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书由(熊猫没眼圈)为您整理制作 久久小说下载网www.txt99.com转载 小户女的高嫁之路 作者:花犯夫人 第1章 青梅竹马 粉墙黛瓦的宋姓人家四合院里,豆子大小的雪花瓣儿从窗棂飞入学堂。八岁的筠娘子靠着西窗坐,腰板挺的直直的,不惧风雪的小大人模样。 平哥儿一声欢呼“下雪了”,让正在细问程琦学业状况的张举人瞬间变了脸色。再瞧筠娘子依然正襟危坐,双手背在身后,零星的雪花飞到发间都没动一下。不苟言笑的张举人稍稍点了下头。 问话打断,程琦也顺着张举人的目光挪视过去。天际一片骤亮,衬的学堂里暗了不少。仿若所有的光亮都簇在了筠娘子的身上,筠娘子的稚容宛如腊梅,唇上淡粉。 程琦专注在筠娘子的脸上,眼瞧着筠娘子的鼻尖可疑的红了起来。才十岁的少年因着发现这一个秘密而心生雀跃。 程琦暗忖:你瞒得过先生,可藏不过我这双火眼金睛! 一边想着倒偷着乐呵起来了。 张举人继续刚才的话题:“你虽过了童生,可千万不能自恃轻狂,殊不知天外有人,这个年纪考中秀才的也是大有人在的。明年的院试可不能掉以轻心。” 程琦屈身,恭敬道:“先生所言甚是,学生谨遵先生教导。然——” 程琦以十岁之龄考上童生时已算是难得了,难免有些沾沾自喜。偏偏这才来姑父家就被这不识好歹的张举人给当头棒喝。这才一上午程琦可就见识到这位举人先生的“清高”之气了。合着不是自个家,再瞧瑞雪当头年关将近,自己却要在姑父家过年,心头一股火气就要喷薄。 张举人脸色有些难看。身上的白布直裰分明很寒碜。 “学生倒以为这大有人在也是凤毛麟角之辈,”程琦不重不轻道,“先生以为呢?” 程琦话里有三:其一,他敢罔顾尊师之道来顶嘴,就是倚仗身份给张举人施压。 其二,又是间接吹捧了张举人,想当年张举人可是十岁就考中秀才了,这凤毛麟角可是用的精妙。 其三,却是狠狠打了张举人一个耳光子,再是凤毛麟角又如何,还不是谋不到一个差事沦落到到商贾之家教书? 张举人执书的手指骨节凸出,眉目敛了下,只得笑纳程琦话里的恭维之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寒冬腊月,可没什么好去处了。 张举人含笑让程琦坐下,可没忽视程琦落在筠娘子身上的视线。 合该筠娘子倒霉。 本来张举人就不待见女人,崇尚理学。再瞧筠娘子一身簇新的缎袄和襦裙,当家主母江氏请张举人来给六岁的平哥儿开蒙时,说是让筠娘子旁听两年,张举人本就勉为其难。 本来见筠娘子规规矩矩,张举人也能忍得。 可是眼下—— 张举人点名:“筠娘子,你可读?” 筠娘子:“不曾。” 再问:“呢?” 再答:“不曾。” 张举人薄怒:“也就是说中你一样不会?” “先生……息怒。”站立的筠娘子双手背在后面,绞了又绞。 学堂里只有三个学生:平哥儿和程琦都坐在南边,只有筠娘子在西边正在风口处。张举人奉行“天将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也不给用火盆白日不给掌灯,只得开着窗子。 筠娘子挺了挺僵硬的背脊。看来程琦眼里更是有那么些诗情画意的梅姿。 平哥儿扭头过去,只觉被这个姐姐把脸丢尽了,毫不客气的冷哼一声。 张举人拿了戒尺过来,不屑的质问道:“那你会些什么?” 筠娘子的十指掐进掌心,想起今天一早起来满怀雀跃之时奶妈猛浇的一头冷水。 “筠娘子进了学堂可要谨言慎行,这张举人可是连大家千金都敢打的。要不然凭他的学识又岂会到咱们小户人家教书?” 筠娘子诧异:“还有这等事?” “筠娘子且听我的自然没错。只要筠娘子循规蹈矩,或许能听上两年吧,太太就是看老爷的面上也不敢在这事上作主张吧。” 筠娘子倒不是怕被打,问题是这有一就有二,她可未必吃得消。 筠娘子在戒尺越来越近之时,脆生生的应道:“我会算术。” 张举人心底嗤笑,到底是商家女。不过张举人涉猎颇广,也顺着这个由头为难她。 ——这打人,也要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是? 张举人皮笑肉不笑,多年的风霜都积在这张老脸上,难得耐着性子道:“那我倒要考上一考了。” “一户人家古有田广二十步,从三十五步;今得田广十二步,从二十步,”张举人话锋一转,把题目瞬间提难多倍,“又有人赠田广七步,从五分步之三,为田几何?” 筠娘子蹙眉:“先生说的太深,可是我只会算瓷价。先生的意思是:一人买了瓷枕二十个,每个三十五钱;又买了瓷瓶十二个,每个二十钱;再加上瓷碗七个,讨价还价到五分之三钱一个。一共花了多少钱是吗?” 筠娘子解释的很清晰,张举人应道:“是这样的,你且算算。” 筠娘子很快脆生生应道:“一共有九百四十四从五分之一。” 程琦提笔加心算了半晌,只觉不可思议。 张举人倒觉得稀罕了,“你识多少字了?可读?” 筠娘子感受到张举人的善意,抬头看他,“只会数字。” “哦?” 此时已是鹅毛大雪,雪花飞溅到筠娘子的发上。腊梅般的脸更是发白。 筠娘子的瞳孔就如结冰的湖面,澄亮澄亮的,仿若有雪水融在其中,鼻尖发红,用力吸着,忍着摇摇欲坠的泪水。 筠娘子低声应道:“娘在世的账本,我能从头背到尾。” 筠娘子又一言更是哽咽恭敬:“我自知愚笨,却有向学之心,还请先生莫要嫌弃。” 张举人忽然觉得,他不该嫌弃这个学生。 **** 近晌午之时,张举人留了平哥儿听训。程琦和筠娘子一道出了学堂又过了走廊。筠娘子只觉程琦紧跟其后的脚步声宛如惊雷。 筠娘子抱着崭新的文房四宝,走的又匆又急。程琦脚步稍一得力,筠娘子的肩头就抖一下。 程琦暗叹,这才不过半年未见,这个小丫头倒晓得避嫌了! 也是,他已经十岁了,也该注意男女之防了。可是半年前,他还揪着她的小辫子来着? 拐弯处,两个丫鬟坐着望雪,院中积了白白的一层,几枝腊梅开始芬芳。 正是筠娘子的丫鬟白袖和程琦的丫鬟金翠。 只听白袖道:“表少爷来给平哥儿作伴,可真好。表少爷可真聪明,一下就考了童生,以后前途肯定不可限量。” 金翠不屑的觑了一眼,“那还用说?我家少爷以后可是要做官的。” 潜台词:别给我套近乎,我家少爷可不是你家筠娘子配得上的! 筠娘子和程琦就在拐弯处,将两人的对话听的分明。 筠娘子脸色发白,表哥会不会以为是她让白袖来套金翠的话?如果这个时候呵斥,岂不是坐实了她的做贼心虚? 筠娘子腰杆又挺了挺,罢了她行得正坐得直,既然是要听,就听个够好了!她倒要听听这个丫鬟有什么幺蛾子! 白袖诧异道:“表少爷开春就考秀才了,这个时候按理说应该在家好好准备。”也是,都年关了,还把表少爷送到这里来过年…… 金翠伺候程琦多年,颇受器重,这些日子眼见程琦窝了一肚子火,也跟着窝火。 金翠道:“我家太太回禹州奔丧,老爷也跟去了。本来少爷也该去的,偏偏这天寒地冻的……” 程家实则与宋家同流,都是商贾之家。不同在于程琦的母亲徐氏是官宦之女。徐老太爷是禹州知府还未卸任。这禹州毗邻京都很是富庶。这知府夫人去世,徐氏携丈夫一同过去奔丧,也是顺理成章。 白袖道:“原来是这样!这到禹州还远着呢,这下了雪要是赶上封河,等到了禹州可就赶不上……” 金翠脸色浮上一层诡异的笑容:“怎么可能赶不上?徐家可是把老夫人用冰窖着,还没发丧呢。” 哪有等远嫁的女儿回来再发丧的道理?徐老太爷儿孙满堂都养在身边,何况徐氏算什么?一个嫁到商贾之家的庶女罢了! 白袖讪笑:“你家太太有孝心,娘家人又看得起。表少爷一表人才学问又好……”这话金翠听的舒心。 只听程琦一声怒喝:“你们两个丫鬟在这里浑说什么?” 白袖和金翠浑身一震,也不知程琦听到了多少,扑通一下跪了下来。 程琦一脸鹜色,念及筠娘子在,斥责几句便让她们下去。 下去之前,程琦吩咐:“白袖,你把筠娘子的文房四宝带回去,小心别给淋湿了。我和筠娘子去姑母那里吃饭。” **** 走廊处只剩下筠娘子和程琦。 天地银装。 与半年前的程琦大有不同,墨黑的头发工整的束起,一身墨绿的锦缎直裰长袍衬的身形修长,腰间束了玉带。 程琦回头看她,她垂下脸。 程琦要用手挠她的角辫,她要往后躲,程琦笑道:“才八岁就躲着表哥了?是不是这次表哥来的匆忙没带好吃的与你?” 筠娘子许是念及往日时光,身子不动,任他的手挠了挠她的角辫。 程琦低头喟叹:“没去禹州,是对的。” 筠娘低声道:“表哥,白袖不是……” 她想说白袖与她无干,他是明白的罢。程琦浓眉蹙起:“我倒希望白袖是的。” 筠娘子不解的望着他。 有风吹落枝头雪,梅花一点含苞来。程琦忽然诗兴大发:“崭新人间妆,最妙一点红。” 这更加坚定了筠娘子要读书的想法。 程琦趁她咬唇费解一点红的时候,玉指曲起,刮了一下她的鼻梁。 程琦狡黠道:“一点红是我的秘密。” 什么秘密?她的瞳孔明显表露了一丝好奇,却没问出来。 这就是他的表妹,总是这样寂静拘束。 程琦知她不问,心里定会牵肠挂肚,也不为难她,言道:“这是禹州的一种名点,叫小红头。是用细面、糯米、白糖、桂花等做的一种塔状点心,就像石榴花一样,头上还点了红。” 他的秘密就是这么简单? 第2章 继母出招 下雪了,孩子都有玩性,加上张举人准备因材施教,便放了三人一下午的假。 晚上筠娘子照例到继母江氏所住的东屋吃饭。江氏是极重规矩的人,宋老爷更是与她琴瑟和谐。筠娘子的生母程氏在生这个头胎时难产而死,后宋老爷娶了江氏,只得一子平哥儿。宋老爷一心只有瓷器,江氏主持中馈,这方圆百里凡是知道的哪个不说江氏贤惠? 筠娘子走在前面,宋福家的紧随其后给她撑着伞,宋福家的只专注着这一会东来一会西刮的鹅毛大雪,纸伞也不时变换方向生怕筠娘子被淋着了。 筠娘子眼里涌上一层涩意:“嬷嬷,你可顾着自个点儿。” 宋福家的笑道:“哪有母亲会顾着自己不顾孩子的?你虽不是我的孩子,但也莫说浑话了。” 筠娘子双手搭上宋福家的手,只觉这粗糙里都是温暖。 用饭前筠娘子得体的先给江氏盛了一碗汤。江氏吃饭之前是要喝汤的,倒也不难伺候。 身着代赭色的素面褙子的江氏容色年轻,端汤的手根根都似玉葱,脸上浮现的笑意清浅如春风,令人见之舒心。 赵嬷嬷是跟程琦一道过来的,宋家她也不止走了一趟了,赵嬷嬷看着筠娘子端庄孝顺的模样,赞道:“太太把筠娘子教的极好,可见是用了心的。” 赵嬷嬷脸上的褶子很深,这个“用了心”似是意有所指。 江氏极为受用,笑的愈发亲切,“我们宋家是乡下人家,不比你们城里来的热闹,还请表少爷多多担待。” 程琦站了起身:“姑母客气了。” 江氏今个很有谈性:“规矩嘛,从来都是一处窥全貌,自然这每一处都马虎不得。这里也没有外人,我呢,就放口自夸一下,我家筠娘子可不比大户人家的差,赵嬷嬷你见多识广,觉得我这一言当不当得起?” 赵嬷嬷可是徐氏的左膀右臂,这次来担负的责任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江氏向来把不合时宜的话在惟妙惟肖的谈笑中教人就挑不出一点错儿!江氏这一番自夸,让所有人的视线都聚到了筠娘子身上。 赵嬷嬷心底的算盘打的砰砰响,念及徐氏临走之前的嘱咐:“这个浑小子!枉我含辛茹苦这么多年,居然算计起我来着!既然他不撞南墙不回头,我就成全了他去!也罢,嬷嬷你就拿出给我物色儿媳妇的本事来!” 徐氏放权给她,这话里有没有话外,赵嬷嬷自有思量。 既然是替徐氏物色儿媳妇……赵嬷嬷执起筷子把程琦右手边的鱼汤上的姜丝挑走,眉头一皱:“太太高看我了,说来也是笑话,这些年来我尽顾着伺候少爷了,倒是方圆百里只有这一亩了。哎呦,瞧这鱼汤,少爷可吃不惯姜味。我就冒昧说一句不中听的话,这塘池浑浊,养出的鱼就腥,用了姜丝也不见得去味。” 什么地方养什么鱼,这个道理不好听,可是实在理儿。 赵嬷嬷佯装要打自己的嘴巴:“瞧我这张笨嘴,该打该打!这个时节的鱼可是有市无价,能吃到这活鱼做汤,可见太太对表少爷是用了心的。” 果真是打一脸揉一下,用的恰到好处。 江氏道:“赵嬷嬷也一道坐下来吃罢,小户人家不讲究那些规矩。嬷嬷今个可甭想用守规矩来推诿,这鱼好不好,还要你这个行家来评点评点不是?” 程琦也顺着江氏的话:“嬷嬷也坐下罢。我瞧着这鱼可鲜美着呢,嬷嬷不试试就妄下论,这岂不是枉费姑母的一番心思?” 程琦把话头丢给江氏:“姑母觉得是不是这个理儿?” 江氏掩嘴笑,轻飘飘的把话头转走:“嬷嬷觉得筠娘子身上的样式可时兴?都说色重衣裳映人,色清人映衣裳,这可是我亲手挑的料子呢。这天冷,筠娘子身子又不大好,我可是把今年收的那一亩棉花都给筠娘子做衣裳被子了。” 筠娘子身子怕就不是不大好! 筠娘子规规矩矩的坐着,消化话里的机锋,安静的喝了一口汤,从端碗到喝下,都没一丁点声音。 赵嬷嬷走到筠娘子旁边,虽然不动声色,但是审视的目光让她浑身不自在。赵嬷嬷的老手划过筠娘子的肩头,又在衣襟处捏了捏,便有了计较。 赵嬷嬷笑道:“瞧着领口的绣工,哎呦这哪是一般人家能穿的上的?” 这个恭维话,江氏很受用。 筠娘子站了起身,温婉道:“我去给嬷嬷盛汤去。天冷喝碗热汤可舒服着呢。” 筠娘子借此避开了她的手! 赵嬷嬷笑道:“哎呦,这可使不得!老奴怎么敢劳驾娘子?哎呦,看来老奴今个不喝上一碗,便是大罪过了!” 程琦脸色稍霁,奴才就是奴才。 赵嬷嬷眸光一扫江氏旁边站着的天香,施施然的坐了下来。这天香是宋老爷留在家中唯一的美妾。天香被这利剑一般的眼神惊的一个哆嗦。 就在这时,张举人家的垂首拘束的进来。江氏甚至客气的站了起身,张举人家的可是收拾了许久才找出一件像样的衣裳,排除里面的补丁,起码外面干净齐整。 江氏一见张举人家的进来,赶紧起身相迎,一边吩咐道:“天香,还不过来伺候着?” 张举人家的被这般热情相待,倒愈发拘束。江氏拉过她的手,把她往座上请。 江氏道:“张举人不仅学富五车,难得有气节傲骨,平哥儿和筠娘子还要先生多多照拂。” 张举人家的还是第一次被别人这么说,明显有了些底气。江氏瞧她眉目松动,趁热打铁:“明个我就叫下人给你和先生做几件衣裳,有住不惯的地方也只管说。这真是我的疏忽呀。” 张举人家的蓦然就红了眼眶,这些年被钉上了“穷酸”这两个字眼,处处受尽白眼。 论起张举人的“气节傲骨”,这还真是一桩谈资! 不过江氏却用行动表明了对张举人一家的优待。天香在江氏一个眼神飞过来的时候,赶紧给张举人家的摆筷盛饭。 江氏一声呵斥:“有你这样怠慢客人的吗?这外面风雪大,还不盛汤给客人暖暖身子?” 天香一身素白纱,格外袅娜,凹凸有致,加上小脚挪动,水蛇腰摆起。就像一尊极美的白瓷。 天香说是宋老爷的妾,还没抬进来做姨娘,宋老爷不在家无人欣赏,嚣张了一段时间后也吃足了苦头,如今倒唯唯诺诺起来了。 赵嬷嬷坐在张举人家的挨边。 天香移动三寸莲步来给张举人家的摆汤的时候,很不巧,也很顺理成章—— 赵嬷嬷一个起身,裙子下的腿一勾,天香身子一倾,惊呼一声。 整碗热汤都泼到了赵嬷嬷的衣襟和肩膀处! 当然,张举人家的也多多少少被波及了些。 天香可怜楚楚的眸光盈满秋水,如泣如诉:“嬷嬷,你绊我!” 可惜这里没有怜香惜玉之人。 江氏一个厉害的巴掌扇了过去:“放肆!谁会使绊烫着自个的?你行止不端还反咬一口,这是仗着老爷的宠连规矩都不放在眼里了?” 江氏赶紧使唤人给赵嬷嬷擦擦:“这要是烫伤了可就没法服侍表少爷了,那可就是我这中馈之主的过失呀。” 江氏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冬天的衣裳这么厚,怎么可能烫着? 赵嬷嬷怒骂天香:“你这个贱蹄子!” 赵嬷嬷不急着下去换衣裳,反而饶有兴致的看天香跪在地上又哭又求。 天香把目光扫了一圈,目光定在了筠娘子身上。 如果说谁希望她留在宋家的,那一定非筠娘子莫属,虽然她们两并无交集,但是宋家就她一个妾,她一走,江氏的眼睛还不死盯着筠娘子了? 天香这头心念辗转,那头筠娘子已经把鱼汤喝见底了,规规矩矩的站起身:“母亲,先生今天考我了,我就先回房读书去。” 言罢,筠娘子在程琦的目送下缓缓离开。筠娘子背影单薄,仿佛带着一丝凝重的哀戚,很轻很淡,却让程琦没来由的慌乱。 程琦的吃饭兴致也没了,很快下去了。 程琦在曲转的回廊上奔跑,筠娘子瘦弱的身影在垠白里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筠娘子这一走,天香仍然抱有一丝侥幸:“都是天香的错,太太要打要罚,天香绝无怨言。” 现在来示弱,终究太晚了呵! 江氏的眸光定格在天香的窈窕身段上,不轻不重的给她判了刑:“行了,我看你是没学会怎么伺候人罢。别说我这个当家主母苛待你,你这性子是该收一收了!这样罢,你先服侍服侍张举人罢——” 江氏都懒得委婉来说了,瞥了一眼张举人家的,“先生费心,你们刚好缺个使唤丫头。这个天香就交由你来发落了!” 天香是连寻死觅活的心都有了! 天香哀嚎:“天香心里只有老爷一人,等老爷回来见不着天香——” 赵嬷嬷堵住她下面的话:“你当年离开程家的时候不是说只有我家老爷一人么?合着现在心里就宋老爷一人了?” 江氏看天香一眼都嫌恶心,恨不能立马把她打发了去:“行了,我这还没把你送人呢,你哭爹喊娘作甚么?我只是叫你先学学服侍人的道理,等老爷过来,就能更好的服侍老爷不是?” 江氏可是把这昧着良心话说的冠冕堂皇。 天香是程老爷送给宋老爷的不假,赠人与妾可是美谈一桩。但是若教她服侍了下人,宋老爷还会要她吗? 这身子要是被下人碰了,以后这辈子怕就是服侍下人的命了! 天香又把乞求的目光投到张举人家的身上。张举人去哪里教书都带着她,她定然不会愿意一个妾来分享自个的丈夫罢? 很显然,天香又失算了。 张举人家的很领情,感激道:“太太真是仁善大度!我定不负太太所托,好好教教天香规矩!” 江氏直接命人把天香的嘴巴塞住,由着张举人家的领走。 天香眼里的绝望,让赵嬷嬷心下快慰,片刻凝思后,匆匆下去换衣裳。 **** 是夜。烛火灼灼。 宋禄家的服侍江氏净面。江氏只着白色的绸缎中衣,搁下帕子后,卸了妆的脸上分明有了皱纹。 江氏揉了揉眼角,似乎这样便能摸平整再回到做姑娘的时候。天香青春貌美的身影一闪而过,江氏唇线抿了抿,眼里精光乍泄。 这个天香打发的对! 宋禄家的有一丝迟疑,“老爷可是说过让太太好生对待天香,太太这就给打发了,回头老爷问起来——” 江氏反倒笑的云淡风轻:“天香得罪了赵嬷嬷,就是得罪表少爷。而我,不过是给表少爷薄面处置了她罢了!难不成老爷还要问我的罪不成?” 宋禄家的还是拧眉,有些诧异:“太太向来由着老爷,这些妾不过都跟小孩家家的玩具一样。老爷难得把天香看的重了,我觉得太太这样做得不偿失。” 江氏抬起腿,宋禄家的顺势低身给她脱鞋。 江氏冷哼:“别的妾我都能容得,这个天香我绝对留不得!一个骚浪蹄子,在家窑的炉边就跟老爷滚做一团。老爷烧瓷都把她给带着。可是偏偏被我给撞见了!” 宋禄家的不解江氏的怒火从何处而来,这种事情本来就不是第一桩了。 而江氏显然不愿多说:“当时老爷想给天香取的名根本就不叫天香,许是又觉得天香侮辱了那个名儿。老爷只不过把她当玩具罢了,没了天香,很快就来一个国色。急什么?” 既然江氏心里有底,宋禄家的也放心了。 宋禄家的奉承道:“这天香在程家的时候可是呼风唤雨,连主母都不放在眼里呢。当年连赵嬷嬷都要受她的气呢。太太今天一举,可真大快人心!程家太太回头知道了也只有自叹不如的份。” 江氏眸光幽远:“我就是要给赵嬷嬷一个下马威!她敢在我头上耍那点小心眼,做梦!” 宋禄家的不得不佩服:“太太怎么算到张举人家的非但不推诿,还这么感激?” 江氏却这样说:“这筠娘子小小年纪倒是心计不小,连张举人那么不待见女学生的先生都对她看重起来!我特地挑的这么一个好先生,倒教她占了便宜!” “不是太太主动让筠娘子读书么?还给她做了一身好衣裳?” “你懂什么?母慈女孝,这才是老爷乐见其成的。” “太太有别的打算?不怕这天香跟张举人嚼舌根?天香想必可是恨死太太了!” 江氏笑的意味不明:“你且看着罢,张举人今晚不会留宿天香,至于天香么,我可得私下里教导教导!” 江氏踌躇满志:“至于筠娘子能不能好好读书,关键在于张举人家的。” 宋禄家的给江氏端了杯清水过来,江氏慢慢的啜着,很是悠闲。 “太太有招了?” “对待老爷的亲闺女,我可不能出招。不过有的时候嘛,不出招比出招更管用。” 且走且看着罢。江氏想,眼下她要好好睡一觉。 第3章 继女难为 果然如江氏所料,当晚天香还来不及给张举人嚼舌根。 端坐在桌边的张举人搁下手中的书册,张举人家的把咬唇不甘的天香推到张举人面前,笑的没有一丝牵强:“看了这么久的书也该歇歇了,这可是太太送来的,叫天香,说是犒劳你教平哥儿和筠娘子的辛苦,太太一番好意,咱们可不能不领情,对不?” 张举人傲慢的扫了一眼天香,便收回了目光。“我也乏了,你给我按按肩膀。至于天香么,等她学会伺候人了再说。” 天香头低得紧,迸发着恨意和讥诮的眸子与被塞起来的嘴巴让整张脸都为之扭曲。 天香很想呸,都穷酸成这样还摆老爷谱! 天香被安置在隔壁的柴房,就一个草垛子供她栖身。寒风把门刮的嘎嘎响,鬼哭狼嚎的。 天香记起以前在程家呼风唤雨的时光。 她可是第二次栽在江氏手上。当初江氏不就是助徐氏一臂之力才把自己要了去? 不过宋老爷在家的时候宠着她,何况宋老爷不比程老爷的风/流,宋老爷就像什么,就像话本里高不可攀的人物,越走近却越远,*法子更是别具一格,宋老爷的好处可是说都说不尽的。 天香蹲在稻草上,捂住脸,呜呜的哭了起来。 而这头张举人夫妻两正红袖添香。 张举人今晚兴致很好,两人早早就寝。张举人熄了灯,在黑暗中摸索,手上的粗糙触感让他脑中一闪而过天香的细皮嫩肉。 张举人念及身下妇人的好处,加上张举人家的温婉劝告:“这么多年我都一无所出,实在愧对你们张家,还是老爷不嫌弃我……我如今就盼着天香能给老爷生个儿子,好让我也做做娘亲的滋味。” 张举人很受用。女人就该大度。 其实张举人也是恨不得早点尝尝天香的味道,但是他可不想留个宠妾灭妻的名头。加上这么多年来,张举人家的陪他风餐露宿从不抱怨,还不断的给他找女人开枝散叶,让他在这个俗世中总算有了点做男人的尊严。 张举人有清高的资本,十岁中秀才,是当地众所周知的神童。十五岁考上举人,按理说就算不中进士也能在当地吃官家饭了。偏偏命运捉弄…… 后来就四处教书,加上举人补贴,按理说日子也能过。偏偏他心性高嗜酒如命,又好才子佳人那套。很快就捉襟见肘。 又得罪了几个大家千金学生,口口相传,以至于大户人家都避而远之。 张举人家的怕他又故态萌发,拐着弯儿劝他:“老爷觉得这筠娘子可乖巧?” 这是生怕他嫉女如仇呢! 张举人念及筠娘子那一声“娘在世的账本,我能从头背到尾”,有点心软:“倒是个孝顺的!” 张举人家的脸上一喜,再接再厉:“老爷能这么想就好,你看太太对咱们这么看重,还把天香送了来。你瞧筠娘子身上的好衣裳和用的文房四宝,太太的贤惠可是众所皆知呢。要不然一个商家女又岂会跟少爷一起读书的?” 张举人家的初来乍到的,哪能想到这其中的蹊跷? 张举人难看的脸色隐在黑暗中,暗忖:这个筠娘子真是不识好歹,生母不在了,继母便是孝道,自己不识字倒把责任推到继母身上!果真女子多小人,我居然被她可怜楚楚的模样给骗了去!有这样好的继母还心心念念着生母,这不就是不孝么? 江氏这一招可不是一般的厉害。 不仅解决了眼中钉,还给张举人一家施了恩博得了好名声。 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筠娘子想安生读书,做梦去吧! **** 天香在柴房里过了一夜,倒也没闹腾,但是翌日张举人家的打开柴房门,只见天香仿若一夜黄花,枯萎在了草堆上。张举人家的可不敢擅作主张,赶紧找了江氏。 张举人家的诺诺道:“我还想着今个给她整个铺盖呢,哪想到这人身子这么娇贵,才一晚就病倒了。” 江氏斥道:“你也真是疏忽!没铺盖也不知道打发丫鬟来知一声。这不知内情的还以为是我这当家主母苛待下人呢。” 江氏用的是“苛待下人”而不是“苛待妾”。 张举人家的有些慌了,江氏这才安抚道:“我倒以为多大点事呢,就算真要病死了,没了天香,我再给先生送个国色。行了,我这就请大夫给她好生瞧瞧。” 张举人家的见江氏立刻打发宋禄家的去请大夫来,难免感激涕零,“太太真是仁善。” 江氏拂了一下手上的杯盖,茶香袅袅。 江氏笑的愈发和蔼可亲:“张举人是平哥儿和筠娘子的先生,我家老爷看重儿女学业,我这做母亲的自然要事无巨细了。你们且安心住着,只要先生教的好,我这头不会亏待你们的。” 张举人家的诺诺称是。 江氏眉头一皱:“我倒想起一桩来着。先前我也要给筠娘子请先生,筠娘子可是我们宋家的掌上明珠呢,我说是她的继母,不自谦的说比生母还操心呢。那个先生性子有些急,娘子难免跟不上。后来我家老爷一生气就打发了去。这下雪封路,等化了雪老爷怕就要回来了。先生能不能教的好,就看老爷怎么考娘子了。” 张举人家的努力消化江氏的意思。 张举人家的头皮发麻,怕不是先生性子急,而是筠娘子不开窍吧。他们可是好不容易有了立身之处,若是过不了宋老爷那关…… 张举人家的赶紧应道:“太太放心,我家那口子对筠娘子可上心着呢。” 江氏浅笑:“做母亲的难免偏心,我也就给我家娘子走个后门。我家老爷喜欢诗词歌赋。” 随后这几天。 筠娘子几乎是日日罚站。张举人整出不少名家诗词给筠娘子恶补。筠娘子一直连字都不识,学起来好不吃力。张举人怒极的时候直接把筠娘子罚在风口处站着。 晚上张举人家的又不停的给筠娘子说好话。张举人嘴上不说肚里可都是火,罚起筠娘子起来是一点都不手软。 如此恶性循环。 **** 天香病好时,是一点气焰都没有了。瞳孔里一抹凄色。加上脸上苍白弱不禁风的模样,倒有几分病美人的柔弱美。 江氏越是瞧着越是厌恶。这股恶气乱窜,就差把脚底都点着了。 天香直勾勾的望着窗棂外的天空,折射出绚烂的光芒。天终于开始放晴了。 宋老爷也该在回来的路上了吧? 江氏遣下宋禄家的,也懒得作伪了:“就算老爷回来,也没你的份了!” 天香正视江氏,眸子里满布血丝,“老爷对天香的情意,天香从不怀疑。老爷让太太好生照顾我,太太就这样糟践我。等老爷回来,可指不准是谁倒霉呢!” 天香古怪的笑道:“我奉劝太太,还是趁我身子还干净,赶紧抬了我做姨娘的好!老爷可是跟天香有盟誓的。还有,你那点幺蛾子,只有张举人家那个蠢婆娘被蒙在鼓里。你信不信,我告诉了她,你的算盘就白打了!” 江氏自“盟誓”二字后有瞬间的发懵,很快又恢复一如既往的闲适。 江氏可不惧威胁:“我告诉你天香。你以为这里是程家吗?你敢说出来,我宋家就没一个下人会要你!你信不信我随时把你给提手卖了?你要想活着,就安生伺候张举人,否则的话——” 天香恨道:“我要是说了,张举人一家就知道你是个人面兽心的!到时候筠娘子的事再捅出来,你这个太太就别想做了!你敢这样对我,我绝不放过你!” 江氏可不是来跟天香谈判的。她只宣判。 江氏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精致的白釉梅瓶,天香脸色顿变。 江氏冷飕飕道:“在瓷窑里,老爷一边烧瓷一边对你吟诗来着。说你就像这白瓷般漂亮。好像有句叫‘天青梨花白’是吧。呶,你们在瓷窑里恩爱了好些日子,烧出了这个。你是不是很沾沾自喜?老爷还给你赐了个名字叫天香。你以为叫了天香还真当自己有国色了?” 天香脸色发白。为什么这个瓷瓶到了江氏的手上? 老爷,难道老爷心里就没她? 江氏有天香的软肋:“别妄想高升,我家老爷不是程老爷。老爷当时喊的就不是‘天香’这个名儿!而老爷把自己的得意之作随手送给我赏玩。老爷这一走数月,怎么不带着你去?至于你说的那些都是空口无凭,我有何惧?” 江氏不屑一顾:“做了婊/子,还整天情情爱爱的,真是好笑!行了,你好自为之罢。” 天香只觉无路可走。 **** 天是放晴了,江氏把下人都排到了瓷窑那边去铲雪,四合院里反倒顾不上了。这雪水才化,傍晚时分又结冰。等筠娘子晨起上学的时候简直是如履薄冰。 天还未大亮。因着下雪的缘故天际格外白。 筠娘子左手捧着文房四宝,右手举着一本诗籍吟诵着。宋福家的把手挽进筠娘子的左手肘间,一边道:“娘子你可顾着路些。这学诗哪有一蹴而就的?” 宋福家的拂掉筠娘子头上被风刮来的雪花瓣儿,筠娘子目光有些放空。 筠娘子顿了下,随即甜甜笑道:“有嬷嬷搀着,我才不怕呢。嬷嬷才不会让我摔着,对吧?” 筠娘子说的天真,宋福家的却是心下一个咯噔。 筠娘子的鼻头冻的红红的,拿书的手也有些肿。宋福家的自说自话:“娘子要是嫁给表少爷,有舅舅撑腰,又门当户对,也算是良缘了。” 筠娘子没有羞怯。没娘的女儿家如果再薄脸皮经不住说,那路只会越走越难。 筠娘子只道:“可惜娘不在了。” 娘亲不在,一切都是空谈。 宋福家的有些激动:“娘子你听我说,你有嫁妆,表少爷又存了这份心,舅老爷也最是疼你,老爷也是有这意向的,这是你最好的出路了。只要熬过这几年,表少爷这么聪明又得了功名,以后就是官太太也能做得!” 筠娘子只觉枝头都是枯枯的。“自古婚姻都是父母做主,我还小着呢,再说有嬷嬷给我筹谋,我相信嬷嬷不会让我受委屈的。眼下我只想好好读书,嬷嬷以为呢?” 宋福家的苦笑:“想必表少爷也想找个琴瑟相通的,娘子这书读的好。” 筠娘子不置一词。 自从表哥考上了童生,他们还怎么门当户对? 筠娘子的眼里有些涩,一个不稳,转身抱住宋福家的。 筠娘子吸了吸鼻子:“腿有些僵,惊着嬷嬷了。” 宋福家的忽然舍不得撒手。 她是程氏的陪嫁,眼睁睁的看程氏难产而死,程氏生前把她嫁给了宋老爷的得力管事宋福,对她情同姐妹。 程氏一死,宋老爷格外不待见筠娘子,她又做奶妈又做嬷嬷的伺候着,那是比自己的孩子还上心。 终究不是自己的孩子…… 宋福家的心思翻涌:“娘子昨晚是不是冷着了,这手和脸怎么这么凉?” 能不凉么,新被子新棉袄……可都是她这个奶妈亲手做的呀! 筠娘子希冀的望着宋福家的:“我从小就身子冷,嬷嬷你又不是不知道?嬷嬷要是再像以后那样陪我睡,我便不冷了。” 宋福家的没有说话。 筠娘子感觉自己的心凉的就像无垠的雪地。 筠娘子委婉道:“嬷嬷且回罢,这廊子里没有雪,要是给先生看到,又得说我娇气了。” 宋福家的撒手离开。 筠娘子的眼眶分明有泪。 她不是非要有人搀着,一定是天太冷,一定是的! **** 筠娘子仰起头,让泪水倒回。这才赫然见到一身碧色锦袍的程琦就在廊子的尽头。 程琦向她走过来,要帮她拿东西。 “我就知道你定是一早来读书了,我也知道你有不识的字,对吧?”程琦朝她眨了眨眼睛。 程琦看起来很快活。她后退,保持距离,规规矩矩的行礼:“表哥早。” 程琦的手顿在空中。 程琦很快找了话题,同她并肩走着。“没想到这院里的雪还没铲掉呢,回头我们一起堆雪人可好?昨个我跟平哥儿去了草市,你一定想不到,那里可热闹着呢。你偏要守规矩待在家里……” 程琦还想说很多,她仿佛根本没有听的兴致。 程琦有些索然无味和失落莫名。 他可是专门一早在这里等她。一个人等她。不希望有第三个人。 就要进学堂,他实在忍不住了,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也蠢蠢欲动。 他说:“表妹,我昨个……给你……” 她只是有些困惑,不明他要说什么。 他又说:“我昨个……买了个东西。” 又追加:“是个好东西。” 她有些惊愕他的示好,跟以前似乎很不一样,她说不上来,却隐隐懂得。 她要杜绝,“表哥,授受不亲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只一句,她便说不出下句。 程琦没有强迫她,而是把右手伸了出来,分明是一个精巧的铜手炉。炉上还散着热气。 手炉横在两人中间。熏的双方雾里看花的朦胧。 程琦撒了一个小谎:“我一早起来给炉里添炭,就来这里等你。你真的不要吗?我特地选了个小的,就算你藏在袖子里也成的,或者放桌肚子里,手冷的时候摸一把。” 她有些动容,向来衣来伸手的程家大少爷居然亲自添炭…… 程琦委屈:“我真是傻,还以为那小块的炭直接用手镊的,结果……” 分明是他今早笑赵嬷嬷傻,把手弄的黑漆漆的。 他们都长大了。他是到了年纪,她是必须长大。 她狠了狠心:“表哥莫挡着门,我要进去背诗了,先生还要检查呢。” 他忍无可忍,一手抓住她的手臂:“你当真不要?” “请表哥顾惜我的名节。授受不亲。” “你才八岁,有什么大防?” “那请表哥顾惜自个的名节。这被人看到了可就不好了。” 程琦强硬道:“你是自己接住,还是要我强来?我来姑父家的时候就想好了,天塌下来我都不怕!” 有时候温暖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因为伸手一步,可能就会万劫不复。 程琦有些暴躁:“我连禹州都能不去,大不了就这样拉拉扯扯下去,让大家看个够好了!” 第4章 手炉风波 筠娘子跟程琦在学堂门口僵持许久,程琦定定的望着她,墨黑的瞳孔里就像浪潮迭起般精彩。程琦想起自己这半年来的惦记,想起禹州那些浓墨重彩的千金们,只觉眼前的清淡沉静美好的无与伦比。 不怪他惦记着。 筠娘子虽没长开,胚子却像极了已逝的程氏。而程琦隐隐记得父亲的唏嘘,这个姑母如何温婉和善解人意,柔弱而坚韧。程老爷兄妹两白手起家,一个做生意一个管账,家财万贯的时候适逢程氏二八年华,程老爷备了丰厚的嫁妆把程氏嫁到了宋家,可不让人眼红。 可惜程氏终究死了。 程氏的死让程老爷耿耿于怀。要不是当年的疲于奔命又岂会伤了程氏的根本?连带着筠娘子一出生身子就不好,程老爷就是怜惜这个外甥女又能如何?除非把筠娘子做童养媳给养在家中,可是这不是在打宋老爷的脸么?加上江氏的贤名也让他寻不着由头。 程琦使了杀手锏:“表妹你怕什么?父亲可是说了……” “舅舅说什么了?” “不告诉你,这是我跟父亲的秘密。”他的秘密还真多。 天越来越亮,隐隐传来人声。她要是再不接,被人看到这样的光景更就说不清了。程琦这是在逼她,他就是见不得她的“一点红”,一分一秒都见不得。 这世上的男子哪懂得女儿家的难为? 筠娘子只得伸手小心的捧住手炉,暖热和苦涩交替,一言不发的进了学堂。筠娘子怕被张举人瞧见,有些手足无措。放在桌肚子里的话,这袅袅升起的热气窜出来不就漏了陷? 程琦远坐着看她捧着手炉发呆,心下欢喜,读起书来颠三倒四。 筠娘子灵机一动,把手炉放在两脚间。有长裙子遮着,罚站的时候还能暖暖腿。筠娘子这才专注享受手炉的好处。 只听程琦道:“白日依山尽,长河落日圆。” 筠娘子暗笑,这可是先生给我布的功课,我才不会背错呢。 **** 张举人先问了平哥儿和程琦的功课,再轮到筠娘子。筠娘子规规矩矩的站了起身,开口背诗。 霎时。 一团火笔直的窜了上来。 从筠娘子的裙裾飞快烧上来。 火光如蛇。 筠娘子一脚踢开手炉,拿起书本扑打已经烧到膝盖处的火苗。她的眼里只有喷薄的火焰,瞳孔里一片苍茫,手机械的扑打着。书本边立刻被烧卷。 男女授受不亲,程琦只得赶紧出去喊人。举目处只有正在铲雪的白袖。白袖一听自个伺候的筠娘子被火烧着了,赶紧一溜烟的跑掉:“表少爷,这么大的事,我赶紧去禀告太太去。” 倒是虎头虎脑的平哥儿飞跑出去,盛了一簸箕的雪,恶作剧的把筠娘子从头泼到尾。火灭了些许,平哥儿又盛了一簸箕,直接泼她脸上。 平哥儿道:“姐姐,这火真大,我再去弄。” 几番折腾,总算把火灭了。筠娘子的外裙被烧黑,脸上头上都是雪花和着泥慢慢融化。 幸好。 幸好只是把手炉放在腿下面,加上冬天衣裳厚。如果是拢在袖子里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手炉上的火依然是一柱擎天的姿势。后在平哥儿的倒腾中总算灭了。 程琦的脸色很难看。这手炉怎么好端端的喷起火来,他和筠娘子在门外僵持那么久都没事,偏偏这时候……难不成这手炉里面生了个火妖不成? 张举人可不管事出反常必有妖,厉喝道:“我是怎么教导你的?女儿家不比男儿,我都不强求你寒窗苦读,但是来我这读书就要守我的规矩!谁许你上学带手炉来着?你嫌冷,我说课就不冷了?平哥儿和程少爷就不冷了?” 张举人不待见筠娘子很久了。 尊师重道这是人伦。譬如他以前就是打了大家千金学生,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张举人不仅要罚,还要当着当家主母面罚。亏主母口口声声为这样的继女说好话,他倒要让主母看看这样的女儿家根本就宠不得! 江氏、赵嬷嬷、宋福家的和宋禄家的都匆匆赶过来了。 江氏可摆足了慈母的款,屈身用手给筠娘子擦了擦脸,“哎呦,我的小祖宗,可吓到了?” “太太,我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张举人铿锵有力道。 江氏真做足了眼里只有女儿的模样:“没见着筠娘子衣裳都烧坏了么,赶紧带娘子下去换身衣裳来。” 江氏越这样,张举人越嫌恶筠娘子。这个不识好歹的继女! 张举人可不容江氏忽视他:“我理解太太爱女心切,但是这是在学堂里,太太既然请我给平哥儿和筠娘子教书,可见是个重学问的,礼不教何来学之说?难道要纵容娘子犯错,担个宠女无度的名声?养女不教母之过,这要是传了出去,太太的贤名何在?” 江氏一副犹豫样,显然已经松动,“我家娘子最是守规矩了,这女儿家的名声要紧,还请先生公断。” 张举人还未公断的时候,只听平哥儿稚嫩的童声:“母亲,姐姐那个手炉儿是表哥昨个在草市买的!” 江氏嘴唇抿了抿。昨个平哥儿从草市回来就闹腾,说是表哥买了个手炉来,而他身上是一点银钱都没有。又说表哥学问好,先生总是问表哥一些他听不懂的。 江氏这样宽解自己的儿子:“好的不学跟你表哥学什么?先生怎么说来着,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平哥儿只晓得要是让先生知道表哥买手炉的事,先生就会知道谁才是真的尊师重道了。 一言惊起千层浪。 私自相授那可是有损名节的! 女儿家的这么小就坏了名节的话,以后可是不好嫁人的! 张举人冷叱:“程少爷的手炉怎么到筠娘子手上了?”这才是重点。 筠娘子愈发冷静,合着她今个就要被判刑了。证据确凿名节尽毁。一切都让某些人很满意了不是么? 嫉女如仇的先生,生了火妖的手炉。自家的生意还仰仗舅舅家,这事就算父亲公断,也只会说是表哥一时糊涂吧。 私自相授的罪名她怕是逃不掉了。以前听嬷嬷说的多,出了这种事吃亏的都是女儿家。 程琦想要破口而出,手炉是他送的。他有什么好怕的?合着,筠娘子早晚都是他的! 筠娘子早晚都是他的! 赵嬷嬷把程琦拉了出去,程琦不悦道:“嬷嬷作何拦我?我可不能让表妹一人担着。” 只顾着筠娘子的程琦显然疏漏了一个环节:手炉因何生妖? 赵嬷嬷有些恨铁不成钢:“少爷有没有想过太太,这么冷的天,太太才产下小娘子不久,就日夜兼程的赶到禹州奔丧,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你?” 程琦有些目眦尽裂:“我就不待见那帮穷亲戚!拿我家的钱吃喝玩乐,还联合起来欺负我,外祖母病逝,我偏不去!偏不去!他们就没一个人把我程家人当人看,凭什么?” “可是少爷有没有想过为何张举人与官无缘?是学问不够好吗?就算少爷日后考中进士,也要人扶持一把的。程家再有钱都是商贾之家,那可是下品呀。老奴知道这番话不中听,可是老奴一心为程家着想,就算是犯上,老奴也认了!”赵嬷嬷说到动情处,还抹了把眼泪。 程琦算是明白了。赵嬷嬷这是奉劝他让筠娘子自生自灭呢。 “不,我才不要,才不要!”程琦这次不回禹州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徐氏打算把他配个徐家女。徐氏的意思很明确,只要官商两家定亲,日后只消他考上,还不是平步青云的命? 赵嬷嬷见他这样只得转换策略:“老奴知道少爷心里有筠娘子,但是若是筠娘子毁了名节,可就一辈子抬不起头了!就算嫁到程家,老爷太太会怎么想?” 赵嬷嬷显然是要跟程琦推心置腹了。程琦自然也顾虑到这点,“那我现在该当如何?” “老奴以为,手炉是少爷送的,这是众所皆知的。这个得认。但是呢,送手炉的名头可就不能乱说了。少爷以为呢?” “难道还有什么好的名头?” “少爷只要说,是可怜筠娘子衣薄不暖。作为亲戚关照一下便成了。少爷只管这样说,后面都有老奴呢……” 第5章 被逼绝路 以宋家和程家的亲戚情面,这事自然是大而化小的好。而江氏要想戴好慈母的面具,这时就不该落井下石。在场的就寥寥无几的两家人,想要封口也不难。 可是偏偏多了张举人一家。 程琦被赵嬷嬷三言两语后,言语甚是利落:“先生明鉴,手炉确是我送与表妹的。在先生眼里手炉是相授之物,而我却不明授受之意何来?家父常说表妹身子不大好,这大冷天的衣裳不暖,我不过是看在亲戚之情上送点薄物关照一下罢了。” 赵嬷嬷紧接道:“我家少爷正是这个理儿。我家老爷临走之前还叮嘱少爷尊老爱幼呢,少爷关照亲戚,便是尽孝。” 张举人面色一沉:“你们的意思是我苛待学生受寒读书?” 江氏赶紧打圆场:“先生息怒。这读书有读书的规矩,是表少爷做的不妥当罢了。” 赵嬷嬷冷笑:“太太这话说的可真好笑!你这是要坐实我家少爷跟你家娘子不清不白好娶了她不成?我家少爷只不过遵从父命关照一下筠娘子罢了。你们宋家不要脸,我程家还要这个脸面呢!” 江氏心底嗤笑,合该徐氏这个正房太太做的憋屈,就看这管事嬷嬷的做派,还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下人。 江氏一句话让筠娘子五雷轰顶:“这关照的证据何在?我难道会短了筠娘子的吃穿用度么?” 筠娘子站立不稳,一个踉跄后背抵到桌角,与宋福家的一个对眼。 赵嬷嬷把筠娘子往前一拽,用力把她袄子的下摆烧黑处一撕,扯出里面的棉絮,块状陈色棉絮被扬在手心:“太太还有什么话说?这样的陈棉怎么保暖?这个棉里都有霉味了,就是我家的下人都不穿的!” 赵嬷嬷可想不到她这是进了江氏的局,当初她只是觉得筠娘子瑟缩的紧,偏偏江氏说了收了一亩棉花给筠娘子做衣裳。赵嬷嬷手一捏就捏出问题来着。 哪家没那点龌龊事? 江氏可不认:“宋福家的,你倒是过来说说看,这一亩好棉怎么转眼成孬棉了?” 江氏双手拢在袖中,气定神闲。 “我怜惜筠娘子体弱畏寒,早早便差人种了一亩棉花,老爷初秋出门那会,我便当着老爷的面把这一亩新棉都交由你来给筠娘子做衣裳被子。一整亩棉花,我家平哥儿可没摊上一分!看来我要到筠娘子闺房里瞧瞧,这亩新棉还有多少?而你都用在哪里了?” 宋福家的一脸灰败,怔怔的望着筠娘子,满眼歉疚。 筠娘子不忍看她,别过脸,五彩的阳光打在窗棂上,窗外红梅料峭。 宋福家的跪了下来,双手扒上江氏的裙裾,老泪纵横:“都是老奴混账!老奴那是被鬼迷心窍了呀,老奴是不得已的呀,求太太看在我家那口子为家窑鞠躬尽瘁的份上,饶了老奴这次呀!” 江氏一脚把宋福家的踹开:“我宋家可容不得你这等刁奴!你一个妇道人家兴许没这么大胆儿,此事宋福定逃不了干系!居然敢把主意打到我家娘子身上去了?还真是反了天了!” 宋福家的又紧紧的抱上江氏的腿,一个劲的求饶。 程琦算是松了口气,很是不解筠娘子为何脸色发白。 江氏铁了心不放过宋福家的了,扬眉慈爱的望着筠娘子,似笑非笑的模样。 筠娘子自幼身子冷,宋福家的就陪她睡,非要坚持反着头睡,一晚上抱着她的冷脚都不撒手。宋福家的只识账本,一个字一个字的教她。宋福家的在灯下给她缝补衣裳,轻声细语跟她说女儿家该怎么好好活。 江氏不放过宋福家的,意在筠娘子也! 就在筠娘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时,江氏明显松了口气。江氏笑的和蔼:“娘子莫恼,回头我换个忠心的嬷嬷与你,看在她是你娘的陪嫁,我呢就大发慈悲赶她出府得了!” 一个奴才因这个缘故被赶出府,日后还有活路吗? 筠娘子笔直的跪着:“母亲,此事不怪嬷嬷,嬷嬷是授我的意才这样做的。” 筠娘子道:“是我,是我叫嬷嬷把新棉都给嬷嬷家的弟弟妹妹用。是我,是我怕母亲知道了罚嬷嬷,便擅作主张让嬷嬷把旧棉换与我用。母亲要罚就罚我罢。” 江氏冷哼:“我知道娘子心善。宋福可是家窑的大管事,在窑子里里外一把手,我宋家何曾苛待过下人?娘子也不想想,你这样好心,只会给老爷落了个刻薄的名声!” 江氏严厉:“筠娘子,你这是大不孝!” 连程琦都焦急了:“表妹,对这等刁奴可心慈手软不得!” 宋福家的心如死灰。这事怎么牵扯上大不孝了?都是江氏,这个巧舌如簧的毒妇! 可是若不是她处心积虑,若不是……她实在是该死呀! 宋福家的就要撞墙,筠娘子眼疾手快一把从背后抱住她。筠娘子蹭着她的背低声哽咽:“嬷嬷不要离开我。” 赵嬷嬷见缝插针道:“我说宋家太太,这旁观者清。宋福一家显然没有换棉的胆量。筠娘子天天穿着衣裳盖着被子,难道连新棉和旧棉都穿不出来么?要我说呀,筠娘子这是给我家少爷使套子钻呢!太太也听见了,我家少爷是怜惜筠娘子衣裳不暖,这衣裳暖不暖,我家少爷又是怎么知道的?定是筠娘子借此想败坏太太的贤名,博我家少爷的同情心呢!说来筠娘子这八岁还是虚的呢,小小年纪就学会勾引男人了!” 赵嬷嬷一连串爆竹后盖棺定论:“真是个不要脸的狐媚子!” 筠娘子被逼绝路。 要么让她眼睁睁的看宋福一家倒霉。 要么担个大不孝的名头,顺便担个勾引表哥的罪名。 程琦暗恨。这个赵嬷嬷打的一手好算盘。这可是把筠娘子毁了个彻彻底底! 早知他承认私自相授好了,反正娶她也是早晚的。就是现在,也还是来得及的。 赵嬷嬷暗示程琦:“我家少爷可是要考科举的,说句不好听的,将来可是要娶官家女的。太太你藏着掖着也改不了筠娘子体弱的事实,以后能不能生养都是问题呢。我家少爷看不上你家筠娘子,筠娘子就用这等不入流的手段……我说宋家太太呀,你可别因着自个不是生母就宽松了教导!” 赵嬷嬷口舌毒辣,却也是在理。 程琦张开嘴,想要辩驳。 不是这样的,压根就不是这样的。明明是他对筠娘子紧追不舍…… 程琦想到徐氏奔丧的事。 徐老夫人被冰窖着,就等着徐氏来才发丧,为的是什么?徐家好面子好奢侈,铁了心办上个把月的流水席才能彰显知府家的派头。万事俱备,只欠程家这股东风。程老爷嘴上不悦,还不是亲自整了三船的物资陪徐氏回去奔丧。去的人还有一个庶子程罗。 程琦把自个冻了一夜总算病倒在了床上躲过一劫。徐氏恨铁不成钢道:“你不想去是吧,别人还巴不得去呢。”程罗的姨娘早逝,大不了徐氏日后把程罗养在名下好了。徐氏拿这个来要挟他,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程罗可是聪明伶俐又讨喜,呼吁明年就要考童生呢。 而程老爷却似是而非道:“筠娘子是妹妹的骨血,可惜身子不好,日后怕是不好生养。” 程琦来宋家的时候想法天真。男人又不缺给自己生子的女人! 程琦忽然咽喉被扼住般。他并非非筠娘子不可。多么残忍的领悟! 筠娘子是他对既定命运的最后反叛罢了! 但是他当真就舍得程家少爷的好处,还有未来的锦绣前程? 人在做命运抉择的时候,会更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江氏自然要赢的优雅:“行了,这事我可做不得主,等老爷回来定夺罢。筠娘子,这几日你就在祠堂里好生想想。至于宋福家的,就去家窑里烧火罢。表少爷嘛,安心跟在先生后面读书准备明年的院试要紧。” **** 祠堂摆着程氏的灵牌,烛火通明,空空荡荡中筠娘子的依唤回音,哀哀凄凄。 “娘……娘……你来看女儿了……” “娘……女儿好想你……娘的身上好暖和……” “女儿今晚给娘暖被窝……” 白袖奉江氏之命来送一日三餐之时,只见筠娘子青丝披散瞳孔痴痴呆呆,抱着程氏的灵牌絮絮叨叨。 白袖魂飞魄散。 白袖是宋老爷后来给她改的名,当时白袖弯身曲项斟酒时,葱指和雪白的脖颈很是漂亮。宋老爷兴起,“你以后就叫白釉罢。” 白袖好不高兴,可是江氏不悦道:“老爷是酒多了罢,这可是我给筠娘子新送的丫鬟呢,老爷说的是白袖而不是白釉,可是这个理儿?” 后来白袖便做了筠娘子的丫鬟,倒是机灵。江氏见她识时务也就留着她。这几年她可没少给筠娘子使绊子。 做了亏心事自然怕鬼敲门。 白袖连送几天饭,整个人走起路来就跟身后跟了鬼一样。以至于宋福家的在这个晚上终于找着契机,让一个丫鬟主动给白袖帮忙开了祠堂的锁。 筠娘子不知来人,痴傻状,抱着程氏的灵牌来回走,裙裾似是飘在地上。 宋福家的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痛哭:“我可怜的娘子呀。” 筠娘子定住,瞳孔似是飘忽,又似是看到别的什么。 筠娘子道:“先生很喜欢天香罢。” 宋福家的莫名其妙:“天香那个贱蹄子,才几天就把张举人迷的七荤八素。张举人也不是个好的,这样下去迟早宠妾灭妻。” 筠娘子古怪的笑道:“你说我毁了名节,又大不孝,身子又不好,以后怕就是给人做妾的命!我倒觉得天香是个苦命人,合该都是命,她不识时务的话,早晚还不是一个死字。” 宋福家的好不难受:“娘子不要这么说。” 宋福家的泪流满面:“这个天杀的江氏!娘子碍着她什么了?作甚么把娘子往绝路上逼!江氏把娘子屋里的忠心丫鬟一个接一个以偷盗嫁妆的名头给打发了,后又以保管嫁妆的名头把嫁妆锁了去以至于娘子身无分文一个丫鬟都养不住。反倒江氏在老爷面前留下了好名声。娘子身子不好还不都是江氏造的孽?这么多年娘子就没吃一顿饱饭,江氏说是讲规矩,主母搁碗就没娘子继续吃饭的道理,她顿顿只喝碗汤,合着她有小厨房送食……” 筠娘子把程氏的灵牌小心的放回去,把宋福家的搀了起来。 筠娘子道:“嬷嬷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都是,都是老奴无能呀……老奴鬼迷心窍才把娘子的新棉都换了,还要娘子拼了命来救老奴!老奴以后到了地底下还怎么给太太交代呀。”这声太太是指程氏。 筠娘子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 “除非娘还在,否则我必死无疑。”筠娘子可清楚自个薄凉的父亲宁可要了她的命也不容她玷污宋家的名声罢。 “可是太太都走了八年了呀……” 筠娘子痴痴的笑了起来:“娘才没走,娘一直陪着女儿呢。” 第6章 程氏附身 宋老爷于程氏祭日前一日到家。 四合院里忙的是鸡飞狗跳。江氏吩咐宋禄家的:“羊杀好没?哎,这天又下雪了,你赶紧差人把棚子搭起来。” 宋禄家的一声惊呼:“老爷回来了!” 江氏闻声看过去,一身青袍的精瘦男人负手大步走着,背微微弓着,脸皮上是奇异的发白,两眉垂塌,须上有风霜,眼角都是褶皱,却也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秀,正是宋老爷。江氏已经合不拢嘴了。 宋禄家的狠狠剐了一眼宋老爷一左一右的摇曳生姿,便皱眉下去,暗忖:亏江氏还笑的出来! 江氏体贴的用帕子擦了宋老爷发上的雪花,“这两个丫头好生不懂事,梳的这样紧,不知道老爷头皮软么?”又贤惠道,“明个我亲自来给老爷梳头,教丫头们好好学学。” 江氏不经意的扫了一眼两个丫头,都是十三四的模样,穿着缎子依然瑟缩的样子,太小家子气了。又见两人搁在前面的手根根肿的跟萝卜似的。江氏心里有了谱。 宋老爷道:“我还真想你这双巧手了。这天寒地冻的卖女的也就多了,我不过是顺路积点德。” “老爷仁善。” “祭品都准备好了?”程氏每年的祭日都得大办,时刻提醒江氏为人继妻的身份。 江氏的眼底没有一丝阴霾:“老爷也知道今年春发了一场猪瘟……” 宋老爷低垂的眸子一开,精光一闪而过:“哪有祭品缺双猪的道理!” 江氏袖子下的双手一紧,浅笑道:“老爷这话说的,就是方圆百里买不着猪,百里外总该有罢,百里外没有,就到千里外找……姐姐的祭日,哪一次我不是尽心尽力?” 宋老爷脸色稍霁:“你主持中馈,我放心。”这便是嘉奖了。 江氏掩住心底的恨意。要不是到了程氏的祭日,老爷估摸着连家都懒得回了。 程氏就是江氏心里的一根刺,好在有筠娘子做江氏的鱼肉,江氏要把心头的伤一刀一刀的还到筠娘子身上! 反正筠娘子也毁了! 宋老爷有些疲色,然有些话不得不说:“平哥儿也六岁了,我在那个年纪的时候,就跟着师傅学做瓷了。” 做瓷的手艺可是立家之本,宋老爷的一手绝活也不准备外传。 江氏面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平哥儿正跟张举人读书呢,张举人还多次夸他天资聪颖呢,老爷就平哥儿一个,日后光宗耀祖还不指着平哥儿?平哥儿也是懂事的……” 宋老爷冷哼:“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读书人千千万万,能光耀几代?功名利禄罢了,但是瓷,可是传世的。那可是能留个千代万代的!” 江氏腹诽:咱们就一个普通烧瓷人家,这东西也就够了养家糊口,说到底哪有比当官做人上人强? 老爷你有本事烧个传世的瓷尊呀! 宋老爷冷眼相对:“行了,妇道人家就是眼皮浅!这两个丫头我还没赐名,你先带下去好好调/教。”下一句是重点,“都是良家女出生,买的时候就说还没破瓜是个能生养的,可比粗使丫头贵多了。” 江氏心下一个咯噔。 老爷这是打算抬姨娘生儿子? 宋老爷一向只收些灌过药的妾,所以子嗣很薄。江氏这些年过的惬意,家宅安宁一手遮天。 宋老爷这是威逼江氏。江氏要是不舍了平哥儿,他就再生个儿子继承家业。 江氏气闷,自个的老爷是烧瓷把脑子都烧坏了,偏偏她又说不得。 难道真要把平哥儿的锦绣前程都给断了? 或是忍着庶子庶女? 庶子要分家产,庶女出嫁要嫁妆。要不这年头怎么有这么多卖儿卖女的洗儿洗女的? 江氏又将筠娘子和天香的事娓娓道来,最后表态道:“老爷也莫恼,筠娘子这事我可是严令不给传出去的,就是张举人这边太不好办。当初我就是看中张举人的好名声才请了他来。这人清高不折,虽没高中进士,可是当今皇上后来不是破格提拔了不少举子么?其中便有张举人,可是张举人当着内官面说了,他无心为官只做个隐士。要不是张举人眼下正落魄,凭咱们小户人家又怎么请得动?” 江氏看得起张举人的文人气节,却看不起他的穷酸。 这一根筋的文人气节,要用就用到恰到好处。 筠娘子的事,就没有善了的道理。 如果宋老爷想要护短,就等着被文人的口水给淹死吧! 而宋老爷置若罔闻,“行了,我也累了,这些个琐事,你看着办便成。” 宋老爷估摸着都忘了筠娘子是他的亲闺女了! **** 程氏祭日,子时。 庭院里搭了棚。灯烛俱灭。雪劲正足,天地因此亮了几分。 檀木高案上摆着程氏的灵牌,然后是双羊、双猪、双犬,并毛血粪秽,陈列于前。 宋老爷、江氏、筠娘子、平哥儿和程琦都是素衣到场。下人们都在棚子外。 神婆提着竹篮子,篮子里面是程氏的旧衣物。神婆从门口一路走过来,神神叨叨,给程氏招魂。 此时正是程氏鬼魂归家之时。江氏顿觉魂飞魄散,一手抓住了宋老爷的胳膊,“老爷作甚么请神婆来了?” 宋老爷一个利剑扫过去:“我把原配招回家,有何不可?” 宋老爷可不知道近日筠娘子整日神神叨叨已把下人们给整的心惊肉跳的! 棚子外,白袖紧紧挽着一个丫鬟,“你说死人真能回来吗?” 丫鬟咬着白袖耳朵道:“前太太回来看看自个在阳间的夫君和闺女,这不是人之常情么?” 当然,也顺便看看现任太太和下人们。 丫鬟说的阴森森的,白袖浑身抖个不停,丫鬟这才笑道:“你怕什么?那些大宅子里的害死人的不是都活的好好的?死人一年不就回来这么一次,生前都是熟悉的,说不准还能叨叨家常呢。” 白袖只差没晕过去。 只差没晕过去的还有江氏。 女儿的生日,娘亲的祭日。 筠娘子一身素白的衣裳,头发是江氏给吩咐的梳的周周正正的。筠娘子巴巴的向神婆跑了过去,宋老爷可不容筠娘子挡了程氏回来的路,怒斥:“把筠娘子给我拦住!” 就没一个下人敢过去。 那可是鬼魂走的路呀…… 筠娘子啼血呼唤:“娘亲……娘亲……娘你看看女儿呀……” “娘回来了……” 江氏早已没了主张。筠娘子回头,蜡白的小脸诡异的明媚起来,瞳孔被摄了魄般。 筠娘子指着神婆的前方,笑的天真无邪,甜甜道:“爹爹你看,娘回来了。” 都说稚子能看到旁人不能看到的,宋老爷可是花了大力气请了神婆过来,为的就是见程氏一面。 难道程氏真的回来了? 鬼路的尽头。一个天青色的瘦弱背影上青丝如瀑。筠白色的裙裾下是天青色枇杷绶带喜鹊折枝的花样。 分明是程氏生前的衣裳。 这个枇杷绶带喜鹊折枝图样还是宋老爷亲手描的差人染的。当时程氏还在怀胎,宋老爷一直藏着掖着等程氏做完月子再穿。 偏偏,程氏没穿这件衣裳的命! 宋老爷一把甩开江氏的手,步履蹒跚:“青娘子,是你回来了吗?” 青娘子是嫁给宋老爷之前的称呼。 那个背影这才悠悠的转过身去,不施粉黛的一张脸分明是天香的! 神婆絮絮叨叨:“回来了,回来了。” 天香被鬼附了身般,就像飘了过来。“官人……” 筠娘子的手就要伸过去,“娘啊……” 母女团圆戛然而止。天香猛然倒了下去,软在了宋老爷的怀里。 再无声息。 宋老爷把天香一把拦腰抱起。 **** 江氏可不信什么程氏附身!一边哆嗦,一边掷起手中的杯盏,厉声道:“宽心?你让我怎么宽心?这茶我喝的下去吗?” 宋禄家的蹙眉道:“太太,咱是输给了一个死人,跟死人斗可划不来!” 江氏冷笑:“当年筠娘子才两岁,身边的丫鬟被活活打死,我眼睛都没眨一下。那些人怎么不回来跟我叙旧呢?偏偏程氏回来了!” 宋禄家的战战兢兢:“说不准程氏还真是回来了……要不然程氏的衣裳怎么给天香穿了去?还有天香不是被张举人家的锁好了么,我可是遵太太之命特地叮嘱过不教天香放出来!张举人家的没理由跟太太对着来,怎么可能犯这事?” 江氏沉思半晌,眸光一亮:“筠娘子这些日子可见过旁的人?” “筠娘子都痴了好些日子了,锁在祠堂里,只有白袖送饭。白袖眼下都吓晕了,我觉得她不像有背叛太太的胆子。宋福家的在家窑里烧火。我瞧宋福家的也不是个好的,她自个把旧棉换在了筠娘子的新棉里,又哭哭啼啼的求开恩,要不然筠娘子怎么可能心软担了名声?宋福家的敢做这事,摆明不想伺候筠娘子了,怎么着也不会助筠娘子。” 江氏气的发抖:“难不成真出了鬼了不成?” 宋禄家的不解:“天香就算抬了姨娘,凭老爷对她的三刻钟热度,实在不足为虑。” “你懂什么?胜的人是筠娘子。我的步步筹谋,全都功亏一篑。” 第7章 绝地反击 宋老爷抬天香为香姨娘这一日。 香姨娘跪下来给江氏敬茶,江氏接过,缓缓饮下,朝宋老爷得体含笑道:“咱们虽是小户人家,然无规矩不成方圆,家风不正的话日后对筠娘子和平哥儿都是不大好的,老爷以为呢?” 宋老爷自然称是。 江氏又老调重提,把家规娓娓道来,跪的香姨娘两腿发软时,才暗示了下宋禄家的,“把我的见礼给拿上来。” 香姨娘去接时,只觉两手都在抖。 宋老爷无动于衷。 小口短颈溜肩长腹的月白釉梅瓶,修长秀美,宛如美人娉婷。 正是当初宋老爷缠着天香在瓷窑里几天几夜烧出的得意之作,后来宋老爷随手一丢给了江氏,怕是早就忘了那茬。 江氏很是大方道:“我瞧着这个瓶跟妹子倒是像极了,这可是老爷亲手做的精品,时价也是可观,妹妹留着赏玩吧。” 宋老爷早就忘了那时的缱绻柔情。 毕竟不是第一桩。 自香姨娘在程氏祭日当天穿上天青色枇杷绶带折枝喜鹊图样的衣裳时,便已然心碎。香姨娘眉梢婉转的望向宋老爷,俨然已如泣如诉。 她做了香姨娘,心却一夜形同枯槁。 江氏又拉住香姨娘的手,和蔼可亲道:“我就盼着你和老爷和和睦睦的,给老爷添个一男半女的。” 分明是定魂咒。 江氏又道:“今天是好日子,我本不想说些扫兴的话的。我只是有些奇怪,香姨娘这些日子在张举人那边服侍的好好的,怎么穿上姐姐的衣裳了?姐姐的衣裳一直在筠娘子的屋里,难不成是筠娘子把衣裳送给香姨娘了?看来筠娘子跟香姨娘还真是投缘呢。” 宋老爷脸色瞬间难看。 宋老爷狠狠的剐了一眼筠娘子。 当时宋老爷只念着程氏回来了,加上香姨娘的一夜缱绻。如今旧事重提,其中不得不令人深思。 筠娘子跪了下来,未语先泪,哭的快背过气了,宋福家的赶紧利索的给筠娘子喂了水,替筠娘子说话:“老爷明鉴呀,娘子平日自个都舍不得碰太太的衣裳……娘子这些日子都在祠堂里,一片孝心陪着太太……” “老奴就想着,太太定是念及娘子一片孝心,才回来的罢。” 筠娘子今日穿着喜庆的粉色缎子,梳着丫辫,却因为没有血色的小脸硬生生的让人心生悲戚之感。 筠娘子抽噎道:“女儿什么都不知道,女儿在祠堂里陪着娘亲。娘亲天天来看女儿。” 当真是程氏的鬼魂做的? 香姨娘道:“老爷息怒,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穿……我也不知道衣裳怎么回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呀。” 宋老爷脸色好看了些:“谅你们也没这么大胆儿!这个神婆可是我花大力气请的,能见阴间事。程氏回来,不足为奇。” 神婆这次可是真神了,这种本事口口相传了出去,日后怕是有价无市了。 江氏可不甘心,笑道:“宋禄家的,你把张举人一家请来,听听他们怎么说。” 张举人一家很快到场。 只见张举人家的额头上有块碗底大的红肿。 江氏有了谱,暗忖这个香姨娘好大的本事居然能把张举人家的打了,定是打了她脱逃出来,热情道:“张举人家的,你这头上怎么了?我赶紧打发大夫过来给你瞧瞧!” 张举人家的道:“还不是香姨娘打的!” 江氏眉梢一喜。 张举人家的又道:“也不知那天香姨娘是不是中邪了,我去送饭的时候就瞧着不对,香姨娘一直念叨着‘筠娘子可是在念着我呢’,我就问香姨娘是怎么了,香姨娘就跟瞧不见我似的就要往外冲,这下我可就急了赶紧拦住香姨娘,结果香姨娘抡起旁边的碗口粗的木桩子一下子嘣的一声给敲上来!然后,然后我就晕了。” 张举人家的揉了揉额头,似是委屈,把责任推的一干二净。 江氏端茶的手都不稳了。 好你个张举人家的! 宋老爷用实际行动宽慰了她:“素闻张举人才高八斗给小儿教书真真是委屈了张举人!咱们是商户人家,不讲那些虚的,如有什么不妥帖的地方,张举人只管说。哦,对了,我回来的路上适逢有人卖女,便买了两个丫头回来,刚巧张举人也没人伺候。都是良家女,心性好着呢,就是没服侍过人,怕是笨手笨脚的。” 宋老爷破格抬了天香,也是把人从张举人这里抢了过来,用两个丫头打发,也是妥帖。 张举人家的一脸喜色,这两个丫头可是能生养的! 宋老爷也是理亏,意思是先不跟江氏较真平哥儿读书的事了。 江氏心里也舒坦了些,抬了天香总比抬那两个能生养的好多了罢! 香姨娘可是个不能生养的! 江氏如鲠在喉的本来就不是香姨娘,而是筠娘子。 江氏是愈看哭哭啼啼的筠娘子愈是嫌恶。 江氏道:“老爷打算怎么处置筠娘子?不怪我给筠娘子说句好话,毕竟姐姐去的早,还请老爷网开一面。我这个做继母的只知道一味溺爱难免有所疏忽,实该是我的罪过呀。” 江氏说到动情处,拿帕子擦了擦眼角。 宋老爷宽解道:“你向来一碗水端平,筠娘子有你教导我放心,且不说往年你看顾筠娘子的嫁妆,如今还请先生给她开蒙。筠娘子自己惹出祸端,可怨不着你。为人父母可得赏罚分明,棍棒之下出孝子,儿女犯错可马虎不得!” 筠娘子只觉泪已干涸。 大办生母的祭日时,她以为父亲心里是有娘亲的。就是父亲把天香抱走,她也以为这是娘亲的缘故。 可是娘亲一走,父亲就迫不及待的抬了姨娘。 抬姨娘也罢,一轮到自己的事就偏听偏信,那眼里的狠意是巴不得一棍棒把她打死吗! 爹爹就这么见不得她活着吗? 宋老爷摆足一家之主的气场,冷声质问:“程琦、筠娘子,手炉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私自相授,还是筠娘子勾引你?” “勾引”这两个字震的筠娘子瞳孔一缩。 筠娘子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爹爹……女儿虽才八岁,却也晓得男女之防,爹爹若是怀疑女儿,女儿……女儿就一头撞死算了!女儿就是不顾及自个的名声,也不能污了娘亲的贤名呀……女儿,女儿怎么可能与表哥私自相授?手炉,手炉根本不是表哥送我的!” “嗯?” “手炉是娘亲送女儿捂手的。娘亲怜惜女儿读书手冷……” “荒唐!”宋老爷怒斥。 “女儿大胆一言,娘亲回来看爹爹之前,可是日日夜夜都在祠堂里陪着女儿呢。” “娘亲不过是借表哥的手送个手炉给女儿……” 程琦也聪明了,“姑父,表妹言之有理,我饱读圣贤书,怎么可能不懂授受不亲的道理?表妹手冷不冷,我又从何得知?先生严令不得带手炉,我又岂会明知故犯?说起来,事发过后我还一直懵着呢。我想,姑母既然能在祭日回来,都是有目共睹的……” 连张举人也不敢作证说程氏鬼魂没有回来过。 筠娘子站了起身,抬头仰视张举人,一字一顿道:“先生为我做个证。如果娘亲没有回来,好端端的手炉怎么可能喷出火来把我衣裳都烧着了?这可是一桩闻所未闻的奇事,我想除了娘亲在天有灵外,没有第二个解释。先生以为呢?” 筠娘子看都不看程琦一眼,扫了一眼程琦旁边的赵嬷嬷。 筠娘子天真道:“表哥,手炉是你给我的,这手炉经过了哪些人的手?难不成是有人想害我不成,如果当初我把手炉笼在袖子里,看书时估计火会直接喷伤眼睛毁了脸。表哥以为呢?” 赵嬷嬷头一低,明显心虚。 这个手炉可是程琦藏着掖着的,只有赵嬷嬷一早添了炭。 添炭添的手黑漆漆的,当时程琦还嘲笑了番。 手炉里面有蹊跷! 江氏眼光一黯,打起圆场来:“哎呦,既然筠娘子都说了是姐姐回来了,那还有什么私自相授之说?姐姐爱女心切,好在娘子也没被火烧到,此事就罢了吧。不过老爷,宋福家的可不能不管,这人是胆大包天了,把娘子的新棉都给换成了旧棉!” 宋老爷不大想过问这件事。 宋福的为人他自然信得过,加上宋福家的是程氏当年的陪嫁,与程氏情同姐妹。于宋老爷眼里,筠娘子不过是缺了新棉用。他是宁可认定筠娘子是为着处心积虑勾引程琦,也不愿意处罚宋福一家。 宋福家的敢做出这等事,何尝没有想过这点? 当手炉事端不成立,当筠娘子没了勾引程琦的动机。 宋老爷企图大而化小:“行了,我觉得太太的处罚很是公正,你就安分的待在家窑里烧火罢。” “老爷这么做,怎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姐姐呀!你看筠娘子身子骨这么差,说不准就是这等刁奴在背后使的绊子!如果不严惩的话,日后下人们都跟着效仿,那我还怎么立规矩?要是传出去就是奴大欺主了!” 宋老爷很是头疼。 筠娘子诚恳的跪在宋老爷面前:“请父亲听女儿一言。嬷嬷换棉一事,女儿都是晓得的。嬷嬷家的秀恒生了病,父亲又不在家,宋福管事最是忠心宁可儿子病着也不愿透支家窑里的钱。我这个做女儿的就擅作主张把棉换了让嬷嬷卖钱请大夫。此事母亲不知,如果父亲要怪,就怪我罢。” 宋老爷神色莫测。 这些年来他不问家窑,在窑子里的时候通常是兴致来了烧点趣味的。窑子里出瓷多少,都是宋福一把手。但是管账的却是宋禄。所有干活的下人都是按照月例来的,加上宋禄跟宋福不对盘,宋福的儿子生了病,宋禄不给支钱这是很有可能的。这是要是捅出来,宋禄也是挑不到错处的。 宋老爷隐隐有些怒气,却也有些古怪的感觉。 这个八岁的筠娘子,还真有点像……很像……青娘子! 宋老爷道:“家窑里的事,你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娘子,过问这些作甚么?” 筠娘子看出他眉宇间的松动。 筠娘子眉眼格外坚定,她一定要拼上一把。 “父亲,我常听嬷嬷说娘亲当年的事,娘亲也是本该养在深闺,却陪舅舅挣下了万贯家财勤勉持家博得美名。女儿愿意,效仿娘亲。” “父亲,恳请父亲让女儿学烧瓷罢。” 第8章 命运转折 筠娘子瞧着十丈余长的家窑依山下斜,如龙似蛇。坡顶的烟囱上一炷青烟升向廖远天际。下人们都在合力铲窑子外的雪,忙的热火朝天。 宋福家的拿袖拭泪:“窑子里都是些大老爷们和老婆子们,娘子来了这里,可就生生的折辱了自身!商户人家的娘子更把名声看得重,哪个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听说有的还裹小脚呢。娘子迈出这一步,传将出去可就是商人女了。” 宋福怒斥:“你胡说些什么?” 宋福家的泪是擦都擦不掉,“真不知道老爷是怎么想的,怎么能让娘子做这种活?” 筠娘子拉住她的手,拍了拍:“嬷嬷真心向着我。商人女便是商人女,养的再金贵也改不了。” 宋福家的道:“如此一来程家太太更看不上娘子了!” 筠娘子眉梢有清浅忧伤。 嫁到程家才是最好的出路? 宋福不以为然:“当年太太里外一把好手,适婚年华便已被媒婆踏破了门槛,若不是我家老爷是程老爷的好友,这等好事又岂会落在了我家老爷身上?我一个大老爷们实不该说这话,可是窑子里不比闺阁,娘子长此以往,估摸着还有人拿娘子打趣,娘子可要受得住。” 筠娘子点头:“福伯且放心罢。” 宋福道:“下人便是下人,这声福伯我可当不起。” 筠娘子表示理解:“以后还要福管事多多照应,我既然自请而来,就没顾着名声。” 宋福赞许:“当名声累及身家性命,这名声不要也罢。”豪言过后又宽慰宋福家的,“你跟太太那么多年,这点眼力都没有?就算在窑子里,有我在,难不成还要娘子做婆子活计不成?何况老爷既松了口,指不准把自个的手艺绝活都传给娘子?你瞧这蛇目窑日日烧个不停,一窑数以千计的瓷器,但是我跟你说,就是这一窑子都不比那个馒头山里烧出一个值钱。” 筠娘子望向馒头山,烟囱没一丝烟气。 那是宋老爷的“宝地”。 宋福一个讶异:“表少爷怎么来了?” 程琦正站在馒头山旁边,遥遥相望。 名声和名节到底不是一回事。 筠娘子拉住宋福家的手,浅笑盈盈:“嬷嬷在这里烧火可辛苦?我还真是有些饿了,我们去厨房里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宋福家的勉强笑道:“我去给娘子做些合胃口的。” 筠娘子询问这时节的菜蔬,问的细致,两人很快到了厨房。 这时间还没到做饭的点,厨房里也没人。筠娘子拿起一颗白菘剥将起来,然后放盆里清洗,宋福家的看筠娘子细白的手指浸入冷水,心酸道:“我给娘子拉个细面切肉末下一碗,再炒两个菜。娘子看可行?” 筠娘子笑道:“我一定吃的干干净净。” 筠娘子这样宽解宋福家的:“嬷嬷你想,这么多年来,除了逢年过节,除了父亲在家时,平日我可吃过一顿饱饭?如今你被差到了家窑,白袖又不向着我,我又落个体弱多病的名声,我还能活上几年,嬷嬷你可想过?” 宋福家的看筠娘子一脸满足的喝了一口面汤,悔恨的一手甩上了自己的脸:“都是我混账!怪我存了抛弃娘子的心思,这个江氏就是个吃人的,我怎么能把娘子一人留在贼窝里?” 筠娘子叹息:“我知道嬷嬷是迫不得已。” 宋福家的道:“我……我……何尝舍得娘子?江氏这两年是连月例都不给我发了,合着咱们做下人的也不讲究,家窑吃大锅饭也用不着银钱。可是我家秀恒和秀娇是双胞兄妹,都是个身体孱弱的,这两年也是用药养着,我就想着自己被赶到家窑里还能拿一份月例。” 可怜天下父母心。 筠娘子却心下明了。 宋禄虽说苛刻了些,也不至于连宋福家的两个孩子病着还落井下石。此事定是宋禄家的从中作梗。 江氏为了把宋福家的逼走,可真是费尽心机! 江氏也不可能为这事要置宋福一家于死地,而宋福家的敢这样做,摆明她是预料到了结果的。 既然宋福家的早有预料,又岂会在事发之时要撞墙一死?她真的舍得自己的儿女? 真真假假谁知道?若不是筠娘子担了宋福家的罪名,若不是筠娘子一把抱住她,若不是筠娘子那句:“嬷嬷不要离开我”,宋福家的会在最后孤注一掷的帮她吗? 筠娘子看着老泪纵横的宋福家的,只觉喝下的汤都是酸苦。 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 宋福家的忽然看不明白筠娘子。 当初筠娘子被锁在祠堂,整日神神鬼鬼把白袖吓跑,她才有了契机与筠娘子合谋。而筠娘子一言几乎把她震到:“你去给张举人家的送床被褥,把娘亲的那件衣裳夹在其中,只要跟她说天香是被下过药的,就行了。” 张举人家的得知天香不能生育,定是恨死江氏! 天香把张举人迷的神志不清,张举人家的留不得天香! 衣裳分明就是给天香的! 这是天香最后的机会! 事成之后,宋福家的不可置信。 首先:当初被送给张举人之时,天香为何后来被张举人一家关在柴房里差点送了命,却咬紧牙关不说自个不孕? 其次:张举人一家唯江氏命是从,就为了这事跟江氏打太极,合情吗? 主要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天香被灌过药,筠娘子怎么知道? 筠娘子细致的解释起来:“说来话长,天香在程家呼风唤雨,舅母拿她无法,才用了换妾这招。这本身就很蹊跷,天香是良家女出身,又得舅舅喜爱,没道理说送就送。天香在我们家里就算是再受宠也算是夹了部分尾巴起来。母亲几个月都忍下来了,为着什么?没有一个打发天香最好的名头,直到张举人和赵嬷嬷的那一茬。母亲这般忌惮,我当时就在猜想,天香是得父亲的意的。那又为何父亲迟迟不给天香抬姨娘?父亲离家几个月前就该抬了。” 所有的不合理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 而这个结论宋老爷也是知情的。 “我当时就在想,天香是被灌了药的。而这件事,母亲必须瞒着。因为舅舅是天香第一个主子。这事若是传了出去可就是舅母善妒了。而天香也要瞒着,这事事关她以后做姨娘的体面。当天香被送给张举人时,她没有一点还手之力,她若撕破脸,母亲直接以不能生子为由把她赶出府,她纵有天大的美貌又能如何?偏偏张举人家的百般凌/辱天香,天香为求生存只得往张举人这根高枝上攀。” 这便是机会。 “所以你让我做的,不过是帮她们撕破脸罢了?” “天香没有退路。张举人缺的不是美妾,而是一个能生养的。天香要么借娘亲的衣裳扳回一局,要么的下场可想而知。”筠娘子见宋福家的脸色难看,轻笑道,“嬷嬷且好生想想,天香随了张举人是长久之道吗?只不过是命来的快或者晚而已。” 宋福家的很不解:“张举人一家为这事得罪江氏,值得么?” “这便是天香的本事了。天香已经得宠到‘宠妾灭妻’的份上了,张举人家的能不急么?”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宋福家的无法苟同张举人家的。 所以筠娘子要等。 等到张举人家的忍无可忍,方能一击必中。 筠娘子吐了下舌头,眉眼有一丝狡黠:“按理说这话不该我说,我也不知我的见解可是对的,嬷嬷听了可别笑话我。一个妻子陪自个的夫君千辛万苦衣衫褴褛冰天雪地无处栖身却依然心甘情愿,图着什么?然求仁未必得仁。当真心要被另一个女子抢去时,妻子便会急了!” 筠娘子皱眉,目光有些空茫:“我就赌了一把,赌张举人家的宁可得罪母亲流落街头也不愿留着天香!何况她放了天香一码,天香升了姨娘,两人倒是同一战线了!” 筠娘子将最后一口汤饮尽。 “合该我不在后宅了,楚河汉界都没有我的立足之地,由着她们去下棋罢。” 宋福家的心惊胆战,干笑道:“娘子倒是通透!” 筠娘子眼里一层湿意:“娘拿命换了我,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死的。是娘在保佑我。” 筠娘子莞尔一笑:“娘把嬷嬷送给了我,便是在保佑我。” 梨花带雨,惹人怜惜。 宋福家的终于释怀,筠娘子肯把自己的小算盘都告诉她,便是对她的信任了。 宋福家的不能释怀的依然是:“娘子以后可如何是好?” 说到底还是嫁人这桩。 筠娘子正色道:“嬷嬷可记住了,以后莫再念叨表哥了,要是被人听见又是腥风血雨了!我进了家窑,以后被人说将起来就是个抛头露面的商人女……福伯那是安慰我,我都晓得。若娘当初真被提亲的踏破门槛,舅舅舍得把娘嫁给父亲吗?” 当年程氏嫁的就是一个一穷二白的手艺人呀! 宋老爷的发家,靠的就是程氏当年的嫁妆! 宋福家的算是明白了。 难怪筠娘子提出进家窑,江氏是一个劲的怂恿宋老爷。 筠娘子替补了平哥儿的缺。这是一。 其二,这是苦命女才走的路,合该筠娘子命苦,江氏也放了心。 “娘子小小年纪就要为自己打算。我……” “其实是娘在为我打算……”筠娘子泪眼盈盈,满溢憧憬,“娘一直在看着我,我得上心,才能对得起娘。我想不明白的时候就一遍遍的想娘,娘就会告诉我该怎么做。” **** 五年后。 筠娘子十三岁。 第9章 知州府之行1 五更,晨光给城市投下金色。城门口人流攒动。 一辆马车远远的避开熙熙攘攘的人群,刚好让晨光洒满。 城鼓响起,然后是城门缓缓大开,骆驼的蹄哒声,马车的辘辘声,伴着报晓者的打铁牌声还有吟诵般的“五月初二,天色晴明”。 秀棠再也忍不住了,推开马车门,撩起盖头一角,好奇的眸光将早晨的盛况兜了个遍。 秀棠只听一声轻咳,倏的坐回去,规规矩矩的把手搁在腿上,吐了下舌头道:“现在想想我一早的起床气还真不该,这里可比咱们那里的草市热闹多了。有盖头遮着,真是麻烦。偏偏娘子到哪里都守规矩。” 晨光透过车门落在筠娘子的裙裾上,筠娘子闭上眼聆听城市喧哗。 半晌筠娘子才缓缓道:“对天下的女子而言,再美的风景都是盖头外的。” 筠娘子不喜多言,“好了,都说衢州的早市可热闹了,我们就先兜一圈,再买几个粽子做早饭。然后再去知州府上送拜帖。” 收到知州夫人的请帖是月前的事了,三天前筠娘子一行赶着马车从山疙瘩里面的家窑出发,昨晚筠娘子坚持过城不入,宿在了城外的一个客栈里。筠娘子这次出行带了三个丫鬟:宋福的一双女儿秀棠和秀娇;宋禄的独女秀玫。 秀棠不高兴道:“哪有小娘子亲自送帖的道理!可惜娘子身边连个管事的嬷嬷都没有。秀娇胆子又小,秀玫这个不安分的比娘子还像娘子!你知道昨个刘五娘说什么吗,‘下人像主子,主子像下人’,合该着她们把秀玫看成主子了,秀玫身上的缎子比娘子身上的还好上很多,平时又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还真当自个是主子了?” 筠娘子见她义愤填膺,扑哧笑了出来:“秀玫穿的再好,人家也是‘主子像下人’,我穿的再差,也是‘下人像主子’,你还有何不平的?” 秀棠也笑了起来,杏眸熠熠生辉。 秀棠皱眉道:“据说这次知州夫人请了不少窑家娘子来过端午,连我们这个小窑子都没落下,绝对不下于二十家。我可是听我娘说了,这知州夫人未嫁前是周府大娘子。要说周府……” 筠娘子敲了下她的脑袋:“行了少卖弄了,凡是烧瓷的贩瓷的卖瓷的,就是举国上下,哪个不知周府?” “娘子好不上心,禄婶让秀玫跟过来,难不成是为了咱们家窑的生意不成?还不是冲着周大少爷,不对,是周内司大人……知府夫人可是周内司的嫡亲姐姐!周内司才二十出头,便中了进士继承了祖上的官位。” 应该说,周大少爷十七高中,成了一代最年轻的瓷内司。 如今,周大少爷年仅二十有二。 周大少爷尚未娶妻。 筠娘子记起临走时江氏的暗示:“出发前,母亲说平哥儿大了好不贴心,平日也就秀玫哄她开怀倒像贴心的小棉袄,还说秀玫第一次出远门要我当做妹妹一样关照。” 秀棠瞳孔大睁:“难怪秀玫成日摆娘子的谱,我还道这人失心疯了……下人就是下人,哪有下人跟主子称姐道妹的道理!” 筠娘子莞尔一笑:“那就看这知州府一行了,秀玫要是真有本事,母亲回头抬她个养女名头,那可真是我的妹妹了!做女儿的,自然是依着母亲的心意了。” 荒唐! 荒唐!秀棠只觉又好笑又心酸:“娘子在家窑跟下人们一起吃大锅饭,秀玫不过是下人女,倒承欢在太太膝下养的水灵灵的,哪有抬下人女作养女的说法?这不是笑死人嘛!” 筠娘子浅笑:“小户人家哪有那么多的讲究!” 把手边两个大红请帖递到了秀棠的面前:“总不该我一个小娘子亲手呈帖子的道理,到时候你放机灵点。” 两个请帖? 秀棠打开一看,其中一个赫然是:宋家玫娘子拜谒…… 再仔细一看。 秀棠手一烫:“这是娘子亲手写的。” 秀棠恼的不行:“难怪我今个服侍娘子梳妆的时候,秀玫在被窝里的一双眼睛几乎把我的背都盯出个洞来!嘴里还咕哝着‘三天不见太太想的紧’,娘子既然那么想抬她做你妹妹,还带我出来作甚?估摸着现在秀玫就在被窝里咒我呢。” 筠娘子拉了她的手,掀了盖头,只见这个实心的丫头眼睛里一片晶莹。 筠娘子道:“我要是带她过来,她就以为我是怕了母亲,就以为这是她自个应得的。总该让她煎熬到端午节,才知得之不易,才知道我这是送了大人情给她。” 问题是,“娘子这般掖着,秀玫会善罢甘休?” “行了,别劳心劳肺了。” 筠娘子十指交叉,盖头里的眉目轻轻的蹙了一下。 秀玫自然不会善罢甘休。这也是她带秀棠出来的缘由。 留着软弱的秀娇在客栈里,秀玫才敢……为所欲为! **** 马车哒哒到深巷尽头才停下,其间有人拦住询问,车夫道了筠娘子身份,才放了通行。 知州府的后罩房处开了一扇门,门前摆了案,一个神情冷肃的华服嬷嬷端坐其中。旁边站着一个戴着盖头的娉婷女子,海棠锦春的滚雪细纱长褙子底下是素罗百褶裙裾,腕上的两个细金凤镯碰到一起富贵作响。 筠娘子上前的时候,华服嬷嬷冷淡开口:“哪家的?有没有规矩了,区区两个丫鬟过来送帖,这是看不起我们知州府么?” 秀棠言语利落道:“嬷嬷可就错怪了!这是我家娘子,我家娘子昨个没赶上进城,今个一早就赶过来了。” 华服嬷嬷一个利剑扫向秀棠,秀棠一向胆大也瑟缩一下。 华服嬷嬷道:“哼,小户人家就是小户人家!” 华服嬷嬷收了拜帖:“宋家筠娘子和玫娘子。行了,我记下了,你们住在城外?” “正是。” “那就住到城里来,难道城里连客栈都住不上么?端午节那天要是过了时辰,这门可就进不得了!我家夫人最忌讳迟到的了。” 筠娘子轻声道:“嬷嬷说的有道理,可是房子都定到端午节了。” 华服嬷嬷只是皱眉,也没说什么了。 旁边的娉婷女子说话了:“退房便是了,你要是怕在城里定不到房,我让丫鬟去定个。我就是这府里的三娘子。知州夫人是我嫂子。” 很古怪。 刘三娘还真是热情! 筠娘子笑道:“说来也惭愧,我身上带的银钱不多,所以都是精打细算着用的,这城里的客栈可住不起……真真教三娘子见笑了!” 果不其然。 刘三娘道:“那有什么,我直接让丫鬟给你付了。你只管安心住着。” 显然不给筠娘子推诿的理由。 筠娘子笑的天真,拉着刘三娘的手:“姐姐还真是体贴!” 筠娘子又道:“知州府的娘子都是这般亲切!说来也巧,贵府的五娘子也跟我同住一个客栈呢。” 被筠娘子紧紧握住的手一僵,刘三娘道:“这还真是巧,那就劳烦你给五娘带个话,家里人都可惦记着呢。” 刘三娘不动声色的放开筠娘子的手。 筠娘子今个出门的时候还从小二那边旁敲侧击了下,刘五娘今个还住一晚。 刘五娘因着什么不急着回府? 华服嬷嬷怒斥:“要攀交情一边去,别挡着我的门了。” 刘三娘恢复了知州府的派头,“我呢,是替嫂子瞧瞧这进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小户人家嘛都是不大懂规矩的,到时候冲撞了嫂子可就不好了。你是宋家……” “宋家筠娘子。” “宋筠娘,你年芳几何?” “十三。” “嫡女还是庶女?” “嫡。” “都带了什么礼来?” “家里都烧些什么瓷?” 筠娘子还未来得及回答,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传将过来。 筠娘子应声看了过去,掐金的绸缎褙子,圆润有致的高挑身材,站在一辆黑楠木马车前,马车隐在围墙的阴影下。 刘三娘几乎是咬牙切齿:“祁孟娘也学小户人家的做派,亲自来送帖了?” 祁孟娘就像阴影中走出的一道光。 祁孟娘嗤笑道:“我本来就是小户人家,也好过刘三娘学丫鬟的做派!都说打贼放狗,养狗有什么用?可我倒瞧着,这贼来没来,狗倒先叫起来了!” 祁孟娘咄咄逼人道:“这些日子刘三娘来一个审一个,恨不得把人家祖宗八代都审个遍,宋筠娘,你说说看,这是待客之道吗?” 祁孟娘把战火引到筠娘子身上。 刘三娘暗恨:今个怎么就被祁孟娘逮了个正着! ——都怪这个筠娘子! 筠娘子左右不是。 官府之家的娘子她得罪不起。 祁家……祁孟娘的身份……她更是得罪不起。 筠娘子柔柔道:“我呢也就说个大方话,我们来这里还不是希望自个带的瓷礼能入得了知州夫人的眼,三娘子当真是一片善心,体贴我们这些烧瓷的小户人家,问的细些给个指点,三娘子纡尊降贵,对我们来说可就是天大的恩惠!” 祁孟娘的脸色顿变! 筠娘子的手拉了过来,赞叹道:“宫里都传祁家的白瓷做的跟娘娘的手一样好看!我瞧着姐姐的手就是顶好看的了。哎,我还真怕知州夫人看了祁家的白瓷后,我宋家的青瓷可就入不得眼了……哎呀呀,你看我说的都是什么话……” 祁孟娘见她越说越小家子,只笑她天真:“作甚跟我祁家比,你只消比过别人家,就能入得了夫人的眼了!” 祁家的白瓷可是举世无双,不是你想比就能比的! 筠娘子的手微微的抖着,愧意传到祁孟娘的手心。 祁孟娘格外快意。 **** 筠娘子同秀棠走了三丈路,然后坐上马车。马车很快离开。 停在阴影中的黑楠木马车也跟着离开了。 刘三娘冷哼道:“你的马车都走了,有本事别坐我刘府的马车!” 祁孟娘径自往里走:“就算是坐,坐的也是夫人的马车!” 一边走一边嘟囔:“真有毛病,我分明就是徒步来的,哪有什么马车?今个吃的太撑,十丈外我就让马车停了。” 筠娘子的马车里。 秀棠把车门开了一道缝,掀开盖头不停的把眼睛挤到门缝里往外看。 筠娘子哭笑不得:“你这么喜欢城里,回头我把你丢这儿好了!” 秀棠道:“那辆马车总算没跟在我们旁边了……走向另一条路了!” “什么马车?” “就是那个黑色的很贵气的马车呀!就在祁孟娘身后的!” 扑哧一笑,“可能是哪家娘子的吧。” 秀棠正色道:“里面有男子的咳嗽声。很低很低。你跟祁孟娘说话的时候,我听到的。” “这几天来来去去的都是女眷,还有人盘查,这条巷子不可能放男子进去的。” 第10章 知州府之行2 客栈里。 因筠娘子定的是一间上房和一间下房。上房里间是筠娘子所睡,为外间的床榻当时就争了一场,秀棠的意思是她要服侍筠娘子必须同她一房,秀玫偏偏犟着不干死活不愿睡下房,当然结果是秀玫完胜。 筠娘子走后不久。 秀娇就起床给筠娘子的床铺收拾好,从床下面拖出一个松木箱子,拿出里面的一件酱褐苏锦描白荷莲纹的大袖褙子。 秀玫窝在床上看秀娇拿出针线,细白的手指平上袖口处。 筠娘子的衣裳本来就少。 当初江氏把一件双窠云雁的时兴料子给了秀玫,酱褐色的料子给了筠娘子。筠娘子也只是诺诺收下。 秀棠为此气红了脸说是要跟老爷讲,秀玫好不得意。 筠娘子随口一说:“这颜色倒让我想起临州出的一款瓷瓶,通体酱褐釉,绘白色荷花和荷叶莲,与白瓷的以白为底比较起来倒是另辟蹊径了,倒是怎么看怎么别致。所以,母亲这料子是没差错的。” 后来秀娇就背着筠娘子绣了两个月绣出这件大袖褙子。筠娘子当时就红了眼眶。 筠娘子只试过一次,站在那里,荷莲仿若就活了一般,整个人亭亭玉立。 筠娘子一直没舍得穿。 秀娇当时就皱了眉,袖子长了一些。 秀玫看着这件衣裳,掀被而起,只着着中衣走了过来,一把夺过衣裳:“哼,真是筠娘子身边的一条狗,筠娘子给你喂了什么药了,随口一说你就不眠不休两个月,下人就是下人,当狗的命!当初我让你给我衣裳上绣朵花都不干……” 秀娇抓着袖子不放,气红了眼:“你别碰这件衣裳,你要我绣花,我给你绣上一百朵一千朵,这件衣裳你不许碰!” “哎呦,一向只会结巴哭鼻子的小丫头倒说话利索起来了!晚了!我告诉你秀娇,晚了!” 秀娇眼泪打转:“你到底要怎么样?” 秀玫阴冷的笑着:“这么好看的衣裳,是要穿到知州府勾引周内司吗?我偏不遂了她的意!” “哼,太太都许了我做娘子了,她送帖子却不带我去,她忤逆母命好大的胆子!到时候我就要让所有人瞧瞧我这个下人穿的都比娘子好!我看她还有什么做娘子的体面?到时候她想不承认我是宋家的娘子都不行,传出奴大欺主的名声可就是笑柄了!她有关门计我有攀墙梯,我今个就毁了这件衣裳,哈哈太太给她的银钱还不够买这一只袖子呢!” 秀玫一脚踹开秀娇的手,双手青筋毕现,一脸狞笑,在秀娇的乞求中呲的一声撕成两半。 “我让她穿!” “呲……” “我让这个贱人穿的比我好看!” “呲……” “她想勾引周内司门都没有!” “呲……” 秀娇泪流满面。 秀玫把碎成好多片的衣裳揉团扔到秀娇脸上,威胁道:“秀娇你给我听着,这事你要是敢告诉筠娘子,我就让我爹把你和秀棠的月例都扣了!反正老爷也不在家,等老爷回来你家秀恒没药吊着说不准就一命呜呼了!哼,这是我给筠娘子端午节的一个惊喜!” **** 筠娘子回来的时候,在小二那里打听了下刘五娘的事。 小二道刘五娘今个请了三个嬷嬷过来做粽子,还买了不少粽叶和糯米,说是要带回府的。这三个嬷嬷就住在筠娘子定的下房隔壁,听说都是包粽子的老手呢,什么角粽、锥粽、菱粽、秤锤粽都不在话下。 筠娘子上楼的时候,木板楼梯被踩的嘎嘎作响。 筠娘子的脸隐在盖头里,周身都是凝重感。 四下无人。 秀棠耳语道:“刘五娘身边就一个嬷嬷两个丫鬟,请三个嬷嬷过来做粽子也是合情。娘子为何愁眉不展?” 倒是个细心的丫鬟。 筠娘子笑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愁眉不展了?” “旁人看不出来,我看的出来,每次娘子这样就一定出事。” 筠娘子一边走着一边想着。 “退房便是了,你要是怕在城里定不到房,我让丫鬟去定个。 “那有什么,我直接让丫鬟给你付了。你只管安心住着。” ——刘三娘有这么好心? 这刘家的两个娘子一个比一个古怪! 知州府刚好适婚年龄的只有嫡三娘和庶五娘。 刘三娘据说与知州夫人的姑嫂感情甚好,要不然也不能堂而皇之的过问来访的宾客。 而据说刘五娘的生母染病被送到乡下,刘五娘才从乡下尽孝回来,这不就巧了,刘五娘没赶上城门开,只得住到了城外的客栈。 筠娘子一脚踩空,秀棠的手搀了过去。 “娘子也不看着路些,想什么心思呢?” 筠娘子莞尔:“秀娇一向喜欢枣粽。我只是想着衢州临海,海鲜便宜,这虾仁粽最是地道,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欢。” 秀棠搀着她的手分明收紧了些:“娘子就安心罢,整个窑子从我娘到下面画胚师傅,哪个人的口味娘子不清楚?家窑里难得吃上虾子,秀娇自然推诿不喜欢给秀恒吃。” 筠娘子倒不居功:“谁叫我经常去厨房里偷吃的?赶明个你也试试就知道了。” 两人俱是笑了起来。 可惜。晚饭时,秀娇就没有吃粽子的心思。 秀玫看着筠娘子点的白粥和咸腌菜,还有热气腾腾的粽子,轻蔑的扫了一眼筠娘子,这副穷酸相还跟她争,做梦去罢! 筠娘子亲手拨了虾仁粽给秀娇,秀娇没接手一直缩在袖子里。秀棠怒其不争道:“整日一副小媳妇样,也就娘子受得了你,你吃不吃?” 秀娇依然缩着手不说话。秀玫滴溜溜的眼睛轻飘飘的扫过秀娇,秀娇又是一颤。 筠娘子捏了捏秀娇的脸,哄道:“今个没带你去逛城里,与我置气来着是不是?为了补偿你,今晚我陪你睡。秀棠你晚上把粽子热一遍送过来。” “娘子怎么能睡下房?”秀棠抗议。 “行了,我也好些天没陪秀娇睡了。”在家窑的时候,筠娘子可经常陪她睡的。 秀娇垂着头,眼泪打转。秀棠狠狠的在下面踢了下秀娇的腿以示警告。 **** 是夜。 秀娇要给筠娘子更衣时,筠娘子道:“把灯熄了,烛台和火折拿我手边来。衣裳不要脱,我们就坐在这里。” 秀娇一向听话,乖顺的坐在筠娘子的旁边。 黑暗中。 筠娘子叹息:“你姐姐说你胆小,我可不这么看。白天把你留下来,还有今晚有一场好戏,因为我知道你是最勇敢,你不会怕的,对不对?” 秀娇轻轻嗯了一声。 筠娘子道:“手还疼不疼?” “我就知道你喜欢吃虾仁粽。” “……” 筠娘子的声音很低,在寂静的夜里就像轻飘的风。 筠娘子慢慢的说着。秀娇眼睛瞪的大大的,只看见下房的摆设轮廓。 直到—— 隔壁的门吱呀一声。 筠娘子一把抓住她的手:“别急,等会。” 有轻微的脚步声路过门廊,很快远去。 小客栈也讲究男女有别,从大堂的偏侧走廊转到前栋男房的后面,才是女房。因女子出行的少,一栋孤零零的两层房上下八大间就是了。 为防着女子被前栋的男子无意窥到,女楼的走廊处不挂灯笼。 只有后院拴了狗。 稀薄的月光都拢在男房三层的顶上。 筠娘子把烛台和火折放在秀娇的手上,拉着秀娇的手,按照意念中的步子,慢慢的走着。 上楼。 一、二、三…… 两人停在楼梯拐角处,靠着墙边,慢慢、慢慢的挪着。 估计正是子时酣睡时。 有一丝不起眼的火星。四个嬷嬷窸窸窣窣的声音。 正是筠娘子定的上房! 一支熏香从纸糊的窗户里伸了进去。然后就是死一般的沉寂。 直到一炷香后。 然后是绵绵不绝的“嘶啦嘶啦”声…… 第11章 知州府之行3 嘶啦声过后,门被轻推开,四个人影闪了进去,随后门被掩上。筠娘子和秀娇挪了过去,筠娘子推开一丝门缝,秀娇眼睛瞪着老大,停驻在被熏香捅出的孔边一眨不眨。 只有疏淡的月光自里间的窗棂洒入,里间和外间只隔着一扇屏风,四个人影形同鬼魅般穿梭。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筠娘子只看到外间秀棠的床榻,两个庞大的人影扯开手中的绳子,一团白色的东西在黑暗中很是显眼。 白色东西被塞进秀棠的嘴里。然后是两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秀棠手脚捆绑起来。 熏香只能让她们睡的更沉方便用刀挫门闩,此时两个床榻都发出吱呀的挣扎声。 还有无力的呜呜声。 空气里有阴冷的低笑声和威胁声。 秀娇攥着筠娘子的手更紧,手心都是冷汗。筠娘子的手心很干燥,连呼吸都均匀到几不可闻。 秀娇咬唇落泪,却看不清筠娘子的神情。 筠娘子根本就不打算出手? 可是她的姐姐正被人……秀娇想走出来,大不了用这条命跟她们拼了! 可是筠娘子说过:“因为我知道你是最勇敢,你不会怕的,对不对?” ——只剩无声呐喊:“娘子,那是我的姐姐呀!” 筠娘子在等。 却等来两把明晃晃的匕首,就要逼上秀棠的脸,床榻上无助的颤动。 一声令下:“快!毁了她们的脸!” 与此同时,筠娘子给秀娇耳语了一句话。 门吱呀一声而开。门口只有筠娘子。筠娘子手执烛台,烛火中的脸色无常。 筠娘子浅笑:“四位嬷嬷费心了,大半夜的处心积虑要毁我家‘娘子’。知州府的人都是这么无法无天么?” 很快后院的狗吠叫起来。 “我就等着捉鳖呢。” 楼梯上有咚咚的脚步声,还有秀娇的惊慌声:“你们快随我来,有人要杀我家娘子!” 四个嬷嬷全都慌了! 隔壁的房门嘭的一声打开,衣裳齐整的刘五娘走了过来,闲悠悠道:“下人不听话自当该罚,此事闹大了对谁都不好,合着你家娘子也没事,你觉得呢?你要知道,这做了善事的自然是知州府的名头,做了恶事的可是刁奴胆大包天。难不成你一个小小的商贾之辈,要跟知州府打官司不成?就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命了?” 筠娘子不为所动:“贵府既然没诚意善了,那就让所有人看看知州府的娘子在杀人好了,我就不信知州‘夫人’当真不顾忌知州府的名声了!” 楼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刘五娘压住心底的不痛快,她终究只是个庶女,此事闹出去某个人一定揪住不放,到时候别说嫁给……这辈子也就毁了! 狗依然在吠叫。 前栋的男楼有人骂道:“三更半夜还要不要人睡觉了!” 刘五娘白森森的脸上都是笑容:“我自然是有诚意的,你且把人打发走,我们关上门谈,我定给你个满意答复。” 筠娘子退让一步:“我且让人在楼梯中等着。只要我家娘子满意,我自然让人下去。此事就当不曾发生过。” 刘五娘咬牙道:“甚好。” 门被掩上,灯被掌上。一室通明。 四个嬷嬷解了秀玫和秀棠身上的绳子,秀玫把塞进嘴里的布团拔/出来就要破口大骂时,筠娘子担忧道:“我今个去送了帖子,祁孟娘说了‘端午节可要跟宋玫娘好生聊聊’,玫娘要是出了事……这事就玫娘看着办吧。” 秀玫惊呆住。 筠娘子当着刘五娘的面承认她是娘子,也就是说她冤枉筠娘子了?为此她还毁了筠娘子的褙子…… 筠娘子还救了她…… 可惜从毁容的惊恐中冷静过来的秀玫立刻念头活动起来。 秀玫还未说话,刘五娘倒是亲切的坐到了她的床边,拉住了她的手。 刘五娘道:“可吓着妹妹了?哎,我今个让李嬷嬷请人过来包粽子,本来还准备送些给妹妹吃呢。哪晓得这等刁奴真真是胆子包了天了!今个一见与妹妹甚是投缘,这天也热将起来了,端午节的时候估摸着都穿罗纱了,我正愁着一个人去逛衣裳乏味呢,妹妹估摸着没来过衢州城吧,最有名的就是蝉纱了,妹妹身量与我相仿,我之前订的一件蝉纱裙子还没取呢……” 秀玫眼睛亮了起来。 刘五娘又喋喋不休了一番,从衣裳到首饰都说了个遍。 事后又当着秀玫的面把自己的李嬷嬷撵走了,刘五娘是这样说的:“你且回府好好学学规矩,我身边可容不得你这样的人!” 这便是开恩了,李嬷嬷又是磕头又是保证,才步履稳重的下去了。 最后秀玫与刘五娘约好明个乘坐刘五娘的马车去城里。 此事不了了之。 秀棠指着秀玫额头骂道:“真是有钱就是娘,人家今晚差点毁了你这张‘花容月貌’,才三言两语就把你哄住了!” 秀玫懒得理她,不屑的钻进被窝,身子这才事后余悸的颤了颤。 秀玫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如今她有了娘子的身份倚仗,又攀上刘五娘,富贵险中求……打着打着反而亢奋的睡不着了。 **** 翌日。 筠娘子靠在床上阖目。秀棠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娘子救命之恩,秀棠无以为报。” 秀棠花了一夜总算是想明白了:“刘五娘第一晚是因着赶不上城门开才住在了客栈里,没理由第二晚还住。客栈里就我们两家女眷,而且娘子又是奔知州府去的,难保刘五娘存了什么心思!难怪娘子给宋玫娘也呈了帖子……娘子就算到她们会今晚动作所以换了下房睡……” 秀棠快说不下去了。 筠娘子看着秀棠的眼睛道:“我没算到她们连一个丫鬟也不放过,更没算到她们会这么狠。” 筠娘子呈上了宋玫娘的帖子,知州府回了通帖。便是给江氏交待的证据。 刘五娘的动作无非是让宋家娘子去不得知州府,筠娘子借刘五娘的手顺理成章。 送帖子那天,筠娘子单单带了秀棠去,留下软弱的秀娇被欺负。 秀娇伤怀,筠娘子才能不被怀疑的住进了下房。 筠娘子从头到尾就没想带秀玫进知州府! 秀棠流泪:“娘子何必顾惜我一个丫鬟的脸面?” 筠娘子笑道:“救你的功劳可不在我,而是你的妹妹,秀娇。” 秀娇局促的绞手。 秀棠瞪大杏眸,“她一个胆小鬼,我就看到娘子拿着烛火站在门边。” 筠娘子悠悠道:“你以为我拿一盏烛火就能救你了?女楼四下无人,叫天不应。若不是秀娇跑的快把火折从恭房窗户扔到看门狗旁边,狗一叫,她们就心慌了。然后秀娇又在楼梯上敲着木杖弄出脚步声杂乱的情况,刘五娘她们做贼心虚,自然就信以为真了。” 秀棠不可置信的望着秀娇:“她有这么大胆子?我还以为她跑了呢。” 秀娇脸红了一圈,声如蚊呐:“都是听娘子的。” 筠娘子玩笑道:“跑到恭房,又跑回楼梯,她可是跑了不少路呢。我还是头回知道,秀娇这么能跑。” 秀棠也扑哧一声笑了。 秀棠恢复了精神,这才进言道:“娘子因着秀玫的事不快么?” “救回一个妹妹,我心足矣。我只是奇怪……知州夫人请的都是做瓷的商家女,就算夫人是周内司的嫡亲姐姐,也用不着这么堂而皇之的给周内司荐举瓷窑吧!” 筠娘子可不信知州夫人有这么闲。 筠娘子拧眉的缘故是,刘五娘敢这般做,刘三娘又会怎么做?筠娘子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秀棠笑道:“娘子怎么反而笨了,这是给周内司大人选妻呢。” 筠娘子蹙眉:“选妻怎么选到商家女了?” 秀棠撇撇嘴:“怎么不行?周内司是瓷内司,选个瓷家女夫唱妇随这不挺好的么?据说周内司可是炙手可热的如意郎君呢,满腹诗书气自华说的就是他,连皇上都赞不绝口呢!周内司可是洁身自好连个通房都没有,你知道旁人怎么说,就是给他做妾也是上辈子修的福分呀……” 秀棠杏眸冒光,筠娘子取笑道:“是的,周内司家的棠姨娘!” “你敢取笑我!”秀棠一把把筠娘子扑倒挠上她的咯吱窝。 **** 端午节这天。 在巷口的时候,筠娘子打发了车夫:“我们自个走着过去便成了,巷子窄要是挡着别的马车调头就不好了。” 筠娘子踩着青石板,只觉这条巷子悠长到深不可测。 筠娘子这头还没来得及叹气,一个明亮的声音道:“宋筠娘,真‘难得’碰上你了,你今个可真是精神!” 正是祁孟娘。 筠娘子道:“真的很巧。” 祁孟娘觉得盖头真是费事,凑近了也是看不清筠娘子的脸。 祁孟娘问道:“这几晚睡的可好?” 筠娘子笑道:“倒不是很好。” “哦?” “小客栈里蚊虫多,睡的确实不大踏实。” 祁孟娘明显失落了下,又笑道:“你住在哪个客栈?” “我住城外呢,带的银钱不多,住不起城里的。” “难怪——”似乎祁孟娘更加失落了。 两人一边走一边客套着,直到祁孟娘忍不住了,“宋筠娘你可听说了,这几日城里的客栈可真是精彩纷呈!” 筠娘子心下一个咯噔。 “华家的四娘子和五娘子被蝎子咬了,就没一个懂法子的下人,小户人家难免不懂事,打发大夫过来,还把伤口给大夫瞧了,这事又不知怎么传了出去,这没了名节可就…… 姜家在城里有个园子,姜元娘在逛园子时被三娘子推到河里,如今还在床上躺着呢…… 任家的就更荒诞了,客栈里莫名其妙进了条蛇,把任六娘缠出痴症了,据说这条蛇可长着呢,把她捆了好几圈,别说小娘子了,下人都被吓晕了好几个! 还有……” 第12章 三个派系的娘子们1 一路上祁孟娘有一搭没一搭的,从客栈奇事又说到这家那家的几个娘子,筠娘子仿佛被这些奇事给吓到一般也不晓得应和。祁孟娘斜觑了她一眼,更觉得她寒碜无趣,与她拉开两步宽距,大步向门口走去。 祁孟娘昂首阔步,筠娘子落了好几拍,想跟上时一团阴影笼到脚下。 身后马车的辘辘声也停了。 刘三娘已经在门口站了晌久,眼看着祁孟娘和宋筠娘并肩一程,黑楠木马车在两人的身后不疾不徐的跟着。 刘三娘这样吆喝:“祁孟娘真是早,这是捎了宋筠娘一路么?宋筠娘连个马车都雇不起么?这巷子本身就窄,在你们前面到的娘子都不让马车进来,哪像祁孟娘,一个马车挡一行人儿。” 祁孟娘脱口而出:“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的马车了?” 这两人还就杠上了! 刘三娘、祁孟娘和筠娘子三人眼睁睁的看着黑楠木马车在黑衣小厮的一个鞭抽下利落调头。 刘三娘急了,使唤身边的丫鬟:“春藤你去看看这里面是哪家娘子?夫人请的客人多,要是被什么宵小之辈趁机了可就是大事!” 一旁的华服嬷嬷阴嗖嗖道:“夫人把这事教给老奴做,三娘子难道怀疑老奴有什么企图心不成?那老奴就请夫人来定夺。” 刘三娘更觉得蹊跷。 刘三娘客气道:“金嬷嬷可就误解我了,这马车人不下来,我可怎么结交?夫人既然让我这个小姑子多与商家娘子们走动走动,我也不好辜负了夫人的意思。” 刘三娘斩钉截铁道:“春藤,还不去问问这是哪家娘子!” 金嬷嬷冷哼:“夫人让三娘子多结交不假,可是这些娘子们还没进屋就还不是我知州府上的客人,哪有知州府的娘子赶出府结交的道理!这几日三娘子可把咱们知州府的脸都丢尽了,这话就算是说到夫人跟前老奴都是有理的,三娘子以为呢?” 金嬷嬷话里有深意,刘三娘吃瘪。 刘三娘眼睁睁的看着马车扬长而去。 刘三娘跺了一下脚,愤愤回府。 **** 筠娘子掀开盖头,一盆盆红、橙、黄、白等色的龙船花沿着抄手走廊蜿蜒,绣球花朵就像是迎客的笑脸,喜庆又低调。 脚底下颗颗圆润斑斓的鹅卵石,头顶上是精致的八宝琉璃灯,手边是朱红的廊柱。秀棠和秀娇跟在筠娘子后面,直到精巧的花厅。 厅中有喷泉四注,假山香亭,葱茏巧木,玉兰含苞。环佩叮当的香衣美人坐在在亭中嗑着瓜子。 筠娘子快速点了一下,九个小娘子见祁孟娘除了盖头走来,都立刻站了起身。祁孟娘颇为高傲的点了点头。 筠娘子止步,佯作赏看假山,将她们毫不掩饰的笑谈听入耳中。 “哎呦祁孟娘这身衣裳真是别出心裁,倒让我想起今年的一款贡品瓷鼎,毫无瑕疵的白釉,通体开金丝铁线的纹片,连程宰相都赞其‘不见豪奢,独独清贵’。” “张九娘真是好巧的一张嘴儿,说起来我这件衣裳还真是依着家里的瓷鼎做的,用光润的上好绢绸,更要有一双巧手把金线绣上去,说来也是笑谈,我祁家的家规便是崇俭排奢。家父常说有些东西只奢不贵,就更小家子气不是么?” 九个小娘子立马低头看自己的衣裳,其中五个穿着花哨的立刻中枪。 其中一个说道:“论清贵,程宰相称第二,谁敢称第一?能得程宰相如此赞誉的,独祁家白瓷也!难为祁孟娘不嫌弃,我们这些‘爆发户’若是效仿,那不就是东施效颦么不是?” 祁孟娘心下熨帖的难以言表:“你李六娘倒是个识时务的!” 又一个声音道:“六姐姐向来直言直语,祁孟娘不嫌弃那是孟娘子大度。”正是李八娘的声音。 五个穿着花哨的分别是:张九娘、李六娘、李八娘、姚五娘、姚六娘。 五个与祁孟娘格局不一样的纷纷自惭形愧把祁孟娘吹捧一番。 另外四个自然不甘示弱。 一人道:“我呢就说个不要脸面的话,我家瓷窑烧白瓷也烧了不少年头了,祁家的白瓷可是我尤家‘祖师爷’呢!你们笑我东施效颦也好,我出门时母亲还说我穿着寒酸呢,你猜我怎么说,我说我就想学祁孟娘!就算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我尤初娘也认了!” 又一人道:“尤初娘说出我的心声了,如今那些翰林们都以祁家白瓷为贵,很多穷秀才买不起白瓷便退而求其次买我们这些人家的。要我说,没有祁家白瓷的名声,哪有我们的活路?” 列次尤初娘、白三娘、邢九娘、邢十一娘如此表了一番忠心。 筠娘子算是看出来了,这是祁孟娘一派。 倒是其乐融融分外和谐。 **** 若说祁孟娘这边拼的是气质,刘三娘这边在拼美貌。 除了盖头的刘三娘一张光洁照人的瓜子脸,虽说两边的颧骨微高,与削尖微翘的下巴和剔透明亮的瞳孔组合在一起,很是妩媚动人。 刘三娘一袭蜜蕊色芍药兰芝花样的镶珠片蝉纱襦裙,水紫烟霞的翩跹披帛,整个人如流动的水漾满春意。 刘三娘的大眼睛勾魂摄魄的流转。旁边仅围着五个娘子。 刘三娘梳着垂肩髻,髻上斜插着四寸白角梳。 一人道:“三娘这白角梳好生漂亮!呀,居然是四寸的,如今朝廷不是规定宫外不得插四寸么?” 刘三娘傲慢道:“华二娘这就不懂了,我这一套冠梳可是宫里娘娘赏给我嫂子的,我嫂子就送给我了,因我还未及笄不好戴冠,只好插梳让你们开开眼界!” 宫里的娘娘怎么可能赏东西给一个区区六品知州的夫人?还不是看在一品瓷内司的面子上? 刘三娘这个嫡亲小姑子最得知州夫人的意,知州夫人允她插梳,难道是意在亲上加亲? 按理说肥水不流外人田,知州夫人照顾婆家的小姑子牵线自己的嫡亲弟弟,很是顺当。如此的话,知州夫人在婆家也就更有体面和底气。 刘三娘和刘五娘近水楼台不言而喻,可惜刘五娘是个庶女! 筠娘子琢磨清楚刘三娘身边的五人后,头微微发晕。 正是:华二娘、任五娘、许七娘、许八娘、时三娘。 祁孟娘跟筠娘子透露的信息里,遭殃的有十户娘子,其中华家、任家、许家和时家都涵盖其中。 显然如今站着的都是胜利者。还有六家估摸着是互相残杀全军覆没。 **** 筠娘子走到走廊里散步。 秀棠见四下无人,低声道:“看来娘子的对手也不是很多嘛,也就十六个,不对,还有刘五娘和秀玫……娘子可要打起精神来,不要教她们把周内司这个如意郎君给抢了去!” 筠娘子哭笑不得,敲了下她的额头:“你浑说什么呢?” “我说的可是大实话。娘子不自己筹谋,回头太太指不准把娘子嫁给什么人去!如今连秀玫都骑到娘子头上了,娘子可别忘了,你的嫁妆还都在太太那里锁着呢。” 筠娘子敷衍道:“是,是,周内司家的棠姨娘。” “仅衢州做瓷的商家,都有这么多对手……周内司确实是如意郎君,是这么这么多娘子的如意郎君!” 就在这时听到门口一个声音道:“五娘子回来了!” 筠娘子快速回到厅里。 刘五娘可是与她结下梁子了! 一派是祁孟娘,一派是刘三娘,一派是刘五娘。 筠娘子晓得,这个时候不站队,肯定一个字:惨!站错队的话,三个字:以后惨! 筠娘子提着裙裾走上了亭子。祁孟娘本就看不上筠娘子,一行人继续谈笑风生。 筠娘子才十三岁,加上比同龄女子孱弱瘦小,又是所有人中唯一梳着双螺髻的。筠娘子怯怯的扯了下祁孟娘的袖子,低声道:“刘五娘回来了。” 祁孟娘蹙眉不耐:“关我什么事?” 筠娘子仰头天真的望着祁孟娘,眼睛里面仿若含了泪,唯唯诺诺道:“说来也巧,我还跟刘五娘做了两天的邻居呢,我们就住一个客栈,我家玫娘子跟刘五娘可好着呢。” 筠娘子在寻求庇护。 筠娘子实则就是个没皮没脸的人,祁孟娘暗恼她就没看出自个很讨厌她么!筠娘子就像一个讨食的小狗朝祁孟娘摇着尾巴。 筠娘子放了手。 筠娘子垂首绞手,“我……我本身是不想来的,可是偏偏是嫡女,我家玫娘子一心要来,哪有嫡女不来养女来的说法?于是我便……来了,我……第一次住客栈,每天晚上都被‘蚊虫’扰的睡不着……我是不是好没出息?” 祁孟娘在思忖筠娘子的价值。 宋筠娘不懂这次过节的重大意义加上年纪又小,实在不足为虑。可是这不足以祁孟娘庇护她。 显然,刘五娘与宋玫娘联合,宋筠娘能安生的走到知州府,要么是她很聪明,要么是她太了解宋玫娘。 第13章 三个派系的娘子们2 当刘五娘和秀玫一道进来时,亭子里的祁孟娘一派扑哧一声笑将起来,此起彼伏。 祁孟娘本来准备推开示好的筠娘子,却瞬间改了主意,拉过筠娘子的手,放在手心拍了拍。 祁孟娘也毫不掩饰的笑了起来。 好一个撞衫! 撞的正是刘三娘身上的芍药兰芝花样的镶珠片蝉纱襦裙,连水紫烟霞的披帛都撞了! 甚至,连头上插的四寸白角梳也撞了! 刘三娘梳的是低髻,插着白角梳也不张扬。而来人头上的芭蕉髻还套着假髻,插着四根牡丹金簪,再加上左右各插一个四寸白角梳,比刘三娘明艳数倍。 来人是个美人,粉腮丹唇,额上贴花子,倨傲的眸子水亮勾人。 果然人要衣装,筠娘子也笑了起来。这下可没人会说她是‘主子像下人’了,这不就是活脱脱一个主子么? 刘三娘脸色难看,旁边的华二娘道:“不知道刘五娘带的是哪家‘嫡’娘子呀?瞧瞧这蝉纱可不是一般人家能穿的起的……连皇商祁家都是低调的紧,这家娘子想必是大有来头罢。” 刘三娘稍稍冷静了些,知州夫人请了哪些人家她可都是心里有数的。 刘三娘蹙眉,这几日东奔西跑的,难道漏了一家不成? 祁孟娘大声笑道:“华二娘这点眼力劲都没有?这哪是什么‘大家嫡娘子’呀!这是宋家的一个‘养女’,宋玫娘!呵这还真是有趣了,刘三娘怎么跟人家养女穿一样来着?” ‘养女’两个字让秀玫瞳孔一缩。 利剑一般的眸光射上筠娘子,两人距离甚远,秀玫没看清筠娘子的脸色。 刘三娘又跟祁孟娘杠上了:“说来也是好笑,我家五娘从小就喜欢学我,别说衣裳啦,我用什么墨宝她就跟着用,连我养只猫崽她也学。你看宋筠娘这一身,再比比宋玫娘,哪有养女穿的比嫡女好的道理,这传出去日后宋家还要不要做生意了!定是五娘又偷偷跟我后面学!五娘你今个可要小心着了,我劝你还是让宋玫娘把衣裳换了去,叫夫人瞧见了的话……” 刘三娘对刘五娘的恶心更上一层楼。 祁孟娘一针见血:“朝廷有规定宫外不得戴四寸白角梳,你家五娘还真是大方,把这么贵重的都送给外人!” 刘三娘吃瘪,下意识的摸了摸头上的白角梳,脸立刻黑了。 刘三娘近乎杀气腾腾:“五娘,你从哪里来的白角梳?” 祁孟娘抱着手臂闲看好戏。 秀玫其实在踏上廊子时就有些退缩,雕栏玉砌和修葺整齐的龙船花都让她没来由的忐忑。当时刘五娘还讽刺她小家子气,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挺直腰杆。眼下,秀玫真有些站不住了。 刘五娘今个一身白色缎子的襦裙,不施粉黛,头上也没个钗和簪的。 刘三娘不屑的冷叱道:“整个一副死了姨娘的模样!你不是在竹乡孝顺你姨娘么?哼,怎么连姨娘都不要了?” 刘三娘心下的小算盘敲开了,月前知州夫人发帖子给二十来家小娘子,刘三娘可仔细了解过这些人家跟竹乡可不是一个地儿的,刘五娘又是怎么得了消息在端午赶了回来? 刘三娘是跟刘五娘从小争到大的,这个五娘可是什么手段都使的出来的,跟生她的瑶姨娘一个德行! 刘五娘有备而来。 刘五娘一副不胜风欺的模样,未语先泪。 刘三娘嫌恶的不行:“你,你别这样,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真是晦气!” 刘五娘轻声道:“姨娘死了,我自然是一副死了姨娘的模样!” “我是回来报丧的。刚巧在客栈里遇到宋玫娘,合着投缘便把衣裳首饰送给她了。这白角梳,是姨娘生前的。” 秀玫头晕目眩。 刘三娘讥讽道:“这姨娘才死,就把遗物送给旁人了,你还真是孝顺!” 刘五娘淡然道:“不像你五姐,一个白角梳都当好东西,姨娘生前就嫌弃这个,我只不过是顺姨娘的意思罢了。毕竟,姨娘可是见惯这些东西的!” 刘三娘哪说得过刘五娘这张巧嘴。这个话题也容不得她多说,再说便是自个的父亲宠妾灭妻了,合着瑶姨娘也死了,刘五娘就一个毫无倚仗的庶女了。 刘三娘敛了敛心思。 **** 秀玫自与刘五娘结交后便不住客栈了,这也是与筠娘子几天以来的第一次会面。秀玫如今有了底气,肆无忌惮的打量着筠娘子。 筠娘子那一件酱褐苏锦描白荷莲纹的大袖褙子算是仅有一件拿的出手的衣裳了,秀玫毁的格外畅快。本想着今个看筠娘子出丑的,结果筠娘子一袭梅子青百蝶穿花的襦裙,外面罩着玉色小轮花竹叶纹的比甲,青袖与竹叶相称,映的那双没有波澜的眸子愈发沉静。 秀玫恨的不行。 原来筠娘子早有打算。 这件襦裙还是筠娘子十岁时候的,自筠娘子有了女子的雏形后便因胸口紧而不穿了,秀玫自然没当回事。筠娘子事后让秀娇把胸口放宽了些,反正有圆领比甲在外面挡着。 筠娘子连带个衣裳都暗藏个备胎! 好深的心思! **** 十八个娘子们心照不宣的去拜见知州夫人。 几十个丫鬟和十来个嬷嬷跟在后面,双手呈着瓷礼。 正座上的知州夫人浓妆端庄,黑白分明的丹凤未语先笑,头戴比肩宽的璎珞冠,绛红翟纹金罗大袖褙子下面是撒花纯面八幅裙子。知州夫人拂了下膝盖上的褙面。 金嬷嬷肃穆道:“当心你们手上的瓷,挨个来,可别撞上了。” 花盆、酒樽、梅瓶、双耳瓶、玉壶春瓶、诸葛碗、鼓钉洗应有尽有,都是白瓷系的。 知州夫人看都懒的看一眼,“金嬷嬷,你挨个记下来,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这个,回头直接差人送到周府。” 知州夫人的眼早就被养刁了,显然这些都入不得。 每日送瓷到周府的络绎不绝,周内司怎么可能样样兼顾?若不得知州夫人的赏识,这些为自家瓷窑而来的娘子们可就白费了心机。 祁孟娘这一派明显情绪低落。 事实证明,这些人是没白跟着祁孟娘的。 只见祁孟娘缓缓走上前来,笑道:“夫人不懂,我懂呀,我可是这块的行家了,夫人要是嫌花眼了就交给我来代劳好了!” 知州夫人和蔼道:“祁孟娘也晓得,我整日被两个哥儿和三个姐儿给折腾的好不辛苦,有你代劳我放心。” 祁孟娘又道:“我今个可带了一样好东西,整个瓷窑里就出了一件,连宫里都没落到呢。夫人可要好生瞧瞧。” 知州夫人的丹凤都亮了! 祁孟娘双手举着蹲在知州夫人面前,知州夫人的葱指抚了上去,欢喜的不行。 “这么精致的孩儿枕,我还是第一次见着。” 只见一个男童趴卧在榻上,圆脸喜庆,头枕左手,臀部微翘。通体白釉没有瑕疵。 祁孟娘恭敬道:“夫人只消夜夜枕着,定能早日喜得贵子。” 知州夫人视若己出的两个哥儿和三个姐儿都是妾生的,这个礼要是旁人送的话定被误解成嘲讽之意了,然换成祁孟娘就不一样了。 知州夫人拿在手里把玩了下,合不拢嘴了,嗔道:“就你最有心了。” 刘三娘也走上前来,嘟嘴道:“是不是我没给嫂子送礼儿,嫂子眼里都没我了。” 知州夫人迅速在底下的莺莺燕燕中看到这撞衫的人了。 知州夫人道:“三娘可晓得城里最近时兴什么头花?还是上好的绢纱做的呢,很多人家如今都不折花戴呢,就戴这假花。你道是绢纱名贵么?这培好一株魏紫要多么银钱?要我说呀,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知州夫人又点名道:“五娘,本来这话我不该说的,可是这么多小娘子在,要是传将出去我知州府人大逆不道,那可就有口难辩了。我今日呢就让诸位娘子们做个见证。你且说说,这两个四寸白角梳从哪里来的?” 知州夫人眼里的轻蔑一闪而过。 刘五娘道:“是我姨娘留给我的。” “你要是不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就让太夫人来问了。老太爷又是何时得了这物什又是怎么送给你姨娘了?这事怎么连太夫人都不知情呢?老太爷也不是京官,四寸白角梳只有宫里有。” “是……”刘五娘有些犹豫。 “是什么?真要我去请太夫人么?合着我这个当家主母说的话都不作数了!” 刘五娘硬着头皮道:“是我姨娘在徐翰林府得的……是徐翰林夫人送我姨娘的。” “哦?徐翰林夫人又跟你姨娘是什么交情?” 刘五娘闭上了眼睛,咬牙道:“我姨娘以前在徐翰林府上做官伎。” 下面嗤笑一片。 有讥讽道:“怕是徐翰林送的罢,这徐翰林早就罢官了……” 知州夫人很满意。 刘五娘隐住眼底的怨毒。 刘五娘有些站不住,秀玫扶上她。 刘五娘唇角勾起奇异的笑容,暗忖:“你们一个二个,就等着罢!” 第14章 斗茶阴谋1 中途筠娘子去恭房,抄手走廊上有两个丫鬟在肆无忌惮的笑谈。 一人道:“五娘真是笑死人了,死了一个姨娘而已还报丧,难不成太夫人还给个妾发丧不成?瞧五娘这一副狐媚相,跟她那个不要脸的姨娘一个德行!” 另一人嗤笑应和:“瑶姨娘不死,五娘拿什么名头回来?她要是个孝顺的,怎么姨娘尸骨未寒就跑回府了?不是说‘女要俏一身孝’么?” 筠娘子若无其事的路过时,两个嘴碎的丫鬟还是说个不停。 筠娘子皱了眉头,都说家丑不可外扬,知州大人是整个衢州的父母官,知州夫人的口碑更是“恭顺孝悌、持家有方、德容兼备”。 知州夫人当着这么多小娘子面揭刘五娘短也罢了,怎么由着丫鬟说三道四? 再瞧两个丫鬟表面是蹲在那里修剪龙船花,嘴里可没一点闲着,筠娘子愈发觉得怪异。 出恭后,有丫鬟伺候筠娘子净手,用白布给她细细揩了手。知州府的规矩可见一斑。 知州夫人把午膳提前了,筠娘子这才有机会见着知州大人的两个哥儿和三个姐儿,被各自的嬷嬷给领了上来,身上都是好缎子,两个哥儿脖子上套着金项圈,三个姐儿都是龙凤纹银项圈。 两个哥儿和三个姐儿规规矩矩的见了礼,都是四五岁的模样,其中一个哥儿虎头虎脑的,见礼过后便扑到知州夫人的腿上,张手要夫人抱。 知州夫人眉眼都笑弯了。 “忠哥儿也不瞧瞧今个来了多少人,这般腻歪真真叫人笑话!” 忠哥儿脆生生道:“今个先生教,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先生问我晓不晓得其中的意思,我当时便好想母亲了,我就奇怪了,有父母在,怎么会想着远游呢?” 一室欢笑,小娘子们和嬷嬷们都被童言稚语给逗乐了。 祁孟娘道:“夫人含辛茹苦,连四岁大的孩子都晓得夫人的好了。” 知州夫人把忠哥儿抱在膝上。 因着娘子多,知州夫人开了两个大圆桌,摆着的都是时下流行的菜式。除了冷淘以外,还有各式假河鲀、假炙江瑶肚尖、假熬鸭、假熬蛤蜊肉等。 金嬷嬷这般解释道:“还请各位小娘子多担待些,我家夫人一过暑气便闻不得肉味,又为着知州府的脸面特地让人做了这些‘假煎肉’,估摸着跟肉也不差。” 金嬷嬷脸上的得色掩都掩不住,只有吃腻了肉类的大户人家才想点子做假煎肉。 每个小娘子面前都摆着一个精致的瓷碗,瓷碗上一只大生蟹在扬着爪子。 筠娘子头皮有些发麻。 金嬷嬷又解释道:“这可是今个一早从海里捞上来的,让人快马加鞭送过府来,先吐了泥沙,这样的新鲜蟹吃洗手蟹是最好了。” 不光筠娘子一个头皮发麻。 这些娘子们多是从山疙瘩里来的,哪会这等吃法? 这时知州夫人皱眉了,斜扫一眼正在摆镊叉的一个妾,这个妾挺着五月大的肚子,每一步都走的气喘吁吁。 知州夫人发难道:“红筝,怎么把剪刀落下了,这般笨手笨脚是要怠慢我知州府的客人不成?” 红筝眼圈一红,赶紧蹒跚下去拿剪刀,又赶紧过来先给知州夫人摆了一把。坐在知州夫人旁边的荣哥儿一把抢过她手中的剪刀,一手掐着蟹壳托在手心,一手利落的把蟹爪齐齐剪掉,用一个小银锤敲了蟹壳一周,撬开背壳和肚脐,再用镊叉取出蟹黄和蟹膏,仔细的摆在一个放着盐梅调料的瓷碟里,恭敬的呈到知州夫人的面前。 荣哥儿道:“母亲请用。” 红筝的眼圈红的快落泪了,刘三娘道:“别看荣哥儿年纪小,整个知州府也就荣哥儿最会剔蟹肉了。荣哥儿这绝活也只孝顺嫂子,嫂子真是好福气。” 红筝见荣哥儿手上黏糊,赶紧抽出帕子给荣哥儿净手。 荣哥儿小手一推,稚气道:“你这个妾,有什么资格碰本少爷?” 幸好荣哥儿的手力小,红筝也只是晃了晃身子,可是红筝的泪水是吧啦吧啦的往下掉,管都管不住。 金嬷嬷不屑道:“夫人为了老爷子嗣让你好生安胎,这才把荣哥儿放在自个的屋里先养上几个月。夫人何曾苛待过荣哥儿了?荣哥儿手脏了那有丫鬟们来伺候,你一个婢妾不顾着自个的身子也罢了,还想毁夫人的贤名么?” 红筝梨花带雨:“我……我……做娘的……难免……” 荣哥儿断然斥道:“母亲才是我的娘!” 知州夫人悠悠道:“你给老爷留了子嗣,那是我知州府的功臣!可是老爷昨个还念叨你肚子圆这桩来着,叫我多找点事情给你做做,多走动走动到生养的时候也就不费力了。你要是觉得不亲自带荣哥儿闲得慌,我今个就把荣哥儿还给你好了。” 肚子圆,生女儿。 荣哥儿着急了:“母亲这是嫌弃孩儿了么?” 知州夫人不想因家事扰了雅兴,让人把两个哥儿和三个姐儿都领了下去。 刘三娘指桑骂槐道:“连四五岁的小孩都知道,能养在嫡母名下那可就是天大的福分!而有些人,不但是妾生的,还是妾养的,难怪这么上不得台面!” 知州夫人好心提点刘三娘:“我总要给老爷挑个机灵孝顺的,荣哥儿和忠哥儿我还要好生观察呢,能不能养在我名下可不是我一人说的算的!” 筠娘子顿悟,难怪荣哥儿和忠哥儿争着尽孝。 刘三娘轻笑出声:“嫂子慎重。这品行不端的,自然是养不得了。” 刘三娘从未有过这么畅快。 当年瑶姨娘和太夫人争了十几年,瑶姨娘一边要把五娘记在太夫人的名下一边还要养在自己的身边,偏偏瑶姨娘给老太爷吹的枕边风很是管用,太夫人自然不乐意,为此太夫人还跟老太爷落下了间隙! 如今,刘五娘依然是个庶女,还是个死了姨娘的! 刘五娘放在桌子下面的手都在痉挛。 好一出嫡庶有别! 筠娘子是没那么荣幸跟知州夫人坐一桌的,又是坐在最下首位置,最不醒目。看着趴在瓷碗里的张牙舞爪的大螃蟹,顿时起了兴致。 筠娘子五只手指钳住蟹壳,手一翻,二只大螯和八只蟹脚就在眼前蹦跶,筠娘子一手拿了剪刀,齐齐的咔嚓剪了过去。 筠娘子又是敲蟹壳又是用镊叉。 很快金黄的蟹黄或乳白的蟹膏摆在了瓷碟上。 筠娘子的眉梢这才有了丝笑意。 只听知州夫人道:“金嬷嬷,还不快端水过去给这位小娘子净手!” 当时筠娘子眼里只有这只蟹。而诸位小娘子一直在看热闹,等到热闹看完了这才傻眼了,就等着祁孟娘或刘三娘给她们做示范。谁知这时只听咔嚓响,所有人都齐齐向筠娘子看了过来。只见筠娘子手段利落毫无惧色和负担,身子坐的端正,眉眼稍低,抬手投足都是大家闺秀的范。 知州夫人不得不对筠娘子另眼相看。 知州夫人问道:“这是哪家小娘子呀?” 筠娘子抬首看到齐刷刷的眼光有瞬间呆愣,很快低首规矩的净手。 筠娘子应道:“宋家筠娘子。” “你对洗手蟹倒是挺懂。这还是最近才时兴起来的,我还以为你们没吃过这才特地让你们尝鲜,没想到你倒是个见多识广的!” 这么多各色眼光扫过来,筠娘子决定明哲保身。 筠娘子腼腆道:“夫人谬赞了,说来也是羞人,我有亲戚从城里来说了这洗手蟹,吃生蟹最是讲究蟹的好不好,这好蟹可是有市无价呢。我来贵府之前母亲便担心我会落了脸,便从河里捞了小蟹给我练手,为此我这双手都给夹了好多道伤口呢。” 祁孟娘带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 午膳近尾声时,刘五娘开了口:“难得府里这么热闹,这时辰还早着,不知夫人有安排没有?” 知州夫人反问道:“五娘这是有什么好的建议么?我也不知道你们这些未出阁的小姑娘喜欢什么,你且说说看。” 刘五娘挑眉看了一眼刘三娘:“三娘总说我没有女子德容,连个茶都点不好,我可就不信邪了,这些日子我姨娘也教了我不少,我就想着别给知州府落了脸面。” 瑶姨娘当年点起茶来可是姿如瑶仙美不胜收。 如今这世道女子不会厨艺和女红也只能说德容不全,若是不会点茶,那可就是天理不容。 甚至,点茶已经成为闺阁女子教养评判的一个标准。 所有小娘子都在雀雀欲试。 刘三娘自然经不住刘五娘的挑衅,冷哼道:“比就比,我倒要瞧瞧你是不是受你姨娘真传了!” 知州夫人顺应民意道:“周内司就是个嗜茶如命的。我今个可要开开眼。” 显然,这是要进入选妻环节了。 可是有这么多人,怎么个比试法比较好呢。 刘五娘身边的李嬷嬷说话了:“老奴倒是有个主意,就由夫人做个评判,每个小娘子挨次来,一人一炷香时间为限。至于小娘子们怎么个排法么……老奴就不多嘴了。” 这排顺序也是很讲究的。 排在前面的,就算点的茶再好,也会容易被评判淡忘。 排在中间的,一共十八个娘子,一个娘子一炷香,合起来就是将近五个时辰,等比完天都黑了,难保评判中途不昏昏欲睡。 自然是排在最后的最有胜算。 刘五娘力争最后的排位:“既然是诸位小娘子来我知州府上做客,自然是主让客先,我呢,就排后面好了。” 刘三娘冷哼:“不管怎么样我必须在你后面,我最后。” 第15章 斗茶阴谋2 爷们之间的斗茶,是三五成群的雅事,主斗茶品。 把不透明的砂瓶架在炭火上烤,此乃技能之一:听声辨水。然后是调膏,用勺分出茶末置于茶盏,注水调和,一边冲一边搅,以汤色和汤花决胜负。 茶瓷不分家。比茶也是比瓷,如今祁家出了一款厚胎釉白的瓷碗,点起茶来汤色与瓷白一体,很快成为文人雅士的新宠。 每年不说商人从茶、瓷中的丰厚获利,据统计单茶、瓷的赋税就各占国库的三分之一。 一品瓷内司,可谓是官中清贵之首,既不是京官也不是地方官,主要为宫里采办美瓷,凡采中的瓷商立刻声名远播。而民间瓷商几乎是同步复制贡瓷,以成色品质的等差而卖价不等,迅速刮起一股赏瓷风潮。 一品瓷内司不仅必须具备进士的才学,更重要是家族的清贵名声,还有博取众长的鉴瓷能力,无亚于这个行当的火眼金睛了。因着这个官职的独特性,瓷内司多是世袭的。 周内司以十七之龄考取进士世袭祖上官位,周内司每年为皇上推举的美瓷令满朝文官无不称颂其慧眼如炬。 周内司是周府嫡长房嫡长子,无嫡庶兄弟。 若说爷们斗茶斗的是风雅趣味,那么娘子们斗的是品貌姿态。抬手投足因人不同会行云流水、会端庄雅致、会风情万种,茶品如人品,就看知州夫人这双慧眼了。 有句话说:出门可不带钱粮,不可不带茶瓷。 **** 斗茶胜负,即是选妻胜负。 李六娘快言快语道:“夫人我李六娘多嘴一句,祁孟娘的点茶功夫在我们这些小娘子堆里可真是家喻户晓了,再说祁家的白瓷一出,我们这些人家的白瓷岂不是立刻黯然无光?” 知州夫人轻言反问:“李六娘这般一说,拿你们和祁孟娘比,倒像是本夫人不公正了?” 李六娘爽利笑道:“哪能呢,我有幸来知州府一趟,自然要给自己搏个让夫人另眼相看的机会不是?我想,这也是诸位姐妹们的心声。我呢,就大胆建议一下,不妨让祁孟娘排最后好了,至于我们嘛,以示公平直接抓阄好了。” 筠娘子暗忖这个李六娘好厉害的嘴,分明是把最好的排位给了祁孟娘,说的倒像是自己在占便宜。 祁孟娘一派纷纷响应。 然后是抓阄。筠娘子抓的是第九个,正中的位置,也最没戏。 阄还剩一个。四顾下去,只有秀玫没伸手。 筠娘子暗暗诧异,本来还以为知州夫人不待见这个撞衫的“养女”呢。 知州夫人冷声道:“宋玫娘怎么不抓?这是看不起我们知州府么?” 秀玫有些无措,刘五娘推搡了一下秀玫,两人都有些魂不守舍。刘五娘道:“她一个养女哪有这样的教养……” 秀玫晃神回来,铿锵有力道:“难为夫人惦记我,我一定不负夫人厚望。” 刘五娘的手指从秀玫的袖中爬进去,狠狠、狠狠的在秀玫手背上拧了一下。 刘五娘的脸色很微妙。 巧的是,仅剩的一个阄是在筠娘子后头。 确定好的顺序是:筠娘子第九、秀玫第十……刘五娘倒数第三、刘三娘倒数第二、祁孟娘最末。 所有人都进了花厅,金嬷嬷正在吩咐丫鬟们布置座椅,又命人摆了香案。因为娘子丫鬟众多,难免有些手忙脚乱。 筠娘子坐在藤椅上,只见一个丫鬟拎着炭炉走到中间。丫鬟搁了炭炉就一溜烟的下去了。 这个丫鬟是:刘三娘身边的春藤。 这个小小的细节貌似没人注意到。 而刘三娘的另外一个丫鬟正忙着给刘三娘备茶瓷。 小娘子们围成大半圈看人烧水点茶,大家都恪守闺范大气不出,只听得砂瓶里的咕咕声和搅动茶水时疾时慢的声响。 筠娘子上头的张九娘在收尾送上夫人品尝的时候,秀玫说话了。 秀玫与筠娘子正对面,眸子直勾勾的望着筠娘子,深意难测的模样。 秀玫笑的装模作样:“筠娘,我还真有些怯场呢,你也知道,八岁那年我被手炉烫过……手都差点被烫伤了,如今是见火就畏惧着呢。你说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么,还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说这山是走还是不走?” 筠娘子浑身一震。 八岁! 八岁那年的手炉风波! 生了妖怪的手炉,母亲的不依不饶,先生的道貌岸然,赵嬷嬷的险恶用心,表哥的自私自利,奶妈的无情背叛。 名声尽毁性命难保,她在一天时间尝尽人性所有的阴暗! 所有人,都在那一刻把她抛弃! 那种扒开心室火煎刀割的痛感,那一炷从裙裾下面升腾而上的,分明是把她拖入地狱的烈火! 旁边的秀娇推了推筠娘子,低声道:“娘子该你上场了。” 秀玫的脸与宋禄家的重合起来,当初就是这个人,站在江氏的身边抱着手,喜笑颜开的看一场好戏。 她还怎么上场? 这个炭炉若是生了妖……秀玫踌躇满志要置她于死地的阴毒眼神……就在眼前! 筠娘子浑身是难以言喻的哀戚,伶仃的微颤,煞白的小脸,茫然的瞳孔。筠娘子仿佛与世隔绝。 筠娘子沉沦进去另一个世界。 知州夫人的脸色不好看了。秀棠的眼睛里一层湿意,秀玫得意的勾起唇角。 秀娇抓着她的手,这双手冷的没有一点人气。秀棠和秀娇搀起筠娘子。 秀棠道:“很抱歉夫人,我家娘子身子不适,就……” 筠娘子瞳孔里的光束倏然聚拢。 筠娘子莞尔一笑:“我身子无碍,让夫人见笑了。” 筠娘子独自走到炭炉边,跪在蒲团上,秀棠利落的摆好茶瓷。筠娘子神色专注,煮水听声。 筠娘子就像笔直的竹,沉静到静止,随风而起的只是竹声。 一炷香燃尽,筠娘子给知州夫人呈上去。 筠娘子用的是龙纹深腹碗,胎薄釉青,鳞龙张牙,须髯后拂。青釉与乳白的茶汤相衬,倒是清幽。 筠娘子主动把瓷碗呈到知州夫人的嘴边,温婉道:“这碗胎薄容易烫着,就由我来伺候夫人罢。” 知州夫人也很赏脸,浅啜了一口,赞道:“能用薄胎瓷碗点出这样的茶,你是花了些功夫的。可惜这个瓷碗底下露胎,要不然倒不失为佳作。” 筠娘子面上一红,羞愧道:“夫人好眼力,这是我自个烧的,没得父亲真传,没能烧出浑然一体的青瓷,倒教夫人见笑了。” “哦?你们烧的是青瓷?” “是的,夫人。” “送的礼也是青瓷?” “是的,夫人。” **** 筠娘子完成任务,额上一层虚汗,秀棠搀着她,此时已经日暮西下,两人在抄手走廊上轻轻走着。 秀棠的手也是汗津津的,泫然欲泣道:“娘子你这是何苦,万一这炭炉里面有猫腻……”秀棠是想也不敢想。 筠娘子安慰道:“我们回去罢,刚才秀玫的脸色如何?” 秀棠骄傲道:“秀玫就跟死了爹娘般,那个模样呀……真真的笑死人了!” 究竟是有什么猫腻,让她如丧考妣? 筠娘子回到座上,专注秀玫点茶。秀玫分明有些手慌脚乱,再瞧刘五娘,也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 中途有丫鬟过来添炭,冒着火星的红炭被一颗颗添上去。 这个丫鬟是金嬷嬷手下的丫鬟! 一炷香接一炷香的燃尽,琉璃灯被掌了起来,月上柳梢。 倒数第三个,刘五娘。在刘三娘的挑衅下,刘五娘有些发挥不好,香到最后的时候,刘五娘的手都在发抖。 一炷香燃尽,刘五娘就跟火烧屁股似的离场。秀玫也坐不住了。 倏然一个念头爆炸在筠娘子的脑中! 轮到刘三娘。 刘三娘斥道:“春藤,你想什么心思呢!还不给我好好摆!” 筠娘子上睫一挑,该出手时则出手! ——从来都是富贵险中求! “三娘子,小心!” 筠娘子一声厉喝,快速跑了过去,提起裙子,在刘三娘还没来得及煮水时,一脚把炭炉给踹到! 所有人都惊呆了!炭火滚了出来,小娘子们纷纷提裙子离开。 筠娘子一把拽住刘三娘,把六神无主的刘三娘拖走:“炭炉要炸了,你还不走!” “来人!来人快灭火!” “来人!” 知州夫人怒斥:“还不快来人把这个疯子给我拖下去!” 只听“嘣”的一声—— 第16章 斗茶阴谋3 知州夫人在居高临下的位置,将整个过程瞧的明明白白。 筠娘子一脚踹倒炭炉把刘三娘拉走,小娘子们都惊慌四散,尤以刘五娘和秀玫跑的最快。从炭炉里滚出一颗颗红炭,还有一个不起眼的黑漆漆的圆球。 就在知州夫人发出怒喝时,这个圆球“嘣”的一声爆裂! 火光冲天! 火星飞溅到几个小娘子的背后,好在金嬷嬷立刻提水过来浇灭。 一切归于沉寂。 金嬷嬷一边吩咐丫鬟去请女大夫来府上给小娘子看伤,一边小心的把圆球溅开的碎渣用簸箕收拢。 知州夫人震怒。 所有人等噤若寒蝉,知州夫人用镊子夹起一块碎渣,掷到小娘子们的脚下:“这是什么东西?” 没有人应声。 知州夫人点名道:“宋筠娘,你如何知道炭炉里面有蹊跷?又有什么蹊跷?又是谁这么放肆?你尽管说来。” 筠娘子道:“夫人息怒,今个在走廊上我偶然听到有人要对三娘子不利,所以轮到三娘子的时候便急了。至于旁的,我一概不知。” 知州夫人的凤眼眯了起来。 金嬷嬷进言道:“要不夫人,老奴将跟炭炉有关的一干奴婢都叫过来盘问。” 知州夫人点头。 知州夫人双手抱胸:“今个这事一定要揪出元凶,给诸位娘子们一个交代!我知州府的名声可不能教这个元凶给毁了去!” 要不是筠娘子及时踢倒炭炉,这个圆球在炭炉里面爆炸了的话,刘三娘的下场就不用说了,围成一圈的小娘子们怕是一个都逃不掉! 很快一干丫鬟齐整的站成一排。 金嬷嬷道:“炭炉是哪个负责的?” 一丫鬟道:“是奴婢。” 金嬷嬷:“你是怎么做事的?炭炉里哪来的东西?” 丫鬟:“小厨房里不止奴婢一人,奴婢什么都没做,嬷嬷不信问问……” 知州夫人:“行了,你是金嬷嬷的内侄女,我要是连个下人都管不好,这不是在打自个的脸么?你且说说,除了你还有谁碰过这炉子?” 祁孟娘灵光一现:“夫人,拎炉子过来的是三娘子的丫鬟,春藤。” 丫鬟:“对,祁孟娘说的对,就是春藤,我提炉子在走廊上的时候,春藤走了过来,说是金嬷嬷叫我去给娘子们端点心来,春藤催的急,我也没想到这炉子里还能做手脚便把炉子给她了。” 知州夫人脸色一沉。 刘三娘“啪”的一声给了春藤一个耳刮,把春藤推倒在地上,拳打脚踢起来。 刘三娘面上狰狞:“好你个贱奴才,我平时好吃好喝的养着你,对你最是器重,你这个没良心的居然想害死我!看我今天不把你千刀万剐!” 众位小娘子们面面相觑。 这事自然不可能是刘三娘做的,她犯不着跟小娘子们同归于尽不是! 知州夫人冷淡道:“金嬷嬷,给春藤上手夹!今个就是用烙铁撬开她的嘴,我也要知道元凶是谁。” 春藤面如土色,衣钗凌乱,浑身狼狈,眸中射出怨鬼般的恶毒! 春藤猖狂凄厉大笑起来。 春藤讥诮道:“没人指使我,我就是恨三娘!恨不得食其骨啖其肉!我娘把她奶大,对她比亲生女还好,可是她由着我娘被活活打死扔到乱葬岗!” 刘三娘怒道:“是你娘射偶人诅咒夫人,你娘死有余辜。我就是念奶妈恩情才把你留在身边,你却如此不知好歹!” 春藤跪下来,对上天磕了个头:“娘,我总算把你好好的送回老家了!” 言罢,春藤爬了起来,飞快的跑了起来。金嬷嬷带头追了过去。 不一会儿金嬷嬷回来带话说春藤跳井了! 知州夫人差人把小娘子们送回客栈,也有些疲惫,揉了下额头道:“宋筠娘、祁孟娘,今晚你两就留宿在府上。还有三娘,你们三个先跟我进来。” **** 屋里只有知州夫人、宋筠娘、祁孟娘和刘三娘四人。琉璃灯下的奢华色泽,跟知州夫人瞳孔里的暗波一样晦暗不明。 知州夫人开门见山:“宋筠娘,我懒得跟你兜圈子,这件事就是五娘和宋玫娘所为。五娘五月初三就回城了偏偏不回府,我只要查查她那几日都去了哪里……便知道她是受了哪位高人的点化!想必筠娘子应该知道朝廷严令不得私造炮仗,这事要是彻查‘你们宋家’也逃不了干系!合着眼下也没闹出个什么事,能不能大事化小,就看你愿不愿意说实话了!” 筠娘子很明白,在女人堆里充英雄本来就不讨好。 知州夫人凌厉的逼问、刘三娘轻蔑的质疑、祁孟娘的似笑非笑。 筠娘子深吸一口气,折下身段。 筠娘子恭敬道:“夫人说笑了,我自然是知无不言。只是刚才在那么多小娘子面前,顾忌着贵府名声,便没有大放厥词。” 刘三娘冷哼:“说!” “诚如夫人所见,蹊跷就在这个碎渣上。这不是一般的碎渣,而是瓷土。” “瓷土?” “正是。瓷器烧制用的瓷土都是高温不裂,但是这高温不裂可不是一蹴而就的,一定是经过了屡屡的失败经验。五娘借助的就是这些失败经验:劣瓷土。配比出劣瓷土,放在炉中试验,到达一定程度就会产生裂痕。五娘只要掐准这个时间。” “瓷土怎么可能爆炸?” “我猜想那几日五娘一定拜访了炼丹道士,取得炮仗的配方,应该有硫磺在里面吧。把炮仗的配料放在瓷土捏成的圆球里,瓷土便成了炮仗与炭火的阻隔物。一旦瓷土裂开时,便瞬间引爆!” “好巧的心思!”祁孟娘叹道。 这还是筠娘子从八岁手炉风波里取来的经,后来筠娘子在瓷窑里寻到真相,赵嬷嬷在瓷窑里取了废瓷土和硫磺。就那么一点硫磺和废瓷土,便是手炉里生出的妖怪! 差点置筠娘子于死地的妖怪! 刘三娘质问:“你说这个时间能掐准,五娘要用我自己的下人害我,干嘛赶在人多的时候?” 筠娘子:“时间确实能掐准,我想五娘要害的不只是你,意是祁孟娘还有我们一干人等。” “哦?” “首先是刘五娘旁边的李嬷嬷提议一人一炷香的斗茶。然后是排顺序,只要稍稍动点脑子都能料到祁孟娘是压轴。我想这也是五娘那几日做的功课之一了,有多少个娘子来斗茶,轮到祁孟娘要多久,她就练好最适合的‘丹’。” 万无一失的计策。 “可能是五娘自作聪明罢,她没有把玫娘算进去。她以为夫人一定嫌弃玫娘的养女身份……” 知州夫人断然道:“我确实嫌弃,只不过我奉行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个机会她不要,我就偏得给。” “玫娘自然珍惜这个好机会,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我顶掉。玫娘也委实花了心思,可惜没如愿。一计不成,她们若是再推诿弃权一个,难保惹人起疑。这样因为多插入了一个人,爆炸的时间就推到祁孟娘的前一个,三娘。” 所以刘五娘在收尾的时候就想火烧屁股一般,因为爆炸的临界点就在这里,她能不怕吗? 知州夫人恨道:“好个刘五娘!借三娘的手害祁孟娘,这个春藤倒是个忠心的,估摸着早就存了死志!这倒是怎么查都查不到五娘的头上!如果炮仗在炭炉里面爆了,这么多小娘子受伤,为了知州府的名声,老太爷定是要三娘以命相抵!若是三娘出了事,五娘就能如愿嫁给周内司!” 刘三娘嚷道:“这个贱人!贱人!周内司怎么可能娶她这个贱人生的庶女!” 知州夫人冷淡道:“你呀,这点还不如忠哥儿和荣哥儿!若是知州府没了适婚的娘子,又想跟周府攀亲,加上老太爷对五娘的喜爱,直接把她养到太夫人的名下不就成了?那不就是名正言顺的‘嫡女’了?” 知州夫人恨铁不成钢道:“当初我说这个春藤留不得,你偏偏留着。这下让五娘捷足先登了罢!难怪瑶姨娘要到竹乡去养病,竹乡可就是你奶妈的老家。五娘定是把你奶妈送回故土,赢得了春藤的忠心!春藤害你只是早晚的事!” 刘三娘已经恨不得杀人了。 知州夫人这才居高临下道:“宋筠娘,你是聪明人。” 第17章 争夺周内司1 当夜祁孟娘主动要求与筠娘子共宿一间西厢房。 月上中天,祁孟娘疲惫的闭着眼睛,张开手让丫鬟给她更衣,直挺挺的身姿就像是要睡着了。筠娘子由着秀棠脱掉比甲,梅子青百蝶穿花襦裙的交领衣襟上分明添补了一块白色的粗布。 襦裙还没来得及脱下,就叫祁孟娘的余光给瞧见了。 筠娘子无视祁孟娘逼人的眼光,抬手点了下秀棠的额头:“你傻了呀……” 筠娘子的脸上没有一丝窘迫,从容的在祁孟娘及其丫鬟面前揩牙净面。 祁孟娘似笑非笑道:“这补过的裙子穿的不磕胸么?” “还好,”筠娘子露齿一笑,“就是咯吱上有点紧。” 祁孟娘一噎,半晌才怒道:“穷酸!” 祁孟娘坐在床榻上,看筠娘子洗漱好就要上来,忽然懊恼不迭。 这个稚女,究竟是没脸没皮没心没肺,还是大巧若拙? 祁孟娘哪还有一丝睡意? 祁孟娘缓缓道:“我向来喜欢跟聪明人说话,有些事不是聪明就可以的。你既然站了我的队,我自然会护庇你,然我的队里有我的规矩,我今日就跟你约法三章。” “一,不得觊觎周内司。” “二,不得向夫人献媚邀宠。” “三,助我打败刘三娘和刘五娘。” 筠娘子呆愣。 祁孟娘施恩道:“当然你助我自然是有好处的,如今我祁家白瓷的名声举国皆知,就不吹擂皇亲国戚文人雅士的争相逐之。你小小年纪就会烧瓷,从你的手艺里可见你们宋家确实有些能耐,千里马当遇伯乐不是么。” “我实话告诉你,李、郝、姚、尤、白、邢这六家日后都为我祁家烧瓷。当初夫人请了不下于二十家,这六家要不是站了我的队,你觉得她们能逃过刘三娘的手么?” 筠娘子联想起客栈里的奇事,刘三娘当真有这么大本事么? 祁孟娘傲慢道:“你也知道我祁家只烧白瓷,日后你们宋家的青瓷也甭烧了!” 这是另类代笔? 筠娘子故作纠结:“可是……我爹只会烧青瓷……” “愚蠢!”祁孟娘轻蔑道,“我告诉你宋筠娘,这个天下是白瓷的!” 祁孟娘的瞳孔里敛出一道悠远的光华:“一品瓷内司,除了周家还有元家,想当年元家采办彩瓷那叫一个门庭若市!都说彩瓷奢华,白瓷清淡,宫里宫外谁不追逐奢华之风?那个时候的周老内司根本是形同虚职!自从五年前元家倒了,彩瓷一落千丈。如今皇上重用文人崇廉戒奢,以程宰相为首的一干文臣哪个不推崇白瓷?要不然哪有周家和我祁家如今的风光?” 筠娘子明知其间定有深意,却也佯作无知不去追问。 祁孟娘看她一副懵懂的模样,换了话锋:“你最好罢了对周内司的痴心妄想!周家与我祁家如今可是鱼水情深,谁也离不得谁。” 筠娘子张大了嘴巴更是懵懂的模样。 祁孟娘皱眉道:“元家当年为何会倒?就是元家不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我父亲得了一个准的不能再准的消息,元家是被底下的瓷商联名上书被告贪污之罪而……这事说了你也不懂,总之,我祁家和周家联姻是大势所趋!” 筠娘子点头称是。 “说的也有道理,可是刘三娘和刘五娘是夫人的小姑子,瓷内司品高清贵,知州府虽品低却富贵,亲上加亲的话……我也是听旁人说的。” 祁孟娘嗤笑:“六品知州算什么?当年周老内司若不是形同虚职,又怎么会把掌上明珠嫡长女嫁到刘家?当年的知州大人可仅仅是个八品小吏!若不是五年前周内司世袭祖上官位又博得了皇上的喜爱,这个衢州知州的肥差——江南最好是衢州——那可就八竿子也打不到他刘家!” 说到这里,祁孟娘难免有些忿忿不平:“这世上的女子就是命苦!娘家不振时公婆刁难履步维艰,总算婆家靠娘家得势时,按理说这苦命的日子该完了……偏偏……哎,刘知州就不是个好的!” 祁孟娘说完,才发现筠娘子似懂非懂的望着她。 祁孟娘斥道:“这话你可不能在夫人面前学!” **** 翌日。 祁孟娘的丫鬟在给祁孟娘梳头时抱怨道:“知州府真是一点待客之道都没有!也不知道府里的丫鬟嬷嬷都去哪了,连打个水还要我们自个去井边扯!” 后来筠娘子随祁孟娘一道去陪知州夫人吃早饭时,知州夫人解释道:“太夫人庄里的杨梅好了,庄里人手不够,便把丫鬟嬷嬷们都叫了过去。连三娘五娘都没人伺候呢。太夫人就是个酒痴,赶着要酿杨梅酒呢。有所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担待。” 知州夫人穿着簇新的墨绛色褙子下面是十二幅裙子,整个人容光焕发,脸上的笑意把眼角细细的鱼尾纹都勾起来了。 知州夫人心情颇好。 小娘子们过来陪知州夫人用茶点的时候,知州夫人道:“过端午嘛,自然缺不得好节目。我让下人去搭台子了,今个我可是请了‘走马派’伎艺人过来,让你们这些小娘子们好生乐乐。” 刘三娘眼睛一亮:“嫂子,可是京里最出名的那个?据说还有藏火绝技,用袍子遮住巨火盆,再拉袍子像没东西似的揉,最后又把袍子披起来,襟袖间火焰四射,伎艺人不为所动的豁袍,只见火在袍中……” 金嬷嬷道:“夫人请的自然是京里最好的,不光是有藏火戏,还有使唤蜂蝶鱼跳刀门呢,夫人可是月前就派人去京里请了。这可比寻常的听戏有趣多了,就是有钱也请不到的!” 所有小娘子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已经有小娘子忍耐不住去看搭台子了。 戏台搭的很高,筠娘子仰头扭到戏台对面,只见对面的望风楼的二楼上窗户大开。 隐约可见空荡荡的桌椅。 筠娘子已经能够想象的出来,临风看戏,最是趣味。 筠娘子跟在小娘子们身后回了屋。 小娘子们都在咋呼伎艺人的绝技,筠娘子也有些意动,难免心神恍惚。 就在此时,一个丫鬟撞上了筠娘子。 臭味弥漫。 筠娘子被臭豆腐的卤水味熏的快憋过气去。 丫鬟瑟瑟的跪了下来,知州夫人就要发落时,筠娘子捏着鼻子道:“这事不怪她,也是我自个没看路。” 筠娘子心念辗转,到底是她没不小心,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筠娘子有些头疼,眼下她只有这一件比甲是好衣裳,这是存心要让她出丑么?这种幼稚的事情,也就秀玫做的出来。 筠娘子暗忖,刘五娘和刘三娘的丫鬟嬷嬷都被太夫人带去庄里了。 刘五娘那边昨晚连夜请了大夫过来,说是姨娘去世导致的心疾,刘知州还特地让人把珍藏的灵芝给送了过去,今个吃早饭的时候就听说刘五娘在屋里养病呢。 筠娘子的比甲仿佛泼了墨一般,臭味把旁边的小娘子们都熏的远远的。 筠娘子汗颜道:“夫人,我回房换件衣裳。” 刘三娘的手拉了过来:“宋筠娘昨个救了我,救命之恩也不知拿什么来还好,刚好我有件新的八幅裙子,可能宋筠娘穿起来偏大一点,宋筠娘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去试试可好?” 筠娘子刚要拒绝。 知州夫人不容置疑道:“难道宋筠娘看不起我们知州府么?宋筠娘救了这么多人,又维护了我知州府的名声,当着这么多的小娘子面,我家三娘难道还能吃了你不成?” 也是,如果刘三娘要加害筠娘子,也不会当着这么多的人面。 筠娘子颔首:“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筠娘子带着秀棠随刘三娘沿着抄手走廊走到第二进院。 一路上刘三娘虽然言语傲慢,却也对她亲近了很多,毕竟这个救命之恩对刘三娘而言还是分量颇重的。 二进院里面两株笔直的香樟树散发着令人心旷神怡的香气。 树下站着两个人。 一身白衣的刘五娘和缓带轻纱美艳动人的秀玫。 筠娘子决定视而不见。 刘五娘迎面过来,与刘三娘打商量:“三姐姐,你说嫁给周内司,你做大房我做妾,可好?” 刘五娘讽刺的笑将起来,眉眼里的冷清深处是暗沉的泥泞:“我姨娘是做妾的命,连生个女儿都是做妾的,真是有趣,真是有趣啊!” 刘三娘啐道:“你只配给周内司提恭桶还差不多!” 刘五娘一把拉住刘三娘的手。 “三姐姐,如今我自知成不了气候了,我倒有一言相告,你若再这么蠢下去,想嫁给周内司,做梦去吧!” 刘三娘居然甩不开她的手,“是啊,你聪明,你再聪明都是给人做妾的命!” “我本来就是妾生了,做妾那是天经地义,好过你一个嫡出的千金给人做妾强吧!” 筠娘子拆招道:“三娘莫听她胡说,三娘有太夫人做主,夫人的喜爱,这门亲是铁板钉钉的。五娘心术不正如今没了姨娘,她的出路就在太夫人和夫人手上,她如今只能逞个口舌之利,三娘犯不着为她生气……” 刘三娘推搡刘五娘:“放手!” 刘五娘:“三姐姐你还没看明白吗?你最大的敌人不是我,而是——宋筠娘!” “如果你是铁板钉钉了,为何夫人会请这么多娘子过来? 如果太夫人和夫人能做主,为何周府迟迟不来议亲? 你难不成真以为周内司能看上咱们知州府不成,周内司要的就是夫人在选的——聪明人! 聪明人,你懂不懂?像祁孟娘,像宋筠娘……宋筠娘还会自个烧瓷呢夫唱妇随再好不过…… 三姐姐你说你跟我争是不是太愚蠢了?” 刘三娘记起昨晚太夫人的话。 太夫人:“三娘,凡事放机灵点,瑶姨娘一死五娘就没了气候,眼下最重要的是:祁孟娘和宋筠娘。祁孟娘你动不得,宋筠娘绝对留不得!” 刘三娘:“可是母亲,宋筠娘对我有救命之恩,何况她要是存了这份心又何必救我?” 太夫人:“妇人之仁。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 刘三娘:“我……我做不到。” 太夫人:“有人会帮你做的。你且等着。” 刘五娘看到了刘三娘的动摇之色。 刘五娘拉住她的手:“三姐姐,我们待会去陪夫人和娘子们说话可好?合着这事你就做看不见,问起来就说宋玫娘在陪宋筠娘试衣裳呢。” 秀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筠娘子一把扑倒! 筠娘子的后脑磕在鹅卵石上,疼的脑袋一懵。 筠娘子本就体弱,眼冒金星,哪还有还手的力气? 筠娘子力竭道:“秀棠……” 秀玫一把揪住筠娘子的头发,要把筠娘子的头往鹅卵石上磕! 筠娘子的手环上去,十指直掐秀玫的后颈! 秀玫只得腾出手抓住筠娘子的手! 秀玫一脸狞笑:“你说……你死在这里,太太有多高兴,老爷有多开心,宋福一家人也用不着伺候你这个累赘了……” “那么,你就去死罢!” 筠娘子无力的唤道:“秀棠……” 秀玫威胁道:“秀棠,你还不过来帮忙?我告诉你秀棠,我今个就要了筠娘的命!你要是不从,我就让你家秀恒死!老爷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呢,你家秀恒要是没药吊着的话……你只要帮了我,别说秀恒的病了,回头我让太太把你收做养女嫁个好人家!” 秀棠在动摇。 秀玫志得意满:“筠娘你看到了吧,你就该死!你就活该被所有人背叛……因为你,就是个灾星!” 秀棠心里挣扎许久后目眦尽裂。 秀棠一句接一句的质问道: “在客栈里,你明知道秀娇胆子小,偏偏把她留下来,你明知道玫娘会毁了那件衣裳,那件衣裳是秀娇整整为你绣了两个月呀……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么?” “还有那一晚,刘五娘要害的人本来是你,你明明知道却把我替了上去,你知道我被那些人绑住要毁容的——那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感觉么?” “要不是你,我娘何必要得罪太太导致秀恒成了病秧子?” “要不是为了生你,你娘怎么可能会死?” “所有人,所有人,跟你碰到了都会倒霉!” “你这个灾星!你就不该活着!” 第18章 争夺周内司2 秀棠双眼猩红,从发中拔下银簪,带着刻骨的恨意向筠娘子逼近。 秀玫骑在筠娘子身上,桎梏住她的双手,得意的看她一脸灰败的阖上了眼睛。 眼角泪水一涓而下,渗入发间再无第二涓。 筠娘子放弃了挣扎,唇角蠕动出一句:“都走吧……” “啪啪……啪啪……” 伴随着清脆的鼓掌声还有祁孟娘的笑意盎然:“这么一出好戏,怎么缺得了我呢?” 是秀娇看筠娘子迟迟不归便把祁孟娘请了过来。 秀娇大骇:“秀棠,你做什么?” 秀棠转头狞笑:“没了这个灾星,秀恒就有钱治病了,玫娘还承诺我做太太的养女呢……秀娇,到时候我们一家总算有出头之日了……秀娇,你说好不好?” “不好!”秀娇就要跑过去帮忙,祁孟娘的两个丫鬟手疾眼快的合力把秀娇制住! 秀娇跪在祁孟娘的脚下,哀求道:“祁孟娘救救我家娘子……” “秀棠不要……” 刘三娘和刘五娘貌似姐妹情深般款款过来,刘三娘道:“祁孟娘确定是见死不救了?” 祁孟娘闲适的双手拢袖,弯起唇角,声音里明亮快活,搔的人耳朵都痒。 “僧多粥少,自然是死一个少一个。何况——” “宋家的家事污了这块地儿,回头三娘可要差人好生清理一下……人家的家事,我们这些外人只管看看热闹,是不是这个理儿?” 秀娇面如土色。 秀娇结巴道:“昨晚……你还让……我家娘子站……站你的队……” 祁孟娘的丫鬟一巴掌甩了上去。 “让我家娘子……帮你对付……” 又一巴掌甩了上去。 刘三娘和刘五娘变了脸色。 筠娘子拼命喘气,竭力呵斥道:“秀娇,我死了最好,你不要这样。你听话。” 祁孟娘狞笑:“好一出主仆情深呀,给我掌到她说不出话来!” “啪……啪……啪……” “就……因为……我家娘子……不同意……你就……借刀杀人!” 秀玫厉斥:“秀棠,你还不动手?” 阳光格外明亮,可是她们都被困在香樟笼罩的阴影中。 秀棠一阵风似的跑过去,秀玫吃痛。 银簪已经刺入秀玫的脖颈! 秀棠的黑瞳中有浪涛汹涌迭起,凄厉道:“你给我放手!否则……我就要你的命!” 秀玫一手掌住筠娘子的两手,一手掐上筠娘子的脖颈,冷笑道:“那就玉石俱焚好了!” “真是一出好戏!”祁孟娘笑了起来,一脚踹上秀娇的胸口,威胁道:“你给本娘子放手!除非你不要你妹妹的命了……” “助人乃快乐之本,三娘和五娘,你们可不要太感激我。” 秀棠抬头看天空,阳光瑰丽的让人无法直视。 秀棠泪如雨下。 筠娘子瞳孔里的神采慢慢回笼,轻声坚定道:“秀棠不要哭,我不会让你做这个选择。” 秀玫的手又收紧了些,筠娘子哽出一句:“我为鱼肉……你怕什么?我有话说。” “你让她说!”刘三娘和刘五娘异口同声道。 筠娘子讽刺的笑道:“刘五娘,你为了私人恩怨怂恿三娘纵容你杀害我这个‘救命恩人’,你说我要是做了鬼,是找你跟秀玫谈天……还是该找三娘弹琴呢?” “还有祁孟娘,就因为我救了三娘不肯助你你就怀恨在心,祁孟娘你打的好算盘呀,我要是死了三娘就少了一个臂膀,那还有谁有资格跟你争内司夫人?” “刘五娘,你自恃聪明实则就是个蠢货!宋玫娘……哈哈,秀玫就是秀玫,换了件衣裳就真当自个是主子了?秀玫那么点小伎俩就骗的五娘你拿她当上宾了?秀玫借你之力杀我报私仇,可是我要是死了……五娘你空有一副瑶姿仙骨,可惜啊可惜……” 刘五娘犹疑:“难道我还有机会?” 秀玫急了:“五娘不要听她大放厥词。” 秀玫又要掐上筠娘子,秀棠冷哼:“你敢!” 筠娘子轻笑:“今个我就给五娘指个明路,五娘这般姿容,我想天下的男子但凡见了一眼必然念念不忘罢……” 下一句才是杀手锏:“我想,周内司也不例外!” 祁孟娘、刘三娘、刘五娘同时急道:“你知道周内司在哪里?” 祁孟娘首先回过神来,轻蔑道:“这个人的鬼话,你们也相信?” 筠娘子哀怨道:“头磕的疼,脑子就糊涂,我明明知道周内司在哪的,我还知道周内司选定了谁呢,哎呦不能想,一想头就疼……” 三位娘子都在暗忖。 秀棠铿锵道:“你们也不想想,周内司会跟我们宋家这个小商户联姻么,是杀了筠娘子合算,还是得了这个消息合算?筠娘子既然能识破炭炉里的阴谋,何况这么点小事?” 三位娘子还在犹豫。 筠娘子给她们出了主意:“合着这里四下无人叫天不应,留不留我,你们可以慢慢计议。” 刘三娘惊慌道:“眼看这饭点快到了,我们还要陪夫人用午膳呢。” 筠娘子:“那还不简单,你跟夫人说我们几个娘子相逢恨晚,今个就在这里用膳说点体己话。哎呦,我还真有些饿了……这臭豆腐的味也真是难闻!” 三位娘子打定了主意。 祁孟娘领头道:“三娘你就带宋筠娘回房把衣裳换了,五娘你跟夫人去说,顺便给宋筠娘要些合胃口的饭菜,我负责给秀娇敷脸上药……这下宋筠娘口福身爽,便没了推诿的理由了罢?” 筠娘子:“自是极好。” 筠娘子换了一身黛螺色蹙金丝如意暗纹的对襟襦裙,八幅的裙裾在阳光下华贵逼人,青翠的色泽生机勃勃。筠娘子理了理发髻,尔后浅笑盈盈的走了出来。 不骄不躁,不急不缓,筠娘子原来是个美人! 香樟树下摆了桌子,菜肴摆了满桌。就等着筠娘子就坐。 筠娘子道:“秀玫知道,我家丫鬟和我一道上桌是家常便饭。我想,三位姐姐应该不介意罢?” 刘三娘的筷子都伸到嘴边了,顿时没了咽口的兴致。 祁孟娘示意丫鬟:“去给秀娇和秀棠摆碗筷!” 秀玫美目一挑:“五娘,我也要上桌!” 筠娘子“啪”的一声搁下筷子:“见着你,我就恶心!” 祁孟娘给筠娘子夹了一片鸭肫,慢悠悠道:“宋筠娘可恶心不得,这恶心了就吃不下了,这吃不下了头就疼了,这头疼了还怎么想事呀,五娘还不把这个碍眼的‘养女’给打发下去!” 秀玫愤愤的下去,跟祁孟娘的丫鬟站在一块。 一丫鬟道:“离我远点,一身臭味!” 又一丫鬟:“我倒觉得,一股骚味!” 筠娘子给秀棠夹了菜,给秀娇舀了碗汤,温婉道:“脸疼就别吃菜,先喝点汤垫着。等下午出了知州府,我给你请大夫。” 祁孟娘最是机警:“下午就出知州府,你什么意思?” “周内司选妻一定,难不成夫人还把我们留在府里赏月不成?当然,留你赏到八月十五的月我都是信的,而我,自然是从哪来回哪去。” “周内司到底在哪里?”三位娘子都没了耐心。 筠娘子高深莫测的浅笑,眼睛微微的眯了起来。 筠娘子道:“周内司待会会陪夫人用午膳。” “你怎么知道夫人今个中午没跟娘子们一道用膳?”刘五娘不可置信的拍座而起。刘五娘去禀告夫人用膳问题的时候,便得了消息说夫人头疼的紧任何人不得打扰。 筠娘子斜扫一眼便收回目光:“难不成夫人舍得周内司饿着?” “周内司到了府上了?” “怎么没一个人知道?” 筠娘子淡淡道:“人还没来呢,夫人开饭还早着呢,你急什么?” 刘三娘耐不住了:“宋筠娘,我奉劝你,你最好别骗我!周内司要是来了,一定在前院见知州大人,我去找我大兄问个明白!” 言罢便提了裙子就跑。 祁孟娘不屑道:“这么急着见外男,哪有一点闺范!” 刘五娘其实也坐不住了。可是刘知州不待见她这个庶妹,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也就两刻钟的光景。 刘三娘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扬起巴掌,就要甩筠娘子的脸,愤愤道:“你这个骗子!” “我大兄根本没收过周内司的请帖,到现在也没下人禀报周内司会来拜访,你害得我被大兄骂不知羞耻,看我今天不饶你!” 秀棠站起来挡住:“你哪只耳朵听到我家娘子说周内司要拜访知州大人?” 筠娘子逼视道:“连个丫鬟都懂的道理,三娘怎么反而糊涂了?” “想见周内司,就让秀棠带你们去看个明白!” 第19章 争夺周内司3 筠娘子皱了下眉,从手边端了两盆玉兰花,搁在桌子上,又把盘子里的菜汤撇了进去,然后用筷子把泥土捣松。 筠娘子给秀棠耳语了一番,秀棠讶异:“这能行?” 筠娘子道:“祁孟娘,借你的丫鬟一用。从来就没有外男入后院的道理,夫人藏着掖着自然有夫人的道理,我想诸位也不想打草惊蛇吧。这个事就交给祁孟娘的丫鬟去做,祁孟娘你哪个丫鬟的耳朵灵光一些,别到时候听着声音了不认账!” 秀棠和祁孟娘的丫鬟执棋各端一盆玉兰花出了院子。 娘子们都在原地等。 嬷嬷和丫鬟都在伺候娘子们用膳,一路上都没遇到人。秀棠和执棋站在穿堂口等。 足足一刻钟。 执棋不耐烦,那头娘子们也都在质疑。 秀棠竖起耳朵。直到整齐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秀棠对执棋使了个眼色,两人端着花,猝不及防的从穿堂口一左一右的相撞! 花盆“嘣”的一声摔碎在了地上,只听秀棠怒骂:“你这个不长眼的死丫头!是你害我把三娘的花都给摔坏了!” 执棋不甘示弱:“你怎么不说是你没长眼呢?我们去叫娘子评理去!” 两人拉扯了起来。 一个声音道:“你们还不让开!” 只见四个粉装一等丫鬟抬着一顶软轿进了穿堂,四角出檐,轿帷是富贵牡丹的织绣。 秀棠和执棋都慌了:“我去拿扫帚来。” 一丫鬟冷声道:“我可等不及,把瓷片都给捡起来!” 秀棠和执棋规规矩矩的捡好后,垂首各站一边。 四抬大轿平稳通过。 就在前面两个丫鬟踩上玉兰的泥土时,鞋底一个打滑,整个人身子一塌,惊叫出声。 轿子向前一沉! 秀棠和执棋眼疾手快的扶了上去! “咳……咳……咳咳咳!” 年轻男子的声音! 轿子里面细微的咳嗽声,被秀棠和执棋听的分明! 轿子又恢复了平稳,秀棠告罪道:“都是我们的不是,还请姐姐们不要跟夫人说起。我们打翻了玉兰花,回头就够娘子骂的了……” 一等丫鬟冷哼一声便走了。 秀棠一把抓住执棋的手,“我们从另一条廊子拐到望风楼,我家娘子说周内司一定去望风楼。” “望风楼不是娘子们今个看戏的地方么?” “你走还是不走?” 秀棠和执棋躲在望风楼的墙边,看丫鬟们把轿子抬了进去,门吱呀一声关上。 很快四个丫鬟都走了出来。 门又大开。 秀棠仰头,只见二楼的窗户已经关的严严实实。 执棋费解:“娘子们在一楼看戏,周内司在二楼,他总不能把窗子关起来看吧?” 秀棠撇嘴:“你笨!看戏的时候谁会注意楼上的窗户?” **** 秀棠和执棋汇报了消息后,祁孟娘一边婆娑着自个的指甲盖,一边慢悠悠道:“难怪夫人说‘筠娘子是聪明人’!要不是我家执棋亲眼所见,我倒以为你是瞎猫碰到死耗子了?” 祁孟娘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你凭什么说此人就是周内司?” 筠娘子不得不解释道:“其一,夫人今个心情颇好,喜形于色,与昨日判做两人。可是昨日夫人忙了一天又遇到炭炉一事,加上又歇的晚,没理由这一早换了新衣裳如此喜笑颜开。 其二,夫人月前就请了‘走马派’伎艺人,据说‘走马派’可是除了皇宫就只有达官贵胄之家才能请得动,他们又岂会愿意到后院给咱们小娘子们助兴的?除非——用的是一品瓷内司的名头!” 最可疑的就是:藏火绝技。试问这世间有几个女子能看藏火戏的?藏火伎艺人不着衣裳,仅披着锑袍耍火,这也是我在家窑里听说的,大家娘子不知这个也是常情。 其三,就是搭台子。戏台搭的很高,根本不适合从一楼看,可是若是换作二楼,那就是太惬意不过了! 其四,夫人若真是为了贺端午,有这样的好节目没理由连太夫人都不知情……谁不知道夫人对太夫人可孝顺的紧。” 三位娘子异口同声:“也就是说这个人一定是周内司!” 筠娘子莞尔:“现在你们也知道周内司在哪儿了,既然是选妻嘛,自然是周内司自个来选。至于我呢,我弃权!我是给夫人送瓷礼来的,这礼也送到了,别的我就不搀和了,还请三娘代我跟夫人辞行。” 筠娘子站了起身,携秀棠秀娇就要离开。 “慢着!” 祁孟娘可从不留聪明人。 五年前元家一倒,周内司继职,祁家白瓷方有了出路。祁孟娘是祁大老爷所出的嫡长女,身为商贾之家的女儿要嫁个好人家有多难,这点祁孟娘深有感触。祁孟娘心性高非要搏个好人家,以至于如今落个连说亲的人也没有。不过自周内司相中了祁家,祁家做了白瓷第一皇商。 祁家富了不假,可惜不“贵”。 要想“贵”,必须有人承个官做。 祁二老爷的寒窗二十年苦读苦无成效,好在终归听劝另辟蹊径考了制科,考“杂色”本就被读书人看不起,加上他考了还是最差的五等。五等一般都是与官无缘了,不过好在有周内司这层关系,便被发到一个小县城里面做了通判。通判说起来好听——是个监视知州或者知县的活计,终归是在知州或知县手下讨生计。 也总算是“富”、“贵”两全了! 祁孟娘攀上知州夫人,做足了功课,就差最后一步。 祁孟娘明眸弯起,红唇一启,朝刘三娘和刘五娘道:“两位妹妹这么快就放人,是不是太草率了?宋筠娘想弃权是吧,我倒有个最好的法子。” 筠娘子毫不回避的正视她:“祁孟娘有何高见?” “活人有的是机会卷土重来,宋筠娘难道不知,只有死人——才是彻底弃权么?执棋、弄笛,还不给我把宋筠娘制住!” 秀玫笑道:“五娘,这二对二,胜负难算,加上我,三对二,岂不刚刚好?” 刘五娘点头:“也是,反正咱们也知道周内司在哪了,留着宋筠娘也是麻烦!” 秀棠忿恨道:“你们——你们——过河拆桥!” 执棋、弄笛、秀玫就要过来辖制秀棠和秀娇! 筠娘子抬头看天空,一大片的乌云也遮不住这刺眼的阳光! 筠娘子头也懒得回:“放开我的丫鬟!我只说了一点你们就急着杀人了,是不是太草率了些?我可有言在先,我还知道周内司是冲着谁来府上的呢!” 祁孟娘不屑道:“如今是我们三个各凭手段的时候!难不成你是周内司肚里的蛔虫不成?” 筠娘子回头,逼视祁孟娘,笑意疏离,斩钉截铁:“祁孟娘,我还就是——周内司肚里的蛔虫!” 刘三娘打圆场道:“急什么,合着她也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既然宋筠娘这么乐于给我们三位做嫁衣,我们可不能辜负了她的一番好意!” 秀棠只觉如竹峭立的筠娘子萧瑟煞人。 秀棠鼻尖一酸,只听筠娘子道:“秀棠、秀玫,你们两个去后门看看,那辆黑楠木马车还在不在了?这辆马车秀棠你还说过很贵气的……” 刘三娘念头活泛起来了,确实有那么一辆马车…… 刘三娘蹙眉道:“‘玫娘’你可要把眼睛瞪大一些!” 乌云遮了太阳,风四起,吹的筠娘子透心透肺的凉。 乌云飞走时,太阳更亮,筠娘子还不能适应突如其来的光热。 秀棠和秀玫带回消息:“那辆马车确实停在后门。” “那就是周内司的马车!” 刘三娘一个激灵,与筠娘子异口同声:“那就是周内司的马车?” 筠娘子与刘三娘视线交汇,点头道:“那几日巷口都有人盘查,每来一位小娘子都有登记。除了这辆马车。三娘你应该还记得你质问金嬷嬷的时候,金嬷嬷反而打太极给糊弄过去。夫人让三娘在门口接见娘子们,自然不可能为着一个娘子隐瞒三娘。除非,马车里坐着的就是周内司!” “周内司如今人在望风楼上,马车停在门口,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祁孟娘轻蔑道。 筠娘子悠悠道:“祁孟娘你怕了?你怕我说出真相,你怕三娘有了我这个助力,到时候你就未必是赢家了!” “你少挑拨离间!” “哼,本来我还真不想搀和的,昨晚我们说的好好的,只要我什么都不说,你就放我一条生路。可是才一晚,你就赶尽杀绝!本来我都是站你的队,想巴着你祁家的名声给我宋家青瓷一个出路!就因为我救了三娘——你就恨上了我!” “你胡说什么?” “我根本没有胡说——因为周内司——周内司相中的人就是——你祁孟娘!” 刘三娘和刘五娘都冷笑起来。 筠娘子趁胜追击:“三娘,我来知州府送拜帖,周内司的马车就跟在祁孟娘的身后是不是? 三娘,昨天一早,你还错以为这是祁孟娘的马车是不?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当年元家倒台就是底下瓷商使的坏!祁家和周家鱼水情深,祁孟娘昨晚就说了,若是周内司不娶她,祁家就跟周家鱼死网破!祁孟娘为何会拉拢这么多小娘子,她就是让周家离了她祁家就没法转! 周内司一直跟在祁孟娘的身后,是为着什么?祁孟娘聪明绝顶容色漂亮,如今连周内司都被迷上了——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祁孟娘打的一手好算盘!” 刘三娘揉了揉额头,面容惨淡:“难怪母亲和嫂子迟迟不给我做主,原来周刘两家根本就不会亲上加亲!” 筠娘子话锋一转,宽慰道:“三娘莫太忧心,据我看来,周家可不是离了祁家就转不动了……周内司能抬一个祁家出来,就能抬一百个张家李家!周内司品性高洁才高通达,元家要是能出得了周内司这样的人又岂会败落?周内司挑选的贡瓷,连最清廉的程宰相都赞不绝口呢!” 筠娘子一语定音:“我想,这才是夫人请了这么多瓷商家娘子来作客的缘由!夫人为了周刘两家亲上加亲,可真是煞费苦心呢!三娘可莫辜负了夫人的一番心意。” 筠娘子挑眉看刘五娘:“五娘姿容脱俗,想必也是有机会的!” 第20章 争夺周内司4 过了午膳,筠娘子携手刘三娘,与祁孟娘和刘五娘一道进了望风楼看节目。知州夫人容色明艳的端坐在主座上,刘三娘和祁孟娘一左一右挨着她坐。 最后一个节目,只见一个奇装异服的女伎艺人福身道:“请夫人赐帛。” 知州夫人示意金嬷嬷呈上了一匹华丽的绢帛,“锦娘大老远过来辛苦了,这个礼我可受不得。” 只见锦娘端坐案前,叠起绢帛,手执剪刀,剪成蜂蝶。 骤然。 蜂蝶展翅而活,朝望风楼里飞了过来。 蜂蝶或在娘子们的发髻上翩飞,或在肩上歇息,或聚在一处,又散了开来。 知州夫人仰头,看部分蜂蝶朝二楼飞去,面上笑意是难得的慈爱。 半晌。 锦娘道:“难得夫人的一块好帛,这般毁了委实可惜。我且还了夫人。” 言罢,锦娘站了起身,广袖翻飞,蜂蝶召回,回到案上的帛上。 一匹帛又完好如初,哪有蜂蝶的影子? 所有小娘子们都站了起身,面露惊奇。知州夫人面露赞许:“这真真的是梦一般,我都快怀疑我这眼睛是生了魔障了。奇也!奇也!” 锦娘的声音如泉水穿石,细听又有那么些妩媚的味道。锦娘道:“夫人,这可不是梦,庄周梦蝶不知自个是谁,我想这帛也是梦了蝶。瞧这,还有一只蝴蝶舍不得回来呢,这帛可就不完整了。锦娘没能将这只贪玩的蝴蝶召回,这实在是锦娘的罪过。” 锦娘展开牡丹花开的绢帛,其中刚好有一个蝴蝶大的孔。 知州夫人开怀一笑:“妙哉!妙哉!” 锦娘仰头面向天际,微微一笑。锦娘又福身道:“锦娘今个失手了,废了夫人一块好帛,为表我的歉意,日后夫人还想看,尽管使唤锦娘好了。” 知州夫人更为开怀。小娘子们倒是互相打闹起来,争着从对方的钗髻和衣裳上找这只出走的蝴蝶,其乐融融。 **** 筠娘子是挨着刘三娘坐的,刘三娘抓住筠娘子的手,狠狠的拧了一把。筠娘子吃痛,才发现刘五娘已经不在列坐。 知州夫人道:“这节目也看完了,不妨去花厅里赏赏花去,金嬷嬷,茶点都备好了么?” 刘三娘急道:“还有藏火戏呢。” 知州夫人:“藏火戏也是你一个小娘子能看的么?我什么时候说有藏火戏了?真是丢人!行了,娘子们且随我来。” 刘三娘面上浮上冷笑,与知州夫人对视:“嫂子确定没有藏火戏么?” 偏偏有人不遂知州夫人的愿。只见戏台上缓步踏上一个美人。轻罗绶带的蝉纱齐胸舞衣,曳地裙裾上百花瑰丽盛放,青丝轻挽,典型的一副舞女做派。 祁孟娘不屑的冷哼起来。 美人站在戏台上,在夺目的阳光下肌肤如玉。 知州夫人怒道:“五娘你这是做什么?好歹你也是我知州府的娘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刘五娘婉转一笑,笑的勾魂摄魄,仿若是瑶池仙子下了凡尘。 刘五娘回击道:“夫人这话就没道理了,什么抛头露面,这里只有小娘子们,我不过是穿的随意些罢了。难道这里还有外人不成?” 知州夫人一噎。 刘五娘头高昂的抬起,盈盈福了下身,“诸位娘子也知道我姨娘生前是个舞伎,姨娘离世我却不能伴其左右,我……我……我今日就为娘子们舞上一曲,以慰姨娘在天之灵。” 刘三娘显然没料到刘五娘会出这个招,刘三娘忍无可忍的啐了一口。 刘三娘把筠娘子拉到一边,低声愤愤道:“五娘这个骚浪货,跟她死去的姨娘一个德行!可是男人不就吃这一套……五娘若是入了周内司的眼,难不成日后我还要跟她争宠不成?” 筠娘子拍了拍刘三娘的手:“五娘终究是给人做妾的命,三娘跟她计较,岂不是平白降了自个的身份?” 刘三娘双目喷火:“那是宋筠娘你不懂,这种女人就跟蛀虫一样,看起来微不足道,却钻的牙痛。” “一痛起来就死去活来。”刘三娘磨牙霍霍。 筠娘子没有接话,都说妻要正派妾要美艳,齐人之福不都是这样的? 刘五娘起袖翩飞,金莲踮起,勾起风情万种。 筠娘子给刘三娘拿了一个主意:“依我看,这事反而简单了。五娘这么一举,摆明了周内司就在楼上。夫人难不成要厚此薄彼么?我想,就算是看在太夫人的面上,夫人也得给你个交待。” 刘三娘眼睛一亮:“嫂子可不能忤逆我母亲。” 