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夭桃仙仙】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驸马守则》 作者:清歌一片 1 1、第一章 ...   天和三年,春。      一辆双牡四辔马车缓缓驶出太宁宫的西门,高健的马匹,紫金的华盖,乌沉的辔轴,坐在车前策马的车夫肩背挺直,目不斜视。      车轮碾过平整的青色方石地面,马车辘辘而去,门禁两边的年轻守卫见不到车里的人,却闻到了一阵熟悉的淡淡幽香,铁灰色头盔之下的肃穆表情开始微微地融化,目光追随着马车之后随风狂舞的暗红帷幕,直到消失在视线之中。      马车里坐的是昌平公主,中昭国女皇陛下最钟爱的唯一女儿。      昌平回头,伸手微微拨开了绣着联珠牡丹的锦幕,透过窄窄一线,看向了身后的的太宁宫。      宫墙巍峨,天色好的时候,雾霭穷尽,有时候她站在皇城最高的承清楼顶层,或许可以窥见皇宫黄武殿高高飞翘的一角鸱吻边上的金色瓦缝中抽出的几茎朱草嘉禾,那是飞鸟掠过上空之时不慎从喙中跌落的草籽抽发而出。      看到草茎在空中随风微微颤动的时候,她心里总会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从前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但是现在她明白了,这或许就是她曾在优美动人的诗词歌赋中读到过无数遍,却从未感受到过的寂寥。      现在她明白了,在她十七岁的这一年。      ***      昌平走在整洁宽阔的皇城大街上,闻到了带了阳光的市井气息,这和她习惯的幽长宫室里被昼夜燃点不息的迦南香积聚出来的的暗糜芳香完全不同。她看着街面两边各种各样的店铺、川流不息的车马、熙熙攘攘的人流、挑着担子从她面前走过,却还不忘红着脸回头再多看自己一眼的年轻小贩,微微笑了起来。      这个小伙子,不会想到她会是这个繁盛帝国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昌平公主。他或许以为她只是某个烦闷了在后花园中扑蝶秋千,觑空带了侍女出来散心的女子。      中昭国本就四海来朝,巍巍自有大气,加上如今这位开国百年来的首位女帝君临天下已逾十载,所以富贵人家的女子这般出来闲逛,也是极其寻常之事了。      昌平的眼睛浮游过那个年轻人的脸庞,继续向前走去,阔大的裙幅下摆像细微的波浪,随了她的脚步翻涌不停。      高冠携剑的游侠,白衣广袂的士子,缠巾异服的夷族,俊雅明秀、粗豪不羁……满目各种各样的男子,不断地出现在昌平的面前,又被她抛在了脑后。      侍女茯苓和余甘跟随她的脚步,行在身后一步之遥,漫无目的地穿行在皇城的大街小巷之中。她快,她们也快,她慢,她们也慢,但是静默无声,直到前面的她停下了脚步。      这是帝都的煌然瑞气笼罩不到的黯淡角落,一个屠宰场。窄巷陋屋,潮湿的墙角爬满了经年的滑腻青苔,地面坑洼不平,到处是横溢流过的污渍痕迹。那痕迹如此经年累月、根深蒂固,以致于连昨日的那场暴雨也无法冲刷干净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腥气,让茯苓和余甘微微皱了下眉头。她们脚上勾绣了精致花纹的丝面绣鞋已经沾染上了污渍,昌平也是。但是她仿佛没有注意到,所以她们也当没看见。      视线所及的巷尾处的空地上,此刻正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正在聚精会神地观看什么。背影看去,大多麻衣短装,应该都是住在附近的寻常百姓。那么多的人,却是四下无声,只能听到一种奇异的带了韵律的嗤卡响声。      昌平侧耳听了片刻,终于辨认出来,这是锋利的刀锋割过皮肉、让筋骨剥离开来的声音。      那仿如合了上古舞乐节拍的响声忽高忽低,忽急忽缓,人群随了这声音时而低叹,时而屏息,昌平也微微地眯上了眼睛,仔细捕捉着这轻微,却撞击着自己耳膜的奇异之声,想象着骨肉被解开,如泥土般轻快地四散落下的画面。终于,异声顿止,人群一阵寂然之后,齐齐爆出了喝彩。      “阿步,下回什么时候才能再见识到你这手解牛功夫?”      有人高声嚷道,仿佛意犹未尽。      “再有病弱之牛送来之时!”      一人应答,声音浑厚,带了些爽朗和少年的稚气。      “那可不知又要等多久了!”      人群里发出了声惋惜的叹息,终于一边谈论着,一边三三两两地散了开来。有人转身,于是注意到了站在他们身后的女子,呆住了,立着一动不动。      像被施了定身法,又像是一场悄悄蔓延的瘟疫,人群慢慢安静了下来,一双双的眼睛一齐看向了昌平。      肮脏阴暗的巷道里,她安静地立着,双手交于身前,阔袖舒展垂下,风突然从她身后吹来,衣袂飘拂,引得垂在她腰际的环佩轻轻撞击,发出清越的叮咚之声。      像天堂之上坠下的一滴露珠,高贵而动人,她本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的。      昌平透过人群,看着那个有着浑厚声音的屠牛少年。粗布麻衣,肩宽体长,浓眉阔额,方正的下巴,淳厚的笑容。他低头用块布巾擦拭手上的那把染了血的刀,神情专注,目光柔和,仿佛看着的不是一把用来屠牲的刀,而是他的心爱情人。然后,布巾从他骨节粗厚的手掌里飘落在地,慢慢浸泡在还散发着热气的猩红的血里,软了下去,他却浑然不知,只是呆呆地注视着他刚刚偶尔抬头,从人群的罅隙中看到的此刻正立在自己正对面十几步开外的那个少女。      昌平静静看着他,直到他黧黑的面孔微微涨红,无措又不舍地垂下了头,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昌平笑了下,转身离去了。      那个被唤作阿步的少年鼓起勇气,再次抬起头时,看到她已是到了巷口,抓住的最后一眼是她长垂到腰际被风卷起的乌黑发梢和绛红如火的一衣裙角,高高扬起像振翅的蝴蝶。      这样的颜色,十八年来,他只在黄昏时分的天际晚霞上看到过。      她和那两个侍女消失了,潮湿、泛了血腥之味的空气里却仿佛还残留着那惊鸿一瞥之后的余馨。      周围的人终于开始动了起来,或激动或好奇地议论着,他却始终怔怔望着她消失的那个巷口,直到被人取笑:“阿步,被勾魂啦?那是天上仙女,看看就行。明天阿叔找媒婆给你说门亲事,娶个能暖床的婆娘才是正经!”      他收回目光,脸又红了下,然后嘿嘿一笑,低头开始利落地收拾起面前的东西。      ***      昌平出了巷口,停下脚步,默默立了片刻,裙幅也立刻静止了下来,像闭翅停于花上的蝶。      “就他吧。”      她终于回头,对着茯苓说道。      茯苓一怔,目光中飞快掠过一丝讶色。但很快就消失不见,只是恭谨地应了一声是。      昌平望向太宁宫的方向,笑了下,转身朝着承清楼走去,步伐快了许多。      ***      承清楼是皇城最高的楼。甚至比太宁宫的黄武殿还要高上几分。没有人去质疑过它的高度,因为一百年来,它就一直这样存在着,见证着这个皇朝的荣华和昌盛。这里汇聚了天下最精美的食物,天下最才华横溢的诗人,天下最豪放不羁的剑客,天下最叫人魂消魄荡的美人。她们芙蓉的面,激发了诗人吟咏的豪兴;她们袅袅的腰,酥软了兵戈沙场的将军的盔甲;她们饱满的乳,更能让所有的社稷情、军马苦、天下恨通通化为云烟。于是无数狂放的诗人、薄情的郎君、轻佻的子弟、落魄的公卿,在这个昼夜醉生梦死般的销金窟里趁兴而来、尽兴而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步效远被带到这座他从前只从门前远远路过的高楼面前,看着高高悬挂在头顶的宽大门廊之上的无数盏红色灯笼时,还以为自己仍在梦中没有醒来。      白天的时候,有人送了头牛过来,他像从前一样,在街坊们的围观中结束了解宰。当他仔细擦拭着自己那把爱若珍宝般的屠刀之时,他抬头,看到了她。      她从天而降,又飘然而去。当他鼓足了勇气再次抬头,她却连个背影也未曾留给他,只剩飘扬的发梢和一角裙裾。      他想他真幸运,竟然能亲眼见到这样一个他从前连梦中也无法想象的天女,而且,她没看在场的其他任何人,只是那样看着自己。      她离去了,那飘扬的裙裾却牵绊了他一个下午。练枪法的时候,被师傅重重敲了好几下的头。      他过世的父亲是个屠夫,却一直希望他能摆脱也当一辈子屠夫的下贱命运,所以特意送他去读书,还让他到武馆里学艺。中昭皇朝,武风极浓,开国百年,无数权倾朝野让少年人闻之热血沸腾的大员就是从四方沙场中浴血搏出无上功名的。父亲应该也是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光宗耀祖。他并不觉得杀猪宰牛可耻,也不喜欢读书,但能学武却很高兴。所以父亲死后,他虽重操了他的旧业,练武却一直没有放下。师傅经常称赞他,说他天生就是个习武的好材料,假以时日,一定会有所建树。他其实倒并没有在意往后能如何,照旧每天过去,只是已经成了他的一种习惯。      被师傅敲痛了脑袋,他就把她忘记了。开玩笑要给他做媒的阿叔说得没错。她只是误闯进他的世界,一眼之缘而已。      但是他没有想到,就在刚才,他拎着手上的枪,一身是汗地回到了自己那个空旷破旧的家,从院子的井里打了水要从头淋浇而下的时候,一个绿衣女子推开了院子的门,走到了他的面前。      她说:“你还想见白天看到过的那位女子吗?”      他认出了她,是白天那个绛衣女子身后跟着的一个侍女。      他的手松开了木柄,失去了牵引的木桶拽着绳子直直跌落到了井底,溅起了大片的白色水花。      幸好是晚上,可以让他所无顾忌地面红耳赤,心跳如雷。他呆呆站着,直到那女子有点不耐烦起来,又问了一声,他才吭吭哧哧地说道:“我……先冲下凉……”      绿衣女子冷淡地看了他一眼,转身道:“不必了。到了那里自然会让你洗的。想见的话,立刻跟我走。”      不能去。她不是你能见的。      他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但是仿佛被蛊毒了般,他的脚步却一直跟着前面的那个身影,直到被带上了一辆密封得几乎让他透不出气的马车之上。      就去看一眼,如此而已。路上,他不断这样对自己说,或许,她是遇到了什么难事,需要我帮她呢?    2 2、第二章 ...   步效远并没有从悬挂着大红灯笼的正门进去,而是被绿衣侍女带着,悄悄地拐到了后面的一扇门前。      她扣了下门,门无声地开了,然后继续前行,头也未曾回一下。      步效远犹豫了下,门里的陌生和幽暗的灯光让他略微有些不安。但这不安,终究还是敌不过心底里那如同蜜蜡般闪着又甜又亮的光泽的诱惑,还未成形就已经被呵散了。      他迈步跟了过去,走了几步,耳边就隐隐约约听到前庭传来丝竹鼓角与歌女相和的声音,断断续续,却飘渺优美得仿佛来自天宫。穿过层层低垂的帷幕,感觉到身边柔软的布料轻轻擦他面庞掠滑而过的时候,步效远觉得自己仿佛真的在一步步走向通往天庭的路,连脚步都有些控制不住地漂浮了起来。      “她……她在哪里?”      但是这路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他终于忍不住,低声问前面的绿衣侍女。      侍女仿佛没听见,脚步仍是那样不急不缓。      他咬咬牙,闭上了嘴,继续跟了上去。      终于,最后一层遮挡住视线的帐幔也被他拂在了身后,侍女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他,指了指边上的一扇门:“进去吧。”      他的心猛地跳了起来,几乎不能呼吸,额头也因为紧张而重新流出了汗,与之前来没来得及干透的汗凝在一起,慢慢地顺着一侧脸庞滴了下来,渗进了他的嘴角,又咸又苦。      侍女终于忍不住,一只手捂住了嘴,伸出另只手青葱般的指,指着那扇门笑了起来:“是让你去洗澡。”      他抹了把额头的汗,长长舒出了口气,朝她尴尬地咧嘴,急忙顺着她指的方向进去了。      房间很大,地上铺了光滑而洁白的石面,和外面一样,也是帐幔低垂,隐隐约约仿佛能看见帐幔另一侧有人影在动。他迟疑了下,帐幔就已从中被洁白的手掀开,露出了两张年轻而活泼的脸。      “公子,请进。”      她们的声音像春日枝头的黄莺在歌唱,欢快而甜脆。      步效远一眼就看见地上放了个巨大的木桶,高过了他的腰际,桶里热气氤氲,桶沿上垂挂着洁白的布巾。      “公子,我们来服侍你吧。”      两个侍女已经朝他走了过来,笑着将手搭上了他的衣衫领口。      步效远立刻后退了一步,红着脸摇头:“我自己来。”      侍女吃吃笑了起来,朝他又过来一步,柔声道:“公子莫怕。我们姐妹是专门服侍客人沐浴的。”      步效远再次后退,背已经抵到了门。      “真的不用。”      他的脸更红。声音不高,却很坚决。      两个侍女对望一眼,犹豫了下,其中一个终于道:“公子这样的客人,小双倒是头回见到。公子既然不愿我们姐妹服侍,那我们就退下。布巾花皂在那里,换的衣衫也准备妥了,公子自己洗过了记得要换上。”      侍女笑着退了下去,还贴心地帮着关了门。      步效远再次舒了口气,慢慢走向了那个浴桶。      生平第一次,他洗了这样一个奢华而别扭的澡。从前不论冬夏,他都习惯站在家中那口井的边上,打了水,赤膊从头浇淋到脚的,那样他才觉得酣畅淋漓。      现在,当温暖而芳香的水柔软地包融住了他年轻而强壮的身体时,他不但没有放松,心中的那种不安反而更加浓烈了起来。      那个如同来自九天的女子,她这样叫自己过来,到底想让他做什么?      一路之上,他想过无数次这个问题。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虽然那个绿衣侍女的态度始终很冷淡,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次。但她不答,只是那样看着他,目光在有些阴仄的灯下看起来讳莫如深。      他闭目靠在木桶的边缘,想了片刻,终于摇了摇头,猛地睁开了眼,一下从水里哗啦一声站了起来,晶莹的水珠从他铜色的仿佛隐蕴着无穷力量的身体上飞快地跌落了下去。      去见了就知道了。那样娇弱的她,难道会吃了自己?      扯过架子上的衣服时,他再次犹豫了下。      洁白,柔软,宽松,飘逸,用银灰丝线绣出精致的暗纹,散着一种他没有闻过的香熏味道,拿在他粗糙的手上,软软地悬垂下来,他若稍微松手,仿佛顷刻就会滑落在地。完全不同于他自己穿惯的那种麻布衣服。      他有些局促地开了门,一眼就看见那个绿衣侍女正站在门口。      她的目光从头到教地打量了他一眼,微微点了下头。      “跟我来吧。”她说。      他被带到了一道长长的笔直楼梯脚下。四角有琉璃灯盏,静静地吐着橘红的火苗,照得四面温暖一片。      “上去,右转,她在那里等你。”      步效远的心再一次跳了起来。      她就在上面等着他,只要他上到这道楼梯的尽头。      他深深吸了口气,被宽大舒袖遮笼下的一只手捏成了拳,几步并作一步地跑上去了。      楼梯的尽头,向右,是一扇虚掩着的门,沉重而华丽。      他的后背隐隐又迸出了新的汗意。      她就在门里,他只要再走几步就可以。但他却无法再挪动一步了。      “进来吧。”      门里传来了声音。      娇软,却又透出了些许的凉意。      这应该就是她的声音了,和她的人一样,那么美,却仿佛不像是真的。      他重重地敲了下自己的头,让自己清醒了些,几步就到了门前,然后推了进去。      一股秾华的馨香飘入了他的肺腑,一步之间,他仿佛坠入了无边的梦境,等眼睛苏醒,他看见了她。      屋子里没有灯。月光正从一扇狭长的窗里洒了进来,在地面上照出一片窗影。窗影的一边幽暗如梦,一边月白如雪。而她,就站在那道分界线上。她的脸没入了幽暗,他看不清,但她的衣衫如此单薄,衫下被月光勾勒出的一握细腰如此清晰,清晰得他不敢再看第二眼。      他的血液一下凝固了,喉咙开始发干,干得几乎痛了起来。      “过来。”      她仿佛等得有些倦了,转身倚靠在了窗台上,回头朝他招了下手。      他有些局促地慢慢走向了她,一直走到她刚才站立的那个地方,停了下来。      她现在背对着他,他仍然看不见她的脸。但是她身后的长发却被夜风卷得舞了起来,触手可及。      真的是她。      步效远的心在这一刻紧紧地扭结在了一起,全身的血液都迅速涌流到了胸口这不过巴掌大的地方,那丝掺杂了快感的奇异的疼痛,撞击得他几乎要停止了呼吸。      他很庆幸,这里没有灯火燃照,所以能让他借着幽暗这样大胆地看着几步之外的那个窈窕背影。      他满足了。      她一直在看着窗外的某个方向,步效远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但是不管她接下来会让他做什么,他想他一定会立刻应下来,然后用尽他的全力去做。      她终于微微侧过了身子,步效远看清了她月光下的半张侧脸,皎洁而宁静,明若星辰的眼睛投在了自己脸上,于是那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又来了。无法与她对视,他最后只能像白天那样垂下了眼。      昌平笑了起来。      这个屠牛少年,很有趣。他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几乎要微微仰头看他,年龄应该也比她大。但那眼神,她只在小时那条养了多年最后却死去了的小狮犬眼中看到过。      “你喜欢我吗?”      她问道。      步效远仿佛被毒虫蛰了一口,猛地抬眼,看见她已经完全正对着自己了,连话音里也只剩了柔软,没有之前的那种凉意,心突然就像浸泡在了芬芳的琼醪之中,慢慢地暖醉了起来。      是的。喜欢。      他想回答她。但这几个字明明已经跳到了他的喉咙,却仿佛被硬生生卡住了,久久挤不出来。      “算了。这不重要。”      她突然像是有些烦躁起来,离开了窗台,朝他走了过来,声音又凉了下去。      步效远后悔了。她是因为他迟迟没有回答而生气了吗?      “我……喜欢你……”      他一咬牙,终于结结巴巴地说了出来。      她一怔,然后笑了起来。      她现在离他这么近,近得他仿佛已经能感觉到来自于她的气息,那种幽凉又甜蜜的沉郁气息。      他的呼吸紊乱了起来,衣衫已经被汗水紧紧地贴在了他的后背之上,他想后退。      “不许动……”她仰头看着他,刚才的那丝笑意仿佛还未散尽,“你喜欢我,那最好了……”      薄软的衣衫从她肩头无声地滑落,委顿在地。她的身体立刻沐浴在了洁白的月光下,仿佛最耀眼的宝石,灼痛了他的眼睛。他猛地闭上了眼,僵硬地立着,一动不动。      “睁开眼,过来。”      她命令他。      他抖了一下,终于慢慢睁开了眼,视线却垂到了她的一双脚上。      连她的脚,也是这样的美,踩在地上,仿佛洁白的鸽。      “过来,听见了吗?”      她仿佛有些不快,声音里已经带了冷意。      只要伸出手,就能够到她了。      他无法抗拒,终于微微地挪动了下脚步,重重地喘息着。      “抱我。”      她继续命令。      他的手颤抖着,微微抬了起来,终于,又无力地垂了下去。只有额头的汗又开始不停地滴了下来。      “你还是男人吗?”      她声音里的怒气渐浓。      他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啪”一声,一边脸已是一阵剧痛。      她竟然打了他,重重一巴掌,尖尖的指甲刮过他的脸颊,拉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然后她翘着骄傲的漂亮下巴,鄙夷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陡然红了起来,喉咙里低低咆哮一声,猛地伸出一只手,已是把她的身子挟了过来,狠狠地揉压在了自己胸膛之上。 3 3、第三章 ...   掌下的肌肤或许在月光中浸润太久,带了微微的凉意,腰是如此纤弱,仿佛他只要稍微稍稍用力就会掐断,而她的几缕发丝,被窗外涌进的一阵夜风掠起,水草般地紧紧缠附在了他年轻而敏感的脸庞之上,仿佛正有一条柔软的舌,在轻轻舔舐着那渗出了细小血珠的伤口,刺痛,却唤醒了他未经人事的身体里平日被隐藏起来的所有叫嚣和渴望,那种曾叫他偶尔晨起时会脸热心跳却极度酣畅淋漓的梦境之感骤然袭来,他被打得有些晕眩。      步效远红着眼睛,低头看着此刻这个正柔软地依附着自己的女子,手掌渐渐用力,仿佛要将她揉按进自己的身体里。      “抱我到床上。”      昌平的声音仍是那样凉,带了种与生俱来的居高临下,但有些颤抖的余音却泄露了她此刻的紧张和恐惧。      步效远却不知道。他只是立刻抱起了她。他的脚步太过急促了,以致于快到床沿的时候,被长长的衣角勾绊住了,一个踉跄,他抬高了手臂,用尽全力将她托送到了榻上,自己重重趴跪在了榻沿之下,膝盖压住了宽大的袍服,他挺腰,“嗤啦”一声,清脆的裂帛之音骤然响起,衬得急促的呼吸声愈发地沉重与浑浊。      昌平被托到了榻上,陷进雪白柔软的锦褥里,修长的腿毫无保留地打开了,乌黑的长发被抛洒成了一朵凌乱而怒放的花,绽出了满眼的触目惊心。      步效远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双手死死攥着床沿上垂挂下的几道流苏,几乎要将它们扯断了。他睁大了眼,盯着他眼前这具即使是幽暗也无法遮掩其华的莹润躯体。      “快点。”      这个少年的目光让她的紧张和恐惧再次被放大了些,她突然起了阵退缩之意,甚至有些想逃离这样的注视。但是很快,她就压下了心中的不安,只是微微弓起了腿,把自己的身体缩得紧了些,口中低低吐出了这两个字。      步效远抖了一下,她立刻就感觉到自己身下的锦褥又绷紧了些。      “没用的东西!”      昌平突然低声笑了起来,余笑未歇,她的一腿已经舒展开了,抬了起来,足底不偏不倚地踩在了他的脸上,踩得他偏过了头去。      嗡一声,他指间那几道本是最柔最韧的流苏也崩断了。他猛地站了起来,扯掉了绊羁着自己的那本不属于他的衣衫,像兽一样地扑了过去,压坐在了她杨柳般的腰间,俯身下去。      一滴滚烫的汗跌落了下来,打在了昌平光洁的额头,溅逸了开来。      昌平闭上了眼睛,睫翼微微地颤动。她有些恐惧,但她已经准备好了承受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了。只是很快,她发现了少年的尴尬。他急切而鲁莽地探路,却一次次地未果,甚至冲撞疼了她娇嫩的肌肤。      她默默回想起了侍女从宫外偷偷挟带进来的那本精美画册上的画面。她曾把它偷偷藏在了自己宽大的袖中,独自一人到了元凤殿后花园的木香棚下匆匆翻看。彼时,将败的棣棠狭长花瓣扑簌簌落到了她的肩上跌落下来,让她以为是宫人走近,于是惊得面红耳赤,心如鹿撞。只是再想到那个眉裁入鬓、仗剑临风的修长背影,心中的阵阵甜蜜就浓得仿佛这花心的蜜,化也化不开了。      她微微地叹了口气。这叹息立刻钻入了他的耳。尽管血脉贲张的身体里,那要爆炸却寻不到出口的强烈痛楚和快乐还在折磨着他,让他汗流如注,他还是立刻停止了下来,看着身下那张微微蹙眉的美人容颜,羞愧无比。      她再次叹息一声,已是分足勾住了他宽厚的腰身,有些颤抖地伸手握住了他滚烫的战栗,闭上眼睛将它引到了她的秘源之地。      她的手纤软,柔若无骨,和她的肌肤一样,沁出如玉的温凉。被这样的手引着,翻滚的岩浆仿佛终于寻到了迸发的出口,他低吼了一声,不可遏止地立刻迸发出了一阵蚀骨消魂的登天畅快。      当他喘息着睁开了眼,借了月光的影,这才看清她正盯着自己,眼中满是恼意和憎恶。      “大胆!你……,不想活了!”      昌平骂他,抬手又是一个巴掌甩了过来。      她的手上还沾留了些他没有克制住的滚烫。这只柔软的手,刚刚还是让他如此难以自己地销魂,转眼却让他再度难堪。被打的脸并不痛,却涨得火辣辣的。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只能那样压在她身上,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打了他的掌心隐隐作痛,上面残留的滑腻和那种陌生又浓烈的馨腥之气让她突然无力地垂下了手,沮丧和悔意慢慢地从昌平的心里升了起来。      这真的有些荒唐。她,中昭帝国的尊贵公主,竟会抛下太宁宫中为她而设的盛大庆典,在自己十七岁的生辰之夜,被一个完全陌生的低贱少年这般压在身下,让那肮脏的东西玷污了她冰清玉洁的身躯。      “滚!”      她低低地斥了一声,微微有些哽咽。      步效远知道她哭了。      她是因为自己刚才的无能而失望恼怒,甚至哭了?      他用胳膊肘支起自己宽阔的肩膀,呆呆地望着身下的她紧闭的眼,微微颤抖的肩,娇小却玲珑的身体,终于忍不住,笨拙地伸出一只手,颤抖着想擦去她眼角流出的一滴晶莹。      “不许碰我!”      她猛地睁开了眼,在他身下挣扎了起来,捶打着他被汗水渍得淋淋的后背和胸膛。      他年轻身体里的火苗再次迅速被点燃了起来,刚刚被她彻底踩在了脚下碾烂成泥的信心也随之苏醒了过来。      她是他第一个这样亲密碰触过的女人,刚才,还有些懵懵懂懂的他只是太紧张了,这一次,他发誓他一定不会再让她失望。      昌平立刻感觉到了这个少年身体上的再次变化,僵住了。      是让他立刻滚,从此再也不要看见这张脸,还是继续这凭借积聚了许久的勇气才决定的为自己,也为别人奉上的一场关于她的生辰的庆典?      她还没想清楚,身体就已经被一阵异物侵入的锐痛吸引去了注意力。她呜咽了一声,像只受伤的小兽,重重一口咬在了他的肩头之上。      肩头处传来的痛楚叫步效远的心涨得几乎要绽裂了开来,知道自己终于能如她所愿了,他不再犹豫,猛地挺身用力,深深地进入了她的身体之中。      ***      步效远睁开了眼睛。一阵短暂的茫然过后,他猛地坐了起来。      天色正是微明,雾霭尚未散尽,笼罩住远处的大片田野,当微凉的风吹过,他的耳边响起了几声晨起的鸟鸣之声。      他低头,身上仍是他自己的粗布麻衣,肩头的补丁还是他自己缝补起来的,针脚歪歪扭扭。他摸了下头,头发已经被夜间的雾气浸润得潮湿一片了,凝在他眉上的露珠也随了他的动作滚落了下来。      什么都没了。一身绿衣的侍女、密闭的马车、层层不绝拂他面庞的低垂帷幕、洁白的袍服、还有那个在窗影月光中向他走来的女子。      就像一场最旖旎的无边春梦,醒来,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他则躺在了一片野地之中。      只是,这场梦却是如此清晰,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声呜咽,甚至连在他耳边呼出的气息,都那样栩栩如生,争先恐后地从他脑子里奔涌而出。      冷汗涔涔而出,他抱住了自己的头,像石像一样地化在了那里。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去摸了下自己的脸,指尖触及之处,一阵微微的刺痛。他又低头,看见了肩膀之上的那个深深牙印。      一阵带了微微甜蜜的哀伤从他的心中漾了出来。      她离奇地消失,就像她离奇地出现,却给他留下了伤痕。而这伤痕却提醒了他,她不是一场梦,她是真真切切的存在。      他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      她去了哪里?这又是哪里?      一块帕子随了他的动作,从衣襟里飘落了下来,他拣了起来。      白色的底,银灰的暗纹,这是从他昨夜穿过的那件袍服衣角上撕下来的,上面印上了几个字:欲活命,勿归家。      步效远紧紧地捏着这块被撕扯得歪歪扭扭的衣角,盯着这几个墨迹渗染透了丝线的字许久,然后四顾迷茫。      4 4、第四章 ...   天际泛出青白,晨曦犹未散尽。昌平朝着光华殿而去,浆过的宫裙后摆拖曳至地,随了她的脚步前行发出细微的沙沙之声,仿如漫长春夜耳畔响起的西窗蕉雨,叫人在心底里泛出浓沉细密的无限哀愁。      “公主,陛下尚未起身。”      光华殿的大门仍闭着,门口的宫人小心应声。      “我要进去。”      昌平望着两扇大门之上的鸦青铜铺首,眉目舒缓。      宫人犹豫了下,终是敌不过她的目光,打开了宫门。      公主从前也常常这样在陛下尚未起身之时就一早闯入寝宫,所以今天和往常并无不同。      宫人望着她后背迤逦曳地的长长裙尾,默默想道。      内殿的紫红帐幕仍是低低垂着,四壁高悬的宫灯刚刚被宫女踮起脚尖一一吹灭,灯芯之上升腾起了袅袅青烟,半晌仍未散尽。      “公主,陛下尚未召唤。”      一身紫服的近身女官上前阻拦,神情略微有些不安。      “走开。”      昌平冷冷地看她,站住了。      女官犹豫之间,帘幕已是被昌平掀开,她笔直地进去了。      女官大惊,急忙跟了上去,小声恳求:“公主,陛下尚在歇息……”      昌平仿佛没有听见,反而加快了脚步。      她掀开了最后一层帘幕,站定了。      一角的琉璃薰炉兽嘴里散出沉沉的蜜香。中昭皇朝的明元女皇披了件烟杏的薄罗长袍,坐在菱花镜台前,正与她身后站着的那个男子轻声细语。男子乌发未绾,慵懒地垂到了腰际,一件缂丝月白衫子松松地覆罩了他颀长的身躯,领口随意敞着,露出了里面的半片阔膛。不知道他俯身说了什么,女皇低低地笑了出来,满室顿时春意如兰。      “昌平?”明元听到了动静,转头过来,一眼看到了她,有些惊讶。又看了眼她身边不安无奈的女官,“你下去吧。”      后一句是对女官说的。      女官低眉敛目行了个礼,急忙退了出来。      “蘅信,你也先退下吧。”      明元转头,对那男子说道。      蘅信看了眼昌平,笑了下,如玉的指轻轻放下了执着的一柄檀梳,信步朝着里室去了。      “昌平,昨夜你去了哪里?”明元起身,朝她走了过来,“昨天为了你十七岁的生辰,宫中备下了盛大的庆典,百官呈上了缤纷的贺辞,你却彻夜未归。宫门守卫说你的车驾出了西门。昌平,你知道我一直视你若珍宝,所以才这样任意妄为的吗?你可知道,因为你的消失,搅扰了满城百姓的一夜安宁?”      昌平笑了起来,声音欢快:“母亲,你说错了。我半夜时分就已归来。只是禁卫军太笨而已。我本是要叫你知晓的。只是你的这扇寝宫宫门紧闭,所以我又回去了。这才特意清早过来,向母亲请罪问安。”      明元怔了下,眉头轻皱,只很快又问道:“昌平,你昨夜到底去了哪里?”      昌平的眼睛掠过了那幕厚厚的垂帘,帘底露出了半幅月白衫角。      “我去了哪里,有人应该知道的。只是他不愿让你知晓而已,”昌平低声呢喃了句,微微笑了下,明亮的眼睛重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这个尊贵地凌驾于天下的女人,她的主宰,她的母亲,声音骤然响亮了起来,“我去了哪里,那并不重要。我只是想让母亲知道,我已经成年了。请求母亲为我开府,允许我搬离这太宁宫。”      “胡说!”明元再次皱起了眉头,轻声斥责,“你才十七。等你年满十八成人,有了合意的驸马,我自然会为你开府立宅的。”      “我的两位皇兄,十六岁时你就允许他们出宫,赐下宅邸,为何我要等到十八岁?按了中昭皇朝的开国祖法,我与皇兄一样,也是皇位的继承者之一。为什么他们可以,我就不可以?”      昌平的声音清晰无比,毫无惧色。      “因为他们是男子,而你是女子!昌平,你和他们不一样。我只希望你能得到良人,与他过好这一生便可。别的东西,想了未必是福!“      明元的语调仍是那样平缓,却带了叫人不敢违背的威严。      昌平笑了起来,年轻光洁的脸庞像朵鲜花:“母亲所谓的良人,就是让我在王家、萧家或者端木家择选一个男人嫁了吗?而且母亲,你别忘了,你自己就是个女人,但你却做了这中昭皇朝百年来的第一位皇帝!”      “正因为我是女人,所以我现在才会这样对你说话!”      “但是母亲,再这样住在这个宫里,我会死去的,真的。并且,我必须要让你知道……”昌平的笑容渐渐堙没了下去,眉间浮上了一丝嘲意,从自己的袖中抽出了一方罗帕,在她面前慢慢展开,然后随手弃在了脚下,“过了昨夜,我已经成年了。”      洁白的罗帕正中染了一簇带了污痕的猩红血,刺目得仿佛雪地中的一团烈火。      那簇猩红,刺痛了明元的眼,她的面上慢慢地笼罩了一层寒霜。      “是谁?”      她的目光仿佛淬过了冰,森严地投在这个昂头站在她面前的女儿。      “是谁又有什么关系?母亲只需知道这个事实和我的决心便可。母亲对我如果真的还有几分疼惜,请成全我。”      昌平跪了下来,端端正正地朝她叩头,发间那枚衔珠凤簪的凤首随了她的动作而不停颤动。      明元注视着她。      昌平,她的女儿,也是她最小的孩子。印象中她仿佛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小女孩,什么时候开始,她竟也学会了用这样决然的手段、疏远的礼节来向她昭告她已经成年,并且迫不及待地要脱离她的羽翼?      是她老了,还是她的女儿真的已经长大了?      “你下去吧。我会考虑的。”      “母亲不要让我等太久。”      昌平朝她再次叩头,起身离去,肩背挺直。      明元望着她消失在了垂帘之后的身影,眉间渐渐浮上了一丝难辨的怅然。她回头,看向了身后那片帐幕之下露出的一角袍服,出神片刻,然后再次把目光投在了委顿在地的那方被玷污的罗帕,慢慢蹲下了身去,伸手拣拾起来,怔怔盯着。      “长春!”      她把罗帕卷在了手心,站了起来,声音已是凛冽。      刚才那个紫衣女官进来了。      “去把茯苓和余香给我叫过来,立刻。”      ***      天大亮了。      步效远问了个路过的农人,才知道这里距皇城北门有七八里的路。      天黑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偷偷潜回了自己的家。      当他屏息站在自己家门前的时候,愕然地发现门被踩倒在地,井口被填,床倒了,那个被烟火熏燎得大片乌黑的灶台大半坍塌在地,还有他的刀,也没了。      他住了十八年的熟悉的家,现在凌乱不堪,满目伤痕。      “阿步……”      就在他发怔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呼唤。他回头,借了黯淡的夜色,看清是隔壁的阿叔。      “阿步,你得罪了什么人?今天一早就有官军气势汹汹找了过来要抓你,把你家翻了个底朝天才走了,还放话叫我们看见你回来就去报官。阿步,这是老叔从前欠你的钱和几件衣服,你拿了赶快逃命去吧,千万别回来了!万一被人看见去,你就没命了!”      阿叔塞给了他一个布包,低声不停地催促。      步效远知道自己从小到大就不是个聪明人,甚至到现在,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降临到身上:梦一般的春宵,醒来,就是这样的厄运了。但他知道阿叔对自己好。连那个昨夜与他合欢的那个女子,她也关心他,叫他逃命去。      她应该是个被宠坏的女子。他没见过那么凶的,打了他两个耳光,咬了他一口,但是……,现在想起这一切,他心中剩下的唯一感觉,却还只是那种略微带了甜蜜的酸楚,若有似无地在一寸寸啃噬着他的心肠。      他接过了阿叔递给他的布包,紧紧绑在了身上,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他曾经的家。      这个时分,城门已经四闭,他出不去了。他只能在帝都的灯火辉煌下漫无目的地游荡,看着宝马香车和趁夜寻欢的一张张脸孔从自己身边不停走过,直到四下寂静了,耳边隐隐听到了似曾相识的丝竹之声,他抬头,入目是那高高悬起的红色灯笼,才猛然发觉自己竟又到了昨夜曾一度以为是在梦中的承清楼前。      他在承清楼前的巷子口里坐到了天亮,眼睛一直盯着他曾上下马车的那片空地。      连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他到底想做什么。但是他就这样一连等了三天三夜,肚子饿了,就在对面的那家茶馆里买两个最便宜的大馒头就着一碗最粗的茶下咽。到了最后,连掌柜的都有些不忍心了,在他面前放了一叠咸菜,叹气劝道:“年轻人,看你眉眼忠善,老头子不忍心,多话劝你一句,趁早回头吧!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还有一条活路。这么多年,像你这样等在门外的痴心汉子,我见过了不知道多少。楼里的婆娘再迷了你的心窍,不是你的,再等她也不会是你的!”      步效远终于知道了,原来自己这么多天迟迟不愿离开,为的就是想在这里等着,再次见到那个女子的身影。      最后一夜,就让他再等最后一夜。明天他就一定离开这里。      他从腰间摸出了两个铜板,放到了桌上,那是那碟咸菜的钱,然后朝掌柜鞠了个躬,诚恳地道谢。 5 5、第五章 ...   又一个夜幕降临了。      步效远站在了巷口的昏暗中,睁大了眼睛,望着承清楼前进出的那污了血色罗裙的女子和脚步踉跄高声而歌的男子。      茶馆掌柜说的对,不是他的,他等一辈子,也不过就一夜的缘分而已。更何况,那还是从天上突然掉下,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了他的缘分。他不该那么贪心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知道自己明天要离开了,一种从未感受到过的难过终于还是完全侵占了他的心。      一阵风刮过,刮得承清楼前的一排红灯笼不停摇晃,他的眼睛也被风迷住了,闭上了,然后睁开。      一辆马车停了下来。他看到了那个车夫,他坐在车厢前,腰背挺直。      步效远的呼吸已经停止了,他用力睁着眼睛,生怕错过了那个他梦中已经不知道出现了多少回的身影。      马车上下来了绿衣侍女,然后,她扶下了一个完全被斗篷裹住的人,朝着他那夜曾走过的路,迅速消失在了黑暗中。      步效远心跳得几乎要蹦出了喉咙,猛地追了过去。那扇门已经在他面前紧紧闭上了。他只闻到了她经过后留下的那道余香,幽凉又甜蜜。      他怔了许久,知道那扇门再也不会为自己开了,终于慢慢地退回了原来的角落。      就让他再看她最后一眼,真的,他会心满意足地离开的。      ***      昌平提着裙摆,一步一步地走上了那道笔直的长长的阶梯,向右,推开了那扇乌沉的木门。那个笔直修长的身影,果然如她所想的那般,站在了那道窗户之前。她褪下了罩住自己头脸的斗篷,静静注视着。      这般凭窗临风的一副画面,从前让她何等地心醉神迷,现在看起来,却带了几分不该有的滑稽和可笑,尤其是,就在几夜之前,就在这个地方,这一幕正被自己和另外一个少年重复过。      “你来了?”      那男子转过了身,踏着月光微笑着朝她信步而来,眉目如画,袍袖飘拂。      “不要过来。”      昌平淡淡地说道。      他从来就是敏感的人。只有敏感的男人,才能洞悉这世间男子的风流,女子的愁怨,吟诵出那样足以打动每一个人的绮丽诗歌,让它们在坊间被争相传唱,让他名满帝都。所以他立刻就感觉到了她的冷淡。但他只是微微停了下,很快又继续朝她走了过来,停在了她面前一步之外。      “又耍孩子脾气了?谁敢得罪我们女皇陛下最心爱的小公主?”      他玩笑着说这话的时候,笑容清浅,却足以夺走月华。      昌平注视着他,慢慢说道:“你的胆子真的很大。如今竟敢还约我出来。你就不怕女皇陛下知道了怪罪?”      他轻笑了起来:“你自然是不怕的。我虽然怕,但这恐惧却敌不过我对你的思念,所以我再次大着胆子约你到此。”      他说着,一只手已是轻轻抚上了她的面颊,指尖温暖如玉润。      “蘅信,你以为自己这样足够的运气和魅力,以致于能在中昭的女皇和公主之间游刃有余,玩弄她们于股掌之间?你太小看我的母亲和我了。”      昌平没有闪避他的手,话音却是幽凉。      他的手一滞,垂了下去,脸上的笑容渐渐消隐了下去:“那么公主殿下,你为什么还要过来与我相见?”      昌平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出神了片刻,叹了口气,“蘅信,一年之前,我在妙阳夫人的那场春日欢宴之上见到了你。那时你腰悬长剑,在流水画桥之上放声而歌,我以为见到了天上谪仙……如今倒是想明白了,你并不是什么仙,你只是个一心想要踏上通天之路的凡人而已。我甚至开始怀疑,当初你与我的相遇,并非巧合,只怕也是你处心积虑的结果吧?妙阳夫人可也是为你倾倒?否则她又何以会这般不遗余力地引我与你在此相见?”      蘅信凝视了她片刻,眼中的讶色平复了下去。      “公主,你说的没有错。一年之前,因为仰慕公主的美名,我央请妙阳夫人让我与你相遇。一见之下,我就被公主的姿容才华深深倾倒。每次与你相见,虽不过短暂时光,于我却是夜不成寐,思慕不已……”      “既然这样,为什么你又自甘成为我母亲身后那永远见不得光的被人轻视的男宠?”      蘅信微微笑了起来,声音却有些僵硬:“公主,我是罪臣之后。在这个煌煌帝都,虽薄有才名,却不过一介白身,文武皆是不可应举。我虽思慕公主,公主却是金枝玉叶,将来驸马必定出自王萧端木。我于公主又算什么?日后也不过就是一个见不得光的男宠而已。既然摆脱不了这男宠的身份,我只能选择这天下最尊贵的女皇陛下了。旁人可以在背后耻笑于我,只是谁又不是在背后被人耻笑?谁又敢在我面前有不敬?有朝一日,当我恢复了我家族的门庭,他们只会感激我,记住我的功勋,谁也不会在乎我是怎样得到这荣耀的。”      昌平眼中闪过一丝悲哀,人却是笑了起来:“蘅信,你断定我不会为了你而去忤逆我的母亲和整个皇族,我不怪你。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过来与你相见吗?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母亲很快就要为我赐下公主府邸了。我来,或许就是为了听听你的这些话,把它们作为我新生活的贺辞。你去告诉妙阳夫人,这个地方不用再保留了。从今往后,我再不会踏入一步。”      “公主,那个人……他是谁?”      她转身要走的时候,听见身后那男子这样问自己,声音微颤。      她转头,看着他笑了起来,明艳不可方物。      “那个人,不是你。你知道这点就够了。”      ***      步效远看见那个身影再次从昏暗中出现。她正被侍女簇拥着,朝着那辆马车走了过去。      这一次,她没再戴着斗篷的帽,微微侧头的时候,借了灯笼照下的光,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还是那光洁的额,纤巧的鼻,骄傲的下巴,只是她低垂的眼睑睫翼处,为什么却仿佛隐隐有泪光在闪动?      步效远的心像什么重重击打了下,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他离她已经很近了,只要他发出哪怕是再轻的一点响动,或者她再微微偏过头来,她就能看到他了。但是他却只能僵硬在那里,而她也始终没有偏过头来。      步效远终于眨了下自己已经睁得有些发酸的眼,睁开眼时,她已经踩着车夫的膝上了马车,消失不见了。      马车没再停留,立刻朝着城北的方向去了。      步效远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经追着马车跑了出去。      这个时候的大街上,夜游的人大多已散去归家,所以马车驶得很快。于是那些还在路上游荡的,便都看见了这样一幕景象:一个年轻人,一路狂奔地追着他前面几十步距离之外的一辆华盖马车,一车一人先后地消失在了前方浓重的迷离夜色之中。      又是一个夜半狂追香车的登徒子。天子脚下,繁华之地,最不缺的就是这样孟浪的登徒子。      看见的人这样摇头叹息。      步效远一路狂奔,不知道疲累,更不知道自己已经这样奔跑了多久,最后,他终于缓下了脚步,停了下来,眼睁睁地看着那辆载着她的马车驶入了一道高高的围墙里,然后,那扇宽阔的拱形朱漆铜钉大门也终于在他面前紧紧地关闭了。      那里,是他再也不能靠近的接近了这个帝国无上权力中心的太宁宫外西门。      步效远俯身弯着腰,抬头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和高高的围墙,大口地喘息着,额头上的热汗密密地涌了出来,一滴滴地溅落在了地上。      ***      天和五年。      元宵过后,春色就遍布帝都的郊野,暖气充盈了晴空。大街之上,宝马长嘶激扬,巷尾院落,杏花开满了锦绣的枝头。      帝都的百姓们从年后开始,茶余饭后就多了个津津乐道的话题,关于女皇陛下最宠爱的女儿,昌平公主的婚事。      按照中昭的习俗,女子十八便已成年,应当寻夫觅嫁了。但这位生在天家的女儿,年后已是十九了,虽早早就开府独居,至今却仍未定下驸马。驸马人选必定是逃不出王、萧、端木这当朝的三大望族的,这谁都知道。但是就在朝野坊巷纷纷猜测最后到底会花落谁家之时,如今却突然又多了个变数。北夏的世子元炬,带了迤逦的车马,装载了宝刀明珠,年后就带了国书入了帝都,请求女皇陛下将昌平公主下嫁于他,两国永结秦晋之好。于是这场驸马之争更加引人注目了。坊间有好事者甚至在赌坊里暗中对此坐庄下注,一时热闹非凡。 6 6、第六章 ...   王、萧、端木三大望族与姬姓皇家的关系,说起来还是要回溯到百年前的开国之初。那时正逢乱世,姬家先祖姬尚本是地方小吏,家资殷厚,以德行著称。后遇王、萧、端木三家的先祖,四人结为异性兄弟,推举姬尚为兄长,揭竿为旗,南征北战,打下了一片河山。三兄弟拥戴姬尚为帝,姬姓成为中昭的国姓。太祖登基,感念兄弟情深,对这三位异性兄弟大加封赏,承诺从此以后,皇族直系血亲中,皇子的嫔妃和公主的驸马,必定是要出自他三家。据史官记载,太祖曾叹:若无王、萧、端木三家,何来姬家今日之荣光。为了表示其情之切,甚至一改千百年来皇位只传子不传女的规矩,立下了国法,倘若先皇无子,则由已婚的公主继承大位,所生子女均赐姬姓,以传承大统。百年下来,姬姓子孙无不奉召行事,王萧端木与皇族早已盘根错节,密不可分了。      太祖当年这一纸诏书,自然是表示他对三位异性兄弟的感念之情和莫大的恩宠,只谁都知道,这不过是流于言表的一纸空诏而已。皇家从来最不缺的就是子息,何至于会到让一位公主继承大统的地步?一百年来,平平顺顺,姬姓子孙代代相传,直到十五年前,这种秩序被彻底地打破了,明元女帝登上了大宝之座。      明元女帝并非姬家女儿,而是出自端木家族的先帝皇后,育有二子一女。做皇后的时候,就以德才闻名天下。昌平的父皇耽于享乐,死时不过三十多岁,正当壮年,说起来也极是叫人扼腕,他与侍卫围猎野外,纵马追逐一头麋鹿之时,不慎竟跌下山崖,不治而亡,昌平那年不过五岁。处死了失职的侍卫群,举国哀丧之后,昌平的兄长,年仅十一岁的皇太子姬弗陵继位,改年号鸿嘉,皇太后辅佐执政。一年之后,竟因为荒唐活活折磨死了一个宫女,有损德行,被皇太后废去皇位,改立次子姬弗贺为帝。只是他身体自小孱弱,终日不离汤药,恐不是长久之寿,而当时的第三皇位继承人昌平公主,年纪不过八岁,尚不能婚嫁,于是十一年前,天象异动,百姓陈词,百官进言,恳请皇后顺应天意,执掌天下。当时的姬姓分支皇族和王、萧两家,虽极力反对,终究敌不过如雪片般飞向太宁宫的各地陈词书和掌管了天下兵马大权的端木家族,最后终于也是沉默着退让了。      端木登基,号明元女皇,向天下发布昭告,姬姓仍是中昭帝国的王姓,自己不过是顺应天命暂代理政,待他日姬姓子孙昌德圆满,必定择一贤明者回承大统,故而不改国号,只将年号改为元凤。五年之前,百官再次上言,称颂女皇治下国泰民安,所以再改年号为天和,到现在,昌平公主十九岁,已经是天和五年了。      ***      元凤殿的御花园中,蜂蝶嬉戏,明元女皇一身常服,倚在曲桥之上,看着水中的成群锦鲤正在争相抢食昌平撕扯了丢下去的一片片花瓣,吞了有吐,吐了又吞,搅得水面啪啪作响。      “昌平,王司徒家的睿三公子和萧家的萧邺,你中意哪个?”      明元看向了昌平,问道。      昌平揉碎了手上那朵花枝上的最后一朵花,连枝条一道丢进了水里,这才拍了拍手,抬眼看着自己的母亲:“母亲,你忘了端木和那个北夏的了。”      明元微微笑了下:“端木是我母家,这些年在朝中的荣华,我看也差不多到顶了,无需再用你去为他们锦上添花。至于元炬世子……,昌平,你是我的女儿,我只盼你招到驸马,与驸马和和美美到老便好,不会让你远嫁他邦,从此故土难归。”      昌平嘴角上扬,眼里却没半分笑意,淡淡说道:“母亲,你做每一件事,总是权衡利弊过后,自己做了决定。我的婚事也一样。端木家仰仗了母亲,这些年飞扬跋扈,旁人怨声一片,他们却可笑地继续凭借自己当年拥立母亲登基为帝的功劳,甚至渐渐有些冒犯了您的尊严。母亲心中必定早是有所不满,却又不得不继续仰仗他们的支持。日后如何还未料知,母亲自然不会将我嫁去。至于那个元炬世子,北夏本是苦寒之地的小国,这十几年来却突然崛起,连年征战,吞并了附近十几个大小国家,甚至到现在,还有几个亡国之君逃亡到了帝都,在母亲的羽翼之下苟延残喘,梦想着有朝一日复国雪耻。中昭泱泱大国,虽繁盛百年,而今朝野之上,文官不思进言,武将安耽享乐。这个国家,早已经如海上的行船,高桅阔帆,只是海水之下那看不见的船底,却已是开始腐朽。母亲自然是知道这些的,不过有心无力而已。北夏如今却声威大盛,兵强马壮,或许暗中早已心存觊觎我朝的狼子野心。母亲现在需要的,只是弹压这个国家的野心,又怎会将我嫁去?”      明元惊奇地凝视了昌平片刻,终于摇头叹息:“昌平,我从前就对你说过,女子想得过多,不是件好事。还是回到之前的话题吧,王睿和萧邺,你愿意要哪个?”      “母亲,如果我告诉你,我谁都不要,只想一个人这样安静地过下去,你会恩准吗?”      “胡说!女大当嫁。怎么可能一世都这样过下去!昌平,你不要太任性了!”      昌平叹了口气:“既然这样,母亲又何必问我的意思。萧王两家,母亲想拉拢哪一家,自己定下就好。”      明元女皇的眉头蹙了起来:“昌平,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故意让我这个做母亲的伤心?当年生下你的时候,先皇与我商议了几日,最后才为你取名璎珞。妙法莲华经中说,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真珠、玫瑰七宝才合成众华璎珞。璎珞是由世间众宝所成,意寓无量光明,无上喜乐。希望你能过得好,这就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心愿了。”      “这么多年,我倒是第一次听母亲提起了我的父皇……母亲,你到现在可还有记得父皇?”      昌平凝视着明元。      女皇仿佛没听见,不过略微停顿了下,就直视着她继续说道:“萧王两家,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确实需要施恩拉拢,但是这两个年轻人我都见过,人材极是俊秀。尤其是萧邺,天资聪颖,不但文采裴然,武艺更是高强,日后必定是国之栋梁。他对你亦是十分倾慕,早早地就托请萧相代他表了心意。你招他为驸马,也不算委屈了你。”      “那就是萧家了,母亲早早直说便是,何至于绕这么大弯子。”昌平笑了下,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口问道:“只是不知道母亲该如何推拒掉另三家?尤其是北夏?”      女皇不应,出神片刻,说道:“我自有主意。”      ***      四月牡丹正盛,女皇陛下设下大宴款待远道而来的北夏国元炬世子,两位皇子和昌平公主俱是在做,满朝文武相陪,王萧端木三家的求婚候选人也在受邀之列。明眼之人一看便知道今日之宴,必定是和昌平公主的婚事有关了。      公主的婚事,因为太祖那个本形同虚设的法令和被明元女皇所开的先例,变得极其微妙起来。前废太子至今萎靡不振,声望不佳,子辈中亦无出色人才,弗贺皇子而今虽二十有二,身体却仍未见好,子嗣不振,所以女皇百年之后,昌平公主也不是没可能继承大统。若是得娶昌平公主,等生出子嗣,虽然冠了母姓,但那血脉却是不可更改的存在,所以王、萧、端木三家无不虎视眈眈。这本是本朝三大家族之争而已,如今却因为元炬世子的横插一脚,变成了两国之事。偏偏那北夏如今兵强马壮,国威虽仍无法与百年中昭相平,只也不是能任由拿捏的小国了,女皇就算不愿把公主下嫁,也须得考虑如何不扫了对方的颜面,这倒确实是个难题。所以今日这场欢宴,虽有佳肴美酒,丝竹弦乐,却几乎没人去注意这些,只是齐齐把目光投在了昌平和四位求婚者的身上。      昌平今天朱唇微点,穿了娇黄宫裙,发簪紫色牡丹,双鬓黛黑如鸦,寂寂坐于女皇下首,却是高贵逼人,艳光四射。王萧端木家的三位男子,从前虽也见过她数次,只不过惊鸿一瞥而已。听闻她平日深居简出,只是偶尔会到敕建寺庙中向高僧请教佛理。此时见到,竟起了被摄魂夺魄之感,只是碍于礼节,不敢长久相望。北夏的元炬元炬身材壮实,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满面须髯,目光却如鹰隼。他却是无所顾忌,从她落座之后就目不转睛地盯着看,连面前酒盏不小心被他手拂倒也未觉察,直到酒水滴淋到了他盘起的膝盖之上,被身后侍儿提醒,这才低头下去,稍微有些狼狈。      昌平厌烦这种目光,眉间慢慢带出了一丝冷意。      冗长又堂皇的欢宴进行到一半,终于被推到了□。元炬双手捧了一柄鞘上层纹交错、镶嵌着五彩宝石的弯刀,出列对着女皇说道:“陛下,这柄刀是我十五岁首次上沙场斩杀敌颅之后父王对我的赏赐,多年来我一直视若珍宝。今天我恳请陛下代我把这柄刀赠给尊贵的公主,以表达我对她的仰慕之意。”      元炬说完,满场的人都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所有的眼睛齐齐地投到了昌平的身上。      昌平眼见微垂,望着自己面前的案上的琉璃合欢杯,连发丝都未有过一丝颤动。      女皇命人过去接了过来,细细观赏片刻,笑了起来:“果然是宝刀。世子一片诚心,朕代昌平先把它收下,等到三天之后,昌平婚事定了下来,那时再由朕代为转赠或是交回给世子,如此可好?”      女皇话音刚落,全场寂然,元炬也是怔在那里,狐疑地看着女皇。      女皇朗声说道:“天佑中昭,乾坤清朗。朕的昌平公主已到将嫁之年,诸位求亲者在朕看来,都是青年才俊,人中豪杰,实在难以取舍。为求公平,三天之后,朕在玄武殿设立一个武场,四位向昌平公主提过亲的尽管各显身手,技艺胜出者,便可得娶朕的掌中明珠昌平,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短暂的静寂过后,宴场中发出了阵阵附和之声,大臣们点头称是,王睿、萧邺和端木衷,各自怀揣不同心思,先后出列行礼应下,口中称是。      “元世子,你意下如何?朕早听闻世子年少英雄,沙场上所向彼靡,刀马功夫想必也是了得,正好趁了此天赐良机,叫朕也见识下世子功夫。”      明元女皇望向元炬,含笑说道。      元炬眼风扫过昌平,见她一双妙目看来,正投在自己身上。他臂力过人,勇猛无俦,向来自负,当下傲然抬头,应了下来。      “那就这样定了!”女皇站了起来,面向群臣笑道,“三天之后,朕要与昌平亲自到玄武殿校场见识下诸位少年儿郎的过人本事。” 7 7、第七章 ...   初九日,艳阳照满天。太宁宫玄武殿外的宏大演武场中,皇家旗帜迎风猎猎,年轻的羽林军儿郎们身穿沉重的铁灰盔甲,手执戈戟,静默而整齐地列队立着,当太阳投射在了冰冷的刀戈尖锋之上时,那里就会泛出一道肃杀而刺目的光。      昌平公主的求婚者之一,端木家的那个年轻人今天没有出现。他的伯父,辅国公解释说,那是因为侄儿昨日外出,为了避让闯到路中的一名醉汉不被马踏,自己不慎坠马伤了脚骨。      边席之上的百官们纷纷叹惜,又称赞了一番。女皇宽慰了国公,赏下厚封,这才看向立在场中的元炬、王睿和萧邺说道:“三位都是少年英才,文武兼修。朕今日设了三场试局。第一文试,第二马技,第三箭术。三场比试,既能考校三位的真才实学,又免了刀剑无眼伤了和气。三场两胜者,就是我中昭国昌平公主的驸马。三位可有异议?”      王睿和萧邺出自世家,向来自负文采风流,自然不惧怕第一场文试,齐声应了下来,看向了边上一语不发的元炬,眼中隐隐露出讥嘲之意。      北夏与中昭接壤相邻,百年下来,受中昭的文化影响极深,第一场这样的考校,也不能说是故意刁难。元炬虽有些为难,隐隐觉得这多少有些对自己不公,只转念一想,就算文试输了,后面的两场马技和箭术,对他而言就是强项了,三场两胜,自己胜券还是很大。见满场的目光都投在了自己身上,自然不肯被人小看了去,头一扬,大声应了下来。      明元女皇面上露出笑容:“那就开始吧!”      第一场文试,主考的承旨翰林李学士出了个题,论齐家治国平天下。王睿萧邺一气呵成,没多久就呈卷御览,元炬却只不过起了个头,涂涂改改,抬头见众人都盯着自己在看。他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窝囊?心中气恼,干脆把笔远远掷出,双手抱胸而立。      李学士心知肚明,故意上前发问:“世子这是在做什么?”      元炬看了眼不远处端坐着的昌平公主,强忍住了心中气恼,冷笑起来:“这一场,我认输就是!”      李学士暗笑了下,装模作样也收了他的试纸,呈到了明元女皇面前。女皇与翰林院众人一番品评下来,李学士大声宣布:“王少骑萧少卿二人,凌云健笔,寓意纵横,文采裴然,字字珠玑,本是难分高下,经再三品评,萧少卿略胜一筹,本场胜出。”      李学士宣完,又念了遍萧邺的文章,声调抑扬顿挫,两边文武百官一边听着,一边连连点头,赞叹不绝。萧邺的父亲萧丞相捻着胡须微微点头,笑而不语。落败的王睿却是面有沮丧之色,又有些不服,更不敢去看自己父亲王司徒的脸色,只是呆呆站着。唯独元炬仍旧昂头而立,一脸倨傲之色。      第一场文试过了,紧锣密鼓就是第二场的马技了。三人各自到马厩中挑选一匹马,同时出发,到达演武场边高高立起的一座用梁木临时搭起的高塔之后,攀援登上塔尖,率先摘得塔顶那枚红球的为胜。      元炬已经失利一场,这次极其小心,挑选马匹之时,仔细检查了马嚼鞍辔,连四蹄底下也一一抬起看过,并无异样,这才牵马出来。      北夏地多辽阔,马匹对北夏人而言就如自己的腿脚,元炬的骑术自然了得,出发后果然第一个到达了高塔之前,也不下马,高高跃起手脚攀住了梁木。      中昭满朝文武虽都盼他落败,只此时见他身手如此了得,一时也是齐齐喝彩出来。元炬得意,一边奋力上攀,一边回头远远看了眼昌平公主,见她只是淡淡望了一眼,并无任何别的表情,心中一下发狠,心想等小王拿你到手了,那些被北夏铁蹄踏平,却仍不时有异动反叛,妄想得到中昭扶助以谋复起的四边小国自然就死心了。等自己继承大统,说不定有朝一日还能一举攻下脚下的这繁华帝都,那时看你在我手下还能摆出这倨傲姿态?      元炬本就勇猛过人,现在心中发狠,自然更是不可小觑,王睿和萧邺虽奋力追赶,只终究是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当先攀到了塔顶,扯下了那枚红球,纵声得意大笑起来。      王睿连败两局,失利已是定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暗暗捏了下拳头,含恨下场了。      最后一场箭术极是关键。公主花落谁家,就看这三发箭簇了。      萧邺和元炬到了兵器架前,挽弓试手,各自挑了一张弓,那三发箭簇,也是从个大箭筒中自行选取。萧邺并不着急,等元炬抽了三只羽箭,这才过去仔细看了下,终于抽出了三杆箭簇,眼中微微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箭靶远远立在了五十步开外的空地之上。满场的人,屏住了呼吸看着这两人引弓射箭。等三发俱都射了出去,校验官上前仔细检查,暗叫不妙,犹豫了半晌,这才抹了下额头的汗,急匆匆一路小跑到了明元女皇面前,奏道:“陛下,萧少卿与元世子三发俱中靶心,只是……”      “只是什么?”      女皇目光闪动,显得微微有些吃惊。      “只是元世子那三发,靶心只留二孔,两发连珠之箭,射在了一起,技高一筹。”      校验官无可奈何奏应道。      全场哗然。萧邺一下脸色苍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顾失礼地到了箭靶面前亲自检查过了,这才面如土色,双腿已是软得几乎要站立不稳了。      这不可能!今日一早,他明明从自己父亲处得了暗示,叫第三场挑箭之时,一定要选插在箭筒靠里,箭羽之上微微染了几点墨迹的箭。他虽然不知道个中详情,却明白这一定是为了保证自己能在最后胜出才这么安排的。所以刚才选箭的时候,他故意退在后面,看见元炬只是挑了中间并无标记的三只,心里已经是有些高兴了。自己的箭术自小从了名师苦练出来的,号称军中第一神箭,元炬纵然再善于射骑,箭若是被动过,就算是极小的手脚,射出去也必定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万万没有想到,此人箭术竟是如此了得。      元炬本就是骄躁之人,又极爱面子。从前在北夏领军出征,所向披靡,渐渐对中昭也生出了些轻视之意,并未完全放在眼中。出发来中昭求亲前,被自己父皇叮嘱再三,前些日子只是压住了性子而已。今天第一场文试吃了瘪,自觉失了颜面,心中本来就极其不痛快。现在见自己技压全场,连明元女皇的脸色也是有些难看,心中闷气大大地舒展了出来,一时得意忘形,哈哈大笑数声,大步到了女皇御座之前,昂头说道:“陛下,我来之前,就听说贵国的萧少卿以箭术闻名军中,人称神箭。本是心中极其仰慕,今日有幸与他同场竞技,原来也不过尔尔。按了陛下先前之约,我已三场两胜,尊贵的贵国公主将要成为我的王妃。请陛下将我前几日所献的宝刀转赠公主,权当是我的一片心意。”      元炬说话之时,语气傲然,目光已经肆无忌惮地射在了昌平的身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心头之欲。      明元女皇一时有些踌躇,沉吟了半晌。      最后这一场箭术,萧邺竟会落败,实在是大大地出乎她的意料。萧邺本就以箭术出名,所以这第三场,她特意选定了比试箭术,为了保证他能赢,她甚至命人暗中往箭筒里的箭杆中灌注了水银封口,只余三只未动过手脚的箭簇,在箭羽上做了标记,吩咐萧邺取用。箭管中灌入部分水银,不仔细检查是觉察不出来的,只射出箭后,杆中水银流动,自然会影响上靶的准头。本以为这样安排,萧邺必胜无疑,那时这元炬落败,认赌服输,自己赏赐些物件就是了。没想到竟还是小看了他,既损了国威,现在又成了骑虎难下之势。      元炬见明元女皇半晌不应答,脸色渐渐难看了起来,冷笑道:“莫非陛下竟要食言不成?”      “可笑北地蛮牛!不过区区雕虫小技,竟也敢大言不惭。萧邺被世人号称第一神箭,不过是仰仗其祖辈功德而已。我中昭巍巍大国,胜你之人遍地可见。可笑你坐井观天,竟这样自以为是!”      一个清脆又威严的声音响了起来,百官一惊,齐齐看了过去,见竟是昌平公主发话了,眉头微蹙,面罩寒霜。      元炬一愣,盯她片刻,见她望着自己的目光中带了丝鄙夷之色,心中极是不快,冷笑了数声,转向了女皇道:“陛下,原来小王在公主眼中竟是如此不堪之辈。小王也并非没有自知之明之人,这就放出话来,贵国有哪位勇士自觉能与我一较高下,尽管出来,小王奉陪便是。若是输了,小王立刻归国,再不敢存了攀附公主的心思。若是侥幸再赢,陛下再行先前之约也不迟。”      “痛快!”没等女皇回答,昌平已是双手扶住桌案,缓缓立了起来,目光扫过满场的文武百官和远处黑压压的无数卫尉寺羽林军,朗声说道,“今日这场竞武,是为我择驸马而设。中昭的勇士,你们有谁愿意出来接受北夏世子的挑战。无论是谁,只要赢了世子,我昌平必定下嫁于你,对天立誓,决不食言!” 8 8、第八章 ...   昌平的声音清晰而高亢,被风托送着传遍了校场里的每一个角落。      “昌平!”      坐她身侧上首女皇低声喝止。      “对天立誓,决不食言!”      她仿佛没听见,再次扬声,一字一字重复了一遍。      王萧端木三家之人脸色阴沉,刚刚落败的王睿萧邺呆若木鸡,文武百官大惊失色继而面面相觑,而在校场中的卫尉寺羽林军队列中却迅速起了一阵骚动。一张张年轻面孔上的表情不再是单一的木然或者肃穆,开始浮上了一层热血沸腾后的梦幻般的色彩。      他们的公主,这个国家里无上高贵,无比美丽的公主殿下,为了捍卫中昭勇士的光荣,不惜将自己放上了祭台来召唤他们。就算以生命为代价,他们也愿意回应来自于她风中的声音的召唤。这是隐藏在每一个中昭勇士的身体里,与他们的血脉一道奔流不息的忠诚和挚爱。      年轻的羽林军们开始慢慢向前靠近了几步,校场上响起一阵盔甲碰擦时发出的沉闷之声。      中昭崇尚武功,高级官吏虽然沉迷于声色犬马,军中下级军官和士兵却时常有武技演练,卫尉寺的皇家羽林军更是精锐之师,不乏身手了得之人。年轻的少丞、拱卫郎、武功郎先后出列,射箭失利,刀搏之时,第三位武功郎的一臂被斩,猩红的血狂喷而出,染红了他脚下的一片黄土,他的脸色比雪还要白。      再也没人出列了。      校场里的气氛沉闷无比,压得人透不出气来,数百之众,竟然静默得连一声咳嗽也无。      元炬双臂抱胸,傲然看向了昌平,见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她的眉间竟然还是平静一片,眼底分明还是对自己的轻视,心头怒起,大声道:“中昭国若是再没勇士出列,小王这就向陛下求亲,携公主归我北夏……”      断臂的武功郎这时从地上捡起自己的断臂,重重跪在了公主和女皇的脚前,叩头请罪:“我有辱陛下和公主颜面,求赐死。”      女皇为之动容:“你虽落败,这样的武士风范却足以照耀中昭的天空,何罪之有?朕非但不能罚你,反而要奖赏你的勇气和风度。你叫什么名字?”      “多谢陛下。我的名字并不重要。我请求陛下和公主允许我的义弟前来为我中昭勇士正名。他虽然地位卑贱,甚至没有资格立在今天这演武场上,亲眼目睹陛下和公主的天颜,但我用我的头颅担保,他一定不会让陛下和公主再次蒙羞!”      女皇目光微微闪动:“他如今在哪里?”      “他是羽林军伙房中的一个火头军。”      全场又是一阵静默。元炬怒极反笑:“中昭莫非真当是无人了,竟连个烧火的小子都拉出来丢人现眼。”      “陛下,我再次用头颅担保,我义弟虽然出身卑贱,武艺却绝不在在场的任何一人之下。”武功郎再次重重叩首,回身看向了元炬,“元世子,我技不如你,这断臂只是今日我一人之辱,断断不能叫你牵上中昭一国勇士之名。英雄不问出处,莫非你竟不敢再多比一场?”      元炬受激,怒目圆睁,大步向前到了女皇面前,单腿跪地:“陛下,我元炬今日破例,愿意自降身份,与贵国的这卑贱之人再次竞技。我若侥幸再次得赢,非但要亲手砍下那卑贱之人的头颅,公主要随我北上,而且,我北夏与贵国分界的滦河以南三百里地,贵国就当做公主的嫁妆,归属我北夏。我若败下阵来,滦河以北三百里的丰沃之地,甘愿让给贵国,以做这场竞技的彩头。陛下以为如何?”      元炬这话一出,全场再次哗然,明元女皇也是微微有些惊诧。      中昭与北夏接壤,滦河一带是边境线,以南归中昭,以北属北夏,一百年来相安无事。只是最近十几年,北夏国力大增,便对这块水草丰美之地起了觊觎之心,时常会有流兵前来骚扰劫掠,百姓苦不堪言。几年之前,女皇派军驻扎,这才中止了北夏的劫掠,只是自此以后,两国就为边境之线纷争过数次。元炬今天一时激愤,竟说出这样的话。若是真能不战而叫北夏自退三百里,这于国自然是极大的利益。只是若是败了……      本是一场自己精心安排过的择选驸马的比试,没有想到,因为自己女儿的一句话,竟会演变成两国国土之争。      明元女皇瞥见元炬满脸倨傲之色,又见那臂膀虽断,血流不止,此时却仍昂首跪在自己脚下的军中品级最低的武功郎。她本就是个极有胸襟之人,略一沉吟,就已经做了决定。      “元世子有这样的气魄,朕自然奉陪。来人,让武功郎下去医治伤处,速速将那个火头军传来。”      武功郎长长吁了口气,朝着女皇和昌平郑重叩首,这才蹒跚着下去。      没等多久,玄武殿校场的的北门进来了一个身穿火头房皂服的年轻人,朝着场中过来。两边列队的羽林军们纷纷为他让路,他终于在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之下,一步步地到了离女皇和公主数十步外的地方,跪了下去,顿首到地。      “抬起头来。”      女皇端详他片刻,见他黑黑瘦瘦,面容敦厚,浓眉之下一双眼睛却看着地,却是从容不迫,并没有丝毫慌张表露,心中微微有些满意。      “你叫什么名字?”      “步效远。”      他说。      他说完了这三个字,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暗地里紧紧地捏住了拳头,终于鼓足了勇气,抬起了眼,看向了女皇下首静静端坐着的昌平公主,这个两年来他只能偶尔远远看上一眼,却早已经深深刻在了他心头之上的人。      她看向了我了!      步效远的心猛地狂跳了起来,额角已经渗出了一滴汗。      昌平看了一眼这个看起来极其普通的年轻男人,又收回了目光。      他和前面的几个人一样,是为了捍卫中昭勇士的荣誉,捍卫自己这个公主的尊严而勇敢地站出来的吗?      她……已经完全地忘记了我。就和我从前想的一模一样。      步效远的心里迅速地涌上了一层淡淡的悲伤。但是很快,他就终止了自己的悲伤。      比起她还记得自己,现在还有比这要重要上百倍千倍的事。      公主要嫁给王萧端木家的其中一个男子,他知道了这消息,心中暗暗难过了很多天,但是后来他想开了。她是皇族贵胄,与这三大世家联姻,这是中昭百年的习俗,不可更改。也只有那样鲜衣怒马的世家子弟,才能配得上昌平公主。      但是就在片刻之前,情形突然起了剧变,他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平时从来不会正眼看下他的宫中侍卫传唤,告诉他北夏世子比武夺魁,现在必须由他来阻止公主嫁给他。他必须赢,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一瞬间他全身热血沸腾。      公主是绝对不能远嫁北夏的。      现在上天竟然把阻止这一切发生的剑交到了他的手上。他是何等的幸运!      不用那个侍卫说出口,他在那一刻也已经发誓,就算是用自己的血去阻止这一切,他也在所不惜。      ***      “刀、弓箭、剑,你任选一种,一场定输赢。”      元炬倨傲看着这个看起来沉默寡言,毫不引人注目的对手,准备着用他头腔里喷出的热血来为他和昌平公主的婚礼作为最灿烂的贺礼。      “我只会用刀。”      步效远抬头,对上了他的目光,从容说道。 9 9、第九章 ...   元炬略微一怔,随即解下了腰间悬着的佩刀,掷到了侍从的手上,傲然说道:“我的佩刀,是用神山岩脉深处的乌金所铸。你的血只会污了它的灵刃。在我北夏,男子娶亲之时必定要亲手斩杀一牲,以血祭天。今天我就用你们这演武场上的刀来斩下你的头颅,让你颅腔中喷溅而出的热血作为我和你们尊贵美丽的公主成婚而向上天奉上的血祭!”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如鹰般的狰狞。      羽林军士们在这充满了嗜血欲望的声音中,注视着这个默默站着,仿佛从地底突然冒出的陌生人。就在今天之前,他们谁也没注意到过这个卫尉寺中羽林营中最低贱的伙夫。而现在,女皇陛下和公主的尊严、中昭勇士的荣光,竟然突然地与这个人就这样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这是一种何等的震撼。他们等待着这个与他们年纪相仿的沉默的年轻人用他手上的刀去捍卫这一切。      步效远走到了陈列着各种刀械的器架前,慢慢地依次拿过每一柄刀,闭上了眼睛。      “磨磨蹭蹭,哪里来的那么多花样!”      元炬早已经选中了一柄沉重的朴刀,刀尖拄地,有些不耐烦起来。      步效远蓦然睁开了眼,目光落在了一柄鸾刀之上,握了起来。      元炬冷笑:“不知死活。”      朴刀又名双手带,顾名思义,背厚刃薄,极其沉重,砍杀之时的威力也可想而知。那鸾刀刀身虽却宽不到朴刀一半,上古祭祀之时常用以切割牲口之用的。他选了这鸾刀,若非无知,就真的是不知死活了。四周见了这一幕的官员们立刻低声嗡嗡议论起来,有摇头的,也有叹息的。明元女皇亦是微微皱眉,神色有些凝重。      步效远浑然没有觉察周遭的一切动静,只是单手持刀,立于元炬几步开外的对面,凝神注视他的刀锋,也未应答他的挑衅。      “接住了!”      元炬双手持刀,高高地朝着步效远当头劈了下来,又重又快,转眼间就已到了他头顶不过几寸之地。刀刃割开了空气,隐隐发出呼啸之声。      全场的人这一刻几乎都倒吸了口凉气。      萧邺看向了昌平公主,见她双手扶住桌案,身体微微前倾,一双眼也正紧紧地盯着场中的那二人。心中一阵沮丧,暗叹口气,垂下了头。      元炬这聚了全身力气的一劈,本以为必定不会失手。不想眼看刀锋就要落到对方的头上,手却一空,对面那人竟然已经偏过了身子避过,几乎就在一眨眼间,他还没看清楚,那柄鸾刀的刀尖已经挑向了他的咽喉。      元炬身材巨大,动作却是不慢,反应也极快,立刻后仰避过,刀锋已是堪堪从他咽喉处掠过,他感觉到了那种叫人寒毛竖立的来自于刀锋的冰冷和肃杀。      暂短的死寂过后,全场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喝彩之声。      元炬站稳了身形,怒视着对面的那个中昭男子,见他仍是那样静默而立,面无表情,唯独一双暗沉如墨的眼紧紧盯着自己,怒吼一声,再次举刀向他斜斜劈了过来。      没有刀锋相格发出的铿锵之音,几乎像闪电一样,甚至也没有人看清楚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步效远的刀锋已经再次抵到了元炬的咽喉。      元炬又惊又怒,还没反应过来,手腕上已是被他不偏不倚踢中了神门穴,陡然一阵酸痛,五指抓握不力,刀已是松脱,尚未及地,被步效远一脚踢在了刀背之上,在空中划了道高高的弧线,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太阳光,终于锵然落地。      宏大的校场里充斥了叫人无法呼吸的静寂,还没有谁能来得及从这场结束得这样简洁而叫人惊魂动魄的格斗中惊醒过来。      “好!”      终于,一声带了欣喜而威严的低沉喝彩声打破了这静寂,那是明元女皇的声音。      “好!”      