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 书名:闻香识美人 作者:风荷游月 文案 宋家制香,香料名扬四海,家喻户晓。 久而久之,宋瑜身上便带了奇香,幽似玉蕊,更胜丁香。 姑娘们都羡慕不来的事情,她却为此苦恼不已。 盖因那个玷污她清白的男人…… 宋瑜对此人避如蛇蝎,唯恐日后再有瓜葛。 哪知,对方分明是个瞎子,却总能轻而易举地认出她来! 【男主是瞎子,甜宠,HE。】 ☆、1醉花阴   宝相庄严的佛像前,蒲团上跪坐的姑娘摇摇欲坠,蝉鬓鬅鬙。头上簪花如意步摇随着她的动作相互碰撞,璎珞跳荡飘拂,灵动轻盈。   差不多跪满了半个时辰,宋瑜睁开惺忪睡眼,水眸潋滟。她缓缓抬起头,这才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来,杏眼桃腮,螓首蛾眉,气质清绝无双。   左右两个丫鬟上来搀她,细心地给她揉着膝头,“姑娘累了,不如回厢房歇会子吧。”   宋瑜懒洋洋地扶着澹衫,抿了抿头上沉重低鬟髻,下意识觑了觑大殿门口,生怕方才偷懒的模样被阿母身边的人瞧见。她此番来是为宋家和谢家祈福的,哪知昨日沐浴折腾得太晚,今早醒来仍有些怏怏,这才在佛祖面前失礼。   宋瑜心怀惕惕地朝前头拜了一拜,低喃了两句“罪过罪过”。   *   天靖元年一月末,孟春的天气阴晴不定。早上出来时还阳光普照,暖意融融;一路人马才到山顶便落起了大雨,瓢泼缠绵,将人困在这寺庙之中。   雨幕倾盆,远山飘渺笼在一层薄雾之间,今晚大抵要在山上过夜了。   山路湿滑难行,车马行走很是不便,稍有不甚人仰马翻,得不偿失。龚夫人跟寺里的主持沟通罢了,腾出几间空房来,几位主子人各一间,下人们凑合着住在通铺。   宋瑜斜倚着熏笼昏昏欲睡,一到这天气就睡不醒似的,蔫蔫的浑身打不起精神。   来时路上免不了受凉,澹衫上前给她递了碗姜汤,“这是借了寺里灶房煮的,姑娘喝点儿省得染上风寒。”   屋外雨水打在檐下叮咚作响,一阵比一阵急切,打落了一地银杏嫩叶。   薄罗放下支起的窗牖,笑嘻嘻道:“这雨下的真及时,谢家郎君估计还在山脚下候着呢,可惜咱们姑娘却不能下去了。”   话音刚落便被宋瑜一个白角梳砸中了脑袋,“谁说我要去见他了?”   纤指前儿才染的蔻丹,十个指甲盖儿如桃花瓣瓣,嵌在细嫩葱削的玉指上,视之心驰神往。她眼睑微抬,樱唇抿起略带了些愠意,粉颊含香,妆脸如花。她是养在深闺的可人儿,哪能跟底下丫鬟随意谈论男人,是以才恼羞成怒地斥了一句。   薄罗揉了揉被砸疼的脑门,吐了吐舌头古灵精怪:“是是是,姑娘才不跟那些个臭男人一样,心急火燎的。”   姜汤喝完身上果真暖和不少,饶是如此澹衫仍旧不放心,又准备了一桶香汤为宋瑜净身。她手臂搭着巾栉,走到薄罗身旁点了点她的额头,“少说两句,休得编排姑娘的不是。”   她比薄罗大一岁,着事较为稳重,是照顾宋瑜起居的一把好手。   这谢家郎君说的便是谢昌,此番宋瑜来山上祈福烧香也有他一半原因。谢家与宋家早年关系密切,生意上时常走动,两家为了巩固关系,便联了一门娃娃亲。宋瑜是宋家大妇龚夫人所出,谢昌是谢家唯一的嫡子,再合适不过的亲事,门当户对,两家都甚为满意。   宋瑜今年元宵才及笄,再有一年便要嫁到谢家去。龚夫人为了两家婚姻顺利,特意挑了个日子来山上礼佛,向佛祖祈福。   一同前往的还有谭家三姑娘谭绮兰,就安顿在宋瑜斜对面房间里。不过两人素来不对盘,不提也罢。   宋家门禁颇严,等闲不得出去,更何况宋瑜这样冰肌玉骨的美人儿。   但凡一出门,翌日必定惹来无数登门求亲的人家,简直要将宋府的门槛儿踏破。是以宋瑜鲜少见外人,与谢昌也只见过三面,对他印象仅停留在爽朗清举,玉树临风的外表上。   薄罗那番话不是无凭无据,盖因今早今早上山一直是谢昌在前头开路,宋瑜坐在车舆中只能觑见一个英挺笔直的背影。下车时他便在一旁立着,目光落在宋瑜身上,其中倾慕意味不言而喻。   丫鬟掩唇轻笑,一直到龚夫人咳嗽一声,他才收回视线道了句“懋声告辞”。   懋声是他的字,宋瑜是第一次知道。   宋瑜趴在浴桶边沿,歪着脑袋努力想谢郎君的模样。确实是个龙章凤姿的人才,如同耶耶时常称赞的那般。   *   浴汤是用兰草、泽兰煮的,带着浓郁香味晕染了整个内室。   薄罗伺候到一半被母亲身边的人叫了出去,宋瑜乐得一人安静,倚倒在浴桶中眯眼小憩。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凉风吹醒,掀开眼帘一看竟见窗户大敞。这么下去非得受寒不可,奈何喊了两声都没人进来,左右洗的差不多,她便披上衣服亲自上去关窗。   脚下是现铺的羊绒毯子,屋里地龙烤得室内温暖,宋瑜赤脚踩上也不觉得冷。   不知是否打盹儿冻着了,目下头脑昏昏涨涨,浑身泛起不正常的热度。她按捏了两下额角,毫无见效,手扶在窗户上半天未能放下。她试着又唤了两声薄罗,可惜依旧没人应答,这丫头,关键时候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关上窗后非但不见好,愈加头昏脑涨,甚至脚下绵软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无。她勉力撑着墙壁,恍惚间似乎听到屋外有人的谈话,声音既不是薄罗也不是澹衫,而是谭绮兰。   她正在同另一人说话:“里面两个丫鬟都支开了,你只需按照我说的做,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响应她的是一道陌生的男音,森然一笑,猥亵无礼。   两人脚步声愈加靠近,方向正是她的房间无疑。宋瑜只觉从头到脚无一不冷,编贝紧咬,柔荑不由自主捏握成拳。   谭绮兰与宋瑜从小一块儿长大,按理说应当顺理成章地成为闺中蜜友,金兰之交。可惜并不,谭绮兰对她厌恶到了骨子里,两人私底下见面必要阴阳怪气地挑刺,从不对盘。   起初宋瑜很是纳罕,她并未做过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何至于两人关系就成了这般?   后来一次宋老爷寿宴,宴请了平常生意往来较为密切的商人。其中有谭家和谢家,那时她才知道谭绮兰是谢昌表姑的女儿,两人青梅竹马。谭绮兰对她和对谢昌可谓天壤之别,原来这姑娘思慕谢家郎君已久,求而不得,却被宋瑜轻而易举地得到。   难怪今次上山非要跟着来,原来打的是这样龌龊主意。   思及此,宋瑜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下午喝的那碗姜汤,想必正是被人下了手脚,否则她身体也不会如此。   悄然无声地退到门边,趁着两人没转到正门时,宋瑜快速打开房门闪身而出。她不能走太远,否则便会被察觉,走投无路之时见隔壁房间门窗紧闭,屋内昏昧。她料定无人,咬牙推门而入,迅速地阖上直棂门。   *   门一开一合之间,有馥馥香气随着傍晚晚风吹入屋中,沁人心脾,为这昏沉死寂的房间添了一抹生机。   地板分明是暖的,然而屋里寂静过了头,死气沉沉,让人毛骨悚然。   宋瑜顾不上这些,才一会儿的工夫头脑便混沌不清,整个人仿佛燃烧了起来。她才从浴桶出来,身上仅着了一件轻薄罗衫,被薄汗浸湿。脚下蹬着绣鞋,连袜子都没来得急穿,模样颇有些狼狈。   眼睛适应了周遭环境后,只能大约看到房间的轮廓,布局与她的房间相同,只不过左右对称罢了。她轻车熟路地穿过落地罩走入内室,身子一软便倒在朱漆罗汉床上,冷热交叠更替,难受非常。   一室昏暗,隔绝了外界的雨水嘈杂,是以云头履缓慢踩在地板的声音分外清晰。   “女人?”一道压低的嗓音疑惑出声。   无人应答,却能听见短促清浅的呼吸,鼻息间尽是馥郁芬芳。   宋瑜听闻此声,她仍旧保留一点薄弱的意识,身子僵硬下意识要逃开,然而手脚却不听使唤。她虚软得不像话,使不上丁点儿力气。这屋里有男人,她不能刚出龙潭便入虎穴。   *   打从房间进人开始,霍川便已察觉。   他没有出声,浅淡幽香越离越近,她在他身前走过,旁若无人地爬到了床上。霍川逼近床头,眼睛落在她缩在的角落毫无感情:“出去。”   床上的人没有动静,他正欲伸手将对方提起,触手所及的正是一处绵软肌肤。   他能感觉到手下人猛地一缩,那处明显比别的地方不同,待反应过来时室内已然寂静许久。霍川的声音更阴冷了些:“哪来的女人!”   宋瑜恍若未闻,她现在根本动弹不得,双目紧阖,口中不住地喃喃:“叫阿母来,我要阿母……”   天知道她阿母是谁,又怎的出现在这里!   霍川拽住她胳膊,透过薄衫依稀能感觉到灼热的温度。他始知不对劲,抬起手背碰了碰她额头,果真烫得惊人。况且她口中还语无伦次地念叨着,一听便是神志不清。   霍川正欲转身唤人,被宋瑜霍地握住了手。他的手冰凉,放在额头上分外舒服,虽是隔靴搔痒,但聊胜于无。   