知州夫人再怎么说也是为人儿媳,公婆这座大山可搬不得只得扛着。刘三娘只要拿太夫人施压,自然是水到渠来。 刘五娘一舞既毕,知州夫人差金嬷嬷把小娘子们都领了出去,只剩下祁孟娘、刘三娘、刘五娘、宋筠娘。 知州夫人未等刘三娘开口,便给了一个交待:“其实这次请这么多小娘子来过端午,自有深意,想必你们几个机灵的也有臆测,我呢也就不卖关子了,这事我可做不得主,是要‘那人’看的上眼的。” 娘子们都屏住呼吸。 “啪”的一声,知州夫人将一柄扇子搁在案上。 刘三娘迫不及待的打开看了,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知州夫人道:“此扇是‘那人’亲手所题,盖有周府的印鉴,此扇便是信物,就不知道你们有谁有这个本事了?” 筠娘子也凑过去看了,题字潇洒俊秀,扇面整洁,扇中远山阔江,鸟在天边,舟在眼前。 足可见执扇人的风雅。 要说知州夫人此举不合常理,却也合情理。外男不得入内院不假,可是大户人家破例的大有人在,小娘子在主母的安排下给外男过眼,也是一个约定成俗的规矩了。当然外男想借此相看娘子的德容可合心意,前提是女方巴着想嫁给男方,男方无论权势地位都高于女方,此时的女方就是任人挑拣的萝卜白菜。 至于这个信物,便是男方满意的一个定礼。 周内司接见的第一个是:祁孟娘。 知州夫人携祁孟娘上了楼。刘三娘急迫的把筠娘子拉到楼外,仰头看二楼窗户已经关的严严实实。刘三娘跺脚焦灼,刘五娘踢踢旁边的嫩草很是闲适。 刘三娘:“难道周内司中意的真是祁孟娘?” 刘五娘:“呵,反正你要是做妻我就做妾,看谁赢得过谁。你要是嫁不了周内司,我就算是做不得妾也快活!” 筠娘子坐在草地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晌久。 刘三娘越发急了:“要是扇子真给祁孟娘了怎么办?” 刘五娘诡笑:“还不简单,她祁孟娘落在我府上就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我们只管把扇子抢了不就成了!” 刘三娘平复了下慌乱的心情,思忖了下觉得这倒是行得通的。只要她拿到了扇子,回头叫太夫人做主,这有了定礼,就凭周刘两家的交情,难道周家还能赖账不成? 筠娘子看了看天色。这太夫人估摸着也快回来了。 刘三娘冷哼:“先声明,抢来的也是我的!” 刘五娘摇尾巴道:“三姐姐放一百条心吧,我只要做妾,咱们现在可是同一条船上的。” 两人打定了主意后,祁孟娘黑着脸下来了,手上空空荡荡。 刘三娘和刘五娘刚要迎过去挖苦,便见知州夫人也下来了。知州夫人神色莫测的望向筠娘子:“宋筠娘,那人要见你。” 筠娘子垂首眼睛盯着鞋子,小心的踏上了楼梯。 这头三个娘子却闹开了。 刘三娘好奇道:“你见着周内司了么?跟他说话了么?据说周内司温文尔雅谈吐风雅,据说他还一表人才……” 祁孟娘显然心情抑郁,不过也总算开了口:“隔着一扇屏风,什么也没见到,夫人问了些问题,我回答,周内司在屏风后面听着连个气都没喘。咳,你们好自为之,问的都是烧瓷做瓷类的。” **** 筠娘子随知州夫人上了楼。举目之处桌椅摆的空荡,一扇屏风后有坐立的人影。 筠娘子拂了下裙裾,规矩的福身道:“宋筠娘见过周内司大人。” “咳……咳……” 有低低的咳嗽声传了开来,知州夫人瞳孔一缩,面上分明有丝伤感。 知州夫人解释道:“周内司惦记着我这个姐姐,伤寒初愈便来府上了,没教筠娘见笑吧?” 筠娘子善解人意道:“周内司大人舟车劳顿身子要紧,不便开口也没关系。” 筠娘子额上微微沁汗,这轻微断续的咳嗽声就跟断了肠般,咳的她心慌意乱。 咳嗽里有痰意,却丝毫不减悦耳。 筠娘子顺着知州夫人的意坐了下来,平复杂乱无章的心跳,把理智找了回来。 筠娘子的理智显然只找了一半,她显然忘了,端午近日气候炎热也没有冷热交替,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得了这么重的伤寒? 知州夫人与筠娘子隔着一个案几坐着,此时的知州夫人不复平日的雍容,面上有丝憔悴,还有发自内心的欢喜,欢喜里又隐含着哀戚和伤感。 筠娘子一个劲的缄默,知州夫人给筠娘子递了一樽酒:“筠娘,这是金橘团雪泡缩皮饮椰子酒,最是消暑,还是周内司从周府带过来的。” 金橘金贵,有价无市,估摸着还是皇帝赏给一品瓷内司的。 筠娘子浅啜一口,酸甜里面淡淡熏人醉,落入咽喉却又苦涩难捱。 筠娘子温婉道:“筠娘多谢周内司大人赐酒。” 知州夫人道:“既然欢喜,就多吃一些。” 不知不觉便连饮了两樽酒。 气氛诡异的让筠娘子喘不过起来,筠娘子站了起身,难道是喝醉了不成,脚底都有些飘飘然。筠娘子欠了身道:“筠娘感激周内司大人和夫人盛情,就不打扰了,筠娘告辞。” 屏风后面断了肠的咳嗽声再次响起,筠娘子有些站不稳。 知州夫人道:“许是我怠慢了筠娘,筠娘这么急着走了。筠娘且坐下,我还有话要与筠娘说呢。” “筠娘洗耳恭听。” “筠娘真的练习过洗手蟹?我希望筠娘说实话。” “不曾。我是照荣哥儿的手法来的。” “大家都在看热闹,你倒只知道吃!”知州夫人嗔笑,就差没拿手点筠娘子的额头了。 筠娘子莞尔,也随意起来:“热闹是人家的,盘子和肚子才是自个的,我总要给自己吃好了才能看热闹,是不?” 知州夫人漫不经心道:“你八岁的时候被手炉烫伤过?” 筠娘子决定撒谎:“是的,而且手臂上还烫了个碗口大的伤疤。” 哪有男子不嫌弃女子有烫伤的? “咳……咳……咳……”又是一连串的咳嗽声。 这次咳个不停,知州夫人忙不迭的提裙子跑了过去,声音又静止。 知州夫人回来时,把一支金簪插在筠娘子的发髻上,慈爱的笑道:“作甚么梳双螺髻,十三岁也不小了,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筠娘子顿觉不好,把簪子拔了出来,只见簪子前头别着一只蝴蝶。 正是锦娘召回蜂蝶时走失的那只绢帛做的蝴蝶。 庄周梦蝶。 知州夫人缓缓把扇子推到筠娘子的面前:“周内司说,今个他梦见自己成了蝶,飞到你的发间。” 第21章 争夺周内司5 扇子就在手边,筠娘子的瞳孔迷蒙的仿若是雾霭里的湖面,筠娘子怔怔的望向屏风,屏风后的人伸出手捂住嘴,极力压制着咳嗽声。 仿若一丝咳嗽都能把她惊跑一般。 筠娘子收回手,端坐,手交叉,一动不动。咳嗽声低低的,绵绵不绝的。 周内司该是个多么体贴的人。 知州夫人琢磨着筠娘子的神情,解释道:“从筠娘送拜帖的那一日,周内司就挂念筠娘了,许是见着筠娘太激动,周内司伤寒初愈没教筠娘失了雅兴罢?周内司见祁孟娘时还好好的,筠娘要是给周内司一个准信,也省的他咳的辛苦,筠娘以为呢?” 筠娘子颔首朝知州夫人微微一笑,“夫人和周内司大人都太小看我了,我根本不是介意——” 知州夫人等着她说,她一个激灵,脑袋一懵。 八岁那年表哥说:“崭新人间妆,最妙一点红。” 后来表哥还托了奶妈来解释,奶妈这样说的:“表少爷见你鼻头冻红了,觉得整个雪天人间妆都不及这一点红。他惦记着你身子冷,方才好心做了坏事。表少爷他有他的难处……” 唇角浮上的凄艳冷笑一闪而过,她早该想到—— 有时候温暖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因为伸手一步,可能就会万劫不复。 这头知州夫人见她静默,只得接话道:“筠娘这是介意周内司的身子?周内司既做了一品瓷内司,我就不说他一表人才身体康健……你总该相信皇上的眼光。” 若是他真的身有恶疾,又岂会久官在职? ——一言惊醒梦中人,也就是说一切都是圈套! 筠娘子瞳孔里的空茫如雾霭散去,清澈的沉静荡起涟漪。 筠娘子垂首故作羞赧道:“夫人和周内司大人这般厚爱,真……真的羞死人!筠娘又岂会不识好歹?既然都是一家人了,筠娘有个不情之请——” 知州夫人显然没料到她讲条件,眸中闪过厉色和嫌恶,稍纵即逝后拉过她的手笑的和蔼可亲,缓缓道:“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筠娘只管说来听听。” 筠娘子抬头浅笑盈盈,望着知州夫人的眼睛,亲热的唤了一声:“大姑!” 知州夫人手一抖。 筠娘子将知州夫人眼里的复杂之色尽收眼底,却佯作无知的攀亲戚情分:“‘大姑’也是晓得我宋家如今的处境罢,家父一心要烧个传世青瓷,今年秋的朝廷美瓷荐举,不知周内司可否给我宋家行个方便?” 知州夫人打太极道:“你做了我的弟媳,那就是一品瓷内司的夫人了,皇上重用周内司,日后封你个诰命夫人也不在话下,你还愁着家中瓷窑作甚?真……真的说傻话了,日后荣华富贵难不成还缺了你的不成?” 筠娘子不依不饶:“为人子女,孝字当前。家父视名利如粪土,说来也是好笑,我家的瓷窑比他自个的命还要紧呢,家父之愿,我这个做女儿的自然是责无旁贷。不过是举手之劳,我想夫人和周内司大人不会连这个诚意都没有罢?”筠娘子这次用的是“夫人”之称。 知州夫人撤了筠娘子的手。 筠娘子的脸上冷笑清冽,再看向屏风的位置,眸中已经如同结了冰般。 咳嗽声也停了。 知州夫人也回归到一如既往的冷艳和雍容,递给筠娘子一樽酒:“我本以为,我万无一失。你是聪明人,然聪明人也有弱点,显然我高估了你的弱点。” 筠娘子仰头一干而尽,苦涩快把她的心肺都给灼穿了。 筠娘子眯起眼睛,讽刺的望向屏风,轻蔑道:“堂堂一品瓷内司,还有端庄的六品知州夫人,为了我这一个小人物真是大费苦心了!夫人你查过我?” “当然,每个来知州府的小娘子我都查过。而你宋筠娘,年幼失恃,继母当家,体弱多病,幼年唠咳久治不愈,后来在瓷窑烧瓷倒是不药而愈。从你送帖开始,金嬷嬷就开始注意你。我只消稍一琢磨,便知你这七窍玲珑是事出有因。任何人都有弱点,攻人即是攻心。我只需对症下药便可。” 筠娘子的心被戳穿了一个洞,差一点,差一点她就自露马脚,差一点,差一点她就…… 周内司的隐忍的低咳,就像她当年在大寒时节被江氏冤枉时跪在祠堂里,寒风呼啦呼啦的吹,她衣衫单薄的蜷缩在蒲团上抱着娘亲的灵牌,就是这般咳个不停。 她一边咳着还一边忍着,她怕……她怕娘亲在地下听到了会心疼。 惺惺相惜,同命相怜。她的失神早在知州夫人的鼓掌之中。 “夫人好手段。”筠娘子打起精神。 “棋逢对手,宋筠娘也不差。” “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罢。” “宋筠娘请说。” 第一问:“从送帖到端午,两次马车跟在祁孟娘身后,都是有意为之?” “是。” 第二问:“五娘能得了消息及时赶回,定是有人相助罢?” “当然。” 第三问:“华家、任家、许家、时家等这十家娘子遭殃,确实是三娘的手笔,可是后面另有高人,是罢?” “确实如此。” 第四问:“五娘能让秀玫跟三娘撞了衣裳和白角梳,绝非偶然。五娘难道是三娘肚里的蛔虫不成?这个奸细也不是死去的春藤,春藤根本不可能出府给五娘报信。此人不但能出入知州府,而且颇得五娘信任,是吧?” “你很聪明。” 第五问:“夫人贵为知州府的当家主母,又岂会家丑外扬,五娘不过一个死了姨娘的庶女,夫人就算跟她过不去也没必要赶在这关头!先是白角梳打了五娘的脸,后忠哥儿和荣哥儿又来一出争宠,让五娘与三娘嫡庶相杀,鹤蚌相争渔翁得利……是与不是?” “确实有点脑子。” “五娘死了姨娘没了倚仗,这才失心疯要杀了我们一干人等。先是杀人,下一步又是什么?”筠娘子晦涩的闭上了眼睛。 第六问:“太夫人庄里的杨梅好了,也不至于把三娘和五娘的丫鬟都要了去。或许……太夫人有不得不离开府里的理由!太夫人一走,最担心五娘又出幺蛾子,索性让五娘失了臂膀!这么紧要的关头,谁能让太夫人离开?” “啪啪……”知州夫人鼓掌。 第七问:“周内司怎么可能与我们这些小户人家联姻?选妻之说,本身就是谣言。其中深意我想只有夫人和周内司大人心里明白了?” “咳咳……”屏风后面的咳嗽声骤起。 筠娘子又呷了一口酒,头隐隐作痛。 最后一问:“所以,这把扇子根本不是周内司的……周内司想娶的,不是三娘,不是五娘,不是祁孟娘,更不可能是我。一切都是个圈套,而这出戏,才刚刚开始。” 筠娘子似乎有了些醉意:“不想娶便不娶好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华家的四娘子和五娘子被蝎子咬伤名节尽毁,姜元娘坠了湖神志不清,任六娘被蛇吓出了毛病……二十多家的小娘子就剩了我们这些,她们难道就活该如此吗?难道夫人和周内司大人就没有责任么?” “她们有什么错?世上有几个女子不想图个好人家……凭什么被你们给判了死刑?” 不对,不对,很不对。 周内司和知州夫人到底意欲何为? 眼看这几根断线就要续上,筠娘子头疼欲裂。 筠娘子记起昨晚祁孟娘无心的一段话:“这世上的女子就是命苦!娘家不振时公婆刁难履步维艰,总算婆家靠娘家得势时,按理说这苦命的日子该完了……偏偏……哎,刘知州就不是个好的!” 筠娘子又记起端午宴上知州夫人的大度:“你给大人留了子嗣,那是我知州府的功臣!可是老爷昨个还念叨你肚子圆这桩来着,叫我多找点事情给你做做,多走动走动到生养的时候也就不费力了。你要是觉得不亲自带荣哥儿闲得慌,我今个就把荣哥儿还给你好了。” 还有刘三娘的那句:“嫂子可不能忤逆我母亲。” 筠娘子的猜测很快得了知州夫人的回应给证实。 知州夫人的声音平淡无波,底下却浪涛汹涌。 “这世上的女子有几个不命苦?未出阁前,我是清贵官家的嫡长女,可惜父亲形同虚职在朝廷里也说不上话,家中清贫连个像样的嫁妆都筹不出来,我的婚事一直作难。我当年几乎是倾家荡产嫁到刘家,嫁给一个八品小吏……其中辛酸一言难尽。” “转眼就六年了呀,我一无所出,整日拿这个说休妻来压我,底下的妾更没一个省心的……”知州夫人眸如利剑,敛起刻骨的恨意,“我跟你一个未出阁的娘子说这些作甚!要怪就怪,他们把主意打在了周内司身上!他刘家的娘子,想嫁到我周家,做梦去吧!他刘家的富贵荣华,哪样不是靠我周家来的,他刘家不把我当人,我会让他们好过么?我就这么一个嫡亲的弟弟,我自然是要给他娶个最好的女子!” 知州夫人啐了一口:“什么样的人家养什么样的娘子,单看三娘和五娘,就能看出他刘家没一个好东西!” 知州夫人狞笑:“宋筠娘,你就等着看吧,他们加诸在我身上的,我要一百倍一千倍还到三娘和五娘身上!” 知州夫人处心积虑撒了这么大的一只网,是时候收网了! 第22章 争夺周内司6 筠娘子上楼足有一个时辰,已近酉时,落日瑰丽的如同在碧蓝的帷布上喷了血。 楼下刘三娘已经耐不住要上楼了,金嬷嬷拦住她:“还没轮到三娘呢,三娘急什么?” 刘三娘跺了跺脚,口出狂言:“人家相媳妇也不要这么久,周内司在上头做些什么?” 金嬷嬷老脸一沉:“三娘认为他们在做些什么?有的人,周内司连搭话都懒的搭。有的人,偏偏看上一个时辰都嫌短。而有的人,连看的劲头都没有。三娘不妨对号入座得了。” 刘三娘早已心慌意乱,指着金嬷嬷的鼻子,口不择言:“你不过是一个奴才,敢这么跟我说话!要不是看你资历老,要不是夫人重用你,我……我……” 金嬷嬷一掌甩开她的手:“老奴倒要瞧瞧三娘打算如何发落老奴!老奴吃的盐比三娘吃的米还多!老奴奉劝三娘,话千万不能说的太早,这女儿家要是嫁错郎了那日子未必就及得了我一个奴才!三娘在娘家有太夫人撑着,等到了婆家……哼……” 刘三娘面色一白,双目喷火:“我就是嫁到了周府也有母亲撑着!” 刘三娘不停的安慰自己,到时候她就是一品瓷内司的夫人了,且不说身份的尊贵,就是娘家也有母亲拿捏着嫂子,她天生命好又有何惧? 金嬷嬷掰了掰指甲:“谁能做得了周内司的主?夫人给你搭了桥不假,可惜这桥已被捷足先登了。” 刘五娘一把扯过刘三娘:“三姐姐,作甚自乱阵脚?如今我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宋筠娘算什么,我们能杀她一次,就能杀她第二次!” 祁孟娘心情悒郁沉思晌久,给刘三娘和刘五娘的磨刀霍霍添了一把火:“我们都被宋筠娘给骗了!” “什么?” “周内司相中的人根本不是我,而是——宋筠娘。” 只听祁孟娘颓败道:“周内司的马车跟了我两次,而这两次分明宋筠娘也在场。那么岂不是也能说——周内司相中的也可能是宋筠娘?宋筠娘小小年纪虽说还是个胚子却也是个美人,进退有度满腹心机,她怎么可能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祁孟娘抬头只见一片血红:“所以我们都中了宋筠娘的计了?” 刘五娘抱手道:“难不成周内司娶个死人回去不成?” 祁孟娘决定退下:“合着这里也没我的事了,我先走一步。” 祁孟娘心绪复杂,想攀上周内司,真是难于登青天。周内司二十又二,寻常这个年纪的男子不说妻妾成群也差不离。 祁孟娘念及父亲对周内司的评价:此人无懈可击。 周内司看不上的人,纵使使出浑身解数,也是徒劳。 **** 这头筠娘子喝了不少金橘团雪泡缩皮饮椰子酒,脸颊是两团酡红,上眼皮和下眼皮闹翻了不停的打着架,强撑着端坐的小身板也是晃悠晃悠了。 筠娘子缄默。 知州夫人只看到窗上一层滴血的霞光,盘算着时辰,面上焦急。 知州夫人没了耐心:“宋筠娘,我舍祁孟娘而选你,就觉得你是个识时务的!” “美酒当前,又有丝竹悦耳,雕栏玉砌,仿若仙境。筠娘有些糊涂了……今夕何夕,不似人间。” “你,你,你少给我装疯卖傻!”知州夫人心急如焚。 “筠娘今个一酒泯恩仇,什么都没听见。筠娘只听得丝竹不断,好生惬意。” “屁个丝竹!” “难道夫人没听见么?”筠娘迷离的笑道:“丝竹声就是从屏风后面传过来的。” “咳咳……咳咳……咳……”咳嗽声里仿佛夹杂着隐忍的笑意,颇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意味。 筠娘子似乎听到周内司在取笑她的狐假虎威,面上酡红更甚。 “屁个丝竹!” 知州夫人再次脱口而出猛然一噎,筠娘子促狭道:“我听是丝竹声,夫人听是出虚声,咳……” 筠娘子朝屏风的方面眨眨眼睛:我叫你咳! 真的是喝多了,筠娘子打了个酒嗝。 筠娘子被酒气呛的晕乎乎,却不忘正事:“夫人早就内定好祁孟娘演这一出戏,在最后关头换人,身在其位必谋其职,我又岂会让夫人失望?我不是祁孟娘,自然不可能像她一样狮子大开口。不过我想,夫人自会许我个公道的报酬,对不对?” 知州夫人怒极,却也明白这个道理。不怕她唯利是图,就怕她油盐不进。 知州夫人沉声道:“你想要什么?” “夫人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宋家的青瓷还请夫人和周内司大人给个开眼的机会。” “好,我允了。” “既然周内司大人在,不妨让大人给我写个凭书,我也好回去给家父报喜,周内司大人肯赏脸来我宋家鉴瓷,也不枉我舟车劳顿一场。今年秋的朝廷美瓷荐举,指不定我宋家的青瓷能入得皇上的眼呢?” “说来说去……好,我允了。写凭书就不必了,周内司一言九鼎,难道还会食言不成?” “可是没有凭书,家父岂会相信我的片面之言?” “放肆!周内司身子不爽不便用笔!” “那我自个写,由内司大人盖章即可。” “咳咳……”周内司咳了起来,知州夫人跑了过去,后知州夫人拿了笔墨进去,周内司一边咳着一边下笔,等筠娘子把墨水未干的凭书拿在手里时,只见字迹俊秀严谨,墨迹深浅不一,还有的字撇捺之中有断点。 周内司真的是病的不轻。 **** 筠娘子是在金嬷嬷的搀扶下一脚深一脚浅的下楼,途中还几次踩空,金嬷嬷仿佛就在捧一个金主:“哎呦我的小祖宗,你可看着点路,这要是摔着了老奴可怎么向夫人和周内司交待?” 筠娘子高吟:“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哈哈……哈哈!” 筠娘子一手打开折扇,一边念叨,眉眼含春,志得意满。金嬷嬷担忧道:“哎呦小祖宗,把扇子给老奴拿着,小祖宗的口水都掉上面去了!” “不给!偏不给!这可是周内司亲手给我的!” 刘三娘和刘五娘对视一眼,对方的眸中都是赤红一片,尤其是刘三娘眼中含泪,怨愤至极。刘三娘咬牙忍住哭意,牙齿磨的咔嚓响。 就在筠娘子醉醺醺的下了最后一阶楼梯,刘三娘一个快手把扇子夺了去。 刘三娘已经说不出话来,拔腿就跑。 她已经赢了!赢了! 她有了定礼,看嫂子还能忤逆了母亲不成?母亲就要回来了罢,她要告诉母亲,周内司娶定她了!娶定她了! 她哭什么?盲婚哑嫁的都大有人在,她比宋筠娘好上千万倍,成婚后周内司一定能晓得她的好! 一定是这样的! 金嬷嬷手一放,任筠娘子跌在了地上,拔腿跟了过去:“好你个三娘!” 望风楼这个院里四下无人。 刘五娘显然比金嬷嬷利落多了,看刘三娘像没头苍蝇似的钻进一处死角里,拦住:“三姐姐,宋筠娘诡计多端,你给我瞧瞧这个扇子可是周内司的。” 刘三娘打开一看,笑的癫狂起来。 刘五娘哀怨道:“三姐姐这是忘了自个的承诺了么?” 刘三娘总算回归一丝理智,安抚道:“没忘,怎么可能会忘,我为妻你做妾。我们这就去前院给大兄,等母亲回来就能给我们做主了!” 刘三娘掩住狠色:哼,等母亲给你做主,你是等死还差不多! 刘五娘娉婷而来,一脚踹上刘三娘的小腿!刘三娘腿软往下一跌! 金嬷嬷赶了过来,加入战队,一边怒骂“你们两个小妮子敢抢宋筠娘的东西!”一边把刘三娘搀了起来,扇子已被刘五娘抢在手中,金嬷嬷和刘三娘一道扑了过去! 金嬷嬷力气大,推搡着两人,把两人往荷花池边引。 拉扯一团。 刘三娘和刘五娘一边打一边护着扇子,金嬷嬷趁机一手把她们两人推下了荷花池! 咕咚。扑通。 一池荷叶田田。 荷花池水只有三尺深,池底淤泥把刘三娘和刘五娘的脚都给抓进去了。 刘三娘和刘五娘狼狈的爬了起来,在池中摇摇晃晃。 刘三娘慌张的打开扇子,还好扇子只是湿了没进泥。 在刘五娘扑过来的时候,刘三娘迅速把扇子搁在一只荷叶上。 刘三娘恨道:“我都许你做妾了,你这个出尔反尔的贱人!” 刘五娘一脸毁天灭地的阴色,双眸喷着绝望的火苗,厉声道:“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你以为一个妾位就能把我收买!你刘三娘——不就命比我好,论品貌才艺,你哪一点比得上我?都是一个父亲养的,你不过是托胎到正房的肚子里去了罢!” 刘三娘一把揪住刘五娘的头发,“你这个神经病!跟你姨娘一样心术不正!” 不说瑶姨娘还好,这可是刘五娘的痛脚。 刘五娘目眦尽裂,任刘三娘把她的头发都揪出一把,刘五娘一把掐住刘三娘的脖子。 刘五娘怨气冲天道:“三姐姐,你知道我姨娘怎么死的么?” “三姐姐你多好命呀,有太夫人给你撑腰,夫人给你掌舵。我姨娘不过是想给我一个好的出路,巴巴的求着太夫人把我收在名下,我就给一条狗一样整日摇尾乞怜!可是,太夫人这个狠心的,用药毒伤了我姨娘的脸,连老太爷都嫌恶我姨娘把她打发走了!” “这也就罢了,我姨娘心如死灰没了脸也没了斗志,给太夫人整整跪了三天求太夫人收了我。可是你们这些狠心的居然赶尽杀绝,以尽孝道的名义把我也撵走!你们打的一手好算盘,我走了谁来跟你抢周内司?” 刘三娘被掐的说不出话来。 刘五娘痛声道:“你知道我姨娘是怎么死的么?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被我活活掐死的!” “姨娘一日不死,我便没有回府的理由。我连生我养我的姨娘都能掐死,何况你这么一个贱人! 本来炭炉一爆,你们就都得死。哈哈!哈哈!到时候我就是名正言顺的知州府嫡女了!可惜啊可惜……刘三娘我告诉你,我要你——下地狱去吧!” 第23章 争夺周内司7 刘三娘是被太夫人含在嘴里、被夫人捧在手心的嫡女,性情跋扈骄纵,视别人的命如粪土不假,却也没胆量亲自动手杀人。 若说刘三娘是炮仗,刘五娘便是火引。 两人仇怨多年,刘五娘这个失心疯显然要吃她的肉喝她的血,刘三娘被掐的双眼直翻时,凶性大发。 既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那么你就去死罢! 谁料刘五娘脚一滑,一个踉跄,手一松,就要栽下去。 刘三娘化身修罗,却也不敢掐人,只得狠狠的拽着刘五娘的头发,把刘五娘的脑袋往水里淹! 刘三娘一边安慰自己:“是你该死,你连生你养你的姨娘都能掐死,你这个畜生!畜生!” 刘五娘被淹的窒息,头皮都快被扯出来了,嘴角在咧开笑时,腥污的池水灌进咽喉。 刘五娘不仅不蠢,而且惜命。 当初客栈女楼四下无人,刘五娘才敢借下人的手毁筠娘子的脸。 端午斗茶,刘五娘借的是春藤的手,怎么查都查不到她头上。 斗茶被揭穿,刘五娘恨不得啖了筠娘子,却是怂恿秀玫作恶,她自始至终高高挂起。 刘五娘心术不正两面三刀,却恪守瑶姨娘教授给她的:凡事先明哲保身,再为所欲为。 瑶姨娘生前在知州府受尽宠爱,跟太夫人斗的风生水起,可不仅仅靠一张颠倒众生的脸。 瑶姨娘临死前握紧刘五娘的手:“我这一生美貌是祸,辗转数人,最开心的就是有了你,我只恨,只恨到死了也没能给你搏一个好命!” 只有在水里,就算是落了泪,也没人瞧见。 她没了姨娘,无依无靠。 又一撮头发被揪了下来,刘五娘的嘴咧的更开。 刘三娘易暴粗心,她可是眼观六路,是金嬷嬷把她们推到荷花池。荷花池根本不足以淹死一个人,也就是说夫人根本不是要她们的命。 她很清楚,这个世上如果还有人希望她活着,那个人一定非夫人莫属。 所以她才松开了手——置之死地而后生! 每一次借刀杀人,这次借自己的手杀了自己。 **** 嘈杂的脚步声,娘子们的惊恐声:“三娘这是在杀五娘?” 还有夫人焦急的使唤声:“快,快来人把三娘和五娘救上来!” 最后是太夫人的姗姗来迟,拄着镶金铁杖的颤抖声:“三娘……我的三娘呀……” 太夫人有不少私产,却不善经营处处克扣下人的月例,这不昨个夜里得了消息庄里集体罢工闹事说是要毁了一庄子的杨梅,老太爷还指着这个酿酒,若是这事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指不准她的私产都被收回去。她还指着这些给刘三娘做陪嫁呢。所以太夫人一早快马加鞭的赶过去。 要不是拄着手杖,太夫人早就一个后仰。 太夫人阴鹜的眸光扫过这个端庄听话的儿媳,这个唯唯诺诺的儿媳六年无一出,加上自个的儿子又不喜,从来都是任她搓圆捏扁,儿媳一向与三娘同出一气感情甚好,周刘两家的联姻更是铁板钉钉。 前晚儿媳还跪坐在她的脚下给她捶腿给她保证,儿媳这般解释:“请这些瓷家娘子也都是为了三娘,祁家仗着跟周家鱼水相连非要结亲不可,我就想着,不妨培养些瓷窑起来,好过让祁家独大。婆母且放心罢。” 她听的熨帖时还赏儿媳一个镯子:“你周家总算出了人,日后少不了你的好。”当时她的眉眼都笑弯了,她可总算是给三娘挑了一户好人家,身家清白且贵,周内司又不同那些吃祖上饭的纨绔子弟,没有通房和妾室,日后三娘嫁过去还不就是享福的?最主要是她自个清楚三娘性子骄傲不懂与人为善,到了婆家未必能落得了好,也只有周家是最理想,周家敢欺负她女儿,她就把儿媳往死里整! 可是这才不过半日光景,太夫人仿佛顷刻老了几岁。 刘三娘和刘五娘就跟落汤鸡似的瘫坐在地上。 刘三娘看着金嬷嬷给刘五娘压胸吐水,手上还有一撮刘五娘的头发,刘三娘魂飞魄散。 刘三娘扑到太夫人腿边,惶恐道:“母亲信我,不是我要杀五娘,是五娘要置女儿于死地,女儿只是自保。” 筠娘子将一切尽收眼底。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么多小娘子做凭证,刘三娘是毁了! 太夫人跺了跺手杖,厉声道:“儿媳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知州夫人很淡定:“儿媳在望风楼跟宋筠娘吃酒,见祁孟娘和三娘五娘一块玩儿也没多想。都是儿媳的不是。” 祁孟娘道:“正如夫人所言,后来我就陪娘子们话家常了。至于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晓得了。” 太夫人指着刘三娘道:“你跟母亲说,是这么回事么?” 刘三娘呜呜的哭了起来,整个人一片混乱。她能怎么说,她总不能说自个抢了周内司给宋筠娘的定礼然后两人坠了池子罢。 太夫人见她一个劲的哭,心肝都碎了,赶紧命人去拿披风给她披上。 还是刘五娘先告状道:“那把扇子……是……是我的……三娘想杀我……就是为了抢扇子……” 刘三娘忿恨的抹了一把脸上的池水:“你血口喷人,那是我的!是你要杀我!” 刘三娘一把抱住太夫人的腿,“母亲,那是周内司给我的,母亲信我,周内司就在望风楼上。” 刘五娘喘了口气,讥讽道:“明明是我给周内司跳了一曲舞,周内司才与我的。” 太夫人的厉眸扫向知州夫人,知州夫人一个哆嗦。 太夫人又看向祁孟娘,祁孟娘脸色也很难看。 太夫人心里有了底:周内司就在楼上! 太夫人把刘三娘搀了起来,似笑非笑的威胁道:“周内司既然给了三娘信物,五娘心术不正,三娘平日看人杀鸡就不敢吃鸡,又岂敢杀人?儿媳以为呢?你们诸位小娘子以为呢?” 太夫人接过湿透的扇子,扇面确实有周府印鉴。 有人在下面小声嘟哝:“杀人了就是杀人了……” “你胡说什么,旁人杀人那是杀人,知州府就是衢州的天,你不要命了!” “这事要是捅上圣听,皇上最近可不止是严打贪污……” 刘三娘做最后一搏:“母亲,女儿绝无虚言,这是周内司送给女儿的定礼,你们这帮小娘子可莫乱说!如果周内司也亲口承认了,那么就是五娘抢我东西杀我在先。” 刘五娘一脸苍白,身上的舞衣薄透可见白肤,风一来,就跟刀子似的在割。 刘五娘的脸上是一层妖异的诡笑。 刘五娘或许看明白了一些。 刘五娘推波助澜道:“是……周内司给我的!夫人请了藏火伎艺人就是为了给周内司看的!我给周内司跳了舞……周内司相中的人是我,是我!” 太夫人有了底气:“那我就上望风楼找周内司问个明白!” 知州夫人急了:“婆母莫去。” 太夫人率先向望风楼走去,知州夫人赶紧跟了过去,小娘子们都带上丫鬟递来的盖头,站在望风楼外看热闹。 筠娘子还在晕晕乎乎中,整个身子半倚着秀棠。秀棠看到筠娘子完好的站在她面前,再瞧刘三娘和刘五娘这番光景,大叹凶残,看来果真是高嫁不得。 望风楼下的娘子们只听着刘老太爷怒道:“儿媳你不是说这里有藏火戏么?到底什么时候开场?” 从望风楼里下来的不是周内司大人,而是刘老太爷。 太夫人一脸愠怒的土色。 刘老太爷脸色也是颇为难看,这叫这么多小娘子知道他为了看一出藏火戏跑到后院藏在望风楼上等着,这不是叫人笑掉大牙么? 有刘老太爷在,太夫人也不好越俎代庖。 刘老太爷一下来,刘五娘就竭力爬了过去,哀戚道:“父亲若不给我做主,就让我去地下陪姨娘罢!” 刘老太爷一跺脚:“成何体统!” 刘五娘衣裳透的能见妖骨了,知州夫人赶紧去取了披风给刘五娘披上。 刘五娘仰脸,只见额前明显秃了一块。 那是生生被三娘揪秃的呀! 刘五娘已有了瑶姨娘八成的颠倒众生的美颜,女儿家那没了头发就跟没了命一样。如今刘五娘生生的成了这副光景,昨晚刘五娘因丧母之痛才发了心疾,刘老太爷给了灵芝见她瘦了一圈,又岂能不心疼? 刘五娘咳嗽个不停,鼻涕眼泪一把接一把,声音里面都是绝命之意。 刘三娘怒骂:“你还想骗父亲!瑶姨娘就是被你亲手掐死的!” 刘老太爷不可置信,一脚踹开刘五娘,刘五娘摇摇欲坠的爬起来就要去撞树! 刘五娘临死之前,回眸哀戚道:“姨娘生我养我,说我弑母,那我岂非猪狗不如?姨娘……姨娘是毒发毁容生生的抑郁而终的!姨娘生前美若天仙,死时容貌尽毁……姨娘……”刘五娘泣不成声。 刘三娘往后一退:“你明明亲口说掐死瑶姨娘的,我以为你会掐死我,所以才……” 刘五娘铿锵有力的回击道:“三姐姐你少血口喷人!你说我掐死姨娘,我就是回来报丧的,姨娘还没下土呢,我把姨娘用冰窑着,姨娘还等着父亲去看她呢……父亲如果不信就验尸好了!” “我一片孝心,三姐姐你却如此污蔑……” 刘五娘已经哭不出来了,连瞳孔都干涩一片。 自从瑶姨娘得知知州夫人请瓷窑小娘子过端午,把屋里的镜子都摔了个遍,瑶姨娘便已经存了死志。刘五娘抱着瑶姨娘哀求:“娘……娘你不要离开女儿……女儿什么都不要了……女儿只要娘!” 可是瑶姨娘说:“因为我不中用,你一生尽毁,我……我步步为营了这么多年……还不是为了你的前程!我死了,你父亲指不准还会愧疚一下,你放机灵点,指不准还能搏一把!我儿——难不成我要你走我的老路么?与人为妾,任人买卖……这么多年我连嫁妆都给你筹好了……可惜可惜功亏一篑呀!” 这就是天生命贱么? 刘三娘这才明白荷花池里的生死搏斗,本身就是个套,可惜顿悟已晚。 刘老太爷许是念及瑶姨娘的好,又问起荷花池一事,知州夫人不偏不倚的实话实说,刘老太爷再瞧刘三娘就是一脸嫌恶。 刘老太爷觉得知州府脸面全无。 刘老太爷道:“既然三娘和五娘各有说辞,既然有了信物,就二女共事一夫好了。” 知州夫人提点道:“公爹这事可不能含糊,我请了这么多小娘子来过端午,又岂会不懂规矩请了外男过来?这要是传了出去,不光是我知州府没了脸面,一品周内司岂不是染了污点?” 知州夫人很断然:“周家的名声,可由不得三娘和五娘信口开河。这件事,必须给在场的娘子们一个交待!” 太夫人瞳孔中窜了火,就要憋过气去。 知州夫人不卑不亢道:“我既然身为知州府的当家主母,此番作为都是为了知州府的名声。婆母和公爹若是觉得我当不起这个中馈之职,那就请大人过来公断好了!” 太夫人拄手杖的手都在痉挛:“此物不是周内司的,那又是谁的?你这是指责三娘和五娘有私自相授之嫌么?你可要好生给我解释,这个印鉴是怎么回事?” 从来外男的东西就不得随意传到女眷手里,知州夫人从哪拿来的? 知州夫人装模作样的打开折扇,讶异道:“这不是我堂弟周四少爷的手笔么?” 周内司是家中嫡长房嫡长独子不假,可是周大老爷和周二老爷尚未分家。 周二老爷庶出,依靠着长房过活。 周四少爷是庶出嫡子。 大房世袭祖位官运亨通,可惜子嗣不丰。周二老爷许是心宽散漫,倒是在生儿子上很有造诣。 人说周二家三子不及周大一子。 人说儿子不在多,在精。多了还要分产业。 周二家三子都到了议婚年纪,可是一个二个文不成武不就,尤其是这周四少爷,年十九,表面一副文人雅士的做派,实则整日流连温柔乡,写起yin诗来倒是无人能敌,并且靠这个还在圈内颇有名气。 嫁人当嫁周内司,洪流猛兽数周四。 太夫人禁不住晕了过去。 刘老太爷还能怎么办? 人云亦云的话,就是刘三娘和刘五娘跟周四少爷勾搭上了,还为周四打成这样,就别提女儿家的名节了,就是嫁到周二家也是遭人嫌弃的。 刘老太爷恨声道:“周四少爷既然给我家三娘和五娘下了定礼,此事就这么定了。” 刘老太爷忿恨的看向知州夫人,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知州夫人利落的让人把失了心神的刘三娘和刘五娘给搀了下去。 知州夫人算是给娘子们一个交代:“我家三娘和五娘不小心失足落水,诸位娘子受惊了,我呢,就代周内司说句话,诸位送的瓷礼周内司都会一个不落的瞧瞧的,也算是给娘子们压压惊。”潜台词就是希望她们封口。 知州夫人这话似是而非,终究没有允诺她们今年秋的美瓷荐举。 筠娘子算是看了一出好戏。 秀棠和秀娇一左一右的挽着筠娘子。 秀棠道:“夫人这么做,可把公婆得罪个遍了,日后可如何是好?” 筠娘子:“你倒是长进不少。三娘和五娘都许给周四少爷,周二家唯长房马首是瞻,日后三娘和五娘能不能过得好还不都是看知州夫人?夫人一举拿捏了三娘的后半辈子,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有分量的?再说三娘和五娘这对冤家还指不准怎么争呢,三娘跋扈却心机不够,怕是回娘家哭的日子多着去了,如此一来太夫人哪有精力跟夫人算账了?” 秀棠咋舌:“真真的太吓人了!” 筠娘子叹息:“太夫人善妒苛媳,人嘛,不给别人留路,狗急还能跳墙不是?” 秀棠还是不解:“夫人好厉害的手段!” 最厉害的一招,莫过于把五娘给召了回来。 这个五娘,假以时日的话…… 秀棠忽然神思一慌:“刘老太爷在望风楼,娘子不是在上面跟知州夫人喝酒么?楼上真的不是周内司大人吗?” 筠娘子皱眉:“莫给我提周内司!” 第24章 奇怪贵女 天空一碧如洗,马车赶快些的话,日落之前便能回家。这条路多山颠簸,宋林和宋河并坐在前面赶马车。 车厢紧严,秀棠已经被闷的喘不过来,取下盖头当扇子扇。 秀棠见筠娘子一个斜觑,赶紧狗腿的给筠娘子扇过来:“我是怕娘子热着了,给你扇扇。” 筠娘子哭笑不得道:“心静自然凉,你得好好练练。” “吁”的一声马车停了,筠娘子的身子往后一倒。 筠娘子推开厢门,宋林赶紧过来道:“有一个小娘子带着丫鬟拦住我们的马车,丫鬟说她们的马车坏了,还说她们在这里等了很久总算碰到人来。” 筠娘子走了出来,除了阳光格外晃眼以外,眼前这个小娘子——个头么,咳,略高。 足有身七尺。 筠娘子本身就属娇小,走过去立马矮了一个头不止。 此女身着樱子红缠枝连云蝉纱大袖衫,下面一袭蜜粉色盘金万福绣八幅裙子,外罩绛紫二色金百蝶穿花对襟半臂褙子。 好一个花团锦簇的贵女! 贵女头戴双层霞影纱的盖头,盖头长至腰际。 贵女拢袖站着,筠娘子上前盈盈一拜道:“不知这是哪家娘子?” 两人隔着三层盖头,筠娘子自然看不真切,只觉这是奇花一朵。 宋林和宋河都是家窑里打杂的,也没见过世面,只觉眼前的贵女个头比他们还拔高,“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连秀棠和秀娇也想笑了。 筠娘子有莫名的排斥感,搭个顺风车本该是无妨的,可是一种古怪的感觉让她本能的逃遁。 贵女站着不动。 “我家的马车简陋且小,估摸着坐不下呢,爱莫能助还请见谅。”言罢筠娘子转身要走。 贵女旁边的丫鬟开口了:“你们是哪户人家的?真是无礼!我家娘子是杨国公家的武娘。” 杨国公是开国功勋,与高祖一同打了天下,据说力拔山河铜铃大眼神惧鬼憎,食邑三千户。人人笑谈杨国公粗人一个,拉帮结派一概不通,高祖反而更加喜爱。杨国公武将出身,一门忠烈人才辈出,长子任从一品骠骑大将军,二子是正二品镇国将军。本朝将权分离,将者无调兵之权,所以一门二将也不犯忌。 杨武娘是杨骠骑长女。杨国公生生的把这个嫡孙女养成一个武痴,如今年有十六,因其身高马大无人敢娶。 筠娘子只得欠了下身:“宋筠娘问杨武娘好。” 杨武娘也不回应。 倒是丫鬟伶俐的紧,“宋家我们是晓得的,不就是鹿山里烧瓷的那家么!如此看来还真是巧了,我们要去的就是鹿山脚下五里处的白马寺。白马寺里的大师喝的茶水用的就是你宋家的瓷碗呢。” “我母亲常年礼佛,家里也没什么可添香油钱的,便把家里的瓷碗带了过去,还是大师超脱世俗,自然不嫌弃。” “宋筠娘过谦了,连大师都赞宋家的青瓷与茶色一体,便是世外桃源。” 这不就热络上了。 杨武娘的身份在这,丫鬟再提出要同乘一车时,筠娘子便是拒绝不得了。 筠娘子脑袋被太阳晒的发晕,委婉道:“武娘怕是嫌弃我家的马车,要不我走到前面看可有人方便捎你们一程,这条路上不乏赁马车的,你们且找个阴凉处等等。” 丫鬟笑道:“宋筠娘这是哪里的话呢,我家武娘可不像一般的贵女那么讲究。武娘若是瞧不惯的,那是拦也拦不住。武娘就是不太搭理人……咳,宋筠娘这是嫌弃我家武娘么?” “不……嫌弃。” “既然这样,你们两个小厮,还不过来帮忙搬东西!”丫鬟利落的领宋林和宋河去瘫痪的贵气马车。 “慢着!”筠娘子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宋筠娘难不成要我家娘子站在树下任人观摩么?” 宋筠娘真想咬牙了,她估摸着跟这个杨武娘八字不合,一想到要同坐马车就一身鸡皮疙瘩。 “我家马车小,装不下这么多东西,还要坐人,五个人肯定是坐不下的。” 丫鬟:“没事,我们还有马呢。让你的两个小厮骑马,我驾马车,只要我家娘子有个坐的地方就成了。” 杨武娘抖了下大袖,从袖中伸出一双涂着香膏的玉白的手。每个指甲都修的整整齐齐,涂着豆蔻。 只是——手——略大。 修长,骨节分明。 杨武娘从腕上拔出一只青白玉的镯子,一看就价值不菲。 杨武娘一把连着筠娘子的袖子抓住她的手腕,作势把镯子往她的手上套。 宋筠娘呆愣了。 盖头里的脸一红,伸腿居然想踩杨武娘的脚。 杨武娘等着筠娘子缩五指,筠娘子要挣脱。 丫鬟笑道:“宋筠娘别不好意思了,你今个可是帮了我们大忙,我家娘子最不喜欢欠人了,你只管接着便好。” 筠娘子恼极,暗恨这杨国公教的什么孙女么,手劲这么大。 丫鬟抱起两匹缎子,递给秀棠和秀娇,“这是我家娘子赏你们的。”秀棠和秀娇都有些欢喜。 挣不得,筠娘子只得不情不愿的并起五指,由着镯子被套上手腕。 整个过程,杨武娘的手都没碰上筠娘子的手。 杨武娘自来熟的去上马车,提着裙子,右脚先踩了上去。 秀娇和秀棠都想笑了:果然,如传闻一样,杨武娘——脚,略大。 杨武娘如果刻意遮脚,筠娘子肯定要赶她下车。反倒是杨武娘这副沉着做派,倒打消了她的顾虑。 马车上堆的很满,简直是没地下脚。秀棠和秀娇都不愿跟杨武娘坐一处,筠娘子只得勉为其难。 厢门开了一半,丫鬟一边驾车,一边说道:“我家武娘以前可是个活泼的,自从过了十三岁,个子一下子长了老高,京城里的贵女又跟她说不到一块去,后来这名声传了出去,为嫁人这事可把我家老爷老太爷都愁死了。武娘就愈发不爱说话了。我瞧着宋筠娘就不是个俗人。白马寺旁边有个避暑庄子,我家娘子要在庄子里待一段时间,宋筠娘闲着的话就多走动走动。” 宋筠娘扭头看杨武娘的神情。 杨武娘一动不动。 丫鬟说的起劲,连个石头也没留意。马车一颠。 筠娘子往杨武娘身上一倾! 筠娘子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杨武娘的肩膀,两人面对面,两人的下巴隔着盖头相抵。 一道阳光射进来。 这凑近了看,杨武娘的脸似乎美的勾魂摄魄。 咳,只是——眉毛,略浓。 筠娘子心如鼓擂,赶紧撤回去,才发现正踩着杨武娘的脚。 筠娘子红着脸道:“对不住。” 丫鬟说个不停:“我家武娘心性可高着呢,要嫁就嫁周内司。我家老爷对周内司也是赞誉颇多……” 怎么到哪里都是周内司? 筠娘子厌烦道:“门当户对,倒是良缘!” 这是吃醋了? 丫鬟咧嘴笑:“宋筠娘难不成也动了芳心?” 秀棠自从在知州府看了一场好戏后,对这个周内司就敬而远之了。秀棠不屑道:“又不是周内司一个考中进士的!我家表少爷明年就考呢,说不定还能中个一甲呢!我家娘子才不跟那帮小娘子们争呢。” 筠娘子斥道:“秀棠,你胡言乱语什么?” 反倒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感觉,丫鬟意味不明的笑了起来。 晚霞一片时,到了白马寺门口。 丫鬟又道:“送佛送到西,我家娘子今个累了,还请再走上一段送到我家庄子。” 筠娘子拒绝道:“我要赶着回家了,你们找大师借个马车好了。” 只见——杨武娘从另一只手腕上脱了一只红玛瑙的镯子。 丫鬟:“这只镯子算是我家娘子感激筠娘子再送一程的谢礼。” 筠娘子:“……” 第25章 永宁郡君 永宁郡君来了! 筠娘子去正房请安的时候,人还没进去,就听见一室童言稚语。 一女童:“表哥都考中秀才了,好生厉害,明年就去考举人么?” 又一女童:“一看表哥腹有诗书成竹在胸,我们呀,就等着表哥明年的喜报罢!” 宋大少爷折扇一开,得意洋洋:“我自然要瞧瞧我的腹中墨深几许,能比得过多少人!” 宋大少爷正得意时,女童话锋一转。 一女童:“可是我听人说‘考举人是过江,考进士是登青天’,还说这年头举人如过江之鲫,又有几人能鱼跃龙门?” 又一女童:“要我说,有学识的大多给埋汰了,如今会试猫腻多着呢,有的人一举登科,有的人考一辈子。只要会试点了名做贡生,那就是离三甲差不离了。” 一女童:“当今皇上几番恩科,哪有都给埋汰的道理?” 宋大少爷变了脸色:“恩科也能算科举么?休得胡言!” 两个女童赶紧道歉,江氏笑道:“平哥儿才十一,就是心性高,两位表妹可较真不得!平哥儿去给我点碗龙井茶来。” 宋大少爷皱眉:“母亲莫再叫我‘平哥儿’了!” 江氏“哎呦”了一声,“瞧我这个好儿子,倒真是小大人了!也不怕让你表妹和姨母笑话!” 永宁郡君也是逗乐了:“我这个双胞女儿呀,都是浑嘴的,平哥儿可别放在心上就成。” 江氏握住永宁郡君的手:“姐姐过谦,姐姐养的女儿个个跟嫩葱似的,瞧这个水灵劲!不提礼数周全,就这等见识也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多少人把头发读白了也没明白这个道理,人情练达,可远重于埋头苦读!” 永宁郡君赞许道:“妹妹你能这么想,我就不担心平哥儿的前程了。” 筠娘子才从馒头山里烧瓷过来,衣裳也没换,葱绿的襦裙上染着釉料,头上也没个钗,差点撞上平哥儿的时候被嫌弃的冷哼一声。 筠娘子规规矩矩的见了礼:“筠娘见过永宁郡君。” 与江氏隔着桌子并坐的永宁郡君一袭牡蛎白素雪绢十二幅襦裙,外罩萱草黄的素面比甲,淡妆花子,与江氏有七成像,却明显貌美许多。永宁郡君一身清淡不假,然从仪态万方的坐姿和端茶的手势来看,自成气度。 永宁郡君见筠娘子这般,不仅不讶异,反而和蔼的招手道:“筠娘应该叫我一声‘姨母’。” 筠娘子以前是听说过江氏在京城有个姐姐,不过江氏早就不走动了。 筠娘子只得走过去,由着永宁郡君打量了个遍。 “瞧这胚子好看的,妹妹这女儿养的也不差。” 筠娘子乖顺道:“姨母一路辛苦了。” “这天里顺风顺水从禹州赶过来,我是坐惯了船的,倒不觉得辛苦,早年陪皇后可没少下江南!倒是苦了六娘和七娘,一路可是把黄胆水都给吐出来了!” 江氏讶异:“姐姐不是从京城来的么?” “你姐夫被调到了禹州做监主簿,我们一家都迁到禹州好些年了。”永宁郡君笑眯眯的,“你姐夫见不惯官场那些尔虞我诈,皇后赏的官他就一个都做不长,索性去禹州逍遥快活。说到底真是人各有志,真真的浪费了当官命!不过你姐夫闲来无事,倒是在家里卖弄学问,六娘和七娘小小年纪就被查功课!” 江氏在消化。 八品监主簿可就是芝麻官了,这人能从正四品的秘书监做到八品的地方监主簿,也是个人才了。 江氏拍了下脑门:“瞧我这记性!禹州知府可是姓徐?” 永宁郡君眉色不动:“妹妹连禹州的消息都探的到?” 除了京城外,各地方分府、州、县制。禹州毗邻京城,故依府制。 “说来也是巧了,筠娘的舅母徐氏,便是徐知府之女。据说徐知府口碑极好,五年任满了又续任。我宋家和程家不光是生意连在一块,筠娘虽说生母早逝,却极受舅老爷的喜爱,两家的亲戚情分可丝毫没减!”当着筠娘子的面,江氏点到为止。 江氏掩住心里的得意。 要说江氏和永宁郡君的姐妹关系,那可是颇有一段! 已逝的江老爷是家中独子,除了在京城有一个祖宅外,实则就是个斗鸡遛狗之徒。江老爷只得二女,大女七岁便见美人胚子,江老爷托了关系把大女送到宫里做了宫女。二女比大女足足小五岁,因着姿容平平,没少受江老爷嫌弃。 大女也是个机灵的,十五岁便做了皇后侍御,到二十岁时便被封了永宁郡君,若是再进一步,便是从才人往妃嫔上做了。后来永宁郡君拿着皇后赏赐给自己的妹妹——也就是如今的江氏——备了一份嫁妆,这个时候的江老爷在祖宅也卖了,又把嫁妆赌掉了一大半,最后江氏不得已远嫁到了这个山疙瘩里。 永宁郡君二十二岁才离宫嫁人,从七品承议郎林大老爷因着娶了永宁郡君一路升到了正四品秘书监。 这两个姐妹一天一地,在江老爷死后便没了往来。 足足好些年了。 如今林大老爷贬官到了禹州,江氏总算扳回一局。 无事不登三宝殿,永宁郡君千里迢迢从禹州赶过来,江氏暗忖永宁郡君的来意。 永宁郡君犀利道:“知府算什么!我家二老爷如今可是在户部做户部使!二老爷在登州做知州时,时登州时疫,二老爷首当其冲散了万贯家财给百姓煮药,博得了美名。” 也就是说,林家没钱了?不过在户部任职,也是个肥差了。江氏暗忖。 江氏自然要扳回这局:“筠娘,你且下去陪六娘和七娘玩儿!” 都是做填房,林大老爷的儿子都娶了妻了,永宁郡君膝下只有六娘和七娘。 而江氏膝下一子,母凭子贵,继女任她拿捏,这叫实惠。 林六娘和林七娘都才十一岁,婴儿肥的脸蛋格外讨喜,大眼睛滴溜溜的,说话也格外伶俐讨巧。 林七娘往永宁郡君身上靠了靠,指着筠娘子道:“这位是姐姐么?穿成这样,我还以为是下人呢。” 林六娘负责给林七娘圆话:“七妹这就不懂了,我们学的女红和厨艺都是锦上添花,这辈子估摸着用不上。而姐姐烧瓷,这可是实打实的好处!指不准日后发家就靠这个了!” 林六娘这一个嘴巴好生利索。日后发家,这是暗指筠娘子嫁到夫家靠这个进项么? 也就是说,筠娘子做了下人的活,就甭想嫁个好人家! 筠娘子懒得应付,施礼道:“母亲,姨母,馒头山里的正等着开窑呢,等我忙完了这茬再陪两位妹妹。” 永宁郡君讶异:“我还倒以为筠娘只是贪玩儿,身为娘子怎么能跟下人一道干活?” 换言之,这不是江氏明摆着苛待继女么? 江氏自然不担这个名声:“这可被姐姐说准了,筠娘就是贪玩儿!我家的瓷都是蛇目窑里烧出来的,馒头山都是老爷平时回来偶尔烧烧的。老爷不在,筠娘就带着几个丫鬟在馒头山里烧瓷玩!你别说,我家筠娘还做得一手好画呢,画的坯连老爷都格外嘉许呢!” **** 这日,林六娘和林七娘缠着筠娘子一道比试厨艺。 筠娘子是从不做菜的,平日都是在瓷窑里由宋福家的开小灶给她炒些精致小菜吃。 筠娘子也是知道,学厨艺,学点茶,都是为日后嫁人做准备。筠娘子爱瓷,所以爱琢磨点茶。至于做菜,便敬而远之了。 筠娘子自然要推诿,但是江氏发话了说是想吃筠娘子亲手烧的菜。筠娘子不能违逆孝道,便带着秀棠和秀娇进了厨房。 林六娘和林七娘打发走自己的丫鬟,非要秀棠和秀娇过来伺候。 林六娘还备了鳝鱼,吩咐秀娇去杀鳝鱼。秀娇害怕的只差没掉眼泪了。 筠娘子也没了好脸色:“我还指着秀娇和秀棠给我洗菜呢。你们把我的丫鬟都要了去,我要是做不出菜来,可如何跟母亲交待?六娘和七娘缺人的话,我去喊两个嬷嬷来给你们搭手。” 林七娘指着筠娘子的菜道:“你看你的,都是些简单的菜样,哪用得着三个人?秀娇和秀棠要是不情愿给我们搭手,我就去跟姨母说!” 这话要是传到江氏耳中,少不得秀棠和秀娇的一顿打! 筠娘子觉得江氏这座大山把她压的喘不过起来。 倒是秀棠开解道:“我杀鳝鱼最利索了,六娘指望秀娇的话,那可是杀到明年都杀不完!” 筠娘子正在切菜时,宋梁家的匆匆的跑了过来。 宋梁家的抹了把脸上的汗:“筠娘大事不好了,你奶妈出事了!” 菜刀差点把筠娘子的手切到! 宋梁家的一把把筠娘子拉了出去,秀棠和秀玫就要跟过来时,林六娘怒斥:“你们敢走,看我不叫姨母打断你们的腿!” 筠娘子搀住喘个不停的宋梁家的,声音都在发抖:“我奶妈出什么事了?” “寿安堂里差人来说,你奶妈去抓药的时候被宋禄家的碰着了。宋禄家的见你奶妈抓的都是贵重药材,便嚷嚷说你奶妈哪来的钱,你奶妈说是拿你给她的镯子换的。宋禄家的非说你奶妈是偷太太的镯子!两人就在寿安堂拉扯了起来——” “你快说,我奶妈到底怎么了?” “你奶妈哪敢动宋禄家的?结果被宋禄家的一个石头把脑袋砸出血来!” 筠娘子头有些发晕。 筠娘子恨道:“宋禄家的不是人都回来了么?” “还是寿安堂的人好心,给你奶妈上药包扎了,这不差人过来报个讯,你也莫急,等日头下去,你奶妈就回来了。” 筠娘子难受道:“我这就去接她,她一个人,头又受了伤,到镇上有十多里路,这可如何回来?” 筠娘子回厨房迅速把菜装盘,放上椒盐等等,直接搁蒸笼里。 筠娘子吩咐道:“秀棠,秀娇,你们把菜看着些,菜好了便端过去。” 第26章 宋家破产 宋福家的这次伤的不轻,头上绑着纱布,一张老脸煞白,坐在马车里的时候整个身子都靠着筠娘子,昏昏沉沉的。 干裂嘴唇张开,吐出微弱的呼唤:“秀恒的药……灵芝……人参……” 筠娘子见她双鬓霜染,如同一记闷锤砸破心肺。 筠娘子双拳攥起,不给她讨个公道便是枉为人。 哪还有什么药? 本来宋福家的拿了筠娘子给的青白玉的镯子,还有杨武娘送给秀棠秀娇的两匹缎子,把缎子送到布庄换了钱,镯子当了个好价钱。宋福家的还是第一次过手这么多的钱,兴高采烈的去寿安堂抓药。 宋福家的哪晓得自她抱着缎子出门,宋禄家的就跟在她身后了。 宋禄家的本来准备等回去路上抢钱的,结果宋福家的都给买药了。秀恒先天不足气血两亏,早年若有好药补补好个七七八八不成问题。寿安堂的人给她拿的是百年人参和灵芝,还宽慰她等吃完秀恒便能下床了。 宋禄家的忍无可忍了,扑过去便说宋福家的是家贼! 两人拉扯中,宋禄家的一个利索的抡起一块石头就砸了下去! 最后,宋福家的倒地,宋禄家的把药都退了,抱着银钱扭着水桶腰回去跟江氏邀功了。 筠娘子搀着宋福家的去见江氏,江氏正在跟永宁郡君闲话,宋禄家的在一旁伺候茶点。 江氏自动忽视宋福家的:“筠娘来了,还不快过来坐下,宋禄家的还不去倒茶去!” 筠娘子坐下时,宋禄家的已经端茶过来。 筠娘子端起热茶,朝宋禄家的面门狠狠的泼了上去! 宋禄家的捂眼哀嚎。 筠娘子先发制人,一脚踹了过去,朝永宁郡君道:“姨母且说说看,一个狗奴才敢抢主子东西,这不是撑了狗胆么?狗奴才当街打人,败坏我宋家声誉,若是父亲在家定不留她!母亲今日可要好好看看这个刁奴的真面目,这等奴才要是姑息了,底下的奴才们还不翻了天了?” 江氏眉目一敛,这个继女倒是越来越大胆了! 筠娘子又抬出杨国公:“而且此物还是贵女所赠,若是我宋家不处置了这个刁奴,回头教贵女晓得了,还以为是咱们宋家不把她杨国公府当回事呢!姨母见多识广,倒是给评个理。” 永宁郡君老神在在的模样:“若真是杨国公府的东西,这个奴才死一百次也不足惜!杨家一门忠烈最是勤俭,皇上没辙,便是御赐一样接一样的往国公府里送!” 宋禄家的哪晓得东西居然是这个来头? 江氏见宋禄家的狼狈样,亲手拎了一把帕子,宋禄家的接过去捂眼睛,心里明白了江氏这是铁定给她护航了! 宋禄家的狡辩道:“首先,我是看宋福家的鬼鬼祟祟,是宋福家的偷窃娘子东西在前,喏,银钱都在这里,我可是分文未动。真正的刁奴可是宋福家的!再说娘子也说了,这东西是杨国公府的,试问娘子又岂会把贵女赠的好东西赏给一个奴才?若正如永宁郡君所言,此物是御赐之物,这事要是教杨家晓得了,杨家还道是我宋家财大气粗看不上御赐之物呢!” 宋福家的老泪纵横,一把扯住筠娘子:“算了,筠娘。黑白颠倒,吃亏的都是娘子,我不过是被打了一下,回头躺两天就好了!” 宋禄家的冷笑:“宋福家的,你怕了?你才是该死的刁奴!还请太太明鉴,这等刁奴若不处置,传了出去就是我家娘子藐视杨国公府了!” 宋禄家的见着机会,还不赶紧赶尽杀绝? 筠娘子恨极。 筠娘子把茶碗掷到宋禄家的脚下,宋禄家的惊的往后一跳。 筠娘子轻蔑道:“宋禄家的,你给我听好了。东西是我给奶妈的。非是我藐视杨国公府,相反这正是我对杨国公的敬重!杨国公高风亮节,杨武娘佛诣不浅。杨武娘赠我与镯,我拿来救了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这便是给她积德行善了!” 宋禄家的面如土色。 筠娘子封锁宋禄家的退路:“宋禄家的,杨武娘如今就在白马寺旁边的避暑庄子里,我倒要亲自去问问,我这镯子是该不该拿来救人了?秀恒缠绵病榻,若是杨武娘问了起来,怕是要误会母亲无疑了……大夫也说了秀恒这病是被拖出来的,若是早些年治,也用不了几个钱。” 虽说打杀下人的大有人在,但是哪有当家主母愿意沾上的道理?这传了出去,江氏的贤名可就毁于一旦。 永宁郡君扭头看江氏,面上讥诮。 江氏恨的气都快顺不过来了。杀下人容易,但是她不留着秀恒的命,怎么拿捏宋福家的?这半死不活的人,靠她每月发的那点月例用药吊着,才最好牵制。 如今江氏不占理,江氏闭了闭眼,看来只能舍宋禄家的了! 宋禄家的忽然灵机一动! 宋禄家的想起了一封信笺!昨个夜里宋禄还为此愁眉不展来着! 宋禄家的扑通一声跪到江氏脚下,声嘶力竭道:“老奴是抢了银钱不假,老奴不是为了自个!而是为了整个宋家啊!我家那口子一直不愿意为这事扰了太太清静,老奴也是不得已才……筠娘,老奴说句冒犯的话,敢问是秀恒一人的命重要还是整个瓷窑的下人命重要?何况,秀恒每月用的药钱,我家那口子何曾短缺过?” 江氏心里有了谱:“有什么话只管说来,作甚鬼哭狼嚎的?” “昨个我家那口子收到程老爷的来信,说是青瓷如今卖的不好,瓷器还有余货,足够后面两个季度的!” 筠娘子一懵。 筠娘子整日在瓷窑里,对自家的生意也是晓得大概。 宋家和程家一直是鱼水相连,宋家烧瓷,而程家就是卖瓷的中转方。程家如今生意做的大了,有了好几艘商船,专门贩各家瓷窑里的瓷器送到京城和各大府县,因为有了禹州知府这层关系,程家还在禹州开了好几家商铺。 宋老爷大半的时间都在游历找瓷土和釉果,家里的下人都签的死契,宋禄和宋福两位管事都是能干的,宋老爷几乎都用不着操心,每个季度程家都会差人来运货。 这就涉及一个问题:每个季度要多少个碗、盘、杯、碟、瓶、罐、壶、炉等? 程老爷每个季度前都会托商行送信,顶多也就晚上几天。如果过了十天没有信来,便是按照上季度的数量规格来烧。 宋禄家的磕磕碰碰的把话说明白了,不光是筠娘子发懵,江氏往后一仰,宋禄家的赶紧给她又是顺气又是端茶。 这个季度已经烧了一个月了,这封信整整晚了一个月! 再说这世情,白瓷当道,青瓷虽属于彩瓷系,却没有彩瓷奢华,简直可以说是二不像了!宋老爷坚持烧青瓷,非要烧出宋家的名头,程老爷规劝过也不管用。近几年来每个季度要的瓷器逐量递减,不仅如此,以往他们是依山取瓷土,如今朝廷把山圈了,取土要纳税。再说青瓷的青釉,是釉灰加釉果配出来的,这釉果也是需要花钱买的。何况一个瓷窑里拖家带口算起来有百来个下人,都指着这个吃饭。 也就是说,这一个月的瓷器都做了库存,而程家的余货还够用两个季度,两个季度后程家才能把卖得的钱送给宋家。 正在这时,宋梁家的来禀报。 “太太大事不好了,宋禄和宋福两个管事打起来了!” 江氏还没顺过气,筠娘子发落道:“都成什么体统?母亲马上就过去,你把下人疏散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宋梁家的局促:“旁人拉都拉不开,两人都打红眼了。” “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 “这倒没有,两人只管闷头的打。” 筠娘子厉声道:“你就去说,我宋家还没倒呢!他们这是要垮了我宋家不成?” 宋梁家的匆匆领命下去。 江氏一直以为自个是坐在银山上,猛然遇到这事自然措手不及。 筠娘子只得温顺宽解:“母亲,这离中秋还有两个多月,在父亲回来之前,咱们可得稳住。这事可不能传了出去,先前我听说过有破产的人家,下人集体杀人越货。我们这里是个山疙瘩,可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 不光是江氏一惊,永宁郡君也快坐不住了。 江氏明知筠娘子说的有道理,仍愤怒的指着筠娘子骂道:“不就是信晚了一个月?我宋家还没破产呢,你胡说什么?” 江氏恢复了元气,戴上盖头,由宋禄家的搀着,往瓷窑赶去,筠娘子和宋福家的紧随其后。 宋禄和宋福打的不可开交,两人脸上都挂了彩。 宋福的胸膛起伏不定,怒道:“太太和筠娘明鉴。早在月前我就跟宋禄说了,如今青瓷行情不好,让他别急着烧,他偏不信。如今一个季度的瓷土和釉果都堆在瓷窑里,程家又没银钱过来缓解,今个我跟宋禄查了账本,不出十日,瓷窑里便要断粮了!” 江氏气极:“那你们还在这里打架?你们要是不打架,瓷窑就先熄火,大家少干活也就少吃点。却因着你们这么一出,难保他们不多想,如今这炉子,是停也停不得了,伙食更就不能断!” 宋禄低声道:“要不把人卖掉一部分?” “瓷窑可是老爷一手建的,这些个下人大都是不可替代的手艺人,我要是卖了,那就是毁了老爷的毕生心血!那不是要老爷的命么!那我宋家可真就完了!这等胡话你也说得出口?” 左也不行,右也不成,那可如何是好? 第27章 筠娘当家 江氏病倒了! 江氏躺在床榻上干咳个不停,捂着胸口嚷痛,面容黄燥。 这种症状烧窑工人最是易发,筠娘子进言:“暑中容易肺燥,母亲且放宽心,我去给母亲熬盅川贝冰糖雪梨来。” 江氏“咳咳”个不停,一手把旁边的茶碗给掷到地上,怒极攻心道:“筠娘你这个不孝女!眼下我宋家还没垮呢,你就巴不得我死了是吧!要不是我这身子不中用,还轮不到你当家!你当着你姨母的面说说,你这是要活活把我病死不成?” 旁边林六娘乖巧道:“姨母可要当心身子,可千万动怒不得。姨母越是生气,这不就是钻了某些居心不良的人的套么!” 究竟是谁居心不良?筠娘子背过身去,一脸惨淡。 永宁郡君做和事佬:“筠娘这事做的委实不该了,还不差人去镇上请大夫来!” 筠娘子称是下去。 寿安堂的王氏大夫给江氏开了药,提着药箱出来时,对筠娘子道:“你让人带上十五两银子,跟我去取药。” 筠娘子一怔:“母亲这是何症?需要这么多钱?” 一两银子足市价六石大米,足够瓷窑里百来个下人三餐干饭都能吃上十来天。 十五两银子足够瓷窑每日鹅、猪、鸡等肉加菜蔬——连吃上月余! 王氏大夫是镇上唯一的女大夫,素来脾气呛人:“我寿安堂难不成还欺诈你们不成?” 宋禄家的把银两抱过来,往筠娘子怀里一搁,“呶,这里有十五两。”这银子就是从宋福家的身上抢来的。 等筠娘子坐上马车时,王氏大夫才开了口:“宋筠娘可别见怪,我恼火的是,不过常见的肺燥咳喘,家里用枇杷雪梨熬些水喝不就成了?哪有这么大费周章的?我开了药方吧,太太还不满意。” “然后呢?”筠娘子也不好说江氏的不是。 王氏大夫讥诮的笑道:“那个永宁郡君还真是个富贵的,不愧是皇宫里出来的,连海粉都晓得!海粉确实是好东西,那都是顽痰难消或则瘿瘤之症不得不用的,就是贵胄之家,也没拿海粉去肺燥的道理,这不是杀鸡用牛刀么?” 筠娘子有些悒郁。 本来她还指着这些钱撑瓷窑一段日子,只要熬到两个多月后的中秋。 每年中秋,程老爷、徐氏和程琦都会来宋家过节。宋老爷一回来,同程老爷一起合计合计,程老爷自然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宋家破产! 家产还未破,江氏一点咳嗽就嚷嚷着往后一仰,把整个家就这么压到筠娘子头上! 对啊,如今江氏以病托辞,把当家之权给了筠娘子,再从中使绊子,等宋老爷回来就能上纲上线了! **** 筠娘子这头还在乱着,那头又嚷嚷起来了。 是林六娘和林七娘。 筠娘子才下马车,秀棠就过来搀扶筠娘子,秀棠耳语道:“我也想拦住六娘和七娘,可是太太这边……筠娘先喘喘气,待会见了可千万别生气,气坏自己可就不值当了!” 筠娘子只觉眼前的场景,闷的把她的胸口堵着严严实实。 一件对襟襦裙被扔到地上,林六娘“切”的一声:“这都穿了多久了,颜色都褪掉了,真是寒酸!” 又一件穿花棉袄,林七娘“嗤”道:“六姐姐瞧瞧,这里面都缝着补丁呢!” 又一件绣花褙子:“可惜了这绣花了,用在这个料子上真是糟践了!” 秀娇跟着后面捡:“你们住手!住手!” 林六娘“咦”的一声:“这里还有一箱,七妹妹陪我一起来翻!” 秀娇红了眼:“那是故去太太的衣物,你们要是敢碰,不怕遭雷劈么?” 林七娘一“哼”:“死人的东西,我还怕沾上晦气呢!” “你再说一句‘死人的东西’试试看!” 林六娘和林七娘转头,只见筠娘子直挺挺的站在门口,遮住阳光,房里立马暗了些许,筠娘子神色平淡,衣袂被风翻起。 林六娘和林七娘都住了手,没来由的害怕起来。 林六娘变脸如翻书,缓过神来笑道:“我和七妹妹就等着姐姐回来呢,这天热的紧,我们穿的都是缎子,这里又不像我林家,没一处阴凉的。姨母说你这边有纱衣,我们左等右等不见你回来,便听姨母的吩咐过来翻了。姐姐应该不会一件衣裳都舍不得吧?” 林七娘威胁道:“秀棠,秀娇,你们两个也是在场的,你们说说是不是这么回事,我和六姐姐才不是不问自取呢!” 林七娘这是挑拨筠娘子的主仆关系,秀棠握住筠娘子的手,筠娘子回握。 筠娘子的隐忍就是在江氏一步步的欺压上给练出来的。 筠娘子不怒反笑:“两位妹妹说笑了,我有衣裳怎么会舍不得?这纱衣是有的,连蝉纱也是有的,不过——母亲怕是没有告诉你们,那都是我的生母的!至于母亲是有意还是无意忘了这茬,我就不得而知了,两位表妹要是穿我生母的衣裳,这不是有悖人伦么?还是说,母亲有什么打算?” 林六娘和林七娘倒吸一口冷气。 这不是暗示侄女想往姨父床上爬? 江氏如果认了,那岂不是说江氏授意侄女往自个丈夫床上爬?那江氏还要不要脸了? 江氏如果不认,那林六娘和林七娘还要不要脸了? 秀棠扑哧一笑。 永宁郡君摇曳生姿的走了过来,委屈道:“筠娘真是伶牙俐齿,你那两个表妹不过是来找件换洗衣裳,筠娘这般上纲上线,这是不待见我们留在宋家么?如今是筠娘当家,筠娘要是有这意思尽管说……我……我立马带着六娘和七娘走还不成么?” 筠娘子敛了神色:“姨母误会了,筠娘可是什么都没说。筠娘不过说了自己的疑惑罢了。姨母这是想哪儿去了?” 永宁郡君一噎,打哈哈道:“估摸着是我耳朵不好使了。” **** 还有五天便要断粮,筠娘子一筹莫展。 宋福和宋禄都没有卖瓷的经验,筠娘子一个闺阁小娘子也不能踏出闺门。江氏整日躺在床榻上哼哼唧唧,吃喝用度一样都减不得。永宁郡君这个贵客,也怠慢不得。 就在此时,自称是杨府的来人了。 筠娘子也是这时候才知道杨武娘这个丫鬟叫:鹦格。 鹦格喜笑颜开的问了筠娘子好,然后便说明了来意:杨武娘邀请筠娘子去庄上闲话。 筠娘子一想到身七尺带着双层盖头一言不发的杨武娘,有些退缩。刚要拒绝,秀棠捣了一下筠娘子的胳膊肘,爽利笑道:“我家筠娘也正有此意呢,太太也说了我家筠娘性子孤僻,该多与小娘子们走动走动。” 筠娘子自然明白。她跟杨武娘走动的越勤,江氏对她就越忌惮。 鹦格得了准信,笑开了:“既然宋筠娘也有此意,就择日不如撞日,我家马车正停在门外呢。” 筠娘子:“改日吧,我连衣裳都没换呢。” 主要是筠娘子拿什么给杨武娘回礼? 鹦格道:“宋筠娘知道武娘为何给我取名‘鹦格’么?‘鹦格’是取/‘鹦哥’之意,武娘说了,我要是男的,就铁定叫‘鹦哥’了!” 秀棠捂嘴笑道:“鹦哥,倒是名副其实!” 鹦格的明眸皓齿都是光彩,跺脚嗔道:“连秀棠也笑话我‘呱噪’!你们是不知道,我这一路上没人说话都快憋死了,行了,筠娘就赶紧随我走吧……”言罢,不由分说的拉着筠娘子就走。 筠娘子无奈:“秀棠,你把我桌上那个开片龙纹洗拿上!” 鹦格歪着脑袋扯了下筠娘子的袖子:“宋筠娘不嫌弃我呱噪吧?” 秀棠快笑的憋不过气来:“真是个傻的!我家筠娘又不是你主子,嫌不嫌弃,有甚关系!” 鹦格暗恼,真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光了,再瞧筠娘子有些心不在焉便放下心来。 一路上鹦格都很呱噪。 避暑庄子很偏僻,郁郁森森的百年大树遮天蔽日。筠娘子一下马车,只觉清浅的风很是凉爽。 门外站着一个人,又是一身红色的花团锦簇。 仿佛一直在等她。 筠娘子过去欠身道:“宋筠娘问武娘好。” 筠娘子罢了自己想透过三层盖头看清杨武娘神情的想法。杨武娘也不点头,也不说话,自顾自的走了。 筠娘子看她直挺挺的背部,肩略宽,腰很窄,腿很长。 筠娘子暗忖:习武之人果真与普通女儿家不一样。 筠娘子呆愣:杨武娘这是不待见她所以自顾自的走了? 鹦格一把拉起筠娘子,拖着筠娘子跟上杨武娘,一边解释道:“我家武娘的意思是,你跟着她走就对了。” 秀棠取笑道:“难怪你这么呱噪了,原来你把你家武娘的话也一并说了!” 杨武娘听到秀棠的话,转了身,一种逼人的压迫感让秀棠一惊。 鹦格汗颜:“我家武娘的意思是,你们还不快跟上?” 筠娘子随着杨武娘兜兜转转,处处冷清,沿着一个整洁的坡路向上,筠娘子微拎着裙裾,又不好让秀棠搀着,两腿走的都快麻木了。 筠娘子估计这辈子都忘不了杨武娘的背影了。 杨武娘总算是大发善心,找了处草地盘腿坐了下来,草地上还铺着白布,摆着茶果。 筠娘子气喘吁吁汗如雨下。 秀棠掀了盖头扇了起来,连鹦格都在用袖子抹汗。筠娘子只觉头顶的太阳快把她晒晕了过去。 没错——杨武娘独独选了一块有太阳的草地。 鹦格给筠娘子递了一块帕子:“筠娘且除了盖头擦擦脸。” 筠娘子与杨武娘对视,杨武娘的朦胧美分明勾魂摄魄般强烈。筠娘子谢绝了鹦格的好意。 两个人面对面隔着盖头相望。 筠娘子从袖中掏出手帕包着的红玛瑙的镯子,呈到杨武娘的面前:“筠娘才知道红玛瑙是佛教七宝之一,筠娘受不起,还请武娘收回。” 筠娘子也是近日去当铺当镯子的时候才知道的,当铺的人说这是最纯正的红玛瑙,十之八/九是皇家贡品,他们可不敢收。 杨武娘没有说话也没有动,筠娘子擅作主张把镯子搁在杨武娘右侧。 筠娘子又让秀棠拿了龙纹洗,递给杨武娘:“这是我亲手烧的笔洗,底下露胎,实在欠缺浑然一体之美。”筠娘子把底胎呈给杨武娘看,羞赧道,“我未得父亲真传,这等次品,武娘莫嫌弃就好。待我父亲中秋回来,我一定要好生求教,定要烧个好瓷送给武娘。“ 杨武娘接了过去。 杨武娘涂着香膏的十指慢慢迂回在光滑的青釉上。 鹦格解释道:“我家武娘这是爱不释手呢!” 杨武娘从广袖里掏出一个细金钗,就要往筠娘头上插。 鹦格:“这是我家武娘给筠娘的回礼,筠娘只管收着便好。” 秀棠两眼放光,扯了扯筠娘子的衣袖。非秀棠爱财,这支金钗要是当了,起码也能保瓷窑百来号人吃几天的了。 还有五天就要断粮了! 筠娘子觉得这支金钗有千钧之重,她难以开口青白玉镯和两匹缎子的去向,她不是清高之人,可是……哎! 阳光折射进筠娘子的盖头,隔着三层盖头的杨武娘一定看不到她的那层泪光。 筠娘子咬了咬唇:“这个龙纹洗是败笔,待我五日后烧一个好的,筠娘才能当之无愧的受礼。武娘且收回去罢!” 可是解决露胎这个问题,可不是一蹴而就的! 鹦格在一旁发急,杨武娘径自拿出一本翻阅起来。 鹦格在等杨武娘暗示,结果只有翻经书的沙沙声。 鹦格忽然茅塞顿开:“筠娘这可是把我家武娘想岔了!青瓷露胎,胎色白清,如荷在水上,谁能说得清楚是荷色映了水色,还是水色衬了荷?筠娘这瓷已然极好……不过,我家武娘可是个爱佛成痴的……筠娘若是能在瓷器上题上佛经要义,那可比开片花纹什么的,都要好上千倍万倍!” 杨武娘总算点了下头。 筠娘子莞尔一笑:“那筠娘五日后再来看武娘。” 杨武娘送筠娘子下坡。筠娘子何止是两腿发软? 鹦格再次提到:“筠娘且把盖头除了,我给筠娘擦擦汗。” 筠娘子再次婉拒,鹦格有些丧气的觑了一眼杨武娘。 不是在意她好不好看,只是想看一眼她。 第28章 各有算计 江氏把全身的骨头都快躺散了,这装病又不能半途而废,越发看温顺的伺候她的筠娘子不顺眼。 筠娘子每日给她端药喂药,甚至还抚着她的胸口给她疏痰,如此一来她更是郁火难出。 最让江氏气闷的是,王氏大夫居然把她小题大做的伎俩给传了出去,整个瓷窑都在窃窃私语,筠娘子早起晚睡的伺候立马博得了一个孝顺的好名声。 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江氏觉得再这样躺下去她迟早没病都躺出大病了! 这日永宁郡君和筠娘子在房里陪江氏闲话,香姨娘端着药盅,扭着腰进来了。 筠娘子浅笑道:“香姨娘担心母亲久痰不下,特地亲手给母亲熬了药过来,还说要亲自过来伺候母亲才放心。” 香姨娘面上是不自然的微笑,她是姨娘,哪有主母病着都不伸头的道理?她可懒得博名声,纤纤玉指拿去熬药也太可惜了,不过她只有两个丫鬟伺候,这两个丫鬟她也不放心,万一在药盅里下个什么东西可就……所以这盅药,从抓药到煎药,她就没假手于人过。 香姨娘把药端过去:“这还是我老家的一个土方子,姐姐可别小看这个土方子,连顽痰都不在话下呢。就是味有些苦,姐姐且忍忍,我来服侍姐姐吃药。” 永宁郡君讶异:“原来妹夫还有个妾在家?我还当妹夫与妹妹琴瑟相合呢。” 江氏剐了一眼香姨娘。 江氏可不输阵:“姐姐这可说笑了,这世上的男子除非身子骨有毛病,哪个不是妻妾成群的?难道姐夫连个房里人都没有?” 永宁郡君回道:“这妻妾成群,也要有妻妾成群的资本不是?你姐夫是当官的,以前在京里的时候可没少被塞人!可我瞧着妹妹这家,一块银子掰成两段花,这也罢了,这段日子我们的吃喝用度都是靠杨武娘给筠娘的回礼当的!都到这份上了……依我看,姐姐不妨把这个妾卖掉得了!” 香姨娘心惊肉跳,江氏如果逮着这个机会要卖了她……哎,连抬了姨娘都提心吊胆! 香姨娘如今依然貌美,可不青春了! 永宁郡君脸上的得色掩都掩不住。 江氏觉得肺燥如同油煎般焦灼。商贾之家本就是下品,好歹还能在“富”字头上做文章!如今是连“富”都保不住了! 江氏观摩着永宁郡君脸上的表情,试图找出一丝苗头来:“姐姐有所不知,香姨娘可跟了老爷好些年了,这养条狗也养熟了不是,有钱的时候狗也跟着金贵,没钱就让它吃剩饭剩菜,我是要管一大家子的人,难不成狗叫一声我也跟着吠不成?” 香姨娘端着托盘的手都在抖,胸口已经起伏不平。 永宁郡君嗤笑,真是个扛不住的,江氏这几日可接连摔了筠娘子的五碗汤盅了,人家筠娘子还不是气定神闲的日日晨昏定省? 永宁郡君一唱一和:“都没钱了还养狗?” 江氏冷哼:“你妹夫仁善,给她一条活路。” 香姨娘出来时对着镜子搽粉都搽了许久,宋老爷常年不在家,江氏在水粉钱上克扣的很,加上她已经不年轻了,满腹独守空房的忧愁,这张脸也愈发的没精神。加上不能生育,她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 香姨娘诺诺道:“这药快凉了,姐姐还是趁热喝。” 江氏伸手接了过来,闻了一下,狠狠的往香姨娘的裙角泼了过去! 江氏厉声道:“什么古怪的味道?你存着什么心思?” 香姨娘下半身都挂了彩,宋禄家的赶紧进来一边收拾,一边拉扯香姨娘:“你这个恶妇,谁给你的胆子,连太太都敢害!” 香姨娘把宋禄家的一推,宋禄家的坐在地上哭天抢地的给香姨娘安罪名,香姨娘恨的直磨牙! 没了香姨娘跟江氏掣肘,筠娘子的日子肯定更难过。筠娘子解围道:“香姨娘可别见怪,宋禄家的这是担心母亲才失了神志,香姨娘可别跟她一般见识!母亲身上燥的很,脾气难免不大好,人在病里难免这样,香姨娘的一番好意,我们都看在眼里呢!” 宋禄家的指着筠娘子:“你……你……” “母亲身子不爽,你还赖在这里撒泼,诚心是想给母亲添堵是吧?开口闭口就是害人,无凭无据的乱咬人,都像你这样我宋家还有没有规矩了?依我看,坏心眼的就是你,母亲肺燥顽痰,最是生不得气,你偏偏反其道而行!”筠娘子一副当家的派头,让人把她拖了下去。 江氏只觉天旋地转,她要是再不好起来,这个家怕是就没她说话的份了! **** 永宁郡君的视线从筠娘子的身上转移到了香姨娘。 这日永宁郡君堵住香姨娘。 据说当今皇后的性子最是乖戾,永宁郡君能得皇后的赏识,足可见此人的本事。香姨娘也算是琢磨出一点了,永宁郡君未语先笑,这笑不远不近似有似无,就看不出一丁点她的本意。 永宁郡君悠闲道:“我这是给我妹妹赔不是来着了,香姨娘那件裙子估摸着也洗不掉了,我这里有点碎银,香姨娘且拿着换条新裙子穿。” 无事献殷勤,香姨娘推拒:“太太不过是脾气不大好,我可不怨太太。这银子,我也没收的道理。” “哎呀,这中秋就要到了,我妹妹整日说等老爷回来连个像样的裙子都没有,如今能满足个口腹之欲就不错了……” 香姨娘眼珠一转,在犹豫。 永宁郡君从袖中掏出一盒香脂,可惜道:“这可是我以前在宫里得的方子,你怕是不晓得,皇后娘娘容颜不衰靠的就是这等秘物!”永宁郡君把盒子一开,清新的香气扑面而来,再瞧透明状的香脂水润润的,永宁郡君见香姨娘一副眼馋的模样,浅沾了一指尖,拉过香姨娘的手抹了起来。 很快香脂渗入手背,那一块的肤色立刻水润光彩起来。 永宁郡君合上盖子,转身要走:“香姨娘既然看不上,我就送给我妹妹了。” 香姨娘哪里舍得她走? 永宁郡君这才笑道:“这才对呀,涂了香脂,换身新衣,才像过节的样子嘛!”不由分说把二两碎银也一并塞到了香姨娘的手上。 交情就这么攀上了! 永宁郡君这才展开话题:“当年我妹妹嫁到宋家,我可真是揪了把心的。妹夫正处新丧,传言一个大老爷们哭的死去活来,更有人说妹夫连程氏怀孕期间都夜夜宿在一处呢!如今看来,世间男子还真是一般,我这个妹夫不过是个多情种罢了!” 香姨娘面上一黯:“老爷是个痴情的,你们外人不懂!” 永宁郡君义愤填膺道:“我可瞧的明明白白,筠娘怎么说也是程氏的骨血,连模样都像极了程氏,可是妹夫任凭我妹妹苛待筠娘,有这样做父亲的么?妹夫一走数月,连家也不问,如今都快破产了,我妹妹都只差愁白了头,却是连个送信的地儿都没有!” “你们都不懂!都不懂老爷!连筠娘也不懂!” “眼见为实,我看是你一厢情愿罢!” 香姨娘嗤笑:“宋家怎么可能破产?老爷把筠娘的以后都打算好了!” 永宁郡君眼睛一眯。 永宁郡君讽刺道:“妹夫的打算就是让筠娘做个烧瓷女?继承他的‘衣钵’?我看这是我的好妹妹使的计吧,舍不得自己的儿子来烧瓷,就把主意打到筠娘身上了……真是个可怜见的!” 香姨娘也不是好唬弄的主:“行啦,我只能言尽于此。老爷是怎么个打算么,你去问你的好妹妹吧,我要是说了,老爷可就不待见我了。你的好妹妹这一场病来的可真及时,你且看着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了!” 永宁郡君在心里把算盘敲的啪啪响。 她让六娘和七娘处处拿江氏压筠娘一头,甚至还进了筠娘的屋里翻了一遍,结果却被筠娘打了脸。六娘和七娘说筠娘的丫鬟秀棠最是悍的很,她们要是敢进去,秀棠就一副关门放狗的模样。秀棠甚至放出狠话:“你们要是再敢来,我豁了这条命先把你们两个给处理了!一个丫鬟命换两个小娘子的命,真是赚了!” 如今江氏放权,筠娘子的手段可不软! 这个秀棠更是被调/教的霸气凌然! 六娘和七娘说当时她们把箱笼翻的七七八八,可没瞧出一样贵重的东西! 永宁郡君心里发急,难道她的猜测都是错的?可是香姨娘一言,分明跟她的猜测对上了! 香姨娘怀揣着她的那点小心思,反正宋老爷回来都是宿在她的屋里,她可要好生准备准备。 永宁郡君转换策略道:“我呢就说个明白话,香姨娘可千万别恼。这抓男人的心可不只是靠一副皮相,妹夫子嗣甚薄,妹夫又正值壮年,指不准回头就带个大肚子的姨娘回来了?” 香姨娘脸色难看,永宁郡君握住她的手,眸中含着真挚的泪光,字字仿若发自肺腑:“哎,这个苦处我也受过的,我差不多是九死一生才生了双胞女儿,我家那口子当时都恨不得洗女了!后来这肚子就不争气了,我当时也是听了别人的劝,挑了一个忠心的丫鬟做了通房,丫鬟生了儿子也是我的。” 香姨娘气苦:“你好歹是个继室,我只是个妾,这能一样么?生了儿子还不都是太太的?” 永宁郡君笑道:“香姨娘这就想岔了,这人要是你给引荐的,还不就念着你的好了?这孩子能不能生的下来,哪能没有你的助力?呵,我那个妹妹就是个善妒的,指不定到时候会做些什么……这生母要是没留下来,妹夫又忌惮上了妹妹,这个孩子还不就是你的了?同样是借腹生子——不过是借法不一样罢了!我也是今日跟你投缘才说这话,我妹妹那人就不是个好的,当年嫁妆还是我给她出的,如今倒嫌起我来了!这口气我还真是咽不下去!” 香姨娘被点化。 香姨娘焦急:“这整个家里,不是老婆子就是些姿色平平的丫鬟!我要下炊也得有米罢!” 永宁郡君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我倒是觉得筠娘的丫鬟秀棠就不错!模样身段都是个好的,就缺好衣裳好打扮。” 香姨娘琢磨起来。 **** 晚上宋禄家的偷偷捂着一块巾帕包的冷淘过来,不及她拿刀切,江氏便张口咬了起来。 江氏赞许道:“还是你懂事,这几日天天除了喝药就是雪梨汤,干饭都没吃一口,天天喝稀的,让我恨不得把舌头拿来嚼嚼了。这装病也委实是个苦力活。” 宋禄家的讨好道:“是,太太这几日辛苦了。” 江氏吃的心满意足时,方道:“秀玫回来了?” 宋禄家的琢磨不透江氏的表情:“今个刘五娘差人把她送回来了。” “当初筠娘一个回来的时候,我还以为秀玫这个机灵的是要跟刘五娘一并到周家呢。” “秀玫说了,如今刘三娘和刘五娘这婚事都僵持着呢,周四少爷这个风流才子在酒楼里喝醉了大放厥词说刘三娘和刘五娘都爱惨了他……真是什么荒唐话都说出来了!如今又为了嫁妆的事闹腾了,说是非要出四十八抬嫁妆不成!刘五娘也是个能闹腾的,说是刘三娘要是四十八抬,她也得四十八抬,要不然她就寻根绳子吊死算了!刘五娘整日寻死觅活的,我家秀玫都不像个客人了,被她拿做丫鬟使。” 江氏冷淡的很:“本来就是个丫鬟!” 宋禄家的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太太当初可是说了,秀玫要是能阻了筠娘、攀上周家,就是做妾,太太也给她个养女的名头!” “这不是没攀成么?”江氏冷哼。 “那我家秀玫……” “家窑又不缺下人!” 宋禄家的老泪一滑,江氏拉过她的手,拍了拍:“真是个傻的!在我眼里,秀玫比筠娘更似我的闺女,不瞒你说,秀玫的嫁妆我都给备好了——不过筠娘这头……” 宋禄家的赶紧道:“我家秀玫是个机灵的,太太且放心。” 江氏这才精神抖擞道:“许久没见了,我还真的想她了,让她进来给我捶捶背。” “明日我给太太去镇上买些合胃口的!”宋禄家的谄媚道。 “这杨武娘真是个碍事的!”江氏恼的不行,“筠娘一个瓷器换一个金钗,连走了四趟了。这距离老爷回来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宋禄家的捶着江氏的腿:“太太放宽心,我家那口子说了,就在这两日,谅筠娘子也无计可施!” 第29章 雪上加霜 三宝乡里来人了! 宋福家的赶紧去找了筠娘子,支支吾吾的传达了宋福的话:三宝乡是来讨要这批釉果的银钱的! 筠娘子问了银钱数目,一懵。 足足一千多两白银! 宋福家的解释道:“我们宋家常年从他们那边买釉果,往常都是拿上批瓷器卖得的银钱拿来抵的,如今程家没有银钱过来,这又时隔两个月没人送钱过去,这不乡老都亲自过来了。”宋福家的一脸愁绪,“早知道当初瓷窑就该熄火,这已经烧了两个月,釉果都用了大半了。” 筠娘子是晓得三宝乡的。三宝乡有三宝,这青白釉的釉果就是其中一宝,就属三宝乡的最为上乘。 “我这就换衣裳过去,嬷嬷也别多想,这买来的东西哪有退还的道理,若是为这一千多两白银得罪了三宝乡,等父亲回来还拿什么烧瓷?” 筠娘子戴着盖头,携秀棠秀娇,匆匆过去。 洪乡老已近不惑,宽额大鼻长须,面微胖发红,声若洪钟。筠娘子人还没近,便听着洪乡老指责宋福和宋禄:“我三宝乡一向信得过你们宋家,每每都留最好的釉果给你们,你们说生意不好做要先赊,这些我们都好打商量。可是——” “你们宋家就没一个能说准话的人么?你们这是看不起我三宝乡么?”洪乡老气的不行。 筠娘子走了过去。 宋福道:“我家老爷不在,太太又在病中,这是我家筠娘。” 洪乡老摆手:“让一个小娘子跟我谈,我告诉你们,欠账还钱,没什么好谈的!” “难为乡老大老远来一趟了,秀棠还不去给乡老泡碗茶来!两位管事向来只懂得烧瓷,冒犯乡老的地方还请多多担待。” 筠娘子诚恳道歉:“家父不在,两位管事也不晓得先去给你们报个信,这不咱们就误会上了!既然乡老来了,也没有让乡老空手而回的道理——” 筠娘子一服软,洪乡老有些尴尬:“暑气太重,人火气就大,估摸着整个宋家也就小娘子是个明理的!” “这一千多两白银,我宋家定给你个交待!”筠娘子不容置疑道。 “小娘子有交待就成!咱们三宝乡也不是不通情理的!”洪乡老脸色稍霁。 宋禄往后一退,退到拐角处,宋禄家的赶紧跟他咬了耳朵,宋禄眼睛眯起,点了下头。 筠娘子与洪乡老谈的正热络。 “乡老一路也瞧见了罢,我宋家的蛇目窑从原先的十丈加长到二十丈,如今正值旺季,下人们都是日夜轮班的烧瓷……我宋家与乡老好歹也做了十多年的生意了,区区一千多两就伤了情分,乡老觉得划算么?” 洪乡老沉思了一会,很快爽朗笑了起来:“小娘子此言差矣。我今日来就想得个准信,几百口乡民指着这个吃饭呢,我有信心,也要乡民有信心不是?” “自然不教乡老白跑一趟。” “那这银子什么时候……” 宋禄忍无可忍了。如果真教筠娘子把洪乡老说动了,太太那边他可怎么交代? 宋禄面色沉郁的过来了,挡了筠娘子的话头:“筠娘可莫再打肿脸充胖子了!瓷窑里有没有钱,我能不知道么?” 宋福不可置信的望着宋禄,双臂一伸,要把他拖走。 洪乡老皱眉:“慢着,让他说!” “我当初就说了,把釉果都退回去,你偏要擅作主张,如今都屯在瓷窑里,下人都快断粮了……筠娘你是不管账养在闺阁,站着说话不腰疼……既然乡老都来了,我宋禄就把这个话撂在这里,瓷窑里还有一部分釉果没用,还请乡老给带回去罢!” 筠娘子暗恨,江氏是怎么养出这样的奴才的? 就为了给她使绊子,把宋家的声誉都给抛之脑后么? 江氏这是该有多恨她! 洪乡老眼睛一眯,眼皮下褶子一堆,淡淡道:“也就是说,你们宋家破产了?” “福管事,把禄管事带下去。”筠娘子发号施令。 “我不下去!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家窑!”宋禄脖子一梗。 “宋禄!”筠娘子厉声呵斥,“你这是坚持要忤逆我么!我想你都忘了,父亲才是一家之主!你今日的一言一行会造成什么后果,就看我心情了!给我拖下去!” 筠娘子气定神闲,反而让洪乡老拿不准。 洪乡老自然不愿失去这么一个好主顾。 筠娘子使了杀手锏:“下人就是眼皮浅,叫乡老见笑了。至于我宋家会不会倒,可不是一个下人能说的算的!这里有一份凭书,乡老看了自然就明白了。” 筠娘子从袖中掏出晃眼的金边凭书,递给秀棠,由秀棠转到洪乡老手上。 洪乡老打开,琢磨许久。半晌后,洪乡老道:“宋家的诚意我是瞧明白了,不过我只能宽限一个月……” 只有一个月呀…… 可是宋老爷的归期,还有四十多天! “若不是无米下锅,我一个乡老也不至于亲自过来,不能再长于一个月了!”洪乡老拱手,“还请小娘子体谅我的难处。” “那就依乡老所言,秀棠送客。” 筠娘子把凭书收到袖子里,秀棠急道:“筠娘这也只能拖住一时,这可如何是好呀?” 宋福家的过来道:“其实一千两对筠娘来说也不为多,就看筠娘……” 这才是江氏打的算计! 先是宋家破产,没有银钱度日。如今又雪上加霜来这么一出…… 筠娘子不得不恨:“嬷嬷这是糊涂了吗?如此一来不正中了母亲的算计!不提母亲房里的珍玩,就是母亲当年的嫁妆还妥妥帖帖的搁在屋里呢……母亲要真是为了家窑想,我筠娘就由着她算计也甘愿!” “眼下……” “嬷嬷且放宽心,我自有办法。” 宋福家的见筠娘子一脸疲惫,话到嘴边还是咽下了。 **** 这回江氏是越躺着越宽心,秀玫日日过来给她捶背。江氏每每问到筠娘子,得到的消息都是一个样。 筠娘子在馒头山里烧瓷。 筠娘子近乎不眠不休,双眼都是血丝,每日回房都是由秀棠给搀着。 “不对……这个色‘青’差太多……” “釉面太红……怎么这样子?” “我怎么跟父亲一样,烧的都是裂的……” “露胎……胎色发沉……又是露胎!” 筠娘子烧瓷快烧出疯魔了,秀棠给筠娘子梳头的时候道:“筠娘莫太勉强自己,瓷窑本来就不是筠娘的责任。” 秀棠一个走神,把筠娘子的头皮都扯到了,秀棠低声道:“筠娘,我家秀恒……” 筠娘子没有一点痛感,眼皮在打架。秀棠把话咽了回去。 **** 这日筠娘子在馒头山里看着火候,秀棠在外面守着,香姨娘移动莲步款款而来。 香姨娘妙目一扫,愈发觉得永宁郡君的眼光不错,这个秀棠穿着不起眼,却是从肤色到黑发,到身段模样,都是愈看愈好的。香姨娘主意已定。 香姨娘腆着脸道:“我这里有个足金的簪子,上头是璎珞,可值不少钱呢。秀棠给我掂掂看。” “我可不是秀玫,离我远点。” “哎呦,”香姨娘乐了,“这个泼辣性子有趣,好生有趣,老爷估摸着也喜欢这个辣味。” “你胡言乱语什么?”秀棠冷哼,“我可是筠娘的丫鬟!” 宋老爷怎么着也不可能收自个女儿的丫鬟的! “凡事都没个准数,你收了老爷的金簪,做了我的丫鬟,等到中秋老爷进了我的房……”香姨娘越说越浑。 秀棠扬臂:“你这个疯子,给我滚!” 香姨娘没了好气:“给你脸不要脸,你就让秀恒一辈子瘫在床上罢!” 秀棠没了底气。 香姨娘开始说教:“老爷正值壮年,家财万贯,又不亏了你。你是家生子,日后最多也就配个瓷窑里的下人,生的儿子还是奴才。我知道你心性高,指着给筠娘陪嫁是罢,可是筠娘能嫁个什么样的人呢!你也不小了,该想想自个的出路了。你把以后都押在筠娘身上,可不见得能回本!” “如果你做了我的丫鬟,日后再给老爷生个一男半女,你我姐妹同心,定叫江氏不得好死!”香姨娘壮志踌躇。 这些都不是重点。 关键是:“秀棠你还有选择的余地么?我可是听说了,秀恒如果再不治,就真的一辈子瘫着了!” 秀棠捂住脸,泪水滑入指隙。 “香姨娘!”筠娘子厉喝。 筠娘子一身脏污发髻松乱,手上拿着一把扫帚。筠娘子双眼红血丝织成蜘蛛网。 筠娘子淡淡道:“香姨娘你给我听好了,我家秀棠和秀娇,不与人为妾。还有,秀恒的病,不劳你费心。” 香姨娘嘲讽道:“筠娘以为自个能逆天不成?你以为你藏着掖着不拿出一千两银子,就能保住那笔钱么?我告诉你筠娘,这笔钱迟早都是江氏的!你把秀棠给了我,等秀棠笼络了老爷,日后你还愁嫁不得好人家么?这对你可是百利而无一害。筠娘你是富贾嫡女,如今官宦之家多是穷的,你未必就嫁不得好人家……还不是老爷的一句话?” 筠娘子一个扫帚撂了过去。 “我筠娘的命,可不是靠牺牲姐妹的一辈子来博得的!” 秀棠落泪。 筠娘子双眼赤红:“与人为妾,任人买卖,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自甘下/流吗?香姨娘,做人姨娘就要有做姨娘的觉悟,你不过是得了父亲一点宠爱,可是母亲,那是父亲八抬大轿给抬回来的!得了好时就忘了孬,当年你从程家被送到我宋家,又被母亲打发给了张举人,这些个你都忘了么?如今母亲对你淡了心思,我奉劝你一句,明哲保身方为上策!” 香姨娘被踩着痛脚:“哼,亏我好心助你,筠娘你就等着罢,等着江氏把你的钱都拿走,等着与人为妾罢!” “真是冥顽不宁!”筠娘子拉过秀棠的手,“你和秀娇都是我的姐妹,一荣俱荣。” 秀棠给筠娘子端了茶水:“筠娘这是打算烧什么?” “等我烧出来,一千两银子就有了,秀恒的病也有药了。秀棠,你信我么?” 秀棠看着不成人样的筠娘子,低声哭道:“我信,我信,筠娘说的,我都信。” 第30章 毒计连环 第二十九日。 最后一炉里出了一套台盏,以略带青白色的白釉为底,上面是幽深极美的蓝色缠枝花样,盏配盏托,神秘雅致。 秀棠惊呼:“蓝花,居然是蓝花!白地蓝花,太不可思议了!筠娘,你烧成了!” 秀棠喜极而泣,拔腿就跑:“我去给娘报喜去,这下瓷窑有救了,秀恒也有救了!” 筠娘子揉着眩晕的额头,目光钉在台盏上,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有人欢喜有人愁,这头江氏摔了不少茶盏:“好个筠娘!看来老爷真是把一手绝活都交给她了!”江氏脸上尽是狠戾,“我本以为难倒了她,反倒成全了她!” 宋禄家的给江氏捏肩膀,不屑道:“太太且消消气,不过就是一个抛头露面的烧瓷女……” “你懂什么?”江氏厉声道,“就连老爷,都烧不出来完整的蓝花瓷,如今筠娘又与杨武娘交好,得了杨武娘的赏识,就是得了杨国公的青眼!这要是被呈给了皇上,筠娘——可就是史无前例第一人了!到那时我宋家的脸面就看筠娘了,我们都得仰筠娘的鼻息过活,筠娘还愁嫁不了好人家么?” “不成,绝对不成,老爷苦心钻研了这么多年,不能叫筠娘白白得了便宜!” 江氏想到这些年的步步为营,咬牙切齿道:“我让她读不成书、学不得女红、沾不得厨艺、管家的本事更是想都别想,我要的是什么,要的就是程氏的女儿在瓷窑里做下人,要的是她为五斗米而折腰唯唯诺诺这辈子都做不成大家闺秀,要的是她日后与人为妾、任人买卖!” 江氏怒不可遏。 多年的经营真要毁在这个蓝花瓷上么? 不!绝不! 江氏端起当家主母的派头,打扮了一番,由宋禄家的搀着,和善的笑意满满,出了门。 馒头山里,秀娇眼馋道:“筠娘,我能摸一下么?” 秀棠“啪”的一声打开她的手:“你可别把筠娘的蓝花瓷给碰坏了!” 宋福家的在一旁噙着笑:“你两都离远些,我们一个瓷窑的身家性命都指着它了!” 秀棠撅嘴:“瞧娘这话说的,难不成看几眼就把它看碎了么?” 筠娘子在一旁打着瞌睡,直到听着江氏进来,才睡眼惺忪的半醒着。筠娘子摇摇晃晃的给江氏请安:“母亲今日身子可好些了?” 江氏一袭华裙,精神抖擞,笑的端庄明艳:“痰是消了,就是还有些咳,不过总算舒坦了好多。我听说筠娘这个月来都在馒头山,为了我宋家的生计,筠娘委实辛苦了!好在天佑我宋家,让筠娘烧出这等举世无双的蓝花来!” 江氏伸出五指,摸了上去,赞叹道:“瞧这蓝花,跟活了一样,釉亮光滑,毫无瑕疵,实乃上品!” 秀棠、秀娇和宋福家的都捏了一把汗。 还是秀棠机灵:“瓷窑里的师傅们都急着呢,我去报个信,筠娘烧出蓝花了,连太太都赞不绝口呢,让他们也好宽心。” 江氏的手一顿,眼一眯。秀棠这是在威胁她?她若敢砸了蓝花瓷,传了出去,等老爷回来指不准就休了她! 不过江氏早有准备,宋禄家的带着一干丫鬟嬷嬷挡住了秀棠的去路。 秀棠大骇:“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要毁了蓝花瓷?” 江氏向前两步,双手捧起台盏,脚下有一滩薄水,江氏脚一滑,宋福家的眼疾手快的搀过去。 可惜……晚了! “哐嚓!” 台盏从江氏手上落下,随之落下的还有宋福一家的希望。 台盏碎成十来块,筠娘子跪在地上拾了起来。 “我就说嘛,连老爷都烧不出来的蓝花,怎么可能被筠娘随随便便就烧成的?”江氏恶人先告状道,“我可是瞧的明明白白,这个瓷盏有裂缝,这不,捧在手心好端端就裂开了!” 江氏一脸失望的数落了筠娘子一顿,然后拂袖而去。 筠娘子把瓷片一块又一块的捡了起来,搁在一块布上面,包了起来按在怀中。 宋福家的老泪纵横,念着躺在床上的秀恒,心如刀绞,悲怆道:“这个天杀的江氏!” 筠娘子语无波澜:“嬷嬷你们都回去歇着罢,明日秀棠照旧跟我去杨武娘那边,我想一个人待着。秀恒的病,还有一千两银子,我保证耽误不得。都下去罢。” **** 宋福家的去见了江氏,朝江氏跪了下来。 江氏拂了一下杯盏,吹散茶叶,浅啜一口,才心满意足道:“哎,我说你呀,就是个犟的。当年你要是早就听了我的,也不至于熬成一副老太婆模样。我犹记得,当年我新嫁过来,你抱着筠娘,一颦一笑都美的跟仙女一样!活该你不晓得过日子,宋福又得力又待你好,儿女双全……偏偏……你就吊死在筠娘这颗树上!” 宋福家的一脸木然。 “我家秀恒真是耽误不得了,还请太太大发慈悲,给秀恒个活路!老奴,老奴给太太磕头了!” 江氏冷哼:“你明知道我想要什么,这招用在我身上,我告诉你,没用!” 宋福家的双眼无神,灵魂被掏空了般。 “做了婊/子,就别立牌坊!”江氏嗤笑,“当年筠娘八岁,你便旧棉换新棉,你这个做奶妈的就没想过筠娘的身板受不受得住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才是天道!既然做了一件是做,不妨做到底好了……道义?忠诚?这些能当饭吃么?” 宋福家的指尖快把掌心戳破了。 宋福家的下定决心道:“太太不用说太多,太太想让我做什么,只管开口。” 宋福家的心如死灰,内心都在跟程氏咆哮:是我对不起你,你就当我的良心被狗吃了罢! 宋福家的目光如炬。 “筠娘明个还依约去杨武娘那边?” “正是。” “真是个异想天开的!还是你识时务……”江氏沉吟一会,计上心头,“我自然叫她见不成杨武娘。” 江氏大发慈悲道:“要不是筠娘最是信任你们一家,这等好事还落不到你头上!我这里有一支人参,你先拿回去用,事成之后定少不了你一家的好处!” 宋福家的捧着人参,仿若捧着稀世珍宝。 宋福家的听完江氏的打算,惊骇的不行:“太太这是要筠娘的命?” “筠娘要是死了,到地下跟程氏告状,以后我还怎么睡得着?真是个傻的!” **** 翌日,艳阳当空。 秀棠拾掇停当,对着铜镜拍了拍脸,打起精神。秀棠朝秀娇勉强笑道:“这个时辰筠娘估摸着睡好了,我去伺候筠娘起床。”两人都是一脸忧愁。 秀棠要出门时,只听门哐当一声从外面落了锁。 秀棠大惊失色,扒着门,从门缝看见打扮整洁的宋福家的,不可置信道:“娘,你在做什么?我要陪筠娘去庄子呢!” “你安心在家陪弟弟妹妹,筠娘那边,我陪着她去。” 秀棠不傻,念头一转,惊骇道:“娘,你是不是听太太吩咐了?昨晚秀恒跟我说他吃了人参身子好多了,我还道他是糊涂了把甘草当人参了。原来……原来……娘,你到底要做什么?” 宋福家的不愿多说:“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们好!” 秀棠肝胆俱裂:“娘,你这样做我和秀娇以后还怎么跟筠娘做姐妹?娘,你这么做就是是非不分与恶人为伍……娘,我求你了,杨武娘会帮助我们的,筠娘说了不会让秀恒有事……娘……” 宋福家的一脸嗤笑:“你们都把杨武娘当活菩萨了是么?这些大家闺秀好体面才礼尚往来,谁会平白无故的送钱给你?你怎么跟筠娘一样天真?” “筠娘是有办法的……娘,你就信筠娘这一回……” “一个二个都疯了!”宋福家的扭头就走。 任留秀棠哭倒在地。 宋福家的进了筠娘子的闺房,筠娘子已经打着哈欠在揩牙了,筠娘子笑道:“秀棠还是难得赖回床呢。” 只听宋福家的回道:“看来筠娘都习惯秀棠伺候,不待见我这个奶妈了。” 筠娘子嗔道:“瞧嬷嬷这话说的,嬷嬷年纪也大了,我是不好意思让嬷嬷伺候。” 宋福家的利落的给筠娘子梳头发,筠娘子有些眼热。宋福家的也有些激动,手都在抖,“筠娘是越来越像太太了,瞧这模样,都开始长开了。” 铜镜里,筠娘子笑的一脸满足,宋福家的低头给她认真插簪子。 “昨晚秀棠闹脾气,吃大锅饭的时候犟着不去,夜里又喊饿,我也只弄到一些冷粥给她。”宋福家的说的很有条理,“这不一早就搁那闹肚子,一起身就咕咕叫,筠娘要是不嫌我丢了你的份,我就陪你走一趟。” “儿不嫌母丑,嬷嬷在我心里就是这样。”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朝马厩走去,一丫鬟道:“今个开草市,太太跟永宁郡君带着林六娘和林七娘过去了。太太也没料到筠娘今个出门。” 宋家只有一辆马车。 宋福家的也皱了眉,筠娘子道:“那就委屈嬷嬷陪我坐牛车过去罢。” 牛车不像马车紧严,是敞着的。宋福家的恼的直跺脚:“哎,筠娘要是不嫌丢份就成。” 筠娘子连着一个月都没怎么睡,人瘦了一圈,眼皮下都是青黑,阳光刺的她头晕眼花。 江氏算的精确:筠娘子独独不会怀疑宋福一家,加上筠娘子连日来心力交瘁,警觉降低。 就这样出发了。 筠娘子抱着一包袱瓷片,坐在车板上。宋福家的在前面赶牛。 鞭子甩的啪啪响,筠娘子劝道:“嬷嬷无须心急,这时辰还早着,牛本身就不比马。” “我是怕娘子热着了。” “嬷嬷就是仔细。” 宋福家的忽然觉得这鞭子举起来何止是千钧之重? 转到一条小道,高树蔽日,离避暑庄子也近了。 霎时。 旁边的矮木丛里“倏”的一声,数十条红黑相间的“绣花蛇”被抛了过来。 牛头上、宋福家的身上、筠娘子身上,都是一段红一段黑的“绣花蛇”! 牛最怕这种毒蛇,立刻四腿狂蹬发癫起来! 一条蛇缠住筠娘子的脖颈,通红的蛇信子“嘶嘶”的一伸一缩! 第31章 武娘救美 绣花蛇,是山坳里的人给这种毒蛇取的诨名,喻其毒之猛剧、一触即死。 牛吃个草都要先用鼻子拱拱可有不干净的东西,见着这种蛇也只有跳脚的份。 牛狂叫,四腿直蹬,乱窜不停。 宋福家的一个纵身跳了下去,摔到地上,脸和手都被刮破。 尽留筠娘子一人在车板上,招呼蓄势待发的群蛇。 筠娘子的瞳孔被摄走了魂魄,一动不动。 矮木丛里一个娉婷的身姿站了起来,盖头遮住脸上的得意,看明白了然后拍掉身上的草屑走了。 牛向前一路狂奔。 杨武娘和鹦格一早就站在门口左等右等,然后杨武娘又装模作样的开始散步。隔着双层盖头的杨武娘一眼就看到了筠娘子的处境。 鹦格一把扯住杨武娘:“那是毒蛇!你今个可没带剑!” 杨武娘任她扯掉衣角,飞跃上牛车,一手掐上缠着筠娘子脖颈的毒蛇三寸的位置,随手给抛了出去。双臂环在筠娘子的咯吱下,纵身跳了下去。 杨武娘垫在筠娘子的身下,两人之间隔着的包袱,磕着杨武娘腹部,略疼。 盖头掀起一角,筠娘子看到杨武娘的脖颈右侧,很白皙。 杨武娘的手有些颤,拍了拍筠娘子的脸,筠娘子眨了眨眼睛。 杨武娘眯起眼睛,眼角有些湿润。 杨武娘本就挺拔修长,站起身,花团锦簇的红裙显得整个人英姿飒爽。杨武娘将她拦腰抱在怀中。 盖头太长,筠娘子胡思乱想:杨武娘不是随随便便就把她抱起来的么? ——可是杨武娘这是抱不动她么,为什么手都在抖? 筠娘子怕杨武娘抱不动还不好意思说,扭了扭臀部表示她能下来走。 杨武娘没理她,筠娘子见怪不怪:杨武娘就是好面子。 走到阴凉处,筠娘子油然困意袭来,这种感觉太惬意,让她无端觉得这就是她曾经奢想一万遍的被娘亲抱住怀里唱着童谣哄着入梦的感觉。 杨武娘的身后,是老泪纵横的宋福家的,一瘸一拐,一个劲的甩自己耳光:“我不是人,是我害了筠娘!” 鹦格没好气道:“有这嚷嚷的功夫,你还是烧柱香祈求上天罢,筠娘如果有事,我家武娘绝不饶你!” 杨武娘把她抱到一间整洁的西厢房,放在床上,庄里的杨陈氏女大夫提着药箱过来。 房门紧闭,宋福家的焦心如焚的抹着眼泪。 宋福家的悔了! 在她跳下马车,眼睁睁的看着筠娘在蛇群里孤立无援,眼睁睁的看着疯牛将她带往末路。 她亲眼看着自个的心肝被剐了下来,每一刀都痛的死去活来。 手心手背都是肉,一边是亲儿,一边是视若亲女。 她看着秀恒发心疾,一发就是好多年。她看着筠娘被江氏苛待,各种法子轮番上。 她只能救一个。而且别无选择只能救秀恒。 足足一个时辰,杨陈氏大夫才疲惫的出来,宋福家的跪着拽上她的衣角,嘴唇哆嗦个不停:“我家筠娘……” “惊吓过度、心脉疲弱、药石罔救。趁她现在还有点神智,有什么话你尽早……哎。” 宋福家的一脸绝望,跪着过去,连扑到床边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痛不欲生道:“是我对不起筠娘,可是我能怎么办……” 人不就是这样,一点希望萌生了就能发芽壮大成一片树林,谁能接受这片树林是幻觉? 宋福家的本以为秀恒只能躺着一辈子,可是寿安堂的大夫忽然告诉她,多吃些人参和灵芝补补,就算不能像常人那样,也差不离多少了。 于是,这份希望,就这样滋生了。可是希望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挫灭。 蓝花瓷的摔碎,彻底让她醒悟:指望筠娘是没用的了。 她与恶魔达成协议,早就自食了良心。 她有什么错?她能怎么办? 宋福家的癫狂的絮絮叨叨:“筠娘,你不能怪我,对,你不能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你明明有堆了三间房的嫁妆,区区一千两算得了什么?一支人参和灵芝,又算得了什么?说到底你就是自私!” “你根本不在乎瓷窑的生计,根本无所谓秀恒的死活!你才是最自私、最刻薄!” 鹦格气恼的一脚就要踹过去,只听筠娘子虚弱道:“慢着!” 筠娘子面色如纸,唇无血色,倚着坐在床边的杨武娘,杨武娘扶着她的脑袋枕在自个的腿上。 鹦格递了杯茶水过去:“筠娘先润润嗓子,再慢慢说。” 杨武娘把茶水送到她嘴边,由她张口,再慢慢的倾倒下去。忽然,筠娘子喉咙滚动,“呕”的一声,吐到杨武娘裙面上。 杨武娘裙面上的白牡丹立刻淬了红。 筠娘子一口鲜红,启齿一笑,神智恍惚:“我不喜欢在茶里搁了盐的,好咸。” 宋福家的大惊失色。 筠娘子说的断断续续:“嬷嬷,你自己说说……那三房嫁妆……怎么来的?” “当年老爷娶太太,太太的嫁妆足足百来抬,摆了整整三间房。老爷的发家……”宋福家的哽咽道,“老爷就是靠这些嫁妆置办了瓷窑,买了二十多个手艺人和一干下人……没有太太,哪有老爷的今日?老爷感念太太,在太太怀你的时候就把百抬嫁妆置齐了锁了起来,说是要是女儿就拿来当嫁妆用。” “难为嬷嬷还记得,这就是江氏的算计,她不敢动嫁妆,就逼着我动……这不是普通的嫁妆,是父亲对娘亲的一片心呀……可是娘亲走后,父亲有说过给我吗……我要是动了嫁妆,嬷嬷你仔细想想我的下场会是什么?” 宋福家的只余悔恨。 筠娘子一言扎进宋福家的死穴:“林家那边怕是有猫腻,不然姨母也不会过来……我宋家破产都没吓走她们……看来她们也是打这个嫁妆的主意!嬷嬷……我对你从来都是知无不言……我告诉你……就是我死了……也要保住嫁妆!” “筠娘不要轻言生死!”宋福家的扑到床边,泪流不止。 筠娘子咳个不停,咳的宋福家的心焦如焚。 筠娘子喘了又喘,才慢慢说道:“武娘,这个包袱里的东西是给你的,还有我袖子里有个凭书。” 宋福家的不解这碎了的蓝花瓷还有什么用,只见鹦格惊叹出声:“居然是白地蓝花!” 杨武娘点了下头,拿起一块,放在手心观摩。 筠娘子道:“我终究没得家父真传,烧了一个月就烧出这一个残品……这个台盏里面都有皲裂,外头看着完美无瑕而已……嬷嬷,我早就算到,如果我烧出来,母亲会让我走出瓷窑么……所以才有了那滩水,所以母亲才会及时得了消息赶过来……” “咳咳……只有碎在母亲手上,她才能安心的放我出门!” 筠娘子千算万算,岂会算到宋福家的临阵倒戈? 可是既然不是完美无缺的蓝花瓷,杨武娘凭什么出手呢? “咳……咳……我既说过,秀恒的病,还有一千两银子……我保证耽误不得,我自然不会食言……”筠娘子看向杨武娘,“我去知州府,就是为着周内司的一纸凭书……周内司答应了今年秋的朝廷美瓷荐举……家父一生烧瓷,苦心钻研蓝花瓷……如今已有了蓝花的雏形,武娘愿意赌一把吗?” 杨武娘点了下头。 宋福家的这才恍然大悟:筠娘子要的只是杨武娘对宋家的信心! 鹦格豪气道:“日后宋家给我杨国公府几个蓝花瓶,现在别说一千两,就是一万两,于我杨国公府而言,都是九牛一毛!” “我早该信筠娘!是我该死!我该死!”宋福家的心如死灰,一巴掌甩上满是褶皱的老脸,“是我愚蠢,江氏说,只要我助了她吓吓筠娘,她就给秀恒药钱……我想着,老爷十几日后就回来了,筠娘就算吓出个毛病,只要老爷回来,还愁治不好么?” “我怎么没想到,筠娘要是吓出了毛病,江氏会让你好好的躺到中秋么?” 宋福家的看着瞳孔越发飘忽的筠娘子,近乎魂飞魄散。 “筠娘,那些蛇都是拔过牙的,筠娘不要怕。” 宋福家的把筠娘子的脑袋抱在怀里,仿若回到了过去,神神叨叨道:“筠娘不要怕,有奶妈在呢。奶妈会护着你……奶妈给筠娘唱曲子……” 筠娘子阖眼时落泪:“嬷嬷答应我,替我护着嫁妆……如今母亲满意了,秀恒也有救了……嬷嬷不妨虚以为蛇……嬷嬷答应我!” 鹦格差人把死活不干的宋福家的送回去了。 **** 鹦格拿茶水给筠娘子漱了口,赞叹道:“当时我和武娘一眼就看到了那些蛇,只差没吓破胆了!筠娘也真是胆大,你是真不知道这种蛇有毒罢?” 鹦格此时想来都是心有余悸。 筠娘子蹙眉,她分明记得余光扫过的那个窈窕的身段! 那个放蛇人,分明是—— 筠娘子敛住澎湃的思绪,淡淡道:“我是在瓷窑里长大,旁边都是山,这种蛇怎么可能没听说过?事出反常必有妖。” “首先,数十条毒蛇倾巢出动,蛇是从哪里来的?只有一个可能,镇上有个人好驯蛇,毒蛇都是被拔了牙养的!”看来江氏这次是花了大本钱,一下子买了这么多宝贝蛇。 “再说,牛疯了,可是嬷嬷一点都不慌,既然嬷嬷都不慌,我还有什么好慌的?” 筠娘子轻描淡写,不愿多说。 仿若所有的惊险都不值一提。 筠娘子向杨武娘一拜:“武娘如此助我,筠娘感激不尽,等到家父烧出蓝花瓷……”筠娘子想了想,杨武娘什么都不缺,只能如此聊表谢意。 筠娘子仍记得杨武娘掐掉她脖子上的蛇,抱着她腾空而起。 杨武娘就像一个英雄。 筠娘子双眼发热,别过脸有些尴尬:“筠娘弄脏了武娘的裙子,真是……” 筠娘子想洗把脸,鹦格去打了水来,水是刚从井里扯上来的,筠娘子双手浸入,清凉直入心肺。 筠娘子又不好让杨武娘回避,脸颊通红。 杨武娘闲踱到门边,阳光都在背后,整个人挺拔如松。 筠娘子拎了把帕子,微扯衣襟,冰凉的帕子熨到脖颈时,她才吐了口气。 杨武娘看着筠娘子慢慢的擦拭着脖颈,一遍又一遍。加上绯红的脸颊,蹙起的眉头,一副纠结的模样。 筠娘子猛然望向杨武娘,心下一个咯噔。 ——没有人会平白无故的帮助另一个人! 筠娘子重新拉好衣襟,眼里面一脉平和的陌生。杨武娘的手指拳起。 筠娘子委实头疼,跟一个一言不发的人道别,实在是个苦力活。鹦格给筠娘子取了两千两银子过来:“这是我家武娘买蓝花瓷的定金,筠娘且收好。” 筠娘子笑着推脱:“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日后武娘需要什么瓷,只管来说。” 鹦格看筠娘子铁了心不收,斜觑杨武娘,等待指点。 厢房里有一书架,杨武娘从中抽了一本。 杨武娘摊开宣纸,一边翻书一边手执毛笔。迟迟没有落笔。 筠娘子算是明白了:杨武娘这是要学算术呢。 筠娘子很识趣道:“那筠娘就不打扰武娘了,筠娘就此告辞。” 鹦格急了,杨武娘总算是落了笔。 “以二乘二,得四。” “以四乘二,得八。” “以八乘二,得一十六。” 鹦格是晓得这个算题的,自以为明白了杨武娘的暗示,快嘴道:“筠娘,且慢。” “两千两银子筠娘且收着,筠娘不用不好意思,我家武娘说了,有个法子可以抵了这两千两。” “嗯?” “其实法子很简单。筠娘陪我家武娘待一个时辰就是二两,两个时辰就是四两,三个时辰就是八两……” 鹦格噼里啪啦的算了起来,“十个时辰就是一千二十四两,这样两千两也很容易了。” 鹦格还洋洋得意的问道:“武娘,你也是希望筠娘留下来罢?” 杨武娘想摇头,却还是点了头。 筠娘子骇的不行,难怪杨武娘这般助她……杨武娘生的这般高大,对她也是极好……分明,分明就是…… 筠娘子可是在瓷窑里听过有人浑说过——这世上也有女子喜欢女子的! 筠娘子一懵,脱口而出:“武娘,你是不是喜欢我?” 第32章 蠢蠢欲动 筠娘子病倒了! 杨武娘差人把神志不清的筠娘子送了回来后,杨陈氏大夫来过几次,寿安堂的王氏大夫也来过一次,俱是摇头叹息,让江氏准备后事。 筠娘子病榻咳血,每日只喝点粥,还吐了大半,窗子关的密不透风,屋子里都是阴恹恹的血腥味。 秀娇晕了几次,秀棠哭的双眼肿成一条缝。两人昼夜都在床前伺候。 筠娘子的血,把江氏、永宁郡君和香姨娘的裙子都吐脏了个遍。只有香姨娘眼里的哀伤有点真切,没了筠娘子这个眼中钉,香姨娘一人扛着江氏这座大山,压力很大。 筠娘子没有收杨武娘的两千两银子,江氏从自己的小金库里填了一千多两的缺,还得不停的变卖首饰负责瓷窑里的生计,这财江氏破的开心,精神头也越来越好。 瓷窑里的人都在叹息,宋福家的真会见风使舵。这次宋福家的给江氏立了大功,江氏大发善心又赏了秀恒一支灵芝,宋福家的狗尾巴摇的很欢,加上性情敦厚,江氏用的更加顺手。 秀棠和秀娇以宋福家的为耻,吵的天翻地覆后,娘不认家不回,相见红眼冷哼。 这日暑气很重,江氏闷的没有胃口,宋福家的嘴快说现下荸荠刚好,提议晚上给江氏用荸荠、藕、芋头和百合做个冷淘,加上糖、蜜,又爽口又消暑。江氏眼睛一亮:“我就知道你是个厨艺好的,这点宋禄家的可差远了。” 就冲着这句话,宋禄家的当场红了眼,宋福的在走廊上打扇纳凉时,秀玫走了过来。秀玫才不在意脸上有汗,硬是贴了花子。 秀玫抱手挑衅道:“我告诉你福婶,太太可是什么心里话都跟我娘说的,何况你以前还是筠娘的下人,太太是鬼迷心窍了才会抬举你!” 宋福家的本就寡言,懒得理她,径自往廊子那头拐。秀玫一把扯住宋福家的。 两人拉扯的地方正是从正房出来的必经之路。 算时辰,香姨娘和永宁郡君陪江氏吃完饭就出来了。 宋福家的浑浊的老眼狠狠的剐了过去,眼睛上面仿若被蒙了一层烟尘,看不清里面究竟是什么,秀玫一惊。宋福家的悠悠道:“我以前是筠娘的人不假,可是你该知道,筠娘是我亲手害的,哼,而你和你娘呢?太太在你们身上花了多少钱、用了多少年,你们可做到了?太太救了秀恒,我自然识时务。太太如果过桥拆河,那些蛇是从哪来的,我都会一五一十的告诉老爷!我告诉你秀玫,太太如今跟我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不自量力的母女俩!我奉劝你,你们少要点,太太兴许还愿意养着你们,”宋福家的大声讥诮道,“你以为太太真会抬你做养女?筠娘有多少嫁妆,太太捂着比谁都深。我告诉你,整个宋家,也就我和太太心里明白。” 永宁郡君和香姨娘正走到一面爬满爬山虎的矮墙边,两人不约而同的止步。 秀玫急不可耐的抓住宋福家的:“筠娘到底有多少嫁妆?” “一、百、六、十、八、抬!” “整、整、三、间、房。” 秀玫张大了嘴巴,永宁郡君和香姨娘俱是倒吸了口气,寻常官宦之家嫁妆四十八抬便是足够体面了。 眼下筠娘快死了——秀玫可是亲眼看着筠娘子被蛇缠没了心智! **** 兔之将死,狐狸悲伤。香姨娘这些日子没少受气,联想这一百六十八抬嫁妆与自个无缘,许是暴雨即至,香姨娘心情很压抑。 除非哪天江氏没了,美妾为她生个女儿——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香姨娘去看筠娘子,去一次失望一次,她精挑细选的美妾秀棠憔悴的不成人形,整日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看着就丧气,纵使香姨娘有心,宋老爷也提不起兴致呀! 人都走了进去,香姨娘也不好退缩。秀棠说筠娘子睡下了,让香姨娘小声点。 筠娘子还是被惊醒了,在帐子里低咳起来,秀棠赶紧过去开帐子,筠娘子瘦脱了形,面无血色,气息奄奄的模样,眼睛里茫然了半天,才喘着气道:“原来是……香姨娘。” 她们素来没有仇怨,香姨娘坐到床边,忽然有些眼热。 筠娘子还没长开呀。 筠娘子伸出苍白的手,香姨娘给握住。“咳,咳,烦请姨娘……不要再打秀棠的主意……” 秀棠喜极而泣:“筠娘总算有点神智了。” 筠娘子扯嘴笑:“我刚梦见我娘了,觉得好舒服。”秀棠的脸垮了下来。 香姨娘叹息:“秀棠都恨不得随你去了,都这副样子了,我还怎么打主意?你且安心罢。我不难为她们,如今你奶妈得了太太的眼,说不准她们都能嫁个好人家。”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筠娘子给香姨娘出了主意:“咳,其实有个人……比秀棠更合适……” “谁?” “秀玫。” “筠娘你这是说糊涂话呢,”香姨娘失落道,“秀玫模样好身段好长的也狐媚,确实合适,可是你想想,秀玫跟太太是一个鼻孔出气,秀玫万一得了势,太太就是如虎添翼了!你也晓得,我一个姨娘嘛,就指着抬个妾一起锉锉太太的锐气!你这主意根本是让我砸自己脚嘛!” 秀棠在一旁怒道:“筠娘都这样了,你还来烦筠娘,你有没有良心啊?” “香姨娘在我八岁时就帮过我……娘说这份恩情不能忘,咳,咳,”筠娘子竭力道,“香姨娘想岔了……抬了秀玫,母亲再让宋禄家的服侍……不嫌恶心么?加上母亲最是容不得妾……人都是审时度势的……做了妾就是妾了……” 香姨娘茅塞顿开。 如今宋福家的得了江氏的意,宋禄家的怒火难出,都爆发到香姨娘身上了,香姨娘本就恨得牙牙痒,被这么一对奴才母女欺压这么多年……眼下,就等老爷回来了! 筠娘子疲惫的阖目:一切才刚刚开始! **** 永宁郡君携林六娘、林七娘,收拾齐整的,是跟江氏拜别来着! 这还是早饭时间,江氏才梳洗齐整,就见这三人含笑站了一排。 永宁郡君开门见山道:“眼下妹妹肺燥才好,筠娘又抱病在床,我瞧着我们母女三也不好再做客人了,这不,向妹妹辞行来着。” 江氏自然愿意送走她们三个:“妹妹我眼下也抽不开身,就不远送了,你们路上的盘缠有么?” “盘缠是有的,不过有个事还有麻烦妹妹。适逢汛期,我们自然是回不得禹州了。再说,还有十日就中秋了,我们大老远的来了一趟,不让两个孩子见见姨父,委实说不过去。妹妹以为呢?” 江氏蹙眉,懒得跟她打太极。 “姐姐到底是走还是不走?” 永宁郡君笑盈盈的:“眼下妹妹操持家务还有管着瓷窑,我便想着,先去程家待上几天,然后跟徐氏一道回来过中秋。这就是麻烦妹妹的事了,妹妹且写个帖子表明我这个做姐姐的身份。这快马加鞭的明天估摸着就到程家了。” 江氏不可置信的望着永宁郡君。 程家是筠娘的舅家,程氏一死,两家的亲戚情分就少了很多。眼下筠娘朝不保夕,宋家还有求于程家,就怕程家拿筠娘的事来堵宋家! 说到底,程家的情分都是在筠娘这头的,跟江氏有什么相干?跟永宁郡君有什么相干? 江氏眉眼凌厉的扫过出落得水灵灵的林六娘和林七娘。 这才是永宁郡君的意思罢?——永宁郡君是要把林六娘和林七娘送到未来的婆家过目呢! 林家想跟程家攀亲,这个江氏管不着。 不过,在这个风口上,永宁郡君凭什么有信心? 林家有个做户部使的二老爷,徐家有个徐老知府! 林家散了家财穷的叮当响,程家怎么可能看得上? 江氏心下咯噔,她这个姐姐可是在皇后跟前得宠的,怎么会打无准备的仗? 江氏越想越心惊,果断拒绝道:“姐姐太异想天开了。程家家财万贯,可最是待见不得‘清流’了!” 清流意为清贫的官宦之家。 意为:你林家想攀程家,没门! 永宁郡君势在必得:“程家少爷程琦明年就秋试了,禹州知府是富贵官不假,可未必能在京里说得上话!可是我林家的户部使,可是在皇上跟前都说得上话的呢!” 会试最是猫腻多,是龙门跳,也是过江死。 “眼下筠娘时日无多,你我亲姐妹,亲上加亲,妹妹难道有异议么?” 江氏冷哼:“程家最不缺的是钱,有徐老知府这个踏板,程家就是拿钱一路铺到皇宫,也没什么不可能!从来都是忠言逆耳,姐姐爱听不听。” “难道我这么多年的饭都是白吃的么?这个还要妹妹来教么?” 江氏算是明白了,恨道:“姐姐想去程家,程家岂不笑死我这个中馈之主么?连三个客人都招待不过来,姐姐这是要毁我的名声么?反正我把话撂这里了,你们要去程家,没问题,别说你们到过我宋家。” 永宁郡君算是明白了,她这个妹妹也不是孬的,这是铁定要阻她的道了! 永宁郡君威胁道:“妹妹且放心,就是到了程家,妹妹对筠娘做的事,我都一概不知。”反之,要是她们去不得程家,江氏就别想独善其身! “你们还是安心住着罢,实在憋不过就去镇上散散心,这是把脑子都快闷坏了罢?”江氏冷笑,无凭无据,你们能拿我怎么办? 永宁郡君妥协:“既然妹妹不嫌我们碍事,妹妹的盛情,却之不恭了。” 永宁郡君一下去,江氏一手掀了桌布,茶盏杯子碎了一地。宋福家的、宋禄家的和秀玫都噤若寒蝉。 江氏一个挨一个的扫过去,点名道:“宋禄家的、宋福家的,你们谁把筠娘嫁妆透露给永宁郡君了?到底谁是家贼?” 第33章 老爷归来 “宋禄家的、宋福家的,你们谁把筠娘嫁妆透露给永宁郡君了?到底谁是家贼?” 宋禄家的能得宠这么多年,对江氏的脾性也琢磨的很透,江氏多疑无情,用人时能把人塞进蜜罐里,事后也能把人捅进马蜂窝里。 宋禄家的心里大呼不好,腆着脸讪笑:“太太多虑了,永宁郡君怎么可能知道这茬?” 秀玫眼珠一转,暗忖自个的娘肯定不会瞒着她,自然是不知情的:“筠娘有多少嫁妆,谁能比她的奶妈更清楚的了?” 宋福家的一脸憨实,承认道:“我是程氏的陪嫁,自然一清二楚,是我透露给永宁郡君的!” 宋福家的跪了下来,“永宁郡君逼着我说,我也没办法,筠娘是有一百二十八抬……” 其实连江氏都没亲自点过,嫁妆都锁在地下室里,锁早就锈住了,门上都积了一层灰,江氏不想给宋老爷落下个觊觎嫁妆的罪名,硬是压住了蠢蠢欲动的心思。江氏知道嫁妆是不少的,也没料到有这么多,一惊。 秀玫指着宋福家的骂道:“你还骗太太?明明是一、百、六、十、八、抬!” 宋禄家的暗叹坏了,扯秀玫的袖子,秀玫一犟。 江氏阴翳的目光就盯住了宋禄家的,宋禄家的赶紧撤手。秀玫以为在立功,快嘴道:“是福婶亲口说的,有一百六十八抬,足足三间房呢。太太可要好生点点,指不准福婶有什么心思。” “是……吗?”江氏慢慢的吐出两个字。 “太太明鉴!”宋福家的悲呼,“这事是我跟永宁郡君说的,与秀玫无关!与宋禄家的无关!太太要打要骂,我都没一句怨话……我家秀恒还指着太太才能活命呢,太太可莫给忘了啊!” 宋福家的这话里的信息量可大着了。 越是含糊,江氏越是起疑。江氏才不顾惜宋禄家的颜面,刨根问底道:“忠奴和家贼,我还是分得清的。你只管说来。” 宋福家的朝秀玫望了又望,一个哆嗦,横了心道:“恕老奴无话可说,秀玫被抬养女是迟早的事,那就是我的主子了,哪有奴才非议主子的道理?” 秀玫一脚就要踹过去,“你……血口喷人!” “我好歹是跟你娘一样大,你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要不是你咄咄逼人,我会告诉你嫁妆的事吗?现在永宁郡君也知道了,我都为你在太太面前瞒着!你还不放过我……”宋福家的老泪潸然,指着秀玫凄厉道,“我好歹是程氏的陪嫁,难道我会把嫁妆泄露给永宁郡君来抢吗?再说你和你娘成天盯着我看,我有那个胆子勾结永宁郡君么?如今筠娘都这样了,为了我三个孩子,我也不会忤逆太太一分的啊!” 这事终究不了了之,不过却在江氏心底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 宋老爷于中秋节前五日到家,风尘仆仆,两个身强力壮的下人在后面担着被布袋分门别类装好的瓷土和各种釉果。 宋老爷弓着背,右手上搓着两个被磨的光亮的釉果,头只瞧着脚尖,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江氏赶紧命人伺候宋老爷沐浴,自个亲自下厨做菜给宋老爷接风。 江氏面露哀伤的说了筠娘子的事,说是筠娘子在路上被吓丢了魂,江氏还说了:“老爷几年前给姐姐招魂请的神婆我还惦记着呢,刚巧前些日子听人说神婆在镇上做法事呢,我便亲自过去请到家中。都说这种丢了魂的,要亲母或外婆去叫,我终归是个继母。筠娘这些日子思母心切,神婆说估摸着是姐姐把筠娘的魂领走了,她得跟姐姐好好打商量,哎,也算尽人事了。我傍晚同神婆一道去那条路上,老爷要不要一起去?” “青娘一个人在地下太寂寞了。”宋老爷怅惘道,“当年我就说了保大人,青娘一意孤行。”宋老爷止住了重提旧事的话头,嘴里喃喃道:“青娘拿命换了女儿,女儿陪陪她又何妨?” 下一句:“那里那么冷清,青娘你既然舍了我要女儿,就让你女儿去陪你罢!” 宋老爷脱口而出后,一惊,他,他原来一直是存着这种心思么? 好在江氏没有留意。宋老爷握了握江氏的手,喟叹道:“不过是丢个魂,躺几天就好了,就你大费周章。也罢,这才是贤母的样。” 下午,江氏带着神婆和一干下人,载着纸钱,浩浩荡荡的向那条路上辘辘而去。 香姨娘的机会来了。 秀玫折了桂花下来,忿忿不平的揪着,嘴里喃喃道:“福婶,撕了你!筠娘,咒死你!”这几日她可是被娘好生骂了一顿,太太又缄默养女一事,秀玫睡着醒着眼里都是一百六十八抬嫁妆,整个人蔫的很。 香姨娘搔首弄姿的缓步而来,秀玫淬道:“一大把年纪了还当自个嫩着呢。” 香姨娘反正没什么脸皮,用手撩了撩发髻道:“你以为你到了我这个年纪能比我强么。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回你该看明白了罢。”香姨娘一言正中秀玫的心坎。 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本来就不牢靠,宅子里哪有绝对的敌人和伙伴。秀玫念头一转,眼下老爷一回来,香姨娘很快就站半边天了。老爷足足有几年都没进江氏的屋子了。 香姨娘诱惑道:“这天大地大男人最大,笼络好了男人么,甭管是做人正妻和妾室都是有利无害的。太太在老爷面前再贤良淑德都是没用的,男人嘛……”香姨娘狐媚一笑,意味深长。 这一个媚眼,连秀玫都觉得浑身一酥,再瞧香姨娘眼角的细纹非但不显老,反而风情万种。 香姨娘的手拉了过来:“这有些功夫可是千金难求的,你看老爷那么爱烧瓷,但是我偏能缠着他几天下不得床。我这么多年没个孩子,老爷还不是把我捧着手心?老爷才回来,就差人过来打了招呼,今晚要我陪着呢。” 秀玫脸上都是臊红,可是很动心,冷哼道:“你有这么好心?” “眼下我就要得势了,自然需要点助力了。太太有什么心思你自然是第二个知道,你给我通风报信,我就什么都交给你。” 秀玫盘算,是该给太太施加点压力了,不然太太都快把她们弃之不用了。 香姨娘带着秀玫进了馒头山。香姨娘经常在馒头山里伺候宋老爷,自然是有钥匙的。秀玫走的气喘吁吁,这个时候太阳才落山,瑰丽通红。两人走了进去。香姨娘走在前面,眼角勾起诡异的笑容。 火膛前摆了桌子和凳子,桌子上有茶有盏,香姨娘先倒了一杯,一饮而尽道:“看到那个暗门了么,那里面可有不少趣味的东西,连筠娘子都不晓得呢。你以为我和老爷以前是滚在这地上不成?” 火膛已经通了火,秀玫也热的很,见香姨娘先喝了茶,不疑有他,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下。 香姨娘打开暗门,里面很小,一张挂着绡罗帐的雕花大床。帐幔垂下。香姨娘嫣然一笑,解了自个的衣裳,露出薄透的袒胸襦裙,摆出勾人的姿势:“秀玫,你且看好了,我今个就以身教你。” 一团火从腹中直窜,陌生的热潮涌动,秀玫赶紧又喝了一杯茶,这股潮热愈来愈疯狂。 秀玫双瞳迷乱:“我这是怎么了?”哼出的声音娇媚入骨。 半晌。 香姨娘把神志不清的秀玫拉到床上,垂下帐子。 “再过半个时辰,老爷就过来了。”香姨娘拿走烛火,火膛里的光把这里衬的分外香艳,点亮了她眼里的希望。 **** 天已经黑了。 秀棠给筠娘子报信道:“香姨娘和秀玫一道进了馒头山,香姨娘刚回房,是独自一人。馒头山里落了锁。” 秀棠难得有了丝笑意:“秀玫这种人,毁了她才好呢!‘养女’很快就要抬成‘养父’的妾了!真是笑死人了!娘说今个太太请了神婆过去,娘子这些天都撑过来了,一定会没事的!” 筠娘子虚弱道:“秀棠,你去提个灯笼,到正房那边给我叫魂去……咳,咳,一定要让父亲过来……看我一眼!” “秀玫马上就要毁了,娘子这是何意?这不是娘子给香姨娘出的招么?” “咳……这才是第一步,咳……我必须要见父亲,秀棠听话。” 秀棠下去,筠娘子遣下秀娇,在帐子里,捋了袖子,从枕头下拿出一把匕首,狠狠的在手臂上划了下去,张口用力的吮了一口,把血含住,又迅速的洒了药粉止血。换了一件厚实的襦裙。 每次这个时候,筠娘子都能想起杨陈氏大夫的话:“这药是能消疤的,武娘有一言要我转告于你,有她在,筠娘实不必如此。” “有她在?” 筠娘子又想到那日:“武娘,你是不是喜欢我?” 杨武娘很坚定的点了头。 当时筠娘子只觉她的拥抱、她的舍身相救、她的雪中送炭、她的缄默等候,都染上了一层有违天理的别有用心。 时至今日,筠娘子的心口依然微微痛着。 原来武娘不是英雄。武娘只是别有用心。 这头秀娇给坐在铜镜前的筠娘梳头发,筠娘示意她用了腮红和桃红的口脂。 那头秀棠提着灯笼哀哀凄凄的唤着:“筠娘快回来罢!秀棠带你回家!”秀棠越喊越难受,眼泪啪啪的往下掉,宋老爷睡了下午觉用过晚膳神清气爽的正出门。 屋檐上的灯笼被风刮着,风里有了秋的凉意,宋老爷生生的顿住了脚步:“秀棠,你在乱嚷什么?” 秀棠泪流满面的跪了下来:“奴婢给娘子叫魂呢。” “太太不是请了神婆去叫么?多大点事,一个二个都这么晦气!” “老爷……”秀棠心寒的哆嗦道,“筠娘……就要不行了……筠娘是被数十条毒蛇硬生生的吓成这样的!老爷,求老爷去看看娘子罢……老爷!” 宋老爷举步沉重。青娘在地下会不会责怪他没有照顾好女儿? 筠娘子是被秀娇搀着出来的,筠娘子穿的再厚实也掩盖不住一身的孱弱,粉腮红唇,更显的凄凉。筠娘子抬头,抿起唇,微微笑。宋老爷油然闪过程氏的死,心如刀绞。 宋老爷居然不敢上前。 筠娘子两腿发软,跪了下来,一开口,伴着腥红的呕血还有一个字:“爹”! 秀棠也赶紧过去搀住摇摇欲坠的筠娘子,宋老爷实在没想到会是这等光景,一手砸上了桌子,悲呼:“青娘,我对不住你啊!” “是谁害了你,我的女儿?” “咳……咳,没有人害我,爹爹。”筠娘子艰难说道,“女儿有一言……女儿今生不嫁人了,瓷窑正是用钱的时候……爹爹不要吝啬娘的嫁妆……” 宋老爷抚着胸口,那里痛的火急火燎。宋老爷双眼眯起:看来筠娘子出的事跟嫁妆有关! 宋老爷恨道:“女儿胡说什么?你嫁了人,就算你死了,夫家的子子孙孙都得留着你宋氏的牌位、给你上香、给你磕头!你要是不嫁,到了地下连个烧钱的人都没有,你娘还不埋怨死我!” “我儿,你给爹活着!你活着,那一百六十八抬的嫁妆,爹把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你要是死了,爹就是卖了瓷窑再添一百六十八抬的嫁妆,也要把你嫁出去!我儿,怎么能做孤魂野鬼?” “咳……咳……咳……” 筠娘子莞尔一笑道:“女儿才不会做孤魂野鬼,下面还有娘呢。” “爹爹……娘说,娘说,她想看爹爹给她烧的蓝花瓷……爹爹教女儿……好不好?女儿学会了就能告诉娘……爹爹从来就没有忘记娘、没有骗娘!” 宋老爷跪了下来,哽咽道:“我儿,爹带回很多瓷土和釉果,爹一定能烧的出来,爹教你,爹全部都教给你!” 第34章 一出闹剧 宋老爷吩咐秀棠和秀娇搀起筠娘子:“爹这就带你去烧蓝花。”没有什么比烧瓷更重要。 筠娘子抿唇一笑,乖巧颔首。宋老爷心头一酸,转过身去,大步向前。 宋老爷早就忘了在馒头山里等着他的香姨娘。 瓷窑里一天的劳作已经结束,每间房子差不多都掌起了灯,下人们领过饭回去跟家人一起吃,饭香荡在初秋的风里,还有大嗓门的谈笑声吆喝声。其乐融融。 宋老爷亲手搀起筠娘子,眉眼晦涩沧桑:“女儿,你且给我活着。儿若一走,吾家何在?” 他在外面游荡大半生,他以为他无家可归无依无靠。只有这一刻,依着他浅笑的筠娘子,他同爱妻青娘的唯一骨血,才是他的家! 馒头山是在偏僻山坡上,平时就筠娘子来的多,小径上高草齐膝,灯笼照起蛙鸣一片。 秀棠提着灯笼,秀娇拿出钥匙准备开锁,灯笼照在铜锁上,很意外的是:锁没上! 秀娇推门,回头诧异道:“老爷,门是反闩的,谁在里面?” 宋老爷皱眉:这个香姨娘太自作主张了! 宋老爷一脚踹了过去。门晃了晃,门缝里透过来微弱的光。宋老爷连踹了好几脚,都没人过来开门! 宋老爷怒极:“秀棠,你去拿刀把门闩割了。” 秀棠费力把门闩磨开,宋老爷担心香姨娘的衣衫不整让筠娘子瞧去了,便让筠娘子一行在外间候着。 拐了两道弯,到了火膛前。只见暗门大开,艳丽的红色帐幔里是一声接一声的呻/吟,一个曼妙的女子躯体在床榻上滚来滚去。一只小巧玲珑的金莲从幔缝里勾了出来,嫩白的小腿爬满发情的红。 宋老爷没有掀帐。 ——声音不是香姨娘的! ——脚也不是香姨娘的! ——这个人根本不是香姨娘! 或许连香姨娘都不了解宋老爷,美色当前,他无动于衷。宋老爷冷声道:“筠娘、秀娇、秀棠、你们都进来。” 宋老爷的眉目敛出一道残酷的阴冷:“秀棠,你进去,把她衣裳穿齐了。秀娇,你去拎桶水来。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子!” 直到秀玫被拎出来,脑袋被塞进水桶里灌了又灌,秀玫一脸绯红神志恍惚。显然是问也问不出来什么了。 就在此时,宋梁家的进来通禀:“老爷、筠娘,太太来了!” 江氏本就担心宋老爷今晚又在馒头山里烧瓷跟香姨娘翻滚,一回来听说宋老爷是带着筠娘子进来了,江氏赶紧以汇报叫魂之事为由过来了,人还没进来,声音便传过来了:“筠娘可有好些了?神婆今个可是立了大功,她说确实是姐姐想念筠娘了,这事神婆得跟姐姐好好打商量,明个我们还去。” 江氏一进来,只见秀玫成落水狗般,被秀棠和秀娇押跪在床前。 江氏一惊,宋禄家的焦虑不安。香姨娘被请了过来,永宁郡君也来凑热闹。济济一堂。 馒头山,只有筠娘子、香姨娘、江氏和宋老爷有钥匙。 四方桌上,正搁着一枚钥匙。宋老爷拿在手里看了看,钥匙面很新,才配好的没几天。 馒头山只有正门一道门。 “门是反闩的,钥匙在桌上,秀玫在床上。我的床,也是一个奴才想爬就爬的么?”宋老爷下了定论,“秀玫,该死。” 香姨娘念头翻转:她当时不是锁了门么,还有这钥匙,秀玫哪来的钥匙? 香姨娘狐疑的扫过筠娘子。 宋禄家的跪了下来,拼命的摇着秀玫,一巴掌甩上她的脸:“你给娘醒醒!你快说,这是谁干的?这是哪个天杀的干的?” “老爷明鉴,”宋禄家的磕头求道,“我家秀玫不会干这个事的!对呀,不会的,太太,太太,你快为秀玫说句话呀,秀玫怎么可能给自己下药?一定是有人陷害她,一定是的!” 秀玫被几个巴掌下去,迷离的眼睛里有了丝神智。 秀玫嚎道:“香……姨娘!你害……我!” 秀玫又被泼了一桶水,哆嗦道:“是香姨娘带我来的……当时……当时梁婶在拾掇废坯,应该瞧见我们了……” 宋梁家的过来作证道:“如秀玫所言,我确实远远的瞧见秀玫跟香姨娘一道进来了。不过我没在意这茬,毕竟除非筠娘让我们来收拾,我们这些下人平时都不来馒头山的。我拾掇好废坯后,就去厨房里准备晚饭了。” 所有的目光都投射在香姨娘身上。 香姨娘闲悠悠的拨了拨头上的钗子,浅笑道:“老爷太太明鉴。确实是我带秀玫来的,秀玫说馒头山和蛇目窑的烧法不一样,出于好奇,让我带着她来,我便同意了。早知道她有钥匙……我也就不多此一举了!” 宋禄家的急红了眼:“香姨娘,你撒谎!太太都允秀玫做养女了,秀玫怎么可能做出这茬?” 宋老爷盯住江氏:“筠娘还没死呢,你倒急着养女了!” 江氏心下一个咯噔,江氏瞧着虎视眈眈的永宁郡君和林六娘林七娘。眼下筠娘子时日无多,永宁郡君胸有成竹,必须要有一个人与这一对双胞姐妹花来擎肘! 江氏怀疑,难道香姨娘跟永宁郡君站一队了么?毁了秀玫,受益最大的,正是永宁郡君! 江氏恨极秀玫的愚蠢,却只能护着:“老爷这就错怪我了,我是允了秀玫做养女,这是好早的事了。秀玫去了知州府,得了刘五娘的赏识,刘五娘嫁到周家,许了我家秀玫做妾,我便想着这个养女的名头少不了了。这事我还没来得及跟老爷商量呢。如今刘五娘嫁的是周四少爷而不是周内司大人,还有没有必要把秀玫送过去,就听老爷的了。这事筠娘也是晓得的,老爷问问筠娘便晓得了。” 筠娘子只是咳嗽个不停。 秀棠指着秀玫,恨道:“这等刁奴,也配给我家娘子做姐妹么!当初我跟娘子去知州府送拜帖,秀玫欺负秀娇力气小,把娘子那件酱褐苏锦描白荷莲纹的大袖褙子给剪碎了!” 筠娘子咳道:“秀棠……莫说了。” “我偏要说,让老爷看明白这等刁奴!”秀棠目眦尽裂,“娘子不死,秀玫哪有机会被抬成养女?这世上最恨不得娘子死的,就是秀玫!秀玫毁了娘子的褙子,娘子穿过去的衣裳还没秀玫光鲜,哪有奴才穿的比娘子还好的道理,秀玫是逼着娘子承认她也是我宋家的娘子!这也罢了,秀玫勾结刘五娘,企图把娘子杀了!秀玫有恃无恐,说是杀了娘子直接丢进井里对外宣称娘子失足便成了!” “秀棠!”筠娘子声嘶力竭的制止她。 “娘子九死一生回来,又被蛇吓成这样,老爷……求老爷还娘子一个公道!”秀棠泪流满面的跪了下来,凄厉道,“太太在地下看着呢,老爷……老爷可不能偏颇呀!” 香姨娘心里通通亮,一计不成再来二计是想都别想,既然秀玫做妾没了指望,那就死一个少一个好了。死个秀玫,挫了宋禄一家的锐气,江氏还有什么气候? 斩草岂能留根?香姨娘讽刺道:“太太这话可就不对了,做养女哪有做姨娘来的风光?明摆着秀玫一门心思要做姨娘了。老爷也说了,这门是内闩的,馒头山里也没有第二个人,钥匙还在桌上。不是秀玫自个干的,难道还是出了鬼不成?要怪只能怪秀玫做事也不经脑子,她就不该闩门,不闩门嘛,还能嫁祸给我!再说这药服的,这是做婊/子还立牌坊呀!” 这还仅仅只是开端。 香姨娘还有下着:“老爷可要好好看看宋禄一家人!老爷许是晓得三宝乡里的乡老都来了这事,这事这么来说罢,且不说当初福管事就警告禄管事暂时不要定瓷土和釉果,结果禄管事一意孤行。再说这信晚的是不是太蹊跷了?足足晚了一个月,这可不是程家的作风呀。依我看呀,这信有没有晚,还就禄管事心里明白了!” “老爷可知道筠娘这是怎么病着了?那些日子都是筠娘把瓷窑撑过来的,太太嘛,不巧生病了。三宝乡里要钱的时候,筠娘去杨武娘那边求助,还没到杨武娘的庄子上,蛇就来了!老爷你说这奇不奇,估摸着真是程氏在地下保佑筠娘呢,数十条‘绣花蛇’,就没一条咬上来……合该筠娘福大命大,这要是被咬了一口……啧啧,那真是不抬秀玫做养女都不成了,筠娘这么多的嫁妆,岂不是要空置了?还是说,秀玫眼看做养女无望,于是便打起了姨娘的主意?哎,这事,还就只有秀玫自个心里明白了!” 江氏气的不行。这香姨娘三番两次去看筠娘子,倒是收获颇丰嘛。 宋老爷消化着香姨娘的话里话外,脸色愈发平静,让人捉摸不透。 宋老爷瞥了一眼江氏:“你当家,我向来放心,自然不会偏听偏信。你且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江氏敛了敛神色:“香姨娘一派胡言!” “禄管事是老爷都信得过的,何况禄管事签的是死契,我宋家好了,他一家才有好日子过,他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至于秀棠说的知州府一事,无凭无据,要说害筠娘,我都允了秀玫做养女,我看最有动机的反而是筠娘旁边的两个丫鬟罢?你们可别忘了,当初送筠娘去庄子的,正是宋福家的!我是不是也可以说,宋福一家才最蹊跷?当然宋福家的是筠娘的奶妈,我这也只是个假设。” 江氏讥讽道:“筠娘被吓了,究竟是不是‘绣花蛇’呢。这事要不问问筠娘。香姨娘,我才是中馈之主,如果都像你这样信口开河的,这个家,还不乱套了?” 江氏咄咄逼人道:“筠娘,我请神婆为你叫魂,你奶妈最是上心了,你说说看,是不是你奶妈害你?” 抓人软肋,江氏很擅长。 筠娘子低声喘着:“莫……莫提……蛇……”显然就是要晕过去。 宋老爷斥道:“行了,筠娘都被吓成这样,你还指望筠娘作证不成?眼下,还有什么比筠娘的身子更重要的么?” 江氏顺从道:“都是被香姨娘给激的,老爷莫怪。老爷明鉴,秀玫就算不是香姨娘害的,说秀玫勾引老爷想抬姨娘也说不过去。” “哦?” “秀玫把门反闩,如果秀玫真等的老爷过来,也不会这般做呀。” “有点道理。” 江氏有理有据道:“老爷恕我嫉妒之罪,老爷今晚可是要去香姨娘房里?” “谁说的?” “如果老爷今晚要来馒头山烧瓷,香姨娘还不及时在馒头山里候着?香姨娘今个倒是奇怪了,这该来的时候反而不见人,也就是说,老爷今晚要么去香姨娘房里,要么回正房。既然老爷都不可能来馒头山,秀玫这茬有什么用呢?要我说呀,香姨娘说的最有道理,秀玫说馒头山和蛇目窑的烧法不一样出于好奇,只不过秀玫运气不好,喝了药!” 江氏眉目一凌,厉声道:“宋梁家的,今个白天,还有谁来过馒头山?白天这周围人多,就算你不知道也总有旁人看见,今个白天来的人,就是下药之人!” 宋梁家的道:“回老爷太太,这个我和宋海家的,应该还有旁人,都瞧见了,一个白天,只有香姨娘来过。” 江氏得意冷笑。 香姨娘也不是吃素的,美目婉转的望着宋老爷,如泣如诉的扭捏造作道:“这话说来就笑人了,我,我也是想给老爷助助兴……哎!要怪只能怪秀玫运气不好。” “也就是说,”江氏气定神闲,“秀玫不过运气不好吃错了东西,好在秀玫没酿成大祸,此事依我看,老爷不妨就此算了。” 宋老爷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此事也是我大惊小怪,不过误会一场。怎么着秀玫也受惊了,为了给她压惊,这个养女的名分,我允了!过几日就是中秋节,刚好就在节里面,秀玫就当着舅老爷的面,给我们磕个头就成。” 宋老爷敛住满腹的怒意:捧杀,先捧之而杀之。杀一个丫鬟容易,可是若不先引蛇出洞,又岂能一网打尽? 敢打青娘嫁妆的主意,他一个不饶! 秀棠和秀娇恼的把嘴唇都咬出血了。秀玫迷迷糊糊中咧嘴一笑。宋禄家的一个劲的磕头。江氏唇角弯起。永宁郡君蹙起眉头。林六娘和林七娘对视一眼。 筠娘子高高挂起,扯了下宋老爷的衣角:“咳咳,爹爹不是说……教女儿烧瓷么?” 宋老爷看着一身孱弱楚楚可怜的筠娘子,当初筠娘子八岁被污名节有损,他都没有正眼看一眼她。从来没有这一晚让他更清楚的明白:这是青娘用命为他生的女儿! 宋老爷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是他的女儿,他会为她讨个公道! 宋老爷可不蠢,这些话里的机锋,都离不开江氏。看来,他要好好审视这个‘贤妻’了! **** 是夜,正房。 江氏让宋禄家的回去给秀玫请大夫。宋福家的也正要下去。江氏留住了宋福家的:“如今你我便是一条船上的,筠娘没了气候,你听我的话,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宋福家的跪下:“我一大家子,都指着太太过活了,太太这话,说的可真教人寒心!” 江氏亲自扶起宋福家的,喟叹道:“那我们主仆就说些体己话,你也别来这套虚礼了。我既然信了你,没人的时候,就不用这些规矩。” 宋福家的喜极而泣:“老奴多谢太太赏识。” “今个这事,你怎么看?”江氏殷切的望着她。 宋福家的不负厚望的说出了江氏的心声:“我只晓得,谁是得利大者,就是谁做的。老爷亲口说门是内闩,香姨娘再怎么着也没有这么大的本事不是?除非——” “除非——”江氏眼睛眯起。 宋福家的恭敬道:“既然太太心里有了定数,老奴也就不用说了。” 江氏怒极,恨不得把桌子都给拍碎。 江氏恨恨的啐道:“好你个宋禄家的,好你个秀玫,居然打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你们真当我想抬秀玫为养女么?如今筠娘没了气候,难不成我还要养女不成?嫁人时候还得备嫁妆,一个奴才,还想翻身做主子不成?” 宋福家的小心道:“依我看,香姨娘下药并不是针对秀玫,香姨娘这人狐媚不要脸,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以前她还买那种药给老爷服被你给逮着的,老爷早就见怪不怪了。” “这点嘛,我也明白。”江氏冷嗤,“老爷一回来,香姨娘就站半边天了,秀玫毕竟青春貌美,若是秀玫被抬了姨娘,香姨娘还不恼死?她怎么可能做这等蠢事!我就跟你说个心里话,自个的姐姐是什么样人,我自己最清楚。永宁郡君这次都下了战书了,铁了心要把林六娘和林七娘嫁到程家。筠娘的嫁妆,我都是藏着掖着的——” 江氏一个激灵,“宋福家的,你跟我说实话,这个嫁妆,真的是你透露给秀玫的?” “老奴也是没有办法,老奴不过仗着一手好厨艺,才能得太太的眼。宋禄家的和秀玫,处处给老奴穿小鞋,老奴感念太太救了秀恒,这些老奴都能忍得。秀玫逼着我问嫁妆的事,老奴也是没有办法。老奴还想着秀玫是代替太太来问的呢,老奴既然做了太太的人,自然知无不言了。” “好个秀玫!”江氏双眼赤红,“先是把嫁妆透露给永宁郡君,如今又来这一茬,她就算定我为了擎肘永宁郡君而不得不抬她做养女!要不然,知州府一事,瓷窑里的事,也不会都叫老爷听了去!如今也不知道老爷信了多少……我今天就不该一时冲动跟香姨娘杠上了,早该任秀玫死了算了!那又怎么成,林六娘和林七娘这对姐妹花就指望着筠娘的嫁妆嫁到程家呢!” 宋福家的及时进言:“先用她,再——” 宋福家的做了个“杀”的手势。 第35章 争娶争嫁1 江氏很发愁。 江氏当着宋福家的面,搬出一样好东西。一尺高六寸宽、打磨的光鉴照人的乌木盒。 江氏抚摸着上头的龙凤刻,爱不释手道:“这是我当年的嫁妆,就光这乌木,都是罕见的,经年而不褪、不腐、不蛀。” 再打开乌木盒,是一个精巧的低冠,冠高不足一尺,却胜在繁多的金银珠玉缀饰,颗颗玲珑绝伦。 宋福家的弓背细听,江氏絮絮叨叨道:“你瞧瞧这上面的璎珞、翡翠、金凤,哪样不是好东西?哎,我当初在宋禄家的面前开了口,等秀玫被抬了养女,这个好东西就是秀玫的了。也不是我舍不得,眼下秀玫这个叛徒居然算计到我头上了,我岂能甘心?” 说到底还是舍不得。 当朝抬养女有这么个礼节。如果家有长姐,养母出冠、长姐赐簪,然后由长姐亲手给其戴冠插簪,以示姐妹和睦之意。如果没有姐妹,就由养母来冠。 这个冠子,自然是省不掉的了。 宋福家的进言道:“老奴倒有个法子,偷梁换柱。定个次品,放在盒子里。太太如果信得过,到时候就由我去拿盒子,这样嘛,就算秀玫不满意,太太也能说是老奴没长眼给弄混了。这礼都成了,秀玫和宋禄家的,也只得受着了!” “虽不是最好的法子,倒是可以一用。”江氏皱眉,“可是我手边哪有这么精巧的冠子?我的冠子都是至少两尺高的,这等低冠都是小娘子们戴着的。” “到镇上让人按这个大小定个不就成了?” “哎,你真是傻的。这离中秋就只有四天了。定一套冠,至少也要七八天的。” “要不太太翻翻黄历?抬养女也要择个好日子嘛。” 江氏去拿了黄历,嘴角一翘:“八月十八,宜嫁娶、纳采、订盟、祭祀……就这个好日子了!” 这日下午江氏照例带着神婆一行去叫魂,宋福家的用布包着乌木盒,驾着牛车去了镇上。永宁郡君捏着鼻子嫌弃道:“我们也驾辆牛车跟过去。我倒要瞧瞧,你们那个姨母,在玩什么花招。” 永宁郡君眼珠一转,她可是听过几次宋禄家的说到乌木盒和冠子,江氏当场就笑眯眯的应承给秀玫。当年永宁郡君给江氏置办的嫁妆里面就有这么一套冠子。其实皇后赏赐的是两件,还有一个盒子里面是十二把白角梳和金钗银簪什么的。而恰巧,永宁郡君就带来了这件,如今林家失了财,她身上值钱的东西也不多,这个还是带过来充门面的。 永宁郡君吩咐林六娘把这个也带上,林六娘眼馋道:“这个不是母亲给筠娘留着的么?” “呵,用一套梳钗簪,换三房嫁妆,这笔买卖,你们觉得值不值?” 林七娘讶异:“母亲说的可是真的?” “我这套梳钗簪,本来就是给我林家媳妇的礼。把人娶回我林家,那嫁妆还不都是你们的了?尤其是,筠娘眼下半死不活的,我想,你们的姨父一定急着把筠娘嫁出去呢。” 林六娘很是担忧:“这神婆据说当年能把程氏给请回来呢,母亲也见着了,自姨父一回来,筠娘的神智倒开始见好了。母亲你说,筠娘要是好了起来,这桩买卖姨父还看得上么?” “哼,我会让她好起来么?”永宁郡君气定神闲,“牛车放慢些,到镇上就这一条路,宋福家的,跑不了。” 宋福家的进了一间首饰铺子,在里面待了半个时辰就出来了。永宁郡君远远的见她走了,才让林七娘抱着乌木盒走了进去。 戴着盖头的永宁郡君一身清淡,抬手投足都是不可忽视的贵气。店里的小二赶紧过来伺候。 永宁郡君把乌木盒往桌上一搁,小二明显一惊。永宁郡君高深莫测的一笑。 永宁郡君悠悠道:“宋家你是晓得的罢,我是宋江氏的姐姐。” 小二热络的接口道:“难怪宋家那边也送来跟你一样的盒子,这乌木盒可是难得的好东西。” 永宁郡君故作讶异:“还有这回事?你也瞧见了,我这里面只有梳钗簪,可是这抬养女么,按理说我该送冠子的,所以把这个盒子带来,准备在你家店里买一套冠子呢。” 小二有些为难:“这做生意哪有嫌弃客人的,可是你也晓得,我们这是个小地方,现有的冠子都是至少两尺高的,都是妇人用的。” “哎,那我就回去了。” “哎,慢着。”小二自然舍不得放弃一个顾客,“我也就直说了,宋太太在我店里定了一套冠子,就是按照你这个盒子来着。如果成的话,您也定一个?” 永宁郡君不信:“我妹妹有现成的冠子,怎么可能来定?你可莫骗我。” 小二把她往里间引:“您看,宋太太的盒子冠子,都在这里呢。” 永宁郡君把冠子和梳钗簪都拿了出来,看了又看。小二都等的不耐烦了。永宁郡君这才仔细的把冠子和梳钗簪放了进去。 小二没有留意到:永宁郡君的梳钗簪搁在了江氏的盒子里。江氏的冠子搁在了永宁郡君的盒子里。 永宁郡君最后笑道:“那成了,就按照我妹妹定的,也给我来一套。到时候我命人来取。你们做事可得仔细点,我这盒子保养的可比我妹妹的亮多了,你们可不能弄混了!我妹妹出多少钱,我额外给你加五两,这事你们可别说出去了。” **** 中秋夜,蟾月盈满,丹桂馥香,宋家张灯结彩,酒香菜香,与笑声融于金风。月台上,四家人围坐宴桌,其乐融融。 宋老爷和江氏坐在上座。程老爷、徐氏、程琦、宋大少爷、程罗,依次坐在左边。永宁郡君、杨武娘、筠娘子、林六娘、林七娘依次坐在右边。丫鬟嬷嬷整整齐齐的站在各自的主子身后。 鹦格呈了礼,敛衽道:“每逢佳节倍思亲,我家娘子独身一人在庄子里,难免思家难禁。我家娘子也是图个热闹,减减忧思,不请自来,没打扰到你们罢?” 宋老爷站了起身:“杨武娘对筠娘的恩情,我还没来得及亲自去道谢呢。杨武娘能来,那就是看得起我宋家!” 杨武娘也站了起身,点了下头。然后又貌似倨傲的坐了下来。 列坐的人,因着杨武娘一来,俱是拘谨了不少。 杨武娘戴着双层盖头,一身花团锦簇的喜庆,哼都懒的哼一声,全部由鹦格代劳。 鹦格瞧明白了桌上的气氛,笑道:“永宁郡君是在京里待过的,我家武娘素来如此,诸位再这般拘束,这是不习惯跟我家武娘同桌么?” 杨武娘淡定的一手端碗,一手夹了一筷子把鲊,鹦格把她的盖头往前拉了些,好让杨武娘从盖头里把鱼鲊送进嘴里。 杨武娘连咀嚼都似乎没有声音。 所有人被这番做派给惊到了,更加拘束。宋老爷不自然的讪笑道:“来,来,大家都别客气。” 把鲊是把鱼控干了入物料,肉紧有嚼劲。杨武娘尝了一口似乎感觉不错,便又夹了一筷子,递到手边筠娘子的碗里。 杨武娘手上涂的香膏味道冲得只差没把筠娘子熏背过气去。 宋老爷刚要说筠娘子眼下不适合吃干的。杨武娘似乎是想到了这点,又把筠娘子碗里的鱼鲊夹回自己的碗里。 杨武娘又端起筠娘子的碗,站了起身,充分发挥长手臂的优势,连舀三勺清淡的石首鱼汤,放到筠娘子的跟前。 杨武娘扭头看筠娘子,等着筠娘子喝汤。 筠娘子满脑子都是“杨武娘喜欢我,杨武娘喜欢我”,只差没浑身哆嗦了。 杨武娘大发慈悲,把自己的筷子伸进去,把鱼刺都给挑了出来。这回,筠娘子再没有不吃的理由了。 筠娘子咽了一口,杨武娘的瞳孔仿若非常炙热,筠娘子连喉咙都是如火燎过。 戴着盖头的好处便是,杨武娘扫过谁,也没人留意到。譬如,杨武娘的视线已经第二百五十次扫过程琦,第一百八十次扫过笑的俊美不凡的程罗。 “又不是周内司一个考中进士的?我家表少爷明年就考呢,说不定还能中个一甲呢!我家娘子才不跟那帮小娘子们争呢。”杨武娘在心里掂了又掂,时年十五岁的程琦束着冠,穿着直裰的青袍,中间缀着碧绿的玉环绶。长相俊美不说,还有一种与筠娘子气质相像的秀气,典型的程家人特征。杨武娘早就打听过程家每年都过来过中秋,程琦与筠娘子两小无猜。如今程琦考中了举人,身上有了一股凤毛麟角的傲然,明年若能登科,那可就是少年进士了! 而程琦的庶弟程罗也不可小觑,此人长着一副好皮相不说,那双含情的眼睛可是扫过筠娘子好些回了。 徐氏打扮不似江氏的明艳,不似永宁郡君的清淡,花开富贵的褙子穿在身上,雍容的刚刚好。身为禹州知府的庶女,嫁到商贾之家,如今却依靠着丈夫在整个娘家都说的上话。风霜非但不催人老,反而把她打磨的如同浪前的石头,锋利都藏在圆润里。 徐氏含笑道:“从禹州过来,适逢汛期,好在今年徽州路段雨水不多,倒是有惊无险。程罗是个孝顺的,听说徽州做的月饼花样多,特地请了人给做了不少,就等着过来孝敬呢。赵嬷嬷,你且把月饼分派下。筠娘喜欢果蔬馅的,有个特别的芋头、乌梅还有橙陷的,里面足足有十三味水果和菜蔬。你可别给拿错了。” 筠娘子颔首谢过舅母。 这几日筠娘子都在馒头山里陪宋老爷烧瓷,宋老爷甚至防她吐饭,亲手喂她吃。连宋老爷都说是神婆功劳大,筠娘子这病是能好的。所以今晚的筠娘子化了浅妆遮了脸色的苍白,加上得体的浅笑,倒看不出是绝命之相了。 筠娘子念头一动。 程老爷每个季度前都会托商行送信,顶多也就晚上几天。程老爷多半时间都在禹州,所以基本信都是从禹州来的。 这么巧,徐氏那些日子也在禹州? 筠娘子与程琦对视,带着一丝稚气,莞尔道:“表哥,禹州好玩么?听说禹州五月的牡丹花会可热闹了。” 程琦眷恋这个声音,温柔款款道:“牡丹乃国色,此等盛景都不似凡尘!有机会表妹亲自去看看便晓得了。有家牡丹园是专门伺候娘子们的。” 筠娘子没心思听他的长篇大论。也就是说,五月一直到七月程琦、徐氏都在禹州。往年徐氏都是在程家待着的。 筠娘子接过赵嬷嬷递来的用油纸包着的月饼,一口咬了下去。 “咔嚓。”筠娘子的牙被磕响。 筠娘子把月饼一掰两半,赫然只见,里面有块翡翠莲蓬玉。 一对莲蓬寓为并蒂莲心。 筠娘子心惊,程罗的眸子里含的情丝能织出网来。程罗有些羞赧的垂了头。 倒是徐氏不疾不徐道:“哎呦,这月饼还是程罗亲手做的呢,这孩子,原来是起了这个心思!” 宋老爷和程老爷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当众示情,这还是筠娘子第一次见程罗!程罗存着什么心? 程罗又凭什么存着这份心? 怎么着她爹也不可能把她嫁给程家一个庶子! 筠娘子一个激灵,顿悟:舅母这是知道了宋家破产这事!到目前为止舅舅和她爹都没私下里谈话,舅母又是怎么可能知道?舅母甚至在路上就准备好了,舅舅早想过的亲上加亲根本不是程罗,舅母这番作为就不怕舅舅与她生分了? 杨武娘从筠娘子手上夺过月饼,也不嫌油腻,用拇指和食指把莲蓬玉给夹了出来,直接扔到了地上。 鹦格赶紧取帕子给杨武娘净手。鹦格轻蔑道:“这程家的庶子,果然是风流有手段,也不知这里面有几分真情假意,到人家来吃饭,却打主人家女儿的脸,这等宵小之辈,我家武娘扔了你的玉都是轻的!” 徐氏不为所动道:“筠娘,这可是你二表哥亲手为你做的月饼,你以为呢?” 徐氏下午一来可就打听过筠娘这茬了,朝宋老爷意味深长的看了过去。 筠娘都是一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了,有个庶子娶她,就已经不错了! 筠娘子甜甜道:“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我还有个二表哥呢。我还只当表哥只是表哥,如今表哥成了大表哥,舅舅都没说过呢,舅舅不说,我怎么敢乱叫?” 徐氏笑了起来,掩盖心里的不痛快:筠娘子这是暗示她丈夫和她儿子,她要把庶子养在名下么? 程琦眼里闪过不屑的厉色。 第36章 争娶争嫁2 月台上的风越来越凉,丫鬟嬷嬷纷纷下去给各自的主子取披风。 望月谈笑,彻夜不眠。这是当朝过中秋的风俗。 永宁郡君很善谈,将自个在京城里的见闻娓娓道来:“我倒是极怀念京城里的中秋,富贵人家在台榭上放焰火,火冲上天,加上丝竹笙歌不断,引得老远的人都能看到。普通人家好热闹就去酒楼里,都说要看才子,就去望仙楼。才子们竞诗咏月,引人围观。明年是三年一考,那个时候举子们都在京城里准备会试,那等比诗场面,可就当真了不得了!哎呦,我倒是忘了,舅老爷是经常跑京城的,真真的班门弄斧了。” “逢中秋上元,我们都是在宋家过的,听起来还真是稀罕呢。我自幼与妹妹相依为命,白手起家才得万贯家财,那年妹妹有孕,我和拙荆,还有妹妹妹夫,就在这月台上看月。吃妹妹亲手做的月饼,喝妹夫酿的酒,便觉得这是千金难求的美事。虽然妹妹去了,哎,”程老爷越说越苦涩,意味不明的看向江氏坐的位置,揉了下眼睛道,“我许是酒多了,怎么看成妹妹还坐在那里了?” 程老爷这是一个巴掌打在江氏脸上,又一个巴掌打在永宁郡君脸上。若是程氏还在,哪有什么江氏,那永宁郡君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了! 程家人都是一股说不上来的秀气。程老爷感伤起来,那双眼睛悠远的似是能说话。程老爷醉意阑珊道:“人死如灯灭,果真不假,呵。” 程老爷这是又一巴掌打在了宋老爷脸上。 筠娘子命秀棠下去,取了月饼回来,亲手送到程老爷手边:“今年做的匆忙,估摸着味道不似往年的好,舅舅莫怪。” 刚好风起,筠娘子低咳了一声,程老爷眼睛眯了起来。 程老爷可不是好想与的主,说话素来不羁:“娶妻当娶贤,你做了我妹夫,那是你三生有幸,是与不是?” 就“娶妻当娶贤”这五个字,在座的江氏、永宁郡君、徐氏俱是心下一个咯噔。 永宁郡君以前在皇后面前当差,那是什么机锋没见过?永宁郡君转了话题:“不知表少爷明年的会试有几成把握?” 这话就意味深长了。几分才学的把握,几分打点的把握? 永宁郡君一针见血:“一家人不说二话。如今皇上用糊名制,更是严禁考生在卷宗上做暗语标记,然,谁不清楚,会试这一道坎,可没那么多的道义。会试前要是攀不上主考官或主判官什么的,再高的才学都会被埋汰。” 可是这关系可不是想攀就能攀上的,如今从当朝宰相到翰林学士,说得上话的都是崇廉戒奢的清贵。这些清贵要想保持自个的名声,自然不能与暴发户同流合污。 永宁郡君大发善心道:“说来也是巧了,我家二老爷在户部做户部使,倒是跟几个副判官关系都不错。表少爷若是有名副其实的才学,我这个做姨母的不帮忙牵根线也说不过去。我还晓得皇上以农事为本,考的多是以实事为主。要不这样,表少爷就以作个策论,让我也瞧瞧表少爷的才学。” 永宁郡君这话里就挑不出错处。 徐氏干巴巴道:“永宁郡君怕是不晓得,我的父亲在禹州连任知府,口碑可是没话说,连皇上都赞不绝口呢。”后面一句显然夸大其词。 徐老知府能连任,说到底还不是程家拿钱铺出来的!徐氏拿这话来堵永宁郡君,可就踩在程老爷的七寸上了,程老爷带着醉意冷哼道:“行了,不过是作个策论,程琦你就作个好了。” 程琦带着一股桀骜,应声去了宋老爷的书房,宋老爷命个小厮过去开门研磨。 筠娘子咳个不停,夜里清寒,以此为由回房去了。杨武娘也跟着退下,江氏命人给杨武娘安排的住处就在西厢、筠娘子的隔壁。 永宁郡君和程老爷徐氏住在正房旁边的客房里。林六娘和林七娘都在西厢。程琦、程罗在东厢。 因着永宁郡君非但不起疑杨武娘,为了表现自己的见多识广还各种吹嘘杨家的特别之处。而其余的人,自然是置喙不得杨国公府的娘子。 杨武娘很自然的走在筠娘子旁边,沿着灯火铺出来的廊子,鹦格在前面一边提灯笼一边打哈欠。 筠娘子走到房门外,瞥了一眼阴魂不散的杨武娘,眼睛里的暗示很明显。 鹦格这才回过神来道:“今晚月色这么好,我家武娘跟筠娘一同坐坐,筠娘这是不欢迎么?” 筠娘子:“我要歇息了。” 鹦格:“没事,筠娘房里不是有榻么,筠娘睡榻,我家武娘睡床,这也成。” 鹦格不确定的看了一眼杨武娘:“武娘你觉得呢?要不同睡一床?” 杨武娘摇了下头。 鹦格为难:“床太硬,被子不软和,屋里一股药味和血腥味。要不用点熏香?换床被子?” 杨武娘一脚踹了过去。 鹦格汗颜,睡意全无:“那武娘的意思是我们回自个的房间?” 杨武娘一脚把门踹开,径自走了进去。 筠娘子:“……” 灯掌起。筠娘子坐在椅子上,支着右手撑着脸,神色平静,不知在想些什么。灯火照亮她的脸,静谧而且神秘。杨武娘坐在对面,似乎在发呆。 筠娘子忽然道:“秀棠,快,给我拿炭火和茶具来,我要点茶。” 鹦格善解人意道:“筠娘不用这么客气,我家武娘夜里不喝茶的。” 筠娘子皱眉道:“我是想表哥这么晚还写策论,太辛苦,便想着点杯茶给他提提神。” 今晚宋家的下人都是彻夜不眠的,秀棠很快把东西准备齐整。筠娘子用扇子加大火,很快把水煮好,一边倒水一边搅茶。整个动作下来,不消一刻钟。可想而知这茶点的该有多粗糙,杨武娘这才宽心了很多。 筠娘子命秀棠取了口脂过来,用指尖点了下,在一个黑瓷杯盏下面,写了一行字。 筠娘子刚一写完,杨武娘便伸手夺了过去。杨武娘的手都在抖,恨不能把黑瓷杯给摔了!杨武娘的冷气让筠娘子惊的浑身哆嗦。 筠娘子记起一句魔咒:杨武娘喜欢我。整个人只差没晕过去。 秀棠怕杨武娘把杯子摔了,夺了过去,看了下面的字,整个人都乐了。 “表哥,汝不怜我?” 秀棠把点好的茶倒进黑瓷杯里,端到托盘里,盖上杯盖,开心道:“表少爷一来,娘子的精神都好多了。有舅老爷给娘子做主,他程家赖不掉的。阿弥陀佛,娘子终于开始好了。我去给表少爷送茶去。” 筠娘子没有说话,几番想脱口给杨武娘解释,又暗恼。她有什么好心虚的,她就算喜欢程琦,不也顺理成章的?杨武娘只是一个姐妹,有什么资格生气?她干嘛要跟她解释? 秀棠是足足两刻钟后才回来。秀棠搁下托盘,跺了跺脚,恼道:“林六娘和林七娘真是太过分了!我刚出西厢,就被她们给堵住了。娘子给表少爷点杯茶,这有何不可?两人硬说娘子有私自相授之嫌,把茶杯端起来查了不算,还把杯盖揭开了。还好娘子的字是在杯底。然后这两人还拿这个借口命丫鬟跟着我。我把茶递给门外的宋里,就回来了。真真是气死人了!” 筠娘子心里落了数:“永宁郡君这篇策论里,有猫腻。” “哦?” “首先,永宁郡君有这么好心关心表哥的前程么!程家还没允她什么呢,她这么急着要看表哥的才学作甚么?如果说是审婿,也说的通。可是这样一来的话,她干嘛让六娘和七娘堵着秀棠,我跟表哥青梅竹马,这是六娘和七娘争也争不来的。不管怎么样,绝对不能让表哥写出这篇策论!” “所以娘子才点了茶过去?” “是呀,我亲手点的茶,表哥肯定会喝完。表哥和舅舅都有个习惯,就是喝完茶,把杯底看看,找找下面的落款,只要不是我宋家的青瓷,这个习惯几乎是雷打不动的。” “也就是说娘子是故意这么写的?” 秀棠有些失落,杨武娘有些振奋,鹦格快嘴道:“这句话能改变程少爷的决定?” “对呀,如果表哥心里有我,我都这般说了,他自然明白永宁郡君这是选他为婿的意图。表哥如果不想辜负我,这篇策论自然是写不成了。”筠娘子说的很是轻快,双眼却是阖上,右手的十指点上眉头中间,来来回回的揉着,似乎这样能揉走疲惫。 秀棠探究筠娘子话语中的情意,愈发失望,“娘子还是不能原谅表少爷当年的作为么?娘子既然能原谅我娘,为何不原谅表少爷?娘子心里如果没表少爷,又何必在乎表少爷娶谁?” 筠娘子真想把杨武娘撵走,可是似乎她真有求于她。 筠娘子正色道:“秀棠,奶妈确定那天永宁郡君在跟踪她?” “是的,而且永宁郡君上牛车的时候,梁婶瞧见了林六娘把乌木盒抱着。” 筠娘子拿不准永宁郡君的意图:“她到底想做些什么?” 既然想不明白,只能应付:“八月十八是秀玫抬养女的日子,永宁郡君定是想在冠子里动手脚。怕是不是为了对付秀玫,还是意在我。你们可别忘了,我是长姐,是要给秀玫戴冠插簪的。武娘既然来我宋家作客,不妨多待些时日,到时候还请武娘坐在我的身侧。” 有杨武娘保驾,筠娘子眉眼里闪过杨武娘掐掉她脖子上的蛇,抱着她腾空而起。那个画面,她永世难忘。 筠娘子看向杨武娘,心肺疼痛难当。筠娘子脱口而出:“秀棠秀娇,莫再我面前提表哥了。我想要的,不是表哥那样的。” 她想要的,是能救她于水火之中的——英雄! 杨武娘握住她的手,她居然觉得武娘手上的香膏都那么好闻。一定是月色太美,杨武娘朝她点了下头,表示会帮她。她忽然有点想哭。却更想笑。却笑也笑不出来,哭也哭不出来。 这个夜晚透着难言的温馨,秀棠下去给端了茶点过来。主仆同坐一桌,其乐融融。 秀棠似乎是有了些醉意:“娘子仁善,我娘都那样对娘子,娘子还能以德报怨。娘说怪她愚笨,这一次她一定为娘子护好嫁妆。” “如今母亲与宋禄一家生了间隙,父亲又忌惮上了母亲。好不容易赢回了父亲的心,我的婚事有父亲做主,自然不会差。如今永宁郡君又开始出招,真是一刻都不得消停!哎。” 秀棠笑道:“有太太在呢,娘子不用怕。” 筠娘子好笑的点了下秀棠的额头:“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如果不是太太相助,秀玫怎么可能把自己反闩到馒头山里?我可是看的很清楚,馒头山里一个人都没有。” “谁跟你说没有人了?真是个傻的。” “啊?”秀棠仔细回想,当时宋老爷先进去,然后她们三人进去。然后是宋梁家的过来禀告江氏也过来了。 筠娘子心里难得的惬意,笑眯眯道:“母亲过来,还需要宋梁家的亲自过来禀告么?” 秀棠皱眉。 “如秀玫所言,我确实远远的瞧见秀玫跟香姨娘一道进来了。不过我没在意这茬,毕竟除非筠娘让我们来收拾,我们这些下人平时都不来馒头山的。我拾掇好废坯后,就去厨房里准备晚饭了。” “回老爷太太,这个我和宋海家的,应该还有旁人,都瞧见了,一个白天,只有香姨娘来过。” ——都是宋梁家的片面之词! “其实很简单。”筠娘子缓缓道,“白天的时候肯定有人注意到馒头山,香姨娘肯定要提前过来下药,这时候宋梁家的是目击证人。香姨娘带秀玫进去的时候,已经是太阳落山了,瓷窑里的都下工了,自然没人注意馒头山。香姨娘怕秀玫跑了出去,就把门锁了。这时候,只需要一个人拿着钥匙把锁开了,再反闩了,把钥匙搁在桌子上,这个人的所为自然会被误解成秀玫自己做的。” 秀棠、秀娇和鹦格异口同声道:“那这个人去哪里了?” “这个人,哪里都没去,其实就在门后面。父亲担心香姨娘做些什么不能见人的,所以心急如焚,就先进去了。我们尾随其后,注意力都在秀玫身上。这个人完全可以趁机出去。不巧的是,这个人出去的时候,正碰上母亲了。所以就进来禀告顺便作证了。” “梁婶的钥匙……” “这把钥匙是我给她的。香姨娘既然打起了秀玫的主意,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秀玫药倒锁在馒头山里。所以,我只需要让宋梁家的盯梢就成了。” 秀棠恍然大悟:“梁婶这是立了大功了!” “要怪只能怪母亲自个,我都病成这样,还让我吃瓷窑里的饭。瓷窑里的厨房里的嬷嬷们,可都不听母亲的,这是个最好的传消息的法子,不是么?秀棠你每天去端饭送剩饭,问题就在饭里面。母亲以为我病入膏肓,自然就松懈了。” 已是下半夜,筠娘子愈发疲惫。 杨武娘告辞的时候,筠娘子睡眼惺忪的望着她:“武娘要是不嫌弃,可与我共睡一床。” 筠娘子暗叹:杨武娘再尊贵,也是个可怜的,女生男相,嫁人不好嫁罢了,还导致娘子们避而远之。 她不该嫌弃武娘。 第37章 争娶争嫁3 “武娘要是不嫌弃,可与我共睡一床。” 筠娘子打着哈欠站起身,双眼泪盈盈的,满眶的泪水在灯火下把这双眸子洗的更加澈亮。 筠娘子还没长开,身子娇小,却似乎美人的雏形可见,似乎柔软有致。 筠娘子的脸上从来没有厌憎、不满、仇恨等等情绪,她抿唇时,宛如稚女,挑不出一点攻击力。 筠娘子整个人都摇摇晃晃的,似乎要往她的怀里跌去。 她似乎应该伸出双手,用怀抱来接住她。 筠娘子虽是睡意朦胧的,这话却说的格外清醒。寻常姐妹两,窝在被窝里闲话挠咯吱都是寻常事,但当筠娘子把这个姐妹代入杨武娘时,猛然一个激灵,睡意顿消。筠娘子暗恼自己,她怎么也成了以貌取人之徒了? “武娘,你是一个好人。”更是一个英雄。 她不该以普通人的眼光看杨武娘这等奇人,她该以一个平静的胸怀去接纳武娘,她该以姐妹之真挚情谊相待武娘。她该以德报德。 筠娘子做完了心理建设后,浅笑的望向站着不动的杨武娘,狡黠反问道:“还是说武娘介意屋里的药味和血腥味?还是说武娘嫌我的床太硬?被子不软和?” “还是说武娘嫌弃筠娘?” 杨武娘点了下头,表示接受邀请。筠娘子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心头一跳。 鹦格打着哈欠准备回房,秀棠一把扯住鹦格:“哪有奴才不伺候主子梳洗的?”秀棠其实是怕这个任务会落到自个头上。 鹦格才无所谓呢:“哦,武娘从来不给我碰,她都是自个来的。你给她打了水便成。” 杨武娘该是有多自卑,居然连让下人伺候都不曾。筠娘子对杨武娘的怜悯更上一层楼。 秀棠打水回来,伺候筠娘子揩牙后,又细细的把筠娘子脸上的妆给洗掉了。秀棠看着筠娘子的脸颊,恼道:“娘子皮嫩,以后可用不得脂粉了,脸上都起红点了。” “呀,难怪一晚上脸都有些痒。”筠娘子不当一回事。 倒是杨武娘戴着盖头的脸凑上前来,隔着盖头委实看不清楚。杨武娘提起灯照上筠娘子脸庞。筠娘子的左脸颊上起了三个小红包包。 一定是用的脂粉不够好。 杨武娘从袖中掏出一盒胭脂,手呈在空中。筠娘子接过,胭脂稳稳的落在筠娘子手心。 筠娘子想起之前,杨武娘的袖子里,能掏出青白玉镯、红玛瑙镯、金钗、……无亚于百宝箱了。 夜太长,月太美,人心柔软成水。筠娘子嘴角噙笑,面颊绯红:“筠娘多谢武娘。” 秀棠给筠娘子打了洗脚水,伺候筠娘子脱了鞋袜,杨武娘正襟危坐,一副非礼勿视的模样。 秀棠给筠娘子捏了脚,有些眼热:“娘子好些天没有下床了。我要给娘子好好捏捏,娘子就能好起来。” 筠娘子瞟了一眼杨武娘,杨武娘似乎格外拘束。筠娘子愈发觉得武娘可怜。 这捏脚真的是一个漫长又煎熬的过程。 筠娘子都快昏昏欲睡了,秀棠起身的动静终于让杨武娘松了口气。杨武娘这才看过去。 只见躺在椅子上的筠娘子面容安静,两脚搭在洗脚盆上,裤管卷到膝盖上,露出纤细光洁的小腿。 筠娘子的脚就像她的人一样,似乎还没长开,非常小巧,十个脚趾头被水泡的红通通的,格外玲珑可爱。 杨武娘居然收不回目光了,一团无名火自腹中灼烧,盖头把她憋的喘不过气来。 杨武娘忽然想落荒而逃。 好在,秀棠及时回来了,提着干净的鞋袜给筠娘子换上,把疲惫不堪的筠娘子扶到床上。帐幔垂下,只听窸窸窣窣的声音,秀棠给筠娘子除了褙子和襦裙,只余一身白色中衣。秀棠把被子掖好。秀棠吹灭床头的灯火。 杨武娘依然正襟危坐,秀棠也有些局促,快速出去,又快速回来,给杨武娘打了两盆热水。脸盆搁在桌上,脚盆搁在杨武娘脚下,然后秀棠说了句“慢用”就忙不迭的回外间休息了。 杨武娘抚着跳个不停的胸口,不知所措。 杨武娘觉得,看来此夜,她还是这样坐一夜的好。 杨武娘看着黑暗中的帐幔,里面似乎有一朵百合花在酣睡。更深露重,她只需如此守候,便已快活。 杨武娘的心慢慢沉静下来,脸盆里的热气把盖头外的世界熏得雾里看花的朦胧。 筠娘子是困了,脑子里还保持着一股执念。筠娘子唤道:“秀棠,你在伺候武娘么?” 没有人应声。筠娘子晃了晃脑袋,掀开帐子,只见杨武娘端坐在桌边,脸盆和脚盆都在冒着热气。 筠娘子觉得惭愧的抬不起头来。她怎么能这样照顾自个的救命恩人? 筠娘子抱歉道:“丫鬟太不懂事,教武娘见笑了。” 杨武娘摇了摇头。 筠娘子脑袋一懵。这摇头的意思:是武娘不介意,还是秀棠不懂事,还是武娘不满意?还是说杨武娘不需要人伺候?若是这样说来,武娘为何又自己不动手呢? 筠娘子手足无措的站着。杨武娘只留意到筠娘子的中衣带子系的松垮,中衣的领口微开,露出里面的红色肚兜带子。 筠娘子的中衣貌似很轻薄,少女的柔软轮廓依稀可见。 阿弥陀佛,非礼勿视。杨武娘赶紧闭上了眼睛。 筠娘子可不能眼睁睁的见热水凉了,不得不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武娘,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服侍你也是应该,今个我就伺候你一回,也只是聊表谢意。救命之恩铭感五内,筠娘永世不忘。” 杨武娘摇了摇头。 筠娘子都快急哭了:难道杨武娘真的是生气了,宁可在这里坐上一宿? 杨武娘站了起身。 筠娘子双手张开,拦住她。筠娘子的贝齿快把嘴唇都咬破了。她都不介意杨武娘喜欢她了,杨武娘这番做派仿若是在说她要轻薄武娘一样。杨武娘这时要是回房,回头鹦格要是把此事在杨国公府宣扬了,杨府的人肯定觉得宋家的人不识好歹。 杨武娘绝对不能走、而且今晚必须在这里睡。 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杨武娘与她姐妹情深,杨武娘才能不遗余力的帮她,一定是这样的! 一定是夜太深,筠娘子整个人都糊涂起来。筠娘子语无伦次道:“武娘,我也是喜欢你的……不对,不是喜欢……呸我在说什么呀,我是喜欢你的……呀这个不算是喜欢……哦对了是欢喜、对、是欢喜……我是欢喜你的,我们是好姐妹……我对你绝对没有非分之想……一定是我搞错了,你也只是欢喜我,不是喜欢我,对不对?” 杨武娘已经忘了摇头。 杨武娘只注意到筠娘子张开双臂,衣襟大开,里面的肚兜露出金线绣出来的花卉一角。 是牡丹?还是芍药? 杨武娘已经懵了。 筠娘子以为她默认了,终于松了口气。筠娘子卸下“杨武娘喜欢我”这句魔咒后,是怎么看杨武娘怎么顺眼。筠娘子把杨武娘扶回椅子上,伸手要掀杨武娘的盖头。 