仿佛被惊醒了过来,终于,中昭的文武大臣们和羽林军们爆发出了附和之声。这声音此起彼伏,响彻云霄。      “不可能!你的刀怎么可能这么快!你一定用了妖术!我知道在你们的南方有一种妖术,会摄乱人心,你一定是用了妖术!”      元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怒目大声嚷叫。      步效远仿佛没有听见,微微用力,刀锋已经刺入了他咽喉处的皮肤,殷红的血慢慢地流了出来。      “如果可以,我会一刀斩下你的臂膀。就像你刚才对我义兄所做的那样,而不是这样地放过你!”      他靠近了他,用只能他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道。      “步效远,不可。”      坐得近些的卫尉寺少卿发现了元炬喉间逸出的血,急忙出声制止。      步效远盯了元炬有些扭曲的脸片刻,终于把自己的刀锋从他的咽喉处徐徐撤回,微微颔首,大声说了一句:“承让了,元世子。”说完这一句,他就后退了几步,静静立着,眼睛仍是看着自己脚前的方寸之地,那里的黄土之上,已经被武功郎的断臂鲜血染得暗红一片。      “刀剑无眼,来人,快送世子下去好生救治。”      明元女皇已经开口说道。      元炬的一双大眼瞪得几乎要跳出了眼眶,终于恨恨地点头:“我记住你了。终有一日,必定要你十倍偿还我今日之辱。“说完转身,勉强对着明元女皇的方向行了个礼,又盯了脸色已是一片云淡风轻的昌平一眼,带着随从扭头大步而去。      女皇心情大快,笑着朝着仍立在场中的步效远招了下手:“我中昭果然是人才辈出,连朕羽林军火头房中的人竟也有如此了得的身手,果然是藏龙卧虎。步效远,你方才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刀功,倒是如何练就的?说来听听,朕有些好奇。”      步效远将手上的鸾刀稳稳插回了兵械架上,这才朝前几步,远远跪了下去,应道:“多谢陛下称赞,我的刀功,实在当不起出神入化四字。我入羽林军之前,曾经……”      他微微抬眼,看了下昌平的方向,见她一双剪水般的眼睛虽然看着自己,却是波澜不惊,平静一片,心中蓦地一阵黯然,又低下了头去,停住了。      “哦,曾经如何?”      女皇大约心情真的不错,竟然追问不放。      “陛下,先父以屠牲为业,所以我也从了父业,为乡邻屠牛宰猪。”      步效远并未抬头,只是这样说道。      女皇哈哈大笑起来,群臣见女皇开心,自然也是凑趣,跟着笑了起来。等好不容易停住了笑,女皇这才一边摇头,一边继续笑问道:“你这样说朕就不信了。天下屠夫何其之多,怎么没见别人也练出你这样的刀功?”      步效远抬头,注视着女皇,慢慢说道:“陛下,我从小就跟了位师父学习武艺。师父教导我说,武艺的最高境界,就是做到眼中无对手,而是用心去感应对手的一举一动,判断他下一步的意图。我为人愚钝,一直无法体会其中奥义,所以屠牛运刀的时候,就学着不用眼,而是用心。一开始的时候,我做不到这一点。直到几年之后,我的眼里已经没有牛了,而是凭着心力依照牛体的结构,用刀击入开解。触类旁通,所以这几年,我就渐渐领悟到了刀技的运用之法。今天我之所以选那把鸾刀,只是因为它与我平常用惯的屠刀类似。”      女皇听罢,惊讶万分,半晌才用手轻轻拍击了下自己面前的桌案,赞叹道:“朕三十二岁登基,到如今已逾十数年,天下奇事见过不少,像步卿这样,将手上的一把屠刀运用到这样境界的,倒真是第一次遇见,实在是大开眼界了。步卿,今日你立下奇功,以羽林军火头房伙夫的低□份胜过那北夏的世子,震我国威,说你独挽狂澜也不言过。你要何等赏赐,说来便是,朕只要拿得出,必定无不应允。”      步效远刚才在说话的时候,昌平公主不过略微看了下他,脸上挂了丝漫不经心的微微笑意。等听到他说起屠牛的时候,她仿佛想起了什么,眼中微微一凛,终于仔细地盯着他看。等他说完了话,把目光转向了她,两人四目相遇了。      散发着异味的陋巷、屠牛少年、月光下的窗影、那个压在了自己赤-裸的身体之上,滚烫的汗水一滴滴地溅落到她洁白胸脯之上的少年……      昌平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一片,眼睛圆睁,直勾勾地盯着步效远。      是他!就是他了。两年前的那一天,她在陋巷中不过看了他一眼,那夜撒进月光的屋子又是那样的幽暗,她一直没看清他的脸,或者应该说,她根本就没打算记住过他的脸。所以刚才乍看到的时候,她根本就没认出他。      早已经尘封的记忆现在像潮水般地涌了上来。      她一直以为,那个在她少女时代因为心头不可遏止的冲动和怨恨,而被自己逼着在她年轻的身体上留下耻辱的男子,现在应该早已经为了避祸而远走天涯,甚至悄无声息地死在某个地方。于是她的关于这耻辱的一夜的所有记忆也终于慢慢地沉淀了下来。她以为自己早已经忘掉了这一切。      现在,她才知道,原来那个人,他根本就没有离开过她的生活。从那个天亮的第二天开始,一直到这一刻,这两年的漫长光阴里,他竟然一直就在她的身边,躲在暗处偷窥着她,而她,却浑然不知!      这是一种怎样的震惊和可怕!      昌平的手紧紧地捏住了自己的袖口,目光狠狠地盯着现在正跪在她脚下十几步开外之地的步效远。      她记起了我!      步效远的心瞬间欢腾了起来,他觉得自己自己有些透不过气来了,那种和那一夜极其相似的晕眩之感伴随着激荡的血液猛地冲上了他的头脑,他几乎有些晃了起来。但是很快,他就在她的眼中看到了震惊、委屈、恼怒,甚至是……憎厌。      他一下涨红了脸,狼狈地低下了头去,再也不敢看她了。      “步卿,你要何赏赐?”      女皇得不到他的应答,再次问了一句。      她其实也是有私心的。      她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是个好的,又有一身绝技,但是,他绝对不会是中昭国昌平公主的良配,就像当年的蘅信那样。所以她现在才故意不提昌平之前当众立下的誓言,只是问他要何赏赐。如果他是个聪明的,他就应该知道说什么。除了驸马的位置,他开口要什么,她一定会满足他的。      步效远叩头下去,额头紧紧贴着粗糙的泥沙地面,闭上了眼睛。      就算她时常侵入他的午夜之梦,让他醒来之时大汗涔涔,羞愧不已,他也从来没有在清醒的任何时候幻想过真正地再次拥有她,从来没有。      “陛下,我今日之所以应战,不过是身为中昭子民的当尽之责,从未求想过陛下的恩赐。”      他抬头,看着高高坐在华盖之下的明元女皇,目光中已是沉寂清明一片。      女皇一怔,百官也是狐疑不已,盯着这个虽跪在地上,肩背却挺得笔直的男人。      “胡说!步卿今日立下大功,若无赏赐,朕岂不是被天下人话柄?”      女皇脸色微微一沉。      步效远深深吸了口气,想了下,说道:“陛下既然要赏赐于我,那我就斗胆请求一事,求陛下恩准。”      女皇目光微微闪动,沉声道:“说。”      “我的义兄义干云天,是个大大地好汉。他生平唯一的心愿就是投身军营建功立业。今天不幸遭了断臂之痛,按照军规,是不能留在军中了。陛下您如果真要赏赐我和我那义兄,我就斗胆代我义兄,恳请陛下准许他继续留在军中。他不像我是个粗人,熟读兵书,极有才学,他日必定还能为陛下效力!”      步效远说完,再次顿首到地。      他话音刚落,百官们就立刻面面相觑,个个面上都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昌平公主起先两度立誓,步效远应声击退了元炬。现在他说有一事相求,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谁会想到他说出口的竟是这样一件事!王司徒脸色阴沉不定,那萧丞相面上虽一派平静,心中却是微微又起了希望。      萧家本来就知道自己得了女皇的属意,十拿九稳的事,谁知道中途落马,以为已经没有希望了。谁知现在局面骤然又这样戏剧性地起了变化。过段时间,等这阵子风声过去了,那时重新议婚,这驸马之位十之八九还是会出自自己萧家。      女皇听罢,暗地里也是松了口气,心想这步效远果然是个聪明的人,纵声笑了起来:“你的义兄武功郎,荐举你有功,本就是要厚赏的。你又代他这样恳请,朕岂会有不准的道理?叫他如今安心养伤就是。”等步效远谢恩过后,沉吟了片刻,又笑道:“你今天的功劳很大,这样的赏赐远远不够,朕另赐你宅邸一处,美婢……”      “陛下,老臣有话要说!”      明元女皇话说一半,就被个苍老的声音打断,定睛一会,竟然是自己本家的辅国公。      女皇压住心中不快,问道:“国公有话要说?”      辅国公走到女皇座前,颤巍巍下跪了,痛心疾首说道:“陛下,北夏的元世子猖狂小儿,辱我中昭,公主殿下两次对天起誓,自愿嫁给能击败世子之人,以挽回我中昭颜面。今天发生的事,此刻不过在此处的这数百人所见,只是等到明日,天下就都会知晓了。陛下万乘之尊,公主金口玉言,岂能这样出尔反尔,言之无信?老臣不忍天家因为此而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故而斗胆冒死进言,还请陛下三思!”      萧家的人瞬间已是胸口堵上了一阵闷气,暗骂你个端木老狐狸,不过是知道公主落入你家无望了,这才一开始寻了个借口退出,免得丢了端木家的颜面。现在又见到有这样可以阻拦他萧家的天赐良机,自然不会放过了。      女皇脸色也是不大好看,却是一下被捉住了把柄,一时竟是应不出来。百官群臣中一下也嗡嗡声四起。      步效远本已是站了起来要退下的,见局面骤然又起了变化,飞快地看了眼昌平,见她眼睛低垂望着地面,面色沉沉如水,半点笑意也无,心中难以自禁又是一阵微微酸楚,想了下,上前几步,已是再次跪在了辅国公的身侧,朗声说道:“陛下,我出身下九流,为人又愚钝,公主却是天家之尊,金枝玉叶。我万万不敢有此想法。求陛下恩典,切切收回成命!”      端木辅国公抬头,见边上的步效远神情肃穆,看起来那番话真的是完全出自本心,气得差点跌坐在地,暗骂无知小儿,真的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又愚又钝,竟是自己把这天赐的大好机会硬生生给推出去。只是真这样眼睁睁看着那萧家不费吹灰之力地娶得公主,心中又实在不甘,正想再说,不想身边却是起了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定睛看去,见女皇下首的昌平公主已是霍然起立,盯着自己身边那姓步的小子冷声说道:“我既然对天立誓过,自然会遵照诺言。”      步效远如遭雷击,愕然看着昌平已是移步到了女皇面前,端正跪下说道:“陛下,昌平请求陛下准许我招步效远为驸马,以应我对天所发的誓言。”      10 10、第十章 ...   她要我!她竟然自己开口,说要我!      步效远的心再次狂跳了起来,定定地看着跪在他身前几步开外的昌平公主的背影。      两年的时光流逝而去了。她的那一头曾经在幽暗中软软凉凉地缠绕在他脸庞脖颈之上,撩动了他无限情思的长发,现在整整齐齐地向上拢着,一枝耀眼的金色凤钗紧紧地攀附在了乌黑的云鬓之后,露出了她洁白温腻的一段后颈。      “昌平!”      他被高高传来的一声含了隐隐力道的声音惊醒了过来,急忙收回视线,抬眼望去,这才发现女皇陛下正注视着跪在她面前的昌平公主,眉头微微皱起,神色有些不快。而公主,她的头却仍是那样高高抬着,甚至连耳垂之上悬下的一副明玉珰也是纹丝不动。      他现在看不到她的表情,却可以想象她此刻与女皇对视时的那种神情。      片刻前因为她的话而在他心中生出的那种隐隐的雀跃已是迅速地退却了下去。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坚持,但是他知道,她其实是不喜欢再次看到他的。      他犹豫了下,终于再次叩头到地,有些困难地说道:“求陛下,收回公主的美意……”      他话还没说完,看见本来跪在他身前的公主已经站了起来,转身裙裾飘拂,几步就到了他面前站定。      那种他曾经念念不忘,终于因为光阴的流逝再也无法捕捉,而就在这一瞬间,仿佛再次迅速唤醒了他记忆的那种幽凉馥郁的气息,朝他毫无遮掩地再次扑了过来,他微微抖了一下。      “我招你为驸马,可是委屈了你?”      她冷冷问道。      步效远抬头,见她居高望下,眉间淡淡聚了丝戾气,一双秋水般的明眸盯着自己。脑海里顿时又浮现出了那个夜里,她的手掌朝自己挥过来时的情景。那时的她,应该也是现在这样的表情吧?      “不是,没有……”      他的脸微微热了起来,不敢再看她眼睛,低下了下头,有些结巴地说道。      “我先头既然已经对天起誓过,你现在又说没委屈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却,你当我是什么人,能容你这般轻慢?”      她的声音冰冷,仿佛一条带了寒意的细细的蛇,钻进了步效远的心里。他下意识地抬头,又在她的眼中看到了那种带了厌憎的冷淡目光。瞬间,他从里到外地石化了,心中只是不停地想:她明明不喜欢我,为什么却一定要我做她的驸马?      步效远大概永远也不会想清楚,公主也不需要他想清楚。他还在茫然的时候,她已经转身再次跪回了刚才的地方,对着女皇说道:“陛下,我的驸马,并非我自己所选,而是天代我选定,违逆怕有折福。请陛下择日为我完婚,以守誓约。”      女皇不再说话,把目光定在了步效远的身上,凝视片刻,终于在大臣们的嗡嗡议论声中站了起来。全场立刻静寂了下来,无数的目光聚在了站得最高的女皇的身上。      “太史令。”      她终于说道。      被叫到了的太史令急忙出列。      “你择选一个黄道吉日,昌平公主和驸马完婚合卺。”      “陛下,臣早几日就已经查看过历法,后日恰逢青龙、明堂、金匮、天德、玉堂、司命六辰值日,正是个黄道吉日。若是错过,就要等到下次月了。”      女皇一怔,目光再次掠过了站着的昌平和仍跪在地上,垂首只能看到阔额的步效远,略微沉吟了下,仿佛自言自语道:“后日……未免操之过急了些……”      “陛下,”刚才那得了平身归位的辅国公因为座次列在女皇左手边的最前一位,早听到了,怕夜长多梦,万一又起了什么变故,颤巍巍又出列启奏,“陛下,步驸马虽出身低下,今天不但力挽狂澜,而且叫我中昭不战就得到滦河以北三百里丰饶国土,无愧少年英雄的名号。难得公主深明天命之理,甘愿委身招他为驸马,这样的美事佳话,正可以传颂天下,振奋人心,叫百姓知晓我中昭国运正隆、天恩浩荡,天下同乐。所以老臣以为,不宜拖延下去,应当越快越好。”      辅国公端木一姓本三望族之一,十数年前,明元女皇初登基之时,端木家族可谓权倾朝野,门人无数。近些年来,因为女皇暗中掣肘,有意扶持王萧两家以制衡,辅国公虽不及当年风光,只朝中以他马首是瞻的文武官员仍是不少。此时见他这样上奏,自然纷纷附和。剩下的一干官员,想起去年自属国西戎叛乱,两国开战以来,大大小小的战事断断续续拖延了将近一年,虽然扶持了新的西戎王,但到现在,还未彻底平乱。而中昭国内人力物力损耗却已极大,百姓说起这场战事就摇头叹息。此时若是昭告天下,百姓知道天家公主下嫁给为国立功的一介平民,必定欢腾鼓舞,倒也不失是个振奋人心的契机,所以都没反对。      女皇虽然知道自己这个本家辅国公的心思,只是他说的也不是没道理。沉吟了下,抬头见自己的女儿站在那个步姓男子的身前,衣角拂风,神色决然。心中微微叹息一声,自己纵然是一国之尊,如今只怕也是无力扭转乾坤。再看向那个步姓男子,虽然出身低贱,无法与自己的女儿般配,只看起来也是忠厚磊落,今日又立下大功。昌平招了这样的驸马,若是以后能借此避过皇家权力之争,也算是无心插柳了。      明元女皇思量再三,终于缓缓开口说道:“众位卿家说得有理。朕的女儿,昌平公主,与步效远步卿,就按太史令刚才择定的日子大婚,昭告天下,普天同庆。”      ***      步效远回到了自己生活了将近两年的羽林军火头房,看着迎接他的各种欣喜、羡慕、奉承和妒忌的目光,仍然有一种没有完全清醒的感觉。      片刻之前,明元女皇宣话之后,摆驾离去,公主也在侍女的簇拥下走了,没有多看他一眼。而他一直目送着她,直到她骄傲的华美背影消失在了校场的南门之外。而后天,不过两夜之后,他真的会与她、这个他曾一度以为高不可攀的女子合卺洞房,从此,她成为他的妻,而他,就成了她的夫?      他怔怔坐在自己平时休憩的铺位上,脑海里浮现出了两年前那个深夜时的片断……      他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召唤着,风一样地追逐着前面的那辆马车,那个不过短短半夜、一场欢爱,就已经侵入了他心魂的女子,她现在就坐在车上,被随了马车疾行而狂舞不止的紫色帷幕遮挡住了,直到他眼睁睁看着她的马车入了太宁宫高高的皇宫外墙。等到了第二天,他向守卫打听昨夜入内的那辆马车。      “昌平公主。”      守卫飞快掖起了他递过的钱,简短地说。      昌平公主……      中昭最高贵美丽的公主殿下,怎么可能会是那个在那夜里慢慢溢出闪烁泪光,自己进入她身体,她又重重咬了他肩膀一口的像猫一样的女孩?她身上带着的那种幽凉馥郁的气息,甚至在几天之后的此时,仿佛还在他的鼻端萦绕,久久散之不去。      他颤抖得像得了快要死去的重病。现在他也终于明白了,他的家为什么会在第二天变成了那样的模样。      他反反复复地翻看着那块绣了暗纹的精美的衣料和上面的几个字。这是她留给他的唯一一片关于那个像梦一样的春夜的最后记忆了。      离开这里。就像她最后留给他的那几个字叮嘱的那样。这是明智的选择。      但是几天之后,他又回来了,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牵引着他的脚,他控制不住自己。他一直等在太宁宫外西门的附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直到有一天,太宁宫卫尉寺里要招纳人头,于是他进去了,成了一名最低下的伙夫,结识了与他一同进去的李续,他的义兄,在那里默默地过了将近两年。只在夜半无法入睡或是梦醒的时候,同伴的震天鼾声中,他会独自到屋外去练他的刀,或者就着月光默默看着那片早已经陈旧得看不出原来色泽的衣角。      两年的时光里,他看到过一次她的身影。那是第二年的正月元宵,明元女皇在太宁宫的广德殿中大宴群臣,他被暂时调去了御厨做粗活,送菜到广德殿外转交给宫女的时候,终于远远看见了她的侧影。她穿着华美的宫裳,高高坐在女皇陛下的右下首。那时候她似乎正在笑,笑颜倾城,只是仿佛有些漫不经心。      步效远在那一刻,终于想明白了,他为什么会继续回来,甘愿在羽林军的火头房中做着最脏最累的活。因为她就在这太宁宫中,或者是宫外不过数条街之隔的公主府邸中。能像此时这样远远看见她,自然是幸福的。就算一直看不到她,也没关系。他知道她就在自己的身边,只不过中间隔了几十几百道高高低低的围墙,几百几千间大大小小的宇室而已。对他来说,这就够了。      “驸马爷,驸马爷,您怎么还回这里?哎哟今时不比往日,驸马爷您现在是露过脸的了不得的人物,公主的驸马,快些随了咱家到北象宫去。陛下有旨,与公主大婚前,驸马爷就暂时安身在那处,这就快走吧。”      一个宫人寻找了过来,用有些阴柔的嗓子说话,惊醒了步效远。他看着宫人脸上挂着的谄媚的笑,自己平日同伴此刻各种表情的脸,有些尴尬地笑了下,朝他们一一点头致意过后,终于随了那宫人离去了。 11 11、十一章 ...   初八,黄道吉日,太宁宫元凤殿。      明元女皇端坐,看着一身红妆、艳色无俦的女儿到了自己的近前,下跪拜辞。      昌平,她的如珠如玉般的小女儿,终于也长大了,嫁为人妇。      “母亲,吉时将至,昌平前来拜辞。”      她的耳边响起了自己女儿清脆的声音,却听不出丝毫新嫁娘该有的欢喜和羞涩,仍是那样冷淡而自持。      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女儿昌平,不再像小鸟一样地依偎在她的身边了?      她微微有些恍惚,思绪竟然又漂回了两年前的那一个清晨,她闯进了自己的寝宫,昂首把那块沾染了落红的罗帕丢到自己面前时的情景。看到自己震惊的表情,当时她乌溜溜的一双眼睛里满是宣泄的快意。也就是那一夕间,她的女儿离自己突然疏远了起来。      她知道她是刻意的。      昌平得不到回应,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提起散在地上的繁复的裙摆,站了起来,转身慢慢离去。跨出元凤殿那高高的铜槛的时候,她终于听见身后响起了自己母亲的声音:“昌平,你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在怪我,甚至不惜用伤害自己的手段来报复我。但是,那个男人,他美艳的外表和不凡的才华注定了他不会是一个忠诚的丈夫。你是我的女儿,我不能容忍你被男人的色相和甜言蜜语所欺骗。身体的伤害只是短暂,女人若是沉沦在男人的甜言蜜语中不可自拔,最后发现无情的背叛,这才是最大的伤害。即使你是我的女儿,中昭国最尊贵的公主。”      昌平站住了脚。片刻,她终于回过了头,看着明元女皇。      “那样的男人,却会是一个很好的情人,所以你就让他做了你的情人。母亲,你也是喜欢他的吧?至少从那时到现在。”      沉默。      昌平转过了身子,娇美面庞上带着如花绽放般的笑容:“母亲你其实完全不必在这时候又提那个男人。对于你的后宫,我完全没有兴趣。我招到了驸马,今天要出嫁了,这是我的好日子。母亲,你难道就不愿给我说一句祝福的话?”      女皇的面上飞快地掠过了一丝难言的神色,只是很快就笑了起来。      “昌平,那天你说你的驸马是天代你择定的。或许你说的对。我虽然对他也不是很满意,但比起远嫁北夏,步效远仍不失是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他的出身确实太过低贱,只是一百年前,中昭的太祖皇帝也不过是个地方的豪强。所以昌平,上天既然代你择定了他,你要好好和他过日子,我知道他会对你好的。吉时到了,你去吧。”      昌平凝神,隐隐听见元凤殿外传来司时官拉长了声调的报时声,转身慢慢地朝前而去。她知道,片刻之后,她就会坐上饰有金色云凤花朵的皇家马车,在卫尉寺天武仪仗的护送下,跟着紫色华盖的引导,从太宁宫的南门驶向昌平公主府。于是沿途夹道的百姓们会尽情观赏簇拥的红罗销金掌扇、悬有珍珠帘子的金镶马车和那浩浩荡荡的几乎从太宁宫南门一直逶迤到公主府的红妆,兴高采烈地议论着那位娶到了他们的公主的原本与他们一样卑微的驸马。而那位驸马,将骑在高头骏马之上,走在她的车骑的侧旁,与她一道接受着来自于她的臣民们的膜拜和恭贺。      他会对你好的。      连她的母亲也这么说。      她微微加快了脚步。      ***      冗长的各种仪式终于都过去,夜幕也降临了,昌平公主府宽大正屋里燃照的长长一排龙凤喜烛让里面的每一个角落都罩上了一层迷离的红光。      步效远被公主府里的侍女引到了这里。      四周静悄悄一片,烛泪默默垂淌而下,渐渐在底座处凝固成了团团的蜡堆。而他的耳畔,到现在似乎还响着司仪官那洪亮高亢的声音和震耳的烟花爆空声。那是皇家为了昭显与民同乐,特意在公主府的大门外燃放的一场烟花盛会。      步效远等了很久,等得他连腿都几乎有些坐麻了,他终于扯掉了自己头上的帽子,打开了门。      那个侍女引他进来的时候,他认了出来,她就是当年找到了他,问他想不想见她的绿衣女子。她现在就站在门口。      他犹豫了下,终于问道:“公主去哪里了?”      茯苓看了一眼他,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      “不用,不用……”步效远有些窘迫,微微往边上挪了下位置,这才又补充了一句,“天色不早了,公主要是不喜欢我在这里,我就去别的地方,她过来睡这里好了。”      茯苓微微睁大了眼,仔细打量他一下,这才咳了下,低声说道:“驸马爷不用等了,也不用换地方,这屋子本来就是为驸马爷铺设的。我叫茯苓,就在外面伺候着。下半夜会另换侍女,名叫木香。驸马爷有什么需要,叫一声就是。”      步效远觉得自己松了口气,只是很快,心里却又上来了一丝淡淡的失落。他哦了一声,抬头看了一眼被暗青色夜空映出的重重楼宇的飞檐翘角,转身关上了门,慢慢地回到了床榻之侧,坐了下去。      她不会来和自己一道过这个新婚的洞房之夜,他其实早就清楚。现在既然连那个名叫茯苓的侍女都这么说了,他放下心思,自己睡觉就是了。      步效远仰面躺了下来,双手撑着后脑,眼睛看着头顶静静悬垂下来的华美锦帐,鼻尖闻着不知道哪里散出的幽幽芳香,终于阖上了眼睛。      他确实是累了,从几天之前那个知道自己成为昌平公主的驸马,住进华丽的北象宫之后开始,一切就都不对劲了。他吃着从前从未吃过的珍馐美馔,却是食不知味,穿着柔软而光滑的锦缎衣裳,身上却像有针尖在刺,睡着华丽精美的床榻,却从没有睡过一次囫囵觉,甚至就在今夜,他与他头覆红盖的新娘在司仪官的引辞下相互对拜的时候,他的精神已经像一张绷紧到了极限的弓弦。现在在浅浅的失落中终于放松了下来,他累了。      步效远慢慢睡了过去,很快就又做起了梦。那个从前曾侵扰了他无数遍的让他醒来时总是汗流浃背羞愧万分的梦再次袭了过来。      随风飘动的垂地帐幕中,白色的月光像条船,静静地载着他和那个有着如牛乳般肌肤的少女,她静静地躺卧在他的胸膛之前,软软凉凉的长发披覆在他□的身体上,发梢仿佛钻了进去,搔拂得他心中酸软一片,却又无法触手去止住这甜蜜又难过的惩罚。从前的时候,他总是看不大清楚他怀中少女的脸,但是今夜的梦里,她终于转头,朝他笑了起来,笑容明媚而诱惑。那是她的脸。      他颤抖着手,轻轻触摸着她光洁的肌肤,将她温凉如玉的肢体完全地揽进了自己怀里。她仰头温柔地亲上了他的唇,用她柔软而饱满的胸脯去挤压他热得仿佛像火一样的胸膛,手攀附在了他的颈间,将他紧紧地缠住……      “公主……”      他梦呓般地低低叫了一声。      昌平皱着眉头,看着和衣正躺在床榻之上的的步效远。      仪式结束之后,她就丢下了她的新婚丈夫,去了自己平时起居的南房,那里有个很美的庭园,里面有秋千,秋千上缠绕了白色的开得像珍珠一样的花。而这里的正屋,太过阴冷,她从来不住。      她嫁给了那个曾和她有过一夜之欢的男子。不,确切地说,是一夜之痛,那个夜晚留给她的感觉太过糟糕了。尽管她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忘记了。但是现在,从几天前在黄武殿的校场中认出了这个人开始,所以关于那一夜的记忆就重新都闪现了出来。她发现自己其实根本就没有忘。于是她愤怒了,真的是愤怒。      她再次违逆了自己母亲的意愿,坚持嫁给了他,一半是为了遵守诺言,另一半……      一个原本以为只有天知地知自己知道的羞耻的秘密,突然就这样被撕开了所有的伪装,毫无遮掩地袒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这就是她认出了他之后的唯一感觉。      她必须要把这个人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上,除非他死去。      刚才,她已经卸去了头上沉重的凤钗,脱去了华美的袍服,爬上了散着她熟悉芬芳的锦绣床榻。只是鬼使神差般地,她突然想去自己的新房看看那个新招到的驸马,看看他等不到自己后到底是什么表情,顺便再责问下他当年为什么不离开帝都,反而鬼鬼祟祟地这样在暗中窥探着她。于是她就过来了,看到他居然仰面躺在床榻上,睡了过去。      她很想倒杯水到他脸上。她还没睡,等不到她的他竟然就已经睡了过去!但是她终于还是忍住了,转身正要离开,突然听见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公主”。      她以为他睡醒了,把脸上的冷意扩大到了最大之后,转过了头去,却发现他根本没醒,不过是在说梦话而已。      昌平觉得心里更加不痛快。      他到底梦见了什么,以致于连做梦都在叫自己?她现在又有了一种被侵犯的感觉。      她微微靠近了些,借着烛火仔细打量了下,发现他竟然满面潮红,额头隐隐仿佛有汗,呼吸急促,最叫她不敢相信的是,他下腹处的衣裳已经被高高地支了起来。      昌平一下明白了过来他到底在梦什么了。再想到他刚才的那句呓语,她猛地睁大了眼睛,又羞又恼地盯着那个还躺在床榻上的人。 12 12、十二章 ...   怀中人柔软的身子散发出的那种幽凉的馥郁气息,引得他口干舌燥,肚腹之中仿佛有团火在燃烧,他很难受。而她仿佛知道了,回眸对他粲然一笑,手上已经多了一只晶莹的玉盏,把清冽甘甜的水喂进了他的嘴里,他喝了下去,觉得舒服了许多。他想对她说好了,但她却不听,仍是不停地朝他喂水,那只玉盏中的水仿佛饮之不尽。他来不及下咽了,冰凉的水已经溢满他的脸,浸漫入了他的耳鼻,而她的笑容也突然消失了,只是那样冷冷地看着他,目光中带了那丝叫他无法释怀的厌恶之色。      他陡然一惊,片刻之前心中的所有绮念顿时消失,猛地惊醒了过来,这才发觉自己头脸之上真的已经湿漉漉一片,抹了一把睁开眼睛,这才看清了,刚才的那个梦中人,她竟然就站在自己的床榻之前,手上提了个玉瓷茶壶,那壶嘴正对着他的头脸在不停地汩汩往下倒水。      “总算醒了?真不容易。刚才梦什么呢,嗯?”      砰一声,昌平把手上的茶壶扔到了地上,砸成了几瓣,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这是从见过她的那一夜开始到现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她对他说过的第一句叫他有些辨不清她情绪的话。她的声音不高,好像带了嘲弄般的笑意,又仿佛含了丝羞愤的怒气。      步效远抬头,愣愣地看着她。      她今天白天时的华丽装扮已尽数褪尽,现在发鬓微堕,只斜斜用一只碧玉簪子绾住,一双眼中盈盈有波光流动,身上只罩一件薄薄的杏色软罗衫子,露出了脖颈之下的一片如玉肌肤。      步效远怔怔看了片刻,见她眼睛盯着自己,下意识地顺着她的视线低头,赫然看见自己那里还高高支起,胀得有些难受。梦境在他脑海里闪过,轰地一声,刚刚在他肚腹间燃烧的那把火焰,现在已经迅速蔓延了到了他的头脸之上。      步效远羞愧难当,脸涨得通红,转瞬间,他已经像闪电般地跃了起来滚下床榻,连鞋都来不及穿好,慌慌张张地就往门口方向去。      “站住!”      他刚走了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了她的娇斥声,犹豫了下,硬生生停住了,却仍不敢回身面对,只是背对着她。      “你刚才梦见什么了!”      昌平拂了下床榻,这才坐了上去。      “没……梦见什么……”      “胡说!我明明听见你在喊我!你入了我公主府,往后敢对我隐瞒撒谎的话,你知道那是什么罪?”      步效远终于慢慢回头看了眼,见她坐那里柳眉微蹙,面上含了丝薄薄的愠怒,正在盯着自己,微微僵了下,终于垂头不语了。      “转过来!往后不许背对我说话,听见了没?”      他听见她的命令声又起,偷偷低头看了下。大概是刚才受了惊吓的缘故,起先的胀痛感已经没了,差不多也平了下去,这才悄悄松了口气,擦了下额头不知道是刚才被她浇上的茶水还是新迸出的汗,终于慢慢地转过了身。      昌平飞快地瞄了下他身上刚刚让她触目惊心的地方,见这么短时间竟消失了。她从前虽然和他有过春风一度,也偷偷看过些画册,只对男人这方面的实际经验少得可怜,不过只限于那一夜和他一起时的那次不大痛快的经历。现在见他那里竟像在变戏法似的,心中免不了有些惊讶。一抬眼看见他站那里,目光又定定地投在了自己身上,也不知道为什么,脸忽然就有些发热,狠狠盯他一眼,见他终是不敢与自己再对视,垂下了头去,这才觉得心里舒服了些,呼了口气:“说,你刚才到底梦见了什么?”      步效远额角的汗水又流了下来,却不敢抬手去擦,更不敢看她了,吭吭哧哧了半天,脸涨得像只煮红的虾子,话却是半句也说不出来。      “算了算了,说出来也没好话!这一次就算了,下次再被我发现,当心刀子伺候!”      昌平皱了下眉,有些不耐烦地挥了下手。      步效远吃了一惊,猛地抬头看着她。      “看什么?你当我和你玩笑?”昌平哼了一声,终于想起来自己过来的目的,站了起来走到他近前,刚想开口,突然发觉自己个子只过他肩头,这样和他说话还要仰着头,气势未免有些弱了,于是又慢慢踱了回去坐下,这才盯着他,问道:“我问你,从前我明明留字叫你离开这里,你不但不走,反而潜进了这皇宫之中在背后觊觎我,你到底存了什么居心?”      步效远脸色微微一变,终于忍不住,抬眼对上了她的视线。见她正冷冷地看着自己,烛火中一双明亮的眼眸之中满是责备和怀疑,心中如同被什么狠狠撞击了一下,喉头已是有些堵了起来。      “莫非你暗中跟踪于我,知道了我的身份,自以为拿捏到了把柄,这才隐身在太宁宫,伺机有所图谋?现在你终于一步登天,成了公主府的驸马。但你要记住,你这驸马之位是我给你的。你往后行事若是不端,我要拿走的话,也易如反掌!”      昌平一口气说完,见他头越垂越低,这才觉得自认出他后这几天心中聚积起来的那口恶气平下了些,这地方是一刻也不想多待了,站了起来就要离开。走到与他擦肩之处时,突觉手腕处一痛,侧头看去,见竟是被他一只手紧紧捏住了。      昌平不防备,突然见他一双眼睛睁得滚圆地望着自己,额头青筋直跳,看起来十分生气的样子,倒是吓了一跳,用力甩了几下,甩不开他手,刚想大声呼叫门口的侍女,又觉有失颜面,忍住了痛对他怒视,压低了声斥道:“步效远,你好大的胆子,想造反了?”      她本以为自己这样了,他必定会松手,没想到这人却仿佛没听见似的,仍是那样紧紧握住她手腕,定定看着自己,面上刚才那愤怒之色虽渐渐消退了去,只表情看起来却仍十分怪异,一双眼睛映照了红彤彤跳跃着的烛火,仿佛中了邪般,看起来竟有些吓人。      “你快松手……痛!”      昌平再次低声斥道,只这回声音里却带了些颤抖。      步效远的手微微一抖,仿佛被火烫到了一般,猛地松开了钳住她手腕的手。      昌平咝咝了几声,揉了下自己的手腕,抬头见他正低头凝视自己,目光中带了丝惶急的怜惜和歉意,却并没有她原本以为该有的惧色,一时竟有些摸不透面前这男人的感觉,心中大怒,见他嘴唇微微张了下,仿佛想说什么,只是她哪里还容他开口,扬手就是一个巴掌打了过去,啪一声,在这静寂的中夜时分,听起来分外清脆响亮。      “你竟敢这样对我!再有下次,我绝不会轻饶!”      昌平捏了下自己有些发麻的掌心,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步效远怔怔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极其沮丧。      她又打他巴掌了。她仿佛已经习惯了朝他挥掌来表达自己对他的不满。      茯苓已经和另个侍女进来,换过了床榻之上已经被茶水沥湿的锦褥,又到了他面前,轻声问道:“驸马爷,你身上衣衫也湿了,我伺候你换掉吧。”      “不用,你们回去休息了吧,也不用守在这里了。”      步效远摇了摇头。      茯苓看他一眼,朝另个侍女丢了个眼色,两人一道出去了。      步效远慢慢回了床榻边,坐了下去,终于又从自己的怀兜里摸出了那一方衣角,低头默默看了片刻。      ***      第三天,昌平从城外的敕建碧云寺回到公主府,刚到自己的南房坐定,留在府中的余甘就跟了过来。      “我不在的两天,驸马都做了什么?”      昌平一边用把小玉梳对镜理着自己的鬓发,一边随口问道。      “公主,驸马前天应厨丁的请,到了厨下宰杀了一头猪,引得全府的人都去围观。昨天又和护院的侍卫一道练武,称兄道弟,现在好像还在后院与他们一道厮混。”      余甘嘴快,噼里啪啦地说了出来。      昌平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啪一声丢下手上的玉梳,站了起来,朝着后房过去。      茯苓横了余甘一眼,余甘朝她挤了下眼,笑嘻嘻吐了下舌头。      公主府占地广大,除了前庭后园,中间的正屋和南房北厢,后面还有一排罩房,是府中护院侍卫和一些粗使佣仆的居所,昌平几乎没去过那地。现在被人引着拐了过去,远远就听到那边传来一阵呼喝之声,又有棍棒舞动发出的呼呼风声。      “驸马爷,你武艺真当了得。前几日小弟听人说起你几下就解决了北夏世子,免叫我中昭举国武士堕了颜面,公主又不用北嫁。小弟起先还不信,这两天下来,小弟佩服得是五体投体……”      一个响亮的声音传了过来,接着就是纷纷附和之声。      昌平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脚步加快,拐过了一道用方砖砌成的花墙,一眼便看见空旷的练武场上,乱哄哄聚了二三十人,中间地上趴了个府中的侍卫,步效远打着赤膊,正笑着俯身去拉他起来。      “众位弟兄只要看得起我,往后我没事就过来与大家一道练……”      步效远拉起了刚才和自己比武被打到了地上的那个侍卫,正说着,突然觉得四周静了下来,觉得有些不对,回头一看,愣了下,定在了原地。      边上的那些侍卫因为刚才热了起来,衣衫也都不大整齐,此时突然看见公主竟出现在了这从前一步也未曾来过的偏僻之地,都是吓了一跳,等回过了神,见她又眉头微微蹙着,满脸不快之色,哪里还敢多留,也不知哪个带的头,捞起了自己的衣裳就作鸟兽散,转眼偌大的地方只剩下了个步驸马。      步效远见她远远站着,一脸嫌弃地盯着自己,这才惊觉自己还光着上身,急忙四顾去找刚才脱下的衣服。却不知道被哪个侍卫匆忙间胡乱给捞走,找不到了,没办法,只好朝她笑了下,有些忐忑地慢慢走了过去。      昌平微微眯着眼,看见他朝自己走了过来,精壮的铜色上身布满了密密的汗水,阳光下闪闪发亮,竟然有些晃眼的感觉。      “停,别过来!”      她突然叫道。      步效远立刻停了下来,有些局促地解释了起来:“我……你……你这两天不在,我没事情,所以就和他们一起松泛下筋骨,打发时间……”      昌平哼了一声,眼睛却不去看他,只是盯着他脚前的地,有些生硬地说道:“我走之前派人跟你说过,今天晚上要一道进宫去拜见陛下的。都什么时候了,我若不来叫你,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看看你自己,哪里还有半点驸马的模样?还不快点回去把你这满身臭汗洗洗干净,换了衣服跟我进宫!”      步效远应了一声,抬眼见她已是转身离去,怔怔看了她背影片刻。      昌平走了几步,猛地回头,见他果然像自己预料的那样还站在那里发愣。      “还看什么!我的话你没听见?”      步效远惊醒了过来,擦了把额头上因为刚才的打斗热出来的汗,急忙跟了上去。 13 13、十三章 ...   步效远匆忙赶到公主府的大门外时,见昌平的马车已经停在那里了。大概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只见她一只玉白的手掀开了马车前的帷幕,露出半张脸,看了自己一眼。      他现在已经换上了整齐的衣裳,见她那样上下打量自己,又有些微微局促起来。好在她也并没多看,那只手很快缩了回去,帷幕垂了下来。车夫一甩鞭子,马迈开了蹄子。      步效远松了口气,急忙接过了边上一个家仆手上的缰绳,翻身骑上了马。      他从前并没多少骑马的机会,只是知道自己今天要跟她进宫,前两天趁她不在,牵了公主府马厩中的马出去跑了几趟。现在虽说不上熟练,驾驭已经没有问题了。      公主府离太宁宫并不远,不过几条大街的路,很快就从南门进入,到了内殿正门前,昌平下了马车。步效远一直跟着她,一路默默地到了女皇平日所栖的元凤殿前。见到了明武女皇,两人并排齐齐给她下跪磕头,女皇笑容满面地叫了平身。      “昌平,光华殿那片园里的牡丹开得正盛。往年这时候,朕都会在那里设下赏花宴。如今正逢了你和步驸马新婚燕尔,朕便挑了今日,以示庆贺,所邀之人也都到齐了,只等着你们两个了。这就与朕一道去吧。”      昌平面上露出一丝淡淡笑容,应了声,便被女皇携了手移步出宫去了,步效远自然跟在她两个后面,后面是手捧各样物件、迤逦列队而行的宫人,一路过去,除了前头她两个的说话声,连句咳嗽声也无。      她对着女皇陛下或者别人,都是冷冷淡淡地看不出喜怒,唯独为什么对着我时会那样古怪,露出那样讨厌的神情?      步效远心里想着,目光落在正行他面前几步的昌平,禁不住又是一阵迷惘和怅然。怕她若是突然回头发现自己又在盯着她瞧会生气,终于也不再看了,只是盯着自己脚下的路。七弯八绕的也不知跟到了哪里,陡然觉得差点要撞到什么,硬生生收住了脚,抬眼一看,她正扭头皱眉看着自己。这才发现她们已是停了脚步,自己却魂不守舍地还往前走,差点撞到了她身上。      步效远听见后面的宫人们发出轻微的笑声,又见女皇也是掩嘴在笑,一下有些慌乱,张了下嘴,却是说不出什么话,只愣愣地看着昌平。      女皇终于清了下嗓,笑道:“效远,这边是女眷的所在,男宾们都在边上另个园子里。今日这花宴是为你和昌平所设,叫你认识下我本家和朝中的一些年少俊才。我的大皇子虽也在,只你到了那里,就是半个主人,替我好生招呼那些客人。”      步效远应了一声,见昌平已是扭过了头去不再看自己,只得勉强按捺下心中的思绪,跟着个宫人一道去了。到了那园子,倒是微微吃了一惊,见里面酒席早已设好,几十个华服男子在座,年岁从十几到三十的都有,边上几排乐工在奏吹曲乐,场面极是热闹。见他到了,几乎所有人便都停了手上动作,齐齐看向了他。      步效远犹豫了下,看见最上首已有个青年站了起来,朝着自己招手,指着他左手边的位置,嘴里说道:“步驸马,到我身边就座。”      那青年二十五六的年岁,服饰华美,容长脸,仔细看去,那眉眼和昌平有几分相似,只是两个眼泡浮肿,脸色有些发白,硬是夺去原本的俊秀,心里已经明白应是前废太子姬弗陵,便走了过去,见过了礼,坐了下来。      姬弗陵显得很是兴奋,把周围一圈的人都依次给他介绍了一遍。除了前几日在校场见过的王睿和萧邺,剩下的大多都是贵族家的子弟,面上虽没现出什么,只眼中神情一个个却都露出了鄙夷之色。步效远心知肚明,也不去理睬,等一圈见完了礼,自己便坐了下来闷头喝酒。听这些人说话,言谈间提得最多的,不过是些攀比炫耀,或是一些风花雪月,间或还有人提起了承清楼,一时笑声不断。      “殿下,这样喝酒赏花,有些无趣,不如就以牡丹为题,由殿下起个头,众人联句或吟诗,或填词,选了几首上佳的当场作成曲子叫乐工吟唱,岂不风雅?”      座上突然有个人开声说道。步效远循声望去,见说话的仿佛是骠骑大将军府上的公子,他边上就是那萧邺。众人齐声叫好,萧邺不过微微笑了下,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抬眼看向了自己,两人目光相遇,见他嘴角微微挂上了丝笑意。      姬弗陵看了眼坐自己身侧的步效远,应了下来。      “若是对不出来,或是联得不好,则要罚酒三杯,这样才算公平,诸位看可好?”      那骠骑大将军府的公子又笑吟吟接着道,众人齐声轰然叫好,只是看着步效远的眼光却都有些异样了。      步效远再迟钝,也知道这些人必定是瞧不起自己的出身,现在故意合伙刁难。他自知从前书读得不多,不过就认写的水平,要他吟对些风花雪月的诗词,真的憋死也出不来了。只是众人既然都这样叫好了,自己反对也是没用,中途离席更是不妥,只得继续坐着,已是打定主意喝酒就是,好在自己酒量不错,想来应该不会饮醉出丑。      姬弗陵先吟了首句,他右手边的一个人接了下去,依次轮了过来,竟没一个人断住,到那萧邺时,因为接出了妙句,满座喝彩。等到了步效远面前,见所有人都看了过来,便笑了下,说道:“我从前不大念书,吟诗作对实在是为难我,这就自罚三杯。”说着便要倒酒。不想刚才那将军府的公子已是过来,一把夺了他面前的杯,换了个大酒盏,笑嘻嘻说道:“步驸马快人快语,佩服。久闻步驸马大名,是个大大的英雄,这小杯也太过小气,换用大杯才彰显豪气。”说着已是把手上一个大酒盏放到了他面前,咕嘟咕嘟就斟满了酒。      步效远略皱了下眉,也未多说,一连喝了三杯,众人齐声叫好,又开始联句。如此轮了三番,步效远也是喝了三次的酒,饶是他酒量再好,也有些腹热起来,到了第四轮,见那将军府的公子又来倒酒,伸手拦了下来,说道:“差不多了。今日到此为此吧。”      这些座上之人,平日都是高门世家的贵族子弟,个个都自视甚高,刚才那提议,本来就是针对他的,想叫他出丑,现在哪里还肯罢手,立刻起哄了起来,不依不饶。      “步驸马武艺天下第一,我极其佩服,只是可惜那日没在校场,没有亲眼见到步驸马的风采。现在不喝酒也可,不知道步驸马可否赏脸,演示下当日制住北夏世子的几招功夫?哦,对了,若是没有合意的刀,这就叫人到御膳去取屠宰刀,步驸马看着可好?”      将军府的公子这话一出,全场立刻就哄笑一片,萧邺倒是没笑,只是嘴角边挂上了丝冷笑。      这样的公然挑衅,步效远自然知道对方的恶意,心中恼怒,见那将军府的公子已是把那酒盏举到了自己面前,借了酒意,抬手就抓住了他手腕一捏,只听哎哟一声,他那只手上的酒盏便跌落到地。      “你太无礼了!认赌服输,我不过是叫你演示下刀法,你竟这样粗鲁无礼!难怪是个屠户的出身!”      将军府的公子用力想甩手,却是挣脱不开。又怕叫痛扫了颜面,只得强忍住怒目而视,边上众人立刻围了上来,有摇头叹息的,有掳起袖子摩拳擦掌的,一时乱得不行。      “你们在做什么!”      正乱纷纷着,突然响起了一声清脆又极威严的呵斥之声。众人回头看去,见昌平公主不知什么时候竟已经过来了,正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都是愣了下,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皇妹来了,”刚才一直在边上不出声的姬弗陵也是愣了下,站了起来笑道,“没什么,他们不过是想见识下步驸马的功夫,驸马却极是谦逊,这才有些热闹起来。”      昌平看了眼跌在地上打破的酒盏,冷笑了一声,仿佛没听见,只是朝着步效远走了过去,轻声斥道:“还抓住他手做什么,怕人不知道你手劲大吗?”      步效远涨红了脸,终于松开了手,慢慢地垂下了头去。      昌平看了一圈众人,眼睛盯着萧邺,冷冷说道:“我知道你们一个个出身世家,眼高于顶,只是可惜啊,前些日在校场之上,被一个元炬就打得个个找不到北,若不是这个屠户出身的步效远,中昭的颜面都被你们堕尽了!你们不知道羞耻反省,今天反倒敢去欺辱他!我既然已经遵照誓约嫁了他,他是屠户,我便是屠户家的儿媳。我是公主,他就是我公主府的驸马!从今往后,你们有谁再对我驸马不敬,就是对我昌平公主府的不敬!我言尽于此,你们平日一个个都是聪明的人,想必以后也不用我再次啰嗦了!”      昌平公主平日甚得女皇陛下宠爱,连她那两个兄长对她也是有些讨好惧怕,更何况是这些贵族子弟?原本以为她迫于誓约嫁了那步效远,想必是心中厌恶至极,这才敢在今天联合起来想给他个难看,万万没想到她竟会这样出言护着,一时个个有些呆若木鸡,那萧邺和代他出头的将军府世子脸色更是十分难看。      步效远也是做梦也没想到她竟会在众人面前这样为自己说话,激动万分,心中一暖,抬眼看向了她,不想她却是半点笑容也无,只是看着自己冷冷说道:“回府了。不来叫你,你是要醉死在这地方了。”说完便转身而去了。      步效远心中刚刚那热了起来的心一下又凉了下去,见她背影已是远去,只得跟了上去,一路出宫回了公主府。      昌平一进门,连句话也无,自己就去了南房,丢下步效远一个人。步效远怔忪了片刻,目送她背影消失在了南房的花墙里,这才垂头丧气地回了正房。等天色暗了下来,屋子里掌起了灯,独自一人躺在那里,一会想着她柳眉倒竖呵斥那些人的情景,一会想着她看自己时的冷淡目光,心中忽暖忽凉,忽而甜蜜,忽而难过,就像得了疟疾,极其难受,耳边忽然听到外面隐隐传来的打梆声,知道快半夜了,这才抓了下自己有些胀痛的头,正想去睡了,突然听见门口起了敲门声,接着那个叫茯苓的侍女说道:“驸马爷,睡下了吗?公主命我请你过去。” 14 14、十四章 ...   步效远猛地从榻上弹了起来,一把抓过外衣穿了起来,急忙跑过去开了门。      大约他动作过快,茯苓没防备,倒像是吓了一跳,看他一眼,这才又说一遍:“公主请驸马爷过去,这就跟我来吧。”      步效远应了一声,跟着茯苓往南苑去的时候,恍惚竟又有了两年前那夜里被她带着去见公主时的感觉。这样半夜时分,她找自己过去,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心中一阵紧张,又一阵微微的悸动。      南苑里花木扶疏,回廊曲折,步效远入了公主府好几天,第一次踏足这块地方。      “到了。”      茯苓到了一处曲廊之前,停在了一间还亮着灯光的屋子门前,轻声说道:“公主,驸马过来了。”      “叫他进来。”      步效远隐隐听见了她的声音,见茯苓回头示意自己进去,按捺住擂鼓般的心跳,慢慢推开了门。      这是一间布置得极其雅致的屋子。他刚进去,鼻端就闻到了那种熟悉的带了些幽凉的芬芳,心又跳了下,看着面前挡住了自己视线的一扇长折花鸟屏风,灯光就是从里面亮出来的。      “磨磨蹭蹭地干什么?”      步效远还在犹豫间,听见她带了丝不快的声音从屏风后传了出来。哦了一声,急忙绕过了屏风,拐了进去。      这里是她的卧房,依旧是软香沁人,绮红罗幕用金钩卷了一半,露出了里面的床榻一角,隐约可见半幅锦被在榻沿上搭垂了下来,仿佛主人刚刚掀了它起身,却任由它这样凌乱委顿。她正坐在一张梨花圆椅上,一肘支在桌上,露在袖口之外的皓腕之上戴了只鲜翠的玉镯,半个身子也斜斜靠在椅上,只系了件月牙色软罗衫子,纤腰处一握,胸前被柔软贴身的衣料隐隐勾勒出了起伏的线条。      步效远只溜了一眼,心就跳得飞快,脚步立刻停了下来,站在了那扇屏风的边上,离她十几步的距离。      “我会吃了你不成?站那么远做什么!”叮一声,一道脆音,仿佛她腕上的玉镯撞在了桌角之上。      步效远抬头飞快看她一眼,立刻靠了过去,见她一直没叫停,终于站到了桌边,这才看清桌上摆了笔墨纸砚,还摊着一张纸,仿佛是她刚刚写好的。      “臭死了,一股酒味!给我站得远些!”      步效远还没看清纸上写了什么,听她声音又响了起来,一边说话还一边用手扇着风,满脸嫌恶之色,只好又退了回去,站到了离她五六步距离的卧室中间。      “认字吗?”      她终于打量他一眼,冷冷问道。      “认得……”      “认得就好!把这拿过去。”      步效远抬头望去,见她已是回身拿了桌上的那张纸,朝他扔了过来。纸张太轻,像蝴蝶般悠悠荡荡飘了下来,落到了她脚前的地上。见她并没有俯身去捡的意思,只是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盯着自己,他只好到了她面前蹲□去,从她脚边拣起了纸,这才又后退了几步。      “念一遍!”      他听见她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      步效远低头看了下纸上的字,挺秀而飘逸,和他小心保存到现在的那片衣角上的字体一模一样。他突然觉得心里又有一股暖意流过,于是低下了头,老老实实地念了起来:      “第一,不得衣衫不整。”      “第二,不得宰猪杀牛。”      “第三,不得背对说话。”      “第四,不得有所欺瞒。”      “第五,不得争辩顶撞。”      “第六,每日读书习字。”      “第七,待补充。”      “念完了……”      步效远抬起眼,看向了昌平。      “记住了没有?”      昌平哼了一声,目光微微闪动。      “记住什么?”      步效远视线落在她微微撅起的红唇上,明亮的烛火里仿佛泛着莹润的光泽,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应声问道。      昌平恼怒,趴一下敲了下桌子,骂道:“没见过你这样的呆子!这是给你定下的规矩!我不管你从前怎么样,你现在进了我的门,成了公主府的驸马,就好好地把你从前的那些习惯都给我改掉!不得衣衫不整,知道什么意思吗?光天化日地袒胸露背,和一群侍卫称兄道弟打打闹闹,成何体统!我知道你从前是屠户,没关系啊,但是现在你竟然还跑去杀猪,招得全府的人都去围观,你羞不羞啊?第三第四第五条,你好好给我记住。第六条,明天起就给我去书房好好读书习字。你既然成了我的人,以后这样的场合多了去了,你不能每次都指望我过去救你吧,你不羞,我都觉得丢脸!最后一条,等我想到了再补充。懂了没?”      昌平说完,从椅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用手掩住嘴打了个呵欠,扭头往床榻方向去了,嘴里轻声嘀咕了下:“累死了我,睡到半夜还要起来给你写东西……”      步效远怔怔看着她随手掀开了帐幕,朝着床榻而去。挂住帐幕的金钩被牵动,缀着的长长的穗子不住地颤动。她到了榻前,脱了鞋掀开锦被上去,那双如玉般洁白无瑕的赤足露了出来,只很快就又被锦被遮住。      昌平抬眼,见他还那样立着,呆呆看着自己,侧头轻斥一声:“还不走!”      步效远本就喝了不少酒,那些人想看他醉倒出丑,上的又是烈酒,虽然已经过了大半夜了,只酒性此时却还未散尽,见她半倚在榻沿上侧脸过来,虽是在赶他走,只眼眸处映照了烛火,明媚得却似海棠盛开,心中一个激动,也不知道是哪里生出来的勇气,几步就闯到了她床榻之前,一把握住了她一只手,颤声问道:“我若是……若是都照你说的做,你往后可会对我好一些?”      昌平刚才无意间见他那样呆呆盯着自己看,依了她平时的性子,早就心头怒起了。只刚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约是刚骂过他一顿的缘故,竟也没怎么生气,只是说了句赶他走的话,本来以为他自然会离开了,没想到非但没走,一转眼竟到了自己跟前抓住了她手,问了这样的话。抬眼看向他,见他脸涨得通红,紧紧盯着自己,神情激动,连声音都在颤抖,又一阵带了酒气的男人味道朝自己扑面而来,一下竟连心都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下意识地用力甩了几下手,却是挣脱不开,他的手心又粗又厚,把她柔软的手紧紧包住。      “快放开我!你现在就是在争辩顶撞,第五条,第五条!还说自己照我说的做!”      昌平心慌意乱,朝他嚷了起来。      步效远一僵,手一松,昌平得了自由,立刻朝里爬了进去,回头见他还站在床前,定了定心神,睁大了眼怒道:“还不快走!”      步效远垂下了头,一只手还捏着那张纸,慢慢转过了身。      “等等!”      他突然听见她在身后又叫,心中一颤,急忙回头。      “我突然想了起来,还要加一条,对,再加一条!往后我这南苑,没我的准许,不准你进来,一步也不许进来!听见了没?”      步效远一个字也说不出了,怏怏出了屋子。见门口茯苓还在等着,看着自己的目光里似乎有点同情之意,一咬牙,朝她点头笑了下,大踏步往自己的正房里去了。      “步效远啊步效远,你这是怎么了!刚才竟然会做出这样冒犯她的事!”      步效远躺在床上,眼睛盯着自己头顶的方寸之地,心里一阵烦闷。      “但是……我宁愿她这样骂我,甚至是打我,也不想她丢下我一个人几天不会来……”      “她嫌我不会作诗对句,丢了她的脸面,明天起我就去学,总要让她满意了才好……”      步效远又回想了一遍她今夜刚刚给自己定下的诸多规矩,终于慢慢睡了过去。      ***      一晃七八天过去了,这天午后昌平从宫里回来,问了下驸马的行踪,听说他还在书房里用功,可见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心中稍稍有些满意。想起刚才在宫中时明元女皇的吩咐,于是朝书房方向过去了。门外一个值守的家人见她过来,急忙推开了门,笑着说道:“驸马爷晌午吃过了饭,就在里面用功了。”      昌平嗯了一声,跨过了门槛进去。不看还好,一看,心里的无名之火就又冒了出来。      步效远面前的桌上倒是摊了本书,只是他并没在看,倒是趴那里在睡觉。      昌平恼火起来,顺手拿了桌上的镇纸,在他耳边的桌面上啪啪用力敲了几下。      步效远昨夜睡不着觉,半夜爬起来到院子里练了许久的刀枪,折腾到下半夜,筋疲力尽才淋了个澡去睡了,一早起来送了昌平到宫门外自己回来,现在坐下来看书。这些风雅的诗歌词赋,他从前本来就兴趣缺缺,现在不过是勉强在读,没翻两页一阵瞌睡就上来了,这才趴着打了个盹,没想到却被抓了个现行,耳边听到了爆豆似的啪啪响声,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等见到是昌平立在自己面前,柳眉倒竖,心中暗暗叫苦,立刻站了起来。      “原来你都是这样看书习字!看来还是要给你请个太学的师傅过来才好!”      “我……我前几天都很用心的,只是昨夜睡不着觉,起来练了会刀枪,刚才困头上来了,这才……”      步效远低声解释了起来。      “大半夜的你不睡觉练什么刀枪?”      “我……我睡不着……”      步效远脸微微红了起来,飞快看她一眼,低下了头去。      昌平见他异样,突然想起刚才在宫中只剩自己母女二人的时候,明元女皇问起了她和驸马成婚几日的相处之事,被自己搪塞了过去。心中微微跳了下,也不想说这个了,咳嗽了一声,这才正色说道:“我过来是告诉你件事。三天后陛下要到城外玄华宫避暑,你一道过去吧。” 15 15、十五章 ...   昌平话说完,见他眼睛一亮,眉眼间像是起了丝欢喜的神色,心里就微微有些不痛快了,忍不住哼了一声:“我是不想你跟去的,只是陛下点了你的名而已。”说完也不去看他脸色,自己转身就走了。      步效远望着她背影,神色怏怏,只转念一想,能和她一起过去,心里还是隐隐存了几分雀跃,竟然有些像小时候盼望过年那样希望时日快点过去的感觉了。      ***      三天转眼便过。      玄华宫建在城外之东,君山山系之下的一处狭长谷地上,四周群峰环绕,谷中清泉涌流、林野茂密,边上大片湖泊,名为烟波,冬暖夏凉。每年入夏,女皇就会携些近臣到这处行宫避暑。因为与帝都快马也不过大半日的路程,每日的国事奏折都有飞骑来去传送,并不耽误朝政。今年因为天热得快,所以比起往年出发得要早些。      天子车骑,浩浩荡荡。这天一大早,晨曦还没散尽,长长的车马队伍就朝着城东迤逦而去。      大皇子弗陵得了圣诏,携了皇孙姬循一道随行,二皇子弗贺因为身体有恙,女皇命他留在城中静养。      步效远骑在马上,边上是姬循和几个侍卫。昌平的马车就在明元女皇的车驾之后,距他几十步的距离。      皇孙姬循不过十岁,眉眼与昌平有几分相似,带了女孩的阴柔。不肯坐马车,只骑在一匹体型稍小些的马上,从出发后就紧紧跟在步效远的边上。      “姑父,我听侍卫说,那天在校场,你几下就制住了元世子,一脚踢飞了他手中的刀。姑父,你的刀法是怎样练成的?教教循儿好吗?”      姬循看着他的目光里满是崇敬。虽然这崇敬来自一个男孩,只也叫他有些小小的羞赧,微微笑了下,说道:“你若是看得起我,我自然愿意教你。”      一匹白色骏马从他两人身边掠过,马蹄飞扬,朝着前面赶去。马上的男子一身白袍,宽大的袖摆随风飘摇,背影极是出尘。      今天出行,随行官员都按了各自品位列队而行,队伍虽长,却极有秩序。这个白袍男子不穿官服,却又这样越队而行,实在有些惹眼,所以步效远多看了几眼。      “不过一个以姿色博位的小人,这样招摇,真是可笑!”      边上姬循哼了一声。      步效远见他人虽小,刚才这话却说得老气横秋,忍不住看向了他,问道:“他是谁?”      “散骑常侍蘅信。出城到行宫的事宜,他是总管。”      步效远哦了一声。      “姑父,你还不知道他吧?我告诉你件事……”      姬循突然朝他招手。      步效远俯□去。      “你千万别让姑姑知道是我说的。”      姬循凑他耳边飞快说完,冲他咧嘴一笑,目光在阳光下微微闪动。      步效远抬眼看去,见那个白色身影已经纵马到了队伍前列,收住马势跟在了昌平的马车之后,心情一下低落了下来。边上姬循虽然还在与他搭讪,他却全无心绪,眼睛只是看着前面,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      傍晚时分,行宫到了。一场群臣夜宴过后,昌平被女皇叫住叙话,步效远独自回了他两人所住的别院。这里靠近女皇的寝宫,边上不远就是烟波湖了。      步效远看着这间卧房里的床榻,想起白日里姬循附耳对自己说的话,微微有些怔忪。渐渐月上东山,四周静寂一片,仍不见她回来,别院里只有几个粗使的下人。步效远突然觉得心烦意乱,抬头见月色皎洁,忍不住出了别院,沿着湖胡乱走了一会,见月光映照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万籁俱寂,只有湖水在夜风中轻拍堤岸,发出阵阵响声,心中这才慢慢觉得闷气大减。怕昌平回来了见不到自己又要恼怒,转身正要回去,突然听见远处一阵箫声传来,伴了水声,极是清越。      步效远不解音律,却也被这箫声吸引,走近了些,才看清一个白色身影立在湖边,衣袂随风飘动,出尘若仙。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蘅信。      “步驸马,既然已经到了这里,若不嫌弃,停留片刻,和我一道赏这月夜清风如何?”      步效远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看着蘅信朝自己走了过来,停在了几步开外之地。月光之下,发黑若漆,白衣似雪。      “步驸马少年英雄,黄武殿校场一战,扬名天下,蘅信钦佩万分。公主虽弱质女流,却侠骨丹心,一诺千金,与步驸马天作之合,又叫蘅信极是羡慕。一早就想当面向步驸马呈上我的恭贺,苦于没有机会,不想此时竟会偶遇。蘅信所愿无他,但愿步驸马与公主殿下从此凤凰于飞、和鸣锵锵。”      蘅信朗朗说来,姿态信雅。      步效远默默看着他。一种奇怪的感觉慢慢从他心里生了出来。他觉得这个名叫蘅信的男人,他刚才说的那一番话仿佛并不是说给他听的。他觉得后背仿佛有些异样,猛地回头,看见昌平身后跟着茯苓和余甘,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到了自己的身后,正冷冷清清地盯着自己和蘅信。      步效远心一跳,隐隐有些明白了。蘅信的那些话,其实应该是说给她听的吧?      “回去吧。”      昌平淡淡说了一句,已是转身离去。      步效远跟着她离开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吟叹:“生平最是烦忧处,箫声夜半却悠悠……”      ***      “你去那里做什么?”      两人回到别院的卧室里,昌平坐在了椅上,盯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步效远,慢慢问道。她目光晶亮,神情冷寂,与前几天对他的态度判若两人。      步效远低声说道:“我不见你回来……,出去胡乱走了下,听到了箫声……”      “你知道他吗?”      她仿佛出神了片刻,这才慢慢问道。      步效远怔怔看着她,却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他,是吗?”      步效远心一跳,一种难言的滋味涌上了心头,慢慢垂下了头。      “不许隐瞒我!我最恨被人欺骗!”      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动。步效远抬眼看去,见她眼中已经带了微微的愠怒,只是烛光映照中,却又仿佛有些凄楚。脑海中突然就又跳出了两年之前她在那扇月光窗影中朝自己走了过来时的样子。那时的她,仿佛也带了这样的一丝凄楚。      他的胸口一热,心酸涨得仿佛要爆裂开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已是到了她面前,一腿跪了下去,膝盖顿地,紧紧地抓住了她手,仰头看着她。      “你干什么!”      昌平吓了一跳,睁大了眼低头看着他。      “我知道我人笨,什么都不会,配不上你。可是我会一心一意对你好!真的!我……我……”      还有太多的话想对她说,但是都挤在了喉咙口,最后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步效远涨红了脸,看着昌平脸上的惊异之色,突然觉得羞愧难当。      她是那样的高贵,集万千宠爱一身,怎么会看得上自己的“一心一意”?      刚才冲动之下的勇气渐渐消失了,他讪讪地松开了她的手,仍那样半跪在她面前,只是耷拉下了头,不敢再去看她。      “嗤……”      半晌,一声低低的笑声突然响了起来,仿佛珠子落到了玉盘之上,清脆而带了余音。      步效远抬头看去,见昌平竟抬手掩住嘴笑了起来,眼中波光盈转,映得一张脸明媚无比,一时看得又发怔了,呆呆不动。      “知道自己笨就好,还不是无药可救!”      步效远听见她骂了自己一声。只是这声音入他耳中,却仿佛来自阆苑琼池里的仙乐,无比动听。      他的心又怦怦跳了起来。      “今天坐了一天的车,累死了。好了,早些睡吧,养好精神,明天你还要随陛下林场狩猎呢。谁要听你这些叫人酸掉大牙的话!”      昌平伸了个懒腰,已经站了起来,自己上了床榻。回头见他还是那样半跪在地上看着自己,眼睛一溜,随手就朝他丢了个枕头,步效远一把抱住了。      “睡我榻前踏脚上吧!”见他仍是不动,眉头一挑,“委屈你了?那你睡榻上,我睡踏脚吧。”      “不委屈!”      步效远急忙站了起来,到了她榻前的踏脚之上,躺了下去。      昌平俯身看他一眼,似笑非笑说了声“呆子”,已是摘下了钩子之上的床帘。      踏脚宽度正好,只是长度不够,步效远躺着,脚还挂在外面,帐子里面响起一阵窸窸窣窣声,知道她在脱衣盖被,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直到许久,耳边隐隐又听见了传来的低微匀称的呼吸之声,知道她睡了过去,这才放松了,自己侧身缩了起来,慢慢也睡了过去。   16 16、十六章 ...   步效远这一夜缩在不及他一人长度的踏脚上,却是破天荒地睡得极好。夜深更重的时候,他醒过来一次。黑暗中听见距离自己仿佛不过一臂之遥的那沉静的呼吸之声,翻了个身,侧耳细听着,心中极是安宁,渐渐又入了黑甜乡。      昌平醒来,睁开了眼,见帐外微明,天快拂晓了,正要翻身再睡,突然想起了昨夜睡在自己榻前的步效远,心中起了丝好奇之意,按捺不住,终于悄悄趴到了床榻边沿,伸出小指勾开了帐子的缝隙,看了出去。      踏脚太短,步效远侧卧朝里,整个人弯曲在了一起,却睡得很沉。昌平这样看去,只能看见他的半张侧脸。浓黑的眉,挺直的鼻,略厚的嘴有些抿了起来,嘴角微微上翘,仿佛在梦中也带了笑。      这是昌平第一次仔细地打量他的长相。这样的睡颜,就像个孩子。她见过各种各样的年轻男子的脸,却是第一次在一个男人的脸上看见这样的宁静和纯和,甚至让她生出一种去捏住他鼻子不让他呼吸的调皮冲动,好容易才忍住了。突然见他眼睫扑动,眼皮动了几下,知道应该是要睡醒了,竟然做贼心虚般地吓了一跳,飞快地缩了回去躺下,闭上了眼睛,心也扑扑地跳了起来。      步效远习惯性地大早醒了过来,猛地坐了起来,这才想起了昨夜,一转头就看见帐子仿佛还在微微颤动,愣怔了半晌,终于爬了起来,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到了走廊之上,这才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舒活下有些僵硬的筋骨。      昌平闭上眼睛,侧耳听着帐子外的动静,听到响起了开门声,知道他出去了,这才又睁开了眼,吐出了口气。心里却是微微有些怪异,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她平时这时候必定还是拥被高枕而眠的,只是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步效远的缘故,竟然睡不着了。一个人在宽大的床榻上翻来覆去,眼看天色越来越亮,耳边已经听到了啾啾的鸟鸣之声,干脆掀被起身了。      “驸马去哪里了?”      侍女进来伺候梳洗的时候,昌平状似随口问道。      “驸马一早起身就到了后园操练。前些时候在府中的时候也是每日这样。”      茯苓应道。      昌平哦了一声,不再做声。      早起练武是步效远多年养成的习惯,即使是前两年做伙夫的时候也一天不落,到了这里自然不会躲懒。练了一会长枪,热了起来,习惯性地把外衣一脱,又继续练了起来。差不多半个时辰过去,见朝阳已是东升,这才收住了势,转身正要准备回去,愣住了。他看见昌平穿了套嫩绿的裙衫,亭亭站在园中的一架白色花藤之下看着自己,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了。      步效远意外,慌忙正要过去,低头突然看见自己还没穿回衣裳,正犯了她前几天刚定下的那诸多规矩中的第一条,怕她责备,扯了搭在架子上的衣服,手忙脚乱正要穿回去,不料她眉头一皱,远远嗤了一声:“浑身汗津津的,不去冲个凉,就这样穿回衣裳,你不难受,我看着都难受!”说完便扭身姗姗离去。      步效远手上拿了衣服,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停在那里怔怔望着她背影正动弹不得,昌平已是停住了脚步,回头轻斥了一声:“还愣着看什么?还不快去收拾整齐了,用过早饭就要去猎场了!你还想让陛下等候你吗?”      步效远这才惊觉过来,擦了把额头的汗,急忙跟了过去。      猎场位于行宫南的山麓,左边大片平原,右边茂密丛林,一道浅滩蜿蜒而过,正是个天然的围猎所在。中昭国武风极盛,每年这时候的这场将持续三天的围猎,是朝廷中新进武举和贵族少年们竞相展现自己的一个舞台。三天下来,最后所得猎物最多的人,就能得到女皇陛下的亲自授封,荣耀一时。往年倒还好,今年或许因为黄武殿校场之上,那萧邺和王睿本就是贵族子弟中武功的佼佼者,他们却也被一个出身低贱的步效远给压了下去,让他独出风头,更是成了公主府的驸马,无数人心里都是极不服气,总觉得自己当时不在场,这才叫他捡了个便宜,现在心里憋了股气,多少都有要趁这机会把面子扳回来的念头,所以今天暗地里自然磨拳擦撞,跃跃欲试。      步效远护着昌平随了女皇的车辇到了猎场。无数旗帜迎风飘摇,卫兵们盔甲鲜明,中间的大片平原空地上,骏马嘶鸣,中昭国王萧端木三族和另外贵族之家的所有少年几乎都汇聚一堂,等着女皇朝空放出纵马奔腾的令箭。      明元女皇今天一身戎装,英姿飒爽,被簇拥着登上了搭在林边的高台上,面带笑容朗声说道:“中昭国的儿郎们,驱使着你们□的骏马,用你们手上的刀和箭,尽情地在这天赐的林野之上展现你们大好的年华和武功吧!”      原野之上发出了一阵响彻云霄般的三呼万岁之声。      “去吧!”      女皇从边上一侍卫手上接过了乌金弓箭,搭住朝空高高地射出,银色的羽箭破空而起,发出尖锐的呼鸣之声。一阵马鸣和金戈碰撞之声中,围猎的人纷纷跨上了马背,纵马朝着原野和丛林飞驰而去。      步效远上马提缰之时,回头再次看了一眼女皇身侧的昌平,她正和女皇在说话,此时却突然微微侧过了头,纷乱的人马之中,目光不偏不倚,正好看向了自己,两人四目相对了。      她只看一眼就收回目光,继续和女皇说话,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但这也足够让他心中一阵激荡。仿佛受了鼓舞,步效远一扯缰绳,打马朝着前面的人群追了上去。      他的骑术算不上好,弓箭功夫虽也还可以,只毕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也没去和别人往猎物密集区挤,半天下来,只猎到了两只野兔,一只小黄羊。远远听见沉闷的号角之声响起,知道是要鸣金收兵了,只好驱马回转。经过林子边缘时,看见一只长了高角的雄麋从高过人腰的草丛之中窜出,只是麋的奔跑速度太快,再搭弓已是有些来不及,也未多想,一把拔出了腰刀,朝着已经奔进林子边缘的麋颈投了出去。寒光一闪,刀锋已是嵌入了麋颈,麋发出了一声鸣嗷,摇摇欲坠。      步效远心中一喜,翻身下马正要过去,突然听见身后一阵响动,一只羽箭已是擦他耳畔而过,噗一声钉入了麋的颈项,麋应声倒地下去。      步效远回头,看见一个与他年纪相仿,长得很是粗壮的男子纵马而来,从他身边掠过,到了那只麋前,翻身下去扯住麋的一只后腿提了起来,对着步效远得意大笑起来:“步驸马刀功不错,可惜这麋是在我的箭下倒地的,所以应该算是我的彩头!”说着已是噗一声拔出了刀,朝着步效远丢了过来。      步效远接住了还染着鹿血的刀。      “你是谁?”      “你问我是谁?哈哈,这里的人也就只有你会问出这样的话。我现在就让你知道。我是端木遥。萧邺王睿之流不过都是浪得虚名而已,那天黄武殿校场之上,如果我也在,哪里还会有让你侥幸出头的机会?”      端木遥说着,把麋甩上了自己的马背。      “怎么,步驸马不服气?可是要比划一场?”      端木遥回头,哼了一声。      步效远看了那头颈间刀伤处还在不断滴血的麋,翻身已是上马:“不用比划,我也知道端木公子神技,自叹不如。”说完已是把刀插回腰间刀鞘,一收马腹,驾马而去。      端木遥没想到他会这样,自觉没趣,恨恨盯了一眼,这才翻身上去。      女皇在大帐下检视众人的所得猎物。侍卫清点出来,以端木遥数量为优胜。女皇特意过去察看,不住点头。等见到那头大麋,咦了一声:“遥儿,你的刀功什么时候也这样进步神速?这箭口就罢了,虽射得也准,却不是致命伤。倒是边上这刀口,直直刺入极深,这才是麋的致命伤吧?这东西跑动极快,能在它奔跑之时这样飞刀刺中,这功夫不是一朝一夕能成啊!遥儿,朕平日可真是小看了你。”      端木遥看了眼立在一边一语不发的步效远,有些心虚,嘿嘿干笑了两下:“多谢皇姑母谬赞……”      女皇又看到姬循竟也射杀了一只野兔和小狍,很是欢喜,勉励了数声,当场解了腰间的玉佩作赏赐,心情极好,等看到步效远的,哈哈笑了起来:“效远第一次就有这样的收获,不错不错。”      女皇都笑了,边上随行的百官自然也跟着笑了起来,哈哈声一片。      步效远偷偷看了眼昌平,见她正皱着眉头看自己,有些羞惭地低下了头。      “我……我给你丢脸了……”      女皇走得远些了,步效远见昌平还立在自己面前,低声说道。      “端木遥是什么人,他会有这样的刀功?陛下刚才问他话,我见他拿眼睛不住瞧你。你老实说,那头麋是不是你射杀的?”      昌平靠近一步,低声问道。      “我……我确实出手早些,只是他上来,说是自己射倒了的,我就……”      “你就老老实实让给他了?刚才还一声不吭!