群起而攻之。” 夏芳菲点头,绣嬷嬷忙道:“七娘,你莫冲动,此事该跟夫人好好商议商议。况且,夫人不叫你出门……” “放心,为了得计那祖宗,骆家两位夫人巴不得叫七娘没事人一样出门呢。怕那祖宗也醒过神来,知道七娘不得好,她也占不到便宜了。”廖四娘笑了。 说话间,就听窗外柔敷道:“计娘、闲娘过来了。” 夏芳菲不乐意见到骆得计假惺惺的模样,觉得自己但凡再好一些,此时见了骆得计,一准会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四娘,你随着她们去吧,叫我好好想一想,见了慕青县主该如何说。”毕竟是要去见一群怨女,若打扮得过于鲜亮,言谈过于得体,怕是难以融入那群女子之中。 “也好,你莫想太多,你才去,大抵只能轮到拿鞋底拍小人的差事。挑双绣花鞋带上就够了。”廖四娘说罢,也知夏芳菲不喜骆得计,立时起身向外去。 夏芳菲忍不住掩嘴笑了,连连道:“想不到那狗也有今日。”一时笑得脸颊绯红,又在心里搜肠刮肚,将自己会的骂人的话一一搜出。 “七娘莫开口闭口那狗,仔细祸从口出。”绣嬷嬷劝道。 “柔敷、惠儿、稼兰,先放下手上的事,替我想一想,如何骂人,才会又刻毒,又不**份。”夏芳菲对绣嬷嬷的劝阻充耳不闻,并非她不知此事终归不好,奈何眼下,她除了坐以待毙,就只有这一条路走。 “七娘……”绣嬷嬷无法,嘴里用力一咬,便觉槽牙又松动了两颗,赶紧向外去寻骆氏,求骆氏给拿主意。 绣嬷嬷一路疾走,待见前面骆得计、骆得闲、廖四娘三个婷婷袅袅地漫步,便放慢了脚步,拐弯向廷芳院去,在门前遇上柔嘉,略问了两句,果然骆氏已经回廷芳院了。 绣嬷嬷进了屋子里,瞧见骆氏手握念珠,正跪在佛像前念佛,小心地跪在骆氏身边,轻声地将廖四娘撺掇夏芳菲一起去慕青县主家诅咒敏郡王的事说了。 “那孩子果然一听见银钱,就动心了?”骆氏问。 绣嬷嬷红着眼眶道:“七娘从来不曾担心过银钱,如今听说有银子拿,就……哎,到底是老奴不中用,叫七娘受委屈了。” 骆氏跪在蒲团上,闻着念珠上淡淡的木樨香气,半天道:“她要去就去吧,想来,慕青郡主诅咒敏郡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敏郡王要对付,也轮不到七娘。”疑心夏芳菲要出门,不光是为了银子,还为了找靠山。 “可这……”绣嬷嬷为难了,“那廖四娘老奴瞧着不是个好东西,一准会把七娘带坏了。” “带坏了就带坏了吧,我瞧那廖四娘很有主意。她带七娘出门,大郎,一准会把她的好看在眼中。”骆氏掐算着念珠,闭着的眼睛好半天才睁开。 “夫人的意思是,廖四娘当真看中了大郎?那大郎他、他可是对咱们七娘……这么着,姓廖的可会害了七娘?”绣嬷嬷担忧了,女子嫉妒起来,那可是会无所不用其极的主。 骆氏薄薄的嘴唇上胭脂半褪,风韵犹存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嘲讽,将念珠拢在手腕上道:“姓廖的有事没事就来骆家里窜,岂会没有私心?二郎那干瘪虾米,她一准看不上,那看上的就是大郎了。放心,姓廖的不会对付七娘。我倒要看看,姓廖的有没有那能耐,叫大郎母子反目、乖乖听她的话。”想起眼下游氏叫下人处处暗示廖四娘骆家相中她了,又嗤笑道:“也不知道,大嫂子直钩钓鱼,会钓上大鱼,还是被人折了鱼竿。” 绣嬷嬷还要再劝骆氏,又看她重新虔诚地念起佛来,只能起身作罢,人向屋外去,望见骆得计、骆得闲姊妹回来了,连忙给她们二人问了好,一路走出,又从燕奴那得知廖四娘回家去了,越发觉得骆氏所料不差,这么瞧着,廖四娘不光是盯上了骆得意,且无心讨好游氏、骆得计,甚至有要拿捏住游氏、骆得计的征兆。 这样的儿媳、嫂子,绣嬷嬷是十分看不上的,她素来不喜欢咄咄逼人的女子,可,这样的儿媳、嫂子,指不定会落到游氏、骆得计身上,这又是件叫她喜闻乐见的事。 绣嬷嬷还没回到梨雪院,就听见很是热闹的嘈杂声,进去一瞧,果然热闹得很,红袖、绿裳带了三四个小丫头来送了两盆开得正好的月季花摆在正房廊下。 “嬷嬷回来了,舅夫人又送来了几匹好料子。”惠儿机灵得很,进了梨雪院,便改口称呼游氏为舅夫人。 绣嬷嬷想瞧瞧夏芳菲哪里去了,先不回惠儿,进了房里,望见夏芳菲又在吃饭,笑道:“七娘小时这么爱吃饭,老奴跟夫人不知该省下多少心。” 夏芳菲听绣嬷嬷提起她小时候,有些惭愧早先对她疾言厉色,尴尬地一笑,只管接着吃饭,并不言语。 “夫人说,七娘养身子要紧,叫厨房里早晚给七娘送点心、汤水。”绿裳笑盈盈地随着红袖进来。 红袖笑道:“正是,七娘跟计娘姊妹两个原就相似,如今越来越大了,更像是一对嫡亲的姊妹。两个一起出门,姊妹花两朵,谁看了不会赞上几句?”说完,细细去看夏芳菲,不见夏芳菲蹙眉亦或者撇嘴,心道夏芳菲不腻烦跟骆得计一起出门,对游氏而言总是好事。 “过几日,我大抵要跟廖四姐一起出门,还请红袖姐姐跟舅妈说一声。劳烦她吩咐人准备轿子。”夏芳菲道。 “七娘太客气了,这费不得什么事。夫人特地买了些燕窝,叫厨房早晚熬给七娘吃。”红袖笑了又笑,两颊有些发酸,却不敢停下。 夏芳菲只觉得红袖、绿裳二女的笑容太过腻歪,吞咽着米粒,想起惠儿、稼兰说要骂人少不得要问候那人的令堂,望向处处试探的红袖、绿裳,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你令堂的! 第20章 怨妇同盟 廖四娘那边没两日就传过信来,据说慕青县主软硬兼施,请了相师方真人卜卦算出敏郡王阳气最弱的那一日,也便是五月二十六日,设坛作法。 隔着二十六日还远着,夏芳菲便早早地拉扯着柔敷准备起来。 “要带这双鞋子去吗?”既然廖四娘说要绣花鞋,柔敷唯恐夏芳菲被人小看了,决心挑一双绣着桃花的丝履带过去。 夏芳菲从柔敷手上接过鞋子,摩挲了下那绣花,暗叹自己前几日若软弱了,一准就进了道观出不来了,又想起那狗的嘴脸,当即唤道:“雀舌,雀舌!” 一连喊了几声,才将自从惠儿、稼兰过来后,就只能在屋外当差的雀舌喊进来。 “七娘叫我?”雀舌扒拉下自己的一头黄毛,虽夏芳菲没说,但她心里明白有惠儿、稼兰绣嬷嬷娘家人在,轮不到她跟着夏芳菲出门。 “这两方好帕子给你,你回家一趟,用这帕子换了你娘的鞋子拿来。”夏芳菲虽不知道雀舌的娘是哪个,但看雀舌的相貌并女红,便可知她娘比不得惠儿、稼兰的娘体面。 雀舌眼巴巴地望着夏芳菲手上丝光流溢的帕子,连连点头,先在衣襟上擦了手,用自己的帕子裹着夏芳菲手上的帕子,才点头道:“七娘放心,我一会子就把我娘的鞋拿来。”说罢,一溜烟地向外跑。 “哎,七娘,你不知道雀舌的娘是挑花肥的粗使婆子,她的鞋子如何能拿出去?”柔敷着急了。 此时绣嬷嬷大抵是去骆氏那边了,稼兰没有绣嬷嬷盯着,大着胆子拉了拉柔敷的袖子,笑道:“你糊涂了,七娘要鞋子是去拍那人的小人呢,就该带双老婆子日常踩踏花肥的鞋子恶心他去。” “对,指不定这么一拍,那狗就当真到大霉了。”夏芳菲笑了笑,忽地觉得没意思得很,若果然有阴司报应,怎地会没人为她打抱不平,怎地会连明事理的读书人都推崇那狗? “七娘,过去了骂人,一不可提起那位的长辈,毕竟,太后是人家嫡亲的姨妈呢;二不可提起乌龟王八蛋之类,免得叫有心人往那位的女眷操守上想,毕竟,暗指萧家玉娘有红杏出墙的嫌疑,也不妥当。是以,奴婢以为,七娘要骂,只管骂那人的相貌、品性。”柔敷对此行顾虑颇多,一边说着,一边将夏芳菲此行的衣裙从箱子里拿出来熨烫。 夏芳菲摇了摇头,“也不可,毕竟,慕青县主跟那狗的纠葛太深,万一哪一句话说错了,也是得罪人。莫若到时只哭诉自己如何得惨,再用神色表明对那狗的深恶痛疾。” 柔敷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不一会,雀舌拿了她娘的鞋子来,果然如稼兰所说,那双鞋子臭不可闻,实在是拍小人的上选。 稼兰、惠儿连忙捏着鼻子催促雀舌暂将鞋子拿到后院摆着,雀舌暗暗撇嘴,却也去了,再回来后,见屋子里夏芳菲、柔敷、稼兰、惠儿忙忙碌碌,不觉有些孤单,握着手挨着门立着,忐忐忑忑地想:七娘这边她挨不上边,况且她总是骆家人,听骆得计的话才是上策。转而又想:如今她在夏芳菲身边,若是被夏芳菲抓住把柄,为了照顾客人的脸面,骆家一准会像赶走露珠一样赶走她。 惊疑不定之际,雀舌冷不丁地听见夏芳菲说“雀舌、柔敷还有两个妈妈陪着我同去”,登时打起精神,喜出望外地道:“七娘这话当真?” “自然是当真。”夏芳菲笑道,要看她到底有多惨,只瞧瞧她的丫鬟是什么模样,外人就都明白了。 雀舌年幼,不知夏芳菲心中所想,当即又觉自己资历比稼兰、惠儿高,算是跟夏芳菲“同甘共苦”的人,哪里会轻易地被稼兰、惠儿比下去,立时决心不投靠骆得计,鬼鬼祟祟地挨近夏芳菲,低声道:“方才燕奴来找我,问我七娘去慕青县主府上做什么。” “你怎么说?”夏芳菲问,丝毫不讶异早先跟皇族没有来往的游氏不知道慕青县主暗地里诅咒敏郡王的事,毕竟,不是谁都有个心神耳目遍布长安城的梁内监通风报信。 “奴婢说,柔敷姐姐早几天就给七娘准备衣裳、首饰,怕是廖家四娘要带着七娘见世面呢。”早几日,柔敷就在准备把夏芳菲最好的丝履、衣裙拿出来,是以,雀舌这话也算不得谎话。 “那,你瞧着,计娘是不是也要去?”夏芳菲问,慕青县主府上,都是一群对那狗心怀怨恨的女子,骆得计去了,回头再说自己是清白的,鬼才信。 “慕青县主跟康平公主是多少年的闺中密友,新近康平公主只召见旁人,不召见计娘,计娘一准想通过慕青县主接近康平公主呢。”柔敷幸灾乐祸地笑了,风水轮流转,谁能知道谁能风光多久,骆得计的风光还没持续到进宫,就烟消云散了。 夏芳菲握着鸡爪一般的小手,轻轻地捶着自己尖翘的下巴,半天拿着手帮雀舌将鬓边的碎发撩到耳后,“雀舌,若还有人问,你就说,我正废寝忘食给慕青县主准备见面礼呢。”依着骆得计的小人心思,知道她在准备讨好慕青县主,她一准会绞尽脑汁,抢在她前头讨好慕青县主。 “哎。”雀舌心中窃喜,暗暗去看合伙排挤她的稼兰、惠儿,心里轻哼一声,稼兰、惠儿是借着绣嬷嬷的势力才做了大丫鬟,她可是凭着自己的能耐成了夏芳菲心腹呢。 稼兰、惠儿不敢雀舌一般见识,由着她逞威风。 不过两日,果然廖四娘来信说骆得计跟她们一同去慕青县主府上,信里反复交代夏芳菲不可将去慕青县主府上的目的说给骆得计听,若骆得计问起,只管说是慕青县主府的赏花诗会。 五月二十六日,天气晴和,阳光明媚。 一早盼着天降暴雨的夏芳菲不禁怀疑慕青县主被那相师给骗了,这样晴朗的天,怎么瞧着,都不像敏郡王阳气最弱的日子。 夏芳菲对着镜子照了照,只见身上鹅黄的衣裙衬得她才有些血色的脸颊苍白一片,满头青丝用帕子包着梳成了坠马髻,越发显得柔弱凄惨。 绣嬷嬷不赞同夏芳菲这样出门,此时袖手站在西间门边,冷眼看她捯饬自己,半天道:“老夫人守寡那会子,也没这么素净过。” 夏芳菲正侧身照自己后背,听她这话也不搭理她,待游氏那边的绿裳在门外说“七娘,轿子已经准备妥当了,廖家四娘也过来了。”,这才叫雀舌抱着她娘的鞋子,领着柔敷向外去。 “本是计娘跟着七娘去,如今倒像是七娘沾计娘的光了。”柔敷轻声嘀咕一句,心里为夏芳菲抱屈。 夏芳菲不以为然,出了门,见绿裳错愕地看她,捏着衣摆,很是惭愧地道:“听说慕青县主丧夫后,发誓终生不嫁,想来,她喜欢贞烈的女子。” 绿裳先纳闷夏芳菲出门怎这副素净装扮,听她这么一说,立时释然了,笑道:“七娘说的是。四娘、计娘已经等着七娘了,七娘,咱们快些吧。” “哎。”夏芳菲也有些日子不见骆得计了,琢磨着骆得计这次去慕青县主府上,要做个什么打扮,一路上颇有些心不在焉,冷不丁地,绿裳扯了扯夏芳菲的袖子,低声道:“七娘,大郎已经请廖四娘多照应你了,这会子你只管大大方方地跟着四娘、计娘出门。”下巴一呶,正指向站在紫藤架子下的骆得意。 夏芳菲低声道了句多谢。 绣嬷嬷见绿裳迟迟才从骆得意身上移开眼,很是不屑地在心内一嗤,又暗自佩服骆氏的火眼金睛。 一行人到了上房里,甫一进去,夏芳菲就被游氏、骆得计的亲热模样震住,只见游氏拉着打扮得粉雕玉琢的廖四娘坐在一处。骆得计梳着双丫髻,上穿桃红短襦下着松花长裙,既鲜艳明媚,又不失灵动。 “芳菲。”游氏唯恐夏芳菲看出她巴结廖四娘的痕迹,将搭在廖四娘肩膀上的手收回,扫了眼夏芳菲的穿着,觉得她这素净打扮,未免有些给骆家丢脸。 绿裳大抵是听骆得意许下了什么好处,不等游氏挑明夏芳菲衣裳的不合时宜,便先在游氏耳边,将夏芳菲那番慕青县主喜欢贞烈女子的话说了。 游氏默了默,心道既然夏芳菲要去触慕青县主的霉头,那就叫她去,有死气沉沉的夏芳菲在,慕青县主一准喜欢骆得计,一准会替她跟康平公主说好话。 “四娘,七娘、计娘两个就拜托你了。”游氏亲昵地握着廖四娘的手,拔下头上簪子,亲自替廖四娘簪上。 廖四娘并不推辞地受了,起身后,含笑道:“时辰不早了,伯母,我带着两位妹妹出门了。” “去吧,莫叫她们惹出什么乱子来。”游氏道。 廖四娘又含笑答应了,领着夏芳菲、骆得计出来,三人各自进了轿子,便向外去。 骆得计在轿子里筹谋着如何讨好慕青县主,廖四娘闭目养神,夏芳菲则在酝酿着凄惨的情绪。 听闻轿子外仆从说出了坊门,夏芳菲微微撩开帘子去看,见骆得意骑着马立在坊门边,初初对上他的眼睛,便立时将那撒花翡翠帘子放下,靠在轿壁上,心道骆得意的好意,她是不能领了,她不能一辈子都跟骆得计、游氏牵扯不清。 一路听着街上喧嚷之声,夏芳菲心里有些忐忑起来,扯着衣裳,一颗心正七上八下,倏地就觉轿子已经停下。 “到了。”轿子外响起廖四娘的声音,夏芳菲出了轿子,先望见骆得计站在廖四娘身后,随后,就见各色打扮的女子云集在慕青县主府前堂上,有布衣荆钗的平民女子,有穿着朴素的小家碧玉,有满脸福气、披金戴银的贵女,也有穿着缟素,还在守孝的寡妇,甚至其中还有几个鬓发苍苍的老妇,几个垂髫之年的女孩儿。 众女子虽身份打扮年纪不同,但个个满脸肃杀,一身怨气。 晴和的天里,因这群女子身上的怨气,富丽堂皇的县主府上,阴风四起。 “畜生!”夏芳菲抚了抚竖起的寒毛,心道从老到少从贵女到庶民全集齐了,这么大的怨气,那狗下辈子一准连猪狗都做不成! 第21章 果然有效 “嘘!”廖四娘将手指竖在粉唇边,示意夏芳菲噤声。 夏芳菲原以为自己新来,定会惹人注目,谁知,除了几个年纪与她相当的俏丽女子觑了她几眼,便无其他人看她。 “跟我走。”廖四娘轻声道,脚步轻缓地牵着夏芳菲,随着其他女子神神秘秘地向后堂去。 “四娘!”骆得计忍不住轻呼一声,只觉得今日慕青县主府上,开的并不是廖四娘所说的赏花会,满心疑惑地去看夏芳菲、廖四娘,见她们二人不看过来,便又望向其他人,终于认出了两个贵女,待要客套地过去寒暄,脸上的笑容刚刚浮出,便被那两个贵女脸上的煞气吓退了,只得一头雾水地跟着廖四娘走。 女人队伍里,鸦雀无声,只听见环佩叮当、衣料簌簌的声响,临近慕青县主府后堂,便闻见浓厚的檀香气息。 众人随着慕青县主府的婢女在一所用鸦青绸缎封住的大屋前站住,看那大屋足足有五间房那般大,虽还不曾进去,但看那门窗皆用绸缎封住了,想来一缕阳光也进不去。 “挂羊头卖狗肉,慕青,你请我来,不过是想叫表弟追来罢了。叫他来有何难事?何必这么兴师动众,便是你想进郡王府,我明儿个大摆筵席,接了你过门就是。” 屋子里,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无喜无悲的声音,屋子外,方才一直面沉如水的众女脸色稍稍一变。 夏芳菲怔住,疑惑这是谁那么一阵见血,敢戳破慕青县主的心思。 “玉侧妃?”骆得计先还怀疑自己上当了,此时听见萧玉娘的声音,当即又想既然不常出门的萧玉娘都来了,那今日一准是个盛大的宴会,不知康平公主会不会来,自己只有见了康平公主的面,才能叫康平公主见识到她的宠辱不惊,才能叫康平公主重新看重她。 玉侧妃?夏芳菲瞅了眼廖四娘,见廖四娘颔首恬静地站着,便也装作没听见屋子里的话,老实地跟着廖四娘站着。 “哼,谁要进敏郡王府?我要叫那狗生不如死。” “女人呢,何苦呢?”萧玉娘的嗓音十分柔和,吐字清晰,虽不见人,但听她这声音,很有几分母仪天下的气势。 大屋里许久没有声音传出,吱嘎一声,裹着绸缎的六扇大门洞开。 夏芳菲跟着旁人鱼贯而入,才进入,便被呛得咳嗽不停,大屋里乌烟瘴气,什么都看不见,除了衣料摩擦的簌簌声,就只剩下虫蛇爬动的沙沙声。 夏芳菲一直酝酿着凄惨的情绪,不料此时被烟雾熏得不需酝酿,便泪流满面,擦着眼泪,才看清楚身边一穿着大红大绿衣裳的妇人正往鼎炉里塞金纸、沉香,看那妇人脸上胭脂红艳俗气,猜到这妇人是个神婆。 果然,借着金纸燃烧的火焰,夏芳菲望见其他几个跟这妇人一般穿着打扮的女人正神神叨叨地嘀嘀咕咕,离着她最近的那一个,念着不知哪传来的邪经,脸上露出了几近癫狂的神色。 “玉侧妃万福。” 骆得计的声音将夏芳菲唤醒,夏芳菲立时转过头来,望向身前,还不曾看见人,便闻见一股穿透檀香气息的馥郁香气。烟雾蒸腾中,夏芳菲流着眼泪,终于看见面上站着一个宫装女子。 这女子梳着高高的朝天髻,鬓边簪着兴许还戴着露珠的大红牡丹,一身鲜红衣裙萎垂在地上,一双不悲不喜的美目里,颇有些随遇而安的恬淡,与一众满身怨气、煞气的女子迥然不同。 “你就是夏芳菲?骆得计,你怎么也来了?果然传言属实?”萧玉娘身边,又有一人穿过烟雾走来。这女子虽穿着一身水田服,但尚且不及萧玉娘显得飘逸,且,在萧玉娘的映衬下,姿色就显得稀疏平常,但一双凌厉的眸子,又叫这女子在气势上不输萧玉娘。 这就是求而不得的慕青县主了,夏芳菲心里替慕青县主可惜,暗叹她果然是有眼无珠,竟会看上那狗,心里想着,连忙冲萧玉娘、慕青县主施了个万福。 “不知玉侧妃也在,臣女……”骆得计上前一步,待萧玉娘看向她,莫名地有些紧张,她若进了宫,自是不把慕青县主、萧玉娘等看在眼中,可她如今,还不得不讨好她们。 一念至此,骆得计脸上越发谦卑。 萧玉娘打量了一番骆得计,忽地摇头笑道:“罢了,我们家郡王的身子叫你看了就看了吧,反正,也不值钱。” 因为看过的人多了去了?夏芳菲吸了口气,又被吸进去的那口气里的香料呛到。 “侧妃误会了,臣女不曾见到敏郡王的身子,臣女只是在曲江畔上偶然见了敏郡王一面。”骆得计有些着急,萧玉娘爱替敏郡王挑女人的名声,她也有所耳闻。 “原来,你看不上我们家郡王,那就罢了。”萧玉娘轻笑一声。 “哼,世上有几个人有眼无珠,会看上那狗?”慕青县主冷笑道。 “慕青,何必骂别人也把自己拉扯上?”萧玉娘手腕一抖,柔荑上握着一柄玉扇,很是怡然自得地招手叫前面的神婆端了蛊虫给她看。 “萧玉娘!”慕青县主瞪向萧玉娘,咬牙切齿道:“我恨不得将那狗剥皮拆骨吃他的肉喝他的血,莫非他从中作梗,我夫君怎会……” “你夫君是自作孽不可活,谁叫他不两袖清风的呢?” “萧玉娘,你敢诋毁亡夫!”慕青县主怒火中烧,因身量比萧玉娘高一些,便居高临下地睥睨她,神色间,很有几分威胁之意。 叮地一声,萧玉娘手上玉扇在装着蛊虫的瓦罐上一敲,探着身子凑进慕青县主,笑道:“不过才两句话,你就恼了?放心,有我在一日,敏郡王府的大门就向你敞着,你要什么时候进来,都可。只是,正妃我做不得主,侧妃庶妃,你尽管挑。” “萧玉娘,莫以为我不敢对你动手。”慕青县主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随即扫了眼一脸深恶痛疾的夏芳菲并满脸疑惑的骆得计,大抵觉得她们二人的神色已经表露出了心迹,丢下一句“吉时到,开坛。”便不理会夏芳菲,也不搭理萧玉娘,兀自向烟雾最浓的鼎炉走去。 夏芳菲轻轻嘘了一声,回头见雀舌、柔敷还跟在她身后,稍稍松了口气,疑惑地想:这萧玉娘被那狗弄丢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之位,怎地言辞里,对那狗并无多少憎恨? “开始了。”廖四娘道,对方才萧玉娘、慕青县主二人的话充耳不闻,全心全意准备着诅咒敏郡王。 廖四娘带着夏芳菲领了个写着敏郡王生辰八字的庚帖,夏芳菲随着廖四娘坐在蒲团上,打量一番,见她们差事轻巧,离着法坛的位置远了一些,莫名地有些心安,透过浓厚的烟雾,望见她身旁廖四娘并另一个人手上拿着的绣花鞋上,或绣着或绣着牡丹、芍药,或缀着明珠美玉,只只只有三寸来长。 “七娘,给。”雀舌只见过巫医给人瞧病时的小场面,不曾见过这么上百人一起做法的大场面,有些敷衍地把一只鞋子给了夏芳菲,就饶有兴致地坐在夏芳菲身后打量其他人。 夏芳菲凭着气味接过雀舌她娘的鞋,听见烟雾里,有人娇嗔地问“什么味道?”也不搭理,见廖四娘、骆得计看过来,脸上有些烧红,须臾镇定下来,一阵烟雾飘来,忍不住咳嗽两声,耳朵里听见几个神婆操持着琵琶、牙板阴阳怪气地唱了起来;眼睛里,只能瞧见几个人装神弄鬼地在烟雾里蹦跳;鼻子里闻见一股腥味传来,料想该是有人泼了狗血。 “噗嗤”,雀舌忍不住笑了一声,亏得她机灵,赶紧低着头,念念有词地装作念经。 夏芳菲原是惦记着慕青县主何时给见面礼,此时,也不禁觉得这场面滑稽得很,看廖四娘已经偷偷摸摸地笑开了,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正笑着,已经听见廖四娘隔壁那边念叨:“打你个小人头,叫你有气无处透,打你个小人面……” 夏芳菲顾不得去看其他人,赶紧拿起雀舌她娘的宽大布鞋,啪啪地向黄纸剪成的小人身上拍去。 “七娘,你那里来的鞋子?”廖四娘虽比旁人见多识广,终归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弱质女子,夏芳菲那鞋子一拿出来,她便被熏得头晕眼花。 夏芳菲回头冲雀舌呶嘴。 雀舌眼瞅着神婆巫师们群魔乱舞,又看骆得计空着手呆呆地望着廖四娘,殷勤道:“我还有一只,计娘要吗?” 骆得计暗瞪雀舌一眼,此时虽不明白慕青县主到底要干什么,但已经十分清楚自己上了廖四娘的当,在心里咒骂着廖四娘,因看不见周围有什么,又被烟雾里神婆们的抓鬼的动作吓住,只能老实地留下廖四娘身边,拿着帕子捂着口鼻,挡住夏芳菲那边飘来的气息。 “敏郡王来了。” 一声略有些慌张的声调响起,登时喧嚷热闹的大屋安静下来,只剩下慕青县主一人吟咏一般的念经声。 雾气中众人屏气敛息,不复方才或偷笑或咬牙切齿的模样。 鸦青锦缎包裹住的大门洞开,夏芳菲向那瞅了一眼,只看见一个趾高气扬的身影出现,心中气恼,趁着烟雾遮挡无人看见,偷偷地拿着雀舌她娘的鞋子重重地在纸人身上拍了一下。 “表姐?”甘从汝的声音从门边响起,一串咳嗽声后,便是一连串的咣当、哎哟声。 “五郎!”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随后便是慕青县主等女子的惊呼声。 “五郎掉火盆里了!” “不是火盆,是装狗血的盆子!” “五郎,你可要紧?……接着做法,谁都不许停下。相师所料不差,今日果然是那厮倒霉的日子!”烟雾中,慕青县主反复无常的声音响起。 夏芳菲猜到是谁被烟雾呛住后跌倒在狗血盆里,心叹果然老天还是长眼的,看骆得计为避嫌还趴在地上,便将雀舌娘的鞋子丢到她面前。 “原来真的有用!我还当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夏芳菲一怔,抬头望见萧玉娘立在她面前,一时语塞,因被萧玉娘一身母仪天下的贵气压迫,有些怔愣又有些讨好地指着雀舌道:“侧妃,我还有一只鞋,你要吗?”跟那狗朝夕相处,应当会隔三差五就想拍小人吧? 第22章 狗血淋漓 大屋里依旧乌烟瘴气,只听得见慕青县主念经的嗡嗡声,并跟着甘从汝的太监张信之大呼小叫的尖细嗓音。 站在夏芳菲面前的萧玉娘也怔愣住,半响矮下身子,递了一方帕子给夏芳菲身边的骆得计。 骆得计听见敏郡王来了,就将头埋在膝盖上,被面前雀舌娘的鞋子熏得眼泪汪汪,才忍不住抬起头来。此时骆得计“感激涕零”地从萧玉娘手上接过帕子,一面不甘心地在心里腹诽萧玉娘不过是个妾,有何资格在她面前摆出母仪天下的气势,一面却又在萧玉娘的气势下,不得不生出一股被上位者垂青的荣幸之感。 “罢了,你留着自己用吧。”萧玉娘两只手袖在宽大的袖子里交握在胸前,耳朵里听见某人喊表姐也不搭理,饶有兴致地问夏芳菲、骆得计,“你们姊妹和好了?” “……我们姊妹一直都很要好。”骆得计抢在夏芳菲前头答了,见雀舌娘的鞋子就丢在自己面前,憋着一口气,要将鞋子丢回去,又怕此举被萧玉娘误会她睚眦必报,于是干脆眼泪汪汪地跪着一言不发,做出一副忍辱负重的模样。 萧玉娘瞧着骆得计,轻笑道:“果然你受了很多委屈。” 骆得计紧紧抿着嘴,心下窃喜,只觉得人多心疼隐忍的女子,不爱咄咄逼人的人,这下子,自己算是讨得了萧玉娘的欢心。 大概是听见了萧玉娘的声音,呼唤表姐的声音近了一些,随后又是一阵的噼里啪啦声。 “开门散烟!”甘从汝喊了一声,噼里啪啦声终于止住了,想来是他终于明白大屋里摆下的法阵,不开门窗,他休想从法阵里走出。 夏芳菲不禁佩服萧玉娘好能耐,竟能在这乌烟瘴气里行动自如,想她们一群人进来后,都是前头人走,才没撞上什么鼎炉法器,偷偷再向萧玉娘望去,见她已经背过去看烟雾里的“热闹”,轻吁一声,不禁心生向往,暗想不知何时,自己也能养成这么个闲看庭前花开花落的性子。 “芳菲,起来了。”廖四娘拉扯了夏芳菲一把,夏芳菲探头望见廖四娘那一边拍小人的女子都已经站了起来,就也扯了扯骆得计的袖子,叫她站起来。 大抵是唯恐被甘从汝望见如今越发出色的容貌,骆得计一连被夏芳菲拉了两次,依旧跪坐在蒲团上,不肯起身。 烟雾中,只听见慕青县主怒道:“五郎,你敢来我这寡妇门上闹事!果然成了寡妇,人人都能欺负到我头上了!” “快开门!”甘从汝又喊了一声。 “我说不许开!”慕青县主越发气噎。 “县主,那要不要开门窗……”一声柔弱的声音响起,随后啪地一声,说这话的女子就挨了一耳光。 “我就知道你这贱、人还惦记这厮!”慕青县主的声音里饱含怨毒,虽是如此,但门窗终归开了。 门窗开后,张信之立在门边,吆喝道:“你们五人去汲水将火盆鼎炉浇熄,你们五人拿着蒲扇将烟雾从屋子里扇出来。”吆喝过了,又忍不住扶着门框弓着身子咳嗽起来。 张信之吆喝的时候,慕青县主嘴上依旧不依不饶道:“好个敏郡王,当真是无法无天了。想来也是,我夫君不过是稍稍得罪了你,就被你网罗罪名暗害了。今日你擅闯县主府,赶明儿个,说给太后听……” “表姐?表姐?” 又是两声呼唤,被忽略的慕青县主越发着恼,啪嗒一声,不知将什么推搡到了地上。 “我没事,你陪着慕青吵两句。”萧玉娘温柔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很是君子地成全慕青县主的一片苦心。 地上跪着的骆得计,陪站着的夏芳菲、廖四娘错愕地将目光盯在萧玉娘身上,半天,望见屋子里烟雾稀薄了不少,一个血人一路踢踹着火盆、鼎炉跌跌撞撞地走来,齐齐哆嗦一下,然后避嫌地将头低下。 大屋里一片狼藉,满地的黑狗血、纸灰、金纸并各色符咒。甘从汝一身紫衣被血水染黑,溅上了血水的面容,冷酷得如从十八层地狱里一层层爬出来的艳鬼。 “表姐,回家了。”甘从汝走近了些,觉得身后有些沉重,一回头,就见太监张信之两只手抓着他原本飘逸的衣摆在那卖力地拧。 “不用拧了。”甘从汝一脸煞气地道,一开口,酒气便喷涌出来,将原本就气息浑浊的大屋搅合得越发浑浊。 “可今儿个穿的是棉布衣裳,那布料吸血。”张信之忠心耿耿地又拧了两把,一拧之后,果然一阵狗血哗哗地落下。 “都拧皱了。”甘从汝皱了皱眉头,张信之连忙用手将褶皱的衣摆掸平。 噗嗤一声,不知谁笑了,夏芳菲觉察到廖四娘在勾她的手,便握住廖四娘的手,低下头,偷偷去看廖四娘的眼睛,果然瞧见廖四娘也在偷笑。 今儿个也是撒酒疯?难怪身在法阵中走不出来。夏芳菲偷笑之后,心里又生出一股懊恼,暗恨自己不能光明正大地报了那日之仇。 “你又醉了。”萧玉娘语气轻快,依旧袖着手,瞅见慕青县主紧追不舍地跟了过来,便极为亲昵地道:“慕青,表弟他喝醉了,快叫府里送了醒酒汤来。有话,等他清醒了再说。” 慕青县主冷笑道:“我为何要给这厮准备醒酒汤?” “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肯吗?”萧玉娘笑道。 慕青县主踌躇再三,斜眼望向一身酒气的甘从汝,勉强地点了点头。 夏芳菲错愕地偷偷望着萧玉娘,总觉得萧玉娘在撮合甘从汝、慕青县主两个。 “表姐……” “去换件衣裳吧,这屋子里都是女儿家,吓到人家也不好。”萧玉娘云淡风轻地道。 甘从汝忽地捧腹笑道:“表姐这话有趣得很,这屋子里,哪一个不是甘某人的老相识?” “……来人,带五郎去换衣裳,他无法无天,我们却不能不略尽地主之谊。”慕青县主极力保持冷漠的神色,不肯在自己号召来的女人们跟前失了身份,又敏感地察觉有女子胆大包天地看甘从汝,便清了清嗓子,对侍女道:“领着贵客们去后花园里歇着。” “是。” 忽地,几个女子叫道,“地上有虫子!”随后一阵大呼小叫,几个胆小的女子当即闯了出去。 夏芳菲、廖四娘、萧玉娘等纷纷向地上望去,果然瞧见雾气散了,地上爬着几只怪模怪样的虫子。 夏芳菲不觉两臂发麻,紧紧地挨向廖四娘,跪着的骆得计也望见了,一时胆寒,猛地站起身来。 因她动作突兀了些,甘从汝便疑惑地向她望去,半天,望见骆得计脚下丢着一个纸剪的小人、一只宽大粗糙的女鞋,便一头雾水地懵懂看她,“你又是哪个?旁的女儿家用绣花鞋拍我,也算是一桩韵事,你这鞋子……”迷迷糊糊中,待要去捡拾,就被慕青县主手上的拂尘打了手。 “五郎,你今儿个当真是喝得太多了,这种鞋子也去捡?”慕青县主克制着话语里的关切,觑见萧玉娘并未关切地搀扶甘从汝,心里略舒坦一些,转而,再看廖四娘等人脚下,虽望不见罗裙下的绣花鞋,但想来这些女子脚下的丝履定然精致非凡,正合了甘从汝那贪花好色浪子的情趣,当即恼恨地瞪了众女子一眼,腹诽道:这些贱、人拿着私密的绣花鞋拍打写着甘从汝生辰八字的小人,未必不是惦记着曾经莫须有的温柔缱绻。妒火中烧下,再看骆得计的眼神,就有七分热切。 骆得计不敢抬头,因豁然发现方才众人拍的小人是甘从汝,不禁打起哆嗦来,唯恐自己被旁人连累。 夏芳菲心中一紧,仿佛从慕青县主眼中看出“自己人”三个字,心觉不妙,虽慕青县主反复无常,但哪怕靠山是匹狼,也比没有靠山强。况且慕青县主才是最好的靠山,她一个寡妇,只知道跳大神,不问政事,不管正事,又有钱又有些势力,才是最好的靠山人选。 夏芳菲从不知自己竟是如此的势利眼,不过瞬间就将慕青县主的好处一一想出,慌张下,将手伸到身后,盼着雀舌机灵一些,赶紧将她娘的鞋子递给她。 白白探了几次,大抵是雀舌也被吓傻了,亦或者不知夏芳菲的意图,夏芳菲的手捞了几次,依旧空空如也。 “你到底是哪个?为何用这糙婆子的鞋子打我?你这等佳人,该用熏过香的丝履打我才是。”甘从汝疑惑地又问。 骆得计低着头,暗暗扫向夏芳菲,盼着夏芳菲的容貌将甘从汝吸引过去,谁知,那醉醺醺的含糊嗓音,又追着她问“你到底是哪个?平康坊的?雁塔下的?江畔上的?”紧咬着唇,疑心夏芳菲是叫她背黑锅,于是赶紧低声道:“妾是中书舍人家的,那鞋子不是我的,是她的。” 慕青县主微微蹙眉,又转向夏芳菲。 夏芳菲心叹果然骆得计不会替她背黑锅,略福了福身道:“这鞋子是我的,我是……曲江上跟计娘在一起的那个。”言罢,抬头看甘从汝迷迷糊糊,不禁恨从心来,心道这狗一时心血来潮,害得她几乎丧了小命,这狗竟然不记得了,“就是进士游湖、狗拿耗子那一日。” 甘从汝回忆了半日,亏得张信之在他耳边说了两句,才模糊记起一个影子来,指着骆得计道:“胡言乱语,那日何以甘某不轻薄这窈窕淑女,反而轻薄那瘦猴子?” 瘦猴子……张信之回头望了眼换了个人一样的夏芳菲,惋惜地摇了摇头,再看骆得计,一怔之后,心道骆得计窈窕淑女,怎瞧着才像是曲江畔上的夏七娘? 萧玉娘嗔道:“表弟,不得无礼。” 你家表弟,不,你家夫君可曾有礼过……夏芳菲心知自己此举大抵会得罪甘从汝那狗,可是,她打心底里想成为慕青县主的“自家人”,酝酿一番,凭着一股怨气,当即又俯身拿着鞋子在纸人身上拍了两下,咬牙切齿后,又有苦不能言地沉默不语,须臾,依赖地把目光投向慕青县主。 “这瘦猴子……”一脸狗血的甘从汝迈步向前。 “县主救我!”夏芳菲连忙躲到慕青县主身后,因本不是生性活泼的人,做这动作,就有些别扭,几乎将慕青县主推到了甘从汝跟前。 廖四娘不禁为夏芳菲捏了把汗,可慕青县主却十分受用,为了颜面,她是不肯主动挨近甘从汝的,可被夏芳菲这么不经意地一推,她与甘从汝之间的距离,前所未有的近了。 近到几乎能感觉到一股热气扑在她脸颊上,克制住心中莫名的悸动,慕青县主挺起胸膛护着夏芳菲,睥睨向甘从汝道:“好一个敏郡王,竟然想跟个弱女子大打出手!” “这天下,还剩下几个知道妇道的女子?既然你们女子先起头,我们男儿跟上又何妨?”甘从汝提起拳头虚张声势。 夏芳菲被他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吓住,越发缩在慕青县主背后不出来。 “五郎,退下。张信之,扶着五郎去慕青县主准备好的客房换衣裳歇息。”因甘从汝话里带出对太后的怨气,一直看戏的萧玉娘终于开了口。 醉中的甘从汝莫名地老实了,靠在张信之身上就随着萧玉娘向外去。 夏芳菲心有余悸,不惯撒娇耍赖,待萧玉娘姐弟一走,拉着慕青县主的袖子不知该说句什么圆场,毕竟她方才推了慕青县主一把,怯怯地抬头,对上慕青县主那双仿佛在说“自己人”的眼睛,终于安心了。 第23章 装疯卖傻 明媚的阳光透过门窗挥洒进一地狼藉的法阵,法阵边上的琉璃镜将阳光折射入夏芳菲的眼睛。 夏芳菲心中盈荡着一股盎然的生机,仿佛一切都有了奔头。有了慕青县主做靠山,她在长安城里就不是孤家寡人一个,可以多认识结交一些人。有道是日久见人心,兴许有哪家开明的夫人看她资质不错,乐意叫她过门做儿媳妇。既然夫人都开明了,那那家的男子应当也…… 头会子顺理成章地想象将来要嫁的男子,夏芳菲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此时不仅不觉得慕青县主喜怒不定,反而觉得她十分可亲可敬,至少,除了这间乌烟瘴气的大屋,她还给妇人们准备了后花园的宴席。 廖四娘嘴角带着浅笑,握着夏芳菲的手,由衷地为她欣喜——夏芳菲好了,骆得意一准会对她感激涕零。 屋子里,只剩下骆得计一人如陷冰窟,骆得计这时才恍然想起夏芳菲大病初愈,姿色比不得她,自然不能像在曲江上那样以美色掩护她。继而,又因察觉出慕青县主对她的冷意惶恐起来。 “说起来,七娘从曲江上回来,就病了,也没时机自辩,都是骆娘子说什么,我等就信什么。方才,敏……那狗又说……”站在廖四娘身边的女子声音柔美,一句话好似低吟浅唱般动听。 夏芳菲此时才想到这一节,骆得计慌忙道:“这位姐姐是个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那女子恭谨地道,跟着慕青县主久了,她自然能够十分有眼力劲地顺应慕青县主的心思攻讦骆得计。 “芳菲,你说……”骆得计此时此刻才尝到孤立无援的滋味,原要夏芳菲说出那日实情,又觉夏芳菲一准不肯,只得沉默以对,以不变应万变。 “说起来,我也觉得是这么回事。方才那狗亲口说了,难道还信不得?”又有一人接口道。 夏芳菲心中的生机已经化作了一片姹紫嫣红的锦绣花丛,仿佛已经找到伙伴了,不再是像最初那样在长安城里孤立无援。此时不用她说什么,自有一群人替她说话。 “四姐姐。”夏芳菲紧紧握住廖四娘的手。 廖四娘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地暗示夏芳菲由着旁人说,说到最后,众口铄金,骆得计沦落到夏芳菲一样的下场,没了进宫的资格,看骆家如何看不起廖家。 “不好了、不好了……县主,大喜大喜。”门外一婢女慌慌张张地进来,前言不搭后语地报信。 “到底怎么了?”慕青县主不耐烦地问。 那婢女稍稍回神,不再提这消息是凶是吉,只是快速地道:“敏郡王病了,忽地胡言乱语发起疯来,一身狗血地跑出了府门。” “什么?是撒酒疯,还是真疯?玉娘呢?怎没管住他?”慕青县主呆住,不觉得解恨,心里满满都是担忧。 “玉侧妃被推倒了,人撞在门槛上,昏了过去。” “什么?”慕青县主眸子睁大,甘从汝连萧玉娘都打了,那就是当真发疯了,忙道:“快请御医、巫医来。五郎呢?没人拦着他?” “张信之跟着去了,另有几个下人也跟着出门了。” “荒唐,门上怎没人拦着他?又不是一回两回震魇他了,怎地早先没用,这会子这般灵验?”慕青县主心乱如麻,捏着拂尘的手微微发抖,不觉将眼睛最用心诅咒敏郡王的夏芳菲身上,心想今日就多来了两个人,骆得计一瞧就是没用心的,只有夏芳菲太过实在,用心诅咒了五郎,不觉迁怒到夏芳菲头上,怒喝道:“谁叫你拿了那鞋子来?若是五郎有个好歹,我绝不叫你好过!” 遭了无妄之灾的夏芳菲登时呆若木鸡,心中的锦绣花丛被一股数九寒天的北风卷得片叶不留。她原就是不信巫蛊之术,才敢随着廖四娘过来,可如今,慕青县主府的法事有效了,听慕青县主的意思,是推到她头上,这可该怎么办?察觉到手指上的暖意,夏芳菲微微偏头,见廖四娘还握着她的手指,心中一暖,随后又觉蹊跷,毕竟,方才那狗还对萧玉娘言听计从,怎地一转身,就将萧玉娘打了? “快,再派人去将五郎找回来。”慕青县主说罢,丢下一屋子人,就冲厢房去,边走边说,“翠环,叫门上立时给父王、母妃送信,梁内监那狗若见五郎出事,一准会在太后跟前煽风点火,叫父王、母妃先商议出个对策才好。” 慕青县主眉头紧皱,不光是担心甘从汝,还生怕萧玉娘有个好歹,萧玉娘虽是个侧妃,但她是萧家女儿,萧家女儿可比非太后所出的公主、县主尊崇多了,这次无论如何,都要给太后一个交代,忽地指向夏芳菲,对婢女道:“带了她走,若是梁内监带着武侯上门,便将她交出去。”回头再看夏芳菲,眼神里就多了两分憎恨。 一下子从自家人变成杀父仇人了,夏芳菲将头底下,也有那么一瞬间信了鬼神巫蛊之术,可是,转念又想自己拍小人的时候,连带着将骆得计也骂上了,怎地骆得计就没事?一颗心七上八下,却少不得随着慕青县主同去,到了厢房门,才要随着慕青县主进去瞧瞧萧玉娘,就被慕青县主的婢女拦住。 “七娘,真的还是假的?”柔敷方才跟雀舌都觉得那些跳大神的场面滑稽有趣得很,此时见有效了,才害怕起来。 “兴许是假的……”夏芳菲轻声在柔敷耳畔说,这话才落下,就见一个婢女双眼红肿地端着一盆血水出来。 “都端出血盆了,怕不是假的。”柔敷摩挲着臂膀,眼前慕青县主府的雕梁画栋,在她眼中也成了张牙舞爪的鬼神。 “……兴许是狗血。”夏芳菲瞧着水盆里的血色,大抵是打心里喜欢萧玉娘,又怕再遭受一次无妄之灾,巴不得这血盆里的血是狗血。 柔敷只觉得头皮发麻,紧贴着夏芳菲的后背站着,忽地听见一声呼喝,便跟夏芳菲一同打了个哆嗦。 “你这牛头,也敢对甘某大呼小喝?” “五郎,你醒一醒。” “还有你这阎罗,有眼无珠,连我这太后嫡亲的外甥也敢呼喝?” …… 夏芳菲拉着柔敷的臂膀拍了拍,微微蹙眉,望向庭中一身狗血,被四五个太监抱住腿的甘从汝,先错愕,随后便觉解恨。 忽地,甘从汝一个鲤鱼翻身,从张信之等太监怀中挣脱出来,在地上不住地翻滚,翻滚之余,又拿手撕扯衣襟,连声叫道:“好烫!好烫!甘某……何罪之有,会得此下油锅之刑?”人在地上又翻滚起来,一头水藻般的乌发披散在地上,沾上了树叶、落花。 “五郎,五郎!阎王老爷,求你放五郎出来,有什么罪,咱家替他担了!”张信之连声呼号,如丧考妣,其他太监也跟着大呼小喝。 夏芳菲目瞪口呆,半天又拍了拍柔敷的手,在柔敷耳边道:“一准是假的,若果然在油锅里,怕只会呲牙咧嘴地乱叫,哪里还能喊出这么些话。” “当真?可……敏郡王的脸都被烫红了。”柔敷战战兢兢,越发紧贴着夏芳菲。 夏芳菲察觉到柔敷的依赖,与柔敷一般战战兢兢的心忽地彻底安定了,心知若自己慌乱了,柔敷便再有主意,为身份所拘,也不能从这场祸事里脱身,于是道:“那是被地上青砖烫的。”她还有些自知之明,心知若是甘从汝、萧玉娘两口子合伙演戏算计谁,那被算计的人,一准不是她。 今日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晒了大半日的青砖,几乎能冒出青烟烟来,慢说是人,放块狗肉上去,那狗肉也能熟透。 “原来如此。”柔敷呆呆地看向青砖上,头戴紫金冠,腰佩金鱼袋,一身紫袍的甘从汝在地上滚来滚去,半天,不忍目睹地将脸转了过去。 “五郎!”屋子里,慕青县主关心情切,彻底将“克制”二字抛到脑后,忽地听见张信之喊了句“五郎身上被油锅烫出水泡来了!”便立时冲甘从汝奔去,过去瞧见张信之撸起甘从汝袖子后,手臂上现出一连串的水泡,当即心疼地痛哭流涕,赌咒发誓道:“我再也不震魇你了,老天,若还有什么刑罚,只管罚在我头上,饶过五郎吧!”哭喊着,便痛彻心扉地趴在了甘从汝身上,连婢女汇报京中举子将慕青县主府团团围住也不分神搭理一句。 “你这女鬼,我何曾害过你,你为何在阎王面前告我一状?”甘从汝将慕青县主推开,疾走两步,行到廊下,将手指向夏芳菲主仆。 夏芳菲清清楚楚地瞧见张信之极为衷心地将肝肠寸断的慕青县主从甘从汝跟前隔开,又瞧见甘从汝半边脸白皙如初,半边脸被青砖烫得赤红,心知慕青县主才是甘从汝算计的正主,就将脸转开,不搭理他。 “你状告我毁你清白?明明是你不遵从三从四德,光天化日之下出来抛头露面、举止轻浮引诱我!”甘从汝为摆脱哭哭啼啼的慕青县主,又向廊下夏芳菲逼近两步,拿着手就要去抓夏芳菲。 夏芳菲吓了一跳,与柔敷抱成一团向后倒去,手肘重重地磕在地上,听见甘从汝还在满嘴“妇道、妇德”地咄咄逼人,想起自己的遭遇,脱口道:“你到底多自卑,才绕不过妇道二字,成日里跟女人过不去?” 第24章 不入地狱 “七娘。”柔敷见夏芳菲出口顶撞了甘从汝,赶紧护在夏芳菲身前。 夏芳菲也呆住,紧紧地抿着嘴,心恨自己养病多时,耐性不足,竟然一时没忍住,说出那话。 “放肆!胆敢冲撞五郎!”慕青县主立在骄阳下,冷冷地看向夏芳菲。 又是一出闹剧…… 夏芳菲有些怀念平衍夏家的规矩严整,甚至有些想念古板到迂腐的夏刺史,这闹剧接着闹剧的长安城,她有些应付不来。 甘从汝疯癫的神色一滞,心口登时如压着一座泰山,喘不过气来,自卑二字环绕在心头,恼羞成怒地瞪了夏芳菲一眼,刹那间想起母亲不知廉耻进宫侍奉先帝、父亲在太后威逼下抑郁而终,而他身为臣子,虽有满腔抱负,却不能对君王尽忠,只能在太后对他父亲的眷恋下,在长安城里斗鸡溜狗、醉生梦死。冷不丁地,甘从汝想掐死所有听见那句话的人,随后略清醒了一些,又翻身跃入庭中,此次叫喊的,不是下油锅,却是上刀山。 耳朵里满是鬼哭狼嚎,夏芳菲轻轻吁了一声。 柔敷却轻声道:“下油锅,身上就有水泡,这上刀山……” “自然要要刀疤。” 不急不缓的声音从门槛里传出,与夏芳菲抱做一团的柔敷赶紧扶着夏芳菲站起来。 门槛里,萧玉娘头上包裹着帕子慢悠悠地出来,帕子上的血迹一瞬比一瞬浓重,俨然是帕子下的伤口,还在往外渍血。 夏芳菲望见萧玉娘头上伤口,方才还在腹诽他们合伙做戏怕是要讹诈慕青县主,此时不禁有些惭愧,疑心萧玉娘与那狗所筹谋的,怕比自己所想的事要大一些。 “侧妃,你的伤……” “不要紧。”萧玉娘脸色煞白,拿着手在额头一按,见指尖染上了一点殷红,淡淡地一笑,“平衍可能见到这种闹剧?” “见不到,就是哪家的侍妾,也不敢这样闹。”夏芳菲对平衍的思念又多了些,奈何如今她是回不得平衍了。瞧见萧玉娘这般温婉,夏芳菲忍不住得寸进尺地想,若是她主动请辞,萧玉娘会不会顺水推舟,叫她回骆家去?毕竟,怎么瞧着,这出闹剧都没她什么事。 “侧妃,臣女……” “方才那话以后不许再说。胳膊肘总是向里拐的,虽五郎言语里也冒犯了你,可我却不许你言语里冒犯他。” 淡淡的寒光在萧玉娘眸子里闪耀,夏芳菲忍不住打了个冷子,摩挲着臂膀,再看萧玉娘,又见她已经转头去看在刀山上挣扎的甘从汝了,一股不甘心在心里满满涌起,虽知晓在萧玉娘在些人跟前,默不作声才是良策,却忍不住道:“虽不知郡王、侧妃要做什么,但殃及池鱼,未免有些不仁道。” 萧玉娘料不到夏芳菲还敢自辩,略默了默,开口道:“说来惭愧,我也是头会子跟池鱼站得那么近。” “……那侧妃可否做主,放我们回家?说来,臣女已经做了两回池鱼了。”夏芳菲见萧玉娘动了恻隐之心,赶紧求她网开一面。 萧玉娘笑道:“这可不成。”待瞧见慕青县主府的婢女统统去照应烈日下的慕青县主了,便悠悠地道:“你可知道宫里有多少御医,有多少巫医?长安城里,一日里,又有多少人设法震魇他人、给他人下符咒?” 夏芳菲微微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为何萧玉娘跟她说这个。 “正经的御医还比不得巫医有分量,原本该是医馆的铺子里,坐着的是只会跳大神的乌合之众;因为迷信巫蛊,多少人病中含恨而终。只有铲除巫医,才能大兴医道。”萧玉娘蹙着眉头,一反早先云淡风轻的模样,开始忧国忧民,“建朝以来,先帝、太后忙于国务,便不曾将这等小事放在眼中;如今,国泰民安,太后也有些懈怠了,更是不肯为这等小事费心,甚至,廖四娘那等跳梁小丑去皇宫行骗,太后也懒怠追究。如此下去,长安城里人人为巫蛊那等莫须有的骗术迷惑,怕是整个长安,都要乌烟瘴气一片。再过个一二十年,太后都要在他人耳濡目染下,妄想靠着巫蛊之术,寻求长生不老之道。” 夏芳菲瞠目结舌,不料萧玉娘想的那般长远,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此时身为被殃及的池鱼,她更是只求脱身,无暇为萧玉娘的高瞻远瞩喝彩,“可是,若太后以为有效……她岂不是也会迷信……”略顿了顿,才又自言自语道:“是我误了,今儿个慕青县主震魇敏郡王成了,明儿个未必不会去震魇太后。可侧妃,民女无才无德,只能在长安城里寄人篱下,若再多出一条罪名,怕是想苟且偷生也难。” 原本她的名声在旁人捕风捉影下,就有些不堪,万一,再传出她拍小人一拍一个准的话,那她在长安城里,再想结交什么人,就难上加难了。 “迟了。”萧玉娘觉得面上有些发痒。。 夏芳菲一怔,一扭头,望见庭院里,甘从汝已经在疯癫中脱去上衣,露出血淋淋的一道道伤口,院门处,有些脸熟的梁内监带着一群侍卫鱼贯而入。 “都说太迟了,今儿个,谁都走不了。”萧玉娘倒在侍女怀中,脸上露出一个极为快意的笑。 夏芳菲因瞧见一群凶神恶煞的侍卫,不由地战栗起来。 柔敷更是带着哭腔低声对萧玉娘道:“侧妃是太后内侄女,郡王是太后外甥,有什么话,直接劝谏太后就是,何必使出这苦肉计?”自己受苦不说,连带着,也将她们一群人坑惨了,若追究到到底,怕是她们还有个牢狱之灾…… 萧玉娘道:“你们有你们的无奈,我们有我们的苦衷。若非眼下那些读书人还记着五郎的好,我们也不会挑上今日。若当真劝谏两句就有用……这天下就彻底清明了——不过,长安城,总会清明的。” “可……”柔敷心乱如麻,还要再说一句,就被夏芳菲拦住。 “柔敷,别说了。”夏芳菲握着柔敷的手,暗叹流年不利,只能再做一次池鱼了。 柔敷吸了吸鼻翼,听着齐整的脚步声,不敢再做声。 只见门前,除了梁内奸,还来了一堆身穿官袍的男子。 “玉娘,秦少卿果然带着大理寺、刑部、御史台的人来了。”萧玉娘的婢女千琴轻声道。 因站得近,听见了秦少卿几个字,夏芳菲不禁暗叹萧玉娘准备充足,竟是一早就与人联络过如何将此事闹大,连三司都惊动了。 “将所有人看住,一个都不许放!今日慕青县主府上所用的法器、香料、符咒、药物、虫蛇,全部登记在册,一样不许漏过。” 忽地一道清冷的声音的传来,喧哗的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一狗独自在刀山上攀爬。 夏芳菲向那人看去,依着官袍服色,推敲着这人大抵就是秦少卿了,瞥见那人阔步向这边来,不敢打量,便将头低下。 一阵脚步声急促地传来,夏芳菲疑惑那位秦少卿怎敢莽撞地冲萧玉娘过来,待听那人一开口的腔调,便知冲过来的不是秦少卿,果然,抬头就见梁内监忧心忡忡,老泪纵横地道:“老奴来迟,叫玉娘受委屈了。”再看那位先向这边走来的秦少卿,却见他只站在了庭中远远地冲萧玉娘怔怔地看了一眼,便叫侍卫压制住发疯的甘从汝。 萧玉娘脸上又有些痒,略抬了抬手碰到脸上,见半边脸颊已经被血色染上,美目一闭,当即昏厥过去。 “快将玉娘送回房。”梁内监一着急,喊破了嗓子。 夏芳菲滥竽充数,拉着柔敷混在萧玉娘的婢女中,随着萧玉娘一同进屋子里。 少时,就有一堆御医、巫医在梁内监催促下快步进来。 “叫巫医出去,我怕他又给我下什么符咒,叫我变成五郎那样。”萧玉娘醒转过来,气息微弱地说道。 “哎呦,玉娘,救命要紧,若你有个三长两短,老奴如何跟太后交代?”梁内监急红了眼,因与慕青县主之父灵王有些恩怨,恨不得慕青县主被太后治罪,当即叫叫嚷嚷,字字句句暗指慕青县主蛇蝎心肠,好似生怕萧玉娘念及与慕青县主的情谊,将此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一般。 “梁公公,给侧妃止血要紧,还是听侧妃的话吧。”夏芳菲瞧着萧玉娘好似被抽离了魂魄般虚弱,忍不住替她说了一句。 梁内监并未将夏芳菲的话听进去,只是听见外头人喊甘从汝正在遭受“剥皮”之刑,再顾不得萧玉娘,吩咐御医、巫医听萧玉娘的,便向外奔去。 “你们暂且回避吧。”萧玉娘闭上眼睛。 夏芳菲巴不得回避,急忙与柔敷躲到隔间屏风后,听见外头一阵脚步声,早先乌烟瘴气的大屋处又仿佛传出女子的惊呼声,越发忐忑不安,须臾想起一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便觉自己在萧玉娘跟前有些自惭形秽,她这升斗小民满脑子想的是如何巴结权贵,萧玉娘那权贵,想的却是成就大义……过了小半个时辰,听见外头御医出去了,这才从屏风后出来,望见萧玉娘在床上昏昏欲睡,有两分讨好之意地道:“我与舅舅不过落个水,就病了大半年……可见,咱们炎朝,大兴医道,才是迫在眉睫的事。若少几个装神弄鬼的巫医,多几个医家圣手,侧妃的伤,也能早日痊愈。”等不到萧玉娘的回音,虽与她只有一面之缘,却不免为她担心起来。 良久,方才下令将慕青县主府众人看住的秦少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夏芳菲的心便又提了起来。 “夏七娘可在屋子里?请夏七娘出来对证词。” “七娘。”柔敷眼眶红了,出门一趟,竟然惹上了官司。 “算了,总归免不得官司缠身,咱们就出去大义凛然一次。”夏芳菲吸了口气,见躲不过去,只能出门,望见庭院里甘从汝还在发狂,心叹:这扫把星! 第25章 身陷囹圄 明媚的阳光,也温暖不了因扯上鬼神后,不寒而栗的众人的心。 远处是个狼狈不堪、鬼哭狼嚎的郡王,近处,是个…… 夏芳菲终于鼓足勇气偷偷看了眼秦少卿,只一眼就呆住,方才只看服色,此时,才发觉秦少卿竟是出乎意料的年轻,且又出乎意料的英俊不凡…… “玉侧妃可还好?”秦少卿的眼睛,待面前的门户紧闭后,才极有礼数地移开。 “侧妃此时还说不得话。”夏芳菲立时局促不安地低下头,只盯着秦少卿腰上的银鱼袋看,懊悔地想,进了长安城,自己怎地又市侩又势力,还不知礼数盯着人家男子看了? “敢问少卿,我们娘子可要上大堂?”柔敷护主心切,想起要去大堂上三司会审,当即呜咽出声。 “都是些女子,不用上大理寺审问,只在慕青县主府盘问就够了。”门户内响起细碎的声音,秦少卿稍稍有些失神。 趁着秦少卿失神,夏芳菲快速地想着今次该如何向秦少卿、萧玉娘一伙人投诚,才能从这官司里脱身,踌躇一番,开口道:“敢问大人,民女说些什么,才能……” “听说夏娘子是最用心震魇五郎的一位?五郎他,不曾做过光风霁月的事,总是独自背负……难怪,会有那么多人咒骂他。”秦少卿明朗的面容露出一丝阴霾,从始至终,不曾看过夏芳菲一眼。 被鄙视、责备了……夏芳菲有些头晕眼花,眨了眨眼,暗叹果然这群人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冷笑道:“少卿莫看着甘五郎伤怀,其实,我们只是为了拿银子才来慕青县主府的。” “七娘……”柔敷吸了口气,总觉得夏芳菲没有之前沉稳了。 “只为了银子?” “还有攀附慕青县主来着。”夏芳菲脸上火辣辣地疼,满心巴望着坦白之后,秦少卿能给她指条明路,叫她们这群池鱼,能知道往哪里游,才能幸免于难。 秦少卿忍不住嗤笑一声,“七娘子……” “公子,那群迂腐的书呆子围着慕青县主府不肯离去。国子监也被惊动了,有些举子胆大包天,竟敢在慕青县主府外粉墙上写下檄文喝令公子交出罪魁祸首夏七娘。”一个正值壮年的侍卫握着佩刀匆匆赶来。 夏芳菲呆若木鸡,无奈无力之后,越发生出一股愤懑,不解道:“请问这位侍卫大哥,我先在曲江江畔被那狗、敏郡王羞辱,失魂之下跌入江中,几乎命丧黄泉,如论如何,都是满腹冤屈的苦主,为何……那群读书明理的举子,要口诛笔伐我?” 侍卫听见声音,依旧规矩严明地不抬头,瞬也不瞬一眼地道:“夏七娘说的是今春曲江江畔上的美谈?” “美谈?”不该是惨剧吗? “曲江江畔上,敏郡王不惜与康平公主、韶荣驸马作对,与梁内监周旋,揭发韶荣驸马十几个外甥在春闱舞弊的美谈。”侍卫道。 “怎么会这样?我们家七娘呢?就没人替她打抱不平?”柔敷义愤填膺道。 “大义之下,不必拘泥于小节。”侍卫又道。 “放屁!”柔敷忍不住骂道。 原来,我等只是小节……夏芳菲咬紧牙关,眸子里满是愤怒,再次庆幸自己一没死,而没顺应人心出家或自裁。 “若想不成为小节,便要忍受刮骨之痛,舍去一些东西来换。”秦少卿悠悠地说道,见侍卫等着他吩咐,便道:“这定是慕青县主、灵王爷使出的祸水西引的招数,莫叫他们因为夏七娘分散了对慕青县主的攻讦,快叫些人散出消息,叫举子们齐心合力地攻讦慕青县主。” “是。”侍卫一拱手,便向外去。 夏芳菲愣愣地望见侍卫望去,瞧见庭中终于消停下来的那狗,瞄见他胸膛上一片鲜血淋漓,不禁有些同情那狗,身为外戚,还是个备受溺爱的外戚,那狗莫不是只得如此,才能搀和到秦少卿、萧玉娘大兴医道的壮举中? “夏七娘,我见你跟在玉娘身边……” “少卿不必多言,身为小节,我知道该如何成就大义。关押女子的屋舍就在方才做法的大屋吗?”夏芳菲望见又有几人来跟秦少卿汇报,当即领着柔敷自觉地向大屋去,此时若还不明白秦少卿大材小用亲自唤她出来的意图,她便枉费了骆氏十几年的教诲。 “夏七娘不必忧心,夏刺史不日便进京,你一定会逢凶化吉。”秦少卿道,见夏芳菲脸色一瞬间越发难看,不解她为何会如此。 “多谢少卿相告。”夏芳菲只觉得自己命途多舛,还不曾跟骆氏和好,比骆氏更古板的夏刺史便又要进京了。低着头,领着柔敷向大屋去,心知若自己提起银钱、攀附权贵的话,今次的事定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能往怪力乱神上扯,年纪大了越发敬畏鬼神的太后才会心生忌惮,大举整饬巫蛊,至于她的下场……反正夹在中间也不得好,不如大义凛然一次。 大屋里的法器、鼎炉、符咒、虫蛇已经被扫去,门窗上鸦青的锦缎也被扯去。 五间的宽敞大屋子此时露出宣阔的真面目,大屋里原本在乌烟瘴气下,不论身份辈挤在一起做法的几十个女子,此时按着身份分左右前后坐下。 夏芳菲进来时,扫见最后面坐着的是市井中的神婆,神婆前是小家碧玉,再向前,就是有些身份的贵女。廖四娘坐在略靠前的位置,夏芳菲斟酌着,便在她身边坐下。 “七娘,玉侧妃可还好?”廖四娘问。 夏芳菲道:“还没醒来,不知到底好没好。” “那……敏郡王如何了?”廖四娘又问。 夏芳菲察觉到周围的妇人都向她这探头就连骆得计都忍不住再三看她,踌躇再三,不忍心哄骗廖四娘,当即握着她的手,在她的手心里反复写了个“谎”字,便在她耳边轻声道:“县主说了……咱们只管说做法时,见到了阎王老爷,在他跟前狠狠地告了那狗一状,如此,那狗如何,都是因他自己个咎由自取,咱们便可安然脱身。毕竟鬼神一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原来如此。”廖四娘握住夏芳菲的手心,以表示自己明白了。随后心情大好地拉着夏芳菲一一将在座之人的身份说给她听。 夏芳菲心里冰凉一片,听廖四娘的话,这些人虽不是权倾一时的贵人,但也是上中下三层女子中的佼佼者——不然,怎会跟那狗有过节,今日她为附庸萧玉娘成就大义,将这群人都骗了,日后在长安城里,她休想再结交什么人了。 咣咣的声音传来,众人抬头,却见是几个粗壮婆子抬着案几屏风进来。 待案几屏风铺设整齐后,几人从门外走近,走入屏风后入座,随后,屏风后一人古板地呼喝道:“夏七娘可在?” 夏芳菲听出这声音是说她是小节那位侍卫的,立时起身道:“在。” 她答应后,几个不曾受过如此屈辱的贵女当即呜咽啼哭不止。 “请夏七娘坐在屏风后,将今日之事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是。”夏芳菲起身,拿着手将长裙上的褶皱抚平,在屏风后坐下时,望见屏风上绣着的是雪中红梅图,不禁想,曾经,她也是个阳春白雪般清高的女子,如今,又市侩又势力,“今春,民女与表妹去曲江江畔上看进士游湖,不料被敏郡王双双欺侮……” “咳!”因据说屏风后是三司会审,骆得计不敢贸然出声打断夏芳菲,只得咳嗽一声。 “民女险些丧命。是以,慕青县主邀我们姊妹二人过府一同震魇敏郡王,我们姊妹便来了。方才进入大屋后,只见一片云蒸霞蔚,虽民女依旧察觉表妹在身边,却看不见她的踪影,只瞧见一群牛头马面恭敬地道:‘这位可是平衍刺史家的夏七娘?殿上正在审问炎朝太后外甥敏郡王的罪行,阎王请您前去对证词。’民女心中惶恐,当即推辞道:‘民女心中并无冤屈。’面色赤红的牛头晃着鼻上铜环道:‘怎会没有冤屈?曲江上的事,我们在地府都看得清清楚楚呢。’民女道:‘诸位看得清楚又如何,民女生来最敬佩知书达理的读书人,我们现世的读书人不以为民女冤屈,民女便不冤屈。’牛头当即笑了,‘夏娘子且放心,那些读书人的罪过,我们王上都记在册子上呢。炸完了敏郡王,就炸他们呢。’” “胡言乱语,荒唐至极!”屏风后有人怒喝一声,“子不语怪力乱神,秦少卿,当真审问这群无知妇孺,未免滑天下之大稽!” “周尚书稍安勿躁,敏郡王身上铁证如山,俨然有油炸痕迹,只怕夏七娘所言非虚。夏七娘,你请再说一说吧,至于那些读书人的罪行,不提也罢。”秦少卿出口道。 “是,曲江上,敏郡王做的事,阎王都看在眼中,是以,民女也不曾多费什么唇舌,只是稍稍跟阎王对证了一番。随后,阎王说,女子名节要紧,敏郡王毁我名节,如毁我半条性命,原本这些事该等他死后再过问,可今日慕青县主府怨气冲天直达地府,他既然被慕青县主府众人的诚意感动,只得过问一番,叫敏郡王得了现世报。民女恍惚做了个梦一样,醒来才见表妹就在身边。”夏芳菲原要扯些亲眼目睹那狗被剥皮过程,又觉秦少卿与那狗交情至深,倘若自己诅咒得恶毒了,未必不会被秦少卿记恨。 “夏七娘且退下,廖四娘,你来说一说今日之事的来龙去脉。” 夏芳菲老实地起身,重新回到原处坐下,有些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她虽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可也不曾被人这样审问过。 “民女一进门,也只瞧见一片云蒸霞蔚,迎面走来一个与我模样仿佛的女子,那女子说,她乃是我腹中应声虫是也,昔日因唯恐敏郡王当真剖开我腹,惊吓之下命丧黄泉,如今与我携手一同去阎王面前告敏郡王一状……” 夏芳菲怔怔地望着廖四娘,不解她为何也顺着她的话说,明明已经告诉她是个谎话了,这般说了,无疑是给慕青县主火上浇油,日后再想跟慕青县主和睦也难。 “下一位,承恩坊的武大娘。” 听侍卫呆板的声音念着下一个的名字,廖四娘坐回夏芳菲身边,轻声在她耳边问:“有趣不?” “四姐,为什么?” 廖四娘轻嘘一声,瞪了正在四处探头探脑的骆得计一眼,她志在骆得意,自然样样都要与夏芳菲步调一致,她不信夏芳菲会傻的出门探了一回风声,回头还往死路上走。 骆得计看她们二人鬼鬼祟祟,心里拿不准轮到她该如何说,默念道:她只管说自己是被夏芳菲硬拉扯来的,旁的一概不知。 廖四娘之后,其他人再上前,也是满嘴牛头马面、忘川奈何,因其他女子履历比夏芳菲更丰富一些,也便更会夸大其词,轮到市井女子登场,那女子说话间唾沫横飞,仿佛当真去十八层地狱一层层走了一遭,叫一众听众不禁暗暗为她喝彩。 莫非,这么大阵势,就是为了倒腾出一本呈给太后看的志怪话本?夏芳菲依稀望见屏风后,有位肥头大耳的官老爷已经忍不住摇头晃脑了。 “灵王爷来了。”大屋外有人扬声报道。 少时,隔着严严实实的屏风,夏芳菲等人就望见一人阔步进入大屋。 “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罪过罪过。”屏风后众人起身拱手道。 “什么王爷?女婿都叫人给砍了,女儿家都叫人给抄了,我这王爷又算个什么?”灵王爷满腔怨气。 秦少卿道:“灵王爷可曾见过梁内监?” “不曾。” “莫非梁内监已经回宫给太后汇报了?”秦少卿道。 “那阉……天佑,三位老大人,老夫教女无方,叫她惹下这么大的祸。还请几位替老夫与五郎、玉娘好生说和说和,总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何必闹得如此不堪?” “王爷,此事已经惊动了太后,且,闹得满京城人心惶惶,若不慎重处置,人人自危,长安城乱了,天下也就乱了。”秦少卿道。 “哼,不过是自家人闹得僵了些,关天下人何事?慕青胡闹了些,可谁不知那些怪力乱神之事信不得?当个玩笑笑一笑,放过就罢了。”灵王爷道。 “灵王爷,敏郡王身上有铁证,这边厢又有众女子的证词,一个说见到鬼神,不过是个笑话,若是一群人都这般说,那就是确有其事了。”秦少卿道。 屏风后一阵翻查纸张之声,灵王爷虽口口声声不信怪力乱神,此时也觉周身被阴气环绕,气势不禁弱了几分,“五郎受苦了,老夫做主,叫慕青倾囊弥补他就是,天佑,你看此事……” “回少卿,无数蛊虫、毒蛇从慕青县主府爬出,慕青县主府周遭人心惶惶。太后令少卿并诸位大人将一干涉事之人关押在慕青县主府,并即刻进宫,禀明敏郡王伤势并商议对策。” “臣等领命。”屏风后众人道。 “灵王爷也跟着同去吧。”秦少卿道。 “嗯。” 不一时,屏风后几人出了大屋,门窗上响起铁链铜锁的哗哗声,大屋里的人,一时间哭做一团。 “我还不曾身陷囹圄过。”廖四娘笑了。 夏芳菲不禁佩服起她来,暗叹果然是个敢进宫行骗的女子,就是有胆量。 “七娘、四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骆得计满面泪痕,如今身陷囹圄,怕是再也进不得宫了,“你们是存心算计我!芳菲,如今我才是你东山再起的支柱,你害了我,姑妈跟着伤心,你也得不了好。” “闭嘴!”夏芳菲喝道,冷冷地看她一眼,听见不远处有人嘀嘀咕咕,言语里都将今日震魇成功的原因推到她头上。 骆得计此时孤立无援,哆嗦一下,果然住了嘴,又怯怯地问:“芳菲、四娘,若是敏郡王死了,咱们……” “快,咱们赶紧替他祈福,求他好歹留下一条命。”不知哪个妇人提了一句,众人嘴唇蠕动,嗡嗡地念起经来。 夏芳菲不禁觉得此情此景可笑得很,忽地肚子咕咕叫了两声,这才想起错过饭点了。 “会有人记得给咱们送饭吗?”廖四娘问。 才说着,门上又咣当响了一声,随后一队下人进来,摆上矮几、矮凳,又将几十碗肉糜羹送上。 “终于吃上牢饭了。”廖四娘笑了。 这一句话后,又有人抱头痛哭,夏芳菲拿着汤匙与廖四娘坐在一处捧着碗吃肉糜羹,眼瞅着除了她们二人外,再无人咽得下米粒,不禁心生出一股莫名地自信来,觉得早先自己未免有些太过妄自菲薄了,且看如今她身陷囹圄都能面不改色并且深明大义,便知她也不是一无是处、等着人垂怜娶进门才能过好日子的人。 “哎,旁人都不吃,咱们都端过来,谁知下顿饭什么时候有呢。”廖四娘说着,就将旁边矮几上的四碗肉糜羹都端到她们跟前。 夏芳菲深以为然,便也去端了四碗,指点雀舌、柔敷有样学样后,这才又慢慢吃第二碗,静静地看着为甘从汝祈福的众人。 大屋里渐渐暗了下来,几个妇人终于忍不住饥饿,开始吃粥,其中,就连骆得计也勉强吃了一碗,有十几人人饿着肚子,在廖四娘、夏芳菲跟前转了转。 夏芳菲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廖四娘却按着她的手道:“七娘不可妇人之仁,咱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下顿呢。” “不愧是险些就要被打进天牢的廖四娘!好胆量,竟想吃独食!”一个身份与廖四娘相当的少妇忍不住开口唾骂。 廖四娘冷笑道:“世道如此,我也不过是学了些事故罢了。” 那少妇又将眼睛转向夏芳菲。 夏芳菲怔了怔,便将头转开,此时她万万不可背弃廖四娘,叫她一人背上吃独食的骂名,于是也以神色示意雀舌、柔敷跟廖四娘的婢女芫香、芹香一样不许将肉糜羹送人。 大屋里渐渐暗了下来,一更的梆子声响起,既无人想起给她们送烛火,也无人想起送饭,数着梆子声,大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一句话,直到早晨坊门上的钟鼓声响起,屋子里才有些骚动。 先有人推推搡搡令旁人拍打门户喊冤,随后又有人互相指责道:“若不是听信了你的花言巧语,随着你来慕青县主府上,我岂会惹上祸事?” 安静了一夜的大屋子众人烦躁不已,眼瞧着门外的天渐渐转亮,竟无人再来过问她们,叫骂着,又有人啼哭起来。 “我家人……” “别想了,惹上这么大事,家里怕沾上关系,巴不得跟你我撇清呢。” 不知谁一句话令众人心有戚戚焉,众女便都跟着痛苦起来。 夏芳菲有些后悔自己选择舍生取义了,摩挲着面前仅剩下的一碗肉糜羹,心叹有人舍生取义的时候,感天动地,有人却默默无闻,甚至有些行迹猥琐,就如她,此时霸占着一碗兴许已经馊掉的肉糜羹不放。 日上三竿,大屋里众人的肚子齐齐叫了起来。 “廖四娘!夏七娘!你以为我们不敢奈何你们?”饥饿之下,兴许前儿个还在赏花宴上优雅从容的女子们不禁怒火中烧,齐心合力地将矛头对准了夏芳菲、廖四娘。 廖四娘面前也只剩下一碗肉糜羹,她与夏芳菲一般,并不立时去吃,静静地看着这碗羹不言语。 众女虽怒,但到底还没昏了头,只是围绕夏芳菲、廖四娘怒骂不已。 “四娘,我们在坚持什么?”夏芳菲有些疑惑了,明明眼前的肉糜羹已经吃不得了。 廖四娘静静地道:“并不坚持什么,只是,从一堆人里拔尖的法子,有两种,一是自己努力长高,二是打断其他人的腿。你可有什么防身的东西?” 夏芳菲不大懂得廖四娘的意思,但看廖四娘一副对大牢里的规矩十分精通的模样,便紧跟着她亦步亦趋,从袖子里拿出了八寸来长的尖锐银簪子。 果然瞧见那匕首一样的银簪子,围绕在她面前的人少了一些。 骄阳渐渐西斜,柔敷、雀舌二人时不时地望向夏芳菲。 廖四娘握着夏芳菲的手一言不发,待屋子里又暗了下去,分辨着屋子里厚重的喘息、饥渴声,待听见屋子里有人碰倒了矮几后,忽地哎呦叫了一声,便快速地扯着夏芳菲,向角落里退去。 夏芳菲也早防着其他人趁黑偷袭她们,早早地分辨出柔敷、雀舌的方位,拉着她们二人一同向后退去。 果然,廖四娘的那声痛呼立时令旁人以为有人贸然对廖四娘、夏芳菲出手了,在气愤之下,便丢下白日里还勉强保留住的体面,群涌而上,向矮几边的“廖四娘、夏芳菲”打去。 哎呦、痛呼声一片,夏芳菲躲在角落里不吱声,依稀听见骆得计也跟着人一同去打了,心下冷笑,暗道这乱拳乱脚的,不知哪位要受苦了。 柔敷、雀舌也被吓住,万幸她们两人知道她们跟廖四娘、夏芳菲一样是众矢之的,于是也不敢出声。 五更的更鼓声渐次响起,拳打脚踢之后,满屋子都是呜咽咒骂声。 更鼓声落下后许久,晨曦终于透过门窗照耀进来,屋子里的人或打着瞌睡或揉着酸疼的臂膀,也无人去分辨角落里的夏芳菲、廖四娘是不是她们昨晚上打的人。 哗啦一声,门上的铁链铜锁终于响动了,屋子里众人饥渴交加地齐齐看向六扇木门。 门窗敞开后,站在门边的秦少卿愣住,就如进了旱涝之地,被一群难民围住一般,尤其是几个穿着锦袍、披金戴银的贵女,此时鼻青脸肿,看不出一分一毫昔日的花容月貌、娴静优雅。 “可是忘了给她们送茶饭?”秦少卿问,目光一番梭巡,终于寻到几个能上堂作证的体面人。 “秦少卿,可是要提审我们?”廖四娘、夏芳菲从角落里站了起来,虽也有些狼狈,但好歹,比那些鼻青脸肿、满脸菜色的女人们体面多了。 “是,三司会审,太后、今上听审,几位吃些粥汤,就去吧。”秦少卿满心惊奇,心叹廖四娘、夏芳菲果非寻常女子所能比拟,即使身陷囹圄,也能面不改色、从容不迫,这份心智,实在令人叹服,看她们前日言谈,想来她们已经明白了萧玉娘、甘从汝今次的意图。 “请。”一直跟着秦少卿的侍卫眼中也带了些敬意。 夏芳菲终于明白廖四娘的坚持是为了什么,隐隐也觉得去面见太后、今上是莫大的体面——虽说见过后,兴许免不了一顿鞭笞。微微偏头,瞧见那群因不够体面不能上堂的女子愤恨地瞪着她们,深深地叹息一声:曾经,她也阳春白雪过。 第26章 爱女心切 好像,忘了什么事情,比如说,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 “芳菲,我告诉你,见了太后、今上莫慌张。这些事,等事情平息之后,都是难得可贵的谈资。对你我这等一不能抛头露面经商、二不能光明正大置办田地屋舍、三不能顺顺当当嫁人的女子,就是自力更生的依仗。”廖四娘从容不迫地拿着帕子擦脸,由着芫香、芹香二女替她整理衣裙。 “嗯。”夏芳菲掐指一算,本朝依着律例被判斩首的人据说只有不足十人——自然,死于私刑的人便不计算在内,如此,她跟廖四娘不过是从犯,顶多挨上几板子。况且,廖四娘话里的“自力更生”四个大字,叫她心生出无限向往,此时,腹内空空,她想若能自力更生,摆脱她人摆布,她愿意跟廖四娘一样,从名门贵女宴席上的贵客,变成与人取笑的跳梁小丑。 柔敷终于明白绣嬷嬷为何对廖四娘满心不喜了,她也觉得廖四娘仿佛把夏芳菲带到了没有退路的歪路上。 “面圣时,不要胆小怕事,能偷看太后、今上一眼是一眼,言谈间,不可平铺直叙,最要紧的事,就是惹出事来,叫太后、今上多跟你我二人说几句话。不然,就像是如进宝山而空手而归一样。一则,太过乏善可陈,旁人未必知道你我二人面过圣;二则,对她人述说时,也会心虚,底气不足。”廖四娘对夏芳菲倾囊相授道。 “该不会,四娘是要拉着我家七娘,做篾片娘子?”柔敷将手撑在廊柱上,越发觉得头晕眼花。 “篾片娘子,也不是谁都能做的。”夏芳菲道。 秦少卿稍稍转头,方才还在懊悔属下办事不利,忘了给那一干女子准备茶饭,此时听廖四娘、夏芳菲一席话,当下震惊不已,半响心道如今的女子竟都是这样有胆识、有见识了,莫不是太后带的头?当下对这二女也越发地关照,开口道:“廖四娘,今上还记得你呢,秦某可令人为你准备下胭脂水粉。” “不必,好马不吃回头草。秦少卿莫对着我们姊妹露出怜悯的嘴脸,苍鹰有苍鹰的活法,蝼蚁有蝼蚁的出路。”廖四娘飒然道。 秦少卿失笑道:“廖家四娘果然有志气,是在下唐突了。今日就在慕青县主府过堂,几位且去吃些粥汤吧。” “多谢。”伸手不打笑脸人,廖四娘含笑答应。 “夏七娘为何要去做篾片娘子?你父母双亲尚在,夏刺史又正值壮年且官运亨通,再不济,你也沦落不到那地步。”秦少卿道。 夏芳菲眼前浮现出夏刺史那古板的面孔,无奈地摇了摇头,“家父比家母还严苛,若家父在长安,民女早入了道观出家了,兴许,如今已经被剃了头发。” 秦少卿失笑道:“原来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两位放心,在下以性命保证,决计不会对两位上刑。” 夏芳菲一怔,莫名地觉得秦少卿的话十分可靠,当下又道了一声谢,辞过秦少卿,便与廖四娘并柔敷、芫香四个去吃饭,待吃了饭,虽廖四娘拒绝了,但依旧有人送上胭脂水粉。 夏芳菲眼下虽略有些长进,不用羃篱也可坦然面对外男。但终归心理有些芥蒂,觉得自己乱糟糟的去见人,反而不算轻浮,于是并不梳妆打扮。 廖四娘也是如此。 二人在偏厅里略等了等,就有一直跟着秦少卿的侍卫领着她们一行六人去慕青县主府上房里过堂。 穿过一道道雕梁画栋、迂回曲折的回廊,才到了满布浮雕的上房院门外,夏芳菲、廖四娘二人被侍卫拦下,只闻见一片花香扑鼻,随后,便有两列女官持着硕大羽扇簇拥着两位身穿百鸟裙的尊贵女子慢慢走来。 “是康平公主、康宁公主。”廖四娘低声道。 夏芳菲依着礼数福身,偷偷望去,只见康平公主还如她印象中的那样满身威仪,至于另一位康宁公主,容貌倒是与堂姐慕青县主仿佛,俱是一身贵气却容貌寻常。只是慕青县主满眼戾气,这位康宁公主,却一脸趣味盎然。 “两位殿下请回去吧,今日处置的乃是国事,并非家事,二位并非三司中人,还请回避。”上房院内,秦少卿、梁内监双双走出。 梁内监堆着笑脸,由着秦少卿出面打发掉康平、康宁二人。 “秦天佑!公主面前,岂容你放肆!”跟在康平公主身后的韶荣驸马虚张声势道。 “放肆,太后、圣上驾前,韶驸马敢出声咆哮!”秦少卿拱了拱手,“两位殿下,太后等着审问证人呢。还请两位见谅。” 证人,不是从犯?夏芳菲心中一暖。 康平公主心知秦少卿不好摆布,于是一言不发。 韶荣驸马利落地在廊下找出几个不合时宜的身影,立时指向那边道:“三娘,那边就是证人。” “廖四娘?”康平公主望过去,认出了其中一个。 韶荣驸马立时道:“廖四娘,你是证人?不巧得很,我们府上也有几个道行高深的高人,你见了太后,还该谨言慎行才是。” 廖四娘一怔,因不知萧玉娘等人今次是要打压巫蛊,当下疑惑今日审问的是慕青县主的事,韶荣驸马跳出来做什么。至于康平公主府的高人,此事她也知道,更明白那是康平公主打算献给萧太后的人。 “住口!”康平公主蹙眉,冷冷地扫了韶荣驸马一眼,“该谨言慎行的,是驸马才是。”当下生出几分腻烦来,暗恨当初被韶荣的皮囊迷惑,竟找了个这么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绣花枕头。”康宁公主握着纨扇,轻蔑地一笑,“三姐,咱们且去慕青的花园里转一转,待母后累了,便随着她回宫吧。” “也好。”康平公主虽斥责了韶荣,却也拿眼神威胁了廖四娘。 “二位殿下请。夏七娘、廖四娘,快些进去吧,莫叫太后等急了。”秦少卿道。 听见夏七娘三字,因被康平公主训斥、被康宁公主鄙夷而满腔愤恨不甘的韶荣立时拿眼睛看去,入眼的,是个瘦削疲惫的女子,当下惋惜起来,暗叹红艳易逝,转而,便又后悔叫骆得仁替他办事,心道这般姿色的女子,实在不值得他大费周章。 “驸马不走?”康平公主回头道,凤眼一挑,当即令韶荣脸色一变。 “三娘先请。”韶荣驸马立时柔情蜜意地给康平公主引路。 好羡慕,真的好羡慕——夏芳菲由衷地默念了一回,待廖四娘拉着她走,才立时跟着秦少卿、梁内监向院内去。 只见院内已经站着上百龙津尉,个个手握佩刀、目不斜视。 夏芳菲因要见到太后、今上紧张地手心里沁出汗水来,紧紧地盯着秦少卿腰上的莲瓣刺绣,以免自己失神做出什么失态的事。 上房房门大开,房内鸦雀无声,叫人不寒而栗。 夏芳菲琢磨着夏刺史也不曾见过今上,如今她抢在夏刺史前头面圣了,再看廖四娘,见她先是兴奋后是沉稳,仿佛在酝酿着什么事,当即深吸一口气,便也沉稳下来。 “七娘……”雀舌膝盖一软,拉着柔敷跪倒在地上,不敢再向前一步。 “只夏七娘、廖四娘进去吧。”秦少卿体恤雀舌、柔敷等婢女胆子小,又怕冲撞了圣驾,便只叫夏七娘、廖四娘进去。 “多谢少卿。”夏芳菲、廖四娘二人再次略整了衣裙、鬓发,便款款走了进去,一步步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忽地又闻见一股沁人心脾的馨香,二人诧异地微微偏头,就见因太后这女子在,原本该布置肃杀肃穆的“大堂”,硬生生地流露出属于女子的柔情宽容。 脚下是厚重又柔软的朱红毡毯,目光所及处,放着两个无人用的崭新锦布蒲团,料想就是给她们二人准备的了。 “启奏太后、圣上,证人夏七娘、廖四娘带到。”秦少卿拱手道。 “给太后、圣上请安,太后万福,圣上万福。”夏芳菲、廖四娘盈盈地福了福身。 “免礼,赐座。”一女官道。 “谢太后、圣上。”夏芳菲谨遵廖四娘的话,趁着坐下的空当,快速地向堂上一扫,只见堂前挂着一道有等于无,却分外璀璨、莹润的珠帘,珠帘后,清晰地露出两个身影。 那坐在上位的身影俨然就是太后,在珠帘的莹润中,那坐在珠帘后的女子不似寻常人所想的那般威风凛凛,她歪坐在胡床上,面上带着浅笑,好似普度众生的神佛,慈祥得令人生不出畏惧。至于,女子旁边坐着的年轻男子,那男子此时端正坐着正也望过来,却叫夏芳菲不敢打量,因此并未看清他的形容。 “太后,这二人乃是蝇营狗苟的小人,不过是为了些银钱,便撺掇慕青做下那等阴损之事。” 慕青县主的声音冷冷响起,夏芳菲、廖四娘跪坐在蒲团上,才望见一旁的慕青县主也正端正地跪在毡毯上,连蒲团也没有;慕青县主一旁的苦主甘从汝、萧玉娘,则得了优待,此时甘从汝直挺挺地躺在藤椅上,萧玉娘则坐在圈椅中。