握着他的双手柔软馨香,霍川有一刹那的怔楞。   正是这一下的迟疑,他胸膛便贴上一具婀娜温软的娇躯,耳畔是她呼出的灼热温度,呵气如兰。一袭淡香将他包围,有别于一般女子的香味,幽似玉蕊,更胜丁香。 ☆、2玉仙妆   眼前是氤氤氲氲的薄雾,仿若置身于虚无梦境之中,她不受控制地前行,触不及尽头。   燥热感并未消褪,灼烧得人口干舌燥,她痛苦地嘤咛一声,黛眉蹙起身体蜷缩,无助得像一头迷失的羔羊。   放佛被一头巨大的野兽压着,动一动手指都成困难,酸疼疲乏。宋瑜缓缓抬了抬眼睑,映着窗外初露的熹微,水眸迷迷瞪瞪不知所措。定睛一看面前是一睹月白的墙,敞露的领口中能觑见麦色的胸膛,昨晚光景鱼贯而入,一幕幕清晰无比地在脑海回放。   她匆忙躲入了一间房,本以为房内无人,谁曾想……记忆到男人出现后戛然而止,彼时宋瑜脑子不断告诫自己要逃离,偏偏手脚不停使唤。   那眼下,他们该不是……   她紧紧盯着面前的寸肌寸理,精致面庞煞白,禁不住栗栗颤抖。   半个身子都被他严严实实地压在身下,更可怕的是宋瑜的双手竟然环着他脖颈。稍一抬头便能看见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五官深邃,剑眉低压。纤长浓密的睫毛打下一圈阴影,长久处在黑暗中皮肤较白,唇极薄,鼻梁高挺,一看便知不是好对付的人。   宋瑜连忙收回手臂,慌忙要从他怀中逃出,后退时才觉察他的手臂横在自己腰上。登时脸上一热,又羞又恼欲给他一巴掌,又怕把人惊醒届时更不好收场。她强忍着将人推翻的冲动,小心翼翼地退至角落,踉踉跄跄地翻到床下。   越是惶惶越是手忙脚乱,宋瑜半天没能穿上鞋子。脚腕一截莹润似玉的肌肤裸露在外,她胡乱整理了两下衣裳,好在都规规矩矩地穿在身上。趁着屋外一片青黛,她趿着绣鞋便要往外走。   没走两步心犹不甘,折身紧紧盯着床上熟睡的人。   这人坏了她的清白,即便昨晚她被人下了药,他也不该趁人之危。宋瑜心中已将他与小人划上等号,纤长十指不受控制地放在他脖颈上,隔空甚至能感觉到他的体温。最终没能下得去手,宋瑜气急败坏地扯下床上帷幔,揉成团扔在他脸上,方才解气。   直棂门阖上的声音微弱,在寂寂清晨微不可闻。那恬淡幽香也随之消逝,房中恢复平静。   罗汉床上身姿颀长的男人抬手拿下脸上薄纱,缓缓坐起身倚靠在床头,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脖子。   *   这时候宋瑜自然不敢回房间,薄罗澹衫下落不明,她怕谭绮兰与那男人在房里等候。若真到了那时候,即便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她的名声便就此毁了。   别说嫁人,恐怕整个陇州的人都拿她指指点点。宋瑜冷得打了个颤,绝不能让这等事发生。   这时候天色尚早,山顶晨曦微露,后院客房里没人起床。   龚夫人的房间在东南边距离她不远,宋瑜紧了紧身上罗衫,快步走去。山上清晨很有些凉意,才到门口便狠狠地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通红的鼻子推开门,翻身关上门,桌上只有一盏快要燃尽的油灯,露华百英还未起床伺候。   龚夫人躺在床榻上睡熟,一看到她宋瑜满腔委屈涌上心头。泪花儿泛上眼睫,宋瑜瘪瘪嘴踢掉鞋子钻进她怀中,双手紧紧地环着她的腰。“阿母,阿母……”   龚夫人被她的动静吵醒,睁开眼便对上宋瑜盈盈泪眼,心中一抽忙坐起来问道:“这是怎的了?大清早的,澹衫薄罗没在身旁?”说着便要唤人,被宋瑜拦了下来,任凭龚夫人怎么问就是不开口,真个极坏了人。   “莫不是做噩梦了?”龚夫人将她鬓发别在耳后,哄孩子般抚了抚她的后背,放柔了声音。   宋瑜这才瓮声瓮气地嗯了声,始终抱着她不肯撒手,涕泪蹭了她一身。   龚夫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末了又觉好笑,拿绢帕给她拭去脸上泪花,宠溺地一点她鼻尖,“多大的人了,做个梦也能吓成这模样,不怕人笑话。”   她从小就爱撒娇,龚夫人对此见怪不怪,只暗暗有些忧愁。   这般娇气,若是嫁到了谢家,不知对方家庭能否像宋家这样惯着她。所幸谢昌看模样对她委实上心,大抵不会委屈她,龚夫人这才稍稍放心。   在龚夫人怀里腻歪了一会儿,窗外已天光大亮,宋瑜哭的眼眶红红,好不可怜。   她孩子气般地道:“女儿想马上回家。”   也不知道那男人醒了没,她可不想再见面,最好下山之后天南海北再无瓜葛。   露华端了铜盂进来,百英手执巾栉胰子,见到宋瑜面露异色,欠身行了个礼:“姑娘也在。”   两人将东西放在一旁架子上,露华弯腰给龚夫人套上鞋袜,百英举起湖色梅兰竹菊暗纹比甲服侍她穿上。龚夫人回头看了宋瑜一眼,她纤细身板斜倚在床头眼巴巴地觑着人,直直看到人心坎儿里去。   “待会儿我去同主持辞别,用罢早饭就回去。”龚夫人安抚她。   宋瑜跪坐在床沿揪住她衣缘不放,神情带了点急切:“我说现在回,阿母我们现在回家好不好?”   龚夫人只当她是在闹脾气,“你这孩子怎的恁不懂事,人家留咱们过夜,怎能不告而别?”   说罢便去梳洗打理了,得空才觑一眼宋瑜,见她仍旧保持刚才姿势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知看向何处。想着许是语气太重,便柔声哄道:“你先回自个儿房间,阿母去见慧静主持一面就好,早点可以再马车上吃,都及笄了不可再使小性子。”   闻言宋瑜回神,大眼睛汇聚了千万星芒,“那阿母要快去快回。”   龚夫人颔首,临到门口仍旧不放心,嘱托露华亲自送她回房。宋瑜只好不情不愿地跟在露华身后出门,各朝一个方向走去。   *   有露华在一切就好解决的多了,转过廊庑远远望去,有几个身影聚在她房间门口。   澹衫薄罗面带焦虑,尤其薄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绕得人心烦。她俩身旁还有一人,谭绮兰虽陪着一块儿着急,但脸上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涂了口脂的朱唇不着痕迹地挑起,目光往房内一扫而过,别有深意。   “姑娘!”   薄罗惊喜的声音将她唤醒,打眼望去廊庑尽头款款走来的,不是宋瑜是谁?   她穿着净面妆花罗衫,低鬟髻已有松散,懒懒地绾在脑后,耳畔几缕碎发随着晨风拂动。分明是该狼狈窘迫的,但她却走的无比从容,秋波入鬓,袅娜娉婷,确实对得起陇州第一美人的称号。   说起这第一美人,宋瑜真是哭笑不得。   那些纨绔公子哥儿日子过得太清闲,突发奇想要将城里大家闺秀挨个排序。其中不乏见过宋瑜模样的,一致认为首位她当之无愧。一传十,十传百,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默认了这回事。   以至于有些人没见过她,想当然地猜忌这是一种噱头,宋家女郎其实丑陋不堪,貌似无盐。   起初宋瑜听罢心头赌气,这些人可真无聊,拿人容貌说三道四!   再后来就不当回事了,爱怎么传怎么传,反正那些人都没她好看。如此一想,甚为平衡。   目下谭绮兰直勾勾地睃向她,试图从她身上探寻一星半点的异样,可惜没能如愿。   她在几步外停下,面带愠色地指责两人,“昨儿一晚上没见人,也不知道去哪儿偷闲了!害得我跟前没人伺候,唯有到阿母房里打扰。”   谭绮兰惊异出声:“你去了伯母房间?”   说罢看一眼她身边露华,这是龚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看来她说的不假,心中虽不甘心,唯有讪讪住口。   澹衫薄罗忙欠身认错,“是婢子不该,疏忽了姑娘。”   薄罗生怕宋瑜怪罪,忙不迭补上一句解释:“昨日傍晚婢子和澹衫被大妇身旁的人叫去,途中被人冲撞了下,醒来便已天光大亮了。”这丫头缺心眼儿,感激地觑了谭绮兰一眼,“若是谭女郎到来,恐怕要到日上三竿才见醒。”   闻言谭绮兰面色稍变,僵硬地扯了扯唇角,“我房中丫鬟睡迟了,去时见她俩也在呼呼大睡,便一道叫醒了。”   宋瑜露出恍然,示意两人起来。   薄罗手中提着食盒,时候长了胳膊泛酸,便推门而入将东西一碟碟摆放在圆桌上。   寺里早饭都清淡,但花样挺多。有素包子和馒头,小米南瓜粥熬得稠浓,颜色金黄鲜艳。另有玉米饼、萝卜糕和豆腐脑,一看便是香火旺盛,这里和尚伙食都不错。   宋瑜停在门槛边,偏头朝谭绮兰嫣然一笑,“绮兰也进来吧,难为你大清早去叫唤丫鬟,身旁却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既然早早地来了我这儿,想必定是有什么要紧事说,你我相识多年,何必客气。”   