杨武娘一把抓住筠娘子的手腕。杨武娘的手劲里似乎都蕴藏着自卑和怒气。 筠娘子怕杨武娘生气,平息道:“是我糊涂了,武娘莫怪。夜已经深了,我帮你净面,我保证,绝对不看你。” 杨武娘想推开她,可是她的眼睛里一层水汽,而杨武娘自己,何尝不是隐隐期待? 杨武娘点了下头。 筠娘子破涕为笑,欢喜的拧了把帕子,学着鹦格的动作,一手把杨武娘的盖头微微向前拉,一手携帕子从盖头下面伸了进去。 筠娘子的气息扑面而来,甜的像糖,柔的像清风。软了她的心,黏稠了她的灵魂。 杨武娘决定任她宰割。 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有种莫名的欢喜在心里长出了枝蔓,等着开花。筠娘子看不懂这种感觉。 这是她的英雄。为什么她悲哀的想哭? 筠娘子的指尖透过湿热的帕子,在杨武娘的额头上来回婆娑。——杨武娘的额头又宽又高。 杨武娘闭上了眼睛,帕子在眉峰上熨过。——杨武娘眉如远山。 帕子沿着眉中,直下鼻梁。——杨武娘的鼻子很高挺。 帕子盖上左脸颊,又盖上右脸颊。——杨武娘的脸很瘦。 帕子敷上杨武娘的下巴。——杨武娘下巴是尖的。 筠娘子动了私心,手指隔着帕子,沿着杨武娘的嘴唇走了一遭。——杨武娘双唇紧闭,唇角的弧线貌似很美,可惜唇不够软。 筠娘子得出了结论并且脱口而出:“武娘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武娘这样,刚刚好。” 筠娘子说完真想把舌头都给咬掉。杨武娘自卑的都不敢见人,她这不是揭人伤疤说风凉话么? 杨武娘正身处飘飘然中,只觉脚一凉,只见筠娘子蹲下身,把她的左脚鞋袜都除了个干净。 杨武娘的一双骨骼纤长的大脚赫然暴露了。杨武娘要缩回脚。可是筠娘子握的坚定不移。 可怕的是,筠娘子的食指正点在她的脚心,杨武娘很想笑,狠劲的咬住嘴唇。 杨武娘已经毫无反抗之力了。 筠娘子又除了她右脚的鞋袜,将裤管卷起,两条赤条条的小腿很白皙,在灯火下隐隐可见柔软的细毛,筠娘子更加怜悯杨武娘。筠娘子体贴的将她的两脚放在脚盆里。 筠娘子为了表示对杨武娘的感激和不嫌弃,仰脸笑道:“我也给武娘按按脚,按了脚才好睡觉。” 杨武娘点了下头,忍住飞入云端的快活。 很快杨武娘就欲哭无泪了。筠娘子根本不会按脚,加上手指力道轻柔,就像一把羽毛在挠来挠去。 杨武娘顿悟:有些便宜占了的代价,惊人的可怕。 这是一个漫长的想笑不能笑的过程。 更可悲的是,看着筠娘子专注的神情,杨武娘恨不能咬碎了牙: ——死在你手里,我也值了! 第38章 争娶争嫁4 这一夜,不平静。 东厢房里,程罗解了腰带,敞了月白袍,扯松白色中衣,加上偏阴柔的俊颜,懒散的倚靠姿态,别样风流。徐氏的丫鬟桂桔一进来,夜风刚好穿过程罗的中衣,胸膛半露,白皙而且肌理分明。程罗用牙签剔着牙,双腿搭在桌上摇。 程罗斜睨过桂桔,分明没有用意,桂桔只觉身一酥,有些腿软。桂桔是徐氏跟前的得力丫鬟,容貌稍稍逊色,就算天天晃在程老爷面前也不管用。偏生桂桔自恃聪明,趁着每日徐氏让她给程罗传话时,便动了心思,尔后一拍即合。 “母亲又让你来给我传什么话来着?”分明漫不经心,却酥人入骨,桂桔脸一热。 “这是顶好的笔墨纸砚,太太让我传话说二少爷是个有孝心的,一身的学问给埋汰了真是可惜,永宁郡君想看大少爷的学问,殊不知二少爷也是文采风流之人。二少爷且作了策论,奴婢拿去给永宁郡君比较比较。二少爷以为如何?”桂桔越说声音越抖。 “且给我研磨。” 桂桔利落的摊好宣纸,用镇尺压着,研起墨来。程罗悠悠道:“红袖添香、良辰美景,夫复何求?” 桂桔爱极程罗这个调,主动邀功道:“太太的用意,想必二少爷心里也明白罢。这篇策论……” 程罗站了起身,笔头一淬上浓墨,指尖发力,恨不能把笔头给压坏在砚台里。程罗的眼睛眯起,如同淬了毒般阴冷。程罗一手从桂桔的衣襟里钻了进去,揉捏了起来。桂桔难受的咬唇。程罗邪笑:“我这儿又没人,你只管叫出来。” 程罗捏了几下,便乏了味,把自己的衣裳整了整,开始作策论。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程罗用的是行楷,一手好字刚劲却不过猛,潇洒而且浓淡相宜。程罗文思如泉涌,很快一篇策论便完工了。程罗冷笑:“满篇的歌功颂德,这下母亲满意了罢?母亲为了自个的亲儿,还真是良苦用心了!” “二少爷你……”桂桔一惊。 程罗不屑的冷哼:“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傀儡,要是没这点觉悟,那岂不是连奴才都不如了?他‘大少爷’性情刚正,又是家中嫡长,凡事从不愿委屈自个半分!呵,这也是巧了,当朝宰相也姓程呢,许是八百年前是一家呢,他‘大少爷’还真有几分程宰相的风骨。母亲自个压不住他,就拿我来压他。成天拿庶转嫡来说,我九岁那年他已经中了童生,我十一岁那年他已经中了秀才,如今他连举人都中了。可是我呢,我童生考不得、秀才考不得、举人考不得,学问做的再好有什么用?” 程罗咬牙切齿:“就母亲这点心思,休想瞒得过我!我明白,父亲和母亲都晓得我有几分才华,但我识时务呀,我作的文章就得跟我这个人一样,谄媚懦弱,没有风骨。永宁郡君让他作策论,显然是看好他这个‘佳婿’了,母亲想打永宁郡君的脸,这怎么个打法可就难办了。若他不作策论,这岂不是说他堂堂程大少爷徒有虚名么?若他作了策论,这不就正遂了永宁郡君的意么?母亲又要保全他的名声,又要打太极,最好的办法就是拿我来压他。哼,母亲休要骗我!我这篇策论根本不是送给永宁郡君的,而是给他的,是与不是?” 桂桔见他说的凄惨,点了下头,深吸一口气道:“太太受了赵嬷嬷的进言,只消大少爷看到你这篇策论,必然轻蔑至极,到时候大少爷定然作个针砭时弊惊世骇俗的文章来!届时永宁郡君一见,必然明白大少爷的风骨,哪还敢在大少爷头上打主意了?永宁郡君倚仗的不就是几个关系不错的副判官么,只消大少爷看不起,还不够打她脸的么?” 程罗正在落款,生生的写了个“程”字以后,便无法再写下一个字。 程罗恨道:“这种破文章,怎么可能是我写的?怎么可能?” 程罗就要毁了文章,桂桔一把抱住他:“二少爷,时辰不早了,奴婢要赶紧把策论送过去,二少爷且忍忍,待你娶了宋筠娘,一切都会好的。”桂桔忍住满腹的心酸,琢磨了下她是下人命,又嫁不得主子,合该都是做妾,只要程罗知道她的好便成了。 程罗悲呼:“旁人这个年纪都有好几个通房了,可是我,还得给宋筠娘守身子。这个表妹跟他青梅竹马,又是个病秧子,我娶了她就能庶转嫡,就能要什么有什么,可是……我不甘心呐!”程罗越说越苍凉,闭上眼睛,脑子里都是筠娘子那句:“我还只当表哥只是表哥,如今表哥成了大表哥,舅舅都没说过呢,舅舅不说,我怎么敢乱叫?”恨意翻涌。 程罗演戏也演足了,看桂桔都泪盈于睫了,这才罢了手,唇角弯起,爱抚了下桂桔的脑袋:“行了,我亲自给大兄送去,你再不回去母亲怕要起疑了。” 程罗把策论卷在袖子里,通往书房的路上只有几个小厮。程罗脚上生风,已经迫不及待。 书房里,程琦浅啜一口筠娘子点了茶,满脑子都是筠娘子甜甜的跟他讨论牡丹花会的事,这策论自然是作不下去了。万籁俱寂,心头涌上的情丝不复十岁时候的懵懂,而是愈来愈清晰明确。程琦用手指点了下黑瓷杯,喃喃自语道:“表妹你这茶火候不足,点的功夫不到家,为什么我觉得这世上就无茶可比了呢?奇了,奇了。我可是听瓷窑里的人说你素来最好点茶了,你是不是心神不宁,所以这茶才点的这般粗糙?你是不是当时在想我呢?” 程琦才无所谓永宁郡君这篇策论,索性在椅子上躺了下来,阖上眼睛胡思乱想。 程罗进来的时候,便瞧到程琦这一副惬意的模样。程琦冷哼:“姑父的书房也是你能进的么?”程琦念及程罗在晚宴上对筠娘子的觊觎和不恭,双目喷火,站了起身,准备揍他。 程罗搁下策论,轻描淡写的引发战火:“大兄你又想揍我了?就因为我抢了你的病秧子小青梅?大兄也不好生想想,表妹是你能娶的么?你是以后要当第二个‘程宰相’的人,你娶了表妹,那可就这辈子都甭想登科了!可是我就不一样了呀,我娶了好表妹,就能做嫡子,以后父亲的生意就归我来管,程家的家产可就落我手里了!哈哈!哎呦,我知道大兄你有骨气,视钱财如粪土,这些身外之物,你才不稀罕,对罢?” “你这个畜生!” “我是畜生,那也是父亲生养的畜生!哼!” “你再敢说一句,我今个就让你走不出这间房!” “我偏要说,小表妹身子这么差,说实话我还真担心经不住我的折腾呢。我可不像大兄你这么怜香惜玉,合该她也活不久……小表妹还真是伶牙俐齿的紧,不知道以后到了我的床上,是不是还这么牙尖嘴利?不过,不着急,我有的是时间,好好、慢慢的调/教她!” 程琦的拳头狠狠的捅上程罗的腹部,厌恶道:“你这个混账!今个我不打脸,省的你又跟父亲告状!你那么能耐,你还手呀,你要是敢还手,你信不信父亲就会剁了你的手!你以为母亲给你一点青眼,就把自己当回事了?” 程罗压住澎湃的痛楚:宋筠娘,他娶定了! “大兄,以后你的小情人就是你的弟妹了,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可要沉得住气啊!”程罗勾唇一笑,他才不在意这副皮囊呢。他要撕扯的是程琦的心,让他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程罗捂着腹部蹒跚而去,走在廊上硬是直起腰。小厮打着哈欠,只见程罗笑的如沐春风。这下更好了,他越示威,程琦越不罢休。程琦越执意,徐氏越坚定。就算徐氏最后得胜,也只会落个母子离心的下场。其实程罗是看不明白程琦这类人的,这类人总是太理想化。譬如程琦做的文章,字字珠玑讽时刺世。这个世道对程琦不好么?可是他又隐隐嫉妒这份理想化,譬如程宰相,刚正不阿敢作敢为,再多人恨他,更多人却称颂他。可是这些与他程罗有什么关系,早在放弃考童生的时候,他就放弃做梦了! 他程罗从来就没有梦,他只要活着! 程琦疲惫的躺回椅子上,双手支起,揉着额头两边。一边是高中当官,一边是筠娘子,如果只能要一个,他要哪一个? 程琦恨道:“我两个都想要,都想要!母亲,你为何如此紧逼孩儿?” **** 筠娘子难以入眠,旁边的杨武娘连呼吸声都听不着。筠娘子手臂上的伤痕正在结疤,为了防止秀棠秀娇发现,这几日都是她自己沐浴。此时伤口如同蚂蚁啃噬的疼痒。 其间筠娘子几次迷迷糊糊了过去,又担心杨武娘走了,又醒了过来。筠娘子索性趴在床上,双手支着脑袋,在纸糊的窗棂里泼洒的稀薄月光中,专注的瞧着杨武娘的脸。 她戴着盖头睡觉,难道不难受么? 筠娘子很想点一盏灯,把杨武娘的盖头揭开,看看她的脸,是不是同她手里摸出来的一样没有瑕疵?夜晚的神奇在于,滋养了人心的贪欲。这么多年来,筠娘子平生第一次有了渴望。筠娘子恐惧这种感觉,因为无法控制。 筠娘子轻声下了床,把衣裳穿了齐整,头发随意拨了拨,提着一盏灯笼,想出去走走。 筠娘子念头一动,父亲和舅舅定是在馒头山里说生意的事。筠娘子从妆奁里抽出金边凭书,塞进袖子里。 馒头山果然亮着灯,宋老爷和程老爷在火膛前坐着说话。 筠娘子才拐一道弯,便听见宋老爷的怒斥:“跟筠娘青梅竹马的人是程琦,不是程罗!我嫌弃庶子不提,你要是有这打算,这么多年作甚么让程琦来我家?你这个当舅舅的,就是这么糟践自个的外甥女么!” 筠娘子大骇:连舅舅都要把她嫁给程罗么?筠娘子再迈不出下一步。 程老爷也怒了:“我说你这个妹夫,就是烧瓷把脑子烧糊涂了,怎么跟你就说不清了,我这都是为筠娘好。青娘就这么一个骨血,我不为她打算,我为谁去?” “哼,你既然为筠娘打算,我就把这话撂在这里,筠娘必须嫁给程琦,你们这头尽快准备,青娘的一百六十八抬嫁妆,一件不少,都给筠娘。筠娘要嫁,自然要十里红妆风光体面。你暂时也别回禹州了,等过了中秋就回去好好给两个孩子准备婚事!” “不行,筠娘子绝对不能嫁给程琦!” “你再敢提一声程罗,我宋家与你程家就再无亲戚情面,你明天一早就给我滚!”宋老爷目眦尽裂。 程老爷火气也上来了。程老爷觉得自个一定要眼前的人好好的开个窍:“我走,行啊。我一走,我倒要看看你们宋家还不立刻破产!现在拿青娘说事,过了今年冬,筠娘就十四了,你这么多年有看青娘一点情面么?筠娘本来就先天不足,你这个父亲还不够糟践她么?我这个做舅舅的,恨不能把她当做童养媳给养在家中,可是她父母双全,哪有这样的道理?我告诉你,你们宋家早就破产了。如今白瓷当道,青瓷早就没有市场了。这些年来,我屯了多少青瓷,都堆了好几屋了。你们宋家的吃穿用度,你们宋家的光鲜,都是我程家给你的!我这么做,还不是盼着筠娘日子好过些?” 宋老爷往椅子上一瘫:“你没骗我?” 程老爷有些后悔了,声音放低:“我骗你作甚?不过你也不用在意,我程家这点钱是有的。” 宋老爷简直恨不得剁了自己的手:“原来,已经没有人买青瓷了。” “你给我好好过日子,你们宋家,有我呢。”程老爷恨铁不成钢,“你怎么就那么拧?早知这样,当初就不该把青娘嫁给你。” 宋家已经什么都没了。如今的宋家只是程家的一个依附。宋老爷垮了下来,哆嗦的说不出话来。 筠娘子走了出来,程老爷见她面色如纸,赶紧解释道:“筠娘,你听舅舅说……” “舅舅,”筠娘子打断他,“我有两个问题,还请舅舅解惑。” “你说。舅舅知无不言。” “这个季度的信,晚了一个月,是舅母做的?发信的时候,舅母正巧在禹州,舅母一招就让我宋家面子里子都没了,舅母是不是也逼着我把娘亲的嫁妆给挪用了?如此一来,舅舅怕是要对我失望,对我宋家失望,宋程两家甭说联姻,就是亲戚都做不得了,是与不是?舅母从不问生意事,这封信怎么可能瞒得过舅舅?还是说舅舅早就知道了,还是说舅舅嫌我宋家拖累了你程家,一竿子要把我宋家打翻,是与不是?难怪舅舅任由程罗一个庶表哥在宴上那般折辱于我,还是说舅舅在看我可怜,觉得我都这样了只配嫁给程罗?” 筠娘子斩钉截铁道:“我只想舅舅回答我两个问题,一,信是舅母做的?二,舅舅要把我嫁给程罗?” “是这样的没错,不过……你听舅舅解释……”程老爷急的脸上都发汗。 程老爷推搡了下宋老爷:“你倒是说句话呀,你给我作证,我的用意都是为筠娘好的。” 宋老爷被灭顶的绝望压住,嘴里一直喃喃道:“我都是错的,我为青娘烧蓝花,却毁了筠娘……筠娘都是我害的!” 筠娘子转身就走,泪已决堤。筠娘子飞快的跑了起来,寒风刺入眼中,生疼生疼。 程老爷踢了几脚宋老爷,宋老爷都没反应。程老爷赶紧追了出去,程老爷眼睁睁的见筠娘子跑进了西厢。这大晚上的,一个大老爷们也不好进女眷住的西厢,急的直跺脚。 她的表哥,在八岁时害她孤立无援,被辱勾引之耻。 她的奶妈,在八岁时把她新棉换尽,害她夜夜冻咳。 她的奶妈,临阵倒戈把她推入蛇坑,害她九死一生。 她的父亲,十三年来直到咳血之际,才会看她一眼。 如今连舅舅都……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信? 西厢万籁俱寂,圆月之下,筠娘子瘫倒在地。筠娘子以跪拜的姿势伏下身,双手在前,额头搁在手背上,灼热的泪水烫的手疼。筠娘子在心里歇斯底里的呼唤:“娘……” 一个人影伫立窗前。 筠娘子的泪慢慢干涸,用袖子把脸擦干,站了起身,面上浮上一层一如既往的浅笑:程琦也罢,程罗也好,想娶她,做梦去罢! 筠娘子来回踱步,反复琢磨,瞳孔一缩,一个念头,倏然炸开。 筠娘子任风吹干袖上的泪水,脚步带着轻盈回房,惊醒了外间的秀棠。秀棠眯着眼睛道:“大晚上的娘子这是去哪儿了?” 筠娘子回道:“屋里有些闷,便在院子里赏月呢。今晚月色好,你睡你的,我喊武娘陪我即可。” 筠娘子进了里间。床上的杨武娘仍然直挺挺的躺着。筠娘子点亮了灯,拿到床边,照上了杨武娘的脸。 杨武娘似是被光线照的不适,睁开了眼睛。隔着盖头,杨武娘的眼神,筠娘子辨不清。 筠娘子笑道:“扰着武娘休息了,今晚月色很美,武娘愿意一道赏月么?”筠娘子的眼睛里是水汪汪的,带着讨好的善意。 筠娘子一边说着一边不经意的碰到了杨武娘的腰际,杨武娘浑身僵硬,筠娘子琢磨着杨武娘这一瞬间的表情。杨武娘没有排斥。 杨武娘点头,坐了起身。筠娘子蹲下身,给杨武娘穿上绣鞋。筠娘子的手捧着杨武娘的脚,故意屡次穿不好,杨武娘照例没有排斥。 两人走了出来。月柔风清,佳人在侧。 筠娘子的声音很轻柔:“每当我看着月亮,就想到我娘了。女儿的生日,母亲的祭日,佳节更思亲,果真不假。” 杨武娘提着灯笼侧脸,筠娘子已经湿了满脸。 筠娘子自杨武娘的背后,抱住杨武娘的腰,脸搁在她的背上,瓮声瓮气道:“武娘,我有些难过,你让我抱抱,你不介意罢?” 杨武娘摇了摇头,筠娘子断了线的泪眼眯了起来。 ——没有人会平白无故的帮助另一个人! ——杨武娘是欢喜她也好、喜欢她也罢,只要武娘不排斥,她总有办法。 ——她的命,是娘给的。纵是呕尽心血,也要搏到底! 第39章 争娶争嫁5 八月十八,秋老虎的余热,艳阳高照,宜嫁娶、纳采、订盟、祭祀。 秀玫抬养女的大好日子。 一早筠娘子便在铜镜前打扮,杨武娘端坐于榻,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筠娘子看向杨武娘。花团锦簇戴着盖头的杨武娘,双手搭在膝上,百褶裙下的鞋头珍珠颤颤的。 杨武娘就像一个新娘,等她来娶。 筠娘子弯了眉眼,欢喜的吩咐秀棠去挑衣裳,又跟秀娇嘀咕梳髻的事。秀棠跺脚道:“秀玫抬了养女,就是宋玫娘了,娘子居然这般欢喜。”秀娇也垮了脸。 “别人是别人的事,碍不了我的眼。我的眼里么……”筠娘子斜觑杨武娘,脸颊泛红。 筠娘子的眼里只有杨武娘。 藕色的襦裙外面是一件天青色的褙子,寻常的料子,也没有花样,然裙子上面用淡褐线勾出不规则的裂片。这还是筠娘子根据宋老爷烧的天青鱼耳炉得来的灵感。淡褐线的开片虽不及金线来的奢华,却恰到好处。 “娘子何故选这件衣裳?” “父亲诗中有句‘天青梨花白’,你说,父亲见我穿了这件衣裳,会不会想起娘亲?”筠娘子站了起身,转了一圈。杨武娘记起那句“筠娘跟死去的太太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再瞧巧笑嫣然的筠娘子。洁白的小脸就像翩跹的一朵梨花。 杨武娘心一紧。她愿一生静坐床上,看她梳妆更衣。 去正房路上,筠娘子顺道去了恭房,杨武娘和秀娇秀棠在外面等了半晌。筠娘子出来时脸色煞白,捂了一下肚子,秀棠赶紧盘算昨晚筠娘子吃了什么,夜里有没有着凉。筠娘子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正房,人都到齐了,就等筠娘子这个长姐入座了。 宋老爷和江氏做在主座上。左边依次:程老爷、徐氏、程琦、宋大少爷、程罗。右边依次:永宁郡君、香姨娘、林六娘、林七娘。永宁郡君和香姨娘中间空着两个位子,筠娘子和杨武娘坐了过去。林七娘下方还设了个座,便是给宋玫娘留着的了。 秀玫今日一身喜庆,妃色水莲映荷织锦半臂褙子,下面是碧色潮波纹的八幅锣裙,跪在宋老爷和江氏面前。宋老爷面无表情,江氏看向笑的得体和蔼的永宁郡君,姐妹俩一对视,暗波汹涌。 只要一礼成,秀玫便是宋玫娘,便是程家两个少爷的表妹了,加上她的提点,还愁压不倒林家这对双胞姐妹?江氏压住满腹的恶心,摆足慈母的款,和颜悦色道:“宋福家的,你去我屋里把乌木盒取来。” 秀玫和宋禄家的眼睛一亮。 永宁郡君也发话了:“巧了,我这边也有乌木盒。我还特地给玫娘备了冠子,也算是尽尽我这个姨母的一点心意。” 江氏拢在袖中的指尖快把掌心给掐破了,这套冠子是当年永宁郡君给她的嫁妆,是贡品。如今她孬冠换好冠,永宁郡君却拿好冠出来,这么一对比,可真够打脸的!若是再借题发挥,她便成了拿姐姐给的嫁妆充门面,这也罢了,充门面还换了汤药,真够寒碜的!可是眼下已经没有退路。 宋福家的很快取了乌木盒过来,永宁郡君也让人去取了乌木盒过来。永宁郡君抱着乌木盒,走向主座,一边笑道:“哎呦,我今个还真要来比比,是我的乌木好些?还是妹妹的好?” 永宁郡君显然不放过江氏了,江氏脸一黑。 两个乌木盒一模一样。 秀玫双手举起,宋福家的把江氏的乌木盒搁在她的手上,永宁郡君的盒子搁在了江氏的盒子上。秀玫被压的一晃,永宁郡君赶紧扶了过去:“哎呦这里面可都是好东西,你可仔细点,别给摔坏了!” 永宁郡君果然是来打脸的:“妹妹还真舍得,这还是皇后当年赐给我的呢,我还道这等好东西妹妹要留着压箱底呢。” 江氏不甘示弱:“姐姐说笑了,一尺冠我也用不上,这东西再好,也不及老爷给我的首饰。我倒是瞧着姐姐身上首饰没两件,要不回头去妹妹房里翻翻箱底?” 宋老爷冷哼了一声,江氏噤了声,暗恼怎么在老爷面前被激起来了! 林六娘和林七娘两姐妹活泛起来了。林六娘好奇道:“七妹你瞧,连乌木盒都是双胞呢。” 林七娘伸长了脖子:“六姐你说,这里面的冠子也一样么?” 林六娘回道:“怕也是一样咧。” 林七娘又道:“六姐,你说你和我是一样么?” 林六娘顿悟:“一样的外表,里面也未必是一样的。皇宫里的东西都是孤品,这成双成对的冠子还真是第一次见呢!” 秀玫托着两个盒子走到筠娘子面前,跪了下来,等待筠娘子戴冠插簪。 林六娘和林七娘站了起身,好奇的比较起两个乌木盒来,秀玫也不好发作。两人一人一手一个盒子,比了又比,再放回去的时候,已经分不清上面下面分别是谁的了。 轮到筠娘子开盒取冠。 杨武娘正襟危坐,全神戒备。正如筠娘子所预言:冠子里面有猫腻! 筠娘子沉着含笑,身子依然无力的靠着椅背,只伸出一只手,拨开盖子。精巧的低冠上缀满金银珠玉,只是一眼看过去,色泽略暗,非佳品。 林六娘和林七娘在一旁道:“姐姐且打开第二个瞧瞧,以后玫娘就是我们的姐妹了,自然要挑好的戴了。”这话也是无可厚非的。林七娘擅作主张把盒子抱到一旁,跟林六娘嘀嘀咕咕了起来。在座人等自然明白这是江氏和永宁郡君打擂台呢,也只当看场猴戏,没有在意。 筠娘子佯作疲惫的喘了口气,左手揉了下额头。 杨武娘一把抓住筠娘子的手,朝她摇了摇头:她不要她涉险! 永宁郡君火上添油道:“看来筠娘不待见玫娘呢。” 筠娘子强硬的收回手,眯着眼睛,伸手拨了盒盖!杨武娘瞳孔一缩! 宋老爷悲怆大呼:“我儿……!” 程老爷拍桌而起:“筠娘……!” 程琦面无血色,呆若木鸡:“表妹……!” 江氏大呼不妙,差点晕过去。 永宁郡君“啊”了一声,就要拔腿就跑。 徐氏脸上一抹笑意一闪而过。 邻座的香姨娘两腿发软。 林六娘和林七娘正在一旁赏冠子。 宋福家的撒腿过来。 宋禄家的一脸惊惧。 秀娇软在了秀棠的肩头。 “嘶嘶……”火红的毒蛇信张狂的喷出! 只见,一条红黑相间的“绣花蛇”,自乌木盒飞出,向筠娘子的面门扑去! 霎时。 杨武娘一个快手,抓住“绣花蛇”的蛇尾,飞身到了屋中,“啪”的一声给掷到地上!另一只手抡起楠木椅子,“嘣”的一声砸上蛇头! “绣花蛇”暴毙! 杨武娘、宋老爷和程老爷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只见,筠娘子一口血吐了出来! 宋老爷痛呼:“快来人去请大夫,请大夫呀!” 宋老爷几乎瘫软在了座上,筠娘子的衣裳让他想起了程氏,这八成像的脸,那个瞬间的痛感,就仿若——程氏在他的面前,再死了一回!宋老爷潸然泪下,瞬间老了十岁。 杨武娘看着自己的手:筠娘子这次吐血是真的?是真的吗?不!不! 倒是鹦格还算冷静,把楠木椅子搬开,蛇血斑斑,蛇头压碎。鹦格掰开蛇嘴,大骇:“宋家的手段真是让人大开眼界!这条毒蛇还没拔牙,是条幼蛇,幼蛇咬了第一个人后会释放全部毒液,再无法咬第二个人。而今个宋筠娘是铁板钉钉开盒子的人,这条蛇,就是冲着筠娘来的!” 宋老爷目眦尽裂:“谁敢害我儿,我定要他不得好死!”宋老爷一个利剑扫过江氏,江氏肝胆俱裂。 程老爷心痛难当:“我就不该把筠娘留在宋家,查,给我查,我今个不为筠娘讨回公道就枉为人!” 林六娘和林七娘无辜道:“呀,里面居然有蛇,幸亏我没开盖子!真是吓死我了!” 请大夫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查凶手显然迫不及待。 两个乌木盒,盒子里的冠子都是一模一样。一个是永宁郡君的盒子,一个是江氏的盒子。问题是:装蛇的这一个盒子究竟是谁的? 而若是害死了筠娘,谁的好处最大? 明面上江氏这个继母害了嫡女,尽收嫡女的嫁妆,加上又抬了养女,嫌疑最大。暗里面永宁郡君害死筠娘,林六娘和林七娘便能抢夺筠娘子的竹马,这个理由充分吗?无论是江氏还是永宁郡君,她们有这么蠢把这种事情做到明面上来吗? 江氏撇开关系:“这个乌木盒是我让宋福家的去取的,老爷和舅老爷想讨个公道,就找宋福家的和我姐姐问个明白好了。” 宋福家的近乎癫狂,抱住神志不清的筠娘子,失声痛哭:“娘子你给奶妈活着,你要是死了,奶妈绝不独活,你听到没有,听到没有啊……”宋福家的转脸看江氏,绝望和怨毒交织,恨声道,“老爷,老奴今个就把话撂在这里,筠娘要是没了,老奴拿这条命来赔!这个天杀的江氏,你逼我把娘子推入蛇坑,害她丢了大半条命。如今老爷回来,娘子要好转了,你又来二计!我是对不起娘子,我是死是活都依娘子。可是今个,我要当着老爷和舅老爷的面把你做过的每一桩一件不落的抖出来!善恶终有报,你这种毒妇,就该去下地狱!” 筠娘子勉力握住宋福家的手,眼神涣散的望向宋老爷,用最后的神智道:“女儿求……爹爹……没有奶妈,就没有我的今日……奶妈是有过错……奶妈是被逼的……爹爹,饶了奶妈,否则……我死不瞑目!” 宋福家的跪了下来,直接把脑袋往桌角撞,撞出了血,才舒坦了点。宋福家的一脸狰狞,如野兽咆哮,把江氏从筠娘一岁开始做的一桩桩细数了个遍。这个节骨点上香姨娘自然要出来作证了。 宋老爷一巴掌抡了过去,江氏跌到地上。宋老爷毫不留情的拳打脚踢起来,恨道:“你这个毒妇!身为继母,残害嫡女,我要把你送官!我要休妻!休妻!” 宋大少爷跪了下来,一把抱住宋老爷的腿:“父亲,你无凭无据听一个奴才妄言,父亲,你这是偏听偏信啊!” 程老爷扯住宋老爷:“眼下我们先解决眼前这桩,证据确凿才能送这个毒妇见官,你这般打死她,牢狱之灾的就是妹夫你啊!你把自己搭进去,筠娘怎么办?” 可是那些陈年旧事哪有什么证据?宋老爷眼睛眯了起来:明的不行,他就来暗的! 江氏算是明白了,宋老爷心里从来就只有程氏,她主持中馈操持家务独守空房这么多年,终究比不上一个死人!她就是恨不得筠娘死,筠娘就是她咽喉里的鱼刺,每每都在提醒她,她是个继妻! 江氏猖狂一笑:“老爷你没有证据就辱打正妻,见官就见官,我要和离!”江氏看着摇头落泪的宋大少爷,闭上了眼睛,“就是可怜了我的平哥儿啊!” 宋老爷冷哼道:“永宁郡君,今个你也逃不掉嫌疑。蛇是从哪个盒子里冒出来的,你倒给解释解释。如若不然,就让你们姐妹俩到官府大牢里好好解释!” 永宁郡君悠闲道:“妹夫这话说的,我来宋家做客,与筠娘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作甚么要害她?其实有一桩嘛,是连我妹妹都不晓得的。这两个乌木盒看似同胞,却也是分姐姐和妹妹的。” 江氏算是明白了:一切都是她这个姐姐捣的鬼! “说!”宋老爷没了耐心。 “这盒盖上有首,共一百十六字,上片五十七字,下片五十九字,此乃皇后所作。这两个盒子嘛,装冠子的盒子为姐姐盒,上面作了上片。装梳钗簪的盒子是妹妹盒,上面作了下片。老爷也晓得装冠子的盒子是我当年给妹妹的嫁妆。自然,只要瞧瞧这冒出毒蛇的盒子上面,是的上片还是下片不就成了?” “正是上片。”宋老爷的心里盘算开了:永宁郡君就算是送冠子,怎么可能这么巧跟江氏送的一模一样?只怕这姐妹两都不是个好的! 江氏把盒子抱在怀中,不可置信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江氏今个一早才检查过了盒子,上面正是,江氏不通诗歌认的字也不多,又岂会注意这首诗?而要想放毒蛇的人,自然要处心积虑,宋福家的去取盒子,永宁郡君的人都在屋里,根本不可能有这个机会!也就是说,毒蛇是一早就放好的。从一开始,毒蛇就是放在江氏的盒子里! ——好个永宁郡君! 永宁郡君也不想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们可是姐妹俩呀! ——不对,永宁郡君要达到的目的,不是江氏,而是宋筠娘! 眼下证据确凿,江氏依然狡辩:“姐姐倒是会洗脱嫌疑,除非有皇后指证,否则谁能说明白,冠子是放在上片的盒子里?那就见官好了,让皇后来评理。” 永宁郡君威胁道:“我家二老爷是户部使,在皇上跟前都是说的上话的,妹妹你可别忘了。” “我想姐姐也别忘了,姐姐难道是记忆超群么,连我的冠子都给定的一模一样。还真是奇了!” “妹妹你……” “行啊,这件事我还正想讨个公道呢,这样罢,不光是冠子,还有做冠子的铺子,一个不剩的都给我见官!这个官司,我还就非打不可了!我行得正坐的直,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 要是往日,宋老爷兴许还有兴致给江氏正名,此刻,宋老爷心里通通亮。宋老爷看了一眼宋大少爷,他终归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对付江氏他有的是办法,但这事也要做的神不知鬼不觉的,防止伤了儿子的情面。毕竟他常年不在家,儿子自然跟江氏亲,这事要是闹下去那是连这个香火都保不住了! 其实说到底,江氏是元凶,他便是主使。若没他的纵容,江氏敢对筠娘使这么多的手段? 如今宋家垮了,筠娘都这等光景了,他这个一家之主,造了一手孽啊! 宋老爷的眼睛闭了又开,开了又闭:“江氏,禁足。眼下筠娘病着,主持中馈的事,就香姨娘你来罢。香姨娘你可得给我记好,没有什么比筠娘的病更重要,你明白么?” 香姨娘眉飞色舞道:“我这就差人去杨武娘的庄子上请杨陈氏大夫。杨陈氏大夫可是比寿安堂的大夫还高明呢,老爷请放心,筠娘福大命大,是一定能好的。” 筠娘子已经倒在了宋福家的怀里,奄奄一息,秀棠和秀娇哭做一团。 筠娘子还能好么?宋老爷不作乐观。 宋老爷发落道:“宋禄家的、秀玫,这几年你们没少做‘好事’,看来是我们宋家养不起你们这等奴才。香姨娘,宋禄一家人,你给卖了罢。” 秀玫呆愣,她的养女之梦尽在眼前,就这样碎的干干净净么? 宋禄家的哀求的抱住宋老爷的腿:“求老爷看在我家那口子为家窑鞠躬尽瘁的份上,放过我们一家呀。我家那口子为老爷管了这么多年的账,何曾徇私过?老爷……” 宋老爷一脚踹开她:“现在跟我说忠心?宋禄做的都叫什么事,没见到信就擅作主张买了一个季度的瓷土和釉料,这也罢了,三里乡的乡老明明都松了口,他为了给筠娘使绊子就置家窑不顾!要没程家顶着,我宋家就毁在宋禄这等奴才手上了!我要不是看在宋禄这么多年的功劳上,你们一家都甭想善终!香姨娘,把她们两的嘴巴给我塞住,再让她们在我面前晃,你也别主持中馈了!” 宋禄家的和秀玫被呜呜的拖走,不说被主子卖掉的奴才没几个有好下场,就说香姨娘也不是个好的,到时候把他们在主子家的作为给散播出去,他们……还不如死了算了! **** 筠娘子被搀回了房,寿安堂的王氏大夫和杨陈氏大夫都来瞧过。当着所有人的面,摇了摇头。杨陈氏直接撂了话:“且安排后事罢。” 杨武娘心急如焚,也没法单独问杨陈氏,急的都快站不稳了:筠娘真的吐血了? 这是连侥幸的机会都不给留个,宋老爷和程老爷对视。 程老爷双目喷火,恨不得把宋家都给烧个干净。程老爷深吸口气道:“程罗,筠娘眼下的光景,我不瞒你,你当着宋老爷的面说,你娶还是不娶?”程老爷像在谈生意般,“程罗,你娶了筠娘,我就允了你,带你见见世面,教你做生意。自然,能跟在我后面学做生意的,肯定不是一个庶子了。”这已经是最后通牒。 程罗跪下,铿锵有力道:“父亲,我心系表妹,非她不娶。” 宋老爷一脸颓败,如今宋家破产,筠娘的情况也瞒不住了,他还怎么指望程琦?眼下只要有个人能把筠娘子娶回去,好让她死后不做孤魂野鬼,就成了! 就在这时,秀棠过来哭道:“娘子,娘子想见见大表少爷。” 眼下已顾不得男女之防了,程琦一个箭步冲进去。帐幔垂下,屋里是窒息的血腥味。秀娇打起帐幔,筠娘子勉力睁眼,低唤:“表哥……” 程琦跪在床边,两行泪下。 筠娘子弯起唇角,齿缝都是血渍,这是要说临终话了。 “表哥……我一直心愿是……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程琦浑身哆嗦,一个念头倏然闪过。筠娘子就快死了,他娶她也是成的,不过是留个牌位给她,服丧过后照样能娶徐家女,照样能做官。可是他真要娶一个死人么?万一筠娘子又好了,他的前程,不就什么都没了? 为什么两者不能兼得? 不对,不对,筠娘都快死了,他该面对失去她的现实。不!不!程琦心里咆哮不止。 总是这样,总是在最后关头,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他的心,说是狼心狗肺也不为过! 筠娘子无视他的煎熬,又添了把火:“八岁那年,我便明白……连表哥也恨不得我死……我生亦何欢……咳咳!”泪水滚下,“表哥,你走罢。” 秀娇唾道:“表少爷你是要遭天谴的!娘子八岁时,真的勾引你了么?你却累及娘子差点名声尽毁性命不保!如今筠娘都不行了,筠娘死都是你的鬼,这辈子都缠着你不放!” “秀娇!”筠娘子已经无力喝斥,“告诉父亲,我宁可做孤魂野鬼,也不嫁程罗。” 程琦跌跌撞撞的走了出来。做了亏心事,自然怕鬼敲门。一股怨意从心底涌上。 程琦终归是怕的,木然道:“表妹,我娶了,还请姑父、父亲、母亲成全。”言罢,扑通一声跪下。 徐氏指着程琦脑门怒道:“你中什么邪了!明年就是三年一考,丈夫为妻子是要服丧一年的!你还要不要前程了?你以为你外祖父做禹州知府能做到老死呀,我好不容易把你的仕途都铺好,三年会有多少变故,你明不明白?” 程老爷发问:“程琦,你真想好娶筠娘了?” 程琦满脑子都是筠娘子的怨魂别缠着他,点了点头。程老爷面上欣慰。 “老爷!”徐氏忍无可忍道,“如今我程家已是禹州首富,这等滔天富有,还不是靠我徐家?老爷督人造船不假,若没我父亲的打点,老爷这船能开到京城的护城河么?都说经商为下品,缘由什么?那是你就是赚再多的钱,这钱都是捂不暖的!程琦做的一手好文章又一表人才,只要程琦做了官,我程家就是富贵两全了!” 徐氏话是没错,却是打了程老爷的脸。程老爷一掌拍上桌子,尔后握拳。 徐氏还在喋喋不休,程老爷一巴掌甩上她的脸,徐氏瞪大了眼睛。 “今个是在妹夫家,我外甥女生死之际,我不想多说,既然程琦自个愿意娶筠娘,那就这么定了!”程老爷眯起眼睛,“别以为我离开你徐家就活不成了,我告诉你,再不久,我连禹州知府都不稀罕!” 徐氏捂脸嚎道:“你有本事,你有本事就休了我算了!” “你别以为我不敢!” 宋老爷眼一热:“你这个做舅舅的没话说,指不准筠娘嫁给程琦就能好过来。” 程老爷苦笑:“你这是拿我家程琦给筠娘‘冲喜’呢。” 徐氏大骇:原来是打这个主意,如果筠娘好了起来,程琦断了仕途,她徐家是连个用处都没了,日后以程老爷的脾性,怕是就是鱼死网破的结局!徐氏心里紧张的很,这些年来,徐家倚仗着这点没少给程家脸色看,要不是程老爷贪禹州首富这个名头,哪还有徐家的今日?若程家断了银两,徐老知府怕是没两年光景了! 徐氏不禁悲从中来。程老爷本就是个薄情寡义的,美妾不断,而她这个正妻早就人老珠黄了! 徐氏一脚踹上跪着的程罗的脊背:“筠娘就要被你大兄娶走了,你还不说句话?” 香姨娘移动莲步而来,闲悠悠道:“程罗,你可要好好孝顺你母亲,你母亲难得留下了你……说来也是柳姨娘有福气,别的妾都被灌了药,独独她逃过了!舅太太可是把徐家那种腌臜手段用的如火纯情呢,话说你姨娘生前,跟我还是说的上话的,啧啧,柳姨娘平日身子骨还是很不错的,就那般去了,真是……”香姨娘恨极了徐氏当年给她灌药一事,如今的她也不畏惧这些,逮着机会还不上纲上线! 虽说无凭无据,程家没断过风言风语,加上徐氏这番作态,程老爷脸色是鹜色弥漫。程罗的心仿佛都被捅穿了。香姨娘见好就收,徐氏恨不得把香姨娘的嘴给撕碎了。 一言惊醒梦中人。宋老爷一个激灵,就算筠娘嫁到程家,万一徐氏趁程老爷不在家,害了筠娘性命,又当如何? 宋老爷抚了抚须:“程琦,你要娶筠娘也成,你在我跟前立誓,筠娘若去了,你终身不续娶!” 徐氏冷哼:“荒唐!你这是要我程家断子绝孙吗?” 宋老爷厉声道:“我有限制程琦纳妾么?怎么就断子绝孙了?程琦娶了我女儿,难道还想娶徐家女不成?” 程罗面如土色:“父亲、母亲、姑父,我这辈子心系筠娘一人,若得之,终身不续娶纳妾养通房!” 程罗心都在滴血。他若不争,这辈子还有什么?科举无缘,生意若是再争不到,他就跟废物无异了!合该都是命。 程老爷老脸上的褶子揪起,哈哈一笑道:“妹夫瞧见了罢。我把筠娘许配给程罗自是不差的。” “可是筠娘宁死不嫁程罗。”宋老爷凝思。陷入僵局。 僵局被永宁郡君打破了:“我说妹夫老爷和舅老爷,依我看呀,筠娘是程琦和程罗都嫁不得。这嫁给任何一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不是生生的让兄弟两阋墙么?我呢,就给我林家五少爷说个亲,弘哥儿是二老爷的嫡子,二老爷以前在登州做知府逢时疫,散尽家财博得美名,如今在京里做户部使。实话说罢,我这次从禹州过来便是有备而来的,呶,这里是弘哥儿的生辰八字,我还跟筠娘的合过呢,两人还真是天作的一双呢。指不准筠娘嫁过去便好了,就是筠娘好不了了,这个主我也是能做的。” 永宁郡君趁胜追击:“我林家是官宦之家,虽说清寒了些,可是名声好呀。主要是,若是两位老爷同意,平哥儿将来的登科,还有大表少爷明年的龙门一跳,我林家自然不推诿。” 宋老爷沉思。江氏他是废定了,可是平哥儿终归是自个的独子,他宋家若说出路,怕是也只能指着平哥儿了。宋老爷接过林五少爷的生辰八字。 宋老爷匆匆看了生辰八字,倏然一惊,念及永宁郡君的嫌疑,肚子里一团火:永宁郡君还真是雪中送炭啊!宋老爷不动声色的把生辰八字塞进袖中,他倒要看看永宁郡君在玩什么把戏! 徐氏只觉这个永宁郡君不简单:“程琦是我的儿子,你休来置喙!” 永宁郡君不急:只要程琦在宋家的一天,她有的是办法让程琦娶了林六娘和林七娘! **** 秀棠进来,扑到筠娘子的床边,悲呼:“娘子怕是这辈子都不能得偿所愿了,老爷……老爷怕是要信了永宁郡君的蛊惑,要把娘子嫁给林五少爷!” 筠娘子要起身,秀棠赶紧拿靠枕给她枕上,秀棠拭泪:“娘子莫再吓我了,秀棠受不住。” 秀棠给筠娘子喂了水。筠娘子淡淡道:“永宁郡君演了一场好戏,可惜表哥就是个不中用的,要不然她凭什么这般猖狂?” “难道娘子真要嫁到林家么?” 筠娘子心下荒凉,闭上眼睛:“我已有了万全之策,我不嫁表哥、不嫁程罗,我要嫁的人是……秀棠,你且把武娘叫进来,我有话与武娘说,没我的吩咐,你和秀娇都不得进来。” 杨武娘已经迫不及待要见她,冲进来,却缓了脚步,怕惊着她,这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与那日筠娘在蛇群里重叠起来。杨武娘早就明白一个事实:她非她不可。 筠娘子莞尔一笑。这个时候了,她还笑的出来,笑的又甜又飘渺。杨武娘心如刀绞。 杨武娘压抑不住满腔的浪潮汹涌,又不得发出声音,困兽般绝望。 筠娘子笑道:“筠娘感激武娘陪我的这几日。今日武娘坐在榻上,阳光落在你的盖头上,我以为你是我的新娘。却又产生幻觉,觉得该坐在榻上的人是我。想想真是令人发笑,你是我的新娘,和我是你的新娘,都是没差的。我感觉快活,却又羞耻。可是我怕我不说,你再也听不到。”筠娘子仿若一颗随时会陨落的星辰。 杨武娘心里的那根弦彻底崩裂。杨武娘此刻只有一个念头:筠娘真的吐血了么? 杨武娘坐在床沿,一把抄起筠娘子的手臂,从左手臂到右手臂,捋上袖子,赤条条的两条胳膊上都是一道接一道的刀疤,都是筠娘子前段日子装吐血割出来的。 都已结疤,都是旧伤,根本没有新伤。今天吐的血,又是从哪里来的? 杨武娘已经失了心智,疯狂的扯掉筠娘子的褙子和襦裙,把她的中衣褂子给掀开,筠娘子白嫩的腰间一览无遗。 杨武娘头疼欲裂:她是疯了不成,腰上割了伤,怎么能吮吸的到? 对了!对了!腿上!一定是腿上! 两条裤脚被卷到了腿根处,反反复复,腿上光洁一片。 杨武娘这才反应过来:她吓着筠娘了!她碰了筠娘了! 名节有多重要!她会娶她!从衢州跟过来时,她就做了这个决定! 她该怎么办?告诉她真相?她会不会吓到?会不会因着婚前被她碰了而羞愤?她会不会觉得她是个登徒子?她会不会觉得她是在侮辱她? 杨武娘就要一巴掌抡上自己的脸,筠娘子一把抓住她的手。筠娘子安慰道:“武娘,我不怪你。” 筠娘子的胳膊和两条腿都是赤条条的,筠娘子身子坐正,向杨武娘倾去。 筠娘子一把抱住她,头枕在她的肩上。筠娘子志得意满:看来这几日的功夫没白下,杨武娘这么着急她,杨武娘根本就是喜欢她! 筠娘子压住心底澎湃的森寒:她早该清楚,杨武娘若不是有见不得人的企图,又岂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置生死于不顾来助她? 杨武娘喜欢女人!更喜欢她宋筠娘! 仿若一把利刃直捅心肺,拔/出来又捅进去,翻来覆去。这就是她的英雄!真是讽刺! 筠娘子柔情万种的贴了脸过去,隔着盖头,两人的鼻尖相抵。筠娘子低声笑:“我好开心,武娘。你又救了我,你是我的英雄,武娘。” 筠娘子吹了下盖头,滑溜的盖头贴紧杨武娘的脸,这张精致的轮廓让她心一跳。 筠娘子薄凉的嘴唇自杨武娘的额头亲了上去,就如同那日手指执着帕子给她净面一样,细致温存。 筠娘子亲过杨武娘的眼睛,泪水渗入盖头,咸涩的让她情难自禁。筠娘子忘情的嗔唤:“武娘……武娘……” 从脸颊一路向下,直到唇角。 杨武娘不知所措,脑子里仿若京城里上元节天空爆破的焰火,一朵接着一朵,没完没了。 筠娘子亲上了她的唇瓣,辗转厮磨。筠娘子阖上了眼睛,忘我缱绻。 两人都沉迷其中。杨武娘环上筠娘子的肩头,捧着她的脑袋。不敢亵渎她,只能前前后后、来来回回的厮磨。 杨武娘快活的飘飘然。 心里有个声音格外清晰:“我不是非要得到你,就算近了你的身,我也忍得住。筠娘,从我在马车缝里见着你的第一眼,我便明白,你是我这么多年在寻找的人。” 好景终有时。 筠娘子喃喃道:“武娘,眼下我需要你的帮助,你还愿意帮我吗?” 杨武娘点了点头,又用力的点了点头。 筠娘子脸上一层甜蜜的障眼色,甜糯道:“都说你父亲杨骠骑尽得你祖父真传,英勇无敌。又说你二叔不相上下。其实,最令人扼腕的是你三叔,那才是真正的无人可敌!只能说天妒英才,你三叔一人力敌敌军上万,不消被背后一箭射中,战场阵亡。皇上要给你三叔册封,你祖父推诿说护国不力不予受封。你三叔长埋地下何等凄惨!” 杨武娘皱眉,不明她说杨府的家事作甚。 筠娘子说了打算:“武娘,我愿嫁给你三叔!” 杨武娘不可置信的看着她:那个人已经死了!死了! 筠娘子下了床,朝她跪了下来:“武娘,你若怜我,让我嫁给你三叔罢!若我熬不过这一关,就跟你三叔到地下做鬼夫妻去!若我熬过了,杨国公府岂会连个未亡人都容不得?其实凭杨国公府的名声,给你三叔冥婚也是使得的,只不过你祖父性情刚直接受不了而已。就当是你们杨府可怜于我,让我有条活路。” 筠娘子说了好处:“武娘既然喜欢我,我也喜欢武娘。我嫁到杨国公府,日后你还是能见我的。武娘需要什么,我都愿意给。” 所有的风花雪月都是幻觉,这才是筠娘子打的主意!早在中秋当夜,就开始好了的谋划! 筠娘子朝杨武娘磕头,眼睛眨了一下:先用杨国公府把永宁郡君和程家都打发走,合着她又死不掉,杨武娘这头,她回头再想办法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咳,日更一万的感觉,确实略酸爽! 下面是断更警报:明天一早回老家,可能要到中秋当晚才能回来。下更应该是中秋次日。抱歉! 特别感谢伟大的咩咩的第二颗地雷!祝亲们中秋快乐! 第40章 争娶争嫁6 本朝国富民安、逢节必欢,中秋属大节,亲朋来回走动,一直热闹到八月二十才消停。 八月十八的下午,神婆龚氏一进筠娘子的屋里,见筠娘子没了生机,大呼:“有老爷主持公道,太太且安心罢,哎,筠娘还没嫁人,你做娘的怎么忍心?太太你总该让筠娘嫁了人呀。”神婆坐在筠娘子的床边,跟程氏说道理,足足说了两炷香,才面色疲惫的出来了。 神婆出来时,摇头叹息:“本来我都跟程氏说好了,筠娘也见好了,可是眼下可不得了了,这次筠娘又被吓了一次,而老爷这事做的就不大公道,程氏就急了呀。我嘴巴都说干了,程氏说了,宁可筠娘做了孤魂野鬼也要把筠娘带下去了。这也是为娘的苦心,程氏这是不舍得筠娘在阳间受苦呀。” 宋老爷眼眶一红,哆嗦道:“青娘真的埋怨我不公道?” 神婆见惯了这些宅子里的腌臜事,知道怎么说对自己最有利,凌然道:“老爷这事要是做的公道,程氏会缠着筠娘不放么?依我看,宋老爷还是赶紧给筠娘定个人家的好,程氏一宽心,指不准就放了筠娘。” 宋老爷赶紧命人去取了一颗金锞子,塞到神婆手中:“青娘可说了她是属意哪家?” 神婆的手不动声色的掂了掂,心里乐开了花,公事公办道:“要通灵,还得再去趟那条路上。宋老爷把东西准备准备,天一黑我们就赶过去,筠娘眼下可是刻不容缓的。眼下我要回屋里眯会,宋老爷也晓得,我跟程氏说了这么久,那是大伤元气呀,哎,这是要折阳寿的呀。” 香姨娘赶紧搀了过去:“这次真教神婆费心了,筠娘可是我宋家的掌上明珠,只要筠娘能好,少不得神婆的好处。” 永宁郡君开了口:“程氏都说了,妹夫老爷这事做的不公道,神婆晚上可要好好问问程氏,这元凶是谁?我就这么一个妹妹,若教妹妹做了替罪羊,反教真凶逍遥法外,那可是……” 永宁郡君盯紧神婆,神婆一个醍醐灌顶,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郡君是最高宫女的封号,被封郡君的也是屈指可数的。 永宁郡君自报家门道:“我以前在皇后跟前当差,还是皇后跟皇上请旨封了个永宁郡君,后来皇后又赐给我一门好亲事,我家二老爷如今在户部做户部使。” 神婆暗呼不好,永宁郡君不可能无缘无故的自报家门,加上永宁郡君这张脸,她是相当眼熟。神婆忖度永宁郡君的用意,心神不定的赶紧下去了。 神婆一回房,屁股还没给椅子捂热,徐氏便进来了。徐氏先是客套半天,说是要尽份舅母的责任,把叫魂事体问了个透彻,神婆也是公事公办的样子。徐氏终究耐不住了,笑道:“我家程罗对筠娘可上心着呢,我程家家财万贯,筠娘要是嫁过来,青娘想必会宽心的,神婆以为呢?”徐氏用的也是“青娘”这个称呼,摆足舅母的架势,“哎,当年我还未嫁给老爷,便听说青娘是个能干的,我们姑嫂两也是亲厚的紧,连青娘当年的嫁妆,还是我一手操办呢,每一个箱笼里,样样都是顶好的。我程家最不吝啬钱财了,可江氏姐妹呢,这就不好说了,神婆可要好好跟青娘说说程罗的好……神婆伤的元气么,我这头都给你补回来。”徐氏言罢便从袖中掏出一只老粗的金镯子。 这便是神婆耍的一手捞钱的好手段,冷淡道:“程家的好,想必程氏也是明白鬼。可是这程琦还是程罗,那也要程氏相中的。”说到底,程氏能相中谁,还不是神婆说的算? 神婆冷哼:“你瞧见我这白头发么,都是折阳寿折的,你以为这通灵就是说说话这么简单呀,都像你这么不懂事,替这个说几句,替那个求情,我还要不要命了?” 徐氏走到门外,从桂桔手上接过一个匣子,含笑递到神婆的手边,“啪”的一声打开:“还请神婆念及我这份做舅母的心。”金银珠宝,装了满匣。 神婆心下满意,只不动声色道:“那我且尽力而为。我累了要蓄蓄元气了。”遂下了逐客令,这也只是承诺了一半。徐氏暗恨也无法,只得腆着脸再嘱咐了一番下去。 神婆已经能够预料做成这桩买卖的好处了,眼看金山银山近在眼前,神婆叹了口气。 神婆收好匣子时,永宁郡君来造访了。永宁郡君可不似徐氏,两手空空。永宁郡君一个开门见山便把神婆惊的不轻:“你们这些神鬼中人,也只能骗骗这些糊涂的男人们。不过你龚氏可是胆子相当不小,那是连皇上都敢骗的!” 神婆强瞪眼道:“我不明白你说什么!你不信鬼神,那是要遭天谴的!” “哼,”永宁郡君不屑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二十年前,惠妃才产下三皇子,便发了狂,硬说自个生的是怪物,又说自个的孩子被掉包了,这个怪物不是她生的。可是分明三皇子在襁褓里好端端的。惠妃一发狂,皇后便请了二十多个法师和十来个神婆过来,近四十个神鬼中人,不敢说惠妃生的是妖物,只说三皇子克母。那一晚血溅闵秀宫,一干宫人全部被灭了口,惠妃被生生绞死,对外宣称是血崩而死。这就是你们一句话的后果,你怕是还不晓得罢?” 神婆骇的不行:“你,你没骗我?明明皇上还册封三皇子为旻王,惠妃还追封了!” 永宁郡君讥笑道:“皇上那是嫌旻王碍眼,早早的给他个封地把他打发了去,你也不想想一个才出生没多久的幼儿失恃离宫,日子能好到哪里去?封了旻王,便是与皇位无缘了。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如今惠妃的兄长程宰相统领一干文臣,皇上重用百姓称颂,你说要是教程宰相知道就因为你们的一句话,害得他的妹妹失命害得他的外甥皇子孤苦难行,程宰相会留你们的命么?” 二十年前,见钱眼开的神婆龚氏只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事后心有余悸,早早举家迁走,后来也是在乡里乡亲中招摇撞骗,但凡牵扯官场上的贵胄人家那是避之不及的。 永宁郡君一脸狞笑:“就不说程宰相了,若是教皇后晓得,原来还有一个神婆逍遥法外,她会饶你么?” “你!你!”神婆指着永宁郡君哆嗦道,“你倒是一清二楚!” “想必你对我还是有些印象罢,”永宁郡君自得道,“当时我十五岁,这件事说来还有我的功劳呢,我做了皇后侍御,后来扶摇而上,最后得了一个好命。我这人向来过目不忘,你们四十来个法师和神婆,如今我还能背的齐全呢。我早就认出你了,我也瞧见徐氏走出你这道门满脸阴郁,你这个识时务的,是专门在等着我,是与不是?” “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知道你爱钱如命,自然不会挡你的财路。” 神婆松了口气,永宁郡君见她松动,耳语了一番。神婆见此事可为,点了点头。 **** 中秋的天格外高远,中秋的风格外清新,一团红的晚霞比夏日缩小一圈,照在开始凋零的树上,翩飞的叶子被潮气打的格外鲜绿。 杨武娘让鹦格搬了药炉在房里,煎的满脸是汗,怕筠娘子闻到汗腥,稍稍整理了下,才端着药盅推门而入。 秀棠欢喜道:“武娘来了便好了,我和秀娇煎的药,娘子闻都不闻。”言罢,秀棠和秀娇下去,并关上了房门。 筠娘子正侧身浅睡,瀑发在侧脸凌乱,脸白唇粉,就像暮春雨后的桃花瓣。 筠娘子轻声嘟囔道:“秀棠……把药端走……我不吃!” 杨武娘的影子罩在她的身上,霞光镀上花团锦簇的裙裾,一片红光招摇在筠娘子的面前。筠娘子睡眼惺忪,说不出的娇嗔模样,唇角的欢喜那般雀跃,还有那么一丝欲说还休的羞涩。 筠娘子的脸瞬间光彩熠熠,情窦初开的甜蜜没有一丝矫饰。只这一瞬,杨武娘便释怀了她的那点小心计。 杨武娘坐在筠娘子的床边,舀了一勺药,呈到她的嘴边。 筠娘子眉眼一弯,撅嘴道:“武娘,你明知道我好好的,我不要吃药。”她撒起娇来,她无力招架。杨武娘的手就是不收回。 杨武娘直直的看着她,似乎在说:这是给你补血的,你且听话。 筠娘子脱口而出:“我偏不补,合该也没人在意我。” 我在意你。 筠娘子质疑:“你才不在意我呢。” 杨武娘盖头里的脸上浮上了然的笑:我知道了,你怕苦。 “你诽谤我,我才不怕苦,不信你问秀棠和秀娇,这么多年来,我可曾吃药时皱过眉的?” 那你为什么不吃? “我干嘛要吃?我不高兴吃。” 你不吃,我便走了。杨武娘站了起身。 筠娘子急的想掉眼泪:“我就知道,你不在意我。” 杨武娘坐了回去,带着胜利者的微笑:那你还吃与不吃? 一勺药再次被送到嘴边,筠娘子咬唇挣扎:“我不吃。” 杨武娘拿回自己的唇边,吹了口:现在不烫了。 “我不吃。药,苦。” 杨武娘把药盅搁在床头柜上,微撩盖头,自己尝了一口,呈到她的嘴边:我尝过了,不苦。你信与不信? 筠娘子尽数咽下,拧眉道:“你骗我。” 骗的就是你。 筠娘子眼睛眯了起来,小算盘赶紧敲了起来。最后一口药,筠娘子吞在口中。杨武娘搁了药盅,筠娘子拍了拍床边,杨武娘脱了绣鞋,拿了一个靠枕,同她并肩靠着。 筠娘子翻身,压在她的身上,嘴唇袭上杨武娘的嘴。 不过是一个恶作剧。筠娘子龇出一点药汁,隔着盖头渗上杨武娘的唇。 杨武娘赶紧张开嘴,筠娘子又龇出一点药汁。抿嘴笑着看杨武娘的盖头上有一块褐色唇印。 杨武娘拿她无方,筠娘子闭唇来回辗转。杨武娘不知她何时会把药汁龇出来,见她调皮的来回,再瞧她一脸的得意和狡黠,整个人水深又火热。 筠娘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犯什么错误。 杨武娘被挠的心痒难耐,索性张嘴含住她的双唇,隔着盖头吸吮起来。 筠娘子瞪大了瞳孔,呆愣住了。杨武娘的舌头顶着盖头钻进她的嘴里,剩余的药汁一半渗入杨武娘的嘴里,一半污了盖头。 在沉沦之际,筠娘子的脑袋里砰然作响。 ——“我家武娘心性可高着呢,要嫁就嫁周内司。我家老爷对周内司也是赞誉颇多……” 筠娘子一个激灵,从杨武娘身上翻下,狠狠的敲了一下脑袋。一切都已经失了控,她自言自语,居然以为看明白了杨武娘沉默下的所思所想。 她居然以为不消她说一句话,她便已经全部明白。她究竟有多自作多情? 她以为这只是一场戏,她只需扮演戏中的角色,然譬如锦娘说的:“这可不是梦,庄周梦蝶不知自个是谁,我想这帛也是梦了蝶。瞧这,还有一只蝴蝶舍不得回来呢,这帛可就不完整了。” 连她都不知何时逐渐变成了蝶。 筠娘子缓缓道:“曾经周内司说,今个他梦见自己成了蝶,飞到我的发间。这是我听过最美的情话。武娘,我已经变成了蝶,飞到了你的发间。”而她,再也召不回这一只蝴蝶。 杨武娘心一紧,不明她为何要说到周内司,难道她发现了什么? 筠娘子悠悠道:“武娘与知州夫人和周内司一定很熟罢?” 杨武娘不愿骗她,点了点头。 筠娘子掩住心底的痛意。早在八岁,她的心便如大海凝结成冰。这冰一寸寸皴裂,尖锐的冰刃直捅于腹中。筠娘子疲惫的阖上了眼睛。 杨武娘喜欢女人!更喜欢她宋筠娘!这本身就是一个骗局! 筠娘子心如刀绞,她为什么要容她侮辱于她?为什么要以利用的名义靠近她?她自作聪明的掩饰了自己的私心,她分明就是喜欢她!她是她的英雄,她怎么能不喜欢她? 爱之深,恨之切。她筠娘子,被奶妈一次次背叛设计,哪怕是推入蛇坑,都能笑着演戏。她筠娘子被表哥一次次临阵抛弃都能假意说“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她筠娘子被父亲忽视被母亲折磨十三年,都能以血让父亲回头。 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明白人情冷暖,无人可依。 可是杨武娘是不一样的。 筠娘子要笑着演完这场戏,面上浮上矫揉造作的深情:“武娘一定会嫁给周内司吗?武娘写的一手好字,都是跟周内司学的么?” 筠娘子可没忘记,周内司亲手写的凭书,字迹俊秀严谨。而杨武娘写的“以二乘二,得四。以四乘二,得八。以八乘二,得一十六。”仔细看其中风骨,与周内司的字分明就是出自一家。只不过周内司的字因为病重而墨迹深浅不一,还有的字撇捺之中有断点。 杨武娘意欲摇头,杨武娘忖度出她的怀疑,可是又担心她会猜出她的身份。杨武娘最终点了下头。 筠娘子眼里的泪水毫无预兆的滑了下来。这样更好,她不是在演戏么?这样她就能演的更真切一些! 筠娘子笑的飘忽:“难怪武娘能在从衢州回来的路上与我偶遇?武娘并非非要坐我的马车不可,武娘……武娘还在马车上跟我示威,非周内司不嫁,是不是知州夫人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秀棠的话让武娘误解了,我……我从来不妄想周内司!武娘你却救我,你作甚救我!” 筠娘子眼泪鼻涕一把接一把。 “武娘,知州夫人一定跟你说了,知州夫人把我玩于鼓掌之中,她是对的。我是爱慕过周内司,每个人都有弱点,知州夫人恰巧对症下药了。”筠娘子已经无力解释,她又为何要解释? 杨武娘是不是最初的动机,只是与她这个情敌一较高下? 杨武娘是不是见她可怜,有了更好的侮辱她的方法,一次次救她,让她喜欢上她,然后再弃之不顾,与周内司双宿双飞! 这才是杨武娘真正的不可告人的企图。 作者有话要说:咳,抱歉昨天才回来,今天开始尽量日更。 感谢penny的地雷票! 评论都会回复的,不过要明天回了,夫人累挂掉了。 第41章 争娶争嫁7 暮色在往下沉。徐氏穿戴停当,正要出门。程琦走了过来。挺拔身姿被笼罩在阴翳的松树亭盖下,与阴影融为一体。 徐氏再喜欢这个儿子,表面都是冷淡:“你怎么来正房了?” 程琦魂不附体,眼神秽浊,扑通一声跪下:“母亲,请带孩儿一道给表妹叫魂。”程琦这也是无奈之举,他细思极恐,只想着筠娘子的怨灵别缠着他。 徐氏脸色难看,她可是清楚自个的儿子,那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脾性。赵嬷嬷替徐氏说道:“大少爷怜惜表妹这是少爷良善,可是老奴知道大少爷更是心怀大志之人,少爷苦读十载满腹诗书,平步青云不在话下,如今少爷正值好的时运,据说明年大举的主考便是程宰相!若少爷日后能做一府知府、一州知州、一县知县,那便能造福一府、一州、一县的百姓,更别说做京官了,试问数以万计的百姓与区区一个表妹比起来,孰轻孰重?” 程琦阴翳的冷觑了一眼赵嬷嬷,孰轻孰重他岂会不清楚,若不是五年前赵嬷嬷的设计,让他对筠娘子生了愧疚……程琦背后都是冷汗,当年若不是程氏在天有灵,筠娘子可是神仙也难救的!鬼神之说,从来都是宁可信其有。 徐氏趁程琦恍惚之际,顺手抄起了一个棒槌,意把程琦一下打晕。徐氏还没下的去手,程琦回头,面上冷笑:“母亲果然向着更听话的程罗!母亲这是要把我打死,好把程罗养在名下么?合该母亲也不缺儿子!我知道母亲恨我,五年前母亲生下五妹……” 母子两的梁子便是这么结下的,五年前徐氏才产下程五娘不久便日夜兼程赶到禹州奔丧,天寒地冻,程五娘在路上受了寒夭折了,徐氏的身子也是这时候亏损了,五年来再无受孕。徐氏爱极这个幺女,把眼睛哭的都不大好了,回来后对程琦也是更加冷淡。 程五娘是徐氏心里的禁忌,被程琦这么一说,更是气极他的不懂事。一棒槌便抡上了程琦的后背。徐氏手都在发抖:“我生你养你,为了你的前程讨好你的父亲,腆着脸给娘家人踩,你……你……你这个不孝子,你还要不要脸了!”徐氏恨道,“筠娘你这个狐狸精,要死了还把我的儿子给带上!” 徐氏又一棒槌抡了上来,程琦毕竟年少气盛,一把抓住了棒槌,恨道:“表妹才不是狐狸精!表妹还不都是你害的?若没手炉那件事,表妹又岂会沦入瓷窑里做下人活计?若表妹养在深闺,就凭一百多抬的嫁妆还愁嫁不了好人家么?你造孽就罢了,还让我亲手来葬送表妹的一生!我不娶她,还能怎么办?” 徐氏指着他的额头道:“要不是你执迷不悟,我用得着对她出招么?你还真是我的好儿子,什么都跟我对着来,我养你,根本就是养了一头白眼狼!” 程琦夺走棒槌,徐氏眼睛一眯,计上心头。徐氏扑通往地上一坐,毫无半点主母的样子,哭天抢地道:“我儿这是被狐狸精给迷了神志呀……我儿这是要弑母呀……程琦你这是背宗忘祖不忠不孝!我……我还有什么活头……” 赵嬷嬷这个人精立刻出院子吆喝开了。这时候大多下人都在神婆那边准备叫魂的物什,只有稀疏几个粗使丫鬟低着头做杂事,也不敢看热闹。 程琦哪料到自个的母亲会置他的名声于不顾,整个人都懵了。不说弑母之罪,就是忤逆犯上,都是一通牢狱之灾,有了这个前科,世俗不容,别说做官了,就是人都别做了! 神婆也是住在西厢,赵嬷嬷一边往西厢小跑,一边吆喝道:“我家大少爷被狐狸精给迷住了,太太说了两句,便要弑母呢……快来人呀。” 赵嬷嬷喘的不行,她本意是把这事传到神婆、永宁郡君、林六娘和林七娘这头,将事情闹的越大越好。赵嬷嬷失策了,这一行人此刻正在瓷窑里盘查叫魂需要的物什。倒是惊动了秀棠。 秀棠赶紧进屋禀告筠娘子。秀棠费解道:“赵嬷嬷真是奇了怪了,舅太太可就大表少爷这么一个亲生儿子,怎么着也不会要毁了大表少爷罢?” 筠娘子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急问:“赵嬷嬷眼下出了西厢么?” “还没,正往神婆的住处去呢。” 筠娘子看向杨武娘:“武娘,赵嬷嬷力气大,秀棠和秀娇怕都不是她的对手,武娘有武艺在身,这事还请武娘帮忙。” 杨武娘点了下头。筠娘子赶紧吩咐秀棠和秀娇搀起她。 筠娘子一行人把赵嬷嬷堵住。 不消杨武娘动手,鹦格抱手逼近赵嬷嬷,闲闲笑道:“赵嬷嬷这是瞎嚷嚷什么呢,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杨武娘一脚踹了过去,赵嬷嬷膝盖一软,往地上一跪。鹦格毫不客气的把赵嬷嬷的嘴巴给堵了上去。赵嬷嬷呜呜的挣扎,鹦格冷笑:“你家大少爷这都要弑母了,你这个下人倒是跑的比贼还快,你不急着你家主母,筠娘还操心她这个舅母呢。我们这就去给程家主母主持公道去!如果程家少爷敢做出这等事,我杨国公府也会替天行道的!” 筠娘子一言把赵嬷嬷吓的肝胆俱裂:“秀棠,你去请父亲和舅舅过来。只请他们两人,就说这是家务事,为了名声不便让外人搀和。” 徐氏嚎的也累了,程琦呆若木鸡。徐氏见天色越来越暗,暗恼这个赵嬷嬷是怎么做事的。 就在此时,徐氏听到脚步声,面上一喜,抬脸看过去,悒郁难当。秀娇搀着只剩半条命的筠娘子,鹦格绑着赵嬷嬷,杨武娘坐镇。 戏是不能不做的。徐氏就要装模作样的哀嚎,筠娘子嘲弄道:“舅母还是省省心罢,这里可没有给你做主的人。别说表哥没有弑母,就是真弑了母,我们也只当舅母是失了足……咳,咳,舅母是想留表哥的名声,还是自个的命,二选一。” 程琦不可置信的看着牙尖嘴利的筠娘子,徐氏指着筠娘子鼻子骂道:“我是你的舅母,你居然敢这么跟我说话!小心你嫁到我程家……如今你宋家破了产,万事还不是倚仗我程家!在我眼里,宋老爷、你宋筠娘,都是披着人皮的狗罢了!” 程琦底气不足的指责道:“表妹,你怎么可以忤逆母亲?” 筠娘子佯作失望的看着程琦,又咳了几下道:“表哥,你好好睁眼看看,你的母亲当年毁我名声、如今毁你名声、又害我宋家破产,我今个来了,咳咳,都是为了表哥的前程!弑母之罪,谁能担得起?” 筠娘子这段时间把身体熬的极虚,秀娇搀的手都在抖。杨武娘站在筠娘子身侧,一把搂住她的腰。筠娘子两腿这才站稳了些。 徐氏的算盘是打不成了,站了起身,怒道:“我们母子间,由不得你一个外人挑拨!琦儿是我的独子,我这么做都是为了琦儿!” “哼,”筠娘子冷笑,“舅母爱子之心果真让人叹为观止!” 筠娘子一行是站在院门边,有脚步声正匆匆赶来。筠娘子眼皮一低,明白这是时机到了! 筠娘子声嘶力竭的悲呼:“舅母,我何德何能让您如此处心积虑的置我于死地!五年前,表哥见我孤苦,不过是送了一个手炉给我。好端端的手炉,却在学堂里生了妖怪,就这一个小小的手炉,毁我名声差点至死。表哥,那天早上,你说你是傻,还以为那小块的炭直接用手镊的!你真用手镊了吗?滚烫的炭火,怎么能用手镊?我一直想不明白,后来我总算明白了。” 程琦垂下眼睛:“那天的炭是赵嬷嬷换的,当时我还笑她把手弄的黑漆漆的。我当时为了让你收下手炉,不得已撒了谎。” “赵嬷嬷缘何把手弄的黑漆漆的?后来我在瓷窑里明白了,赵嬷嬷取了废瓷土和硫磺。只消把硫磺包在废瓷土里,放进手炉里,到达一定温度瓷土爆裂,硫磺便会喷出火来!赵嬷嬷好险恶的用心,若我不慎把手炉放在袖子里,怕是脸会喷伤眼睛都能烧坏!这也罢了,赵嬷嬷还倒打一耙逼得表哥承认是我在勾引你!如果没有舅母的指使,她一个奴才难不成是生了天大的胆子不成?武娘,你把赵嬷嬷嘴里的东西拔了,我要赵嬷嬷亲口说。” 赵嬷嬷不傻,她跪在地上更是竖着耳朵听,宋老爷和程老爷的脚步声已经在这道门后面停下了。 赵嬷嬷心里通通亮。她若供出徐氏,程老爷兴许能放她一条活路。若是自己承担了,便是不要命了。 赵嬷嬷“呸”的一声:“宋筠娘,要怪就怪你挡了我家太太的路!大少爷你可别听筠娘蛊惑,太太这么做都是为了你!”程琦没料到这里面居然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头是一阵晕眩。 筠娘子又是好一阵咳嗽,凄艳道:“这就是舅母的爱子之心!表哥,或许她是一个好母亲,可同样没有道义和人性!就拿这一次来说,舅母怎么可能真让你败了名声,表哥你没听着赵嬷嬷口口声声的都是‘我家大少爷被狐狸精给迷住了,太太说了两句,便要弑母呢……’,而赵嬷嬷不是赶紧跟父亲和舅舅禀告,而是大肆宣扬,家丑还不可外扬呢,赵嬷嬷这一招表面是意在表哥,实则是在我!舅母下午才去了一趟神婆那边,是与不是?” 秀棠进来道:“舅太太确实去了神婆那边。” 筠娘子凌然道:“我是不是可以说舅母与神婆打了商量,此事一出,直接说成我是狐狸精迷了表哥的心智。或者说表哥中了邪,而中邪的根本是在我。到时候只怕整个山坳都拿我当妖怪看了。自然,我这也只是假设,神婆的威望我不会置喙。其实舅母也根本用不着跟神婆打商量,因为我这个半死的人与表哥比起来,就是舅舅,也会舍我而取表哥。咳,咳,舅母说到底,就是容不得我嫁到程家!舅母还真是良苦用心呐!” 徐氏暗恨,若不是神婆那边她走不通,她至于用这招损招么?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第42章 争娶争嫁8 四合院里的灯笼挑起,在浓重的夜幕里凄凉摇晃。 杨武娘伺候筠娘子用了晚膳后,回自个房间沐浴去了。这头秀棠给筠娘子拿衣裳,秀娇去提热水,秀棠撅嘴道:“今个的百合鹌鹑汤是我娘亲手熬的,我就说我娘的厨艺无人可比罢,金贵如杨武娘,都禁不住诱惑给分食了!”秀棠跺脚,“真是气煞我也!” 筠娘子笑道:“真是个小心眼,武娘那是什么好东西没见识过,岂会贪这点便宜?” “整整一盅,都是娘子一人吃的?”秀棠眼睛一亮,话锋一转,“阿弥陀佛,依我看,杨武娘比神婆都管用!武娘一出手,娘子是药也吃了汤也喝了,今晚还吃了一碗饭,回头我一定要给杨武娘磕头,让杨武娘一直待到娘子好了为止。” 筠娘子念及杨武娘百般哄她用膳的场景,杨武娘分明没有开口,她却觉得武娘这是在哄她。 筠娘子脸一红,羞赧的嗔道:“是我自个愿意吃,与武娘何干?” 秀棠可不这么看:“娘子分明气色好了很多,脸上都有血色了。依我说呀,武娘是功不可没!” 筠娘子一摸脸,脸上滚烫。筠娘子心跳的慌:“你且把窗子开下,屋里闷的慌。” 秀棠见筠娘子精神好,趁杨武娘不在时,有些话不得不说:“杨武娘有功,我认。可是娘子成天跟武娘在一块,凡事都不放在心上,武娘难不成能牵姻缘给娘子不成?眼下老爷和舅老爷都指不上了,我依照娘子的吩咐把老爷和舅老爷都请了去,明明他们都听的清清楚楚,老爷要出来,舅老爷反而拦着他,真是……哎!” 筠娘子不以为然道:“难不成舅舅出来给我主持公道?休了舅母?如今的程家可不只是程家,也是半个徐家。” 筠娘子的眼里没有失望,只有淡然:“五年前的手炉一事,我不相信舅舅就丝毫不疑。可是这五年来舅舅还不是不闻不问?舅舅以为养个傀儡程罗给我,我就该感激涕零的收下么?怕是如今连禹州首富都不在舅舅眼里呢!表哥的才名,是在整个禹州都数的上的,你以为程宰相的风骨是谁都能效仿的么?谁教舅母生了个好儿子,舅舅有了滔天的富有后,自然要一个‘宰相’来顶天了!舅舅怎么可能当着表哥的面甩舅母的脸?” 秀棠瞪大了眼睛:“娘子就活该受这么多年的苦么!舅老爷如果真存了这份心,怎么可能松口让大表少爷娶娘子,为此还打了舅太太?” “这便对了,徐家蹦跶不了太久的。舅舅心思缜密,怎么可能容徐家辖制?”筠娘子撇嘴道,“傻丫头,凡事要计长远,我今个给舅舅心里种了刺,舅母早晚都是逃不掉的。徐家自以为是,怕是跑不掉釜底抽薪的后果!男人的心是在天地之间,可不是后宅之内。不要妄想左右男人的思想,然也不能无为而治。” “左也不行,右也不成,那该如何?” “把自己变成云飘进去,让他们能为自己哭。把敌人变成一根刺种进去,疼了他们便会连根拔起。” “哎,娘子说的好难懂。”秀棠急着眼前事,“我去瓷窑的厨房里端鹌鹑汤时,听娘说了,临去给娘子叫魂时又闹了一场。大表少爷这次是不依不饶非要去,哪有表哥给表妹叫魂的道理!二表少爷也不甘示弱,说是大表少爷能去他也就能去。大表少爷发了狂一拳抡过去,二表少爷那是往地上一跪未语先泪,闹的好不难看!这也罢了,林六娘和林七娘口口声声说关心姐姐也要去,永宁郡君怒骂林六娘和林七娘不守规矩,林七娘嘴巴一扁便嚎了出来。” “还是神婆打了圆场,说的话也是公道。这叫魂小辈是去不得的,可是小辈的心也不能不顾着。娘子你也晓得,咱们这边过中秋喜好放水灯。有些人家连放到八月二十才消停呢。放灯还有‘照冥’之说。神婆就发话了,小辈们准备好水灯,她明个在家做法通冥,这水灯有了灵气,小辈们的心愿就能抵达到太太那儿。这可就两全其美了。可惜我和秀娇是奴婢,我和秀娇也有话要跟太太说呢。”秀棠绞着手指,蹙眉,“我就是想不明白林六娘和林七娘有这么好心么。” “怕是没这么简单。”筠娘子的眉头拧了起来。 “我可是派人盯着,神婆是收了舅太太的礼。这事难不成跟舅太太有关?” “愚蠢。眼下盯着神婆的人可多着呢,这节骨眼上,神婆敢收舅母的礼,就意味着舅母没戏了。就怕永宁郡君许了神婆什么好处,林六娘和林七娘绝没有这么好心。” 秀棠心一紧,急道:“那该如何?他们都是给娘子祈福,娘子又去不得,这事怎么看都没转圜的余地了。” 筠娘子目光深远:“他们折腾来折腾去,还不是为了我嫁人这茬,我只需扼杀了结果,还在意过程么?叫魂和照冥,我都搀和不得。不过,我只晓得,一计得成须环环相扣,如果真是永宁郡君在使诈,我已经遏制了其中一环,我就不信,这蛇断了三寸还能续的上来!” 筠娘子看了一眼呆愣的秀娇,含笑道:“行了,赶紧把水倒进浴桶里,武娘那边怕是要收拾停当了,我还等着武娘来赏月呢。” 秀棠跺脚道:“娘子眼里只有杨武娘,这都节骨眼上了,娘子还不急!真是急死人了!” “傻丫头,大不了就是一死,人都死了还在意嫁给谁么。可是眼下这快活是实实在在的,我从来没这么快活过,这就够了。”筠娘子面上轻松,念及武娘,眉眼含春,唇角弯起。 **** 又是一轮圆月。 杨武娘在门外等了许久,门吱呀一声开了,秀棠和秀娇提着浴水出来。杨武娘看着木桶里的热水一晃一晃,心也跟着晃悠。水很清澈,没有香料和花瓣,但是一股淡淡的香气从热气里直往杨武娘的鼻子里窜。 这是筠娘子身上的香味! 杨武娘忽然踏不进去了。秀棠杏眸一挑道:“娘子洗了头发,也不让我和秀娇伺候,自个又擦不好,眼下还半干着呢。娘子还让我们开了窗子,万一又受凉了,娘子的身子骨可扛得住?还麻烦武娘好好劝劝娘子。” 秀娇扯了下秀棠的袖子,嘟囔道:“武娘又不说话,怎么劝娘子?”秀娇说完就懊恼了,提着水桶赶紧往前走。 筠娘子只穿着白色中衣,坐在梳妆镜前,青丝披肩,长至腰际。筠娘子两手托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椅背上搭着一块干净的粗白布,杨武娘先是关紧门窗,再走了过去,左手抄起干湿参半的头发,右手用白布细致的擦了起来。 铜镜前有两个烛台,上面插的红烛。对镜成双,空气里只有婆娑头发的声音。 头发擦了半晌,杨武娘搀起筠娘子,触到她的手,很是冰冷:你真不爱惜自个!给我回床上躺着去! 筠娘子回眸,嗔道:“我们说好今晚去赏月的。” 我根本就没说话,可好? “武娘你是默认的。” 杨武娘站住了,久久凝思后,摇了摇头:今晚不成。 筠娘子嘟嘴:“那明晚好了,可是长夜漫漫,如何打发呢?我不管,你今晚没能陪我赏月,我要罚你。” 罚我什么? 筠娘子被杨武娘强硬搀到了床边:“罚你给我取乐。” 杨武娘点了下头。 筠娘子光着脚坐在锦被上,杨武娘把一盘葡萄放在她的手边,筠娘子一边咬着,一边吐皮,一边盯着杨武娘想点子。 筠娘子狡黠道:“我可是听闻你祖父杨国公最重子孙的品貌才学了,就是你父亲一介武将也是满腹诗书的。我知道你们这些贵女么,吟诗作赋样样皆通。说来也不怕武娘笑话,我可没读几天书,这么着,你背诗给我听。背到我快活为止。” 看你还不开口?筠娘子暗乐,右腿搭上左腿,晃了起来。 筠娘子的十个脚趾颗颗圆润漂亮。杨武娘如是想。 杨武娘从袖中掏出一本,煞有其事的脱了鞋,与筠娘子面对面的坐着。杨武娘把摊开在筠娘子的面前,一页页的翻着。杨武娘目不斜视只专注着盯着筠娘子的脸。 只有一页页的翻书声。 筠娘子惊呆:“这算哪门子的背诗?” 默背。这世上除了“默认”一说,还有“默背”。你喜欢,我就一直默背到你快活为止。 筠娘子不甘心道:“诗就算你背完了,我要看词。” 杨武娘从袖中掏出一本。 筠娘子:“词也算你过了,我要看赋。” 杨武娘从袖中掏出一本很薄的。 筠娘子:“不看赋了,我要看经。” 杨武娘正要再掏,筠娘子赶紧道:“除了。” 杨武娘从袖中掏出一本是群经之首,也是没差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其实昨晚就发了,后台一直显示不出来,所以就重新发了一下。汗 第43章 争娶争嫁9 筠娘子眼睛扫过杨武娘的袖子,堪比百宝箱了。杨武娘衣衫厚重,广袖里面怕也是层层叠叠。 从先前的青白玉镯、红玛瑙镯、金钗、、…… 筠娘子的嘴巴张的可以塞一个鸡蛋了。 筠娘子捋起袖子,伸出伤痕累累的手臂,可怜楚楚的望着杨武娘:“武娘,伤疤不小心被我沐浴的时候磨破了,又痒又疼。” 如筠娘子所料,杨武娘从袖中掏出一瓶药,细致的抹了起来。 筠娘子的心软成一团蜜酱。 筠娘子是打定主意要好好搜搜杨武娘的袖子里究竟有多少好东西,杨武娘肯定不会奉陪。筠娘子眼睛一转。 筠娘子振振有词道:“武娘,合着今晚你要任我宰割了。都说红袖添香夜读书最是甜蜜,我们今晚也来个才子佳人这套。你扮作才子,我为佳人。你研磨落笔,我作诗唱和。” 筠娘子腹中的墨水是能数的过来的,杨武娘不信:你行么?你研磨还差不多。 筠娘子红脸嗔道:“我天资聪颖,表哥以前念过诗,五字五字一组,很容易的。” 杨武娘拿她无方,想着日后给她请个先生,她便晓得自己做的诗有多寒碜了,日后她便能好生取笑她。明明想着她红脸含羞的样子,心头却涌上酸涩。这个傻孩子,怕都不知道自己如今在做些什么。 杨武娘搬着一个床上桌上来,用镇尺压好宣纸,研起墨来。 杨武娘提笔,只觉红烛刺眼,好景难求。筠娘子半躺在床上一角,翘着脚苦思。杨武娘抬首,只见筠娘子怔怔的望着她。 筠娘子粉唇轻启,缠绵悱恻道:“武娘,这是我此生第一首诗,只为你而作。第一句:杨柳碧秋色,晚风送春香;宋家女工好,对窗缝裙裳。” 通俗易懂还算不错,杨武娘提笔写了下来,不过:你会做衣裳? 筠娘子脸一红,撒娇道:“我会学嘛。” 第二句脱口而出:“武劈绣花蛇,文能通九章;粉腮应留香,怎叫素面扬?”筠娘子的脸凑上杨武娘的脸,杨武娘的脸一定是甜的!杨武娘的脸火辣辣的,心跳难以遏制。 念起第三句,筠娘子分明在抱怨:“筠玉坠腰间,盖头垂胸膛;未曾缝衣冠,叹息难裁量。” 杨武娘眼睛眯了起来,她就晓得她不是无缘无故要作诗,就在这里等着她呢。 筠娘子哀怨道:“武娘,你说我这诗还怎么做下去呀,我未曾缝过衣裳,又不知你的尺寸,这该如何是好?” 杨武娘一脸警惕:那你想怎么样? 筠娘子洋洋自得:“为了我的旷世杰作,武娘你自然该牺牲一下呀。还是说,武娘怕我一首诗把你比了下去。” 杨武娘心一缩:完了! 筠娘子噔噔的下床拿尺子来,命令道:“武娘,衣裳自然要丈量了。你且躺好。” 杨武娘怕她发现,奈何定情诗的蛊惑力太大。杨武娘心一横,笔直的躺下,把双眼一闭:反正她是娶定她了! 筠娘子跪在床边,从杨武娘腰间量到脚,又从肩上量到手。筠娘子托腮在杨武娘的耳边嘟囔:“武娘,为何你的腿和手臂都这么长呢,好多男子都比不上,呸,我可没量过男子……” 筠娘子趁机捏了捏她的小臂,里面好像还有好几本书,捏起来硬硬的。又好像还有盒子小瓶,碰在一起还作响。 杨武娘一脸火烧云:她还不是怕筠娘觉得她无趣,能塞的东西都塞进去了。 杨武娘又想到胸前的两坨东西,又想到身上的厚衣裳,又想到成天做哑巴戴盖头,整个人……哎! 杨武娘要抽走手,筠娘子手快从袖子里缝的口袋里顺手提溜了一个小瓶,打开一闻是扑鼻的香。筠娘子笑道:“武娘还真是爱美,这个香露还真是稀罕物。” 杨武娘心都在滴血:这个是给你的,一直没好意思送出手。 杨武娘用眼神示意床上桌的笔墨,筠娘子这才回过神来,第四句:“娘子苦思索,偷解枕边衫;伸腿四尺四,臂钩二尺方。” 筠娘子是越看杨武娘越奇怪,把玩起杨武娘的手,杨武娘的手很纤长,腕上的骨骼凸出,手上没肉,指腹上有层薄茧。筠娘子恍然大悟:“难怪武娘写的字这么好看,手大好拿笔。” 对杨武娘的脚,筠娘子是不陌生的。可是在床上捏起来的感觉,与在洗脚盆里的感觉相较,又是别有一番滋味。杨武娘心头发热。 筠娘子用手箍了箍杨武娘的腰。分明是柳腰般细,为何这么硬? 筠娘子跪趴在杨武娘的身上,专注的量了下杨武娘的肩宽。杨武娘暗忖:她这辈子再也不敢让人给她量体裁衣了! 筠娘子身子下的低,中衣的斜襟领口半敞,里面的红色肚兜把脖颈衬的如玉洁白。 杨武娘鼻头一热,赶紧用盖头一擦。殷红的鼻血立刻污了盖头。 筠娘子的神智这才清明了些,赶紧下去拿东西给杨武娘擦鼻子。杨武娘把头仰了半晌,心头的火还是灭不下去。 筠娘子以为杨武娘身子不适,也不敢再折腾她了,规规矩矩的作起第五句:“双手六寸满,绣鞋八寸长;肩胛十五寸,绣带二尺长。” 盖头污了,杨武娘依然不卸。筠娘子嗔怒,最后一句:“成日不言语,只把丫鬟忙;不做我新娘,休将盖头障!” 杨武娘洋洋洒洒的把整首诗写好,筠娘子催促杨武娘落款。 杨武娘抬头觑了一眼筠娘子,心下无奈,落了字:杨家武娘赠予宋家筠娘。 筠娘子捧着自己作的诗,心头被针扎过,眼皮一低:武娘,我心甘情愿嫁给你三叔,只要日后还能与你相伴。你若负我,休怪我狠心!你想嫁给周内司,门儿都没有! **** 翌日。 照冥用的水灯都是白纸撑着竹条做的四方形,很是简易。为表诚心,程琦和程罗是自个亲手做的。林六娘和林七娘提着水灯一道来祠堂时,双胞两女俱是一袭清淡的衣裳,脸上素的紧,钗簪也没两样,倒是显清丽。 林六娘和林七娘规规矩矩的给两位表哥福身,不卑不亢,干净利落。 林六娘如泣如诉道:“还请神婆多费心了,我们姐妹两也盼着姐姐尽快好起来,水灯还是我和七妹一宿没睡做的呢,七妹的手都给竹条扎破了。” 林七娘伸出缠着纱布的十个指头,诺诺道:“妹妹为姐姐做这么点事,是应当的。” 林六娘和林七娘谨记永宁郡君的教诲,克制住往程琦身上瞟的冲动。程罗嗤笑一声,这世上的女子就没一个不装模作样的,还不及他的桂桔呢。 宋老爷看重这次做法,整个过程都是在的。四个一模一样的水灯摆在香案上,神婆念念有词。 夜幕降临。 程琦的丫鬟金翠听吩咐去提水灯,大红灯笼沿着祠堂幽暗的走廊,在风中飘摇。风中似乎有呜呜的哭泣声,金翠一边喃喃念着“阿弥陀佛”一边匆匆走着。 霎时,金翠额头被撞的一懵,只听林六娘的怒骂:“你这个丫鬟长不长眼睛呀,七妹也是你配撞的么?” 林七娘揉着疼痛的额头,一脚就踹了过去,愤愤道:“你要是耽搁了照冥的时辰,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林六娘和林七娘也是刚巧在提灯的。金翠念及宋老爷和程老爷还在祠堂里,怕被两位老爷听了去,这要是上纲上线说是她有意阻挠筠娘子的照冥,别说一顿打了。金翠惊惧的往地上一跪,哀求道:“奴婢知错,奴婢给两位娘子磕头。” 林六娘和林七娘也不拦着,由她磕头。 程琦的水灯,被搁在金翠的手边。林七娘在前面骂,林六娘不动声色的踱到金翠的身后,把自个手上的水灯跟程琦的水灯调换了下。 林六娘和林七娘也没太为难金翠,数落了她几句,便放过她了。尔后两人对视一笑。 饶河绵延很长,是整个山坳最大的一条河。虽说已是八月十九,前来放灯的男男女女仍然熙熙攘攘。就算是这等大节,男女大防仍是必不可少。小户的女眷身边都有丫鬟簇拥着,以防未出阁的娘子被男子碰着了。大户的女眷身边甚至有小厮打手。 放眼望去,河上是一溜子的水灯,如同星光一片。 有人在抱怨:“小地方就是不好,这条河还是死河,水灯也流不走,蜡烛灭的还在河里占地儿。” 一有人道:“姐姐就莫抱怨了,就姐姐一人,已经连放了百盏灯了。依我看呀,就是十条河也不够姐姐放的。” 此人道:“我那是给父亲祈福,祝愿父亲明年高中。自然放的越多,心越诚。” 林六娘和林七娘戴着盖头不远不近的跟在程琦和程罗的身后。再后面是来看盛况的永宁郡君,徐氏和香姨娘。 永宁郡君滔滔不绝的说起京城的护城河:“往年我还小的时候,也跟着跑护城河边放水灯,整个京城的百姓差不多都簇拥在那儿,据说还有踩死人的呢,还有抢劫富贵娘子的。焰火冲天,通宵达旦,如今想来都是历历在目。可是如今护城河每日有船过往,皇上便下了令,只中秋一夜才许百姓放灯。还是小地方好,想放到何时就放到何时。” 而筠娘子屋里这头,鹦格也在喋喋不休的说起京里的护城河,筠娘子看了一眼杨武娘,心头莫名其妙的有了憧憬。此事不提。 程琦和程罗好不容易排队到一个空地,点了蜡烛,郑重的把水灯放在河面。 程琦和程罗双手合十,做祈祷状。 河灯还没飘远,就被一河的河灯给挡住了。 只听永宁郡君惊讶道:“快看,显灵了!显灵了!”河边的人俱是看了过来。 只见程琦的河灯上现出褐色的字。 “程氏显灵了!显灵了!” 河灯还没飘远,立刻被竹篙捞了回来。 河灯上面是七个字:“我求林女同春,程。” 作者有话要说:争取下章把这个永宁郡君结束掉。前章昨晚发了,是没发成功的缘故么? 第44章 争娶争嫁10 河灯上面是七个字:“我求林女同春,程。” 宋家在整个山坳都算富裕的,又有程家这么一门好亲戚,本就惹人眼红。方圆百里的乡亲都聚在饶河边,七嘴八舌开了。 “我还当程家与宋家要亲上加亲呢,原来程大少爷看中林家女喽!” “林家我就不晓得了,不过死了亲娘的嫡女是连庶女都不如的!我可是听张牙婆说了,连一个丫鬟都能几番害嫡女性命……这个丫鬟也不是省油的,一副狐媚相,牙婆本意给卖人为妾的,谁想丫鬟倒是给牙婆支招了,说是跟衢州知州府有关系呢!牙婆趋利,便听信给衢州知州府去了一封书信……哎,这事儿我记的清楚,这个丫鬟叫,叫什么‘秀玫’来着!” “林家你都不晓得?宋江氏的姐姐如今就是林江氏,据说林江氏可是来历不小呢。” “呀,宋江氏还有姐姐呀?” “这话就稀罕了,宋江氏也是爹娘养的,有个姐姐有啥奇怪的!” 永宁郡君,徐氏和香姨娘推搡簇拥的人群,挤到河边。 永宁郡君脸色一沉,铿锵道:“我就是你们口中的林江氏,这是我两个女儿六娘和七娘。” 永宁郡君把林六娘和林七娘往前面一推:“今个乡亲都在,也请给我林家做个见证。我林家好歹也是京城官宦,我林家的女儿恪守大家闺范,虽住在宋家不假,与程家两个少爷可是一句私话都没。都说女要高嫁,商户是最下品,我林家可八竿子也打不上他程家!至于程大少爷做出这等惊世骇俗之事,枉他还是读书人!” 徐氏脸也沉了下去。虽说当朝文人不乏写诗寄情,就是表表思慕之意,传在人耳中也是佳话一桩。不过,前提是男子不识闺阁女子真面目,或是在酒楼一时兴起被女伎所迷,否则便是私通之嫌。而程琦和林女如今是一个屋檐下,若是永宁郡君撇干净了,那就是程琦觊觎林女毁人名声,拉去见官都是成的。程琦眼下是举人,德行最是重要,名声若是坏了,还谈什么仕途? 众目睽睽之下,徐氏有些晕,而程琦早就懵了。程罗掩住心底的快意。 林六娘和林七娘两人把手勾了勾。 各种指指点点里面夹杂着破锣嗓门,此起彼伏。 徐氏压住怒火,竭力保持平静。徐氏把整个事情脉络是理了又理,这才恍然顿悟! 永宁郡君的第一出:在抬秀玫为养女当日,抛出绣花蛇,干掉江氏!意在致死筠娘子! 永宁郡君有句话是这样说的:指不准筠娘嫁过去便好了,就是筠娘好不了了,这个主我也是能做的。 就算筠娘子死了,林家也只是娶个牌位回去,然后平白得一百六十八抬嫁妆,一百六十八抬,也足够林六娘和林七娘嫁个好人家了! 永宁郡君的第二出:利用神婆。 昨晚徐氏也参与了招魂。神婆念念叨叨,最后下了定论:筠娘子形同枯木,因少阴之气所缺导致,金生水,金气又作少阴之气。若得金,许能不药而愈。若能给筠娘子许一个金气充足的人家,许能熬过这关,程氏心念筠娘子的下半生,只消给程氏一个准信,程氏也不会再缠着筠娘子。 徐氏当时是一个咯噔,程家就堆在金山上,筠娘子这是铁定要嫁到程家么? 好在神婆又说了,程家金气有余,奈何火能断金,程家的金气坚而不泽。这是说的好听,难听点就是富而不贵。 而筠娘子最缺的是贵气。 也就是说,要筠娘子好,自然是要嫁到贵胄之家。嫁不得贵胄,至少也得官宦之家。神婆虽没指名林家,然眼下林家确实是首选。 徐氏也总算是松了口气,筠娘子若嫁不得程家,那是连程罗的庶转嫡也省了,可惜了那一百六十八抬嫁妆了! 眼下徐氏眸中蹿火,恨不得掐死振振有词的永宁郡君。 眼下才是永宁郡君最关键的第三出:照冥一事,表面是在毁程琦,实则意在把林六娘和林七娘嫁到程家! 永宁郡君之前有言:我林家是官宦之家,虽说清寒了些,可是名声好呀。主要是,若是两位老爷同意,平哥儿将来的登科,还有大表少爷明年的龙门一跳,我林家自然不推诿。 本来林家女要想嫁到程家,那也得低声下气的嫁过来。商户为下品不假,可是程家是禹州首富!可是此事一出,要想保全程琦的名声,最好的办法便是林家和程家承认两家的姻亲关系。有了这一层,程琦水灯上的七个字便是佳话一桩了! 现下永宁郡君显然摆足了架势,咄咄逼人不说,这事要打商量,反倒程家有求于林家了!就凭永宁郡君的手段,还不趁机把程家的脸打尽? 按理说程琦娶了林家女,也算是龙门一跳的垫脚石了,若徐氏不顾娘家也是好事一桩。可是徐氏这人,打心眼来说,宁可聘筠娘子为儿媳妇,筠娘子守规矩人也温顺。徐氏看人还是很准的,这林六娘和林七娘眉眼闪烁自恃美貌,哪有半点大家娘子的气度? 徐氏心底嗤笑永宁郡君的痴心妄想,又拿她无方,恨得咬牙切齿。 徐氏这头在做心理建设,好在身边的赵嬷嬷机灵。赵嬷嬷笑道:“诸位乡亲可瞧明白了,这水灯么,可不是公子娘子拿来寄情用的。哎,实话与你们说罢,宋筠娘身子不大好,神婆看过说是被魇着了。今个来放灯的除了我家两位少爷,还有林家两位小娘子,都是来给宋筠娘祈福呢。我家大少爷又岂会在这时给林家女表明心意?这要是程氏在天之灵,岂不怨死我家少爷了!神婆给水灯做法,水灯上现字,也只能说是程氏显灵了!” 有人嗤笑:“程氏在天之灵,不急着自个的闺女,反倒急着侄子的姻缘……呵!” 赵嬷嬷还要再辩,徐氏一把抓住赵嬷嬷的手,狠掐一把。 鬼神之说从来都是人人敬畏的。若真是程氏显灵,也就是:程琦娶定林家女了! 徐氏心里都猫爪挠的死去活来。横竖都是:程琦娶定林家女了! 永宁郡君欠了□道:“这事我林家自然要找宋家要个说法。我林家两女的名声就指着宋老爷和程老爷给个说法了!乡亲若是走的开的,不妨跟我到宋家走一趟。” 村里最不乏的就是长舌妇,碍于天黑,只有几个好管闲事的婆子走了出来:“那我们就去趟宋家。” **** 宋老爷气的不成,这永宁郡君真是不像话,这是什么鬼怪都能往家里领么?宋老爷一个茶杯摔过去:“想看热闹是罢,都给我滚到瓷窑里看!” 一婆子被茶杯惊的一跳:“哎呦,原来宋老爷这么大火气呢,难不成宋老爷是心虚了,这程家少爷觊觎一个屋檐下的林女,是铁板钉钉了?” 又一婆子拈着手绢笑道:“这还用说,恼羞成怒了呗!谁叫程家少爷看不上宋筠娘,看上林女来着!” 宋老爷自然不会降了身段跟几个婆子斗嘴,冷声道:“你们今个看的热闹与我宋家无关,筠娘娴静规矩也容不得你们置喙半分!” 宋老爷打心眼的怀疑这些婆子是永宁郡君的枪,寻常遇上这种事,难保女方不被牵连的?可是宋老爷听徐氏说当时几个婆子从四面八方一起哄,永宁郡君义正言辞,人云亦云都指责起程琦来着。那个阵仗,就是徐氏也扛不住。越扛不住就越显心虚,真真是不战而降! 瓷窑里,灯笼挑起,瓷窑里的下人都被惊醒了,也纷纷过来看热闹。 徐氏搓着手帕,程老爷一脸鹜色,一脚把水灯给踩塌了。 程老爷看着木然的跪在脚下的程琦,只差没一脚踹过去,怒道:“别人的水灯好端端的,凭什么你的水灯就出事了?你要是看上林家女,我和你母亲也不是不近人情的,自然三媒六聘一概不少。闹的人尽皆知,败坏林女名声。” 程老爷表面是在斥责程琦,实则是给他暗示。徐氏也是一个醍醐灌顶,这件事情的关键在水灯上。 永宁郡君冷笑道:“舅老爷这话就不对了,合该男子犯的错就该牵连女儿家么?我今个就把话撂在这里,若是舅老爷不给个说法,这官司就是打到皇上跟前,我都要打下去!就是人尽皆知,我家两个女儿也是清清白白,容不得舅老爷污蔑暗通曲款!” 程琦眼睛扫过金翠:“金翠,水灯是我让你去提的,你从中动了什么手脚?” 金翠惶惶然的跪下,努力回想。金翠低垂的脸上异色一闪而过。 分明林六娘和林七娘给撞了她一下! 金翠抬眼看,只见林六娘和林七娘悠闲的很。也是,她就一个奴婢,这事也没个人证物证,以林六娘和林七娘的手段若是反诬是她动手,程老爷为了息事宁人直接把她做了替罪羊,那她可就没有活路了! 金翠自保道:“老爷,太太和少爷明鉴,我是空着手去祠堂提灯,一路提回来。提给大少爷时水灯明显没问题,奴婢走的一路,都有人瞧着。奴婢……”金翠声泪俱下。 程琦心里明白这事金翠是搀和不了的。首先金翠没这个动机,其次金翠大字不识几个。 水灯上怎么可能现字? 难道真是程氏显灵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准备一章粗长搞定,临时有事写不完了,所以明晚解决。 明晚筠娘子干掉永宁郡君。 第45章 争娶争嫁11 秀棠和秀娇在门外等,筠娘子提着裙子,走到门口时,猛一转身,打开双臂,一把抱住杨武娘的腰。 筠娘子抬脸,仰望杨武娘的下颚。 身后的红烛燃烧,帐幔轻摇,陈旧的木家具被擦的发亮。 那里像一座坟,她被埋了十三年。 真好,她亲上她的下巴,她是她的新娘,有她的地方,坟墓也是新房。 筠娘子双眼迸出坚毅的炙火:“武娘,我愿嫁你三叔,未嫁先寡,孀居一生。只求你留在杨府,偶有相伴。虽说女逾二十二不嫁、男逾二十五不娶,由官府强制嫁娶。可是武娘你情况特殊,又是杨国公的嫡孙女,皇上特赦留在杨府也并非不可能。武娘,这是我们的约定。” 杨武娘摇头不是,点头也不是。箭在弦上,秀棠在外面跺脚。 筠娘子啄了下她的唇,亲昵的挽住她的胳膊。两人并排踏出房门。 这一场仗,她不再是一个人,是她与她共同的战役。 此时永宁郡君如胜利者睥睨众人,宋老爷高高挂起,程老爷皱眉凝思,程琦面如土色,徐氏咬牙切齿,香姨娘抱手看戏,程罗一脸轻蔑,婆子争先恐后,下人窃窃私语。 秀棠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筠娘子由杨武娘搀着,宋老爷眼尖看到筠娘子,怒道:“真是晦气!你们在我宋家吵吵闹闹,连我儿都惊到了,还不给我滚出去吵去!你们程家和林家,是结姻亲还是撕破脸,那是你们两家的事!” 筠娘子莞尔道:“爹爹息怒,我来,一是感激舅母姨母亲自为我叫魂,二是感激两位表哥和表妹亲自为我照冥。女儿一口黑血吐出反而清明舒坦了很多。女儿若能大好,神婆功不可没,爹爹可要好好赏赏神婆。” 筠娘子说的乖巧,脸上有红晕,宋老爷欣慰,喜道:“赏!自然该赏!” 宋老爷不由想到神婆一言,并脱口而出:“金生水,哪里得金气充足的人家?” 寻常的官宦人家怎么着也不会愿意为了一百六十八抬嫁妆而娶一个半截入土的商户女!这该多晦气! 宋老爷与永宁郡君的眼睛对上。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林家得了筠娘子的嫁妆,更有底气与程家叫板了!徐氏那是万爪挠心。 筠娘子含笑一眼扫过在场的几个贼眉鼠眼的婆子,方圆百里的婆子她都晓得个大概的。而这几个婆子眼生不说,缩头缩脑的,肚子里的脏水都写在脸上。 这几个婆子多半是永宁郡君的托! 筠娘子说的很轻巧:“今个表哥和表妹的事,我也有耳闻。我宋家人口简单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几位嬷嬷这么晚既然来了,就不妨看个明白再走。不过,话说前头,我宋家的热闹可不是什么蛇鬼牛神都能看的,这出了一道门口舌是非多。几位嬷嬷想必不是蛇鬼牛神罢?” “这是自然,我们都是正经人家的。” “秀棠,”筠娘子拔高声音,“拿笔墨纸砚来,把诸位嬷嬷的门户主子都给记下来,再请嬷嬷们摁个手印。这水落石出嘛自然要白纸黑字,嬷嬷们就是见证人。我宋家瓷窑里的下人,都是见证人。想必嬷嬷们也晓得,我宋家在忙季时请方圆百里的嬷嬷前来帮忙也是常事,说来也巧,这名单还过我的手呢。如果是蛇鬼牛神的,我就慢走不送了。” 婆子们面面相觑。 一婆子嘲讽道:“哪有看热闹还要摁手印的道理?你们宋家不过是有点钱,还真当自个是大户了!” “就是,就是。”应和不断。 “常言道家丑还不可外扬呢,我宋家的枕头里是糟糠还是棉絮,作甚要扯开来给你们看!天底下就没这样的道理!我宋家请的是见证人,而不是一群长舌妇!” “报就报,我是百里外的石家洗衣婆子……” “我是……” 以筠娘子的魄力,把这几个婆子一扫帚打走都不在话下。不过,既然永宁郡君敢出这等损招,她筠娘子不以牙还牙都是对不起永宁郡君这场处心积虑的大戏了! 程老爷本意是让程琦走仕途,让程罗继承生意,聘筠娘子为程罗的媳妇,与程罗一道支撑家业。日后大房二房不分家,富贵双全。程老爷涩意难捱,筠娘子真是像极了死去的妹妹,与他一道奠定万贯家业的妹妹!程老爷沉默,宋老爷不做主,程琦无形中把希望都搁在了筠娘子身上! 宋老爷赶紧吩咐人下去抬椅子上来,又命人取了披风。杨武娘挨着筠娘子坐。 筠娘子道:“今个这事想必诸位还云里雾里的,这其中曲折还是有一段呢。事发起因是这样的,寿安堂的王氏大夫和杨陈氏大夫都来诊过,我已是药石罔救之相……” 宋老爷惊呼:“我儿莫胡说!我儿长命百岁……” 筠娘子打断他:“爹爹为女儿想,女儿都晓得。可是爹爹藏着掖着,这事就能瞒得住么?爹爹,昨晚神婆给女儿招魂,神婆见着娘亲了么?” 秀棠嘴巴一扁,宋福家的在下人中间带头哭了起来,下人们抽泣一片。 宋老爷心肝裂尽:“我儿好好的,你们哭什么?”宋老爷双眼坚定,“神婆说了,我儿缺少阴之气,只需嫁个金气充足的人家便得好了。” “还请爹爹莫再为女儿费心,”筠娘子扑通一跪,“女儿不能侍奉爹爹左右,已然不孝,还劳爹爹添了白发,女儿……”言罢垂泪,“女儿枯木之躯,就不祸害旁人了。我宋筠娘今个就当着大伙的面把话说在前头,宁做孤魂野鬼,只求余生尽孝父亲膝下,便已足矣。” 宋老爷心慌,见筠娘子郑重其事的说绝命话,再瞧筠娘子一脸红晕,这……这是回光返照之相么? 宋老爷这个决定不能再等:“我儿且给爹好生活着。我已与永宁郡君商议好了,愿结姻亲之好。本来这话不该当着你一个未出阁的娘子面说,眼下我……我只盼我儿……我儿定能好起来!” 永宁郡君和蔼可亲的过去搀起筠娘子,拍了拍她的手:“说什么丧气话呢,真是个招人疼的,姨母我呀,那是把你看的比亲闺女还亲。你和弘哥儿的生辰八字都合好了,就等着换帖呢。等你嫁到京城的贵地,还愁没有金气么?阿弥陀佛,我也算是了了你娘的一桩心愿了。” 徐氏就快晕过去。程琦失落不假,却明显松了口气。程罗暗恨连个死人都争不过来。 筠娘子故作天真道:“什么金气?金气只有京城有吗?” 徐氏耐心解释道:“金生水,金气又作少阴之气。俗话来说就是贵气,我林家是京城官宦,这个贵字也是当得起的,二老爷是户部使,林五少爷就是二老爷的嫡子,小名弘哥儿,年方十七……” “户部使月俸多少?”筠娘子打断她。 “月俸五十两白银。”永宁郡君掩住心底的不快。奈何有杨武娘压场,永宁郡君也不敢胡诌。 宋福家的嗤笑:“我瓷窑里一个季度光花在釉果上就是上千两!” “姨母,我以前听母亲讲,大姨父在朝廷任职秘书监,还有个带院子的祖宅呢。如今大姨夫去了禹州做了地方官,这祖宅如今就是二姨夫的么?我还听说京城里寸土是金,好多人连房子都赁不起,有祖宅在,可真是富贵了!” “祖宅卖掉了。”永宁郡君只差没恼羞成怒了,“大少爷当年眼尖,相中了开酒楼的营生,便把祖宅卖了开了酒楼。” 要不是林大老爷的嫡长子林大少爷败了家产,林大老爷没钱疏通,要不然也不至于从一个秘书监灰溜溜的滚到禹州做了监主簿! “呀,”筠娘子赞叹,“那林家如今可不就在金山上了!那如今二姨夫家把祖宅买回来了么?眼下二姨夫一家住在哪里呢?” 卖祖宅,根本就是欺宗灭祖的行为!不到万不得已,根本就没人会走这一步! “正准备再把祖宅买回来呢。眼下自然是赁屋住了。” “月赁是多少?” “十两白银。” “家中有多少口人?” “老太爷和太夫人都不在世,小辈的就二少爷、三娘、四娘、五少爷、九少爷。二少爷和五少爷是嫡出,三娘和四娘、九少爷都是庶出。二少爷娶了媳妇、三娘和四娘已经出阁。” “我可是听武娘说,就是京郊的四合院也是月赁近百两。若住在京郊,二姨夫每日上朝可就远着了。呀,不对,月俸五十两怎么够赁房的?” “我们现在住的是公租房。” 公租房就是没有业主的由朝廷修缮出租的房子,通常都是密集的楼上楼下,住了楼下那是连个日照都没有。而且夹层户也多,乱的很。一大家子挤在公租房,这等境况可想而知。 永宁郡君硬着头皮补充道:“不过筠娘放心,姨母又怎么会坑侄女?我家二老爷正准备把祖宅买回来呢。” 筠娘子一针见血道:“我要是嫁了过去,自然有钱买祖宅了!” 宋老爷陷入两难。林家这么穷,可是不把筠娘子往火坑里推,筠娘要是嫁不了金气人家,那就是往死路里迈了!可是万一永宁郡君图财害命呢,那岂不是赔了嫁妆还折兵!宋老爷可不信林家的大房二房手足情深,永宁郡君一个禹州的大房这么着急京城的二房,真是越看越不对劲! 纵是这样,永宁郡君还是底气饱满的,宋老爷要是不乐意,就眼睁睁的看着筠娘子死罢! 何况,若是林家两女嫁给程琦,还愁钱么? 一婆子起哄道:“宋家真是没规矩,哪有当着这么多人面谈儿女婚事的?” 又一婆子道:“看来今晚没戏看了,程家少爷觊觎林家娘子毁人名声,啧啧,依我看,亏他还是举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话题被扯到程琦头上。 筠娘子起身,把踩塌的水灯拿在手里看了看,唇上一层讥笑。 水灯上的七字是行楷,虽说有些深浅不一,然足可见其风骨,刚劲却不过猛,潇洒而且浓淡相宜。 连筠娘子都无法解释,为何白纸上现了褐色字? 而且这字,还真有八成像程琦的字!难怪程琦被吓的六神无主! 不过,筠娘子把“林”字用手摸了又摸,心下了然。 这绝对是一场阴谋! 筠娘子冷笑:“这还真是巧了,我娘显了灵,现的居然是表哥的字,而且还是表哥与表妹的情意表白!这真是奇了怪了,奶妈以为呢?” 宋福家的走出来道:“于理不合。太太怀娘子时,肚子圆,是生女儿之相。太太还跟舅老爷说,若是生女儿日后就跟大表少爷定个娃娃亲好了。”要不然,程琦也不会跟筠娘子两小无猜了,“不过太太去的早,便没人提了……太太就是显灵,也轮不上林家女!” 永宁郡君可不这么看:“那是程氏晓得,筠娘是嫁不得程家的,程家的金气坚而不泽,富而不贵,不能泽佑筠娘。程氏的显灵倒是跟神婆对上了!指不准程氏知道大表少爷性子倔,索性封了他的退路呢。这么多双眼睛瞧着,有目共睹,大表少爷你倒是说说,你拿到手上的时候有字吗?” 横着竖着都是永宁郡君占理。 真是不掉棺材不掉泪! 筠娘子面上一层古怪的笑意,厉声道:“表哥,你觊觎林六娘和林七娘也罢了,作甚不敢承认!我娘在天有灵,若是晓得你拿她来满足私心,我娘决不饶你!” 程琦怔住:“我……我没有!” “表哥你还说没有,这明明就是你的字!”筠娘子怒道,“你敢做不敢当,枉为读书人!更枉为男人!” 永宁郡君以为筠娘子是护着程氏,乐见其成。 筠娘子质问:“表哥,你承不承认,这字是你所写?” 程琦挣扎:“不是我做的,我死也不认,死也不娶!” “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筠娘子把策论啪的一声扔到程琦面前,“表哥,你还想抵赖,这跟你做的策论分明是如出一辙!” 永宁郡君一惊:“策论不是在我房里么?怎么到你手上了?” 筠娘子转脸正视永宁郡君,永宁郡君简直是坐不住了,筠娘子居高临下道:“姨母,什么叫‘你房里’?那是我宋家的房子!” “眼下是我住的便是我的,你居然擅闯我的房间!你目无尊长!”永宁郡君指着筠娘子怒道。 程琦把策论打开,眼睛一眯,心下有了计较,站了起身,再看向装模作样的林六娘和林七娘就像吃了个苍蝇般恶心。程琦摸了下发冠,暗恨自己今天的出丑,势必要全部给讨回来。程琦装可怜道:“字是谁的,自然谁该娶表妹了,还请父亲和母亲做主!” 永宁郡君一喜,林六娘和林七娘的笑容掩都掩不过去。 筠娘子把策论铺在案上,策论旁边铺着水灯上的字。 筠娘子抓起毛笔,淬了墨,一边念道,一边勾出六个字:“我、求、女、同、春、程。” “呵,也真是巧了,姨母让表哥作的策论就是以为题,自然是要引用这首诗了。‘同我妇子’句中有个‘我’字,‘爰求柔桑’中有个‘求’字,‘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中有‘女’和‘同’字,‘春日载阳’中有个‘春’字,落款有个‘程’字。更巧的是,这六个字与表哥策论里的一模一样呢,连字都是一样大小的。所以这个字是出自表哥的手,这是没差的。试问,就算是有人想模仿,也不是几天光景能模仿的出来的。” 永宁郡君发话道:“既然大表少爷承认是自个做的,这事可赖都赖不掉了!你们程家,今个就给我林家一个说法!” 程老爷发话了:“如程琦所说,自然是谁写的,就是谁娶了!” “那这事……是私了?”永宁郡君有些忘形。 程老爷挥手:“爱咋办咋办去,这大晚上的,我也乏了!” “舅老爷你这是……”永宁郡君有些懵。 “呵,”筠娘子乐了,“姨母可别忘了,我可是有两个表哥,我可没指名道姓这是哪个表哥写的。” 永宁郡君和林六娘林七娘顿时有被五雷轰顶的感觉。 程罗可不蠢,林六娘和林七娘这两条毒蛇,他要是给娶回家,早晚被缠死。何况,程罗的前程可都捏在程老爷和徐氏的手中。眼下他要是表现的好,指不准还能立个功! 程罗眼睛眯起,风流倜傥的模样,似醒非醒,似笑非笑:“两位表妹好呀。哎呦,两位表妹真是天香国色,据说这双胞娘子可是心有灵犀呢,在床上弄起来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程罗说的不堪入耳。林六娘羞怒道:“你这个登徒子!你敢坏我和七妹的名声!” 这下轮到永宁郡君懵了,林六娘和林七娘恼羞成怒,徐氏得意洋洋。 怎么可能?那篇策论洋洋洒洒引经据典妙语连珠,怎么是连个童生都没考的程罗作的?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林六娘和林七娘看到手的姻缘和钱财就这么没了,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掉。 程罗再接再厉道:“什么叫登徒子?本少爷是不晓得。本少爷又没读几年书,本少爷可不在乎名声!本少爷只知道,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们两位小娘子跟我一个屋檐下,旁人要是传我流氓,那么你们两位娘子可就是被流氓觊觎过的……呵,指不准还被流氓玷污过呢!呵,你们要是觉得无颜活下去,那就赶紧寻个井跳下去,我告诉你们,我玩过的女人多着呢,指望我娶你们,门儿都没有!” “死啊,死啊,你们在河边不是哭天抢地做贞洁烈妇么,怎么不去死呢!哈哈!”程罗一脸癫狂。 林六娘和林七娘是真的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永宁郡君压住满腹的郁气,退而求其次道:“真真是误会一场。既然是程氏显灵,为二表少爷和我家六娘七娘做主,我要是不成全了,岂不是要遭天谴的?”潜台词,谁敢不成全,去遭天谴罢! 林七娘扑通一声跪下:“我才不要嫁给那个登徒子!” “母亲!”林六娘凄厉大呼。 永宁郡君腆着脸,把旧话重提:“舅老爷,我林家是官宦之家,虽说清寒了些,可是名声好呀。主要是,若是舅老爷同意,大表少爷明年的龙门一跳,二表少爷将来的仕途,我林家都不推诿。” 永宁郡君就是下血本,也要挽回林六娘和林七娘的名声。 永宁郡君压住心底的不快。就算程罗是庶子,能写出这样的策论,不说才华横溢也是天资聪颖了。只要程罗娶了她的女儿,就是一块臭石头她都能打磨出一块光彩夺目的玉石来!何况程家家财万贯子嗣甚薄,日后程罗的家产定然不菲。 林六娘决绝道:“母亲,你不是说合该男子犯的错就该牵连女儿家么?你不是说这官司就是打到皇上跟前,你都要打下去么!母亲,你这是要生生逼死女儿吗!” 那是针对在乎名声的男人!对一个不要脸的无赖,哪个女子遇到这事不是死就是去山上做姑子!这话永宁郡君又不好说出口,两个女儿闹的她更加心烦意乱,永宁郡君失手一巴掌甩了上去,一句话把哭哭啼啼的姐妹俩给震慑住了:“我还不是为了你们!那你们去死呀!” 永宁郡君心如刀绞。 她做了继妻,家中嫡长子败光家产卖掉祖宅,丈夫又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自己就出了一对双胞女儿,家中姨娘后来还生了一个八哥儿,立刻爬她头上去了。她就是滔天的手段也没办法,丈夫就是喜爱那个幺哥儿,加上丈夫仕途不顺,她平日不过念叨两句,反而惹得丈夫更加生分。 她身为当家主母,每日为一日三餐而愁,嫁妆也填了七七八八,丈夫嗜酒如命一大笔开销不提,还得给他养小妾。要不是为了这一对双胞女儿,她早投井算了! 她千里迢迢来了宋家,先是从香姨娘那头旁敲侧击,然后无意中得了准信:筠娘子有一百六十八抬嫁妆! 她步步为营,眼看大胜在望,功亏一篑! 永宁郡君双眼猩红,恨不得撕了筠娘子! 又拿显灵来说话!筠娘子双眼喷火,她的娘亲,就算显灵也是护着她的,凭什么被这样一个用心险恶的蛇蝎拿来作文章! 地狱无门你偏要闯!筠娘子怒极反笑:“姨母可真会昧着良心说话,姨母今晚睡觉时可要小心些,指不准我娘要跟姨母好生谈谈!我娘根本没有显灵!这么下三滥的伎俩,我说出来都为你羞耻!‘我求林女同春,程’分明七个字,我才说了六个,姨母便急成这样了!你们睁大眼睛看看这个‘林’字!可惜的是二表哥通篇都没有‘林’字,那么这个林字哪儿来的?有句‘二之日栗烈’,且看‘栗’字下面为扁‘木’,这个‘林’字分明是用两个‘木’字拼接而成。木子旁和木字还是有区别的,若是我娘显灵,我娘会连个‘林’字都要拼接么?” 筠娘子冷笑:“也就是说,六妹和七妹还是莫装贞洁烈妇了,这水灯上的字,根本就是你们自己造的假!把水灯纸压在策论上描摹,加上呈现出来的褐色字深浅不一,加上我娘显灵一说,根本就是万无一失的计策!可惜,就毁在你们的姓上面去了!你们一家人想攀附我舅舅家,用如此卑劣手段,呸!” 程罗笑开了:“呀,这两个表妹真是不害臊,先是往我大兄身上贴,现在是不是看我更风流,想往我身上沾呀!哎呦,可惜我就不是怜香惜玉的,你们对我有情,可惜啊可惜,可惜我早就忘了我们有过一段了……”程罗的嘴更浑,“难不成你们肚子里有了我的种,这才迫不及待的要嫁给我……” 徐氏落井下石道:“哎呦,秀棠还不赶紧记下来,这人证物证具备,婆子们也摁了手印,这事就是传出去,也传不了两个样板了!” 林六娘和林七娘晕了过去。 永宁郡君嘶吼道:“你们有本事解释显灵一事呀!还有妹夫老爷,神婆可是说了,筠娘再不嫁可就活不长了!你们逼啊,逼死我家六娘和七娘,还有筠娘陪葬呢。我就不信了,这年头还有贵气人家肯娶一个半截入土的人回去!就是现在三媒六聘,筠娘也等不到那个时日了!等筠娘一死,嫁给程家庶子,花一百六十八抬嫁妆换个牌位,哈,真是大快人心呀!” 永宁郡君利诱道:“这事我们就当没发生过,筠娘嫁到我林家,嫁妆也用不着那么多。平哥儿的登科,还有大表少爷明年的龙门一跳,我林家,都允了!” 永宁郡君扑通一声跪下,潸然泪下:“只要放过我两个女儿,所有的好处,我都允了!” 宋老爷有些动摇。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筠娘子死,只要有一线生机,他都要搏一把! 杨武娘执起笔,在白纸上写下两个字:密书。 鹦格伶俐道:“永宁郡君,我今个就要你心服口服!永宁郡君你冒充神灵人鬼憎恶十恶不赦,我家武娘今个就替天行道!所谓的显灵,依我看不过是人心有鬼罢了。有种密书写在白纸上毫无踪迹,然遇热遇火便会呈现褐色字。此法多用来做朝廷机密。密书的写法我不便透露,永宁郡君你在皇后身边当差,能被册封郡君自然本事不小,你会这个完全不奇怪。水灯上一现字就要尽快被捞回否则便会烧穿,所以你眼尖,在别人还没看见字的时候就叫开了。合该你选的地儿也好,一河的水灯挡着,漂也漂不远。” “再者说,你能骗得了这些人,可骗不了武娘的眼睛。户部使要是能在科举上说的上话,还用得着你千里迢迢跑到宋家来招摇撞骗么!如今朝廷里,六部只是形同虚设的花架子,根本就说不上话了。皇上设了三司,盐铁司、度支司和户部司来分化六部实权。要说这三司,远不及瓷内司尊贵。” 鹦格见杨武娘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草帖,恭敬的递给宋老爷。 “我家武娘这次来,是代周内司而来。宋筠娘大方得体,宋家青瓷别具一格,周内司有意聘娶宋筠娘为妻。本来这事不该这时候说,我家武娘还来不及请媒人到场,如此唐突还请宋老爷见谅。请宋老爷宽心,周内司贵为一品瓷内司,论起清贵,周内司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筠娘子既然缺的是贵气,嫁给周内司,自然不药而愈!”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一章解决掉了~ 第46章 艳诗之计 戏已落场。鹦格说了,她们已经收拾好了行装,天一亮就走。 月上中天时,筠娘子心血来潮要沐浴,秀棠和秀娇连夜烧开水。筠娘子又命秀棠取了去年晒的干玫瑰,秀棠“哎”的一声下去忙活:“娘子是要好生洗洗,把晦气都洗干净。娘子若是嫁了周内司,日后封个诰命,真真的苦尽甘来!阿弥陀佛,太太在看着娘子呢。” 干玫瑰的花苞在热水面上徐徐打开,香气在旖旎中荡开。筠娘子遣走秀棠和秀娇,赤足踏了进去。 一刻钟过去了。 两刻钟过去了。 三刻钟了。 秀娇在秀棠的肩上打了个瞌睡,秀棠猛的一惊醒:“娘子怎么还没洗好?” 秀娇急道:“娘子说了没她的使唤不要我们进去,这该如何是好?” 秀棠推门,门不仅被内闩了,后面还有东西顶着,两人使出吃奶的劲,门纹丝不动。两人都有些站不住了。 秀棠利落的往隔壁去:“这么晚了,老爷和舅老爷也不好到西厢来,我去喊武娘来帮忙。” 杨武娘闻声赶到,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惊慌的心态。武娘一脚踹上去,门晃出一道门缝,看到抵着门的是一个雕花红木桌。杨武娘发了狂,一脚、两脚、三脚…… 轰。 轰。 轰。 杨武娘等不及,直接从可容一人的门缝飞身跃上桌子,窜进屋里。 红烛对烧,帐幔被风吹动,浴桶搁在大床后面,香气窜到杨武娘鼻尖。 她们早就不存在男女大防了,她是她的妻,杨武娘一阵风似的闪进去。 水已冷却,筠娘子的身子都没在玫瑰花下,湿哒哒的青丝,安静的睡颜,露出的脖颈。杨武娘眼热,伸出手,刮了下筠娘子的鼻子:傻瓜,水都冷了。 筠娘子睁着惺忪的双眼,嗔道:“人家正在做梦呢,扰人清梦,真是讨厌!”言罢又闭上了眼睛。 杨武娘的心又软又酥麻,站在脚板上,俯□子,张开双臂,要捞筠娘子起来。 杨武娘的手伸进花瓣下,从筠娘子的两腋下揽了过去。筠娘子赤条条的身子已经冰冷,又有说不上来的滑腻。杨武娘心猿意马。 这头杨武娘愣神,脚板有些不稳,筠娘子趁她不备,双手抓上她的衣襟,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杨武娘拖下水! 杨武娘倒栽进浴桶中! 杨武娘的脑袋刚好栽上筠娘子的光腿。筠娘子疼的闷哼了一声,却没舍得挪腿。 杨武娘的脚在桶底一立,脑袋被筠娘子摁在腿上,整个人以腰部呈对折状态。扑鼻的香浴从四面八方往杨武娘的耳朵、鼻子里灌。杨武娘屏住呼吸、咬紧牙关。 筠娘子眼里有了泪:“武娘,秀棠她们正在撬门呢,浴桶这么小,我们都卡在这里,你说等她们进来时,你会不会已经被淹死了?” 筠娘子昧着良心说话,分明是她把杨武娘摁在水中,不让她抬头。 筠娘子一把抹过杨武娘的脸,趁忐忑的心境未曾表露,赶紧撤手。 若不是筠娘子手撤的早,指不准能摸到杨武娘弯起的唇角:她若被淹死,她认定的妻就是凶手,杀人偿命,妻敢拿命跟她赌,她这个做丈夫的岂有不奉陪的道理? 杨武娘没有丝毫的挣扎。筠娘子担心她真被憋死,赶紧收敛住复杂的思绪,冷淡谈判道:“武娘,原来知州夫人把扇子给我并非偶然,一是利用我,二是有意把我许给周内司那个病秧子!从一开始,我便是你们这帮权贵的猎物!” 筠娘子念头一闪,周内司咳的死去活来怕是不治之症,周内司身居一品瓷内司,虽不用上朝却有着牵连甚广的关系网。而周内司重症一事从无半点风声,周内司已经二十有二,若是再不婚配怕不只是连皇上都要惊动了,周内司急需娶妻这是不言而喻的。 至于娶谁……自然是娶个最好拿捏的人。 筠娘子心痛难当,咄咄逼人道:“杨武娘,你打的一手好算盘,别说周内司是个病秧子,就算是个死人,我爹为了他的蓝花瓷,都会把我嫁过去的!武娘,你确定天一亮就走?你确定要我嫁给周内司?” “武娘,你点头,或者摇头。我要你告诉我,武娘!”筠娘子的声音里是难以遏制的呜咽。 筠娘子泪如雨下。 杨武娘不用思索,人传周内司无懈可击,筠娘子的道行再深,毕竟比杨武娘少吃了几年饭! 杨武娘若点头,筠娘子就淹死她,玉石俱焚。 杨武娘若开口,便是杨武娘有意毁她贞洁处心积虑有所图谋,杨武娘爬上她的床,栽进她的浴桶,未婚先调戏,那杨武娘与登徒子又有何异?就算筠娘子为情嫁给她,这辈子也是无法释怀了!——这才是对筠娘子最大的侮辱! 杨武娘若摇头,拿死去的杨三老爷敷衍筠娘子,那她还是不是男人了? 杨武娘点了头,筠娘子手中攥着的匕首抵上杨武娘,杨武娘张嘴笑了,原来筠娘子的香浴是甜的。 哈,同死在浴桶里,也是死的其所了! 筠娘子摸上杨武娘的眼睛,杨武娘已经阖上眼睛。筠娘子大惊失色,匕首落下,迅速的把杨武娘的脑袋捞了上来。 杨武娘一副垂死的模样,筠娘子悲伤欲绝的亲上杨武娘的唇。 忘情而又绝望的吻。 湿哒哒的盖头紧贴杨武娘的脸,通红的烛火下筠娘子已经什么都看不清。 杨武娘的胸腔急速跳动,杨武娘揽住筠娘子的肩头,反守为攻,吸吮、啃咬着筠娘子的唇舌。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筠娘子舍不得她死! 筠娘子悲愤难堪,觉得自己已经把自己作践到了绝路!筠娘子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杨武娘是她的!只是她的!谁都不能抢!谁都抢不走! 筠娘子应和杨武娘的吻,眼睛一眯: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杨武娘就算是有成神的道行,遇到了精怪,也难保不会栽跟头!杨武娘在唇舌角逐中,理智渐消。 以至于房门被撞开,秀棠、秀娇和鹦格进来的时候,只见,杨武娘霸道的把筠娘子压在浴桶边,箍在怀里强吻。 秀棠、秀娇和鹦格都瞪大了眼睛呆住了。 筠娘子一把推开杨武娘,一巴掌甩了上去。筠娘子歇斯底里的哭叫:“武娘你这个禽兽,你这个禽兽!你居然轻薄我……我……我不活了!秀棠,还不去请父亲和舅舅过来!秀娇,伺候我穿衣。” 秀棠扑通一声跪下:“娘子,这事若教老爷和舅老爷晓得,娘子坏了名节,还怎么嫁人?娘子……娘子且忍忍罢,反正武娘是女子,娘子还是清白的……秀棠求你,求你给自己一条生路呀!” 筠娘子拿着匕首抵上脖颈,决绝道:“秀棠,你去还是不去?我还有什么清白?我早就没有清白了!” 她的心早就跟杨武娘不清不白了! 秀棠怕筠娘子寻死,撒腿跑了出去。秀娇一边伺候筠娘子穿衣,一边落泪。鹦格和杨武娘在外间候着,鹦格几番要冲进去说话,都被杨武娘瞪的止步。杨武娘回屋赶紧换了身衣裳。 院门被关紧,宋老爷和程老爷坐在堂屋,筠娘子跪在下面,手上还攥着匕首,未语先泪。筠娘子痛哭流涕道:“爹爹!我奉杨武娘为知己上宾恩人,待她情同姐妹,谁想武娘对女儿存了这份心思!若是爹爹容不得女儿,女儿这就去死!” 杨武娘是杨国公府的嫡长女,就凭这种没凭没据的事,就凭宋家这种小商户人家,又有什么资格跟杨国公府叫板?程老爷怒不可遏,就差没背过气去。 筠娘子掏出周内司的亲笔凭书:“爹爹!女儿知道爹爹一生志在烧出白地蓝花,周内司答应了今年秋的美瓷荐举,我宋家的青瓷很快就有出路了!可惜女儿已是残花败柳之身,没有福分嫁给周内司,爹爹若给女儿一条生路,待女儿帮爹爹管理瓷窑管到二十二岁,女儿……女儿就去庙里做姑子去!爹爹一天没烧出白地蓝花,女儿就是到了地下,也没法跟娘亲交待!女儿,女儿恳请爹爹成全!” 宋老爷捏着金边凭书,仿佛宋家的日后辉煌,仿佛白地蓝花的传世盛名,就在眼前。 宋老爷老泪纵横:“我儿有这般孝心,都怪我这个做爹的……是我毁了我儿一生,我儿不要怕,爹一定把你嫁出去保你长命百岁!”可惜悔悟已晚。 鹦格说话了:“我家武娘跟筠娘子清清白白,筠娘子养在深闺见识少,难道两位老爷也这么迂腐吗?筠娘子自个得了癔症,两位老爷也要跟着她发疯,毁她一生逼她性命么?” 程老爷心念一动,给宋老爷耳语了一番:“妹夫稍安勿躁,这个奴婢这么说了,就算杨武娘跟筠娘子有些什么,也不会……妹夫一心烧瓷,怕是不晓得,很多大户人家的宅子里,死了男人的或是男人年纪太大,女子一起私通也是有的,这跟男人断袖也是一回事,叫磨镜。杨武娘身子骨不同常人不好嫁人,难怪存了这种心思!杨武娘就算是顾忌杨国公府的体面,也不敢玩出火的。哎,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这茬呢!杨武娘既然敢拿周内司的草帖出来,依我看呀,定是筠娘被杨武娘吓到了才这么要死要活的。筠娘出生就死了娘,这么多年都在瓷窑里,身边只有两个丫鬟,这些事体自然大惊小怪了。” “可怜我儿才十三岁,便被这般糟蹋……” “妹夫糊涂了不成,筠娘好好的,才没被糟蹋。这话可不能乱说。” 筠娘子见宋老爷动摇,见程老爷不认,寻死觅活道:“女儿宁为玉碎,不愿苟活。杨武娘猥亵女儿,女儿是有证据的!我们是平民百姓,是斗不过杨国公府,就活该被轻贱么?天网恢恢,这事要是大白天下,我看杨国公府还有何脸面?我看杨武娘还怎么做人?” 在场人等都没想到筠娘子居然这么烈性。杨武娘眼睛有些涩。 筠娘子进了里屋从笔筒里取出一个卷轴,铺开在宋老爷和程老爷面前。 正是筠娘子做的诗,杨武娘亲笔写下。落款:杨家武娘赠予宋家筠娘。 杨柳碧秋色,晚风送春香;宋家女工好,对窗缝裙裳。 武劈绣花蛇,文能通九章;粉腮应留香,怎叫素面扬? 筠玉坠腰间,盖头垂胸膛;未曾缝衣冠,叹息难裁量。 娘子苦思索,偷解枕边衫;伸腿四尺四,臂钩二尺方。 双手六寸满,绣鞋八寸长;肩胛十五寸,绣带二尺长。 成日不言语,只把丫鬟忙;不做我新娘,休将盖头障! 筠娘子将整首诗诵背出来,铿锵道:“爹爹,舅舅明鉴,此诗六句首字,连在一块是:杨武筠娘成双。此诗中连杨武娘的腿长、臂长、手长、脚大、肩宽、腰围都涵盖其中。”筠娘子一脸冷笑,“有了这首诗,爹爹和舅舅就是把官司打到皇上跟前,我宋家都是有理的!这可是杨武娘亲笔落款,武娘难道还能赖了不成?” 这首诗与艳诗也相差无几了! 宋老爷头发晕,手都在抖。宋老爷无力道:“我儿……我儿就不能忍忍么!” 筠娘子扑通一跪:“爹爹!爹爹和舅舅若不给女儿做主,女儿就叫这事闹的人尽皆知!合该女儿命短,女儿定要武娘给个说法。” “哎……” “爹爹,周家清贵不假,可是杨家才是真正的勋贵之家。女儿若嫁到杨国公府上,加上有周内司的凭书,爹爹还愁我宋家的青瓷不能入皇上的眼吗?杨武娘这般对我,杨家若不给个说话,我就豁出这条命也要毁了杨武娘!女儿死也不嫁周内司,还请爹爹回绝了周家!” “杨家有合适的少爷么?”宋老爷愁眉不展。 “且不说女儿半截入土,就说杨武娘玷污了女儿,女儿还指着嫁什么勋贵少爷?女儿只求留着这条命,为我宋家青瓷出把力,只求白地蓝花得以传世,只求娘亲在天之灵也心安,女儿就够了!女儿愿嫁杨三老爷,杨三老爷战死沙场功垂千古,必能庇佑我长命百岁!”筠娘子笑意惨淡,盯着杨武娘,“武娘,日后你逢年过节都得到我屋里喊我一声三叔母,这就是你侮辱我的代价!” 你侮辱我的代价就是:我这辈子都要缠着你! 杨武娘一个踉跄。 筠娘子眼睛眯起,带着志在必得的决心与杨武娘对决。 等她做了武娘的三叔母,等她嫁进杨国公府,武娘想嫁人,做梦去罢! 第47章 中馈之权 这场秋雨过后,湿压压的寒气渗入肌肤,天也低,风也寂寥。 或许是秋乏意懒,连着人心都倦怠起来了,宅子里祥和一片。筠娘子从瓷窑里匆匆过来,身上的棉袄裙还来不及换下,裙裾和袖口尤为脏污。筠娘子一进来,白袖便迎过来,赶紧关门:“瞧这冷风吹的,娘子一路上可冻着了?老爷太太,这菜都八成凉了,我们吃些冷菜不要紧,怎能教娘子也吃凉的?” 白袖拉过筠娘子的手,筠娘子想挣,却也没挣。筠娘子颔首道:“爹爹母亲见谅,女儿来晚了。蛇目窑里刚好今个出炉,禄管事不在,瓷窑里就是缺了半个主心骨。女儿少不得要搭把手,好在宋林和宋河都是能干的,爹爹有时间给指点指点,也算是培养后生了。” 如今筠娘子跟宋老爷亲近,一声“爹爹”一声“母亲”,前句还算中听,后句啪的一声把江氏的脸打了个脆响。 江氏反击道:“筠娘到底是年幼不经事,宋福跟宋禄这么多年能相安无事,一是两人的脾性互补,二是各司其职互相牵制。且不说宋林和宋河都是年少气盛不稳当,就怕这两人揣摩出老爷的意图内杠起来了,那可就是得不偿失了!” 宋老爷冷觑了江氏一眼,江氏心酸的厉害,只差没把帕子绞碎。宋老爷等着筠娘子说。 “爹爹,女儿倒不这么看,对宵小之徒自然该谨而慎之,对耿直之辈用之不疑自当无妨。我反倒觉得,两骡子相斗,指不准其中一个能成马!像禄管事这种,就是马做久了忘了自个是骡子生的了。女儿觉得禄管事要不是缺鞭子收,怎么会做出那些事体?用人这块,主要不是看下人,而是看主子。女儿既然跟爹爹举荐,这两人犯了错,女儿自然要抗在前头。” 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下人!宋老爷知道筠娘子是在埋怨宋禄一家的事没揪出元凶,江氏禁足半个月便解了禁,又见筠娘子就事论事眼里看不出丝毫怨怼,宋老爷心里更把自己埋怨一通。他对江氏的打算也不好言明,如今筠娘子正式接手瓷窑面面俱到,倒是让宋老爷轻省了不少,宋老爷欣慰又心酸。 白袖嘟囔道:“哎呦,秀棠秀娇,你们二人是怎么服侍娘子的,娘子手都没洗。”白袖晾出自个染上脏污的葱指。 宋大少爷宋铮撇嘴道:“有甚大惊小怪的!姐姐一向这样,恨不能穿最脏的衣裳来正房用饭,还能搏个好名声。这年头衣冠正的反而成了游手好闲了!” 宋老爷不过一次气不过说了宋铮一通,大意是读书有个屁用,筠娘起早贪黑也是为了宋家生计,你们这些迂腐的读书人说到底都是懒汉罢了!这就被宋铮惦记上了。加上江氏在宋铮耳朵旁煽风点火,宋铮便明白了,父亲才不在乎光耀门楣呢,父亲就是个见钱眼开的暴发户! 如今白袖成了江氏的说话人,香姨娘手中捏着中馈大权底气满满,一言一行更是越发有气度了,也更得宋老爷的青眼。倒不是香姨娘想大度,香姨娘就没想到善妒如江氏,为了对付她提拔了白袖。 就在江氏禁足期间,身染风寒。当时宋老爷在镇上赁了两间铺子卖青瓷,正装修时宋铮驾马赶了过去,扑通一声跪下求宋老爷回去看江氏一眼。宋老爷不能留个苛妻的名声,当晚便请了大夫还在正房宿了一晚。香姨娘是把嘴唇都咬破了,熬出两眼红血丝后次日才晓得,宋老爷是把白袖开脸了。而且还是在江氏床上开的脸,这事宋老爷做的寒碜,也自觉矮了江氏一个理,便是这般才给江氏解的禁。 一个开了脸的丫鬟就敢在这么多人面给嫡女难堪?且不说江氏如今是白袖的倚仗,白袖还有个杀手锏。 白袖有身孕了!前日才诊出来的。已有月半了。 秀棠嘴巴利索道:“娘子敬重老爷太太,这是整个瓷窑里的下人都晓得的!晨昏定省,娘子是十年如一日。娘子出来的时候,一看天黑了就急了,等不及烧热水便用冷水净了脸和手。白袖你自个往娘子袖子上贴,合该这也是娘子的错了?” 白袖脸一白:“衣衫不整,这也是孝道?” 秀棠的嘴里就跟开了炮仗一样:“娘子时下勉强能穿的袄裙只有两套,这天也不放晴,里面夹棉也不好干,娘子就算是想尽孝道,也要有干净衣裳穿罢?” 宋老爷脸色难看:“这天也渐冷了,不说我的闺女,就是瓷窑里的下人,每个季度都有衣裳派发,这个规矩雷打不动,我宋家就从没苛待过下人!筠娘却连两件衣裳都没有,天香,你这事是怎么做的!哼,这传了出去,我宋家是把下人当闺女待,把闺女当下人待了!” 江氏觉得自己收回中馈大权指日可待了,赶紧落井下石道:“老爷你瞧瞧香姨娘身上的褙子裙子,再瞧瞧香姨娘涂的嘴唇,如今一个当姨娘的那是比我这个正妻还像正妻了!幸亏香姨娘没出这个宅子,要不然被传出老爷宠妻灭妾……香姨娘是怎么个用心,老爷你可以好生掂掂。” 宋老爷暗忖江氏自从被架空了中馈之权后,说起话来越来越拈酸吃醋了,合该以前的贤惠模样都是装的,如今倒是原形毕露了!而香姨娘也不是个好的! 香姨娘被宋老爷口中的“天香”二字给惊的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下,拿帕子拭泪道:“老爷这可是冤枉我了,我一生无子无女,可是把筠娘当做亲闺女疼的!我待筠娘如何,老爷自己问问筠娘!我身上的衣裳和脂粉,都是老爷赏的碎银买的。天地良心,我可没挪动宋家财产一分!姐姐仗着身子不好连家都不掌也罢了,留给我的银两都快把我愁白了头,我是节衣缩食能省则省。说到底我也是图个省事,宋福家的经验多,我便请教了去,衣裳规格都是依照以往姐姐的规格来的。老爷你也晓得,我一下子经手这么多事,就快把脑子使坏了,哪还顾得上筠娘的衣裳短缺了?这事是我做的不对,我认罚。” 江氏气的发指,指着香姨娘怒道:“家里的吃穿用度,用的都是我的嫁妆钱!你邀功便也罢了,居然还倒打一耙!” 这话一下戳上了宋老爷的脊梁骨,宋老爷厉声道:“你的嫁妆?你以为我就缺你那点嫁妆?要不是你干的好事,瓷窑会走到今天这等地步么?填了一千两白银、养一大家子,这都是便宜你了!就是你把所有嫁妆都拿出来,都不够补一个缺口的!你别以为我不敢休妻!还有,宋福家的,你怎么做事的?筠娘是你奶大的,连她的衣裳你都不上心!” 宋福家的说的凄惨:“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以往老奴何尝没在老爷太太面前争过,结果娘子还不是缺衣少食……此番香姨娘是问过老奴,老奴不敢擅作主张便问了娘子,娘子说,她整日在瓷窑里干活就是好衣裳也能穿成孬的,不如省点留着做大家口食也好。” 筠娘子宽慰宋老爷:“爹爹这事可真是冤枉香姨娘了,这天冷,跪伤了膝盖可就不好了!爹爹就算是不怜惜姨娘,也该想想万一姨娘都病了,还有谁来主持中馈?”筠娘子亲手过去搀起香姨娘。 筠娘子双手掐上香姨娘的手腕,眯着眼睛,意有所指的威胁道:“主持中馈可不是个轻巧活,这是要碗碗水端平的,这头一回可以说是疏漏所致,这二回三回便是你能力问题了。就是瓷窑里的下人也没个不做错事的,然,事不过三,太过于宅心仁厚的主子养出来的怕就是废物了!姨娘可要好生揣摩其中门道,方能在母亲病时使把劲!” 香姨娘心下一个咯噔。 其实衣裳这件事,香姨娘本身就存有故意和投机成分。香姨娘这人的劣根性便是得了好时忘了孬。香姨娘一得势那是连筠娘子都不放在眼里了!而且她还死不要脸,一出事了就拿筠娘子做挡箭牌。 香姨娘惊惧的不行,筠娘子可不是次次都帮她的,当初江氏把她送给张举人时,筠娘子连求个情都没有!说到底,她不过是筠娘子拿来擎肘江氏的利器! “就知道香姨娘是个有悟性的,就是这个道理。”宋老爷一晚听了筠娘子两通用人的道理,吾家有女的自豪感一跃而上了心头,对宋家青瓷也有了盼头。 是夜。宋梁家的进来给江氏送了药膳:“这可是老爷亲自让我给太太煎的,太太喝了也好暖身子,好消消寒气。”宋老爷怕江氏再起什么幺蛾子,等江氏一解禁便使唤宋梁家的来服侍她。这隔三差五的药膳也是少不了的。 江氏当着宋梁家的面一口干尽,笑道:“宋梁家的辛苦了。这药熬的恰到好处。老爷今个是在白袖房里么?” “回太太,老爷在香姨娘那边。”其实宋老爷从没留宿过,也是白袖运气好,在正房那一晚就怀上了。 “哎,白袖是个心气高的,老爷以怕动了胎气之由不进白袖的房,倒教白袖没日没夜的哭哭啼啼。你且把白袖叫来,我好点拨点拨她。”宋梁家的应声下去。 不过一刻钟光景,白袖便到了。白袖脸上有泪,跟江氏问了安后坐在江氏床边陪她闲话。 江氏脸上是一贯的和蔼可亲,拉过白袖的手,拍了拍:“瞧这模样生的,真是惹人怜。可惜啊,老爷眼里只有香姨娘,明明你比香姨娘年轻周正做派更没话说,香姨娘还是个二手货色呢!如今还有了老爷的骨肉,我都等着喝你的姨娘茶了,老爷却是连个屁都不放一声!”这下白袖更委屈了。 白袖还没自以为是到敢跟江氏称姐道妹话家常的地步,只是竖着耳朵听,被戳了伤心事,这才抽噎道:“我以前是筠娘的丫鬟,后来又被筠娘拿秀棠秀娇两姐妹换了,如今老爷待见筠娘,自然愈发看我不顺眼了。我还指着什么恩宠?只盼着安安生生的生下这个孩子,便全了心愿了。” “哎呦,”江氏脸上很自责,“你还在为当年我挡了你的妾路把你送给筠娘做丫鬟埋怨我呢。你如今也快二十岁了怎么还这么死心眼?当年丁香年轻貌美,老爷那是什么牡丹玫瑰百合都看不上,老爷一句酒后戏言你也当真了!我当时想着,你给筠娘做丫鬟,日后给筠娘陪嫁,比给老爷做妾也不差了,是与不是?瞧瞧,瞧瞧还哭呢,这是还在埋怨我么。” “太太救白袖于水火之中,白袖铭感于心。白袖可不想争什么姨娘,白袖也不指望老爷的恩宠了,有个孩子在身边,白袖也就有了盼头了。”既然江氏示好,白袖还不赶紧趁机伏小,要保这个孩子可少不得江氏的一臂之力。 江氏掩住心底的恨意。甭管庶子庶女,前程还不都捏在她的手中?忍才是当务之急。 江氏也拭了下泪:“我见你在瓷窑里洗衣裳,这个天的水还没到冷的时候呢,我可是听宋禄家的说过,你是一到冬天两手洗的都开裂。我以为这次便能救你于水火之中,给你设计了这么一个机会,合该你有主子命,肚子也是个争气的。谁想……哎,老爷不宠你,眼下香姨娘的手段你也瞧见了,就怕筠娘子怨怼你也容不得这个孩子……” 白袖一跪:“求太太给白袖指一条明路呀!”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感谢落色清雅和第一流的狐狸精的地雷票! 第48章 三爷之 这日秋雨淅淅沥沥的,火膛里火舌跳跃,筠娘子如老僧入定,时不时添把薪柴。 “娘子大事不好了,”秀棠冒雨跑进来,抹了把脸上的雨丝,喘着气道,“老爷……老爷的铺子那边……出事了!” 秀棠见筠娘子无动于衷,噼里啪啦的说开了:“娘子快去看看罢,梁婶传话来说,老爷装修铺子请的是镇上最好的秦木匠,铺子一隔为二,外间主要是柜架摆放瓷器,里间是桌椅案几。哎,问题是,老爷凡事追求奢华,用的都是上好的水楠木,还催秦木匠赶工,秦木匠那是搁了一摊子的活计专门做老爷这个,出的价也是顶高的……” “今个收工,秦木匠要钱,老爷便让人传信给了太太,一共七百八十两,太太能有多少嫁妆,从赁铺子到养家,估摸着也花的七七八八了。太太气的不行,直嚷着‘宋家是把我当金库了罢’便空手去了铺子。两人在里间争了起来,梁婶只听到太太在里面嚎叫‘天杀的你这是想要我的命么’,梁婶进去时是吓的不轻,太太额头上有个血洞,椅角上血迹斑斑,老爷可不认只说是太太自个不当心跌的。太太是又哭又嚎,少爷和香姨娘也赶过去了……” 秀棠赶紧取蓑衣和斗笠,牵牛车,两人匆匆赶路。 筠娘子叹息:“都叫什么事!如今平哥儿和母亲母子连心,平哥儿虽说是个酸秀才,可是若是打起官司来,那是连知县都免跪的。父亲一介商贾,若是安上个当众虐妻蓄意谋杀的罪名……”筠娘子心一窒,“母亲这人可从不打无准备的仗,母亲这是要毁父亲呢,说到底女子嫁人是图夫妻情分还是图个立身之本……夫妻都是同林鸟,哎,我不要嫁人,对,我绝对不要嫁人……”后面一句是越说越低。 前方的天空一片苍茫,迷迷蒙蒙的看不到曙光。秀棠眼睛都睁不开,一边甩着鞭子一边娇喝。筠娘子这才清醒了些,目光也逐渐坚定起来。就是为了秀棠和秀娇日后能嫁个好人家,她也该振作起来。 铺子外是聚满了指指点点的乡亲,秀棠吆喝了一声:“都让开,让我家筠娘进去。” 江氏额头上缠了一圈纱布,纱布上还渗了血,面色如纸,坐在地上骂骂咧咧开了:“你这个天杀的啊!你这是要杀妻、杀妻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填嫁妆养这个无底洞的瓷窑和一大家子,这么多年来教养闺女和儿子操持家务,你这个天杀的一年到头在家几天了?就凭乡亲们说说,我哪点对不起你了?哪点做的不公道让你想杀我……” 筠娘子心底冷笑,这女子哪个不是一百八十般功夫,该贤良时贤良,该撒泼时撒泼,通通都是算计,无关本性。江氏这个泼撒的好,铺子外是同情加谴责声一片。 宋老爷双拳攥紧,眼里喷火。宋老爷做久了“艺术家”还是头一遭这么被人算计,立马慌了神,见筠娘子一来才松了口气。父女两站在一个角落,宋老爷捡重点低声道:“江氏是我用椅子砸的,当时在场的人只有白袖。江氏一嚎,我见事情不妙,索性一下子把白袖劈晕了,对外说是动了胎气,王氏大夫正在里间给白袖看诊。我儿……”宋老爷老脸都是惭愧,“为父眼下还真是……没了主张了!” 筠娘子敛了敛神,站了出来,走到江氏面前,扑通一声跪下。筠娘子抱上江氏的腿,哭的好不凄惨:“母亲顾惜身子,母亲这是不要女儿和弟弟了么?自幼女儿便听母亲教导,为子女得孝顺恭敬,母亲还说妇贤事夫,为母得导以道义养以廉逊……” 江氏有片刻呆愣,不明筠娘子这是要唱哪一出戏。江氏才不会被筠娘子牵着鼻子走,使了杀手锏:“非为母不要你和平哥儿,是你们的父亲容不下我啊!你且看看你父亲干的都叫什么事,瓷窑里囤的瓷器都没屋子塞了都搁在棚子里,你父亲还异想天开的开铺子,你自己好生看看这摆着的瓷器,都是些华而不实的,什么高足转杯,什么花盆什么三足洗的,就我一个妇道人家都晓得镇上的人家就没几个大户!你父亲这是要把宋家往家破人亡上逼呀……” 这事其实筠娘子和香姨娘都有责任。当初宋老爷异想天开,筠娘子也只是跟着附和,江氏这么多年之所以能欺压筠娘子,一是中馈之权,二是钱财疏通。筠娘子有意让江氏大出血。而香姨娘嘛,作为美妾自然是宋老爷的贴心人,趁机哄得宋老爷天天去她的房里才是关键。 江氏如今倒是狗急跳墙了! 拥堵的人群边上,一辆鎏金耀眼的马车吁的一声停下,厢门开了个缝,驾车的小厮转头道:“三爷,这就是宋家的铺子,还没开张呢倒是热闹上了,爷还买不买青瓷了?还是现在就走?” 车厢里传出一个好听的男子声音,带着玩世不恭的慵懒:“往前再挤挤,自然是看完热闹再走。” 小厮一鞭子甩上马身,一声响亮的喝叫,两旁的乡亲幸亏闪的快才没被撞到。车厢里传来愉悦的笑声。有人朝厢门看进去,厢门半开,却垂着瑰红的帘子,只隐隐约约看见翘起的腿。 何三爷来的巧,筠娘子站到门边,戴着面纱,略显孱弱的身子站的笔直,双手拢袖。何三爷掀开帘子一角,从筠娘子脏污的绣鞋湿透的裙裾一直往上瞧。 何三爷啧了下嘴,这袄子把腰身都遮了,真是可惜。 筠娘子铿锵有力道:“诸位乡亲,筠娘自幼受母亲淳淳教诲,母亲的贤名远近闻名。天下无不是之父母,这个道理筠娘懂。为子女得孝顺恭敬……母亲伤了头还不顾惜自个,我和平哥儿心急如焚冒雨赶过来都劝不得母亲半分,这天底下哪有不红脸的夫妻?母亲与父亲就算拌个嘴,我和平哥儿也会相劝几句,母亲一意孤行若是有个万一,我和平哥儿还不得担个不孝的名声,到时候平哥儿的仕途……” 筠娘子深深叹了口气:“母亲还告诫过我,女儿家长大了都得为人妇的,妇贤事夫……筠娘就更加困惑了,父亲当初要盘铺子,母亲也不劝阻,合着宋家破产大难临头便是连儿女都不要了!说到底这生意还没开始做,成败不可估量,这水楠木是花了不少钱,可也不完全浪费了呀,就算是镇上生意做不成,日后父亲去衢州开铺子也能用得上的!父亲为了一家生计何尝不是良苦用心?这些年来四处奔波有家都回不得……” “母亲!这七百八十两,就从娘亲留给女儿的嫁妆里出罢!还请母亲体谅父亲回家好好过日子!筠娘和平哥儿都不能没有母亲呀!”筠娘子转过身朝江氏一跪,这一跪伴着哭腔,让人好不动容。 何三爷看着筠娘子的背影,饶有兴致。 江氏哑了! 筠娘子只差没厉呼了:“母亲还说过为母得导以道义养以廉逊……可是母亲眼下一言一句都是教唆我和平哥儿不孝不义颠倒是非黑白……母亲头上的伤是自个不小心磕的,有白袖为证,母亲自个不小心,还吓着了白袖,白袖肚子里还有我宋家的骨血呢,万一动了胎气……父亲都选好日子抬白袖为姨娘了!” 宋铮也呆住了! 江氏这下是嚎都嚎不出来了,宋老爷一掌把白袖劈晕,等白袖醒了自然是站她这边。可是若是宋老爷许了白袖姨娘身份,她又被筠娘子冠上了三宗罪,白袖怕是要见风使舵把她也给打压下去。如果宋家没了当家主母,不能生育的香姨娘跟怀了身孕年轻貌美的白姨娘比起来,胜败显而易见。 江氏的头剧痛,她怎么忘了,白袖怎么帮着她对付老爷,老爷要是没了,一个妾的命运可想而知。 江氏额上的血又渗了出来。宋老爷装模作样的去里间请王氏大夫过来。 筠娘子哀痛道:“母亲是不是因着伤了头才说话这么颠三倒四的?母亲这么多年来对我和平哥儿都没疾言厉色过,如今是连路边的泼妇都不如了,不是伤了脑子又是什么?” 王氏大夫不屑道:“何止是伤了脑子!” 江氏眼下只得认了! 热闹看完,车轮辘辘,厢门大开,细雨飘上帘子,何三爷更觉得趣味。何三爷在车厢里摇头晃腿的学着女声拈起五指,妖娆的唱了起来:“奴家年少正青春,占州城煞有声名。把梨园格范尽番腾,当场敷演人钦敬。” 小厮笑道:“三爷这个,依奴才看就是上台也成了!” 何三爷拈着手指正起劲:“回头要是有机会真该上台唱给周内司听听。这戏里说的多好,门不当户不对爬山涉水劫难重重,呀,说到底戏里的都是理想化的……” “三爷这是确定周内司看上了宋筠娘?” “衢州知州夫人请了二十多户的瓷家小娘子,这挨家挨户我都查了个遍,都没有跟周内司定亲的苗头。不过想瞒过我这双火眼金睛可不那么容易,刘三娘和刘五娘许给了周四,祁孟娘很快就跟周二议了亲,这说明什么?说明周内司选中的人就在这些瓷家小娘子里面。而这些人当中,只有宋筠娘攀上了杨武娘。杨家要不是知道了周内司的意图,怎么会早早去攀交情?”何三爷的眼睛眯起来,“既然是劫难重重,我不妨做周内司跟宋筠娘的第一道难关!” “三爷有了主意?” “我把朝廷里的瓷山都给圈了过来,还愁宋筠娘不送上门来?”何三爷掐指一算,“那些狗奴才怎么说来着,这个季度的瓷土,宋家不出半个月一准过去拉。” “三爷英明。” “英明个屁!哈,我什么都懒得图,就图个周内司竹篮子打水!别人越想巴结他,我就越想毁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第46章艳诗之计后面其实有个小结果,会在后文中一笔代过,目前女主不愿意回忆那些。 明晚下更! 第49章 司辅之毒 江氏将泼妇之路走到黑,整天闹的鸡飞狗跳。宋老爷恨的发指,只差没一椅子把她给砸死。宋老爷一发作,江氏就踩他的软肋:“如今乡亲们都盯着宋家呢,我要有个万一你就是第一嫌疑人!反正我也活腻了,你们父女两要自毁我绝不拦着!” 家宅不宁的闹心、铺子生意的不景气,都到了秋的末梢了,周内司的美瓷荐举还没个消息过来。宋老爷是走在路上都被人指点说家都败了还装老爷款,宋老爷没料到富有大半生到最后落得这般田地,哪还直得起腰杆?下个季度的瓷土和釉果还要不要如期采办,堆成山的青瓷,惶惶不安的下人……宋老爷头发都快白了一半。 这日江氏一早携白姨娘及一干丫鬟浩浩荡荡的往白马寺里去,说是给白姨娘肚子里的孩子祈福。 面子上宋梁家的是江氏的人,宋梁家的来馒头山里讨要盖头,第一段很得体:“老爷防着太太出去乱嚼舌根,一怒之下把太太的盖头都给撕了!太太今个要去白马寺,没有盖头怎么成,这不差老奴来借娘子的盖头来着!” 第二段意有所指:“白姨娘昨晚噩梦盗汗,醒来便嚷嚷着非要去趟白马寺,这事关老爷的骨肉,太太这茬也是没的挑的。哎,白姨娘跟太太走的勤,就怕这里面有什么门道……娘子这盖头还借不借了?” 筠娘子笑眯眯的:“我知道嬷嬷向着我,不过一个盖头的小事,怎么着也不会让嬷嬷为难!秀棠秀娇,把盖头都给嬷嬷。”筠娘子拍了拍宋梁家的手,“嬷嬷可仔细点白姨娘,这去白马寺一路可颠的很,可别出什么差错了!希望菩萨显灵,给我生个幺弟,也好散散如今家里的晦气!” 宋梁家的刚一转身,筠娘子的脸便暗了下来。 秀棠皱眉道:“我听梁婶这话里都是玄机,娘子这么一来不是遂了太太的意么,连我都晓得这盖头借不得!” “不借?万一白姨娘出了什么事,不就刚巧怪到我这个嫡女刻薄到连个盖头都不借么?”筠娘子轻蔑道,“宋梁家的?有奶便是娘,果真不假。” “梁婶有异心?” “宋梁家的表面来报信,实则是替母亲来断我后路来着,能耐的是,话里参半,两边都讨好……怕是既拿了母亲的好处,又到我这头来卖乖!秀棠,你赶快去请奶妈过来。”筠娘子递了块粗布,“你且将就用这个蒙脸。” 背叛,本来就是这世上不需本钱、直接收利息的好事! 宋梁家的提着三个盖头回去孝敬江氏,江氏自个戴了筠娘子这个,其他两个分派给同行的丫鬟。宋梁家的手脚利落,江氏顺手从腕上脱下一只玉镯,大方道:“白姨娘身子不爽利,我知道整个瓷窑里就数你赶车最稳当了。” 宋梁家的两眼倏然一亮。 马车辘辘的出了宋家大门,白姨娘疑惑道:“太太你有把握这次能毁了筠娘子?” 同行的两个丫鬟都是粗使丫鬟,闻言俱是一个战栗,缩在角落里装睡。 江氏用葱白的手指揉了揉额头上的包,冷笑道:“我实话跟你说,我这身子向来好的很,为何忽然畏寒起来了?老爷隔三差五送来的药,这是要给筠娘十几年来受的苦讨公道呢。老爷若不赶尽杀绝,我尚且能继续装装贤惠的样!看我这次不把筠娘作践死!” 白姨娘身子一抖。 江氏从袖中掏出一个金边耀眼的信封,亲切道:“如今我两是一条船上的,这药吃下去估摸着我也活不长了,如今我对老爷心灰意冷也懒得争了。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平哥儿和你肚子里的孩子?只要有筠娘子在的一天,平哥儿和你的孩子将来都出不了头!如今老爷是宁可垮了宋家也不动筠娘的嫁妆,咱们呀,想有好日子过,她宋筠娘,非死不可!” 江氏如今是对白姨娘知无不言了,白姨娘稍稍安心。 白姨娘抽出里面的信笺,不过是周内司亲笔信,说是今年秋的美瓷荐举要推迟到秋末。 秋末——十月二十五日。 刚刚好这一天! 白姨娘困惑,江氏解释道:“老爷不在家,这封信就转到我手里了。我将这事瞒了下去,我还让人悄悄打听了,前两日来鉴瓷的人到了衢州,估摸着等着我宋家差人去迎呢!”江氏的脸色狰狞,声音拔高,“他姓宋的一辈子烧瓷成痴,只消宋家青瓷入得皇上的圣目,他姓宋的还不志得意满?她宋筠娘得父真传,富贵锦绣要什么没有?我偏要让他们,自个亲手毁了前程毁了这么多年的心血!” 白姨娘还是不解,这跟她们去白马寺有什么关系。 江氏吐纳一口气,阖眼作老神在在状:“等我们从白马寺回来,你便晓得了!” 馒头山,宋福家的过来时,还带来一个噩耗! “娘子大事不好了!”宋福家的急着直跺脚,“周内司那边来人了!是一个叫周元的管事,还有两个小厮,正在瓷窑门口呢!哎,娘子先前跟我说过周内司答应了今年秋的美瓷荐举,我料想秋天都快过去了以为这事都黄了,哪晓得这事还真的来了!” “娘真会大惊小怪,这分明是天大的喜事,娘作甚急成这样?”秀棠笑吟吟的。 “哎,瞧我这脑子!”宋福家的急的额头冒汗,“是好事不假,可是这好事就跟摘不到的葡萄一样,吃到嘴里酸掉牙都是轻的!我把瓷窑和宅子里都找了个遍,老爷都不在。刚碰上宋林我才晓得,今个老爷跟宋梁在画坯时,被酒鬼宋梁怂恿了两句,两人去镇上酒楼了!老爷本身就酒量浅,就怕现下都醉倒在酒楼里了,我已经差人去请了!这周元,该怎么办,总不能就搁门口晾着呀!” “这还不是最麻烦的!周元出示了凭书,又说了之前他们是来过信笺把鉴瓷时间推后,还说他们时间赶今天鉴完就得走。朝廷荐举,这可是官家事、皇家事。前头没人过去接待,事到临头我宋家是连个主心骨都没有……就怕惹恼了周元管事,我宋家是要吃官司的!” 筠娘子只差没咬牙了:“好个宋梁一家!宋梁一直记恨福管事和禄管事,偏偏父亲也不重用他!难怪宋梁家的当初顺手帮我,后来宋禄一家被卖,宋梁家的是在我耳旁提了好几次。论资历论手艺,宋梁是不输福管事和禄管事,可是这个嗜酒如命的毛病这么多年也不改改。就算我有心提拔,父亲会看得上一个醉鬼么?再者说,我提拔宋林和宋河,是为了瓷窑的前程!我宋家这个磨子,是要年轻的驴才能磨出最细的粉!” “哎,”宋福家的不得不帮宋梁家的说几句话,“都是在厨房里烧火,我可是几次看到宋梁家的脸上有淤青,一次连手指都被掰断了,还是宋梁家的切菜时才发现的。我就说奇了怪了,宋梁家的这几日精神奕奕,宋梁家的能懂什么,许是太太给她酒钱让醉鬼宋梁去陪老爷干酒……” 眼下父亲是指望不上了! 这盖头——筠娘子一个激灵:“母亲还真是一步一个桩!瓷窑里的下人都不戴盖头,也就在宅子里服侍的丫鬟才有盖头,如今也被打发个七七八八,母亲把我和秀棠秀娇的盖头都借了去,就算这事我出马,我当个外男抛头露面,还要不要脸面了?……母亲难道是神算么,就刚刚巧算到这一天?这个信笺,定是母亲给瞒下了!” 本朝的盖头都是绢纱做的,一个盖头也不便宜。宋家的下人穿戴都是粗布,要买盖头还得去镇上。且不说筠娘子身上没有银钱,就是时间也来不及了。 宋福家的跪了下来:“娘子!奶妈求你,这事你就甭管了!瓷窑兴不兴,跟你一个女儿家有甚关系!” “嬷嬷!你说我如何不管?我是宋家女儿呀!” 这事已不完全是盖头的问题了。 宋福家的不得不说:“娘子不能见那个周元!瓷窑里是传开了,周元是一品周内司的左膀右臂,皇上还给他封了个六品瓷司辅,要说周内司的名声清贵高洁,这个周司辅却是个好色下流的小人!这话是从衢州知州府传出来的。据说一个有名的女伎误闯周老太爷的书房,周元见色起义两人拉扯一团。那个女伎哭的好不凄惨说是周内司强迫她,又说她还是清白身是周老太爷送给周内司的。原来这女伎也是个傻的,居然把周元误作是周内司了,女伎勾引下人,那是不要命的。周老太爷宅心仁厚也劝周元收了她,谁想那个周元,生生的把女伎逼到了死路!这还是第一桩,在知州府有个小娘子湿了衣裳……此人好色薄幸就算了,那是什么没廉耻的事都做尽了!” “周内司的美瓷荐举,是任何人都不得旁听的……这才是太太的毒计,娘子要是与这等恶奴共处一室,别说名声了,就怕周元见了娘子相貌图谋不轨……这事娘子就当不知道,老奴求你了!” 周元就像一个毒瘤,但凡跟他扯上的女子,清倌人、清白人家的小娘子、色艺双绝的寡妇……每一个都是被劫色被害命! 筠娘子心下悲凉:“这事我不上,谁上?指望醉成烂泥的父亲么?把洪流猛兽晾在门外,吃官司都是轻的,就怕担个忤逆犯上的滔天大罪!我宋家错过了美瓷荐举,就得一辈子依附程家,我怕是迟早要嫁给程罗那个庶子!爹爹一生的苦心钻研、白地蓝花的前程……我不能辜负,我一定要助爹爹烧出蓝花瓷,白地蓝花就是娘,娘就是白地蓝花……你们不懂,你们都不懂……”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第50章 贞洁之战(上) 筠娘子深吸口气,开始布局。 第一件:“奶妈,让福管事、宋林和宋河前去接待周司辅,带周司辅把瓷窑每个环节溜一遍。半个时辰后,引周司辅来瓷宝阁。” 第二件:“秀棠,把瓷窑里的硫磺磨成粉,备一桶油和刷子。” 第三件:“秀娇,把你身上的脏衣裳跟我换了,弄些废料过来。” 瓷窑里,六品周司辅身着绯色花鸟纹的圆领大袖从省服,圆领露出一圈白中单。头戴展脚幞头,束腰带挂银鱼袋,也是足了官老爷的派头。两个规矩的小厮跟在后面,一个拿笔在线本上记,一个捧着砚台不时还研下墨。 幞头遮住了周司辅的额头,幞沿的暗影让他的脸色也为之深了几分。两颊很瘦,下巴尖,时不时还摸两下两撇小胡子,惯用“啧啧”的冷笑声。 路上有废品还没清理、有不懂事的下人挡了视线……一概不顺眼的,一靴子踹了过去。 静若官老爷,动若纨绔。 “啧啧,真是一老鼠屎坏一锅粥,这画坯的重点在个连贯,师傅的线条柔和,转到徒弟手中是一朵煞笔的牡丹……徒弟蠢,师傅呆,宋老爷是个没脑子的!这个得记下。” “啧啧,瞧瞧这花瓶,小口溜的好,腹又太大……”顺手把折下的竹枝投进去,“瞧瞧,这像什么?——一朵鲜花插在好大一坨牛粪上!得记!” “……” 就在宋福、宋河和宋林三人抹冷汗时,周司辅指着一个正在擦坯的妇人,饶有兴致道:“让这个丫头把脸转过来……” 宋河战战兢兢道:“这是我媳妇。” “啧,”周司辅不屑道,“看身段是二八,看动作是四八,我不过是好奇她到底是几个八,宋家的奴才都是未老先衰么?” 三人好不容易把这尊活菩萨送到了瓷宝阁外。朱色大门被掩上,三人和两个小厮都候在门外,三人面面相觑担忧不止。 瓷宝阁里都是宋老爷为这次荐举烧的精华瓷,荐举是机密,任何下人都不得踏进去一步。 门窗紧闭,里面只有筠娘子和周司辅。 宋福垂了头,抹了把泪,就算这事成了,筠娘子也是名声毁尽。 瓷宝阁的屋梁很高,朱红的廊柱和梁柱彰显肃穆,红檀木的柜架上一格一款瓷器。碗、盘、杯、碟、瓶、罐、壶、炉,应有尽有。四周都设了高台,台子上掌了灯。 阁里没有人。只有尽头有一排六扇的屏风,中间四扇是春夏秋冬图,旁边两扇是诗作。 山水清淡在白色绢纱上,屏风后人影绰绰,惹人遐想。 周元也不例外。 周元的声音跟他的唇角一道上勾,痞气满满,佯作作揖道:“我千里迢迢来给宋老爷鉴瓷,宋老爷这是还没过河便急着拆桥不是?这还是头一遭,我人到了衢州都没个接应,到了宋家反被晾在门外,要不是周内司有命在先,这趟苦差事我还真要罢工了!”周元话里讽刺,“宋老爷定是有什么别人比不上的本事,今个我倒要好生瞧瞧了!” 两人隔着十丈远,周元向前迈,纨绔不羁的风流态反倒像走进屏风的画中人。 你看我是画中人,我看你是画中仙。 筠娘子温婉欠身道:“周司辅息怒,此事确是我宋家的疏忽。父亲不知司辅大人今日造访,去了三宝乡还未回来。我一介女子见识短,得知司辅大人来鉴瓷便慌了神,有所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司辅大人见谅。” “你是——” “宋家筠娘。” 筠娘子的声音脆如珠玉,哗啦啦的落在了周元的心盘上。 “我跟女子说话,还从来没有称官职的道理。宋筠娘你口口声声都是司辅,这是提醒我就是个芝麻绿豆官么?”周元话里轻佻,“六品瓷司辅,其实也算不得官,说到底我不过是周内司的奴才罢了!宋筠娘是不是也看不起我这个奴才?” “筠娘不敢。” 周元厉声道:“你们宋家,就没什么不敢的!” 筠娘子心一惊:“司辅大人息怒。” 周元又瞬间回到轻佻的模样:“既然宋筠娘识时务,就叫我的名子让我听听。我也好比比,是筠娘叫的好听,还是女伎的嗔唤好听?” 这还是筠娘子生平头一遭被男子调戏。筠娘子脸涨的通红,又发怒不得。 筠娘子没好气道:“总要有名,筠娘才好称呼不是?周内司大人一定给司辅大人取了个好名字。”一言戳中周元的伤心事。 周元嗤笑,反倒兴致更甚:“筠娘且叫我‘周元’听听。” “周元——”筠娘子磨牙道。 “哎,还是娘子喊的甜。”周元恬不知耻道。 筠娘敛了敛神色,把这个刁奴往正道上引:“眼下时辰也不早了,筠娘听闻司辅大人只有今个一天鉴瓷,这任务要是还不赶紧着,在岗渎职,回头周内司大人追究起来……” “哦?宋家倒是备足了青瓷,就请筠娘出来给我讲讲。” 筠娘子故作羞涩道:“筠娘容貌不雅,今个还被泼了一身脏,筠娘就不污了司辅大人的眼睛了。” “那筠娘的意思是,我这鉴瓷,是连个讲瓷的人都没了?”周元不依不饶,“筠娘你想呀,这是要呈给皇上过目的,青瓷本身就被淘汰了,我一眼扫过去,你宋家青瓷就是个高不成低不就,论清淡不足白瓷,论奢贵不比彩瓷。你若是连我都说服不得,还指望能说服皇上么?” 筠娘子坐了下来,镇静道:“司辅大人且从左手最上面的第一个瓷瓶看起,我就坐在这,给司辅大人讲。司辅大人右手边有椅子,大人也请坐。” “叫我周元。” 筠娘子差点被这莫名其妙的四个字乱了记忆网格。筠娘子刻意回避称呼,娓娓道来。 从上到下,从左往右,挨次从瓷器的釉面、胎厚、开片、花纹……筠娘子是闭着眼睛,逐一回想。 似乎连空气都为之惬意舒爽,周元左腿搭在右腿上,右手臂支着脑袋,闭着眼睛,摇头晃脑,低低的哼起曲子来。 一个在说,一个似乎没在听。 时间慢慢沉淀,霞光不知不觉的踱上窗扉。 筠娘子以为周元这是睡着了,她都喝了几杯水下去了,周元这头是一直悄无声息。连筠娘子说到西面的瓷器,周元是连个身子都没转。 筠娘子好意提醒道:“司辅大人,我讲完了。” “那好,轮到我讲了。”周元闭着眼睛道:“第五行第九列的是杯高多少?口径多少?足径多少?” 筠娘子措手不及,赶紧从脑海里搜罗。 周元脸上得意,趁火打劫道:“我不介意筠娘出来拿尺子量量。” 筠娘子灵光一现:“八方杯杯高四寸,口径三寸,足径一寸六。” 周元缓缓道:“这个冰裂纹的开片极佳,这个杯子盛酒也是别有格调,不过这尺寸偏大,不适合宫里用,杯高三寸、口径两寸五、足径一寸,便是刚刚好。” 周元又随手拈了几款瓷器发问,筠娘子被这挑问弄的背脊发汗。 周元口口声声自个不是不近人情的人,筠娘子记不住就出来看,说来说去都是逼她现身。 好不容易被问完,筠娘子是摊在椅子上一点力气都没了。周元这才公事公办道:“我明个还要动身去几家瓷窑,大概一个月后折回,到时候我们一并上京。我教你改的那几款,这一个月你们得花功夫烧烧,等到万寿节呈给皇上,你宋家的前程不可限量。” 筠娘子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周元立刻给下了咒语:“不过嘛……我作甚要平白无故的帮你?我向来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我还从来没为一个女人破例过!” 筠娘子被震的浑身一个哆嗦。 周元可是色名远扬的卑鄙小人! 周元眼睛眯起来,幞沿遮住了他眼里的所有情绪。 他想看她,迫不及待、非看不可。 “筠娘以为呢?”他做最后的征询,大笑起来,是笑的太厉害,似乎那里面还蕴含着一丝哭意,如同尖锐的匕首,淬满讥讽的毒,“筠娘在这里等着,不就是为了等我么?” 筠娘子只觉恶心透顶,脱口斥道:“你滚!” 周元似是被激怒,两袖在颤抖,胸膛在起伏,他大步向屏风走去。 周元毫不犹豫的一手把六扇屏风折起! 屏风后的筠娘子一身粗布襦裙,坯料釉料泥土自头上、到脸上、到衣裳,浓墨重彩的从头到尾! 筠娘子没戴盖头,粗布巾自眼睛下蒙了脸。 整个人是比他溜过一圈的下人还要脏污! 周元有个地方激越的跳动:她以为、她以为区区雕虫小技,就能让他死心么? 筠娘子的目光,比她本人更加凌然! 那道光,几乎把他的胸膛给戳出了一个洞!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特别感谢伟大的咩咩的第三颗地雷! 第51章 贞洁之战(中) 周元把幞头往后面拨了拨,脸上的暗影褪去,灯火和霞光似乎都簇进了他的双眼,灼灼发热、迷离暧昧。 周元是个美男子。 周元玩味勾唇,阴阳怪气道:“刁奴与村女,还是官老爷与贞洁烈女……宋家果真有两把刷子,连我的爱好都摸的通透,这是来一场戏文里的角色扮演么,有趣!当真有趣!” 筠娘子是看一眼都嫌恶心,抿着唇让自己冷静,转脸正视他。 她愈是不可侵犯,他愈是想要入侵。 暖红的灯火流转在他的双眼中,晶亮的瞳孔像是被雨水打过,那里面飞扬着桃花。 周元不缺桃花运。 周元要往前一步,脚已跨出,就要落地。筠娘子厉呵:“慢!” 周元咄咄逼人:“这时候你越喊慢,我越想快……这一招我都习以为常了,一个商户人家也会跟风效颦,我倒要看看这张面巾下的脸……”周元话锋陡然一转,“商人果真重利,把原配的嫡长女送给我一个奴才糟践,啧啧……” “家父不容你置喙!”筠娘子凌然道,“我宋家子嗣单薄,家弟志在入仕,我也算是女承父业。就是女子行商也不违天理,你身为朝廷官员以身渎职,你还要不要你头顶的乌纱帽了?你虽为六品瓷司辅,可惜终归冠着周家的姓氏,你利用瓷内司的名头以权谋私,你连奴才的本分都给忘的一干二净么?周元!你今日若踏出这一步,仕途权力、乃至身家性命,我定要你一无所有!” “哦?”周元摸了下小胡子,“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筠娘子端起手边的油灯,照的一脸坚决。 筠娘子冷声道:“你且看看你脚下有什么。” 周元的脚还僵在空中,低头一看。 果然,他只要见了她,便眼里只有她,再也没有其他。紧闭的门窗里窒息的油味,扑鼻而来。他从一开始就忽略了屋里的古怪。 他以为他们之间很近。实际上,中间隔着一道油海。 三步之宽,浅黄的油道上面浮动中细碎的黄粉。古怪的臭味混合在香芬的油味里。 是硫磺! 周元往后一退,脱口道:“你快把油灯灭掉。” 怕了?筠娘子眼睛眯了起来,这世上就没人不惜命! 筠娘子轻蔑道:“司辅大人,你想逼良为娼,也要看看这是在谁的地盘!你敢踩上来,我们就在这硫磺油里面——共焚!合该你欺辱我,我左右逃不掉一个死字!那就一起死好了!不要指望你的小厮来救你,我都打好招呼了,这里面不管出了什么事,任何人等一概不得进入!” 油灯的光芒熏红筠娘子的眼睛,那里面有野兽的拼死一搏,有顽固成冰的冷情。 她曾经快活过,可是活着再也没有快活。纵然不快活,也还得活着。 那些不让她快活的人,统统都别想快活。 筠娘子唇角一勾:这出戏,才刚刚开始。 周元打着哈哈道:“死在美人身上,做鬼也是风流鬼,值了!” 筠娘子扬了扬手中的油灯,冷笑道:“我一个抛头露面嫁不出去的商人女,死也带上一个前程似锦的官老爷,划得来!” 那双眼里的平淡让周元胸口闷痛心慌意乱,周元往后一退,周元一直退,直到往椅子上一瘫。 周元转过身,惊慌失措的一手拉开门,门外落日已半沉,天空瑰丽如血。 两个小厮搀住跌跌撞撞的周元,周元身子一正,一脚踹了上去:“吓死本官了!好脏一个河东狮!” 门外不光有宋福、宋林和宋河,还有才从白马寺里赶回来的江氏和白姨娘,还有梳着黄包髻戴着花冠穿着红褙子脸上涂着脂粉的媒婆,还有徐氏和程琦。 江氏笑眯眯道:“舅太太怎么今个来了?哎呦媒婆也来了,这是……” 媒婆谄媚笑道:“大喜!大喜呀!” 徐氏一脸晴朗:“我呀,这是结亲家来着!”徐氏扯出程琦,“琦儿也不小了,这婚事也不能拖着了。都说先成家再立业,明年若得龙门一跳,我可不舍得琦儿被榜下捉婿了去,趁早把筠娘娶回我程家,做父母的才宽心。” 徐氏得体的解释道:“亲家总算回来了,我们都等了好一会了,今个是来送草帖来着。我们是特地从禹州赶过来的,按理说琦儿不该来,不过老爷急着这桩婚事,我们这次就一并从换草帖到定帖到相媳妇给走个遍,怎么着也不会让筠娘委屈了……礼我这头都备好了,都搁在宅子里,就等着亲家去过目呢。” 禹州距离宋家远,一次走完议亲的流程也能理解。可是相媳妇就太牵强了,程琦与筠娘子是青梅竹马,有什么相的必要? 徐氏脸上是风云霁月的和煦,与先前不惜跟程老爷撕脸也要阻止这桩姻缘的徐氏判若两人。 徐氏赶的还真是巧,就恰恰好在鉴瓷这一日? 媒婆喜气洋洋道:“瞧程太太这话说的,这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咱们要办规矩事但也不能反被规矩给办了不是?宋筠娘与程大少爷两小无猜天生佳偶,程大少爷大举在即仍千里迢迢的赶过来,程家的送定礼也是整个禹州最好的,程家可是说了,程家的财礼怎么着也不能被嫁妆比了下去,筠娘一百六十八抬嫁妆,财礼至少得两倍!”这桩婚事是铁板钉钉好处丰厚,又省了口舌,媒婆心里一喜,可不枉费她一路晕船吐过来。 江氏附和她们唱戏:“怪我宋家怠慢了。” “都是一家人了,说这多见外!”徐氏的手拉了过去,拍了拍,示意江氏宽心,又似是达成协议。 徐氏和江氏说的正热闹,见一身官袍的周元出来,徐氏讶异道:“福管事,不是说筠娘在里面么?这个官老爷是……这是怎么回事?筠娘呢?”宋福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徐氏的脸沉了下来。 “成何体统?见到本官也不行礼!”周元可不是善茬,一靴子踹上程琦的小腿,靴底很硬,程琦腿一软跪了下来。 程琦愤怒,眉眼凌厉,一边道“我可是举人在身,你区区五六品的芝麻官,就是当朝宰相我也不跪,何况你!”,一边就要起身。绯红的从省服是五六品官员所穿。 周元一手搭在程琦的肩膀上,周元的手掌似乎有千钧之重,程琦挣不得。 “小官拜大官,这点人情世故你都不晓得?亏你还做官!”周元得了便宜还卖乖,“哎呦,你得罪了我,就是得罪一品周内司大人,该跪!该跪!跪到我满意为止,我就姑且饶了你!不然明年的龙门跳,只要周内司一句话,”周元自得的以势压人,“你就是考到七老八十都甭想中!” 周元一个挨一个的打脸后,发落道:“今个我是替周内司为朝廷鉴瓷来着,你们议亲都给本官散了!本官办公事最见不得闲人!”周元毫不客气的踹脚过去,“都给我滚!” 江氏岂会放过这么大好机会? 江氏亲切道:“大人说笑了,天都要黑了,大人的公事难道不用等老爷回来?”江氏语气倏然拔高,“我进来可就听说了,筠娘女代父职给大人讲瓷来着,筠娘在哪里?” 江氏把目光锁定在瓷宝阁。 白姨娘心惊胆战,江氏暗乐:这个周司辅这么急着打发他们走,怕是…… 江氏、徐氏带头就要往瓷宝阁里面冲。 周元沉声道:“你们敢!朝廷荐举,这等机密要事,是你们配擅闯的么?这事本官要是禀奏皇上,你们就是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周元越是严肃着急,江氏就越笃定。江氏铁了心道:“盛传司辅大人强占民女无恶不作,可怜我的筠娘!她父亲不在家,她怎么着就傻到跟大人孤男寡女?”江氏拭泪,“筠娘作甚不出来,莫非……筠娘要是有个好歹,她父亲还不埋怨死我!这瓷宝阁,就是杀头大罪我也要进,司辅大人若是问心无愧就请可怜我的一腔爱女之心!” 程琦红眼:“你有周内司,我程家也不是没有人了?眼下盯着周内司的人可多着呢,你敢欺负我表妹,我程家就是倾家荡产也要你不得好死!” 徐氏心下一个咯噔。 除了徐家,程家还有哪个靠山?自中秋回来,程老爷铁了心要把筠娘嫁给程琦,而程琦许是得了程老爷的承诺,那个眉眼飞扬的精神头让徐氏如今想来都心有余悸。 程老爷有事瞒着她。 徐氏打圆场道:“司辅大人见谅,筠娘不日便是我的儿媳,我程家是禹州首富,娘家是禹州知府,琦儿是我的长子,在富贵汤里泡久了难免不知天高地厚……姑太太眼皮浅口不择言,那也是爱女心切……说到底筠娘擅作主张给大人鉴瓷,本就不规矩。眼下大人的鉴瓷么,还请大人稍等姑老爷回来罢。咱们也没旁听大人的鉴瓷,自然谈不上擅闯机密了!姑老爷烧的瓷都是我程家在卖呢,我们就去瞧一眼筠娘,这有何忌讳?大人这样千般阻拦,反倒让人平白猜测,损了大人的名声,便是损了周内司的清贵高洁……” 徐氏意味不明道:“就算是独处一室,这也不是大人的罪过,大人实不必如此。” 这个定心丸进了周元的嘴,那是如鲠在喉的恶心。 别说周元没碰筠娘,就是碰了,也是筠娘自贴不要脸,合该都不是周元的罪过! 周元把幞头往前面拽了拽,眼皮一垂,脸上是浓重的阴影。周元唇上是阴测测的邪笑。 这出戏,到这里,才是重头戏!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还有一更。 第52章 贞洁之战(下) 徐氏、江氏首当其冲,程琦、媒婆、白姨娘紧随其后。周元嘴里叼着竹枝摇头晃脑的哼着曲子,慢悠悠的跟在后面。 筠娘子果然在这里。 一身脏污的荆钗布裙,腰杆笔直。筠娘子手执油灯站在最里面,只有油灯的一豆灯火照亮她的脸,鬼魅的渗人。 “筠娘呀,你怎么变成这般模样?你的盖头呢?”江氏捂脸痛嚎,“司辅大人有没有欺负你,筠娘莫怕,你只管说,我一定让老爷给你讨个公道!” 徐氏拉住媒婆的手,拔出手上的镯子套了上去。媒婆哎呦了声:“程太太这镯子我搁怀里就好,我手粗套不上。程太太有什么吩咐只管交待。”媒婆这个人精,门道自然看出了个七七八八。 徐氏眉眼中是恨铁不成钢的失望,笑容牵强:“哎,筠娘是我和老爷从小看大的,琦儿又非她不娶,这事你就当没看见,筠娘与司辅大人共处一室这女儿家的名声……哎,合该琦儿都娶定她了,这该怎么议亲还是怎么议……” 媒婆没有辜负徐氏的暗示:“程太太,我做了二十多年的媒了,我就说个敞亮话,这话中听太太你就听听,不中听就合当我没说过!程家一有家财二有贵戚,程大少爷更是芝兰玉树的人物。宋筠娘与司辅大人共处一室就是不贞不洁了,你程家要娶什么样的媳妇没有?把这等女子娶回家惹人笑柄么?再者程大少爷明年大举,这样的女子还能做官夫人么?” 江氏听媒婆这么说,立马跪在地上,哭天抢地道:“舅太太,大表少爷不娶筠娘的话,我家筠娘还怎么办呀?” “娶,娶,”徐氏嗤笑,转脸看程琦一脸猪肝色,“琦儿你自个做主,你还要不要娶?这事怕是瞒不下去的,日后人家指点你头上趴着一只绿乌龟,就算你扛得住,你娶了没有名节的女子,就怕殿试上有人拿这个做文章,恐怕你的仕途……冤有头债有主,谁毁了筠娘的名节,自然是此人趁早来娶了!” 程琦那是万爪挠心,宛如呜咽的声音从胸膛喷薄出来:“表妹,他——司辅大人是不是碰了你?” “我要你说——表妹!”程琦咆哮,双眼赤红,捂着头疼欲裂的脑袋就快站不稳。 “你程家不认,这是要把筠娘往死路上逼么?周司辅怎么娶筠娘?主仆不通婚呀,周司辅一日还姓周,就是周家的奴才!”江氏是恨不得撞柱子了。 “真够讨人嫌的!她自个做出的事,是死是活,就当我程家没这个外甥女!你宋家仗着亲戚情面,就拿我程家当冤大头么?”徐氏没了好脸色。 一切都很明白了。筠娘子大笑出声,悲怆和嘲弄绕梁阁顶,风从没关严的大门窜进,灯火明灭一闪。 难怪父亲明知家产败光还一意孤行盘了铺子! 难怪程琦又转变态度来娶她! 难怪一向嫉她如仇的舅母亲自来议亲,连她的表哥都不远千里赶过来了! 这两个月,她没日没夜的烧瓷操持瓷窑,秀棠秀娇几次欲言又止,杨武娘已经成为了一个禁忌!她不愿回想,秀棠后来这样说的:“娘子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罢,武娘……娘子那日怒极攻心一口血吐了出来晕了过去,后来鹦格请了杨陈氏大夫过来,谢天谢地的是杨陈氏大夫说了,娘子毒血已出只需好生调养不日痊愈!老爷和舅老爷没有追究杨武娘,这事娘子就当是一场噩梦都过去了……” 这就是她的英雄!当她得知她要走,她只觉天昏地暗如坠地狱……她如节日的焰火把自己一生的璀璨放在英雄的手心,结果……结果她爆炸了熄灭了,英雄还是走了! 这根本不是英雄!就是一个混蛋!混蛋! 只有杨武娘知道她是装病,只要她病愈,还存在什么嫁娶之事?秀棠说杨武娘跟宋老爷单独说了什么。事后父亲便对她百般慈爱教她烧瓷管窑,她耳根清净了两个月,得来的就是舅母来议亲! 她一病愈,就算嫁给了表哥,也不影响表哥明年的前程。她病重之际,表哥怕是恨不得把她掐死! 她如今给表哥戴了绿帽子? 呸!他也配! 筠娘子轻蔑道:“舅母当年与母亲书信往来,母亲帮你要来香姨娘,母亲帮你拔了香姨娘这个毒瘤,这次是不是轮到舅母来报恩了?哦?也不能这样说,这可是互利互惠的大好事,舅母就不怕昧着良心遭雷劈吗?程琦!在旁人眼里你惊采绝艳,在我眼里你就是一个畜生!你就是个是非不分的孬种!我的贞洁,还由不得你过问!” 程琦被骂的脸色青白,指着筠娘子口不择言道:“你怎么不承认?你怎么不敢说?你根本就是不贞不洁了!” 他只看结果,不看过程。他怎么看过程?过程是他的母亲亲手布局……结果却无法改变,他宁可自欺欺人是表妹自甘下作! 对呀,什么事情都是那么巧!从宋家回来的路上,父亲便允诺他登科和表妹了。 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人生至乐近在眼前。他意气风发,母亲却跟父亲闹了好几次。 直到一个月前,母亲忽然不再闹了,说是想通了,只要他喜欢,她再也不逼着他了。他浑身都飘飘然。父亲说要亲自过来议亲,结果……祖父家那头是一桩接一桩的事层出不穷,父亲就因此耽搁了,母亲亲自带他过来,临走前父亲还嘱咐了他一番。 他如何接受一个不贞不洁的妻子? 他有什么错?是个男人都接受不了! 周元眼一眯,缓步到程琦的面前,一拳揍上了他的左脸! 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拳捅上了他的腹部! 程琦只是个文弱书生,反抗无果,倒在了地上。程琦唇角出血,远不及他心里火急火燎的疼痛。 徐氏和媒婆要来拉周元,反倒被周元几个巴掌甩肿了脸! “本官只看到你们一个为人继母、一个是亲舅母,把一个弱女子往死路上逼……这么不要脸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打你们几个巴掌都是便宜你们了!”周元玩世不恭的邪笑,“哎呀,要怪就怪你们没脑子,你们窝里斗也别扯上本官呀。本官代替周内司为皇上鉴瓷,到了你们的狗嘴里便是本官以权谋私强占民女……你们这是要揭本官的乌纱帽么?” 徐氏扯嘴嘶了一声:“大人误会了,大人只是奉旨行事,是筠娘不规矩,大人的名声要怪就怪筠娘。” “你们哪只眼睛看到我不贞不洁、不规矩了?”筠娘子冷笑,都是些自作聪明的人! “司辅大人并非传言那样,他知情达理公事公办,不曾冒犯我丝毫。这可不是我信口开河,而是证据确凿。一,母亲舅母且看,我前面是三步宽的硫磺油,司辅大人若要冒犯我,自然越界而上。你们自己睁大眼睛看看,这上面可有司辅大人的脚印?”筠娘子举着油灯,仿若从地狱中走出的鬼魅,“贞洁的评判标准,可不是你们说的算的!” “二,我一身脏污,司辅大人全身干爽,也足可证明司辅大人以礼相待……司辅大人一没越界二没近身,何来不贞不洁之说?” 徐氏梗着脖子道:“照你这么说,凡是男女独处一室,都是理所当然的了?” “呵,就是外面的铺子也有商人女抛头露面做生意的,舅母说的规矩是给大户人家的小娘子的,而我,本就是商人女,顶多就是你程家是大户人家,门不当户不对我高攀不起!”筠娘子反倒愈发平静,“我接手了家窑,本就不是深闺的娇养娘子了!我不只是宋家筠娘,我更是家窑的一窑之主!