步效远,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样笨的人!”      步效远听她又责骂自己,抬头见她正狠狠盯着自己,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讪讪地垂下了头。      昌平抬眼,见女皇已经回了高台就座,不再理睬他,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女皇站在高台的华盖之下,看了眼下面黑压压一片却列队整齐的属于她的臣子士兵,笑容满面说道:“众位爱卿和中昭国的勇士们,你们都很是让我引以为骄傲。这第一天,独占鳌头的……”      女皇还在说着话,高台之下的无数双眼睛正带着崇敬和肃穆仰视着她。但是就在此时,一件谁也不会预料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枝黑色的疾弩,划破了空气,仿佛挟带着万钧之力,朝着高台上的女皇闪电般地射了过来,带着咻咻的风声,叫人为之变色。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文武百官,千卫将军,羽林上卿,女皇的贴身护卫,甚至女皇本人,谁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仿佛就在一瞬间,疾弩已经到了她身前不过十几步的距离。      “有刺客!保护陛下!”      昌平的声音陡然在空旷的原野上响了起来,尖锐得仿佛不是人能发出的。      她的呼声未歇,一道寒光已经追着疾弩盘旋着飞了出去,在阳光下发出刺目的光。就在箭弩到了女皇胸前几步之遥的时候,寒光终于赶上了箭弩,从箭杆处掠过,清脆的喀喇一声之后,箭头和箭杆应声而断,噗一声,被扰了方向的箭头深深插-进了女皇身侧的鼓架木柱之上,箭杆斜斜坠地,而那道寒光,众人这才看清楚,是一柄腰刀,已经落到了地上,深深刺进了泥地之中。      腰刀是从步效远的方向投射而出的。      短暂的一阵静默之后,终于有人张皇大叫起来:“抓林中的刺客!保护陛下!”      女皇被反应了过来的侍卫一下包得密如铁桶,簇拥着下了高台,而原本秩序井然的高台之下也早已经混乱不堪,无数的人涌向了射出疾弩方向的丛林之中。      行宫议事殿中,女皇看着托盘中被整齐削断的箭杆和那枚乌黑闪着幽幽蓝光的箭弩铁头,怒不可遏:“全是一群酒囊饭袋。如果不是效远,朕今天只怕已经不能再站在此地和你们说话了!”      群臣四顾,惶然垂头。    17 17、十七章 ...   “刺客抓到了吗?”      女皇回了位子坐了下去,低头沉思片刻,再抬头时,眼中已是冷凝一片,看着负责护卫的羽林上卿荣肃,慢慢问道。      荣肃急忙出列下跪,应道:“陛下,刺客已经就范,只是……”      “只是什么?审问出了没有,到底受了什么人的指使?”      女皇投来的目光如电,荣肃暗暗心惊,犹豫了下,低头说道:“陛下,刺客被抓之后,立时吞毒自裁。臣亲自搜遍了他全身,发现了个异状,只是……”      “只是什么?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女皇面色如水,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      荣肃一惊,急忙说道:“不敢。臣检视的时候,发现刺客的左右下臂之上各被磨去了一块皮,伤痕崭新,怀疑是……光和一党的作为!”      这话一出,殿堂之中的人都是脸色突变,皇子姬弗陵更是双眼发直,嘴唇已是微微颤抖了起来。      “光和”两字为什么让这些人这样闻之变色?其实很简单。这是前姬姓皇朝顺帝,也就是皇子姬弗陵的父皇在位时的最后一个年号。顺帝薨,姬姓又历经两个短暂的孩童皇帝之后,端木女皇登基就位。虽然她曾在登基之初昭告天下,以后必定恢复姬姓天下。只是在姬姓皇族和一些保守势力看来,这完全不过是为笼络天下人心而发的。所以从女皇登基第一年起,民间就出现了一个以“光和”为号的秘密组织,成员在自己的左右下臂上各刺“忠烈”一字,旨在光复姬姓皇朝,据说前废帝姬弗陵就是他们拥立为帝的对象。这个组织发展非常迅猛,短短两三年间,势力就大增,策划了几次的暗杀行动,虽然最后都未得逞,但引得女皇震怒不已,命她自己掌握的秘卫暗中大肆捕杀,这才镇压了下去。姬弗陵跪在了女皇寝宫门外一天一夜,绝食痛哭明志,朝中又有一批保守派一同上言代他求情,女皇这才命人将他送回府邸,第二天又下旨册封他为安乐王,这事才算勉强揭过去了。只是自这之后,这“光和”二字就像个幽灵笼罩在了太宁宫的上空,虽然没人再提起,却是每个人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姬弗陵早先年更是诚惶诚恐,唯恐哪天那光和党又跳出来生事牵连上自己,这几年再无动静了,这才渐渐放松了下来,哪里会想到今天竟又出了这样的事。      女皇脸色阴沉,冷冷说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姬弗陵脸色发白,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颤声说道;“陛下,儿臣全不知情,与儿臣无关,求陛下明察!”      女皇盯他看了半晌,脸色阴晴不定,末了终于冷冷说道:“我听说你在府第之中蓄养男宠,荒淫无度,这都罢了,去年立冬初六夜,你对你的一个名叫冠儿的男宠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姬弗陵冷汗汩汩而下,不住磕头。群臣脸色各异,面面相觑。      “你是忘了还是不敢说?”女皇笑了起来,那笑却全无暖意,“还是朕代你说了你吧。你说有朝一日你若被人拥立登基复位,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朕鸩杀,第二件事就是废你元妃,立那娈童为后,是也不是?”      姬弗陵大叫一声,伏地不起,肩膀抖抖索索个不停,恐惧之极。      “来人,废去姬弗陵安乐王之号,把这不忠不孝毫无廉耻之人押送回帝都,没朕的旨意,不许踏出安乐王府半步!还有,把那个冠儿拖去凌迟肉戗了,朕看他还怎么做皇后的美梦!”      女皇高声命道。      “陛下,今天这刺客到底是否光和一党还只是臆测,因为殿下的从前的一句无心之语就这样处置了,只怕会引天下议论,人心不服啊,求陛下收回成命!”      光禄上大夫刘铮上前一步,据理力争,面红耳赤。      女皇冷笑一声:“刘爱卿言重了。等哪天这忤逆之子真把朕给鸩杀了,把那娈童扶上皇后之位了,天下之人才会心服口服么?我意已决,你再多说也是无用!”      刘铮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默默退了下去。他刚退下,抚远大将军鲁鹿就又出来,睁大了眼奏道:“陛下,今日之事,殿下是否有罪,臣不敢论断。只是臣以为另有一人更是罪该万死。那个蘅信,他素来行事张狂,目无法纪,朝臣早有不满,只是陛下偏袒,这才容他至今。他是陛下此次出行的总管,那高台之位也是他选定所建,平原何其广大,他为什么偏偏要选那靠近林地之处筑台?陛下圣驾到时,附近守卫森林,那刺客若非是预先被放进来潜伏,又怎么能近得了陛下的身,以至于差点生出惊天大祸?陛下素来英明果断,请陛下此次务必以公为重,抛却私情,千万不要因为这一人而冷了满朝臣子的心!”      抚远大将军鲁鹿年过五旬,战功赫赫,令敌人闻风丧胆,与朝中几大势力又都并无瓜葛,所以颇得女皇倚重。只是他性子火爆,为人耿直,早就对蘅信心有不满,现在有了机会,自然想说就说,连女皇的颜面也顾不得了。      鲁鹿话音刚落,立刻就又几个大臣出列随声附和,见女皇微微垂下眼皮不语,似乎还在犹豫不决,鲁鹿不满,上前一步正要再开口,突然听见大殿之外响起一个声音道:“鲁大将军过虑了。陛下早就命人将蘅信捉拿起来待讯,现在人就在千卫手上。”      鲁鹿回头,见昌平公主立于殿外,神色肃然,脸上这才现出一丝喜色,默不作声退了回去。      “陛下,我擅自做主,请陛下责罚。”      大殿之上只剩她两个的时候,昌平跪了下来。      “昌平,你这是在代替我做决定吗……”      “昌平不敢。我知道母亲只是在犹豫,所以不过催促母亲做出正确的决定而已。”      女皇凝视了她片刻,见她虽跪在那里,眼睛却是直直地注视着自己,眉眼间慢慢现出了一丝疲乏之色,终于叹了口气:“你下去吧。”      昌平站了起来,转身离去。      “效远很好,我很喜欢他。只是我听说在公主府的时候,你和他都是分房而居。他既然已经成了你的驸马,你就要把他当真正的驸马来对待,不要因为他老实而欺凌了他。”      女皇对着昌平的背影,突然说了一声。      昌平一顿,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眼女皇,终于应了声是,点了下头。      ***      又一个夜幕降临了,手执戈戟的卫兵在黑暗中把守着行宫的各处要地,他们行走时,盔甲擦动发出的轻微响动和远处传来的虫鸣,成了这安宁的夜里四下唯一能听到的声音。      步效远之前被女皇单独召见后,一个人回了别院里,觉得自己等了许久,终于听见外面响起了侍女们低低的“公主”呼声,知道是她回来了,心里一喜,急忙跑了出去。借了回廊上灯笼的光照,隐隐约约看见她皱着眉头,仿佛心事重重的样子,脚步一下迟缓了下来,停在了廊边,看着她从自己面前走过,而她仿佛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步效远站在廊前,看着窗里的灯光骤然加亮,侍女们进进出出地忙碌着,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其实很想进去,像昨晚一样,但是她没有叫他进去,所以他只能站在这里等候。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他以为她已经彻底忘记了他,垂头丧气地想到前面花厅或者边上的随便什么空屋子里过一夜的时候,突然看见门开了,一道灯光透了出来,茯苓的声音响了起来:“驸马爷,公主叫你进去了。”      步效远压住心里涌出得一阵欢喜之意,应了一声,急忙转身要进去,门口差点与茯苓迎头相碰,见她和她身后鱼贯出来的侍女们似乎都在笑,这才有些羞赧地让到了一边,慌得茯苓急忙后退了几步,说道:“不敢叫驸马爷让道,请驸马爷进去吧。”      步效远低声道了声谢,飞快走了几步进去了,一抬头,看见榻上的帷帐被金钩挂起,昌平弓膝正斜斜靠坐在床榻一头,卸尽了钗环,乌黑的秀发软软地垂在了一边肩膀上,身上不过一件中衣,肤若凝脂,正侧头看着自己,一下又脸热心跳起来,停在了她七八步开外的地方,微垂着眼,竟没有与她对视的勇气。      “过来!”      他听见她叫了一声。飞快抬眼看去,见明亮的烛火里,她正笑盈盈看着自己,眸光莹然,心神一荡,脚已是不由自主地迈了开来,一步步靠近,终是停在了自己昨夜栖身过了一夜的踏脚台之前。      “你很想和我一道睡?”      昌平笑盈盈问道,容色把满室都映得春光一片。      步效远脑子轰一声响了起来,呆呆看着她一动不动,不知道她怎么突然会这么问。      “前次写给你的那几条,还记得第四条怎么说的吗?”      “第四,不得有所欺瞒……”      步效远想都未想,脱口而出。      “记住就好,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很想和我一道睡,是不是?”      昌平下榻,赤足站在了踏脚台上,堪堪到他眉间,抬眼看着他又问。      步效远脸已经涨得像快滴出了血,在她这样近距离的逼视之下,终于垂下了头,憋出了一个字:“想……”,声音却低得几乎像是蚊呐。      这个字一出口,他觉得自己骤然像是卸下了千钧的重担,心里又微微涌出了一丝欢喜和期待,悄悄抬眼飞快地看了一眼她,却是怔住了。      她刚才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了,现在正冷着脸,用她那双乌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所以你就在我母亲面前告状,说我在公主府不让你进房?有没有顺便再说我昨夜叫你睡踏脚啊?嗯?”      昌平微微后仰着头,冷冷地问道,眼睛里已经带了些嘲讽之意。      步效远半晌才反应了过来。      “真的没有!我没有对别人说起过这个!”      他大概是真急了,竟然伸手拉住了她一只手,见她低头盯着自己的手背一动不动,顺她目光看下去,在她那只纤白小手的映衬下,第一次发觉自己这只已经长在他身上将近二十年的手竟然这么地粗黑厚大,一下自惭形秽起来,慌忙松开了,缩回了手。      昌平这才抬眼盯着他,依旧是不依不饶的气势:“你没说,刚才我母亲为什么突然在我面前问起这个?”      步效远又开始面红耳赤了,只不过这次是被急出来的。      “我真的没有提。陛下叫我过去,只是夸赞了我几句,说……”      他看了眼昌平,迟疑了下。      “说什么?老实告诉我,不许隐瞒!”      步效远一咬牙,眼睛看着她的衣角,低声说道:“陛下问你有没有欺负我,我说没有。陛下说你被她宠坏了,脾气不好,叫我要多担待些,我都应了下来。陛下又问我以后想做什么,我说想报效国家……,但是她真的没有问你说的那个事……”      昌平的脸色更加难看:“她要是问起的话,你就会趁机告状,是不是?”      “不会,真的!”      步效远急忙摇头。      昌平打量他片刻,哼了一声:“你嘴巴上这么说,心里一定在怪我,是不是?”      “没有,真的没有。”步效远急忙抬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能像现在这样每天看见你,就算天天睡在你床前踏脚上,我……我心里也是很高兴的……”      昌平这才面色稍缓,嘴里却仍是呸了一声:“男人这东西最是会口是心非甜言蜜语的,你当我会信?”      我说的是真的,能这样睡在你身边,醒来就听到你的呼吸之声,我真的已经非常满足了……      步效远心里不停这样想着,但是在她带了几分倨傲的目光之下,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愣了半天,这才期期艾艾地说道:“你要是不想看到我,我晚上去睡外面。我人粗,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睡……”      他说完,并没听见她说什么,心里一阵黯然,默默转身朝着门的方向走去。      “回来!”      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娇叱声。      他停了下来,转头看去,见她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面带怒色了,只是皱着眉头看着自己说道:“你今天立了大功,成了我母亲跟前的红人,再过些时日,说不定连我都要看你脸色了,怎么敢赶你出去?本来呢,还是想着要听我母亲的话,让你睡床榻上的。只是你自己都说了睡踏脚就很高兴了,那就照你的意思,晚上还睡踏脚好了!”说完也不看他,自己爬上了榻,噗一声又丢下个枕头,随手放下了帐子。      我刚才要是没说那句话,她真的会让我和她一起睡在床榻上?      黑暗里,一片寂静中,步效远像昨夜一样,侧身睡在踏脚台上的时候,再也无法像昨晚一样安然入睡了,睁大了眼睛盯着低垂在自己面前的帷帐,脑子里不停地翻来覆去想着她最后说的那句话,直到下半夜了,这才困极,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18 18、十八章 ...   步效远觉得自己仿佛还刚睡过去不久,再次睁开眼时,就已经是拂晓了。他伸展了□体,下意识地转头朝帐子里望去。      屋里还不是很亮,但借了窗中闲闲漏进的几缕晨光,透过银红的织金软帐,隐隐约约还是能看见里面的起伏轮廓。帐子里的那个人,现在仿佛还睡得很沉,面朝外地侧卧着,一条腿伸出在外,宽松的小裤抽皱在了大腿上,露出大半截修长光裸的腿,正压在了锦被的一角之上。      步效远突然意识到自己那个每天清晨醒来时都会给他造成麻烦的玩意又紧结了起来,只是今天更难过一些,连喉咙都有些发干,不敢再看,急忙转过了头,正要悄悄起身出去,突然听见外面远远传来一阵有些杂乱的脚步声,很快,门口就响起了拍门声。      “驸马爷,陛下派人传令过来,说今日就动身回宫,叫公主和驸马爷一道随驾。”      他过去开门,见茯苓这样说道。      步效远有些惊讶,很快回头,看见床榻上的帐子微微动了下,知道她已经醒了过来。      “知道了。这就准备。”      帐子里传来一道因为晨起而略带了些慵懒的声音。      ***      昨天的惊险遇刺让女皇突然改变了计划,不过一夜就结束了行宫之行。只不过来的时候,浩浩荡荡,沿途所过,百姓无不顶礼膜拜,而现在,为了不叫百姓猜疑,只是由卫尉寺的千卫营护送秘密返回,原本跟去的一干臣子则被安排在次日各自分批回都。      步效远骑在马上,走在队列的中间。他的身边是昌平的马车,女皇的车驾不急不缓地行在前面,千卫营的骑兵层层地前后相随。一行人现在正在山麓中的石道上。因为在修建行宫的时候就整修过,所以这段石道虽然不是很宽,但还算平整。远处隐隐可以听到飞瀑流水和鸟鸣猿啼,而近处,除了车马行进发出的辘辘和马蹄之声,四下就寂静无声了。      已经快中午时分了,出了前面这道弯,很快就踏上平地了。只是这段山弯的路有些窄仄,左边高耸崖壁,右边是深涧,涧底一道溪流,因为前几天一直下雨,现在水面很宽,水势湍急,涧底隐隐传来水击岩壁时发出的阵阵轰鸣之声。      不知道为什么,步效远突然觉得心里有些不安,他抬眼看了下前面不远处的女皇车驾,驱马到了昌平马车的右侧,示意车夫靠着山壁一侧行路。      “都小心些!”      说话的是卫尉寺上卿李力。      昨天的那幕惊魂,叫他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事发之时,全场的人呆若木鸡,包括他自己,卫兵更是保护不力,如果不是这个不久前才突然冒出来的步效远步驸马,他这个卫尉寺上卿的头大概也早已经落地了。现在不过是被斥责了一顿,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所以从今早出发以来就一直紧绷着不敢放松,看了下周边,急忙命令士兵们打起精神来。      地势渐渐开阔起来,再不用片刻,就能出了山弯口了。李力抬手,擦了下额头上被当空烈日烤照出来的一层汗,正想嘘口气,突然僵住了,大吼一声:“小心头上,保护陛下!”话音未落,已经驱马想箭一样地朝着女皇的车驾赶了过去。      卫兵们猛地停下了脚步,一阵喀拉的兵甲碰撞声中,头顶的滚石像冰雹一样地砸了下来,被砸中的士兵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有几个已经顺着微微倾斜的路面滚下了一侧的山坡,发出绝望的惨叫之声。      “怎么了!”      步效远看见昌平的脸突然从马车车厢的窗中探了出来,惊疑中还带了几分惺忪的睡意,仿佛刚被惊醒。她昨晚没睡好么?      来不及多说什么,一块巨石已经凌空朝着她的马车的顶棚直直砸了下来。步效远猛地从马上飞身而下,怒喝一声,整辆马车竟被他生生朝里斜推进了几步,而几乎就是同一时刻,轰一声,巨石已经重重砸在了马车原本的位置上,连筑起路面的石板也被震得碎裂成了无数大大小小的碎片。      身后马车之上的侍女们的尖叫声中,昌平终于反应了过来,睁大了眼睛盯着这块差点就要把她砸成肉饼的巨石,脸色煞白,仿佛还没反应过来。      “下来!”      步效远拉开了马车的后厢门,探身进去,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几乎是粗暴地拖了她下来,抱着转身就将她压着贴靠在了山崖之侧。      “贴着山壁走,石头不会砸到!”      他护在了她的身侧,朝着逃出了马车连滚带爬惊慌失措地躲避着飞石的茯苓和另些侍女们大声吼道。      就在这时,山麓的前后两侧又传来了一阵打杀声,锐利的箭簇划破了空气,飞蝗般地射了过来,又是一阵惨叫声,前后已经被伏兵截断了路。      “一二营往前冲出去,保护陛下和殿下!三营断后!”      李力挥舞着手上的刀,格开了射来的一支箭,瞪大了眼睛,吼声几乎震动峡谷。      这些千卫营的卫兵们,都是从卫尉寺的士兵中百里挑一挑选出来的精英,誓死效忠女皇。刚才不过是一时不备,现在稳住了神,见头顶的石块也少了些,立刻朝着女皇的车驾围了过去,与前面路口涌了出来的伏兵厮杀了起来。而此时后路之上也涌出了伏兵,远远望去人数还不少。      这是一场出乎人意料的有预谋的与昨天的刺杀相衔的二次刺杀。      杀手非常凶悍,但是卫兵们也是训练有素,双方短兵相接,包围终于被撕扯开了一道口子,被卫兵四面围住的女皇车驾已经在卫兵的重重保护下,朝前冲了过去。      “昌平,快上来!”      一直伏身在车驾上躲避飞箭的女皇抬头,朝着还落在后面的昌平叫了一声。      “抱牢我!”      步效远低喝了一声,没等她反应过来,一手已紧紧箍住了她的腰,另一手扯住了身边狂奔而过的一匹惊马的马缰,按住了马颈,翻身带着她上了马背,俯身朝着前面女皇的车驾疾驰而去,靠近的时候,飞身下了马,分开了卫兵,将她送了上去。      “你一道离开!”      昌平仿佛这才醒悟了过来,手紧紧地捏成一个拳头,朝他大喊了起来。      “你先走!我和卫兵一道断后!”      步效远大吼一声,抽出了腰刀,转身已经与一个堪堪追了上来举刀砍下的刺客格在了一起。      他的刀极快,等到从对方的胸腔中抽出,脸上被喷溅了被刀带出的那股与他从前闻惯了的牲畜血味完全不同的猩热的血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杀了人。      一阵短暂的茫然过后,他又立刻接着举刀。容不得他多想什么了,扑出的企图对女皇和公主不利的刺客越来越多,出手狠厉,大部分的卫兵都去保卫前面的女皇车驾,剩下断后的三营卫兵们伤亡惨重,已经有些抵挡不住了。他必须要为她能安全离开这里而毫不犹豫地继续用他手上的刀去杀人,否则就是被杀。      箭簇在他身边呼啸而过,发出阴厉的破空之声。他且杀且退,身上到处是血,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就在他红着眼睛,将刀再次重重顿入对面那近在咫尺的男人的胸膛中时,一片厮杀声中,突然听见身后响起了一阵惊叫声。      “昌平……”      这是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叫声,来自女皇。      步效远猛地回头,看见女皇车驾已经到了山弯口,一个拐弯就可以离开了,但是一个嫩绿色的娇小身躯却从女皇有些倾斜的车驾一侧跌落下来,沿着路面往山涧的方向滚去。      步效远几乎在同一时刻,发力就朝着那个身影狂奔而去。他从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跑得这么快,像风一样。但是还是晚了,他到的时候,反应了过来的在车后的卫兵还没来得及上前拉住,她已经滚下了斜坡。      “昌平!”      步效远心胆俱裂,大吼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猛地纵身就扑了下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紧紧握住。      他抓住了她。但是惯性太大,加上他刚才的俯冲姿势,不过略微的停顿,下滚的去势已经无法被阻挡了。步效远一咬牙,抓住了她娇小的身子紧紧地搂在了自己的怀里,顺着坡势滚了下去。正天旋地转之时,身下一空,噗通一声,全身一凉,耳际一阵沉闷的水压之声,这才意识到已经掉进了涧流里。      ***      昌平之前之所以掉下马车,只是因为车驾到了山弯口时,一边车轮碾在了刚才掉落在地的一块大石之上,车身一侧,还在不住起身张望在后与刺客厮杀的步效远的她身形不稳,这才一个踉跄从侧旁摔了下来的。车当时受阻,速度并不快,而且一路滚下来时,头脸和大部□体都被步效远护住了,除了后背和腿上被石块刮划了几下有些火辣辣地痛,倒也没什么大碍,只是感觉天旋地转。      她自小就喜戏水,女皇特意请了教导师傅,水性是极好的。现在骤然落水,随涧底的暗流推着前进,凉意一激,脑子反倒清明了起来。睁开了眼,见涧底虽然幽暗,但借了上面的水光,隐约还能看出颇深。刚才两人下坠之势沉重,现在已经坠到了距离涧底不过三分之一的地方。      昌平屏住了呼吸,用力蹬腿想上浮,却浮不上去,身子反而朝一边歪斜了过去,这才注意到自己仍被闭着眼睛的步效远紧紧抱着,急忙推了几下,示意他放开自己,两人好浮上去。他松了手,昌平骤然一松,腿一蹬,人已经往上,哗啦一声钻出了水面。      水底虽也有暗流,却没水面这样的湍急,昌平收势不住,已经被水流一下冲着漂了出去,用力划了几下水,抓住了被拦在两块溪石间的浮木,这才稳住了身形,抹了把脸上的水珠,转头去看身后,却仍不见步效远浮出水面。      昌平犹豫了下,终是深深吸了口气,猛地又钻入了水底,逆着暗流朝着刚才的方向潜过去,隐隐看见前面水底沉了团还在动的黑乎乎的影子,发力再靠近了些,心里一惊,果然是步效远。      他竟然不识水性!      昌平急忙游到了他身边,一把抓住了他胳膊,脚在涧底用力一点,借了水力,正要浮上去,突觉腿一紧,已是被他紧紧抱住,随他挣扎了几下,自己竟也沉了下去。      溺水之人突然抓到可以借力的东西,下意识地就会紧紧抓住不放,昌平自然知道这点。只是见他此时这样,把自己都带了下去,心中恼怒,俯身下去狠狠一口咬住他一只耳朵,他大约吃痛,松开了手。昌平感觉腿一松,人立刻就在水里翻了个身,轻轻巧巧地到了他身后,伸手揽住了他脖颈,借了水底涌来的一道暗流,终于浮了上去。 19 19、十九章 ...   昌平拖着步效远钻出了水面,大口呼吸了下新鲜的空气,胀痛的胸部这才觉得舒缓了些。略微一低头,见被自己扯住的他已经软塌塌地靠在她身上一动不动了,知道是呛水过多闭过了气,心中一急,发力想游上岸去。只是水流太急,她本来就力气不大,又拖了个这么大个的人在身边,一道水流蒙头盖脑地涌了过来,一时不备,连自己也呛了一口水,差点被卷了下去,不敢再逞强了,只能顺着水势下漂,尽量保持着浮在水上。      她早上穿的是本来是轻盈的软绸裙,现在衣料浸泡在水中,却仿佛水草一样地紧紧包裹住她的肢体,很快手脚就酸软了起来,身边步效远的身体显得也更是沉重,压得她几次差点都沉下了去,咬牙撑着,好容易又抓到了一段浮木漂了段路,看到前面有块突出水面的石头,用尽全身力气拖着他游了过去,紧紧抓住了石块上凹陷的缝隙,脚底一实,这才终于稳住了身形。      昌平大口地喘息着,刚缓过了神,又怕步效远闭气过久,急忙借了水的浮力,终于连滚带爬地将他拖上了岸,用力扳平他身体,让他仰躺侧着头,用力掐开了他嘴,自己又骑在了他腹部,用力按压他胸口,见他眼皮子微微翕动了下,急忙更加用力按压下去,终于听他喉咙里咕噜咕噜了几声,嘴巴里开始不停往外吐水,却一直不见他睁开眼,心中焦急起来,一边叫他名字,一边用力揉搓他带了凉意的胸口四肢,终于见他脸色渐渐有些红了起来,眼皮动得更厉害,眼睛却始终没有睁开,心中生疑,俯身下去贴在了他胸口,立刻就感觉到了他心脏处在扑通扑通跳得很是厉害,略一想,也是有些明白过来了,脸上微微一热,心里随即就涌上了一丝恼意,想也没想,一只手已经狠狠揪住了他耳朵。      ***      步效远之前嘴巴里吐出了水,眼皮微微翕动的时候就已经转醒了过来。正要睁开眼,耳边却听到她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娇娇颤颤地带了丝惶然,和平时不是教就是训的口气完全不同,竟想多听她这样叫几声;又觉她分腿坐在了自己下腹之处,柔软的臀随她揉搓自己胸口的动作在他身上不住起伏,这却是从前只偶尔在梦里才会有的情景,于是不止心里发软,连四肢百骸也是一并酥软了过去,哪里还舍得睁开眼,这才屏住了呼吸装作没醒。      “装死装够了没?”      步效远突然觉到一只耳朵被撕扯得生疼,听到个冷淡的清脆声音,又觉得自己下腹处一松,原本压住他不住在动的那个柔软身子已经起来了。知道被她发现了,急忙睁开了眼,果然见她正站在了自己面前。夏日衣料薄,湿透了的裙衫这样紧紧包裹住她身体,浮凸玲珑,曲线毕露,只是眉头正皱着,在冷冷地看着他。心中一凛,急忙抬手撑住了身体想坐起来,后背却是一阵抽痛,忍不住嘶了一声。      “你再装!”昌平抬起一只白生生的足踢了下他的腰,“快起来!”      步效远宛如做贼被抓,不敢吭声,只好忍住了痛,撑着自己上身慢慢坐了起来,眼睛却只盯着地上的卵石,再不敢落在她身上。      昌平不再理他,只是抬头看了下四处。见刚才顺水漂流而下,这里离起初落水之地已经有了段路,除了流水之声,四下里寂静一片,也不知道上面怎样了,心中焦躁起来,抬脚就往上游方向走去,没两步,脚踢到了块尖锐的石头,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      她起先在水中之时,腿脚被裙幅所绊,恨不得撕掉才好,脚上的鞋袜更是不知道被蹬到哪里去了,现在只剩一双赤足。平时连路也没多走过一步的一双脚,哪里能经得住这样的疼,哎哟一声已是摔倒在地,膝盖又磕在了另块石头上。      步效远见她跌倒在地,俯着一动不动,心中一急,自己后背的疼痛一下也忘了,一骨碌起身,到了她跟前扶她起来,见她正用手捂住膝盖处,一脸的疼痛难当,心中竟也跟着抽痛了下,急忙抱了她坐到边上另块平坦些的石头上,这才小声说道:“我看看。”      昌平还没来得及拒绝,他已经撩起她湿漉漉的裙摆,见她雪白的膝盖皮肤已经被石头的锋棱割破一道口子,渗出了几滴血珠,宛如雪地里盛开的红梅,别样地触目惊心。      “疼吗?”      步效远皱着眉,俯头下去轻轻吹了几下,然后抬头看着她,小心问道。      昌平的膝盖随了他吹气的动作,起了阵毛虫爬过般的麻痒之意,把疼痛的感觉都遮盖了过去。      一滴水随了他的动作,从他眉毛上滚了下来,啪一下滴到了她的小腿上。她的皮肤竟也仿佛感觉到了那点还带着他体温的热意,浑身汗毛呼一下地竖了起来,急忙撇开了他手,把裙摆放了回去。      “你这个笨蛋,明明是只旱鸭,还跟着我滚下来做什么?刚才在水里,连我都差点被你拖下水去!”      昌平往后仰了□子,避开了他俯身时扑面涌来的男人气息,瞪眼骂他,脸却是微微泛红。      步效远有些羞愧,低下了头,讷讷说道:“我……我见你掉下来,心中一急,就什么都忘了……”      昌平盯他看了半晌,终于哼了一声:“回去之后就给我去学游水,我可不想哪天又这样被你拖累。”话说完,又皱眉,微微叹了口气,“我们倒都还好,只是上面不知道怎么样了……”      “陛下一定安全无事的。你不能走路,我背你找条路上去……”      步效远嘴里说着,呼地站了起来,身子却是突然一阵微微晃动。      昌平抬头,见他脸庞有些扭曲,仿佛强忍着痛苦,这才察觉他有些不对。      “你怎么了?”      “没……什么。”      步效远应了一声,微微后退了一步。      “转过身来!”      昌平看着他,声音不大,却含了丝不容抗拒的命令之意。      步效远犹豫了下,敌不过她逼视的目光,终于慢慢地转过了身来。      他的后背之上,赫然一道狰狞的刀伤,伤口有些深,在水中浸泡过后,被掀开的皮肉已经有些泛白,还有血丝在不停地渗出。      “没事的,只是从背后被人偷袭砍了下,我皮糙,扛得住的……”      “你这个……”昌平骂了半句,终于收口,只是恨恨看着他,“都成这样了,还说没事。你要是死了……”她终于还是没继续说下去,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下山涧的上游方向,脸上已经微微带了些愁容,“我母亲一定会派人下来找我们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你伤成这样……”      步效远胸口一阵热流上涌:“昌平你别怕,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昌平咬唇看他片刻,终于叹了口气,拍了下自己身边空出的地方:“你还是坐下歇会吧。看不到上去的路,还是等人下来吧。”      步效远一怔,终于应了一声,挨着石块的边缘慢慢坐了下来,看着她微微侧头,将被水打湿早已散乱的发髻拆了下来垂到胸前,慢慢地绞着发束里的水。已经斜去的阳光从山崖顶上照了下来,将她整个人笼罩住,翠眉弯弯长长,浓密的眼睫上还沾了一颗小小的水珠,越发衬得眼眸晶莹。白嫩的耳垂小巧玲珑,戴着的一对蓝宝石镶金耳坠正随了她的动作在不停乱颤,仿佛不偏不倚地正挠在了他的心尖之上。      “昨晚……我拿你撒气,你心里一定很气我吧?”      她突然停了手中的动作,慢慢问道,不等他回答,又仿佛在自言自语道,“我其实早就知道我母亲在我身边安插了人……,她大概只是为求心安,我也愿意她心安。但是我心里有时候,总还是有些难过……”      步效远看她正看得有些发痴,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嗯了一声。      昌平大约没料到他会这样回答,抬眼端详了他片刻,突然笑了起来,笑容妩媚得像春日里盛开的海棠,眼底却带了丝淡淡的哀凉。      “你什么都不懂,一根筋。这样也好,起码会快活些……,只是你认识了我,就再也做不回原来的那个屠牛郎了,只怕以后这快活的日子也会求而不得……,你以后别怪我就好……”      步效远终于听明白了她的话。      她的笑让他热血沸腾,眼底的那丝哀凉却让他心微微缩了起来,想都没想,话已冲口而出:“我不会怪你!虽然我不太懂你们的事情,但是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很好的,我只想让你每天都笑得这样好看!”      昌平望他,摇头微微笑了下,低头继续绞着自己的长发,不再说话。      下来搜寻的人一直没等到,两人身上的衣物被风吹得快干的时候,头顶却突然暗了下来,彤云密布,看起来要下阵雨了。      昌平抬头看了下天,又看了下步效远有些泛白的唇,说道:“去找个地方躲雨吧,你的伤口不能再浸水了。”      步效远随她站了起来,看了下四处,俯身就要抱她起来。      “你做什么?”      昌平闪避开来。      “你的脚走不了路,我抱你走。”      昌平俯身下去,霍一声撕开了自己的裙幅,撕下了两大块的布,缠了几圈在了自己的脚上,打了结,这才起身说道:“我会走。你照顾好自己就是。”说着已经朝前走去。      她的脚是那样的娇嫩,即使已经包缠了几圈的布,踩在凹凸的石块上,看起来还是硌脚。步效远在后,看着她提着裙幅,走得有些踉跄,一下已是过去,从后一把抱起了她。      “我的这点伤不算什么!”      她被他横抱起来,惊异地睁大眼看着他的时候,他躲开了她的目光,只是这样低声说了一句,已经朝着山涧上游另侧的缓坡敏捷地上去。那里的草木稀疏,地上隐约仿佛有人走过的样子。 20 20、二十章 ...   夏日的阵雨说来就来,何况是在这样的山间。步效远爬上了右侧的缓坡,顺着山势沿着被荒草淹没的野径下去,没多久头顶的乌云就压得更低了,远处的山峦顶峰处已经隐隐现出了几道闪电,一阵风卷了枯枝落叶狂舞而过,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那边有座棚子,我们过去避下雨!”      步效远四处看了下,显得有些高兴,飞快地跑了过去。昌平随了他的跑动,在他怀里微微颠簸。两人身体相贴,来自于他胸膛的灼热体温和男人的气息慢慢地透过夏衫,熨烫着她的皮肤。她脑海里突然又浮现出了两年前的那个荒唐之夜,这个男人也像现在这样和她肌肤相贴。她突然一阵耳热心跳。怕加重他负担,把自己攀他肩上的手挽得更紧了些。      那座棚屋看起来不远,就在半山间,但是过去却弯弯绕绕,尽管步效远跑得很快,仍是敌不过雨势,等他终于抱着昌平到了棚屋前时,两人身上又已是被雨水淋湿了,连发间也在滴滴答答地淌着水。      步效远用脚推开虚掩的柴门进去,见里面一张用石块在两头架起的草铺,一个粗陋的泥炉,墙上挂了张老蓑衣,门后一柄铁叉,墙角堆了些柴火,此外别无它物,更看不到人。      步效远把昌平放了下来,见她四顾打量,有些不安说道:“大概是山中猎户为了夜间临时落脚搭起来的棚屋,刚才那条野径,应该就是猎户住这时到山涧用水踩出的。这里很破旧,委屈你了……”      昌平收回视线不语,只是到他身后,借了门外仅存的天光,见他后背伤处又已是被雨水淋湿,肿胀可怖,微微叹了口气:“怎么办,再拖下去,你的伤……”      步效远回头看了下她,突然显得有些局促,低头已是急忙到了柴火堆前,俯身翻拣起了起来,含含糊糊说道:“没事的,这么一下,我还死不了。我先起堆火,你把身上烤干吧。”      昌平低头,这才发觉湿衣尽都紧紧贴在了自己身上,亵衣下的胸口乳丘起伏,两点微微地凸起,极是扎眼。突然想起下午刚出水时,岂不是也是这样,却都被他看了过去?心中不禁起了七分羞,三分恼,还站着发怔,见他已经搬了些柴火过来,堆到了泥炉旁,蹲了下去用炉边地上放着的火镰和火石生起了火,动作极是娴熟。      “把外面衣服脱了烤吧。你身子弱,再湿衣贴身,怕着凉。”      火燃得旺了起来,步效远站起身对着昌平说道。见她望着自己不动,脸微微一红,“我背过身去,不会偷看的。”一边说,一边已是果真转了过去,背对她坐了下去。      天色迅速地暗了下来,外面雨势渐渐小了,终归于静寂,只有风过丛林发出的呜呜响声。屋里也是宁静一片,只有红色的火光不住跳跃,映得四壁通红,偶尔发出几声枝木燃烧爆裂时发出的噼啪响声。      “好了。”      步效远听到身后起了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声,知道是她在穿回衣服,又听她这样说,一直有些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了下来。      “今晚……”      他转过了身,看着她被火烤得有些晕红的脸,迟疑地说道。      “今晚只能在这里歇下了。外面天已经黑了。”昌平接下了他的话,看了下四壁,“你刚才说既然是猎户暂时落脚的地方,找找看说不定存了些草药什么的,你的伤……”      步效远哦了一声,在床底四角看了下,又到了那堆柴火前翻了下,见被柴火遮挡住的角落里有个乌瓦缸,掀开了盖子一看,有些惊喜说道:“里面有小米和干货……你肚子饿了吧,我煮东西给你吃。”      昌平叹了口气,慢慢坐到了草铺上,看着他把缸子搬了出来,里面有几个烧煮用的罐子碗筷和些小米干蘑,应该是猎户存着以备自己住这里时吃的。      步效远拿了个大罐子到山涧处汲了水,回来时将小米和干蘑一道投入进去,架在炉上,添了些松明,吹旺了火。      两人都没说话,只是相对坐了,默默地看着炉中不断跳跃的火。很快,罐子的孔洞和盖沿便喷出了一道道白色的蒸汽,空气里也弥漫了淡淡的食物的香气。      “只有这个了……”      步效远用裂口的粗瓷碗盛了一碗稍凉了些的蘑菇小米粥,端到了昌平面前,小心地低声说道。      昌平接了过来,凑到鼻端闻了下,赞了一句:“很香。”说着喝了一小口,咽了下去,朝他笑了下。      粥里没有盐,更没有别的调料,但就是白味,现在尝起来也是带了一丝鲜美的山蘑原味。步效远看着她慢慢喝了一碗,又给她倒了一碗,她喝了一半,终于看着他说道:“我饱了。”      步效远接过了她的碗,她还没来得及阻拦,就看见他仰脖一口喝光了她喝剩下的粥。      “你……”      步效远嘿嘿笑了下,摸了下头,神情看起来微微有些不自然:“只有一个碗……”      昌平摇了摇头,看着他把罐子里剩下的大半粥都喝光了。      雨后的山间月色,显得十分皎洁清朗。昌平出了柴门,站在那里,独自对着挂在山峦顶峰上的那轮明月,仿佛在出神。步效远坐在她身后,就这样一直望着她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对着她轻声说道:“你早些睡吧。你睡铺上,我会替你守夜的。”      昌平回头凝视他片刻。屋子里有些暗,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隐隐看到他的一双眼睛闪动着光芒。      良久,当月影渐渐地投射到柴门前他靠坐着的身影上时,昌平终于从草铺上坐起身来,低声说道:“把门用铁叉叉住,你也过来睡吧,不用守了。”      步效远一顿。之前一直紧绷着,他还没什么感觉,现在静静靠坐在这里,他才觉到了疲惫,后背之上阵阵胀痛,仿佛有千万只枚尖针在穿刺着他的骨肉。去躺下来,而且是躺在她的身边,对现在的他来说,真的是种诱惑。      “你敢不听我的话?”      下一刻,他听到她带了丝命令意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再犹豫,立刻起身关了门叉住,朝她走了过去。      “你好好睡吧……”      他趴在了仿佛还残留着她体温的刚才睡过的草铺之上,听见身边里侧的她用低沉柔和的声音和自己说话,忽然觉得心头仿佛拂过了一阵和煦的春风,连身上的胀痛都平了些,终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步效远睡着的时候,又做了个梦。梦中的他被那团炉火炙烤,烤得他难受极了。他想喝水,漫无目的地在黑暗中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处甘泉。他喝了水,喉咙里滋润了很多,但是身上却仍是那样得热,热得仿佛心口里还有一团火在燃烧。他淋淋地迸出了汗水,朦朦胧胧伸手的时候,摸到了一块软玉,温温凉凉软软,他觉得很舒服,于是努力地想靠近些。终于他将那软玉抱在了怀里,紧紧地抱着不放。他仿佛闻到了一种幽凉而淡远的香气,就像小时候他家院子里种的那株每年春天里都会绽放的雪白梨花。他喜欢这种记忆中遥远的味道,于是更不愿意放开,把怀中的软玉抱得更紧了。      昌平的手一缩,却被他牢牢地抓住,松脱不开,她手上还来不及放下的刚刚喂他喝过水的粗瓷碗跌落到了地上,啪一下裂了。      他的手心很烫,像火一样地在熨着她的手心。她有些不安,试图再次扳开他的手,却听见他喉咙里发出了几声低低的咕噜响声,反而更朝她靠了过来,直到额头紧紧地抵着她柔软的胸口,把那里顶得陷了进去,再也无法抵进,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就这样贴着慢慢安静了下来,不再像之前惊醒她时那样躁动不安了。      他……还是在做梦吗?      昌平惊讶地睁大了眼,看着这个紧紧贴靠在自己胸前的脑袋,竟然不忍心就这样推开他。      由他吧,他受伤了,现在又发热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这一夜,一夜而已……      她终于慢慢地放松了下来,用自己的衣袖给他擦去额头沁出的汗水,把手轻轻地搭在了他厚实的腰身上。      ***      步效远醒了过来,是被外面的此起彼伏的鸟鸣声吵醒的。      天色已经微微亮了。      他觉得头很沉,侧卧着的身体和四肢没那么疼了,后背却麻木得几乎失去感觉。但是他的怀里……      他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情。记忆力最后的一幕,他坐在柴门口为她守夜,就在他以为她已经睡过去的时候,她却坐了起来,命令他过去睡到她的身边……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还在睡,微微地蜷缩着身子在他怀里,闭着眼睛,瓷玉般的脸庞上缠了几缕散乱的乌黑发丝,柔顺得就像一只小猫,而他的一只手还搂在她细软的腰肢上。两人贴得是这样的近,近得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扑在自己脸庞上的微微鼻息。      这不是梦,她真的被自己搂在了怀里,安静地在睡,散发着他梦中曾闻到过的那种淡淡的梨花香。      步效远不敢动,唯恐自己一动就会惊醒她。那样他就无法再像现在这样,尽情而大胆地把她看个够。 21 21、二十一章 ...   他的头胀痛,肢体也极其难过,但此刻山中的这片晨光,他却觉得前所未有地美好,甚至有些盼望就这样一直延续下去,这样她就会柔顺地一直靠着蜷在他的怀里。      天色终于还是越来越亮,几缕晨光从柴门的缝隙中挤了进来,在地上投出了长长短短的几道明亮光痕。步效远觉到她在自己怀中微微动了□子,睫毛颤动,知道她快要醒了,心一跳,慌忙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      片刻后,一只柔软的手覆在了他的额头之上,凉凉的。他突然想起了昨夜梦中的情景,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却正对上了她望过来的一双眼睛。她的眼里有微微的担忧。      “你的额头,还很烫呢。”      她收回了手,慢慢坐了起来,看着他说道。      “我没事,真的……”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步效远猛地坐了起来,忍住肩背后被牵扯时传来的一阵疼痛,从草铺上一跃而起翻身下去,身子微微晃了下,只很快就站稳了。      昌平微微蹙眉:“还逞能。”      步效远嘿嘿笑了下,过去拿开了铁叉开了门,回头说道:“我带你去昨天的涧边,再找找看有没回去的路。”      昌平嗯了一声。      两人离去的时候,把那个缸子搬回了原来的柴草堆里。昌平抬手,想从自己耳垂上摘下那对坠子,放到已经洗干净的罐子里。这是经历过昨天那场水下漂游后,她身上现在唯一剩下的首饰了,却被步效远拦住了。      “这是你戴过的……你戴着很好看……,等回去了,我会送些钱回来放这里……”      他看着她,脸微微有些红。      昌平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终于慢慢放下手,低低地唔了一声,朝着外面走去。      “等等。”      他叫住了她。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到她跟前蹲下,低头解开了缠在她脚上的已经有些松脱的绸布,仔细地又绕了回去,打了个不松不紧的结,这才抬头朝她笑了下:“好了。”      他的指腹有些粗粝,刚才擦过她柔软细致的脚背时,她觉得心里仿佛也被什么轻轻拨动了下,一阵异样的感觉,忍不住微微蜷了下脚趾。      “昨晚你梦见了什么?我听见你咕噜咕噜地好像在说梦话……”      像昨天一样,当他还是抱着她沿着水势已经小了些的山涧边往上游去的时候,她突然问道。      步效远含含糊糊地支吾了声,不开口。      “不说就算了。我也不稀罕知道。”      昌平哼了一声,略微撅起了红唇,模样三分娇,七分俏。      步效远低头看见了,心一颤,不由自主说道:“我梦见我回到小时候我家的院子里,墙边那时还有棵老梨树。每年春天梨花开的时候,我娘就会用纱布接住落下来的梨花,给我做梨花糕吃。昨晚你在我旁边,我好像又闻到了那种味道……”      他的脸又微微红了起来。      “你娘做的梨花糕,好吃吗?”      昌平问他,话刚说出口,感觉他箍住自己后背的手臂略微一紧。      “好吃。我娘死了后,那棵梨树也死了。梨花糕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了。”      步效远低声说了一句就沉默了,眼睛一直看着前面,脚步加快了些。      昌平也不再说话,只是用手把他的腰身搂得更紧了些。      卫尉寺上卿李力带着他的卫兵们辟出了路下来,沿着涧底分头搜索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他们的公主发髻凌乱,裙摆撕裂,被步驸马抱在了怀里,纤巧的一双脚高高地翘起,鞋袜不见,只是用布条裹遮了起来。      李力一时欣喜若狂。      昨天他拼死率着千卫营的士兵保护女皇冲出了伏击,车驾一阵狂奔之后,女皇就命令他亲自带了部分卫兵回去涧底搜救。他们下了山涧,一直寻到了很远的下游,最后只在溪石间找到了一只精致的绣鞋,天黑的时候,他们面前的这道涧水已经合了边上的支流,纵身跌下了万丈深渊,成了高高的飞瀑。      李力以为他两人必定是凶多吉少了,和卫兵们在高地胡乱过了一夜,今天天还没亮,就垂头丧气地沿着原路返回,担心着回去后女皇的震怒,没想到竟然就这样遇上了。      ***      步效远的伤很严重,伤口大片发炎肿胀,只是经过太医的精心治疗,加上他自己年轻力壮,不过半个多月就恢复得很好,穿上衣服遮住缠着的药带的话,基本也就看不出来了。      这一天,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站到了中昭国太宁宫黄武殿的大殿里,以朝臣的身份。      他和昌平回来后第二天,女皇就下旨,封赐他为正六品的昭武中郎将,随文武百官上朝列位。      大多数的朝臣对这样的封赐并无异议。更何况这不过是个武官的荣誉虚衔,并没什么实际权力,而且品级也不算高。只有一个人对步效远显得格外留意,这个人就是抚远大将军鲁鹿。他的目光从步效远进殿后,就一直停留在他身上。      散朝之后,步效远被女皇召到了御书房,静静候在外面。当他被近侍带进去时,有些惊讶地看到鲁鹿也在里面,而且并没离开的意思,仍站在一边盯着自己。      “效远,可还习惯?”      女皇笑吟吟开声问道。      步效远上前几步,跪了下去端正叩首,先是谢过了女皇的封赐,这才说道:“好。”      他其实心里是有点紧张的。毕竟这是他第一次上朝,以人臣,而不是公主背后的驸马身份站在了金碧辉煌的中昭国的权力中心所在。高高座上的威严的女皇,两边穿着华丽朝服的文武大臣脸上的庄重表情和他们议事时发出的中气十足的说话之声,都让他有些不习惯,他只是并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女皇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我问过了太医,你的伤势已在恢复,只是仍不可多动。回去后在府里安心养伤就是,切不可再舞枪弄棒的。”      “是。臣前些天在家,公主都有督促我温书,并没有碰枪棒。”      步效远应道。      “哦,昌平有督促你温书?不知道都读些什么书?”      女皇显得被勾出了兴趣的样子。      “都是些诗词经书,她说多读些才好……”      步效远犹豫着说道。      “可笑!真是妇人……”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步效远回头,见说话的是鲁鹿。      鲁鹿一直留神在听着步效远的应答,等听到他被公主“督促”着读诗词经书,一时忍不住,话就冲口而出了。本来是想说“妇人之见”的,突然想起御座上的皇帝也正是个女人,这才硬生生忍住了,改口说道:“步驸马,老夫见你为人忠直,一身武艺,如今边境不平,驸马不去想着报效安国,堂堂一伟男子,怎的整日任个妇人拿捏,去读那劳什子的诗词经书做什么?”      步效远被他说中了心事,应答不出,脸微微有些发热起来。      女皇咳嗽了下,鲁鹿这才住了嘴,只是仍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      “效远,鲁大将军话虽直了些,只也不是没道理。刚才大将军与朕说的正是有关你的事情。等你伤势痊愈,你就随大将军到军中历练下,以备日后之用,你意下如何?”      步效远大喜过望,急忙应了下来,又到了鲁鹿面前,单膝跪下了道:“大将军威名远扬天下,效远小时就听闻过将军驰骋沙场的英雄事迹,心中极是向往。承蒙大将军高看我,效远一定誓死追随大将军!”      鲁鹿本就看中了他,琢磨了多日,这才忍不住到女皇面前开口要人。见他现在这样谦逊,心中也极是欢喜,早把刚才嘲讽他的话丢脑后了,上前扶了起来哈哈笑道:“好说好说。老夫看人从不会看走眼。假以时日,步驸马必定会成国之栋梁!老夫见你很是硬实,这就随老夫到营中去见识下可好?”      步效远哪会不愿意,当即跟他到了驻扎于城北的大营之中,远远听到了震天般的士兵操练之声,胸中一时热血沸腾,难以自已,什么就都丢在了脑后。      步效远这天回到公主府时,天色已经有些黑了。刚进门还来不及擦去汗,就听侍女说公主叫自己到南苑去,心中咯噔了下,胡乱抹了把脸就急忙朝着南苑过去了。      山涧木屋中的那一夜和肌肤的相亲,真的已经成了个梦境。回到了公主府,她就又成了往日的那个昌平公主,依旧是一个住南苑,一个住正屋,只不过白天里她会亲自过来检视下他的伤口愈合情况,或者督促他读书,给他解释他不懂的地方。      步效远入了内室,见她正坐在桌前,眼睛盯着烛火,并不理他。犹豫了片刻,终于靠前一步,小心说道:“今天随了鲁大将军到了军营中,这才回来晚了……”      昌平这才转过了眼,上下打量了下他,淡淡说道:“你攀上了鲁大将军,总算是熬出了头,往后好好跟着他就是了,还跟我解释什么!”      步效远被她这样不冷不热的一句话给堵住了,愣了一会,这才看着她脸色,呐呐说道:“你生气了?”      昌平不语,盯他看了半晌,脸上神色阴晴不定,终于皱眉说道:“你出去吧!没事了!”      步效远只好出去了,只是心里却像是坠了块石头,压得他极是难过。默默往回走了一半的路,终于不甘心,忍不住又折了回去,正好碰到出来的余甘。余甘急忙见了礼,又说道:“公主已经歇了,叫人不要去打扰她。”      步效远看了眼那还亮着灯火的窗口,有些苦恼说道:“她早上还好好的,现在为什么又这么生我的气?”      余甘也回头看了下,这才捂嘴轻声笑了起来,凑近了些说道:“驸马爷,你问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公主今天确实有些怪。特意从御药房里要了很多干梨花,这倒罢了,竟然还自己到了厨下叫厨娘教她做梨花糕,连手都被烫了。莫非是为这个才生气的?”      步效远一下呆住了。      梨花糕。      “梨花糕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了。”      她是记住了他的话,所以才特意做给他吃的吗?偏偏今天自己却迟迟不归。      她一定是为这个生气的!      他的胸口一下滚烫了起来,脑门热得几乎又迸出了汗,一语不发地就往她的屋子方向跑了过去。 22 22、二十二章 ...   步效远跨过了游廊,飞快地跑到了她的屋子门口,身子快要撞到门了,这才硬生生地停了下来,伸手轻轻地碰了下门。      门还是虚掩着的。      他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犹豫了片刻,终于一下推了进去,门发出轻微的吱呀一声,极是悦耳。      “余甘吗?”里面传来了一个娇脆的声音,“不是跟你说了,我要歇了吗?”      步效远不应,只是飞快地朝里走去,没有停顿。他怕自己一停下来就会失去刚才的那种勇气。      他绕过了那扇长长的屏风,一眼就看见帐子并没有放下,昌平正懒洋洋半躺半坐地靠在床头,手上握了本书卷。      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是你!”      她抬眼看见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只是很快就哼了一声,侧过头翻着自己手上的书页。      “我……,我晚饭还没吃饱……”      步效远吭吭哧哧地说道。      昌平神色一动,瞟他一眼,这才弓腿坐起了身,软软凉凉说道:“你这么急火火地冲进来,我还当是天塌下来了呢,原来不过是晚饭没吃饱,叫厨娘再烧就是了。这话在我面前说还可以,若是被别人听见,人家还当我待你不好,连饭都不让你这个尚公主的驸马吃饱呢。”      “我想吃你做的梨花糕!”      步效远仿佛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红着脸说道。      昌平咬唇盯他片刻,见他在自己注视下终于有些忸怩地低下了头去,生了一个晚上的闷气这才稍稍消去了些,哼了一声:“哪里来的梨花糕!”      步效远一怔,抬眼看去,见她侧头正斜睨着自己,烛火映衬下,一双眼睛里隐隐仿佛有笑意在流动,只是嘴里说出的话却又像是还在生气,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犹豫了片刻,终于低声说道:“我刚才听余甘说你做了梨花糕,以为……以为……”      “以为是做给你的吃吗?”昌平接过了他的话,“我是自己想吃了,这才做了几块!”      昌平说完话,见他失望地哦了一声,慢慢垂了下头,竟然转身要走了,心中一下又有些恼起来,一下掀开了盖在腿上的锦被,趿了鞋就朝桌边去了。      步效远听见身后起了响动,回头看去,见她已是到了桌边,抬手掀开了上面摆着的一个精致的食盒盖子,从里面端出了个碟子,沉着脸朝门外叫了起来:“茯苓,茯苓!”      桌子有些靠里,刚才他没注意到上面的东西,现在才看清了她手上的那个碟子,里面还正盛着几块雪白的糕点。只是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      茯苓听见里面高声呼传,急忙推门进去。      “把这东西拿去倒了,喂猪也行!”      茯苓偷眼看了下呆若木鸡的步效远,又见公主神色不善,笑着上前接了过来,这才状似无意说道:“公主为做这几块糕点,跟着厨娘学了一个下午,连手都烫了,抹了火油才好些,这样倒了真是可惜。驸马不吃的话,我拿去分给小丫头们可好?”      步效远这才反应了过来,红着脸对茯苓说道:“给我吧。我要吃的。”      茯苓瞟了下昌平,见她虽仍皱着眉,只并未说什么,于是笑嘻嘻把手上碟子递给了他,这才出去了。      步效远一手端了碟子,一手捏起一块雪白的糕点,送到了嘴边,两口就咽了下去,又狼吞虎咽了两块,却是被噎住了,正有些难受,看见面前多了只白皙的小手,手上一只杯子。      “慢点吃,噎死了可别怨我!”      话声里带了丝微微的娇嗔之意。      步效远急忙接了过来,喝了几口的水,这才长长地呼出口气,朝对面的她嘿嘿笑了下。      “呶,坐到桌边吃吧!”      昌平接过了他手上的碟,放到了桌上,自己也坐了下去。      步效远应了一声,急忙跟了过去。      “好吃吗?”      等他终于伸手去拿最后一块的时候,她突然看着他问道。      她做的梨花糕,有些硬实,没有他从前吃过的那样松软可口,更比不上那种用新鲜梨花蒸出来的清香。但是他觉得好吃。尽管肚子已经撑得很饱了,他还想把最后一块也吃掉。      他犹豫了下,抬眼看向了就坐在自己边上的她。黑发松松垂下搭在鼓起的胸前,腰肢一握,忽然想起前次在涧底自己抱她在怀的情景,心又是一跳,急忙点头。      “好吃!”      “撒谎!”      昌平嘴里骂着,嘴角却有些微微上扬,“我自己都吃过了。”      “真的好吃。和我娘做的一模一样!”      步效远认真地说道。      昌平终于笑了起来,眼睛弯弯像新月:“好啊,那你就叫我一声娘,以后我天天做给你吃。”      步效远脸一下红了起来,紧紧地闭着嘴巴。      “算了。”她大概突然意识到这话有些孟浪,自己也是微微脸红,挥了下手掩饰说道,“你吃不下就不用勉强了。我做得确实不好吃。”      步效远仿佛没听见,又拿了最后一块糕点,就这茶水也吞了下去,这才抬头朝她笑了下,揉了揉肚子:“这回才饱了,明天一天都不用吃饭了。”      昌平看他片刻,这才低声笑骂了句:“真是个傻瓜……”      步效远虽然被她骂,只是见烛光里她眼波流转,端的妩媚动人,只觉心神一荡,心中极是甜美,等听到她低声咝了下,这才惊觉自己竟已是握住了她还搭在桌上的那只手。低头看去,见她本来白皙柔滑的手背之侧一道醒目的红痕,知道是被烫伤的,像被针刺了般地一下松开了自己正停在她手背红痕上的手,心疼道:“疼吗?以后不要再亲自做糕了。我吃一次就很满足了。”      他两个坐得很近,近得昌平甚至能闻到他白天从军营里带回的那种尘土之气。此刻他眼中流露出的疼惜,那种自然、直白、丝毫不加掩饰的疼惜,甚至在最爱她的母亲的眼中,她也从来没有看到过。      她的脸泛出了一层红晕,慢慢地低下了头。      步效远的心开始怦怦地跳了起来,全身发热。此时的她,露在衣领外的一截白皙脖颈被烛火映照得泛出了如玉般的光泽,整个人看起来是那样的娇弱温柔,就像一朵盛开的海棠,仿佛只要他伸手轻轻一揽,她就能扑跌进他的怀里任他蹂躏疼惜。      “昌平……”      良久,他终于颤声叫她。      她浓长的眼睫一跳,迅速抬眼看了下他憋得通红的脸,然后软软地嗯了一声。      “我……,我……”      步效远突然呼地一下站了起来。      “我该回去了。”      昌平抬起了脸,有些意外地盯着他。见他眼睛盯着地面,一只手紧紧地贴着身侧而立,身形崩得笔直。微微咬了下唇,压住了心中莫名泛出的一丝不快和失望,终于说道:“我也正想说了,你身上一股汗味,再待我这里要熏死人了。快点走!”声音已是有些凉了起来,不复刚才的温软。      步效远有些尴尬,抬手用袖口了下自己鼻尖上新沁出的汗,含含糊糊应了一声,慌忙转身而去。      “等等!”      他伸手开了门,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她的叫声,立刻停了下来,转身看去。      “你想回去看下吗?我是说,你原来的那个家……”      昌平犹豫了下,终于说道。      步效远惊讶地看着她,很快,他的脸上就现出了极其欢喜的神情。      你怎么知道我一直想着回去看下的?      他心里这样想着,却终于忍住了没问,只是重重地朝她点了下头:“想!”      昌平望着他仿佛孩子的笑容和闪闪发亮的眼睛,仿佛也被感染了,刚才的那丝不快已经烟消云散了去,脸上也渐渐露出了丝笑容:“那就明天吧。我陪你。”      步效远这一夜几乎是在辗转难眠中度过的。公主亲手给他做的梨花糕,公主坐在他身边温柔低头的样子,公主还说明天陪他回家……      他的那个生活了十八年的家,现在还在吗?那些他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亲邻,现在还记得他吗?      卫尉寺的羽林军们一年当中会有几次休假。但是他在伙房中的两年,却一次也没有过,他甚至没有踏出太宁宫围墙之外的半步路。那时他不知道当初官府对自己的缉捕令是否一直还在,所以也断绝了回去看下的心思。      她低着头的时候,他真的很想把她抱住,亲吻她泛了粉润桃花颜色的脸颊和嘴唇。如果他没忍住,真的就那样把她抱住了,她会让他抱,让他亲吗?      朦朦胧胧入睡前,他的脑子里忽然跳出了这个念头,于是又一阵辗转。      ***      步效远和昌平成婚的那天,他曾骑在高头大马上,与公主的车辇一道出了太宁宫,绕街而行。他的一些旧日亲邻也曾过去挤在人群中看热闹,只毕竟是远远看见,就算依稀有些面熟,两年的时间过去了,又会有谁会想到那个尚了公主的驸马就是与他们曾比邻而居的屠牛小子?所以当他出现在了他家门前的那条巷子里时,看见他的人在一阵短暂的茫然惊讶过后,大叫出了他们曾经最熟悉不过的那个名字:“阿步!”      “阿步回来了!阿步回来了!”      人们闻声从家门口涌了出来,把步效远围住,上下打量着他,拍着他的肩膀。      “阿步,比从前壮实了不少!”      “阿步,这两年在做什么?”      “阿步,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胡说!谁说效远哥不会回来!”      一片欢声笑语中,一个女孩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格外响亮,把众人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步效远回头望去,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杏核般的乌溜眼睛,尖尖的下巴,正俏生生地立在那里,注视了片刻,笑了起来:“阿杏!”      “效远哥,你还记得我!”      阿杏白皙的脸颊上起了阵淡淡的红晕,挤到了他的面前。      “效远哥,别人都说你不会再回来了,说不定已经死在了外面,我却不信,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你家里的东西都还在,我经常过去打扫,就是等着你回来。”      阿杏脆生生地说道,引得旁人都笑了起来:“阿步,有我们屠巷一枝花给你收拾房子,你福气不小啊!”      “阿杏,谢谢你了。老叔呢?”      步效远有些窘,急忙岔开了话题。      “效远哥,我爹去年得病死了,现在我家里就我和我娘两个。”      阿杏的眼圈微微红了起来,低下了头去。      步效远愣了下,心里涌上了一阵难过。      他到现在还记得,老叔两年前往他手里塞包袱,让他逃命时的情景。除了父母,住在他家隔壁的老叔一家就是对他最好的人了。没想到现在他竟然也已经去了。      “效远哥,你回来就不会再走了吧?以后我和我娘再也不怕有人会欺负了……”阿杏擦了下眼睛,笑着朝他靠得近了些,“效远哥,到我家去坐坐吧,我叫我娘给你下香喷喷的鸡蛋面……”      “他要走的。他已经成亲,入赘了我家!”      带了些清冷的女子声音响了起来,把正在说笑的人都给镇住了,一时鸦雀无声,齐齐看了过去,见一个衣饰精致的女子站在那里,相貌极美。说了这句话就紧紧抿住了红唇,只是盯着步效远在看,眉间仿佛有一丝不悦。      “效远哥……”      阿杏脸上的红晕一下褪尽,睁大了眼看了下那女子,又看向步效远。      “她……她是我的妻子……”      步效远见众人看向自己的惊疑目光,脸微微有些涨红,不自然地说道。      众人哦了一声,互相交换了下眼神。      男人入赘女家,是件极其叫人抬不起头的一件事情,但凡有点血性的男人,穷死也不会干这事。      “阿步,没关系。婶知道你从前有难处,一定是你媳妇家帮过你吧?你平安就好,婶放心了。”      一个妇人从人群中挤了进去,把阿杏推到了自己身后,然后笑着安慰。众人立刻顺着她的话,纷纷点头称是。      “阿步,你媳妇要是不嫌弃,领了她到婶家坐坐吧。几年没回,一回来还带了个这么标致的媳妇,你爹娘知道了,不知道有多高兴。”      阿杏娘回头,看着昌平笑眯眯说道。 23 23、二十三章 ...   昌平犹豫了下,没有出声。      步效远分开了人群到她面前,低声问道:“你怎么进来了?”      “我不能进来吗?”      昌平看了眼还不住看过来的阿杏,声音虽然也压得很低,却已经带了丝不快。      步效远急忙摇头:“不是……,你刚才不是说不愿进来,在外面等我?”      “我改主意了。”      昌平说得很干脆,这回声音很大。      步效远哦了一声,知道身后的阿杏娘和众人眼睛都还盯着自己和她,后背已经一阵发热,看着她小声说道:“婶娘从前待我很好,经常给我送吃的。昌平你看……”      昌平刚才陪他到这,只放他单独进来,自己却是留在了外面巷子口的马车里。等了片刻,想起两年多年的那个午后,自己信步到此时的一幕,又有些好奇他现在在做什么,忍不住这才叫已作寻常打扮的侍卫们侯着,自己跟着进来了。没想到却是看到了阿杏和他对话的一幕。见阿杏虽然一身粗布衣裳,却也明眸皓齿,而且一口一口的“效远哥”叫得亲热,听起来分外刺耳,心中立刻就升起了阵奇异的陌生感觉,这才忍不住冷着脸说他已经入赘。      她说这话,完全没注意旁人的脸色,只是盯着阿杏。见她脸色有些变了,这才觉得松了口气,心中忽然又有些后悔让他回来,恨不得立刻就命令他跟了自己回去。见那阿杏的娘请自己到她家作客,哪里还愿意,正要一口回绝了去,忽然见他抬眼望着自己小心说话,乌黑纯净的眼睛里满是恳切和请求,那个“不”字就说不出来了。      “昌平……”      步效远又小声叫了下她,带了丝央求。      她的心忽然一软,头已经点了下来,看见他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心情一下明朗了不少。      “婶娘,公……,她说她愿意!”      步效远已经拉着她的手,回头朝阿杏娘欢快地应道。      众人善意地大笑了起来。      昌平被他这样忘形地当众拉着手,微微有些羞赧,缩了下手,他并没松开,也就由他去了,心中涌出一丝淡淡的甜蜜。      阿杏家不大,收拾得却很是整洁,小院里种了一架子的藤萝,现在正开着团团簇簇的紫花。阿杏娘用抹布把摆在院子中的桌凳擦了又擦,直到连昌平都有些不好意思地去阻拦了,她才笑眯眯说道:“阿步,陪着你媳妇坐下,婶娘这就去给你们做鸡蛋面吃。”      步效远看了眼昌平,见她并无异色,笑着应了下来:“有劳婶娘了。”      阿杏娘叫还站在一边不肯走的阿杏去帮忙烧火了,院子里只剩下了他两个。昌平正打量着四周,忽然见步效远坐对面,只是看着自己笑,十分快活的样子,心中微微一动,白了他一眼:“看你笑得,傻瓜似的。”      步效远收起了笑脸,摸了下头,终于小声说道:“昌平,我很快活,没想到你竟然会进来陪我……,他们都是好人。”      昌平的心又软了几分,忽然觉得刚才阿杏娘叫她“阿步媳妇”,听起来竟然那么新鲜又顺耳。      “阿杏,她对你很好啊……”      她随手拣起一朵从头顶的藤萝花架上新掉下飘落到桌面的紫色小花,凑到鼻下略微闻了下,抬眼看着他,轻轻软软地说道。      他的脸微微红了起来。      “阿杏……,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是我的妹子,真的!”      他见她垂下长长的眼睫,只盯着手上的那朵藤萝一语不发,有些发急,想再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让她相信。      她微微抬眼瞟他一下,见他看着自己,一脸的焦急和无措,额头已是绽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终于嗤一声地轻笑了起来,伸出青葱般的手指,把手心上那朵藤萝往他面门弹了过去。      “傻瓜!”      她轻骂了一句就不再理他,只是站了起来到矮墙边朝那边张望:“这就是你家吗?梨树原来种在哪里啊?”      藤萝花轻轻砸到了他的眉心,贴着他的脸颊扑簌簌跌落下来,不止他的脸,连他的心头也仿佛起了道痒痕。      她没听他回应,于是又问了一句,步效远这才惊觉,慌忙站了起来,正想回答,身后已经响起了个甜脆的声音:“老梨树原来就在这墙根脚下的,每年春天会开好多的梨花,都开到了我家的院子里呢。阿姆还在的时候,就会给我和效远哥做梨花糕,梨花糕可好吃了,我吃了还要,效远哥就会把他的份让给我。”      阿杏用个木托盘端出了面,轻轻巧巧地放在了桌上,站在一边说道。      步效远一时语塞,怕昌平听了生气,急忙朝阿杏丢眼色,阿杏哼了一声翘起了下巴,脸上带了几分倔强。      步效远有些尴尬不安地看了眼昌平,见她只是眉毛微微一挑,脸上还是笑吟吟的,这才放下了心。      “阿步,快叫你媳妇吃面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阿杏娘从屋里出来,把两只碗里各加了个煎得黄灿灿圆溜溜的蛋饼。      “给你,婶娘的鸡蛋煎得特别香。”      步效远把自己碗里的那个煎蛋夹到了昌平的碗里,然后端起了自己的碗,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昌平微微笑了下,慢慢地夹了一筷的面,放进了嘴里。      没有山珍海味的那种鲜美,却也柔韧可口,带了扑鼻的麦香,比她想象的要好吃很多。但是碗很大,她吃了一半就饱了,于是放下了筷子:“我饱了。”      “这可不行。小媳妇要多吃些,身子才养得壮,壮了才好生娃娃的。”      边上坐着顺手在纳鞋底的阿杏娘看见了,开口说道。      昌平的脸微微热了起来。偷偷看了眼对面的步效远,见他也正红着脸在看自己,一下心如鹿撞,慌忙低头又夹了一筷子的面。      “真的吃不下了……”      趁着阿杏娘站起身进屋,她朝步效远可怜巴巴地看了一眼,小声说道。      步效远把她碗里剩下的都飞快地倒在了自己碗里,然后冲她笑了下。      昌平看着他把自己咬了一半的蛋饼吃进了嘴里,心里又是一阵微微的甜蜜。      很奇怪的感觉。她从前根本就无法想象,自己有一天竟然也会允许别人吃自己吃过的东西。      “娘,是效远哥帮她吃完的!”      阿杏看见了,朝自己的娘告状。      “傻丫头!”阿杏娘忍俊不禁,轻轻打了下她一巴掌。阿杏不服,嘴里轻声嘀咕着:“她就是没吃完么。才吃这么一点,风都能吹走,怎么给效远哥当媳妇!”      “阿杏你个疯丫头!”      阿杏娘见他两人都是飞红了脸,急忙朝阿杏瞪了下眼睛,她这才顿了下脚,气呼呼地一头钻进了屋子里。      阿杏娘有些难为情,看着昌平解释说道:“阿步媳妇,我家阿杏从小就野,说话少跟弦,你别和她计较。”      她自小习惯高高在上,这样的场面还是第一次遇到,实在是有些不知道该怎样应对。慢慢地脸色才恢复了些,点了下头,说道:“我不会怪罪她的。”      这回答在阿杏娘听来却是有些不伦不类,愣了下,笑了起来,心想:阿步这媳妇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点奇怪呢。      ***      “昌平,幸亏有你帮我想到了。我真笨,竟然只想着回去,却没想到要带礼物给大家的。”      回到公主府,送她到了南苑的门口,望着她往里去的背影,步效远终于忍不住,赶了上去把自己一路上想了无数遍的话说了出来。      “嗯。”昌平停下了脚步,侧头看他一眼,“没什么。不过就是些寻常的东西。你这么久没回去了,空着手的话,我还怕别人背地里笑话我这个当媳妇的不懂事呢。”      步效远眼一亮,猛地抬头看她,颤声说道:“昌平,我……我……”      昌平话音刚落,突然意识到自己竟也顺口说出了“媳妇”这样的字眼,一下有些羞臊起来,又见他慢慢朝自己靠近,仿佛有一股热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要是说,想住到我的南苑陪我,我该怎么回答?是准了呢,还是不准?      昌平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心怦怦直跳,终于低声说道:“你想说什么?”声音温柔得仿佛能滴出了水。      “我……,我明天起要去军营了,每天回来会很晚……,你放心,我有空的话,一定会继续读你给我选的那些书……”      步效远终于想出了他能说出口话。      他其实是想说:真的给我当媳妇吧。却终于还是没勇气说出来。      昌平咬紧了唇,盯他一眼,用力推了下他:“你这个笨蛋!你去好了,最好都不用回来了!”说完扭身就进去了。      步效远呆呆站着,望着她消失在花影中的背影,心中一阵沮丧,又一阵茫然。      我该怎么做,她才会愿意真的做我的媳妇?于是又一夜难眠。      ***      步效远跟在鲁大将军的身边,听他阔谈天下局势,谋略兵法,每天与军士们共同操练,挥汗如雨,他才渐渐意识到,自己从前的视野真的是太窄小了。      遇见昌平公主之前,他是个陋巷中的屠牛少年,快乐而平凡地活着。遇见昌平公主之后的两年,他的世界更只缩小到太宁宫最低微的伙房之中,那个高贵华美的背影就是他日夜的唯一念想。      他被公主改变了生活的轨迹,心中满装了懵懂而刻骨的爱恋;被义兄推上了黄武殿的校场,一战扬名天下;就连现在这个名不副实的尚公主驸马的帽子,也是在稀里糊涂中毫无选择地被冠上的。但是现在,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为之去努力拼搏的那种无与伦比的快感,他的全部心神很快就被这种全新而火热的生活给吸引住了,他开始早出晚归,渐渐地,连昌平也发觉到了他的这种变化。      他的世界本来全是她,他在她面前本来唯唯诺诺,招之则来,呼之则去,但是现在,情况变得让她好像有些不痛快起来。      “公主,驸马爷现在还在书房用功呢,要不要送宵夜过去?”      茯苓回来向她报告。      昌平坐在榻上皱眉想了片刻,终是忍不住掀开锦被下床,罩了件外衣,随口说道:“我过去看下。”      茯苓知道她意思,应了一声。 24 24、二十四章 ...   夏末的夜风吹过,带了几分凉意。天上月弯如钩,星子寂寂,夜色里的公主府沉寂一片,回廊上虽悬了长长一溜的灯笼,只是那晕光却驱不散浓重的暗黑。      昌平拉紧了身上外衣,远远看见正屋之侧书房的槛窗上还映出了昏黄一片,微微加快了脚步。到了门前,从身后跟着的侍女手上接过了碗盏,推门进去,一眼就看到步效远正坐书案之后,微微低着头,就着烛火正在写什么,全神贯注的样子,连她推门而入都没注意到,连眼都没抬一下。      昌平清了下嗓子,站着不动。步效远抬起头,这才急忙放下了手上的笔,站了起来。      “昌平,你还没睡?”      他朝她走了过来,有些惊喜地问道。      她没理睬,绕过了他到了桌案前,把手上的碗盏一放,瓷骨碟相碰,发出轻微的“叮”一声响。      “宵夜,吃吧。”      她很自然地坐到了他原来的位置上,靠在椅背上,这才盯着他淡淡说道。      步效远摸了下肚子:“真的有点饿了,幸亏你给我送吃的。”      昌平唔了一声。      “你现在是忙人,陛下的功臣,鲁大将军的左右手,我却整天闲着,给你送点吃的算什么。”      步效远被她嘲讽,却不以为意,只是嘿嘿笑了下,站着端起了碗盏,三两下就吃光了,放下了碗,看着她小声说道:“还没饱……”      昌平就算心里再不痛快,被他这样的话也给逗笑了,娇斥了一声:“你的鲁大将军都不给你吃饱饭吗?”      步效远起头几日还是回来吃晚饭的,只是最近几天,据说鲁大将军一向与士兵同灶吃饭,于是连他也效仿了起来,每天都是在军营吃过了大锅饭,练了晚操这才披星戴月地回来。      “大将军很好,没有不给我吃饱。”      步效远认真说道。      昌平瞪他片刻,终于无奈摇头,叫候在门外的侍女让厨娘再做一碗送过来。      “写什么呢?”      昌平随手拿起桌案上的一张纸,瞟了一眼。      “大将军要我把前些时候对所读兵书的心得写下来。”      “他今天还称赞了我。”      他想了下,又补了一句,显得有些羞涩,眼睛却是闪闪发亮。      昌平本来想再嘲讽他几句的,只是见他这样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终是忍了下去,绷住了脸说道:“那我来得不是时候啊,打扰了你,我还是走吧……”      “没有没有。你来看我,我很高兴。”      步效远急忙摇手。      “可是我占了你的位置,你不能写字呢……”      她拉长了声调。      步效远立刻从边上搬了张凳子,放到了她的一侧,自己坐了下去。      侍女很快又送了一碗新的宵夜,放到了桌上。      “吃吧。”      昌平夺过了他手上的笔,把碗推到了他的面前。      步效远舀了一勺,刚要放进嘴里,突然停了下来,送到了昌平的嘴边:“你也吃。”      昌平肚子不饿,本来不想吃的。只是见他这样望着自己,不由自主地就张开了嘴,吃了一口荷香丸子。      步效远再喂她一口,她又吃了,等吃完第三口,摇了摇头:“刚才嚷饿的人又不是我,你自己快吃!”      步效远这才几口吃完,低头又认真写了起来。      昌平看了一会,觉得有些无趣,打了个呵欠,拿火夹捻了下灯芯,让它更亮些,见他还在冥思苦想,忍不住说道:“这么晚了,明天再写好了。”      步效远抬头,见她脸上有淡淡的倦容,摇了摇头:“今晚一定要完成的,明早大将军就要亲自考问。你困了,我送你回去,你先歇了吧?”      昌平皱眉:“我不困。”      她起先是靠坐在那张椅上的,慢慢嫌累,就两肘支在了桌上,头歪在肘上,看着自己身边的步效远。见他写写停停,不时抬眼看过来,朝她笑下。满室寂静无声,只有灯花爆裂时发出轻微的噼啪之声,更显夜的宁静。      步效远终于收了最后一字,誊抄了一遍,放下笔甩了下有些酸的手腕,正想叫她帮他看下,抬眼才见她不知什么时候已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步效远有些心疼,轻轻叫了声她,见她仍是沉沉闭目,脱了自己外衣盖到了她身上,犹豫了下,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门口一直候着的茯苓和另几个侍女早也犯困,正靠在廊上昏昏欲睡,突然见门开了,他抱着公主从里出来,有些惊讶。      “她睡着了,我送她回房。”      步效远轻声说道。      茯苓急忙朝另几个侍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当先在前引路。      步效远一直抱了她进了南苑的卧房,茯苓帮着铺展好了用香熏过的卧具之后,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步效远轻手轻脚地把她放在了榻上,给她脱去了鞋,盖好了锦被,想起她从前叫自己背得滚瓜烂熟的那几条守则,现在应该离开她的卧房了,但是眼睛却是像是粘在了她脸上似的,舍不得挪开半寸。      她的两颊鲜润如花,红唇微微撅起,莹润生光,长长的眼睫被烛火在下眼睑处投射出了一道扇形的阴影,仿佛还在微微抖动,看起来娇弱勘怜。      他的呼吸慢慢地有些粗重起来。      她看起来是那样的甜蜜可口。      亲一下她。      这个盘旋在他脑中许多天的想法在这一刻突然变得前所未有地清晰了起来,充满了诱惑力。他的心猛烈地怦怦直跳,跳得仿佛要蹦出了喉咙。      就一下,只亲一下,她可是他的媳妇呢。      他飞快地看了下空寂的卧房,见只有帐幔低垂,红烛静燃,鼻端里弥漫了一种和她身上一样的那种幽凉又甜蜜的芬芳。      一阵仿佛身在梦境的晕眩感朝他袭了过来,他控制不住自己,微微地打了个冷战,终于屏住了呼吸,朝她莹润的唇瓣慢慢俯下了身去,仿佛唯恐将她惊醒。      和她越来越近了,只要他再稍稍压下去一点,就能撷到她的樱唇了。      她的睫毛突然颤动得厉害,呼吸也急促了起来,脸上一片红晕。他吓了一跳,以为她醒了过来,僵了片刻,见她仍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终于长长松了口气,禁不住那两瓣红唇的诱惑,微微地又压下去了些。      他已经能感觉到她呼出的如兰的气息了,眼睛一闭,唇就已经触到了她的两片唇瓣。      不过瞬间的擦碰,他却感觉到了来自她唇瓣的温暖、柔软和香甜。      再亲一下,真的就一下。      他正犹豫着,“啪”一声,身后的灯花突然爆裂,在静谧的内室里,听起来分外地醒耳。      步效远一抖,整个人清醒了过来,一下直起了身子,用力打了下自己的头。      他可真不是个东西,竟然会趁她睡过去了的时候这样轻薄她!      脸热得仿佛要着了火,额头汗却涔涔而下,他不敢再看她,猛地站了起来,急急忙忙快步朝外而去。      身后,昌平慢慢睁开了眼,指尖伸到了自己刚刚被他飞快熨烫了下的唇上,坐了起来,看着因为他片刻前匆忙掀开离去还在微微抖动的垂地帘幕,怔忪了片刻。      被他从书房里抱起来的时候,一向眠浅的她其实就已经醒了过来,却是一直蜷缩着任他小心翼翼地抱着送回了这里。刚才他偷偷蜻蜓点水般地亲了她一下,她如遭电掣,差点忍不住就要睁开了眼睛,却是硬生生忍住了。      竟然这样被他轻薄了去!明天该不该找他,好好地羞辱他一顿?      昌平心里各种念头乱转,到了最后,却连自己也不知道是羞是恼还是失望,呆呆坐了片刻,四顾看了下这间华丽却空寂的内室,终于叹了口气,颓然躺了下去,扯了锦被蒙住了头。      第二天的整个白天,她都在为要不要当面戳穿步效远的无耻行径而犹豫不决。他竟然一早就出门去了,是做贼心虚,不敢见她的面了吗?      到了傍晚的时候,昌平终于决定还是暂时放过他,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心中却悄悄萌起了丝微微跳跃着的欢快,尽管她已经极力忍着了,这欢快在镜中人的眉梢眼底却是暗藏不住。      “公主,驸马爷派了个军尉过来,说鲁大将军今天起要封训大军七日,他不能回府了。怕公主还不知情,所以派人来传讯。”      当她把最后一枝堪配她一身新衫的娇黄夜合花簪进自己刚梳好的发鬓中后,听见身后进来的侍女这样轻声说道。      ***      步效远第一次听到云卿这个名字的时候,脑中立刻就浮现出了蘅信的样子。      蘅信已经如昨日逝去之花,没有谁再愿意提起他的名字。现在或许还被关在秘卫的暗室之中不见天日,生死完全掌握在了别人的一念之间。但是云卿却不一样。      云卿是个画画的,但他又不是一般画画的人。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成名的,但是现在,他名扬帝都,成了贵妇夫人们竞相邀请的座上宾。他的绝美容颜和超凡的画技成了她们锦绣宴会上的最耀目的装饰,甚至连女皇陛下也听闻了他的名气,有一天在来了兴致的时候,把他召进了宫让他给自己画像,称赞不已。      “公主说了,云卿还在画画,请驸马自己随意。”      步效远的七天封训结束了,在他怀着忐忑又有些兴奋的心情终于回到公主府的时候,听到的却是这样的答复。      夜色幽暗了下来,南苑的大门还紧闭,一直不见那个叫云卿的男人出来。步效远站在门外。      他一直默默站到了月上头顶,头发和肩膀被重重地露水打湿了,想起明天还要回军营,这才终于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回了自己的正房。      那个云卿,一直都在观着她的眉眼,伴她身侧给她画像吗?      她这么美,画出来一定很好看。      步效远深深地迷惘了。这夜他一直无法入睡,心里仿佛被掏了个洞,空荡荡的找不到边,又苦又涩。      他想起了七天之前的那个夜晚。他趁她睡着的时候,偷偷地亲了一下她。那其实根本算不上亲,只是碰了下她的唇。但是那种柔软和温暖,他到现在还难以忘记。第二天他比平时更早地去了军营,得知了大将军的封训命令。大将军一向执法如山,就算他是尚公主的驸马,也不能离开军营。      他起先觉得松了口气。在自己做了那样叫他自己也不齿的事后,可以有个堂皇的理由,叫他暂时不用再去面对她的眼睛了。但是很快,在军营里每个夜晚,白日挥汗如雨、筋疲力尽的他却仍不住地想着公主府里的她,暗自猜测她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想起他。终于熬到了出营的日子,他仿佛出笼的鸟,驾策着马用了全速赶回了城中的公主府邸,远远看到那扇黑漆大门上方高悬着的门匾之时,他的心涌上了一阵暖流。对她的想念已经完全压下了他之前的心虚和不安。他现在只想见到她,哪怕是听她骂自己一句“傻瓜”,甚至是“无耻”也好。 25 25、二十五章 ...   第二天,第三天……      她和那个云卿仿佛一直待在南苑里没出来。      清晨的时候,南苑的门紧紧闭着。      傍晚的时候,南苑的门还是紧紧闭着。      他向茯苓打听,茯苓目光闪烁,讳莫如深,就连一向话多的余甘,也只是不住摇头,至于其他的侍女,到了后来,看见他就远远地绕道。      步效远觉得自己彻底被抛弃了。      他甚至没见过云卿一面,这个几天来就与他一墙之隔,却让他心中如压了千钧巨石般的男人。      “小白脸,嘴巴抹蜜会哄女人。哪天犯事了给充军,看老子不压住干死他!”      有天操练间隙,有人提起了最近风头正劲的云卿,一个副将这么说,口气里满含酸意,听到的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步效远也在笑,但是笑容却很僵硬。      至少他知道了,自己原先的直觉并没错。这是一个女人都喜欢的,和蘅信一样的男人。      他已经渐渐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不想回公主府,每天却又像着了魔似地一散营就赶回来。躺在床上,甚至不用闭上眼睛,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她和那个叫云卿的男人相对时的情景。      她和他说话,凝视他,对他笑,甚至……      他的拳头慢慢地捏了起来,手背青筋微微跳动。      ***      第四天是军营的休沐日。步效远一直留在公主府,一步也没离开。      傍晚的时候,他看到一提提的精美食物和美酒被送了进去,而门还是闭着。      “公主说了,画作还没完成,请驸马自便。”      从南苑里递出的,永远是这样的回答。      步效远到了后院的武场,拉足了最硬实的弓,一发发地射完了箭囊里所有的箭,直到箭靶上再也钉不下新的箭。他又操起了行者棒,直到汗流如注,终于用尽全身力气,怒吼一声,行者棒的一头重重击打在了青石板上。      青石碎裂,行者棒折断,他的虎口也震得开裂了,慢慢地渗出了殷红的血,月光下,看起来模模糊糊一片。      步效远盯着自己的虎口,突然把手上的半截行者棒远远地丢了出去,握起了拳头,骨节相错,发出清脆的喀拉拉的响声。      他猛地转身,甚至连脱去的上衣都没穿回就大步朝着南苑的方向而去。宽阔的后背之上,汗水正沿着那道还未消退的长长疤痕,一滴滴地滚落下来。      南苑的门没反闩,门口立着的侍女刚要阻拦,他已经毫不犹豫地伸手推开一脚踏了进去,朝着水榭的方向直直而去。      水榭中的藕荷已经凋尽,只余几杆残茎立在水面之上。      远远地,明朗的月光之下,他终于看到了十几天没见的昌平。她正站在水榭边高高翘出的露台栏杆之侧,高鬟华衣,低头仿佛在看什么。晚风吹过,她的衣袂飘动,犹如乘风而去。而那个男人,一身白衣的云卿,立在她的身侧,手上执了副长长的画卷,正在指点着对她说话。      他说话的时候,侧过了头,露出一张比女子还要精致的侧脸,正对着昌平在含情脉脉地注视。      一对璧人。如果她不是他的女人的话。      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但是步效远看见昌平突然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很有趣的事情。她越笑越大声,甚至已经弯腰伏在了栏杆之上。      ***      云卿有些迷惑。      他刚才不过对公主说:如果他还有幸,能在白天的时候为公主作画,这副画像会更完美。但是她却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竟然弯下了腰。      事实上,被召进公主府的这四天里,他就一直是在迷惑中度过的。      他有一张让女人过目难忘的脸,一双借丹青让女人的容颜永不凋零的手,甚至连女皇陛下也曾坐他面前,听从他的安排或颦或笑。      昌平公主,帝国之花。他早就听闻过关于她的种种传说。画尽了天下美人的他,一直梦想有一天能亲眼见到这朵高贵的帝国之花,用他手中的画笔丹青来换取她的一顾。如果可以,他甚至期望能成为蘅信第二。      蘅信曾是他艳羡并努力模仿的一个奇迹。尽管他像一颗流星,在中昭的天空之上划过一道轨迹就消失无踪了。但是他不会,他相信自己比他更聪明,更知道怎样获取女人的心。      公主已经有了驸马,但这无关紧要。只要她想,她就可以。      四天前,这样的机会终于来临了。他被召进了公主府。就在他激动满怀地等待着亲眼目睹公主的容颜、用自己全部的激情把她最美的倩影留在素绢之上的时候,他被安排住进了南苑的一个院落里,并且一住就是四天。      “公主说了,你安心住下。不要胡乱走动。没事的话就画画这院中的山石花鸟。”      当时,那个侍女有些冷淡地这么告诉他。于是他一步也无法跨出这院门,糊里糊涂住到了现在,糊里糊涂地画了厚厚一叠的山石花鸟,直到今天晚上,终于被带到了水榭之上。      他终于见到了公主。      月光下的那双眼睛,仿佛不沾半点人间尘埃,只是那样那样清清冷冷地看着他。但即使这样,他也无法将自己的目光从她的身上挪开半寸。      “开始吧。”      她淡淡地说了句,就自顾凭栏而立,再没看他一眼。      这让他有些微微的沮丧。      这样的她,让他无法对她多说一句话。而且,他没有在月光下作画的经历。他喜欢白天明亮的光线,能让他更好地调染他的丹青。但是她说出的话却叫他无法反驳,他立刻站到了预先备好的画案之后,凝神捕捉她的线条,挥毫撒墨。      就着月光,他或许能画出另一种更打动人心的美人,他很自信。      他的画出乎意料地一气呵成,连自己都前所未有地满意。他把画卷拿到了她的身边给她看,用最动听悦耳的话赞美她,最后他说,如果他能有幸在白天再次临摹公主的仙姿,一定更画出更美的一副画。      只是这样的一句话,她却突然笑了起来,笑得这样伏在了栏杆之上,仿佛风一吹就要飞进荷池里去。      他刹时心旌动摇,终于忍不住,伸手想要扶上她的腰身。      ***      “驸马爷,不可过去……”      幽暗的廊池边,几个立着的侍女低声想要拦住他。      步效远充耳未闻。      他的血液沸腾,全身的皮肤之下仿佛有尖锐的钢针在密密地刺。隐忍的多日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用愤怒的形式爆发了出来。      他现在忘了她是高高在上的,而他是必须仰视她的属于她的男人。      ***      云卿的手堪堪要碰到她的腰肢之时,听见身后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仿佛有人大步从木梯拾级而上。侍女们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而且没有传唤,她们也绝不会上来。      他有些惊讶,但是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觉手腕剧痛,闷哼了一声,看见一只黧黑的手钳住了他的手腕,他的面前已经多了个男人。      他很年轻,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小些,满面怒容,精壮的赤身在月光下闪闪泛出水色。就像是突然闯进一幅精致华丽画卷中的野兽,有点诡异。      “你是谁!”      云卿用力,却收不回自己的手腕,又惊又怒。      步效远没有回答,只是松脱开了他的手腕,将他推开,他踉跄了几步才站定。      昌平停住了笑,回头看了下,慢慢地转过了身,仍是靠在栏杆上。      “是你啊……”她漫不经心地扫了下他,尾调拖得很长,“几天不见,你胆子越来越大啊,没我的允许就敢进我的南苑了?”      步效远脸涨得通红,紧紧抿着嘴巴站在她面前,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云卿的手可极是珍贵,经不起你这样的粗鲁。他的画极好,我还想多留几日呢。云卿,你的手可好,让我瞧瞧……”      昌平眼中满是怜惜之色,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朝着云卿走过去。      男人喉咙里突然发出声低沉的咆哮,猛地转身,从后有些粗暴地抱起了她还在走动的身子,撇下了目瞪口呆的云卿,下了露台。      被他抱着大步走在游廊上,惊异的侍女们看见了,都看向了茯苓。      “公主……”      茯苓犹豫了下,稍稍靠近了些。      昌平被这一声唤醒,这才回过了神。自己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这样强行抱走,一时又羞又怒。      他让她不痛快,所以她要让他更不痛快.这才有了之前几天的闭门作画。但是她没想到,在她面前一向低眉顺眼的他现在竟然大胆到公然做出这样粗鲁的举动,这真的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      他没穿衣服,一股浓重的男人气息扑面而来。被他用手紧紧抱住的后背和腰臀感觉到了一阵热意,那是他的掌心在熨烫着她,她身子有些僵硬起来。      “步效远,你好大胆子!快放下我!”      她终于微微挣扎了下,低声威严地命令他,声音却带了丝颤抖。      她再次惊讶了。他竟然不理会她的命令,箍住她身子的手反而更紧了些,加快了脚步朝着她的南苑而去。一路之上,他始终一语不发,她只听到他越来越浓浊的呼吸之声。      他真的生气了,原来生气起来是这个样子的。      她忽然有些微微地窃喜,慢慢地停止了挣扎。 26 26、二十六章 ...   他重重地踢开了她卧房的门,抱着她径直朝着被重重帐幔遮挡的内室而去,到了床前,她觉得他箍住自己腰身的手臂一松,已经趴着整个人跌在了锦褥之上。      锦褥很厚,她并不痛,只是这样落下的姿势有点像小狗,昌平又觉得自己被他摔成这样,太过狼狈,扫了公主的颜面。      “你竟敢……”      她双手撑着坐了起来,正要斥责他僭越了,一抬眼,见到他的样子,后面的话却说不出来了。      他站在她的榻前,脸红脖子粗地怒视着她,颈间的喉结不住上下滚动,一双手还正紧紧地捏着拳头。这幅模样,就像……一只盛怒的大公牛,随时要用头上的怒张的角毫不留情地顶向她。      昌平觉得自己当然不会害怕,但是心里却又不自觉地起了些微微的紧张。      他不会真的要动手打她吧?      她很少见过真正发怒的男人是什么样子的,或者说,根本就没见过。小时候,父皇对她爱若珍宝;她的两个兄长对她和颜悦色,甚至经常还带了些讨好;至于别的男人们,从来更是只有恭敬和仰视。她现在才有点知道,男人真正生气起来是怎么样的了。      有点……吓人。      “步效远,你想干什么!”      她坐直了身子,瞄了下他没穿衣服的胸膛,终于挺着胸脯盯着他,用她现在能发出的最威严的声音责问他。      步效远怔了下,拳头终于渐渐松了开来,只是很快,他的脸涨得更红,胸膛起伏,呼吸也越发沉重了。      “你不能这样!我……我……”      他终于开口了,却结结巴巴地说不下去,只是又急又怒地望着她,额头的汗不住地冒出来。      昌平忽然彻底地放心了。      他生气了也没关系,在她面前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而已。她忽然很想再逗下他,看看他究竟会怎么样。      “我怎么样了?你又能怎么样?”      她往后靠在了个垫子上,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然后看着他问道。      “你……你不能那样!”      他憋了片刻,终于又挤出了一句话。      昌平终于忍不住,嗤一声轻笑了起来,歪着头看他。      “我怎么样了,你倒是说说啊。”      你对他说话,对他笑,让他给你画像,甚至让他住在你的南苑里几天几夜……,我才是你的男人!      无数的委屈和愤怒涌到了他的心头,翻搅得他连视线都有些模糊了,到了最后,他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喘着粗气。      “不说就算了。我也不计较你的冒犯,你回去歇了吧,明早还要去军营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是下了榻,趿了鞋往外走去。      “你去哪……”      他看着她从自己身边走过,立刻追问。      她站住了脚,回头朝他嫣然一笑:“我突然想了起来,云卿的画还没拿过来……”      “不许你去!”      他猛地站到了他面前,伸手握住了她的胳膊,眼睛睁得滚圆。      他应该不是故意的,但是握住她的手劲还是让她有些不适,昌平微微蹙了下眉。      他的脸色慢慢地变了,终于放开了她的胳膊,只是手却还还紧紧攥着她的衣袖,嗫嚅着说道:“昌平……我哪里做错了……,你打我骂我都没关系……,不要过去了……,我……,我很难过……”      他的头微微耷拉着,看着她的眼中满是委屈和不解。      还有谁能这么硬心肠地去拒绝这样的恳求?昌平的心也软了下来,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举动。      好像有些过了呢……,他不过就是偷偷亲了下她,然后逃到军营里七天没回来,她就让他这么生气。      她的脸微微发热,眼睛盯着他的喉结,终于轻轻嗯了一声。      他迟疑了下,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昌平……你答应了……”      他小心地又问了一遍,抓住她衣袖的手攥得更紧了。      昌平微微低头,又点了下头。      他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松开了她的衣袖。      昌平等了一会,没见他有别的什么动作了。忍不住抬眼,见他还是那样站着,一双手垂在身侧,一会儿握起,一会儿松开,一脸兴奋之色,却再没别的动作了,等了一会,心中抑制不住地失望,又微微有些着恼,忍不住转身坐回了床榻上,看着他绷起了脸:“你今天犯了几条守则,自己给我说说看。”      ***      她答应我了,不再和那个云卿一起了!      步效远心中刹时阴霾尽散。只是看着垂首站在自己身前不过半步之遥的她,一时竟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刚才那样狠狠地得罪了她,现在好容易得到她这样一句承诺,他应该立刻退去去才对。但是他却又舍不得就这样离开,只想留在她的内室里,陪在她的身边,哪怕只是守着看她睡觉也好。正在游移不定间,突然见她坐回了榻上这样问自己,后背一凉,一下有些讪讪起来。      “你不说,我替你说。光着膀子不穿衣服,没我的准许就闯进来,争辩顶撞,你说你犯了多少条?真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      “我不是故意的……”步效远有些发急,急忙解释,“我刚才只是忘了……我这就回去穿衣服。”说完就慌忙转身要走。      “站住!”      昌平叫了一声。      步效远停了下来,慢慢回头,见她神色似乎又是气恼又是紧张,一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怔怔立着不动。      “你过来些。”      昌平突然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地,朝他招了下手。      步效远身不由己,慢慢地朝她走了过去,心突然又怦怦地跳了起来。      她看着他的目光……,有点奇怪,让他琢磨不透,但是却又让他突然产生了些紧张的期待。      他停在了她几步之外。      “再过来些。”      他于是乖乖地站到了她床前的踏脚上,离她不过一臂之遥了。      “那个守则,要加一条。”      她突然说道。      步效远一怔。      “没我的允许,不准你亲我!”      她虽然还绷着脸,两颊却是微微红了起来。      步效远突然想起了那夜他偷亲她,压在她上方时她有些异常的睡颜,脑子轰一声地就炸开了,从头到脚的每一个毛孔里都蒸腾出了热气。      她那时候原来是醒着的!他偷偷亲她,她都知道的!      怎么办……恨不得能有个地洞,好让他立刻就从她眼前消失。但是没有地洞,所以他只能低垂着头,再也不敢多看她一眼,等着她继续教训自己。      “现在允许了。”      她突然咳嗽了下,飞快地小声说道。      步效远猛地一震,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去,见她还挺直身板坐那里,只是竟已经闭上了眼睛,烛火里两颊绯红,长长的睫毛不住乱颤。      她竟然叫我亲她!      步效远的心突然跳跃了起来,却又紧张得几乎要发抖,手心已经攥出了汗,紧紧地盯着她樱红的唇,僵了片刻,终于慢慢地俯身朝她压了下去,就在快碰到的时候,她突然又睁开了眼睛。      他又僵住了。      “笨……”      她突然咬了下唇,手掌搭到了他宽阔的胸膛之上,用力一推,他就咕咚一声跌坐到了床前的踏脚之上,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顺势压坐了他的身上,就像那天跌落谷底她救他的时候的姿势。      她柔软弹绵的臀紧紧地压在他的腹部,与他的身体仿佛与生俱来地贴合。他刚要抬起上身,已经被她再次按了下去。      他手脚酸软,再也无法动弹了,看着坐在自己身上的她颤声问道:“昌平,你想做什么……”      “谁叫你这么慢,我改主意了,并且……还要罚你,让你记住今天这样冒犯我的后果!”      她的脸还是有些红,只是眉头却微微挑起,看着他笑吟吟说道,眼睛里闪着叫他看不懂的光,一片粉红的指甲仿佛不经意似地从他□的胸膛上慢慢划过。      一道异样的感觉顺了她指甲的划痕迅速地蔓延到了他的全身,他已经感觉到了自己在迅速苏醒。他不知道她要怎样罚他,但是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这样被她用柔软的手掌压在身下,沉重地喘息着。      “该怎么罚你呢……”      她微微歪着头,看着他的目光闪闪发亮。      “昌平……”      他有些困难地吞咽了下口水。      “不准说话!不许乱动!”      她用手按住了他的嘴,有些霸道地说道。      ***      昌平觉得越来越有趣了。      现在的这个场面,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之前的预想。连她也没想到,到了最后,自己为什么竟然这样把他压在了身下,看着他脸涨得通红,仿佛渴望,又有些茫然无措地看着自己,就像在等着她对他做什么,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感觉慢慢从她心里升了起来。      有什么关系呢,她是昌平公主,她生下的时候,她的父皇就以“天下昌荣太平”的美意赐她封号。这是她的公主府,内房里就只有他一个人。而他只会任她为所欲为,只要她愿意。      她的眼睛落到了他的胸膛之上。      去兵营一段时间,他的身体比以前晒得更黑了,深古铜色的胸膛前,两点暗色的茱萸,看起来已经硬了。      她终于不再犹豫,朝他慢慢地俯身下来,凑近的时候,闻到了一种混合着汗水的他的体味,但是并不讨厌。于是她朝那朵早已发硬的茱萸伸出了舌尖,试探着轻轻舔了一下。      柔软湿热的小舌碰到他的瞬间,步效远全身一僵,喉间立刻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呻吟声,身下已经高高顶起,硬得让他发疼了,她坐得靠前,所以浑然未觉。      “不许动!”      她不满地抬头,瞪他,因为他刚才又动了下。      步效远喘着粗气,极力压住翻身将她压倒的欲念,努力抬起脖颈看着她低下乌黑的脑袋,继续在自己的胸膛上肆意舔弄,渐渐地她仿佛有些不满足,突然又用牙尖叼住,慢慢地磨了起来。      “舒服吗?”      她终于抬起头看着他,仿佛很享受他在她身下的这种挣扎。抬头的时候,莹润的唇与他的胸膛间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唾丝,在烛火里闪闪发亮。      步效远痛苦地点了下头。      昌平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手撑在他胸膛上坐直了,身子自然往后移了些,一下感觉到了身下那坚硬的异物。      她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夜晚,他压住了自己,猛地刺入她未经人事的身体时的一幕,那种疼痛和异样的感觉,到现在想起来仿佛还让她身体深处起了一阵痉-挛。      她从他身上爬了下去。      步效远发出了一声似是解脱,又似是失望的呻吟。但是这声音还没歇去,他就猛地睁大了眼睛。      她的一只手竟然伸向了他的腰际,解着他腰间的束缚。      “昌平……”      他再次颤声叫她,身体微微发抖。      “不许说话。”      她低声呵斥他,脸颊也是通红,却咬着嘴唇,手上的动作并没停下来。      他的裤腰松了,她犹豫了下,终于飞快地一扯,一眨不眨地盯着这突然暴露在了她面前的男人身体上的异物。      这真的是她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东西。      她有些骇然地睁大了眼睛。      竟然这么粗大,看起来这么可怕。怪不得前次让她痛得恨不得事后重重踹他几脚。      步效远在她的目光之下,脸孔已经红得要滴出血了,下意识地伸手遮挡。      “不许动!”      她又娇斥一声。      步效远的手硬生生停住了,喘着粗气看她,目光已经烫得能点着火了,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仔细又看了片刻,这才朝着笔直竖立的它伸出了自己的小手,小心翼翼地碰触了下。      又烫又硬,但是平滑似绒,触感还是不错的。      她瞟了眼躺在那里衣衫不整,一脸痛苦之色的他,自己身体深处仿佛也起了阵异样的热流,心跳加快。      它的顶端看起来平滑而整洁,淡淡的粉红色,顶端仿佛渗出了什么透明的液体,烛火里看起来闪闪发亮。      她突然起了个大胆的念头,于是朝它慢慢俯身下去,像片刻之前做过的那样,微微伸出了舌尖,飞快地舔了一下。      一种似曾相识的淡淡咸腥味,就和从前那次他喷射在手上的液体一样的味道。      她微微皱了下秀气的鼻子,有些嫌恶地正要抬起头,突然觉得一侧脸颊一热,它竟然像是自己有了生命,突然跳动了下,弹擦到了她的脸蛋上,脸上立刻有些湿润的痕迹。      “讨厌!”      昌平猛地直起了身子,擦了下脸,转头怒视着他。      步效远再也忍耐不住了,就算要被她杀头,他也忍不住了。他低吼一声,猛地弹身坐了起她,一把抱起了她,反压按在了床榻之上。      昌平尖叫一声,在他身下瞪大了眼盯着他:“你敢不听我的话!” 二十七章   心爱的女人把他压倒在地对他这样地折磨,步效远现在已经无法听清她在自己身下到底在嚷什么了。他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渴望,胀痛得已经到了濒临爆炸的边缘,满心满脑地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他要她。      他一把抓住了她还在不停挥舞的手,按在了她的头顶之上,另只手伸到了她已经略微松散开来的衣领处,稍一用力,轻微的嘶啦一声,她的大半雪脯就露在了他的面前,就像她刚才扯下他身上的遮蔽一样,突然,却又那样的触目惊心。      昌平一惊,胸口已是一凉,视线微微下垂,见平日只有沐浴之时才会从亵衣之中解出的雪峰娇红此时竟这样猝然失去了掩蔽,仿佛因为自己刚才的挣扎扭动,现在还在微微颤动,而他却正俯在她身前不过半臂的距离,睁大了眼直勾勾地盯着,呼出的阵阵鼻息热热地喷洒在了她光裸的皮肤之上,引来她一阵酥麻的感觉。      昌平微微张着嘴,惊讶于他的大胆和放肆。虽然他已经被她剥得全身上下再无遮蔽了,但是这并不表示,她允许这个□的男人压在她身上,对她也做出同样的事情,虽然他是她的驸马。而且这种刺激的感觉……好像不是很坏,让她心跳加快。      她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跟他翻脸的时候,又倒抽了一口气。      他在做什么!      他的一只手竟然压覆上了她的胸口,握住了她的一边隆起,而他的另只手已经探了下去,急促地掀起了她的裙摆,用力地在往下拉扯她的小裤。      一阵火热的粗粝摩擦感从他的掌心传了过来。      从来没谁对她的身体做出过这样的举动,就算是从前和他一起的那个夜里,他也没敢这样碰过她。      昌平浑身起了微微的战栗,一阵奇异的暖流慢慢地从她身体深处生了出来,延伸到了四肢百骸。      这种感觉很陌生,但是说真的……也算不坏。她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      身下一凉,突然被个硬物顶住了。她这才意识到,他已经把她的裙幅高高地推着挤在了腰腹上,强行分开了她的腿。      从前的关于这一刻的记忆突然再次涌现了出来,她想起了那种撕裂般的疼痛。      她之前只是一时兴起,这才逗弄他几下的,刚才那感觉也不坏,这才没和他翻脸,但是,根本就没打算再来这样一次经历。      感觉到那个顶住自己东西仿佛比刚才更坚硬胀大,她这才有些慌张起来。      “停!”      她用力闭起了腿,叫了一声,推着已经伏压在她身上的他。      ***      步效远如痴如醉了。      他心爱的女人,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对他颐指气使的公主,现在被他压在了身下,衣衫凌乱,任他用自己粗糙黧黑的手去触摸甚至揉捏她娇嫩雪白的肌肤。      他听到她发出的轻哼声,这让他热血更加沸腾,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渴望把自己完全埋入她的身体,和她紧紧地连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他的身体已经碰触到了她那柔软的神秘之地,全身的血管几乎膨胀得要爆裂开来了。但是她竟然说停,他稍一停顿,她就已经弓起了身子,紧紧地闭住了腿,不停地推他。      步效远发出了一声痛苦的低低呻吟。      他太想要她了,不想停下来。      他一咬牙,不管她正在捶打推搡自己的手,伸手探到了她的身下,握住了她一只柔滑的大腿,微微用力,她的腿就又被迫张开了。      昌平的惊慌更甚,这完全超出她的预期了。      身体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一阵微微的疼痛,他已经紧紧地抵着她,试图挤进去了。      “快给我停下!”      她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重重地咬着,不松口。      肩头上传来的疼痛让他终于清醒了些。感觉到了身下她原本柔软的身子想努力地蜷缩起来抗拒着他,却被他沉重的身躯压住无法动弹而变得有些僵硬,又听到她带了丝仓皇的颤抖着的声音,他钳住她大腿的手终于慢慢地松了开来。      她仿佛是在害怕,叫他不忍心继续这样下去。      昌平感觉到他静止了下来,这才松开了牙齿,用力推他,想把他仍压住自己的身体推离开来,他却是纹丝不动。      他沉得像座山,压得她要透不出气了。      刚才的惊慌终于慢慢退去,她现在生气了。      太大胆,太放肆了。竟敢这么对她!看她怎么处置他!      “昌平……,我难受……”      她刚想朝他发火,甚至准备赏他个重重的耳光,好让他知道她不是可以随便压的,突然听见还伏在她身上的他在她耳边低声这样说道,声音极其压抑,仿佛还在微微颤抖。      他很难受?      昌平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刚才看到的一幕,他那里确实肿胀得吓人。      “你起来,你压死我了!”      她终于忍下了已经到了嘴边的斥责,再次推了下他。      步效远这次很配合,微微地抬撑起了些自己的上身。      昌平觉得胸口一松,终于长长透出了口气,抬眼望去,见他脸红红地正看着自己,额角汗水淋淋,眉头紧皱,仿佛正在极力忍着什么。      ***      “昌平,效远再老实,也是男人。有些事要适可而止。过了,出事的话后悔就来不及了。”      昌平突然想了起来,浅.草.微.露.整.理前几天他去军营闭训,自己入宫之时,正好遇见女皇母家的侄女、秦国夫人在向女皇诉苦,说一向对她唯唯诺诺的丈夫竟然背着她与府中一个侍女偷情,如今那侍女身怀六甲,这才被捅了出来。秦国夫人离去后,女皇问了几句她与步效远的近况,状似无意地这样说了一句。      他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她自然知道。他会不会也像秦国夫人的丈夫一样,得不到满足的话,表面对她俯首帖耳,背地里说不定哪天就做出了什么不堪的事?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屠巷里的阿杏,心里突然一阵不舒服。      “昌平……”      步效远见她竟然在出神,微一低头,映入眼帘的就是她仍被自己半压住的一片雪白胸脯,又有些忍耐不住,一咬牙,正要不顾一切挤压进去,突然见她回过了神,睁大了眼睛盯着自己。      “步效远,你有没有背着我和别的女人好?”      她这样没头没脑地问。      步效远一阵错愕,怔怔地看着她。      “你要是背着我和别的女人那个了,让我知道了,我就拿刀割了你的那里!”      她的脸红扑扑的,眼睛润泽得仿佛要滴出了水,红唇中吐出的话却叫他后背一阵阴凉。      “不会的,我不会和……别的女人那个……”步效远咬着牙,急忙摇头。      他已经难过得要死了。      她这才似乎有些满意了,见他又俯身下来,急忙伸手撑住了他两个肩膀,皱眉道:“你刚才说你很难受?要怎么才不难受?”      她是认真的吗?还是故意这样取笑我?      步效远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吃吃地说不出来。      “我猜猜看……,”她的脸上已经重新恢复了那种叫他看了完全捉摸不透,甚至心里微微发毛的笑容,“是不是你那里现在很硬,所以很难受。要是里面的东西……”她想起了从前那种喷了她一手的白色液体,又有些嫌恶地皱了下鼻子,“出来了,像从前那次的那样,你就不难受了是不是啊?”      步效远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尴尬地看着她。      “想不难受,也不难……但是那个守则,要再加一条……”      她突然说道。      步效远觉得自己现在全身的骨头都松掉了,整个人快要飞起来。      别说一条,就是十条,一百条,他也愿意。      他急忙点头,紧张地看着她。      “就是……”      她猛地一用力,终于从他因为汗湿而极其滑溜的身体下滑了出来,坐了起来。      “以后你可以睡我这里。但是没我的准许,你不能碰我!”      步效远现在不止身体,连心里也仿佛猫抓般地煎熬了起来。      以后他终于可以睡到她这里了,这真的是他梦寐以求的。他会很好地管住自己,只要她不像刚才那样地挑逗他,真的。      “昌平,我答应你。”      他红着脸,终于忍不住,小声说道。      现在她总不会再推三阻四了吧。他的眼睛瞟向了她还裸-露在外的雪白修长的腿。      “好啊,躺下去吧,我帮你舒服点。”      她好像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拉了自己的裙盖住了腿,又整了下凌乱的衣襟,这才看着他笑吟吟说道。      步效远再次愕然了。      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叫他主动,而是她主动吗?      他的血液又滚烫了起来,见她朝自己伸过了纤白的一只小手在推他,立刻顺从地躺了下去。      她盯着他的那里片刻,脸颊红红的,看得他心里也一阵激荡,全身绷紧了,激动地等着她坐上来。      “等下,你不许看。”      她刚动了□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      她一定是害羞了……      “我闭上眼睛……”      步效远急忙说道。      他已经快被她折磨死了。      “不行,万一你偷看!你等着。”      她翻身下了榻,到个匣子里拿了两条雪白的丝帕。      “把眼睛蒙起来。”      她丢给他一条。      步效远再次错愕了,只好自己蒙了起来。      “我开始了……”      片刻后,他终于听见她带了丝娇羞的声音响了起来,心里又是一阵旖旎激荡。      他感觉到了一只柔软的手轻轻包握住了他早已火热如铁的那里,慢慢地上下动了起来,然后又加入了另只手。      她的指,起初有些僵硬,但是渐渐地就灵活了起来,也越来越大胆,甚至会去按住他的顶端,不停地画着圈圈。      步效远很快就明白了过来,原来她口中说的那个让他不再难受的方法就是这样!      他还陷在错愕之中时,一阵难言的畅快之感就已经从被她抚触之处洪水般地朝他袭了过来。他看不到她此刻的神情和动作,但是一想到她正在他的身边,用她一双柔软的小手对他这样,他就一阵神魂颠倒,难以自己。      忍住,忍住……。      虽然不是原来预想中的那样,但是他也喜欢她这样对她。他想要更长久些。      “步效远,人家都累死了,手都酸了,你还不出来……”      他的耳边听到她仿佛带了撒娇似地这样轻声埋怨,腰一软,终于再也忍不住,呻吟一声,一泻千里。       二十八章   步效远的心伴随着刚刚的那场激荡还在砰砰地跳动,等到终于缓了过来,扯下一直蒙住自己眼睛的那幅丝帕的时候,禁不住又有些尴尬起来。      她的衣衫经过刚才的一番整理,看起来已经整齐了,全身上下,只露出了一双洁白纤巧的小脚丫,而他却是□就这样躺在她的身边……      极是羞耻的感觉。      他的脸又红了起来,见她手上还握了那条沾满了污痕的帕子,眼睛正好奇地盯着他已经微微松软了下来的那里,仿佛被虫子咬了似地慌忙一跃而起,几乎是翻滚着下了榻,捡起落在踏脚上的裤子,手忙脚乱地套了回去。      “一身的汗,臭死了!去洗了再回来!”      她把那条帕子随手丢在了他脚前,自己也下去,不再看他,只是高声叫侍女送水进来。      步效远怕被侍女看见,慌忙弯腰捡起了那块帕子,卷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等出去了,想来想去,终于停下脚步。见四下无人,悄悄潜到了个墙角,折了段枝条挖了个深坑,把帕子埋了进去,又用脚踩了下,这才长长地嘘了口气。      步效远折回自己住的正屋,有点意外地看到茯苓正率着几个侍女在收拾他的东西。知道应该是昌平的吩咐。虽然有些惊讶这动作之迅速,只是心里也是雀跃不已。见她们几个都朝着自己在笑,突然又有些羞赧,不自然地抓了下头。      ***      步效远出了正屋的大门,自觉神清气爽,飞快地往南苑过去的时候,突然又想到了那个云卿,终于忍不住在快到的时候,停下了脚步,低声向身后跟着的茯苓打听。      “云卿啊,前些天一直都住在偏院里,画了一大堆的花鸟山石呢。”      茯苓看着他,抿嘴笑了下。      步效远哦了一声,转身继续朝前而去,眼睛却已是闪闪发亮,极力忍住了才没有蹦跳起来,终于看到了她卧房里透出的灯光,这才推门进去,掀开最后一道遮挡住视线的帐幔,见床榻前的帐子已经垂了下来,隐隐仿佛看见里面一道起伏的曲线,她已经躺了进去。      步效远屏住呼吸,慢慢地到了那道踏脚前,竟然没有掀开帐子的勇气,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      她刚才说我可以睡她这里。是睡她的床榻之上呢,还是和行宫的那夜一样,睡在她床前的踏脚上?      步效远脑子里突然跳出了这个念头,一时竟是犹豫不决,翻来覆去地想个不停。      “还等什么,快点吹灯上来!”      帐子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娇斥,步效远吓了一跳,回过了神,心中却是一阵松快,急忙哦了一声,转身过去吹熄了灯,掀开了帐子,小心翼翼地摸着浅.草.微.露.整.理爬了上去。      她好像已经躺在了里侧,外侧留了片空的位置。      步效远躺了下去,一转头,就仿佛又闻到了那种绵绵的幽香,她刚才应该也沐浴过了,心神一荡,怕她知道了,连气都不敢透一下。      “出去点,靠过来热死了……”      一条被褥噗地丢到了他的身上,身边的她突然又说了一声。      现在已是初秋,入夜凉意就很浓了,她却还这么怕热。步效远有些惊讶,张口说道:“我给你打扇吧……”      “谁要你打扇。你睡出去些就好。”      她抢白他,声音高了些。      步效远急忙往外退,直到紧紧挨着床沿了,她这才仿佛满意了,低声嘀咕了句:“晚上睡觉不许打鼾,不许往里靠……”一边说着,一边打了个哈欠,拉紧了裹住自己的那条被褥,转身朝里侧卧了过去,终于静了下来。      步效远一直绷着身体,直到听到里面的她传来了轻微的均匀呼吸声,知道她已经安然入睡了,这才慢慢地放松了下来,闭上眼睛,脑子里却是白花花乱糟糟一片,毫无睡意。      不过短短的一个夜晚,他仿佛经历了从地下到天堂的突然转换,现在想起,还仿佛像在做梦,叫人匪夷所思。      他用力捏了下自己的腿,生疼。      真的不是梦。      他满足了,能这样躺在她的身外,静静听着她的呼吸之声。      ***      步效远一早醒了过来,外面天色微亮。睁开了眼,就吓了一跳。      他的半个肩膀挂在床沿外,稍不留心就要摔下去了,这倒无关紧要,吓住他的是他身边的人。      她竟然紧紧挤在他的身边,拱着身子缩在他的臂弯之下,一只脚挂在他的腰间,她自己的那条被褥却是被踢了下去,只剩一角缠在她的腰腹之上。      步效远怕惊醒了她,不敢动弹,僵了片刻,见她身上没盖被子,早间阴凉,自己倒没关系,怕她身子娇弱受凉了,于是试着慢慢地往上拉高被褥。不想那被褥被她压得牢实,没扯动,反倒是把她惊醒了。      ***      昌平觉得身上有东西在动,一下就醒了过啦,微微睁开眼,刚要习惯性地伸个懒腰,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副热实的男人胸膛,她的脸正贴靠了过去。猛地睁大了眼睛,这才看清了状况。      “步效远,你贼胆包天!竟然趁我睡着了这么挤过来!晚上给我睡脚踏去!”      她叫道,呼一下坐了起来,还带了几分惺忪睡意的脸庞上沾了几缕凌乱的发丝,却是怒目圆睁。      步效远吓了一跳,急忙指了下她还压住自己腰身的腿,昌平这才看清了状况。      不是他……是自己往外推挤他,还很不雅观地把腿架在他的身上……      昌平的脸有些发热,飞快地抽回了自己的腿,往里面挪了下,闭上了嘴巴。      步效远以为她有些不快,急忙翻身坐了起来,低声说道:“都是我不好,扰了你睡觉。还很早,你再睡下,我先去兵营了……”      昌平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外传来了阵敲门声。      “公主,驸马爷,宫中来了急令,叫公主和驸马即刻入宫。”      步效远一怔,看向了身边的昌平。见她也正看着自己。      “还看什么,一定是出事了。快点。”      昌平推了下他。      ***      今天本是朝廷的休沐日,步效远与昌平被宫人带到了御书房,远远看见双门大开,廊下已经聚集了一些朝臣,有些还衣帽不整,睡眼惺忪,看起来应该都是被匆忙间叫了过来了,正在那里窃窃私语,脸上神色惊疑不定,显然还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看见他两个过来,立刻停止了议论。淺愺嶶虂      女皇很快就过来了,脸色看起来有些凝重。      事情的原委很快就被宣布了。      中昭的属国西戎再次叛乱。叛军闯入王宫,杀了明元女皇新立的王,拥立前朝世子为皇,宣称脱离中昭的控属,并且趁了中昭不备,偷袭了它与西戎接壤的竟州,一举夺了七八座城池,掳掠数千民众。      这是发生在十数天前的事情了,却因为路途漫漫,驿报直到今日凌晨才送达天听。      群臣一听到这样的消息,立刻就如炸了锅般,议论纷纷,只很快大部分人就都附和了端木辅国公的言论,主张暂时不要兴兵发难,派遣使者过去恩威并施,理由就是中昭近年已经战事不断,国库入不敷出,再这样大肆兴兵,于国长远不利。      “屁话!连我城池百姓都夺了去,还恩威并施。国公和尔等是舒服日子过惯了,被吓破了胆,还是想有朝一日那西蛮打到帝都,你们好浑水摸鱼吗?”      一人突然大声呵斥,众人看去,见是大将军鲁鹿,怒目圆睁,知道他向来说话耿直,怕被殃及,都立刻消了声去。      辅国公也是勃然大怒,斥道:“我对中昭忠心耿耿,日月可鉴,何来浑水摸鱼之说?倒是鲁将军你这样公然咆哮朝堂,对陛下及其不敬,其心可诛!”      “都住口吧!”      一个不急不缓的声音响了起来,一下就压下了满室杂音。      众人见女皇开口了,这才齐齐望了过去。      女皇微微低眉沉思了片刻,突然抬起了眼,目光落在了站在队列之后的步效远身上。      “效远,你若是朕,该当如何定夺?”      她突然开口问道,唇边带了丝微微的笑意。      朝臣都是大吃一惊,不止是为女皇询问他,而是她的措辞,一时众人脸上各色表情都有。      步效远也是一惊,见众人都望向了自己,脸一下就涨得通红。犹豫了下,一眼又看见坐在女皇身侧下座的昌平正紧紧地盯着自己,目光中仿佛含了丝期待,胸中一热,已是出列跪了下去,大声说道:“陛下,我若是陛下,一定兴兵讨伐。不是为了反掠他城池,反夺他百姓,而是要护卫我中昭的每一寸国土和每一个子民!”      “好!只要是中昭的百姓,这样的愿望就不会消亡!说得好!”      女皇轻轻拍击了下桌案,看着面色各异的群臣,大声说道:“效远虽然年少,见识也比不上诸位,只是这话却说得极是在理!连百姓都有这样的愿望,更何况朕这个一国之君?鲁大将军,我命你为征西大元帅,带着朕的勇士们,去捍卫我中昭的每一寸国土和每一个子民,你可愿意?”      “老臣接旨!不平西戎,绝不返朝!”      鲁鹿激动万分,大声应了下来。      群臣这才隐隐有些明白,只怕是女皇早已经有了盘算,刚才询问步效远,不过是个由头,借他口把自己的意思说出来而已。见局面已定,也就只能纷纷附和了。      女皇略想了下,又说道:“诸位爱卿,刚才辅国公的话也不是没道理。朕领不了兵,打不了仗,却是可以少裁一件新衣,少吃一场盛宴。朕决定从今日开始,裁减内宫各项费用,结余全数充作军饷,以表朕对这西征全体将士的尊敬!”      女皇这话,再次如巨石入水,立刻又掀起了一阵响应。群臣纷纷上言表示效仿,争着要为这西征尽些自己的绵薄之力。      女皇面带笑容一一嘉奖之后,站起身宣布道:“昭告天下,三日之后,大军祭天,开拔出征!”群臣山呼万岁。      “昌平,效远,你们随我来。”      女皇叫道。       二十九章   “效远,你也来坐下吧。”      女皇用手撑了下额,随口说道。      步效远应了一声,却是不敢真的坐下,仍是站在昌平的身侧,心中略微有些惊讶。她刚才在群臣面前,目光熠熠,声如洪钟,此时面前只剩下他和昌平两人了,看起来却是有些疲倦,脸上的朱丹傅粉也掩饰不住已经微微下垂的眼角。      “母亲可是有话要说?”      昌平坐得笔直,看着女皇问道。      步效远偷眼看去,见她眼眸晶莹,神情肃然,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昨夜她骑在自己身上,半是纯真,半是妖冶地肆意折磨他时的情景。      她对着我时的样子,和对着别人真的完全不同呢……      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让他全身禁不住又一阵微微的战栗,心底里的那丝欢喜压不住,慢慢地浮了出来。      “确实。”      女皇已经坐直了身子,声音有些低沉。      步效远一凛,急忙打断了自己有些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凝神听着。      “蘅信……三天前在被送往西郊秘狱的路上,趁守备不防,自戕而亡……”      步效远很是惊讶。不止他,连昌平也是,身子微微地向前倾了过去。      “怎么可能!”      “是啊……但这千真万确……”女皇微微叹了口气,“昌平,你还记得姬如流吗?”      “皇叔的儿子,我的堂兄?”      “是。朕怀疑这这件事情和他有关,连西戎的反叛,只怕也是和他脱不了干系。”      “母亲,如果我没记错,十五年前,皇叔密谋夺宫,被父皇和母亲镇压下去,皇叔两年后死于被流放之地,姬如流那时不过十五岁,父皇念他也是先祖血脉,不忍严厉对待,第二年他意外坠马而死……”      “昌平,他并没死去。他只是一直隐姓埋名,暗中图谋而已。他自小就聪颖异常,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当年你父皇得了皇位,你的皇叔就一直心怀不满,这才有了后来的夺宫之乱。你皇叔死去后,朕当时就意**斩草除根,只是你父皇仁厚,阻拦于我,这才让他借诈死逃脱。这十数年来,他借了自己的姬姓血脉和你皇叔从前留下的秘密财富,一直在暗中谋划。那个光和党就是他的势力,他自己躲在暗处,只不过借了你皇兄的名头,一来名正言顺,二来离间我母子之情而已。可笑弗陵却是愚钝不堪,还真以为自己被他们拥立,心中对朕暗怀不满,做梦想着有朝一日登基称帝……”      女皇冷笑,冷笑过后,却是长长叹了口气。      昌平眉头微皱:“这就对了。我刚才还在奇怪,西戎一直都是我中昭属国,几十年相安无事,为什么这几年频频生乱,现在更是这样胆大包天,原来是他暗中挑唆。只是母亲,凭他一己之力,也是掀不起这样的大浪……”      “昌平,你想得不错。朕虽还没得到确信,只是十有**,姬如流和北夏只怕也早有勾结了。”      昌平沉默片刻,突然说道:“母亲,我明白了。蘅信是他们安插的一枚棋子。之所以迟迟不动,只是在等待适合的时机。数月之前,时机成熟,于是安排了那场本来志在必得的刺杀。中昭若是骤失君王,必定内乱,姬如流再借西戎兴兵发难,亮出他姬姓的血脉,只怕称帝也不是白日做梦了!”      “只是他们没想到,朕竟然逃过一劫。那姬如流隐忍多年,羽翼丰满,如今已是按捺不下去了,这才发难的吧。所以这场战事,非但一定要打,而且必定要速战速决!效远刚才在朝官面前的一番话,深得我心。”      步效远听她两个的一番话,虽然第一次听到那姬如流的名字,只是也惊讶万分,知道这皇室中的纷争实在是深不可测,不是他能理解了的。正呆呆不语,突然听见女皇提到了自己,这才回过神来。浅,草,微,露      “昌平,你的两位兄长,一个愚钝不堪,一个身体孱弱,都难继承大统。只有你倒是与朕有几分相似。三天后大军出征,就由你代朕祭天,送我中昭的勇士们西进为国奋战吧!”      步效远一惊,不知为什么,心中突然像是坠了铅一样,被压得沉甸甸的。      昌平看起来也是有些惊讶,站了起来到了女皇面前,下跪说道:“陛下厚爱,昌平不敢承受。请陛下亲自祭天。”      女皇看了一眼步效远,微微笑了下:“昌平,你什么见过朕改变已经决定的事情?何况效远此次也是要随鲁将军出征的,有你为他送行,想必更能激起他奋勇杀敌的士气。”      步效远微微握起了拳头,涨红了脸。      昌平不再推拒,慢慢站起了身,犹豫了下,突然回头对步效远说道:“你先出去下。”      步效远一怔,很快哦了一声,出去远远地站在外面等候。      “母亲,蘅信……你从前一早就知道他是谁了吗?所以才将他从我身边带走?”      等他出去了,昌平看着女皇,慢慢问道,目光里带了丝迷惘,又有些怅然。      女皇微微叹了口气:“昌平,你是大人了,有些事现在跟你说了也无妨。他是十年前因为反对我登基获罪被杀的一个大臣之子。他蓄意接近你时,我就已经命秘卫查到了他的身份。那时还不知道他也被姬如流所用,只是觉得他的目的并非只是仰慕你那么简单,这才将他从你身边带走。之所以那时没除掉他……”      她怔了片刻,不再说话,只是往后靠在了椅背之上,微微闭上了眼睛。      昌平看着这张刻画了岁月痕迹的有些疲倦的容颜,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母亲,他曾给予你在这朝堂之后的片刻欢乐。如今他既然死了,那就好好葬了他吧。”      昌平说完,转身出去了。      ***      大军三天后开拔,消息来得突然,步效远送了昌平回公主府后就匆匆赶往了军营,被鲁大将军派去监察粮草辎重的调集。等终于脱身回到公主府时,已经是二更天了。怕她又会责骂,有点忐忑地进去,她还没睡觉,正坐在床榻上,靠着一堆垫子在看书,见他进来,也不过是瞟了一眼,并没多说什么,这才放心下来。匆匆洗漱了下再回去,见她已是面朝里躺下睡了,一动不动只留给他一个背影。也不知道她睡过去了没有,于是吹了灯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她外侧,象昨夜一样远远地挨着床沿躺了下去,这才终于静了下来。      步效远侧耳听着里侧她的呼吸之声,白日军营里的忙乱渐渐从脑中消逝了去,那一直还压在他心上的念头却又慢慢浮了出来。      她是他的女人,现在离他就这么近,不过一臂的距离。但是他今天却再次感觉到了,她其实真的高高在上,让他永远只能仰望。      女皇的那句话,连他都听出来了。昌平,她以后很有可能会成为这个国家的下一任女皇?那么他是什么,由驸马升级成为皇夫?      他不介意这一辈子都做她背后的男人,真的完全不介意。只要她的心里也有他。      他愿意永远这样仰望她,为她去上战场去杀敌,保卫她的国土和子民,甚至愿意为她放弃男人的颜面,就像昨夜那样被她压在身下肆意妄为……      但是真到了那一天,她还需要他为她这样吗?      他觉得眼窝有些发热,心里梗得无比难过,忍不住翻了个身。      “还不睡觉,动来动去。是不是过几天要走了,觉得出了我这个公主府的牢笼,兴奋得睡不着啊?”      他突然听见她这样说了一句,说不出的什么味道,软软凉凉的,仿佛还带了丝讥诮,心里一颤,急忙说道:“没有。”      “没有什么?”      她翻过了身,改成了面向他。      “没有兴奋得睡不着……”      他低声说道。      “那你在想什么?”      步效远犹豫了下。      “守则第四条,怎么说的?”      她哼了一声。      “昌平,以后你会是女皇吗?如果你当女皇了,你会不会不要我了……”      步效远一咬牙,低声问道。      她仿佛怔了下,突然伸过了一只脚,踹了下他。      “谁跟你说我会当女皇!”      她的声音里带了些烦躁。      “我……我猜的……”      他嗫嚅着说道。      她静默了一会,突然低声笑了起来:“你平时呆头呆脑的,今天倒是自作聪明起来。你是我对天起誓招来的驸马,就算我不想要你了,也不敢违誓,怕遭天谴呢。你放心,我若真当了女皇,你就是皇夫。不管以后我有多少男人,我都会让你掌管后宫。谁要是对你不敬,欺负了你,你对我说,我会打他板子……”      她还在信口说着,突然惊叫一声:“步效远,你干什么!”      他已经扑了过来压住了她,昏暗里只听见他呼哧呼哧的喘息声,灼热的鼻息一阵阵喷在了她的颈窝之上。      “你不能这样!”他大概是气急了,说话又结结巴巴起来,“你……你不喜欢我什么……,对我说……,我都会改……”      昌平刚才只是被他吓了一跳,见他恶狠狠扑了过来,说出的话却是这样,立刻就定下了心神,皱眉说道:“跟你说了,没我的允许不许碰我。我刚才允许了吗?”      步效远终于慢慢松开了握住她肩膀的两只手,却是仍固执地跪在她身侧不肯挪出去,呼吸声越来越重。昌平看不清他脸,却能想象他此刻生气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嗤一声笑了出来,高高抬脚又踢在了他的肩膀上。      “你这人真没趣。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就翻脸了。我才不想当女皇!”      步效远觉到她柔软光润的足底贴着自己的肩膀滑了过去,听她这样的笑声,怒气顿消,一颗心就忽悠一下晃了起来,下意识地就捉住了她的脚踝,低声说道:“昌平,你真是……和我玩笑?”      昌平脚被他手捏住,略微一阵麻痒,微微缩了下,他握得却是有些紧,抽不开去,脚趾蜷了下,正要呵斥他放手,竟又有些不舍,忽然想再逗弄下他,心中一动,于是哼了一声:“和你玩笑的话,是不是叫你做什么你都答应?”      步效远胸口一热,急忙点头。突然想起帐子里昏暗她看不见,又应了声是。      “好啊,你既然抓着我的脚不放,那就亲下它。”      步效远一怔,脸一下又热了起来。      亲她的脚……      他的眼前浮现了昨夜看到的她的脚的样子,莹润洁白,小巧的指甲泛着浅浅的粉红色,踩在猩红的锦褥上,像一对洁白的鸽子,摊在他掌心的话,应该也就只有一握……      这个命令,虽然很是叫他难为情,但是真的……又好像在**着他。      “怎么,你不肯啊?那就算了。”      她作势要抽回脚。      “不是……”      他急忙握得更紧,心怦怦跳得厉害,慢慢地举起她的一只脚,抬到了自己的唇边。堪堪擦到她的足尖,却听她突然又嗤一声笑了起来。还没反应过来,她已是伸脚轻轻踩下他一侧的脸,踩得他偏过了脸去。      “谁稀罕让你亲我的脚!”      她灵巧地从他掌上抽出了自己的脚,伸直放平了,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不早了呢,困了,你去睡吧……”      步效远手还保持着刚才托她脚的姿势,愣了片刻,这才醒悟过来,摸了下自己刚才被她踩过的一边脸,终于慢慢地躺了下去,一直竖着耳朵,期待听她再次开口跟自己说话,渐渐地却是听到了她均匀的呼吸声,知道是睡过去了,这才怏怏地闭上了眼睛。      再过三天,他就要随军离开她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有机会亲她的脚……    三十章         四更时分,步效远醒了过来,下意识地侧头朝里望去。      她还那样静静卧着,呼吸声微不可闻。      再过几个时辰,天亮的时候,她就会出现在军营里那个高高的点将台上,面对无数整装待发的将士,用她坚定的声音和美丽的目光来为他们送行。      但是他现在不得不起身离开了。      今早大军出行,昨夜开始,辎重粮草就已先行出发。鲁大将军本来是派他做先行官的,只是他心中总是存了一丝期盼和不甘,这才等帐中无人的时候,找到了他,请求让他今早再随大军出发。鲁大将军开始没同意,后来见他站着不走,脸都涨得通红了,这才突然像是明白了过来,哈哈大笑起来,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      “臭小子看不出来,花花心肠还不少。不放你回去,只怕公主也不依,要过来扯掉我的一把老胡子了!准你假了!”      于是他就这样多争取到了一夜与她同眠的机会。但是大将军想错了,就算他不放他回去,公主也绝不会去扯他的胡子……      就和前两夜一样,她早早地就叫他吹灯上床,然后自己裹紧了被子,自顾朝里睡了过去。他睁着眼心如猫抓睡不着的时候,甚至听不到她翻动一□子的声音。她好像彻底忘记了她的身边还躺着个人。      他已经无法再拖延下去了。军营里的每一个人,上从将军,下到埋锅造饭的火头兵,现在一定都已经忙碌开来了。他不能继续躺在这里,等待着他无望的等待。      他慢慢地坐起了身,最后看了一眼身侧她有些模模糊糊的背影,掀开帐子翻身下了床榻。      天还漆黑如墨,知道他一早就要出发,茯苓和侍女们都已经起身在等候了。他草草吃了点东西,翻身上马离开公主府的大门,最后一次回头的时候,看到的仍只是侍女们手上提着的那几点灯笼的光,在黑暗中发出昏黄的光。      步效远打马跑在宽阔平整的街道上,四周寂静一片,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和马蹄落地时发出的急促的得得之声。这样的情景,让他突然回想起了已经过去很久的那个夜里,那个孤身一人,凭了一腔的热血和满腹的思念,在这帝都的夜半街道上疯狂追赶一辆疾驰马车的懵懂少年。      昌平,等着我回来。等我在战场上为你建功立业了,等我能够配得上你了,哪怕是比现在多一点点的资格了,或许我会有更大的勇气去面对你,去告诉你我想对你说的话。      “终于过来啦?今天还有没力气行军?哈哈!”      看见他的时候,连鲁大将军也这样和他开玩笑,甚至老俏皮似地朝他挤了下眼睛。      从点将台上下来的大将军,脱去那层坚硬的盔甲,他其实也就是个和蔼的老头,甚至会让步效远想起自己的父亲。      面对他善意的玩笑,他微微笑了下,没有做声。      当晨曦透亮,当金色的朝阳穿透云层,将万道金光洒在点将台下的那巨大广场之上时,数万大军早已经列着整齐的队伍,等待着来自天家的最后一声号令。      步效远身着坚硬冰冷的甲胄,和大将军的副将们并排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立在队列的最前方,翘首望着几十步之外,正被鲁大将军陪同,一步步登上点将台的昌平公主。      她今天是这么的美,头上金灿的花冠,身上华丽的宫袍,并没有夺去她像太阳般的光辉,反而成了衬托她与生俱来的让人无法不仰望的高贵的一道黯淡背景。      “中昭的勇士们,一百年前,是你们的先祖扶持并且见证了这个帝国的诞生,帝国虽然冠上了皇族的姓氏,但是它一直都是你们永远的家园。现在,家园遭到了掠夺,你浅#草#微#露#整#理们的兄弟姐妹、父老乡亲正在野兽的铁蹄之下呼号挣扎,等待着你们去捍卫家园,去夺回尊严。你们可愿意像你们的先祖一样,为这个帝国再次再次建立不朽的功业?”      她清亮有力的声音回旋在广场之上,随风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愿意!愿意!!愿意!!!”      伴随着盔甲擦动发出的沉重响声,年轻而刚毅的战士们高高举起了自己手上的刀枪,那整齐而充满了激情的声音如雷声般地响彻在了帝都的云霄之上。      这一瞬间,天地间的一切在她面前仿佛都黯然失色了,她就是叫人无法不心生敬仰的这个帝国的女儿。      步效远这一刻热血沸腾,努力地和士兵们一道,用他最洪亮的声音,来表达他此刻对她的效忠和爱戴。      这一刻,这个高高站在点将台上的宛如神女般的盛装女子,她不是他的女人,她是他的女王。      他看到她用含了笑意的目光在缓缓地梭巡着广场,他无比地期盼她的目光能停驻在他脸上,哪怕是比别人多一瞬间也好。但是他失望了,她的目光在最后一刻只是飞快地掠过了他的方向,然后就在将士们的欢呼声中下了台阶,缓缓地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他身后的大军已经按照次序,慢慢地退离了这个广场,踏上了他们该走的路,做着他们该做的事。他也一样。      步效远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猛地一扯马缰,朝着广场的出口而去。      他已经耽误了一夜的路,要尽快地追赶上去。      他策马而行,把正列队行军的士兵们一队队地抛在了身后,突然他迟疑了下,他看见一个有点脸熟的侍卫正站在路边,翘首而望。      他是公主府里的侍卫。      侍卫已经看见了他,面上露出了欣喜的神情,朝他跑了过来。      他停下了马,俯身下去,惊疑不定地看着侍卫。      “驸马爷,公主给你的信。”      他递给了他一个封套。      步效远有些不敢置信地接了过来,盯着看了那空无一字的封套半晌,眼角余光看见从他身边经过的士兵偷眼望过来的好奇之色,急忙把信藏进了自己的衣襟里,心怦怦地跳了起来,手心因为兴奋,已经汗湿了。      她竟然会在他以为无望的时候,突然又带给他这样意外的惊喜和希望。      她到底要跟他说什么?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了。      他四顾看了下,兵营已经被抛在了身后,那个高高的点将台,看过去只剩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他的前后,都是看不到尽头的正在列队行走的士兵。他犹豫了下,驱马拐到了一边的小路之上,等身后已经没人了,这才停下了马,从怀里掏出了信。      他用微微颤抖的手小心地撕开了被封好的边缘,从里面掉出了一张筏纸。      “回来。”      就这么简单的两个字,但是是她的字迹,挺拔而娟秀。      他的心一阵狂跳。      她叫他回去,去哪里,去做什么,她在某个地方等他吗?      他把信塞回了怀里,没有犹豫,立刻就调转了马头,朝着来时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从兵营出来还没多久,她既然早早派了人在他必经的路上等待,那么她也一定还在兵营附近。      他闯回了兵营,巨大的广场里还有没来得及出发仍在等待的士兵。他看了下四周,没有她的身影。      