谭绮兰藏在广袖下的手捏握成拳,面上却一派淡定,冷哼一声很是不屑,“我不过顺路罢了,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说罢恨恨剜了她一眼,三步并做两步往自己屋里走回。   宋瑜目送着她远去,虽然恼恨她昨日所作所为,但目前没有确凿证据,暂时不能拿她如何。这姑娘从小骄纵任性,以为旁人都该顺着她颜色行事,做事愈加没有分寸,不教训教训行事只会更过分。   经此一事,宋瑜对她不得不多长了个心眼儿。   *   宋瑜心里装着事,匆匆吃完早点洗净双手,命薄罗澹衫收拾东西准备下山。   那厢阿母大概已经回来,她片刻不想耽误,奈何穿的是昨晚那身衣裳,头发也没打理,这样回家还不得把宋家老小吓坏。宋瑜唯有奈着性子让澹衫绾了个翻荷髻,戴青虫簪。许是没休息好,眼底有层薄薄的青色,便以珍珠粉掩盖之。   她平常少上妆粉,反而不如她本来的颜色,好在澹衫有随时携带的习惯。   换了湖蓝捻金织花缎褙子,下穿葱白综裙,宋瑜迫不及待地往外走。   行至门边陡然停下,只听隔壁房间传出开门声,声音虽小,但落在她耳中格外清晰。宋瑜头皮一紧,登时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杵在门边一动不动。   “姑娘怎么不走了?”方才还催得紧,这会儿怎么跟定住了似的。   宋瑜被薄罗唤回神,赶忙退回来要关门。手才扶上直棂门,一抬头便见门边透出个鸦青云纹衣摆。   脚步沉稳,缓缓走入宋瑜视线。   颀长挺拔的身姿,冷峻阴沉的面容,是宋瑜刻在脑海里、唯恐避之不及的一个人。她慌忙低头,因为恐惧,甚至没看见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的仆从。   他目不斜视,宋瑜心中祈祷就这样不要回头地大步往前走吧……   天不如人愿,他仿佛听见了宋瑜心中所想,堪堪停在门口。偏头往屋里看了一眼,乌黑瞳仁深邃无光,直直落在宋瑜身上。 ☆、3满庭芳   云头履在眼前停住,不再动作。   宋瑜紧盯着脚底下的一寸光阴,朝阳映下的影子打在脚尖,半响都没从门前掠过。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门板,连澹衫都察觉到她的异样:“姑娘是否哪里不舒服?婢子瞧着您脸色不大好。”   她声音轻柔关怀,只字不差地落进了霍川耳中。   霍川表情并无太大变化,他眼里连一丝光彩也无,死气沉沉的,可惜了一双乾乾朗目。   仆从亦对他忽然停步不解,试探着唤了句:“郎君?”   与此同时宋瑜鼓起勇气,拿出破罐子破摔的架势朝他看去,在对上他双目时猛然一怔。脑子里盘桓的说辞烟消云散,近乎失礼地盯着他的眼睛,屏息凝神。直到对方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才恍然大悟。   那一眼平静无澜,连眼珠子都未曾转动一下。没有摄魂夺魄的力量,却能将人卷入深渊。   待人走得远了,她身子一软跌坐在绣墩上,这才惊觉后背出了薄薄一层细汗。   他、他的眼睛……   澹衫在一旁不断唤她,已有隐隐焦急之色。宋瑜从极度紧张中回神,霍地站起身走到门外,“快走,这地方与我相冲,半刻也待不下去了。”   澹衫与薄罗面面相觑,不明白姑娘怎的忽然变了个人。来不及多想,快步跟上宋瑜脚步。   途中路过霍川房间,宋瑜脚下生风快步走过,里面似乎关着魑魅魍魉。   *   经过一天雨水洗礼,山间青松翠柏呈现勃勃生机,道路两旁花草青翠欲滴,露珠晶莹,春意盎然。   一众人等已在寺庙门口候着,宋瑜大老远便觑见了龚夫人,没到跟前就欢喜地唤“阿母”。   为此龚夫人不止一次嫌她没规矩,总是这般冒冒失失,哪有点闺秀的样子?话到嘴边囫囵吞了下去,念在她今早可怜巴巴的份上,就不在人前给她难堪了。   嗔了她一眼,旋即往身后道:“懋声带了人接应,咱们一行多为女眷,携着东西路上多有不便,难为他有这份心思。”言语里不无赞赏欣慰。   循着龚夫人的目光看去,宋瑜这才觑见几步开外的柏树下立着一个高挺身影。打眼望去,他穿一袭玄青实地纱金补行衣,腰绶玉青带,气宇轩昂,丰神飘洒。   谢昌朝她微微抱拳,礼节周到。搁在平常宋瑜或许会心驰神往,眼下心绪正乱,只低头应了个礼就朝龚夫人走去。   谢昌眼里掠过一抹失望,旋即面色如常地指挥谢家仆从接应。男人脚程快,有他们帮忙委实轻松许多,薄罗一股脑儿地将行礼全压在了对方仆从身上。原本也没多少东西,他们打的不是常住主意,被迫才在此逗留一夜。   雨水足足下了整夜,山路湿滑难行,做轿子是万万不能的,唯有徒步下山。   宋瑜提着综裙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摔个大马趴。澹衫扶着她手臂绕过泥潭,前后逡巡一遍疑惑道:“怎么不见谭家女郎?”   一路上都没见着谭绮兰,难怪觉得安静许多。   宋瑜摇了摇头,“大抵提前回去了,有母亲安顿,不愁她会出事。”   说着她也往后看了看,恰好对上谢昌凝视的目光。宋瑜微楞,尚未作出反应对方已回以浅笑,坦荡从容,好像偷看的人不是他似的。   十五岁正是关窍将开未开的年纪,宋瑜还当被他冒犯了,这回倒是毫不客气地转头,心里暗暗骂了句登徒子。转念一想这人是她日后夫主,朝夕相对的体己人……宋瑜脚下踉跄,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竟是那个男人俊朗阴翳的面容。   “姑娘没事罢?”澹衫忙将她扶稳,细细查看一番并无大碍。   宋瑜怔怔,心慌意乱地摒除脑内画面,步伐不由得加快了些。她得赶紧回家查证一件事,出嫁的大姐偶尔会说些夫妻相处之道与她听,耳濡目染多少有所了解。可她早晨起来除了酸痛并无其他,身子干爽,衣裳完整。   *   露华在前头等候:“姑娘,夫人让澹衫过去一趟,有要事叮嘱她听。”   宋瑜并未放在心上,点点头就放她去了。阿母教导她的丫鬟是常有的事,只是在山间让人有些意外罢了。   哪知不多时薄罗也被一同叫去,她身边连个照应的丫鬟都没,宋瑜欲阻止时已来不及。   眼睁睁地瞅着薄罗朝她嬉笑,暧昧眼神不断在她和谢昌之间偷瞟。这丫头比宋瑜大一岁,成日里机灵古怪,该知道的一点不少。   龚夫人有意让两人独处,左右一年后就要嫁去谢家,不如趁此机会好好相与。   不知何时两人竟走在了最后,宋瑜埋怨地睇向前方人影,举步便要追上前去。饶是她不清楚龚夫人的打算,薄罗的眼神也足以让她明白透彻,她不是不待见谢家郎君,只不过姑娘家总归面子薄。统共没见过几次面的人,又是与她指腹为婚的夫婿,说要独处起来哪是那样容易?   步子走得急难免磕磕盼盼,她打小娇生惯养何曾走过山路,眼看要栽倒在地,被身后一只手臂稳稳地捞住。   手下玉臂纤细玲珑,隔着衣料散发出浅淡馨香。这是她独有的香味,谢昌敛眸看她,长眉连娟,微睇绵藐。强忍下心中悸动,松手退至一旁,“懋声冒犯了。”   宋瑜嗯了一声算作答应,没走两步折身道了句:“谢谢。”眉眼间尽是委屈不愿,龚夫人将她一人留在最末,虽知晓此事与他无关,仍旧忍不住对他撒气。   谢昌如何看不懂她情绪,凡事强求不得,他还有的是时间。“三娘仔细脚下,我送你到前面去。”   宋瑜在宋家排行数三,上有一兄一姊,亲属见了都亲昵地唤一声三娘。只不过从他口中道出便别有一番滋味,宋瑜登时红透了耳根,没敢再看他一眼只顾闷着头往前走。   龚夫人既然有意撮合两人,便是做足了万全准备。片刻的工夫前头已看不见人,未料想他们走得这样快。宋瑜追了一会儿未能如愿,只得悻悻放弃,她不熟悉下山的路,唯有一路默默无声地跟在谢昌身后。   没走多远谢昌便会回头看她,直到她跟上才继续前行,逐渐放缓速度迁就她。   两人行至半山腰,道路愈加狭隘有如羊肠,零星铺着几块碎石头,上面生满苔藓,稍有不甚便会滑到跌落。山坡下面是一弯小溪,溪流湍急,水面上涨不少,掉进去很有几分危险。   谢昌紧了紧眉,回头见宋瑜已经跟上,正思忖如何让她平安走过,“我去前面叫人来……”   “我能走。”宋瑜从路上收回目光,抿唇一脸倔强,“阿母把我一人留下,定是对我极放心的。”   说到底还在生气,谢昌好笑地挑起唇角,这姑娘心眼儿可真小。   谁知她才踏出第一步,便被脚下的青苔滑了一跤,若不是谢昌及时扶稳,恐怕目下已经被溪水冲走了。宋瑜心有余悸地后退半步,微微喘息不知所措地看向谢昌,这会儿倒像个收起浑身倒刺的小绵羊,真心诚意地道了声谢。   谢昌情不自禁地要碰她的脑袋,最终抑制下这股冲动,在她跟前蹲下.身,“上来吧,我背你。”   宋瑜仍旧不从,为难地看了看前方,“你叫阿母身边的人来,我在这儿等着。”   谢昌笑出声来,索性蹲在地上仰头看她,“这里处于山腰,时常有野兽毒蛇出没,三娘确定要一人留下?”   他是故意吓唬宋瑜的,山下就是一座村庄,村民时常上山打猎,即便有猛兽业已被捕捉干净。