就算父亲在家,朝廷荐瓷一事,也合该是我出马!” 筠娘子身子都没动半分。 她越来越沉稳,越来越骄傲,越来越不可侵犯,越来越坚不可摧。她已经不再需要任何人,周元遥望着她,这一次,他不指望走在她身侧。 筠娘子有力的质问道:“朝廷美瓷荐举,闲杂人等一概不得旁听,我身为一窑之主,与司辅大人商谈鉴瓷,我们这是遵皇命同处一室,这有何不可?难道你们质疑皇上的旨意?难道你们是说皇上怂恿我们私通?一个月后我还要上京亲自面圣,亲手奉上我宋家的美瓷给皇上祝寿!这一个月我还要给皇上烧寿礼,你们现在逼死我,是存心让皇上的寿礼烧不成么?你们程家人口脑袋少,加上徐家就够皇上砍的了!” 江氏怒不可遏:“荒唐!瓷窑是老爷的,什么时候成你的了?” 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筠娘就是家窑的一窑之主。筠娘是我的女儿,更是我的传承人。我毕生烧瓷的本事都会尽数交给筠娘。” 宋老爷听的够了,才由宋福给搀了进来。宋福家的从酒楼找上他,灌了醒酒汤又睡了一下午,宋老爷才恢复了神智。宋老爷一听宋福家的说出前因后果就马不停蹄的赶回来。 怪他太荒唐! 当初筠娘被武娘轻薄,程老爷私下跟他说,筠娘生了心结怕是起了终身不嫁的心思,程琦与筠娘两小无猜,或许只有嫁给程琦才能释怀。 他当时差不多潸然泪下,感慨程老爷既然不嫌弃外甥女都这样了,他这么多年的心愿也圆了。他握着程老爷的手,像是握住了筠娘的一生幸福那般沉重。 宋程两家结姻亲,朝廷荐举近在眼前,他一得意便不顾后果的开起了铺子。 他没做过生意,生性随意散漫……他有了倚仗,便做起了寄生虫,做起了程家的一条狗! 宋老爷醍醐灌顶。 宋老爷下定决心,大步走了上前,从媒婆手中夺走草帖,哆嗦的打起火折子,草帖在他的手上一寸寸烧成灰,他恨道:“我宋家与你程家,从此断绝亲戚关系!除非恶妇徐氏死了,程家的人才有资格踏入我宋家一步!” 江氏痛呼:“老爷你有儿傍身,哪有女儿继承家业的道理?” 宋老爷狞笑:“我儿宋筠娘继承瓷窑,你要是不满,就让平哥儿断了科举的心思回到瓷窑里给我烧瓷!” 江氏一噎:“筠娘早晚要嫁人的……老爷你能把筠娘留在家里一辈子不成?” “怎么不成?我儿不嫁人,只招赘!我今个就给我儿取名为‘青’,我儿以后就是宋青,入我宋氏族谱!” 偏偏取的是青娘的“青”字,江氏气的快晕过去。 筠娘子跪了下来:“女儿谢谢爹爹!” 宋老爷闭上了眼睛,掩住内心的晦涩。从筠娘子八岁开始,是他亲手扼杀了筠娘子的闺秀之路,也罢……他也别无选择了! 筠娘不走寻常路,注定一路艰险。 步步为营落得这番境地,江氏歇斯底里道:“老爷!是非黑白不是你和筠娘说什么是什么的,你挡得住流言蜚语吗?” “你们可别逼我!”宋老爷脸上一层诡异,“宋福,把阁门锁上!” “你们不过是一个瓮里的鳖罢了,可未必经得住火烤!你们妄想毁我儿名声,我们就一道死在硫磺油里好了!我儿,把油灯给我,今个我自己来点!” 筠娘子与宋老爷相视一笑。果然父女连心。 第53章 生意谈判 何三爷很忙,手中拿着戏本,身子半躺在太师椅上,只着轻薄白色中裤的长腿翘在梳妆台上。何三爷被脸上的脂粉味给呛的喷嚏连连。婢女给他戴好瑞凤穿花花样的头冠,别上一大朵红牡丹,乌溜溜的假髻遮住额头。何三爷照镜一看。 何三爷拈起右指,还没哼上一段,脸色说变就变:“蠢奴才,脸若银盘那是演官家娘子,而女伎自然要尖下巴狐媚相……”婢女惊恐的往地下一跪。 小厮何陆狗腿道:“三爷天庭饱满地阔方圆那是富贵难掩,依奴才见呀,爷只消转转眼珠,绝对是万种风情的佳人!奴才给爷来补补妆,”何陆用指头沾了沾白色脂粉,一边给婢女做示范,“瞧见没有,抹这一块,把圆月抹成上弦月,这不就是鹅蛋脸了么,再用粉色匀匀,最后用腮红一点。你只顾一版白色到腮帮,能不成银盘脸么?” 何三爷脸上是风云霁月的妩媚,咿咿呀呀的唱开了。何陆这才说道:“三爷演王金榜,谁来演完颜寿马呢?完颜寿马是官宦子弟,此人特立独行行事不羁,这等惊世骇俗的人物依我看只有三爷能演。” “角我都定好了,就萧九娘来,九娘身量肖似男儿,还有一副好喉咙,这戏词也练了些时日……至于同知完颜永康和戏班班主他们,你不是让那几个歪瓜裂枣在练么?” 何陆咕哝一句:“一群良莠不齐的女姑子罢了,爷供她们吃供她们喝,她们反倒成菩萨了!” “你懂什么?不布好全局,怎么瓮中捉‘筠娘’呢!”何三爷媚眼一横。 说到宋筠娘,何陆赶紧汇报道:“这几日宋筠娘连着去了东边清山、北边夷山、南边冶山……宋筠娘还不晓得这方圆百里的瓷山都给三爷包了呢。我按爷的吩咐,一概称朝廷有令,取土至少一次六百石,价三千六百两,先交钱后取土。” “然后呢?” “三爷说宋家破产了,奴才倒瞧着不像。宋筠娘挨山跑,把瓷土是掂了又掂,直接说明来意要两千石。这不是夸海口是什么?他宋家一年就烧两千石。不过宋筠娘又说了,往前朝廷纳税也没要价这么高的,这价格高也罢,她宋家要烧的是好瓷,总要瓷土先合她的意才成。” 何三爷兴起:“这些山头她转了几次了?” “足足三趟了。从开矿到选土,她是翻来覆去的看,也不说中意哪个山头的,也不说要找说话人谈。谁也拿不准她的意图,哎呦,她眼下就到这片地了。我可是把女姑子们都锁好了,三爷要不要先等等,还是……”何陆见何三爷不当一回事的笑,赶紧推波助澜道,“爷不是早急着办了她么?” 何三爷拿梆子敲了他脑袋:“这可是你急着看戏的,我今个就唱一出给你瞧。你且学着点。有言道伎子走天下,走到哪唱到哪,便是赢到哪。” 宋林吁的一声停了马车,秀棠推开半扇车厢。何三爷在一个坑前伫立,红色戏袍在阳光下刺目,右手五指拈出兰花指,不男不女的唱着。何三爷身后是光秃的矮山,风刮起,碎石滚动。 何三爷看着荆钗布裙戴着盖头的筠娘子缓缓从车厢下来,脚上的绣花鞋头磨出了丝线。 筠娘子远远道:“不知这位爷该如何称呼?爷是专程在等我?看来爷对这两千石的生意还是重视的,如此一来的话,我们倒好谈了。” “我家爷是何三爷。” 何三爷捏细了嗓子唱道:“筠娘怎知我身份?爷头上没个官字。” “有时候卖官货的未必是官,商人趋利,想做垄断生意的自然是商人,能做的了的大多不是普通商人。三爷好本事,就算是天高皇帝远,能将周边瓷土矿尽收手中,想必三爷下了不少功夫罢?我宋家在这里采瓷土足有十几年了,非筠娘妄自尊大,这方圆百里的瓷窑哪个不是小打小闹?三爷想必没做过瓷土生意,做劣瓷的大多赚个手工钱而已,三爷漫天要价,那些小瓷窑里是宁可熄火。若是都没人来买瓷土,三爷这四座瓷山……说到底还是便宜了这些瓷监,拿了好处还省的劳心劳力。” 何三爷冷笑:“说来我也正发愁呢,那你宋家是不是准备可怜可怜我这个妄自尊大没米下锅的糊涂商人?” “筠娘前来,便是正有此意。”筠娘子不退反进。 何三爷一噎。 “哦?那我倒要看看我满山的瓷土矿,宋筠娘如何个赞助法?宋筠娘要个两千石,也只是九牛一毛。” 两人各由下人簇拥着,踩着石板搭的阶梯下了其中一个矿坑。筠娘子随手蹲下捡了两个瓷土块,拿在手中摩擦,灰白的瓷土簌簌往下落。筠娘子用食指和拇指搓着瓷粉。 矿坑是用火药爆出来的,火药仅供朝廷专用。筠娘子这几日也探查的清楚,这四个山头都没增加人工,也没有挖矿的迹象。 朝廷把瓷土矿卖给了何三爷,何三爷手上不仅有火药配方还能名正言顺的爆矿,何三爷是何方神圣能? 有一个矿坑很深,不过下面的阶梯铺的很齐整,打扫的也很干净。筠娘子皱了下眉,拾阶而下。筠娘子走了几步见何三爷没跟上来,转头看过去,只见何陆正拽着何三爷的袖子打脸色。何三爷几乎是脱口解释道:“这个坑我经常来,我这人向来爱干净。这个阶梯陡,筠娘且当心。” 越往下越黑,隐隐有脂粉香窜入鼻中。 筠娘子一路下到底,试探性在黑暗中向前踏步,猛不丁的额头被撞了下。 何三爷解释道:“是石门。”脂粉香浓郁的让筠娘子打了个喷嚏。 猛不防何三爷就在筠娘子的身侧,何三爷讪笑道:“这女儿家的都喜欢脂粉,我还当筠娘熟悉这个味呢。”可能是地下阴寒,筠娘子只觉没来由的毛骨悚然。 何三爷的声音回音很大:“何陆?你去哪了?怎么连个火都没有?”何陆估摸着就没跟下来,筠娘子只得与何三爷原路返回。 筠娘子与何三爷在一山坡上坐定,何陆去取了茶水和瓜果。何三爷与筠娘子正对面,筠娘子瞧着何三爷那个妆扮就想笑,一张原本地阔方圆的脸硬生生的抠出了一个鹅蛋形的猴子屁股,凸出的腮帮还贴着油亮的假辫子。 筠娘子刻意正色道:“筠娘今个前来,就是给三爷出主意的,三爷觉得能听,就听听看。” “爷勉为其难听听。” “原先朝廷收缴瓷土税银是每四两一石,这四个山头加起来一年也就五千石左右。三爷盘下四座瓷山,朝廷还没有瓷山民有的律例,而买瓷的人都以为是在跟朝廷买。依我看,三爷这事本身就是非法的,三爷开价在六两一石,我给三爷估了下,三爷估摸着收购是按照五两一石,一年按照五千石来算。瓷监给朝廷有了交待又得利,而三爷漫天要价又从中剥一层。三爷本来这桩生意是铁板钉钉的赚钱,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烧惯的瓷土,按理说方圆百里该买的还得买。” 何三爷低头端茶,神色晦明不清。 周内司看上的人,确实有点意思。何三爷如是想。 筠娘子说的口干,也啜了口茶,继续道:“方圆百里除了我宋家志在精瓷,其余人家烧的都是盆碗这些实用器皿,本就薄利,这成本上涨五成,还不够赚的呢。他们的工艺简单大抵就窑炉和淘车,烧瓷画坯也不需要老资历的师傅。没有技术含量没有过多的成本投入自然弃之也不可惜,有这功夫还不如去种几亩良田了。三爷一下子把这些客人都赶跑了,只剩下我宋家。按照我宋家的规格来的话,一年均采两千石,除去三爷一年给当地瓷监的两万五千两,三爷足足亏损一万三千两!” “也就是说,三爷越摆谱把瓷土搁在这里,实则亏的越多!” “那依筠娘看,爷该当如何?” “这事果真不好办,谁叫三爷做的是见不得光的生意!就是瓷监也不会同意三爷把瓷土运到别地去卖,这事万一闹开了,可就是欺君罔上的大罪!”筠娘子摇头叹息,吊足他胃口。 何三爷忽然想看看她盖头下的脸。 能被周内司看上的女人,应该不丑。 “哦?听筠娘一席话,我是茅塞顿开。真真行行隔重山,我还是太轻率了。事已造成,我宁可耗上一年也不愿做贱卖的生意!合该不过两万五千两!” 筠娘子莞尔道:“筠娘既然今个来了,自然不是来寒碜三爷的。对于烧劣瓷户,这六两一石是贵了。可是对我宋家来说,倒也勉勉强强。” 筠娘子的声音轻快而且悦耳,此时正值日落,何三爷看着一轮红日在筠娘子身后往下坠。 “筠娘请说。” “如果三爷不放心我宋家,我宋家先采办六百石,价三千六百两,三月后附加钱庄利息,千文每月利息三十,便是三千九百二十四两。我手上还有个三月后的两千石订单,按照每三月后结款,也就是加利息后是一万三千八十两。光我宋家半年就足一万七千两。” “筠娘的意思是以后我只靠宋家便成了?”何三爷懒得揭穿她,分明是没钱来赊东西,倒像是给他便宜似的。 “三爷要现钱,就等着一年两万五千两打水漂罢。合着东西搁着也是搁着,不过是钱晚点到罢了。我宋家如今得了朝廷美瓷荐举,只要万寿节一过,我宋家的青瓷便是订单纷至沓来。眼下我宋家就是购进两千石瓷土也不为多,三月后四千石。若是三爷有诚意合作,这个数目的话自然不能取利息了……当然做生意是你情我愿的,今日天色已晚,筠娘言尽于此,就此告辞。” 何三爷莫名其妙的来了一句:“不知筠娘可听闻净业庵里尼姑失踪一事?” “哦?” “我没别的意思,时下歹徒出没,筠娘没事最好不要出门。好些地方包括衢州禹州都闹出尼姑失踪,提刑公事李大人从禹州一路查过来,还是没个头绪,这事也是我盘瓷山时候听说的。主要是,”何三爷微微笑,“失踪的都是长的有点姿色的尼姑。我便想着,是不是歹徒好色,劫不到小娘子便劫尼姑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第54章 姨娘小产 白姨娘在正房陪江氏闲话。江氏怄的不行,几天下来脸蜡黄整个人蔫了一圈。 如今瓷窑是筠娘子一把手,服侍江氏的丫鬟都被打发到了瓷窑里干活。筠娘子以张举人不识时务对平哥儿的仕途有害无益为由,把平哥儿送到了衢州的书院进学。 白姨娘亲眼目睹过江氏与筠娘子的大戏,却捡香姨娘来说:“太太且宽心,太太这身子骨越不好,越是便宜了香姨娘了!如今筠娘连日跑山头,老爷管铺子烧瓷,这父女两连宅子都不回了。香姨娘一手遮天打发丫鬟克扣衣食,我,”白姨娘咬牙道,“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她一个不能生养的妾反而骑在了太太头上?” 江氏咳了下:“如今我跟禁足也没差了,身边连个用的人都没有,嫁妆也被一次掏空了,也就你有良心还来陪我闲话……有些事是不能让平哥儿晓得的,好在筠娘不敢在平哥儿头上动刀,平哥儿进了衢州书院又有人服侍,平哥儿还写信回来说月银充裕先生也看好他,又有些志同道合的同窗……”江氏老了好几岁,也就说起平哥儿有些精神,“到底平哥儿不在我身边了!” 没了平哥儿这个秀才傍身,江氏蹦跶不起来。 白姨娘压住心底的不痛快。 平哥儿是宋老爷的嫡长子,自然差不到哪儿去。可是万一她这一胎生的是儿子……酸儿辣女,她最近倒是格外喜欢吃酸的。 白姨娘伏低做小道:“我知道太太懒得争,可是香姨娘就是个尖头椒呛死人的!太太可别忘了,太太才是老爷正妻,老爷无凭无据就是知道太太使的手段还不是得忍着?老爷不日就要跟筠娘上京,只怕等老爷筠娘回来我们便是枯骨一堆了!” 江氏烦躁,她就不该当时一得意告诉了白姨娘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体,万一被捅开了……江氏恨极,往年都是她算计别人,如今……真是风水轮流转了! 江氏和颜悦色道:“我如今缠绵病榻也淡了心思,白姨娘若要我搭把手,我也没有推诿的道理,话说前头若是香姨娘倒了,这中馈之权就由你来管。你可别妄想拿这劳什子的事来烦我!” “我知道太太清心寡欲,这事也难为不了太太。”白姨娘说出打算,江氏点头。 ** 瓷窑里热火朝天,宅子里也忙翻了。 从宅子到瓷窑下人的冬天衣裳,香姨娘列了名单,在丫鬟的簇拥下去镇上铺子买好布匹,一回来就分派嬷嬷丫鬟们赶工。宋老爷特地吩咐给筠娘子做几套好衣裳,花样要时兴的,刺绣要最好的。 香姨娘忙的后脚跟不上前脚,还没来得及歇口茶,便听正房那头来使唤了。香姨娘一听王氏大夫来给白姨娘诊过脉了,据说白姨娘脉象不稳来着。丫鬟说的含糊,香姨娘眼珠一转,扭着腰赶紧去看热闹。 白姨娘脸色发白的躺在正房的矮榻上,香姨娘煽风点火道:“哎呦妹妹这是怎么了?谁叫妹妹天天往这屋里跑来着,这不就过了病气了罢!” 江氏的斗志被香姨娘一下子给拔了上来:“白姨娘胎像不稳,你且安排个人下去把药煎了。” 一包药搁在桌上,旁边还有王氏大夫开的药方。 香姨娘落井下石道:“这可如何是好?嬷嬷丫鬟们都在赶做衣裳呢。” “你……”白姨娘捂着肚子就快憋不过气来。 正房里是连个下人都没有,才取回药的宋梁家的说是瓷窑里有事脚底抹油的溜了。 江氏指着香姨娘骂道:“你这个狐媚子,是连主母的话都要忤逆么?老爷就算天天睡你房里,我也是当家主母。要不是我身子不利索,这个家轮到你管么?你为虎作伥也罢了,你可别忘了,白姨娘肚里的是老爷的骨肉,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名正言顺的算计宋老爷的骨血,香姨娘可没这么大胆子,赶紧腆着脸道:“瞧太太这话说的,这嬷嬷丫鬟是没有,可是还有我呀,我亲手给白姨娘煎药去。” 香姨娘拆开药包,连着药方匆匆扫了一眼,麝香红花什么的,她都能辨个大概。 香姨娘心念几转,女眷看病都是到镇上请寿安堂的王氏大夫,药也只有到寿安堂去取。除非偶有行走郎中被叫了进来。要想在药上动手脚,香姨娘不信。 江氏怒斥:“还不赶紧去煎?没见白姨娘都肚子疼了么!” ** 是夜,筠娘子和宋老爷在馒头山里烧瓷。宋福家的声音比人先到:“老爷娘子,大事不好了,白姨娘……白姨娘有小产之兆!” 宋老爷和筠娘子俱是变了脸色,匆匆往正房里赶。一路上筠娘子被荒草绊了几次,宋老爷搀住筠娘子:“我儿莫慌,不过一个妾生的,没了就没了。” “爹爹怎么能说这种话?就算是妾生的,也是我的幺弟幺妹!” 筠娘子说完也懊恼了,就是那些翰林读书人,把怀孕的妾提手卖了都是寻常事。宋家子嗣单薄还算看重,万一白姨娘生的是女儿……筠娘子遍体生寒,父亲如今是对平哥儿没了指望,才留着白姨娘肚里的种! 筠娘子压住心底的寒意:“女儿失言了,爹爹莫怪。” 世间男子对自己的骨血都如此薄情,还指望对妻妾有几分情面? 宋老爷不以为然。正房已经乱成一团,白姨娘捂着肚子躺在榻上冷汗津津,香姨娘已经派人快马加鞭请王氏大夫过来。茶几上还搁着没见底的药碗。 白姨娘咬牙忍着痛,只觉身下一热,魂飞魄散。白姨娘什么也顾不上了,手抄起裙子摸了进去。白姨娘伸出手,手上的血渍让她一阵发晕。 江氏惊呼:“见红了?” 筠娘子有些站不稳,宋福家的赶紧搀了过去,宋福家的在筠娘子耳边轻声道:“娘子日后是嫁人还是迎赘婿,这些事体都算不得什么的。这就是做妾的命。” 白姨娘磨牙霍霍:“香姨娘!你还我的孩子!” 江氏拍拍白姨娘的手:“你且放宽心,老爷会为你做主的。这孩子指不准还能保住,你千万别动气。” 香姨娘已经六神无主。她可是亲眼看着白姨娘吃下药,药还没吃完就嚷着肚子痛,她还只当白姨娘唬人,谁想这…… 白姨娘终究没熬到从宋家到镇上的一来一回,白姨娘睁着无神的眼睛,直挺挺的躺着。由着身下的血湿透了床褥,把心也给湿透。 报应!真是报应!白姨娘两行泪下。 筠娘子大骇,往后一退。筠娘子难掩痛意,厉喝道:“谁这么大胆子,敢对我宋家骨血下手!” 王氏大夫赶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 王氏大夫把了脉,开起药方,怜悯道:“本来就身子虚,又流了第一胎,我这药也只能调息身子,日后还能不能生养……哎,还是好好养着罢。”王氏大夫皱了眉,“今个白姨娘胎像不稳,是身子骨弱畏寒所致,我还开了个温性保胎方子。你们宋家还有人过来抓了药。” 白姨娘早年在瓷窑里洗衣裳,常年手浸冷水,身子虚就是这么来的。 香姨娘指着王氏大夫道:“可是白姨娘就是服下你的药才小产的!” “我寿安堂的信誉可是众所皆知的!今个你们宋家人去取的药,寿安堂里都有登记。我那些药里,就没一味跟白姨娘身子冲撞的!” 白姨娘顿悟:根本就是她活该! 白姨娘一手支着身子起来,□疼的发紧,嘴唇干裂,蓬头垢面不成人样。白姨娘恨不得一头撞死,目眦尽裂。 白姨娘这回是真的存了死志! 江氏掩住心底的快活:“这事可就难办了,白姨娘确实是服了这碗药才小产的,药是从寿安堂买来的,也是香姨娘煎的……这要是没个定论回头传了出去,寿安堂的名声可就被王氏你丢尽喽!要我说这也好办,厨房里的砂锅还存着药渣呢,王氏你去看看不就晓得了么!” 王氏大夫把药渣滤了出来搁在布上,那镊子拨了拨。 王氏大夫下了定论:“药里多了一味石膏粉,石膏属大寒,对少壮火热之人是好东西,对体弱虚寒的则是虎狼药!至于这虎狼药,你们宋家是从哪里来的,我就不得而知了!孕前三个月最关键,我今个来的时候便告诫白姨娘不要吃凉性瓜果了。上午吃了甜瓜,晚上用石膏,能不小产么?” 香姨娘扑通一声在宋老爷跟前跪下:“老爷,药是我煎的不假,这石膏真不是我下的呀!我从哪去弄石膏?” 真是自是恶果! 白姨娘现下是连死的力气都没了,一个劲的默默流泪。 上次江氏说体虚畏寒是宋老爷给江氏下的药,这便让白姨娘惦记上了。她原以为这是慢性药服用一点也没关系。 都说自个的身子自个清楚,这几日她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想着孩子在平平稳稳的长大……她就够了! 上午、下午还好好的,一个晚上,她的孩子,说没就没了! 她只不过是想为孩子搏一把……她有什么错? 江氏暗乐,真是报应不爽! 白姨娘借她的手铲除香姨娘,如今反倒把自己也赔了进去!白姨娘小产要养病,香姨娘谋害宋家骨血怕是逃不掉被杖死的命运,中馈大权,近在眼前! 宋老爷和筠娘子又赶着上京,整个宋家,还不都是她说了算! 江氏眯着眼睛与宋老爷对视:你有本事别让香姨娘认罪! 若是捅出宋老爷给她下药一事,那可就更有意思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第55章 氏灭亡 筠娘子的眼里有逼人的凶性,冷叱道:“香姨娘说的轻巧,这药明明经的是你的手,从煎药到喝药整个过程你都在场……你自个终身不孕,母亲有平哥儿傍身会对一个庶子庶女下手么?白姨娘不得父亲宠爱还指着这个孩子傍身,她再蠢也没蠢到自个下手罢?你说还有谁比你更有动机?父亲以为呢?” “正是这个理。”宋老爷冷淡表态。 宋老爷心思已落定:在上京之前把江氏送走,香姨娘自取灭亡就提手卖了,白姨娘不能生育就发回瓷窑里自生自灭得了。 真是吾儿在处为吾家。宋老爷如今是有女万事足。 香姨娘悲伤欲绝,拽着宋老爷的直裰一角,跪在脚边,如狗可怜。 她以为只要在床榻上缠住了宋老爷,便是有了倚仗了!殊不知情爱多是女子的一厢情愿! 香姨娘做最后表白:“天香跟老爷有十年了,天香图什么,天香图的就是老爷的恩宠。天香就像一条狗,老爷摸两下头,天香就觉得陨了命也值了!老爷!她白姨娘算什么?不过是上了一次老爷的床,天香就是狗,看到旁的狗跟天香争,天香能做的也就是更乖巧更听话更献媚……何况那条狗还不配天香来争!老爷!十年了,就是养条狗也是有感情的呀老爷!” 不给人十分的绝望,又怎能得到教训?香姨娘这个得了好时忘了孬的性子,筠娘子是恨的不行。 十年的枕边好处,不及筠娘子的一句话:“香姨娘今个敢对筠娘的幺弟幺妹下手,爹爹越是纵容,赶明个她撑了狗胆怕是连女儿都敢害的!” 宋老爷脸上的动容尽消,一脚踹开她:“自作孽,不可活!” 这下连香姨娘都存了死志了! “可是香姨娘就是下药也没蠢到自个亲自动手罢?再者说,寿安堂没卖出石膏,取药的宋梁家的也经手了这包药!依我看,香姨娘毕竟是姨娘,也是我宋家半个主子了,除非有人证明这石膏是香姨娘的!”筠娘子如救世主般,“至于宋梁家的,嫌疑加害我宋家骨血,提手卖了便是!” 宋梁家的被捆了进来,一个劲的磕头,嚎道:“老爷太太,老奴不知道这是石膏……这是老爷给太太的药!” 宋老爷心一抽。 筠娘子脸色大变,厉道:“来人!堵住这个刁奴的嘴巴!先关到柴房里,明个找个牙婆给卖了!” 江氏的机会来了:“慢着!这姨娘获罪要证据,打杀下人便是看心情喽?筠娘这事不公道。筠娘如今是一窑之主,近日筠娘还在买下人扩瓷窑,这事要是传了出去,谁还敢来我宋家做事?” 宋梁家的死命挣,杀猪般惨叫:“老奴没害白姨娘……药是老爷给的!” “筠娘怕什么?老爷就算是下药杀亲子,传出去也是提前洗儿,又不是什么大罪!” 可是,谋杀正妻的话……江氏暗爽。 到时她就能名正言顺的和离,霸占宋家的家产,把筠娘子许给人做妾…… 宋老爷是真的怕了,给筠娘子使了个脸色。有王氏大夫这个见证人,这事得有个说法。 筠娘子闭了闭眼:“让宋梁家的说!爹爹的名誉,可不是你一个奴才指鹿为马的!” 江氏这才对宋梁家的另眼相看。宋梁家的没少讹她嫁妆,若是能扳倒宋家,这财,江氏破的舒心! “老爷感念太太身子骨不好,这段日子都按时让老奴给太太送药。今个香姨娘忙着赶做衣裳,老奴的绣工好,香姨娘分派我给娘子衣裳绣花,老奴把药给了太太准备回头煎……老奴搁的是两包药,太太的还有白姨娘的!” “正是这个理儿,宋梁家的搁了药,便忙活去了。白姨娘见我咳的厉害,便自作主张要给我煎药,她手一滑便把我的药抖进了她的安胎药里,”江氏捏造的顺手,“眼下又找不到下人去请王氏大夫,白姨娘忽然又肚子痛,我便想着,我最近也畏寒来着,老爷给我开的药就是白姨娘用点,也是无碍的!便赶紧请来香姨娘,香姨娘自告奋勇去煎药了!石膏是虎狼药,究竟是在老爷的药里,还是香姨娘动的手脚?我就不得而知了!” 实情却是:白姨娘让宋梁家的掺了药进去,不管胎像稳不稳,到时候就咬定香姨娘动了手脚。宋老爷为了瞒住这个药方,也只会拿香姨娘做替死鬼! 果然是道高一筹!她这是赔了孩子给江氏做嫁衣呀! 她是宋老爷的妾,是家生子,跟宋家未必一荣俱荣,然一定是一损俱损的!若教江氏满意了,江氏可不见得给她一条活路! 白姨娘反倒不想死了,凭什么她死了,便宜了江氏?白姨娘要撑着身子做起来,身下是疼的直抽气。 “哎,老爷与我举案齐眉,这事定不是老爷做的!”江氏眯起眼睛,“老爷清者自清,由不得你一个刁奴满口胡言!”江氏一脚踹上宋梁家的,“你敢污蔑老爷,我定要你好死!药方在哪儿?” 宋老爷反倒镇定了,江氏只顾着唱戏,自然没注意到筠娘子倏然弯起的唇角。 宋梁家的被踹的直嚷嚷,哆哆嗦嗦的从袖中抽出一个药方:“太太,这是老爷亲手写的药方,我每次都是按照这个方子去寿安堂抓药的!” 江氏志得意满,看都不看,直接扔给王氏大夫:“药方我看不懂,还是王氏大夫来瞧瞧!” 王氏大夫默了半晌。 江氏催促:“王氏你怎么说?” 空气中凝结着古怪的平静。王氏大夫皱眉道:“这不过是寻常的清热去火方子!” 筠娘子接口道:“前段时间母亲肺燥,父亲担忧不止,便开了这方子。父亲近日都忙着瓷窑的事,想必便把这事疏忽了,宋梁家的也是做事仔细的,没想到还一直给母亲煎药!” 江氏五雷轰顶,往后一退。 “母亲怕是不晓得,寿安堂轻易不经手虎狼药的,”筠娘子嗤笑,“要买虎狼药,也是寿安堂的大夫去看了病人,亲自开的方子才算,贸贸然拿着药方过来的,若有不对劲的地方寿安堂都会记录在册的!”这也是寿安堂遍地开花的缘由,少了药死人的污秽事,名声自然就好了。 寻常也没见有行走郎中过来,宋老爷这味石膏,从哪来的? 这头闹着正热闹,也没瞧见白姨娘在挣扎,只听扑通一声,白姨娘连人带被从榻上滚了下来。 白姨娘愤力向前爬着,裙上的血渍把地上拖出一道血印。宋老爷无动于衷,倒是筠娘子怜悯的推了下宋福家的:“还不去把白姨娘搀起来,我也不懂小产的事,白姨娘这头该怎么服侍,就由嬷嬷先服侍着,药什么时候煎好?” 白姨娘算是明白了! 宋老爷给江氏开的药里根本没有虎狼药,江氏先是拿这个哭诉宋老爷的薄情寡义,唬着她演戏对付筠娘子。如今又拿这个给她设套!害掉她的孩子! 她做了江氏的狗,不惜被宋老爷忌惮上也要配合江氏,还不是为了保住肚里的孩子! “石膏根本不是老爷下的!而是太太!是太太你这个黑心肝的!”白姨娘伸出血迹斑斑的右手,指着江氏恨道,“是你哄我!哄我说这是慢性药,是你骗我喝下这碗药!你说对付了香姨娘,你就能收回中馈之权,你要我陪你演戏……你亲口答应我会保住我的孩子的!你还承诺我日后给我的孩子庶转嫡……你……你,”白姨娘呕出一口血,狞笑道,“我早该想到太太这等善妒之人,连前太太留下的嫡女都容不得,连香姨娘都容不得,又岂会容得一个庶子庶女?” “你胡说什么?给我闭嘴!你是魇出魔障了罢?”江氏怒不可遏,“冤有头债有主,你的孩子,与我什么相干?” 白姨娘恨不得撕了江氏:“你自己不也亲口承认宋梁家的下去了!当时房里就我们两人!是你江氏……当着我的面把药掺进安胎药里的!我是吃了你的药才小产的!你还拿什么抵赖?” “而且,谋害老爷子嗣这事,太太你可不是第一桩了!”白姨娘咽了下满口的血腥味。江氏要过来封她的嘴,立刻被眼疾手快的宋梁家的给抱住了。 “你江氏谋害嫡女也罢了,你还欺君罔上大逆不道!周内司早就来了信,今年秋的美瓷荐举要推迟到秋末……当时老爷不在家,信被转到了你的手中!老爷只消问问便知道了,信封上面盖官印,是金边的!谁经了手,给了谁,一查便知。你还给了宋梁家的一对耳环和一只手镯,让宋梁灌醉老爷……” 宋梁家的磕头求饶:“老爷娘子也晓得,老奴那口子就是个酒鬼,没酒就打老奴!太太好端端的给老奴首饰,让老奴那口子去喝酒,老奴只当是好差事呢!朝廷美瓷荐举的大事,给老奴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呀!” “你陷害嫡女、谋杀庶生、善妒乱家、不容妾室,罪大恶极,我要休妻!”宋老爷眉眼晦涩,“我聘你为妻,这些年也不似别的男人妾室成群,与你相敬如宾,你……”宋老爷的手都在痉挛,“我早该看清你贤惠面具下的真面目!你隐瞒朝廷信笺,便是不顺父母大逆不道,就凭这一条,我就可以送你去见官!” “那老爷送我见官呀!”江氏癫狂笑道,“老爷何必假惺惺的?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就算你有了人证物证又怎样!这事捅出来,宋家青瓷的前程,筠娘的名声,可就全部毁了!” “难道我连休妻的权利都没了么?”宋老爷嗤笑。 “老爷又忘了,啧啧,有七出,还有三不去呢!有所受无所归,不去。”江氏冷笑,“我姐姐永宁郡君眼下已是林家人,可不是江家人了!我父亲就是个斗鸡遛狗之徒,祖宅也卖了,族亲都散光了,我和姐姐已经好多年没回过娘家了!我江氏,早就没有娘家了!老爷你要把我往哪儿休呀?” 宋老爷一噎。 江氏慢悠悠的走到白姨娘旁边,一脚踩上了她的肚子,咬牙切齿的连跺几脚。 白姨娘又一口血呕了出来,身下血流如注,裙子红透。 所有人都愣住了,筠娘子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扑了上去,要拽走江氏:“她是一条人命!不是猫猫狗狗!你还有没有人性了?” 江氏一把辖制住筠娘子,五指就要往筠娘子脸上抓去! 挠花了她的脸,看她还怎么嫁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宋老爷眼疾手快一把擒住江氏,目眦尽裂的揪住江氏的头发,把她往柱子上撞了上去! 宋老爷还要再撞第二次,筠娘子和宋福家的赶紧扯住宋老爷。 筠娘子跪下:“爹爹若是进了牢狱,女儿还怎么办?” 江氏额上血流而下,指着血泊里的白姨娘狞笑道:“你这个贱货!上了贼船,得好处时跟我摇尾巴,出了事就反咬一口!哈哈!你就活着罢,反正你这辈子都是绝种了!” “还请王氏大夫做个见证,宋江氏得了疯症,恶疾罔救,我宋家明日送她去净业庵!”宋老爷闭上了眼睛。 宋老爷瘫倒在了椅子上,看着筠娘子有条不紊的安排人照料白姨娘,染血的被褥很快被清理了出去,血迹也被擦干净了。宋老爷心力交瘁,沉默不语。 香姨娘眼里有些泪,看向筠娘子很是恭敬。筠娘子拉着她的手:“半月后我就要随爹爹上京,瓷窑里有人管着,宅子里就指望姨娘和奶妈了!白姨娘的身子,姨娘莫不舍得药钱,就是孩子没了,也是我宋家人!白姨娘千错万错也得了报应了,我宋家可不落个苛待妾的名声,姨娘明白么?” 香姨娘只有点头的份。 宋梁家的往地上一跪,未语先泪。宋老爷冷淡道:“宋梁在画坯师傅中就鲜有对手,你回去告诉宋梁,若是他能将酒瘾戒了,我自然会酌情提拔……这都是看筠娘的面子上,周司辅一事后,我便生了卖了你们一家的心思,要不是筠娘拦着……合该这回你是功过相抵了!还有你跟他说,甭管他发什么疯,他终归是我宋家的下人,再敢打你,我定不饶他!你们要是觉得留在我宋家还有盼头,就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宋梁的名字还是我给他取的,取梁柱之意,有挑大梁的本事偏没挑大梁的斗志……怂成这样,还是不是男人了?” 宋梁家的拭泪道:“老奴也不知那是石膏,每次去取药时寿安堂也没异议。老奴也没想到……白姨娘的孩子,老奴也是有罪的!” 宋老爷敢让宋梁家的给江氏下药,自然是神不知鬼不觉。用的药方是清热去火,加上一味石膏,石膏大寒,只消长期服用,他倒要江氏好好受受筠娘幼年受过的寒苦! 宋老爷常年跑山头,对各种矿石都是门门清。旁人很难买到的石膏,宋老爷得之是易如反掌。 宋老爷了然:“是白姨娘自个心思不正。这个孩子没了更好!”宋老爷不屑道,“有这样的姨娘,能生出什么样的种?” 作者有话要说:宋家解决完了,开启新副本。 第56章 死生相依(上) 车轮辘辘的走了十里,一路颠簸。筠娘子吩咐秀棠开了半扇厢门,晚秋的风里初初有冬的冷意,拂之心凉。 是筠娘子主动请缨来送江氏去净业庵。 不过一夜之间,江氏白了双鬓两眼浑浊。宋老爷担心江氏对筠娘子不利,筠娘子铁了心宽慰道:“母亲发疯,哪有子女都不送上一程的道理?平哥儿不在家,女儿该走这一遭。”一路上,秀棠和秀娇捆了江氏,面目凶悍的警惕着。 反反复复都是何三爷那句意有所指的话:“不知筠娘可听闻净业庵里尼姑失踪一事?” 黄墙黑瓦的巍峨庙宇,森然大树在前面遮蔽天日,两个穿着青灰色素衣的姑子在扫地,风刮起,尘土卷着落叶。料想往后的大半生就要在此度过,江氏两眼呆滞往下一瘫。 慧贤师太年近五十,面窄颧高,脸蜡黄额头高凸,见筠娘子行礼也只是自顾自的掐着佛串。筠娘子恭敬道:“劳烦师太,我母亲被寿安堂的大夫诊出疯症,还请师太给我母亲找一处安静的院子。我母亲在家时养尊处优,怕是一时适应不了,也请姑子们扶持些许。这里有米粮菜蔬,还有一些香油钱。”筠娘子想了想,还是补充道,“我宋家会定期来人,若是庵里有短缺之处,师太尽管差人来。” 慧贤师太收了香油钱,随手掂了掂,吩咐一个叫明法的姑子领她们去院子,便施施然的走了。明法三十左右,两颊脸皮下垂,脖子上的皮也是一褶一褶的,贼目转动,讨好道:“筠娘好生的孝顺!这话也只能跟孝顺人说,庵里可不比寺庙,就师太也不是个诚心信佛的!没了出家人的慈悲为怀,又是个没人问津的地儿,那些个腌臜事可不比宅子里少!师太收了钱可就不管事了,今晚指不准你母亲的一份伙食都被人抢了去……你也是遇上我了……” 筠娘子吩咐秀棠掏了一把铜板,塞到明法的手中:“母亲新来乍到,只要你帮扶的好,日后少不得你的。”明法眼一亮。明法有了钱,整个人都活泛起来,主动收拾起屋子来。 筠娘子让秀棠秀娇下去服侍江氏沐浴换衣,与正在打被子的明法闲话道:“方圆百里就这么一座净业庵,来前我还琢磨母亲轮不上一个清净的院子呢,可我瞧来瞧去,倒没瞧见多少姑子,都是在做功课么?” “哪能呢,做姑子的,多是长的丑嫁不掉的,四肢不齐整的,毁了名声的,如今这年头娶妻多看嫁资,没嫁妆的就直接送过来,多轻省!”明法撇撇嘴,“你以为念佛就不要吃饭呀,师太还克扣,厨房里要打点,多少姑子没日没夜的做绣活,也只够吃个半饱……” 悲凉难抑,她若不是挣得父亲的青眼,不为妾,便是做姑子……筠娘子打断明法道:“这些姑子们也够懒的了,路上的草都长一截了,也没人清理下。” “筠娘是闺中娘子,这个事你怕是不晓得……”明法贼兮兮的附耳低声道,“庵里一夜失踪了四十多个,都是小娘子!提刑公事都过来几趟了……她们人心惶惶她们的,我才不怕哩,我一个老婆子别人抢我作甚?” “呀?还有这等事?”筠娘子捂嘴,“这年头居然有抢姑子的,真是奇了!” 明法眼睛眯成缝:“这事可不是第一桩了,提刑公事从禹州一路赶过来,明察暗访卯足了劲!话说提刑公事还问过我话哩……” 筠娘子眼前一晃闪过穿着戏袍的何三爷,还有那个黑洞洞的格外干净的矿坑,那股突如其来的脂粉味……真的是何三爷身上的味吗? 筠娘子站了起身,走到窗前,乌云飘过来,是落雨之兆。筠娘子心里苦水翻涌。 她屡次走投无路,便想着大不了就去做姑子!她从来就没有想过死!蝼蚁尚且偷生,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去做姑子?——可恨她能做什么! 人生在世,到底图个什么? 如果仅仅为嫁个好人家,图个富贵,她作甚选这条路? 明法一边擦着床头柜,一边观摩着筠娘子,把柜子擦个七七八八后,见天色不好,赶紧道:“筠娘是善心人,我有个不情之请,我这有上好的衣裳鞋子,我一直还没找到机会下山换钱,筠娘你看看这个料子,随便给点钱……” 明法噔噔的去隔壁院子,左顾右盼的抱着包袱进来,把包袱解开。 筠娘子淡扫一眼,第二眼瞳孔大睁,第三眼魂飞魄散! 筠娘子恐惧的往后一退,又蹒跚向前,伸过去的手都在痉挛。 筠娘子就要摸上衣裳,手被刺到一般往后一缩!筠娘子几番近了又退,退了又近,双眼弥泪,嘴唇咬出了血。 就光光是蜜粉色盘金万福绣,就让她失了心魂! 筠娘子视死如归般把衣裳摊开。 樱子红缠枝连云蝉纱大袖衫,蜜粉色盘金万福绣八幅裙子! 筠娘子一边掉泪,一边把手摸进大袖衫的广袖里。层层叠叠的足有五个口袋! 这些口袋就是杨武娘的百宝箱,里面有过:青白玉镯、红玛瑙镯、金钗、、…… 包袱最底下是一双红绣鞋,鞋头珍珠饱满,刺绣精致。鞋是穿过的,筠娘子的手摸了过去。 双手六寸满,绣鞋八寸长;肩胛十五寸,绣带二尺长。 筠娘子把鞋子贴在脸上,泪如雨下,双眼猩红,歇斯底里道:“你这些东西从哪来的?从哪来的?你知道这些东西是谁的么!你若不据实交待,定有人要你的命!” 明法心慌,眉眼闪烁道:“我……我也不瞒你说,这是一个小娘子遗下来的,合该我眼疾手快才赶在旁人前头……”明法咬唇,“这个小娘子被匪徒劫了!” 筠娘子被雷劈中般,双手掐着明法的肩,用力抖着她:“这个小娘子长什么模样?在这里住了多久?你说!” “萧九娘!”明法吃痛,“萧九娘来这里有半年了!” “萧九娘?”筠娘子怔住。 “筠娘不信去问师太,”明法知无不言道,“萧九娘比一般女子要高些,又异常的纤细,肤白发墨,身段窈窕,那腰细的两手就能掐过来……”明法很轻蔑,“户籍是良家女不假,我倒觉得女伎都没她那么妖,裹了三寸脚,一个嘌唱的卖茶女罢了……她勾了一家官宦子弟,据说还跟那人滚上床了,事后又要死要活,说是许配过人家了帖子都换好了!强/暴有夫之妇的罪名可不小,她的奸夫那头想私了,她拼死要打官司!她是萧老爹的幺女,定过亲的那家也是点头脸的,结果……那个奸夫进了大牢!也真是个蠢的!她失了身子,原来的人家还会要她么?奸夫一家岂会不报复?她就从衢州跑过来了,萧老爹在路上得病死了。” “三寸金莲?”筠娘子敏感的捕捉到这个信息,“那这双鞋怎么这么大?” “谁知道她从哪弄来的,她到净业庵时就跟乞丐一样……” ** 筠娘子要走一趟何三爷的瓷山。 正巧何三爷这头来信,信里说同意跟宋家合作,先赊账也成,让筠娘子择日来商谈拉土。 宋林和宋河驾着马车,筠娘子与秀娇秀棠坐在车厢里。后面跟着一辆牛车,坐着宋福宋梁这些老师傅。今个来迎筠娘子的不是何三爷,是何陆。何陆笑道:“筠娘还真是兴师动众!三爷今个排了一个戏,是时下最有名的,三爷说要亲自给筠娘唱上一出呢。筠娘可赏脸?” 筠娘子利落安排道:“戏自然是要看的,事也是要做的。这满山的瓷石,也是参差不齐的,我毕竟不通这行,这不请了瓷窑里的几个大师傅来了,让他们瞧个好地,他们瞧准了哪块,我今个就拍板爆了那块!我宋家做生意绝不挑三拣四让你们为难。福管事你领他们去选地,我就在戏台这头,选好了给我汇报。” 戏台上锣鼓起,丝竹扬。阳光瑰红,刺人眼目。 何三爷还是上次那副打扮。演完颜寿马的是一个女子,女子戴着璞头做官宦子弟的打扮,腰上束着锦带,垂着玉环绶,腰格外纤细。直裰的衣摆在移步当中,小巧的三寸金莲若隐若现。 女子声音尖细,却是中气十足,夺人耳目。 何陆给筠娘子端了酒和鹅掌鲊:“这五苓大顺散梅花酒配合鹅掌鲊吃,一个清爽甜口,一个卤香味浓,筠娘要不尝尝?” “三爷真是周到,好吃好喝又好看,筠娘今个可赚大便宜了!”筠娘子颔首笑道。 日上中天,戏也唱到了收尾,筠娘子无意叹息:“说来我宋家也时常请戏班子呢,这女唱男是寻常,男唱女倒是稀罕了,三爷也是第一人了!呀,可不能光夸三爷,就这女伎把男角也唱的中气十足……不知这位女伎是从哪个戏班出来的?” “你说萧九娘呀!”何陆夸夸其谈道,“不过一个会嘌唱的卖茶女罢了,是爷眼光好,会改造人。” 筠娘子心一震。 真巧呵!会不会一切只是个套? ——就是刀山火海,她也认了! 戏唱完,何三爷换了身正经衣裳出来。天庭饱满地阔方圆、高鼻薄唇,眯着狭长凤眼,挺拔匀称的好身材,举手投足,贵气溢开。 换了身衣裳的何三爷,似乎换了个人般,如寻常的富贵子弟。何三爷与筠娘签订了合约,一道去山头。 筠娘子和宋福宋梁一行挨个验瓷块,大半个山头都奔的差不多了。何三爷有些脚疼,筠娘子敲定了最北面的一个山包上:“我家瓷窑里还等着烧,三爷就让人今个爆了,敲好送到我宋家,如何?” 何三爷让何陆把下人都叫过来,准备开工,自己以疏疏筋骨为由款款离开。 宋林和宋河留下干活,筠娘子颔首告别,带着秀棠秀娇驾马车离开。 此时,已是黄昏。一轮红日,徐徐而下。目光所及,是天地空旷。 筠娘子从北面下的山,山脚下,筠娘子命令秀棠饶回到南面。当初筠娘子下的那个异常整洁的矿坑,就在南面! 马车隐在郁郁葱葱的灌木中,筠娘子迫不及待的下了马车:“秀棠秀娇,如果亥时我还没出来,你们就先回家等消息!”还有一句话筠娘子没说:如果没有消息,就不要寻了! 如果是何三爷的套……她怕是没有活路了! 秀棠秀娇往下一跪,秀棠落泪:“娘子!娘子说过许我和秀娇嫁个好人家,娘子不要我们了么?” 筠娘子揭开盖头,连着三日的失眠哭泣,一双肿成核桃的眼睛布满血丝。 筠娘子轻声道:“你们不懂。” 没有人懂,武娘对她而言的意义。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第57章 死生相依(中) 温柔的夜幕落下第一层纱,遮下白昼的最后光明。 唧唧啾啾的虫鸣,远处工人的忙活声,一首循规蹈矩的夜曲,被提着裙子奔窜的女子身影乱了节奏。 筠娘子宛如在黑暗中觅食的饥饿很久的鹰,准确无误的扑了进去。 扶着墙壁,筠娘子拾阶而下,绣鞋踏的轻缓,矿土味把空气凝结。越下越黑,伸手不见五指。 台阶下完,筠娘子站定,右手徐徐摸了上去,她记得何三爷说的,这里有石门。 筠娘子慌的脸上溢汗,手在石墙上婆娑。盲人摸象,反被人摸。 一只冰冷的手搭上了筠娘子的手背。 筠娘子鸡皮疙瘩骤起,惊恐的转过脸。因着没戴盖头,筠娘子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就在身侧,暗中那双眼睛,隐隐透着犀利的光。 手搭在筠娘子的手背上,没有放下。 筠娘子念头飞转:这个人跟她在做同一件事,是友非敌?手很大,这是男人的手? 筠娘子还没来得及抽回手,这只大手反握住她的手,若无其事的在墙上摸索。 筠娘子汗颜:难道他带了个同伴过来,以为自己是他的同伴? 筠娘子才不容他作践自个,强硬的要收回手,那人由着她松了手。筠娘子还没松口气,冰冷的大手掌上了她的腰际,把她的身子往怀里带了带。还熟稔的捏了捏她的腰,凑近看,眼里的光似乎在笑,似乎有无声的笑弥漫耳旁。 筠娘子踩了下他的脚! 那人不仅不松手,反而狠掐了下她的腰,附在她耳边,用堪比呼吸的声音暧昧道:“小东西,等破了这个案子,再闹也不迟……嘘……” 破案?提刑公事? 筠娘子一懵后,思维反而更加清晰。她若是出声坏了事,影响提刑公事破案可就罪过不小了!再说武娘的下落……也罢,不过被搂搂抱抱,比起武娘的性命何值一提? 筠娘子沉默,跟着那人的脚步往旁边挪着。 筠娘子几次不当心踩着那人的脚,几乎是下意识的抬头,肿成缝的眼睛里有水汪着。筠娘子紧贴那人的胸膛,那闷如擂鼓的声音让她心惊肉跳,以为是有人闯进来了。 厚重的石门在刺耳的石磨声音下,被推出一条缝,那人拉着她的手,把她拽了进去,随之掩上门。 窒息的矿石味,呛的只差没把筠娘子憋过气去,暗无天日的黑。筠娘子只要一伸脚,就被矿石绊了个正着。 筠娘子跌跌撞撞,猛不防小腿一曲,正中锐利的石尖上。筠娘子疼的直吸气,那人的手刚一落空,又伸了过来。 那三日三夜,她无时无刻不在回想。武娘坐在她的榻边,盖头垂胸,宛如新娘。 她早已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她肌肤相亲、唇齿相依。五苓大顺散梅花酒的后劲开始上头,筠娘子在窒息绝望的黑暗中,在焦心如焚的煎熬中,在履步维艰的路上,想要落泪,想要看她一眼,想要找到生命的光。没有武娘,她无以支撑。 也罢,只有这只手,能拉她一把。她伸出手,在黑暗中,把这份脆弱的希望交付在那人的手中。 那人是个体贴的人,许是闻到了血腥味,将她拦腰抱在怀中! 那人睁大眼睛,在黑暗中规避峭立成壁的矿石,每一步都沉稳有力。 筠娘子又闻到了熟悉的脂粉味,眼睛一亮……那个脂粉味根本不是何三爷身上的,就在这里,就在矿石的后面! 何三爷应该就是劫走尼姑的匪徒! 难怪一直迟迟没破案,难怪何三爷花重金盘下了四座瓷山? 在瓷山下面挖密室,用瓷石给堵着,造成假象。瓷石堵的严严实实,那人来来回回也找不到入口点。 那人退到了旁边的甬道上,这条甬道应该通往的是这个矿坑的另一个出口!这个出口应该是通往东面的竹林,有那片竹林做掩护,何三爷直接把人运进来,最是神不知鬼不觉了! 沿着甬道,依然是峭立的瓷石堆积,可以感觉出,这个见不得人的屋子已经被瓷石给封起来了。就算是官府来看,怕是也看不出端倪。 那人只得沿着甬道一直走。浓郁的脂粉味挥之不去。 有脚步声传来,那人停住,放下筠娘子,把她拽进两石的缝隙里。 灯笼挑起,筠娘子瞪大了眼睛。来人正是萧九娘,何陆狗腿的跟在旁边,身后还带着一个同台唱戏的小娘子。 萧九娘媚眼扫过一圈,发问道:“东门封好了么?” 何陆回道:“九娘,我做事爷最放心了。” 筠娘子心下一个咯噔,不期然的抬头,额头撞到了那人的下巴。那人眼里的幽光,敏锐的让她心悸。 让筠娘子心慌意乱的不止是萧九娘,眼前的那人才是罪魁祸首。 筠娘子这才发现,那人的一只手正放在她的臀上。 另一只手从她的肩膀环过来,把她紧紧的箍住。 筠娘子要挣扎,两人胸膛紧贴,她的柔软就摩擦着那人的胸膛。她明显感觉那人胸膛一抽。 上面失守也罢了,连下面……筠娘子欲哭无泪,她的两腿也被绞在那人的两腿中! 绞的那么紧,仿若缠绵的藤蔓。 两人卡在石缝里,挪动也挪动不得。 筠娘子只觉那人的大掌正不怀好意的圈着她的整整半个臀部了! 流氓! 筠娘子羞愤的把臀部往后一顶,有什么东西“噗”的一声刺进那人的手掌!湿热从掌心渗入筠娘子的臀部! 筠娘子算是明白了! 那人用手给她挡住了一个石尖!筠娘子羞愧难堪,身子僵的是动也不敢动了。 萧九娘闲闲的搔首弄姿道:“今个下的药足不足?可不能教这四十个姑子醒了!” “九娘放心,睡上一昼夜是不成问题的。” “那就成了,今个可是个大仗!也真是奇了怪了,咱们做的这么隐秘,提刑公事是怎么找到咱们的?眼下提刑公事就带人在山脚下呢,北面那头开矿,也不遮掩,就由他查去!就怕这个矿坑……也不晓得提刑公事会不会查个几天,万一这些姑子们一醒……三爷的意思是,我们立马把坑口前面的山包给爆了,堵了这个坑口!” “哎,”何陆应允,“咱们是矿山爆山再正常不过,我这就去安排人爆山……这事要是漏了底,三爷还不要我们的命?” 两人提着灯笼离开,石门缓缓合上。重归漫无边际的黑暗。 筠娘子念及他的手伤,喏喏道:“我不是你的同伴……抱歉!” 筠娘子慢慢的侧身出来,那人窸窸窣窣的从袖中摸出火折子,一豆光倏然绽放。 隔着火光,只见筠娘子双手提着右腿,金鸡独立,眼睛红肿脸发白,裙摆被刮坏,狼狈不堪。 筠娘子瞳孔大睁,不可置信的指着他道:“你……司辅……大人……怎么是你?” 周元穿着寻常的直裰长袍,没了幞头遮掩,又宽又高的额头如璞玉一般,不说话时整张脸是恰到好处的俊美。可是一旦张口,眼里是桃花飞溅的邪肆,嘴唇上勾,两撇小胡子一翘一翘。 “怎么不能是我?”周元一手摸了摸小胡子,“等我破了这个案子,内司大人再帮我美言几句,连升两品也不在话下!” “你的手……”地下已经滴了一小滩血,筠娘念及他的轻薄,是浑身毛孔都在恶心,却不由的脱口而出。 周元无所谓的把火折子递给她,撕了条袖口,随意的缠了几下,阴阳怪气道:“呀,这是上天在报应我的好色么,这摸下娇臀的代价也太……值!值!美色当前,有便宜不占,这不是辜负天公作美么?那是,那是要天打雷劈的呀!” 筠娘子对他的愧疚尽消,自顾自的举着火折子观摩起来。 筠娘子右腿已经不能着地,扶着瓷石跳着。 筠娘子冷淡道:“后门被封,坑口被堵,你就是破了这个案子,也没命出去升官了!” “筠娘美味可口与我共坟,还有四十个姑子,”周元洋洋自得道,“我这就是到了阎王殿,也是美人环绕羡煞旁的鬼呀!” 周元一边说着荒唐话,一边往筠娘子身边凑。筠娘子一手提脚,一手拿火,单腿往前面蹦着。 周元似乎喜欢极这个要擒不擒要纵不纵的游戏。 只听“嘣”的一声,天地一晃,筠娘子火折一抛,整个人后脑被石墙一撞,被反弹性扑倒下来。 周元刚好垫在了筠娘子的身下,火折子就在旁边燃烧,两脸相贴,周元的眼里氤氲着迷离的火光。 筠娘子疼的头晕目眩,趴在周元的身上是一点力气都没了。 五苓大顺散梅花酒的后劲搅合在疼痛中,麻痹了筠娘子的神经。连日来的忧思让她难以自持。 筠娘子又看见了杨武娘,她们隔着盖头两脸相贴,鼻尖相抵,对视一笑。 武娘的气息,到处都是武娘的气息。 杨武娘就在里面!一定是的!她该如何救她?这样岂不刚刚好?——死也同棺。 筠娘子勉力睁眼,却已经糊涂起来。筠娘子眼皮终究垂了下来,做了一场美梦。 她的手又贴上了她的额头——额头饱满,武娘是有福气的。 ——她眉如远山。 ——她鼻子高挺。 ——脸还是这么瘦,下巴还是这么尖! 筠娘子喃喃的梦呓:“武娘……武娘……” 筠娘子把周元的脸捏了又捏,揪上了他的胡子。 筠娘子自噩梦中惊醒——武娘,武娘怎么长胡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第58章 死生相依(下) 筠娘子醒时,手正拽着周元的胡子,脸埋在他的脖颈处,鼻涕眼泪弄脏了他的衣襟。筠娘子仓促起身,手忘了松下胡子,周元被扯的嘶了一声。 “对……对不住!”筠娘子脸红,一阵混沌,竟用伤腿支撑起身,疼的一抽后又倒在了周元的身上。 有便宜不占,枉做小人。 周元伸手扶上筠娘子的腰,把她圈在怀中。筠娘子心急杨武娘,又挣不脱他的用力,眼下被困生死难测。她死了不要紧,死前都没有杨武娘的下落。这个胸膛邪恶却莫名的让她温暖,乱七八糟的情绪交织,筠娘子的眼泪争先恐后的渗进他的衣襟。 他皱了眉头。筠娘子抬脸只瞧见他眉中拧成一个川字。安静下来的他,流氓的脾性也跟着尽消,严肃、清俊、又深沉。 他似乎也没有那么让人讨厌。 不过。周元的手扶上了筠娘子的后脑,把她的脸往自己脸上贴。 一寸之遥。 四目相对。周元的眼里是桃花落定的春意盎然,如一夜春雨洗尽尘埃般干净。筠娘子头疼欲裂眉眼怔愣。 “你……你碰到我的头上……包包了……”她的声音是下意识的晕染一丝娇嗔,脱口后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你脏了我的衣裳,扯掉了我的胡子……你打算怎么个赔偿法?”周元一开口,秒转流氓,眼睛里是不怀好意的阴笑。 “你……”筠娘子结舌,要起身。 周元扣住她的脑袋,她疼的直嘶嘴,人也跟着糊涂起来。两脸相贴,两鼻相抵,两唇相挨。 “小东西,你喝了五苓大顺散梅花酒?你嘴里好香。”周元的嘴唇轻轻的摩擦着她的唇,像在征询,等她应与。 他的声音柔情万种,携着无法抵挡的蛊惑。 筠娘子满脑子都是杨武娘与她隔着盖头亲吻,梦境与现实,她已经分不清了。 筠娘子放弃了在现实和梦境中寻找真相,心底莫名滋生的欢喜和安定,一如杨武娘在她身边。 杨武娘不曾离开过。 “你……你……”筠娘子皱着眉。他以为她不情愿,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沉痛。他自以为是,相信人心本能的指引。他以为自己就是重来一次,也是胜券在握。 他无能为力,这是命运注定的劫难。 他要让她一次次爱上,失去所爱,然后再度爱上。 她或许此生都不知道自己在爱的是谁,或许她从来爱的就不是他。 周元阴嗖嗖道:“你不愿意赔偿?”他的眼睛眯起来,带着危险的气息,“再过两刻钟就是亥时了……你已经睡了一个时辰!我已经跟提刑公事约好,亥时之前一定给他消息……” “要么亲,要么死!没有第二条路。”他双眼凶狠的摄住她。她浑身一个哆嗦。 他们还能活着出去?武娘能得救?四十个姑子都能得救?筠娘子心头一喜,人已清醒大半。 当周元与杨武娘不能重叠,筠娘子只觉恶心又心酸。她这样,算不算背叛了杨武娘坏了贞洁?不过,没有什么比杨武娘的命更重要。 筠娘子做完心理建设,眼里弥漫纠缠不清的情意,咬着唇,可怜楚楚的咕哝道:“司辅……大人……你……你胡子……好扎人!” 周元被迷惑,心里痛快了些许。 周元又难受了:她这么快就移情别恋,她忘记杨武娘了?她分明给杨武娘作了诗,要与武娘成双…… 筠娘子小心揣摩着周元一脸的阴晴不定:周元就是个疯子! “那我偏要用胡子扎你,”周元打定主意要亲她,心口猛一钻心的疼,不行,他不能让她这么快忘记杨武娘……她怎么能忘记他?怎么能移情别恋? 周元把筠娘子推开,从地上起来,抖了抖袖子,拂了下袍子,一贯风流倜傥的阴阳怪气道:“我反悔了,你眼睛肿成死鱼眼,脸上白成豆腐干,身上比死人尸还磕手,啧啧,丑成这样……实在影响本官的心情!” 筠娘子松了口气,又听他自言自语道,“不过,欠本官的,自然要连本带息的还!本官的利息比较贵,第一天两个亲,第二天四个亲,第三天八个亲,第四天十六个亲……” 筠娘子又捧着脚跳着在瓷石上观摩起来,没有在意他的胡言乱语。 周元从一个石缝里拖出一个布袋,打开布袋,里面都是黑色的火药。 “这里怎么有火药?” “自然是我放的呀,”周元摸着小胡子得意道,“你会调虎离山,我就会趁虚而入……我放好火药,就看到你进来了……啧啧,你的手摸起来感觉还不错,腰也够软,抱在身上连屁股都是软的……” 筠娘子的脸都黑了,指着这个脸上赫然“色狼”二字的男人,恼羞成怒道:“你……你这个流氓!” 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 眼下形势危急,周元朝筠娘子严肃道:“你拿好火折,我沿着甬道把火药洒到东门上,你听我说,只要东门一爆开,你立刻就走,东门的出口是一片竹林……你只要出了林子,就能跟你的丫鬟回家了!这事就当你从没看见过。” “不行!”筠娘子执拗道,“我不会走的!我要亲眼看着姑子们得救!” “你疯了!” “这碍司辅大人什么事呢?”筠娘子冷笑。 “怎么不碍我的事?”周元嘴里的炮仗炸开了,“你可别忘了,离上京时间就半个月了,我辛辛苦苦来鉴瓷……你留在这里,若被反诬跟何三爷同谋,你宋家灭门活该,还牵连我欺君罔上?再者说,若传出去你跟姑子们都被何三爷劫了,人言可畏,要么死,要么就去山上做姑子去!”周元眼里飞花,摇头叹息,“那本官上京这一路,岂不是缺了美人相伴?真是寂寞难捱呀……你欠本官的亲亲,本官还等着路上收利息呢……” 筠娘子敷衍道:“我都听你的,我们快爆了东门罢。” 火药拖出一条蛇尾,直到甬道尽头,尽数堆在墙边。两人返回到蛇尾,周元举起火折子,火光映红两人的脸。周元似笑非笑道:“指不准我们今天就丧生于此,你怕吗?” 只要炸开东门,杨武娘被救在即。筠娘子不耐烦道:“你能不能快点?一个大男人难道还怕死不成?” “我怕……”周元翘起嘴角,“我怕我死了……你会舍不得……” 筠娘子这个时候可不能惹怒他,腆着脸哄道:“我陪你一块死……到了地下,咱们还是在一块……” 周元满意了,把火折子丢上去,火药自蛇尾噼里啪啦的急速向东门烧去,就像一条舞动的火蛇。 烧到蛇头,只听“嘣”的一声—— 被震碎的瓷石铺天盖地的飞进来,筠娘子已经什么都看不见,眼里只有那一片火光,那一份武娘得救的希望。 筠娘子似是又看见了杨武娘。 “筠娘……”只听一声绝望的厉呼,一个身体扑了上来! 筠娘子被压倒在地,碎石从四面八方砸上来! 上面的躯体震了又震,一口腥热呕在了她的脖颈上。 东门爆开,瓷石落定,一切归于平静。重归黑暗。 筠娘子这才注意到,那个人用双手抱住她的脑袋,把她紧紧的护在身下。除了背被磕的有点疼……他救了她! “周元……”筠娘子脱口而出,“你……你怎么样?” 身上的那人无力的调笑道:“我今个救你一命,你……呕……你,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你到底有没有事?我扶你出去,你不要说话了,”筠娘子吓的眼泪哗哗,“周元!你还要不要命了!” “娘子喊我的名字,就是……比,比任何女伎都好听!”周元浑说道,“娘子不说怎么报答我,我就,就偏不起来!” “你要什么报答?”筠娘子哭笑不得。 “两年后,你嫁我为妻。周内司许我两年后自立门户……不对,两年后,我入赘到你宋家也成……筠娘这么会赚钱,当然……当然是你养我了……” 真不要脸!还能这么浑,肯定没事了!筠娘子要推开他。 “哎呦,”周元吃痛,话却越说越浑,“这石头估计把我的腰给砸伤了……这腰对一个男人有多重要,呀,呕,这不是上天对我沉迷美色的报应罢……娘子你也瞧见了,我为你以后连男人都做不成了……你,你真不娶我么?” “我……你要是真伤了,我……我娶你还不成么!”筠娘子也不知他几分真假,语无伦次道。 “那你……那你还不快走……你要是被处死或是做了姑子,我的下半辈子可就……没有指望喽!” “可是……”筠娘子还是惦记着杨武娘。 “姑子们会得救的!”周元嘶吼,“我来就是为了救她们的!你这个傻瓜!” 被爆过的空中,升腾起一朵焰火,五颜六色的绽放在天边。 筠娘子从东门钻了出去,此时月满星稀,寒风骤起。筠娘子很快与秀棠秀娇汇合,秀棠这才松口气道,“阿弥陀佛,娘子我们回家罢。” 筠娘子变了主意:“把盖头给我,我们现在光明正大的过去。” 筠娘子过去时,两队人马正在对峙。昏迷的四十个姑子们都被拖了出来,用水泼醒了几个。 提刑公事李大人身穿官袍,抚着长须道:“人赃并获,周司辅胆识过人,今日帮本官破了大案,等本官上京,一定如实回禀皇上!周内司养的一个下人,都比本官强,看来本官真是老了!” “非也。”周元四两拨千斤道,“这事嘛,我遵从周内司之命而来,非是为了立功,而在于报私仇也!李提刑秉公办事,也不嫌弃我一个奴才的狂言知人善用,真乃百姓的父母官也!” “呀,周内司真是为了报私仇?”李提刑眼睛一眯。 “自然,”周元晦暗不明的笑道,“何三爷,可是来头不小呢……” 火把照起,周元身体站着笔直。背后血迹斑斑,袖口和唇上都是血。筠娘子心口一悸。筠娘子过来拜见李提刑:“扰着大人办差,委实我的罪过,我家下人正在北面山头上碎石呢,瓷窑里等着用,不知我可否去看看情况?” 周元看都不看筠娘子一眼,公事公办道:“说来这事宋家也有功劳,要不是宋家选了北面山头开矿调虎离山,我还真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查出猫腻呢!万一打草惊蛇了,何三爷还不溜得比兔子还快!” 这话里机锋就大了,要不是李提刑不见兔子不撒鹰,蹲在山下等好处,周元又岂会以身犯险?李提刑从禹州一路查过来,每一次都是慢了半拍,被何三爷一行耍的团团转,皇上已经说了,这事他要是摆不平,提刑公事也别做了! 李提刑平白赚了好处,自然要给这个面子:“宋家协助破案,本官也会如实禀告皇上!” 筠娘子欠身道:“这些姑子也都是可怜人,烦请大人结案后,就说若是有不想回净业庵的,可来我宋家做活计,只要手脚勤快,我宋家可从不苛待下人的!”筠娘子一边说一边踱到姑子们旁边。 筠娘子一个又一个细细打量了过去! 没有杨武娘! 没有杨武娘! 筠娘子站不稳,衣冠楚楚的何三爷走到筠娘子身边,低声说了一句:“没想到我居然功亏一篑,想知道杨武娘在哪里……呵,我们到京里再说!” 何三爷双手拢袖,风吹起,墨发纹丝不乱。何三爷微微抬头,凤眼上勾,眼光深远。 “李提刑,你可知道爷是谁?也罢,咱们就到皇上面说罢!”何三爷缓缓道,“周内司拿你当枪使,你还以为自个赚了便宜!周内司果然魔高一丈,你,李家人,这次逮着了我,可是立了大功一件喽!合着你还真是赚了便宜!呵,好个周内司,我跟他,”何三爷咬牙切齿,“不共戴天!” 第59章 朝堂鉴瓷 筠娘子与宋老爷随周司辅一行,从衢州走水路直达上京,已是十一月底。京城据中部,东西向有杭兆运河,南北向有淮康运河贯穿。衢州属东临海,四季风大空气潮湿,越向西,天越开阔,风越肃杀。 筠娘子幼年寒症留下的隐患一触即发,在船上受了风寒高烧到满嘴胡话,加上晕船,折腾到京城时人清减了一圈,在客栈里又歇了两日请了大夫过来。 秀棠一边给筠娘子喂药一边道:“娘子总算大好了!娘子倒好,自个做梦,吓煞我和秀娇了!这次真是多亏了司辅大人,当时咱们在船上,娘子烧的神志不清,又没个大夫,又是个大半夜的。老爷……”秀棠抹了把泪道,“不光是老爷没了主张,就是我和秀娇都吓傻了,我们好说歹说就是不给靠岸,这也不怪,十二月就是冰期,一船的人都赶在冰期前头到京城呢!还是司辅大人有法子,找船家放了小船,自个去了岸上,天蒙蒙亮的时候总算把大夫请过来了。大夫说她要是再晚来一个时辰……” 筠娘子就像做了一场梦,从秀棠和秀娇的只言片语中,听到的都是周司辅的好。筠娘子也不言语,秀棠拍了下脑门道:“瞧我高兴的,司辅大人派人传话来着,明个早朝皇上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鉴赏我宋家青瓷。司辅大人还说了,如今白瓷当道,周内司抬了几家白瓷做的尚好的,也都是跟祁家白瓷不能比的。抬青瓷还是第一出,就怕百官……司辅大人说了周内司也算是送佛送到西了,能不能得道升天就靠宋家自己了!” “瓷器父亲有没有盘查?明个上朝的说辞,父亲都想好了么?” “哎,”秀棠绞了下手,“老爷一听上朝,人就瘫了大半边了,眼下在自个屋里转了又转,也没个头绪,这不叫我跟娘子打招呼来着!” “也罢。”筠娘子揉着额头。 翌日。筠娘子与宋老爷一行在皇宫的偏门下了马车,宋林跟守卫说明了来意,此时刚好辰时。已有太监过来接应,守卫刚要放行。 一个身着褐红芝兰花样的大袖褙子的女官走了过来,女官三十左右,脸狭长干净,眼睛就像没有波澜的荷花池面,深不见底的黝黑。 守卫道:“豫敏郡君这是要出去办差么?” 筠娘子心下盘算开了,能被册封为郡君的几乎都是皇后手下办差的。隔着偏门,筠娘子恭敬的福了□:“宋筠娘见过豫敏郡君。” 豫敏郡君眼睛一扫,寒芒一出:“皇后娘娘有所耳闻,周内司抬了个宋家,皇后娘娘好奇宋家青瓷长什么模样,这不叫奴婢在这里候着呢。你们是怎么做事的?没见着有个娘子么,这都给领上朝,还有没有规矩了?不知宋筠娘这是约了哪位娘娘?” 宋老爷抬头只见巍峨的宫殿飞檐峭立,整个人腿都开始软了。筠娘子规矩道:“我女承父业,豫敏郡君叫我宋青便成。家父不善言辞,宋青责无旁贷,倒教豫敏郡君见笑了!” 豫敏郡君斥道:“哪有女子上朝的道理?行了,从哪来,给我滚哪儿去!” “宋青虽养在深闺,却没少听闻奇人异事,盛传绣婆一手双面绣无人能敌,绣花花香,绣水水动。当年给惠妃娘娘绣的裙子还能招蜂引蝶呢,皇上就在朝上给她封了绣婆之称,一时门庭若市多少人前去求艺。皇上不拘一格,周内司在鉴瓷上最得圣意,我宋家小门小户,只晓得听命周内司,既然周内司允了……时下时辰也不早了,若耽搁了鉴瓷,欺君大罪的话,宋青可要据实直言的!” “敢拿惠妃来压我?哼,”豫敏郡君古怪笑道,“你们好自为之罢。” 豫敏郡君一转身,只见周司辅一身官袍摸着小胡子过来,身后跟着马车。周司辅与豫敏郡君打过招呼后,吩咐道:“你们几个,还不把宋家的青瓷都给抬上来,都给我仔细点,一个青瓷一个脑袋。” 周司辅的声音很响亮:“皇上听闻宋筠娘女承父业烧的一手好瓷,倒觉得稀罕了,又觉得不信,这要当众考考宋筠娘呢!”豫敏郡君离开的脚步明显滞了一下。 日头正上东天。宋老爷与周司辅先行进去。筠娘子双手端着一个通体青釉的金丝盘龙云纹五足炉,炉上熏香袅袅,站在朝堂外候着。只听太监传唤,筠娘子把五足炉举高至脸上,缓缓走了过去。 两边的朝臣按照官袍色泽的不同聚拢一块,时下早朝事务已结束,官员们都很放松。崇庆帝重用文人广开言路纳谏,程宰相便是第一人,据说崇庆帝的避暑山庄十年未建好,便是程宰相一句罢官谏言,每逢汛期,南方水涝,北方干旱,不如引南方水至北方,于是便有了淮康运河。而崇庆帝急功近利地方官强征苛税,就是修河期间程宰相几次要撞柱罢官。崇庆帝非但不怒反而大呼程宰相是当朝第一贤臣! 筠娘子低着头,只看到自己的脚尖,每一步都走的分外用力。 筠娘子还未站定,只听一声惊呼:“这……这是惠妃娘娘?” 一个男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悲怆道:“母妃!” 筠娘子站定,只见目光所及之处,一道光从东墙穿孔而入,直接打在她的五足炉上,投射出一个娉婷女子的影像。 这道光和这个影像成为整个朝堂唯一的光明。 有太监要接过筠娘子的瓷炉,这个男子歇斯底里的哭道:“莫要!莫要抢走本殿下的母妃!” 声音格外耳熟,筠娘子浑身一震:何三爷? 真是雕虫小技!筠娘子要向前避开这道光,只听崇庆帝浑厚的声音道:“你且站着别动,勿需行礼!” 浅青釉色剔透,妙龄女子仿若身临盘龙云的迷宫,加上熏香一炷,羽化而登仙。 程宰相走了出来,直接挡了那道光,铿锵有力道:“陛下明鉴。旻王殿下不经陛下恩准便擅离封地,从禹州到衢州一并劫走了二十个尼姑庵的姑子,利诱周边瓷矿的瓷监,把瓷矿非法据为己有哄抬瓷价,甚至在矿坑里建了地下宫殿,穷奢极欲大逆不道……老臣身为旻王殿下的舅父,都为他感到羞愧!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得姑息!” 筠娘子直觉她来的不是时候。 难怪……何三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通身贵气逼人! 大皇子出来道:“三皇弟还小,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还请父皇给三皇弟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二皇子冷笑道:“大皇兄袒护自个一母所出的弟弟,这是人之常情。若是寻常百姓家这是无可厚非……可是大皇兄如此一来便是对国家不忠对父皇母后不孝,对百姓不仁对教授你治国安邦的陈太傅和程宰相不义!父皇明鉴!”二皇子不依不饶道,“三皇弟今天也有二十岁了,都该成家立业的人了,还小么?” 时年崇庆帝即将五十大寿,身体也是每况愈下了,储君一日不立,皇位之争便不罢休。二十五年前惠妃出了庶长皇子,王皇后一直无孕,便把大皇子养在了名下。不巧一年不到王皇后便有了身子一举得子,便是二皇子。二十年前惠妃再度得子,不巧难产而死,崇庆帝大恸便把才生下来的三皇子册封了旻王赶到了北地。尔后崇庆帝再无得子。 大皇子弱冠之年娶了程氏女,与王皇后分裂,取得程宰相为首的清流支持。二皇子娶王氏女,与大皇子分庭抗礼。 大皇子做完样子全了长子情义,便也噤了声。 旻王一把扯开程宰相,程宰相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旻王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崇庆帝,目眦尽裂道:“你们凭什么说我不懂事?母妃去的早,我一个人在封地,没人教我!我……我……我只不过是想着父皇五十大寿,便想给父皇送份大礼!这才偷偷从封地跑出来了……我……我若是贪色抢姑子作甚……我就是看姑子们可怜给她们条活路教她们唱戏……父皇,儿臣还会唱戏呢,儿臣可是练了十几年的,儿臣唱一段给父皇听……” 旻王就要拈起兰花指,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样,朝堂轰笑一片。崇庆帝怒起:“给朕闭嘴!” 周司辅来打圆场:“今个可是鉴瓷的好日子,周内司这次可是花了好大心思不走寻常路,这宋家青瓷奢华不足清淡不够,然反过来看却是浓中有淡淡中有味。陛下不开金口,臣等可都不敢开口喽!”周司辅话中随意熟络,崇庆帝反而消了火气,朝堂又恢复到之前的其乐融融。 崇庆帝默了半晌,才道:“宋家青瓷,果真剔透。” 筠娘子把五足炉递给太监,跪下行了个大礼:“民女谢陛下慧眼赞誉。” 筠娘子今日穿的浅青色锦缎褙子,金黄绣细瓣菊花,下面的襦裙裙裾是绯线重瓣仰莲纹,眼睛下挂着面纱,跪拜时如睡莲一开,袅娜清瘦。 “李提刑说能破此案,你宋家功不可没,就由你宋家说说,此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崇庆帝还是惦记着旻王这茬。 “回陛下,”筠娘子的声音里没有一丝卑亢起伏,“民女眼皮浅,平时忙着窑里窑外倒是听了不少传言。我宋家那一片山坳,做姑子都是去净业庵的,自净业庵一出事人心惶惶,不少没有出路的小娘子直接自缢的不是没有!其二传言一出,朝廷不破案,有人甚至怀疑山上是被匪徒占领了,出行都是心惊胆战,说来也是巧了,那条路上还真有几个行商被抢劫了,这事民女自然相信不是旻王殿下所为,难保有恶人投机取巧,谁教朝廷没了威望?其三,旻王殿下此为,直接导致了附近几家瓷窑破产,难保日后的富商不会效仿旻王殿下,垄断朝廷的瓷矿,这还只是瓷矿,万一盐矿铁矿也都……旻王殿下还真是开了一个先河了!” 光瓷器的每年赋税,就占国库的三分之一。旻王殿下敢在瓷矿上打主意,就是在国库上打主意! 程宰相抚着长须神色晦暗:一介商人女,谁给她的胆子? 宋老爷吓的冷汗津津。崇庆帝反倒笑了:“你们一个二个的!还没一个小娘子明白!朕想听的,是百姓话,是实在话。” 旻王脖子一梗道:“宋筠娘!你诽谤我!姑子们是在我建造的地下宫殿里不假,谁能说抢劫姑子的就是我呢?我还冤枉呢!我救了她们把她们好吃好喝的供着,我藏着她们就是怕有人拿这污蔑我,毕竟我关系着皇家的名声……再者说,我只不过盘了瓷山玩,为这事把封地里的税银都亏了大半呢,我又不会做生意,我有没有垄断瓷矿的心思,一查便知!” “在旻王殿下的眼里,给她们好吃好喝,就是善举么?” “难道不是么?这些姑子天天做绣活都不够吃顿饱饭的……庵里的姑子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大家心里都明白。” 筠娘子冷笑:“据民女所知,旻王殿下拯救的那些小娘子都是容貌尚可,因着毁了名声或是没有嫁资而嫁不出去……而她们为何做了姑子而不与人为妾?民女以为,她们不过是想靠自己的双手博一个活路。而旻王殿下自以为是的一顿饱饭,就轻易的把她们变成了女伎,毁掉了她们做良民的权利。她们在庵里虽然清苦,起码能平安终老,旻王殿下不过图一个容色和歌喉,旻王殿下难道要养她们终老么?” “你……你……”旻王气的不行。 第60章 各路人马 朝堂鉴瓷不了了之,没几日,王皇后这头差人来传话,请筠娘子去御花园来赏玩。传话的太监尖着嗓子道:“皇后娘娘最是爱好投壶骑马,宋筠娘不妨带些青瓷过去做赌注,这也是皇后娘娘给你宋家青瓷的脸面,你可晓得了?”筠娘子自是感激了一番不提。 筠娘子这头让秀棠拿衣裳,还没梳洗,便听宋老爷来唤。筠娘子一过去,宋老爷连呼好几声“吓煞我也”,筠娘子示意秀棠给他端茶顺气。宋老爷脸色难看道:“我儿,这富贵,咱们还是不图了……你先是得罪了皇后的人,又得罪了旻王不提,我也算是瞧明白了,就没一个大官给我宋家鉴瓷,我宋家要往这条路上攀,何止是难于登天?就怕富贵没攀上,这条命就没了!眼下皇后岂会无缘无故的召你入宫?我儿——你给我回绝了这桩,咱们今个就回宋家!这京城,不待了!” 筠娘子哭笑不得道:“爹爹这是打退堂鼓么?皇后都下了凤旨,我宋家还能不遵么?”筠娘子试图宽解,“爹爹你且往好的看,皇后这是给我宋家青瓷一个开脸的机会呢!” “你真以为我老糊涂了不成,休来哄我!”宋老爷气的胸膛起伏不定,“这些个皇家权贵,不过是拿我们老百姓当猴耍!当年彩瓷当道,元内司一手提拔了好些瓷窑,彩瓷以奢华繁复为美,那时的宫廷和几个世大族,无不处处点缀彩瓷。五年前元家一倒牵连甚广,以程宰相为首的文臣都推崇白瓷高洁,呵,这些个人真是可笑,在家摆几个白瓷,就以为自个出淤泥而不染……瓷中利厚,据说元家贪污的数目足有四五年国库的收入了!” 筠娘子也不揣着明白装糊涂了,直言道:“彩瓷死而不僵,虽说元家倒了,皇上每年给彩瓷和白瓷入宫的规格都是一样的,说来也只是分庭抗礼。女子上朝的先例,祁孟娘首当其冲,年初祁孟娘亲手贡上通体开金丝铁线纹片的白瓷,程宰相当场赞许其‘不见豪奢,独独清贵’,此事成佳话一桩。我宋家青瓷尚未入世,皇上却许我上朝,说是鉴瓷却不了了之,圣心难测。周内司推举了我宋家,皇上不拘一格,眼下正是我宋家站队的时候。站的对了,皇上满意了,我宋家日后富贵都不在话下。站错了的话……”筠娘子做了个切脖子的动作。 宋老爷细想,只觉筠娘子说的弯弯绕绕真有可能,脸上一层虚汗。 宋老爷哆嗦道:“咱们该站哪一队?” 筠娘子莞尔:“自然是谁提拔咱们,咱们就站谁的队了。皇上宣我上朝鉴瓷,此事定是周内司从中翰旋,周内司此举,打了祁家白瓷的脸!更显得周内司一视同仁品性高洁不与瓷商绑架……”筠娘子眉间拧起,“人传周内司无懈可击,果真不假!他抬我宋家,引经而不送佛,逼得我宋家不得不依附他,拿我宋家当枪使,我宋家反而得感激他!李提刑破案立了大功,若不是周内司在皇上耳边吹风,他会主动说出我宋家那微不足道的功劳么?周内司这是甩了李提刑的耳刮,却是借着我宋家的手!李提刑,怕是恨都恨死我宋家了!旻王这茬就更可恶了!他借李提刑之力举报旻王,又借我之手与旻王当庭对质!” 宋老爷头晕目眩:“你在朝上大放厥词,我拦都拦不得……你可知,我吓的都……” “爹爹!”筠娘子无语,“我宋家青瓷要入世,全仗着周内司了!且不说周内司与旻王私仇在先,我宋家立功了便是立功了,我认了,不提皇上对我宋家青眼有加,就是百官也不敢小瞧了我宋家!” “旻王终归是三皇子……就是证据确凿,皇上还不是举棋不定?你一个商人女当朝指责旻王,万一皇上记恨上了……” “从来都是富贵险中求!”筠娘子眼睛眯起,“皇上广开言路纳谏,他的肚量就算是装的,装着装着也成真的了!皇上若是连我一个小女子都容不得,还容得天下文人么?皇上越要大肚,就越要善待我宋家,如此一来旁人就更忌惮,我宋家要在京城立足,这是最好的立威法子!” “我宁可不要这样的富贵!”宋老爷老眼一瞪,念及那时心惊胆战,若是连女儿都搭了进去…… “爹爹你说不要?”筠娘子凉凉笑起来,眼角都是泪,“那咱们再回到山坳里,把女儿卖给程罗跟在程家后面摇尾乞怜,或是把娘亲的嫁妆都给贴进去,爹爹!女儿宁可直着腰板博一把,也要为娘亲烧出绝世蓝花!”筠娘子念及过往,心中大恸,“爹爹!从我八岁进瓷窑烧瓷,你可曾看我一眼教我一次?爹爹不在家时,我就在馒头山拿你留下来的瓷土釉果来回配比反复的烧,会烧出蓝花的不只是爹爹一个!” 宋老爷大惊。 “我烧出蓝花又怎样?还不是被江氏一手摔了!”筠娘子捂着剧痛的胸口,“那一刻我就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烧出绝世蓝花,任何人,任何人都休想摔她!爹爹你埋头烧瓷可曾想过,若没有富贵的底气,你就算烧出来,蓝花瓷就一定能入世吗?爹爹,咱们先把路铺好……铺好了,娘才能出现呀。” “什么出现?” “爹爹怎么忘了,娘就是蓝花瓷,蓝花瓷就是娘!”筠娘子笑的宛如稚儿。 ** 御花园佳木葱茏卵石铺路。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在古柏藤萝上,假山倒影深郁。 筠娘子携秀棠秀娇,由一太监引路。人还未到,便听欢声笑语。御花园里设了座,主座上的王皇后靠在紫红的貂绒上,身着深青色百鸟朝凤的褙子,臂挽金色凤尾披帛,梳朝天髻,戴凤冠,插四把六寸白角梳。王皇后微微仰头微微阖目,古柏枝头的缝里泻下一炷光明打在王皇后精致的鼻梁下,唇红均匀。 筠娘子恭敬行礼:“宋筠娘问皇后娘娘安,娘娘千岁。” 王皇后眼睛一开,整张脸仿若被钻石点亮。眼角的细纹勾出别样风情。贵而不妖,恰到好处。 “免礼。”王皇后才应声,屈身给王皇后捶腿的女子抬起头来,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脆生生道:“姑母,宋筠娘?这是哪家的娘子?举京城但凡有头脸的人家,我还没听过宋家呢!” “十娘,”王皇后揉了揉她的发髻,“姑母可教过你算命的,你看宋筠娘柔弱如水,但凡这类女子,都是命中带福的,可是福泽不长。” 王十娘的眼睛跟王皇后一样剔透,低眼时睫毛扇出一溜的阴影,就像假山倒影的池水,晦暗不明。十三四的模样,却梳着花冠髻,插着两把四角梳,衣裳是鲜亮的桃红石榴花掐金银双线的褙子,下面迤着乱眼繁花绣的大裙摆。带着婴儿肥的圆脸,下巴跟王皇后一样有条美人沟。 王十娘天真笑道:“这我晓得,就跟姑父后宫佳丽一样……” 王皇后薄怒:“胡说,你姑父勤政爱民不贪美色,宫里可是几年没进这种水灵的新人了!” 筠娘子暗忖,王皇后有两个嫡兄长一个庶弟。大国舅任过宰相,大国舅的女儿瑜德郡主下嫁元家,元家垮台后不久,大国舅以年迈多病辞去宰相一职。二国舅依然是吏部尚书,如今六部实权被盐铁司、度支司和户部司三司分化,也不过是形同虚职。三国舅可不比两位兄长,沉迷杂技和木工,这个十娘,应该就是三国舅之女。皇上和王皇后都不待见三国舅,连带着三国舅的儿女都没册封。 随着王十娘起了身,见礼道:“六姐姐。”筠娘子抬眼看过去。 身着乌金色如意万福绫子袄,到脚边长的盘云五彩百褶裙,发上插着金钗,远远便瞧见唇红齿白臻首玉面,身后跟着一溜子端着金银玉器的宫女。此女比一般女子腿脚轻便,也不失柔美。此女声如银铃:“母后,我可是把宫里的好东西都给带来了,我今个可要好生赌赌,非要把周二少夫人带的祁家白瓷赢回来为止!” 筠娘子了然,福身道:“宋筠娘见过六公主。”六公主快眼扫了过去,便视若不见。 六公主轻哼:“免礼。”这话却没对王十娘说,王十娘欠着身子半天,蝶翼下脸颊绯红,似是有了恼意。 “母后挑的日子可真好,风和日丽又暖和。哎,母后是晓得臣妾的,臣妾没身孕之前便懒得动弹,有了身孕后就没动弹过,可是今个我这肚里的可踢的欢腾着呢,许是他想投壶呢。”迎面由宫女搀着挺着三四月大的肚子的女子走了过来,身着滚花镶狸毛的月白红梅比甲,圆领狸毛团在脖子四周,更衬得脸若银盘面目慈善。 六公主道:“大皇嫂。” 筠娘子赶紧见礼道:“宋筠娘见过大皇妃。” 大皇妃在筠娘子面前停下了脚步,亲和道:“宋筠娘免礼。本宫听家父说宋筠娘协助李提刑破案功不可没,宋筠娘此举大义,实该受本宫一拜的!”大皇妃拉过筠娘子的手,“呀,宋筠娘的手好生冰凉,且往阳光下站站。估摸着让宋筠娘等久了,这玩投壶便热和了。” 王皇后冷淡道:“你们一个二个都来得晚,就是黄花菜都凉了。” 筠娘子腼腆道:“民女未曾玩过投壶,皇后娘娘盛情,今个得来见见世面。” 大皇妃在宫女的搀扶下入座,悠悠道:“本宫听闻宋家与禹州首富程家很是亲厚?同是姓程,指不准五百年前是一家呢。” 筠娘子敛住疑惑,温婉道:“回大皇妃,确是亲戚,自家母逝世,便往来的少了。” 大皇妃自顾自道:“杭兆运河因在淮康运河之后,家父说当时国库税银吃紧,所以杭兆运河修的也只是个雏形,河岸堤坝数徽州地段最不牢固。这不就巧了?眼下朝廷正有修堤坝之意,程家那边请旨道,程家愿出五十万两白银。” 筠娘子顿悟:舅舅速度还真快!舅舅出了五十万两家产,程琦的明年大举还不是铁板钉钉了?舅舅攀上了程宰相,徐家早晚是釜底抽薪的局面!程琦有程宰相的风骨,得了程宰相的青眼,平步青云…… 果然,大皇妃言道:“程大少爷的文章家父也看了,针砭时弊言辞犀利,实乃文人该有的傲骨!可是……”大皇妃斟酌了下,“范参政倡导旧学,程大少爷做了范参政的门生,又做出新学的文章……真是好生奇怪!本宫原以为宋程两家亲近,便来问问这桩呢,宋筠娘既然说了不走动,估摸着也是一知半解了!” 朝廷上,范参政与程宰相,旧学新学闹的不可开交。旧学多以辞藻浮夸靡丽,旧学门生斥白瓷如清汤挂面,崇奢之风在彩瓷一落千丈后也只是稍稍收敛。 王皇后眼睛眯起来,也不言语。筠娘子打哈哈道:“我宋家小门小户见识浅,还请大皇妃见谅。” 筠娘子心下却是咯噔正响:舅舅让程琦读的是新学,作的文章是程宰相风骨,怎么反而投了范参政? 王皇后倒感兴趣了:“本宫可是听闻,程家可是禹州首富,这暴发户嘛,让他们崇俭戒奢,这不是要他们的命么?依本宫看,这才是正理。” “哎呦,大皇嫂就是一副程家人脾性,一个女儿家,处处离不开百姓离不开新学,岂是我这等俗人可比的?”出声的人是标准的鹅蛋脸美人,脸颊如新剥的鸡蛋白皙,从眉眼到鼻梁到嘴唇,都是无可挑剔的鬼斧神工之作,眼睛除了继承王家人的特征外,还微微上勾。美人也不惧冷,穿着坦胸对襟藕荷色并蒂莲大袖衫,烟霞缠枝大裙摆逶迤于地,腰间用腰带掐的很细。 大皇妃只是含笑,美人继续道:“民间有句话,我倒觉得有些道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大皇嫂都嫁过来这么多年了,还拗不过来么?” 王皇后轻飘飘的扫了一眼大皇妃,闲闲道:“这有什么稀奇的,有的人连手把手养大都养不熟,何况一个媳妇!” 筠娘子心里落了谱,欠身道:“宋筠娘见过二皇妃。” 二皇妃美目中有讶异一闪而过,吩咐宫女把准备好的小孩旧衣裳还有小孩玩具给摆放好。二皇妃笑道:“民间还有句话,穿旧穿旧长命百岁。这可是嫡长皇孙的旧衣裳,也不委屈大皇嫂肚子里的孩子罢?大皇嫂今个可要加把劲投壶,务必把我这一筐衣裳给投回去,好让你的孩子长命百岁呀!” 二皇妃第一胎便是男孩,是崇庆帝的嫡长皇孙。而大皇妃已是第二次有孕了。二皇妃滴溜溜的眼睛瞟向大皇妃的肚子:也罢,大皇子就是被皇后养在名下又如何,只要一天不祭祀表告祖宗,那就是个庶的!就是大皇妃生了个儿子,也不过是个庶孙!不过……难保大皇妃产了儿子,皇上看在孙子的面上把大皇子抬了嫡…… 六公主半真半假道:“大皇嫂,你别听二皇嫂的!这好东西嘛,自然当属祁家白瓷了!周二少夫人可是先前有言,今个要带不少好东西过来呢!周二少夫人知道大皇嫂有了身孕,想必带了不少瓷娃娃过来……”六公主眼睛冒光,用两指比了下,“就这么点大,有个盘髻娃,穿右衽交领长衣,发髻前面还有两个莲蓬,别提多精致了!祁家白瓷这些瓷娃娃可不对外卖呢……大皇嫂今个投赢一个男娃娃,保准明年生个大胖儿子!” 周二少夫人未出阁前,正是祁孟娘! 王皇后以午膳过盛为由去一旁消食,王十娘搀着她。王十娘稚气道:“姑母,这个周二少爷也不过是一个闲散庶子,文不成武不就,祁孟娘嫁过去倒摆起谱来着!姑母何必给她青眼看?依我看呀,这些个商户女,都是个不懂规矩的!还有那个劳什子的宋筠娘,她宋家还没得道升天呢,有什么资格来御花园?就是给我提鞋,她都不配!” 王皇后冷笑:“你呀就是太小了!当年祁家才被周内司抬出来,有几个能算到祁家会有如今的风光?说是商人为下品,可是如今这世道,有多少世族巴着结亲这等皇商!难保宋家不会成为第二个祁家?” “姑母未免看的太远了……” “我王氏一族,枝繁叶茂根深蒂固,却终究垂垂老矣。王氏缺什么,”王皇后不甘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我王氏,独独缺钱!” 王十娘好像明白了些许。 王皇后唇角一层狠意:“她宋筠娘是个什么东西?周内司会点石成金,她宋家还没变成金屋呢!” “姑母?” “我要的,是这个能点石成金的周内司!”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第61章 四家机锋 王皇后在卵石上消食时,便听宫女来报,周二少夫人来了!王皇后和王十娘踱过去时,只见六公主与大皇妃把玩着周二少夫人带的瓷娃娃不亦乐乎,笑语不断。王皇后脸色有些暗,刚巧古柏的一截枝桠挡住,愈发深邃的看不分明。 周二少夫人本就圆润有致的高挑身材,自婚后添上妇人的妩媚,一袭白地紫花的长褙子生生的被她穿出大气雅致。周二少夫人眉眼如春水荡,嘴角噙笑,手上端着托盘,托着八寸高的瓷尊。 周二少夫人正要欠身,王皇后薄斥道:“又不是第一回来着,还是这般拘礼!这要是把瓷尊摔坏了,这可比摔了本宫的心肝还疼!”王皇后的双手捧上了光滑的瓷尊,豆蔻长甲在清透的尊身上映出一道红影。 难怪,筠娘子了然。仿古青铜尊的瓷尊,长条棱脊给圆润的尊身加了一份凝重。通体清透白釉,瓷尊腹部晕染瑰丽的紫牡丹图案。雅致与庄重相得益彰,愈看愈显贵。从瓷尊再往周二少夫人身上瞧,周二少夫人便是活生生的瓷尊。 周二少夫人身后一女子跟着见礼:“程四娘问皇后娘娘安,娘娘千岁。” 只见垂首的女子细长白皙的脖颈在阳光下吹弹可破。若说周二少夫人是一瓷尊,程四娘便是一曲线清丽的鹅颈瓶,通体白釉上细描浅碧色仰莲纹。抬起脸来,平眉纤细,琼鼻樱口嵌在同样小巧的脸上,加上怯怯的神色,不需开口便让人心生怜爱。 大皇妃亲切道:“四妹妹怎么跟周二少夫人一道?”王皇后最是不待见程家人,怎么着也不会传程四娘的! 程宰相子嗣甚薄,连生四女后才得一幺子,大皇妃是程宰相长女,程四娘是她一母所出的妹妹,两人年龄相差大,大皇妃对其很是怜爱。 程四娘一贯软糯的口气:“回大皇妃,周二少夫人喜欢臣女的双面绣,臣女便应了给她绣件衣裳,周二少夫人今个来给臣女送花样来着,”程四娘看着大皇妃的肚子,脸上一喜,说话反而不那般规矩了,“我听说大姐姐肚里有了小侄子,便央周二少夫人带我来着!” 大皇妃和蔼道:“本来我还道你这是长了一岁懂规矩了,瞧这,还是这般孩子习性!” 二皇妃抱手打断道:“祁家白瓷果真举世无双!不过依我看呀,更好的还在后头呢。父皇还没见着宋家青瓷,便传了宋筠娘上朝,足可见周内司对宋家青瓷的赞誉!父皇当朝表态青瓷剔透,想当年父皇也只是赞誉白瓷洁白如玉片尘不染。”二皇妃煽风点火的起劲,“周二少夫人怕是不晓得宋家罢。宋筠娘还不把你宋家青瓷拿出来给咱们开开眼,母后大皇嫂都是懂瓷的,也好比比是祁家白瓷独领风骚,还是宋家青瓷别具一格呢!” 王皇后但笑不语。 王十娘在琢磨:这才是姑母的本意罢?祁孟娘心性高,是家中嫡长女,为了祁家生意嫁到周家,在娘家可不更说得上话了!周内司打了祁家的脸,祁家自然要在宋家头上讨回来!祁家与宋家鹬蚌相争,祁家赢了,不仅灭了宋家,祁家也会落个不容瓷商的恶名!祁家自然会未必这么蠢,然祁家若不动作,宋家跟五年前的祁家一样一跃而起的话……自然是防患于未然了! 周二少夫人望向筠娘子,自五月端午后,两人再度相见,不似仇人的分外眼红,暗里也是浪涛汹涌。 周二少夫人压住心头的恨意:周内司本该是她的!一个唯唯诺诺的小商户之女,当初要是刘五娘掐死宋筠娘,哪还有如今的事儿?刘三娘、刘五娘都没争到,她依稀记得隔着屏风的那道隐约身影!她只要跨过那道屏风,周内司便是她的了!那是她做了多少年的梦?她要嫁,便要嫁周内司那样品性高洁无懈可击顶天立地的男儿! 结果,偏偏她连他的声音都没听到,便黯然退场,嫁给了一个庶子窝囊废!与蛇蝎刘三娘刘五娘做了妯娌! 周二少夫人得体笑道:“许是风水轮流转呢,从彩瓷,到白瓷,再到青瓷……青瓷也属彩瓷系呢,就跟御花园的花一样,百花齐放才见其壮观!我祁家白瓷,便如这白色牡丹,旁人开旁人的……” 王皇后勾唇道:“豫敏郡君,你是怎么做事的?瞧见没有,牡丹国色,可不是什么蔷薇山茶能比肩的!难怪我瞧着御花园分外不协呢,你可得好好修修!该剪的,可不能手软!” 豫敏郡君“哎”的一声:“奴婢遵命。可是娘娘,难道这整个园子都种牡丹么?能与牡丹比肩的花,奴婢还真想不出来!” “那你回头可要好生请教请教周二少夫人了!”王皇后揭过话题,“对了,宋筠娘今个带了哪些青瓷来投壶,本宫倒要瞧瞧了!” 筠娘子从广袖中掏出一个长方形茶罗子,双手呈到王皇后面前:“第一次来京城,临时定的船,也没法多带些青瓷。这是一个茶罗子,听闻皇后娘娘茶艺无双,娘娘要是看的上眼……” 一个手大的茶罗子,实在算不上贵重。王皇后暗忖,宋筠娘真是该低调时低调。王皇后拿在手中观摩,盖、罗、屉一应俱全,通体天青釉上是金色流云仙鹤纹,典雅吉利。王皇后越把玩越爱不释手。 王皇后赞许道:“寻常瓷器的规格都比宫里大,倒是宋家这个茶罗子,比本宫手头用的还精巧。单单宋家这份心思,本宫就该赏了!” 王皇后一针见血,筠娘子掐了手心。祁家跟宋家,注定势不两立了! 宫里用的器物大小,祁家也不是一蹴而就就琢磨出规格的。如今宋筠娘一出手,就甩祁家当年好几条街! 果真是有周内司相助,一步登天也不在话下!周二少夫人心一紧。 果不出筠娘子所料。周二少夫人可不是吃素的,缓缓道:“宋家青瓷,我可不是第一回见了,五月端午知州夫人请了衢州二十多家瓷商小娘子去知州府上做客。当时,我便与宋筠娘打过照面了。” 六公主、王十娘、程四娘把目光都定在了筠娘子身上。周二少夫人心底冷笑:想看祁家和宋家斗渔翁得利?这把火就不该这么个烧法! 周二少夫人顺着她们的好奇心:“知州夫人还与宋筠娘一道品茶,品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呢!连我跟知州夫人的情面,都没这般破格过呢!”周二少夫人定定的看着筠娘子,“当时我和刘三娘刘五娘在楼下想,夫人难道是喝茶也喝醉了不成?把小娘子们都丢在一旁……知州夫人与宋筠娘怕是说了什么悄悄话罢!” 筠娘子念及知州夫人曾有言过:“筠娘要是给周内司一个准信,也省的他咳的辛苦,筠娘以为呢?”连她自个当初都差点被骗,这事要是捋起来,谁都能误解成周内司相中她了!加上朝堂鉴瓷周内司对宋家的优待,此地无银……周二少夫人真会给她拉仇恨! 在场人等脸上虽有笑意,都是动皮不动骨。 筠娘子在心里把周内司恨不得诅咒一遍:周内司这是要坐实周家与宋家联姻的假象么? 筠娘子回应道:“知州夫人可是帮了大忙!家父不善言辞家弟一心读书,我从八岁开始随父烧瓷,担心宋家瓷窑无人继承。知州夫人一言便解了我的困惑。知州夫人说,既然宋家瓷窑离不开我,那就留在宋家好了……这话委实不该我一个小娘子自个说,知州夫人的意思,”筠娘子垂首作羞涩状,“意思是,女子招赘也是有的。我茅塞顿开,加上周内司的举荐,知州夫人和周内司真是我宋家的大恩人了!” 周内司自然不可能入赘到宋家!宋家真的要宋筠娘继承瓷窑?这么说来宋筠娘上朝,只是因为家中没有顶天的男人? 周内司这么提拔宋家,宋筠娘难道把瓷窑当做嫁妆带过去么?荒唐!那青瓷不就成了周内司的产业了么?崇庆帝怎么可能容得下? 在场人等陷入迷雾。 豫敏郡君提醒道:“皇后娘娘,这日头正好,这时候不赛马,待会可就见凉了……要么奴婢去安排人牵马?先赛了马暖和了身子,再在屋里投壶喝茶歇歇,娘娘以为呢?” 王皇后无意感慨道:“每每赛马,本宫便想起杨骠骑之女杨武娘了,年仅十岁时便马技一绝。不过后来她便深居简出了,算算好几年没见着她了。”筠娘子跟在最后面,差点一个踉跄绊倒。 御花园的后面圈了一个马场,时冬草枯黄,平添凄凉。倒是扎花擂鼓、衣裳鲜亮的太监宫女,还有镶金戴银的高头大马,给马场增了几分热闹。 赛马和打马球在贵族女子中算是雅事了,筠娘子可不想平添事端,羞怯福身道:“皇后娘娘、大皇妃、二皇妃、六公主,民女家中就一辆马车,还是一匹不听话的劣马,民女平日见着就害怕,更甭提骑马了!民女就站在这里凑凑热闹便心满意足。” 大皇妃亲和道:“这马术可不是一蹴而就的,哎,豫敏郡君怎么没想到这茬?如此一来倒是叫宋筠娘落单了!” “大皇妃太客气了,筠娘今个能一饱艳福,便是三生有幸!” 六个宫女各牵着一匹马过来。王皇后落座,豫敏郡君赶紧过来奉茶。王皇后指了指右下的座:“宋筠娘且入座。” 王皇后皱眉道:“看来我这马,是备多了。” 大皇妃扶着肚子笑道:“今个我这肚里的孩子一进马场便踢个不停,哎呀,是个男孩倒像足了他父亲,是个女孩的话这活泼劲倒像杨武娘。要是大家不嫌我,我就领一匹马,诚当在马上看看风景了。” 王皇后脸色稍霁:“这么说本宫这六匹马还真是刚刚好。虽说你这身子四个多月又是第二胎,你也太任性了!真是跟程宰相一个脾性!”王皇后摆手,“也罢,你们程家人,本宫可劝不住。” 筠娘子可不信大皇妃是在给她解围。这不,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王皇后这是铁了心让她难看。王皇后道:“宋筠娘这般能干,本宫听闻商户女十个中间有九个精通算术。宋筠娘且说说,这要是两两对决,最快要几轮决出头名?” “五轮。” 王皇后眼角都是笑意:“既然如此,就由宋筠娘安排这五轮,决出个头名来。”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第62章 赛马争端 擅长马术的人自然擅长挑马。筠娘子不懂马,规规矩矩的在一旁看着。 赛马的人有:大皇妃、二皇妃、周二少夫人、六公主、王十娘、程四娘。 六匹马分别是:四蹄修长的精壮棕马;鼻孔最大脖子最长的壮硕枣红马;短蹄后肢有力的尖耳黑马;眼珠浑浊呈现老态的高大黄骠马;黑白相间的长毛马,外门牙脱落各种嘶嘴似是不适,是正在换牙的幼马;还有一匹是站姿优美各种镶金带银的白马。 筠娘子站在阳光下,眯着眼睛注意六个人挑马的一举一动。二皇妃、大皇妃和周二少夫人首当其冲在棕马和枣红马前打量。六公主、王十娘和程四娘紧随其后,情绪不曾显露。王十娘似是无意往后面一退,胳膊肘迅速捣上了程四娘的肚子,程四娘往后一跌倒。 王十娘睁着无辜的大眼睛道:“哎呦,真是对不住了!这棕马好大的戾气!吓煞我也!四娘没事罢?” 六公主把程四娘馋了起来,顺手给她拍了裙子上的尘土。筠娘子联想起六公主先前连王十娘的礼都不免,后又给大皇妃解围,与周二少太太似是交好。六公主是王皇后的亲生女,却伙同程家周家人拂王家人的脸面……很是微妙。 六公主冷淡道:“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十娘这般胆大的人都惧马呢!这般胆小,还赛什么马?”六公主意有所指道,“成王败寇……这马若失蹄,可是……” 王十娘跑回到王皇后面前,揉着眼睛抱怨道:“姑母你瞧瞧六姐姐这话说的!”王十娘袖子上都擦出泪了,“姑母明鉴,什么马该骑,什么马不该骑,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哪像某些人,明明心里想的要死,嘴上却挑拨别人!” 大皇妃、二皇妃和周二少夫人眼睛扫过六公主,有一瞬间的若有所思。 六公主玉面上一贯的冷然,又是那副身在其中又事不关己的模样。六公主轻蔑道:“我是瞧着,大皇嫂怀着身孕都不怕这戾气,她一个小娘子倒哼哼唧唧起来了,难道她是比大皇嫂的身子还金贵么?至于我挑的,自然是我的心肝喽!”六公主爱怜的拍着白马的马头,还拿脸过去蹭了蹭,自顾自道,“我的白马自然是最好的!他身上的好东西都是我一件件给它戴上的呢。呀,母后也真小气,我都央了好些次,母后就是藏着掖着舍不得。” 二皇妃美目一转,笑道:“公主养的马不愧是公主养的,就是戴了金帽子,也不过是个华而不实的东西!十娘你可莫浑说了,有些人是心里想都不敢想呢!” 公主的马——还有一种马:驸马! 驸马才是最华而不实的罢,六公主已经到了议亲年龄,却尚未议亲。六公主贴在马头上的脸定了一瞬间,尔后只顾着跟白马亲热。 大皇妃和蔼道:“既然都说了这马有戾气,我就选枣红马好了。依我看呀,二皇弟媳未出阁前不就名声在外,天生贵气鸾凤来贺,”嫁给嫡皇子一举得嫡皇孙,倒是名副其实,大皇妃的语气里没有丁点的妒忌,“二皇弟媳的贵气定能压住这匹马的戾气,母后认为呢?” 二皇妃脸色突然凝滞,王皇后不悦道:“胡说!她是一个人,你可是两个人,还有谁比我皇家子嗣还贵重的么?” 二皇妃再贵气能比王皇后贵气么!王皇后着重“子嗣”二字,大皇妃也站不住了。就算她一举得子,只要大皇子一日不敬告祖宗,这个孩子就一日不是皇嗣! 大皇妃笑道:“我就选这枣红马罢,这马最稳重,合着我今个只是来凑凑热闹的,哪能真赛?”大皇妃摸了摸肚子,“你们且热闹你们的!” 二皇妃也退了步:“哎呀,瞧这黑马耳朵又尖又立,难得的良驹呀!我就在你们小辈面前倚老卖老一次,这匹好马,就归我了!” 两人都轻描淡写的把这匹棕马推诿掉了。筠娘子重新审视了下这匹棕马:若说其他的马都是良莠不齐,此马匀称结实精神抖擞没有瑕疵! 程四娘揉了揉膝盖,柔弱道:“那些马都太高了,就这匹小马,兴许我还能爬的上去!” 只剩下两匹劣马和一匹头马,程四娘选了劣马倒像是占了便宜似的,大皇妃眼底的怜爱更甚。王十娘想要争,六公主说了话:“四娘不是我说你,京城里但凡有头脸的贵女,哪个不好骑马?你这身子骨呀,可真要练练。你今个还小,骑小马还说的过去,日后的话……” 六公主一边帮程四娘定了马,话里话外又似是跟程四娘有了间隙。大皇妃皱眉,又瞧六公主脸上看不出端倪,只以为自己在多想。 六公主莫名其妙对程四娘有了敌意……好生奇怪!筠娘子揣摩。 周二少夫人正要出手跟王十娘争劣马,王皇后发话了:“十娘,这匹黄骠马虽说老迈却性情温顺,那匹棕马估摸着跟你不合,你今个可不能再被吓二次了……”王皇后笑的愈发亲切,“京里哪个贵女不晓得周二少夫人的马技?眼下本宫还真没有好马给周二少夫人了,周二少夫人要是不嫌棕马戾气重,要是信得过我皇家的马,这匹马,周二少夫人要是驯的了,本宫就送给你了!” 周二少夫人心下一个咯噔:这不是拿她当靶子使么?她要是压得住这匹马,这不是说她祁家的贵气比皇家还重么? 周二少夫人骑虎难下。她心一横,既然王皇后都不顾着王家的脸面,她祁家也不窝囊! 筠娘子直觉事情没这么简单,果然。王皇后都布好了局,在这里等着她呢:“宋筠娘,先前你说,两两对决,最快五轮决出头名。今个,马都挑好了,就劳烦宋筠娘来排顺序,本宫倒要瞧瞧,谁能当头名!” 不管好马孬马,不管马技如何,五轮铁板钉钉能决出头名。先是六个人分成三组,两两对决。决出三名胜出者,两轮得出头名。 如果按照那个法子来,这是铁板钉钉打尽所有人的脸的!王皇后一举,便是让她得罪所有人! 六人的硝烟,就等着她这个火引! 筠娘子稍稍思索,走了过来,福身道:“既然皇后娘娘信筠娘,筠娘就不推诿了!这第一轮嘛,就由二皇妃和王十娘来罢。” 二皇妃和王十娘同是王家人,又是统一战线。二皇妃利落上了黑马,王十娘上了黄骠马。 ——第一轮,理所当然:二皇妃胜出。 王皇后啜了口茶:筠娘子这第一步走的无功也无过。 筠娘子的第二步让王皇后微微瞠目。第二轮:由王十娘与大皇妃对决。 大皇妃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上了枣红马,大皇妃扶着肚子,一宫女在左侧扶着,一宫女在右侧牵马,悠悠的散起步来。——真是浪费了一匹好马! 王十娘自然不能赢过大皇妃,索性比大皇妃还慢,走两步歇三步,王十娘还故意嗔怒道:“这马真是老了!才跑一轮就跑不动了!” ——第二轮:大皇妃胜出。 筠娘子抿嘴笑道:“二皇妃和大皇妃胜了十娘,十娘后面就不用比了。下一轮,就由大皇妃和程四娘比罢。” 呵,程四娘比起王十娘的明显作弊还绝了!程四娘在宫女的搀扶下还没爬上马背,就摔了下来,幸亏宫女护的及时! ——第三轮:程四娘不战而败,大皇妃胜出。 王皇后给筠娘子施压道:“还有四人未决胜负,就剩下两轮了,本宫倒要瞧瞧,筠娘如何化不可能为可能!”王皇后提点道,“这赛马嘛,输赢是常事。筠娘无需如此小心翼翼。” “下一轮,由周二少夫人对阵六公主。” 六公主与周二少夫人交好,加上马匹优劣已定,胜败本是没有悬念的。六公主利落上了白马,坐在马上的六公主英姿勃发,六公主娥眉一扫,冷然道:“周二少夫人,拿出你的本事来!”周二少夫人若不拿出本事,便是轻视六公主了,周二少夫人也不谦让,四目火光迸出。 一白一棕的马向前奔去,两人斗的酣畅淋漓! 六公主输的也高兴,学男子拱手道:“我甘拜下风!” 眼下只剩大皇妃、二皇妃和周二少夫人胜负未定了。王皇后身子一正,等着这场好戏。王皇后给足筠娘子机会:“本宫还道宋筠娘算术好呢,这可是最后一轮了,怎么着也不能决出头名!本宫也不难为你,就给你两轮的机会。这三人中,一定要决出个胜负!” 这便是让程家、王家和祁家决出个胜负。筠娘子安排道:“由大皇妃对阵周二少夫人。” 周二少夫人的马是其中最拔尖的马,若赢了大皇妃再斗倒二皇妃,便是祁家干倒程家,再干倒王家! 谁给祁家这么大的胆子的! 是宋筠娘一手安排了这个布局!宋筠娘区区一个小商户,这是藐视皇家么?在场人等都眯起了眼睛。 只见周二少夫人翻身上马,大皇妃扶着肚子道:“周二少夫人能压得住戾气,这匹宝马便是周二少夫人的了!”周二少夫人浑身一震。 本来大皇妃也不过是来走走过场。王十娘和程四娘这两个小辈都给了她脸面。难道跟她联袂交好的祁家要来打她的脸么? 周二少夫人若是赢了大皇妃,岂不是昭告在场人王十娘和程四娘是让着大皇妃么? 大皇妃与周二少夫人并驾齐驱时,大皇妃的声音压的很低:“我还当肚子里的孩子有贵气呢,这才让我今个一路赢到过来,周二少夫人以为呢?” 擂鼓声起,周二少夫人一夹马肚!周二少夫人在半路上,一簪子扎上了马身!马一蹬腿发狂,周二少夫人一个纵身,跃下了马,滚到了草地上!王皇后大惊失色,站起身说不出话来!大皇妃的脸上迅速闪过一丝笑意。 赶紧有宫女过来,周二少夫人以跌倒的姿势僵窝在草地上,还算镇静道:“皇后娘娘勿急,我不过一介商人女,想当年练马时可没少摔过,估摸着是腿折了!” 筠娘子终于松了口气。周二少夫人被抬下前,咬牙道:“大皇妃有皇家血脉,自然贵气滔天,这匹棕马就是有再大的戾气,在皇家的贵气面前也是靠边站!我心悦诚服。”周二少夫人斜觑一眼筠娘子,随后垂下了眼睑。 筠娘子温婉道:“皇后娘娘,民女以为五轮足见胜负。如皇后娘娘所言,二皇妃是一个人,大皇妃是两个人,连戾气这般重的棕马都不是对手,民女以为,已经无需再比了。二皇妃以为呢?” 二皇妃恨的咬牙切齿,她本来是想借赛马来打脸来着,结果是哑巴吞了黄连般恶心。王皇后厉眸扫过她,眼里分明是警告! 二皇妃垂下了精致的头颅。 王皇后盖棺定论道:“看来本宫的孙子还没出世,便贵气不可限量!” 王皇后红唇一抿:好一个宋筠娘!此女察言观色面面俱到,布局缜密七窍玲珑!此女假以时日,才是真的不可限量! ** 筠娘子收到周司辅差人送来的东西时,正是腊八这一天。京城的腊八是格外热闹的,家家祭祖煮粥、烹羊炮羔。连住在客栈里的宋家也上街买了搀入药材的腊八粥。秀棠还眼馋道:“听说今个晚上,有钱人家放焰火,有的甚至彻夜不断呢。今晚还不宵禁呢,有人说腊八夜就是小上元,卖粥的说这粥能卖到明个早晨,夜里越冷,来吃热粥的人就越多。” 筠娘子打开檀木盒,只见盒子里放着一只精致小瓶。还有一封信笺。 筠娘子有些害怕的打开小瓶,倒出一点香露在手心,熟悉的香味让她泪盈于睫。 这是筠娘子当初从杨武娘袖中搜到的香露!筠娘子还取笑杨武娘爱美,杨武娘当时还低了头似乎有些羞恼。 筠娘子迫不及待的打开信笺: 筠娘:此物是你的么?此物是我和李提刑在旻王的矿坑里搜证时搜到的,姑子们都否认,我便以为此物是你落下的。此物是贡品难得一见,现物归原主。若想感谢我,今晚我会差人来接你,只有你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感情戏,如果明天下午来得及更的话。 明天下班后要去外地出差,要到12号才能回来,如果更不了就下更12号晚了。抱歉! 第63章 腊八同游 筠娘子斜倚在软和的貂毛上,戴着周司辅给她备好的盖头。 寻常的盖头只及脖颈处,这个盖头却是双层黑色皂纱全幅自帽檐垂下,长至脚踝,遮蔽了全身。 厢门开了小半扇,黑色盖头隔离过的世界,是影影倬倬的陆离。灯烛辉煌,游龙马车,各种声音不绝于耳,如潮水涌起的人群翻起热浪。 吃食香、花香和脂粉香充盈着筠娘子的鼻息,让她微微眩晕。马车走了又停,停了又走,筠娘子被颠的满腹恶心。 赶车婢女恭敬道:“娘子,可以下车了。”婢女推开车厢,筠娘子捂住胸口强忍不适,腿脚发软,只得伸出右手,让婢女搀扶。 一只干燥的大手隔着皂纱握上了她的手。依稀摸出手心的薄茧,没有温度的冰冷。筠娘子气的喘不过起来,要拽回自个的手,一个身子屈附过来,一张脸贴上她的脸。 轻佻男声在她耳边道:“那个香露是不可多得的贡品,宋筠娘一介商人女,是怎么来的?我又查出,筠娘你与杨武娘交好,怕是杨武娘赠予你的罢。”声音陡然有了丝凝重,“事关杨骠骑之女,我今个前来,是遵周内司吩咐要彻查此事……这个旻王,怕是有什么不轨!筠娘以身犯险敢为女子之不敢,我以为我没找错帮手,筠娘以为呢?” 杨武娘就是筠娘子的软肋! 筠娘子再是不甘他的轻薄,自矿坑里的舍命相救,她算是看出周元不依常理出牌的脾性。为了杨武娘,她,她忍了! 筠娘子这才发现他们所处的地方稍显僻静,有孩童嬉闹,街上有家在卖腊八粥的,店里喝粥人的谈笑声给这里添了份热闹。饶是没人侧目,男女授受不亲! 周元愉快轻笑道:“筠娘这是等我抱你下来么?” 筠娘子只觉浑身都不软了,踉跄着从车里下来。隔着盖头,这里烛火廖远,筠娘子无法视路,要不是周元搂的及时……她宁可摔倒! “美人投怀送抱,我周元真是艳福不浅……”周元很是开怀。 筠娘子拿他无法,只得楚楚可怜的示弱,推搡着他的胸膛道:“周元,有人看着呢。”周元的手更收紧了些,他明知这是筠娘子的惯用伎俩,却手指曲起,刮了下她的鼻头,柔情道:“真是个害羞的小东西!” 筠娘子扭了扭腰,暗示他放手。周元暗恨:谁说做男人好的? 周元强硬的拉着筠娘子的手,四个面无表情的婢女围在四周开路。六人徒步向闹区走去。 就是寻常的夫妻,也没这般携手出游的! 筠娘子脸红的滴血,心里别扭难受,满腹忧思,京城的喧闹繁华让她感觉不切实际的迷惘。这只紧紧相牵的手,让她屈辱又不舍……她这是怎么了? 筠娘子的双脚仿若踩在云端上。只要有他拉着她,她只需跟在后面。 周元一路没有开口,也无法开口。人流中,筠娘子只看到影影倬倬前面一个黑色的身影。 周元也是从头到脚的黑色皂纱,在这形形色、色的人群中,他与筠娘子,就像寻常的两个贵女。她与他之间,就相当于隔着四层皂纱,他的身姿,她丝毫看不分明。 有人在台上表演杂技,也有一溜子的女伎招摇,女伎身后还跟着追逐的文人公子哥。筠娘子眼花缭乱。筠娘子捏了捏周元的手心,周元止步转身,筠娘子低声道:“周元,我们去护城河走走,好不好?”筠娘子忆起鹦格说的护城河上元盛景,忆起她央杨武娘日后带她去河边放水灯,忆起杨武娘的点头。 她终于来了京城,可是武娘,你在哪儿? 周元嘴角弯起:他本来就是带她去护城河的! 亥时三刻,筠娘子才停止兜兜转转,两腿发软,抵达内城护城河。河边八宝琉璃灯一溜子亮起,河水波光粼粼,假山葱茏,阑珊倒影。 焰火在头顶绽放。城里的热闹把此处的静谧美景衬的愈发不真实。 周元遣下四个婢女,筠娘子在松柏中间的石凳上坐定,跟周元打商量:“司辅大人,周内司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旻王……旻王是不是藏了杨武娘?” 周元挨着筠娘子坐过来,筠娘子把身子往外挪挪,周元莫名其妙来了一句:“筠娘,你冷不冷?” 寒冬腊月,又是在森冷的树中,筠娘子满腹焦虑,恍惚道:“什么冷?” 筠娘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冷气从脚底往上爬。筠娘子的手无措的搁在膝盖上,周元的手摸了过去。 周元轻笑道:“瞧这小手冷的,我且给你搓搓。” 周元的手指暧昧的挑逗着,细密的皂纱瘙痒到了骨子里。 筠娘子恼怒的站了起身:“你骗我来这里……什么都不说……杨武娘到底怎么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调戏于我,你到底有什么企图?”筠娘子眼中都是杨武娘,气的发指,“我知道,我知道你们这些权贵大官……我知道就是他们的一条狗都比我们寻常老百姓金贵的多,我……我知道杨武娘在旻王手上,只要周内司救出武娘,”筠娘子跪在潮湿的泥土上,“周元,你想怎么样都行。” “真是沉不住气的小东西!”周元折了一截树枝,隔着皂纱叼在嘴中,“良辰美景,这么激动作甚?” 黑暗中她只听到周元一声接一声的轻笑,似乎连周元在哪儿都看不分明了。她陷入迷宫,只有河边的灯烛像遥远的希望。 “你这个疯子!”筠娘子快哭出声来,“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都是在骗我……你这个刁奴,你这个混蛋!” 筠娘子提着裙子要撒腿跑,只听周元道:“你知道,你这样跑出去的后果么?” “与你何干?” “真是个傻孩子!”周元的声音时高时低,形同鬼魅,“你戴的盖头,以往是宫里妃嫔和世家贵女跟风戴的,骑马出行,遮风挡尘……然后来宫伎官伎为了展现朦胧美也戴上了,稍有点身份的反而不愿意戴了……今个我们走在路上,别人只以为这是哪家的家伎,你没了我护航,你以为你能安生回客栈么?” 原来……筠娘子恨得不行:他居然这般羞辱自己! 周元自嘲道:“我是六品司辅,也是个奴才……就像这盖头,贵女能戴的,贱民也能戴的!筠娘原来也是个拘泥世俗的人呢。”周元意有所指道,“我不会再缠着筠娘,我今个来,是想告诉筠娘……哎,我想说什么来着,周内司点石成金……筠娘殊不知,有时候越是高高在上的人越是卑贱如泥!筠娘等你有一天明白……” 下一句话被咽回腹中:等你明白了,你会原谅我所做过的一切。 周元说话颠三倒四,筠娘子心急如焚:“我只想知道杨武娘的消息。” “你坐过来。”周元拍了拍石凳。 筠娘子挣扎又挣扎,最终转身,黑暗中隐隐看到白色石凳,她脚步虚浮的走过去。 “石凳凉,我怎么舍得美人的娇臀受寒?你且坐我腿上来。” 筠娘子在黑暗中摸索他,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在他并拢的膝盖上摸索。周元没有动作,任她感觉。她的手压了压他的大腿,侧身把臀部放了上去。 周元呼吸急促起来。 筠娘子羞愤红脸道:“我都照你的吩咐了,你且说说武娘的行踪。” 周元自然要给她甜头:“当时在矿坑里盘查,不只是查出这个香露瓶,还有好几样金银首饰,都是宫里的东西。旻王一直在封地,怎么可能有这些物什?其实,周内司派我探查尼姑被劫一事,大半是因为武娘……杨武娘自中秋后便再没有回信给杨府……杨国公顾忌脸面便找了周内司!”周元皱眉道,“呀,我头有些疼,想不起来了……” “你怎么样才能不头疼?”筠娘子咬牙切齿,又倏然转了甜糯的语气,“我给司辅大人按按便舒坦了。” 隔纱瘙痒,挠的周元心痒难耐。周元喘不过气来:“你这哪是揉揉,根本就是挠痒痒!你且用点力。” 筠娘子指头发力,恨不得把他的脑袋戳一个窟窿。 周元喟叹道:“我可以肯定,杨武娘如今就在旻王的手上,应该安然无恙。” 筠娘子心一跳:“你肯定?” “你答应我两年后的婚约,我心情好了,周内司跟我说的话,便都想起来了。” “你……你……” “筠娘,你且给我记住,就算你嫁了人,两年后,都是我的!”周元低沉的声音里带着狠意。 周元难以自持。 他究竟是周内司,还是周司辅?他究竟是谁?他能是谁? 筠娘子乖顺的坐在他的怀里,这个他心心念念的傻孩子,每每都把他逼到绝路! 周元一手撕开她的盖头,手指从她的领口伸进去。周元扯开她的衣裳,别过她的身子与自己面对面的坐着。在她的惶恐不安中,咬上了她的肩头! 周元的一丝泪水打在她的肌肤上,他终究没舍得,没舍得咬下这个印子! 周元紧紧的抱住她:傻孩子,等你嫁了周内司,无论你看到什么,都千万千万不要害怕!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居然没有预料之中的害怕。她几乎是安慰性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周元拉好她的衣裳,一贯的痞气满满道:“旻王挟持杨武娘,是为着娶她呢,武娘失踪的越久,杨国公越担心,旻王就等着杨国公妥协。杨国公是将门世家开国元勋,就算是将权分离,杨家的威望也是不可小觑的,旻王若是得了杨国公府的支持……杨国公也是顾忌这点,才没声张。你且放心罢,杨国公如果不在意这个嫡孙女,就直接宣布武娘的死讯了……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杨国公同意这桩婚事!” 筠娘子的脸埋在了周元的肩头,呜呜的哭出声来。 周元脱下自己的盖头,细致的给筠娘子戴好。 两个婢女驾马车,两个婢女过来搀扶筠娘子上马车。 最后的告别,已过子时。 周元郑重道:“筠娘,十四岁生辰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去外地出差,终于在下班前赶出来这一章~~下更最快12日晚,抱歉! ps:男主不是多重人格。他是正常人,只有一个身体和一个灵魂。 第64章 真假周内司1 腊月十五是崇庆帝五十大寿,本朝逢十过寿,百官来贺举国同庆。 万寿节前两日,筠娘子与周二少夫人再度遇上,是在太庙。太庙在京郊十里外的钟灵山上,主殿重檐巍峨,梁用沉香木,柱用金丝楠木,台阶用汉白玉铺成,殿内供奉高祖帝后神座。两旁还有后面偏殿里供奉皇族和功臣牌位。一干宫女来打扫,太监负责祀品。 主事太监尖着嗓子道:“宋筠娘,还不把你宋家的香炉给摆上去,我这头等着放香灰呢。发什么愣呢。” 筠娘子赶紧回过神来颔首,吩咐秀棠秀娇做事。周二少夫人走了过来,捂嘴笑道:“合该在安公公眼里,就香炉重要,旁的都不重要了?” 安公公赶紧讪笑道:“瞧祁孟娘……呀掌嘴掌嘴,是周二少夫人这话说的,宋家是第一回来,我瞧宋筠娘年纪轻也是个不懂事的,这才提点她几句。祁家每年大祀小祀都属常例了,哪还需要我多舌的道理?” 秀棠和秀娇这头正在擦香案,周二少夫人手下的丫鬟把原来的烛台搬下去,颐高气指道:“把这边也擦擦。”秀棠秀娇依言擦好,丫鬟们把她两身子一挤,横眼道:“真是个呆的!没见我们在摆烛台呀,还不让让!” 秀娇被撞的身子一晃,手中的瓷炉险些脱手,亏得筠娘子眼疾手快。筠娘子道:“安公公,我宋家头一回来,旁的不知,只知道谁主事就听谁的,公公急着添香灰,依我看,这放香炉便是当务之急了。周二少夫人一而再的阻着我宋家做事,这便是阻着公公做事阻着皇上大祀了!我宋家虽小门小户,却也不是个不明事理的。这摆案,也得先从高祖神座挨次来。眼下不光我宋家在等着,孔家还等着摆碗呢。孔家摆了碗后,公公还要摆祭品呢。难道就她祁家烛台比什么都重要么?” 安公公扫了一眼一旁唯唯诺诺的孔大夫人,再琢磨筠娘子的话后,再看向周二少夫人的脸色便不再那般谄媚,冷淡道:“祁家白瓷、宋家青瓷、孔家彩瓷,就如这烛台、香炉、祭碗一样,缺一不可。”安公公有些嫌弃的看了一眼孔大夫人,“摆个东西也不积极,这点你还没宋筠娘机灵,宋筠娘都晓得我还等着放祭品,你就跟个呆头鹅似的!” 孔大夫人赶紧喏喏称是。 筠娘子心一跳,快速的扫了一眼孔大夫人,企图从她低垂的脸上看出端倪。筠娘子带的瓷炉都是刚好够数的,她也是防着周二少夫人使幺蛾子给摔了,这才借安公公的手来立威。能来布置太庙,自然是受王皇后旨意。安公公是王皇后的人,就算是给祁家三分薄面,也不会由着祁家打脸! 能在宫里混的风生水起的都是些精怪!安公公这不立刻给她拉了孔大少夫人这个仇恨? 安公公一走,周二少夫人暗了脸色,吩咐丫鬟们摆好便先行去了偏殿。筠娘子含笑朝孔大夫人道:“家父常说青瓷与彩瓷同出一脉,而彩瓷,就属孔家花纹最为繁复瑰丽,今日得见,难怪彩瓷能与白瓷分庭抗礼?”筠娘子半是自嘲,“以往人说我宋家青瓷二不像,我还不信这个,如今倒是不得不服。” 孔大夫人脸上略有些疲惫,松了口气道:“也是多亏宋筠娘了!往年每次祭祀献瓷,都让我心惊胆战!我带的瓷碗再多,祁孟娘,该是周二少夫人了,总有法子把瓷碗摔少了,宋筠娘怕是不晓得,我孔家人就在山下还备了一箩筐瓷碗备用呢。宋筠娘怕是不晓得我孔家?我孔家三代烧瓷,都是个痴人。我家老太爷和老爷都说,烧瓷的便专心烧瓷便对了,以往我还不信,送到宫里的彩瓷也就数我孔家规格最小。我便想着这是做人比烧瓷重要呢!可是自元家一倒,我孔家反成了彩瓷第一家了……能在太庙里摆瓷碗,那是多大的殊荣!” 难怪安公公不待见孔大夫人?怕是孔家就是个拧的,给王皇后带不了好处。筠娘子暗忖。 孔大夫人似乎谈性正好,拉着筠娘子的手,一边往偏殿里走,一边道:“依我看,公公这话说的对,咱们三家瓷器,缺一不可。我今日得见宋筠娘,方晓得宋家青瓷能这么快突起的缘由了!往年都是祁家摆香炉的,这香炉大小最是难办,小了的话便被祭品给遮了去,而宫里器物都以精巧为美。便是宋家这个瓷炉最是别致,分三层,底座是喇叭口,炉心为圆腹,炉口为厚唇展开。搁在那里既不被遮了去,又美观方便上香。等明个百官来祭拜时,一眼便能瞧见了!你宋家扬名,指日可待!难怪皇上破格……” 筠娘子心一紧:这个香炉完全是按照周司辅当时定下的形状规格数量! 万寿节当日,崇庆帝要携百官来太庙先行大祀,再祭天! “我一直以为就祁家会做人,如今看祁家人吃呛……果然还是做人比烧瓷重要!” “孔大夫人说笑了。”筠娘子不予解释,一句话揭过。 等筠娘子与孔大夫人摆好瓷器时,已是亥时四刻。两人从偏殿走出时,冷风夹着雪花而来。墨黑的夜色里,似乎夹杂着浓郁的哀戚。筠娘子紧了紧衣裳。 筠娘子提议:“我瞧着不少太监宫女往主殿里搬火盆,眼下城里已宵禁也是回不去了,不若咱们就去主殿里凑合凑合?” 孔大夫人面色平淡:“算了罢。有祁家人在,咱们就甭想进去!哎,偏生下起雪来。” 主殿大门紧闭,里面火光灼灼。筠娘子忆起一桩:“我还瞧着有宫女端火盆去一个偏殿,咱们去碰碰运气?” 两人带着一干丫鬟很是狼狈的到了偏殿门口,筠娘子推门,门被内闩。筠娘子敲了敲门。 半晌门才打开,迎面的男人矜贵挺拔,蟒袍玉带。筠娘子赶紧福身道:“宋筠娘见过大殿下。” 大皇子怎么在这里? 筠娘子看到殿中只有四盆炭火和蒲团,这个殿中摆着嘉文帝后的牌位,嘉文帝是高祖之子、崇庆帝之父,本朝在位仅十年的帝王。 大皇子还未等筠娘子说明来意,便道:“皇祖母最重人伦之乐,本殿下每每思其,无不怆然!本殿下便先行来这里陪伴皇祖母。” “大殿下大孝,乃世人楷模!”筠娘子这才说明了来意,连连说自己唐突了。 “你们没地方避风雪?” “主殿已满,安公公这才命我们去偏殿休憩。” 大皇子神色无一丝被叨扰的不悦,吟思了下,方道:“且搬本殿下的两个火盆去偏殿。”筠娘子与孔大夫人连连道谢。 大皇子似是无意道:“本殿下前来,之所以不兴师动众,便是因着怕劳烦安公公了。大祀当头,若因着本殿下一人而有所耽搁,那便是本殿下大不孝了!你们且搬了火盆去偏殿休息,本殿下前来一事,切不可兴师动众,明白么?” 孔大夫人嘴快道:“我们明个天一亮便回城,要不是宵禁今晚就回去了。” 孔大夫人以为这是表忠心,结果一抬头见大皇子脸色暗沉,整个人有点发懵。筠娘子赶紧接口,笑道:“孔大夫人真是异想天开!这雪天路滑,哪有那么容易下山?过了大祀,等天放晴,咱们再回去也不迟。”筠娘子下一言甚是天真,“皇家大祀,单单就这些排场,就够我瞻仰的了,孔大夫人舍得走,我可是不看一眼不罢休了!” 大皇子换了平和的脸色:“果然小门小户,真是不晓得规矩!等大祀时可不能乱跑,小心你这颗脑袋!” 秀棠和秀娇搬着火盆,筠娘子和孔大夫人告了辞离开。 在一处偏殿里,孔大夫人惊甫未定,筠娘子坐在蒲团上就着火盆暖手,神色平静。筠娘子缓缓道:“大殿下前来一事,无半点风声。大殿下瞒着安公公,便是瞒着皇后娘娘,又谨防我们会说出去。孔大夫人也瞧见了,嘉文帝的神殿中,连个被褥都没有,可见大殿下来的何其匆忙隐秘……依我看,要不是天降瑞雪,大殿下不会来这么早!有周二少夫人在,大殿下要瞒着安公公,这是轻而易举的。周二少夫人怕是与大殿下在联合做些什么。” 孔大夫人不可置信道:“你和我,可都是看到大殿下了……难怪他脸色那么难看,他会不会想把我们……” “心有余而力不足!惊动了安公公,他可就功亏一篑了!”筠娘子凝思,祁家与程家虽说交好,然祁家毕竟与周家联姻了。皇储之争,是周内司的大忌。祁家又凭什么有这么大胆子?若是祁家投靠了大皇子,以周内司明哲保身的态度,怕是直接剪除周家二房这个累赘!一旦二房没了大房倚靠……周二少夫人不可能这么冲动! 是什么逼着周二少夫人孤注一掷? 筠娘子不愿往这方面假设,却不得不假设。周司辅处处把宋家往上流抬,三家鼎力,周内司若与宋家结亲,就算是有点假公济私的成分,崇庆帝也是乐见其成的! 筠娘子忆起疯子周司辅一言:“筠娘,你且给我记住,就算你嫁了人,两年后,都是我的!” 谁要娶她?——除非是周内司! 筠娘子压住心慌意乱,用手蘸水,在地上画了起来。“我们且假设大殿下不在太庙。明夜子时大祀,辰时开始两位皇子殿下和百官会按阶依序而来。先乘坐马车到半山腰,改轿子抬。轿子是安公公这头派人备好的,自然不会出什么幺蛾子。问题便是从山脚到山腰这一路,中间有一条分岔,一左一右,按尊卑分行。大殿下为庶长,为卑,位右。二殿下为嫡,为尊位左。大殿下和二殿下后面又是谁?” “按理说是正一品官员。” “便是这个道理!”筠娘子念头飞转,“周内司与程宰相同是朝中正一品,然程宰相资历高,周内司自然要把尊左让给他。也就是说,周内司位于大殿下的马车后面。大殿下人已到了太庙,那么明晚马车上会是谁呢?” “自然是大皇妃。” 筠娘子莫测一笑:“怕是不只是大皇妃!周内司品行高洁不拉党结派,有些人自然就等不及了!谁得了点石成金的周内司,也跟得了皇储之位无差了!得周内司最好的办法么……我想皇后娘娘应该再清楚不过。” 因为周内司要娶的人是她,这些人才等不及了么?——筠娘子眼中闪过程四娘和王十娘,周内司绝对不能娶她们! 孔大夫人坐不住了:“那咱们就坐以待毙么?我就实话说罢,如果大殿下得了周内司,我孔家和你宋家,关了瓷窑事小,怕是连个全尸都留不了!难道真的要变天了么?” “咱们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大殿下孤身在偏殿又不能现身,周二少夫人眼下只顾着盯安公公。咱们只需要把消息传出去……你不是说你孔家人就在山下么?” “我……我马上让丫鬟送信下去。明个皇后娘娘收到消息,”孔大夫人掐指算着时辰,“来得及!一定来得及的!” “糊涂!”筠娘子呵斥,“这事就算皇后娘娘能拦得了,万一皇后娘娘从中设计,抢了周内司怎么办?你可别忘了,你们孔家可是元内司抬出来的,元家当年压了周家可不止一头!周内司能抬我宋家,能抬祁家,就能抬张家李家!独独容不得你孔家!” “除了皇后娘娘,还有谁能压住大殿下?” “六公主。”筠娘子揉着额头,半晌过后才道,“这可是我给你指的一条明路。六公主与程家祁家交好,你把消息传到六公主那,他们怀疑不得六公主,自然怀疑不到你孔家。” “六公主不是与祁家大殿下同出一气么?” “某些人,明明心里想的要死,表面上越是无动于衷。别的东西,六公主会让,这个东西,她可是想的要死。”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第65章 真假周内司2 腊月十四这一早,吴十一娘便来了朝凤宫六公主的住处闲话。吴十一娘是程宰相夫人的娘家侄女,其父吴枢密副使为正二品,其母郭氏诰命在身。吴十一娘与六公主同龄,两人当年在程府一见如故,这几年走动颇多。 吴十一娘身着黑双雁出白云小夹袄,荔枝色撒茜花绦绉裙衬在下面,立马给夹袄提亮了很多。吴十一娘的身段早熟,凹凸有致韵味十足,吴十一娘爱笑,尤爱捂着嘴笑。人还未进,娇笑先入。眼睛弯成月牙,娉婷的身姿扭进来,六公主低垂的眼皮往下一暗。等吴十一娘松手后,六公主再瞧着她便是姐妹情深的模样。吴十一娘貌显敦厚,真是可惜了这副身子! “六公主倒是愈发懒了,我这么早来,没扰着公主罢。” 六公主裹着狐裘懒洋洋的靠在榻上,笑道:“懒是不要紧,得守完规矩再懒。我辰时便去母后那请安了,哪像这些个姐姐妹妹,净顾着耍雪了。” 吴十一娘透过半开的窗,看到园中公主们玩的兴起。六公主挪了身子过去,啪的一声合了窗子,吴十一娘惊的一跳。 吴十一娘是有点害怕六公主的喜怒无常的,讪笑道:“我知道六公主喜静,朝凤宫也住不久了,六公主且忍忍。” “不住朝凤宫,还能住哪?”六公主眼一挑。 只有赐了婚的公主才有自个的公主府。吴十一娘本来就不擅长这些弯弯绕绕,索性说明来意:“哎,六公主,咱俩也是打小玩到大的,你也晓得我吴家三房连枝带叶的,家中姐妹多了反而不亲厚。眼下还真有一桩难住我了,你也晓得我主意少,跟前也没有说上话的人,这才一早过来叨扰。” “你呀!你这性子再不改改,日后嫁人有你受的!”六公主轻斥,吴十一娘便知道她是松口了,赶紧坐了过来。 吴十一娘苦着脸:“这道坎要是过不去,还提什么嫁人?”难以启齿也终要启齿,“六公主你也晓得我吴家受制于程家,家父的二品枢密副使也是靠宰相姑父给提拔来的,家父又不是当官的料,姑父已经几番发火,说是枢密院掌兵籍和虎符的,家父这个副使比下面的编修还窝囊,真是白白担了二品官!” 六公主冷哼:“他程宰相如今是文臣领袖,兵籍和虎符那是他能肖想的么?你吴家人那是不窝囊也得窝囊!” “就是就是,哎,你也晓得我吴家女儿都嫁的七七八八,也就我和两个庶妹待字闺中了,姑父,”吴十一娘咬了咬唇,“我听家母说,姑父有意把我……把我指给大殿下做侧妃!据说,等过了万寿节就请旨……家母性子软要不是诰命在身,怕是早就被我那两个叔母给生吞活扒了!都说我随母性,我……我是真的没了主张了!”吴十一娘握住六公主的手,微微哆嗦。 “且不说做侧妃跟与人为妾是没差的,大皇嫂是程家女,本就压你一头,你要是做了侧妃,这辈子是出不了头了!”六公主眼睛一眯,敛住悠远的光束,“大皇嫂近五个月的身孕,大皇兄与大皇嫂琴瑟和谐,这节骨眼上纳侧,不怕大皇嫂心寒么?况且,大皇兄又没见过你,还是程宰相的提议,”六公主上下打量,一针见血道,“哪有给自己女儿找膈应的父亲?” 吴十一娘惶恐,支吾道:“家母说我是自家人,程家才放心……家母最是疼我,跟家父求了半天,家父不得已才说……说也就我像个能生养的,性子又敦厚……” 六公主撇嘴道:“大皇嫂孕脉平稳,又是二胎,她又不是自个生不出来?” 这头两人都是一筹莫展,奚嬷嬷说孔家差人送了个瓷瓶过来,瓶上面插着一支梅花,可惜梅花调尽。孔家?六公主皱眉,拿在手上回了里间,顺手拔了枯枝。六公主拿在手中晃了晃,随后倒出一卷信笺。此时才巳时,阳光瑰丽,雪未积起,便开始融化。 六公主扫了一眼信笺,收回目光,陷入凝思。 六公主茅塞顿开:“这便对了!程宰相这是拿大皇嫂肚里的孩子换一个周内司呢!”六公主恼怒,“真是个丧心病狂的,皇家骨血,他的亲外孙,他居然能下得了手?” 六公主心念辗转,这事若是叫程宰相得手了,大皇兄便是铁板钉钉的皇储了!若是真依程宰相这个筹划,日后吴十一娘若是能产下嗣子,那也是大皇嫂的!吴十一娘怎么着就没个善终的道理!程宰相好一出借腹生子,还真是未雨绸缪呀! 六公主的葱指划着瓷瓶,眉眼温柔,轻言哝语道:“周内司……呵……你瞧见没有,大家都在抢你呢……你说你怎么那么好,怎么能那么好呢。” 六公主出来时,又恢复到一贯置身事外的冷然。六公主终归是对吴十一娘有一丝怜惜的,手指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呀!有两个吃人的叔母,一个又一个能争会抢的姐妹,就没见你活的聪明点!回去告诉你母亲,这皇上赐婚那是刻不容缓的,你母亲如今给你寻人家也是来不及了。眼下皇储未定,你要是犯蠢给大皇兄做侧妃,我合该就没你这个姐妹!我今个就给你指个明路,三皇兄常年在封地,二十未娶,如今又因尼姑失踪一事毁了名声……哎,窝囊是窝囊了些,如今京里的贵女哪个不是避如蛇蝎?你父亲虽说是虚职,好歹也是正二品,你又是家中嫡女,给三皇兄做个正妃也是成的!” 吴十一娘垂泪道:“我哪还敢嫌弃旻王殿下?要是真有这个福分……”吴十一娘往地上一跪,“六公主便是我的恩人了!” “旁人看的是帝王之尊看的是京中繁华权利纷争,指不准你是傻人有傻福了!这事既然等不及就莫等了,你赶紧回去,让你母亲来宫里求求母后,明个大祀之前,一定要求到父皇册妃的旨意!依我看,这事要成了,程宰相便少了吴家这个臂膀,母后自然乐见其成。” 吴十一娘赶紧起身:“那我赶紧回府……” 六公主垂下的眼睑倏然睁开,眼角勾起诡秘的狭光。 吴十一娘一走,六公主由奚嬷嬷伺候穿上褙子,宫女已经备好轿撵,有素的搀扶六公主上轿。六公主道:“往东宫去。” 王皇后正由嬷嬷伺候着穿深青色翟衣。六公主进来时,只见王皇后的背影,五彩翟纹如百鸟群飞。“今个这是怎么了,一早请了安,这才巳时二刻,你二皇嫂说你跟本宫不亲厚,你要是每天都跑的这般勤,她怕是要自个打脸了!” “二皇嫂就爱说笑。母后是一国之母,可不止是儿臣一人的母后!儿臣若是都像二皇嫂那般,那才是真的没规矩!”六公主不卑不亢道,“你们且下去,今个就由儿臣来给母后更衣。” 六公主踱到王皇后面前,拉好襟,束玉带时,王皇后推开她的手:“行了,到底是公主,做不来奴才做的活计!且坐着罢,无事不登三宝殿,有话直说罢。” “母后,这是要变天了呀!”六公主扑通往地上一跪,“儿臣虽与程家走的近,但是儿臣也晓得,二皇兄才是儿臣的嫡亲兄长呀!他程家……若是夺了储君之位,哪还有儿臣的立身之所?” 王皇后轻笑:“我一直以为你跟程家人走近了,也同化成程家人了呢。” 王皇后琢磨着六公主的表情,六公主声泪俱下:“儿臣……这还不都是母后逼的!母后眼里只有二皇兄……从小就没有儿臣!二皇嫂也不待见儿臣,儿臣也是气呀,儿臣就想着,儿臣偏要跟程家祁家走的近,儿臣以为儿臣越是走的近了,母后便能看儿臣一眼了!儿臣错了!母后反而更不待见儿臣了!”六公主忆起伤心事,“儿臣就不明白,她王十娘有什么好,不就比儿臣能装柔弱么,儿臣可是母后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呀!” “瞧瞧,瞧这委屈样,”王皇后搀起她,“爱之深责之切,你是本宫的闺女,十娘是侄女,孰轻孰重本宫能不分明么?” 王皇后当然不待见六公主。谁做了驸马便只能任虚职,在偌大一个京城,公主非但不抢手,反而让人避之不及的。而王家女,日后跟谁联姻都是她的助力! 六公主这几年跟程家祁家走的近,王皇后看着心烦,崇庆帝也想不起这个适龄公主,王皇后索性把她的婚事都给撇在一旁。王皇后也是一肚子火,谁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家的胳膊肘往外拐?王皇后索性给她致命的教训:你跟程家祁家再好有什么用,你的婚事可是本宫做主的! 如今六公主主动求她,王皇后也不难为:“民间有句俗语说的好,女儿是母亲的小棉袄。女儿闹别扭,母亲身子就冷了。女儿回来,母亲只有高兴的份,哪还会计较这些有的没的?你能想明白,就依然是本宫的掌上明珠。” 六公主带的消息,让王皇后大怒。 王皇后是把程宰相恨得牙痒痒:“他程宰相算什么!什么狗屁文臣领袖,什么直谏忠臣,什么国家栋梁!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卖女求荣、玩弄权术的小人!当年靠妹妹惠妃,如今把女儿外孙往火坑里推!你大皇嫂,一副程家人脾性,就是个拧的!难怪周内司不与他一路……你以为程宰相笼络这些大臣靠什么,那是靠白花花的银子!这些个臣子附庸风雅视金钱如粪土,总要有人掏粪给他们不是?本宫就不信祁家没有被掏空的一天!” 六公主那袖子拭泪,心底嗤笑:你王家,还有那些世大族,哪一个不是蛀虫? “大皇兄提前去太庙,这捅出来也是大孝。大皇嫂此举也是万无一失的,官员有序,这是母后也拦不住的!母后,眼下我们该当如何?” “那就让周内司自个选路罢,他程家会玩的把戏,本宫也会。”王皇后眼睛眯起,“周内司想中立,哪有那么容易的事?这事本宫要是赌岔了,本宫输也甘心。” 六公主收回袖中的手拳了拳,果然如她所料。 “周内司一手提拔了祁家,万一周内司真的选了大皇兄?” “周内司要选,谁能拦得住?还用得着等到现在?从朝堂鉴瓷,到大祀,宋家比当年祁家还略胜一筹。那个宋筠娘,机巧玲珑,一副柔弱的狐媚相!怕是周内司真的存了这份心了……”王皇后心里默了默,“宋家的亲戚程家,禹州首富来着,那可是投了范参政的!那个字字珠玑在禹州都是才名鼎盛的,叫什么程琦来着,他的前程,可都捏在我王氏的手中!本宫可不信这是巧合,眼下宋家青瓷要想出头,也少不得我王氏这把火!” 六公主抬眼,小心翼翼道:“周内司真会为了宋家,站二皇兄的队?”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第66章 真假周内司3 巳时的一轮太阳是瑰丽的炫目,悬挂天边。一夜积起的薄雪开始消融。 安公公连呼几声“阿弥陀佛”,赶紧安排太监宫女去扫雪:“手脚都给本公公放利索些!辰时本公公要是瞧见山路到太庙有丁点的雪,你们仔细着你们的脑袋!” 筠娘子主动加入扫雪大业,安公公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她,朝孔大夫人道:“你瞧瞧人家宋筠娘,凡事明白个轻重缓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阁小娘子,拿起锹来也是有板有眼!” “皇上大寿,大祀尽孝,筠娘只想着尽一份绵薄之力,让皇上和殿下百官们,一路干爽的走来。这时哪还顾得上闺阁仪态,”筠娘子戴着盖头的脸往下一垂,“筠娘小门小户也不懂什么大道理,教安公公见笑了!” 周二少夫人冷笑:“一个小门小户的小娘子都晓得尽孝尽忠,咱们要是不加把劲,怕是大不逆的帽子都能扣下来!东边的偏殿,就由我跟丫鬟们包着了!” 孔大夫人喏喏的领了西边的偏殿,便带人下去了。筠娘子带的人最少,简单的分派了下,举目四顾只见一片热火朝天,一手提锹,一手提裙,徐徐下了台阶。 沿着山路上,都有宫女和太监在铲雪,筠娘子装模作样的一个石阶铲一下,一步步往下退。 直到退到半山腰,已是无人之处。 山腰是下面一左一右两个岔道的交汇处。筠娘子本意是偷着去岔道的分岭口,提着裙子要下去时,赫然只见雪地上一行脚印。 筠娘子蹲□,用手丈量了下,估摸着有八寸长。 筠娘子有些眼热,记起杨武娘的绣鞋便是八寸长。杨武娘长着一副男子的大脚,这个脚印定是男子的! 一行脚印断在了路边的灌木丛下。筠娘子眉头拧起,这座山上山只有这一条路,山脚下有护卫守住。这个脚印就像凭空落下的一串,前不着太庙,后不着山径。 过了灌木丛便是密林了。筠娘子起了心思要循这串脚印,猛的一抬头转身,背后只有太阳照射的阴影。 她怎么感觉身后有人? 筠娘子用锹铲掉脚印,嘟囔道:“哎,看你和武娘脚一样大的份上,我就帮你毁踪灭迹罢。” 筠娘子扒开灌木丛,钻了进去。过目之处是绵延的山峰皑皑的白雪耸立的大树。 筠娘子眼尖,又看到了那串脚印。循着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过去。 筠娘子就像在迷宫中兜兜转转,太阳透过密林落下细碎的金色。筠娘子两腿发软时,只听阴阳怪气的笑声就在头顶。 筠娘子抬脸,一把扯下盖头,盯着盘踞在松树上的周元,双目喷火。 周元一身黑衣,靠着满是松针的枝桠,一手拿着一根松针剔牙。阳光刚巧打上他的脸,奇异的俊美和阴沉。 “你……你……是故意拿脚印引我来这儿!” “一个人赏雪多乏味呀,既然有熟人在,哪有不相邀的道理?”周元调笑道,“本官和筠娘可不止是熟人……说是情人相会也不为过罢!” 算起来,他们自腊八夜后,也不过六七天未见。她记不起腊八夜他的模样,此刻倒是格外分明。周元一脸风霜,下巴起了胡茬,眼睛格外幽深。他躲在这深山里又一身黑衣——必是有所图谋! 也是,无懈可击的周内司,怎么可能任人算计? 筠娘子拐着弯笑道:“难怪司辅大人心心念念着两年后周内司许你自立门户,这跟着周内司后面,还真不是一般的劳苦!以司辅大人的倜傥风流,这天寒地冻的,呆温柔乡里才是正理!” “几日不见,宋筠娘倒是胆子愈发大了!”周元眯眼,“筠娘,你不怕我了?” 筠娘子只觉被他咬过的肩头隐隐作痛,她怎么可能不怕他?她是怕极他的拿捏他的轻薄他的疯言疯语……偏生这样一个嘴里没半句真话的无赖,却是她眼下不得不委屈周旋的主! “你便是这般希望我怕你么!”筠娘子嗔笑跺脚,被冻红的鼻头在亮灿灿的眼睛下煞是好看,就像枝头的一朵红梅,等他采撷。 “温柔乡里又没有筠娘,那还有甚趣味!”周元耸起小胡子,“还不如这天寒地冻有妙处呢……筠娘,你在吃醋?” 筠娘子的脸颊羞红的一圈,气恼的指着他道:“我……你,你这个登徒子,你这个刁奴!你一而再的轻薄我,你既然这般轻贱我,又何必口口声声都是两年之约的鬼话……当初在矿坑里,你又何必死生相依拿命救我?”筠娘子恼的眼眶都是泪,眼见他脸上的痞笑有一丝凝滞。筠娘子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这场戏一定要做足。 “我周司辅的名声跟周内司可是一天一地,我本就好色下流,不光逼死女伎,还有小娘子,寡妇……”周元笑意不减,“我是什么样的人,筠娘不是早知道了么?” “我便知道,我便知道!”筠娘子两行泪下,声声控诉道,“合该我下贱,被你这等刁奴碰了居然还念念不忘!我便知道……到手的自然不金贵了,我就不该,就不该让你晓得!可是上次你说你不再缠着我,你想缠便缠,不缠便走……你当我是什么人了!” 筠娘子失魂落魄的背过身去,暗暗吐了口气。 周元只见着她两肩在耸动,心底五味杂陈。 筠娘子继续往前走,她在赌,赌他那些颠三倒四的誓言并非作假。 “筠娘!”背后传来一声痛呼,一如矿坑爆炸时那个瞬间的声音。她无心去揣测周元的真假,只要这里头有一丝的真,便是她的利器! 筠娘子如泣如诉的回身,只见周元衣袂翻起,从树下落下。 周元向她走近,脸上的憔悴一览无遗。她是第一次认认真真的看他,胸口这个位置,莫名的跳个不停。 她这是怎么了? 筠娘子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刮。不过,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契机。筠娘子趁着心跳不止,一把抱住他。绯红的脸颊加上眸中流转的情意,他觉得溺死其中也甘心情愿。 周元忽然不知道怎么做流氓了,当流氓被调戏,反倒僵硬成了正人君子。 周元是两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傻瓜,我说的话,都是算数的。” 突如其来的柔情让筠娘子浑身不适,筠娘子失手一把推开他。筠娘子暗恨自己的冲动,念头一转,双臂屈起,便捶上了周元的胸膛。筠娘子撕心裂肺道:“你还唬我!你还唬我!你碰了我的身子又不认账……我虽然生母去的早,也是晓得礼义廉耻的……你若不娶我,我就跳湖里沉了算了!你以为我非你这个刁奴不可么,你作甚碰我!你这个混蛋!” 她的撒泼和软若无骨的手臂,倒是真像一个为情所困的性情女子!嘴里咬出来的“刁奴”二字都是满满的娇嗔和埋怨味道。 周元恨不得听她喊一辈子的“刁奴”! “两年,给我两年时间。” “万一家父把我许给旁人了呢?” “不会。”周元笃定。 筠娘子的猜测落到了证实。凡是跟周司辅有瓜葛的女子,传言都是劫色丧命。而周司辅三番两次调戏于她,却不敢越界……尤其是这一次,她主动投怀送抱,他反而避之不及! 是什么能压住一个人好色成性的本质? 筠娘子心底发凉。怎么办?周内司真要娶她,怎么办? 眼前的人许是一个契机,筠娘子一巴掌甩上了周元的右脸颊,羞愤道:“你休再骗我了!如今皇储之争势不可挡,周内司保持中立抬我宋家做耙子,我还知道周内司足足四年未上朝,周内司那是怎么了,那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这样一个人,娶我一个小门小户女才是最好,难道不是么?你口口声声说两年后,我是不是可以推断周内司只有两年的寿命了?” 她终归猜到了。周元不作声。 “你……你真要眼睁睁的看我嫁给周内司?等我做了寡妇,再娶我为妻?”筠娘子轻蔑道,“你还是不是男人了?” “从你去知州府送帖开始,你便是周内司看中的人。而我,我的奴籍是握在周内司手上的。”周元冷淡,“周内司想娶的人,无人可挡。而我,”周元面上浮上一贯的痞笑,“我本来就不算什么男人,我是奴才,天天给周内司这个病秧子忙里忙外,啧,我就想着有一天不用这般辛苦,我一个奴才也过过大老爷的瘾!你怕是不晓得,周家其实很穷的,周内司更是扣的要命,这不上天让我碰上你了,周内司抬了你宋家,日后你宋筠娘就是坐在金山银山上!啧,你筠娘日后可就是我的金主呀!” 果然如此。 筠娘子压住满腹的嫌恶。 筠娘子话锋一转:“合该我上了你这条贼船了。我也认了。可是司辅大人有没有想过,若是周内司与我宋家结亲,我宋家青瓷还有出头之日么?” 周元明知她这是继晓之以情过后开始利诱了,配合道:“呀,难道这个算盘不是这么打着的么?” “自然不是了。周内司如今炙手可热,毫不夸张的说,得周内司便是得皇储之位。周内司当年抬祁家,这也是一个契机,需得有白瓷与彩瓷抗衡。如今白瓷和彩瓷都各站各的队,我宋家能搀和什么?周内司若是联姻我宋家,便是断了仕途了!就跟这两条岔路一样,不走其中一条又如何上山?周内司不过任官五年,能走到今天的成就,不可否认他的面面俱到,最主要一点,他在最好的时机,让自己水涨船高!” “指不准周内司就存着急流勇退的心思呢!”周元莫测道,“你也晓得,周内司病入膏肓了。” 不行!他凭什么拿捏宋家的前程陪他一起后退? 筠娘子可怜楚楚的望着周元:“宋家青瓷离不得我,我若嫁到周家,周内司又断了官场的心思,家中瓷窑迟早是要破产的!便是两年后,你就是遵守诺言,也只能娶一个一穷二白的寡妇了!”筠娘子心有戚戚的模样,“周内司一倒,你一个奴才就是做了良民,又当如何?你拿什么光耀门楣立身于世?司辅大人的老爷梦,依筠娘看,那还是莫做了罢!” “哦?那依筠娘看,我有什么好法子?” “只要周内司一日不娶妻表明立场,周内司的身价就一日不跌。而我宋家,趁这浑水摸鱼之际,指不准也能水涨船高!” “你又凭什么信我能做到?” “因为你是周司辅,周内司处处倚仗的周司辅!”筠娘子环住他的腰际,“我以为,这才是周内司最正确的选择。也是你我,这两年最理想的部署。” 周元心如刀绞。 当初的筠娘子,在四面楚歌之时求助武娘,也只是以情相换。而如今的她,戴着一张张面具,各种法子轮番上。于她眼里,他不过是一个贪色好利卑鄙下流的小人! 周元仓皇往后一退:“我……我需要想想。” 筠娘子的掌心快被指甲戳破了。在一个流氓面前做戏,她自己还嫌恶心呢! 筠娘子眸光扫过漫山的雪:也不知六公主部署的怎么样了,周内司绝对不能娶王氏女和程氏女任何一个! 只有漫山遍野的雪,一如她的人生,无垠的荒冷。阳光那么好,可是武娘在哪里?只要武娘安生活着,那便这样罢。 筠娘子提着裙子离开,周元眼睁睁的看着她的背影,迈不出脚步。 空气里有筠娘子的一句话:“周元,矿坑里你救我一命,我愿以身相许。” 是武娘执意要走,是她连呕血都唤不回武娘,是她放弃名节都得不到武娘的回应。 没了武娘,筠娘子抬头看阳光,潸然泪下。 没了武娘,还要什么狗屁太阳!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第67章 真假周内司4 亥时。山路上每隔十步都有宫女掌着灯笼。筠娘子隐在密林里的一块孤石上,将山腰到山脚这一路尽收眼底。 雪已被清净,山脚的石子路上,缓缓过来两辆马车并驾齐驱,都是金黄色的龙蟠车篷。山路狭窄,马车上只有两个奴仆并坐驾车,马车四周没有仆众。 左是二皇子,右是大皇子无疑了。 筠娘子拿手捻着计数,两辆马车走了大约二十步远。山脚又出现了并驾的两辆马车。 都是黑楠木! 左是程宰相?右是周内司? 怎么可能?这不是照着大皇子的计谋来着的么,难道孔家的消息没传到六公主手中? 如果周内司真被设计给了大皇子,宋家的前程岂不完了?那她这么拼死拼活岂不是付诸东水?那她还图什么,还不如直接从这跳下去算了! 眼看两辆马车就要抵达分岭口,筠娘子揪着衣襟,胸口是火急火燎的烧。 若依大皇子的筹谋,左边两辆马车进入左岔道,右边两辆进入右岔道。大皇子的马车一出事,铁板钉钉是周内司挺身相救! 周内司是谁? 周内司不仅高中进士,世袭祖上官位。据说周内司还与武状元打过擂,拳脚功夫也只略输武状元一筹! 周内司就是病入膏肓,也得爬出病榻挺身而出! 霎时,千钧一发之际。 二皇子的马前蹄上蹬,发狂嘶鸣。二皇子的马车里传出二皇妃的惊恐声:“出什么事了!来人!来人呀!” 前面两个赶车的奴仆道:“马发狂了!奴才拽都拽不住!” 马发了狂,要往一旁的灌木丛里栽去!旁边的一个掌灯宫女眼睁睁的看着烈马扬蹄踩过来,往地上一瘫。 如果任凭马车栽下斜坡,就算不是车毁人亡…… “保护二殿下!” “保护二殿下!二殿下要是出事,本宫要你们死!” 这便是王皇后的计了! 捷足先登,就算是程宰相在二皇子的身后,一个年迈的文臣能帮得了什么?——还不是得周内司出面? 这还仅仅是开始。 二皇子马车一出事,逼得大皇子驾马的奴仆一根针刺入马股,马也随之发狂起来! 大皇子的马车车厢被打开,里面传来大皇妃凄厉的痛叫:“本宫的孩子!保孩子!保孩子!” 大皇妃的肚里可是皇家骨血! 周内司又紧随其后,难道要放任皇家骨血被栽下去? 见死不救跟谋害皇嗣也没差了! 筠娘子眼睛里弯上一层讽刺的笑意:这冰冷的世间从来都只有权利相争,没有人情! 王皇后给周内司做了一个选择题:二选一,不选则死。 筠娘子心中大石落定:王皇后能得了消息出招,看来六公主黄雀在后! 只见—— 只见原本被筠娘子以为是程宰相的马车里,横空飞出一道绛紫色明艳身影,四爪蟒袍在灯火下宛如鲜活。 这根本不是程宰相! 是旻王殿下! 筠娘子心下了然:六公主请出了旻王,旻王一出手,凭白占了弟救兄长的美名,何乐而不为? 筠娘子费解,安公公布置时,口口声声道这是崇庆帝大寿大祀,百官和两位殿下的位置都布置妥当,唯独没有旻王! 旻王连个皇子的马车仪仗都没有,旻王是崇庆帝的禁忌,因尼姑案一事说是本朝的罪人也不为过,不尽早赶回封地就不错了!旻王二十年来没有回京一次,这一次大祀,他凭什么出场? 旻王就是来戴罪立功的! 筠娘子心下揣测:大皇子与二皇子马车并驾在前,因着旻王一来,后面的顺序便变了!旻王是皇子,君臣不同行,周内司按理说该位其后的! 那便成了旻王二选一了! 旻王为何又与周内司并驾?难道这两人是串通好了? 怎么可能?尼姑案一事,旻王的罪名都是周内司一手安上的!周内司花那么大精力逮旻王,是报私仇也! 旻王与周内司,不共戴天还差不多! 若旻王与周内司不合,这反倒说得通了。旻王明知有诈,却给周内司做了铁板钉钉的抉择! 旻王救其一,周内司就必须救另一个! 筠娘子是挠心挠肺的痒:旻王挺身相救的是他前方的二皇子! 这便说得通了,旻王终究向着一母所出的大皇子!助大皇子得了周内司,那便是得了皇储之位! 筠娘子差不多要呕血了!这个六公主,布的什么狗屁的局! ** 朝凤宫这头,六公主兴起,让奚嬷嬷给她梳妆。奚嬷嬷卸了她的发髻,给她脱衣时,六公主悠悠道:“把本宫最好看的那件红色宫装拿过来,还有那盒胭脂。给本宫好好打扮,打扮到本宫欢喜为止。” “六公主,这……这都亥时了?” “本宫为明个父皇大寿提前准备呢。”六公主眼梢缠上缱绻的情意,不打扮的好看些,明个又怎么让周内司看上一眼? “奴婢不明白,六公主把消息传给旻王殿下,意在何为?”奚嬷嬷一边梳头一边道。 “奚嬷嬷,你且看着点。本宫可向来只话说一半的,三皇兄可不知道这马车里除了皇兄皇嫂还有别人!本宫要是三皇兄,自然要救大皇兄了,大皇嫂肚里有皇孙,这般做法也是挑不出错的!二皇兄若是马车出事,最好栽死在里面!”六公主一脸狠厉,“二皇兄一个嫡皇子若是出了事,大皇兄与三皇兄同是庶子,指不准还能来场夺嫡呢!” “果真是妙!” “这有什么?当年惠妃的死,没少我母后的主意,这么好的报仇机会,三皇兄舍得放弃么?” “可是二殿下才是六公主的嫡亲兄长……伤了王氏一脉,日后六公主的姻缘……” “你懂什么?”六公主嗤笑,“本宫的姻缘,本宫自个做主。” ** 山路上净是宫女们的尖叫,伴随着驾车奴仆的惊恐声和大皇妃二皇妃的歇斯底里声,一片混乱。 有的人,注定要做这个英雄! 伴随着旻王的飞身而出,另一个绯红的身影也随之飞出。 有宫女哭叫:“是周内司!周内司大人!有救了!有救了!”如果真教这两辆马车出了事,她们可统统别想留命了! 本朝尚文不尚武,因此武状元非但没有多大名头,名头反倒冠到了周内司的头上! 文韬武略的周内司不亚于当朝的神话! 这个身影,为何与她魂牵梦萦的那个英雄重合起来?杨武娘飞上马车掐抛绣花蛇……她永世难忘!筠娘子已是泪满襟。 筠娘子瘫倒在石头上。 算了! 都算了! 周内司娶谁又何干?宋家没了指望便没了指望罢!武娘都没了,武娘是真真的抛弃她了! 她这般处心积虑在京城履步维艰……始终存着一丝念想,只要她进了这个圈子,总有一天能见武娘一面的! 一绛紫一绯红的两道身影跃上两匹疯马,勒住马。驾马的奴仆受不住马劲,栽滚到了斜坡下。 马车里的女子被颠的头晕目眩! 这声“是周内司”便是她们的曙光,这场阴谋的重头戏! 两人一手劈断疯马和马车的接绳,由着疯马奔向斜坡下!两人把马车往树上固定时,只见一车一个盛装的女子从车厢被颠了出来,或许也是被抛出来的,伴着大皇妃和二皇妃凄厉的呼叫! 这紧要关头,谁能看清女子是谁! 马车一固定,这个女子已经滚下了斜坡! 两道人影自然飞身抱住这个女子,免她粉身碎骨! 筠娘子只见绯红那人抱住这个女子,将其护在身下,一路碎石的滚下去。 直到—— 直到绯红那人的后背被撞在一棵松树下,两人才停止了下滑! 好一出英雄救美! 筠娘子捂住胸口,杨武娘当时一身红裙,抱着她跳下牛车,落地时垫她身下。 武娘护她如斯,纵是同为女子,她亦奋不顾身! 一定是这个绯红身影让她想起武娘了,不然她岂会如此心痛? 筠娘子心里通通亮。这两个女子自然不是大皇妃和二皇妃了,就算是救人无奈之举,周内司若是碰了两人其中之一,大皇子和二皇子不嫌膈应么? 两辆马车里都以为来人是周内司,才把她们内定好的周内司夫人抛之下来! 男女授受不亲,他们既然破了男女大防,周内司自然是娶定她们了! 周内司若救的是程四娘,他若不娶程四娘,岂不是把程宰相为首的文臣都得罪了个尽!关键在:大皇妃肚里的孩子是铁定保不住了! 如果周内司敢违婚,大皇妃自然以周内司救人不力害得皇孙出事,反咬周内司一口! 周内司若救的是王十娘,便是跟程氏势不两立,再不投到王氏羽翼下,届时朝堂上还有周内司的立足之处么? 呵,周内司终究救的是程四娘! 筠娘子心如刀绞,泣不成声:武娘,是我无能!我终归没能阻止!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第68章 真假周内司5 此时才亥时一刻,按理说等百官抵达太庙就位,崇庆帝的御驾和王皇后的鸾驾才会姗姗而来,于子时开始大祀。 眼下事出有变,自然要保护现场,等圣驾裁夺。 在场人等都捏了一把汗,于崇庆帝大寿大祀闹出这么一桩,灭了崇庆帝大寿兴头还是小的,惊了太庙里的列祖列宗才是天理不容! 筠娘子只见,旻王和绯红那人各抱一女子回到山路。 在场人惊魂未定之际,绯红那人扔下手上的女子,倏然一道人影闪回了自个的车厢。 只听执灯宫女的尖叫:“大皇妃出血了!快去太庙请太医和安公公!”大皇妃眼下已不适合挪动上山。 已有宫女连滚带爬的往山上去。 筠娘子掂了掂,决定先回太庙与秀棠秀娇汇合,再一并过来看戏。 筠娘子回到太庙之时,太庙已是一片忙乱。秀棠见着筠娘子,讶异道:“娘子这是去哪了?让我和秀娇好找!” 筠娘子脸色发白,秀棠把她扯到一旁,附她耳边道:“娘子你说奇不奇了?刚有人回来报大皇妃马车失事,怕是皇孙不保,这头一个太医便是连安胎药都煎好了,眼下正跟着徐太医往下面送呢。” 筠娘子斥道:“你莫多嘴多舌的,大皇妃带着身子上山,太医未雨绸缪也是常理。真是大惊小怪!” 筠娘子隐在暗中的面色讥讽:未雨绸缪?不过是大皇子顾忌程宰相情面,聊表一下罢了。就是有神医,也是回天乏术了! 果不其然,等筠娘子尾随周二少夫人过去时——四个多月的皇孙,没了! 已近子时,崇庆帝的圣驾王皇后的鸾仗已至,居分岭口高处,百官列于其下,中间是事发现场。筠娘子一行是从山上下来,过目只见肃立的明黄龙背深青凤影,扑通往地下一跪,垂首用眼睛余光看。 灯烛中的凝重令人无法喘息。 大皇妃在车厢里,里面是竭力压抑的呻、吟,车外太医们跪倒一地。筠娘子只来得及听太医的最后陈述:“……大皇妃小产失血,好在大皇妃底子好,眼下晕厥已醒,尚无性命之虞,好生调养的话,日后……”太医磕绊住了。 程宰相的脸已经黑的像锅贴,抚着长须,仰头作怅然状。 大皇子从车厢出来,心有戚戚的跪下,悲呼:“儿臣来晚了!” 蓬头垢面衣衫刮破的程四娘已披了斗篷遮了盖头,垂首跪在程宰相旁边,看不清神色。 目击宫女战战兢兢的汇报道:“大殿下和二殿下的马车失事,幸得旻王殿下和周内司大人挺身而出,除了驾马的奴才外……没有伤亡,”这“没有伤亡”四个字咬出后,宫女惊惧的直磕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朕的皇孙,就此夭了?”崇庆帝摄问。 太医吓的直哆嗦:“是……是……” 崇庆帝龙目一扫大皇子,大皇子痛心悲呼:“都是儿臣的错!儿臣挂念皇祖母,提前来太庙祭念,儿臣只顾着自个的孝心,反倒忘了爱妃身怀六甲,忘了这大雪过后山路积冰,儿臣就该守在爱妃身边!儿臣子嗣单薄,太医先前就道爱妃这次是怀儿之相,是儿臣一念之差,生生折了我皇家血脉!儿臣大罪呀!” “知道自个大罪就好。”崇庆帝倒不是因着夭了一个不知是男是女的皇孙发怒,也不是恼怒这反常事妖,皇储倾轧他通常也视若不见。 崇庆帝是失望。失望惠妃所生的、他最喜爱的大皇子,为一个一品朝官,把正妃肚里的骨血拿来做赌注!大皇子若继承皇位,大皇妃便是未来的正宫,大皇妃就此断了子嗣,日后的皇嗣都不是皇家正统! 这个道理,大皇子不懂,程宰相也不懂么? “何止大罪,皇家的规矩你都给忘了么?”崇庆帝目光定在程四娘身上,“本朝就没有一个大臣家的小娘子来太庙大祀的道理!程宰相,你是怎么教女的?” 程四娘吓的涕泪涟涟,颤颤道:“臣女无知!” 大皇妃强忍痛意,求情道:“父皇明鉴,儿臣这几日身子不爽,恶心厌食,幸得程四娘与儿臣相伴……儿臣上山前又一阵呕吐,想想也就四娘服侍用心,明知不合规矩,儿臣……儿臣该罚!”大皇妃喘个不停,“儿臣累及四娘差点身亡,幸周内司大人相救及时……” 崇庆帝脸色稍霁:“行了,你顾着身子,朕不怪罪便是。”终究给了程宰相这个颜面! 筠娘子心下明了,这便是大皇子提前来太庙之由!若是程四娘与大皇子同坐马车,程四娘便是大皇子的人了!别说让周内司娶程四娘,那便是伤风败俗,连个侧妃都没戏的! 周内司的驾车奴仆道:“大皇妃客气了,这是我家大人的本职之责!” 大皇妃扬在黑暗的车厢里的银盘脸拉扯出一丝凄凉的笑意。 ——周内司认了!她的孩子总算没白死了! 周内司认了!筠娘子大骇,周内司终究站了程家祁家这头,迎娶程四娘,宋家——宋家完了! 晕船一路死不死活不活的奔波到了京城,不过靠的是那丁点的希冀!眼下星火的熄灭,灵魂的挖空,支柱的倒塌,她无亚于在死刑的宣判下,身子一软,倒在了秀棠的怀中! 还有人,丝毫不比筠娘子好受! 王皇后雍容的脸上开始僵硬。王十娘跪在二皇妃的身旁,盖头里的眼睛瞪的老大,已然木偶。 二皇妃恨得面目狰狞:明明她老远听见的是“是周内司”,她把王十娘顶了出去,怎么反倒给旻王占了便宜! 她在马车里遭了大罪,被吓的肝胆俱裂,换来的,便是这个局面么? 由不得这行人纠结,崇庆帝嘲讽道:“今个也真是奇了,一个二个都跟约好了一般!朕的大皇子尽孝道,二皇子也跟着尽孝道了么?这都子时了,人都去哪了?朕的大皇妃身怀六甲要娘家姐妹服侍,朕的二皇妃也怀了身孕不成?倒是朕的三皇子,本该在府里面壁思过的,反倒抗旨来大祀了!看来朕的大皇子二皇子都没三皇子懂事呢!也就他还把朕的大寿放在眼里了!” 百官齐齐跪下:“陛下息怒,陛下万寿无疆。” 就在此时,只听百官后面是二皇子虚弱的声音:“让让!让让!父皇,儿臣来晚了!咳!咳!” 只见二皇子由奴才搀着,四爪蟒袍外裹着貂毛斗篷,一脸病容。 二皇子蹒跚自百官中走上前,颤巍一跪:“父皇!儿臣来晚了!咳!咳!” 二皇子的惨淡已让在场人等不忍苛责他。 大皇子有张良计,二皇子有过墙梯。 二皇子咳的无法解释,二皇妃道:“昨夜大雪,殿下便受寒发热折腾了一晚,今个在榻上便起不来。殿下叫嚷着要过来大祀,儿臣便做主给他服了安眠的药物……”二皇妃红了眼眶,“父皇要怪,便怪儿臣罢!儿臣也是怕殿下病体影响了父皇大寿的气氛,这便擅作主张……太医也说了,殿下不便出门吹风……父皇明鉴!” 王皇后接口道:“陛下,这事是臣妾允的!皇儿一片孝心,臣妾做母亲的,就跟着天下为娘的一样,自个的孩子病了,那是恨不得以身相代的!昨夜皇儿病了一夜,可急煞了臣妾的儿媳了,也跟着守着榻前一夜,今个一早儿媳来请安时,臣妾让太医一诊脉,儿媳也染着风寒了!儿媳把自个贴心的奴婢都留下服侍皇儿,太医说儿媳主要是头疼症,十娘向来在宫里给臣妾按摩惯了,臣妾便也没规矩一次,让十娘跟着儿媳一道!臣妾便想着,这规矩是人定的,只要十娘不在列祖列宗面前露面,这也是无碍的罢?” 崇庆帝自然挑不出错来,脸色却很是凝重:“看罢!这条上山路本身就窄,偏生你们不守规矩,什么猫狗都跟着来,这不出事了罢?”崇庆帝意有所指的望向程宰相,“我朝国泰民安,程宰相功劳不小。朕不以禹舜自比,却也是纳言从谏第一人了。当年朕要重修太庙,程宰相直谏地方水患,朝廷发下的物资匮乏,当以民为重。程宰相还有言道,这太庙是供奉朕的列祖列宗和有功之臣,他们在天之灵也是盼着百姓安居乐业,朕若做到了,便是比重修太庙还要大孝!程宰相一言,朕深以为然。” 崇庆帝眯起眼睛:“程宰相你说,这无缘无故两匹马同时出事,朕的皇孙夭折,是朕哪点做的不好,列祖列宗在责怪于朕么?朕向来崇俭戒奢,也不过逢十过寿,难道是民间有冤情,让朕十年一寿,也过不安么?” 程宰相自然听明白了崇庆帝的弦外之音。 敢在崇庆帝的面前出幺蛾子,程宰相该有多大的胆子! 程宰相这个直谏忠臣的胆子,说到底都是崇庆帝给的!崇庆帝要不是图这个有容乃大的名声,还有程宰相的立足之地么? 程宰相冷汗津津,跪下道:“臣以为,此事蹊跷!山路雪被清净,马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发狂?以臣看,此事该彻查!李提刑既然能破了尼姑案,这事李提刑自然当仁不让!” 李提刑头皮发麻,出来道:“臣以为,既然案发当场如故,这么多人见证,自然排出异物惊马一说。臣以为,首先要找到发狂的马,从马身上找出端倪,还有,最有动机的自然属驾马的奴仆了!”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驾马的奴仆摔下去死了,谁又能在这深山里追到烈马的踪迹? 崇庆帝点到为止:“大祀耽搁了时辰,已然是对列祖列宗不孝了!这事,就交给李提刑办罢。”安公公已经命人备了龙撵候着。 虽说在场人精都心里通通亮,程四娘归周内司,王十娘归旻王了。 不过,总有不识趣的。二国舅走了出来道:“陛下,旻王以身相救十娘,十娘哪怕是给旻王为妾,还请陛下不嫌弃!” 二国舅虽说是挂了一个虚职吏部尚书,好歹也是正二品。二国舅是王十娘的二伯父,实则与其父三国舅不合。二国舅又何必在这节骨眼上给王十娘请旨? 说是做妾,王十娘是三国舅的嫡女,又最得王皇后的心意,有王皇后做主,自然是做正妃了! 二国舅也是无法。如今王氏在没落,程宰相又得了周内司,王氏的压力就更大了!旻王若娶了王十娘,那倒还好。若是不娶,王十娘毁了名节,那便是投河自尽的命,王十娘死便死了,那不是昭告天下,王家女不值钱了么!那些跟王家根蔓相连的世大族,还不蠢蠢欲动?墙倒众人推的局面,让二国舅浑身一个哆嗦。 二国舅敢在这时候说话,心里也是有谱的。当年元家一倒,王家元气大伤,崇庆帝还是手下留情保了彩瓷的一片天。权力制衡,崇庆帝怎么着也不会让程家独大! 此事一败,王皇后哪有精神头顾到王十娘? 王皇后这才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王十娘,长甲把掌心戳破,她处心积虑养的一枚好棋子,便这样毁了! 王皇后敛了敛神色道:“陛下,十娘是最得臣妾心意的内侄女,贤惠淑德,臣妾就跟陛下讨个旨意,许十娘为旻王正妃。” 旻王正妃?盖头下的娇容微微抽动。原本剔透的大眼睛蒙上惨淡和绝望。 旻王以身相救时在她耳旁的那句话依稀不断:“这么想嫁周内司?本殿下可没有周内司那般怜香惜玉,本殿下还知道,本殿下的母妃便是死于你的姑母之手!你落到本殿下的手中……呵!” 王十娘知道,就是被旻王折磨而死,也好歹身后有个牌位!若是不嫁……她便只能做孤魂野鬼了! 这远远不是绝望。 只听崇庆帝笑道:“皇后怎么忘了?皇后今个下午才给吴枢密副使的嫡女请旨,许吴十一娘为旻王正妃,朕赐婚旨意都颁了,难道要朕食言不成?” 王皇后这才记起午时的时候,吴枢密副使夫人前来求见,还说了程宰相借腹生子的打算! 王皇后当时胸有成竹,只待大皇妃小产。程家又没适龄女儿了,便把主意打到了吴家头上!王皇后怎么可能容程家得逞?夺了这个程家精挑细选的吴十一娘,她倒要看看,日后大皇子的子嗣谁能生得出来? 王皇后当时壮志酬筹,赶紧跟崇庆帝去请了旨!崇庆帝大寿之喜,也就二话不说允了! 旻王和吴枢密副使赶紧跪了下来。 吴枢密副使被官帽压的一额头是汗,不敢抬头,程宰相的目光如同利剑射过来。 程家与吴家的亲戚情面,怕是要到此为止了! 旻王唇角弯起晦暗的笑容:让他娶吴十一娘?那他还怎么跟周内司争宋筠娘呢! 王十娘心如死灰。旻王不娶她,王氏为了名声,也不会留她! 这便是她信了姑母的代价! 这便是周内司这个美梦的代价! 王十娘想到自个沉迷杂技和木工的窝囊废父亲,被大伯父二伯父和姑母嫌弃,想到一贫如洗的家宅,想到父亲被逼的离开京城……她的兄弟仕途无望,她的姐妹姻缘难就,也就她一个机灵的得了姑母的亲眼!她小心侍奉步步为营,才被养在了二伯父的府上,隔三差五能去宫里陪姑母闲话! 她王十娘终究太高估自己了,她不过是一个姑母想用便用想弃便弃的棋子! 她的父亲何其有错?她的弟兄若不是冠了王家的姓氏,又岂会仕途无门?她三国舅一家,还不如寻常的老百姓家! 那个家里就像一滩死水……不,不,她不要回去,不要回到那里苟延残喘! 王皇后噤了音。王十娘趁人不备站了起身,拔腿就跑! 从哪里被旻王救起,就去哪里丧生罢!只听王皇后一声痛呼:“十娘!你真是傻啊!” 没有人敢去拦她,就在她要滚下斜坡时,只听崇庆帝冷淡道:“让她死!你王家人真是胆大包天,晦气,真是晦气!” 崇庆帝凌厉的目光扫过王皇后和二国舅:“诚心让朕连个五十大寿都过不安稳么!” 王皇后和二国舅惊惧跪下。 程宰相进言道:“陛下息怒,旻王殿下立妃,这可是大喜!臣也来求道旨意,让喜上加喜,也好去了这桩晦气事!” 王皇后的雍容再也挂不住了,厌恶的觑了一眼程宰相。 程宰相不为所动。趁着崇庆帝对王家的气头上,赶紧求了周家与程家联姻的旨意,也省的夜长梦多! 程宰相恭敬道:“周内司以身相救臣的小女四娘,合该这便是天赐姻缘,臣愿把四娘许配给周内司!” 崇庆帝面色和缓,却深邃的看不清。 周内司自己选择与程家祁家抱团……他总不能在这里也逼死程四娘罢?只要周内司想,就是没了程四娘,程家也还是有办法! 周内司与程家联姻,哪需要请旨的?崇庆帝眯眼笑道:“都说姻缘邂逅,程宰相让朕做这个主,这是让朕也沾沾喜气呢!朕便允了!” 姻缘邂逅,筠娘子在心里默念这四个字。 筠娘子似是有看到周内司的绯红身影,与杨武娘再度重叠。一种莫名的嫉妒和占有欲在腹中升腾。 ——若这是周内司,她愿嫁给他!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筠娘子再看向黑楠木马车,不对!百官全部都出来了,周内司怎么还待在马车里? 周内司病入膏肓应该不假,难道——难道是他以命救人难以自保? 筠娘子胸口一痛,这是本能的痛,她想不明白也看不清楚。 在场人等,连崇庆帝,也是这时才注意到周内司还在马车里! 崇庆帝面上的不悦显而易见。既然周内司都抱了团,这个大不逆之罪,他决不轻饶! 就在崇庆帝要发落时,绯红那人捂住血迹斑斑的手臂,从车厢里蹒跚而出。绯红那人扑通一跪:“臣该死!臣伤痛难忍,一身脏污,怕污了陛下龙目,这才没有出来!臣该死!” 在场人等,连带着筠娘子,全部目瞪口呆! 绯红那人,哪是什么周内司? ——根本就是身穿绯红官袍的六品周司辅! 筠娘子醍醐灌顶:这便对了!周内司怎么可能任人算计? 当时周司辅飞身救人时,快如一道光,那是千钧一发之际,谁能想太多?宫女都以为车里该是周内司,一声惊叫也属正常! 周司辅救人之后立刻返回车厢,大皇妃和程四娘怕是根本没见过周内司,连周司辅都没见过罢。再说被颠的七荤八素和滚下斜坡之际,哪还注意到此人的官袍?自然是先入为主以为周内司无疑了!而事故之后才至的程宰相自然也先入为主了! 筠娘子看着周司辅捂住伤臂的五指上都是血迹斑斑,联想起矿坑他挺身相救护她在身下。 嫉妒!莫名的嫉妒! 这股妒火是看他做程四娘的英雄时,便已开始酝酿,到此时发酵的又酸又咸! 难道她真的欢喜上这个登徒子了? 她说出愿意两年后嫁他,多是骗他。然,她怎么可能为了未知的结果,就把自己身体往一个登徒子身上贴?她宋筠娘,这般艰难的活着,还不是为了一口气? 筠娘子大恐。 就跟当初她贴上杨武娘一样,这是本能的吸引。 她心里厌恶他,也是厌恶他的那些下流过去。他碰她,她或许嫌的只是他的不干净! 筠娘子心里定了定,她就算愿意嫁他,也是因着她不可能一辈子不嫁。没了武娘这个期许,她宁可将来招赘这样一个奴才,也不愿嫁给任何人!一定是这样的! 现在轮到程宰相、大皇子、大皇妃、程四娘一行面如土色了!程四娘就跟见了鬼一样,浑身直颤。 崇庆帝压住了到喉咙边的斥责周内司大不逆的话,反而和蔼道:“周司辅英勇救人,朕得嘉奖!” 程宰相不可置信道:“周司辅,你既是六品瓷司辅,也该懂品阶有序的规矩罢!你怎么反而位居我的前头,与旻王殿下并驾呢!你这是大不逆!” 崇庆帝和缓道:“朕向来不拘一格,程宰相怎么这般迂腐?就是周司辅有过,也是功过相抵了!朕相信,周司辅不是没规矩的人,周司辅,你且说说是怎么回事!” “陛下明鉴!臣……臣惶恐!臣驾马车时,大家都自行给臣让道!臣的奴才也是个蠢的,只知道驾马!旻王殿下又不是皇子车篷,臣怎么晓得是怎么回事!臣都上了山路了,才发现臣领先了,这路窄,臣总不能掉头回去罢?若因臣的错误,导致了大祀不能如时举行,那臣便是万死了!”周司辅有板有眼道。 程宰相还是想不明白,指着周司辅道:“周内司呢?陛下五十大寿大祀,周内司居然敢不到场!” 谁能想到,这么重要的日子,周内司居然不现身! 谁给他的胆子? 周司辅缓缓道:“周内司在外寻瓷未归。周内司说,假以时日,他定给陛下呈上一款举世无双的瓷器!陛下特许周内司不用上朝,周内司一心鉴瓷,此时怕是在哪个山疙瘩里,没得陛下大寿的消息,也是不无可能的!” 崇庆帝笑道:“周内司的孝心,朕明白!” 这便是周内司的胆子! ——朝廷缺他不可,无可替代! “朕破格封你为瓷司辅,便知周内司鉴瓷繁忙由你代言。举朝殊不知,你,周司辅,便是周内司的说话人!你来了,自然就跟周内司亲至,没差了!”据目前而言,崇庆帝还巴不得周内司不现身,在他未内定皇储之前,周内司便是权利制衡的最佳利器! ——周内司,便是给崇庆帝“量身打造”的! 大皇子、大皇妃、周二少夫人、程四娘……全部都懵了! 在筠娘子眼中的英雄,在这些人眼里,就跟一坨屎一样!他们连踩着了,都嫌脏脚! 这是一个看权力看身份的人世! 程宰相近乎咬牙切齿道:“周司辅,你既然与小女……我便把小女四娘许给你了!” 程四娘受不住从赢得周内司的美梦跌入地狱的落差,加上她本就柔弱,晕了过去。 “程宰相莫是忘了,主仆通婚,那是要进大牢的!”周司辅摸了下小胡子,“我可是一个奴才!” 果真是一场好戏!筠娘子看着周司辅,有些发愣。 “周司辅救人有功,臣恳请陛下,去了周司辅的奴籍!如此一来,周司辅这个六品司辅,便是名正言顺了!”这也是程宰相的无奈之举了,只要不是联姻周内司,料想崇庆帝也不会介怀。为了保住程四娘的名节,那便这样罢! “周司辅,你怎么说?” 周司辅不咸不淡道:“臣生是周内司的奴才,死亦然。臣的奴籍,掌握在周内司的手上。”周司辅目光扫过筠娘子所在的方向,“而臣,三代为奴,不得为庶人!陛下要想特赦,问过周内司便清楚了。” 崇庆帝没了耐心:“行了,朕要祭告列祖列宗了!这事,就罢了!” 筠娘子与周司辅因下跪而平行的视线穿过明黄龙袍,牵成一线。 筠娘子心一缩:周元一直在骗她!什么两年后自立门户,什么入赘宋家,从头到尾都是浑话!浑话! 周元从来就没想过娶她! ——他从头到尾都在玩弄她! 周司辅近乎怅然道:“臣怎么不想做庶人……臣也有非她不娶的人呢,可惜,云泥之别……”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某天周元摸着小胡子,仰望天空呈38°角。 夫人: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做男配,要流氓,流氓,你懂不懂? 周元:(咬牙切齿)请问作者君,本官什么时候能剃了小胡子? 夫人:(谄媚)快了,剃了小胡子,夫人会给你换新装…… 周元:不装杨武娘了? 夫人:不装了,咱做男主!做男主! 周元:本官姑且信你一回……咦,不对,筠娘都答应两年后嫁给本官了! 夫人:(→→)真单蠢! 周元:???? 夫人:女主当然要嫁给男主了,你现在是悲催男配,好不好? 周元:你敢! 夫人:本夫人懒得写你了,写你多没劲,本夫人要写男主女主你侬我侬缠缠绵绵…… 周元:(欲哭无泪)你就酱紫把本官over掉? 夫人:no!!! 周元:本官还有戏? 夫人:(摸下巴)没戏的话,夫人长胡子! 周元:爱死你了! 夫人:(自言自语)一定是酱紫没错的!男主用来两情相悦的,男配用来横刀夺爱的,女配用来……嗯,打酱油的初恋! 周元:???? 夫人:(摇头晃脑)夫人不是答应你,要写一篇男主光芒万丈的文么! 周元:????那本官是谁? 夫人:一篇完美的没有男配女配的文,最好的办法就是:男配是男主,女配也是男主!夫人简直太天才了……哦呵呵呵 周元:你丫个蛇精病! 夫人:你居然才发现? 【明天有事,所以下更后晚!夫人第一次写小剧场,亲们将就看看~不出几章女主就嫁给男主啦~想看婚后的亲,建议养养。】 第69章 真假周内司6 腊月二十二,一早便暖阳高照。 筠娘子穿着停当,戴着盖头,打开窗户,伸头看街上摩肩接踵,还有商贩热闹的嘌唱。 秀棠和秀娇也瞅过来,秀棠眼馋道:“娘子,明个就小年了,缺点什么,我和秀娇去买。” 阳光自天而下,筠娘子的心却像背阴的一面。筠娘子抿唇道:“你们且去问下父亲,看看父亲有什么缺的。” 秀棠回道:“老爷去买鞭炮和焰火了。说是明个一早的开门红不能落下,还有这么多年也没给娘子放过焰火……” 筠娘子斥道:“父亲糊涂,你们也不劝着点!且不说咱们手上的银两得省着花,这住客栈里,哪有地儿放开门红?白白糟践钱!” 秀娇嗫嚅道:“娘子莫怪姐姐,姐姐口快要劝老爷,是我拦下的。往年家宅里小年是连个放鞭炮的人都没有,难得老爷有了精神头!我听娘说,早年老爷才娶先太太那会,倒不似早年的落拓,那是什么繁文缛节都不嫌。那时老爷口口声声都是他不再是伶仃一个人了!