他继续朝她片刻前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一路之上到处可见行色匆匆三三两两的士兵,仍然看不到她。      她是回公主府了吗?      他有些焦急地驱马继续前行,没片刻,果然远远地就看到了公主府的车辇停在了前方,边上立着茯苓和早晨护送她出来的侍卫们。      他飞快地赶了过去,眼睛紧紧盯着车上的垂帘。      她就坐在里面吗?      “驸马爷,公主听说营房之后的秋景有些意趣,请你过去呢。”      营房之后,那里靠近马场和草料场,边上一条宽阔的大河,河边芦苇丛生,对岸是纵横的阡陌田地,离这里很近。      她会在那里等他?      他全身血液一阵激荡,什么都没说,立刻就下马丢下了缰绳,飞奔着而去。      她真的在那里。      他沿着河岸跑了没几步,远远就看见她正立在河边一从芦苇前的背影,身后是两个侍女。野风涌过,在她身边兜转,她阔大的宫裙里鼓满了风,看起来就像一朵亟待绽放的金色花苞。      “昌平!”      他在他身后十几步处停下了脚步,大声叫她。      她应声回过了头。两个侍女很快地就退了下去,远远地站着。      和她不过就十几步了。他很想跑过去,把她紧紧地拥抱在怀里,亲吻她,把自己已经压抑了几天几夜的委屈和渴望都在她面前宣泄出来。      但是他却无法挪动一寸脚步,在她这样高贵而华美的容颜面前。      她缓缓地朝他走了过来,停在了他的面前。风卷起她的裙裾,飘打在了他的盔甲之上,金色的丝线被一片铁甲勾住,于是她的裙摆挂在了他的身上。      “一声不吭,就这样丢下我走了吗?真是个狠心的人呢。”      她仰头看着他,微微撅着红唇,慢悠悠地说道,仿佛真的是他这样狠心抛下了她,说话的时候,微微眯起了眼睛,因为他的头盔反射了太阳的光,正好刺到了她的眼。      我想和你告别的,但是我以为你不想和我告别。      他在心里默默说道,脸上却对她露出了笑容,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她怔怔地看了他片刻,终于也笑了起来:“你不但狠心,还是个傻子呢,很傻的傻子。”      步效远的心又颤了下。      她的笑容这么甜美,眼睛里尽是妩媚,他从来没见过她对他这样过。      “昌平……”      他颤声又叫了下她,情不自禁地吞咽了一下,嘴里发干。      “你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我让你亲下我。”      她垂下了眼睛,低声说道,脸上起了阵淡淡的红晕,头顶金色花冠上的佩珠在微微颤动。      步效远呼吸一下急促了起来,朝她微微靠近了些,盔甲立刻发出声响,引得侍女回头张望了下,不远处偶尔还有晃动着的士兵身影出现。      “这里……有人……”      他舔了下已经发干的嘴唇,低头嘶哑着声音说道。      “那你带我去个没人的地方……”      她轻轻软软地说道。      步效远的心跳得厉害,脑子也前所未有地转得飞快,他立刻就想到了一个地方。      “跟着我!”      他握住了她的手,转身朝着一个地方快步而去,走了几步,终是按捺不住猛地回身,一把抱起了她,迈开大步飞奔起来。       三十一章 披覆着他的铁甲沉重,他却浑然未觉,只是紧紧抱着她,飞快地穿过了马场。 昨夜之前,这里还马嘶蹄扬,现在却空荡荡的,空气里还漂浮着的尚未散尽的浓烈的异味。 “你带我去哪里……” 她微微挣扎了下,戴满了宝石戒指的十指紧紧抓住了他的臂膀,眼里有些微微的不安。 他的脚步没有停顿,继续飞奔着拐到了马房的尽头,那里是一片草料场。 平坦的料场上还堆着剩下的没有被带走的金黄的草垛。一堆一堆,一垛一垛,密密麻麻,到处都是,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座座圆形的草房。 被他这样横抱着,他身前坚硬的铁甲紧紧地压着她柔软温暖的胸口,透过层层丝绸衣物传来的那种冰冷,甚至让她打了个微微的寒战。 到了个被草垛包围的角落,他终于猛地停下了脚步,有些仓促地将她放在了地上,站在她面前,看着她不停地喘息。 一滴汗水从他铁灰色的头盔下顺着额角慢慢地淌了下来。 渐渐至顶的阳光明媚而安静地投撒在包围着他们的高高草垛上,空气里漂浮着秸秆的气味,有点刺鼻,却是温暖而干燥,耳边,仿佛还能听见远处士兵们的呼喊之声,清晰又飘渺,就像是一个梦境…… 昌平起先的那丝惊恐和不安渐渐地消失了,相反,一种糅杂了兴奋和刺激的奇异的感觉突然从她身体的最深处升了起来,伴随着突然加快的心跳,连她甚至也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她忽然有些羞耻的感觉。 前一刻,她还是这个帝国最高贵的公主,穿着最华美的霓裳,站在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高台之上,用她清扬的声音激励着她的子民为这个帝国踏上出征的长路,下一刻,她却已经被他带到了这里,这个她本来终其一生也不会踏足的低贱的地方,等着她奉上她应允给他的那个离别亲吻。 她有些不敢看他此刻的眼睛,视线落在了他不停上下滚动的喉结上,忍不住伸出粉嫩的小巧舌尖,舔了下自己发干的嘴唇。 “昌平……” 她听到他发出一声喑哑的呼唤,她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忽然没了阳光,他已经伸手把她抱进了怀里,紧紧抱住,紧得她几乎要窒息了。她刚低呼一声,脸上一阵热气扑来,他竟然已经低头压了过来,亲住了她的唇。 她还没准备好呢…… *** 过去的整整三个夜晚,她就穿着贴身的里衣,静静躺在距离他不到一臂之遥的身侧,他竟然视而不见,甚至今早起身离开的时候,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她不允许他在自己面前占了太多主动,但是这绝不表示她也能容忍他对自己这样的无动于衷。 站在高高点将台上的时候,她在人群中第一眼就看到了他。他披着盔甲,骑在高头大马上,年轻英武脸庞上的那双眼睛正用热切而崇拜的目光仰着着她。她的气还没消,所以故意忽略了他,要让他知道,她根本就没有在意他。但是在她步下阶梯的时候,她忍不住又悄悄瞟了他一眼。 他微微垂着头,视线正落在他身下的那匹战马的背脊之上,眉间的那种落寞失望,只要留意了他的人就会看出来。 这一瞬间她的心又软了下来。她想起了他从前无数次望着自己脸红说不出话的模样,他对自己露出的发自心底的毫无保留的笑容,还有昨夜,他在自己身侧翻来覆去。是不敢和她说话,所以才故意那样,想要引她开口,再与她告别吗? 她刚被鲁大将军送出军营,就把自己离开府邸前备好的那封信交给了一个侍卫,命令他立刻快马追上他,把它亲自交到他的手上。 *** 他的唇舌起先还带了些拘谨和紧张,只是笨拙地轻轻摩擦着、舔着她的唇,但是很快几乎就像是咬住她的唇在用力吸吮了,甚至弄疼了她。 她呜咽了一声,下意识地扭头想要避开,后脑却是一紧,他喘着粗气,一只手已是紧紧抓住了她插着赤金篦梳的发髻,用力把她的头按向了他。 他的手劲有些大,抓疼了她的发根,她无法挣脱他的钳制,嘴巴又被他紧紧吸咬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含糊声音,心跳得几乎要破胸而出。但这声音被他听去,却是楚楚又动人,可怜又可爱。 心爱的女子不再那样需要他小心地抬头仰视,而是被他这样挤压在怀中,低头肆意亲吻,血气一阵翻涌,压抑了许久的欲望仿佛终于寻到了一个可以爆发的出口,不但没有松开,反而用力顶开了她的唇齿,不顾一切地探了进去,触到了她绵软的香舌。 她仿佛有些惊慌,连刚才的呜呜声也停止了,只是不住地闪避他的碰触,但是她的嘴巴那么小,几乎要被他厚实的舌填满,哪里还逃得开他的追逐,很快就被他缠绞住,用力吸吮不停。 他大约真的毫无技巧,带了恨不得把她整个吞入自己口中的力量,缠吮得她连舌根都有些发痛。 这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想。她只是想让他亲下自己,从来不知道男人竟还会有这样的亲法。嘴巴被撬开,舌被他吸吮得发疼,甚至被迫和他津液相渡,让她觉得羞耻又不安,但是一股暖暖的热流却从她身体里涌动了起来,她连脚都在打颤了,要不是他的另只臂膀还紧紧抱住她的腰身,她一定已经软了下去。 他还在不知满足地这样粗暴地不断亲吻着她,把她柔软的身体紧紧压贴在他身前坚硬的甲胄之上,加上她自己今天身上穿的一层层包裹的宫裙,她已经被勒得几乎要透不出气了,终于用她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咬了下他的唇舌。 他吃痛,终于略微松开了绞住她的舌,却仍舍不得就这样分开,改成含住了她的两片唇瓣。 “要……闷……死……了……” 她用力向后仰着头,终于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 他这才像是明白了过来,略一犹豫,终于松开了她的唇,有点发红的眼直直地盯着她因为刚才的被凌虐而显得红肿莹润的两瓣樱唇。 “昌平……再给我亲亲……,我就要走了……” 他的手仍抱住她的腰身,将她挤压在自己身前,俯到她耳边低声含含糊糊地说道,语气听起来像在撒娇,又像在恳求。 她有些懊恼,懊恼自己怎么会狠不下心拒绝,反而朝他伸出了一个戴着翡翠的白嫩手指,尖尖的指戳在了他的胸口,撅起嘴说道:“你的这个……好硬,挤得我好痛……” 他一阵神魂颠倒。 她在向他撒娇,嫌他的甲胄硌了她娇软的身子…… 几乎想也没想,他已经飞快地摘下了头盔,脱卸掉了身上的甲胄,哗地一声,丢到了她脚下的一堆金黄秸秆之上,因为急切,甚至连他内里衣衫的衣襟都被扯歪了,露出了一片被烈日晒得黧黑的胸膛。 “现在不硬了……” 他脸红红地看着她。而她正睁大了眼,惊异地看着他。 “昌平……” 他又叫了她一声,声音里带了丝急切和渴望。 他就要走了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就让他像刚才那样地再亲一下好了…… 她还在想着,手已经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放到了他的肩上,然后慢慢地滑到了他露在外的胸膛之上。 平滑的黧黑皮肤,但是轻轻按下去,她的指尖就被弹回来,身体里仿佛充满了年轻而饱实的力量。 她喜欢这种有力的感觉,忽然有点后悔从前为什么没早发现,于是心一横,整只手都插进了他的衣襟之中。 “我的名字叫璎珞呢……以前教过你一句诗,就是那个璎珞……,叫我璎珞……” 她的脸也红了,睫毛不住颤动,手却是没有挪开。 步效远的全身都起了战栗。 她柔软而凉滑的手在他火热的胸膛上慢慢游移,她让他叫她美丽的名字,璎珞…… 他真的再也无法忍耐了,猛的把她再次楼了过来,重重地压在了她身后的草垛上,喘息着,湿热的唇亲吻着她的眉眼,她的鼻,她的唇,继续不停地下移……直到她被他抱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压倒在了脚下那摊丢了他盔甲的草堆上。 金灿的蓬松的秸秆堆中,她陷了下去,花冠斜堕,乌发间沾了几根金黄的麦秸,连身上的暗金宫裙也无助地摊开了,一片深深浅浅的金色之中,唯独因为刚才的纠缠而被扯出一角的肚兜看起来是那样的娇艳夺目。 那挂肚兜是桃粉的,精致轻薄得像用天上的云彩扯下裁成。若不是亲眼看见,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样庄重华丽的宫装之下,她的身子会被这样桃粉的让他几乎挪不开眼睛的肚兜围住。 他跪在了她身边,剥开了遮掩住她的第一层织金云锦,第二层绢帛,第三层衬纱,就在他颤抖的手触到了那云彩般的丝帛时,突然被她的手按住了。 “不要呢……” 她颤声着,抓住了他的手,想要阻拦他,但是恰恰却把他的手压了下去,压在了桃粉肚兜的高高隆起之上。 手下的触感是这样的绵软柔弹,她阻止不了一个即将要离开她的男人了。他不顾她的抗议,俯了下去,隔着肚兜吃她的尖尖,很快就湿润了一片,隔着丝帛,磨得她又热又痒,小蓓蕾已经挺立了起来。 “给我……璎珞……” 他重重压在了她的身上,她陷在了麦秸堆中,陷得更深,整个人被他和麦秸掩盖了起来,鼻端也满是秸秆和他的味道。 “不行呢……” 感觉到了他的火热正在一下一下地磨蹭着她,她又慌乱了。 真的不行呢,她是公主,不是那种低三下四的可以在这种地方被个男人压住轻薄的女人,而且还是在耀目的阳光之中!她不过只是想让他亲一下她而已! “真的……不行……” 她气喘吁吁地打着他的头,胡乱地踢着自己的两条腿,一把秸秆被她踢了起来,飘洒了出去。 步效远低低地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终于停了下来,慢慢地直起了身体。 “讨厌……!” 她收不住脚,足底蹬在了他的胸口之处,印了个浅浅的泥灰脚印,只是裙摆却随了她高高举起的腿滑了下去,内里的丝裤也倏地堆皱在了大腿根处,白皙而修长的腿就这样毫无遮掩地沐浴在了日光之下,露在了他的面前,几乎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紧紧闭起了嘴巴,他的眼睛微微发红,他看着她的目光就像一只野兽,她瑟缩了下,忘了挣扎。 步效远低吼一声,猛地抓住了她的脚踝,用力一扯,她就被拖到了他的身前。身下的秸秆随了她的移动,发出轻微而快乐的沙沙之声,就像春夜细雨落在芭蕉叶上。 “给我……璎珞……” 伴随着他的再次低声呢喃,他已经扯滑下了她身上的最后一道障碍。 宫裙还凌乱地覆盖着她的上身,但是下腹处因为突然暴露在空气中而传来的凉意让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她却是发不出声音,因为她的嘴已经再次被他堵住了。 这一次他没有停顿。刚才的惊鸿一瞥,他看见她那光洁美丽的密境之处在阳光下闪烁着湿润的光泽,叫他不能自已。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她用她这叫他神魂颠倒的奇妙之处来满足他切慕已久的渴望了,哪怕是匆匆片刻也好。 他用自己的身体将她与阳光隔开,微微挤进了她早已润泽一片的水泽之地。那灼热的紧密挤压叫他差点忍不住就要丢盔弃甲,急忙后退了些。 “步效远你这个坏蛋……” 她的身子抖了下,无助地呜咽一声,用手蒙住了眼睛。这样简单的动作,在他看来却是又娇又俏,就仿佛在邀约他一般。他一咬牙,再次挤了进去,猛地直冲到底,把自己深深地埋入了她的身体,两人在这一瞬都发出了一声含糊不清的呻吟。 他再次兴奋得几乎要立刻投降了,这久违的曾让他在梦中也消魂的人生体验此刻再次成真了。他竟然再次拥有了她,在这样匪夷所思的情景之下。但是还没来得及体会更加绚烂的美境,一阵脚步声突然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有人仿佛往这个方向过来了。 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 他僵住了,身下的她更是脸红欲滴,惊恐万分地看着他。 “步效远……我会杀了你……” 她咬牙切齿,低低地呻吟一声,突然张开了嘴,重重一口再次咬在了他的肩膀之上。 或许是因为极度的紧张,步效远感觉到她包裹住他的那里突然一阵扭结缠绞,一股热流仿佛喷洒到了他的顶端,烫得他再也无法忍耐,在犹如晕眩的炫目感中,完全地把自己奉献给了她。 “快滚出去给我拦住!” 她满面怒容,用力捶打着他的肩膀,鼻尖沁出了细小的晶莹汗珠,脸色潮红一片,眼中仿佛能滴出水。 三十二章 脚步声渐渐近了些,听起来有些杂乱匆忙,仿佛不止一人。 她是公主,如果被人看见这样出现在这里…… 步效远后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绮念顿消,猛地翻身而起,把还衣衫不整的昌平一把抱了起来藏在草垛之后,低头飞快地理了自己身上衣衫,也顾不得之前解下丢在地上的甲胄了,转身正要朝声音方向迎上去,突然听见一把有些苍老的声音喝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擅自闯入草料场?” 步效远大吃一惊,这竟然是鲁大将军的声音,脚步一下定住了。 那些靠近的人仿佛也是吓了一大跳,静默了片刻,步效远就听见噗通下跪的声音,随即有人颤声求饶了起来:“军爷爷饶命!小的都是住在附近的人家,入了秋,家里养的牛羊没了草料,以为……”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不住求饶的声音。 步效远已经明白过来了。原来竟是趁着今日军营马场拔空了,想趁机过来偷取草料的附近村民。从前就也时常有这样的事发生,只都是平头百姓,抓到了也就打骂几下放了去而已。如今秋色渐浓,再过些时候就是入冬,牲口草料匮乏,这些人想必是趁今日这里忙乱,又过来偷草料。 “还不快滚!下次再被抓牢,军棍伺候!” 鲁大将军喝道 那几个人见被放过了,哪里还敢停留,慌忙夺路而去。 耳边渐渐又静了下来,再没什么响动了。 鲁大将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甚至及时地将那几个人给拦住? 步效远心怦怦直跳,有些不解,隐隐却又似乎有些明白。天气并不热,他额头汗水却又是滚了下来。回头看了眼昌平方向,见她正从草垛后探出张脸,睁大了眼看着自己,脸色也是一阵红一阵白。 步效远一咬牙,心想今天就算拼了一身剐,也要护她不被看见,于是从草垛后弯腰走了出去,见鲁大将军一身甲胄,腰悬宝刀,正远远地背向着自己站在空地上,脸又是一阵发热,慢慢地朝他走了过去。 “大将军……” 步效远到了他身后几步之地,低声叫了一句,见他终于转过了身,有点花白的眉毛微微皱在了一起,这才从鼻孔里发出了“嗯”一声:“步副将,你是先行官,此刻当在路上了,怎的军容不肃,一副刚从草堆里爬出来的样子?” 步效远惭愧不已,一时却是想不出应对的话,只是汗流浃背个不停。 “你身后藏了什么?” 步效远见他说着,身形微微一动,似乎要过去看个究竟的样子,心急如焚,想都没想,猛地站到了他面前,张大了手臂拦住,大声道:“大将军,你不能过去!” 鲁鹿斥道:“步效远,你虽然是天家的驸马。只是军有军规。你擅离职守,犯了军规,便是杖责你五十也不为过。你不求饶,还敢拦本将军的路?” 步效远单膝跪了下去,抬头道:“大将军,效远知罪,回去后任由大将军处置,效远绝无怨言。只是大将军你真的不能过去!” 鲁鹿眉头微微一挑:“为何?这军中竟有本将军去不得的地方?” “大将军,我……我不让你过去!”步效远憋着口气,又大声说道。 鲁鹿盯他片刻,见他脸涨得通红,与平日的敦厚沉默判若两人,眼中毫无退让的意思。自己若是真要过去,只怕他就会扑过来相拦了。这幅愣头青的样子,倒是让他想起了自己年少之时的荒唐。 他刚才恭送昌平公主出军营后便启程随军上路,片刻就见步效远骑马从对面飞驰而回,竟连他这个主将也没看见。自己并未命他返回,他这是出了什么缘故? 他对步效远极是看重,便在身后叫了几声,没想到他竟没听到,转眼就跑出去老远了,放心不下便跟了过来。等远远看见他竟与昌平公主会于军营之后的大河边上,暗骂小子贪色,昨夜破例放他大假,没想到今日竟还有说不完的话。心中虽有些不快,只碍于公主的缘故,自己也不好上前就这样将他揪回,心想说完了话也就赶上来了,正要离开,突然见他竟是扯了公主往马场方向跑去,没几步竟还将她抱了起来飞奔而去。他也是男人,虽然老了,只也年轻过的,自然猜到这两个的好事了,一下气得火冒三丈。一顿骂娘后,犹豫了片刻,想到那女方终究贵为公主,今日马场虽是空无一人了,只怕万一若是被哪个不长眼的撞见了,只怕就会惹出轩然大波,这才没奈何,自叹了一声晦气,跟了上去远远地守着,眼观鼻鼻观心地当起了门神。 小子色胆包天,不知天高地厚,竟还累我堂堂大将军给你守着……华人论坛" 鲁鹿越想越恼,抬起蒲扇般的大手,“啪”一下重重打在了他后脑,打得他一个趔趄。 “臭小子!贼胆真要顶破天了!责你军棍倒是便宜你了!立刻穿戴好给我滚回去!你从前在羽林军伙房里蹲了两年,想来是还没蹲够。路上罚你再当火头军 鲁鹿瞟了一眼他身后那草垛,气哼哼转身而去。 步效远摸了下后脑,虽然被打得爆痛,心中却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等他身影消失在了马场尽头,这才急忙转身跑回了草垛之后。 “昌平,没事了。快出来,我送你回去!” 步效远人还没到,已是叫了起来,一抬头,却是愣了下,见昌平已是从草垛后走到自己面前,叉腰怒目看着他。还没反应过来,又是“啪”一声,她的一个巴掌已是落到了他脸上,生疼生疼。 “昌平……” 步效远捂着脸,不解地看着她。 “我只让你亲下我,你非要这样,害我丢尽了脸!都怪你!” 昌平脸上红晕还未退尽,怒气冲冲道。 步效远后脑疼痛还没消,脸颊又火辣辣地。只是见她这样羞怒,自己的痛也不顾了,急忙安慰她:“鲁大将军被我拦住了,他不晓得你在这里。” 他不说倒好,提起这个,昌平气更不打一处来,恨恨道:“步效远,我怎么碰到你这么个笨蛋!连句谎都不会说!你当我没听见?你刚才只是不住拦他,他自然更起疑了。就是说自己困顿了偷偷到这里歇息片刻,也比这样拦他好……”一边说着,眼圈已是红了起来,瞧着竟是泫然欲滴了。 步效远心中又是后悔,又是心疼,急忙伸手要去擦她眼泪,却被她恨恨拍开了手,自己抹了下眼睛,低头去寻方才踢掉的一只宫鞋。 步效远瞧见那鞋掉在秸秆堆里,急忙去捡了过来,蹲下去握住她脚给重新套了回去,这才羞愧地道:“往后再也不敢了……” “你当还会有往后?”昌平低头见自己衣衫还凌乱,发髻也不整,等下出去只怕也见不了人了,心中刚有些平息下去的羞愤又升了起来,正要再骂他,突然想起刚才听到的一声沉闷之响,隐隐有些怀疑是那鲁鹿打了他,忍不住问了一声。 “大将军打了下我的头,罚我一路当火头军……” 步效远老老实实说道。 昌平一下勃然大怒:“你是我的人,他竟敢动手打你!还让你烧火做饭!不行,我找他去!” ,后脑脸上虽还有些疼,心中却是一下开朗了不少,急忙拦住了她:“是我做错了。大将军责罚,我心服口服。昌平你别去为难他了……” 昌平刚才也只是一时恼怒才这样说的,真叫她这副样子去找他说理,自己也是不敢,踌躇了下,狠狠剜他一眼,气道:“我护着你,你倒好,竟嫌我要为难他……” 昌平说完,见他眼睛亮亮地看着自己只是在笑,也不知怎的,刚才那羞恼愤恨渐渐也都消了去,看向他道:“他打了你哪里?疼不疼?我瞧瞧。” 步效远急忙摇头,见她执意要看,只得指了指自己的后脑。 昌平命他低头下来,自己伸手过去轻轻抚揉了下,撅嘴道:“本来就不灵光,还拣你头打,这个老头子……”后面声音终是消了下去。 步效远心中顿时甜蜜不已,虽恨不得就这样时时刻刻腻在她身边,却也知道自己真的必须要走了,只得小声道:“昌平,我得走了……” 昌平一怔,手慢慢收了回来,凝视他片刻,嗯了一声:“我头发乱了,你帮我理下……” 步效远将她头上花冠戴正,拣走了几根沾着的碎秸秆,她低头理身上的裙衫,等理正了衣衫,一抬头,见他正望着自己,满脸的依依不舍,心中也是一阵惆怅。 “昌平……我……,我会想你的……” 步效远终于鼓起勇气,看着她美丽的眼睛,小声说道。 昌平想起刚才他的大胆荒唐,又是一阵耳热心跳,突然心中一动,生出了个念头,推了下他:“快把甲胄穿了上路吧!等下大将军见你不回,不定还怎么想法折腾你呢!” 步效远被她提醒,手忙脚乱一一拣着穿了起来,昌平却是又转回了草垛后,等他穿戴整齐,她也已经从草垛后转了出来,脸微微泛红道:“闭上眼睛,不许偷看。” 步效远不解,却也很是听话地闭上了眼,觉得胸口衣襟里似乎被她塞进了什么东西,睁开了眼正要掏出来看,却见她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看着自己,咬了下唇,道:“不许看,等我走了,边上没人的时候才能看……步效远,你害我这样出丑,我从前倒是小看了你。你瞧着,等你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这话虽是威胁的口气,入耳却叫他手脚发软,还在回味,她已是擦过他肩膀当先离去了,这才反应了过来,急忙护着她出去。 那两个侍女起先避让开了她和步驸马,片刻后再回头看去,那地已是不见人影了,等了许久还不见人回来,只瞧见一个老将军模样的人一脸不快地从马场里出来,也不敢多问,又惊又怕地,正商量着一个再留在这里等,一个过去报讯,突然见他两个从里面走了出来,大喜过望,急忙迎了上去,齐齐叫了声公主。 昌平刚才虽已经整理了一番,不仔细瞧也瞧不出什么,只是她自己心中泛虚,见侍女迎了上来,脚步走得更快。侍女见她两颊泛着桃红,额发微微凌乱,心中虽有些奇怪,只也没往深里想去,急急跟了上去。 步效远送她到了车辇前,扶了她登了上去,目送她仪仗渐渐远去,直到见不到了,这才翻身上了自己的马,摸了下胸口处刚才被她塞进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微微叹了口气,猛地打马朝着行军方向赶去。 三十三章 鲁大将军言出必果,并不是在开玩笑。众人一片的惊诧目光中,步效远从骑马的先行官变成了背负炊具步行的火头兵。只是他今非昔比,撇去驸马这个身份,前几个月在军营中时,练武竞技屡拔头筹,为人处事又有古道侠义之风,并没低看人一等,所以深得人心,颇受敬重。对他在大军出行第一日就遭这样的突然变故,引得众人私下引论纷纷,各种猜测纷纷出炉,风行最广的一个版本就是他得罪了公主,驸马之位岌岌可危,大将军迫于皇室压力,这才给他小鞋子穿。证据就是今早公主登上点将台时,眼尖的人发现她从头到尾就没正眼看向过列在最前面的驸马。 行军路上枯燥,这样的八卦猜测倒是能稍解疲乏。鲁大将军给步驸马穿小鞋是真,只是若他们知道了这穿小鞋的真正原因,只怕一个个晚上都要睡不着觉了。 步效远倒是和平常并无两样,一片坦然。先行官也好,火头兵也好,他安之若素。只是夜晚扎营的时候,当身边的人呼呼大睡之时,他却真的睡不着觉了。 昌平叫他闭上眼睛,往他怀里塞了进去的东西竟然是她贴身穿的那挂肚兜。他在黄昏时分,趁着身边没人,偷偷掏出来看的时候才看清楚。 桃粉的颜色,轻软得像天上的云彩,下面绣了对七彩丝线的鸳鸯戏水,在晚霞光中被映照得流光溢彩,两角还各悬了一挂穗子,卧在他掌心,轻轻软软,仿佛要随风飘去…… 步效远闭上眼睛,心里也是止不住地一阵发软。 这柔软的精致东西,早上还服服帖帖地包裹着她私密的身子,现在却到了他这里,堆在他的心口之上。 他翻了个身,终于忍不住从怀里抽了出来,在黑暗中再次深深地闻了一下。 属于她的幽凉的芬芳。 他沉浸在其中,慢慢地,连梦仿佛也侵染了这一缕冷香。 *** 鲁大将军率领的中昭大军已经到了竟洲的前沿云冈,再几日就可入境了。 竟洲虽与西戎接壤,是个边境之地,但是一百年来,一直是西域各地通往中昭的必经商道,所以人口也极是繁盛,街道上到处可见异国之人行走。只是如今被西戎作乱,占去了云冈之西的七座城池,民众生怕此地也会遭到劫夺,但凡有地可去的,无不想着拖家带口逃走。云冈郡守生怕此地变成空城,强行关闭城门,弄得全城百姓怨声载道、人心惶惶,半个月前,等到女皇昭告天下的文书传递到了此处,得知朝廷要派大军过来,这才人心大振,上从郡守,下至百姓,无不翘首期盼。 这天晚上,大军在离云冈几十里之外的营地安营扎寨,埋锅造饭。为了加紧行程,已经接连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军士无不疲乏至极,草草填饱了肚子,立刻倒在营帐之中呼呼大睡。 步效远也有些疲乏,躺了下去,像往常一样,触摸着怀中的那方柔软,渐渐正要睡过去,突然听见帐外有人叫他,说是大将军命他过去,睡意一下全无,匆匆赶了过去。掀开主将大帐的帘子进去,见里面灯火通明,鲁鹿正站在一幅地图前,看得有些出神。他正要见礼,鲁鹿已是朝他招了下手,指着地图说道:“效远,你若来指挥这战事,该作何布局?” 步效远犹豫了下,没有开口。 鲁鹿看他一眼,道:“罚你烧了一个多月的饭,怎么,当火头兵当出滋味来了?” 步效远摇了下头。 “那就把你想法说出来,看看我以前教的那些东西到底是进了你小子的脑子还是进了你肚子!” 步效远一阵激动。既然已经披上了战袍,谁不梦想着在战场上用自己的热血和敌人的头颅来书写男儿的丹心豪情? “大将军,竟洲路途遥远,大军这样日夜兼程赶到,早已经疲惫不堪。而叛军却是占据了地形之便,大将吴拓又善于用兵,以逸待劳,硬仗打起来,就算我们最后能赢,只怕损失也会不小。” 鲁鹿微微点头:“说得有点道理。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步效远想了下,终于说道:“叛军有别有用心之人在背后支撑,占据了竟洲的七座城池,知道陛下派大军压境,必定会重兵把守,顾此失彼,西戎国都戎阳兵防就会弱了。大将军若是能派一支精锐之部,悄悄急行,绕过叛军守备的城池,从戎阳城外的武兰山翻山而过,就如同从天而降,打它个措手不及,占领戎阳,叛军必定会引兵自救,那时候大军再趁势合围,里外夹击,想必战况对我方极是有利。” 鲁鹿眼睛一亮,击掌道:“妙!竟然与老夫所想不谋而合,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步效远被他夸赞,脸微微一热,低声道:“大将军,这不是我想出来的。是我的义兄在我出发前去探望他时他提到的。” 鲁鹿想了下,依稀仿佛想起了什么,惊讶道:“就是那个在黄武殿校场迎战北夏世子,被他削去一臂的那人?” 步效远郑重点头:“我义兄手伤已是痊愈,如今被安排在卫尉寺充任文职。” 鲁鹿叹了口气,点头道:“也是个好男儿。当日有那样的胆色,又有如此的谋略,在那卫尉寺充任文职倒真是埋没了,待凯旋之后,老夫出面将他要了过来,到军中任个参谋才是正道。” 步效远大喜,正要道谢,却见鲁鹿面色已是凝重了起来,说道:“老夫虽也有此打算,只是这先行之部,却是深入虎穴,身负重任,说是提着脑袋也不为过,讲求一个迅猛,且又只准胜,不能败……” 步效远一阵热血沸腾,猛地大声说道:“大将军若是信得过,效远愿意立下军令状,担此重任,必定不敢负大将军所托!” 鲁鹿望他片刻,终于重重拍了下他肩膀:“好!叫你过来,就是为了你这句话!明日就在军中秘密挑选敢死精锐之部,由你率领,来它个从天而降,打它个措手不及!” *** 步效远率领了一支五百人组成的敢死队,歃血为盟,经过三天四夜的跋山涉水,终于翻过了险峻的武兰山,在这天夜半时分,到达了戎阳城外。 叛军占领了竟洲的城池,重兵把守,就如同在戎阳和中昭大军之间竖立了七八道城防,做梦也不会想到会遭突然袭击,所以城中守备空虚,不过留了不到一千的兵甲分守城池和王宫。半夜时分,城门早已紧闭,城头值守的兵丁正昏昏欲睡,突然看见城池之侧的林子里起了火光,急忙叫醒了正呼呼大睡的值夜守备。守备探头看下去,见空无一人,火光却是越来越大。如今正是深秋,风干物燥,怕引起大火,骂骂咧咧地叫了城边防守的几十人,开了城门出去扑火。城门刚开,就见面前黑压压凭空多出了无数黑衣之人,刚要厉声质问,胸口一凉,已被刺穿倒地身亡。余下兵丁心胆欲裂,正要执戈相对,就听对方为首的人大声喝道:“女皇陛下重兵压境,夺回了竟洲七城,你们的吴拓将军已被生擒。你们都是西戎子民,叛贼狼子野心,与你们无关,想要活命的,放下刀枪,绝不伤你们性命!” 夜色黑沉,守城兵丁看不清城门外到底多少人马,自己这里却不过几十个,正半信半疑间,一个靠后的校尉突然转身发足狂奔,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喊。只没几步,就见一道寒光追了上去,人头齐颈被削平落地,血喷溅出几尺之高,最骇人的是那身子竟仿佛还未觉察到失去头颅,仍是甩手往前又冲了四五步,这才扑地不起。 西戎兵丁何曾见过这样凌厉的刀法?一阵骇然之后,个个都是腿软了下来,只听叮叮当当一片,都是丢下了手上的刀枪。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说道:“爷爷饶命。我们都是平头百姓,从前被强行拉了过来充军,本就是不愿和天朝女皇作对的,那新立的王上又极是昏庸,做了没几个月,就已经选了不知道多少女子进宫给他淫乐,小人家中一个妹妹就是被强抢进去,如今还不知道死活,小人是敢怒不敢言。爷爷若是愿意,我这就给你们带路杀进王宫。” 这人话说完,余下众人也是纷纷附和。 刚才出刀的正是步效远,见震慑住了众人,留了一队把守住城门,带着剩下的人杀向了王宫。 那被新立为西戎皇的所谓前朝世子,不过是个傀儡而已,万事都被他身后的国师姬如流所操控。姬如流听闻女皇昭告天下,鲁鹿统帅大军,浩荡压境,不敢怠慢,亲自到了竟洲诸城备战,西戎皇没了身后眼睛盯着,自然乐得逍遥自在,夜夜笙歌。这晚兴起,夜半也不睡,正搂着新宠的嫔妃赤条条在滚帐子,突然听见外面杀声四起,大惊失色,胡乱套了衣袍正要开门躲避下,就见大门被人猛地踹开,进来了十几个黑衣人,染了血痕的刀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腿一软,在身后那妃子的尖叫声中,已是跪了下去。 *** 戎阳留守的军士大多都是平头百姓强行被拉来的,本就无心抵抗,天明时分,步效远就已经占领了戎阳四个城门。 城内昨夜杀声响起,百姓不知道出了何事,只是这两年不太平,生怕惹祸上门,自然将门户闭得更紧了些。等天明时分,听说竟然是中昭女皇派人连夜攻占了戎阳,生擒了那傀儡王上,又听见王宫前锣声四起,于是都壮胆围了过去,看个究竟。 步效远见西戎百姓越聚越多,王宫门前人头涌动,便朝身边的领队点了下头,领队登上了高台之上,说道:“百年以来,中昭和西戎亲邻友善,女皇陛下仁厚爱民,两国百姓安居乐业。只这两年,西戎遭到了居心叵测之人的离间,与中昭纷争不断,叛贼为了一己私利,苦了众多百姓,女皇极其痛心,这才派了大军过来,誓要歼灭叛贼,还两国百姓一个平和的天下!你们只要助我们在大军到达之前守住戎阳,过后必定会保你们平安!” 民众沉默,半晌,见一老者颤巍巍问道:“我们怎么相信你的话?” 领队一拍胸膛,指着步效远说道:“他就是中昭昌平公主的驸马,女皇陛下的先行将军。我的话你们不信,他的话,你们难道也不信吗?” 步效远虽然占下了戎阳,只是自己人数毕竟不多,加上投诚的这些本就摇摆不定的戎阳守兵,叛军闻讯大举回来攻城之时,怕难以支撑多日,这才想到发动全城百姓一道防守。只是自己不善言辞,这才叫平日伶牙俐齿的领队说话。此时见自己被推了出来,无数双眼睛齐齐看了过来,深深吸了口气,站上了高台,大声说道:“戎阳的父老们!我步效远向你们保证,只要有我步效远在的一天,绝不会叫你们因为帮助了我而蒙受半点的委屈!” 他的话简短铿锵,声音浑厚有力,看向他们的目光坚定而坦诚,这个面容坚毅的年轻人一下就赢得了戎阳百姓们的好感,更何况,他还是中昭国公主殿下的驸马! 民心本就思定,近些年的国事震荡早已经影响了普通民众的生活,新的皇帝政权更是招致了各种怨恨不满。现在有了这个年少驸马铿锵有力的保证,人群慢慢激动了起来,很快就有人呼叫起来:“我想过回原来的日子!我帮你们!” 他的呼声刚落,更多的呼声又响了起来,越来越多的人闻讯赶了过来,昔日重兵把守的巍峨王宫门前,现在充满了群情激愤的戎阳百姓。 *** 戎阳是姬如流立足的根本,这里被占,不啻于自己的心脏被敌方所控,叛军将领吴拓和姬如流商议过后,趁着对方大军还没到达,宁可放弃竟洲的几座城池,也要拼死夺回戎阳,否则后方失守,空守着竟洲这几座城池,如同陷于海上孤岛,迟早要被困死。 姬如流不敢停顿,亲自调了重兵赶回戎阳。他本以为占领戎阳的中昭军士人数有限,再勇猛也守不住自己率重兵对四方城门的攻击,没想到连攻了数天,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攻击,却都被城内那个步姓的驸马率了军民抵挡住了,自己反而伤亡惨重,这才晓得对方厉害,心中又气又悔。自己隐忍十数年,苦心暗中扶植势力,好容易有了今日局面,没想到一时不慎,竟然被人端了老窝,后悔也晚,正要派人再命吴拓增援,不想那吴拓已是自己带领着人马退了过来。原来鲁鹿大军已经接连攻占了竟洲几座本已落入他手的城池,吴拓抵挡不住,这才连连败退, 戎阳近在眼前,却是久攻不下,身后又有追兵,再耗下去,十数年的心血就要付诸东流。 姬如流与吴拓率着残部,急匆匆往距离戎阳城外几十里地的四鹤退去。那里是他的另个重要据点,城高墙厚,城里粮草丰足,守个半年,绝无问题。他会派人向北夏求助,他现在对北夏还有利用的价值,所以北夏不会弃他不顾。等到最寒冷的严冬到来之时,城外的中昭大军没有足够的供给,那时或许就是他逃出生天的时机。 但是他的盘算却再次落空了。还没赶到四鹤,他的身后已经呐喊声一片,中昭的大军追了上来,他甚至已经看到了当先那个少年驸马身上盔甲映照着太阳反射出来的刺目光芒。 两军的对垒和厮杀在无情地展开,战场之上,生命低贱得就像一只蚂蚁。 姬如流慌不择路,被自己一队护卫保护着,朝着路边的小道疾驰向前。只要过了这段路,前面就是密林,那时想要隐遁,并不是件困难的事情。 身后突然传来了呜呜的风声,仿佛什么东西正在破空而来。他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下,后肩一阵冰凉刺骨,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疼痛,身形已是一晃,从马上坠落了下来。 他的身上穿了盔甲,但是一把弯刀却穿透了他的盔甲,插在了他的身体里。 他感觉到了有热热的液体从他的身体里无声地流了出来,带来一阵死亡的冰凉。 他的护卫们反应了过来,纵马掉头回来之时,看见那个少年驸马已经下马站在了姬如流的身前,雪亮的刀锋对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姬如流终于用手撑地,重新站了起来。 “你就是昌平的驸马?那个在黄武殿校场击败了元炬的人?” 他慢慢地问道。 步效远一语不发,只是紧紧地凝视着他,刀锋跟着他的咽喉。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也姓姬,本来这天下应该是我父亲的,但是却被他的弟弟、我的叔叔夺去了,再后来,就成了姓端木的女人的天下……我努力了十数年,想要夺回这一切,光复我姬姓皇室,这是天下人的心愿,所以你不能置我于死地。昌平小时候就是个刁钻阴暗的人,如今想必更是跋扈,你身为驸马,想必也有诸多无奈。年轻人,如果你今天放过了我,他日我重夺这本来就属于姬家的天下,我用姬姓血脉的荣誉向你保证,除了皇位,美女、财富、权势,你要什么,我就赐给你什么!” 猩红的血从他一只臂膀的盔甲护罩下不停地滴了下来,他却浑然未觉,有些苍白的脸上甚至泛起了一丝兴奋的红晕。 “你错了。天下人的心愿不是光复姬姓皇室,而是太平,得到永久的太平。昌平很好,能成为她的驸马,我很高兴。所以我不会放了你的。你身后的人如果再过来一步,我的刀就会在你喉咙再割一个口子!你虽然是姬姓的人,但是女皇陛下想必也不会怪责我的失手。” 姬如流惊讶地凝视他片刻,看见他身后已经赶了上来的无数中昭将士,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年轻人,你本来可以做一个平凡终老的人。但是你运道不济,竟然与皇家的人牵扯到了一起。我告诉你,只要与皇家有关联,不管你是什么人,到了最后,没有谁能逃脱权力的诅咒,昌平一样,你也一样!” 他猛地双手握住了抵在自己咽喉的刀锋,用力一送,“噗”一声沉闷之声响起,咽喉处已是溅开了血花。 步效远望着他仍圆睁的满含了不甘的双目,怔了片刻,终于低声说道:“你又错了。可惜你看不到了,我和昌平一定会好好一辈子的。” 他松开了自己的手,看着姬如流慢慢地倒了下去,直到一动不动。 三十四章 原本以为要旷日持久的战事就这样消弭了。只是现在,大军也不能立刻启程回去。西戎国君之位空悬,因为常年动乱,边境之上仍有流兵劫匪为患,骚扰着百姓安宁。所以鲁鹿一边命大军驻扎在边境的武兰城外,追缴流匪,一边派了信使将大捷的信报日夜兼程地送往帝都,等待来自帝都的上命。 大战既消,又快临近年底,武兰城中已经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热闹。这天晚上,步效远正在自己营帐中读着带出的兵书,读着读着,脑子里就浮现出了昌平的一张脸,忍不住又摸出了贴着胸口藏着的那挂肚兜。 桃粉的丝绸料子被他手三天两头地摩挲,他又舍不得洗去上面沾留的气息,颜色早有些变了。正盯着有些出神,突然听见哗一声帐帘被掀开的声音,抬头一看,进来了张龙。 张龙就是前次随他一道夜攻戎阳,第二天对百姓说话的那个,回来后就被提拔为副官,留在了他身边。 步效远一惊,急忙把手上的东西塞回了怀中,只是张龙眼尖,早已经瞥见了桃粉一角,也不说破,眼睛一转,笑着说道:“驸马爷,如今太平无事,长夜漫漫地也不好熬,兄弟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保管叫你大开眼界。” 步效远略微一怔,就有些明白了他的话。年关将到,军营里也有些松慢起来,时常有士兵甚至将领耐不住寂寞,趁了夜间偷偷结伴溜出营房,到城中的风月之所快活一番,他也是时有耳闻。自己虽不会去阻拦或者告密,只那种地方却是不会去的,急忙摇头。 张龙上前几步,压低了声笑嘻嘻说道:“驸马爷你不知道,若是见惯的,兄弟我也不会拉你去。只是这里的舞女,有些竟是棕发碧眼,和见惯的大不相同,脸模也就罢了,最妙的是那身段,**又肥又白,晃花了人眼。到了此处不去见识下,岂不是太可惜了?” 步效远脸微微发热,仍是不住摇头。 张龙以为他放不下脸,捋起了袖管,上前就要拖他,步效远却是坐着纹丝不动,张龙无奈,只得罢手。突然想起自己方才瞥见的那一角粉红,虽然没看清是啥东西,只必定是和女人脱不了干系的。天下没有不偷腥的男人,莫非是公主太过凶悍,管得驸马连在千里之外也只有贼心,连男人的最后一丝贼胆也没了去?心中一下又同情了起来,心道这驸马之位看着风光,其实却是个天下最苦的活计了。只好咂咂嘴,摇头说道:“不去也罢。兄弟我好人做到底,送你个好东西!”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步效远见他没再死命拉着自己去,这才微微送了口气。只是对他最后说的“好东西”又有些不解。被他刚才这么一扰,兵书是看不见去了,正要起身到帐子外查看下营房附近,突觉一阵冷风灌了进来,原来那张龙又过来了,递给他一册只巴掌大小的看起来像是书的东西,挤眉弄眼道:“驸马爷不出去,那就用这个打发下漫漫长夜。”说完便哧溜转身离去。 步效远愣了片刻,低头看了下他刚才塞到自己手上的小册子,见空无一字的封皮起卷毛边,已经看不出本色了,瞧着像是快被翻烂的样子,心中好奇,随手翻了一下,手一抖,整个人就僵住了。见那页面上正画了一男一女床戏,二人皆是赤身露体,纸张颜色虽有些发暗了,男女体肤却是纤毫毕露,神态栩栩如生。 外面虽是严冬,步效远后背却是发热,啪一下合上了册子,想着立刻把这东西还给张龙才是,脚步却像是被钉在了地上,立着不动。半晌过去,突然听见帐外似乎传来走动声,一个箭步到了床铺前就把那册子压在了枕下,心跳得就像做贼似的。那脚步声从他营房前过去,又静了下来,想来是路过或者巡逻的。 步效远定了下心神,几步走回到了桌案前,低头又翻看起了还摊着的兵书,只这回眼睛虽盯着书,那字却是真的一个也看不进去了,脑中都是刚才瞥见的那一副图。 男人做那事情极其舒服,他自然是知道的,自己就亲身体验过两回。只是女子也会如男人那般喜欢? 步效远想着刚才那画中被男子压在身下,两腿高高翘起的女子,双目微闭,也是极其消魂的一种神态,想起自己和昌平的两回,第一回她仿似痛得要命,对自己又打又咬的,第二回虽没第一回那般痛楚,只被匆匆打断,却也没见她露出什么欢喜的表情,莫非是自己真的太过无用? 步效远一颗心七上八下,燥热不安,呆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偷偷又把那小册子摸了出来,就着烛火,抖着手翻开了第一页…… 原来男女做那事时,除了他知道的那样,竟然可以这样,还可以这样,甚至这样…… 步效远睁大了眼,不停地翻着,等一本小册子从头翻到了尾,已是面红耳赤,粗气喘个不停了。 昌平……璎珞……,她现在在做什么?会不会也正想到我? 我想让她也和图里的女人一样,和我一起时露出那样的神情…… 步效远越想越是难受,身下那处更是涨硬得几乎要跳动起来,出了帐子到了营地的河边从头到脚冲了个冰水澡,这才稍稍压下了些火气。只是这夜回到帐中躺下,一闭上眼睛就是大军出发之日她被自己压在草场秸秆上的一幕,又是一阵血气上涌,终于忍不住发泄了出来,等长长松了口气,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把她那小肚兜给弄脏了,又是一阵后悔心疼,急忙又爬了起来,偷偷再次溜到河边搓洗了,这才回到营帐,摊放在自己枕边晾。一番折腾下来,好容易才慢慢睡了过去。 第二日,军营里发生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昨夜几个小军官偷溜到武兰城中快活逍遥之时,遇到了另一群,双方在军中之时,平日本就有些摩擦,现在喝多了酒,又为了争抢个舞女,双方大打出手,惹来了无数围观的百姓。消息被鲁大将军知道了,大发雷霆,捉住了各自狠打了三十大棍,又下了严令,军中即日起禁闭,没有得令,任何人不许擅自外出,违令者军法处置。又不知听谁告密,说军中流传淫艳之物,搅得人心不定,风气败坏,甚至传出了拿□泻火的丑闻。 行军打仗,少则数月,多则几年也有,军营中都是血气男人,少了女人,私下发生那种事,只要没出什么漏子,本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的,只是鲁大将军正在气头上,更觉可恨,立刻就命人挨个搜检营帐,但凡搜出淫艳之物的,一律没收,私藏者还要当众被扒裤责打军棍。 步效远听说昨夜闹事被责罚的其中一人就是张龙,如今被打了军棍,想必是几日要下不了地了,正要过去看望下,突然又听说大将军下令逐个搜检营帐,搜出淫艳之物就要当众责罚,吓出了一身冷汗,也顾不得看望张龙了,慌忙回了自己营帐从枕下拿了小册子攥在手心,正焦急寻着好藏的地方,突然听见帐外有人叫道:“步将军,大将军有请!” 步效远吓了一跳,慌忙把小册子胡乱塞进了腰间,暗叫糟糕,难道是那张龙挨不住打,把自己这里藏了艳册的事给捅出来了?想起前次出发之时自己一时不慎,就让鲁大将军给捉了个正着,现在若是又被他知晓自己私藏那种东西,这贪欢好色的印象以后怕是甩也甩不掉了。心里沉甸甸的,只得硬着头皮往军中大帐里去。 步效远惴惴地进了大将军的营帐,也不敢细看,低头等着他训斥自己,不想他却是没声响,心中奇怪,偷偷抬眼望去,见大将军正端坐在桌案之后,眼睛盯着桌上的信函,神情凝重,瞧着并不像是要训斥自己的样子。 “效远,你来了。”鲁鹿抬头,朝他招了下手,“大军离朝不过小半年,朝中却已发生了不少大事。” 步效远一惊,立刻就想到了昌平,脸上神色一下有些焦虑起来。 鲁鹿呵呵笑了下:“和她倒是有些关系,只也不算坏事。” *** 大军出师当日,昌平公主代女皇祭天致礼,这一举动立刻引起朝中诸多大臣侧目,想起朝中近些时日不断有上折,请求女皇早日定下储君,以安天下民心。女皇此举,莫非已是决意把大位传给昌平公主?正猜疑不断时,不想几日之后,前废太子弗陵因忧思过重,染病在身,椎心泣血,致信女皇。女皇见信之后,深为感动,亲自探望,母子亲和。第二日就下了诏书,复立弗陵为太子,亲自督导,满朝皆惊。 前几日还以为是昌平公主继承大统,不想转眼又复立了长子。大臣们震惊过后,虽还各自心怀揣测,只也没人表示反对,反而一致称颂女皇英明。到了前半个月,朝廷得知西戎战事大捷,叛军被肃,欢欣鼓舞。女皇扶立流亡到中昭的不过八岁的原西戎王子为新的君王。考虑到西戎现在人心不定,为了昭示天恩,特意派遣昌平公主陪同西戎王子一道回国,代表女皇出席他的继位大典。 “公主和王子殿下一行,半个月前就出发了,再双十日大约就能到。陛下又亲自来函褒扬,特意提了你,言班师回朝之时再一一论功行赏。只是要等西戎王就位,局面稳定之后,大军才能陆续返离……” 她要过来了,再半个月,就能在这里再次见到她了。 步效远已经听不清鲁大将军后面到底在说什么了,心里只是反复不停想着这句话,欢喜得简直要爆炸开来了。晚上回了帐子里一个人的时候,忍不住又把那挂洗干净了的小肚兜摸了出来,枕着睡到了天亮,做梦都梦到她笑吟吟望着自己笑的娇俏模样,醒来过时,当真恨不得一下就是半个月后了。 三十五章 数着日子好容易过了十天,军营中来了快马特使,报说公主和西戎王子一行已经到了距离此地不过五六天路程的云冈。 来得比预想的要提早了这么多天,倒是有些出人意料。按照规制,下臣自然要过去迎接。这个使命,全军上下也就只有步效远是最适合的了,自然不会有人跟他争抢。于是步效远心想事成,率了几百人的队伍,连同早早就聚集在了此处的西戎旧臣们一道出发,东进去迎接公主一行。 步效远一心恨不得立刻就见到她,第一天还带了队伍正常行进。到了第二天,嫌进程太慢,叮嘱了几声,叫余者照常赶路上来,自己单骑狂奔,连夜行路,中途只在分驻在外的兵营里略微休息了下,换了匹马,到了第三天傍晚,远远看到对面大路之上,巨大的纛旗飘扬,有大队人马在朝自己的方向缓缓行来,等再近些,纛旗上的中昭皇家标志已经清晰可辨,猛地催马迎了上去。 “站住!什么人竟敢冲撞公主殿下!” 他虽然身穿军中服色,只是连日赶路,满面风尘,当先的那个仪仗官从前也不过是远远看过他几眼,还没认出来,见凭空冲过来一骑快马,吃了一惊,立刻厉声呵斥,两边护卫的手也已经搭到了腰间刀柄之上。 步效远勒住了自己的马,眼睛已经看向了队伍中间的那驾金碧车舆,知道她就在里面,心中一阵激荡,大声说道:“步效远,我是步效远。我奉了鲁大将军的令,前来迎接公主殿下和西戎王子!” 仪仗官一怔,定睛看去,这才认了出来,急忙下马见过了礼,自己匆忙往公主的车舆方向过去。 步效远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里,紧紧攥着马缰的手心已经出了层湿汗。见那仪仗官到了车舆前,隔着厚厚的毡帘说了句什么,不住点头,很快就又回来了,说道:“驸马爷,公主问为何只有你一人前来相迎?” 来路之上,步效远想象过了无数种和她见面后会问自己的话,甚至一一想好了该怎么回答才会让她高兴。万没想到她第一句会问这个,自己却是全无准备。见面前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了过来,总不好说自己是恨不得立刻就想见到她,这才撇下了别人先赶过来的,偏偏一时又想不出别的什么借口,愣在了那里。 仪仗官还等着去回复公主的询问,见驸马却是立在马上一声不吭,有些不解,正要再催问,突然听见身后响起了个声音:“大家赶路辛苦,天色不早,找个合适的地,早些扎营歇了吧。” 越靠近两国边境,越是地广人稀。若非人口聚集的城池,一路过来就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荒郊野地。一路这样紧赶着过来,夜间在外扎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是能早点停脚烤个火,总比顶着寒风赶路要好。听公主今天竟然这么早就下令停驻,随行的人都是一喜。那仪仗官心知是沾了这步驸马的光了,看着他笑呵呵道:“驸马爷,这里路途你想必熟悉,那就烦请前面带路了。” 步效远听见了这清亮的声音,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妙人所发。虽仍看不见她容颜,心里却像是被无数只手在挠痒,若不是众目睽睽之下,真恨不得立刻冲到她车舆面前掀开毡帘看她一眼以解相思。被仪仗官的话提醒,急忙说道:“前面不远就有个分驻的兵营,跟我过来!”说完调转了马头,引路过去。 冬日的白昼极短,步效远引了浩浩荡荡一行人,到就近的一个分驻兵营里安顿下来后,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 天下谁人都知道他是尚公主的驸马,虽然没公主开口,那兵营的主管副将不敢擅自做主将两人安排住同一营帐,只也相去不远,中间不过隔了两个侍女住的小营帐。因了平日和步效远相处不错,走的时候还冲他呲牙咧嘴,露出一脸的艳羡之色。 步效远知道她爱干净。自己行军在外,难免邋遢了些,怕她等下会嫌弃自己脏不让靠近亲热,特意到了河边,洗去了从头到脚的尘土。又怕营地外护卫不周,自己亲自出去绕了一圈,见守卫严实,夜间轮换岗哨,这才放下了心,回了自己的营帐,侧耳听着,等着随她出行的侍女来传唤自己。偏偏左等右等就是听不到外面有动静,到了门帘后掀开了条缝望出去,见正好有士兵抬了大桶热水进去她那顶大帐里。想象着她褪衣沐浴,水珠沾湿她肌肤的情景,禁不住一阵耳热心跳,恨不得立刻就过去。又等了良久,还是没听见传唤。忍不住又到了门帘后看了出去,见她大帐前已经静悄了下来,空无一人,连侍女看起来也像是各自进了帐子歇了。 怎么办?她难道已经忘记了我?从前在公主府的时候,她就说过没她的传唤,不准我擅自进她的南苑。现在我要是就这样进去她的帐子里,她会不会生气? 步效远坐立不安,心里七上八下,好几次都想摸过去,只是一只脚已经跨了出去,最后却还是缩了回来。就这样天人交战,一直挨到了半夜。眼前已是漆黑一片,耳边也只剩远处北风刮过之时发出的呜呜之声。 不行,就算被她再打耳光子,我也要过去!她可是我媳妇! 她是他的媳妇。 这个念头给了他无穷的胆色和力量,他终于忍不住,猛地从行军床上一跃而起。 刚出帐子,迎面就是刺骨的寒风。步效远打了个哆嗦,却不知道是因为寒气,还是因为他只要再迈出几步,就能进入她的帐子。 她就在里面了,只要掀开这层厚厚的毡毯,他就能见到她了。 步效远强压下狂跳的心,长长吸了口冰冷的空气,手搭上了门帘,一咬牙,弯腰就钻了进去。 一股暖香迎面扑来,熏得他微微一个失神。角落里放置的一盏安神灯还静静地放出昏暗而宁静的光。他还没站稳脚,眼前一花,一个人就已经跳着挂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步效远,你这个笨蛋!这么久才来!再不来,我就不理你了!” 昌平的一双臂膀紧紧吊在了他的脖颈之上,把自己柔软又温暖的身子与他紧紧贴靠在一起,凑到了他耳边,吹气如兰,娇声斥骂。 她竟然也一直在等他! 步效远心中一阵激荡,欢喜得恨不得要大叫一声了。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他的怀里,撅起小嘴在埋怨他来得太晚,明亮得让灯火也为之失色的一双眼里却含了带着羞涩的笑,他还需要等什么? 他一只手托起了她的臀,一只手箍住她的腰,疾走了几步就到了那张床前,将她扑倒在了自己身下紧紧压住,雨点般的亲吻落在了她的眉眼两颊,最后停留在了她的一张小嘴上。 她小嘴又香又软,他贪婪地含住了她的整只唇瓣,恨不得把她吞进腹中,直到她快透不出气了,用力推开了他的脸。 “昌平……” 他低声叫唤她的声音崩得紧紧,就好像他现在身体上的某处,极度地渴望着她用她柔软的身子来迎合他。 “璎珞……” 他继续把自己的脸深深埋在她衣襟已经松散开来的胸口,蹭着她的雪腻柔滑,含含糊糊地叫着她的名字,一只手已经伸下去,撩起她的裙摆扯她的小裤。 “等等……” 她用力收紧了腿,伸手揪住了他的发,强迫他抬起头来。 “你有没有想我?” 她盯着他,神情显得有些认真。 “想……” 步效远喘着气,脱口而出。 “想我什么?” 她竟然又这样追问。 步效远有些难受地哼了一声。 温香软玉般的身子就在他的身下,和他隔着层衣物紧紧相贴,她却偏偏在这时候要他回答他想念她什么。 他想念她的笑,她的恼,她骂他“笨蛋”时的神态和样貌,所有和她有关的一切,他都想。但是现在,他的脑子已经停止运转了,他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狠狠地恣意怜爱她,男人对女人的最原始的那种怜爱。 他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呆呆地望着她。或许是大帐里太热了,他在她的逼视下,后背又开出沁出了汗意。 “你是不是就想和我做那种事情?你走之前做的那种?” 她咬着唇,问道。 他松了口气,忽然有些感动。她真的太体贴了,竟然替他把难以启齿的话都说出来了。 他红着脸,看着她点了下头。但是很快,他就发现有些不对了,她看起来仿佛有些不高兴了,狠狠地瞪着他。 满腹的绮念和欲火在她这样的怒视之下渐渐消减了些,他微微撑起了自己的上半身,看着她有些苦恼地问道:“你……不高兴吗?” “你这个坏蛋!人家为了早点见你,特意向陛下要了这个差事,千里迢迢一路过来,每天就只能窝在车上,你知道我有多辛苦?颠得骨头都要散架了!你倒好,见了我就只想着做那种事情!你出去出去,回你自己帐里去!不想看见你!” 昌平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推他。 步效远这才如梦初醒,急忙抓住了她的两只手各自亲了一下,低声哀求起来:“都是我不好,我说错话了。我不想做那个了行不行?你开始不是叫那个仪仗官问怎么只有我一人来迎接吗?其实后面还有一大堆人,只是我想早点见你,这才撇下他们先赶过来的……,你身上酸痛,我给你揉揉……” 昌平盯他一会,哼了一声:“我不信。你看起来老实,其实最坏了。前次就仗着力气大在那样的地方欺负我,害我丢尽了脸!” 步效远听她又提前次,心中发虚,就算有再大的欲火,被她这么一折腾,现在也不敢再想了,小声说道:“你躺好,我给你揉揉身上的酸痛,一定不会再仗着力气大欺负你了。” 昌平脸色这才渐渐好看了些,嗯了一声,说道:“那你就留下来,给我捶下腿。”说着便趴了下来。 步效远坐她身侧,轻轻抬起她两只脚,见果然微微有些肿胀,想来是连日在马车上颠簸所致,心疼不已,自己那最后的一丁点欲念也没了,急忙捧住揉捏起来,不断问她轻重。渐渐揉至大腿,听她发出依依呀呀断断续续的呻吟之声,触手又一片柔腻,渐渐又有些口干舌燥起来。正心猿意马之间,她突地并拢了腿,正有些失望,见她已是回头朝自己招手:“你也累了吧,过来躺下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步效远心一跳,应了一声,躺到了她外面。这回却是两手放得笔直,再不敢多想了。正闭着眼睛,突然觉得一只柔滑的小手摸到了自己胸膛之上,探进了衣襟里,慢慢地抚蹭了起来,睁开了眼,就见她另只手撑着头侧卧着正看着自己,眉眼里仿佛带了丝笑。 “璎珞……” 步效远咽了下有些干燥的喉咙,声音有些发颤。 “嗯……”,她低低地应了声,那只插在他衣襟里的手还在慢慢游移,“我不让你和我亲热,你是不是心里在恼我?” 步效远摇头。 “说实话!” “真的没有恼!” 他急忙应得大声了些。 她看他片刻,仿佛在掂量他话里的真假,终于轻叹了一声,凑到了他耳边低声说道:“我晓得你难过……但是人家真的怕痛呢……,你就再忍下,等我什么时候觉得不再怕痛了,再和你……” 她的话软软绵绵,像在埋怨,又像在撒娇,步效远被撩拨得火气又上来了,脑海里忽然闪过那本小册子上的种种,涨红了脸,脱口说道:“我保证不会再让你痛了!” 三十六章 昌平微微歪着头,盯了他片刻,显得有些惊讶。 她的黑发松松地垂在胸口,看起来少了白天的高贵和矜持,却多了慵懒和妩媚。现在的她,让他更挪不开眼睛。 他的心跳慢慢地加快了起来,连自己也不知道那样的一句话怎么就会这样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在她这样惊讶的目光注视下,他想解释点什么,张了下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怔怔看着她不动。 昌平手突然重重掐了把他鼓实的胸膛,“嗤”一声笑了:“我才不信呢。”一边说着,一边已是把手从他衣襟里抽了出来,顺势掩住自己的嘴,打了个哈欠,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他说道:“明天还要早起赶路呢。王子早一天顺利继位,西戎百姓的人心才会真正安定下来。我不和你闹了,快睡吧。” 她话说完,就自顾躺了下去,拉好了被,甚至替他也体贴地盖好,这才阖上了眼睛。 他们身下的床上铺设了精致的厚厚锦褥,这是侍女们携带出来的。但是毕竟是在军中的大帐里,床铺不宽,多了他一人,就显得有些狭窄了。 空气里浮动着浓郁的兰馨,她刚才掐住的不是他的胸膛,而是他的心,他刚打了个颤,她却已经躺下去说要睡觉了…… 步效远微微低头,看着几乎是蜷缩在自己怀里,只露出半截月牙色的后颈的她,终于忍不住,轻轻地把自己的手覆在了她柔软的腰肢之上。 她在他怀里微微扭了□子,一只手也再次钻进了他的衣襟。 他的胸膛很热,像火炉一样的热,熨帖得她很舒服,比自己一个人睡要舒服许多。她于是把自己与他贴靠得更紧,白天行路的辛苦和前半夜等待的疲倦仿佛都涌了过来,在他这样的怀抱中,她放心地沉沉睡去了。 步效远听见她发出了匀称的低低呼吸之声,知道她真的就这样在自己怀里睡着了。 她对他,真的很放心呢……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有些怅然,又有些许的甜蜜之意。 *** “快起来,回你自己帐子里去!不要被人看见了!” 步效远怀抱温香软玉,还正睡得有些迷迷糊糊,突然觉得有人在拍自己的脸,睁开眼睛,见昌平已经坐了起来,正在不停催促他。 他吓了一跳,哦了一声,一跃而起,慌慌张张地抓了衣物就穿了起来,到了大帐门口,正要掀开帘子出去,忍不住又停住了脚,回头看了下。见她一手还抓着被角,眼睛正望着自己的后背,脸颊微微有些泛红,一种含羞带怯的模样,心就仿佛被她的手给紧紧捏住了似地缩成一团,忍不住朝她笑了下,这才掀开帐帘钻了出去。 天空还是青色的,东方微微泛起了鱼肚白。大部分的人这时候还没起身,所以并没有谁看见他从公主的大帐中出来。他如往常那样,到营地边的空地上练了趟拳脚,等身体发热,额头微微出了层细汗,停住回来的时候,看见她的大帐门帘已被掀起,茯苓带着侍女们进进出出,她也起身了。 晨光中,昌平和年幼的西戎王子登上车辇,继续朝西前行。中午的时候,终于和前来相迎的西戎臣子在路上相遇。盛装华服的她牵着西戎王子,微微昂起她高贵的头,接受了来自他们的跪拜和贺辞。这一刻,她把一个帝国公主该具备的所有高贵的风范表现得淋漓尽致。步效远在旁远远望着,心里是一种深深的与有荣焉的骄傲。 这一夜,一行人就住在了离大军驻扎的武兰不过百里路的原城之中。明天紧赶着些的话,就能与大军汇合,尽快将西戎王子护送到戎阳了。 原城虽是个战略要地,地方却很小,城里最好的住所就是驿馆了,总共也就两间屋子,整理了出来,笼上了炭火,公主和西戎王子这夜就各自住了一间。 步效远这一夜不能再像昨夜那样靠近她了。驿馆被森严的守卫围得像个铁桶。 这里不是帝都的公主府,他的身份也不再是驸马,而是迎接并保卫他们的战士,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次日黄昏,浩浩荡荡的一行人终于到达了军营之中。鲁大将军亲自将昌平公主和西戎王子迎了进去,安排了大帐。在这里歇一夜,明天就要在大军的随行之下,开向戎阳了。 鲁大将军不是分驻兵营里的那个主管副将,会把步效远安排在公主的大帐之侧。他和她的中间,隔了长长一溜的营帐。 “效远,行军在外,她自然还是公主,但你要忘记自己的驸马身份,边上那么多弟兄都看着呢。” 夜巡的时候,遇到了鲁大将军,他仿佛有些不放心,压低了声,对他这样谆谆教导。 其实不用鲁大将军说,他也知道。他会管住自己的。 他朝鲁大将军郑重地点了下头。 *** 大帐中,昌平坐在铺设了厚厚锦褥的床上,发了片刻的怔。 一个多月前,她还在帝都的公主府中,百无聊赖地过着她的日子。 确实是百无聊赖,这一点是随着那个叫做步效远的男人,也是她的驸马离开之后,渐渐唯一剩下的感觉。 起头的几天,她还沉浸在他带给她的那场震惊和羞恼之中,有些不可自拔。想起来的时候,忽而面红耳赤,忽而心如鹿撞,怪他大胆无耻。渐渐地,她觉得自己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了,连女皇陛下几个月前突然复立弗陵为太子这样的大事,也无法在她心中占据太多的考虑。她开始还有些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直到有一天,夜半时分,她喝了许多的酒,从一个贵妇的奢华宴乐中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公主府,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他住过的正房的那张大床上。她责怪她的侍女们,侍女却说,是公主昨夜一回来,就说要到这里找驸马,问他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去见她。她们不敢违逆,这才随了她的意思,让她睡在那里的。 这一场醉酒的意外让她惊讶了好几天。她心里有些苦恼,又有些不安。一连几个晚上,梦境里竟然都是从前他抱着自己从山坡上滚落掉进了水潭的情景。只是他一直沉在幽深的潭底,化成了一团模糊的黑影。她伸手想去够他,那黑影像是个虚空,她总是触手不及。她觉得胸口被水憋闷得胀痛欲裂。醒来之时,才发现自己在不住抽噎。 她开始担心起来,三天两头地往太宁宫里跑,询问大军在前线的战况,连女皇都觉察到了她的异样,用惊讶又怜悯的目光看着她。所以有一天,当朝廷终于收到了来自前线的大捷战报,知道了女皇决定要扶立年幼的西戎王子为新的西戎王,而大军至少要等到明年来春才能启程返京,她立刻就开口,承揽下了这个代表女皇向西戎国民展示天恩的使命。 “昌平,此地到西戎,就是用万里迢迢来形容也不为过,比不上身在帝都的繁盛与悠闲。你自小娇惯,你可想好了,真能经受得住这样的长路颠簸?” 直到她出发前,亲自送她出城的女皇还这样不放心地询问她。 她能的。她不想再继续在这个华丽却毫无生气的公主府中就这样慢慢地虚耗着日子,空数着他的归来。在他面前,她一直都是占据了主动地位的高高在上的那个。现在就算是两人的相见,她也要这样。 前一天的那一刻,当她在车辇中,突然听到了那一声来自于他的高亢又充满了力量的“我是步效远”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这一路过来的辛苦真的没有白费。她看不到他的眼睛,但他的声音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他正在用他无比的忠诚和爱慕来迎接她,她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女王陛下。 那个晚上,她的身体虽然因为连日的赶路而疲倦了,但她的心却一直是欣喜又忐忑的。她的矜持不会让她去传唤他,但是她的心却又在等待着他的到来。怕他不方便,她甚至早早地就把侍女们都打发去睡觉了。 “我给他一个时辰,他要是不来,我就睡觉去了……” “我再给他一个时辰,他要还是不来,我就生气了……” “我生气了。但是再给他最后一刻钟,他要是真的还不来,以后不管他怎么求我,我再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就在她决定最后一次给他机会的时候,她听见她的大帐前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尽管那脚步声放得很低,仿佛怕惊醒了这夜的沉睡,她还是听见了。她一下从被窝中钻了出来,甚至来不及穿鞋,就这样赤脚踩在有些粗糙的地毡上,飞奔到了门帘之后,悄悄地掀开了条缝隙,往外看去。 他就站在她的面前,不过几步的距离。但是他却好像有些犹豫,停在了那里。 她有些发急,心怦怦地跳。 “笨蛋,快过来。” 她差点忍不住这样脱口而出了。 仿佛听见了她的召唤,他继续前进了,然后,当他终于掀开了她的帐帘,弯腰钻进来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像个孩子似地跳了起来,把自己紧紧地挂在了他的身上…… 他热情地亲吻她,拥抱她,把她当宝贝一样地替她揉搓有些肿胀的脚,她有点满足了。最后当她把自己的手也霸道地插进了他火炉般的胸膛,蜷缩在他身边慢慢睡去的时候,她觉得她仿佛有些明白了,原来她风尘仆仆,不远万里地这样一路过来,为的就是这样一个可以让她毫无戒备,完全放松地倚靠着睡去的温暖的怀抱。 *** 已经有些晚了,大帐门口响起了脚步声,她知道是茯苓的。 “公主,驸马的帐子隔了些路,可能不方便呢……” 茯苓进来的时候,用手捂了下被外面的寒气冻得有些发红的脸颊。 “嗯。” 昌平唔了一声,侧头想了下,微微笑了起来,眼睛闪闪发亮,“你说,他不来,要是我去他那里,会怎么样?” 三十七章 茯苓的手还捂在自己脸上,忘了拿下来,惊讶地看着她,半晌,才犹豫着说道:“驸马……不在自己帐子里。” “在哪里?” “听说是被鲁大将军叫到他帐中商议军中事务了。” 昌平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去,眉头微皱。 “什么事务商议了这么久还没完。分明是……” 她不再说话,微微咬了下唇,出神了片刻。 “过去看看。” 她已经站了起来。 茯苓看着她微微闪动着晶芒的眼睛,不再作声了。她了解公主,想做的事,没有人能够阻拦。连从前与还是陌生人的步驸马都曾发生过那样一夜断恩的事,还有什淺草微露么比那更惊世骇俗?更何况现在他们本就是夫妻,只不过地点有些不方便而已。 茯苓看见她已经掀起门帘要往外去,急忙拿了件厚实的狐毛大氅追了上去,又叫另个侍女照了灯笼,跟了过来。 鲁大将军的主帅大帐在正北方。这时辰还没到歇点,昌平一路前行,吸引了无数的目光。到了大帐之前,她停下了脚步。 大帐之外的卫兵远远看见了,急忙钻了进去,对着正在和步效远说话的鲁鹿道:“大将军,公主过来了。” *** 鲁鹿这时候还把步效远留在自己帐里,一是交代明日起的行程安排和护卫等诸多事项,二却也是多了个心思,怕年轻人一时收不住。若是高墙大屋的他自然也管不了这许多,只这里却是军营,一个个都是饥火难消的大男人,那营帐的隔音又不好,万一大半夜的弄出了什么声响就不妙了。这才故意拖住了他,心想等到再晚些,派他去外面守夜到天明,这一夜也就过去了。突然听到卫兵报公主过来。她现在过来,自然不是想念自己这个老头子,十之**就是为了步效远了。没想到她竟然会亲自到自己这里来要人,忍不住看了眼步效远,见他眼睛一亮,容光焕发,心里暗骂一声“小子没出息”,咳了一声,沉下脸说道:“刚才对你说的,务必牢记在心!” 步效远还没来得及点头,见他已是丢下自己迎了出去,急忙也跟了过去。 鲁鹿将昌平迎进了主帅大帐,见过了礼,沉声问道:“不早了,公主一路辛苦,怎的还没歇息?” 昌平笑道:“我从前就听闻大将军不但用兵如神,而且治军有道。今日亲眼见到,果然是名不虚传。我中昭有大将军这样的护国栋梁,实在是国之幸事。感念大将军劳苦功高,这样的年岁还在外奔劳,昌平心中实在敬佩,不亲自过来向大将军表示敬意,心中实在难安。” 她一边说着,一边竟已起身到他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个半礼。 鲁鹿原本以为她是要过来兴师问罪,责问他为何绊留住驸马的,到时自己只管用军规来糊住她嘴巴就是了。没想到她竟会放下天家的架子对自己表敬,大为惊异。惊异过后,心中一阵激动,差点没老泪纵横,急忙下跪,口称不敢。 昌平上前,亲手扶起了鲁鹿,说道:“大将军为我中昭戎马半生,不过是受我半礼,有何不敢?” 鲁鹿顺势站了起来,眉开眼笑。 昌平瞟了眼呆呆立在一边看着自己的步效远,突然啊了一声,仿佛刚想起什么的样子,转头看着鲁鹿道:“我想起来了,寻他还另有点事情。不知道大将军能不能先放他随我说几句话?” 鲁鹿一怔,刚刚还被她这样戴了高帽,现在那军规就有些说不出口了。心中这才明白原来是被这丫头给灌迷糊汤了。犹豫了下,终于没奈何,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却是极不情愿。 “那就多谢大将军了。”昌平笑吟吟谢过,这才脸色一正,看向步效远,淡淡说道,“你跟我过来。” 步效远看了下鲁鹿,见他沉了张老脸,挠了下头,慢慢跟着出去了。 “步副将,下半夜外营的值守,务必要给我盯牢了!现在外面可还不太平!” 两人快要出去之时,鲁鹿突然大声说道。 步效远回头,应了一声,见昌平已是出去了,朝鲁鹿嘿嘿笑了下,急忙跟了过去。 “昌平,你找我要说什么?” 步效远刚出营帐,远远就看见无数个人头在朝自己这里张望,有些尴尬,急忙紧赶了几步上去,到她身边低声问道。 昌平不理,只是加快了脚步。 “昌平……” 步效远以为她没听见,正要再问,她已是突然停下脚步,斥道:“外面冻死了,在这里说,你想冻死我吗?” 步效远一怔,眼角余光瞥见边上那些个张望的人似乎在窃窃私语,脸一热,定住了脚步。 “到你营帐里去。” 昌平哼了一声,当先过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他的营帐。步效远点亮了灯,见她虽然戴了斗篷,只秀气的鼻头已是被寒气冻得发红,有些心疼,想说句什么哄她高兴的话,偏偏又说不出来,只是不住下意识地揉搓着自己的两只手。 昌平自己解了毛氅,随手丢他床上,绕他帐子走了几步,啧啧说道:“你就一直住这地方?”瞧着是有些嫌弃的样子。 “这里很好了。很多士兵都是挤在一起的呢。” 步效远急忙解释。 昌平嗯了一声,伸手压了下他的床铺,仿佛在试探软硬,这才坐了上去,看着他哼了一声:“你现在立了新功,有大将军给你撑腰,越来越不把我放眼里是不是?” 步效远一惊,见她坐那里,神情看起来有些不快,急忙摇了下手:“没有。我没有不把你放眼里。” “那你昨晚为什么不过来找我?今晚还故意躲在鲁鹿那里,连茯苓都请不动你,要不是我自己厚了脸皮过去,想和你说句话都不是件容易事了!” 昌平盯着他,漆黑的眼被灯火照得莹莹闪动如宝石。 步效远脸都热了起来,吭吭哧哧应道:“昨晚……你院子外很多卫兵……,我进不去……,刚才我被大将军叫去,脱不开身,真的不知道茯苓来过……” 昌平脸色这才稍霁,盯了他片刻,突然问道:“我以前送给你的东西呢?” 步效远脑子还停留在她刚刚嗔怒的时候,一时没转过来,茫然道:“什么东西?” “你还问什么东西?你是不是弄丢了?” 昌平睁大了眼,脸色又有些难看起来。 步效远这才反应过来,她问的应该是那挂肚兜,慌忙摇头:“没有丢。我有藏身上的。就是前些天出去迎你,这才放下了。” “拿来我看。” 昌平朝他摊出了手。 步效远哦了一声,飞快地蹲了下去,从床底拖出一个简易的藤箱,打开了盖。 昌平探头望了过去,里面放了他的几件换洗衣服。见他掀开一层层的衣物,正等着,他却停了下来,脸色微微有些变了。 “快拿出来。” 昌平见他突然不动,抬脚轻轻踢了下他。 外面正是严寒隆冬,步效远却是全身发热,后背都微微起了些汗意。 “我……,肚兜……” 步效远擦了下鼻尖的汗,把盖子啪一下合上,整只箱子往床底推进去些,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昌平疑心,突然心念一动。 军中都是男人,自然有人熬不住去打野食,一来二去,赠个罗袜香帕的在所难免。他虽然老实,只是若被人诱了去,把持不住也在所难免,莫非他竟也私藏了别人的东西,怕自己看见,这才突然这样脸色大变? 昌平心中既然起疑,哪里还耐得住,哼了一声,冷冷说道:“把箱子打开,我要检查。” 步效远额头汗滴已是下来,心中暗暗叫苦,磨磨蹭蹭地不愿打开。 “步效远?你敢对我欺瞒?是不是要罚你写一百一千遍的守则?” 步效远脸涨得通红,在她目光逼视之下,硬着头皮,没奈何只得重新又拖出了藤箱,心中已经后悔得恨不得去撞墙了。 原来这箱子里还放了张龙给的小册子。前次出了那事,张龙挨了军棍,躺着叫唤了几天,过后自然不敢再在步效远面前提那本小册子了。步效远本是想偷偷丢了的,只是又有些不舍,揣着坐立不安了几天,等那风头过去了,这才渐渐安下了心,赶忙给藏在了自己箱子的衣服夹层里。知道昌平公主要过来,他满心欢喜,整天就只数着日子过,恨不得早一刻见到她才好,早把小册子的事给丢在脑后。前几天得令要去迎接她,出发前换洗了内里衣服,顺手就把那小肚兜也给放了进去。刚才开了箱子,正要取出小肚兜,手指突然碰到了层平硬之物,这才突然想了起来,那要命的东西还在里面。 其实也是他自己心虚。若是若无其事就把小肚兜抽出来,估计昌平也不会注意了。偏他现在这样躲躲闪闪,分明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以昌平的性子,哪里还会容他这样遮瞒下去。 “走开!我自己看!” 昌平嫌他动作慢,推开了他,自己蹲到了箱子前,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件抖搂开来,抖一件,丢一件,没两下,就见自己那挂肚兜飘落了出来,只是颜色已经变了,也顾不得多看,再一翻,眼睛就看见了一本小册子。 “昌平……” 步效远低声叫了下她,面红耳赤,不敢看她眼睛,恨不得钻进地洞里去了。 昌平惊讶,拣起了那本小册子,翻了两下,脸一下也红了起来,“啪”一下丢到了他身上,怒目圆睁。 “好你个步效远,原来瞒着我竟私藏了这东西!是你哪个相好的给你的?” 步效远吓了一跳,也顾不得羞愧了,急忙否认:“不是,不是。不是相好的给我的。是军中的张龙给的。他有天要拉我去城里逛,我不去,他就给了我这个!” 昌平盯他片刻,见他额头汗淋淋的,一脸的惶急,瞧着倒不像是撒谎,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伸出两指捻起了自己的那挂肚兜,凑到鼻前闻了下,嫌恶地摇了摇头:“好好的东西送你,怎的一股怪味道?还给我了!” 步效远呆呆望着她闻肚兜的样子,突然想起这肚兜被自己挪作他用,弄脏了好几回的。莫非她说的怪味就是没洗净的那味道?一想到她在闻自己的味道,身下那里竟突然像是又苏醒抬头起来,心扑通扑通跳动,怕她看出来,微微弯下了腰。 昌平见他脸色怪异,心中起疑:“你怎么了?” 步效远垂了头,讷讷说道:“没……没什么……” 昌平哼了一声,把肚兜卷了起来,眼睛瞥见掉地上的那小册子,心中一动,弯腰也捡了起来。 “我这就拿去丢掉!” 步效远想要抢过来,却被她避过了。 “你想毁尸灭迹?想得美!我先替你收着。下次你要是再惹恼了我,哼哼,我就把这东西送到你的鲁大将军面前,让他看看你平时私下里都在干什么!” 昌平朝他晃了下手上的东西。 步效远擦了下汗,急忙说道:“不会不会。你放心,我不会惹恼你的。” 昌平嗯了一声,说道:“你那个鲁大将军,现在肯定在外面派了人盯着。我走了。” 步效远没想到她这样就要走了,想到自己帐外现在必定是众人注目的焦点,又有鲁大将军的吩咐,仿佛松了口气,只是心里却又有些不舍,看着她一动不动。 “还愣什么,帮我把毛氅穿起来!” 昌平皱眉,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步效远如梦初醒,转身从床上拿了毛氅,给她穿了起来,又仔细地戴了帽,连露在外的几缕头发都小心地给拨到了帽里去。 昌平这才显得有些满意,侧头看他片刻,突然笑了起来,眼眸灿若星辰,朝他招了招手。 步效远不由自主,立刻俯身凑了过去,鼻间已是闻到一股幽香,正心神不定间,却听她在自己耳边低声道:“晚上你到我帐子里来,我等你。” 步效远腿骨发软,心一颤,差点就要应了“是”,突然想起鲁大将军的吩咐,所有绮念顿消,愁眉道:“这个……鲁大将军叮嘱过了,说军有军规,不能违禁……,今夜我还是营守的巡管……,要值夜到天明的……” 他声音在她注视之下,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几乎已是低不可闻了。 昌平点了下头,却朝他又晃了下手上的小册子,笑吟吟道:“鲁大将军的话你自然是要听的,我的话不听也没关系,我不会恼的。你爱来不来,自己看着办吧!”说完已是掀开了帐帘,弯腰出去了。 远远聚在外的军士们本都以为都好戏要上演,没想到这一会功夫,就见昌平公主从步效远的帐中出来,在侍女随同下回了她的大帐,难免有些失望,只很快又都窃喜起来:有公主媳妇的驸马也不怎么样,还不如我们,看得见吃不着,只怕更难熬,心中大是平衡,听到息营的螺角声响了起来,于是渐渐各自散了歇去。 鲁鹿听得探子回报,公主不过一刻钟就从步驸马帐中离去,围观的众军士也都各自散去,心中这才定了下来。想起公主的精灵古怪,一阵牙疼,恨不得早些到了戎阳交了使命,那时这一对小鸳鸯爱怎么折腾,他老人家也是杜康一壶,高枕无忧。 三十八章 步效远目送昌平的背影款款消失在黑暗中,愣怔了片刻。耳边忽然听见息营的螺角声,那些原本都远远围观的军士们一哄而散,四周渐渐安定了下来,想起今夜自己是外营巡守官,急忙钻回营帐穿了厚氅,匆匆赶了过去。 巡守自有士兵轮班,都已排定班次,巡守官不过就在附近浅.草.微.露一个专门的帐子里留守,每隔个时辰出去巡视一圈,看有无意外情况或者当值之人躲懒而已。步效远守到了夜半,从外面巡视一圈回来,抬头见月上中天,心里的不安慢慢地越来越浓了。坐在军帐的桌案前盯着油灯,眼前却不住浮现出昌平离去前望着自己的盈盈双目,明明是在笑,却又含了狡黠和亲昵,仿佛有柔凉的发丝从他心尖滑过,撩得他心神不定,直到现在。 “她一定是在吓唬我的。就算我不去,她也不会真的把我私藏小册子的事告诉大将军……” “但是她说了要等我的……,我若真的不去,她又不知道,会不会就这样一直等下去?天气这么冷,她身子娇弱……” 步效远心里一阵不安,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 “我还是悄悄地过去看她一下,叫她不要再等我。等她歇了下去然后再回来值守,这样应该不算违反军中律例……” 步效远这样,再也忍耐不住,出了军帐,就往她的大帐方向过去。 他心中坦荡,所以一路过去倒也没刻意躲躲闪闪,不过是不想惊醒睡梦中人,脚步放轻了些而已。拐过个弯,就要到她帐前了,步效远犹豫了下,停下了脚步。 距离她和西戎王子的大帐几十步之外,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鲁大将军下令多加了一队卫兵的巡逻岗哨。自己若是就这样过去,迎头相遇的话,就算他自觉心里坦荡,总也还是有几分不方便。所以略想了下,终于还是悄悄潜了过去,等卫兵背向自己走过,他提了口气,已是像只夜猫般地往中间那大帐飞了过去,快如闪电。巡逻的卫兵隐约听见身后像是起了阵动静,回头看去,却是空寂无人,还以为地上枯枝被风吹打发出异动,哪会想到此刻应该还在外营巡守的步驸马会这样趁了月黑风高钻公主的大帐? 步效远一头钻进了大帐之中,一颗心兴奋地噗通噗通直跳。本来还以为她会像前次那样扑过来紧紧抱住自己,等稳住了神,借了通宵燃着的安神灯定睛看去的时候,才见她正背朝里裹了厚厚的锦裘,只露出个乌溜溜的后脑对着自己,轻轻朝她走了几步过去,低声叫了句“璎珞”,半晌过去,见她仍是纹丝不动,这才明白原来竟是睡了过去。 步效远过来之时,本来心中还有些忐忑,万一她若是定要强留,不放自己离开,那该怎么办?一边是鲁大将军再三申令的军纪,一边是叫他想起来心尖就颤悠的心头人。现在见她不动,大概是久等自己不到,困极了才睡了过去的。想到这样倒省了不少事,心中先是一松,只是随之不知怎的,却又有些失落起来。怔怔看她后背片刻,终于屏住呼吸,轻轻后退了一步,转身想要悄悄出去了。 步效远伸手把沉重的毡帘掀开了条缝,远远看见外面的守卫已经巡逻到个暗角了,正要像刚才那样飞奔出去,突然听见身后起了声低低的咳嗽,略微一僵,已是听见她低声说道:“我这里有虫子咬人么,迟迟不来,来了就走?”声音里的那丝不痛快,连他也一下听了出来。 步效远猛地回头,见她已经坐了起来,裘被滑落到身侧,只着月牙白中衣的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嘴巴微翘,看起来一脸的委屈。心中一颤,急忙朝她走了几步,蹲到了她身前,一边替她把裘被拉高裹住,一边低声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以为你睡着了,不忍吵醒你,这才要走的……” “你还说!为什么这么晚才来?” 昌平不理他的好意,手指着他鼻子,一动,裘被又掉落下来。 大帐里虽燃了暖炉,只是她穿得单薄,又刚从暖裘里起来,还是显冷,说话间,身子已是微微一颤。 步效远怕她冻了,慌忙又给她裹起了被子,这才解释了起来:“我要和卫兵一道巡守外营……,这才耽误了的。怕你久等我不到,过来就是想对你说下,你早点安歇了……” 他说话间,突然觉得胸口一暖,低头看去,见她一只小手竟已经插进了他衣襟,摸索着贴到了他的胸膛之上,脑子一热,抬眼望去,见她雪白的贝齿正咬住一半红唇,一双眼楚楚地望着自己。 “我一个人睡,有些冷呢……” 她柔声说话,那只软软的小手已在他胸口贴着暖热的皮肤,慢慢地游动。 “璎珞……”步效远的心在她掌心之下,跳得已经像擂鼓般了,“你冷的话,我叫茯苓再给你加被,要么添火……” “不要呢……,前夜你睡我边上,我就不冷了……” 她的手找到了一颗有些硬起的凸点,用指甲轻轻挑拨了几下,大概觉得好玩,不停地重复着动作,直到它越来越硬,像颗小石子。 步效远全身迅速发热,喉头发干,任她摸了片刻,这才回过魂来,费力地挤了句话出来,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昌平……,璎珞……,我……,鲁大将军要我巡守外营,你早些睡,我……我该走了……” 昌平盯他眼睛,见他避着不看自己,哼了一声,手一下从他怀里抽了出来,裘被又掉落下去。 “冷,小心冻了……” 步效远急忙给她再围起来,不想她踢了两下,反倒把裘被都给踢到了脚下。 “鲁大将军就是多事。有那么多卫兵守着了,少你一个会怎么样?我不管,你要是敢走,我就不盖被子,冻死了也是我的事!” 昌平翘着嘴,气鼓鼓说道。 步效远额头又开始出汗,蹲在她脚前,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忽然见她打了个喷嚏,心一软,急忙又扯了裘被给她裹住说道:“我陪你睡。等你睡着了,我再去。” 昌平瞟他一眼,低低嗯了一声,乖巧地躺了下去,往里面挪了下。 步效远急忙脱了自己外衣,除去鞋在她身侧躺了下来,感觉她的一只小手又钻进了自己衣襟,心怦怦直跳,闭上了眼睛,身体有些僵硬,手更是一动不动地缩着。 “你身上好热……” 昌平凑到了他耳边,低声说话。步效远觉到一阵香热沿着他耳垂扑散开来,半边脸都酥麻了起来,忍不住睁开了眼,见她一双眸光水亮的眼正望着自己,近得就像是望进了他的心,刚才还有些僵硬的身体一下就松软了下来,连脑袋都有些晕乎了。 “你……你快点睡吧……” 他想不出别的话,只能这样含含糊糊地说道。 昌平往他身边靠近了些,脸贴着他的肩,静静躺了一会,忽然又凑到他耳边说道:“前天夜里,你说不会让我再痛。怎么样才不会叫我再痛?说给我听听看……” 步效远一怔,脑子里已经闪现出了那本被她收了起来的小册子上的画面和下面的注解,一下面红耳赤。 昌平突然低声笑了起来,一只手下移,重重拧了下他的小腹,拧得他全身又打了个颤儿。 “你老实说,是不是看了那下流的东西,想把上面的手段用到我身上,嗯?” 这样的话,若是出自别的女子之口,只会叫人觉得淫-艳,只是她说出来,却带了三分天真,叫人分不清她是烂漫还是故意诱惑。 “我……我……” 步效远说不出话来,身上更是热得可以和火炉媲美了。 “我睡不着呢……你既然都学了,那就做给我看下,看是不是真的有用……我赦你无罪就是了……” 昌平抬起了一只手臂,支着下巴,鬓发松松垂下,看着他的一双眼里波光盈盈,仿佛要滴出了春水。 “璎珞……我……,鲁大将军……” “你再提一句鲁大将军,往后就休想再跟我多说一句话!他的话你当话,我的话你就当耳边风了?” 她突然沉下了脸,盯着他哼了一声。 步效远一惊,急忙摇头。 昌平脸上这才重新又露出了笑,往他身边靠得更近了些,近得他已经能感觉到她身前的柔软紧紧地贴压在了他的一侧手臂之上,忍不住咕咚一声咽了下口水。 “要乖乖听我的话……,我会对你好的……” 她的声音那么温柔甜美,像一汪静静春水,步效远觉得自己被紧紧裹住,连呼吸都要透不出了。但是下一刻,他却真的停住了呼吸。 她的手竟然沿着他的小腹,慢慢地爬了下去,挤过裹束他腰身的羁绊,爬过繁盛的茂草之地,最后停留在了原本就已经昂扬的火热之上,轻轻地握住了,绵软的五指试探着松开,又握住了,再松开,再重重地捏合,然后慢慢动了起来,仿佛在探索,又仿佛在玩弄。 “璎珞……” 步效远的心已经要跳出喉咙了,再也忍耐不住,伸手按住了她的手,颤声叫她名字,带了丝央求的意味。 她丝毫不加理会,只是继续用她的手指拨弄着他几欲爆炸的火热,听他发出一声似是欢愉,又似是痛苦的呻吟,一口气不停顿地又上下动了几下,这才抽回了手,有些得意地说道:“舒服吗?” 步效远已经说不出话了。 “我在你那本东西上看来的……,你舒服了,现在换我了。快点。” 那本小册子上不但有图,每幅图下还有详细注解。步效远没想到她竟如此直接,倒是把他羞臊到了,定定地看着她,不住喘着粗气。 昌平见他还不动,有些不耐烦,眉头皱了起来:“我都让你舒服了,你就这样对我?” 步效远再也忍耐不住了。 鲁大将军、军规、他还有半夜的值守任务,都已经被丢到了脑后。他现在只想让她知道,他也一定能让她舒服的。 三十九章 步效远猛地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飞快地除去了自己身上的羁绊。 火热的皮肤骤然接触到空气,他的身体微微战栗了下,双膝分跪在她身边两侧,双手撑着上半身,看着躺在他身下的公主,仿佛林子里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灯光虽然昏暗,但她两颊泛起的桃晕还是清晰可辨。她正紧紧咬着唇,胸脯微微起伏,显得有些紧张,但一双眼却直直地盯着趴在她身前的步效远,毫不退让。 步效远在她这样的目光之下,微微犹豫了下,只是很快,身体里的血液就不可遏止地奔流了起来,猛烈地冲刷着他的头脑,让他眼睛都开始微微泛红。 他的身体已经在叫嚣着要直冲而入,但是不行,现在更重要的是要让她得到快活。 她是这个帝国的公主,女皇的掌上明珠,这一辈子在她面前,他或许都只能屈膝仰望。但是现在在她的床榻之上,他要让她在自己身下婉转承欢,他要抹去她关于前两次的不太成功的经历的记忆,他更要向她证明,他就是她的男人! 但是……该从哪一步开始?万一要是做不好,没让她得到快活,她往后会不会更瞧不起自己? 步效远的脑海里飞快地翻过了看过的一页页的画面,有些发怔了,一滴汗慢慢地沿着他的额角滴落了下来。 昌平晚间在步效远的帐子里收回了自己的小肚兜,顺便又拿了那本小册。回了帐中屏退了侍女,自己一个人就着灯火就翻看了起来。 她还是少女之时,虽也曾偷偷看过一本画册,只那本却是侍女被她命着,这才无奈偷偷夹进来的,哪里有胆子带那种下猛料的。虽也带了些意思,足以叫个不经人事的少女看得耳热心跳,却是半遮半掩。如今这本东西却完全不同,是军中男人手中得来的,哪里会有什么顾忌,不但活色生香,每页还带了详尽注解,看得昌平是一阵头晕目眩,差点连气都透不出来了。想起数月之前被他半强迫似地在那马场草料堆里一幕,脸就热得像着了火,连心跳都加快了几分,身体里更是暖洋洋地像浸泡在了热水之中一般,竟然起了恨不得他快些过来的念头。左等右等好容易等到了他,听他一开口就说要走,心里自然不乐意。她本来就是个想到就去做,无所顾忌的性子,否则也不会与步效远相识。看见他过来后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更是痒痒地像是有只手在挠,这才半是挑逗半是强迫地留下了他。起初见他猛地脱掉了身上衣物,露出精壮的身躯趴在自己身前,仿佛饿极了的猛兽般就要扑上来,虽然早有准备,难免还是有些紧张,两只手紧紧地抓握着身侧的褥子,屏住了呼吸地盯着他看。等见到他挺着光溜溜的身子却半天不动,面色凝重,额头又水光澹澹,突然又有些好笑起来,终于忍不住噗一下低声笑了出来。 她这一笑,艳若桃李,偏偏步效远见了,就仿似原本吹得鼓胀的皮球被针刺了个洞,一下就有些蔫了。心里又是一阵羞愧,暗骂自己每次到了她面前为何就这样无用,额头的汗一下流得更多,急忙伸手抹了一下。 昌平笑得更是厉害,只是怕被外面听见,拿了个枕盖住了脸,笑得连肩膀都抖了起来。 步效远又羞又惭,急忙收了姿势,不敢看她了,匆匆爬下了床,结结巴巴说道:“我……我出去巡视下……”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一只皎白如月牙的小脚已经伸到了他身前,拦住他去路,轻轻一勾,他就身不由己地又跌坐回了床前,震得床铺发出轻微的咯吱响声。 “这样就叫让我舒服了?真是没用呢……,给我转过身来!” 身后传来一声慵懒又娇柔的声音,说道最后,却是已经变成了命令的口气。他一顿,脸再次火辣辣起来,喘着粗气,慢慢地又转向了她。 她已经把刚才的枕头叠放在了身后,半卧半靠着,抬起了刚才拦住他路的那只脚,白润的脚掌举到了他的脸颊之侧,脚尖碰了下他的脸,慢慢地蹭了下来,到了他宽阔的肩膀,鼓实的胸膛,仿佛故意似地,在他两侧茱萸之上用力踩了好几下,这才继续游移了下来,慢慢踩过密草,最后不偏不倚地停在了他还直直挺立着的身前,相去不过半指。 步效远盯着她圆润的那只小脚丫,已经透不出气了。他渴盼她能继续。 她微微动了□子,脚尖终于碰触到了他丝滑的顶端。仿佛故意戏弄似的,她轻轻踢了下它,看着它颤悠悠地上下抖动,然后轻声笑了起来。 这样的一幕和笑声,刺激得他再次要爆发了。他喉咙里发出了低声咆哮,正要朝她扑上去,她却突然缩回了脚,屈膝踩在了他胸膛上,将他抵住:“好玩。还要玩。你退回去。” “璎珞……” 步效远几乎是有些痛苦地叫她。 “乖乖听话……刚才我让你来,你不来。现在我还没玩够呢……” 他在她的目光之下,终于又退了回去。 她仿佛满意了,继续刚才的举动,让它上下跳跃,然后大概觉得还不过瘾,干脆一脚踩了上去,将它踩着,紧紧地贴在了他的小腹之上。 步效远震惊了,再也忍耐不住了,猛地握住了她的腿,用力一扯,她惊叫一声,已经滑到了他的身下。 他不顾她的低声抗议,几乎是粗暴地扯开了她衣襟。昏暗的灯火无法掩盖她玲珑的身躯,仿佛一块上好的美玉,泛出莹莹的光。 步效远已经忘记了那本册子上到底说了什么,更忘了让她快活的一二三步骤,他现在满脑子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他要释放她带给他的那种无法遏制的极尽诱惑。 远远守在大帐外的卫兵仿佛听到了什么动静,等再侧耳听去,耳边却又只剩下呜呜的风声。 四十章 大帐里漂浮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兰麝馨香,空气仿佛也波动了起来,带得一角的灯光微微跳了几下,将床上两个起伏的身影投射到了帐壁之上,影绰一片。 她已衣衫不整,肚兜被扯了下来,凌乱地抛在了一边,小裤也褪至脚踝,就这样暴露在了他的目光之下。 皓白的娇躯,满目的春色,盈盈一握的浑圆柳腰和毫无遮掩的脐下风光,万种风情。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额头青筋爆起。 也许是觉得凉,也许是他这样的目光让她有些不习惯,她微微打了个寒噤,忍不住弯起了手臂和腿,想包覆住自己的身躯。 她刚动了一下,步效远以为她又改变了主意,猛地压到了她身上,阻止了她的动作。 裸裎的肌肤骤然相触,紧贴在了一起。一阵暖意瞬间就从他火热的躯体传延到了她的四肢百骸,这感觉叫她喜欢,但是他很沉重,压得她不自觉地轻声嗯了下。 “不要呢……” 她微微张开了嘴,在枕上摇了摇了头,他却不容她开口,厚实的舌立刻滑进了她温热馨香的口,卷住了她的香舌吸吮不停,带了让她有些心慌的力道。 这让她再次想起了前次在马场草料堆上的一幕。那时他也像此刻,一改平日在她面前的唯唯诺诺,将她紧紧压在身下,不容她动弹,不许她开口。 “嗯……” 他沉重而灼热的鼻息不停地洒在她脸上,熨得她脸颊也滚烫发热。她终于轻轻嗯了一声,闭上了眼,顺著自己的本能感受他的激情,试探着用舌去迎合着他,缠绵不止。 “璎珞,璎珞……” 感觉到她勾缠回亲着自己,一阵欣喜从他心头油然而生,这是得到回应的幸福感。 他离开了被吻得水光艳艳的樱唇,继续亲吻她光洁的额、迷蒙的眼、俏丽的鼻、粉嫩的颊,雪白的颈,直到两团滑如凝脂、粉团嘟噜的胸。 两年多,将近三年的时间,和她不过两次亲密。第一次是懵懵懂懂的一双男女,跌撞到了最后,第二次是大军出征在即的仓促而就,她的身体对他而言仍是充满了神秘的妙境,他心跳如雷,早已忘了那本小册子上记载的秘要。现在他只是在凭着自己的本能,本能地想要用自己的唇舌去取悦她美好如玉的身体,期盼她也能为自己而迷醉,就像他被她深深迷醉了的那样。 “嗯……,好怪啊……,我有点热呢,涨得难受,你帮帮我,快点……” 昌平轻声呻吟着,有些迷茫地望着他绯红的脸,一只小手竟然试探着覆上了自己的下腹处。 步效远全身的血液都涌流到了耳际,压得他耳鼓轰轰作响。 她说她难受,要我帮她……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已经俯身跪到了她的肚脐之下,喘息着,用他粗糙厚实的舌轻轻舔舐了下她的花瓣。 清爽的身子,清爽的味道。她真的是个清纯又妖媚的可人,属于他的女人。 “啊……” 昌平身子微微一颤,低声惊叫了起来。 他竟然对她做出这样的事!真的太羞人了! 她想后退,想用力收紧自己的腿,但他却拂开了她的腿,用手紧紧握住她的腰肢,不让她后退。 他还在继续。 她想大声命令他停止,立刻停止这样羞人的侵犯。但是被他温柔亲吻过的那里却是一阵阵她之前从未体验过的奇妙的酥麻之感,她又有些不舍,终于她用手压住了自己的眼,再也不敢去看了。她已经感觉到了,那个羞人的地方已经汪泽一片,甚至湿了她身下的锦褥。 步效远终于抬起了头,看见她捂住脸的无助模样,和平日判若两人。她并没说什么,但是她的身子在微微颤动,她的美好境地已经水润汪汪。 一种成就感忽然充塞在了他的胸臆之间,丝毫不逊于他之前纵马冲在战场最前方时的那种豪气干云。 感觉到他忽然停了下来,她从自己的指缝间偷偷看了出去,耳边忽然听见一声仿佛带了不满的极其娇媚的呻吟之声,愣了下,这才惊觉竟然是自己发出的。 步效远亢奋得无复以加了,他低低吼了一声,再次将她重重压在了身下,几乎没什么费力,“啵”一声,低微如小石入水般的声响中,他已经地攻占了她的深处。 大帐里热情似火,年轻的驸马伏在他的公主身上,在奋力搏动。她娇嫩的身体柔滑得不可思议,与他是那样的契合。听到她娇啼了数声,他再次堵住了她的嘴。等她挣脱了出来,她仰着脸,柔滑的舌舔弄着他的脸颊、下巴和脖颈……双臂紧紧环抱着他汗湿的后背。 “嗯……,快点,我要……” 她的脸色潮红,原本明亮的双眸现在一片迷蒙,在他身下不停扭动着如柳枝般的纤腰。 步效远咬紧了牙,抵住被层层叠加的激烈快感的反复冲刷,用力地驰骋着身下的她。 “阿步……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呢……” 双手再次捂住自己的眼,被极致的快感冲击得神情恍惚的昌平檀口微张,“喜欢”这个词,灵咒般地不断从她的小嘴中轻声溢出。 第一次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第一次听到她说喜欢自己。 他们在做男女间的最糜丽的情事,但她的表白却是这样的纯真。 真的无比消魂。 第四次听到她说喜欢自己的时候,他终于绷断了,像绷紧到了极限的琴弦那样骤然绷断,将他的生命精华奉献给了她,他的公主。 “啊……好烫……,好喜欢……” 昌平感觉到了他的激流冲击着自己时的急促和滚烫,身体突然颤栗了起来,一阵仿佛攀上了某个顶峰的酥麻快感将她推上了云端,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力抓住他宽实的后背,唯恐一个松手,就会跌入让她目眩神迷的深海之中。 高峰刚刚过去,他俯伏在她身上,大口地喘息着,强健有力的心跳仿佛擂鼓般地一下下击打着他的胸膛。他全身已经汗津津的,她也是,紧紧贴在一起,稍微一动,仿佛就能听到肌肤相离时发出的不舍之声。 他舍不得离开她,又怕这样会压到她,刚想撑起上身,她竟然还紧紧抱着他不放。突然,他感觉到了她用力桎梏着他的酥麻,还没有完全离开她身体的疲软又开始复苏了。 他有些惊讶,更多的却是兴奋,看向了她。 “再来……,还要再来呢……” 把脸颊贴在他汗水淋漓的胸膛里,昌平娇声说道,像是恳求,又像是在命令。 刚才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她真的不舍得就这样放他离去。 双手搭在他的双肩上,她贴上他的胸膛,用自己的柔软慢慢磨蹭着他。 步效远再次亢奋了起来,用力一冲,她呜咽了一声,两人再次紧紧结合在了一起。 看着她在自己身下闭上眼睛,紧咬着唇,努力不发出声音的小模样,他突然觉得这样还不够,他还想让她从他这里得到更多的快活。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小册上的画面,一阵血脉贲张,终于忍不住,突然离开了她的身体,站到了地上。 昌平有些不解地睁开了眼,还没来得及责问,一阵天旋地转,这才惊觉自己竟已是被他反抱了起来,俯趴在了床铺之上,身后一阵巨大的冲力,她被顶得朝前扑了过去。 她低低惊叫了一声,十指下意识地抓住早已皱成一团的锦褥,但是还没抓牢,腰间已经被一双手握住,将她又用力拖了回去,牢牢地按压住她,让她无法动弹。 仿佛击到了她灵魂深处的一次次攻击,迅猛又凶悍,她被这强烈的冲击刺激得瞬间头脑空白,等反应过来他在对自己做什么时,一种夹杂了被羞辱的强烈的兴奋感不可遏止地爆发了出来。 他真的是那个她熟悉的步效远吗?竟然敢对她做出这样的事。 “啊,步效远你坏蛋。你欺负我……不要,啊……不要了!” 她终于忍不住,低声嘤嘤哭了起来,身体已经被爆发出来的快感折磨得快要崩溃了。 步效远胸膛上的汗水一滴滴地溅落在了她形状美好的光洁后背之上,看着她被自己紧紧按压跪趴在身下,用这种从前连想也没想过的近乎屈辱的方式承受着来自于他的猛烈攻击,他紧紧咬住了牙,额头青筋跳动,抵抗着来自于她的箍挤。 “坏蛋……” 她突然发出了一声细碎的呻吟之声,把脸深深埋在锦褥里,身子微微抖动,若不是他还扶着她的腰,一定已经瘫了下去…… *** “璎珞,璎珞,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他轻声叫她的名字,双膝着地,跪在了她的面前,将她软软的身子搂抱在怀里,火热的脸颊贴在她汗湿的胸口,听着她失速的心跳之声。 昌平微微睁开了眼。刚才那对她而言有些匪夷所思的一幕叫她还有些缓不过气。 他竟胆大包天到了这样的地步,竟敢把她摆弄成那样屈辱的姿势!两人换个个还差不多! 她想冲他发脾气,再狠狠踢他两脚。但是手脚却一阵发软。耳边听见他低低地叫着自己的名,记忆里除了小时的父皇,后来就再也没有人用这样温柔好听的声音叫过她的名了。 她低头,看见他跪在地上,跪在自己的面前,把脸紧紧贴在她的胸口之上。细嫩的皮肤感觉到了他有些粗糙的摩擦,一阵微微的刺痒。于是她的心也和手脚一样,开始慢慢地发软了,咕嘟咕嘟地冒泡。 “你这坏蛋……以后再这样对我……” 她推开了他,歪着头打量了下他,却没再说下去,只是呶起了嘴,抬起脚尖踢了下他:“人家身上都是汗,难受死了。都是你害的……” 四十一章 她说怪他,嘴巴嘟了起来,但是看着他的眼睛却亮闪闪的,样子分明是在撒娇。 步效远心里涌出一阵甜蜜,四顾看了下,轻声说道:“我帮你擦擦……” 昌平眼睛从他胸膛滑落下去,低头又飞快地看了下自己,这才仿佛惊觉两人还是不着寸缕的,低声啊了一下,也不顾身上的汗,扯了堆皱在一角的被衾将自己紧紧裹住,眼睛盯着他脚说道:“你还不快穿回衣裳!丑死了!” 步效远脸一热,急忙站了起来,有些手忙脚乱地抓过刚才胡乱丢在地毡上的衣物穿了起来。见她还缩在衾被里一动不动,只露出半张脸看着自己,抓了下头,呐呐说道:“我帮你擦下汗,小心受凉了……” “那边箱子里,你给我去拿。” 她从被窝里探出手,指了下放在大帐角落里的一顶箱子。 步效远过去,拿了块绒巾回到她身边蹲下,正犹豫着要不要伸手进被窝里给她擦汗,她已经一把抢过了绒巾,把手缩回了被窝里,朝大帐门口抬了下下巴:“你快走。别让人看见了。” 步效远被她提醒,这才想起自己此刻应该还在外营值夜的。 他来时已是后半夜,刚才又和她这样缠了许久,现在最少也是四更多了。到五更,火头营那边先就要燃灯起灶了。 步效远一下跳了起来,转身朝门帘方向去,刚要打起厚实的门帘,却听身后她又说道:“你晚上再过来!” 这声音里虽然带了丝娇羞,只听起来更多的却是命令,不容拒绝。 步效远不由自主停了脚步,回头看去,见她已经趴了下去,歪着头靠枕上,露出半段如白嫩藕节般的手臂。 他犹豫了下。 “你是不想听我的话,还是不愿来?” 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她的声音微微一顿,乌溜溜的眼直直地看了过来,没半分闪避。 步效远的心颤悠了一下。 若这里是公主府,或者军营之外的任何地方,他自然一百二十个愿意,恨不得从早到晚就这样陪在她身边。但是这里偏偏是军营。这晚偷溜过来,已经是犯了大将军的令了,再过来的话…… 他咬咬牙,终于在她略带不满的注视下,重新又走回到她身边蹲了下去,看着她眼睛,轻声说道:“璎珞,我想来的。但是这里是军营,外面的弟兄们在冒着寒风守夜,我却……,我心里有点不安……,等你和王子平安到了戎阳,我一定都陪着你,好不好?” 他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小心地看着她,仿佛怕她会恼火。 昌平的眉头本来还是微微皱着的,等听到他最后那句仿佛带了恳求意味的“好不好”,雪白的牙齿咬了下嘴唇,突然笑了起来,伸出一只手重重戳了下他额头,嘴里啐了一声:“你去好了。以后也都不要来了。你还当我真想你来啊!” 步效远额头被她尖尖的手指戳了下,脑门一阵酥麻。等听清她的话,又有些发急:“不是的……” “你去吧去吧。我也累了。趁天还没亮再睡下……” 她打断了他,懒洋洋打了个呵欠,翻了个身面朝上,拉高被褥盖住自己的肩,已是闭上了眼睛。 步效远呆呆看她一会,见她没再理睬自己,只好怏怏起身到了大帐门帘后,从边上掀开朝外望去,见外面仍是黑沉一片,整个军营里都还静寂无声。奇怪的是,原本隔了段距离巡逻在大帐之外的卫兵们却不见了。稍等了片刻,见四下还是空无一人,终于闪身飞快地潜了出去。 步效远往自己在外营的值守军帐飞快而去,只是一路之上,脑海里却始终反复回想着她刚才最后的那句话,心里微微有些忐忑。 “她好像不高兴了。是不是真的都不许我以后再过来找她了?” 他叹了口气,烦恼中却又带了点甜蜜。 值守军帐就在前面不远处了,步效远并没进去。凌晨四更,正是睡梦中人睡得最沉,值守之人最困乏的时候。他虽一夜未睡,只此刻精神却还极是亢奋,毫无倦意。到附近又巡视了一圈,见守卫已经换了班,一切照常,只是看见他过来,神色仿佛有些怪异,欲言又止的。 他平日与军士们关系处得不错,没等他开口,就有一人凑了过来,压低了声奇道:“步将军,大将军不是说你有事,由他临时代你值守吗?你怎的又来了。” 步效远心里咯噔一下,后背已是有些发热了,含含糊糊应了声,转身就急忙往军帐里去。等掀开帘子进去,果然,抬眼就见桌案后端坐着鲁大将军,手上拿了一册书,正聚精会神在看。听见他进来的响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大将军……” 步效远心知是躲不过去了,硬着头皮到他身前,也不用他说,自己已是单膝跪了下去。 “驸马爷,回来啦?有没碰到什么人?” 半晌,鲁鹿才从书册上抬起眼,看着他不冷不热地问道。 步效远低声说道:“没……” “没就对了!公主大帐里既然已经有你这么个贴身护卫了,外面还要那些守卫做什么。” 步效远脸一阵阵发热,低头不语。 鲁鹿把手上的书册“啪”一声丢在了桌案上,盯他一眼,哼了一声,也没二话,站起来就朝外去了。 步效远听他有些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半晌才回过神来。本以为自己触了军令,擅离职守,被他狠狠训斥一通是必定少不了的,明日说不定还要责罚。不想就这样被放了过去,倒是有些不敢置信了。一个人呆呆又愣了片刻,这才慢慢站了起来,心中羞愧不已,这下暗自下定决心,今夜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潜去她大帐了。 他这决心下不下其实都一样。天明之后,军中就传开了个消息,大将军突然下令,为保西戎王子的登基大典万无一失,命步驸马带上一队人马,行在大队前方肃清道路先行入城,在戎阳城内迎接昌平公主和王子的驾辇。 这样的安排也是出于谨慎,本也正常,只是偏偏在公主来的时候派走步效远,就显得有些引人注目了。不知道哪个传出去的,说驸马昨夜大半夜的都不在值守军帐中,不知去了哪里,今日大将军这突然决定,莫非竟是和这有关?一时私下里又各种猜测纷纷出炉。淺-草--微-露-整-理 *** 昌平昨夜和步效远一样,也是差不多一宿没睡,直到他四更多离开了,这才倦极略微合了下眼。女孩家身子到底娇弱些,没他那样能熬。天亮时分,虽还正困乏,只是怕自己若是起身迟了,整个大军就要等候,不能拔营,这才强行撑着眼皮子起了身。等梳洗过后精神略好了些,这才听茯苓说道:“一早的,驸马就被大将军派了出去,要先行入城呢。” 茯苓和另些侍女们的帐子离她的很近,昨夜她和步效远一起,虽尽量压低了声,大帐毡壁厚,加上外面风声大,远些虽听不到动静,只晓得她们几个却是瞒不过的。此刻听她这样说,眉头略皱了下:“动身了没?” “听说天刚亮,就被派着上了路。” 茯苓小心看她一眼,低声说道。 昌平哼了一声,却也没再说话了。 *** 第三天正午时分,戎阳大小街道洒水除净,从城门到王宫的大路之上,挤满了夹道相迎的百姓。 步效远站在城墙上,远远看见飘扬的旗帜和着了鲜明甲胄的骑兵正朝着城门方向过来,一阵激动,急忙命人大开了城门。 三天前,他虽被鲁大将军突然调遣,先行入了戎阳,只是心里并无任何怨艾,和戎阳的郡官一道,加强守备,迎接他们的到来。 昌平和西戎王子同坐一车,在卫兵的护送下,通过了城门,朝着王宫缓缓行进。车辇所过之处,两边百姓无不纷纷下跪。 步效远跟随大队人马在侧,看着高坐在车辇之上的昌平被侍女扶下了车,和年幼的王子一道,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消失在王宫的大门之后,想起刚才一路过来之时,听到众百姓口中无不称叹,这来自中昭上国的公主殿下有着天神般的美丽和威仪,心潮澎湃,久久仍难散去。正发怔着,肩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回头看去,见是鲁鹿。 步效远一见他,立刻就想起那夜的事,仍是有些尴尬,正想翻身下马见礼,已是被他用马鞭给拦住了。 “城防做得不错!”鲁鹿朝他笑着点了下头,“公主和王子殿下都已安然入了王宫。逆首吴拓虽还没捉到,只料想也没那么大本事会在我大军的眼皮底下混入城中生事了。等明日王子的加冕之礼结束,留下部分军队继续驻扎在此以防生变,大部队就可班师回朝了。” 步效远被他称赞,原先的尴尬之意顿时消了不少,听说大军要班师回朝,离乡已是半年多的军士闻讯,想必会欢天喜地,脸上也露出了笑。 “公主这几日见了我,总没好脸色。你晚上见了她,代我老头子说几句好话。我这把胡子好容易才留长了些,可不想被她扯去!” 鲁鹿朝他突然挤了下眼睛,一张老脸上竟然也带上了几分孩童般的促狭。 步效远一愣,等反应了过来,心里涌上一阵欢喜,脸却也是微微有些发红了,讷讷看了过去,他已是大笑数声,转身拍马而去。 四十二章 戎阳王宫虽比不上太宁宫屋宇广阔,气势磅礴,里面却也是雕梁画栋,加上前两年的西戎王贪图享乐,又大肆加以扩建,有些殿室比起太宁宫还要奢侈华美上几分。 西戎王子自然住进了历代王上所居的寝宫之中,昌平则在熙春阁里。这是从前西戎王后所居的寝宫,里面飞檐重阁,长廊穿池,也是极尽精美。 昌平前次在军中大帐之中,也算是初尝**滋味,几天不见他,难免更是想念。现在没了顾忌,步效远又任她折腾,这一夜可谓是满室生春,直到倦极了,这才被他抱着沉沉睡去。 第二天吉时,王宫大殿之上,昌平公主为年幼的西戎王子加冕就位,众臣高声恭贺,钟鼓齐鸣,守在王宫门外的众多百姓跪拜。新王年幼,由从前护他逃亡到中昭的王叔辅佐政事。 加冕大典顺利结束,中昭大军第二天就开始陆续撤离戎阳,启程返回中昭的帝都,但是步效远却要率两千兵马继续留驻戎阳,以防意外。 鲁大将军本意并不想留下步效远的。毕竟,昌平公主完成了圣命,再滞留他国不太适宜,所以要随大军一道返回帝都复命,再这样留下驸马的话,生生让这两人分离,也不是他意思。只是戎阳的众多百姓好容易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听说中昭大军要拔营离开,只剩两千兵马留驻,生怕残余叛兵卷土再来,推举了年长之人出面,一起到了鲁鹿面前苦苦哀告。有人想起破城当日步效远当众保证过的话,说道:“大将军若真要走,也请务必留下驸马将军。他从前曾对满城百姓说过,有他在的一日,就绝不会叫我们吃亏。我们都信他,有他在,我们才放心!”原来经过前次戎阳的保卫之战,到现在,戎阳百姓心目之中,他俨然已经成了继鲁大将军之后的又一稳重可靠的人物。所以话音刚落,身后立刻附和声一片。鲁鹿无奈,为安人心,这才命人叫了他过来,询问他的意思。淺草微露整理 前几个夜里,昌平就仿佛一只充满了精力的野猫,不知疲倦地变着法和步效远厮缠,那其中的甘美苦痛消魂,却也只有他自己知晓了。正是如漆似胶的时候,心中自然是一万个不舍就这样与她再次分离。只是戎阳百姓这样点他名苦苦相留,怕鲁鹿为难,且以他的性子,也真的说不出推拒的话,自然一口应了下来。 因为原定明日就要随军启程的,所以昌平所携的日用之物,早早都已经整理妥当。晚间步效远进去熙春阁的时候,看到堆叠在外屋之中的层层箱笼,想到明天就要送她离去,自己一人留下,她此刻却还不知道这消息。若是等下知道了,不知道会怎样反应,心情有些沉了下来,仿佛压坠了块石头。 侍女见他过来,叫了声“驸马爷”,笑容满面地挑起帘。步效远刚进去内室,就觉一阵香风迎面袭来,一张软馥馥的嘴已经贴到了他唇边。原来她已是听见声音扑了过来,重重亲了下他。 “怎么这么晚才来?” 昌平放开了他,背手立在他面前,微微歪着头打量,眼神里带了微微的责备。 内室里暖意融融,她大概刚沐浴过,头发还有些潮意,身上穿得很薄,两颊泛出了淡淡红晕。 步效远愣愣地看着她。她一定又等了他许久。但是明天,他只能送她独自东归,而他继续留在这里,直到彻底剿灭叛军余党。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此刻却仿佛重如千钧,压得他没有力气张开口。 “璎珞,我……” 他咬牙,终于开口了,却被她打断了。 “又是老头子不放你回来?明天都要走了,还有什么军务要你忙到这时候……” 她皱起秀气的眉,抱怨了两句,突然仿佛闻到了什么,在鼻头前扇了下风,“一股泥尘味,呛死人了,快点去洗洗!” 步效远在外一天,身上确实沾了不少风沙,见她嫌弃,把肚子里的话压了回去,应了一声。 一侧的浴房里已经放了大桶的热水,应该是新注的,还冒着蒸腾的热气。步效远几下脱了衣物浸泡了下去,泼了把水把脸浸湿,正在想着等下怎么开口跟她说才好,突然见对面那副帘子被挑开,昌平已是靠在雕了十字海棠的门廊上,笑吟吟地看了过来。 这几天两人在床帐里虽十分亲密,只是自己洗澡之时她这样进来,倒还是第一次。步效远习惯性地想站起来迎她,在水里刚蹲起半个身子,突然又意识到不妥,有些难为情地朝她笑了下,抹了下脸上沾着的水珠。 “驸马爷,奴奴来伺候你沐浴更衣可好?” 她看着他说话的时候,眸光盈盈,眼底仿佛有水波在流动,娇媚柔软的声音,一声声入虫般,钻进了他的五脏六腑,在里面翻腾搅动起来。 就算已经有过几夜的肌肤相亲,他也见识过她的大胆火辣,但是现在这样的她,对他娇媚入骨般地自称奴奴,又说出这样的话,他的心里还是呼地一下仿佛着了把火,胸口一阵憋闷,突然热得有些透不出气来了。 他还在发怔,她已经笑着,踩着轻快的脚步到了他背后。他觉得肩膀搭上了一双柔软的手,那手轻轻一按,他立刻不由自主地坐了下去,搅出了一阵轻微的水声。 “驸马爷,你想让奴奴从哪开始伺候你呢?” 耳边一热,她的唇贴到了自己的耳后,柔声在说话。微凉的鼻尖轻轻碰擦了下他滚烫的耳廓,他的半边身子都软了下来。 她又有什么新的念头,要开始折磨他了吗? “璎珞……” 他吞咽了下口水,低声叫她,想要回头,她的一只手却已经扶住了他的脸抵住,另只手伸了过来,微微探身捞起了漂在他身前水中的那方布巾。 “驸马爷,乖乖地坐着,不要乱动,让奴奴好好地伺候你……” 她不让他回头,所以他看不见她说话的样子。但他知道她现在一定眉开眼笑,她刚才贴过来的时候,胸口的衣衫也一定已经被他后背的水珠沾湿了…… 他的身体一紧,喉头有些发干了,靠坐在木桶的壁沿上,一动不动,任由她拿了吸饱了水的布巾,开始横一下竖一下地洗擦着他的后背。 “驸马爷,以前有被人这么伺候过吗?” 他感觉到她的指尖沿着他后背中间的那道凹槽,慢慢地一路按压了下去,又听见她这样轻轻软软地问自己,急忙摇了摇头,于是身后立刻响起了活泼的笑声,仿佛风中的银铃。 “奴奴会伺候得你舒舒服服的呢……” 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任由那双手在他后背之上揉捏不停,再用布巾胡乱抹擦几下,直到最后,停留在了他的一侧肩背,用她的指轻轻抚摸了下那里。 那是从前从行宫回来的路上遇刺,被砍伤后留下的一道疤痕。现在摸起来,疤痕处还是有些狰狞不平。 他怕她不喜欢看,想侧过身体避开,但是下一刻,他却动弹不得了,浑身酸软。 她竟然低头亲了上来,正用她柔软温热的舌尖轻轻地扫过那里,然后从上到下,慢慢地亲吻着。 “还疼吗?” 他终于回过神来,听见她低声这样问自己,声音里满是爱怜之意。 “不……疼……” 他含含糊糊地应了声,动了一下,极力忍住了才没有回身把她一把拖入水中。 “不许乱动,还没洗完呢……” 她制止了他,俯身再次伏了过来,尖尖的下巴颏就停在他的一侧肩膀之上,手臂从后穿过他的下腋探到了身前,用手掌和布巾继续慢慢揉擦着他的胸膛。她胸口的柔软也压了过来,紧紧地贴着他的后背,随了她的动作慢慢地揉蹭着他。 步效远窒息了下,低头看着她浸泡在水中的宽大袖摆漂浮了起来,在水面上鼓得像一朵盛开的花。 “驸马爷,这里要不要奴奴也帮你洗下,嗯?” 她的一只手慢慢探到了他的下腹,打着旋轻轻揉了几下,然后侧头叼住了他的耳垂,吹气如兰。 步效远一阵血脉贲张,猛地转过了身,哗啦一声,带得水花涌出了浴桶,溅湿了她半条裙幅,紧紧地贴在她腿上。 “讨厌,叫你不许动的!” 她仿佛吓了一跳,直起了身,睁大眼在埋怨他,嘴角边却是掩饰不住的笑意,手上的那条布巾还在滴滴答答地不住滴水。 “璎珞,我明天不能陪你一道回去了,我还要留驻在这里……” 他仰头看着她,一口气地终于说了出来,心怦怦直跳,仿佛做错了事担心被责的孩童。 她唇边的笑意果然渐渐消失,一张脸绷了起来。 “什么时候的事?前几天怎么没听你说?” “是今天……” “鲁老头子非要你留下?” “不是……,是这里的百姓听说大军要走,找到大将军苦苦挽留,要我留下……” “然后你就自告奋勇地留下?” 她打断了他的话,居高冷冷地看着他。 步效远低下了头,应不出来。 不算自告奋勇,但是……其实也没什么区别了。总之就是他一时冲动答应了下来,然后现在只能留下了。 昌平盯他片刻,突然把手上的布巾重重地掷在了水中,“扑通”一声,他被溅了满脸的水。抬眼看去,她已经转身拂袖而去,早没了片刻前的柔情蜜意,只剩一个带了怒气的背影。 步效远急忙从水里出来,擦了下,胡乱套上衣服追了出去。见她已经换去了刚才那身被弄得湿湿嗒嗒的衣服,现在正背对着他躺在床上。 四十三章 步效远到了她身侧坐在床沿边上,轻声叫道:“璎珞……”见她仍是一动不动,知道没那么快就睡过去,犹豫了下,终于伸手轻轻扯了下她身后的衣角。 昌平看也不看,回手“啪”一下就重重打在他手背上。他倒没什么,她手心却是被他手背突出的骨节硌得痛了,“嘶”一声,一骨碌地已经爬了起来,半跪在榻上看着步效远,一双眼睛睁得滚圆,嘴里嚷了起来:“谁准许你动我了?快给我走开!” 这若是放在从前,步效远大概真就会听她的,不知所措地乖乖出去了。只是现在,两人处了这么久,他多少有些知道她的性情。片刻之前还那般甜腻地缠在他身后,现在却骤然换成了这样的横眉冷对,再迟钝也知道她在为自己要留下的这个突然消息在生闷气,若真就这么出去了,还不知道会怎样。这次虽然不敢再动她,却也没离开,只是下了榻,蹲跪在她身前,小声问道:“还疼不疼?” 昌平那只打了他的手掌心本来还在自己衣角上微微地蹭,听他问起,反倒是不动了,哼了一声,侧头不去看他。 步效远有些苦恼地抓了下头,想起张龙从前曾在他面前卖弄,说大凡女人,最喜欢听的就是男人的甜言蜜语。你在她面前早也说晚也说,多说这不要本钱的话,早晚有一日这女人总会让你说到手。此刻他倒真恨不得自己也有张龙那样的一张嘴,好把她说得回心转意,至少不要这样负气地明日与他分开,偏偏脑子里又像灌了浆糊一样,什么话也想不出来。呆了半晌,终于憋出了一句:“璎珞,我不想和你分开的……” 昌平用眼角瞟他一下,见他脸涨得通红,说完一句就紧紧闭上了嘴巴,只拿一双眼睛望着自己,满是恳切之意。也不知怎的,看到他这样的目光,心就不由自主软了下来。 “那你现在就去跟鲁大将军说,说你明天要随大军东归,叫他另派别人留驻!” 步效远一怔,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昌平见他脸上现出为难之色,心里刚有些消下去的火便又突突蹿了上来,盯着他怒道:“现在大战既然已经消停,留下兵马也不过是和西戎军士一道留守为防万一,军中那么多人,我就不信非要你不可!” 步效远微微低下头去,额头的汗又细细密密地冒出了一层。 昌平大怒,一下已是下榻,趿了鞋一边往外去,一边气道:“你不说,我去找你的大将军说!” 步效远见她真生气了,急忙起身赶了上去,拉住她衣袖解释道:“璎珞,今天你没看见……,他们都要我留下,我推拒不了,这才答应了他们……” 昌平本已在穿外衫了,听他这样说,突然停下动作,回头看着他冷笑道:“说了半天,原来都是我不好,妨碍了你逞能的机会。你心里是不是也在怪我不识大体,这样让你为难?算了,你爱留下就留下,我可没那心思去跟你置气!你自己既然舍不得离开,我就算真拿绳子把你五花大绑地带走,你心里只怕也不痛快!” 昌平说完,把穿了一半的外衫脱下,卷成一团随手抛在地上,自己已是重新上了榻,放下了帐子躺了下去。 步效远被她这样一顿抢白,脸阵阵发热,听里面寂寂无声,知道她真的是生气了。把她丢地上的衣衫拣了起来放好,又在帐外呆呆立了许久,终于掀开帐子,见她身上紧紧裹着被,仍是朝里睡着。慢慢在她外侧躺了下来,这才望着她背影,鼓起勇气说道:“璎珞你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好。我真的不是想逞能……,只是当时没想那么多,就应了下来……。既然已经答应了,就一定要做到……,我一定会尽早回去的,你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璎珞……” 他几乎是恳求着叫她的名字,心跳得厉害,期盼她能回身对他说,她已经不生气了,她相信他的话……,但是一刻钟过去了,再一刻钟过去了,她还是那样背朝着他,连头发丝都没动一下。心里这才明白了过来,原来这次真的是狠狠得罪她了,只怕前几日两人那梦幻般的甜蜜相处随她明日离开,再也一去不返了。 步效远心里一阵难过,恨不得就这样扑过去把她身子从后紧紧抱住,要她对他说,她已经不生他的气了。 她力气没他大,如果他抱住她,她一定挣脱不开的。但是……,他几次伸出了手,最终却都缩了回来。直到最后,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就这样抱住咫尺之外的她。 他已经惹她生气了,再这样冒犯,她会不会更讨厌他? *** 第二天他睁开了眼睛,一眼就看到她已经起身坐在他的里侧,低头正看着他,眼睛略微有些浮肿。 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她昨夜难道竟被气得哭了? 步效远一阵心疼,又一阵后悔,猛地坐了起来,下意识地就包住了她的一只手。 去跟大将军说吧,就说自己改变主意了,请他临时再换个将领留驻在这里。 他心口一热,正要张口对她说。不想她已经一把甩开了他的手,掀开了被子,就这样踩过他的腿下了榻,过去开了门闩。早等在外的茯苓和侍女们捧了梳洗用具进来。 他平日穿衣洗漱都是自己动手,所以茯苓和侍女们都围在了她的身边。两人不像前几日早间起身时那样亲密,气氛怪异,茯苓也觉察到了,一边服侍昌平,一边有些不安地看了下还坐在榻上的步效远。 步效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正好瞧见她映在大镜中的半张脸,仿佛也正在看着自己。只是两人目光刚刚相接,她就立刻移开了视线,仍是沉着脸。 昨夜暖炉里的炭火燃烧殆尽,上层蒙了厚厚的白色灰烬。一个侍女掀开了炉盖想要翻热炭火,却是被她阻止了:“等下就要走,还理它做什么。不识好歹,爱怎样怎样,随它去好了!”声音听起来极是冷淡。 她可是在说他吗? 步效远的心微微沉了下去,涌上了一丝难过。垂头丧气地掀开了被,想下榻去。手刚抓住被角,却愣了下。 自己昨夜何时睡去,已是迷迷糊糊记不得了。但前几夜两人同衾而眠,昨夜那衾被她一人裹住,他也就没有拉过来盖,这记得很是清楚。现在身上却多了层被衾,难道竟是她…… 他心口又热了起来,再次看了过去。 侍女们知道今天要启程离开,所以动作都很麻利。她很快就梳妆妥当,出了内室,竟再也没看他一眼。 早饭也是在沉默中匆匆结束的。步效远几次想对她说话,只是她始终都微微沉着脸,边上侍女又围了一圈,直到送她到了王宫大门,看她登上了马车粼粼驶向东城门,竟然再也没机会说上一句话了。 步效远随了大军一直送她出城十余里,这才停住了马,怔怔望着她消失在视线中的车辇,惆怅万分。 *** 大军因为刚踏上归途,全军上下气氛极是松快,行军速度也不赶。一早出发,到了黄昏之时,才不过离开戎阳几十里地。鲁大将军命原地驻扎过夜,明日继续前行。 张龙出城之时,偷偷带了几皮囊的酒在身边,入夜酒瘾泛了上来,怕被别人看见,兜在衣襟里,偷偷找了个角落,背对着人摸出了酒囊,拔掉酒塞正要偷喝几口,肩膀突然被人从后拍了一下。吓了一大跳,手一抖,那酒囊就掉到了地上,酒立刻咕嘟咕嘟流了出来。 张龙又是心疼又是恼怒,还以为是要借机讹他几口酒的军中之人,也顾不得看是谁,慌忙蹲□去把还在往外流酒的皮囊扶了起来,这才回身骂道:“鬼鬼祟祟,吓唬老子啊,分你几口就是!” “你好大的胆子!公然往军中携带禁物!皮肉刚好,就又痒了?” 一个压低了的声音传来,却很清脆,分明是个女声。 张龙吓了一跳,仔细看去,这才认了出来,居然是昌平公主,裹了件斗篷站在自己身后。 “公主……” 张龙手一软,那皮囊就掉地上了。也不想这公主怎的会跟了自己到这处,更顾不得掉地上还在往外漏酒水的皮囊,矮身跪了下去,低声哀告了起来:“饶了小的这一回……,这就第一回呢,不想就被殿下撞上了。往后再也不敢了……” 张龙哀求了数声,见昌平公主立着不动,也不说话,不知道她意图,又怕引来了旁人,饶是春寒凛冽,后背也已是急出了冷汗。突然想起了步效远,急忙又搬了出来道:“小的张龙,和步驸马是铁杆的兄弟,驸马爷可有在殿下面前提过?” 他提了步效远,见昌平还是不语。偷偷抬起头,借了远处映照过来的火光,依稀看见她似笑非笑地正望着自己,眼睛里眸光晶亮。虽是有些昏暗,却也难掩夺目的美貌,心中颤悠悠抖了一下,突然竟有些眼红起步效远了。 “他那样不解风情的老实人,竟然会得了这样国色天香的一个美人,现在还又让她独守空房……” 张龙心里正胡思乱想,突然福至心灵,冒出个念头,整个人抖了一下,看着昌平小心试探道:“殿下……,可是要小人做什么?” 四十四章 昌平已经离开,步效远自然也不住在王宫中,随了留驻的士兵一道搬进了营房。营房靠近戎阳城北,几间房舍供将官居住,其余士兵仍是住在军帐中。 步效远白日里和西戎新提拔上来的将军晤面,议定了城防和追缴叛军余党的事,入夜回了营房的屋子,坐在桌案后,眼睛望着那盏灯火,眼前却总浮现着她早间起身时一双略显浮肿的眼,胸中仿佛被块巨石压住,郁郁不畅。 …… 她始终背对着他而卧,他犹豫着该不该去抱住她,请求她不要生自己的气。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突然看见她的肩膀在微微地耸动,然后传来了一阵压抑着的噎气声。 他一惊,猛地扑到了她身后,伸手将她轻轻翻了过来,这才看到她泪盈于睫,脸颊已是水光一片, “璎珞,你哭了!” 步效远又是心痛,又是后悔,有些笨拙地用自己的手去擦她脸颊上的泪,却被她躲避了开来,双手握成拳,呜咽着不住捶打他的胸膛。 “别哭了,我不留下了。我这就去跟大将军说!” 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随了她的泪花被浸泡得成了一团软棉花,脱口就这样说道。 “真的?” 她终于不再挣扎,任由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睁着眼睫上还沾了晶莹泪珠的一双眼,有些不信地看着他。 “真的!”他朝她重重点了下头,“我现在就去找大将军!” 她笑了起来,擦了下眼睛,朝他伸出了手。 “璎珞……” 他一阵激动,直觉得只要她能对他笑,他真的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步效远,你在骗我!你要是心里有我,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说这话?我已经不稀罕了!” 他以为她伸手要抱住自己,没想到却突然重重推了下他,他一个不防,整个人跌了下来,额角碰在了床沿上,睁开眼,这才看清自己正趴在桌案上,案角竖着的那盏烛火已是快要燃尽涡塌下去了。 原来不过是个残梦。 他揉了下自己有些发沉的两个太阳穴,眼前仿佛还浮现着梦中她泪沾于睫的一双眼。 她现在应该已经在锦帐合梦而眠……,只是,不知道她的梦里有没有自己?如果能再回到昨夜,他一定会紧紧抱住她的……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站了起来,随手拿了搭在椅上的外氅,出了营房。 夜虽然已是深了,但他现在毫无睡意,与其这样一个人对着烛火发呆,还不如出去走一圈。 步效远牵了马,也不惊动随从,迎了还有些料峭的夜风依次到四边城门巡查了下,西、南、北三边巡下来,等靠近东门之时,隐约听见前方不远处仿佛有动静。 “步将军,你来得正好!城门外刚才来了两个人,看起来是贵**士的打扮。问他身份却不说,只叫我们去叫你出来。这夜半三更的,哪里有这样道理?我不理,那人还很横!” 值守城门的西戎士卒看见步效远来了,一阵小跑迎了过来。浅.草.微.露.整.理 步效远有些惊讶。 中昭的大军今早刚离开,这时候了,有谁还会这样折回来找他?难道是出了紧急军情? 他立刻翻身下马,匆匆登上了门楼向下望去,见城门外的阴影里,依稀两匹战马,边上立了两个有些模糊的人影。 “奶奶的,再不开门,等老子进去了,把你们的头一个个扭下来当……” 熟悉的声音。他怎么会突然折回来? “张龙!” 步效远俯身下去,叫了一声。 下面一阵沉默,很快,张龙就大叫了起来:“步效远!你可来了!哎哟妈啊快开门,紧急军情!” 步效远惊讶万分,心一下提了起来。匆匆下了城楼命人打开了沉重的大门,借了城门边高高挑起的灯笼,见张龙满头大汗在前,身后是个身材矮小的小兵,只是整个人被裹得严严实实,看不清脸。 “军中有事?还是公主出了什么事?” 步效远张口就问。 张龙抹了把额头的汗,眼睛瞟了眼他身后的那小兵,苦着脸不说话了。 步效远见他神色诡异,顺着目光看了过去,突然惊呆了,一颗心怦怦乱跳。 那小兵微微从长得要垂到他大腿的袖口中伸出一只纤白的手,微微拨开了盖住头脸的帽。 尖尖的下巴,明亮的眼眸。 “璎……” 他失声大叫,整个人几乎没跳起来。 她把指头伸到唇边,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步效远生生把那个“珞”字吞了回去,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但是脚却像在地上生了跟,只是看着她不住傻笑。 张龙见他两个只顾对视,仿佛忘了自己,咳了一声:“步将军,军情送到,兄弟我这就回去了。再不赶回去被人发现,兄弟我的人头就不保了!” 步效远意识到有些不对,刚想开口再问,张龙已是顾不得多说,急匆匆转身出去翻身上了马,身后那马也跟着,一阵得得之声响起,一人二马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还看什么,不让我进去?” 她拉低了帽檐,低声说道。 步效远这才如梦初醒,急忙叫守城之人关了城门,牵了马行了几十步路,等身后的人看不见了,终于按捺不住,一下将她抱了起来放在马上,自己也是飞身上去坐她身后。 夜风打在面上,还有些刀割的寒意,他却完全不觉。只是用自己的大氅将她紧紧包裹在怀里,低头就能闻到她的发香。直到回到了自己的营房,将她抱了进去放在了床上,还是一种在梦中的感觉,有些晕头转向。 “你怎么会回来的?” 他握住了她的手,触手一片冰冷,急忙捉住塞进了自己的衣襟里捂住,这才抬眼看着她。 昌平本有些冻僵的手触到他的胸口,立刻被一阵暖意包住,怕他觉到骤寒不适,刚想抽出来,突然又想起这人的愚钝木讷,害得自己竟然放□段这样大半夜地冒着寒风赶回来,心中一恼,不但不拿出来,反而伸到了他腋下。 “呆子,冰不冰?” 她不回答他的话,只是看着他,笑眯眯问道。 步效远摇头,呆呆看她片刻,突然用力将她抱进了怀里,唇贴上了她仍带了凉意的额头。 “璎珞,辛苦你了……” 他低声喃喃说道,心中仿佛有一阵热流滚过。 “人家从前只是骑马消遣着玩,现在却一口气赶了这么远的路,浑身酸痛。” 她蜷缩在他怀里,话里满是撒娇之意。 步效远只觉一阵蚀骨,脸也热了起来,低声道:“你躺下来,我给你揉揉……” “对了,你回来我这里,大将军知道吗?” 半晌,他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停下了手。 “你可真笨,这还要问?他要是知道,我还会打扮成这幅样子连夜叫张龙送我过来?” 昌平噗一声笑了出来,轻轻捶了下他的肩。 “但是……” 步效远愣住了。 “我只是突然不想回去,所以就回来了。” 她坐了起来,重新靠回他臂膀上,仰起头看着他。 “但是大将军明天知道了,会不会……” “张龙支开了卫兵,我跟着他出了军营,叫我的一个侍女穿我的衣服,以后白天在车上,晚上在大帐里,茯苓她们照常服侍,旁人一概不见,他怎么会知道?就算最后知道了,那也离这里不知道多少路了,我就不信他敢派人回来抓我!等到了京,茯苓会把我的信交给陛下,等我们回去,陛下最多责怪我几句,不会有事。” 昌平飞快地说道,眼里满是兴奋的光。 步效远一下错愕了,呆呆地看着她。 “怎么,你不高兴?” 她微微直起了身子,盯着他。 “不不,我现在还像做梦一样,高兴都来不及。”步效远急忙摇头,“那你以后怎么办?” “我自然还是扮成小兵,跟在你身边伺候你这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呗!” 昌平双手一下吊住了他的脖颈,低声吃吃笑了起来。 她的帽子已经掀掉了,身上虽还穿着灰扑扑的小兵服色,脸上肌肤却细如瓷玉,此刻神态更是妩媚动人。步效远看得忘神,再也说不出话了。一阵耳鬓厮磨,气喘吁吁在她耳边低声说道:“璎珞……,我片刻前还梦见你在哭,又不理我,我醒来,心里真的难过得很,现在真的不是又做梦吗?” 昌平双手扶过他的脸,重重咬了下他唇,听他吃痛“哎”一声,这才斜睨着他道:“你想得美!当我会为你哭。说起来你这个人还真可恨,昨晚要是动动嘴多说几句……,算了,我大人大量,懒得和你计较,要是和你一样,岂不是白白气死自己?” 步效远有些羞赧地抓了下头,嘿嘿笑了起来。 *** 张龙顶着寒风,驾马往几十里外的扎营地赶,唯恐天亮了,身边的人瞒不过去被人知晓捅到上头去。到时鲁大将军知道公主被他连夜送出营去,这头吃罪还是小事,日后昌平公主那头的责罚,只怕更是他消受不起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她当时盯着他的警告目光,不怒自威,可笑自己先头竟然还被她容色所诱,想入非非了一下,这若被她知道了……他的额头又出了几滴冷汗。想到步效远现在必定是在享受美人恩,他却要这样拼命赶路,心里不禁一阵哀嚎。终于在破晓前赶回了扎营地,从马上下来之时,两条腿已是软得差点站不住脚了。 *** 步效远独自一人之时,并无闩门的习惯,昨夜一时疏忽,昌平更是被人伺候惯了的,自然也记不起来。一大早地还在相拥而眠,突然被推门声惊醒。步效远急忙用被子将自己里侧的昌平蒙头盖了起来,回身看去,原来是给他送水的小兵。 那小兵照了从前几个月的习惯,大大咧咧就推门闯了进来,哪里会想到他床里还有个人。步效远动作快,他看不到人,只瞧见个轮廓,眼睛又瞄见了抛散在床尾的军中小兵服饰,定定愣了片刻,脸色突然大变,咣一下放下了木桶,垂下了眼慌慌张张地就退了出去。 四十五章 昌平平日虽然也有和贵族夫人们一道猎装踏马游玩,只是昨夜一口气骑马几十里路赶过来,她对他说自己浑身酸痛,虽然是在和步效远撒娇,借机博取他怜爱居多,只也并非完全信口雌黄。见到他时已是下半夜,两人在床上团抱着说了会话,又脱了外衣让他给自己揉搓酸痛的背臀和腿,被他拿捏得极是舒服,一阵困意犯了上来,这样趴着就睡了过去,竟然还破天荒地如猫一般地打起了轻微的呼噜声。 步效远知道她累坏了,又疼又惜,哪里还会想别的,怕她趴着睡久了呼吸不畅,将她轻轻翻身躺好,自己脱了衣服就抱住她也睡了,直到一早被这送水的小兵给惊醒。 昌平缩在他暖和的怀里,晨睡正浓,觉得身边有人动了一下,微微撑开了眼皮,发觉自己被他用被蒙头蒙脑地盖了个严严实实,正有些不解,忽然听见一阵“咣当”的响动和飞快消失的脚步声,忍不住扒开被角微微支起身子望出去,见地上多了个木桶,口子里热气氤氲,边上一滩刚泼洒出来的水渍。 “昨晚我忘了闩门……刚才是我的一个役兵叫王已的送水进来,我怕他看见你……” 他看起来仿佛有些尴尬。 昌平啊一声低呼,脸微微红了起来,一只手握成拳朝他胸口捶了过去,捶了几下,眼睛瞥见还胡乱散在床尾的衣物,微微咬了下唇,忍不住又缩回了被窝,伏在他胸口低声笑了起来。 “璎珞……” 步效远不解,怔怔看着她。 “记得往后不许再叫人这么随意进来,晚上更要记得闩门。要是还有下次,小心……” 她话音越来越低,被窝下本来还搭在他还光着的腰身上的一只手慢慢地探了下去,隔着层裤,突然重重握了一把。 步效远那里本就涨硬了起来,随她手的下探,更是心猿意马,不想她却这样冷不丁地重重一握,差点没叫出声来。 “怎么了,痛吗?哎呀怪我手太重,我给你揉揉……” 昌平吃吃低声笑着,果然改成轻轻抚摸。 “我……我忍不住了……” 步效远脸涨得通红,突然从被窝里跳了出来,衣服也顾不得穿,急匆匆转到屋角,立刻便传来一阵哗哗落水之声。 昌平闷头在被子里一阵大笑,等笑过了再拉下被,见他已是转了回来站在床前。 “洗手了没?” 她眼睛转了下,见他下腹处还是支得老高,正脸红红地望着自己,随口问道。 “洗了,我知道你爱干净……” 步效远急忙应道。 “嗯……” 她朝他笑眯眯招了下手。 步效远立刻钻进了被窝,动作极其敏捷。 他的手搭在了她细软的腰肢上。 “璎珞,身上还酸痛吗?” 他低声问她,声音里含了丝掩饰不住的早起的□,鼻息也渐渐有些重起来。 “唔唔……,还酸呢,手都抬不起来……,你再给我揉揉……”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是自己翻身又趴了过来。 步效远哎了一声,急忙隔着一层亵衣轻轻揉捏了起来。 昌平渐渐觉他手移至自己臀上,带了丝力道,按压得却极是舒适,忍不住半眯了眼,轻轻哼了声:“不要停……” 步效远早已口干舌燥,再也忍耐不住,手微微一扯,她小裤已是褪了下去,一个翻身就压到了她后背上,紧紧抵住不放。 “哎呀讨厌……,门还没闩……” 她略微挣扎了下,回头斜睨他,眼睛里却已经仿佛能滴出水了。 步效远心花怒放,急忙放开了她,又跳下床去飞快地闩了门,正要再上来,耳边已是听到一阵呜呜的螺声,原来是营房的起号响了。 步效远一下愣住:“我要起身早操了。” 昌平哦了一声,略微有些失望。本也是想放他去的,只看见他说完一句,已是低头找自己的衣物在穿,心中突然又起了捉弄他的意思,起身从被窝里坐了起来:“昨晚张龙给我拿来的衣服袖子太长了,也不知道哪个臭男人穿过的,我不要,你去给我拿套新的……” 步效远已经穿好了自己衣衫,见她露出半边雪白的肩膀,怕她冻了,急忙过去俯身替她拉高了被包住,哄着道:“好。还很早,你再躺回去睡一会,我早操回来就给你拿。” “你不在,我睡不着呢……” 昌平伸手拢了下自己睡得有些散乱的鬓发,从被窝里探出半只纤白的脚丫到他大腿上,轻轻踩了下他下腹处。 步效远耳边已经隐隐听见外面响起了士兵的脚步和将官的呼喝列队之声,偏偏她又这样勾着不让他走,被她挑拨得心突突直跳,左右为难,只好低声央求道:“璎珞听话,等我空了……” 他话没说完,已是被她伸出一只手勾住了脖子,坐不稳一下扑到她身上,两人滚在了床上。 “叫我什么?” 她柔软的唇扫过他脸颊,在他耳边轻轻吹气。 步效远脸一下又热了,张了下嘴,却是叫不出来。 “不叫我就不放你走……” “……小心肝……” 他两个人前几夜浓情蜜意到高处之时,这样的称呼自然是随心而发,只此刻要他突然这样叫,他却真的有些说不出口,好容易才吭吭哧哧地说了出来。 “不对……” 她摇了摇头,手搂得更紧。 “……亲亲小心肝……” 步效远终于叫全了,连脖颈都已经涨红了。 昌平见逗弄得也差不多了,这才啵一声亲了下他脸,松开手:“去吧!” 步效远全身气血翻涌,真恨不得就这样扑过去狠狠蹂躏她一番,要她在自己身下告饶才好。 “我去了……你先闩上门,再睡觉……” 他终于还是这样吩咐她,转身急匆匆出去。 校场上的士兵已经列队整齐,只等着他这个主将过来。破天荒地第一次迟到,不止步效远自己有些心虚,连几个副将也用奇怪的目光注视着他。 步效远咳嗽一声,整了下脸色,示意各队的队长点卯,点过之后,照例就是两刻钟的操练,等太阳升到一人高,操练结束,一声令下,士兵们各自散了去。 步效远刚才人虽在这里,心却都记挂着还在自己房中的昌平。正要立刻回去,看见王已在不远处躲躲闪闪的,突然想起他早上闯了进来,自己动作虽快,只万一他若猜出是昌平公主,出去乱说就不好了,这才叫住了他想叮嘱几句。 王已一早误闯主将内室,看了不该看的一幕,心里又惊又怕。原本一直以为这步驸马步将军是个顶天立地的真汉子,极是崇拜,每日里端茶送水的很是勤快。万万也没想到鲁大将军和公主刚走的第一夜,他竟然就胆大包天扯了不知道哪个倒霉的小兵做了这等说不得的事情,还光着膀子让自己撞破了,第一个念头就是幸好自己脸长得黑,近身跟了他这么久才没被他相中。早操时远远看见他立着,心里就一直在别扭。等到解散了,正想偷偷溜走,不想却又被他叫住,头皮一麻,以为他因为被自己撞破好事恼羞成怒,现在要给他吃排头来了,躲也躲不过,缩了缩脖子,只好慢慢地蹭了过来,刚到他跟前还没站定,眼睛扫了下四周,见边上没人,急忙赔了笑脸道:“驸马爷,你放心,小的早上什么都没看见!一个字也不会乱说!” 步效远哪里会想到他脑子里那么多弯弯绕绕,听他一来就这样保证了,自己倒也是省了吩咐的口舌,点了下头。 王已松了口气,转身要走。步效远突然想起屋子里少个让她能洗澡的浴桶,自己用的巾皂对她来说也太粗粝,又叫住了,吩咐道:“你到集市去买个大的浴桶和皂巾,要上好的。“ 王已一怔,心想他从前大冬天的也经常到河边洗冷水澡,现在突然要这些,一定是给那体弱些的相好用的,心里那想法更是坐实了,应了一声,急急忙忙转身离去。 步效远见事情解决了,松了口气,亲自去军需处领了两套最小号的厚实军服,怕她等得不耐烦了,转身就往自己营房去。 四十六章 步效远推了下门,门就应声而开,有些惊讶,抬眼望去,见昌平已经起身了,正坐在桌前梳头,身上穿的却是他的一件旧棉袍。那袍子太宽大,袖口处已经卷上好几圈,只看起来还是空荡荡的。      昌平抬头,见他进来,朝他微微笑了下。阳光正透过窗楹照了进来,静静的空气里有微尘在飘动,清晰可辨,她的一张脸却明媚不可方物。      步效远看得发怔,直到她朝他招了下手,这才慢慢到了她身边,把手上的衣服放在桌上,坐在了另张凳子上,默默看着她继续梳着垂挂在身前的一把秀发,直到她把长发梳通了,在头顶高高地挽了个男子的发髻。      “璎珞……你真好看……”      他终于忍不住,小声说道。      昌平抬头,见他眼里含了赞美的笑意,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这样简单的一句赞美,出自他的口中,在她听来,却比太宁宫中最手巧的乐人抚出的凤首箜篌曲调还要动听百倍。      “你的嘴巴,越来越会哄人了呢。”      她把梳子放回了昨夜茯苓给她收拾出来的包里,抿嘴随口说道。      “是真的!”步效远脸微微红了,眼睛却仍固执地看着她,“你和我娘一样好看。”      昌平轻笑出声,用手托住腮道:“我肚子饿了。”      步效远急忙跳了起来:“我真糊涂。现在他们都还在吃早饭,这就去给你取!”说着就急忙要出去,却被她拉住了手。      “不用你拿,我和你一起去吃啊……”昌平站到了他面前,伸手帮他抚平了有些歪皱的衣领,顺势勾住了他的后颈,微微仰头,叹了口气说道:“你打算就这样把我关在你屋子里养,然后白天等你,晚上陪你,嗯?”      步效远急忙摇头。      “但是我出去了,军营了突然多了个面生的人,别人都有眼睛的,肯定会问,步将军啊,跟你睡一屋的那个人是谁?你该怎么回答呢?”      步效远小声道:“侍从……”      “可是谁见过和将军同住一屋的侍从呢?我倒是没关系,他们也认不得我,就算偶尔有见过我的人觉得面熟,也绝不会想到真的是我。但是你就不同了。你可是他们的将军,要对他们发号施令的。要是他们为此对你不服气,背后说你闲话,那该怎么办?”      步效远怔住了,半晌才低头看着她,有些苦恼地说道:“璎珞,你一定有办法的,你教教我。”      昌平笑眯眯道:“所以啊,我不能和你住一个屋子,你在边上叫人收拾出一间屋子给我住。有人问起,就说我是来投奔你的一个远方表弟。你是将军,这样照顾下亲戚,自然没人会说什么闲话……”      步效远大喜,搓手道:“璎珞你真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      昌平低声笑了起来,踮起脚尖在他唇上亲了下:“好哥哥,你要是想到了,别人也就都想到了……”      她这一声“好哥哥”,叫得步效远筋骨酸软,心里仿佛灌了蜜般地甜美,记挂她肚子饿了,拿了帽子给她端端正正戴了起来,这才柔声道:“我带你去吃饭吧。”      昌平嗯了一声,两人开门出去,一前一后往营地的伙房里去。      早操刚结束,这时还是开伙时间,一路过去,不时可以看到手上拿了几个包子,就着冒热气的粥点,一边晒太阳闲聊,一边狼吞虎咽的士兵。看见步效远过来,纷纷朝他致礼,等看见跟随在他身后半步处的昌平,一个个都交头接耳起来,对着她背影指指点点。      步效远有些不自然,悄悄看了下她,见她昂头挺胸左顾右盼,一脸好奇之色,甚至还朝盯着她的士兵微笑,心里这才定了下来。 今早的主食是烙饼馒头,配菜萝卜大葱,外加白粥。伙房里的火头远远瞧见了步效远过来,笑嘻嘻地亲自把饭食送了出来,自然也好奇地盯着他身边的昌平看了好几眼,忍住了才没问出声。      步效远和鲁鹿一样,吃的一直是和士兵相同的大锅饭。从前有个新来的火头想讨好鲁鹿,特意给他开了小灶,结果反倒被训了一通,自此以后,就再也没这样的事发生过。步效远坐了下来,觉得自己肚子也饿了。馒头和烙饼虽有些粗硬,只他也吃习惯了,等一张大饼扫下了肚,见身边她手上还拿着个馒头,啃了不过一个小角,已是明白了过来。她素来是锦衣玉食惯了的,这样的饭食自然是难以下咽。      “委屈你了……”      步效远有些过意不去,低声说道。      “没关系。你吃得下,我就和你一样。”      昌平朝他举了下手上的馒头,咬了一大口,喝了一口粥,笑嘻嘻咽了下去。      步效远这才放心下来,吃完了自己的东西,见她面前最后还剩了半碗粥,倒了可惜,顺手端了过来西里呼噜喝掉了。      他这动作做得极是自然,只是落入一边还在偷偷打量他两个的火头眼里,却是极其暧昧,吓了一跳,急忙背过了身。      吃过了早饭,本是该离去了。步效远走了两步,想了下,对昌平说道:“你等下我。”说着已是朝那火头过去,将他叫到了一边,这才有些难为情道:“刚才那人,是来投奔我的表弟。他自小身体就弱些,大叔往后能不能悄悄给她另做些松软的饭食?” 火头远远觑了一眼昌平,见他立在那里,确实是个子矮小,脸容清俊,和一般的军中小兵不同,心中虽有些惊讶,只难得有讨好当朝驸马的机会,哪里会不肯,自然一口应了下来,最后还压低了声道:“将军发话了,哪里还会不成。将军放心,小的定会弄得妥妥当当,不叫旁人多说什么。”      步效远这才松了口气,想了下,说道:“那就用心了。多费的银钱,你记下帐,过后从我饷银里扣。”      火头一怔,正想推拒,他已是转身离去,怔怔瞧着这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离去,挠了挠头,心中感觉极是怪异。      没半日,整个军营里的人就都知道步将军身边多了个千里迢迢来投奔的远房表弟。人人都对那新来的表弟极是好奇。现在暂无战事,一日里就早晚两次操练,众军士得了空闲,自然纷纷朝王已打听。      王已想起一早见到的一幕,步驸马光着膀子,被子只盖到腹部,那表弟睡在他里侧一动不动,床尾衣服散乱,忍不住就是一阵牙疼,哪里敢多说一个字,低头一问三不知。      众人见在他这里问不出什么,纷纷借故都转过去看上几眼。见这表弟长得虽娘气重了点,却笑容满面,极其可亲,一番搭讪,知道他竟还识文断字能写信,一时都纷纷央求他帮着写家书。      昌平从前身居高位,人人敬之,这样和人打成一片还是第一回,极是新鲜,见众军士虽然言语粗鄙了些,只大多都极是豪爽,且因为他们都是步效远的下属,听他们在自己面前口口声声“步将军”“步将军”的,言谈里对他极是推崇的样子,心中自然也生出了一种亲近之意,一一应了下来,快到晚操时间了,她面前还排了一队等着的人。      “周五,要说什么话快点,再憋着想不出来就回去慢慢想,别耽误我们叫表弟写信!”      昌平面前轮到的一个黑脸少年站着,嘴巴动了几下,却是说不出来,看起来有些羞赧。      “你要写给谁?”      昌平笑着问道。      “给我家婆娘……,刚成婚半月,我就出征了……”      昌平一怔。      “表弟,周五新郎官脸皮薄说不出口,我帮他说。你就写,系好裤带等老子回家……”      队伍里有人大声嚷了起来,立刻引来哄堂大笑。      昌平有些脸热,咳嗽了一声:“真这么写?”      周五有些扭扭捏捏,却也没摇头。      昌平知道他意思,笑了下,提笔终觉得太粗俗了,想了下,给改成了“我一切都好,想念你,尽早归。”这才折了递过去。      周五接了过来,连声感谢,在众人的嬉笑声中低了头红着脸飞快离去。      昌平继续给人写信,直到晚操号角响起,剩下没轮到的人连连顿脚,又约定了明日继续,这才各自散了。      昌平写了大半日的信,手都酸了,用力甩了几下,心里却是十分畅快。      她既然是步将军的亲戚,并非军中编制之人,自然不用出操,也没人限制她走动。见众人都散了,独自闲逛一圈,到了操练士兵的大校场,远远就听到吼声震天,稍微靠近了些,见军容整齐,他身影刚毅,调度自如,和在自己面前时的那个羞涩男子判若两人,一时看得目不转睛,舍不得离开,直到日快落西山,操练解散,这才回过了神。 四十七章 步效远刚转身,就见她站在校场角落正对着自己在笑,心中一阵暖意,加快脚步朝她走了过去。 “累吗?” 他知道她今天一直在给士兵写信,到了她近前,低声问道。 昌平摇了摇头,眼睛闪闪发亮:“不累。很有意思呢,好多人没轮到,央求我明天再继续。” 身边的士兵们纷纷经过,不时朝他叫“步将军”。他看到她头上的帽子有些歪了,极力忍住了才没伸手去扶正。 “将军表哥,刚才见你很是威风呢。” 两人慢慢回去的路上,昌平手背在身后,侧头看他,有些调皮地笑道。 步效远微微有些羞赧,心中却涌上了一股抑制不住的欢喜,忍不住解释起来:“鲁大将军传我的兵书中有一鱼鳞阵法。大将在阵型中后发号施令,兵力在中央集结,分作鱼鳞状的小方阵,进攻有力,但是尾侧嫌弱。我一直在琢磨,想出了个弥补缺陷的新阵型。大将之位不变,阵中重兵置位,但左右阵型张开如鹤翼,既可以攻袭敌军两侧,又可以合力夹击突入阵型中部的敌军,正好现在演练,若真有用,日后回去就用于大军之中。璎珞你知道吗,野战之中,主帅令行禁止协调一致的军容,往往不战就令敌兵望之生畏。鲁大将军就是这样了不起的人。