况且山上有人烧香,僧人怎会不管,这座山再安全不过。偏偏遇上宋瑜这个没心眼儿的,她竟然信了。   *   两人从山里出来时已是申末,山顶一片霞蔚云蒸,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   山脚下停着宋府马车,早早便来此地等候。龚夫人被露华扶着,远远觑见一前一后两个身影,她微微蹙眉,怎的一点进展也无?白瞎了她特意安排的天时地利人和。   待走到跟前才看清宋瑜衣摆被露水浸湿,额前几缕碎发,白璧无暇的脸上花猫般印了一道泥浆。可把龚夫人吓一大跳,连连带到跟前仔细打量,“这是逃难来的不成?怎么半天的工夫就成了这副模样。”   一壁说一壁朝谢昌看去,其中责备意味不言而喻。“懋声告诉伯母,这是怎么回事?”   谢昌目光落在宋瑜身上,歉疚中带着无可奈何,“是懋声无用,没能照顾好三娘,路上滑了一跤。”   他撒谎了,事情分明不是这样。   宋瑜扭头对上他星眸,不满地皱了皱眉。 ☆、4杏花天   澹衫拿绢帕细心拭去宋瑜脸上污痕,这才看到除了脸上,她手背也有一处明显划伤。像是被利器碎石蹭破了皮,莹白肌肤上红红一片,澹衫心疼地执起她腕子查看,被宋瑜眼疾手快地背到身后。   她眨着大眼左顾右盼,状似无意地警告:“不许告诉阿母。”   倒不是特意隐瞒,只是龚夫人知道必定小题大做,宋瑜不想让她忧心罢了。   不远处谢昌自然捕捉到这一幕,眼里愧疚更甚。若是能够,他宁愿替她受伤。   他们在那条小径上确实差点出事,宋瑜的手碰在了石壁上,当时她一声不吭,事后才知道伤的不轻。谢昌要替她查看,宋瑜红着一双眼睛端是不肯,她心中大约仍在赌气,脱口而出:“男女有别,谢郎君请自重。”   谢昌被她气笑,语气难免有些重:“我跟你早已定亲,明年你就要嫁到我家来,难道如今连看一眼伤口都不行?”   宋瑜半天没能说出一句反驳的话,反而耳朵率先红了,敛下长睫转身就走,“我知道了。”   她没仔细路下,一脚踩进泥潭里,溅了一裙摆的泥水,脸上也不能幸免。运气差到极致宋瑜反倒不生气了,她胡乱抹一把脸侧的泥,扑哧一声啼笑皆非地看向谢昌,伸手到他跟前,“不是什么大伤,回去上点药就好了,小时候我跟大兄偷偷爬墙摔下来一次,彼时躺在床上三天没能动弹,可比这严重得多。”   她总算打开了话匣子,谢昌心中欢愉,嘴角弧度上扬,勾出个爽朗笑意,“我家中有专治跌打擦伤的药酒,明日就送到宋府去。”   说罢怕她出言拒绝,走到溪边掬了捧水给她洗净伤口,动作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若是给他的友人看到,定要好好戏弄一番。谢家大郎弱冠之年,早早地便要踏入婚姻坟墓,从此为家庭生计奔波操劳,断送了自己的红颜路,成为若干人种最稀疏平常的那一类。   那又如何?谢昌挑唇如是想,若是能将她娶回家,粗茶淡饭也甘之如饴。他希望与她平平淡淡地白头偕老,成为阿母阿耶那样共度一生的夫妇。更何况有他在,决计不会让她吃半点苦头。   *   马车共两辆,宋瑜跟两个丫鬟坐在后面,粗布帘子一放下她便倒在了妆花引枕上。   一不留神碰到手背伤口,疼得龇牙倒吸一口气。“累死人了,阿母可真放心把我跟谢昌留在最后,万一他欲对我行不轨之事,我连逃跑都没去处。”   薄罗正在给她清理伤口,车上没准备,只有先拿绢帕凑合着包扎了下。闻声眉头舒展,弯起眸子揶揄,“夫人是放心谢郎君的品行才会如此,依我看夫人实在明智得很,姑娘没瞧见方才谢郎君的眼睛一直没从您身上移开,帘子都放下了还……”   话音未落便被宋瑜捂住了嘴,她已经臊得脸颊通红,水眸泛起粼粼微波,“谁教你的乱嚼舌根?”   薄罗吐了吐舌头,“府里三五不时有婆子丫鬟围聚,婢子好奇就上前凑了回热闹。”   说得可跟委婉,恐怕不止一回。   宋瑜也不戳穿,嗔了她一眼重新倚在引枕上,“日后不可再这么说了,否则就罚你对院里杏花树说话,没我允许不能停。”   薄罗脑子里迅速过了一下画面,登时脸色一变,膝行上前讨好地给宋瑜捏手捶腿,“姑娘行行好,我可不想被全府上的人当傻子。”   这下不止宋瑜,连澹衫也笑出声来,以自作孽不可活的眼神乜她一眼,摇了摇头。   *   夜幕低垂,一行人总算赶在关城门前回来,远远便能觑见宋小郎站在府门口。   身旁仆从不知跟他说了什么,被他拿拳头狠狠砸了两下。宋琛与宋瑜是一母同胞的嫡子,只比宋瑜小了一岁,仗着比宋瑜高了半个头便嘚瑟不已,终日以兄长自居,为此被耶耶打了好几回。   他虽然爱欺负宋瑜,但心底里对她是真正亲近,半大的少年了还总腆着脸对她撒娇,幼稚得要命。宋瑜有时招架不住便叫他“宋撑撑快滚”,说他吃饱了撑的,每当此时宋琛便拿脸狠狠地蹭她的,像一只未被驯服的山猫。   目下那张清隽俊秀的脸就在前方,他正笑眯眯地同谢昌说话,老远就能听见他在邀对方留下吃饭。可惜晚间有宵禁,谢昌不能久留,同宋琛和龚夫人辞别后便勒马离去,临了忍不住往宋瑜所在看了一眼。   那含笑一眼如沐春风,清朗俊逸,转瞬即逝。   宋瑜抽回思绪,踩着脚凳下车,一抬头宋琛已经站在她跟前,兴趣盎然地问:“山上好玩吗?烧香拜佛时可有替我祈福?”   宋瑜理了理裙摆才抬头,故意笑得明媚,“你在想什么呢?当然没有了。”   他两人的相处之道与旁的姊弟不同,旁人都是相亲相爱相互扶持的,她和宋琛却以互相打击为乐趣。十几年来如此成为习惯,稀罕的是感情甚笃。   宋琛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真个不孝女。”   此话正好落入龚夫人耳中,少不了又是一顿骂,耳提面命:“胡闹,不得对你阿姐无礼。”   宋琛眼疾手快地逃开,顽劣一笑,“阿母快进府吧,阿耶和大兄在正堂里候着,特意等你们回来一起用饭。”   宋家长子宋珏是姨娘秦氏所出,今年二十有三。宋老爷再不服老,也得承认身体大不如前,是以泰半家业都交予宋珏接管。宋珏是个头脑聪明、精明果敢的后辈,将宋家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为此秦氏在府里走路腰杆子都直了不少。   宋琛年纪小,玩性又大,对那些算数账本丝毫不敢兴趣。即便宋老爷有心培养他,最后也无疾而终,只能安慰自己时候未到,强求不来。龚夫人较宋老爷严厉得多,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宋珏独占家业,届时想从他手中收回可不容易,那孩子心机深沉,根本不是宋琛能比拟的。   她目下对宋琛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限制了他出府的次数,不许他同往日结交的狐朋狗友来往。宋琛反抗过几次,均被府里仆从扛着回来了。他在家里闷了三五天,得知龚夫人和宋瑜要回来后,便迫不及待地到门口接应。   不能出去,看看外面的蓝天白云也好啊。   *   翌日谢府果然送来了药膏,是宋琛大大方方拿给她的,“听说你手上磕伤了?姐夫差人送来了药膏,他对你可真上心。”   宋瑜正在房间试香,屋里月季蔷薇兰花各种香料混杂,香得呛人。她却恍若未觉,从小闻着业已习惯,偏头见宋琛在窗口站着探头探脑,还当他有什么要紧事,便招呼薄罗把人唤了进来。   白瓷罐儿在桌上搁着分外惹眼,眼前浮现谢昌专注的眼睛,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宋瑜打开涂在手背上,清凉止疼,果真比她用过的药都好。待澹衫将药膏收起,她才想起来问:“谁是你姐夫?”   “容我想想。”他斜倚在桌旁装模作样地思考起来,“似乎是谢家的嫡长子,名为谢昌,容貌风采都稍逊我一筹,不过已是人中龙凤。哦,昨儿个还送你跟阿母回来的……”   话没说完被宋瑜拿软香糕堵住了嘴,本想让他住口,哪知话越来越多。“你快闭嘴。”   宋琛嚼了两口吞下,还想要说什么,被房中香味呛得打了个大喷嚏。他揉揉鼻子一脸嫌弃,“你这儿还是十年如一日地难闻,试香在香坊里做不就好了,非弄得家里乌烟瘴气。”   他可真烦,宋瑜亲自把人哄到门边,末了还不忘嘱咐一句:“你记得捎信给大姐,让她抽空回家一趟。”   大姐年初才嫁去邻城,对方家庭是做瓷器生意的,日子虽不如宋家锦衣玉食,但也算衣食无忧。并且她是大妇,听阿母讲男方待她极好,几乎不让她干重活,如此说来不算委屈她。   从山上回来当晚,宋瑜坐在浴桶里仔细查看了身上,并无丝毫异样。她知道的不多,都是大姐宋璎给普及的。阿姐说圆房后身体会有不适,可究竟怎么不适法却没明说……   宋瑜百思不得其解,好不容易把宋璎盼来,已是七八天之后的事了。   *   待宋璎跟宋家二老见罢礼,她便命薄罗请人过来。   姑娘家说时常聚在一起说私房话,不足为奇,薄罗甚至体贴地为两人阖上菱花门。   