十四年来老爷是头一回这么精神,惦记娘子这些日子茶饭不思,给娘子买焰火。”秀娇眼热,“老爷总算是振作起来了!” 筠娘子闭了闭眼,没有说话。 巳时,宋老爷买好东西,兴冲冲回来道:“筠娘!好事呀!” “我刚到客栈楼下,便见着周司辅的下人了,带话过来说京郊有户人家要赶着回老家奔丧,正愁院子租不掉呢,开的月赁也就二十两,那是比咱们住客栈还便宜呀!”宋老爷心里头急呀,“周司辅还说,明个小年,咱们一家总不能住客栈里过年罢。要搬就今个搬去,周家也在京郊呢,这事不会诓咱们的……周司辅让咱们先收拾收拾买好小年货,一个时辰后,他亲自来带咱们过去。” 有这样的好事? “京城寸土寸金,还有赁不出去的房子么?”筠娘子不愿多说周司辅的阴险狡诈。 想当初她从永宁郡君口中得知,户部史也就月俸五十两。周司辅一个六品,就是私心帮她,这个差价也不在他的能力范围。 “三代为奴,不得为庶人!”这九个字九根钉,齐齐戳进筠娘子的心口。 周司辅从来就没图过她,又岂会帮她? ——不用想都是周内司的授意! “这不人家正急着回老家,被周司辅捷足先登了么!你一个小娘子,总是住客栈里也不是个事,咱们就去看看……”宋老爷下一句压的很低,“如今我宋家青瓷连皇上大祀都用上了,明个一早的开门红,我亲自放,明年我宋家一定能红红火火,总算对得住青娘了!” 筠娘子默许。 宋老爷赁了两辆马车装家当时,周司辅已然身着绯红从省服,玉树临风的倚着黑楠木马车剔牙。周司辅没戴官帽,又宽又高的额头皎洁如月盘。 不过周司辅下巴的胡子都没剃,胡茬一片。筠娘子隔着盖头,只见他的眼睛像兔子眼,猩红的。 宋老爷拱手感谢了一番,周司辅才懒懒应道:“走罢。” 筠娘子就要上马车时,周司辅道:“筠娘且上周内司的马车。” “筠娘谢过司辅大人好意,筠娘自知身份低微,与内司大人云泥之别,又岂会明知故犯污了内司大人的马车?”筠娘子的声音咬的清脆。 她何止不会坐周内司的马车?她还不愿嫁呢! “宋老爷,你也晓得,我再怎么着都是周内司的奴才,实话与你说,之所以这个院子咱们能捷足先登,都是因着周内司的情面!那户人家与周内司是旧交,周内司要我亲自把筠娘安然送过去……”周司辅抖抖小胡子,“周内司的马车,别人想坐,还没这个殊荣呢!难道说宋老爷不放心我?” 言罢,周司辅与他带来的一个小厮坐上了驾座。 筠娘子妥协:“秀棠秀娇,你们也坐上来。” 周司辅冷哼:“两个奴婢,也配上周内司的车么?” 筠娘子架不住宋老爷对新院子的向往,认命的进去坐下。 筠娘子一进去便窒息的喘不过气来。车厢布置的很奢华,两边厢门打着妃红的帘子。阳光映红帘子,让里面也生辉。 筠娘子无端的害怕。寻常马车里置座,周内司的马车里是摆床! 床上的垫子是千金难买的雀金裘。靠枕是白狐毛。 周内司估计是经不起一点磕碰,连两侧和后面加车顶,都蒙着软和的羽缎。 车厢里有古怪的香气。 筠娘子素来对香味敏感,直觉这里面起码有十几种香味,立马连打了三个喷嚏。 筠娘子坐在大床上,雀金裘仿佛扎了针。筠娘子只得龟缩一角,车一晃,脑袋磕上壁上的羽缎,上面就跟生了刺,随着软软的一弹,扎进她的脑袋。 筠娘子哀叹她果真是穷人命…… ……这享福跟要命也没差了! 混迹人流中,筠娘子两耳充塞着各种声音,正襟危坐,直到马车倏然一停! 筠娘子猝不及防,整个人趴在了雀金裘上,脸紧紧贴着,拿鼻子嗅了嗅……好古怪的气味! 此时已过闹区,周司辅打帘取笑道:“筠娘可莫在周内司的垫上流口水!这是做梦梦见吃的么……若不是这般,我倒要怀疑筠娘有狗的习性了!” 筠娘子爬起来,阳光在周司辅的背后,他的笑容明明背光,却是风光霁月。 筠娘子脸红的惨,赶紧仓皇的去拿盖头。 周司辅先她一步夺走盖头,悠悠道:“我驾马也驾累了,我也上来坐坐。” 筠娘子气的发指,她就知道,她就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不可独处一室。” 流氓的理论确实这样的:“这话依我看呀,不对,很不对,男女授受不可不亲,独处一室不可不为。” 筠娘子气短,车厢里的气氛因着周司辅的到来而变成令人狂躁的窒息。 随周司辅一并来的……还有一种香味! 筠娘子很想大骂:你和周内司还是不是男人了? 好在周司辅没有不规矩,筠娘子松了一口气时,马车一个大颠。 筠娘子被羽缎一弹头晕眼花时,仍保存一丝理智,如壁虎般靠紧车壁。 熟料——周司辅一个不稳,往筠娘子身上一倾! 周司辅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筠娘子的肩膀,两人面对面,两人的下巴相抵。 一道阳光射进来。周司辅的脸似乎美的勾魂摄魄。 ——就像,就像她第一次栽在武娘身上的那个瞬间! 筠娘子呆住了。 周司辅紧紧抓住她肩膀的手很是用力,胸膛在不停的起伏。他的眼里是猩红的血丝,里面仿若有千言万语。 连周司辅下巴的胡子都没把她扎醒,她嘴唇蠕动,“武娘”二字就要脱口而出。 周司辅轻笑道:“筠娘这是在等我亲你么?筠娘都不嫌我胡子扎人了,我若不亲不为,岂不是辜负了良辰美景?” 筠娘子忍无可忍,一巴掌甩了上去:“滚!” 这还仅仅是开始。驾马小厮道:“这条山路颠的很,你们且仔细点。” 四周连个扶手的地方都没有,两人被颠的滚在了床上! 筠娘子本能的想揪雀金裘来固定身体,只听周司辅道:“你敢扯坏了周内司的坐垫,咱俩都甭想活了!” 雀金裘的平滑,让两人如同擀面杖跟面片似的,连在一起滚! 里面是筠娘子焦虑的声音:“你且脱了我的鞋子,会脏了周内司的床垫的!” “是让你脱鞋,不是让你解腰带!” ——“我的手伸不到那么远呀……” “那你把腿拿开,我自己把鞋蹭掉!” ——“我的腿能放哪……我用脚帮你蹭……” “我是让你蹭鞋,不是让你蹭腿!你磨我的腿干嘛……你这个混蛋!” ——“我帮你蹭掉了……你用脚把我的靴子蹭掉!” 筠娘子只着着足衣的两只脚攀上周司辅左小腿,筠娘子累的汗津津,心力交瘁。 “你腿不抖不成么?你这么抖,我怎么蹭?” ——“咯……咯……好痒……你磨的我好痒……我能不抖么?” 等走完山路,筠娘子看着连足衣都被蹭掉的双脚,记起这个不要脸的周司辅拿冰冷的脚婆娑着她的脚……恨的双眼喷火! 筠娘子只顾着自己穿足衣,连他的脚都不敢瞟一眼…… “你看什么看,再看……我……我扣了你的眼!” ——“这么凶作甚?咱们连床都滚了……大不了我让你看回来好了!” “谁要看你的脚!疯子!” ——“……” 真可惜,她若只看一眼……她一定还记得这双她亲手捏过的脚。 到了四合院,抬头只见耸立的香樟树,白墙黑瓦上没有多少岁月痕迹,这一路都很平整干净。 原主道:“我这院子因着急赁,加上也不定赁几个月,所以不好找租客。既然是周内司牵的线,赁金咱们都好说……屋里的一应家具都留着给你们用,加上院子的地段也好,虽说偏了些,可是拐个弯便是修缮好的往城道,到城里是一路顺坦的!” 筠娘子利剑一样的眸光扫过周司辅,几乎咬牙切齿:“我们走的那个山路,是怎么回事?” 周司辅讪笑:“我还不是为了快点,这不就抄小路了么?没想到宋老爷反倒赶在了我们的前头!” 筠娘子是杀人的心思都有了,哪还顾得上别的!宋老爷皱眉道:“周司辅,你不是说月赁二十两么?” 原主瞪眼道:“就是一百五十两的月赁也不为多的!二十两?你连公租房都住不起!你听岔了罢,我当时给周司辅开的价是,一百二十两!” 周司辅腆着脸道:“宋老爷,一定是你听岔了!” 宋老爷面如土色。筠娘子恨不得原路返回。果然,这个流氓,哪有那么好心? 就在宋老爷要打退堂鼓时,周司辅又开了口:“周内司既然让我把人带来,这事怎么着我也要负责到底了。这日头这么大,马车还是先进去的好,咱们进屋里说。” 一进去,是连筠娘子都有些心动了。精致的垂花门,悬着琉璃灯的游廊。庭院里腊梅吐芳,还有一方清澈的池塘,塘中有假山。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 在客栈和嘈杂里挤了多日,眼下的安静惬意那是与天堂无异了! 原主咬着一百二十两不松口,周司辅打圆场道:“都勿躁,宋老爷,这事自然是谁做的主,便是找谁了。不管成不成,好歹也是周内司的一片心意,你就是提点瓜果过去道个谢也是应该的,这也算还是我指给你的一条明路了!” 宋老爷想想也是。 “周内司呢,也是希望宋老爷初来乍到,能在京城里过个小节过好大年。我瞧着宋老爷连鞭炮焰火都买好了,明个晚上一家人在这里放焰火……想想都是美事!周内司仁厚,指不准能……” 宋老爷眼睛一亮,连连道谢。 筠娘子硬生生的把“不受嗟来之食”给吞回肚子里。 这不也巧了么,原主东西都搬好了,就等着去周家拜别周内司。自然,原主跟宋老爷一并过去。 筠娘子心知周司辅不敢拿她怎么样,吩咐秀棠秀娇和下人搬东西。 周司辅诡秘笑道:“呀,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周内司这个时辰应该在宫里见皇上罢。”周司辅摇头晃脑道,“周内司也不发话,你说这院子是赁还是不赁呢,不过差一百两……按理说这个主我也是能做的!” 果然是在耍人玩呢! 筠娘子指着他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怎样……我渴了,想吃瓜果。不过有点远,买起来比较费事……啧,还是罢了!” “买!买!”筠娘子咬牙切齿。 不出一刻钟,周司辅便已各种理由把秀棠秀娇和下人全部支的干干净净。 等筠娘子反应过来时,他们正在庭院中。四下无人,筠娘子陡然有些慌。 他们两人之间早在“三代为奴,不得为庶人”之时便拧成了死结。 腊梅树下,阳光的光影投在她的身上,风拂动盖头,此情此景,他难以描绘,却是觉得这世间的光,都是给她的。 而他,绯红从省服似乎是红的滴血,长身玉立的身姿肃杀了艳阳。 周司辅唉声叹气道:“这瓜果未来,我倒是先被渴死了……哎,筠娘,这里刚好有井,这刚扯出来的井水自然是又爽口又甜的……” 为了这个院子,她忍了! “那我给你扯一桶上来。” “筠娘扯上来多少,我便喝多少。” ——喝死你! 筠娘子到了水井边,水桶已在井里面,一头的绳子系在井盖上。筠娘子暗暗打气,一定要提满桶水,喝死他。 筠娘子用手拽了拽绳子——不对,她,她怎么拽不动! 她本来就不是衣来伸手的主,按理说,一桶水不在话下的。 筠娘子把腰弯下,使出吃奶的劲,总算把水桶扯动了。 一下,两下……扑通……功亏一篑,水桶栽了回去! “筠娘果然是想渴死我……这诚心不让我喝上水!” “你自己扯扯看!” 筠娘子又加把劲,一阵风来,两腿一抖,整个人晃了晃,直觉井下的水面都在晃。 筠娘子吃不住水桶的力,脚一滑,人就差栽下去—— 周司辅一把从背后抱住她,嬉笑道:“啧,我又救你一命……” 周司辅的胸膛完完全全的紧贴在筠娘子的后背上,心跳声很激昂,又像弦断之际的高、潮之音。 ——他根本就是来占便宜的! 周司辅两只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咬着她的耳朵道:“筠娘,桶再重,我都会帮你一起提。我知道你不甘心嫁给周内司,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会让举天下人,都知道宋家青瓷!” “你这个疯子!”筠娘子要挣。 筠娘子拗不过他的固执,他轻言哝语道:“来,一,二,三,我们一起扯!” “不!” “这桶水不扯上来,我就这样一直抱下去。二选一。” “疯子!” “我早就疯了,你才知道么?” 半晌。周司辅心满意足的喝了一碗井水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绣着并蒂莲的锦囊,扔了过去:“你且收好!明个小年,王皇后设宴,这个锦囊,你会用上的!” “我不要!”连筠娘子都不明白自己在赌气什么。 “呀,不要就还我,这可是杨武娘亲手给周内司绣的,周内司一直佩戴至今呢……要不是派上用场,周内司还舍不得拿出来呢!” “杨武娘与周内司的相授之物?”筠娘子压住心底的蠢蠢欲动,“你休胡说!坏杨武娘名节!” 周司辅无所谓的撇撇嘴,一副爱信不信的模样。 筠娘子趁他不注意,把锦囊塞进了怀里。 第70章 真假周内司7 小年夜,崇庆帝于政和殿宴请文武百官皇亲国戚,王皇后于政和殿后殿大宴其女眷。筠娘子在特赐行列。 前后殿隔着一道朱红飞檐的垂花门,卵石的路边腊梅含芳,馥香怡人。筠娘子是从后殿的侧门进去的,此时未到戌时,到场的官家夫人和媳妇娘子们在后花园里拥队闲话赏梅。园中有亭有桌,瓜果糕点和佳酿的香气,伴着脂粉花露香,倒比梅香还来得热闹。 周二少夫人是清贵周家的儿媳,又占了皇商的名头,加上为人的世故老练,就没她吃不开的。 孔大夫人作为皇商的家眷,跟彩瓷的落魄有的一拼,穿的在华贵也是无人问津。 大皇妃也是蛮拼的,这才小产七天,坐在轮椅上用狐裘盖腿,含笑接受一切安慰。 二皇妃依然独领风骚,抱着年仅五岁的大皇孙,子贵母贵。 还有一帮公主圈,以六公主为首,走雍容的皇家范。 最为尴尬的是准旻王正妃吴十一娘,挨着周二少夫人和六公主都不像,大皇妃和二皇妃对她是赤、裸裸的轻蔑,贵女们瞧不起,只得规避一角,在假山池边赏鱼。 自然,无人问津的还有筠娘子。 秀棠秀娇紧随筠娘子身后,就是胆大的秀棠,见到这等场面也是两腿僵硬了。加上一道接一道轻视晦暗的目光扫过来,还有毫不遮掩的夸张私语……秀娇汗津津的手扯着筠娘子的袖子,便松不开了。筠娘子转脸,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也很怕。只要不教人晓得,谁又能知道你怕?” “做人就跟做瓷是没差的,经得住高温的锤炼,又不会蛮如铁石……上品瓷器,是让人望而尊之惜之怜之的!你便想着,此时你身在窑炉里,要么成精要么……但凡有一丝怯意,只会让你粉身碎骨!” 筠娘子皱了眉头。 筠娘子眼见吴十一娘踱到假山另一侧,眼看凹凸身段就要离开众女视线。筠娘子再细看训练有素的宫女,端果盘和撤空盘,来回奔走。女眷众多,各种嬉笑,自然没有人注意穿行的宫女。 筠娘子一个激灵,万一吴十一娘失足落水…… 万寿节大祀一事,大皇妃失了皇孙,程家与吴家间隙,程四娘一病不起……而王皇后这头,要不是这个册封旻王正妃的诏书,王十娘又岂会寻死?除却私仇,旻王倒因此得了崇庆帝的青眼……旻王正妃,不亚于众矢之的! 筠娘子只见已有宫女往假山方向走,抿嘴笑道:“寻常人家的鱼都是难以过冬的,独独宫里,那是一年四季都能赏鱼!咱们也去瞧瞧是什么稀罕鱼能这般欢腾!”言罢,悠悠的踱了过去。 两个宫女见筠娘子过来,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古怪。两个宫女止住了脚步,掉头离开。 王皇后在宫女的搀扶下先到了宴席的首座,奇怪的是王皇后戴着盖头,王皇后一手捂着疼痛的腹部,一手搭在座上。旁边的宫女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垂首状。王皇后虚弱了很多,听了豫敏郡君的汇报,哑着声音道:“真是擅作主张!呕……”一宫女赶紧拿白瓷痰盂过来,一宫女熟络的把盖头的绢纱倾拉,王皇后吐了一口黄胆水,豫敏郡君赶紧奉茶伺候漱口。 豫敏郡君敛眉道:“皇后娘娘且消消气,奴婢知道娘娘宅心仁厚,可是娘娘,按理说吴十一娘嫁给旻王殿下再好不过,也是挫了程家的锐气!但凡会当官的都会见风使舵,论亲戚,还有比吴家与程家更亲的么?吴家把女儿往旻王那头嫁,这说明什么?加上大皇妃小产,奴婢可打听到了大皇妃这次是伤了根本,别说是诞皇嗣了……眼下旻王殿下倒是占了先机,眼下皇上还发话留他在京城完成大婚,就怕这一来可就不走了!娘娘可不能只盯着大殿下而失彼了!” 王皇后喘了喘:“本宫身边,就数你最机灵!难为你到了年纪也不念着出宫,本宫自是不会亏待你!” 豫敏郡君谄媚道:“奴婢是瞧着吴十一娘自个往池边走,她自个寻死,奴婢自然不会拦着……奴婢倒没拦着,不过,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宋筠娘……也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坏了奴婢的好事!”王皇后郁结。 就在这时,有人来报:“娘娘,园子里闹起来了!” “哦?” “是宋筠娘和吴十一娘。” 王皇后过来时,只见众人之间,站的笔直的筠娘子指着吴十一娘,咄咄逼人道:“我还以为是谁在池边顾影自怜呢,连个丫鬟都不带,原来是旻王妃呀!我不过是去赏鱼,那里又背着光,没看清她推了她一把,她倒好,倒是哭开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是要推她下水呢……旻王妃的无赖倒让我刮目相看,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周二少夫人冷笑:“宋筠娘存没存这份心,谁看到了?” “我要是存了这份心,她还能站在这里么?”筠娘子不屑道,“旻王妃,你自己说!” 吴十一娘只一个劲的垂泪,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想当初旻王殿下犯下尼姑案,皇上金口让我作证,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有什么不敢说的?旻王妃,你想诬赖我,那是门都没有!”筠娘子冷哼,“我没做便是没做,就是打官司到皇上跟前,我也不怕!” 周二少夫人心里那叫一个恨!且不说无凭无据,就是崇庆帝特许筠娘子上朝鉴瓷……这事再掐,也掐不出个汁来。 贵女们念头倒是活泛起来了——筠娘子敢这么大放厥词,是如今得了崇庆帝和周内司的两头权杖,宋家会不会一跃成为另一个祁家?她们是不是该未雨绸缪? 贵女们倒念起另一桩,其中有人道:“周内司差人送来的小年礼物,其中一款便是宋家的青瓷呢,家父好烟,宋家的烟嘴倒是精致的让他爱不释手呢!” “哎,我家的是梅瓶,瓶口略大,家母就喜欢把旁的花草跟梅枝一并插呢……” “我家也有……” 一下子筠娘子反倒炙手可热起来。 周二少夫人看着被众人簇拥的筠娘子,五味杂陈。瓷器是雅物,只要上流追捧,还愁没有前程么?有周内司其中翰旋,还不是手到擒来? 吴十一娘心里感慨,当时筠娘子根本没有推她,而是凉凉的说了一句:“旻王妃这是嫌命长,等人来推么?”当时她才猛然惊醒,原本她只是想一个人走走,她本就不擅长这些真真假假,头一回以准旻王妃的身份前来,受尽排挤,便自然习惯性的往暗处躲。吴十一娘这才心跳紊乱,想着自个实则已然危机四伏还不自知……当初的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册妃旨意一下,那是多大的阵仗!而旻王这头,别说娶她的动静了,就是小年也不纡尊上门一下!父亲连个嫁妆都不愿意备,母亲看这光景心疼她到了封地孤立无援整日垂泪……她只顾着自己的小情绪,不是活腻了,那是什么?而筠娘子分明救了她,却自导自演了一出仇人戏码……她要是有这一半的觉悟,还怕远嫁么? 晚宴足足摆了六大桌。 在座的女眷都等着王皇后发话。筠娘子奇怪,不过才几天光景,王皇后便瘦了一圈,整个人也是强撑的模样。王皇后的盖头是双层的,隐隐只看到轮廓。 王皇后未语先咳了阵,豫敏郡君不得不道:“娘娘前几日照看二殿下时沾染了风寒,身子不爽,还惦记着与民同庆!过年图个热闹开怀,诸位不必拘泥,自便便好。” 王皇后的手搁在腹部,痉挛的拳了拳,忍住了呕吐感,把到喉咙的胆汁又咽了回去。 恶疾,这叫什么恶疾?王皇后闭了闭眼,头疼欲裂。 旁边的宫女自然晓得王皇后是要漱口了,一人牵着王皇后的盖头,向前面倾拉。许是人多,宫女的手有些抖。 四下一片安静,王皇后没动筷子,她们怎么敢先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王皇后身上。 只听“嘶……”的一声,双层绢纱沿着帽沿,一溜子的被扯下来! 王皇后的脸暴露了! 拉盖头的宫女惊恐的跪了下来,直呼:“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不知道这盖头怎么回事,奴婢……奴婢……” 伴着宫女的跪下,在场人等都将王皇后的脸看的清清楚楚! 王皇后涣散的眼睛里有着杀人的凶性! 只见王皇后全脸布满红疹,左右下颌角和脖子长了像水痘一样的米粒疹,近看脸上的汗毛浓重……王皇后毁容了! 一国之后的尊严终究是要维护的,王皇后喘了口气,要开口说话。所有人等俱是垂下了目光。 哪知王皇后力不从心,又一口黄胆水呕了出来! 旁边的宫女只顾着下跪,还来不及呈痰盂!——酸臭在殿中弥漫开来。 在场人等,都恨不得跪下求饶了——她们可都看到了王皇后的丑态……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清雅妹纸的第二颗地雷! 第71章 真假周内司8 王皇后一吐,酸水沿着滑腻的裙面,滴答在了地上。王皇后又连着干呕几声,上气不接下气,也就豫敏郡君敢动这个手,抚着她的胸口顺气。 众女眷的心一提。万一这口气顺不上来…… 大皇妃与周二少夫人低垂的眼神一对上,暗波涌动。大皇妃念及这几日晨省时,王皇后都是风寒之症躺在床上垂了帐幔。大皇妃心疑,若是风寒,又岂会一个接一个的太医过来……王氏一族要不是有皇后这个顶梁柱,还不早就垮了? 扯坏盖头的宫女已经磕的地面是血,一个劲道:“奴婢该死,求娘娘饶命!” 王皇后愈发顺不过气来,豫敏郡君一脚踹过去:“皇后娘娘仁善,就是你们打碎了娘娘的花瓶,娘娘也会酌情宽恕,何况区区一个盖头?你这般要死要活的,这不成心在坏娘娘名声么?谁给你这包天的胆子的!”宫女噤了音,豫敏郡君冷笑,“咱们做奴婢的,可不能因娘娘仁善就失了本职!做奴才就要有做奴才的觉悟,今个盖头一拉就坏,明个娘娘的褙子是不是也一扯就掉袖子?来人,把这个不长眼的拖下去!这事,不查个仔细就没个善了的道理!” 大皇妃被推着轮椅上前,抽出丝帕拭泪,尔后银盘脸上一道狠光射出来,冷哼:“豫敏郡君,母后恶疾病重,你却藏着掖着耽搁母后治疗,依本宫看你才何止是胆大包天!来人,请太医来!”大皇妃伤心的难以自持,“母后万一有个好歹,谁来主持后宫大局?” 二皇妃抱着大皇孙,蔑笑道:“大皇嫂多虑了,母后若是有个好歹,后宫不是还有个大皇嫂你么?长幼有序,民间说长嫂若母,大皇嫂连四个多月的身子被小产都这般的有精神,主持大局自然不在话下!” 二皇妃话里气势不减,如一记闷锤敲上王皇后的脑袋。王皇后阖目缓了缓,凤目一睁,哑着声音斥道:“本宫不过身子起了疹子,吃了些不和胃口的罢了,一个二个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教诸位女眷看我皇家的两个儿媳如此上不得台面,这要是传了出去,我皇家还有何脸面?” 周二少夫人赶紧道:“大皇妃和二皇妃也是记挂娘娘身子,看在我们眼里也是一番孝心,这事就是传出去也是佳话一桩。娘娘和两位皇妃也是给天下婆媳做了一个表率了!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一片附和声。 王皇后强忍起身:“本宫换身衣裳,再来陪诸位用膳,诸位自便。” 豫敏郡君要来搀她,王皇后冷哼:“本宫再不走走,本宫的大儿媳怕是要急着给本宫备棺了!”言罢,貌似精神抖擞的离开。 饶是宫女清了黄胆水,酸臭仍笼在众女的心头,真是看什么都是臭的。宫女有序的来上热菜,就没见一个拿起筷子的。 虎头虎脑的五岁大皇孙在二皇妃的腿上犟了犟,奶声奶气道:“我不要待在这里!皇祖母吐的痰会传染,先是一脸疹子,后是吃什么都吐,越来越瘦,然后就死了……” 二皇妃大骇,赶紧捂住他的嘴巴:“休再胡说了!你听谁造谣?” 二皇妃美目凌厉的扫过大皇妃,大皇妃不甘示弱一个冷笑。六公主首当其冲的端起手边的茶杯,头一低凑到嘴边,遮住嘴角的笑意。 大皇孙懵懂:“宫里好多人都这样传!” 在座的女眷都心里直敲鼓,王皇后那张惨不忍睹的脸挥之不去,她们会不会也被传染成…… 筠娘子是与孔大夫人同桌,挨着坐的。筠娘子趁所有视线都在大皇孙身上时,凑到孔大夫人的耳边说了一句。尔后孔大夫人挺了挺腰板,拂了下缎袖,走到大皇孙面前蹲下,和蔼道:“大皇孙小小年纪便志气的紧,可不喜欢跟咱们一屋子的女眷在一块,是不是?” 孔家是彩瓷第一家,就是孔家再拧,明面上王皇后还是与之交好的。孔大夫人这般一说,二皇妃醍醐灌顶。 大皇孙依旧懵懂,孔大夫人再加把劲:“前殿你皇祖父在宴请百官呢,宴完后还有唱戏和杂技,可比一屋里女眷热闹多了,大皇孙想不想去看?” 大皇孙振奋道:“我要去皇祖父那!”二皇妃松了口气,差人领大皇孙去了前殿。 政和殿前殿。琉璃灯与庄严辉映,龙座上的崇庆帝举杯含笑,身着从省服的官员按服色依次坐好,举杯同庆。 崇庆帝笑道:“既然周内司的位置空着,周司辅且坐上来。朕看今晚宴上多了不少新瓷,不光是朕,就是百官,也都起了兴致,是与不是?周司辅今晚就辛苦些,给大家说说。” 一品桌上坐的是三位皇子和一品官员,绯红袍服的周司辅摸了下小胡子走上去,扎红了多少人的眼睛。 周司辅坦坦荡荡的过去,落座前施礼道:“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大吉汤鳖蒸羊用的是斗彩鸡深盘,祁家的通体白釉现汤色,斗彩鸡取晨鸡报晓之意。” “哦?敢问周司辅,这斗彩鸡是公还是母呀?我怎么瞧着这鸡肥硕,又不见鸡冠,这,这分明就是母鸡呀……”旻王摇头晃脑的不正经道,“牝鸡司晨,祁家果真是借瓷讽政呀!” 这不是暗喻王皇后窃权乱政么? 坐在最末的皇商祁大老爷一脸冷汗,又怕开口说错了话。周司辅盯紧旻王,狭眸深敛,正色道:“这画中鸡是假,封地的鸡是真的,不知旻王殿下有没有数过,你的封地里一共有多少只母鸡和公鸡?这母鸡打鸣稀罕是稀罕,但也是有的,旻王殿下最好的办法,是宰了所有的母鸡……呀,没了母鸡的话,岂不是封地无鸡了!哈哈!等旻王殿下封地无鸡之时,再来浑说罢!再说,釉画取形像,斗彩鸡妙在身上七彩,红头蓝尾……从釉画上看公母,也亏旻王殿下想的出来!这也难怪,旻王殿下头回上京城,臣又岂能期许殿下懂得赏玩雅物呢?” 大皇子二皇子带头笑了出声。崇庆帝也忍俊不禁道:“果然是周内司的人!有趣!” 整个殿中都是哄笑,旻王脸色难看。 周司辅站起的身子玉立挺拔,左手捉着右手的大袖,右手腕露出,一边说一边指着盘子道:“都说人心里想什么,便是看什么是什么,臣的眼里心里都是瓷,可惜旻王殿下不像瓷,太锐了,又不赏心悦目……每桌十八个菜,六道大菜、六道小炒,六道冷菜。大菜除了大吉汤,还有脔骨、酒醋蹄酥、鲜虾蹄子脍、白蟹辣羹、枨醋赤蟹,汤汁有红有白,均已祁家白瓷装盘,瓷面绘吉祥图,浓淡适宜再妙不过。诸位家中上菜,可仿之一二!” “十二道小炒和冷菜,用的是彩瓷,彩瓷数红色最为瑰丽,红色系又数孔家才烧出来的紫斑花最为新颖独特。十二道里面孔家彩瓷占六道,瞧这紫斑花口盘,变紫红釉与白色交织,加上花瓣口,那是放什么菜都别具一格。” 先是祁家,再是孔家,尔后才是重头戏,在座人等都翘首以待。 “往往我们看到的都是远处的风景,而忽视了手中之物,”周司辅右手一抄,一个不加纹饰的青瓷荷花碗落在手心,眯着眼,仿若与青瓷相恋般,“宋家青瓷的难得之处在于,精中求精,能将寻常之物做到细化,往往一眼看不出味道,却是越看越有味,宋家做瓷的精神是值得推崇的!”下一句意味深长,“陛下,臣以为做瓷人就该专心做瓷,就如周内司教诲于臣的,鉴瓷,就只鉴瓷。” 崇庆帝赞赏:“一心不可二用,方得精品。周内司不说大道理,却处处大道理。你们一个二个,都听着些!” “诸位瞧好手中的碗,那是碗碗不一样的,有开细碎纹片的菊瓣碗,有开片密布的深腹荷花碗,有青色绘山水碗……还有匹配的瓷筷,难得的是时下吃醋成风,宋家还匠心独运烧了醋碟,放醋蘸食,再好不过。” 一时百官对宋家青瓷赞誉颇多,祁大老爷和孔大老爷都拳了手。 大皇孙过来,先是在崇庆帝跟前撒娇了一会,尔后便坐在了二皇子的旁边。大皇孙对醋碟起了兴致,加上他素来好醋,宫女给他斟了醋,二皇子给他夹了菜放进去。 大皇孙今晚胃口很好,蘸着醋吃了不少。 就在这其乐融融间,霎时—— 只见大皇孙一口呕到了桌子上,手一个痉挛扫的杯盘狼藉,大皇孙捂住疼的钻心的腹部,连疼都喊不出来了! 崇庆帝拍座而起,二皇子惊道:“太医!快传太医!”周司辅眼睛微眯。 几个太医很快过来,把了脉后,都面面相觑,说不出个理所然来:“这……应该是中毒之状……” 太医都揪了把心,这可糊弄不了崇庆帝,此症与王皇后的异状颇有相似之处,太医一个二个束手无策好多天了……难道此症会传染?可是王皇后贴身伺候的宫人都是好端端的……难道只是巧合?就算大皇孙说的通是中毒,王皇后一脸疹子分明像起天花! 太医哆嗦道:“臣先给大皇孙开一剂去毒的方子……臣等还是多多观摩才能确诊……” “滚!还不快去开方子!”二皇子忍住一脚踹过去的冲动。 崇庆帝冷笑:“去毒,去毒!都不知中的是什么毒,又拿什么来去?” “查!朕要彻查!” 已经有官员心悸的快晕过去,大皇孙吃的,他们可都吃了……他们会不会是下一个? “凡是碰过大皇孙一日三餐的宫人,都给朕传过来!”崇庆帝亲自审问,众口一词大皇孙今日就没一个异状。 崇庆帝的目光转到了这一桌晚宴上——负责晚膳的人直言膳食都被提前银针和口试过,眼下又用银针试了遍,一无所获。 祁大老爷灵机一动道:“陛下,臣有一言。这菜所有人都吃了,既然都无碍,想必这毒不是下在菜上面的。但是碗、醋碟和筷子可就是各用各的了,这里面有毒的可能性最大。” 碗、碟、筷子……上桌之前难道没洗过? 御膳房管事是多么精明的人,这事太医都把不出来,王皇后的症状他们也有耳闻,怕就是恶疾了!这事要是彻查下去,御膳房岂不要大换血,那他的管事位置可就岌岌可危了! 管事进言道:“奴才想起一桩来着,这碗、碟和筷子是今个下午才到的,宋家人和周司辅送来的,周司辅说都有洗过,今个御膳房里忙的热火朝天的,奴才后来命人摆桌时瞅了一眼,好像就没动过……大皇孙用的一套碗碟是区分开的,这里面有毒么……奴才以为,这洗碗的要负责,也说不好这碗碟筷本身就带了毒……” 洗碗的太监被拎了出来,磕头道:“皇上饶命!今个临时换碗,奴才知道的晚,一直在洗先前的白瓷碗……奴才是碰都没碰,直接让人上桌了!”失职也好过下毒死罪了。 管事松了口气,祁大老爷和孔大老爷心里都是说不出的快意。 宋家?崇庆帝眯起了龙目:“宋家人眼下在何处?” 周司辅跪了下来:“宋筠娘一介女子,此事她不知。都是臣有错,临时起意换碗,这事都是臣与宋老爷一并经手的!” “周司辅朕还是信得过的,”崇庆帝冷声道,“此事交由审刑院彻查!李提刑,你要是给朕查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你这乌纱帽也别戴了!先从最大嫌疑人查起,明白么?” 李提刑自然明白:这事只要宋老爷认罪,便是什么事都结了! 作者有话要说:内容中的菜名都是借用宋朝的宫廷菜。 第72章 真假周内司9 小年夜当晚,李提刑带人把宋老爷押回审刑院。宋老爷一头雾水,待明白过来,朝惊骇发抖的下人道:“等筠娘回来,你且告诉筠娘,我……我就是死也不会认罪的!可恨我临死前都没来得及给她谋个婚事,我若死了,就怕我那个圣贤书都吃狗肚子里的儿子接回毒蝎江氏,拿捏筠娘的终身大事!我若认罪,筠娘便是罪人之女,谈何婚嫁?” 李提刑冷笑:“去审刑院的犯人,像你这样的,本官可见多了!骨头硬是罢,本官倒要瞧瞧你这把老骨头经不经得住挫!” 下人把当时的情景说与筠娘子听。筠娘子身子一软,揪着衣襟的手骨节凸出,恨道:“李提刑这是摆明要屈打成招的!”筠娘子喘不过气来,“若皇上当真怀疑我宋家,我既然上朝鉴瓷过,宋家的基业自然跟我逃不了干系!宋家青瓷制衡白瓷和彩瓷,我宋家的用处大着呢,灭我宋家便是挫周内司威望,皇上若不是不得已岂会出此招?从王皇后恶疾到大皇孙出事,怕是皇上也只是拿我父亲一条人命平息这人心惶惶罢!也就是说,是中毒,还是传染病,还是恶疾……就没一人晓得!要救父亲,除非能揪出这根源!且不说我进宫不得,太医都把不出来的,还指望这世间有神医不成?” “娘子!”秀棠和秀娇已经顾不上宋老爷了,筠娘子便是她们的主心骨,眼下筠娘子若是垮了…… “我该怎么办!”筠娘子落泪,“父亲再是不着调,我却晓得父亲是说一不二之人。父亲为了我的名声和婚嫁,那是铁了心死也不招……我一想到父亲在审刑院被五花大绑被……求天不应……是不是因为血脉相连,痛……这里好痛……”筠娘子痛呼,“爹爹!我枉为人女!” “快拿笔墨来,”筠娘子念头一闪,“我要修书给周老内司夫人,虽说谈不上一损俱损,这事要是这么糊涂定案了,周司辅也有帮凶之嫌,到底周家也是名声有亏了!只要去了周家,伺机见周内司……” 筠娘子落笔的手滞了滞。 周内司? ——不对!很不对! 周内司不是铁了心要娶她么? ——怎么那么巧宋家青瓷就中枪了? 真相一:巧合。 真相二:她已然知晓周内司病入膏肓,父亲也是把主给她做,周宋两家联姻想都别想。难道说,周内司有意害父亲出事害她做了罪人之女,届时别说周内司是个病秧子,就是个死人,她也赶过去嫁的!这便对了,崇庆帝自知理亏摆明不株连,然周内司迎娶罪人女怕也是口诛笔伐……借此逐渐退出朝堂,岂不是再好不过? ——如此一来,李提刑这是铁了心要父亲认罪了! 真相三:既然是周内司预谋,这事定然有解救之法……周内司只是吓吓她,借此逼她嫁给他? 筠娘子把写了一半的信笺揪成一团,扔到了地上,镇静道:“不写了!”秀棠和秀娇面面相觑。 “过年审刑院也是要休息的,不急。” “……”秀棠眼珠一转,知道筠娘子有了主意。秀娇急的眼泪直掉,“老爷一出事,咱们就得回老家任江氏搓圆揉扁了!” “等!咱们得等!”筠娘子蔑笑,若是真相一,“任何一件事,算计的越精确,就越巧合,这世间哪有平白无故的巧合?” 若是真相二,“父亲必死无疑,周内司就是为了雪中送炭也会给父亲个好死法。父亲宁死不认罪,都是为了我的终身大事。周内司拿捏了父亲这个软肋,还愁不能让父亲伏法么?” 若是真相三,“他若真有解救之法,这里面文章就大着了。我就不信,从王皇后到大皇孙,如此的精心部署就为了逼我嫁他!我不过是他的一点小利息罢了——他周内司想的倒美!” 转眼便到了大年夜。 连着几日,周司辅翘首盼着筠娘子的修书,一想到她有求于他,便止不住的发笑。周司辅这头在落空与期待的水深火热之中,那头终于有了消息:“奴婢料想这信是不会来了,筠娘……筠娘是病了!小门小户的下人就是不顶用,今个我打听到女大夫说,筠娘风寒高烧卧床不起,可笑的是两个贴身丫鬟居然一直以为她是心悸忧思,只顾着备年货……” 周司辅再也坐不住了:“要不要紧?烧退了没有?”婢女支吾的低下头,周司辅冷哼,“我见你也就一个不顶用的!还不赶紧备车?” 四下无人,不远处爆竹声此起彼伏,周司辅的马车一近,宋家的门立刻一开迎他们而入。过垂花门时,周司辅见四下冷清,眉头皱起。秀棠解释道:“娘子把下人都放了假过年呢,老爷不在家,倒是连个放鞭炮的人都没有。娘子性子拗,说是不放鞭炮就不开年夜饭。” “那筠娘就这么饿着?” “哪能呢,”秀棠垂首,拿袖抹眼,“娘子已经病的什么都吃不下了。” 周司辅绯红的直裰在院中的卵石路上仿若飞起来。 正房的厅堂里,筠娘子穿着绛红的绣缠枝杜丹的簇新褙子,软弱无骨的弯腰屈在主座上,捂着胸口撕心裂肺的咳。周司辅一进来,秀棠赶紧掩上门,四个火盆的热浪把周司辅闷的背脊都是汗。 周司辅让秀棠下去点茶,闷热的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筠娘子勉力直起身子,周司辅的手摸上了她的额头,烫的他的手一抽,筠娘子的两颊红扑扑的,眼神有些涣散。 筠娘子很乖顺的由着他摸额头,他哑着声音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你是周元,周元!”筠娘子甜甜应道,周司辅的心里被一碗蜜酱灌下去。 “你不喊我混蛋了?” “登徒子!”筠娘子嗔笑,脸又红了一圈。 果真是病的不轻!——周司辅一手顺上她的后背,一手顺到她的膝盖下,作势起身抱她时道:“病成这般,还不回床上躺着?真是个傻孩子!” 他的手碰过的地方明显一僵。周司辅低垂的眼睛眯了一下,筠娘子脑袋一懵,叫苦不迭。 周司辅一个醍醐灌顶,这么巧他才得了筠娘子风寒的消息,宋家这头就在门口迎着他来…… 若不是他做过杨武娘……她不是喜欢做戏么? ——那他们就到床上做去! 周司辅低头看中手中的人,眼神变幻莫测。万一她是真的丧父之痛风邪入体……难为她还记着他……她不能有事!绝对不能有事! “看着我,”周司辅头一回用不做掩饰的眼神看着她,那里面的情绪种种让筠娘子本能的一缩,“筠娘,我怎么舍得你坐在冰冷的椅子上?等到了床上,我给你捂捂,只要出了汗你便好了……” 筠娘子心跳不稳,眼珠一转,捶着他的胸膛道:“爹爹在审刑院生死不明,连个放鞭炮的人都没有……年兽,周元你说年兽会不会过来咬死我?我好怕,周元,你给我放鞭炮好不好?” “筠娘难道不知,只有一家之主,才有资格放呢。” “你,你就是不愿意!”筠娘子在他怀里哭闹,“父亲一定罪我就是罪人之女,那时还不是为人奴仆的份?这样岂不是刚刚好,我便能嫁给你了……你早晚是我的一家之主,除非……我就知道,就知道你都是骗我,你不愿意!” “莫乱想了,你永远是宋筠娘,与我云泥之别……” 筠娘子的心砰然一碎:“我不要你抱!我不要到床上!你这个混蛋!登徒子!疯子!” “这般张牙舞爪的小狮子,才是宋筠娘嘛!”周司辅冷笑,“这狮子要是变成了绵羊,赶明个太阳要在西边升起了!” 筠娘子也懒得做戏了,抱住他的手臂狠狠的咬了下去,“你放我下来!” “有本事你一寸一寸……从皮到筋到骨……把我的手臂给咬断了……再跟我说放手的话!”周司辅发狠,“否则,咱们就到床上去说!虽说周内司前两日从你父亲的手上换了帖子,周内司病成那样也是没法圆房了……我就是真做了,又如何?” 完全契合真相二。 见血之时,筠娘子松了嘴,苦涩的仰脸,露齿一笑:“我明知道是周内司布局害我父亲身死,逼我嫁他,毁我宋家前程……我还要像个傻子般,对你们给我父亲一个好死而感激涕零么?我若不装病装痴,你周元会好心给我一个真相么?哼,你也没少骗我,咱们半斤八两,你想碰我那也你自己把持不住,别说的像是你有多委屈了一样!真够恶心!” 周司辅放她下来,她要走,他一手收住她的腰,咬牙切齿道:“我是个奴才不假,那些因我而毁的女子,都是心甘情愿往我身上贴的,她们企图从我身上得到她们不配得到的东西,一个二个都是活该!我周元这辈子就没勉强过女人!” “与我何干?” 他一把扶住她的后脑勺,迫使她的脸贴近,缠绵悱恻道:“任何人都可以看不起我,唯独你不可以!” “放手!这就是你口口声声的不勉强女人?” 他诡秘一笑:“你会心甘情愿的……我可没说周内司会给你父亲一个好死,你怎么跟你父亲一个脾性?你父亲在牢里养尊处优,一见周内司便像交代后事似的换了帖子把你许给周内司,不仅如此,”周司辅从怀中掏出一个薄册,“这可是你父亲不眠不休写的烧瓷经验,托我带给你,说只要有这个,你早晚能烧出白地蓝花……” 也有可能是真相三。 不过,周司辅轻笑道:“你想知道,想拿回你宋家之宝,自然……你现在还不心甘情愿么?”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准备一个粗长君搞定,事实上夫人想多了,下午有事,只能更出这么多了。 明天下更。 第73章 真假周内司10 “你想知道,想拿回你宋家之宝,自然……你现在还不心甘情愿么?” ——“你……你,你这个趁虚而入的小人,你想怎么样?” “我想的多着呢,都说饱暖思淫|欲……饿着肚子是什么精神都打不起来!” ——“我这就让人准备年夜饭,保管你吃饱……”撑死你这个混蛋! “可惜本官这两日胃口不大好,筠娘你知道这最好的下饭菜是什么么” ——“……” “宫里十八道珍馐,筠娘以为如何?本官倒以为不值一品,本官吃的时候便在想,这酒醋蹄酥,还没筠娘这个醋坛来的酸,一点都不开胃……这蹄酥若是换作筠娘的柔荑,那才是又嫩又滑又酥……” ——你的手才是猪蹄! “还有脔骨盅,本官瞧着还是筠娘的骨头有嚼劲,猪髓再鲜美,怕也不及筠娘之一二!” ——你才是猪骨猪髓! “还有鲜虾蹄子脍,这红虾剥了皮,跟筠娘的嘴唇吃起来,哪个更软更鲜?本官还真是顶顶想知道!” ——“……” …… …… “也罢,虽说本官是真想把筠娘当下饭菜给吃了……呀,筠娘何故眼睛喷火?瞧这一副呛火样,吃到肚子里还不给辣死!也罢,本官就退而求其次罢,筠娘若为本官亲手打捞一条鱼,亲自掌勺炖煮,亲口尝咸淡……本官就姑且满意罢!” ——“好……就遂了你的意!” 等筠娘子明白周司辅口里所说的亲手打捞的意思,整个人开始欲哭无泪了。筠娘子领着周司辅到院中的池塘边,没好气道:“你要是不怕折寿,敢吃里面的锦鲤,我就……我就捞个给你吃!”周司辅伸脖子过去,笑道:“我可记得原主走的匆忙,把家里没吃的几条鲫鱼都给扔进去了!”筠娘子冷笑:“司辅大人,真是好记性!”周司辅摸了摸小胡子,暗想这鲫鱼一定又肥了一圈。 周司辅善心大发,给筠娘子提了个方便可行的好建议,改打捞为垂钓。钓鱼总要有鱼饵,周司辅就带她到一棵墙角的桃树下挖蚯蚓。 时至深冬,只有这阴潮的角落好挖蚯蚓,筠娘子浑身鸡皮疙瘩骤起,狠了狠心,拿着碎瓷块刨着。枯枝上悬着红灯笼,筠娘子蹲身挖土的专注模样,看在他眼里也染上了晕红。他有些恍惚。她挖的是他心里的土,他要用这些土盖一座宫殿,只住着她养着她。 “筠娘,你的裙子从膝盖上掉到地上了,我帮你把它掖回去……” “我自己有手,登徒子!” “你手脏,乖把膝盖开一开,不想我占便宜,你可要压紧喽!” “筠娘,你袖子掉地上了,这可怎么办呢?” “你……你干什么?” “帮你逮着袖子呀……”从背后贴过去,两手握紧她的手腕,环住她。 筠娘子挖出半截张牙舞爪的蚯蚓,惊吓站起,指着它道:“司辅大人,你,你把它捡起来。” 周司辅捏着蚯蚓,晃了晃,“本官一直还道筠娘天不怕地不怕呢。” 筠娘子退到桃树主干上,周司辅拿着武器向她逼近,她退无可退,整个人身子一寸一寸往下降,就要倾躺在枝干上,周司辅自行把她的泪眼朦胧归于对他的臣服,一手掌住她的腰,俯脸道:“筠娘这是见着我两腿发软么。” 筠娘子伸手,就要扇他的脸,因着扭来扭曲的蚯蚓,忿忿的缩回手去。 他的手从她的腰往背上一路爬,脸上是得逞的笑。就在他的手从后面辗转到前面的腰带上,他来回婆娑,也不像动真格的模样,眉头耸起,眼里被痴迷障住。——他不会被魇住了罢?筠娘子骇的不行,想也不想,一口啐到了他的脸上。 “你就这般讨厌我?在你眼里,我就只是个流氓?” ——“是……是又怎么样?” 周司辅手发力,把她扣到怀中,拿蚯蚓的手伸到她的背后,再回来时手上空空如也。周司辅摸了摸小胡子:“呀,刚刚有些眼花有些手抖,是不是掉你后襟了?” 筠娘子是恨不得跳脚了,蹦了蹦也没见蚯蚓掉下来,此时感觉是浑身都有蚯蚓爬——他肯定把蚯蚓放进去了! 眼下秀棠秀娇都被他支开了,筠娘子只得识时务的求助于他:“司辅大人,你快……快帮我……” 他就是喜欢看她这般以他为天心甘情愿的模样。就是做戏,他也欢喜。 “我也不记得是掉你褙子领口还是袄子里了?我要先解了你的褙子,再摸进你的袄子……如果没有的话,还得伸进你的中衣,如果再没有的话,那一定是爬在你的肚兜里了?哎,我可从来不勉强女人的,你可得事前表态,我是不是流氓?” 筠娘子又羞又臊又急又惧,磨牙道:“司辅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那就是筠娘的英雄,怎么可能是流氓?你还不快点?” “如果这里头没有,也有可能是我刚才扯松你的腰带,蚯蚓掉你裙子里了……说不定此时就趴在你的腿上,原来这蚯蚓才是真流氓呢……” 他见她红了眼眶,悔的不行,忙不迭道:“蚯蚓就在地上呢,傻孩子!” 她见了蚯蚓心一松,眼泪却依然掉了下来。泪眼看他手足无措,报复性的一脚踹上他的小腿:“你吓死我了,你这个混蛋!” “你多踢几脚消消气,要不再啐我几口……” 看他抱腿嘶嘴的模样,她莫名心酸难捱,又一脚跺上他的脚背。他捂着痛脚金鸡独立,没脸没皮的朝她笑。 两人去垂钓之时,一家连着一家的鞭炮声停歇,这个点刚好是饭点。两人并排坐在石头上,筠娘子拿着鱼竿等鱼上钩。鱼线动了动。筠娘子眼睛一亮,转头看周司辅。周司辅无声起身,瞟了一眼水面,朝她点了点头,尔后又坐下。 筠娘子竭力压住心底的雀跃。霎时——周司辅一个转身,一把抱住她。 好不容易鲫鱼开始上钩!——筠娘子垂钓的手臂一动不动,身子僵住不敢挣扎,不敢发声。 筠娘子能感觉到鲫鱼咬了下蚯蚓,又撤了,又咬了下蚯蚓——在周司辅钩蚯蚓时,她怎么没想到,蚯蚓那么长,要什么时候咬到鱼钩? 筠娘子全身心的跟鲫鱼打擂台,周司辅趁机按住她的脑袋,直接擒上了她的双唇…… 筠娘子呆愣,他收住她腰间的手恨不得掐进她的腰肉里。他横冲而入缠绵悱恻,筠娘子被幻觉迷惑,看着他的眼睛,似乎看到了隔着盖头杨武娘眼里的光彩。他飞身救程四娘的那一幕,他在矿坑里的舍命相救…… 他亲的愁肠百结眼睛晦涩:他如此处心积虑的把宋家牵连其中,耍尽流氓,到底不过为了如此亲她一下! 直到他扶着她的手臂将鲫鱼提起,筠娘子本能的嗔出:“日后你不许救旁人!” “我若偏要救呢?” 结果便是,头回熬鱼汤的筠娘子失手将半罐盐丢进了锅里,周司辅眼睁睁的看着她大发慈悲的把汤舀出来,又兑了一锅水。 这样一锅汤加上一碗米饭,便是周司辅的年夜饭。 ** 筠娘子写信给吴十一娘,拿笔斟酌了下用词。秀棠也看出些门道,研磨的手滞了下:“娘子也算是好意救了吴十一娘,可是终究是当众打了她的脸的!京城这些贵女可不讲究人情,怕是记恨上娘子也指不准!再说,娘子直言有法子治好皇后娘娘的恶疾,秀棠觉得这是大忌,吴十一娘如今已是半个旻王人了,旻王跟王氏可不合,娘子指着吴十一娘相助娘子在初七人日时见着皇后娘娘,依秀棠看,这事没戏!” 筠娘子含笑:“就你机灵,倒是看出门道了!我可不指望吴十一娘记挂救命之恩,且说皇后娘娘若是挺不过这关,王氏大厦一倾,那可就是程家的天下了!吴家背叛了程家,程家自然要第一个拿吴家开刀杀鸡儆猴!我要是吴十一娘,只要一日没嫁给旻王去了封地,就是天天烧香拜佛也要祈求上天让皇后娘娘熬住!”秀棠茅塞顿开,把信纸吹干封好。 初七人日,天色晴朗。一早便爆竹声不断。 巳时已是暖阳高照,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了四合院外。高挑圆润的周二少夫人在丫鬟的扶持下优雅而下,下人赶紧通报筠娘子。 周二少夫人在正房的厅堂等的快不耐烦了,筠娘子才由秀棠搀了过来。筠娘子裹着披风,风一刮就跑的模样。周二少夫人站了起身:“哎呦,大吉之日,筠娘怎么成这般光景了?” “难为周二少夫人还惦记着我,家父生死未卜,门庭冷清,从小年到大年,到人日,旁人热闹旁人的,我宋家……”筠娘子泫然欲泣。 “筠娘节哀。依我看筠娘一个小娘子孤身待在京城里也不合适,还不如尽早回老家的好。咱们在衢州知州府也算是姐妹一场,我也晓得筠娘手头困难。这不,还带了一些盘缠,供筠娘回家物资。”周二少夫人示意丫鬟,丫鬟掏出几锭白银。 “不瞒周二少夫人说,皇后娘娘特赐我今晚进宫赴宴……” 周二少夫人眼睛眯起来:她就是得了消息才来的! “皇后娘娘仁慈,筠娘身为人女,怎么着我也要求上一求的!咳,咳。”筠娘子摆足孝女的款。 “我前来就是奉劝筠娘,眼下皇后娘娘是病的起身都不行了,哪还顾得上旁的?”周二少夫人微笑,“筠娘有没有派人去探审刑院?也是,没点人脉,也没银子,怕是连门槛都磕脚罢。审刑院想要谁招供,就有的是法子!也就筠娘孝顺,宋老爷对筠娘怎么样,我可是一清二楚的……我要是筠娘,自然是明哲保身的好!” 筠娘子垂首道:“家父事关我宋家兴亡,一损俱损……我也是不得已才铤而走险的!” “如果我能资助筠娘银钱,还能给筠娘在衢州说户富贵人家……一个女人图什么,嫁了夫家便是夫家的人了,跟宋家还有什么相干!” “周二少夫人真是善心!那筠娘就感激不尽了!” “不过嘛,这天上自然不会平白掉馅饼的,”周二少夫人眯眼道,“我还知道筠娘女承父业烧出白地蓝花,筠娘既然想拿这个跟皇后娘娘交易,依我看,还不如给我来的实在。皇后娘娘朝不保夕,王氏倾覆在即,又能许你什么好处?而白地蓝花只要到我祁家手中,点石成金不在话下。日后,这其中,我许你一成利钱……你筠娘日后还不是坐在金山上!这些好处可是实打实的,当然你也可以跟皇后娘娘开的价比比,我言尽于此,我知道筠娘是聪明人。” “看来小周四少夫人跟你真是妯娌情深呀。”筠娘子笑的见皮不见骨。 知道她烧出白地蓝花且把这消息透露出去的,只有秀玫! 当初宋禄一家被卖,秀玫本身是被牙婆卖人与妾的。秀玫倒是给牙婆支招了,说是跟衢州知州府有关系,牙婆趋利,便听信给衢州知州府去了一封书信,铁板钉钉秀玫被卖给了刘五娘。刘五娘与刘三娘同嫁周四少爷,本朝对一夫娶二妻有严格规定,只针对行商之人常年在外难以归家,可在外另娶一女。衢州知州府为了将刘三娘和刘五娘同嫁过去,给周四少爷编排了一个商人营生。于是,周四少爷先在京城周府迎娶了刘三娘,后又在衢州经商地迎娶刘五娘。也就是说,刘三娘日后给他镇守家宅,刘五娘随他四处浪荡。他得了两倍嫁妆,足够他花天酒地了。刘五娘说到底只是比妾高,见了刘三娘还不得恭恭敬敬的喊姐姐,比较寻常的妾,她还是有机会扶正的。 眼下过年,周四少爷带着小周四少夫人回周家过年这是常情。周二少夫人笑道:“明白人自然说明白话,当初的宋玫娘如今可不止是小四弟媳的丫鬟,还是四少爷的房里人呢。” 周二少夫人说完话,一刻也不多待,便气定神闲的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痛苦居然一章搞不定,实在是困了,明天下更。 第74章 真假周内司11 人日之夜,月朗星稀。许是人多热闹,政和殿后花园里似是有初春的暖意。 女眷们扎堆,筠娘子领着秀棠秀娇,还未走近,孔大夫人似是特意在门边等她一般,立刻过来携着她的胳膊,亲热道:“瞧筠娘瘦了一圈,筠娘且宽心,我让我家老爷去审刑院打听了,宋老爷好好的。大皇孙虽说已经无碍,可这谋害皇孙的大罪,那是杀头也不为过的。宋老爷是明白人,少受点皮肉之苦也是好的!这事就是判刑也要元宵后了,若是筠娘需要,我这头打点下,让筠娘探望一下。” 口口声声都是宋老爷已经认罪。筠娘子眼皮一垂,颔首福身道:“这世间难得雪中送炭,孔大夫人若全了筠娘的一片孝心,筠娘感激不尽。虽说皇上仁慈不株连,我到底也是罪人之女了,旁人踩低捧高我也不怪。眼下人多口杂,若是教人看见孔大夫人与我牵扯,只怕……御膳房说当时匆忙没来得及洗碗,这等说辞不过唬人罢了。家父是下了什么毒,能教太医都束手无策!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孔大夫人这是与我宋家取经呢。” 筠娘子看着穿金戴银意气风发的孔大夫人,不复大祀还有小年宴上的唯唯诺诺。孔大夫人还是舍不得放过筠娘子,拉着她的手道:“我还记得那天鹅毛大雪,筠娘同我一道摆瓷器,筠娘小小年纪倒是七窍玲珑,不过无意撞见大殿下,便琢磨出了大祀惊马一事。要是真给大殿下事成了,可真是……到底筠娘是对我孔家有再造之恩了!宋老爷出事,我何尝不是心急如焚?本来今日人日宴是没戏的,皇后娘娘那是病入膏肓了,筠娘能在特赐行列,我料想……筠娘是有法子了罢?” 筠娘子心里好笑她的拙劣试探,微笑道:“孔家之所以这么多年能够屹立不倒,诚如孔大夫人所言,做瓷比做人重要。我宋家出师未捷,瓷里有毒,便是做瓷失败。若是不白之冤的话,我倒以为,是我宋家做人做的不够!要怪就怪家父性情耿直,不懂韬光养晦徐徐图之的道理,说到底还不是做人比做瓷重要!” “这节骨眼上,筠娘还能口若悬河说做人和做瓷的道理……看来,倒是我自作多情了,筠娘哪需要我来打算?” “孔大夫人的打算,筠娘心领了。筠娘始终以为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我宋家青瓷该是青的,自然是清白的!” 孔大夫人像被看穿了般。筠娘子看着她落跑的身影,眉头蹙起来。 难怪孔家能位居彩瓷第一家!孔家畏惧祁家白瓷不打紧,孔家只需盯住比自个更差的彩瓷商便成了!小年宴上,宋家占的也是往日祁家白瓷的位置,可没占孔家的规格一分一毫!什么三足鼎立?但凡宋家青瓷有一丝冒尖压倒孔家的苗头,孔家岂不是就像这般吞了一肚子的苍蝇,不吐不快!王皇后一去,孔家才是最该扬眉吐气的!二皇子趁这时机自然拉拢孔家,孔家憋屈了这么多年,好不小人得志!孔家只要保持一副谁也不结派的清高相,别说皇上健在,就是皇上驾鹤储君即位,他孔家都是擎肘祁家白瓷的利器! 筠娘子过来时,女眷们神色各异。 大皇妃怒斥:“谁允一个罪人之女过来的!豫敏郡君,你可别仗着母后病糊涂了就肆无忌惮!宋家能在大皇孙的碗碟里神不知鬼不觉的下毒,万一咱们不防备,指不准今个一倒一大片!”一言让女眷们避如蛇蝎般让出一条路。 二皇妃冷笑:“母后病的是身子,不像某些人,病的是脑子!母后请宋筠娘来,自然有母后的用意。” 周二少夫人意味深长的看了筠娘子一眼,抱手道:“我倒想看看,筠娘子是何方神圣,能让娘娘连嫡孙中毒都不计较!是什么东西,在娘娘心里,比大皇孙的命还重要的?” 六公主蔑笑道:“难怪母后说儿媳妇再知书达理再同气连枝,那也是别人家的人。两位皇嫂也别争了,依我看,眼下还有比母后的身子更重要的么?豫敏郡君,你且去看看,母后要是起身不得,这宴还是尽早撤下的好!母后要是还能动弹,我就亲自去搀一把。” 孔大夫人煽风点火道:“我们在这凭空猜测也是枉然,指不准宋筠娘只是来给宋老爷求情呢。咱们不问明宋筠娘的来意,便贸贸然通禀娘娘,眼下娘娘可动不得怒,万一宋筠娘存了冒犯的心思……毕竟,宋老爷死罪难免,难保宋筠娘不狗急跳墙……我,我也是为娘娘的身子着想。” 坐在轮椅上被推着过来的王皇后哑着声音道:“难为你们一个二个有孝心!本宫不过请个人来,也要被你们盘查么?本宫倒是疑惑了,这正宫娘娘是本宫,还是你们一个二个的!”王皇后没遮盖头,米粒疹已经从左右下颌角和脖子波及了满脸。 在场人等克制住想吐的感觉。王皇后涣散的眼神里精光一闪,扫到筠娘子的脸上。 王皇后也是奋力一搏,搏对了便貌美如昔。不然的话,便带着这张腐脸,死了算了! 众人被皇后威仪摄的俱是一震,只听王皇后逐字道:“宋筠娘,你自个说我这脸是有救的!若你真有这般能耐,大皇孙一事也是有惊无险,本宫就做主将功折罪不追究了!” 周二少夫人两手手指直掐掌心,大皇妃一道寒芒射过来。二皇妃提着心暗自祈祷,六公主眉色不动。孔大夫人不可置信。吴十一娘心里松弦,脸上笑意浅浅。 筠娘子福身道:“娘娘金安。筠娘为娘娘治脸,并无所图。筠娘只有一个请求,筠娘今日前来,誓死为家父洗清冤屈,还我宋家青瓷一个清白!还请娘娘恩准。” “哦?本宫,都准了!” “请娘娘移驾,诸位移步到垂花门。眼下文武百官就在前殿大宴,筠娘恳请娘娘知会一声,劳驾陛下和百官在垂花门外见证!” 隔着垂花门,筠娘子的声音穿透到崇庆帝和百官耳中:“民女自信能治好娘娘的脸,因着民女自幼在家窑烧瓷,对娘娘的病症并不陌生。小年宴上,非民女知而不言,而是家父贸然被定罪,民女说了也只怕被污成狡辩!民女今日前来,自然是有理有据。诸位且看民女的婢女脸上!” 筠娘子一把掀开秀娇脸上的盖头,众女惊呼:“一样的!跟娘娘脸上是一样的!” “民女的婢女之所以脸成这般,不过是连着用醋水洗了十来天的脸!本朝好醋成风,最便宜易得的醋那是比脂粉还好用。民女素闻娘娘崇俭戒奢,更有佳话说‘一醋生娇永不老’。恕民女冒昧,娘娘病前用醋净面了么?这几日也用之不断罢?” 王皇后应声:“确实如此。” 一片窃窃私语。“怎么可能?我也天天用醋净面,我怎么好端端的?” “真是荒唐!大皇孙的症状与娘娘有异曲同工之处,难不成大皇孙只是喝醋喝出病了?” “以后谁还敢用醋了?” 筠娘子笑道:“大皇孙腹痛呕吐之症,正是喝醋喝出来的!” 有人质疑道:“怎么可能?当时喝醋的可不止大皇孙一人!百官可都喝了!” “大皇孙喝的醋,真的是百官所喝的么?寻常的醋,自然没有问题。” 豫敏郡君道:“宋筠娘真是妙人!大皇孙和皇后娘娘用的醋,不是一般发酵出来的,而是蒸馏的!譬如蒸馏出来的酒,自然是比普通的酒要烈纯很多。这还是娘娘听周二少夫人的进言,说是一些富贵人家不嫌麻烦便蒸馏醋。娘娘也是近日才试的。” “蒸馏的器具,还在么?” “还不快去取过来!”王皇后催促。 周二少夫人和孔大夫人一懵,不祥的预感在腹中发酵。 豫敏郡君搬来两套蒸馏器具,都是陶瓷的,一套瓷釜和瓷甑是玫瑰紫和天蓝釉相间,底部有被火烧过的痕迹,色泽明艳。豫敏郡君道:“送到宫里的,其中一套是孔家的彩瓷。还有一套是祁家的白瓷。” 祁家的白瓷通身白釉,再绘之铜红釉的牡丹花,鲜红欲滴。 周二少夫人本能的解释道:“送到宫里的,都是按照周内司定的规格花样。” 筠娘子眯起了眼睛:“我可没说这问题出在蒸馏器上,周二少夫人何故这般急切的撇开干系?指不准眼下周内司就在门外听着,你如今是周祁氏,谁前谁后的道理还不明白么?” “民女就事论事。周内司定的不假,可是同样的东西,做的人不一样,指不准你祁家和孔家做,便是有毒的。而我宋家做,又是没毒的!” “你胡言乱语什么?我祁家白瓷可不是一朝一日,从来就没遇上这般荒唐的事!” 筠娘子不甘示弱道:“正因为你祁家做瓷不精益求精不善于发现,这不就出事了么!你祁家自个用蒸馏器蒸馏过醋么?你没试过,便送进宫里,一出事便怪周内司……呵,你祁家真是让人叹为观止!”筠娘子铿锵道,“民女的婢女之所以脸成这样,可不是因着祁家的蒸馏器!而是我宋家的蒸馏器,我宋家当初也烧过蒸馏器蒸馏酒,喝了蒸好的酒,好几个人身子不适,轻则腹痛呕吐。家父便琢磨开了……用没有施釉的瓷具,又是好端端的。家父便猜想这是釉里面有问题。” “家父反复的用各种釉果试,只有加入助熔的提色釉,遇热蒸酒时才会有毒。民女也是见娘娘病症一致,加上大皇孙当时是吃醋中毒,便想着许是蒸醋跟蒸酒是一样的道理呢!我便拿出家中的蒸馏器蒸了醋让婢女净面食用。这才不过十日,民女的婢女便这般光景了!娘娘勿忧,只要每日服几碗去毒的药膳,禁了酒醋,假以时日自然凤貌如故。” 孔大夫人不可置信道:“不用助熔的提色釉,怎么烧出色彩明艳的瓷器?” 筠娘子轻笑道:“孔家若没把握烧出无毒的瓷器,依我看,日后还是甭烧碗碟了……烧些花盆和花瓶,还是无碍的!我宋家青瓷可非清汤挂面,就是鲜艳华丽的吉祥图,我宋家也能保证干净无毒!” 垂花门后的祁大老爷和孔大老爷面面相觑。 瓷器有毒——证据确凿,逮到孔家和祁家瓷器有毒——日后还有谁敢买他们的餐具用瓷? 宋家——日后的饭桌上,还不是宋家青瓷的天下? 筠娘子的心里却是一点起伏都没有。筠娘子记起大年夜,周司辅把她煮的鱼汤喝的干干净净后,似醉似醒道:“你再亲我一次,我就告诉你!”她不甘不愿的亲了他一下,只是碰了下他的唇,还嘟囔道:“谁亲过你,真不要脸!” 他没有勉强她,似乎眼里有悲伤。他只是咬着她的耳朵道:“杨武娘亲手给周内司绣的锦囊,我早说过小年宴你会用上的!答案,周内司早就告诉你了。” 后面的一段筠娘子没有听清楚。 他是这样说的:“曾经周内司说,今个他梦见自己成了蝶,飞到你的发间。这是我说过最美的情话。筠娘,我早就变成了蝶,飞到了你的发间。” 作者有话要说:这种毒有个学名叫:醋酸铅。 第75章 内司真身 宋老爷进了一趟审刑院,人未受苦,倒是受了大骇。领悟了一把京城的风云诡谲,倒不复往日做瓷人的想当然,回来病了两日,倒越发清明起来。 筠娘子手捏着草帖,上面是周内司的生辰八字,听宋老爷絮絮叨叨道:“当时是周大老爷跟媒婆一道来的,我自认死罪难免,唯一挂怀的便是我儿的婚事。周大老爷坦言,一旦周家下聘,周内司这头会立刻禀明皇上,担保我儿定能带着一品诰命夫人的殊荣风风光光的嫁到周家!我儿有诰命傍身,我死有何惧?” 封了诰命,在婆家腰板正了不假,然至关重要的一条便是:诰命夫人——是夫死守节的! 周内司怕是最多就两年的光景了……他凭什么娶她? 筠娘子好笑:“爹爹有没有想过,眼下举京城巴望着嫁给周内司的娘子们,估摸着能把护城河环上两圈!他周家凭什么看上我宋家?” 宋老爷支吾:“白地蓝花,他周家要白地蓝花……”宋老爷见筠娘子脸色难看,忙解释道,“白地蓝花还是我宋家的,不过宋家瓷窑和白地蓝花的秘诀要跟你的嫁妆一道嫁过去!这些本来就都是给你的,我……我自然允了!我是看明白了,有周家护着,白地蓝花到底还能冠个宋家的名!只要白地蓝花能传世,我才有脸到地下见青娘!” 好个周内司! 筠娘子是咬牙切齿的恨。趁火打劫也罢了,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筠娘子啪的一声把草帖拍在桌上,眉一拧:难道她先前的猜测都是错的?——周内司结亲宋家,非但不是急流勇退,而是为了扶摇直上? “还好没来得及换定帖,这草帖,爹爹你给女儿退了!” 宋老爷眼中的异色一闪而过,摆手敷衍:“草帖不过初计,筠娘不应,直接撕了便是。这般兴师动众作甚?”宋老爷头一回探究的看着筠娘子,“周内司位居一品一表人才,难得品性高洁不近女色,那是多少人眼中的如意郎君?筠娘……杨武娘的事过了便过了,”宋老爷有些磕绊,“还是说,筠娘惦记着程琦?” “爹爹你浑说什么!” “筠娘你不嫁周内司,我不勉强,这做爹不比做娘,我不懂你们女儿家的心思,由着你还不成么?不过,你那个表哥,可是想都甭想了!我在审刑院时,难为你舅舅还惦记我,到底这么多年你舅舅对我宋家也是没话说的,说到底混帐的那人还不都是我!要不是我劝着,你舅舅这是要跟皇后娘娘求情呢!哎,你舅舅眼下是恨不得掐死徐氏——” 宋老爷双眼喷火,“你舅舅说,杭兆运河修的只是个雏形,河岸堤坝数徽州地段最不牢固,你舅舅为了你表哥前程,早就打算出五十万两白银。这年头还有钱送不掉的么?你舅舅这头背着徐家走关系,就快打通到了程宰相那头……这事就不知怎么教徐氏晓得了!徐氏就把这事捅到徐老知府那头,徐老知府就知会了范参政,范参政就直接奏折给了皇上……你表哥今年三月的大举,有范参政保举,中肯定是能中的了!你舅舅说,投了范参政,就等于花钱捐个空头官,不得用还好,若是得用了还不是程宰相的眼中钉?你表哥一心抱负,范参政意思是你表哥文采惊人,今年大举指不准能把程宰相的门生都给比下去!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儿!” “舅舅是对的!眼下皇储未定是多事之秋。程琦就是投了程宰相,程宰相最是看不起商人贿赂,顶多也就扔到翰林院做些闲职,既能锤炼个几年,又能避了风头……而徐氏一举,这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呢!”筠娘子念及大皇妃当初话里点名程琦,料想程琦是避不开这腥风血雨了,懒懒道,“程家与我宋家如今也是各为其主了,爹爹没承程家的情是对的,眼下,就是徐氏死了,我宋家跟程家也没亲戚情面了!” “你对他没了这份心思,我便放心了,”宋老爷有些无语,“听你舅舅说,范参政有适龄的女儿,这是榜前捉婿呢!徐氏一心要你表哥娶徐家女,这回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不过也不算是竹篮打水,好歹徐家跟程家也是同气连枝了!” ** 周内司来信说:要么筠娘子亲自来一趟商谈,要么他周家就来人换定帖。 筠娘子瞒下了信笺,决定亲自前往一趟。 元宵节前一天。这回来人不是周司辅,而是周府的婢女芹竹。筠娘子对芹竹很熟了,每次与周司辅一道的都有她,芹竹大部分是垂首的模样,一板一眼的。 难得芹竹这回主动与筠娘子道:“周内司独居四年,没回周家一次。周内司的院子,四年没有进一个外人,周家这头,那是点子都想尽了。周老太爷一大把年纪还买了个清倌人回来,那个女伎也是个傻的,被人哄着把书房里的周司辅当成周内司了,自恃明艳不可方物,周司辅就会上当么?女伎还指望着贴住周司辅往周内司身上爬,跟周老太爷一唱一和好不热闹!哼,她不死,谁死!”芹竹冷笑,“人说周司辅好色薄幸,筠娘也信么?” 筠娘子眼皮都没动一下:“周老太爷想探望下自个的孙子,还得处心积虑的花大价钱买美人贿赂一个下人?真是良苦用心!周内司四年不尽孝道,周家还能保住周内司的好名声,真是让人叹为观止!筠娘料想原来这清高矜贵便是不敬不孝……” 午时,马车辘辘,沿着果树新叶的林中小路,拐了几道弯。点点新叶的枝桠遮不住正强的阳光。 芹竹解释道:“京城寸土是金,最难买一块安静地儿。周内司便挑了这片果园,宅子里人少,这园子也就随它自生自灭,果子熟了得闲就酿酒,用不了的就随它往地上掉,落叶累多了就一把火烧掉……” 周内司真是有钱! 筠娘子很好奇:“正一品瓷内司月俸多少?” “禄米一百五十石,俸钱一百二十两白银,外加每年绫二十匹,罗一匹,绵五十两。” 筠娘子掰指头算,这么点月俸,够这么糟蹋么? 粉墙黛瓦的四合小院,李子树光秃的枝桠肆意伸往天际。 筠娘子莫名的一股寒意从脚底冒出,地上的杉树叶积了一层,筠娘子皱眉道:“你们不扫果园也罢了,这门口都不扫么?” 芹竹嘟囔:“反正周内司也看不见!” 地上不但积了叶子,还有风扬起尘的沙土,土上有一道比车辙更深更宽的辙印。芹竹讪笑:“这是周内司的轮椅印子,周内司有时会出来转转。” 筠娘子的眼前莫名闪出一个两手搭在轮子上,一步一步吃力向前的人影。筠娘子心一慌,额头都是汗。 外大门前面有三阶楼梯,有八寸高的门槛。筠娘子跨过门槛,走过内大门,进入庭院,举目之处的廊子还有门前都是并无二致的台阶。 此时阳光就在头顶,筠娘子莫名烦躁:“周内司既然做轮椅,这一道道门槛还有台阶,连花圃外都砌了台,还有庭院作甚用卵石铺路?你们这些下人,就是这般做奴才的么!” 芹竹垂首道:“其实周内司大半都在屋里……平时也有人伺候推轮椅……” 筠娘子念及周内司马车里的雀金裘和羽缎,分明周内司的身子已经娇贵到经不起一点磕碰。筠娘子冷哼:“你们明知周内司经不住颠簸,就是下人推轮椅,这门槛台阶的,哪能不磕不碰?” “还有这池塘,真是该修台阶的地方偏偏不修,就是码几块石头挡挡也成罢。”筠娘子捂住了鼻子,“你们怎么也不换水?都臭成这般了!” 芹竹很不自在:“那是给周内司熬药倒的药渣,周内司晚上也要煎药,大晚上的,大家都懒得往果园去,便直接倒池里了,这一开了先河……”芹竹绞着手,“反正周内司也闻不到!” 闻不到还用那么多的香料? 在场的几个婢女都无动于衷的看着筠娘子。一人嘀咕道:“猫哭耗子罢了,自己跟周司辅同行同车,这样一个绿帽子扣下来……咱们就是伺候不周,也好过男人尊严罢,咱们只知道当家做主的是周司辅,还没进门就看不惯真是……” 筠娘子一巴掌掴上了那个婢女的脸。芹竹大事化小,赶紧把婢女都遣了下去。 从正房里匆匆出来一个婢女,抱着一盆水,没长眼的撞上了筠娘子,水湿了筠娘子的褙子胸口,溅了筠娘子半脸。水从褙面滴嗒嗒的往下滚。筠娘子穿的是藕色褙子,那水就跟淬了墨一般,古怪的味道钻进筠娘子的心里,筠娘子捂住胸口,只差没吐出来。 筠娘子脸色难看:“这是什么水?” “周内司刚刚净了手,”抱水的婢女浑身发抖,“是药汤……药汤净的手!” 芹竹一脚踹过去:“真是个没用的,净个手都怕成这样!” 婢女哭道:“奴婢愚钝……奴婢该死……奴婢不敢!奴婢真不敢,求芹竹姐姐让奴婢做牛做马都行……” 疲惫顺着耸起的眉头而久久不散,芹竹叹息:“又一个这样的!” 芹竹回了神道:“奴婢给娘子拿件衣裳换换。趁这日头洗了晾了,等娘子日落时回去时还能干,不然若是教有心人瞧见了,指不准怎么猜测娘子了!”筠娘子也怕回去教宋老爷看见了,这便说不清楚了,便点了头。 不光是要换衣裳,还要净面,连头发都要洗。 筠娘子自然不到下人房里去洗,便让芹竹打了水在井边随便解决一下。庭院里就芹竹一人伺候。筠娘子抬头看正房的门窗关的紧紧实实。芹竹像是知她所想道:“周内司的手推轮子都难,更别说开窗户了!门槛没人帮助的话,周内司跨不过去。” 筠娘子除了褙子,里面穿着松石绿的窄裉袄和软烟海棠花的百褶裙,腰间束的很紧。筠娘子畏冷,所以褙子里面是必穿袄的,窄裉袄就跟贴身小袄一样,将她瘦俏俏的上身和曲线服帖出来,袖子也短袖口很窄,阳光下当初杨武娘送的红玛瑙的镯子灼灼莹光,衬得皓腕如玉。 筠娘子低头,白皙的耳朵腮帮连着曲着的脖颈,侧脸柔和。 筠娘子脸上红辣辣的,直到听到“嘣”的一声…… 筠娘子一个抬头,窗子开了一扇。 不用想也知道—— 芹竹脸色顿变,赶紧撒腿就跑进正房。 ——“你穿这么厚根本就动弹不得,还给你绑了手,你偏偏开窗子偷窥!” ——“我就是忍不住……想看……” 芹竹回来给筠娘子擦头发:“娘子莫怪!周内司想开窗透气,人一站起来就连着轮椅摔倒了……” “周内司有事么?”筠娘子头疼不行,这么一个可怜的人,就是有心偷窥,她也不忍苛责。 “周内司眼睛不是很好,这么远看不清的,娘子不要介怀。” 头发在阳光下晒了半干,芹竹给她拢了一个松松垮垮的发髻。芹竹推门之前道:“娘子要不要穿件褙子?屋里有褙子,娘子都是合身的,是周内司先前让我们去做的,料子是宫里赏赐的,绣工也是全京城最好的。”筠娘子心头一麻,虽然不情愿,可是不穿的话,穿着窄裉袄就跟穿中衣没差了。 芹竹领着她进了正房,从厅堂的廊道拐到一间屋子,屋里掌着灯,窗户紧严。倒像是女子闺房,铜镜梳妆台和悬着红色绡丝帐的雕花大床,椅子上都垫着狐毛垫,桌上摆着青瓷梅瓶,瓶上插着晚梅。 芹竹给她拿了簇新的茜红繁花丝锦褙子:“周内司料想等婚期到了,至少也春暮了,做的都是春夏两季穿的。” 筠娘子汗颜——褙子太紧,根本穿不上去! “你这袄子太厚了,娘子要是不嫌冷的话,我给你拿件襦裙穿穿?” 芹竹拿的襦裙是对襟齐胸的,筠娘子脱了窄裉袄才发现中衣领子太高,襦裙腰太细所以□的袄裤也要脱的。 筠娘子两腮红透,灯旁娉婷,皓腕伸到腰间,解了中衣的带子。灯火的光芒催红了筠娘的随着衣裳缓缓露出的脖颈、锁骨、纤细的手臂、姣嫩的腰肢,背后只有红色的肚兜带,一览无遗的香背生霞。 再看下面的话—— 只听“嘣”的一声…… 筠娘子大惊失色,指着声音的来源——床后面,躲在绡丝帐后面的,已经被芹竹搀起来坐好的周内司! 筠娘子慌乱的赶紧套裙子:“你!你!你居然偷窥我!芹竹,他怎么在这里?”芹竹一句“奴婢忘了”高高挂起。 绡丝帐后面只听见刻意压低的绵绵不绝的咳嗽声,仿佛再响一点便把她惊跑一般。 周内司该是个多么体贴的人。 记忆倒回到她第一次听见这声声咳嗽声,那时她说:“夫人和周内司大人都太小看我了,我根本不是介意——” 她自认不是多么心软的人,却对他的咳嗽从来都没有抵抗力。 她缓了缓心神道:“算了!我今个是来还周家草帖的!” 咳嗽猛的剧烈起来,就跟断了肠般。 芹竹道:“娘子我先下去了。对了,告诉娘子,周内司不能说话,奴婢们照料周内司都是根据他的咳嗽声判断的。” “周内司咳一下,是:好。 咳两下,是:不好。 咳三下,是:没听清,重复一遍。 对了,若是不咳了,可能就是睡过去了。” 芹竹把周内司推了过来,筠娘子恐惧的往后面一退。芹竹顺便掩上了门,只怪灯火太亮,筠娘子将眼前的周内司看了个明明白白! 周内司穿着黑色貂裘大袄,把灰色鹤氅反披在身上,从身上一路遮住了腿。轮椅很大,整个人就跟断了骨头缩在里面,两手搭在车轮上,两手包着羽缎巾。 筠娘子坐在椅子上,平视的位置刚刚好能看到羽缎巾里面的手指头。 ——隐隐都是红疹。 周内司只以一薄纱盖头覆面,筠娘子只看见那张脸是密密麻麻的疮痍,眼皮很肿,眼成一条缝。 ——怕是视物都难了! 若是以前,筠娘子一定不信这世间居然有如此恶疾,可是王皇后一脸的米粒疹同样不可置信却依然存在——难道周内司被人下毒致此吗? 筠娘子把草帖搁在桌子上,言简意赅:“我不会嫁给你!” “咳,咳。”周内司胸口的鹤氅被震的起伏。 “你莫逼我!若我父亲晓得你成了这样,怎么可能贸贸然与你周家换帖?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你若就此罢手,我自然帮你瞒着。你若执迷不悟,休怪我无情!你四年不上朝谎称远在他乡鉴瓷,这便是大不逆!欺君罔上,祸及满门!” “咳,咳,咳。” 筠娘子一番质问只换来这三个字,好不容易积蓄的力量瞬间崩塌,再看他这般凄惨,这么狠的话实在难以再说一遍。 “周内司,是你和知州夫人联合起来利用我,一开始我居然对你惺惺相惜,结果你们都是在愚弄我!”筠娘子暗想她不该以病患绝症来看他,这样一个人,她给他以坦诚,便是对他最好的尊重,“周内司品性高洁惊才绝艳,我何尝不在想,五年前,不过十七岁便高中进士,难得的是博取众长的鉴瓷能力……五年来周内司官运亨通点石成金,人说周内司无懈可击,这样的人,我怎么可能不倾慕?我当时都在嘲笑自己,我不过是听了几声咳嗽便自作多情的以为这是惺惺相惜……周内司,晚了!若是从知州府回去没多久,你周府来提亲,我都是甘愿的!” “晚了,如今我已心有所属了!那个人,不是你,周内司!” 周内司的右手手指动了动。有个东西,从里面被一点点挪出。 筠娘子看他挪的艰难,伸出手,把那个东西抽了出来。 是一支似曾相识的簪子,簪子前头别着一只蝴蝶。正是锦娘召回蜂蝶时走失的那只绢帛做的蝴蝶。 蝴蝶上绣了歪歪扭扭的三个字:嫁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走剧情。 第76章 周家大宅 上元节前一天,周家是忙翻了天。几个下人爬着梯子,挨着廊子过去换灯笼。厨房里香飘四溢,脔骨已经架锅熬起来,鲜虾在水缸里蹦跶,三个丫鬟在搓糯米圆子,手戳洞,利落的裹进糖芝麻。 据皇宫,东南西北设四坊,与市严隔,能住四坊的都是世族权贵重臣人家。周家祖宅居北坊,朱墙斑驳,黑檐上的瓦翻了几遭,新旧不一。与邻舍的红墙琉瓦锃亮大门比起来,落败了不止一点二点。 周家是五进小四合。逢年过节,周老太爷和周太夫人住的二进房,是丫鬟穿行热火朝天,祖孙三代济济一堂用饭,这是周老太爷最讲究的周家律条。三进房住的大老爷一家,还有四进房的二老爷一家,若是谁敢热灶吃独食,被逮着的话,周老太爷那就一个三寸宽的板子打上来! 四进房的东厢有三间,靠北边一间里面,香炉袅袅。秀玫在一旁搭把手,一边叹息道:“靠北边的屋子就是不好,这都辰时了,日头都没到窗跟前,奴婢起的早,倒瞧着今个的好日头,那是把南面墙都烘暖了……” 小四少夫人媚眼扫过去,团扇的睫毛随着半垂的眼皮一暗,瞧着秀玫低头恭顺的模样,葱指抬起她的下巴,眯眼道:“那是呀……这该烘北墙的太阳,偏偏跑南墙上了,就跟这人一样,北边本来就冷了,这不连着北边的被窝都冷着了么?”小四少夫人追忆当年道,“我自幼跟着姨娘练舞,姨娘管的严,那是寒冬一日不歇,这寒症便是这般落下了。我原本指着你给我暖被窝,这暖着暖着连被窝都没我的份了……我瞧这屋里呀,愈发的冷了!” 秀玫惶恐跪下:“奴婢……奴婢能给少夫人暖被窝,那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气,”秀玫拭了把泪,“少夫人对奴婢有再造之恩,奴婢要是有鸠占鹊巢的心思,天……天打雷劈!” 这事要追究到衢州了。周四少爷在京城周家迎娶正室刘三娘,不过半月,便在衢州再娶了刘五娘。在衢州,刘五娘便是当家主母。刘五娘以让秀玫暖被窝为由,当晚便让周四少爷跟秀玫,在她这个主母的床上,狠狠的颠鸾倒凤了一把。 “瞧瞧,往日能帮我掐死宋筠娘的这双手,如今怎么只会给我梳头了?”小四少夫人搀起秀玫,“争不回来这日头,这冷被窝有什么抢头?你啊,卖到我手上,自然是带你分光的。这般拘束,反倒没了趣味!” 丛绿过来送药膳,小四少夫人把药膳推到秀玫跟前:“这药可是你亲手抓的,连服最是保险。算起来你跟少爷那一晚,不过才过昨个一天。你是我的人,只要不生在我前头,都碍不着我的事。我姨娘是姨娘,我自然晓得做妾的苦,得饶人处的道理,我可比三姐懂的多!” 秀玫端起喝下,小四少夫人喃喃自语:“分明少爷亲口跟我说,我那个三姐,在床上就跟死人一样,只会叫痛,毫无趣味!回了周家,他反倒不偏不倚了,咱们两个跟她一个平分,还真是奇了怪了!昨个少爷陪我喂鱼时就心不在焉,寻着借口到三姐那头,在老太爷那边吃了饭,就忙不迭的把三姐往屋里搀……三姐难道是转了性子,晓得讨好男人了?” 小四少夫人掐了掐手心:她是娶过来的不假,嫁妆也不少一分,正妻一日不死,她就不是正室!在周家,她本就矮了一个头,若是再不得宠…… 辰时一刻,小四少夫人在秀玫的搀扶下,去二进的堂屋请安并用早饭。在廊子里,碰巧撞到了大四少夫人和四少爷。四少爷拽着大四少夫人,兴冲冲的往前赶,一边念叨着:“再不快些可要迟了!” 大四少夫人步子迈的慢,就像两腿拉不开。大四少夫人没好气道:“我走不动了!”一贯的那股傲气,还有那挺直的脊背。 身后的小四少夫人眼里的怨毒,那是恨不得,捅穿了她的背脊! 四少爷搂过大四少夫人的腰,佯作要抱的意思:“你若走不动,我便抱你过去!”“谁要你抱!”大四少夫人一把推开四少爷。 小四少夫人抿了唇角半晌,等他们走远,才咬牙切齿道:“好一对打情骂俏的贱人!” 辰时三刻。众人来齐,早饭上好,就等着老太爷动筷子。老太爷和太夫人位居主座,长条梨木桌子,左边挨次是:大老爷、二老爷、周内司、二少爷、四少爷、三少爷。右边挨次是:大夫人、二夫人、姑夫人、二少夫人、大四少夫人、小四少夫人。妾等都站在后面伺候。 周内司和二少夫人的位置都是空着的。 这个年一过,周内司的座位足足空了五年了! 老太爷好体面,尤好父慈子孝、孝子贤孙的热闹,来吃饭的必须会笑,但凡有一丝敷衍的样子,老太爷都忍不住要跺手杖。老太爷看着二少夫人的空座,这筷子下不去了,哼道:“我的二孙媳妇,接二连三的开小灶,这是嫌我这里的饭吃不下去吗?” 太夫人悠悠开口:“老太爷这身子骨可气不得!你说,咱们待她也够宽厚的了,平日里进宫回来的晚,那是有奴才一早在门口候着,专门给她开门。这睡的晚,这晨省,咱们也给她免了……老太爷愈是体谅晚辈,反教晚辈失了尊重!往后,咱周家的规矩,破不得!逢年过节,谁也不得开小灶!嫌我这里的饭不能吃的,就给我饿着!” 大夫人扫了一眼二夫人和二少爷,幸灾乐祸道:“依我看啊,她在祁家就是个能干的,瞧之前老太爷让她管家,她是管的比我也不差!这收了中馈大权没几天,倒是气性上了!” 二夫人脸一阵白。说到底她才是二少夫人的正经婆婆,她是庶二老爷的媳妇,这么多年倚仗大房,就没抬起过头来!在生儿子上,大夫人只得一子一女,周内司和姑夫人。她倒是连生两子,二少爷和四少爷。二少爷性情敦实不善言辞,爱瓷成痴,可惜学问不好。这些年来,她真怕他玩瓷玩傻了,跟他讲道理那是把唾沫星子都讲干了,考不中进士,光会鉴瓷有什么用?二少爷年纪逐渐大了,所有人眼睛都盯着周内司,她的两个儿子那是娶媳妇都难!四少爷就一浪迹花楼的纨绔,小时候先生夸过的那点读书潜质,都给他用来写yin诗了! 周内司一日不婚,二夫人就没敢指望二少爷和四少爷能娶妻。这也真是运气好,祁家巴着过来结亲。祁家的嫁妆陪了一百二十八抬,一嫁过来,就被老太爷和大老爷他们惦记上了。以主持中馈的名义,实则是让她的二媳妇来养家来着!祁家不缺钱,二媳妇当仁不让,主要是二媳妇知道哪个才是正经婆婆,若给一大家子做两套换季的衣裳,那是一定给她几匹宫里的料子!她跟着扬眉吐气,自然惦记二媳妇的好。 至于四少爷的婚事,二夫人垂首快速的扫了一眼姑夫人,反被大夫人和姑夫人的两记狠目,惊的一个哆嗦。也亏刘家想的出来,用行商的名头,让四少爷同娶两个回来!做了行商,四少爷那是更放荡形骸了,名正言顺的跟小四媳妇在衢州厮混,这还是不是她儿子了?至于家里的大四媳妇,成天跟别人欠她钱一样,也不晓得拿嫁妆孝敬她,再说……衢州知州府的名声都臭了,知州府的女儿,她还不想娶呢! ——这一切还不都是和离回家的姑夫人的主意! ——姑夫人,正是周内司的嫡亲姐姐,衢州的刘知州夫人! 二夫人头一回抬起唯唯诺诺的脑袋,硬了硬脖子:“二媳妇受了寒,这才没能来,特地让我跟老太爷说呢。二媳妇自嫁过来,一直主持中馈,整个宅子里就没一个人说她不好。往日咱们府里,就靠大少爷那点俸银,日子过的紧巴巴……那点钱,就是大嫂管家时,也是捉襟见肘罢。” 姑夫人厉眸一扫:“叔母的意思是,我大弟的俸银不够养家是罢,咱们一个周府,靠的都是祁家,是与不是?” 难道不是么!——二夫人底气足足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如今管家的,可是我的大四媳妇!” 自从二少夫人卸下中馈之权后,这个艰巨的任务就落大四少夫人头上了! 姑夫人轻哼:“叔母的意思是,咱们大房,还有祖父祖母,靠的都是你二房了?” 老太爷拍桌而起:“混帐!你们二房这是想分家么?”老太爷气的直喘,眼皮褶下的光阴翳森冷。 二老爷一巴掌甩上二夫人的脸,怒道:“咱们周家,就没分家的道理!你怎么跟老太爷说话的?为人媳妇口出狂言大逆不道,你再敢胡说,我……我就休妻!就是看在两个儿子的面上,我都休定了!” 好一个“看在两个儿子的面上”——看在两个儿子娶了三个有钱的媳妇面上,老太爷也不敢真跟二房较真! 大老爷起身拽走二老爷要发作的手,宽解道:“家和万事兴,我周家虽说不是大户,但是传出的名声,父慈子孝、孝子贤孙,举京城像我周家三代同堂其乐融融的,就挑不出第二个来!二弟媳这话传出去只会惹人笑柄,你二房的风光,说到底还不是沾了你内侄周内司的光!我这个做伯父的,就为三侄子说句公道话,你就是分家,也等占完周内司的光,好歹把三侄子娶了妻再分罢!二弟媳这就不对了,你是二房的主母,三侄子姨娘死的早,说起来她生前还对你姐姐前姐姐后的,不能嫌三侄子是庶子就不管呀!你要学学老太爷,嫡庶一个样,说出去这才叫体面!” 二老爷脸一阵臊红,二夫人不甘的哭出声来。 大四少夫人按捺不住内心的恨意,成功的把话题引了过来:“家有家规,老太爷再不管管,孙媳看就怕上行下效,都无法无天了!二嫂身子不爽,也该差人来说一声罢。这开小灶的,可不止二嫂一人,还有孙媳那个五妹妹呢……呵,现在该叫小四妹了!” “大四姐……你此话何来?” “一早就开小灶熬药,都像你这般,顺便熬个药膳,顺便煮个汤,只要拿药的名义,就能名正言顺的开小灶了!有一就有二,小四妹这招,学的还真顺溜!有什么药,不能拿到老太爷这里熬的?”四少爷前晚才留过宿,按理说熬的自然是养身子助孕的药!一个妾,巴着怀孕在正妻前头,回周家之前又整日与四少爷在衢州厮混,说明什么? 小四少夫人揉了揉前额的头发,当初她和刘三娘在荷花池一战,硬生生的被刘三娘把前额揪秃。她蓄了好几个月,才蓄出三寸长,只得用假发续了。 这世间就算有人想一娶两,就算有律法漏子可以钻,也是没女人甘愿的!她算什么?比妾高级,比正妻远远不足!真是浪费了近百抬的嫁妆! 小四少夫人垂首拭泪,抬头看了一眼四少爷,不胜娇羞,似嗔似怨,嗫嚅道:“我开小灶,也是因为这药在二进屋里熬的话,晦气!这药……药是避孕用的!我在衢州时,也就没断过……四少爷留在衢州,也是为了做生意,我身为内助,自然当尽本分。然,我一日都没敢逾越身份半分,我怎么能教少爷留下个宠妾灭妻的名头?” 四少爷斜睨了一眼大四少夫人,再看向小四少夫人的眼光,柔情满溢。四少爷恨不得把她给揉在怀里,斥道:“胡说什么呢!好端端的怎么把自己跟妾比?你可是八台大轿抬回来的!那些个嫁妆,可不是摆设!” 大四少夫人蔑笑:“四少爷可别忘了,抬进的是衢州,可不是周家!在周家,只要有我一天在,她——她就是个妾!” 大四少夫人才不惧四少爷利剑一样的目光,心里头的疑惑是解都解不开: 先前,整个周家对二少夫人都礼遇有加,自从人日第二天以后,周家反倒开始怠慢起二少夫人了! ——紧接着,二少夫人便疏懒了中馈之务,然后很快就抱病了…… 她听说了,祁家和孔家瓷器有毒,吃了放在祁家和孔家瓷盘里的菜,会一脸疹子人不像人……整个京城都传遍了! ——祁家这么容易垮么? 她还无意中听说,大老爷和媒婆去了审刑院……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不说大老爷看不上穷酸宋家,大老爷要是敢背着老太爷去跟宋家结亲,老太爷还不把大老爷的腿打断了?这事铁板钉钉老太爷是知情的! 太蹊跷了,当时宋老爷身在审刑院罪人之身,老太爷凭什么松口跟宋家结亲?跟宋家结亲,打祁家的脸,宋家有什么能耐,让老太爷连金主祁家都不当一回事了? ——周内司,她心心念念的周内司,怎么能娶宋筠娘?凭什么! 她两眼放空,直到一道似笑非笑的目光射过来…… 这道目光像看透她心中所想,她迎过这道目光……曾经在刘家最向着她的嫂子,最听她母亲话的嫂子,演戏演了六年的嫂子,害她名声俱毁被迫嫁给四少爷的嫂子,后来又害她大兄丢了官帽半死不活的嫂子,后来把她的母亲生生气疯的嫂子——嫂子这个最大的赢家,把刘家搜罗的倾家荡产,凑齐了当年的一半嫁妆,款款和离回了周家! 当初她是嫂子的小姑,如今她是她的弟媳,她是她的大姑! 冤冤轮回,冤冤相报,不可不报! 只听这个仇人用最优雅的声音道:“祖父,莫为这些人,气伤了身子,祖父不是一直惦记着大弟的婚事么?大喜将近,这才是我周家最大的喜事,祖父以为呢?” 第77章 败絮其中 晌午,油烟熏人的厨房,大四少夫人拖着僵硬的两条腿,扶着腰,按照宫宴的规格数着菜盘,又叮嘱了一番厨房里的嬷嬷丫鬟。乔嬷嬷是从刘家陪嫁过来的,把她从小服侍大的老嬷嬷,搀着她半软的身子,让她在旮旯的矮凳上落了座。 乔嬷嬷见大锅里的鳖蒸羊,浓汤翻滚,香飘四溢,要拿碗去盛,一边说着:“少夫人操累了,奴婢瞧着少夫人两眼青黑,少夫人病倒了事小,明个上元节,整个周家还指着少夫人操持呢。奴婢就盛一碗汤,给少夫人养点气血,好留着明个使唤。” 正在搅汤的丫鬟手滞了滞,所有丫鬟依然按部就班的,像是乔嬷嬷自说自话,乔嬷嬷老脸难看,抓碗的手都有点抬不起来。大四少夫人气性上来,拂了乔嬷嬷的脸面,干哑着嗓子,斥道:“我身为周家的孙媳,老太爷和太夫人没喝一口,哪有我逾矩的道理!” 连乔嬷嬷都心一慌,跟着心酸起来。 未出阁前,她还是刘三娘,有大兄刘知州惯着,有太夫人的娇养,就是横着走也有人拿背给她垫脚。想当初刘家熬大吉汤,鳖裙最是鲜美,过半都进了她的碗里。 刘三娘——就是这三个字,如今想来,便是最好的荣宠! 本朝有个惯例,宫宴有哪些菜式,很快便在各家各户里推广了起来。周家自然不例外,取的是宫里小年宴的六道大菜、六道小炒,六道冷菜。单单白蟹辣羹、枨醋赤蟹这两道,一顿下来就是一锭白银。冬天能买的都是商家从冰窖中拿出来的蟹,自然比秋天的口感差了,周家挑剔的只要海蟹,比起河蟹贵了不止一两点。她不看着,前几天上桌的一盘蟹里面,壳是好端端的,壳下的东西被撬的差不多了。二进房的下人,她也管不动,查也查不出来,老太爷和太夫人就以她管事不力,给发落在正房的阶台下跪了一个时辰! 为人媳妇,公婆、丈夫加大姑,就是三座大山! 想当初,她偷吃了蟹膏,反倒污嫂子起来,嫂子在大雨天跪晕过去,才罢了休。那时,她通常是抱着手,不谙世事的笑道:“母亲,她嫁了我刘家,就是我刘家的牛马,她越服帖,才能说明咱们抽鞭子的厉害!” ——风水轮流转呵! 好不容易安安生生的伺候完一家三代用了午饭,周家人吃相都是不差的,就是碗碟扫的太干净了些。老太爷打了一个嗝,眼皮也不抬一个:“这次做的还像模像样,明个上元的午饭和晚饭,按着这个来就成了。” 大四少夫人喏喏了半天,才磕绊出来:“回老太爷,孙媳是打算这个做上元菜的,姑夫人说今个想吃,这……明个吃也不是不成,可这海蟹从哪买去,眼下鳖和羊、猪蹄,这上元节骨眼上,都是不好买的罢。” 大四少夫人与姑夫人优雅端庄的目光对上,二夫人还惦记着腮帮的疼,由着二房受气也懒得管。四少爷懒散的靠着椅子上,倜傥的做派,慢悠悠道:“大姐难得回了家,就是想吃些什么东西,你这个做弟媳的,哪有说三道四的份?” 何止是难得?以后下半辈子都在周家了! 二夫人志气上来了,凭什么一个和离回来的弃妇反过来耀武扬威的打自己正经儿媳的脸? 二夫人冷笑:“莫不是当初在婆家吃不着,如今回来要好生补补了?我说句不中听的,这补了过头,怕是适得其反罢?老太爷和太夫人素来疼惜你,就怕是个不招疼的,一而再的这样,我周家就是金山银山,也不够你吃的!” 大夫人狠狠的剐了她一眼:“弟媳不愧是商家女的出生,开口闭口都是钱,看来早上二弟的那个耳刮子没把你打醒呢!真是丢我周家的脸面!” 姑夫人使了杀手锏:“叔母此言差矣,我可是正正经经和离回来的,拖回了半数嫁妆,就这嫁妆也够我天天吃蟹了……”这还是刘家连嫁两女后倾家荡产来的,她连刘家都一锅端了,跟着端掉的还有二房的体面! “真是好笑!你的嫁妆?当年为了你的嫁妆,整个周家节衣缩食,下人都裁了一半,你嫁妆里的一厘一毫,都是周家的!” 大夫人眼一眯,凶性如刀,恨不得把二夫人的嘴给撕了:“养儿育女,娶妻嫁女,聘礼嫁妆,这是为人父母的天职!都说女儿的嫁妆是父母的体面,二夫人你这番谈资要是传到皇上耳中,那就是大逆不道有悖人伦!依你这么看,养女儿耗嫁妆,真是远远不及娶妻的实惠了!难怪……难怪你二房只有儿子,没有女儿呢!也只有揭不开锅的穷人家,才会丢女洗女,皇上可是严令下去,若有屡教不改的,那可是要砍头的!” 二夫人脸发白,惶惶道:“大嫂胡说什么!二老爷命中无女,那是多子之相……” “是……吗?” 老太爷重嫡轻庶,重官轻商,好不容易花了大力气给大老爷聘娶了官家女,外债高筑,元气大伤。给二老爷娶妻便不讲究门第了,聘了商家女。别说嫡长嫂本就该长一个头,一个下品商女,能嫁到一品官家,那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二夫人就是不甘心伏低做小,他周家也能折断她的身子骨! 大夫人当众打二夫人的脸,那可是家常便饭了。可是今个老太爷很不对劲,尤其在二夫人脱口而出:“没女就是洗女,那没儿子就是洗儿了么?大老爷的姨娘怎么一个种都没留下来?我一直还以为子嗣是命中注定的,依大嫂的意思,这反是人为的了?” 老太爷嘴角的褶子都在抽搐,就在大夫人还要反驳时,指着二夫人道:“二儿媳,你说!你继续说!我周家,聘商人女为儿媳,又连聘一女为孙媳,儿媳大放厥词,孙媳不敬长辈,商人女都是这般没教养么?” 老太爷又指了姑夫人:“你也看到了,看到自个叔母和弟媳是什么样了——我是中了什么邪,听你的话,让你父亲给宋家下了帖子!两个儿子不中用,我最争气的嫡长孙,十七岁高中,世袭我的瓷内司一职,我周家门庭之清贵,举京城若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连我的好大孙都娶商人女……” 老太爷恨不得呕血。 二夫人这么多年也摸爬滚打成老油条了,老太爷嘴巴再狠,也顶多几个手杖下去。正一品的瓷内司的月俸也就一百多两白银,周家的家底早被掏的干干净净,这上上下下一百多号人的嘴巴,也就仗着如今二房里的嫁妆,才这么大鱼大肉的! 不过表面的功夫自然是该做的,大夫人、二夫人等等都跪了下来。二夫人低头瞅了一眼大四少夫人,大四少夫人接到暗示,赶紧磕头道:“都是孙媳的错!是孙媳主持中馈不得当,孙媳……”说着一耳刮狠狠的甩上右脸,“孙媳下午就去买海蟹和鳖羊去,咱们周家是大户人家,旁人家该有的,咱周家自然该有!老太爷要是气不过,孙媳任凭处置……” 这节骨眼上,要是处置了大四少夫人,二少夫人又病着,谁来掏钱养家? 大四少夫人见老太爷松动,再接再厉道:“明个上元,距大年才半月不假,这春头说暖就暖的,春季的衣裳,我都给大家做了两套……正准备下午挨个送到屋里呢……孙媳头一回做,又赶着立功,想在上元赶出来,也不晓得做的合不合大家的意?要不,趁这个点,我让人把衣裳送过来瞧瞧,也算是顺道图个懒了!” 这番话说的是好听,可惜她僵硬的腰杆和硬邦邦的语气,多少泄露了她的不甘。 人家中馈之主,那是大权在握!周家一团败絮,捋都捋不清,一个孙媳妇还指望掌权不成?那是比做牛做马还劳心劳力,还费钱! ——刮罢,刮罢,不把她那点嫁妆刮完,周家怎么可能会放过她? 太夫人推搡了下老太爷的手臂,和蔼道:“既然孙媳都认错了,正月还没过去呢,闹起来多不吉利,消消气,就看孙媳怎么个戴罪立功了……若是诚心改过嘛,就算是家教不好,到了我周家,那就得服我周家的家教!” 老太爷顺着台阶下,往后一坐:“都起身罢。要不是你们的祖母求情,我……我就休了你们一个二个目无尊长的!” 大四少夫人揉着腮帮,吩咐乔嬷嬷去取了衣裳,分派了下去。都是上好的缎子,因为时间赶没有大幅刺绣,然袖口领口的刺绣也是精致的,到底也挑不出错来。 其中最夺目的,当属递到姑夫人手中的金线云锦,色晕堆花,由浅入深,花嵌丝缕金线,金彩辉映。难得锦面薄滑,能把金丝织进去,又织的这么浑然一体的,金线云锦当属佼佼者! 金线云锦是皇上给周内司的过年封赏! 姑夫人和离回家,周内司二话不说把这个最好的料子给了她,足可见对这个嫡亲姐姐的重视!举目周家,还有谁敢看不起她? 大四少夫人做衣裳时,姑夫人便把这匹料子给了她,让她一并做衣裳。色重做了一件百褶裙,色轻的做了一件褙子。大四少夫人不接手也不行,接了又烫手,料想姑夫人再是猫腻也舍不得周内司的料子,只以为姑夫人这是在摆谱,便按照姑夫人的要求命人裁了。 姑夫人当着所有人面,把衣裳接了过来,衣裳堆在她的腿上,一手在上面,一手伸进下面,爱不释手的抚着。 姑夫人特地削尖的中指指甲,在百褶裙的褶子里,狠狠的、不舍的划了一道! 金线云锦难得在薄滑,弊端也在薄滑,因着,容易割出抽丝!但凡穿着的人,挪个臀部也会注意下桌椅的边角。 姑夫人摊开看,打开到那个抽丝的地方,怒道:“大弟的金丝云锦,怎么抽出丝了?” 大四少夫人想都不用想,这是给她穿小鞋呢!难怪要做百褶裙,就是划坏一道褶子,回头用线缝住这个褶子,谁能瞧得见这个瑕疵? 二夫人也变了脸,这种堂而皇之的陷害,也太拙劣了罢?小四少夫人见四少爷面无表情,愈发幸灾乐祸。事关周内司,老太爷气的不行:“皇上御赐之物,你就胆大包天了罢!看我今个不打死你!今个谁都别拦着我!” 姑夫人二话不说,走了过去,一巴掌扇的大四少夫人往地上扑通一倒! 最后,大四少夫人被老太爷当众几个手杖下去,跟一个死狗一样蜷在地上。姑夫人还款款的拉住老太爷:“将功赎罪,咱们周家可不是不通情理的,明个上元还指着弟媳呢……”姑夫人踱到大四少夫人旁边,亲手大方的搀起她,在她耳边悠悠道:“打死你,这还有什么玩头?我告诉你,刘三娘……这一切才刚刚开始呢,你们刘家当初做过的每一桩,我都一笔一笔的刻在心上呢,我会一件一件的慢慢还……让你好好享受,侍奉公婆大姑的乐趣!” “刘三娘,你当真以为就凭一无所出,我就得向你刘家人摇尾乞怜么?你们刘家之所以有今天,就是因为,蠢,蠢死了这一家人!”姑夫人志得意满,“你们都忘了,我是周内司最亲近的,嫡亲姐姐!六品诰命,还不是周内司一句话的事?我得了诰命,你们刘家人还能这么欺负我么!可是我不要,诰命可是要夫死守节的……” 姑夫人一脸狞笑:“你大兄是靠我的大弟,才从八品小吏,一步得了衢州知州这个肥差!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害我终身无子,他刘知州配我给他守节么?……我处心积虑忍了那么多年,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毁了你和刘五娘!灭你满门!好玩罢?这才刚刚开始呢……” 大四少夫人在乔嬷嬷的搀扶下,浑身直颤。神情冷肃的金嬷嬷更加气势毕现了,金嬷嬷指着乔嬷嬷道:“你跟了这么个不中用的主,小心着自己的下场罢!” 大四少夫人齿间都是血,仰头大笑:“哈哈!你以为你真能如愿么?周内司真的能娶宋筠娘么?我跟大兄后头还晓得些朝堂事务,光我知道的,祁家、孔家、程家、王氏一族,可都见不得周内司联姻宋家呢!你想让周内司娶一个小户女回来拿捏,日后你便能在周家长命到死了么?我奉劝你,我的好大姑,宋筠娘,那个表里不一的贱人,若真的进了周家的门,只有你后悔的份!” 大四少夫人看姑夫人变了脸色,愈发开怀:“人日宫宴的事,如今整个京城都传遍了!周内司与宋家联合,可是我二房有祁家呀!我奉劝你,美梦别做的太早的好,等周内司打败了祁、孔、程、王四家,娶了宋筠娘……真不是一般的任重而道远呀……呵……” 第78章 两败俱伤 筠娘子从周内司的屋里出来时,已是申时。 未时她接过他递来的簪子,被三个字“嫁给我”惊的不轻。然后见他包在羽缎巾里的手指还在挪动,他肿成缝的眼睛里隐隐有欢喜的光,他一个劲的咳,筠娘子料想他是还有东西送她,见不得他如此辛苦,把手伸进了他的羽缎巾。 筠娘子眼里一闪而过王皇后的一脸米粒疹,他疮痍的毁面愈发令人作呕。 她不忍这个惊才绝艳的男子这般光景,毅然用手指碰了碰他指尖的疮痍。 她低声轻笑:“想不到内司还喜欢藏东西呢,我可要好生搜搜这里面有什么。”她的手就像温良的小蛇,绞缠他的手指。 他的手本能的往后缩,一道线的眼光是孩子似的羞涩。 她背着窗棂,阳光乍泄在她的身后,她低头温婉怜悯的笑意,给她全身笼上了一层母性的柔光。 他这回没有咳嗽,坑洼不平的中指曲起,勾住她的中指,不让她走。 譬如芹竹之言:“对了,若是不咳了,可能就是睡过去了。”他就这样闭上了眼睛。从未时一直睡到申时。 筠娘子出了小四合,芹竹手上挎着篮子,头上还包着头巾,埋怨道:“周内司这几日咳嗽痰血,咳的大伙一日不得安生,那些个奴婢,指望她们摘枇杷花,还摘不到一小把。”筠娘子脸色一暗,很快抬脸笑道:“这果园里有枇杷?”芹竹应着:“还不少呢。”筠娘子打定了主意:“这日头还早,巧了家父最近也咳痰呢,芹竹要是不嫌筠娘小家子气,筠娘也想采些回去呢。”芹竹把篮子往她手上一撂:“周内司的枇杷花,你也一并采了罢。筠娘的褙子估摸着一个时辰后便能干了,筠娘去园子里兜一圈回来正好。”芹竹给她指了路便走了。 许是脱了袄子的关系,筠娘子提着篮子在李子树中间兜兜转转,分明艳阳在光秃的枝桠里倾泻而下,她却直觉冷气透过袒露的锁骨,往心肺里穿。本朝人不好吃李子,多吃易生痰湿,伤脾胃,有言“李子树下埋死人”。 两年后的周内司会不会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埋在李子树下? 筠娘子好不容易到了枇杷林,四时不凋的枇杷树枝繁叶茂,绿叶中众花成簇,黄白相间煞是可人。一个梯子靠在一棵两三丈高的枇杷树下,筠娘子爬着爬着,只听摇晃的梯子咯吱咯吱的响。 筠娘子低头看摇摇欲坠的梯子,脸白了白:“阿弥陀佛,周内司,我真是拿命给你采花……” 筠娘子一手挎篮,一手采摘,两腿都在抖。 “咔嚓,咔嚓。”两脚搭着的横木应声而断,整个梯子“哐”的一塌! “啊……”一声惊叫,枝头的鸟雀扑通惊飞。 筠娘子眼疾手快,采花的手一把抓住了枝干,整个人悬在空中。枇杷树主干偏细,更别提筠娘子抓住的旁枝了,旁枝承不住筠娘子的重量,往下一弯。筠娘子又是一声惊呼。 “啪,啪……”随着而来的还有轻笑声,绯红从省服的颀长身姿,痞言痞语,“原来筠娘,不仅怕蚯蚓,还怕高呀……” 不用说都是周司辅! 这梯子——他肯定从一开始就在旁边看笑话! “周司辅好闲情,来此间散步……周司辅这是没事可做么?” “非也,今个是来做木工的,梯子年久失修,奴婢们抱怨个不停,宅子里又没个男人,我带了新木头,准备把横木换一遍呢……” “周司辅真是勤快,然后呢?” “拆了横木才发现新木头没刨好,然后就见筠娘来了,料想筠娘急着用,便……果然这横木真该换了!” 筠娘子哪敢往下面看,只听搬木头的声音,还有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周司辅闲情逸致道:“筠娘莫急,等我拼好梯子,哎呀,我怎么忘记拿刨子了……筠娘闲着慌就跟小鸟说说话,我去去就来。” “周元!”筠娘子一动气,身子往下一沉,枝桠弯的更深。 “这几日春暖乍寒,我见司辅大人衣衫单薄,有心摘枇杷花给司辅大人泡茶,预防寒咳……”筠娘子两手快撑不住了,颤抖的声音里都是甜腻。 “瞧见我衣衫单薄,怎地不给我缝件衣裳,我素闻筠娘贤惠淑德……” “司辅大人怎知我没这份心思呢?私自相授,那是有辱名节的,司辅大人想穿筠娘做的衣裳,待日后娶了筠娘……”筠娘子面上一红,“万一筠娘摔残了,司辅大人可要娶一个跛子回去了!” 周司辅心里舒坦,走了过去:“要不筠娘把脚踩我肩上,待采好枇杷花……我还指着喝筠娘的茶呢。” 只要有个支撑就好,筠娘子欲哭无泪的应允。 周司辅抬起手臂,双手掌上了她的左脚,脱鞋前询问:“筠娘总不能穿鞋踩我罢。” 言罢,周司辅慢条斯理的脱了她的绣花鞋,她一踩上他的肩膀,他的肩一抖,脚一滑。周司辅有些为难道:“筠娘的足衣用的是锦帛,自然一踩就滑了……筠娘是深闺娘子,我岂敢亵渎筠娘的名节?这可如何是好?” “筠娘迟早嫁与你,脚自然是给自个夫君看的,提前看了也无妨。”筠娘子牙齿磨的咯咯响。 又不是第一次占她便宜了! 周司辅的手伸上她的小腿,摸索着足衣的带子。他的手似是无意的婆娑过她的脚心,她咯咯的笑出声来,又赶紧憋住,两眼都是泪。他的手就跟一枚火种,点到哪烧到哪,还一直窜啊窜的,烧的她满脸红霞心慌意乱。 周司辅慢慢的褪着她的足衣,她纤细的脚踝不足他一手。五个指头圆润玲珑,脚背光洁一片,遇冷生霞。 有湿热的东西轻舔了下她的脚背,她脚一抖:“你对我的脚,做了什么?” 待筠娘子采了一篮枇杷花被他救下后,她坐在复苏的草地上穿足衣,粉腮上一层光辉,甜糯道:“你看了我的脚,可不许赖账!” 周司辅打哈哈道:“又不是第一回了,我还亲过你,还摸过你……这几日为了周内司聘礼的事,我可是绞尽脑汁了!”周司辅懒散的躺在草地上,伸手拿了一支枇杷花放嘴里嚼着。 怎么看怎么风流倜傥! 周司辅冷笑:“筠娘怜悯周内司,不过一面之交,便亲手给他采花,我还听说了,筠娘可把下人们好生打脸,筠娘这般不放心就自个嫁过来,日夜伺候周内司得了!” 筠娘子心一缩,疼的四肢百骸都没了知觉。筠娘子心里发苦,垂首温婉道:“虽说你三代为奴,这奴籍也不是没有办法的。就像我舅舅,花五十万两白银给朝廷修徽州地段的河岸堤坝,如今我宋家青瓷扬名指日可待,再等两年,就是效仿舅舅掏五十万两,也不是不行的。五十万两买你一个奴籍,这个买卖皇上自然乐见其成。届时,你便放了周内司,莫做着奴大欺主的事。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周司辅怔住:她——她这是在跟他求婚? 筠娘子以为他没明白,添把火道:“你以前有什么混账事,这都过去了,日后可莫再为之!你若在意家族名声,就是……就是不入赘宋家也成的!” 矿坑里死生相依、腊八牵手同游、万寿前雪地循迹、小年前马车翻滚、大年夜蚯蚓事端……大祀时,他绯红的身影快如闪电,那一刻,注定他是她眼里的英雄!他抱住程四娘时,她就恨不得跺了他的手! 她的心里,过半都是杨武娘,可是他也确确实实的占了进去! 这世上,她必须嫁人,那也只能是他! 周司辅站了起身,背对着她,蔑笑道:“你以为我囚周内司四年,只为一个奴籍?你以为我扶你宋家,真的是为了日后坐金山上?你以为我百般调戏你,真的是心悦于你?呵……这世上只有周内司最在乎你,他对你一见钟情非你不可……一个死不死活不活的病鬼,居然存了痴心妄想呢!你说有多可笑?哈哈,真是可笑啊!我偏要他戴着绿帽子生不如死……啧啧,真是可惜,既然你不嫁他,那还有什么玩头?” 周司辅迅捷的身影飞奔在园中,园中是他凄厉大笑:“生不如死!周内司生不如死!哈哈!哈哈!” 筠娘子黯然阖目,两行泪下,他狰狞的笑声久久不散。 作践过她的,不是杨武娘,不是周司辅,而是这颗不可控制的心,一次,又一次的把自己作践到了绝路! ** 筠娘子换好自己的衣裳出了果园,马车辘辘,此时已经酉时,瑰红的落日在往下沉。 芹竹要把她送回去,她哑着声音道:“来京城这么久,还不晓得京城是什么样子,带我去最热闹的街上,听听人声沾沾人气也好。” 马车行至熙熙融融的街道,厢门紧闭,厢外人声鼎沸,临近收摊的时候,叫卖声也最是热闹。筠娘子戴着盖头的脸向上仰,像涸水之鱼般拼命喘着。 马车一顿,芹竹过来道:“周司辅的马车挡在前面,该是有话要跟筠娘说,要不我去问下?呀,周司辅人已经下来了,合该也没人知道马车里是筠娘,要不我让他进来?” 周司辅的马车是从筠娘的马车侧边跃过去,拦在了前面。这一拦,便拦出事了。筠娘子身后一辆金黄的龙蟠车篷的马车停下,蟒袍玉带的男子优雅的下了马车。 该男子缓缓道:“周司辅真是好大的胆子,连本殿下的马车都敢挡!” 筠娘子在芹竹的搀扶下,绣鞋着地,下了马车。筠娘子斜觑了一眼旻王,冷笑:“数日不见,旻王殿下倒用上皇子仪仗了!真是可喜可贺!筠娘还道旻王殿下这些日子,忙着安置那些被你抢劫的尼姑呢……从禹州到衢州一并劫走了二十个尼姑庵的姑子,这也不是小数目呢,组戏台的话也能组上不少呢!” 周围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起来:“这是谁家的娘子,连旻王都敢当街指责,真是胆大包天了!” “……” “就是就是,这般跋扈的小娘子,还真是京城第一人了!” “这个河东狮,谁要是娶了回去,谁真是‘有福气’喽!” 本朝就是抛头露面的商人女,也只是在自个的铺子里说说话,也是低声下气的。本朝看重女子德容,她自幼小心翼翼,又岂会不明白这点……周司辅双眼猩红,心口抽痛,两腿灌了铅,踉跄的往后一退。 筠娘子眼睛眯起来,泪水倏然一落。他血淋淋的心被不由自主的浸入她的泪眼,如同千刀万剐后被塞进了盐池。 筠娘子弯起唇角,向周司辅走近,倨傲道:“区区一个奴才,谁给你的胆子挡旻王殿下的道的?就是穿着六品官袍,也改不了狗就是狗的命!” 筠娘子言罢,抬起脚,一脚——狠狠——狠狠的踹上了周司辅的胯裆! 旁观人等,连着旻王,都睁圆了眼睛! 她偏偏要冒天下女子之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一举得了悍名,被口水淹死——嫁不了周司辅,谁都不嫁,死也不嫁! 芹竹赶紧拉住筠娘子,不可置信道:“你怎么能踢……怎么能踢……” 筠娘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弯下腰的周司辅,拍手轻笑:“家母去的早,继母没有教过我,有什么不对吗?”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下更开始写下一个事件,这个事件会导致女主嫁给周内司。么么。 第79章 囫囵局1 子时一过,嘉福苑的依山绵延的灯火,如龙腾跃,俯瞰整座皇宫。爆竹声一领头,皇宫周围东西南北四坊的宅子里,是一呼百应的热闹。 京城的上元,开始了! 筠娘子在宫女的引领下,从侧面的山阶而上,巳时抵达山腰的群馥殿。初春的山腰仙雾袅袅,上元灯星星点点,瓜果花卉脂粉的甜香融于薄雾中。殿前花园里,举杯谈笑、环佩作响的女子们裙裳翩跹。 周二少夫人笑道:“宋筠娘不愧是自幼烧瓷的商家女,单是看人便如看到宋家青瓷了……宋筠娘若跟青瓷一样摆了桌,这般无毒无害的可怜模样,衬得清贵白瓷和奢华彩瓷都成庸脂俗粉了,”所有人的目光随之过来,“许是周内司眼中,这举京城待字闺中的娘子们,都是带着毒呢,如今举天下瓷器,也就宋家青瓷无毒无害呢!” 众女只见提着莲青百褶裙的筠娘子踏雾而来,一脸平静,眼中含水。荔枝白的褙面上绣天青色缠枝芍药,寻常的绸缎寻常的花样,周二少夫人不提,众女也只是忽略了过去,一提还真如青瓷雅致。众女神色各异。 嘉福苑是皇宫后苑,依万岁山而建,占地四十余亩,稀禽水鸟、亭台楼阁、奇花异石一应俱全。嘉福苑从峰顶到山腰、到山脚,主之以叠锦、群馥、拂宁三大主殿,辅之以十来座四周小殿。万岁山上有铅华池,水至清而无鱼,整个嘉福苑的用水过半取自于它。 筠娘子素来心细,消化完嘉福苑的地势,不在意的笑道:“周二少夫人此言差矣,就是瓷上的图案再精美,那也是死物。而据筠娘所知,单是禹州的五月牡丹花会,便是盛景不似凡尘,至于京城的,筠娘是想都不敢想了!据说每年五月贵女们盖头遮面,香车入园,多少文人争相观看,有人醉到分不清人和牡丹了……说到底,画坯师傅再是精通,也是以活物为原型,咱们做瓷器,说到底都是沾了‘牡丹’的光,周二少夫人这番说辞,明白的人道是少夫人心直口快,不明白的还以为这是‘忘本’呢!” 周二少夫人吃瘪,六公主一边飒爽的引她们往殿里去,一边道:“周二少夫人向来自恃眼光甚好,我倒不信。往日她说起宋筠娘,说的是衢州知州府,筠娘胆小连个知州府的庶女都怕的不成,而我见筠娘行止大方嘴巴厉害,这是周二少夫人走了眼光,还是筠娘转了性子,还是筠娘本身就这个两面三刀的脾性?” 筠娘子看着六公主的背影,华贵窄袖绫子袄和大摆绉裙勾出削肩细腰,轻灵优雅。 筠娘子不消斟酌,清脆的脱口而出:“哪能比呢,衢州知州的五娘,那是连嫡女都敢打的!不像京城的姐姐们,满腹诗书通情达理德容兼备,姐姐们宽厚,筠娘自知小户出身,跟姐姐们一天一地,若再扭扭捏捏只会再难看不过……若是谈吐不当,就当是给姐姐们取乐子了!” 孔大夫人端了端耳朵下的发髻,也跟着打趣:“打嫡女算些什么?筠娘那是连旻王殿下都敢骂,连朝廷六品都敢踢呢,说来也好笑,踢的还是男人那个部位……” 在场的小娘子们都有些脸泛红,筠娘子稚气的笑道:“旻王殿下劫了二十个尼姑庵的姑子,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筠娘就是认这个理,连皇上都没怪罪筠娘作证一事,孔大夫人何故为旻王鸣不平?六品周司辅当街挡道,藐视皇子仪仗,一个奴才,筠娘踢一下又怎么了?” 孔大夫人薄怒:“你难道不知道男人那个部位不能踢的么?真是不知羞耻!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你还要不要脸了?” “家母去的早,规矩都是继母教的,筠娘还真的不知道,还请孔大夫人解惑。” “你……,你……”孔大夫人被噎了个半死。 六公主轻斥:“进了殿门,还不消停些。母后在给诸位点茶呢。” 筠娘子一行从明亮庄严的外殿进了内殿,内殿与后园的假山葱茏相连,此时雾霭开始散去,金色阳光透过八扇水墨屏风挥挥洒洒。王皇后端坐在蒲团上,深青色翟衣铺了一地,五彩翟纹如百鸟群飞。王皇后附耳抿唇,听声辨水,点了点头。豫敏郡君把炭炉上的砂瓶端起,依着王皇后调搅的节奏,缓缓注水而入。众女都止了脚步。 一刻钟后,大皇妃和二皇妃端着茶碗分茶,二皇妃招呼众女喝茶:“今个也是诸位有福了,母后这一手点茶功夫,那是点了三十年的炉火纯青,诸位喝了一国之母的茶,定是福泽绵长长寿安康。” 王皇后一脸的米粒疹已褪小结痂,不施粉黛,白皙的底色隐隐可见,不日便能复原之相。王皇后神清气爽,人也愈发雍容亲切:“瞧这嘴甜的,皇上与民同乐与民同苦,现下正与百官在拂宁苑里种水稻呢。每年种稻收割,史官记载皇上可是本朝第一贤帝,农事上百官都不及皇上懂的多呢。皇上尚且如此,本宫身为一国之后,自然要做本宫的分内事,点茶最重女子品貌姿态,本宫就给诸位做个表率!” 皇上种稻,本就是做做样子,倒是筠娘子片刻恍惚了下:水稻三四月份插秧,这时候水田都是稻茬,怎么做样子? 王皇后又点了一会茶,待每个娘子都能分到小半碗时,豫敏郡君赶紧过去给她揉了揉酸疼的手腕。众女恭恭敬敬的行礼,尔后端起茶碗,浅浅的啜着。王皇后道:“本宫在里面点茶,便听到你们叽叽喳喳说什么能踢不能踢的,瞧你们笑的开怀,是个什么笑话,说与本宫也乐乐!” 孔大夫人快嘴说了一遍,大皇妃掩嘴笑道:“谁娶了宋筠娘,还真是有福喽!” 众女又哄笑一遍。 王皇后的身后走出一个端庄的故人,这个故人轻飘飘的拉了仇恨:“宋家与周家换了帖子,不日便是周家的媳妇,周司辅不过一个周家的奴才,犯了错踹几下又算得什么!一品瓷内司夫人教训一个奴才,顺理成章,再说被周司辅劫色害命的女子还少么,筠娘拿出做主子的威仪,便是对他最好的震慑!……依我看,筠娘就是踹残了他,咱们也该叫声好。” 筠娘子心下咯噔一响:在这是非之地,两家联姻之事,认不认都是麻烦! 所有人的怀疑都得到了证实,众女本就皮笑肉不笑的脸都有些发僵。 大皇妃夭折了腹中的皇脉,王十娘为得周内司而死,程四娘一病不起,刘三娘与刘五娘名声俱毁,周二少夫人黯然退场另嫁他人,更别提当初衢州知州府端午前自相残杀了多少瓷商娘子们……凭什么众女不得的周内司,花落了宋家? 筠娘子颔首笑道:“知州夫人,好久不见。哪有小娘子过问嫁娶一事的,筠娘高堂俱在,自然遵从父母之命。家父尚未与筠娘说起,婚姻大事儿戏不得谣传不得,还请知州夫人三思而行。” 王皇后凤目扫了一眼发怔的六公主,“真是个傻的!筠娘如今可叫不得知州夫人了,该改口周姑夫人了!” 周姑夫人搀王皇后起身,屈身拂了下她的褙面,这才站起身,“不知者不怪,我一个和离之身,难为皇后娘娘不嫌弃……我,”周姑夫人擦了擦眼睛,“我知道娘娘是怜惜我,这宫里大小宴也来过不少了,这次前来,连着心境都换了一重了!” “筠娘问周姑夫人好。” “就是寡妇改嫁也是美德一桩,你堂堂正正的和离,就该挺起腰板来!做六品知州夫人,哪有一品瓷内司嫡姐来的金贵?要说嫌弃,到场的女眷,有几个身份如今能越过你的?” 话说这么说不假,筠娘子心底冷笑。 王皇后和蔼的拉过周姑夫人的手,拍了拍,“谁不知衢州知州夫人恭顺孝悌、持家有方、德容兼备,女怕嫁错郎,女子在这世间本就生来命苦,凭什么他们男人犯的错就该女子受着!你且宽心,若你有再嫁的心思,本宫亲自给你做媒!” “谢娘娘恩典。”周姑夫人跪了下来。 “你且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姑夫人未语先泪:“刘知州一月未进我的房,做人/妻子岂能这点度量也没有?我给他养儿养女,自然盼着刘家子嗣绵延,便召来几个妾问了问,一问我就骇住了,他刘知州一月彻夜不归……后来,我才得了消息,他刘知州胆大包天,在外面养了个外室!衢州的同僚都知道个七七八八,碍于刘知州的威望不敢言。身为朝廷官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革职查办事小,还会祸及家人。我为护佑一大家子,便只得托周内司的口,把他给告了!” “公堂之上,娘娘怕是万万想不到,刘知州的姘头——是,是个男的!” “啊?” 第80章 [一更]囫囵局2 周姑夫人开始还装模作样的哭两声,说起故事来,眼梢挑起,绘声绘色:“这年头的女伎,体态清盈,裹幞头簇花枝,会插科打诨,会和声填词,会矫揉造作……我在闺中时学的是规矩管家,哪能比得上人家学勾男人学了十载的?诚如所唱的,‘有如三十三天天上女,七十二洞洞神仙’,此人在整个衢州的名声可不下于王金榜呢!” 周二少夫人搁下手中的茶碗,轻笑:“当年我还为姑夫人唏嘘,拿嫁妆养着刘知州的一大家狼心狗肺的,悉心教导两个哥儿和三个姐儿,就这样的二十四孝媳妇都履步维艰,吓的我这辈子都不敢嫁人了!依我看呀,姑夫人还真该谢谢这个‘王金榜’,要不是她呀,他刘家还不以‘七年不出’的名义把你赶出府,剥了嫁妆!到时候怕是周府都没脸收容你呢!” 筠娘子暗暗吃惊,当初祁孟娘跟知州夫人是送孩儿枕的情意,如今水火不容到了当众打脸的地步! 筠娘子瞥见周姑夫人低头啜了口茶,眉一紧唇一勾,下半张脸都是阴测的笑意。 筠娘子捂嘴一笑:“我头次去衢州,听的最多的不是衢州刘知州的名声,反倒是知州夫人的贤名,说是咱们闺中女子的楷模也不为过!筠娘始终以为,做人还是依本分的好,不能因着公婆小姑不合心意便忘了自个的本分!公道自在人心,周姑夫人苦尽甘来后福不浅,岂不正应了善恶终有报么?人都说女伎是妖精变的,妖精给寒窗苦读的读书人妙手添香,要勾,也是勾的狼心狗肺的魂!依筠娘看,刘知州这是造孽太多,天理昭彰!”筠娘子振振有词后,郝然脸红,“筠娘在家窑里听了不少话本,教诸位见笑了!” 王皇后和二皇妃四目交接:这个宋筠娘,好大的胆子! 一是:指责周二少夫人不守本分,对大姑不敬! 二来:结合周姑夫人的缄默,这不是摆明说周姑夫人害了刘知州一家?——这么明显的打周姑夫人的脸,难道周宋两家联姻出了问题? 周姑夫人到底没有记恨她,眼下筠娘子势单力薄,能不招惹自然不招惹。依筠娘子对周姑夫人的了解,周姑夫人如今要在京城的女眷里拉势,在周家立足,祸害刘家一家的名头,对她只有利无害。 周姑夫人只抬脸冷觑了一眼筠娘子,面上的笑意反而有了丝自得:“好个后福不浅,我的后福可指着嫡亲大弟周内司呢!”下一句让筠娘子气闷不迭,“筠娘以为,我有后福么?” 周姑夫人这是铁了心要让她做弟媳了! 筠娘子只得含糊过去:“呀,周姑夫人口口声声说女伎,又说姘头是个男的,估摸着也就只有妖精有这么大能耐了!”筠娘子跺了跺脚,“我还等着听故事呢。” “说来这女伎也算不得女伎,实乃是一户没落人家养的良家女,自幼习得歌舞,长到十二岁时便是天人之貌了,夫妇两带她到了衢州学声乐,”周姑夫人笑的眼睛都眯起来,“这不刘知州手下的主簿便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奇货!你们是不晓得,看一眼她的真容,都要一锭银子呢。夫妇两还指着她嫁人,不肯把她往勾栏里送,多少人眼馋的呀……我从主簿那边得知,刘知州可是花了大价钱才说动了夫妇两,把她养做了外室!养了足足一个月呢……待上了公堂,脱了一身戏袍,才晓得,哪是什么女伎呀,原来是个男的!家族没落,缺钱怎么办,就把家中的庶子养做了女儿,据说其肤发腰步,比女子还窈窕几分。” 刘知州蠢到知法犯法养外室? “刘知州身为朝廷官员罪加一等,杖责八十大板,到底不过养尊处优的官老爷,哪受得住八十板子,据说是瘫痪了……”众女听的心惊肉跳,筠娘子只觉其中蹊跷的很。 赶的还真是巧,前头刘三娘和刘五娘是掏空了刘家,才凑齐嫁妆嫁到周家,后头紧跟着刘知州出了事……刘知州被革了职,刘家又砸锅卖铁被周姑夫人洗劫了半数嫁妆,老太爷一病不起,太夫人疯了,家里只剩下刘知州和几个妾,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 有宫女来报:“‘走马派’伎艺人锦娘、旻王殿下的戏班头角萧九娘在殿外候着。” “让她们进来。”王皇后慈爱道,“本来今个‘走马派’是要给皇上和百官表演的,本宫特地要了其中的锦娘,给你们来一出使唤蜂蝶。旻王倒是个有孝心的,把他的戏班也送了来。今个儿,你们是有福喽!瞧瞧周姑夫人这脸色,本宫晓得锦娘可没少给你周家使唤,旁人看不到的,周姑夫人是看都看腻味了呢。” “娘娘说笑了。说来也是周内司怕我闲闷,这才跟锦娘有了段日子的渊源。” 王皇后脸色一滞,奇装异服的锦娘和身着大红戏袍的萧九娘并行而入。萧九娘的腰肢被腰带掐的很紧,不堪一握,提着裙子扭着腰,三寸弓鞋把大理石地面踩的咔咔响。两人同时道:“锦娘/萧九娘问皇后娘娘金安万福。” 锦娘的声音依旧泉水穿石的悦耳。萧九娘声音柔媚,加之十足中气,每个字都是圆润饱满。筠娘子见识过萧九娘的唱功,唱起男角来无人可比。 里一层外一层的衣裳遮住了萧九娘的脖颈,脸上浓妆艳抹,异常纤细,肤白发墨,自成媚色。筠娘子觉得很不对劲。 锦娘进言:“娘娘明鉴,皇上还指着锦娘下午在叠锦殿上表演,这使唤蜂蝶一天两次本来就吃力,这排前排后嘛,锦娘自然该是前的,也好匀个晌午出来养精蓄锐。可是萧九娘倒好,带着戏班直接霸了戏台挂帷幕了,还请娘娘做主。” 周姑夫人斥道:“萧九娘?真是个不懂事的!娘娘今个可要听好几场戏,万一听着听着就过了时辰,总不能教娘娘跟皇上抢一出使唤蜂蝶罢!” 王皇后看着锦娘跟萧九娘红眼,反倒看向了筠娘子:“咱们中间呀,就数宋筠娘算术最好,当初赛马,还是筠娘排的顺序,五轮定胜负。今个萧九娘备了四场戏,锦娘一出使唤蜂蝶。本宫纵容了萧九娘挂帷幕,是因着连唱四出戏她也吃不消不是。这唱了两出再让给锦娘也是无可厚非。可是锦娘又说了,她还得养精蓄锐……哎,本宫是懒得动脑筋了,就听筠娘高见。”众女神色各异,锦娘和萧九娘的矛盾成功被转了过来。 平时投壶打马球也就成了,王皇后为何请了锦娘来使唤蜂蝶?如今王氏跟周家已经不共戴天了! 王皇后就更不待见旻王了,却适当时机请了萧九娘来给周家打脸!——王皇后这是壁上观周内司跟旻王斗呢! 筠娘子也不推诿:“筠娘以为,谁前谁后,就跟人有三六九等一样。说到底伎艺人和戏班,还不都是奴才!奴才吃不吃得消,那是奴才自个的事,哪有主子操心奴才的道理?不过这下等里面也有个高个矮的,娘娘以为谁的个高,自然就在前头。” 在场人等呼吸一滞,王皇后可不接这个太极:“筠娘以为谁的个高,谁的个矮?” “‘走马派’伎艺人是皇上都嘉许的,都是宫里大节才请的,就是官宦贵胄相请也是看机缘的,说是奴才,更是专心耍艺的良民。而旻王殿下的戏班,旻王殿下亲口承认,他劫的尼姑都组了戏班了,尼姑案后,不少尼姑都回了庵子,估摸着也剩这么多了!这些尼姑随了旻王殿下,就是女伎了。良民跟女伎,谁前谁后,筠娘以为是有目共睹。”筠娘子意味深长的看着萧九娘,“亏萧九娘还敢用这个名!” 萧九娘一声冷笑:“宋筠娘,你怕是忘了一件事呢!” ——杨武娘还在旻王手上! 这头周家与旻王间接打擂台。拂宁苑那头,周司辅跟旻王是结结实实的打起来了! 巍峨庄严的拂宁殿前,是七八亩的稻田,正是万物复苏之际,田埂上青草萌发。稻田里有个庞然大物——正是筒车。 几个太监和两头牛辅助筒车转动上轮,崇庆帝意气风发的指着转动的水轮道:“诸位看到山腰上另一个水轮么,用这两个水轮传水,汲水高程可达十丈!有了这个法子,低处涝田的水可转至高处的旱田,我朝有了此物,日后不定多少涝田旱田成了良田!朕今日让你们前来,就是让你们好生看看!农事乃立国之本,水乃农事兴亡之要务,利水,则利农,利农则利民。” 三个皇子和百官都是一片附和声。崇庆帝看他们都这副模样,眉头皱了起来。 随之,崇庆帝指着双手抓着稻茬的周司辅,龙心大悦大笑起来:“瞧瞧,好个周司辅!” 周司辅裤腿卷到膝盖上,从省服扎在腰间,袖子挽起,脸上都是泥渍。一来是崇庆帝不得不用他,二来,他总是能摸明白崇庆帝的龙意,没皮没脸,每次崇庆帝做做样子种稻收稻,他都是首当其冲的那一个。 周司辅涉水过来道:“臣见这一田稻茬就忍不住,一早就在这里候着陛下除稻茬呢。臣让他们把牛借给臣使,怎么着也要犁掉两三亩的稻茬解解馋罢!呀,太监不听话,臣便用没牛人家的土法子,用脚踩……哎呦,这脚也不知是戳进什么东西了!”周司辅在梗上蹭了蹭,青草上立刻有了血迹。 “来人,快去请太医过来。”崇庆帝面色欣慰,念头一转,对三个皇子和百官道:“到底朕还没犁过田呢。” 史官已经开始拿笔记录:某年某日,崇庆帝带领皇子和百官犁田。 当然,崇庆帝是不用动手的。众人都心下一个咯噔:这是让他们犁田? 插秧割稻还好些,这些人看牛就发憷。众人是把周司辅恨的牙痒痒:周司辅倒是会卖乖!先把脚伤了,尔后等着看他们笑话呢! 周司辅不等这些人同仇敌忾,把战火对准旻王,笑眯眯道:“陛下,臣有一言。往常插秧割稻,臣等还有大殿下二殿下哪个不是争先恐后?今个大家都穿着官袍来,又没备衣裳,难不成都像臣这样子下山么?臣是一个奴才不打紧,总不能让他们给太监宫女看笑话罢!可是旻王殿下就不一样了,旻王殿下可是备着戏袍呢,再说旻王殿下难得回京,身为皇子,体验下民生,也是理所应当的!” 周内司跟旻王水火不容,众人也见怪不怪了! 大皇子和二皇子连忙应和,紧接着百官应和,崇庆帝自然允了! 旻王脸都黑透了,应了就是被人看笑话,以为他旻王怕了周内司呢。不应的话便是忤逆崇庆帝。旻王胸膛起伏,恨不得把周司辅大卸八块,跪了下来:“儿臣怕水,田里水深。儿臣……” “混帐!”崇庆帝大怒。周司辅抱手冷笑。 旻王脖子梗了梗,眼睛里是杀人的凶性:“周司辅,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是奴才命!” 周司辅悠悠的趁火打劫:“旻王殿下有功夫四处劫持尼姑,组了一个接一个戏班,就没功夫关注百姓,呵……旻王殿下好歹也管着偌大一个封地呢,那就是封地百姓的天,百姓的父母,旻王殿下就是这般做人父母的?还是说旻王殿下不肯纡尊降贵,尊贵如陛下都亲自插秧割稻,难不成旻王殿下觉得自个的玉体比陛下还金贵?” “果然是没教养!”崇庆帝怒不可遏,一巴掌掴了上去,“圣贤书上有云,庶人安政,然后君子安位。也是,你自幼在封地,没人监管,成日只知道男不男女不女的唱戏,朕还能指望你腹中几两墨水么!跟朕滚回你的封地去!” 众人幸灾乐祸中,旻王灰溜溜的要走。崇庆帝喘了喘,方道:“回宫面壁思过去!你既然这么不懂事,封地,朕也该想想了。” 旻王离开时,唇角都是诡秘的笑容:周内司打他脸是罢,宋筠娘也打脸是罢,他倒要看看,当周内司娶不成宋筠娘,毁了宋家……周内司如今得罪了白瓷彩瓷,连唯一可供傍身的青瓷若都毁了……哼,他倒要看看,周内司还拿什么兴风起浪! 他是这样交代过萧九娘的:“宋筠娘,我若不得,必毁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正版的亲们!今天还有两更哦~~很抱歉为了存三章稿停更了几天! 后面无意外情况夫人会努力上日更滴~爱你们,么么。 第81章 [二更]囫囵局3 山顶叠锦殿上有铅华池,纤尘不染钟灵秀美。山腰群馥殿有玉华池,是引铅华池的至清水而入,尤在雾霭未散时,池上如仙气袅袅。池边亭阁数座,珍花异木,假山垂影,不似人间。当然,众女是没福气赏玉华池的。 玉华池又分流二池,向东流是燕池,向西流为岳池。燕池水用于饮用洗漱,岳池水用于灌溉浣洗。戏台便搭在了岳池前,戏台搭的很高,铺着红色地毯,背后是大幅瑰紫色帷幕,戏台上锦娘叠起绢帛,手执剪刀,剪成蜂蝶。 众女在戏台下依位而坐,众女身后两丈处设高座方便观摩,座上的王皇后和两旁的大皇妃二皇妃低声闲话,将众女的兴奋劲尽收眼底。 筠娘子看蜂蝶展翅而活,在众女的发髻上翩飞,或在肩上歇息,或聚在一处,又散了开来。 筠娘子怔忪间,只听锦娘道:“锦娘当初在衢州知州府走失了一只蝴蝶,听周姑夫人说这只蝴蝶飞到了宋筠娘的身上。投桃报李,宋筠娘若是不舍得还匹帛,还个丝帕也成的。” 筠娘子整个人一懵——好个周内司,这是派锦娘来做说客呢! 筠娘子轻描淡写:“帛便是帛,蝶便是蝶,诚如锦娘所言,庄周梦蝶。既是梦,本就当不得真。筠娘已然梦醒,不作奢望。” “宋筠娘是不信锦娘这双手,化帛为蝶,破茧而飞。锦娘敢说,这等点石成金术,锦娘独一无二。筠娘若是错过了,只能是一块死帛喽!” “筠娘不信。这等投机取巧的幻术,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哼,等你成了死帛,就明白锦娘今个的好意了!” 筠娘子的冥顽不宁很快得了报应。 霎时。 ——只见风骤起,岳池浪水翻涌升腾,水声骁厉,如狰狞野兽,决口而来! 戏台上的帷幕被风刮的簌簌响,戏台摇晃可危。众女尖叫,只听里面有王皇后的暴呵:“不过起风而已,作甚慌成这样!” ——只见浑浊的水浪拍湿了帷幕,张开兽爪,扑向在场的女眷! 锦娘早在帷幕坍塌前,灵巧的身形跳走,只留下一句:“锦娘去给皇上表演使唤蜂蝶……” 一丈高的浪水把女眷们扑了个正着,椅滚桌倒,哀嚎声不断。筠娘嘴巴闭的紧,浊水带着泥沙打在脸上,塞满了胸口。 浪水眼见就要伸至王皇后的高座前,王皇后不像大皇妃和二皇妃那般惊慌失措,反倒是母仪天下的沉稳。 ——似乎浪水的兽劲用光,恹恹在了王皇后的脚下,决口的水平缓游动。 一宫女来报:“娘娘不好了!是玉华池决口了!燕池也出事了!整个群馥都被淹了!” 又一宫女来报:“玉华池的水都来自叠锦的铅华池,许是铅华池泄水太急,才爆口了玉华池……就怕铅华池要决口,那从山顶到山脚……” 豫敏郡君一巴掌甩上了宫女:“晓得铅华池要出事,还不机灵点!此地不宜久留,赶紧安排娘娘移驾回宫!” 宫女们赶紧伺候王皇后和大皇妃二皇妃上了辇,快步离开。 数十个女眷形同落汤鸡,从头到脚都是黄泥,艰难的从水中爬了起来。 已经有女眷抽抽噎噎:“呕……咱们也快走……大水就要来了!” 立刻有年纪稍大的女眷斥道:“要走,也不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走!你看看你,衣衫不整,这下面来来往往的太监和侍卫,万一再撞上百官……与其名节尽毁的回府,还不如在这里死了清净!” 小娘子们哭作一团:“给我们衣裳……我不要死,不要死在这里!” 正是心烦意乱之时,数十个女眷此起彼伏,六公主怒斥:“哭什么哭?你们不过是贵女,本宫堂堂嫡公主,比你们的命可贵上不止一分两分,本宫都不慌,你们慌什么!就是给本宫陪葬,那也是你们的福气!” 嘉福苑毕竟是后宫,王皇后和大皇妃二皇妃一走,也就六公主说的上话了,已经有人把希望寄托在了六公主身上:“六公主,你可要救救我们呀!” 六公主不过匆匆凝思,眼睛瞪圆,全身冷的彻骨。女眷和丫鬟嬷嬷们都被困在群馥,就等发落。 周二少夫人狼狈的捋了一下脏污的头发,恨不得咬碎满口的玉牙:“哭罢,哭罢!留在这里是死,出去也是死!留在这里好歹还能全个名声……咱们都入了皇后娘娘的局了!”周二少夫人癫狂的伸出指头道,“她——王皇后,为了对付一个人,连自己的亲生公主都不放过!” 周二少夫人指向了一个人! 六公主目光也挪了过去,凶性毕露,冷哼:“谁有那么大本事决口了铅华池和玉华池?母后主持后宫向来事无巨细有条不紊,谁能在母后的眼皮底下使这么大的幺蛾子?难怪一国之后不坐最前面的主座反而在后面设了高座!父皇和百官还在拂宁种稻,母后这是刚好下去报讯呢!出了水患,指着宫女能有什么用?怕是不消两刻钟,侍卫便来了!名节?哈哈什么狗屁名节!都指着本宫有什么用,她王皇后连本宫都一网打尽,你们想死的,就自个淹死在水里算了!” 女眷们呆若木鸡,出声又怕讨六公主嫌,咬着嘴唇哆嗦干流眼泪。 镇静的人只剩下:周姑夫人、六公主、孔大夫人、周二少夫人、筠娘子。 萧九娘拎着裙子过来,臂上抱着一件戏袍,挪动着三寸金莲缓缓而来。萧九娘的视线就要扫向筠娘子,周姑夫人湿哒哒的身姿挡在了筠娘子的前面,把筠娘子护在了身后。 筠娘子下意识皱眉:同时女子,看一眼也无妨,周姑夫人为何会护着她? 萧九娘看向了抱手瑟瑟发抖的吴十一娘。浸了水的吴十一娘,凹凸有致的身段一览无遗,若是男子瞧见了怕是血脉喷张。萧九娘招手道:“旻王妃若信九娘,就跟九娘走。九娘情急之下也就抢了这一件干爽戏袍,旻王妃穿上戏袍,咱们戏班里把你护在中间,旻王妃便能安然下山了!九娘来之前,旻王殿下就千叮呤万嘱咐,旻王妃要是有任何闪失,奴婢们可都甭想活着了!” 吴十一娘没了主张。 旁人不知,吴十一娘心里再明白不过,旻王怕是不想娶她呢。侧妃旨意是下了不假,旻王这头帖子聘礼是一样没来。可是她若不赌一把,难道死在这里不成? 吴十一娘给自己催眠:旻王再是不欢喜她,只要旻王还想留在京城一天,就少不得这桩联姻!到底她已经是准旻王妃了,正妃失节,对旻王而言这也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声! 众女越狼狈,越衬得萧九娘肤白发墨美不胜收——筠娘子脑子里轰然炸开四个字:天人之貌! 筠娘子无法抑制内心大胆的设想,往周姑夫人的身后缩了缩。吴十一娘已经动摇,就要接过戏袍,萧九娘抿唇轻笑:“旻王妃手都在打颤,这戏袍麻烦的紧,就由九娘来帮你穿!” 筠娘子是不想管,又恍见吴十一娘当初在政和后殿的池边徘徊,终究是个可怜的女子!瓷器中毒一事,在所有人等落井下石之际,到底是吴十一娘助她一臂之力了! “吴十一娘,你一日未大婚,就一日不是旻王妃!有些人指不准巴不得你嫁不成,旻王殿下回了封地,那个人就能继续做旻王殿□边的玩伶!那个人助旻王殿下劫走二十个尼姑庵的姑子,跟旻王殿下交情匪浅,难得还是个良家女,就是嫁给旻王殿下也不是不可能!” 吴十一娘狐疑的看了一眼萧九娘。 萧九娘冷笑:“旻王妃,我若是真要你死,就把你撂这不管了!” 吴十一娘想想也是,眼神开始闪烁:“宋筠娘你自己亲口说旻王的戏班都是尼姑,怎么萧九娘又成良家女了?” 筠娘子娓娓道来:“筠娘这头有个故事,那是比戏本里的还要精彩呢!承接周姑夫人所说的勾引刘知州的男扮女的良家女,良家女跟刘知州破了男女大防后,在未发现良家女是男人之前,便被那家夫妇设计给讹上了!……因着,良家女原是已经配过人家了,淫/乱有夫之妇可是罪名不小的,刘知州要想瞒下这件事,只得任夫妇两敲诈,便把良家女偷偷养作了外室!这不过是屡见不鲜的敲诈的法子!刘知州就是没有断袖之癖,事后也只得认栽,他一个衢州的父母官顶风作案养男人,呵……巧的是据我了解的萧九娘,一个嘌唱的卖茶女,便是用了这招害得一个官宦子弟锒铛入狱,被人报复家破人亡,逃到了尼姑庵里,她可不是遁入空门的尼姑呢!” 眼下这么多女眷的衣衫不整都被萧九娘看了去,就是萧九娘是个男人,筠娘子也不能坦明,只是含糊冷笑:“这年头女伎赚钱,男人养成了女人,估摸着跟太监也没差了罢。” 萧九娘脸色一沉,指甲往掌心一掐。念及旻王的交代才稍稍舒坦:“宋筠娘,我若不得,必毁之!” 周姑夫人腹中情绪翻涌,筠娘子一言正中她的当初筹谋,刘三娘的冷笑萦绕耳旁:“我的好大姑,宋筠娘,那个表里不一的贱人,若真的进了周家的门,只有你后悔的份!” 作者有话要说:旻王不是断袖,本文不涉及bl。 第82章 [三更]囫囵局4 与其在这里等死……吴十一娘赌了一把,穿上了萧九娘递过来的戏袍,在一个戏班的簇拥下离开。 剩下的数十个女眷,有人嚷嚷着就是毁了名节做尼姑也要保命,年长女眷的怒斥交杂其中。 周姑夫人、六公主、孔大夫人、周二少夫人、筠娘子,这几人的身份容不得她们置名节于不顾——死到临头,自然有仇报仇了! 六公主的银铃声被泥沙磨糙了一般,指着筠娘子,嘶哑道:“周二少夫人、孔大夫人,母后为了毁此女,生生的把你们两也折了进去!孔大夫人不管瓷窑,死了倒对孔家彩瓷没甚关系。然祁孟娘就不一样了,身为家中嫡长女,机敏过人,那是比祁家男儿还能干!依本宫看,祁家怕是也因此大势将去喽!这也不难怪,当初本宫就在想,周家与祁家鱼水相连,祁孟娘这么标致的人儿自然当嫁周内司的!” “原来周内司早就存了拔宋灭祁之心。蒸馏器有毒一事,本宫倒不觉得这是周内司的主意,八成是宋筠娘的主意!周内司鉴瓷不假,他难道是长在瓷窑么,你孔家和祁家还是头回送蒸馏器到宫里,助熔的提色釉蒸酒蒸醋才制毒,祁家和孔家烧瓷这么多年都不晓得,周内司难道有神仙相助不成?五月端午,衢州知州府设宴,宋筠娘勾引周内司,两人密谋了这茬……这才是最合理的真相,不是么?” 六公主说的激动,手指都在打颤,阴翳的妒火毫不遮掩,面目可憎。 早在她知道周宋两家换帖,她就恨不得一手把宋筠娘给掐死! ——她念想了周内司多少年,被迷惑到看什么都是周内司,摸什么都是周内司,一遍遍的叹息:你说你怎么那么好,怎么能那么好呢…… 六公主的妒火灼进了周二少夫人的心肺。 周二少夫人盯住周姑夫人,看周姑夫人泥泞的脸上依旧端庄的笑意,嘲讽道:“知州夫人怎么可能看上我祁孟娘?知州夫人六年无子无女,我还去庙里给知州夫人求过子呢。知州夫人……是你亲口说,刘三娘性情跋扈配不上周内司,你做戏,我都陪着你!连你在婆家嫁妆被坑光,这都没事,我祁家不缺这点钱!我都恨不得把祁家的金山银山都捧到你跟前,到头来,你们姓周的,就是翻脸不认人的主!” 临死之前,她嫁的不甘,遗恨难消! ——当初宋筠娘说,周内司的马车一直跟着她,周内司相中的人是她祁孟娘,当初她上了望风楼,与周内司仅隔屏风,她心口狂跳,端坐嘛,又怕周内司嫌她呆板,坐不正又怕周内司嫌她孟浪!知州夫人问的每一句,她是掏心掏肺绞尽脑汁,却偏偏换不来周内司的一句话! 六公主和周二少夫人这是要杀人了,周姑夫人自然要死的端庄,把仇恨抛到筠娘子身上:“我也没办法,周内司见了宋筠娘第一面,便转了心思。锦娘是周内司特地请来表演使唤蜂蝶给宋筠娘看的,周内司要托锦娘给宋筠娘带句话……” “什么话?” “周内司说,今个他梦见自己成了蝶,飞到你的发间。” 原来品性高洁不近女色的周内司——居然有这般旖旎的心思! 六公主和周二少夫人眸光如刀,射向筠娘子。 孔大夫人看到这光景,觉得自己是死也其所了,宋家青瓷再也不能挡孔家彩瓷的路了! 孔大夫人看孱弱的筠娘子成了众矢之的,联想起当初钟灵山的大雪夜,那时她们同仇敌忾对付祁家白瓷,一起找偏殿避雪。她心里多少是怜悯这个刚刚十四的小娘子,或许也因此心生喜爱罢。——要怪就怪她一介女子,凭什么这么聪明? 孔大夫人给两人的妒火里添了把薪柴:“王十娘和程四娘的死,大皇妃夭了腹中皇孙,可都是宋筠娘造的孽!因着,大祀前夜,宋筠娘无意中撞见了大殿下,就揣摩出了大祀惊马一事!说到底,周内司是宋筠娘的,王十娘和程四娘,但凡谁敢觊觎周内司,宋筠娘这个准周内司夫人,怎么可能饶过?” 周二少夫人怎么也没想到——大祀惊马,始作俑者居然是宋筠娘! 当初她处心积虑把大皇子藏在太庙,盯紧了安公公,唯独,唯独漏掉了宋筠娘! 要不然如今便是:程宰相得了周内司,大皇子皇储既定,她祁家清贵无双! 周二少夫人双拳握起,咔嚓作响,向筠娘子逼近。 筠娘子心里头好笑,一个瘫痪在轮椅上面目全非的周内司,祸害了多少闺中小娘子的性命! 世间女子多不易,争抢的莫过于:周内司品性高洁,没有通房小妾!位高权重,嫁过去便是一品诰命! “祁孟娘呀祁孟娘,大皇子败的不在我的手上,而是你们的内奸——六公主!”筠娘子挑眉,蔑笑,“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大祀一事,是我做的不假,可是成败却在六公主的手上!孔大夫人,是你亲自把消息传到了六公主的手上,难道你都忘了么?” “消息不是我传的!与我何干,与六公主何干?你胡说什么?”孔大夫人这才惊觉失言,梗了梗脖子。 “宋筠娘,你挑拨离间也要找个好的理由,这事,本宫有什么好处?本宫与祁家程家交好,受母后厌憎,不然也不会走到今天跟着你们一起死的地步了!本宫一介公主,就是招驸马,也轮不到一品周内司!大皇兄若能继储,还能许本宫一份好姻缘呢!”六公主哑着嗓子,恨道,“周二少夫人,你还不动手?” “且慢!” 筠娘子忍无可忍,一巴掌甩上了六公主的脸。 六公主目眦尽裂,伸出利爪,就要挠上去!筠娘子一脚踹了过去,六公主一个不防,往泥巴地上一跌! 六公主捂住脸,不可置信道:“你敢打我!来人,给本宫把宋筠娘千刀万剐了!” “不想死,你们就尽管来!”筠娘子冷笑,“我有办法,让诸位都不用死,还能保全名节……这个六公主,母债女还,王皇后造的孽,本该就由她来还!合该死在这里,也只当是被水淹死了……你们就是让丫鬟嬷嬷来动手也成,只要封住她的嘴,我就让你们活着!” “真的假的?宋筠娘真的有办法?” “赌也是死,不赌也是死……” “……” ——“我信,我信宋筠娘!”周姑夫人掷地有声道。 周二少夫人狐疑的看过来,筠娘子弯腰,居高临下的俯视六公主道:“你当真以为我怕了你皇家人不成!区区一个没人娶的六公主,皇上不喜皇后不疼,也没个势力傍身……就凭你,还肖想周内司!真是好笑!” “祁孟娘,大祀惊马一事,若不是六公主把消息传给了旻王,旻王会过来么?假设当初旻王的马车在大殿下和二殿下的马车身后,旻王该救谁?大皇妃肚里有皇孙,大殿下与旻王一母同出,照理说旻王自然救的是大殿下!二殿下一个嫡皇子若是出了事,大殿下与旻王同是庶子,指不准还能来场夺嫡呢!不管旻王救的是谁,大皇妃肚中皇孙都是保不住了,大殿下没有嫡亲子嗣,与旻王便是同个起步了!” “程四娘在大皇妃的马车里,旻王自然是娶定程四娘了!六公主的险恶用心正在此处,刚好那么巧吴十一娘在这紧要关头被册封了旻王妃,难道要程四娘给旻王做妾么?吴家与程家还要不要做亲戚了!六公主这么一出,折了二殿下那头不说,连大殿下这头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六公主,早就不是跟祁家程家一条心了,她如今可是旻王的人!” 周二少夫人眼下顾不上恨筠娘子,那是恨不得把六公主给撕了! 周二少夫人一脚踩上了六公主,六公主手疾眼快拔出簪子,猛的戳上了周二少夫人的腿! 六公主是死也不甘:“宋筠娘!你倒是好本事,你倒是说说,这么一来,本宫有什么好处?本宫让母后间隙,又得罪了一贯交好的程家祁家,本宫是发了什么疯才这么做?” 筠娘子心里是说不清的滋味:“六公主,我一直在想,凭六公主这么精明的人,难道不懂自个的婚事是拿捏在皇后娘娘的手上么?非六公主不懂,而是六公主太懂这个道理了!六公主从一开始,舍嫡亲就庶兄,为的便是让皇后娘娘厌憎,”筠娘子一语定音,“只有这样,六公主才能非周内司不嫁!这世上,独独六公主是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看着周内司娶王十娘和程四娘其中一个的!” 六公主当众被识破,惨淡大笑:“宋筠娘,本宫宁可大家一起死在这里,也不愿活着出去看你宋筠娘和周内司成了好事!” 周二少夫人捂着痛腿,与六公主四目相对——她们,她们不过都是一场笑话! “可惜,可惜我们都不需要死。”筠娘子悠悠道。 数十个女眷把筠娘子簇拥住,几乎是恳求的拉扯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第83章 囫囵局5 “玉华池的水也只够淹一个群馥,不会波及他殿。那一股水浪,不过是吓吓你们罢了,眼下水势和缓,是水停之兆。” 有人质疑:“宋筠娘,你是神算不成?你能算到铅华池不会决口?” “哼。”筠娘子冷笑,玉华池若决口了,还有她们的命在么!筠娘子瞒住心底的算盘,“爱信不信。” “你……,你……”感觉上当的女眷们恨不得群起而攻之,直接把她给撕了! “你们中间也有不少皇后娘娘的人罢?害死你们,对她有什么好处?诚如皇后娘娘所料,你们这群人呀,只有在这里等死的胆量,皇后娘娘很快就会过来做菩萨施恩呢!群馥被淹,首要是确定铅华池有没有事,皇后娘娘出了群馥得了准信,顶多是铅华池泄口泄的急,铅华既然无碍,群馥再坏也莫过于此了!皇后娘娘明知数十个女眷齐聚这里衣衫不整,若带侍卫和太监进来,那不就是摆明要把举京城的贵女名节都给毁了么!这么招人恨的举动,皇后娘娘会做么?依筠娘看,皇后娘娘都给诸位备好了干爽衣裳和热水,正在回群馥的路上呢!” “为了一个施恩,皇后娘娘这么折腾,也是太闲了罢!你倒是说出个道理来,咱们才能信你不是!” “诚如周二少夫人所言,她——王皇后,为了对付一个人,连自己的亲生公主都不放过!筠娘自以为身单力薄,捏死筠娘跟捏死一只蚂蚁也没差的,这便是皇后娘娘的阴谋!你们不是看的明明白白么,娘娘没来之前,我筠娘就被周二少夫人、六公主、孔大夫人、周姑夫人联手给撕了个干净!” 众女看向筠娘子,只见她口吐珠玑面色如常,双手拢在湿哒哒的袖子里,一副贵女气派。 众女打了个对眼。 若皇后娘娘真的只是意在宋筠娘——她们趁机杀之,也免得后面被无辜殃及! 若宋筠娘只是信口开河——死也要宋筠娘死在她们的前头! 秀棠挡在了筠娘子前头,双眼充血,冷叱:“你们这帮不要脸的贱人,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徒都没贱到你们这份上的!是我家娘子救了你们,该死的是你们这帮猪狗不如!你们谁敢过来,我就是豁了命也要撕了她!” 秀娇扯着筠娘子的袖子一个劲的抖。筠娘子微微笑:“想杀我,来不及了!听到脚步声了么?区区一个六公主,还能成什么气候?我筠娘就是有仇报仇也不急这节骨眼上!不让你们做做群攻的模样,她身边的奚嬷嬷怎么会急呢?奚嬷嬷已经出去找人过来了,你们竖着耳朵听听,那是谁在大叫,‘有人要杀六公主’?” 众女此时都退至群馥殿里,嘈杂的脚步声已到了殿门口! 杀宋筠娘——来不及了! 众女心惊肉跳,聚拢一块,已经有人呜呜的哭出声来。她们是恨不得回去再烧十年香,祈求菩萨保佑来的人没有太监和侍卫! 生死一线,哪还顾得上杀人? 宫女扯着嗓子道:“皇后娘娘驾到!”已经有人扛不住惊骇晕了过去。 王皇后端庄明艳的坐在凤辇上,此时已到午时,殿外的阳光似乎都聚在她的凤冠上,刺人眼目。王皇后凤眸一扫,在好端端的筠娘子身上滞了滞,红唇轻启:“来人,把贵女和丫鬟嬷嬷的衣裳都拿过来,分派下去,教诸位受惊了!洗清爽了,随本宫去偏殿用午膳。”数十个宫女提着冒着热气的水桶罗贯而入,有人喜极而泣。 王皇后半靠在凤辇上,揉了揉膝盖,宫女以为她要下辇,就要搁辇时,王皇后怒斥:“这么脏的地儿,能下脚么!” 眼下自然是讲究不得了,众女在丫鬟们的服侍下净了脸和头发,尔后在浴堂里擦身换衣,中间也只是用幕帘遮了下。筠娘子才脱了褙子,周二少夫人的手便掀了帘子。 周二少夫人身着白色中衣,圆润有致的高挑身材被湿哒哒的中衣勾勒的淋漓尽致。筠娘子不悦:“周二少夫人还有跟女子赤诚相待的癖好么?” “哎呦,瞧筠娘这话说的,当初在衢州知州府,我与筠娘不就共处一室过?我还记得筠娘当初脱了玉色小轮花竹叶纹的圆领比甲,里面是交领的梅子青百蝶穿花襦裙,筠娘知道我为何记得这般清楚么?因着,筠娘的衣襟上补了一块白色糙布呢!”周二少夫人意犹未尽,“我便是过来瞧瞧筠娘的身上还有没有补丁了!当时我还道这补过的裙子不磕胸么,如今倒以为,这皇后娘娘送来的好衣裳,没补丁磕胸,筠娘怕是不大习惯呢!” 虽没人掀帘而入,却已经有人扑哧笑出声来,尔后一片此起彼伏。 筠娘子看着周二少夫人胸前的波涛起伏,咬牙道:“裙子磕不磕胸,筠娘如鱼饮水,不劳周二少夫人操心了!依筠娘看,这裙子磕胸,换件裙子便成。可是若是男人磕胸嘛,周二少夫人心悦周内司,就不嫌周二少爷磕着你了么!哎呀呀,这可就不好换喽!” 筠娘子一番阴阳怪气,饶是跟祁家一条心的,都忍俊不禁的笑出声来! 周二少夫人黑了脸,杀气腾腾:“宋筠娘,你给我等着!” 筠娘子懒得理她,直接堵住:“几个月后,周二少夫人再敢这么大放厥词,那可就是对大嫂不敬喽!诸位可都是见证人,日后若是我周宋氏与她周祁氏妯娌不合,那可是她先挑起来的!” ** 午宴是摆在群馥殿靠山正背面的兰英殿,也是在露天的花园。兰英殿出名的是兰花,此时春兰已开,正午的暖阳照过来,颇让人有种春暖和煦之感。众女头上的发髻慢慢被晒干,因着都是素面朝天,没了脂粉遮掩和衣裳差距,姿色上下一眼可见。 倒是端坐的筠娘子,举手投足,那是比贵女还贵女了! 开宴前,王皇后亲切的致辞道:“教诸位受大惊了,真是本宫的不是!说来也是本宫疏忽,诸位也晓得上元之前本宫为这一脸疹子,病的那是起不了身,也就近日好了些,本来上元宴也都是免了的。哎,本宫晓得诸位都是有孝心的,一是借此机会让诸位乐乐,二是也是顺道谢了诸位的操心。赶着急,这不就出事了么,一个冬天都没来嘉福苑,昨个本宫才想起铅华池一事,赶紧让人把铅华池给泄了半数。本宫刚才出群馥时才晓得,这事被主事公公给耽误了,主事的怕下午皇上过去怪罪,就赶在上午泄了水!瞧瞧这些人做的什么事,泄水前也不看看玉华池满不满……眼下本宫已经把侍卫太监都叫过去清理群馥了,幸好诸位没事,要不然本宫怎么跟你们的家人交待!” 众女劫后重生,心里再恨也只得附和王皇后做戏。 筠娘子一听王皇后这么说,再细琢磨那一丈浑黄的浪水,更加明确了这其中的幺蛾子:王皇后在撒谎! 王皇后吩咐宫女给众女用茶水伺候漱了口,又各斟了一杯金橘团蜜水木瓜汁压惊。 午宴开始,先前那么一冷,眼下阳光又烤人,众女都有些发晕。王皇后见众女精神不济,拍了拍手,已经搭好的戏台上锣鼓敲了起来,萧九娘领着戏班而上。 筠娘子心一惊:吴十一娘去哪儿了? 筠娘子环顾四周,心下了然:到底她拦不住吴十一娘,被萧九娘这个蛇蝎蛊惑,能有什么好下场? 吴枢密副使夫人开了口:“小女十一娘跟旻王戏班一道的,小女去哪儿了?”筠娘子看了过去,吴十一娘的好身材都是继承吴枢密副使夫人了,也是貌显敦厚,人看起来很是怯懦的模样。也是难怪,当时萧九娘带走吴十一娘,她是一点主张一个声音都没出,能不怯懦么! 王皇后浅啜了口手中的茶,尔后搁下,面上有哀戚的模样:“就连本宫也看不明白了,本宫听宫女说,皇上和百官在拂宁殿前种稻,不知怎地萧九娘就带戏班闯了进去,宫女以为这是皇上恩准的,也就没拦着了!哎,本宫也不明白你家十一娘是怎么回事,全身*的衣不蔽体的跑戏班里去了!教皇上和百官都看了个遍!皇上大怒,萧九娘道她们是因着大水走了糊涂路!不光吴十一娘晕过去了,吴枢密副使当场也晕过去了!皇上只得叫人把人抬回你吴家府上了!至于旻王册妃一事嘛,怕也只能——未娶先休了!” “皇上金口玉言说,你吴家女不知廉耻,旻王就是再放浪形骸,皇家的脸面还是要的!”吴枢密副使夫人先是大惊失色,尔后魔怔住了,王皇后话间的愉悦也无须遮掩。 怕是吴枢密副使夫人也要晕过去了! 台上萧九娘正移动莲步,中气十足的唱腔字字悦耳。 午宴撤下,瓜果糕点齐上。王皇后身子微微向后靠,闭目沐浴着阳光,也不知是在听戏还是睡着了。众女大多都手支着桌子托着脸支撑。少顷,豫敏郡君道:“皇后娘娘身子乏了,奴婢扶娘娘进兰英殿小憩一会。”王皇后闭着眼睛由着豫敏郡君和宫女搀走。 从这个地方,刚好能看到万岁山顶。筠娘子暗忖:这个时辰皇上跟百官一定在看“走马派”耍艺了! 霎时。 ——只听锣鼓如惊雷,轰隆作响! ——只见山顶火光四起,冲天焰红! 萧九娘依然咿咿呀呀个没完没了。周姑夫人挨着筠娘子坐,周姑夫人喜欢听戏还沉迷在戏曲之中,筠娘子扯了下她的袖子,示意她抬头看,周姑夫人瞳孔一缩面如土色。 六公主、周二少夫人、孔大夫人,都变了脸色! 众女还在恍如梦游间,只见吴枢密副使夫人原来已经呆滞的目光倏然雪亮,癫狂的一边大笑一边落泪:“烧罢,烧死他们,都给小女陪葬!天杀的!天杀的!” 皇上和百官正在山顶看戏——这是,这是弑君呀! 不光是弑君,连百官都要一烧干净。有女眷惊恐道:“赶紧救驾,救驾呀!家父还在上面哪!” 筠娘子被太阳晒的眯了眯眼,魂游太虚的模样。没有人比六公主更了解嘉福苑的地况,六公主大骇,语无伦次道:“叠锦上不会贸然大火的!怎么连呼救声都没,父皇,大皇兄,二皇兄,不对不对,叠锦上有铅华池,有火也不怕,不怕!” 依然不断的锣鼓惊雷,依然不断的火光冲天! 在阳光下刺的众女眼睛涩疼。六公主站了起身,腿都站不稳,一手推掉跟前的果盘,捂着胸口,双眼充泪,怆然道:“不!不!父皇若没了,本宫还是什么公主!本宫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了!” 筠娘子站了起身,脸上微微笑。六公主蹒跚过来要撕了她:“你还笑!你还笑!对呀,百官都死了才好呢,就剩你的周内司了!以后你宋家跟周内司坐这个江山算了!” “你这个疯子!”筠娘子厉声喝斥,“六公主,眼下就你是后宫说话人了,你能不能给我清醒点!” “母后的话,本宫现在才明白,明白了个彻彻底底!”六公主已然泣不成声。 筠娘子接过六公主的话头,娓娓道来:“其一,玉华池被淹,正是铅华池泄水所致,皇后娘娘真是病中疏忽了么,筠娘以为不尽然。皇后娘娘的第一出戏,便是泄铅华池淹群馥,非是为杀我筠娘一人,而是诸位所有人!咱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被困兰英殿,不过是束手就擒的份,自然不足为虑。” “其二,群馥被淹,皇后娘娘才能顺理成章的把侍卫太监都叫了过去!群馥殿与峰顶背向,加上殿身巍峨,从群馥殿方向根本看不到峰顶!皇后娘娘给皇上百官排了午后的‘走马派’的戏,这十八般武艺本身就声势浩大,就是锣鼓冲天,估计侍卫也不惊疑!” “也就是说,峰顶的铅华池泄了个干净,玉华池决口爱莫能助,没水救援。也就是说,这烧了一刻钟也没个呼救声,皇上跟百官要么中了毒,要么就是喝醉了,连跑下山的可能都没了,只能等着活活烧死。也就是说,皇后娘娘这一出大戏,就是载入史册,也是与她无关!眼下,娘娘正乏着在殿里面小憩呢。一出意外过后,皇后娘娘的嫡皇子二殿下就能名正言顺的继承大统呢!也或许,你们都不需要死呢,你们日后可是这桩意外的见证人呀!不过,六公主、周二少夫人、周姑夫人,还有我,必死无疑。” 六公主和周二少夫人异口同声道:“眼下该怎么办?” “六公主怎么忘了,奚嬷嬷不是带话说,早上皇上跟百官和两位殿下种稻,旻王被周司辅当众打脸,被皇上亲口赶走了么!其实旻王就是救驾,怕也来不及了。不过,若是旻王救了驾,肯定要留着咱们指证皇后娘娘,咱们就都有活路了,届时旻王就是顺理成章的皇帝了!而你六公主,先是在万寿大祀与他同谋,眼下又给他通风报信,凭旻王跟周内司肉中刺的关系,给周内司封个驸马,那是比革他的职还解恨呢!” 六公主身子一僵,脑子里像百转千回的陀螺,转个不停。 “三皇兄才从封地回京,能有多少人,他又岂是二皇兄的对手?” “呵,这事儿,二殿下自然要躲在宫里不出手喽,要不然岂不成了弑君之罪?” “你——你有这么好心帮我?” 筠娘子跪了下来:“筠娘别无所求,周内司让给六公主,筠娘只要我小户一家安康。” 筠娘子低垂的眼皮下一道异芒闪过:旻王敢抢杨武娘,她就要旻王死!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第84章 囫囵局6 万岁山顶,宝塔形的三层叠锦殿宝相夺目,墙身灰彩辉映,赤金釉的琉璃飞檐上盘龙飞凤。殿外,青草一碧,葱茏有秩,玉兰、山茶、白鹃梅各有妙姿。 为避了晌午艳阳,露天宴桌摆在塔影下,龙座背对叠锦殿,正对一池铅华。太监宫女把百官的酒樽挨个斟满,酒至微醺,见铅华池的至清水在金色阳光的挥洒下,潋滟粼粼。 水至清而无鱼,赏铅华非是赏寻常湖水的倒影葱郁和游鱼嬉闹,仅仅只是赏这一池连天清澈。此时已至未时三刻,日头正盛之时,崇庆帝才和百官看完戏,正是吟诗对酒的好时光。 本朝尚文轻武,这场合自然是翰林学子们大放光彩之时,众人争相表现,崇庆帝时不时点头嘉许。 就在此时,程宰相一声重叹:“老臣想到六年前,周内司一介俊儒,出口锦绣,与老臣对诗,连老臣都自叹弗如!周内司诗作铅华池,褒贬讽喻胆大第一人!周内司指着铅华池,‘为政便是养水,糊涂放任迟早糟粕丛生。水养百姓,祸水之鱼,占水之利,害水害民,察之以至清,方得廉政也!’” 在场翰林们脸上都挂不住了,周内司一首诗压住他们众人六年。百官也是脸色难看,官场风云诡谲,养至清水,岂不是要把一池鱼虾都断子绝孙了! “程宰相不愧是周内司的忘年交,周内司鉴瓷繁忙归期不定,一晃数年不曾与程宰相对诗,也不知程宰相这把‘宝刀’有没有生锈了!”周司辅绯红从省服的袖口裾角上的泥泞已晒干,他懒洋洋的一边搓掉泥渣,一边悠悠道。 程宰相脸色一变,范参政阴测测一笑,百官神色不定。 周内司大放厥词过不假,人家只鉴瓷又不参政。而程宰相这个“贤臣”拉帮结派,不站他的队,升官发财那是想都甭想! “哦?周内司当年高中,壮志踌躇,从政见解犀利独到,而这几年面都不露一个,说是公务繁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嫌‘铅华’水太浑,赏之无味呢!” “水浑不浑,这是次要。周内司有惧蛇症,说是水中有蛇蟒,他避之不及……要不怎么让我站这风浪尖上,我一个奴才,这大蛇蟒嫌食之无味,倒能多活上几年!” “你……,你……”程宰相被噎的差点背过气去。 打嘴仗正起劲时,齐整的甲革声纷沓而来,夹杂着太监尖细的颤抖声:“陛……陛下,杨骠骑带……带兵来了!” 将近八尺的魁梧铠甲将军领一干兵士上来,身佩长刀,粗犷的黑脸上虎目一瞪,吓的太监宫女们两腿发软。 崇庆帝厉喝:“杨骠骑,谁准你擅自带兵上来的?你所图为何?” 杨骠骑领头往地上一跪:“臣等前来救驾,陛下恕罪!” 这一刻的场景,让周司辅忍俊不禁的勾起唇角来。在座所有人脸上都是精彩纷呈。 崇庆帝龙目冷觑了一眼杨国公:你们杨家这是想弑君么? 杨国公的铜铃大眼惶惶然的大睁,老脸抽搐,哆嗦的说不出话来。 大皇子大骇之余,念头飞转,眸光扫过同是骇的不轻的二皇子,与程宰相打了个眼色,程宰相点头。 二皇子拍座而起,双手忍无可忍的在袖中拳起:怎么会是这样?来的人不该是三皇弟么! 范参政嘴角翘了起来:这天下本该就是文臣的,你杨家这群糙人该让贤了! 孔大老爷与祁大老爷在琢磨门道…… 周老内司看杨家大厦将倾,面上黯然。 跪在杨骠骑身后的兵士浑身直哆嗦,看皇上和百官好端端的在池边赏景饮酒,一个念头:完了! 不是说叠锦上足足烧了大半个时辰么?——举目之处根本没有火烧之状! 不是说铅华池泄尽无水救援么?——铅华池粼粼水波夺人眼目! 不是说皇上和百官都被烧死了么?——眼前的这些人难道是鬼不成! 杨骠骑稳了稳心神,拿出将军派头,铿锵有力道:“臣等得知叠锦大火,恐陛下不测,前来救驾!” 崇庆帝脸色阴沉,冷笑:“朕何时让人救驾了?就是叠锦大火,还有万岁山下的侍卫呢,轮不到你杨骠骑操心罢!今个救驾,明个救皇子,后个救皇孙,你杨国公府,这是仗着跟先帝打下江山,无法无天,不把朕放在眼里么?哼,将权分离,将者无调兵之权,谁许你私自调兵了?杨骠骑,这些兵士,是枢密院哪位擅自调离的?” 杨骠骑折了直挺挺的腰板,把头磕的砰砰响:“这……这些兵士,都是跟随臣的三弟出生入死的,他们信臣……是臣擅作主张勒令他们罔顾军令随臣救驾,臣该死!臣一力承担!” 杨国公跪下,老泪潸然,悲怆道:“老臣三儿当年一箭射背,万箭穿心……老臣一家忠心耿耿,苍天可鉴!养子不教父之过,求陛下饶过老臣大儿!” 杨国公跟高祖一道打的江山,这一跪便是千钧之重了。崇庆帝脸色稍霁。 周司辅进言:“举国谁人不知,杨国公府一门忠烈,杨骠骑若是真有弑君之意,咱们还能好端端的站这么?依臣之见,杨骠骑听信误传救驾心切,才闹出这么一桩笑话来!” 二皇子狞笑:“证据确凿,有目共睹,为将者,为臣者,这便是大逆不道罪该万死!无规矩不成方圆,父皇若是姑息了,便会有一就有二,父皇可莫忘了,杨骠骑的二弟镇国将军现下就驻守边关呢,万一哪天来个救驾领兵到了京城……” 周司辅只得换个法子说:“依臣之见,这个假传消息之人才是罪魁祸首,就是判罪也该查个彻底,二殿下以为呢?” 二皇子自然想把旻王这条大鱼给勾上来,点头称是。 杨国公一手狠拍了下杨骠骑的后脑勺,怒其不争道:“你这个糊涂的莽夫!陛下开恩,你还不快说,究竟是从哪得的消息?” 杨骠骑从袖中掏出一枚公主令牌:“陛下明鉴,是六公主托人给臣送的消息……” “六公主?”崇庆帝这才记起宫里还有一个六公主,面露嘲讽,“呵,朕倒是忘了,皇后还给朕生了一个好公主呢……” 最后,此事以杨骠骑被革职查办而告终,杨家没落在即。 ** 下午听完了戏,众女眷随王皇后回政和后殿用晚宴。 较之人日宴,不过十天不到,政和殿的后花园融融有初春暖意,佳木葱茏更加精神,腊梅始谢。一天的两场虚惊过后,朝纲稳定,她们还是贵女,提到了嗓子眼的心一松,笑容都比往常明朗真实。 筠娘子见众女满面春风的模样,算是明白了:贵女的姿态便是,什么风云诡谲之事,只要不沾了自身,那是该吃吃该喝喝,谁越是事不关己,谁便是最有风度。 一向沉稳的筠娘子却是站都站不住了,以受寒为由坐在空荡荡的殿中桌边,看着她们在园中笑谈,灯影阑珊。 晚宴上大皇妃和二皇妃也出场了,簇拥着换上了绛紫金凤褙子的王皇后,款款落座。 “哎,母后来了。”六公主的声音清脆愉悦,走了过去,给凤座拉了拉,灵巧的身子挤过去,搀住王皇后。六公主满脸笑盈盈的,真让筠娘子怀疑今个一天根本就是一场梦。 大皇妃被挤的踉跄一退,豫敏郡君眼疾手快的搀过去,啐道:“大皇妃身子还没好全,可经不住六公主撞了!太医说大皇妃小产未愈,可要处处小心的养着,万一日后生不出来,人人道是六公主居心叵测呢!” 王皇后佯作呵斥:“一个奴婢,有你这么说话的么!” 六公主伶俐道:“哎呦,本宫一个没出阁的公主,哪晓得这些!都说自个的身子自个清楚,大皇嫂落了病根,自个不顾着自个,怪谁呢!再说一个病体还缠着母后,这不是诚心给母后找晦气么,这才是真的居心叵测呢!” “哎呀呀,六公主这话怎么听在我耳里,倒像是闺怨呀!六公主也是到了该招驸马的年纪喽,”周二少夫人阴阳怪气道,“依我看呀,才子佳人最登对,也只有‘惊才绝艳’的进士方能懂六公主这一腔闺怨罢。我可是作为过来人说的心里话,我家少爷呀,就一个烧瓷的闷葫芦,我要是跟他琴棋书画,那不是对牛弹琴么?” 王皇后依旧慈母和蔼的看了一眼六公主:现在晓得后悔了,晚了! 六公主岂会饶了周二少夫人:“果真是什么样的锅配什么样的盖!至于本宫配什么,就不劳你费心了!” 六公主含笑盯住王皇后的眼睛,然后蹲了□,捶着王皇后的膝盖撒娇:“母后,我可是母后十月怀胎的嫡公主,母后的尊贵我怎么着也该占一分的,这个周二少夫人净喜欢胡说,她看低我,便是忤逆母后呢!” 赤/裸/裸的威胁! 杨骠骑带兵上山弑君一事,是六公主传的信不假,可是六公主是王皇后生的,王皇后赖不赖的掉,可就看六公主如何谗言了! 王氏一族坐享其成,视杨家这类开国功勋如眼中钉,不排除王氏有铲杨之心! 王皇后拍了拍她的手:“六公主是到了该说人家的年龄了!” 六公主垂下的脸色一暗:母后这次是实打实的拿捏着她的婚事了,早点立府跟一个不合心意的驸马过日子,也好过在宫里被生吞活吃了好! 六公主怔怔的望向殿外,似乎又看到了他——那个丰神俊朗的男子负手而立,仰项对月,眸子粲亮,似乎望的不是月,而是锦绣的前程! ——那个男子踌躇满志,身骨俊儒,口吐珠玑,惊才绝艳! 六年前,她还只是个扎着丫髻的幼女,听了周家大少爷高中进士,不日继承祖上官位瓷内司。那一晚的进士宴就摆在政和前殿,她托宫女把他引到垂花门的另一侧,她耐不住挠心挠肺的好奇心,头一回闯过了垂花门,偷看了他一眼! 六公主掐了手心,手心远不及她的心肺潮湿:她六年的步步为营,如今下半生注定荆棘一路,她搁下了内心的奢望,这宁可死也不能阻止生长的奢望啊! 王皇后一句话让六公主回过神来:“今个也是辛苦锦娘和萧九娘了,本宫特赐锦娘和萧九娘入宴。” 萧九娘依然一身戏袍,人未至,弓鞋的咔嚓声让众女心惊肉跳:萧九娘是个男人! 萧九娘福身落座后,晚宴开始。萧九娘头一个起身给王皇后敬酒,字字圆润道:“娘娘母仪天下,三六九等都是娘娘的子民,此等胸襟九娘叹服。今个能吃到皇家的十八道名菜,九娘一个卖茶女何其有幸!九娘自幼卖茶嘌唱,此情此景倒让九娘技痒,若娘娘不嫌,九娘给娘娘嘌唱一个民间小曲,聊表九娘对娘娘的敬意和感激!” 萧九娘的媚眼有意的在筠娘子身上扫过,王皇后正愁没人帮她解决筠娘子呢,自然乐的顺水推舟:“九娘有这个心,本宫的耳朵,是有福喽!” “这还是九娘幼时听人嘌唱的,可能上不了大雅之堂,娘娘勿怪。” 萧九娘的嘌唱比寻常嘌唱可有声有色的多了,一会扭着腰肢长袖遮脸做女子状,唱的那是婉转妖娆。一会负手朗步折扇一开做男子状,唱声拔高中气十足。一人做两角用,男女对唱,打情骂俏别开生面。 筠娘子算是明白了何为上不了大雅之堂! 曲里取的是一个风/流段子,大意讲的是一个富家子弟看上了一个名门闺秀,可是那个闺秀已然亲事在身了,富家子弟就琢磨开了。趁一次闺秀去庙里上香途中,就把闺秀给劫了!然后便是两人共处一室,男的要进一步,女的要退一步。闺秀也是玩够了上吊的把戏,富家子弟那是十八般方法齐上…… 这段打情骂俏颇为生动,萧九娘的媚眼时不时朝筠娘子抛一下,筠娘子心都揪了起来——这是暗喻杨武娘和旻王么! 最后,富家子弟以毁闺秀名节为由,去闺秀家中提了条件,让闺秀退了前面的亲事,曲子以两人红烛对烧而终结。 “哪有抢了人毁人清白强娶的道理?果真是个浑段子!”有人嗤笑。 筠娘子一脸煞白,低头挡住难看的脸色,两腿都在颤个不停。 若不是杨武娘在旻王的手上,杨骠骑会带兵上山么?旻王拿杨武娘生死辖制杨骠骑,躲过一劫,这才是真相! 杨家没落在即,旻王不日迎娶杨武娘——难怪萧九娘要带走吴十一娘,毁了吴十一娘的名节和两家联姻! 真是讽刺! 她本意是致旻王于死地,谁想这个不要脸的旻王居然……杨国公府威望一灭,受皇上忌惮,这节骨眼上旻王会娶杨武娘么? ——萧九娘为何暗示她,旻王到底想干些什么?武娘,武娘在哪儿呀?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下章走感情戏。 第85章 囫囵局7 上元晚宴,政和前殿。 今夜的京城不宵禁,凤灯、水灯、琉璃灯、影灯百灯竞相璀璨,灯烛荧煌的政和殿虽无坊市的种类多,胜在每盏灯都格外精致,灯上的画都是出自宫廷画师之手,惟妙惟肖的引得翰林们争相献诗。 灯烛佳酿,瓷盘玉器,廊柱盘龙,金碧辉煌,此时的政和大殿恰似九天宫阙。崇庆帝爱才不束才,不拘一格,此时正是以范参政跟程宰相为首的旧学新学打擂之时。堆砌辞藻的旧学那是洋洋洒洒,新学讲究言而有物稍逊一筹,程宰相毕竟年迈,才思枯竭抚须不语。 新学气短之时,程宰相瞄准了一个劲喝酒的周司辅:“周内司当年针砭时弊倡新废旧,周司辅跟随周内司多年,都说近墨者黑,周司辅不妨也诗作一首给大家瞧瞧!” 周司辅打了一个酒嗝,抬起下巴,眼睛眯的迷离阑珊。没了幞头遮掩,高阔皎白的额头被身后的灯烛照的微微泛红,如霞彩笼月。 周司辅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周司辅又打了一个酒嗝,站了起身,却是站不稳。周司辅满脑子都是带筠娘子去护城河边放水灯:“迢迢银河,灯在水上,飘在天上。作诗有甚趣味,月圆人团圆,本官要去放灯……放灯……” “本宰相可没见周司辅醉过,装什么装!还是说周司辅肚子没几两墨水,只能靠装疯卖傻喽!” 百官哄笑一片。 范参政冷笑:“本官倒以为不尽然,周司辅一向自诩风/流,风/流之人哪能没有才情?不过么,昨个京城里都传遍了,不知诸位听说了没有,周司辅可是被一家小娘子当众踹了一脚呢,正中那个命……不对,这一脚就踹掉了周司辅的才情呀!”百官是憋笑都快憋不住了,“昨晚可是有不少大夫去了周家,据说昨个夜里周司辅还连夜进宫看太医呢,依本官看呀,周司辅还是回去躺着治病要紧,万一断子绝孙了……” 周司辅胸腔激跳,双眼一开,熏红的眼睛里一脉沉光,阴翳的扫了一下众人,双手一拳,就要砸上宴桌时又强忍收了回来。周司辅咬牙切齿:“奴才便是奴才,准周内司夫人教训一下,又有什么!” 眼里的恨意却是喷出火来。 众人暗爽:他们可是从太医那头得了消息,周司辅……暂时是甭想举了! 且不说当众伤一个男人尊严,万一从此不举……太医可是说了,这玩艺能不能好,也要看心够不够宽了,周司辅越恨越怒越愁越急,那可是没事都能整出事来着! 不过才戌时,周司辅便脸色不虞的先行一步了。周司辅在出宫路上,一个穿戏袍的女伎迎面走了过来,欠身道:“旻王殿下邀请周司辅去闵秀宫一叙。” 闵秀宫是当年的惠妃宫,旻王回京后多半都呆在里面。女伎惦记着萧九娘的交代,遣走旁边的宫女,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包:“旻王殿下可是说了,有好礼送给周司辅呢,周司辅打开瞧瞧便知。” 周司辅醉的头疼欲裂,女伎只得给他打开了锦包,里面赫然是——周司辅犹记得,当初筠娘子跪趴在杨武娘的身上给她量肩宽,中衣的斜襟领口半敞,他一眼看见里面的红色肚兜——正是手中的肚兜! 周司辅怒笑:“本官如今可是有心无力,消受不起,旻王殿下的好意,本官就不受了!” 女伎暗自琢磨,果真跟萧九娘交代的一样。女伎哄道:“周司辅若是报了仇,指不准,指不准上天就开眼了呢!” 周司辅眼里凶性大发!回想那一脚,是个男人都想把那个胆大妄为的女人按在身下解决了! 女伎揣摩周司辅的神情:“周司辅要报仇,可要趁早,亥时旻王殿下可就回宫喽!我也不瞒周司辅,旻王殿下有心与宋家联姻,九娘姐姐说,”女伎绞了绞手,“咱们都是旻王殿下的人,好不容易走了个吴十一娘,再来个宋筠娘,哪有我们姐妹们的立足之地了?哎,周司辅要是不敢,就当我没说,周家如今可是指着宋家呢,周司辅被踢了一脚都不敢还手,哪敢忤逆周内司的意思?”言罢,捂嘴蔑笑出声。 “旻王要跟宋家联姻?”周司辅眼一挑,女伎被震的一个激灵。 女伎暗自琢磨,果真跟萧九娘交代的一样,点了点头。周司辅就算没胆子忤逆周内司,他不上的话,宋筠娘便是旻王的了,那周内司劳心劳力抬宋家青瓷,岂不都给了旻王做嫁衣?——周司辅那是不上也得上! 酒劲上头的周司辅哪经得住这样的挑拨?恨道:“周内司能抬一个宋家,就能抬十个八个的张家李家!本官眼下晕的很,你去把本官的马车叫过来。” 女伎见一切顺利,喜笑颜开的去了。 女伎一边走一边嘀咕:“还是九娘有法子!”旻王自去年经过宋家的瓷铺,便对宋筠娘念念不忘,宋筠娘三番两次当众打旻王的脸,旻王更是势在必得!旻王这次是铁了心要把宋筠娘给办了,九娘说的对,用杨武娘诱宋筠娘上钩,这便是跟旻王约好的亥时。亥时之前把对宋筠娘恨之入骨的周司辅诱进去,再去捉奸的话……呵,届时只说周司辅是酒醉走错门了,果真是一举两得的好法子! ** 戌时三刻,萧九娘的三寸弓鞋踩出的嗒嗒声,在安静的皇宫格外突兀。沿着五步一盏日月灯的宫道,筠娘子每一步迈下去都是视死如归的坚决,抬头看朱红门顶上才翻新的金匾:闵秀宫。 或许是惠妃死的太久,夜风一起,日月灯的荧煌衬得夜色愈发深郁,像野兽张开了大口。 萧九娘看着筠娘子倨傲的下巴,伸手想捏,却半路搁下,嗤笑道:“宋筠娘,你明知我是个男人,还敢跟我过来,果真是不怕死呢!看来这首诗的威力还真是大,我不过在宴上吟了一句‘杨柳碧秋色,晚风送春香’,筠娘就乖乖跟我来了……” 萧九娘从袖中掏出叠的方方正正的诗笺,朝筠娘子扬了扬,“二十一年前,这里生了一个妖物,是怀胎十月的惠妃亲口说的,四十来个神鬼中人前来捉妖……呵,这里不仅有妖气,还有闵秀宫一干宫人的鬼魂,哎呦,我可要提醒筠娘,筠娘要是不幸看见了一个长舌妇人……那准时惠妃娘娘了,据说惠妃娘娘被绞死的时候舌头可是伸的老长呢!” 这跟京城传闻的旻王身世相差甚远。筠娘子伸出手,无动于衷道:“现在你满意了,把诗笺给我。” “要不是旻王交代,九娘还不知筠娘跟武娘有磨镜之情呢。这首诗,不就是你跟武娘最好的见证?待会,皇后娘娘、周二少夫人、大皇妃二皇妃、孔大夫人、六公主,还有旻王,指不准大殿下二殿下,甚至皇上,都会亲自过来见证一番呢!这么好的证据,我怎能给你?” 萧九娘愈发得意,倏然脸色一沉,咬牙:“宋筠娘!要不是你设计害旻王,要不是旻王机敏,拿杨骠骑来挡,旻王现在还能活着么?杨家,杨家受此牵累,都是你,宋筠娘,一手造成的!杨武娘那是比九娘还像男人,旻王若不是为了立足京城,这样的女人,送给他他都不稀罕呢!可是现在好了,杨家没了气候,你这个罪魁祸首,就陪杨武娘一起去罢!” 筠娘子懒得理她,伸手推开了大门,拎起裙裾,踏过门槛。萧九娘看着她的背影,神色莫测。 闵秀宫的前院已被修葺的整整齐齐,彩色卵石铺路,两旁灌木被洒了水不久,叶子翠绿欲滴。迎春花的黄色花蕊在日月灯下煞是好看。筠娘子自是无心观赏,只见眼前的主殿足有三层,灰彩辉映的外墙已斑驳。殿门紧闭,里面灯火通明。 ——武娘就在里面! 泪眼朦胧中,这一刻的筠娘子不得不信,人是有灵魂的,她看见自己的灵魂身着七彩羽衣,提着裙子,踏着银河,迢迢暗渡……她的身体轻轻飘飘,她曾经仰望的星辰,此时都在她的脚下,她只需渡过这条河,心心念念的人便会来接她。 