甘从汝、萧玉娘之前的,大理寺、御史台、刑部的官员,则与萧玉娘一般坐在圈椅中,一旁听审的,还有个穿着王爷服色的男子。 甘从汝,扫把星?夏芳菲一怔,对上一双满含嘲讽的眸子,心道她不会今儿个又要倒霉吧?上次倒的霉还没过去呢,这位既然受过了油炸、刀山等等酷刑,为何不留在家里养伤,连门都出不得,岂不显得震魇一事更加属实? “三司会审,太后与朕听审,更有灵王旁听,你们二人还敢东张西望。”珠帘后还不曾亲政的男子笑道。 “谢圣上称赞。”廖四娘从容不迫。 “谢圣上称赞。” 夏芳菲一怔,心想她没开口,怎就谢恩了呢?转而,想起廖四娘会腹语,心知她连她的份也说了。 “哼,太后,皇兄过世后,我这臣弟的女婿都叫斩了。如今,终于轮到老夫的女儿了。”灵王自嘲道,“太后若叫臣弟死,臣弟便是一死又何妨?” “灵王叔这话未免过了,若非令女婿、令女接二连三找死……咳咳,不然,谁能动了他们?夏七娘,你家是书香门第,一家子都是读书明理的人,你说这叫什么来着?”甘从汝躺在藤椅上,浑身涂满了药膏,斜着眼觑见一个乱糟糟的女子跪坐在蒲团上,有些茫然地想,他当真调戏过这个女子?他犹记得江畔上有个从容貌看去秀丽可人、贤淑温雅的幽淑女,眼前这女子,跟他记忆里的女子,相差甚远…… 今儿个,又要倒什么霉?夏芳菲两只手紧张地攥紧衣裙,仿佛已经嗅到了霉运的气息。 “夏七娘……就是朕仰慕多时,那位平衍贤名在外的佳人?”珠帘后的男子问,虽没明说,但语气里流露出“见面不如闻名”的怏然。 “嗯,就是她。”甘从汝道。 “……还是四娘好看一些。”珠帘后的皇帝道。 “圣上谬赞了。”廖四娘道。 灵王心中着恼,但此时皇帝插嘴了,他便不得不忍耐一番,虽慕青县主不孝,但满长安城迷信巫蛊的人多了,为何偏偏要拿慕青县主开刀? 夏芳菲攥紧裙子,紧张之余,满脑子都是谈资二字,暗暗发誓,若她能从今次的霉运里逃出,定然杜撰出那狗与狗皇帝为了萧玉娘在三司面前大打出手的谎话。 “太后,平衍传来急报!”梁内监弓着身子,将一叠文书恭敬地呈给萧太后。 一旁的皇帝支着头,瞅了眼文书,便漠不关心地转开头。 “皇帝,你来念。”萧太后也不去接文书。 皇帝不耐烦地从梁内监手上接过文书,念道:“平衍州夏刺史状告敏郡王、康平公主、韶荣驸马、梁内监谋大逆之罪。” 梁内监脸色一白,暗恨这几日只顾着慕青县主的事,竟然叫这等急奏送到太后面前。 藤椅上的甘从汝错愕之下,也从藤椅上挣扎着坐起,稍稍一动,身上的伤口裂开,当即痛得呲牙咧嘴。 夏芳菲瘫坐在地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夏刺史状告敏郡王、康平公主、韶荣驸马、梁内监,就是说,如今,敏郡王、康平公主、韶荣驸马、梁内监甚至甘从汝一伙的秦少卿、萧玉娘都是她的仇人?除去这几个,慕青县主、灵王因她要作证,也是她的仇人? 觉察到“大堂”上众人都将目光盯在她身上,夏芳菲如坐针毡。 “七、七娘,你不是说,你父亲不疼你吗?”廖四娘原是打定主意跟夏芳菲同进退,此时计划被打乱,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了,暗暗腹诽夏刺史爱女心切,也不当这么儿戏地一股脑地状告所有欺负过夏芳菲的人谋大逆…… 第27章 睚眦必报 父爱如山,夏芳菲被夏刺史突如其来的父爱压得喘不过气来,好容易隐隐约约跟萧玉娘、秦少卿建立了似有若无的同盟关系,如今这关系又散了。 “到底是个什么罪名?”灵王、慕青县主父女有些兴奋,毕竟夏刺史的这一纸状书传来,就能将慕青县主的官司压下去,只要对外头放出夏刺史公报私仇的话,那些迂腐的读书人就会放过慕青县主,转而对付夏刺史。 萧玉娘、秦少卿等也呆愣住,虽知道夏刺史回京复命的事,但夏刺史这状纸未免太突如其来了。 甘从汝来回望了望夏芳菲,看她吓得脸色煞白,当即不屑地轻嗤一声,“喂,姓夏的,你爹傲骨铮铮、不畏权贵为你报仇,你摆出的这是什么表情?” 换你试试!夏芳菲瞥了那狗一眼,当即工整地在蒲团上跪坐,“还请敏郡王慎言,家父不是那般将家国大事儿戏的人,敢呈上这张纸,已然将一家老小的性命押上,岂会是为区区在下报仇?”话虽说得大义凛然,但心里不禁戚戚然,过了那么久了,她的消息早传到平衍了,可平衍夏家连个回音都没有。 “嘁!甘某发誓,绝对没有轻薄过你!”甘从汝怎么想,都觉得自己不是对眼前这种女人出手的人。 “原来敏郡王的品味令自己都惭愧不已。”虱子多了不痒这句话,夏芳菲听过很多次,但虽听过,这还是头会子切切实实地感受道,因觉四周都是仇人,言语里便也不客气起来。 “七娘。”廖四娘扯了扯夏芳菲的袖子,示意她别只顾着跟那狗斗嘴,将太后、今上抛在脑后。 “谋大逆,咱家……”梁内监缓过神来,急欲知晓自己在哪一桩事上犯了事。 皇帝却将文书合上,懒懒地将文书夹在两根手指之间轻轻地在扶手之上晃荡,“母后,铁证如山了。你瞧夏七娘的脸色,也不像是跟夏刺史串通好的。” 铁证如山?夏芳菲、甘从汝双双怔住,这可不是,甘从汝早先的疯癫,还能说是演戏,可夏刺史这突如其来的状纸,可不就如从天而降的厄运,应证了震魇一事确有其事! 夏芳菲不禁怀疑夏刺史其实也是跟秦少卿、甘从汝是一伙的,可看秦少卿、甘从汝的神色,又不像。 “铁证如山,慕青,你还有何话可说?”太后终于出口了,大抵也觉这事太过蹊跷,面上露出两分凛然,似乎是十分放纵皇帝的模样,也不令皇帝将文书念完。 “太后,慕青……”慕青县主花容失色,此时不禁哑口无言,半天嗫嚅道:“可、可慕青只震魇了五郎一人,三娘与梁内监他们……” “一码归一码。”皇帝打了个哈欠。 “一码归一码,如今审问的并非康平等人。事实胜于雄辩,你那下三滥的法阵,不仅叫五郎吃尽苦头,还卷入谋大逆之罪中,你还能狡辩什么?”太后耷拉着眼皮,终于收敛了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兹事体大,若此时还不信巫蛊的力量,就未免太过不敬鬼神了。将鬼神为她所用的念头一转而过,随后身为上位者,又觉鬼神对她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对她的敌人而言,却是手中利器,弊害远远大于益处,非将此事斩草除根不可。 “太后……”慕青县主果然说不出话来,就连灵王,一时半会也不知如何替慕青县主推脱,半天,只能站起身来虚张声势地叫道:“皇兄皇兄,你可瞧见了,如今咱们项家最后剩下的几个人,也留不住了!” “皇叔只管放心,朕会好生在后宫里开枝散叶,父皇在九天之上,大可以不将现存的几个项家人放在眼中。”皇帝百无聊赖地拿着文书掩着嘴,当下问廖四娘:“四娘,今次没人要剖你的腹,你可愿进宫?” “大堂之上,恕民女不能与圣上叙旧。”廖四娘道。 “四娘……” “皇帝,”太后看不过皇帝太过没有正形,出声警告一声,当下道:“灵王,倘若先帝在,也容不得慕青这般胡闹。本朝立朝尚不足百年,先帝主张休养生息,哀家少不得夫唱妇随。纵了那些巫师神婆几十年,叫他们为敛财,将王子皇孙、黎民百姓都带坏了,如今该约束约束他们了。” “太后圣明。”秦少卿带领三司躬身道。 夏芳菲、廖四娘,这两个派不上用场的证人,也紧跟着叩拜。 “还请太后看在臣弟年老的份上,法外容情。”灵王疑心这是早先自己不支持先帝立太后为后留下的旧仇,才叫自己的女婿、女儿一一遇难。 “除去项慕青县主封号,贬为庶民,收回食邑、县主府,圈禁于灵王府。灵王教女无方,令项慕青酿下此等祸事,罚俸三年。秦天佑率领大理寺,一个月内,将慕青县主震魇敏郡王所用神婆、符咒、香料、蛊虫、毒蛇从长安城里清出去!谁人再敢做这等阴损之事,依前朝律例处置。”太后终于露出了众人意料之中的威严,在她的气势下,一旁托着脸发呆的皇帝越发像个纨绔子弟。 “太后……”慕青县主失声叫道。 “臣领旨。”灵王再一次深刻地明白,如今,是萧家的天下,不是他们项家的天下了,莫说是前朝律例,太后要作践他们,就是依据盘古开天时的律例,也无人敢说个不字。 慕青县主满腔委屈,昔日若不是康平公主说项,她也不会瞧上甘从汝;她瞧不上甘从汝,就不会有今日的祸事,默默地流着泪,当下也不再喊冤屈,只觉得自己一直被康平公主、甘从汝一群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事已至此,当下将手指指向夏芳菲、廖四娘,决心将这两个出头指证她的人一同拉进泥潭里,“太后,慕青谢恩。只是,这两个从犯若不受罚,慕青心中不服。” 萧太后暗中瞥一眼皇帝指间的文书。 皇帝漫不经心地换了一只手,将文书当做扇子一般在面前轻扇。 萧太后无奈,当即问:“皇帝,你以为呢?” “既然是从犯,当然要罚。来人,送上剪刀、黄纸、笔墨纸砚,据闻她们二人拍了敏郡王的小人,如今,就叫敏郡王拍回来。”皇帝发话后,“大堂”上却无人动弹。 “圣上,此举,未免太过儿戏了吧?”主审之一的刑部尚书头回子开口了。 “原来是儿戏,多谢尚书提醒,朕还一直纳闷为何没人动弹呢。” 萧太后眸子中讳莫如深,对梁内监一颔首。 梁内监立时道:“来人,传上剪刀、黄纸、笔墨纸砚。廖四娘、夏七娘,你们二人速速剪下自己的小人,写下自己的生辰八字。” 梁内监一句话后,立时有人利落地出门,须臾就将两副文房四宝并剪刀、黄纸拿来。 “不公平……”慕青县主失神地喃喃道。 夏芳菲头会子有了真正融入长安城荒唐中的错觉,一旦融入,竟觉得这荒唐的感觉十分不错——至少比当真摆上杀威棒的公堂好多了。折了折黄纸,握着剪刀,用心地剪了起来,待剪出一个梳着飞仙髻、穿着飘逸长裙的女子后,便又研磨润笔,用小楷写下自己的生辰八字。 廖四娘略迟一些也剪出了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 “等等,五郎,四娘的小人,可否留给朕来拍?”珠帘后的皇帝道。 夏芳菲隐隐觉得廖四娘对皇帝而言,有些不同,甚至此时萧玉娘也在,皇帝却对她视而不见,只缠着廖四娘一人。 “陛下若不介意,可将夏七娘的一起拍了。”甘从汝蹙着眉头,暗嘲夏芳菲沽名钓誉,竟然将自己的纸人剪得那般飘逸出尘。 “皇帝,在臣子面前做那村妇举动,实在有损皇家威严。”萧太后冷声道。 “那朕就将四娘的小人带回宫里去拍。”珠帘后响起窸窣的声响,须臾珠帘被人拂开,皇帝从珠帘后走出,脚步一顿,将指间文书丢回座椅上,行至廖四娘跟前停下,俯身捡起廖四娘所裁纸人,见廖四娘与夏芳菲恭敬地匍匐在地,当下将纸人纳入怀中,丢下一句:“朕去寻三姐、六姐。”说罢,瞥了眼廖四娘的头顶,便信步向外去。 “大堂”之内鸦雀无声,夏芳菲嗅到龙涎香的气息渐渐散了,才望着廖四娘的侧脸,不禁想,廖四娘进宫行骗还能全身而退,莫非是因为那位纨绔皇帝的缘故?亏得早先自己腹诽过他,如今瞧着,这皇帝心肠也不坏。可惜她好不容易面圣一回,却没看清皇帝形容,不然回家也能跟一直巴望她进宫侍奉天子的骆氏炫耀一二。 皇帝将廖四娘的纸人带走了,三司中人悉数明白对廖四娘要客气一些。 “敏郡王,您是不是也要带回府里拍?”梁内监试探地问。 “太后命令禁止巫蛊,甘某怎会明知故犯!如今就拍。” 怎会有这般睚眦必报的人?夏芳菲愕然了,换做是旁人,一准不屑做这事。 甘从汝再次从藤椅中挣扎着起身,抬起脚,令人将他脚上的靴子脱下,艰难地盘腿坐在毡毯上,为恐吓夏芳菲,便坐得离她近了一些。提着靴子才要拍下,就望见那纸人上写着一行簪花小楷,字字婉然若树、穆若清风,提着靴子的手一顿,当下不忍心拍下去。 “五郎,保重自己的身子要紧。”萧玉娘只当甘从汝扯动了身上的伤口,便关切地问了一句。 甘从汝应了一声,当下伸手将纸人翻向另一面,望见另一面也是一行流畅瘦洁的簪花小楷,紧紧地攥着靴筒,暗骂夏芳菲刁钻奸猾。 鲜少有人还记得,撇去太后外甥这一层身份后,甘从汝还是有名的书法大家、开国良将之后。莫看他此时放浪形骸、无法无天,自幼所受家教,却是全长安城数一数二严苛的。寻常人家尚且知道不可随意毁损写着字的字纸,更何况是他。 此时面前摆着的黄纸小人,因那两行娟秀小字,俨然成了一幅雅意盎然的字帖。 三司并太后,甚至萧玉娘、秦少卿等人看惯了甘从汝多年来的任性放肆、目无王法,压根想不到他这与市井泼皮一样多年不曾写过字的人也会珍爱字纸,此时看甘从汝满面不忍地握着靴子对面前的娇俏黄纸小人无从下手,不禁想:莫非,今上对廖四娘情有独钟,敏郡王对那夏七娘,也是怜惜不已? “五郎,不拍就罢了。”萧玉娘伤势尚未痊愈,扶着额头,只觉得夏芳菲虽瘦削了一些,但双目清亮甚是惹人怜爱,甘从汝一时动心也不为过。 “殿下,不拍也无妨,怜香惜玉,乃是人之常情。”刑部尚书道。 “殿下心胸宽广,不是睚眦必报的人,此时放夏七娘一马也无妨。”秦少卿咳嗽一声,虽夏刺史的状纸太过出人意料,但夏芳菲懂得舍生取义也懂得自力更生,颇有些惹人怜爱的地方,甘从汝情难自禁,也在情理之中。 慕青县主沉着脸,紧紧地盯着甘从汝手上的靴子。 夏芳菲听见怜香惜玉、心胸宽广等话,不禁连连冷笑,茫然地转头看着甘从汝,见他满脸为难,很是摸不着头脑,须臾见他将纸人翻来翻去,因着十几年的家教,登时想起自己为等手脚慢一些的廖四娘便在纸人两面上写了字,又想那狗不拍小人,这事就敷衍不过去。于是又拿着黄纸草草剪了一剪,潦草地写下自己的生辰八字,掷到甘从汝面前,掷过之后,又懊悔不已,心想这狗哪里像是夏刺史那样爱惜字纸的人,自己这回又枉做小人了。 黄纸挺括得很,落地后铺展出一个勉强看出人形的模子,一行潦草得几乎不可称之为字的鬼画符躺在上面。 甘从汝一怔之后,心中的不忍一扫而空,当即握着靴子泄愤般对着鬼画符重重地拍了下去,心中痛骂萧玉娘、秦天佑有眼无珠,枉与他志同道合多年,却把他当成了真正的酒囊饭袋、酒色之徒,一个个还不如一个表里不一的女人更像他的,知己…… 知己?甘从汝倒抽一口气,心漏跳一下,手上的靴子当即飞了出去。 第28章 自扒祖坟 果然,又倒霉了…… 夏芳菲脸色阴沉地将砸在她肩头后落在身边的靴子丢回去,面沉如水地恭敬跪着。 “夏七娘……”甘从汝稍稍有些慌乱,胸腔中的炽热迟迟不散,谁能料到夏芳菲那么倒霉,明明不是离得最近的一个,都能被靴子打个正着,慌乱之后,傲然地赤着一只脚起身道:“启奏太后,从汝打过了。” 萧太后轻叹一声,心道五郎果然喜怒无常了些,才对人家面露不忍,转脸就用靴子打人家,“既然打过了,就放她们回去吧,令人送关押的女子们回家,勒令她们家人好生管教她们,若再有这等乌烟瘴气的集会,哀家绝不心慈手软。” “太后仁德,民女感激不尽。”夏芳菲、廖四娘齐声道。 因跪坐得久了,二人腿脚发麻,站起来后,又跌坐下去,只能先揉捏着腿脚,慢慢起身。 夏芳菲揉着腿,先将第二张纸人捡起,又匍匐着身子去够自己剪下的第一张纸人,手指按上去,就见一只大脚从天而降用力地踩了上来,抬头,便对上了一双目中无人的狗眼。 甘从汝又慌了。他的原意是想留着纸人再问一问夏芳菲是如何看穿他是个风雅人的,于是看她要拿回纸人,就想也不想就踩了上去,此时居高临下,入眼是一双又大又亮的眸子,眸子中,只剩下他的倒影,觉察到脚下的手指纤细瘦弱,连忙将脚移开,移开后看她还要将簪花小楷拿走,当即又踩了上去,脚掌下软绵绵的,仿佛那只小手的骨头都是酥的。 美人在骨不在皮,甘从汝的心跳有些快,甚至觉得当初曲江上,夏芳菲之所以不够贞烈,乃是因为轻薄她的人是他。 贱、人!夏芳菲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将头低下,认定自己想多了,看这狗此时踩得理所当然,就知道自己方才以君子之心度了小人之腹。因上头有自己的生辰八字,虽尴尬了一些,依旧不放弃地去扯。 太盛气凌人了!刑部尚书摇了摇头,遥想曾经的长安城男子,便是对个粗俗村妇也不会做出这种举动。 踩得好,昔日的慕青县主,如今的项慕青心里痛快得很,又有些遗憾此时跟甘从汝针锋相对的人不是她,继而才惶恐于日后再出不得灵王府了。 “太后,既然要打压巫蛊之术,就当从根子里拔起,不给那些腌臜的小人养蛊的借口。”萧玉娘起身,因挂心着大兴医道,便不曾留心甘从汝的举动。 萧太后默默地点头。 萧玉娘又道:“若论借口,其中,以为人医病为借口养蛊的最多。” 萧太后又点了点头,拿着文书亲自翻看。 萧玉娘与秦少卿对视一眼,心里急切地想知道甘从汝犯了什么大事,却耐心地先将酝酿许久的话说出:“玉娘最关心的,便是太后与圣上的安危,若是有人假借为太后、圣上医治,将那些阴损之物捎带进宫……” 萧太后又点了下头,终于从文书中抬起头来,“玉娘新近收了许多医者做门客?又令人去山野之地寻访名医、采摘草药?” “……是。”萧玉娘不用看,就知道是梁内监向太后告的密。 若论梁内监,此人奸猾得很,对太后忠心耿耿之余,又在长安城里四处煽风点火,令康平公主、甘从汝、慕青县主等人打成一团,坐收渔翁之利。 “嗯。”萧太后对萧玉娘的举动不置可否,心内疑惑萧玉娘为何先不肯入东宫后又比皇后还为这些繁琐之事忧心,“你言之有理,整理成折子呈上来。” “遵旨。”饶是萧玉娘这生性恬淡的女子,此时也激动起来,太后终于肯叫她写折子了。 甘从汝望向踌躇满志的萧玉娘,稍稍有些失神,若换做其他女子,他早破口说出“不遵妇道、狼子野心”等话,但此人是萧玉娘,她原就是心忧天下的女子,他心内百味杂陈,却说不出煞风景的话,甚至连计谋得逞的欢喜也没感受到一分。 夏芳菲并未留意萧玉娘与太后说什么,趁着甘从汝失神,用力地一推。 甘从汝一个趔趄,夏芳菲成功地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将手在裙摆上擦了又擦,在心里大骂不止。待要与廖四娘一同退下,又想再多听两句夏刺史的事,于是装作站不起来,依旧跪着揉腿。 万幸廖四娘也跟她一般心思。 甘从汝踉跄了两步站稳,因扯到伤口不免呲牙咧嘴倒抽冷气,心下冷笑定是一时凑巧,那等女子,怎配是他的知己? “太后,夏刺史的状纸里……”刑部尚书犹豫再三,还是问了。 所谓的谋大逆,乃是损坏皇陵、宗庙、宫阙等,就连他这刑部尚书,也不解长安城中哪一处被无法无天的甘从汝、康平公主、韶荣驸马、梁内监一伙人给拆了。 一道珠帘后,萧太后拿着文书踌躇起来,先望向此时呲牙咧嘴的甘从汝,再看喜怒不形于色的萧玉娘,最后眸子盯在秦少卿身上,她岂会不知今日的事是这几人在煽风点火,就连皇帝貌似对此事漠不关心,却也频频出言促成此事,梁内监更是唯恐天下不乱地四处扇动。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虽眼下她不将甘从汝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子放在眼中,却也不容他们藐视她的威严,必要给他们一个教训不可。 “梁成,将夏刺史的状纸送给三司的诸位大人,待夏刺史护送一干证人进京,便由三司会审。灵王爷身为先帝幼弟,又是项家所存不多的长辈,便由灵王爷听审,还请诸位爱卿务必秉公办理,将那几个胆敢扒了自家祖坟的孽障好生处置了。”太后盛怒之下,将包裹着锦缎的文书用力地投在梁内监怀中,看梁内监讪笑,便又冷笑道:“梁成,你那些小打小闹,哀家不放在眼中,可今儿个,你太放肆了。” 梁内监诚惶诚恐地将文书递给以刑部尚书为首的三司跟前,跪在太后跟前道:“太后,咱家冤枉。”但凡有脑筋的人,都清楚地明白皇家的祖坟扒不得,且他不可能跟康平公主夫妇并甘从汝一起合谋办事。 “冤枉?哼,你区区一个太监,坐享良田万顷时,可曾觉得冤枉?”萧太后怒气之下,站起身来,不等女官动手,自己撩开帘子走了出来。一袭血红长裙衬得她脸色红润、精神十足,也刺得旁人睁不开眼睛。 三司并梁内监等人赶紧跪在地上,因瞧着太后要回宫,当即让开路来。 萧太后背着手冷笑道:“哀家许你们无法无天,可不许你们妄想戳破天。所有犯事之人,在家中闭门思过等候审问。”冷冷地盯了甘从汝一眼,便甩袖离去。 “太后……”梁内监大着胆子膝行几步,终归不敢追上去。 待太后的仪仗远远地去了,梁内监才跟旁人一同围上那份状纸,“敢问几位老爷,咱家到底犯了什么事?” 甘从汝因被太后瞪了,猜到自己被太后当成了出头鸟,也静等着秦少卿说一说他犯了什么事。 夏芳菲、廖四娘齐齐探头去看。 许久,秦少卿疑惑地问:“平衍,有项家祖坟?”因夏芳菲是从平衍过来的,这话就是问她的。 “……先帝揭竿而起时,曾说自己是平衍项家的子孙。这话可是有据可查的。”夏芳菲说话时,都有些替先帝惭愧了。 果不其然,灵王脸上先撑不住露出了一丝羞恼,“我们祖上与平衍项家原是一脉。” 嗤地一声,不怕死的甘从汝先笑了。 灵王越发撑不住,嗔道:“平衍项家无福随着皇兄成就大业,不等皇兄登基便死在广陵,时隔多年,还记得此事的人不多了。”当下大约猜到怎么回事,暗骂夏刺史老迂腐,无事生非。 “大堂”里,除了生来便养尊处优的慕青县主不明所以,其他人都会意,明白这是先帝虽姓项且家财颇丰却出身不够尊贵,在几十年前,难以入那些拥兵自重的世家门阀眼中,于是便与真正的士族平衍项家结盟,假托自己是平衍项家子孙,借此与那些世家阀阅周旋,得以娶到士族之女为妻。可怜平衍项家辅助先帝从草莽化作蛟龙,却在乱世中,落得个断子绝孙的下场。 先帝登基后,最初几年追封、追谥了平衍项家众人,还依旧以平衍项家人自称,借此安抚从平衍项家出来的臣子。待龙椅坐稳了,动了收缴士族家兵、军械的念头,便渐渐地不再提起自己也是士族之后的话,并为俭省人力物力,暗中令人停下对平衍项家陵寝的修筑。 此时,长安城外的皇陵安然无恙,那便只能是平衍项家的陵寝出事了。 “那边算不得我们家的祖坟。”项慕青眼巴巴地望着甘从汝。 甘从汝戏谑道:“都诏令天下追封追谥过了,再说不是,就是过河拆桥。” “五郎,我是为你……”项慕青倔强地眨了眨眼睛,默默地把眼泪逼回去,弄不明白甘从汝怎地这般不识好人心,到了这份上,还只顾着跟她作对。 “哼,康平那边有韶荣顶罪,莫非你也要替我顶罪不成?”虽不知罪名、且不曾问审,但甘从汝已经对这场官司的结果了若指掌。 三司中的众人面面相觑,这么大的官司,自然要按照太后的心思办事,太后方才的态度,俨然是气恼了甘从汝,此番他们定要给甘从汝论罪不可,至于康平公主,若实在不能令康平公主安然脱身,就只能叫韶荣驸马顶罪了。因被甘从汝戳穿心思,众人纷纷回避他的目光。 “五郎,你究竟在平衍做下什么事?”萧玉娘关切道,原当夏刺史爱女心切气糊涂了,如今瞧太后态度,是要用此事做筏子惩戒甘从汝了。 甘从汝道:“夏七娘,你说我在平衍做下了什么事?” 贱、人!原本秦少卿问过话后,众人便忘了夏芳菲也在,此时甘从汝一句话,众人不免又盯住夏芳菲,尤其是梁内监,望着夏芳菲的时候,眼中的阴狠丝毫不遮掩。 “夏七娘,你还知道些什么?”梁内监阴阳怪气地问。 夏芳菲心内紧张,但此时气短了,未免又灭了还没进京的夏刺史的威风,少不得道:“几十年里,平衍项家的陵寝遭了数次大水,因少人打理,坟丘之下,是一望无际的大片沃土。且坟丘边上残存的碑石,乃是罕见的名家之作。” 沃土、名家之作…… 梁内监、甘从汝双双恍然大悟。 “……我动了碑石,你与康平得了沃土。”甘从汝伸手指向梁内监,终于明白长安城的荒唐只属于长安城。 想他在长安城里胡作非为,就连太后也被他嘲讽了无数次,却不曾遇上什么祸事,甚至还在士林中颇有美名。可等他真心地想得到几块名家之作,却无心惹上了大事。 “五郎,你要碑石做什么?”萧玉娘问,秦少卿并三司众人都疑惑了。 就连慕青县主也不明白那碑石立在别人家、不,她家祖坟边上,甘从汝要那晦气的碑石做什么。 甘从汝背着手,心下难过于就连萧玉娘也被他的放浪所迷惑忘了他的本性,乜斜着眼睛看夏芳菲,又想她既然知道碑石,定然曾费尽心思请人拓下碑石上的字,为验证她是否是自己的知己,便拖长腔调问:“夏七娘,你说我要碑石做什么?” 贱、人!夏芳菲又成了众矢之的,再次被众人的目光荼毒,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暗想自己离着平和二字越来越远了。 第29章 幕后之人 “民女乃是俗人,焉能知晓郡王这雅人的心思?”夏芳菲自谦道。 果然是他的知己,竟然知道他是个雅人。甘从汝隐隐有些不甘心,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红颜知己,该是个端庄贤淑、深明大义的女子,不想,却是个……反复再看夏芳菲,大抵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她身上寻出了譬如灵性、悟性等虚无缥缈的长处。 夏芳菲因甘从汝那一眼,立时如芒刺在背,后悔方才那句话里嘲讽的意味太浓又将那狗得罪了,背上火辣辣得疼,扭头觑见项慕青嫉恨地盯着她,先惶恐,随后又想怎地这么久了,还没人将项慕青这犯罪押送出去? 正在想着,果然大理寺众人醒过神来了,秦少卿对灵王拱手道:“王爷,慕青娘子毕竟是金枝玉叶,我等手上公务繁忙,不如,请王爷将慕青娘子一并带回府中?除去封号种种的公文,随后便送入灵王府内。” 灵王心知秦少卿这建议也是给他留些体面,惭愧地拱了拱手,当下无奈地对项慕青道:“走吧。” “父王……”项慕青的眼睛犹自看向甘从汝,眼神细致地从他的剑眉星目上扫过,暗暗企盼着他看过来。 “还不快走?”灵王嗔怒道,先前不曾阻拦项慕青,乃是一不将巫蛊厌胜一事放在心上,二是误以为甘从汝不气恼项慕青的所作所为,乃是对项慕青也有些情谊,如今眼瞅着项慕青落到如此下场,还对甘从汝牵肠挂肚,不禁怒火中烧,决心便是倾家荡产,也要在听审时,叫甘从汝不得好死。 项慕青皓齿紧紧咬住朱唇,眼眶一热,落着泪就随着灵王向外去。 “圣上已令人在县主府厢房内放置了热水、罗裙、胭脂水粉,请廖家四娘、夏家七娘梳洗过后,随着秦少卿回府。”一个小太监弓着身子进来,望见梁内监、敏郡王还在,诧异道:“康平公主、韶荣驸马已经回府闭门思过,梁公公、郡王殿下还未回府?” 夏芳菲、廖四娘连连拱手道谢。 梁内监慌张下咬到了舌头,“康平公主、韶荣驸马已经回去了?”他还指望着康平公主出面恐吓这些臣工呢。 说起平衍项家陵寝的事,梁内监觉得自己委实冤枉,在长安城里只手遮天惯了,他听人说起四季如春、稻米满仓的平衍州内有一处广阔无垠的肥沃土地因是坟地便无人开垦,于是习惯性地贪得无厌派下人去那地面上建庄子、修水田。谁能料到那块坟地,竟然能跟皇陵扯上干系。 不,应当是换个人,得知那“皇陵”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得知这官司会跟康平公主、韶荣驸马、敏郡王还有他这大太监扯上干系,定没那胆量上折子一股脑儿将他们都告了。 只是,此事蹊跷得很,平衍与长安城之间隔着千山万水,到底是谁那么有能耐,能将他们一群人都跟一块没落士族的坟地牵连起来? “五郎,此事蹊跷得很,不知五郎从哪里知道碑石的事?又是谁设下天罗地网,能将咱们都牵扯在内?夏刺史那老迂腐定然没这能耐。更何况,一年到头急报多的是,此事并非军机要事,那状纸又是谁暗中疏通,能够直达太后圣驾前?”梁内监赶紧问,康平公主定然高枕无忧,顶多换个驸马,可他与甘从汝二人,只怕就没那般好逃脱了。 夏芳菲、廖四娘正待要去梳洗,听见梁内监这句话,当即顿住脚步,双双暗叹梁内监果然不同凡响,顷刻间就悟出此事背后有主谋。 能用“贪心不足”这一招将长安城里最嚣张跋扈的几个人网罗在内,这位幕后之人,定然不同凡响,至少此人能够不留痕迹地与康平公主、梁内监、甘从汝来往。 “就不告诉你。”甘从汝抱着手臂戏谑道,因自己乃是为碑石酿出大祸,便知引他入局的人,乃是熟知他心性的至亲之人,旋即满心苦涩地猜到是谁“大义灭亲”了。 “殿下,此时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竖子不可与之谋!梁内监断定甘从汝知道,赶紧耐着性子追问。 萧玉娘、秦少卿脸色凝重,也纷纷揣测起幕后之人是谁。 “看谁跟夏七娘亲近不就知道了?”刑部尚书脱口道,话说出口,才觉自己失言了,他这一句话,可是将夏芳菲立成了靶子。 刑部尚书这话极有道理,夏刺史定是听从幕后之人的指使,才敢押上一家老小的性命将长安城里这几个无法无天之徒告上。而这幕后之人,投桃报李,焉能不照应着夏刺史在京中的家小? 夏芳菲不以为然地望着刑部尚书,摇了摇头。 “夏七娘,老夫这话可有差错?”刑部尚书虽自持是正人君子,不忍将夏芳菲这弱弱女子立为靶子,但看她摇头否决他的话,还是赶紧问了句。 夏芳菲此时已经不将梁内监那阴狠的目光放在眼中,毕竟梁内监也是个即将回家闭门思过的人,“您都想到了这点,那位一直不露踪迹的高人,岂会想不明白这点?若那人肯对芳菲施以援手,芳菲又怎会险些命丧黄泉?”暗暗瞥向甘从汝,心道这人若还有点人性,就当露出惭愧之色。 蠢娘们!给人指引了方向还不自知!甘从汝满心无奈,以严厉的眼神示意夏芳菲对着梁内监这等老奸巨猾的人只能少说少错。 贱、人!不曾在那狗脸上看出一丝惭愧,夏芳菲心叹天道有轮回,很该将这狗五马分尸。 “……可是,夏七娘你终归没有命丧黄泉。可见,有人暗中,为你延医问药。”梁内监狡黠地冷笑,急着将幕后之人找出,镇定自若地冲三司一拱手,“咱家回府闭门思过,诸位若传唤咱家,咱家定然随叫随到。” 这…… 夏芳菲怔住,据柔敷说,暗中替她请大夫的人是骆得意,可骆澄如今还在为自己的官位担忧,想来骆澄父子也没那能耐布下这么大的局面。 廖四娘关切地紧紧握住夏芳菲的手,心叹夏芳菲还是年轻,比不得梁内监等人城府深沉。 “蠢货!快去洗漱,本王送你回府。”甘从汝拿着手支撑在下颌上,紧紧地盯着梁内监的背影,猜度无所不用其极的梁内监为引出幕后之人,定然会手段狠辣地令人偷袭夏芳菲,以在夏芳菲命悬一线时,将幕后之人引出来。 “……”,夏芳菲懒怠理会甘从汝这话,犹自纳闷自己哪一句话错了。 果然,萧玉娘道:“五郎,快随着我回府,免得因你不速速回府闭门思过,罪上加罪。” “表姐先回府吧,写折子要紧。”甘从汝声音低沉,不将旁人的劝说放在眼中,只想着倘若那人被梁内监揪出来暗害了,那他的至亲之人,便又少了一个。 “五郎!”萧玉娘疑惑了,再看夏芳菲,又疑心甘从汝看上了夏芳菲,连忙去扯他袖子,挨近了低声道:“五郎,如今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此事过了,表姐替你将七娘接进……” 甘从汝推开萧玉娘的手,眸中晦暗莫名,“我注定是不得好死的人,表姐莫再替我费心,此次的事,谁也不许替我奔走。” “五郎,天佑自会奉旨将夏七娘……” “不必再说了,天佑,不必费心去找什么幕后之人,今次的事,就是甘某串通夏刺史布下的局。”甘从汝心知秦天佑为救他,定会跟梁内监一样,煞费心思地将幕后之人找出,于是先声夺人地将这事认下了。 刑部尚书汗流浃背,与其他同僚互看了看,全装作没听见,当下纷纷拱手告辞。 夏芳菲哑口无言,不明白这世道怎会有这么反复无常的人,携着廖四娘的手,低着头向外去。 “……自己坑死了人家,自己再为人家延医问药……”廖四娘摇了摇头,这等天方夜谭,那狗也能说得出口,果然今儿个的长安城特别的怪。 萧玉娘、秦少卿立时明白甘从汝在庇护那幕后之人,旁的不提,甘从汝在曲江上大撒酒疯,从宫中回郡王府后,早将夏芳菲是谁忘了,如此,怎像是与夏刺史同谋大事的人?况且,康平公主、韶荣驸马、梁内监哪一个对他不心存防范,又岂会入了他的局? “五郎,究竟是谁?”萧玉娘问,看甘从汝衣裳上渗出血水,连忙道:“叫少卿去送人吧,你随着我回府换药。”低垂着眸子,暗暗咬牙,即便此次要违背甘从汝的意愿,哪怕是与梁内监同盟,她也要保住甘从汝。 “大堂”内,只剩下他们三人,甘从汝苦笑道:“还请你们二人,看在从始至终,从汝不曾有过怨言的份上,今次就听我的吧。太后定然不会将我如何,便是流放岭南,也不过几年就回来了。” 萧玉娘一震,如花面容顷刻间苍白如纸。 “玉娘。”秦少卿心存不忍,却又满面惭愧。 他们少年心性,不满太后垂帘听政、萧家外戚作威作福,几年来在长安城里做下不少事。从救萧玉娘出宫到眼下的大兴医道,每每都令甘从汝或担上骂名或饱受皮肉之苦。如今听他一句,当下羞愧不已。 “……正是如此,我等才不能任凭你……”秦少卿红了眼眶,明明主谋不是甘从汝,偏甘从汝却屡屡成了太后眼中的出头鸟。 “倘若我流放岭南,萧家必要逼我休表姐。你们二人借此时机,有情人终成眷属,岂不好?”甘从汝笑道。 秦少卿腔中越发憋闷,冷笑道:“我等岂是不管你死活的无情之人,倘若你流放岭南,我必随着你同去。至于那幕后之人,你不愿意叫那人遭了康平公主、梁内监的毒手,那我等也会尽力庇护他。只是,你收收性子,好好求求太后,兴许此事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萧玉娘因那句“有情人终成眷属”心中一动,转而看秦少卿言语坚决,便也道:“正是。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明白吗?事关你我的事,太后若高兴了,便是不容外人置喙的家事。太后若不高兴了,才是事关天下的大事,你我且遂了太后的意向她示弱……” “玉娘不必说了,此地片刻之后便要被查封,你且家去。我与天佑留下。”甘从汝不容人反驳地发话。 萧玉娘心知甘从汝心存芥蒂,不喜女子抛头露面,又看他心意已决,当下也不多说,对他们二人点头示意后,便向外去。 “五郎,我且奉旨将廖四娘、夏七娘送回家去,再押送你回郡王府闭门思过。”秦少卿袖着手,自是明白皇帝此举是为了给廖四娘长脸,毕竟,其他比廖四娘、夏芳菲二人更需要梳妆的女子都没资格去梳洗。 “嗯。”甘从汝忧心忡忡。 他们二人一同从这“大堂”中走出,默契地向厢房去,一路上只望见无数侍卫拿着封条,将一间间大屋的门窗贴上封条,又将一口口巨大的箱子抬出院门。 离着厢房下的长廊还有二十余步,秦少卿带领侍卫停下脚步,看甘从汝还要向前走,当即拉住他的袖子,“五郎,厢房里人家女儿正梳洗呢。” “这大热的天,难不成你我在太阳地里站着等?”甘从汝微微蹙眉。 “难不成,你想喝着茶,坐在房里看人家梳妆?”秦少卿吸了一口气,他心里甘从汝什么都好,就是少了点君子风度。 “隔着门窗,在廊下等就是。” “若透过门窗,听见了什么动静呢?”秦少卿脸上烧红,毕竟隔着一道门,门里两位女儿家在梳洗呢,若听见了水花飞溅声抑或着女儿家的嬉戏娇啼声……越想,越发觉得瓜田李下,应当避嫌。 “嘁!”甘从汝蹲□,在秦少卿脚面上坐下,借着他的影子纳凉,“也不知道满脑子胡思乱想的人,算是哪门子君子。”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 第30章 衣锦还乡 为什么这两位没想到在门房里等?追随秦少卿多年的侍卫欲言又止,只能眼巴巴地瞧着甘从汝盘腿坐在秦少卿脚面上,秦少卿僵直着身子由着甘从汝靠着。 “公子,只剩下这厢房没贴封条了。”侍卫接到属下的话,上前两步说给秦少卿听。 “她们进去多久了?”甘从汝问。 侍卫道:“两位娘子四名丫鬟进去有小半个时辰了。” “去催一催。”甘从汝道。 “不可,女儿家理妆时,怎能去催促?我等再等一等。”秦少卿从侍卫手中接过纸伞,撑开纸伞,微微眯着眼睛心平气和地道。 午后的骄阳肆无忌惮地烘晒着大地,陪站的侍卫额头冒出一层油腻腻的汗水。 终于厢房的门打开了,三个环肥燕瘦的婢女并一个黄毛丫头清清爽爽地从房门内走出,须臾,才有两个女子携着手面带浅笑地走出。 甘从汝远远地望过去,只见因皇帝的偏好,廖四娘穿着一身粉色宫装,如云鬓发间簪着午时向阳而开的豆绿牡丹,仿佛是个午后慵懒的宫妃;廖四娘身边的夏芳菲,则是一身合体的浅绿胡服,小巧的翻领上绣着几支含羞绽放的玉兰,衬得尖翘的下巴越发精致,头上梳着坠马髻,戴着一顶装饰了绿孔雀翎毛的毡帽,整个人竟然散发出两分不属于她自己的活泼。 “圣上越发会打扮人了。”秦少卿由衷地感慨。 “这两位,该不是想着衣锦还乡吧?”甘从汝眼角抽了又抽,不明白秦少卿感慨个什么,那两个女人上过“大堂”还是三司会审的“公堂”,不诚惶诚恐、忏悔自责给家人丢脸惹事,竟然还摆出衣锦还乡的架势? 隔着二十几步,夏芳菲、廖四娘一眼望见庭中撑着一柄水绿纸伞、笔直站立的秦少卿。 “可惜了,那样的好人,至今尚未娶妻。”廖四娘感慨道。 夏芳菲因廖四娘这样说,就又望过去,心里蓦然想起“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一句,不由地义愤填膺道若不是那狗占着了萧玉娘,人家秦少卿……因想起那狗,便顺着秦少卿往下看,果然见那狗坐没坐相地蹲在秦少卿脚上。 “四娘、七娘,走吧。”大难不死,柔敷心情甚好。 “嗯。”夏芳菲从柔敷手上接过纸伞,撑开后,与廖四娘等人一同向秦少卿走去。 “叫少卿等候多时,罪过、罪过。”夏芳菲道,因那狗在,提心吊胆,防着自己不知何时再倒霉。 “车轿已经准备妥当,二位请。”秦少卿脚下动了一动,示意甘从汝快些站起来。 甘从汝慢慢地站起身来,淡淡地扫了夏芳菲一眼,“你是不是没穿过胡服?今儿个穿了胡服,明儿个是不是就要学骑马?后儿要不要打马球?再后儿个……” “比不得郡王殿下绿云罩顶。”夏芳菲不解这狗怎地废话那么多。 甘从汝对红杏出墙、绿云罩顶等字眼最是忌讳不过,一言不发地紧紧抿着嘴,恨不得拉着秦少卿一同离去,由着梁内监算计她去。 秦少卿眯着眼抬头望了眼手中的绿伞,清了清嗓子道:“二位请。” “公子请。”廖四娘、夏芳菲齐声道。 雀舌不解她们二人怎对秦少卿换了称呼,见一群人护送她们回家,当即兴奋起来。 等她们一群人慢慢从这院子里走出,就有早在门房里等候的侍卫拿着浆糊、封条,将厢房的门窗封上。 越向外去,脚步匆匆的侍卫越多,幸亏有秦少卿、甘从汝二人开路,这一路上的侍卫纷纷退避,才令夏芳菲等人自在一些。 行到前院处,只听见前厅内一片呜咽幽泣声。 廖四娘道:“怕是得计还在前厅里呢,有劳公子绕绕路,叫我们将她一并带回家。” “也好。”秦少卿道。 “你们梳了一个多时辰的妆,大理寺的人定然已经将她送回去了。”甘从汝不解这么浅显的道理,秦少卿为何不懂。 秦少卿讪笑道:“不过是多去看一眼,又不费个什么事?”不过是些女人的小心思,廖四娘显然是要去那些女人跟前炫耀一二,总归不费事,遂了她的心意又何妨? “多谢公子。”夏芳菲颔首,再次感动于秦少卿的善解人意。 “请。”又客套一番,秦少卿领路,夏芳菲、廖四娘便向哭声阵阵的前厅去,待她们走近了些,前厅里的哭声便止住了。 夏芳菲因年纪、装扮所限,只得跟在廖四娘身后,瞧着廖四娘盈盈地走入前厅,不骄不矜地睥睨前厅中凄凄惨惨的众女。 “得计?得计?人在哪呢,快些出来,秦少卿、敏郡王奉旨护送咱们回家呢。”廖四娘慢悠悠地呼唤,将“奉旨”二字咬得分外清晰。 甘从汝微微挑眉,秦少卿依旧浅笑。 夏芳菲待廖四娘装腔作势够了,才携着廖四娘的手道:“怕是她先回家去了,四姐,咱们也快些回家吧。” “嗯。”廖四娘再次含笑在众女之中梭巡一番,这才随着夏芳菲出去,出来后对夏芳菲一点头,示意她道:此番震慑下,那些女人定然不敢为大屋里的事报复她们。 夏芳菲轻轻一笑,发自肺腑地佩服廖四娘思虑周全。 廖四娘这会子也诧异为何甘从汝要送夏芳菲回家,她是不信甘从汝忽地看上夏芳菲了,若看上,半年前曲江上夏芳菲容貌姣好时,甘从汝就不会将她逼得落入江水中。 在前院内分别上了两顶翠幄轿子,柔敷连忙偎着夏芳菲问三司会审的经过,雀舌也一脸好奇地等着夏芳菲来说。 “七娘,敏郡王送咱们,是不是……”柔敷焦急地问。 “怕是那狗要趁机咬我一口,父亲他,将康平公主、韶荣驸马、梁内监、那狗都告了。”夏芳菲言语里,出乎自己意料的轻松。良久,才回过味来,心知自己这是大风大浪见得多了,也养出了两分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气度。 “老爷他……”柔敷吓得咬到了舌头,战战兢兢地说不出话来。 雀舌更是立时离着夏芳菲坐远了一些。 柔敷又问:“那秦公子奉旨送七娘回家,可是圣上对七娘……”一时羞涩,剩下的话再说不下去。 雀舌顺着柔敷的话头想,立时又堆起谄媚的笑瞧着夏芳菲,“那可不,康平公主都说圣上喜欢七娘这样的。” “柔敷,别多想了。这次能够无惊无险,还是因为四娘跟圣上有些交情。”夏芳菲揉着额头,懒得跟雀舌那点小心思计较,继而幸灾乐祸地想:骆得计宠冠后宫的美梦该醒了,跟这官司扯上干系,太后许她进宫才怪。 “七娘!七娘——” 乍然听见骆得意的声音,夏芳菲闭上的眸子睁开,正待撩开帘子去看,冷不丁地腮上重重地挨了一下,当即从窗边跌坐在轿子中央。 “大街上,掀什么帘子?”甘从汝拿着剑鞘向轿帘内一捅,警惕地看向街上行人,琢磨着手段狠辣的梁内监要对夏芳菲用上什么手段。夏刺史不日进京,官司迫在眉睫,他不信梁内监会耐心地徐徐图之。 “贱、人!”夏芳菲揉着腮帮,险些将一口银牙咬碎,要是脸上留下印记,那她与廖四娘商量好的衣锦还乡的好戏就唱不出来了,好不容易把太后、皇帝都见着了,不炫耀一番可不行。 “七、七娘!”柔敷被夏芳菲不加掩饰的煞气吓呆,人说女大十八变,可她总觉得自从进入长安城后,夏芳菲就是一日三变。 “七娘……”骆得意的声音越发惶急。 甘从汝喝道:“大庭广众,你呼喝什么?”将剑鞘系回腰上,再次翻身上马,不由地将骆得意上下打量一番,瞧见骆得意文质彬彬,越发不屑,心道旁的读书人都在为太后铲除巫蛊的壮举歌功颂德,这厮不回家与他父亲一同做些颂圣文章,甚至不关心小妹,又留在这边做什么? “骆家大郎,我家娘子说她依诺保得七娘平安无恙,你只管放心,回家等着便是。”廖四娘的轿子里,芫香撩开帘子一角,细声细气地道。 “多谢四娘,多谢芫香姐姐。”骆得意不敢跟甘从汝针锋相对,一路小跑对着廖四娘的轿子拱手。 “咳咳——”轿子里,廖四娘十分艰难地咳嗽两声。 “四娘,你挺一挺,眼看便要到家了。”帘子一放,芫香哽咽着呼唤一声。 骆得意心一坠,不由地想莫非为了对他许下的诺言,廖四娘受了伤?想来应当是受伤了,骆得意从县主府出来时,不就是一脸淤青吗?“四娘,委屈你了,大恩大德,骆某无以为报,只得铭记在心。” 到底是文弱书生,追了一条大街,骆得意再也撵不上廖四娘的轿子,只能站在路边感激地望着廖四娘的轿子远去。 “雕虫小技。”甘从汝将廖四娘的伎俩看在眼中,嗤笑一声,纵马与秦少卿并骑,嘲讽道:“也不知圣上为何对那满脑子小心思的女子这般优待。” 萧玉娘不愿进宫与今上同床异梦,今上很是无所谓;廖四娘进不得宫,却叫今上时时耿耿于怀,时常念叨。在他看来,此事极为不合情理,毕竟,萧玉娘堪称女子的典范,廖四娘却将女子德行败坏得一干二净,在大街上就用小伎俩迷惑男子,且那男子,又貌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也算不得天鹅肉。 世风日下,这样的人,都该拉去浸猪笼。 “女儿家会些欲擒故众、欲拒还迎的伎俩,也是可爱之处。”秦少卿笑了。 “原来如此。”甘从汝豁然开朗,终于明白为何夏芳菲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眼前晃荡,觑见街上有两个獐头鼠目之人鬼鬼祟祟地跟着,当下一凛,对秦少卿递了个眼色,便将手搭在腰上。 秦少卿也不再说笑,示意属下小心戒备,一路警惕着望向试图靠近夏芳菲轿子的行人。 兴许是甘从汝、秦少卿二人的防范令歹人无从下手,于是这一路上顺风顺水地到了居德坊外。 顺着低矮的坊墙,甘从汝骑坐在高头大马上,眯着眼向居德坊里望,正待要跟秦少卿说句这坊里人还算规矩,便见烈日下,原本夯实了的低矮土墙,忽地向他们倾斜过来。 “快离坊墙远一些!”秦少卿叫道。 抬着轿子的四位轿夫,乍然望见坊墙倒了,连忙两个向前跑,两个向右躲,四人力气用不到一处,轿子晃荡起来,只听里头女子的惊叫声不断。 “快向右!”甘从汝发号施令。 轿夫们终于齐心合力向右边躲去,才靠近右边,就见右边妙仁坊的坊墙也轰然倒塌。 “站在路中间!”甘从汝算计着左右两墙的距离,料到若轿子停在中间,定然无事。 奈何他算计的虽好,轿夫们肩上担着重担,又听左右两墙陆续倒塌,心神不定之时,后头的轿夫先跌倒在地上,前面的轿夫无力支撑起轿子,一个踉跄,便也丢下了肩上的横杠。 咣地一声,轿子重重地砸在地上,又听轿子里惊呼连连。 “公子,几个犯禁的游侠过来了!”侍卫道。 “哼,那阉人好大的胆子!”甘从汝发誓今次便是自己也要被流放岭南,也要把梁内监拖下水。 “上!”秦少卿领着人迎了上去。 轿子里,雀舌、柔敷抖成一团,却望见夏芳菲从容不迫地端坐在轿子里,从始至终,不曾惊叫过一次,就连头撞在轿子上时,也没吭一声。 “七娘。”柔敷心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爬过那道塌下来的坊墙,后头就是舅舅家吧。”夏芳菲微微撩开帘子,指向居德坊内。 “是。”柔敷道。 “那咱们走吧。”夏芳菲抚了抚肩头上的尘埃,倒霉惯了,谁还会将这点子颠簸放在眼中,当下出了轿子,看也不看前方打成一团的众人,领着柔敷、雀舌便向坊墙走去,没走几步,脚下忽地下陷,顷刻间大半个身子便没入泥水之中。 “下面是排水沟!”柔敷叫道,与夏芳菲等连忙弯腰向水沟上爬去。 嗖——嗖——两声传来,夏芳菲一愣,伸手按住向上爬的柔敷、雀舌,静静地缩在水沟里不动弹。 “出来吧,人都被收拾了。”许久,水沟上,甘从汝居高临下道,觑见夏芳菲三人安然无恙,忍不住赞了句:“你运气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 第31章 时来运转改错 明媚的五月骄阳下,居德坊、妙仁坊之间的大街上,被惊动的武侯、住户诧异地望着从污水沟里爬出来的主仆三人。 夏芳菲仰头望了眼万里无云的苍穹,心叹衣锦还乡那等好事,果然落不到她头上。 “亏得你机灵躲到了水沟里。”甘从汝回头望向廖四娘的轿子。 夏芳菲心一紧,“四娘如何了?” “比不得你运气好,她在轿子里被暗箭擦伤了皮肉。”甘从汝道。 运气好……夏芳菲拖泥带水地从水沟里爬出来,决心离着这扫把星远一些,当下与柔敷、雀舌三人接着爬过倒塌的土墙,向骆府走去。 “不坐轿子,不衣锦还乡了?”甘从汝拖长腔调,见夏芳菲并不搭理他,暗道她既然欲拒还迎,自己且君子一下,配合配合她,当下跃过污水沟,纵身到夏芳菲身后,掩着鼻子道:“谁叫你没事往自己险些命丧黄泉上扯,那阉贼定要以你的性命引出幕后之人。你回到骆家,一茶一饭都要小心谨慎。” 柔敷、雀舌诧异地偷偷望向甘从汝,不解他为何忽然这么关心夏芳菲了。 夏芳菲低着头,沉默不语,面前飞过一只小小的白蝴蝶,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环佩叮当、衣带飘然的女子悠然扑蝶的情景,有些不敢置信自己也曾那么悠然风雅过。 “夏七娘,欲擒故众也要适可而止!”甘从汝等了许久,不见回音,当即不耐烦地拔剑搭在夏芳菲肩头,示意她站住。 贱、人!夏芳菲转头的时候就料到以自己的运气,若回头,定然会被那利剑割破脸颊,果然,待她回头后,那满是寒光的宝剑,立时划破了她的脖颈。 拿着手指在伤口上一擦,捻了捻拇指上的一点猩红,夏芳菲漫不经心道:“你此时杀了我,岂不是任凭那阉人如何蹦跶,都甭想揪出幕后之人?” 这女人……甘从汝眸子蓦地睁大,开始疑惑眼前这人什么时候换了魂魄。他模模糊糊地记得曲江上那女人胆小如鼠,见到这把宝剑,就开始瑟瑟发抖,如今这人的言谈举止,却像个不知好歹的泼皮无赖。 “你要杀我吗?”夏芳菲袖着手紧紧地盯着甘从汝,总觉得这扫把星的目的,就是折腾死她。 “哼,我为何要杀你?”好心当成驴肝肺,就该叫这女人去死! “既然不杀,那就此别过。”夏芳菲福了福身。 “七娘。”柔敷低着头,脸上涨红,示意夏芳菲骆澄还有居德坊里的人都出来看了。 “走。”夏芳菲面无表情,不将围观之人的眼神放在心上。 “哎。”柔敷、雀舌仓促地对甘从汝一福身,便随着夏芳菲向骆澄走去。 几个家丁连忙将纸伞拿来,叫柔敷、雀舌亡羊补牢地替夏芳菲遮遮脸。 “见过敏郡王,芳菲,这是怎么了?”骆澄上下打量着夏芳菲,关切道:“怎地脸上受伤了,脖颈也……” 甘从汝看了骆澄许久,才认出这位就是原本又白又胖素有春蚕之称的骆中书舍人,上前两步低声道:“骆舍人,夏刺史状告康平公主、韶荣驸马、梁内监谋大逆之罪,有人暗中偷袭夏七娘,还请舍人大人小心保护七娘。” 跟那没关系,都是你这贱、人害的。夏芳菲自己接过纸伞,羞怯地对骆澄道:“舅舅,我这一身泥水实在见不得人,要不,我且回家,舅舅与敏郡王说说话?” “也好,快些回家换了衣裳。”骆澄被甘从汝口中的话炸昏了头,连忙令人护送夏芳菲回去,望见秦少卿护送着廖四娘的轿子从坊门过来了,便又上前寒暄。 夏芳菲、雀舌、柔敷一行三人随着骆府家丁进了骆家门,又有一群仆妇围了上来。众仆妇看夏芳菲模样十分狼狈,竟是与先回家的骆得计不相上下,当即在心里各自揣测起她的遭遇来。 雀舌、柔敷心恨夏芳菲最风光的模样没被其他人看去。 “七娘,你这是怎么了?”游氏、骆得计身边的施嬷嬷面上关切,心里幸灾乐祸地问。 “也不知道为什么,见了太后、今上后,就有人巴巴地想要我命。”夏芳菲自嘲地将湿漉漉的衣摆一撩。 见了太后、今上…… 施嬷嬷愕然,尚且不及细想,就谄媚道:“七娘好福气,果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话有道理的很。” “是、是呀,白糟蹋了圣上亲自替七娘挑的衣裳。”柔敷吞吞吐吐地将夏芳菲交代好的话说出。 圣上亲自挑的衣裳……圣上为何会给夏芳菲挑衣裳?那等颇似闺房之乐的作为, 莫非是在彰显对夏芳菲的宠爱? “也不知道梨雪院里热水准备妥当了没有。”夏芳菲并不去见过骆氏、游氏,很有些有恃无恐地领着人向后院去。 “早准备妥当了,七娘,您慢些走。”施嬷嬷连忙给仆妇递了个眼色,叫人去给梨雪院里送热水,忍着水沟里的浊气,挨近一些细看夏芳菲的衣裳,见那身胡服果然做工细致、衣料罕见,当下急着给游氏报信,后退了两步,待夏芳菲走远了一些,赶紧去给游氏、骆得计报信去。 柔敷底气不足,雀舌更是被方才的变故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有夏芳菲一个从容不迫。 一路行到梨雪院,果然早有人送了热水来。 绣嬷嬷望见夏芳菲穿着一身陌生的衣裳,脸上、脖颈上又有些伤痕,当下急红了眼眶,换做往日,早絮絮叨叨地逼着夏芳菲说个清清楚楚,可如今,她慧眼认出那衣裳价值不菲,又被夏芳菲身上莫名的气势震慑住,只能慌慌张张地叫稼兰、惠儿伺候夏芳菲洗漱。 一日内,泡了两次热水,夏芳菲满眼寒光地摩挲着自己脖颈上的伤,默默地在心里祈求老天将那狗流放到岭南去。 稼兰、惠儿被夏芳菲的眼神吓得说不出话来,许久,才敢提醒夏芳菲一句:“夫人、舅夫人,还有计娘都在外间等着呢,七娘要不要从水里出来?” “嗯。”夏芳菲从水里站起身,由着稼兰、惠儿给她擦身、更衣、梳头,待打扮得精神十足,才不急不缓地出了内房门,站在门边淡淡地一扫,就对上骆得计、游氏、骆氏莫名的神色。 “芳菲,过来坐下说话。”游氏照例笑盈盈地招呼夏芳菲,看她笑容,就仿佛不曾听骆得计说过夏芳菲、廖四娘联手哄骗骆得计并在大屋里吃独食一事。 “不知母亲、舅妈来了,叫三位久等,是我的不是。”夏芳菲当即在游氏下手边坐下。 “当真见到太后、今上了?”游氏问。 骆氏、绣嬷嬷、骆得计并稼兰、惠儿等人纷纷眼睛一亮,巴巴地看着夏芳菲。 “见着了,太后很是慈祥,我与四姐过去了,她便赐我们座垫。”夏芳菲懒懒地扯着水清绉纱裙带,有一搭没一搭地回游氏的话。 骆得计嫉妒起来,虽没人明说,但送她回家的大理寺中人令骆澄好生管教她,显然是已经断了她进宫的路子,“……圣上是什么样子?” 夏芳菲自是没瞧见那位九五之尊的模样,信口道:“圣上面如冠玉,又很是平易近人,一举一动,尽显君子风范。”说完,才想起自己说的是秦少卿。 骆得计紧紧地抓着身下褥垫,极力克制心内的嫉恨。 “原来圣上知道我就是平衍贤名在外的夏七娘,难怪康平公主敢说圣上喜欢我这样的。”夏芳菲厚脸皮地自言自语,伸手拿过游氏手上的纨扇,遮着脸斜眼看骆得计那张清清白白的脸。 游氏心颤巍巍的,暗道:不好,竟然叫七娘东山再起了! 骆得计脸色苍白如纸,也心道:莫非夏芳菲捷足先登,先得了圣上欢心? “……芳菲,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骆氏虽一直坐在游氏身边听着,却不曾将夏芳菲的话听进心里,虽如今的夏芳菲穿着打扮还与早先一样,可总觉得她十分的不对劲,就好似被人换了魂魄一般。 骆得计不是说三司会审、太后今上听审吗?怎地夏芳菲对惹出来的事,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啊,这个。”夏芳菲揉着腮帮,“谁知敏郡王发什么疯,见圣上对我与四娘和颜悦色了些,便疯狗一样见谁咬谁。” 醋意大发!骆氏、绣嬷嬷目瞪口呆。 “多亏了秦少卿奉旨送我回家,才能一路安然无恙。”夏芳菲心内连连对廖四娘说了几句对不住,若非沾了廖四娘的光,她此时一准更加落魄。 奉旨——这该是何等的荣宠! 脸上的伤痕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骆得计满腔嫉妒,后悔那会子没跟廖四娘同进退,不然,面圣的人就该是她了。想起夏芳菲、廖四娘从大屋出去后,因自己是跟她们一起来的,便又受了那些女人们的乱拳乱腿,当下委屈得几乎哭了出来。 “七娘,圣上有没有……”绣嬷嬷想问皇帝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接夏芳菲进宫,话到嘴边,觑见游氏母女还在,便将话咽回肚子里,与有荣焉地想:不愧是她调、教出来的,不但叫皇帝心心念念,还叫敏郡王醋意大发。 “眼下,咱们家有大官司,未免坊间说他偏袒,怕是有些日子不能见圣上了。”夏芳菲煞有其事地拿着纨扇轻摇。 “不急不急,这些都是迟早的事。”游氏心口不一,脸上的笑容越发苦涩,几乎能够断定夏芳菲若进了宫,她们娘儿两的好日子就到头了——不,如今就到头了,骆得计要进宫的消息张扬得太大,如今摊上祸事,进不得宫,定会被一群好事之人耻笑。 骆氏看穿游氏的心思,却觉福祸相依,如此倒不必给骆得计下那断子绝孙的药,“咱们家,有什么官司?” “父亲把敏郡王、康平公主、韶荣驸马、梁内监都告了,太后已经叫三司审理这案子了。”夏芳菲道。 “怎么会这样?”游氏先怕了起来,夏刺史告那一群人,就如民告官,任凭你如何苦大仇深进了公堂都要先挨上几十大板。 骆氏也吓得说不出话来,头一个念头,便是赶紧带着夏芳菲从长安城里躲出去。 “如此说来,敏郡王是因姑父的缘故,迁怒到七娘头上,并非是因为醋意大发?”骆得计嘴角挂着一抹冷笑,她终于抓住了夏芳菲话里的漏洞,顺着这个漏洞,抽丝剥茧,便可推翻先前夏芳菲所说的一切。 夏芳菲柳眉一挑,有些后悔吹嘘得过分了,“计娘怎么想才会舒坦,就怎么想吧。” “我看不是……” “夫人,敏郡王唯恐七娘方才受到惊吓,特请来御医给她诊脉。”施嬷嬷进门后,恨不得对夏芳菲五体投地,以弥补早先的罪过。 时来运转了?夏芳菲淡淡冲骆得计一瞥,立时令自以为抓住夏芳菲把柄的骆得计蔫吧了。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 这就是一段白富美变成那啥啥的过程…… 第32章 避灾妙法 好景无限,不用人吩咐,谈话间,骆府开得最明媚的鲜花便已经送入了梨雪院,虽夏芳菲用不得冰,但在夏季里分外金贵的两盆碎冰也已经送入隔壁房中。 不对,以她进入长安城后的运气,绝对不会有这种好事落到她头上。斜睨了骆得计一眼,夏芳菲就如惊弓之鸟般,料到那狗请来的御医过来定没好事,当下携着骆得计的手拍了拍,“我并无大碍,反倒是得计脸上怎这么多淤青,依我说,就叫御医来给得计瞧一瞧。” “这怎么好,毕竟是敏郡王为七娘请来的御医。”游氏赶紧道,声音里的小心翼翼流溢出来,令施嬷嬷等下人待夏芳菲的态度越发小心翼翼起来。 “舅妈实在客气,难道事到如今,我还不懂得咱们都是一体的道理?眼下,因父亲的官司,大家伙的日子过得艰难了一些,但只等太后做主,将敏郡王几个打发到了岭南,咱们家的好日子就来了。难道,舅妈事到如今,还不肯跟我们一同同舟共济?”夏芳菲又握了握骆得计的手。 骆得计手上微微用力,就见夏芳菲吃痛地蹙眉,才要得意,手臂上就重重地挨了一下,却是施嬷嬷大着胆子提醒她呢。 “莫非,舅妈的意思,是唯恐我们连累了舅妈与舅舅?”夏芳菲心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腕力比不得骆得计。 游氏原本恨不得将夏芳菲娘儿两个撵出夏家,毕竟夏刺史惹上的祸事太大了些,待又听说甘从汝特意请了御医来,又觉这事兴许能够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不管怎么说,被告甘从汝都不把这事当一回事还给夏芳菲请大夫,兴许是夏芳菲没见过世面才以为这是大事,兴许这事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呢,当下决心先与夏芳菲交好,待与骆澄商议后再拿出对策来,冲骆得计一点头,“得计,听芳菲的,且叫御医看看你的脸面,若留下伤疤,那可不好。” 骆得计原不肯答应,但看游氏、施嬷嬷都敦促她暂且忍耐,便也想,小不忍则乱大谋,若非她早先与廖四娘结仇,廖四娘也不会存心报复,将她往泥潭里领;她且奉承奉承夏芳菲,先与她化敌为友,然后再筹谋入宫一事,当下笑道:“我力气大一些,可握疼了七娘?” “不碍,我这身子骨太弱,怕是将来入宫……还需你来帮衬我一把。”夏芳菲愁眉不展地轻轻抚摸自己的腹部。 骆氏瞠目结舌,全然听不进夏芳菲的话,看着夏芳菲粗鄙的动作莫名地难过起来,眼前被泪水模糊,只觉得自己那十分温顺乖巧识大体的女儿已经死在长安城曲江里了,面前的这人,陌生得吓人。虽早先是自己发狠放手叫她历练,可看她短短时日,性情大变,又悲从中来。 果然,夏芳菲这待字闺中的女儿家做出这十分不合时宜的动作后,骆得计望向夏芳菲的眼神越发热切了,她暗暗地扫了眼瘦巴巴的夏芳菲,又觉自己比她丰美,自然在生儿育女上比她更得天独厚,心里不屑夏芳菲八字还没一撇,就往子嗣上想,不屑之余,却又分外庆幸夏芳菲目光还算长远。 骆得计当即挽着夏芳菲的臂膀,笑道:“七娘,你当真不生我的气了?若非我一时好奇拉着你过河……” “得计,你我乃是姑表姊妹,除去得意表哥,你我便是最亲的了,我岂会生你的气?”夏芳菲笑了。 骆得计素来也不将骆得仁、骆得闲放在眼中,当下点头,不再喊七娘、芳菲,开始满口地喊姐姐。 “御医来了,夫人们且回避吧。”门外绿裳又通传了一声。 夏芳菲恳切地再三拍着骆得计的手,关切地叮嘱绣嬷嬷、施嬷嬷,“两位嬷嬷陪着得计一些,千万别叫她的脸上留下疤。我且回避,免得那御医还当咱们小家子气,有意要占敏郡王便宜呢。”虽不知她这次要倒什么霉,但且叫骆得计替她挡一挡。想着,便也随着骆氏、游氏回避到西间里去。 骆得计心下不忿夏芳菲那兴头的模样,但心知此时不是跟她对着干的时候,只得“忍辱负重”地留下。 西间窗外的鸟雀叽叽喳喳叫个不休,夏芳菲趴在后窗上,担忧夏刺史进京路上会遭遇不测,觉察到有人盯着她,回头看就见骆氏连忙扭开脸,心下不明所以。 “芳菲,慕青县主怎样了?”骆氏咳嗽两声,不知为何,想引着夏芳菲跟她说几句话。 “圈禁在灵王府了。”夏芳菲道。 骆氏抿了抿嘴,盼着夏芳菲多说几句,可夏芳菲只说几个字后,又不言语了,心下一片茫然,就连夏芳菲是否当真要进宫也问不出来。 屋子里鸦雀无声,除了骆氏、游氏二人时不时清清嗓子,做出要开口说话状,屋子里再无动静。 一盏茶功夫过去了,施嬷嬷一脸笑容地进来道:“真真是医家圣手,跟咱们家早前所请的御医不同。老奴仗着一张老脸凑过去给谢金,人家御医执意不肯收。” “既然御医不肯收,那你便收着吧。”游氏含笑,当即向东边去瞧骆得计,见骆得计有些恍惚,忙关心道:“怎么样了?御医可留下什么方子没有?” 骆得计乃是因那御医毕恭毕敬的态度进而想到将来进宫后养尊处优的日子而恍惚,因游氏一句话醒过神来,只道:“太医拿了一丸药来,方才绣嬷嬷、施嬷嬷已经用御医带来的人奶服侍我吃过了。”垂着眸子,再次嫉妒起来,那丸药雪白无瑕,闻起来又有百花馨香,入喉便觉五脏六腑熨帖非常,更觉神清气爽,那等好药,竟然是甘从汝特意为夏芳菲寻来的价值连城的养颜灵丹。 “多亏了七娘,我们计娘才能吃到那丸好药。将来姊妹两个互敬互爱,比什么都好。”施嬷嬷谄媚地对夏芳菲道。 若怪,就怪方才进来的御医太过仙风道骨,那样的人,平日里只对着皇亲国戚低三下四,此时对着骆得计毕恭毕敬。登时就叫施嬷嬷被即将到来的富贵迷花了眼,全然忘了早先对骆氏母女的提防。 骆得计觉得施嬷嬷太谄媚了些,笑盈盈地对夏芳菲道:“七娘且歇着吧,明儿个我寻你做针线。”扶着燕奴,举止之间,更是十分肖似半年前的夏芳菲。 “好,我等你。母亲、舅妈,天气虽热,但不可贪凉多吃那些寒凉之物。”夏芳菲疑心自己多虑了,看骆得计的模样,方才那御医,应当没什么大碍。 “还是七娘懂事。”游氏含笑,与骆氏互相谦让着,便向外去。 “莫非,我的霉运当真过去了?”夏芳菲立在门前,伸手扯着一盆向阳而开的紫茉莉。 “七娘说什么?”绣嬷嬷随着骆氏走了,惠儿胆子大了一些。 “没什么,饿了,你亲自去厨房给我弄些肉糜羹来。”夏芳菲决心借肉糜羹试一试骆府上的风向。 “是。”惠儿立时撑着伞向外去,须臾又折了回来,蹙着精致的蛾眉,一头雾水地问:“七娘,这可奇了怪了,门房上又来了位御医,也是敏郡王特意请来给七娘看脉的。” 夏芳菲气顺了一些,她就说好事无论如何轮不到她头上,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就说我歇着了,不必看脉了,舅妈若不想叫人家御医白走一遭,也可请这大夫再去给得计瞧瞧。你莫管这些,我的肉糜羹呢?天热,别叫厨房里用坏了的肉糊弄我。” “那哪能呢。”惠儿觉得夏芳菲的心思太不可琢磨了,叫个小丫鬟去门上说一声,自己去厨房里看着人给夏芳菲做肉糜羹。 才小半个时辰,惠儿便人在前头走,后头领着个厨房里的媳妇过来了。 那媳妇进来后,将手上托盘放在矮几上,只见那托盘上,除了一碗鸡肉莼菜羹,还有六盘子佐粥的小菜。 “七娘,原想给您做些荤菜,又想着这天热,您未必想吃那些,就只炖了个鸡蛋、盛了碗杏仁豆腐过来,这些个清淡,养身子最好不过了。”厨房里的媳妇束手束脚,不敢看夏芳菲一眼。 夏芳菲心叹果然势利眼的人数不胜数,当下惺惺作态道:“哎呦嫂子送了这么些东西来,柔敷,快抓把钱给嫂子。” “哎。”答应之后,柔敷开始为难,去慕青县主府没拿到见面礼,骆氏又不曾给过银钱,往哪里抓银子去? 那媳妇连忙推辞,堆笑道:“这不费个什么,再说七娘病里几乎没吃什么,早先的份例有的是呢。” “那就多谢嫂子了。”柔敷松了口气。 “哪里哪里。”那媳妇反复听夏芳菲语气,见她并未因早先的那些琐碎事心存芥蒂,放下心后,瞧着夏芳菲吃了两口粥,便恭谨地慢慢退了出去。 “呸,都是些见风使舵的主。”柔敷啐了一声。 “东西都是你看着她们做的吗?”夏芳菲放下汤匙问惠儿。 惠儿连忙点头,“这个时辰就只七娘没吃饭,厨房里只做咱们的东西,我都看着呢。” 柔敷知道夏芳菲的意思,当即拉着惠儿、稼兰两个低声道:“宫里头,一茶一饭都要小心谨慎,如今七娘还没进宫,但想来也知道七娘是那边那位的眼中钉肉中刺,以后餐餐都得这么小心着。” 进宫?惠儿、稼兰被唬住,连忙点头。 “我一个人吃不完,你们分着吃吧。”夏芳菲瞅了眼一直咽口水的雀舌,将鸡蛋羹推向她。 雀舌连忙道了谢,柔敷推辞了一番,也坐在夏芳菲下首吃了。 “不好了,计娘两眼翻白,晕过去了。”柔嘉的声音乍然响起,屋子里的柔敷不觉看了夏芳菲一眼。 夏芳菲依旧慢慢吃着肉羹,待柔嘉进来,云淡风轻地问:“热晕了?” “不是,计娘脸上泛红,手心发烫,又不住地冒冷汗。”柔嘉怔怔地看向柔敷,又转向夏芳菲,骆氏疑心是夏芳菲有心给骆得计设局,便叫她来瞧瞧,可眼下夏芳菲这事不关己的神色,叫她无从判断到底是不是夏芳菲算计了骆得计。 “这不是热晕了又是什么?”夏芳菲微微挑眉,终于明白破解霉运的妙法,就是找人挡灾。 第33章 躺着中枪 “七娘不觉得计娘吃下去的药丸有古怪?”柔嘉循循善诱。 “我又没吃,我怎么知道。”夏芳菲不疾不徐地吃粥。 柔嘉赶紧给柔敷递眼色,却见柔敷因她的话着恼了。 柔敷冷笑道:“莫非,你以为是七娘算计了计娘?” “……我何曾说过那样的话?”柔嘉心虚了。 “我们七娘一没能耐请御医,二没能耐买到什么灵丹妙药,计娘自己个无福消受那灵丹妙药,关我们七娘什么事?”雀舌还太年幼,说话时把握不住分寸,一开口就将骆得计埋汰了。 柔嘉不与雀舌一般见识,悻悻地在屋子里坐着,等夏芳菲吃完了羹,漱了口,柔声劝道:“计娘才吃了药丸就病了,这事蹊跷得很。舅老爷、舅父人都在廷芳院里干着急,七娘好歹过去瞧一眼,也免得旁人背地里说三道四。” “舅舅也在?”夏芳菲问。 “正是。”柔嘉因骆得意一直对夏芳菲情有独钟,心里便将骆得意看做是夏芳菲的人,此时不禁挨近一些,替夏芳菲不值道:“舅老爷急着叫大郎去寻大夫,偏大郎回家一遭,打听到七娘平安无恙,就带着人去廖家门外转悠了。舅老爷只得叫二郎出门请大夫。也不知那廖四娘给大郎下了什么**药……” “住口。”夏芳菲脸色一冷,“以后这话再也别说了,莫非叫大郎在咱们院子外转悠就是好事?” “可是,那廖四娘瞧着跟七娘好,竟然抢……”柔敷一个激灵,在夏芳菲严厉目光下噤声。 夏芳菲就着细瓷小茶盅喝了半盏清水,才起身道:“去廷芳院瞧瞧。”这笔账无论如何都怪不到她头上,要怪只能怪那狗。 暑气蒸腾在地上,夏芳菲一行人沿着游廊一路穿花拂柳,慢慢就到了廷芳院外。 “听绣嬷嬷说,原先大半个居德坊都是骆家的呢。”柔嘉有些尴尬,胡乱地说句话以解除尴尬,终于明白绣嬷嬷那句七娘从县主府出来,就跟换了个人一样是什么意思了。 夏芳菲、柔敷并未搭理她这话,才跨进廷芳院院门,就见院子里果然乱糟糟的,丫鬟、婆子个个战战兢兢,远远地听见几个人说“别是从慕青县主府染上了什么邪祟”,又有几个人说“七娘去了县主府,敏郡王就倒了霉;计娘才从七娘那边出来,就也遭了大罪。” “七娘,别跟她们一般见识。”柔敷嫩生生的脸颊硬生生被那几句话气红了。 “雀舌、惠儿,去瞧瞧是哪几个说的,把名字记下来。”夏芳菲道。 惠儿茫然地张大双眼,开口就要劝说夏芳菲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那几个下人一般见识。 雀舌却因夏芳菲气定神闲,以为她当真时来运转了,当即狐假虎威地提着裙子跑去看说闲话的是哪几个。 雀舌过去了,那说话的妇人们自然散开了。 待雀舌神叨叨地来给夏芳菲说多嘴的女人是谁,那几个女人便不尴不尬地向这门首来奉承着夏芳菲,见夏芳菲不理睬她们,当即扇打起自己的耳光来。 狐假虎威,无怪乎人家说从衙门口走过的乞丐都比没进过城的乞丐威风。夏芳菲看也不看那些妇人一眼,沿着游廊又向正房去。 游廊上爬着的油绿藤蔓开着一朵朵紫色小花,因倒霉的不是她,被清风吹拂,夏芳菲不禁觉得心旷神怡、神清气爽。 离着房门近了一些,就听见里头呜呜咽咽的声音。 “七娘过来了。”门外伺候着的柳姨娘、梁姨娘、宋姨娘觑见夏芳菲过来,眼神里都带了两分忌惮。 夏芳菲含笑点头,待柳姨娘打了帘子,进去后,果然瞧见游氏双眼红肿、骆澄满心无奈、骆氏合着双眼念经、骆得闲六神无主。 “七娘来了。”骆澄已经从甘从汝、秦少卿那边知道梁内监因为对夏刺史心怀不满要对夏芳菲不利的事,只是这事若告诉了游氏、骆氏,未免又叫一家上下心神惶惶、寝食不安,于是他便将这事藏在心里。 此时,骆氏、游氏猜着不是夏芳菲使坏就是甘从汝动了手脚,只有骆澄想到是梁内监无所不用其极,想算计夏芳菲,却阴差阳错地算计了骆得计。 “舅舅,得计怎样了?这么热的天,怕是在慕青县主府闷坏了。”夏芳菲自顾自地道,满脸关切,却不去看骆得计,捡着个铺着软垫的月牙凳坐了。 游氏垂着眸子不住地抹泪,暗恨自己迷了心窍,竟然当真听从夏芳菲的叫骆得计去看了那御医,谁能想到夏芳菲在这么显眼的地方给骆得计使绊子?心里念了几次阿弥陀佛,恨不得将夏芳菲千刀万剐了。 “再叫人去看看,二郎怎地还没回来?”骆澄急躁地问。 游氏不好对骆氏、夏芳菲发火,当即疾言厉色道:“柳姨娘,叫你兄弟出门找一找,瞧瞧二郎这节骨眼哪里去了!” “是。”门外柳姨娘低声下气地答应着。 “大郎呢?还没将他叫来?”骆澄又问起骆得意来。 “老爷,大郎去打听给得计药丸的御医是哪个去了。”游氏赶紧地道。 “不要冰沁的。”绿裳将一碗果浆放在夏芳菲身边矮几上,夏芳菲碰了碰碗,便蹙起眉头。 “还是我去替七娘沏茶吧。”惠儿谨遵柔敷教导,亲自去沏茶。 游氏心里憋着一口气,暗恨骆得计奄奄一息,夏芳菲还有工夫挑三拣四,“老爷,若是得计有个三长两短……” “舅妈三思,万万不可与敏郡王玉石俱焚。”夏芳菲道。 游氏一噎,在心里冷哼一声,满腔悲愤无处发泄,当即呜咽起来。 “老爷、夫人,大郎、二郎回来了。”门外柳姨娘的声音干巴巴的,听着有些可怜。 “快叫他们进来。”骆澄忙道。 门帘外窸窸窣窣,好半日,骆得意、骆得仁兄弟二人便从门外进来。只见他们兄弟二人脸上俱是青青紫紫,一身衣裳也撕扯的不成样子,头上发髻更是凌乱不堪。 “这是怎么了?叫你们去御医署问问,你们怎么去闹事了?”骆澄怒不可遏,身子忍不住地颤抖。 夏芳菲有些手痒,忍不住想摸一摸骆澄脖颈上软趴趴的皮囊。 骆得意道:“儿子半路上见二郎被一群人围住,便上前提他解围,不想遇上了一伙蛮不讲理的人,也遭了人暗算。” 游氏耷拉着眼皮问骆得仁,“是些什么人?”疑心是夏刺史招来的祸。 “……是些泼皮无赖,缠着儿子要过路钱。”骆得仁还不知夏刺史状告京中几个权贵的事,此时他愁眉不展,想不出为何韶荣驸马突然对夏芳菲没了心思且一心想讨回钱财、玉镯。 “可问清楚了,来咱们家的御医可是御医署里的?”骆澄催问道。 骆得意摇头,“儿子将整个御医署的人都问过了,没人见过给得计药丸的那位。儿子想顺道请几位御医来家给得计瞧瞧,偏御医们推辞有事,不肯来。” “那巫医呢?”游氏觉得骆得计也算是从慕青县主府回来后病倒的,兴许是染上了什么脏东西。 “如今谁敢请巫医?有些头脸的巫医都卷着包袱出京了,大理寺那边也关押了不少神婆巫师。”骆得意忧心忡忡地道,扫见夏芳菲安然无恙,又担忧骆得计,又对廖四娘心存愧疚。 一准是因为夏家的事才不肯来!游氏掩面而泣,哭道:“我苦命的得计!” 骆氏此时不能装傻,只能叹一句:“一准是我们连累了得计,叫御医们不肯来瞧瞧得计。” “这话妹妹再不可提起,一家人,何必说这话?”骆澄也很是苦恼,他的官位没有着落,夏刺史又惹了了不得的人,还有那位敏郡王,他最想不明白那位敏郡王到底是怎么想的,先是害得夏芳菲半死不活,如今又担忧起夏芳菲的安危来。 “父亲说的是,儿子早先替七娘请的几位御医见了儿子,倒是问是不是七娘又病了,听儿媳说不是七娘,口吻才疏远了些,进而推辞不肯来。”骆得意原不想提起自己曾私下为夏芳菲请大夫的事,但看游氏哭哭啼啼下已经怨恨上了夏芳菲母女,只得将这事说起。 “咳!”夏芳菲被呛了一下,狐疑地想:竟然真有人暗地里替夏刺史照应她?那人照应的方式,也太漫不经心了点。 这话听在骆氏、游氏耳中,却是另一层意思。她们并其他女人纷纷想:果然夏芳菲被宫里那位瞧上了。 游氏埋怨骆得意多事,当即落泪道:“你这傻孩子,就不能推说七娘身上不利落,先将人家御医请来再说?” 骆得意呆住。 骆澄道:“七娘才好,无端端咒她做什么。” “那得计该如何是好?”游氏泣不成声,泪眼婆娑中瞟向夏芳菲,等着她大方地主动称病把御医请回来。 夏芳菲依旧觉得神清气爽,开始琢磨着这风口浪尖,去廖家探望廖四娘,会不会叫廖家人不喜。 骆氏看不下去了,虽也不喜骆得计,却看不得骆得计就这么半死不活的——毕竟眼下,夏芳菲瞧着安然无恙,她对骆得计的憎恨便也少了几分,“不如,得意,你托着芳菲的名,再去请一请御医?” 骆得意踌躇不定,看向夏芳菲,等着她拿主意。 “……别去请御医,既然是那狗、郡王请的御医,先去敏郡王府上瞧瞧。”夏芳菲恩怨分明地不忍叫那背后帮着她的人落入梁内监手上。 “这会子跟敏郡王扯上干系,好吗?”骆氏唯恐此举叫宫里那位心存芥蒂,毕竟,谁也不想瞧见自己看上的女人有事时头一个想着去求别的男人。 “不好那就别去了。”夏芳菲呷了一口清茶。 骆氏噎住,心道夏芳菲说话怎那么难听! 游氏却赶紧道:“得意,快去敏郡王府上好生说说,求敏郡王大人大量,快些将解药赐给咱们。”言下之意,指明了下毒的人是甘从汝。 第34章 冲冠一怒 “胡言乱语,敏郡王是好惹的人吗?”骆澄怒不可遏,只觉得骆家祸事缠身,家里一个个还不安生,更别提人心不齐了。 游氏一哆嗦,骆氏立刻识趣道:“一准是因为我们家老爷的事连累了得计、得仁,要不,我们娘儿两搬出去住吧。” 骆得闲心下纳闷骆氏怎知他受伤一事与夏芳菲有关,因心虚,不敢再看骆氏。 游氏眼眶一热,原还因觉得夏芳菲兴许被皇帝瞧上了,心里犹豫不决该如何对待她们母女,此时因骆得计受罪,巴不得立刻将夏家母女撵出去。 骆澄嗔道:“这话以后别再提起,叫旁人听见,像是什么事?既然御医请不来,快些请几个大夫来瞧瞧。” 在他看来,此时跟夏刺史疏远,已经迟了。不但不能从康平公主那些个权贵手下脱身,还要被一干钦佩夏刺史风骨的人疏远嘲弄,如此,不如硬着头皮,看看撑过了这一劫,夏家还有没有出路。 “是。”骆得意眼睛从夏芳菲身上扫过,想起门前的坊墙还没立起来,不由地为下芳菲担忧不已。低着头,便向外头去请大夫。 “老爷,门上又来了两位御医,是敏郡王亲自领来的。”绿裳瞧着屋子里的气氛尴尬,过来传话时依旧小心翼翼着。 骆澄抿了抿嘴,追问道:“敏郡王可说了他为何过来?”莫非竟关心夏芳菲到了不顾太后禁令的地步?还是他无法无天惯了,不将谋大逆之罪放在心上? 想来也是,这糊涂官司里,大抵也就他们这原告并一干亲戚战战兢兢、六神无主,那些个被告们,此时还醉生梦死呢。 骆澄当即起身,理了理衣裳,便向外去,看骆得仁要跟着,便道:“你且去收拾收拾自己的伤。”微微弓着身子,很是潦倒地慢慢向外去。 到了前头厅外,略站了站,想听听厅里的动静,偏等了许久,不见人出声,只得硬着头皮入内,进去了,便见甘从汝翘着腿坐在圈椅之中,甘从汝身上的酒气、药香搀和在一处,莫名地叫此时忧心忡忡的骆澄镇定下来。 “家里,有人病倒了?” 骆澄忙收敛心神,赶紧道:“是,家里……”待要说夏芳菲,又觉如此不磊落,况且甘从汝不是好对付的人,骗了他,只怕后患无穷——他自是不觉这般想着的时候,心里已经偏向与认为夏刺史难从这事中全身而退,老实道:“家里计娘病倒了。”答过了,才诧异甘从汝话里怎那般的亲昵。 “叫御医给瞧瞧吧。”甘从汝托着脸出神,听闻骆府上竟然来了两个他请来的御医,他心下纳罕,问得骆家叫个来路不明的人给夏芳菲先瞧了,却并未叫他请来的那位瞧,心觉不妙,又打听到骆家去了御医署,当即便请了两位御医来,只是他万万没料到,骆家当真有人会着了梁内监的道,毕竟那伎俩实在太过拙劣。 “是。”两位早先骆得意请不动的御医毕恭毕敬地答应着,便随着丫鬟去后院里。 骆澄百思不得其解,暗道莫非骆得计也被甘从汝瞧上了?不然,甘从汝怎叫人给她瞧病?此外,看那御医谄媚的态度,只怕全长安城的人,都认定了夏刺史状告康平公主等人一准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骆某不解,殿下为何这般,关心骆某家人?”骆澄道。 甘从汝微微扭开脸,半响自嘲道:“我与夏刺史联手,将京里一干上蹿下跳最厉害的人拉下马,那些个清流,想不为甘某歌功颂德也难。” 骆澄忙低下头,唯恐激怒了甘从汝,毕竟这位性子太过阴晴不定,谁知哪一句话,就会惹恼了他。只是甘从汝所提起的清流,必定不会对他歌功颂德,就说眼下读书人推崇甘从汝之事,在清流眼中,也是狗咬狗的笑话一桩。甘从汝身为太后宠爱的外甥,想跻身清流之中,不亚于痴人说梦。不,应当是,这位无法无天的主,竟然会想得到清流们的认可,这才是天大的笑话。 厅中渐渐鸦雀无声,骆澄低着头,被这沉寂压得越发胆战心惊。 “回殿下,骆家计娘昏睡不醒,且手心里发烫,又不住地冒冷汗。臣等也瞧不出她到底是怎么了,大抵,只有下药的人手上才有解药。”御医去而复返,俱是被甘从汝的沉默唬得一颗心七上八下。 “解药……”甘从汝念叨了一回,袖着手,盘算着是否要替骆家要解药去,毕竟病倒的人不是夏芳菲——说来,她还算有些脑筋,明摆着冲着她来的事,也能叫她躲过去——可,若不…… “五郎,岳太尉之子岳澜郊外狩猎,被人强掳了去。据闻掳人的贼子,话里露出些风声,显然是对岳太尉推波助澜将夏刺史的折子直接送到太后跟前心存不满。”张信之旁若无人地进门禀报。 “……谁告诉你此事的?”甘从汝问。 