宋璎生得漂亮温婉,性子柔和,虽跟宋瑜不是一母所出,但待她一直亲昵。这会儿见她巴巴地瞅来,不由一笑:“这是怎么了?”   实话实说宋瑜可开不了口,她干脆采取迂回婉转策略,“前天我跟阿母一道去大隆寺上香了。”   见宋璎没反应,便瘪瘪嘴补充一句:“说是要为宋谢两家祈福,非要把我拉上,是谢昌为我们开的路。”   宋璎总算明白了她的意思,抿唇一笑捏了捏她手心,“你跟谢家的婚事是早就订下来的,再有不久便要完婚了,日后万不可再说这种话。”   “可是阿姐……”宋瑜反握住她,神情苦恼,“我没成过亲,自然害怕。听人说洞房之夜要、要做那事……她们说疼得很,是真的吗?”   她前半句惹人发笑,后半句便让人难以回答了。   饶是两人关系好,宋璎也免不了脸上一热,“这、这教人怎么说!”   “那阿姐当时呢?”宋瑜眨了眨盈盈水眸,满含希冀,眼睛漂亮得像点缀了千万星辉,“疼不疼?”   宋璎脸如火烧,得知她是真烦恼,不好拂了她的意。环顾一圈见四下无人,才敢贴在她耳边喁喁细语:“这得看男人的本事……彼时我在床上躺了两天,连路都走不成……” ☆、5平康里   宋瑜没料到得来这么个答案。   她非但走路好好的,而且一口气下青武山不费劲。宋璎又说若两人真的圆房,私.处会有感觉……宋瑜将她的话来回斟酌思考,如此说来她还是清白身子?   思及此心境陡然开阔,情不自禁绽出轻松笑意。只然而还没高兴多时,又想到那个男人沉睡的面容……如果他对她什么都没做,那、那她的药性是如何解的?   她虽养在深闺,但从宋琛那儿多少了解一些。那种药出自平康里,需要男女行房才能纾解,谭绮兰既然有这药,便与那地方脱不了干系。宋瑜并不打算善罢甘休,她险些害得自己身败名裂,这口气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   至于那个男人,只消一想起他平静冰冷的眼睛,她便惶惶不安。没发生关系最好,最好,再也不相见。   *   宋璎家中有生意需要照拂,跟前离不开人,是以当日就得回去。饶是宋瑜想留她住下,软磨硬泡一番依然得送她离开。依依不舍地望着走远的车舆,青石台阶下宋瑜立在石狮旁,远眺头顶穹隆,一时惘惘。   春风拂面,吹散了她身上淡雅清香,身后传来宋琛懒洋洋的声音:“自打从大隆寺回来你便不大对劲,莫不是被佛祖洗了脑子?”   正门是他近来走动最多的地方,跟守门的仆从打成一片,真像个被困在金丝笼里无能为力的雀鸟。   宋琛并非不爱念书,他脑子灵活得紧,晦涩深奥的文章一读便懂,融会贯通,很有领悟能力。可惜幼时被龚夫人逼得紧了,教他念书的夫子严厉苛刻,非打即骂,旁人做的坏事却冤枉到他头上。   彼时他心高气傲,哪能忍受这般侮辱,一怒之下冲撞了夫子。宋老爷得知后泼天大怒,将他狠训一通,宋琛心中不甘,从此学业便不大上心,渐次荒废。他被外边结交的纨绔子弟带坏了,终日不务正业。   宋瑜皱了皱眉,“你这样对佛祖不敬,小心死后下阿鼻大地狱。”   年关将过便说死啊活的,她可真下得去口。宋琛连连呸了两声,将她拉到卷杀斗拱下来,避开风口:“后日阿耶有意让我跟大兄出一趟门,去年冬天制作香料的成本准备不足,损失不少生意。这才入春便要到人家花圃里去,若是能谈成这笔交易,往后新鲜花瓣都不用愁了。”   宋瑜点点头,这事儿她是知道的,整个冬天耶耶都一脸愁容,过年那几日才露出笑颜。“你是该跟着一块儿去,家里生意总要开始着手打理的,总不能日日蹲在院门口过活。”   宋琛跳脚,“我都半个月没出门了!”   简直快要憋死人了!他看门外来来往往的人流,再看一眼门口杵着的两个仆从,烦躁地拂了拂袖襕,大步往正院走去。立在垂花门前踅身看她,“我同阿耶说了,到时你陪我一块儿去。”   宋瑜拾阶而上,仰头面露不解,“我去做什么?”   两人之间相隔一个台阶,宋琛又比她高出一截,他满意地拍了拍宋瑜头顶,“你对香料天生敏感,能分清种类良莠。再说了女人对女人最为了解,姑娘家最爱什么香味儿,你可比我和大兄了解得多。”   合着宋瑜那天没什么要紧事,出去散散心也好,她思量片刻便颔首应下。   *   让薄罗调查的事隐约有了眉目,谭绮兰确实跟平康里的人有接触。   宋瑜将那晚的事粗略跟两人提了,只不过隐瞒了进错房间一事,她只说在龚夫人那躲避一夜。薄罗和澹衫从她八岁起便在跟前伺候,她对两人较为信任,叮嘱二人对此守口如瓶。薄罗听罢义愤填膺,狠啐一口:“婢子一直就觉得谭女郎心眼狭隘,爱找咱们姑娘麻烦,未料想是这般阴狠毒辣之人!”   就连澹衫都忍不住嗟叹:“人心难测。”   薄罗手段多,是个能言善道的人,出府一趟都能跟打听出近来陇州发生的大事。眼下她拿了一封信递到跟前,“那平康里的老妈子是个守财奴,起初矢口否认,后来拿点钱贿赂便什么都说了,这封信便是谭女郎同她暗通的。”   信上火漆已被拆封,宋瑜打开细读了一遍,挑唇一笑,眼里不无讥诮,“这信里的内容若是公诸于世,足以让谭绮兰的名声毁于一旦。”   她命澹衫将信放在妆奁底下,时候不早,收拾一番便要跟宋琛前往花圃。   澹衫心怀疑惑,藏得不露痕迹后抬眸问道:“姑娘为何不把信中内容流传出去?她上次事情没成功,定不会善罢甘休,咱们不如先发制人。”   宋瑜正在挑出门的衣裳,“正是因为她不会善罢甘休,我才需要拿捏住她的命脉,若她再生是非,这封信的内容可就不止咱们三人知道了。”   宋瑜从未想过要饶恕谭绮兰,女子名节尤其重要,她竟当儿戏一般害人。旁的或许还好说,偏偏这回踩着了宋瑜的七寸,别看她平时娇娇弱弱,在龚夫人那样睿智强势的女人身边长大,总归不会太懦弱。   天气仍有些凉,宋瑜穿杏色大袖轻罗衫,束高腰,她本就是个纤细长条子,如此打扮更显得亭亭玉立。石榴红披帛衬着莹然如玉的瓜子脸,颜色举世无双,碧青妙目光华流转,顾盼生辉。   薄罗给她略修眉毛,对着鸾凤和鸣镜由衷称赞:“将来谁能跟咱们姑娘作配,可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数她最油嘴滑舌,赞美的话宋瑜从小听得多了,目下多少有些麻木。   宝髻松松挽就,头戴勾云金翠花钿,看一眼时候差不多,便往大门走去。他们是去谈生意的,人多了反而添麻烦,况且有大兄和宋琛在场不怕出事,宋瑜便将薄罗澹衫留在家中,独自坐上前往花圃的车辇。   *   花圃位于城外向西三四里的地方,共有十来亩,举目望去一片汪洋花海。孟春时节百花盛开,美不胜收,簇拥成团煞是喜人。   宋瑜立在辇车上望向前方,被眼前美景震慑,从不知道城外还有如此境地。   “还不下来?”宋琛行到她跟前伸手相迎。   宋瑜讷讷地扶稳他手臂,踩着脚垫下车,“我怎么从没来过这地方?”   宋琛笑她傻,“这是前年才培育的花圃,别说是你,连我都第一回来!”   她环顾一圈不见宋珏,门口有两三仆从伫立,看模样是打理园子的人。前头有一个而立之年面目慈祥的管事引路,宋瑜一壁走一壁低头看月季,这花圃打理得有条不紊,分门别类,难怪远远看来花枝繁盛。   几人走了一段路她才想起来问:“大兄呢?”   管事笑容亲切,“宋郎君与我家园主是旧识,方才已前往小院叙旧了。女郎莫着急,他们议完事后便到。”   宋瑜循着他视线看去,果见花圃东南角另僻了一间院落,门前清冷,与园里争奇斗艳的光景截然不同,看着甚为孤僻。宋珏常年出外,广交各路友人,两人相识并未引起注意。管家领他们到前方堂屋小坐,面前各放一盏花茶,茶味清冽飘香,是此处的特色。   宋瑜端起豆彩绘花枝茶杯小啜,果真与平常喝的不同,忍不住又多喝了两口。   昨晚大风,吹落不少花骨朵儿,管家急着去打理,便让一名仆陪伴在堂屋门口,愧疚连连地退了出去。宋琛对此不以为意,挥手让他忙自己的。   “这地方看着挺奇怪。”宋琛环顾屋内一周,负手立于八仙桌前一脸凝重。   宋瑜偏头,一门心思全在茶上,随口敷衍了句:“哪里奇怪?”   宋琛向前两步,摸了摸桌子,“这屋里桌角弧度圆滑,像是刻意磨平的样子,不仅桌椅,几乎所有尖锐的角落都如此。而且既然种花,屋中大都会摆放盆栽,可惜我找了一圈也没见着。”他顺手敲了敲条案,“桌上没有烛台,这就更奇怪了,谁家夜里不点灯?所以我猜测……”   宋瑜端着茶杯的手一颤,茶水洒在襦裙几许。   “我出去收拾。”她连忙起身,顾不得宋琛疑惑目光,匆匆步出屋内。   她立于廊下,举起袖襕碰了碰额角才发现惊出一身冷汗。不会这样巧的,一定是她想得多了,宋瑜如是安慰道。   她低头掸去身上水珠,平复罢心情正欲踅身进屋,一抬眸便看见远处行来的二人。   一个风姿清举,英武俊朗,正是她的大兄宋珏无疑。而宋珏身旁……那人穿墨色圆领袍,隔得太远看不清面容,但给人感觉阴霾冷鸷,他手中持一紫檀拐杖,正缓缓往堂屋走来。   宋瑜心坠谷底,宋珏已经看见她,她无处躲避。 ☆、6玲珑意   原野惠风畅畅,天朗气清,宋瑜雕塑般杵在檐下,风吹得手脚冰凉。   披帛从她粉颈前轻柔拂过,搔得脸颊酥酥麻麻,她蹙眉按下锦帛战战兢兢地立于一旁,声如蚊吶:“大兄。”   