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和他一样,成为一个真正的良将。” 昌平本来也不过是随口调侃下他,没想到他却这样认真地解释了一大通。望着他郑重的眼眸,心中油然生出了几分骄傲,停下脚步正视着他,点头说道:“一定会的。中昭未来的天空之上,你的将名一定会光照四方,这个国和国里的民,都会为你的名而骄傲。” 她的身上还是他那件灰扑扑的旧衣裳。说这句话的时候,淡淡的金色夕阳却正从她身后斜斜照了过来,她仿佛一个发光体,是那样的从容和高贵。 步效远一阵热血沸腾。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缠着要他叫她“亲亲小心肝”,也会叫他“好哥哥”的让他耳热心跳情难自禁的心爱女子,她又是他的女王,他会穷极一生用忠诚和爱去保卫的女王。如果不是身边还有那么多的士兵在来来去去,他或许真的会跪在她的脚下。只有这样的方式,才配得上她对他这样的至高赞美和期待。 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终于慢慢说道:“璎珞……,我会努力的。大将军说过,他的心愿不是名扬沙场,而是有一天四方太平,封刀归隐。这也是我的心愿。” 和你一道封刀归隐。 他在心里又默默加了一句,虽然知道这或许永远会只是他心底里的一个梦想。 昌平微微笑了起来,又轻轻叹息一声:“今天一个央我写信给他妻的士兵,他说成婚不过半月就与她分离了……我从前从未想过这些,今天代他们写了那么多的信,我才想到了,原来中昭的十万大军,就算最微末的一个火头军,他的身后也有父母妻儿在等他归来。我愿你和大将军的心愿早日实现,中昭的每一个子民都能各得其所,各安其分,再不用这样新婚分离……” “璎珞……” 步效远怔怔看她,感动又意外。 “我肚子又饿了呢。去看看晚上有什么好吃的!” 昌平抿嘴笑了下,转身走了两步,见他还站着不动,回头笑道,模样又娇又俏。 步效远应了一声,急忙跟了上去。 火头考虑周到,亲自用个食盒把小灶里做出来的几样饭菜送到了步效远的隔壁屋里。那房间原本是空着的,收拾了一番,里面重置了床榻桌椅,连今天新运来的浴桶等物一起放好,看着倒也整洁。 军中伙食本就粗粝,掌勺的手艺自然更不能和王宫御厨相比。只那火头特意用心,送来的烧肉炒蛋吃起来倒也算入口。步效远被她留住同吃,她一会喂他一块肉,一会夹他一筷菜,最后大半倒都是入了他的肚子。 “本来是做给你吃的……” 步效远摸了下肚子,有些不好意思。 “你吃饱了,才有力气呢。” 昌平放下碗筷,横他一眼,笑吟吟道。 她的话本来极其普通,只是烛火里闪耀着这样妩媚的眼神和笑容,外面天色又黑了下来,却让他不由自主地想歪,脸一热,怕她看出来,急忙弯腰去收拾碗筷,含含糊糊说道:“你坐下,我来收拾吧。” 昌平也没和他抢,依言坐了下去,看他把碗筷碟子都放进原来的那食盒里。 步效远把食盒放到了门口,火头自会叫人来取回。回头见她正打量着屋子四周的摆设,忍不住到她身边说道:“璎珞,要你这样跟着我住这里,身边又没人服侍,我心里很过意不去。要不搬到王宫旁的驿馆里去?那里比这好多了。” “不要!你住哪里我就住哪。”昌平立刻摇头,眼睛一转,突然笑了起来,仿佛想到什么很有趣的事情,“你要真过意不去,以后就都由你来服侍我啊……,有你这个将军表哥服侍,比茯苓她们不是更好!” 步效远想也没想,立刻点头:“好。你要我做什么,只管和我说。” 他应得这么快,仿佛服侍她就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倒是让她有些惊讶,想了下,微微歪着头,看着他说道:“我要洗澡,你服侍我。” 步效远心微微一跳,想起前夜她贴在自己后背上的那一幕香软秾艳,立刻有些口干舌燥。 “好……”他低声应了下来,只是脸却热了,“晚一些……,我就过来。” “行,步表哥,我听你的。” 昌平笑眯眯拍了下手,从椅上站了起来。 *** 转眼半个月过去,春意渐渐浓了起来。野外冻土松软,泉流叮咚。戎阳城随了春暖的到来,渐渐恢复了它往日的繁华和热闹。 步效远每天都会和戎阳郡守碰面,互通派出的探子得回的有关吴拓残余的消息。奇怪的是,吴拓一党却仿佛钻入了地底,静悄悄地全无消息。戎阳郡守渐渐有些放松下来,大约是觉得吴拓被前次的武兰一战打得魂飞魄散,就算还有残余也不足为俱,从此大可高枕无忧了。只是步效远却总觉得这平静来得有些诡异,搜索和防备丝毫没有松懈。 他这几天也有点心事。不止是因为吴拓残余如泥牛入海般无消息,更叫他郁闷的是军中上下诸人对他的态度。他向来身先士卒,在军中声威极佳,加上武艺出众,平时操练之时,时常有人会围上来向他请教一二。只是最近几天,情况好像越来越不对劲了。早晚操时,来请他指教近身搏击的士兵越来越少,这也算了,叫他不解的是,一些面孔长得略微白净些的小兵看见了他,远远就低头让开了道。还出现了这样一幕,几个人正围成一堆仿佛在说着什么,等他走近被发觉了,立刻就噤声作鸟兽散。最近几天,甚至连手下的几个副将看见他,也是一脸怪异之色。 他心中虽然郁郁,到了昌平面前却丝毫没显露出来,怕她知道了不痛快。只是总觉得堵了个疙瘩,噎得难受。这天结束了晚操解散众人,独自一人往营房里回,快到时迎头碰见王已,知道他平时灵滑,对军中小道消息很是灵通,心中一动,叫住了他。 王已听见身后有人在叫,回头一看,硬着头皮过去,朝步效远行了礼,脸上堆出笑:“步将军。” 步效远嗯了一声,看看左右四下无人,问道:“这几天大家看见我,好像有些不一样,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王已吓了一跳,急忙摇手:“真的不关我的事。我没对人说你们睡一起的事。是他们自己猜的!” 步效远一时还没绕过弯,等回过神,定定看着王已,脸色已是十分难看。 王已本来还以为他知道了众人背后的猜度闲话,认为是自己播散出去过来兴师问罪,这才张嘴就否认。等见到他这样子,以为他不信,对自己着了恼,急着要撇清,也顾不得许多了,眼一闭说道:“步将军,驸马爷,真的不是小的说出去的。也不知是谁传的,说有一天看见表弟跳上了你后背,你背着他走了两步,又说你吃他剩下的饭菜,还说有一天夜里有人起来撒尿,好像正好看见你进了表弟的屋……表弟长得又白净,比女人还标志,他们就这么传开了。” 步效远脸涨得通红,眼睛睁得滚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王已说完,低头也不敢动。半晌没听见动静,偷眼抬头,吓了一跳,苦了脸壮胆道:“步将军,知道的我都说了,小的可以走了吧……”见步效远不答,低头急忙溜了。 四十八章 步效远回过了神,心里又是后悔又是难过,极是内疚。他就算再没心机,现在也知道了,原来近些日里军中上下之所以这样,竟然是以为他有那特殊癖好,和她做了男人间的那种荒唐事。没想到因为自己的一时大意,让她无端遭了这样的亵渎,被人在背后议论。就算他们不知道她是谁,这样的流言加到她身上,他也觉得无法忍受。 他想了片刻,终于打定主意,朝她屋子去,到门口时,她正好要出来,两人迎头碰上。 “步表哥,谁得罪你了,虎着脸净吓唬我呢……” 昌平见他脸色有些不好,笑眯眯扯了他胳膊按他坐在凳上,顺手给他倒茶。 她的手被他按在了茶壶柄上。 “璎珞,我送你住到王宫里去……” 步效远看着她说道。 昌平这是头一回听到他用肯定,而不是征询的口气跟自己说话,略微一怔,立刻就摇头:“不要。” “听话。”步效远握住了她的手,看着她眼睛说道:“军营里都是大男人,女孩家住久了,终是不便。还是住到王宫……” “步效远,你想赶我走了?” 没等他话说完,昌平已是挣脱开了他手,有些不悦地盯着他。 步效远本来不想让她知道,只是见她这样子,要是不说清楚,她一定不会听自己的。 “璎珞,都怪我不好,只想着自己能和你一起,无端连累了你……” “你到底要说什么?痛痛快快说出来就是。” “军中的人以为……,以为我和你是……” 在她面前,步效远终是说不出那几个字,欲言又止。 “到底什么!” “男人相好!” 他终于憋了出来,脸已经涨得通红。 昌平惊讶地睁大了眼,半晌,咬牙说道:“怪不得几个平日还说得来的这几日见了我都是小心翼翼的,原来竟是……” 昌平虽然聪明伶俐,宫闱之中也不乏因龙阳之癖而惹出的丑闻,只她毕竟心思单纯,用这样的身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正新鲜有趣,又自觉并无什么出格的地方,自然不会想到那上头去。却哪里知道男女情到浓处,就算一个简简单单的对眼凝望,落入外人眼中也难免多带了几分缱绻,更何况他两个又这样朝夕不离? “坏蛋,都是你害的!气死我了!” 昌平脸一阵红一阵白,只觉这下真的没脸出去见人了,握起两个拳头就朝他胸口胡乱捶着,如雨点般落下。 步效远任她捶打,等她闹不动了,这才握住了她拳头,将她轻轻扯到了自己身前坐他膝上,低声说道:“鲁大将军从前在时,军中也出过这样的事,还特意整顿风纪。现在这里人虽留得不多,只也还是军队。他们眼睛都在盯着我,你要是还留在这里,这样的话就一直会再传下去,时间长了,我怕下面的人不服管束。而且让你这样受委屈,我心里很是难过。之前我只想着和你一起,却没考虑这么多。现在才明白过来了,都是我的错。璎珞,这次听我的话,好不好?” 昌平把头靠在他肩上,抬眼怔怔看他片刻,仿佛第一次认识他。 她还记得很清楚,去年春的差不多这时候,他出现在玄武殿的校场之上,跪在她面前的时候,他的脸庞之上还带了少年般的稚气和一丝难掩的青涩,但是现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面前的这张脸上再也寻不到从前的青涩了。他的眉眼之中,透露出来的是稳重和沉着。就算他现在仍然是在用恳求的语气和她说话,但这次,就算她不点头,他也一定会按他自己的想法去做的,她有这个感觉。 这让她有点不舒服,仿佛她的权威受到了来自于他的挑战。他本来不是应该都仰望着她,以她为大的吗? “要是我不听呢,你会怎么做?” 她抬高下巴,翘起嘴,直直地看着他。 “璎珞……”步效远没有回避她的目光,仍是那样望着她,却没直接回答她的质问,“就听我这一次,以后别的我都听你的,好不好?” 昌平有点瞧不起自己了。明明心里还是不痛快,为什么偏偏每次看到他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听他问自己“好不好”的时候,她总是狠不下心来拒绝。 她咬了下唇,垂下了眼睑,他看见她的长睫在微微颤动,以为她要哭了,一下慌起来,急忙抱住了在她耳边哄道:“我一有空就会去看你的,你别哭。” 昌平心里又泛起了微微的甜蜜。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把她捧在手心。 “你要真赶我走,那我只好走……”她扁了扁嘴,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但是我不要住王宫,你送我住驿馆。” 步效远这次再也无法拒绝,应下来,想了下,又说道:“你不在军营,我不放心。王已那天既然看到了我们在一起,调他一道过去供你差遣,你有什么事的话,让他来告诉我。我再向郡守借几个卫兵保护你安全。” 昌平嗯了一声,挂住他脖颈的手臂却吊得更紧。步效远话说完,见她望着自己,眼眸中依依不舍,心里一热,低头就亲上了她的唇,两人一阵耳鬓厮磨,正各自情动,忽然听见门口被人敲响,又听见王已的声音,原来是晚饭时间了,只得匆忙分开。 王已手上提了食盒,敲门片刻,那门才打开,见步将军果然如己所料,又在这表弟的屋子里,心里嘀咕一句,只当没看见,放下食盒正要走,突听这表弟明天就要搬到驿馆里去住,还派他跟着一道过去,心里就有些不大乐意,只嘴上也不敢反驳,勉勉强强应了下来。到了第二天,步效远到郡守处说了下情况,这回不说是自己的表弟,只说是中昭的一个贵客,向他借几名信靠得过的卫兵和伺候用的侍女。郡守听说,自然不敢托大,挑了卫兵,从自己家中抽了夫人的两个侍女,又亲自陪着一道护送到驿馆之中,这才安顿了下来。 浅.草.微.露.整.理 军中不见了表弟,士兵们交头接耳了两天,有关步将军亲狎男人的传言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 *** 鲁鹿统帅着大军,经过一个多月的跋涉,帝都在望,再几天就到了。 昌平公主和驸马这样小聚就又分离,鲁鹿也是有些过意不去。回程途中,本来还有些担心公主会故意为难自己,不想一路下来,她却是深居简出,别说为难,就是看见的几次,也是远远望见个背影,心中这才慢慢定了下来,只盼步效远能早日结束西戎城防,凯旋帝都。 两天后,大军终于到了帝都的东郊之外。见路边稻苗青青,桃花吐蕊,想起去年离去时的秋风瑟瑟,心中一阵感慨。 帝都东门遥遥可望。鲁鹿命大军暂时停步,自己护送昌平公主的车辇向前,远远看见城门大开,盔甲森严的卫兵整齐排列,密密麻麻,正中高头大马上坐着的,正是王司徒。 鲁鹿早已经派了信使提前送报入京,见这样的阵势,知道是女皇派人过来迎接的,心中一松,催马向前。 “鲁大将军,陛下有令,大军不得入城,暂时在城外驻扎结营,等候圣命!” 王司徒对着鲁鹿大声说道。 鲁鹿有些惊讶。转念一想,女皇的心思从来都是迂回曲折,她这样下令,或许有她自己的的考量,于是应了一声。 “鲁大将军,陛下又有令,大将军你劳苦功高,如今年事已高,理当颐养天年。陛下赐了大将军金一千,宅邸一座,大将军过去看下满意否。虎符之印,大将军请交回!” 鲁鹿一怔,仔细看去,见王司徒目光闪动,心中立刻生疑,冷笑道:“这样的大事,陛下想必会有手谕,王司徒可否叫老夫看上一眼?” 王司徒哈哈笑了起来:“大将军,天子脚下,我若没有陛下旨意,又岂敢这样拦住你的道路?大将军休要多言,速速交上虎符,再拖延下去,小心陛下治你忤逆叛国!” 鲁鹿大怒,猛地一抖手上马鞭,鞭尾直直指向王司徒的鼻子:“你个无耻之徒!老夫自己去见陛下!陛下若是真亲口向我要虎符,我自然不会推拒!” 王司徒闪避了下,头上官帽跌落到地,顾不得下马捡起帽子,做了个手势,身后立刻涌上几十个卫兵,朝鲁鹿围了过来。 鲁鹿半生戎马,什么场面没见过?这样的阵仗自然不会惧怕,只是心中却隐隐感觉有些不妙。自己带兵离去的这半年里,太宁宫中必定发生了什么变故。 “王老儿,摆出这样的阵仗就能吓住老夫?今日你若没有圣上手谕,休想我听你半句!老夫身后雄兵数万,你倒是试试看,他们是听我的,还是听你的!” 鲁鹿厉声呵斥,猛地拔出腰间金刀,围了过来的卫兵被他镇住,纷纷后退了几步。 王司徒脸色极是难看,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绸卷轴,摊开了到鲁鹿面前:“陛下玉玺印鉴在此,你敢兴兵作乱?” 鲁鹿睁大了眼,盯着看了半日。 “鲁鹿,陛下圣谕在此,你见了还不下跪接旨?” 鲁鹿紧咬着牙,终是勉强慢慢跪了下来,却仍说道:“老夫要亲见陛下圣颜!” 王司徒冷笑道:“大将军到了该去之地,等候见驾就是!”一使眼色,卫兵趁势群涌而上,夺了鲁鹿手中金刀,团团围住。 王司徒见鲁鹿被制住了,抹了下额头的汗,下马朝着公主的车辇而去。 刚才这里纷乱一片,远远停在后面的大军未察觉动静,只这近旁的公主却也是丝毫没有反应,这和她平日的性子大不相同。鲁鹿迷惑不解,王司徒却是暗地松了口气。到了她车辇前,见边上的几个侍女略微有些慌张,也不在意,只是按了礼节行了大礼,这才恭恭敬敬道:“公主殿下,陛□谅公主路途劳顿,派臣护送殿下到君山行宫休养,请殿下下车,臣已为殿下另备了车辇!” 四十九章 王司徒说完,见辇前的帘子纹丝不动,再说一遍,仍是没有动静,等重复第三遍的时候,见边上立着的侍女神色更是慌张,心中起疑,上前一步,对着领头的茯苓冷冷道:“把公主请下车吧!” “大胆!你竟然打起公主的主意!陛下就算夺我兵印,怎么可能连公主也要软禁?” 鲁鹿大声斥道。 他身边虽围满了刀枪严密相对的卫兵,只是在朝中声望素来极高。见他怒容满面大步朝王司徒而去,竟无人敢出来阻拦,只是跟着他继续围成一圈,一时刀枪声相撞,哗啦啦一片。 王司徒见他走近,脸色极是难看。 “公主,休要理睬这居心叵测之人!” 鲁鹿朝着马车大声叫道。 茯苓肩膀微微发抖,知道是瞒不住了,一咬牙,终于跪了下去,低声道:“大将军,车里的不是公主。” 仿佛平地一声雷起,不止鲁鹿,连王司徒也是大惊失色,猛地蹿了过去探身掀开帘子,脸色一变,见车中的那女子虽然穿了公主的服饰,只此刻却已经瘫坐在一角,脸色惨白,瑟瑟抖个不停。 “公主呢!” 王司徒猛地一把抓住茯苓的肩膀,眼睛瞪得仿佛要凸出来。 一阵疼痛袭来,茯苓却只是紧紧咬住牙,一语不发。 鲁鹿回了过神,突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王老儿,你虽不说,只老夫也猜到太宁宫中必定生变。尔等想拘起公主,偏偏天不从你意,真当快哉!刚才那道诏令,也非陛下之意。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老夫又何必拘泥!”笑声未歇,劈手夺过近旁一个卫兵手上的刀,大吼一声,众人心胆俱裂,王司徒回过神来,脖子上已经架了一把钢刀。 “鲁鹿,你敢造反!” 王司徒面色大变,厉声斥责。 鲁鹿冷笑数声,押着他朝百步之外的大军阔步走去。四周卫兵呼喝一片,只是投鼠忌器,不敢逼得过近。 一阵急促的得得马蹄声传来,抬眼望去,见是军中一个副将骑马飞驰而来。 “大将军,可是有变?” 那副将刚才远远见到城门口似是异常,忍不住驱马过来看个究竟。 “陛下安危不测,传我令下去,后退十里,驻扎结营,等老夫后令!” 副将一凛,大声得令,提起马缰正要掉头,忽然听见城门处一道尖细的嗓音传来:“陛下出城,跪拜迎接!” 鲁鹿面上立刻现出激动之色,猛地回头,整个人却呆若木鸡。 六驾龙辇之上,紫色华盖之下,一龙袍冕旒少年倚靠在銮椅之上,目光阴冷,脸色带了些病态的苍白。 “二殿下!” 鲁鹿失声大叫。 “大胆!此乃当今陛下!姬弗陵阴谋逼宫,圣皇太后岌岌可危,陛下英明果断,平乱拨正,圣皇太后亲传大宝,择日昭告天下。鲁大将军,还不速速前来拜见陛下?” 宫人尖着嗓子喝道。 鲁鹿睁圆了眼,一动不动。被他架住脖子的王司徒终于松脱开来,手一挥,卫兵立刻涌了上来,夺去他手上大刀,再次围合了起来。 “大将军,见了朕,为何还不下跪?” 姬弗贺有些阴凉的嗓声传了过来,不带丝毫的情绪。 鲁鹿终于朝向了他,慢慢地单膝跪了下去。 “陛……,圣皇太后,如今可安好?” 他颤声问道。 “皇太后身子不适,正在行宫之中休养。你方才桀骜无礼,本该重责,朕念在你年事已高,免于责罚,夺去大将军头衔,回府之后安心养老便是!” 姬弗贺一口气说完,仿佛有些气短,咳嗽了两声,眼睛盯住边上的昌平车辇,怔怔出神片刻。 “起驾,回宫!” 宫人再次发令,龙辇缓缓掉头。 “王司徒,这里就交给你了。” 姬弗贺冷冷说道,回头盯他一眼。 王司徒急忙应了下来,心中浮上了一丝恼羞。知道他必定是料到自己应付不了鲁鹿,这才突然亲自赶了过来坐镇局面。 “来人,把照看公主不力的侍女投牢,请大将军入城安歇!” *** 昌平搬到驿馆住了两天,就是西戎的三月神女节了。 神女节是西戎的传统节日。传说远古时代,一个神女驾祥鸟到了此地,这才繁衍出了西戎的祖先国民。后人为了纪念神女,就把三月桃花开的这一天定为神女节。成年的女孩换上新装,由母亲给她梳好鬓发,相约与女伴一道外出游玩,与青年男子隔了桃花两两相望,笑声不断。城中店铺酒肆也比往常打烊要晚,很是热闹。 王已勉强留在驿馆,每日早晚到军营一趟报个平安,跟了两日,一下也就想开了。心想一个是当朝驸马、大将军眼前的红人,一个是小表弟,他两个好他两个的,公主现在人又不在,鞭长莫及,就算知道了,日后若是问起自己,只推说全不知情,料想也不会真把自己怎么样,何况在这里吃穿用度比起军营中好了不知多少。所以这天傍晚听到表弟吩咐,叫他跑趟军营让步将军过来,二话没说就应了下来。 步效远两天没见昌平,虽然都有她消息,只心里也是记挂着,正想着趁了晚间有空过去看下,见王已过来说表弟有请,吩咐了副将几句,换了便服就骑马过去。刚进驿馆她的房间,眼前一花,仿佛有什么东西丢了过来,急忙接住,定睛一看,竟是枝粉色桃花。被他刚才大手一抓,花瓣已是扑簌簌掉落在地,只剩几朵残瓣。 “你可真不懂怜香惜玉!” 步效远听见吃吃笑声,抬头一看,见昌平还是男衫小帽,只比起在他军营中时,那服色却华丽无数,站他面前笑吟吟看过来,活脱脱一个风流俊俏小公子。 “璎珞,叫我过来有事吗?” 步效远笑了起来,问道。 昌平夺过他手上桃枝,把上面残留的花瓣一片片扯下,朝他面门丢了过来,斜斜睨他一眼,嘴里哼了声道:“没事就不能叫你过来?你前日还说会来看我,把我丢这里两天,连个影子都没见到!” 步效远有些尴尬,低声道:“前两日白天有些忙,昨夜士兵报说城外仿佛有异动,我出去巡视,回来时已是下半夜,怕扰了你睡……” “算了,谁要听你解释一大通。”昌平扯完了花瓣,把光秃秃的桃枝一丢,已是跳到了他面前,伸手抱住了他脖颈,仰头说道:“今天可是这里的神女节,女孩家都要打扮漂亮出去和心爱之人相约,听说街上很热闹。我来这里这么久,还从没有出去过。我要你陪我出去看下。” 她这样的娇娇神情,步效远一颗心早被她融得成了滩水,怜惜她明明金玉之身,却为了自己这样委屈。今夜军营中的事也都交代过了,毫不犹豫点头应下来。 昌平眼睛一亮,亲了下他脸,这才笑嘻嘻放开了,当先出去。 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街上灯火辉煌,游玩之人来往如梭。虽比不上中昭帝都的夜色繁华,却也另有一番热闹景象。昌平就如个孩童,看见什么新鲜好玩的就要买,一路下来,步效远手上已经拿了一个面具、一把芦笛、一个木偶,嘴里又嚼着昌平喂给他吃的果子,见边上之人侧目,大约是觉得两个男人这般有些怪异,虽略感尴尬,心里却有些甜,任她玩耍。渐渐随了人流到了一家高悬红色灯笼的楼宇之前,见里面灯火辉煌,人头攒动,又隐隐听见有急促的鼓乐声传出,门口不断有男人进去,看起来颇是热闹。 “进去看看。” 昌平说了一声,已是小跑着过去。 步效远抬头,看见门口灯笼上照出的流岚楼三字。他虽没来过这地,从前却听张龙提起过,就是戎阳城中最有名的温柔之乡,里面的舞妓更与别处不同,来自异域之地,各具风情。 “璎珞,这里不要进去了。” 他急忙紧走几步,拉住了她的手。 “为什么?” 昌平显得有些不愿。 步效远犹豫了下,终于低头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句。 昌平略一怔,突然沉下脸:“你以前来过?”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这地方?” 她咄咄逼人。 步效远有些着急,急忙撇清:“我真的没来过。是从前听张龙说的。” 昌平脸色这才缓了下来,探头又张望了下,突然又朝前走去。 步效远吓了一跳,再想拉她,她已经跳上了台阶,身影转眼就消失在门口垂挂的帘幕里。 步效远无奈,急忙跟了上去到她身边。见里面四角燃起孩童手臂粗细的大红烛,正中一个大火盆,映照得大堂亮堂堂一片。那鼓点之声正是从正中传来,四面已经围满了人,嘈杂声一片。 “璎珞,这不是女孩该来的地方。快走。” 步效远脸微微发热,一把捉住她胳膊,压低了声道。 她个子矮,瞧不见里面的舞妓,跳了几下无果,就想扒开人往里面钻。步效远却是一眼就瞧见正中的那几个舞妓,黑发棕眸,身材高大,皮肤雪白,虽还只是春日,衣衫却极薄,透纱的料里,整段胳膊和半爿丰满的胸脯隐约可见,随了急促的鼓乐在扭动腰肢,叫人目眩神迷。 “不要,我要看!” 昌平不理,继续往里挤去。 步效远无奈,怕她被男人挤到,只好把手上的东西一放,微微用力,护着她挤了进去。 昌平站定,看清场中那几名舞妓,吃惊地睁大了眼。只很快就盯着不放,竟有些入迷的样子。 步效远本以为她见到这样的放形浪骸,必定会自己不敢再看下去,哪里想到她却不肯走了,只好不住低声劝她快走,没想到反被她白了一眼,心里实在有些郁闷,只得紧紧护住她。 鼓点骤然更急,那当先的舞妓突然扯开罩在外的透纱,刹时春光大露,男人们大声喝彩,震耳欲聋。 大约是步效远这神情与众多看客大不一样,倒是引起了那舞妓的注意。见他眉目英武,与自己平日所见狎客大不一样,朝他丢了个媚眼,扭着腰肢靠近了些,把手上的透纱披覆到了步效远的头脸上。 男人们再次起哄,步效远脸涨得通红,扯下透纱,见昌平竟也指着自己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的样子,急忙把透纱胡乱丢给了边上的男人,这回再也不管她的意思,一把抓住了她手就强行带着往外面挤了出去。 五十章 步效远拉了昌平急匆匆出去,连刚才买的东西都忘了拿,只是低头快步而行。昌平被他拉扯了一段路,这才发现他竟然仿佛在生气,有些惊讶,挣扎了下,见他手拽得更紧,想了下,就任由他了。 驿馆离这里的街市不远,她被步效远一路默默带回去,等两人进了屋子,那手才终于被他松开。 “你生气了?” 昌平拿掉了自己的帽,随口问道。出门时还未扎紧的满头秀发立刻垂落了下来。她甩了下发,就着一身男装,看起来别有一番风姿。 “璎珞,我……我不喜欢你去那里……” 他站在她面前,之前脸上的涨红尚未消尽,连说话也还不顺,显然真的是有些郁闷。 璎珞歪头看他片刻,突然笑了起来,靠近了些低声道:“人家从前没见过,这才一时好奇嘛……你要是不高兴,我以后不去了就是……” 两人相处这么久,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小儿女姿态,央求中带了点撒娇,步效远怔怔看她片刻,一时反应不过来,看着她一只手攀住他的腰,另只手已经慢慢插进了自己的衣襟。 “不许生气了,再生气,我就不理你了……“ 步效远伸手,一下将她紧紧抱住,低头亲了下她的额,又落在了她唇上,直到她往后仰起了头,微微喘着气道:“我气闷……” 她穿了男装,前些时候还好,棉袍肥大,身形也被遮掩住。最近天气一下暖了起来,褪去棉袍,胸部就有些遮掩不住,所以人前时胸口都用绫带缠住。 步效远急忙松开了她,却又被拉住手,抬高放在她有些扁平的胸口处。 “你帮我。” 她说的非常自然,笑吟吟看着他。 步效远一顿,心跳有些加快。她腰间的束带被他松开,又解开了她外衣和里衣的衣襟,露出了樱红的肚兜。 肚兜也被解开,他看到她胸口处缠了一层层的樱红绫带。绫带有他一掌宽,把她的美好全部紧紧地包裹在了下面,映着洁白如玉瓷的肌肤,鲜艳得仿佛像一团火。 他略带了些笨拙地继续解开绫带的结口处,微微向下一扯,一对雪白粉团倏然就弹了出来,仿佛在欢庆刚刚脱离了难耐的桎梏,微微地颤动。 他目不转睛地低头看着,呼吸渐渐粗重起来。 “刚才那个跳舞的女人,好像比我大了许多,你会不会不喜欢我的?” 她在他的注视下,脸终于也泛出了娇羞的红晕,低声问道。 他的女人,竟然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璎珞……” 他忍不住了,将她抱了起来,飞快到了榻前,压了下去。 “你还没回答我开始的问题呢,快说。” 一场缠绵过后,昌平把头枕在他肩臂上,继续不依不饶。 “我……只喜欢你的……” 他拗不过,终于红着脸,低声应道。 在他眼里,她就是最美好的。 她这才显得满意了,转头看他一下,突然低声笑了起来。 “你刚才的样子很可爱呢。我要是下次再惹你生气,你不要真的生气,因为一定是我想看你生气的样子……” 步效远有些尴尬,见她把脸埋在自己颈间还闷笑个不停,心里慢慢也生出了一种幸福之感,只盼望和她就这样一直过下去。 “步将军……” 门口突然隐隐传来了叫声。 “守备派人过来,请将军过去一下,说夜巡时抓到个可疑之人,可能和王拓一伙有关。” 王已站在门口说道。 步效远出来之时已经和军营的副手提过,若是有事就去驿馆找他,所以来人寻了过来。 “璎珞,有一点事,我先走了。” 昌平见他神色凝重,只得压下心里不舍,起身裹了外衣,唔了一声。 步效远重重抱了下她,这才转身,昌平送他到了门口。 王已刚才通报完消息,一直就站在门外不远处候着没走,眼睛盯着门。门打开,见步效远出来,转身和后面的表弟低声又说了什么,他眼尖,那表弟虽一晃就被步效远挡住了,只长发披肩,身姿玲珑,瞧着分明就是个美娇娘。 这一惊非同小可,简直堪比那日一早见到他两人同床时的震惊,第一反应就是昌平公主若知道了和驸马相好的是个女人,自己只怕真没好果子吃了。等步效远到他跟前吩咐他用心守着时,还没恢复过来,直着眼含含糊糊地应了句。 *** 守备衙门处,灯火通明。守备见步效远过来了,一边迎了上去,一边道:“人是在驿馆附近捉到的。巡城卫兵见他面貌与本地之人有些不同,且行迹可疑躲躲闪闪,这才捉了送我这里。我记得将军前次提过驿馆里住了个贵客,怕有闪失,这才叫你知道。只是他嘴硬得很,并没问出什么。” 步效远一凛,加快了脚步。到了牢中见到那人时,见他身上已是血肉模糊。微微皱眉,问了几句,那人果然如守备所言,极是骨硬,抵死只说自己是外来行商之人,连落脚的客店和平日的经营场所都报了出来,在驿馆附近走动,不过是一时好奇。 步效远虽没问出什么,只心中疑虑却更大了。他在军营历练这大半年,早已不是当初一心只为等着见昌平一面的懵懂少年。若是寻常客商,被如狼似虎的士兵抓了投牢,又吃了皮肉之苦,哪里还会这样镇定。虽然还不确定是否就是冲着昌平而来,未雨绸缪总能让人放心些。 步效远回到军营之时,心里已经做了决定,明日不管如何都要让她入住到守卫森严的王宫里去。 第二日大早,步效远等在了王叔去王宫的路上。王叔见他候在路上,已是有些过意不去,等听说昌平公主竟未回中昭,而是隐了身份留了下来,大是惶恐,连声告罪,一口就应了下来,叫立刻就护送入宫。 步效远见事已议定,这才到了驿馆。 他这样大早地寻过来,却是第一回,昌平还在被窝之中,有些惊喜地伸出皓白玉臂搂住了他脖颈,极是亲昵。等听到过来是为了送她入住王宫,一下恼了起来,推开了他。 步效远见她生气,不知为何也不像从前那样心慌意乱了,不但没起身,反而反握住了她手,低声道:“璎珞,我知道你不想住王宫。只是昨夜驿馆附近抓到一个可疑之人,我疑心有人要对你不利。再住这里,我也不在你身边,而且时常要出城,心中会很牵挂。我已经和王叔议好了。我瞧西戎王从前和你一路过来,处得也不错,他想必也会乐意。你住那里我才放心。再听我一次,好不好?” 昌平刚才那恼意渐渐消去,神色也有些凝重起来。皱眉想了下,突然重重扭了下他胳膊,嗔道:“你现在越来越大胆了。竟也学会了先斩后奏。我今日要是不去,你绑也会把我绑了去,是不是?” 步效远皮厚肉粗的,被她这么拧也不痛不痒。见她虽仍是嗔怪的样子,说话时嘴角却微微翘了起来,知道她应该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安排,心中一松,不由嘿嘿笑了起来。 “你给我穿衣服!要不然我就不去!” 步效远没料到她还会有这么一招,愣了下,急忙应了下来。她却不好好让他穿,穿到最后自然难免又是一阵亲热。等终于把一件一件的衣裳穿到了她身上,出来时见驿馆门前已经停辆马车,等候多时了。原来那王叔考虑很是周到,知道不宜表露身份惹人注目,自然没用王宫中的车辇,只既然知道她是昌平公主,让她就这么走到王宫里去,又觉得于礼不合,这才派了辆普通的马车来接。 步效远送了昌平入王宫,仍是住从前的王后寝宫,这才放心离去。 五十一章 王已直到此时才隐约有些明白了过来,难道这个他一开始以为是驸马的男人相好,后来以为是驸马的女人相好的相好,原来可能就是昌平公主? 她被马车接走,自然没他什么事了。王已直到回到了军营,整个人还是继续沉浸在刚才的震惊中,没完全回过神。 “公主小心。” 他想起自己跟着到驿馆大门,看见一个穿戴丽都的西戎官员亲自迎上来,在她登上马车时不经意说出这句话时,他第三次被震惊了。 公主?和步驸马好成这样的公主,除了昌平公主,还会有哪个别的公主? 原来公主竟然没有随了大将军回朝,而是留了下来。而他就这样跟随了将近一个月! 王已一阵巨大的兴奋,只是很快就被更大的沮丧给打击到了。 他白白跟了这么久,竟然是个睁眼瞎。想想看,步将军向来就严于律己,从前昌平公主没来之前,也没见他随了旁人一道入城寻欢,怎么可能在公主走后第二天就突然性子大变,又是断袖又是和女人相好的?自己早该想到这看起来阴柔十足的表弟就是公主。要是早想到了,好好地下一番功夫,讨了公主欢心,以后提携一二也不是没可能。如今却是晚了。 王已垂头丧气自怨自艾,回了军营后,自然不乏好奇过来继续打听消息的,他也是个机灵的,哪里敢道出公主的身份,只含含糊糊地推脱了过去,众人见问不出什么,渐渐也就消淡了下去。 神女节过后第五日,发生了一件事情。武兰城守备杀出一条血路,派了人快马送来急信,隐匿多时的吴拓收拾旗鼓,率了一支大约千人的军队气势汹汹反攻,武兰城一夜被围。城中兵员不多,吴拓又骁勇善战,武兰岌岌可危,请求戎阳支援。 步效远驻军在此,心中每天想的都是彻底扫荡掉吴拓势力,好迎了昌平早日回中昭。至于军中留下的士兵,更是恨不得明天就拔营回去。听到这作战的消息,士兵们非但不怨,反倒群情激动,摩拳擦掌。 步效远入宫见过西戎王和摄政王叔,议定派出中昭和西戎联合的一支军队,由步效远为主将,西戎为副将的,即刻就发兵增援。 昌平现在住在王宫之中,步效远虽然要有阵子不在她身边,心中也觉得放心,离开之前,匆匆过去与她告别。 她已经知道这消息,正在寝宫的门口等着他。步效远远远看见她穿了黄衫的身影,心中一个激动,加快了脚步,跑到了她的面前。 “璎珞,我要走了,很快就回来。到时候我们就回中昭。” 他看着她,微微喘息着说道。 从王殿到她这里有段路,他刚才不顾路上宫人侍女诧异的目光,一路飞快跑了过来,只想能多和她说几句话。 “好。我在这里等你。我们一起回去。这么久了,我有点想念呢。” 她微微笑了下,踮起脚尖,伸手捡掉刚才飘落粘到他头顶之上的一朵杨絮。 她没说想念什么,但是步效远知道。 帝都三四月的空气潮湿而沉重,不出太阳的日子,到处仿佛都可以闻到经年沉积的霉腐气息,比不上这里爽朗明媚,就连风中送来的桃杏花香也多了丝人间的烟火味道。但那才是她应该去的地方。 他上前一步,把她重重搂住,在她额发之上印下了自己的吻,然后放开了,转身离去。 昌平望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心突然一阵悸动,仿佛他这样离去的话,自己往后就再也见不到的感觉。 她有点想叫住他,问他能不能为了她留下。但是嘴微微张了下,终于还是慢慢地闭了回去。 一定是自己太空闲了,每天生活里只剩下了等待他的到来,这才会有这样奇怪的念头吧。去找点乐子就好了呢。 她慢慢转身的时候,这样自嘲地想道。 *** 吴拓的军队不堪一击,战斗进行得异常顺利,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怎么打,那些原本在狠命攻城的人就在中昭和西戎军队的追击下如潮水般地败退。但是当追击停止后,他们却又来袭。 在身边的将士们欢欣鼓舞,大声呐喊着下回一定要彻底剿灭对方的时候,步效远却觉得有些不对劲。第二次打退吴拓军队的时候,他仔细看着刚刚结束了一场战斗的战场,心跳突然加快了。 他亲历过数场战役,知道真正退败的战场应该是什么样子,到处都是被仓皇丢弃的武器和盔甲。但是现在,吴拓军队所过之处,不过只横七竖八地倒了些旗帜。 这完全不合常理。 他低头想了下,脸色突然大变,召了西戎将军过来,把情况说了下,叮嘱他小心防备,不用追击,自己就带了一队五十人的精干护卫,马不停蹄地朝戎阳赶回。 武兰到戎阳,急行军两三天就能到,但是现在,因为追击吴拓,路程又被拉远了一天。 他心中隐隐有一种感觉,这场战役,真正的目的就是把他从戎阳调离,调得越远越好。背后的目的是什么,他想到那个前些天被捉到的探子,只能归结为和昌平有关。 有人在他浑然不觉的时候,暗地里已经策划了一场针对昌平的阴谋。 他的冷汗涔涔而下,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猜测错误,只是吴拓想引诱他的军队入彀一网打尽,又或者,王宫守卫森严,想混进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只盼望在自己到达之前,还能来得及阻拦这场阴谋。 但是他的希望落空了。第三天一早,当他风尘满面地到达王宫大门时,迎接他的是摄政王叔一张沉重愧疚的脸。 “步将军,公主,她失踪了。” 步效远如遭雷击。 一路之上,每次当他的脑海中跳出昌平可能会出事的念头时,他就立刻强迫自己停止去想。但是现在,却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 “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步效远猛地一把掐住了王叔的肩膀,眼中仿佛喷出了火。 王叔觉到了肩膀处他指下的一阵剧痛,却是极力忍住了。 “将军离开的第二天一早,公主就失踪了。寝宫前几个守夜的侍女昏睡不醒,看起来像是被下了药。上国公主在我王宫,不敢托大,守卫比起从前更是森严。本王严厉查问过当夜所有值守的卫兵,并无异处。知道蹊跷,命人仔细搜检了整个王宫,这才在园子的一座假山之内发现了个地道入口。王宫建起已有将近百年,从来没听说说地下有这样的通道,且这通道看起来还很新。本王想来想去,前几年叛贼当政之时,曾在王宫大兴土木,应该就是那时挖通的,想来是为自己留存后路。这几日不敢怠慢,城里城外处处都搜检过了,只是并无消息……” 步效远一声怒吼,额头青筋突突直跳。 王叔脸色有些发白。昌平公主虽是秘密留下,只在这地出了事,而且还是在王宫之中,若真有个万一,自己也是难辞其咎。 步效远松开了王叔的肩膀,飞奔到了她住的寝宫之前,见内室寂寥一片,梳妆台前半开的匣子里斜斜挂着一支衔珠凤钗,连那幅春被也还卷在床榻之上,仿佛她刚刚起身离开。 “步将军,步驸马,表哥将军,步表哥……” 他定定望着那幅卷起的春被,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她在这里嬉笑着捉弄自己的声音,满面娇俏。而今他还在,她却芳踪难觅。 “这里还是公主失踪前的样子,没有动过,怕抹了线索……” 赶了过来站他身后的王叔讷讷道。 步效远没有说话,拿了她戴过的凤钗,大步朝外而去。 愤怒过后,他在深深地自责,但是很快就中止了这种现在完全不需要的情绪。 昌平被人掳走,他一定要把她找回来。现在唯一的线索就只剩下了吴拓。他要从他的口中撬出追踪的方向。 她必须要回来,哪怕这条救护的路会血流成河,践踏出人间的修罗地狱! *** 第三天的中午时分,步效远就赶回了距离武兰一百多里的军中。当他出现在西戎将军的面前之时,他望着这双布满了血丝却目光炯炯的眼睛,微微地凛了下。 不过几天之间,他仿佛化身成了另个人,不再是那个沉朴的驸马将军,而是一只浑身隐隐散发着嗜血气息的猛兽。 他很快就把情况交代了下。 果然如步效远之前所料的,这边停止追击后,对方并没有继续逃离,只是远远地停驻了下来,每天不时冲过来挑衅一番,好几次,吴拓甚至亲自骑马到了两军阵线中间,朝着这边辱骂,叫步效远出来决战。 他还不知道步效远已经在武兰和西戎之间来回了一趟。 “今夜在阵地左右设下埋伏,明日我诱他再来,旗动而鼓,击鼓而进,率中路合攻吴拓之兵,打他个措手不及!” *** 残阳如血,天边的红云翻滚,仿佛燃烧的狰狞的火。 当看到自己军队的两侧突然涌出杀声震天的伏兵之时,吴拓有瞬间的失神。 自从武兰一战大败之后,他带着残余旧部潜伏在幽深的武兰山中,知道翻盘无望,正打算去投奔从前与姬如流有相交的北夏,他得到了来自北夏的授命,继续留着,等待后命。 没了西戎和姬如流,他的身边只剩一千不到的残兵败将,昔日勇冠三军的吴拓,如今也只能看人脸色。 他一直等着,直到十天之前,等到了新的消息,让他去攻打武兰,等戎阳援军赶到,只许败,不许胜,更不许放他们回去,要一直与对方纠缠,等满十五天,他就可以撤离,赶去北夏。 他不清楚个中缘由,但照办了,觉得窝囊的时候,就纵马到了阵中辱骂对方的上将步效远,这个他仇恨的人。他希望能亲手斩杀下他的头颅。 今天也是这样,他带着身后的列兵到了阵中,像前几次那样举着手中的戈戟大骂步效远是缩头乌龟的时候,他看见一匹快马朝他飞驰而来,近了些,才看清马上的是个盔甲森严的年轻男子,他的身后是排排的列兵。 “我是步效远,你就是吴拓?” 他停在了距离他不过几十步之外的地方,面容沉静,看不出喜怒。 武兰一战,他没有和步效远正面交锋过。知道他年纪不大,但没想到竟然还如此年轻。 “正是吴拓!步效远,你乳臭未干,竟也到我跟前卖弄,趁早下马求饶,本将军饶你一命!” 吴拓哈哈大笑起来,但是接着,他吃惊了。 他看见这个年轻人竟然置若罔闻,只是咬着牙,猛地拔出了腰间的一柄厚背大刀,金铁铿锵声中,催动身下的马就朝自己直直而来。 他仿佛离弦的箭,转眼就到了自己的跟前,他仓皇之下,急忙举起手中的戟迎了上去。相格之下,他一凛。 这个姓步的年轻人臂力惊人,与他不相上下,无怪当初会令北夏世子受辱含恨而去。 几番格斗下来,吴拓的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 这个年轻人的每一次出手,都带了毫不惜命的凛冽和狂烈,但他却做不到这一点。到了他这个地步,每一次出手都要先问值不值。 他想起了北夏来使的命令。不是打败对方,而是拖住对方。 他立刻做出了决定,后退。 他虚晃一招想掉头,却听见对方的阵营里鼓点大作,然后,他的队伍两侧杀出了密密麻麻的伏兵,两军很快就缠斗到了一起。 这不是他要的。 “鸣金,撤退!” 他大叫,但是晚了。对方逼迫得很紧,而且左右中三路在慢慢地合压过来,他的部属已经无法全身而退了。 他的最后一戟,重重削在了对方的马腿之上,一阵嘶鸣声中,步效远腾身从马背上跃了下来,落到了地上。他微微冷笑,一扯马缰,挥戟挑开了拦住自己的一个士兵,从他身上踏马而过,夹紧马腹往回跑。 步效远发力急追,前面的吴拓策马狂奔,不时有士兵被他的马踩踏在脚下或是撞飞出去,再前面的士兵看见了,纷纷恐惧地让开了一条道。 步效远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目眦欲裂,劈手从边上一个有些吓呆了的吴拓士兵手上夺过了一把薄刃弯刀,飞了出去。 弯刀咻咻地打着旋,闪电般地追了上去。 弯刀削断了吴拓身下马匹的一只后腿,后劲未歇,嵌在了前腿之上。吴拓从马上被甩了下来,一阵天旋地转,张开眼,那张仿佛不带一丝情感的年轻的脸庞已经出现在了他的头上,冷冷地看着他。 *** “谁指使你这么做的?他们现在在哪里?” 吴拓被绑住带回受讯的时候,步效远第一句就这样问。 他闭上了眼睛不答,耳边一阵刀锋过去的冰凉之意,并不疼痛,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看到地上已经多了只耳朵,自己的肩膀上正一滴滴地在淌血。这才感觉到了那种尖锐的疼痛,不可置信地咆哮了起来。 “你不说,再割掉你另一只耳。再不说,割掉你鼻子。然后是身上一片一片的肉。唯独留下你的眼睛和舌头。眼睛让你看到你自己生不如死的惨状,舌头给你机会说话。” “我从前是屠夫。屠牲的手段,天下再没有人能比过我。我不想让你死的话,哪怕你的胸膛被刀削去了层层的肉,薄到能看见里面的肝脏在跳动,你也绝不会死去。” 吴拓看着这个手握滴血的尖刀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轻人,不寒而栗。 他的眉正紧紧皱在一起,俯视的目光却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头待宰的猪羊。 五十二章 北夏元炬! 吴拓被带了下去,步效远很快就从惊怒中恢复了过来。 早在去年秋天出兵西戎的时候,他就从鲁大将军的口中依稀知道了件事,西戎之所以敢这样和中昭公然对抗,光有姬如流一人的势力还不够,背后必定还有另一股力量在支持,很有可能就是北夏。 北夏正当崛起,势力如日中天,暗中勾结姬如流一群图谋不轨也是可能,只是为何如今竟敢做出劫持昌平公主的举动?中昭虽有些垂暮之态,但也绝非是人能轻易下口的。 驿馆前的探子、吴拓的调虎离山、王宫里的地下密道…… 就在自己的浑然未觉的时候,一个针对昌平的阴谋原来已经在周密地部署了开来。 这已经是昌平被掳走的第七天了。按照吴拓的供述,他只是被北夏世子派来的人命令拖住自己至少半个月,至于目的是什么,他并不清楚。 步效远知道他并没有撒谎。按照脚程计算,从西戎到北夏,恰好差不多也就是二十天的路程。如果不是他中途觉察异状赶回戎阳,等他知道这个消息时,昌平人就已经在北夏国境了。 步效远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猛地站了起来。 *** 西戎与北夏之间有条古道,也是最近的一条道路。掳了昌平的人不会想到他现在就会追了上来,必定会抄这条近道。 步效远脱卸下了盔甲,缠裹好了刀刃,命令副将率了士兵一道上路以备后应,自己仍是带了那五十人的飞骑卫队和西戎派来的向导先行出发。 这条古道是商人来往于西戎与北夏之间而开辟出来的一条商道,十几年前曾繁华一度,驼铃声声,只是近几年西戎战事不断,这才荒芜了下来。头两天还偶尔能看到些人迹,等到了第三天出了西戎的国境,四顾就是一片渺无人烟的丘陵和荒原。 风沙很大,路上并没有留下什么明显的马蹄和车轮印记,只是不断寻到有马粪抛落在地。开始两天的已经有些板结,到了第三天,第四天,看到的马粪就还带了些湿润的痕迹。然后第五天暂时停下来歇脚的时候,去看路的向导一边费力咬着手上的硬饼,一边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步效远面前,递过来一块东西。 “丢在路边,被沙土埋了一半,还好颜色鲜亮。” 桃粉的丝绸布料包裹住了一块孩童拳头大小的石头,打了个紧紧的结,边角还有被拉脱的绣线在随风飘动。 是她的肚兜!那个曾送给他,后来又被她收回的肚兜。他一眼就认了出来!有次两人一起之时,他曾问过那肚兜的下落,她啐了他一口,笑说已经丢掉了。他信以为真,心中有些遗憾,只没想到她竟然是在哄自己,在那个被掳走的夜晚竟然还穿着它! 步效远的心猛地跳了起来,一把接了过来展开,发现这不是一件完整的肚兜,只是从上面撕下的一块布料。 没错。他追的路并没有走错!她就在前方。这一定是她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丢下的记号,希望能被他发现! 但是现在,她还好吗? 步效远把石头扔掉,把肚兜的布片放进了自己的衣襟里,与他的胸膛紧紧贴着,猛地站了起来。 “公主就在前面,我们还要再加快赶上去!” *** 武兰山脉一直从西戎延伸到北夏,山下是广袤的荒原。夜色笼罩了下来,暗蓝色的星空上繁星点点。天幕之下,荒原的古道之上行着一队几十人的马队,中间是两辆马车。 “停下来!我要解手!” 昌平朝着座前的车夫喊了一声,渐渐地,马车终于停歇了下来,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下马到了她跟前,忍住了气道:“公主,这已经是你今天第二次了!” 昌平站了起来,居高看着他冷冷道:“吃喝拉撒人之常情,元炬,我一个女子落到你手上,你不会连这都限制吧?” 元炬忍住,回头对着另辆马车里的人吆喝一声,两个侍女急忙爬下了车,跟着昌平一道到了路边一块石丘旁,看着她转到了石头后。 元炬远远看着,并不担心她会借机逃跑。这里地势平坦,望过去一览无遗,她就算跑了,自己骑马就能轻易追上。 昌平到了石头后,微微吸了口气,并没有解手,只是低头寻找石头,翻到了一块大小合适的,急忙从衣襟里扯出剩下的最后一块桃粉料子,包裹扎了起来,然后塞进了胸口之间。 已经第十二天了。 她记得清清楚楚,目送步效远离开后的当天晚上,她觉得心烦意乱,忍不住把自己从前从他那里收回洗净的那件肚兜翻了出来穿在了身上,这才辗转着睡了过去,等第二天醒来之时,就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一辆疾驰的马车上面。 她竟然会被北夏的元炬掳走! 她不知道元炬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能把她从守卫森严的王宫中偷出来,但是他的目的昭然若揭,一定是利用她来达到对中昭不利的目的。尽管他现在打的是什么主意她也还不清楚。 除了有时看着她的目光让她觉得厌恶之外,元炬目前为止对她并没什么冒犯,路上甚至有两个侍女跟着服侍。但他极其狡猾。她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全身上下的首饰都已经被摘空了,应该是为了防备她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在路上丢下记号。 她知道步效远发现她失踪后一定会寻找的。她希望他能找对路,如果她能沿路丢下他能辨认的东西就更好。但是她身上现在并没有什么可以丢的东西。直到第三天,她突然想到了自己身上穿的肚兜。这才在夜间歇脚时偷偷脱了下来用牙齿撕咬成几块藏匿,然后每天借故去解手的时候包一块石头,趁天黑下来寻找机会丢出去。 她这样已经扔了四次,今天是最后一块布料了。扔完就没了。身上的衣服不能动,动了的话,既是服侍她又是监视的侍女一定会觉察的。 她希望自己的运气足够好,丢出去的这么多石头,能有一块被步效远发现就好。这样至少他能定下心来,知道她就在前面,并且平安,在等着他去救她。 她把石头藏好后并没有急着出去,只是斜靠在石头后慢慢等着。如果步效远现在已经追了过来,她这里能多耗一刻是一刻。 “公主……” 石头那头传来了侍女的声音。 “还没好!” 侍女的声音歇了下去。直到第三次的时候,她听见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过来了,知道是元炬。 “公主,出来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隐忍的怒气。 她冷笑了下。 这一路过来,这样的场景屡次上演。 她拍了下衣裙,低头检查了一遍,见并没有异样,从石头后慢慢地转了出来。 “昨夜就是在马车上过的,路又差,这样连续颠簸,我受不了。你叫人扎营下来过夜。” 她站在元炬面前,冷冷说道。 “你不会是被步效远吓破了胆,只知道仓皇逃窜吧?” 见他不应,她突然笑了起来,星光下,形状美好的唇线弯出了一道带了嘲讽的笑意。 元炬知道她在激自己,却做不到置之不理,哼了一声:“一路过来,你磨磨蹭蹭,不是这样就是那样,不过就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后面的追兵。我劝你还是死了心吧公主。如果所料不差,步效远现在应该还在和吴拓玩你进我退的游戏,就算知道你不在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你在我的手上。而且,就算知道了,从后面赶上来,他也已经没有时间了。再五六天就到夏的地境,他就算插翅也休想追到!” “既然如此,你还这么急做什么?不过耽误一晚上而已。” 昌平冷笑了起来。 “也好。你是我的贵客,日后还有大用。千里迢迢而来,从前我盼也盼不到的,太过委屈你我也不愿。” 元炬哈哈大笑起来,已是转身朝众人示意寻个合适的地方扎营。一干随行辛苦赶路,困了不过胡乱打个瞌睡,早已是疲惫不堪,听到能休息一晚,都欢呼了起来。 *** 昌平分到一个窄小的帐篷,好在地上铺设的褥子倒还干净,她和衣躺了下去。 外面还隐隐传来北夏士兵发出的各种响动。一路颠簸了十几天,她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虽然疲累得要命,脑子却仿佛一个蜂窝,乱得叫她无法入睡。 元炬的嘴很紧,她试过几次,无法从他口中得到任何有关中昭的消息。但是她有一种感觉,中昭的帝都里一定发生了什么她还不知道的事情。否则北夏绝对不敢对一个帝国的公主做出这样的举动。 她在黑暗里辗转了片刻,突然又想起随大军离开的那个晚上,自己偷偷跑回步效远身边的时候,向他抱怨浑身酸痛,他就抱着自己柔声哄着,又叫她趴着给她拿捏全身的一幕,而今却只剩她一人,脸庞一阵凉意,这才知道竟掉下了泪。 步效远,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她在心里低低叫唤了一声。 帐篷外突然传来了一阵仿佛带了愤怒的脚步声。是元炬的。她立刻听了出来,急忙抹了下脸,翻身一下坐了起来。 五十三章 帐帘被猛地掀开,昌平眼前亮起一片火光,见元炬一只手捏了只烛台弯腰进来,满脸的怒色。 他身材壮硕,一进来站定,帐子里立刻就显得拥挤了许多。 昌平已经缓缓站了起来,踩在地褥上,扬起下巴盯着他,并没有说话。 “我倒是小看你了,原来还有这一手!” 元炬另只手上捏着的,是片沾了些泥尘的桃粉色丝绸料子,边角歪歪扭扭。 昌平微微一愣,随即冷笑不语,只是把头抬得更高。 刚才从一个到路边去撒尿回来的士兵手上接过这块包裹了石子的布料之时,元炬那已经隐忍了多日的怒气再也无法遏制了。他以为她现在应该惊慌恐惧,但是现在,看着她高高抬起下巴,昏暗的烛火也无法掩盖她眼中直直投射过来的鄙夷和不屑时,他的怒气忽然渐渐地消退了下去,转而成了一种被人蔑视的不甘和耻辱。 她落到了他的手上,但中昭这个百年上国在她身上沉淀下来的那种高贵和凛然,还是叫他一路上不敢对她有不敬之举,尽管之前的英武殿校场上,她曾在他身上加诸过叫他现在想起来还如烧心般的深刻的耻辱。 她是不知道她引以为背后倚仗的中昭现在已经改换了青天,所以才会明知自己已经成了阶下之囚,还继续这样在他面前显摆她一贯的骄傲。 见她还是那样昂首立着,他的眼睛落到了她的胸口,慢慢笑了起来。 “我刚才在想,这是从你身上什么地方扯下来的的料子,现在有点明白了……” 他把手上的那块残绸举到了自己的口鼻处,用力吸了口气。 “我好像闻到了你身体发肤的香气……” 他的眼睛变得有些喑暗起来,慢慢朝她逼近了些。 一阵风卷起门帘一角,他手上的烛台火苗跳跃了起来,照得上方的一张脸明灭不定。 “元炬,你若敢羞辱我,我绝不会活着让你带到北夏。如果中昭昌平公主的尸身对你还有用处的话!” 昌平冷冷笑道,如玉的一张脸,毫无惧色。 元炬一怔,目光闪烁了片刻,再次笑了起来:“公主,你知道我对你一直心向往之。你放心,现在我不会动你,就像你说的,你对我还有用。”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右手上的那块布料凑到烛火上方点了,拇指和食指捻住,看着蓝黄色的火苗飞蹿跳跃着卷了上去,照得帐篷里的光突然亮了许多,灼舔到他的手指之时,这才松手,看着这团火光无力飘舞着落到了地上,渐渐熄灭,帐篷里一下又暗了下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发丝被烧灼后的焦味。 昌平仍是不语,静静看着他。 “你很镇定,让我出乎意料的镇定。但我知道你心里是恐惧的。你只不过是在努力维持你作为一个公主该有的假象。但是等你知道了这件事,你就无法继续戴着这隐藏你内心恐惧地面具了……” 他的语速不急不缓,音调不高不低,却带了一丝和这烛火差不多的隐忍着的跳跃。 “你的国,现在已经不是原来的国。坐在太宁宫里那张宝座上的,也已经换了人……” 他说了一半,停了下来,终于满意地看到血色从她的面庞上迅速消退,她的眼中现出了难以置信的光。 “我没有撒谎。你可以不信,这或许会让你接下来的日子好过些。但是这是事实。” “你已经起了头,那么我想你是决心要让我明白我现在的境况,是吗?” 终于,她咬着牙,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是的!就像一位棋手,他布下了一场玲珑棋局,如果没有人听他讲解布局,他会难免寂寞……” 见她目光微微一闪,元炬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你有些惊讶是吗。我若是告诉你,我从小就学习你们的文化,对你们的一切都了然于心,你就不会用这种目光看着我了。” “不得不承认,中昭这片国土太过美丽,太宁宫的宝座太过诱人,就像昌平公主你,见过的人,只要有机会和能力,就一定不会放弃占有的**。” “夏国的子民是这世上优秀的民族,他们天生就该像苍鹰一样自由地翱翔在天空之下,但是千百年来,这块最丰美的广袤土地却被你们占据,而夏国的子民只能龟缩一角,年复一年地向你们俯首称臣。这太不公平了!我的祖父,我的父王就已经觉醒,开始为粉碎这不公平而做准备。到了十几年前,你的母亲称帝,我就知道上天为我夏国送来了最好的机会。” “你的母亲开了中昭的新天,但是因为她的异姓,就算她再天纵英明,从她坐上太宁宫宝座的第一天起,那些姬姓的皇族,包括你的兄弟就永远不会停歇他们反对的脚步。祸起萧墙,永远是打败敌人的上上之策。从那时起,我们就与你的堂兄姬如流开始接触,约定他日平分天下,扶植他发展自己的势力与你的母亲对抗。甚至直到几年之前,成功地颠覆了西戎的政权,扼住中昭西向的大门。” “我很清楚,仅凭姬如流现在的实力,还不足以与中昭抗衡。夏国也还没完全准备好。我需要等待时机。等时机成熟,那时再一击而中。但是他太愚蠢了。或者说,他明明知道自己的实力,却还是压不下心中的贪欲和渴望复仇的恨意,不顾我的意愿,贸然挑起了争端。” “我一开始很愤怒。因为他破坏了我的计划。但是很快,我就知道上天又把另一个机会送到了我的面前,如果我能把握得住,我甚至可以提前收起我的棋局。这个机会就是姬弗贺,你的二皇兄。” “你很惊讶是吗?你是不是一直觉得你的二皇兄因为疾病缠身所以生性淡泊?但是我告诉你,你错了。只要是生在帝王之家,和那张宝座的位置不过一臂之遥,就算是个明天将死的人,他今天也会梦想能坐上去,哪怕只有一夜。” “几年之前,我就觉察到了姬如流的野心。事实上,就算他真的对我俯首帖耳,我也不会真的把他当成我唯一的合作者。人总是不可相信的,尤其是你们中昭这些狡猾的人。我派去潜伏下来的耳目传回的消息让我选中了姬弗贺。” “你的母亲是个英明的帝王,但是她的注意力过多地被姬如流和你的大皇兄所吸引,于是她忽略了这个太医暗指不会活过三十岁的二儿子。她却做梦也想不到,就是这个注定会不寿的儿子,到了最后会给她致命的一击。” “我买通了出入他王府的太医,取得他的信任,与他达成了密谋。他和姬如流一样,能有机会抓住原本飘渺无望的希望,谁能抵制得住这诱惑?王萧端木三个家族,端木自然是女皇的人,恨不得她万古千秋。萧家也还有立足之地,三大家族,唯独王家日渐式微,却又无力改变,自然心有不满。人必先自动,而人动之。我利用了他的不满,用了几年的时间,终于慢慢地将他培植成了姬弗贺的势力,羽翼渐丰。” “西戎开战,鲁鹿引走了中昭的重兵,帝都空虚,而我也没看错姬弗贺,他果然是个极有手腕深藏不露之人。得了我的指令,于是一夕之间,你的大皇兄背负上逼宫的罪名,倒在了他兄弟的剑下,而你的母亲睡梦之中,她的龙床之前也架上了来自她儿子的无情的刀锋。” 元炬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终于停了下来,微微喘息着,目光里却满是燃烧着的兴奋。 昌平的指甲已经深深地嵌入了她的手掌心之中,一种仿佛来自地底最深处的绝望笼罩在了她的心头,压得她几乎透不出气。 “既然你已经筹谋得这样天衣无缝,要我对你又有什么用?” 她有些艰难,却一字一句地说道。 元炬凝视她片刻。 “你应该是一个意外。但对我太有用了!按照原定的计划,你随同鲁鹿回去,没等你们进入皇城的大门,鲁鹿就会被削去军权,你就会被软禁,从此再也没有谁有资格和力量去与姬弗贺争夺皇位。大臣们就算心有怀疑,但他是姬姓皇族的血亲直系,名正言顺,唯一可能会质疑的端木家族也被控制,重压之下,谁会贸然出头?我千算万算,没算到你竟会私自悄悄地留在了戎阳!戎阳王宫虽然被你们占领,但是戎阳城里却还有我留下的探子。我得知步效远经常出入驿馆,打听到里面住的是一个来自中昭的贵客。为了弄清楚到底是谁,我故意命令探子露出马脚,惊动了步效远。他果然中了我的计策,匆忙把你转移到了王宫之中。而这正中我的下怀。王宫之中有条连现在的西戎王也不知道的密道,于是我就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了你,我的公主!你知道我在看到你的那一刻是什么感觉?上天真助我!” “有你在我手上,我就多了一道挟制姬弗贺的尚方宝剑。只要他稍有异心,我就完全可以把你推出去,用你的名义在天下人面前揭穿他的篡位阴谋,你说你对我有没有?” 他终于哈哈大笑了起来,声音响得她几乎耳鼓震动。 “元炬,你真是一个可怕的人。” “不不,我的公主,我只是比别人能多想一些,多忍一些而已,”元炬的笑声终于停歇了下来,脸上却还带着几分得意的残余,“你还记得一年之前我向你求亲,你的母亲设下的那个箭局吗?我对弓箭太熟悉了,熟悉得就仿佛我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我端起一支箭,就已经觉察到了被动过手脚,只是不想声张而已。那时的我还需要在你们面前隐忍,甚至故意显露出我轻狂的一面,只有这样,你那敏锐过人的母亲才不会对我起疑。可笑的是就算用了作弊的弓箭,你们中昭军中最负盛名的箭手也无法胜过我!” “但是你却偏偏被一个出身低下的步效远给制住了,而且快得我还没有看清楚怎么回事,他的刀就已经顶在了你的咽喉!”昌平终于也笑了起来,笑得婉转妩媚,一双眼流光溢彩,“我要是说,我的驸马,步效远,他一定会追上来,把我救出去,甚至让你死在他的刀下,你信不信?” 元炬面上的得色突然僵硬了起来。 “他若真追上来,正好。我对他说过,终有一日,我会要他十倍偿还我当日之辱。” 昌平不答,只是微微翘起了唇,再次抬起下巴,傲然道:“元世子,我累了。你出去吧。” 元炬死死盯着她,猛地把手上烛台甩到了地上,烛台滚了几圈,火苗被压熄了。 “公主,等到中昭的帝都上空也飘展着我夏国的猎猎旗帜之时,我一定会在太宁宫黄武殿的至高宝座之上看着你心甘情愿地朝着我一步步走来,向我俯下你高贵美丽的头颅。” 黑暗中传来了他仿佛咬牙的声音,然后是一阵离开的脚步,帐篷里终于归于沉寂。 五十四章 元炬表面上并没显露出什么,只是接下来的几天,四面由荒原渐渐成了山丘,道路更加弯折不平。他虽刻意加快行程,只是山间道路毕竟不比平原,速度反倒比前些时候慢了些,直到绕出了山丘地带,抵达了靠近夏国不过一天路程的鹿垣,才放松了下来。见天色已经暗了,今晚歇一夜,明日一鼓作气,到傍晚时分应该就可以进入自己的地境,于是命令找个宽坦之处扎营休息。 昌平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腿一软,见身边的元炬伸手过来,立刻躲避了开来,身子一个趔趄,已是摔到了地上。 “公主何苦这么倔强,摔疼了自己……” 元炬半真半假地道了一句,转头朝愣住的侍女喝道:“还不快搀起来!” 侍女一惊,急忙双双上前矮下了身伸手去扶,却被昌平拂开了手,自己爬起来,拍了下裙摆膝盖处沾上的黄泥,直起身朝前走去。直到进了帐篷,这才有些无力地坐到了地上。 刚才从北夏士兵露出的满面喜色和听来的只言片语中,她知道这一路过来的目的地应该快到了。如果在她被带入北夏境地之前,还没有救兵出现的话,那么自己以后想再获救,就真的难如登天了。 她想步效远一定已经在路上了。但是照这几天元炬的行路速度来看,想这么快就追到这里,希望实在是渺茫。 门帘被掀开,侍女送来了吃的食物。尽管没有一点胃口,食物也粗粝不堪,她却一口一口地都咽了下去。 或许,或许他已经赶上来了呢。她一定要让自己有足够的力气来迎接他。谁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情。就像十几天前,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现在竟这样肮脏不堪地坐在帐篷的地上,吃着难以下咽的食物,想着他现在到底已经到了哪里。 她想让自己睡去,醒来精神会比现在要好许多。但是她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元炬的话就会在她耳边响个不停。她焦心如焚,却又无能为力。 过去了很久,帐篷外面再也听不到北夏人说话的声音了,她却仍是辗转难眠,头也胀痛得厉害,她想出去透口气。 她终于忍不住爬了起来,掀开帘子出去。 看守她的人立刻警觉地朝她走了过来。见她没动,只是抬头望着中天高悬的明月,也就停下了脚步,只是仍紧紧地盯着她。 *** “从马匹数量来看,人数应该和我们差不多……” 同一时刻,靠近元炬扎营处的一处矮丘之后,匍匐在地上的一个护卫对着身边的步效远低声说道。 月光洒照下,远处约莫五十步之外的平地上,插了十几根的马桩,每株桩上系了三四匹马的缰绳,再过去看见些帐篷,四围有几个黑影在慢慢走动,应该是轮值守夜的士兵。 两天之前,当他们面前的地势渐渐变得高低不平,要进去山丘地带的时候,向导告诉他,过了这座山就是靠近夏国的鹿垣。他知道一条废弃了多年的捷径,从那条路出山可以缩减至少一半的时间,但是崎岖难行,中间有条崖边的山路十分狭窄,稍不小心就会失足滑下山崖,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 步效远没有犹豫,立刻采纳了向导的提议,经过那道山坳之时,叫卫兵用自己身上撕下的衣服将马蹄和自己的脚包裹起来防滑,小心翼翼地过去。第三天一早出了山,循着马粪的痕迹又追赶了一天,天黑下来的时候,远远看见前面有几堆火光隐隐在跳动。 这是这十几天来第一次看到的景象。怕马的声音惊动了前方,步效远命人后退了一些原地待命,然后带了一个护卫,借了平原上长过膝盖的野草的遮蔽,匍匐着慢慢地靠近,最后停在了一处矮丘之后。 他在这里已经俯卧了有段时间了。他现在已经可以肯定,这就是元炬一行人的扎营地。几乎是日夜兼程地追赶了十几天,连片刻的休息也是靠着马腿打个盹而已。 现在终于让他追上了! 那么多个帐篷,她到底在哪一个里面?她还好吗? 他压住怦怦的心跳,想先悄悄退回去想个妥善的办法,突然整个人僵住了。 她从顶帐篷里出来了,微微地仰头望着明月,一动不动。 皎洁月光下的那个身影纤细而苗条,背向着他,他看不到脸庞,但是他仍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就是昌平。 他全身的热血都要沸腾起来,恨不得立刻就向她冲过去,把她紧紧地搂在自己怀里,从此再不让她离开自己半步。但是他现在却不行。他眼睁睁看着她慢慢转身,朝着东南方向怔怔凝视,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那是他的方向。 她终于伸手抚了下自己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长发,仿佛叹息了一声,低头回到了刚才的那个帐篷中去。 步效远的牙齿咬得紧紧,忍住了心中的激动的伤感,和身边的卫兵一道,慢慢匍匐着倒退,直到安全的距离,这才起身飞快而去。 *** 子夜过去,正是人最困乏的时分。守夜的几个士兵白天里赶路辛苦,想着追兵不可能这么快赶上,而且明天就要入北夏,有些松懈下来,靠着马桩有些昏昏欲睡,脖颈处一凉,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倒了下去。 昌平回到帐篷里重新躺了回去,眼皮渐渐有些沉重了下来,耳边突然似乎听见有脚步靠近的细微声音。她睡眠一向都浅,何况是在这样的地方,立刻就惊醒了过来,猛地翻身而起。 “是谁……” 她还没发出声音,嘴巴就已经被人紧紧捂住。 她头皮一麻,急怒攻心,狠狠一口就咬了下去。 “嘶……是我……” 黑暗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响了起来,她几乎要晕厥了过去,紧紧绷了大半个月的神经在听到这声音的一刻蓦然放松下来,整个人软软倒了下去。 “璎珞,你怎么了……” 步效远吓了一跳,手臂紧紧地揽着她柔弱无骨般的身子,一只手有些焦急地摸上了她的脸,这才觉到她竟泪流不停。 “坏蛋……,为什么现在才来……” 她低声抽泣了起来,一双手却死死地抓住他的身子,唯恐一松开,他就又会消失。 步效远的心紧紧地缩了起来。 “是我不好……,我先带你离开,等你安全了,你想怎么样都行。” 他俯身将她抱了起来,像抱孩子那样地让她紧紧伏在自己的肩膀上,掀开帐篷的帘子,敏捷地出去。 五十五章 一个被尿憋醒的小头目从帐篷里钻了出来,正要找个地方撒,看见几个本来应该在值守的人都不见,以为偷懒去了,骂着靠近了些,脚下却被什么绊住,低头一看,失声大叫起来:“不好,出事了!” 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分外清楚。 元炬的帐子靠得近,一下被惊醒,摸起手上的刀一跃而起冲了出去。 “世子,守夜的人死了!” 元炬脸色大变,猛地朝昌平的帐子飞奔而去,接着就是一阵狂怒的咒骂。 “快追!” 他怒吼一声。 被惊醒的北夏人纷纷从帐子里出来,朝马桩飞奔而去,这才发现马匹的缰绳不知何时已经被人解开,尾鬃上起了火,受了惊吓的马撒开蹄子四下奔散着逃脱了去,转眼就无影无踪。 *** 步效远感觉到她的手紧紧地缠在自己的肩颈上,整个身子都还在微微颤动,仿佛在向他传达她此刻的恐惧和紧张。 身后传来了一阵骚动,有人在大声呼喝,寂静的夜里,这带了仓皇愤怒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楚,接着很快,就是一阵马匹嘶鸣和奔走嘈杂声。 “别怕,是他们的马受惊了逃散。我会保护你的!” 他低声安慰她,脚步更快,像荒原上的一只矫健猎豹。 她的臂膀把他抱得更紧些,“我不怕,”她应道。 是的她不怕,有他在她身边。 身后传来了一道尖锐的撕裂了空气的声音,那是一支利簇,挟裹着愤怒和恨意破空而来,凌厉肃杀,仿佛就在眨眼间,已经到了身后不过数尺之遥。 “箭!” 面朝后的昌平失声叫了起来。 步效远微微俯下了身体,抽出腰间的刀,迅捷如闪电,挥刀,刀背正正打在了箭头上,叮一声,箭杆如折断了翼翅的兀鹰,戛然坠落顿地。同一时刻,元炬骑在马上,转眼停在了不过几十步开外的地方,星光之下,圆睁的眼中满是狠戾之气。 “你竟来得这么快,看来我还是小看了你。” 他看着步效远,切齿道。 步效远轻轻放下了昌平,将她挡在了自己身后,这才转身朝前两步站定,盯着元炬一语不发。 “步效远,你可能还不知道,中昭已经易主。她也早不是从前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昌平公主,而是现在的新皇,她的兄长姬弗贺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之钉。她现在的地位非常微妙,对你非但无用,反而足够惹祸上身。就算你现在从我手上夺走了她,我敢保证,你也无法入你的国境一步。至于西戎,相信我,你现在回去,等待你的也绝对不是欢迎,而是他们为了表示对中昭新皇的效忠对你们张开的天罗地网。你们已经穷途末路,何必再做这种无用的挣扎?看清形势,投到我的麾下,我堂堂大夏,最不缺的就是容人的腹量……” 元炬说到最后,用力张开手上的乌铁之弓,俾睨之态,尽显无疑。 “在我眼里,她是我的女人。” 步效远打断了元炬。他的声音低沉,却足以穿透这荒原里他周围的一片黑暗,一字字地敲入人耳。 “那就看你有没有这本事,护住你的女人了!” 元炬冷笑,他的身后,隐隐能看见北夏人奔跑而来的正在晃动的身影。 “元世子,单打独斗,你未必是我的对手。我知道你身后有几十个手下正过来,但我的随从也就在不远处,他们已经赶了过来。而且,你们大部分的马匹已经被我的人驱散,所以,你是无法留下我的。” 步效远说话的时候,片刻之前潜去纵火放马的几名中昭武士已经骑在夺来的马匹上,越过了正在奔跑的北夏人,飞快地靠近。 “将军,接住!” 一个武士靠近,扔过了手上引着的一匹空马的缰绳。步效远伸手抓住,凌空飞身已是翻上马背,几乎同一时刻,一个俯身,单手抱住了仍立在地上的昌平,将她抄上马背。 赶了上来的北夏士兵追出了十几步,望着前方的几骑人马迅速消失在了荒野的一片暗黑之中,终于无奈停下了脚步。 步效远很快就和闻声正赶来的随行卫兵们会合了,马蹄疾驰声中,一行人往东南方向而去。 天明,天又暗了下来,他们终于停在了一个山坳之中,察看了地形,暂时歇下了脚。 从昨夜开始到整个白天,昌平一直都没怎么说话,现在也是这样。她静静坐在燃起的火堆前,望着面前噼啪燃烧不停的火苗,听着不远处山坳外传来步效远和卫兵们说话的声音,眉宇间笼罩了层淡淡的忧郁。 步效远朝她走来的时候,她站了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直到他到她面前站定。她怔怔望着这张仿佛足以照亮周围黑暗的年轻脸庞,终于慢慢地笑了起来。 “你看,我……现在已经不是女皇陛下的公主了呢……” 她的声音很轻,如果他仔细听的话,还能听出仿佛带了丝微微的颤音。 步效远的眉不可觉察地皱了下,盯着她的眼睛,凝视了片刻。 他忽然有些难过。 他印象中的这双美丽的眼,流露出的从来都是骄傲的,盛气凌人的神情,就算是从前和他亲昵时她露出的小女儿娇态,那也是带了几分由不得他抗拒的热烈,如火辣绽放的玫瑰,而不是像现在,连笑容都带了几分惨淡。 他猛地伸出手,抱了她起来,把她抱进了身后的帐子里,低头用力地亲吻她的唇,直到感觉到她原本带了几分凉意的唇瓣渐渐地生出了些温度,这才继续用他唇舌间的火热游移过她形状美好的脖颈,她被扯开了衣襟的胸脯,她光滑平坦的下腹,直到他最后顺势单膝跪在了她的身前,用力将她微微颤抖的柔软身子贴向了自己的脸庞。 她是这样的美好。这样的忧伤和惨淡不该出现在她美丽的眼眸中。他愿意终其一生,用他身体里的血和手上的刀来捍卫她的尊严和高贵。 一片黑暗中,他没有说话,她只听到了他略微有些粗重的呼吸。但是就是这样沉默而热烈的跪吻,驱散了她心头的不安和阴霾,让她感觉到了自己仍是被他深深所爱着,不管她是从前那个贵为天骄之女的昌平公主,还是现在这个覆巢之下彻底失去了庇靠的柔弱女子。 失去了皇家身份的光环,她原来什么都不是。但在他眼中,她是他的女人,不管什么时候。 她的眼眶渐渐发热,她俯□子,双手摸着紧紧抱住了他宽阔的后背,低声乞求:“爱我……” 不再是公主和驸马了,而是男人和女人,在那个散发了异味,只能照射进一角午后阳光的陋巷中,因为上天的垂悯或玩笑而让他们偶然相遇的那对男人和女人。 漆黑而窒闷的帐中,她被他压倒在地,身体交缠在一起,炽烈的汗水从他的身体上一道道滚落到他身下的她的身体上,他们紧紧相拥,如在人间极境。   “我要回去。”      昌平静静卧在步效远的身侧,脸颊贴着他仍带了潮汗的胸膛,听着他发自胸腔的有力的心跳之声。这一刻,连他落在自己耳畔的仿佛还带了些缠绵过后余韵的呼吸,也是如此清晰可闻。      “效远,我想和你就这样一道离开,丢下一切,到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就我和你过日子……”她慢慢地说道,唇边浮出了一丝笑,“这样我会平安一辈子,然后和你一道安静地老死……但这不是我的命,”她吸了口气,“我生在了皇家,冠上了姬姓,并且因为的我的父亲和母亲,享受了这世上极致的荣华和富贵,我就必须要为这样的享受担起我应当的责任。女皇陛下生死未卜,姬弗贺不会是一个能让中昭得安宁的皇帝,所以就算前方是悬崖,我也必须要回去。”      她说话的时候,他的手心里一直握着一把她的发,凉滑如绸。      “璎珞,我也记挂着大将军。我原本是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让你安顿下来,然后我回去……”      “不,带我一起回去,求你了。这是我的责任。我的母亲,她现在一定也正在等着我……”      她立刻攀住他的肩,柔软的身子滑上他的胸膛,低头寻找着他的唇。      他松开了掌心握住的发丝,改成用力缠抱住她细弱的腰肢,紧得仿佛要把她完全嵌进自己的身体。      “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      他的话被她的亲吻所吞没,含糊消声了。      ***      第二天步效远召集了他的随行卫士们,宣布了一个决定。      “你们都是立下了功勋的勇士,本该昂首阔步地回到帝都,受封奖赏。但是现在我却无法再堂堂正正地率着你们回乡了。你们可以转道西戎与大队会合,等待来自帝都的最新将令。”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梭巡过每一张熟悉的面孔,有些不舍,更多的却是释然。      北夏人不会就这样轻易放过。他们现在必定已经追了上来,甚至会潜入中昭继续追击,只要能抢在姬弗贺之前得手,他们就仍是赢家;新皇姬弗贺,一定也不会让这个能够威胁他皇位的妹妹顺利抵达帝都。前途后路,都是叵测。他会用尽心力去护她,但是他们都已经知道了发生在帝都的那场变天,应该会明白,这才是他们每一个人现在最好的去路。      