她心心念念的人正坐在绡罗帐前,那个人数年不开口,跟她同处一室之时通常都是正襟危坐,双手还不自然的交叠着,她每每夜里想起她那番模样,据说大喜之日的新娘便是这般含羞带怯…… 她的新娘一身红装,身有七尺,宽肩窄腰,飞身之间英姿飒爽……她的新娘瘦脸尖下巴,隔着盖头眼睛都粲亮惊人,她不敢想掀了盖头该有多美…… 不对,她的新娘才不害羞呢,她的新娘一双大脚顶天立地,文能通九章,武劈绣花蛇……她的新娘胆子可大着呢,一个闺中娘子便晓得亲嘴了,她的新娘擒住她的双唇,把她的唇含了又咬……她的新娘真是不体贴,沾药的盖头都堵她嘴里了,就是隔着两层纱,她也能感觉到新娘的柔韧的舌头……一定是药里有问题,她的嘴好麻,手跟脚都没了知觉,腰软的都撑不起背了,她只能倒下来任她作为…… 她的新娘……她的新娘…… ——她的灵魂踏着星辰而飞,疑惑的看着地上的那个小娘子为何又哭又笑,在鹅卵石上都能被绊倒,她该告诉小娘子,你头上的发簪掉了…… 哎,真是个傻的,前面有三层阶梯呢,你怎么不看着点路? 绊倒了就算了,门前面有门槛呢……“哐当”,被摔了个狗吃/屎……别过脸,真是不忍看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准备粗长君写到两人相会的~~~很累找不到感觉,只能留下章写~ 第86章 囫囵局8 美人图屏画宫灯照的堂屋通通亮,太师壁上挂着崇庆帝亲笔字画,松鹤延年简直是对惠妃早逝的讽刺。 筠娘子一眼看到朱红蟠龙雕花八仙桌旁边的紫檀牡丹太师椅。 太师椅被挪反,椅背正对着筠娘子,高阔的椅背挡住了那个人的身形,只看到牡丹镂花沿上的脑袋,被双层霞影纱的盖头遮的严严实实。 那个人像是刚起床不久,还未来得及梳髻,霞影纱里墨浪叠叠。 那个人穿的应该是他们初见时的樱子红缠枝连云蝉纱大袖衫,椅背上仅露出的一点肩背上的樱子红,刺目的让筠娘子往后踉跄一退。 “武娘……”筠娘子的哽咽声又颤又低,生怕把她惊跑了一般。 杨武娘听到她的呼唤,浑身一僵。此时更加没有章法,低头费劲的拔掉朝靴,慌里慌张的把绣鞋往脚上套。 杨武娘急的一脸是汗,可是这越急,绣鞋越是套不上去——这不对呀,一定是她酒多发晕。 ……等杨武娘明白过来,她换了冬天的厚足衣,自然套不上秋天的绣鞋了! 这头窸窸窣窣的脱足衣,那头脚步声正一停一顿的向前。 她就要过来了?要是被她看到了现在这个样子……杨武娘灵机一动,把椅子向前挪了挪,“咣咚”一声——暗示她此刻不想见到筠娘子! 筠娘子被这个暗示惊的整个人一懵,千头万绪齐拥而上,难以自持的捂住嘴,呜呜的哭出声来。——武娘不想见她,不想见她呀! 筠娘子抬头看屏画宫灯,红灿灿的宫灯在她眼前摇摇晃晃,宫灯上被笼上了一层薄雾,怎么看都看不分明。看不分明的还有太师椅上的那个人。……她这是怎么了? 筠娘子揉着发疼的额头,嘴角弯了起来,她该高兴才对,有生之年她总算见到武娘了! 筠娘子痴痴的笑了起来,低头绞了绞手。可惜杨武娘看不到她这副模样,她脸颊羞红,眉眼含春,柔柔的带着低泣的声音甜糯又黏糊:“武娘……自八月十九武娘离开,到今日便是差四日便满了五个月呢。这一百四十六天,筠娘管理家窑天天打算盘,筠娘一直以为这辈子还能有幸跟武娘比一比呢,这不,眼下不就是机会来着!” “武娘当初说筠娘陪你待一个时辰就是二两,两个时辰就是四两,三个时辰就是十六两……筠娘才没有武娘财大气粗,武娘以时辰计,筠娘只得以天计。武娘以白银计,筠娘以文钱计。一天二文,两天四文……筠娘才算一个月,便已是十万七千三百七十四两黄金不止。筠娘想,宋家青瓷一旦扬名,迟早能赚得这些钱罢……哎,筠娘终归是小气了,又这般无能,所以武娘才不理筠娘了,是么?” 杨武娘痛不可当,双眼一片晦涩。 眼下已容不得杨武娘多想,“咣咚”一声,她又把椅子往前挪了挪,拿起腿上的两团东西,扯开衣襟,要往衣裳里面塞。 筠娘子大痛:武娘承认了——武娘是嫌弃她,不愿理她! 也是,她宋筠娘自以为是个什么劲!连艳诗之计,连名节清誉,都留不住武娘……她早该想到,杨骠骑养出的武痴嫡女,遗传杨国公府的正气和清高,怎么可能在旻王手上忍辱偷生这么久? 可是眼前的武娘,发丝松乱,指不准前一刻还跟旻王颠、鸾、倒、凤呢! 若不是武娘心甘情愿嫁给旻王,杨骠骑会冒大不逆之罪前往万岁山救驾么?——武娘早就不要她了,不要她了! “武娘,旻王待你好么?” “呵……”筠娘子笑的惨淡,黯哑的讽意被卷进穿堂风,冷的让杨武娘一个哆嗦,“一定是筠娘那晚伺候的不好,教武娘对筠娘失望了……筠娘日思夜想的反省,连丫鬟都能做好的事,筠娘怎么不成呢?筠娘给武娘净面前都不晓得伺候武娘揩牙,筠娘连香露都不晓得给武娘擦,筠娘连宽衣都不会……筠娘光会捏脚有什么用?” “筠娘怎么忘了,武娘要的可不是丫鬟,武娘要的是如意郎君,要的是正妻之位,以后就是死了也有儿孙烧香供奉……世间女子图的不就是这些么?” 筠娘子满口恨意,连番逼人。时至此刻,她总算明白了当年的父亲,她的生母因她而死,父亲痛失所爱,难怪父亲这么多年对她不闻不问恨不得置她于死地——这便是痛失所爱的滋味! 她就喜欢衣不蔽体,看武娘焦虑的让鹦格去搬火盆……她就喜欢中衣半敞挂着肚兜露着双脚,在武娘面前卖弄风情……她就喜欢矫揉造作黏着缠着,让一本正经的武娘也跟着孟浪……她自己也晓得这不是闺阁女子该有的矜持,这有什么关系,她有的是办法,让武娘看书也分神,眼里就只有她一个! 没办法,她没办法,杨武娘的眼睛就像清晨的太阳,就是再厚的雾挡着……她只要一迎上这束光,就看到一碧无垠的青草地,走过青草地便是花香鸟语青山绿水,再没有幼年被罚跪祠堂时的寒风呼啦,再没有数年累积的寒症病痛,再没有没完没了精疲力尽的算计筹谋……难怪世人贪欢,她独独只贪武娘,贪这一份无与伦比的快活! 筠娘子痛的堪比万箭戳心,她大步向前,她要抱住眼前的武娘,她要让她听清楚:旻王不过是个流氓地痞,旻王有众多女伎荒淫无度……旻王岂配? 杨武娘听着前来的脚步声,大惊失色,赶紧又把太师椅向前挪了一大步! “咣咚”一声,惊醒了筠娘子,筠娘子惊恐的往后一退! 武娘就快成旻王妃了……武娘这是给她面子呢,武娘连拒绝都这么有涵养,其实武娘心里怕是只有四个字:你给我滚! 杨武娘面目扭曲,正奋力跟脸上的胡子大战! 杨武娘一手牵着盖头,一手拿着剪刀摸索着剪胡子!杨武娘心都在滴血,恨不得一剪刀把自个这张脸都连皮带肉的撕了! 没了这张脸,他周元就只是个奴才,凭他的能耐,给她富贵荣华,给她一世宠爱,还不轻而易举? 偏偏,这张脸,确确实实是他周元的!——周元就该受着这样的命! 杨武娘把胡子剪了个差不多,拿出剃刀开始刮起来。没有胰子的辅助,剃刀的刀刃钝到胡根,疼的他倒吸了口气! 杨武娘已经听不到筠娘子的动静,专心的对付完胡子后,从袖中掏出东西,开始涂脂抹粉,又擦了口脂。 擦好了后,提着的心一松,又一抽,撕心裂肺的疼开始肆无忌惮的蔓延。杨武娘魂不守舍的又开始在手上抹香膏。 但凡筠娘子有一丝理智,杨武娘还不给她抓包抓了个正着! 杨武娘站了起身,筠娘子已经眼花,只看到一个红色的身影踩着银河过来接她。筠娘子裂开嘴笑,只觉身轻如燕的快活。筠娘子提着裙子摇摇晃晃的过来,伸出手,等武娘来牵! 不远处的焰火噼里啪啦的,隐隐有宫女太监的欢呼。——筠娘子瞬间被打回了现实! 杨武娘双手拢袖,缠枝连云蝉纱大袖垂到了膝上,蜜粉色盘金万福绣八幅裙子衬得武娘愈发高贵。武娘就是武娘,就是比寻常女子宽上很多的肩膀,就是笔挺的后背和练武人的大步洒脱,再英气逼人也盖不了这一身的贵派!筠娘子太了解这种矜贵气质,这是贵胄人家的水才能养出来的! 筠娘子怯怯的收回了她的手,跟在杨武娘的身后,跌跌撞撞的往房里去! 惠妃的房间,四盏鎏银屏画明灯两盏,正中的青鸾牡丹雕花大床上锦被铺好,沉香自熏炉上空腾起。杨武娘放下一半帐幔后,坐在床沿,双手搁在并拢的腿上。 武娘这是暗示什么? 暗示她们回到从前,等她上g? 不!才不是!——这是惠妃的房间,或许是旻王的房!或许都不是,是旻王同杨武娘颠、鸾、倒、凤的g! 要不然武娘一个深闺女子,怎么能这么自然而然的坐在别的g上? ——这才是杨武娘想要暗示的:我要就寝了,你可以滚了! 不!这跟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她以为清高如武娘,会在旻王的劫持下誓死不从,而不是眼前见到的这样,武娘风情万种的享受着旻王的囚禁,过着金丝雀的生活!武娘贵为杨国公府的嫡长孙女,那是什么荣华富贵没享过?旻王能给武娘的,除了这见不得人的男人宠爱,还能有什么?她怎么给忘了,旻王那是灌着风花雪月的水长大的,勾女人还不是一等一的! 嫉妒!嫉妒便是在醋里浇了酒,灌到肚子里是火急火燎的烧。 筠娘子面上是古怪的狞笑,大步过来,一扯帐幔,欺身把杨武娘扑倒! 杨武娘放弃反抗,筠娘子的双手钳住武娘的双臂,下巴碰下巴,恶狠狠道:“武娘随了旻王,倒是越来越听话了,旻王驭、女的本事,筠娘真是叹服,”筠娘子下一句话含着哭意,“旻王会的,筠娘也会!武娘且受着便晓得了!” 又是这种感觉——筠娘子拿鼻子蹭着杨武娘的脸,闻着这久别的脂粉香,整个人便仿佛又软又轻的踏在云端之上。 这张久别的脸,应该拿来慢条斯理的细吻……可惜,可惜武娘不是她的!筠娘子发了狠,发了疯…… “武娘的嘴唇,旻王见了也会这般狼吞虎咽么?” “武娘以往不是裹的严严实实么,怎么连褙子都不穿了?” “筠娘还没见过武娘的脸呢,还没见过武娘去了衣裳……”筠娘子的手伸进盖头里,就要扯杨武娘的领口…… 杨武娘从享受中陡然惊醒,大骇,下意识的一个巴掌甩了上去! 筠娘子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却看不清杨武娘的神色,黯然的出了帐子,自嘲道:“筠娘自作聪明,以为看明白了王皇后的局,便能……筠娘以为旻王一死,武娘便能得救,筠娘甚至窃喜,武娘遭此大难,杨国公定然留武娘在府里终老了,筠娘痴心妄想以为,以为筠娘这次总算能得偿所愿了……呵,真是好笑啊……” “武娘,你等不到旻王了!是筠娘害你的如意郎君不成,反祸及杨国公府……令尊杨骠骑如今身陷囹圄,你的二叔如今遭皇上忌惮,你杨家大厦将倾……旻王马上就要带人来捉奸了,你把艳诗给了旻王,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筠娘子退到门口,浑身瑟冷,怅然的闭上了眼睛,默了半晌,拳了拳手,方下了决心:“武娘,你且等着,筠娘一定能还你杨家清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好个王皇后!筠娘和王皇后,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武娘,这世上,没有人比筠娘更顾惜你的名声,武娘这么好的人,怎么能跟筠娘磨镜私通呢?筠娘自然叫你,风风光光的嫁给旻王做正妃!” 作者有话要说:么么,明晚下更,下更是这个事件的终章。然后便开启周内司与筠娘的婚恋副本~~~~~ 第87章 囫囵局9 筠娘子站在闵秀宫门口,见王皇后领头,大皇妃二皇妃跟在两侧搀扶,一众女眷紧随其后。宫女太监跟着一溜子,女眷们交耳闲谈,时不时的银铃笑声窜进迎春花丛,引得花枝摇颤。 筠娘子抬头看天空,十五上元,圆月当空。筠娘子戴上盖头,准备开战。 王皇后的声音和蔼而不失威严:“宋筠娘在宴上半道离席,本宫原是以为宋筠娘人有三急呢,哪知这人一去,便不回了,真真叫宫女太监们好找!本宫得了消息,原是宋筠娘走错路了……这闵秀宫荒了二十一年,各种传闻都有,还有太监在这里被活活吓死了,哎,这些个胆小的,本宫只得亲自来一趟……本宫身为一国之后,本宫就不信敢有妖孽近本宫的身!” 二皇妃连连说“母后仁爱,是社稷之福百姓之幸”,众女眷寒噤,她们可是亲眼看着萧九娘跟王皇后打招呼,要带宋筠娘前往闵秀宫走走。萧九娘的媚眼得色,鲜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就跟蛇吐红信。先是带走吴十一娘,吴十一娘随即名节俱毁,眼下轮到宋筠娘了! 孔大夫人指着前方,很是快活,“娘娘快看,那不就是宋筠娘么?” 这头女眷们踩着鹅卵石进院,那头崇庆帝携百官而来,一身龙袍的崇庆帝气的恨不得一脚踹了门槛,“这个不肖子!先是二十个尼姑庵的姑子,跟着又是前来赴宴的女眷,朕上午才让他在宫里好生反省,他倒是反省个什么东西出来!朕今个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若是证据确凿在后宫淫、乱,他就再也不是朕的皇子!” 安公公陪笑:“陛下息怒,吴十一娘这头出事,旻王殿下失了正妃,旻王殿下又是这么个心性,难免……旻王殿下既然看中了宋筠娘,说到底这般私会,也就是不合理法了一点!” “未嫁娶便私通,朕就恨不得把他们两都给沉塘了……还是说,他倚仗着自个的身份,逼着朕成全了他不成?”崇庆帝冷笑,“好大的本事!都算计到朕的头上来了!” 崇庆帝看的分明,吴十一娘衣衫不整被旻王的戏班簇拥过来,这事旻王就逃不了干系!吴家跟旻王联姻,折了程家一个臂膀,也是自折,吴家便跟绣花枕头也没差了!皇子的正妃实则决定了背后的外戚力量,这么一来旻王自然毫无争储之力了,要不然他也不会那么爽快的赐了婚……自然崇庆帝一听安公公说旻王的女伎带宋筠娘过来,愈发恼急旻王的不懂事! 大皇子二皇子抱手好笑:这个三皇弟真是想争储想疯了,这么下三滥的手法,能过得了百官的口诛笔伐? 在场人自然没这么看得起旻王,只以为旻王是跟周内司打擂打疯了,才用这么极端的法子毁了周宋两家的联姻! 大皇子二皇子乐见其成。崇庆帝更加不悦,终归是上了年纪了,两个皇子拉帮结派把朝堂搅和的腥风血雨,好不容易来了个宋家,就算压制白瓷彩瓷两派不成,也好歹是让他喘了口气了,毕竟,他这身子骨也还没散不是? 崇庆帝带百官气势汹汹的进来,女眷们赶紧往花圃里站,让出路来。崇庆帝见王皇后捷足先得,心里古怪的紧,脸色愈发紧绷。筠娘子赶紧跪下,崇庆帝一眼看到灯烛通明的堂屋太师壁上,挂着的松鹤延年图,还是二十多年前他亲手所画。 旻王——可是他最喜爱的惠妃之子呀! 百官叩拜王皇后,王皇后仪态万千的受礼。崇庆帝不是第一次看她这副模样,仿佛看到她这条毒蛇红唇轻启,就等着吞掉惠妃之子,这种无能为力的恶心,就跟绞死惠妃当夜一样,让他抽筋拔骨的疼! 崇庆帝缓了缓神,跟王皇后相敬如宾的说了两句。王皇后把视线定在跪着的筠娘子身上,“哎呦,这是出了什么事了,筠娘怎么换了身衣裳?筠娘自个的衣裳呢?” 筠娘子抬头,扫了一眼在场女眷。 上午群馥被淹时,王皇后差人过来送了干爽衣裳,还吩咐宫女们把女眷们的衣裳都拿下去洗了,日头好自然晾干了,女眷们可都换上了自个的衣裳了!可是筠娘子却不同了,一个时辰前,她可是被萧九娘拐了过来! 筠娘子眼下穿的是双面绣的锦缎,宫里用的颜色和花样,自然奢华了不止一个档次! 豫敏郡君赶紧进了屋子,很快抱了一包衣裳出来,顾忌这么多男人在场,只是囫囵的扔在地上,“回娘娘,奴婢在惠妃娘娘的房间里搜出了这包衣裳,奴婢打开看过了,正是宋筠娘赴宴时穿的!这才一个时辰,宋筠娘便换了宫里面的衣裳……” 王皇后轻快笑道:“看来宫里要办喜事喽!” 崇庆帝怒斥:“旻王呢?这个不肖子,还不给朕滚出来!” 筠娘子盖头里的眼神凌然如刀,“敢问陛下,是不是就凭一件衣裳,就能断定筠娘与旻王私通?宫里有个法子,可以让嬷嬷查女子贞洁,筠娘是不是只有这个法子才能证明自个与旻王无染?”讽刺的轻笑掩都掩不住,“就是查出来,筠娘也是毁了名节做姑子的命了!说来说去,筠娘要是个识趣的,不若直接撞死了去!” 安公公尖声道:“宋筠娘好大的胆子,敢这么跟陛下说话?真是大逆不道!” “安公公,陛下广开言路不拘一格,程宰相当年在朝堂直谏,不惜撞柱罢官,若筠娘有罪,那程宰相便是威胁陛下,那才是真的大逆不道呢!” “百官谏言,你也配比么?” “筠娘好歹是良家女,安公公不过一介奴才,安公公当陛下的面大肆喧哗,视龙威何在?安公公混淆视听,影响陛下公断,若是因此造成冤情,日后传扬出去,指不准有宵小之辈传出陛下这是听信阉人蛊惑呢!” 在场人等倒吸一口气,安公公惊恐一跪,“奴才、奴才万死。” “果真是胆识过人,”崇庆帝不怒反笑,“连周司辅都被宋筠娘踹的,连夜到朕这里讨太医诊治,朕起初还不信,一介女子真是可惜了!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朕乃天子,那是要撑天下的,朕倒要听听,宋筠娘这官司,怎么个打法?” “陛下……”王皇后急道,崇庆帝摆了摆手,让她噤音。 王皇后掐了掐手心,很快又坦然了,这么多女眷作证,料想宋筠娘也翻不出她的五指山! 筠娘子恭恭敬敬的给崇庆帝磕了一个头,“陛下,筠娘一介女流,生不能给百姓造福,死也无甚可惜。筠娘大放厥词,非是为了自己……举国谁人不知,杨国公一家忠肝义胆,当年杨国公随高祖一统我朝河山,头一个谏言,将权分离!若没杨国公大义,哪有今日的盛世?忠诚如杨家,就因为一个莫须有的弑君之罪被牵连,那才是寒了天下人的心呐!” 杨国公老眼晦涩,朝崇庆帝跪了下来,“陛下明鉴呐!” 崇庆帝亲手扶起杨国公,龙目一扫筠娘子,冷声道:“朕向来奖惩分明,杨骠骑一事,尚未牵连杨家,依宋筠娘之见,倒是朕不仁了?” “诚如陛下所言,陛下何止不仁。”筠娘子坚决,手心都是汗,“杨家非但无罪,反而有功。该赏!” “哦?朕倒要洗耳恭听了!” 王皇后不可置信的觑了一眼筠娘子:难道宋筠娘发现了?怎么可能?王皇后见崇庆帝兴致正好,又插不上嘴,恨不得把手心给戳出洞,挠心挠肺的急。 “筠娘和诸位女眷今个两番死里逃生,王皇后的待客之道嘛,真让筠娘叹为观止!” 一声“王皇后”,豫敏郡君恨不得过来撕了她的嘴,“你敢对皇后娘娘不敬!” “筠娘还知道她王皇后是皇后,这已然是对自个的本心不忠了!她王皇后,不配做一国之后!”百官和女眷们目瞪口呆,筠娘子字字铿锵,“今个上午,筠娘和女眷们看戏看的正好时,岳池猛然起浪,群馥被淹,筠娘与女眷们都成了落汤鸡。那才是叫天不应呢,王皇后不管不顾的先行离开,这是一国之后应有的作为么?这是其一。” “其二,中午我们在兰英殿用宴,从兰英殿刚好能看到万岁山顶,叠锦峰上烧了起来!我们都晓得陛下和百官都在山上,忧心如焚,可是她王皇后呢,正在屋里小憩任何人都不见。此时,我们得到的消息是,玉华池决口,是上头的铅华池泄水所致。也就是,叠锦和群馥连救驾的水源都没了!” “一派胡言!”崇庆帝怒斥,“叠锦上好端端的,铅华池也好端端的,什么大火,什么没水?荒唐!” 王皇后心里掂了掂,“宋筠娘真会浑说,上午明明是岳池起浪,玉华池可是好端端的!玉华池没事,铅华自然一样,杨骠骑图谋不轨胡说也罢了,宋筠娘不觉得自个太牵强么?” “牵强?”筠娘子冷笑,“王皇后,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筠娘敢问陛下,这没到种稻的季节,陛下和百官当真在拂宁种稻么?”这跟种稻有什么关系,在场人都糊涂了。 筠娘子侃侃而言:“我宋家瓷窑依山而建,水在山下,担水困难。家父便花了大功夫让下人做了筒车出来,不需人力畜力,便能引水而上。可是这引水的高程很低,却也苦无对策。如今筠娘执掌家窑,免不了翻山找瓷土。筠娘便看到了一个好法子,寻常的筒车是一个水轮,若再加上一个水轮在高处,用这两个水轮传水,汲水高程可达十丈!有了这个法子,低处涝田的水可转至高处的旱田,有了此物,日后不定多少涝田旱田成了良田。” 崇庆帝欣赏的鼓掌,“宋筠娘,继续说。” “筠娘算的没错的话,拂宁的稻田里有一个水轮,玉华池上有一个水轮,引稻田的水到玉华池。”这便是筠娘子一早就怀疑王皇后的缘由,“我们上午在岳池前面,稻田里的水轮转起来,浑水进了玉华池,玉华池把水都泄到岳池,岳池猛不丁承受不了,便决了口!筠娘被淹的时候就在想,若真是铅华泄水而致,水至清而无鱼,又岂会浑浊?王皇后给我们造成了一个假象。” “陛下以农为本亲手种稻,又岂会不知农时?所以筠娘猜测,陛下定是带百官参观筒车,为日后百姓的万亩良田做奠基呢。” 王皇后已然面如土色。 “中午叠锦大火就更蹊跷了,没有火烧山林的异味,也没有火势加大。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大火!”筠娘子撇撇嘴,嘲讽,“这便是王皇后跟陛下和百官安排的一场——藏火戏呢。” 崇庆帝抚了下龙须,“确实是一场难得好戏!皇后玲珑七窍,往常一两人的藏火戏,被她给加到了三十人,并且周围以铜镜反射,在正午时分火光冲天气势惊人,加上擂鼓激昂,让朕都觉得耳目一新,恨不得去战场上厮杀了几回呢!” “看在陛下眼里是赏心悦目,看在筠娘的眼里,便是胆战心惊!”筠娘子站了起身,指着六公主,“陛下明鉴。这便是王皇后和六公主的合谋!联手把我们骗到兰英殿看了一出好戏,六公主把消息传至杨骠骑……筠娘在想,这么好的机会,王皇后只扳倒了一个杨家,真的划得来么?” “王皇后处心积虑剥去我们这些女眷的衣裳,把我们困在兰英殿,就为了看戏么?非也,王皇后以我们的名节相要挟,逼我们为她王氏名声作证呢!”筠娘子双眼凌厉,“杨家不反,王皇后也逼着他反呢!侍卫当时都在群馥,陛下和百官只有太监宫女伺候,杨骠骑带兵而来,左右都是弑君,何不假戏真做了?杨骠骑一旦出手,王皇后便能黄雀在后,以清君侧为由,斩杀杨家!哎呦,这叠锦上若没二殿下,二殿下不就是顺理成章的皇帝了?若二殿下也被殃及,那岂不是说王皇后有牝鸡司晨之意么?王皇后和六公主母女连心,这是要改写朝纲呢!” “陛下明鉴,正因为杨家的忠心,正因为杨骠骑冒着被诛族之险,也要效忠陛下捍卫朝纲,眼下才能天下太平!”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准备一章粗、粗、粗、长君把后面男主跟女主姻缘也定了,可是夫人晚上要跟朋友出去吃饭,留下更了。。。。夫人躺下任扁~~~ 第88章 囫囵局10 “皇后王氏,天命不佑,华而不实,残害忠良,谋逆弑君,牝鸡司晨,焉得敬承宗庙,母仪天下?朕特念旧恩,冷宫安置,非死不得出。” “嫡六公主,王氏所出,与王氏同谋,即日起,贬为庶人,逐出宫去。” 太监宣完圣旨,崇庆帝看了一眼面色灰败狰狞的两人,“非朕偏听偏信,你们是朕的皇后和公主,本该是天下女子的榜样,却心肠歹毒,意图谋反,是朕……太纵容你们王氏了,你们王氏也该睁眼看看,朕才是一国之君!” 全场下跪:“皇上圣明!” 崇庆帝终归手下留情,“朝凤宫里但凡是六公主的物什,都收拾收拾跟六公主一道出宫罢。” 六公主把“谢父皇”硬生生的改为“谢陛下恩典”,叩拜过后,站了起身,拂了下褙面,昂首挺背的下去。崇庆帝仁至义尽,给了她嫁资和生活来源,可是她一个被贬的公主,孤零零的,就是大厦将倾的王氏门前的一条狗,还指望嫁什么人家? 六公主大恸之余,反倒咧嘴笑了,公主名头有什么好,要不是这个名头,周内司早就是她的了……她该高兴才对,她还是能挣到的! 崇庆帝扫了一眼二皇子,见他直愣愣的站着,意味不明道,“往后,便再也见不到你的母后了,你有什么话说?” 崇庆帝在等他表态。二皇子一背冷汗,垂首,看都不看王皇后一眼,挣扎了又挣扎,尔后扑通一声跪下,“父皇明鉴,王皇后牝鸡司晨,与六公主同谋,儿臣不知……儿臣心寒,一个是儿臣的母后,一个是儿臣的皇妹,居然连儿臣都要杀!儿臣,儿臣只有父皇了!” 崇庆帝失望透顶,王皇后那是把二皇子疼到心坎里去的,王皇后步步筹谋,还不是给他争皇储?他能对生他养他的母后都这般,还指望他有几分父子之情?且不说这,到底也不是个聪明的,王皇后怎么着也不会牝鸡司晨的,金口玉言说了不牵连,他胆小成这般,岂不一下子得罪了王氏一脉,这样的皇子,还能指望他笼络人脉做帝王? 崇庆帝很不看好。 王皇后被二皇子的一番话五雷轰顶,她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二十一年前,死在她手上的惠妃,那一晚,数十个神鬼中人一同来抓鬼勾魂,才产下麟儿的惠妃,身下还都是血,她好笑的看着惠妃指着自己的儿子大呼妖怪,她心里想的都是,快呀,快掐死你生的妖怪…… 报应! 王皇后癫狂大笑,崇庆帝赶紧命人把她拖了下去。王氏成不了气候,二皇子一弱,大皇子这头,联合祁家和程家,还不是尾巴翘上天了?不行,得压。 崇庆帝龙目一扫筠娘子,见她腰板笔直的跪在他脚下,不消沉吟,道,“宋筠娘,朕有所耳闻,宋周两家不日结成秦晋之盟,朕还知你的继弟一心科举,念及你是家中嫡长女,是宋家青瓷的传承人,宋家青瓷无毒美观,日后宫里的宴桌上还指着宋家青瓷呢,宋家瓷窑就搬到京城来罢!你的父亲也不是个会管事的,既是这样,你便嫁到哪带到哪好了。” 崇庆帝一言便让宋家青瓷做了嫁妆,又是嫁到周家大房,这不刚好跟周家二房分庭抗礼? 筠娘子咬了咬唇,“陛下明鉴,家父未曾与筠娘言明两家姻盟,我宋家小门小户,就会烧烧瓷,门户差距太大,恐是高攀不起,筠娘自幼在瓷窑里长大,又不会京城里的规矩……” 崇庆帝脸上愠色愈发的深,大皇子站了出来,“儿臣以为父皇怕是忘了,宋筠娘为何出现在这里,这儿可是三皇弟日日呆的地儿!” 孔大夫人接收到二皇子的暗示,赶紧温声道:“启禀陛下,宋筠娘一个小娘子,怎么可能在宫里乱跑?她是跟着萧九娘来的,来见旻王殿下的!” 周二少夫人赶紧顺杆而上,“老太爷既然在,就给周内司和宋筠娘做个主,这样的孙媳,还能不能要?文武百官都在这里见证着了,宋筠娘到底名节有污了,事关周家的名誉,娶妻不比纳妾,可马虎不得。” 真相么,崇庆帝和百官只知其一,这帮女眷们可是心里通通亮。 她们来抓的奸,根本不是宋筠娘和旻王的,而是宋筠娘和周司辅! 整个皇宫,有什么地方能逃得了王皇后的耳目,闵秀宫的后门已被人堵住,前面这一路都有人瞄着……王皇后跨门进来时,已然取证:戌时二刻时,周司辅醉酒,坐在马车上,由女伎引了过来。戌时三刻时,宋筠娘被萧九娘带了过来,萧九娘许是顾忌的男人身份,尔后离开。 屋里面有人----而且那人确是周司辅! 崇庆帝要把宋周两家绑架的心思,周老太爷自然听的出来,可是心里却偏偏拗不过这个弯,他最在意的嫡长孙,又贵为正一品,娶这么一个小户女,那是比咽了苍蝇还恶心。若不是当时长孙女的蛊惑,他鉴瓷那么多年,自然晓得白地蓝花的前景……周姑夫人话说的圆,先娶回来,得了宋家瓷窑,日后总有各种理由休妻的!他这才松了口,让大儿子去跟宋家换了帖,眼下他可无法淡定了,娶了一个毁了名节的商户女----这个绿帽子扣下来,当他周家人都是孬种吗! 周老太爷压制澎湃的情绪,朗声道:“陛下明鉴,我周家是下了帖不假,若宋筠娘名节有污,我周家有权----未娶先休!事关周家清誉,老臣斗胆,恳请陛下彻查。” 大皇子不言,二皇子附和:“父皇,既然咱们都在这,进去探了一探,也是举手之劳,也算是给宋周两家的名声一个交待!” 崇庆帝冷觑了一眼二皇子,愈发觉得二皇子不是能成大器之人!如此急功近利的要铲除宋家,殊不知宋家跟祁家对垒,这时候非但不能压,而且得捧----王氏成不了气候,就更应该韬光养晦、伺机图之! “美人儿……本殿下的美人儿……” “殿下,你醉了……前面有门槛,殿下且看着点……” 济济一堂的众人循声看过去,只见来人的蟒袍玉带松垮,衣襟半开,整个人架在萧九娘的身上,一路胡言乱语,“九娘……给筠娘喂过药了么……还有盒子里的好东西……嗝,都给备齐了么……” 此时刚好亥时。 龙脸抽搐,崇庆帝指着旻王,“孽障!” 萧九娘扑通一声跪下:“奴婢万死……”没了支撑的旻王也栽了下来,这才稍稍清醒了些,只见乌压压的一群人后,明黄龙袍上的龙张口而来,吓的浑身一个激灵,“儿臣……儿臣给父皇磕头……” 崇庆帝怒不可遏不假,却也是吐了口气----这个不肖子没有毁宋筠娘的名节! 众女眷急了,就这样放过宋筠娘和周司辅么?周二少夫人灵机一动,“豫敏郡君,你去屋里搜衣裳时,就没看见什么可疑的么?” 宋筠娘害了王皇后被废,她这个皇后重用的郡君,一向在宫里横着走,估摸着不少人等着把她大卸八块呢!豫敏郡君眸光如刀,恨不得把筠娘子给一刀切了,“回禀陛下,奴婢在屋里,瞧见了一个人----是个男子!奴婢虽没看清,却觉得好生眼熟!” 筠娘子怔住。旻王就算是坐实她跟杨武娘的磨镜之情,如今杨家被洗了冤,旻王自然消停了,只要无凭无据,她跟武娘就算是两个小娘子相会,又有什么? 豫敏郡君的底气从哪来的?……还是说,王皇后先旻王一步,在这里布下了陷阱? 筠娘子不甘,被杨武娘失手甩了一巴掌的右脸,此刻正火辣辣的疼。她为什么要活着,她抬头看天空,隔着盖头只看到黑压压的一片,焰火一簇接着一簇。璀璨过后,注定还是永无止境的黑暗。 筠娘子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哭出来有什么用,心里的疼就会减轻一分么? 筠娘子闭了闭眼,再打开时,那一束光,如月色下一口幽深的井,里面倒影着枝桠藤蔓,点缀着清浅的光明。她该有多冷……只有月光供她取暖。 ----没有什么好怕,毁了名节,就能终身不嫁,一辈子烧瓷了! ----哼,这些人,也就这么点能耐了! “豫敏郡君既然看到了,奴婢也不能遮着掩着了,”只听一清脆女子声音从殿里传出来,众人看过去,一个寻常婢女推着轮椅而出,“陛下明鉴,非奴婢有意欺君,其间隐情,请容奴婢一一道来。” 众人面面相觑,自是不知其中渊源。……筠娘子不可置信与轮椅上的人对视,怎么会这样? ----来人正是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周内司! 周姑夫人蹒跚过来,蹲在了轮椅一侧,悲呼:“大弟!”……终究还是逃不了真相大白的这一天,她这个傻大弟呀,为了宋筠娘的名声,把自己搭了进来,值得么?欺君之罪罪该万死,加上这么多豺狼虎豹等着吞了他…… 周姑夫人跪下来直磕头:“周内司已病入膏肓,为了给皇上鉴瓷,才千藏万瞒,周内司一片孝心天地可鉴,若陛下要惩治周内司欺君之罪,臣女愿以身相代……大弟他,他真的经不了刑了!” ----这是周内司? 周老太爷捂住胸口,这里怎么钻心的疼?指着轮椅上的人,质问,“这不是我的嫡长孙,我的嫡长孙好端端的,怎么可能是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病痨子?” “祖父,这就是大弟,你的嫡长孙,周内司,”周姑夫人凄凉落泪,“他就是病了,也是我的大弟,祖父难道你就不认么?他是品性高洁、惊才绝艳的周内司!祖父你还不明白么,六年了,大弟孤身在外六年,不敢回家,为的是什么?大弟这个模样,祖父祖母、大房二房,还容得下他么?大弟每月的俸银,都按时给了周家,祖父你有想过,大弟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指指点点不断,椅子上的那人咳了起来,跟断了肠一样,众人寒噤。 依然当初那副打扮,周内司穿着黑色貂裘大袄,把灰色鹤氅反披在身上,从身上一路遮住了腿。轮椅很大,整个人就跟断了骨头缩在里面,两手搭在车轮上,两手包着羽缎巾。 只以一薄纱盖头覆面,那张脸是密密麻麻的疮痍,眼皮很肿,眼成一条缝。 门口的八宝琉璃灯在摇晃,照的那张脸愈发可怖,女眷们被吓的直哆嗦。 芹竹从袖中掏出帖子,跪下,呈在崇庆帝的跟前,“陛下明鉴,这是周内司与宋筠娘的定帖,周内司与宋筠娘不日成婚,等宋家把瓷窑搬到了京城,周家这头便下聘迎娶。……周内司与宋筠娘同处一室不假,虽有违常理,却不违礼法,这是周内司给宋筠娘备的金钗,……对这次‘相媳妇’,周内司很满意。” 婚俗如此,定帖过后,男方和女方可在亲人或媒人的陪同下,在酒楼、园圃里过眼。若中意,男方就把金钗插在女方的冠鬓中。----这便是“相媳妇”。 “周内司借了旻王殿下的地方,跟宋筠娘过眼,奴婢以为,虽说没有媒人到场,也谈不上私通罢?”芹竹快嘴道,“周内司如今都起不了身,事事要奴婢们伺候……” ----就是私通,也要有力气不是? 筠娘子大吃一惊,念及当初父亲的摆手敷衍,“草帖不过初计,筠娘不应,直接撕了便是。这般兴师动众作甚?”……父亲早就连定帖都换了,把她卖给了周内司,也是,正一品瓷内司,可是父亲眼里的乘龙快婿! 大皇子冷哼,“周内司隐瞒病情占据正一品职位,是为欺君。周内司六年不上朝在位渎职,是为不忠。周内司六年不归家,是为不孝。敢情周内司是把大家耍的团团转呢,如此不义之徒,还请父皇明断!这事嘛,周老太爷,你的嫡孙失踪六年不为人知,也少不得你周家的功劳!” 二皇子:“大皇兄所言的是,请父皇治罪!” 周内司艰难的咳嗽个不停,众矢之的之时,身旁的周姑夫人没了主张,只顾着一个劲的流泪。 筠娘子在心里哀叹……果真见不得周内司这般可怜的模样! 筠娘子站起反驳:“大殿下此言差矣!表面看是欺君,实则是忠臣所为。敢问大殿下,若没周内司鉴瓷,百官之中谁能顶职?你们桌上用的白瓷碟碗,无一不是周内司的心血!周内司病入膏肓尚如此殚精竭虑,六年来宫里的瓷器物件,哪一样不是妥妥帖帖毫无差池?他就是这般光景,也当得起正一品瓷内司之职!” “是陛下金口玉言特赐瓷内司无须日日上朝,何来不忠之说?周内司六年不归家,却月月俸银到家,这已然是最大的孝道!周内司忠孝尽到,依筠娘看也就够了!你们若是大义,就不该连一个病入膏肓的人都赶尽杀绝!君子以身作则,指责周内司不义之前,先做好自己罢!” “你……谁给你的胆子,敢对本殿下出言不逊?”大皇子恼羞成怒。 “周内司既然满意了‘相媳妇’,筠娘不日便是一品瓷内司夫人,周内司在朝不过六年,却功勋卓著,周内司身染恶疾,陛下、体恤臣子,也该给筠娘册封个诰命!不知筠娘身为一品诰命,配不配跟大殿下说话?” ----诰命夫人夫死守节,崇庆帝眼下急需周宋两家联姻,要想把宋家绑死在周家,最好的办法便是册封诰命! 崇庆帝赞许的看了一眼筠娘子,有周司辅和宋筠娘帮衬周内司,周家自然会起到他应有的作用! 或许这才是最好的,点石成金的周内司,名声太大,大到大皇子和二皇子为了抢他,头破血流也不在惜!他早就有了挫周之意……病的好! “把太医叫来。” 十来个太医很快过来了,一个老太医领头蹲在周内司跟前,周内司伸出布满红疹的手,老太医惊恐的把了上去。 老太医冷汗津津,这个症状根本就是王皇后当初的翻版----他们怎么把的出来? 王皇后当初便是,腹痛呕吐起疹,疹子越来越多,身子越来越虚……老太医斟酌的说道:“回禀陛下,周内司跟当初娘娘的病症一致,娘娘若不是排毒及时,长此以往便是这副模样,臣以为,周内司是釉毒沉珂多年,眼下已是药石罔救之相!” 周姑夫人脸色煞白,恨道:“谁给我大弟下的毒?” 周老太爷禁不住这样的刺激,晕了过去。众人脸色纷纭自是不说。 旻王千算万算,没算到最后倒是他一手成全了周宋两家!旻王本就酒多,双眼喷火,恨不得把萧九娘的皮给扒了。 旻王一阵劈头盖脸过后,转了转疼痛的手腕,冷笑,“萧九娘,你告诉本殿下,宋筠娘和周内司,怎么来母妃的宫里相媳妇了?” 萧九娘嗫嚅:“殿下饶命,九娘不知道周内司的马车里有人……九娘……只引了马车进来!” 萧九娘总算想明白这前因后果了! 她分明是被周司辅狠狠的摆了一道,寻常人的马车自然不能进宫,可是周内司的马车不一样,因着周司辅时不时来送珍品瓷器,这也正是崇庆帝的特赦。周司辅酒多走不动,让她去牵马车,她只看到候在车外的芹竹,便也没多想。毕竟,马车进宫时,宫门口的侍卫都会盘查的! 马车里有人,如何躲得过宫门侍卫的盘查?----正因为马车里是正一品周内司,有一品官令牌,才能顺理成章的停在宫里! 崇庆帝离开时,一脚踹上了跪在地上的旻王,拂袖而去时,留了两个字:“孽畜!”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第89章 内司追妻 “娘子且往好的方面看,娘子有一品诰命傍身,周家的一切都是靠周内司,娘子就是不敬公婆横着走,周家也拿娘子没方子……” 秀棠见筠娘子郁郁寡欢,强笑开解,“再说周内司这副模样,还省了事呢,这年头哪个男人不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我娘说但凡有点权势地位的男人,都是娶正妻做摆设来着……”秀娇不善言辞,只一个劲的掉眼泪。 “我就是认了命,才趁势逼了一把皇上,让他金口玉言封了诰命,我就是见他咳嗽的那副样子可怜……” ----当时那么多人逼他性命,他孤立无援的咳,咳个没完又没了……筠娘子顿住,她这是暴露了什么? “我就想,这也挺好,嫁个夫君,每晚咳个不停,也省得我夜里烦闷,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秀棠也吓哭了:“娘子是魇住了不是,他一个咳痨怎么陪娘子说话?我,我还听说,他是连耳朵都不好使了……” 筠娘子向来不在无法转圜的事上为难自己,再想想,武娘终归要嫁旻王,周司辅……这个负心汉臭流氓就算了,嫁给周内司,就好比嫁个死人,反而让她松快了一些。 “不好使才好呢,”筠娘子拧了拧秀棠的耳朵,“他听不着,我就是往死里骂,他也回不了口,都像你这样还嘴,我还不耳朵生茧……” 话是这么说,心理建设是这么个做法没错,筠娘子心里却烦躁的不行,指着哭哭啼啼的秀娇道,“你们两个,一个呱噪,一个爱哭,也就周内司好,不哭也不吵……想想,换个男人指不准就没这么遂心了……” “娘子以为这是养孩子呀,周内司要是又哭又吵,这不还得要娘子抱着哄着?”秀棠想到那画面,扑哧一笑,心里头更酸。 马车辘辘的出了宫门,像是过了一重天地,宫里再热闹,也透着庄严拘束的味。不像这一路上,有香车宝马的王孙贵客,也有抱子牵女的荆钗妇人,有文人雅士的出口成章,也有汉子扯嗓子的吆喝,还有…… 筠娘子脸色顿变,抢过秀娇手中的帕子,拿在手中扯了又扯,就是撕不动,指着车厢外,恨道,“这世上,就没一个男人是好的!” 此时厢门半开,筠娘子眼尖,一眼瞟到了人群中转着轮椅、东张西望的周内司,秀棠也闻声看了过去,“他说见我第一面就欢喜我了,我料想他病成这般,哪还有那份花花肠子的心思,殊不知----一个病痨子,也改不了文人的风流做派!到底也是个风流种!” 文人追逐女伎,这在京城是雅兴,前面估摸着有几十个女伎,扎仙人髻,戴花脚幞头,穿着鲜艳的锦缎衣裳,上高头大马,在前头驰骋。数百个年轻文人跟在后面跑,他们是往京城最繁华的市里去,筠娘子是往反方向走。 ----这数百个文人中,一个转着轮椅的人跟人潮逆流,惹来不断的骂骂咧咧。 已经有文人发怒,肆意推搡着周内司,要不是芹竹一个女儿家在旁边拦着,那是恨不得踩上几脚了! 筠娘子气不过,埋怨周内司不自爱,又见他被这般欺负委实可怜……恨恨的啐道,“活该!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都这样了还追逐女伎?” 秀棠好言道:“娘子,这里人多,要不我去让周内司过来坐马车,送他回府?” ----磕磕碰碰在别人看来没什么,秀棠秀娇却觉得惊悚,那些个文人一个二个磨拳霍霍的,万一不小心被当了靶子,一推给推没了……那不是让筠娘子未嫁就先守了寡? “我嫁他就跟守寡也没差了,他自个不顾惜自个,我能怎么办?难道真要我做爹做娘的、把他含在嘴里不成?”筠娘子对这个准夫君是恨铁不成钢,古怪的情绪在肚子里搅过来搅过去,“……哎,罢了,停车,咱们在这里等着,这儿还算人少,他要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也会往人少的地方来……不来,随他!” 芹竹把头低下,听周内司怒斥:“我叫你眼尖一点,怎么跟个人都跟丢了,这里都是男的,她一个小娘子怎么可能跟过来追女伎?” “奴婢……奴婢已经打了十二分的精神了!” 周内司千辛万苦,在众多来来往往的胸膛铸就的城墙里,被人来人往的大袖甩了一脸又一脸,总算走出来时,只有一个感慨----坐在轮椅上,就是矮人一等! 筠娘子下了马车,此时正站在一盏绘了仙人踏云舞的罗帛灯下,双手拢在袖中,分明是宫里再寻常不过的绸缎,妃色鹊飞枝头春意深的花样,下面是八幅的碧水凌波的裙子。风一吹来,春、色盎然的动人,难以言喻的娉婷。 不消看她盖头里的脸,他的心里已然千树万树桃花开…… ----她在等他,她的视线就在他的身上! “快推我过去!” 筠娘子的语气用了二十分的得体恭敬,“真是巧啊,内司大人也是来赏灯追女伎呢?” 盖头挡脸的好处就是,他怎么盯着筠娘子看,都不会被发现。不好的地方却是,他自然而然的就走了神,头脑就慢上半拍,等琢磨明白筠娘子的意味深长后,心里一个咯噔。 芹竹嘴巴利索的替他回道:“是呀,这不就巧了,遇上内司夫人了。” “呵……,这天色不早,筠娘还要赶路回去,就此别过,”筠娘子自以为这个内司夫人的款摆的很是得体大方,“芹竹既然尊我一声内司夫人,我就说说内司夫人该说的话,内司大人追女伎本就是苦力活,芹竹为了内司大人的身子着想,也该带上几个粗使家丁罢。” 周内司连咳了两声。 芹竹一头冷汗,琢磨了又琢磨,方讪笑道:“周内司也琢磨着回府呢,可是这回哪个府又成问题了,周老太爷晕过去,周家连个请周内司回家的人都没来一个,奴婢本意推周内司回果园的宅子里,可是这天色已晚,那一路可不比这喧闹的坊市,奴婢,奴婢也是没那个胆子回去……这才没办法,想着反着这三天都是彻夜不宵禁,尤其是上元这一夜,不若就推着周内司在这里逛个遍!” 筠娘子显然是怀恨在心,“哦?那我也是没法子了,我就是有心送周内司回果园,也没那个胆子呀!” “骑马的女伎有甚趣味,待会还要女伎登台唱戏呢,据说还能拿银子竞价呢,可惜我身上也没几个钱,”筠娘子从袖中掏出“相媳妇”的金钗,随手扔到周内司的腿上,“这个足金的好钗子,足够竞下一个姿色一般的女伎了,在温柔乡里睡一晚,好过露宿街头,再热闹也是更深露重不是?” 筠娘子言罢,也是恨不得咬断自个的舌头,她这般拈酸吃醋,算什么!脸发热的紧,越想越恼,她到底还是不甘的,夫为妻天,她甘不甘都得认命,只有认命才能搏个好命一世舒坦……她都不嫌弃他这个鬼样子了,他倒好,这还没成婚就想着女伎了? 筠娘子心头发酸,立马回了马车上。 周内司眼睁睁的看着她上了马车,断肠一般的咳嗽了起来。 她是个心软的人……一定是他咳的不够狠,她才不愿看他一眼! 马车辘辘,驶进人潮之中。筠娘子这般决然,芹竹怕周内司回头责备她办事不利,努力琢磨自个话语里的疏漏,一脸纠结的立在灯下。芹竹走完神,伸手推马车时,手边哪还有马车?芹竹赶紧循着人流撒腿就追过去。 筠娘子到底心里放不下,车在中途,便以吃食为由,携秀棠秀娇而下,站在僻静的一个角落。 来来往往的行人挡住了筠娘子的视线,筠娘子又不愿现身,便走进了一家首饰店,她衣裳华贵,便以看珍品为由上了二楼。 筠娘子站在二楼的窗前,婆娑着手上的玛瑙佛串,俯视着楼下的灯烛荧煌。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提着灯和吃食的人潮之中,只见一个转着轮椅的人,转动着脖子,费力的转着轮子,横冲直撞……惹来骂声不断,灯烛通明,夜市如昼,被撞的人要伸手抡过去,反被这张恐怖的脸吓的尖叫出声! “真恶心……” “这样的人不躲在屋里,出来吓人不成?” “料想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呢,生的这副模样也真是罕见喽!” “……” 看热闹的人一圈又一圈的围了上来。轮椅上的那人只是转着脖子,茫然四顾的模样。 ----他在寻她么? 筠娘子掐佛串的手都在抖,“掌柜的,这个佛串我要了。” 轮椅上的人视线被堵,又找不到出口,索性,手转轮子,直接撞了上去!一个头提马骑灯的锦缎孩童,嚣张的一手提灯抡上了他的盖头! 马骑灯嚯的被烧,火窜上了他的盖头!……孩童旁边的家奴眼疾手快,立马把他的盖头掀了! 孩童拍手大笑起来:“这样就看清楚了,丑八怪!” 满脸的疮痍像狰狞的蛤、蟆皮,一直蔓延到了脖子,眼肿成缝……已经有小娘子禁不住呕吐起来。 活该!筠娘子咬牙掩饰心头的酸意,提着裙子下楼去解救。筠娘子宛如天神一般,挡在了他的眼前,冷笑,“好大的胆子,连正一品周内司都敢戏弄,我倒要看看是哪家的孩子!给周内司道歉……否则上报朝廷,剁了你的手!养子不教,看你们的模样也是大户人家,不知是哪位官宦,敢教唆子孙戏弄周内司?” 那户人家被吓的连连磕头,众人窃窃私语,周内司便成丑八怪的名声不胫而走。 筠娘子把周内司推出来人群时,蹲□,给他戴上盖头,得逞的笑道:“我也是无法,不报出你的名头,怎么救的了你?” 周内司垂首,筠娘子好笑,“现在晓得丢脸了?你可是丢脸丢了全京城呢……这便是看女伎的后果,谁教你自不量力的?得了教训,以后就放乖点。” 芹竹撇撇嘴,“丢周内司的脸,不也是丢内司夫人的脸?” “这是我的夫君,周内司惊才绝艳一表人才无懈可击,花无百日红,人都会迟暮,就是筠娘赶的不巧,在筠娘眼里,周内司便是筠娘的脸面!” 筠娘子把周内司撂给芹竹就要走,灰色鹤氅下的身子在轮椅上剧烈的抖个不停,咳的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芹竹扶额,“内司夫人,这,轮椅在周内司的手上,他铁了心跟着夫人,奴婢也没方子。奴婢若是擅作主张,呶,他就这副样子,大夫可是说了,内司大人受不得刺激,咳狠了血冲脑子,冷不防就憋过气去了……” 筠娘子好笑----果然病人最娇气! “要不夫人这样,你们把马车放慢些,我推着内司大人在后面跟着!”芹竹一副泫然欲泣要跪的模样。 “荒唐!京郊可不比这里,眼下多少人盯着周内司不说,你们一个瘫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万一遇上了劫匪,也是,周内司这身衣裳倒值些钱!” 筠娘子随口一说,周内司抬头仰望她,就是看不清她的脸,脖子仰了半天好辛苦,便转了转。 周内司这副转脖子的模样,看在筠娘子眼里,像极了一个懵懂的孩子。 筠娘子自然要教育他必要的防范意识,“你别以为你长的渗人,人家就不扒你衣裳了?那些舔刀尖的人,蛤蟆皮都敢剥,何况一件衣裳?” 扒衣裳不是一个好话题,想当初在果园里,过眼之处都是奴婢,端汤净手,他摔下轮椅时也是芹竹第一个冲进去----奴婢们贴身伺候,自不用说。 他已然瘫痪如斯,吃饭要人喂,沐浴要人脱衣裳就罢了,指不准还需要人抱进浴桶,出恭也需要人伺候----奴婢伺候少爷是寻常事,可是她的丈夫这样被摸了个遍……那些个奴婢也不是个好的,嫌恶起来作弄他也是常事,哎…… 筠娘子拧眉失神,不看他的脸,他就是缩在轮椅上,也能看出骨骼纤长,也仿佛能看出当年的挺拔如玉、意气风发…… 到底也是个可怜人! 一定是她的错觉,她只觉有一束光促狭的照到她的脸上,她这是怎么了,居然在说“扒衣裳”时发呆了……暗示她想扒他的衣裳? 谁要扒他的衣裳、看他的蛤蟆皮! 他总不能跟着她回宋家罢,他们眼下可是未婚男女……她总不能在这街上陪他逛一夜罢,就是再热闹再有趣,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怎么能孤身跟男子同行?……他也真是个不懂事的,这般缠着她作甚? 倒是芹竹小心翼翼的建议道:“不若娘子上马车换个妇人髻,上元放夜,夫妻同游的比比皆是,内司大人数年不曾出门,还请夫人体恤。”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第90章 婚前相处 “不若夫人上马车换个妇人髻,上元放夜,夫妻同游的比比皆是,内司大人数年不曾出门,还请夫人体恤。” 他咳了一声,表示欢喜。 筠娘子一个心软答应过后,才知道什么叫没有后悔药吃。筠娘子再次从马车上下来,额上、腮旁、香背上的青丝都被一丝不苟的盘了起来,依然是那个身段衣裳,他就是觉得这点不同,让他看着看着便痴了。 芹竹来推马车时,他偏把轮子反转,连咳了两声,表示他很不高兴。芹竹只得讪笑,“果真是有了夫人不要奴婢了。” 筠娘子倒不介意推他,可是推了过后真是懊恼不迭。 周内司像出笼的鸟般兴致盎然,比猎奇的孩童还图新鲜,筠娘子发现她推的是他轮椅不假,这掌舵的还是他。筠娘子也是有生以来第一回,由家丁奴婢们护着往热闹地方挤,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心里埋怨他的不懂事,萦绕心头的悒郁倒是没工夫去想。 一行人千辛万苦的挤到前面,筠娘子抬头看,眼前的琉璃灯山高达五丈,上面有大彩楼,彩楼上有对戏的假人,被人操纵的弯腰踢腿踏舞,和着奏乐别开生面。灯山上还有荧炫灯火搭的阁子,加上惟妙惟肖的精细绘画,描出廊腰缦回、梁栋玉壁的美景。 筠娘子发呆,此时的筠娘子立在周内司的身侧,右手揉着眉头,左手手臂曲起,臂肘搭在周内司的椅背上,小臂刚好倾在他的右胸前方。 大袖层层叠叠的垂在周内司的胸前,随风拂动,就像一把筛子在挠着他的心口。 这世上再好的美景,也不及筠娘子瘦俏俏的小手----指甲修的很齐整,露出一小截圆润的指腹,不染丹蔻的指盖粉中泛白…… ……真的好想咬一口! 手背没肉,不够丰满,却是刚好能一手握起……周内司想到宋家的白地蓝花,薄透的白底便是这般脆弱、让人呵护在手心都怕给捂碎了! 筠娘子发呆,秀棠可是眼观四路,看着周内司先从羽缎巾里面挪出满是疮痍的右手……看着这只癞蛤、蟆手一点一点往上抬…… 蛤、蟆手先是轻轻的碰了碰筠娘子的大袖,又扯了扯……作为试探。 试探过后,见筠娘子没有反应,大着胆子,小臂直起,筠娘子的两指下意识的闭了闭,这只手来不及作恶,赶紧往回收……筠娘子的手就像鱼饵,这条聪明的鱼盯够了,想够了,还是忍不住…… 眼看就要鼓足勇气、一举吞上鱼饵…… “咳,咳!”周内司循着咳嗽声看过去,只见秀棠叉腰怒瞪着他,方不甘不愿的收回手,秀棠依然盯着他不放,他不得已把手缩回了羽缎巾,委屈的低下了脑袋。 秀棠轻快的笑了起来----这才对嘛,丑成这样不是你的错,出来吓人可就不对了! 周内司暗暗下决心要把自个的面子给挣回来,机会这不就来了?周内司的马车停在了一家挤满文人学子的灯铺前,这家灯铺规模大,字谜、物谜、画谜、印章谜和人名谜应有尽有,也最财大气粗,谜奖很是大方。 筠娘子还未来得及把周内司推走,一个锦缎袍服的纨绔才赌输灰溜溜的出来,这不就把气撒上来了,阴阳怪气道,“哎呦,这年头连瘫子都来猜谜呀,你可要当心点,莫被这些人的才气给踩死喽!” 筠娘子来气了,冷笑:“瞧这话说的,我家夫君瘫的是身子,不像有些人,瘫的是脑子!”筠娘子心里其实也火大周内司的惹是生非,下决心要好好给他教训,“能比上我家夫君才智的人,我还真没见识过呢!” 有人注意了过来,“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了!” 筠娘子也不客气,推着周内司穿过人群走了上前,“这世上就没我家夫君猜不出来的灯谜,猜就要猜的快、狠、准,三步一谜,三步之内谁猜不出来就是输了。输了么……赌银子有甚趣味,赌拳头才好玩呢,输一次就给赢的人揍一拳……” 筠娘子屈身,在周内司的耳旁,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这点小把戏拦不住惊才绝艳的周内司罢……呵,这就是你不听话的下场!” 输了话……他这身子骨还挨得起拳头吗? 赢了话……他这手亮出来揍人、两拳下去还不废掉了? 几十个文人捋起袖子,磨拳霍霍的应战。周内司本就矮人一等,汗颜压力好大。 先是颤颤巍巍的拿起笔,筠娘子亲自过去把宣纸摆在他的腿上,引来哄笑一片……再是谜面一出来,不消思索,淬了墨的笔头就落了下去,字写的断断续续不假……一个谜面接一个谜面,一个接一个文人上…… 最后,众人目瞪口呆,秀棠捂嘴说不出话来,秀娇喜极而泣,芹竹撇撇嘴……筠娘子看他专注执笔,头都未抬一下,赢了二十来个谜面后,便笑道,“我家夫君让你们,就不要赌注了。” 周内司心里乐开了花----他就知道她心疼他写字辛苦! “谁要他让了?难道我连几个拳头都挨不起么?” 筠娘子把周内司疮痍的手扬了扬,“你要是不介意被这只手揍脸,我家夫君就不谦让了!” 周内司心里小小的骄傲了一番,抬头目光灼灼的看着筠娘子,筠娘子也正巧低头看他,四目隔着盖头相交,虽是朦胧,却也能感受到彼此的欢喜。 “你做的好,你以后就是筠娘的天,可以病、瘫、聋、哑,唯独不能塌下来!”筠娘子看他费力点头,如同讨塘吃的孩童,心头酸软,甜糯道,“鉴于你今天表现好,我就奖励你去酒楼吃一顿!” 一行人进了一家酒楼的二楼包间,临窗刚好能俯视楼下的行人如织,仰头便能看到五彩的焰火绽放又熄灭、没有止境。 筠娘子本意是点个元宵和几盘小菜,顾忌周内司被囚六年怕是一顿好饭都没,又怕他一下子大鱼大肉给吃伤了,好言道,“凡事不得一蹴而就不是?夜宵忌讳油腻丰盛,周内司以为呢?” 周内司很是委屈的点了点头。 筠娘子以为这一番淳淳教导起了作用,便让小二进来点菜。筠娘子自然要把主给周内司做,贤惠道,“你且把菜名报来,但凡我家夫君点头的,都上了!” 小二乐呵呵道,“来我店里吃什么?自然是‘小宫宴’呀,宫里新出来的菜式,举京城就我家的味、就是在宫里吃过的也吃不出二致来!宫里大宴一桌十八个菜,六道大菜、六道小炒,六道冷菜,大吉汤大吉大利,这是必吃的罢?”……周内司点头。 “脔骨汤鲜暖胃,这夜里吃最好不过,要不?”……周内司点头。 “酒醋蹄酥……”点头。 “鲜虾蹄子脍……”点头。 “白蟹辣羹……”点头。 “……” 筠娘子脸色越来越难看,小二喜笑颜开下去时,筠娘子眸光如刀的射向周内司。 周内司委屈的垂下脑袋,筠娘子觉得这还没吃,便被眼前这个人给气饱了…… 第一道大吉汤一上桌,周内司便眼馋的把魔爪伸了出来,筠娘子搁下了筷子……真是倒胃口! 周内司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赶紧把手缩回去……筠娘子扶额,深吸一口气,拿起了筷子。 芹竹先盛了一碗汤,蹲□伺候周内司,秀棠忍着恶心把他的盖头往前拉,好让芹竹把汤从盖头下面伸进去。周内司抿着嘴,摇了摇头。 芹竹试探的问道,“夫人,要不把内司大人的盖头掀了?这样子也不方便……” ----还要不要她吃饭了? 筠娘子没作声,倒是周内司连咳两声……想来他也是晓得她嫌弃他、看他恶心……真是个体贴的人! 筠娘子暗忖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些,又实在没法跟他这张脸坦诚吃饭,接过芹竹的汤碗,舀了一勺伸到他的嘴边,“你吃不吃?不吃我就泼你脸上了!” 就是一勺毒药,他也是高兴还来不及呢! 喝了汤过后,筠娘子才知道什么叫恶寒。周内司要吃虾,旁人剥的虾还嫌弃,筠娘子一边剥壳一边咕哝道,“我都没亲手给自己剥过虾呢!” 周内司目不转睛的看着黄灿灿的虾壳在筠娘子的玉指上剥下,露出粉红偏白的虾肉……筠娘子的手指上都是油,比起虾肉还要柔软好吃的样子…… 筠娘子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虾肉伸到周内司的嘴边……周内司一口含住! ----含住的还有筠娘子的手指! “啊……!”筠娘子一声尖叫,手拔、出来,一巴掌甩上了他的脸。秀棠在一旁阴测测的冷笑,周内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果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活该! 脔骨主要是吸食猪骨里面的猪髓,周内司这个样子自然吸不了…… 筠娘子不理会周内司非吃不可的坚持,她自幼跟继母吃饭严恪涵养,吃个饭都不出声那种,这等有伤体面的事……筠娘子瞪了一眼周内司,想都别想! 芹竹无意提点,“周内司在果园里受尽欺负,这么多年就没吃几顿饱饭,奴婢料想周内司有了夫人,也算是苦尽甘来了!”言罢,还抹两把眼泪。 筠娘子咬了咬牙……去了盖头的筠娘子脸颊绯红,因着是做妇人髻,光洁的额头如同璞玉一般皎洁,璀璨的灯烛下泛着不均匀的红,眼睛里面因着恼意含着泪…… 真是个傻孩子! 筠娘子两手抓着一根大骨的两头,埋头吸了吸……吐到旁边的汤碗里…… 周内司剧咳起来,咳嗽里像是有促狭的笑意,筠娘子脸红的滴血……好个周内司,他分明是有意看她出丑! 筠娘子倒是起了兴致,把下人遣下去看灯,自个抱着脔骨吸了又吸……不顾形象的吐了一小碟,冷笑:“今个让你吃个够!” ----你敢吃我的唾沫?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剧情的走起!后面是女主跟男主一起打怪~~ 第91章 皇帝有命 这日早朝过后,周内司被崇庆帝的贴身太监苏公公推进了御书房。 龙座上的崇庆帝原本还拧着的眉头,此刻舒了舒,抬眼看瘫在轮椅上的周内司,整个人被包在臃肿的一品朝服里,“苏公公做事就是伶俐,身为朕的正一品,自然该拿出正一品的样子来!” 苏公公陪笑:“那是陛下、体恤周内司,陛下听闻周内司惧冷,便把宫里最好的狐毛赏了,有狐毛打底,料想周内司日日早朝也冷不到哪里去。”言罢,接过一小太监递来的黑色朝靴,亲自蹲□,忍着恶心,拔了周内司脚上的靴子。 作为一个脚上有“疮”的人,周内司很配合的缩了缩脚,吃痛似的咳了咳。 苏公公给周内司换了靴子,“还是陛下思虑的周到,这一双靴子怎么够,奴才又催人紧赶慢赶出来一双,呀,尺寸放大了一些,这样脱起来也宽松舒坦。周内司以为呢?” 崇庆帝面色微妙的看着周内司,苏公公又来了一句:“周内司倒是回个话,这要是不舒坦,奴才就再放放尺寸。” 百官早朝那是本分,哪有嫌冷要皇帝赏衣裳的?……衣裳也罢了,再说朝靴,嫌皇帝赏的靴子紧,这不是说皇帝拘着百官了么,甚至可以引申说皇帝不仁…… 周内司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从袖中爬出惨不忍睹的双手,费力的扒上衣襟,要扒衣裳……小腿在轮椅上蹭了又蹭,要脱靴子的模样……周内司咳嗽了没完没了,只差没呛过去。 苏公公显然没料到,他居然敢大逆不道的脱御赐的衣裳!龙心却是大悦----周内司的意思是,为人臣子这是本分,就是脱了衣裳挨冻,这朝他也上定了!他敢不顾形象冒犯天颜,这是他身为忠臣该有的直谏态度!他咳的死去活来,寓意他本就不是贪生怕死之人! 崇庆帝朗声大笑,“好个周内司!朕果然没看错你!” 如今周内司重归朝堂已有月余、回归周家,周司辅打回原先的奴才命,不用上朝专心在外鉴瓷。崇庆帝摆足关心臣子的皇帝款,“周内司与宋筠娘的婚期还未定下?” 周内司咳了一声,头低了下来:这个月来,为了凑聘礼的事,周家都快打起来了! “宋家嫁女也算是十里红妆了!一百二十八抬嫁妆,外加瓷窑,这个体面,全京城也没几个能比得上的!”崇庆帝似是谈性正好,“可惜,据朕所知,宋家连个来铺房的人都没有?” 本朝的风俗是,成亲前一天要“铺房”,就是男家只需备个新房空壳,有女家出人去填充,什么挂帐子、摆梳妆台、搬珠宝首饰什么的,装饰的越华丽越能显示新娘娘家的重视,这也变相成了新娘日后的底气和门面。……女家出的人,自然是娘家女性长辈,筠娘子的继母如今在尼姑庵,父亲一个没有家底的手艺人,去哪里拎一个女性长辈出来……周内司心呼不好,崇庆帝还真是心细! “朕还听说,宋家与范参政的女婿程家是姑舅亲,宋程两家多年交好,就是如今不同道了,这舅舅还是舅舅不是?宋筠娘的舅母若是不出面,朕册封的一品诰命夫人岂不平白让人看低了?”崇庆帝手上把玩着一个麒麟玉,闲情逸致的模样,“都说舅姑如公婆,表亲通婚本就寻常,朕瞧周内司一脸不情愿的模样,是不是心里忌讳程琦跟宋筠娘的表兄妹情?” 他要是认了,不就是说他心悦宋筠娘……崇庆帝会拿这个把柄来做什么文章? 有些事可是瞒不了崇庆帝的……周内司咳了一声。 崇庆帝脸色一松,倏然龙目怒瞪,拍桌斥道:“周内司,你好大的胆子!” “你为了迎娶宋筠娘,为了一己之私,祸乱朝纲陷害皇后,你果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崇庆帝怒不可遏,“连朕都敢设计,朕岂能留你?” “先说上元前日,宋筠娘当街狠踹周司辅的命根,她一个小娘子若不是周司辅招惹,敢下的了这个手吗?……周司辅生性好色不假,一品夫人他也敢招惹么?” 周内司乖乖点头。 “双轮筒车正是周司辅推荐给朕的,朕给百官做示范,把筒车引在拂宁苑,另一个轮子必须要安置在山腰,拿玉华池来引水……后宫之事,朕自然交待给了王皇后,她从中设的局,旁人想不到,你周内司还不心知肚明?……参观筒车当天,周司辅跟旻王打擂,把旻王当众狠狠羞辱!……若不是朕看不惯王氏这种老世族整日醉生梦死不思进取,跟个蛀虫一样令朕恶心,平心而论,王皇后是当得起母仪天下的,她以朕为天爱子如命,万岁山顶,二皇子也在,就凭这点朕也不信她当真要弑君!” 周内司再次点头。 崇庆帝气的双手攥成拳,要不是周内司半死不活的样子,真恨不得一拳抡过去!……“周内司,你跟旻王不合,朕实在没想到你居然胆大到借刀杀人的地步!……周内司,当时你设定来救驾的人,根本不是杨骠骑,而是旻王!只要旻王有了弑君大罪,那是欺宗灭祖的,朕不在祖宗面前把他绳之以法就枉为人君!周内司,旻王……他是惠妃之子,跟大皇子同母,朕再不喜,也容不得你这般作践!” “为了宋筠娘,你真是良苦用心了!”崇庆帝好笑,“你把旻王逼到绝路,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最后一出……旻王性情偏激行事龌龊,为了报复你,拿你心爱的女人被一个奴才糟蹋……萧九娘引了马车进去,周司辅就便成了周内司,有那么巧的事?” 周内司咳嗽应允。 崇庆帝觉得自己这般动怒真是好笑,颓败的往龙椅上一靠,“周内司,你让朕觉得,朕这个皇帝当的……哎,朕一向敬重杨国公,杨家却与旻王联手,削弱杨家将权,迫在眉睫……王皇后先是中毒差点殒命,再是谋逆证据确凿,朕只得打入冷宫……二皇子失了王皇后,便是剪断了翅膀的燕雀,处事之愚蠢,哪堪重用……孽畜旻王,就不用说了,朕百年之后谁来坐朕的江山?” 周内司连咳两声,除去二皇子和旻王,还有大皇子不是? “哼,朕五十大寿大祀一事,朕的大皇子为了抢你周内司,连正妃肚里的皇孙都拿来牺牲,大皇子倚仗程家,自然不会杀正娶继,也就是说他若即位,下任皇帝就是个庶出的!他当然没有嫡庶观念,谁叫他自个就是个庶的?”崇庆帝索性把话说死,“不到万不得已,朕无意立庶!当初若不是王皇后一直无出,朕也不会让惠妃在王皇后的前头诞下大皇子!” 这话就真假参半了,若崇庆帝有心立嫡,哪还有这些事?……周内司点头,他自然明白,皇上这是让他跟程祁两家往死里斗呢! “大祀惊马一事,这里面你参与了多少,朕想不透,朕也知道问不出来。若教朕晓得,朕的皇孙,是你一手设计没的,朕绝不饶你!” 周内司垂首作恭敬状,心里嘀咕……你要是晓得了真相,还不把我五马分尸了? 崇庆帝给周内司定了几宗罪后,见他连个磕头的样子都不装装,好歹也认罪认的爽快了,他这副模样还指望他怎么磕头?崇庆帝只得压下怒火,回到正题,“周内司倒是个情种!朕既然成全了你,朕今个让和妃召了宋筠娘进宫,算算时辰,此时应该在政天门前等你呢,和妃差人来话说,宋筠娘可是二十四孝好媳妇,惦记你上朝饿久伤胃,特地提了食盒进宫……你们的情况不同常人,朕不拘一格,不仅下了诰命文书,还特赐无须恪守寻常规矩、准她贴身伺候于你!” 周内司连咳两声……这不是糟践筠娘子么? “朕昨晚得梦,有墙四面和,困住麒麟,上瑞赤兔踏红云而来,破墙一面,卧麒麟身侧。”崇庆帝缓缓道,“冂吉为周,麒麟是‘吉’,周内司久病难愈,是被困之相,朕既然做了梦,宋筠娘便是能让周内司康复的赤兔,朕不愿再等,这才不拘一格,你们迟早是夫妻,朕金口玉言,天意难违!难道周内司是迂腐之人要抗旨吗?” 皇上不惜搬出梦兆……有什么企图? “宋筠娘既然要去请舅母给她铺床,周内司也一并过去罢!”崇庆帝眯起龙目,“程家是禹州首富,京城里的富贾都是表面豪奢,真比较起来,程家的富庶在京城都是屈指可数的!程家有这么大的财富,偏偏跟范参政搅和到了一起!……朕之所以要你出马,程琦朕要留着,这可是‘小宰相’的胚子!你明白朕的意思么?” ----崇庆帝要的是一个一清二白的“程小宰相”,好跟程宰相叫板! 周内司点头。……他也早就想收拾程家一家了! 周内司艰难的从袖中掏出一个奏折,苏公公打开,读给崇庆帝听:“臣自知时日无多,上朝一日,为陛下鞠躬尽瘁之日则短一日,瓷内司一职,倘若断于臣手,臣死不瞑目。臣之庶二弟,鉴瓷能力俱佳;臣之庶四弟,进士之才也。何不合二弟与四弟之能,为陛下效力?” 崇庆帝冷笑:“一品瓷内司的尊贵,集进士的才学、本人的清贵、博取众长的鉴瓷能力于一身,周内司以为正一品的世袭官职,也能讨价还价么?” 苏公公哎呦的一声,“陛下莫急,奴才还有一句话没念呢,‘权宜之计,望陛下成全’。” 崇庆帝挥手让苏公公把周内司推走,悠悠的吐出一句:“真是天妒英才!” 天妒英才……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 政天门前。 此时刚过巳时,二月末的阳光带着融融暖意铺天而下。 筠娘子正面向政天门,五阙九楹的巍峨城楼,琉璃飞檐,汉白玉阶,红漆巨柱上飞龙盘凤,威严之下的阴影深重,让人未近便生寒意。 筠娘子一早应旨来了和妃的端阳宫,和妃多半时间在剪花草,倒像一个心态平和的不受宠妃子。后来也只交待了崇庆帝的意思,便差人给她换上诰命装,把食盒给她,“既是一品诰命,就等夫君下朝一道回去罢,本宫差人送你去政天门。陛下说周内司在朝堂上就咳个不停,这个汤你伺候他喝了,润润嗓子暖暖胃。” 筠娘子站在这里等他。断断续续的有官员从政天门出来,在不远处停住脚步,等着看热闹。 皇命不可违,筠娘子掐了掐手心,干等着。 周内司被苏公公推出阴影时,许是等了太久,许是阳光太强,筠娘子莫名的泪意含眶。 周内司摆了摆手,遣走苏公公,两手搁在轮子上,快一点,再快一点……团鹤纹的瑰红云缎织锦,大袖垂到膝盖,头戴珠光耀眼的龙凤冠,筠娘子虽说身段娇小,却穿出了坦然大气的味道。 这一刻,筠娘子骄傲盈怀……据和妃说,崇庆帝每下一道旨意,都会询问下周内司的政见,朝堂之上,周内司坐在百官的最前头,跟程宰相并列,程宰相就是妙语连珠,最后旨意下达的关键都在周内司,是咳一声,还是咳两声。 周内司的轮椅转到了筠娘子的跟前,那些等着看戏的官员都是拉长了脖子。 筠娘子温婉的笑道:“内司上朝辛苦了。” 筠娘子蹲了身,秀棠打开食盒,筠娘子一手端起瓷盅,乳白的鱼汤上冒着热气。众人目瞪口呆,只见筠娘子的裙子在地上铺成一朵花,优雅的抬手,舀了一勺汤,拿在嘴边吹了吹,再呈到周内司的嘴边。 周内司抬手,摸了摸筠娘子头上的龙凤冠,筠娘子嗔笑,“快些把汤喝了,我还赶着回去卸冠呢,压的脖子都疼。” 筠娘子与周内司对视……周内司拨着龙凤冠上颤颤的璎珞,这般的亲昵深处,是针扎的涩疼。 ----皇上有意让他们在众目睽睽下恩爱款款,为的是让所有人都瞧个明白……筠娘子便是他的软肋!……他娶她回去,究竟是错是对?有仇报仇的那些人,还不想着点子在筠娘子身上插刀子? 筠娘子又吹了吹,红唇轻启:“筠娘不怕。”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第92章 情敌见面 四进房的正房堂屋,周家二房人都到齐,济济一堂。 二老爷咳了咳,摆足当家的款,“自从大侄一回周家,老太爷便有了新规矩,逢年过节不说,如今一日三餐都得在老太爷的院里开火……” “不把咱们二房绑着,他大房拿什么过活?”人穷志气就短,什么话到了二夫人嘴里,都跟钱扯上边。 二老爷声音凉飕飕的,“连皇上都表彰大侄孝顺,咱们一府的开销这么多年都是靠大侄的俸银,大侄才回来月余,你这个当叔母的就这般嫌弃!你再堵不住你这张嘴,我就把你绑到皇上跟前!” 二老爷的眼睛里就跟飞了刀子一样厉害,他这个正妻……出身富贾,就是银山上栽大的,早年新嫁大手大脚也没个脑子,不出几年便被挖空了嫁妆,娘家又落败了……自己蠢,怪谁呢! 二夫人被这般斥责,两个儿子也不搭个话,三个儿媳眼观鼻鼻观心的,心头一酸,嚎道,“你周家装什么清贵?人家当官还能捞点,周内司一个月就巴巴的一百两白银,我不嫌弃,我怎么能不嫌弃,他一回来就大鱼大肉,光药材都花了好几百两了,他花的可是我二房的钱呀!眼下老太爷又愁着给他凑聘礼,太夫人发话了,宋家有一百二十八抬嫁妆,怎么着周家的聘礼也不能少了这个规格!” 二少夫人见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申诉,递了绣帕过去,“母亲消消气,你可是有三个儿媳,每人出个四十来台嫁妆,不就成了?” 二夫人恨道,“这哪是娶媳妇,分明就是把我二房的钱都搜罗给了大房,等周内司把宋筠娘娶回来,指不准就各吃各的,把咱们二房一脚踹了!” 二老爷烦不胜烦,要么分家,要么凑聘礼……为这事吵了一个月了,还要不要他清净了? “你能耐呀!有能耐你去告诉皇上,一品瓷内司的俸银不够养家不够娶妻……”二老爷一巴掌甩了上去,“这事要皇上来评理,都是我二房蛀掉了大侄的俸禄后就翻脸不认人,以后你两个儿子走出这道门,还不被人戳穿了脊梁骨!” 二少爷敦厚寡言,最是见不得一而再再而三的战争,“父亲母亲,就别吵了,前头就是大伯的院子,咱们敞开了门闹这么大动静,让大伯祖父看笑话是一,就怕让他们生了旁的心思!” 四少爷摇着扇子,“你们再争,我可就要滚回衢州去经商了!” 这节骨眼上他要跟小四少夫人去衢州? 二夫人和大四少夫人冷眼过去,小四少夫人闲闲的啜了口茶,“二嫂和大四姐的心思我晓得,我也就明白说了,我嫁的是衢州行商四少爷,到了周家我就一个妾,我就是有心赞助上四十抬嫁妆,差人把四十抬嫁妆运回周家,这就跟寻常人家嫁女一样隆重了,到时候举京城人不都晓得,我周家是故意拿行商的名头娶二妻呢!” 哪有二妻并一头的说法? 大四少夫人心寒的觑了一眼四少爷,这节一过,四少爷的心都飞到衢州了……留着她这个正妻被一大家子糟践! “皇上下了圣旨,因着大侄身子欠安,非长命之相,有心在周家再拔一个瓷内司出来!” 有这样的好事?----问题是二少爷、三少爷和四少爷都没有担当的能耐罢? 二老爷说的时候脸上都在笑,“皇上可是说了,这可是大侄亲自上奏的!大侄惦记着你们两个庶弟,你们一个二个就顾着那么点嫁妆,真是眼皮子浅!大侄这身子就是日日人参灵芝也养不好了,你们两个做了瓷内司,以后就是大房看咱们二房的脸色了!” 那还要不要给周内司凑聘礼了? 二夫人此时可顾不上脸疼了,快嘴道,“你们两个,凑齐一百二十八抬聘礼,要实打实的,金器要足金的……咱们二房给足大房这个体面!风水轮流转,大侄一死,宋筠娘成了寡妇,大房那是一个说的上话的男人都没了,还不任我二房拿捏?宋家的嫁妆和瓷窑,还不都是我二房的?” 二老爷冷哼:“现在急着掏钱了?这八字还没一撇呢,皇上把今年春的大举推到了五月,你生的好四儿,天天不是陪媳妇就是浪迹勾栏,淫、诗写的都能把宫墙环一圈了,文章倒没见他作一个!” 小四少夫人妖媚的依在四少爷旁边,以他为尊的模样,“二老爷这话说的,四少爷可是几年前就中了举人呢!这还有两个多月,少爷加把劲,指不准就中了……再说,我可是听说了,糊名制可拦不住作弊的,只要打点好了考官,判卷时还能认字迹不是?周内司既然有心,这个还真得让他从中打点打点!” 说来说去还是要去求周内司! 二少夫人乍听到这个消息,吃一惊,见二少爷倏然眼睛一亮,壮志踌躇的模样,顿觉不好! 二老爷得意道,“如今我二房有了底气,今个我可是以四儿专心读书、二儿专心鉴瓷为由,推了每日的一日三餐,大兄大嫂那个脸色才叫一个臭!咱们先让他们吃吃斋,他们就晓得如今过的神仙日子可都是靠我二房的!” 四少爷脚底抹油,一把搂过小四少夫人,“这读书嘛要清静,我还是滚回衢州的好……” 二夫人恨铁不成钢的啐了一口:“我是造了什么孽,生了你们两头货!一个钻进瓷眼里,木讷寡言,一个成天没个正形,你以为举人算什么,京城里的举人多于鲫,有几个鱼跃龙门的?要不是你们的嫡兄快死了,八竿子也打不着你们!” 四少爷扭头看二夫人,阴翳的冷光一闪而过,“母亲既然看不上儿子,儿子就不呆家里碍你老人家的眼了!” 四少爷向来胸无大志的浪荡样,甫一严肃起来,惊的二夫人心一跳。四少爷掐在小四少夫人肩头的手分外用力,二话不说就走,留下二少夫人和众人若有所思的目光。 二夫人怒不可遏,二老爷脸色难看,“说什么荒唐话!大侄再好,还不是天妒英才?” ** 禹州,程家大宅。 筠娘子还是头一回来禹州的程家,红砖绿棂白栏黄瓦,宅门前镇着两座精巧的石狮,暖融融的春风随着宅门一开,窜出来一股沁人心脾的桃花香。 马车车厢推开,人还未下来,一只素净的手伸了出来,瑰红的大袖如流云随风。 这只手依旧当年的娇小瘦俏,这只他无数次想要捧在手心呵护的手……自去年在宋家被筠娘子骂了“孬种”后,他们不过几月未见,却仿若经年的陌生。程琦眼神闪烁,怅然的闭了闭,长叹出声。 程老爷斥责的咳了一声,看着身着团鹤纹的瑰红云缎织锦诰命服、头戴珠光宝色龙凤冠的筠娘子,在秀棠的搀扶下,缓缓过来。 程老爷赶忙解释道:“筠娘,你父亲在审刑院时,舅舅四处奔走苦无法子……” 筠娘子打断他,“家父说的很明白,你程家的人情,我宋家受不起。如今宋程两家各为其主,亲戚情分,还是莫攀了罢。我今个前来不是为了自个,而是为了周内司的脸面,来请程太太过去铺房!你们程家给不给周内司这个脸面?” 程老爷揉了揉涩疼的老眼,腆着脸道,“内司夫人亲临,蓬荜生辉不胜荣幸,内司夫人若不嫌,可在府上住上几日,时至桃花正好……” 筠娘子一眼扫过去,冷哼:“赵嬷嬷,你家太太明知一品诰命夫人过来,也不出来现个身,这是不把皇上放在眼里么?区区一个商人妇,谁给她的胆子?” 赵嬷嬷脖子梗了梗,当初那个手炉没喷伤这张脸……真是便宜了那个瘫子!摆什么谱,周内司变成丑八怪的事早就刮到禹州了,等周内司一死,看她还得瑟什么……是聪明人赶紧拉拢舅家,太太看她可怜,指不准还给她个倚仗…… 程老爷一脚踹上赵嬷嬷:“内司夫人跟你说话,你耳朵被堵住了是罢,既然如此,来人,给我拖下去把耳朵割了!” “舅舅知道我向来胆小,我一来就割耳朵,这是见不得我来么?”筠娘子冷笑,她可不着急,有的是兴致,慢慢玩。 赵嬷嬷赶紧跪下来磕头,一边解释道,“这乍暖乍冷的,太太得了风寒,病的起不了身了。” 程老爷巴不得徐氏病上好几天,怕是他们的舅甥情就这么一回了……“筠娘还认我这个舅舅,舅舅……哎,快进屋!” 庭院桃花蔚然成霞,风一来便零落在筠娘子的冠上。程老爷讨好道,“舅舅这里四季花开,这桃树还是季前移植过来的,花尽后便挖走,换别的花。后院一片桃花林,舅舅这里还有桃花酿桃花酥,筠娘要不去走走?” 筠娘子轻笑,“舅舅一家,过的还真是神仙似的日子呢!”----也不想想她以前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程老爷哑然,一行人先去了堂屋喝茶,程老爷好美妾,二十来个美妾规规矩矩的敛眉伺候着,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 这样的表妹……雍容华贵的娉婷姿态,品茶前一手垂袖挡在脸前面,掀了盖头,因着做妇人髻,漂亮的额头一览无遗。冠压的筠娘子很是吃力,脸上因此而微微泛红,再端庄依然是他年仅十四的表妹呀……程琦瘦了一圈,心思沉沉了好些日子,他的前程……他的未婚妻……不,他不愿意再想那些! 他只愿看着眼前的表妹,想着眼前的表妹…… “咳,咳,咳……” 程琦的思绪被连串的咳嗽声打断,筠娘子端茶的手一顿,程老爷赶紧起身迎过去:“内司大人也来了!” 芹竹推着马车进来,“内司大人奉旨来考察程大少爷的才学,日后同朝为官,共同为皇上效力……就不知程大少爷通不通这个为官之道了?” 周内司转动脖子,从程琦的身上,转到筠娘子的身上。 筠娘子顿时没了喝茶的兴致----好个周内司!既然他也过来,为何不与她一道来禹州?她前脚才到,他后脚就跟上了!而且还是仗势闯进来的,分明就是来抓奸的模样! 其实筠娘子也没算误解周内司,本来周内司是远远的躲在一旁看着,要怪就怪程琦的目不转睛……筠娘子进屋时,程琦尾随在筠娘子身后……周内司哪还呆得住? 程琦器宇轩昂的站了起身,走近了看,看他一脸恶心的模样,联想他如花似玉的表妹要被这样的人糟蹋……程琦冷哼,“我素闻周内司惊才绝艳,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周内司与表妹尚未成婚,还是避开的好。表妹要在府上住上些时日,周内司要考察我的才学,经史子集、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我都奉陪,不知周内司想比什么?周内司还是早早比了,才好早早回京复旨呀!” “程琦,不得无礼!” “父亲,我说的可是实在话,表妹和表妹夫成婚在即,常理来说连面都见不得的!他周内司这般无视规矩,便是在打表妹的脸!咱们程家好歹也是表妹的娘家人,我身为表哥,不给她撑腰给谁?” 筠娘子嫌恶的看都不看程琦一眼,“皇上梦兆,有墙四面和,困住麒麟,上瑞赤兔踏红云而来,破墙一面,卧麒麟身侧。冂吉为周,麒麟是‘吉’,周内司久病难愈,是被困之相,而我便是助周内司康复之人,周内司离不得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救的还是一品重臣!程琦,你这是说皇上不讲规矩吗?” “筠娘还是头一回知道,程琦是这么守规矩的人呢!”……他要是守规矩,当年就不会硬塞手炉给她了,害她差点毁了名节丧了命! 周内司咳了又咳,隐隐笑意不断。程琦脸一白。芹竹接道,“内司夫人说的在理,周内司就在贵府小住叨扰了!” 筠娘子朝周内司招了招手,扬了扬手上的桃酥,周内司屁颠屁颠的转着轮子过去。 一个美妾赶紧端了茶点,搁在周内司的手边……美妾脸色发白拧眉不展,窈窕的身段走起来却有些蹒跚……衣裳穿的薄,勒紧的小腹起伏不定的挺了挺,喉咙处滚了滚,像是在忍受着反胃呕吐一样……周内司观察的细致,连被筠娘子掰开的桃酥到了嘴边都忘了吃。 筠娘子顺着视线看过去----果真是够美的美妾! 程老爷赶紧做顺水人情,“这个妾叫芙蓉,就先到周内司的屋里伺候罢。”……周内司还能不能行男人事,拿个妾一试不就知道了? 筠娘子扔掉了手上的桃酥,拿帕子擦了擦手,起身去了后院看桃花。 午后的阳光正好,美妾们穿行在桃花林如仙女般赏心悦目,筠娘子有意要狠狠给周内司一个教训,合芹竹之力把周内司搀下来,让他坐在草地上,旁边给他铺了一块缎子,摆了瓜果和茶点。 ----看他走不了,还怎么追美妾? 周内司眼巴巴的看着筠娘子与两位表哥相谈甚欢,咳了又咳,没了程老爷在场,程琦和程罗自然肆无忌惮的笑他。 周内司看着筠娘子神采飞扬,看着程琦情深款款……拿起缎子上的小刀,在地上刨呀刨的……程琦看他玩泥土,大笑起来。 周内司惨不忍睹的双手捧起土,不知在垒着什么……筠娘子看他做着孩童做的事,心头不忍。 周内司又一手拿起一个柑橘,一手拿刀,在柑橘上刻着什么……筠娘子扶额。 筠娘子怕他伤了手,赶紧起身过去,程琦和程罗跟了过来。 周内司用泥土垒了一座小坟……坟上竖着柑橘做的椭圆墓碑…… 橙黄的柑橘皮上……刻了四个字:“程琦之墓”。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第93章 内司要妾 晚宴徐氏也出了场,赵嬷嬷搀着徐氏过来,老脸腆着笑,“都是老奴心疼太太,没教太太晓得内司夫人造访,这个桂桔多嘴多舌的,太太一听拖着病体非要过来……” “合该赵嬷嬷就是这般做下人的,谎瞒主子,擅作主张,我还委实担心,程太太重用赵嬷嬷,什么事体都少不得赵嬷嬷搭把手,这等刁奴,是要留着去周家铺房么?”筠娘子每个字都吐的圆润动听。 赵嬷嬷浑身一颤,抬眼觑了一眼徐氏,老肠子都快打结了……徐氏也真是的!迎门的时候寻借口打内司夫人的脸,偷鸡不成反差点把她两只耳朵给搭了进去,又听说程老爷鞍前马后的献殷勤,那叫一个急,就是屁股下是温泉水也躺不住了!徐氏临时起意,就拿她来当枪使,她这个陪嫁嬷嬷,到底在徐氏的心里,就这么点分量? “程太太这头上的冠,比我头上的冠还高呢!”……徐氏头上的漆纱冠足有二尺余,金银闪眼,珠翠宝色,插着四把三寸白角梳,这等气势就跟头上顶了一座金山!鲜亮的花开富贵的褙子,恰到好处的脂粉,雍容的笑容……就是这样也掩不住瘦了一圈的身子骨! 程老爷见徐氏的冠子压住了额头,有些心虚,“真是小家子气,生怕旁人不知道我程家有钱一样!” “小家子气倒是事小,连基本的礼节都抛之耳后了么?难怪京城里的人都看不上商人女,这商贾家的阔太太就这副尊容,还指望教养出什么样的女儿?” “宋筠娘,你别忘了你自个的出身!我教养不出什么好女儿,也好过你----没大没小、没教养!”徐氏还没坐上桌就被这般刺激,狠狠的剐了一眼程老爷……程家跟范家捆在了一处,撇也撇不掉徐家了,晾他程家也不敢拿她怎么样! “我没娘教……呵,诚如程太太所言!”筠娘子不轻不重道,程老爷火了,端起手上的酒樽,一杯酒就泼上了徐氏的面门,“有你这么做长辈的么!你现在还算哪门子的长辈?见到内司夫人不行礼,还恶言冲撞,谁给你的胆子?” “舅舅莫急,”筠娘子嘴角噙笑,“程太太不懂规矩,我今个就大发善心,好好教教她什么是规矩!” 赵嬷嬷赶紧给徐氏擦脸,脂粉擦掉半数,脸上苍白的跟个纸一样。程琦暗叹活该,把头一扭。筠娘子款款走过去,一手拨掉徐氏头上的两尺冠,精致的高髻垮了下来,簪钗掉了一地……好不狼狈! “尊卑有序,你一介商人妇,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戴这么高的冠?”筠娘子冷笑,徐氏额头上的碗口大的疤没了遮掩……这还是程老爷前两日在正房里抡起椅子砸的! 二十来个美妾齐齐捂嘴笑了起来,周内司也咳的很欢快。 “徐氏,”筠娘子看徐氏被这么一来就傻了,暗想真不经折腾,附她耳边道,“你以为我真是请你过去铺房了么,从我八岁你就开始毁我名节害我性命……咱们不着急,慢慢玩。” “程太太,我到门口的时候,赵嬷嬷也在,明知我戴的是一尺冠,你就偏偏戴了两尺高的……你目无尊卑该当何罪?” 徐氏不设防被筠娘子一脚踹跪了下来,目光苍茫的从无动于衷的程老爷、垂首绞手的程五娘、看都不看一眼的程琦、猫哭耗子的程罗和肆无忌惮的美妾们……转了一圈,知道自个是逃不掉这茬了,索性认了命,“我病的都起不了身了,是赵嬷嬷一手给我打扮的,这等刁奴起了忤逆夫人的心思,看来真是留不得了!” “程太太总算开了窍了,”筠娘子抱手笑道,“赵嬷嬷可不是头一回出卖你呢,去年中秋佳节,是赵嬷嬷亲自去西厢里跟我通风报信说了你的打算,要不然我怎么能及时请了舅舅跟家父过来旁听呢……你怕是还不知吧,是你亲口承认、赵嬷嬷作证了六年前的手炉之事……家父和舅舅都听的一字不漏呢!” ----难怪,她就说嘛,自那天后程老爷看她的眼睛就跟飞了刀子一样! 赵嬷嬷这个叛徒!……徐氏磨牙霍霍!要不是这件事,程老爷怎么可能这么快跟她生了间隙! 徐氏这个蠢货!……赵嬷嬷恨的牙痒痒,她是徐氏陪嫁的老嬷嬷,对她哪一样不是面面俱到,要不是她,就凭徐氏这个蠢样能在程家呼风唤雨这么多年么?用到她时好脸色,不用了就翻脸如翻书,真当她奴才命贱呢! 赵嬷嬷老眼通红,一把推倒徐氏,在她身上捶搡起来,一边倒酸水,“你能风光这么多年,哪一样不是我的帮衬?你在徐家不过一个不受宠的庶女,要不是我从中翰旋给你选了这门好亲事,还不早被送到翰林府上做妾了!你当初怎么说的,说咱们就是母女的情分,有你的一份,自然有我的半份……我算是明白了,得了好时,你顺便施舍点给我,得了孬时,就拿我垫背!” 赵嬷嬷老泪一洒,到底没下的了狠手,徐氏被当众这般被骑打脸,目眦尽裂,一把揪住赵嬷嬷的发髻,“奴才就是一条狗,你到现在才有做狗的觉悟么?奴大欺主,你想死,我就成全你!” 徐氏头一回这般恶语相向,趁其不备反败为胜,骑在了赵嬷嬷身上,揪的赵嬷嬷连还手的力都没有,赵嬷嬷的戾气上来了,仗着臂粗劲大,两个就跟翻车轮似的……大战不休! 没有一个人拦着她们,倒是程老爷留着徐氏还有用,在两人全身挂彩时,方道,“筠娘,舅舅听闻你宋家瓷窑要搬到京城里,京城寸土寸金,寻个合适的地皮建瓷窑怕是不容易……禹州毗邻京城,过江也就一两天的时间,不若瓷窑就建在禹州,我这里刚好买了一块地,在培育牡丹,准备五月开个牡丹园呢,回头你跟周内司去瞧瞧,怎么个改法比较好……等你们这次回京,我亲自开船送你们,牡丹带回去,国色天香,铺房也喜庆!” 徐氏呆愣住了,程老爷冷哼,“你这个做舅母的,要么留着命去周家铺房,要么就给我了结在这里!” 程琦心里有愧,讨好道,“不光禹州,就是京城的达官贵人,预定来赏牡丹的都数不过来呢,父亲可是请了最好的牡丹花匠,姚黄魏紫应有尽有……” ----再好的花,配了这么个瘫子,真是插牛粪上了! “舅舅的好意我就心领了,瓷窑要是建在禹州,回头运瓷也是麻烦!”筠娘子甜甜笑道。 程老爷看她双眼水灿灿的,古灵精怪的模样,暗想自从筠娘子被配给了周内司,反倒有了几分真性情,心头一软,“瞧筠娘这话说的,舅舅都帮你想好了,舅舅这头最大的船,有十丈长,能排水一万两千石,载两万担的货!诚当给你添箱了!” 桂桔正搀着徐氏要下去,浑身一震,往程罗的方向匆匆瞅了一眼,程罗头一低,看不清神色。桂桔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便跟筠娘子含笑的意味深长给对上了。 桂桔心下咯噔……连徐氏这么多年也没发现她跟程罗的私情……筠娘子一个外人怎么可能晓得,一定是她看错眼了! 如今程老爷手把手教程罗打理生意,程家生意早晚还不是程罗的……这艘船的价值,程罗可是心里明白的很! 晚宴又恢复其乐融融,周内司咳嗽个不停,芹竹笑道,“本来周内司今个是要走的,哪能算到程家这般盛情?哎,眼下倒是麻烦了,周内司一日断不得药,这药也没带……” “内司大人太客气了,需要什么药只管说来,整个禹州还没有我抓不到的药!” “那奴婢就直说了,奴婢不识字,还请程大少爷把药方记下来。” 筠娘子狐疑的看了一眼周内司……怎么可能出门不带药?就是不带药,怎么连个药方都不带? 程琦显然也有所顾忌,镇尺压好宣纸,慢条斯理的研起墨来,“哪几味药?” “水牛角。”……水牛角有清热解毒、凉血定惊之效,不疑。 “牛膝。”……补肝肾、强筋骨、引血下行不易孕妇服用,程琦皱眉,不过周内司服用,倒也不奇怪。 “蜂蜜,周内司怕苦。” “生水蛭。”……补助气血、消瘀祛积,不疑。 “金银花。”……清热解毒、凉散风热,不疑。 “磁朱丸是什么?” “大夫晓得的,磁石与朱砂做的药丸,有镇心、安神、明目之效。” “香砂养胃丸。”……专治胃痛隐隐、脘闷不舒、呕吐酸水、嘈杂不适、不思饮食、四肢倦怠。 没什么可疑----程琦大笔一挥。 周内司两只手拢在袖子里搓了搓,程琦这个不要脸的,定要他好死! 晚宴结束时,程老爷旧话重谈,“内司大人晚上就芹竹一个人伺候怎么成?芙蓉是妾不假,向来手脚伶俐,要不给芹竹搭把手也好?” 筠娘子刀子一样的眼光割在周内司的身上,下午的教训应该也够了! “咳。”周内司咳了一声,应允。 不仅是咳了,视线就盯在芙蓉的好身段上,就没挪过。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第94章 内司布局 程府很大,是套院四合式,程老爷给筠娘子和周内司安排的是两个毗邻的独立小院。说是毗邻,两个院子中间隔着一条曲河,沿河垂柳一排。 筠娘子领着端着果盘的秀棠秀娇,一进周内司的院子,见芙蓉苦兮兮的提着一大桶热水往屋里去,衣裳又是袒胸卷袖的,娉婷单薄,一脸的委屈样。筠娘子斜睨过去,真是个狐媚子! 芹竹心里默念阿弥陀佛,撒腿要溜,秀棠凶神恶煞的叫住了她,“芹竹,你去通报那个瘫子,我家娘子来送瓜果给他吃。” “这么晚了?周内司准备沐浴歇息了,要不改天?” 筠娘子面上带笑,秀棠杏眼一瞪,嘴巴可利索了,“哦?这是要跟芙蓉泡鸳鸯浴呀!”尔后三人径自走了进去,芹竹还来不及阻拦,秀棠一马当先的踹开了房门。 销金帐后面,朦胧可见周内司坐在轮椅上窸窸窣窣的脱衣裳,筠娘子脸一红,赶紧背过身去,嗔怪,“还不把衣裳穿好!” 帐子后面的浴桶热气袅袅,整个房间密不透风,除了热气便是周内司身上的二十四种古怪香味,以至于等周内司转着轮椅过来时,筠娘子脸上发热,坐在桌边,微微的红熏仿若是阳光映到白瓷上的一道流光。 周内司只穿着松垮的白色中衣,下半身盖着毯子,戴着盖头。筠娘子啐道,“衣衫不整,成何体统?” 筠娘子到底没多少底气,这大晚上的惦记芙蓉这茬,辗转反侧就是咽不下,也顾不上男女之防了。他盯着她瞧,仿若就看穿了她肚子里的小九九,她愈发羞恼,转脸看窗棂外的枝桠斜影。 程老爷素来会享受,这雕花的桌子,宽大的往后陷的藤椅,繁复花格的绿窗棂,筠娘子整个人就如打盹的懒猫,陷在藤椅里,人都娇小了一圈。人不就是这样,他觉得她好,便是再寻常的姿态,只要是她做出来的,再看别人都成了东施效颦。 一根针的声音都是突兀时,芙蓉拎着一桶水进来了,筠娘子冷眼一扫,再看周内司,脸上便是毫不掩饰的嫌恶,周内司委屈的低下头,要做承认错误的好孩子。 “把水倒了,芙蓉你过来。”笑就要笑的亲切大方,怎么着这“正宫娘娘”是她不是?“你是第一个服侍周内司的妾,那是要随我们回周家的,周内司不比常人,你要是服侍的不用心,说到底就是我这个内司夫人的不周到了……我自然要好好教教你。” 秀棠赶紧给芙蓉搬了椅子,芙蓉一坐下,转了转酸疼的手腕,也不言语。芙蓉一喘气,窜到鼻尖的臭味让她禁不住的一阵反胃。 桌子上摆了两样好东西----番石榴和百香果。 寻常人都不爱吃这两样番人的东西,嫌臭。筠娘子笑道,“在这春头上,这两样可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可是舅舅特地差人从地窖里拿出来的呢。” 更何况芙蓉如今的身子?芙蓉捂住肚子,一阵作呕。筠娘子目光微妙的收回,把一个番石榴扔到芙蓉的手上,就跟烫手山芋一样,芙蓉扔也扔不得,欲哭无泪。 “你伺候舅舅多年,自然晓得,这伺候男人,难免要摸来摸去的,周内司不光脸皮疙瘩,就是身上也一样,你就先练练手感,不然临阵时要是落荒而逃……”筠娘子自顾自的剥着瓜子,“我瞧着番石榴的皮跟周内司的一个糙样,要不你比较一下?” ……人家其实肤白皮滑好不好? “捂什么鼻子?连这味道都受不住,跟周内司同床共枕,你还不给熏过去了?”秀棠和秀娇都捂嘴笑,芙蓉捧着番石榴就快憋过气去。 ……人家洗干净也是香喷喷的好不好? 没人理会周内司的怨念,筠娘子拿刀,一刀切开百香果……那叫一个臭! 芙蓉赶紧捂着肚子出去吐了一通,脸色难看的回来洗耳恭听时,只见筠娘子素手拿刀用心的刮着果肉和籽,“我瞧着这就跟周内司脸上的脓疮一样,不刮一刮那可就要结籽了,先刮了脓疮,再抹药……芙蓉你且看仔细了!” 秀棠倒进蔗糖和蜂蜜,筠娘子拿筷子在里面搅了搅……“我这里有药,芙蓉入睡前莫忘了给周内司抹药!” 本来芙蓉就不是个有主见的,程老爷要把她送给谁,那她就跟谁好了,可是被筠娘子这么一折腾,芙蓉忍着恶心跪了下来,还未求饶又奔出去大吐一通。芙蓉心里发酸,这身子怕是再藏着掖着也不行了,要不是这些日子来徐氏跟程老爷闹的凶、顾不上她们这帮妾……没了是小,怕是要绝育的!程老爷的美妾走马观花的一大堆,她也不算个聪明的,全依仗着性情敦厚实打实的对程老爷好才留到今天,那些比她聪明的,有几个能怀孩子的?不光是徐氏盯着,她要是破了例被抬了姨娘,早晚还不被这些人给撕了? 程家的妾,本身就是个玩物!这些日子她都在思忖要不要打了孩子……到底狠不下这个手! 筠娘子眼前的爪子仁已堆了一小碟,倒在手心,递到周内司的嘴边,“瞧见了吧,知道自个有多恶心了罢。正常的男人就跟舅舅一样,几十个妾也没什么。” ----你就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周内司看着筠娘子嫩白的柔荑手心,瓜子仁堆成一座小山。 ……她,她这是当他是狗呢! ……他,他还要不要拿舌头舔了? ** 二进房的正房堂屋,周家大房人准时来晨省,老太爷啜了口茶,怒发冲冠的给一手掷到了地上,“这等陈茶,有什么喝头!我可是听说了,祁家承包了一个茶山,瓷盏跟雨前龙井搭配着来卖,这两日在整个京城都刮了一股风了!” 到底就不是个孝顺的!“老太爷的意思你们也听明白了,再好的雨前龙井有御赐的茶叶好么!咱们不稀罕她祁家的茶不假,这不能因着不稀罕就不出面呀!”太夫人冷笑,“这个孙媳讨的真不好,当初怎么连八字都没合下?我那个庶孙木讷,偏偏娶了这么个厉害的媳妇,倒是胳膊肘越来越往外拐了!” “老太爷和太夫人且消消气,这人都回娘家省亲了,咱们眼不见为净不是?”大夫人顺着太夫人的话道,“前两日二侄和侄媳还在屋里打了一架,我本来还生怕二侄吃亏呢,没想听人来报却是二侄动的手!我准备是过去拉架来着,一见二侄那副凶样,连我看着都渗人,难怪常言说闷雷出大雨……二侄媳好不委屈的哭了一个时辰,问她也问不出来,我还是让人从嘴碎的嬷嬷丫鬟口中晓得的,二侄媳是不愿让二侄任瓷内司呢,你说旁的人哪个不是盼着自个的夫君官运亨通的,她倒好,反而逆其道而行……” 姑夫人赶紧添油加醋,“祖父祖母,再过几个月,你们就是添重孙的人了!那可是顶顶福气的了!” ----晦气还来不及,有什么福气的? 老太爷和太夫人脸色一凌。 也正是那一架,请了大夫过来,一把脉,二少夫人已经有了月半的身孕了!后来二少夫人又不知怎么把二少爷给哄好了,小两口和乐融融的一并回祁家省亲,还差人回周家传话,要在祁家住上个把月呢。 二少爷找的是好借口,他要专心鉴瓷,才能考瓷内司不是?……到祁家顺便做功课,这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在场就没一个孬的,大老爷嗤道,“父亲母亲,他们看不看的上你大孙的一品瓷内司,我就不晓得了!可是这一说聘礼,他们溜的比兔子还快,先是四侄带小四媳回了衢州,然后二侄这头也不甘示弱,眼下这样再拖下去……我真是怀疑他们存心是要把你们的大孙给拖死呢,这样得省多少钱!” 老太爷能不呕吗?皇上可是接二连三的召见他,催促周内司跟宋筠娘这桩婚事! 老太爷这些日子就没从大孙变成瘫子这桩缓过神来,不消几日就瘦了一圈,大夫也没少请,大夫说是郁气中结,说到底还不是给呕出来的! 老太爷老眼厉害的扫过自个的大儿儿媳和长孙女,这些人也不是个好的,每天一早的晨省都想着法子来念叨一遍,一个二个嘴巴再厉害怎么一个点子都出不来呢,诚心在给他添堵!----他可没指望这些人顾忌他的身子! 姑夫人嚎开了,跪着扒上太夫人的腿,“祖母可要给大兄做主呀!旁人不知,大兄这六年来是何等光景,孙女可是清清楚楚呀!大兄目不能视物,口不能言,拿笔都捉不住,身边连个护着的人都没有,说起来是一品瓷内司的尊贵,实则是过的连条狗都不如,奴大欺主三餐不继……孙女恨不得把二房的皮给扒了,大兄拿俸银养他们多少年,大兄回家月余他们就想着点子分开吃,他们这些狼心狗肺的!要是真让二庶弟和四庶弟考上了瓷内司,大兄还不被他们给生吞了?” 姑夫人说的凄惨……又是这种感觉,这种剐心的痛感,老太爷不明白,周内司是他最疼的大孙,就是周内司藏身六年那也不是他的错,怎么有种难言的愧疚和恨意……老太爷年纪大了,本来就有哮喘,此时强压着自己冷静…… 周内司有冤、有怨、有恨!……想当年还在他的膝下被他手把手的教字念书、赏瓷画胚……哪还有比他们更亲的祖孙情? 老太爷怅然阖目,“是我的错!我怎么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骂他不是我的嫡长孙,他能不心寒么?我连个请他回周家的人都不差一个,平时也不给他个正眼瞧,他日日来晨昏定省,我甚至还称病不见,他……哎!” 姑夫人还没嚎完,大夫人也要跟着落泪,简直是想把他的心给生生剐了!老太爷不想往那方面琢磨,斥道,“够了!少猫哭耗子了!你要是个好的,这六年来作甚藏着掖着?你以为就你最兄妹情深是罢,你以为我身为祖父还有你的父亲母亲,都容不得他么?谁不知道,这六年大孙给你衢州知州府送了多少好东西!……我也算宽容大度了,要不然这几年来看在你被夫家绝了子嗣的份上,夫家不休你,我都不容你!你堂堂正妻,有我周家和周内司在背后撑着,打你的脸,就是打我这张老脸!” 姑夫人和大夫人不可置信的看着老太爷。 姑夫人咬牙不让自己哭出来,“是,是我怂,是我蠢,行了罢!那刘家就没一个好人,你们把我推到了火坑,这六年来也就大兄给我帮衬,要不然,我早就成了乱葬岗上的一席死人了!……呵,我一介女子,没夫家人的同意,连省个亲都不成,我是三头六臂不成?你们容不得我……我就知道你们也容不得我,就是我拖回半数嫁妆,你们还是嫌我丢脸了不是!我……要不是为了大兄,我就到山上做姑子去了!” 姑夫人站了起身,脊梁骨挺的直直的,大夫人见老太爷胡须都在抖,赶紧跪下来求道,“你大孙女受了大苦,难免口不择言,还请父亲宽恕!” 老太爷这次是真的气的喘不过来了,太夫人赶紧过去给他顺气…… 姑夫人下去时,唇角噙了一层诡异的笑容。 姑夫人掏出周内司留给她的信笺:祖父死不死,才是二房乖乖掏出嫁妆的关键!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第95章 内司做戏 翌日,筠娘子和周内司随程家一家人去牡丹园。筠娘子推着周内司到了门口,抿嘴一笑,“果真是舅舅的做派!” “在筠娘眼里,我就一暴发户呀!”程老爷用咳嗽掩了下心虚,“但凡来这里赏牡丹的,赏花是假,显体面才是真,没这狮子、没这红光宝气的琉璃瓦、没这白玉为阶,就是里面屯了一座金山也没贼惦记不是?” 筠娘子与芹竹合力把周内司的轮椅抬过门槛,周内司咳了一声,筠娘子笑道,“瞧内司都觉得我说的在理,这园子奢华,做瓷窑真是顶顶浪费了!” 程琦跟在程老爷的后面,看筠娘子在前头屈身抬轮椅,就跟宴上给他喂饭端茶、拽袖口拂毯面,仿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他自幼就知道筠娘子贤德恭顺,老早便有了娶她的心思,他失去她时,不断的安慰自己,但凡有教养的小娘子有几个不是这样的,可是能做到这般发自内心没有怨怼的能有几人? ----一道嫉恨的眼光戳上周内司的椅背! 程功是牡丹园的总管事,一个四十来岁身材敦实的汉子,赶紧过来,腆着脸笑道,“老爷今日怎么得空了?这里头工匠们正在盖亭子,一个二个光腿露膀子的,污了太太和内司夫人的眼,可就不好了。” 筠娘子眸光扫过去,浅笑,“这个天春暖乍寒的,就是干活也没到光腿露膀子的时候呢,我自幼在家中烧瓷,又岂会自恃清高?管事且在前引路。” 程功心虚的把脸一撇,这个内司夫人真不是好对付的! 程老爷爽朗笑道,“你跟我漂海多年,我还是头一回晓得你这般拘礼!没盖好的暂且不搭了,这园子是我给外甥女大婚用的添箱,以后是要用来做瓷窑的,这地皮大,依我看半数做瓷窑,另一半刚好建几排下人房……” “老爷的意思是?”程功问的小心翼翼。 本来程老爷也只是过来交代下程功,眼下听他这么两番推诿,倒是起了过眼的心思。程老爷拍了拍程功的肩,“你的酒楼生意怎么样?去年年底你说要效仿琼宇楼卖河豚,我还特地把船里腾出一半给你装河豚,如今的人是‘拼死吃河豚’,想必如今也是盆满钵满了!” 又朝筠娘子道,“说是主仆,比兄弟的情分也不差呢,当年你还没出生时,程功陪我漂海,遇上一船海盗,东西失了是小,要不是程功护的及时,那个刀尖子还不叉走了我这条命?也是如此,程功这条腿就跛了……我一生信奉天无绝人之路……” 筠娘子颔首,“你对我舅舅有救命之情,便是我一家的恩人了,筠娘先前出言不逊,还请管事见谅。” 程功猛不防被筠娘子这般高抬,脸一黑,摆手道,“老爷是老奴的天,老奴不过尽了奴才的本分罢了。内司夫人言重了。”讪笑,“老爷重情,举禹州哪个不说老爷的好,老爷不仅给老奴盘酒楼的本钱,就是那半船河豚算算也是好一堆白银了,老奴这条腿真是值钱了!” ----知道自个是奴才就好! 园子整了个七七八八,现下已是收尾阶段,筠娘子一路看过去,脚下的卵石是黑白石,也不是顶好的,阳光下就没见光泽。河道边栽的是寻常的垂柳,远不及程府的葱茏一半。有十来个工匠在盖亭子上的瓦,寻常的黑瓦,柱子粉了白,没用红漆。 程老爷的脸色开始凝滞,程功的腿跛的更厉害了,筠娘子温婉笑道,“进门前我还说舅舅这园子太奢华,进来一来白墙黑瓦的,倒是素淡清幽,牡丹国色,贵在艳丽无双,这般匹配下来,倒是浓淡相宜了!” 顿了顿,意味深长道,“管事眼光果真不俗,难怪舅舅最是放心管事。” 一行人转了一圈,程老爷见皮不见骨的笑道,“我给你的预算还够么?” “够,够。” “这也快完工八成了,估计预算也剩不了两成了罢。” “这个……工匠的钱都是提前发了,后面的材料也买好了,手上还真没剩余了。老爷确定这工程真要停么?” 程老爷剐了一眼程功,“翻成瓷窑,这些个亭台楼阁自然都不要了……我程家不缺这点钱,给外甥女糟践,做舅舅的心里只会舒坦!让花匠好生伺候着牡丹花,钱没了也就没了,明白么?” 一行人进了牡丹戏园,差人从酒楼提了特色菜式,餍足后已至正午,暖洋洋的阳光很是舒服。这牡丹园虽然在奢华上降了不止一个档次,倒也清幽有余了。尤其是这戏台,台边摆着的牡丹花刚刚含苞。花匠说春头一暖,这一个品种花时倒是提早了,十来天后就要开,等到四月底五月初的牡丹会,那肯定要谢的。 不过粉红的花苞携着淡淡的香气,真是心旷神怡。筠娘子憧憬道,“好别致的心思,这牡丹一开,姹紫嫣红,戏台上穿红戴绿咿咿呀呀,真是要美景有美景要热闹有热闹,前来观花的小娘子们怕是舍不得走了!” 倏然话锋一引,“我听闻舅舅的二十来个妾都是能歌善舞的妙人,内司喜欢歌舞,不若让她们舞上一舞。就来个寻常的七盘舞好了!内司,你认为呢?” 周内司心下一个咯噔。 ……这不是他准备的好戏么? ……昨晚筠娘子为何会带番石榴和百香果催吐芙蓉?哪是什么嫉妒?----分明就是警告! 周内司咳了一声。 筠娘子眼光一冷,拈酸吃醋道,“舅舅这地方,果真是男人的九天宫阙呢!内司怕是呆着就舍不得走了呢,内司要是消受的起,这二十来个妾,一天一个的轮,哎呀,那不得在这里呆上二十多天?” 程琦头一个笑了出声,筠娘子温声细语的娇嗔样,与芙蓉一早哭诉筠娘子的作为重合起来,心里一动。程老爷冷眼告诫过他,“莫以为我不晓得你那点小心思!周内司瘫的是身子,他的脑筋可比你好使多了,指不准芙蓉这事就是周内司故意拿来刺激筠娘的,要不然凭周内司堂堂正一品,连自个媳妇堂而皇之的吃醋跋扈也不管管?” 周内司头一埋,表示委屈。 程琦直觉周内司心里很受用。就跟一碗蜜糖里搅了醋,再是嫌酸的人也舍不得这甜味。 徐氏一脸的伤,扶着疼的快断的腰,嘶嘴道,“筠娘指着我铺房,就是还认我这个长辈……” 真不要脸!筠娘子眯眼冷笑,徐氏底气不足,讪笑,“我说的是再寻常不过的理,男人嘛,赠人与妾都是美谈,周内司身居高位,平常打交代的都是风、流人物,你舅舅做生意还免不了这些呢,筠娘这家教可莫管过了头!就拿昨晚芙蓉的事来说,周内司不过玩个把妾,就是在你以后的正房里跟秀棠秀娇行事,你这个做正妻的还不得给他腾出屋子?程府就是你的娘家,你有不当的地方咱们都担待着,就昨晚的行径来说,传出去就是河东狮了!” 芙蓉赶紧煽风点火,“太太那是不晓得,内司夫人直言周内司一身疙瘩皮,还说他跟番石榴和百香果一样臭气熏天……奴婢可没有嫌弃周内司!” 程琦忍不住了,半真半假道,“表妹要是六年前在我面前就是这般模样,我宁可什么功名利禄都不要,就非她不娶了!” 这话里深意就大了,程老爷脸色顿变,一巴掌抡上去,“孽子!内司夫人也配你肖想的么?” 程琦眼带凶性,“到底周内司娶了一个我丢下的,现在我后悔了,行不行?” 周内司转着轮椅过来,举起疮痍的双手,程琦冷笑,一拳头砸了上来,周内司以手一撂,程琦冷不防被甩了一个狗吃、屎!想当年周内司可是文武双全,比武状元的名头还响呢,他怎么不连这双手都废了?程琦目眦尽裂的要跟他拼命,程老爷和程罗联手制住他。 徐氏暗想,周内司不顾身子动手,也是,越是这样的男人越是在意妻子的贞洁!她该好好在程琦和筠娘子身上做文章了,最好惹得周内司未娶先休!……看宋筠娘还拿什么得意? 筠娘子双手恨不得把手心掐破,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莞尔道,“我听闻芙蓉是舞跳的最好的了,你们还不上去好好给周内司过过目?” 芙蓉被姐妹们推搡着上台,上阶梯的时候还心神恍惚,丁香一把扶住她,“在想什么呢,这要是崴了脚,还要不要跳舞了,你别以为周内司看上你就放心了,这内司夫人这么善妒,怕是不比跟着程老爷好呢。再说,万一他们没带你回京,程老爷要是嫌你被周内司碰过……” 芙蓉心神不定的可不是这茬,昨晚芹竹跟她说的话历历在目……芙蓉昨个被吓了个半死回了自个的屋子,这样骇人的事,她可不敢做! 要不然她也用不着一早表态跟周内司没什么瓜葛,就盼着程老爷收回成命! 七盘舞……芙蓉大骇,看着红鼓已经摆好了阵,姐妹们已经列次入位,若是往日,这对她而言没什么。 诗云“搦纤腰而互折,嬛倾倚而低昂”,说的便是七盘舞,七盘舞的精华便是折腰。不断的踏鼓而舞,聚精会神的保持鼓声一致,徘徊旋转。芙蓉的三寸弓鞋踩了上去,才一个回旋,就感觉腰上一紧。 有了身子的人,别说腰扭不起来,眼看就要折腰……肚子里的孩子可禁不住这样的折腾! 芙蓉心里都在哭,她不是死了心不要这个孩子了么,如此一来不是正好?……真要她生生的剐了肚子里的一块肉吗? ----要留下这个孩子,除非跟周内司合作? 芙蓉心慌意乱,还未折腰,就从鼓上很有技巧的崴了下来,鼓声一断,“奴婢该死!” 程老爷脸黑透,正要发作,芙蓉梨花带雨的哭求,“老爷饶命!奴婢的身子真的不能跳舞了……奴婢,奴婢应该是有孕了!”芙蓉惊慌的颠三倒四,“奴婢……奴婢真的不是有意的!” 徐氏的脸难看的不能更难看了。这个芙蓉,好大的胆子!她敢这么笃定,这个身孕是八成真的了!她当着这么多人面公诸于众,存了什么心?哭成这样作甚,这不是说她连一个妾生子都容不得么? 程琦无动于衷,又不是第一桩了,反正都留不下来,就是留下来也撼动不了他这个大少爷的地位。程琦斜觑了一下程罗,万一芙蓉生的是儿子,同样是庶生子,父亲又正当盛年,日后程家的生意留给谁还指不准呢!程琦微微失望,程罗面上一层悲悯。 ----只能希望芙蓉不要走他死去的姨娘的老路了! 大夫很快过来把了脉,确有月半的身孕了,胎像虽然平稳,大夫还是警告了一番,跳舞这等事宜还是想都别想了。程老爷有心要留下这个孩子,打发芙蓉下去好生养身子。芙蓉还未从惊悸中缓过神,扶着肚子下去时,一手狠狠的握了拳头,她一定要护住这个孩子!芙蓉联想起刚才程老爷对她的和颜悦色,指不准这个孩子便是她得宠抬姨娘的契机! 走了一个芙蓉,周内司的房里自然缺人伺候。周内司把手指向了一个人。 筠娘子瓷白的葱指指上徐氏跟前伺候的婢女,咬牙切齿:“桂桔……我要了!” 好个宋筠娘!徐氏怒不可遏,赵嬷嬷和桂桔是她的左膀右臂,夭了她一个赵嬷嬷后,现在连桂桔都打上主意了,若是没了桂桔,谁来给芙蓉下药?这些个事体,桂桔可是最拿手了! ----还是说宋筠娘有意把桂桔要走,就为了让芙蓉生下这个孩子恶心她? 徐氏阴阳怪气道,“非舅母小气,桂桔是我房里的人,就是老爷的通房,跟芙蓉一个女伎那又不一样了,哪有长辈屋里的人给晚辈做妾的道理?说出去也不光彩罢!” “程太太少在这攀亲带故,周家是官,你程家是商,尊卑立现。家父也说了你徐氏一日不死,程家人都甭想踏进我宋家一步!我是给面子喊程老爷一声舅舅,你还真以为自个是舅母不成?周内司就是看上桂桔了,你给不给,那也要程老爷说了算!”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这个“搦纤腰而互折,嬛倾倚而低昂”出自汉,张衡。 第96章 瓮中捉鳖(上) 三月水暖,垂柳如丝绦,牡丹园已经停工,一行人又一道过来赏玩。用了午饭后,女眷们进了一个园子点茶投壶。男人们则在另一个园子里行酒令。 芙蓉已被抬了容姨娘,用程老爷赏她的羽线绉纱做了撒花裙,半隐半现的银线和着漫天粉蕊,轻盈的绉纱在阳光下如碟翼灵动。容姨娘懒洋洋的晒着太阳,丫鬟点了杯茶过来,看也不看一眼,“药煎好了么,吃药前不得喝茶,你是存了什么心?” 言罢摸了摸肚皮,“老爷以前夸我打马球英姿飒爽,我倒是腿痒想跟过去凑热闹,哎,有了身子就是不方便。” 十来个美妾恨的牙痒痒,程家有个行酒令的法子,由女伎们分两队打马球,男人们押赌喝酒,有时候一赌就赌上一下午。女伎们讨好男人,还得一边打球一边注意姿容,半天下来手脚就没了知觉。牡丹园里没有专门的马场,所以就只能牵了十匹马让十个妾过去给他们助兴。前十个妾体力不支就换一批上去。 ----玩物跟姨娘自然不能比了! 筠娘子看容姨娘装腔作势,这些日子不仅从程老爷那头讨了几个丫鬟,腾出来一个独立的院子里开小灶,一副草木皆兵的模样。丁香打趣道,“老爷子嗣单薄,若是一举得了幺子,前头还有两个兄长宠着,那还不是宠儿如宠孙了?” 徐氏冷笑,“丁香好一张浑嘴,儿便是儿,孙便是孙,这话休得乱说!”搅茶的手滞了滞,“孙子顶多就能博些宠爱,属于儿子的东西,岂是孙子能比的?” 容姨娘手心都是一把汗。好在徐氏把眼光转到了筠娘子身上。 这几日徐氏在程家上下散播开了,筠娘子和程琦的青梅竹马谁人不知,再说当初徐氏奉程老爷的意思,备礼去宋家换帖,那叫一个声势浩大!下人都以为程大少爷喜事将近,此事却戛然而止,程老爷的脸都黑透了。饶是程老爷勒令下人住嘴,筠娘子被毁了名节的风头依然如星星之火的烧了起来。如今旧事重提,总有不长眼的奴婢在周内司的院子外嚼舌根。 徐氏就是一根贱骨头,以为这等雕虫小技就能压了筠娘子一头,眼下又没周内司在旁边撑腰,还不得瑟开了! “京城里的贵女都喜欢打马球,做了内司夫人以后可免不了这些应酬,要不筠娘过去试把手?……合着里面也没有外人,都是自个舅舅和表哥……何况还有周内司呢,容姨娘不也说了,当初老爷就是看她马球打的好,要不怎么连身子都怀上了?这比拈酸吃醋好用多了,也算是当舅母的忠告了!” 桂桔捶了捶捏徐氏的肩膀,带头抿嘴笑了起来,容姨娘和美妾们也跟着笑。 刚巧这些日子桂桔一直在周内司的院子里服侍。下人们可哄笑开了,先是芙蓉,又是桂桔……两人还未成亲,这置正妻的脸面何在?这也罢了,周内司不能行男人事也传开了! ……不能人道还要女人干嘛,这不是摆明了打筠娘子的脸! 筠娘子冷眼一扫,“商户人家的女伎都这般没规矩,程太太要是不管管,传出宠妾灭妻的名头可就不好喽!做人姨娘,也就搏点宠爱和肚皮的能耐了,徐氏要是这般教女,这是指着五娘日后与人为妾么?” ----宠妾灭妻,是官场拿来互相倾轧的名头,程老爷这么多年就从来不在规则之内! 两人都是脸一阵红一阵白,桂桔给程五娘端了杯茶,程五娘赶紧咽下方平息了怒火,桂桔笑道,“人说妻要子、妾要宠,内司夫人一个都沾不上,在这拿风凉话玩笑你们呢,太太和容姨娘何必当真?” 徐氏心里那叫一个舒坦,她就知道桂桔是个聪明的,进了周内司的院子又爬不上周内司的床,周内司和筠娘子迟早要走的,桂桔还不指着她过活?桂桔是家生子,六岁便养在她的房里,是名副其实的大丫鬟了,果真不枉养她一场! 筠娘子笑的惬意无比,“人哪,就是想不开,为了子嗣和宠爱,哪个不是一条血路杀出来的?到百年之后,有人在身后烧香,就有人在背后诅咒……我是一品诰命,又不缺身后烧香的人,身后事都妥了,这辈子不若过的快活一点!我若像程太太你这样,明明心里把妾恨得要死,却一个二个往程老爷床上送……这是没有身份的正妻才干的事呢!” ----这真不像一个十四岁的小娘子该说的话! 徐氏被气的快吐血,容姨娘赶紧煽风点火,桂桔赶紧给她顺气,把宠妾和忠奴的角色扮演的无可挑剔。 筠娘子眯起了眼睛,就不知等会换了一出戏,她们该怎么个演法? ** 筠娘子撂下她们,借消食去河边闲走。粼波水面在阳光下潋滟一片,拂柳垂影。 筠娘子蹲□,拨了下河水,杨武娘允诺过带她去护城河放水灯……以至于她每每看到河水便能晃神片刻。筠娘子看着水中倒影的龙凤冠,怅然的叹了口气。 ----以至于周内司转着轮椅过来,便看到他的傻妻子这副模样。 筠娘子听到背后的咳嗽声,仿若秘密被洞察一般,仓皇的站了起身,脚在湿润的石头上猛的一滑…… 一只手勾住了她的腰! 手臂的力量把她带到了胸前! 她整个人靠在了周内司的身上,娇臀坐在他的大腿上,香背紧贴着他激跳的胸膛……这样猝不及防的接触,让他直觉自己会快活猝死……她柔软的如同随风摇曳的垂柳,把他缠死算了! 她惊慌侧脸,刚好周内司也一个侧脸,两张脸撞了个正着……鼻子撞鼻子,嘴就要贴嘴!…… “啊……你这个臭蛤、蟆!” 周内司委屈的把脸撇走,“咳……咳……咳……”周内司咳的断肠,手箍着她的腰,恨不得把她揉进去,胸腔搏动的就跟哮喘断气一样! “你别急,我,我不走还不成么?”筠娘子委屈的眼泪都要往下掉,却要哄着他。 周内司可不敢掉以轻心,万一停咳,她可就飞走了,嘴里的热气喷在她的脸上,一边咳一边往她脸上凑。 ----不用看也知道有多恶心!筠娘子苦着脸,加上心跳紊乱的惊悸,他的疙瘩皮隔着盖头陶醉的蹭上她的脸,来回辗转,耳鬓厮磨的柔情就像微微皱起的一池春、水,三月水暖,暖人心脾。 一个念头吓的筠娘子浑身颤抖……万一他要亲她的嘴,怎么办? 周内司只抱了她一会,深深的凑在她脸颊和脖颈,嗅了又嗅,就跟犯了烟瘾的人猛吸一口的畅快。周内司舒坦了,飘飘然的躺在轮椅上,由筠娘子推着沿河边走。 ** 牡丹园出事了! 一行穿着直裰的酸腐文人跋扈的踹了牡丹园的大门,下人要拿棍棒赶,一文人捋袖要干架,“以前我们是你家大少爷的上宾,称兄道弟的,还一并猜测试题呢!如今程琦那个卖身求荣的,滚出来给我们一个交待!缩在里面装乌龟算什么大丈夫?” 又一文人磨拳霍霍,“他自个说以后要当就当刚正不阿的好官,结果他倒好,给范守旧做女婿去了!果真是有奶就是娘!我呸!” 一干文人随后附和,下人们傻住了,这些个文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加上外面有那么多看热闹的百姓,说到底也就文人气性来找程琦一个说法,他们若是动了手……这些人一个二个都是举人秀才老爷,可不是他们能担的起的! 再说,程家下人见识都不浅,别说京城,就是禹州,新学旧学不合打起群架都是寻常事了,文人打架,连知府都不知道怎么个判法!一打就是群架,而且一个二个都有点背景,索性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断胳膊断腿……以往程琦和这帮兄弟还跟旧学一帮人干了一架呢! 程老爷跟程罗架住面色涨红的程琦,怒道,“以往我说什么你都不信,这世道可不是黑白分明、敌友绝对的,往日得罪旧学学子时,你是头一个上去,平白给人当靶子使!博了个什么?就博了这帮狐朋狗友,博了一个‘小程宰相’的虚名!如今旧学的排斥你,新学的找你要说法,你除了能缩在家里,还能怎么样?这些人群起而攻之,就是伤了你,找谁讨公道去?” “我就是做了姓范的女婿,也跟旧学势不两立!让我出去,我跟他们理论去!”程琦目光凶狠,缩头乌龟自然不是长久之策,他就是想不明白,自个的母亲怎么狠心罔顾他的意愿、毁了他一个彻底!他唾手可得的锦绣前程,就偏偏毁在了龙门一跳上! 程老爷和程罗是商人思想,跟文人的清高偏执可不在一条道上!……那是头可断血可流、傲骨不能折的节气! 一干文人冲进来,程老爷急道:“快,快请周内司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第97章 瓮中捉鳖(中) 徐氏慌里慌张的携着美妾们过来,还一边叮嘱,“要是他们敢打大少爷,你们就是卯了命也得给我上去拉架,大少爷要是有什么闪失,我就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程老爷沉了脸,“眼下是文人学子之间的事,过了五月大举指不准就是朝堂的事了,你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家妾来闹,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赶明个几首酸诗出来,你徐氏受得住口诛笔伐,我程家还丢不起这个脸呢!” “这些人一个二个不要脸,我作甚给他们脸面?以往来我程家,我哪次不是当祖宗一样的款待,逢年过节的文房四宝也少不了,当我程家是冤大头呢!” 徐氏撒泼,见程老爷气的胡子都在翘、拳头捏的咔嚓响,心里的怨怼一发不可收拾,“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你这个当父亲的从来都是不管不问,我就是拼了老命也要护着他!” 筠娘子推着周内司过来时,捂嘴轻笑,“好一出爱子心切的戏码!拿程家的五十万两买了一个范参政的女婿,知道的人道这是锦上添花之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程琦没几两学问、要到花钱买官的境地呢!哎呀,这不对呀,这分明就是雪中送炭呀,连王氏的娘子们都嫁不出去了,范参政怕是都急白了头呢!” ----五十万两,断送的何止是程琦的前程,还有程老爷“富贵两全”的美梦! 程琦被筠娘子这么一激,从程老爷和程罗的手中犟了出来,双眼充血,指着徐氏道,“我程琦没有你这样的母亲!你哪是为我好,你是恨不得把我作践死,让这些美妾救我,哼,亏你想的出来!我程琦还要不要出去做人了?”随之苍凉大笑,“当初在宋家你能嚷嚷着给我按‘弑母’的名头,我程琦这辈子就毁在你手中了,这下你满意了罢!” “你们谁都拦了不我,就是出去被打死,也好过这样活着!”程琦看着筠娘子寸步不离的护犊模样,大恸,“前程没了,连表妹都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言罢,就与冲进来的文人们撞了个正着。 一文人推搡,“早知道你做了旧学的狗,当初我们就不该万事以你为先,平白让旧学的人看不起!” 一文人揪住了程琦的领口,“旧学浮夸靡丽是败国之本,你我既读新学自当以天下为己任,以前我还当你虽是金窝里生的,到底一个窝里生出了不一样的蛋,原来你也不过是个贪乐享福之人!”言罢,把程琦推倒在地。 左一言又一语里,伴着程琦的怒吼:“我认了!我都认了!” 一个二个捋起袖子就要揍上来! 到底心疼自个的儿子,程老爷老眼晦涩的望向筠娘子,筠娘子这才看到程老爷两鬓已添白发,当初风流意气的舅舅到底是老了! ----筠娘子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她和周内司可不是来救程琦的,反之,正是始作俑者、来把程琦推入万劫不复之地的! “住手!”筠娘子喝斥,声音不高不低,沉稳的底气却不得不让人另眼相看。拳头没落下来,一个二个的目光循声过来。一品诰命才能享用的团鹤纹,彰显了筠娘子的身份。 他们一眼认出了眼前两人,“这不是上元跟我们猜灯谜的瘫子么?” 这帮人当初不知,现下怎么可能不晓得眼前这人就是周内司?自程宰相在朝堂谏言撞柱一事开始,新学的人以大胆言辞为荣,眼下以不知者不罪为由,开始大放厥词……大胆跟刁钻,本就没有明确的界限! “休得无礼!见到周内司还不行礼,目无礼法尊卑,行为狂妄无状,回头周内司跟皇上参上一本,就凭你们此等嚣张之态,简直有辱天子门生的名声!程琦且把他们的名字一一道来,逐一革除大举的资格!”筠娘子气定神闲道。 一文人冷笑:“礼法?什么叫礼法?但凡入朝为官,起码也得六根俱全罢?……内司夫人与周内司尚未成婚、就在上元以夫妻名义同游,这等没有廉耻之人也配做一品诰命?” “就是,就是!” “周内司一表人才,当初高中之时,谁人不知?谁敢说六根不全?周内司惊才绝艳,上元佳节你们输了多少拳头,都忘了么?猜谜不过雕虫小技,择日不如撞日,你们要是敢,今个下午周内司就让你们一个二个输的心服口服!还有谁比周内司更当得起正一品,你们这是说皇上龙眼浑浊用人不当么?” 虽是装腔作势,筠娘子的心中蓦然升腾一种难言的豪情,周内司是她的骄傲! “皇上梦兆,有墙四面和,困住麒麟,上瑞赤兔踏红云而来,破墙一面,卧麒麟身侧。冂吉为周,麒麟是‘吉’,周内司久病难愈,是被困之相,才下旨让我伴其身侧……我既是梦兆里的上瑞赤兔化身,你们倒是说说看,我当不当得起这一品诰命?” 筠娘子下了绝招,“皇上既然梦兆周内司不日痊愈……还把大任托付,我就说个明白话,大举猫腻屡禁不止,难免人才埋汰,周内司前来程家,便是看中程琦结识的新学学子众多,奉皇命考量……我料想你们是对周内司误会甚多,非有意顶撞,你们说呢?” ----周内司真的能好起来? 徐氏咬牙切齿,她怎么没往这方面想?程琦嫉妒的眼神就跟锥子一样,程老爷心里为筠娘子欣慰,不管程琦日后是不是与周内司对立,他都是筠娘子的亲舅舅不是? 一干文人沉默,他们个个都不傻,如今周内司上朝,程宰相都屈于其后……皇上既然金口玉言,怕是作不得假,今年的大举之所以推迟到了五月,便是皇上对糊名制的不满的体现! 如果有了周内司给他们举荐,这才是他们此番前来的目的不是?程琦缩在牡丹园,他们难道真存了心来找茬不成?……就是冲着周内司来的! 领头的文人朗声大笑:“周内司与内司夫人真不是凡人!我等慕名而来,先前存了试探之心,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料想周内司与内司夫人胸襟宽广,不与我等计较罢?” 言罢,眼睛眯了起来……就是他们出言无状,周内难道真要结这个仇不成? “无妨,孺子可不可教,周内司心里明白。”筠娘子语气和缓,佯怒,“周内司这头在行酒令,倒被你们冲撞个正着!你们打算如何赔偿周内司的雅兴?” 一文人屈身拱手,言语轻快,“内司夫人息怒,有咱们这么多人作陪,再多的雅兴也能赔的回来!” “就是!牡丹园清幽别致,又有曲河,不若咱们来个流觞曲水,何等惬意?” 程老爷赶紧招呼开了,“你们还不搬酒备盏过来伺候?”筠娘子要下去时,周内司扯了扯她的衣角,巴巴的望着她。 筠娘子朝他的蛤、蟆手觑了一眼,刚刚这只手搂她腰身的感觉涌上心头,恨不得拔腿就跑。周内司委屈的缩回手,筠娘子还没迈上两步,周内司的手又抓了上来。筠娘子被他这点小动作臊的一脸通红,索性坐了下来,冠冕堂皇道,“周内司口不能言,我就帮你念诗好了。” 文人们都是对岸而坐,河水粼粼,盛满酒的酒杯顺水而下,风扑面一刮,便刮到了周内司这头。筠娘子暗暗叹息,这帮人是因着上次猜谜输了不痛快呢,看这风向估计八成的诗都是周内司作了。 筠娘子有言在先周内司不能饮酒,由人代饮。周内司为难的看着筠娘子,筠娘子念及当初他写谜底都那般辛苦,心存不忍。筠娘子低声道,“大家都等着你作诗呢,你且忍忍。” 周内司惨不忍睹的右手抓起毛笔,芹竹用镇尺压好宣纸,小心试探道,“周内司执笔困难,撇捺都有间断,一首诗下来,自然惨不忍睹。周内司许是好这个体面,夫人若不嫌,帮上周内司一把?” “我就是有心代笔,他口不能言,我又能如何?” “要不,夫人握住周内司的手,循着周内司的下笔,给他加把劲就成。”说的轻巧,这样的蛤、蟆手,你试试看呀!筠娘子斜了芹竹一眼。 周内司暗叹跟他久了的奴婢就是聪明,赶紧点头。对岸的文人在起哄,周内司期盼的双眼直直的看着筠娘子。筠娘子骑虎难下,深吸一口气,细嫩的小手四指靠上周内司的手背,拇指按着周内司的拇指,周内司的蛤、蟆手被筠娘子以拥抱的姿势环绕。 周内司飘飘然,两人并坐在草地上,因此而靠的极近,筠娘子忐忑的心跳连着淡淡的香味,加上专注的神情……周内司发呆,这一呆,才思如泉涌。 隔着绢纱盖头,暖洋洋的阳光下,筠娘子从侧脸到脖颈的肌肤都透着淡粉,眼睛里面的水光仿若随时会落下来,周内司心猿意马,下笔更是轻重间断。筠娘子专注笔下,在他该重的地方恰到好处的使劲。 ……他的手若不是一层咯噔,倒真是骨骼纤长的漂亮。筠娘子如是想。 ** 周内司连作了五首诗,都是一气呵成,描景时清隽豪放、飘逸轻灵。新学在诉情诗不如旧学来的缠绵悱恻,而周内司一首思慕诗,不咏女伎知音,独为妻而写,用词简明、坦诚举案齐眉的意愿,其另辟蹊径,引文人争相称好。筠娘子的脸微微泛红,五味杂陈。 芹竹端药过来:“内司大人劳心劳力,喝了药提提精神。” 筠娘子接药过来,芹竹撩起盖头,方便筠娘子伺候周内司喝药。药里一股怪味,周内司进口时,筠娘子饶是知道这是做戏,还是皱起了眉头。周内司含了一口,就要往下咽时,噗的一下给喷了出来,溅脏了盖头,芹竹赶紧除了盖头。 周内司干呕了好几下,手都在痉挛,挠着胸口大喘不休。筠娘子怒道,“还不快去请大夫来!”芹竹撒腿就跑。 老大夫很快过来了,把脉又把不出来,拧眉不展,筠娘子急道,“你且看看这味药,周内司这症状太医都把不出来,莫要徒劳了!” 老大夫拿药渣嗅了嗅,冷眼看了一眼桂桔,“这药本是两味同服,以水煮牛膝,滤去渣滓而得的汁水。又以蜜和水银、朱砂研成膏状。同时服用,比寻常的牛膝汤要虎狼数倍!这药倒不是按照那个做法,将牛膝、水银、朱砂和蜜同煮,效用想必也大差不差!” 徐氏和一干美妾变了脸色:男人们兴许不知,牛膝汤是专门滑胎用的! 水银、朱砂……用之堕胎,轻则绝育、重则丧命! 老大夫无语,“我虽不知周内司身患何症,同服水银和朱砂,这是不要命了么?”言罢冷觑了一眼桂桔,“你当初去我那抓这味药,我就告诫过你了,这等龌龊的方子,害人命的东西,也就你们程家想的出来!” 老大夫早就对程家偏见颇深,寻常的小产方子也罢了,这等连医书都避讳的方子……医者父母心,眼看着人命被糟践,怎么忍的了? 桂桔道:“奴婢只是听命行事,这是我家大少爷开的方子。” 芹竹抽出药方,“奴婢不识字,大夫请看,是不是这个方子?” 老大夫看不不用看,药方上是横着的七个字:牛膝、蜜、水银、朱砂。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第98章 瓮中捉鳖(下) 徐氏不信这个邪,一脚踹上了桂桔,啐了一口,“你这个叛徒,休得胡说八道!程琦敬重周内司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下药害他?单凭七个字就判定这是他开的药方,未免也太草率了罢!” 筠娘子望向精光闪烁的老大夫,客气道,“这药是什么时候开始抓的?” “足有十来天了。” “一次抓了多少天的剂量?” “十来天的剂量,”老大夫指着桂桔道,“都是这个丫鬟来抓的,这个丫鬟我熟的很,在我的药铺里抓了好多年的药了。” “牛膝汤引血下行,主用于滑死胎之用。而牛膝本身也有补肝肾强筋骨、利尿通淋之效,这味药对周内司倒并非虎狼之药。倒是水银和朱砂,连服十天的话……”老大夫顿住。 “那是神仙也救不了的!” “这味药出自,宫廷医方书,寻常民间医书不含这味药,正是因为此药药用凶险害人不浅!若是妊妇人食用,绝育丧命不在话下!” 徐氏恨不得撕了桂桔,凶气如刀,“你拿着大少爷的字招摇撞骗、包藏祸心,我程家留不得你这样的下人!” 桂桔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奴婢六岁就养在太太房里,对太太忠心不二,奴婢大字都不识几个,这么多年都是凭方抓药,奴婢哪知道抓的是什么药?” 一文人打着扇子道,“程琦嘛,以前成天跟咱们一道吟诗作赋的,还有比咱们更了解他的么?他无心医理,寻常的医书都不翻,何况宫廷密书?” “也就是说,”又一文人接过话,“他若是好医之人,就凭这七个字还能勉勉强强说是奴才盗字,可是眼下我倒以为他这是蓄意加害!白纸黑字的,你们有何高见?” 领头的文人咬牙切齿道,“这还用说吗,刚才大家不都听到了,‘前程没了,连表妹都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乐趣?’以前他不就说过要娶宋家表妹来着,他觊觎内司夫人,毒害周内司,这个动机再合适不过!” 容姨娘扶着肚子过来,“我们一干姐妹听的可明白着呢,十天前大少爷就当众放口,原话是这样说的,”容姨娘梗着脖子惟妙惟肖的模仿道,“表妹要是六年前在我面前就是这般模样,我宁可什么功名利禄都不要,就非她不娶了!” 容姨娘这把火一添,惹的程老爷面色一暗,恨不得一拳把容姨娘肚子里的种给揍掉,容姨娘表面镇静,手心却是一把汗,继续款款道,“老爷难道忘了不成,当天是老爷亲口留下周内司和内司夫人在家中长住,周内司的丫鬟不识字,口述药方,让程琦亲手写的呢。芹竹一个人忙不过来,便要了桂桔搭把手,药方给了桂桔也是常理。大少爷做了糊涂事,兴许周内司看在亲戚情面上就饶过了,老爷若连个公道话都不说,这可就寒了内司夫人的心了!” 桂桔的声音都给哭哑了,“诚如香姨娘所言,大少爷给周内司开了药方,有目共睹,芹竹把药给奴婢时,奴婢自然未做他想!” 程老爷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容姨娘,当时芹竹说的药,他也听了个大概,若有水银和朱砂,他岂会不防?----若真是程琦自个造孽,擅作主张换了药名,他若姑息,岂不引周内司间隙、惹外甥女怨怼? 程老爷老脸都在抽,额上都是汗……一个醍醐灌顶!文人见证,又与程琦不合,口诛笔伐都是躲不过了! 更别说程琦的前程了!……王氏大厦一倾,旧学如山倒,范参政在朝堂之上已经说不上话了,就凭程琦蓄意谋害周内司,就是死罪一条! 与其让程琦做范家的狗、把程家的钱往这个无底洞里塞、连累整个程家的财富乃至身家性命,不若就此断了父子情义!……若他一举大义灭亲,损了儿子不假,却是得了名声和宋程两家的亲戚情分,有周内司护航,他程家的财富才是真的谁都觊觎不得! 程罗跪了下来,“父亲,儿子以为,一品周内司,身系社稷百姓,是国之栋梁!加害周内司,就是祸国殃民,大义不容!我自幼听父亲教诲,仁商行天下、福气延三代,我程家能有今天,正是父亲这么多年的积德行善种的善果!父子亲情、血浓于水,儿子知父亲不舍,然天理昭彰、道义不容,儿子恳请父亲……” “大义灭亲!”程老爷嚼出这四个字,和血吞痛,“周内司、筠娘,舅舅今个一定给你们一个交待!”言罢,指着程琦的手都在颤,“这个不肖子!我程家没有这样的儿子!” 程老爷沉痛的目光不忍再看,掠到程罗这里才稍稍舒坦了些,到底这个庶子看似纨绔,却是恭顺务实,虽不及他的行商天分,好在踏实勤勉,再历练上几年,守成也勉强够格了! 他一心要培养个朝官出来,好富贵两全,结果他的贵气……却指着这个外甥女了! 程琦从来没想过他会有这一天,他的父亲就凭一张莫须有的药方就弃他不顾,“如果我说,当时的药方真的是按照那个丫鬟口述,父亲也不信儿子了罢!” 鬼都不信! 程琦差不多过目不忘,何况这几味药,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瞳孔一缩,恨不得把周内司撕了! 水。牛。蜂。生。金。磁。香 牛。膝。蜜。水。银。朱。砂 角。。。。。蛭。花。丸。养 。。。。。。。。。。。。胃 。。。。。。。。。。。。丸 很简单的一个把戏:效仿的是藏头诗,不过是藏在第二个字。藏出来的七个字便是这个宫廷禁药:牛膝、蜜、水银、朱砂。 “表妹!”程琦双目猩红,看着双手拢袖娴雅端庄的筠娘子,朝天癫狂大笑,“六年前,你尚只有八岁,我还记得,那年的鹅毛大雪,你扎着角辫,穿着簇新的缎袄和襦裙,衣裳上面绣着红梅,你坐在学堂的窗边,你的鼻头冻红了,我便觉得这一个冬天的雪都是为了衬托这一点红,‘崭新人间妆,最妙一点红’……哈哈,报应!要不是我愚蠢、赵嬷嬷恶毒、母亲指使,又岂会差点把你逼死?时至今日,我算是明白了众口一词、有口难辩的感觉了!” “前程于我,不亚于名节于你……你这次来程家,就是来为当年报仇来的罢?”程琦恨道,“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套,我是痴心妄想,到底也是你跟周内司下的蛊!当天周内司就点名要了芙蓉,你们夫妻不合,我就想不明白,他一个癞蛤、蟆得了天鹅肉,有什么不知足,凭什么肖想美妾?先是芙蓉,然后是桂桔……你叫我怎么忍?我……我不过是想看着你,在娶范家女之前,做做当年青梅竹马的美梦罢了!” 程老爷见他越说越浑,一巴掌抡上去,“来人,给我拿绳子来,我今个就要亲自把这个畜生绑了!” “我程琦六年前就悔了!悔就悔在我敢做不敢当,表妹跟表妹夫这番良苦用心,我怎么舍得辜负?”程琦指着周内司,就要犟出程老爷的辖制,“我认了!就是官司打到皇上跟前,被千刀万剐,我也认了!我就是非卿不娶,看你这只癞蛤、蟆恶心,就是觊觎表妹、盼着你死!反正我什么都毁了……哈哈……” 真是一条疯狗! 筠娘子气的快站不稳,嫌恶的要走,又掉头回去,一巴掌甩了上去,“程琦,我不想跟你一般见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今天受着的一切,是对你程家的恩赐!哎,我怎么指望你这个井底之蛙明白!” “莫把你那龌龊的脏水往我身上泼!”筠娘子冷眼扫了一下众人,“一品诰命的德容,皇上自有明断,不是你信口厥词就能污蔑的!在场人都看的明白,你毒杀周内司不成,死罪难免!若是寻常女子被你这般含沙射影,若是宵小之辈口口相传,迟早贞烈而死!而周内司性命安康,全系于我这个‘上瑞’!……这便是你程琦的险恶用心,这便是你程琦一计不成的二计!我自幼恪守礼法规矩,行得正站得直,就没什么不可告人的,有本事你把六年前的手炉毒计与诸位放开了说!” “我一计不成又生二计……哈哈!”程琦肝胆俱裂,从没有此刻让他更清楚的明白,这哪是什么冰清玉洁不胜娇羞的好表妹,根本就是一朵香艳的食人花! 程琦跌跌撞撞的往河边走,程老爷招呼几个奴仆上去,徐氏那叫一个撕心裂肺的疼,哭哭啼啼的桂桔、笑意盎然的香姨娘、绝育药、水银朱砂……徐氏总算开窍了! 徐氏大声呵斥:“都给我住手!此事不是大少爷干的,我才是罪魁祸首!” 程老爷见事有转机,忙道,“证据确凿,你休得放肆!” “证据?这药根本不是给周内司的,而是给香姨娘的!依我看是桂桔端错了药罢,桂桔,你是怎么做事的,绝育药是一个男人能吃的么?”徐氏盯死桂桔,眯眼威胁。 若是桂桔认定程琦加害周内司,事后徐氏必不饶她! 若是桂桔认定徐氏加害香姨娘,徐氏被休无疑,有程罗给她撑腰,程琦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桂桔心神不宁,忙不迭道,“这药连服十天的话,就是神仙也没命了,周内司好端端的并无中毒之状,因着这药……这药就是给香姨娘吃的!奴婢伺候周内司,苦无法子下药,今个香姨娘和周内司都来游园,香姨娘和周内司的药都在园子里煎的,是……是芹竹给端错了!” “那芹竹手中的药方是怎么回事?”程老爷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眼下只能寄希望于周内司大发慈悲了,这事要是被徐氏担了,刚好休了徐氏跟徐家这个一门蛀虫断了往来,再好不过! “是芹竹从我身上搜罗出来的!”桂桔睁着眼睛编故事,“你们想呀,周内司只是拿笔困难,难道连药方都不识么?当初大少爷当着周内司的面写药方,大少爷就是存心改方子,周内司就刚好这么巧都不过目一下么?是这样的,太太把方子给了奴婢,无意中被芹竹看见了,今个这药又出了问题,芹竹许是以为奴婢要加害周内司呢!” “奴婢该死!”桂桔给周内司磕头,“这事真的是一个误会,内司大人饶命!” 程老爷小心翼翼道,“周内司、筠娘,我料想程琦也没这么大胆子,程琦怎么可能有这妇道人家的禁药?” 这头在赔罪,那头已经闹了起来,二十来个美妾齐齐嘤嘤的哭了起来。 “难怪我一直不孕……” “我那个孩子都三个月了,还是没保住……” “老爷,老爷你要给我们做主呀!” “做主?做主有什么用?我们这辈子都甭想有孩子了,以后年老珠黄,一卷草席,不如现在就死了算了!” 程老爷被拉扯的心烦,甩着袖子道,“我自然给你们个公道,休再丢人现眼了!当心我把你们都给卖了!” 果然如此,老大夫气的鼻头冒火,“你徐氏在我这头抓了多少药了,寻常的小产药我也就不说了,哪家没那点腌脏事?这药绝育不假,不慎就害人性命,亏你想的出来!善妒如此,难怪程家子嗣单薄,有主母如此,败祸家宅之根源!” 徐氏昂了昂头,两眼含泪,眼神凄绝坚毅,“我儿程琦是读书人,为人刚正,他堂堂嫡长子,一心仕途,又岂会连一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妾生子都不容?桂桔这么多年帮我做了多少事,老大夫也是心里通通亮,我……我善妒多年、不容庶生,是有目共睹,是我哄骗程琦写下药方的!你们且想想,若是程琦知道这味药的用处,他用得着亲手动笔留人把柄么?” 徐氏头一回给程老爷下跪,这一跪,让程琦心如刀绞的闭上了眼。徐氏用的是新婚时的称呼,“夫君,且休罢!我就是日日在庵里粗茶淡饭,也会不忘给夫君和我儿祈福!” 言罢,膝盖又挪到筠娘子跟前,“筠娘,我欠你的,也该还清了!求你放过你表哥,他若不是一心恋慕你,我何至于此?” 徐氏的目光却透过筠娘子看到了身后的牡丹花,恨的发指,她早该想到这两人就是来讨债的!还好,她是早有准备……呵,宋筠娘、周内司,想安生回京,门都没有!可惜呀,她是没福气看到那一天喽! 筠娘子冷淡的提着裙子离开:“此事自有周内司定夺!” 周内司巴望着筠娘子的背影,瑰红的诰命服浸满难以言喻的寂寥。----筠娘这回是伤透了心了! 芹竹连咳两声,依照早先就准备好的说词:“诚如桂桔之言,不过依周内司之见,这可不是一桩单纯的家务事,徐氏胆敢擅用宫廷禁药,且此药有害人性命之嫌,而其子程琦是其帮凶,此事若囫囵处理,周内司就枉为一品瓷内司!周内司不日回京,还请程老爷好生看管两个犯人,届时入宫禀奏皇上彻查此事!” ----周内司这是什么意思? 在场人愈发不明白,倒是徐氏弯起了唇角:一起回京才好呢,她可要亲眼看着周内司和宋筠娘死在她的前头! 筠娘子的背僵了僵,脚步一顿,面上勾起自嘲的冷笑,大步向前!……她自以为是个什么劲,无懈可击周内司,又岂是她能看透的? 她初初只看明白了他的心思大概: 药中玄机,与她当初的艳诗之计异曲同工,自然不陌生。 周内司点名芙蓉,芙蓉的异状她本身并未多想,抱着吓吓芙蓉的心思,带了番石榴和百香果,却一眼瞥到芙蓉的异状。芙蓉性情安逸敦厚胆小,于是她顺水推舟在七盘舞上推了芙蓉一把! 桂桔与程罗私情在先。去年中秋她拿到程罗那篇策论,程罗才华横溢也只是稍逊程琦,做的事向来恰到好处正中徐氏心坎,又料想程罗能在徐氏的眼皮底下安生长这么大,绝非偶然!程老爷一说把牡丹园和轮船给她做添箱,桂桔本能的看了程罗一样。 桂桔是徐氏的大丫鬟,除非徐氏不在了,她兴许还能做程罗的妾室!为了这么目标背叛徐氏,顺理成章! 可是,他的心思,远远比她细致复杂: 这帮文人分明是冲着周内司来的,必是他传出了什么风声!有文人作证,可就不只是家事那么简单了! 既然这味药是宫廷禁药,老大夫怎么可能知道? 他最后的表态委实模棱两可,他到底准不准备放过程琦?暂且不论这个,桂桔开始一口咬定是程琦的药方,一副置程琦于死地的模样,后来又睁着眼睛作证是徐氏主使,既然桂桔是周内司的托,也就是说周内司开头只是吓吓程琦! 吓程琦,有什么好处?难道周内司存着试探她的心思?她不能不这样想,这些天下人乱传那些陈年旧事,周内司心里头惦记上了这些事? 程琦跟她的过去,怕就是他心里的一根刺! 这十天来每每出游都是程琦程罗随同一道,他做足了一副好色、爱美妾的模样,若不是他潜移默化的影响,程琦又岂会对她如此不罢休? 他当她是什么人?……程家一家人,他想怎么做,都与她无关,为何要一发不可收拾到捅出青梅竹马那些事?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避雷:这味药确实出自,这本书不是宫廷密书~没有杜撰书名是因为想书名费脑筋。 第99章 两房大战 京城,祁家。 执棋过来传话,“周家那头来人说,老太爷身子大不好了,要你和二少爷快点回去呢。二少爷在瓷窑里,已经有人去请了。”言罢吩咐丫鬟收拾东西,自个走到床边,把周二少夫人扶了起身。 午后骄阳透过窗棂,周二少夫人不适的眯起眼睛,下床气也来了,“果真这男人一犯起浑来,就跟脱缰的牛一样,扯都扯不动。我算是看明白了,新婚时他百般哄着我到底也不过是图我祁家的钱!哼,我祁家的财富,哪比得上一品瓷内司诱人?” “你啊,再不改改这傲脾气,日后有你好受的!”祁大夫人一边说着一边进来,保养极好的脸上富态端庄,“这些天跟着你父亲后头鉴瓷,你父亲说,连他当年都看走眼了,原以为就一个敦厚人,实则却是心细如尘的执拗性子,要不是学问没天分,又是个庶子,就凭这股爱瓷成痴的劲……如今说这也没用,人各有命!你向来聪敏,连自个枕边人都看不透么?小事上耍耍性子无妨,大事上以夫为尊,如今你是周家的人,先周后祁,面子上要做足,日后才能一世舒坦!” “我就是见不得他犯蠢!”周二少夫人靠着枕头,摸了下肚子,“母亲,我不比你,你眼里就这么一大家子的地儿,我可是从小跟父亲烧瓷、在京城女眷中四处走动的,周家就是没了周内司,也不能再起一个瓷内司!鉴瓷、鉴瓷,鉴的是什么,鉴的是新的瓷商,不断的新血换旧血……对我祁家又有什么好处?二少爷敦厚、四少爷不着调,皇上这道旨意本身就下的蹊跷!” 祁大夫人被她说的脸一白,到底爱女心切,忍着没走,“我是没有你眼界宽,我只晓得,身为女子,侍奉公婆、相夫教子、打理后宅,这是女人天职。你与我说那些大道理也没用,我只问你,你做好这三样了么?你怨怼二少爷打你那一巴掌,成日鉴瓷晚上都不回房,为这等小事就撒泼不休,周老太爷性命堪忧,你这个孙媳妇在这节骨眼上发牢骚,衣裳也不穿头发也不梳,我就说句难听的,要不是你是祁家的女儿,早就被休回家哭罢!” “老太爷指不准又折腾什么法子让我二房出嫁妆!要不是孝字当头,他就是死了,我都懒得回去!”母女本身就不在一个看点上,周二少夫人媚眼一瞪,掀着被子就要往里头钻。 祁大夫人拿她没法子,叹了口气出了里间,一到外间,只见才从瓷窑回来的二少爷灰头土脸、一脸阴郁的立在那里,心一惊,也不知他听见了多少。 二少爷连个面子也懒得给,径自走到里间,“执棋,给我备水沐浴,少夫人不想回去的话,也不用回去了!” 二少夫人掀被而起,喏喏解释道,“你也晓得,老太爷成天都是事,我也说了,我愿意出四十抬嫁妆给周内司做聘礼,是小四弟媳不配合,是父亲母亲说要给大房脸色看的……老太爷怕不是身子有病,是心里有病呢!那是拿银子才能治的好的!” 二少爷的脸色一如既往的敦厚相,两边的肌肉都在跳,就跟当初打她时一样,二少夫人惊惧的嚎了起来,“我肚子里的可是你这个冤家的骨肉!当初要不是执棋挡的及时……到底是你的儿子重要,还是那个正眼都不看你的劳什子祖父重要,你自己掂掂!” 这一声“冤家”里如泣如诉,二少爷五味杂陈,低头拔靴子,“你嫁给我,真是委屈了!” ** 周家,执棋慌张的跑进四进房,喘着气嚷道,“二老爷、二夫人,大事不好了,老太爷太夫人和大房要……要杀二少夫人肚子里的孩子!” 二夫人和二老爷急匆匆的过去,“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跟少爷少夫人回来时,一过影壁门,大夫人就招呼人把少夫人绑了,嚷嚷着我听不懂的话,什么祁家心如蛇蝎,害周内司一条命,就拿这个重孙的命来填!”执棋一脸冷汗,想到那场景又是一个寒颤,“少爷也拉不住,太夫人搀着老太爷出面,老太爷发话了,少爷要是敢忤逆长辈,他们就把这个不孝子乱棍打出周家!” 二夫人啐了一口,“这大房真是花招层出不穷,一刻都不让人轻省!” 二老爷和二夫人过来时,二少夫人已被几个膀大腰圆的嬷嬷绑了起来,押跪在地上。二少夫人低着头很是狼狈的模样,却也很乖顺,心里可明白着呢,这几个嬷嬷下手时刻意绕过了她的肚子,显然醉翁之意不在这个孩子上面。 这是老太爷在房里躺了十来天后,头一回现身,二夫人一过来便哭嚎道,“老太爷你……你这脸是怎么了?大夫呢,大夫怎么说?” 老太爷一脸的米粒疹,鼓在苍老的褶子皮上,因着发怒而抽动的肌肉,加上突出的猩红的双眼,骇的二夫人和二老爷往后一退。 老太爷在太夫人的搀扶下,抡起手杖,指着二少夫人道:“二孙媳妇,我问你,六年前,周内司高中之后,是不是去你祁家鉴瓷了?” 二少夫人心下一个咯噔,憋出一个字:“是。” 这事还是姑夫人给老太爷进的言。在周内司当年没抬祁家之前,两家已然开始交好。而周内司当年壮志踌躇,豪言让白瓷压倒彩瓷,而祁家白瓷便是首屈一指。周内司为了当年的朝廷美瓷鉴举,一直呆在祁家。 ……后来祁家白瓷一举成名,周内司便再未回府过。 姑夫人向来一副优雅端庄的姿态,笑的很是亲切,“老太爷脸上这疹子,二弟媳你不陌生罢。皇后娘娘突发恶疾,太医束手无策,药石罔救之相,这等天下奇毒,”姑夫人顿了顿,伸手指向二少夫人,“就是出自你祁家的蒸馏器!周内司可是亲口跟我说,六年前,可没少在你祁家喝醋呢,先是毁了一张脸,然后是堂堂七尺男儿的好身子,他一步一步,瘫了、瞎了、聋了、哑了……都是拜你祁家所赐!” “你祁家一举得名,便过河拆桥,害我大弟生不如死,二弟,你当着祖父祖母的面说,这个仇要不要报?” 二老爷和二夫人也怔住了:若是祁家真的是害周内司的凶手,周祁两家这亲家也甭做了,肚子里的孩子留着也是膈应人不是? 二老爷在家族大事上可不含糊,敛眉道,“这个媳妇虽说德容兼备、恭谨孝顺,又怀有我周家骨肉,然,若大侄真是祁家害的,我今个就撂出态度,休了便是!” 二夫人心里也盘算开了:这个买卖只赚不赔,休了祁家女,二房里摆的那些个嫁妆,可就归她管喽!……两个儿子考了瓷内司,还怕二儿以后娶不到媳妇么? 二少夫人猛的一抬头,盯着姑夫人的仇恨眼光是浪潮叠涌的精彩,咬牙道,“姑夫人的意思是,不止周内司、就是王皇后,都是我祁家害的了?” “难道不是么?” “查啊!你们把六年前的事翻出来,查个彻底!”二少夫人犟着身上的绳子,愈是这样反被勒的更疼,却毫无痛感,厉声道,“我祁孟娘就不是输不起的人,你们周家就是想休妻,也得拿出个证据!就是被休回祁家,就是千夫所指,我也会抚养好这个孩子!好歹也是一条人命,是你周家的种,你们今个要是动用私刑打我孩儿,我就豁出这条命跟你们拼了!” 言罢,失望的看着二少爷,冷笑道,“一大家子为了霸我嫁妆,无所不用其极,我呸!”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有这样的父亲,咱们娘两还能活么?” 二少爷跪了下来,斟酌了一番,一番话说的磕磕巴巴,“祖父祖母,孙子以为……祁家是皇商第一家……若没个证据,官司就是打到皇上跟前……我周家都是理亏的,要不等大兄回府……问明当年情况?” ----真是一个孬种! 二少夫人恨不得和血吞了牙齿,猖狂道,“王皇后当初用的就是我祁家的蒸馏器,皇上怎么没判我祁家的罪?六年前没影子的事,你们以为我怕了不成?我祁家根本不可能害周内司……家父欣赏周内司,一度想与之结亲,如此乘龙快婿,家父怎么可能动手?” 姑夫人还硬要把歪理扳正,“好笑!若真如你所言,周内司为何不娶了你,你是祁大老爷的嫡长女,牙尖嘴利又有一副好皮相,在京城的女眷中乃至后宫都是吃得开的,有你帮衬周内司,好过宋筠娘数倍!这是其一。其二,周内司好不容易栽培一个祁家出来,就跟农人栽苗收果一样,到了收成的季节却平白把你祁家拱手让了,又是为何?其三,要不是周内司与你祁家有仇在先,你祁家不声不响的毒杀王皇后,周内司何必借宋筠娘的口暴露真相?……对,你祁家仗着的不就是有程家在后面撑腰,连皇上都动不得么?你祁孟娘如今的底气,还不是仗着我周家窝囊只能逞个口舌之快?” 但凡嫁到周家的娘子们,哪个不是冲着周内司来的!二少爷手心都被戳破了,亲口听到枕边人这么坦诚,联想这段时间两人的冷战,到底是嫌弃他没能力担不起瓷内司一职! ……既生周内司,何生他和四弟两个? 老太爷一杖敲的地面一震,揪着胸口,大力喘了几口,“好个祁家!你们都甭再劝我,这十天来我想的很明白,大孙是我一手带大,他的第一首诗还是我教他背的,他的第一笔还是我握着他的手写的,他画的第一个胚,至今那个瓷器还摆在我的屋里!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要死我也要死在大孙的前头!” 大房二房俱是跪下,哀求。 老太爷指着二房,恨道,“我知道,如今皇上金口玉言,许二孙和四孙同任瓷内司,大孙命不久矣!……害死大孙的,就是你二房的媳妇!让我苟延残喘看着你二房夺了我大孙的性命、官职,我宁可一死!” “我死了,你们一个二个都得给我守孝,守孝期间不得科举入仕,你们两个就是想做瓷内司,也得给我等上三年!” ** 筠娘子一肚子气,回了屋子,坐在床边,呕了半天也咽不下这口气。四处看了看,也没什么能撒气的,便把视线投到了秀娇床上的布娃娃。 秀娇心灵手巧,什么布头都攒下来,缝了一个五颜六色的布娃娃,塞满棉絮,平时拿来抱着睡觉,秀棠笑秀娇长不大,秀娇一生气,秀棠就腆着脸说,“好妹妹,你给我缝个荷包,我就不笑你了。” 筠娘子一手把布娃娃提起来,拍了拍娃娃的下、身,“一个瘫子,还这么不听话!我打到你听话为止!” 筠娘子泄愤的狠拍了几下,到底不是不难过的,兴许周内司对她的意义就跟这个娃娃对秀娇而言一样,周内司是完全属于她的、任她搓圆揉扁也只得乖乖受着。 秀娇小心翼翼道,“娘子,你心里不痛快打娃娃也没用,你打我罢,我还能哭两声,这样娘子心里就舒坦了!” “我打你作甚?不听话又不是你!就是他不听话,你别看他不动不响的,心里一肚子坏水,成天算计人!”筠娘子一巴掌甩上娃娃的脸,仿佛就看到周内司坐在轮椅上委屈低头的模样,“你装怂、扮可怜,你以为我就信了,不忍心下手了?” 筠娘子又狠狠的拧了娃娃的腿,“我就是对你太仁慈了,你才这么没有自知之明,我都不嫌你是一个废人了,你居然这般试探我!既然不信我,你娶我作甚?” 秀棠秀娇头一回见筠娘子这般失态,秀棠试探道,“当初娘子去周内司的屋里吓走芙蓉,那可是一件壮举呢!要不咱们去他的屋里……我跟秀娇对付芹竹,周内司一个瘫子,还不任你打骂?”秀棠想起周内司的蛤、蟆手总是偷偷摸摸的要摸筠娘子,一阵豪情,“娘子你想呀,到了周家有周家人给他撑腰,娘子现在若不灭灭他的气焰把他整的服服帖帖,日后指不准还有百合丁香什么的!” 秀娇扯了扯秀棠,“你怎么能教唆娘子做河东狮呢?” 秀棠撇嘴,“娘子苦了那么多年,结果却嫁了这么个人,一辈子都毁了,”说着便心酸落泪,“他周内司闹的笑话还不少么,现在整个程府都传遍了,不能人道还要美妾,把娘子的面子都拂光了,娘子心胸宽广,换作寻常的小娘子还不羞愤的要自尽?” 秀娇点头,“姐姐说的对,不过周内司手劲大着呢,要不咱们带绳子把他绑了,这样才万无一失嘛。” 这两人自然看不明白周内司的百般算计,只以为筠娘子是气恼这一桩,左一言右一语的,听在筠娘子耳里更不是滋味。 筠娘子晦涩的闭上了眼睛。她还怎么打他?她再也不想、也不敢打他了!到底是她看低了他,她跟果园里那些欺负他的奴婢有什么区别! 她自以为是个什么劲,她以为他成了这样,日后万事都得倚仗着他,她以为他就是她手上的娃娃,哄她开心了就给块糖……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杨武娘的抛弃、周司辅的玩弄,让她对人世间的情爱充满了恐惧。 其实虽是被迫,她何尝不是乐在其中? ……只要周内司听话、乖巧、围着她转,就算只有两年寿命,她也认了! “连你也这样对我!” 周内司的轮椅停在外面,摸了摸屁、股和脸,心惊肉跳,又见筠娘子恨恨的拔下头上的发簪、除了龙凤冠,墨发如瀑,琉璃灯下的脸在瑰红的诰命服的映衬下,苍白的可怜。又见秀棠搜罗出了绳子。筠娘子拿着金簪,准备泄愤。 这一簪子下去的后果……周内司再一回头,推着轮椅的芹竹早就跑的没边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第100章 三代为奴 筠娘子惊愕的望着门口轮椅上的人。 眼里的伤痛还来不及褪去,淡淡的熏红,隐忍不坠的泪水,灼的他心里透骨的涩。筠娘子背过身,挥手让秀棠秀娇下去,深吸一口气,再转过脸便是巧笑嫣然的模样。 他眯成缝的眼睛盯着她的手,她惶惶的扔了布娃娃,脸上羞意难掩,磕巴的解释道,“我……我要歇息了,你看我头发都散了,那个娃娃……我,我不抱着,就睡不着,不信你问秀棠秀娇。” 周内司见她急红了脸颊,吸着鼻子忍着哭意的样子,鼻头在一抽一噎中红通通的----果真是崭新人间妆,最妙一点红。 周内司伸手,筠娘子这才发现,她手持金簪,簪尖正对着周内司,脑袋一懵,瞥见桌子上的广口大腹、壶颈细长的瓷壶,郝然的绞着手,“我……我准备拿簪子投壶来着!” 咳。咳。不信。 “我睡前习惯玩会投壶,爱信不信!”言罢装腔作势的抱起瓷壶,要往里间去,走了三步脚步一顿,她不是说要歇息么,留他在这里作甚? 真是自己打嘴,又回头一看,两只蛤、蟆手已经开始解腰带了。 秀棠秀娇都被遣出了门外,这个邀请他留宿的姿态……他垂着脑袋专心跟腰带奋战,倒像是埋怨她不来伺候! 筠娘子扶额,不能再看他一眼,大步从他旁边走过去,要出门招呼秀棠秀娇两人过来把这尊佛给搬走…… 他身子向前一倾,两条手臂一把搂住了……她的娇臀! 他的侧脸就贴在她的肚子上……仿若她肚里有个孩子,在听胎儿踢肚子一样,一念闪过这个荒唐的想法,筠娘子脸红的滴血,伸手推他,他的手劲岂是她能犟的开的,筠娘子无法,一巴掌甩上了他的脸! 她本来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他是周内司,不是一个娃娃!……然这一巴掌下去,理智也跑了,他就是任她打骂的布娃娃! 他就偏偏抱着不放……忍无可忍,又是一巴掌下去了! 他眷恋的又贴上她,真是不要脸的狗皮膏药! 他这般恬不知耻的模样,就跟朝她摇尾巴的狗一样,心头怨气渐消,下意识的揉了揉他的疙瘩脸,他恰到好处的抬起脸,可怜巴巴的眼光毫无作伪。 筠娘子心头升起难言的快活……他毕竟是周内司,管他怎么作为,算的那么清楚也没甚意思,毕竟眼前的乐趣,才是实实在在的快活。这般一想,捏了捏他的脸,嗔啐道,“真是不要脸!出了这道门,让别人晓得你周内司这般黏糊,还不笑掉大牙了?” 筠娘子把他的手掰开,冰凉的柔荑碰到他的蛤、蟆手,他双手合住,搓了搓。他的手也没有什么暖意,她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我去让秀棠搬火盆过来。” 筠娘子这头才走几步,轮椅跟在后面转了起来,甫一掉头,便见周内司不悦的拿着布娃娃,嫌弃的扔了老远。 ----你不抱她睡不着,不若抱我睡好了。 她像是明白他心中所想,跺脚嗔怒,眼波流转,“我现下了无睡意,要玩会投壶再睡,你确定要留下来陪我玩?”拿着簪子,笔直的对着他,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秀棠搬了火盆过来,筠娘子除了厚重的诰命服,只穿着白色中衣,坐在床榻上,吩咐秀棠:“把瓷壶搁他手上去。” 一边拍了拍光滑的锦被,促狭的笑道,“晚上想躺在这里?只要你让我快活,我今晚就抱着你睡。”……火盆就在旁边,前面是盘膝闲坐的她,墨发如缎,衬得她姣好的小脸生机盎然,中衣斜襟半开,红色的肚兜带和凸出的锁骨,美肌如玉。 不行,他要喷鼻血了。 周内司就要落荒而逃,秀棠恨不得剐了他的一双贼眼,把瓷壶撂他手里,狐疑道,“你不会流口水了罢?” 筠娘子把金簪搁在床沿敲了敲,他才回了神智,只见她手抬起,簪尖笔直的对着他,“我可要投壶喽,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秀棠抱手笑道:“果真是好色不要命了呢。” 好、色……倒是提醒了筠娘子,他们之间的账还没算呢! 筠娘子眯眼冷笑,笑的周内司一个寒颤,周内司双手颤颤的捧着瓷壶……阿弥陀佛,你可得下手留情些! 周内司低着脑袋,伏低做小的模样,还不时的偷偷拿眼角余光瞟她,她哭笑不得,心头一软。 又一硬……莫被这个混蛋给骗了! 投壶百发百中的人是有的,显然筠娘子不在这个行列,筠娘子扬了扬金簪,吓吓他准备抛掷,谁料簪子就这样溜了出去,呈抛物线、眼看就要锥上他的胸口…… 这一簪子戳下去的后果,筠娘子想都不敢想,暗暗把自己恨了又恨,急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泪水摇摇欲坠,真是个傻的,明明知道她拿他泄愤,也不知道躲闪!……万一他有个好歹,她,她这辈子都原谅不了自己! 周内司本能的拿壶口对准,金簪稳稳当当的戳进瓷壶,正要仰脸卖乖时,筠娘子震怒! “把周内司推出去!” 周内司被推出去时频频回头,他始终没明白……中了,她不是应该高兴么,那她就会抱着他睡了! ** 芹竹这一夜点茶都点的手软,周内司靠在藤椅上,双手垫着后脑勺,苦思冥想。周内司好茶,想事情时就更要喝茶。这头苦思冥想,芹竹那头叫苦连天。芹竹打着哈欠道,“爷你若不嫌奴婢多嘴,指不准奴婢能给你参谋一下。” 周内司眼里一个飞刀丢过去,芹竹清醒了大半,她跟他年头最久,对他的性子只有畏惧二字,惶惶然就要跪下。周内司从来不知面子为何物,料想彻夜不眠也想不透了,索性将晚上的事娓娓道来,连筠娘子的每一个表情都没放过。 叹了叹,“爷还真想念她的身子了,真是可惜了。” 芹竹斜眼,“爷既然这般想,做足苦肉计,还有什么是爷达不成的么?” “你怎么会认为这是苦肉计呢,”周内司揉了揉还疼着脸,“她打爷,爷欢喜还来不及。爷知道她心里不痛快,本想着过去让她出出气。结果,到底是搞砸了,一想到她睡不好……” 真是……欠扁。 “奴婢以为夫人不痛快也无妨,爷不是说,周内司本来准备两年的寿命,如今最多就一年了么,周内司迟早得死,夫人就是寡妇了……爷难道是想顶着周内司的名头活一辈子?这瘫一辈子,不能说话不能动,也不好受罢?”芹竹见他面色和缓,小心翼翼道,“夫人跟周内司生了间隙才好呢,奴婢以为爷非但不能去讨好,反而得变本加厉。杨武娘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万一夫人重蹈覆辙、爱上周内司,这可就是大麻烦了!” 他的额头突突的疼,犹疑道,“周内司都成这样了,于她眼里不过就一个宠物,连男人都算不上……哎,道理爷也懂,问题是爷就是忍不住,爷倒愿意做一辈子的瘫子,把她娶到手有她伺候,做瘫子也快活呀!” “爷?” 他默了很久,目光悠远,“再说罢!爷有的是办法让她眼里只有爷一人,爷难道还比不上负心的杨武娘、风流的周司辅、区区一个瘫子周内司?” “爷就没想过告诉夫人真相?爷的苦衷,夫人想必能体恤的。” “你知道周内司会是个怎样的死法么?”他眉头一紧,窗外枝桠在月下投射进来的影子,一如人生的迷局,错综复杂,“只有周内司在她的眼皮底下,正正当当的死去,她才能毫无芥蒂的接受爷。否则,她这辈子,都会看不起爷!” 芹竹装着这个疑惑很久,见他坦诚了这么多,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六年前,周内司是爷杀的吗?” 他目光阴翳的扫过来,芹竹两腿开始发软,他收回目光,淡淡道,“于你眼中,爷只是个两面三刀的叛主之奴?三代为奴、不得为庶人。家族散落苦不堪言、叔伯昆仲给人做牛做马、父亲母亲畏罪而死、一母所出的三个妹妹为婢为妾、爷是家中嫡长,誓打破这三代为奴的诅咒!” 颠沛流离的好几年,从天之骄子一夕成了卑贱奴才,硬是把任人搓圆捏扁的命数走出了一条通天大道!黑暗中的人是不知道尊严骄傲为何物的,他神情寡淡,半躺着的闲适模样,看来芹竹眼里便是浑然天成的矜贵。 “周内司算得什么?他周家又算什么?有爷的姓氏尊贵么?周老太爷一生鉴瓷不得要领,周内司性情偏激文人傲骨不通为官之道,最重要的是,皇储已定,周家也该到头喽!” “斩草若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王氏一族,还差一个,就能干干净净了!”一柄雪亮的匕首从袖中掏出,随手一扔,正中墙上“范”字的草字头! 芹竹忽然明白了一些,“爷来程家,根本不是为了程琦和徐氏。而是……” ----自然得钓出一条更大的鱼! ** 大皇孙的六岁生辰宴,办在政和后殿,由和妃主持。 和妃一向在端阳宫深居简出,端阳宫另辟了一个小佛堂,长久的吃斋念佛,令这张精致的脸看起来平静慈悲,只是偶尔会不经意的望天,瞳孔里才稍稍显出一丝空茫。就是这热闹日子,她也只是一身素衣坐在主座上,手掐着念珠。 二皇妃抱着穿红戴宝、腰间系着明黄腰带的大皇孙过来,虎头虎脑的大皇孙犟下来,溜到和妃的腿边,奶声奶气的说了一通吉祥话。女眷们也是轮番恭维了一番,和妃含笑抱起他,“哎呦,好多年没听这吉利话了,今个也是沾大皇孙的光了。” 服侍和妃的何嬷嬷笑道,“依奴婢看,娘娘就该多走动走动,成日闷在佛堂里,人都沾了仙气了,奴婢会服侍主子,还真不晓得怎么服侍仙人呢!” 周姑夫人随着女眷们一道,先是给大皇孙呈了礼物,周姑夫人掏出一匣子的瓷娃娃。一色透光的青瓷,是夸张喜俏的十二生肖,每个生肖上头或坐、或靠、或躺、或趴着瓷娃娃。连不问世事的和妃都微妙的看了一眼周姑夫人,尔后赞赏:“好巧的心思!” 诸位女眷心里都惦记上了这一套青瓷。 周姑夫人眉眼挑向周二少夫人,“祁家白瓷的瓷娃娃向来都是藏着掖着,有市无价呢,今个大皇孙生辰,祁家也不送上一套么?我本来还以为宋家青瓷跟祁家白瓷的瓷娃娃能当众比一比呢!” 二皇妃本来心里就不舒坦,这些人一个二个送上来的礼物,也就周姑夫人是用了心了。王氏一倒,树倒猢狲散,二皇子巴望着孔家,孔家也不是个好的,也跟着摆谱起来的,送来的礼也是没甚新意的。 ----这个生辰宴,真是够窝囊! 周姑夫人是给宋家青瓷做噱头来着,二皇妃心里一阵恶心,这算什么,宋家和周家联手推到了王氏,眼下真恨不得一手砸了这所谓的体面!不谙世事的大皇孙捧着玩具爱不释手,二皇妃自然不好当众甩大皇孙的脸,顺着周姑夫人的话头,给周家大房二房添了把火:“那哪能比呢,大皇嫂肚里的孩子才四个月,祁家就送了男娃娃说是生男之相,你说祁家这话还真是不吉利,前头送了吉兆,后头孩子就没了。你们可别不信这有的没的,哎呀呀,依我看,难怪祁家的瓷娃娃不敢对外卖了,晦气呀!就跟祁家的瓷器一样,那是受了诅咒的!” 周二少夫人抱手冷笑,你也就只有逞口舌之利这么大能耐了! 周二少夫人正是要专心养胎的关键时候,摸了摸肚子,吞下了这口气。 周二少夫人不吞也得吞,如今和妃支持后宫,和妃是谁,那是范参政的庶长姐。当年王皇后一直无孕,同出一气的范家便把家中庶女送了进来,可惜和妃性子温吞不讨喜,很快埋没在了后宫佳丽中。 宴上其乐融融,和妃似是无意道,“本宫听闻周老太爷身子不爽,皇上仁慈对老臣关怀,惦记着这茬,让本宫伺机问下,周姑夫人且说说,太医也是术业有专攻嘛,本宫也好知道派哪个太医过去最妥当。” 周姑夫人含糊讪笑:“多谢娘娘记挂,老太爷是心疾,心结一日不解,这精神头就好不起来,老太爷性子拗,我们这些做晚辈的也劝不住,眼下就指望周内司和宋筠娘早日完婚,老太爷全了心愿,指不准就好了!” 周二少夫人捂住嘴,在执棋的搀扶下赶紧离了宴,宫女赶紧提了痰盂过来,她吐了一会,又漱了口,才直了起腰,恨恨的啐了一口:“真够恶心的!四少爷也从衢州回来,跟二少爷每天去晨省,求着老太爷消消气。咱们二房也说了,掏嫁妆凑聘礼,一定给周内司和宋筠娘的婚事办的风风光光!大房现在得瑟了,得了便宜卖乖,不依不饶的没完没了,成天挑拨我跟二少爷的夫妻情分,他们到底要把我二房逼到什么程度?” 执棋瞅了瞅四下没人,也嫌恶的不行,“老爷也真是失策了,本来指着祁周两家鱼水相连,结果周内司跟二房居然这般水火不容,又一脚踹了我祁家,导致少夫人如今里外不是人。二少爷和四少爷巴巴着这个瓷内司的名额,奴婢是连四少爷都看走眼了,本来奴婢还以为四少爷那般纨绔不像个有志气的,谁想他一回来就发话了,立志要高中呢!” “我当时就说了,就是二少爷和四少爷心里想着,也该忍忍!我就不信老太爷当真那么心疼大孙,呕气到连自个的命都不要!再说老太爷一去,周内司头一个回周家守孝,届时周家还有何指望?这种事比的就是耐力,谁叫二房的人都是沉不住气的!二少爷因此跟我更加怨怼,以为我存心毁了他的仕途,我一张口就瞪眼,就跟一条野狗一样狂吠!真够恶心的!”抱怨也没用,周二少夫人回宴的脚步都带着萧索无力。 和妃是头一个离席的,一晚上也没动几筷子,款款下来时,似是无意的擦了下周姑夫人的身子,冷淡道,“宋家青瓷确实别具一格,佛堂里的菩萨是足金的,金光慑人,待久了眼睛疼。不若周夫人陪本宫一道去看看,回头让宋家烧个同样的瓷佛给本宫。” 和妃只让亲信何嬷嬷跟着,周姑夫人也随意起来,和妃虽说是范家人,却因着不问世事,跟周姑夫人倒有些不近不远的情分。周姑夫人进言道,“我见娘娘不动肉食,常年食素虽说延年益寿,然到底不比肉食养人,娘娘念佛莫太辛苦,佛祖大仁见着娘娘这般还以为是佛法害人呢,想必这般佛祖也不宽心呐。” 何嬷嬷笑道,“这么多年也就周姑夫人真心记挂娘娘。” 走着走着便回了端阳宫,和妃指着一盆含苞的魏紫,“今天春暖宜人,花期提前,我一看这魏紫,便觉得百花失色。正如我当初瞧见的那个人。” “谁?” “一品诰命,内司夫人,芳龄十四还未长开,却已有雍容华贵之相。假以时日,独树一帜、百花羞惭!” 周姑夫人敛眉道,“那是我周家的福气了。” “就怕你周家的水土养不住呀,”和妃意味深长的拨了拨花苞,“如今本宫代后权掌凤位,宫廷医方书传至民间,删减多味秘药,如今天子脚下的文人都说了,这秘药泄露了……皇上让本宫查,你说本宫该怎么查?” 和妃叹了口气,用了“我”字,“我日日守着这一尊佛,苦了我一个,该能让多少人放心?” 和妃一剪刀咔嚓了下去,花苞落地,周姑夫人寒意丛生。和妃笑道,“这朵花过不过的了这个劫,得天注定了。那么多人盯着,我邀你过来,就是透露给你,你也该晓得,晚了!程琦不日是我范家的女婿,程太太哪里的宫廷秘方,实在不能不让人浮想联翩。你是不是要宽慰我说这是莫须有的,不……这就是朝廷,这就是权力倾轧,我早就看透了!” ----周内司要干掉范参政? 所以,范参政先下手为强?……怎么办,大弟要是有事,二房夺了瓷内司一职,她一个和离回来的姑夫人,以后还怎么活下去? 周姑夫人感觉喉咙被掐住了一般,和妃悠悠道,“很多人执念眼前的荣华富贵,殊不知本身就是镜中花水中月。你把身家性命都系于周内司一身,有没有想过,若周内司本就不是周内司,你该当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第101章 聘礼之争 亥时,金嬷嬷搀扶着周姑夫人出了皇宫,姑夫人两腿都在抖,手心的汗水传到金嬷嬷的手上。 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金嬷嬷眼尖,一眼看到不远处倚在马车旁的二少夫人,掐了掐姑夫人的手,“周内司就是病危,也会给你这个嫡亲姐姐谋一个后福不浅!夫人遭的难也不下于九九八十一难了,当年绝育也不见你这般失魂落魄……范家与周家势不两立,和妃的嘴里能有什么好话?姑夫人何曾这般耳根软了!二少夫人就在前头,姑夫人且打起精神来!” “若周内司本就不是周内司,你该当如何?”姑夫人忘不了和妃吐出这句话时,那个气定神闲的作派,悲悯的如同高高在上的菩萨。甚至看着她惊诧怀疑,还淡淡的讽笑起来,“瞧瞧这就是姐弟情深!”眼光就跟锥子一样辖住她,似乎要从她的慌乱里分辨什么。 她中了和妃的计? 她为何心跳加速? 内里只有她最清楚,六年前的大弟自恃甚高,对她这个姐姐一个正眼都没,倾家荡产凑足嫁妆时,大弟还面色不悦挑剔眼前的白粥小菜! 后来皇上的赏赐多半都送到了知州府,一个比一个高明的大夫过来把脉调理,每逢她的生辰锦娘都会来给她表演使唤蜂蝶就为图她一乐……这六年啊,她摸了摸保养姣好的脸,她没有如刘家的愿被折磨的形同枯槁,反而在丈夫的冷淡、公婆的苛待、小姑的刁难下练就了难得的忍性,反而心宽体胖愈发滋润……都是因着这个血浓于水的大弟! ----大弟病了,懂事了,依赖她这个姐姐了,一定是这样的!任何人,任何人都休想挑拨! 姑夫人这才惊觉风一吹,汗黏衣裳,冷的彻骨,目光坚毅道,“金嬷嬷,我没事,范家要对付大弟,这时候我不能垮。”姑夫人强作镇静,脑袋里却是一团浆糊,后来和妃似乎是失望的吐呐出一句话。 ……“皇上老了,开始念情了,歇在我屋里反而多了,他每次都要长吁短叹个不停,旻王那个不肖子,要不是护着他,尼姑庵一事的隐情……他到底是管不住这个儿子了,哎,惠妃怎么生了这么一个妖怪出来?” 二少夫人“哎呦”的一声,狐疑的看着姑夫人,“姑夫人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么,见了一趟佛祖,回来就这般模样了!” 姑夫人硬邦邦道,“没办法,当年在衢州知州府打杀的下人、那是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了,眼下都找我说话,我能不心有余悸么?依我看,咱们这些后宅里的妇人,真拜不得佛祖!” 二少夫人一噎,“周家的马车轱辘坏了,你坐我祁家的马车罢,赶车的奴才说了,要是丢了姑夫人,我也不用回去了!大房的奴才教养,老太爷和太夫人没心思管,姑夫人可要多费心呀,目无尊卑奴大欺主,传出去周家还有何颜面?” 姑夫人拎了下裙子,露出精致的绣鞋,在金嬷嬷的搀扶下款款上了马车,探头冷笑,“弟媳这话就不对了,你若说‘大房的马车轱辘坏了,你坐我二房的马车罢’,这还算像句人话!” “也只能说是像句人话喽,”金嬷嬷接口嘲讽道,“家里人说说没关系,这要是外人听了,还以为这是要闹分家呢。至于二少夫人的原话,老奴说句不好听的,你一日是周家的媳妇,你的马车你的嫁妆你的一身派头你的肚子,就通通是我周家的!连这基本的道理都不懂,还管教奴才?好了,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上马车,存心想冻着姑夫人么!你们两个下来,今个老奴给姑夫人赶马车,也不知道你们祁家安的是什么心,老奴可不能让姑夫人给你们害了!” 好一张利嘴! 执棋要跟金嬷嬷对骂,二少夫人一个飞刀眼制止,在这事上逞口舌之快也没意义,当初在衢州知州府便见识过了金嬷嬷的厉害,老姜哪是嫩姜能比的? 再说,能让姑夫人如此失态的,除非……周内司出了什么事? ** 姑夫人回府的一路都心神不定,两眼皮都跳个不停。才一回自己的西厢,丫鬟便给她递来用火漆封好的信笺,是周内司的来信,她的心跳才稍稍平息。 拆开只见信笺上一行字:将归,后日一早的船。 周内司向来把时间掐的片刻不差,知道她是今天收的信,信里的后日就是从当下开始算的后天。 