她对宋珏虽不亲昵,但也从未如此忐忑过。宋瑜尽量维持镇定,不去看他身旁的人,低眉敛眸,可惜紧紧交握的双手出卖了她。   宋珏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她手上,颔首应下,侧身向她举荐身边霍川:“这是成淮兄,先前于永安因缘结识,不日前才到陇州,是花圃的园主。”说罢又向霍川介绍她,“这是家中三妹,对各类香料过目不忘,今日带她一同出来是为此事。”   宋瑜长睫毛微颤,掩住了灵动水眸中的慌乱。   她不敢说话,生怕对方认出自己来。他是个瞎子,理应认不出才是,也不知那晚她发出声音没,万一听出了她的声音可不得了……宋瑜悄悄抬眸觑他,近看五官更为精细,融融日光下冷意彻骨,他黝黑深沉的眸子凝聚一处,听闻宋珏所言薄唇微挑。   正是这一笑让宋瑜头皮发麻,但闻他问:“令妹家中排行第三?”   宋珏笑着解释:“确实数三,不过三妹称呼于此无关,是幼时叫惯了的乳名。”   姑娘家乳名大都娇娇悄悄,鲜少有人叫三妹,娇憨之中别有一番旖旎滋味,这是宋瑜最亲近的人才能叫的名字。她不知霍川是否想起什么,唯恐他出言刁难,万幸他只问了这一句,便淡声有礼道:“幸会。”   宋瑜抿唇含糊应了声,搁在平时是极无礼的,可她真个怕极了。他们那样亲密无间地贴着睡了一夜,饶是什么都没做,她也是被玷污了清白……霍川大抵没认出她,对她的无礼不以为意,与宋珏并行走入堂屋。   她在门边愣愣地站了许久,直到手脚僵硬缓和了些,头顶着青天白日,才长长吁一口气。   总算活过来了,他没认出自己,果真如他所说的一般,幸甚至哉。   *   他们谈生意宋瑜是插不上话的,她借衣裳泼湿为由留在廊外。   花圃里的小院很别致,称不上雕梁画栋,却彩绘精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宋瑜碰了碰廊下圆柱,指腹不见丝毫灰尘,想来家主是个颇干净洁癖的人。她目所能及是一片茫茫花海,颜色艳丽,争相绽放,不由得心神往之。   若是能住在这地方,不知该多么妙趣。   然一想到霍川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她便浑身一抖,连忙摒除这荒唐想法。   衣裳早已荫干,宋瑜却不想进屋。里面不时传来大兄沉稳的声音和宋琛难听的鸭嗓子,间或夹杂着一两句平静淡漠嗓音,声音不大,姿态十足。宋瑜在大隆寺没听过他说话,如今细听之下觉得他音色十分特别,低沉悦耳,仿若潺潺淌过溪石的流水,最终汇入心扉。   相比之下宋琛逊色不少,他最近处于变声期,一开口便犹如一把杀猪刀,听得人心肝俱颤。   胡思乱想之际,管事推着把木雕轮椅走来,到她跟前笑问道:“女郎因何不入屋中?”   宋瑜手被在身后紧紧捏着绣金衣缘,随意扯谎,“方才有些气闷,便出来透透气。”   “可是身子不舒服?”这位管家对人很是关怀,闻言便要招人去请郎中,被宋瑜赶忙制止,他便又道:“稍后家主与令兄弟要一同前往花圃,女郎正好一起跟着,院中花开正盛,看一眼想必便会忘了身体不适。”   宋瑜想拒绝,奈何招架不住对方盛情邀请,管事不待她开口便笑呵呵地入了堂屋。   她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真疼。   *   堂屋条案旁,霍川端坐在八仙椅上,正与宋珏商议花瓣供应数量与价格。宋珏有意长期来往,日后宋家所需鲜花都由此地负责,给的价格亦算公道,只不过开的条件略精明了些。   与此同时,他要求花圃日后只做宋家生意,互往互利。唇亡齿寒的道理谁都懂,可霍川凭什么答应他?他价钱确实比旁人高,难道仅凭这一点,便想拉拢他为宋家卖命?   霍川细细摩挲云纹扶手,“林翡欲拿什么来说服我?”   宋珏料定他不会轻易同意,两人认识多年他依然是这副清冷模样,凡事以自身利益为先,从不情感用事。正因为如此,才是生意场上最理想的伙伴。   屋中静了片刻,管事推着轮椅到霍川跟前,打破僵局。他起身坐到轮椅之上,乌黑瞳仁凝望前方,“不如先到园里查看一番,林翡再决定是否要与我合作,省得生意谈成了,你却对我园里培育的品种不满意。”   闻言管事忍不住插话,“家主无需谦虚,我却觉得今日园里花香尤甚,不知是否昨夜刮风缘故,连廊檐下都是馥馥香气。”   霍川挑唇一笑,不置可否。   宋珏、宋琛紧跟着起身,“也好,那便先去园里看看罢。”   几人相携走出内室,宋瑜正坐在围栏上心烦意乱地抠指甲蔻丹,葱削的白腻手指被她折腾得指尖通红。她正专心致志地对抗一根倒刺,抬眸见几人已经出来,心虚之下忙跳起身,恰好撕破了手指,疼得她长吸一口气。   还是管家待人亲切和蔼,“女郎的身子可是爽利了些?”   宋瑜忙不迭点头,刚要开口便觑见坐于轮椅的霍川,他姿态从容,一派闲散,当即噤声。   “既是好了,便一同前往圃园吧,近看簇拥的花朵能使人心旷神怡。”管家似乎没看见她满脸的不情愿,眯眼笑着十分热情。   直到他推着霍川走远了,宋瑜才踱步到宋琛身边,拽了拽他袖子细声道:“若是没事,你同大兄支会一声,就说我先回去了。”   宋琛奇怪地睨了她一眼,从进屋开始她便不大对劲,跟后头有鬼讨债似的,坐立难安。“车辇早早地便回去了,申时才来迎接,你目下打算徒步走回去不成?”   这里距离陇州城门三里地,说远不远,说短不短。只是沿途荒山野地,她一个姑娘家孑然上路,难保不会遇上歹人。此举行不通,宋瑜唯有认命地跟在几人身后,精气神儿都蔫蔫的。   “可是大兄刚才在外面说你了?”宋琛思忖道,自问自答:“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她生母是那个样子,怪不得别人。此番你是阿耶亲自同意前来的,还指望你为我们指点一二,你若是回去了,这比生意该如何谈成?”   宋瑜摇摇头,“与大兄无关。”   宋珏从小便与他们不大亲近,与他的的性格有关,他从小便比旁人稳重老成,不轻易与底下弟妹玩闹;更与他的生母秦氏脱不了干系。秦氏不地道,手伸的比别人都长,因着生了长子便更加肆意妄为,一门心思要宋珏独揽家业。自打宋珏接受宋家泰半生意后,她便如日中天,不可一世,连在嫡妻龚夫人面前都未曾收敛。   无怪乎龚夫人忌惮她,盖因她着实气人。偏偏独子宋琛不争气,打骂不听,可谓教人操碎了心。   *   花圃分花类分别栽种,他们停在一簇簇月季前,颜色多样,粉白黄红,各有姿色。鲜红的花瓣碾碎提炼,加入油脂可做成胭脂,带有自然的芬芳,是闺中女子最喜爱的粉黛妆点。白色可混入少许掺入妆粉中,有清香更能养颜,亦卖得很好。   宋家不单单做香料生意,更有胭脂口脂妆粉等女子喜爱的脂粉,但凡提起宋家,无不矢口称赞,是明晃晃的金招牌。其中不乏宋瑜的功劳,她打小喜爱这些东西,三两岁时便爬上龚夫人的梳妆台,对里面玩意儿爱不释手。   她半蹲在月季花前,重瓣层叠,卷出美丽的弧度。凉风袭来,花香袭人。香味之中又夹杂着别具一格的馨雅,对于常年育花的人来说,这味道难以忘怀。   璧人立于广袤原野之中,与周遭盛景浑然一体,纤细娉婷,袅娜翩跹。广袖被风拂起,从袖筒中传来郁郁芳香,竟比周围花香更胜一筹。粉白黛黑,施芳泽只。如此盛景,如此盛情,身旁几个谈话的人不知何时已停声,目光落在她身上各有深意。   “宋女郎似乎对香料颇有研究?”霍川沉吟许久,低声询问。   宋瑜一听他声音便肝颤,掐碎了手下鲜艳花瓣,汁水溢上指尖。她低声佯装被风灌入喉中,微微咳嗽,“略懂一二,不敢自夸。”   霍川面色无异,仿佛真的不认得她一般,“正好我这里有一种香,香味奇特,不知是何种材料所制,能否请教女郎指点?”   宋瑜颔首,“自然可以。”   霍川挥开管事,转动轮椅朝东南角院而去,“既是如此,女郎便请随我前来。”往前推送一段距离,并未听见身后脚步,他停住解释,“那香料是偶然所得,未能得知其中用料,不便曝露人前,还请见谅。”   他既是这么说了,宋瑜便没理由再推脱。   况且宋家是以香料营生,她看后有利无弊,在宋珏和宋琛的双重目光,她只好一步一挪艰难地跟上前头的人。   角院距离花圃有些距离,宋瑜恨不得这段路没有尽头才好,如此她便不必面对霍川深不见底的眼睛。在那双那眼睛之下,明知他看不见,依然会有无所遁训的错觉。   院里铺着青石小路,两道栽种杏花玉兰,更有各种银杉柏树。比起住人的家,这里更像个原始丛林,宋瑜心中惴惴不安,总觉得前头霍川越走越慢,好似在故意等她接近一般。   他在一处太湖石旁停下,脚边是一方小池塘,里面游鱼灵动,眨眼消失不见。   正待宋瑜琢磨他怎么不走了时,霍川从大袖中拿出一个秋香色绣鸳鸯戏水的香囊,丝线垂落,从他掌中蓦然跃动,“三妹,你告诉我,这里面是什么香料?” ☆、7平地起   宋瑜要被他吓死了。   她下意识地去摸腰间,动作一滞,粉白拳头紧紧攒起,死死地盯着前头坐在轮椅上的背影。