张信之忙道:“咱家正往居德坊来寻五郎,路上听见几个跟着岳澜打猎的公子哥说的。” “那般巧,就在你经过时说这个?”甘从汝冷笑,心内却叹:原来那么多人想拉他下马。 “……是,咱家瞧着那些人身后还扛着死猞猁、死豹子,个个身上受了些刀伤剑伤,不像是哄咱家。”张信之心虚地道,走近后,便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甘从汝,“玉侧妃催着殿下回家去呢。” 甘从汝挠了挠下巴,接过书信,瞧见纸上久违了的熟悉字样,不禁满心酸涩,草草读了下来,信里一字一句,俱是言辞恳切求他弃暗投明,更是拿着经此一事,便可摆脱外戚这层身份做诱饵,叫他速速将岳澜救出来。 “呵!”甘从汝乍然冷笑一声,紧紧地抿着嘴,心知今日自己护送夏七娘回府的事,那人定然看在了眼中,于是那人料到他不肯出卖他,便得寸进尺地逼着他对梁内监下手。 可见,那人也是唯恐萧太后又改变心意,将这事高高抬起,轻轻放下,才有意引着他将事闹大。毕竟这案子,只需一反手,他们这几个被告就能以不知者无罪这句话安然脱身,夏刺史反而要落下个看管皇陵不周的罪名。 “五郎?”张信之不识字,眼睛紧盯着甘从汝的双手,唯恐自己送的书信惹下什么祸来。 “嗯。”甘从汝将书信折好,放入怀中,不禁苦笑自己的心中所想,都被那人料得分毫不差,虽心存不甘,可“弃暗投明”四个字又令他无法释怀。 “骆舍人饱读史书,以为甘某这样的人,会落得怎么个收场?”甘从汝问,虽口口声声痛骂夏刺史迂腐,却不禁羡慕他是清流中数一数二的人物。 骆澄讪笑道:“下臣虽愚钝,但殿下出身尊贵,定然富贵齐天。”这等敢与皇帝抢皇后的人,太过飞扬跋扈,一准是个死字,只不知什么时候死罢了。 “你这句出身尊贵,若指得是我甘家列祖列宗留下的功绩就罢了,若指的是太后外甥这一层,只怕甘某只能不得好死了。”甘从汝沉吟半日,终归选了弃暗投明那一条路,若不摆脱外戚这层身份,终他一生,也不能一展宏图,兴许,还要连累列祖列宗威名。 骆澄不敢答话。 张信之看甘从汝面上带着自嘲慢慢站起,心里便觉不妙。 “走,给夏七娘讨解药去。”甘从汝将落到胸前的头发撩到脑后。 “殿下,病倒的并非夏七娘。”张信之担忧道。 “莫非,你想叫我为骆家娘子打上姓梁的府上?”甘从汝反问,虽一样是讨解药,可他宁可叫世人以为他是为夏芳菲冲冠一怒,叫世人以为他与清流中的清流夏刺史是一伙人。 “殿下……”骆澄腿脚有些发软,那梁内监虽是个太监,可也不是谁都能到他府上闹事的;可是,甘从汝肯去替骆得计讨药,对他而言,正是求之不得的事。于是结结巴巴地再三念叨着“使不得”,却不当真出手拦着人。 “走。”甘从汝领着张信之等人便向外去,出了骆家门,就道:“告诉家下门人,我先打到梁内监府上去了,叫他们有种的就跟着来——这事暂且瞒着侧妃,莫叫她知道。” “是。”张信之心下无奈,却唯恐坏了甘从汝的事,赶紧随着甘从汝出了居德坊,半道上与他兵分两路。 甘从汝在大街上肆意纵马,待夕阳西下时,才赶到梁内监府门前,瞄见梁内监门前台阶、石狮子脖颈上的缨络个数,俱是王公的规制,当下拿着鞭子向那石狮子上狠狠抽去,随后一马当先,纵马闯进门内。 梁府门前家丁原认出是谁,要客套地迎接,不想猝不及防下,叫他闯了进来,只能匆匆去与梁内监禀报。 “郡王殿下怎来了?殿下,我家老爷正依着太后吩咐闭门思过呢。”梁府下人勉强堆着笑脸,论理,甘从汝、梁内监都被夏刺史给告了,他们二人该是同仇敌忾才是,可谁叫甘从汝是个左性子,竟然敌我不分地偏袒起夏刺史的女儿夏芳菲来。 “闭门思过?正好,甘某与梁公公一同思过。”甘从汝下马,便大步流星地向梁府后院去,虽梁内监暗中屡屡给他通风报信,但此次却是甘从汝头会子进到梁内监府上,只见眼前一片花团锦簇,过了角门,便有无数身披绫罗的或清秀或妖冶的女子娇呼一声避让开。 若不是还有几分清醒,知道自己进的是哪道门,甘从汝还以为自己回到郡王府了呢。 因满眼所见俱是不合规制的亭台楼阁,甘从汝越发对长安城所谓的齐天富贵嗤之以鼻,将梁府挨近他的下人用鞭子抽开,良久,乍然听人说梁夫人过来了,不禁腹诽何等女子才会嫁给个太监为妻。 “五郎怎有闲暇来府上?”终于梁内监的声音响起。 甘从汝望过去,见梁内监做了富家翁装扮,与个瓜子脸,模样十分端庄的年轻女子一同走来。 “梁内监会不知甘某为何而来?”甘从汝深吸一口气,当即走近梁内监。 梁内监脚跟抬起,他消息灵通得很,自是知道甘从汝去了骆家,笃定甘从汝为了解药不敢将他怎样,于是抬起的脚跟便又放下,堆笑道:“听闻五郎护送夏七娘回府时被袭,老奴听了,实在是忧心不已。” 甘从汝走近梁内监后,拿着鞭子套在梁内监脖颈上,将他拉近了些,“梁公公,夏七娘的解药、岳太尉的儿子,交出来吧。” “五郎这话叫咱家糊涂了,咱家可没有这两样。”梁内监笑了,幸亏他识破了甘从汝不是个能与之同谋大事的人,果然不错,这会子了,这人还敌我不分,玩那些假仁假义的虚招;甚至不会迂回地讨要解药与人,只会傻兮兮地直来直往。 甘从汝蹙起眉头,手上的鞭子紧了紧,“你这阉贼,甘某再说一次,将解药、人交出来。” 梁夫人娇呼一声,抢上来去扯甘从汝手上鞭子,甘从汝当即一脚将她踹开,其他梁府侍妾见甘从汝好不怜香惜玉,当下也不敢上前。 梁内监被勒得竖直脖子、直翻白眼,涨红了脸指向甘从汝道:“五郎,你……”再不曾料到甘从汝敢对他直接动手,好歹他也是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人物。 “那两人死了也罢,今儿个我且来为民除害。”甘从汝道。 第35章 情深似海改错 “咳咳,若为民除害,咱家是害,五郎又是什么?”梁内监咳喘不已,恍若鸡皮的爪子握住甘从汝的手腕,艰难道:“五郎,你仔细想想,康平公主必定是要叫韶荣驸马顶罪,与她,惹上官司,不过是换个驸马那样简单,但对咱们……太后又非不听人言的昏君,她……” 听梁内监将萧太后比作君,甘从汝手上的力气当即又大了一些。 “老爷、老爷,一群乱贼打上门来了。”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匆匆跑来道。 甘从汝手上的鞭子又紧了紧,梁内监虽呼吸不畅,却挥了挥手,示意管家莫将甘从汝放在眼中,他笃定甘从汝不敢当真对他做什么。 管家见梁内监挥手,令护院们好生看着,又向外去,叫人挡住甘从汝召唤来的一干浪荡子弟、鸡鸣狗盗之辈。 “五、五郎……”梁内监此时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甘从汝手上紧了又紧,眼瞅着一群锦衣华服的公子哥们围了过来,嘲讽道:“梁公公的孝子贤孙,比旁人家老爷的还要多。” 那群公子哥正是梁内监的义子,此时一堆油头粉面的人将甘从汝团团围住,个个摩拳擦掌,等甘从汝懈怠时,便将他们干爹救下来。 “五郎,干爹素日里没少替你通风报信,他年纪大了,你手上轻一些。”梁内监的大儿子道。 甘从汝心知这群干儿子,正是替梁内监办那些阴损事的走狗,当即道:“快些将解药并岳太尉的儿子叫出来,不然,今日甘某就要了这老阉狗的命。” “五郎手上轻一些。”众儿子们赶紧道。 甘从汝手上一丝也不放松,见那老太监不挣扎了,当下拿着剑鞘向他腿上打去,“想装死?” 梁内监吃痛,不敢再装昏厥,两只手扒着脖颈上的鞭子,心下发狠道:若能躲过此劫,定要叫甘从汝不得好死。 “秦少卿来了。”有人遥遥地喊了一声。 梁内监心内冷笑,看甘从汝无凭无据就来他府上要人要解药,该如何跟旁人交代。 甘从汝当即拖着梁内监向正房里去,待进了房中,令房中婢女出去,这才将梁内监放开。 梁内监摸着脖子,咳嗽两声道:“五郎,有话好说,不然,又惊扰了太后……”瞧见甘从汝去拔剑,当下吓得一哆嗦,“五郎,你……”终于从甘从汝眼中看出杀气,不禁哆嗦了一下。 甘从汝拔了剑出来,冷笑道:“梁公公,你先走一步,甘某随后就跟上。”想他自诩可文可武,却终归没有个用武之地,即便是一心辅佐皇帝,待皇帝亲政后,也未必不会顺应文武百官之心,将他这外戚中的佼佼者处之而后快。既然如此,先弄死梁内监,也算是够本。 甘从汝想着,当即便举剑去刺。 梁内监忙闪躲开,大呼道:“五郎三思,夏刺史告的又不是只有咱们两个,那韶荣驸马焉会不想法子从这案子里脱身?兴许就是他动了手脚也不一定。” “莫管那些不相干人了,总归今日,便是你我二人共赴黄泉的时候。”甘从汝挥剑便砍。 梁内监后悔方才大大方方地在甘从汝面前露面了,他只知道君子洞口不动手,却忘了,甘从汝算不得君子,那一剑砍得他肩头一声钝响,随后胸前便湿成一片。 “啊——”梁内监迟钝了一些,才叫出声来。 “干爹!”门外人踹开门,闯了进来。 秦少卿也被人簇拥着过来了。 “五郎,你先放下剑。”秦少卿眉头紧皱,果然甘从汝又肆无忌惮地行事了。 “放下剑前,也要先弄死这老太监。”甘从汝在梁内监呼痛时,又用鞭子将他禁锢住,提着佩剑,压根不将秦少卿的话放在心上。 “五郎,这时候,你万万不能惹怒了太后,再罪上加罪。”秦少卿又道。 一群太监的义子们连连附和秦少卿的话。 甘从汝攥紧了鞭子,一再用力。梁内监再次喘不过气来。 “解药和人,给不给?”甘从汝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秦少卿心下纳闷解药和人是怎么回事,但看出甘从汝这是不计后果的背水一战,当下又替他担忧不已,心叹他这不管不顾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收敛起来。 梁内监终于明白甘从汝是个不怕死的人,他压根不管此举会不会激怒太后,当即勉强地点了点头。 “那就去骆家,等人醒了,人放回来了,我再送你回来闭门思过。”甘从汝提着梁内监,当即向外去。 梁内监匆忙间,对义子们摆了摆手。 “五郎,天佑职责所在,不能叫你挟持梁内监出去。五郎快些放了梁内监,随着我回郡王府闭门思过。”秦少卿拦着甘从汝,巴望着他亡羊补牢,原本太后令甘从汝闭门思过,他不仅不遵命,反而来梁内监府上闹事。便是太后再怜惜她这外甥,也总有情分耗尽的那一天。 “走。”甘从汝提着梁内监,擦着秦少卿的身子走出门外,“……我巴不得去岭南呢。” 至少去了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能叫旁人不提起他,便往外戚二字上想。 “跟上,不要逼得太紧,免得伤到了梁内监。”秦少卿摊开手,即是对自己人说,又是在叮嘱梁内监的一干儿子们。 甘从汝一步步拖着梁内监出门,将他横放在马上,当即又纵马向骆家去。 天色已黑,大街上只有些许几个人脚步匆匆地往家赶,甘从汝挟着梁内监,在秦少卿照应下,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居德坊、骆家门内。 进门后,因甘从汝拖曳的人乃是大名鼎鼎的梁内监,唯恐梁内监记仇,骆澄父子三人战战兢兢,比梁内监还怕甘从汝手上的力气使大了。 “解药呢?”甘从汝问。 紧跟而来的梁内监大儿子,当即塞了一丸药给骆澄。 骆澄先疑惑不解,随后赶紧将药丸递给骆得意,叫他速速拿去给骆得意吃。 “人醒了再来报。”甘从汝道。 梁内监歪坐在地上,微微张着嘴喘气,心道果然秦少卿跟甘从汝是一伙的,竟然看着甘从汝作践他,也不上前救人。 秦少卿远远地站着,来来回回去看甘从汝,冷不防听侍卫在他耳边说:“门外来了十几个龙津尉,属下已经叫人在门外拖延,但料想那十几人是奉命来‘请’敏郡王回府闭门思过的,不好摆布。” 秦少卿还不曾说话,果然瞧见个龙津尉统领走上前来道:“我等奉命来请敏郡王、梁内监各自回府,若敏郡王、梁内监抗旨不尊,我等只能强行将郡王、内监带回府内看押。” “五郎!”秦少卿着急不已,原本只是闭门思过,却不曾叫人看押,此时却…… “五郎,你瞧,太后生气了。”梁内监心恨甘从汝听不进人话。 “不等一个醒来,一个放回来,今日甘某就当为民除了两害。”甘从汝心下茫然,只觉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无路可走的境地。 “秦少卿,此事已经被我们接管,你只管办自己的差事去吧。”龙津尉出口,便要打发秦少卿走。 秦少卿紧紧地抿着嘴,只得离去。 龙津尉原以为将太后的意思传达了,甘从汝就会听话,不想他还是一意孤行,暗叹难怪太后会厌弃了他。 在堂中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后院里传来骆得计清醒过来的消息,又等了许久,才有张信之来报岳太尉的儿子回来了。 甘从汝丢开禁锢梁内监的鞭子,梁内监捂着肩头,狰狞着面孔道:“五郎,咱家实在不明白,你为何要做这些与你不相干的事。莫非,你做了,旁人眼中,你就不是个靠着裙带一步登天的纨绔子弟了?你以为,就有人将你当正经人了?” 甘从汝手上挽着鞭子,开口道:“你绑架了朝臣之子,还是想想如何向太后请罪吧。”当下转身向外去。 骆澄父子赶紧跟上,胆战心惊地将这一群煞神送出去,便急赶着去看骆得计怎样了,瞧着骆得计眸子无神地躺在床上,当下放了心。 “父亲,敏郡王是为了……七娘吗?”骆得意百思不得其解,不解敏郡王怎就肯兴师动众地给骆家求解药了。 “大抵是吧。” 甘从汝、梁内监、大理寺、龙津尉的人通通来了骆家门上,此事自然惊动了满府上下。 梨雪院里,夏芳菲正将写着自己八字的小人递进烛火里烧掉,便见雀舌与有荣焉地闯了进来。 “冒冒失失的。”柔敷依旧看不惯雀舌。 雀舌冲柔敷吐了吐舌头,当即挨近夏芳菲道:“七娘,听说敏郡王为了给你找解药,冲冠一怒,把只手遮天的梁内监抓来了。”不管后头梁内监如何报复敏郡王,可他这份心意,委实叫人感动。 “又不是我病的,什么叫给我找解药?”火舌舔到手指,夏芳菲连忙将指尖上的黄纸丢开。 “可敏郡王以为是你呢,府上都说,敏郡王对七娘情深似海,连这会子被看押起来也心甘情愿呢。”被个位高权重的人看重,在雀舌眼中就是莫大荣幸。 夏芳菲一呆,顿觉她的霉运还没过去。 第36章 金蝉脱壳 天气燥热,人心浮躁。 夏芳菲听说骆澄叫骆氏给夏刺史收拾屋子后,心里便很是佩服骆澄,再听说骆得计苏醒后精神头不好、柳姨娘母子被几个来人催债,心里不免有些幸灾乐祸。 但没幸灾乐祸多久,就总见有人莫名其妙地在她面前说些意味不明的话。 譬如游氏,大抵是因骆得计为夏芳菲当了灾厄,她心里不平顺,便特意来夏芳菲门上道:“七娘放心吧,梁内监、敏郡王都叫龙禁尉看押起来了。康平公主、韶荣驸马是不屑对妹夫动手的人,妹夫一准会平安无恙地进了长安。” 夏芳菲听游氏这么说,自然要谢她一句。 游氏又唏嘘道:“可怜敏郡王,咱们家欠了他那么大的人情也没法还。据说龙津尉将他单独看押起来,连玉侧妃也见不着他的面。还有那梁内监,据说梁内监那日丢了丑,叫人四下里抖落敏郡王的那些事呢。哎,也不知敏郡王后悔没有。”说完了,就等着看夏芳菲是个什么脸色。 夏芳菲道:“抖落的可都是坏事?既然是坏事,那就是他自己个做下的,也怪不得旁人。”不过是狗咬狗罢了,想来甘从汝也没少往梁内监身上泼脏水。 游氏看夏芳菲丝毫不为所动,再接再励道:“据说太后在朝堂上也发下话叫人严查此事,看来,太后是彻底不喜敏郡王了,只怕敏郡王这会子不能跟早先那样有惊无险了。谁叫他这次这样鲁莽呢,竟然直接去掳劫梁内监,只是,也亏得这样,才叫梁内监二话不说,将解药给了。” “早先那样,也便是说,敏郡王他犯下的事,不止一两件?”夏芳菲闹不明白一件事,那便是明明是个人渣,怎地做了一两件勉强算得上好事的事,就能叫一群人对他改观。就拿眼下来说,在骆澄眼中,甘从汝就成了个迷途知返、重情忠义的人。 游氏心叹夏芳菲铁石心肠,不免腹诽夏芳菲是因觉敏郡王不如皇帝位高权重,是以才不为敏郡王所作所为打动。 “夫人,门上又来了两个寻柳姨娘、二郎讨债的。”绿裳脸色有些惨淡,若说昔日,她的所思所想,是如何飞上骆得意这根高枝,眼下,她想的就是祸事连连的骆家,到底有没有时来运转的时刻。 游氏闻言,不由地心生厌烦,继而想起必定是有人瞧着他们家落魄了,才敢上门来讨债,蹙着眉头道:“问问到底是谁家的人,能打发了就罢,打发不了,就叫二郎、柳姨娘去见见人。万万不可叫老爷知道了,免得老爷生二郎的气。” 游氏不肯叫骆澄知道,岂会是怕骆澄生骆得仁的气,乃是怕骆澄为息事宁人,替柳姨娘母子还了债。 绿裳听了,当即便叫人去门上问,少时,门上人来答:“据说是二郎欠下的赌债。” “多少?”事关银钱,游氏便分外担心起来。 夏芳菲也好奇怎会有人大大方方地上门讨要赌债。 “据说是五百两银子,已经叫二郎、柳姨娘去瞧着了。”绿裳瞧着游氏的脸色,心知游氏必定在思量着这赌债能不能躲过去,当下贴心地道:“夫人,来的几人气焰很是嚣张,据说跟康平公主府很有些关系。” 游氏气得哆嗦起来,五百两算不得小数目,更何况还是骆得仁欠下的赌债,若叫她还,她如何乐意?“不许人跟老爷说,若有人问起我来,你只说不知道。” 游氏乃是心血来潮,想说些阴阳怪气的话给夏芳菲添堵。府中定然没几个人能料到她会来梨雪院。 “哎。”绿裳道。 待绿裳出去了,游氏立时丧生丧气道:“果然没了梁内监、敏郡王,咱们家也不得消停,转眼间,康平公主又逼到门上来了。” “苍蝇不叮没缝的蛋,还怪二郎不够小心。”夏芳菲不咸不淡地应和着,手上拿着绣绷子,慢慢地绣着一只红狐。 话不投机,奈何游氏未防柳姨娘来寻她借钱,不肯出了梨雪院,只能与夏芳菲对坐着做针线,三不五时地来一句“色令智昏”又或者“情深意重”等话撩拨夏芳菲。 却说骆家厅上,柳姨娘已经从骆得仁口中得知韶荣驸马催要玉镯的事,此时与骆得仁出来,瞧见催债之人长得凶神恶煞,不免满心酸苦。 “几位恕罪,一时银钱不凑手,还请几位宽限几天。”柳姨娘脸上堆着笑,再看骆得仁缩在她身后不肯出声,只得硬的头皮,又叫金雀给这几人奉茶。 “银钱倒罢了,镯子呢?”来人粗鲁地将茶碗推开,开门见山地讨要玉镯。 柳姨娘讪笑道:“早先不是说过徐徐图之么?怎这会子又急着要了?” “哼,若非你们家姑老爷多事,驸马怎会……废话少说,快些将镯子交出来。” “阿娘,便问了夫人,讨了镯子给他就是。”骆得仁见来人不急着要钱,当下松了口气。 柳姨娘蹙眉道:“二郎,你有所不知……” “阿娘,计娘又不进宫了,便是问夫人讨了玉镯,也算不得什么。”骆得仁道。 柳姨娘蹙紧眉头,早先施嬷嬷哄骗游氏的时候,她没吱声,此时,再向游氏讨要,游氏岂会轻饶了她? “快些将玉镯交出来,爷们还等着回去交差呢。” “请问,驸马要的那么急,莫非是公主知道了,催着要玉镯?”柳姨娘问。 “哼,你们莫问这些不相干的,要么还玉镯,要么,把五百两赌债送上来。” “……请几位略等一等,玉镯不在我们娘儿两手上,且等我们寻了主母要回玉镯,便立时给几位送来。”柳姨娘含笑道,比之赌债,还玉镯似乎才是条阳关大道。 因她满脸笑容,来人兴许是看她可怜得很,当下便放了她走。 骆得仁不敢独自跟那些讨债之人坐在一处,便也匆匆跟着柳姨娘走了。 “姨娘,夫人那……若夫人得知,定然会在父亲跟前将我贬得一文不值。”骆得仁又想把担子推给柳姨娘。 柳姨娘心内无奈地叹息,但为他们娘两以后的日子,只能将骆得仁从这事里撇开了,当下道:“那二郎便回房里吧,若夫人、老爷问起,你只管一问三摇头。” “多谢阿娘,我就知道阿娘才是家里最疼我的。”骆得仁欢天喜地道,说罢,便转身去了。 柳姨娘怔怔地看着骆得仁的背影,思忖着今次之事,要么承认是骆得仁欠下的赌债,要么将昔日她盘算设计夏芳菲的事曝光,前有狼后有虎,但为了长远计较,还是她一个人把算计夏芳菲的事揽下来,于是先向上房里去寻游氏,寻了半日,不见游氏的身影,当即想起来人是打着讨债的幌子上门的,游氏一准是躲出去了。就又去找骆澄,却见骆澄因担心骆得计的病,身上又不自在,并不见人。 柳姨娘满心无奈,这才去找正给夏刺史收拾屋子的骆氏——虽她偷偷塞给夏芳菲玉镯,有算计夏芳菲的嫌疑,但眼下却顾不得这么些了,只求先将眼前这一关渡过了才好。 柳姨娘寻到骆氏时,打眼看向骆氏给夏刺史收拾的屋子,不禁呆住,只见屋子里空洞洞的,帐幔、纱窗俱是清一色的素净颜色,除此之外,只有些案几桌椅,再无其他。 柳姨娘心道骆氏与夏刺史夫妇二人果然有些嫌隙。 “姑夫人。”柳姨娘见了骆氏便下跪。 骆氏正指点人依着夏刺史洗好,在墙上挂上些字画,冷不丁地听见这么一声,回头看柳姨娘跪着,并不先叫她起来,“柳姨娘这是做什么?”莫非有人催债,来找她借银子? “婢妾猪油蒙了心,先前被韶荣驸马逼迫,在七娘病中给她塞了枚玉镯。”柳姨娘脸上烧红,一句话出口,心上才舒坦了些,“……玉镯是韶荣驸马给的,如今韶荣驸马又来讨要,婢妾寻不到夫人、老爷,求姑夫人做主,请夫人把玉镯还给康平公主。”想来那玉镯必定是康平公主与韶荣驸马夫妻和睦时,随手给他的玩意,如今韶荣驸马急着要回,那就是康平公主对韶荣驸马心存不满,有心查问先前赠给他的东西了。未免韶荣驸马日后再讨要给骆得仁的银钱,只能赶紧站在康平公主那边。 “韶荣驸马的玉镯?”骆氏慢慢地在书案前坐下,忽地心里陡然后怕起来,暗道原来如此,她不知道的时候,夏芳菲竟然遇上了那种事,难怪夏芳菲如今依旧不肯跟她和好。 柳姨娘低着头,赶紧磕头道:“求姑夫人慈悲,替婢妾请夫人将玉镯还给康平公主。” 骆氏冷笑一声,漠不关心道:“与我何干?”这话出口了,又觉骆澄、游氏虽没当面说,未必在心里不以为眼前骆家的一种烦心事都是因为夏家才有的,她且拿着玉镯的事,叫骆澄、游氏瞧瞧,骆家的事,到底有多少是自找的。如此,她们娘儿两客居此处,也住的心安理得一些,“罢了,你原没什么眼界,这当口若跟你置气,反倒是我小气,你随着我来。” “是。”柳姨娘站起身来,跟着骆氏向外去。 果然有骆氏在,柳姨娘直接就见到了骆澄,那边厢,游氏听说骆氏多事,唯恐骆澄替骆得仁还了赌债,便也匆匆赶了过来。夏芳菲因柳姨娘早先的作为,心里存了些怨气,便也厚着脸皮,跟着骆氏过来看热闹,过来后,见骆得仁不在,心里不由地诧异起来。 柳姨娘惶恐地将韶荣驸马威逼利诱,哄着她将玉镯塞给夏芳菲、妄想讹诈夏芳菲的事说了一通。 骆氏犹自后怕,只觉那会子夏芳菲若软弱些,进了道观等处,就着了柳姨娘等人的道。 夏芳菲自己个听着,却没什么感触,只是诧异柳姨娘这内宅女子怎会被韶荣驸马逼迫上,转而想,柳姨娘一准是为骆得仁顶罪了,“说起来,敏郡王也说,韶荣驸马今次要替康平公主顶罪了。”却不知,康平公主的下一任驸马会是谁。 骆澄、游氏原在犹豫,听夏芳菲这么一说,便也赞同柳姨娘那句把玉镯还给康平公主的话,当下挑了个精致的锦盒,叫骆得意兄弟二人将锦盒给康平公主送去。 吩咐过这话后,游氏当即看着柳姨娘,对骆澄道:“原不曾想,家里竟然窝藏了这么一位黑心的主。亏得……”待要说亏得夏芳菲有心,又觉夏芳菲为将玉镯丢出令人抄了自家院子的作为不值得称赞,便略去这话不提,“不然,岂不是叫芳菲受了委屈?”更何况,那会子骆得计还要进宫呢,若传到康平公主耳中,骆得计的前程就毁了。 柳姨娘一凛,当下安慰自己别太担心,毕竟还有骆得仁在,骆澄不顾念她,还要顾惜骆得仁的脸面呢。 “老爷,妹夫眼看便来了,这事无论如何,都得给他一个交代。不然,咱们家成什么人了?”游氏窃喜,往日里不曾收拾柳姨娘,乃是找不到柳姨娘的把柄,如今柳姨娘将现成的把柄送到她手上,岂不是喜事一桩? 骆澄望向柳姨娘,毕竟是多少年枕边相伴之人,况且,骆得仁又大了,若在此时将她撵出去,叫骆得仁如何有脸见人?踌躇一番,就问骆氏:“妹妹,你瞧该如何处置?” 骆氏淡淡地道:“我们家老爷未必会理会这些小事,哥哥只管依着自己的心思处置就是。”莫非骆澄以为她不知,将这事推给她来处置,是想叫她手下留情? 骆澄犹豫再三,看骆氏是当真动了怒,只得道:“如今乃是多事之秋,柳姨娘也回房闭门思过吧,还不知康平公主府到底怎样。” 游氏心里冷哼一声,暗道看骆澄能护着柳姨娘到哪一日。 骆澄正琢磨着该如何打听康品公主府里的事,不出两日,长安城里便传出韶荣驸马勾引康平公主贴身婢女一事,随后,就如棒打落水狗一般,韶荣驸马昔日做下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便与敏郡王的事一一被抖落出来。 不等夏刺史进京,韶荣驸马贪心不足,为夺得良田,令人动了平衍项家陵寝的证据便已经确凿了。 康平公主这一招金蝉脱壳后,长安城里仿佛万事俱备,就只差夏刺史进京后,给韶荣驸马、梁内监、敏郡王一干人等论罪了。 第37章 酒后糊涂 众人苦苦等待的夏刺史,到了七月份才姗姗来迟。 在六月里,夏芳菲终于找到门路往廖家里给廖四娘送信,得知廖四娘安然无恙后,又很是顺应廖四娘心思地叫人在骆得意跟前透露点风声,只说廖四娘伤势还未好。 果然满怀愧疚的骆得意在一家老小愁眉不展的时候,硬着头皮在廖家门外转了转,四处打听廖四娘是消息。廖家因怕跟骆家沾上关系继而得罪了康平公主几个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人物,又叫人来跟游氏、骆澄旁敲侧击,言下之意,是叫他们二人约束住骆得意,叫他莫再纠缠着廖四娘。骆澄、游氏因觉丢了颜面,当即狠狠地数落了骆得意一通。 而骆得意自觉与廖四娘之间光风霁月,算得上是君子之交,被骆澄、游氏声色俱厉地训斥一通后心下抑郁,不日,又收到廖四娘安慰、开解他的信函。 因那信函,骆得意反而觉得因他的缘故,原本在廖家地位就尴尬的廖四娘受到了家人的非难,因此心里更加懊恼于自己亏欠廖四娘颇多,却无力偿还。 雀舌多嘴多舌地将听来的风言风语说给夏芳菲听,夏芳菲听了,暗暗佩服廖四娘技高一筹,甚至隐隐羡慕她有那样的手腕。 就在夏芳菲羡慕之时,她收到了敏郡王府玉侧妃的帖子一张。 那帖子上描画着含苞待放的牡丹,一枝一叶,无不显示主人的天生富贵,信里廖聊几笔后,便开门见山地请夏芳菲去敏郡王府一聚。 骆氏、游氏二人因萧玉娘的帖子,双双来到了梨雪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芳菲写个帖子婉拒了吧。”敏郡王可是个敢跟皇帝抢女人的主,谁知他跟萧玉娘两个是不是合起伙来,算计夏芳菲呢。在骆氏的思量中,敏郡王冲冠一怒为“夏芳菲”抢解药的事,压根不值一提,两情相悦总有个情转薄的时候,如此,身为女儿家,万万不可被一时的风花雪月、海誓山盟迷了心窍,正经地寻个可靠的婆家才是正经。眼下瞧着,敏郡王可无论如何,都不如大明宫里那位可靠。 “……回帖子的时候客气一些,敏郡王虽遭殃了,可萧玉娘好端端的呢,听闻,萧家已经派了不少人去敏郡王府要把萧玉娘接回家来。只是萧玉娘重情得很,不肯在敏郡王遭难的时候离开他。哎!”游氏喟叹一声,对萧玉娘的敬佩溢于言表。 “是。”夏芳菲心道莫非自己那日看错了,实际上,萧玉娘嫁狗随狗地钟情于甘从汝,而秦少卿才是地地道道的单相思?腹诽一通,当下也在游氏送来的骆府帖子上,回说她因天热中暑,去不得敏郡王府,原是几个字就好的事,在游氏的劝说下,未免萧玉娘觉得她敷衍,就多写了几百字。 敏郡王府中,萧玉娘见到夏芳菲的回帖,紧紧蹙起的眉头无论如何舒展不开,叫了张信之来,闻到张信之身上沾染的酒气都熏得人昏昏欲睡,便知此时甘从汝定然在酩酊大醉,“五郎身边,谁陪着呢?” “五郎不叫人陪,醉醺醺的,只自己一人准备行装。”张信之道。 “准备行装,五郎要往哪里去?”萧玉娘面前的书案上,摆着的俱是求人为甘从汝向萧太后求情的书信。 平衍皇陵的案子呈上来后,康平公主谨遵萧太后的话闭门思过,且上下疏通,将罪名推给了驸马韶荣;梁内监更是将功补过,兢兢业业地连连给萧太后上了几十道密折,独有甘从汝这边不但没遵守太后的禁令,反而惹出了许多事来。 “要不,咱家去骆家,请夏七娘来劝劝五郎,叫五郎好生跟太后认个错?”张信之道。 萧玉娘摇摇头,“五郎的名声有些……只怕夏七娘是忌讳着这些,才不肯过来。” “亏得五郎还为他们骆家的事把梁内监彻底得罪了!”张信之不服气地道。 萧玉娘想了想,将夏芳菲送来的回帖递给张信之,“只怕五郎也听说了我请夏七娘过来的事,你将这帖子给他,他若信了上面的说辞,那自是极好;若不信,心里明白夏七娘的意思,也免得他自己一厢情愿下去。” “哎。”张信之双手接过帖子,辞了萧玉娘,就去寻还在整理行装的甘从汝。 此时,甘从汝一身酒气地站在多年不曾踏入的书房前,犹豫再三,才将书房门推开,只见门内迎面悬着他父亲甘黎题下的忠字条幅,条幅旁的花瓶中,又插满了无数字画。 甘从汝抽出一卷,卷轴上因许久无人打扫,留下了厚厚的一层尘埃。 “五郎,侧妃去请了夏七娘来,夏七娘大抵是病了,送了这回帖来。”张信之被屋子里的尘埃呛得连连打了两个喷嚏,虽不识字,但也知道那些个字画是谁写的,当下道:“五郎,莫不是要将字画送给太后?” 张信之这么想的时候,就忍不住激动起来。据闻当初萧家二女,一个端庄持重,一个温婉动人,引得满长安城的子弟争先聘请媒人登门求娶。 萧家看得上的女婿,一个是登基为帝的先帝,一个是文武双全、少年成名的甘家儿郎,于是一番权衡后,便将端庄持重的嫁入宫中,温婉动人的嫁入甘家。 谁承想,这番权衡,成全了萧家如今的泼天富贵,也造就了两端见不得光的孽缘。 张信之以为,甘从汝若将甘黎的字画送上,萧太后必然会心软,看在甘黎份上放过甘从汝。 只是,张信之转念就想甘从汝的性子,定然不会那么做。 果然,甘从汝嗤了一声,从张信之手上接过帖子,草草扫一眼,见又是那瘦洁的簪花小楷,当下并不管信里写的是什么,只问张信之:“你觉得夏七娘的字怎样?” “五郎问咱家,咱家懂得什么?可是夏七娘是原就要进宫的人,想来她的字差不了。”张信之堆笑道。 “哼,都想进宫,等进了宫,再长吁短叹地意不平。” 张信之心知甘从汝这是在嘲讽萧太后,并不接话,萧太后进宫还是二八少女,那时先帝已经过了不惑之年,想来萧太后进宫后,定然每每惦记年少英俊的甘黎。 甘从汝醉眼朦胧,再次将夏芳菲的回帖看了一回,不由地想起那一日县主府里,只有夏芳菲一人看出他心思时的情景,当下又想,自己总归是要去岭南的,这郡王府八成也要被查封,纵然是不被查封,他不在,萧太后定会恬不知耻地将他父亲的字画搜刮一空,既然如此,不如将字画交托给那懂得他心思的人,纵然他有些不懂风情,可也知道,一直叫人家柔弱女子绞尽脑汁地欲擒故众,不是君子所为,更何况,他这般境地了,夏芳菲还特意回帖子仔细将她中暑的前因后果细细说了一通,这岂不是生恐他不知内情,怪罪她与那些俗人一般见风使舵不肯来郡王府?若她不是这般想,只了了几字就是,何必洋洋洒洒写这许多字? 甘从汝醉醺醺的,莫名地在夏芳菲的帖子中,看出“不离不弃”四个字,当下感慨万千,又觉自己错怪了夏芳菲,料想食色性也,对女子而言,被厌憎的人轻薄,就叫做非礼,女子心内必然极为懊恼;可被钟情的人轻薄,那女子又羞又恼间,心里定然别有一番甜蜜滋味。 可见,夏芳菲不是个轻浮女子,实在是个不趋炎附势、不嫌贫爱富、敢爱敢恨的贤良人。 张信之并非甘从汝肚子里的蛔虫,看着甘从汝对着回帖兀自发笑,心下不解,总觉得萧玉娘所说的那两种情况,哪一种放在甘从汝身上都不适合。 “张信之。” “在。” “将字画收拾了,给夏七娘送去。还有那些桃花、梨花香气的墨钿,统统给夏七娘送去。”甘从汝摇了摇头,斟酌再三,又叫张信之拿了水来,借着这书房里许久不用的笔墨纸砚,行云流水地写下两行婉拒夏芳菲一片真情的绝情书,言下道:七娘之情,恕甘某心领却不能身受。甘某不日便要戴罪奔赴岭南,虽七娘有心与甘某同患难,甘某却不忍令七娘春花之容、秋月之貌饱受岭南之瘴气摧残,特送上字画、墨钿若干,愿甘某去后,七娘好自珍重,他年觅得如意郎君,与郎君用甘某所赠墨钿,于花月之期、幽静庭中,共绘双飞燕。 甘从汝笔走龙蛇地写下这一行字,不觉已经泪流满面,暗恨自己与夏芳菲相见恨晚,终归自己只能辜负了她。 张信之一头雾水地看着酒醉的甘从汝忽喜忽悲,抿了抿嘴,暗恨自己不能看懂甘从汝到底写下的是什么字。 甘从汝因酒气全然沉醉在自己的侠骨柔情之中,挥了挥手,对张信之道:“将这信,并字画,全给夏七娘送去,就当是给她添的嫁妆。” 嫁妆?张信之是看出了甘从汝对夏芳菲有那么点意思,可什么时候,甘从汝的那点意思就一日千里了? 张信之不敢动,他心知甘从汝是醉了,等他醒来,他一准不记得自己干过什么事,当下道:“五郎,咱家跟侧妃说一声,也好叫人送去。” “哼,莫非,我就使唤不了郡王府的人了?”甘从汝道。 张信之被酒气喷个正着,待要想悄悄地叫了萧玉娘来拦住甘从汝,又见甘从汝已经自出书房喊了人来,被醉后甘从汝越发凌厉的眸子瞪了眼,张信之登时不敢再动歪心思,只得叫人速速抬了箱子,将书房里的字画、字帖全送往骆府。 “五郎,你快些醒醒酒!”张信之着急不已,先受了敏郡王府外龙津尉的检查,龙津尉翻查了许久,甚至强横地将甘从汝的信也看了一回,才眼神古怪地放了他走;后拖拖拉拉地出门,出了门不敢叫人快走,只叫人慢吞吞地向骆家去,免得半道上甘从汝酒醒了,又舍不得字画。 可张信之再如何慢,也比甘从汝酒醒的速度快得多。磨蹭了半天,眼看夕阳西下时,张信之终于到了骆家门前。 因他来,身上并没有正事的骆澄、骆得意、骆得闲父子三人齐齐出来迎接。 “不知张公公来,所为何事?”骆澄心下忐忑,一旦扯上了敏郡王,他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敏郡王送了些字画来,给夏娘子添嫁。”张信之心内苦涩,只觉下一刹那,将甘黎字画珍之如命的甘从汝就会叫人来拦住他。 “添嫁?”骆澄怔住,早先只是捕风捉影地猜测,如今瞧着,果然甘从汝对夏芳菲不同一般。 “是,咱家要见一见夏七娘,当面将郡王的书信、字画、墨钿送给她。”张信之道。 “好,得意领着张公公去。”骆澄为眼前不明朗的情势懊恼,若甘从汝因夏刺史的事恨屋及乌、不喜夏芳菲,他心里还不至于这么苦闷,可甘从汝这一副“不计前嫌”的架势,叫他实在摸不准甘从汝的心思。 骆得意心内更是愁苦不已,并非他妄自菲薄,而是他当真没那份自信跟无法无天、不按常理出牌的甘从汝相争,艰难地领着张信之进了梨雪院,见游氏、骆氏听闻敏郡王府来人,早陪伴在侧,不敢看夏芳菲一眼,当即出了屋子。 “七娘,这是我家郡王给七娘写的信。”张信之说罢,回想甘从汝写信时哭得实在可怜,就又补了一句,“我家郡王哭得好不可怜,七娘子若得闲,还请七娘子给我家郡王回过信。”如此,就算甘从汝酒醒了,后悔将字画送出,也怪不到他头上。 夏芳菲愕然,接过书信,见骆氏、游氏纷纷看过来,狐疑地想,莫非那狗也听说了坊间以讹传讹的话,特送来书信,叫她别自作多情?翻开书信一看,先望见信纸上果然有些泪点,嘴角忍不住抽搐起来,再看信里内容,不禁气得七窍生烟,连连在心内大骂贱、人! 第38章 咬文嚼字 花前月下、海誓山盟这些事,没进长安城前,被骆氏盯着要进宫的夏芳菲不敢想;进了长安城,进不得宫了,越发没工夫想。 此时拿到这满是泪痕的信,夏芳菲只觉得晦气,一点柔情蜜意都没感觉到。 “芳菲。”骆氏脸色很是不好,虽没看见信中内容,可眼瞅着敏郡王大张旗鼓地给夏芳菲送信送东西,就忍不住暗暗猜测夏芳菲是否跟甘从汝有些什么不能跟外人说的事。 骆氏虽自觉是个谨遵妇道的正经人,见不得那男女私相授受,可她终归也是俗人,若是皇帝跟夏芳菲书信来往,她定然感恩戴德,以家有此女为荣,可这人换做了被看押在郡王府的甘从汝,她心里就很是不赞同。 “芳菲,信里写的什么?”游氏好奇地问,一面艳羡夏芳菲将甘从汝迷得七荤八素,一面又鄙薄夏芳菲这轻浮的举动——既然甘从汝都送信来了,就说明夏芳菲跟他之间有些什么事。 “……没什么,张公公,这信、这字画,我不能收,还请你再给敏郡王拿回去。”夏芳菲扪心自问,她到底里哪里错了,竟然会叫那狗意会出自己想跟他同甘共苦。 “夏七娘不给我家五郎写封信?”张信之有些怜悯甘从汝,身为一个太监,以俗人的眼光眼瞅着夏芳菲从曲江江畔上戴羃篱仿若初入凡尘的仙子,成了个颇有些俗气的女子,又觉甘从汝是自作自受,“夏七娘给五郎写上信,咱们家也好回去交代。” 夏芳菲凛然道:“张公公将我当成什么人?芳菲待字闺中,岂会是跟男子私下书信往来的人?” “我儿说的是。”骆氏道,伸手就要去接夏芳菲手中的书信。 夏芳菲因那信里的内容不肯叫旁人看,便将信拿开,递给张信之,“张公公把带过来的东西,送回去就是了。” 张信之堆笑恳求道:“七娘就算是为救咱们家的命,便给五郎随手写上几个字就是,不然,咱家回去了,不好跟五郎交代。” “张公公,若写了信,也是要了我的命呢。我是只剩下半条命的人,好不容易挣扎着活过来,又有什么能耐救其他人的命?”夏芳菲苦笑,她如今就靠在皇帝跟前走过一趟才能在骆家里略自在些,若跟那狗牵扯上,等夏刺史来了,她就彻底没活路了。 张信之总归是在甘从汝跟前伺候过多年的人,不觉想起一句“此时无声胜有声”,当下便想,夏七娘什么都没写,却是什么都写了,只管叫甘从汝自己个去揣测她的心思就是,于是对夏芳菲、骆氏、游氏等拱手,等待告辞。 谁知,他还没转身,就见与他一同伺候在甘从汝身边的杨念之随着骆得意进来了。 张信之心中一喜,心道定是甘从汝酒醒了,来要回字画呢,因此时夏芳菲已经不肯收了,当下挨近杨念之,低声道:“可是五郎叫你来讨回字画?不必多说了,七娘不肯收,咱们快走吧。” 杨念之脸色大变,噗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道:“还请七娘一定收下,不然,小的就磕死在七娘面前。” 张信之心下不解,忙随着杨念之跪下,疑惑道:“五郎还没醒来?” 杨念之哭丧着脸,咬牙切齿地在张信之耳边道:“你忘了你出门时,是谁搜查的箱子?太后听说五郎将字画给了夏七娘,当即大发雷霆骂五郎不孝,令侧妃将五郎唤醒,带入宫中。侧妃见五郎还没清醒,就替他说话,只说迟早七娘也是五郎的人,字画放在七娘这,就如放在五郎手边一样。太后叫人在骆家门外看着呢,一旦字画抬出骆府,就要被龙津尉抬入宫中。” 张信之脚下一软,当即也跟杨念之一起跪下。 昔日,萧太后不好将甘从汝之父的字画要去,乃是因为少了“名正言顺”几个字——太后虽垂帘听政、立身于万万人之上,到底甘从汝是她外甥,对外甥下手,总要给其他亲人一个交代——如今,萧太后大可以拿着甘从汝不孝,糟蹋他父亲字画为由,将字画悉数纳入囊中。 张信之心知甘从汝是宁可将字画送给一个没什瓜葛的女子,也不肯将字画交给太后,任凭太后在心里玷污他父,当即随着杨念之磕头不止。 “求七娘看在五郎一片深情的份上,好歹收下字画。五郎既然说了是给七娘做嫁妆用的,便不会再在这事上纠缠七娘。”张信之咚咚地几个响头,就将额头上砸出一片淤青。 骆氏、游氏俱不赞同夏芳菲收下,夏芳菲疑惑杨念之给张信之说了什么,能叫张信之立时改了心思,当下道:“别再磕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今次,哪怕你们将头磕得面目全非,我也不会收下。” 张信之忙道:“看在五郎救了夏刺史的份上,也不肯收吗?若非五郎抓了梁内监,梁内监因此也被龙津尉看押起来,梁内监早派人去追杀夏刺史了。” “无凭无据,我怎会信?”夏芳菲道。 “……求七娘看看字画,七娘看过了字画,若是不喜欢,我们两个就再不为难七娘。”张信之不信一场变故,会将夏芳菲整个人都改变了,在他心里,他总觉,夏芳菲应当还保留着两份曲江江畔上那女子的两分风骨,那风骨不是什么三贞九烈,而是类似于文人的“惺惺相惜”。 夏芳菲坐着不动,杨念之因张信之的话,当即与他一同打开箱子,将里头的字画一一拿出来给夏芳菲看。 夏芳菲先耷拉着眼皮,随后闻到一股墨香,终归在杨念之、张信之的锲而不舍下,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面前的卷轴上画着气派磅礴、霸气沉稳的五岳之尊,心叹果然那狗收藏的东西不是寻常之物,再看画上题字,又觉字如其人,写这字的人,定然傲骨铮铮,只是字里不知为何,总有一股抑郁之气,待最后看向印章,才目瞪口呆地想:莫非那贱、人是认真的?竟然将他父亲……不,应当说,她以前怎没想到那狗还有这么个有名望的父亲?那狗为讨得女子欢心,不,为了给一个见过几面的女子下绊子,就抬出了亡父留下的字画,实在是不孝之极。 游氏不懂这个,暗暗问骆氏:“这些字画,可值些银子?” 骆氏道:“若说价值连城,也不为过。”民间流传的甘黎字画少之又少,可谓是有价无市,于是这么些年,鲜少有人还知道书法名家的甘黎。夏芳菲知道,也不过是受到夏刺史熏陶罢了。 骆氏不知,恰是因萧太后,甘黎的字画才一一流入宫廷,只有鲜少几幅流落民间。 游氏目光热切起来,动了劝说夏芳菲留下字画的念头。 “那狗……你家五郎,是否送过字画给别人?”夏芳菲攥着拳头,因价值连城, 生怕收下了字画,就要给夏刺史戴上一顶收受贿赂的骂名。 杨念之道:“没……” “送得多了,五郎是个多情种子,但凡看上了哪个女子,就爱先用他的美色诱惑,继而再用金钱引诱,实在求不得了,才送出字画给那女子做嫁妆。不独七娘,长安城里,还有十几个女子收到画了呢。”张信之道。 夏芳菲眉头蹙起,不由地可怜起甘黎有此不肖子孙,当下又问:“不是说郡王被看押住了吗?怎地里头的东西还能随便送出来?” 张信之笑道:“已经在龙津尉那提过了,七娘不信,骆家门外还有等着押送我们回府的龙津尉呢。龙津尉既然知道,那就是在太后也知道的事。七娘只管收下,莫想那些有的没的。” “……不算贿赂吗?舅妈,且叫舅舅、表哥去问一问外头的龙津尉。”夏芳菲心下矛盾不已,又是不忍甘黎的心血被个浪荡子糟蹋了——虽与甘黎素昧平生,但望见那看似洒脱却透露出一股抑郁之气的字画,惺惺相惜四个字,便萦绕在她心头;左右权衡一番,觉得若这字画不算贿赂,那以那狗四处招蜂引蝶的行径来看,就果然如张信之所说,这字画实在算不得什么,满成安城得了字画的女子多着呢。可张信之两个这般急切地盼着她收下,其中又大有蹊跷。 “好,我去叫他们问一问。”游氏眼中,那几箱子字画就如几箱子金砖银砖一样,赶紧亲自去跟骆澄、骆得意说话。 “你们且等一等,再拿了字画给我瞧瞧。”夏芳菲犹豫不决,却想将字画先欣赏欣赏,怎么说,既然都送到眼前了,就算不收,也要看一眼。 “是。”张信之、杨念之看夏芳菲动心了,赶紧持着字画拿到她眼前,叫她细看。 夏芳菲先为画中意境连连赞叹,再细细看构图、着墨、笔锋,半日叫张信之、杨念之将字画放在案上,叫她自在些赏鉴,最后又叫柔敷、惠儿研磨,在一旁临摹起来。 夏七娘欣赏字画的速度,比五郎酒醒的还慢。张信之一边怕龙津尉那边露陷,一边有些疲惫地看着夏芳菲兴致勃勃地临摹,连连打了几个哈欠,见骆澄过来,赶紧迎了上去。 “骆舍人,咱家没说错吧。”张信之道。 骆澄点了头,又对屋内一直看着夏芳菲的骆氏道:“果然龙津尉的统领说这字画是敏郡王真心实意送给七娘的,算不得给妹夫的贿赂。” “那就收下了?”杨念之道。 “不可,待我赏鉴过了,你们立时拿回去。”夏芳菲觉得张信之、杨念之很古怪,未免落入什么陷阱,当下严词拒绝。 “……那这字画且放在七娘这,过几天,七娘赏鉴完了,再叫我们将字画拿回去?”张信之道。 “……不,我一会就看完了,你们且在这等一等。”夏芳菲的逻辑是,只要她一直留着张信之、杨念之,那这些字画就只停留在“送”字上,还没到“收”字的份,如此,算不得她将字画收下——若能拖到夏刺史来,便可以叫夏刺史也看看这些字画,如此,夏刺史的心头好得到满足,再听她说一说与那狗的误会,夏刺史定不会似在家中那般对她十分苛刻,且夏刺史见多识广,这事交给他来处置,最好不过了。 “……”张信之瞠目结舌,他猜对了开头,却猜错了结尾,夏芳菲身上还保留着文人的风骨,却也保留文人咬文嚼字的狡诈。 “咱家不回去给五郎交差,怕会……” “五郎等着的是你们的回信,你们还没收到回信呢,拿什么回去交差?”夏芳菲出来说了两句,用眼色示意柔敷、惠儿、稼兰看住张信之、杨念之,便又回房接着临摹。 张信之、杨念之面面相觑,随后待要告辞,柔敷听了夏芳菲的话,就要他们将字画带回去;若留下了,又只能看着夏芳菲喜之若狂地临摹字画,却不提一个“收”字。 他们二人只得留下,门外的龙津尉只听说夏芳菲不肯收,就等着字画抬出来后,他们将字画送往宫里去。 可左右等到了坊门关闭,也不见张信之、杨念之出来,只能一群人留宿在骆家门房里。 昼夜交替,接连等了两日,龙津尉渐渐有些不耐烦了,叫人喊了骆澄出来,催问道:“夏七娘到底收了字画没有?” 骆澄心下忐忑,这两日里也是心绪不安,赶紧道:“女儿家办事,难免瞻前顾后、思虑颇多。她眼下还在犹豫不决。” “……犹豫了两日?”龙津尉统领哭笑不得,就连宫里的太后都以为他们玩忽职守了。 “……女儿家就是这样,只是,后儿个妹夫就到了,到那会子,自有妹夫给她做主。”骆澄道。 龙津尉统领当下气得五脏六腑搅成一团,恨不得冲进骆家逼问夏芳菲到底收还是不收,一忍再忍后,先叫人进宫,将夏七娘犹豫不决的话递进去。 萧太后回忆再三,竟然想不起夏芳菲长个什么模样,当下叫了康平公主来说话。 “三儿瞧着,那夏七娘到底是想怎样?”萧太后已经将夏芳菲跟甘从汝之间的恩怨知道的一清二楚,此时又恨夏芳菲不干脆利落,害得她也要悬着一颗心,又有些钦佩夏芳菲。 大抵是昔年,她在荣华富贵与风流少年郎之间犹豫再三,终归选择了荣华富贵,此时,就有两分将夏芳菲当做昔年待字闺中的自己,盼着夏芳菲不要动摇心智得选择跟甘从汝甘苦与共。 康平公主比康宁公主更得萧太后的心,就在于她更明白萧太后的心思,明白萧太后将甘从汝看成了甘黎,巴望着有个女子做了她的替身,能够完成她自己做不到的事,当下道:“母后,若想知道夏七娘为什么,只管试探试探她就是了,等夏刺史进京了,母后在朝堂上隐晦地提一句叫将五郎弄到岭南去,看夏七娘知道了这事,还敢不敢收下字画。”只要夏芳菲收下了,那就是她不肯跟甘从汝一刀两断的意思。 君无戏言,萧太后心知自己那一句话,就势必要当真将甘从汝流放岭南;可甘从汝这两年实在不像话,需要叫他去岭南吃些苦头,他才能知道好歹。至于康平公主也巴望着甘从汝倒霉那点子事,萧太后并不放在心上。 转眼又是一日过去,早昏昏沉沉地醒了酒的甘从汝坐在家中,才唤了一声“信之”,就听萧玉娘道:“张信之、张念之还留在骆府呢。” 甘从汝只得自己揉揉太阳穴,虽记不得自己写过什么信,也不记得自己为何就叫人将字画送给夏芳菲了,但想着夏芳菲终归护着字画没落到萧太后手上,不禁笑道:“原当她蠢,如今看来,她聪明得很,到底将家里的东西护着了。” 萧玉娘原要笑着接句话,可“家里的东西”几个字,却不由地叫她多想:“我已经在太后跟前说过了,等这事了了,便将夏七娘接进府。” 接进府?甘从汝也因这几个字,多想了一番,最后道:“这就不劳表姐费心了,舅舅来说项了几次,表姐便依着舅舅,回去吧。天佑又非寻常子弟,你们二人用心一些,总能说服舅舅。” 至于夏芳菲,甘从汝以为她总能恰到好处地懂得他的用心,这样的人,要么,就离着她远远的,要么就三媒六聘地娶回家来,那“接进府”三个字,万万使不得。 第39章 贱之一字 萧玉娘也有些难言之隐。 萧国舅因昔日她与甘从汝做戏的事,心中先将甘从汝恨死,后渐渐明白萧玉娘为的是秦天佑后,又处处刁难秦天佑。 饶是此时萧国舅处处请人劝说太后令她离开敏郡王府,也不曾说句成全她与秦天佑的软话。 是以,萧玉娘唯恐出了敏郡王府后,甘从汝又去了岭南,她会在萧国舅主持下,嫁于他人为妇,于是便不肯离开敏郡王府。 她既然不肯离开,虽是侧妃,但出身尊贵,自然下意识里,便不肯向旁人卑躬屈膝、晨昏定省。于是言语里,便也带出了几分生怕甘从汝娶得正妻的意思。 萧玉娘的这些小心思,甘从汝并未深究,只是琢磨着既然字画都送过去了,大可以再送一些不值钱但他到了岭南之后又派得上用场的东西,看夏芳菲那么善解人意,纵使她以后碍于夏刺史不能跟他同甘共苦,也会将那些东西在长安城外长亭之下送给他。 于是,连唤了两声“信之”,待无人答应后,又叫了几个小厮,随着去酒窖里收拾,将那些陈年的酒坛酒瓮一一叫人搬出来装车,又去了书房,将自己幼时启蒙经卷并笔墨纸砚悉数装箱,随后又将些崭新的里外衣裳鞋袜装进箱笼包袱中,打发人全部送到夏芳菲那边去。 “五郎,这些东西,跟太后求求情,她一准叫你带过去。”萧玉娘道。 甘从汝道:“表姐,你不觉你嘴里向太后求情这几个字,提得太多了些?既然打定主意要跟男人一样插手国事,频频提起这几个字,未免叫人看轻了。” 萧玉娘一怔,后道:“五郎多心了,我一介女子,哪有插手国事的份?”况且,要插手,眼下也只能借了萧太后的势。 “最好如此,不然,表姐是知道天佑的心思的,表姐若处处须得太后帮扶,便违背了天佑的初衷,怕会跟天佑生出罅隙。”甘从汝道。 萧玉娘心知甘从汝看不得女人稍稍逾越一分,当下笑道:“五郎实在多虑了,只是你送了这么些你常用的东西过去,叫人家诋毁你给夏刺史送礼,又或者诽谤夏七娘与你不清不楚,这可怎么办?”这行为,在甘从汝心里,难道不是该浸猪笼的吗? 甘从汝原本行事肆无忌惮,此时听萧玉娘这话,才稍稍回过味来,双手环胸思量了半日,当即对下人道:“将笔墨纸砚、书籍、美酒送到夏七娘手上,衣裳等,送到骆舍人手上。”他要叫全长安人看见他是只身一人只带着小小两个包袱出京的,不然,大小车辆十几辆地尾随在后头,岂不是叫他白流放了一遭,依旧洗不去太后宠臣几个字。 萧玉娘不解,却也拦不住甘从汝的下人,只得叫人去了。 连着几十辆车子停在郡王府前院,龙津尉颇有些不耐烦地检查,见里头没有金银器皿,向上头层层请示后,才放行。 车辆穿过大半个长安城,进了居德坊,蜿蜒着将车上东西送入了骆家。 看守骆家的龙津尉诧异不已,骆澄、游氏等人,更是呆若木鸡。 “这些东西,我们骆家万万不能收下。”骆澄连连摆手。 龙津尉道:“除了那五辆好酒略值些钱,其他的,都不值个什么。据敏郡王府的人说,敏郡王交代了,酒水、书籍、文房四宝送给夏七娘,衣裳等送给骆舍人。” 骆澄眼角跳个不停,听到“衣裳”二字,见敏郡王府来人将一包袱解开,里头果然露出几件崭新的衣裳,只是那衣裳颜色鲜亮、大小恰合着甘从汝的身量,送给他,他也穿不得,更不敢拿给骆得意、骆得仁兄弟穿。 “可能推辞?”骆澄想起夏芳菲那边,因夏芳菲一再推辞,张信之、杨念之两个至今还留在梨雪院中。 “……若推辞了,怕骆家要替敏郡王府养下十几个下人。”龙津尉这些时日,也瞧出骆澄老实敦厚,当下有些同情骆澄惹上了敏郡王那小霸王。 “可外头人不知情,若以为骆家收了敏郡王的东西……”骆澄不由地想,莫非甘从汝的目的,就是给夏刺史栽赃一个贪赃枉法、敲诈勒索的名声? “骆舍人不如将东西原封不动地堆在前厅,我们都看着呢,自会替骆舍人做主。至于送给夏家娘子那边的,想来夏家娘子也不会动那些东西。” “多谢统领。”骆澄头大如斗地叫家人清理出前厅,将甘从汝送来的衣裳都放进去,又叫人慢慢地抬着文房四宝、书籍、美酒向夏芳菲院子去。 夏芳菲正临摹字画,听人说甘从汝又送了东西来,当即在心内连连骂了几声贱、人。 “七娘,五郎唯恐七娘名声受累,特地叫人将他的衣裳鞋袜送到了骆舍人那边。五郎最爱那些陈酿,就连秦少卿也没法子从他手上讨走几坛子,今日肯送给七娘,可见七娘在五郎心中的分量。”张信之连连感慨甘从汝终于学会为他人着想了。 夏芳菲若不是手无缚鸡之力,恨不得一拳砸在张信之脸上,眯着眼站在窗前,看几个粗壮的婆子将一坛坛酒水搬了进来,当下就问张信之:“你家五郎将东西送给我,是不是就可任凭我处置?” “七娘若收下了,那就是自然。”张信之拿不准夏芳菲这是被甘从汝感动了还是怎样,巴望着夏芳菲早收下东西,早叫他回甘从汝身边去。 “那就好。”夏芳菲从屋子里出来,拦住婆子们将酒水搬到梨雪院后头屋子的路,原本要将坛子搬起来,重重地砸在地上,偏那坛子在婆子怀中轻巧的很,到了她手上,就好似重了几千斤。 “给我砸,都砸了。”酒香飘开了,自然就没人会以为她替着夏刺史受贿了。 “七娘,使不得,使不得!”张信之连忙去抢,却见夏芳菲奋力将婆子手上的酒坛子一推,那坛子砸在地上青砖上,一声脆响,封了红泥几十年不曾开启的酒水涌了出来,一些飞溅到夏芳菲口鼻中,酒香汹涌地席卷过整个梨雪院,又向整个骆家蔓延。 “砸,都给我砸了。”夏芳菲指着其他婆子道。 “七娘!砸不得!那坛酒足有百年……”杨念之也着慌了,原本听张信之说,还当夏芳菲是个温婉的佳人,不想她……甘从汝给夏芳菲送酒,就跟送字画一样,想想就知道过不了几日,都会还到甘从汝手上去,如今夏芳菲给砸了,这可怎么跟甘从汝交代? 夏芳菲奋力砸了两个酒坛子,柔敷卷了袖子,替夏芳菲分忧;稼兰、惠儿踌躇再三,看绣嬷嬷眼色,当即带着雀舌并院子里的其他小丫鬟齐齐动手去砸酒坛子。 敏郡王府的人并未进到梨雪院,待嗅到酒气,随着龙津尉统领并骆澄等人急慌慌地赶到梨雪院来,就见院子里从夏芳菲到小丫鬟、太监、婆子,个个被酒气熏得醉陶陶,几个年幼的小丫鬟醉醺醺地嘻嘻哈哈,看骆澄等人来了,一不知行礼,二不知避让,联手抬着酒坛子用力地往地上掷去。 “五郎的酒……”郡王府的小厮赶紧去摇晃躺在流了一地的美酒里昏昏欲睡的杨念之。 张信之此时也只是勉强才能站得住,迷迷糊糊地道:“快住手!” “砸,全给我砸光了。”夏芳菲被酒气熏得脸颊绯红、星眸朦胧,与柔敷靠在一处,指着剩下的酒坛子道:“外头人若问咱们府上怎有这么些酒气,就说,敏郡王府送来的,叫我给砸了。” “是是。快些,送七娘回房歇着去。”骆澄看这一院子的人都不中用了,当下叫人去骆氏那边支人去。 “快些砸,若不亲眼瞧见,我绝不进去。”夏芳菲道。 骆澄心里惦记着亡羊补牢,不肯砸了最后剩下的几坛子,赶紧叫人将扑过来的小丫鬟推开。 “没人砸,我来!”夏芳菲只觉得自己如在梦中,眼前一切,俱不真实,如踩在云团上一般走到酒坛子前,两只手奋力向酒坛子推去。 因是夏芳菲过来,骆澄、龙津尉等都纷纷退后几步。 “芳菲,不是这么个法子。”骆澄哭笑不得道。 夏芳菲将酒坛子推到地上,偏那酒坛子落到地上,还是好端端的。 “……七娘,你踹一踹那坛子上的泥封看看。”骆得意怔怔地看着夏芳菲,见她醉后很是娇憨地推着地上硕大的酒坛,当即给她指点迷津。 “大郎!”骆澄见又来个添乱的,越发头疼,虽此举可证明夏刺史清白,可对着甘从汝,又该如何交代? 夏芳菲得人指点迷津,果然略提了裙子去踹,一脚之下,就见坛子上的泥封簌簌落地,酒水从坛子口涌了出来。如是这般,夏芳菲又将骆澄护着的酒坛子里的酒水倒了,这才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声,随着柔嘉、丽娘等回房歇着去。 “这,这叫我们怎么跟五郎交代?”郡王府的小厮如丧考妣,跪在流了一地的美酒前不肯起身。 “哼,她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告诉五郎,七娘子不忍五郎日日醉生梦死,昔日就想将五郎的酒坛子都砸了,奈何进不到郡王府去。如今见了五郎的酒水,如临大敌,当下亲自动手,酒坛子……”张信之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浸泡在酒水中,嘴巴、脸庞都不归他自己掌管。清醒时卑躬屈膝,此时面上露出两分奸诈之色。 “张公公!”小厮们连连呼唤两声,见张信之留下一段话,便漂在酒水中合上双眼,当下感激张信之醉中还不忘给他们指点迷津。 “若把那两个太监放走了,我便烧了字画!”冷不丁地,房门内又冒出夏芳菲的一句话。 若是夏芳菲还清醒着,从张信之的话里,就能明白为什么甘从汝笃定她要跟他同甘共苦。 “叫诸位见笑了,外甥女醉了。”骆澄头会子瞧见夏芳菲醉后模样,暗叹原来她酒品如此好,纵使是醉了,心里还没“糊涂”。 龙津尉统领低低地啊了一声,眼下看来,将张信之的那些话报给太后,才最不惹是生非。 酒气随着风,弥漫在整个居德坊中,渐渐,又向周遭的妙仁坊等处传去。 郡王府的小厮们赶紧回府,将张信之的话一字不改地告诉了甘从汝,甘从汝怔怔地坐在椅子上,见因常年饮酒,他放在膝上的手指止不住地颤抖,当即点了点头,“……就连表姐、天佑也只是劝说我少饮酒,唯恐我动怒,不敢砸我的酒坛子。”心中不觉炽热起来,见面前有几盘子精致小点心,就对小厮们道:“将这点心给夏七娘送去,就说,她的心意,甘某懂的,叫她千万别因为这事心绪不宁。” 小厮们连连佩服张信之足智多谋,这么大的事,竟然叫他给圆回来。 多少坛陈年老酒流淌在一处,便是过了两日,酒气依旧未消散。 到了长安城外的夏刺史,为免遭人毒人,领着一群证人乔装改扮,正在十里亭处吃茶歇脚,便听茶馆中人道:“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夏刺史将康平公主几个告了,夏家千金就把敏郡王贿赂夏家、骆家的好酒给砸了。” 跟着夏刺史的一干人等不觉都看向夏刺史,众人都听说夏夫人只有一女,便被夏刺史管教的分外严厉,也因此,那一女的性子很是温驯。这砸酒坛子的人,状似与传说中的不符。 “你只听说了这个,就没听说,敏郡王不但不生气,回头又给夏七娘送点心去了?” “你说敏郡王这是怎地了?夏七娘的老子还要告他谋大逆呢,夏七娘还跟慕青县主震魇过他呢。” …… 捧着一盏浑浊的茶水,一个模样儿十分老实木讷的中年男子盯着茶碗中漂浮的粗糙茶叶梗,半日沾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了个贱字。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说,某人的自恋不是无中生有的,是被一堆人哄出来的 第40章 乘龙快婿 夏刺史在长安城外做了小半日,又与其他人乔装成商队慢慢进了长安城,并不急着去户部、刑部抑或着是大理寺报道,先带着一队百来人,慢悠悠地向居德坊,骆家去。 果然离着骆家好远,就闻到了浓郁的酒气,居德坊外,有称赞夏芳菲刚直不阿的,也有为那些老酒可惜的,更有揣测夏刺史不能扳倒夏芳菲后,会如何被敏郡王报复的。 夏刺史到了骆家门上,先不曾见到骆澄,就见了不少龙津尉。 夏刺史带着的长随夏令通报了主人家的姓名后,龙津尉看夏刺史一身寻常布衣,纳罕得很,当下道:“原来夏刺史今日就到了。”立时又叫骆家人去寻骆澄来。 骆澄、骆得意、骆得仁父子三人急忙迎出角门,看夏刺史两鬓斑白,当下落泪道:“是我无能,叫外甥女受委屈了。” 夏刺史看骆澄原本又白又胖的人,如今只剩下个壳子,当下也哽咽道:“大舅兄受委屈了。” 骆澄连连摆手,对龙津尉道:“几位,且叫我陪着妹夫去梳洗更衣,再叫他随着你们去大理寺可好?” 龙津尉看骆澄误会了,忙道:“骆舍人,我等并非是……罢了,夏刺史梳洗梳洗,我等陪着他去吧。”看夏刺史老实的一听他说不是二字,竟红了眼眶、几乎委屈地哭出来,龙津尉顿觉留在骆家门前看着也没意思,就答应了。 骆澄忙携着夏刺史的臂膀向内去,又叫骆得意、骆得闲兄弟好好安置好随着夏刺史来的其他人,再吩咐人去请骆氏、夏芳菲来。 等夏刺史进了骆家里给他收拾的院子,骆氏、夏芳菲母女几便也急匆匆地赶来了。 骆澄瞧见夏芳菲衣着时,不由地吓了一跳,只见夏芳菲竟是穿着出外见客的衣裳,梳着一丝不苟的双螺髻,衣带、首饰、胭脂,无一不打理的恰到好处。 “老爷。”骆氏讪笑道。 “父亲。”夏芳菲面上带着浅笑,心内如临大敌,手上捧着两卷用来叫骆澄息怒的字画。 夏刺史伸出手,夏芳菲登时将身子向后微微撤去。 骆澄暗道就连骆得意、骆得闲兄弟两个也不曾这样敬畏他,夏刺史竟把夏芳菲吓成这样。 夏刺史很没意思地收回手,千言万语在心内涌来涌去,终归因口齿笨拙了些,只说出来一句:“好生留在家里,别再出门。” 夏芳菲心一坠,在她看来,不出门就抱不到大腿,抱不到大腿,于她而言,日子就要艰难了,“……总闷坐在家里也不是事,总要出门见见人,开开眼界才好。” 她顶嘴了。 夏刺史微微蹙眉,“开眼界也不是这个开发,衣料我给你带过来了,留在家里绣嫁妆吧。” 夏芳菲心一坠,登时委屈起来,心想怕错过入宫的日子,寻常人家,谁家女儿这么早嫁人,夏刺史定是以她为耻,才急赶着要把她打发出去,“父亲,女儿还想在家里多留两年……父亲看,这是敏郡王送来的字画,女儿不知该如何处置,还请父亲定夺。” 虽夏芳菲言语里并无冒犯,可夏刺史敏锐地察觉到夏芳菲确实不同了,点了头,叫她拿着字画进房里来。 骆氏昔日因觉自己是下嫁,进入夏家时便满腹委屈,处处拿氏族之女的架子,及至夏刺史的官越升越高,一众庶出子女出来,她再要跟夏刺史夫妻同心已经迟了。此时,她也不知夏刺史到底将夏芳菲许给谁了,随着进去后,小心翼翼地问:“老爷,不知老爷看上的是什么人家?芳菲年纪算不得大,再留两年也好。” 夏芳菲秉着呼吸,手上将字画展开,眼睛不时偷看夏刺史。 夏刺史恰也在偷偷打量夏芳菲,父女二人眼神对上了,便一个胆战心惊地移开,一个不尴不尬地咳嗽一声。 “是个中过榜眼,极有出息的儿郎。帖子已经换过了,明年三月便过门。”夏刺史道。 夏芳菲纳闷夏刺史怎当着她的面就说了,换做早先,不是连嫁人二字都不敢在她面前提起吗?疑惑之后,又为难地想自己要不要装作害羞躲出去?犹豫再三,才迟疑地开口问:“家世,如何?人品呢?相貌呢”眼前不由地浮现出韶荣驸马乖乖地跟在康平公主身后的情景。 夏刺史的眸子因诧异夏芳菲的变化猛然睁大,看她吓得略缩了头,当下懊悔因只有她这么一个嫡出的,就对她管教太过严厉了些,难怪昔日夏芳菲在家中,总时不时地露出艳羡庶出姊妹的模样,本要教训她女儿家不知矜持,竟然连男子的相貌也问了出来,嘴唇蠕动了半天道:“你也见过。” “那也不用这么急着叫芳菲出门。”骆氏赶紧道,将夏芳菲见过的人一一排查,将骆得意、骆得仁、甘从汝一一排查后,又想莫非龙津尉里有中过榜眼的人? 事关终身大事,夏芳菲顾不得腼腆,当下也将自己见过的人想了一想,绞尽脑汁后,依旧想不出是哪个,“父亲,女儿没见过几个人,到底是哪个?” 夏刺史犹豫再三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眼下说不得,要等风头过了。你嫁过去就是五品诰命,以后是夫家的人,一言一行都需小心谨慎,莫给夫家丢人。” 骆澄呆住,暗道不想夏刺史看似老实,竟然这般有能耐。 骆氏大喜过望,因与夏刺史“相敬如宾”,虽喜,却只能客套道:“恭喜老爷得此佳婿。” “……人品、相貌呢?”夏芳菲不似骆氏那般欢喜,因夏刺史点明是五品官,当下心里浮现出一个立于庭中的谦谦君子,先想,若嫁给那样的人,也不枉此生;可那人明摆着心里有意中人,且那意中人,又是她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想来嫁过去了,她若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只能日日悬着心度日,“若果然是我见过的那人,倘若成亲了,也是同床异梦,倒不如趁着眼下退了亲。” “胡闹!浑说什么?你见过几个人?又如何知道什么是同床异梦?女儿家说这些,也不知羞!”骆氏先发作起来,唯恐夏芳菲胡闹,叫个乘龙佳婿飞走了。 骆澄也吓得连忙劝夏芳菲道:“芳菲快住口,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听妹夫的就是,难道妹夫还能害你?” “那人有心上人。”夏芳菲蹙眉道,心思一转,当下想秦少卿那边没有动静,那必是秦少卿还不知情,是夏刺史与秦家老爷背地里定下来的。秦少卿与甘从汝交好,夏刺史又状告了甘从汝,甘从汝又护着指使夏刺史的幕后之人,绕了一圈,莫非,幕后之人,就是秦少卿之父? 秦少卿之父为叫秦少卿离开甘从汝、萧玉娘,便叫秦少卿娶了算得上是甘从汝仇人之女的她?夏刺史借此时机,找了个乘龙快婿? “胡说什么,人家尚未娶妻的少年郎,有没有心上人,怎会告诉你?况且,你大抵也只是远远地见过那人一面。”骆氏心急如焚,“便是那人当真有人又怎样?娶则为妻,奔则为妾,便是女婿将那不三不四的女人领到你跟前,那女人也得给你磕头敬茶,由着你拿捏。” “正是,正是。芳菲,你且回去,叫舅舅跟你父亲说说话。”骆澄急道。 夏芳菲心道她跟萧玉娘站在一起,只气势就矮了七分,还不知谁拿捏谁呢,况且明知道人家的心意,还上赶着进门,又心虚了三分。 “……原来竟有心上人了。”夏刺史看骆氏急得恨不得将夏芳菲推搡出去,为难道:“怕是那家不肯退亲。” “要不,女儿悄悄地给他递信,叫他自己去退,若他能跟那位共结连理,就算是女儿的功德一桩,以后也算是结下善缘。若他退不得,父亲这边也没办法,日后不得不成亲,也是他欠着女儿的。”夏芳菲试探着问,生怕夏刺史当头棒喝她竟然要给只见过一面的男子书信往来。 “如此也好,只是这桩亲事牵扯甚广,只能与那人说,不能叫他人知道。”夏刺史心道虽是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过日子,终归要夫妇二人共同经营。 “是,女儿知道。父亲跟舅舅说话吧,女儿退下了。”夏芳菲福了福身,赶紧从夏刺史房里出来,到了廊下大大地呼出一口气,才想起甘从汝送来的字画还漏在夏刺史房里呢,当下也不敢回去拿,听见屋子里骆氏急切地劝着夏刺史不能由着她出去送信,唯恐骆氏从中作梗,赶紧回了梨雪院,正要拿了花签去写,又怕上头的花朵惹人误会,便拿了一张寻常的纸张,草草地将夏刺史与秦父暗中定下他们亲事的事说一说,求秦少卿为他、她并萧玉娘三人说服秦老爷退亲。 写完了信,夏芳菲又为难该叫谁送去,斟酌再三,虽有利用骆得意的嫌疑,却也依旧叫柔敷去求骆得意给她送信。 骆得意原不肯送,但听柔敷说出夏芳菲在信里拒婚一事,并不跟骆澄、游氏说一声,便骑马向大理寺去,在大理寺略等了等,被人引入后,见到秦少卿的面,便将书信给了他。 秦少卿一头雾水地接过信,将信中内容匆匆扫了眼,不禁将眸子睁大,握着信的手也慢慢发起抖来,先问:“夏刺史进京了?” “是,才进府半日。”骆得意道。 秦少卿蹙眉道:“未免在长安城里出了差错,我且叫人去尊府上迎接夏刺史。” “少卿,可是七娘信里……强扭的瓜不甜,倘若少卿能退了这亲事,对少卿、七娘都是好事。”骆得意道。 人总是如此,自己办不到的事,且强求他人务必做到。 “嗯。”秦少卿心不在焉地答道,夏芳菲能想通的事,他如何想不通,将信死死地攥在手心里,就一言不发地撇下骆得意出了大理寺直冲着敏郡王府去。 郡王府门人并龙津尉略问了几句,放秦少卿入内后,又连忙去给玉侧妃送信。 萧玉娘原也当秦少卿是来寻她商议甘从汝案子的事,在书房中左右等不来秦少卿,当即便向甘从汝院子去,施施然地进去了,门上人看她与秦少卿前后脚过来,只当他们又要商议什么要紧的事,就也不阻拦。 萧玉娘到了甘从汝门前,便听门内秦少卿道:“你这混账,何曾将我当过兄弟,难怪你不肯将幕后之人是谁说出来……原来竟是我父亲……欠你良多,这般,你叫我如何安心成亲?” 因听到成亲二字,萧玉娘便又向前两步,心道竟是这样。 “是她给你的信?不愧是愿意跟甘某同甘共苦的女人,好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甘从汝赞赏道。 萧玉娘疑惑夏芳菲与秦少卿非亲非故,给他送信做什么? “五郎放心,天佑便是背上不孝的骂名,也不会对不住你,跟夏七娘成亲……待你去岭南时,天佑也卷了包袱,随着你一同去,咱们兄弟齐心,凭他什么崇山峻岭,也难不住咱们。” “胡说什么,你随着我走了,表姐呢?” “……算我对不住她,大兴医道的事,还有赖她主持,她不是寻常闺阁女子,万万不会为了儿女私情就离开长安城,父亲看不上萧家女儿的,萧家也是看我不起。玉娘的性子,可假意做了你的侍妾,却不能与我私奔……总归她离不得郡王府,且等几年再说不迟。” 萧玉娘心落入谷底,红唇咬住皓齿,虽也明白,但话从秦少卿口中说出,就叫她越发灰心丧气乃至绝望,心恨秦老爷宁肯要夏芳菲做儿媳,也不肯要她,又疑惑当初随着甘从汝冒天下之大不韪大闹一场,到头来,蹉跎了大好年华,到底值不值得。失魂落魄地离了这屋子,萧玉娘回到书房提着吸满了墨汁的狼毫斑竹笔,出神地盯着笔尖,半响自嘲地轻嗤一声,只觉男人到底靠不住,为了义气二字就想再叫她等上几年。想着将儿女情长暂且抛在一旁,为了胸中大志,提笔便写了一封给萧太后的秘折。 第41章 仓促定案 “秦家,与夏家,果然暗地里有婚约?”萧太后拿到萧玉娘的秘折后,立时召见了萧玉娘。 萧玉娘点了点头。 “哼,我竟不知夏家跟秦家竟是一伙的。”萧太后嘴角噙着冷笑,秦家人对先帝对今上忠心耿耿,唯独不忠于她,夏刺史原瞧着是个老实人,不想也攀上高枝了,“玉儿有心大义灭亲,当真叫姑姑意外得很。” 稍稍想想便知道,远在平衍的夏刺史,与京城里的太傅悄悄地立下婚约,且立下婚约的时辰,又恰赶在夏刺史押上合家老小性命状告康平公主等人时,这婚约里若无蹊跷,她也就不配垂帘听政。 “……玉儿一心为姑姑。”萧玉娘咬着嘴唇,须臾,又唯恐萧太后对秦太傅、秦少卿不利,踌躇道:“姑姑对秦家,要如何做?” “不如何,不管是秦太傅还是夏刺史,都不失为国之栋梁,若为这点子事折了他们两个,也是朝廷一大损失。”萧太后略眯上眼睛,不解皇帝一件政事也没处置过,那些个老臣凭什么对他忠心耿耿。 “姑姑当真什么都不做?”萧玉娘有些急切,倘若萧太后什么都不做,她岂不是枉做小人?“姑姑,不若设法,将他们那些人拆散,叫他们溃不成军,只能兢兢业业地为姑姑办事。玉儿不才,也知道几个一直追随秦太傅的人,姑姑留着秦太傅不动,且将那几个调离长安。一来敲山震虎,二来也可彰显姑姑仁德。” “玉儿这话有理的很,只是那几个追随者,你可是从秦少卿那里听说的?”萧太后颇有些嘲讽地道,昔日萧玉娘敢瞧不上皇帝,她大度地放她出宫,果然叫她等到萧玉娘后悔的那一日了。 萧玉娘一僵,随后从容道:“正是……还求姑姑把夏七娘赐给五郎,五郎对夏七娘痴情一片,便是见夏七娘砸了他的百年老酒,也不气恼,若是错失夏七娘,怕五郎会意志消沉。” 萧太后笑道:“玉儿果然善解人意,待五郎去了岭南,来姑姑身边,替姑姑念折子可好?姑姑年纪大了些,眼睛不中用了。” 萧玉娘大喜过望,忙道:“多谢姑姑青眼,玉儿日后定会全心全意辅佐姑姑。” “哎,你这性子,太像我了些。”竟叫她越发喜欢不起来,萧太后心叹她巴不得萧玉娘为与秦少卿在一起大闹一场,可终究萧玉娘与她年轻那会子一样,选的还是滔天的权势。 萧玉娘从宫中回来,进到府中,未免甘从汝疑心,便又去探望了他,瞧见甘从汝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正在悬腕写字,当下笑道:“怎有心思写字了?” 甘从汝悬着的手腕不住地打颤,写下的字也哆哆嗦嗦,懊恼地将笔掷到笔洗中,“原想写几个字,叫芳菲把信之、念之还回来,偏不喝酒,这手哆嗦个不停。” “那就喝两杯呗。” “岂能,辜负了她的好意。”甘从汝左手握住右手手腕,又提了笔,艰难地在花签上写字,“不知太后召见表姐所谓何事?” “并不是姑姑召见,是我给你上求情的折子,姑姑叫我去,问你这几日里在家做些什么。” “姑姑……”甘从汝敏锐地捕捉到两个字。 萧玉娘心一慌,暗恨自己竟然将对萧太后的亲昵称呼当着甘从汝的面喊出,半响,见甘从汝没说什么,这才回了自己院子去。 甘从汝因那两个字,总有些心绪不宁,但因对萧玉娘的信赖,须臾便并未多想,写了信,又叫人送到骆家去。 骆家里,夏刺史已经去户部、大理寺、刑部各处报了到,正与骆澄在骆家里为他设下的洗尘宴上说笑。 下人将甘从汝的书信送来呈给了夏刺史,夏刺史拆开信略扫了眼,疑惑道:“家里竟然留着郡王府的太监?” “是,如今那两个,在芳菲那伺候着呢。芳菲的意思,是等妹夫来,决定要不要还字画,再决定要不要叫那两个太监回去。”骆澄道。 夏刺史忙了一日,此时才闲下来,又将信看了一遍,回忆着自己见过的几幅字画,不禁为难起来,贪心地说,他想将字画留下;但那字画又太过贵重,收下的麻烦一准不小,犹豫再三道:“且先拖着。” 若是有人提起此事诬赖他受贿,他便拿着送礼的人还不曾,算不得收说事;若等甘从汝的案子判下来了,还没人提起,那些个字画,他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一些,交出一些。 骆澄一叶障目,看夏刺史老实木讷、傲骨铮铮,就当他两袖清风,是以纳罕他此时的决定。却不知夏刺史在官场浸淫多年,早知道在官道沉浮中,若太过廉洁,惹得同僚排斥生厌,也是一桩自毁前程的事。是以,夏刺史未免被同僚排斥,也偶尔收一些做人情的东西。 这信,夏刺史看过了,便揉成一团叫小厮烧了,并不曾叫人跟夏芳菲说。 梨雪院里,张信之、杨念之两个不是客也不是仆,闲在梨雪院里也无事可做,幸亏柔敷、稼兰、惠儿并雀舌四人很是能说会道,缠着他们二人说些长安城里头的事,如此张信之、杨念之便也不甚寂寞。 一日日过去,先还急着回府的张心之、杨念之慢慢懈怠散漫下来,夏芳菲不放他们走,他们便留下给夏芳菲一群人说些甘家的陈年旧事——自然,扯上宫闱的事,他们没胆子提起。 大理寺隔了两日便开堂审理案子,夏刺史日日早出晚归,骆澄身子骨不好,便叫骆得意、骆得仁兄弟日日随着夏刺史出门办事。 三司会审外加灵王听审了一月有余,在流火七月,凉风徐徐吹来时,这桩惊动长安城的案子就判了下来。 结果果然不出众人所料,康平公主无罪,韶荣驸马被判与康平公主和离,抄没家产用以修葺平衍项家陵寝,并流放渝关;梁内监收押,由大理寺继续审理他绑架朝廷命官之子一案;敏郡王收回紫金冠、金鱼袋,郡王封号,没收郡王府,贬为七品县丞,赴岭南就任。 这案子不轻不重地结了案,随后夏刺史、甘从汝,还不曾把眼睛盯回字画上,就见朝堂上变动不断,数名官员或褒或贬,纷纷被调遣出京,明眼人都瞧着太后是不知为何,对秦太傅心存不满。 夏刺史先觉自家押上性命送上的案子处置的太过仓促,后见朝堂上变动后,秦太傅那边便停下了暗中与他的来往,当即警惕起来,待随后在朝堂上收到赐婚的圣旨,不由地满腹抑郁起来,虽有与秦家暗中交换的庚帖,可在这风口浪尖上,他怎敢拿出来。 夏刺史心知跟秦家定下的亲,算是彻底没了,收到圣旨谢恩后,耷拉着眼皮,将一干臣工幸灾乐祸或唇亡齿寒的神色看在眼中,紧攥着圣旨,心觉自己的乘龙快婿被换成了个风流纨绔,险些喷出一口血水来,木讷地出了宫,上了轿子,见宫外等着他的只有骆得仁一人,就问:“大郎呢?” “廖家四娘本就有伤,听大哥的话劝说她父亲替父亲说几句公道话,被她父亲训斥后,心中郁结,又病倒了。大哥心中有愧,去廖家门上等着听大夫如何说。”骆得仁道。 夏刺史点了点头,虽看得出骆得意对夏芳菲的那点小心思,可骆得意心太善性子太和软,不是女婿的最佳人选……不,此时看来,骆得意也比圣旨上的那位好多了。 “岳父?” 一声呼唤,叫夏刺史回过神来,明媚的眼光射得他眼睛疼,只瞧着阳光下,有个身穿蓝灰袍子的儿郎慢慢向他走来。 因在公堂上见过,夏刺史蠕动了两下嘴唇,眼角扫见宫门外的好事之人因一声岳父纷纷拿着眼睛看过来,勉强笑道:“原来是敏郡王。” “岳父,小婿已经不是郡王了。”甘从汝蹙着眉头,神情很是忧郁,“小婿才接到圣旨,小婿万万不舍叫芳菲随着小婿去岭南,但小婿此时不过是个七品芝麻官,想见太后一面也不成。岳父瞧瞧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叫太后收回圣旨?” 岳父、小婿、芳菲…… 夏刺史只觉得甘从汝看似忧郁,实际上正在窃喜,不然这称呼怎会那般亲昵,抿了抿嘴问:“……眼下,你住在哪里?今儿个上朝,瞧着帘子后太后身边站着个女官,可是,你府上的侧妃?” “……是。郡王府被没收了,该散的都散了。甘家还有一处老宅,但老宅年久失修,满是霉气……”甘从汝不肯多提萧玉娘,甚至怕见到秦少卿,他总觉得,倘若那日听着萧玉娘对太后的称呼不对,便提醒秦少卿,秦家便不会受此重创。 “搬来骆家住吧。”夏刺史略驼着背,用眼角细细再将甘从汝看了一遭,在心里摇摇头,他不喜欢这么妖娆的女婿,可不喜欢之余,又诧异,不过是换掉了彰显身份的紫袍,怎地这厮就比早先懂得礼数了? “哎。小婿的鞋袜衣裳,都已经送到骆家去了。小婿这就随着岳父去骆家。”甘从汝不觉有两分自得,心道夏刺史定是被夏芳菲坚定的心智感动,才会这么快地接纳他。 夏刺史心里想的却是给游氏添麻烦。 他虽觉跟女子计较太过小肚鸡肠,但眼瞅着夏芳菲从个……旁人眼中的懦弱,却是他眼中的娇矜,变成个“不拘小节”的女子,不免就想若不是吃了大苦头,谁家舍得好端端的娇弱女儿变成那么个油盐不进的样子,是以,虽说骆得计无意吃了梁内监的药后受了些苦,他心里依旧气不平。 在他看来,游氏的软肋,一是骆得计,二就是小气。倘若叫了甘从汝去骆家住,狗改不了吃、屎,甘从汝必定会惹事,就算不惹事,在吃用上他也必定会挑剔,怕只他一人的吃用,就够骆家一家半年的嚼头。 游氏心疼银子,必然闹心,既然闹心,必然要教唆骆澄来劝说他令甘从汝搬出去;骆澄要面子,又指望他帮把手将官位讨回来,自然不肯。如此一来二去,游氏少不得要跟骆澄争执。他再稍加挑拨,只一招借刀杀人,就能叫游氏的日子不好过。 甘从汝不知夏刺史的心思,紧跟着又问:“那三媒六聘该如何料理?宴请宾客呢?又该怎么办?” “……你只管过来,都交给骆家料理。”夏刺史心叹只能委屈骆澄了,事后他暗中为他的官位奔走一番,聊作补偿吧。 “是,小婿都听岳父的。”