姑夫人的心跳仿若戛然而止,从胸腔破出一句嘶吼,“快!快去!我要见老太爷,一定还来得及的!” 二进房已经熄了灯,又连夜掌起。三进房里的大老爷大夫人连夜披上衣裳,赶到了二进房。 万籁俱静时,姑夫人跪在老太爷、太夫人脚下哭,那叫一个凄惨! 哭声自然传不到四进房,二少夫人踢了一脚睡的死死的二少爷,“这么晚了,大房的灯怎么都亮了?怕是有大事呢!”二少爷差点被踹下了床,火气也大了,“你成天疑神疑鬼什么?要不要人睡觉了!白天鉴瓷鉴的腰都快断了,晚上还要伺候你这个活祖宗,真够了!”言罢就要光脚换屋子睡,二少夫人一把从后背搂住他的腰,哄了又哄。二少爷到底心软,摸了摸她的肚子,做着生儿子的美梦睡下。黑暗中的二少夫人眼睛睁的老大。 姑夫人一边哭一边噎,哪还说的出话,一巴掌甩上自己的脸,喘了又喘,扑到太夫人的脚边,“祖父祖母,大弟还能不能回来,都看祖父的了!” 说着把手中的信笺抖出来,手已经痉挛的拿都拿不住了,被金嬷嬷赶紧接住呈给了老太爷,“和妃说了,范家要对付大弟,我料想定是要在路上下手!……难怪和妃说来不及了,从这里报信过去至少两天的路程,大弟后天一早的船……祖父,这船不能坐呀!大弟坐船,肯定是程家的船,范家联合徐家定然在里面动了手脚!……不行,大弟身子都瘫了,这不是任人宰割么?” 好歹是把话说全了,姑夫人整个人都快瘫了。 老太爷为了做足样子吓吓二房,连续用蒸馏出来的毒醋洗了好多天的脸,脸上米粒疹又痒又疼,脖子上的还鼓了脓,肚子也疼的紧,整个人就快瘦成皮包骨头了。 老太爷身子不爽,戾气就重,跺着手杖道,“你这是着了什么魔,和妃那是范家的人,真要害你大弟会告诉你么!……再说,后天的船,也就明天一天了,我能怎么办?白天哭,晚上哭,一提大孙你就哭,你这分明是盼着我死不是!再不回屋歇着,我就抡手杖了!” 太夫人的看点显然比较犀利,“消消气,万一如孙女所说,大孙跟还未过门的孙媳妇回不来了,到时候最多给他们办个阴亲,那这一百二十八抬嫁妆和瓷窑,可就没我周家的份了,顶多也就给我周家烧个纸窑了!二孙和四孙都得给大孙守孝,今年五月的大举是甭想了,怕就怕朝廷不能没有瓷内司呀,万一皇上破格任用了二孙和四孙……老太爷可得想清楚,二房跟我们可不亲厚,届时官威银两都靠二房,咱们两个牙齿都快掉了,怕是喝一口稀的都得巴着他们!指不准二房就一脚踢了大房,那周家可就真的散了!” 周内司可是大夫人肚里掉出的一块肉疙瘩!大夫人听此一言,不知是该埋怨两老的无情,还是恐惧即将到来的命运,也跟着姑夫人抽噎了起来。大老爷眼睛瞪的比铜铃还大,念头飞转。 姑夫人哀求:“祖母既然知道这个厉害关系,眼下就有法子救大弟,孙女恳请祖父,给你们二老磕头了!我屋里还有半数嫁妆,只要祖父点头,我明个就把嫁妆搬到二老的房里!” “什么法子?” 姑夫人以为老太爷这是松口了,赶紧擦眼泪道,“若是八百里加急,信到禹州大弟手上,一天足矣。不若祖父现下就去宫里面圣,周内司如今在朝堂上可是举足轻重的,皇上必然同意。” “不成!单凭这没凭没据的话,大晚上的冒犯圣颜,我是不要命了么!”老太爷眼睛眯起来,“我知道你成天盼着我死,我死了,二孙和四孙都没人跟你的大弟抢了!” 这是人说的话么! 姑夫人大骇,不可置信的站了起身,“我就知道!你们根本不在乎大弟是死是活、根本不懂何为骨肉亲情,你们眼里只有银子,只要自己快活!不然大弟六年不归家,你们怎么都没人问一声!我还知道,你们每月收着大弟的一百两俸银,嘴里都在唾弃,大弟的官是白当了!……我早就说过,周家不与祁家联姻,你们二话不说就把祁孟娘娶回来,图的不就是钱么?” 大老爷震怒:“有你这么跟老祖宗说话的么!还不跪下!” 太夫人和蔼的宽解她:“大孙女,这没影的事,就莫拿来让你祖父糙心了!大孙这病是药石罔救之状,谁会跟一个半截入土的人过不去?万一被皇上查到,他们可都吃不了兜着走!这等蠢事,没人干的!” 又朝老太爷道,“老太爷为了大房生计,生生的把自个折磨成这样,还不是为了你们大房?大孙女这般指责,真是没了教养!如今二房妥协,老太爷这病也甭演了,明个就跟二房人说,让他们掏出嫁妆来!这钱堆在咱们大房,我这心头大石也就落了地了!” ……自然要趁周内司没死之前把钱骗到手中! 姑夫人就要夺门出去,厉声道,“我现在就去跟二房人说,大弟要死了,看你们还怎么打算盘?” 大老爷眼疾手快的辖住姑夫人,门啪的一声关上,“还不把金嬷嬷堵住?二房把嫁妆搬过来之前,就别放了她们出去!” ** 翌日,二房照例来给老太爷太夫人做晨省。 老太爷要上吊了! 太夫人在反闩的门外急的团团转,大老爷和大夫人跪在门外哭求。屋里传来老太爷的绝命声,“我才不过中毒十几日,就生不如死,一想到大孙毒痛沉珂多年,简直就是在剐我的心肝呀!与其这样熬着,不若一死干净!” 这是要使绝招了! 大房这是要松口、跟二房谈判了! 二少夫人冷笑,过目之处没见姑夫人,联想昨晚姑夫人的不对劲,加上老太爷一早就使杀手锏……难道周内司真的出事了? 二少夫人把自己置身事外,心思活络。二房里的其他人可不这么看,这时候,赶紧哄着老太爷为上,要是真吊死了,二房的前程可就都完了! 二老爷、二夫人、二少爷和四少爷跪了一地。大老爷的哭腔格外凄厉,“老祖宗也说了,周内司是您一手带大、与您最是亲厚,待您大孙回来见不着老祖宗,该有多伤心呐!您大孙是个至情至孝之人,要不然怎么可能每月百两俸银送回家?您撇开一大家子,那就是要您大孙的命呀! 二房人赶紧磕头:“老祖宗三思呀!” 老太爷拗道,“那咱祖孙两到地下做祖孙去!” 大夫人见二房人这番惶惶做派,料想也差不多了,赶紧进言:“老太爷糊涂呀!皇上不是跟您说呐,有墙四面和,困住麒麟,上瑞赤兔踏红云而来,破墙一面,卧麒麟身侧。宋筠娘既是上瑞,早日娶回家,您大孙指不准就好了!” 屁个上瑞! 旁人不知,周家人心里还不通通亮,周内司的病就是釉毒沉珂,王皇后是发现及时才解了毒,周内司那是神仙都救不了的! 再说,只要二少爷和四少爷今年五月龙门一跳,朝堂上就没周内司的立足之地了! 不过,二房人赶紧跟着做戏,哭求了老半天。老太爷终于遂了他们的意,开门走了出来。老太爷显然是下够功夫的,脖子上一条勒痕,勒的脓血都出来的,太夫人赶紧差人打水过来。 太夫人一边擦拭老太爷的脓血,老太爷疼的直嘶嘴。二少夫人垂首冷笑,连这点疼都忍不得,还嚷着去死,真是够了! 老太爷横眉:“既然这样,那就赶紧把上瑞宋筠娘娶回家!聘礼都准备好了么?” 总算说到正题了,二夫人做小道,“宋筠娘有一百二十八抬嫁妆,我周家是官家,若太豪奢了难免有人怀疑我周家的银两出处,毕竟谁不知周家是清流!自然,我周家也不能降了身份,依我看,就一百二十八抬聘礼好了!毕竟聘礼到了宋家,跟咱周家可就没了干系了!” 老太爷跺了跺手杖,“那宋家瓷窑呢?如今宋家青瓷扬名在即,那就不亚于一座金山了!” 老太爷的目光凌厉的扫过二少夫人,二少夫人心底嗤笑,祁家瓷窑可不是她的嫁妆,难道还要肖想祁家的财富不成? 二少爷平时木讷,此刻脑子分外活络,“祁家承包了一个茶山,今年新出的雨前龙井众所皆知。茶瓷不分家,瓷贵茶也贵。依孙子看,这座金山是足以匹配的!” 二少夫人恨道,“我祁家的茶山,可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可不是凭你们一口话就拿来给宋家做聘礼的!” 二少爷得意的很,“岳父大人已经说了,这座茶山是用来孝敬祖父的!”言罢一个刀子眼飞过去,要不是岳父岳母想点子哄住他,眼下她大着肚子,就凭她这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他还不趁机纳个体贴的妾室?区区一个茶山,能比得上他的前程么?女人就是眼皮子浅! 二少夫人的怒火蹭蹭的往上冒。她看的可明白了,之前大房好说歹说都不松口,如今这般好说话连讨价还价都没有……万一宋筠娘和周内司一同出了事,这些聘礼就落大房手里了,只要两房分家……二少爷和四少爷还得给周内司守孝,就是当官也得三年后,三年后朝廷还需要瓷内司么? 所以大房才急着把钱财笼络到自个的手中! 二少夫人就要说出自个的猜想,断了二房的念头,二少爷已然一个巴掌甩了上来:“你真要逼我休妻么?” 大夫人笑眯眯道,“既然都说好了,今个就把一百二十八抬聘礼抬过来罢!老太爷这头急着给宋家下聘呢!还有茶山的地契,也莫给忘了!” “哪能忘呢。”两房爽快的达成了交易,二少爷从袖中掏出了茶山地契。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第102章 祸起恶奴(上) 一大早,周内司和筠娘子的马车一前一后,正辘辘在开始热闹起来的禹州主大街,往渡口方向去。 报晓者敲着铁牌,吟道:“三月初五,天色晴明、早夜潮冷。” 大街上有人叫嚷着独门秘方伤风药,秀棠好热闹,探头听了一会,朝筠娘子捂嘴笑道,“娘子你看这两家,一个说用辛温发散的药、出汗驱寒邪,一个说得用辛凉解表、对骂说温药麻黄还吃死过人呢。各说各有理,你说这也奇了,这般骂仗岂不是让买药的人都糊涂了?可是你看大伙一个接一个的,各买各的药,相安无事。” “这有什么,各人有各人的信法,”筠娘子淡淡道,“很多事往往不是对症下药那么简单,而是我们信不信药能对症。” 秀娇若有所思道,“就像周内司,旁人觉得渗人、避之不及,娘子却觉得嫁他比嫁谁都好,姐姐和我都看在眼里,娘子一见着周内司眉眼都在笑,我就知道娘子心里头快活,如此想想倒也值了!连太医都说周内司釉毒沉珂、命不久矣,娘子却以为周内司吉人天相、一定能好起来,就同这些人买药一样,你说我买的是毒药,可是我吃了就好了呀。是不是,本身就不在药,在于我们怎么个信法。……我就相信,娘子信的,自然是对的!” 筠娘子的心却微微一动,若周内司能陪她一生,岂不妙极? 春暖乍寒,早夜潮冷,伤风的人也多了……周内司坚定要一早,其中有什么因由? 沉在心里的悒郁此时才稍稍纾解,探头看了下前面的黑楠木马车,抿嘴一笑,有他在前面撑着,她何不让自己懒上一回? 筠娘子一脸的春光霁月,弹了下秀娇的脑门,“我掐指算算,你以后嫁的人,比你还软性子,一辈子只有你欺负他的份!至于你姐姐嘛,那可就命不好喽,有个更悍的管着呢!” “娘子你真当自个是神算呀!”秀棠脸红了一圈。 “别人的命我算不到,你们两个,还有我掐不准的么?” “那娘子帮我改改命,”秀棠狗腿的拜菩萨,杏眼一挑,“我一辈子给娘子做牛做马!” “羞不羞?这就念着嫁人了?” 这头笑闹一团,猛不防,马车一顿,“不好了,娘子!一帮人围住了你和周内司的马车!娘子可莫下来!” “这帮人是要动手呢,哎,就该让程老爷带帮家丁的,也不知周内司是怎么想的,现下可如何是好?”婢女慌慌张张道。 秀棠一个利索的跳下马车,悍道:“眼下是你抱怨的时候么?一个二个都拿起气势来,拼死也要护住马车,我就不信了,这些人难不成要光天化日杀人不成?” 上百个短打的工匠们把这个路段堵的水泄不通,拿着斧头、榔头、铁锹、钉齿耙等,凶性大发的叫嚷着。 “什么狗屁首富狗屁程家,欠钱不还,连牡丹园都抵给周内司了,龟孙子都溜上船了!我们做了那么多天的工,都是白做了么?” “见官!带他们见官去!” “呸!他程老爷自个是禹州青天大老爷的女婿,外甥女婿是周内司!别说禹州,就是上京城,除非咱们有本事到皇上跟前打官司!” “我在牡丹园种了几个月的牡丹,家里的老少还等着这点银两,他们这些人吃香的喝辣的,哪晓得这点钱关乎我一家的生计呀!仗势欺人,官逼民反……咱们就反了!” “要么还钱要么留命,我这条贱命,能拉上一品瓷内司,就是死也不亏!” 很快筠娘子和周内司的马车便被这些人隔了开来,秀棠眼见黑压压的壮汉们挡成人墙,这是连周内司的马车影都看不见了!骂骂咧咧中夹杂着芹竹尖细的吼声:“你们敢动周内司,都活腻了罢!” 一婢女眼尖,赶紧上了马车,催促道,“秀棠姐姐赶紧上车!这些人只顾着对付周内司,咱们赶紧掉头,后面就有一个缺口,通往一个巷子,咱们赶紧出了这条道,到渡口找人来,就是撞死个把人,也是他们自找的!打官司也赖不上咱们!” 秀棠麻利的跳上来,鞭子在马上狠抽了几下,烈马扬蹄,直奔缺口处,秀棠厉喝:“要命的都给我闪开!” 马车直冲而出。 筠娘子猛不防撞了一个眼冒金星,筠娘子扒开车厢,驾马的秀棠已经红了眼,奔进巷子,才松了口气道,“他们没追上来就好!咱们快点去找人救周内司,娘子坐稳了!” 太蹊跷! 舅舅怎么可能一点工钱都克扣? 为防变故,昨天下人们把牡丹园的牡丹装箱,用马车往渡口的轮船上拖,也没见这些人嚷嚷呀? 要是真为了工钱,不若把一园的牡丹抢了去,好几个品种都是天价呢! 不对!很不对! 筠娘子急道:“秀棠,停下!给我停下!不能去!我们掉头,掉头去找周内司!” 秀棠急火攻心,她眼里只有筠娘子安危,狂飙出一番恶毒的话,“管他什么周内司!娘子你还没嫁他呢,他要是真没了,娘子还愁嫁不了好人家么?” “秀棠,你听不听我的话了?”筠娘子的声音不高。 秀棠委屈的停了马车,回头看筠娘子,杏眼因为惊惧而猩红,“娘子死,秀棠就陪你死!普天之下,秀棠只认娘子!娘子若真舍不得周内司,秀棠就豁了这条命去!娘子你说,你真的非他不可了么?” 真的是非他不可么? “其一,没有谁是不要命的,这帮人是受人指使,对付的人无非是周内司和我。其二,若是对付周内司,这帮人口口声声就是牡丹园归了周内司、舅舅欠钱走人,周内司一个瘫子又不能说话,他们会不会怂恿百姓给周内司好看!这时候只要有人趁机使坏,周内司这个半截入土的人受得住么?其三,若是对付我,秀棠你进了这个巷子就是中计了!怎么可能那么巧让咱们冲了出来,我尊为诰命夫人,若是被几个地痞流氓轻薄了,除了死还有第二条路吗?皇上的梦兆,可是不少人信了呢,他们都以为周内司死还是不死,全在于我。” “行了,咱们回去。”筠娘子叹了口气,“就是周内司是个死人,我也是嫁定了!你以为一品诰命是想收就收的戏言么?” 秀棠扬起鞭子,坚定的心里蓦然升起无限豪情,她本就置生死于度外,此刻只有一个疑惑,“周内司在娘子心里到底有多少分量?生死关头娘子如此冷静,想必也没甚大不了的!如此我就真的放心了!” 真的没甚大不了么? 隐在袖子里的拳头紧了紧,如果周内司是神算,前面兴许就布了来救她的人……此时已经在巷子中间,前面幽深尽头是拐弯口,拐弯口那头似乎黑沉的如同地狱。筠娘子回头看她们的来路,看热闹的百姓密密麻麻。哪一头才是真正的地狱? 筠娘子黯然的闭上了眼睛,她就是不顾惜这条命,也不敢走一遭----周内司,她信不过! 以周内司的狠绝,她若抛弃他,他就由着她死在外头! “我呸!这哪是一品好官,这分明就是强盗!我们是冲着工钱来讨公道,他们居然拔刀相向!你们就是封了我们百人的口,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一人扛着钉齿耙,示威的要抡过去,被周内司旁边四个婢女亮起的长刀闪花了眼,两腿都在哆嗦。 “官商勾结,周内司和程首富狼心狗肺的事多着去呢!”百姓中冒出一个冷笑声,“程首富开的日新楼,学人家做河豚,连人都吃死了呢!这事可是我亲眼所见,毒死的还是个主簿呢!徐知府说了,要是在场的人敢透露一句,都甭想活了!” “难怪程家酒楼不卖河豚了?当时可是说了,开业河豚那天,前一百个人都不要钱送上一盘!我等着等着就没音了!” “谁知道程首富吃死了多少人,要不然怎么开船逃走?昨天你们也瞧见了,那是一箱一箱的往船上抬!” “程家指不准就破产了!要不怎么连咱们这点工钱都欠上了?” 胡说八道! 程家有多招人眼红,就有多招人恨,民愤轻而易举的被挑了起来!已经有人趁机抬起一篮瓜菜,就要带头往周内司的方向扔!……“奸商贪官,就该给你们吃菜叶子!” “驾!”马蹄疾奔的声音,伴着秀棠的怒呵,“找死!” 众人手慌脚乱的让出了一条路,那个就要扔菜的人惊惧的往后一退,屁股一落地,一篮烂瓜菜全部扣到了自个的头上! 工匠们见筠娘子的马车冲了进来,领头喧嚣的几个匠人打了个眼色,扬起手中的工具,簇拥了上去。 “这里头坐的可是程首富的外甥女、一品诰命内司夫人呢,程首富不给钱、周内司不给交代,咱们就找她来讨公道!” “就是!就是!抓了她,就什么都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第103章 祸起恶奴(中) “就是!就是!抓了她,就什么都有了!” 筠娘子的马车停在了周内司的旁边,工匠们一拥而上,马车外的秀棠和婢女都冷汗浸背,禁不住的往后退缩。 工匠们不知死活的嚣叫迫近,芹竹亮起明晃晃的大刀,红眼道,“周内司,不若咱们就跟他们拼了!休叫他们染指了夫人!” 周内司瘫坐的身子未动分毫,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气定神闲,咳。咳。 雷声大雨点小,一品朝官、诰命岂是他们敢碰的?无非是迫使他们先行动手,占据舆论的制高点,届时打着正义的旗号怂人群攻……后果不堪设想! 说到底,欺负的不就是一个不能说话的瘫子、一个年芳十四的小娘子? 呵,他们真是看低她了,筠娘子冷笑,柔荑推开车厢,清脆的声音让慌张的秀棠回了神:“秀棠过来。” 众人只见,玛瑙红的掐金褙面在阳光下华贵逼人,头戴龙凤冠、脸覆盖头,在搀扶下缓缓下了马车,双手拢袖肃立周内司前头。不愧是一品诰命,这是一种泰山崩于眼前都不为所动的威仪庄重! 周内司怔怔的看着她挺直的香背,削肩美腰,心猿意马,热浪翻滚。 管他什么糙心事,有这功夫想想怎么爬上、床才是正理! 筠娘子脚步向前踏了两步,工匠们显然被这个变故给愣住了,下意识的往后一退。筠娘子心下了然,清了清嗓子道:“诸位是要钱还是闹事,心里总该有个谱罢?是要钱,咱们就当着大伙的面,把前因后果说个明白,自有周内司给你们做主。若是闹事,一帮家奴寻衅滋事,当真就不怕祸及妻儿么?” 人群里之前带头要扔烂瓜菜的那个人又开始煽动起来:“我们都是正经良民,只是受雇程家做工罢了!你们分明就是想赖账!乡亲们也看到了贪官奸商有多无耻了罢!他们根本就是不把咱们老百姓当人看呢!” 良贱有别,把良民说成家奴,本身就是对人格莫大的侮辱! 人群攒动,又一波群起而攻之! 筠娘子夺了芹竹手中的刀,刀光一亮,直指前方,不高不低的声音带着无上的威严,“想死的,就给我上来!斩杀恶奴,这是当主子的权利!这是程家的家务事,诸位百姓尽管看个明白,若有想不开掺和一脚的,仔细自个的脑袋!” 一恶奴不信这个邪了,抡起耙子就要上前夺刀,筠娘子嚯的一刀砍在耙柄上,纵是力道有限,刀锋也杀的耙柄摇摇欲断!恶奴直觉双眼一道刀光,当场往后一摔,吓尿了裤子! 筠娘子眼睛扫过中间煽火的刁民,那个锦绣华服,根本不是短打工匠!擒贼先擒王,周内司自然明了了筠娘子的暗示,筠娘子刚好以身挡住他,手臂一抬,一只雪亮的匕首飞了出去! 刁民也是有点手脚功夫的,一见银光飞来,就要正中他的面门,撒腿就跑! 没个这个主心骨,工匠们多是老实巴交的手艺人,又见百姓们持观望态度,舌头反倒开始打结了! “诸位,周内司口不能言瘫痪半身,尚得皇上重用,口口声声就是贪官,尔等信口诽谤当朝一品,看来是不顾惜自个的舌头了!周内司急着回京上朝复旨,程老爷亲自开船相送,却因尔等滞留禹州耽搁时辰,你们知道自个耽误的是何等大事么?”筠娘子轻蔑道,“别说程家还没破产,就是垮了,我宋家青瓷扬名于世,区区一点工钱,又算得什么?” “再说,牡丹园本来是准备四月底至五月开放,除却牡丹花匠要长期受雇,旁的工程最快也要四月中旬完工,眼下就三月,工期未完,你们凭什么嚷嚷着要钱?诸位百姓可莫给这帮刁奴们蒙蔽了!” 筠娘子身姿不动,冷笑一声,尔后笃定、闲适的脱口出让工匠们五雷轰顶的话:“尔等的户籍,在程家的一日,就一日是程家的奴才。奴大欺主,连累老小妻儿是一。程家请的匠人,向来在精不在价,在这个行当你们都是首屈一指,而牡丹花匠更为价高,尔等一时被人怂恿做了糊涂事,那可就太可惜了!” 她怎么知道他们的户籍在程家的手中? ……不止是他们的户籍在程家的手中,一家老小的户籍都在程家! 此事若不善了,程家不归还户籍,那么一大家子就都是贱民了!那他们指望科举入仕的儿子怎么办? 她……究竟知道多少? 领头的三个工匠打了个对眼,念及那个幕后人说的:“若没能让周内司他们钻进套里,拖延一时是一时,事成少不得你们的好处!” 筠娘子也只是猜测。其一,雇佣匠人,为防匠人寻机偷窃怠工,拿捏他们的户籍是首要之重。其二,稳定匠人,一般是按月发工钱,给他们养家的来源,他们敢这么大胆,想必这工钱是真的欠了!那个牡丹园管事程功……太过蹊跷!其三,若没有户籍之虑,会由着程家昨天把牡丹园搬空? 当初程老爷问程功预算的事,程功是这般回应的:“这个……工匠的钱都是提前发了,后面的材料也买好了,手上还真没剩余了。老爷确定这工程真要停么?” ……昨天还真没见到程功这么个人呢!畏罪逃了? “你,你们血口喷人、欺人太甚!”一牡丹花匠指着筠娘子,老眼一瞪,大声吼道,“拿捏我们的户籍,就能理所当然的不发工钱么?当时要不是程家财大气粗谈定的价最高,我们也不会蠢到把一家老少都搭了进去!果真是无商不奸,诸位也瞧明白了,我们要不是走投无路,就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冒犯一品大官呀!程家敢做,我们就敢说,打官司到皇上跟前,我们都有理有据,诸位把眼睛给擦亮了,以后谁跟程家做生意,那就是孬了!” 一木匠红眼紧接道,“从去年我就在程家做工,到眼下是一个钱子都没看着!程家那头说是周转紧张,要先拖着,还说了,等以后牡丹园开放了,还愁没钱么!可是昨天,程老爷把牡丹园一下子搬了个空,工程全部停掉,还哄我们说这里要夷为平地重新盖瓷窑,到时再找我们做工!呵!这是光明正大的劫匪呀!毁了我们的一砖一墙,翻脸不认账,程家还有没有钱,我们怎么知道?” “就是!就是!” “程家这事做的真不厚道!” 工匠们见筠娘子不语,以为这招好使,唾沫飞天的骂个不休,甚至有人擦着老泪哭嚎撒泼起来,那叫一个壮观! “老爷不仅给老奴盘酒楼的本钱,就是那半船河豚算算也是好一堆白银了……”程功当时的话就在耳边,筠娘子念头飞转。 有钱的奴才手里有点私产再正常不过,然多半是瞒着主子的,程功因为跟舅舅过命的交情,而有了不少优待……这个优待跟牡丹园又有什么干系? 若不是为了建瓷窑,舅舅一直无暇去牡丹园,程功凭什么偷工减料,不仅没人通报舅舅,连舅舅当时也没有多加指责,仅仅是舅舅顾念旧情?不对,奴大欺主的事有一就有二,舅舅不可能不杀鸡儆猴的!----除非这事本身舅舅就不在理、无法追究! 这些人被耽搁了一年的工钱,为何不找舅舅讨账?当时舅舅去视察,也没个工匠吱一声的屁! 筠娘子心里有了主意,眉眼肃穆,凌然道:“既是舅舅欠的钱,我这个外甥女替他还了!舅舅既然把牡丹园给了我宋家,这笔账理所当然就归我头上了!我既当着诸位的面开这个口,若有一句搪塞,你们尽可摘了我头顶的龙凤冠!” 众人俱是沉默,筠娘子笑的和蔼亲切,“想必诸位身上带了雇契罢?” 工匠们大呼不好,筠娘子扬刀冷笑:“我这头要还钱了,尔等不该高兴么!难道是说,你们本身就不是为了工钱而来,而是包藏了祸心!以身相拦周内司和一品诰命、怂恿百姓动手,你们不就依仗着周内司一个瘫子、我一介妇孺,任你们宰割么!诸位百姓不问是非,助纣为虐,有帮凶之嫌!” 筠娘子拿刀直指领头人,“诸位百姓,眼下有个戴罪立功的法子,但凡谁帮助周内司辖制恶奴,辖一人,赏十两纹银!至于你们这帮恶奴,乖乖的说是幕后指使,我就放你们一条狗命!” “都听内司夫人的!” “别让他们跑了!” 一干工匠傻了眼,领头人扑通往地上一跪,把头磕的嘭嘭响,“我们手上没有契纸,只有欠条!管事给我们打了欠条,让我们瞒着程老爷,昨个我们怎么都找不到管事,牡丹也搬走了……我们就失了主张,听闻程老爷今个要走,这便急了!拦住夫人和周内司,程老爷就会回来料理这事,我们真的是无心的呀!” “你们手上不是没有契纸,而是你们立契的人不是我舅舅,是程功管事!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自个愚蠢被骗,难道还赖着程家不成?区区贱民,谁给你们的胆子!”筠娘子拢在袖中的手指绞了绞,眼睛眯出一道冷芒。 这便对了! 这是一种用人之道,奴才翅膀硬了,便不好拘着了。主子要想清闲,加上笼络人心节省资费,非但不要亲力亲为,只需把这事承包给下人去做。给他合理的预算,其余的就由着他去。奴才要想从中牟利,自然卯足了劲干事。 舅舅看重牡丹园品质,工匠是他自己指派的,所以拿捏了工匠的户籍。加上对程功的信任,便让他全权负责了这茬。按理说,程功该对舅舅感恩戴德才对,谁想这个刁奴起了这等心思? 工匠们面如土色,筠娘子就要拎裙上马车,程家的一个下人驭马过来,利落跳下,大呼:“周内司、内司夫人,大事不好了!” “又出什么事了?” “徐知府带了一帮人搜船,说是船里面藏匿剧毒河豚,还说我程家河豚吃死了主簿,要抓我家老爷呢!” 周内司只是聊表一下咳了几声。 ……做她背后的夫君,还有什么比取悦她来的实在?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第104章 祸起恶奴(中下) 快马加鞭赶到渡口,衙差已经拦住看热闹的百姓,程家的下人扬鞭飞马,一个厉喝,惊的百姓让出一条道来,筠娘子和周内司的马车缓缓过去。 一艘雕梁画栋的十丈长轮船,红漆在阳光下锃亮刺眼,甲板上站满了衙差,众人指指点点不提。肥胖的徐知府年逾五十,豆大的眯眯眼,笑的恰到好处的宽脸,确有矮菩萨父母官的模样。 程老爷端的是风流气派,一胳膊肘捣了个旁边衙差措手不及,抖了抖被折腾弄皱的锦缎袍面,阴阳怪气道:“哎呦,四品知府,见着一品内司,还不赶紧去起身相迎?” 徐知府的笑里一层寒意:“有你这么跟岳父大人说话的么,这还没休妻呢,就是休了,你跟我徐家连枝带蔓的关系,也不是想扯就能扯的干净的罢!” “剔骨剐肉,尚不在话下,何况是无用的藤蔓累赘?” “你莫忘了!商者贱下,这些年若没我徐家给你开路,你还不早就翻在了阴沟上?”徐知府到底是有心挽回程徐两家的亲戚情分,指着周内司和筠娘子哈哈大笑,“果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把宝押在这么一个半条命的瘫子身上,外甥女婿跟自个的亲儿子,孰亲孰远,还用我教你么?范参政说了,你若识时务,程琦今年就是个头甲,只要周内司过不了这条江……” 程老爷心思一动:“江里面有什么?” 徐知府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翁婿和谐的模样,高深莫测道,“我给你把路都铺好了,这事不需要你掺和,你莫乱走就成!”言罢擦身而过,赶紧朝近前的周内司拱手作揖。 徐知府打了个手势,四个粗膀子的衙差一拥而上,辖制住程老爷,尔后打着官腔对周内司道,“是什么风把内司大人吹来了?还是说内司大人有心来视察下官办案?程大商人是下官的女婿不假,然下官一向公私分明,内司大人若不放心,随下官去公堂坐坐便明白了!” 徐知府不等回应,当着在场百姓的面,历历数来:“去年年底程大商人就用这艘船,载了半船的河豚,本官的同僚下属应邀去程家酒楼吃河豚,高主簿中毒身亡,有仵作验尸结果为证。还有三人有幸从鬼门关拖回了半条命,人证俱在。本官今个一早听到击鼓鸣冤,程大商人这头就要逃之夭夭,本官大义灭亲,带人亲自缉拿罪人!程家酒楼当初要开河豚宴,名头都打出去了,却熄了音,那这半船毒河豚去哪儿了?本官还听闻昨天两百来台的箱子拖到船上,料想这是要毁证呢!这便差人来搜了船,看来还是本官想差了!” 顿了顿,徐知府对攒动的百姓道:“一百五十台的名种牡丹,计两千余株。六十抬的金银珠宝,价不可估。诸位做个见证,我官府的人可没动他的一分一毫!”言罢,带人离开。 程罗脸色凝重,吩咐下人严加看管。筠娘子看着程家为数不多的短打下人,和窃窃眼红的百姓,心下一个咯噔。 筠娘子大声朝程罗道,“这些个名种牡丹,是周内司孝敬皇上的,但凡有一点损失,必唯你是问!” 百姓这时才骂骂咧咧的跟去知府大堂看热闹。 筠娘子扶额,若是舅舅伏法,程家一垮,加上徐知府的甩手,难保那些宵小之辈不趁机扒空了这艘船?她可没忘记,徐家可正缺钱呢!如今这光景谁还能锁得住徐氏?这船东西就是返运程家,也定然不保! 好一招釜底抽薪! ** 公堂。 明镜高悬,徐知府稳如泰山的坐在上头,衙差分列两班。筠娘子仗着内司夫人的威仪,有奴婢们簇拥,位居看热闹的百姓前头。 原告是高老爷,死去的高主簿之父,跪在下面老泪纵横的喊冤。而给高老爷代状诉讼的举人……不是旁人,正是程琦! 程琦一身青衣直缀,看也不看程老爷一眼。程老爷虽是早对这个不肖子心灰意冷,此时眉头突跳,双拳一紧。 好一出父子公堂对簿! 芹竹推着周内司上前,徐知府赶紧起身聊表一下:“给内司大人看座!” 雕花大椅子搬了上来,筠娘子背后的百姓们笑作一团。谁人不知周内司下、身瘫痪,难道要当众被人抱着换椅不成? 筠娘子恨不得咬了眼前的笑面虎!气的手都在发抖,谁给他的胆子? 周内司搭在轮椅上的两手都没动,“咳,咳,咳。” 这是什么意思?徐知府一懵,芹竹好心解惑道,“内司大人咳一下,是:好。咳两下,是:不好。咳三下,是:没听清,重复一遍。” 周内司扭过头,望向门口的筠娘子,四只眼睛隔着盖头遥遥相望,分明什么都看不清,她就是觉得他像个顽皮的孩子,悒郁一扫而出,扑哧笑了出声。 徐知府脸色难看,这基本的礼节又拂不得,只得清了清嗓门道:“给内司大人看座!” “咳,咳,咳。” 芹竹笑吟吟的提醒道,“周内司耳朵不好使,徐知府这么点大的声音,好没诚意!” 徐知府气的老脸涨红,大声道:“给内司大人看座!” “咳,咳,咳。” …… 已经是第六回了,徐知府牟足了劲,扯嗓子吆喝道:“给内司大人看座!” “扑哧……”百姓们笑的前俯后仰。 “咳,咳。” 徐知府颜面全无,恼羞成怒道,“内司大人耽搁本官审案,恕本官无礼,本官……” 芹竹好笑道:“难不成徐知府是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了么,内司大人刚刚咳了两声。内司大人听见徐知府的话了!内司大人身子有碍,就是朝堂上皇上也每每让公公吆喝,徐知府这是不给内司大人这个面子?” “下官不敢。” 周内司伸出蛤、蟆手,摸了下徐知府差人送上来的椅子,芹竹便明了他的暗示:“徐知府这椅子太粗糙了,内司大人坐的轮椅,都垫着皇上赏的羽缎金裘,你送来磕人的椅子,这是存心给内司大人找不痛快么?” “下官无知。” 徐知府可看的明白呢,他每吼一次,周内司都会转头,跟宋筠娘眉来眼去的。宋筠娘捂嘴笑的愉快,合着这是耍着他玩、搏妻一笑呢! 徐知府恨不得咬碎一口黄牙,拿起惊堂木,就要拍下去…… “咳,咳。” 徐知府脸成猪肝色,周内司到底想要怎么样?芹竹趁徐知府鼻子冒火时,快手抽走惊堂木,恭敬的递给周内司。 筠娘子喜不自禁,周内司歪着脑袋眨了眨眼睛,靠着椅背闲适的把玩起惊堂木来。 本来还哭嚎让知府大人做主的高老爷也被这个变故给惊住了,程琦酝酿好的犀利言辞在嘴里都快给嚼软了,程老爷抱手看好戏。 颠来倒去了小半炷香,芹竹又给送回去,双手恭敬的呈给徐知府:“内司大人还没见过惊堂木呢,这不就好奇来着,摸了摸也没甚趣味,呶,徐知府赶紧接好升堂罢!” 徐知府眼睛扫了一下周内司的蛤、蟆手,蛤、蟆手碰过的东西……徐知府这头在犹豫,芹竹已经利索的拿帕子擦了擦,咋呼道,“哎呀,内司大人的脓血都沾上来了!” 徐知府真恨不得一个惊堂木拍上周内司的脑门! 芹竹意味不明道:“大伙都等着升堂呢,徐知府这般磨磨蹭蹭的,是年纪大了拍不动惊堂木了?如此的话,依奴婢看,这堂也别升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周内司冷笑,他有的是办法,让他们自个把自个的气势给研磨光。 徐知府一拍惊堂木,气势汹汹的吼出震耳欲聋的“升堂!”,这是生怕周内司听不见呢,尔后擦了把冷汗,往椅子上一靠! 徐知府接过程琦递来的状纸,高老爷见该他表现的机会来了,干嚎了几声,肚子里温习了好多遍的哭诉就要脱口…… “咳,咳,咳。” 芹竹嗤笑:“哎呀高老爷,你这像是死了儿子的样么!死了儿子就该哭的肝肠寸断嘛,你不哭响一点,内司大人怎么知道你是死了儿子?内司大人听不见,又怎么给你做主?来来,再哭一遍!” ……你才死了儿子!高老爷被呛的快晕过去。 高主簿本就是高老爷的一个无所谓的庶子,一个主簿能有多少俸银,加上平时逛勾栏孝敬知府,高家本就不富裕,主簿媳妇也没多少嫁妆,要不是高主簿这个官身,高老爷早就恨不得一脚踹了这一房!也幸亏没踹,高主簿这一死,那是比当芝麻官当一辈子的钱都多!高家一家人高兴还来不及,要不是上堂之前做好准备抹了洋葱……现下拿什么去哭? 高主簿灵机一动,索性揉着胸口,装起哮喘来。徐知府打圆场道:“高主簿丧子沉痛,旧疾发作,程举人既受高老爷的托,这事就由你来说罢。本官知道,被告程老爷就是你的父亲,你帮助原告写状纸鸣鼓伸冤,状告亲生父亲,若事情属实,便是大义灭亲之举,闻者称颂!若是信口厥词,便是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诛之!”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抱歉,本来准备粗、长君搞定,夫人临时有事~只能明晚写了~~鞠躬鞠躬~ ~~oo ~~夫人设定的上、中、下又不统一了~~ 第105章 祸起恶奴(下) 程琦的诉状无非是倚仗三点:是程老爷的船载的河豚,毒河豚是程家的。 众所皆知日新楼是程家的,出了事理归程家。 高主簿当众中毒身亡,验尸结果为证,还有三个旁证。 程老爷抚着美髯,不做辩驳,眯着眼睛看着自个儿子口吐珠玑,不得不说确实很有当“小程宰相”的料。 人证物证俱在,程老爷毫无胜算,门口的百姓义愤填膺。意料之中的顺利,徐知府就要拍惊堂木断案…… “咳,咳。” 徐知府低声下气道:“不知内司大人有何异议?” 只见,周内司两脚并拢,艰难的搓了搓。芹竹似是很为难的扭捏道:“内司大人一身疱疹,血瘀滞塞,经脉萎缩,腿畸不能立,脚成天又捂在朝靴中,疱血痒痛难忍,难免……周内司搓脚的意思是,要奴婢伺候他药草浴足呢。” “内司大人身子不爽,目不能视,看不了状纸。耳不能闻,听不见诉状。口不能言,就是徐知府判案不公也拿你没着呀!” 徐知府脸一阵红一阵白,“本官秉公办案,就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来人,把程老爷收押,待内司大人身子爽了,再行升堂!” 收押跟屈打成招也没差了!徐知府是忍够了周内司,将他一军。 “且慢!”芹竹笑吟吟的,“给内司大人两炷香缓缓,来人,去药房给内司大人煎一盆药来!”门口边的婢女赶紧应了下去,芹竹看着脸都黑透的徐知府道,“这也快到吃午饭的时辰了,不若徐知府先休堂?” 又意味深长道,“内司大人是细致人,奴婢奉劝徐知府和程举人多吃点饭,下午才有力气慢慢研磨不是?诸位衙差也站了一早上了,要不奴婢让酒楼送饭菜过来?” “尽忠职守,这是本官的职责所在,案不办完,哪有吃饭的道理?” 当着一个洗臭脚人的面吃饭,有这么损人的么? 约摸一炷香后,婢女端着一脚盆的药汤过来,门口百姓自觉的让出一条道,恶臭熏天。婢女把药汤搁在了周内司的脚下,芹竹蹲下给周内司拔靴除足衣。周内司身上二十四般诡异香味,与恶臭融合,闻者想吐。 周内司很*的泡了半柱香时间,芹竹服侍好端起脚盆,径自走到正蹙眉不耐的程琦跟前。 “哗!”……一盆洗脚水尽数泼上了程琦的面门! 恶臭灌进了程琦的鼻口,一身青衣浓墨重彩,臭水沿着袍面滴滴哒哒。 程琦一巴掌就要甩上芹竹的脸,“你这个贱奴!” 愤懑的恨不得当场撕了周内司,他,他忍了,双拳紧握,不甘的咽下这奇耻大辱,联想起外祖父的淳淳诱导,“你父亲鬼迷心窍,是非不分,拿你母亲的性命、拿你的前程,给周内司这个半截入土的瘫子糟践!外祖父眼睛可看明白的很呐。依你父亲的意,先前让你投程宰相,你与程宰相文气相冲,除非是程宰相垂暮扔了大权,才会轮的到你!可是范参政就不一样了,旧学必汰,范门无人,难保你就不会是另一个‘程宰相’!要想干一番大事业,宁*头不做凤尾,这是其一。” “其二,程家夭了皇孙,程宰相年迈朽木,程家没了气候那是迟早的事!二皇子是皇嗣正统,又有皇孙傍身,你若能相助二皇子与程宰相分庭抗礼,日后二皇子登基,少不得你的好处!” 他早就没了选择,难道任由周内司把他告到皇上跟前?不若就赌上一把……“外孙且放心罢,你父亲对我徐家不仁,然我徐家却不能负义,我关押你父亲,正是为了保他呢!我有证据给你父亲定罪,自然有法子给他洗清冤屈,你放心,只要周内司一死,你程家还是禹州首富!” 芹竹灵巧的闪过程琦的巴掌,“哎呀,内司大人泡了脚后,身子爽了,耳朵就好使了,徐知府赶紧断案罢。内司大人针对程举人的诉状,已经给了回应……” “他回应什么了?”程琦摸了把脸,顿觉不对劲,脸上慢慢的开始搔痒起来。 越来越痒……药里面有古怪! 程琦克制不住挠痒的欲、望,脖子连着半边腮,已被挠红了,指着周内司,怒不可遏道,“你居然当着这么多人面给我下毒!” 真精彩! 筠娘子情不自禁的拍手鼓掌,周内司心里乐开了花,表示还是得谦虚的低一下头。筠娘子扑哧一笑,还害羞了不成? 芹竹轻蔑的斜睨了程琦一眼,“程举人,这药里确实有毒!其一,这盆药汤是周内司的浴足药。其二,是周内司吩咐奴婢泼你的,出了事理归周内司。其三,程举人当场中毒,众目睽睽之下,人证物证俱在。徐知府,你是禹州的青天大老爷,就眼下,你给个公断,是周内司给程琦下毒么?诸位说说,是这么回事么?” 根本就是狡辩! 徐知府被呛的快背过气去,芹竹顺竿打蛇,不依不饶道,“这么一个小案子,都难倒徐知府了么?徐知府要是连这个都没能耐断,还当什么父母官?哎呦,奴婢倒是想起来一茬了,徐知府任期将至,五月大举过后,皇上自然要派耳聪目明的来顶替老眼昏花的徐知府呀!” 程琦怒斥:“你跟那个婢女,都是受周内司唆使,周内司虽未亲自动手,却是罪魁祸首。就是你和那个婢女给周内司担着,周内司也免不了管教不力的责任!再说,高主簿那可是一条人命,就是有人给主子担着,纵容下人行凶,也是罪不可恕罢?” “啧,程举人,你还是没明白内司大人的意思呢。这药是我和晚梅接手的不假,你还忽略了一个人呢,就是抓药熬药的大夫!”芹竹摇头,“难道徐知府和程举人不知道,河豚都是有毒的么?河豚能不能吃,在于做河豚的厨子呢!难道这河豚是程老爷亲自下厨的么?这是其一。” “其二,日新楼跟程老爷八竿子打不着,这事说起来,也就是程老爷把河豚卖给了日新楼,日新楼吃死了人。” “其三,徐知府休要哄人,当初不光是高主簿和徐知府的几个同僚,徐知府自个也在场呢!奴婢就纳闷呐,怎么偏偏就吃死了旁人,徐知府怎么反而好端端的呢!” “其四,奴婢看验尸结果,这是去年年底的事了,既然是仵作验尸,徐知府能不晓得?还是说,徐知府一直没找到替死鬼,这才藏着掖着?” ……日新楼不是程家的? 不光在场百姓一懵,徐知府也是一懵,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周内司到底知道了多少? “奴婢是不是可以说,徐知府这是要卸任了,卸任之前该做些什么了,毒死高主簿嫁祸程家,图谋程家的万贯家业……哎呀,徐知府别恼羞成怒呀,徐知府可以无凭无据的冤枉程老爷,奴婢也就信口猜测了一下,难道徐知府连这点肚量都没有?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连皇上都破格纳谏,徐知府难道想堵住奴婢的嘴不成?” “这丫鬟说的有道理呀!” “徐知府不会真的图谋程家家产罢?” “怎么不会?一个知府能有多少俸银,徐家那么大的宅子,可都是程家的金山堆出来的!” “……” “你们还没看出来么,程老爷攀上了一品内司,徐知府算哪根葱,自然想着点子整程家呗!” “就是!就是!” “我还听说程举人毒害周内司,用的是宫廷秘药,要到皇上跟前打官司呢!” “这程举人先是毒害周内司,又状告自个父亲,真是大逆不道!” 程琦哪受得住这些风言风语,拂袖道:“高主簿不识字求我写状纸,我不过是个代笔人而已。眼下高主簿这哮喘也不喘了,我也尽了责,我现在身子痒,要去看大夫!诸位乡亲明鉴,我程琦状告家父,自认义举!家父若是无罪,程琦高兴还来不及。若是能抓获元凶,程琦也算是伸张了正义!有徐知府和内司大人明断,我就不掺和了!” 言罢,直挺挺的跪下,朝程老爷磕了一个头:“孩儿谨遵父亲教导,无愧天地良心,回家任父亲责罚!” 周内司看着程琦的装腔作势,眯眼微笑:总算是不枉他挫了程琦一场!他就说嘛,这世上哪有绝对的蠢人? 徐知府心中却有计较,定不定女婿的罪是次要,只要把女婿拖进大牢里看管,便成了! 徐知府忍住想掐死周内司的冲动,腆着脸道:“大家都以为日新楼是程家的,下官自然不能免俗,日新楼的掌柜就是程家的大管事程功,程家也没出来辟谣。下官倒是委实糊涂了,这个间底细,就让程大商人来说罢。” 程老爷一派悠闲,“程功有两个儿子,大儿二十二,小儿十八。程功在我这求了恩典,我就允了他大儿的自由身,这酒楼就是他大儿的,恢复了他的本姓,名赵财。” “现下赵财人在哪里?” “程功又在哪里?” “来人!去日新楼带赵财和程功!” 衙差快去快回,禀报这两人都已无故失踪了!徐知府笑的愈发像个菩萨:“程大商人还真是善心呀,用自个的船给赵家载河豚,还任由赵家用程家的名头开酒楼。本官不得不猜想,这酒楼易主一事,怕是程大商人嫁祸下人的把戏罢!……这事,怎么着也只能等寻到程功和赵财才能定夺了!内司大人以为呢?” 芹竹见徐知府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就恶心,正要开口,周内司重重的连咳了两声! 芹竹想不明白:明明程功和赵财就在他们的手上,为何任由…… 徐知府一个惊堂木狠狠的拍了下去:“程大商人暂且收押!待寻到程功和赵财的下落,再行堂审!退堂!”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走感情戏。 第106章 内司挨打(上) 程老爷一收押,程罗在船上走不开,徐氏和程琦定然在程家兴风作浪。程家的事,筠娘子没兴致管,自然不会去冒那个头。 回京的事,也不知周内司是个什么打算。筠娘子让秀棠把马车驾到了牡丹园。 牡丹园只有几个家丁把门,许是搬空了牡丹,少了华贵,倒显得牡丹园别具一格的葱茏雅致。筠娘子径自去了栖草园,碧一色的草地,在暖融融的阳光下生机勃勃。 在她身后五步远的马车,车轮轧上草地,随她走便走,随她停便停,不复轧上卵石的嘎嘣声,窸窣沙痒的碾过她的心房。 筠娘子甫一心软,一只蛤、蟆手扯上她的褙子,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魔爪正中她右娇臀的位置,往下扯褙子的时候,还顺带蹭了一下。 他居然敢摸……敢摸她的……! 秀棠怒瞪了一眼他,他反而仰着丑陋的脑袋,望向秀棠的目光天真又懵懂。 筠娘子双拳握的咔嚓响,他就是给她做狗,她也不屑一顾!筠娘子这回是铁了心,保持自个的涵养,不为所动,最好的办法就是…… 无视这条狗! 筠娘子止步,努力平复怒气,这只狗爪子变本加厉的扯着她的褙子……左右摇摆……轻轻磨蹭……! 好不要脸的狗! 筠娘子深吸一口气,掐金的缎褙本来就厚重,春天的暖阳烧的腹热气闷,袖子重的仿佛都抬不起来,他揪着不放,这个小尾巴跟着……臭死人了! 筠娘子索性解了褙子,把褙子一把甩上了他的脸,只穿着轻便的百蝶穿花的对襟襦裙,大步向前。 周内司急了! 整个脑袋还包着褙子,向前一扑,呈狗吃、屎的姿势趴在了地上…… 幸亏他扑的快! 周内司心里可得意了,甩了甩头,半颗脑袋从褙子里顶了出来。 喜滋滋的看着自个的劳动成果……两只蛤、蟆手正捧着筠娘子的绣鞋! 秀棠看着这个七尺男儿趴在地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筠娘子扶额,不用看也知道是个什么光景。秀棠可不敢踹他,也是看明白了,他这是想着点子让筠娘子舒坦呢。 秀棠有些眼热,此时算是明白了筠娘子。 就是这世上的狗,都是一副人模人样。他没了人样,在旁边面前还有无懈可击的尊严撑着。而到了筠娘子这,面子里子扔的光光,只跟着她摇尾乞怜。 筠娘子的脚从绣鞋里灵巧的脱了出来,就要留只空鞋给他……他眼疾手快,双手握住她的脚! 他的手分明凉凉的,隔着足衣,她的脚热的微微沁汗……热火一路窜到了她的胸口,灼烧的她的心肺都快裂开了! 秀棠见机,赶紧给筠娘子台阶下,进言道:“娘子!莫理这个登徒子!让他跟在你后面爬!娘子不是早就想修理他了么?我去招呼大伙过来看个清楚,让他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他双手巴着她的脚不放,示威的望了望秀棠,一条缝的眼睛里眯出得意的笑意:你敢! “休得胡闹!” 筠娘子终归不忍,回过头,便见秀棠扬手要揍他、他缩着脑袋的场景,心一缩,怒斥:“秀棠,他是主你是仆,你这是要奴大欺主么?” 除了她,任何人都休想欺负他! 秀棠气的不行,她居然被一个瘫子给耍了!收手颔首:“秀棠知错。” 筠娘子心细如尘不假,却自幼便习惯了人情薄凉,就甚少有人能在她心里搁成了隔夜茶。她对杨武娘求之不得耿耿于怀,对周司辅恨之入骨……对这个瘫子么,眼里就是揉不得一点沙子! 他越不要脸,她越是心软,越是厌恶自个,就越是……想打他一顿! 筠娘子笑的明媚,“这里真是打马球的好地儿呢。京城里的贵女打小就学骑马打马球,诗云‘自教宫娥学打球,玉铵初跨柳腰柔’,舅舅的美妾也一个个都是打马球的好手,程太太还因此取笑筠娘呢,说是筠娘要想笼络你的心,不先学会打马球怎么成?” 周内司心呼不好,只听筠娘子又道,“筠娘胆子小,不敢骑马,内司大人文武双全,不若先教筠娘打马球?你做轮椅上,手把手教我可好?待日后筠娘再学会骑马,便能给内司大人取乐了,这样内司大人就不用巴望着舅舅的美妾了。” “还是说,内司大人,喜欢美妾胜过喜欢筠娘?” 手把手……就冲这三个字,他心花怒放的连连点头。 秀棠拿来球杖和牛皮球,筠娘子把球杖撂到他的右手,尔后不由分说用双手捂住他的右手……他有些懵懂,不是说他手把手教她么? 口不能言的人自然没有还嘴的余地。 不过这样的好处更大,他由着她的手引导挥杖,加上她就靠在他身旁,弯腰的姿势,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对襟里面若隐若现的锁骨…… 这头在流口水,那头,筠娘子一杖就要挥上牛皮球…… “啪!” 周内司整条腿疼的一抽!她也真狠心! 筠娘子望着他,佯作羞恼的讪笑道,“筠娘瞄不准,内司大人的腿疼不疼?”顺便绞了绞手,“筠娘这么笨,内司大人定是嫌弃筠娘了!筠娘自幼家中有马,继母却不许筠娘学骑,又没个姐妹陪筠娘打球,当初在皇宫,王皇后她们还把筠娘好生嘲笑了一番……” “筠娘学不会打马球,就不嫁给你了!嫁到京城,日后也免不了这些应酬,合着都是丢你内司大人的脸面!”说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好不可怜。 他只能拿空出来的左手拍了拍她的手,表示安抚。她瞬间雨过天晴,笑容妍丽:“那筠娘再试试!” “啪!” “啪!” “啪!” 她这是要打断他的腿么? 筠娘子心里痛快了些许,也腻味了这招,决定换个法子:“筠娘会打准球了!内司大人你转着轮子,咱们合力把球打到前面的树边。” 真是一招比一招狠! 周内司欲哭无泪,左手转轮,右手被筠娘子拖着走。眼看轮椅就要直直的撞上前面的水杉树…… “嘭!” 一阵天旋地转,等筠娘子反应过来,两样重物压在她的身上……紧贴身上、正在动手动脚的那一样是癞蛤、蟆,蛤、蟆身上倒扣着轮椅。 蛤、蟆脸正贴着她的衣襟,拿鼻子凑来凑去……他一定太馋了,真的好想啃一啃她的锁骨! 秀棠张大了嘴,回想刚才的一幕,一定是她眼花了!当时,筠娘子拖着周内司赶球,轮椅就要飚上水杉树……千钧一发之际,轮椅方向一扭,硬生生的擦着水杉斜飞出去,周内司连着轮椅腾空而起,倒扣而下时,一把把筠娘子扯进了怀里! 腿被压着,腰被压着,胸被压着……他承着轮椅的重,整个一废人盖在她身上,她挣不得动不得,连骂都骂不得! 自作孽,不可活! 她已经卸了冠,蓬松的发髻上都是好闻的草香。红通通的腮旁微微沁汗,就像掐出水来的嫩豆腐…… 以草为席,轮椅为被……这个同床共枕的姿势再妙不过! ** 待筠娘子终于被秀棠解救、一脚踹开周内司、整好发髻后,秀娇匆忙进来急道:“门外桂桔和程老爷的二十多个美妾要求见周内司呢,我不知道该不该让她们进来。” 筠娘子一面披上褙子,一面道:“这以后就是我宋家的瓷窑,她们有资格进来么?” 秀娇斜眼,周内司也在整理衣裳,看起来精神颇好的模样。筠娘子眉眼有春意,说的大方,那股拈酸吃醋的味谁都能听的出来。光天化日之下,难道这两人做了什么? 筠娘子还未走到门口,便听见了矫揉造作的哭声,炸的她脑门都疼。 门口指指点点的百姓一层又一层,筠娘子这头还没发问,桂桔就扒上了筠娘子的腿,大声嚎道:“奴婢既被内司大人收了房,为婢为妾也要跟着大人,还请夫人成全!奴婢会做牛做马的伺候大人和夫人,带奴婢一道回京罢!” 容姨娘扶着还没显怀的肚子,梨花带雨道:“周内司要带,也是带芙蓉回京,芙蓉可是头一晚伺候内司大人的,现下有了身子,老爷又不要我了,大人若再不要芙蓉,芙蓉就只得一尸两命的去撞死算了!” “要带也是带我!” “带我!” 二十来个美妾都嚷嚷开了,“咱们还给大人跳过七盘舞呢,大人可不能不认账呀!” 筠娘子立马做出了判断力,这些人是授程罗的意而来,故意来搅合一场,让他们滞留在禹州回京不得? 也就是说,周内司铁定今晚是走定了! 既然回京危险,他们是走还是不走?筠娘子是不指望周内司做出回应了,暗忖她是该顺着这些美人的好意,留下她们在牡丹园夜夜笙歌?还是把她们通通轰走? 这些美人哭的更带劲了,一个个仿佛没了周内司便活不下去一样。筠娘子都有些被迷惑。 难道是她们见舅舅没了指望,在程家又是死路一条,来投奔周内司来着? 当初她是用番石榴和百香果吓了一吓芙蓉,可是当晚芙蓉有没有伺候周内司? 桂桔背叛徐氏,真的是为了程罗?还是说攀上周内司更有前途? 到底孰真孰假? 筠娘子头疼欲裂,本能的斥道:“秀棠关门,她们爱哭,就由着她们哭去。但凡男人,玩几个妾算得什么?周内司未娶先纳,传出去也不好听罢。你们一个二个难道要踩在我的前头进门不成?周内司不止不带你们回京,我们今晚就走。你们也莫再往牡丹园跑,平白让人看笑话!” 筠娘子厉眼扫了一眼周内司,眼里翻滚着恨意。 她一直以为他是下半身瘫死。可是芹竹所言却是:血瘀滞塞,经脉萎缩,腿畸不能立!……也就是他不能人道,只是她的想当然? 若他能人道……芙蓉服侍了他一晚,桂桔连续服侍了他好多天,这意味着什么? 筠娘子恨不得一巴掌甩上自个的脸,他若不能人道,又岂会想着法子吃她的豆腐? 他对她所做的种种,只是因着他缺人伺候?他把她当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自教宫娥学打球,玉铵初跨柳腰柔。这个是引用。 第107章 内司挨打(下) 筠娘子扭头便回了屋子,脱了绣鞋,盘膝坐在藤椅上,秀棠听从吩咐送来了一盘核桃和小银锤。 秀棠杵在旁边时,还得意的瞪了一眼周内司:你自求多福罢。 临近黄昏,屋里还未掌灯,窗棂的霞彩都在她的脸上。周内司乖乖的坐在轮椅上,两手搭在桌沿上,身子倾着往她那头凑。 隔着盖头,她人也朦胧,加上这层光霞,真让他担心会羽化而登仙。 筠娘子拈了一个核桃,朝他扬了扬……一副拿包子引狗的模样! 周内司很有骨气的往脸一撇:她要是把脸凑过来,做狗也认了!就凭一个核桃,休想! 筠娘子笑道:“哎呦,这做瘫子也有做瘫子的好处,处处都习惯了旁人的伺候,给他核桃,他倒嫌弃没给他敲壳呢!” 处处、伺候…… 不怪他多想,秀棠抱手笑的一脸阴险。筠娘子很平静,风雨欲来的前兆。 他也来不及多想,筠娘子端的是优雅大方,右手拿起银锤,一边浅笑盈盈,“我今个就亲自给你敲敲核桃。” 周内司看着她小巧柔嫩的手拿起银锤,脖子又伸了伸,幻想这只柔荑捧着核桃仁伸到他的嘴边…… “嘣!” 一声脆响,核桃弹到了他的脑门上! 疼……周内司倒吸了一口气。 真是神来一锤! 秀棠张大了嘴巴,筠娘子转了转手腕,看来这个力度和敲点是刚刚好。筠娘子赶紧抚慰他,“哎呀,瞧筠娘这手笨的,内司大人疼不疼,要不要筠娘给你揉揉?” 筠娘子委屈的要死,泫然欲泣:“筠娘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日后到了周家,看来不给内司大人纳几个妾进门都不成了!” 他赶紧把头摇成拨浪鼓。 “内司大人还愿意相信筠娘?”筠娘子笑开了花。 大不了就豁出去他这最引以为豪的、光洁、宽阔、智慧满满的脑门了! “万一又伤着内司大人,”筠娘子以左手两指夹住核桃,拿起了银锤,哀怨道,“内司大人是国之栋梁,筠娘就是伤了自个的手,也不能伤着内司大人了!要不然旁人就该说筠娘为妻不贤了!” 周内司心都在滴血:又想打人,又贪虚名,做人能不能别这么贪心? “嘣!” 手指断了……这一记闷疼激的周内司差点连瘫子都做不成了! 周内司很识时务,在筠娘子下锤之际,乖乖的把手搁了上去,筠娘子一锤砸上他的中指关节! 耳边是筠娘子的风凉话,“哎呀,内司大人真是调皮,核桃还没砸好就这么馋,秀棠去看看内司大人的手要不要紧。” 周内司可不敢冒着手指被秀棠掰断的风险,极为乖巧的摇了摇头,表示没事。 筠娘子这人其实是不大好伺候的,周内司领悟不了女人心的精髓,不过好在他会卖乖,会逆来顺受。秀棠已经看不懂这两人的模式,前一刻筠娘子想着法子揍他,这一刻又摸着他的脑袋,给他喂核桃。 他两只贼眼都在发亮,舔着核桃,也顺带舔舔筠娘子的手心。 秀棠不由想起筠娘子往日的叹息:“这人啊,千万不能得了好时忘了孬,这是狗的习性不是?” 筠娘子看时辰也差不多了,吩咐道,“秀娇的热水估计备的差不多了,你去给提过来,顺带告诉芹竹,周内司今晚就在我这边沐浴了,沐浴完还要赶着回京呢。” “娘子,热水怕是不够,秀娇只备了娘子一人的。” “无妨,那就一起洗好了。” 筠娘子说完径自往里间走,周内司还没来得及心花怒放,自个浇了一盆冷水灌脑子,万一被逮着了…… “咳,咳。”周内司赶紧拒绝,筠娘子回头,眉头拧起,假笑道,“筠娘早晚是内司大人的人,筠娘这几日都在反省自个,与其让内司大人留宿在美人那里,身子日益亏损,不若留在筠娘屋里得了。筠娘既然是‘上瑞’,指不准内司大人来的勤了就痊愈了呢!” 日益亏损……周内司又捕捉到了四个关键字。 秀棠很快灌了半桶热水,筠娘子已经除了褙子、襦裙,穿着中衣准备下水的模样。周内司哪受得住这等诱惑,直愣愣的看着筠娘子散了头发,水汽给四周蒙上一层氤氲的暧昧,她赤着好看的小脚,踏上木凳,挽起袖子,皓白的手臂伸进了浴桶,试了下水温,转头吩咐秀棠,“你还不伺候内司大人脱衣?” 秀棠一懵,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娘子你说过以后让我和秀娇配人的,秀棠不能伺候周内司,要不秀棠去叫芹竹过来?” 秀棠眉眼闪烁的低下头,她要是碰了周内司,怕是迟早被剁手。筠娘子皱眉道,“你嫌弃周内司?” “秀棠不敢。”秀棠被筠娘子眼里的凶气给吓的不轻,琢磨着,硬着头皮道,“一只癞蛤、蟆……秀棠,秀棠自然嫌弃!” “呵,内司大人可听明白了,连一个下人都嫌弃你呢。”筠娘子轻快的笑了起来,“行了,内司大人的手还能用呢,进了我的屋里,就没处处要人伺候的道理。秀棠你洒些干玫瑰进来。” 筠娘子身着中衣进了浴桶。不消秀棠催促,周内司很快扒的只剩一身中衣,除了盖头,蛤、蟆脸上因着眯成缝的贼眼,怎么看怎么猥琐。 周内司转着轮椅过来,只见湿哒哒的中衣被一只水淋淋的藕臂抛到了浴桶沿上。筠娘子站了起身,他抬头只瞧见她姣好的小脸下面,精致的玉颈上系着红色的肚兜带,肩头小巧圆润的如同美玉。 要往下看……只能进桶里了! 问题是,怎么进? 秀棠摆明是不会来搀着他了,玫瑰的香气随着袅袅升腾的热气,荡来满脑子的旖旎心思。 筠娘子随手泼了泼浴水,低低的笑声带着无法言喻的蛊惑。 周内司念头活泛开来,腿畸不能立……怎样才能既是腿畸、又能爬上去呢? 周内司看着大半个人高的浴桶,很快有了主意: 第一步,踩上木凳。 第二步,双手攀上桶沿。 第三步,借手肘之力往上蹭,待咯吱窝卡上桶沿时,翻身掉进桶里。 最关键在于,整个过程双腿要保持畸曲。 轮椅挨上浴桶,筠娘子探着脑袋,与这张蛤、蟆脸四目对视。墨发湿漉漉的披在后面,脸上还沾着花瓣,梨涡浅浅,温婉可人又无害。 筠娘子在邀请他。 周内司不复厚望,两手撑在轮椅上,双脚踩上木凳,两条弯曲的腿打着颤……出师不利,腿不着力,整个人瘫回椅子上,大口喘着气! 第二回,第三回,第四回……周内司忍着屁股一次次被摔的痛楚,暗暗窃喜,下回成功应该不让人起疑了罢! 第五回,周内司一鼓作气,双脚一踩上木凳,两手臂一撑,整个人啪的一声扑上木桶,双手立刻抓住桶沿! 为了表现腿畸,整个人就弯着腿在浴桶上挂了一小会。 周内司正准备进行第三步时,筠娘子笑眯眯道:“秀棠把内司大人的轮椅挪走,溅水沾湿了就不好了。” 周内司见轮椅被推走,心呼不妙。 筠娘子披着湿漉漉的中衣,带子也没系,就那样从桶里踏了出来,走到了他的身后。 鸳鸯浴的美梦骤然碎在眼前,他眼下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继续爬进桶里,好歹能体会一下筠娘子的香浴。 要么松手往地上一摔,冒着屁股开花的风险。 周内司一向是个执着的人,准备继续他未完成的大业,背后一个凉凉的声音传来:“筠娘瞧着内司大人只是腿坏了,别的地儿都是好好的呢。” 别的地儿…… 周内司羞涩的把头一低,她怎么看到的? “内司大人贵为当朝一品,就不是敢做不敢当的人罢。筠娘有几句话想问个明白,还请内司大人据实相告。”筠娘子搜罗出一条鞭子,试了试手感。 “从芙蓉、到桂桔,筠娘一直以为内司大人只是做戏,殊不知被蒙骗的人根本就是筠娘自个!内司大人本身就是好色之人,夜夜缺不得美人伺候,诚如程府的下人传的那样,内司大人根本不顾及筠娘的脸面、要的只是自个快活!是与不是?”因为激动,筠娘子的声音都在颤抖。 周内司猛然记起当初筠娘子把杨武娘淹进浴桶、迫使杨武娘从了她的场景。杨武娘跟她,先是衣衫不整的在床上玩闹,然后便是浴桶事件……那晚筠娘要他相陪投壶,他差点就上了她的床,眼下又是浴桶……筠娘子会不会对周内司也动了心思? 芹竹的话犹在耳旁:“夫人跟周内司生了间隙才好呢,奴婢以为爷非但不能去讨好,反而得变本加厉。杨武娘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万一夫人重蹈覆辙、爱上周内司,这可就是大麻烦了!” 大麻烦了! 怎么会这样? 她怎么会爱上一条跟她摇尾乞怜的狗? 周内司不相信,可是艳诗事发的时候,连他都被她的执着给骇住了!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重蹈覆辙,从没有此刻让他觉得,人生是如此心力交瘁。 周内司点了一下头,咳了一声。 他承认了! 筠娘子心跳瞬间停滞,赶紧天都快塌下来,一鞭子狠狠的抽上了他的屁股! “芙蓉也好,桂桔也好,那二十多个美妾,为何嚷嚷着要跟你回京,是不是你跟她们允诺了什么?芙蓉肚子里还有舅舅的骨肉,这样的女人你也要么?对呵,赠人与妾,美谈一桩,你内司大人多风雅呀!” “咳!” “啪!”又一鞭子抽了上去! “你娶我,根本不是因着你梦见自己成了蝶,飞到我的发间。从衢州知州府开始,我就是你和知州夫人的掌心之物,就因着我是小户人家的娘子,好控制不是么?” “咳!” “啪!” “你既然认定要娶我,为何从知州府回来后便没了音讯,我对你,我对你从一开始就有了思慕之意,你为何不早一点?” 如果早一点,便没有杨武娘和周司辅那些事了,那她就安安心心的做他的诰命夫人,相敬如宾,就不用趟那些情爱的浑水,把自己搞的这般狼狈! “还是说,只是因为后来的白地蓝花,才让你下定决心不是么?呵,想要白地蓝花,我告诉你周内司,除非宋家青瓷真正的姓了宋,否则是门都没有!” “咳!” “啪!” “啪!” “啪!” 周内司晦涩的闭上了眼睛:傻孩子,总有一天,我会给你一个白地蓝花的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第108章 生死局1 戌时,轮船离岸走了不过大半个时辰,天色一片黑压压,灯火挑起的雕梁画栋,仿佛浮在水面的蜃楼。 水面浮起渗骨的寒气,两丫鬟蹲在甲板上,一个把手浸在水盆里搓黄韭,一个正在杀鱼,杀鱼的道:“嬷嬷都说了多少次了,黄韭搓搓就熟了,一下锅就软塌塌的没了色相。太太最忌讳这点,你且耐着点性子,一根根的把里头的脏给挑出来。” 搓黄韭的见四下无人,不高兴的嘀咕开了,“什么太太的,等上了京城,可就不是太太喽!毒害周内司,那是多大的罪,你说太太也真不同常人,这生死关头还能记挂着吃食,不止是这样,我还听说太太把往日舍不得穿的一件云锦双面绣十二幅裙子都从箱底翻出来了呢。” “眼皮子浅!”杀鱼的扒着鱼肚头也不抬,“依我看,周内司上京告状呀,没戏!” “这话怎么说?” “老爷指着周内司,太太指着范参政,谁赢了就等于是赢走了程家的钱。这话我也是听人嚼舌根的,眼下周内司有太太的把柄,范参政有老爷的把柄,你说皇上会怎么个判法?要不然太太如今还能坐得住?老爷要是定了罪,皇上就能光明正大的没收程家的财产,这事怎么也缺不得范参政的助力!太太给周内司下的毒,那可是宫里秘方,就是冲着范参政的庶长姐和妃来的,皇上是要钱,还是要跟臣子一个公道?依我看,周内司的公道八成要被囫囵过去了。” 杀鱼的有板有眼的说了一通,咬着搓黄韭的耳朵道,“这消息估摸着就做不得假,眼下国库可空虚着呢。” “呀,这内情,你搁哪听来的?” “府里都传遍了。哎,谁知道这程家日后是谁做主呀,你这个没脑子的,这时候可得放机灵点,程家轮谁都轮不到外人,话是说周内司带嫌疑犯上京,你但凡敢冒犯太太一分,日后就有你好受!” 秀棠刚伺候筠娘子净了手,正准备出去倒水,便听到了这一番浑说,气呼呼的掀了帘子进来,嘴巴如炮仗炸开了,“娘子,这徐氏好大的能耐,拈起假来那是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咱们的人本来就少,她这一番造势,倒像是咱们冒犯了她的地盘了!假心假意的请娘子过去用饭,说是要做四十八道菜呢,这意思不就是她是主咱们是客,分明这艘船如今都是娘子的!真不要脸!” 筠娘子不急,趴在锦榻上面,双手托腮,瞧着桌上的一盆含苞的姚黄发呆,“牡丹真国色,果然名不虚传。这一船牡丹献给皇上,想想还真舍不得。” “人家都骑咱们头上了,娘子还不着急!”秀棠跺了跺脚。 “自然由该急的人急去,”筠娘子想想就好笑,想到那人后来被芹竹领回去,再出来的时候身上是一股药味,伤了屁股,还只得坐轮椅,一见着她就低脑袋。 拨了拨花苞,“难为徐氏失了赵嬷嬷这个臂膀,还能这么灵光!她越是这般造势,觊觎这一船财富的宵小之徒还不蠢蠢欲动?光天化日之下是不敢做什么,晚上可就指不准了!她这是逼着咱们今晚开船呐!上了船,就把咱们踩在脚底下,得了掌船大权……呵,这样的作风真不像一个即将畏罪伏法的人能做的出来的!” 秀棠心下一慌,一种不妙的预感袭上心头。 秀娇又慌张的冲了进来:“娘子不好了!舵夫跳江了!眼下连个驾船的人都没了!” “周内司呢?” 周内司的房间在船前头,应该比她得了消息早,果然,只听秀娇结巴道,“周内司已经过去了。秀娇以为周内司又不能说话,芹竹一个丫鬟能有什么主张,这事也只得娘子出马了!” 筠娘子不慌不忙的起了榻,由着秀棠穿上绣鞋,款款的走了出来。此时方离岸不远,她的晕船气还没上来,只觉得轮船在江上轻轻摇晃,和着夜风扑面,不远处的阑珊灯火一股烟火气。 又是这种疲惫的感觉,人家的灯火与她何干,她收回摇摇摆摆的混乱心思,迎面快步走来一个丫鬟,低着头脚步急促,极其有意又似无意的,猛不防的撞上了她! 已然冷却的鱼汤浇了筠娘子一身! 丫鬟惊恐的往地上一跪:“夫人饶命!奴婢是奉命给大少爷热汤来着,结果走着急了些,冒犯夫人了!奴婢给夫人磕头了!” “抬起头来。”筠娘子一手挑上了丫鬟的下巴,借着在风里摇摆的琉璃灯的光辉,看清了丫鬟的长相,确是程琦的一个二等丫鬟。没多做为难便打发了去,“行了,我回屋换身衣裳便可,这甲板上黑,你可得仔细着走路。” 丫鬟喏喏称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四周就没有黑的地儿!逃一般的下去了。 这汤是凉的,里面的鱼头还是整个的,显然程琦就没动筷子的兴致,既然吃都不想吃,这加热再吃的说词怎么来的? 程琦的房间也在前头,她的是在中间,厨房是在船尾。丫鬟既然送冷汤去厨房,而她当时在徘徊,丫鬟分明是从厨房的方向冲过来的! 连这么简单的伎俩都漏洞百出,筠娘子抿唇轻笑,果真是不通后院事的人呐! ** 周内司趴在榻上就起不了身,暗叹受罪,他向来亲力亲为,自个给自个胡乱的抹了伤药。可是这轮椅上一坐,药连着伤口糊在了裤子上,好不容易忍痛扯了裤子,又抹了一遍药,准备趴上一会,这不事就来了。 周内司被芹竹推着过去时,船头的甲板上家丁奴婢的站了一堆,徐氏一边被搀着过来,一边假惺惺的嚎道,“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回太太,舵夫跳江了,眼下是连个会开船的人都没了,这可如何是好?总不能让船就搁江上飘着罢。” “没打捞上来?” “会水的人都下去了,这人是存了心想死,江水又深着呐,哪救的回来?”一边汇报着,一边啐了一口,“真枉费我教他开船!自个想死,还连累一船的人!上梁不正下梁歪,程功的儿子能好到哪里去?” 程功的儿子? “程功的小儿子程邦?”芹竹与周内司对视了一眼。 说话的人是驾船的老师傅程来远,程邦年仅十六一直是他的帮手。因着他手臂受伤,这个重任便交了下去。程来远扬了扬用纱布绑着、脖子吊着的右手。 一丫鬟细声道:“会驾船的也就程师傅和程邦了!” 徐氏本来是假惺惺的过来看一眼,这时见众人神色凝重,知道这事不是玩笑了,整个人一懵。 徐氏咬牙切齿道,“二少爷是怎么回事!程功这个刁奴的儿子也能用么!程功害的老爷锒铛入狱,自个逃之夭夭,如此下去怕是要连累老爷身家性命呐!我程家的名声,都被这个恶奴给糟践了,老爷就是出狱也是做不了生意了!这等刁奴的儿子,我就恨不得给剥了皮挂到城门口,看恶奴程功还不乖乖的出来!眼下程邦又连累咱们一船人,咱们程家百口人都要毁在这个恶奴的手上了!” “二少爷枉为人子!自个溜得快,把咱们撂到船上自生自灭,也是,我和程琦都死在江上才好呢,程家还不是他一把手了?”徐氏越说越慌,眼睛里迸出毒蛇的凶光。 芹竹冷觑了她一眼,都这节骨眼上还不忘给程老爷和程罗定罪! 芹竹最是伶俐,脑子里快速把整件事过滤了一遍,还是一个死结拧着解不开。周内司在徐氏说到程罗的时候,咳嗽了一下,算是给了芹竹暗示,芹竹依然愁眉不展。 芹竹被徐氏嚎的心烦,嘴巴里就跟飞了刀子一样锐利,“程太太你有什么可哭的?你跟程琦这是上京领罪呢,毒害周内司,就是死罪能免、活罪难逃,周内司平白被你们程家连累都没说话呢,依我看你该偷着乐才对,咱们这么多人陪着你跟你儿子一道死,还不知足么?” 徐氏恨不得撕了芹竹的嘴,程来远厌恶的看了一眼徐氏,方道,“老奴以为,就是差人上岸请舵夫,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但凡开这种船的,整个禹州就没几户,加上老爷出了这事,旁人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有几个会伸手相助?怕是趁机来搜罗金银财宝还差不多!要想保命的话,不若弃了这艘船,都乘着救急小船回禹州得了!” 救急的小船也就十来个,可不够整艘船的人!真到这时候,奴才的命自然不值钱了,已经有人恐惧的啜泣了起来。 已经有丫鬟跪了下来,扒着徐氏的裙角道,“太太,带奴婢回去罢,奴婢日后给您做牛做马!” 徐氏恨不得一脚把她们踹开,她可是记得很清楚,这里头还有十几只金银珠宝的整箱呢!那够买多少奴才了!不过她可不敢开这个口,这生死关头,她若不处理妥当,万一这些人一起造反…… 周内司见芹竹没了主张,很自然的四顾,寻找筠娘子的身影。 出了这样的大事,筠娘子怎么可能没得消息过来? 不对,还有一个人也没到场!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这章写的匆忙,可能会明天重新写。 第109章 生死局2 这鱼汤一股浓烈的腥味,沿着筠娘子的褙子背面滴滴哒哒的跟进了屋子。筠娘子腹中又是一阵排山倒海的恶心,赶紧换了衣裳。筠娘子只有秀棠秀娇两人贴身伺候,只得打发两人一人洗褙子一人把屋里通气收拾干净。 因着事发就在筠娘子的门口,秀棠蹲下、身清理船板,筠娘子孤身一人沿着随风摇晃的琉璃灯,往船头方向去。 一个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程琦在得到丫鬟的回话后,便开始心神不宁。隐隐有十岁当年在学堂门口拦住她硬塞手炉的急切心情,而仇恨、厌恶、辛酸、悔痛、痴迷,万重乱七八糟的心境只差没从胸膛里跳出来。 “表妹!” 程琦的瞳孔如同此刻摇晃的水面,琉璃灯的炫目光辉投入涟漪,荡起黑沉的漩涡。 孤注一掷的决心,势在必得的疯狂。 程家人的清秀,让他从她的脸上能看到源于血脉的相似。他们本该血脉相溶。 她穿着雨昙云霏的褙子,瘦俏俏的人儿就像走在画中的幻景。五色金翠钱纹勾出的孔雀眼状斑,点缀在拖曳的百褶裙上,像一个个同他质问的眼睛。 “表哥,久违了。” “表妹,我有话要同你说。” 程琦的眼里带着不容违背的狠意,真是跟六年前如出一辙。他用一碗鱼汤引走她两个丫鬟,就为着在这里劫住她,她若不从,他就要她好看,让大家都看个明白,他们表兄妹的私会。她从来不是不识时务的人,他也从来不需要为自己的卑鄙惭愧。 筠娘子就巧笑嫣然的站在他跟前,不真实的仿若是一副画,挂在他跟前。他有些迷乱,伸手就要摸过去,验证一下这不是他作的画。终究还是怅然的收回了手,就是画一副,他也不屑做如此猥琐的举动。 筠娘子太明白他的性子,她若乖顺,他就越清高。 没有时间给他迷乱,千言万语梗在喉中,脱口而出的是不甘和愤懑:“表妹!他周内司一个瘫子、一张蛤、蟆脸,哪及得上我人上之姿?他也只是沾了托生官宦之家的福气,当年考中的也不过是进士头三十名,表妹你信不信,我定能给你考个头甲出来!他有的不过是一品官衔,他有的我日后都能有!表妹,从小父亲就告诉过我,你是我的,现在我要你说……我要你是我的,你懂不懂,周内司不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 程琦恨不得把心都给掏出来,“表妹,若得你,我终身不娶。” 程琦眯起了眼睛,眉间耸出阴鹜的川字。 他早已对自个的父亲母亲厌恶透顶。或许这便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当初他为了前程一次又一次的抛弃表妹,结果反被前程连累。如今,他再也不信任何人,他要凭自个的一双手,走出一条通天的官路来! 纵使外祖父跟母亲淳淳诱导,他虚与委蛇的深处,早已埋好了自己的主张。 过了明天……表妹就是他的了! 什么范家女婿……见鬼去罢! 程琦负手踱到栏杆边,江水的潮气湿润了他的脸。他锁住筠娘子的眼睛,像是水汽在薄透的水晶上敷了一层,让他恨不得伸手擦上一擦。而她一垂首,再望向他便有了如泣如诉的意味。 筠娘子悠悠启齿:“终身不娶?我还以为表哥要娶我呢。” “你如今是诰命夫人,我如何强娶?当宋筠娘不再是宋筠娘,当诰命夫人丧生江里……你便是我的了!” “表哥的意思是?” “周内司和内司夫人,都将死于江里,被鱼吞腹。” 筠娘子向他凑近了身子,他宛如叹息道,“表妹你附耳过来,母亲和外祖父的打算,我这就说给你听。” 不远处的周内司屋子门口,坐在轮椅上的周内司将两人的亲昵一览无遗。程琦含笑的看了一眼,本不想出手,却不能不出手,一手掌住筠娘子的腰际,把她带到了激跳的胸膛位置。 筠娘子早已料到这一步。 程琦的手微微颤抖,亵渎她,不是他的本意。而乖顺的表妹让他数年不安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他知道她是在做戏,这也正是他抛给她的诱饵。 只要周内司看见了,这个绿帽子一旦扣下来,是个男人都会介意这段青梅竹马罢? 他就是要逼得表妹无路可去,只得乖乖的回到他的怀抱。 他用手摸了摸她的发髻,眷恋的轻笑道,“好多年没有揪你的小辫子了,要怪就怪你,才八岁就对我生疏。你若一早对我像对周内司那样,如今,你早就是我的人了。” 而低眉的筠娘子,唇角勾起诡异的笑意。 ** 周内司转着马车离开,很快筠娘子和程琦一前一后的到了船头。 筠娘子走到周内司的旁边,周内司转了下轮子,往旁边倾了倾。周内司低着头,自顾自的玩着手指甲,筠娘子见他这般防备,才不会往他身上贴呢,索性向前走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周内司的委屈上升成了有苦难言的悒郁。赶紧把轮子往前转了转,继续做她的小尾巴。筠娘子听到后面的轮子声音,唇角几不可见的弯了弯。 周内司怎么可能释怀,人家青梅竹马郎才女貌,日后生了孩子也是眉眼秀气精致。到底,这不是他能拼的过的!再说,要不是程琦当年的糊涂,筠娘子的芳心如今还不都是他的?这么想来,周内司自然而然的把轮椅往后面挪了挪。 程琦示威的走到了筠娘子的身侧,仿若要给她遮风挡雨,这个臭不要脸的!周内司往前转了转轮椅,他才不要让程琦得逞,这个绿帽子他忍了! 只听程琦朗声道,“大家不要慌,我和表妹,自然会为大家做主。” 呸!还我和表妹? 好个郎情妾意的表哥表妹,我……我走还不成么?周内司又想打退堂鼓。 可怜的周内司已经听不见周遭的一切了,进三步、退三步,如此反反复复。芹竹看他那个傻样,还以为他是转轮子玩呢。 筠娘子了解了原委后,很快拍了板:“程师傅说的在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这江面宽广随波逐流的话不定会遇上什么,依我看自然是保命为上。咱们就赶紧分船罢!人命关天,奴才命也是命,我向来一视同仁,我建议所有的贵重物品全部弃之,能挤多少人便上多少人。我和周内司加上奴才们,两条小船足矣。至于你们怎么个分派法,这便是程家的家务事了,我和周内司就不掺和了!芹竹,推好周内司,咱们走!” “慢!”徐氏冷笑,“内司夫人这是什么意思?什么一视同仁?你的奴才就是命值钱,我程家的奴才就不当人了么?如果我程家下人只能走五成,就没你们全部走的道理!” 徐氏怂恿道,“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就是!” “就是!” 谁都想保命,自然一呼百应。“若我执意如此呢?” 徐氏眼角的鱼尾纹勾出完美的弧度,“诸位说说,若是能省下两条小船,那可是能走不少人呐!是不是这么理儿?” 真是可惜了一船的金银财宝和牡丹了!徐氏暗恨,若是这条船不能如期把这两人带到死路,不若就此给解决掉! 筠娘子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程琦,“表哥以为呢?” 程琦当着这么多人面,一把把徐氏推倒,指着倒在地上的徐氏,恨道,“船坐不下是罢,那就拿你的命来换表妹的!”程琦不由分说一把拽起徐氏,把她往栏杆上一推,雕栏在推搡中摇摇晃晃,徐氏大骇的看了一眼身后的大江,眼前的程琦双眼猩红面目狰狞,“你再敢说一句,我现在就要你死!” 程琦是真的动了杀心,冷笑道,“母亲毒害周内司不成,再起杀心,把周内司推入江中,天理昭昭连累自个也坠入江中!” 对呀,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周内司和母亲一道身亡,死无对证,还哪来毒杀周内司的官司?届时他给表妹改名换姓,养在身边,让她一辈子依附他给他做宠妾……她有选择的余地么?范参政要的不过就是周内司和诰命夫人的两条人命,只要他做到了,父亲还是禹州首富,他依然是坐在金山上的首富之子! 天助他也! 程琦示威的看着周内司,表妹可从来都是识时务的人!他们之前不清白了,又被周内司抓了个正着,表妹还能向着谁,自是想都不用想! 徐氏显然没想到他会弑母,心如刀绞,老泪滑下,在夜风中被吹的一脸的凉。难道让她跟自个的儿子摇尾乞怜么,徐氏愤愤的剐了一眼筠娘子,就是这个祸水,让他们一次又一次母子离心! “好,好你个程琦!你们这些下人给我听清楚了,老爷身陷囹圄,我若死了,家父会让他活着出来么?老爷迟早被定罪,程家还能保住多少家产,可都凭家父和范参政的一句话了,没了这座金山,你们这些下人又有什么好日子过?” “我的好母亲!你以为外祖父真在意你这个庶女的命么?你以为他们真的是要父亲的命么?我若答应了联姻,官商联手,范参政的好处会有多大?我的好母亲,这不是你一早把我推给范参政的打算么!如今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地而已,而这一次,我的命运,任何人,都休想染指!你们这些下人都听明白了罢,今日但凡站我这边的,日后程家的荣华富贵都少不得你们的!”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第110章 生死局3 “程琦!你亲手弑母、大逆不道、天打雷劈!可恨我为你这块心肝肉处心积虑、白了头发!” 徐氏仰头,靠着栏杆摇晃的身体从脚底冷到了心肺,金钗自松散的发髻上坠入江水,连着这份母子情分沉寂江里。 下人们窃窃私语。程琦不为所动,一手掌住了徐氏的下颚,“呸!休再打着慈母旗号掩饰你的卑劣用心!我就是太信你、敬你,才被你诳了这么多年、被你生生的推到如今的下场!我若犯下弑母大罪,也是你为母不尊!” 徐氏苍凉的狞笑:“原来我儿,就是这般想我的!” 徐氏不甘心呐,死也不甘心!老眼恨不得化成利刃,把双手拢袖的筠娘子给千刀万剐了! 报应! “就是你!你这个毒妇!你害的二弟的姨娘身死、害的父亲的妾室小产绝育,害的我程家子嗣单薄,你这等善妒歹毒之人,配做当家主母么?父亲一早就允我迎娶表妹,是你,是你这个丧尽天良的舅母亲手把年仅八岁的外甥女推入死路!什么为了我的前程?可笑的是当年我居然信了!我一错再错……不,这一次我不会再错了!你一计不成又施二计,你知道中秋从姑父家回来,我多快活吗,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人生至乐近在眼前,我随你一道过去换帖送礼……你粉碎的何止是我的美梦?你处心积虑的哄我娶你的内侄女,哪是什么爱子之心,根本就是为了你的娘家作想!枉我一心抱负,大丈夫生于盛世,自当出仕为官竭尽所能为民谋福,却眼睁睁的看着我的外祖父一个年迈朽木,倚靠我程家的钱财占据禹州知府的官衔!如今想来我程家也不过是仗财欺人的人……难怪有人埋怨天道不公宁可退隐避世,正是因为有你徐家这样的蛀虫,有我程家这样的帮凶!你吃里扒外、为妻不贤,谋害夫君掠夺家产,可笑我如今沦到弑母救父的地步!如今我就代替父亲,卸了你徐家这个累赘!” 越说越恨,程琦一手掐上了徐氏的脖颈。好笑!真是好笑!自己居然被这个眼光狭隘的毒妇蒙蔽了这么多年!呸! 可恨的是,他居然下不了手! “我儿,你以为你杀了我,这个贱女人就会跟着你么!”徐氏不顾他的收紧,嘶哑的嘲讽从喉咙里磨了出来。 “我身为女人,看女人的眼光可比你准多了,你娶谁都成,唯独不能这个两面三刀的女人!是啊,一整个瓷窑,哪个不说她的好?她连帮凶奶妈都能大度谅解,对丫鬟情同姐妹……可是事实上呢,江氏进了尼姑庵,白姨娘没了孩子,你姑父对她言听计从,你表弟任她拿捏,宋家和瓷窑两重大权,都在她的手上!她何止是灾星?你姑母生她而死,但凡跟她牵扯上的没一个好下场!呵,她果真是报仇来的!她对你说了什么好话,让你鬼迷心窍了?你蠢的跟她奶妈一个德行,被她的口蜜腹剑骗的团团转,然后任劳任怨的给她当靶子!如今想来,我这么多年的道行,还不及这一个小丫头呢!” 你姑母生她而死……这一句如同万箭齐齐戳进筠娘子的血肉! 筠娘子眼里飞来凶刀,向前走了几步,拍手冷笑,“程太太的临终之言,有些多了呢。啧,表哥要是下不了手,还是趁早收手的好,省的落下个弑母的名声!” 那口气,分明是在埋怨他就是个孬种! 程琦手就要再度收紧,徐氏下了杀手锏:“我儿既然要置我和周内司于死地,不若先问问你的好表妹,周内司一死,她会不会乖乖跟着你?让她当着周内司的面说!”许是到了生死关头,徐氏的脑子分外灵光。 她就不信,这个贱女人会舍得自个的好名声,会舍得一品诰命的荣光、给程琦做妾? 她的儿子到底是太嫩了,这个贱女人的野心可大着呢! “表妹,你说,你当着周内司的面,当着大伙的面说,你心悦于我!”程琦志气上来了,一想到表妹当众投入他的怀抱,整个人飘飘然。 周内司转着轮子,挡在了筠娘子的跟前。芹竹已经顺意以刀相挡。别说他胸有成竹,就是宁可血拼,也誓死捍卫她的尊严! “啪啪!啪啪!” 伴着轻快的拍手声,筠娘子的声音清脆的惊人,“有趣!有趣!尔等也看明白了罢,这就是你们贤良淑德的当家主母、恭谨孝悌的大少爷,一个当年害我性命、一个如今意图害我夫君夺我为妾,不愧是母子连心呀!我还真就不明白呐,这两蛇蝎母子不合,想趁机杀人,合着一船都是你程家的下人,出了这个船日后给封口了不就成了?何苦冠冕堂皇的哆嗦这么多,拿我给你们当靶子,听信谣言的人还以为我是红颜祸水呢!现下性命攸关,可是有谁把你们下人的命当回事?你们是等着日后被封口呐……呵,你们自个思量罢!” 下人们心俱是一紧,他们看到了这么多,万一要封口……不若他们先动手? 筠娘子从周内司的身后走了出来,趋近这一对母子,意味深长道,“人在做命运抉择的时候,会更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这还是八岁时表哥教给我的道理。” 筠娘子含笑与徐氏对视,无声胜有声。 怎么样,我的好舅母,好不好玩?你越是要含辛茹苦做慈母,我就偏要你尝尝母子针锋的锥心之痛! 死算什么?活着等死,等着被自个的儿子亲手掐死,等着被下人们群攻而死,这才好玩呢! 徐氏面如土色,程琦脸黑如铁。两人的脸上都有种叫做绝望的意味。 这就怕了?这船不能再如此随波逐流下去,筠娘子撂下这对母子,施施然的走到程来远的跟前,一脚踹上他的膝盖! 程来远扑通一声双腿跪地,抱着伤臂,就要磕头,“是老奴失职,用人不当!程邦在船上一向听话,又极少跟父兄团圆,二少爷也未再追究,老奴,到底是老奴疏忽了!为表谢罪,老奴自请留在船上,葬身江中!” “早晚都是死,留着这条命抱金子闻花香么?”筠娘子嚯的一声拔了芹竹手上的刀,一道白光出鞘,直指程来远,一刀劈了下去。 刀光一闪,程来远挂脖子上吊手的绷带一断! 刀锋挑着手肘上的绷带,“你这手养了这么久,也该痊愈了罢!要是不得用,不若我就大发一下善心!”筠娘子冷笑,“好你个刁奴,这算盘打的真是好!联手把咱们骗下船,这一船的金银珠宝和价值连城的牡丹还不都是你们的了?船上唯一会掌舵的老师傅,你最好给我乖乖的去开船!” 程来远敦厚的脸上有难言的惆怅,自己扯了绷带,给筠娘子结结实实的磕了三个头,“筠娘!你不记得老奴了?你五岁那年老奴随老爷去你宋家,才五岁的小人儿就晓得老爷对你的好,缠着老爷一路舍不得老爷走。老奴跟老爷好多年头了,还记得青娘的模样,青娘的孩子怎么可能差?筠娘定是个福泽绵长的人儿,可是筠娘这性子,怎么比青娘还拗?青娘当初要是不这么拗,就不会对两位老爷瞒下了大夫的嘱托,身子亏损不宜生子!也就不会给宋老爷留下一生的怨怼,害筠娘平白苦了这么多年!老奴言尽于此,哎。” 旁人只以为程来远是在套近乎求饶,筠娘子心里却是通通亮。 她的娘亲拿命换了她,她该惜命! 筠娘子挥手,强硬道,“休跟我求饶!要不是眼下一船人的性命指着你,我就一刀砍了你的手!我和周内司还赶着回京,刻不容缓,去开船罢!” 又朝呆若木鸡的母子二人莞尔一笑:“程太太不是让厨房做了四十八道菜款待我和周内司么?” ** 筠娘子从禹州出发的这条江,叫沂春江,沿江向西,几个时辰后进入雅岷江,雅岷江是连通京城的大江,一路向北便达京城。 而沂春江和雅岷江的交汇处多山连脉,丘陵地形。加上在此周转的商人居多,见不得人的行当也不少。朝廷为了保障行船安全,在此处设的据点也多、排查严格,如今已经鲜有人作乱。两江交汇处是安全不假,倚仗劫船为生的水匪只得弃船只最多的好地方,辗转到雅岷江的南段为祸。南段多暗礁,乍入的船十之八、九都逃不掉,渐渐的大家都不约而同的避开这条道。 此时,南段的岸边山头,一间屋子里透出微弱的光。 再看屋里的摆设,朱红蟠龙雕花的八仙桌子,紫檀牡丹太师椅,青鸾牡丹雕花大床,无一不华贵非常,无论是无与伦比的雕刻手艺和木材,都与闵秀宫的摆设不相上下。 太师椅上的那人闲适的躺着,穿着貂皮劲装,地阁方圆的脸上被鎏银屏画明灯的火光照出微红的光影。萧九娘的葱指舀了一勺枇杷雪梨羹,旻王张着嘴,由甜羹滑入咽喉,方才把枇杷肉嚼了嚼。 萧九娘体贴道:“三爷嗓子都哑成这般,可唱不得戏了,先缓缓。三爷是不是最近太乏味了些,没日没夜的唱戏,连自个嗓子也不顾惜!” “你懂什么,爷可准备了一出好戏,要唱给筠娘听呢。这不还是你这个奴才教唆的,说是爷唱起男角英武非凡倜傥风流,爷还特地换了好几句台词呢,句句都是情真意切!你不是说多少贵女私下欢喜戏子么,爷自然要使尽浑身解数讨筠娘喜欢!” 萧九娘眼里的嫉恨一闪而过,仰脸谄媚笑道,“九娘说句冒昧的,咱们是接了范参政的活不假,准信也是有了,可是这周内司就不是个好对付的,爷确定要自个出手?” 旻王搓了搓手,整个人都已经雀雀欲试,“知道父皇私底下是怎么说爷的么,那天可碰巧给爷听见了,父皇说,爷就是一根贱骨头!爷何止是一根贱骨头,爷全身的骨头都贱!” “就像父皇屁股下面的龙座一样,越是不给爷,爷就非要不可!一品诰命?爷不仅要抢一品朝臣的爱妻,还要……”旻王拈起兰花指,方知嗓子疼的唱不动了,慢慢的吐纳出一句,“爷要宋筠娘做爷的皇后!”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第111章 生死局4 十二道大菜,以大荤高汤为主,汤汁有红有白,热气袅袅。十二道小炒,涵盖时令素菜、动物内脏和假煎肉。糯米团、水饺、槐芽温淘等六道主食,五辛盘、蕨根粉等六道冷菜。加之以六道甜品,其中两道是雕花蜜煎,是把鲜瓜嫩笋精雕细刻后渍成蜜饯。酒水有用大黄、蜀椒、桔梗等口味浓烈的屠苏酒。也有适合女子喝的香薷饮、雪泡缩皮饮,加之以时令水果,温甜爽口。 满满一桌摆在露天的甲板上,美味当前,星月悬空,江风宜人,琉璃灯随风摇晃,来来回回的下人,这等富贵气派让徐氏又找到了程家主母的气势。 烧菜嬷嬷吩咐完丫鬟后,谄媚的邀功道:“老奴可是使了浑身解数呢,这春头该有的一个不落,不该有的也有,也就堪堪凑了三十多道,太太吩咐的四十八道,老奴无能,还请太太责罚。这要是在府上,别说四十八道,就是六十八道,老奴也敢大放厥词。” 徐氏就喜欢她的知情识趣,眉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得色:“内司大人和内司夫人是头一回吃这么多菜罢?就是御赐宫宴,也就十八道菜,你们也别愣着呀,都尝尝!” 顿了顿,又道,“内司夫人自幼失恃,继母又是个得了疯症的,料想在吃食上也是个不精细的,当年老爷就唏嘘这样的身子骨怕是不好生养呢!哎呀,瞧我这张该打的嘴!寻常人家都是娶正妻生嫡子的,做舅母的还一直担心你的婚姻大事呢……哎呀,到底是一个娶对了,一个嫁巧了!” 程琦闷闷的拍下筷子,黑着脸道:“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仿若刚才的母子针锋殊死相斗都是一场幻境,眼下迷雾消散,重归他们既定的母慈子孝。程琦做不到,厌憎的斜睨了一眼徐氏,这个装模作样的毒妇!徐氏的笑眼里有了裂痕,袖子下的手都在抖。 这个表妹也不是个好的! 明知真相,还挑拨离间,害他当众弑母,他就跟她手中的跳梁小丑一样! 烧菜嬷嬷看了一眼神色平静的筠娘子,暗暗心惊,胜不骄败不馁,荣辱不动于色。徐氏含沙射影净拣着筠娘子最不堪的来,企图把刚才丢尽的颜面给捞回来,筠娘子也不是好捏的柿子,只一言便让她打回原形。 “古有言,商者贱下,不得衣丝乘车。时皇帝宽容,然也对商人的衣食住行有所限制。皇上贵清流贱豪奢,上行下效,为的是什么?……我此刻方醍醐灌顶,为的是以防,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为臣者若无赤子之心,何以廉政济世?程太太不仅不以之为耻,还沾沾自喜,不愧是目光短浅的商人妇!” 真是骂人不带一个脏字! “哼,真是丢人现眼!日后我当了官,你这个富太太,不摘了一身的首饰换上粗布鞋,都休想踏进我的府邸!”程琦一脸鄙色。 程琦心里被膈应的难受,又暗暗欢喜,这才是他这么多年想做的,堂而皇之的表达,他想要她。他不惜以掐死生母来表决心,却换来她的变脸如变天!然而人不就是这么贱,这样的她愈发让他欲罢不能! 筠娘子如今的谈吐气度,当得起一品诰命……谁不想娶一个这样的女人回家? 因着桌子大,四人坐的位置远,筠娘子伸手把跟前的东坡脯和南炒鳝挑了几块放在碗里,让秀棠送过去,笑吟吟道,“程太太真是不用心,连自个儿子最喜欢的两道菜都搁的位置不对!连我的继母都记得清楚,往年表哥来宋家,必有这两道菜!” 这两道菜其实不是程琦喜欢的。东坡脯是硬菜不好嚼,鳝鱼又刺多,筠娘子自幼吃有吃相,上桌就从来不碰这两道菜。程琦自幼就有逗弄筠娘子的心思,有次故意让人送了过去,谁料筠娘子后来红着脸轻声细语道:“表哥,我还没吃过比这更好吃的。”程琦便上了心,一上桌就佯作喜好这两道菜,吩咐厨房给他另做,结果都送到了筠娘子那头。 程琦眼热,四目相对,筠娘子的含羞带怯一如当年。筠娘子温温的启齿道:“谁对筠娘好,筠娘心里头明白。表哥是要做大官的人,名声自然是顶要紧的,纵是筠娘心里头再恨……也知道孰重孰轻!可叹筠娘明白其中玄机时,已然晚了一步……到底是让表哥名节有亏了!表哥不会怨怪筠娘罢?” 不过几句话,筠娘子生生的几番斟酌,一句一忍,说出来的似是而非里面,含糊着千言万语。程琦给筠娘子筑的藩篱立马倒塌,心里头又痒又麻。 也是,她若真的不顾惜他,就让他掐死母亲好了! 他还怎么怪她? 周内司被撂在一旁,眼睁睁的看着这对表兄妹眉来眼去,怄的想杀人。周内司一把掀掉盖头,狰狞的蛤、蟆脸两颊是突突的跳。筠娘子看他那副丑样,抿嘴一笑。周内司眼里一道冷光,恨不得把整个桌子都掀了! 芹竹其实也想笑,他挥着手呆滞的转动着脑门,张着嘴又发不出声音,既像冒傻气,又像发癫痫。周内司低了头看了自个的腿和手,懊恼的忍下这口气,伸手指了指桌上装糯米团的大瓷碗。 筠娘子好笑道:“原来内司大人这是要吃糯米团子呀!” 程琦蔑笑:“哎呦,内司大人估摸着头一回看到这么满满一桌菜罢,这是馋的不行了,才掀了盖头,故意让咱们恶心的吃不下去、好自个独吞了是罢?” 芹竹舀了一碗糯米团子,蹲□给周内司喂食,周内司甫一张口,一个团子滚到咽喉,难受的拍打着自个的胸口,张着嘴呕了起来。 筠娘子急急过去:“你怎么做事的?这是想烫伤内司大人么?” 周内司一手拍掉芹竹手中的碗,芹竹顺势往后一跌,一裙子上都是汤汁。芹竹这个机灵鬼自然晓得周内司的用意,赶紧跪下来求饶。 周内司把那个团子呕了出去,筠娘子服侍他喝了一口冷茶,还顺道拍了拍他的背给他压惊。 周内司眼巴巴的看着筠娘子,就像被遗弃的孩子又回到母亲的怀抱,扯着她的袖子就不松手。筠娘子轻声哄道:“你咳两声,我听听嗓子有没有伤到。” 周内司很乖巧的咳了,见筠娘子不像是要走,指了指装糯米团的大瓷碗。筠娘子亲手舀了一碗,舀了一勺,拿在嘴巴吹了吹,又尝了尝,方递到周内司的嘴边。 周内司心花怒放的小口把汤啜了,团子就是没吃。芹竹眼睛一转,“哎呀,奴婢怎么忘了这茬了,周内司喉咙不好,像团子这种粘稠的东西吃不得,容易卡住喉咙。” 那换样东西吃好了……筠娘子搁了碗,周内司不乐意的摇着筠娘子的袖子。 你到底想怎么样?筠娘子横了一眼周内司,周内司揉着喉咙,赶紧低头委屈。芹竹赶紧道,“周内司是喜欢吃里面的糖芝麻呢。不若……” 筠娘子会意,只得舀起一个团子,张口咬了半截。剩下半个里面,黑乎乎的糖芝麻满的溢出来。递到周内司的嘴边,周内司低头张嘴,吸了个干干净净。 她咬过的东西,就是要甜上好多。 程琦哪受得住这等光景,愤愤然的甩袖离开。徐氏小跑要追上程琦,到底舍不得这块心肝肉,要有话与他说。 周内司是个一给他脸、就能矫情到死不要脸那种人。这不尾巴又翘上来了,连吃两碗团子还不够,又伸手要螺蛳吃。带壳的螺蛳也就市井小民喜欢一边温酒一边做零嘴吃。这还是厨房里没工夫挑螺蛳肉,直接加料煮出来充菜用的。 周内司见筠娘子面色不虞,拿手揉了揉屁股,暗示他的伤还疼着呢。筠娘子到底是有些歉疚当时的手重,又见四下无人,索性也就依了他。 没有盖头的遮掩,他看着她光洁的手指拈起一个大螺蛳,许是怕吃到螺蛳的肠子部分,筠娘子嘬的小心翼翼。嘬了好几次也没嘬到嘴里。 筠娘子见他眯成缝的眼睛都是促狭的笑意,恼极,猛的一口嘬下去,连后面的肠子都进了嘴巴,赶紧吐了出来。 筠娘子忙不迭的漱口,脸上的羞红让这张脸娇美的如同一朵海棠花。筠娘子横着媚眼:“笑什么笑?我就是不会嘬,有本事你教我呀!” 你敢学么? “你敢教,我就敢学!” 江上的风吹的人心荡漾,筠娘子正以蹲坐的姿势与他对峙,他无法再忍,一手勾住她的腰,把她往怀里一带,筠娘子冷不防两膝盖跪到了地上,抬头从蛤、蟆脸上往天上看,星空一片璀璨。 她生生的比他矮了好多,这样仰望的姿势,这样等他采撷的姿势。他忍无可忍,双手捧住她的脸,双唇覆了上去! 她“呜呜”的挣扎,双唇已被钳住,她的舌、头慌忙逃窜。 真是……一块顽固的螺蛳肉! 第一步:螺蛳肉若顽固,就用筷子轻戳两下,把它戳松后就可以嘬了。 周内司连戳了好几下,逼得她退无可退,这才一举擒住! 第二步:嘬螺蛳肉的时候要小心翼翼,用牙轻轻咬住前面那部分肉。 周内司轻轻咬着她的前半部分,小心翼翼、慢条斯理的嘬着。 第三步:嘴巴一用力,一块鲜美的螺蛳肉就滑落进嘴里。 周内司一手抬起她的下巴,她的双眼已经水波粼粼,周内司狠狠的一用力,恨不得把她的前半部分给拽进自己的口腔。 周内司忍住贪欢的迫切,不舍的刹住,松开了她。筠娘子就要一巴掌甩过去,周内司指了指那盘螺蛳。 作者有话要说:夫人晕掉了,本来是准备写剧情的,结果~~~~ 第112章 生死局5 子时刚过,轻薄的雾霭像是从江面袅袅升起,又像是从天边倾覆而下。不到一个时辰,四周一片烟波,星月遮蔽。 船板上有慌乱的踩踏声,“不好了!下大雾了!” 筠娘子赶紧披衣裳起榻,到甲板上时,周内司、徐氏和程琦也都闻声过来了。事关一船性命,程来远不敢做主,只能交给这四个能做主的人。 筠娘子想起报晓者敲着铁牌的声音,“三月初五,天色晴明、早夜潮冷。”子时一过,眼下才堪堪三月初六。春暖乍寒,早夜潮冷,不光是伤风多发之季,更是江海雾霾最盛的春头。这便是周内司打算昨天一早的缘由。若是昨天一早就出发,眼下已经进入了护城河。半天的耽误,直接导致了眼下的困局。 只听程来远据实分析道:“我们的船刚到沂春江和雅岷江的交汇处,这里船只来往最多,眼下雾霭蔽目,稍有不慎两船相撞的话……眼下星月被障,无法辨别方向,若是跟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后果可想而知。 雾霭越来越浓,徐氏和程琦就站在琉璃灯旁边,雾霭袅袅的看不真切。筠娘子本就没睡好,寒气和风而来,紧了紧衣裳,额头突疼,眼睛也有些花,就跟盲人一样,手在旁边摸了摸,摸到一个椅子,循过去坐下。 甫一坐上两条软腿,筠娘子脑袋一懵! 两人在暗处,周内司眼见着这个傻孩子打着哈欠,摸着他的椅子,窸窸窣窣的过来入座。睡眼惺忪的她带着别样娇憨,以至于她一坐上去,就被他的手勾住了腰肢。 “啊!” “啪!” 一听声响,丫鬟们赶紧执灯过来,筠娘子慌慌张张的站起身,他委屈的捂着脸。仗着光,筠娘子眯着眼睛看他,眉间稍蹙,无声的叹了一口气。程琦看着低头玩手的周内司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表妹还是站我们这边来比较好,被某些东西绊了脚受了惊吓可就不好了。” 这就是她以之为天的夫君,一出事就事不关己,一副不着调的孩童心性,仿佛耍流氓比任何事都来的重要。……如果这是他的真脾性,她也认了,然他总是能在最后出人意表给人当头棒喝! 没完没了的算计,为什么连嫁个这样的人,都不能倚靠和信任? 筠娘子情绪不佳,对此时的险境置若罔闻,生死无畏的懒懒道,“依程师傅之见,现下该当如何?” 程来远斩钉截铁道:“恕老奴直言,星月遮蔽,举目无法视物,不若抛锚停船、吹号示警。但凡有船靠近也会规避。这两江交汇处,实在不宜莽撞行船!” “貌似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徐氏与程琦对视一眼,先前舵夫跳江时徐氏是急的不行,又嚷又骂又惊又怕,哪有一点气度?眼下倒是镇静的分外可疑。徐氏掂了掂,方道:“程师傅说的不在理。春头雾重,目不能视物,朝廷的排查自然形同虚设,这里可是船只最多的好地方,我若是水匪,也舍不得此时的天时地利罢?一旦停船抛锚,岂不是刚好做了任人宰割的鱼肉?呵,还吹号示警呢,要不是老爷信你,我还以为你是有意给水匪通气呢!” “程太太说的也不无道理,行船这一块,程太太和表哥常年奔走禹州和京城,自是比我和周内司懂的多。”筠娘子撂下担子,“我和周内司的身家性命,就在程太太和表哥的手上了!” 程来远不得不承认徐氏这话就挑不出毛病,老脸一埋,也没搭腔。徐氏双手端起,脸稍稍抬起,眼光悠远,朱唇开合:“这条道,我这么多年走的次数,比内司夫人吃的饭也不少了。适逢雾期,行船都会谨而慎之,在这个时辰点错开这一段是非之路。这也是老爷打算一早出行的道理。当然,眼下说前事也没用了!依我看,船不仅不停,还得尽快赶路!你们想想,既然大家都习惯性错开,这四周该是鲜有船只了!咱们吹起号角,便足以规避危险!水匪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尾随咱们进雅岷江!” 程来远愈发直觉这其中有猫腻,给筠娘子打了好几个眼色,徐氏将他那点小伎俩尽收眼底,勃然大怒道:“程师傅有何高见,直说便是!合着你是不把我这个当家主母放在眼里了,先是假装受伤意图一船的金银珠宝和牡丹花,难道这是一计不成又生的二计?你是仗着我一个妇道人家好欺负、我儿一介文人不问事,包藏祸心了是罢?” “太太饶命!老奴听命便是,只是行船以日月星辰指向,眼下何处南北,老奴不知!” “休的推诿!”徐氏冷笑,“难道没了日月星,船都不开了是罢?老爷可是跟我提过,我程家用的罗盘天干地支、二十八宿尽含其中,程家每个宅子建造之前都用罗盘看过风水呢。要不我程家怎么能有如此滔天的富有?” 程来远见瞒不住,只得差人去拿了罗盘过来。周内司转着轮椅过来,伸长了脖子,两只蛤、蟆手从羽缎中伸了伸,拿起罗盘,把玩起来。许是对罗盘上的东西感兴趣,倒是愈发爱不释手起来。众人对他这副蠢样已经见怪不怪。 程琦嗤笑一声。程来远同情的看了一眼筠娘子,只得好言引导周内司把罗盘放平,罗盘在周内司的腿上定下了南北。 这条死路,就近在眼前了!徐氏竭力压住心头的快活,指着北面道:“一路向北,天亮了便到京城了。行了,去开船罢。” ** 子时三刻,沂春江和雅岷江的交汇处,吹起了嘹亮的号角。 貂皮劲装的旻王一身水匪的短打打扮,脚下的长筒皮靴锃亮,走起路来咔嚓响。额头上绑了带子,磨拳霍霍,一把搂住萧九娘的腰,暧昧的吐着气,“九娘,你就等着爷的‘捷报’罢!果然如范参政所料,咱们循着号角声过去,将周内司一网打尽!” 萧九娘眼里一闪而过筠娘子的脸,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扒着旻王的靴子道,“三爷不可!” 一百来个水匪已经整装待发,旻王恼极萧九娘的不懂事,一脚踹开,“再拦着爷,爷就一脚踹死你!” 萧九娘巴着他的鞋不放,尖声嚎道:“三爷三思呐!爷有没有想过,这万一是周内司设的套呢!九娘恳求三爷,听一回九娘的罢!咱们干嘛要相助范参政谋害周内司,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能给三爷什么好处?眼下巴着周内司死的人,有大殿下和二殿下在前头呢,咱们渔翁得利还来不及,作甚犯这个险?” 四周的都是自己人,旻王也无需再装,一脸戾气,捏起萧九娘的下颚:“要不是你,当初在上元节,在闵秀宫,宋筠娘就是爷的人了!都是你这个贱奴擅作主张,放跑了爷的皇后,反倒成全了周内司!你以为爷是真的非宋筠娘不可?得宋筠娘,便是得了白地蓝花,你知道白地蓝花日后会值多少钱么?……足足可以买下一个国了!蠢货!” “三爷,咱们如今不是在封地呀,多少眼睛盯着呢!皇上眼下可提防着三爷呢,要是知道三爷不在府中面壁思过,跑到这里当水匪,后果不堪设想啊爷!” “都是周内司害的!”旻王被戳了痛脚,双手握成拳,露出的胳膊上青筋凸起。 “爷一直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呢。钱?爷那两个蠢货皇兄都指着周内司点石成金,而爷,就偏偏要把周内司手中的石头都抢了来!爷买通了大大小小的官员,花了多大本钱承包了瓷山、釉乡,单单瓷器的每年赋税就占国库的三分之一,瓷中之利可想而知。爷自以为是,以为自个是钻通了米袋的老鼠,总有一天能将这袋米给搬了个干干净净!这些个矿山,一是生财的好地儿,二是藏人的好地儿。生了钱刚好养兵,日后还愁不得皇位?” “可惜爷的一手好算盘,都毁在周内司的手上了!”他们两人何止是不共戴天之仇? “爷知道周内司不仅在父皇面前把爷告了,还要拿出铁证置爷于死地呢!幸亏爷手快,把练兵场改造成了宫殿,又掳了二十多个庵里的尼姑,爷散了财,又落下个好色荒唐的名声,这才打消了父皇的顾虑!爷知道父皇是看在母妃的面子上饶爷一命,爷不稀罕,一点都不稀罕!” 旻王揉着钝痛的胸口,“他不配做我的父皇!他害的母妃枉死,害的我伶仃孤苦在封地,我当时不过一个刚生下来的婴儿,他怎么忍心,怎么下得了这个手?我凭什么不能抢皇位?他凭什么让我娶一个徒有美貌的蠢妇?” “爷!”萧九娘泣不成声。 旻王把长枪插在自己的前头,负手而立,威严道:“本殿下向来不拘一格降人才,尔等助我,日后少不得尔等的荣华富贵!” “杀周内司!” “抢皇后!”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第113章 生死局6 船继续向前,徐氏和程琦心照不宣的回了各自的屋子,筠娘子情绪不佳,周内司自然是想做她的小尾巴。雾霾遮天障目,他不跟紧一点,她便会随时消散在了雾里。 轮椅的声音咯吱咯吱的,筠娘子眼下是一丁儿都听不得,回头准备赶他,眉头拧了起来……轮椅上的周内司一手转轮、一手捂着肚子,蛤、蟆脸一脸扭曲,弓着背生不如死的模样。 “内司大人哪里不适?” 被抓包了!周内司赶紧把背挺起来,要做男子汉。可是这肚子……果然耍流氓是有报应的,糯米团子的水可不是白喝的!周内司指了指肚子,低下了脑袋,脸面全无。 他是要出恭? “芹竹呢?”筠娘子下意识的看过去,周内司像是印证她猜想一样,点了点头。真是一个矫情的婢女!主子罚奴才本就是天经地义的,她倒好! 筠娘子这头在纠结,周内司被憋的想死的心都有了,考虑着要不要咳嗽一下让她回神,问题是这一旦咳下去……万一开了水闸怎么办? 筠娘子想通的时候,周内司已然两手捂住肚子肝肠寸断了!筠娘子脸红红的,咬了咬嘴唇才支吾出一句:“事出突然,就由筠娘服侍内司大人罢。”言罢,推着轮椅就走。 程家人样样讲究,船上的恭房熏了香没有异味,筠娘子把周内司推进去,生怕旁人看见,忙不迭关上了门。整个空间狭庂起来。筠娘子拈起几上的红枣,给自己和周内司塞住了鼻子。周内司此时反倒不急了,她凉飕飕的小手触到他的脸,给他塞红枣的模样温柔至极。 太贤惠了!周内司心里别提多美了,噌的一声把红枣给喷掉,筠娘子以为自己挑的枣子太小,没塞紧,脸又红了一圈。周内司早就发现了她这个特征,喜欢的不行。 筠娘子在枣盘里拨了又拨,挑了两个最大的枣子,堵住了他的鼻子! 再也不犯傻了!……周内司被堵的呼吸不畅时,如是想。 谁能告诉她下一步该怎么办? 两人大眼对小眼的一会,周内司伸手指了指腰间的袍面。筠娘子明白了他的暗示,恨不得能夺门而出,脸已经红的滴血,又想着沐浴那天用鞭子抽他,把他的裤子都给抽破了,露出白花花的肉。他不是一身疱疹么?筠娘子再是好奇,总不能扒了他的裤子检查一番罢,心想这人真是命好,要是屁股上都是疱疹,天天做轮椅上还不给捂烂了? 扒就扒罢,反正都是自个的夫君! 筠娘子蹲下来,把他的袍子先给掀上腰部,手搁在了他的裤腰上,周内司心跳加速,看着这两只小手在腰上作乱,他自认不是柳下惠,脑子一阵发热,鼻子又热又堵,整个人就快憋过气去。周内司从未想过此生会有这样的待遇,居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在最意气风发的年纪沦为了下奴,情、爱对他本就是无稽之谈,身为杨武娘的时候,被她拐上、床,夜夜挺尸到天明!周内司深刻觉得身为男人的尊严掉光光,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他这么愚蠢过,这样一想又稍稍心定了一些,暗忖等他用真面目示她的时候,一定要做好房中术的功课! 周内司的手一把紧握她就要突破防线的手,暗示她,他可以自己来! 谁想扒他的裤子?……筠娘子欲哭无泪,一巴掌拍上了他的脑门,强词夺理道,“自个会扒,还不乖乖的扒掉!” 周内司害羞的低下了脑袋。筠娘子恨不得撞死在墙上,眼下到底该怎么办? 周内司伸手指了指恭桶,筠娘子醍醐灌顶,只要扶他上了恭桶,就没自个的事了!筠娘子架着他的咯吱窝,累的气喘吁吁,他倒又矫情起来了!两腿不用,死都搀不起来。筠娘子看着这个扶不上墙的烂泥,骂又骂不得,恨的牙痒痒。 指望他的腿是没用的了,那就只能指望他的两手臂了。筠娘子总算有了解决之道:“我自然比不上芹竹力气大,你要是不想憋死,就听我的话,用手臂撑在椅子上得力,我一鼓作气,把你抱到恭桶上!” 待筠娘子一手穿到他膝腘,一手搂住他的腰。筠娘子腹诽:腰这么细,真不像个男人! 周内司是个聪明的,双臂赶紧撑上椅子,给筠娘子省力,好让筠娘子把他拦腰抱起!恭桶后面有案,周内司一手撑上去,筠娘子顺势把他扔上了恭桶! 筠娘子擦了把脸上的汗,颇有成就感的出去了。周内司坐在恭桶上想:难怪女人都喜欢被男人抱了,这被人抱的滋味真销、魂! 想到待会完事后还能被抱一次,脸上从高兴、激动转向了沮丧,懊恼道:“还是做瘫子的好!周内司你看到了罢,你多命好呀,真让人嫉妒!” ** 雾霾已经重到对面不识人了,船平稳前行,前面一道庞大的黑影,“嘭”的一声大船整个一震! “嘭……嘭……嘭……” 船身巨大,临时改向是不可能的,程来远眼睁睁的看着变故猝不及防,掌舵的手颓废的放了下来。 “触礁!触礁了!” “不好了!船漏水了!” “要沉了,要沉了!” 甲板上满是慌乱奔走的下人,船檐上悬着的琉璃灯禁不住这样的颠簸,已有两个摔到了板上。船在往下沉。 “杀!” “杀!” “是水匪!” “水匪来了!” “保护太太和大少爷!” “保护周内司和内司大人!” “快放救急船!” “太太这边,少爷这边,赶紧上船!” 筠娘子在秀棠秀娇的簇拥下,程来远已经在候着她们了,“娘子赶紧上船!” 一条小船已经放在了水上,筠娘子的头顶刚好有一盏琉璃灯摇摇晃晃,程琦远远的看见筠娘子上船,急呼:“表妹!表妹!” 筠娘子朝秀棠秀娇道:“你们快去找周内司,我先上船了!有程师傅在,你们不用担心,找周内司要紧!”秀棠秀娇向来听话,赶紧忙不迭的在雾霭的迷宫中寻找周内司! 不! 不! 表妹不能上小船! 他们不是都说好了吗? 徐氏一把扯住程琦,捂住他的嘴:“你这个逆子!你怎么到现在还执迷不悟?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告诉你这个计划!” 这才是让周内司和宋筠娘不让人起疑的最好的死法! 一路向北,是上京城!那一路向南呢? 南段多暗礁,乍入的船十之八、九都逃不掉,也是水匪的根据地! 先是触礁漏水,然后是水匪突袭,周内司和宋筠娘自然要乘小船逃生…… 范参政那边早就打好招呼了,水匪已经候在船下面就等着狙击小船上的人! 水匪图什么?自然是图钱财! 大船沉没在即,水匪搬金银财宝还来不及呢,徐氏会跟水匪谈判,拿一船的好东西换了一船下人的性命,博得美名! 待水匪打完了劫,范参政的船会开过来,拯救他们一船人的性命! 届时这事就是上报朝廷,也是徐氏和程琦仁善,把逃命的机会给了周内司和宋筠娘,结果运气不好罢了! 而范参政闻声来救人,救的不及时罢了! 徐氏装模作样的尖叫:“来人!程来远那个叛徒呢!我明明是让他往北开,他怎么偏偏往南开?这下好了,又是触礁,又是水匪,我一船人的性命,都丧在这个恶奴手中了!我要杀了他!” 水面翻涌,程琦使出浑身的力气,一把扯开徐氏,慌张的跑到了栏杆旁,筠娘子已经上了小船,程来远划起桨来!芹竹也已经推着周内司过来,准备上船。 筠娘子身在雾中,抬头看了看宛如蜃楼一样的大船,就要消失在程琦和周内司的视线里! 只听程来远惊呼:“筠娘!小船漏水了!” “小船要散了!” “筠娘!” “扑通!” 程来远扑腾在江面,痛呼:“有没有会水的婢女?救救筠娘!救人呀!” 男女授受不亲,程来远就是会水,他一个奴才要是碰了筠娘子,筠娘子还怎么嫁人? 凄怆的声音在江面萦绕不息:“我可怜的筠娘啊!” 徐氏跑的快,又一把扯住程琦,这是拉也拉不住了,程琦面上一层诡异的笑容:“母亲,孩儿救了表妹,表妹就只能是孩儿的了!孩儿累了,厌恶了这世道,这一定是上天对我的报应,我一而再的弃表妹要仕途……不!不!孩儿什么都不想要了,什么宰相梦,什么青天凌云志,都通通见鬼去罢!” 人在做命运抉择的时候,会更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你疯了不成?你拿什么救她?那些水匪可是刀子不长眼的!” 程琦发疯了一样犟开徐氏,扑通一声跳下了水!船上传来徐氏凄厉绝望的嘶哑声:“我儿!我儿!” “我儿,我儿就这样没了么,不,不,上天不公呀!我儿,为娘悔了,为娘宁可死在你的手上成全你和宋筠娘,也不要你死呀!为娘悔了!我儿,你听见了么?你想要什么,为娘都给你,你这是生生的剐为娘的心肝呀!来人!快去救我儿!” 筠娘子的身体已经被冰冷的江水包围,她张开嘴,想要说话,却是一嘴巴的冷水,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 程来远眼睁睁的看着筠娘子沉了下去,爬上大船时,老泪纵横。下雾之前,筠娘子特地去见了他,一见面便用了幼时的称呼,“远叔!” 敦厚的程来远激动的难以言表,“筠娘还信老奴,真好!”言罢,抹了下眼泪,“你既然相信老奴,就该知道老奴不是见财起意之人,老奴……” “远叔无需多说,筠娘心里有数,”筠娘子眼里一片清明,“二表哥两次示警,还请远叔代为转达筠娘的谢意。连二表哥都能看出这船有问题,何况周内司?周内司执意要走,要往徐知府和范参政的套里钻,我身为他的内人,只能助他一臂之力,不是么?” 程来远哑然,筠娘子的声音里都是疲惫。筠娘子站了起身,一身萧索,冷清的笑将开来,“远叔高看筠娘了,才五岁的小人儿就晓得舅舅的好,呵,真是讽刺呀,筠娘当年只知道有舅舅在的一天,就能吃一天饱饭,舅舅走的一路,我就抱着他的腿哭了一路,可是舅舅没有带我走,把我留在吃人的宋家!表哥、奶妈、舅舅……你知道我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么,算计着一顿饱饭一件衣裳一床被褥一个铜板,使出全身的本事讨他们的欢心!果真还是徐氏看的明白呀,什么青梅竹马?什么不是母女胜似母女?什么舅甥血浓于水?呵,筠娘还真不懂呢。” 如果没有过武娘,她可以这样囫囵一辈子。因为尝过真情的美好,她再也没有办法自欺欺人。 程来远老眼酸涩,筠娘子已然下定了决心:“远叔,这船上只有你能帮我了!” “筠娘想做什么?” “……” “不!筠娘你糊涂啊!” “……” “老奴死也不能答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是青娘拿命来换的,你这个不孝女!” “周内司最多只有两年的寿命了,而我这一辈子还那么长,这几十年的寡妇生活,我该怎么熬下去?我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什么一品诰命、富贵荣华,那些都是死物!远叔,你当我是疯了罢,我需要一个理由,这个理由能让我心甘情愿下半生都守在坟墓里!”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第114章 生死局7 “内司……”伴着仿若呓语的嗔唤,筠娘子猛的睁开了眼睛,头顶黑漆漆的一片,如同野兽的狰狞大口。头疼欲裂,全身被碾了一遍一样酸软。 筠娘子勉力坐起身,盖在身上的袍子滑下,酥、胸以上完全暴露在了空气中,冷气齐齐的戳上来。筠娘子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处境,她全身上下只有肚兜和……垫在身下的是男人的衣裳,衣裳下是厚厚的草堆。 这里分明是一个山洞,难辨日夜。 而近处一堆火在噼里啪啦的烧着,火上架着一个铁锅,锅里的药在翻滚。火边的人只身着一件裤子,低头专注的拨着火。 肌理分明的胸膛如白玉雕成,宽肩瘦腰、修长的手臂和因专注而弯曲的脖颈,连着优美的侧脸,一副完美无瑕的美男子裸图。 真是可惜了……本文重文轻武,男子以白面为美,这副好身材加上好皮相,以及不用端起便浑然天成的矜贵,若是个公子哥,岂不迷倒一片莺莺燕燕? 筠娘子赶紧捂紧了身子,还未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男子慢条斯理的把药倒了一碗,药碗是一个破着口的搪瓷碗。 认真做事的男人最迷人了,尤其还是这么一个光着身子的尤物! 男子端着药过来,目光专注而且冷淡,小巧圆润的肩头和光如美玉的香背哪能捂得住,她的嗓子是冒火的疼,还没骂出来就先咳了一番。男子把药搁在地上,一副你爱喝不喝的模样,径自回去烘火。 筠娘子大骇……他,他是被什么东西给附身了么? 头一回她没一张口就是混蛋、刁奴,而是瞠目结舌的望着他。他把漂亮的手臂伸直,两手在火上搓着,要充分展现他的肢体美。目光平视着火堆,竭力压住想看她表情的迫切心情。 还是他之前逼着芹竹说,女人都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一,坐怀不乱像柳下惠那样的君子。” “二,心无旁骛的男人让人敬佩。” “三,这点爷都具备了,呶,那么多女人想扒爷的衣裳,爷该知道了罢!” 他当时一脸此计可行的奸笑,芹竹赶紧溜走,她真不想打击他,不用溜也知道他这只骡子充不了马。 “周司辅?”筠娘子试探性的让他回神,嘤了一声,“我身子乏,手软的紧,你来伺候我吃药!” 周司辅两手一滞,压住澎湃的激动,端着目中无人的架子,走了过去,蹲下拿碗。周司辅把瓷碗靠近她的嘴边,她粉白干裂的嘴唇一碰到碗口,无力的嗔道,“这碗口这么糙,怎么喝药?你这个刁奴,存心让我不舒坦是罢?”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他的怀里歪了歪,小脸蛋儿配着楚楚可怜的泪眼,两颊的酡红含羞带怯,周司辅就要破功了,咽了咽唾沫,强忍镇定道,“眼下没有好碗,还请内司夫人凑合一下。” 好一声规规矩矩的“内司夫人”! 筠娘子的脸往他胸口蹭了蹭,墨发搔的他痒到了心坎里,低低道,“凑合不了,不若你先吞了药,口对口喂我吃。” 到底是要做流氓还是伪君子? 不!她一定是在试探他,千万不能因此毁了正面形象! 周司辅往后一退,“奴才不敢,内司夫人自个喝药罢。” “作甚这般怕我!我又不吃人!” “夫人是主子,奴才是下人,下人怕主子,天经地义。” “周司辅总算是有了做奴才的觉悟了!” “做一行精一行,能做奴才做到六品朝官,奴才自认已经前无古人了!” “既是人精,周司辅也该晓得个间利弊,我喝不下去这碗药,万一撑不下去了,回头周内司还以为我是被你轻薄羞愤自杀……周内司既是碰了我的身子,眼下装君子,只会让人啼笑皆非罢!” “夫人受了寒,高烧才退,这碗药可是救命药,自个的性命自个顾惜,夫人以为呢?” “我发烧了?” “满口胡话。” “怎么退烧的?” “自然是喝了奴才的药。” “我既是神志不清,又如何喝药?” “……” “呵,既然口对口喂了一回,现下也不在乎多来一回,周司辅以为呢?” “那是救命之举,奴才顾不得男女之防。现下奴才要是做了不轨之事,那跟趁人之危的卑鄙小人有何区别?” “看不出来周司辅是如此拘礼之人呐!” “奴才一向拘礼。” “周司辅这是要洗心革面呐?” “浪子回头还金不换呢,奴才立志重新做人,教夫人见笑了!” “……” “夫人?夫人喝不喝,药奴才都会热的,凉一次热一次,一直热到夫人喝下为止。” 狐疑的神色一闪而过,筠娘子嫌弃的瞥了一眼他的小胡子,心里已经得出了结论。 一,周内司还活着。 二,周司辅救她的事没人知晓,她还是能稳当当的嫁到周家。 三,周司辅没有碰她。 可是,为何她的腿酸疼的抬不起来,筠娘子的手循了过去,摸到一个可疑的肿胀,不像简单的乌青!筠娘子脑袋一懵,见他非礼勿视的模样,赶紧掀了袍子,腰上种了好多梅花。不对,转脖子,脖子都疼,筠娘子只侧脸看到肩膀上都是斑红一片! 她*了? 周司辅掩住心中的小得意,当时他还在芹竹面前纠结来着,“问题是周司辅已经臭名昭著,我忽然转了性子,万一她不信呢?” 芹竹估计被他烦的没法子,摆手道,“生米煮成熟饭,但凡是个女人,都会对你死心塌地。” 筠娘子自然明白在周司辅这个疯子面前只能示弱,骇的全身颤抖,手心被掐了又掐,虚弱的扯出笑来,眼泪却掉了下来。 筠娘子越哭越伤心,“周司辅你这个混蛋,你过来!” “夫人有何指示?” “啪!” “夫人作甚打奴才?” “主子打奴才,本就是天经地义,我难道还打不得你么?” “夫人教训的是。” “啪!啪!啪!” “奴才不知犯了什么错,教夫人如此生气。” “你……” “夫人有话但说无妨,让夫人委屈在这个地儿,是奴才的不是。旦夕祸福,奴才管不了老天,也只是尽人事了。夫人死里逃生,还有奴才伺候,该惜福才对。” “……“ “夫人打够了?” “打的我手疼,你给我揉揉手。” 她的柔荑就伸在他的面前,梨花带雨的嗔道,“没见着我的手都打红了么?” 做君子太受罪了,果然还是衣冠禽、兽比较适合他。 “你……我的衣裳都被你剥了,你还好意思在我面前装君子!你就是碰了我不想认账,你这个混蛋!” “夫人息怒,当时情况紧急,奴才也是不得已。呶,夫人的衣裳已经烘干了,奴才拿来给夫人穿上?如果夫人还嚷嚷着四肢乏力,奴才勉为其难帮夫人穿上便是。” “现在不做正人君子了?” “奴才做惯了奴才,也是近日得了一位君子点化,一个人的身份尊卑,天生是不可逆因素,然后天并非完全不可补救。就像那些官场上的狗腿子,纵然他在百姓面前人模人样,也摆脱不得狗的本质!奴才虽是一介奴才,却也是在朝廷用两脚走的,奴才若是把自个往主子方向修养,这命数指不定也跟着改呢,夫人以为呢?奴才痛改前非,自当敢作敢为。亵渎夫人是奴才的不是,女子的清白有多重要,奴才明白。” “说来说去……你还是要推诿!” “夫人小看奴才了,奴才既然碰了夫人,自然非夫人不娶了!” “你……你这个巧舌如簧的贱奴,你分明就是居心不良见色起意!” “夫人误会奴才了,奴才没有。” “那我身上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 “夫人当时浑身冰冷性命堪忧,衣裳也都湿透,奴才没有法子,只得以身给夫人取暖。夫人一觉睡的不规矩,对奴才又踢又打,奴才都抱着夫人不放,后来奴才也沉沉的睡了过去,夫人身上是怎么回事,恕奴才不知。” 筠娘子心里发寒,他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周司辅双眼灼灼的看着她,“奴才非夫人不娶。待奴才官拜一品,自是风风光光的将夫人娶回家去!夫人无需担忧周内司这头,周内司病入膏肓不能人道,长则两年,短则一年,必死无疑。”顿了顿又道,“夫人和奴才情意在前,奴才不曾忘。” 周司辅自以为算盘打的无可挑剔,先是表决心他会学好,再是坐实两人肌肤相亲,最后分析利弊情理相逼。 筠娘子的脸色,周司辅看不明白。周司辅没来由的心惊胆战起来。 “周内司眼下人在哪里?” “一个不顶用的瘫子罢了!夫人惦记他作甚!周内司被淹了个半死不活,差点夫人的命就断送在他手里了!” “周内司现下还好么?” “奴才带人来的及时,料想是没事了!” “这里是哪里?” “江中的一个孤岛上,当时江水很急,雾太重,奴才只能……” 筠娘子闭上了眼睛,她不能忘记,江面上那声疾呼“周内司坠江了!”不能忘记,那张蛤、蟆嘴堵上她的嘴给她吹气……那一刻,她觉得她应该活着,她以为她能扛得住,可是意识越来越轻……她该抱着他,该告诉他一声,她愿意嫁给他…… “周内司再无能,他也是拼尽了全力救我,而你只用了三分力罢了,你有什么资格跟周内司相提并论?好笑!我既然嫁给了他,就是不能人道终身无子,我也认了!当初我愿意嫁你,不在乎你是不是奴才。如今和以后,我再也不愿意嫁你,不论你是不是官拜一品!你以前说的我还不信,如今我信了,这世上只有周内司最在乎我,他对我一见钟情非我不可,我就不该怀疑他!我的清白,到底都是自己作践掉的!我有何怨尤,只要他不嫌我,我自是服侍完他的后半生!就是他死了,也守一辈子!” 是啊。她如今才看明白了么?杨武娘救她是举手之劳,周司辅救她是授周内司的旨意……因为只用了三分力三分情,所以才抛弃的那么干脆! 周司辅面色煞白,见鬼一样的看着她。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纵使他使出浑身解数,她还是爱上周内司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下更应该会告一段落。 第115章 生死局8 筠娘子穿好衣裳,出了山洞。过目之处是葱茏花木、假山潺溪、白墙黑瓦,圆门上头爬满翠绿的爬山虎。哪是什么孤岛,分明是一个精致修葺的后花园! 芹竹狗腿的过来,眼睛偷偷的往这两人脸上瞟,周司辅一脸凝重,筠娘子如丧考妣。芹竹朝周司辅打了个眼色,“戏都开场了,就等着司辅大人呢。” 筠娘子端了端发髻后,双手拢于袖中,再雍容的外表也遮不住疮痍的内里。她抬头看天空,绚丽的阳光穿透了薄雾,一草一木都已现行。刚才在山洞里的一幕…… “夫人打算一直光着身子么?” “你,你做什么,我自己穿!休要碰我,你这个贱奴!” “柳下惠与后门者同衣,而不见疑,非一日之闻也。连三岁孩童都倒背如流的故事,奴才岂会不知?柳下惠与女同衣,与纲常相悖,却是礼也!柳下惠拥女入怀之际,问过女子同不同意么?奴才自当效仿柳下惠,为君子之所为。” “你在我背后做了什么?” “夫人肚兜带子松了,奴才就充一回丫鬟罢!” “你放下衣裳,给我滚!再看我就挖了你的狗眼! “夫人是自个把手伸进来,还是让奴才来?” “你,你休要碰我,我自个来!” “夫人这才乖嘛,夫人配合一点,奴才自然小心点不碰着夫人的玉体了!” “你,你……” “夫人把腿伸进来,奴才知道夫人生气,夫人就是想砍奴才的手也要等出了这里是不是?” “你,你……” “夫人当心点踹,好不容易穿上的足衣呐,还是说夫人喜欢奴才穿衣?” “衣裳都穿好了,你可以滚了!” “难道夫人要披头散发的出去么?这被人瞧见可就洗不清了!” “你难道还会梳头不成?” “奴才在烟花柳巷里待久了,还有什么是奴才不会的?奴才定当给夫人梳个庄重典雅的美髻来!” “你……” “难道夫人要自个梳么?夫人可别回头看,夫人的头皮娇嫩,扯痛了就不值当了!” “你还要做什么?” “夫人面无血色,奴才这里有上好的胭脂,给夫人脸上匀匀色。” “你,你不是说不会碰着我么?” “夫人还真会掩耳盗铃呐!夫人且宽心罢,奴才的手指跟夫人的脸隔了一层胭脂呢,怎么算得上碰了?” “呜……” “夫人千万莫哭,哭坏了妆容,待会又得重来一次了!奴才已经抹好口脂了,夫人抿一抿。” “好了?” “奴才伺候夫人穿鞋。” “你……你居然……隔着足衣就不叫碰了么?你这个杀千刀的混蛋!我恨你!” “夫人叫奴才好生为难,这隔层布便是柳下惠,不隔层布便是登徒子,奴才这么理解是没错的罢?可是这合该都是碰,无非是五十步笑百步的道理,夫人又何苦多此一举?” “你懂什么叫遮羞布?你这种不要脸的人,自然没这样东西。” “夫人倒是诚实。那奴才就跟夫人算算前面的账,奴才是第一个碰夫人的人,也不是头一回了……其实夫人并没有夫人认为的那样讨厌我,不是么?你当时口口声声以身相许,拿宋家青瓷来诱、惑奴才配合你,现在夫人知道遮羞了,翻脸不认人,夫人才是真小人呐!” “你……,你……” “还是说夫人从来就没骗过奴才,夫人是伤了心不肯再信奴才了,是与不是?” “呜……” “承认喜欢过奴才,就那么为难么?” 周司辅定定的看着筠娘子,哪舍得她心中悲怆,摸了摸她的发髻,一声叹息:“筠娘,你并未失、身于我,你身上的那些东西,都是我让芹竹给你沐浴时造的,从一开始你不就看的很明白,我不是什么好人,我囚禁了周内司奴大欺主,眼下又心生一计图谋你宋家的白地蓝花!既然骗不了你,索性说开了好,你的人,你宋家瓷窑,我都想要!” 周司辅凑近她,“这件事说出去对谁都没有好处,筠娘以为呢?” 筠娘子总算松了口气,周司辅也就这么大的胆子了! 周司辅疲惫的摆手道,“芹竹,你带内司夫人去看戏罢!”筠娘子一走,周司辅看着她的背影,双眼是一片晦暗沉光,苦笑一声,“连春天的风都这般的冷。” ** 徐氏乍留宿在一个陌生的环境,加上心里有事,丫鬟过来伺候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丫鬟道:“太太歇好了么?和妃那头来唤。”言罢,一干端热水盆子、捧衣裳胭脂盒子的婢女们罗贯而入,这些人都是宫婢打扮,举止进退有度。 丫鬟见徐氏怔忪,笑道,“和妃说了,日后范家和程家就是亲戚了,程家便是皇亲了,可不能小家子气了!” 徐氏心一提:“亲戚?大少爷没事?” 丫鬟:“这奴婢就不知道了,太太去见了和妃问个究竟,不就知道了?” 徐氏心里记挂程琦,让宫婢们赶紧给她梳妆。念及当时的一幕,仍心有余悸。程琦不顾她的阻拦跳了江,尔后便听人尖叫周内司也跳了下去,水匪招呼着杀杀杀,乱作一团。须臾,一艘大船靠近,来人都穿着官服,训练有素的模样,领头的官员大喝“杀匪救人”,扑通扑通跳下去跟水匪搏斗起来。程家的船要沉,她在下人的簇拥下上了官船。因着雾重,船就在近处挨着岸停了,尔后便有人引她上岸进屋休息。她几番要问,又见不着能做主的人,心思沉沉的辗转反侧了一个凌晨。 再华贵的屋子,只要有和妃在,都能染上佛气。和妃手中掐着佛串,何嬷嬷见徐氏过来,笑道,“程太太还未用早饭罢,不嫌弃娘娘吃素,也跟着吃一点?” 徐氏哪有吃饭的胃口,给和妃行了礼,刚要出口问程琦的话,便被和妃给堵了回去,“若不是范参政看重你程家,本宫还真不乐意来这一遭呢,这雅岷江的水可吓煞本宫了!程老爷眼□陷囹圄,程家也就程太太能发准话了,范参政不方便,只得要本宫来出面了!” “娘娘一路辛苦。”徐氏慌张的又欠□。 和妃亲手过去扶起,拍了怕徐氏的手,“程太太这回是立下大功,本宫哪敢自居辛苦?”和妃笑的意味深长,“周内司与内司夫人丧身雅岷江尸骨无存,范参政虽救人不力,却是抓获了一干水匪,这可是大功一件呐!二殿下可是说了,程家如此为他效力,他自当不亏待!程琦就是第二个程宰相!日后少不得范程两家的荣华富贵!” 和妃是出了名的不问世事,这事她怎么掺和上了?像是明白徐氏心中所想,和妃的笑意里似有无尽的凄凉,“本宫何尝想过问这些?王皇后被打入冷宫,本宫得了后宫大权,身在其位只能谋其政,本宫全身而退不得,只能迎刃而上!哎,本宫也是与程太太一见如故,这才话多了,教程太太见笑了。” “娘娘见怪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儿日后为官,还需范参政多多扶持。” “就怕是个朽木不可雕的!”和妃神色一凝,“你程家好大的胆子!这是要哄骗我范家给你程家做踏脚石么?本宫的侄女贤惠淑德不说,难得是个琴棋书画皆通的妙人!举京城多少人争相娶之!我范家看的上你程家,那是给你程家脸!” 徐氏心下一个咯噔:“娘娘你都知道了?” “程琦为救内司夫人,以身犯险,这等荒唐事,他怎么做的出来?若是救了呢,难不成让他把内司夫人娶了?事关名节大事,旁人躲还躲不及,他倒好!你们程家的人都说了,他们表兄妹当年可是婚约在身的。本宫这般与你说,本宫的侄女可是本宫疼到心坎里去的,程琦要是做不到一心一意,这门亲也甭结了!” 徐氏惶惶然的跪下,“我儿糊涂,我自然要好好教他,娘娘放心!” 徐氏心里却是恨的牙痒痒,摆什么谱?有程家这么大家私在,他儿子就是天仙也娶的起!可是程家是有把柄在范家手中的,果不其然和妃撕了端庄的面目,一声冷笑,“周内司一死,是没人追究宫廷秘方了,可程太太你别忘了,程老爷的性命和你程家的家业都握在我范家的手中呢!依本宫看,就让程老爷在牢里多待些时日,等两家的姻缘定了再出来罢!” 徐氏谄媚道,“娘娘过虑了,内司夫人都死了,跟一个死人争,是不是太?” “人死了,才容易念念不忘呐,”和妃眸光深远,“惠妃姐姐都死了二十一年了,在皇上的心中,可一直活着呐!本宫受的苦,不要侄女也受同样的苦。” 徐氏一阵头皮发麻,和妃的话里话外是没什么,总有种说不出的别扭,这些话就像……就像人的临终之言,宣泄毕生的隐忍和痛楚。 好在和妃换了话锋,“都说周内司无懈可击,能把周内司骗进套里,程太太好本事!本宫就奇了,雅岷江南段凶险无人不知,程太太是如何瞒过周内司的眼睛的?” “娘娘谬赞,我是早有准备呐,适逢大雾,自然需要罗盘指向。只要在罗盘上动了手脚,南为北,北为南,周内司以为是往北上,殊不知是向南的死路呢!” “据本宫所知,程来远那个奴才可是个忠心的,罗盘又在他的手上,加上轮船又有程二少爷监管,这换罗盘,怕是不那么容易罢?” 徐氏得意洋洋道,“自然没有容易得成的事儿,我和家父可是费了好一番心血呢!” “哦?” “这里面可就说来话长了,娘娘要是有兴致,听我一一道来。”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下更男主会干掉坏人! 柳下惠与后门者同衣,而见疑,非日之闻也。(这一句是引用。) 第116章 生死局9 徐氏提了多天的心陡然一松,她的儿子好端端的,毒杀周内司的罪名也没了,锦绣前程就在眼前。她也不用担心被休了,程老爷不日就能从大牢里出来,他们一家人又能回到以前了。这么一番生死折腾后,徐氏情不自禁的笑出声来,可能太高兴,眼泪都掉了出来。是不是真的是她错了,她想要的不是早就有了么? 不,她没有错,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程家、为了儿子,要不是该死的周内司和宋筠娘……总算他们都死了! 徐氏眼下需要宣泄,更需要邀功,和妃怜悯的目光是那样善解人意,徐氏受到了鼓励,激动道:“我和家父,又岂敢小看了周内司?就像兵书上说的,声东击西、出其不意!” “连兵书都用上了?周内司可不是领兵打仗的将军,难怪一败涂地呐!有趣!”和妃起了兴致,捂嘴笑道。 “周内司就凭牛膝、蜜、水银、朱砂这七个字,就差点断送了我儿的名誉,凭的是什么?凭的就是‘人言可畏,众口销金’这八字箴言呀,那些新学的文人与我儿不和、为了讨好周内司落井下石,口诛笔伐要人性命……我岂能咽的下去这口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还是多亏了周内司的提点呐!” 徐氏怨毒冷笑,“他会使文人,我会使工匠。工匠是良民,讨工钱天经地义,一旦振臂呼之,咱就占了舆论之利了,趁乱使坏砸死周内司都不在话下!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何况周内司跟宋筠娘?我可是派了好几个流氓在巷子里等着宋筠娘呢!谁想宋筠娘那个贱人,居然反其道而行,闯出了我的关,还把工匠们吓的屁滚尿流!” “这一计不成……” “我自然有二计。牡丹金贵,老爷担心旁人觊觎下人磕碰,都是用箱子装,家父以排查毒河豚的理由过来查验……家父会不会在轮船上动手脚?这自然是周内司和程罗最关心的事了,他们自然要派人拐拐角角的查一遍,这可不是一件轻巧活呢。正如娘娘关心的,这可是换罗盘的最好时机呢,程功的小儿子程邦已经出师开始掌舵,罗盘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物什、还不是轻而易举的瞒过了他们的眼皮子?” “果真是出其不意!本宫倒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罗盘,居然能定生死!”和妃很是赞叹,倏然又疑惑起来,“这时辰掐的真是分毫不差,傍晚开船,凌晨到沂春江和雅岷江的交汇处,春头雾重不能辨向,罗盘又把南换作了北……这就跟人织锦一样,不仅一根线都缺不得,还得放在恰到好处的位置!本宫就是奇了,周内司为何不在禹州待上一晚?” 徐氏的眉头一拧,眼里都是嘲讽,“是呀,我也奇了呢,连程罗送过去几十个美妾,都没能留住周内司呢!”自得的笑将起来,“这世上谁不爱钱?我可听说周家这个清流可是穷的叮当响呢!祖孙满堂就指着周内司的月俸一百两过活,周内司在我程家就跟土包子一样,是个妾都碰,估摸着家里穷到连个妾都买不起了!就不说十大箱子的金银珠宝,这一船的牡丹价值连城,送到京城开个牡丹园,待到四五月那可都是真金白银呐!……这便是第三计。” “第三计?” “儿子状告老子,岳父亲自看押,老爷罪证确凿,这说明什么?说明我程家没当家人呐,这等情况下,滞留禹州一晚上会是什么后果?我这个程太太自然会搬空程家,可能是家父带人、也可能是宵小之辈会趁机把船搬空,程罗一个庶子毫无用武之地……周内司大费周章还不是图谋程家的家产?他别无选择,只得连夜带我和程琦上京领罪!” “妙!太妙了!” 徐氏本就是家中庶女,自幼伏低做小惯了,就是做了富太太也改不了这一身的贱性,何况范家可事关她儿子前程、老爷性命,心里再得意,仍是颔首谄媚道,“瞧我这得意忘形的,没教娘娘见笑罢?这事能这般顺利,还真是多亏了范参政呐!若不是叫范参政拿捏了程功那个刁奴……依我看范参政才是真知灼见未雨绸缪呀!” 这话里再谄媚,还是一股埋怨的味道,和妃岂会听不出来,美目一瞪,拂开杯盏,吹散了茶叶。徐氏暗恼,袖中的手都是一紧。 半晌才听和妃缓缓道,“本宫一生信佛,讲究因果循环,他人之果,你我之因。去年年前,范参政为了联姻一事去你程家,有幸与徐知府、高主簿一干同僚相聚日新楼。高主簿因河豚中毒身亡,范参政有幸逃过一劫,若没当日范参政的不追究、结了善果,哪有今天的因?程太太口口声声都是‘拿捏’,这话可就不中听了!这许是天道循环、程家命里该有一劫呢!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程太太觉得这是祸,殊不知这祸里也有你程家的福报,就看你程家识不识抬举了!” 连威逼利诱都做成冠冕堂皇的体面,能在宫里做娘娘,哪个不是精怪的道行?徐氏被噎的一脸难看,半晌才吐出硬邦邦的一句话:“我程家自然唯范家马首是瞻。” “啪!啪!真是精彩!” 身着六品绯红从省服的周司辅踏着晨光而入,衣裳上的花鸟纹也仿佛鲜活起来,展脚幞头遮住额头,一脸阴色,“看来本官是来晚了一步,早知周内司丧生雅岷江,本官有这功夫还不若睡个好觉来的实在!”一边打了个哈欠。 徐氏怔忪,她可是记得清楚,当初这周元还甩了她和程琦的脸来着,纳闷道:“娘娘这是……” 和妃扑哧一笑,“瞧程太太吓的,这敌友本身就是瞬息之事,往常周司辅效周内司的忠,在朝堂上横着走也不为过。如今周内司上了朝,周司辅就只能做奴才的活计了,这奴才呐,不想当主子的奴才自然不是好奴才,太太以为呢?” “主仆有别,贵贱有序,我见识浅,娘娘勿怪。” “哎呦,看来程太太还是记仇呐,周司辅赶紧过来,给程太太陪个不是。”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本官敢做就没有不敢当的,哪像程太太,贱商攀皇亲痴心妄想,还一边当婊、子一边立牌坊,真是好笑!”周司辅习惯性的摸了摸两撇小胡子,“程太太你就端着你的架子罢,惹怒了本官,就等着程老爷被打官司罢!范参政可是把程功这一家子都撂给本官了呢!” 和妃扯了扯徐氏的袖子,算是给她一个台阶下,“行了行了,都是给范参政做事,日后程琦跟周司辅可就是同朝为官了,什么恩恩怨怨都是过去了,就当是给本宫一个面子,如何?” 徐氏心里再鄙视周司辅这等害主刁奴,此时也不好再给脸色。周司辅顺着和妃的话,跟徐氏求和道,“周内司是周内司,本官是本官,本官是奉范参政之命,前来送人给程太太了,聊表范家对程家的信任!” “当真?”徐氏眼睛一亮。 许是这些日子过的不好,跛着腿的程功一脸憔悴,一旁的赵财搀着程功,脸色也有些蔫。程功和赵财朝徐氏扑通一声跪下,徐氏心里那叫一个舒坦,一脚踢了上去,一杯子掼碎在了他们跟前,“你们好大的胆子,拿我程家的名义开酒楼,毒害朝廷命官,害得老爷锒铛入狱!其二,克扣下人工钱、私吞佣金、偷工减料……你们这都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罢!亏得老爷惦记过命的交情,对你信任有加,许你儿子庶人之身!你们就是这般回报自个的主子的?” 和妃嫌弃的眼光一闪而过,尔后言笑晏晏道,“何嬷嬷,没见着程太太缺茶水么!程太太且消消气,范参政都说了要给程家老爷一个公道,这两个刁奴自然要绳之于法了!” 身材敦实的程功整个人瘦成了皮包骨,弓下背,背脊的骨头凸出,老泪纵横道:“要不是那些杀千刀的逼的,老奴会走这一条路么?老奴被人哄骗卖河豚,老爷善心还腾出了半艘船,这些河豚要值多少钱!老奴的大儿是庶人之身,二儿还小在船上历练,老爷还准了日后二儿的良民身份,子孙的后福老奴都挣来了,老奴还图什么?老奴就是见钱眼开,才中了贼人的奸计!那个厨子还是老奴花大价钱请的,在料理河豚上整个禹州就没人比得上,天杀的呀!” 一声厉呼后程功猛的抬起头,眼冒凶光,“河豚居然毒死了高主簿,还有三人半死,仵作当场验尸,证据确凿,徐知府说是要私了,合着这私了就是没完没了的让老奴掏钱!老奴可听说了,高家偷着乐还来不及呢,这人死了好处,可比当官来的多了!一个二个都在逼老奴……老奴对不起老爷呀!早知今日,老奴就该都认了,老奴不怕死,要不是为了老奴的儿子……就是你们范家!老奴都知道了,老奴的那个二儿子就是个忠心的,畏罪跳了江!你们范家还想怎么样?” “瞧瞧,真是个忠仆呀!”和妃冷飕飕的笑道,“自然是拿你们父子三人的命,给程家老爷换一个公道喽!” 徐氏忽然心一紧,这范家真不是个好了!从去年年底就有所图谋,在程家埋了这么一个大炮仗,幸亏他们是同道中人……和妃这一举分明就是恩威并施意味深长。 徐氏眼皮子浅,只顾着自己那点小心思,哪会想到一个关键问题,程老爷的罪名说到底只在于程功一家的人证,徐知府会蠢到把这个人证给范参政捷足先登、导致程徐两家如此被动? 好在和妃给了准信:“幸得我们的人来的快,程琦没得大碍,只是受了风寒,躺上两天就好了。” 和妃嫌程功父子碍眼,何嬷嬷差人把他们给拖了下去,把地上的瓷杯碎片给收拾了去,又添上了几盘瓜果糕点,和妃笑着看宽下心来的徐氏道,“本宫成日礼佛,难得有人不嫌本宫唠叨,太太也莫为那些个糙心事伤神了,来,尝尝这宫里的点心,本宫知道程家富庶那是什么没吃过,这几样贡品水果可是这个季节买都买不到的!” 徐氏被一番恐吓后,对和妃的示好已是受宠若惊了,念头飞快转着,和妃已经红唇轻启,“本宫可是听说了,程琦连发热中都嚷着表妹呢,本宫知道这活人跟死人争是没甚趣味,可是这颗大石头就堵在本宫的胸口,不吐不快呀!程太太也莫嫌烦,这对表兄妹的姻亲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氏知道和妃在等她表决心,嗤笑一声,“哪有什么姻亲?我儿也并非非她不可。”索性将当初自个如何置筠娘子于死地、程老爷以庶子代嫡子迎娶宋筠娘的心思,那些陈年旧恨娓娓道来,言罢表忠心道,“宋筠娘一死,我那个姑老爷可就没了主张喽!周内司与宋筠娘一死,顶多就是结个阴亲,他周家想要宋家瓷窑,烧个纸的还差不多!姑老爷对这个嫡女没甚父女情,又是个不管事一心烧瓷的痴人,这么多年都是我程家在给他活路,我敢打包票,不久他只得巴巴的求我程家!范参政这笔生意稳赚不亏,日后宋家青瓷可就是范家的了!” 和妃很满意徐氏的知情识趣,抿嘴一笑,“那我范家真的是一箭双雕了!” 周司辅也像是很满意,“看来周内司没白抬举宋家青瓷呢!这是给范家做嫁衣呐!” 和妃嗔笑,“这话说的,举天下都是君主的,二殿下是皇脉正统,咱们孝敬皇储,日后自然少不得咱们的好处!” 周司辅志得意满的模样,“程太太知道范参政请的水匪是谁么!” “谁?” “堂堂旻王殿下呐!连本官都大吃一惊,旻王殿下正是盘踞在雅岷江南段的水匪头子!现已被范参政带的人抓获,范参政还马不停蹄的连匪窝都拔了个干净!这可是天大的收货呀!旻王这回是真的给二殿下做了嫁衣了,截杀周内司和诰命夫人的罪名已经落实,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呀!” 和妃眼里一道晦暗不明的光束闪过,下意识的掐了掐佛串,“惠妃姐姐果然生了个妖怪!旻王做的事皇上心里都有数的呢,这一桩接着一桩,堂堂皇子去做匪徒、谋杀一品朝官,看皇上这回还如何包庇他!” “啪!啪!” 只听巴掌声从浮雕屏风后面传来,一个明黄的人影踏了出来,龙威毕现。 “微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妾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民妇……民妇……陛下饶命!” “来人,把屏风搬开!”太监应声合力挪走。只见屏风后面,跪在地上、四肢被绑的结结实实、嘴被塞住的旻王和范参政,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崇庆帝似笑非笑的声音分外沉重:“周司辅,倒是教朕看了一出好戏!” 第117章 生死局10 “不,不,宋筠娘不是死了么!” “鬼!鬼啊!” “哈哈!报应!报应!她是向我索命来了!” 徐氏双眼凸瞪,指着走路悄无声息的筠娘子,她身着临死前那件雨昙云霏的褙子,一步步逼近。徐氏恐惧的浑身颤抖,她进一步,徐氏就往后退一步,躲在了和妃的身后,一把把和妃往前一推,“是她!害死你的罪魁祸首是她,是范家,冤有头债有主……” 崇庆帝已经坐了下来,龙身不动。和妃被徐氏推了一个踉跄,眼看徐氏就要退到崇庆帝的身上,苏公公厉眼一扫,两个太监辖制住了徐氏。苏公公尖细的声音道:“哎呦,天子在此,哪个鬼魂有这么大胆子!” “冤魂前来伸冤,雅岷江的水浑浊多沙,堵的臣妇喉咙涩疼,做个哑鬼也罢了,臣妇的血肉生生被恶鱼啖尽、魂灵无安处……陛下可怜可怜臣妇啊!” 苏公公好笑:“内司夫人果真是个妙人!” 崇庆帝忍俊不禁,见筠娘子又要掩袖哀泣,“行了,休跟朕装可怜!朕来了,自然天理昭昭!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皇亲国戚?” 崇庆帝意有所指的看了一眼周司辅。苏公公提点道,“周司辅可得仔细点说话!” 和妃低垂的眼光瞬间皴裂,一向的平静如大江决堤。好笑!真是好笑!皇上的意思不是很明白么,皇子无罪、范家死! 旻王和范参政嘴里的东西已经被拔了。徐氏被骇的神智失了大半,满嘴都是“不可能,宋筠娘不可能活着”。范参政做无力的挣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同陛下一道前来,臣……臣可是什么都没做呐陛下!” “范参政这话就错了,范参政不是什么都没做,还是未遂罢了!又当真未遂么,内司夫人坠江,周内司以身相救昏迷不醒,范参政是不是觉得只要人没死透,都不算有罪是么?若天下人都抱着范参政这等侥幸心态,天下还不大乱了?” 徐氏倏然清醒过来,双眼浑浊,要犟开太监的辖制,发鬓松乱衣衫尽皱,一副疯婆子嘴脸,凄惶大笑:“都没死!哈哈!都没死?” 一道电闪雷鸣,筠娘子看到了周内司把玩罗盘的蠢样,旁人嗤之以鼻的模样,在她眼里如同不谙世事的稚儿,说到底她何尝不可耻,她以为给他一点善意恩慈,便该得到她想要的回报,他如何回报她都那般不知足,以至于连累他生死未卜! 筠娘子从未如此想杀一个人,眼睛眯了起来,趋近徐氏,一脚踹上了她的膝盖,两个太监把她按跪,筠娘子端起桌上的杯盏,狠狠的砸上了她的脸,徐氏被正中眼睛,杯盏口扎上她的眼睛,血流如注。 徐氏疼的直嚎,眼前血光一片,筠娘子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就像掐住一只待宰的鸡:“从我八岁你就一而再的毁我名节害我性命,我碍着你了么?我告诉你徐氏,程琦在你眼里是天上有地下无,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孬种!他哪有周内司一半的好,呸,他也岂配跟周内司相提并论?……徐氏,你作甚不都冲着我来,他一个病入膏肓的瘫子碍着你什么了?你害我,我尚能留你一条贱命,千不该万不该你连内司都碰!”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呵,你挖我的心肝是罢……”总有一天她要把徐氏的那块心肝肉给千刀万剐了!筠娘子一想通,收回了手,又恢复到一贯的端庄,朝崇庆帝跪下道,“臣妇冒犯龙颜,臣妇有罪。” “内司夫人与周内司鹣鲽情深,人之常情。” 徐氏早已明白了待宰的命运,唯一的期盼就是程琦平安,此时醍醐灌顶,冤冤相报,他们怎么可能放过程琦?徐氏的右眼已经疼的没了知觉,左边的老眼泪流不止。筠娘子轻蔑笑道,“一个自以为是的跳梁小丑罢了,你真以为自个得逞了?我告诉你徐氏,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内司早就跟我说了他的打算呢。” 周司辅不免诧异:“周内司与内司夫人心意相通,这才能教恶人绳之于法,果真是夫妻连心其利断金。” 筠娘子闭上了眼睛,心里涩疼难捱,半晌才悠悠道:“徐氏和范参政联手置我和内司于死地,靠的无非两点,罗盘以南做北、吹号引匪。而这也正是我和内司破局的关键。徐氏你处心积虑,却不知内司就是在你眼皮子底下换了方向!一路向南是触礁漏水,然后是水匪突袭。若是一路向北呢?北段有朝廷官员严格排查,江流通畅。徐氏,你真以为眼下我们是在南段么?南段多暗礁水匪,又是雾期,陛下的船会下南段么?你连自个如今的境地尚不自知,亏得范参政用了你这等蠢人!我知道你们都嫌弃内司身上的脓疮,内司的手碰过的东西你们还敢碰么?你会以南作北,殊不知只要内司包手的羽缎里面嵌了一块磁石,近处的磁场碰撞,指针想往什么方向偏,自然能往那头偏!既然走的是阳关路,这引匪的号角非但不能引匪,反而是我和内司获救的助力!当时的触礁,根本不是触礁,而是旻王殿下的船身相碰,雾霭遮天蔽目,只要有人这么嚎一声,你自然就会信了!不得不说,旻王殿下的速度还真快呀,为了置我和内司于死地,他自然顾不上辨别方向了!这也正是我和内司走这一遭的目的,帮助朝廷铲除匪患!内司心系社稷百姓,心存大义不安于小家,我这个做内人的,自然夫唱妇随!” 崇庆帝赞许:“不愧是周内司,这才是文人该有的傲骨节气!朕自当封赏!内司夫人一介女子明理贤惠不说,难得有舍身取义的气魄!妙人!” “陛下明鉴,匪患祸害一方百姓,而恶官祸及一国百姓。区区匪患,在恶官面前,那也是大巫见小巫了!内司要想保全身也只能平匪患,而除恶官可就要以身犯险了!这也正是我与内司顺徐氏歹意坠江的缘故,只有让徐氏以为她毒计已成,有和妃诱导,她才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是么?和妃大义灭亲之举,臣妇身为震撼!恕臣妇直言,范参政谋害朝廷命官、勾结水匪,罪大恶极不说。范参政还有谋逆之嫌,陛□体康健治世有方,他居然敢在陛下的眼皮底下夺我宋家青瓷拉帮结派,二殿下是不是皇储,他一介臣子好大的胆子,这是要给陛下做主意么?谁给他的胆子?恕臣妇直言,谋逆之罪,罪及九族!和妃娘娘也说了,臣妇的舅舅本就是莫须有之罪,他意图程家家业,这难道都是二殿下怂恿的么?如若不是,他把禹州首富收拢于自个手中,这是要干什么呢?王皇后与范家交好,王皇后牝鸡司晨,陛下仁慈不连坐,依臣妇看范参政这是要效仿另一个王皇后么?哎呀,臣妇可没有暗指和妃的意思!臣妇一点浅见,有时候越是对恶人仁慈,就是变相的残害百姓,惩奸扬善,方得太平盛世!臣妇以死谏言!” “啪!啪!”周司辅鼓掌,“眼下周内司生死未卜,内司夫人说的,正是周内司的心声。陛下明鉴!” 范家倾覆在即,范参政心里都在咆哮,不!不!就差那么一步,他就成功了!他死也不甘呐!范参政怨毒的眼光恨不能把和妃撕了,“我的好姐姐,你以为你帮助周内司立了功,临时转舵,在陛下跟前邀了功,就能免了牵连么?” 对这个庶姐,范参政一向看不上,当初王皇后一直不孕,看她是个好拿捏的性子,便把她送进了宫,盼望着能生个庶皇子也成。谁料这个榆木脑袋里面就没争宠二字,偏偏让惠妃捷足先登生下了大皇子!后来王皇后也有了嫡皇子,和妃也早就没了用处。这女人进宫,不图子嗣,又不图宠爱,她到底图个什么? 范参政已形同疯狗,恨不得咬死和妃这块朽木!范参政癫狂道,“是宫廷医方书,以水煮牛膝,滤去渣滓而得的汁水。又以蜜和水银、朱砂研成膏状。这味药是民间禁传的秘方,徐氏从哪来的这味药,是你……是我的好姐姐透露出来的!陛下可莫给这个整天念佛的贱人骗了,她心大着呢,范家所做的一切还不是为了她?为她能当上皇后母仪天下呐!哈哈!哈哈!” 和妃端坐不动,只是掐佛串的手动的飞快。 和妃早就看透了范家的人情、看透了朝堂皇宫的权利倾轧,饶是如此,她这么多年谨小慎微何曾得罪过这个弟弟,被这般狠咬一口,心下无尽的怆凉。 两天前的大皇孙生辰当晚,她方得了范参政置周内司于死地的消息。 周内司能瞒过众人整整六年,又岂能小觑? 她不想管,可是她跟范家就是连根带枝的关系,一损俱损!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单独叫了周姑夫人,把这消息透露了出去。 只有周家在皇上跟前求了百里加急的旨意,就没这桩事了! 她等啊等,等的焦心如焚。 结果却等来当夜皇上的临幸,皇上一直说她贴心,把周内司的来信与她说了。 她惊骇的不行,周内司早就有了万全之策! 已经来不及了!皇上便说了,要带她和范参政一道坐船游雅岷江呢。 范参政其实是不着急的,只以为皇上是一时兴起。 何况皇上的船要是敢游南段,被水匪狙杀了,那岂不是更好? 殊不知他范家早已是周内司的囊中之物! 她为何要相助周内司对付范家?不,她帮的不是周内司。 她记得皇上在一夜缠绵后,搂着她的腰说,“只要范参政在的一天,旧学就跟百足之虫一样让朕挠心。朕从未把你当范家人看过,你明白么?你将朕的后宫打理的很好,朕都明白的。” 不!不! 情爱如梦幻泡影,她岂会相信? 促使她下定决心的是,次日何嬷嬷说,“娘娘,这里有周内司给娘娘送的信。” 她拆开一看,信上只有四个字:旻王必死! 和妃掐佛串的手一顿,望向崇庆帝,眼睛里面是空无一物的冷清,“陛下告诉臣妾,是不是王皇后犯了罪、我范家犯了罪就都得死,而惠妃的庶皇子,就是犯了滔天罪名,陛下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陛下仁君,不如说陛下是慈父来的好罢!” 旻王倏然犟脱太监的辖制,梗着脖子,目眦尽裂道,“我不要你的施舍!我认了,通通认了,我就是想要宋筠娘,闵秀宫不行,咱就在船上来!你最好连你这块骨血也给剁成八大块!你留着我,我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呵,我还从来不知道我有个父皇呢!诚如宋筠娘所言,惩奸扬善,方得太平盛世!你想做仁君,我就偏偏做尽坏事,偏偏让你不得太平盛世!我恨你!” 崇庆帝一巴掌甩上他的脸,勉力压住澎湃的心绪,半晌才道,“她是内司夫人,不是小娘子!你疯够了没有!惠妃那么好的女子,怎么生了你这个孽障出来!来人,旻王缺人教习,回头朕给他府上送上几个大儒!” 苏公公为难的看着崇庆帝,他可不觉得就凭他们能辖的住旻王!崇庆帝不忍的摆手道,“拖下去五十大板,旻王府严兵把守,朕叫他插翅也难飞!” “惠妃那么好的女子……”和妃喃喃自语,“又是这样,又是这样,凭什么她生的两个儿子都好端端的?凭什么我连要孩子的权利都没有!”她的人生,还有什么? 和妃从袖中掏出一把利刃,当着众人一刀捅腹!崇庆帝明明来得及制止,却也只是由着她。和妃眼神涣散,痴痴的笑了起来,“陛下,臣妾的心里从来没有佛祖,只有陛下。” “陛下知道惠妃姐姐怎么会在生产时得了疯症么,宫廷里的秘药可不是都在里,陛下想知道,百年之后记得来地下找臣妾……旻王出生那天,天有异象,神婆说是妖怪所致……呵,若妖怪不是妖怪,若周内司本就不是周内司,陛下又该当如何?”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言也毒。 血,到处都是血。徐氏怔怔的望着血泊里的和妃,血已经流了半张脸,她癫狂的笑了起来,使出毕生的力气,犟了出来,拔、出和妃腹上的利刃,向筠娘子扑了过来! 周司辅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徐氏的手,手肘被扭得咔嚓一响,那把红透的刀,直直的捅进了徐氏的腹中! “母亲!”门外传来程琦的一声痛呼! 徐氏最后凄厉的目光看向程琦,这个她最疼爱的儿子呀,看他安好,徐氏的一只眼里流露了慈爱的欣慰。徐氏什么都没说,就在周司辅猛的拔、出利刃时,一口鲜血喷出,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苏公公赶紧招呼人把徐氏拖了下去。 程琦都看见了,从徐氏被筠娘子砸坏了眼睛,他就已经躲在门外了。他是想过母亲死,连梦里都唤着表妹,可是真当看到这一幕,他心里只有彻骨的寒冷。他知道,他们都输了,表妹在船上都是骗他的,一切一切都是假的,原本被设计命在旦夕的表妹其实是条食人的毒蛇!他从未如此恶心过自己,明明和母亲一起同谋,看着母亲落败,只想着明哲保身! 程琦跪了下来,“陛下明鉴,我不知家母……” 程琦的话里都在抖,哆嗦的说不下去了,崇庆帝和蔼道,“行了,朕都知道了,你大义灭亲挺身相救内司夫人,朕自当嘉奖!”言罢还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道,“你的学识,朕有所耳闻。五月大举,好好备考!”程琦整个人一懵,受宠若惊连连谢恩。 崇庆帝又似是无意问道,“周司辅,你不是与朕说,程罗两次托人示警……” 周司辅赶紧敛眉将程罗的功劳娓娓道来,崇庆帝朗声笑道,“都说商人奸猾,这程罗倒是跟他父亲的德行有的一比!他志在行商,又是日后继承家业的人,朕总不能赏个官给他当当罢,这样罢,朕就亲自做主许他一个庶转嫡!”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程琦猛的抬头,瞳孔一缩。只见崇庆帝笑眯眯道,“朕还知道,程琦跟你父亲断绝了父子关系,这才对嘛,富贵汤里怎么能养出清流?官商本该泾渭分明,你以后可是要担负大任的人,朕的意思,你明白了罢。” 周司辅屈身道:“陛下圣明。” “好!好!”崇庆帝心里其实是恨的牙痒痒,他是要一个“一清二白”的小程宰相不假,可是这程家一行,到底还是给周内司占了大便宜了! 宋程两家的亲戚情分自不用说,程罗两番帮周内司,周内司又救了程老爷,程周两家倒真是默契呀! 周内司你干的好事! 第118章 成亲之日 崇庆帝有命,次日一早,周内司、筠娘子随他的船一道回京。崇庆帝觉得有伤脸面,程家的船虽不及皇家的船华贵气派,却无一不精巧绝伦,还好是沉了!加上一船牡丹和金银珠宝抢救的及时,筠娘子先前开了口这船牡丹是献进宫的,眼下又不好开口要回十大箱金银珠宝。 金银珠宝……筠娘子有些蔫,一边逛着园子,一边习惯性的从袖中掏佛串出来掐。 不对,她的红玛瑙佛串去哪儿了? 筠娘子记起山洞里,周司辅把她的簪钗一个不漏的插在她的发髻上,佛串一直是搁在广袖里的暗口袋里,簪钗完好,何况佛串? 湖水清澈,旁边迎春花开的正好,周司辅背靠一株柳树,垂柳如丝绦,哼着勾栏里的艳曲,闭着眼垂钓。 周司辅除了璞头,阳光和柳条的暗影在脸上交错。盘膝而坐,纤长的玉指提着鱼竿,鱼线随着曲子荡来荡去。 就不像个钓鱼的样子! 筠娘子眼尖,被鱼线闪了眼……分明就是佛串上的天蚕丝线! “哎呦,周司辅这是被天上的馅饼给砸中了么,以往用麻线钓鱼,如今倒用上天蚕丝了!” 周司辅回头,含笑,“都说飞来的横财要赶紧糟践掉,古人诚不欺我也!” 这不失主就找上了门么! “周司辅陪皇上用过午膳就来钓鱼了?”筠娘子巧笑。 “非也,还回屋洗了□子换了衣裳。”周司辅答应。 “这里都是水军驻扎,周内司怕是有钱也没处使罢?”筠娘子坐了下来。 “哎呀,说到水军奴才想起来了,奴才上午还去比划了一番手脚,一不小心就把人打残了!” “哦?”筠娘子挑眉。 “赔了点药钱!足足花了奴才十分之一的月俸呐!”周司辅一脸心碎。 “周司辅捡了二十两,才糟践了五两,若是糟践不完,我帮你出出点子?”筠娘子打了个水漂。 “哎呀,那个佛串值二十两么?奴才被那帮小子给哄了!”周司辅大惊。 “周司辅这么不识货?”筠娘子冷眼一挑。 “他们跟奴才说这玛瑙不值钱,抢了一半走呢。呶,就剩这个天蚕丝了!”周司辅捶胸顿足。 “另一半呢?”筠娘子磨牙道。 “奴才想想啊……”周司辅抬头望天,“都是这帮不懂事的婢女!她们伺候个人都偷工减料,奴才只得给她们加了工钱!” “周司辅哪捡的佛串?”筠娘子气的手都在抖。 “奴才本以为白救了夫人,真是善有善报,这不就顺便在水里捞了横财么?”周司辅洋洋得意。 “这个佛串是开了光的,要是佛祖知道你拿来钓鱼杀生,就等着下地狱罢!”筠娘子起身要走。 “哎呀,线动了!鱼上钩了!”周司辅惊呼,“佛祖这是体恤奴才中午陪皇上用膳没吃饱呢。” “佛祖还真是关照周司辅呀!”筠娘子顿住,见周司辅吃力的提起竿子。 “咦……原来佛祖也喜欢耍着奴才玩呢!”提起的竿子上,哪有什么鱼,只有一颗圆润红亮的玛瑙珠! “你?你?”筠娘子看他两眼邪气,“你把佛珠都给我,我给你钱。” “给了夫人,奴才拿什么钓鱼呢!”周司辅一脸哀怨。 “我……我给你挖蚯蚓,还不成么?”筠娘子跺了跺脚。 “当真?” “当真。” “奴才听人说红鲤有佛性,寻常的饵都看不上,这可如何是好?”周司辅拧眉深思。 “有佛性你也敢吃?不要命了?”筠娘子噘嘴坐下,打算给他耗。 “夫人是舍不得奴才折寿么?”周司辅双眼灼灼,胡子一翘。 “是……是又如何?你又不听我的话!”筠娘子佯怒。 “夫人承认喜欢奴才,奴才自然就听话了。”周司辅惬意的往柳树上蹭了蹭后背,从心窝一直痒到了后背。 “还不把佛珠给我!”筠娘子伸手。 “夫人喜欢奴才?”她的柔荑看起来很软,摸起来会更软,周司辅一脸yin色。 “喜欢……喜欢还不成么?”筠娘子脸红。 午后的日头暖洋洋的,周司辅嘴里的小曲,哼的更欢快了。周司辅给了她天蚕丝线,还有一包裹在稀泥里面的佛珠。筠娘子连换了三盆水,佛珠孔里面的淤泥还是没洗干净。 筠娘子左手食指和拇指掐着佛珠,右手拿线,往里面穿。孔小加上泥水,穿一个都要好多次。 这是筠娘子在上元夜给周内司买的佛串,想着等成婚后送给他,一直是珍之重之。筠娘子恼恨周司辅的调戏,可是又担心佛串散了不吉利,何况周内司眼下还昏迷不醒!筠娘子坐在草地上,很有耐心的穿着。 周司辅时不时的瞟一眼她。 周司辅估了下时辰,筠娘子最快一刻钟能串八颗佛珠。一个佛串是一百零八颗,串完的话至少也要十四刻。 一个时辰八刻,也就是她能安安静静的坐在他旁边、足足两个时辰! 筠娘子本就手笨,脸上一层晕红,瑰丽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如同羞开的海棠花。周司辅望天思索,想想日后把她娶回家,天天给她找点事做,让她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跑都跑不掉。 不知不觉已近黄昏,筠娘子晃了晃酸疼的脖颈。 “把你的鱼饵给我!”就差最后一颗了,筠娘子两手捏着线头,扭头看周司辅。 “哎呀,这钓了一下午,一个鱼儿都没上钩,奴才嘴馋的不行,奴才是不信邪继续垂钓,还是?”周司辅摇了摇鱼竿。 “我今晚做鱼汤给你解馋?”筠娘子咬牙切齿。 “奴才现在嘴干……等不及喽!”周司辅不说还好,说了愈发口干舌燥。 “怎么样才能不干?”筠娘子恨不得咬断舌头。 “夫人……夫人亲奴才一口!”周司辅一副这个道理很简单的模样。 “你说过只要一口的,不许赖账!”筠娘子扣准字眼。 “呶……佛珠给你!”周司辅等不及她的脸凑过来,她的睫毛眨个不停,飞快的啜了上去。 “你没见我的手提着佛串么,你去帮我把佛珠里面的淤泥冲掉!”筠娘子赶紧支走他,平复心跳。 “夫人再亲奴才一口!”周司辅趁胜追击。 “你帮我把它串上去!”筠娘子没空手,只得央他。 “这两个孔的奴才会穿,三个孔的,奴才还真不会呢。”周司辅推拒,手却拿起了佛珠。 “先对折,从左孔穿向右孔,从上孔插入钩针。哎,没钩针怎么使?”筠娘子懊恼。 “夫人亲我一口,便有了。”周司辅赶紧摇起了尾巴。 “将绳子勾出来,然后从右穿向左,把刚才勾出来的绳向一边拉,让他靠边,让出位置下钩子,再把钩子伸进去,勾住后穿的绳子,再勾出来……” “夫人说慢一点!”周司辅冷汗津津。 “……这都第五回了,你怎么这么笨?”筠娘子真想敲开他的榆木脑袋。 “夫人手这般巧,一定女红很好罢?”周司辅眨眨眼睛,意味深长。 “我作甚要与你说!”筠娘子脸红。 ** 六月初十,初夏气候宜人,阳光如金,宜嫁娶、纳采、订盟、祭祀。 蜿蜒数里的红妆队伍从京郊宋家一直延伸到周家,其嫁资丰厚让人好不艳羡。前一天,崇庆帝又特地让宫里来人给新房铺设房奁器具、摆珠宝首饰,真是给足了宋周两家联姻的体面。 以至于周内司迎娶筠娘子这一天,京城的大街挤满看热闹的百姓,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冲天的乐声中,百姓们议论开了。 “周家送到宋家的聘礼你们可看到了,那是足足一百多抬呀,而且里面的足金都晃人眼睛,那些缎子不少都是贡品呢!” “宋家的嫁妆也不含糊,就那些装嫁妆的箱子,都是百年沉香木!就冲这阵仗,京城近期都没敢嫁娶的人了!被人比较起来,多没脸!” “嗤……再有钱又怎么样,一个面目全非的残废,也只有贱商攀官,才往上贴!” “话可不能这么说,指不准这‘上瑞冲喜’,周内司就好了呢!” “这病啊就好不了了……我跟你说……” “哪能好?宋筠娘一嫁过去就是一品诰命,就是周太夫人也没封号呢,这一嫁过去就压上一个头,周家能容忍?依我看呀,周家可精着呢,这样周内司死了,宋筠娘也没法带嫁妆改嫁……哎,造孽!宋家真是想扬名想疯了,把唯一的嫡女往火坑里推……” “举京城,穷成周家那样的就找不到二家,你们可知道这些聘礼哪来的……我可是听人说了,都是周家的孙媳妇掏的嫁妆!” “呸!真不要脸,连孙媳妇的嫁妆都擅自动用!” “周家拿孙媳妇的嫁妆又娶了孙媳妇得了嫁妆,绕了一圈还不是绕回周家了?周家不仅不亏,还赚了一个好大的体面!” 宋林跑进来道:“老爷,迎亲的队伍就要到了!” 闲言碎语自然传到了宋老爷的耳中,宋老爷看着款款来拜别的筠娘子,老泪潸然,哆嗦个不停,“爹当初就不该听信周大老爷,把你搭了进去!”筠娘子这头在安抚。 周家那头也闹翻了天了,家丑不可外扬,何况夺孙媳妇嫁妆这等没脸的事!周老太爷怄的不行,哮喘就更严重了,太夫人慌张的差人去请大夫。老太爷性子拗,非要见周内司不可,又要给周内司立规矩,大老爷和大夫人都傻了眼,老太爷规矩没立成,人快怄了个半死。大房乱作一团。 而周家二房里的人已经有了主意。 第119章 新妇进门 迎亲队伍到宋家门口,筠娘子把宋老爷推了一把,“父亲去招呼吧,怠慢了人家,就怕有人拿这上纲上线,周内司就是个瘫子,咱们也是高嫁了!” 筠娘子面色坚毅,个中利害一语见地。谷嬷嬷是奉命前来给筠娘子化妆的,眼中轻慢也只是稍稍收敛一点,“内司夫人,就要奏催妆乐了,奴婢这双巧手,宫里的娘娘都争抢呢。这等细致活,一点时辰都耽误不得。” 不复寻常娘子出嫁的哭哭啼啼,筠娘子看着一路踉跄的宋老爷的背影,面上情绪不显,就那样看着。谷嬷嬷恼怒她的怠慢,筠娘子转脸,眯眼看她涨红的老脸,“我脸上无泪,可给谷嬷嬷省了不少功夫呢,嬷嬷以为呢?”语气一沉,不符年纪的威严毕现。 筠娘子坐在梳妆台前,只听外面催妆乐一起,谷嬷嬷手拿一条挽成活套的麻绳,右手拇指和食指撑一端,左手扯线一头,口中咬着线的另一端。就要往筠娘子脸上使,筠娘子一侧脸,给吓了一跳。 筠娘子瞠目之状,尽显小女儿的娇态,眉毛很顺,巴掌小脸上,白色绒毛细小的几不可见。谷嬷嬷被筠娘子拂了面子,松了嘴,冷笑,“内司夫人这脸,绞起来会疼上几分,且忍着点。奴婢奉了皇上的旨意,但凡一点做的不妥当被人拿来谈资,怕是……” 筠娘子冷哼:“行了,谁会盯着我的脸瞧,还瞧的这般仔细!嬷嬷且宽心罢,周内司目不能视物,没人找嬷嬷算账的!” 谷嬷嬷一噎,倒是高看了筠娘子几分,寻常贵女顾忌面子由人折腾,这个内司夫人倒是不亏待自个的主! “嬷嬷,这粉太白了,周内司眼神不好看成女鬼,被吓着可就不好了!” “这脂也太红了,你这是把我往女伎上打扮么?” “我头皮疼,梳发时把手放轻一点。” “我耳朵上没洞,这金环嬷嬷还是自个收着罢。” 鸦黑两鬓,略施粉黛,两颊不胜娇羞的红晕,凤冠珠光宝翠。筠娘子在秀棠秀娇的搀扶下出屋上轿。 ** 殊不知筠娘子被抬来的这一路,周家早就闹翻了天! 二进房里,一身喜袍的周内司被芹竹推了进来,姑夫人迎过来道,“老太爷也不知是发了什么疯,凡事你恭敬些,合着今个大喜,作甚要闹笑话给二房看!” 周内司一过去,主座上的老太爷眼珠一凸,被周内司身上的红色闪的眼一花,怒不可遏道:“你……你也戴盖头,拜堂时候你是新娘不成?真够丢人现眼!” 老太爷一股恶气直往头顶窜,婚期越近,老太爷的脾气越古怪,大房人见怪不怪,只以为这是嫌弃宋筠娘子的出身。老太爷自己也说不上来,他就是一见着周内司就恶心,恨不得把他逐出了家门才好,一想到他和那个贱商女要拜堂,就有一种周家祖上都被玷污了的感觉。 周内司掀了盖头,抬头仰视老太爷,老太爷被他眼里的寒意惊的直跳脚,骂骂咧咧就要挥手杖,“不娶了!我一杖打死你,看你还怎么娶!” 大老爷和大夫人赶紧拉住老太爷,姑夫人往地下一跪,“祖父这是魔怔了么,连自个大孙都认不得了!祖母,依孙女看,不若把祖父送到山上去?” “我才没疯!那不是我的大孙,我手把手带大的大孙怎么可能是这个瘫子!”越说越像疯子了。 大老爷急了,“大夫还没来么?老太爷身子不爽,今个出席不得,就在屋里好好歇歇罢。”言罢强硬的把老太爷往屋里搀。 老太爷哮喘一发,倒是太夫人心疼,给他顺了顺胸口道,“是,是,他不是你的大孙,作甚跟一个外人置气?你要是气死了,不正遂了某些人的心思?等你大孙回来了,该有多伤心!” 大老爷眼睛一瞪:“母亲莫再顺着父亲的意说荒唐话,要不是母亲总是这般哄骗,父亲又岂会越来越糊涂了?” 太夫人正要说他大不孝,大老爷直接拂了她的脸转身就走。太夫人脸色一暗,大房如今倒是越来越有底气了! 姑夫人看向轮椅上的周内司,一身喜袍的大弟就是面目全非,身上也有种令她陌生的矜贵气质。当年的大弟清高无物,真的只是变成这般光景后的隐忍沉淀么?她狐疑的看着祖父蹒跚的背影,他们祖孙两的感情就没人比得上,大弟变成这样,成了亲指不准还能给祖父生个重孙,祖父为何厌恶至此? 二房那头又开始济济一堂,整个府里的下人忙的两腿都快断了,四进房里的下人也被叫过去使唤,眼下一个院子格外清净。 四少爷翘着二郎腿,小四少夫人给他捶着肩膀,摆足了当官的派头,蔑扫一眼正襟危坐的二少爷,“你们可知道皇上怎么说二兄的,半天就打不出一个屁,合着这么多年玩瓷器都白玩了!” 二少爷脸一黑,大四少夫人和小四少夫人都似笑非笑的瞧了一眼二少夫人。二少夫人揉着五个月的肚子,就凭这肚子,便是最好的反击。 二老爷和二夫人可不在意她们妯娌不合,这些日子二少爷和四少爷忙的不着家。二老爷也是关心两个儿子的前程,冷觑了一眼四少爷,“你说话向来不着调,让你二兄来说。” 二少爷敦厚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父亲母亲怕是不知道,四弟这个进士名头,还是大兄在皇上跟前求情,皇上当朝赏的!文武百官都看的明白呢,就是我和四弟共任瓷内司,都摆脱不了荫封的意味了。到底不是自个挣来的,哪直得起腰板?” 五月大举的成绩已经下来,四少爷也就一个勉强的三甲同进士,还是周内司开口帮四少爷求来的。