那香囊是她去大隆寺所佩,回家后才发觉不见了,本以为下山时遗落某处,哪曾想竟落在他手中!   里面装的是最普通茉莉花,宋瑜平常少戴佩香囊,去寺庙进香那次是心血来潮,如今悔恨不迭。她不敢深究霍川话里的意思,牙关紧咬,许久才吐露一句:“这种香囊街上随处可见,园主既然经营偌大花圃,想必比我了解得更透彻。”   霍川重又收回手中,转动轮椅与她迎面,漆黑漂亮的眸子毫无光泽,语调依旧波澜不惊,“我只知其中有茉莉、素馨,另有一味便无从得知,今日三妹前来,不如能否为我解惑?”   宋瑜急匆匆打断他的话:“我与园主今日才相识,叫三妹恐怕不大合适。”   道路上铺着凹凸不平的鹅卵石,宋瑜一步不稳被硌得脚底生疼。她注视着霍川脚下的地面,大抵只有路造成这样他才能辨别方向,如此一想便对他生出几分心疼。好端端的妙人儿,偏偏失去了眼睛,若是双目健全,该是多么风华绝代的人杰。   然而霍川下一句话,便打消了她全部怜悯。   他当着宋瑜的面,将香囊不急不缓地放回袖子中,“我与林翡认识多年,感情甚笃,说起来算你半个兄长,如此称呼并不越矩。”   宋瑜没见过如此光明正大厚颜无耻的人,她将霍川一举一动看在眼里,难免脸颊燥热。那是她的香佩,他居然理所当然地贴身安放,随身携带。他头顶是蓊郁树木,余晖透过枝叶洒在他脚边,形成一圈圈的光晕,却照不亮他周身的雾霾。   宋瑜抿唇紧紧盯着他,嗓音因紧张变得干涩,“园主像方才那般称呼女郎便可,毕竟男女有别,以免落人口实。”   语毕她清楚地看到霍川嘴角微微上挑,虽是极浅的弧度,却被时刻注意他的宋瑜捕捉到。那笑容太过短暂,以至于她尚未品味其中意境,他已经恢复镇静模样。两人之间不过十来步距离,却隔得那样远。   宋瑜心中悬着的大石堵在嗓子眼儿,再跟他独处多一分半刻都是煎熬,她迫不及待地要回去。“若是园主仅为此事,宋瑜未必能帮得上忙,万分歉疚,改日再会。”   场面话说得十分好听,她语气里却无半点惭愧之意,说是改日,不知能否等到那一天到来。   甚至不等霍川开口,她便迅速缘原路折返。   “三妹为何撒谎,你身上香味分明与这香囊类似。”他饶有趣味地开口,果真听到脚步声霍然止住了,他几乎能想象一个姑娘惊惶失措的模样。“还是说,你并不愿意帮我?”   宋瑜定在原地,只恨自己走得太慢,她已在心中将霍川千刀万剐,却不得不与之周旋,“这种香佩我也戴过,身上染上香味不足为奇。里面除了茉莉素馨,还添加了些许晚香玉和兰草,香味自然独特了些。”   宋瑜是个实心眼儿的,时值如今况味,她都没往自己体香上联想。许是一开始便被霍川掌握了局势,只顾得否认东西不是她的,却忘了相隔这么远,她根本闻不到香囊香味。既然闻不到,又如何能仅凭一眼确定里面内容?   她头头是道的辩解着实可爱,让人禁不住联想那晚楚楚可怜的哀求。   声音绵软娇糯,像迷途的羔羊一般不断唤着“阿母”,嘤咛婉转,不似她今日刻意伪装的干涩沙哑。霍川推着轮椅前行一段距离,忽而另起话题,“我可以答应你大兄的要求,日后只做宋家生意。”   宋瑜不知两人谈话内容,甫一听见颇为意外,她不懂宋珏的打算,是以缄默不语。   “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霍川摆弄腰上穗子,“宋家必须将制作香料的方法教给我。”   宋瑜想也不想,“不行。”   若是给他知道了,万一他传播出去如何是好?宋家最主要的便是香料,可以置放在绣枕、香袋和熏笼之中,用处繁多,门庭若市。之所以生意好,盖因宋瑜成分把握得十分精准,物尽其用,从未出现纰漏,旁的香坊都模仿不来。   告诉他还得了?宋瑜攒紧了眉头,极不赞同。   霍川沉吟少顷,松口道:“我只需要一种能放置枕头中的香料,有助人安眠效果。未必与宋家有关,你大可不必担心砸了招牌。”   静了许久,宋瑜才缓声道:“这我无法做主,你得同我大兄商量。”   他若一开始咬定宋家牌子还好说,无非要给宋家泼脏水。可既然与宋家无关,为何要大费周章地与她斡旋?街上随意找一家香铺都能实现,真教人摸不着头脑。   宋瑜亟欲与他拜托干系,这下连客套都省了,“无事我便告辞了。”   她步子显然比来时慌乱沉重,霍川低声谢道:“有劳三妹。”   宋瑜反而走得更快了,对他避如蛇蝎。   *   什么三妹?谁准他叫三妹了!   宋瑜三步并作两步走出角院,面对着满园姹紫嫣红,内心积郁无处宣泄。再看日头差不多申时,她径直走向花圃大门等候家中车辇。   这地方她一刻不想逗留,霍川的话言犹在耳,她禁不住对着当头暖阳打了个寒颤。   他是否认出她了,是以才旁敲侧击地试探?   整一炷香的工夫,宋瑜对这问题苦思冥想,毫无头绪。对方太过狡猾,三两句便将她绕了进去,她根本不是对手。她对此一无所知,还当自个儿回答得甚妙,实则破绽百出。   宋琛出来时便见她表情极其凝重地盯着远处,小老头儿似的,“你何时出来的?我和大兄还当你被霍园主吃了,在里面寻你好长一段时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宋琛不过一句玩笑话,却叫宋瑜连连摇头,“我出来好大一会儿了,里面花香太甚,一时扛不住便避到了门口来。”   宋琛上前仔细打量她,“你平常不是最喜那些香味?这会儿怎么就受不住了。”   他对宋瑜充盈乱七八糟花香的房间记忆尤深,每次进去都要被熏得半死,她却习以为常无动于衷。不怪宋琛起疑,端是宋瑜今日举止奇怪,从寺庙回来一直如此,仿佛刻意逃避何事,又在刻意隐瞒。   宋瑜哑口无言,正着急该如何解释时,宋珏由管事陪同从里面缓步走出。   听两人对话这比生意想必谈成了,管事眉眼笑纹堆叠,一直目送宋家车辇将他们接走。大约过了小半里路,回头一看他还在那儿站着。   “大兄答应他的条件了?”宋瑜按捺不住问道。   宋珏颔首,“成淮兄的要求并不过分,世间香料何其多,我们只需给他无足轻重的一种便可。”   闻言宋瑜便不再说话,放在膝头的手掌不禁攥起,隐隐腾升股不大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宋珏下一句便是:“我方才细细想过,旁人研究香料不如你透彻,都是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固守成规,且与宋家脱不了干系。你懂得多,平常在家闲来无事,倒可以为成淮兄指教一番。”   宋瑜这下无论如何坐不住了,“我不。”   说罢察觉自己失态,对上宋珏疑惑目光解释道:“我有婚约在身,他又尚未成家,孤男寡女待做一处难保不让人说闲话。此事唯恐不妥,请大兄另寻他人。”   她的话有道理,宋珏沉默,想起院内霍川曾对他说的话,俄而又道:“我会给你指派仆从丫鬟,只要你行为规矩,不会有人说三道四。回头我与阿耶提一句,你不必操心,只当在香坊教人一样。”   话止于此,她再有三头六臂也推脱不得,简直连想哭的心情都有了。   *   车辇一路回到宋府门口,薄罗澹衫早已在门口等候,见姑娘回来忙上前摆设脚凳,牵引着她走下车。   姑娘看着与平常大不相同,怏怏不乐,无精打采。澹衫关怀的话到了嘴边,见她已经从眼前走过,便咽下去随在身后,朝薄罗打了个眼色,示意她仔细伺候。   宋瑜一回屋便躺倒在弥勒榻上,任凭谁说话都只闷闷地回个“嗯”或“哦”,有时烦了索性一翻身谁也不理。这可把澹衫急坏了,不是说好出去散散心的,怎么散成了这副模样?   前院有人把薄罗叫去,她一个人在屋里无可奈何,眼看交戌时了,仍是不见她丝毫动静。   不多时薄罗从前头回来,手中捏着个帖子,“都这么晚了谢家还送信,不知有什么要紧事,姑娘快来看看吧。”   宋瑜动了动,这才从榻上坐起身,微垂着头,眼眶儿红红的,睫羽上甚至凝结着水珠。   “姑娘怎么了,是谁欺负你?”薄罗大惊,澹衫忙去准备热水巾栉给她敷面。   宋瑜声音低低的,赌气一般:“一个瞎子。”   说罢不再回应薄罗疑问,抽走了她手中请帖。请帖确实出自谢家,上面的笔迹流畅自然,带着几分飘逸洒然,字如其人。 ☆、8艳歌行   宋瑜将帖子扔在朱漆螺钿小几,手咬指甲抱着引枕缩在一旁,面容苦恼。   这个月底是谢昌生辰,他邀请宋瑜去城外别院一聚,是为庆祝。当然不止她一人,信上列举了到场的人物,大都是高门大户、富贵显荣人家的子嗣。另有几位女眷,宋瑜在上面看到了谭绮兰的名字。   宋瑜并不想去,她素来厌烦人多的地方,何况谭绮兰还在,她何必要给自己寻不痛快。这正是她郁结所在,一不留神咬断了指甲,她伸手让澹衫给重新修剪,心不在焉。   “你说我去还是不去?”宋瑜手撑着下巴,低头询问澹衫意见。   澹衫给她重新磨平了指甲,一道将十个指头修剪得圆润齐整,她指甲是用凤仙花染的。丹红如玉,手指纤长,配着翠衫罗裙,仿佛嫩绿枝叶中抽出的牡丹花蕊。澹衫端详一番,心中赞叹,姑娘身上无一处不好,哪哪儿都精致。她若是谢家郎君,想必也会倾心爱慕,想尽法子地讨好追求。   