甘从汝全然没往上门女婿一事上想,听夏刺史这么说,就觉夏刺史不仅仅是接纳他了,甚至是对他十分地中意,乃至十分喜爱,不然,夏刺史怎会没往聘礼上想? 第43章 泯了恩仇 甘从汝心心念念着浪子回头金不换,夏芳菲却在心里嘀咕着狗改不了吃、屎,二 人心思各异,只能隔着夹在中央的夏刺史喊话。 奈何夏刺史为将迎娶的事都丢给骆澄、游氏,成日里带着甘从汝去外头挑选带去岭南的随从、管事,见见昔日同年、同僚,只有每日晚上留在骆家里头。 如此,原本就很是惧怕夏刺史的夏芳菲不由地多想,只觉得甘从汝定是将用在太后身上的手段用在夏刺史身上了,不然,早先对甘从汝不屑一顾的夏刺史,怎地会对甘从汝那么好? 原本,柔敷、稼兰还安慰夏芳菲道:“老爷领着五郎去挑随从,还不是为了七娘到岭南好过些?五郎身边都是咱们的人,那还怕个什么?” 偏张信之、杨念之二人却道:“老爷不仅帮着五郎挑人,还当着一群白胡子老爷子的面考校五郎的学问,还带着五郎去城外踏歌会上玩了一宿,第二日一早才回来。” 张信之、杨念之说的人与夏芳菲记忆里的夏刺史相差甚远,就因相差甚远,夏芳菲本在夏刺史跟前就不自信,因此便想,夏刺史对着她时不假辞色,原来当着外人的面,竟是那样一个慈祥敦厚的模样。不觉嫉妒起甘从汝,便又在心里恨上了他几分。 眼瞅着正日子到了,夏刺史瞧着骆澄、游氏将一切准备妥当,才安生留在家中。 喜事前一夜,夏芳菲到夏刺史房中,听候夏刺史、骆氏的教诲,谁承想,甘从汝竟然也在。 甘从汝这几日跟在骆澄身边,很是享受了几天向往已久的“天伦之乐”,心中已经把夏刺史的地位摆得极高,虽一眼看穿骆氏那皮笑肉不笑的勉强模样,也不跟她一般见识,及至夏芳菲过来了,当即拿着眼睛望向她。 只见夏芳菲身上的病气已经全然褪去,抿着嘴羞答答地站着,嘴角露出两粒浅浅的酒窝,很是惹人怜爱。 甘从汝瞧见夏芳菲不自在地咳嗽一声,才收回眼睛,心叹到底老天有眼,叫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夏芳菲咳嗽那一声,乃是不明白夏刺史给她最后一次教诲的时候,为什么那狗也跟着? “成家后,就不是小孩子了,该为整个家思量。” “是。” 夏芳菲嘴唇动了动,看夏刺史训话后,甘从汝抢着答应了,随后还很是得意地看她,越发气不顺,心道女婿是半子,莫非,夏刺史喜欢儿子到了这个地步? “虽是去岭南,但好歹还有个官做。酒香不怕巷子深,若能造福岭南一方百姓,也是一桩积福的好事。”夏刺史又开口了。 “是,父亲教训的是。”甘从汝道。 父亲?夏芳菲、骆氏双双怔愣住,这成亲之后,改口也是一桩必不可少的礼仪,还没等成亲拜堂,甘从汝就先改口了? 夏芳菲一听这话就不是说给她听的,不免在心里又酸涩了一番,哪怕是些老调重弹,她也想请夏刺史把那些夫唱妇随、勤勉持家等话提一提。 “岭南那边龙蛇混杂,但好歹,没什么要紧的人。正所谓山高皇帝远,你的手段素来粗暴、利落,到了那边,正好能派得上用场。” “咳。”夏芳菲咳嗽一声,险些咬到舌头,狐疑地耷拉着眼皮,心道夏刺史是鼓励甘从汝把在京城里抓梁内监的手段用到岭南去? “芳菲,没事吧?”甘从汝、骆氏异口同声道。 夏芳菲一头雾水,不解自己何时跟甘从汝那么亲近了,忙道:“无妨无妨。” 夏刺史微微蹙眉,只当夏芳菲找了凉,干脆道:“芳菲先回去歇着吧,五郎留下,我还有些话说。” “是。”甘从汝很是关切地看了夏芳菲一眼。 偏这眼神在夏芳菲眼中就是示威,夏芳菲有苦难言,只得随着骆氏向外去,在路上满心酸涩地回味着方才夏刺史对甘从汝那亲昵的口吻。 “芳菲……”骆氏喊了夏芳菲一声。 夏芳菲脚步一顿,恭谨却又疏远地望着她。 “芳菲,阿娘……”骆氏总觉得自己被排除出了夏芳菲的亲事之外,因这亲事来的仓促,她只能交给骆家料理;甘从汝那边,她不甘心耗费了十几年心血养出来的女儿嫁给那样的人,对甘从汝自然喜欢不起来;可夏芳菲这边,夏芳菲一直对她十分冷淡,这叫她心里无论如何受不得。 “七娘,夫人早先是有意冷淡你,想叫你受了磨砺,自己硬气起来。想来,若夫人那会子不狠心,如今七娘你还是个由着人拿捏的主呢。”绣嬷嬷将夏芳菲对骆氏的疏远看在眼中,此时瞧着夏芳菲明儿个就出嫁了,对骆氏还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模样,不由地抢着替骆氏将其中的重重误会说清。 骆氏眼眶里蒙着水雾,哽咽道:“七娘,咱们娘儿两在夏家相依为命多年……” “……因为母亲,女儿才亲近不得祖母、婶娘、姑妈等人,甚至连父亲也不敢依靠,才只能跟母亲在夏家里相依为命。”夏芳菲一阵见血地道,看骆氏流下泪来,便也跟着红了眼眶。 “七娘,你这话就太伤人心了。”绣嬷嬷护主心切地道,“七娘,你一个人留在梨雪院,夫人惦记着你,也跟着寝食不安。” “绣嬷嬷,别说了。”骆氏道。 “不是说明了其中的苦衷,就能将这事抹去。虽嬷嬷那样说,但芳菲受过的苦不是假的,是以,嬷嬷别再提了。母亲有些什么事要教导女儿的,赶紧教导吧,咱们这样,挺好。”夏芳菲蹙着眉头,她满心里琢磨着如何应付甘从汝,真没功夫去理解骆氏苦衷。 骆氏的眼泪骤然停下,对着夏芳菲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自己跟夏芳菲要“破镜重圆”怕是不能够了。 “不生儿不知养儿苦,七娘你……”绣嬷嬷有些语无伦次,她心想着骆氏把苦衷说了,夏芳菲心软一下,母女两个哭上一回,重归于好就是了,这么简单的事,放在夏芳菲身上,怎就那么难了? “若没有什么教诲,我先回去了。”夏芳菲冲着骆氏福了福身,当即领着柔敷、稼兰两个回梨雪院去。 梨雪院中,雀舌已经依着夏芳菲的吩咐,寻了一坛子海盐,一坛子香油来,两样都用酒坛子装着。 “七娘要这个做什么?难道南边有新婚夜要陪送海盐、香油的规矩?”雀舌问。 夏芳菲深吸了一口气,坐在房中,反复回想一番,只觉得自己以后的日子,要么是跟萧玉娘一样,见天地忙着把那狗看上的女儿家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地接进家门,要么,就是眼瞅着从长安城到岭南一路上不少良家妇女被逼着或自戕或出家。她手上没有见血封喉的毒药,可要弄些柴米油盐却容易得很,新婚夜,她且将那狗灌醉——想来那狗嗜酒如命,明儿个在酒席上,定会来者不拒喝得个酩酊大醉,等那狗醉的不醒人事地被搀扶着进入洞房,她把人都打发出去,将海盐、香油全部灌入那狗肚子里,毒不死他,也要叫他拉得肠穿肚烂,最后被海盐腌成肉干。 “南边没有这规矩。”柔敷替夏芳菲答话。 夏芳菲漫不经心道:“问这么多做什么,甘五郎不是常人,焉能用寻常规矩来款待?”寻常人绝对想不出这杀人的法子,就是仵作来了,届时也不会怀疑到她头上。如此一来,她做了甘家的寡妇,守着甘家上千间屋子出租给来京城做官考试的人,也能自在地过日子。 只是,到底是要杀人,她心里犹犹豫豫,终归下不了狠心的。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柔敷、稼兰等不敢吵醒夏芳菲,且由着她睡。 夏芳菲因下不了狠心,昨晚上辗转反侧,直到日上三竿才醒来,醒来后吃着午饭,就听雀舌嘴快地道:“前厅里可热闹了,萧国舅叫了人来,说他晚上过来受七娘、五郎的头,五郎听了,当即带着人出府,去萧国舅家讨要聘礼。五郎说了,萧国 舅若想受他的头,就得先将聘礼送来。” 夏芳菲心不在焉地听着,半响才想起甘从汝爹娘都没了,只怕拜高堂的时候,拜的就是夏刺史、骆氏,这么着,这门亲事,到底算是谁娶谁? 过了晌午,因宫里来人盯着夏芳菲、甘从汝拜天地,骆氏、绣嬷嬷这才红肿着眼睛来给夏芳菲上妆。 游氏因要操持大大小小的事,并未过来;廖四娘人还在家中“养病”,只送了一份厚礼来。是以,夏芳菲身边,除了骆氏、绣嬷嬷、柔敷几个,就只剩下骆得计、骆得闲姊妹陪着。 骆得计笑靥如花,比新嫁娘夏芳菲还要欢喜,立在夏芳菲身边,笑道:“七娘,你嫁得太急了些,瞧你这花翠,都是旧年里的。”不见夏芳菲答应,又道:“七娘,听说五郎去萧家闹事还没回来,若是赶不上吉时,这可怎么办?要不,我如今就叫人准备只公鸡等着?”因巫蛊一事进不得宫,骆得计便不必再顾忌着骆氏,言语里的冷嘲热讽丝毫不加遮掩。 “再多一句嘴,回头我就在五郎跟前多提提你的芳名。”夏芳菲望着镜子中骆氏疲惫的脸庞,心知骆氏不用脂粉掩饰,是为逼得她心软;她自己也知,此时跟骆氏一笑泯恩仇,才是皆大欢喜的事。可当初从昏睡中苏醒过来后的绝望总弥漫在她心头,她觉得倘若自己此时为了皆大欢喜跟骆氏泯了恩仇,后头,瞧着夏刺史对甘从汝的亲昵模样,必也要跟甘从汝一笑泯了恩仇。 如此,到头来,谁还记得她曾经受过的苦难?既然苦难是她受的,是否愿意一笑泯恩仇,要看她,而不是看别人。 骆得计被夏芳菲的话吓得花容失色,早先被甘从汝招惹还能进进府做个孺人,如今怕就是个侍妾了,当即不敢再多嘴。 骆氏紧紧地抿着嘴,终于露出了老态。 绣嬷嬷心疼骆氏,决心对夏芳菲使出杀手锏,笑道:“七娘,老奴年纪大了,就不跟你一起去岭南了。”想她这样的老嬷嬷,见多识广又知根知底,多少人求之不得,夏芳菲随着甘从汝去岭南,必巴不得她跟着同去帮衬着。 “那嬷嬷就留下陪着母亲吧。”夏芳菲道。 绣嬷嬷一怔,陪着骆氏不尴不尬地站着,到了黄昏之际,柔敷操心道:“怎还没来人催妆?” 骆得计拿着纨扇遮住嘴,窃喜不已。 夏芳菲双手环胸,心道那狗果然靠不住,等了等,天色大黑后,终于柔敷道:“来了,来了。” 柔敷的话后,就听门外响起了秦少卿替甘从汝催妆的俊朗声音,骆氏一听见秦少卿温润的声音,当即泪如雨下。 夏芳菲惦记着香油、海盐,不禁紧张起来,反复想,当真要将那狗做成狗肉干吗?瞄了雀舌一眼,看雀舌点头,不禁攥紧拳头,海盐、香油已经送入新房里了,到底要不要先下手为强? 失神时,夏芳菲就随着人进了轿子,轿子出了梨雪院,原本依着骆澄的话要在居德坊里绕上一圈,偏因甘从汝耽搁了时辰,只得仓促地抬进骆家前厅里,果然如夏芳菲所想,此时坐在高堂位置上的是骆澄、骆氏,她虽不看向甘从汝,却如芒在背,觉得甘从汝拿着看砧板上肉的眼神在看她。 “吉时到,一拜天地!” “慢着!” 抢亲?竟然有人会来抢她的亲?夏芳菲回头去看,见是一个鼻青脸肿的人过来了,那人身后的下人手中抬着包裹了红布的方凳。 “既然是入赘,怎能叫五郎跟七娘平起平坐?快些请七娘子站到方凳之上,如此七娘比五郎高一头,才算是合乎情理。” 夏芳菲目瞪口呆,立在她身边的柔敷诧异道:“这位是……” “五郎太不义气,成亲不叫表兄做伴郎,只叫天佑一人跟从,岂不显得咱们萧家太过寒酸了?” “我姓甘,你才姓萧。” “哼,昔日放着玉娘你不娶,今日娶了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女人,这才叫做报应。” 夏芳菲瞠目结舌,心道这是萧家人来替萧玉娘报昔日为妾的仇?可是,那上不了台面几个字,未免太伤及无辜了,当下堆笑道:“这位是萧家表哥?” “正是。”那人虽鼻青脸肿,但萧家的“霸气”却显露无疑。 “萧家表哥既然也是伴郎,怎没随着秦少卿一同来催妆?”夏芳菲巴不得比甘从汝高一头,当即站在了萧家表哥送来的条凳上,以示这家里女尊男卑。 萧家表哥看夏芳菲站上去了,当即心道这女人果然头发长见识短,只当一时压了甘从汝的风头,却不知,后头要被甘从汝怎样呢,虽这么想,却也乐意看着甘从汝被打脸,口中道:“还不是因为五郎看不上我们。” “他看不上不算个什么,我看得上。雀舌,把新房里最香的那一坛子美酒来,萧家表哥这伴郎没来催妆,不如就拿着坛子喝了一坛子,将功补过,然后再主持我们拜堂一事,可好?今儿个甭管五郎跟表哥有什么过节,咱们都一笑泯恩仇了。”夏芳菲谄媚地道,不敢去看那狗的脸色,唯恐那狗一巴掌将站得比他高的她打下来。 可奇怪的是,甘从汝竟然没出声。 雀舌听到最香的,赶紧去新房里将香油拿来。 “这是表弟、表弟妹洞房花烛夜用的酒,表哥我怎好先喝了。”萧家表哥话虽如此,但一想到喝了甘从汝留作交杯酒用的酒水,能将甘从汝膈应个半死,就摆出要喝酒的架势来。 “……我来给表哥开封,请表哥大人不记小人过。” 甘从汝一开口,满堂静了下来。萧家表哥也不料才上萧家门闹事的甘从汝竟然服软了,怔怔地看着他,将酒坛子递给他,叫他开封。 甘从汝嗜酒如命,微微揭开坛子一角,就觉味道不对,唯恐味道散开,赶紧恭敬地双手将酒坛子送到萧家表哥手上。 十几年了,难得看见甘从汝低头,萧家表哥忍着脸上的痛楚得意痛快地哈哈大笑,提起酒坛子将封纸撕开,就很是洒脱地举起酒坛子仰头向嘴里倒去。 香油的油腻香气迅速地在喜堂中弥漫开,萧家表哥被灌了一口,赶紧丢开坛子,抑制不住地呕了起来。 夏芳菲离得远一些,但也瞧见萧家表哥呕出来的东西里,有些成块的鹿肉,心叹这厮连细嚼慢咽地不知道,转而又怕甘从汝时问起为何在新房里会有香油,怯怯地望了他一眼,盘算着自己该拿什么话敷衍他。 “我就知道七娘极有风骨,又料事如神,果然不错。”甘从汝快速地从萧家表哥跟前躲开,又站回夏芳菲跟前,眼神里满是欣慰。 “……过奖了。”夏芳菲站在方凳上舍不得下来,恨不得将错就错依着入赘的规矩把堂拜了。 第44章 洞房花烛 呕声阵阵中,傧相为难地看着高高地站在方凳上的夏芳菲,以及抱着手臂幸灾乐祸看着萧家表哥的甘从汝,踌躇再三道:“吉时到,一拜天地。” 夏芳菲手心里沁出汗水来,心里默默地巴望着甘从汝把她脚下的方凳给忘了,可甘从汝诧异地往她脚下一扫,她心里一咯噔,赶紧麻溜地扶着柔敷下来。 甘从汝赞赏地笑看了夏芳菲一眼,心道他就知道夏芳菲极有分寸。 夏芳菲心里直打鼓,后悔自己方才下来了,心想若是自己不下来,难不成当着夏刺史、骆氏的面,他还能跟她大打出手?打了最好,这亲事就没了——不过,就算现在不打,一旦离开夏刺史眼前,这狗未必不敢动手。 腹诽之余,便已经三拜了天地,被人送入洞房中。 无人敢来闹洞房,就连惯例中要称赞一番郎才女貌、说一些早生贵子等话的老妇人,碍于甘从汝的名声,干巴巴地说了几句,就逃也似地追着游氏要赏钱去了。 夏芳菲心下紧张,见人陆陆续续地出去了,就连柔敷、稼兰几个丫鬟也躲了出去,为难地问甘从汝:“五郎不出去酬谢宾客吗?” “过去了,少不得又要饮酒,还是不去了。”甘从汝左手紧紧地握住右手手腕,烛光下,那只手腕在微微地发抖,“接亲原就迟了些,只喝了交杯酒,咱们安置了吧。”望见夏芳菲羞涩腼腆,仿若水上盈盈芙蕖,心中一动,当下起身拿起桌上酒壶,斟了两杯酒,拿到床边,将一杯递给夏芳菲。 夏芳菲心跳如雷,虽还有一罐海盐,但甘从汝是清醒的,他傻了才会去吃那苦涩的盐巴,望见甘从汝举起手臂,她只得偏过头,将手臂饶了过去,酒杯凑到唇前,冷不丁地瞧见甘从汝那“情意绵绵”的眼神,当下吓得咳嗽两声。 “原来芳菲不胜酒力。”甘从汝一杯下肚,右手的抖动止住了些。 “要不,再喝两杯?”夏芳菲见甘从汝一直看右手,当即怂恿道。 “不了,安置了吧。”甘从汝抬手去接夏芳菲高高束在胸前的衣袋。 夏芳菲忙转过身去,脸上一片赤红,语无伦次道:“五郎,你要做什么?” “洞房花烛。”甘从汝看她娇滴滴的,当下又拿着手去挑她下巴,望见她双眸睫毛颤动,下颌紧张地绷住,心下越发欢喜。 夏芳菲却因甘从汝这举动想起了曲江江畔,全身绷紧。 “你……怎么哭了?”甘从汝诧异地望见夏芳菲娇嫩脸庞上落下两行清泪。 “……母亲没教怎么洞房。”夏芳菲哽咽道。 甘从汝失笑道:“放心,五郎会。” “五郎为什么会?”夏芳菲也没料到自己竟然哭了,既然哭了,又不能跟甘从汝撕破脸,只能装傻地继续说些傻话,虽说早晚都有砍头的那一天,能迟一会就是一会。 “……我洞过房,不,虽不是洞房,但……我们这等男子,年纪大了,身边难免有几个人。但芳菲不必在意,那些个又不是正头夫妻,不过是没成亲,打发日子用的,且已经打发出去了,芳菲放心,日后,就只有你与我夫妇二人相依为命了。”甘从汝因心觉夏芳菲年少不懂人事,骆氏失职又没教导,吞吞吐吐,斟酌着如何措辞将他与昔日姬妾的事向夏芳菲说明。 贱、人!夏芳菲极力睁大自己那双不忍尘埃的眸子,以令甘从汝明白她的“纯真烂漫”,心道这贱、人虽如今将人打发走了,可狗改不了吃、屎,看他对以往姬妾的态度,甚至对她这般萍水相逢女子不以为然的姿态,可知自己将来的下场,必然惨不可言。 “我教你?”甘从汝心下甚喜,心道新婚夜教导不通人事的小娘子如何洞房,也是趣事一桩。 “……好,五郎可见过我送来的单子?”夏芳菲试探道。 “不曾见到,但芳菲的心意五郎领了。”甘从汝想当然地把单子想成了嫁妆单子,因夏刺史说过嫁妆在半路上,直接送到岭南,便不多问。 夏芳菲警惕地望着甘从汝,心道这人果然高深莫测,竟然试探不出他的真实心思,先由着甘从汝替她脱去外头衣裳,待只剩下里衣,不肯再脱,将床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起来后,看甘从汝倜傥地斜躺在床上,便盖着被子,笔直地躺在床里头。 甘从汝觉得夏芳菲不够千娇百媚,但女儿家的羞涩展现的淋漓尽致,当下也钻到被子中,拿着手去扯夏芳菲的衣带,却见夏芳菲忽地反客为主牢牢地扒在他身上。 夏芳菲紧紧闭着眼睛搂住甘从汝的脖子,陌生的雄性气息令她有些方寸大乱,“咱们……说说话吧。” 原来是一直都想跟我说说话。甘从汝点了点头,拉扯被子,很是大度地决心满足夏芳菲这一愿望。 “……这样的腱子肉,我能有吗?”夏芳菲拿着手摩挲甘从汝的臂膀,心叹原当这厮是小白脸,不想这肉这样结实。 “你能有?”甘从汝不解夏芳菲的意思。 “……昔日,因为力气小了些,受了大委屈,险些就死掉了。”夏芳菲眨巴着眼睛,心道她都说到这份上了,贱、人若是还不露出一丝惭愧,那他就枉为人了。 甘从汝并不知夏芳菲想叫他为昔日作为惭愧自责,立时义愤填膺道:“是哪个人敢叫你受委屈?我如今便将那人提来给你磕头认错。”说着,就掀了被子,要向外去。 “……不,这个仇,我必要亲自来报。” “若是如此,去了岭南,我教你射箭。说来,山高皇帝远,去了岭南,那边民风朴素,你我定然会在那边乐不思蜀。”甘从汝重新躺下,提了夏芳菲一把,叫她依旧窝在他怀中。 谁叫你憧憬以后日子的?夏芳菲恨不得一口咬断唇边甘从汝的喉咙,只是,听着甘从汝憧憬未来也不错,至少他不会想到洞房那事上。可未来再无限美好,人总会回到现实,察觉到腰上一只手如烙铁一般慢慢地蠕动,心如擂鼓下,夏芳菲决心跟甘从汝把一切都挑明白,当下从甘从汝身边离开,嘴唇一动,就默诵道:“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 她想,自己都做到这份上了,甘从汝总会开口跟她说一说曲江上的事,如此,她可揭开他是败类的真面目,他也可不必在她跟前做戏,为求活命,以后甭管他做什么,她只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了——前提,就是自己没先下手为强,把他给弄死。 女戒一出,正要逗弄小娇妻的甘从汝果然回忆起了初初在曲江上见面时的情景,枕着手臂,嘴唇略动了动,立时翻身出去。 夏芳菲紧紧握着被子睁开眼,心道那贱、人终于装不下去了,不知他回来后,要用什么手段对付她,她且先将防身的东西藏在身边。想着,立时起身,拿了梳妆匣子里的尖长簪子藏在枕头下,为防甘从汝忽然回来,又原封不动地躺回床上。 新房外,守着的杨念之、张信之看甘从汝只穿着里衣出来了,赶紧迎上去。 “五郎,怎么出来了?”杨念之赶紧问。 “……她在背女戒,她可是……因曲江上的事……”记恨他?甘从汝心中略有些酸涩,坐在台阶上,疑惑道莫非早先种种,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可为何她先情不自禁地对自己投怀送抱,随后又疏远冷漠地去背女戒的? 一丝悔意涌上心头,因这悔意,甘从汝有些不敢回房去。 “一准是了!肯定是了!”张信之赶紧跟杨念之互递眼色。 甘从汝的心落到谷底。 “七娘一准是在曲江上被五郎训斥了,她才矫枉过正,怕在新婚夜一时情难自禁,叫五郎看轻了。”杨念之道。 张信之道:“正是如此,不然还能是怎样?想来,七娘定然情不自禁地失态了吧?” 甘从汝点了点头。 “想来七娘对着五郎,每每欲言又止吧?”杨念之问。 甘从汝又点了点头。 “这些,若不是对五郎爱之深,如何会这样?有道是夫唱妇随,五郎若是女儿家,得知夫君喜欢石榴裙,还不得日日穿着石榴红裙?” “这就是女为悦己者容,差别只在于,七娘知道五郎喜欢规矩的女子,才在德行上紧跟着五郎的脚步。哎,可怜七娘是个女儿家,寻常人家的翁媪,看见小夫妻两个感情甚好,拿着小娘子魅惑得小郎君不务正业、不思进取休妻,虽不在七出之条,可小娘子的娘家人也没话可说。七娘定是一怕五郎为她耽误了公事,二怕五郎嫌弃她太过不自重呢。” “是呢,七娘此时心内定然十分煎熬。” 甘从汝的那一丝悔意叫舌灿莲花的杨念之、张信之给说没了,“那我此时该……” “五郎也别说破,免得七娘不自在。只慢慢地,叫七娘在潜移默化下,知道五郎是个不仅重规矩,而且通情达理的人。”张信之道。 杨念之连连点头,细声细气道:“女人心海底针,心思细密着呢,虽是洞房花烛夜,但人家已经将白头偕老的事都想到了,既然想得长远,心思就重一些。五郎粗枝大叶,要多担待一些。” 甘从汝眼中的狐疑消散,杨念之、张信之自幼净身,言谈举止,比女儿家还柔媚,这样的人,该比他更懂得女子的心思。当下从台阶上站起身来,推开门,进去了,一言不发地揭开被子躺下,在被子下去摸索夏芳菲的手。 夏芳菲等着听甘从汝是要威胁她还是要哄骗她,等了半日,不见动静,后背上不由地出了一层冷汗。 “……你……” “咱们说一说老了后该如何吧。”甘从汝心叹夏芳菲聪明不到点子上,偏偏在床笫一事上迂腐了。 夏芳菲一噎,心道甘从汝怎想到那事上去了?疑心那狗是在暗中警告她,当下也不敢再暗示曲江上的事。 新房外,杨念之、张信之等了等,不见甘从汝再从新房里出来,面上双双浮现出奸诈的笑容。 “哼,七娘子,除非被捉奸在床,不然,甭管你做什么,我们两个为了五郎的大好姻缘,都能给你圆回来!”张信之胸有成竹地道。 作者有话要说:就是这两货祸害的,让小七、小五不能交心 我一定是后娘,一直在致力于抹黑男女主 第45章 心中欢喜 一夜说的嘴皮子翘了起来,甘从汝一早起床时,只觉得神清气爽,对正梳妆的夏芳菲道:“到底是正经夫妻,生死都是一体的,比旁的那些强多了。若换了人,谁耐烦跟她们说一夜?” 夏芳菲正在唇上点着胭脂的手一顿,她就讨厌那贱、人这一点,明明言谈举止都透露着高人一等的架势,偏偏又无辜地不喜欢旁人将他跟萧太后扯在一处。 “芳菲,我来给你画眉。”甘从汝跨步到了夏芳菲跟前,拿着眉笔就要替她描眉。 “……那些人,都是怎么处置的?”夏芳菲问。 “给了钱就打发走了。”甘从汝一手捏着夏芳菲的下巴,一手向她眉上淡淡扫去,瞥见夏芳菲微微翘起的下唇就如花瓣般饱满,头略向前探去,正待要吻去,就听夏芳菲开口了。 “都是些柔弱女子,相貌好,又有银钱,若被人算计了去,那可怎么办?”夏芳菲道,因被握住下巴,不自在地觉得脸颊发痒。 甘从汝原当她在微露醋意,此时见她又同情起那些女子,就道:“自有她们家人在呢。” “……可到底不同,倘若昔日没进过你府上,如今她们早顺顺当当地嫁了人,生儿育女,不像如今这样,被人挑来挑去。”夏芳菲灼灼地看着甘从汝,心道她说的那么明白了,还不惭愧一下? “说来,昔日我也曾跟表姐说过,不必接了那么些人进府里。说话时鸡同鸭讲、对牛弹琴,又有什么意思?” 不要全推给萧玉娘!夏芳菲深吸了一口气,被甘从汝聒噪的彻夜未眠,不免有些心浮气躁道:“那也是五郎先招惹的人,玉侧妃才将人接进门的吧?” 甘从汝握着眉笔,半响道:“酒后误事,七娘放心,昨晚上的交杯酒,就是从汝此生最后一杯酒。” 又推到酒后乱性上!夏芳菲两只手交握住,面上带着浅笑,不敢再说话,因看甘从汝脸色不好,嗫嚅道:“那日在慕青县主府上,瞧见一群从老到少的女子震魇五郎,我、心疼。”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攥着心脏说出来的,夏芳菲说完了,胃里不住地泛酸。 “果然吗?”甘从汝一手支在梳妆台上,一手捂着嘴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原来七娘在惦记这事,七娘以为那些女子都是我招惹过的?七娘若细细去问,就知道,有户人家的老爷办了亏心事,自己理亏,听邻居喊了一句敏郡王打上门了,就吓得一命呜呼。他们家人丢了顶梁柱,就将我恨上了。”甘从汝笑道,看夏芳菲呆住,又道:“还有今年春韶荣那狗贼的一群外甥们,个个家里妻妾成群,这群女人也恨着我呢。七娘千万别跟那些女子一般见识,若你心疼了,我也,心疼。” 胃里泛酸。 夏芳菲睁大眼睛,反复回忆甘从汝说那句“妻妾成群”的时候,颇有嗤之以鼻,心道,莫非这人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七娘,五郎原本并未娶妻,有些个也无妨,如今娶妻了,自然不会再跟早先一样。”不知何时进来的张信之在夏芳菲耳边道,又催促夏芳菲道:“五郎喜欢贤良淑德的女子,七娘快些给五郎整理衣衫。” 夏芳菲被张信之连连催促几次,又看已经站起来的甘从汝果然敞开衣襟,一副若她不给整理,就这么衣衫不整出门的架势。 夏芳菲低着头,决心只要不洞房,且由着他一些——说来,她心里藏着一丝改嫁的念头,不然,她也不会想到要留着清白身——仔细地替甘从汝整理好衣裳,略一扭头,看见杨念之在甘从汝身后无声地说“这里缺个娇羞”,心下不明所以,但对上甘从汝灼灼的目光,又尚且存了两分食色性也的本能,竟然看着他俊朗的面孔,怔怔地发起呆来,许久察觉到脸颊发烫,才赶紧装作整理鬓发将放在甘从汝腰带上的手收回来。 听得甘从汝一声嗤笑,夏芳菲心跳了两下。 七娘好演技。杨念之默默点头,看新婚后少年夫妻“恩爱”过了,就催促道:“该去给老爷磕头了。” 夏芳菲一怔,转念想这是要去甘家老宅了,赶紧收敛心神,随着甘从汝出门,出了门,上了轿子,略一掀开帘子,望见甘从汝在轿子前带路,竟然莫名地有些心安,转而赶紧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掌,甘从汝太过高深莫测,她百般试探,他竟然都一一敷衍过去,自己若当真被他的美色迷惑,以后的日子定然苦不堪言,万幸他带去的人,夏刺史也帮着挑选了,那些人当会照顾她一二;还有秦天佑,秦天佑一看就是君子,应当不会看着她被甘从汝作践死。 一路心神恍惚,及至轿子停下,夏芳菲才回过神来,待帘子掀开,扶着柔敷的手出来,望见眼前连绵的庭院深深,她有几分不解甘从汝为何不在这甘家祖宅里办喜事,至少比缩在骆家体面得多了。 “七娘,走吧。”甘从汝向夏芳菲伸出手来。 夏芳菲怔住,望见甘从汝一双星眸蒙上水雾,好似一只无家可归的狼狗,鬼使神差下,便伸手接住了他的手,察觉到那手的温度,她急忙在心里替自己辩解道:不过是看这狗可怜,施舍他一下罢了。 “五郎来了。”几个老仆围了上来。 “甘家其他人都没来?”张信之问。 老仆为难地抿着嘴。 “墙倒众人推,甘家人个个以太后子侄自称,怕是因见我得罪了太后,便个个都不肯来吧。” “甘家里,太后正经的外甥,不就只有五郎一个吗?”夏芳菲道。 “正是呢。”甘从汝冷笑,引着夏芳菲向已经洒扫过的祠堂里去。 夏芳菲不知甘家里头的事,进了祠堂,就见祠堂里摆着甘家历代主父主母的牌位,只是,甘从汝之父的旁边,却不见甘从汝之母萧氏的牌位。 夏芳菲不敢多嘴,只随着甘从汝给甘父磕头上香,便又随着他出来。 “……其实,我心里也明白。” 清风徐来,满心疑惑的夏芳菲听见甘从汝开了口,不由地紧张起来,心道他明白什么呢?难道明白她向先下手为强,治死他? “其实,我明白,拦是拦不住的。” 到底拦什么?夏芳菲越发糊涂了。 “昔日酒后,看见那些出门抛头露面的女子,便忍不住上前嘲讽、欺侮一番。此时想想,仓廪实而知礼节,酒肉饱而思淫、欲。小富之家,多了些收成,都要延请颇有些名望的先生来家教导家中儿女。虽教导女子时,教诲的多是些女则女戒,可既然读书识字了,就如握着一柄牛刀,叫她日日杀鸡,她焉能甘心?如此,就要那些史书、诗赋来看。既然看了史书,开了眼界,焉能不将自己想成也能留名青史的王侯将相?看了诗赋,瞧见那绮丽、纤巧的辞藻,怎能不春心大动,也想做了那叫人魂牵梦萦的洛神、嫦娥?既然想了,家中都是些仆从、兄弟,必巴不得要出了门去,见一见旁人家的玉面郎君。是以,若叫女子安于后院,谨遵三从四德,只能斩草除根,叫天下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但,倘若叫天下人都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天下女子都贤良淑德,又有何用?” 夏芳菲、张信之、杨念之,甚至柔敷、稼兰等人都被甘从汝的一席话震住。 夏芳菲目瞪口呆,怔怔地看着甘从汝,狐疑道:“五郎这话什么意思?”莫非是赞同萧玉娘去萧太后身边做女官?赞同女子抛投露面?那他昔日作为,果然是自己心里不痛快,便叫所有人陪着不痛快? “是以,七娘莫太约束自己,从汝实际上是十分开明的人,七娘若因自幼饱读诗书,有了些什么旖旎心思,从汝必不会像个老学究那般看不起七娘。”甘从汝沉声道。美人在侧,为不惊吓到美人,他绞尽脑汁说了一夜的话来转移淫、欲,此时甘家没有长辈来教导夏芳菲,只能由着他亲自开口了,看夏芳菲在他身边总是吞吞吐吐、踟蹰犹豫,恨不得立时鼓励她胆子大一些,对他热切一些。 杨念之、张信之默默点头,心叹甘从汝果然上心了。 “……我没什么旖旎心思。”夏芳菲正色道。 “有也无妨。”都是夫妻了,甘从汝觉得夏芳菲还是那么拘谨,未免太客套了一些。 “我没什么旖旎心思。”夏芳菲是曾偷偷觊觎过秦天佑,可也只觊觎了那么一会子,她心里坦荡得很,疑心甘从汝是来套话,然后先下手,用个轻浮之名,打得她在他跟前抬不起头。 “事到如今,七娘还顾忌什么不肯承认?”甘从汝很有两分宠溺地道。 “没有就有没有。”夏芳菲在心里咬牙切齿,随后又觉甘从汝想在品行上压倒她,她这么坐以待毙不是法子,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才是,就算不敢得罪他,也不能将姿态放得太低,“说来,五郎既然知道昔日酒后错了,为何不去被你嘲讽、欺侮过的女子跟前一一道歉赔不是?”怎样,是那狗承认自己错了的,既然错了,赔个不是,也在情理之中吧?看他还怎么装。 “咳咳,女儿家,真是的,才入门,就想着相夫教子了。”张信之声音不大不小地跟甘家老仆道,腹诽道七娘怎那么个拧性子,就说对五郎有了旖旎心思又怎样? 相夫教子?甘从汝恍然大悟,忙道:“既然七娘那般说,我便去就是了,待见过了岳父、岳母,我便一一登门去人家赔不是去。” “……”这算自己将他压垮了?可她怎么觉得,一拳打过去,这狗一点反应都没有?“不必去了,去了,这一席话说出,反倒像是替太后垂帘辩解一般,平白得罪了一帮人。” “好。”甘从汝爽快地答应了。 柔敷、稼兰对视一笑,心想甘从汝当真听夏芳菲的。 夏芳菲因他答应的爽快,心内抑郁,只觉得自己还落在下风。 冷不丁地望见甘从汝躬身对她作揖,赶紧避让开,忙道:“五郎这是做什么?”还当着甘家一众老仆的面,莫非这是在给她使绊子? “虽曲江上,七娘心里是欢喜的,但从汝到底冒犯了你,还请七娘原谅则个。”甘从汝略低了身子去看夏芳菲,只觉夏芳菲慌张的模样十分有趣。 贱、人!夏芳菲脸白了又白,顾不得言语里会不会得罪甘从汝,咬牙切齿道:“你心里才欢喜呢!” 第46章 贱人贱招 有这样赔不是的吗?一边说着原谅,一边往你身上泼脏水。 夏芳菲怒不可遏,甘从汝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要携着夏芳菲的手送她进轿子。 此次,夏芳菲不再委曲求全,对他伸出来的手视而不见,径自进了轿子里,越想越生气,待回到骆家里,与甘从汝一起拜见骆澄、骆氏时,精神依旧不好,看骆澄与甘从汝说话,又见骆氏不时脸色难看地扫她一眼,干脆地回到新房自己呆着。 “七娘,不用去见过太后吗?”柔敷琢磨着总是太后赐婚,不去太后跟前磕头谢恩,有些说不过去。 “反正没人提起,那就不用去了。”夏芳菲心恨萧太后多事,匍匐在床上,耳朵里听见屋子外稼兰向其他小丫鬟炫耀道:“五郎可听七娘的话了,七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夏芳菲待要将稼兰喊回来,又想算了,叫她炫耀一下吧,反正没几日,就要离开这见鬼的长安城了。 默默地盼望着离开长安城,自己的运气能好一些,夏芳菲趴在床上,迷迷糊糊中就进入梦想。 梦中,只瞧见两支红烛摇曳,甘从汝嘴中说着语无伦次的醉话,被人搀扶着进了新房。 她熟稔地做戏,将其他人哄了出去,然后拿着香油、海盐往他嘴中灌去……待五更的更鼓声响起,甘从汝将五脏六腑拉出,被海盐腌得只剩下一张狗皮…… “梦见了什么笑成这样?” 一道声音蓦地传来,夏芳菲的脚下意识地踢了一下,然后乍然醒来,对上甘从汝的剑眉星目,登时心虚起来,忙坐起来整理鬓发,“并没梦见什么。” 甘从汝心道:只是趴在他昨晚上睡过的床铺上,就能乐成这样,芳菲深情一片,自己绝不能负她,当下又脉脉含情地看她。 夏芳菲被看得心虚不已,咳嗽一声问:“咱们什么时候离京?” “过两日就走,芳菲今日没跟岳母说话,晚上要不要过去一遭?”好歹得叫骆氏把该教导的事教导了。 “不必了。” “母女哪有个隔夜仇?”甘从汝道。 那你阿娘的牌位呢?夏芳菲心知甘从汝是习惯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日子,心下腹诽,口中却道:“五郎不知,我与母亲有些隔阂,那些隔阂,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消除了的。” 甘从汝点了点头,“虽不知是什么隔阂,但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夏芳菲猛地抬头,若不是他,她与骆氏会有隔阂,如今倒轮到他说句站在他这边了。 “芳菲?”甘从汝唤了一声。 “五郎,下人、东西,都准备妥当了吗?”夏芳菲心知自己不是甘从汝的对手,再次岔开话题。 “都准备妥当了,天佑带着东西、人先走一步去岭南打点,你我只身上路。”甘从汝只觉如此,从长安到岭南一路上的人,才不会再将他看成是养尊处优的外戚子弟。 “秦公子不是少卿吗?他的官怎么办?”夏芳菲问。 “他已经告老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甘从汝喟叹道。 “除了这个知己,可还有人会在长亭外给咱们送别?”夏芳菲替秦天佑一叹,苍天无眼,该配给秦天佑一个高风亮节的知己才是。 “没了,只是天佑说,坊间流传我走之日,长安城里不少人家要大摆筵席庆贺。”甘从汝笑道,不知不觉间,已经在夏芳菲对面坐下。 夏芳菲语塞了,不知该同情甘从汝,还是幸灾乐祸。 忽地,甘从汝一把将夏芳菲抱住,下巴放在她肩头,嗅着她鬓发间的芳香,轻叹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人生得一娇妻,足矣。” 那声音近在耳旁,仿佛听得间声音里热度,夏芳菲面红耳赤、僵直着身子,耳朵里听得间两声几乎同步的心跳声。 奋力推开甘从汝,夏芳菲趿着鞋子,便向外去,到了廊下,拿着手扇着风,心内乱成一团,半天,在柔敷、稼兰等诧异的目光下,握拳重重地砸向柱子,咬牙切齿道:“贱、人竟以美色诱我!” 柔敷听得不确切,上前道:“七娘,怎么了?” “没事。”夏芳菲平和下心跳,反复宽慰自己道:你是没见过几个男子,才会方寸大乱;待习以为常后,权当被只土狗抱了。 甩了甩几乎碎了骨头的手,夏芳菲不敢回房,只在窗边向内望了望,看甘从汝躺在床上,不知想什么呢一脸淫、笑,顿时又心生不屑。 晚间,他们二人随着骆澄、骆氏一同吃饭,难得四人志同道合一次,都是食不言的人,桌上只听见婢女钗环轻摇声,再无其他动静。 夏芳菲今次不肯听杨念之、张信之摆布,只叫张信之、杨念之服侍甘从汝洗漱,自己匆匆洗漱后,依旧躺在床里,检查到枕头下的簪子不见了,只当自己那先下手为强的心思被甘从汝识破了,当下惶恐不已,待再要去找件防身之物,就见甘从汝一袭雪白里衣,脚步轻快地向床上走来。 “七娘找什么,可是找这,簪子?”甘从汝看夏芳菲坐在床上将枕头翻开,猜到她在找簪子,心道自己所料不差,那簪子果然是她心爱之物。说着,便伸手向自己头上指去。 夏芳菲抬头,果然瞧见甘从汝一头乌黑长发披散,只用一根细长银簪子挑起几根头发别头上,那簪子赫然就是她防身用的。 这厮,要跟她撕破脸?夏芳菲忙向头上摸去,奈何发上钗环已经卸去,此时连个防身的东西也没有,因窘迫,便咬着唇,紧紧地盯着甘从汝头上银簪。 甘从汝看夏芳菲因丢了“心爱之物”,恋恋不舍地频频向他看来,更觉她在灯下娇小温婉,拿着手指挑着头发,笑道:“你想要回簪子吗?” 他想跟她谈判?莫非他想拿着她想谋害亲夫一事要挟她,叫她在夏刺史跟前不露出马脚,乖乖地叫他在夏刺史跟前扮演好女婿? 夏芳菲额头沁出冷汗来,“……你待要如何?” 甘从汝伸出手指向自己的脸颊,心叹骆氏这岳母失职,只能叫他来教导夏芳菲这些床笫之事。 夏芳菲伸手向自己的脸上摸去,眸子闪烁一番,心道这狗叫她先掌掴自己赔不是?不禁握起拳头来,她虽怕死,可也容不得这般被他羞辱,看甘从汝还在得意,琢磨着自己连骆得计都打不过,更遑论甘从汝,且叫他拿着簪子,只要自己不承认,他那边不过是一面之词罢了,“不想要了。”说罢,紧紧地裹着被子睡下。 甘从汝见夏芳菲竟是叫人又添了一床被子来,将留给他的那条被子踢到床下,悻悻地看了夏芳菲几眼,原本想着她要取回心爱之物,他正好趁机教导着她,把洞房花烛夜没做过的事做了,此时,见她倒头睡下,再拿着她的簪子,又觉无趣,只得从床上起来,向外去。 “五郎,怎么出来了?”张信之问。 甘从汝道:“芳菲自己睡下了。” “这么快,她可是生闷气了?”杨念之道。 张信之拍手笑道:“一准是了,女儿家总是要脸面的,饶是她先看上了五郎,心里也巴不得旁人都以为是五郎先看上她。五郎在甘家里说什么心中欢喜,七娘自觉丢了脸面,哪里还会对你有什么好脸色。” “原来如此。”难怪他想出来的闺房之乐玩不起来。甘从汝心道。 “五郎,快些回去吧,瞧着这天,要下雨了。”张信之神叨叨地在空中嗅了嗅。 “果然要下雨了?”甘从汝问。 张信之又点了点头,自从挨了一刀成为吃官家饭的人,他比钦天监那些神棍对阴晴雨雪的预料还要精准。 “去搬梯子来。”甘从汝走出廊下,抬头望了眼屋顶。 “屋顶上风大,五郎衣裳单薄,万万不可上去。”虽天气依旧燥热,但张信之不敢叫甘从汝去冒险。 “那,拿了竹竿来。” “是。”杨念之不知甘从汝要竹竿做什么,但赶紧去寻了给他。 甘从汝接过竹竿,试了试长度,便拿着竹竿重新回了屋内,在外间里略站了站,听着里头夏芳菲呼吸绵长,俨然是睡着了,便提着竹竿进入房内,先将床架子上里外三层的帐子放下,然后搬了椅子来,拿着竹竿向夏芳菲正对着屋顶捅去。 床上,夏芳菲因在装睡,不敢动弹,只听见头顶帐子上有什么东西簌簌落下,须臾又听见桌椅移动声,良久,才察觉到身边有人躺下。 夏芳菲心内忐忑,唯恐甘从汝对她动手动脚,谁知等了一会子,也不见有动静,大着胆子装着翻身,瞅见甘从汝安然地睡着了,轻轻吁了一口气,虽依旧不放松警惕,但终归熬不过困意,慢慢便又睡着了。 梦中依稀看见长安城的长亭、柳堤渐渐离着她远去,她猜着自己大抵是离开长安城这叫她不停倒霉的地面了,心中正欢喜,忽地甘从汝狞笑道:“夏七娘,出了京,你就莫装什么千金了,自此以后,若不好生端茶递水洗脚,便将你扫地出门。” 她孤身一人在外,孤立无援下,当即泪如雨下,哭得好不凄楚…… 猛地睁开眼睛,恰到一道水柱浇在脸上,夏芳菲哆嗦了一下,疑惑地伸出手,果然手心里,一阵冰凉的雨水冲了过来,细细观察,脚上、腿上乃至胸口,也有水柱不住地冲来。 夏芳菲赶紧翻身坐起,摸着枕头、被子都雨柱打湿,心道骆家再不济,也不会弄间破屋子给他们住,想起临睡前甘从汝的一番动作,连骂了两声贱、人,打着哆嗦站起身来,却见原本侧身安睡的甘从汝忽地掀开被子坐起来。 “哎呦,芳菲怎被雨淋成这样?快些进来暖暖,千万别着凉了。”甘从汝掀开还有热气的被子,热情地招呼着夏芳菲。 第47章 为妻表率 还能说什么呢?她不是他的对手。 夏芳菲还坐在雨水淋漓的褥子上,抹了一把脸上雨水,从甘从汝身上爬了过去,摸到他盖着的被子还是干的,心道这狗图什么呢,为了折腾她,怕也是一夜未睡。 稼兰、柔敷几个不在房里伺候着,黑灯瞎火,又不好就这么站在门廊里喊人,夏芳菲摸索着找到火石,点了蜡烛后,将蜡烛移到床边,又拿了花瓶、铜盆、痰盂等越过甘从汝放在窗内接雨水。 听着雨柱子重重地砸在花瓶、铜盆底上,夏芳菲打了个寒颤,终于确切地领会到自己以后要过上什么样的日子。 “屋漏偏逢连夜雨,芳菲,你瞧着咱们这样像不像是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甘从汝握住夏芳菲湿漉漉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呼气。 想演戏是吧?她奉陪到底! 夏芳菲并不拿帕子擦身上雨水,微微颔首道:“五郎,我冷。” “那你就进被子里来。”甘从汝道。 “可是雨太大了,你瞧,花瓶里、铜盆里、痰盂里的雨水都满了,须得泼出去才行。”夏芳菲哽咽了,“咱们的新被子、新褥子,才睡了几天,就糟蹋了。” “那你躺着,我把花瓶里的水倒了。”甘从汝道。 夏芳菲点了点头,待甘从汝从被子里出来,就紧紧裹着被子躺了进去,因被子里的热乎气熨帖地喟叹一声,随后看着甘从汝穿着里衣匆匆地将床上的花瓶、铜盆端出去泼水,终于舒坦了些,不等她再多舒坦一会,就发现其实甘从汝睡着的这地方也并不舒坦。 那雨水不断地飞溅过来,砸在后脑勺上…… 夏芳菲拿着手拉着被子在脑后挡着雨水,因不肯叫甘从汝回来睡,虽难受却因想着那狗更难受,强撑着不挪地方。 甘从汝来回倒了四五次水,终于后悔将顶棚、屋顶捅得太过了,将铜盆丢在地上,干脆地坐在脚踏上,看夏芳菲憋在被子里不出来,就问:“你难受吗?” “……不难受。”夏芳菲缩在被子里,声音有些含糊。 “那我去西间睡了。”甘从汝道。 夏芳菲依旧缩着不动,心道甘从汝必然找不到备用的被褥放在哪里,他必然要叫了柔敷、稼兰、惠儿来,等柔敷、稼兰、惠儿来了,她就可叫她们替她重新换屋子铺被子。 等了许久,听不见声音,夏芳菲不由地探出头来一探究竟,恰望见甘从汝坐在脚踏上,心恨道:这厮怎地还不去? “你当真不难受?”甘从汝问,不知从何处拿了帕子来,温柔地替夏芳菲擦着湿漉漉的鬓发,“我换屋子睡了,你不去吗?” “……难得风雨同舟一次,五郎不在这陪着我?这可是咱们洞房花烛夜用的被子。”夏芳菲怕自己会生病,可既然要玩,就玩大的,看她不揭穿甘从汝那张人皮。 甘从汝触在夏芳菲鬓间的手指一动,看烛光下,夏芳菲瑟瑟发抖,依旧不肯离开这床铺,心道自己怎就忘了,张信之、杨念之说过女儿家心思细腻,虽这被褥是寻常之物,但因是洞房花烛夜用的,就于其他被褥截然不同。怕是夏芳菲还想留着这被褥,待他们白头之后再拿出来感叹一番。 “从汝明白了。”甘从汝后悔自己毁了夏芳菲留待白头之时拿来感叹的爱物,当即从脚踏上站起来,将卷在被褥里的夏芳菲猛地抱起,然后连带被褥一起放在离床五步之遥的地方。然后起身抽了床上被褥向西间走去。 夏芳菲略呆了一呆,从被子中爬出,到了西间,就见甘从汝在拿着暖炉中的炭火烤被子。 “这被子,等你我百年之后,叫儿孙拿来给你我裹在棺材里,可好?”甘从汝目光灼灼地道,他都做到这份上了,夏芳菲有了台阶,总该不生气了吧? 这人,到底在干什么?夏芳菲全然忘了自己方才说过的话,怔怔地看着甘从汝,半天一言不发地回东间去,开了柜子,拿出被褥来,未免甘从汝再来拿被褥,就将被褥全部拿出来,厚厚地在地上铺了几层,然后听着哗哗的雨声躺了进去,因身上衣裳潮湿,辗转反侧总睡不着,又起身去换衣裳,才将里衣脱去,听到动静,就见方才还在烤被子的甘从汝正在慢慢地脱衣裳,此时已经露出了紧实的胸膛。 夏芳菲因甘从汝的举动太过出人意表呆住,背过身去,赶紧将衣裳换了。 甘从汝已经脱了衣裳,躺在了被子里,两只手枕着手臂,不知在想什么。 装不去了吧?夏芳菲心道,因终于揭穿了甘从汝的真面目,不禁有些兴奋。 “不睡一会吗?眼瞅着天就亮了。”甘从汝打了个哈欠,既然天快亮了了,就等天亮了叫下人弄去。 “不想睡。”夏芳菲干脆又拿了外衣穿上。 “为什么不想睡?”甘从汝问,人非草木,依稀察觉出夏芳菲对他的敌意。 “听得风声雨声阵阵,芳菲有了作诗的雅兴。”夏芳菲瞥了眼甘从汝光着的臂膀,又觑了眼被子边丢着的衣裤,心知被子之下的甘从汝,定然是□。可这贱人竟然睡在几层被子上,只盖了上头一层,一张被子也不给她留。 “等我醒了,就来看芳菲的诗。”甘从汝道。 夏芳菲只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去喊柔敷、稼兰来换屋子,才是最聪明的选择,她足有半年不作诗,此时对着屋外屋内的稀里哗啦,只能想出一句“床头屋漏无干处,两脚如麻未断绝”,深吸了一口气,未免当真病了,赶紧哆嗦着去找柔敷、稼兰。 出了屋子,夏芳菲一眼望见趴在窗口上的两个猥琐身影,怒不可遏道:“杨念之、张信之,你们两个在这边做什么?” 张信之赶紧嘘了一声,从甘从汝要竹竿那一刻起,他就料到夏芳菲没好下场,赶紧与杨念之二人拿着冬日里大毛的斗篷给夏芳菲裹上,簇拥着她向屋后去。 待夏芳菲在屋后坐下后,张信之赶紧盛了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给夏芳菲。 “七娘,要泡点饼子么?”张信之问。 “嗯。”夏芳菲点了头,终于喝了点热东西,身子舒坦了不少。 张信之殷勤地拿了饼子,细细地替夏芳菲掰了,泡在汤中,杨念之则忙着给夏芳菲烤干头发。 “七娘让着五郎一些,五郎从小身边就跟着一群狐朋狗友,看着热闹,可咱家知道他心里头苦着呢。那些阿谀奉承的小人,巴结五郎的地方,就是五郎最痛恨的地方。”张信之叹息,“他虽看着人高马大,可多少事,他实际上并不知道,也不明白。” 这意思是,那狗白长了岁数?夏芳菲今晚上第二次后悔了,她不该随着这两个太监过来,没去寻柔敷、稼兰凑合着过睡上一会。 “是呢,五郎这么些年不肯娶妻,那是因为他不明白,天下大多数的夫妻,是同床异梦、貌合心离、大难临头各自飞,不是他想的那样恩恩爱爱、你侬我侬。”杨念之一副过来人的模样。 这太监是凭什么代表的天下大多数夫妻?夏芳菲呷着热汤,将骆氏、夏刺史夫妇,骆澄、游氏夫妇想了一想,心道一家子里就有两对同床异梦的,可见这太监的话也不假。 “所以说,能凑合着过就算了,又要郎才女貌,又要情投意合,天底下哪有这么多的好事?就说秦公子,他有才有貌,又重情重义又肯随着玉娘私奔,可他为了义气二字,就肯告老随着五郎去岭南,这样的郎君若嫁了,你道日子好过?他是宁肯自家数着米粒下锅,也不肯饿着朋友的人。跟着五郎还好,有苦大家伙都看着呢,都知道是五郎胡闹;若跟着了秦公子,你有苦也说不出,若说出来,旁人反倒要嫌弃你尖酸刻薄。”张信之道。 夏芳菲一直小看阉人,此时听张信之一席话,不禁觉得他口才了得,且观察入微,定是他知道自己曾跟秦天佑有个不能向旁人说出来的婚约,才拿了秦天佑做比。 “哟,七娘吃真多,年轻时候多吃些无妨,可过了二十五,再多吃,就要长肉了。幸亏有咱们在七娘身边呢,七娘且放开了吃,到该留心的时候,咱们自会提醒七娘。”杨念之夹着羊肉,笑着往夏芳菲碗里放。 夏芳菲狐疑地看着张信之、杨念之,当即放下碗道:“你们别在我这旁敲侧击,若是你们家五郎不搞出这么些花样来,我自然也不会怎样。只要他没了弄死我的心思……” “七娘你想到哪里去了?五郎疼你还来不及,怎会弄死你?” “谁疼人会叫人睡得好端端的被冷雨浇醒?”夏芳菲问。 “我们家五郎。” “七娘,你这么着跟五郎作对可不行。咱家在骆家也有些时日了,瞧着你家舅夫人将家里头的事全握在手中,可她这是一凭着你家舅老爷性子好,二对你家舅老爷百依百顺,正经的遇到正事,你家舅夫人还是插不了手;你母亲也是有大志向的,一直要踩着刺史老爷,可她想凭着的是自家家世摆布刺史老爷的野心全叫人看见了,刺史老爷又不是吃素的,也不像舅老爷那么和软,于是两口子渐行渐远,坐在一起吃个饭,就似跟外人坐在一起那样。”张信之摇了摇头。 “正是,说来,太后才算得上为人妻的表率!”杨念之竖起拇指,敬佩地向大明宫的方向望了眼。 “……何以见得?”夏芳菲糊涂了,甘从汝不喜萧太后,杨念之、张信之论理也该对萧太后十分不喜才是,怎地会对垂帘听政、架空皇帝的萧太后推崇起来。 “想先帝在世时,萧太后对先帝剖心挖肺,小处小意奉承,大处,虽不便言说,却也是夫唱妇随。先帝要对世家对手,又碍于情面不好出口,太后便宁肯得个扰乱朝纲、不敬老臣的骂名,也要替先帝身先士卒。外头弹劾太后的折子越多,先帝对太后越是敬爱。时候常了,聪明的,知道太后的所作所为,都是先帝授意,不知道的,还当太后将先帝玩弄于鼓掌之中。待到先帝病体垂危的时候,虽久病之下心中生出一些猜忌,但彼时太后已经在朝中呼风唤雨,先帝便是有打压太后的意思,也无可奈何了。”张信之摇头感叹道。 夏芳菲似乎听出了点什么,“……二位的意思是,叫我学着太后?”待甘从汝死了,再作威作福?原来这就是所谓的为妻表率。 张信之点了点头,不屑道:“咱家虽是阉人,却对比翼鸟、连理枝不屑一顾。只有眼前握得住的房契、骗得来的私房、使唤得了的奴仆才是正经,那些个情情爱爱,留给少不更事的小儿女去过家家吧。” 杨念之频频点头。 “不对,若两个人……那一辈子味同嚼蜡,又有个什么意思?”夏芳菲虽反驳,但她如今也不过十四五,且一心憧憬康平公主的夫妻生活,听张信之、杨念之两个老奸巨猾的阉人一派胡言乱语,当即动了心。 “到底是年轻人,再过两年,七娘就知道什么才是要紧的了。”张信之道。 杨念之也看着夏芳菲轻轻摇头。 “来,拿着吧,回去略改一改就行了。”张信之递给夏芳菲一页纸。 夏芳菲接过纸张,对着蜡烛看了眼,见是一首夜雨诗,立时怒目瞪向这两个,心想屋子里的动静,都叫他们听去了,“你们也会作诗?” “这是五郎醉后写出来的,你拿去给他看,他必然不记得,还当是七娘写出来的,定会以为跟七娘你心有灵犀,想到一处去了。”张信之道。 “你们认识字?”夏芳菲狐疑道,因心有灵犀四个字,就想烧了这诗,但转向想张杨二人说的是,自己且学着太后,将甘从汝玩弄于鼓掌之上。 “只识得几个字。”杨念之道。 夏芳菲一怔,想起张、杨二人进入骆家时,并未带多少行李,就那点子行李中,还将甘从汝素日写过的字纸带上,可见二人对甘从汝的忠心,这般忠心,还要说服她效仿萧太后,莫非……那狗不是在演戏?这两个在劝着她陪着那狗演戏? 第48章 门客三千 帘外雨潺潺,帘内夏芳菲一下子通了七窍。 七窍既然通了,立刻叫张、杨二人拿了文房四宝来,她底子还在,又看了一遍甘从汝的诗,稍加晕色,换了几个字眼,便将诗改成自己的,然后踩着晨曦回房去。 半路遇上了柔敷、稼兰几个,轻声问了,得知甘从汝还在睡,就拿着诗轻轻推门进去,原想去西间里自己歇会,偏站在明间里探头一看,又见那狗仰着脸枕着高高的枕头看她,于是,少不得推门进去。 “五郎怎不接着睡?”夏芳菲笑问。 “七娘可是心中恨我?” 甘从汝的声音里的凛冽好似卷过潮湿柳叶的秋风,夏芳菲虽没抬头,却也觉甘从汝的目光,犹如冰锥一样狠狠地向她投来。 夏芳菲暗道:定是昨晚上她太过冷淡,才令甘从汝从戏中走出来。不然,张扬二人何必煞费心思骗她,直接将她带出长安就是。 “你是恨我的吧,你恨我,是因为你想进宫,想去做妃嫔?”甘从汝嘲讽道,一旦想通,竟觉得自己实在糊涂,竟然会误以为这世间当真会有不爱宫廷浮华的女子。 “……五郎,竟然这样想我。”夏芳菲潸然泪下,对上甘从汝冷漠无情的眸子,“原来都是我自作多情。” “芳菲,你那又是欲拒还迎?”甘从汝又糊涂了,才觉得自己看穿了真相,可夏芳菲又……望见她手上握着一页纸,将纸张从她手上抽出来,借着还没燃尽的蜡烛一瞧,不由地嘴唇微动,将纸上诗词念了出来,心下一慌,心道这诗的意境甚合他的心意,就好似设身处地,站在他这边写的一样,“芳菲,进来睡会。” 留的清白身改嫁,与将甘从汝玩弄于鼓掌之上两相权衡下,夏芳菲揭开被甘从汝压在身下的第一层被子躺了进去。 “咱们像寻常夫妻那样好好的吧。”甘从汝摇头一笑,隔着一层被子抱住夏芳菲,“你放心,哪怕去了岭南,我也不会叫你受委屈。” “……好。”夏芳菲背对着甘从汝,将张杨二人话中那句“只有眼前握得住的房契、骗得来的私房、使唤得了的奴仆才是正经”细细回想一番,惋惜道:“可惜我白活了十几年,不曾攒下什么私房钱,到了岭南帮衬不了五郎;因自幼奉母命进宫,又对寻常人家打理家业的事,一无所知,怕在管家这事上,也帮不到五郎。” “无妨,我虽没私房钱,但名下还有些产业。待到了岭南,叫张信之、杨念之两个教你就是,他们虽是太监,但跟梁内监之流不同。”甘从汝道。 夏芳菲先觉甘从汝话里不实,毕竟张扬二人不会无故说出私房二字,转念又想,甘从汝不将甘家旁支族人放在眼中,只觉家中就剩下他一个,自然觉得家中所有都是他的,如此,也就没了私房一说。这么一想,心里又有些过意不去,背对着甘从汝,觉察到被子上他臂弯的力量,莫名地想,这辈子就这样过吧,反正天底下大部分的的夫妻都是同床异梦的、貌合心离、大难临头各自飞…… 甘从汝将手探入身下被子中,夏芳菲赶紧压住他的手,慌张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甘从汝蹙眉。 “万一有了,一路颠簸,可怎么办?” 甘从汝扑哧一声笑了,待要跟夏芳菲解释如何不叫她受孕,又想她哪里懂那个,没得又吓着她,于是便也由着她,只觉得雨天里,二人相拥而眠,也是一桩美事。 天色大亮了,因雨一直在下,柔敷、稼兰因张、杨二人叮嘱,也不进来催促,将近午时才进来,进来就见夏芳菲、甘从汝睡在地上,从床上开始,屋子里到处都是水。 柔敷、稼兰赶紧唤醒他们二人,二人起身洗漱后,吃着早饭,看丫鬟们匆匆忙忙换屋子。 游氏、骆澄、骆氏、夏刺史听说屋子漏雨,赶紧来瞧,来了后,果然见屋内屋外大雨哗哗。 没人会以为正常人会捅屋顶,于是游氏、骆澄臊得满脸通红,骆氏面有愠色,就连素来老实的夏刺史,都不免拉长了脸。 游氏、骆澄百口莫辩,结结巴巴了半日,只能认下给新婚外甥女、外甥女婿一间漏雨的破屋子的罪名。 甘从汝看着有趣,便去挠夏芳菲的手心,夏芳菲抽了手,但因瞧着游氏无地自容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便也冲甘从汝一笑。 这雨从泼瓢大雨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随后又成倾盆大雨,总不见个停下的时候,可这会子,那喝过了香油的萧家表哥却带着吏部的人来催促甘从汝、夏芳菲上路。 “定是太后不见我服软,才逼着咱们冒雨出城。” 甘从汝这样解释道。 夏芳菲对什么时候离开长安并无意见,她才进长安就倒霉,若对这地方有一丝留恋才见了鬼,临行前,送了些自己做的针线给廖四娘,待听说廖四娘亲自来看她,不由地激动起来。 廖四娘是在梨雪院中见的夏芳菲,握着夏芳菲的手,因甘从汝已经是夏芳菲夫君,说话时不免有些不尴不尬,尴尬了半日,只听她道:“七娘,过去的该忘了就忘了吧,听闻甘五郎将府邸里的人都打发了出去,他那样的人,在心里只觉得这样做,就是正经人了。他既然肯做个正经人,你也就把昔日的事,该放下的都放下吧。” 夏芳菲道:“原当四姐会因他连我也不见,又或者见了,说些五郎的坏话,谁知四姐竟然这般劝我。” 廖四娘嗤笑道:“我不这样劝你,又如何劝你?只是,那甘五郎得罪的人多,你这一路上须得小心一些,史册上,造谣君上要杀了一人,叫此人因此杯弓蛇影、草木皆兵、惶惶不可终日的杀人手段数不胜数,这些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因此,这一路上,除了野兽、瘴气、险山峻岭,还有人心,也不得不防。” “多谢四姐教诲。”夏芳菲摸了摸自己脖子,原来她留在长安才是安全的,离开了,才是一头扎进刀山火海中。 “我也只能跟你说这些,旁的有用的,一句都说不上。哎,原本觉得长安城里,就数你与我最投机,如今,你又要走了。”廖四娘哽咽道。 “总还会回来的,兴许我回来时,咱们就成一家人了。”夏芳菲道。 廖四娘眸中精光一闪,冷笑道:“待你回来时,绝不会叫你睡破屋子。” 夏芳菲见游氏把他们新房安排在破屋子一事已经传扬开,当下也不解释,又与廖四娘说了半日话,便送她回去。 撇去廖四娘,夏芳菲在长安城中再无亲近之人,对骆氏、游氏、骆得计、骆得闲也无话可说,除了骆氏期期艾艾的,其他几个哪个不盼着她早走;偶然瞧见骆得意踌躇着似乎要跟她说些什么,为避嫌,便躲在新房中闭门不出。 等到出门那一日,夏芳菲看骆氏欲言又止,还是没跟她说什么话,反倒是甘从汝与骆氏说了一些。 出了门,二人上了马车,困在一间小小的车厢里,将彼此的一举一动看在眼中,不免又有些尴尬。 听着雨打帘子声,夏芳菲咳嗽一声,把廖四娘的话说给甘从汝听,“四姐说,有用谣言杀人的人。若是咱们到了那与京城消息不通的地,要是有人造谣说太后要杀五郎,五郎万万不可信了。” 甘从汝笑道:“这自是当然。芳菲,反正车内阴暗得很,也看不得书,不如你我二人联诗对句?” “也好。”夏芳菲已经从张杨二人那看了不少甘从汝醉后写下的诗句,对他偏好磅礴凝重的诗句一事已经是了如指掌,当下为打发时间,便跟他联起诗来。 待听说到了城外长亭,夏芳菲琢磨着送行的都是自家人,便要下了马车,不想人到了车边,就被下一步下车的甘从汝一把推了回来,踉跄了一下,险些撞在车壁上。 贱、人!夏芳菲自从决心跟甘从汝演戏后,再不曾磕磕绊绊过,此时冷不丁地挨了一下,心里气愤不已,暗道来送行的就只有夏刺史、骆澄、骆得意,为何不叫她见?轻轻推开车窗,向外一看,不禁怔住,纳罕道怎有那么些人来给这狗送行? 甘从汝心下也有些激动,只见长亭外,数百书生趁着伞立在长亭外,伞上的飞燕、桃花、细柳点缀得秋意渐浓的长亭生机盎然。 “甘县丞。” 甘从汝正心潮澎湃,冷不丁地听见这称呼,脸色一滞。 敏郡王这称呼虽是从太后手上得来的,但好歹中听一些;实在不济,唤他甘五郎也好,偏这群书呆子,叫他甘县丞。 “甘县丞为铲除梁内监那阉贼,舍生取义一事,学生们都知道,绝不会人云亦云,污蔑诽谤甘县丞。”一蓝衫子弟道,“学生已经准备好车马,甘愿随着甘县丞去岭南。岭南虽瘴气弥漫,但长安城中乌烟瘴气,比之岭南还不如。学生相信,只要甘县令在,定能涤荡去岭南的瘴气,叫岭南成为天下人向往的世外桃源。” “学生们愿意追随甘县丞去岭南。”其他人纷纷响应道。 夏芳菲在车厢来诧异不已,转而瞧见夏刺史已经站在了甘从汝身边,顿时恍然大悟,夏刺史状告了甘从汝,却又跟甘从汝翁婿投契,其他人焉会不以为夏刺史状告甘从汝一事,是甘从汝为铲除韶荣驸马、康平公主、梁内监而以自己做诱饵,引诱其他人入局。只是,这些书生愿意跟着去岭南……扫见不少人身上的补丁,夏芳菲不免想到了衣食住行的花费上。 张信之、杨念之已经是感动得感激涕零。 众人都等着甘从汝说话,甘从汝沉默了许久道:“家人还在长安的,留下;身为家中独子且无后的,留下。其他人,愿意追随我甘某人的,我甘某人必然对他不离不弃。” “甘县丞,学生虽是家中三代单传,但自愿随着甘县丞同去。” 连着两句甘县丞,甘从汝的脸色越发凝重,断言道:“你留下,事不宜迟,赶路要紧,甘某人不与你们废话,愿意跟上的就跟来,半路想走的,也大可以离去,便是到了岭南后悔的,甘某人也愿意奉上盘缠。” “甘县丞果然仁义。” “可见那些传言都是他人诽谤甘县丞。” …… 夏刺史很是欣慰,拍了拍甘从汝的肩膀道:“这一路上,千万小心谨慎。” “是。”甘从汝道,待见张信之要在他杯中撒上一些长安的尘土,便将杯子移开。 “五郎你……”张信之怔住。 甘从汝举着酒杯,回望雨中的长安城,将酒水洒在足下,与夏刺史等一拱手,颀长身姿傲然且又决绝地向马车走去。 “芳菲,瞧见了吗?”甘从汝进了马车,伸手指向雨中来给他送行的书生们,看夏芳菲脸色不对,诧异她怎地瞧见自家夫君被众人推崇,反倒愁眉苦脸起来。 “五郎,十几个书生赁来的骡车、马车钱还没给。”张信之在马车外道。 “那就替他们给了就是。”甘从汝道。 “还有些书生的书本、铺盖在当铺中,须得从当铺中赎了东西出来,才能随着五郎去岭南。” “那就替他们赎了东西回来。”甘从汝又道。 “还有……” “住口!张信之,前去岭南一路艰险,若是面黄肌瘦、四肢无力的书生,除非他精明过人能做了参谋,不然,全部打发走。”夏芳菲咬牙切齿道,她还没把私房、房契握在手心里,甘从汝就先做了散财童子。 “芳菲,他们追随我,就是看得起我,人家不怕艰险,愿意随着我同去,怎好将他们打发走?”甘从汝道。 “除了几个衣衫整齐的,其他的都是些寒门子弟,十年苦读,他们不等着考恩科,还愿意随着你去,显然是对考试没信心,想着破船还有三千钉,就想做了你的门人混口轻巧饭吃。”夏芳菲暗恨甘从汝身上那洗不掉的食客三千“豪爽”习气。 “那又如何?鸡鸣狗盗之人都能派得上用场,更何况是读书人?又不少那几文钱,何必斤斤计较?” “长此以往,那还了得?”夏芳菲坚持道,“张信之、杨念之,打着便宜心思过来的,全部赶走。” “不许听她的。”甘从汝冷笑。 “啧啧,成了亲,多少风花雪月,都磨不过柴米油盐的磕磕绊绊。”张信之感慨道。 柴米油盐的磕磕绊绊,也就是寻常夫妻间的小打小闹,也就是床头打架床外合的闺房之乐? “张信之、杨念之,留下有用的,其他的,送上一些盘缠,打发了吧。”甘从汝怡然自得地道。 第49章 分道扬镳 雨点打在车厢上,夏芳菲因张信之的话,再一次领悟到原来甘从汝向往的是柴米油盐的磕磕绊绊日子,于是也不搜肠刮肚地跟他联诗对句了,虽自己还是一知半解,但勉强跟他说起到了岭南后的衣食住行来。 “五郎,你虽豪爽,但你如今是个县丞……还带了个秦少卿做师爷,还带着几十个书生过去做门客,过去了,只租住屋子,就要花费不少,更何况再加上吃喝。”夏芳菲也觉自己这话太市侩了一些,听在手脚散漫的公子哥耳中,必然不中听,可如今,自己跟甘从汝拴在一起,未免日后数着米粒下锅,少不得要细细思量思量。 甘从汝笑道:“七娘聪慧过人,你算算账册,自然能琢磨出如何花费,才不会入不敷出。” 夏芳菲连甘从汝拢共有多少身家、多少进项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柴米油盐的价钱几何,哪里能算出账来,默不作声地挨着车厢苦思冥想。 车窗外,张信之来报:“五郎、七娘,拢共有二十一人跟着咱们同去。” “叫他们好生跟在后面,再叫人去前面驿站打点,免得大雨倾盆,叫人没地可住。”甘从汝道。 “是。” “五郎?”夏芳菲呼唤一声,随后又没话说,只能自己默默地算着自己心里那笔账,暗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甘从汝比她阔气,绝对不会沦落到花她嫁妆的地步。 马车颠簸中,夏芳菲迷迷糊糊地睡着,醒来时,见车厢里堆满了书本,甘从汝正对着摇曳的烛火,面色凝重地看书。 夏芳菲扫了眼,见是些兵书,心中纳罕,却也没多嘴去问,只是觉得离开了长亭,甘从汝便比在骆家时严肃了不少。 “那边的账本先给你,等到了驿站,叫张信之、杨念之随着你一同整理。”甘从汝忽地出声了。 夏芳菲忙看过去,果然见一柄算盘下,压着一叠账册,拿了账册来看,只见里头的账目还算清晰,匆匆翻了几页,只觉得自己枉做小人了,难怪那狗那么豪爽,原来他家底颇丰,“怎么会攒下这么些东西?”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吃用。” “不是还有玉侧妃吗?这账目……”夏芳菲原当是萧玉娘记的账,细看笔迹,又不像是女子的笔迹,疑心甘从汝没叫萧玉娘掌管账册,“这一笔购买农具、雇佣佃农的支出……”手指点在账册上,觉得这笔支出古怪得很,论理这笔账不该出现在后院的账面上才对。 “玉娘花费不了几个钱,况且萧家也给了她不少。”甘从汝靠在车壁上,淡淡一扫夏芳菲,只觉此时手捧兵书的自己在夏芳菲眼中定然伟岸不少,“至于那一笔,你略过了就是。” “可这笔账看笔迹是刚才才写上的,墨迹还没干呢。”夏芳菲疑惑不解这秋收要买这么些农具做什么,更不解的是,甘从汝原本说到了岭南才叫张、杨二人给她账册,怎么如今就把账册交到她手上了? “芳菲,自从成亲之后,你我二人便一直形影不离,”甘从汝的声音有些沉重,好似凝结着空气中的水汽,“余下几日,我有事要先行一步,你千万要耐得住寂寞,等我与你汇合。” 夏芳菲看惯了甘从汝那贱、人样,冷不丁地看他这么郑重其事,反而有些无所适从,只是,他这话,实在不中听,“五郎放心,芳菲绝对耐得住寂寞。”说完,看见甘从汝眼中划过一丝失落,又想这话头是他先挑起的,如今又做这失落模样给谁看。 黄昏之时,车厢外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行人进入驿站内,在驿站内歇脚。 夏芳菲洗漱之后,依旧惦记着那笔农具支出,便在甘从汝沐浴时,问了张信之、杨念之,谁知这二人也是一问三不知。 “那五郎是怎么了?原本好好好的,我不过在马车里略眯了一会,他就成那样了。”夏芳菲疑惑不解道。 张信之道:“五郎方才收到跟着秦少卿的武侍卫的信,莫非是跟那信有关?七娘好生跟五郎说说话,问问他是怎么了?” 夏芳菲犹豫着不肯问,心里巴不得甘从汝赶紧走,免得这一路上要跟他在狭窄的车厢里面对面,回到房中,又看甘从汝还在看兵书,轻声劝道:“五郎,快些歇着吧。” 甘从汝浑不在意地道:“七娘先睡吧,我迟些再睡。” 夏芳菲有意打了个哈欠,也觉二人貌合神离地同床共枕,委实尴尬,于是便在床里躺下,先是放缓了呼吸装睡,随后等了小半个时辰,见那狗还在看书,倦意袭来,便当真睡着了。 甘从汝轻轻地翻着兵书,回头向床上看了眼,心叹若自己回不来了,能叫夏芳菲记住他在烛火下,风姿卓然地翻看兵书的身影也好,待过了三更,起身到了床边,拿着手将夏芳菲遮住脸颊的被子拨开,有些不敢置信自己这样的人,也能得了这么个生死与共的红颜知己,叹息一声,便起身,推门向外去。 “五郎。”张信之、杨念之二人立在门外。 “天佑有难,我且去救他。你们留下好生照料芳菲。”甘从汝轻轻关了门。 张信之红了眼眶,又点了点头,“五郎早去早回,咱家给你准备了包袱。” 甘从汝望了一眼,走了几步,又疑惑地问张信之、杨念之:“我这等人,是不是不该娶妻?如今连累了天佑,明日不知会不会连累她。”想他这种人进退两难,原本就不该连累了旁人。 “五郎这说的是什么话,也不怕七娘听了这话寒心。”张信之哽咽道,“咱家不问五郎去做什么,只陪着七娘等五郎,五郎就算在外头看上别人家的小娘子,把七娘给忘了,也要回来瞧瞧咱家。” “胡言乱语个什么,我岂是那等背信弃义之人?”甘从汝嗤笑道,领着张、杨二人出了驿站门,待随从从张、杨二人手上接过包袱后,便翻身上马,领着人冒着如丝细雨闯入几夜幕之中。 隔日,夏芳菲醒来,身边没有那狗的身影,畅快之余,又觉得若有所失,听张信之说甘从汝先走了,顿时喜从心来,可不等吃过早饭,糟心事就来了。 “七娘,有几个学生体弱,昨儿个在长亭给五郎送行,淋了雨,病了,须得支钱买药,咱们急等着赶路,不能等他们,因此,他们要支取的药钱,是十副药的药钱。”柔敷跟夏芳菲说话时,都有些说不出口,不明白那些个读书人,咳嗽几声,怎么就能厚着脸皮来要钱呢。 “都把咱们当冤大头了,据我说,不能给他们。”雀舌道。 夏芳菲思量一番,也觉那几个人是在讹诈他们,或者往日里就听说过甘从汝豪爽的名声,因此昨儿个特地跟人一同去长亭做戏,今日又装病讨要药钱,“将药钱给驿站里的人,叫他们给那些人买药,若他们人只要一帖药就痊愈了,剩下的钱,就给驿站里的人买酒吃吧。”读书人的嘴厉害得很,夏芳菲不想得罪他们,也不想便宜了他们。 张信之笑道:“这样处置最好。七娘吃了饭,再歇一歇,咱们就走吧。” “嗯。” 外头天阴沉沉的,雨丝随风乱飘,重重地砸在人脸上,夏芳菲上了马车,擦了脸,因今日甘从汝不在,就叫了柔敷来作伴,然后拿着算盘去清算甘从汝的账目。 “这些都归七娘了吗?”柔敷诧异地问。 “哪里是都归我了,只有账册在我手上,银钱并不经过我的手。方才给的药钱,还是父亲临行前给我的那些私房钱。”夏芳菲咬牙切齿地道,果然她就猜到甘从汝没那么好心,只把账册给她,又不给银子,这算什么? 夏芳菲发过狠,又勉强自己看账册,因不曾学过这些,虽有算盘,但跟柔敷对着算了半日,弄得头昏脑涨,依旧没算出什么来,只是瞧着账册里有些莫名其妙的花费,比如农具,竟是一季买上一大批,还有喂马的草料,数量不多,但价钱高得惊人。 总之,这账册糊涂得很,夏芳菲连着十几日琢磨,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反倒也在账册上添加了些给书生买药、安置追赶过来的书生家眷、料理行刺甘从汝不成反倒伤了自己的游侠费用,账目琐碎且又来的莫名其妙,叫原本野心勃勃想掌管甘家的夏芳菲,恨不得把账册给甘从汝丢回去。 天渐渐放晴渐渐到了南边,就好似从秋日又走入了夏日一般,夏芳菲重新换了单薄春裳,除了顺利遇上夏刺史派来给她送嫁妆的人,叫她心里略舒坦一些外,竟然没遇上一点子好事。 先是各地方上听说甘从汝被太后厌弃,及赶着来落井下石的地方官员叫夏芳菲无暇应付,后是好不容易进了岭南地面上,又听说这边新近冒出了一群土匪,那群土匪与原在岭南各地占山为王的土匪们打得不可开交,就连几条官道也被堵死。 岭南原就地势险峻,道路不通,消息闭塞,如此,这地面上的地方官员,也料到消息传不到京城,便对土匪间的争斗睁一只眼闭一眼,且由着他们争斗去,更有甚者,干脆自己做了土匪,劫杀路过他管辖之地有些钱财的人。 也因此,虽说张信之、杨念之吹嘘过甘从汝之父的门生遍天下,夏芳菲一行人也不敢贸然向岭南地面上的官府求助,谁知道上门了,是不是羊入虎口,毕竟夏芳菲的嫁妆也在队伍里,他们也算是薄有资财的人。 夏芳菲从来没做个什么大决定,她唯一一次决心跟着廖四娘去慕青县主府,还沾惹上了官司,遭遇了三司会审,因此,此时,七八个来寻仇的游侠,二十几个书生并书生的亲眷齐齐看着她,等着她拿主意,她犹豫了半天,也没想出法子。 “成日里岭南岭南的,怎么就没人提过,五郎上任的县上,偏挨着南诏,要穿过整个岭南才能过去?”夏芳菲心中燃烧着一把无明业火,甘从汝的上任文书她不曾亲眼见过,也没听人提起过到底是什么县,如今到了岭南地面上的,才听张信之说是个挨着南诏国的叫宓县的小县城,必要穿过大半个岭南才能赶过去。 “七娘,咱们是沿着略太贫一些的东南绕到南诏国过去,还是从土匪林立的西南过去?”张信之问。 “就是,瞻前顾后的像什么话,依我说,直接从土匪窝里杀过去!”一游侠道。 夏芳菲理解张信之、柔敷并甘家下人等着她拿主意,却不解这来寻甘从汝寻仇的游侠——恕她连他名字都不知道——一直跟着他们,不肯离去是什么心思,她原就知道岭南不是好地,若是好地方,怎会一提起岭南,不少人就神色大变,可她也没想到岭南会乱成这样。 犹豫再三,夏芳菲终于做出自己身为甘家主母下的第一个决策,“从东南绕过去。” 第50章 羊入虎口 岭南地势复杂,官匪勾结的事,屡见不鲜。 虽张信之等人异口同声说东南一带较为太平,但夏芳菲当真遇上了,却不是那么回事。 才向东南行进不远,歇脚之时,在一茶寮里与其他赶路之人的内眷说话,那内眷听说他们要去南诏国边上的宓县,惊得脸色苍白,忙劝说夏芳菲道:“我劝小娘子还是赶紧回去吧,那地去不得。慢说县丞,就算是县令,那边也足足有十几年年没人做了。” “这是为什么?上头也没派人去补缺吗?”夏芳菲问。 那内眷忙道:“怎么没派?若换做其他地方,就算是个小小县丞,也有人抢着做,可那地方,就算有命拿到做官文凭,也没命穿过岭南过去。官、匪、野兽、瘴气、山崖,哪一处都能要得了人命。尤其是官,最要防着。江南道上,是一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这地方,一年捞的银子,还不如官家亲眷带的盘缠多。贪心不足的,见着升官无望,可不要将主意打在赶路的官员身上?尤其是,听说太后的外甥要来了,这地面上多的是被太后贬谪、流放过来的官员、皇族,听说,他们已经准备在太后外甥身上报了昔日之仇呢。” “不该吧,那外甥也是一样被人贬谪过来的。”夏芳菲仔细瞧瞧,庆幸他们没挂出来什么甘家的旗号,“不是该同病相怜吗?” “这怎能一样?听说萧家、甘家在长安城里呼风唤雨、无所不为,叫其他人听在耳朵里,哪里能舒坦?又没胆量反了,就只能在在太后外甥身上撒撒气。我劝你路上小心一些,若遇上自称姓甘的人家,宁可带着自己人孤身上路,也不可贪图他们家兵强马壮,跟着他们同去。” “多谢这位大娘指教。”夏芳菲道,出了茶寮,果然瞧见自己带来的人一眼玩过去都是柔弱书生,心知定是瞧着书生们柔弱不堪,那女眷才没将他们看成在京城耀武扬威的敏郡王府人。 匆匆地带着人上路,离开茶寮不远,就入了一处空幽寂静的山道,夏芳菲叫了张信之、杨念之来,反复叮嘱道:“叫其他人都记着,不可对旁人说出咱们姓甘,不然,惹来祸事,咱们谁都逃不了。” “是。”张信之、杨念之心知此事事关重大,赶紧答应着,便下了马车去叮嘱队伍里的其他人。 因不知在何地才能补给干粮,路上众人的口粮便减了一成。 这么一路避开略大些的县城,只沿着小村子边的山道走,却也没路上什么大麻烦,虽被一些小毛贼讹诈了一些买路钱,但总算是顺顺当当地穿过了大半个岭南。 一日赶了大半那日山路,黄昏之时,只见迎面一支不知是官是匪的队伍匆匆赶来,望见那队伍中的众人手上豹子、猞猁等猛兽,队伍中的车轿子里,更有猛兽低吼呜咽。 “七娘,别慌,这是地方上的小官为讨好京城的皇亲国戚、王公贵族,巴巴地给京城送小玩意呢。”张信之陪着夏芳菲坐在马车里。 夏芳菲撩开帘子去看,恰对上一只豹子幽暗的眸子,立时吓得心惊肉跳。 “是敏郡王家的亲眷吗?我们是霁王家的。”来人自报家门道。 夏芳菲心知这是个先帝过世后,被萧太后打压的皇族中人,因张信之、杨念之嗓音独特,不许他们出声。 “这位大哥看错了,我们是尚家的。”奉命给夏芳菲送嫁妆的老管事道。 “竟然不是?那你们一群这是要去哪里?”那位又问,与自己队伍中人窃窃私语,反复打量这边的车轿。 “绕到东边,出了岭南去江南道上去。”那老管事道。 对面的队伍分出一支四五人向着来路奔去,剩下的待夏芳菲一行的队伍让到路边,便慢慢地几经过山道,走远了。 “那群人信了吗?”夏芳菲蹙眉道,霁王乃是先帝之子,先帝过世后,霁王尚且不如甘从汝在长安城里尊荣无边,他定然憎恨甘从汝。 张信之等也不敢说话,只将霁王昔日与甘从汝的种种过节说了一说。 夏芳菲心中忐忑,眼看天快黑了,若是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上被人下了黑手,心慌意乱地想他们一群人又不会上天遁地,若当真被盯上了,那些人又有豹子、猞猁等追随他们的踪迹,思量再三,决心前面若是有分岔的路口,就兵分两路,叫书生、游侠一路,他们一路,如此也保险一些。 将这些话跟张信之说了,又叫张信之传达了,可沿着山脚的崎岖蜿蜒的山道,走了大半日,也竟只有这一条,压根没有叫她那兵分两路策略实现的余地。 在飞禽走兽的吼叫中赶了大半夜,眼看着天边泛起鱼鳞般的云浪,马车里担惊受怕了一夜的夏芳菲轻轻吁了一口气,忍不住有些疲惫地打起哈欠来。 “七娘,咱们白操心了一夜,那群人不是……”柔敷才要说那群人中的四五人不是因为他们才折返的,就听山谷中传来一阵马蹄并走兽的吼叫声。 张信之、杨念之等纷纷紧张起来,再看,一路追随而来的游侠,竟然吓得先逃窜到两边山上。 夏芳菲道:“咱们也去山上……” “来不及了,听着声音,是獒犬。”杨念之道,随后很是怅惘地说:“五郎也养了不少獒犬,如今,那些獒犬不知归了谁。” 夏芳菲紧张地窗口看,原本还奢想着自己能带着队伍去了宓县,也叫甘从汝瞧瞧她的能耐,谁知还没走多远,就遇上了……听着声音越来越近,撩开帘子一看,已经能够瞧见一群人骑在高头大马上,牵着獒犬、豹子等,围猎一般涌了过来。 “叫人千万别轻举妄动。”夏芳菲道。 张信之、杨念之不敢出声地叫队伍靠着边上,把路让开,却见来人将他们的队伍团团围住,任由獒犬、豹子等将前抓搭在他们的马车上大声喘息。 “几位大哥,这是做什么?”老管事出面道。 那群人让开路,却见一个金冠紫袍,二十四五的男子驱马过来道:“五郎,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否?” 