四少爷倜傥的脸上笑意皴裂,兄弟俩不悦的对视,“我自个的学识还是有信心的,二甲不行,三甲还不稳稳当当!可是……” 二少爷不屑道,“你就指着大兄给你走后门,整天浪迹勾栏,做文章?写yin诗还差不多!那么多人,那些文章我可都听在耳里,哪个都比你强了不止百倍!” 四少爷红了眼,就要摔杯子,“还走后门?大兄把我的路都给断了!以往是糊名制,可挡不住作弊的人,真正有学识的人都会被埋汰大半,能中的都是我这种能拉关系的!世家子弟的学问,几个能及得上我这个清流出生!可是大兄倒好,他给皇上出了一个好主意,在糊名的基础上用誊卷制,结果可想而知,入得殿试的人都是真才实学,我……我就是比不上也是大兄害的!” “然后呢?” “皇上还当朝让大兄出题,考二兄鉴瓷能力,我又不懂那些题目,我只知道二兄就没答的上来的,闹的朝堂上哄笑一片。那些百官都不是个好的,大肆嘲笑我和二兄,说我二房两个儿子都是白生了!这股恶气……皇上下不得决心,大兄就说了,让我和二兄先跟着他历练历练。” 二夫人急了,“也就是说二儿和四儿的前程都握在周内司的手上了?” 二少爷和四少爷不甘的点了点头。二夫人哭道,“好个周内司!他这不是耍着咱们二房玩么!当初要不是他抛了瓷内司这个鱼饵,咱们二房又岂会上钩,乖乖的把二房的嫁妆都给填了进去!眼下钱财和官位,都受控于大房,我二房还有什么指望?” 二老爷烦躁道,“哭!哭!你就知道哭!这事不着急,你们不是听说了么,这大喜之日,老太爷又嚷嚷着要杀周内司,大夫又说老太爷神智好的很,管他神智清明不清明,老太爷就见钱眼开,指不准是大房舍不得宋家的嫁妆,让老太爷心里不痛快呢。咱们二房贡献了一百多抬嫁妆,可不能被他们这么囫囵了过去,依我看,咱们就先在这上头打主意!” 二夫人眼睛一亮,二少夫人嘴角噙笑,“父亲说的在理。老太爷一直护着大房同出一气,咱们得悠着点来,索嫁妆是没戏的,要的就是大房跟老太爷生了间隙,让他们自个窝里斗!眼下老太爷掠夺孙媳妇的嫁妆做聘礼的事已经传了出去,儿媳就不信我那个好大嫂不急了!再说,万一惹火了老太爷,指不准老太爷真一个手杖把周内司砸死了!” 当初二少夫人就先见之明,头一个说大房的猫腻,二房人一意孤行,嫁妆里也是数她被剥的最多。眼下二夫人欣慰的看着这个不记仇的儿媳妇,二少爷愈发感念她宽容聪慧,拉过她的手,情意款款的拍了拍。 大四少夫人和小四少夫人眼里的嫉恨藏都藏不住,这二少夫人好大的本事,连怀了身孕都能教二少爷留在她房里。 二少夫人容色更加明媚照人,看的二少爷呼吸急促,只见她不上口脂的饱满红唇悠悠的吐出悦耳的声音,“我一点浅见,夫君和四弟既得了皇上的恩准,我知道这受人白眼、受制于人的滋味不好受,可是长远来想,周内司迟早得死,周家的前程还不是靠你们?人啊,都是捧高踩低,过了这两年,你们熬出了头,那可就是实实在在的正一品了!日后子孙的福祉就指望着你们兄弟两了!咱们二房人一向团结,可不能先乱了士气,父亲母亲以为呢?” 分明就是护短,指责四少爷先前对二少爷的讽刺。二老爷赞许道,“四儿你也听到了罢?还是你二嫂看的明白,兄友弟恭,方能内平外成。” 二少夫人这话说的多好听,二少爷虽不明白自个媳妇怎么忽然转了态度,喜悦跃到了脸上。二少夫人垂首啜茶,掩住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她以往还担心这兄弟两得了瓷内司之位、对祁家不利。想来也是,就凭这两个窝囊废能有什么气候?瓷内司一职,怕是要在周内司的手上没落了!祁家白瓷在本朝的霸主地位无人匹敌,她该宽了心专心对付宋家青瓷才对。二少夫人想明白了,自然顺着一心仕途的夫君,其实想想也是,挂个瓷内司的名头也没什么不好,以后肚子里的孩子可就是官家子了! 二夫人一向嘴碎,添油加醋道,“谁说商家女比不上官家女的?二儿媳这等气度,两个四儿媳自个照镜子看看!要我说,商家的女子早当家,在人情练达上就是胜不谙世事的官家女一筹。” 四少爷左右一扫,暗恨这两个媳妇愚笨,他是男的也不好说小家子气的话,这两个媳妇一个二个也不晓得给他讨回公道! 二老爷对二夫人这个毛病厌恶至极,这才说了兄友弟恭,她却跟着挑起战火!二老爷没好气道,“同样是商家女,你还不及你儿媳妇呢!行了,咱们去大房那里看笑话去!” ** 大喜之日,自然是图个热闹。开头还好好的,迎亲的人先回周家门口拦门,吵吵嚷嚷要钱物,还有人推波助澜的吟诵拦门诗。周家拿出的赏头都是亮灿灿的足金。这等大手笔引百姓争相观看。 拦门过后,戴簪花璞头的媒婆端着一碗饭过来,叫道:“内司夫人,开口接饭。”有吃夫家饭,成夫家人的意思。 媒婆抹成猴子屁股的褶子脸上是意味深长的笑意。待秀棠掀开轿帘,媒婆将手中的饭伸到了筠娘子跟前。 隔着红盖头,筠娘子看不清碗里是什么,秀棠看了过后,脸色顿变。 秀棠秀娇给筠娘子陪嫁前做足了功课,知道这开口接饭的意义。有钱的男方家为示对女方的尊重,会用精细饱满的香米煮饭,寓意吃穿不愁。也有故意给女方脸色看的,或是一些清流人家,给新妇喂粗粮,以示女子进门后要艰苦持家。 要是只是一碗粗粮,那倒也罢了……而这碗里分明是一碗酒滓和谷皮! 畜生吃的糟糠……周家这是什么意思? 第120章 洞房初见 媒婆很得意,完成了这一茬,那一锭黄灿灿的足金可就到手了。媒婆阴阳怪气道,“你这个陪嫁丫鬟,还不伺候内司夫人用饭?这还没进门就耽误了吉时……”秀棠瞪圆了杏眼,恨不得叉腰跟媒婆干一架,只得愤愤的附筠娘子耳边说了这事。 让人吃一碗糟糠,确实不是人干的事!媒婆赶紧腆脸笑道,“内司夫人若是腹中充实,吃上一口,圆了这么个意思,就成了!” 媒婆心里亮堂着呢,旁边看热闹的人这么多,捅出糟糠的话,嫁不成是小,嫁成了日后还不被夫家怨怼死?宋筠娘先前与周内司成双入对的,于理不合名节有污,这个下马威按理说就该受着!再说这诰命都封了,难道要忤逆皇上的旨意不成?何况,她都说了,只要意思一下咽一口,一个高嫁的小娘子这么点亏都忍不得? 筠娘子的眼睛眯了起来,伸手接过饭,啪的一声给掷到轿外,瓷碗被砸碎在了地上,煮熟的酒滓和谷皮引百姓争相观看。周宋两家联姻的排场哪个不嫉恨?媒婆不想筠娘子居然不要脸面给捅了出来,暗骂商户女就是没教养,却也知道这事不好了,赶紧撒腿去报信。 “啧……喂过门媳妇一碗糟糠,难道周家一家都是畜生么,天天就吃这么个东西!” “皇上一说崇俭戒奢,那些个清流就回家吃粗粮,周家倒好,连谷皮都吃上了,往后啊咱们家的谷皮酒滓都往周家送……让周家一家人吃个饱!” “哎呀,我今个可是来吃喜酒的呀,这桌上不会就让我吃这个罢!” “要我说,周家此举可是别有深意呀……糟糠,糟糠……说的是糟糠之妻呀,这不是说宋家娘子才进门就招周内司嫌弃?” 媒婆利索的又端了一碗饭过来,这回是粒粒饱满的香米饭,讪笑,“内司夫人请接饭,刚才是我不小心端错了碗,这吉时就要到了……” 旁边的人越说越不堪,筠娘子悦耳的声音里没有一丝起伏:“媒婆这碗糟糠搁哪端来的,我瞧着还热乎着呢。” “是锅台上顺手端的。” “周家这是养了牲畜不成?是与不是?” “没……周家又不是农户,哪能呢,”想想又道,“办喜事买了活鸡鸭,拿来喂活物的。” “拿喜碗喂畜生,岂不是说今个上桌的人都是畜生?我可听说了,周内司不少同僚都来吃酒呢,这是说满朝文武都是畜生?再说,这都什么时辰了,连鸡鸭都没宰好么,这是吝啬给人吃酒么?” “这……” “分明就是强词夺理!我还是第一次瞧见人家把糟糠洗的干干净净煮熟给牲畜吃的!我宋家的嫁妆前头才送过来,你们周家这头就给我糟糠吃,你们看不上我这个皇上钦点的‘上瑞麒麟’,想忤逆圣旨直接找皇上说去!我可都听说了,你们周家夺起孙媳妇嫁妆来就不手软,这是要活活把我噎死、好霸占我的嫁妆么?好歹毒的心思!” 媒婆就没料到这一个刚出阁的小娘子这般冷静厉害,本来她只是打算搪塞搪塞就能囫囵过去,结果犯钻进了筠娘子的套,这事越说干系越大,大到她一脸冷汗没了主张。 而大老爷大夫人很快也得了消息,正在二进房里审人。大老爷气的摔了好几个杯子。他们千防万防没想到这节骨眼上出了岔子!最后还是一个厨房里的嬷嬷说了,这事是老太爷吩咐的,她们下人也都是奉命行事。老太爷能干出这事就不奇怪! 大老爷一脸凶气,老太爷眼下躺在屋里歇息,大夫正在看诊。大老爷脸色一凌,“这天赐的好姻缘,老祖宗是得了失心疯了罢!这事追究起来,万一被文人上纲上线,我周家世袭的一品官位都是难保!” 大夫人也没了主张,“那老爷咱们眼下该当如何?谁能想到这大儿媳是这样的烈性子!我还真是愁了,这一点亏都吃不得,以后还不倚仗着一品诰命压咱们一个头?” 大老爷眼睛一瞪,“侍奉公婆是天理,她还敢对咱们不敬?”烦躁的摆手道,“眼下说这事也没用,先想着哄着她舒坦、把人弄进了门再说!” 大老爷老眼一扫老太爷紧闭的房门,心下有了法子,嚷嚷着,“这是老太爷自个造的孽,可怨不得我了!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周家着想!” 一碗饭已经凉了,大老爷领着大夫走了出来,大老爷清了清嗓子道,“教诸位见笑了,这可真的是误会一场!你这个媒婆怎么做事的,家丑不可外扬,我知道你这个媒婆是好心给瞒着,可是内司夫人是外人么?” “儿媳洗耳恭听。”筠娘子好笑道。 大夫适时开了口,“酒糟有活血行气、健脾润肺之效,老太爷胸闷气喘气血两亏,多吃酒糟有益无害。” 筠娘子自然不会就凭这么一句话就放过他们,“我这还没进门就打翻了老太爷的药,怕是……我见这药还热气腾腾的,料想老太爷等着吃呢,老太爷万一因为我这一个无心之失、婚宴上不上桌,这该如何是好?” 大老爷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没想到这人给了脸还不行,为了让筠娘子宽心,讪笑的又补充一句道,“无妨,锅里还在煮呢,老太爷刚好歇下了,等上桌时再吃。” 有人嗤笑开了,“咱们今个刚好能瞧瞧周老太爷跟牲畜同吃一物了!” ** 新房在三进房的东厢,寻常人家图热闹,随大人来吃酒的孩童会簇拥在新房门口,拦着新郎进门。媒婆会拿着盛碎银彩果的花斗,向门首撒去,孩童们争着捡拾。孩童们图钱果,大人们可不一样了,文人成亲的话最是风雅,通常会有文人的几个好友拿准备好的对子谜面拦新房。 今年的大举因周内司进言誊卷制,很多同僚官宦子弟被淘汰,当初与周内司在禹州牡丹园流觞曲水的新学文人倒是中了大半。敌友都在,一边借诗含沙射影周内司的,一边打起擂来,以至于周内司被推过来时,两边都已经红了眼要抄手。越闹越不像话,院子里很快挤满看热闹的宾客。 一波未平,宾客教唆自个的孩子过去拦新房,媒婆正要撒钱果。 一个七八岁模样的男童哭道:“好吓人的蛤、蟆脸,母亲我刚碰到他的衣裳,会不会我也变成一只癞蛤、蟆?” 一女童哭求:“母亲我害怕,呜……!” 一悍妇教训:“来之前我怎么跟你说的,你还哭!看我不打死你!” 一女童尖叫:“嫂子休要哄我!太医都说了周内司活不长了,这晦气钱,谁爱捡捡去!” 真不吉利! 周内司转过轮椅,不加盖头遮掩的蛤、蟆脸一览无遗,明明眼睛都成一条缝了,就那样定定的扫过这些人。芹竹指着刚才说话的人,挨个说这是哪家的闺女,那是哪家的媳妇。多半都是二房人沾亲带故的,始作俑者被他眼里的森寒摄的魂不附体,一个个行了礼撒腿就跑。 总算是清净了! 周内司的轮椅转了过来,红对联挂在新房门边,门前吊着一双喜字八宝琉璃灯,窗棂上也糊着喜字。周内司居然不敢向前,调转了方向。 芹竹知他心中难过,小心道:“爷?奴婢当初就说了咱们要加紧防范,是爷由着他们来。夫人还在屋里等爷呢!” 他双手拳起,黯然闭目:“爷什么都能受着,唯独舍不得连累她也受着……周家做的越过分,日后周家灭门时、她才能没有负担的改嫁!有周无元、有元无周……” “爷心里都明白,那咱就进屋罢!” “爷还要拿周内司的身份糟践她,让她断了对周内司的念想……爷……爷舍不得呐!” “这么多年不都忍过来了?爷再忍忍?” “爷忍够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外间箱笼案桌都贴上了大喜剪纸,秀棠秀娇恭恭敬敬的给他行了礼。刚才屋外的事秀棠秀娇也听的清楚,周内司携着一身冷气进屋,秀棠秀娇担心周内司心里不痛快,秀棠忍不住多嘴道,“娘子说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大喜之日,旁人欢喜不欢喜那是旁人的事,自个心头欢喜就成了。” 她是欢喜嫁给周内司的! 红漆喜床摆在里间的西北角,喜床上铺着厚厚实实的红缎双喜字大被褥,喜庆的彩缎百子喜被、鸳鸯戏水的喜枕。销金帐上挂着龙凤呈祥的帐帘。 双手交叉,端坐于床上的新娘美好的不切实际,周内司只觉她身上的云霞五彩帔肩和百花裥裙让她瞬间长开了一般,柔美窈窕更甚。 媒婆抱着装满同心金钱、五色彩果的金盘子,准备撒帐。媒婆的笑里是遮掩不住的嘲讽,“周内司赶紧坐上床,我要撒帐喽!撒了帐才能早生贵子呀!” 周内司这才回过神来,眼前的新房和新娘……又想起屈死的双亲,他该在自己的本家娶她、叩拜高堂!周家?他怎么能在周家娶她? 筠娘子只觉周身莫名的一层寒意,倒是冷静了些许。周内司转着轮椅过来,停在了床边,双臂撑着轮椅就要往床上挪。 他们已有三个月未见,她还不曾问他雅岷江的那次落水是不是吃了大苦。她不敢问他是不是知道了周司辅救的她,他是不是介意上了这茬? 筠娘子怜他辛苦,不消他开口,一手穿到他膝腘,一手搂住他的腰。隔着滑腻的绸缎,她的声音悦耳动听,“内司,我抱你上床。” 第121章 洞房花烛(上) 一手穿膝腘、一手搂腰,筠娘子等着他撑臂配合,她看不清他的脸,只感觉他全身的僵硬。媒婆和秀棠秀娇却被骇的不轻,他眸中熏红,蛤、蟆脸两腮突突的抽。 他伸手要推开她,她以为他是闹脾气,脸往他的脸上凑了凑,盖头下摆触到他的肩头。她脸上的脂粉香淡而甜腻,让他情不自禁的拿鼻子去嗅。 筠娘子也晃神起来,心跳的欢。他一身喜袍,与武娘一身色泽红艳的衣裙重叠起来。这种荒唐的情绪让她难以自拔,她俯脸埋向他的颈窝,为什么,连依恋的感觉都这么像? 红盖头遮蔽了双眼,直觉牵引着她的初心。 武娘是她的第一个英雄。在蛇群中抱她纵身跳下,垫在她的身下,第一个保护的姿态,无法抗拒的心动。 武娘就像一个铠甲勇士,沉默而忠诚,为她披荆斩棘、遮风挡雨。 武娘又像一个闷骚呆头鹅,心里想要,而不敢要。她一度怀疑她此生的意义,就是来勾引武娘。 两人交颈缱绻,旁若无人。半晌,她在他的耳边,柔柔道,“内司,我又不是头一回抱你了,害羞作甚!” 她轻而易举的消弭了他心中愤怒和悲痛,她是他贪欢到难以自持的温柔乡。 他无法拒绝,乖巧的点了点头。她明显感觉他身体的放松,由她作为的意味,她居然开始非分之想。 “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葱笼长不散,画堂日日醉春风。 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低,龙虎榜中标第一,鸳鸯谱里稳双栖。” 媒婆抱着装满同心金钱、五色彩果的金盘子,呦喝着撒帐歌来。人都有恻隐之心,媒婆本身是来膈应这对新人的,然见他们交颈之时,心下是难以言喻的惋惜,所以反倒规规矩矩的撒起帐来。秀棠秀娇和芹竹都松了口气,面上含笑。周内司扭头看他身边的新娘,她也刚好扭头看他。 难怪人说,洞房花烛、人生至乐。他越快活,就越愧疚难捱。她越顺从,他就越担忧往后。 周内司一死……她该怎么办? 理智占了上风,他一手夺过媒婆手中的金盘子,一盘的金钱彩果哗啦啦的被扔了满床。 媒婆惊讶道:“这撒帐未撒完,可不吉利呀!” 芹竹急道,“行了行了,莫再多嘴多舌,赶紧把喜秤递过去!” 媒婆还未来得及回神,周内司已经用手一把扯下了筠娘子的盖头! 媒婆骇的直呼:“大不吉!大不吉呀!这还如何秤心如意?” 四目对视,凤冠珠光宝翠,鸦黑两鬓衬得这张臻首玉面不胜娇羞。腮红绛唇、双眸婉转,这等妩媚风情,让他倒吸了一口气。他初初明白,这朵青涩的海棠花已经张开,等他采撷。 他随手拈起一枚金钱,嘣的一声给掷上了右边的龙凤喜烛,袖中穿过的风也跟了过去,一支喜烛猛的被吹灭,啪的一声倒在了檀木桌上! 媒婆语无伦次的嚷嚷:“喜烛连烧三天不可灭……太不吉利了!太荒唐了!你这个病秧子,我好心给你主持……” 这本就是芹竹和他说好的计划,芹竹抱手冷哼道,“喜烛就算是连烧三天,又当如何?内司大人跟内司夫人就能厮守一辈子么!人死如灯灭……内司大人的命,就烧不到那一天了!吉利?休再废话!还不快滚!” 这般无礼的人,媒婆还是头一回见,被周内司手上的金钱彩果砸的直跳脚,骂骂咧咧的夺门而出。这事一传出去,就是周内司对新嫁的媳妇不满意,周家那帮人还不趁机拿这上纲上线的对付筠娘子? 秀棠一把推搡了芹竹:“娘子嫁给这样的残废,还不够委屈么!你们一个二个居然这样欺负人!你这个贱婢!” 芹竹捋起袖子就要干架:“夫命妻从,这天下就没有不是的夫君!” 秀娇低声祈求道:“芹竹姐姐,咱们都是各为其主,我姐姐脾气冲还请芹竹姐姐担待!” 秀棠杏眼一瞪,跟她比悍是罢,“给我家娘子道歉!” 秀娇急的眼里都掉下来了,扯住秀棠,“姐姐非要给娘子找不痛快是么!” 周内司等着她厌憎恼恨他,周内司垂下了脑袋,不让眼里的黯然荒芜被她瞧见。 她反而莞尔一笑,什么吉利不吉利,她不以为然。她知他短命,嫁他之前便认了命。他就像一个形同朽木的垂暮之人,任谁一个年轻气盛的人都承受不了这样的命运罢,何况他曾经惊才绝艳仪表堂堂、是多少闺阁女子的如意郎君! 她落江的那一刻,武娘从心海浮上,瑰丽如遥不可及的蜃楼。而迷雾重重,注定有带她离开的英雄。 内司就是这个最后的英雄。 内司就像一个稚子,会撒娇能挨打,他是一张情爱的白纸,她是手把手教他的先生,足以受到他忠贞无二的崇拜。 内司更是一个合格夫君,睿智而缜密,妻凭夫贵、荣辱与共,她是周家最尊贵的女人、是宋家青瓷的未来,身家尊荣、全系于他一身。 她不后悔嫁给他。 他低头的样子,像委屈,又像犯错害怕挨打的学生,她反倒乐不可支起来:“你知道今个宫里嬷嬷是怎么给我化妆么?要拿麻绳把脸上的毛毛都绞掉呢,真是遭了一次大罪!我脸皮薄,都给绞出血了,还是嬷嬷拿脂粉给补上的!真是钻心的疼!” 她就不信他不心疼她! 果不其然,他抬起了脸,往她脸上凑,还用手抹了抹。筠娘子委屈开了,“脂粉涂的脸好痒,你拿帕子给我擦掉!哎,不行,这下你看到我毁容了,肯定嫌弃我的!” 他摆手让芹竹出去打水,筠娘子又娇嗔开了:“内司,那个嬷嬷可恶死了,不光绞坏了我的脸,还给我耳朵穿了洞!” 他已经急的没了章法,凤冠的璎珞垂了老长,他的手就要拨过去,又怕弄疼了她。 筠娘子有意吓吓他,振振有词道:“嬷嬷还说我是生母去的早,寻常人家娘子自幼就穿了洞,还说哪有成亲不戴金环的道理,嬷嬷说的好生无理,内司你以为呢?” 周内司点了点头。他不消一言,她就明白了千言万语。 筠娘子本来是矫情一下,假意哭一下的,却不想眼泪就这样掉了下来,他慌张的给她擦泪。 筠娘子抽抽噎噎道,“嬷嬷用两个黄豆在耳垂前后辗磨,磨了足足一个时辰,磨成薄片儿再用针穿,我疼的都受不住了,想着兴许你喜欢,就忍了,内司你喜欢么?” 周内司摇了摇头,要摘她的凤冠,只见她双眼狡黠,“先喝了合卺酒,才能摘冠。” 酒至微醺,他为她摘冠,他搂住她的肩头,她的身子微微向后仰,红唇一开一合,诱人的下颚、脖颈……无一处不让他心驰神往。他给她摘冠,手指捏了捏她完好的洁白耳垂。她因痒而颤笑不已。 芹竹端了热水拧帕递给他,他细致的从她的额头慢慢的擦了下去。 她的眼睛倏然睁开,蛊惑道,“内司,你可得凑近了看,凑的近了才能看的明白……” 他一把搂住了她的腰,手用力的把她往怀里带,搁下帕子的手曲起食指,刮了下她的鼻头。她的鼻头被温热的蛤、蟆手一碰,热气让头皮都为之一麻。 一定是她醉了。 这个动作太挠心,像极了周司辅一贯的作为,她的耳旁似是想起周司辅的轻笑,“真是个害羞的小东西!” ** 没有过多的时间给他们黏糊,两人换了装,前往厅堂在宾客面前露个脸。媒婆早已经上了桌,在女客中间将周内司的作为当做谈资来说了一通。大夫人当着外人面向来好体面,倒是姑夫人口舌伶俐的让女客们住了嘴。就是住了嘴,大房二房人的心里却都是活泛开了。 周内司命不久矣? 周内司不待见宋筠娘? 周内司是故意打媒婆的脸,给老太爷脸色看? 且不说媒婆的事,筠娘子摆了老太爷一道,老太爷被大老爷逼着从床榻上起来、上了宴桌。大老爷怕节外生枝,意让老太爷吃了一碗糟糠就打发回房,省得老太爷听着闲言碎语又发疯。 老太爷两只老眼凸成铜铃大,这个间利害让他不得不吃,可是这吃了,日后哪有脸做人? 老太爷一想到自个大儿子那副凶样,骂骂咧咧“养儿不孝”,要不是太夫人会宽心,他恨不得周家倒了也不受这等奇耻大辱! 太夫人是这样说的,“这大孙媳挣了这口气又如何,她宋家日后能富埒陶白的瓷窑还不都是我周家的?这是面子重要,还是钱财实惠?再说,我还听说有人用蛆虫治病的,这病中的人呐就没什么尊严可言,吃点酒糟又有什么?” 这头老太爷强行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一碗糟糠咽了走人,这不就巧了,周内司和筠娘子刚好来露脸。 筠娘子戴着白色绢纱盖头,推着周内司过来,周内司不能说话,筠娘子准备挨个问候。这里就老太爷辈分最高,筠娘子自然要头一个拜见。 孰料,老太爷强压的古怪恨意、糟糠咽喉的屈辱噌噌的往上窜,老太爷指着轮椅上的周内司,“你……你……” 还没说出话,人就喘上了! 哮喘病是不能吃酒糟的,酒糟生痰,加上这一番刺激,老太爷这次是喘的史无前例。 大老爷急道:“大夫呢?赶紧送老太爷回房!” 二老爷顺势起哄道:“老太爷一开始还好好的,她一进门,老太爷就犯病!老太爷要是没事就好,万一有个好歹……什么一品诰命,你就是个克祖宗的晦气人!” 大老爷怒极:“你给我闭嘴!老太爷受不得刺激,你这般添油加醋,是要把老太爷往死路上逼吗!你这是大不孝!” 老太爷已被送进了屋子,大老爷和二老爷兄友弟恭的体面是装也装不下去了。大老爷算是头一回认识他、这个向来只会跟着老太爷和大房转的庶弟! 大老爷咬牙切齿,要不是为了宋筠娘的名声,他就恨不得老太爷喘死算了! 二老爷这一招不可谓不毒,老太爷要是真心存偏见,日后还真不好说! 大老爷可不是吃素的,一声冷笑,“皇上说了一品诰命是上瑞,嫁到我周家,那是我周家的福气!谁要是被一品诰命给克到了,都是他自个造孽!我知道你二房人心思坏着呢,亏我大儿为了两个侄子的前程……” 二老爷岂会不知哮喘是吃不得酒糟的,这事捅出来还不是老太爷自个造孽?那便是坐实了周家侮辱一品诰命的罪名! 届时两个儿子的前程……哪还有什么前程了! 四少爷也暗自埋怨二老爷的沉不住气,这大房二房斗,哪家没有的事,闹出来给旁人看笑话作甚!真是丢尽了脸面!只得赶紧打圆场。 喜宴继续,就像没出这回事一样。筠娘子一一见完礼,推着周内司回房。这等沉着态度,就不是能装的出来的,众人不得不高看了她几分。 喜房越来越近,筠娘子忽然就看不见来路。这简直就是一桩被诅咒的姻缘! 周司辅的话犹在耳畔:“奴才非夫人不娶,待奴才官拜一品,自是风风光光的将夫人娶回家去!” 第122章 洞房花烛(下) 双烛对烧,屏灯掌起,六月初的天不冷不热,喜红过目皆是,暖在身上,喜在心头。 四目交汇,暖意开始焦躁起来,她嫌热,索性脱了厚重的褙子,杨妃色芍药争妍的短襦,七分长的袖子,皓腕更显玉透。 镶金边的万福八幅罗裙,及腰而下,她提了提宽松的腰带,噘嘴委屈,“你摸摸,肚子都饿扁了。” 秀棠抿嘴笑,“嫁人都有这么一出,*一刻值千金,哪有讨要吃食的!” 筠娘子脸一红,不由分说的抓起他的手,把他的手塞进腰带的缝隙,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他的手在她的腰间转了一圈,粗糙的蛤、蟆手隔着光滑的绸缎,对襟抹胸露出的锁骨像是心有灵犀、泛起红晕。 她腹中饥饿,到底也是怪他。他下了决心要让她对周内司死心,处处苛待,眼下两房人都在盯着,他若此时给她开灶,明个一早受苦的还是她。 他揉着她的肚子,手慢慢僵冷,垂首眼神莫测,他怎么能这样待她? 她知他难过,暗自埋怨了下自己,这周家一大家子都是吃人的主,他就是心疼她,也诸多不便。 她这般说了,不是怨怼他连自个妻子都护不了么?病入膏肓的人自然比寻常人有多倍的自尊心,她早该想到。 既然没吃的,那就早点歇息好了,筠娘子招呼秀棠秀娇把一床的金线彩果给收拾下去,眼睛一亮,有枣、栗子、花生、松果等。 筠娘子剥了一颗莲子,坐在床边吃了起来,他犹自闷在轮椅上、耷拉着脑袋。 她便好心宽解,“这一床的好东西,足够裹腹,内司勿放在心上,我自幼饿惯了,这点对我不算什么。” 言罢还丢了一个栗子过来,晃腿笑道,“罚你给我剥栗子。”他愈发悒郁。 筠娘子猛的一抬头,到嘴的莲子一口苦味。同样是长夜漫漫,同样是圆月当空……“罚你给我取乐。” 当初给她取乐的人却已不在。 武娘是一个不愿开口的闷葫芦,他是一个哑葫芦。葫芦肚子大,才有容人之量。 所以她乐得钻进他们的葫芦肚里,东踢西踹肆意妄为,被他们包着,连风雨都屏蔽了个干净。 她也不过是个渴望遮风避雨的小女子。 她不知世间男子是怎么做到妻妾成群的,成亲前她便想向自个的父亲讨教一番,碍于这何等惊世骇俗迟迟无法开口,等回门时再讨教罢,她如是想。 三心二意的滋味,一点都不好受。 芹竹故作刁难道,“夫人这东西可收不得,收了还如何早生贵子?” 筠娘子觉得自个屁、股都给磕疼了,“内司的身子,你确定禁得起这样的磕碰?何况……”何况难道还指望周内司能生儿子? 芹竹振振有词,“荒唐!但凡有一些常识的女人,自然不会教自个夫君磕着了!” 筠娘子奇道,“这女人要有多大的本事!” 芹竹俏脸一红,“没人教过夫人么?女下、男上,自然不会磕着男人了!夫人要是收了,这不是说内司大人断子绝孙呢!” 芹竹暗自默念:我的好主子,我可是给你挣了一个好福利,你可要给我多添些月银! 筠娘子把各种果子都吃了个遍,很快便累了一堆壳,果子吃多了燥的慌。 筠娘子想润嗓子,又不想喝茶水晚上起夜,加上酒劲上头,眼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有了主意。 筠娘子这才诧异道,“芹竹,内司大人今个没用药么!” 芹竹回道,“内司大人怕药味熏着夫人了,换喜服时便没用药浴了。” 筠娘子眉头一紧,“这怎么成,以后内司大人天天留在我屋里,难道为了我鼻子舒服,就不要命了么!” 他一抬头便看见她若有所思的目光,“还是说,内司大人日后不准备宿在我的屋里?” 秀棠她们退下时,筠娘子让她们把灯都熄了,只剩下烛光。筠娘子还真听信了芹竹的话,这g东西自然是扔不得了,倒是他推着轮椅过来,把被子抖开,往上面铺。 身下的磕碰倒变成了挠痒痒,筠娘子一躺上去,便咯咯的笑了出声。 哀叹难怪寻常男女新婚之夜要找点事做了,这实在影响入梦情绪。那她是不是也该找点事做? 他已经坐在轮椅上解着衣裳,脱了喜袍,他全身依然是裹的严严实实,她把他抱上了g,他径自往里面挪了挪。 估计是羞愧自己的脸,他转过脸,背对着她,残疾的双腿依旧蜷着,整个人就像一只虾。 床下的小豆豆们搔的筠娘子一身的痒,身边还躺着一个呼吸都没声音、却让她心痒难耐的人。 她的呵气如兰就在他的背后,他却碰不得她,怕一碰就破了所有的伪装、历时多年的处心积虑。 六年前,元家是名副其实的大家族,族亲众多和谐、祖父是宗长、父亲是一品瓷内司,他贵为嫡长子、母亲健在、三个嫡妹如花似玉。 他自幼饱读诗书,教习的老先生都自愧弗如,说他有状元之才。祖父虽是宗长,却常年不在家待,掌家之权落在父亲头上,父亲在朝为官声名显赫忙于应酬,他幼时的大半时间都随祖父在瓷山和釉乡里跑。 祖父常言道,“你父亲呀,太在意累身之名,不像鉴瓷人呐!世人只看到瓷器光华,殊不知他们愿意掷与千金的瓷器,原身不过是一堆不起眼的矿土罢了。” 他看过那些人把烧坏的劣瓷成车的往坑里倒,祖父就拿着他们烧坏的瓷片慢慢跟他说。 六年前,他尚只有十六岁,却是十年磨一剑,等着大举拔得头筹。他愈发见不惯父亲的鉴瓷浅薄,父子两的关系剑拔弩张。 他豪言说要鉴出旷世好瓷,父亲笑他天真狂妄,跟他说为官之道,他理解父亲的如履薄冰、却并不认同。 他记得当时的父亲双眼慈爱,捋着胡须道,“朝廷倾轧,非你有才便能为,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朝纲改写。” 他陷入沉思。 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朗声笑道,“就是你一举高中,为父这把老骨头还好着呢,这官暂时也传不到你头上,你先历练历练。” 世事难料。 大举前夕,元家发生了大事,叔伯昆仲济济一堂。他过来的时候,祖父坐在主座上,一向健朗的祖父白了双鬓。 祖父见他过来,一脚踹上了跪着的父亲,指着父亲的手都在哆嗦,“你……元家怨不得你,然,你欠了你儿子呀!” 祖父的威望无人质疑,祖父喘着老气,拼尽全力道,“从来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元内司的好处,你们都跟着沾光了,他贪的钱财也都有你们一份,如今我元家倾覆在即,你们也休得埋怨他!但凡你们有一人清醒,元家就不会落得如今的地步!这怪谁呢!” 父亲老泪潸然的忏悔,“老祖宗,是孩儿愚蠢!可是孩儿又能如何,官场波云诡谲,谁能料到皇上就这么等不及了!” 这时候彩瓷独领风骚,光瓷器每年赋税就占国库三分之二,而采办由元家全权掌管,周家形同虚职。 元家有三个账本。 一个是直报朝廷的,一个是对王皇后的,一个是对下面的瓷商。 直报朝廷和面向王皇后的,有一个差额,这个差额全部用来孝敬王氏、用于世族支撑。 而面向王皇后和对下面瓷商的,又有一个差额,这便是元家捞的油水。 皇上有意压制王皇后,国库拨来购瓷的银两逐年降低,宫里的贡瓷还死压价格。而民间瓷器以往只缴成品瓷器的税,后来连瓷土釉果都要缴税,直接拔高了成本。这中间就像一块海绵,油水越挤越干。而王氏那头的贪欲却愈发膨胀,元家苦不堪言。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眼下被盘剥的瓷商联名状告元家贪污。 元家大厦将倾。 父亲开始交代后事:“是我……是我对不起元家呐!谁给这些瓷商的胆子、联名到了皇上这头?皇上,皇上这是要断了王氏的财路!而我元家便成了他们帝后争权的耙子!这是我唯一能为元家做的了,以死认罪,拿这三个账本为我元家求一个保命符!” 父亲供出了账本,因着父亲识时务罢,皇上很满意,抄了元家的家,除了已死的父亲母亲外,所有族人三代为奴、不得为庶人。 他一夕之间沦为奴才,随叔伯昆仲,在恶官毒吏的鞭抽下,走上了流放之路。 他们要去的地方,正是蛮荒北地……旻王的封地! 他拖着沉重的镣铐,觉得这一个三月长过了他十六年! 祖父上路第三天便病去了,祖父一病去,叔伯昆仲都把怨恨发泄在了他的身上!他亲眼看着三个端庄娴雅的嫡妹、被折磨成为了一碗水都大打出手的泼妇! 不! 族人在月下野地鼾声四起时,他捡起一个树枝,写下了四个字:改写朝纲。 红烛的光这般温暖,照的他心生暖意,他沉浸于思绪之中,一个娇弱的身子已经挨了过来,撑着上半身,俯向他,朝他轻轻呵气道:“内司……” 红帐影让她娇俏的脸上晕染一层妩媚,他摸了摸她的脸,感触她的存在,把她娶到身边,旁边抢都抢不到了。 筠娘子真是后悔吃了这些果子,小腹胀胀的不说,口干舌燥的连声音都哑了。 他抽了一下唇角,他们说起来还真是孽缘,他一见着她就在吃醋,不知她心里的人到底是谁。而她呢,对武娘她是百般勾引、对周司辅是欲迎还拒、对这个瘫子么……欢喜的表情也不像作伪! 眼下她是充分明白周司辅的好处了,tian了下嘴唇,“内司,我听人说嘬螺蛳肉意不在吃肉,而在嘬汁。那天你教我嘬螺蛳肉,我现在口渴,想嘬嘬你,你就当自个是螺蛳好了。” 这个解渴的法子还不用起夜。 他来不及咳嗽拒绝,她已经扳正了他的身子,俯身下来,擒住了他的she头。 她要不要这么饥渴,这是把他当水果了么,只顾着蛮横的吸汁。 她捧着他的脸,全身的力量都在他身上,穿着足衣的脚在他的腿上蹭着。 矿坑里,周司辅说,“小东西,你喝了五苓大顺散梅花酒?你嘴里好香。” 护城河边,周司辅说,“瞧这小手冷的,我且给你搓搓。” 果园里,周司辅揉过她的脚,“又不是第一回了,我还亲过你,还摸过你……” 山洞里,周司辅拿着她的衣裳,“夫人打算一直光着身子么?” 周司辅是她的第二个英雄。在矿坑爆破时护她全身又如何?他还不是挺身相救程四娘? 周司辅就是一个疯子,好美色不要命,满口yin言秽语。 筠娘子可听了不少人说,多少闺阁女子禁不住花言巧语被骗了身子的……难道她也是这类“嘴上说不要心里很想要”的人么? 她居然这这一刻渴望起周司辅来,愈发发狠的咬他,排解心中恐惧。 筠娘子心里把武娘、周元和蛤、蟆三人排了排。 嫁人当嫁周司辅、娶妻当娶杨武娘、养儿当养周内司。 她晕晕乎乎道,“内司,这合卺酒是什么东西酿的?你嘴里好香。” 她的双手十指缠上他的蛤、蟆手,“内司,你给我搓搓手。” 她蹬掉足衣,挠的他的腿,“内司,我要你给我揉脚。” 男人的好处无非如此,周司辅能做到的,她的夫君也行。 她爱上了三个人,却只能拥有一个人。 她觉得自己是犯了一种病,名叫看着碗里想着锅里的病。这个病时不时的发作,且无药可救。 其实等周内司死后,她还能拥有另外一个人……呸!她怎么能这么想? 这一个二个,到底都不是心里最想要的人! 筠娘子蹂、躏了他一番,一直让她主动,也很费力不是,从他的身上翻了下来。他以为她是索然无味了,不知如何让她快活,愈发悒郁。 她背过了身去,脸上已经发烫,羞于自己的孟浪,无颜见他。他见她背身,陡然心沉入谷底。 思来想去,他终究翻过身,轻轻的从她的背后,抱住了她。 筠娘子向来想的多,皱眉道,“芹竹说的,我怎么给忘了,内司是不是被磕的疼了?” 他很无耻的点了点头。 她虽然不愿意,嫌他重,却也很体贴,“那就男上、女下好了。” 她已经有了些倦意,看了一眼他的蛤、蟆脸,便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他才稍稍平息的火焰又窜了上来,胸口起伏不定。她惊骇于他的变化。他这个样子委实吓人,蛤、蟆脸都在抽,眼睛里面都是红色的凶光。 他是不是太自卑了太痛苦了? 作为他的妻子,筠娘子觉得有必要安抚他,便找他说话。 她的声音很低很好听,“夫君是嫌弃自己这副模样么?” 他咳了一声。 她捏了捏他的脸,“其实我倒觉得,这样子,除了难看了点,手感倒是很好。” 十指相扣,“我知道你力气大,你就是嫌我说话不好听,也不许打我。” 他的心跳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发激越。 筠娘子也很头疼,怎么有这么矫情的人!说道理她还真不擅长,绞尽脑汁道,“就跟人老了一样,会一脸褶子什么的,可是他们当年也是风华正茂呀!没能在你最好的时候遇上你,是我来的不巧,你可别嫌弃。其实,我现在就能看出你以前有多风流潇洒,你的脸该是什么样,我能摸的出来。” 他摇了摇头。 筠娘子下了床榻,拿了一支喜烛进来,跪在他的旁边。他不知她要做什么,害怕烛光将他的丑脸照的太分明、吓着她。 她的手窸窸窣窣的伸进他的腰间,他自然要拒绝,却怕推了她导致烛火烧了帐子。 她一把扯下他的……他慌张的把身子一趴,白花花的臀部露了上半部分。 她拿着烛火照近了看,啧啧赞叹道,“内司的屁、股长的好好。” 她狡黠一笑,“能长这么好看的屁、股,内司这张脸自然不会丑到哪里去。” 她已经是哈欠连天,自然没注意到手上的蜡烛,一滴圆润的蜡油就那样滴了下去! 他被疼的一颤。 难道她有滴蜡这样的嗜好?他如是想。 第123章 一大家子 翌日,卯时四刻。 筠娘子穿着中衣坐在铜镜前,周内司已经穿上了一品从省服,坐在轮椅上给她绾发。 她坐在矮凳上,他刚好比她高一个头,两只蛤、蟆手在她的头上拨弄。疙瘩皮碰到脖颈上,她咯咯的笑出声来。 秀棠秀娇掀帘进来,秀娇讶异:“我还以为我们够早呢,芹竹倒是把内司大人都收拾好了。” 秀棠没好气道,“一个丫鬟,好大的脸!大人和夫人是一家子,她倒楚河汉界分的干脆,也不顾惜冻着夫人,还连累大人亲手给夫人梳发。” 芹竹端着药盆过来,“这一大早就告我状呢,你们是仗着大人口不能言、没大没小了是罢。” 周内司正在编结右边的圆柱形发髻,筠娘子扬臂拍了下他的蛤、蟆手,“怎么一点耳性都没有,手放轻些,我头皮疼着呢。” 他一委屈就埋下脸,手一顿,索性偷懒窥她。 她洁白的耳垂上能瞧见细小的绒毛,从形同上弦月的光滑腮帮一路往下看。 筠娘子向来起床气就重,又见他笨手笨脚的,发髻没绾成,倒是把她的耳朵、后颈蹭了个遍。 筠娘子既是脸红,更是心虚。她头皮娇嫩一扯就疼,素日都是咬了牙的,这不也奇了,山洞里周司辅给她梳发时,许是又气又怒忘了疼。 她又惦记着周司辅的好处来,从铜镜里看这双笨拙的蛤、蟆手愈发不顺眼。 她的羞意就像朝霞破晓,由浅及深、由点及面的波及,走过吹弹可破的脖颈,抵达欲露还羞的山坡。 肌肤难相亲的心痒,疙瘩手的害处,亦是疙瘩手的妙处。隔着疙瘩就不叫碰,她自欺欺人的迎合,毫无顾忌的贪欢本能,由他作为。 筠娘子笑道,“行了,内司许是上早朝上惯了,我起来时,他便已经穿戴整齐了。” 秀棠从箱笼里挑了一些簪钗冠梳,捧过来道,“大人且让下,奴婢给夫人绾髻罢,这些都是太太嫁妆,足金成色和璎珞光泽都是顶好的。” 筠娘子有些眼热,“搁着让内司来便成。内司,你把这个簪子插上去,这个髻便能被撑住罢。” 秀棠和芹竹异口同声道,“大人这是绾的什么髻?” “朝天髻。”筠娘子回答的很大方。 果真是情人手中的发髻、怎么看怎么好。 筠娘子想当然的指挥他,朝天髻意在朝天,这髻倒是趴地了,加上不伦不类的一头珠光宝翠,芹竹扑哧笑出声来。 筠娘子红了脸,嗫嚅:“你把这些东西都拔掉,先戴冠罢。秀娇,把我的诰命冠拿来。” 辰时,筠娘子正要推着周内司去二进房请安。 一个又高又壮的嬷嬷扭腰过来,梳着包髻,穿着上好的绸缎,国字脸养的很白,褶子脸上涂脂抹红,规矩的行了个礼道,“大少爷、大少夫人,奴婢奉大夫人之命来拿元帕。” 芹竹热络道,“大夫人常说,离了梁嬷嬷,那比断了手还受罪,那是连饭都吃不成的。劳累嬷嬷亲自来了。” 梁嬷嬷一板一眼的回道,“瞧这嘴甜的,我是年纪大,大夫人指派我的用场少了,看在你们这帮手脚伶俐的丫鬟眼里,反倒成了倚重了!” 话里就挑不出错来! 筠娘子想起昨个大老爷的低姿态,暗忖大老爷和大夫人到底是周内司的生父生母,无论是利益还是情分,该是都跟周内司一条心的。 筠娘子亲切笑道:“床上那个帕子是罢,我还以为是用来净手的,就搁桌子上呢,秀棠你去拿来给嬷嬷。” 秀棠把手中的一团帕子塞进梁嬷嬷的手上,梁嬷嬷被里面的银锭子烫了个正着,就要往回推。 筠娘子握住她的老手,“丫鬟不懂事,一早连被褥都给换洗了,嬷嬷知道该怎么交待了罢?” “掩耳盗铃!”梁嬷嬷沉了脸,却没再拉扯。 “咱们大房、一家人心知肚明就成了,家务事说给外人听作甚,嬷嬷以为呢?” 周内司有种自己不行、且被公诸于众的羞耻感。 筠娘子暗自琢磨,老太爷对周内司分明没有祖孙情面,大房却是捷足先登问候这茬,估摸着也是料到周内司不行、瞒下这桩。 周内司不能有子嗣,显然二房是占了大便宜了,老太爷的心偏过去就算了,就怕大老爷大夫人这头迟早也…… 不行便是不行,怎么可能瞒的下去? 筠娘子进来时,二进房的堂屋已经济济一堂。 老太爷的位置空着,太夫人位居主座,左边挨次是:大老爷、二老爷、空位、二少爷、四少爷、三少爷。 右边挨次是:大夫人、二夫人、空位、姑夫人、二少夫人、大四少夫人、小四少夫人。 堂屋里的喜字已被撕了个干净,筠娘子皱了下眉、心生厌恶。 筠娘子一眼便扫到了四个熟面孔:姑夫人、二少夫人、大四少夫人、小四少夫人。 姑夫人笑里亲切真挚,二少夫人摸着肚子冷笑,大四少夫人的恨意恨不得把她盯出个洞来,小四少夫人只是弯了弯红润的唇角。 周内司坐在轮椅上,芹竹也没有搀他下来跪拜的意思,筠娘子了然,双手拢进袖里,高贵端庄的走了上前。 太夫人精神不大好,双眼都是红血丝,发白的嘴唇抖了抖,见筠娘子这副诰命夫人的打扮,恨意翻涌,一手拍了桌子,指着她道,“看来我周家给你留的位置不对呀,一品诰命该坐的是我的位置罢!” 筠娘子挨个给太夫人、大老爷和大夫人欠身行礼,连茶也不奉,只道,“祖父身子好些了么?” 一句话说的太夫人眼泪快掉下来,太夫人只差没咬碎一口银牙,“老太爷身子不爽,没法给你行礼。” 姑夫人站了起身,拉开了女眷中的空位,热情道,“大嫂过来入座罢,早饭都快凉了。” 筠娘子往右边走,周内司习惯性的跟她身后。筠娘子唇角一扬,“内司习惯我的伺候,就随我一并坐女眷这头罢。” 筠娘子推着周内司走到空位处,朝上首的二夫人觑了一眼,“这是叔母该坐的位置么?”又道,“我虽是一品诰命,然既然嫁到了周家,自然该长幼有序,祖母和婆母坐我上头,这是应该的。然叔母这是?” 大夫人被筠娘子挣了一个好大的脸面,见筠娘子这等气度一点都不像商家女,愈发觉得眼中钉的妯娌上不得台面! 二夫人气的恨不得把筠娘子撕了,这人一嫁过来就踩她二房、哄大房开心,日后还了得! 二夫人一声冷笑,“你既然叫我一声叔母,便是认我这个长辈,难道要长辈坐在晚辈下头么?” 筠娘子诧异道,“叔母何出此言?我是瞧着三弟坐在四弟后面,周家难道不是嫡庶有别么?既然如此,我大房人坐前头,你二房人居其后,难道不是理所应当么?” 筠娘子这分明是狡辩。若真按嫡庶来分,那二老爷的位置便是在周内司其后的。 平辈的话,按嫡庶来分。长晚辈来说,自然该是长幼有序。 二夫人脾气冲,嘴巴就跟炮仗一样,哪有脑子反应这么简单的道理,口不择言起来,“你这个晦气人!你一进门、老太爷就病倒了!还真当自个是上瑞化身了!你懂不懂礼义廉耻,有这么跟长辈说话的么?” 大夫人端庄娴雅的蹙眉道,“我儿媳只是就事说事,她才过门,不懂的咱们做长辈自然得好好教她,弟妹能不能别见人就咬!” 二老爷心思活泛着呢,真要扯长幼有序,论资辈来说,一品诰命那是把一屋子的人都压下去的,娶这样的人进门无亚于请菩萨回来供着了。 筠娘子只针对二房,二房人要是非要说出个道理,岂不是得罪了老太爷和太夫人? 二老爷老眼一瞪,惊的二夫人说不出话来,“你还不给侄媳让座?” 坐定拿筷的时候,筠娘子皱了皱眉,每人一碗清粥,桌上摆的几道腌菜。这一大家子,穷到这份上了? 筠娘子舀了勺粥,稀的可以数米粒了,递到周内司嘴边,周内司闭嘴不吃。整张桌上的人都兴致缺缺。 二老爷腆脸讪笑:“侄媳且将就些,也是你的弟妹疏忽……” 二少夫人揉着肚子道,“这几日肚里的孩子就喜欢踢我,夜里都睡不好,今个的早饭……执棋,你是怎么做事的!” 执棋扑通一声跪下,“昨晚大家涮完碗碟都快天亮了,奴婢一睡醒就天大亮了,去买食材也来不及了……奴婢该死!”言罢,泪眼婆娑,“少夫人夜里睡不踏实,奴婢哪天不是伺候到下半夜才睡,府里事体还指着奴婢,平日还好,这大喜事多,奴婢真的是忙掉半条命了!” “这……”筠娘子看向二少夫人。 二少夫人笑吟吟道,“大嫂许是不知,眼下正是我当家呢。” 二老爷陪笑:“你弟妹怀着身子,大夫都说了不能操劳过度,哎,为了一大家子,也是苦了她了!” 二夫人冷哼:“吃点清粥小菜怎么了?昨个才油腻大荤吃着,不怕痨了胃么!嫌她管的不好,你自个管呀!” 二老爷佯怒,“我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能过问后宅的事?” 大房也是理亏,毕竟这是变相的掏人嫁妆,他们得了好处,哪能为一顿饭就上纲上线? 大夫人看着筠娘子,一副越看越喜欢的模样,“儿媳怕是不知,送到你宋家的一百多担聘礼,都是你三个弟妹孝顺,自愿从嫁妆里掏出来的!家和万事兴,周家大房和二房同气连枝,周家如今可是三个瓷内司呢!” 大夫人笑的从袖中抽出一个丝帕,擦了擦嘴,不再言语。 丝帕……暗喻元帕? 大夫人替她瞒下周内司不行这事,意思要收点好处? 还是说二房在当官上面已经有分权之事、又霸了中馈大权,大房心里不痛快,有意收回管家权? 还是说长远作想、大房日后还得倚靠二房,拿她的嫁妆让二房笼回两房的情分? 或许大夫人只是试探一下她吝不吝啬、日后好不好拿捏? 筠娘子低头喝了口清粥,不做声。 二夫人急道,“你宋家的嫁资确实丰厚,我周家的聘礼也不差呀!你宋家有瓷窑,我周家给了祁家茶山。可是这聘礼到了你宋家、嫁妆进你屋里,好处都是你宋家一头占了!” 筠娘子抬眸,摄了二夫人一眼,“叔母这话说的这市侩!不过叔母你这口口声声就是宋家周家,聘礼抬进了宋家不假,可是如今我可是周家人呐!叔母也是做周家媳妇这么多年了,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么!”言罢浅笑盈盈,“为人媳妇,该怎么个做法,我还是晓得的!” 第一天就要吞她的嫁妆,可没那么容易! 第124章 当家有方 筠娘子口干,吩咐秀棠去倒茶,二少夫人横了一眼执棋,朝筠娘子委屈道,“大嫂这是嫌弃执棋做事不灵光么,这屋里的茶叶都是我吩咐下人备的,秀棠怕是连地儿都摸不清呢。” 执棋招手唤了两个丫鬟来,向筠娘子颔首欠身道,“眼下过了吃新茶的好时节,雨前龙井怕是大少夫人也看不上罢,京里倒是时兴起小龙团,酒楼里拿来打招牌的多是靠团饼上的足金龙凤纹,靠的是镂刻师傅的本事。这外在的本事好学,然采、拣、蒸、榨、研、造、焙、藏这些工序才是小龙团的精髓呢!二少夫人在吃穿用度上最是精细,举京城也就周家的小龙团堪比贡茶呢!” 一屋子人都没几个眼里不放光的,二少夫人悠悠道,“行了,就你会卖弄!给在座都点上一杯来。” 二夫人一惊,她是眼馋不假,可真不敢要。上品小龙团有市无价,是二房人讨好老太爷用的,那么点屈指可数的东西拿来分食,老祖宗会怎么想? 太夫人布满血丝的涣散双眼这才聚了点光,看着二少夫人不为所动的做派,气的发苦。 太夫人今个嗓子异常的哑,连话都挤不出来,嘴唇蠕动个不停,看来老太爷这一病对太夫人的打击太大。 二少夫人接收到二夫人的目光,只是含笑点了下头让她宽心。 因着老太爷一病,老祖宗这头已跟大房生了间隙。她此举貌似是得罪了老祖宗,却是再好不过的挑拨,且不说宋筠娘是个小气人、就是想拿出这个大手笔也是有心无力,有比较才能让老祖宗看的明白,是二房还是大房有孝心! 二少夫人等着看筠娘子接戏,奈何这个没皮没脸的人一副不懂茶不问茶的模样,茶端上了也就跟喝水一样。 装!我让你装!二少夫人恨不得掐破手心。 有了茶桌上便有了生气,筠娘子睁大眼睛讶异道,“原来是二弟媳管家呀!” 筠娘子的眼里是毫不遮掩的艳羡,刚才罗贯而入的丫鬟,可都是凭执棋一句话的。在老祖宗这头就这等派头,回到二房可想而知。 这做人正妻的,有几个不想拿捏中馈大权?都说有奶就是娘,府里过半的奴才都是向着衣食父母的! 她才进门根基不稳,这么好的拉拢人脉的机会……这家人就跟烫手山芋一样扔给她! 筠娘子这个表情拿捏的很好,两房人就等着她表态,她好奇道,“哪有婆母身体康健、儿媳当家的?” 二夫人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膈应大夫人的机会,快嘴道,“瞧侄媳这话说的,哪个婆母不是从儿媳过来的!我当年一进门,就开始管家呢!管了十几年,也该是放手让小辈们来了!” 大夫人恨的牙痒痒,她是清贫管家女,没什么嫁资。虽说是图二夫人的嫁妆,才把当家权撂了出来,可是这话只能搁心底,外人看来就是二夫人比她多了一份体面! 真是受够了二房的得瑟样了!这中馈大权,就是为了这口一吞就吞了十几年的恶气,她也要宋筠娘把家给当起来! 大夫人冷笑,“你呀,是越管越落后了,开始还有大鱼大肉,后头就清粥小菜,当时是老祖宗、后来是我大儿的月俸,可都交你手上了!二侄媳这一早让咱们吃这东西,怕是越管越吃力罢。不若我就说了亮堂话,你们二房这么不济事,自然只得我大房来了!” 二房人被大夫人这番不要脸的说辞噎了个半死,要不是先前同仇敌忾要让宋筠娘好看,此时怕是要杀个回马枪过去! 筠娘子一脸孝顺样,垂首绞手,慢吞吞道,“婆母要是放心儿媳……儿媳自是不会‘越管越落后’的!” 大夫人心里一片熨帖,她就知道宋筠娘是个聪明的,这家得管,而不是一味孬管! 筠娘子咬了咬唇,很是懊恼,“我在深闺时,继母只囫囵过管家就是管一宅子人的吃穿用度,再精细的教导,我还真的不知了,这……” 二少夫人嗤笑:“周家的主子都坐在你跟前,下人们就是管的糙点也无碍,天也越来越热了,这天热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这还用人教么?” 大夫人沉了脸,筠娘子不以为然,“这一屋子的人,我还是有底气的。多谢二弟媳指教。” 大夫人有一丝兴味,“那你倒是说说。” 筠娘子又要了一杯茶,暗忖这茶真不解渴,还是嘬周内司的舌头来的管用。 周内司想的却是,昨晚让她渴很了,以后每晚让她嘬个够好了。 筠娘子坦坦荡荡道,“老祖宗这边、大房、二房,我自幼家中人丁少,对我而言这就是三大家子了,每个厨房、下人什么的,我要是熟悉起来,这家就是一年半载也管不上。我就图个巧,不若日后都并一头吃饭好了。……公爹婆母以为呢?” 大老爷和大夫人心生不悦,这样的话岂不是说二房跟大房一个待遇了? 二老爷接口道,“还是侄媳明白老太爷的心思呀!这才是一家人该有的样子嘛。” 大夫人又不好挑明这话,使劲的给筠娘子打眼色,筠娘子视若无睹道,“既然是并一头,自然按照老祖宗的口味来了。” 二夫人心花怒放,捂嘴笑道,“老太爷最好体面,说宫里有宫宴,咱们周家就该有小宫宴。老太爷生冷不忌,海里的鱼蟹什么的,可是他的心头好呢。” 那得花多少钱!大夫人眼前一黑。 筠娘子眯了下眼睛,“我宋家是小户,这夏时该吃些什么,还真不知呢!劳烦叔母了。” 二夫人语气格外欢快,“先说荤的,鸡鸭猪肉都是没人稀罕的,鳖、羊、鳝、鹌鹑、海里的虾蟹、蛤蜊……素的就说不完了,就拿冷淘来说,藕、莲、菱、芋、荸荠、慈菇、百合这些是必不可少的……喝的嘛,这才初夏,再过个把月,就是喝清凉酒的时候的,金橘再贵也是必不可少的,金橘团雪泡缩皮饮椰子酒又爽口又治暑……” 呵,你就等着认宰罢!二夫人嘴角翘起,乐不可支。 筠娘子蹙眉:“皇上看重孝道,然又说长辈不慈、子孙当以大义为准,而非一味愚孝。我琢磨了下,这就是孝亦有道的意思罢。” 二夫人警惕道,“难不成就因着一碗糟糠一个误会,你就说老祖宗不慈,不值当你尽孝?” 筠娘子轻笑,“叔母想岔了,若是愚孝祸及长辈身体康健,那就非但不是尽孝、而是大不孝了!我见祖父喘促气急、喉间哮鸣,所患哮喘之症。饮食宜清淡,忌肥腻腥辣,叔母说的荤类自是吃不得的。过冷、过热、过甜、过咸的都吃不得,像地瓜、凉芋、韭菜这些产气的也吃不得。依我看那个大夫就是个半吊子,哮喘能拿酒糟来治么,糖酒都是大忌。为了祖父的身子着想,日后的伙食自然是要去忌的!就是祖父埋怨我,我也认了!对了,我还听说气虚脾弱的人喝不得茶,依我看这茶也喝不得。” 二少夫人揉着肚子的手都在颤,“照你这么说,这一大屋子的人都跟老祖宗一起做和尚算了!” 筠娘子抬眼冷笑,“难不成就当着祖父的面大吃大喝,祖父沾不得,心火不就更旺了!到底是祖父身子重要、还是你的口福要紧?” 大四少夫人指着筠娘子道,“大嫂难道不知,这要是一并吃的话,老祖宗可是最忌讳开小灶的!” 大四少夫人的嫁妆就是这么被坑没了,要是能开小灶,谁不会囫囵下大灶就算了! 筠娘子婆娑着手中杯盏,“哪有长辈忌口、晚辈享福的道理,一并吃,自然只能开一个灶了!” 妙! 大夫人和姑夫人相视一笑。二房人面如土色。 这灶开在二进房,又由筠娘子拿捏,他们大房人私下开荤自然容易。 二房人想一毛不拔、那就苦死算了! 太夫人看筠娘子滔滔不绝的说孝道,气的只差没晕过去,喉咙滚了又滚,嘶吼道,“够了!老太爷说了,他要修身养性……去,去庙里住上一段时间!” 姑夫人不为所动道,“祖父身子一日未好,咱们做晚辈的自然陪祖父一道吃苦,要不传将出去,就是周家子孙不孝、自个图快活、把老祖宗逼到庙里去了!” 二少夫人使了杀手锏,捧着肚子站了起身,“诚如大嫂所言,孝亦有道。咱们大人好打发,可我肚里的孩子可苦不得,这可是老祖宗的重孙,若是害了重孙没了,那才是大不孝呢!” 筠娘子自然不会把二房人一下子赶尽杀绝,笑眯眯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二弟媳要另开灶,我准了!周内司身系一家荣辱,每日缺不得药,这个小灶,是省不得的!行了,日后吃食上面,姑且如此。” 二房人都恨不得掐死筠娘子。 大房人这下是既省了钱、又赚了名声。 太夫人见两房人就没把她当一回事,悲从心起,布满血丝的眼里都是老泪,指着筠娘子怒道:“你……你一嫁进来气死老太爷还不够,连我都要气死么?” ……气死? 二老爷眼睛一亮,她要真是一进门就气死了老太爷,那可就是名副其实的晦气人了! 休掉也不为过! 第125章 大房要嗣 ……气死? 太夫人惊觉失言,褶子脸上一扫惶惶然的凄色,厉吒道,“老太爷没被气死,大孙媳、你们一个二个都很失望罢!人老就是遭人嫌弃,自个不顾着自个,指望你们这帮不孝子孙不成?老太爷这回是铁了心,要去庙里修身养性,你们什么都不要说了!” 二老爷从太夫人的气势里辨不出真假,“父亲这是在气头上呢,让儿子进去劝劝。” 二夫人起身,跪在太夫人的跟前,抹了把泪道,“老太爷不能因着侄媳一人,而迁怒一大家子呀!老太爷要是去庙里,我二房人也跟着去伺候!” 太夫人脸色一沉,从二夫人、二少夫人和大四少夫人、小四少夫人挨个指过去,“够了!你们二房,一个两个是下品商女,又添一对贱作官家女,诚心是给老太爷添堵罢!” 二老爷就要往屋里去,被这么一喝斥,心也凉了下来。 太夫人摆手,“都给我下去!大儿、大儿媳,你们跟我进来,老太爷有话嘱咐你们。” 二房人脸色俱是不虞,如今连老太爷都给这对贱人让了道,太夫人又向着自个肚皮里出来的大老爷……二房怕是更不好过了! 大老爷大夫人一进屋,太夫人的心腹赶紧合上门,太夫人刚才卯足的力气泄了个干净,掀开珠帘,整个人就扑到了榻上,呜呜的哭出声来。 榻上的人……分明就是一具死尸! 老太爷铜铃大眼凸睁,嘴巴大张,面目扭曲,手抓着胸口。 太夫人悲戚的蠕动双唇,“喜宴上那一碗糟糠,老太爷就没能喘的过来!老太爷是生生被宋筠娘给噎死的!” 大老爷扑通一声跪下,双眼充泪,瞬息就干涸在了眼眶里,眉头一拧,“这么大的事,母亲昨晚也不给儿子知会一下!” 大夫人心里可畅快着呢。死了才好呢,白白担个一品多少年,不能封荫子孙就罢了,就是个为老不尊的祸害!他大房的一对嫡儿女,女儿嫁人不淑断了后嗣,儿子就更别提了!他老太爷得了孙子的好处,还好意思嫌三嫌四? 太夫人被大老爷眼里的凶气摄的落泪不止,大老爷没好气道,“母亲要是舍不得父亲,就去庙里伺候父亲得了!” 是气话,还是心里话,太夫人从他的脸上就看不出个究竟来。都说强夫弱妻,老太爷这么多年呼风唤雨的,是名副其实的老祖宗,而她平时也就摆摆官家女的体面,图个口舌之快,老太爷一走,她就没了主心骨。 大老爷适时的和颜悦色,“父亲也是寿终正寝了,还有这一大家子指着母亲呢,母亲可莫哭坏了身子。” 太夫人哆嗦道,“眼下该怎么办?你父亲一去,你便是一家之主了。” 大老爷眯起眼睛,“这事要是揭了出来,宋筠娘担个晦气名顶多被休,休一品诰命岂会那么容易!母亲可别忘了,这碗糟糠是儿子当着所有人面说成是父亲的药!也是儿子亲手端给父亲的!……母亲要是不向着儿子,就尽管把这事捅出来罢!合着二房日后不但得了祖上官位,又给母亲添了庶孙……儿子养的一双儿女哪及得上二弟?” 太夫人心酸难禁,嘴里发苦,“我要是不向着你,会瞒下这茬,害老太爷不能三日大殓入棺,绝了再生之路!” 大老爷黯然的吐纳道,“老太爷一去,大儿身为嫡长孙,服丧不说。大儿这身子也不知能熬多久,二房那头再过三四月孩子就落地了,丧期不得同房,难道要我大房绝了子嗣么?” 快则月半,慢则…… 大老爷扯了下发呆的大夫人,一并跪在了太夫人面前,“届时,母亲还有什么理由不给二弟抬嫡?母亲,你可莫忘了二弟可是那个贱人沈姨娘的种!你大孙成了这副模样,跟祁家也逃不了干系!母亲,这事不仅得瞒着,还得瞒到你大孙媳怀了再发丧!母亲!儿子求您了!” 太夫人在动摇,“这个天顶多能放个五六天,就是寒冬腊月也只能撑上一个月,这怎么瞒得住?” 大老爷很快有了主意,“送到一个偏僻庙里,拿冰窖着,先窖上一个月再说。” 眼下只能如此了,太夫人扶额,“就依你的罢,这时节买冰,可不便宜。合着宋筠娘有钱,既然是她当家,就来她去烦神罢!” 大夫人心揪了一下,“就依母亲的,这事儿媳会办妥帖的!” 大老爷雷厉风行,很快就安排心腹套了马车,把老太爷塞进去,驮到京郊的泉音寺。 大老爷和大夫人回房时,汗已浸湿了后背,已经是日上中天,到午饭的时辰了。 大夫人一进屋,到嘴的话忍了又忍,“哎,老爷你听我说……我今个一早让梁嬷嬷去收元帕……” 大老爷拿着手中的干净帕子,心提了起来,只觉背后阴嗖嗖的。 大夫人叹气,“要不是我今个捷足先登,这要教太夫人晓得了,那还了得!大儿还能不能有子嗣,你说这事……哎,我也是得了消息,大儿在禹州程家的时候,就宠幸了好几个妾,其中一个还怀了身孕,这孩子虽说不是大儿的,可是老爷你想啊,大儿这身子八成还是能行房的!可是你说这帕子是怎么回事?” 大老爷一记闷拳捶上了桌,“难道是大儿不喜宋筠娘?媒婆昨晚就说了,大儿抢了媒婆的撒帐金盘、用手掀了盖头、还打翻了喜烛……宋筠娘手段狠,大儿围着她转,可不代表大儿没旁的心思!” 大夫人疲惫的揉着额头,“回头给大儿挑几个妾罢。” 大老爷瘫在了椅子上,“这事你看着办罢,赶紧跟女儿通了气罢,让她把嫁妆挪出来买冰去!今晚再不窖上,父亲这身子还不臭掉了?” 大夫人讶异,“这事个间利害,儿媳妇不可能不明白,女儿本来就嫁妆不多……” 大老爷老眼一瞪,“你是女人,你们女人什么心思,还用我教你么?儿媳妇要是知道了这时间紧迫,还不死死的把大儿绑在她屋里?依我看,大儿就是惧她手段,也按捺不住这点心思,有咱们给他坐镇,他只管挑自个可心的!一品诰命再能耐,到了我周家还不得看我大房脸色,孤掌难鸣的道理她岂会不懂?指不准她是嫌弃大儿模样,这不刚好给她送几个妾省心!” 大老爷双眼深锁,再说,他可不希望一品诰命生下他周家的子嗣! ** 未时三刻,小四少夫人是被被窝里的热气给闷醒的。 丛绿拿帕子过来,给她擦了脸上虚汗,“如今是在周家,少夫人又是个得宠的,自是不像当年在刘家饥寒交迫,这天不冷不热最舒坦,少夫人且放宽心,莫再捂着脑袋睡觉了!” 小四少夫人嗓子冒火,秀玫及时的捧上一杯冷茶。 小四少夫人看她这副谦卑的样子就恶心,“这早年的习惯哪是想改就改的?也就四少爷陪着我睡的时候,我就跟偎在火炉旁一样,那是怎么睡都舒坦。到底一个人睡就不成了!” 秀玫手上的茶水一晃,小四少夫人这才挑眉看她,“哎呦,怎么今个不去服侍四少爷,反倒在我屋里来着?” 秀玫低着头不敢看她,“少夫人忘了么,大少爷新婚燕尔,这几日四少爷都不用跟在后头学习,自然用不着奴婢伺候了。” 小四少夫人冷哼一声,丹蔻长甲扣上了她的下颚,“二少爷和四少爷都是怎么跟周内司学习的,你倒是说说。这三人每天都是早出晚归的,我倒是好奇了,一品瓷内司每日做些什么。” 秀玫记起四少爷的吩咐,含糊道,“奴婢只晓得,一早四少爷陪大少爷上朝,下了朝多半去宫里看珍玩瓷器,在宫里用过午膳,下午去一些瓷器铺子。奴婢随身不假,多半都是规避的。” 小四少夫人可不是好糊弄的,“哦?二少爷不陪他们一道上朝?” 秀玫斟酌了下,“二少爷和四少爷两人兼一职,二少爷鉴瓷,四少爷是进士,门面活都是四少爷来做。” 小四少夫人冷笑,“既然是做门面活,下了朝不回家,跟他们掺和什么呢!我也是心疼四少爷辛苦,这时常回来的比大少爷二少爷都晚呢!真的是忙正事了?四少爷什么性子,你还瞒着我不成!” 大四少夫人就要夺门而入,有丫鬟拦住,“少夫人还未起来呢。” 乔嬷嬷粗壮的身子蛮横挤开,“在周家,她就是个妾,哪有正房看妾,还得询问妾室的道理!” 大四少夫人进来时,正听见小四少夫人道,“丛绿,把秀玫的药端过来。” 这便是要灌避子药了! 大四少夫人端着架子,蔑笑道,“妹妹这是睡糊涂了么,大嫂管家,可不是玩过家家呢,这才半天功夫,整个府里都翻了天,以不养闲人的名义,把我和妹妹的小厨房都撤了个干净。妹妹要是想煎药,去求求二嫂便成了!哎呦,这哪需要求的,我怎么忘了,妹妹跟二嫂才是真正的情同姐妹呢!” 她这个妹妹先是泄露宋家白地蓝花给祁孟娘,又伙同二少夫人把中馈大权压到她的身上,损了嫁妆不提,害她被姑夫人折磨的死去活来! 在整个周家,大四少夫人就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小四少夫人才不把她放在眼里,“姐姐也是想去二嫂那头煎药,来托我走关系是么!” 乔嬷嬷暗里掐了大四少夫人一把,大四少夫人强压恶心,伏低做小道,“呵,我哪还用得上避子药?我这辈子算是完了,子嗣我是不想了,宠爱?”自嘲的笑将起来。 小四少夫人起了兴致,“瞧姐姐这话说的,这不是说四少爷宠妾灭妻么!四少爷对咱们可是五五分的,这五五分里头,我还得带秀玫分一成。” 大四少夫人屈辱的眼泪都在转,可怜巴巴道,“我还巴不得四少爷这辈子都不进我的屋呢!四少爷嫌我像个死人,说是就是个死人他也能让我从棺材里弹出来,那些手段……” 难怪经常见她走路腿都合不拢!小四少夫人心里好不舒坦,“姐姐今个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小四少夫人摸了摸肚子,看来正房是怀不上了,她要是怀上了,在衢州还有几十抬嫁妆留给儿女,她早晚也是正正经经的正室! 大四少夫人已经瘦的颧骨高凸,整个人都没多少生气,强笑示好道:“眼下可不是说你我恩怨的时候,大房独大,咱们二房谁都讨不到好!姐姐我不知道怎么折脊椎骨说好话,只知道该是咱们同心协力的时候了!” 大四少夫人握成拳头的双手已经打不开来,小四少夫人明面上还是得给她三分尊重的,整个周家肆意欺辱她的便是姑夫人和四少爷了! 四少爷有些特殊癖好,她要不是为了能有个孩子,也不会由着他作践!她到底是拼了半条命、挣下了跟小四少夫人势均力敌的宠爱了! 而姑夫人……只要斗垮了大房,她早晚有出头之日! 小四少夫人笑眯眯道,“姐姐能这么想是好的,可是光想有什么用呢?” 大四少夫人胸有成竹道,“妹妹赶紧起来罢,姑夫人可是请了锦娘过来使唤蜂蝶呢,不止如此,还有不少妙龄女伎呢!估摸着这个好节目可不是白看的!哎,可惜我手上,就没姿色上乘的奴婢!” 大四少夫人暗示的看了一眼秀玫,小四少夫人念头一动,这个秀玫耍的一手勾引男人的好手段,看来是留不得了! 小四少夫人挑起秀玫的下巴,“要不是周内司对你青眼有加,我还真舍不得让你跟在四少爷后头吃苦呢。” 言罢阴测测的笑了起来,秀玫可是宋筠娘的眼中钉肉中刺呢! 大四少夫人先行一步去看戏,乔嬷嬷欣慰的把她颤个不停的手掰开,“宋筠娘风头正盛,大房就是挫一挫她,也会要了秀玫这个宋家养女过去!何况,老奴都打听好了,周内司啊,对秀玫、有戏!损了一个秀玫,五娘就是砍了一只臂膀。眼下四少爷长居京城,三娘加把劲,这好日子早晚能挣来!” 第126章 不容妾室 未时五刻,筠娘子紧了紧怀里的枕头,发觉手感不对,睡眼惺忪的低唤:“内……司呢?” 秀棠脸色一垮,把秀娇往前一推,自个下去打热水,秀娇垂首绞手,支吾了半天。 筠娘子见势不对,睡意全无,“我明明抱着内司睡的,你们一个二个哭丧着脸作甚!难不成内司好端端的变成了枕头不成?” 秀娇委屈道,“内司大人……宁可他变成枕头才好呢!” 秀棠打水回来,拧着帕子坐到床边,一边给她擦脸一边道,“我和秀娇都在外间候着,娘子睡到小半个时辰时,大人小心的转着轮椅出来。大人穿衣、下床那得多大动静,我们还以为娘子晓得呢!对了,他还给我们做了个‘嘘’的手势呢!” 筠娘子一脸怔忪,秀娇奇道,“娘子向来睡不安稳,一丁点声音都听不得,这……” 筠娘子吃过午饭推着周内司在卵石路上散步消食,阳光暖融融的便生了困意,便把周内司抱上了床,搂着他的腰,脸埋在他的咯吱下,如同一只懒猫蜷他身旁。 连他何时走了都没知觉。 二进房里,今个好不热闹,筠娘子人还未至,便听见一片欢声笑语。 只听姑夫人笑道,“锦娘这使唤蜂蝶越发神乎其神了,连二少爷和四少爷都赞不绝口呢。” 筠娘子盘着寻常妇人的发髻,钗簪寥寥无几,因着没有戴冠垂璎珞,额头、娇耳、香颈一览无遗。绯红喜庆褙面下的百褶裙上,白色芍药随她一走一停而时开时合。 众女赶紧向筠娘子行礼,姑夫人热情的攀过来,“弟妹来的可当真不巧,锦娘才使完蜂蝶,弟妹勿怪,弟妹在歇息,我等也是顾忌弟妹新婚疲乏……” 秀棠冷哼,“姑夫人这话好生的孝顺,就不知是真孝顺还是假孝顺了!内司夫人也只是午间小憩,诸位就这么等不得么?” 筠娘子佯怒,“秀棠住口!内司与大姑姐弟情深,这使唤蜂蝶可是内司拿来哄大姑开怀的玩意呢!不过一个小杂耍,我要是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传将出去岂不是不容姑、婆的悍妇?” 姑、婆,这两个字筠娘子是刻意咬的很重。 分开是大姑、婆母之意,合起来这“姑婆”二字可就不中听了。姑夫人和离回家,以后筠娘子的儿媳这一声“姑婆”是跑不掉的了! 到底是老死在娘家的女人,如今靠弟弟,以后靠侄子! 姑夫人的手掐进掌心,她一心想赶在筠娘子来之前,让周内司好好开个眼,实没想到这关键一点,暗暗把大夫人埋怨了一通。 母亲自个不愿得罪儿媳,倒让她一个靠周内司过活的大姑来,这不是把她往风口浪尖上推么! 要不是鬼迷心窍指着周内司开枝散叶……到底是被摆了一道了! 二少夫人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离间大房的机会,含笑打圆场,“大嫂可莫埋怨大姑,说起来这也是弟妹我的错!你二弟想看使唤蜂蝶,又惦记着下午的公务,左等右等不见大嫂来,弟妹我就自作了主张!” 筠娘子抬眼一扫,袖中的手一紧,在场的莺莺燕燕里头,就周内司一个突兀的男人! 小四少夫人扭着腰肢过来,“你四弟是这样说的,大兄新婚燕尔该在家歇着,二兄跟他还得历练历练,一日懈怠不得。” 筠娘子不屑的目光收回来,慢条斯理道,“常听人道周二家三子不及周大一子,还真是传言不虚,内司轻轻松松任的职,到了二房这头,那是累死累活的要命!二弟和四弟要是觉得勉强,以后不若让内司跟皇上请个旨,让三弟也兼任得了!” 这头在打嘴仗,大夫人那头在正房里宽解太夫人。 下人过来禀报,大夫人直觉这风向不对,就怕周内司孬性一犯,有贼心没贼胆,这些女眷也压不住一品诰命的火候。 大夫人理了理发髻,平了下褙面,在梁嬷嬷的搀扶下款款过去。 大夫人一眼看到筠娘子姿态泰然的坐在主座,周内司像知错的稚童,耷拉着脑袋在其身侧。 大夫人比吞了苍蝇还恶心,姑夫人眼尖唤了声,筠娘子施施然的起身,大夫人摆手道,“行了,都是自家人,莫这般拘束,我年纪大了,就不扰你们小辈的兴致了,我就在偏处坐坐,晒晒太阳喝喝茶。” 众女心下了然,大夫人这是怕诰命夫人不让座失了面子呢。 二少夫人喜上眉梢,把程四娘往前一推,“四娘,这是周大夫人,你还不来见礼?” 众女这才注意到尾随二少夫人身后的,原来不是一个素衣婢女呢。平眉纤细,琼鼻樱口,纤弱无骨,唯唯诺诺的看不出有什么了不得的姿色。 程四娘福身颔首,喏喏道,“四娘……拜见周大夫人。” 声音就像糯米酒一样,又黏糊又醉人。对襟窄襦上细长白皙的脖颈,正是曲线清丽的鹅颈瓶的精华所在。 程四娘听到身后轮椅的转动声,身子一颤,冷不防就被刮走的模样。 程四娘整个人一副脆弱无辜的可怜样,结结巴巴道,“四娘……给夫人和姐姐们……绣了帕子。” 素白的绢上,芍药牡丹富贵花样灵动别致,难得的双面绣! 大夫人一看程四娘这副模样就不像个好生养的,心下不喜,不过,程宰相的闺女给他周家做妾,这份体面让她难以拒绝。 再说,既然要给周内司纳妾,自然得开个好头,大夫人拉过她的手,拍了拍,“瞧这手,跟没长骨头一样!我的女儿要是有这一双巧手,我还不欢喜的做梦都能笑醒!” 程四娘睫毛抖个不停,很快就挂上了一层泪水,梨花带雨的回头朝周内司看了一眼,这才拭泪道,“四娘感激夫人垂怜。” 言罢就要跪下去,筠娘子一手捏住她的小臂,抬了抬,和蔼可亲道,“四娘这身子可跪不得,万一给跪散了,周内司该如何给程宰相交代?” 程四娘嗔笑的要抽走,“内司夫人净笑话四娘。” 筠娘子沉了脸色,这数月不见,故人倒是越发功力见涨了!不客气道,“大祀惊马,周司辅挺身相救,许是周司辅的英雄救美让四娘生了心病呢,四娘病去如抽丝,周内司自然垂怜了!” 程四娘嘤嘤的哭将起来,大夫人不耐的蹙眉道,“行了,四娘就是因此毁了名声不假,也改不了冰清玉洁的品性!” 筠娘子心里都在好笑,程宰相与周内司势不两立,要不是有所图谋,会拿闺女过来做妾? 大夫人眼皮子浅就算了,她可是瞧着周内司抬眼偷看了程四娘好几回,程四娘这个万一挑一的别致姿容,周内司念想上了就不奇怪! 二少夫人爽利笑道,“说到程宰相,我便想到了禹州那个程家,那个程琦才名在外,今年大举一举拔了头筹,殿试之上,皇上以口出题,程琦不用笔答,口吐珠玑,翰林学士与其辩论,都被一一驳倒!皇上钦点状元不说,还破格让他任了参政一职!周司辅对程四娘只是挺身相救,而大嫂与程琦却是青梅竹马。大嫂口口声声说程四娘生了心病,那大嫂扪心自问呢……” 小四少夫人赶紧添油加醋,“四少爷在朝上可领略到了程参政的言辞犀利呢,四少爷自惭形秽比不得,哎,可惜大兄口不能言,要不然哪能由着程参政得瑟?” 大夫人心下琢磨开了,难不成大儿不愿碰宋筠娘是因着这一茬? 那个元帕……会不会是宋筠娘与程琦私情在先,所以就是大儿碰了、也没落红? 筠娘子一口恶气堵在了嗓子眼,哪个男人愿意戴绿帽子,周内司万一动了气非要纳妾怎么办? 二少夫人愈发得意,“程参政可不是迂腐之人,有心要三媒六聘迎娶四娘呢!……可惜同姓不婚!” 程琦有心与程宰相结好,筠娘子心下诧异,皇上不是应该利用程琦对抗程宰相么,这不是反倒让程宰相如虎添翼了么!还是说,就是皇上也做不了臣子的主,二皇子的羽翼被连番砍掉,程琦投靠大皇子一流顺理成章!朝堂上大皇子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又有第一皇商祁家的支撑,加上又是皇上爱妃之子,皇上这是给大皇子登基让步? 祁孟娘拿这话来说,也就是二房的两个瓷内司日后也是大皇子一派……周内司一死,大房就完了! 显然大夫人可没想的那么深远,筠娘子稳住心神,这才注意到周内司双眼已经看直了! 筠娘子腹中火气直冒,凉飕飕道,“我是做瓷的出身,记得祁家有款通体白釉上细描浅碧色仰莲纹的鹅颈瓶,可不就是拿四娘做模子么?” 二少夫人讶异道,“大嫂这么一说,还真是像透了!” 筠娘子眼梢一挑,周内司已经回神看她,她悠悠的吐纳道,“程四娘,可进不得我周家的门!瞧这个漂亮的鹅颈,这活色生香的天鹅肉,周内司刚好一张蛤、蟆脸,传将出去不刚好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众女只见周内司乖乖的退到筠娘子身侧,大夫人被她这个狂妄之言气的快背过气去。 筠娘子冷笑,“程参政求娶不得的妙人,我周家拿来做妾,知道的人只道程四娘没有家教不知廉耻,来一趟周家就往内司的床上爬!不知道的人会说周内司癞蛤、蟆啃天鹅肉,毁人名节!我知道,程四娘没了名节,破罐子破摔,然我周家,可不扣这个屎盆子!来人,这程四娘咱们周家伺候不起,给快快撵出府去!” 程四娘病愈过后身子便亏损大半,拗不过程宰相的威压,而她曾经为之毁了名节的男人原来是这番光景! 程四娘悲从中来,哪受得住筠娘子这般恐吓,身子一歪,晕了过去。 筠娘子厉眼飞刀射向二少夫人,“只有腌脏之人才会看别人都是腌脏,二弟媳伙同这个腌脏之人,在内司面前挑拨我夫妻情分,长嫂如母,你这是大不孝!冒犯一品诰命,你这是大逆不道!要不是看你怀胎六月,我就拿出家法来!” 二房人俱是一个哆嗦。 二少夫人愤愤的甩袖下去,临走前瞅了一眼大夫人,将大夫人又惊又怒的咬牙样子尽收眼底。 二少夫人给小四少夫人打了个眼色,路她都给铺好了,就等着小四少夫人来作为了! 第127章 善妒之名 程四娘被打发走事小,大夫人被当众甩了面子,又是个官家女好面子的脾性,还不恨得咬碎了牙。 大夫人脸色一凌,拿出了当婆母的姿态,“锦娘,你身后这些小娘子倒是个个水灵的紧,都是哪家的呀?” 只见锦娘身着素白窄袖衣,外罩金线宝相花纹小襦,下身是惊世骇俗的及膝长的开胯旋裙,合裆裤裤脚掖在四寸精巧的貂皮靴里。开胯旋裙哪遮得住她圆润的臀部,大夫人在挑生养人上眼睛厉害着呢,又见锦娘携的女伎都是身子骨厚实的,心下一喜。 锦娘泉水穿石的好音色就没人能忽略,“大夫人说笑了,这些都是戏班被汰下来的学徒,锦娘我正愁着如何打发她们呢。” 姑夫人暗示道,“锦娘与大弟数年的交情了,‘走马派’可都是正正经经的耍艺人,都是走投无路的良家女……” 二十个女伎齐齐的跪了下来,“求夫人垂怜。” 大夫人笑的合不拢嘴了,“好,好,老祖宗正愁着日子没处打发,这不就巧了么?儿媳以为呢?” 拿祖宗孝道来威压,看她还能生什么幺蛾子!大不了就把人留在二进房,时不时招周内司过去,只要进了周家门,还愁没法子塞人么? 筠娘子坐不住了,上前一步,将莺莺燕燕扫了一遍,敛眉恭敬道,“婆母说的是,不过,儿媳以为不妥……” 话还未完,大夫人气的一脸涨红,啪的掼碎了杯子,“难不成老祖宗留个杂耍取乐,都要经过你的批准么?你是当家当魔障了罢!” 二房人就要趁机上纲上线,筠娘子一脚踹上其中一个女伎,不冷不热道,“没见着地上脏了么,还不滚过去收拾!我周家可不留不勤快的人!婆母这就冤枉儿媳了,儿媳说的不妥是,把二十来个女伎送到老太爷房里,这不是让人好笑为老不尊么?以后万一哪个妾怀了身子,这到底是祖辈的还是孙子的,平白叫人流言蜚语!” 大夫人被说的脸一阵白,倒也心宽了下,冷哼道,“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人媳妇了?” 筠娘子压住心头的燥火,颔首道,“儿媳身为正妻,给夫君物色纳妾,替周家开枝散叶,那是儿媳的本分。” 松了口就好,大夫人嘴角噙笑,“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 筠娘子又道,“既然要纳妾,自然要挑内司可心的,这般囫囵的收二十个,东厢房也没地儿住不是?当初在程家,下人们就说内司是没见过女人的土包子!为了家宅安宁,为了内司名声,我责无旁贷。” 筠娘子坐了回去,锦娘扑通一声跪在了筠娘子面前,擦着眼角道,“锦娘我自幼家境贫寒,幸得‘走马派’的师傅可怜,才没误入了歧途,锦娘我虽是抛头露面,天地可鉴我锦娘洁身自好,内司夫人不信的话,可……锦娘与内司大人相交多年,不敢说情深意笃……锦娘我自知与内司大人云泥之别……锦娘自荐枕席,求内司夫人成全!” 姑夫人叹息:“锦娘德容兼备才艺无双,可惜了!” 姑夫人吹着茶叶的唇角勾出得笑,有锦娘这个八面玲珑样样精通的妙人坐镇,何愁纳妾不成? 筠娘子下意识的揉了下额头,循声看过去,小四少夫人怒气冲冲的指着跪在地上的婢女骂道,“你是服侍男人久了,忘了奴婢的本分了罢,让你端杯茶都端不稳,你是仗着四少爷宠你,故意让我难堪是罢!我今个就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 婢女被泼了一脖子茶水,茶水刚好湿了抹胸对襟,呼之欲出的浑圆在哭泣中颤的可怜又讨喜。 婢女被小四少夫人恰到好处的踹倒一侧,刚好侧向周内司这边,哭着跪扑到小四少夫人的脚下,“少夫人饶命!奴婢没有……奴婢没有……” 这个声音……筠娘子不用看也知道,秀玫! 秀棠秀娇俱是一脸嫌弃,真是祸害遗千年,这样的贱人怎么不去死!秀棠踱了过去,身为筠娘子的左膀右臂,秀棠一身上好的绸缎,加上愈发沉稳利落的做派,整个周家下人就没人敢小瞧了她。 秀棠抱手轻蔑道,“秀玫,好久不见。当初要不是你痴心妄想往老爷床上爬,也不会落得发卖的下场!去年中秋,算算都快一年了,这一年你都辗转被卖了哪些人家……嗯?哎呦,看来周家的下人该好好整治一番罢,你那个蠢父恶母奴大欺主作恶多端,进了哪家门都是祸害,周家的奴才难不成都不看下出身么?” 筠娘子可不觉得这是巧合,发落道,“说这些陈年旧事作甚!这等贱婢,我这个做大嫂的就帮弟妹一把,拖出去杖死便是!看来我周家混进了不少腌脏之人,秀棠,回头你去各房屋里拿了身契,挨个审审,但凡有前科的,一个不留!” 秀棠还来不及堵住秀玫的嘴,秀玫爬到大夫人的脚下,一把抱住大夫人的脚,哀嚎,“大夫人明鉴呐,奴婢……奴婢千错万错,奴婢是……是大少爷的房中人呀!” 又爬到周内司的轮椅前,胸前的浪涛叠涌露了大半,好不香艳,如泣如诉道,“大少爷若不怜惜奴婢,奴婢就一头撞死在您跟前!” 周内司眼里的垂涎有目共睹,饶是筠娘子再深的道行,也给气的端茶的手都在颤。 如二房所料,大夫人因着程四娘一事不痛快,有意给筠娘子一个警醒!大夫人眼一挑,“作甚兴师动众的?不过一个奴婢,要真是服侍了大少爷,留着便是。叫秀玫是罢,秀玫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秀玫手心都是冷汗,“奴婢……二少爷四少爷跟着大少爷后面学习,奴婢随身伺候……”瞟了瞟周内司,“奴婢伺候了大少爷,四少爷说,四少爷就把奴婢给了大少爷……奴婢早年跟内司夫人有些误会,本想无名无分的跟在大少爷后面就已心满意足……是奴婢痴心妄想了!奴婢当年是给发卖了不假,所幸的是卖给了刘家,奴婢洗心革面勤勤恳恳的服侍小四少夫人,这才随她一并来了周家……” 秀玫咬了咬牙,她是服侍了四少爷不假,可也就小四少夫人的房里人知道,索性豁了出去,“奴婢……奴婢的干净身子都给了大少爷,请夫人垂怜!” 无亚于惊涛骇浪! 筠娘子掷碎了茶盏,“你倒是说说,你想要什么名分?” 茶水溅了秀玫一脸,要不是秀娇搀着,筠娘子还真站不稳了。筠娘子深吸一口气,眸光扫过这些女人,她是一品诰命,岂能在此乱了阵脚,教这些人看了笑话! 哪个男人不恋美色?做妾的不用顾忌仪态体面,使出的浑身解数能不叫男人动心? 她得顾着贤惠名声,又得打发走这一个二个的,除非……筠娘子轻笑,“秀玫这话真是好笑,难道内司还得对你负责不成?非我善妒不容人,我既说了,今个当着众人的面,给内司挑可心的妾,自不食言。我自然会给你们公平竞争的机会。” 筠娘子吩咐秀棠秀娇下去拿一些物什,款款道,“都说斗茶最见女子品态姿容,你们谁能抓住内司的心,就在此一举了,诸位可有异议?” 锦娘、二十个女伎、秀玫齐齐道,“都听内司夫人的。”大夫人目的达成,也不好再凑热闹,便回房歇着了。 筠娘子带着一干等人往阳光最盛的地方挪了去,坐定在了草地上,申时的阳光瑰丽如金,筠娘子方道,“时下斗茶以点茶独占鳌头,殊不知煮茶是点茶始祖,最考人功力。诸位中可能有人不会的,我就给诸位做个典范。” 筠娘子招了招手,周内司转着轮椅过来。筠娘子蹲其身侧,扬起的脸洒满阳光,笑意盎然,“内司,我一人忙不过来,你帮我可好?” 周内司浑身一个哆嗦,点了点头。 筠娘子在众目睽睽下将其抱在怀中,凑上他的脸,嗅了嗅,“内司今个用的药跟往常味道不大一样。” 他下意识的闻了闻,以为她不喜,她只是笑吟吟道,“多了一股甜味。” 甜味? 她附到他耳畔,暧昧的气息搔痒了他的耳垂,“甜的让我想吃了你。” 他大呼不好,吓的两腿都在抖。 两人并肩而坐,筠娘子往他的肩上歪了歪脑袋,娇嗔道,“这褙子真重,大袖不方便,你帮我脱了。” 他戴着盖头的脑袋抬了抬,瞥了一眼对面的众女。这么多人看着,他有些害羞。 筠娘子佯怒,“秀棠秀娇不在,我不习惯旁人的服侍……”咬着他的耳朵,轻哼,“有一就有二,以后每晚的衣裳,都让你来脱,如何?” 意味深长的一句话,她在床上缠着他不假,却未真把他当男人看,更别提周公之礼。她已经松了口,表示愿意把上床主动权交给他。 筠娘子双臂张开,他解带的手都在情不自禁的颤抖,偷看着她犯了痴。 阳光是最好的胭脂,给她的娇俏上了一层妩媚。他的手挪到了她的肩头,扯开褙子,白色窄襦哪遮得住她圆润好看的肩头? 他的手在她的衣襟上徘徊,她颈上的绯红像是含羞应邀,脉络清晰的青色血管随着她的紧张而微微绷着。 她的眼睛不敢睁开,睫毛颤个不停,她确确实实的在勾引他。 他心下叹息,锦娘也好,秀玫也好,他早就有了主张,却因着她的这番举动而无法继续。 秀棠已经将一干器具都给拿了过来,利落的生了风炉。 筠娘子接过秀棠拿来的青竹夹,筠娘子给塞到了周内司的手上,把小龙团夹了上去,见火候差不多,握着他的手,引导他烤着团饼。 筠娘子教导他,“竹条在火上烤出水来,届时竹香与茶香相溶……寻常人取耐用,都是用好铁或熟铜做夹子用,有的人把铜夹雕花镂刻做的美不胜收,辗转数人又耐用……我倒觉得不过是华而不实没灵性的死物罢了,内司以为呢?” 众女自然听明白了她的暗讽,周内司哪还敢有旖旎的心思,垂着脑袋默然。 筠娘子以为吓着他了,摸了摸他的脑袋,看他一脸闷闷不乐的模样,好笑的不行,有心逗逗他。 筠娘子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内司,这茶饼得耐着性子烤,烤到两面都成了虾蟆背……就像你这身小疙瘩一样,内司,今晚我以腿做竹条,夹着你……我一碰着你,就跟着了火一样,咱们不刚好连火都有了么……翻来覆去的烧……” 筠娘子自然不晓得她对他生的是情、欲,而洞房夜她也是两腿缠着他的腿,正沾沾自喜自己的比喻用的好呢,想想也很喷血,甚至有种迫不及待抱他上床的念头。 烤好了茶饼,筠娘子赶紧用剡藤纸给包了起来。筠娘子接过秀棠递来的内圆外方的碾槽,碾槽有一个碾磙,中间有一个轴,供两手握住碾茶。 筠娘子得意道,“内司,我今个就教教你碾茶。” 筠娘子拽过周内司的蛤、蟆手,拿他的手跟虾蟆背的茶饼比较了下,乐不可支的笑将起来,双手握着碾磙,在他的蛤、蟆手背上滚了起来。 筠娘子义正言辞道,“这碾茶也很讲究力道呢,你且好好感受下。” 筠娘子碾的很用力,以为他一身疹子磕碰不得,有意给他遭遭罪。他想,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碾磙在手背上摩擦的感觉,这种感觉叫*。 待碾好又筛好了茶末,秀棠在茶釜里注好了水,搁在了风炉上。 筠娘子身子歪在他的怀中,贴耳倾听,手抚着他的胸口,他竭力克制的心跳让她好笑不已,她坐直了身子,又一副教习煮茶的正经模样,“内司,这便是第一沸,鱼目气泡、微有声。你就去听水声,依着你的心跳声来判断添盐花。” 第128章 冤冤相报(上) 七月本朝发生了两件大事。 从六月底开始暴雨连天,杭兆运河的徽州地段决堤,洪水吞没了十余县,民宅倒塌不计其数,毁良田数十万亩,死伤初计有六万余人,哀鸿遍野。暴雨过后随之而来的是瘟疫,崇庆帝爱民,搬空了国库安置灾民隔离疫情。又有人弹劾徽州地段修葺工程涉嫌贪污,当初禹州程家奉上五十万两白银,加之国库拨款四十万两,由二皇子全权负责修缮事宜,今年暴雨实属正常,往年也不曾波及如此之广,经人查验所筑根基偷工减料所致。正因为朝廷以为堤坝固若金汤,暴雨之前未做任何举措,直接酿成大祸,罪证确凿二皇子被贬庶民,一干贪官九族尽诛,崇庆帝一病不起百官惶惶。 七月下旬,暑气正盛。筠娘子吃过午饭方歇下不久,梁嬷嬷便过来传话。 隔着珠帘只听她急道,“内司夫人快起来罢!大老爷今个骑马去泉音寺接老太爷,回来的路上马发了狂,给摔断了腿,大夫刚到,这……哎!”叹了口气便匆匆离开。 筠娘子两只眼皮都跳个不停,揉了揉眉心,穿着停当赶紧去了正房。 二房人都不在,太夫人坐在主座,大老爷的伤腿刚包扎好,缠的很粗,纱布上还渗了血,大夫说伤了筋骨用木条撑着,至少要躺上个把月了。 太夫人和大夫人都在一旁抹眼泪,大老爷疼的直嗷,气氛诡异的厉害,不过是伤了腿,这两人至于哭的要死要活? 筠娘子要打发大夫下去时,太夫人哑着哭腔道,“大夫别急着走,给我家大孙媳看看。” 好端端的看什么,筠娘子就要拒绝,太夫人一副想重孙想疯了的模样,“我听闻孙媳这几日食欲不振,算算日子也该是有了。” 这话戳进了筠娘子的心坎。筠娘子这些日子心情悒郁,自然食欲不振,于情于理,她都需要一个孩子傍身,每晚少不得要缠着周内司。搂搂抱抱亲亲我我的事没少做,周内司就是不行,她心里恼他,又怕他伤怀,事后自然是哄之又哄。 筠娘子只得羞涩应和,秀棠摊开帕子搭在她的腕上,大夫一诊,朝太夫人摇了摇头。 太夫人大力的连拍桌子,揉着心口痛呼,“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上天要让我断子绝孙!” 大夫人扑倒在太夫人的脚下,“老祖宗身子要紧,都怪儿媳不孝!” 太夫人指着筠娘子骂道,“你……你这个不能生养的畜生,作甚绑着我的嫡孙、让他断了子嗣!你,你这是大不孝!” 筠娘子甩袖要走,“祖母这是失心疯了罢,不若去庙里伺候老太爷好了,一年无出都实属寻常,何况我才嫁过来月半?” 大老爷不顾伤腿往下跪,整个人摔了个狗吃、屎,猛磕头道,“是儿子不孝,不关你孙媳的事。儿子生了这么一双儿女,怨的着谁呢!” 哭哭啼啼了好一会儿,总算消停了,大老爷拭泪道,“老太爷去了……我今个去泉音寺才晓得的……老祖宗,准备发丧罢!” 筠娘子扶额,“这事内司晓得么?” 大老爷道,“我已让人去通报了。眼下皇上一病不起,皇储一日未定,这多事之秋,大儿还是回家服丧的好。” 说的倒好听,筠娘子心下嗤笑,如今二皇子彻底没了气候,旻王又不济,大皇子显然是众望所归。 程宰相和程参政联合一气把持朝政,周家二房如今都听祁家的。就是朝堂上周内司说得上话又如何,迟早得死的人,这节骨眼上若因皇储之争而导致两房伤了和气,这可是对大房大不利了!大房做不了周内司的主,只能寄希望于周内司回家守孝、避过这段! 如今大房能拿捏的不过是二少爷和四少爷的前程。瓷内司这个祖传官职,会不会断送在周内司的手上,就凭周内司一句话了! 大夫人心里把筠娘子恨的牙痒痒,她后来也是没法子,塞妾行不通,再是不乐意也是各种补药往筠娘子屋里送,寄希望于她这肚子有点响应! 到底是白费了心机了! 难道真要大房绝嗣么?不!她不甘啊!大夫人掐破了手心,一定有法子的! 大夫人稳了稳神,“老祖宗且宽心,皇上都说了你孙媳是上瑞,你孙子命还长着呢,待服了丧后,再生也不迟。” 太夫人就快背过气去,也没了力气发火,大夫人轻扫了一眼筠娘子,逐字交待,“丧期之间不得同房,大儿是一品朝官,孝名关系甚大,儿媳听明白了么!大儿从来就不是大皇子一流,眼下不知道是多少人的眼中钉,若有一点闪失,我整个周家可就……” 筠娘子规矩的应声,“儿媳谨遵教诲。” 晓得利害就好!大夫人这才说重点,“现下是立丧主的问题,大老爷身为老太爷嫡长子,责无旁贷,哎,大老爷摔断了腿寸步难行……这事只能落到长孙头上,待大儿回来,两房人都在场,就把这立主仪式给办了罢!” 筠娘子心下一个咯噔,大老爷这腿摔的可真是巧呐! 问题是主妇该是谁,死者之妻、长子或长孙之妻……太夫人伤心过度自是不用指望了,果不其然,大夫人发话了,“老祖宗和大老爷少不得我来服侍,我自是走不开的,说来这么多年还真没轮到我当家的,怕是远不及儿媳能干呢!刚好,大儿有你帮衬,我们也放心。” 大夫人很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你若有不懂的,我把梁嬷嬷差给你使唤,琐碎事都有下人去做,你也就是镇个场……旁的都好打发,你也知道,这下葬事宜才是重中之重,葬个吉利的坟头,那是要福延好几代的!有些不孝子孙,表面说是卜个吉宅,把长辈尸棺撂在了寺庙里,这一撂就撂上好几年甚至数十年!这事啊,有悖人伦,儿媳明白么?” 大房说来说去就是舍不得钱财,本朝葬人讲究风水,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卜个吉宅,那得多少钱!而且这卜宅还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有钱的人家生前就会把宅子卜好。 筠娘子眼见这担子是撂都撂不掉了!这等讨人嫌的事,二房躲还躲不及! 筠娘子直视大夫人,大夫人的眉眼有些闪烁,而且眼中是一副平时没有的市侩气……筠娘子觉得处处都不对,大房怕不止是为了省钱罢! 筠娘子敛眉道,“这事等二房人都到了,主丧仪式上再说也不迟。眼下该把老天爷的尸身接回来才是。” 大夫人暗忖这冰窖久了,这个大热天拖回来岂不化臭了,那可就闹的人尽皆知了! 大老爷脸色一僵,讪笑道,“老太爷是昨个白天去的,主持等不及过来报丧,已经让小师傅们给换衣打扮、超度好了入了棺。合着这卜宅也不是几日工夫的事,待卜好宅,直接葬地便是。这天热尸臭,放在寺里又吉利又省事,我周家直接放口空棺做齐门面活就行了。” 这像一个为人儿子该说的话么? 筠娘子佯作哀痛,挤了几滴眼泪,“我马上去泉音寺,也顺道感谢一下。” 大老爷板了脸色,“这一来一回得耽搁多少事情?何况,眼下瘟疫横行,庙里的师傅们奉朝廷旨意四处敛收尸身,泉音寺可是停了不少棺材呢。那里头亡灵多,你给吓着就不好了。” 这也是天灾之后,朝廷安稳人心的举措,朝廷出钱请庙里和尚敛收尸体买棺下葬。 不过,京城与徽州地段可隔着十万八千里呢,跟泉音寺更就扯不上了。 筠娘子信不信都推诿不掉这茬,便顺着大房的意,让人去买一口棺材回来。 ** 二少爷四少爷得了消息,立马回了四进房,济济一堂。 二少夫人由两个丫鬟搀着出来,嘴角噙着母性光辉的微笑,教一进门的二少爷便看呆了去。 执棋机灵赶紧让开,二少爷小心翼翼的搀过去,“这么个晦气事,你出来作甚!小心肚里的儿子踢你。” 二少夫人嗔道,“这事啊,我听着只会心里痛快,非但不晦气,反而是大好事呢!” 二少爷就喜欢她这聪明劲,“你心里有谱,我就放了心,这家宅之中的事,我也不懂,劳累你了。” 二夫人喜形于色,二老爷轻斥,“你啊,你公爹去了,就这副模样?没眼泪给我拿辣椒呛呛,也得给我呛出来,出了这个屋子,咱们二房,都给孝顺的哭出来!” 众人都笑着称是,二少夫人忍俊不禁,“公爹说的是,不过叫咱们对着一口空棺材哭,还真是为难人呐!” 小四少夫人赶紧把秀玫往前一推,笑着看向四少爷,“这回,秀玫可是立了大功呢!” “哦?” 秀玫低头唯唯诺诺的说不出话来,小四少夫人就替她说,“四少爷怕是不晓得,泉音寺是偏僻小寺不假,里头的住持可是个能见六道的高人呢,皇上大病,大少爷就去见了住持,也不知给皇上求了什么,皇上次日便上了朝。而跟大少爷去的,就是秀玫呢。也是大房命中该有一劫,秀玫可是无意中知道了一件,连大少爷都被大房蒙在鼓里的事!” 二老爷醍醐灌顶,眼睛一亮,“难怪这个大任会落到一品诰命的头上呢!大房人也真够精的,一出事就拿一品诰命做替罪羊!” 二少夫人阴测测的冷笑,“大房人目光短浅,也不想想,没了一品诰命给他们撑腰,他们还不任我二房拿捏?当初大房可是把我二房得罪的死死的,日后咱们会给他们好瞧么!这便是,做墙头草的下场!咱们二房能熬到今天,正应和了那句众人拾薪火焰高!” 二少夫人心里想的却是,这一大家子都是个被穷困折磨了几十年的贱骨头,有奶就是娘,宋筠娘今日的风光便是她的往后! 她不比宋筠娘,宋筠娘的荣辱系于周内司一人,而她的后台,可比宋筠娘硬上了百倍! 她这辈子都不会垮! 第129章 冤冤相报(中) 老太爷的生前画像挂在灵座上,灵座前设香炉、香合,摆酒果祭品。空棺材置于灵堂中央,大房二房披麻戴孝跪在两旁哭。 老太爷实属命不好,一生白担了瓷内司之职,朝堂上吃不开,鉴瓷上没造诣,性格怪癖与人不善。而周内司服丧在家,朝堂上大势已去,也没人过来巴结。大房是不指望丧礼热闹了,倒是跟程家一流的朝官,断断续续的都在吊唁,多是看祁家的面子,二少夫人怀着身子还不忘出来还礼,好不得意。 周内司身为丧主,不能说话也派不上用场,偶尔过来咳嗽几声,然后一副咳的快憋过去的模样,回书房里养病去了。 担子全部撂在筠娘子身上,他是事不关己,筠娘子几次想寻他商量时,都找不到他的人。筠娘子每每忙到半夜回房,面对冰冷的床榻,连垂泪的力气都没了。 第三日大殓一早,一干侍卫簇拥着一顶轿子而来,侍卫刀一亮,一太监掀了轿帘,蟒袍玉带的明黄身影优雅下来。 太监尖着嗓子道,“大殿下前来吊唁,闲杂人等回避。” 大皇子的旗幡仪仗一个不落,威仪的倒像是前来巡视的帝王。筠娘子正在灵堂上添香,远远的看见路边的下人成鸟兽散,嗤笑,哪有吊唁如此盛装的,怕是来者不善。 筠娘子挥手让哭丧的下人们都下去,“老祖宗就是伤心过度,也该来现个身,大房二房的主子们都别缩在屋里了,我向来只知读书懈怠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进了周家才知道,连哭个丧都这般,一个二个等着治罪罢!” 很快两房人闻声过来,跪在地上哭天抢地,太夫人拄着老太爷生前的手杖,两鬓添白,无声泪下。 济济一堂就要给大皇子行礼,大皇子摆手道,“本殿下感念周老内司当年风采,这才不请自来,尔等勿需多礼。” 二日小敛,遗体会被抬到一旁小敛的床上,待三日大殓时,严格繁复的大殓仪式,由子孙一起给抬到棺材里,钉棺安葬,三天之内死者大殓入棺,便可再生。 大殓要择吉时,筠娘子已经筹划好表面功夫的做法,孰料……大皇子来的真是太不巧了! 张公公给大皇子搬了椅子,大皇子落座,挑眉看了一眼筠娘子,“一品诰命真是能干呐。” 一身孝服的筠娘子更显娇弱,不用梨花带雨,只需低头拿帕子擦下眼睛,便是伤心过度的模样。 筠娘子哽咽道,“大殿下谬赞了,这是为人媳妇的本分。” 大皇子又道,“看来是本殿下来晚了!这都赶上大殓时辰了,本殿下就随诸位送周老内司一程罢!” 筠娘子下意识的四顾一下,依然不见周内司,手心都是冷汗,回道,“大殿下来的不巧……”已经大殓入棺了,这后半句还来不及说。 二少夫人快嘴道,“臣妇替周家谢过大殿下,有皇家贵气在,老太爷再生定是富贵绵长。” 大皇子的手指敲着椅子,漫不经心道,“本殿下怎么没看见小敛床?周老内司去哪儿了?” 跪在地上的大老爷和大夫人俱是抖了一下,筠娘子硬着头皮道,“老太爷在泉音寺超度,因着要择吉宅给老太爷下葬,不能三日入棺下葬,为不影响老太爷的往生之路,特在泉音寺做法事呢。” 大皇子轻笑,“一品诰命真是孝顺呐。” 筠娘子敛眉,“我既任主妇,责无旁贷,老太爷的丧礼关乎周家子孙福泽,我丁点不敢怠慢。” 是祸躲不过,筠娘子已经从太夫人、大老爷和大夫人身上,隐约猜了出来。 老太爷仅带几个下人去泉音寺修身养性,尸身没回来,下人也都没有回来……这头就办起丧来! 顶多也就无故失踪……而大老爷为何一口咬定要办丧事,这事被有心人追究起来,也就是丧主和主妇丢了尸身、办事不力!周内司身为丧主只是担个名分,大房人自然把全责都丢给她,污她大不孝要休妻……可是休了她,对大房有什么好处? 除非,根本就不止是丢了尸身这么简单的事! 大皇子站了起身,金边蟒纹随着他的走动都跟着鲜活狰狞起来,踱的人心惶惶,大皇子愉悦道,“今日本殿下既然来了,哪能死不见尸就走了?行了,摆驾去泉音寺!” 太夫人哭的快背过气去,大夫人面如土色,浑身直颤,大老爷哆嗦道,“今下时疫,寺里晦气重,大殿下不可……” 大皇子甩袖,“本殿下心意已决,走!” 太夫人拄着手杖的手都软了,整个人扑通一声晕倒在了地上。 就在此时,大皇子的旗幡仪仗后面,走出了一个人,颔首铿锵道,“臣有一言。” “程参政,难道也想拦着本殿下吊唁老臣么?” 蓄着八字胡的程琦脸上已有沧桑之色,身着二品从省服,低头锁眉,脚步沉稳,城府取代了当年的意气。 程琦已经在大皇子身后看了筠娘子许久。女要俏,一身孝,果真不假。 一看到筠娘子,就看到她砸碎母亲眼睛、掐其脖颈、周司辅捅其心肺的那一幕,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他见着她愈发娉婷的身姿,念头里一闪而过的是,她被压在他身下,任他凌、辱,没有尊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模样。 数月来他夜夜噩梦,被惊醒时心口被掐住了一般,他看见自己亲手喂养了一条毒蛇,毒蛇缠住了母亲,吐着红信子,将母亲一口一口的吞了下去……然后这条毒蛇变成了筠娘子的脸! 他要杀了毒蛇替母报仇么?不!死算什么?他要跟这条毒蛇一并坠入地狱! 程琦抬起脸,看了一眼筠娘子,如同没有情绪的傀儡,进言道,“臣可是知道,皇上得的是心病呢。疫患大损国库,国库没钱买瓷进宫,今年秋的美瓷鉴举想都别想,而瓷税占国库三分之一,靠瓷为营生的百姓拿什么过活?民心动摇,后果不堪设想!” 实则是崇庆帝一心要在退位前造就前无古人的盛世,死后流芳百世,洪水疫患为他博得了美名,可是他不能想象一国在他手上衰败……他是守成帝王,勤政几十年,却在垂危之际,功亏一篑!他岂会甘心? 大皇子饶有兴致道,“哦?不愧是父皇的跟前红人,程参政难道有什么法子不成?” 程琦也不卖关子,“臣虽与禹州程家断绝了关系,也换不了臣身上的商人血,家父能做到禹州首富,生财之道无人可敌,不瞒殿下说,臣可是耳濡目染了不少……周内司能点石成金,臣能空手生钱,有了钱,定叫皇上心病痊愈!有了此等功绩,殿下还愁皇储之位么?” 大皇子眼睛一亮,“既是这样,周家这头……” 程琦冷笑,“周内司死期将至,周家大厦将倾,不值一提!臣此生一大憾事,苦无良方,一物易一物……” “哦?” “殿下明鉴,臣与宋筠娘青梅竹马,臣在宋筠娘面前起过誓言,必官至一品,将其风风光光的娶回家去!纵是宋筠娘已为他人、妻,臣不曾有过二念,恳请殿下成全!” 这两人一唱一和,大老爷大夫人是明白了,合着周家的祸事,祸根就在宋筠娘这个晦气人头上! 呵……想要一品诰命,有本事你拿去便是,作甚牵连周家? “荒唐!一品诰命,岂是你能肖想的?夫死守节,这个道理还需要本殿下告诉你么?”大皇子佯怒。 “臣自是不叫大殿下为难,臣要的是,”程琦手指筠娘子,“要的是这个人,她可以不是宋筠娘,不是一品诰命。” 大皇子婆娑着手上的玉扳指,笑道,“就是本殿下准了,就不知周家、周内司可舍得了?” 二少夫人挑衅的看向筠娘子,端了端发髻,利索道,“程参政都说了要的不是一品诰命,周家又岂会舍不得?” 原来都在这里等着她呢! 筠娘子的刀子眼射向动摇的大老爷和大夫人,没有他们预想中的恐惧,不咸不淡道,“大殿下与程参政来时,我就在想,有这般仪仗来吊唁的么,合着二位是来唱戏的呀!大殿下舌灿莲花,程参政口出狂言,皇上要是属意殿下,用得着殿下这么纡尊降贵来周家欺诈么?我再想想,二位这是故意来我周家离间我大房二房的罢。” “我给老太爷主持丧礼,身为主妇都不着急,劳累大殿下跟程参政的一份苦心了!”筠娘子点到为止,轻慢的把双手塞进袖中,施施然的要离开。 大老爷大夫人心思活泛开了! 不到万不得已,他们自然不会把筠娘子交了出去!既然有了退路,还有什么可着急了? 反观程琦,脸上连暴躁的痕迹都没有,扯出笑意道,“大殿下,此事不着急,猫捉老鼠的游戏,最大的妙处不在结果,而在于老鼠自投罗网!” 呵,到时候,他还会给周家选择的机会么? 筠娘子刚要跨过门槛,三日不见的周内司正迎面过来,身后路边竹竿挑起的白幔随风飞起。筠娘子只觉这三日便是经年而过,双眼浮上一层热气,他都听见了? “内司……”筠娘子就要提裙跨过去。 只见远远的一个妖娆身影,一边跑着一边喊着,“内司大人……等等奴婢……” 第130章 冤冤相报(中下) 秀玫一脸潮红的小跑过来,身上的蝉纱华丽轻巧,玉肌半掩,发髻微乱,一身的首饰不是好玉就是足金,在披麻戴孝的人群中是夺人眼球的花蝴蝶。 敢情儿周内司是躲在书房里快活呢,筠娘子蔑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大老爷大夫人,原来让她做主妇还有这等用处,刚好给妾室留了时机,周家哪知道什么叫孝道规矩,这是赶着给周内司生丧期子呢! 筠娘子葱指一伸,“来人,给我把这个不要脸的擒住!敢在灵堂门口穿金戴银、环佩作响,这是打扮好来给老太爷殉葬的罢?不然的话,传将出去,周内司身为丧主有心纵容下人,这是大不孝!” 二房人扬眉吐气的连看两出好戏,小四少夫人喜上眉梢,“哎呀,大嫂真是大惊小怪了!男人要真是禁上几个月乃至几年,还不给禁坏了?夫妻不能同房,身为正妻就该大度的让妾服侍,大嫂口口声声都是规矩,这规矩还不是周家定的?” 大四少夫人自然听明白了小四少夫人的含沙射影,四少爷如今堂而皇之的留她房里,怕是要先一步有子了! 大四少夫人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实则手心都给戳破了,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本以为打发走了秀玫……偏生老太爷死的太不巧,倒是给小四少夫人的独宠添了一把火! 大四少夫人不冷不热道,“男人的身子自是要顾惜,合着这妾要是怀了丧期子,就是用棒槌也得捶下来,丧期子可是大忌……就怕有些妾不懂事,大嫂可得辛苦点。莫为了子嗣,而祸及了满门!婆母公爹以为呢?” 这丧期子,只要一大家子肯遮掩,八成也能遮得过去。可是风光得意的二房岂会甘心让大房留有后嗣? 二夫人板着脸公正道,“大四媳说的有道理,四儿浪荡惯了,我管不住四儿,只要管住你们的肚子就成!这等欺宗灭祖的大罪,我二房可不沾……” 小四少夫人脸一白,把大四少夫人咒了又咒。 二夫人嘴角噙笑的看着二少夫人的肚子,这孙子可是实打实的,就等着呱呱坠地了! 筠娘子心里明白,这收拾了秀玫又如何,还愁没有张玫李玫么?她就是要大房人听个明白! 大夫人把筠娘子恨的牙痒痒,往地上一坐,撒起泼来,“我大房这是造了什么孽,要不是你这个祸害天天霸着大儿,我大房至于绝嗣么?……难怪你怀不了身孕了,你是有表哥在等着你去做参政夫人呢,你偷人就算了,还想着改嫁,这下连姘夫都找上门了,拿捏着老太爷的尸身威胁我周家!” 二房人赶紧宽慰大夫人,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筠娘子被这一屋子的脏水泼的一身腥,再看周内司的目光依然胶合在秀玫身上,一口浊气梗在嗓子眼,扶着门框不让自己倒下去。 而秀玫愣愣的站在太阳下面,站着站着就晕倒了下去! 周内司挥手让芹竹去请了大夫过来,一把就把出月半的喜脉出来! 秀玫泪盈于睫,喜不自禁的挽上周内司的袖子,情意绵绵道,“内司大人……我们,我们有孩子了。” 大夫人挑眉看了一眼大房,“你们瞧见了罢,这可不是丧期子!既然秀玫有了身孕,就抬个玫姨娘好了,这可是我大房的第一个孙子,孕前三个月最要当心,儿媳你可得小心看顾着点!” 小四少夫人显然也怔住了,这两人暗度陈仓还真成了!眸光如刀射向秀玫,就少了那碗药的坏事! 二房人脸色都不好看,庶子嫡孙哪比得上嫡子庶孙? 大房有嗣,二老爷这辈子都甭想抬嫡了!就算干掉了一品诰命,大房有了嫁妆傍身,老太爷一死也有了理由分家……大房有什么可损的?只要周内司能生儿子,日后的一品瓷内司迟早还是落到大房手上! 二少夫人可不着急,这话她也说不得,程参政这回是要连大房都一锅端呢! ** 是夜,灵堂的白幔吹起,风中似有呜咽声,筠娘子差人撤走了老太爷的画像,遣退了下人,独自一人在此守灵。 她这一生命运多舛,人性凉薄看的太多,对生老病死已经麻木。 饶是如此,看着老人离世,子孙在其身后殊死争斗,子孙满堂的热闹瞬间成了这副光景,人走茶凉所言不虚。 可惜了她买的一口好棺材!筠娘子跪在蒲团上,趴在冰冷的棺材上,呜呜的哭出声来。 只有在这里哭,就是被人撞见,也能赚个孝名!她是一品诰命,是周家最权威的女人,作甚要让别人看到她的脆弱! 有脚步声靠近,筠娘子的泪水不消一会便已哭干,心底愈发发寒,崩溃的拿手捶起棺材,嘭嘭作响。 筠娘子放纵自己干嚎起来,哑声凄厉,她何尝不恨,习惯了周而复始的算计和争斗,磨砺的愈发不像个有血有肉的人。 脚步声跨过门槛,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道,“夫人还真是孝顺呐?幸好奴才随身带了丝帕,夫人抬起脸来,奴才给您擦擦。” 筠娘子抬脸看他,灵堂里窜来一阵风,火烛摇晃了一下,跪在棺材旁的孝衣可人儿,脸上连泪渍都没有。 周司辅掏出帕子的手一滞,心口疼的一缩,笑意不减。 “周元,好久不见。” “夫人,别来无恙。” “谁放你进来的?” “夫人这是忘了,我可是周内司的奴才,奴才奉命来守灵,没想到守灵时还能遇到夫人,真是缘分呐!有美人相陪,不若把灵座上的酒果都拿下来,奴才与夫人来个花前月下、不醉不归。” “周司辅一如既往的会过日子呀。” “夫人想说奴才抠门,直说便是。奴才今晚可是赚到了,这美人、酒果一样不少,还比在勾栏里省钱多了……啧啧……” 周司辅轻佻的踱着慢步过来,筠娘子迎面要走,擦身而过时,周司辅顺手一捞,将其带到怀中。 他的手在她的腰间揉了揉,依然没有火气。她的身体也形同冰块。他们之间的纠葛情爱在这一刻如同梦幻泡影,只有他急速跳动的心口,见证着他的疯狂一如往昔。 连他的心跳都开始疲弱下来,他伸手遮住她的双眼,害怕看到她形同傀儡的冷漠。 她连挣都没挣一下,他低头吹着她的耳朵,她不痒不动,只听他黯然的讽笑,“夫人,周内司把你,给奴才我了。” 她的身子颤了一下,又快速僵硬,仿佛瞬间就适应了注定的命运,她哑着嗓子道,“肥水不流外人田,挺好。” 他咬上她的耳垂,要她疼,要她求饶,“奴才是不是可以说,夫人是愿意委身于奴才?” 她嗤笑,“相较给程参政做玩物,跟周司辅自然有前途一些。” 灵堂的白幔刺红了他的双眼,他说,“奴才的父母畏罪自刎,我连三日大殓都赶不及,眼睁睁的由着尸棺停在灵堂……待奴才回来时,只剩下了两个骨灰罐,奴才枉为人子,由着父母死后还要忍受火烧酷刑,不得入土为安……” 她一个哆嗦,他眼里的凶光像是要把她拆骨入腹一般,她头皮发毛,犟道,“身为奴才,犯了罪,寻常人家都是一席卷着扔到乱葬岗,被野狗吃的尸骨无存,你啊,难不成以为自个是大家少爷不成,丁点做奴才的觉悟都没有。” 她已经被他推倒在了棺材上,他的双臂辖制住她,她的后背被磕的生疼,脸皱了起来,整个人仿若有了丝人气。 他直视她,眼睛里有了丝明朗的笑意,刮了下她的鼻头,“你啊,休在我面前摆一品诰命的谱,什么主子下人,你啊这辈子逃不了做下人妇的命,口口声声都是尊卑,脸打的疼不疼?” 她觉得自己的腰都给折断了,怒道,“等你官至一品,再跟我提改嫁的事!” 他凑近了,直勾勾的往她眼睛里看,她被盯的发毛,“你看什么?嫌我不好看?后悔了?” 他捏住她的下巴,“你看着我,痴迷一点看着我,笑一笑……不,你不该是这样的……” 她猛的一把推开了他,真是受够了这个疯子! 他对着她离开的背影道,“宋筠娘,你不想哭么?你的好夫君,在周家大厦将倾之际,把你拱手给了我了!只要得了你,我就保他一个全身而退……到底你在他心里的分量,就没周家的家族荣誉来的重要!我还知道,他有孩子了,不过一个贱妾生的贱种……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爱过你,他图的不过是你宋家青瓷、你的嫁妆……他去程家真的是给你报仇么,不,他要的只有财富和权势!可惜啊,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回天乏术了,这个跟头可栽的好呢!要不是我献计给他,他可就真会把你送给程参政喽!宋筠娘,只有我能救你。” “不!你休要骗我!”筠娘子痛苦的捂住胸口,冷眼看他。 “大皇子拿捏着老太爷的尸身,只有我毁了尸身,顶多能怪罪你宋筠娘主丧不力、大不孝,那可就牵连不上周家了!到时候你净身出户,你便是我的了!你可别忘了,我跟大皇子的关系可好着呢,祁家是我抬起来的,二皇子一流,是我一手弄垮的!那个程琦,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衢州知州府一行,我给周内司物色的内司夫人便是祁孟娘……可惜,在婚事一桩,周内司就由不得我左右摆布,是他自个活该,本来大皇子就该推上皇位,他就跟他愚蠢的祖父一样不识时务!大皇子可是允诺我一个大好处呢,宋筠娘,你就等着嫁给我罢!” 他盯着她看,只有断绝了她对周内司的所有期望和念想,她就会乖乖的是他的了! 他等着她哭,他会给她擦泪亲她眼睛、怀抱暖她万般哄她……他忽然看不懂她,她像是预料到所有的一切,水光就要彻底干涸在眼眶里,她喃喃道,“连一个瘫子都欺负我……” 他一次二次给她筑造情爱的幻境,又一次二次的亲手摧毁,难怪她的眼睛里没有了以往的神采……不! 他只得妥协,自嘲的轻笑,“夫妻本是同林鸟,果真不假。……夫人呐,咱们都是识时务的人,就别装贞洁烈妇了,你就乖乖的做我的新娘罢!这才好玩呢,奴才处心积虑的囚他六年,我们都说的好好的,他一辈子就呆在果园里,难怪程琦说你是祸水,要不是你,他这辈子连阳光都不敢见呢!” 她的眼睛倏然一亮,灼热的泪水滑了下来。 她激动的语无伦次,“我怎么可以不信他?他为了我连命都不要,他由我打骂哄我开心,他在上元夜苦苦追我……我是他千方百计想娶的人,他怎么可能舍得把我让给旁人?难怪他连个孩子都不愿给我,难怪他把我的退路都想好了……这个傻子!我这般为我着想,我又岂能辜负?” 她欢喜的无以复加,迫不及待的要回书房见他。 周司辅沉了脸色,“好个夫妻同心呐,那夫人就等着跟周内司一道下地狱罢!” 她不得不面对现实,下定了决心,要破了这个死局!破局的法子不是没有……眼下她需要争取时间…… 筠娘子眉梢挑起,缓步过来,一把搂住周司辅的腰身,在他耳旁呵气如兰,“周元,你说的很对,你我都是识时务的人,如今我和周内司都是你手中鱼肉,我别无所求,但求陪陪周内司走最后一程。” 筠娘子的脑袋偎他胸口,一手抚了上去,他的心跳的好快呀,唇角弯出笑意,“周元,我就这么一点愿望,你会成全么?你若不答应,我就死了算了,让你空欢喜一场!”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我对美人的要求,从来就不会说不。就不知道,夫人够不够美了?” 他一把将她拦腰抱起,一脚踹开了棺盖,俯脸看她,她情意款款,他眼里流光溢彩。 他啄了下她的唇,“我累了,陪我去棺材里躺会。” “这棺材是你买的?怎么这么窄?” “你不知道,我向来会过日子么。买宽敞的,得多少钱。当然,你死的时候,我一定给你定个又大又阔气的,让你乐不思蜀。” “其实窄也有窄的好处。” “嗯?” “宽敞的,可你左我右,你右我左。窄的么,就只能你上我下,你下我上。” “你压着我难受,背都磕疼了……” “刚才你说我死的时候……” “人都有一死,周司辅这都想不开?” “夫人此言差矣,同棺的感觉比同床还妙,回头等你嫁给我,在房里摆个棺材,天天睡棺材得了。” “……” “夫人,等你嫁给我,我一定要给你好好养着,要不然凭你这身子骨,一定走在我前头……我不抱着你,晚上会睡不着……” “现在我年轻貌美,你这话我信,等我老了,你可就未必这么想了……你躺够没有?” “我腰疼,你帮我捏捏。” “麻烦事真多。” “还不是你那一脚踹的……我都被你给踹成朝廷笑柄了,要不然你以为我乐意娶你?你老了顶多丑点,好过我不中用罢!” “……” “这辈子你只能睡在我旁边,就是死了也一样,你最好把身子养好活长一点,要不然我就让你不腐不烂,躺到我也老死为止……” “你,你这是要断了我的再生之路?” “你想报复的话,就卯足了劲活着,然后看着我死,就用这招对付我……” “疯子!” “筠娘。” “嗯?” “陪我说说话。” “我听着呢。” “你困了?” “……” “其实周内司不是什么好人,六年前,他高中进士,买我为奴,给我取名周元,要我臣服在他脚下,折断我的一身傲骨,提醒我家族之耻……我小心伺候陪他鉴瓷,给他进言,一身才华为他所用,他自恃清高一意孤行,贡瓷选用不得要领,为人尖酸在宫里很是得罪人,我屡次给他打圆场,外人面前他是个好主子,私下就是个动辄拳打脚踢的主……靠着奴才身爬到六品周司辅,其中辛酸……筠娘,你我的第一面,你连个送帖的嬷嬷都没有,你一开口,我便明了你的不易,我偷看了你很久……” 第131章 冤冤相报(下) 转眼过了十来天,这日两房人济济一堂用午饭,因着守丧期间,素食简便,在座的都是一脸菜色兴致缺缺。 梁嬷嬷小跑过来,扶着门框喘着粗气道,“大事……大事不好了!是……是老太爷……” 太夫人、大老爷和大夫人反而不着急,二房人也微微诧异,按理说大房被大皇子那么一吓,还不赶紧把一品诰命给送了过去! 而这十日来,筠娘子每天早出晚归,随神婆出去给老太爷卜宅,也不知她是用了什么法子,稳住了大房。 “老……老太爷在西郊……化人场……给烧了!” “当时护送老太爷的奴才……都,都说是奉周内司的命令!” “皇上……百官……大皇子都去了,要……要治周内司的罪!” 太夫人眼前一黑,当场晕了过去。 大老爷又惊又怒,一巴掌甩上大夫人的脸,“我当时就说了,把那个晦气人送给她的姘头得了!你是被她灌了什么*汤……现在好了罢,你儿子,我们大房,都毁在你手里了!” 这么多年大老爷与她相敬如宾,这一个大掌力,挨的她一懵,大夫人捂着脸,牙齿都在松动,悲伤欲绝道,“你在这些小辈面前,就这么给我颜色看,你不就仗着我肚里生出的种都不争气么!” 姑夫人就要说话,大老爷老眼一瞪,“你们这一对母女,口口声声说宋筠娘把什么都摆平了……我就不该信了你们的鬼话!” 其实这几日筠娘子除了去卜宅以外,就是去姑夫人的房里,把嫁妆里的好东西一样样的给搬过去,握着姑夫人的手就是潸然泪下,口口声声都是想陪周内司最后一程! 姑夫人说不动容是假,更欢喜筠娘子送来的好东西,为着给老太爷买冰,姑夫人为数不多的嫁妆被宰了个七七八八。姑夫人心思大着呢,筠娘子一旦被休,嫁妆又到不了她的手上,她趁机捞一笔,日后也好有底气不是?便花言巧语的怂恿了大夫人,把这事拖了下来,一拖就拖了十来天……到底是拖出祸端了! 大夫人自然不会供出命运多舛的女儿,只一个劲的哭,由着大老爷几个巴掌过后,又给推搡到了地上被拳打脚踢了一番。 大老爷两眼红的渗人,“宋筠娘呢?大儿呢?太夫人和大夫人都在家养病,其余的人都跟我来!” 大老爷盯住眉眼闪烁的二老爷,喉咙里滚出嘶哑的声音,“现下,你们二房得意了罢?一家人哪有事事顺遂的说法,我大房也就掏空了二弟媳的嫁妆,可我大儿这么多年养家,我有干过一脚踹开你们二房的事么?人穷志短,我大房做的再腌脏,就没在三个侄子身上动过刀子!你自己扪心问问,你这是人干的事么?” 大老爷捶着二老爷的胸口,咬牙道,“你我……是兄弟呐!” 筠娘子闻声去了西郊化人场,老远便看到了明黄蟠龙的旗幡仪仗,百官位列两侧,大皇子、程宰相、程琦站在中间,似乎在谏言着什么。 周家到场的都是男人们,跪在地上瑟缩,在场没有周内司。筠娘子见了礼,便站在了一侧。 程宰相进言道,“天子脚下,戒严火葬,化人场全部被封,周老内司怎么化在了西郊?周司辅,你说。” 周司辅垂首走出列来,礼数做的再全,也改不了身上那股漫不经心的轻佻样,一副奴才相。 周司辅低头的余光扫过筠娘子身上的诰命服,筠娘子无视于他,昨日白天他们还在卜宅时偶遇了一下。 她争取到了十天就翻脸不认人,气的他当场恨不得掐断她的脖颈,她摆出一副贞洁烈妇的模样,宁死不屈。两人不欢而散。 周司辅正要开口,跪在地上的大老爷猛磕头道,“陛下明鉴,周内司虽为丧主,那也只是担个名声,但凡主丧的一干事宜,都是儿媳主持。” 周司辅一脚踢过去,“陛下让你说话了么?咆哮圣听,该当何罪?” 筠娘子走了出来,两腮的璎珞碰撞作响,声音悦耳,“整个周家都知道,一干罪名,臣妇一人承担。” 周司辅不依不饶的冷笑,“内司夫人以为自个认了罪,就能洗脱周内司的罪名么?内司夫人护夫心切,到底是个女人,眼皮子浅,殊不知这人伦孝道、天下大义,就囫囵不得。” 筠娘子恨的咬牙切齿,这个不要脸的刁奴,她早就料到,这个疯子得不到她,就会把周内司往死路上逼! 周司辅浑身都是胜利者的气势,“周内司所犯之罪,有三。” “其一,周老内司过世非是十三日前,而是六月初,三日不得大殓入土为安,无故断其再生之路,是为大不孝。” “其二,买通西郊化人场,将其火化,令其承受火烧酷刑,有悖人伦丧尽天良,是为大逆不道。” “其三,周内司身为正一品,知法犯法顶风作案,罪加一等,人证物证俱在,恳请陛下按律究办,以儆效尤。” 当初送老太爷去泉音寺的一干下人都被带了过来。 一老奴道,“奴才等都是听周内司之命,周老太爷一去,周内司便让奴才等把他拖到了泉音寺,用冰窖着……” 又一人道,“西郊化人场的监官都是周内司亲自过来打招呼的,这些小官惧其官威,这才……” 老奴又从袖中抽出一张纸,“这里有周内司给奴才们列的清单,什么骨灰罐,给监管的打点,几时火葬,骨灰罐要送到哪儿……” 火葬与土葬之争,直到崇庆帝手上,方才停歇。 高祖之时,本朝大统之初,战争初歇,民生凋敝,买棺买地厚葬,寻常百姓自然望而却步,不乏焚烧遗体弃骨灰现象,礼崩乐坏,秩序紊乱。 后来,嘉文帝之时,百姓安居乐业,朝廷明文规定,豪富氏族严禁火葬,贫民及客旅之人,不在严禁范围之内。 到了崇庆帝手上,朝廷为了鼓励土葬,已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实行义冢,收葬贫穷逝者和无主遗骸,每收葬一人,加上棺材资费,朝廷需掏八百文钱。每年光拨往义冢的银两,都是一笔大数目。 当然不是人人都能死的有尊严的,尤其是近几年皇子争储,义冢的银两大半被层层盘剥,以至于化人场监官放行,只需一点打点便可。 崇庆帝大病未愈,憔悴不堪,朝廷命官带头火葬,又在这洪灾瘟疫之后,这岂不是暗示本朝又将回到高祖之时的动乱? 崇庆帝心中悲怆的无以复加,他要的是恢弘盛世,要的是一个比他还勤政能干的皇储……他一生的功绩,都毁于一旦,他何尝甘心! 崇庆帝吐了口浊气,“我朝廷正一品就要火葬亲人……是朕,是朕这个皇帝当的不行么!” 苏公公搀着崇庆帝颤颤巍巍的龙体,百官跪了一地,崇庆帝恨的龙目充血,“此事载入史书,朕……朕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 程宰相敛眉铿锵道,“无故不葬者,杖一百。是周内司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我朝国富民安礼法有序,容不得这等癫狂之徒!” 崇庆帝不愿深究,疲惫的摆手道,“其罪当诛,诛,诛,连同这个一品诰命,都给朕诛了!” 筠娘子拂了下诰命服,走了出来,戴着盖头的脸看不清神色,她扑通一声跪下,“臣妇不服。” 苏公公就要差人过来制住她,筠娘子朗朗道,“陛下妄断,周内司实乃是大仁大义大忠大孝之人,臣妇以死纳谏,为夫君正名!陛下难道要草菅人命吗?” 周司辅摸着两撇胡子,兴味道,“臣倒要瞧瞧一品诰命如何巧舌如簧。” 崇庆帝自然由不得草菅人命的污水往身上泼,只得准了。 筠娘子抬脸,眯眼直视周司辅,“周司辅给周内司定的三宗罪,实乃有内情,臣妇给陛下一一道来。” “其一,三日大殓入棺下葬,方能再生,老太爷生前身体还算康健,突发而亡,没有征兆,三日不能大殓,实属人之常情,不能概为大不孝之罪。老太爷信佛,由泉音寺做法事给老太爷超度,这是孝孙所为。臣妇这些日子都在给老太爷卜宅,老太爷的丧事风风光光有目共睹,试问,周内司有何理由弃尸不孝?” 周司辅阴测测的冷笑,“姑且就当内司夫人说的通。” “其二,释迦涅盘,人天齐悟,信佛者多以火葬往生,自不该以礼法束之。连先帝都是火葬与土葬兼容,而陛下,不也同样鼓励火葬?周内司,正是要给百官做个表率呢。” 筠娘子拍了拍手,数十个头上烧戒疤的僧人被带了上来。 这便是筠娘子用十天时间争取来的用处。 筠娘子问道,“你们可是奉朝廷旨意敛收尸体、买棺下葬洪灾瘟疫死者的佛门弟子?” 僧人们齐道,“阿弥陀佛,贫僧正是。” 筠娘子又问,“我可是得了不少消息,在徽州地段,你们拿着朝廷俸银,敛收尸体,不仅不就地下葬,反而当场焚烧,这又是何故?” 一僧人道,“瘟疫横行,佛渡众生,烧人身非但不是孽障,而是造福天下百姓。俗人眼中以为的火烧酷刑,正是佛祖眼中的涅槃。” 荒谬! 若人人都拿涅槃来说事,礼制何在?崇庆帝气的双眼都快滴血。 这些僧人是筠娘子差人从徽州受灾地区绑来的,别看这些人一个二个得道高僧的模样,都是些道貌岸然之徒,专接朝廷这等营生,私吞了棺材之钱,直接将死者付诸一炬。 这也是当地官员纵容的,疫症死者的腐体本身就留不得。这又跟崇庆帝的礼制相悖了,若崇庆帝不认佛门涅槃,岂不是说朝廷暴虐?再说,崇庆帝心里明白,国库已然空虚,拨下去的银两真的够每个死人一副棺材么? 崇庆帝真恨不得做个暴君,直接把筠娘子给拖下去诛了! 筠娘子小心进言,“陛下明鉴,土葬是礼制,火葬是信仰,至于能不能再生涅槃,臣妇只能说各有各的信法了。” 做皇帝有做皇帝的圆滑,崇庆帝心思一动,要想恢复礼制,只需打压佛教便成,眼下捅多了,他这个皇帝可就没几分体面了。 不过,崇庆帝会不追究么。只见周司辅抬了抬璞头,眼里桃花飞溅的风流,轻笑道,“就算是朝廷批准火化,这西郊化人场可不在朝廷的纵容范围呐!” 这个莫须有之罪,就看崇庆帝的心情了。 筠娘子自然得让崇庆帝心里熨帖,红唇开合,“陛下明鉴。周内司虽在丧期,却心系社稷百姓,不曾一日有怠,殊不知这真的是一个小误会呢。” “哦?”崇庆帝眯起了龙目。 筠娘子捂嘴轻笑,“周内司是要借此谏言呢……陛下在京城里建义冢,殊不知徽州地段眼下最是需要义冢呢,周内司便想着若是在徽州建义冢,也就不用佛门弟子随地安葬了,日后离散的亲人也好寻来拜祭。” 周司辅两指搓着袖口,看了一眼大皇子。 大皇子面色难看,真是白费了心机,他还等着程琦那个空手生钱的法子呢! 崇庆帝饶有兴致,“这义冢可不是随随便便能建的起来的!” 筠娘子进言,“虽是杯水车薪,就是陛下看不上,臣妇也要说,臣妇那里有一百多抬的嫁妆,娘家的聘礼也不少这个数,臣妇都捐给朝廷做善事了!” “行了,你当是过家家呀,”崇庆帝知道她有钱,索性把姿态放的很高,一脸不为所动的模样。 筠娘子冷笑的看向程琦,“臣妇的舅舅身为禹州首富,先前拿五十万两修徽州河道,唏嘘不已,想着这河道没修成,是他捐钱捐少了罢,这回他双倍捐之!” 崇庆帝这才赞许道,“要是百官就像周内司这么懂事,天灾*又有何惧?” 程宰相气的想杀人,带头跪了下来,“臣愿捐半数家产!臣身为宰相,责无旁贷。” “臣也愿意!” “臣捐万两。” “臣……” 程琦往后一退,他的父亲为了外甥女和外甥女婿,还真舍得呐! 程家有钱不假,流动资金能有多少,当初拿出五十万两已经大耗元气。何况,程家做的又是瓷器生意,就怕这天灾*! 程琦心里的不忿很快平息,念头活泛开来,宋筠娘没了嫁妆就等于没了底气,程家的钱又被掏空,周家那些爱财如命的,又会怎么做? 果不其然,大老爷和二少爷、四少爷俱是抬起头来,看向宋筠娘的背影,眼里都飞着刀子。 第132章 众矢之的 八月中旬,秋老虎的余热,燥的人心浮躁。 中秋将至,周家的下人忙活着做月饼,正是新酒上市的好时节,大坛大坛的酒往周家搬。 二房人喜笑颜开,由二少夫人当家,就是处处体面。二房人如今是眼睛长头顶上了,要不是二少夫人说一家人要和气,不把太夫人气死,二房也是不罢休的。 大房再蔫,这饭也是要吃的,大老远的就闻到一股蟹香,上桌一瞧,三十八道的好菜,酒坛子等着开封。 如今周内司彻夜留在秀玫房里也就算了,连吃饭都是跟男人坐一条边,在二老爷的下首,秀玫在其身后伺候。 筠娘子最后一个进来,看向低头摆动盘子的周内司,得体的笑容有一丝裂痕,转过脸往自个位子上去。 二少夫人捧着七八月的肚子,由二少爷小心的搀过来,从袖中抽出帕子,掩嘴咳了咳,方道,“如今大兄革职,大嫂撤封,我周家就是寻常百姓家……长幼有序,大嫂还是坐在婆母的下首最合适!” 大老爷倒酒的手都在抖,大夫人惊疑的目光扫向周内司,“皇上今个一早不是朝政要务,急召大儿么?” 大房原本还以为孝期任职,那是多大的殊荣,暗忖就是宋筠娘失了嫁妆,起码还有官威震慑二房,乍听此噩耗,只差没一个后仰。 二少夫人一边落座一边闲话,“我也是上午去程府陪宰相夫人闲话,临回来前,程宰相刚刚下朝,这才碰巧得了消息。这不转眼就到了美瓷鉴举么,国库里没了银子,皇上愁着这盛世体面呢!皇上举棋不定,这才急召了周内司和一干重臣,大皇子给皇上谏言了一个空手生钱的法子,以朝廷名义发行楮券……” “楮券?”大房人沉浸在噩耗中兴致缺缺,只有二房人齐齐一副好奇的样子。 二少夫人笑眯眯道,“这个大嫂兴许知道,做大生意的行商携带银两不方便,把钱给名声好的铺子,交换成楮券,到了另一地方的分铺,随到随取,这里面有个契机,就是铺子合理动用部分钱款也不打紧。我也不藏着掖着了,这是程参政的点子呢,由朝廷发行楮券,以超出面额的好处吸引百姓争相购买,笼真金白银到了国库,还愁国库没钱么?” 大老爷嗤笑,“我虽没担过瓷内司,可也知道这朝廷每年一次鉴举,鉴入皇宫的那些瓷器得要多少钱!朝廷把百姓的真金白银变成一张纸,万一没钱还,那不得天下大乱?”大老爷也只是随口说说,他就是见不得二房得瑟! 二少夫人脸色一沉,不客气道,“每年的瓷税达国库的三分之一,等秋后收上瓷税,还愁没钱么?你们这些鉴瓷人就是迂腐,大兄为此还给皇上脸色看了呢,气的皇上当场就要呕血!大皇子立了这个大功,皇上以病退为由,暂由大皇子执掌朝纲。只消这事做的体面了,这皇位么自不用说。” 大势已定,大皇子不日继位,祁家鸡犬升天。 而周家,自然是祁孟娘的天下,大房人个个一脸菜色,愈发看着眼前的满桌珍馐碍眼。 二少夫人摆手让执棋给在座的分蟹,先是太夫人、大老爷和大夫人,手敲桌子道,“大房二房只要一天不分家,就一天不开小灶,就是有一碗稀的,也先捞了米给你们大房,这才是一家人嘛!” 二夫人扬眉吐气的放了手上的蟹爪,冷哼,“二儿媳,也就你亲疏不分!” 二少夫人厉眼一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婆母可别忘了,如今是我祁家当家,就不差这点钱,养几个人留个体面,也是给我肚子里的孩子积德不是?” 把宋家踩在了脚下,二少夫人是身临云端的快活。 要大夫人一辈子看二房脸色过活,那是咽饭比咽糠还恶心。大夫人啪的一声搁了筷子,一句话,“老祖宗,该是分家的时候了,我大房不稀罕。” 分家了,拿什么过活?大老爷磨着牙,只见大夫人往宋筠娘那边斜了一眼,顿时有了底气,“呵,朝廷美瓷鉴举好呀,如今人都说宋家青瓷无毒美观,儿媳这瓷窑里的账本,拿过来给我过过目。” 大老爷觑了一眼大夫人,“你这个做婆母的,也不知道帮儿媳管管账,劳累了儿媳,还怎么给你添嫡孙?” 筠娘子的嫁妆,也就剩一个瓷窑了,没了一品诰命傍身,大房也没必要对她客气! 筠娘子颔首不动,半晌才随意道了一句,“瓷窑才重建没多久,一直没烧瓷,”抬脸轻笑,“公爹婆母这是做什么白日梦呢,马上就是美瓷荐举,没了瓷内司一职,有几人记得宋家青瓷?” 终究还是白瓷的天下! 二少夫人可是打探的很清楚,宋家瓷窑没日没夜的烧,非是烧青瓷,而是……白地蓝花! 怀璧其罪……当初大房就是凭着这白地蓝花,才哄的老太爷应了宋周联姻,大房人俱是心思一动。 小四少夫人啖了口醋,“大嫂当初是一品诰命时,可威风了,不顺父母,无子,淫,妒,这四样可都沾上了呢,也就欺负大房人怂!如今没了嫁妆没了诰命,还敢这么横,当大房都是软柿子么?” 大老爷大夫人眼里都是凉薄的冷笑,筠娘子不予争辩,多说无益,说到底还不是她自个蠢,花了自己的保命嫁妆救周内司,结果呢,连他都没给她丁点的尊重!在周家本就四面楚歌,连自个夫君都不顾惜,旁人还不赶紧着给她身上使刀子? 大四少夫人拂了下杯盏,“做人要依本分,大嫂习惯了两面三刀,当初天天出去给老太爷卜宅,宅子呢,最后还不是把骨灰罐搁庙里面了?指不准去私会情郎了呢。她能有今天,那也是老太爷显灵了!” 太夫人一个激灵,把老太爷的手杖跺的铿铿响,“当初要不是她一碗糟糠噎死了老太爷……她一进门,老太爷没了,大孙又革职了,这个祸害,怪我当初没听老太爷的,休!给我休了这个孽障!” 大夫人给太夫人顺着气,“儿媳正要进言呢,七处她就犯了四出,又这般晦气,我身为婆母,就做了这个主了!” 大老爷还是惦记着白地蓝花,“梁嬷嬷,去大少夫人屋里好生搜罗,务必把瓷窑的地契账本给我搜来,出妇的嫁妆一分带不得,她屋里的东西都是我大房的了。” 姑夫人灵机一动,“宋家瓷窑的地可是价值不菲,是禹州最好的地段呢!” 二少爷说话直,像是为周家考虑大局,“我周家两房人向来一条心,秀玫肚子里还有大兄的骨血,大兄就是再娶,也娶不到能管家的人罢!你们大房既然都把中馈大权给我媳妇,我媳妇行事大度体面,又懂瓷,不若把瓷窑也让她管得了!” 大老爷大夫人脸色一沉,二少爷摆手道,“我就这么说说,可不是图宋家瓷窑,我二房人对你们可谓掏心掏肺了,媳妇身子重还怕伙食上不妥帖,非要亲力亲为,你们大房人可别小人之心,平白伤了两房和气!” 四少爷从袖中抽出扇子,愉快的拿扇柄在桌上磕,“二兄你啊,就是个敦厚人,你看大嫂当家的时候,连我们二房里的嬷嬷丫鬟都给搜罗一遍,可见大房对我二房有多忌惮呢!依我看啊,不若分家得了,大皇子一登基,以后祖业就靠我两的子孙继承了,咱们二房作甚拿钱图名声?吃力不得好就算了,就怕替大兄养儿子,结果反倒养出个瓷内司出来!” 二老爷佯怒,“都是一家人,说什么混账话呢!” 四少爷漫不经心的撇嘴,“你当他们是一家人,处处为他们着想,他们反而揣度咱们是别有所图呢!你们就是好这个体面,拉不下脸,才这么不上不下的吊着!” 二少夫人掩嘴笑,“咱们二房啊,都是心直口快之人,这才像一家子的样子嘛!” 二夫人嗤笑,“让他们大房清高去!看他们是不是能把宋家瓷窑给孵出蛋来?” 二少夫人意有所指的盯住大老爷大夫人,“婆母此言差矣了,宋家瓷窑里不止有母鸡,还下了蛋,就跟林子里的野鸡一样,那是有不少豺狼虎豹在盯着呢,必须得有人给圈过来,才好孵蛋不是?” 太夫人自老太爷死后,一遇上这些事就头疼,除了怒急攻心,也说不出个什么道理来。 二房的赤、裸挑衅,大房人再是气闷,也不得不认同。就是休了宋筠娘,拿了宋家瓷窑,也只是拿一个空壳子!白地蓝花这个稀罕物,宋老爷怎么可能外传,一旦休了宋筠娘这个继承女,宋老爷恐怕是宁可抱着白地蓝花进棺材罢! 再说,怀璧其罪的道理大房岂会不懂,白地蓝花的前景不可估量,大房一个后台都没有,拿什么来养这颗摇钱树? 大房简直就是抓心挠肺的恨,最重要的是,要宋家这门烧瓷手艺,必须要有精通烧瓷的人去偷师,这个人要找也只能从祁家来找! 第133章 被迫和离 八月十五,惊雷阵阵,暗无天日的喜房里。 从销金帐、红缎双喜字大被褥、鸳鸯戏水的喜枕,再到箱笼、梳妆台上的摆设,都被洗劫一空。 连筠娘子身上的绸缎都给剥了去,换上了周家下人都不穿的麻衣葛屦。 窗户外乍亮轰隆,秀棠进来时,亮光打的筠娘子一脸惨白。 筠娘子坐在冰冷的席子上,摸着光滑的红漆床沿,细白的手指缠绵的婆娑,唇角噙笑,双眼放空,一副痴样。 秀棠是弓着背,护着胸口下的两个热馒头,冒雨跑回来,蠕动双唇,“娘子吃一些罢,身子要紧……” 筠娘子抬脸看她,本就清瘦的身子已经脱了行,眼中有希冀的火光,“秀棠,内司……他来过吗?” 秀棠一身是水,远不及这一句话来的心凉,用手背擦泪,哆嗦着发白的嘴唇,“娘子,你醒醒罢!他不要你了……他跟周家这帮豺狼虎豹,在热热闹闹的过中秋呢……娘子!你还没看明白么?” 筠娘子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周遭的空气,有气无力的轻笑,“内司他喝了什么酒,嘴里这么香。” “啪!啪!”二少夫人的得笑声传来,“宋筠娘,这日日吃馒头的滋味如何,我倒是忘了,你这身子骨要精细养着呢,就怕还没轮到糟糠馊饭,你就散了架喽!” 房门大开,丫鬟们收了伞,大四少夫人和小四少夫人一左一右,搀着仪态万千的二少夫人,三人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快意。 筠娘子往床头靠了靠,“这等手段,比起我的继母,还差远着呢,想饿死我,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二少夫人笑意皴裂,狠意耸上眉峰,“你别以为我当真不敢要你的命,今个我可是带来一个好消息呢。” 大四少夫人很是容光焕发,大房一倒,蔫了姑夫人这个劲敌,她在床上又能笼住四少爷的心,跟小四少夫人平分秋色,总算是松了口气了!二少夫人在用人上很有一套,这两个四弟媳就跟她手中的两只蚂蚱一样,一手捏一个,由着她们在自个一亩三分田里折腾。 大四少夫人一副替二少夫人冲锋陷阵的模样,“宋筠娘,你怕是不知道罢,你的娘舅家垮了,就凭你那窝囊废父亲,可管不到你的死活喽!” 如她们所料,筠娘子浑身一颤,瞳孔大睁,如丧考妣的模样,关了这几天来,筠娘子总算是镇静不下去了! “休要骗我!”筠娘子底气不足。 小四少夫人把玩着袖口的金线纹饰,漫不经心道,“程家就是坐在金山上,也禁不起你这一个狮子大开口呀,捐了一百万两……朝廷如今在发行楮券,只要答应把银两存放朝廷超过三个月的,八十两能换一百两楮券,程家的那些债主们,还不赶着追债?这事闹的禹州人尽皆知,程首富没法子,就把铺子什么的都让了出去!呵,这程家父子,可当真有意思!这是上辈子结了仇罢,程参政还去给债主们主持公道了呢,分走了程家的船只,搬空了程家,程首富当场就晕了过去,后来程家就被封了,程首富下落不明……” 筠娘子双眼充血,搬起脚下的凳子就要砸过去,嘶吼道,“滚!都给我滚!” 二少夫人施施然的转身,“咱们走!你们可听好了,从今个开始,馒头也没的给了,只给她一口稀的,把她的命吊着便成!” ** 八月十八,这一场暴雨后,秋意乍起,筠娘子夜里受寒,高热不退。 秀娇在正房门外跪了一宿,才得了一包药,连滚带爬的回了屋子,秀棠给筠娘子全身抹了烈酒,守了一夜双眼都是血丝。 筠娘子听到开门声,稍稍回了神智,气若游丝道,“内司……是内司来看我了么?” 秀娇本就柔弱,全身打颤,虚汗连连,强咬着牙撑着这口气,“姐姐,你还不快去给娘子煎药!” 秀棠这才回了神,此时天边方有了光,心有余悸的拍着胸口,“你不知道这一夜,可把我吓破胆了!屋里又没个光,窗户外的树总是隔会摇下……这外面黑压压的,也没风,哪来的树声?哎!” 筠娘子恢复神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这回来的不是二房人,而是太夫人、大夫人和姑夫人。 窗棂透过微弱的光,筠娘子披头散发的遮了半张脸,出了汗,秀棠给她换了衣裳,瘦的下巴见骨的脸上有惨淡的红晕。 太夫人气喘吁吁的坐下,手杖跺的地面嘭嘭响,指着她道,“你们诚心是想气死我是罢,还留着这个晦气人在家作甚!” 姑夫人腆着脸,蹲下给太夫人捶腿,“祖母听孙女说,这人是留不得的,可是该怎么个休法,咱们得想个对策。二弟妹可是说了,程参政这回给大皇子立了大功,点名要宋筠娘,咱们只需要一铺盖把她卷过去便成了。可是你知道那个周司辅……” 大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周司辅算什么,周家一个奴才罢了!” 姑夫人扶额,暗忖这两个老的就是不好伺候,自个母亲到现在都没明白现状,只得小心翼翼道,“大兄革了职,就是庶民,周司辅可是六品官,何况周司辅的身契不在大兄的手上,这还算哪门子的奴才呢,哪个奴才能劫走祖父的尸身、堂而皇之的陷害主子?周司辅可是说了,我大房尽管狮子大开口,只要大兄写一份和离书!” 太夫人肠子都打结,“和离?呸!和离了我周家要不要脸面了?和离的嫁妆我周家一分拿不得,宋筠娘才十四岁,有瓷窑傍身,她又能干,这不反成了她一脚踹了我大孙,自个改嫁享福去了!哪有这样的好事?” 大夫人也忿忿不平,姑夫人也没了耐心,索性把话说开了,“和离了还能拿点钱!你以为宋筠娘那个嫁妆还值钱么,你是不知道她那个败家父亲,光会烧瓷不会卖,成船的瓷土釉果往瓷窑里拖,欠一屁股债等着程首富,程首富一垮,那是下人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 大夫人眉头一凝,手指戳着姑夫人的脑门,“你光想着钱!出妇是被人瞧不起,可朝廷对和离回家的妇人,那是每年都有补贴的,甚至还给离妇出嫁妆鼓励改嫁呢!脸皮薄的妇人要死要活,对宋筠娘这样的人就是另一番天地!和离了她,程参政拿什么来娶人?程参政那个穷鬼,等着把弃妇拖回去做妾呢!咱们得罪了他,就怕……” 姑夫人忍着心里的不痛快,“程参政算什么,这个周司辅,把大兄拘了六年,一手提拔了祁家,灭了二皇子一流,大皇子忌惮他,又不得不用他……这等奸佞小人,多少人恨不得把他抽筋扒皮,还不得笑脸相迎?他就是天生做官的料!” 太夫人念头一动,“你,你大兄是不是他害的?” 姑夫人心里何尝不疑,别说不是,就是真是这样,他们大房又能如何?只得宽慰道,“祖母仔细身子!大兄都说了,是祁家害的他,祁家也洗脱不了嫌疑不是?说来,咱们还得感谢周司辅呢,要不是他撑了这六年,六年前,咱们大房就已经大厦倾倒了!” 太夫人如今是见人就咬,看谁都是小人,脸一沉,“一个狗奴才,给你什么好处了!让你这般为他说话!” 姑夫人面色有些不对劲,含糊道,“祖母爱信不信!我要不是为了祖母和母亲,就不搁这家里呆着了!” 大夫人被她的大放厥词吓的一跳,“你,你一个弃妇,不待娘家,想去哪儿?” 姑夫人就反感自家人一副瞧不起离妇的模样,眉头一皱,“我是正正经经和离回家的,你们看不起我,有人看的起我,只要我有嫁妆,嫁谁不成?” 大夫人心一跳,“你不是说嫁妆都给买冰用完了么?你哪来的钱?我待会去你屋里好生瞧瞧!” 姑夫人可不怕她们,这么多年在刘家可不是白磨砺的,嗤了一声,“你瞧去呗!树倒猢狲散,我要不是有点良知,也懒得管你们,一个二个都是榆木脑袋!” 姑夫人心里掂了掂,这二房如豺狼虎豹,大房又这么不济,是该自寻出路了! 太夫人心如刀绞,眼角的褶子上淌着滚烫的泪水,一手杖抡上了姑夫人的腰肢,“儿媳你都看到了罢,这就是你养的好女儿!与其这样,不若把那个沈姨娘生的贱种……拜了祖宗抬了嫡算了!合着他们难道还能丢了我这个老祖宗不成?我这一口气为了你大房,生生的快把自个噎死了!罢了罢了,我老了管不动了,我也不指望颐养天年了,我去给老太爷抄佛经去……” 大夫人涕泪涟涟了一番,姑夫人装腔作势的嚎道,“祖母,都是孙女的错,你打死孙女罢!” 太夫人到底舍不得大房一支,一通火气出了,人反而清醒了些,“行了,看在我未出世的曾孙情面上,我这把老骨头随你们折腾去!” 太夫人这是松口不问事了,姑夫人眼睛一亮,忍着腰痛站了起身,走到筠娘子的床边,从袖中掏出一纸信笺,啪的一声甩到筠娘子脸上! 姑夫人冷笑道,“周司辅这么出息,显然是要娶你了,这比跟大兄过日子可强多了,日后生个一男半女的,老来有个依靠,死了还有人给你烧香,女人这一生,不就图个这些?可惜,我这辈子只能老死家中、坟头草深了!” 筠娘子哆嗦的打开信笺,被里面的“和离”二字刺的心口一缩,当场潸然泪下。 泪眼中看到周司辅搂住她的腰肢,吐出那一句五雷轰顶的话,“夫人,周内司把你,给奴才我了。” 他当真把她……给人了! 她抬眼看向姑夫人,“大姑!我要你说,他当初说他梦见自己成了蝶,飞到我的发间。还做不做数了?” 姑夫人一怔,别过脸,“若他当真爱惜你,给你留个后路,你就该听他的话。若你真心在意他,这是他最后为周家做的,你该成全他!” 筠娘子讽刺的笑了起来,哑着嗓子厉呼,“我是他同床共枕的妻呀!我是活生生的人,我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忠贞不渝,我不是一样物什,我……他果然没有爱过我,白地蓝花是我的命呀!我怎么能双手捧给祁家……” 姑夫人可不是来陪她诉衷肠的,啪的一声甩上她的脸,秀娇扒上姑夫人的腿,姑夫人一脚正中秀娇的胸口,秀娇当场晕了过去! 姑夫人一脸煞气,“呵,你跟你那个父亲,命都快没了,还想着白地蓝花?……你想不开是罢,我有的是法子让你想通!周司辅既然点名要你,只要不给你身上留下痕迹……金嬷嬷,宫里的那些私刑工具,都备好了么?” 姑夫人一手捏住她的下巴,“别给脸不要脸!我可是晓得,程参政跟你过节颇深呐,定能把你玩个体无完肤!” 筠娘子嘲弄道,“你们大房还真是好骗呀!我是烧出了白地蓝花不假,就是你们想偷师,也得有人来偷罢。给祁家掌握了这个秘诀,你们就真的以为她不会翻脸不认人?” 都这时候了还能挑拨离间,姑夫人眸光如剑,轻笑,“这就不劳你挂心了,我大房怎么没懂的人了?” 姑夫人把一切都部署妥帖了,大老爷没烧过瓷,但是受老太爷熏陶这么多年,大方向是晓得七七八八的。而周内司,便是现成的行家,再请上两个烧瓷师傅,只要掌握了这门技术,祁家就一日不敢独大! 姑夫人撂下话,也懒得多待,志得意满道,“真是个痴人!你散尽嫁妆之时,就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半脸青丝挡住了筠娘子的神情。 第134章 联手偷师 这些日子来宋老爷惶惶度日,先是程家的噩耗,再是几百号甲胄禁军把瓷窑团团围住,下人们都是噤若寒蝉。 饶是如此,窑里的火膛就没灭过,宋老爷彻夜不眠的烧瓷。 这日,宋老爷在火膛口打盹的时候,宋林过来禀报,是筠娘回来了。宋老爷拍了拍昏昏沉沉的脑门,抖了下脏兮兮的衣裳,一出来便瞧见筠娘子在一团女眷的簇拥下走来。 只见筠娘子衣裳华贵,浓妆艳抹,和女眷们相携谈笑,宋老爷却明显看出她瘦了一圈,嘴里发苦。 扶着大肚子的二少夫人走过来笑道,“宋老爷烧瓷辛苦了,我是筠娘的妯娌,祁孟娘。青瓷虽与白瓷非一脉所出,而盛世之下自当百花齐放,祁孟娘不请自来,宋老爷勿怪。” 宋老爷见筠娘子好端端的,绷紧的神经总算松了一下,布满血丝的老眼疼的睁不开,往暗处站了站,同二少夫人寒暄道,“这里脏的很,进屋去说。宋林,去叫宋梁家的点茶来。” 二少夫人掩嘴笑,“筠娘难得回一趟娘家,宋老爷不嫌咱们碍事就成。” 宋老爷显然不擅长打太极,硬邦邦道,“筠娘在周家,还需你们多多照拂,都是亲戚了,这么客气可就见外了!” 一行人在正屋坐定,宋梁家的给每人奉了一杯茶,一干下人全部被屏退。 宋老爷与筠娘子一左一右坐在主座上,姑夫人、二少夫人、大四少夫人、小四少夫人分坐两侧。 筠娘子捧着茶杯暖手,抬脸看宋老爷弓的更狠的背,艳丽的脸上不显情绪,笑道,“爹爹,大姑和三个妯娌与女儿一向交好,如今内司革了职,心病加上不治之症,大夫都说了,内司怕是时日无多,女儿才年仅十四,膝下无儿无女,这要寡居几十年……” 宋老爷抬手挡住眼睛,哆嗦道,“是为父害了你一生呐!要不是为父鬼迷心窍,跟周家换了帖子……” 二少夫人与姑夫人对视,她们可是查的很清楚,这宋老爷对宋筠娘唯命是从,只要有这份爱女之心在,就什么都好办了。 筠娘子扑通一声跪在了宋老爷的面前,看向宋老爷的目光有一丝诀别之意,“是女儿不孝!女儿虽嫁与内司,却仍是完璧之身,女儿自幼失恃,实在怕极了一个人了,已有和离改嫁之意,还请爹爹成全!” 宋老爷骇的双眼凸瞪,“你可得自个想好!到底是名声有亏了,就怕日后夫家看不起,日子更难过!” 筠娘子晦涩的闭上了眼睛,“女儿与周司辅两情相悦,他亏待不得女儿的,爹爹请宽心罢!” “周家愿意放人?”宋老爷隐隐算是明白了什么。 筠娘子磕了个头,“大皇子看重周司辅,日后少不得他的平步青云,他又是个伶仃人,女儿这辈子也不用担心夫家发难……可……”筠娘子到底是说不出话来了。 二少夫人啜了口茶,笑道,“筠娘脸皮薄,和离改嫁这等没羞没躁的话,就由我来说罢。周家的意思是想休妻的,宋老爷也该晓得,这休了妻,这瓷窑可就都归周家了,那日后筠娘拿什么做陪嫁?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宋家瓷窑可欠了一屁股债呢,周家觉得这休妻也不划算,宁可让筠娘在周家孤苦后半辈子!这不得老祖宗和公婆喜爱的寡妇,日后的苦处,哎,真是连累我们也心疼……我们作为妯娌大姑的,也做不得长辈的主,还是我求大皇子成全了筠娘和周司辅这对有情人,大皇子又不乐意了,原是大皇子重用周司辅,不希望周司辅沾上官商结合的麻烦事,不得专心的给朝廷做清流!” 宋老爷拭了把泪,“祁孟娘能这般为筠娘着想,我在此给你作揖了!” 二少夫人眯着眼琢磨这两人的神情,这拳拳爱女之心,就没丝毫作伪。心里掂了掂,谅他们也整不出幺蛾子! 二少夫人亲切笑道,“我可是知道,宋家烧出了白地蓝花呢,有大皇子的帮扶,白地蓝花自然能名扬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果宋老爷坚持让白地蓝花姓宋,那……后果就不用我说了罢!宋老爷年纪大了,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了!” 说通了宋老爷,一切都好办了。 一到偷师的时候,人的自私本质可就一览无遗了。 大房这头,姑夫人推着轮椅过来,一看大老爷大夫人都带着人来了,笑道,“母亲这是不信任大弟挑的烧瓷师傅么?” 大老爷心里可是嘀咕开了,大儿迟早得死的人,这门手艺他们得牢牢抓住自个手里,才最放心。 大老爷朝带人来的二老爷瞟了眼,“你叔父当年就跟我争,我是见他都磨拳霍霍的样子,再不出马岂不是让他小看了?” 姑夫人但笑不语。 二少夫人一见二老爷二夫人带来人,心里就不大痛快了,不过只面上不显的打了招呼,径自带着自个的人先走一步。 二少夫人这头是,祁大老爷亲自出马,加上祁家最老道的两个师傅。 二少爷一边扶着她,一边宽她的心,“都是快生的人了,可置气不得!这些长辈说到底还不是怕哪天咱们把他们一脚踢了,你啊就放宽心,这周家啊一辈子都是你当家!” 二少夫人呶了呶嘴,“你看,是谁来了!” 这回轮到二少爷心里不痛快了,嗤笑,“这个四弟!朝堂上的风头都让给他了,他还想怎么样?” 纨绔四少爷自然看出二少爷的目光不善,手上的扇子一收,问道,“这几个师傅的本事,你们两个可有把握?” 小四少夫人赶紧摇尾巴,“四少爷放心罢,我可是花了不少嫁妆买了他们的身契,四少爷可曾见过我花冤枉钱了?” 大四少夫人奇道,“这手艺人可不便宜,大老爷和二老爷可真舍得!” 四少爷讽刺的笑将起来,“白地蓝花就是活宝藏,我周家没打上一架就不错了!这才好呢,大家都留了一手,捆在一起,这家是散也散不成了!” ** 这偷师可不是一时半会的事,这一干人等都住在了瓷窑。 筠娘子绾着妇人髻,头上不插簪钗,包着布巾,穿着粗布窄袖襦裙,外罩比甲,一副下人打扮。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筠娘子道,“这白地蓝花的瓷坯与白瓷一样,主要就在这蓝花料,这几样是蓝花料的原矿,可以通过配比控制色彩深浅沉艳,煅烧、漂洗多次、研磨、干燥,配料越精细,烧出的蓝花就越鲜活。” 这光制蓝花料,就花了月余,配好之后,带水贮入缸中。 周内司每日把轮椅转到人群前头,手支着脑袋,看她忙活,她明明一副丫鬟模样,灰头土脸的,他就是看着看着就发了呆。 她的眼里只有手中的蓝花料,偶尔忙完抬头与他四目对视,她眼中的熠熠光束都染上一层悲戚和决绝。 宋老爷来过几次,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研制半辈子、才为死去爱妻烧出的白地蓝花就这样落入旁人的手中。 他再是不甘又如何,只要筠娘有个好前程,他是什么都不求了! 这日宋梁过来禀报,“瓷坯明个就能干燥,就能上釉了。” 筠娘子对众人道,“白地蓝花与寻常上釉的法子不一样,用的是釉下彩,这个法子还是家父花了很长时间琢磨出来的,不仅比普通的彩瓷表面光滑,颜色光亮……最主要的是,祁大老爷,祁孟娘,我虽不甘心告诉你们,然,日后瓷器是你祁家的天下,我也不想看到有人因瓷中毒……这便是我宋家瓷器无毒无害的原因!行了,你们明天过来学釉下彩罢。” 姑夫人要推着周内司离开,筠娘子疲惫的开口:“慢着!让周内司留下来……我,我很想他。” 筠娘子的目光里水光一片,周内司挥手让姑夫人下去,转着轮椅随她进了画坯房。 画坯房里摆满没有上釉的素坯,妖娆的鹅颈瓶、方形的茶碾、长圆腹梅瓶,应有尽有。 筠娘子向周内司逼近,她的眼里哪还有刚才楚楚可怜的泪水,沉静的令他惊悚。 周内司想靠近她,又下意识的害怕她,她就像一个被摄了魂魄的傀儡,她会做出什么,他不敢去想。 他转着轮椅往后退,只听“哐当”一声,背后的架台被震了一震,一个细脚梅瓶碎在了地上。 周内司不敢再退,她居高临下的俯身过来,一手撑着他的椅子,低头挑起他的下巴。 “你砸碎了我的梅瓶,自然要给我亲一下。” 隔着盖头,他的眸光躲闪,脸不自觉的往旁边躲,这副模样像极了被流氓调戏的闺阁小娘子。 她腹中一团火是灼灼的烧,他躲了她有多久了,她一手掐住他的脖颈。 他的脖颈真是比女人的还细,她脸贴脸,阴嗖嗖道,“有本事你叫啊!” 她紧了紧手指,“你知道白地蓝花对于我的意义吗?白地蓝花是我娘!在我三餐不继、任人欺辱之后,我就躲在馒头山里,用父亲剩下来的釉料……” 说起娘亲,她的脸上是温柔到溺人的浅笑,她松了手,拿起一个坯碗,缠绵悱恻的抚摸,“这是我娘!这一屋子都是我娘!我要给娘穿好看的衣裳,爹说娘最喜欢青色了,娘喜欢缠枝牡丹……我知道了什么叫快活,可是我如今烧瓷,眼睛里看到的不再是娘,而是你……是你带走了我娘,连你也走了,连馒头山都没了……” 她蹲下了身,隔着盖头,咬住了他的唇。她在他的耳畔叹息,“梅瓶碎了多少块,你就得给我亲多少次。哎,你可别后退,再撞碎了……我可得把你的蛤、蟆嘴都给亲肿了!” 她摸了摸他的脑袋,“秀玫要跟过来,你知道我为何没让她进来么?” 他摇了摇头。 她眷念的揉了揉他的脸,猛然一巴掌抽了上去,“她怀了你的孩子,我怎么能让你绝后?姑夫人有句话是说对了,散尽嫁妆之时,就该想到会有这一天了!在我花近三百抬的嫁妆聘礼、舅舅家一百万两白银救你时,我就料到你跟周家的人一样无情无义!想要不义之财,那可是有报应的!你当真以为就凭一百万两就能让我舅舅破产?我还知道,大皇子一得势,为何这么重用程琦,他可是受够了程宰相这棵参天大树了!除了程家,就是祁家了……祁二老爷可不像会做生意的大老爷,就是个没主见的狗腿子,若是祁家人死在了这里,祁家白瓷就归大皇子所有,呵,周司辅又是立了大功一件了!” 她从没有如此厌憎一个人,想到周司辅一而再的逼婚就恶心透顶,周司辅这个狗皮膏药太不懂她,“我既然嫁给了你,只想从一而终……这也是我最后为他做的事了!” 她想做什么? 她眉梢婉转,“我既然告诉了你,你以为我会让你活着出去报信么?” 第135章 小结局 画坯房只有微弱的光,她捋起袖子,堵住了他的前路,背后都是摇摇晃晃的架台,两边都得罪不起。 显然只有装可怜这一条路了,周内司捂着胸口,肝肠寸断的咳嗽了起来。 筠娘子一把抓住他捂胸的手臂,一手抓上他的胸膛,锦缎呲的一声裂开。 他两手搭上了轮子,伺机想逃。她的双腿用力的抵住轮轴,被他这般避讳的动作激的双眼猩红。 她逼问,“你就这般怕我?我是不够善解人意,我容不得小妾,还打过你……可你自个想想,你又对得起我么?咱们不说这些,你我时日无多,我舍不得浪费一点点光阴……你既然怕我,就让你怕个够罢!” 他的双手要挡,她一脸凶性,“我知道你力气大,有本事你打死我好了!我今个,还就要定你了。” 呲……呲……呲…… 从外袍,到中衣,都给她撕了个遍。 他裸着上身呈现在她面前。 他的身上布满骇然的蛤、蟆皮一样的疱疹,自然好看不到哪儿去,他伸出手臂,挡住了害羞的脸。 筠娘子看他缩着脑袋躲闪,蔑笑,“你还知道自个丑的不能见人么?……内司不要怕,你很快就不丑了。” 一桶坯料猛的从头浇到了尾,他的耳鼻眼全部被殃及,狼狈的张口喘气,滑腻的坯料塞了满嘴,他被憋的喘不过起来。 她蹲下身,“内司,你就是我的白地蓝花。” 筠娘子双手捧着坯料,在他的身上搓揉起来,整个上身没漏掉丝毫。 坯料抹匀了,筠娘子净了手,坐在椅子上看他。 静谧中,由着坯料在他身上干燥凝固。他睁不开眼睛,胸膛嘭嘭的跳。 画坯房很阴冷,且是在风口上,他稍微一动手臂,一块坯料裂了下来,她的手很快抓着料子补了上去。 既然逃不过,就当这身体不是他的好了,他索性闭目养神起来。 两人的呼吸都清浅的几不可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这层坯料巴在身上干透,眼皮也抬不起来,脖子就更别想扭了。 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男人石雕。 宽肩瘦腰、长臂曲颈、肌理分明的胸膛……他们虽同床共枕,却从未真正看过他,他盘着两条残腿,坐的像个菩萨一样。 同山洞里周司辅白玉雕成的*重合起来。 筠娘子压住心头的骇意,跪坐在他的前方,“内司,我今个教你画釉下彩。” 筠娘子的手沾着黄蔑灰,“这是坯上起稿,用黄蔑灰作图,便于擦掉修改。” 她的手指点上了他的胸口,“我记得武娘当初就穿着百蝶穿花对襟半臂褙子,这里,正有一朵牡丹。”她的手一笔一划的描摹起来。 他很怕痒,胸膛就像一只蚂蚁翻来覆去的咬着,又因坯料绷的,连心跳都得悠着来。 舌头都打结了,牙也咬不了。他不怀疑自己随时会被痒到猝死。 他认了命,又觉这痒里面带着针扎的疼意。她几乎是眷念的贴过来,如兰的呵气窜入他的鼻息。 他感觉很快活。 她记的很清楚,那牡丹是半开的,旁边有五只蝴蝶,形态各异。她的手辗转到了他的小腹。 他的腹部一紧,快活的飘飘然。 武娘当初的袖子上,是缠枝连云的图样,她的手细致的在他臂上画了起来。 她以手做尺,丈量开来……臂钩二尺方。 双手六寸满,肩胛十五寸,绣带二尺长。 好在他紧闭的双眼里看不见她的满眶泪水。 他的脑门都是坯料,她的手摸上他的脸,“内司,我给你化个妆。” 她的手在他的眉峰上勾了一道……他本该眉如远山。 又沿着眉中,直下鼻梁……他的鼻子很高挺。 四指拍上左脸颊,又盖上右脸颊……他的脸很瘦。 她的手捏住他的尖下巴,拇指婆娑上他的嘴唇。 她不悲不喜的轻笑开来,“内司,给你化了一个女人妆,还算凑合,可惜你看不到,不然该得夸夸我了。” 隔着坯料的调戏,早已让他魂不附体。 她的手又开始在他胸口划起来,他好不容易憋出两声咳嗽。这一咳,坯料巴着喉结,疼的要命。 她知他不满,解释道,“我向来公事公办,可不会浑水摸鱼占你便宜,内司尽管放心。刚才起的是稿样,还得用更深的黄蔑灰在上面描一遍。这才是定稿。” 他痒的闷哼不已,她下手的更加用力,“呶,定稿自然得加把劲。” 好不容易结束了酷刑,她用单折的棉纸,剪成胸口一样的大小形状,用手将纸轻轻地按到他的胸膛上,再以手指甲轻轻的在纸背后磨擦。 她有足够的耐心给他解惑,“你们不自己动手的人,不知道做瓷的辛苦。摩了这个图样下来,还能用上好几次。” 盏子里已经备好了线条料,她把毛笔淬了进去,“我自幼没怎么读书,写的字都丑兮兮的,跟内司自然是比不得的,不过这勾线我可是很有一套呢,画坯师傅说,笔杆执稳,用中锋笔法,速度均匀适中,片刻不能停,才能勾出粗细一致、厚薄相等的分水线。就跟你们写书法的文人一样,这可受不得半点干扰。内司,这笔头淬到身上,肯定会痒痒,你可得咬紧牙关,不得让我分心丝毫,不然就是前功尽弃了!” 周内司咳了一声表示明白。 她大笔一挥,在他的胸口洋洋洒洒的落笔。 他看不见她的神情,却也能想象她的专注和美好。她是天生做瓷的人。 勾线完,便是分水,她用笔淬了一下头浓,“内司的眉毛自然要英武浓黑,得用头浓。” “内司的高鼻薄唇,得用二浓。” “我听秀棠说,脸是能化小的,只需腮帮用的颜色比脸颊深,便可以了。内司的腮帮就用正淡罢,脸颊用影淡。” 筠娘子扑哧的笑出声来,“我怎么忘了,男人脸宽才好看了,内司的脸原本就瘦,被我这么一化,岂不成了狐狸精了?” 筠娘子分水结束,一桶釉桨倒在了周内司的身上,把他绑在了树上,拍手轻笑,“等你风干了,再烤烤,就是白地蓝花了。” 伴着银铃声而去的,是她心口无尽的怆凉,她伸出脏污的双手,手上依稀有他的体温。 她抬头看天空,喃喃道,“周内司,你当真以为我放过秀玫,是因为你的骨肉么?这条黄泉路,我怎么可能让她插在我们的中间?我做好了所有的部署,独独漏算了一点,你不是周内司。” ** 翌日,大老爷、大夫人、二老爷、二夫人、姑夫人、二少爷、二少夫人、祁大老爷、四少爷、大四少夫人、小四少夫人,带着一干烧瓷师傅,济济一堂,筠娘子向他们展示了釉下彩,差人把上好釉的瓷器端进了馒头山。 筠娘子笑道,“这白地蓝花的烧法也很有讲究呢。光这窖炉,都跟寻常的窖炉不一样,你们都跟我进来。” 筠娘子朝宋梁打了个脸色。 一行人都聚在了火膛口。 这些人心里得意着呢,整个瓷窑的人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谅她也使不出幺蛾子! 霎时。 窑门嘭的一声合上。 火膛里的火光红了他们的脸。 火折落地。 正中隐埋的火药口。 呲……呲……嘣! 轰! 轰! 轰! “是你们自寻死路,白地蓝花是我娘,谁都休想抢走!” “娘!女儿不孝!女儿没能让白地蓝花传世……女儿死不瞑目!” “啊!” “啊!” 她整个人站在火药口,炙焰把她的心肺生生的炸开,她的躯体随之四分五裂……骨肉分离的痛苦也不过如此。 她的灵魂飞升上天,俯视着自己的最后杰作。 瓷窑里慌乱一团,馒头山轰然倒塌,里面传来死亡的声音。 她看见了谁……看见了被她绑起来已经僵硬的瓷人向瓷窑奔来! 他对天呼唤:“筠娘,你为什么不听话,我就要娶到你了……” 灵魂还会哀伤吗,她轻盈的展开翅膀,对他告别,“武娘、司辅、内司,我不能由着娘亲落在这些恶人的手中,我……我同样不能在经历这么多背叛过后,还能若无其事的做你的妻……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136 大结局  她是死了吗?   她亲眼看着自己的胸口被炸开,四肢断成节藕,脖颈断裂头颅飞出。   死了怎么会感觉?   她的手摸到的是滑腻的被面,屋里的精巧摆设被红帐遮的朦胧片。   是她京郊四合院的房间。      秀棠端着热水进来,脚步声听的很真切,她很自然的张口,哑着嗓唤了声秀棠。秀棠喜极大呼,“醒了!”   秀娇、宋福家的、宋梁家的……瓷窑里的嬷嬷丫鬟们罗贯而入。   秀娇推搡着:“才醒,你们吵着,怎么养身?”      筠转了转脖,双手动了动,她的身体好端端的,就是些心力交瘁后的疲乏。   切就像场梦境,她意识的问道,“爹呢?爹爹怎么来看?”   “真的还活着么?明明看到自己被炸的骨肉裂开……很疼又像是解脱……死了还能还阳么?”      宋福家的跪了筠的面前,抹着泪道,“已经睡了三天了,老爷……果然是父女连心……是老爷替……”   筠秀棠的搀扶坐了起身,秀娇拧来帕给她擦脸。   筠捂着钝痛的胸口,声嘶力竭道,“是让你们都瞒着爹爹么?爹爹走了,谁来给亲烧白地蓝花?爹爹!”   两行泪。      宋福家的从袖中抽出本簿册,“老爷临走前终于烧出了完整的白地蓝花,是白地蓝花的要诀。”   宋福家的揉着她汗湿的头发,“老爷管事假,到底是父女连心,是老爷吩咐们把你药倒带走……要哭,老爷走的很安详,说生欠了青和你,做了桩,青就会原谅了。今天刚好三日大殓,老爷的尸身,还等着入棺。”   收敛到的残肢被白布包着,筠抱怀中,放进棺材里,整撑住,口血呕了出来。      筠秀棠的搀扶,身孝服,随吹吹打打的们去葬。   葬回来已经是月上中天,筠双眼如沉潭,秋天的夜说凉就凉,冷风吹动孝衣,整弱禁风,又似乎坚可摧的力量。      筠淡淡发问,“吉宅是谁给爹爹卜的?”   “回,是辅。”   “辅?”筠声音沉,冷的令发憷。   “是……”   “大皇没追究,父亲能安生葬,辅是是又拿了宋家白地蓝花给大皇讨了大好处?回……是真的管拜品喽!”   “……大皇,,该称太了,太已经顾上宋家白地蓝花了,因为……旻王反了!”   “旻王?”   “也知旻王的兵马从哪里来的,禹州、衢州,京城的四面八方如同雨后春笋的冒了出来……枢密院掌兵籍和虎符,却擅打仗,又与杨家互相忌惮,朝堂上都吵成团糟,旻王那头东锤西榔头,就跟朝廷兵马玩老鹰捉小鸡呢。京城封锁了城门,辅的用兵之法驳倒了枢密院和杨家,朝廷用之际,只能拘格。国库空了,也拨了多少饷银,辅胆也真大,就领着五千兵马出了京城,跟旻王翰旋。”   “呵……”   “,辅差来话说,等立了功,就回来娶你。”      九月月。   辅与杨骠骑带兵镇压旻王。   旻王的兵马都是盘踞附近各地的瓷矿和釉乡,乡民都被驱逐。加上京城锁城,行商止步,心惶惶。   太已经把太宫里的干物什砸了七七八八,愤恨道,“旻王畜生大逆道,本太都上奏了父皇多少次了,就是以旻王小打小闹为由,以国泰民安的说辞,说来说去就是想出兵镇压!本太也是惠妃的儿,父皇就是偏心!”      程琦心事重重,也给了什么谏言。   太颓废的坐了来,“你也看到了,本太算什么,父皇就是称病理朝政,枢密院本太使动,杨家与本太对盘,本太到底只是挂虚名!”   其实崇庆帝也没法,旻王的星星之火,已经燎原。辅与杨骠骑前去扑灭,也只是无用功。      也是崇庆帝心存忍,当初得了旻王私承包瓷山釉乡进行屯兵之时,就该掐灭火种。   苏公公回来禀报,崇庆帝稍稍心宽,“到底是惠妃的儿!还知道以民为天、祸及百姓……是逼朕呐,朕生爱民如,又岂会大动干戈涂炭生灵?就让辅和杨骠骑跟耗着罢。朕倒要瞧瞧,多大能耐,能撑到什么时候!”      十月。   十月。   朝廷八月份发行了以八十两能换百两的楮券,百姓行商纷纷掏真金白银购买。   三月之限已到,加上眼如此太平,百姓群起要兑回真金白银。   而些银两,部分用瘟疫后的灾区重建,部分朝廷美瓷荐举,还部分用辅和杨镖局的兵马粮饷。      太面如土色,如雷轰顶。   程琦当场晕了过去。   崇庆帝气的吐血。   百官寒噤。   被旻王么折腾,瓷窑纷纷歇火,瓷商关门大吉。……秋后哪还什么瓷税?   当初太信誓旦旦,“等秋后收上瓷税,还愁没钱么?”   而眼百姓散播开了,“朝廷把百姓的真金白银变成张纸,是要赖账还了!”      朝廷的信誉,直接关乎百姓对皇权的信仰。   旻王头,还没完没了的折腾……   崇庆帝对天叹息,“朕老了,除了惠妃之死,朕直以为普天之,就没朕解决了的事!算了!朕也该颐养天年了,就操心了!幸亏朕病退的及时,要然史书上便是朕的过失了!”      十二月。   崇庆帝昭告天,太执掌朝政期间,以权谋私,祸国欺民,废去太之位,贬为庶民。   程琦作为始作俑者、祸国奸佞,刑五马分尸。   十二月初六,崇庆帝正式让位于旻王,改年号为永光。      **      永光帝登基,大刀阔斧,政令颁了去,连楮券欠的银两,都以八十两换百两,还了干净,此举大受百姓拥戴。   永光帝全国各地的兵马全部被编制,足五十万兵马,百官臣服。   永光帝些年吞了多少银两手中,无可以想象。   久,永光帝聘杨家,择日迎娶杨骠骑长女杨武为后。      永光帝可以笼络杨家,却绝对会放过宿敌:辅。   辅以干罪名被打入天牢,择日问斩。      问斩前日,筠依然身孝服,坐池塘边的石头上,扔着鱼食。   院还是辅帮忙盘的,她和辅就池边挖过蚯蚓钓鲫鱼,半罐盐倒进鱼汤,就是辅的年夜饭,没皮没脸的恨得连锅都舔了干净。   武……辅……内……她爱上的三,其实都是本。      三代为奴,得为庶。   们同棺的那夜,她困乏的趴身上,隐约听到说,“六年前,高中进士,买为奴,给取名元,让时刻记着家族耻辱……”   能假装内而无起疑,因着什么,内无可替代的鉴瓷能力……   世上,没什么是天生的,大家都以为辅的能耐出自内主,若辅本身就是内,那辅的能耐出自哪里?   元家刚好就是三代为奴?      秀棠见天色已晚,捧着貂毛斗篷过来,“身可受得寒。”   说着便夺了筠手中的鱼食,“今喂太多了,再喂去可得把鱼撑死了。扶回房。”   “就像男和女?女就像些糊涂鱼,男给她喂多少情爱,甭管毒没毒,她都受着,也管会会撑死。说到底,怪谁呢!”   筠疲惫的目光悠远,看着夜色的粼粼水波,“做糊涂鱼起码还能快活些!秀棠,连夜让去给杨家送拜帖,明要见杨武。”      翌日,如筠所料,她没见到未来的皇后,而是面见了永光帝。   从永光帝地阁方圆的银盘脸,便可见盛世江山。   世上的男,变脸如翻书,任谁从永光帝威仪的龙面上,就看出来当初身为旻王的好色、窝囊、男女。      筠跪了来,“臣妇叩见陛,陛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说话,朕微服前来,就是腻味了些繁文缛节,宋筠无需拘束。来,给宋筠看座。”   “臣妇此番前来,是为了臣妇的未婚夫君,辅。”      “辅罪可赦,宋筠想要求情就必了!”龙袍的广袖挥,永光帝眼里都是厌恶。   “敢问陛,辅所犯何罪?辅身为臣,忠君爱民,并无差错。还是说陛要朝天朝臣,把当初跟自己对盘的官员赶尽杀绝?”      “你好大的胆!敢与朕大放厥词!”永光帝拍桌而起。   永光帝踱了过来,靠近她,伸手要捏她的巴,手顿空中,轻笑,“宋筠若是进宫为妃,朕兴许会考虑。数月未见,宋筠愈发耐寻味了!”   宋筠为所动的冷笑,“陛谬赞了!臣妇和离之身,因着守孝尚未改嫁,却姻盟已定……若是陛想纳臣妇,先得处死辅,再等上臣妇的三年孝期,也就是六年后了!”      永光帝收回了手,冷哼,“还是般伶牙俐齿!真讨喜!”   筠进言,“陛杀了辅,于陛而言只会害无益。而若放了辅,仅能彰显陛的容之量,臣妇还能与陛座取之尽的金山!王氏当年靠彩瓷,前太靠白瓷,彩瓷与白瓷垮,朝纲改写。盛世之,瓷器关乎国本!而臣妇,愿为陛的龙椅安稳添砖铺瓦!”   “好大的口气!”   “是臣妇烧得的白地蓝花,知当当得起?”      筠让秀棠捧来樽蓝花瓶。   釉面肥润、细腻纯洁、如玉质感,太平象的图案无需彩瓷的色彩喧哗,就光浓淡深浅的蓝花,足以倾世。   四海升平、民康物阜,当真是好寓意!……永光帝大喜,“朕继位,便得此吉兆,朕心大悦!”      “知白地蓝花,够够换辅条命?”   “哦?朕抬了你宋家,那朕与王氏、前太又何同?”   “陛说错了,白地蓝花是宋家的,而是天的,是朝廷的,更是陛您的!”   “说法倒是新鲜了!”   “朝廷贡瓷未必非要民间取瓷,若是朝廷官营督建,取其精品入宫……如此来,可避免了官商勾结、清流被染,甚至是王氏之祸!商终归是品,正因为权利拉拢,才叫尊卑混乱、于礼制符!”   “宋筠,你没想过,如此来,你就只是烧瓷匠?”   “陛此言差矣。朝廷督造官窑自然得设官监察,辅当之无愧,臣妇妻凭夫贵……臣妇感念陛对臣妇家的再造之恩,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识时务就好!哈哈!朕准了!”   “臣妇叩谢陛。”      “白地蓝花既为朝廷所,自然能再用宋家名头,宋筠的孝心,朕很欣慰,朕就给白地蓝花取名罢。”   筠跪了来,字字哽咽,“陛明鉴,白地蓝花是家父为家母、倾尽生才烧出来的。家母未出阁前叫青,臣妇斗胆,恳请陛保留‘青’字……若陛恩准,臣妇必肝脑涂地、为陛驱策!”   永光帝坐回去,明黄的缎上挥毫:青花!   筠走出屋,冬天的阳光明媚炫目,她面向天际,似是看到父亲母亲天上对她笑。      而自筠走后,屏风后面走出。   永光帝拍了拍的肩膀,“爷可是照你吩咐,演了出好戏!看罢,她可是心甘情愿的嫁给你了!日后,你便是元内了,元家平反,娇妻侧,也枉你陪爷辛苦场了!”   已经知道自己该是谁。      默了半晌,方悠悠道,“元家平反事,急!的族么多年多亏三爷护庇,们本就是戴罪之身,是们本该受着的命!而,还是做辅罢!她知道了真相,会伤心。”   “平反,你介奴才,怎么娶她?你们日后的孙,难道都带着奴籍么?你分明是看起三爷!元兄,要的,是作为鉴瓷,再是股肱之臣!”   负手轻笑,身寥落,“还三年呢,得先捂暖她,再娶她。”   “随你。”   回拍了永光帝的肩膀,负手朗步离开。      永光帝坐回龙座,靠着椅背,“朕终归是孤家寡!”   身长七尺的杨武端着汤盅过来,笑吟吟道,“陛大白天说什么梦话呢!”   永光帝的目光些涩然,“太小看了。是怕对付宋筠,才打着骗宋筠回心转意的名义,让宋筠心甘情愿的把青花给了朕!朕肚,天都装的,何况区区青花?只无能的君王,才会放心自己的臣民!”   杨武捏着永光帝的肩膀,“是,陛肚最大了!你又是头回认识了,连对自己的媳妇都是样,你还指望怎么样?”      杨骠骑魁梧的身姿闪了进来,幸灾乐祸道,“姓元的,也天,真是笑死了!”   永光帝奇道,“怎么了?”   杨骠骑总算停住了震的地都抖的笑声,“去追媳妇,两就湖边拉扯上了,两打情骂俏了番……们见光景自然都退了,然后,就传来了的救命声……陛猜怎么着?好歹也是大男,亏还文武双全呢,被媳妇手推进了池里!”   永光帝和杨武也乐可支起来,“然后呢?”   “冰窟窿里面冻的脸都紫了,拿棍捞,还接,就等着媳妇开口!”      而池塘边。   筠坐石头上,看扑腾水上,也发话,没知道她想什么。      筠是气的牙痒痒,而再再而三算计她的、自以为是的男!   自她猜出三是时,她就猜出了处心积虑与旻王唱的出大戏!      首先,当初净业庵,她明法手中得了杨武衣物,以为被旻王掳走,才被引到矿坑,作证旻王劫尼姑事!   其次,上元节她被萧九引到闵秀宫,坐实旻王与内夺妻之相,旻王若真想得到她、会喝花酒喝的那么巧,让内占了先机?   还,雅岷江的匪患事,能未卜先知算到江中的所蹊跷、让崇庆帝及时过来看戏,又迷雾中做出触礁匪祸的假象,让徐氏信以为真供出幕后指使,还得落水之后让发现身份……每点看似都难,可是吻合起,就凭之力,可能吗?      元家全部被流放到了北地,结识旻王,为其辅佐,再正常过。   对志同道合的盟友,用水火容的表象迷惑了所!      世间,是她最可信的。   而们生,注定要做互相算计的枕边。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打出“全文完”三个字,夫人已经感慨的不知该说什么了。感谢亲们的一路相伴和包容。 下一本古言暂时不开,所以夫人就不丢传送门了,大概在三月开吧。 目前开了一个现言脑洞,正在更新中。 夫人爱你们,也爱自己的脑洞,所以才能一直写下去。 在春节来临之际,夫人提前给亲们拜大年啦!新年大运万事如意! 本书由(熊猫没眼圈)为您整理制作 久久小说下载网www.txt99.com转载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