一阵沉默。      “将军,我愿意誓死追随将军,绝不离开!”      一个卫士突然向前一步,大声说道。      “我也一样!”      更多的人站了出来,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没有退缩,只有坚毅。      步效远胸口一阵发热,向他们用力点了下头,“弟兄们,我知道你们都是铁骨铮铮的好男儿。但是现在,入了中昭,就意味着躲藏和危险。我步效远谢过兄弟们,你们的心意……”      “你们的心意,我和步将军领了。”      一道清越的声音响了起来.众人循声望去,看见昌平缓缓从帐子里出来,仍是旧日在军中时的男儿装扮。      卫士们怔怔看着,直到昌平到了步效远的身边,朝他们略微弯腰,微笑着道:“感谢你们的忠诚和无畏,没有你们,步将军一人也无法顺利将我救出。现在,请你们遵照步将军的命令,回到西戎静候待命。”      “表弟!原来公主你真的就是表弟!你还给我写过家书!”      一个卫士睁大了眼,指着昌平突然惊声叫了起来。      昌平朝他微微点头笑了下。      一阵骚动过后,卫士们纷纷下跪。      “将军,从你选了我们随你出行的那一刻起,护卫公主殿下就是我们的唯一任务。北夏人一定会再次追来,请将军带着公主取近道直接回中昭,我们一行人断后,吸引北夏追兵。唯一所愿,就是将军和公主殿下能早日入京,解大将军之困,好叫拨云见日,扭转乾坤,那时我等再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发自肺腑的铮铮之言,再推拒,就是对这铁骨的轻贱了。      步效远大步上前,扶起了当先的那名卫士,大声道:“好弟兄们。我步效远投身军营,最大所得就是结识了你们这一群好弟兄们!我步效远在此对天立誓,只要一息尚存,绝不负你们今日所愿!”      五十六章 不再取道西戎,径直抄近道往南而去,两匹马,一双人,从地广人稀的北境入了中昭国境。 或许是帝都的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到,初时畅行无阻,直到接近人烟密集之处,路上的盘查才渐渐严了起来,两人避开城池,一直取道野径,餐风露宿,大半个月后,终于到达了帝都。 帝都的城防极是严密,四个城门封闭三个,只剩东门开着,从早到晚,都有士兵手拿画像,逐一检查入城之人,一时受阻,在城外停留了一夜。是夜,两人借宿在了城外的一户农舍之中,家中只有一对农人夫妻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两人只说自己是西戎战乱之时流离失所的灾民,如今过来投亲。 一听说西戎二字,农妇的眼睛一亮。 “你们真的是西戎过来的?我儿子去年刚成婚没半月,就随了鲁大将军过去当兵,如今别人一道去的都回了,他却还没回。前两个月倒是收到了封给他媳妇的信,叫了村里的识字先生念了,晓得他都好。只是如今却不知如何,愁得我们日日睡不着觉……” 那年轻小媳妇半藏在褪了色的竹帘之后,身影一动不动。 昌平心中一动,想起从前在军中给士兵们写信时的情景,有些迟疑道:“你家可是周姓?” 农妇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儿子叫周五。” 昌平笑了下:“他是不是脸膛黧黑,眼睛很大……” “哎呀你见过我儿子?就是他啊,他怎么样了?” 农妇惊喜地叫了出来,帘子后的小媳妇也不顾羞臊,猛地钻了出来,眼睛圆睁,紧紧地望着昌平。 “我恰巧碰到过他。他很好。知道我们要到这里投亲,特意托我向你们传信,我们这才寻了过来的。” 昌平想了下,微笑着说道。 “太好了!老头子啊,阿五托人捎了口信回来,如今好着呢,咱们好放心了……” 农妇喜笑颜开,急忙朝里面走去,扯开嗓子喊了起来,又忙不迭地到自家后园地里拔了菜,烧了晚饭,热情招呼。 “大叔知道城门口在查什么人吗?” 步效远几口吃完了饭,问道。 农人摇头,压低了声叹道:“谁知道呢,听说是反贼。你们来得不是时候,城里已经变了天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听说鲁大将军造反,一回来就被抓了起来,又听说女皇陛下突染暴病,难理朝政,把位子传给了二皇子……” 昌平脸色微微一变,步效远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隔着张矮桌,农人并未注意到什么,只是突然仿佛又想起了什么,凑了过来说道:“听说再过三天,新皇就要到太和坛祭祖,昭告天下,改立年号了。这天和的年号还没叫惯,眨眼又要换,也不知道这回换成啥。我们这平头百姓也没啥想头,只盼我儿子早点回来,往后我还能像如今这般,天天送了菜进城去卖,得几个全家糊口的钱,我就心满意足了……” 农人一边念叨着,一边端了碗往灶间走去。 步效远和昌平对望一眼。 城门是入帝都的唯一通径。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而今之计,唯有一闯。 第二日一早,农人夫妇如常那样各担了菜担,要入城贩卖之时,步效远抢了农妇本欲挑的一副担子,笑道:“大娘,我来,正好一道入城。” 农妇因为昨天昌平传来的消息,对他们极是客气,哪里肯让他挑担,一番推让下来,步效远抢过了担子,看着农妇有些踌躇道:“大娘,看城门口查得这么严,我和表弟若说是从西戎过来,只怕盘查起来会有些麻烦……” 农妇立刻点头:“我和我家老头子日日进城,与守门的都认识。你和我们一道,问起来就说你们是我家的远房侄儿,如今过来讨生活的。” 步效远急忙谢过了,四人这才挑了担子一道往城门去。 城防手上拿的画像果然是步效远和昌平二人的。只是他们两个一路风吹日晒,人都黑瘦了不少,风尘仆仆,现在又头戴斗笠,那画像本就有些失真,如今更是不大相像,城卒见他们与贩菜的农人夫妇一道,随意瞄了一眼,也就放了过去。 步效远略微低了头,紧走几步正要过去,里门出来一个小军官模样的人,盯着他看了几眼,突然走了过来拦下。 “等等,你看起来有点面熟……” 农妇急忙过来,赔笑道:“军爷,他是我家的远方侄儿,过来进城找活计讨生活的。” 小军官上下又打量了几眼,拿过边上一个城卒手上的画像,正要再对比着看,突然听见后面有人大骂:“你娘的眼睛瞎了?没见后面排了长队?老子当初在军营干副将的当,碰到你这种人,一顿军棍就打死!” 步效远猛抬头,赫然看见张龙正晃了过来。 小军官急忙收了画像,点头哈腰说道:“是是,张校尉说的是,小的只是看他有点面熟,这才问了几句……” “我呸!”张龙已经过来,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道,“画像上的人啥来头我虽不晓得,只这个一看就是乡巴佬,从头到脚冒着土气,哪有画像上人的半分轩昂?趁早给我把后面的盯牢了,放了反贼进来,老子把你头拧下来当夜壶!” 小军官被骂,不敢还嘴,急忙低头离去,张龙这才回头,朝有些惊愕的步效远挤了下眼睛。 步效远和昌平入了城,谢过农人夫妇,两人到了条偏僻的巷子,回头见张龙果然已经跟了上来。 “公主,步驸马,小的这厢有礼了……” 张龙还是不改当初的油滑性子,压低了声,笑嘻嘻作势要见礼,被步效远拦了下来。 “你怎么会到了城门当校尉?” 不问则已,步效远这么一问,张龙又狠狠呸了一声,抱怨道:“老子打了胜仗回来,本以为要升官发财了,哪想刚一回来,城门还没进,老头子就被抓了,王家的人接了帅印,派自己人接管大营,我们这些从前的人纷纷贬职,居然把老子派来当个看门校尉,我呸!” “张龙,你今天立了大功,日后若能光复,我必定会记你功劳。” 一直默不作声的昌平简洁说了一句。 面对昌平,张龙不敢再像刚才那样嬉皮笑脸,正色道了谢,见前后无人,这才压低了声飞快说道:“我就晓得你们一定会回来,这才天天到城门口转悠,果然被我等到了。步驸马,你的义兄顾严让我告诉你,屠巷一带已经有暗哨布下,你们不要回去。他每天未时之后,会在城西一家叫燕来的茶馆等你。现在天一黑就实行宵禁。我就晓得这么多。你们赶紧想想办法,后天新皇就要祭天昭告天下了!” 张龙说完,匆匆离去。 步效远望了眼昌平,见她眉头微皱,神色凝重,低声劝慰道:“放心。我义兄一直留在京中,对局势想必心中有数,过去听听他怎么说。” 昌平微微点头。 *** 太宁宫中诡谲生变,风起云涌,但这于寻常百姓来说并无多大影响。午后,燕来茶馆里,茶客三三两两占据一桌,一壶茶,几碟果,高谈阔论,逍遥快活。 步效远两人步入茶馆,一眼就看到一个青衣男子坐在角落的一张方桌之后,脸容清癯。那男子也立时看到了他二人,脸上微微露出喜色,站起了身往外走去。 步效远和昌平一直跟着,直到他到了条窄巷,敲了扇门,门应声而开,他两人也跟了进去。 “阿杏!” 步效远有些惊讶,脱口叫道。 开门的正是从前住在屠巷中的阿杏,一年不见,她如今出落得更是亭亭,已是完全的大姑娘了。 阿杏抿嘴一笑,急忙又关上了门,上了闩。里面,阿杏的娘也闻声,笑脸迎了出来。 几个人刚进屋里,顾严就朝昌平下跪行礼,口称“公主金安”,昌平急忙叫他起来,这一场动静,却把后面的阿杏母女惊得目瞪口呆。 “你……你是公主……” 阿杏呆呆望着昌平,吃吃道。 顾严点头,回头低声道:“她就是昌平公主。” 阿杏怔怔不语,边上阿杏娘回过了神,急忙要下跪,被昌平一把扶住了。 “从前我就觉着阿步带回的媳妇和寻常女儿家有些不同。前些时候官军到了屠巷,弄出这么大动静,我还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竟是冲着公主和阿步来的……” 阿杏娘絮絮叨叨,神情极是激动不安。 “效远,你随大军出征后,我照了你的嘱托有时去看顾下婶娘和阿杏,后来宫中生变,王司徒查到屠巷,把你家边上的住家强行迁走,派了人佯装住进去监视,以防你万一回来。我这才另寻了这地方,叫她们母女暂时有个容身之处。” 顾严简单解释道。 步效远看向了阿杏娘,有些不安道:“婶娘,我拖累你们了……” “哎,快别这么说。你这么有出息,婶娘也替你高兴。你们一定有话说,我这给你们看哨去。” 阿杏娘拉了阿杏,急急忙忙出去了。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有些肃穆下来。 “顾大哥,大将军怎么样了?” 步效远立刻问道。 顾严道:“大将军积威已久,他们不敢贸然对他下手,如今只是派了重兵软禁在西苑,寻常人根本无法靠近。女皇陛下应也被拘在行宫之中,想来性命应无大碍,只是如今局势已危如累卵,后日他若顺利祭天昭告天下,只怕再难有大作为了……” “我千里而回,就是为了此事。我的二皇兄早和北夏勾结,北夏狼子野心,对我中昭虎视眈眈。他若称帝,于国于民绝非幸事,往后中昭必定再无安宁之日。顾大哥若是有何对策,尽管道来。哪怕需我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惜。” 昌平一字一字道,声音清晰有力。 顾严急忙口称“不敢”,沉吟片刻,终于道:“朝中百官,女皇母族端木家如今已被控制,难有作为。剩余大部分人迫于淫威,不是观望静待就是倒向王家,且他们也无这回天之力。如今能拨动局势的关键,在于两人,一是鲁大将军,二是萧家。” 步效远和昌平对望一眼。 “大营兵力,足以撼动天下,谁掌握了大营,天下就归谁所有。那里的将领,如今虽被撤换了一部分,只剩下大多还都是大将军的旧部,大将军只要出面,必定能震慑得住。他们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软禁了大将军。只要我们能弄出大将军,局面就挽回了一半。” “如今只有萧家还有可能做这件事!” “公主所言不错。萧家本是中昭的三大家族之一,从前就一直与王家明争暗斗。如今王家骤然得势,大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势。萧丞相借口病身,辞了相位。我若没想错,他心中必定不甘,不过迫于形势,这才避其锋芒。公主若能亲自出面游说于他,他极有可能会被说动。只要他肯出手,营救大将军就有极大胜算。只是……”顾严微微皱了下眉,又犹豫道,“万一游说不动,反把公主交给你二皇兄的话……” “要成大事,又岂有万全的胜算!只要有一分的把握,我也要去试下。” 昌平打断了他的话,眼睛闪闪发亮。 “公主真当是巾帼须眉,这般胆色,叫我极是钦佩。事不宜迟,今夜就要行动。” 三人商议完毕,已是正午。阿杏过来叫他们去吃饭。昌平站了起来,眼前突然一阵发黑,站立不稳,若非步效远眼疾手快,一下就要栽倒在地。 “璎珞!” 步效远大惊失色,抱起她放在床铺之上,焦急地拍打她脸。 昌平眼睫微微颤动,慢慢睁开了眼,有些茫然道:“我……这是怎么了?” “你刚才晕了过去,躺着别动。” 阿杏娘急忙送了碗水进来,昌平喝了下去,脸色这才有些好了起来。 “璎珞,这些日子苦了你了,是我无能……” 步效远握住她还有些凉的手,很是自责。 昌平伸手轻轻抚了下他的脸,“傻子,天下再也没比你待我更好的人了,所以我才总欺负你……” “呶,我娘叫我送进来,你不用起来了……” 身后阿杏送了饭菜,放了下来,看他们一眼,咬着唇低头出去了。 “你喂我我才吃……” 昌平笑道,神色间又带了几分往日的俏皮。 步效远这才有些放心下来,应了一声。不想刚吃两口,见她眉头一皱,突然一阵泛呕,竟然又吐了出来。 步效远吓了一跳,慌忙揉胸拍背,闻声进来的阿杏娘看了下,突然笑了起来。 “婶娘多嘴一句,这瞧着倒像是女人家有了的样子,公主前个月月事可来过?” 昌平如梦初醒,“啊”了一声,已是一阵耳热心跳,头微微低了下去。 “婶娘,她有什么了?” 步效远还是有些不解,怔怔看着昌平。 “你怕是要当爹了呢。” 阿杏娘笑眯眯道。 五十七章 “我要当爹了……”步效远喃喃重复了一声,霍然回头,“璎珞,我……真的要当爹了?” 他一个大步到了她身前,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她。 昌平脸颊上刚泛起的红晕还没褪尽,低头不语,等阿杏娘笑容满面地离开了,经不住他望来的热切目光,这才低声说道:“婶娘提醒,我才记了起来确实……,应该是了……” 步效远立着一动不动,只是笑个不停。 “你傻了?只会笑。” 昌平咬住唇,白他一眼。 “璎珞,我太高兴了。从前从没想过我竟然也能当爹。”步效远伸手,爱怜地轻轻捋了下她略微有些散乱的发丝,凝视着她,“你跟着我这样一路过来,本来就辛苦了,没想到竟然还……” 昌平微微叹了口气,“他现在过来,可真不会挑时候……” “不不,璎珞,我们的孩儿在你最难的时候过来陪伴你,你看他多贴心,还很有福气呢。往后他可以在弟弟妹妹面前神气地说,我是在阿妈最辛苦的时候过去陪她的,你们谁像我一样?” 昌平歪头,看他一眼,突然笑了起来,“还想让我给你生好多娃娃?步效远,我从前怎么没发觉你这么会说话?” 步效远脸微微有些红了起来,摸摸头,也嘿嘿笑了起来,“我说的都是心里想的话。” 竹帘子外,阿杏手上端着她娘刚才让她送进来的糖水鸡蛋,听着帘子里两人的轻声笑语,半晌,终于咳嗽了一声,掀开帘子进去。 “呶,我娘做给你吃的。” 步效远急忙接了过来,对着阿杏笑着道了声谢,坐到了床边,一口一口地舀了喂给昌平吃。 阿杏怔怔看了片刻,终于掀开帘子,低头出去了。 *** 一场夏日暴雨刚过,天色朗润,整个都城看去天高景明。 萧邺站在自己父亲的身后。身畔清风漫卷,空气里充满了不知名的沉润花香。檐廊下,台阶上,到处都是被片刻前那场风雨摧打下的落花,湿沉沉堆积成阵。 萧邺看向自己的父亲。他已经脱去了昔日的盘锦宝相金丝朝服,只剩华发斑驳。现在他仰头正望着天空,一动不动,已经很久了。 太宁宫中一夕生变,王家如鹰鹞冲天,转眼得势。父亲没两天就立刻抱病上疏请辞,闭门不出,严令萧家族人不许任何动作,直到现在。 再两天,新皇就要祭天昭告天下了。他却仍这样不动,真的仿佛入定。他有些急,更多的却是不甘。忍了多日,终于按捺不住,寻了过来。然而见到这张沉暮得透不出半分心境的脸,他之前想好的所有的话却又都说不出来了。 他顺着父亲的视线,也抬头望去。见过雨初晴的苍穹,霞光万丈,天际之处隐隐掠过了几只飞鸟的黑影,而四周寂寂无声。 “外面的暗哨还在?” 半晌,萧暮归转头,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却隐隐带了金铁之质。 “是。” 萧邺收回心神,迎上父亲幽暗莫测的一双眼,应了一句。 萧暮归复又抬头,望向了天空,出神片刻。 “该来的,总会来。” 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萧暮归双手交负在身后,不紧不慢地沿着曲廊朝书房而去。 萧邺怔怔立着,望着他消失的背影,神情有些茫然。 *** 书房的门咿呀一声被推开,带进的风吹动了桌案一角的烛火,火苗忽闪了几下。 萧暮归的视线从手中的书卷上抬了起来。 他已经吩咐过,入夜若无呼召,不许旁人到书房打扰于他,连夫人和萧邺也是。现在已是深夜,进来的却是一个男子,府中下人打扮。 萧暮归的眉头微微皱了下,那人已闩上了门,朝他大步而来,停在了桌案之前。 萧暮归猛地后靠,后背撞到了椅上,带得椅脚拖过地面,喀拉作响。 “是你!” 他睁大了眼,脱口而出。 步效远朝他点了下头:“萧大人。” “你竟闯到了我这里!” 萧暮归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只是盯着对面的步效远,沉声说道。烛火之光映在他的脸上,照出额头眼角细密的褶纹,却辨不出半分喜怒。 “萧大人府外有暗哨盯着,我想进来,确实费了些手脚。只能叫人在外弄出些动静,引走了人,这才翻墙而入。所幸大人府中很是宽泛,所以一路探寻了过来。” “你既已经入城,想必昌平公主也必定是了。你们如今是新皇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之钉,就不怕老夫告密吗?” 萧暮归慢慢说道。 “萧大人若是甘于萧氏一族从此没落,那就姑且试试。”步效远沉声说道。 萧暮归目光微微闪动,一只手轻轻叩击着桌面。书房和着夜色的沉寂,让这轻微的叩击之声听起来也格外清楚。 “老夫能做什么?” 半晌,他终于开口。 步效远微微吁出口气,“只要解救出鲁大将军,萧大人就是平乱的最大功臣。” “你说得倒是轻巧。”萧暮归微微哼了声,“鲁大将军府邸看守严密,如何解救?” “这事旁人来做,自然难于上青天,只是于萧大人来说却未必。端看你愿不愿意了。” 萧暮归凝视步效远片刻,呵呵笑了起来:“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步驸马果然不同往日。” 步效远并无多话,仍是先前模样,不温不火道:“恕我冒昧,如今局势,满朝文武之中,除了端木辅国公,我以为最不甘心的就是萧大人你了。” 萧暮归止住了笑,霍然而立。 “我萧家在中昭历百年而不衰,到我手中之时,非老夫高看自己,更得女皇陛下器重。公主择婚,陛下本亦是属意于我萧家的,只是天不作美这才铩羽。实不相瞒,如今看守大将军府的羽林郎中就有老夫的人。要在大将军府中偷天换日,虽非易事,却也绝非不可能。只是动手之前,老夫要亲见公主殿下。” “公主早料到你会这般,请萧大人随我去便是。” “只是……” 萧暮归略微沉吟,有些犹豫之色。 “萧大人是在为门外的暗哨愁烦吗?” 步效远一笑,俯身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萧暮归眼一亮,微微点头。 五十八章   一轮明月在忽浓忽淡的云层里缓缓移动,清辉寞寞洒在地上空阔的青石道上。萧家的大门被缓缓打开了,门里粼粼驶出一辆青铜缁车。萧睿骑马在前,身后跟了两排府中的护卫。      马车还没驶出巷口,就有一队护都兵卫幽灵般地出现。当头的都尉骑在马上,拦住了去路:“王总领下过宵禁令,任何人不得夜间走动!”      “我的车,也敢拦?”      马车里传出一声略带苍老的声音,不高,也不急,却带了叫人不容忽视的威严。      都尉知道里面是萧暮归。如今他虽不得势,自己也被派来日夜监视他的动向,却仍不敢轻看了去,略微踌躇了下,下马朝着密垂的帘子行了个礼,放缓了声调说道:“萧大人息怒,实在是上命难违,还请大人体谅。”      马车里的人嗯了一声,复又道:“老夫歇在宅中多日,一时兴起,要去城东别院,明日好登高观日。你若怕对王总领不好交代,尽管跟了上来便是。”      车里人话音刚落,前头的萧邺已是“锵”一声,不耐烦地拔出了腰间的半截佩刀,冷月之下,刀锋寒光凛冽。      都尉犹豫了下,终是不敢强行拦住,慢慢后退了几步,让出条道。      马车继续前行,都尉朝身边的兵卫使了个眼色,卫兵领会,一队人远远地跟了上去。都尉静待了片刻,回头望了下黑漆一片的暗巷,提缰朝王家急急而去,空旷绵延的青石道上,奔肆的马蹄声渐行渐远。      萧府西墙一侧,一道平日只供下人出入的小门开了条缝,两个黑影从门里出来,身影无声无息,很快消融在了暗巷的幽深之中。      ***      萧暮归被解下了蒙在眼上的布,看见一双眸子,即便周遭灯火昏暗,也掩不住如璀璨的明珠,显出熠熠似水的光华。      “殿下!殿下安然抵都,可见天佑中昭,何其幸甚!”      他脱口而出,已是朝她拜见行礼。      昌平上前将他扶住,歉意道:“委屈萧大人了。昌平本是要亲自去见大人的,却被驸马所拦,这才劳动大人前来。他也太过小心了些。大人夜半来此,本就过意不去了,竟还这般蒙了你的眼。大人既然肯冒险随他前来,哪里还用这般提防。”      萧暮归推让一番,终于勉强起身道:“驸马一言一行俱是稳妥无碍。殿下本就金玉,何况置身如今这局面?谨慎自是应该。”      昌平一笑,收了霁色,道:“宫中戮变,陛下遭劫。昌平自知孤掌难鸣,亟需萧大人鼎力相助,方可拨其乱,平其正,还我中昭朗朗清空。”      萧暮归本已坐在了椅上,听罢又站立而起,慷慨道:“老夫蒙受皇恩数十载,从来只知道屈平正道直行,一心效忠陛下。如今国有凶难,老夫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昌平微微点头,正色道:“中昭有萧大人,如入砥柱于中流。待扭转乾坤,陛下必当厚待大人之助!”      萧暮归压住兴奋,郑重道谢,这才慢慢退出了这间略显狭仄的屋子。外间,步效远和顾严正在等待他共议计策。      他确实无法不兴奋。      王萧端木,百年以来一直暗中交锋难解。就在十几年前,他还是先皇最倚重的弘股之臣,萧家的女儿也是后宫之中最得宠的贵妃。不想一夕之间,女主当国,从此端木占尽上风;直到近两年,女皇才渐渐显出重新扶持他萧家的意向,只可惜就在他和满朝文武还在猜测女皇属意谁人之时,一直隐忍最深的姬弗贺竟突然发难,打得他措手不及,更叫他郁闷难当的是,明争暗斗旗鼓相当了数十年的王家此时浮出了水面,以功臣的面目俾睨朝中,这叫他想起就屡屡不忿,只是碍于无奈,这才称病隐退,以谋后定。      王家与他素有嫌隙,姬弗贺一旦坐稳这江山宝座,那么等待萧家的,从此就是黑暗一片,就算他想避让,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皇朝的每一次变更,从来就是新臣旧宦相替的时机。端木因了女皇崛起,王家凭借姬弗贺显赫,而他萧家,因了这天赐的机会,只要他能抓牢,朝堂之上,从此就又会是一番新反转。      萧家的运道真正来了。      ***      是个晴霁天,初升的朝阳金蒙蒙一片,把高深宫墙里直插云霄的飞翘檐角和鎏金瓦梁照得闪闪发亮。      “陛下,昨夜得报,萧暮归无视宵禁令入住城东别院,据说是为了登高观日。”      已被临时任命为都城总领的王登看着斜斜倚靠在宽大软椅上的姬弗贺,小心地回禀。      “这个时候,他突然这样,有什么目的?”      殿宇门外宽大台阶之上,铺洒了一段一段的阳光,明媚透入了殿宇,晃在了姬弗贺苍白的面容上,却驱不散他眼中的阴冷。他盯着王登,慢条斯理地问道。      王登立刻应道:“陛下放心,臣已经多派人手对他和端木一干人等严加监视,就算每日出入府中的下人也未放过。不管他什么目的,绝不会放半只苍蝇飞到他面前去。臣敢担保,以如今之守备,陛下明日昭告登基的庆典必定天人合一,万民同庆。”      “昌平和那个步效远如今有消息吗?”      “城门对进入之人一一盘查,至今并无消息,可见未曾进入都城。臣派出的人正在路上追寻围堵。据臣的线报,另有一群身份不明之人也一路尾随,臣怀疑是北夏世子的人潜入国境……”      姬弗贺敛眉垂目,嘴角渐渐勾出一道奇异的诡笑,带了病容的面孔更添几分森冷。      “元世子……,只怕是想借了她,往后叫朕莫敢不从吧……王登,朕的母后生养了朕。她虽薄待了朕,朕却不能薄待她,反要叫她留着口气亲眼看朕是如何大振宏图。她却不同。见到之后,格杀勿论,更不能叫她落入北夏人的手上。”      他的声音平静舒缓,说完之后,咳嗽了起来,咳得两颧染上了些赤红,一双眼仿佛也骤然布上了血丝。      王登暗自有些心惊,俯首应了声是,又禀了些别事,这才叩首告退。      ***      黑夜再次笼罩了沉沉帝都。镇国将军府内,两只透着昏光的灯笼渐渐朝上房游移而来,走得近了,看清那灯笼后是长长一队荷刀执戟的卫兵。知道是来接替自己轮班的,卫尉头目丁奎伸了个懒腰,迎了上去。      “吴老弟,下半夜就交托你了。等明天新皇祭天昭告天下了,估摸着大将军也该换地儿休养了,那时咱也就解脱了,不像现在,没日没夜地蹲着,睁大了眼,连只苍蝇飞进去也要先抓住,看看翅上有没纹字……”      丁奎絮絮叨叨地念着,惹得边上的卫兵都笑了起来。吴卫尉径直到了透着灯光的上房窗前,推开了条缝,见里面一身常服的鲁鹿背对着门,正在独自舞者手上的刀,刀锋霍霍,带得烛火明灭不定,墙上人影翻飞。      “这老头,精神倒好,这么被关着,大半夜的还有兴致……”      丁奎陪着一道,也凑了只眼睛看了下,低声说道。      每班轮岗之时,领队校尉必须带着下一班的领队验看无误了,才能交接走人,这是规矩。      吴卫尉关上了窗。丁奎吆喝一声,跟班的卫兵们立刻聚拢了过来,跟着他一道往外院而去,一行人的身影很快就被吞没在了黑暗之中。      出了将军府,队伍之后的一个人影脚步渐渐放慢,等到了条暗巷口之时,悄然潜了进去。      轮月已是微微斜过疏影,凉薄的光照进半边巷子,隐约照出一张环目髯须的脸,正是鲁鹿。      ***      桑榆官道之上,一行人飞驰而来。内城门仍是紧闭,守城官立于箭楼之上,大声呼停。      “没有王总领的亲笔手令,谁也不许出去!”      “手令在此,速速开门,耽误了大事,小心吃罪!”人马转眼就到城门之下,有人大声呼喝。      守城官听说有手令,不敢怠慢,亲自下了城楼,伸手朝那领头的索要手令,猛然抬头,大吃一惊。      “鲁大将军!”      鲁鹿略微颔首:“你若识相,老夫不伤你性命,速开城门!”      鲁鹿声威,名震天下。守城官早听说他已被新皇软禁,明日就是新皇祭天昭告天下的日子,此刻他这般突兀出现,晓得并非正路。只是以他勇猛,自己便是不开,只怕也是阻拦不住,反而枉自丢了性命。不过闪念之间,立时便做了决断,苦笑道:“小的不敢拦了鲁将军,只是上命不可违,此刻放了大将军出去,便是将小人身家性命系在了大将军身上,求大将军务必要给小人一条活路!”说罢已是回头大叫,“手令验过,确系无误,快开城门!”      沉重的门被兵丁推开,马匹飞快掠出城门,朝着城西大营飞驰而去。      兵营口的守卫远远看见有人马过来,急忙挥舞着手上火把,上前阻拦。      “我乃鲁鹿,谁敢拦我!”      一声霹雳怒吼,马鞭卷起,火把高飞落地,守卫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几骑飞驰闯入,半晌才跑了进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叫了起来,“大将军!大将军回来了!”       五十九章 睡梦中的王统领被亲兵推醒,手忙脚乱套好衣物,连盔甲都来不及穿戴就急匆匆跑向点将台,远远看见火把一片,欢呼声四下而起,气急败坏地一路冲了过去,扯开嗓子大叫:“大胆,都要造反了吗?” 王统领是王登的亲侄子,在军中也有些资历,只是平日就为人倨傲,如今更是不可一世,军中除了几个攀他家世的副将,余者与他素有嫌隙。只是他如今是这里的最高统领,见他出现,广场渐渐沉寂了下来,几个刚刚围拢了来的副将有些犹疑地相互对看了几眼,却并没挪动脚下步子。 王统领猛地拔出腰刀,厉声呵斥:“鲁鹿,你早被除帅印,不在府中待着,却私闯军机重地,你就不怕陛下治你个谋逆之罪?” 鲁鹿哈哈大笑起来,雄浑震彻夜空,猛地上前一步,目中精光大作。 “姬弗贺狼子野心,逼宫篡位。你若识相,趁早弃暗投明,看在往日情面上,老夫饶你一命!” 王统领哪里甘心,手握腰间刀柄,回头朝自己的亲兵怒道:“来人,快上去抓住他,重重有赏!” 他身后亲兵面面相觑,无人敢动。王统领恼羞成怒,拔出了刀大声吼道:“大伙听着,谁敢与鲁鹿一道,必定以谋逆处决!” 他话音刚落,鲁鹿身后一武士已是上前朝他一刀砍下,王统领仓皇应对,节节败退,几个回合下来,胸口中刀,刀出之时,红血喷薄而出,人慢慢委顿倒地,眼犹睁得滚圆,满是惊惧和不甘。 “反贼已除,兄弟们,跟着大将军,杀回太宁宫,保我女皇!” 武士振臂高呼。 短暂的寂静过后,广场上应声一片,纷纷朝着中间挤簇了过来。 *** 山道之上,步效远带着一队人马,正往行宫飞驰而去。 大将军控制兵营,而他要赶赴行宫,接回女皇,阻止这一场天阙之变。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天还未亮,山峦间,行宫的飞翘檐角在深蓝夜幕上勾勒出的剪影终于隐隐可见了。 “陛下派遣,紧急军情,速速让开!” 行宫前密密的守卫听见动静,纷纷执戈而出,却挡不住铁骑的凌厉冲刷,瞬间就被撕裂了一道口子,见者无不纷纷躲开。 “步效远!是你!” 千尉终于认了出来,厉声大叫,“兄弟们,他不是陛下派遣来的,他是步效远!要来劫走太后的,快拦住!” “拦我者死!” 步效远怒吼一声,刀光如练中,千尉人头已是被削落下地,余下的卫兵被震慑住,只是围了上来,围成密密的圈,却不敢逼近。 “逆首既灭,你们听着,只要助我救回女皇陛下,既往不咎!” 身下骏马扬蹄嘶鸣,步效远勒住马,大声说道,和着远处松涛阵阵,淡月晨曦之下,宛如战神临世,全场静默。 “陛下在哪里?” 步效远看向近旁的一个守卫。 “步将军,我带路!” 守卫已是奔跑着朝前而去,众人纷纷呼啸跟从。 *** 天明。 这日天色却不似往日晴好,东方天际云层间,太阳半隐半现。太宁宫顶上的天仿佛也失去了往日的颜色,透出了些惨白之色。 姬弗贺一早就起身了。宫女围着他穿为了今天的大典而特意制出的崭新龙袍。对颈镶金边饰,袖口用金线绣出翟纹,腰间扣了镶嵌宝石的美玉钩带,黄金袍服满翠金龙,昂首腾云欲起,衬得他脸色愈发如金纸般透出一丝病黄。 姬弗贺打量了下镜中的自己,抬头望向天际,心里忽然掠过一丝不详的阴影。只是立刻就把它驱散了。 天下已经在握,还有什么能撼动他的宝座? 辰时快到。 太宁宫太和殿中,磐声音音,烟香袅袅,众文武皇亲神情肃穆,在殿外广阔的空地上起伏绵延排开。司仪官大声请出新皇姬弗贺。 “吉时已到,恭迎陛下祭天祭祖……” 长鼓响起,殿外有声音呼啸着次第传来。 王登望着新皇明灿黄袍的背影,想起一早得到的关于鲁鹿被暗中偷换出去的消息,心中忐忑不安。他了解姬弗贺,自己昨天还在他面前信誓旦旦,今早这个当口,若是让他晓得,只怕会雷霆大怒。他急调了城中自己的都尉兵马,严令守住皇宫和城门。又派人带了自己的信物到城外军营传令,以防生变。现在唯一就是希望对手下手没那么快。 百官山呼万岁,姬弗贺登上祭坛。殿外忽然隐隐传来骚动之声,引得众人面面相觑,连姬弗贺也停了原本要进行的祝祷仪式,看向了王登。 王登的额头已经冒出了汗。 “不好了,鲁鹿带了一批人马从东门杀入皇城,都尉兵马难以抵挡,鲁鹿的人正一路杀了过来!” 一名侍卫朝着太和殿狂奔而来,大声呼号。 “保护陛下,护送陛下回宫!鲁鹿反贼,杀之重重有赏!” 王登大叫,姬弗贺反应了过来,狠狠盯了王登一眼,在几个侍卫的保护下匆匆下了祭坛。群臣一下目瞪口呆,乱成一团。 这时殿外已经鼓角大作,杀声震天。天空的光辉此时仿佛突然明灿起来,太阳像染了战场上殷红的底色,血腥飘满了方圆几十里的皇城上空。冲入太和殿的士兵和王家的都尉兵正混战不休,枪戟刀剑,寒光在殿外纵横如练,不时有惨叫声传来。姬弗贺的去路已经被堵,而鲁鹿手提大刀,正朝着太和殿疾步而来 “大胆鲁鹿,见了朕,还不下跪!” 姬弗贺身前围了密密的侍卫,抽出了腰间佩剑,指着鲁鹿厉声叫道,脸色白得欺雪。 “鲁鹿,陛下是女皇陛下钦定的继位者,你今日这样公然聚众反叛,藐视朝廷,把祖宗法度置于何地?把满场一干文武大臣又置于何地?鲁鹿,你再一意孤行,难道欲与天下之人作对不成? 王登大声呵斥。 被围在大殿中的文武百官窃窃私语,随了王登,纷纷出声谴责。 “与天下之人作对的,不是鲁大将军,而是姬弗贺!” 一个声音传来,刹时镇住了满殿的杂音。群臣抬眼望去,见鲁鹿身后的士兵分开了条道。绵长的青石宫道之上,昌平在一群士兵的护卫之下正行了过来。清风吹过,拂动她明黄宫裙裙裾,灿灿若朝霞。 所有的人都看向了她,连仍在狰狞缠斗的士兵们也停下了手上的攻击,铿锵的金铁之声渐渐消平。 “皇妹!朕以为鲁贼对你不利,这才四处寻找。如今你回来了,朕极是欢欣,皇妹却这般看待朕,叫朕如何自处?” 姬弗贺脸上肌肉微微跳动,冷笑说道。 昌平跨进大殿,停下了脚步,凝望姬弗贺片刻,又掠过他身后脸色各异的群臣,目若寒星。 “二皇兄,你倚靠北夏元炬,与王家勾结,趁西戎边乱国中空虚之时杀死太子,逼宫夺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你不配为一国之君!中昭落入你手,必将永无宁日。鲁大将军拨乱反正,乃国之砥柱。今日在列之朝臣,不过或受蒙蔽,或迫于淫威。只要愿意弃暗投明,女皇陛下宽仁厚重,必定既往不咎。你们还等什么!” 说到最后一句,她蓦地提声,清朗之音,仿佛在大殿朱梁宸拱之上回旋,余音不断。 第六十章 仿佛一场瘟症在蔓延,原本一直聚在姬弗贺身边的大臣们四顾相看,慢慢后退,缓缓地,到了最后,姬弗贺的身边只剩下了几十个卫士和王登。      “朕的皇妹已经疯了,在胡言乱语来人,快给我把她捉住,朕要让最好的太医让她恢复神志”      姬弗贺举高手中的佩剑,厉声大叫,眼睛睁得滚圆,眼神若厉鬼般幽暗。      他身前的卫士朝前动了几步,带了些犹疑,鲁鹿一个大步到了目平的身前站定,卫士齐刷刷停住了脚步。      “大家听着,快给我顶住。叛贼鲁鹿若是得手,你们都死无葬身之地。抓住鲁鹿,陛下赏金一千,封爵进位!”      王登大声吼道。      原本已经停了手的都尉兵将闻言,再次蠹蠹欲动,两边刹时在此刀剑对峙。      王登微微松了口气。      好在今早消自得的早,他有所准备,调来了都尉兵马。姬弗贺坐上天子宝座已是定局,只要断了都尉兵将的后路,再许以高官厚禄,一番拼杀,谁输谁赢还难说。      “王登,昌平若在胡言乱语,那么朕呢,朕的话又该当如何?”      熟悉的,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昌平的脸上现出一抹狂喜,猛地回头,看见自己的母亲正坐在一架辇舆之上,在一群宫人和武士的簇拥下飞快而来,身边大步行来的,正是步效远。      “陛下在此,谁敢妄动——”      步效远大声喊道。      百官骤然色变,也不知谁带的头,除了姬弗贺和王登,纷纷伏地,山呼万岁。      “逆子,朕怜你自小体弱,自问待你亲善,不想你却反噬于朕,谋朝篡位,逆子你可知罪?”      坐在辇舆中的女皇面沉如水,目光凌厉。这半年的幽禁,仿佛并未消磨掉她往日的气神。      姬弗贺浑身抖如筛糠,叮一声,手上的剑落在了平滑如镜的乌砖之上,慢慢地跪了下去。      “母亲,求母亲怜惜孩儿……”      姬弗贺一跪到地,呜咽不止,抬起头时,已是泪湿满面,跪行着朝女皇爬了过来,直到她的脚下,伏地痛哭,“母亲,孩儿和皇兄皇妹一样,都是父皇的骨血,为何偏偏孩儿却命定不寿?孩儿不甘心,这才放手一搏。一世本就苦薄,冉不亲历这人间至高的滋味,孩儿就是死了也不甘心。孩儿如今知罪了,求母亲饶我……”      “你这逆子,你反噬朕,朕尚可饶你,只你有两桩罪,却决不能姑息。一是手足相残,二是通敌叛国。朕若因了母子之心饶了你,有何面目去见天下之人?”      女皇神情沉郁,说到最后,凌厉之意,已是溢于言表。      姬弗贺痛哭流涕,又跪行到边上立着的昌平身边,伸手抓住她的裙裾,哀求道:      “昌平,母亲自小就最疼你,求你代二哥哥向母亲求情……”      昌平低头看他,叹了口气:“二皇兄,若是寻常之罪,不用我求,母亲自然也会饶你。”      姬弗贺松脱了手,慢慢站了起来,眼中一道精芒一闪而过。步效远一直望着他二人,突感不妙,抢身向前,却已是迟了一步,见姬弗贺竟从袍服之下突然抽出一把短刃,一下已是抵在了昌平脖颈之上,人也转到了她身后,牢牢架住。      这一变故,却是出人意料,女皇大惊,怒道:“孽子,你做什么!”      姬弗贺阴沉着脸,一手勒住昌平,一手的刀架在她脖颈上,拖着她强行朝殿外退去,嘶声叫道:“都让开,谁敢靠近,我就和她同归于尽!”      两边卫士不敢阻拦,纷纷让退,步效远怒吼一声,追上了两步,却见姬弗贺大笑道:“步驸马,你再上前一步,我的刀可就不认人了。”      步效远双目睚眦欲裂,却是硬生生停了脚步,眼睁睁看着昌平被他拖行倒退着出了太和殿,直到背靠在甬道边的一座白石狮像之上。      “逆子,你若敢伤昌平一分,朕必将你”      女皇猛地站了起来,腿一软,却是又无力地跌坐了回去,声音颤抖,极是惶急。      姬弗贺哈哈大笑起来,“陛下,你要将我如何?以我之命换你女儿之命,又有何憾?就是你,从今往后只怕也永远无法站立,不止你的腿,慢慢地你的人也会软下去,直到最后,除了你的眼睛还能动,你的全身都将软成一滩烂泥!陛下,我其实不该称你母亲,我的母亲是宫中的兰妃,当年因为得我父皇的宠,在生我的时候被你害死的兰妃!父皇逼你用你的亲生儿子立下毒誓不许加害于我,我这才成了你的儿子,受你抚养。陛下,我为什么生来不寿?都是我亲身母亲在生我时被你残害所致的!你以为我会永远被你蒙在鼓里?你错了。这么多年,我隐忍了下来,为的就是有一天能拿回属于我的一切!我本来已经成功了,只是天不助我,有能奈何!我死就死了,有你的宝贝女儿随我一道死,又有何憾?留下你,等你全身动弹不得躺那里像一堆烂泥的时候,你括着还不如我这样死去!”      姬弗贺目露凶光,状似疯狂。      女皇面色铁青,大口喘息着,却是说不出话来。      步效远靠近了些,目光掠过并无惧色的昌平,两人四目瞬间交错而过。      “姬弗贺,你要如何,都随你就是,这里的人,绝不敢伤你一寸,你也不要伤了她。”      他凝视着姬弗贺,慢慢说道。      姬弗贺戒备地盯着他,冷笑了起来。      “步效远,你不过一个低贱的屠户出身,却也靠了裙带攀上皇家,享受着这天下无与伦比的荣耀,你不配与我站着说话,你给我跪下!”      全场寂静,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你跪不跪?你若不跪”      姬弗贺握刀的一只手猛地用力,压向了昌平的脖颈。      “住手!”      步效远大吼一声,已是单膝跪了下去。      大殿外响起了微微的骚动之声,他却恍若未闻,一双眼睛只是紧紧地盯着姬弗贺手中的刀。      姬弗贺一怔,随即狂笑了起来:“步效远,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竟然为了个女人下跪!实在是庸懦至极!你既已下跪,那就再向我磕头。我若高兴了,说不定还会让你的昌平公主再多活些时候!”      步效远脸容平静,一语不发,慢慢俯下身去,快磕头到地之时,忽然微微抬头,看向了正凝视自己的昌平。      昌平再次对上了他的目光,他仿佛在告诉她什么,略微一怔,心忽然狂跳起来,一下了然于心,头微微向边上一侧。几乎就在同一个时刻,电光火石间,眼前一道自光,耳边嗖地一缕凉风,一道寒气擦她耳畔而过,一阵沉闷的噗的响声,而一直紧紧箍着她脖子的那只手骤然松了开来,仿佛瞬间被抽离掉了力气,然后是的“叮”的一声,那把一直架在她咽喉前的刀坠落到地,掉在了她脚前的青砖方石地面上。      目平猛地回头,看见一柄精光薄刃正钉入姬弗贺的眉心,一道殷红的血顺着他的鼻峰慢慢地滴淌而下,而他的一双眼睛,睁得滚圆,眼仁外凸,定定地望着前方。      太和殿外的甬道旁,古柏苍苍,士兵们的铠甲尖刀在阳光下闪着银芒,直到这时,她才仿佛闻到了充塞在天地之间的的血腥之气,胸口一阵翻涌,踉跄着往前走了一步,就在软倒在地的那一刻,落入了一双有力的臂膀之中。 六十一章 连绵多日的雨终于渐渐歇了下来,天际的云层却没有散尽,灰沉沉地仿佛要笼罩住太宁宫巍峨的宫阙琼楼,连吹来的风都带了丝泛出冷湿的泥泞。   又一个帝都的秋无声无息地降临了。   已经是深夜了,步效远却毫无睡意,静静凝视着身边人的睡颜。   她已经五个月的身孕了,属于他的孩子正在她的身体里一天天地成长。有时候看着她,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象着以后他和璎珞的这个孩子的可爱模样,想象着那孩子用娇软的声音叫他爹的样子,希望日子就这样安静地流淌下去,让他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但是现在,这却是他的璎珞在公主府的最后一个晚上了。   过了今夜,明天她就不再是公主,而是摄政长公主,成了这个帝国新的站在了巅峰的女人,而他,要为她和她的帝国再次披上铁甲,执戈荡寇。   两个月前的那场天阙之变,于寻常百姓来说,并没什么大的影响,京城里,举目仍是宝马雕鞍,太平箫鼓,但是太宁宫里的每一个人,命运却发生了刻骨的巨变。   姬弗贺怀着他的不甘和仇恨随了那一刀的光影去了,姬弗陵早早死于他的阴谋权杖之下,而曾经是这个天下间最铁血不二的女皇,也终究没有逃脱姬弗贺那仿佛满刻了诅咒的怨言。太医用尽了方药,却无法阻拦她一天天地衰弱下去。她在自己还能说话的时候,在文武群臣的面前立了姬弗陵十一岁的儿子姬循为皇帝,昌平为摄政长公主,监理朝政,而一生未娶的鲁鹿老将军,自平定了那场叛乱之后,仿佛一夕白头,闭门不出。   一只温热柔软的手伸了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她也没睡着。   步效远对上了她晶亮的一双眸子。   “效远,你在想什么?”   她温柔地问他。   步效远把她拢进了怀里,微微笑了下。   “我在想等我把元炬赶回了滦河之北,打得他再也没有力气觊觎中昭的这片丰饶土地,那时我回来的时候,我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昌平把他的手带到了自己的小腹,覆盖在了上面,如梦呓般地说道:“等你像英雄那样地凯旋,我一定会带着我们的孩子亲自到城外去迎接你,让他知道他有一个怎样了不起父亲。”   步效远低声呵呵笑了起来,把她像孩子那样地轻轻抱了起来,让她面朝着自己躺在他的身体上。   “璎珞,皇太后这样的安排,我很感激。”   他轻轻碰了下她的唇,低声说道。   “是的。她真的很爱我。我去看她的时候,至少,她现在是平静的。”   她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的颊上,闭上了眼睛,声音带了些微微的压抑。   “我也是,我也爱你。我的一切都是你的,璎珞。”   她听见他在自己耳边这样说道,睁开了眼,对上了他坦诚的眼。   她笑了起来,慢慢朝他俯压了下头,直到自己的唇碰触到了他的,感觉到他的呼吸爬过自己的肌肤,温热地弥散到了全身,扩充到她四肢百骸的每一个末端。   天际的雨慢慢又洒了下来,却是温柔而绵密的。轩室中不知道是哪扇窗未关,夜风一阵一阵地涌进,拂动层层帐幔,仿佛道道的幽暗而糜丽的水波,荡漾不停。   天高云淡,碧空如洗,南归的群雁在空中列阵而飞,齐齐掠过帝都上方的天幕。   金殿之上,丹陛之下,年仅十一岁的姬循一身明黄,端坐在相较他的身体来说有些过于宽大的宝座之上,接受着殿中文武群臣的朝拜。他的身后,一道鲛珠垂帘之后,坐了奉皇太后之命监国理政的长公主殿下。   臣子们齐齐伏身,山呼万岁。姬循还未完全脱去稚气的脸绷得紧紧,稍稍回头看了下身后的姑姑,见她朝自己微笑点头,于是用从前他暗中模仿了无数遍的音调说道:“众爱卿平身。”   吐出了这五个字,他小小的胸腔里忽然里激情澎湃,不可遏制地冲刷着他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   “步爱卿!”   他看向了一身铁甲的步效远,他的皇姑父,大声叫道。   步效远从队列里出来,单膝下跪。   “步爱卿,北夏挑起事端,烽火再起,朕命你为大将军,授天恩金刀,你可愿意率我中昭雄兵,驱虎狼,护万民?”   “不驱尽虎狼,誓不还朝!”   步效远铿锵之音,回荡于大殿之上。他的目光穿过了那道静静的鲛珠,与帘后的她四目相织。   殿侧的执事宫人手捧宝刀,正要上前。   “慢——”   鲛帘后响起了清朗的声音,群臣惊诧地抬眼望去,看见一袭宽衣的长公主站了起来,两个宫人掀了珠帘,她面带微笑,从宫人手上捧过金刀,缓缓步下了丹陛宝阶。   “这把金刀,就由我亲自授给大将军,愿大将军不负天恩,早日平寇凯旋,让我中昭得一个清平盛世,天下俱欢!”   她到了他的面前,微微俯身,将刀捧到了他的面前。   步效远微微仰头,凝视着她的笑颜,双手接过,高高举过头顶。   芙蓉面下,刀锋冰凉,上面却承载着一颗男儿最滚烫的心。他的一切,都是她的。   “清平盛世,天下俱欢——”   大臣们纷纷下跪,激扬的声响回旋成了一片。   “中昭未来的天空之上,你的将名一定会光照四方,这个国和国里的民,都会为你的名而骄傲。”   骏马扬蹄,步效远耳边仿佛还回响着从前她对自己说过的话,回首看了下身后的城墙,夕阳从雉堞中射了出来,放出万道金光。   璎珞,我只愿你为我的名而骄傲,而我的心愿,始终如一,有一天四方太平,我能和你一道封刀归隐。 六十二章 东方渐白,天穹却还冥蒙一片,看不到半点星子。下了一夜的雪,直到现在才飘停。 一个人,一匹马,由远而近,出现在覆满了白雪的桑榆古道上。 帝都越来越近了,放眼望去,万千里的远处山麓银装素裹,逶迤绵延。 茫茫天地之间,隆冬的寒风撩弄着他有些蓬乱的头发,发梢上沾着冰凌和积雪。他的一张脸庞蕴含了经年风霜浸染过的痕迹,但这只让他的五官更加棱角分明,浓密的眉毛下,一双眼睛愈发深邃,那是一种历过万千征战后才有的从容和旷达。 他抬头,眺望还笼罩在朦胧中的帝都轮廓,深深地吸了口气,握紧马缰,猛地加快了速度,扬起的马蹄在他身后溅出朵朵高飞的冰泥。 脚下的路越走越宽,终于到了城门之下,他仰头,哕哕的马儿嘶鸣之声,惊动了城墙之上的守卫。守卫呵着手,探身下来大声斥责:“时辰没到,城门不开!” 他笑了下,并没说什么,只是翻身下了马,掸去了城门口一块石鼓上的积雪,坐着静静等待。 两个月前,这场和北夏延绵了两年多的战事终于划上了句号。最后一场滦河边平原之上的战役,天地变色,鬼神号泣,北夏不敌,节节败退,他率着铁血骑兵压境而入,元炬死于乱箭,夏王跣足光头而出,递交国书求和。北夏元气大伤,十数年内,必定再无余力觊觎滦河之南的美地。而他,步效远,也因为这一战而真正天下扬名。传说之中,中昭的天黄纛旗之下,他一身金色甲胄,黑色绣金斗篷,冷鸷的目光凝望敌阵,如金装战神,敌人望风披靡,不战而逃…… 两年多的时间就这样在指缝间如沙流逝而过。昨日战场上的金戈铁马之声仿佛还历历在耳,而她的一颦一笑,总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涌上心头,如同就在眼前。 他是有多么地想念她啊。梦中的她,总是含笑地望了过来,带了一种纤细的温柔,让他舍不得在这样的温柔面前睁开双眼。所以战事一停,大军开拔南回,他竟然无法忍受这慢慢的行军之途,将回城的掌令交给了顾严,自己脱去甲胄,一骑快马,和着风雪急速而归。现在终于到了,他和她之间的距离,就只不过一扇城门之隔了。 太阳终于在远山之后露出了头,城外开始渐渐有人往城门聚集而来,等着入内开始他们新一天的营生。人越聚越多,等待的空闲时光中,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 “听说了吗,大军打了大胜仗,已经班师回朝了。太好了,但愿往后天下都这样太平下去……” “是啊是啊,也是天佑我们中昭,从前有鲁大将军,现在又有步大将军,听说他是天下武曲星下凡,打得北夏人哭爹喊娘,叫他们往后再敢动我们中昭的心思……” “哎,好啊,如今内有长公主千岁把政,宽厚仁爱,外有步大将军戍边,咱们中昭可真有福了。听说步大将军还是长公主千岁的驸马,这可真是天作之合啊……” 这样的八卦自然引来了更多人的兴趣,一时更是议论不休。 步效远仔细听着身边人的各种言语,微笑不语。只是在他们提到昌平的时候,听得更加仔细。 她是一个宽厚仁爱的辅政长公主,两年来深得百官敬重,百姓爱戴。他为她而感到骄傲。 城头上方有积雪簌簌下落,吊桥吱呀吱呀地缓缓下放,城门打开了。记着进城的百姓们立刻停止了议论,纷纷朝着城门涌了过去。 步效远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他进去城门的时候,一个小校官盯着他看个不停,眼中带了丝狐疑之色。他朝小校官微微点头,笑了下,牵马而入。 “啊,步大将军!是你!” 小校官睁大了眼,突然大叫起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几步就跑到了他的面前,大声叫嚷起来,“小的从前亲眼看见过你从这城门里率军北上,一见难忘。步大将军,真的是你!” 步效远停住了脚步,朝他再次笑了下,翻身上马,往城北公主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队长,八成你认错人了,大军如今还在南归途中,大将军怎么可能这时候出现?况且我见这人早就到了,被拦在城外。他要真是步大将军,哪里还会这样一声不吭等着城门打开?” 边上一名小兵凑了过来说道。 小校官抓了抓头,还是有些不甘:“我的眼力很准,从来不会认错人……,要不是步大将军,天下竟还有和他长得这么相似的人……” 步效远听不到城门口那几个守城校兵的议论,他的心已经离她越来越近了,一步一步,再几步,他就能见到日思夜想的她,还有他们的孩子,那个一出生就被封为天乐公主,小名叫归儿的可爱女儿。 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当时正坐在军中的大帐之中,收到了来自她的家书。她让他给他们的女儿起个名字,他不假思索地写下了归字。 *** 太宁宫的御书房中,昌平侧坐,看着乾正皇帝姬循和大臣的议策应对,心中宽慰。 姬循本来就是个聪黠的孩子。两年的时间下来,十三岁的他不仅长成了少年的模样,天子的凌厉和决断也日益彰显。很多事情,她现在已经放手交给他自己处理了。 等再过些时候,他回来了,她是不是该在朝阙之中发布昭告,宣布还政于皇帝?步效远,他还要多少天才能回? 耳边仍响着姬循和大臣说话的声音,她的神思却有些飘忽不定,在心中默默地数着他的归期。 “皇姑母……” 直到耳边听到姬循叫自己,那是少年变声期的声音,她才回过了神。 “这道诏令,皇姑母过目,若是俱妥,请皇姑母盖上印鉴。” 少年帝王看向她,语气是恭敬的。 她哦了一声,接了过来,扫了几眼,拿过自己的血玉印鉴,在上面留下了她的首肯。 “多谢皇姑母。” 姬循微微笑道,长长的睫微微抖动,睫下的一双眼中,带了与他年纪不符的一种深远和幽长。 *** 脚下的路蜿蜒而绵长,街道上不时还能看到有人手拿笤帚,清扫着昨夜积出的残雪。 昌平坐在侍卫左右护着的青铜马车上,再次陷入了怔忪之中。 成为摄政长公主后,有一段时间,她住在宫中。只是生下女儿之后,她又搬回了自己原来的公主府。比起太宁宫,她的公主府里留下了许多她和驸马相处的旧日痕迹,她更喜欢。 她的女儿,两岁的归儿听说自己的大将军父亲快要回来了,天天兴奋地用稚嫩的娇音嚷着要去城门口迎接。失望了多日,就开始眼泪汪汪。怕茯苓哄不住她,她急着想回去。 曾经的自己是那么的娇蛮,总是要他来哄着。现在他走了,她却不止要承担这个天下,还要用他当年哄自己的那份爱和宠,转而去呵护他们的女儿…… 她在心里微微叹息了下,带了几分心酸的甜蜜。 赶车的车夫仿佛知道了她的心思,喝了一声,加紧驱赶着身前的马匹。 马车停在了长公主府的大门口,她下了马车,看见已经嫁了人,仍被她留在自己身边做管事的茯苓正站在门前,喜笑颜开的模样。 她的心忽然一跳,有了种预感,却又有些不敢相信。 “公主,步驸马回来了!” 茯苓轻快地迎了过来,对她这样说道。 一种无法言语的喜悦像澎湃的暖流,随了这一句话,不可遏止地从她心中涌出,迅速爬满了她四肢百骸里的每一寸肌肤。她下意识地提起羁绊了她脚步的宫裙,飞快地朝里而去。 “爹爹和归儿一道去门口迎了娘亲,归儿要娘亲大吃一惊……” 到了暖阁之外,她听到里面隐隐传来了女儿娇软而得意的声音。 “好!我的乖女儿,爹这就和你一道去!” 那个梦中曾经响过了不知道多少回的声音再次回旋在她的耳边,熟悉的低沉,却又带了几分豪迈。 她猛地停住了脚步,面上一阵热意,这才惊觉自己竟然泪盈于面了,她低头擦去,新的泪却又涌了出来,和着被冰雪浸润得冰凉的双颊,这泪滚烫得直直熨进了她的心肠。 她定定立着,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暖阁的门廊里出来,他们的女儿罩着大红的锦缎披风,正高高骑坐在他宽厚的肩膀之上,笑得咯咯作声,如银铃不断。 两年的时间过去,他成了顶天立地的汉子,战场上让敌人闻风丧胆的战神,她成了这个帝国的至高女人,一个名叫归儿的女孩的母亲,但是在他眼中,她仍是从前的那个总爱痴缠他的璎珞,而他也是永远任她为所欲为的那个驸马。 他们的目光交织在了一起,直到归儿惊讶又心疼地朝她伸出了手,要给她擦去脸颊上的水痕,步效远把女儿从肩头放下,一手抱住,另只手轻轻抚擦着她的泪痕。 这一日雪再没下,到了黄昏的时候,一轮红日出现在蒙霾了多日的天际,映照得整个大地金灿一片。入夜碧空澄净,长公主府的南苑中,帘卷半轮晕月,轩室中,带雨犹云,有万般相怜,千种相惜,低帷昵枕,轻轻细诉相思,烛火一直亮到东方发白。 六十三章 一个月后,被隆冬延缓了脚步的大军终于回归,举国欢腾。   辰时,太宁宫中洪亮的大钟敲响,声音沉沉穿透天穹。随着司礼官的一声高亢宣呼,皇帝姬循在宝扇宫人的簇拥下,缓缓步入了黄武殿的正座。   皇令发出,依次相递的长传声直抵宫门,殿外的钟鼓如春雷般滚动连绵,与四个城门口的钟鼓声遥相呼应,整个帝都都似是在欢呼呐喊,欢庆今日的非同寻常。   姬循玄衣纁裳,腰系明黄玉带,高高站在玉阶丹陛之上,望着红毡铺地的大殿两边分列而立的朝贺的文臣武将和铠甲森严的御林军,一阵心旌动摇。他又习惯性地侧头,看了眼身后那道垂帘之后的熟悉身影。   两年多来,她就这样每日坐在自己的身后陪伴着。他已经熟悉了身后那道一直停驻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甚至有些依恋。但是今天,他看到她的目光穿过静静悬垂的鲛珠帘幕,越过了自己,投在了另一个地方。   他情不自禁地顺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那是步效远,那个站在武将首位的刚刚立了天下战功的兵马大将军,他的皇姑父。他身上的铠甲之光和目中的威武仿佛有些刺触了他的神经,叫他微微眯了下眼睛。   数百名手捧酒盏的宫人,在司仪官的带领下,分成两排给诸多大臣递上酒水。   姬循双手高高举起手上的酒盏,挥动广袖,慷慨说道:“今完败北夏,天下太平,人各进酒三盏!”   “臣等谢过吾皇万岁,谢长公主千岁!”   大臣们高声附和,各自饮尽了杯中之酒,大殿之上,一时豪兴冲天,人人面上都露出了怡然之笑。   “步大将军,上前听封!”   姬循朗声说道。   步效远略微一怔,看向了昌平。   此番平定北夏,世人皆以为他功高,他却深谙一将功成万骨枯是什么滋味。如今天下平定,大军凯旋,他有爱妻娇女陪伴在侧,此心已足。早就在私下与昌平议过,不需朝廷封赏。不想如今却又有这一听封。   昌平亦是有些惊讶。她早与姬循说过,姬循当时默而不语。她以为他应允了的。如今在百官面前来了这一出,倒真是有些出乎意料,有些不明他的心思了。   “步大将军,上前听封。”   步效远见坐得高高的少年皇帝再次开腔,目光闪动地望着自己,不敢再迟疑,出列单膝跪在了中间。   “步大将军,你功高劳苦,威名盖世,乃是我中昭的栋梁之将,朕往后还需多多仪仗大将军。特封你为定国天恩上大将军,往后入朝,免进拜之礼,朝中三品以下诸多官员,见大将军之面,需行见君之礼!”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步效远凯旋,朝廷封赏本在众人意料之中,只这封赏如此出格,却实在不得不叫人惊讶了,纷纷看向了步效远,   步效远也未料到这少年皇帝会如此,急忙推却:“多谢陛下封赏。只是步效远愧不敢当,恳请陛下收回。”   姬循笑道:“步大将军不但是我中昭的砥柱,也是朕的皇姑父。朕自小就对大将军极其仰慕,这等封赏算得了什么,若是皇姑母肯首,便是再进一位也无不可!”   “陛下,步大将军虽功高劳苦,只这有违国体,万万不可!”   重新封了丞相,进一等国公的萧不归急忙出列劝阻。   “朕意已决,众卿勿再多言!”   诸多大臣面面相觑,场面一下冷了下来。   少年皇帝刚才的封赏已是越过人臣之位了,再进一位……   昌平本是想要开口阻拦的,等听到这句,心中一颤,一道久违了的如冰般的寒意从她的指尖慢慢爬伸到了四肢百骸,到了最后,连心都汪出了一丝凉意。   只要头冠皇姓,身上流着这皇室的血脉,难道隔阂和猜忌也就像毒蛇一样,从他们出生的第一天起就融入了血脉,成了宿命的一部分?   大殿之下,步效远还在极力推却,姬循的声音却十分坚定,带了这年纪的少年不该有的不容推拒和武断。   她觉得自己仿佛有些知道他的心思,可是下一刻,却又有些迷茫了。   “步大将军,莫非你是嫌这封赏还不够,这才迟迟不应?”   姬循脸色突然一凉,幽幽说道。   步效远一惊,终于不再推拒,应声道了谢。   姬循哈哈大笑起来:“今日朕心中欢喜,传令下去,举国为定国天恩上大将军和我凯旋将士欢庆三日!”   ***   长公主府中,退朝回来的步效远看见归儿欢天喜地地朝自己跑了过来,一把接住抱了起来,亲了下她的脸庞。   “爹,刚才有宫人送来了很多赏赐,还说爹被皇帝哥哥封了大得不得了的官,爹真是了不起!”   小小的归儿笑靥盈盈,不知道这荣华背后的无常。   步效远伸手抚摸了下她肖似璎珞的一张幼嫩脸庞,道:“前些天你不是总嚷着要骑马吗?被你娘拦了,说外面天冷怕你冻了。趁她在宫中还没回,爹这就偷偷带你去遛马?”   归儿大笑起来,清扬的笑声惊动了停在枯枝上的几只寒鸟,展翅扑簌簌飞走,朝里面嚷了起来:“姑姑,快给我拿披风,爹要带我去遛马!”   茯苓闻言,一边拿了厚披风过来,一边劝阻:“驸马,公主说了,天冷,怕小公主冻了。”   归儿顿脚不快道:“姑姑小看了我!我爹是天下兵马大将军,我自然也不是孬蛋,才不像娘那样娇娇弱弱,我昨天还偷偷看见娘要爹抱着走路呢,真是羞!”   茯苓啊了一声,不敢再多说了。步效远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心中郁闷一下散光,亲自给她穿好了披风,戴妥皮帽护手,一把抱了起来大步朝外而去:“真是爹的好女儿,等归儿再大些,爹就教你射飞刀,以后做个中昭的第一虎女,压下天下的男儿!”   ***   退朝之后,昌平如常那样,到御书房等姬循,迟迟却不见他来,叫了宫人相问,才说是回了寝宫。   昌平想了下,也不用步辇,自己步行往他寝宫而去。步入暖阁,一眼就见到姬循倚在榻上,怀中靠了个宫女,正闲闲地不知道在说什么,那宫女脸红如朝霞,头低得几乎看不到脸。   昌平眉头微微皱了下,咳嗽一声。姬循抬头,也不惊慌,只是随手推开了那宫女。宫女猝不及防滑倒在地,抬头看见是昌平过来,也不顾痛,慌忙爬了起来行了礼,低头匆匆出去。   “循儿,我前几日已经对你说过步将军的封赏之事,我还道你晓得了,今日朝廷之上,你叫我太过意外。你若真心想要封赏,那也随你,只是萧大人说的极是,这逾了国体,万万不可!”   昌平站着说道,语气里带了丝压抑的不快。   姬循站了起来,掸了下自己的袍服,朝她慢慢走了过来,面上带着不经意般的笑。   “可是姑母,朕是金口玉言,既然已经说出了口,怎好立刻就又改口?姑母若是实在不喜欢,那就等过个一年半载,朕再下道之意,去了这爵禄便是。”   他应得这么快,叫她有些无法反驳,禁不住仔细看向已经停在自己身前的姬循。   不过两年多的时间,快满十四岁的少年肩膀宽阔,竟然已经高出了她小半个头,喉结凸起,唇边依稀有了须络的痕迹。   他真的长大了,不再是一开始那个事事都听她指引的男孩了。想起最近朝中大臣纷纷上言,建议早日让皇帝择定皇后,明年大婚的奏章,终于说道:“礼官拟选了择婚名录,你若有空,可以看下。”   姬循笑了起来:“全凭姑母做主。”狭长的凤眼里闪着幽漆的光。   昌平犹豫了下,慢慢说道:“萧家这两年权势渐涨,早已压过端木……”   “姑母的意思是在端木家择定?”   “不。”昌平微微摇头,“皇后出自那几家,这虽是百年沿袭,只也并非不能更改。朝廷需要的不是这几家独大,而是百官制衡。你是个聪明的皇帝,不用我多说了。”   姬循目光一闪,收起了脸上的嬉笑之色,正色应了下来。   昌平微微叹了口气,点头道:“循儿,以你聪慧和手腕,往后励精图治,中昭在你手中,往后必定国泰民安。我最近身子有些弱,往后不再上朝议政,你命人把那鲛珠帘撤了吧。”说罢转身而去。   姬循望她背影而去,突然叫道:“姑母!”   昌平回头望去,见他定定望着自己,似是有话要说,便笑道:“怎么了?”   半晌,姬循摇了下头,笑道:“姑母身子弱,好生调养,朕会派御医到长公主府上诊视。”   昌平笑了下,迤逦而去。坐车回到长公主府时,听茯苓说父女两个趁她没回出去骑马了,摇头笑了下。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远远便听到暖阁外传来了女儿银铃般的笑声,出去一看,果然是她又骑在步效远的肩上,两人笑着回来了,许是被寒风吹过的缘故,归儿的一张脸红扑扑的,眼睛闪闪发亮。   昌平故意沉着脸不动,那父女两个看见她,一下便都止住了笑。步效远蹲下身去放下了女儿,附到她耳边说了几句,归儿点了下头,便张开双臂朝她扑了过来,仰脸笑嘻嘻道:“娘,我刚才骑马可好玩了,身上热得都要出汗,不信娘摸摸我的手。”一边说着,已是把自己的一只小手伸进了她的手上。果然热呼呼的。   “娘,爹说了,娘要是不高兴爹只带我去骑马的话,下次就只带娘去,归儿一定不会跟着。”   昌平再也忍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步效远趁势过来挽住了她肩往屋里走去,笑道:“外面冷,你没穿外氅出来做什么,小心冻了。” 终章 归儿被茯苓和几个侍女带下擦汗换衣,暖阁中只剩他夫妻两个。昌平上前亲自给步效远解去外氅,步效远见她只穿件家常的藕荷袄裙,青丝在脑后随意绾了个飞仙髻,只几枚饱满圆润的珍珠随意缀于髻侧,映得墨玉般的秀发更柔亮润泽,脸庞洁白如玉,独独双颊少了几分血色,怔怔望着,忽然想起与她初时相逢那年的点点滴滴,那时的她是何等的肆意烂漫,脱口而出道:“璎珞,你还记得从前你给我定下的驸马守则吗……”      昌平略微一怔,唇边也漾出了浅浅笑意,“还记得那个做什么。不过是我年少不懂事时用来为难你的。”      “你给我订的规矩,我到老也会遵照。许久没听你在我面前提了,忽然想了起来,有些怀念。”      步效远呵呵一笑,已是将她抱了起来,自己坐到轩窗前的一把椅中,放她在膝上,手臂紧紧握住她腰。      昌平本软软靠他怀中的,听他这样说,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捶了下他肩:“你的嘴倒是越来越能哄我开心了。”      步效远凝视怀中妻子的笑颜,喟叹一声:“若是真能哄你一世开心,我又有什么不肯的。从前两年我不在你身边,你独力生养女儿,肩上又负国之重担,极是辛苦。璎珞,若是可以,我倒真希望你能做回从前那个会时时让我为难的昌平公主……”      昌平垂下眼睑,默然半晌,忽然微微一笑,仰目望他,抬手轻轻顺着他坚毅的眉峰抚触他脸庞:“傻瓜。这世上有谁会永远一成不变?莫说是我,就是你,又何尝是原来的你?还有循儿……”      她忽然停住,犹豫了下,终于轻叹一声:“便是循儿,也不是往日的模样了。他今日在朝堂之上忽然对你这般大加封赏,怕是心中另有所想。从来武将便是帝王眼中的双刃之剑,国家战,则为出鞘之宝刃,国家平,则难免就成了悬于头顶的利器。你如今虽位极人臣,只我晓得你心里并不痛快,往后只怕还要委屈你了……”      步效远微微一笑,将她揽得更紧些。      “这孩子年纪虽不大,心思却极缜密,甚至有时叫我也捉摸不透。朝中近来时有大臣上折举议皇帝大婚之事,倒也合我心意。今日退朝之后,我已面见循儿,推说身子不适,往后一段日子不再上朝听政。只待他大婚之后,我便正式起诏还政于他。只盼他体谅我这一番举动的心意,往后莫再对你凭空横加猜忌,多生是非。”      步效远眼中一亮,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欣喜之意:“我回来这些日子,归儿时常在我面前告你的状,说总见不到你面,更不陪她玩耍。这样好,省得她往后还时时念叨。” 昌平嗯了一声,双手又抱住了他脖颈,将自己的脸紧紧贴近他胸口,轻声埋怨道:“女儿好没良心。跟我两年,跟你才一月不到,她就都偏向你了……”      步效远听出她话里的撒娇之意,低头轻啄她唇,笑道:“女儿随爹,儿子才随娘。等往后归儿有了弟弟,我不跟你抢儿子……”      昌平脸微微泛红,静静伏他怀中,享这几年来难得的静谧好时光,两人正偶偶细语,突听轩窗之外咔一声,似有东西坠地,便起身推开轩窗,见檐下地上跌碎了一道因了昨夜严寒结出悬挂在檐瓦之下的冰凌,阳光移了过来照射,这才融化跌落。      “我答应了女儿,等春暖花开,就带她去放纸鸢,我们一起去……”      步效远抬头望了眼仍有些沉的天空,笑道。      ***      春日如期而来,昌平如她所言,自那之后便托病一直未再上朝。少年皇帝却对她仍是恭谨异常,寻常小事便自己做了决断,逢到大事,必定亲自驱车前往长公主府垂听受益,定要她在文书上落款敲章。平日更是时常派医送药,关怀备至。对归儿更是亲善无比,时常派车过来接她入宫游玩。      步效远每日上朝之时,面对宝座之后那道并未撤去的鲛帘,绝无多话,退朝之后,也一概推去诸多臣僚的结交应酬之请,每日闭门在家。起先因了皇帝这分外恩赏而引出的来自朝中同僚的关注终于渐渐止息了下来,日子仿佛终于归于平静。      朝中的诸多大事也在有条不紊中推进着。少年皇帝发布减轻赋税的诏令,举国休养生息三年;赦百官进言无罪,大力革除各项积弊,中昭这个本已有些沉疴之相的帝国一夜之间仿佛如过春风,和这大地一般欣欣向荣,充满了春的生机,只唯独一件事让朝中大臣记挂心上,那就是年满十四的少年皇帝迟迟不提自己的大婚之事。      “陛下之婚事,非陛下一人之事,乃是国之大体。”      臣子们对此屡次进言,却总被少年皇帝随意带过。于是长公主府便时常见到朝中臣子出入,请求摄政长公主出面拟定。      昌平意欲早日还政,也入宫问过几次,姬循推脱仍在考量,一时引得满朝文武揣测不已。      帝都原野之外,三月草长莺飞,处处都是踏青访春的游客。步效远这日携妻带女,提几个自己亲手劈开竹篾所糊的纸鸢,捎一篮应景小食,一辆青毡马车,一路欢声笑语,至晚尽兴而归。不想刚回长公主府,却是得到了个意外消息,朝中有一御史今日下朝之后,追着皇帝到御书房,直指前次对步效远封功太过,有悖伦理。被驳回之后,脱帽下跪,以死相谏。触怒龙颜,皇帝怒拔佩剑,斥其用心险恶,挑拨离间,若非边上大臣苦苦相求,当场便要命丧剑下,最后皇帝下令将其革职投狱。      一波未平,一波再起,没两日,宫中又拖出了几个被活活打死的宫人,据说是在背后妄言朝政,宫人噤若寒蝉,只不知如何最后却还传了出来,据说那几个被打死的当时笑谈小皇帝若是一日不成婚,那摄政长公主便一日不将大权让出,她夫妇二人若是合心,天下只怕唾手可得。      几个寻常宫人如何会如此大胆妄论,早不会有人追究。只这谣言却像是毒草,在暗地人心中疯狂蔓延。长公主府中已经连日气氛压抑,年幼的归儿仿佛也觉察出了异常,连笑声也少了些,偶尔还会追问为何近来皇帝哥哥不派车接她入宫。      深夜,明烛燃照,轩室内暗香浮动,海棠帐中,步效远压住春衫半褪的昌平,炽烈的吻一遍遍烙过她的肌肤。灯影晃动,满室只闻喘息之声。他紧紧拥她入怀,恨不得将身下这玉缎般的身子揉碎,一寸寸融他骨血之中,永生永世。      “效远,还记得从前我在军中曾对你说过的话吗?我说终有一日……,我没看错你。能得你为夫,我一世无憾……”      她蜷在他怀中,从刚刚那场欢爱中喘息方定,任他手拂过自己略微沾了细汗的光洁后背,仿似随口呢喃。      “记得。你跟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步效远略微犹豫了下,慢慢说道,“璎珞,你可还记得那时我是怎么应你的?”      昌平张开了仍带着些迷离的眼,凝视他片刻,叹息一声:“你说你最大的心愿就是待四方平定之后,和我一道封刀归隐……”      “是的。当时我这么对你说,现在我的心意还是没有改变。”      步效远突然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紧紧注视着她。      他没再说什么,但是昌平看出了他眼中的期待和紧张,她的心突然一阵狂跳,刚刚平息了下来的血液仿佛又在身体里激荡开来。      他本就是块璞玉,因为她的年少轻狂而被拖曳进了这皇家的漩涡暗流之中。他从前是这皇族中的一个异类,现在仍是,因为他的心一直都属于这高高宫墙之外的自由天地。      脱去厚重的锦装,褪去皇家的光华,舍下帝都的繁华,抛却一切的责任,姬璎珞,她愿不愿意从此只做一个名叫步效远的男人的妻子?这是她从前就问过的一个问题,而现在,她知道已经到了抉择的时刻了。      第二日,她穿上秾艳华丽的宫装,登上了四驷青铜马车,朝着太宁宫粼粼而去。早朝之时,大臣们惊讶地发现天恩大将军步效远并未在列,而许久未曾露面的摄政长公主却又端坐在了宝座之后的那道鲛珠垂帘之后。      少年皇帝霾沉了许久的脸庞仿佛也明亮了许多。对于大臣的各项举奏之事,他每做回应之后,总是不忘回头看下她,仿佛在征询她的首肯。而她面带温暖的笑容,对他频频点头。这一幕,让人恍惚觉得时光倒流,仿佛回到了当初之时。      早朝进行得极是顺利,司仪宫人一甩手中拂尘,正要宣了退朝,昌平起身,掀开珠帘,从玉阶之上缓步而下,到了大殿之中站定,朝着惊讶看向自己的少年皇帝缓缓跪下。      满殿哗然,姬循猛地从宝座上站起,惊道:“皇姑母,你这是做什么?”      昌平郑重行礼完毕,正色道:“陛下,这一礼节,是代我夫君天恩大将军步效远所行。今日本该是他亲自上殿见驾,奈何昨夜突染恶疾,竟致无法起身。这才由我代他入殿禀告。我夫君幸不辱上命,侥幸赢得些须军功,只那功劳,却是建立于那些不得归于故土的阵亡将士的枯骨之上。夫君每每想到此,夜以难寐。陛下赐他如此天恩,实在愧不敢当,求陛下收回皇命,以求心安。”说毕,再次叩首。      百官惊疑不定,大殿之上,嗡嗡一片。姬循脸色微微一变,慢慢坐回宝座之中,沉着脸道:“皇姑母若也觉得这是负担,朕收回便是。”      “昌平代我夫君多谢陛下。”      昌平第三次叩首,这才起身,仍是面向姬循,朗声道:“昌平当年勉力受命于太上女皇,接了摄政长公主的印鉴,诚惶诚恐。可喜陛下天资聪厚,不逊我中昭列位先祖皇帝。如今陛下上承天命浩荡,下有百官辅佐,昌平自然要还政于陛下。礼仪官,代陛下收回这摄政印鉴。从此往后,天下再无摄政长公主,唯陛下一人为尊。望陛下从此以天下为重,以苍生为念,克己修身,则我中昭国运昌隆,苍生幸甚!”      事出突然,满堂皆惊。惊讶过后,百官纷纷伏身下拜,山呼万岁。宝座之上,少年神情复杂,似是喜,又似悲,更仿似有几分失落,目光闪烁不定。      ***      退朝之后,大殿之上,人皆散尽,连宫人也远远站于殿外,只剩丹陛之上的姬循和立于阶下的昌平。      地上金砖反射了大片阳光,从大殿的高大斗门之外争先恐后地涌入。少年望着她华美而挺直的背影,渐渐融入那一片金光之中,仿佛这一去就会消失在这金光织出的泡影之中,一只手紧紧捏紧。在她要跨出门槛的时候,突然大叫一声:“姑母!”      昌平顿了下,慢慢回头,看见少年不知何时竟已滚下台阶,远远跪在了自己身后。      “姑母,你真的不要循儿了吗?循儿希望做错了事的时候,有姑母责骂我。循儿希望每次回头,都能看到姑母就就这样坐在我身后的那张珠帘之后。只要姑母愿意,循儿甚至可以不当皇帝,让姑母代替我。循儿不喜欢步效远,从当年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循儿就不喜欢!姑母为什么一定要和他一起?循儿和这天下,一直就都是姑母你的,你不能因为他而这样抛下循儿和这天下!”      少年跪在了她的身后,头却仍高高地昂起。      “循儿,你一直都是我最看重的侄儿。中昭有你,姑母放心了。”      昌平望着少年的如墨玉般的眼睛,微微笑道,转身跨出了大殿高高的包金铜槛。      ***      一个月后,长公主府中挂出白幡,驸马因暴病不治身亡。消息传出,满朝皆惊。皇帝下令举国哀丧,三军缟素,以悼这曾为中昭立下赫赫战功的前天下兵马大将军。百姓惊闻噩耗,哀叹天妒英才,竟叫中昭这般失去了一位本足以顶天立地的大将。渐渐地,关于步效远,这个本出身屠巷的平民将军和他与这个帝国里最美丽高贵的昌平公主的故事,终于变成了一个传奇,直到许多年后,仍被人不时提起。      ***      四月,丧夫的长公主辞别帝都,带着女儿,在步效远的义兄顾选和一队侍卫的随同下,护送驸马的骨灰到安州回归故土。      安州据说山青水秀,只是那里的山,一道岗又一道岗,水绕一圈又一圈,步家的祖先这才拖家带口到了京城谋业扎根。      寂寥的一队人马出了南城,在朝阳中沿着桑榆古道迤逦向前,身后城门之处忽然传来了宫人尖锐的嗓音。      皇帝亲自来送行了。      昌平和身边的一个侍卫对望一眼,对顾选说道:“跟陛下说,我在热孝之中,不宜面见陛下。陛下心意,我心领了。请陛下回去。”      顾选驾马到了皇驾之前,下拜传话。      马上的少年恍若未闻,目光定定望着远处那个纤素人影和影畔的一个侍卫,默然片刻,忽然扬声说道:“顾选,代朕告诉姑母,朕下月大婚,皇后出自张司马张家。这帝都和太宁宫的大门,永世会为姑母打开!”说毕调转马头,身后一干随行急急跟上,转眼就消失在了城门之中。      昌平和那侍卫对望一眼,相对微笑。      随行马车之中的归儿,偷偷露出头去看了片刻,回头对着茯苓问道:“姑姑,爹明明还在,为什么要说他死了?”      茯苓微微一笑:“没了的是驸马,不是你爹。”      归儿似懂非懂,看了一眼身后的父母二人,佯装皱眉道:“唉,你们大人话真绕口。反正只要和爹娘一起,我就开心了。还等娘给我生个弟弟抱着玩呢……”      茯苓捂嘴笑道:“是是,等你当了姐姐,看你有没个做姐姐的样……”      马车中主仆二人的说笑声渐渐静悄。四月暮春,春风仍是浩荡,黎明前的一场朝雨刚洗过清尘,道旁几株野梨,白樱纷纷,随风漫天飞舞。      “效远哥,等到了安州,早过了梨花季节,今年又做不成新鲜梨花糕了。”      昌平伸手接过一片白瓣,凑到鼻端闻了下,有些遗憾道。      “那就明年,后年,再后年,一直做到我牙掉光,再也咬不动梨花糕……”      “娘做的梨花糕不好吃!”      前面马车里突然传出小女孩的清音,惹得众人纷纷大笑。 作者有话要说:很幸福的一家人……,我们都会像他们一样幸福的。 谢谢大家一路陪伴。 书香门第【夭桃仙仙】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