夏芳菲心跳如雷,须臾想,定是他们还没进岭南,就先被盯上了,昨日那群人询问,不过是再确认一番。 “这位公子莫不是误会了?我们队伍里,没有叫五郎的?”老管事道。 夏芳菲几乎听得见将蹄子搭在马车上的豹子胸中低低的呜呜声,手心里冒出冷汗,暗恨甘从汝舍下她,先走了一步。 “五郎昔日在长安城何威风,怎地今日做了缩头乌龟了?五郎若不出来,二郎我就亲自动手了。”那男子道。 夏芳菲咬了咬牙,出声道:“公子莫不是误会了,我们这……” “说话的是弟妹吗?弟妹既然出声了,何不出来一见?若不见,那豹子饿了两日,迟早会钻进车子里。” “七娘,不可。”张信之阻拦道。 夏芳菲叹道:“此时人为刀俎,不出去,还能躲到什么时候?”耳朵里听着豹子抓挠车厢的声音,不得不起身出了马车,才出去,就被几只挣扎的豹子围住,强忍着才不惊叫出来。 “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那人瞧见夏芳菲出来,幽幽地叹息一声,眼睛慢慢地扫过夏芳菲雪白肌肤、如云鬓发,见她害怕之时,紧紧地抿着嘴角,嘴角便露出两粒酒窝来,便连连感叹暴殄天物,这等佳人,竟然归了姓甘的,并不见甘从汝从车子里出来,又叫了两声五郎。 “我们这,没有五郎。”夏芳菲嘴硬道。 “有,便叫五郎来寻我,没有,小娘子半月内,就与本王入了洞房。”那人道。 夏芳菲听这一句,就知来的是霁王,连忙向他看去,见他紫衣金冠,高高坐在马上,若不是此时身在荒郊野岭,竟与长安城中的纨绔一般无二。 “请夏娘子上马车吧。”霁王道。 夏芳菲心中打鼓,重新坐到了车上,与张信之、杨念之、柔敷面面相觑。 “请夏娘子吃些酒菜,咱们须得两日才能赶回霁王府。”霁王道。 一声之后,果然有酒菜送入车厢里来。 “他想借着下毒,叫我想逃也没法子?”夏芳菲对着那些好酒好菜发呆,既然是两日才能赶回去,可见,霁王为堵住他们一群人,及早就出发了,可恨被流放过来的落魄王爷,竟然没个人看守,朝廷的那些酒囊饭袋都干什么去了? 张信之抿了抿嘴,心叹夏芳菲是许久没被人怜香惜玉过,早忘了自己还是个一等一的美人,此时霁王待她好一些,她便疑神疑鬼起来。如此也好,他绝对不会跟她点破这事,免得夏芳菲看在霁王的好相貌上,对他动了心。 夏芳菲食不下咽,略等了等,就有人送上水囊给她洗脸。 夏芳菲人在马车里洗了脸,到了晚上停在一处村落里,见赶路之时,霁王竟然叫人弄来一桶热水请她沐浴。 夏芳菲唯恐遭遇不测,自然不肯,第二日依旧随着霁王赶路,直到第三天,到了所谓的王府前,她不禁深吸了一口气,透过帘子,看霁王府在外头瞧着,竟是连骆府也不如,不由地想堂堂王爷落到如今这地步,想来,霁王有多恨萧太后,就有多恨甘从汝。 “请夏娘子去沐浴更衣。”霁王的声音传来,夏芳菲不禁打了个哆嗦,扶着柔敷等下了马车,进入霁王府内,却见霁王府内无数蝴蝶翩翩飞舞,眼前美景令夏芳菲一行人齐齐怔住。 “夏娘子可想知道,这蝴蝶是从哪里来的?”霁王问。 夏芳菲摇了摇头,虽霁王放走了几个人,叫人给甘从汝送信,可甘从汝不一定能收到信,就算收到信,也不一定会为了她来霁王府。 “你瞧那边的橘子树上。”霁王眼睛扫向夏芳菲唇边,见她唇边又浮现出两粒酒窝,心知她害怕了,便停下向她走去的脚步。 夏芳菲待霁王停下,略松了一口气,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望见橘子树上,翠绿的叶子上爬着无数五彩斑斓的毛虫,头皮一麻,因那毛虫,就连婀娜多姿的蝴蝶也不喜欢了,竟然因霁王这异乎常人的喜好,觉察到甘从汝的好来。 霁王并不知道夏芳菲心中所想,兀自感慨道:“人人都喜欢蹁跹起舞的蝴蝶,却忘了蝴蝶破茧而出前的丑陋。”感怀人人为萧太后歌功颂德,却忘了萧太后对先帝子嗣的冷酷,不禁满面凄然。 夏芳菲心道这些丑陋的毛虫未必没毒,他在警告她不要妄想逃出去? 夏芳菲被霁王的人送去了后院,瞧见后院里蝴蝶飞舞,却因没有种下橘子树,没有毛虫出现,才稍稍宽了心,问了问老管事,得知其他人安然无恙,这才安心梳洗。 “七娘,若是五郎不来,咱们怎么办?”柔敷担忧道,因被困在这院子中,也不曾见到霁王府其他人,满目所见,都是身姿玲珑的凤蝶。 “船到桥头自然直。”夏芳菲托着脸,默念着甘从汝一定要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甘从汝虽贱了些,却没那养毛毛虫的癖好。 黄昏时分,又有无数蝴蝶从霁王府外飞回,夏芳菲苦中作乐,与柔敷等坐在廊下看蝴蝶飞,忽地一阵箫声传来,那箫声如泣如诉,呜呜咽咽,好不动人。 “夏娘子,二郎给你送了琴来。”霁王府下人道。 琴箫合奏?夏芳菲一呆,手指抹过琴弦。 张信之紧张起来,暗道五郎有功夫捅屋顶,怎么不会学着霁王的手段呢?紧张地看着夏芳菲,如此黄昏之际,凤蝶翩舞,又有箫声入耳,那霁王便是流放在外依旧过得洒脱,形容依旧英俊,夏芳菲年少,正处在怀春的年纪,千万别糊涂了。 张信之不敢点破,生怕点破了,反而叫原本不喜欢甘从汝的夏芳菲生出红杏出墙的心思。 “你们说……” 夏芳菲待霁王的人走了,便开了口。 张信之、杨念之二人提心吊胆起来,唯恐夏芳菲话里带出对霁王的赞赏。 “五郎会不会来?”夏芳菲哽咽道,她情愿去做县丞娘子,也不做霁王姬妾。 “五郎一准会来。”张信之、杨念之赶紧道,就算不为了夏芳菲,甘从汝为了他们两个,也一准会来。 第51章 踽踽茕茕 一连几日,蝴蝶翩舞,箫声不断,更有数不尽的绫罗绸缎、凤钗金簪耳铛璎珞、荔枝琵琶等送到夏芳菲跟前。 “宁做庸j□j,不做英雄妾。”夏芳菲在心里默默念叨着,甚至觉得霁王是要收服了她,拿着她羞辱甘从汝一通,再不屑地将她给甘从汝送回去。 “七娘说的是。”张信之、杨念之不以为甘从汝是庸人,霁王是英雄,但夏芳菲既然说,他们就姑且附和着。 离着半月之期近了,霁王那边又送来了些胭脂水粉,叫夏芳菲看了,越发提心吊胆起来,生恐被霁王用强,成日里将防身的簪子插在头上。 一日,霁王邀请,夏芳菲心中忐忑,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得不去,于是有意不施脂粉、衣衫朴素地领着柔敷、雀舌、稼兰、惠儿、张信之、杨念之去见霁王。 谁知竟看见霁王也是一身布衣,朴素得很。 “夏娘子竟与我心有灵犀么?还不曾说去做什么,夏娘子竟然就换了这衣裳。”霁王道,见夏芳菲头上裹着帕子,只斜插了一根银花簪子,俏生生的,仿若出水青莲。 夏芳菲原当霁王要对她做些什么,此时看他这样穿着,又仿佛是自己多想了。 “请,夏娘子日日在院子闭门不出,怕也憋坏了,今日就随着二郎我出门转一转。”霁王说罢,不容夏芳菲拒绝,便向外去。 夏芳菲只得跟上,路上忍不住问:“来了几日,还不曾见过府上王妃。” “王妃她……过世足足有五年了。”霁王怅惘道。 “那侧妃呢?府里总该有个人,叫芳菲客套地拜见一番。”夏芳菲道。 霁王道:“府里,只有我一人拜了,芳菲若想拜见,就来拜见本王就是。” 张信之、杨念之忍不住憋了一口气,不得不承认,不管真真假假,这两句话,深得女人的心。 夏芳菲闻言,深深地看了霁王一眼,心觉没有王妃侧妃,怕是有一群被他无名无分掳劫过来的女子。 霁王不知夏芳菲心中所想,依旧兀自地惆怅,出了门,先请夏芳菲一行上马车,随后自己骑马在一旁跟随,许久,从惆怅中走出,又拿了箫来吹奏。 夏芳菲在马车里偷偷看了霁王几眼,抱着手臂,心想那么个跟甘从汝相似的纨绔子弟,带着她出门,必定是想叫她看见猎场上,猛兽撕咬小鹿、野兽时的凶残模样,借此恐吓她一番,于是不再看霁王,只在心里为自己打气,务必要叫自己看见什么,都镇定下来。 “到了,下来吧。” 夏芳菲深吸了一口气,从马车中走出,原叫自己镇定,此时也不禁为眼前景色瞠目结舌,她虽没见过农田,但想来,那农田也该是在平地上的,谁知,眼前却是一层层建造在山坡上的田地,举目远眺,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如此。 忽地一声声嗨呀、嗨呀的声音传来,夏芳菲又向那边看去,只见上千人正在赤膊开山。 “那是在做什么?”夏芳菲疑惑道。 “开山修路,岭南之美,不能叫天下人知晓,乃是因道路不通,若开辟了道路,岭南与江南道上互通有无,谁还会再说,岭南只有穷山恶水?”霁王背着手臂,信心十足地道。 “……这样徭役百姓,也有些不妥。”夏芳菲略略回了神,又给霁王挑刺。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若非朝廷那边无意在岭南开路,二郎也不会踽踽独行。虽辛苦了一时,但终归是造福岭南万民之举。”霁王沉声道。 夏芳菲仔细回想霁王送给她的丝绸等物,那时满心防备,并未细看,此时回想,那些都不像是江南之物,依稀明白那些是运不出岭南的岭南产物,大抵是看见大丈夫形只影单,难免有些悲怆之情盈满胸怀,只觉此人能在岭南这样洒脱,未必不是一番辛苦得来的。 “罢了,不提这些,还有些晚熟的菱角没采,我带你去采菱角。便是踽踽独行,也不能妄自菲薄。”霁王忽地粲然一笑。 夏芳菲略晃了晃神,待回过神来,竟已经鬼使神差地随着霁王去了。 张信之咬牙切齿,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霁王那句不能妄自菲薄,就将每常自怨自艾的甘从汝比下去了,再在心里一合计,又想女子喜欢的总是伟丈夫、大英雄,瞧见霁王这么远见博识,就连他这太监都心动了,更何况是夏芳菲? 赶紧随着去了,上了马车,又下来步行了一盏茶功夫,绕过翠绿的山坡,果然望见一片被菱叶遮盖住的小湖泊。 湖面上,已经停了一艘小船。 “七娘,在岸边也能采到菱角,你瞧,岸边也有菱叶。”杨念之唯恐夏芳菲跟着霁王上了小船,然后在船上跟霁王你坐船头我坐船尾地四目相对、脉脉生情。 夏芳菲也怕去了船上,自己想逃都没地去,因此也不想上船。 “既然如此,我且去垂钓,七娘在岸边采菱角。”霁王十分善解人意地说道,便叫一个船夫撑船,自己上船去了。 许久,船上又传来一声“缄叹凌珠渊,收慨上金堤,春芳行歇落,是人方未齐”,夏芳菲举目,便对上了霁王的眼,虽隔着甚远,但仿佛对望时,能够觉察到那目光里的温暖。 “五郎跟人家比,差的太远了。”张信之是个护短的人,但此时忍不住在夏芳菲跟前念叨了一句,他心知若到了这份上,还不一口自己人的口吻跟夏芳菲说甘从汝的事,那甘家又有一支红杏要出墙了。 杨念之现不明所以,随后恍然大悟,也道:“正是,同样是郁郁不得志,好歹五郎前头几年还在长安城里逍遥自在,人家霁王一早就被打发到了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 “是呀,除了养蝴蝶,霁王比五郎强太多了。”夏芳菲疑惑张、杨二人一直说甘从汝好话,此时怎会出声贬低甘从汝。 “正是,人家霁王连五郎明媒正娶的七娘都敢觊觎、勾引,五郎却还在那妄自菲薄,说些什么不该娶妻的话。”张信之道。 柔敷、雀舌几个不好插话,装作蹲在水边用竹竿搂菱角,耳朵里听着张信之、杨念之跟夏芳菲说什么。 “是以,今次必要叫五郎改改那性子才好。”张信之道。 杨念之深以为然,趁着脸对夏芳菲道:“七娘,等五郎来了,咱们都不搭理他,也叫他自省一番,好生跟人家霁王学学。” 夏芳菲点了点头,也道:“我往日里就觉得你们太纵着他了,若能发狠叫他改一改就好了。” “正是。”张信之、杨念之二人齐齐点头,看船上的霁王一身水绿布衣带着斗笠,还在故作风雅地垂钓,心中冷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无论他怎么好,此时夏芳菲心里想着的是如何作弄甘从汝,叫甘从汝悔改呢。 天色渐暗,霁王又带着一行人回府,回府时,进了院内,见数只凤蝶落在地上,俨然是受不住秋风归西了。 霁王亲自去捡了地上蝴蝶,夏芳菲心道既然不舍,为什么不养乌龟?并不安慰霁王,领着柔敷几个就回了软禁她的院子。 “明日,就是半月之期了。”柔敷忧心忡忡地道。 “……反正霁王没妃子,七娘又没跟五郎洞房,留下就是。”雀舌觉得霁王与甘从汝,在相貌上半斤八两,在行事上,比甘从汝高了百倍。 “再胡说,拔了你的舌头。”张信之阴狠地瞪了雀舌一眼,赶紧去看夏芳菲。 夏芳菲托着脸,左思右想,只觉得就算不管夏刺史、骆氏的事,那霁王一直神神叨叨的,说不妄自菲薄,又成天挂出一张如丧考妣的脸来,也不比甘从汝强。 “夏娘子,王爷叫我们给夏娘子送东西来了。”几个霁王府下人捧着东西进来。 夏芳菲望去,见托盘上是崭新的凤冠、嫁衣,待霁王府下人走后,拿起嫁衣反复看了看,最后狠狠地咬牙切齿,“要是那狗不来,我就当真嫁了!” “七娘!”张信之、杨念之瞧那霁王是软硬兼施,一面勾引,一面逼迫,连连在心里念叨着甘从汝千万看在他们的份上,赶到霁王府来。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就见霁王府内水汽蒸腾,昨儿个才被秋风吹得绵软无力的蝴蝶,今儿个又生机勃j□j来。 “霁王好能耐,他这是用温泉水给蝴蝶保暖呢。”雀舌已经被霁王折服,因年纪小,跑出这院子转了一圈,回头就跟夏芳菲细细地说霁王是如何养蝴蝶的。 夏芳菲懒得搭理雀舌,又见霁王府的人来催妆,心恨自己竟然要嫁两次,咬牙切齿一番后,见甘从汝还不来,心里骂了一百遍贱、人,直到黄昏,听见院子外豹子、猞猁、獒犬的低吼声,夏芳菲才不得不穿了嫁衣。 “七年,就算要了咱家的命,咱家也不能叫你上了花轿。”张信之、杨念之着急地拦着夏芳菲。 夏芳菲将头上长簪子拿了藏在袖子里,冷笑道:“要了你们的命后,还不一样要上花轿?” “七娘是要……”张信之、杨念之看夏芳菲藏了簪子,心中疑惑。 “他令堂的,一个两个都来逼迫我。”夏芳菲冷笑道。 张信之、杨念之傻住,柔敷、稼兰等也因那句“他令堂的”回不过神来,几个只瞧着夏芳菲决然地出门上了轿子,半天才想起来她是要跟霁王功归于尽,赶着要将她拦下,却被霁王府的人拦住。 夏芳菲这是第二次上花轿,只听花轿外是一曲凤求凰,花轿尚未停下,便有温泉的水汽如云雾般从帘子里渗透进来,待轿子停下,轿帘被人打起,夏芳菲出了轿子,就见眼前雾气蒸腾中,蝴蝶翩翩飞舞。 “芳菲,虽不能对你明媒正娶,但二郎对天发誓,绝不负你。”霁王向夏芳菲伸出手,没接到她的玉手,先觉胸口一疼,低头,就见胸口一根银簪子直直地插了进去。 “负你令堂。”夏芳菲冷笑,“养这么些蝴蝶,只怕方圆百里百姓家的菜蔬都被糟蹋了,你令堂的还在这边故j□j民如子!”手上用力,将整根银簪子捅了进去。 “你……”霁王怔住,伸手将夏芳菲推开,捂住伤口,若不是下人搀扶,便跌倒在了地上。 “王爷,叫属下杀了她!”一人喝道。 夏芳菲跌倒在地上,脸色大变,随后决然地抬起头。 “谁敢!”忽地一声呼喝传来,随后,就见一身戎装的甘从汝带着一群人涌了进来,持枪拿棒地跟霁王府的人对质。 “芳菲,你没事吧。”甘从汝关切道,见霁王指尖流出鲜血,又看夏芳菲面目决绝,忙道:“芳菲,你果然是个贞烈女子,不枉我……” “枉你令堂!”夏芳菲怒目瞪向甘从汝。 霁王一怔,面色惨白地对干从汝笑道:“五郎,芳菲她对你也不过如此。” “谁说的,在曲江上,她没对我动手,如今,她对你,哼,可见,芳菲不过是因我来迟了一些,心生不满。”甘从汝满面风尘,却因见到夏芳菲手上带血的簪子春风得意起来。 “当初没对你动手,叫我遗憾至今。”夏芳菲道。 甘从汝一怔,喃喃道:“芳菲,你是不是吓傻了?” “你才傻了呢,只给账本不给银子就跑了,你怎就没想到只有给了银子才算真叫我管家?”夏芳菲咬牙切齿道。 噗嗤一声,霁王捂着伤口,竟然笑了出来。 甘从汝先茫然,随后了悟,讪笑道:“芳菲……” “都给我滚开,管你们茕茕孑立,还是踽踽独行,一个个皇亲国戚吃香的喝辣的,还见天无病呻、吟。把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当什么了?”夏芳菲拿着银簪子冷笑道。霁王先咳嗽了一声,“实不相瞒,二郎我喜欢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若早知夏七娘是个瞧见了蝴蝶就想到百姓菜蔬的女子,二郎我绝对不会逼迫七娘。” “你敢不屑我家七娘?”甘从汝冷笑道,借着秦天佑等人掩护,慢慢向夏芳菲去。 “滚开,别听不懂人话,我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你。爱无病呻、吟的,自己呻、吟去,瞧着晦气。”夏芳菲见甘从汝走来,就向后退去,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子呢,这群纨绔都当她是好欺负的? 第52章 惺惺相惜 “芳菲——” “又呻、吟了?有话说明白,从今以后,谁都不许摆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嘴脸。”夏芳菲果断地打断甘从汝的话。 “咳,五郎,先叫我去疗伤。”霁王捂着伤口,原看夏芳菲柔柔弱弱,不想脾气这么大。 “怎么还没人送霁王殿下去疗伤?”秦天佑也因为夏芳菲发火怔住,因夏芳菲曾偷偷给他送信,他心里有两分佩服夏芳菲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便将手搭在甘从汝肩头,“五郎,多担待七娘一些。” 甘从汝点了点头,心里对夏芳菲那句“我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你”失神良久,待见霁王的人送了霁王去房里医治,咳嗽两声,对依旧对峙的两边人道:“把家伙都放下吧,同是天涯沦落人……”待要感慨一番,又想起夏芳菲说不许无病呻、吟的,就改口道:“都是一路货色,相煎何太急。” 那边霁王也叫自己人退下,两边人面面相觑,不知谁提了句该吃晚饭了,两边人警惕着,寒暄几句,就各自退下等晚饭。 “芳菲,你要银子还不简单?天佑把咱们的银子都带来了。”甘从汝道。 夏芳菲一言不发,转身就向软禁着张信之、柔敷等人的院子里去。 “哪里来的这么多蛾子?”甘从汝厌烦地将飞到他面前的蝴蝶扇开,快步跟上夏芳菲,一路见她不言不语,便有意丧声丧气地道:“我就知道我这种注定不得好死的人,定会被你嫌弃。” “你为什么注定不得好死?”夏芳菲冷笑。 甘从汝只觉这是叫夏芳菲明白他苦衷的大好时机,忙道:“我是太后外甥,能臣清流们防着我,圣人心里怕也记恨着我,就连……” “就连你自己都一个劲地作死。”夏芳菲定住脚步,冷笑道:“瞧瞧你那贱样,又要别人器重你,又不肯改了自己张扬跋扈的性子;又要人家女子三从四德,谨遵女则女戒,又巴巴地调戏人家,逼着人家跟你你侬我侬。嘴里说着不乐意做外戚,那行事的猖狂尽劲,又好似巴不得将太后外甥四个字写在额头上。你若不想做外戚,你一个小小县丞祖坟上冒青烟了才娶得了我这刺史之女!” 夏芳菲发了一通火,心里顺畅了,随后看他一身铠甲,心里纳罕,冷笑道:“你这是去哪里开疆辟土去了?莫非你对岭南一无所知?竟然叫我们一群老的老、弱的弱的人独自进岭南。” 甘从汝道:“说来我也诧异,因知道岭南前路艰险,救下天佑后,便先跟天佑清除土匪,为你们开路,谁知你们不向西南走,反倒去了东南。” 夏芳菲一怔,“莫非说的土匪内讧,说的就是你们?”再细看,仿佛甘从汝铠甲下,某一处在往外渗血,眼眶红了红,心道他到底是来了,没叫她不明不白地死在霁王府,“先进来瞧瞧哪里伤着了。” 甘从汝被骂了一通,摸不着头脑之后,又想她肯将这些肺腑之言说出,可见她那句不喜欢不过是口是心非,埋怨自己丢下她罢了,想着,嘴里哎呦叫着,待要依到夏芳菲身上,又见她不搭理他,于是默默地随着夏芳菲进了院子,瞧见张信之、杨念之两个在门内探头探脑,看见了他,也不像往日在郡王府的时候亲热。 “打了水来,给五郎瞧瞧伤到哪了。”夏芳菲道。 “霁王放五郎进来了?”张信之道。 夏芳菲叹道:“看霁王那模样,倒不像是要为难五郎。”只是对她,就不那么客气,今日的事,瞧着就像是霁王知道甘从汝要来,有意做戏呢。 “霁王雄才大略,怎会为难五郎?定是有事要请五郎商议,怕五郎记着昔日的一些口角不肯来,就先请了七娘来。”杨念之道。 张信之点了点头,一边给甘从汝擦脸,一边道:“霁王除了养蝴蝶这毛病,说来当真是个正人君子,白送了七娘多少东西,对七娘始终以礼相待。” “正是,那日瞧着,霁王在岭南做下了不少好事呢。只是这些事,言官们一来消息不通,二来知道太后不喜,才没传到朝廷上去。”夏芳菲坐在椅子中,捧着热茶压惊,听张信之、杨念之开口,就也说了几句。 往日里,谁不围着他转?甘从汝原见到张、杨等人因亲切便笑意盈盈,此时脸色阴沉下来,又听张信之说些霁王带着夏芳菲去采菱、垂钓、看梯田、看开山的话,心里越发气闷,一气之下,抓了擦脸的帕子往铜盆里一丢,冷笑道:“看来你们在霁王府日子过得很好,倒是我自作多情,巴巴地赶来坏了你们的好事!” 冷笑后,杨念之忍不住要来安慰甘从汝,被夏芳菲、张信之盯了一眼,想着甘从汝身上的毛病不能不治一治,不然就当真被霁王比下去了,这才忍住。 甘从汝见自己发火后,无人来安慰,甚至柔敷、稼兰几个都躲得远远,似乎在说霁王殿下就不会如此,当下气恼地出了屋子,大步流星地向外去,随着秦天佑去看望霁王,便对秦天佑道:“一群吃里扒外的东西,亏得……”不好说自己在外头时时惦记他们,就只是咬牙切齿地发狠。 秦天佑不解,但神色肃穆地对甘从汝道:“五郎一路瞧着霁王治下的岭南如何?” “不过如此。”甘从汝不忿道。 秦天佑摇摇头,叹道:“若是五郎,你可比得上他?”霁王与甘从汝原都是长安城里不相上下的浪荡子,原当霁王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会抑郁而终,谁知他竟然过得那般潇洒自在。 “哼,天佑莫非以为我比不上一个强娶他人之妻的败类?”甘从汝道。 “你骂谁呢?”秦天佑道。 甘从汝一怔,因秦天佑这么一反问,就觉自己如同骂了自己一样,他虽没强抢过,但醉后也曾调戏过不少女子。 “总比他强。”甘从汝道。 秦天佑笑了,因没外人,与甘从汝说话时,就不似在外人跟前那么护短,“霁王与五郎是一类人,原本你们两个是不相上下,可看方才霁王挨了七娘一下,依旧不急不恼,可见如今,在心胸、志向、心性上,五郎比不过霁王了。” 甘从汝被连泼了几盆冷水,灰心丧气后,又想果然没几个人懂得他,才这么一想,不由地又想到夏芳菲气冲冲的一席话,反倒不好再将无人懂他的事推到别人头上,随着霁王府下人进到霁王房中,果然瞧见霁王一副云淡风轻模样,心想霁王被夏芳菲所伤,还能不气恼;他不过是被自己人略气了气,就拂袖离去,“二郎可还好?” “算不得十分好,但能见五郎来,就已经很好。” “哼,你到底耍了什么花招?”甘从汝冷笑,看霁王不解,又拉不下脸说出自幼陪着他的太监并夏芳菲都被霁王拉拢了去,在霁王对面坐下,看他脸色虽不好,却无大碍,心叹夏芳菲怎不扎死他呢?“你煞费心思引着我来,到底所为何事?” “修路,二郎我胸无大志,唯愿开辟一条贯通岭南与江南道的大路。”霁王道。 这修路的好处,自然不言而喻,岭南之所以荒芜,该是因地势险峻,与平原一带消息、货物不通的缘故。 “惭愧的很,我需去宓县上任。”甘从汝道。 霁王仰头大笑,待扯疼了伤口才停下,“五郎难道不知,便是你一辈子不去宓县,也无人知晓此事?”说罢,又脸色惨淡道:“二郎我千方百计给朝廷送信,游说岭南地方官员,奈何那些酒囊饭袋听闻开山修路四字,就避之唯恐不及。” 甘从汝冷笑道:“若果然开了路,太后派个使者过来,打听两声,就知道你这本该被软禁的落魄王爷日子潇洒得很,她焉会不派了兵马来捉拿你?莫非你以为你修了路,太后就会嘉奖你?” 霁王落寞道:“怎会不知,只是被流放岭南后,将一生宏愿都寄托在修路二字上,若能当真修好了路,便是叫太后的铁骑踏着我修下的道路来捉拿我,我也心甘情愿。” 甘从汝怔住,与霁王有些惺惺相惜之余,又心叹同样是舍生取义,这霁王舍生取义的法子光风霁月,比他昔日在长安城里装疯卖傻高明了不少,无怪乎夏芳菲等人都说霁王的好话。 秦天佑道:“修路一事,该从长计议。” 甘从汝道:“亏得带了那些书生来,兴许书生中有几个能帮着二郎你画图样、测地势;至于开山的人手……五岭之后的山头上,土匪、山贼多的是,抓来用吧。” “五郎。”秦天佑诧异甘从汝怎答应得那么痛快。 甘从汝安抚秦天佑道:“天佑,那宓县就算迟上十几年再去,朝廷那边也不会知道。况且,我是茕茕孑立,他是踽踽独行,如此,不如做了同道中人。” 这么快就忘了夺妻之仇?秦天佑目瞪口呆,随后想,即便是霁王便是另有企图,这修路也是桩对岭南百姓有利无害的大事,五郎必是这样想,才答应着的。 “爽快!”霁王笑了笑,咳嗽两声道:“弟妹捅得太深了些,五郎、秦公子且叫我歇一歇,明日再来商议修路一事。” “好。”甘从汝、秦天佑齐声道。 秦天佑自去照看带来的人,甘从汝又去了夏芳菲几个住着的院子,见院子里张信之、杨念之、柔敷、稼兰、惠儿、雀舌都帮着夏芳菲将地上死了的蝴蝶收拾起来夹在书本中,竟是一个搭理他的人也没有。 “我帮二郎修路。”甘从汝道。 夏芳菲眼皮子也不抬,待甘从汝走过来,唯恐他动粗,却是吓了一跳。 “这只好看。”甘从汝伸手在空中抓了一只彩蝶,递到夏芳菲面前。 夏芳菲依旧看也不看,说了句:“够了,明儿个再收拾吧。”就领着一群人回房里去。 “张信之,杨念之?”甘从汝喊了一声。 张、杨二人恭敬地站到甘从汝面前,甘从汝一时语塞,又想不出对他们二人说什么话来,悻悻地进了房中,悄无声息地吃了饭后,再去洗漱,又见张、杨二人还是不说话。 待躺到了床上后,见夏芳菲脸庞皎洁地躺在床里,甘从汝一时有了旖旎心思,拿手向她拉到脖颈处的被子里探去。 夏芳菲忽地坐了起来,是个人都有得寸进尺的时候,于是她看这一日甘从汝都忍下来,就干脆地坐了起来,拿着枕头向甘从汝脸上砸去,劈头盖脸地砸了足有四五下,才侧身躺下。 甘从汝怒不可遏,忽地一掀被子就向外去,开了门一身单薄里衣就往院子里走,眼看快走出院子了,还不见人来拦着,悻悻地向院子里扫去,疑惑张信之、杨念之怎么不在?他们两个不该是守在门外等着开解他的吗? 一轮冷月悬在天上,甘从汝等了又等,不见张、杨二人来安慰,更不见门内夏芳菲喊他回去,硬撑了一会子,悻悻地自己回了屋子里,只能自己开解自己:她定是望夫成龙,因此见他被霁王比下去了,心里气恼,又觉得跟他最亲近,才将火气撒在他身上。重新在床上躺下,“今次且让着你,下不为例。” “甘县丞,把被子给我掖好。”夏芳菲决心以后在甘从汝这不值一提的县丞面前摆出刺史家千金的派头。 第53章 欲拒还迎 摆着刺史家千金的派头,夏芳菲已经在等着甘从汝怒不可遏了,可半天没察觉到动静,反倒觉得一人慢慢地贴了上来,心下诧异,原是侧着身,此时忍不住转过身来,正对上甘从汝挨过来的脸。 “县丞?”夏芳菲喊了一句。 “县丞就县丞,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爱做县丞家娘子就去做。”甘从汝冷声道,他原是一路翻山越岭追了过来,本就累得够呛,谁知来了后“救出”夏芳菲等人,夏芳菲等却异口同声地称赞霁王,于是憋着一口火气,紧紧地闭上眼睛,再不说一句话。 先跟她拿乔了!夏芳菲哼了一声,待要转身,腰上又被一只强壮臂膀紧紧地箍住,只能面对面与甘从汝躺在一处,先热气扑到脸上睡不着,随后听着三更的梆子声响起,打着哈欠便也睡了,迷迷糊糊中,只觉仿佛屋子进了猫狗,那不知是猫儿是狗儿的东西在她脸上舔了又舔。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夏芳菲醒来就忍不住骂了声贱、人,原来她睁开眼就瞧见自己偎在甘从汝怀中,且昨晚上穿得整整齐齐的里衣此时都不见了,虽没觉得身上有什么异样,但就那么□地躺在甘从汝怀中,就已经叫她羞愤难当,见甘从汝在打鼾在熟睡,她只觉得若他醒来,只会更尴尬,于是一只手臂将自己与甘从汝紧贴在一起的胸口隔开,另一只手臂撑在身后,慢慢地发力叫自己从甘从汝臂膀中滑出去。 贴着甘从汝胸口的手臂好似被烙铁狠狠地烙上一般,莫名地火辣辣的疼,将吃奶的劲都费上了,才将半个身子从上边抽了出去,谁知甘从汝竟然一个翻身,将头枕在她小腹上,呼吸间…… 夏芳菲脸上赤红,一股异样的战栗弥漫在她身上,许久,在失态前,她忍不住一脚向甘从汝踢去。 此时外头天蒙蒙亮,屋子里暗暗的,恰能叫人看清彼此的轮廓。 甘从汝迷迷糊糊地醒来,两只手在抱住的腿上摩挲了一下,似乎还在迷惘,半天仰头,就见夏芳菲两只手护在胸前愤恨地看他。 甘从汝眨了眨眼,拿着手在夏芳菲腰上一拧,含糊地道:“县丞娘子,你脱衣裳做甚?” 夏芳菲窘迫间,冷笑不出,心道再不能跟这厮共处一室,虽拜过了堂,到底……虽说出嫁从夫,但她就不想跟甘从汝做那夫妻之事,见一只狗抓子向自己大腿上摸去,顾不得被他瞧去了多少,当即也不再遮掩,冷着脸出了被子,下了床,依旧不见自己的衣裳,便向柜子中寻去,找到衣裳,原想镇定地穿上衣裳,谁知才披了一件,眼泪便落了下来,只得披着衣裳抱着两膝蹲在柜子前抽泣。 她是真的不喜欢我……甘从汝躺在床上,听见夏芳菲的哭声,终于瞒不住自己,清楚地明白若是她喜欢他,只会羞恼发怒,却不会这般啼哭,因明白了,登时怒不可遏,猛地从床上起来要质问她为什么不喜欢他,可赤着脚走到柜子边,瞧着她那单薄的身影,又怒不起来,看那衣裳下她窈窕的身姿曲线毕露,不单没有什么旖旎心思,反倒平生出一股悔意来。 “咱们拜过堂了。”甘从汝干巴巴地道,这话与其说是安慰夏芳菲,不如说是给自己打气,“咱们是夫妻……” “夫你奶奶!”夏芳菲抽泣道,起身拿了几件衣裳,抱着衣裳去隔间里穿。 甘从汝不尴不尬地跟着同去,听见悉悉索索的穿衣声,竟然不敢探头去看,“我们是夫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夫妻。” “老你奶奶!” “……你先前还主动躺我怀中。”甘从汝替自己辩驳。 “那是怕你对我动手动脚才躺的。”夏芳菲在屏风内仔细检查自己身上,屋子里内,也看不出身上怎样,只能匆匆穿了衣裳。 “可咱们是夫妻。”甘从汝猛地一拉屏风,竟将那扇十二扇的绢面屏风整个拉倒在地上。 夏芳菲正在系裙子,听那哄得一声吓了一跳,哆嗦后,便也气道:“可我不喜欢你。” 甘从汝向夏芳菲走去,夏芳菲吓得连连后退,甚至喊喊声救命叫柔敷、稼兰进来相助。 “当真,不喜欢吗?”甘从汝失落地问,伸手将夏芳菲塞在衣裳里的头发撩出来。 “不喜欢。”夏芳菲缩着头,肯定地道,脸上几乎感觉到了一巴掌落下来后火辣辣的痛楚,等了许久,抬头见甘从汝自己穿了衣裳回床上躺着去了,不禁松了一口气,瞥见自己指端有些血丝,便向屋子外去,见外头屏风倒下的动静惊动了张信之、杨念之,就对他们二人道;“甘县丞胸口的伤裂了,再去给他上药。” 张信之、杨念之看夏芳菲哭得梨花带雨,不明所以,忙答应了。 张信之进去,瞧见甘从汝闷闷不乐地枕着手臂躺着,便打趣道:“县丞老爷醒了?” 杨念之去点了烛火,又拿了伤药来,到床边自去给甘从汝上药。 “她兴许曾经讨厌我,可她如今一定喜欢我,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甘从汝喃喃道,不然,夏芳菲气成那样,怎出门就叫张信之、杨念之进来给他上药? 等了许久,甘从汝瞧见张信之、杨念之只给他上药,竟是不肯去帮他捕捉夏芳菲喜欢他的蛛丝马迹,当即将张信之的手拂开。 张信之锲而不舍地与杨念之一同给甘从汝甘从汝上药,半天道:“甘县丞,从长安带来的书生,还有半路来追杀你的游侠,都等着见你呢。是不是该洗洗吃了饭,便去见他们?” “霁王呢?”甘从汝皱着眉头,非常不喜欢县丞这称呼。 “这边没有更鼓,霁王没受伤都要日上三竿才起,昨儿个受伤了,怕更是要到晌午才起。”张信之道。 “那就起吧。”甘从汝莫名地跟霁王较起劲来,只觉得霁王若懒散,他就该勤奋,“芳菲哪里去了?” “……七娘哭哭啼啼,去寻柔敷、稼兰了。”张信之道。 甘从汝起身由着张信之、杨念之给他梳头,手中握着一柄菱花镜,紧紧地抿着嘴,沉吟半天,对张信之、杨念之道:“回头在屋子里再摆一张床。” “县丞要跟七娘分床睡?”张信之吓了一跳。 “嗯。”甘从汝将自己与夏芳菲相识以来的事慢慢回忆一通,只觉曲江上忍辱贪生、慕青县主府她市侩势力,甚至拜堂后,她也勉励应和他……隐隐觉得自己离着真正的夏芳菲越来越近了,甚至觉得夏芳菲若不是十分依赖信任他,也不敢将那话说出口。 甘从汝脸上一扫愁容,浮现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摇头笑道:“到底还是个小妮子,不知情为何物。” “县丞?”张信之不解,甘从汝却道:“把分床一事告诉七娘,顺便请她来吃早饭。” 张信之答应了一声是,去请夏芳菲,见夏芳菲不肯来,便来回给甘从汝听。 甘从汝听了便也由着她去,自吃了饭,便去见那些书生、游侠,将要辅佐霁王修路一事说了,书生、游侠们,原本就无处可去,况且又听甘从汝替霁王鼓吹半天,当下也慷慨激昂地答应了。 甘从汝打听到霁王终于醒了,又领着书生、游侠去见霁王,与霁王的人在一起将修路所需的人力、物力合计了一番。 晚间,霁王府设宴,夏芳菲打听到霁王府没有女眷,便也不肯去,早早地洗漱之后,原要在柔敷、稼兰那边借宿一夜,又唯恐甘从汝过去祸害了她们两个,于是只得回房来睡,见屋子果然多了一张床,且两张床正对着,疑心甘从汝这是想叫她掉以轻心,上床后将帐子、被子紧紧地掖好,又将银簪子握在手上,心道那狗再敢无礼,就跟他同归于尽。 捱到二更时,听见明间门被推开,夏芳菲躺在床上,嗅了嗅,见没闻到酒气,想起那狗说过再不饮酒的话,心道那狗竟然说到做到了?趴在床上透过帐子偷偷看去,瞧见那狗进了屋子,不叫张信之、杨念之伺候,自去洗了脸,然后慢慢地开始脱衣裳。 夏芳菲别过脸去,可又怕甘从汝过来对她用强,于是眯着眼睛偷偷望去,先见他脱去外头衫子,露出雪白里衣,后见他犹不罢手,又将雪白里衣脱去了,露出了精壮的后背;随后他一动,雪青色裤子便滑了下来,露出…… 夏芳菲脸上发热,忍不住裹紧被子,心道那狗脱光了,等会就会来找她了。攥着簪子的手心里冒出汗来,可等了许久,趴在床上的手臂有些发麻了,却见那狗光着身子在屋子里晃荡了许久,竟是瞥都不向她这边瞥一眼,就吹了灯,上床睡了。 “咳。”夏芳菲憋了许久,嗓子痒的难受,忍不住咳嗽一声。 “芳菲没睡?”甘从汝没事人一样地问,余光向夏芳菲床上一瞥,胸有成竹地勾起嘴角。 “渴了,想喝杯水。”夏芳菲随口找个个借口,决心多喝点茶水,如此晚上有精神,也能免得那狗又悄无声地地脱了她的衣裳。 “我来倒,我一个小小县丞,能有福气服侍您这刺史家千金,实在是三生有幸。”甘从汝掀开被子起来,不嫌麻烦地去点蜡烛,然后去暖壶里倒了温茶给夏芳菲。 夏芳菲隔着帐子,扫见甘从汝晃荡着某物,大大方方地去倒茶水,待他将茶水端到帐子外,只觉自己眼睛瞎了,更觉得那盏被赤身裸、体的甘从汝倒来的茶水已经染上了淫、靡的臭气,再喝不得了,于是并不伸手去接,躺在床上背过身道:“我不喝脏了的茶水。” “那我喝了?”甘从汝仰着脖子站在床边将茶水喝了,才慢悠悠地去放茶碗。 “你把衣裳穿上。”夏芳菲忍不住掀开被子坐起来,虽告诫自己要忍,要把甘从汝视若无物,可他那么大个的人,身无寸丝地转来转去,瞎子才能当他不存在。 “县丞我睡觉不爱穿衣裳。”甘从汝有意在夏芳菲床前转了两圈,才满意地回床上躺着,躺着时,也只拉了被子盖在腰上,将紧实的胸膛、修长的两腿露在外头。 兴许是张信之、杨念之以为甘从汝会嫌弃床简陋了,甘从汝就会回去跟夏芳菲同床,于是这新抬来的床上只铺了一层单薄的褥子,睡上去,几乎能觉察到床板间的缝隙,动一动,又有吱嘎声在暗夜里响起。 甘从汝枕着手臂,心里埋怨张信之、杨念之,听对面床上夏芳菲辗转反侧,越发来了兴致,心道既然你也睡不着,我也睡不着,那不如都不睡了,于是起床,将早几日霁王送给夏芳菲的琴拿来弹奏,轻揉慢捻,怡然自乐地将幼时学过的曲子一一弹奏起来。 夏芳菲拿着被子蒙着头,听他在那弹,虽没向他看,但眼前也不禁浮现出他弹琴时的模样,胸口不住地发烫,咬牙切齿地把贱、人,无耻等话都骂了一通,最后忍不住掀开被子,要跟他再理论,却听见屋外传来一阵箫声,正与甘从汝的琴声缠绵在一起,偏此时那琴箫合奏的又是一曲,忍不住一阵腻歪,嘲讽道:“那霁王定是以为我弹琴才拿着箫附和,若他知道是县丞你坦荡荡地弹琴,不定会怎么恶心呢。” 甘从汝的手指一顿,因听与他合奏的是霁王,那曲缠绵悱恻的怎么都弹奏不出,将琴丢到床内,心道食色性也,他就不信以他的姿色引不来夏芳菲。 第54章 良辰美景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屋子外洞箫的呜咽声持续不断,屋子内,一支红烛轻轻摇曳着,恰到好处地照亮屋内一角。 夏芳菲躲在帐子后口干舌燥,几次忍不住偷偷地向帐子外看去,瞥一眼,心里骂甘从汝一句,又警告自己只能看这一眼。可过了一会子,又因好奇,偷偷地再看一眼。 在床上辗转反侧,为身体的异样羞愧。 就这么辗转一夜,天边发白时才昏昏睡去,谁知梦里偏偏也冒出个身无寸丝的贱、人来。 “县丞,县丞!” 忽地外头有人喊,夏芳菲睁开酸涩的眼睛,咳嗽一声道:“县丞……该起来了。”听外头是张信之在喊,心道这太监昨晚上定然是偷偷在窗口瞧着呢,不然怎不进来唤醒甘从汝。 甘从汝翻了翻身,半天慢吞吞地起身穿衣裳,开了门,就向外去了。 夏芳菲从床上起来,总觉的这屋子里的气氛不对——纵使甘从汝走了,也仿佛留下了许多淫、靡的臭气,于是她连忙起身穿衣裳,随后就连洗漱也不肯留在这屋子里,逃也似的从屋子里出来。 柔敷、稼兰心里纳罕,但她们到底是还没出嫁的女儿家,也不好问夏芳菲跟甘从汝怎么了,领着她去侧屋里吃了饭,主仆几个就闲得发慌地做针线。 “县丞呢?”夏芳菲唯恐柔敷、稼兰看出端倪,故作镇定地问。 柔敷、稼兰哪里管得了夏芳菲那点子别扭,只听柔敷道:“县丞随着霁王带着书生们去勘察山路去了。” “霁王的伤好得那么快?”夏芳菲道,虽是霁王自己找死,但看他这么一门心思扑在修路上,反倒有些惭愧。 柔敷、稼兰等巴不得甘从汝不去那南诏国边上上任,齐声道:“哪里好那么快。” 说话时,就见雀舌抱着些网兜进来了。 “这是做什么?”柔敷疑惑道。 雀舌道:“霁王殿下心善得很,忽地想起这蝴蝶若在百姓的菜蔬、果树上产卵,就糟蹋了百姓辛辛苦苦种下的东西。因此忍痛割爱,叫人将蝴蝶都抓了去。” 夏芳菲一怔,心道好个沽名钓誉的霁王,明明这话是她先说出来的。 柔敷、稼兰等听了,从雀舌手上接过网兜,就向空中扑去。众人拾柴火焰高,不过小半日,原本无忧无虑在霁王府上空盘旋的蝴蝶就只剩下飞在高空的寥寥几只,那几只想来等冷风吹过来时就会艳艳一些,因此也不足为虑。 抓过了蝴蝶,又做了半日针线,临睡前,夏芳菲有意叫柔敷、雀舌给她换了间屋子,吃晚饭时,还不见甘从汝来,就自己吃了饭,在换下来的屋子躺下睡了,心道这么着,看那狗还怎么捉弄她。 虽这般想,到底甘从汝不回来,她不能安心睡下,睁着眼睛听院子里一片喧哗,知道甘从汝回来了,就翻身向内睡下。 许久,果然听见已经栓好的门被人推了推,心里猜着是甘从汝,不由地得意地笑了一笑,待门上没动静了,就又失落起来,囫囵睡了一觉,第二日又被院子喊县丞的声音聒噪醒,出了门,又不见甘从汝的人。 “县丞今日走得远,说要过两日才回来,七娘要搬回早先的屋子吗?”柔敷问。 “不搬。”夏芳菲疑心这是甘从汝有意哄柔敷呢,做了一日针线,到了晚上将门结结实实地抵住,果然睡下后,就听门上又有人推门。 一连七八日都是如此,到了第九日,门上忽地没动静了,夏芳菲满心疑惑,在床上辗转反侧,半天听门外秦天佑来说甘从汝勘察地势时被只凶猛的貊袭击了,才要从床上下来,又想为何是秦天佑来说,不是张信之、杨念之亦或者柔敷、雀舌等人来说?必定是那狗怕柔敷、雀舌等走漏风声,又看新近张信之、杨念之对他不太热情,于是才叫秦天佑来骗她。 于是夏芳菲依旧睡着不动,果然须臾院子里就安静下来,睡到四更天时,冷不丁地被睁开眼睛,顿时觉察到有呼吸扑到她脸上,身上还重重地压着个什么,一凛之后,心道自己被鬼压床了,吓得不敢动弹,后悔没叫柔敷几个陪着她同睡。 好半天后,才后背发麻地问:“你是人吗?” “不是人,难道是鬼?”甘从汝没好气地道,原本以为能将夏芳菲骗过去的,谁知这女人心那么狠,竟然连去瞧他一眼都不肯。 “门窗关的严严实实的,你怎么进来的?”夏芳菲心有余悸地问,冷不丁地来这么一下,哪个受得了? “哼,连个窗户都撬不开,你也太小瞧我了。”甘从汝紧贴着夏芳菲躺着。 夏芳菲抑郁地蹙眉,谁家的爷们没事会撬窗户?拿着手轻轻一推,摸到一片光滑的胸膛,猜到这狗又脱光了,登时将他推开,冷笑道:“都分了床,你又来招惹我做什么?” 甘从汝平静地躺在床边,打了个哈欠道:“来给刺史千金您侍寝。” “侍你奶奶,不,侍你姨妈!”夏芳菲觉得甘家老太太是无辜的,甘从汝这副德性,得怪到萧太后头上。 “骂得好,再骂几句。”甘从汝打着哈欠,懒散地道,腿上一蹬,将被子踢开,就那么横亘在夏芳菲面前。 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夏芳菲想从床尾出去,身子一动手上就摸到了甘从汝的腿,于是忙退了回来,几次之后,见他是有意拦着她呢,就干脆地坐在床内,对甘从汝道:“其实,太后的女儿与贵公子韶荣驸马之间相差的品级,跟刺史家千金与县丞相差的品级差不多。” “是以?”甘从汝问,他觉得,夏芳菲若是喜欢他,就是当真喜欢他,绝不会像其他女子那般,是被他的钱财、相貌蛊惑。 “是以,你待我,就当如韶荣驸马待康品公主一样敬重。”夏芳菲终于将梦寐以求的心愿说了出来。 甘从汝掩着嘴嗤嗤地笑了起来,半天道:“不想刺史家千金是那么有趣的人。” 夏芳菲在暗夜里脸上涨红,人又向外去,待摸到甘从汝用身子拦着她,当即便拿指甲向他身上掐去,不知掐到了哪里,只听甘从汝低嚎了一声滚到一旁,顿时就觉痛快得很。 “下手那么狠,你想断子绝孙?”甘从汝低声咒骂道。 夏芳菲一愣,想起那日甘从汝倒茶时晃荡的东西,啐道:“你断子绝孙,也不妨碍我子孙满堂。”只觉手脏了,就连连在身上擦手,起身摸索着去点蜡烛,点燃了蜡烛,先匆匆扫一眼床上,看甘从汝捂着某处呲牙咧嘴,先冲他得意地一笑,随后醒悟到自己瞧见了什么赶紧转过身去,又听见有人敲窗户,心下诧异,推开窗子去看,不曾望见人,但瞅见一只手递了药膏进来。 夏芳菲疑惑地接了药膏,重新栓好窗户,再回床边,拿着药膏给甘从汝看:“张信之送药膏来。”说完,想起更要紧的一件事,“你什么时候才拦着张信之、杨念之两个?难道叫他们一直在窗户外听?”望见甘从汝盘腿坐着,又别过头去,“你给我跪坐着。” 甘从汝并不接药膏,转过身将后背露给夏芳菲,“叫只猛兽在背后拍了一下,你给我上些药。终于张信之、杨念之,他们看着我长大,我什么没叫他们见过……” “可我没叫他们见过。”夏芳菲为防万一,就连柔敷、稼兰都不肯留在房中,更何况是张信之、杨念之两个,怕他们两个在房外偷听多时,瞅着空子才将药膏送来,对着蜡烛,望见甘从汝后背上好大一片紫红,想来这还算轻的,若当真被抓了一下,这一片皮肉都会被扯下来,拿着药膏慢慢替他抹在背上,眼睛先非礼勿视地转向烛火,随后悄悄地溜了回来,先看他宽阔的肩膀,后看他挺拔的后背,眼睛再往下,看了半日,嘴里啧啧了两声,心道不就那么回事嘛,光着的又不是她,她做什么要不好意思?又是又重新看了一遍。 “还没涂好吗?”甘从汝问,今晚上有点凉,虽他身体强壮,但数日奔波,疲惫不堪,身子虚了点,如今觉得有些凉了,被子就在眼前,可主动脱了衣裳的人是他,怎么好意思拉被子取暖,若是夏芳菲以为他羞愧了呢? “慢工出细活。”夏芳菲手上涂着药,眼睛上上下下地将甘从汝的后背打量个遍,看见他臀部紧翘,竟想到一句不知摸上去会如何……为冒出这心思来,她连忙在心里谴责鄙夷了自己半天,为了正心,赶紧地背诵道:“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 “阿嚏。”甘从汝抽了抽鼻子,只觉得自己报应在这女戒上了。 夏芳菲的背诵被打断,见药膏已经差不多抹到甘从汝胸口上了,赶紧将手收回来,“县丞,你冷了?冷了就穿衣裳吧。” “不冷。”甘从汝回头,抿着嘴,睫毛微微扇动地冲夏芳菲一笑。 夏芳菲脸上一红,随即笑道:“不冷那就再抹抹药膏,这药膏多揉揉,才能散了皮下淤血。”手摸到甘从汝结实的臂膀上,不出意外地摸到了鸡皮疙瘩。 “有劳刺史千金了。”甘从汝笑道,因夏芳菲的手久久在自己后背徘徊,已经料到她被自己迷住,不过是要脸面嘴硬,才装作对他不屑一顾。 笃笃,窗户上又有人敲个不停,夏芳菲冷着脸放下药膏去开窗户,不出意外地望见窗户外递进来一碗姜汤,将姜汤接了,就向送姜汤的方向泼去。 “哎呦,七娘收下留情。”张信之不出意外地被泼了个正着,哇哇叫着,赶紧求饶。 “谁敢再来听墙角试试!看不剥了他的皮!”夏芳菲拿着撑杆将窗子撑开,对着窗外两个逃窜的人影骂道,“一个个吃饱了撑着的,就缺你那一碗姜汤?” 张信之、杨念之两个跑远了,院子角落处,值夜的稼兰、惠儿探头望了一眼,又缩头回去。 姜汤……甘从汝吸了一口气,默默地将丢在床边的衣裳一件件套了回去,不肯服输地想着:她不想看,偏要露给她看,如今她想看了,偏不给她看。 窗户大开,一阵冷风吹来,甘从汝瑟缩了一下,回头见夏芳菲遮遮掩掩而又色眯眯地看他,又自省道:他将七娘的脸皮磨得这样厚,到底对他有什么好处? 第55章 开设学堂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折腾了小半夜,甘从汝缩在床上不住地打喷嚏,夏芳菲好歹睡了大半夜,兴致很好地捧着热茶坐在床边观看。 张信之、杨念之小心翼翼地端着姜汤亡羊补牢地进来。 “县丞,起来吃药了。”张信之道。 杨念之吸了口气,心叹夏芳菲太狠了些,竟将甘从汝冻到生病。 甘从汝睁开惺忪的眼皮,勉强坐了起来,从张信之手上接过汤碗,呷了一口,回头再看夏芳菲,见她面上隐隐得意,于是重重地哼了一声,这一哼之后,忍不住又打起喷嚏来。 夏芳菲噗嗤一声笑了。 “县丞?县丞?”门外有人来喊,夏芳菲对杨念之道:“对外头人说,今儿个县丞不出门。” 杨念之忙要去说,却听甘从汝道:“又不是病入膏肓了,叫他们略等等,待我吃了早饭就去。”吹凉了姜汤,一口气灌进肚子里,便起来穿衣裳,匆匆地洗了脸,待柔敷送了早饭来,扒了早饭就向外去。 “县丞,好不容易病一回,为什么不留下叫七娘照顾?”张信之虽决心叫甘从汝改了那很有些自怨自艾、喜怒无常的性子,但眼瞧他受苦,又于心不忍。 甘从汝胸有成竹道:“你懂什么,对付女人要刚柔并济,向她走三步然后退一步。这样她才会愿者上钩。” “县丞说的这些,不都是咱家教你的吗?”张信之蹙眉。 甘从汝脚步一顿,暗叹难怪自己不得夏芳菲的心,张信之一个太监懂得什么?想着,与秦天佑、书生汇合,便骑马向霁王府外去。 张信之、杨念之两个看他远去了,面面相觑地一叹,才回夏芳菲身边。 夏芳菲这几日做针线,做得有些腻歪了,待甘从汝走后,大着胆子出了院子,果然见没人阻拦她,领着柔敷、雀舌、稼兰几个在霁王里转了一转,只见这霁王府没了蹁跹的蝴蝶点缀,登时显得朴素、寂静了不少,唯一有动静的地方,是养着猞猁、獒犬、豹子、猛豹等猛兽的地方。 夏芳菲领着柔敷、稼兰几个隔着笼子胆战心惊地将猛兽一一瞧了遍,有些遗憾霁王府没有女眷,叫她这来做客的,竟是除了闲逛再没有其他可做的事。 晚间,夏芳菲洗漱后,挪回早先的大屋子住,心道他若脱衣裳给她看,她就端着清茶好生地看,没得脱衣裳的有廉耻,她这看的就成没廉耻的了。 打定了这主意,夏芳菲便在床上躺着等甘从汝回来,眼睁睁地听着梆子声一声声响起,熬到了四更天,还不见人回,到了五更天,依旧不见动静,于是在床上坐不住,起身自己洗漱了。 待柔敷、稼兰、张信之、杨念之过来伺候,有心要问那狗昨晚上怎没回来,又问不出口,唯恐柔敷、稼兰疑心她惦记那狗了。 等了又等,只听院子里又人喊县丞,夏芳菲到了窗子边一看,竟瞧见甘从汝从昨儿个她睡着的侧屋里出来,登时心里怒火滔天,心道那狗回来也不来找她? “七娘,要不要去跟县丞说说话?”柔敷道。 “谁爱搭理他!”夏芳菲嗔道。 待甘从汝走了,夏芳菲又觉无趣,在霁王府里逛了半日,补了半日觉,不觉天又黑了,小心地躺在床上,仔细地听院子里的动静,失眠了半夜,一觉醒来,不自觉地向侧屋看去。 “七娘,县丞昨晚上没回来。”柔敷一眼就看穿夏芳菲的心思。 “他不回来正好。”夏芳菲手按在脖颈上的璎珞嘴硬道,吃了早饭,又在床上歇了一会,忽地想自己为什么要为那狗方寸大乱?既然没人管她出不出院子,她就去试一试有没有人管她出霁王府。 于是叫柔敷拿了羃篱来,换了身衣裳,便领着柔敷、稼兰、张信之、杨念之并几个护院向霁王府大门上去。 果然霁王府门上的人见了她来,只恭敬地行了礼,并不拦着她出门。 出了霁王府,就见此处与长安城迥然不同,没有宽敞笔直的街道,甚至霁王府所在的大街也是曲折的,霁王府边上,再没有与霁王府相当的建筑,显然此地就只霁王一个当权者,其他的,就连个县丞都没有。 夏芳菲隔着羃篱袖着手向周遭望去,半天,见来玩路过的人中也不乏女子,她与柔敷几个戴着羃篱,反而突兀,于是摘了羃篱,就好似试探自己能走多远一般,向着周遭走去,直走到两腿发软,日上中天,额头沁出汗水来,才停下。 “七娘,咱们回去吧。”张信之拿着手遮着太阳。 柔敷几个也唉声叹气,夏芳菲却兴奋地拉着柔敷、稼兰道:“你们瞧出什么来了没?” “瞧出什么?”柔敷不解。 稼兰更是一头雾水。 “那狗……那个县丞天天出去,霁王府又管不着咱们,咱们在这,想做什么都行!”夏芳菲庆幸自己没画地为牢,傻傻地留在霁王府不出去。 柔敷先怔住,随后依旧不解道:“便是如此,七娘你又要做什么?” 夏芳菲掰着手指道:“我会女红,又会琴棋书画,哪怕是自掏银子教人读书做针线呢,也比日日等着县丞回来强。” 柔敷点了点头,张信之心道县丞预料差了,七娘这是他退一步,她就退三步呢,于是不屑道:“七娘何苦费心思教导那些不开化的蛮子。这里不比长安,知道礼数的人不多,若有人冒犯了七娘,这可怎么办?” “长安城没开化的畜生才多。”夏芳菲抱着手臂道,若换做一年前,她绝对料不到自己也有光明正大地抛头露面的这一日。 “七娘……”张信之疑心自己老了,不管是夏芳菲还是甘从汝,都不是他轻易能说动的了。 夏芳菲自顾自地盘算着,见霁王府来了马车来接,就上了马车,一路进了霁王府,又叫霁王府的执事丫鬟替她跟霁王通传一声。 自从夏芳菲捅了霁王,这还是她头会子见到霁王,只见霁王脸色依旧不大好,面色凝重地俯身望着面前的沙盘若有所思。 夏芳菲原不肯打扰他,但等了又等不见霁王说话,就疑心这人在给她下马威,“霁王殿下……” “叫我二郎就是。”霁王凝眉道。 “二郎,我在王府转了几圈,瞧见挨着王府外墙那边有所空院子。” “嗯。” “我想在那空院子里教导霁王府周遭的女子与小儿读书,不知可否?”夏芳菲道。 霁王一怔,随后笑道:“自然是可以的,若是五郎去抓土匪一去不回,七娘便与二郎将先时没拜成的天地拜了吧。” “抓土匪?”夏芳菲怔住,回头去看张信之。 张信之也吓得脸色大变,“咱家不知道县丞去抓土匪了。”岭南的土匪是敢与官家作对的主,不比平原一带的土匪山贼好对付。 “不抓土匪,谁来修路?”霁王道,虽与甘从汝在长安城有些龃龉,谁知,他们二人双双沦落到岭南后,竟然生出相见恨晚的错觉。 “……多谢二郎。”夏芳菲疑心自己就快要做寡妇了,望见霁王仿佛满腔雄韬伟略一般郑重其事地又去看沙盘,自觉地退了出来,领着张信之、杨念之几个回到院子里,一边叫人去书生们那边打听,一边叫柔敷、雀舌几个将带来的纸墨笔砚统统拿出来,待听书生们说甘从汝与秦天佑带着人走了,便又心不在焉地拿着笔在纸上写大字,留着给她还不知在哪里的学生们临摹。 一晚上张信之等也没兴致说话,第二日,夏芳菲有些萎靡地起来,带着人去收拾霁王府的空院子,瞧见霁王善解人意地在院子门上悬挂了书院二字的简陋匾额,先叫人感谢了霁王一回,又细心地在领着人择了个好位置在王府墙壁上开了一道侧门,再弄了些桌椅摆在学堂中。 万事俱备,只欠学生了。 夏芳菲先请了霁王府的人去周遭游说,偏霁王的名声不似霁王自己想的那么好——只为了蝴蝶一样,周遭的百姓就怨声载道;随后叫柔敷、稼兰亲自去路上揽人,偏招来的人中,女子、小儿不多,好色之人不计其数。 于是学堂挂了一个月牌子,一个上门学习的女子或者小儿也没有。 “四岁就会放牛了,这么个劳力,谁肯耗了钱叫他来读书?”张信之感叹道。 夏芳菲听了,不禁想起甘从汝早先说过的那一席话,心道全叫那狗说对了,只是对着空荡荡的学堂,心里不是滋味——除了刺绣、琴棋书画,她就只剩下从廖四娘那边学来的拍小人了,难道不教人读书,要教人拍小人? “要不,七娘教我们吧。”柔敷看夏芳菲的模样十分可怜,主动开口道。 夏芳菲点了点头,忽地听人说县丞回来,忙向外看去,须臾,又转过头来,叫张信之、杨念之几个都坐好,“不用管他,咱们读咱们的书。” 张信之、杨念之两个忍不住伸长脖子,可等了半日,也没等来人,反而是霁王府侧门上的家丁来回说:“门上来了一群想跟夏娘子读书的女人、孩子。” “来了一群?”夏芳菲诧异地道,虽讶异怎忽地来了一群,却兴奋地撵张信之、杨念之从座位上站起来,给来人让位。 待果然瞅见七八个十五六岁女子、三四个七八岁男孩期期艾艾地进来,夏芳菲扫见那女子中,有两个竟是赤着脚,登时明白为何没人肯来读书,心道这次却是她不知民间疾苦了,先还兴奋,此时却笑不起来了,听众人喊一声夫子,便道:“每日早上读书,下午,我教你们做针线挣钱。” 那女子并小儿木讷地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依着夏芳菲的话坐下。 “这人,都哪里来的?”夏芳菲将学堂里的规矩说了一说,约定明日一早过来读书,就放了众人走,等人走了,便匆匆问张信之。 张信之道:“县丞回来听说竟然有人敢不来七娘的学堂里上课,当即带着兵去各家里抓人去了。” “那贱、人。”夏芳菲嘴角浮出一抹笑,立时就向她院子去,一路上只见霁王府里处处都是壮汉,被人喊了一路刺史千金回到小院里,进了屋子,就听屋子里鼾声如雷,推门进去,瞧见甘从汝满脸风尘、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身上的铠甲也不曾脱去。 “七娘,县丞怕是累着了。”张信之道。 “拿水进来,就退出去吧。”夏芳菲道。 “七娘要给县丞擦身?”张信之疑惑道。 “谁给那狗擦身?”夏芳菲眯着眼睛微微扫了一扫,因想着擦身会见到什么,登时脸上飞红。 第56章 打情骂俏 铜盆里装着浸泡了花瓣的水,帕子上绣着精致的双飞蝶。 张信之、杨念之两个悻悻的,只觉若不是他们多事问了一句,此时给甘从汝擦身的就是夏芳菲了。 可这会子夏芳菲袖着手,在一边站着看又算是什么回事? 张信之、杨念之二人合力给甘从汝解开了满是血污的铠甲,铠甲解开后,里头掉出来个布包。 张信之自自然然地将布包递给夏芳菲。 夏芳菲满是疑惑地接在手上,将布包打开,就见里头是些胭脂、钗环等物。 “七娘,这些都是县丞辛辛苦苦抢来的。”张信之动情地感慨道。 夏芳菲眼皮子跳了跳,若没有那个抢字,她兴许会感动,可有了个抢字,她怎么觉得那么别扭?眼睛一瞥,望见甘从汝的胸膛露了出来,咽了口口水,又看身后柔敷、稼兰还跟着,就将她们领出去在门外站着等。 “你们瞧县丞怎么样?”夏芳菲决心先给柔敷几个表明态度,免得柔敷、稼兰几个误会了,到时候生出什么时候事来就算亡羊补牢,也伤了彼此的情谊。 “不如霁王。”雀舌因夏芳菲方才脱口说出的那狗,只当夏芳菲还看不上甘从汝呢。 柔敷失笑道:“七娘还以为我们要跟你争不成?” 稼兰、惠儿深以为然。 夏芳菲啐道:“谁看上那狗了,只管领了去,我才不稀罕。” 稼兰道:“七娘何必试探我们?七娘自成亲后不叫我们在房里伺候着,县丞穿衣洗漱也全是张信之、杨念之两个打发。七娘什么意思,我们难道还不知道吗?” 夏芳菲不禁有些羞愧,讪讪地道:“是我小人之心了,还以为你们也跟其他人家的陪嫁丫鬟一样。如此,我以后必定真心待你们。” “七娘这些话不必多说,我们随着七娘来了这穷山恶水,就算是跟七娘出生入死了。都是出生入死的人了,还说那些没用的?”柔敷叹道。 四个人里头,唯独雀舌还懵懵懂懂,不知柔敷三人跟夏芳菲说的是什么。 于是夏芳菲回房的时候,雀舌还巴巴地跟着,被稼兰拉了一把才住脚。 夏芳菲脸上微微泛着潮红,依旧袖着手勉强保持镇定,先在外间里听着水声,就拿着书本子三不五时地瞄向里间,等里间的哗哗水声止住了,才向里间去,恰望见张信之、杨念之两个给甘从汝穿好了衣裳,打发走张、杨二人,就坐在床边细细打量甘从汝,叹息一声道:“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正叹息,就听床上感慨:“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夏芳菲吓了一跳,只当甘从汝醒了,转头就见甘从汝嘴唇动了动,仿佛在说梦话,心道梦话总该是真心的,于是在他耳边轻声问:“你说的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 几个梦呓一般的字吐了出来,夏芳菲心里一喜,立时再问:“那你有多少私房,多少身家?” 久久等不来答复,却见甘从汝幽幽地睁开眼睛,满脸郁闷地看夏芳菲,打着哈欠道:“七娘,你就没旁的真心话要问?” 夏芳菲一愣,尴尬地一时说不出话来,许久,故作镇定地道:“问这话又有什么不妥?” 甘从汝深深地一叹,微微掀开里头的被子,“进来躺一躺。” “我不去。”夏芳菲道,看甘从汝两个臂膀累得十分艰难才能动弹一下,当即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冷笑道:“好你个曲曲县丞,出去抓山贼都不说一声?若你没了,我又没个一儿半女,怎么去甘家拿你的私房、家财?你个不安好心的下流胚子,存心是想叫我做寡妇呢。” “……下次定然告诉你。”甘从汝捉住夏芳菲的手握在手中,眯眼眼很是享受此时的打情骂俏。 “还有下次?”夏芳菲问。 甘从汝闭上干涩的眼睛,喃喃道:“不然,哪里有人去开山?” “可是一直这么抓山贼,不会惊动官府吗?”夏芳菲又问。 “霁王负责游说官府,若他游说不成,我便杀了那狗官。” 夏芳菲听得心惊肉跳,忙道:“怎么能够这样?你为什么总做这样招惹骂名的事?在京城是,在岭南还是。” 甘从汝握着夏芳菲的手,拿着她的手在自己脸颊上摩挲,含笑道:“放心……昔日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如今再不会那样了。” 夏芳菲松了一口气。 “我会叫霁王跟我一起顶上骂名。” 夏芳菲噗嗤一声笑了,还要再说,又见甘从汝又打起鼾来,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瞧见甘从汝衣领张开一些,鬼鬼祟祟地向房内、向窗外探了一探,便拿手去摩挲甘从汝露出来的胸膛,摸了一摸,又捏了一捏,心下疑惑不过是两块肉,怎会摸得她胸口发烫呢?再一抬头,见甘从汝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睛,啐道:“鬼鬼祟祟的,睁开眼睛都不吭一声。”手擦着光滑的胸膛拿出来,顺便将甘从汝的衣裳拉拢。 “没听见你的声音,就又醒了。”甘从汝凝眉,疑惑他那羞涩腼腆的小娇妻哪里去了?这时时刻刻倒打一耙的女子为何会站在他的床边? 夏芳菲听见甘从汝肚子里咕咕作响,就道:“既然醒了,就吃了饭再睡。”于是向外去叫人弄了饭菜来,陪着甘从汝吃了饭,又催促他去睡觉。 晚间,夏芳菲躺在对面床上,听甘从汝鼾声如雷,辗转反侧也睡不着,于是又下了床,伸手给甘从汝翻了个身,待要回自己床上睡,又被甘从汝拉住手。 些许月光透过窗纱投了进来,夏芳菲仿佛看得见甘从汝眼睛里的星光,微微挣扎了两下,便依着他在床上躺下,心下忐忑地想,她不肯,他便一直没有为难她,可见他还是算得上君子的;如今,她心里既然有了他的影子,便同他同床共枕也无妨,况且,有个一儿半女,等他死了…… “你在想有个一儿半女,就能去甘家拿我的私房、家财?”甘从汝睡了小半日,此时翻个身,就将大半个身子压在夏芳菲身上。 “你别以小人之心居君子之腹。”夏芳菲嘴硬道,见甘从汝只是趴在她身上却不动弹,心里又紧张又惶恐,等了许久,见他还是不动,开口道:“……你该不会生怕我有个一儿半女去拿你的私房、家财,就不肯……” “动不了了。”甘从汝咬牙切齿道,“累得太过,腿抽筋了。”说着,人向身后翻去,半天将正抽搐的腿脚递到夏芳菲面前。 “你就不能做点让人赏心悦目的好事?”夏芳菲一巴掌将凑到自己面前的臭脚拍开,随后看甘从汝痛得呲牙咧嘴,只得帮他用力地板着脚。 闹腾了大半夜,夏芳菲四处寻水洗手,那点子跟甘从汝将洞房花烛补足的心思早没了,为免得明儿个在学生们跟前丢丑,便不搭理甘从汝,又回了自己床上睡。 翌日一早,夏芳菲起来时,看见甘从汝还在蒙头大睡,自己穿衣、洗漱后,吃了早饭,就叫柔敷捧着她手抄的三字经向学堂,一路走着,忽地又想自己虽说要教导她们做针线,可那做针线所用的布料、丝线又从哪里来? 斟酌再三,又叫柔敷将三字经先送回院子里,再拿了早先霁王送的绸缎、丝线来。 才进了学堂,就见学堂外站着八个年轻女子、两个小童,这十人扭手扭脚,不敢看夏芳菲,好似唯恐她再叫人去抓他们一般。 “今日先不读书了,先做针线,一人做一双好鞋子穿。”夏芳菲领着这十人进了学堂里,又叫夏芳菲将绸缎、丝线拿进来。 “……这么好的料理,做鞋子?娘子若有旧衣裳,拿来给我们就是。”终于一个女子眼看着柔敷要裁剪布料,不肯暴殄天物地说了一句。 柔敷拿着剪刀的手顿住,听她一句,当真不舍得剪了。 夏芳菲心道自己这是又犯了不知民间疾苦的毛病,赶紧道:“雀舌,去寻几件旧衣裳来。” “哎。”雀舌答应了一声就去了,回头抱了一包袱衣裳丢在夏芳菲面前。 夏芳菲解开包袱,见里头都是些甘从汝的衣裳,有的才只穿过两次,讶异道:“怎都拿了县丞的衣裳来?” 雀舌道:“县丞说不能叫七娘的衣裳被人踩在脚底。” 夏芳菲面上微微泛出红晕,骂道:“就他计较得多。”将衣裳分给下头的女人们,又叫那过来的两个小童先跟着雀舌玩去,待将衣服分下去,又见那八个女子还是不舍得剪。 “咳,若是你们针线好,以后卖针线也能养家糊口。”夏芳菲开口敦促众女。 方才说话的女子胆子略大一些,此时听夏芳菲说,就苦笑道:“往哪里卖去?方圆十里,只有霁王府要那些精巧的花样子,我们得绣上好几年,才能叫霁王府看上我们的针线。这几年里的针线,只能白费了。” 夏芳菲又觉自己是一厢情愿了,思量着就道:“你们说的有道理,那眼下咱们却不着急先做那些精巧的玩意,该先做一些实用的。”她十指不沾阳春水,一时半会,除了刺绣等锦上添花的行当,竟想不出旁的。 那八个女子昨日被甘从汝的兵马吓住,只当夏芳菲是一时心血来潮,才拿着她们当玩意一样要教导她们做针线,此时看夏芳菲十分好说话,又仿佛是当真想替她们着想,便你推我搡,最后推举出年纪最大的春桃出来说:“我们倒是想正正经经地种桑养蚕,可是养出来的蚕丝又没地卖。既然东边是海,你家县丞又有兵又据说跟京城有关系,为什么不在海边造码头,叫长安那边来船?这么着,不比修路快?” 一语惊醒梦中人,夏芳菲恍然大悟,又问:“那海在哪边?” 几个女子也没离开过家门,七嘴八舌,都说亲戚们曾送了他们家蛏干、螃蟹等海产,如此,可推定向海边修路比向北边修路要省功夫。 夏芳菲思量着,又催促女子们先将鞋子做了——毕竟瞧见几个女子没穿鞋子,她心里总有些不好受。 待到了晌午,瞧见众女子纷纷羞涩地向窗外看去,夏芳菲便也看去,一抬头见甘从汝一身霜色衫子卓尔不群地背着手站在窗外,又听女子们窃窃私语地说些真好看等话,心下得意,咳嗽一声道:“歇一歇,去吃午饭吧。” “竟然还有午饭?若早那么说,我们早来了。”女子们笑道。 夏芳菲脚步一顿,暗道也是,她叫人请人来上课时,怎忘了告诉他们霁王府包饭?出了门,待甘从汝过来,就道:“有件事要说给你听。” “什么事?”甘从汝问。 夏芳菲开口道:“这地方是离着海远,还是离着江南道远?” “问这话说什么?”甘从汝微笑着看夏芳菲,昔日只觉得女子不该抛头露面,可如今眼瞅着一群人喊夏芳菲夫子,他又有些与有荣焉。 “若是离着海边近,为什么不省下功夫向海边修路,再造码头,然后叫北边的船过来?”夏芳菲道。 甘从汝脸色一变,很是尴尬地道:“看霁王摆出一副愚公移山的架势,便只顾着跟他气势万钧了,并没想到边上还有海可用。” 夏芳菲啧啧道:“两个臭皮匠。我们女子都想到的主意,你们男子怎就想不到呢?只有愚公移山的蛮力可不行。” “所以你们女子该留在家里相夫教子,我们男子该出门使蛮力。”甘从汝顶了一句,原是要叫夏芳菲一同回去吃饭的,此时忙道:“你先回去自己吃饭,我去跟霁王说一说。”说罢,便大步流星地去寻霁王。 果然,这话与霁王一说,霁王也懵了,说道:“我并未往海边想过。”先向海边修路,修了码头,将荔枝、蚕丝等运到江南道,赚了银子,岂不是更方便修条通向江南道的路。 霁王、甘从汝二人面面相觑,半天,甘从汝道鄙夷地看向霁王:“亏得你还是个见多识广的王爷,竟然一根筋地拧着要开山,连个女子都比不上?” “就好似这主意是你想出来的一样。”霁王也乜斜了眼,对甘从汝以示不屑,须臾,正色道:“罢了,先叫那些开山的兄弟们停下来吧。”脸上变幻莫测,斟酌着该如何跟那些开山的苦力们说明白,毕竟早先为叫他们开山,他可是软硬兼施使出不少花招,如今告诉他们兴许修错方向了,苦力们肯善罢甘休?“五郎,你替我……” “这等招惹骂名的事,你自己个去办吧。”甘从汝吸了一口气,如此修路就不是迫在眉睫的事了,毕竟要先派人去探路才好修路,如此,他大可以好好歇歇,且将洞房花烛补上再说。 第57章 取个化名 此地离着海边甚近,且因这地方的人祖祖辈辈习惯了在农闲时去海边帮人打渔,已经用双脚踩出了一条通向海边的最近道路。 而霁王要修路,只需将这条路拓宽。 不过两日就得知此事,甘从汝、秦少卿对霁王的鄙夷溢于言表。当日就派出人去查看,过了一个月,派出去的人回来道:“这路通向一个小村子,小村子里专门打渔、晒干货,叫被流放到这的老爷们送去长安城。” 送去长安的目的,自然就是讨好萧太后等人,以求能够早日出了五岭之南。 霁王对着甘从汝、秦少卿悻悻地道:“这么说,只要抓了土匪来修码头了?五郎送信去京里,叫人准备了船,明年先驾船过来探探路。” “嗯。”甘从汝见霁王坐在太师椅上,手边摆着棋枰、瓷罐,嘲讽道:“你也别成日里待在府里做春秋大梦,有闲暇了,就出去逛一逛,尝一尝民间疾苦。省得叫上百号人为了你东奔西走,最后才知道走错路了。” “你不也是才知道的吗?”霁王反唇相讥。 秦少卿忙摆摆手道:“罢了罢了,都住口。事已至此,只能亡羊补牢了。我与书生们商议了一通,决心趁着冬日,先在各处荔枝山上弄出缆绳来,如此,待明年,就可以直接在山上将荔枝装在筐子里用缆绳吊下来,如此免得山路崎岖,颠簸坏了。若将这荔枝用船运到长安……” 想到能赚多少银子,甘从汝、霁王纷纷都咧嘴笑了。 “太后就知道五郎没去宓县了,也知道霁王殿下没人看管了。五郎该想个化名用才好,霁王殿下也是。”秦少卿沉吟一番,说出自己的疑虑。 甘从汝摩挲着下巴,斟酌一二,就道:“我们就叫夏县、夏丞。以后就用这个化名抓山贼、杀狗官、建码头。” “……为什么要姓夏?”霁王吸了一口气,虽听书生们说甘从汝大约是上门女婿,他想着甘从汝的性子,总不信,如今,却信了八、九分;可甘从汝姓夏就行了,他为什么也要姓夏? “不姓夏,姓什么?”甘从汝反问。 霁王心知若跟他起争执,今儿个一天就又过去了,反正不过是个化名,于是道:“姓夏好、姓夏好。”就赶紧跟他并秦少卿三个商议如何软硬兼施叫附近的地方官助他们修建码头;如何再动员劳力们赶在冬日里先将路修一修。 及至与霁王商议妥当了,甘从汝又鄙夷了霁王一回,就向学堂去接夏芳菲。 虽说甘从汝决心跟夏芳菲将洞房补上,但新近总因为一些琐碎事耽搁了,一直都不能如愿。 此时见南国的冬日温暖如春,甘从汝决心好歹叫夏芳菲花前月下一次,于是路上问杨念之:“东西准备妥当了吗?” “准备妥当了。”杨念之欣喜地道。 张信之更是老怀甚慰,只觉得甘从汝终于懂得怎么对付女人了。 甘从汝迈步进了学堂,听见学堂里抑扬顿挫的读书声,暗暗点头,竟然有些理解了萧玉娘,虽萧玉娘的行径可恶,但她终归是依着自己的心,放下了与秦少卿的纠葛,走上了自己想走的路。 转到窗子边,瞧见夏芳菲手上拿着绣绷子,一边低头绣花,一边朗诵三字经,而下头的小童摇头晃脑跟着她学,女子则是嘴里朗诵、手上糊鞋底。 甘从汝眼皮子跳了又跳,只觉若是京城来的老先生进了这学堂,定会气得七窍生烟,仔细数一数,望见学生数目多了几人,疑惑地问:“这是又派人去抓学生了?” 张信之笑道:“哪里。人家瞧着来了有饭吃,又不耽误家里的活计,就都来了。” 甘从汝点了点头,待听柔敷敲了两回铜锣,以示下课了,便去门边等夏芳菲出来。 夏芳菲起先觉得甘从汝来学堂接她回去吃饭很有脸面,可这么接二连三几次后,望见学堂里的女子都拿眼睛扫甘从汝,心下又有些不乐意,随着甘从汝出来,就道:“你大方,衣裳都拿去给人做鞋子了。少不得我得勤快些,替你将衣裳都做了。” 甘从汝原本将自己衣裳拿出来,就有此意,但听夏芳菲说,嘴上却道:“也不急着穿那些,不急着做。” “以后不用来接我,不过几步地,我自己回去就好。”夏芳菲道。 “你也说了不过几步地,总不费事。”甘从汝道。 张信之、杨念之看他们如蜜里调油一般,心里甚至欢喜。 “我说不用了……你该不会来偷偷看人家女孩子的吧?”夏芳菲问,毕竟这狗可是累犯,不能对他掉以轻心。 甘从汝失笑道:“你瞧你那几个学生个个面黄肌瘦……” “你嘴上也太缺德了些,竟然这样说人家女孩子。”夏芳菲冷笑道。 “不然夸她们个个貌美如花?”甘从汝噗嗤一声笑了,许久,怅惘道:“这里比不得长安城里处处都能遇到美人,哎。”叹息一声,看夏芳菲脸色不好,就又故作悔恨道:“哎,也不知道那些女子如今怎样了。因我心气不畅,就连累得她们……” “算了,你知道错就算了。我已经不计较曲江上的事了,就当被个酒疯子戏弄了。”夏芳菲道。 “七娘说的是,人要向前看,总惦记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什么?”张信之只觉得早先对甘从汝的冷落十分有效,早先甘从汝是明知有人安慰,才会轻易动气,如今总算是沉稳了。 甘从汝心下窃喜,有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就知道夏芳菲心里有他,才不会计较往日的那些事。待与夏芳菲吃过了,又叫人送她去学堂,然后打发走雀舌、稼兰几个,忙忙碌碌地收拾屋子。 傍晚,夏芳菲再领着柔敷、惠儿从学堂里回来,正待要将学生们告诉她的那些本地风俗说给甘从汝听,进了房门,迎面就见房里贴着大红喜字,再进去,就见红烛摇曳,床上铺着在骆家时候淋了雨的那床被子。 “……这被子,怎在这?”夏芳菲以为那被子就算烤干了,也不会再拿出来用了。 “洞房花烛夜的被子。”甘从汝有意咬住洞房二字。 夏芳菲脸上登时红了,咬着嘴唇心想难道就是今晚了?矮子里头挑高个,见识过了爱养蝴蝶的霁王,她已经明白人无完人,若想改嫁怕也寻不到称心满意的,只看甘从汝肯为她抓学生,更是打定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主意,因此,也不觉他这举动唐突,甚至她原以为某个晚上两个睡在就将这事过了,是以看他还费心地布置一通,心下甚是满意。 柔敷、惠儿几个识趣地退出,轻轻地把门带上。 “待我去洗一洗。”夏芳菲忐忑道,待甘从汝点了头,便去隔间里,果然那里有热水摆着呢。 洗过之后,夏芳菲看甘从汝还在床上坐着,就问他:“还要喝交杯酒吗?” “为了那酒糟蹋了多少人,你还提。”甘从汝决心将自己曾经做下的坏事都推到萧太后还有酒水上,拉着夏芳菲坐到床边,细细看她眉眼,只见她眉目含情、欲语还休,便要向她亲去。 “等等。”夏芳菲蹲了一顿。 “怎么了?”甘从汝紧张地问,疑惑地想莫非自己又会错意了? “第一下,要我来亲。”夏芳菲脸色涨红地道,慢慢地贴向甘从汝,飞快地在他唇上擦过,“我喜欢你,才跟了你的……” “我也喜欢你。”甘从汝心花怒放,被吻过的唇不住地发涨,他闹腾了那么些年,不就是想求一个真心人,免得重蹈了他父辈的覆辙,再经历那些乌烟瘴气的事。 甘从汝心中一动,当下便拥着夏芳菲滚入床上。 这一夜被翻红浪,待到四更时分双双饿醒时,夏芳菲枕着甘从汝的臂膀,蹙眉疑惑道:“我怎地……没有洞房的感觉,就好似早于你老夫老妻一般?”眼睛扫向甘从汝的胸膛,恍然大悟道,定是这狗时常晃晃荡荡地在她眼前转,才会如此。 甘从汝心里却欢喜地很,笑道:“老夫老妻不好么?梨园里的大小真娘甭管跟谁多久,都是羞答答的,矫情。”话说完,腿上就挨了一下,心知自己说了煞风景的话。 “你去叫人送饭进来。”夏芳菲道。 甘从汝才快活过,也懒得动弹,懒散道:“你去。” “……那就饿着吧。”夏芳菲转过脸。 甘从汝听他们两人的肚子交相呼应般咕咕响起,偏懒洋洋地不肯动一下,熬到就开五更,终于忍不住坐了起来,一边穿衣裳,一边念叨着:“老夫老妻就不如人家新婚燕尔好,若是新婚,谁家的新娘子宁肯饿着自己,也要赌口气?”念叨过了,终归洗了手,出了门,去寻值夜的下人,叫人好歹弄些吃的来。 过了一盏茶功夫,两个婆子抬着昨晚上剩下的饭菜进来,就退了出去。 甘从汝用小桌抬了饭菜送到床上,看夏芳菲洗了手换了衣裳坐在床上吃饭,仔细望了望她,噗嗤一声笑道:“想当初,你也是个不胜娇羞的淑女。” “想当初,我也以为你是个潇洒郎君。”夏芳菲回忆往日,就如做梦一般,想她待字闺中时,还想着嫁人后,怎么好意思叫夫君看见她睡醒时的邋遢模样,此时,心里想的却是:我不嫌弃那狗就罢了,那狗还敢嫌弃我? 曾经多少青涩,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消磨掉了。 吃了饭漱口后,甘从汝将小桌抬开,就跟夏芳菲道:“我小时候也有个才子的名声,诗赋、蹴鞠、马球样样都来的。” “我当初琴棋书画也不错,满平衍女子谁不羡慕我?”夏芳菲打这哈欠,听甘从汝自夸,就也将自己昔日的那些辉煌也拿来说。 公婆二人攀比着将早先勉强算得上光风霁月的事拿来说了一说,也算是彼此都知道了彼此的过往。 最后夏芳菲心道原来她公公婆婆那么能耐,将先皇、太后双双拿下了;甘从汝心道原来他岳父岳母才是真正的同床异梦,难怪夏芳菲疑心病那么多。 第二日,张信之、杨念之、柔敷几个给甘从汝准备了参茶、给夏芳菲准备了红枣汤,眼瞧着这两人不过是举动间更亲密自然些,全然不似他们想的一旦洞房,感情更会一日千里模样,反倒替他们两个着急了一回。 甘从汝依旧去寻霁王商议着去哪里抓山贼;夏芳菲依旧是学堂里教书。 就这么过了小半月,甘从汝从霁王那边回来,就对夏芳菲道:“我须得出去几天。” “几天?”夏芳菲问。 甘从汝道:“附近有个姓苗的小官看我们抓了山贼,就当我们要坐大,吃了雄心豹子胆地要将我们围剿了。” “你们抓山贼,那苗老爷还不喜欢?这样他治下不是更清明了?”夏芳菲疑惑不解。 “你哪里懂做官的心思?那些山贼原本乱如散沙,逢年过节还要给姓苗的上供。如今我们将人抓来,又不曾给他上供,他看我们人越来越多,唯恐我们日后不将他放在眼中,就想先下手为强。”甘从汝冷笑,还是夏刺史说的对,他那些直截了当的手段,在岭南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用来最好。 夏芳菲常听甘从汝说什么杀狗官,原本只当他玩笑,如今听着才知道是真的,心惊肉跳之余,却也说不出拦着他不去的话,只说道:“你早去早回。” “嗯。我取了个化名叫夏丞,取自你的姓,并一个县丞的丞字。你听见夏丞,就知道说的是我了。”甘从汝道。 夏芳菲先为他用了她的姓氏感动,随后却又颦眉道:“取什么不好,为什么叫下乘?” “还有一个名字叫夏县,原是给霁王用的,你若不喜欢夏丞,那我就用夏县那名字。”甘从汝浑不在意地道。 “那,夏县,你早些回来……不然,我只能改嫁给霁王了。”夏芳菲望着甘从汝,弄不明白如今她算是官家女眷,还是土匪家的娘子了。 第58章 日啖荔枝 甘从汝并不以为夏芳菲看得上霁王,可这不妨碍他临走时,狠狠地威胁了霁王一通,于是出了门,他成了夏县,与秦少卿带了上千人便杀气腾腾地去寻那不知死活的苗老爷。 此地多崇山峻岭,幸亏甘从汝领着的人里不乏原本占山为王的土匪,于是这一路走的也不太艰难。 甘从汝走后,霁王很是君子时常将外头的消息说给夏芳菲听,夏芳菲听了不由地心惊肉跳,只听霁王今儿个说夏县端了苗老爷的衙门、收了苗老爷的三千兵马;隔了一个多月,又说夏县带着人将张刺史追到了骑田岭;再过了两个月,又说甘从汝押送着数万人正往回赶。 “你们当真不是在造反?”夏芳菲为甘从汝提心吊胆,再怎么瞧着他们干的事都不那么对劲。 “谁造反?太后英明神武,比史册上的昏君不知好上多少。”霁王不屑道。 “那、那刺史……”夏芳菲听到刺史二字,就想到自己父亲身上。她虽被骆氏看管严厉,即便在平衍时也没跟多少其他人家的女子来往过,可她对自己爹有多大权势还是一清二楚的。像她爹那样的大官,都被甘从汝追逐的四处逃窜,简直是太目无王法了。 霁王笑道:“此刺史非彼刺史。当真有能耐的,能沦落到来这岭南做官?” 夏芳菲心道也是,听霁王说甘从汝的事,一边牵肠挂肚,一边又莫名地骄傲,原本瞧甘从汝只会在长安仗着太后撑腰,就当他一无是处,没成想,竟然会这么有能耐。也这么与有荣焉了一回,才又反省夏刺史教导她那么些年,怎她就那么轻而易举地跟着目无王法了呢? 甘从汝出门在外时,南国的冬日就那么不知不觉过去了,此时已经到了来年三月下旬。 夏芳菲很是叫杨念之、张信之失望地没有怀有身孕,每日里依旧去学堂里教书教针线,待到了春日农忙时,还饶有兴致地领着柔敷跟着女学生们去田里踏了一回青。 因甘从汝不在,为避嫌,霁王邀请她去看修建好的码头,她也不肯去。 直到五月里,夏芳菲听说甘从汝回来,这才肯随着霁王去半道上迎接甘从汝。 只见五月里的草木茂盛非常,路边时不时地有五彩斑斓的禽鸟跃出来。 夏芳菲与霁王在路上等着,霁王看她不时地翘首张望,摇头叹道:“昔日王妃也是这样等着我的。” 夏芳菲原要说霁王又无病j□j了,可细看他的神色,却又不像,想起她在霁王府住了那么久,也不见霁王府里有女人,当即安慰他道:“死者已矣,二郎你看开一些吧。” 霁王将手搭在夏芳菲肩上,怅惘道:“兄弟情深悲欢共,夫妻恩爱生死同。可叹我不能随着她一同去了。” “把手拿开。”夏芳菲侧头瞄了眼搭在她肩头的那只手,方还有些恻隐之心,此时又横眉冷目。 好个铁石心肠!霁王讪讪地将手移开,再不复方才惆怅模样。 夏芳菲才要鄙夷霁王一句,就瞧见甘从汝骑着马抢先奔了过来,登时明白那霁王又是要拿她怄甘从汝,赶紧迎向甘从汝,几步跑到他的马前,眼眶儿立时湿润了,“怎么一去就是半年呢?”瞧见甘从汝脸上满是尘埃,衣裳也透出一股酸味,心道难道他们两口子就没个光风霁月的时候? 甘从汝远远地就瞧见夏芳菲青丝如云、身姿婀娜,赶紧从马上下来,原要说一句你清减了,又看夏芳菲比初来岭南的时候丰腴了一些,又改口道:“七娘,你更有风韵了。” “胡说八道。”夏芳菲拿了帕子给甘从汝擦脸,哽咽道:“下次还有这样的事,就叫夏丞去。” “哎。”甘从汝望了张信之、杨念之一眼,张、杨二人激动之下,插到夏芳菲前面,双双握着甘从汝的手泪流满面,被甘从汝安抚一句后,张信之喊了一句“好狠心的五郎,就耽搁到现在才回来?抛闪下我们,那可怎么办?”就哭瘫在地上,紧紧地抱着甘从汝的腿不撒手。 夏芳菲眼皮子跳了又跳,总觉得叫霁王看了笑话。 “夏县!”只听一声呼唤传来,随后笃笃的马蹄声如鼓点般传来,夏芳菲正埋怨张信之、杨念之两个没眼力劲,就见又有一群人跟着秦少卿跟了过来。 “夏县,这两个就是你急等着来见的家人?”赶过来的人,虽一双眼睛见了夏芳菲就再也移不开,但手指指着的却是紧紧搂着甘从汝两腿的张信之、杨念之。 “够了吧,你们!”夏芳菲瞧甘从汝还在安慰张信之、杨念之,忍不住沉下脸来,方才她是想搂着甘从汝痛苦一场,可光天化日之下…… 张信之、杨念之两个吓得一哆嗦,赶紧擦了眼泪起来,站到夏芳菲身后。 “这位是……”追来的人中有个女人,那女人利落地用帕子抱着头,也跟其他男子一样穿着圆领袍子,洒脱地翻身下马。 “这是我内人。”甘从汝道。 夏芳菲因甘从汝说,便向那女子一福,那女子也冲夏芳菲拱手一拜,随后一巴掌拍在身边男子背上,“都说了这个不是什么敏郡王,你还不信?敏郡王那小肚鸡肠的人,能叫他娘子出来抛头露面?” “夏县兄弟,是我错怪你了。”被拍的男子拱着手单膝跪下给甘从汝赔不是。 “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就好。”甘从汝厚着脸皮道。 正说着话,就见秦天佑带着人撵了几万人沿着山路过来了。 “船下月就到,路能通向海边了吗?”有道是宁山刀山,不下火海。甘从汝对海运一事,还是顾虑颇多。 霁王道:“虽不大宽敞,但过几日荔枝就可摘采,咱们先叫人摘了荔枝,送到码头上去。”又看甘从汝抓了那么些人来,心里甚喜,自得地想旁人都瞧不上甘从汝,亏得他慧眼如炬,挑了甘从汝做伙伴。 甘从汝当即对秦天佑道:“天佑,先叫他们歇一歇,赶明儿就赶紧去砍了竹子准备装荔枝。” “好。”秦天佑答应了一声,又叫属下将这话交代下去。 “夏县,我们知道你不吃酒,你且回家陪着你媳妇。就叫这位俊秀小哥……” “在下夏丞。”霁王含笑道。 那说话之人又道:“就叫夏丞兄弟陪着我们,免得你一个人不吃酒,坏了我们一群人的兴致。” 说话之人粗俗又看似无礼,甘从汝不以为意道:“如此正好,免得我闻到酒味又馋得慌。”于是携了夏芳菲的手就上马车,将那些人都交给霁王处置。 夏芳菲进了马车上,将早准备好的参茶到给甘从汝,轻声问:“都是些什么人?” “都是山上响当当的汉子,那张刺史作恶多端手上握着不少人命,他们原本是匪,看我追杀张刺史,就助了我一臂之力。”甘从汝颇为自豪地道。 夏芳菲一听个杀字,头皮就忍不住发麻,“你也不怕事传到长安城去。” “传过去,你道朝廷就会派兵来剿匪?下头人都是些报喜不报忧的,哪里肯拿着这事去烦扰太后?况且,我上头有人。”甘从汝道。 夏芳菲眼瞅着张信之、杨念之两个依依不舍地在车窗外又是递水又是递帕子,心道这两个太监还有完没完?弄得竟像是她无动于衷一样,再听张信之在外头哭了一声,不耐烦地道:“要跟五郎说话就进来吧。” 张信之、杨念之感激不尽地赶紧爬上马车,在马车里,张信之抚着甘从汝的臂膀,感慨道:“一眨眼,五郎都这么大,都能杀狗官了。” “是呀,老爷底下有知,也能安息了。”杨念之附和道。 夏芳菲嗤笑一声,“五郎……” “七娘在家时乖得很,都不肯跟霁王多说一句话,再尊重不过了。”张信之道。 “果真?”甘从汝喜道,看着夏芳菲,却又问张信之,“那她每日里都做什么?可按时吃了饭菜?春日里乍暖还寒,她可曾病了?” “七娘壮的很,怕如今见了那骆娘子,一只手就能将她提溜起来。”杨念之说着,又连连叹息甘从汝清减了。 夏芳菲蹙着眉头,心道自己就在跟前,甘从汝怎不问她呢?直到进了霁王府,领着甘从汝进了房,看张信之、杨念之两个还黏在甘从汝左右,忍不住道:“你们适可而止一些。” “好了好了,拿了热水进来,就出去吧。”甘从汝看夏芳菲动怒,心里反而欢喜起来,待张信之、杨念之出去,一把将夏芳菲搂住,“可曾想我了没有?” “……夜半无人时,偶尔想一会。”夏芳菲笑道,眼睛一闪,眼泪便落了下来,“怎去了那么久?也不怕我当真红杏出墙。” 甘从汝待要用袖子给她,又看那袖子在她白净的脸上留下一条黑印子,手忙脚乱地道:“谁不想早回来?实在是看那狗官太嚣张,为了给舅舅弄只大虫玩耍,竟然生生地派出十几个人做诱饵。你不知,我将那狗官追到了骑田岭,不知多少百姓乐意给我们送盘缠呢。”看她又哭又笑又为他得意的模样婉转动人,当即便将她搂在怀中,向她唇上擒去。 久别重逢,夏芳菲也顾不得嫌弃甘从汝一身酸臭。 二人正甜甜蜜蜜,门上轻轻地被叩了两声。 “……五郎、七娘略等等,先洗了吧。” 夏芳菲忙与甘从汝分开,待热水送进来,甘从汝自去沐浴,她便在外头道:“明儿个去摘荔枝,我也去。” 甘从汝听了,浑不在意地答应了她一声。 小别胜新婚,甘从汝、夏芳菲二人足足在房里耗了半日,随后听说霁王那边的洗尘宴还没完,虽甘从汝不饮酒,但夏芳菲也催着他去以茶代酒谢了一回那些跟着他回来的兄弟。 连着两日闭门不出,到了第三日甘从汝神清气爽地穿着件桃红衫子,领着个穿着竹青裙子的夏芳菲出来,见了秦天佑、霁王,就道:“也领了她去看装荔枝,也算是开开眼界。” “又不是我媳妇,你爱领就领。”霁王昨儿个跟一群草莽汉子痛骂了敏郡王一回,此时看甘从汝,还有些幸灾乐祸。 “快些走吧,那荔枝是个娇气的东西,耽搁了一会就没香没味没色了。”秦天佑看甘从汝终于跟夏芳菲夫唱妇随了,心里不禁有些艳羡,须臾,又想萧玉娘此时怕正随着萧太后叱咤朝堂呢。 夏芳菲今次戴了顶面纱只遮在脸上的羃篱遮阳,上了马,由着甘从汝牵着缰绳,就与霁王、秦天佑等一同向山里去。 才不过走了小半个时辰,就已经进了一处深山,只见山上不时地滚下大腿般粗细的竹子,一根足足有几丈长。 山下的人利落地将竹子几根扎成一捆,扛着向另一处山脚下去。 夏芳菲随着甘从汝几个,随着被那扎成捆的竹子到了另一处山脚下,就见这边也有几百人等着呢,几口大锅下火苗旺盛地舔着锅底,锅子里,满满的装着融化了的白蜡。 “这些蜡是从张刺史那边抢来的。”甘从汝得意地道,丝毫不觉得那个抢字有何不妥。 夏芳菲嗤了一声,心叹那荔枝千万要卖个好价钱才行,不然这白蜡都值个上百两银子了。 才想着,只听山上有人吆喝了一声,秦天佑道:“这是要送荔枝下来了。”说着,对守在竹子边的人一挥手,立时就有几十人拿着大刀用力地砍向竹子,顷刻间,这山脚下满是竹子的清香。 竹子还没砍开,山上就滑下了一筐荔枝,缆绳下的人接了荔枝,就抬去给一群女人。 女人们挑了上等的荔枝拿着梗在略放凉了的蜡中一滚,用蜡油将荔枝整个地包裹上,再将梗剪了,将那梗留下的空白在蜡里沾了一下,然后整齐地码在新鲜的竹节里,用蜡封住竹节;略次一等的,就连着枝叶,直接码在竹节中,然后再拿和好的泥将竹节严严实实地封住;至于再次一等的,就直接丢在地上不用。 甘从汝取了一枝结满了果子的荔枝拿在手上给夏芳菲,夏芳菲摘了一枚,剥了皮,喂到甘从汝口中,眼瞧着眼前众人有条不紊地装封荔枝,叹道:“那船千万得到,不然白费了这么些工夫。” 甘从汝将荔枝核吐在地上,背着手道:“那船肯定回到。” “你托了谁办事?怎这么肯定?”夏芳菲想着京城那边没什么跟甘从汝非常亲近的人,这荔枝谁替他去卖? “我爹还有你爹。”秦天佑背着手,看女人们动作快了些,忙道:“也不用这么快,那蜡要包的严实才行,不然一颗坏了,其他的都要遭殃。” 夏芳菲一怔,脱口道:“这么着,二郎跟五郎辛辛苦苦取个化名还有什么用?”明眼人都看得出到底是谁在卖荔枝了。 霁王笑道:“自然有用,至少没打了太后的脸,既然没被打脸,太后她老人家好端端的坐在宫里享用荔枝,才懒得管岭南这地上又出了什么土匪。” 第59章 先苦后甜 夏芳菲不信霁王的话,但转而又想霁王在岭南这么潇洒,萧太后也未必不知道,兴许是不肯叫人说她苛刻先帝子孙,才网开了一面。 甘从汝又领着夏芳菲去荔枝山上瞧了一瞧,很是豪爽地忽略霁王、秦天佑,指着满山的荔枝道:“这些都是咱们的。” 夏芳菲嘴里塞着荔枝,眼睛里望着满山的红艳艳,手指掐算着这一回能赚上多少银子,等回了霁王府,又与柔敷、稼兰等商议着荔枝运过去了,该叫人运回些什么来。 忙碌了半日,听说明日荔枝就要送向码头,便将要捎带针线等物的单子并送给夏刺史等人的东西拿给甘从汝。 甘从汝将单子给了秦天佑——因秦天佑无家无口,又不像霁王还要坐镇一方,如此跑腿的事,少不得要叫他去做。 秦天佑领着人押送着荔枝,一路披星戴月地赶路,小半个月后,终于赶到码头,开启了两个竹筒细看里头的荔枝,只见那用蜡密封着的一等荔枝色香味俱全,剥开裹着蜡的那一层皮,里面的蜜汁就涌了出来;不曾用蜡的,由着新鲜竹节的生气滋润,只有些许被梗硌破,多数依旧完好无损。 秦太傅、夏刺史的船没叫秦天佑多等,便顺顺当当地停靠在了码头。 秦天佑见来的人里头有个骆得意,骆得意见了他,先将廖四娘、骆氏送给夏芳菲的几包衣裳、胭脂、针线交给秦天佑的人。 秦天佑虽才见过骆得意几面,但只记得骆得意是个一心等着考恩科的书生,心下诧异他怎来了,就问:“莫非考试不利?” 骆得意惭愧地道:“名落孙山了……虽家父、贾母有意令我再接再厉,可……”为难了半日,感慨道:“亏得廖家四娘善解人意,开解了我一通。如今我也知道自己的性子若做官,比父亲更不如,便将做官的心思歇了。” 秦天佑听骆得意提廖四娘,笑道:“廖四娘却是个有主意的。”当下叫人将船上运来的货物搬了下来。又叫人将荔枝小心地送到船上,因这船要歇息两日补给粮食、菜蔬,就领着骆得意等人略在码头附近转了一转。 骆得意见这里处处青山绿水、民风淳朴,就笑道:“听闻这边满是瘴气又有各色猛兽,原不敢来,如今来了,却觉这边比长安更自在一些。” 秦天佑只是笑,打量骆得意文弱模样,只觉若叫他当真住下来,没两日骆得意就会被这边彪悍的风俗吓死,望着山上青翠欲滴的竹林,犹豫再三,还是问:“萧玉娘如今还在朝堂上吗?” 骆得意钦佩道:“萧尚书是个难得一见的巾帼,又是整饬太医院,又是建设医馆。往日里小儿病了,多是请神婆来瞧。如今请了神婆,人家还要请了大夫来才肯放心。” 秦天佑心知这女官中的尚书,与礼部尚书、户部尚书截然不同,不过是萧太后为了叫萧玉娘好行走,给的个幌子罢了,心下感慨万千,到底只问了这一句,就再问不出旁的来。 留在码头两日,眼瞅着骆得意等人整顿好了,秦天佑又在码头目送他们离去,这才赶着空车回了霁王府。 霁王上上下下,甚至周遭的百姓地翘首等着夏刺史、秦太傅赶紧地将银子送来。等着的时候,就又到了龙眼成熟的日子。 就连夏芳菲、柔敷、稼兰并霁王府的婢女此次都去山上帮着挑选了上等的新鲜龙眼装在新砍下的竹节中,甘从汝又叫人从附近搜寻了一些当季的在长安罕见的果子,密封之后,随着龙眼一起送去海边装船。 大抵是听说一对叫夏县、夏丞的兄弟有门路将岭南的东西运到长安、江南一带发卖,周边便有些人主动来与甘从汝、霁王商议买卖,或要租借他们的船,或要将东西卖给他们。 甘从汝、霁王二人不料还有这门路,早将要开辟一条直通江南大路的事抛在脑后,与秦天佑三人一门心思琢磨起赚钱来。 “得造船。”甘从汝一锤定音地道。 霁王点了点头,也道:“得叫那些人自己想法子修路通向咱们这边来,咱们巴巴地上门去替他们抬东西,又费心又费力的,指不定赚不回本钱呢。” 秦天佑望着不久前还气势万钧地要开山修路造福万民的霁王,无奈地一叹,“你们也别只想着好事,万一,旁人有样学样呢?况且,这才几日,就有几个地方官派人翻山越岭地来,想借了船给太后进鲜。” “呸!想利用我们讨好太后?”甘从汝不屑地道,当即又跟霁王商议起造船的事。 果然如秦天佑所说,岭南有不少官员巴望着拿着岭南佳果巴结讨好食不厌精烩不厌细的萧太后、康平公主等人,听说有人有门路将东西运出岭南,便软硬兼施、锲而不舍地再三派人来。 甘从汝心里不耐烦,晚间与夏芳菲歇息时,便将这事说给夏芳菲听。 夏芳菲听他口吻很是不屑,就道:“总归你们要修路,从来天下道路都是攀枝错节的,没有直来直往的。你们不如叫他们各自修下直通霁王的路,若他们修了路,能将东西送来,你就替他们运给太后就是了。我知道你不喜欢讨好太后,可想一想,一个山头修路难得很,几座山头你修一截路,我修一截,即使不通向江南一带,可在岭南地面上道路就通了。到底是修路要紧,还是跟太后怄气要紧?” 甘从汝听了连连点头,叠声道:“到底是娘子聪慧。”隔了一日,就去与霁王、秦天佑说,三人不再似早先那般听说“进鲜”两个字,就将来人扫地出门,若有人来,便客客气气地见了人,将“物以稀为贵,我们已经送了荔枝过去,你们还送,岂不是在太后跟前显得你们拾人牙慧?据我说,你们不如将自己管辖下的小玩意,拣着好的,送给太后。” 虽句句不提“修路”二字,但料想那些官员也不会当真拿着个小小一匣子东西送给太后,回去了,定会绞尽脑汁地将又有趣又尊贵的东西打造了送给萧太后。 又过一月,又有不少佳果成熟,甘从汝带着人打家劫舍一般勒令方圆百里的官民将蜡烛一一交出来,令人夜以继日地将佛手柑等运到码头。 眼瞅着入了冬,五月下旬最早运出去的荔枝钱还没收回来,甘从汝、霁王、秦天佑都纷纷担忧起来。 “……如今,家家里灯油都用完了,只能天擦黑就睡。就连霁王府里也没一支蜡烛,要是银子收不回来……”霁王鼻翼微动,声音有些颤抖,劳师动众了大半年,能用的人物都用上了,方圆百里被他们闹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若是收不回来银子,他只能自裁谢罪了。 甘从汝、秦天佑也跟着愁眉不展。 整个霁王府里没人有个笑脸,人人屏气敛息,不敢将赔本、有去无回等话说出口。 因他爹有份帮着卖东西,夏芳菲肩上的担子就比旁人更重一些。夏芳菲难得地日日念佛,恳求老天叫夏刺史别那么老实地叫人白吃了东西没银子送回来。 甘从汝日日不见一丝喜色地擦拭宝剑,夏芳菲见了那宝剑就提心吊胆,又从霁王府的执事丫鬟那打听到霁王也是日日盯着房梁发呆,更是吓得悄悄寻了秦天佑来商议如何劝甘从汝、霁王打消自裁谢罪的念头。 进了十一月,秦天佑再坐不住了,带着几个人赶去码头那等。 终于在十一月下旬,秦天佑兴高采烈地骑着马奔进霁王府,一路上见了人就说:“快去告诉夏县、夏丞,第一批银子、东西送回来了。” 下人听了这消息,也振奋不已,赶紧四下里去跟人说。 不一时,就将满府的男女老少都请来了,霁王、甘从汝因身上的担子重,形容削瘦了不少,听到这喜讯,自是笑得合不拢嘴。 “可问了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来?”甘从汝高兴之余,又咬牙切齿。 秦天佑形容也不比甘从汝二人好多少,盯着夏芳菲道:“据说,七娘爱吃风鸡风鸭,夏刺史等风鸡风鸭做好了,才肯叫人发船。” 夏芳菲脸上涨红,只觉满院子的人眼睛都盯在她身上,却叫她不好说什么,这是她第二次被夏刺史的父爱压垮。 说来,她更疑惑夏刺史怎知道她喜欢吃那个?若是为了她那一口吃食,就叫霁王府尸横遍野,她少不得要顶了个祸水的名声。 “咳,岳父一片爱女之心,可以理解。”甘从汝先还咬牙切齿,此时听是因为夏芳菲的缘故,当即不再追究。 “出去瞧瞧吧。”霁王一扫早先的失魂落魄,意气奋发地领着人向霁王府大门去。 只见长长的一条板车队伍蜿蜒在霁王府门前的道路上,道路两边站满了男女老少。 霁王笑道:“只将东西分给他们就好,银子不必分给他们。”他们,指的就是荔枝树的主人并卖力封装荔枝的男女。 夏芳菲道:“你不给银子,他们怎么买东西?不买东西,我学生们的针线怎么办?” “就是,瞧你早先还一副为百姓死也值得的样,怎如今这么小气了?”甘从汝鄙夷地道。 霁王尴尬地咳嗽一声,既然被甘从汝说了小气,干脆大方地道:“夏刺史那般爱女,必定送了北边的点心来,她新近又丰腴了不少,不如就将点心散给路上的孩童,也算是今日咱们这地面上‘普天同庆’一回。” “散了就散了吧。”夏芳菲低头向自己身上扫了眼,见自己比在长安时果然丰腴了不少,心想再见了骆得计,骆得计一准不是她的对手。 柔敷、稼兰几个叫人去散点心,果然瞧见骆氏、夏刺史令人装了满满一箱子的点心、小果子来。 不知哪个为凑趣,翻出了锣鼓来敲打一通。 “这是单子,这三位是前来谈买卖的老爷,这位张老爷是船东,这位李老爷,是在长安城十几间米粮铺子的老板;这位郭老板,是江南道上的有名的经济。”秦天佑待霁王府一干人欢喜过了,将卖荔枝换来的东西单子递上来,又领了三位穿着锦袍的老板来。 只听那三人嘴里喊着夏老板,就与甘从汝、霁王寒暄,瞧见夏芳菲立在一旁,反而诧异,心下腹诽这岭南不开化,一个女子也敢站在大门前。 夏芳菲不理会那三人的目光,只管笑盈盈地接过单子,叫秦天佑三人去跟北边来的谈买卖去。 “到底赚了多少,竟然会叫北边的老板亲自过来。”柔敷擦着汗过来问。 夏芳菲一瞧那单子,吓了一跳,见上头的银子虽只有几万,但单子上列下的东西,从各色铲子锄头镰刀到顶针大小绣针、甚至麻布绫罗,林林总总算下来,价钱也值个几十万——是的,夏芳菲如今不再是那个拿着成匹的绫罗叫学生剪鞋面的女子了,对各种东西价钱几何,她心里门清。 “怎么会卖这么多?你叫个北边来的问问。”夏芳菲道。 柔敷赶紧现叫了一个押送东西的管事来问。 那管事来了,听夏芳菲一问,就笑道:“娘子,账不是这样算的,娘子看来这些价值几十万,实际上,依着本钱,也不过寥寥。秦老爷说你们这地要银子也没用,况且他又是大官,不好招摇着卖,就先送了顶好的给太后、公主们,然后请了几个富户名绅来,拿荔枝跟他们换,叫他们去卖。运去的果子原本在那边就是有价无市,商户们承了秦老爷的情,不敢多赚秦老爷的,便依着本钱将东西给老爷,只赚那荔枝的银子去。” 夏芳菲心道秦太傅出面,哪个敢赚他的银子?来来回回地看了单子,叫人将东西一一抬进王府,又对张信之、杨念之等道:“告诉出过力的郎君、娘子们,叫他们略等一等,待算过了账目,就将该给他们的给他们。”说着,也不看热闹了,叫了霁王府的账房来一同将这账目算了一算。 明年还要造船、还要再运果子,银子要留下一些;白蜡要多多地留下;其他的斧子、锄头、砍刀等,发出去一些,留下一些……再往下算就是针头线脑了,夏芳菲算得头昏脑涨,账房们也是急白了头发,一连算了十几日,直到柔敷说“百姓们都以为二郎、五郎要吃独食”了,才终于算出如何将东西分发出去。 分发东西的那一日,又是“普天同庆”。 夏芳菲吃着夏刺史送来的饴糖,听见张信之、杨念之用太监独有的嗓音,仿佛在宣旨一般地念着花名册,叫有份分东西的人一一上前来领东西。瞧见领了东西的人个个眉开眼笑,纳闷地问柔敷:“你说,岭南这地上这么好赚钱,为什么有的人不敢来,来的人都急着要走?” 柔敷觑了夏芳菲一眼,也觉她新近越发丰腴了,“……因为他们没放出五郎来,百姓们不服他们,他们从哪里弄来荔枝树、哪里弄来人卖力?” 第60章 意料之外 柔敷这么一说,夏芳菲还真想着这地面上再没甘从汝那么个猖狂的人了,把该分的东西分下了,又请了霁王出来说了几句场面话,上一年甘从汝没回来,那年也就稀里糊涂地过了。如今甘从汝回来了,一群人思量着必要热热闹闹地过年才行。 因霁王府里没有女主人,于是夏芳菲便接手了霁王府上下过年的重任,领着柔敷、张信之等人安排人事,这么一算,就算出霁王府里的人口不计下人足足有两三百人,只这宴席如何在摆,就叫她费了好大心思。亏得张信之、杨念之是见惯了大场面的,有他们二人相助,夏芳菲省了不少力气,总算是凑合着叫霁王府的新年热闹着过去了。 到了年后十一十二,该请客的人请过了,元宵佳节又没来,夏芳菲、甘从汝两个闲在家中,终于有功夫费了银子置办了一桌酒菜请张信之、杨念之、柔敷、稼兰、惠儿、雀舌几个吃。 吃着酒菜,张信之等人少不得又要奉承夏芳菲几句。 夏芳菲原本为自己胖了一些沾沾自喜,可如今听张信之等人话里句句不离她丰腴了,反倒觉得没意思,又疑心自己丰腴得过了,待张信之等人去后,就站在镜子前打量镜子中的自己,扭着身子反复看了看,只觉昔日应在镜子中纸片一样的自己,果然丰满了不少。 “看什么呢?”甘从汝可谓是煎熬了一夜,只能闻见酒香偏偏又喝不得酒。 夏芳菲两只手在身后掐着裙子,叫甘从汝看她如今的身段。 “蛮好,蛮好。”甘从汝见她这么一扯裙子,越发衬得雪白的胸脯耸得极高。 “腰都快没了。”夏芳菲来回照了照,心下还是不大满意。 甘从汝因看她的腰,脱口道:“你不知,长安城里的三大悍妇个个都是水桶一样的身材。那一日周老爷纳妾请客,我随着人同去。才刚刚坐下正随着人起哄要见那美妾,就见五短身材从上到下一样粗细的周夫人握着一把杀猪刀杀了进来。你不知那周老爷先还称赞小妾美貌,此时见周夫人来,吓得赶紧跪地求饶。”想起那滑稽场面,盘腿坐在床上拍着说笑个不停,良久才留意到夏芳菲正冷着脸盯着他,尴尬地咳嗽一声,“安置了吧。” “呸。”夏芳菲啐了一声,又对着镜子照了照,只瞧着她如今越发像是面如满月了,又扫了眼床上的甘从汝,后悔当初痊愈后就开始大吃大喝,如今养成了习惯,竟也改不了了,在床上躺下后,心里暗暗发誓要少吃一些,待觉察到甘从汝的手摸在她身上后,就道:“水桶一样,有什么好摸的。” “软绵绵的才有趣。”甘从汝覆到夏芳菲身上,看她怏怏不乐地不肯配合,当即使出浑身解数逗弄她,半天将手拿出来,伸出帐子外对着烛火照了照,瞧见手上颜色不对。 “怎么了?”夏芳菲身上冒出细细的汗水来,疑惑地二人正情浓意浓,甘从汝怎忽地又去看手。 甘从汝拿了帕子擦了手,说道:“你来葵水了。” “胡说,我都小半年没来了。”夏芳菲道。 甘从汝咳嗽了一声,赶紧缓缓地移开身子,平躺在一旁,满脸郁闷地看她,见她要走,又伸手拉了她一把,紧紧地盯着她问:“小半年了,你就不疑心点什么”“这有什么好疑心的,因你这贱、人,我躺在床上大半年没来……醒来了,也只来了两次,来岭南的路上,日日提心吊胆又坐车颠簸,又停了小半年,在这地上也才来了两次。”夏芳菲拢共也就那么点岁数,她话里将从平衍去长安颠簸得也没来潮的事瞒下,只将自己身子不好怪罪到甘从汝头上,从初潮到如今,究竟来了几次葵水,她屈指可数。 甘从汝被夏芳菲这么一说,越发惭愧起来,也顾不得去追究那贱、人二字,望见她嘴里说着,就起身去擦洗,也疑心自己多疑了,于是又将夏芳菲拉了回来,二人重叙方才的浓情蜜意。 翌日,甘从汝起身后,见吃早饭时,夏芳菲有意比昔日少吃了一半,对她道:“要不要请个妇科大夫瞧一瞧?” 夏芳菲笑道:“这边哪有什么妇科大夫。问了几个跟咱们从长安来的婆婆,都说过两年习惯了这边的水土就好。请那些游医来看,指不定又给看坏了。” 甘从汝点了点头,看夏芳菲少吃了几口就不似往日显得有精神,劝她道:“你想吃吃就是了,便是成了水桶,方圆百里也就数你最好看,我还能换人不成?” “想得美。”夏芳菲咬着嘴唇,到底忍不住,心想当真成了水桶,就也学了周夫人配一把杀猪刀就是了。 正月十五那日,秦天佑接了霁王的地做东,夏芳菲、甘从汝等随着霁王、秦天佑等热闹了一回。 出了十五,夏芳菲重新开了学堂,今次不忙着教女学生们做针线了,特地请了个双手灵活的老妇教导学生们拿着小刀在竹节上雕刻下梅兰竹菊、嫦娥湘妃。 用张信之的话来说,就是虽没人吃那装着佳果的竹筒,但将那竹筒收拾得漂亮一些,有人拿着这竹筒送人时也体面。 夏芳菲也亲自跟着学了一学,见自己手上力气不够,只得放下小刀,专门去拿着笔学出花鸟鱼虫来叫老妇等人练着雕刻。 到了三月,方圆百里都忙碌起来,不少隔壁山头的人过来或打短工、或推荐自家的果子林。 秦天佑、甘从汝、霁王三人忙着安排人手、船只,待三月里夏刺史将上年第二船果子换来的银子钱财派船送来,甘从汝、秦天佑做主,搜罗了周遭的果子狸、黑麂、长尾雉、鼋等或吃或玩的东西弄了一船叫人先带回去。 忙完了这一船,顾不得休息,一群人又商议着五月后,如何有条不紊地将东西一一运出去,毕竟如今要运的东西实在太多,不安排出个次序来可不行。 甘从汝、霁王、秦天佑三人都老成了不少,聚在一起,三人俱拧着眉道:“有人眼红咱们,想在五月里闹事,这事得五郎去处置;如此,便是天佑领着人一路路押送东西去码头;我留下坐镇。” 甘从汝、秦天佑二人都没有异议,正说着,忽地听外头有人喊“生了生了”,甘从汝、霁王俱是不悦。 甘从汝道:“什么生了熟了的,不知我们在商议正事吗?” 待见跑来的是汗流浃背的张信之,甘从汝又错愕张信之怎情急下连嗓音都变了。 “五郎,生了。”张信之语无伦次地道。 秦天佑问:“什么生了?” 张信之道:“七娘生了。” 甘从汝大喜过望,待要冲出去看,又觉不对,疑惑地停住脚,问道:“七娘什么时候有的?” 霁王、秦天佑也纳闷得很,“正是,她什么时候有的身孕?” 张信之忙道:“七娘高挑得很,只当她浑身都丰腴了,肚子却也不显。谁知……七娘方才在学堂里正领着人挑选花样,忽地失禁……羞得七娘忙要去恭房,亏得个老婆婆见她进了恭房半天没出来,领着人去看,才没叫小姐姐生在恭桶里。” 甘从汝脚步又一顿,喜道:“是个姐儿?” 霁王、秦天佑一头雾水地连忙恭贺甘从汝弄瓦之喜,嘴上恭贺着,心里却道看甘从汝、夏芳菲两个郎才女貌,却原来是一对草包,连什么时候有了孩子都不知道。 就如天上掉下个女儿来,甘从汝喜不自禁,全然忽略了张信之那句险些生在恭桶里的话,一路奔回院子里,见满院子的女人个个茫然。 甘从汝进门时候,还听柔敷说“怎没个征兆,就冷不丁地生个孩子出来?一点东西都没准备”,进了房门,先瞧见个老婆婆弄了碗黑黑的汤水递给他,接了碗,到了里头,瞧见夏芳菲睁大眼睛躺在床上,脸色只是略苍白疲惫了些,倒没旁的变化,床里头被子下,露出一张只有巴掌大的小脸来。 “芳菲……”甘从汝急着先探头向床里头看,见那小脸大抵是嫌弃他的衣裳弄痒了她,小小的头轻轻地蠕动。 夏芳菲向内瞥了一眼,喃喃道:“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虽觉得肚子里有些异样,但想起人家有孕了肚子都要高高地耸起来,又疑心自己不是,反正不痛不痒的,就也没将肚子里的动静当一回事。此时回想起来,不禁万分后悔没带了绣嬷嬷来,后悔为了赌气没叫骆氏教导她一些。如今冷不丁地多了一个人,叫她连抱一下都不敢。 甘从汝看她是还没醒过神来,赶紧将汤碗端到她嘴边,叫她喝了,然后趴在床上看,拿着手小心地将孩子脑后的衣裳理了一理,也道:“也怪我没留心到。”拿着手指量了量,见这孩子还不到他的小臂那么长,又琢磨着给孩子起什么名字,“是起的文雅一些,好事起的朴拙一些。文雅的固然叫着好听,但朴拙的……” 哇地一声,只听床内那突然降生的小儿长着嘴啼哭起来,甘从汝、夏芳菲登时束手无策地面面相觑。 “芳菲,你抱抱她。”甘从汝拿着手轻轻地在小儿胸口拍了一拍。 夏芳菲连连将身子向外撤去,一时间还难以接受自己忽地就生了孩子,口中催促甘从汝:“你快抱着她哄一哄,我不敢抱她。”一时情急,自己先吓得哭了起来,“我怎就不知道有了呢?亏得还带着她山上湖边四处转……” 甘从汝忙转过来,搂着她安慰道:“不独你,我也没察觉到……只是觉得你肚子上的肉厚实了不少,枕着很是舒服……”这么一说,也觉得惭愧起来,不由地想,他女儿的命委实大了些,不知在肚子里受了多少苦,将来必定是个有福的。一时感慨万千,也落下眼泪来。 给夏芳菲接生并给她熬了黑汤的老婆婆在外间实在听不下去了,进来瞧见甘从汝、夏芳菲哭成一团,里头还有个孩子也在哭,一脸鄙夷地进来将床里的孩子抱起来晃了晃,“恭娘不哭,不哭。”晃了两下,那小儿果然就不哭了。 “恭娘是谁?”夏芳菲泪眼婆娑地哽咽道。 甘从汝拿着帕子给夏芳菲擦眼泪,也疑惑地去看老婆婆。 那老婆婆便是教导女学生们雕刻竹筒的田婆,田婆心道自己这还是头会子见到这样的两口子,笑道:“就是小娘子,我听外头人都叫开了,就也跟着叫了。”又抱着孩子给甘从汝看,“郎君瞧,恭娘长的多像你。” 甘从汝心道一点都不像,待见田婆要将孩子递给他,忙推辞不敢抱,只对夏芳菲道:“七娘,恭娘这名字吉利得很。” 夏芳菲咬牙切齿道:“这是哪个给起的名字?太损了些。” 甘从汝不解,须臾想这恭娘的恭字不是来自恭喜,是来自恭房恭桶,登时也怒了,“少不得是那该死的二郎使坏!”声音大了些,又听小儿哼哼了两声,连忙压下火气,满嘴里幼萱、可蕴、彤安地喊着,指望快快挑出个中听的名字,将那恭娘两个字压下去。 第61章 不速之客 “你喊的这些名字,没一个中听的。”夏芳菲听甘从汝一连起了三十几个名字,都是些看似风雅,实际上又俗气的。 甘从汝不甘示弱地道:“你倒是早几日察觉到,叫我有功夫好好想想呀!”听那孩儿又小猫一样地嗯嗯哭泣,终于鼓起勇气将手臂支起来,叫田婆直接将孩子放在他支起的臂弯里,轻轻摇了摇,看孩子丑的很,嘴上就道:“这孩子这么丑,为什么我看了她就欢喜?” “亲生的呗。”夏芳菲打了个哈欠,理了理枕头,依稀记得些男人不得进产房等话,待要跟甘从汝说,又想起产房在恭房,于是倒头睡下不理会他。 甘从汝抱着孩子轻轻摇晃了半日,看孩儿小嘴鼓动,就疑心她饿了,瞧田婆出去了,眼睛盯在夏芳菲身上,看夏芳菲睡着了,也不敢惊动她,瞅着四下无人,悄悄地脱了鞋背着身子坐在床中,解开衣裳将胸口凑过去,待瞧那小嘴果然含住了,心觉有趣,就推了推夏芳菲来看。 夏芳菲才睡着,被惊醒了就疑心是孩子出了什么事,待见甘从汝光着一只膀子抱着孩子给她看,心里膈应得不轻,“你干什么?” “她饿了,先叫她过过嘴瘾。”甘从汝道。 “……她饿了,你不叫我?”夏芳菲挑起眉毛,因不知有孕,自然就没奶娘,外头仓促寻的奶娘也不知道可靠不可靠,少不得她要自己奶孩子了。 “看你睡着了不敢叫。” “那你现在叫我做什么?”夏芳菲横眉冷目道。 甘从汝心说自己就料到叫醒夏芳菲后是这么个下场,才不肯叫醒她,忙将孩子还给她,听那孩子没了过嘴瘾的玩意呱呱哭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替夏芳菲解衣裳,瞧见那孩子一直不睁眼,此时眯缝一般的眼睛里露出一点黑黝黝的光亮,登时又兴奋起来,拿着手擦了湿漉漉的胸口,见柔敷、稼兰进来,才背过身将衣裳穿好。 柔敷道:“急慌慌的,现做衣裳也来不及。现从附近人家里讨了些小儿衣裳来。这衣裳还是百衲衣呢,穿了能祛病化灾、长命百岁。”看夏芳菲自己喂孩子去了,又急道:“七娘且等等,奶娘马上就请来了。” “请来的奶娘再客气地请回去吧。”夏芳菲胸前暖暖的,瞧着那小头不住地蠕动,哪里舍得让给旁人,心道怀她时不知情,如今就当补给她的。 “留下奶娘照应着,只不叫她喂奶就是。”甘从汝却是吃一堑长一智,心知夏芳菲靠不住,巴不得留下个有经验的老人。从柔敷手上接过百衲衣,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虽只闻到晒后布料的气味,却也不由地想他虽不是腰缠万贯,但也家财颇丰,怎能叫女儿穿这不知是谁穿过的衣裳,当下不喜道:“叫人赶工,也来不及做衣裳吗?” “哪里来的这么多毛病?奶娘就罢了,孩子吃谁的奶随谁……”忽地心道不妙,夏芳菲心里骂了句贱、人,心道若是孩子随了甘从汝呢?“那包被、棉衣、棉裤,去拆了晒太阳,瞧着没什么不对的,缝上就给孩子用上吧。” “哎。”柔敷几个被这突如其来的孩子打了个措手不及,此时瞧见那孩子安安静静地吃奶,又喜欢得了不得,笑道:“恭娘真乖。” “……孩子不叫恭娘。”甘从汝郁闷道。 “可是二郎、公子已经替五郎四处发喜糖喜饼红鸡蛋去了。”柔敷抱着一包袱小衣裳道。 “快去追。”夏芳菲情缘女儿叫幼萱、可蕴什么的,也不想女儿叫恭娘,这么着孩子大了问起来,叫她如何回答? 甘从汝忙向屋外冲去,被一群人围着道恭喜也顾不得说几句场面话,出了院子,又被书生、游侠、土匪三路人马围住。 众人虽对甘从汝有些刮目相看了,但想起昔日甘从汝何等的猖狂何等的无法无天,依旧忍不住齐心合力地揶揄他。 “亏五郎还是万花丛中过,竟连娘子有了身子也不知道。” “那恭娘实在命大,一瞧就是大富大贵的命相,出来就见着满满的福‘分’。” “哎,据我说恭娘定然生下来就认得五郎,这是娘胎里就常见爹爹的面呢。” …… 书生就罢了,那游侠、土匪原就是粗人,话也便越说越粗俗。甘从汝恼火道:“谁再说一句试试?” 众人原是因一句“法不责众”才有胆量胡言乱语,此时见他恼了,就觉没意思得很。 甘从汝不跟这群爱耍嘴皮子的多说,满霁王府地寻找,只在账房里寻到了秦天佑,见了他就问:“二郎呢?” 秦天佑道:“他知道你在找他,躲出去了。恭娘长得什么模样?不成想竟然是你先有了孩子。”想起孩子生下来了,甘从汝、夏芳菲两个才察觉,不禁嗤笑连连,“恭娘命大呀。”旁人不知,他日日与甘从汝作伴,还能瞧不出孩子生下来前几天,他们两口子还行了周公之礼呢。 甘从汝脸上涨红,冷笑道:“旁人就罢了,你也这样。”懊恼了半日,看秦天佑还在算账,就问:“这算的是什么账?” 秦天佑道:“恭娘不要办洗三、满月、百日?” 甘从汝初为人父,且这事来的突然,大大小小的事都没个准备,听秦天佑一句,就将恭娘这名字抛在脑后,“二郎要拿了合伙的银子给恭娘办?”虽他们三个总在一处,但这事论理该他自己出银子借了霁王的地方办才好。 “二郎说这是咱们在这地上的头一个孩子,孩子生下来,也算是咱们在这地上扎根了,不好好办一场可不行。” “难为他这么想。”甘从汝有些感动了,那项二郎虽胡闹了些,但在正事上却当真义气。 “二郎还说,不大办一场,人家怎么知道你们两口子是草包。”秦天佑本不想说,可看甘从汝那感动样有些不习惯,不禁又想逗一逗他。 甘从汝冷笑一声,夺过秦天佑手上笔,在账册上多写了一笔银子,人就向外去寻霁王,路上反反复复地想着乱七八糟的事,走到王府外,见人人都对他道恭喜,心里又欢喜起来,走到半路,就不肯再去寻霁王,反倒是神神叨叨地背着手嘴里咕咕叨叨地就回到夏芳菲这边,瞧见夏芳菲哈欠连天却没睡,就对她道:“咱们给这孩子起名叫赛康。” “筛糠?”夏芳菲心道还不如恭娘听着顺耳一些。 甘从汝胸有成竹道:“你我要将这孩子养得气度、手腕、容貌都赛过康平、康宁。”拿着手轻轻地抚着小儿的胸口,觉察到手掌下的起起伏伏,一股暖流在胸中涌动。 “不如赛姨好了,赛过你姨妈。”夏芳菲以为康平、康宁比起萧太后来,只是小巫见大巫,与其跟她们两个较劲,不如跟萧太后较劲。 “好,就叫赛姨。”甘从汝果断地答应了,又叫人将赛姨这小名传扬开。 虽是如此,但恭娘那名字已经先入为主,于是众人合起火来对着甘从汝、张信之等人时喊赛姨,背地里依旧恭娘、恭娘地喊着。 秦天佑、项二郎有意叫甘从汝在家里多陪了夏房费、赛娘两日,过了几日,甘从汝心知如今正在忙的时候,依依不舍地离了家门,先带着人将附近准备打劫他们的官匪抢先剿了,在外忙了大半个月,赶在赛姨满月时回来,再回来,就瞧见赛姨脸上几毛茸茸的汗毛退去了许多,脸上也圆润了不少,当真能瞧出他的两分影子来。 满月时候,霁王府摆的是流水宴,方圆百里无人不知霁王府有了喜事,能来的都过来讨一份喜。 满月之后,不断有船舶停靠在码头上,又要巩固码头,又要夜以继日地将果子装船,甘从汝虽有心多留在家中,却也没办法,幸亏夏芳菲虽没经验,但她几个女学生家里的妇人有,因此也没什么叫他挂心的事发生。 只是十月里,秦天佑脸色焦急地叫甘从汝去码头接人,甘从汝不知来的是谁,只得从百忙中抽出身来,叫了霁王府的马车骑着马去码头。 十月秋高气爽,码头上又堆着地方官员献给萧太后的重礼热闹非凡,甘从汝赶来后,被码头上的人引到附近一户“大户人家”里头。 甘从汝进了那所还算干净的院子,就瞧见一个打扮干整齐的严肃婆子,许久认出是绣嬷嬷,就疑惑绣嬷嬷怎过来了。 “姑爷,夫人在屋里呢。”绣嬷嬷道。 甘从汝闻言,就又向屋子里去,进去果然瞧见骆氏因水土不服,惨白着脸坐在椅子上,因不见主人面,只见骆氏的丫鬟在,就明白这院子的主人家是为了给骆氏腾地方,一家子借住到别人家去了。 “岳母怎来了?”甘从汝诧异道。 骆氏淡淡地道:“你会不知?”虽夏刺史没说什么,但回到平衍,夏老夫人哪里是好相与的,夏老夫人将夏芳菲的遭遇全怪在她头上,听说夏芳菲直到生了孩子才知道有了身子后,更是数落她教女无方,这么着,她琢磨着与其在平衍郁郁寡欢,不如就来寻了夏芳菲。 甘从汝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骆氏,见她如此,就道:“岳母来了几日了?要不要歇一歇再走?” “不必了,走吧。”骆氏道。 出了屋子,就有柔嘉、丽娘等拿着伞替她遮挡。 甘从汝挠了挠鼻子,琢磨着夏芳菲跟骆氏之间隔阂颇深,这冷不丁地带了骆氏回去,该如何跟夏芳菲交代? 甘从汝才这边落脚,没来得急喝口水,只得又护送骆氏去见夏芳菲,一路上瞧见骆氏拿捏的都是大家夫人的做派,好心跟骆氏说了一句“这边用不得如此”,原想叫骆氏放松一些,不想骆氏却冷冰冰地回他她自生下来就是这么个行事。 进了霁王府,骆氏立时不悦地道:“这么久了,不去宓县上任就罢了,还没个自己的宅子?” 甘从汝在路上就决心不搭理骆氏了,此时道:“不过是住的地方没必要费那功夫。” “到底是寄人篱下。”骆氏摇了摇头。 甘从汝、秦天佑等人原本理所当然地住下,众人齐心合力地办事,也没往那寄人篱下四个字上去想,此时被骆氏一点,立时尴尬起来。 骆氏心急着要去见夏芳菲,只说了这一句,就急匆匆地向夏芳菲院子去。一路上想着夏芳菲原该进宫的人,如今成了这样,眼泪又簌簌落下。及至进了院子,望见夏芳菲懒洋洋地躺在躺椅上打着哈欠迷糊着眼晒太阳,身上摆着个四肢张开,同样哈欠连连的婴孩,骆氏立时哭得更凶了。 夏芳菲听到动静,睁开眼睛瞧见是骆氏吓了一跳,忙抱着赛姨起来。 此时赛姨已经有六个月了,一头浓密的乌发遮在柔敷从旁人家讨来的虎头帽里,黑漆漆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哭得不能自制的骆氏。 骆氏上前两步,还不曾说话,先瞧见夏芳菲产后那么久身材依旧有些臃肿,后瞧见塞姨身上的棉裤布料粗糙,还不如骆家里姨娘生的穿的好,登时越发悲怆起来。 “你把孩子抱出去玩一会吧。”夏芳菲将赛姨递给甘从汝。 甘从汝瞧夏芳菲珠圆玉润、脸颊绯红,自觉没叫夏芳菲受委屈,又看赛姨虽小,却已经有个端丽冠绝的架势,更想不明白骆氏有什么好哭的,当下抱着孩子就要出去。 “姑爷,孩子交给我来抱吧。”绣嬷嬷瞧见那孩子生的跟夏芳菲小时候一模一样,心疼孩子委屈了,就伸手要将孩子接过去。 “不用了,你们先哭着吧。”甘从汝看夏芳菲面上忍了骆氏许久,此时怕吓着赛姨,立时抱着孩子出去看圈养在王府的孔雀。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夏芳菲拿着帕子给骆氏擦眼泪,拉着骆氏进屋。 才进了屋里,骆氏便一手拍在夏芳菲肩头,“你这做的是什么打扮?竟邋遢到这地步?” 夏芳菲一怔,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她这院子里常来人,就算甘从汝丢得起人,她也丢不起那人,怎整整齐齐的打扮到了骆氏口中就成邋遢了? “你这衣裳……” “噢,这衣裳给孩子喂奶方便,怕孩子抓,簪子、耳铛也没戴。”夏芳菲一笑。 骆氏登时冷笑道:“好能耐,自己喂起奶来了!有这功夫,该正经地保养好身子,明年再生个哥儿出来,不然,叫别人赶了先呢?” 夏芳菲愣住,赛姨生得突然,生下来后众人又惊又喜,还没人提过叫她赶紧再生一个的话。骆氏嘴里的别人,又是哪个? 骆氏又拿眼睛向柔敷几个身上梭巡,最后眼睛落在柔敷身上,只觉得柔敷相貌最好,少不得柔敷已经跟了甘从汝。 “母亲,你想干嘛?”夏芳菲一瞧骆氏那眼色,就绝不妙。 “傻孩子……”骆氏见夏芳菲竟是还不防着柔敷,当下一叹,又指着丽娘,有意对柔敷道:“丽娘很会给人调养身子,我瞧姑爷面有疲色,不如叫丽娘来你这,帮着你一些。”有丽娘在,柔敷休想背着夏芳菲一人独大。 夏芳菲先不解,须臾明白了,立时道:“母亲是来找事的?还没人嫌弃你孙女是丫头片子,你自己先嫌弃起来了;你女婿没动纳妾的心思,你这么主动,是巴不得将我逼死?” 骆氏原是看夏芳菲这“乱糟糟”,脚才沾地就巴不得替她将诸事打理妥当,此时见夏芳菲怒了,满心酸涩越发没处说。 “柔敷先带着绣嬷嬷去收拾屋子吧。”夏芳菲看骆氏哭得可怜,放软了声音,将旁人都打发出去,想起甘从汝脸色也不好,猜到骆氏又给甘从汝脸色看了,待骆氏哭够了,才问:“母亲怎来了?要留多久?” 骆氏擦着眼泪道:“我听说你那糊涂事,就过来了。以后赛姨……当真不给孩子换个名字?” “要换名字只能换成赛姨妈了。”夏芳菲将茶水递给骆氏。 “……以后你专心保养自己,赛姨交给我来教养,断然不能耽搁了她。”骆氏道。 夏芳菲一怔,“这可不行,我们是要叫她赛姨妈的,不是叫她赛妈的。”想一想骆氏要将赛姨教养成第二个她,不禁打了个寒颤,琢磨着怎么打发骆氏回夏家去。 第62章 戒急用忍 “……你可是还为了早先的事记恨我?”骆氏不解,看夏芳菲似乎是已经跟甘从汝握手言和了,怎地就不能放下对她的成见呢? 夏芳菲道:“母亲好好歇着,过几日叫人领着你去游览一番本地风光,然后下个月就回去吧。” 骆氏怔怔地道:“我来是帮你的,你出嫁时什么都没学到。” “没学到的现在也已经学到了,母亲去歇着吧。”夏芳菲抠着衣襟上绣着的一朵三角梅。 骆氏嘴唇微动,饶是个十分要强的女人,此时见自己千里迢迢赶来,脚还没沾地就为她思量,她却还这么不领情,心里念了一声儿女都是债,又回想自己来时已经跟夏老夫人等人说了她是来替夏芳菲看孩子的,若就这么回去了,岂不是……眼泪唰地落了下来,哽咽道:“不生儿不知养儿苦,你如今也是做娘的人了,怎还这么不明白我的苦心……” 夏芳菲越发不耐烦了,一面心里有些戚戚焉,看骆氏一脸疲惫有些心软,但一面想起她来了之后的作为,又忍不住训斥道:“母亲那不是苦心,是苦水,是自己过得不顺当,看我过得好,就忍不住把自己的苦水往我这处泼。你女婿又不是闲人,先前听说他去码头接人还不知接的是谁,原来接的是母亲。母亲可是又给人家脸色看了?你道你女婿是个好人?他是个能抓土匪能杀狗官的,若是旁人这么着,早不知死几次了;还有柔敷、稼兰几个素日里跟我亲亲密密的,待赛姨也好,母亲一来就给人家下马威,是巴不得我跟她们离心?” 骆氏见夏芳菲出长安城时留有两分羞涩,此时彻底没了羞涩少妇的模样,吓得不敢再哭,只是少不得替自己辩解道:“糊涂,你跟稼兰、惠儿两个同心就罢了,柔敷生得好,难保她不生出歪心思来……” “隔壁住着的项二郎无妻无妾,秦天佑更是一表人才,人家有力气不往那边使,就能看得上你女婿?” 骆氏忙道:“话不是这样说……”嗫嚅半日,见夏芳菲中气十足,越发没了气势,又恨夏芳菲顽固不听人劝,又想起赛姨不知被甘从汝领去了哪里。 正想着,忽地就听外头有狗叫,又有小儿哈哈笑声,骆氏忙与夏芳菲开了门去看,只看了一眼,就几乎昏过去,只见甘从汝矮着身子扶着赛姨,赛姨仰着白嫩的小脸劈开腿骑坐在一只三尺来长的狼狗背上。 “赛姨果然出息了,这么小就会骑狗了。”夏芳菲也略矮了身子拍着手逗赛姨。 赛姨见有人助威,越发得意,骑在狗背上小屁股一冲一冲地嗷嗷叫着。 “骑狗烂裤、裆!”绣嬷嬷急得眼眶通红,心道甘从汝、夏芳菲到底是不懂事,哪里能叫个女儿家去骑狗! “快把孩子抱过来。”骆氏急促地道,心道这两个糊涂人哪里是能带孩子的。 见那狼狗要走,甘从汝一只手就将赛姨从狗背上抱下来,瞧赛姨还有些意犹未尽,就顺手将赛姨举到自己头顶,叫她在自己脖子上骑着,望一眼夏芳菲,询问她跟骆氏说好了没有。 夏芳菲咳嗽一声,对柔敷道:“请夫人去歇着吧。” “哎。”柔敷、稼兰赶紧领着骆氏去客房歇息。 甘从汝瞧见骆氏走了,才将赛姨抱下来递给夏芳菲,夏芳菲自进了屋子检查尿布,给她洗脸,回头瞧见甘从汝躺在床上打哈欠,就道:“洗了再睡。” “你给我洗吧,你母亲……太难伺候了。”甘从汝发自肺腑地道,骆氏竟然还真想叫她去宓县去当县丞呢。 “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吧。”夏芳菲叹息一声,果然又叫人弄了水来,亲自给甘从汝洗脸、洗脚。 甘从汝躺在床上与赛姨并排躺在一处,心叹项二郎、秦天佑那些人不知情,都说他娶了个河东狮,却不知这河东狮实在是个活菩萨,“我明儿个又要去忙,怕不能陪着你们娘儿几个。你看着你母亲一些,听她路上的意思,仿佛是要将赛姨带在身边养着。” “她倒是想呢……只是,好歹叫她留几个月再走,她原本觉得自己是士族之女,就不肯搭理家里其他人,如今我又来了这地,虽你我都知道这地比长安自在得多,可旁人不知,少不得要对她落井下石,怕她也是没法子,才肯来这受我的气,你看我的面上忍一忍她,回头叫她体面地回去,也好在夏家里过日子。”夏芳菲体贴地坐在小杌子上给甘从汝按腿。 “这不消你说,我也省的。”甘从汝抓了赛姨软软热热的手盖住自己的眼睛,嘴里絮絮叨叨了几句,打了个哈欠,便睡了。 到了晚上,夏芳菲叫人置办了一桌酒菜,叫张信之去请骆氏来吃,张信之去了后,只说骆氏说头疼不肯来。 甘从汝会意道:“她是想叫我们去请呢。” “不去。”夏芳菲对着甘从汝自是说了一些劝他体谅骆氏的话,可此时轮到自己了,偏又要跟骆氏那点子小心思过不去,叫人将酒菜给骆氏送回房,自己跟甘从汝吃了饭,饭后抱着赛姨去账房里跟秦天佑说了一会子话,就又回房睡了。 才刚躺下,外头张信之就来敲窗户。 “什么事?”甘从汝下了床过来轻声问。 张信之在窗外道:“绣嬷嬷想将赛姨抱走。” “叫她哪边凉快哪边呆着去。”甘从汝不耐烦道,又脚步轻轻地走回来,瞧见夏芳菲、赛姨两个无忧无虑地一沾枕头就睡着,心下又羡慕又得意,心道夏芳菲刚嫁来时夜夜辗转反侧,如今一点心事也没有,那骆氏到底是为了什么不顺心?躺了一盏茶功夫,果然瞧见夏芳菲人事不知地睡着,赛姨却已经从被子里出来爬到枕头上了,伸手又将赛姨塞回被子里。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夏芳菲、甘从汝还没起来,就听见院子里一片嘈杂,夏芳菲皱着眉头拉着被子盖着头不动,甘从汝硬挺了一会子,再睡不着了,只得从床上起来,出了门沉声道:“不知道七娘晚上奶孩子早上起的迟,这到底是吵什么吵?”话说完,瞧见是绣嬷嬷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地在指挥人。 绣嬷嬷涨红脸道:“姑爷,起来了。” “忙什么呢?” 绣嬷嬷笑道:“夫人一早就起来了,起来后,吃了口饭,就替七娘整治院子了。” “不用整治,这院子挺好。”甘从汝心下狐疑,见连张信之、杨念之也不在,也不穿好衣裳,披着袍子就向前头去,果然穿过小院进到前厅,就瞧见骆氏威风八面地在给院子里下人立规矩呢。 “都散了吧,轻一点,别吵到七娘。”甘从汝道。 张信之、杨念之等瞅了骆氏一眼,便各自散开。 “岳母这是做什么,一大早的,何苦给人寻不自在?”甘从汝道。 骆氏埋怨甘从汝不给她脸,数落道:“若不是这院子里乌烟瘴气,叫人实在看不过眼,我也就不说这话了。你们寄人篱下就罢了,这满院子里的人还没规矩,三更半夜的,我就瞧见那两个太监鬼鬼祟祟地去你们窗口下偷听,还有敢喊赛姨恭娘的……” “张信之、杨念之两个不半夜来听听,他们睡不着。岳母为何会在半夜三更还不睡?”甘从汝道。 “……你们也太散漫了些,怎么如今还没起来?”骆氏讪讪地反问,不肯说半夜她想起夏芳菲的态度,又心里难受睡不着。 “我们起那么早也没事干。”甘从汝按捺下火气,良久又道:“岳母找些其他的事吧,别管我们院子的事。”说罢,又请骆氏同去吃早饭。 骆氏虽吃过了,又嫌弃甘从汝的态度不够恭敬,但心里巴不得见一见赛姨,于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到了夏芳菲他们门外,听着房里的动静是夏芳菲起了,才进了明间里等。 略等了等,甘从汝、夏芳菲、赛姨三个收拾好,才从房里出来。 “我做媳妇那会子,没一天在婆婆跟前迟到过。”骆氏有意说给夏芳菲听。 “她又没婆婆。”再说你晨昏定省的及时,你婆婆也不喜欢你。甘从汝在心内腹诽道。 夏芳菲不肯一大早就跟骆氏吵架,看骆氏期期艾艾了半天,才将赛姨递给她。 骆氏心花怒放地抱着赛姨,看她一双眼睛骨碌碌地看她,越发地欢喜,她早吃过饭了,此时不过是为多看赛姨、夏芳菲一眼才过来,于是只管拿着勺子称了米汤逗着赛姨吃。 “今年怕是要从头忙到尾了。”甘从汝瞥了眼骆氏,就与夏芳菲说话。 夏芳菲道:“是修路的事吗?” 甘从汝点了头,“不光是修路的事,还有造船的事呢。方圆百里想分一杯羹的多的是,就连太后那边都动了心思。” “你那不闹事就皮疼的姨妈又想做什么?”夏芳菲问。 骆氏咳嗽一声,眼皮子跳了跳,也不敢轻易招惹泼辣了许多的夏芳菲。 甘从汝道:“怕是萧家眼红,跟她说了些什么。只是瞧着她的意思,也是不大在意我去没去宓县,只是要讨一分税赋。” “……你们没交税赋。”骆氏又开了口。 “有胆子来收税的都叫你女婿给剁了。”夏芳菲斟酌再三,劝甘从汝道:“有道是礼尚往来,既然她睁一只眼闭一眼,不如就大大方方地弄一船东西充作税赋给她送去。她面子有了,自然不再生事。” 甘从汝笑道:“她不但要税赋,还要如一分股。” “拿什么来入?”夏芳菲赶紧问。 甘从汝道:“自然是船了,咱们造船哪里比不得上朝廷的船结实?” “你姨妈该不会是戒急用忍,暂且忍下我们,待我们将这地弄得四通八达了,再杀过来吧?”夏芳菲一语中的地道。 甘从汝闻言点了点头,萧太后不介意养虎为患,因她有把握日后将岭南收归她有——虽如今岭南也是她的,但实际上如何,大家都心知肚明,想着,就拿了筷子挑着一点淡黄塞到赛姨口中,“赛姨记着,要跟你姨婆一样戒急用忍。” 骆氏听得心惊胆颤,看夏芳菲说了那话后,依旧一副不痛不痒模样,心道这死丫头,既然知道将来有祸事,还不及早想法子避开。 饭后,院子里有人来喊夏县,甘从汝就随着人去了。 夏芳菲从骆氏手上接过赛姨,又见柔敷、雀舌等捧着书本、针线,就对骆氏道:“母亲,我去学堂里上课去了,母亲闷着了,就去逗一逗王府里的豹子、孔雀解闷。”说罢,唯恐骆氏跟着同去,抱着赛姨叫柔敷、雀舌拦着骆氏一步,人就出了屋子。 “夫人。”绣嬷嬷红着眼睛站在骆氏身边,就连稼兰、惠儿她也约束不住了。 骆氏瞧见小丫头们送进来的各色岭南佳果,叹息连连,又没心思去游山玩水,也不敢强跟着夏芳菲出去,正怨天尤人,忽地想起此时正留在夏芳菲、甘从汝屋子里呢,立时又来了兴头道:“今儿个日头好,快将赛姨的小被子、小棉袄、小棉裤拿出来晒一晒。” “夫人还是别动了,万一七娘、姑爷又发火。”绣嬷嬷唯恐夏芳菲不喜骆氏翻她的东西。 骆氏一愣,绣嬷嬷又挨近道:“小的听说姑爷一直跟七娘在一处,虽隔三差五地出门,也没领人回来过。柔敷几个更是清清白白的。” 骆氏摇头不信,绣嬷嬷又道:“小的瞧着姑爷就不像是好脾气的人,七娘也是,脾气越发暴躁了,夫人就依着他们,别跟他们对着干了。” “谁跟他们对着干了?”骆氏冷笑,随后轻声一叹,起身道:“随我去厨房炖了汤水给七娘,儿女不孝,做长辈的却也不能跟他们一般见识。”领着绣嬷嬷、柔嘉等就向厨房去了。 第63章 见仁见智 骆氏打定主意不跟夏芳菲、甘从汝一般见识,亲自洗了手替夏芳菲做了羹汤,叫柔嘉捧着,就向学堂去。 这一去,吓得她几乎昏厥过去,只见这一所原本雅致的小院子里,窗口、门外蹲着七八个壮汉,那些个壮汉趴在窗口、门上,嘴里跟着背诵孔孟之言,眼睛却紧紧地盯着夏芳菲看。 骆氏捂着胸口,气得脸色煞白,咬着牙又向房中看,便瞧见赛姨被夏芳菲抱着,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望向下面的那些个面黄肌瘦、邋遢不堪的男男女女,“走,你把七娘给我叫出来。”自己转了身子,面上下了层寒霜般,径直回院子里去。 绣嬷嬷赶紧去喊夏芳菲,一声后,打扰了众人上课,被壮汉们一盯,老脸也险些挂不住。 夏芳菲心道骆氏又生什么事?并不理会绣嬷嬷,将今日的课上完了,才叫柔敷等收拾东西,抱着赛姨回家去,进了院子,见柔嘉、丽娘簇拥过来。 “七娘快些去跟夫人说几句好话吧。”柔嘉望见赛姨心里痒痒,不敢逗她,又想抱一抱。 夏芳菲将赛姨给了柔嘉,问道:“她又怎么了?” 丽娘处境尴尬,因她是骆氏身边容貌最出众又最蕙质兰心的一个,便时常被骆氏拿来要么算计骆得计,要么算计甘从汝,这会子为难地道:“夫人原以为姑娘只教导几个女孩子读书,谁知过去了,瞧见屋子外没规矩地趴着不少男人,屋子里又是些穷苦人家的孩子,就说三岁定八十,久入鲍鱼之肆不闻其臭……七娘叫赛姨这么耳濡目染的,将来学了些上不了台面的习惯,日后还怎么嫁人?” 夏芳菲前头因自己教书教的好,引着许多人争着来学,心里还十分得意呢,况且敢来趴着看的壮汉,都是被甘从汝武力征服的山贼,也不怕他们动什么歪心思——每每想着他们公婆两个一文一武征服无数山贼土匪,甘从汝心里还十分得意呢。此时见这又被骆氏嫌弃了,累了一日,也不肯去跟骆氏说好话,干脆地道:“我不去,谁爱去谁去。”叫柔敷抱回赛姨,依旧回房洗漱换衣裳去。 柔嘉、丽娘无法,只得去回给骆氏,到了晚上,瞧见骆氏躺在床上怨天尤人不肯吃饭,就去说给夏芳菲听,见夏芳菲还是不肯来,又想起甘从汝貌似比夏芳菲好说话一些,就叫人去门上等甘从汝回来。 谁知甘从汝前头为接骆氏耽搁了许多事,晚上又并未回来。丽娘、柔敷两个又是劝说夏芳菲又是劝骆氏,累得人仰马翻,过了四更就也懈怠了,不肯再管。 谁又知骆氏躺在床上,掉着眼泪越想越悲伤,只觉自己就这么一个女儿,将她视作掌上明珠地捧大,一辈子的心血都花在她身上,她自甘堕落就罢了,还要将她孙女的一辈子也填进去。掉着眼泪,只觉得自己这辈子没个活头了,在黎明时分起来,望见绣嬷嬷、柔敷等都在外间睡着了,就开了箱子柜子,寻了条在平衍州亲自为夏芳菲绣的腰带,泪流满面地移来凳子,心想她就看夏芳菲明儿个会不会后悔今日没来服软,将腰带几次三番地甩向梁上,那腰带总是轻飘飘地落下来,忽地听见窗外有悉悉索索的动静,先放下腰带,悄无声息地出了门,望见门外是杨念之、张信之两个,登时冷笑道:“你们两位莫非又添了新毛病,不来我这老婆子门外瞧一眼,睡不着觉?” 张信之叹道:“夫人,用不着非那么个力气往梁上甩,将腰带系在高凳雕花格子架上,人坐在地上往下一坠,就一了百了了。” 骆氏原本心恨夏芳菲心硬,不肯来哄她,决心自戕叫她后悔,此时被张、杨二人看穿,便羞恼起来,冷笑道:“你们二人教我如何死?好个女婿,专门派了人来羞辱我。” 张信之心道若不是怕甘从汝为难,谁肯来管你呢,叹息道:“咱家之所以知道这法子,是瞧见了家里夫人是如何去的。” 骆氏一怔,见屋外伸手不见五指,万籁俱寂中,只有远处山上的野兽吼叫,诧异地道:“萧夫人她不是病故的吗?”说来,她年轻时候还羡慕萧夫人呢,出身尊贵、夫君一表人才,又是皇后亲妹,这样的人,哪里会像她这么个与夫君、女儿离心背德的人一样会想自戕。 杨念之低声道:“夫人一次从宫里回来,被年少无知的五郎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当晚就挂在高凳上去了。五郎伤心太过病了一场,几乎随着夫人去了,醒来了,便不记得夫人是怎么死的了。” “不记得了?”骆氏颤声问,因杨念之的话,又想起了旧日的一些传闻,心道莫非萧夫人果然跟先帝不清不楚? 张信之点头附和道:“全不记得了。” 骆氏闻言,登时没了寻死的心,心道若是她死了,万一夏芳菲也病一场就忘了她呢?跟夏芳菲死磕到底没意思得很,迷迷瞪瞪地就回了房,过了一会子天就亮了,依旧依着多年的习惯早早地起了床,听说甘从汝没回来,就去寻夏芳菲一同吃早饭。 柔敷、雀舌也不拦着她,骆氏径自进了夏芳菲屋子里,瞧见夏芳菲迷糊着眼正给赛姨喂奶,淡淡地道:“将来等你女儿这么待你,我就圆满了。” 夏芳菲面无表情,骆氏又扫见床边准备给赛姨换的移库都是些旧衣裳,眉头又皱了起来,随后坐在床边,一边嫌弃夏芳菲自甘堕落,将自己埋汰成了奶娘,一边轻声问:“女婿昨晚上去哪了?” “杀人去了。”夏芳菲道。 “正经地问你话呢,也不怪女婿夜不归宿,你瞧你,昨儿个那是什么模样,门上窗子上扒着的都是人,叫赛姨学了去……” “你女婿真的去杀人了。”夏芳菲又道,听见骆氏肚子里咕咕作响,本打算喂过了赛姨再睡一会,此时喊了柔敷进来,准备起床了。 “七娘不再睡一会了?”柔敷诧异地问。 “不睡了。”夏芳菲道,穿着衣裳,又诧异骆氏那么个拧性子,不一哭二闹也要来个三上吊逼着她服软,怎地今日又主动过来了?疑心骆氏还有后招,便也不敢主动招惹她。 “我像赛姨这么小的时候,身边就有七八个奶娘、十来个大丫鬟。”骆氏道。 夏芳菲不理会她,默不作声地与骆氏一同去明间里吃饭。 “当真不能改吗?”骆氏吃着饭,又问了夏芳菲一句。 夏芳菲防着骆氏的后招,小心翼翼地道:“改不了了。” 骆氏深深地一叹,便不再说话,夏芳菲因她这么着,越发怕她使阴的,吃了饭,总算送了骆氏出门,夏芳菲才长出一口气。 “夫人这是怎么了?”夏芳菲疑惑道。 柔敷几分也纷纷摇头,杨念之、张信之心知昨晚上他们那席话,叫骆氏明白了跟儿女计较没意思,才会如此,不敢跟夏芳菲说明,也装作不知道。 忽地雀舌跑来道:“夫人领着人去学堂了。” “她去做什么?”夏芳菲猜到骆氏是说不动她,就要去将她的学生们撵出去,赶紧抱着赛姨快步去学堂一看究竟,果然,过去了,就见先到抢位子的山贼们个个束手束脚,屋子里早来做针线的女学生、小男娃,个个战战兢兢地被骆氏挑剔坐姿仪态。 “母亲。”夏芳菲忍不住喊了一声,抱着赛姨的手紧了一紧,她好不容易找到自己能做的事,骆氏千万别给她毁了。 骆氏正拿着藤条令那些小儿女规规矩矩地坐正了,被夏芳菲这么一喊,心里又暗暗发涩,转身倨傲地扫了夏芳菲一眼,又对那些女学生道:“你们那夫子只学了个皮毛就敢来教导人?今儿个我就叫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才是上得了台面的针法。”说着,叫绣嬷嬷拿了她收藏的绣样给学生们看。 那些女学生被骆氏震慑得不敢动弹,许久才接了绣样去看,只见一方二尺长的丝绢上,绣着的是牡丹含露,娇艳的牡丹花瓣上一滴滴露水或悬在绿叶上,或落在花蕊上,技艺高超不说,意境更是妙极。 “……这花,就跟真的一样。”一个女学生吞吞吐吐道。 “可不就是真的,我们夫人家早先这样的花说不清的。一朵牡丹花就值个几两银子,更何况是这刺绣呢。”绣嬷嬷得意地道。 女学生先惧怕骆氏,此时又有些敬仰她。 “夫人会绣这个?”另一个女学生问。 “这就是夫人绣的,七娘身子弱一些,夫人就没教过她这些上乘的针法,原想教给赛姨的。”绣嬷嬷悄悄地向门边望了眼夏芳菲。 骆氏咳嗽一声,仪态万千地在教师里坐下,略理了理衣裙,就道:“拜在我的门下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手上规矩厉害得很,谁若犯了,我可不会留情。” 那些女学生们本就是奔着做针线卖钱的念头来的,虽骆氏不如夏芳菲和蔼,但看了那绣样哪里舍得不跟她学,于是纷纷又求骆氏教导。 抢我饭碗?夏芳菲一挑眉毛。 “七娘想错了,夫人这是向你服软呢。”杨念之一瞧就知道夏芳菲不会想到点子上,赶紧将骆氏的心思说给她听。 张信之久无用武之地,此时也在夏芳菲另一只耳边道:“夫人这么着,是想长长久久地留在这,省得七娘再撵她走呢。” 夏芳菲望过去,果然瞧见骆氏冷着脸神色傲慢却也开口传授起众人她那繁复的针法来,嗤笑一声,但也不敢掉以轻心,抱着赛姨进去听。 傍晚骆氏领着绣嬷嬷走在前头,时不时地偷偷瞄向身后的夏芳菲,瞧着夏芳菲神色缓和了许久,唯恐自己今日之举被夏芳菲看成她认错了,又有意冷笑一声道:“你不肯赛姨着想,我这祖母还要为她着想呢。等着呢,先不提针线,不出几日,我就叫那些女孩子们学规矩了。”话说完,瞧见赛姨激动地伸出手,只当赛姨要叫她抱,心里激动非常,随后听见脚步声,一转头望见甘从汝穿着满是血污的铠甲过来,立时吓了一跳。 “怎么不换了衣裳就过来?”夏芳菲笑道。 甘从汝不敢说他听说骆氏也去了学堂,唯恐夏芳菲与骆氏在学堂里闹得不可开交,便急赶着过去,笑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想想也有五六个年头没见你了。” “呸,快去换了衣裳。”夏芳菲道。 甘从汝问候了骆氏一声,就赶紧去了。 骆氏虽听夏芳菲时常提起甘从汝做的是杀人放火的行当,心里因夏芳菲那云淡风轻的口吻不信,此时瞧见了甘从汝那身铠甲,立时胆寒了,不由地想起自己对甘从汝的轻慢来,后怕地紧紧握住帕子,回了院子里,不肯跟甘从汝一同吃饭,先回了后头房里。 甘从汝换了衣裳,坐在床上拉着赛姨的手逗她,听见赛姨张着没牙的小嘴哈哈大笑,心里得意得很,“你跟你母亲和好了?” 夏芳菲道:“也不知怎么了,昨儿个还闹着不肯吃饭,今儿个一早就来找我了。你说,她这又是使的哪一计?”人也随着上了床,将手探入甘从汝衣裳里,摸摸看他有没有藏着什么伤口不跟她说,摸了两下,见甘从汝坐直了身子,心下狐疑,对上甘从汝转过来的双眼,立时骂道:“天还亮着,想什么呢?” 甘从汝挑眉道:“我若不想点什么,岂不枉费了你真心一片,将我上上下下摸了个遍?” “呸。”夏芳菲啐道,因他这么说,越发不肯将手拿出来,果然摸到他腰上,瞧见他抽了口冷气,这才将手拿出来,“脱衣裳吧。”说着,就要下床去拿药。 “已经上过药了。”甘从汝唯恐夏芳菲见了那点子伤,又兴师动众地哭天抹泪,不肯脱去衣裳。 “你脱不脱?不脱我给你脱。”夏芳菲说着,一只手就解开了干从汝的腰带,又去扒他衣裳。 甘从汝不从,忽地一翻身,就将夏芳菲压在身下,正待得意,腰上揪心地疼了起来,“你知道我那受伤了,还往那边掐?” “你脱不脱?”夏芳菲微微翘起下巴,瞪向甘从汝。 “我脱。”甘从汝只觉自己快要痊愈的伤口都被夏芳菲给撕开了,赶紧放开她起身脱衣裳。 外边,来劝甘从汝走正道的骆氏在窗边听得面红耳赤,又被杨念之、张信之两个盯着,走开了一些咳嗽一声,心依旧跳得厉害,心道夏芳菲这是随了谁了,大白日里就逼着甘从汝脱衣裳,忽地想起赛姨还在屋子,就要去将赛姨抱出来。 “夫人听着也觉得有趣吧。”张信之、杨念之二人最爱听甘从汝从外头回来后夏芳菲那关爱的争吵声。 “无耻、下流!”骆氏咬牙切齿地道。 张、杨二人,须臾想这就是淫者见淫,骆氏不知想歪到哪里去了。 第64章 太后旨意 骆氏一颗心噗咚噗咚地跳着,不敢贸然出声,又唯恐小丫鬟们靠近听见了什么动静在外宣扬出夏芳菲白日宣淫的事,于是就与廊下隔着十几步站着看着。 屋子里,甘从汝终归脱了衣裳,夏芳菲瞧见他腰上伤痕,拿着手指比了比,见有大拇指那么粗细,噙着眼泪就去拿药拿水拿帕子。 甘从汝趴在枕头上扭头看夏芳菲,嘴里安慰她道:“都已经好了,如今裂开的口子都是你方才掐出来的。” 夏芳菲因他瞒着伤口不肯理他,拿了帕子来给他擦伤口,瞧见赛姨抱着脚在床上滚了一圈后一脚踹在甘从汝腰上,这才笑道:“活该!” 赛姨瞧着甘从汝光了上身,转了一圈趴在他后背上啃咬,留下一串串滴滴答答的口水。 “随谁了呢?”夏芳菲想着自己小时候是个淑女,断然不会将口水弄到夏刺史身上。 甘从汝笑道:“瞧着有些像天佑。”说着,就拿手去拉赛姨臃肿的棉裤,扭着头将她两只后腿提起来,看她还是啃个不停,哈哈笑了起来。 夏芳菲原说甘从汝在背后埋汰秦天佑,随后想想不对劲,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端了盆子就要出去。 “哎,后背上赛姨的口水给擦一下。”甘从汝瞧见夏芳菲要走了,赶紧喊了一声,光着后背逗赛姨玩了一会,这才穿了衣裳抱了赛姨出来,出门瞧见骆氏不尴不尬地站在不远处,忙道:“岳母。” “姑爷出来了。”骆氏不自觉地笑着答甘从汝。 甘从汝并不知骆氏是因他一身铠甲上的血污没了早先倨傲的胆量,只疑惑骆氏怎忽然客气了,“岳母可还习惯这边的水土?” “习惯得很。”骆氏客套地上前去接赛姨,偷偷打量甘从汝一番,疑惑不解地想这敏郡王在长安城的时候何等的狂狷,怎地如今那么和气了?莫非是因为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不是郡王就没了狂狷的底气?亦或者此地女子中容貌没有赛过夏芳菲的,于是才忍了夏芳菲? 甘从汝又问了两句,听人来说了一句“县丞,二郎请你去说话”,就伸手从骆氏手上接过赛姨,去寻霁王说话去。 骆氏本要说带着赛姨去不方便,但因甘从汝甘的是杀人越货的行当,又不敢说,脚步轻移,又去寻夏芳菲说话,瞧见夏芳菲在后廊上交代人熬了补血的汤给甘从汝,便走上去,不自觉又打量夏芳菲。 “母亲看我做什么?”夏芳菲疑惑地问。 “……没什么。”骆氏与夏刺史成亲后,二人便是相敬如宾,彼此斯抬斯敬,是以她弄不明白夏芳菲怎么就胆子那么大敢肯甘从汝胡闹呢?“……女婿才回来,不该那么着。”脸上微微有些发烫,再接再厉道,“叫人看着笑话。” 夏芳菲不懂骆氏的意思,但总归明白骆氏的话追根究底,都是唯恐她得罪了甘从汝日后被休弃,于是有意揽着骆氏,对她道:“母亲放心吧,前头你女婿从外头回来记着一句玩笑话,就送了我一把杀猪刀。若是你女婿不讨人喜欢,那杀猪刀自会派上用场。” “谁与你说这个?胡闹!怎就送你杀猪刀了呢?”骆氏语无伦次地道。 夏芳菲笑道:“是以母亲别为我操心,方圆百里我也算是数一数二的美人,你女婿不好了,我吆喝一声,乐意娶我的多的是,还怕吊死在他一棵树上?” “谁又跟你说这个了?”骆氏只觉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短短时日,她跟夏芳菲母女两个就已经说不上话了。 “那母亲要说哪个?”夏芳菲问。 骆氏见夏芳菲是当真被此地的蛮子带坏了,心知再说旁的也是徒劳,只能悄悄地别叫赛姨耳濡目染,跟着夏芳菲学坏了。 晚间甘从汝过来,骆氏与他们一家三口一同吃饭,吃了饭,骆氏眼瞅着甘从汝回来了,他们两人还是留着赛姨跟他们同住,于是开口笑道:“你们两个晚上带孩子不方便,叫我把赛姨领回去吧。” 甘从汝心道莫非岳母还有奶?因这话唐突,就没说。 夏芳菲道:“她晚上还要吃两次奶,母亲也累了,自己去歇着吧。” 骆氏又要重提奶娘的事,但看甘从汝、夏芳菲都不喜欢,只得闭了嘴,回去想着那奶水就如血水一般,夏芳菲若长长久久地喂奶,少不得要被吸干,成个奶娘一样的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第二日就叫丽娘给夏芳菲熬汤补身子。 偏夏芳菲知道骆氏那方子都是美容驻颜的,唯恐吃了对赛姨不好,于是坚持不吃。如此便又跟骆氏破着闹了一场。 甘从汝先还劝说两句,随后瞧着骆氏跟夏芳菲斗气每斗每败,便也乐得在一旁看热闹,懒怠插嘴。 如此便到了年尾,项二郎因觉骆氏年长,今年便将霁王府过年的重任交到骆氏手上。 骆氏先心觉“寄人篱下”,不肯“雀占鸠巢”,坚持不肯,随后见项二郎并非客套,实在是霁王府里没有女人才会如此,于是领下了操持霁王府年前年后直到正月十五的大小宴席的担子。 骆氏这么一忙,夏芳菲顿觉轻松了不少,至少不用防着骆氏偷偷地叫人在她的饭菜里放什么美容养颜的药材了。 出了十五,甘从汝又出去了两个多月,待他回来后,赛姨已经断了奶,成日里开始抱着饼子、果子磨牙。 骆氏盼着夏芳菲再生一子,有意要将赛姨抱走,偏甘从汝、夏芳菲两个都怕她将赛姨养坏了,不肯叫她抱走赛姨。 “你母亲该回去了吧。”甘从汝颇有些尴尬,张信之、杨念之两个就罢了,他们两个时不时地来听一耳朵,他已经习以为常了,可骆氏巴巴地盯着他们,叫他就很有些尴尬了。 夏芳菲道:“我提了两次,她不肯回去。怕是除非父亲派人来接,她才肯回去。”以她对夏刺史的了解,夏刺史是断然不会派人来接骆氏的,二月里的船送了夏刺史的信来,夏刺史只在信里问候了骆氏,并没有接骆氏回去的意思。 甘从汝听了,枕着手臂也没话说,只是拿着手向夏芳菲肚子上摸去,掐了一把,随后摇了摇头。 “想什么呢?”夏芳菲问。 甘从汝笑道:“若再生个哥儿,千万别再生在恭房里了。”才说着,忽地听正牙牙学语的赛姨清楚地吐出“恭娘”两个字,登时惊喜不已,举着赛姨道:“不愧是赛姨,长得端丽冠绝,还聪慧无比。” 夏芳菲嗤笑一声,第二日甘从汝走后,因今日学堂不上课,就牵着赛姨去寻骆氏,见骆氏正忙着裁剪赛姨的棉裤,就在一旁坐下问:“母亲什么时候回去?” 骆氏拿着剪刀的手一顿。 “总丢下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也不好,家里妹妹们渐渐大了,母亲不回去替她们张罗着?还有父亲……” “等你再生一胎,我就走。免得回家了,你又不知道个什么,再闹出笑话来,我岂不是叫人笑话死了?”骆氏硬着头皮道,夏芳菲不在,她对夏家一点留恋都没有,便是对夏刺史,仔细回想,多年的夫妻之情也淡薄得很,她宁肯厚着脸皮留在这跟夏芳菲吵架,也不肯回去。 “……那你别跟张信之、杨念之学,怪尴尬的。”夏芳菲摸了摸赛姨的头。 骆氏一怔,嘴硬道:“谁跟那两个不阴不阳的学?我是怕他们两个做那下流事,赶着去拦着他们呢。” “总之,以后别那样了……还有,也别在背地里教赛姨什么庶族的话,她童言无忌,哪一日说出来,岂不叫人尴尬?”夏芳菲觉得语气太和软了一些,又略冷了脸道:“还有你那些什么古古怪怪的方子,也别用在赛姨身上。是药三分毒,谁知道你那些古怪方子吃了会怎样?” 骆氏道:“那些祖上留下的方子,你瞧你比旁人都细嫩,生过孩子还比人家大姑娘水灵,全靠你打小就吃我们骆家的方子。” “我说得计怎一只手就能拖着我走,都是叫母亲你那方子坑的。”夏芳菲道。 骆氏还待要反驳,又瞧赛姨笑嘻嘻地,仿佛觉得她们吵架很有趣,当即闭了嘴,须臾道:“我瞧赛姨被你们养坏了,都不知道什么是害怕,越是瞧见吵架、打架的越笑得厉害。” “这性子多大方多讨喜。”夏芳菲不觉赛姨哪点子不好,正要再挑骆氏的毛病,就见张信之过来道:“朝廷送信来了。” “什么信?”夏芳菲赶紧问。 骆氏也忙看向张信之。 “还不知道,外头二郎、五郎、公子三个接旨呢。”夏芳菲闻言,赶紧叫张信之抱了赛姨,与骆氏一同去项二郎院子里去瞧究竟,过去了就见满院子都是人,院子中还摆着一顶花轿,花轿边立着四个纤长窈窕的婢女。 夏芳菲望了眼花轿,只觉有个婢女十分眼熟,但记不起来是谁了,与骆氏进了房中,就见甘从汝、秦天佑喜不自禁,唯独霁王愁眉不展。 “不是说来了圣旨吗?圣旨说什么?”夏芳菲疑惑项二郎素日里自诩宠辱不惊,从来只有他笑话别人的,没人嘲弄他的,这会子又是怎么了? 甘从汝径直将圣旨拿给夏芳菲看,夏芳菲展开圣旨,见上年他们送了一船贡品献给萧太后后,萧太后也装傻充愣地假装不知甘从汝、霁王无法无天的事,只称呼他们为夏丞、夏县,奖励了他们不伦不类的御笔亲题“少年英雄”四个字,又额外奖励夏赛姨一些风车、靶镜等小玩意。 “这也不算什么,二郎怎么就这样了?”夏芳菲疑惑道。 骆氏惊得睁大双眼,虽也知道甘从汝二人的化名,可是,如今连赛姨都姓夏了,且还是写在圣旨上的姓夏,这如何不叫她心里泛起惊涛骇浪。 “外头那位是太后指给霁王殿下的王妃。”甘从汝笑嘻嘻地道。 秦少卿也是满脸喜气。 “王妃?为什么不赶紧把人接进来。”夏芳菲琢磨着将人家姑娘丢在轿子里停在院子中不闻不问,未免太过厚道了些。 “你道那花轿里是谁?那人你也认识。”甘从汝问。 夏芳菲忙摇头,“……是得计?”说着,脸上浮现出一抹甜蜜的笑,悄悄地卷了卷窄袖,准备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 甘从汝将她的举动看在眼中,含笑道:“不是她,又是哪个。” “我去请她出来。”夏芳菲笑了,当即就向外去。 “哎。”骆氏唤了一声,随后赶紧问甘从汝:“果然是我家侄女?”琢磨着不像,骆得计哪里能入得了太后的眼。 “岳母等芳菲去看了就知道了。”甘从汝有些遗憾那人不是骆得计,不然就能亲眼目睹夏芳菲提溜骆得计了。 夏芳菲往日里不喜带着人吆五喝六的出门,此时有意将张信之、杨念之、柔敷等都带在身后,远远地听见那花轿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心叹骆得计天堂有路她不走,地狱无门她自闯,行到花轿边,冷笑一声,掀开帘子待要嘲笑,却见轿子里端端正正坐着的是廖四娘。 “……四姐姐?”夏芳菲意外道。 “来接我的吗?”廖四娘见夏芳菲比在长安时丰盈了,更显得姿容秀丽,从轿子里出来,不见霁王的人来,叹道:“殿下不肯接旨吗?” 夏芳菲想着项二郎指不定以为廖四娘是太后派来的奸细呢,于是携着她的手出来,笑道:“冷不丁地来人,二郎心里没个准备。只是,四姐姐怎来了?”她听秦天佑说了上次骆得意的话,还当廖四娘已经将骆得意握在手心里了呢。 廖四娘穿着一身桃红嫁衣,自嘲道:“谁知道那九五之尊吃饱了撑的玩什么微服私访,偏访到了我家门上。”原本已经哄着骆得意逼着游氏、骆澄向廖家提亲了,那皇帝来了这么一遭,她便被太后打发到这边来了。 想想她也闹不明白,她家无权无势,又没碍到萧太后,萧太后干脆利落地叫她进宫岂不好?怎么就为了她这么个籍籍无名的人跟皇帝闹得母女不和。 夏芳菲心叹不愧是廖四娘,叫皇帝这么一直念念不忘,有心要做和事老,叫廖四娘跟项二郎夫妻和睦了,谁知牵着廖四娘到了门边,就听项二郎来了一句:“早年来岭南路上受过伤,自那以后便……” 这大半句话,叫廖四娘、夏芳菲双双怔住,暗叹难怪霁王府里多年没有女人。 “伤到了要害了吗?是成了张信之、杨念之那样吗?”甘从汝开口问道。 “不是……只是亲眼看见王妃难产而亡……”项二郎羞于启齿,红着眼眶,连连唏嘘嗟叹。 夏芳菲眼皮子跳了又跳,干脆地指着顾影自怜的项二郎对廖四娘道:“心里受伤后不能人道的,就是太后指给你的如意郎君了。” 廖四娘眯着眼打量了一番正被甘从汝、秦天佑安慰的男子,见他身子颀长、五官俊朗,斩钉截铁地低声道:“他的病,我能治。” 第65章 药到病除 廖四娘答的斩钉截铁,夏芳菲听着不禁为她捏一把汗,忍不住悄悄地将她拉到一边,低声道:“你别意气用事,你瞧瞧五郎原本该去爪洼国边上做个芝麻官的都没去,你若不想嫁那二郎,我替你想法子遮掩过去就是了。”不是她瞧不起项二郎,实在是想起项二郎那无故寻仇觅恨的模样就牙疼。 廖四娘此时出了轿子,眸子明亮地将这霁王府一打量,只见此处布置的甚为雅致,满眼葱翠,不远处还有青山隐隐,于是反倒安慰夏芳菲道:“怕个什么,再换个男人也不过是长着两条腿罢了。况且我看那二郎相貌好,人又是知情识趣的,这么着又何必再换?” “……他喜欢养蝴蝶,你不知,我才来的时候,他养了一家的蝴蝶,那蝴蝶都是从指头那么大的虫子里爬出来的。”夏芳菲决心给廖四娘来句狠的。 岂料,那廖四娘甚是喜悦地笑道:“上年你们这送了好些压干了的蝴蝶去长安,被太后拿去当书签赏赐给仲秋宴席上的小娘子们,莫非就是那蝴蝶?好漂亮的蝴蝶,巴掌大的翅膀,红红绿绿的,真是好看。” “……你说的是蛾子吧?”夏芳菲疑心自己是被甘从汝歪带坏了,才会将项二郎养蝴蝶这事当成项二郎的短处。 廖四娘拍着手,染着大红指甲的手指拢起来,立时又催着夏芳菲领着她去看赛姨。 有道是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夏芳菲眼中赛姨虽不似甘从汝说的端丽冠绝、聪明绝顶,但也绝对是数一数二的翘楚,于是很是骄傲地领着廖四娘进房里去看赛姨。 房里众人还在商议项二郎的病,那骆氏听着尴尬,正愁没地方躲,见廖四娘来了,很是大方地给了廖四娘一个笑脸。 廖四娘见过了骆氏,暗暗用腹语说了句“这是谁家的小姑娘?” 赛姨年幼,果然瞧着廖四娘嘴巴没动,却说了一句话,睁大眼睛好奇地看她,待被廖四娘抱起来后,拿着手向她嘴上摸去。 廖四娘瞧着赛姨冰雪可爱,两只眼睛跟夏芳菲一样又圆又大,只是脸庞又像是甘从汝的模子,当即便在她脸上亲了亲,又拿着腹语逗她,再瞧那身上的衣裳是百衲衣,并没想到那衣裳去旁人家送来的旧衣裳,反倒在心里佩服夏芳菲用心了,瞧着零零碎碎的一块块布料,要做这么一件衣裳,非要耗十几日不可。 “喊姨妈,这是姨妈。”夏芳菲指着廖四娘逗赛姨,偷偷去瞥项二郎,见那项二郎有些尴尬地故作玉树临风样站在一边等着廖四娘去搭话。 “赛姨妈。”赛姨小嘴一动,又拿了小手去撬开廖四娘的嘴一看究竟。 “不是叫你说自己名字,是喊姨妈。”夏芳菲拿着手指在赛姨脸上轻轻一戳。 “赛姨妈。”赛姨不屈不挠地撬廖四娘的嘴,见廖四娘嘴里没东西才罢休,只是手一送来,廖四娘嘴巴抿着就又说了一句话,于是茫然地看了夏芳菲又去看甘从汝。 “咳咳,这位是二郎,这位是四娘。”甘从汝咳嗽一声,不肯承认自家女儿听不懂人话,只觉她女儿有骨气得很,威武不能屈。 项二郎彬彬有礼。 廖四娘落落大方。 二人对着一拜,依旧是一个兀自玉树临风,一个急赶着叫赛姨喊干娘。 “今晚上,四娘去我们那边吃吧。”夏芳菲瞧着项二郎那尴尬样,有心要对廖四娘再说一说项二郎的毛病,叫她早早地做好心理准备。 廖四娘笑道:“既然是你请,那只得去了。二郎将来宣旨的人打发了吧。” “……已经走了。”太后来的人先是把他当成夏丞褒奖了一番,又是将他当成霁王赐婚,来的太监也尴尬得很,哪里还肯在这边久留,宣旨后匆匆地回去了。只是廖四娘的语气也太熟稔了些。 廖四娘点了点头,“你来七娘家吃饭吗?” “不去。”项二郎一心要掩饰不能与廖四娘行周公之礼的尴尬,见甘从汝、秦天佑等都认识廖四娘,就有心叫甘从汝、秦天佑替他劝说廖四娘回去。 “哦。”一声后,廖四娘也不强求,只是拿着眼睛上下打量了项二郎一通,越看他越觉得他这皮囊可以与甘从汝媲美,能得这么一个人相伴却也不错,抱着赛姨,被夏芳菲揽着臂膀,就随着骆氏去了。 “长安城的女子,都这样了吗?”项二郎望着聊四娘修长的背影,一直待她拖曳在地上的长裙出了门,才赶紧问甘从汝、秦天佑。 秦天佑拍了拍项二郎的肩膀,说道:“这廖四娘人长得好,性子也好,就连宫里那位都对她念念不忘求不得呢,如今太后将她赏赐给你,你还要挑什么?” 项二郎一听说宫里那位都惦记着呢,越发不肯要,又问秦天佑廖四娘的事。 秦天佑便将廖四娘豆蔻年华时,便极有野心地借着应声虫进了宫见了萧太后、皇帝,随后被甘从汝揭穿后回家不自暴自弃又频频地出现在各家宴席上自力更生一事告诉项二郎,因廖四娘调、教骆得意一事有些尴尬,便掩过不提,只说:“这廖四娘实在是个奇女子。” “正是,若是她跟玉娘一样得天独厚,怕比玉娘还要要强两分。”甘从汝插嘴说了一句,有道是爱屋及乌,瞧见那廖四娘逗得赛姨开怀大笑,便觉那廖四娘比早先顺眼多了。 听到玉娘二字,秦天佑又尴尬了。 项二郎恍然道:“莫非天下间,就没有德容言功兼备的窈窕淑女了?” “谁说没有?我们家七娘就是。”甘从汝道。 项二郎兀自神伤,感慨万千地道:“亡妻扬绰约之丽姿,怀婉娩之柔情。我念着她的好,对她念念不忘,只想再找一个跟她仿佛的人。实在找不到,也断断不能滥竽充数。可恨她去后数年,我竟然没再遇上一个跟她仿佛的女子。” 秦天佑心善,尚且安慰项二郎。 甘从汝不耐烦看项二郎这无病呻吟模样,只觉廖四娘方才用腹语逗弄赛姨时,赛姨的模样憨态可掬,于是回了自家院中去看赛姨。 秦天佑安慰了项二郎一通,听那项二郎越发说上劲了,从先王妃的容貌说到先王妃如何理妆,再说到先王妃的琴艺,竟是没个完的时候了。 “二郎,你别忘了,先时我也是常跟你们这些王子皇孙来往的。先王妃我也见过两面,你说的那些,不像是先王妃,倒像是你梦里人呢。” 一句话,说得项二郎顿住,许久才感叹道:“若不是我那时一时意气,跟太后斗气,她也不会随着我被发配岭南,若不来,她也不会受了颠簸,动了胎气……” 秦天佑听这话倒像是真的,又后悔拿了话挤兑他,安慰了他一通,到傍晚甘从汝那边叫张信之来请,他便拉了项二郎同去。 只见甘从汝院子里布置下一张圆桌,除了他们三人外,又请了几个书生来陪着;夏芳菲、廖四娘、骆氏等,也请了几个书生家娘子在房里吃酒。 吃酒时,听见屋子里人说赛姨啃鸡腿的模样可爱,甘从汝就要离席去看一看;听人说赛姨会说一句整话了,甘从汝又要瞧一瞧。 于是秦天佑、项二郎原就因甘从汝不吃酒不肯跟他一起吃宴席,此时越发巴不得将他这扫兴之人打发去,二人并几个书生说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喝了一坛子酒。 项二郎醉后,秦天佑正待要打发人送项二郎回去,廖四娘就从房里出来了。 “交给我吧,芹香、芫香,搀扶着王爷,咱们也该告辞了。”廖四娘含笑道。 秦天佑等人这才想起今日是廖四娘与项二郎大喜之日,于是连声道恭喜,见廖四娘的丫鬟已经搀扶住了项二郎,只得将项二郎交给了廖四娘。 “……你们说,今晚上四娘不会霸王硬上弓吧?”秦天佑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一面觉得廖四娘的胆子越发大了,一面想着对付项二郎那喜欢无病呻吟的人,就该先斩后奏。 甘从汝摇了摇头,只问:“你何时娶妻?玉娘此时要嫁人,只能吃了回头草入宫了。” “……等她先嫁了,再提我的事吧。”萧玉娘一日不嫁,秦天佑觉得自己就该陪着她一日不娶,毕竟,若不是为他,萧玉娘该做了当今皇后才是。 甘从汝微微蹙眉,心知秦天佑如今没有个正经的差事,又是跟他一起在岭南做那杀人放火的事,萧国舅越发不会将萧玉娘嫁给他——萧玉娘也不肯离开长安来了这这边,于是无声地陪了陪秦天佑,将他送出去后,回了房,送骆氏等走了,自去抱着赛姨沐浴,父女两个泡过了热水澡,换了一身齐整衣裳躺在床上,须臾就听见赛姨打鼾了。 瞧见夏芳菲满脸担忧地过来,甘从汝枕着手臂将秦天佑的话说给夏芳菲听,有意深情款款地道:“若是当初你没嫁给我,我也会随着你不娶。” “不嫁你,我就嫁给天佑了。”夏芳菲心知甘从汝是想叫她也说出一句腻腻歪歪的话*,偏她就是不肯说,拿着手背在甘从汝支起来的腿上拍了拍,叫他识趣地往床里去去,便拿手一挽头发,捧着书本在床边躺下。 甘从汝只顾着为秦天佑惋惜,却是将这一节已经忘了,于是紧贴着夏芳菲躺着,拿着手指摩挲在她翻着书页的手指上,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猜,那四娘会不会霸王硬上弓?” 热气扑倒脸上,扭头再看甘从汝眸中含情,某处又隐隐跃起,哪里还不知道他的意思,于是拿着手指在他脸颊上缓缓地一滑,顺着脖颈滑到他胸前依旧不停下,一字一顿道:“你想知道?” “只是心下好奇一个女儿家,是怎么霸王硬上弓的?”甘从汝拿着腿暗暗将睡在里头的赛姨往床里头推了一推。 夏芳菲将书本一丢,翻身压在甘从汝身上,手指在红唇上似在捻胡须一般捻了捻,抬手就将帐子放了下来,直至四更时赛姨梦呓后,二人才将帐子撩开,夏芳菲下床抱着赛姨去小解。 次日一早,夏芳菲、甘从汝吃过早饭,就待要去打听廖四娘跟项二郎的洞房花烛夜,夏芳菲去寻廖四娘,甘从汝与同样好奇的秦天佑去寻项二郎。 项二郎那边,任凭甘从汝、秦天佑如何问,也不肯说话,只是摇头苦笑,一味地要借着公事将甘从汝、秦天佑两个支开。 廖四娘那边却是比项二郎大方多了,廖四娘一早瞧见夏芳菲来,就知道夏芳菲的意思,看夏芳菲脖颈上虽有脂粉掩饰,依旧露出一片粉红,就笑道:“若是巧的很,咱们二人兴许能够同时有喜也不一定,若那样,正好指腹为婚。” 夏芳菲听她这意思,是已经得手了,百爪挠心一般想要知道过程,偏吞吞吐吐半日也没脸细问究竟,最后问:“那项二郎昨晚上醉了,他、今早上动怒了没有?” 廖四娘笑道:“他动个什么怒?我替他治好了病,他感激还来不及呢。” 第66章 用心良苦 夏芳菲听了久久无语,须臾就想那项二郎未必不是对先王妃痴情,只是做了太久鳏夫,心里也寂寞,难得遇上个肯对他先动手的,于是就那么个讲究着过了。 这么一想,夏芳菲越大佩服廖四娘,陪着廖四娘说了一会子话,就有芫香过来说:“二郎叫四娘歇一歇,过两日将府里的事管起来——二郎还说,府里的事,也就是吃穿的些许小事,此外,既然秦公子、甘五郎信得过四娘,他就也信得过四娘,四娘随着七娘一起领着账房将今春要发给百姓的钱财衣物农具算一算。” “自己昨晚上满意了,还推说是五郎、天佑信任。”夏芳菲嗤笑一声。 廖四娘也大抵明白项二郎是个什么性子,也不跟他计较,又觉这霁王府里没旁人,没必要新婚第二日就苛待自己去打理什么家事,于是闹着要去瞧瞧本地山水。 夏芳菲记起骆氏来后也不曾出门瞧过,于是叫柔敷去问骆氏去不去,待听说骆氏同去后,便叫人准备马车随从,领着张信之、杨念之,牵着赛姨,带着一群人呼呼喝喝地就坐着马车出了门。 南边入春后,天气就暖和了不少,出门便见山岭老绿、新绿掺杂,又有桃花漫山遍野地开放,野兔、长颈山鸡不时跃出。 赛姨比旁人都兴奋,被张信之用布带绑在身后后,两手扒着张信之的肩膀看杨念之带着人拿着网子去抓野兔、山鸡。 骆氏不放心地紧跟在赛姨身边。 夏芳菲、廖四娘择了一处风景秀美的地方铺下毯子拿出甜酒、点心、果子来吃。 夏芳菲将上年用蜡封住的荔枝剥开给廖四娘吃,廖四娘笑道:“在京城的时候,还是皇帝微服私访的时候送了一竹筒荔枝才能尝了鲜。” “在这边你一年四季大可以放开了吃。”夏芳菲跪坐在毯子上,大抵是觉眼前情景与昔日曲江畔上的仿佛,于是又问:“得计如今怎样?” 廖四娘哪里会不知夏芳菲一心想听见骆得计倒霉的事,笑道:“她不怎样,还跟早先一样留在家里。” “没说亲吗?” “媒人都快踩断门槛了。”廖四娘瞧着夏芳菲撇嘴,心道这地方当真是块福地,能叫夏芳菲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比在京城时那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好多了,“只是你母亲将她调教的太好了,你舅妈一心想叫她嫁个好的,偏你父亲替你舅舅弄回官位后,好的人家瞧不上她昔日搀和到慕青县主府巫蛊一事上;不好的人家,你舅妈又看不上;那些个皇亲国戚家,你舅妈肯,你舅舅又不肯叫她去做偏的。这么着高不成低不就的,如今她年纪还不大,还能慢慢挑着,就不知再过两年会怎样。” 虽没听到骆得计十分倒霉的消息,可夏芳菲听出她的亲事有些艰难,心里也欢喜得很。 “说来,她听说你直到生下孩子才知道有喜了的事,倒是很是欢喜了一场。”廖四娘忍不住打趣夏芳菲。 夏芳菲才对骆得计的事幸灾乐祸,闻言忙对廖四娘摆手,“快别提那事了,赛姨一天天懂事,就怕她听说了拿来问我们呢。” “你不知道也就罢了,那甘五郎竟然也不知道。”廖四娘噗嗤一声笑了。 夏芳菲也不好辩解,忽地望见杨念之给赛姨抓了一只五彩斑斓的大山鸡,就引着廖四娘去看。 廖四娘瞧着那山鸡,就道:“这毛委实好看,拿来做点翠,比用那孔雀毛还要鲜亮。” 夏芳菲原要说做毽子,此时听廖四娘说要做首饰上的点翠,便道:“咱们这地方,抓抓野鸡还行,做点翠,怕是没人有那能耐。” 廖四娘道:“谁说没有?给我两个银匠,不出两月就能做出来。” 夏芳菲听她口气大得很,当下又请教她如何做,廖四娘细细说给她听,最后道:“你也别忖度我如何知道的了,难道你忘了,我在京城那会子,可是跟上九流下九流的人都有来往。原本劝说你那表哥不去考恩科,便是想撺掇他做这买卖。谁知又被太后发落到了这地方。” 夏芳菲想起骆得意来,叹道:“也不知大表兄如今怎样,我琢磨着他不像是做买卖的个中人。” “谁说不是呢?只是如今也犯不着为他费心,左右他老老实实地替你们的船张罗着,不能大富大贵,也能衣食无忧了。”廖四娘喟叹道,望着眼前青山隐隐,又听赛姨嘻嘻哈哈地笑,只觉骆得意坏就坏在游氏手上了,若不然,夏芳菲遭殃后,他就娶了夏芳菲,也能有个刺史岳丈;她主动送出青眼后,游氏不折腾就娶了她,如今她也能替骆得意拿主意。如今,骆得意只能被游氏指使着了。 风和日丽中,几人玩了大半日,待起风时才回去。随后几日,果然项二郎将府里的事交给了廖四娘,廖四娘理了两日,又来与夏芳菲一同计算分发给百姓的东西,瞧见那分发东西的账目纷杂得很,不过一时半会就看得她眼花缭乱。 “这些看着乱,理清楚了就也容易。一是出了地的;二是出了人的;三是出了物的;四是前头三样都没出,但是个鳏寡孤独废疾的。依着四样分东西,就简单得多了。”夏芳菲好为人师地拿着账册给廖四娘看。 廖四娘瞧见账目果然是依着这四样单独列开的,只是这之下,又有些林林总总的账目,她对此地的新鲜劲还没过,于是细细翻看,不禁连连咋舌,却原来如今东边还在造船、北边还在修路、此地的人已经连连装了几船罕见木材运向长安;老账上的人数目有限,如今不过是两年,人口就增加了数倍;且还有一本账簿里记载着与周遭官府分利的账目,可见,项二郎、甘从汝、秦天佑三人还是颇为圆滑地“勾结了官府”。 夏芳菲看廖四娘连连惊叹,也很是骄傲地道:“你不知道我们才来这地的时候,这地上方圆百里也没多少户人家。” 廖四娘笑道:“只看这账本子,我就知道了。”原当只有荔枝等果子成熟时才是真正忙碌的日子,如今见一年四季都没个清闲的日子,不敢似早先那么优哉游哉,赶紧跟夏芳菲一同算起账目来,瞧见夏芳菲哈欠连连,忍不住打趣她道:“你白日里这么忙,晚上就歇歇吧。何苦日夜操劳呢?” 夏芳菲摇了摇头,“哪里敢将赛姨交给母亲教养?我们大大方方的赛姨别被母亲教养坏了。” 廖四娘嗤了一声,“只怕你们两口子更会将她教坏了。”原是要打趣夏芳菲、甘从汝两个,听她将操劳之事全部推到赛姨身上,便止住了话头,只是随后过了小半月,自己将账目理清楚后,再见她打哈欠,就请她回去睡了。 今年进了四月里,就陆陆续续有原地的人翻山越岭过来打短工,甘从汝领着人日夜去山野中巡视,将企图借此时机打劫的山贼围剿掉;夏芳菲有了廖四娘分忧,学堂那又有骆氏主持,顿时清闲了不少。 一日正拍着赛姨躺在床上小睡,就见柔敷过来轻声问:“还没来吗?” 夏芳菲不解。 柔敷只得向她肚子上盯了一眼,“这月洗衣裳的时候没瞧见。”吃一堑长一智,上次夏芳菲身子不好,又有些讳疾忌医,柔敷等便都没问起,此次迟迟不见夏芳菲来潮,她便来问一句。 夏芳菲听了,立时拿手向自己肚子上摸去,又望了眼举着两只手呼呼大睡的赛姨,心道自己白白生了一次,怎一点不记得这有了身子后是个什么感觉?“……悄悄地请了田婆来给我瞧瞧,先别张扬,万一不是呢?” 柔敷听了,立时去叫人寻田婆。 那田婆被柔敷领进门,拿着手在夏芳菲手腕上把了一把,只说:“怕日子还浅,瞧不出来。娘子且别张扬开,过两月再说吧。” 夏芳菲原也没指望田婆医术高深地搭手就能知道日子,谢了她一谢,原先不知道时还哪都敢去,如今谨小慎微地被赛姨踢上一脚,都胆战心惊,偏又知道若告诉骆氏,骆氏一准要法子将赛姨带走,于是又不肯告诉她。 柔敷瞧见夏芳菲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就笑道:“赛姨那还是头胎呢,不是上山下地都做了吗?如今据我说也不必太过在意。” 夏芳菲听她说的有道理,可终究不敢那么着,唯恐赛姨大了听人说起她怀二胎时如何小心翼翼怀着她时又是如何散漫,便有意领着赛姨在府里玩,或做了毽子叫众人踢,或揽着她一同打秋千。 待过了一月,好不容易等到甘从汝回家,夏芳菲就有满腹的话要说给他听。 甘从汝见这次夏芳菲比往日更依赖他了,心里越发受用,待月上柳梢头后,打发了不相干的人,又撺掇着张信之、杨念之带着赛姨掏蛐蛐、抓知了猴后,立时抱着夏芳菲滚到在床上。 “我有一句话要跟你说,只是跟你说过了,怕你就不肯碰我了。”夏芳菲拿着两只手搂着甘从汝的脖子。 有道是小别胜新婚,此时甘从汝顾不得说些甜言蜜语、没工夫耳鬓厮磨,便拿着手去解夏芳菲腰带,听她这么一说,立时虎着脸道:“你有姘头了?”随后又嬉皮笑脸道:“有了无妨,等我忙完了,你再跪下求饶吧。”说罢,便用力耸身。 夏芳菲一惊之下咬住甘从汝的脖子,待见他忙完了这次后,才幽幽地道:“我大抵是有了。” 甘从汝激情还在,正待要再接再厉,听见这句话,赶紧退了出来,忙道:“你怎现在才说?” 夏芳菲也坐起身来,自去擦身,回来后,才坐在床上道:“当着人面不敢说。” “这有什么不敢?”甘从汝道。 夏芳菲叹道:“有道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似母亲那样的人,一准要一边想法子将赛姨弄到她身边,一边背着咱们跟绣嬷嬷嘀嘀咕咕说些若生个儿子才好。” 甘从汝心里也觉这一胎是个儿子才好,毕竟一是为了后继有人,二是已经有了女儿,只是此时瞧见夏芳菲似乎比往日感情细腻了些,唯恐她又动怒,忙道:“那便不叫她带就是了。” “只是还有其他人呢?咱们的初衷是养个赛姨妈,若叫她打小就听人嘀咕些‘哎,看七娘、五郎这么小心,怕这肚子里的出来了,恭娘就失宠了’,这些话听多了,怎会不自怨自艾?”夏芳菲叹道。 “……你莫非触景生情了?”甘从汝想着骆氏只有夏芳菲这一女,显然是骆氏生过夏芳菲后,便不能再生育,如此,夏刺史的姬妾生产前后,定然有人每每在夏芳菲耳边嘀嘀咕咕,说些她们母女日后无依无傍的话,如此,才令夏芳菲早先不肯信夏刺史真心疼她。于是斟酌着,就道:“这事没几个人知道吧?” 夏芳菲掰着手指头道:“就我、你、柔敷、田婆几个知道。” “瞒着吧,瞒不住就罢了,若还是跟赛姨一样到生了都没人察觉,那就还装作不知道,这么着可不就公平了?不就是要有几个多嘴撩舌的在背后说咱们生第二胎时候还跟草包一样无知无觉嘛,由着他们说就是。只是稳婆要另外找一找在外头备着。”甘从汝拿着手摸索夏芳菲的肚子,见她小腹依旧平坦,忍不住道:“既然要装作跟怀赛姨时一样,那咱们再接着方才的事?” “你下得了手,你就来。”夏芳菲略挺了挺肚子,看甘从汝听她那么一说,果然偃旗息鼓了,不觉得意起来。 甘从汝见她得意,却牵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裤带上,嬉笑道:“来,我教你一个新鲜的法子。” 第67章 一群傻子 二人商议定不将有孕之事透露出去后,果然只有背着人时,甘从汝才十分好奇地去摸夏芳菲肚子,当着人前,只装作不知;夏芳菲瞧瞧柔敷不许说后,也只背着人去叫田婆替她把脉看看,虽不似有赛姨时候山上地里都敢去,但平日里也没什么忌讳,依旧日日去学堂里走一遭,依旧亲自带着赛姨吃睡玩耍,待听说附近有人弄来了新鲜的野兽亦或者贵重的木料,也去瞧一眼看个新鲜。 转眼又过了三月,夜深人静时,听着赛姨小猫一样的呼噜声,甘从汝瞧见夏芳菲的肚子比怀着赛姨的时候尖翘些,纳闷地问她:“都这么着了,还没人瞧出来吗?”拿着手在她肚子上摸了一摸,只觉里头有人在踢打。 夏芳菲也拿着说抚摸肚子,疑惑道:“一个来说的也没有。前儿个四娘吐了一次,我向她打听了一回,只说她大概是有了。饶是如此,她也只管自己点了头,并未往我肚子上扯。八成是我原就水桶腰一个,有没有都差不离吧。” “都是一群傻子。”甘从汝得意起来,拉着夏芳菲丰腴了不少的手笑道,“上会子不也没人发现吗?可见不是咱们草包,是那群人草包。摆在眼前的事都看不出来!” 夏芳菲也点了点头,只是琢磨着忒古怪了些,别人不知道就罢了,骆氏、绣嬷嬷怎会也不知道?这两个不就是怕她不知道才专程赶过来的嘛!心下狐疑,须臾便懒得去管这事,只是笑道:“听说腊月里表哥要来?” 提起骆得意,甘从汝有些不大欢喜,随后又道:“叫他来就是,不独你,那四娘也要叫他见见。一次就罢了,连着两次心思成空,可见他该自省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你还可,那廖四娘原本跟他门当户对,十分般配,这样十拿九稳的娘子,他也能叫四娘飞了。” 夏芳菲心思一转,连连点头,只觉那骆得计山高水远的,自己折腾不着;可是骆得意却是送上门来的,一为了报复游氏,二也为了昔日骆得意帮过她,如今该好生地点醒骆得意,免得他还因受到游氏的摆布觅不到好姻缘。 “你说这若是个儿子,该叫个什么名字?”甘从汝问,不等夏芳菲回答,就自言自语道:“据我说该叫恭郎。没有姐姐弟弟一个名字的,这么着,那些背后使坏的想叫恭娘也没法子了。”拿着手从夏芳菲肚子上移开,又搁到赛姨小手上揉搓,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好。 夏芳菲也没什么意见,反正这一胎不生在恭房里,不管是儿子女儿叫个恭娘都没什么关系,“恭郎好,这个恭字取大名时候,加个长字、换个少字,都雅致得很。除了叫人想到恭房、恭桶的时候有些不妥而已。 甘从汝见夏芳菲也答应,越发佩服自己英明神武,能堵得那些多事之人哑口无言。 次日,夏芳菲吃过早饭,领着赛姨去学堂里遛弯,到了那院子里,就见趴在窗口跟着读书的几个山贼动作比先前斯文了不少,虽是趴着,也挺胸抬头,器宇轩昂,待到了门边略站了一站,又见里头的小儿、少女们,不管是读书还是做针线,果然个个坐姿端正,心下佩服骆氏意志坚定,不肯打搅骆氏授课,便又领着赛姨走。 夏芳菲一走,门外几个山贼窃窃私语起来。 “瞧着七娘的肚子那样尖,只怕是个男娃吧。” “这也未必,我家小妹在肚子里时也是那么个样子,都当是男娃,生出来才知道是女娃。” “咳咳,快住嘴,叫七娘听见了。你们不知,霁王府里已经摆下赌局了。” “定然是赌生男娃的多吧?” “哪里呢。都在赌五郎、七娘两个草包什么时候才能知道这事。里头的夏夫人也已经下注了。谁都不许去点醒他们两个。” 山贼们窃窃私语一番,见屋子里骆氏的声音略高了一些,连忙止住话头。 那边厢,夏芳菲手上给赛姨拿着草茎编着蚂蚱,就向廖四娘那边去,望见项二郎一脸寂寥地从院子里出来,心道这项二郎又哪里不对劲了? “干爹,你又呻、吟了?”赛姨咬字清晰地吐出一句话来。 夏芳菲忙伸手去捂她的嘴,讪笑道:“童言无忌,二郎莫怪。” 项二郎原本一腔悲寂寥无处开解,此时指着夏芳菲气道:“这丫头旁的话说的不利落,就这句说的最清楚,也不知道你们两口子有多闲,背地里就爱说人闲话。”说着,两手叉在赛姨腋下,将她举起来问:“赛姨告诉干爹,你爹你娘背地里都是怎么说干爹?” “爹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赛姨又清晰地说了一句。 “谁是鲜花,谁是牛粪?”项二郎又问,昔日甘从汝、夏芳菲没来时,他是个在蝴蝶翩跹中吟风弄月的风流郎君,如今这二人来了,没几年就将他折腾成了个为五斗米折腰的俗人。 赛姨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 项二郎将她拿近一些再问,却见赛姨粉嘟嘟的嘴里一道银线快速地落了下来,险些掉到他脸上,忙将赛姨放回地上,后怕地退后两步,怨气滔天地道:“一家子没一个好人!”说罢,甩了袖子就走。 夏芳菲喜不自禁,连连摸着赛姨的头道:“干得好,下次还这么着。” 赛姨不明所以,茫然地看着夏芳菲,因见廖四娘露出脸来,赶紧跑去搂着廖四娘的腿。 廖四娘笑道:“亏得你母亲还一直要叫赛姨成了淑女,偏你们两口子专门往坏处教。” “二郎这又是怎么了?”夏芳菲悠悠地走过来。 廖四娘笑道:“不怎么样,初为人父又激动又害怕罢了,比不得五郎轻松,喝杯茶就从天上掉下个女儿来。”看夏芳菲走路脚步轻快,比往日里她见到的孕妇手脚灵便多了,也不将她当做孕妇看,只牵着赛姨进房里吃蜜饯。 夏芳菲随着进门,瞧见赛姨被个酸枣酸的连连吐舌头,择了椅子坐下后,就道:“你我二人帮着表哥一把吧,再这么着,他就要被舅母给毁了。”游氏节俭持家,算是持家有道,可在儿女亲事上,就有些看不清了,不然骆得意也不会迟迟没娶亲。 廖四娘对骆得意也颇多同情,昔日便是因骆得意为人忠厚良善,她才一心要嫁他,如今嫁了项二郎,细细回想,虽不是她本意,但若不是她昔日主动招惹骆得意,骆得意也不会在夏芳菲之后,再伤心一次,于是便答应了。 “哟,谁做的小衣裳?”夏芳菲瞧见一旁的椅子上,有一堆初生婴孩的小衣裳,上头花纹繁复,瞧着料子不是新近的东西,但怎么瞧,都是不曾上身的。 “前头那位早先备下的,二郎说,前头那位临终前说,将这些小衣裳留给后头来的,若乐意给孩子穿就穿,不乐意,只管一把火烧了吧。”廖四娘感慨万千。 夏芳菲道:“瞧着你的意思,是乐意穿了?只是,你肚子那位出来穿了这衣裳,叫二郎瞧见了还不知道想着谁呢。比不得我们,等后头有了,直接叫后来的穿了赛姨的小衣裳就是了。” 廖四娘心道夏芳菲肚子都这么大了还不自知?轻笑道:“到底是补了人家的缺,二郎重情一些才好,他又不是只记着死人不搭理活人的傻子,只是不知如何在心里应付新欢旧爱罢了。顺着他一些就是。” “还是你心宽,若是我,不连着他睡觉的铺盖一起一把火烧了就算好。”夏芳菲冷笑道。 “……烧了!”赛姨被酸得不轻,依旧不放开手中的酸枣,待将酸枣吃完了,才肯善罢甘休。 廖四娘只是笑,掐算了一番,待送了夏芳菲、赛姨娘儿两个出去,立时叫来芫香,“拿了一百两去秦公子那,就说我改押夏七娘瓜熟蒂落后才知道怀了胎。” 芫香答应着,不但拿了廖四娘的一百两,又与芹香几个凑了一二十两,也拿到秦天佑院子里去押注。 因廖四娘改了押注,霁王府内也有一拨人跟着改了赌注。 腊月里运着北边的年货过来,骆得意一登岸,便被来迎接他的大汉教导道:“骆公子见了七娘,千万不要吃惊,也不要提起七娘有孕的事。” “这是为何?七娘又有喜了?”骆得意咋舌不已,他的亲事还没定,转眼夏芳菲就儿女成双了? 那大汉道:“只怕腊月里就要生了。如今七娘、五郎还不知道呢,你见了七娘,千万别将这事说秃噜嘴了。” 骆得意睁大眼睛,又问:“当真是七娘有喜?”须臾想起夏芳菲生赛姨的时候,可不就是那么着嘛,心道夏芳菲、甘从汝怎一点也不吸取前车之鉴呢?还有那骆氏也在,她怎不提醒夏芳菲一声?想着,就又问了。 大汉道:“你不知道夏夫人最怕的就是七娘以为她没用,要将她打发回长安去。有意也不说,就叫七娘瞧瞧看他们两口子到底有多没用,多离不得她呢。” “太胡闹了。”骆得意拧着眉。 大汉看他是要提醒夏芳菲的模样,赶紧与一群同来的人好说歹说劝说骆得意,总算骆得意点头了,才带着他向霁王府去。 如今修了路,从码头到霁王府便也快了不少,原要一个月的路程,此时只半个月便到了。 骆得意踏进霁王府那一刻时,心里已经将夏芳菲有喜的事放下了,转而去想不管是夏芳菲还是廖四娘,到底都跟他有缘无分,心里凄然起来,随着人去堂上见过项二郎、甘从汝、秦天佑,又道:“姑丈叫我捎带了一些东西给姑姑、芳菲。” 项二郎、甘从汝同情地看着骆得意点了点头,叫杨念之领着骆得意去。 杨念之领着骆得意走了几步,就叹息道:“大郎也算是相貌堂堂,为人忠厚,怎地如今旁人家都有儿有女了,还是没个结果?” 一个都字,叫骆得意一怔,“四娘,也有了?” 杨念之点了点头,“不拘是七年还是四娘,若是大郎跟她们中哪一个成了,如今也……”有意地重重地一叹,心道自己给廖四娘、夏芳菲铺陈好了,剩下的就交给她们了。 骆得意面上添了两分郁色,待进了房里,见骆氏坐着,夏芳菲、廖四娘站着来迎他,先扫过夏芳菲,见她越发妩媚动人,因原本身量高条,此时又穿着冬日衣裳,肚子并不明显;再看廖四娘,又觉廖四娘越发端庄秀丽,心下感概万千,便忙给骆氏见礼。 骆氏叫骆得意起来后,有意问:“已经许下亲事了吧?” 骆得意脸上涨红,不觉望了夏芳菲、廖四娘一眼,“母亲瞧好了两三家,三四家,如今还没定下。” 骆氏叹道:“听你话里的意思,是嫂子还没有个数。”接过夏刺史的信来看,瞧见信上只是说些夏家家常的事,因对夏家里头谁娶谁嫁并不在意,扫了一眼就把信放下了。 骆得意无言以对。 廖四娘脉脉地望了眼骆得意,叹息一声,扭过头去。 骆得意原是当廖四娘已经将他忘了,此时见廖四娘又是意难平的模样,不由地惭愧起来,只觉得是自己愧对廖四娘,若是早早地向廖家提亲,廖四娘何至于此会远离家乡,来了岭南。 “……在曲江上出事后,我原想将芳菲许给你,可是嫂子……”骆氏本是不肯再说这些,免得甘从汝心里不好受,偏这事又是夏芳菲当着甘从汝的面说的,她也只能依着夏芳菲了。 “母亲又提这事。”夏芳菲有意道。 骆得意心内酸涩起来,原当骆氏是瞧不上他的,谁知……又复怨起游氏来,想起游氏成日里盘算着叫他娶这个娶那个,却挑的个个都是瞧不上他的姑娘。 “哎,去随着五郎他们说话吧。”骆氏有意道,待骆得意出去了,瞧见夏芳菲、廖四娘都去探头看骆得意寂寥的背影,就道:“得意差就差在太孝顺了一些。”不过若是她有儿子,她也巴不得儿子这样孝顺。 廖四娘道:“正是呢。” 夏芳菲也连连称是,想着骆得意回去跟游氏翻脸,游氏定然气得不轻,不禁大仇得报一般痛快地笑了起来,连笑了几声,忽地就觉肚子疼,忙用手扶着肚子。 “怎么了?”骆氏、廖四娘赶紧问。 夏芳菲瞥了眼躺在罗汉床上酣睡的赛姨,咬牙道:“肚子疼,我得去恭房。” “别去了,这是……”骆氏忙了,赶紧搀扶着夏芳菲去里间床上躺着,廖四娘忙叫芫香连带着小被子将赛姨抱出来,出了门,就忙对张信之、杨念之道:“快,七娘发作了,去请稳婆。” “那她知道了没有?”张信之赶紧问。 廖四娘见这时候了,一群人还在关心赌局,忙道:“她刚才说肚子疼,要去恭房!” 张信之等人会意,有去寻秦天佑领银子的,有去叫稳婆的,有去喊甘从汝的。 甘从汝正在跟骆得意说话,听人说要生了,心里激动万分,面上也有些遮掩不住,于是忙伸手去拉项二郎,连声道:“恭喜恭喜。” 项二郎不信甘从汝一直没有觉察,秦天佑、骆得意也是如此,可是见甘从汝单单对项二郎道恭喜,又不像是装傻,忙道:“不是四娘生了,是七娘!” “七娘?她什么时候又有了?”甘从汝强忍着回家去瞧的冲动疑惑地问。 大抵是甘从汝平日里就有些大智若愚,于是项二郎、秦天佑看他这神色,也就信了,赶紧带着他去他家院子里等着。 待听见夏芳菲的声音后,甘从汝也顾不得再装傻,只是傻愣愣地在房门外站着,见赛姨被人抱着过来,忙将赛姨搂在怀中,心疼地道:“还是赛姨省事。”坐立不安地探头看了半日,不知不觉天便黑了,眼瞅着还没动静,不禁疑惑地想旁人都说第一胎艰难些,怎地夏芳菲这第二胎还这样艰难? 项二郎等人也不好在此时开甘从汝玩笑,待三更一过,听见产房里有哇哇的啼哭声,这一群人才围着甘从汝道喜,只是话里少不得又要讽刺甘从汝两句 “原当你们是绣花枕头,外头好看,里头塞着麦糠。谁知,你们竟是里头塞着稻草呢。”项二郎不屑地道。 秦天佑也无奈地摇了摇头,“五郎,你哎,你怎就那么糊涂呢?” 一时间又有无数人来恭贺甘从汝弄璋之喜,恭贺过了,又是缠着秦天佑、项二郎讨要硬来的银子。 甘从汝这才知道这赌局,眼瞅着一群人对他嘲笑连连,心道:一群傻子!被他们两口子骗了还不知道! 第68章 家有儿女 不管是甘从汝还是项二郎、秦天佑,个个只当骗过了对方在心里自鸣得意,许久一堆人才去偏房里看那才生出来的婴孩。 望见那婴孩扯着嘴呱呱大哭,项二郎最先拿了手去抱,将孩子兜在怀中,就沉吟起孩子的名字来,只觉得上次的恭娘没用上,今次定要诌出一个叫草包甘从汝想不答应都不行的名字。 “恭郎。”甘从汝咧着嘴笑,拿着手背碰了碰孩子的脸颊。 “当真叫恭郎?”项二郎微微挑眉,笑道:“这不是重了他姐姐的名字嘛?” “哼,若他不叫恭郎,等四娘肚子里的出来了,不是叫恭娘就是叫恭郎!”甘从汝有些飘飘欲仙,如今儿女双全了,除了在远方的萧太后叫他偶尔想起来心里不痛快,其他的再没什么烦心事了。 项二郎一听,立时满口恭郎地喊着臂膀中的婴孩。 须臾,这恭郎的大名便都喊出去了,只是须臾张信之来说:“五郎,下头人都喊赛姨恭大娘,喊恭郎恭二郎。” 甘从汝一愣,看项二郎兀自得意,不禁觉得自己失策了,原是不肯叫他家端丽冠绝的赛姨被人喊恭娘才给二子起名叫恭郎,如今两个喊起来都像是在恭房里生下来的了。 “哎,五郎,你好自珍重呀。”项二郎终于将孩子递给甘从汝,打着哈欠,望见骆得意触景伤情,秦天佑已经忙着替甘从汝张罗恭郎洗三、满月等事,便踱着步子回去了。 甘从汝对着项二郎的背影咬牙切齿,待听说产房里收拾妥当了,打发走了骆氏等人,便抱着孩子进去。 房产里的血气还没散,甘从汝进来后嗅了嗅,竟然湿了眼眶,坐到床边见夏芳菲不似上会子那么精神,哽咽道:“到底大了两岁,生孩子也艰难了些。” 夏芳菲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听见这话,手有气无力地略举了举,对甘从汝伸了伸手指头,待甘从汝将头凑过来,便轻轻地一巴掌打过去,“我方才生的时候就想扇你几巴掌呢。” 甘从汝笑道:“打是亲骂是爱,你越打我越欢喜。”又抱了孩子给夏芳菲看,忽地听见外头有赛姨的哭声,连忙奔到外头去,见绣嬷嬷一把年纪抱着赛姨无所适从,赛姨委屈地张开手臂叫他抱,赶紧接过赛姨。 “赛姨醒来就要找五郎、七娘,实在哄不住了。”绣嬷嬷为难地道。 “没事,我带了她去睡。”甘从汝将赛姨在怀中掂了两下,径直又进去了。 绣嬷嬷待要拦着甘从汝,又拦不住,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父女二人进了产房。 床上夏芳菲才拿了手揽着儿子合上眼,听见动静,就见赛姨、甘从汝又进来了。 “这是你弟弟,恭郎。”甘从汝将夏芳菲往床里头挪了挪,拿了灯过来,搂着赛姨同看。 赛姨打着哈欠,满脸好奇,拿着手摸了摸恭郎的脸,转身将腿搭在甘从汝身上问:“弟弟将来能跟我一起掏蛐蛐吗?” “能,赛姨将来好好干,将来你弟弟就靠你了。”甘从汝道。 “呸!”夏芳菲原本想不理会甘从汝,可听了这话就觉得别扭。 甘从汝尚且不自知,又轻轻拍着赛姨的小肚子,几十分兴奋地道:“赛姨将来要做什么?” “做姨妈!”赛姨道。 甘从汝骄傲地看着赛姨,只觉赛姨将来必定会超过萧太后,揽着赛姨惆怅地道:“你爹我因为你姨婆受了一辈子的苦,一直不知道怎么报复你姨婆。如今看来,你姨婆既然心气高,就要叫我女儿比她更高。” “……其实要做姨妈很简单。”夏芳菲忍不住插了一句,早就瞧着甘从汝态度古怪的很,一边要说什么三从四德,一边在长安的时候就对萧玉娘言听计从,绕了这么大一圈,原来是要跟萧太后赌气呢。 “我有八个人!”赛姨伸出两只手,叫甘从汝知道现在她有多少“属下”。 甘从汝连连点头,鼓励赛姨再接再厉。 夏芳菲见没人将她的话当一回事,打个哈欠,只管搂着儿子睡自己的。 夏芳菲歇了几日,甘从汝、赛姨就兴奋了几日,转眼到了新年,待到了三月恭郎百岁后,骆氏瞧着夏芳菲的时候欲言又止,一次望见夏芳菲搂着恭郎、赛姨两个午睡,拿着眼睛将床看了一看,见赛姨、恭郎一个包着襁褓,一个睡的四仰八叉,先觉四阿姨睡姿不好看,有心要劝着夏芳菲拿了布带绑住赛姨的腿,叫她睡的老实一些,又看那床上并没留下多大点给甘从汝,就苦口婆心地劝说夏芳菲,“赛姨叫我带去吧,她出了年也四岁多了。” “哪有,才三岁。”夏芳菲心知骆氏要来抢孩子,连忙警惕起来。 骆氏拿着手将赛姨张开的手拢起来,忧心地道:“就这么一张床,一家四口睡着,不挤得慌?况且,你跟女婿还年轻,万一……可怎么着?女婿心里不高兴,偷偷在外头有了人呢?” “有了人就接回来呗。”夏芳菲违心地说。 “你呀你!”骆氏气不打一处来,原本她劝着夏芳菲贤良的时候,夏芳菲不当一回事,如今她终于看开了,瞧着女婿、女儿就两个人亲亲密密也很好,谁知夏芳菲又不肯在女婿身上费心思了,又语重心长地道:“你可仔细想一想,这几日就罢了,若长了,女婿能甘心?”她总觉得甘从汝不是个吃醋的,若叫他长久地沾不到荤腥,必定会出事。 夏芳菲笑道:“你怎知道你女婿如今不甘心呢?放心吧,我们有的是法子。” “什么法子?”虽尴尬了一些,但骆氏还是问了,在她看来,床上躺着两个小的,甘从汝碰不得夏芳菲,一准会在外头坏事。 “什么法子没有?这三间屋子通着呢,又没留丫鬟。”夏芳菲心道既然是骆氏逼问她的,她就答给她听。 骆氏一愣,才要说其他两间屋子里并没有床,忽地想起了那些木榻、椅子,登时满脸烧红,心恨自己又多问了,一时间窘迫地不肯在这屋子里多留,不尴不尬地就向外去。 夏芳菲躺在床上掩面笑了,心道赛姨跟了骆氏还不知道要受什么苦呢,她又不是不知道骆氏的手段,傻了才会答应她。 晚间吃饭时,甘从汝从外头回来,望见骆氏没一起来吃,心里诧异。 夏芳菲凑到他耳边说了,甘从汝拿着手在夏芳菲腰上一拧,连忙道:“你这法子好的很,怕岳母再不肯来咱们屋里了。”望见一旁的梅花格高几,又暗暗给夏芳菲递眼色。 夏芳菲抿着嘴一笑。 “那上头有什么?”赛姨不解他们公婆神神秘秘地笑什么,拿着筷子就向高几上看去。 “咳,没什么,吃饭。”甘从汝慢慢有了压力,毕竟这赛姨一天天大了,晚上越来越容易惊醒了,他跟夏芳菲两个越来越要偷偷摸摸的了——这么一想,反倒越发地兴奋、期待起来。 吃了饭,甘从汝指点赛姨写字,望见夏芳菲在一边喂奶,默默地看了她一眼,又拿着手指在桌上点了三下,提醒她千万别睡死了,早早地打发赛姨、恭郎睡觉,躺在床上,甘从汝心不在焉地跟赛姨说话。 赛姨虽年幼,但一直瞧着甘从汝与夏芳菲古古怪怪地偷笑,只当她爹娘要背着他们做什么,于是有意不肯去睡,拖着甘从汝说话,直到二更才忍不住闭上眼睛睡 了。 甘从汝轻轻地将赛姨搭在他身上的手脚拿下去,先还不敢动,隔着中间两个拿着手去磨蹭夏芳菲的脸,觉察到她轻轻啃啮他的手指,心里越发痒痒,三更的梆子声响起,立时轻声道:“芳菲,起了。” 一声后,夏芳菲纹丝不动,赛姨猛地坐了起来。 “……赛姨?”甘从汝吓了一跳。 “尿尿。”赛姨眼睛也不睁开一下,张开手叫甘从汝抱她去小解。 甘从汝忙慌抱了她去,待将赛姨放回来,见她一到床上就又睡着了,只得拿了手去踢夏芳菲,一连踢了两下,才瞧见夏芳菲动弹一下,只是她缩了脚,翻身又睡着了。 “芳菲?芳菲?”甘从汝一连喊了四五声,声音渐大,依旧不见夏芳菲动弹,忽地窗上有笃笃声响起,随后窗外传来一句:“五郎,你告诉七娘恭郎尿了。” 甘从汝正待要依着张信之所说就做,忽地想起一事,立时从床上下来出了门,到了门外对着张信之、杨念之二人的背影骂道:“偷听就罢了,还敢出声!”一连骂了几声,才关了门回房,越过赛姨、恭郎,凑到夏芳菲耳边轻声道:“恭郎尿床了!”一声之后,就见夏芳菲眯着眼睛懵懂地坐起来,随后嘟嚷道:“五郎,起来了。” 甘从汝又好气又好笑,冲她嘘了一声,然后领着她悄悄摸摸地下床。 夏芳菲下床后也醒了,忙叫甘从汝略等一等,去隔间里洗了脸梳了头发,换了一身新做的襦裙,这才持着红蜡烛向明间里去。 甘从汝早等在这了,因怕吵醒了赛姨,也不敢出声,犹如偷期一般,轻轻地拉着夏芳菲,只以眼神与她*,见她眸中盈着满江春水,也随之春潮澎湃,先将她搂在怀中在她额头上吻了一吻,轻声问:“小娘子怎如今才来?” 夏芳菲低头道:“家里的一男一女两位主人看得紧,郎君还请见谅。” 甘从汝一笑,拿着手指在她腰上一勾,便见她玉色腰带落在地上,露出一片白嫩肌肤,双峰微颤,诱人得很。 甘从汝将夏芳菲抱到高几上,埋头在她胸前,忽地听夏芳菲喊他,抬头低声道:“你小声一些,被吵醒了赛姨。” 夏芳菲两只手一拢衣裳,拿着手指在甘从汝肩膀上点了点。 甘从汝忙转头,望见赛姨披着他的长衫好奇地揉着眼睛站在里间门边,登时头皮一麻,不知该如何是好。 夏芳菲也是心理着急,踢了踢甘从汝,叫他赶紧想法子圆了去。 “……赛姨要不要来吃一口?咱们偷偷吃你弟弟的饭,千万别叫你弟弟知道了。”甘从汝暗暗佩服自己的急智,一本正经地抹了抹嘴角,立时快步走过去将赛姨抱在怀中。 “我要。”赛姨答应了一声,唯恐恭郎听见了,又捂住自己的嘴,被甘从汝抱到夏芳菲腿上,就解夏芳菲的衣襟。 夏芳菲拿着帕子在胸口擦了一擦,又听赛姨鬼鬼祟祟地跟甘从汝商议道:“爹吃那边,咱们叫恭郎明儿个没饭吃。” 第69章 为奶折腰 “……你吃吧,我给你弟弟留一边。”甘从汝背过身去,无碍地无声地一拳砸在门框上,只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 夏芳菲抱着赛姨坐在高几上,看甘从汝捶胸顿足,呸了一声,抱着赛姨回床上去,果然没多久,赛姨就在她怀里睡着了,支着头瞧见甘从汝垂头丧气地进来,越过两个孩子,无声地骑在他身上。 “一切从简吧。”夏芳菲急促地低声道。 甘从汝吸了一口气,也觉得如今儿女双全了,再弄那些“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事有些显得太过不沉稳,于是两只手搂着夏芳菲的腰肢,抱着她重新去了西间里头,关了沙门,查看了窗外,见再没搅局的人,才囫囵地发泄一通,再搂着夏芳菲躺回床上,不禁感慨万千地道:“若是只有赛姨一个,如今该多省事?”在床上做事也不怕碰到孩子。 这句话落下了,就听见一阵呱呱的哭声,却是恭郎醒了。 “芳菲……”甘从汝喊了一声,见夏芳菲睡下了,只得自己去查看恭郎,嘴里念念有词道:“不是说你呢。”拿了蜡烛来照着给恭郎换了尿布,看他还哭个不停,就将他送到夏芳菲怀中。 夏芳菲不耐烦道:“都叫你跟赛姨两个吃光了,你想法子哄着他吧。”说罢,搂着赛姨便不动弹了。 甘从汝苦着脸抱着孩子微微晃了晃,奈何恭郎肚子饿了,还是哭个不停,只得穿了衣裳,拿了小包被抱着孩子,一路紧紧地搂着向项二郎、廖四娘家去。 项二郎、廖四娘二人并未睡在一处,二人分屋睡在一个院子里,听闻甘从汝大半夜来寻他的王妃讨奶吃,项二郎少不得睡眼惺忪地披着衣裳向廖四娘房里来,此时才肯叫甘从汝进来。 廖四娘也只才生了孩子那会子一时好奇亲自奶孩子,此时早丢开手叫奶娘去喂养,这会子忙穿了衣裳绾了头发,叫自家淳哥儿的奶娘从东间里出来帮着喂孩子。 待恭郎被奶娘抱去了东间里,甘从汝与项二郎对面坐着,廖四娘瞧着没她什么事,可是甘从汝一个外男在外头坐着,叫她如何能在里间安心地睡下,于是奉茶后,就在一边陪坐着。 “七娘不是有奶吗?”项二郎郁闷地问,白日里成天见到甘从汝就够晦气的了,大晚上的,也不叫人清闲一下。 “……叫赛姨吃光了。”甘从汝讷讷地道。 “赛姨饭量那么大?她不是开始吃饭了吗?”项二郎冷笑,站起身来,因大半夜被人搅合醒,忍不住站起身背着手踱步道:“大晚上的,你儿子饿了,叫你媳妇来寻我媳妇就是,你一个大老爷们大半夜来寻我媳妇找奶吃,传出去,叫我如何见人?”一怒之下,冷着脸一连在甘从汝面前的方桌上拍了两下。 这一拍之下,就听东间里传出哇哇的哭声。 甘从汝颇有些得意地翘着二郎腿,两只手抱在胸前道:“这是你儿子,我儿子正吃奶呢。芳菲晚上睡不好,明儿个就没奶喂孩子,叫她多睡一会。再说了,我媳妇大半夜跑你院子里,传出去,叫如何见人?” 廖四娘心疼地进了东间抱了儿子出来哄着,又听见淳哥儿嗓门大,哭了两声后,搅合的养在后头的豹子、老虎、獒犬叫个不停,暗暗地白了甘从汝一眼,心道他们家孩子没奶吃,就搅合的满府不得安宁。 项二郎见自己儿子哭个不停,连连催促道:“得叫奶娘喂奶他才能不哭。” “奶娘叫恭郎占着呢。”廖四娘为难地道。 “谁叫你敲桌子的?”甘从汝隔岸观火地笑道。 项二郎心中抑郁,悄与廖四娘的道;“还管什么恭郎,快快叫淳哥儿吃一口。”遥想当年他身边跟着四个管事的年长奶娘、八个年轻奶娘,什么时候为一口奶上过火?心急得不行,从廖四娘手上接过孩子,落泪道:“前头一个哥儿连这天日也不曾见过,如今这哥儿顺顺当当地来了人世,偏又遇上姓甘的一家连个饭碗都保不住!”听外间里淳哥儿哭成这样,里头那恭郎还是不吭不响地喝奶,不禁又嗟叹道:“言清,我答应过你不叫孩子受苦,如今,却……” “你就由着他这么着?”甘从汝眼瞅着项二郎当着廖四娘的面提起先霁王妃,便看向廖四娘。 廖四娘笑道:“怕个什么?他不这么着,还不肯把前头那位的首饰匣子给我呢。” 甘从汝一噎,只觉廖四娘太市侩了些,远不如夏芳菲是个性情中人,眼瞅着项二郎抱着淳哥儿急上了火,悠哉地哼着小曲,待奶娘将他儿子送出来,眼瞅着恭郎睡得安稳,接过孩子,戏谑道:“二郎,你瞧瞧我们家儿子,除了吃喝拉撒,旁的事,他一概连个眉头都不皱一下。” “滚!立刻滚!”项二郎发自肺腑地道,眼睫上梨花带雨般粘着晶莹的泪珠。 甘从汝得意地一笑,跟廖四娘告辞,依旧抱紧了儿子回去,进到房中,将儿子放到床上,就听夏芳菲梦呓一般地嘟嚷道:“淳哥儿这又是怎么了?搅合得人睡不着觉。” 甘从汝道:“谁知道呢?他们家孩子太娇气了些,动不动哭上大半夜。”将儿子送到夏芳菲怀中,重新将赛姨搂回怀中,闭上眼睛就睡了。 外头的猞猁、山猫随着淳哥儿嘶吼了一夜,第二日,甘从汝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吃了饭便随着秦天佑去外头办差。 夏芳菲对着镜子梳头时,就见廖四娘眼皮浮肿地进来了。 “怎么这样了?据我说,你们家该学了人家,写上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亮。四下里贴了,兴许有用。” 廖四娘在梳妆镜边坐下,冷笑道:“但凡你们家五郎少挑一回事,我们家淳哥儿也就安生了。你说说你们家到底要做多少缺德事?赛姨明明都断了奶的,怎又引着她吃奶?还有那恭郎,好歹他陪着淳哥儿哭一声,我们家二郎也不会骂到大半夜。” 夏芳菲一笑,拿着帕子往脖颈上扑粉,“你别得了便宜卖乖,你当我不知道,五郎过去搅合一回,那二郎就要抱着儿子哭一回,最后少不得要被你安慰到床上去。” 廖四娘啐道:“呸!脸皮越发厚了,这种话也说得出口?”若不是这么着,她早发话不许人大半夜给甘从汝开门了。 二人闲话一通,便携着手去后头看银匠师傅做点翠去。 岭南山多鸟兽多,于是那点翠的颜色,便也比长安那边丰富,有湛如蓝天的湖蓝,也有澈如清泉的艾绿,靛青、靛蓝、苍翠种种颜色数不胜数。 进到那院子里,就有两个媳妇迎了出来,其中一个五短身材在脑后拖着条乌油油大辫子的媳妇笑道:“两位娘子,都准备好了。” 夏芳菲、廖四娘携手向内去看,在院中望见一个媳妇在收拾才拔下来的翠鸟、孔雀毛,那一片羽毛上就足有三四种翠色,未免点缀在金银托子上颜色不一,必要仔细地分出来才好。 二人再向内,就见一个大锦匣子放在桌上,柔敷、芫香伸手打开箱子,便见匣子中,依着颜色深浅整齐地摆着八根赤金点翠凤钗。 “这个好,下月来船,正好叫人将东西捎带回京城送给太后。”廖四娘笑了,琢磨着这东西最要紧的是颜色要正,北边的再没有这么鲜亮的翠色了,萧太后看了一准喜欢。 夏芳菲道:“据我说,等下下个月再送,再打造几副出来,连同康平公主并宫里的皇后娘娘一同送了。这么着,也免得太后一时欢喜,时时簪在头上,不许其他人也戴这个。” 廖四娘琢磨着也有道理,毕竟送的人多了,他人已经有了,萧太后再喜欢,也不好独享,于是又吩咐人再耐心做上几副,因觉夏芳菲的画很好,便叫她也画了一幅富贵牡丹图,命人做成点翠。 银匠们自然没意见,只是研究这点翠足足有一年了,也巴不得将东西送到长安,叫那些贵人开开眼界,于是晚上听孩子、猛兽嘶吼,白日里便费了心思打造赤金首饰。 六月里来船,见此次依旧是骆得意来,廖四娘、夏芳菲有意抱了儿子来给他看,听骆得意说他已经逼着游氏给他定下了一户中等人家的女儿,廖四娘、夏芳菲便有拿了那些黑心婆婆如何作践儿媳妇的事说给骆得意听,最后将六匣子点翠首饰交给骆得意,叮嘱他道:“颜色齐全的,是给太后的,其他的给谁,匣子上都贴着名字呢。” 骆得意答应了一声,见廖四娘、夏芳菲个个神情恬淡,不觉怅然,在岭南略停留了两日,便与项二郎、甘从汝、秦天佑告辞,领着四艘大船,便向北边去,在海上漂泊几日,两艘船从长江口逆流去江南道,两艘船依旧向北,在黄河口登岸。 岸上早有马车在接应,因这些都是或送或卖给那些皇亲国戚的,里头不乏鲜果,岸上的人无不小心谨慎,一路大小驿站无不出人出力,于是这东西一旦上了岸,不过几日就进到了长安城中。 骆得意亲自捧着匣子求见太后,因早几日就有人快马先来禀报了太后,于是宫人待骆得意来了,便传他觐见。 骆得意低着头捧着匣子小心地进入御花园,见萧太后闲散地垂钓,萧玉娘在一旁读着折子,便跪下磕头道:“启禀太后,岭南夏县、夏丞之妻新做了点翠,特命草民送来给太后过目。” 萧玉娘笑道:“你每每进献有功,上会子太后不是已经赐了你六品的官了吗?” 骆得意低头,忙自称微臣。 萧玉娘叫宫女拿了匣子来,自己接过打开,只见那匣子里翠光浮动,虽是一套的凤钗,但只只金凤上的点翠颜色不一;虽是不一,却不突兀,好似流水般从浅到深地派着,忙拿去给萧太后看。 萧太后瞅了一眼,也不觉呆住,笑道:“这个手倒是巧得很。”那了一支群蓝的在手上把玩。 萧玉娘会意,立时将那支赤金点翠簪子给她戴在头上。 萧玉娘又去打开另外一只匣子,先见里头是卷着的羊皮一般的卷轴,打开了,却见里面是一幅流光溢彩的牡丹图,从花瓣到枝叶蔓茎,俱是用翠羽点缀而成,惊叹之下,便又呈给萧太后看。 萧太后今次丢开了鱼竿,细细拿着手去看那画,口中也是惊叹连连,半响问:“南边还在修路吗?” 骆得意赶紧道:“正在修路,岭南地方上的官宦已经自发地修路了。” 萧太后道了一声赏,令人领着骆得意去领赏,口中含着一枚才送来的冰沁荔枝,一只手勾勒着画上牡丹花瓣,沉吟道:“朝中老臣还是不肯向岭南修路?” “是,老臣说,岭南乃是穷山恶水,况且又有险山峻岭,若修路必是件劳民伤财的事,不值当如此。”萧玉娘托着五彩珐琅小茶盅接过萧太后口中的荔枝核。 萧太后冷笑道:“南边运来了这么些东西,他们还口口声声穷山恶水?据哀家看,是他们老到懒得动弹了,才固步自封。” “太后的意思,是怜悯老臣体弱,令他们回家荣养?”萧玉娘眸子一动,萧太后要修路的心思已经十分明了了,那几个闹着不肯修路的,只能提前告老还乡了。 “嗯。” “臣明白了。”萧玉娘立时向外退去,斟酌着如何不动声色地叫老臣们自己告老还乡,只是,没了阻挠太后的老臣,道路畅通了,那“夏县”“夏丞”兄弟二人该何去何从? 第70章 大赦天下 还有,赛姨这名字,到底是怎么回事?萧玉娘不由地为岭南的那群人一叹,回到她如今的“衙门”里呆坐了半日,便叫人给那几个古板的老臣降下赏赐。 这赏赐里大有文章,若是吃不得人参的,便有意送人参;吃不得鹅肉的,偏偏要送鹅肉。 如此这般,不过须臾几日,老臣们人人自危,虽不见朝堂上有什么动静,却也被儿孙劝说着识时务地送上告老的折子。 萧太后自然是准了,且准了之后,立时提出向岭南修路一事,发话之后,不过两日户部、工部便联手呈上了折子。 萧太后瞧见折子里写着的花费、人手,也不由地在心里打起鼓来,这些银子、劳力派遣过去,若是在岭南那地上修不成路,这可怎么着?犹豫再三,终于拿出当年与士族为敌的决心,下了旨意,工部、户部联手派人先去岭南探路,待一年后,正式修路。 这旨意下来,要服徭役的劳力,并不肯背井离乡的工部、户部官宦无不在心里唾骂夏县、夏丞兄弟,知道这二人真实身份的,只觉祸害到了哪里都不叫人省心;不知道这二人身份的,心里骂的话越发没个遮拦。 于是有心人一番运筹帷幄,竟将平衍刺史夏老爷荐去带人修路——毕竟传说岭南那边野兽出没、瘴气弥漫、毒藤遍地、匪类成群,不曾去过的人,皆以为要向那边修路,不亚于天方夜谭。将这差事推给夏刺史,待修路不成,就叫夏刺史自食其果——谁叫他最先跟秦太傅张罗着将岭南的佳果弄到长安来的呢!那秦太傅一把年纪,又深得萧太后器重,没人敢动他,便只能动了势单力薄的夏刺史。 于是夏刺史升了一级,成了工部尚书,领了圣命之后,便带着工部的官员,离开富硕的江南道,向岭南去探路,路上少不得要带了上百官差,以防山贼。 谁知进了五岭之南,夏尚书着人略打听打听,就听说岭南地面上,以夏县这支土匪最令人闻风丧胆,哭笑不得下,只得叫人去给甘从汝送信,令他过来保驾护航。 等了足足有三个月,才见甘从汝带着一群彪悍的属下过来,见甘从汝晒得黝黑,与在长安时那白脸后生的模样迥然不同,夏尚书忙上前两步,见他要下跪见礼,忙拦住他,又叫自己的一干属下来见过甘从汝。 这群工部官员一眼认出这夏县就是甘从汝,心里慌得不行,又琢磨着怎没人弹劾他没去宓县做县丞?又琢磨着这祸害千万不要祸害了他们才好。 “岳父,眼瞅着快过年了,快随着我回去过年,待年后再说吧。这边的山势地形,我们的人已经摸索得差不离了。”甘从汝爽朗地笑,见自己瞥一眼那群官员,众人便打个哆嗦,心下得意,护着夏尚书叫他上了轿子,就叫人抬着夏尚书在这陡峭的山岭间行走。 夏尚书人在轿子也不得安心,身子随着轿子微微倾斜,从敞开的帘子向外望去,见甘从汝一群人骑着马如履平地,心知佩服,待过了这地,便坚持下轿子随着甘从汝等人一起骑马,在马上就问甘从汝骆氏、夏芳菲、赛姨、恭郎如何,得知众人一切都好,便又问此地的风俗。 一路果然瞧见有野兽出没,险象丛生地走了两个多月,路上有数人受伤,不但是旁人,就连夏尚书也不禁灰了心,再看路上借住的官府衙门哪怕是衙门里的老爷强撑门面呢,也显得寒酸得很。 奈何众人畏惧甘从汝,没人敢将心里想着那句“何必要修路”说出口来。在赶路中将新年过去了,临近东南一带,众人忽地见如进了“世外桃源”一般,原本崎岖的山路豁然开朗了,道路虽不甚畅通,却也没妨碍他们赶路;原本一连几天见不到一个生人,如今望见了一处处山村。再向前,人口越发密集,才出了春就望见山花朵朵。 待到了游人往来如织的地面上,不用甘从汝说,众人已经知道此处大抵就是夏县、夏丞兄弟二人的“山头”了,远远地望见秦天佑抱着个小儿随着另一个俊秀男子过来,众人不禁心中一喜——毕竟秦天佑是个好说话的人。 “爹爹。”坐在秦天佑臂膀中的赛姨远远地就冲甘从汝招手,待秦天佑放她下来后,拔腿就向甘从汝的马跑来。 甘从汝忙下了马,迎上去将她抱住,很是得意地抱着女儿给夏尚书看,“岳父,这是赛姨,赛姨快喊祖父。” “祖父。”赛姨好奇地望着夏尚书。 夏尚书喉咙了哽了一下,只见赛姨脸庞生得极肖甘从汝,只一双眼睛还有些夏芳菲的模子,这会子四岁多的女孩儿,穿着一身大红的棉袄、梳着两个朝天辫,怎么瞧着,除了脸庞都不像是个大家闺秀,“……好孩子。”伸手将赛姨接过抱在怀中,又低声问甘从汝,“你岳母不管事?”以骆氏的性子,哪怕是穷山恶水,都要将赛姨收拾的整整齐齐的。 甘从汝不解夏尚书为何问这句,忙道:“岳母如今做了‘学政’,管着男男女女两三百人呢。” 夏尚书越发诧异了,又觉到了家中就明白了,于是搂着赛姨问她:“恭郎做什么呢?” “哄娘玩呢。” “……那你娘呢?” 赛姨睁大眼睛道:“自然是被恭郎哄着玩呢。” “咳,这是夏丞。”秦天佑见夏尚书只顾着逗赛姨说话,赶紧领着项二郎上去。 项二郎含笑见过夏尚书,又将其他人等一一见过。 众官员心道这人不是霁王吗?觉得像,又不敢说出来,一路随着夏尚书、甘从汝等向前去,待进了一所挂着“霁王府”牌子的大宅,个个脸色煞白,心道这霁王还当真是不遮不掩。 秦天佑、项二郎带着其他人等去说话,甘从汝立时领着夏尚书去见夏芳菲、骆氏。 夏芳菲抱着恭郎早在院门前等着,见了夏尚书,笑道:“父亲一路辛苦了。” 夏尚书也抱不动赛姨了,忙将她放下,又去看恭郎,见这恭郎两眼水汪汪地看他,忙道:“可怜见的,这是在哪里受了委屈?” “哪里是受了委屈,打了四娘的淳哥儿后抢着先哭了一嗓子,吓得人家淳哥儿都不敢哭出来。”夏芳菲作势拿着手在恭郎屁股上一拍。 甘从汝不赞同道:“他们家孩子就是有些娇气。”从夏芳菲手上接过恭郎,又见赛姨闹着叫他抱,只得两个都抱在怀中。 夏尚书见他们夫妇和睦的很,心下甚慰,远远地望见骆氏慢悠悠地过来了,便也静静地等她。 骆氏心知夏尚书今日过来,可她以为输人不输仗,这么些日子夏尚书不叫人来接她,叫她的脸面没地放;如今夏尚书来了,自己必要做出并不急着回去的模样,以免叫夏尚书看轻,于是走近了,便笑盈盈地指着身后绣嬷嬷捧着的书本子道:“今儿个考校学生们的功课,来迟一步,老爷莫怪。” 夏尚书笑道:“你能在这边自得其乐,我也放心了。”接过恭郎,一径地向内去。 骆氏一噎,须臾又想自己原本就巴不得留在这边呢。 也随着向房里去,瞧见一桌子宴席已经摆下了,就去伺候夏尚书洗手洗脸。 夏尚书心知骆氏此人对家中一干庶出子女的亲事漠不关心,也不费心告诉她家中情况,洗手洗脸后坐下,又见甘从汝换了衣裳也在方桌边坐下,就道:“我瞧着你们这边也不很穷。” “这是有路了才好一些,昔日没有路,这边的姑娘们连双鞋子都没有呢。赛姨,给你祖父倒酒。”甘从汝大刀阔斧地坐着,指使赛姨办事。 赛姨清脆地答应一声,立时提着酒壶给夏尚书斟酒。 骆氏在一边揽着恭郎陪坐,夏芳菲坐在挨着里间门的椅子上嗑瓜子,因看夏尚书蹙眉,就问:“父亲是想着修路的事?” “我是在想着修了路,你们怎么着?有道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修了路,你们就惨了。”夏尚书抿着酒水,至今还没抱上孙子,如今被赛姨、恭郎围着,心中越发担忧。 夏芳菲嗑着瓜子道:“我们的船去南洋那边试水去了。” 夏尚书咳嗽一声,忙放下酒杯,“你们想去那边?” 甘从汝拿着手指沾了酒水在桌子上一划拉,“岭南道极南的地方有个琼州,与这边隔着一方水,实在不行,就去那边住着。” “那里越发住不得人了。”夏尚书连连摆手,低声道:“皇子都生下三个了,皇上还不曾亲政,据我说,皇上这辈子想亲政也难了。只是咱们做臣子的,万万不可学了那些轻狂的人在太后、皇上、皇子身上押宝,还是只管着尽忠吧。”沉吟再三,又道:“那琼州岛上药材繁多,借口替太后、皇上寻访珍稀药材,派了了过去安营扎寨,却也不失是良策。只可惜,赛姨、恭郎两个,比不得旁人家的孩子那么养尊处优了。” 骆氏笑道:“老爷又说这个,贵人贵在风骨,又不是贵在穿着打扮上。况且你看赛姨何曾缺过什么东西?”她也瞧不上夏芳菲养女儿的散漫态度,但更容不得夏刺史才来了没多大会子,就在这边挑三拣四。 夏刺史一怔,又看赛姨指挥着还不知道听不听得懂人话的恭郎给他敬酒,笑了一笑,也不再提这话。 正说话间,秦天佑、项二郎便过来了,夏芳菲叫人添置了酒杯、碗筷,就与骆氏领着赛姨、恭郎去里间坐着玩笑。 夏刺史听着秦天佑、项二郎都想去琼州,便与他们商议了一通如何不着痕迹地悄悄迁去岭南道最南的岛上,到了天蒙蒙黑,才去见随着他来的一干属下。 “尚书大人怎不早说那夏丞就是霁王殿下?”属下们将夏刺史团团围住,都唯恐被霁王连累了——谁不知道那霁王是被流放过来的,如今他那般嚣张自在,传到太后耳朵里,太后能放心? 夏刺史冷笑道:“太后岂会不知道此事?太后给夏县、夏丞兄弟的赏赐就有一堆了,她老人家会比不得你们消息灵通?”到底心知这些随着他来的人,都是上头没人消息不同才会打发来岭南,心里也可怜众人一路跋山涉水过来,又安抚道:“太后如今要修路,乃是因终于明白这地面上的好东西数不胜数;至于夏家兄弟,你们只装作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就是。修好了路,咱们只管领赏,旁的事一概不管。” 众人都知道甘从汝之妻就是夏刺史之女,不敢当着夏刺史的面再叽叽咕咕,又见在长安时候只见过不曾尝过的佳果在此地应有尽有,便一边暗暗疏远霁王府众人,一边敞开了吃本地的佳肴。 略歇了两月,甘从汝便熟门熟路地领着夏刺史一群人拿着图纸去看山路,一路上有夏县的名头震着,也没几个不要命的敢主动来招惹,甚至有几个山头,昔日因隔着千山万水不能见到夏县面的,此时见夏县自己送上门来,便收拾了包袱主动投诚。 夏刺史也略有些年纪,不习惯这边的水土,病了一场,待病好后,见甘从汝已经带着他的人,将早先探过的山路又核查一番,甚至将草图送上,连连感慨道:“亏得寻了你这么个女婿,不然来这么一遭,就要了我的老命了。” 甘从汝无父无母,见夏刺史这样称赞他,心里也觉熨帖,又领着人抬着轿子,将夏刺史一群人送出了五岭之南。 夏刺史再回长安时,又到了一年五月,将所测山势地形整理成册呈给萧太后。 萧太后望见册子久久不言语,夏刺史原当萧太后见了册子就会立时发话令人修路,此时不见她有动静,心里纳罕得很,待回到家中,稍事休息后,便换了一身便服,悄悄地向秦太傅家去。 秦太傅问得秦天佑尚未娶妻,心里暗骂他不孝,须臾又知道秦天佑为的是什么缘故,于是有意叫人传话给骆得意,“告诉骆大郎,叫他再随船去南边送货,就叫他告诉那边人,就说,萧玉娘已经入了后宫,做了妃嫔了。” 夏刺史心知秦太傅的良苦用心,拱手郑重求教道:“下臣离开长安时,太后还是恨不得立时修路模样,怎地如今又闭口不提了呢?我见她看岭南地势图的时候,也是面无喜色,反复对此事漠不关心模样。” 秦太傅连连摇头,指着大明宫方向道:“太后想要登基了。” “怎会这样?”夏刺史吓得咬到了舌头,垂帘听政二十几年已经不该,怎地又要登基了?那皇上禅位后,又该何去何从? “她要登基了,若修路,一则大兴徭役,有损英名;二则兵中士卒去了岭南大半,若天下叛军涌出,她便没了兵力压制;三则,国库丰盈,她登基时才好看,若是国库空了,旁人攻讦起来,她如何应对?”秦太傅摇头顿足,也觉萧太后要登基,实在是不伦不类,“太后要登基的唯一好处,大抵就是要大赦天下,如此,二郎、五郎的罪名也就没了。” 夏刺史自嘲地道:“下臣跋山涉水,一路险象丛生,险些将这条贱命丢在了岭南,如今,竟然是……”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盘腿坐在秦太傅面前,摇头叹息了半日,忙又问:“既然太傅已经知道了,可有法子拦住太后?” 秦太傅摇头,苦笑道:“若有法子,也不至于叫太后垂帘听政了二十几年。”萧太后勉强也算是“明君”,奈何是个女子,昔日垂帘听政就罢了,如今叫他对个女帝三跪九叩地三呼万岁,他哪里肯,于是又道:“我决心告老还乡了。” 夏刺史心中也有此意,但须臾又刹住这心思,“太傅万万不可,若在太后登基之前告老,岂不是昭告天下人太傅不服太后?下臣虽知道太傅的苦心,但为了子孙也不该如此意气用事。毕竟孩子们在岭南做下的事,若说功劳,那功劳自是奇高无比,比一干只知道歌功颂德的臣子还要对国有用;可若说罪名,那罪名也不少,随手抓来,哪一条不是要命的?” 秦太傅原本已经将折子准备好了,料到那萧太后不敢对他这老臣怎样,此时听夏刺史的话,又觉他的话在理,心思一转,就道:“既然如此,不如老臣就得个拥护女帝的骂名,豁出去,叫孩子们领了圣旨,光明正大地在岭南做了那不伦不类的行当吧。”于是叫夏刺史给他铺纸研墨,也上了一本为夏太后歌功颂德的奏章。 萧太后人在宫中,见到这奏章意外得很,与萧玉娘姑侄商议一通,并不叫旁人知道这奏章,在朝堂上对此事只字不提,只暗暗部署自己登基一事。 万事俱备后,萧太后令萧玉娘去与皇帝说话。 萧玉娘捧着禅位的诏书进了皇帝寝宫,并未见到皇帝的面,先见到皇帝亲笔所写的退位诏书,心里起起伏伏,便拿了诏书去给萧太后看。 萧太后望见诏书上,皇帝写着自请退位后,去岭南做了岭南王,怔愣了许久,便问萧玉娘:“天下这么大,他为什么要去岭南?” “怕是瞧着岭南地面上的二郎、五郎自在得很,心生艳羡吧。臣见皇上的寝宫里,摆满了岭南的东西,想来皇上对岭南向往已久了。”萧玉娘道。 “……传哀家旨意,大赦天下,叫二郎、五郎都回长安,然后再带着皇上回岭南。”萧太后斟酌许久,决心遂了皇上的意思。 萧玉娘一怔,只觉甘从汝回来了,秦天佑必定也会回来;如今秦太傅虽明面上还是反太后的首领,私底下却已经向太后投诚,秦太傅兴许会答应她与秦天佑的亲事也不一定。心中忽悲忽喜,忙奉命发下大赦天下的圣旨,又特意令亲信萧生坐船去告诉甘从汝、项二郎、秦天佑这事。 那萧生在海上颠簸得一身骨头都快散了架,上了岸随着人向霁王府去,临近霁王府,却瞧见四处敲锣打鼓,满大街的小儿拍手笑着四处去领果子吃,心中纳闷,疑心是此地的什么节庆,待望见秦天佑笑容满面地骑着高头大马,胸前戴着红花地领着一队送嫁的队伍过来,不由地慌张地心道:秦公子娶妻了,他们家玉娘该怎么办?忙拉了身边人问:“这秦公子娶的是谁?”岭南地面上,还有身份跟秦天佑匹配的女子? 那看热闹的见萧生不是本地人,就笑道:“秦公子说既然要在本地生根,就该去娶个百越女子,这位是俚越族酋长的女儿,你瞧送嫁的队伍里,附近的百越人都过来了。” 萧生心一跳,心道秦天佑这岂不是在和亲吗?心慌着要拦下秦天佑,偏又见甘从汝向这边来,想着甘从汝与萧玉娘姐弟情深,立时也冲着甘从汝去,见了甘从汝就在锣鼓惊天中道:“五郎,玉娘还在长安等着秦公子呢。你快将秦公子拦下来!不能叫秦公子为和亲娶个异族女子。” 甘从汝一愣,问道:“玉娘不是进后宫做了妃嫔吗?” 萧生诧异道:“五郎从哪里听来的这糊涂话?太后要登基,大赦天下,如今请你跟二郎回去呢。”眼瞅着秦天佑已经领着人进了霁王府,连连催促甘从汝快去将秦天佑叫回来。 “叫你大爷!如今在人家百越人地面上,接了人来不拜堂,你想叫我们死无全尸!”甘从汝压抑着怒气,见着萧生是在长安城里肆无忌惮惯了,又素日里看不上异族人,才轻飘飘地说出这话来,唯恐萧生闹出什么事来不好收场,赶紧叫人堵住萧生的嘴,将他们一群人悄悄地拖出人群,又见百越众首领拱手过来,忙拱着手迎了上去。 第71章 长安日月 甘从汝憋着话不说,与项二郎一起招待百越首领,眼瞅着秦天佑与俚越族酋长之女兰铃拜堂进了洞房,因他不饮酒,就叫项二郎陪着个个自称千杯不醉的百越人喝酒去,自己带着张信之、杨念之两个去了霁王府养着各色猛兽的屋子里,见那萧生还要挣扎,叫张信之替他解开绳子。 萧生听隔壁传来不知什么动物的低吼声,也不敢乱动,只是跪在地上求甘从汝:“殿下,您跟玉娘自来是姐弟情深,你快去劝劝秦公子吧,玉娘还在长安城里等他呢。” 甘从汝已经明白骆得意早先传来的话,必定是秦太傅有意为之,叫张信之扶着萧生站起来,背着两只手,先觉萧玉娘可怜得很,随后又想秦天佑不也没怪过萧玉娘出卖秦太傅吗?口中道:“这些糊涂话你别再说了,如今人已经入了洞房。” “……叫那外族的女子做了妾就是,秦太傅怎肯要个异族的女子做儿媳妇?”萧生以为秦太傅连德容兼备的萧玉娘都看不上,更不会看上一个外族的女子。 甘从汝冷笑道:“若是知道他儿子活在别人地盘上,秦太傅哪里还会不肯?我且问你,太后要登基,这是怎么回事?——太后登基了,皇上呢?莫非要去做太子不成?” 萧生立时道:“皇上已经写了禅位的诏书,且太后已经许了皇上做了岭南王。今次小的来,就是抢先跟秦公子、五郎、二郎说,叫你们收拾了速速回京,太后大赦天下呢,你们的事都不是事了。待你们从长安回来,正好将皇上也带来。” “……就算是岭南王,王府呢?”甘从汝见萧太后是真的不肯修路了,不觉失望起来,只觉萧太后若是肯修路,必将是空前绝后的英明太后;此时,勉强算过不功不过的女帝罢了。 萧生踌躇道:“哪里还有什么王府?皇上那样的身份,留在长安城里,便是他安分守己,旁人也不肯安分守己,如此,他宁肯将自己流放到岭南来。五郎,玉娘她心里也苦着呢,她……” “行了行了,你道我不苦?天佑不苦?各人选的路各人走罢了。”甘从汝唯恐箫生出去嘟嚷些蛮夷、做妾等话,搅黄了秦天佑的大喜之日,依旧叫人关住萧生,另叫人送了酒菜给他。 到底是与萧玉娘“相依为命”“志同道合”多年,甘从汝心里惦记着这事,也不免有些恍恍惚惚,陪着项二郎叫百越人宾至如归地来了又去,才背着人单独将萧生的话说给项二郎听。 项二郎昔日也与萧玉娘有过几面之缘,只是打心底里,也不肯看见女人插手政事,于是不似甘从汝那般感慨颇多,只是意气用事地道:“五郎爱回就回吧,我是不肯回去的。看见我们项家的江山落到萧家人,还是萧家女人手上,我宁可一头撞死在这里。” “何苦呢?太后也就只差一个名头罢了。若是当真有志气,昔日怎不见你带着人不许她垂帘听政?”甘从汝道。 项二郎默不作声,良久听见他儿子淳哥儿点了点头,来来回回思量了半日,又问:“太后是将咱们哄回去处置,还是当真要大赦天下?” “自然是当真大赦了。旁人都罢了,唯有你是项家子孙,太后为向天下人显示仁慈,也不会对你怎样。况且,皇上也要来做岭南王呢。” 项二郎嗤笑一声,“若是那小子来了,我便一日照着三顿揍他,问他到底是如何将我们项家的江山弄丢的。” 甘从汝冷笑道:“若是他做过一日的真正的皇帝,你便是打死他,我也不拦着。可想来他这辈子,也只有禅位那天有个皇帝样了。你何苦再去落井下石?况且,”忽地促狭地一笑,“人家未必不是惦记着风趣有胆识又生得修理过人的四娘才肯来的呢。” 项二郎一怔,嘴上笑骂了一句“就会胡吣。”心有戚戚焉,一时也难将对萧太后的憎恶转嫁到皇帝头上,叹道:“许久没叫叫他一声漱郎了。” 二人说罢了话,各自回房去,少不得各自将话说给夏芳菲、廖四娘听。 夏芳菲、廖四娘对萧玉娘、秦天佑的事也就罢了,并不多加议论,只是对那皇帝颇多怜悯。 次日,众人齐聚在秦天佑院子正堂里,各自揣着心事笑盈盈地看着秦天佑引着新娘子兰铃出来。 只见那新娘子并不怕生,才十四岁的人十分依赖地挽着秦天佑的手,一双杏眼十分好奇地望着夏芳菲、廖四娘。 夏芳菲战战兢兢地去看秦天佑。 那秦天佑不惯被个女子这样挽着,又心疼她年少离开族人嫁与他为妻,又因新婚不觉想起萧玉娘,心中百味杂陈下,面上也是喜忧参半。 “这是五郎,也就是夏县;这是二郎,也就是夏丞兄弟。这位是五郎的内人七娘,这位是二郎的内人,四娘。”秦天佑有些干巴巴地介绍着,因骆氏不曾来,没个长辈,又怕兰铃累着,就也领着她坐下。 兰铃坐下后,因觉夏芳菲、廖四娘的首饰新鲜得很,就笑道:“你们这首饰漂亮得很,果然与我们的不一样。” “你要不要瞧瞧我们是如何打造首饰的?我给你准备了两件新衣裳,如今看你的身量,那衣裳该改一改,你随着我去试试吧。”夏芳菲心知有些事甘从汝、项二郎要说给秦天佑听,起身挽着兰铃的臂腕。 廖四娘立时道:“你起来后喝过红枣汤没有?” 兰铃摇了摇头。 廖四娘笑道:“料到你们没这个习俗,亏得我准备了。你如今还小,不仔细保养可不行。” 二人说着,就挽着兰铃向外去。 那兰铃本是好客之人,又早听说过秦天佑与甘从汝、项二郎亲如兄弟,不疑有他,便也道:“我也准备了我们的首饰衣裳要送给你们呢。”说着,就随着她们二人出去了。 秦天佑咳嗽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天下的女儿家见了面提起衣裳首饰,总有说不完的话。” “是,是。”甘从汝、项二郎互相看了看,最后甘从汝不得不开口对秦天佑道:“其实,玉娘没入后宫做妃嫔。” 秦天佑一愣,良久说不出来,只是握着自己的手看,半天道:“如此,就是我负了她。” 项二郎最怕的就是秦天佑忽然失心疯一般闹着休妻,见他虽伤感,却也只是一句负了萧玉娘,心知秦天佑以大局为重,不会为难才嫁来的兰铃。 “太后要登基。”项二郎冷不丁地丢出一声。 “什么?!”秦天佑炸雷一般呼喝一声,脸上慢慢涨红,握着拳头在小几上重重一捶,过了好半天,才问:“那我父亲呢?” 秦太傅是一定要反对的,指不定为了这事在朝堂上自戕也不一定。 “太后要大赦天下,秦太傅不做声了。”甘从汝心道真难为秦太傅了,比之臣服在萧太后裙下,怕秦太傅巴不得一死呢,“咱们过几日也收拾收拾着回长安去。” “皇帝要来咱们这做岭南王呢。”项二郎见秦天佑呆呆的,又丢出一句话。 秦天佑见今日这二人说的话,一句比一句骇人,怔愣了半日,才道:“百越人还有没走的,先去招待他们吧。兰铃的父亲是咱们日后要去的琼州一带的酋长,不能轻慢了他们。” “委屈你了。”项二郎在秦天佑肩头拍了一下。 秦天佑笑道:“委屈二字该兰铃说才是,你我说来,却像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项二郎心道也是,忙与他们二人一同去招待送亲的俚越族族人。 果然萧玉娘派来送信的萧生来后不久,长安城那边又有人做了船来特意送发萧太后大赦天下的旨意。 得了旨意后,众人原本商议着立时启程,谁承想没过两日,一游侠来替人送信说被流放到岭南的若干文人骚客也要随着船回长安,于是众人便等了四月有余,汇聚了上百人一起乘船北上。 船上夏芳菲兴奋不已,拉着已经会走路的恭郎四处寻人说话,晚间就对甘从汝道:“不曾想昔日仰慕已久的大诗人竟然就跟咱们隔着两个山头。” 甘从汝嗤笑一声,“莫非他为你作诗了?不然,怎高兴成这样?” 夏芳菲喜道:“有道是闻名不如见面,早先不能亲眼见到大诗人,一直遗憾,如今终于能见到了。” 甘从汝不屑地嗤了一声,疑心自己土匪做久了,已经叫夏芳菲忘了他也是个颇有才气的人物,见夏芳菲两眼发光,不禁暗中提防,顾不得自己去结交几个有风骨的文人,成日里抱着赛姨牵着恭郎日日跟着夏芳菲去拜访船上人。 待下船时,甘从汝见夏芳菲已经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柔敷、稼兰两个说给了两位落魄不得志的小官做妻,心里佩服她得很,只觉寻常人谁会娶个丫鬟?那两位昔日还是做过官的呢,如此可见夏芳菲的手段见长了。 下船后淳哥儿病了两日,于是一行人便在驿站里多待了几日,待听闻太后登基之日近了,才不得不急急忙忙地向长安城赶去。 进了长安城,就见长安城中鸦雀无声,大街上无人走动。 秦太傅派人来接了秦天佑、兰铃二人回府,甘从汝、项二郎,一个是太后外甥,一个是庶子,便双双带着家眷随着宫里来的人进宫去。 到了宫中,却见宫里不像宫外百姓那样噤若寒蝉,个个欢欣鼓舞。 并未去正殿,一群人进了原本是皇帝寝宫,如今是太后住着的宫殿正堂中,就见萧太后穿着家常衣裳盘腿坐在正位,两边一边坐着禅位后的项漱郎、机缘巧合下做了皇后如今又将是岭南王妃的宋大娘,另一边则是笔直跪坐着的,一身满绣官袍的萧玉娘。 “快来叫我瞧瞧,这就是赛姨?”萧太后不等甘从汝、项二郎磕头,就向一身红棉袄的赛姨招手。 赛姨仰头望了甘从汝一眼,待甘从汝点头后,立时跑到萧太后跟前,先磕了头,随后坐在萧太后身边喊姨婆。 萧太后搂住赛姨,口中直说“与你爹爹小时候一模一样”,又看那恭郎、淳哥儿随着甘从汝四人磕头后就一直跪着不动,笑道:“没有外人,都坐得自在一些吧。岭南那边怎样?听说,天佑跟俚越族的姑娘成亲了?” “是,姨妈日后大可不必再为南海一带忧心。”甘从汝悄悄去瞥萧玉娘,见萧玉娘脸色发白,立时移开眼睛。 “姨婆要登基做女皇了?”赛姨搂着萧太后脖子问。 夏芳菲眼皮子一跳,来前反复交代过赛姨不可没规矩,此时偷偷去看皇帝,意外地发现早先不曾看见相貌的皇帝容貌竟然十分普通,愣了一愣,又见皇帝在反复看淳哥儿、廖四娘,便拿着手牵了牵坐在她身边的廖四娘的衣裙。 廖四娘不动如钟,余光瞥见项二郎鬼祟地打量皇帝,嘴角微微含笑,对上宋大娘的眼睛,彼此客气地一点头。 萧太后抚着赛姨后背爽朗地一笑,“是呢,你要不要跟姨婆一起住在宫里?” 夏芳菲、甘从汝头皮一麻,甘从汝讪讪地道:“姨妈,其实,赛姨这是小名,她还有大名。” 幼萱、可蕴、彤安,到底要说哪一个是赛姨的大名? 赛姨忽地听说自己另有名字,疑惑地偏头看甘从汝。 萧太后见甘从汝一群人向她低头心里就十分受用,并不计较这小小名字,“赛姨就赛姨吧,当真赛过姨妈才好。难为你人在岭南还惦记我这姨妈。你不肯做郡王,就叫赛姨做了琼州县主吧。” 甘从汝、项二郎一怔,见他们要迁移至琼州的心思太后也已明了,至此才真正地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第72章 女人面子 萧太后又在宫中设下家宴,待看清楚甘从汝、夏芳菲两个不是有意哭穷才给赛姨穿一身红棉袄后,就叫宫人拿了宫里的宫装给她穿,见赛姨穿了宫装后,立时欢跳着将先前的皇子如今的皇孙打得呲牙咧嘴,不禁搂着赛姨又笑道:“你姨婆小时候也这么着。” 如今的岭南王、岭南王妃只是苦笑。 夏芳菲、甘从汝眼瞧着那赛姨是“人来疯”,仗着眼前萧太后的纵容,就天不怕地不怕起来,忙暗中向前任皇帝皇后赔不是。又在宫里吃了宴席,随后霁王一家三口留在宫中,夏芳菲与甘从汝一家四口回了甘家老宅,先去祠堂里祭拜了一番,就已经到了晚上。 依旧是一家四口挤在一张床上,夏芳菲、甘从汝躺在床上,少不得要议论议论如今的岭南王、岭南王妃。 有道是形势比人强,如今甘从汝也不敢再说什么牝鸡司晨的话了,光着上身托着头遥遥地看向好似与他遥遥相望的织女一般的夏芳菲,叹道:“你说,赛姨那琼州县主要怎么整?” “还能怎么整?那片地归了咱们,咱们就使劲折腾呗。至少现在折腾是奉旨行事。”夏芳菲说道,一双眼睛不时地向窗户那瞟,俨然是还有什么未了之事。 甘从汝疑惑她在等什么,但因一路奔波,又在宫里吃了些酒水,也懒怠过问,待听着儿女都睡熟了,这才悄悄地起身,跨过天堑一般跨过赛姨、恭郎两个,紧紧侧着身贴着墙将夏芳菲搂在怀中。 “不是爱搂着你闺女吗?” “闺女哪有媳妇好?”甘从汝笑道。 呼喇地窗户上响起两声,夏芳菲忙坐起来,甘从汝本就贴着墙,如今就像是陷在墙面上了。 “七娘,打听来了,那骆大娘如今嫁了一个坊中的,骆舍人的学生为妻,如今两口子还住在骆家呢。” “好!”夏芳菲摩拳擦掌,重新躺了下来,“五郎,你捏一捏我的胳膊。” 甘从汝拿着手在她臂膀上摩挲了一下,见在外间昏昏沉沉的朱光照耀下,夏芳菲一双眼睛灼灼生辉,显然是在盘算着报仇一事,少不得提醒她道:“几年不见,兴许那位骆大娘也强壮了呢?” “她能比得上我强壮?我可是十年磨一剑,就盼着今朝呢。”夏芳菲冷笑。 虽惦记着报仇,但隔日二人先去了如今夏刺史买下的宅子里见过夏刺史,因瞧着两个庶出的弟弟也在,夏芳菲、甘从汝就与他们说了几句话,终归是无甚感情,只说了几句也就散开了;后一日,又去秦太傅家里拜访,进门后见秦太傅家中氛围诡异了一些。 毕竟秦天佑娶了个百越女子回来,秦太傅等男子尚好,都明白秦天佑是为了大局,不得不如此,纷纷庆幸兰铃不像萧玉娘那般有野心;女子那边,则不免露出痕迹来。 夏芳菲与兰铃去房中悄悄说话,见兰铃也不免有些郁色——再如何心胸宽广也禁不住秦家人这样,况且她原本在百越何曾受过这闲气。 夏芳菲笑道:“你别听她们的,她们做不得主,咱们在这边待几日,还依旧回去。天佑是万万不会负了你的。” 兰铃笑道:“若不是看他那样,我早翻脸走人了!” 夏芳菲信她真干得出这样的事来,于是又安慰她两句,到底是心内也为兰铃鸣不平——虽是和亲,但也是他们这边主动求娶的,哪有叫兰铃受气的份? 正说着话,忽地就见雀舌来说:“赛姨被人欺负了。” “谁有这么大胆子?”兰铃不等夏芳菲开口就立时问。 雀舌忙道:“七娘跟兰姨走了,席上的女人们嘀嘀咕咕,我们离着远,听不见,赛姨跟一群小姑娘们跑来跑去,忽地听赛姨说了一句‘不准欺负兰姨’,就要奔去找五郎、秦公子去,如今……” “直接说现在怎么着了?”夏芳菲赶紧问,不由地唉声叹气起来,这赛姨的性子也太爱惹祸了。 “如今赛姨跟秦家的……” “不必说了。”兰铃冷笑一声,立时风风火火地向宴席上去,夏芳菲赶紧跟着。 到了宴席上,只听见三四个女孩儿哭哭啼啼,赛姨被秦家少夫人用力地抱在怀中,此时依旧拿着腿脚踢打。 兰铃二话不说,先去掀桌子,哗啦一声桌上的菜馔、碗碟摔在地上,闹哄哄的宴席立时安静下来了。 “小干娘,他们说要叫小干爹带个知书达理的中原女儿过去。”赛姨嘴快地说完,见那少夫人想捂她的嘴,立时毫不留情地狠狠咬了一口,随后又叫道:“娘,你把杀猪刀借小干娘用用。” “胡说什么,你娘哪里来的杀猪刀!”秦夫人臊红了脸,这事背着人说一说做一做就够了,如今说出来,就显得她们太过不留情面了。 “我爹送的!”赛姨挣扎开,立时站在兰铃边上去。 兰铃冷笑一声,对赛姨道:“叫你小干爹来,问问他到底想怎么着!叫他说句明白话,若他答应了,我们就好聚好散吧。” “哎。”赛姨答应着,立时拔腿向男子宴席上跑去,过去了伸手抓着秦天佑的衣襟,将一堆人如何欺负兰铃不谙中原规矩如何诋毁她说了一通。 秦太傅气道:“一群不知大局为重的!”再看赛姨,又想这甘家的小丫头嘴也太利索了些,这些话她是怎么说清楚的呢? 秦天佑呆住,赛姨又添油加醋地道:“小干爹,你这会子也别过去劝了,就去西市买把杀猪刀来往小干娘手里一塞,看她们还敢不敢再胡言乱语。” 甘从汝与有荣焉地抚摸着赛姨梳着两个丫髻的脑袋瓜,笑道:“我们家赛姨就是义气,这么小就知道打抱不平了。” 秦天佑先有些为难,毕竟那边是多年不见的母亲婶子嫂子们,但须臾又见赛姨仿佛十分看不起他的优柔寡断般,又觉兰铃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他母亲嫂子实在是自找的,于是起身,并不向西市去,只一声不吭地去了厨房,在厨房里拿了一把剔骨刀来,又面沉如水地进了女子宴席厅上,见里头不等他来,一堆女子就瑟瑟发抖地被兰铃逼到了角落处,只兰铃一个挨个地将小几都掀翻到地上,夏芳菲则在一边看热闹。 “正主来了,你们说要把谁捎带回去的?”兰铃冷笑道。 秦夫人见了秦天佑,立时委屈地哭了出来,“天佑,你看看……”哪有这样的媳妇?寻常人家的媳妇进了门,都要忍气吞声两三年,更何况还是和亲过来的。 “给你。”秦天佑将剔骨刀递给兰铃的一瞬间,琢磨着甘从汝送杀猪刀给夏芳菲的时候说的会是什么话,良久,也思量不出什么柔情缱绻的话语来,只道:“若是你有什么不顺心的,只管治死我吧,别跟母亲她们过不去。” 兰铃怔忡了一会子,忽地笑了,一手握着一把犹带着油光的剔骨刀,一手就去挽住秦夫人。 秦夫人吓了一跳,惶惑地望着秦天佑,不解秦天佑那话里是什么意思。 “快叫人再整治了酒席上来,那边几个,快弹了曲子来。”夏芳菲暗自抹了一把汗。 因秦天佑丢下那话,兰铃重新笑靥如花,秦家人也不敢再叽叽咕咕地说些我们中原如何你们百越如何的话。 待从秦家出来回了甘家祖宅,夏芳菲从轿子里出来,就看着赛姨再三摇头,牵着恭郎回房后,见外头下起了濛濛细雨,于是叹道:“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你打吧。”甘从汝知道夏芳菲这是不喜赛姨自从知道有个县主名号后,越发地有恃无恐了。 夏芳菲瞪向赛姨,赛姨立时抓着甘从汝的手臂躲到他背后去。 “把戒急用忍写上一百遍,不写完不许睡!”夏芳菲重重地坐在椅子上,冷笑道:“今儿个的事,你原不该这样料理。” “……那该怎么料理?”甘从汝拉着恭郎护着赛姨站在夏芳菲跟前虚心求教。 夏芳菲冷笑道:“女人的法子多的是,先忍一忍,纵着秦夫人她们再嚣张一些,然后再大大地病了一场。这么着,越发显得兰铃忍辱负重,也显得秦夫人她们欺人太甚一些。这才两日,只怕回头天佑反倒会觉得兰铃是野性难驯。” 甘从汝仰着头琢磨了半天,对赛姨道:“别听你娘胡扯,这种事一开始就不能忍。需知人人都知道柿子捡软的捏。今日兰铃发作后,你小干爹的爹回头定然会对家里的女眷晓之以大义,到时候,那些女人们有了怕头,哪里还敢再唧唧歪歪?” 赛姨紧贴着甘从汝点了点头,忽地问:“娘怎没忍辱负重过?” “你娘忍辱负重的时候,你都没看见呢。”夏芳菲唏嘘道,又在心里掐算了一回去骆家的时辰,想起明日太后就要登基,作为太后外甥的媳妇,她也有幸去看一眼,不禁暗暗地兴奋起来。 “再不打孩子,我就睡觉去喽。”赛姨轻声道。 夏芳菲摆了摆手,叫她随着雀舌去洗漱,晚间又与甘从汝躺在一起,低声道:“我该穿什么衣裳?你那县丞的芝麻官也没了,如今就是个平头百姓。我穿得灰不溜秋地跟一群公主县主们在一起,多难看。”虽许多事看开了,但终归看不开皮相二字。 甘从汝打了个哈欠,说道:“别发愁,我保管叫你十分有脸面。” “你给我准备了衣裳?”夏芳菲搂着甘从汝脖子问,见赛姨翻身将腿脚搭在了她身上,便轻轻地把她推开一些。 甘从汝道:“比那衣裳更好。” 夏芳菲一时没想起甘从汝准备的是什么,也没过问,待到萧太后登基那一日,依着身份,只得穿着一身灰不溜秋的衣裳,满匣子首饰也不能戴,一时又动了干脆不去的念头,可到底太后登基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事,今次错过了,这辈子怕也见不着了,于是将赛姨、恭郎送给骆氏看管,就上了轿子,随着骑马的甘从汝踏上了进宫的路,路上悄悄撩开帘子见旁人家的轿子上翠盖明珠装饰,心里思忖着轿子里的女子定也打扮得光彩照人,轿子在二道宫门前停下,夏芳菲下了轿子,随着宫人向前走出了一截路,就进了一处大殿,只见殿上以康平公主、康宁公主为首,余下都是锦衣华服的贵妇闺秀。 夏芳菲一身灰衣进去,立时就被众人盯上,饶是在岭南修炼的脸皮厚了许多,此时也不免有些自惭形秽了。 “五郎,你当去前殿候着。” 康平公主开口后,夏芳菲一怔,一回头,果然瞧见甘从汝一副“我就是杨念之”的模样乖乖地跟在她身后,此时康平公主发话,他也不回康平公主,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去吧。”夏芳菲轻描淡写地道,余光扫见自己这句话后,果然那群女子都流露出了艳羡、敬佩的目光,暗笑今晚上定要好好犒劳犒劳那贱、人。 第73章 关心太过 “想不到五郎那么听话。”终于,康平公主先开口了。 在座的女子,但凡有一点“差了”规矩的,没有不被甘从汝咬过的,是以个个不敢置信。 夏芳菲谦虚地笑道:“如今在外头呢,他这是让着我。”说着,神态坦然地去看在座女子身上锦云缎的衣裳,口中道:“这花样真好,颜色也新鲜。” “若是五郎没闹出这么多事,如今你是个郡王妃,也能穿上这样的衣裳。”康平公主全然忘了自己上一任驸马了,此时仿佛当真与那案子不相干般,神色恬淡地说道。 夏芳菲笑道:“无妨,回头叫五郎去查查这料子用什么燃的,我们回岭南慢慢染去。哎,五郎这人就是太听话了,据我说,一个男人该有些主见才是。”一说三叹地,心里心花怒放,心道有能耐你们也来比。 “……叫驸马不要送栗子糕来,这会子是在宫廷里,要什么没有?做那小家子气的行径做什么?”康平公主略冷了脸训斥身边婢女。 婢女听了,忙退出去,须臾果然捧着一碟子栗子糕来,跪下道:“奴婢跟驸马说了,奈何驸马不听。还请公主恕罪。” “驸马这是心疼公主才会如此。” “正是,到底是驸马会体贴人,公主看在驸马一片真心的份上,且勉为其难地收下吧。” …… 康平公主睥睨着众人,懒懒地道:“我最不爱这样小家子气的行径了,给他扔回去,告诉他,再这么着,我可不会轻饶他。” “是。”婢女捧着一盘子喷香的栗子糕又向外去。 夏芳菲在心里嗤笑一声,心说康平公主这戏也未免太假了一些,饶有兴致地看摆在房中的各色花卉,心道长安城有什么,这些花朵岭南漫山遍野地开着呢。 众人正称赞康平公主的现任驸马,忽地见几个执事太监过来,众人便不言语了,依着诰命整齐地排列出来,须臾又听见编钟的清越鸣声,洪钟大吕,令人不得不肃穆起来,便随着执事太监整齐地向外去。 夏芳菲如今是没有诰命的,便站在队伍最后,心里也很有些紧张激动,生恐冷不丁地冒出一个拼死劝阻的老臣来,只见自己随着一群人出了后宫,慢慢地踩上了一片汉白玉台阶,随后编钟声停下,队伍也停下,她余光向两边看去,只望见大队的宫女、太监,竟是瞧不见甘从汝等人如今站在哪里,微微骗了头,见太监眼神锐利得很,也不敢左顾右盼,随着前头人颔首等着。 直站得两腿发软,忽地见队伍跪了下来,便也随着下跪。 才一跪下,就又听见编钟清脆明亮的声音传来,随后就是笙箫琴鼓合鸣,听见一阵整齐脚步声传来,偏头去看,只望见一堆穿着霓裳的女官举着硕大的扇子。 跪得两腿发麻,正疑惑太后什么时候登基,就见队伍起身了,也随着起来,又站了大半日,却见队伍又随着钟声退回到早先的大殿中。 在前头站着的公主们个个神色激动,仿佛下一个登基的就是她们一般,诰命夫人们也是满口称赞萧太后登基是众望所归,只是众人一时嘴上改不过来,还依旧叫陛下为太后。 夏芳菲什么都没看见,白跟着来凑了一回热闹,只听听别人怎么说,待听前头的诰命夫人说太后登基时有金龙从天而降入了太后体中,就知道前头的人也没瞧见什么,略等了等,又见宫中赐宴,因没几个人搭理夏芳菲,夏芳菲甚是自在地饱餐一顿,见有个宫人来说:“甘娘子,五郎在宫外等候,请你一同家去。” 夏芳菲见殿上康平公主等人都不言语了,心下得意,口中说:“又做这小家子气的事,哎,公主该有空替我教训教训他。” 康平公主淡淡地道:“驸马也不是个叫人省心的,本宫怕没有闲暇替你教训五郎了。”眼皮子一跳再跳,心道难道狗也能改得了吃、屎?这甘从汝昔日何等讨人嫌,如今这是改邪归正了?只是瞧那夏芳菲只模样略好一些罢了,除此之外,她还有什么呢? 夏芳菲谦和地笑了又笑,此时天才略有些昏黑,宫里已经挂满了明灯,照得四处恍若白昼。 夏芳菲出了这宫门果然瞧见甘从汝站在灯下等着呢,往日里只道看惯了,谁知他如今这模样分外惹人垂涎,两三步走上去,只是含笑看他道:“亏得你是几外甥,没人拦着你,不然谁有胆量过来接?” “你瞧,那边来了个有胆量的。”甘从汝呶了呶嘴。 夏芳菲望过去,见是个十□□岁俊秀少年,心里猜着这当是被康平公主召唤过来的。因还在宫中,并不与他多说,出了二层宫门,上了轿子,待回了甘家祖宅,立时讨好地挨近甘从汝,堆笑道:“委屈夫君了,夫君大仁大义,妾身感激不尽,今生做牛做马来生结草衔环,也难报夫君大恩大德。” 甘从汝听她这话腻歪得很,嗤笑道:“得了吧,若不是因为我,你哪里能受那份委屈?” 夏芳菲连连称事,忙追问道:“你可瞧见太后登基时是个什么模样?我站在队伍后头,一眼也没瞧见。” 甘从汝笑道:“只顾着看岭南王了,谁有心去看太后?亏得岭南王王想得开,并没露出悲戚模样,不然,太后登基后第一件要料理的事,就是岭南王在太后登基时不敬了。”见嘴上还没改过来,又连声说了两次陛下。 夫妻二人说笑间进了屋子里,才进了屋子,甘从汝忽地道:“哎呦,忘了赛姨、恭郎还在丈母娘那边。”说着就要出门去接。 夏芳菲伸手拦住甘从汝,调笑道:“好不容易没人了,你又去接?今晚上就叫妾身好生犒劳犒劳你。” 甘从汝见她模样甚是妩媚,心里痒痒,于是由着她牵引进了房中,被推倒后,一扭头就闻见床上的奶香味,于是再按捺不住地问:“你说,今晚上谁陪赛姨睡觉?” “自然是你丈母娘。” “那我丈母爹呢?” “你丈母爹有自己的地方睡。”夏芳菲有些扫兴地蹙眉,这会子提起她爹娘,无疑是件败兴的事。 “那你说,丈母娘是搂着赛姨睡呢,还是搂着恭郎?”甘从汝枕着手臂,“咱们家两孩子没受过委屈,若是丈母娘搂着恭郎,不理赛姨,又或者叫个婆子陪着赛姨去睡,那可怎么办?” 夏芳菲愣住,翻身倒在床上,“现在也出不去了,太后登基城里戒备森严,你这会子出去,少不得要被人当成反贼。” 甘从汝连连点头,心绪不宁地道:“我怎么听见赛姨在喊我?” “你这是耳鸣。”夏芳菲干脆地起来,自己去洗漱沐浴一番,待回来了,望见甘从汝还焦躁不安地翻覆,嗤笑一声,将他拨开,自己个躺在床上拉了被子睡了。 “你怎么能睡着?”甘从汝自己不安心,也不肯叫夏芳菲安睡。 夏芳菲打了个哈欠,将两只腿支起来,“左右有你担心呢,我还费个什么劲?左右你也睡不着,替我揉揉腿。” 甘从汝一巴掌打在夏芳菲腿上,气咻咻地道:“你也算是做娘的?”起来后向外走了一拳,正待还要再向外,就被张信之、杨念之两个搂住腿。 “五郎,出去不得!”张信之低声道。 杨念之哽咽道:“赛姨、恭郎没回来,咱家比五郎还挂心,早去瞧了,坊中一堆堆人拿着刀剑巡逻呢。” 甘从汝咬牙切齿地重新回房,见夏芳菲已经睡着了,便伸手将她弄醒,两三次后便也在夏芳菲背后躺下,到底心绪不宁得很,只觉得昔日床上满满当当地躺着四个人,叫他心里也满满的,如今空出一大块来,又叫他心里失落落的,恭郎还就罢了,尤其是赛姨,想到赛姨晚上蹬被子亦或者横趴在枕头上了,以骆氏的手段,定会用布带将她绑起来。 心绪不宁地等了大半夜,终于听窗外张信之、杨念之二人说快到开坊门的时候了,于是赶紧起床,洗漱之后,又拉扯了夏芳菲也起来。 夏芳菲嘟嚷道:“若你这会子过去,恰我父亲母亲好不容易团圆一次呢?你也知道我父亲母亲难得团圆一次,你若回去若拆散了他们呢?” 甘从汝一怔,不免想夏刺史从来都是跟骆氏分房睡的,若果然被他搅合了,他这罪过可就大了,有道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骆氏怕……这么一踌躇,当即也不好立时去夏刺史租住的院子去,见夏芳菲还要睡,一意拉着她起来吃早饭,难得闲下来,就叫人拿了这两年祖宅这边的账册来看。 夏芳菲一听到账册,果然不困了,立时抖擞精神,换了衣裳,对着镜子涂脂抹粉,打扮得精致非常,才与甘从汝一同看账册。 甘从汝疑惑不解道:“为什么你看账册要打扮?” 夏芳菲笑道:“不看账册打扮,那什么时候打扮?”待见张信之送了账册来,忙去看,略翻了几页,见这几年长安这边赚的不如花的多,登时没了喜色,须臾想明白了这边的银钱大多挪用去修建码头、租借船只了,这才漠不关心地将账册推给甘从汝。 待天大亮了,不等他们去接,骆氏已经带着赛姨、恭郎回来,望见骆氏带着大包小包,夏芳菲忙问:“母亲是要过来住着?” 骆氏坦然地道:“我放心不下赛姨、恭郎,再者说,你父亲那边也没什么要我费心的。”难道不来看着外孙外孙女,回家去守着庶子生的孙子孙女? 夏芳菲连连称是。 甘从汝强忍着激动地握着赛姨、恭郎的手,忍了又忍,终归忍不住问骆氏:“岳母昨晚上是搂着谁睡的?”若是赛姨还罢了,若是恭郎,那赛姨心里该是多委屈! 骆氏一愣,须臾红了脸,低低地啐了一声。 甘从汝立时就觉绣嬷嬷、柔嘉等人看他的眼神变了。 第74章 天意难违 “没正经的。”夏芳菲见这,赶紧啐了一声,推了推甘从汝就叫他干正事去。 甘从汝再没料到骆氏一把年纪了,竟然当真跟夏刺史团圆去了,如今他在长安城里也没什么正经事做,出了门,骑着马信马由缰地在大街上游荡,不知不觉竟又走到了曲江边上,只见太后才登基,此时曲江边上处处都是持枪拿棒的侍卫,若没有他这么大的胆量,寻常人哪怕是官家子弟都不敢出来闲逛。 见这岸上四下无人,一时也没了赏心,只觉得寂寥得很,于是便又驾马想向家里去,想起夏芳菲还有一桩心事未了,于是专门绕到居德坊骆家门前,拿了银子问坊丁骆家大娘没出门吧? 坊丁得了银子,便嬉笑道:“这么时候,哪个敢出门?他们两口子没一个出门的。” 甘从汝道了一声谢,再出来遇上巡视的官差,看也不看官差一眼,就往家赶。 这些个官差看他这么大摇大摆,也不敢上前去问。 甘从汝兀自回到家中,进了房里望见夏芳菲在整理带回岭南的单子,就坐在她旁边略看了两眼,见她此时已经十分务实了,不再似初次出门时那样净带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见她略停下了,就道:“我打听清楚了,那骆得计人在家里坐着呢。” 夏芳菲一怔,立时摩拳擦掌地道:“那咱们明儿个就去登门拜访。”说话间,就也不准备单子了,再三问了人,得知骆得计成亲后一直没有喜讯,便放了心,换了一身窄袖的干净利落的衣裳,叫甘从汝跟她掰了半日手腕,又支会骆氏一声。 到晚间,骆氏打发绣嬷嬷来问:“七娘,是不是要先跟骆家那边下帖子?” “不必,不速之客登门,就打她个措手不及。”夏芳菲冷笑道。 绣嬷嬷见她竟像是回骆家报仇一样,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匆匆回去禀告骆氏。 不想第二日一早宫廷里来人先报喜,只说新皇封赐的圣旨晌午便发下来,于是众人便在家中等了半日。 到午时,圣旨降下来,不但赛姨封了个野路子的琼州县主,就连甘从汝也封了个不知所谓的刺史。 之所以说是野路子、不知所谓,乃是因虽有官帽官府,到底衙门在哪里、食邑又在何方,在圣旨里一概含含糊糊,竟像是封他们一个藩王放手叫他们去海王拼杀一般。 因这圣旨,甘从汝少不得带着夏芳菲、赛姨进宫谢恩去,谢恩后,有人登门道喜,又招待了两日。 直到七八日后,夏芳菲再按捺不住,甘从汝便急忙忙地吩咐人准备了车马,一大早踩着湿漉漉的地面向居德坊去。 半路上,竟然与项二郎、廖四娘的马车相遇,两家在坊中分开。 乍然来访,骆家上下无不喜出望外,毕竟新皇对甘从汝一家甚是恩宠,到了门前,骆澄、骆得意、骆得仁,连同骆得计的夫婿钟大郎都在,夏芳菲、骆氏并不下轿子,直接被人抬进院子里;甘从汝坐在马上两只手并不去缰绳,两只臂膀上各揽着一个孩子。 骆澄见了,不等甘从汝下马,忙上前来将恭郎接住,骆得意也接了赛姨,将两个小儿放在地上,待甘从汝下了马,就道:“快进来说话吧。” 甘从汝跟骆澄没甚交情,跟骆得意也是略有些来往,跟他们那里有话说,一心惦记着要去看夏芳菲报仇雪恨,就道:“舅母可还好?当初多亏了有舅舅、舅母照应。” “太客气了一些。”骆澄含笑道,当真以为甘从汝是个懂礼仪的人呢,只觉反正并没有外人在,因如今孙子外孙一个也无,见了恭郎甚是喜欢,于是抱着恭郎在怀中,轻声问他:“几岁了?都爱吃些什么?” 恭郎稚嫩地回了,赛姨是懂事的人,此时牵着甘从汝的手走,不住地摇晃甘从汝的手腕,一心要看夏芳菲打人,催促甘从汝快走。 甘从汝也想先走一步,不想冷不丁地张信之快步走来涨红了脸喊:“五郎快,快,七娘被人打了!” 甘从汝一愣,心中想着夏芳菲也太没用了一些,当即大步流星地跟着张信之向游氏放中跑去,远远地就听见一阵聒噪声,近了就听一阵嘈杂的快住手,到了门前不先看一看,猛地一脚向门扉上踹去,待一爿门被踹得脱了合页耷拉下来,这才望见里间里夏芳菲被一个粗壮女子压在地上,骆氏、游氏二人合力都拉不开那粗壮女子。 “五郎救命!”夏芳菲狼狈地向甘从汝伸出手。 那粗壮女子见来了人,才起身让开,冷笑道:“这是你来撩拨我的。” 甘从汝忙扶起夏芳菲,见她鬓发缭乱、苍白如纸,忙扶着她臂弯关怀道:“吓着了吧?这是怎么回事?” 夏芳菲欲哭无泪,原想几年不见,她日日抱着赛姨、恭郎,又山上地下的四处跑,已经比长安城中上下一干女子强壮得多,原想提溜小鸡一样地提溜骆得计,不想反倒被人当小鸡提溜了。 “来喝杯茶压惊。”甘从汝待雀舌递了茶来,忙捧到夏芳菲面前,偷偷去觑那女子,打量了半日,见那女子膀大腰圆,认了半天,才试探地问:“骆大娘?” 骆得计方才撸起袖子教训夏芳菲,此时甘从汝进来了,也不敢胡闹,落落大方地行了个万福,“见过姐夫。” 甘从汝一噎,此时半是心疼夏芳菲,半是觉得她太过不自量力,怔怔地看了骆得计半日。 游氏涨红了脸,虽是夏芳菲有心撩拨,但夏芳菲是客,且又与骆得计实力悬殊甚远,见甘从汝一直看骆得计,哪里不知道他为的是什么,咳嗽两声,遮遮掩掩地道:“得计新近一直在吃药,是以发福了一些。” 骆得计先还坦然,此时也不免涨红了脸,福了福身就退了出去。 夏芳菲瞠目结舌,骆氏心里有数,却明知故问道:“莫非是迟迟不见有消息,这才吃的药?” 游氏点了点头,“药都吃了上百斤了,总不见好。又疑心是她早先太过瘦削的缘故,于是又补了一补。”见夏芳菲如今已经儿女双全,就连廖四娘也是出嫁一年后就生了儿子,不禁心里泛酸,越发焦心起来。 夏芳菲喝了热茶,听游氏这么一说,也便心气平和了,捧着茶碗偷偷去看骆氏,见骆氏面上微微带着笑意,又打发甘从汝去随着骆澄等人说话,心有余悸地摸着脖子,只觉自己大意了,原本当骆得计外强中干,谁知道她便是中干,也足以靠着重量将她压倒在地上动弹不得,料想自己今生报不了仇,不免悻悻然,也没心思听骆氏、游氏人虚伪地互相客套,在一边坐了一坐,本要叫恭郎、赛姨回来,谁知前头来说恭郎、赛姨随着骆澄玩笑呢,便作罢了。 略坐了小半日,便匆匆告辞了,待回到家中,夏芳菲、甘从汝二人在说着骆得计发福的事,说了好半日,骆氏才开口说:“她原先吃过一种药,那药吃了之后,再胡乱吃旁的药来解,定要发福不可。” 夏芳菲、甘从汝俱以为骆氏说的这药是早先梁内监给骆得计吃的药,便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略迟了半月,待到正当顺风南下的时节,夏芳菲、甘从汝等人便整理了行装准备乘船南下,骆氏是铁了心要随着他们去的,只是临走前机灵地将自己的嫁妆全部带上了船,她的意思,是绝对不便宜了骆家人。夏家上下拦不住她,也只能由着她去了。一群人顺风顺水地重新回到霁王府,偏站在门前,众人便为难了。 项二郎、甘从汝、秦天佑望着霁王府的匾额高高地悬挂着,不约而同地望向同来的岭南王项漱郎。 新皇倒是给了项漱郎一座王府,可那王府也是偏远得很,据说十分破烂,于是项漱郎、宋大娘夫妇二人都不肯去,此时随着船到了霁王府门前,众人都为难了。 昔日甘从汝、秦天佑住在偏院还可,毕竟如论如何都要敬霁王这主人家,可项漱郎是做过皇帝的人,而且人家的母亲如今又是皇帝,若叫他住在偏院,未免太不敬重他了;可叫他住在正房,以他为尊,众人不甘心。 于是众人怔怔地站着,连是叫项二郎先踏进门,还是叫项漱郎先走一步都判断不出。按着齿序,是项二郎年长,可项漱郎是做过皇帝的…… “大干爹、小干爹,亲爹,什么时候进门呀?”赛姨领着项漱郎一家的小儿歪着头不耐烦地走来问甘从汝等人。 却原来因这四个男人犹豫不定,整个队伍都在后面停下了。 甘从汝咳嗽一声,心知今次谁先进门,是决定日后主从的关键,昔日是他们三人掌管这一方的水土,连地方上的官员都要惧他们三分,如今项漱郎来了,先不说他是后来的,且说他至今没递上投名状,就这,他们就不甘心叫他分一杯羹。 秦天佑、项二郎也咳嗽一声,俱是不说话。 项漱郎虽是后来的,可也是做过皇帝的人;虽那皇帝有名无实,可到底做到哪里都有人敬他三分,于是好不容易摆脱了权欲熏心的萧太后,也想主持一方,于是也不肯让步。 “你们不走,我们走了。”赛姨不耐烦地领着一群小兄弟小姊妹向那门去,见四人挡路,又折回来先推霁王再推项二郎,又叫甘从汝、秦天佑让开路来,随后对后头队伍道:“快进来吧!”说着,先带着一群小伙伴跑了进去。 奶娘、太监们紧跟在进去,轿子、车队见了,就也匆匆跟着进去。 只剩下甘从汝四人立在门外,项漱郎耷拉着脸,心知其他三人是一伙的,自己要入伙没那么容易,于是开门见山道:“我是不打算走了。” 项二郎一愣,甘从汝道:“漱郎,你不知道,这岭南大得很,又道路不通,你树个幌子招兵买马,过两年就能再做皇帝了。” 项二郎连连点头称是。 旁的不说,只听甘从汝这话,项漱郎就知道岭南这地是真正的山高皇帝远,于是道:“我又不想做皇帝,做皇帝有什么好?我这爱你们这地上的荔枝龙眼果子,旁的并不求。” “果真?”项二郎笑道,让开路待队伍蜿蜒着都进了门,立时先一步向霁王府大门去,谁知到了门前就被项漱郎抓住了袖子。 “你不是不求别的吗?”项二郎冷笑,心知自己只要拿一句项漱郎把他们项家江山弄丢了,就可叫项漱郎哑口无言,但那话太过伤人心,远不如用其他话挑衅项漱郎来得有趣。 项漱郎脸上涨得通红,又见甘从汝嘲讽地看他,只有秦天佑厚道一些并不嘲笑他,憋了半日,终于吐露心扉道:“我好歹也做了二十几年的皇帝,你好歹也要敬我一敬,也叫我尝尝掌权的滋味。” “那可不成,万一你给新皇的荔枝里下毒呢?”甘从汝抱着手臂嬉笑道。 项漱郎冷笑道:“你当我傻?若是母皇没了,我就成了油锅里的酥骨头,多的是人抢着要拿着我做幌子起兵呢。”见项二郎还要先走一步,又扯着他的不放,只说:“你且给我定下个章程来。” “还要什么章程?”项二郎、甘从汝明知故问,就算最同情项漱郎的秦天佑也不开腔。 项漱郎见这三人皮厚得很,少不得豁出去道:“自然是日后拿我怎么办?甭管眼前你们要做什么,我都要掺一手。”又见甘从汝、项二郎齐齐向他伸手,不解地问:“这是做什么?” “投名状。”秦天佑道,见项漱郎还是不懂,就又道:“买路钱。” 项漱郎恍然大悟地想起甘从汝的本行来,忙道:“这自是当然,母皇赏赐给我不少金银,我拿出来一半入伙,你们叫我搀和进去。实不相瞒,我这皇帝做了几十年也没尝过掌权的滋味,你们必要分给我一件差事。我已经打听明白了,二郎主持中馈,五郎负责守卫,天佑负责运货。如今我想……” “不用想了,我们想在琼州建码头,如今就任命你去。”甘从汝笑道。 项漱郎微微蹙眉,“我好歹做过皇帝,五郎,我昔日待你也不薄,也曾配合着你们……” “好汉不提当年勇,走吧走吧。”项二郎揽着项漱郎,到了门槛处,待要先进又被项漱郎绊倒,不甘心地扭着项漱郎,见甘从汝、秦天佑先进去了,二人才撒开手跟着进去。 项漱郎见此,登时明白到了这地面上,什么霁王、岭南王都没用了,心里没底地再三问甘从汝:“我到底会有个什么差事?” 甘从汝道:“你想做什么?” 项漱郎为难了半日,思量着自己是绝技不肯孤身去琼州那僻壤的,可留下来了,样样差事他们三人都分派好了,自己冒然插手哪里像话,于是沉吟道:“我便负责教化,劝导本地乡人读书知廉耻懂礼节” “好,很好,那你以后就要在夏夫人手下办事了。”项二郎郑重地道。 项漱郎一怔,听这意思,是骆氏早先干的就是这事?见到了这地面上还要被个妇人压一头,不禁想这大概就是他的命了。 第75章 岭南琐事 项漱郎如此想着,待真正进了霁王府,越发在心里感慨起项二郎、甘从汝等人的“不见外”。 却原来,这霁王府修建的时候,因霁王府人丁稀少,于是府邸修建得并不十分辽阔,且项二郎又有养蝴蝶并猞猁、獒犬的癖好,待甘从汝一群人来了后,又占了一大片院子给甘从汝夫妇并骆氏使用,剩下一些院子,除了留了一所做首饰作坊外,还有两间足足养着几十个账房,于是留给项漱郎的院子狭小得很。 待进了那所安排给他的院子,项漱郎不禁连连对着宋大娘感慨:“早知道如此,就请母皇多派几个人来监视你我了。”若是女皇派了人来盯着,看项二郎、甘从汝、秦天佑几个还敢不敢这样对他不客气。 宋大娘并不言语,做了那么多年的皇后,母仪天下的滋味没尝到,如今又被贬到这五岭之南来,心下不是没有怨言,此时面上不喜不悲地收拾屋子,竟像是不肯搭理项漱郎的模样。 先前在长安城的时候,项漱郎自认跟宋大娘相敬如宾,此时见离开太后跟前,宋大娘也摆起谱来,不禁悻悻然,在屋子里略坐了一坐,见宋大娘忙忙碌碌,好似对他视若无睹一般,暗暗气恼起来,拔腿向外去,到了这所小巧的院子门外,就见骆氏的婢女丽娘摇曳生姿地过来。 “王爷,我们夫人请王爷过去说几句话,商议出个章程,日后也好办事。”丽娘含笑道。 项漱郎一怔,才要说骆氏要寻他商议怎不自己过来,须臾又想着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况且不干出一点事来叫长安城的人瞧瞧,不定所有人都当他一无是处呢,于是十分谦和地冲丽娘点了头,就随着她向甘从汝、夏芳菲住着的西边院子去,一路听闻养在后院的猛兽吼叫不停,抬头就见远山苍翠,不由地在心中踌躇满志地想此地与其说是百废待兴,不如说是在教化上“空无一物”这正是他立下一番大事业的大好时机,于是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握着拳搁在胸前,思忖着自己第一步,是鼓励本地子弟进京赶考呢,还是以岭南王的身份,将本地的乡学、府学整治整治,正思忖着,人便进了甘从汝家的院子,只见院子里赛姨、恭郎并他家的项一玄、项一朱两个男儿并项古月、项古琴两个女儿满院子里疯跑,心叹自家孩儿的规矩都叫赛姨给带没了,人向正房去,到了甘从汝门前,却见甘从汝穿着件从长安城捎带出来的半旧的姿色胡服,懒散地坐在廊下叫夏芳菲给他捶肩膀。 项漱郎心下颇有些艳羡,有道是患难见真情,如今宋大娘是跟他患难了,真情却没见到。 “五郎好自在。”项漱郎抱着手臂慢悠悠地走来。 甘从汝不大理会项漱郎,懒洋洋地眯着眼睛,拿着嘴向屋后呶了呶,“岳母等着你呢。” 项漱郎原想打趣甘从汝夫妇,见他们夫妇二人脸皮厚得很,并不因在外人跟前亲密就害臊,讪讪地将抱着的手臂放下。 “自在一些吧,有道是山高皇帝远,如今姨妈看不见你,你爱做什么只管去做。”甘从汝鼓励着项漱郎。 项漱郎一笑,又振奋了一些,立时抖擞精神向这屋子后头走去,还不等到那屋子前,就听见一阵嗡嗡声,进了,却见在廊下已有七八个书生打扮得男子垂着手等着。 书生们也看见了项漱郎,因他穿着猜着他就是先皇帝了,于是恭敬地喊了王爷,待绣嬷嬷打了帘子出来请他们进去,这才簇拥着项漱郎向屋子里头去。 项漱郎进了这屋子里,见换了一身家常衣裳的骆氏十分和蔼地请他上座,谦让了一番,也就坐下了,才要开口说他愿拿了自己的银子送人进京赶考,就见一个书生对骆氏道:“夫人,学生有话说。” 项漱郎莫名地想起了一句“太后,臣有本启奏”。 “说吧。”骆氏道。 那书生立时道:“夫人不在,我们商议了一通,只觉当务之急,不在养出几个拔尖的书生,而在于教化本地所有山野之人。” “可有妙法?”骆氏温和地问,又含笑看项漱郎。 项漱郎少不得略抬了抬手,示意那书生接着说。 “我等以为,不必立时令所有人识字,只将那派人去教给山野之人就是了。这两本书既朗朗上口又引人从善,是教化百姓最好不过的书本了。” 骆氏点了点头,微微蹙眉道:“你这话有道理得很,不必急于求成。先叫山野之民懂得礼节才是重中之重。咱们有几十个知文识字的,个个都能去教导这两本书。只是百姓们不忍丢下手中的活计,少不得咱们的人,要去山野里去教导他们了。”须臾,又觉寻常百姓入夜之后便现在家中无事可做,不如趁着这时机将他们引出来,于是说:“且叫人在入夜后,引着百姓在街头巷尾背诵这两本书吧,咱们准备点心茶水,不怕他们不来。” 书生们连连称是。 项漱郎脑海里浮现出一句“太后英明”,不觉尴尬起来,待骆氏来征询他意见时,不免语塞说不出话来,待书生们都出去了,又见骆氏在准备教导女子的花样子、针线,咳嗽一声,“夫人委实辛苦了。” 骆氏含笑道:“算不得什么,只是王爷方才似乎有话要说,为何又没说出来呢?” 项漱郎不肯说自己方才心不在焉地时候还以为自己仍旧在长安城呢,因见骆氏问,便将要建造乡学、府学的话告诉给骆氏。 骆氏听了,便道:“王爷这想法虽好,就依着王爷说的办吧。左右我们这边也该建立起个正经的衙门专管此事,不然人人都来我这院子里说话,瞧着十分没有规矩。” 项漱郎得了鼓励,便又说:“不如咱们将那三字经、弟子规编成歌儿来唱。乡民只当是看戏呢,看多了,也就记住了。” 骆氏并不知道自己眼中的小事,对才从女皇手心里飞出来的项漱郎而言是件十分要紧的事,听他说,也就再次点了头,只是道:“我们这些人没个会编曲子的,这事……” “交给我吧。”项漱郎毛遂自荐地道。 骆氏连连笑着答应,随口道:“这么着,衙门建起来了,我也能弄个女官做做。” 项漱郎尴尬地一笑,从骆氏这辞了出来,有意又向甘从汝、夏芳菲屋子前绕过去,待见此时轮到甘从汝给夏芳菲揉肩了,眼皮子跳个不停,并不回避,反倒又走近了几步,立在廊下,有意戏谑道:“不想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这样郎情妾意的事。” 夏芳菲抿着一笑,拿着手鼓励地在甘从汝正揉着他肩膀的手上拍了一拍,随后道:“王爷,你说吧,我们赛姨那琼州县主的事要怎么整?” 雀舌搬了一张竹子编的椅子出来,项漱郎坐下后,便道:“那不毛之地,你们要怎么整?”虽说本朝幅员辽阔,但知情的人都知道,那疆域图描画得十分壮阔,细说起来,越向南边,越不在朝廷的掌控之中,这也就是为何女皇大方地封赛姨一个县主的原因——左右她封了县主,剩下的封地要如何落到赛姨手上,就看甘从汝的本事了。 甘从汝轻轻地哼了一声,若说人手,人手是不足的,是以此时只能在那琼州借着兰铃父亲的势力修建码头,此时对着项漱郎,便笑道:“那地我们分地你一半,你借了银子,叫我们从北边雇了人去琼州收拾地盘可好?” “你缺银子?”项漱郎笑道。 “不缺,但银子多一些,手脚也施展得开一些。”甘从汝道。 项漱郎听了,略点了头,左右女皇还算仁慈,给他的银子足够他挥霍的,便拿一些给甘从汝就是。 忽地听见哇啦一声,三人向前看去,待望见赛姨压着项一玄打,甘从汝、夏芳菲便收回眼睛,只装作没看见;毕竟是儿子被个女孩欺负了,项漱郎也不好插手,咳嗽一声,正在心里恨铁不成钢,就见儿子一个翻身就将赛姨压住了。 “跟个女孩子打,当真有男子汉气概!”甘从汝冷笑一声,登时从廊下走出去,三两步过去将项一玄提了起来,心疼地搂着赛姨,仔细去看她脸面。 “爹,我没输。”赛姨倔强地道。 “你输了,看你小脸可怜的。”甘从汝拿着帕子给赛姨擦脸,巴不得赛姨也跟项一玄一样哇哇哭几声,好叫他得理不饶人地教训教训项家的几个小子。 “父王。”项一玄兄妹几个围着项漱郎。 项漱郎一时间,不禁生出一种此地没个好人的错觉,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去寻你母妃吧”狠狠地瞪了一眼甘从汝,就带着孩儿们去寻宋大娘。 甘从汝心疼地安抚赛姨,少不得再三地教导她道:“女儿家示弱不是短处,该流泪的时候就该落几滴眼泪,这么着才可人疼。” 赛姨道:“爹,谁不知道这个?可那一玄太爱挑事,我原是琢磨着一次揍改了他的,谁知道爹又搅合进来?”当即不满地将甘从汝手上的帕子推开,又很有气概地对恭郎喊了一声走,便领着恭郎再去寻项一玄。 甘从汝悻悻地,待重新到了廊下,看夏芳菲嘲讽地看他,便道:“你这也是做娘的 ,看女儿被人打了也不动弹一下。” “我知道她能打赢。”夏芳菲信心满满地说道,躺着躺椅,望见远处的青山白云,心知今日的悠哉之后,便该是连月的操劳了,握着两只手,对甘从汝委以重任道:“赛姨的琼州,就交给你了。” “知道。”甘从汝铿锵有力地吐出两个字,望见夏芳菲又拿手去抚摸肚子,不禁想莫非又有了?今次是要装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芳菲,你又有了?这次咱们要不要做一回庄家?上会子叫天佑赚了不少银子。”甘从汝略矮了身子,拿着手向夏芳菲肚子上摸去。 夏芳菲立时道:“两次了,这次还装作不知道,咱们就不但是草包,还是沤烂了芯子的草包。”身子动了动,只觉自己越发强壮了,路上颠簸不平,她竟然一点不舒坦也没觉察到,莫非她果然不是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的命? “这个要叫姨妈封个什么呢?” “管她封个什么,左右都要咱们自己去打江山。” “她敢封,我就敢打!”甘从汝慷慨地道,左右见赛姨、恭郎出去,便拉着夏芳菲的手,领着她回房里说话。 第76章 官瘾难戒 次日霁王府才摆了一场洗尘宴,宴席上众人少不得又要群情慷慨地将琼州等地的事说一说,再将在此地的差事分一分,便各自散开了。 余后几日,因临近新年,甘从汝也不出门,一心陪在夏芳菲身边,没几日,就发现晚间睡觉时,躺在夏芳菲身边的恭郎总是有意无意地将脚搭在夏芳菲身上,于是做了几年父亲,头会子动起了将赛姨、恭郎挪出这屋子的念头。 甘从汝先跟夏芳菲商议,夏芳菲琢磨着赛姨一年比一年大了,也该分床了,于是便点了头,待到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们夫妇有意不管,单叫雀舌、稼兰等人领着恭郎、赛姨向其他屋子里去。 夏芳菲眼瞅着床铺忽地宽敞了,躺在床上,忍不住将脚往甘从汝身上搭去,颇有些解气地道:“多少年了,只有人拿着腿搭在我身上,没有我搭在别人身上的份。” 甘从汝拿着手摩挲着她的小腿,微微眯了眼睛,却是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果不其然,过了一盏茶功夫,屋子外就响起了赛姨、恭郎二人的哭声,尤其是赛姨,一边哭一边很是委屈地质问“爹爹不要我了吗?” “为什么她只哭我,不哭你?”甘从汝心生不忍,却只能强撑着不出门去看赛姨究竟怎样。 夏芳菲无所谓地道:“还不是你往日里教导有方?她冲我哭有用吗?既然没用,自然只管着冲着你哭了。”说罢,拉了被子,侧身就睡了。 甘从汝见夏芳菲果然是不管的,虽心疼儿女,但想着赛姨忒大了一点,就也不肯管,细细去听,见赛姨嗓子有些哑了,不禁去推熟睡的夏芳菲,见她迷迷糊糊地醒来,却又说什么话,只叫她跟自己一起听外头的动静。 待过了小半个时辰,赛姨、恭郎两个的声音便消失了,甘从汝唏嘘道:“从今以后,咱们叫赛姨跟咱们一起睡,她也不肯了。” “你还想跟他们一起睡?”夏芳菲打了个哈欠。 甘从汝见夏芳菲不懂得他心中的怅然若失,只得闭了嘴。一夜无话,第二日再见赛姨,果然瞧见赛姨对昨晚上搬出夏芳菲夫妇屋子的事耿耿于怀,耷拉着小脸,不敢给夏芳菲脸色看,只管委屈愤懑地看着甘从汝;恭郎因年幼又有丫鬟陪着睡,便不似赛姨那般生气,只拉着甘从汝的手臂撒娇着要今晚上跟他睡。 甘从汝因要一碗水端平,自然不敢答应恭郎。 只听见连着几日他们院子里赛姨哭个没完,过了几日,赛姨见哭也没用,这才放弃了——骆氏虽提过叫赛姨跟她睡,但骆氏的规矩大,赛姨竟是宁肯自己一个人睡也不肯跟她睡。 过年后,才出了十五,甘从汝便整理了兵马,领着人向西南一带去剿袭土匪;秦天佑忙着巡视东南的造船厂;项二郎成日里跟廖四娘夫妇同心地核算本地人丁,早早地为入夏后采摘各色佳果做准备。 剩下的人留在霁王府里,成日里带着点心茶水去项漱郎院子里去看项漱郎带着几个人弹琴吹箫地吟咏。 在项漱郎院子里,项漱郎也没料到会有那么些人来看,赛姨、恭郎这些小的就罢了,大的,如夏芳菲、兰铃等,也过来瞧热闹。 “漱郎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手艺?”兰铃钦佩地望着不过费了一二月功夫,就调、教出一支整齐鼓乐队伍的项漱郎。 宋大娘笑道:“我们王爷先前在宫里就捯饬这个了。” 兰铃听了只管点头,项漱郎远远地听着,心中颇有些不满,手艺二字已经叫他伤心,宋大娘这么一说就好似他往日里在长安城中不务正业一般,奈何他又不能出声更正宋大娘的话,只得忍了,依旧指挥属下按着他的谱子演奏起来,几次后,项漱郎望见那对中原文化不甚精通的兰铃跟着唱了起来,只觉得倘若兰铃都会唱了,那外头的乡民听着怎能不跟着学? 于是演习一番,项漱郎就干脆地带着自己的队伍在傍晚时分去街头巷角去演奏。 夏芳菲出门一次,过去瞧了一眼,见本地人来瞧热闹,竟是满满当当地将项漱郎演奏的队伍包围住了,又看指挥乐队的项漱郎很是得意,待回来时,就拐进了建造在霁王府边上挂着府学牌子的“衙门”里,进到这衙门正房屋子里,瞅见骆氏穿着蓝灰大褂,头发工整地梳在脑后,竟是唯恐被部下看轻,有意不涂脂抹粉、簪戴头面首饰,看她正对着蜡烛批阅下属送上来的文章,便挨过去坐着,瞧了一瞧,见骆氏是当真将“府学”当成了正经的差事办,不禁笑道:“恭喜母亲做官老爷了。” 骆氏回头望了夏芳菲一眼,“你别以为我们这衙门是草戏班子,开春就送了折子给朝廷,到了夏天,这衙门可就是朝廷都认可的衙门了。” “那更要恭喜母亲了,指不定折子送上去,朝廷立时发了做官的文凭给母亲呢。”夏芳菲又道,忍不住问了一句,“父亲告老还乡后,母亲要叫父亲过来吗?” “你祖母还在呢。”骆氏轻笑道,似乎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再看夏芳菲行动敏捷,依旧轻松自在,便捏着笔看她一眼,“这地方上没几个能看的孩子,赛姨将来挑谁做女婿,你们可有个成算?” 夏芳菲一愣:“不用那么早便谋划这种事吧?” “怎么不要,像你当初要进宫,可是打你还没懂事……”骆氏的话戛然而止,眼前的夏芳菲除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上还留有幼年严厉教导的底子,其他的再看不出早年的痕迹了,暗叹亏得夏芳菲遇上了失心疯的甘从汝,不然这嫁给谁都是一场祸事,“需要早早地准备才行,不然,难道要叫她嫁回中原?该看上好的,便早早地说定下来。” 夏芳菲满心里都想着如何叫甘从汝替赛姨打下封地的事,还不曾为赛姨的终身大事思量过,左思右想,总不肯叫赛姨嫁进中原去——岭南这边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赛姨在这边能肆意随意一些,回了长安,不定要被约束成什么样子;但此地正如骆氏所说,能看的孩子果然没几个——虽她不觉自己十分势利眼,但以丈母娘的眼光来看,女婿还是要生的好看一些才能安心。 “不如,先瞧着吧,兰铃仿佛有了消息,等她那孩子生下来再说。便是赛姨比那孩子大上几岁也无妨,多少人家巴不得要个大几岁能照顾夫君的儿媳呢。”夏芳菲两只手揉着骆氏的肩膀,思量着要将眼前几家的孩儿都挑一挑,再试探试探各家的口风。她又不是甘从汝,她可是知道赛姨的性子未必是人人都吃得消的。 骆氏听她这样说也有道理的很,于是有意摆着官威将案上堆着的“公文”一一看了一边,待听说项漱郎过来,更是撩开了夏芳菲搭在她肩头的手,正了正脸色,才一本正经又带着些许宽容微笑地看进来的项漱郎。 项漱郎尴尬地咳嗽一声道:“夫人,钱……”当着夏芳菲的面跟骆氏请示,未免有些尴尬,回忆了一番昔日夏芳菲跪着,他高高在上地坐在太后跟前的情景,心说那会子自己看起来多么的高不可攀。 项漱郎只说了一个钱字,骆氏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对他道:“今儿个晚了,明儿个咱们去寻项二郎说话去。咱们这边的花销,须得叫项二郎立下个规矩来。如此咱们知道有多少银子可用,才能放心地办事,不能总叫王爷您垫银子。” “夫人说的是。”项漱郎连连点头。 夏芳菲打心里佩服项漱郎能屈能伸,搀扶着骆氏便向外去了,一径地回了家门,恰望见赛姨嘀嘀咕咕地教唆恭郎不理她,她便也装作没看见的直接从赛姨、恭郎跟前走过去。 “娘。”恭郎年纪小,这会子直接抱住了夏芳菲的腿。 赛姨跺了跺脚,只得不服气地也跟了过来。 骆氏见赛姨是知道夏芳菲有了,于是小孩子意气地要跟夏芳菲作对,笑了笑,由着她们母女玩笑去,也觉得累了,于是回了这屋后房里歇着,见自己几日不去学堂,学堂里的女学生便错字连篇地给她写了信,看着信,心下甚慰,一时也不觉得疲惫,洗漱之后睡下了,第二日一早便早早地起来,略等了一等,待项漱郎来了,便领着他去寻项二郎讨要拨给他们那小衙门的银子。 这会子项二郎正在房中查看今夏来港的船只数量,坐在堆满了账册、帖子的大案后,望见他们二人来,赶紧让了座,待听他们说明了来意,便笑了。 他原本没将骆氏、项漱郎的小衙门当一回事,这会子听他们来要银子,便大方地道:“需要多少银子,去账房支就是了。” 骆氏叠着手坐姿十分沉稳庄重,含笑道:“有道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们又不是只取一次银子,长年累月的,若不立下个规矩来,一则霁王府的账目乱成一团,二则,我们不知有多少银子可用,行动处处掣肘,三则,霁王府不给银子不立下规矩,就是不认我们那小衙门了。这么着,也难以服众。” 项漱郎连连称是。 项二郎不觉笑了出来,看骆氏是当真要认真办这事了,就道:“这事我也做不得主,且送信给五郎、天佑,听听他们是如何想。” 骆氏、项漱郎连连点了头,唯恐耽误了一年的买卖,便立时告辞不耽误项二郎办事。 项二郎果然令人给甘从汝、秦天佑送了信,待五月里甘从汝、秦天佑从外头回来,便双双答应了给骆氏、项漱郎的小衙门里一些银子做花销,只是这会子处处都是用钱的地方,他们再如何据理力争,甘从汝他们也不敢多给。 甘从汝处置了这事,才有功夫去见夏芳菲,回了绿树成荫的院子里,便望见夏芳菲懒懒地躺在躺椅上,赛姨挤在她怀中跟她同看一本书,边上恭郎坐着,却是在剥最早的一茬荔枝给她们娘儿两。 “爹。”恭郎懂事地站起来让座,待甘从汝坐下后,便坐着甘从汝的大腿依旧拿着几根圆滚滚的指头剥荔枝。 “我母亲讨了多少银子?”夏芳菲合拢了书问。 甘从汝瞥了一眼她那肚子,见她还是不怎么显怀,笑道:“岳母厉害得很,她不说一年要几千几万,只说我们一年的收成里要分出十分之一给他们那小衙门。我瞧着,岳母好大的官威,浑身上下就差一顶官帽一件官袍了。” “当官会上瘾。我瞧她也不很爱管赛姨、恭郎了。”夏芳菲笑道。 “不管正好,就是她这官未必做得长久。”甘从汝点着头,从恭郎手上接了荔枝含在口中,便搂着恭郎道:“民间做的好的,被朝廷认了,便要换了朝廷的人来打理。虽说姨妈做了女皇,可到底除了朝廷里几个花样子一样的女官,她任用的还多是男子。” 夏芳菲不得不赞同他这话,心想骆氏官瘾小一些还好,若是大了,这会子这么费心费力的,没多久被人夺了位置,以她的脾气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来呢。 甘从汝心道若是骆氏倒腾个小衙门成日里带着项漱郎自娱自乐就好了,如今他们主动捅到朝廷去,待归了朝廷管以后,骆氏想插手都难了。看夏芳菲一直躺着,便一手揽着恭郎站起来,一手去拉赛姨,将赛姨拉起来后,催着夏芳菲站起来走两步。 因夏芳菲的日子近了,甘从汝也不向外头去了,只留在本地领着人照看运出去的佳果、木材,六月里因听说朝廷来了人传达太后的旨意,便小心翼翼地回了府随着夏芳菲陪着旨意到了。 骆氏先前意气奋发了两日——毕竟除了太后,她便是第二个对项漱郎颐指气使的女人了,这会子也紧张不安起来。 所有人聚在项二郎院子里等消息,终于听人说朝廷的旨意来了,夏芳菲、甘从汝便陪着骆氏出门去接,项漱郎、项二郎也紧跟着过去。 一堆人出了门,却望见夏刺史牵着赛姨、恭郎两个摇摇摆摆地过来了。 骆氏登时脸色煞白,低声道:“不妙。” 甘从汝、项漱郎二人纷纷侧目,不解她见了夫君来,怎地反倒又说不妙了呢? 甘从汝脑筋快了一些,知道骆氏既然能毫不犹豫地抛下夏家跟着他们来岭南,就必然对夏刺史也没什么留恋,暗道骆氏定是猜到夏刺史是来接管他们这衙门的,才说不妙。 “父亲怎么来了?先前也没个消息。”夏芳菲看夏刺史来却是又惊又喜,只是看夏刺史此番出行,并未带多少随从,又有些不解。 夏刺史恭敬地望了一眼项漱郎,拱手道:“皇上说王爷不曾离开过她,特叫我来辅佐王爷。” 项漱郎心中一动,暗道果然他母皇还是心疼他的,就不知这辅佐里头有多少是监视,忙问:“本地的府学,夏老爷也要管么?” “不独本地,整个岭南的府学,皇上都交给王爷了。”夏刺史笑了,见项漱郎连连朝着北边作揖道谢,又将朝廷的公文递给项二郎,才要跟骆氏说一句话,却见骆氏淡淡地笑着看他并不像是十分欢喜模样,不解骆氏这是什么意思,于是这会子也问不得了。 “夫人,您来瞧瞧咱们这府学要怎么办?”项漱郎凭空对遥在长安的萧太后道谢后,从项二郎手上接过朝廷的公文,立时便递给骆氏。 夏刺史查乍然望见这情景,不免心中卷起惊涛骇浪,暗道项漱郎怎去跟骆氏商议了呢? 夏芳菲、廖四娘望了,便觉女皇那句项漱郎没离开过她身边的话对得很,这可不,离开了宫廷,项漱郎还是习惯了要找个人垂帘听政替他拿主意呢。 第77章 卖官鬻爵 饶是夏刺史心里再觉不妥,可望见骆氏坦然地从项漱郎手上接过公文,他一时又说不出什么来,来来回回只能在心里嘀咕着这天变的太快了。瞅见骆氏有意沉吟着做出沉稳的模样跟项漱郎商议要事,也不肯搅合在里头,先望了一眼夏芳菲。 夏芳菲会意,立时领着他去歇息,又叫了赛姨、恭郎紧跟着夏刺史,叫他们二人陪着夏刺史玩笑。 甘从汝对府学不感兴趣,也跟着夏刺史去说话。 夏刺史来的仓促,于是只能叫他暂时歇在骆氏的房中。 夏芳菲殷勤地叫人断了水来,亲自拧了帕子递给夏刺史用,待夏刺史擦了脸,就笑道:“父亲怎舍得来这了?按说以父亲的本事,若是听到风声,该早早地打点人,另换了旁人来才是。” 夏芳菲的言下之意,是夏刺史没有理由撇下夏老夫人并家中庶子来这蛮荒之地。 夏刺史咳嗽一声,略整了整衣摆,拉着恭郎的手坐下,从甘从汝手上接过茶盏,抿了一口茶水,才说:“北地虽富饶,但不太平了。” “岳父此言何意?”甘从汝赶紧地问,莫名地为女皇担心起来。 夏刺史轻描淡写地道:“女子当政哪有那般容易?那边都是浑水,我不肯再去搅合,就过来了。” 夏芳菲点了点头,见赛姨不知轻重地去摸夏刺史的胡子,就咳嗽了一声,随后对甘从汝挤眼睛。 甘从汝会意,笑嘻嘻地问夏刺史:“岳父,我那些小舅子们不会也跟着过来吧?” 夏刺史心知骆氏、夏芳菲母女对家中庶出子女感情淡薄,就道:“树大招风,如今我这树走了,他们几个小的留在长安,料想也没人稀罕对付他们。”又咳嗽了一声道:“我昔年赚了不少银子,现今来了,就将早先没干成的事干了。接着修路吧。” “那府学呢?”甘从汝忙问,新近二年,虽他跟秦天佑、项二郎也隔三差五地惦记着修路,但到底不如早先那样上心了。 夏刺史笑道:“不是我小看五岭之南,本地的读书人里头,十个就有八个是从北边贬谪流放过来的,那府学就叫几个闲人管着吧。至于修路的人,我跟江南一带上下的官员有些来往,就叫些人农闲的时候来修路。” 夏芳菲、甘从汝二人点了点头,看夏刺史疲惫不堪,就只留下赛姨、恭郎陪着他说话,夫妻二人从夏刺史房中出来。 树梢上白头绿尾的鸟儿叫个不停,夏芳菲扶着腰心里沉吟半日,开口道:“我瞧着父亲此来,竟像是打定了主意‘偏安一隅’。” 甘从汝点头,笑道:“若果然将咱们这弄成个世外桃源却也不错。” “有错,咱们这宅院少,几大家子的人都挤在一所霁王府中。据我说,该扩建本地,多建一些大宅子来。”夏芳菲琢磨着他们这一所院子里就挤下这么多人,来往也不方便,况且这么几年,也赚了一些银子,不在本地花销,难道还打算将本地赚的银子拿去喜长安中原一带花销不成? 甘从汝也觉她这话有道理得很,忽地一击掌道:“咱们这虽有人按着季节过来帮忙摘果子,但过了季他们就又回去了。人口不多,如何能鼎盛了?这么着,咱们就在果子过季了,就建屋子,将五岭之南的人都汇聚过来。这么着,岳父修路的时候也不用四处去抓人了!” 夏芳菲点头附和,因觉身子有些乏了,便扶着腰自去歇着了。 甘从汝忙又向项二郎家中去寻项二郎商议此事,项二郎也早觉他这霁王府有些拥挤,但往日里碍于情面不肯说出来,如今甘从汝主动提起另外择了地方修建院子,他自然求之不得。 二人商议下了,就等着回头待过了各色佳果的季节再跟秦天佑等人说。 晚间项二郎设下一桌宴席给夏刺史洗尘接风,明儿个一早,众人又各干各的去了,就连夏刺史也撇下府学的事,一门心思拿着项二郎早先绘制的地图去研究修路一事,只甘从汝挂心夏芳菲的身子,日日留在家中并不出门。 一日,夏芳菲睡梦中忽地睁开眼睛,拿着手往甘从汝面上轻轻一拍。 甘从汝从睡梦中醒来,稀里糊涂地问:“怎么了?”问完了,自己猛地坐了起来,问道:“可是要生了?” 夏芳菲颦着眉头轻轻摇了摇头,须臾又点了点头,将手递给甘从汝,“你扶着我去恭房。” 甘从汝吓了一跳,忙道:“去不得,万一生在里头……” “哪这么多废话,我又不是头会子了。”夏芳菲轻轻咬牙道。 甘从汝只得搀扶着她起来,拿了件衣裳给她披上,便扶着她的手慢慢地向恭房去,不过是几步地,好似唯恐她将孩子生在路上那般,不时地小心翼翼地向地上望去,待扶着她进了恭房,被撵出来后,就立在外头屏风后紧张地掂着手不时探头向里看。 “好了吗?”甘从汝在外头问,许久听不见夏芳菲的话,忙进来看,见她咬着牙忍着痛不吭声,连忙将她搀扶起来,小心地望了一眼恭桶里,见里头没孩子才放心,依旧将她搀扶出来,才给她盖了被子,就赶紧去喊稳婆来。 喊了稳婆,因这会子丫鬟们忙着收拾热水等物没人拦着他,他便坐在床边拿着帕子给夏芳菲擦汗,略有些紧张地道:“你觉得身上怎样?” 夏芳菲认了一会子疼,才说道:“还好。”见甘从汝脸色煞白,像是要欢喜又欢喜不出的模样,就有意玩笑道:“别忘了给你姨妈送信求封赏。” 甘从汝忍不住笑了一笑,良久道:“放心,不会忘。”拿着帕子又给她擦了汗,听嬷嬷催促他出去,才慢慢地向外去。 到底经历过了一次,甘从汝这会子也不是十分的紧张,出了门,见骆氏进来,就忙对骆氏道:“辛苦母亲了。”又向外去,见枇杷树下,夏刺史领着赛姨、恭郎静静地等着,便迈步向夏刺史走去,有些宽慰夏刺史地道:“岳父放心,芳菲一准没事。” 夏刺史点了点头,开口道:“她比早先强壮多了,料想应当没事。”又弯腰去逗正在捡枇杷的恭郎,“恭郎,你要妹妹还是弟弟?” 恭郎道:“要弟弟。”瞥了赛姨一眼,又改口道:“要妹妹。” 夏刺史见赛姨是把恭郎压制住了,对他摇了摇头,待杨念之给他搬来了凳子,便在凳子上坐下,见甘从汝坐立不安地左右徘徊,欣慰地眯着眼睛笑了,暗道甘从汝虽许多地方不讲规矩,却也是个实在人。 “你们这些年轻人,到底是想怎么收拾岭南这块地?”夏刺史悠哉地坐着,在他看来,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而这地面上的人,不管是秦天佑还是项二郎,都颇有些走一步看一步,想到什么才做什么的架势。 甘从汝踱着步子,略低了头,不时地望向夏芳菲的屋子道:“等琼州收拾的差不离,就向琼州那边去。至于这边,皇上那边也不肯多费心,不肯拨银子,我们眼下也之能以赚银子为主,置办府学、修路为辅了。” 夏刺史微微有些错愕,须臾就明白甘从汝、项二郎、项漱郎个个生怕女皇秋后算账,这才纷纷将眼睛都盯在琼州上,笑道:“不错,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你们心里有个算计就好。” 冷不丁地听见屋子里传出一声叫喊,甘从汝头皮一麻,夏刺史也不像早先那么谈笑风生了。 翁婿二人面面相觑,见赛姨显然是被吓着了,甘从汝望见廖四娘过来,赶紧道:“四娘先替我们照看着赛姨、恭郎两个,别吓着他们了。” 廖四娘忙答应着,看甘从汝担心,就劝他道:“放心,芳菲又不是头回子生孩子,一准没事。”听见屋子里夏芳菲又叫了一声,嘀咕道:“怎地这孩子一个比一个娇气?”疑惑着,忙牵着赛姨、恭郎去了。 甘从汝挂着心,来回琢磨了半日,忽地道:“就是早早知道那小东西来,个个小心地伺候着七娘,餐餐要七娘多吃一些,才叫那小的一个比一个娇气难生!” 夏刺史不知甘从汝感慨这个做什么,只是沉稳地安抚他道:“女人生孩子都这样。” 甘从汝摇了摇头,似乎是自言自语一般道:“据我看,这孩子不能娇气,不能惯着。等着孩子出来了,名字也该取个贱一些的,这样才好养活。” 夏刺史不大懂得甘从汝这会子心里想什么,在他看来的,除了当初夏芳菲出世时,他略激动一些,随后的侍妾生孩子,次次都是孩子已经生下来了,确保平安后,骆氏才来请他给孩子取名字。 “就叫三娃吧,男儿女儿都使得。”张信之、杨念之二人站在枇杷树下,看甘从汝嘴里叽叽咕咕地想着孩子的名字,对视一眼后,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句。 甘从汝点了点头,念着三娃沉吟一会子,击掌道:“这名字好,一听就很扎实很好养活。” 夏刺史眼皮子跳了再跳,从赛姨、恭郎,到三娃,他怎觉得甘从汝眼中孩子越来越不值钱了呢? “要不要再推敲推敲?”夏刺史不大相信甘从汝也是个读过书的人了,想夏家孩儿,信手拈来的名字,也比三娃好上许多。 “不用推敲了,名虽不好,将来养活大了,再给起个风雅的字号就是。”甘从汝果断地道,望见秦天佑、项二郎、项漱郎过来,未免他们三人笑话他给取的名字,先下手为强地道:“已经定下了,老三叫三娃。” “这名字好。”秦天佑、项二郎连声附和。 项漱郎微微颦眉,暗道好在哪里?须臾明白秦天佑、项二郎两个都是凡是放长线钓大鱼,等着长远看甘从汝笑话的主,就也笑着附和一句:“朴实无华,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好名字。我们正有话要跟你说呢。” “什么话?”甘从汝问。 秦天佑笑道:“我们也是从皇上封赛姨一个有名无实的琼州县主上想到的。五岭之南,虽有一些开明的官老爷愿意修路愿意听咱们指派,但到底还有许多人冥顽不灵。虽咱们也有兵马能打得他们落花流水,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如此,咱们不如花了银子买下五岭之南地面上的大小官职,叫恭郎他们小的都挂上官名,如此咱们调派岭南地面上的百姓,岂不是便宜得很?” 夏刺史忍不住咳嗽一声,迟疑道:“……你们是要撺掇皇上卖官鬻爵?”竟然叫恭郎那些个正撒尿和泥玩的黄口小儿去做官? “这也使得。咱们送真金白银过去,叫姨妈有了银子能够正经地对付朝堂上的异己。”有钱能使鬼推磨,左右岭南地面上的官员贤能与否,在女皇看来都没什么大用,卖了给他们就是。 “那咱们下月里打发人进京去跟女皇商议商议。”项二郎道,他们几个大的名声在外,不好直接买官,可小的们籍籍无名,料想买个穷地方官,也没人反对。忽地听见屋子里夏芳菲叫了一声,立时问甘从汝,“三娃要给他买个刺史当当么?” “买。”甘从汝斩钉截铁地道,此时不买,好官都叫秦天佑几家的小资们占去了。 “还不知道男女呢!”夏刺史是个正经人,听见这么一堆人光明正大地商议着买官的事,不觉有些气愤。 “算是个儿子吧。”甘从汝回头望了眼夏芳菲的屋子,反正山高皇帝远,哪怕是个女儿充作儿子养,长安城的人又能拿他怎样? 第78章 谁家祖宗 “莫非,只有老夫一人在意三娃是男是女?”早已经不是刺史,却因做了多年刺史依旧被人称呼为夏刺史的夏老爷怔怔地回了头。 “据我说,往南那片不在疆域之上的蛮荒之地,也请皇上赏赐给我们吧。”江南南望,相貌儒雅的秦天佑背着手,遥遥地望着不在目光所及之处的南方。 “要那地方做什么?”夏刺史瞠目结舌,原本赛姨那琼州县主就颇有些有名无实,毕竟女皇只给了封号,究竟能不能拿到那片江山,终究也要看甘从汝等人的本事。 甘从汝摩挲着下巴不言语,因夏芳菲身子骨越发地好,这会子虽听见房中动静,他也不是十分地担忧,于是一门心思琢磨起秦天佑的话来,喃喃自语道:“这话有道理得很,咱们只说琼州便是最南端,却不知,山外有山,只说南边,哪里有个止境?” “可这有什么用?”务实的夏刺史思忖着甘从汝等人太过野心勃勃,反倒显得目空一切不自量力。 “疆域图上好看。”毕竟是做过皇帝的人,项漱郎一语说出身为天子的心思,只瞧见他张开手臂,在面前划了一个大圈道,“母皇定然乐意瞧见自己的江山扩大,用那广阔江山震慑中原那群井底之蛙足矣。如此也显得母皇皇威浩荡,威仪四方。” “可终归有什么用?”夏刺史穷追不舍地问,因年长,且听不得一众后生好高骛远,于是不得不语重心长地道:“好大喜功,并非长盛不衰之相。几位都不是寻常人家子弟,更该脚踏实地才是。倘若扩大疆域,令皇上好武,则是天下黎民一大浩劫。” 甘从汝望了望夏刺史,又与秦天佑对视一笑,笑道:“岳父,我们自然知道有多大力气就干多大的事,只是,倘若那疆域描画得十分广阔,瞧着不也是一桩振奋人心的事么?” 夏刺史一头雾水,但眼瞅着秦天佑、项漱郎、项二郎纷纷点头,一时间反倒疑心自己食古不化,须臾,又摇头叹道:“左右那地方不能落到咱们手上,又何必画了叫子民当真以为本朝疆域广阔无边继而生出狂妄自大的心思?” 甘从汝摇了摇头,待要细细说给夏刺史听,一时词穷,于是推了推项漱郎,笑道:“你这前皇帝来给我岳丈说一说是什么道理。” 闻言,夏刺史便很是恭敬地望向项漱郎。 项漱郎摇头微微一笑,鲜少流露出帝王霸气的他望着南方,轻笑道:“夏大人可曾听说过愚公移山的故事?虽我不曾占了那地,但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有了母皇封赐,便是日后母皇不在,我等后世子孙持母皇圣旨前去招抚那方土地也是名正言顺。”一时间想起朝代更迭,不觉略有些神伤,念起夏刺史说中原并不太平,又觉女皇之后,怕是中原江山易主也未可知,于是又很是悲怆地道,“便是中原江山易主,我等后世子孙携女皇圣旨,也可自称以中原皇朝为尊,向中原新朝新皇恳请援兵——只要不狂妄无知称王称帝,便永是中原皇廷臣子,想有前朝偌大江山疆域图在,新朝新皇迫于百姓朝臣非议,必不甘承认本朝疆域逊于前朝,必会承认那片有名无实的疆域,不然,天下万民眼中,便是一代不如一代,新皇丢了偌大大好山河。多多少少,新皇会给与些钱粮器械援助;亦或者,在天南之南无立足之地时,后世子孙携部众回归中原皇朝,料想那新朝新皇为彰显皇恩浩荡,也不肯弃之不理,也显得咱们子孙虽身在他乡,依旧心怀中土,不远万里投奔,岂有不收之道理?” 甘从汝点了点头,附和道:“正是正是,当皇帝的哪个不好面子?管他谁家做皇帝,只管以中原为尊,便可保子孙无忧,向前一步,永远是中原天朝臣子——有靠山,向后一步,把那不是嗟来之食的风骨丢弃,归顺而来,总饿不死。” “……难为漱郎你这样看得开。”项二郎眼皮子跳个不停,虽对女皇多有微词,但到底是他项氏江山,如今听项漱郎一说,见他竟是连谁家坐江山都看穿了,暗叹自己跟项漱郎比,就如溪流之于湖海,丘陵之于泰岳;至于甘从汝的话,远远不如项漱郎的话道貌岸然,反倒显得风骨全无。 “可是到底有什么用?”夏刺史眉头紧缩,暗叹自己老了,他细细品味项漱郎之言,终究不解其意,只觉那虚而不实的“疆域”,除了令本朝女皇面上有光,后世皇帝自叹不如外,终究没有其他意思。 项漱郎苦笑一声,揽住甘从汝的肩膀,笑道:“不过是早知天命,心知我这前皇帝的后世子孙去了中原凶多吉少,是以叫子孙们逃亡的体面一些。” 夏刺史怔了一怔,良久咂摸出其中三昧来,又看甘从汝、秦天佑等个个深沉不语,甚至项漱郎江山北望,神色黯然如中原江山已经易主一般,先前还对项漱郎恭敬之至,此时不觉带了两分嘲讽地讥笑道:“陛下此举,苦的不是陛下,乃是后世子孙并如今长在天南之南的蛮夷,怕他们尚且不知陛下轻轻一道求封圣旨,便将他们划为我朝子民。至于子孙,若不去取那地,便是不孝之极。还有那不管谁坐江山,都以中原皇朝为尊的话,更是枉为人子人臣,大逆不道!” “……帝王心术,谋算的不是本朝本代,是千秋万代,谁知道将来怎么地呢,这图自然是越大越好。”甘从汝讪讪地道。 夏刺史冷笑一声,因处事作风相悖之处甚多,这会子竟像是要与甘从汝等割袍断义、划个泾渭分明一般,指着甘从汝等咬牙道:“你们呀,也有能文的,也有能武的,怎地心思一个个都放在坑害后世子孙上头了?有了那地图,那地不去取就是不孝,去了,莫非叫子孙南征北战奔波不定,就是你们的福气?” 项漱郎被甘从汝点破他的“帝王心术”,不由地地暗自提醒自己少出风头。 秦天佑素有敦厚义气之名,虽主意是他出的,也不肯主动去认领坑害子孙的骂名,只是拿着眼睛望着项二郎,等着一直不言语的项二郎不仅鸣则已一鸣惊人地说服此时满心慈爱的夏刺史。 因秦天佑看着项二郎,甘从汝便也看向他。 项二郎环顾左右,见众人都指着他说话,云淡风轻地一笑,将一直在他们身边戏耍的赛姨拉扯到身边,又洒脱地从秦天佑腰上拔出宝剑,行云流水地在地上划了极其圆润的饼,略顿了顿,拿着剑在饼上戳了几个点,便低头去看赛姨。 “到底干什么?”赛姨正玩得有趣,乍然被项二郎拉住,神色间很有些不耐烦。 “这是你的芝麻饼。”项二郎一本正经地道,待被赛姨鄙夷地一瞥后,便很是高深莫测地道:“你知道这芝麻饼在哪吗?” 听说当真有饼,赛姨立时聚精会神起来,“在哪?” “在那边。”项二郎遥遥地向南边一指。 赛姨闻言眼前一亮,登时便带领小伙伴向南边奔去。 “赛姨!”夏刺史赶紧拉住活泼的赛姨,面沉如水地疑心赛姨单纯好骗,“你做什么去?” “拿饼!” “你缺那一块饼?”夏刺史上上下下打量着赛姨,暗骂夏芳菲不知疼惜女儿,竟叫赛姨那么想要一块饼。 赛姨茫然又坚决地拨开夏刺史的手,肯定地道:“不缺,可那是我的饼!” “你缺那一块芝麻饼?”夏刺史听见项二郎的嗤笑,老脸不觉泛红,暗恨在夏房费教导下,一个大家闺秀会巴巴地想要一块芝麻饼。 “那饼是我的!”赛姨重复道。 夏刺史一噎住,手上一松,便见赛姨几个腿脚利落地奔南边去了。 “瞧见了吧老爷子。”项二郎手握长剑,气势如虹地一挥,望着长剑道,“正所谓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老爷子你管教的是眼下的儿孙,我们管教的是后世代代子孙。只要后世子孙不要忘了饼在南边,这饼总有一天能吃到。到时候我们这些老祖宗也就能在九泉下安息了。” 夏刺史远远地听着南边赛姨的呼声,忽地顿生出一股无奈之情,回首望向尚且风华正茂便已经以老祖宗自居的甘从汝、秦天佑、项二郎、项漱郎几人,恍惚间,只觉这几人的后世子孙,必定会因几位好高骛远的“老祖宗”的缘故,各自分散漂泊在天南海北,再相见,必定是操着不同的话语,一个夸耀“我老祖宗疯疯癫癫,随手一划,给我们划了好大一块江山”,一个不服“比得上俺们老祖宗么?俺们老祖宗随手一点,就跨过天涯海角!” 忽地产房中传出呱呱声,只觉一阵疾风从身边吹过,夏刺史望向甘从汝欣喜的背景,对着须臾出现在甘从汝臂弯上的襁褓念叨了一句“又多了一个来吃画饼的”,背着手慢慢地向产房踱去,回首望一眼地上被踩踏过的“芝麻饼”,嘴角不觉浮现出一抹笑容,他想,大概他,以及甘从汝一群尚且风流的男儿,一生只能庸庸碌碌地开凿山路、开辟码头,在史书中无功可书,但后世子孙的子孙,终究会吃到远方的芝麻饼。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之前出了点事,人有点自闭,不想上网也不想打电话,一直没有更新 具体什么原因,跟别人说也没意思,只能说一声对不起 第79章 番外 又是一年春,因新帝迁都,昔日繁华似锦的曲江池旁一时寥落起来。昔日平坦的道路布满坑坑洼洼,道上尽是南来北往步履蹒跚、形容狼狈的逃荒之人;花红柳绿间,只有三两个闲汉百无聊赖地躺在新绿上晒太阳,不时粗鄙地斥责飞过的燕雀将粪便排在他们身上。 “四位老人家是逃荒过来的么?”一位闲汉骂过了飞燕,见有身着布衣衰老得近乎干枯的三男一女在他身边坐下,便懒洋洋地多嘴问了一句。 其中两个无须的老人瘪着嘴,似乎对逃荒二字不大满意。 “正是。”留有胡须,身材勉强算是提拔的老者一边拿着水囊给身边鹤发鸡皮的老妇人喂水,一边笑眯眯地答道。 “两位这把年纪,就没个一男半女傍身?”闲汉挠了挠晒得滚烫的头皮。 “五男两女呢。”老妇人微微挺起胸膛,很是骄傲自豪地道,全然不肯承认她今日这般衰弱乃是因一生生育子女众多的缘故。 “乖乖,老奶奶忒地厉害。”尚且无钱娶妻日日为后继香火发愁的闲汉闻言艳羡地望向老妇身边的老者,“就没一个乐意养老的?这把年纪还叫你们出来讨饭?” “你懂个屁。”老妇不耐烦地道。 “芳菲,别理他。”老者颤抖着胡须笑呵呵地道,又对那闲汉道:“儿女都不在身边。” “养儿无用啊,还不如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来的自在。”闲汉嗤笑一声,懒懒散散地起身,见那老太太一直瞪着他似乎依旧对那句“无人乐意养老耿耿于怀,于是有意道:“瞧不出老太太这模样,闺名还叫芳菲呢。” “她年轻时谁见了都说她俊呢。”留有胡须的老者乐呵呵地安抚老妇。 闲汉原本一时无聊要打趣易怒的老妇,此时见老者脾气甚好,便也“大人大量”不跟老妇计较,原本要走,待望见无须的一人从背囊中拿出一些饼,便又驻足不动了。 “请。”有须的老者挣扎着递给闲汉一块饼。 闲汉道了一声谢,拿着饼便施施然地向昔日的皇宫方向走去。 “他生得好,要赶上早几十年,早弄死他了。”老妇冲着闲汉的背影啐了一口。 无须的两位默默地点了头。 “哪来这么大戾气,心平气和一点,人家不知者无罪。”老者十分耐心地哄着老妇,撕碎了饼子塞到老妇口中。 “七娘说得是,要是赶上五郎年轻那会子,这人不知怎么死呢。”杨念之瘪着嘴嘟嚷道,“那小子有眼不识金镶玉,连五郎这一身的气势都看不出来。” “有什么气势,看城门的不还以为咱们是兄弟么?”老者也便是甘从汝笑道。 杨念之摇了摇头,虽是太监,却不忍见人将甘从汝与太监相提并论;一旁的张信之也很是为甘从汝愤愤不平。 杨念之怅惘地看着一池春水,仿佛春水之上还有画舫飘来,画舫之上还有能歌善舞的妓子、学富五车的才子,“五郎年轻那会子要是现在这么个脾气,七娘就风风光光地进宫做娘娘咯。” “做娘娘好。”甘从汝笑嘻嘻地道,被夏芳菲瞪了一眼,才收起了嬉皮笑脸的神色。 “也不知道赛姨他们现在在哪了。”夏芳菲叹息一声,年幼时与父母双亲疏离,只当一日进了宫,今生便见面也难,却不料能够亲自侍奉他们二人终老;年轻时子女环绕膝下聒噪闹人,老来却一人消息也无。若非十分思念,也不会旁人一提便要动怒三分。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都是一群在岭南无法无天无拘无束胡作非为惯了的孩子,没消息他们就是过得好,当真听说他们归顺的消息,那就是过得不好了。”甘从汝耐心地说道,遥遥地望见远处一个穿着红衣裳的颇有资材的恶霸正在欺男霸女,心道这人比之他年轻那会子,真真是小巫见大巫。 如今的皇帝虽也姓项,但已经跟先前的项氏皇族没什么关系,如此跟曾经的皇亲国戚甘从汝,便更没什么关系了。 昔日他们一群人躲在岭南一隅逍遥自在只管弄璋弄瓦发白日梦,忽地听闻京师传来女皇驾崩却秘不发丧的消息,又打探到京城来人迎项漱郎回京复位的消息,于是众人合计一番,情知若回了京师,便中了他人计谋,于是众人便依着先前筹谋,彼此告辞一番,便拖儿带女带领各自的部下分散东西。 便连自幼便与甘从汝相伴的秦天佑,也与甘从汝各奔东西,携儿带女随着妻子回了部落。 甘从汝上回子听到秦天佑的名字,还是七年前,秦天佑派出长女夫婿恭贺新皇登基,被新皇封王的时候。如今七年过去,且不知同样七老八十的秦天佑还在不在人间,倘或相见了,两个枯槁的老人是否还能似早先那般谈笑甚欢。 至于项二郎、项漱郎,至今不曾听闻这二人的消息,想来他们尚未到山穷水尽须得向新帝投诚的时候。如此便就是好消息了。 再至于赛姨兄弟姊妹,这七人个个吃着天不怕地不怕的甘从汝喂着的“画饼”长大,个个心大得很,一日翅膀硬了,便个个奔向只有个名字还不知到底如何的地方闯荡了,先还有消息频频传来,随后越走越远便如断了线的风筝,再没有消息传来。 先前甘从汝、夏芳菲二人倒还看得开,甘从汝不求儿女养老送终,夏芳菲也心知儿女的野性子,巴不得叫他们各自出去施展拳脚。儿女离开,他们也乐得清净,于是一边躲着新皇派来追捕他们的人,一边游山玩水。只是近两年来,夏芳菲越发地衰老,脾气越发地大了,记性越发地不好,便也隔三差五地思念起儿女来。 “想不到最后就剩咱们四个了。”夏芳菲打了个哈欠,瞥了张信之、杨念之一眼,风吹过,打了个哆嗦,待见甘从汝给她披上了衣裳,便语无伦次地絮絮叨叨地起来,“其实,我这辈子就没看你顺眼过……” “七娘……”杨念之眼皮子跳了跳,这二年,兴许是知道夏芳菲有些糊涂了,甘从汝的脾气便越发好起来,如此这般,叫他这旁观的每每要替甘从汝不平起来。待被夏芳菲瞪了一眼,又见一旁的张信之早打起盹来,便也闭了眼睛装睡。 “知道了。”甘从汝好声好气地道。 “我就琢磨不明白了,你怎么就突然喜欢我了?先我做姑娘的时候想的可好了……” “是想的可美了,你原本明白的。”甘从汝低声嘀咕了一句,万幸夏芳菲耳背,并未听见。 “进宫做娘娘去,不宠冠后宫,也能安生过一辈子……见着皇帝了,皇帝性子可好了,一点也不吓人……跟天佑定亲也不错,他也是好人……” “就我一个坏人?”甘从汝有意瞪大眼睛,见夏芳菲兀自沉浸在自己的絮叨中,并未将他的话听进去,便又将眼皮已经耷拉下来的眼睛闭了闭。 “……我嫁了你,就一直是将就,将就……”夏芳菲又重复了两遍,见甘从汝又塞饼子到她嘴边,因新近越发没有食欲,便扭头不吃,很是嫌弃地看甘从汝一眼,“我就没想搭理过你……”愣了一愣,又说了一句,“你也没对我好过。”不知想到什么伤心事,一时又老泪纵横。 甘从汝忙拿着袖子去给夏芳菲擦泪,心急道:“你别只记得那些,你仔细想想我怎么对你好来着,仔细想想。” “哼。”夏芳菲伸手推开甘从汝的袖子,越发伤心起来,“明儿个,就明个儿,我就去找秦公子。” 甘从汝心知夏芳菲这是又糊涂地以为自己还跟秦天佑定亲呢,只管乐呵呵地看着她闹着要去寻秦天佑,见路上行人望过来,便十分友善地道:“她老糊涂了。” “活到这把年纪,都是老寿星了。”行人瞧着干瘦老太太仿若妙龄少女般啜泣撒娇,都觉滑稽有趣,但也只是望一眼,家有小儿嗷嗷待哺,便也都去了。 “比不得当年太后在那会子了。”从瞌睡中醒来的张信之望着眼前寥落的景致嘀咕了一句,见苍老的夏芳菲还在不依不饶数落甘从汝,便替甘从汝打抱不平道,“若不是七娘的话,玉娘当还在五郎身边。玉娘当真是美丽温柔贤惠大度,是世间难寻的好女子。五郎对七娘不就好,应当是还惦记着玉娘呢。”说罢,眨了眨眼皮,见夏芳菲愣住似乎在回想玉娘是哪位,就又火上浇油道,“除了玉娘,五郎身边还有一代名妓大小真娘姊妹,还有红五娘、绿六娘……多的数不清呢,五郎把这些个人个个都记在心上呢。”眼瞅着昔日那般动人的夏芳菲已经老成这般,他又想,女皇驾崩后,女皇所出的公主个个上蹿下跳了一番便都不得善终,却不知那风华绝代、野心勃勃的萧玉娘,究竟流落到了何方?想了一会子,张信之便嗤笑了一声,暗道萧玉娘若活到如今,怕满身的贵气富态也不见了,也跟夏芳菲一般,是糟老太太了。 “别信他的。”甘从汝唯恐夏芳菲因张信之的话大发雷霆,忙小心翼翼地看向她,不料夏芳菲却并未发作,只是定定地看张信之一眼,冷笑道:“你当我老糊涂了?萧玉娘她早不知……”说了一句不知,却不知后头该如何接,于是方才还要去寻秦天佑,此时却依赖地望向甘从汝。 “她早不知被我忘到什么地方去了。”甘从汝点头笑道。 张信之悻悻地扭过头去。 “她现在比我好看吗?”虽糊涂了,但到底还是不忘一句女为悦己者容,夏芳菲怔怔地望向甘从汝,俨然是还记得昔日的大敌。 “她的皱纹肯定没你的好看。”甘从汝笑道,笑完,见才望着他的夏芳菲竟闭上了眼睛,忙伸手向她鼻下探去。 “还有气吗?”张信之、杨念之赶紧探着身子问。 “有气、有气。”甘从汝松了口气,静静地望向萎缩成小小一个人儿的夏芳菲,今生钱财名利志向乃至子女知己皆不能牵绊住他,唯一能牵住他的,也就只有眼前这人了,余生只求她还会喘气,此外,再无所求。 本书由(熊猫没眼圈)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