澹衫中规中矩地答:“上回谢郎君在山上帮了咱们一次,姑娘毕竟承了人家的情。婢子认为不如借着他生辰的机会,了表一下心意。况且人家请帖都送到门上来了,若是不去,恐怕两家面子会不大好看。”   她一番话说到宋瑜心坎儿里去,宋瑜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她额头,“你难道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澹衫抿唇一笑,拿帕子给她拭干净玉指,“距离月底只剩五天了,姑娘还是琢磨送谢郎君什么寿礼比较合适罢。”   宋瑜重新躺回弥勒榻上,送礼物是件麻烦事,不能失了身份还得让对方满意。她脑中一团浆糊,霍川的问题尚未解决,又要分心应付谢昌寿宴。她按了按眉心一脸疲乏,瞅一眼窗外夜色,翻身指使薄罗打水洗漱,“时候还早,明日再议。”   大兄没说要她何时教霍川制香,宋瑜便私心地逃避此事,届时她随时指派个人代替,蒙混过关未尝不可。打定主意后,宋瑜心中畅快许多,劳累一天夜里睡得格外香。   *   谢家别院在城外西南不远,车辇只需两刻钟便到。   不到辰时便有谢家的马车停在门口,彼时宋瑜正在床上酣睡,被澹衫叫醒后颇为不满。她有严重的起床气,很能刁难人,平常丫鬟都不敢吵醒她,这类活自然而然便落在了大丫鬟澹衫身上。   顶着宋瑜怨念深沉的目光,澹衫细心周到地给她穿上绣鞋,带到梳妆镜前耐心解释:“谢家的人已经来了,姑娘今日是去做客的,万不能让人久等。”   她从花梨木绣墩上霍地站起,“我还没洗脸呢!”   言下之意便是再急也得等着,薄罗端着铜盆搁在架子上,洁白巾子拧干净后递给她,宋瑜接过敷在脸颊。热气腾腾的滋味能消除困乏,她舒服地哼了一声,又掬水洗了两三遍,心情这才愉悦一些。   她用盐水洗牙,镜子里的姑娘皓齿亮白,弯眸笑时会露出两排白牙,娇俏动人。   宋瑜不喜着粉黛,奈何今日场合不同,只好安安分分地坐着任由澹衫摆弄。澹衫拿绵扑给她略施了薄薄一层珍珠粉,扑上绣绛紫牡丹缠枝纹,像极了在她脸上绽放一朵朵瑰丽花瓣。澹衫手巧,脂粉在她手中巧妙地成了衬托宋瑜的工具,颊边打了极淡一层石榴花染成的胭脂,自然明艳。佳人肤色皎洁,如丝如玉,白皙透红,堪称国色无双。   八鬟髻梳时十分费劲,薄罗和另几个丫鬟在一旁打下手,最后澹衫给她戴上玉叶金蝉簪子,眨眼时间已经过去大半时辰。澹衫一壁给她换上罗衫长裙,一壁往屋外探看:“谢家人估计要等急了,姑娘请随我出门。”   宋瑜檀口微张,不满地努努唇,“谁教他们来这样早,事先又没支会我一声,实在怪不到我头上。”走到门边发觉忘记一事,提起裙摆转身步入屋中,不多时手中捧着个紫漆镂雕云纹盒子,里面正是送给谢昌的寿礼。   薄罗打听到谢家大郎钟爱笔墨文书,且常与账本打交道,宋瑜便费尽心思地弄来这样东西。盒里装着龟伏荷叶端砚,叩击无声,发墨而不坏笔,是为稀世珍品。宋瑜得到它费了好大一笔工夫,与五叔宋郇苦口婆心地哀求一番,他才同意转手,如今想来都佩服自己毅力。   五叔家藏着许多珍贵古玩宝物,宋瑜闲来无事便去开开眼界,总算让她遇到个合眼缘的。   有匪君子,温润如玉。这是她对谢昌为数不多的印象。   *   马车载着她往城外驶去,宋瑜在车内看不到周遭景致,她怀中抱着朱漆盒子昏昏欲睡。才入梦乡便到别院门口,她脸色很有些不悦,澹衫心道不好,姑娘一日之内被吵醒两回,心情定不佳。   她搀扶宋瑜下车时,低头在她耳侧悄声:“姑娘记得你同谢郎君的关系。”   宋瑜一掀眼睑便看见台阶上立着的人,圆领袍服帖地罩在身上,人如玉树,笑容清朗。他朝这边看来,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唇边噙着显而易见的微笑,不再招呼旁人,举步走到宋瑜面前几步开外。   这是她未来的夫主,她怎么可能忘记。一年后她便会嫁去谢家,从此以他为天。   “生怕三娘忘记请帖,适才早早地去宋家迎接,不知是否扰了你安眠?”虽然两人有婚约在身,但谢昌待她依然进退有度,举止守礼,品行惹人称赞。目下招呼家仆牵走马车,另外安顿她带来的随侍。   宋瑜大清早睡不够,积怨良久,将盒子递到他面前一脸真诚,“谢郎君若是真觉得歉疚,便收下这寿礼,为我随便寻个房间补眠罢。”   见到她来已是莫大欢喜,未料想她会准备礼物。再听她后半句话,谢昌不由自主笑意更深,他的蔷薇花浑身带刺,“午宴还需一个时辰,稍后我命人带你去房间小憩。”   眼前是她盈盈玉立的身姿,月貌花容,谢昌顿了顿,眸中微动,“三娘送我礼物,我十分开心。”   他眉眼诚挚,不似说笑。门口还有几个谢昌的朋友,衣着华贵,正津津有味地朝这边看。宋瑜脸上蓦地一热,抿唇轻嗯一声,“谢郎君不必客气。”   盒子沉甸甸地放在手心,他看着宋瑜随仆从远去的身影,朗声一笑,无比舒畅。   今日收到礼物何其多,唯有她的最让人期待。谢昌打开朱漆盒子,见里面静静地卧着一方端砚,石料上层,是难寻的珍品。不等他盖上盒子,门前看热闹的几人已经凑到跟前,笑容暧昧地冲他挤了挤眼睛。   “宋家三娘何其美貌,我若是懋声,定也待她一心一意,哪还顾得上外边的庸脂俗粉!”其中一个穿青莲直裰的男子坦言道,是在场大都数男子的心声。   谢昌不为所动,拍了拍男子肩膀,“何兄不如先把自家后宅管安宁了,再来打旁的主意。”   何适是陇州出了名的惧内,他家婆娘凶悍得很,似乎还闹过去平康里捉人的笑话。为此闲来饭后,大都爱拿他取乐,这男子也不生气,只哀叹一声“吾命苦矣”便作罢。   *   宋瑜房间隔壁就是谭绮兰,管家得知两家来往密切,自作主张认为两人关系不错,便给她们安排在了一起。   谭绮兰无礼的眼光将她上下逡巡一遍,眼中嫉恨更甚,“尚未成亲便公然来往,不知廉耻!”   她身旁的两个丫鬟也是一脸跋扈,果真随了主人的嚣张模样。   宋瑜一只脚已经迈入门槛,闻言不着痕迹地踏进屋中,“好歹我与谢昌有婚约在身,你有什么?”   说罢果听身后怒不可遏地“你”了一声,她踅身弯眸一笑,命澹衫当面阖上菱花门。   “几日不见,依旧如此没教养。”薄罗摇头晃脑地感慨,在一旁给宋瑜剥了瓣橘子递上。   宋瑜就着她手吃下,甜酸汁水溢了满口,心有戚戚焉,“对付这种人,你得比她更嚣张才行。”   她吃完整颗橘子便倒在榻上浅眠,却已不大困了,迷迷糊糊地等到午宴开始。   澹衫给她略作修整,理了理鬅鬙发髻,便一同前往前院堂屋。到后打眼一瞧,人果真不少,男女分各一桌,多是年轻俊美的模样。泰半男性将目光落在宋瑜身上,无不艳羡谢昌好福气,有幸娶得如此姿色。   谢昌将宋瑜引到一处落座,回去后难免遭受众男客揶揄。他反而坦然一笑,不以为意。   在座的姑娘家宋瑜看着都颇面生,她们三两个围在一块儿说话,却没人搭理宋瑜。偶尔有目光落在她身上的,也只匆匆一瞥便收回,眼神如出一辙,厌恶嫉妒。   宋瑜听不得周围嘈杂,只觉得身边好似围了几十只雀鸟,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   “我看你脸色不太好,不如试试这杯茶?能解乏醒神,养身裨益。”与她相隔两人,探出一个梳双环髻的脑袋,对方浅笑倩兮,娇俏活泼。   宋瑜略微一怔,将茶杯捧在手中,隔着道了声谢,“不知女郎如何称呼?”   她杏眼儿弯起,很是热情,“我姓霍,名菁菁。”   宋瑜心里默念了两遍她的名字,总觉得有几分熟悉。正要开口介绍自己,她已经笑眯眯地道:“我知道,你是宋瑜。”   宋瑜面露困惑,对方却显然不打算解释,她便也不再多言。   抿一口杯中香茶,龙井清香鲜醇,并茉莉花香,清雅幽香。这独特的味道宋瑜只喝过一次,记忆犹新,那地方她根本不敢去第二次。 ☆、9宝钗分   花圃的茉莉龙井,这儿怎么会有?   宋瑜不由得偏头看霍菁菁,但对方正跟周遭姐妹打成一片,无暇顾及这边。她脸蛋称不上顶漂亮,但一双笑眼儿很能俘获人心,再加上性格讨喜,让宋瑜一下子便对她产生好感。   她看着比宋瑜还小一岁,蓬勃朝气,声音清脆,很难教人不喜欢。   盖因家庭缘故,宋瑜从小接触的女郎不多,唯一最熟悉的谭绮兰对她厌恶至极。旁的姑娘也都不与她交心,幼时每每参与宴席,人家都三三两两聚成一团,嬉笑玩闹,却独独将她遗漏在侧。除了阿姐宋璎,宋瑜心底是很渴望能有一两闺中蜜友,烦恼说与她听,欢愉共与她享,再惬意不过。   她捧着花茶细细地品,越喝越觉得不大对劲,心中多念了几遍霍菁菁的名字……   忽而面色稍变,下意识地往左边觑去,恰好对上霍菁菁迎来视线。她眸子清澈明亮,璀璨如星,冲宋瑜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你好些了吗?”   宋瑜讷讷点头,很难将她与霍川联系在一起,两人性格迥异,模样也大不相像。难道真是亲属?   鲜少有姑娘对她示好,尽管猜测她可能跟霍川有关系,宋瑜仍旧狠不下心拒绝,“好多了,多谢女郎。”   “别女郎女郎的,听着真生分,你叫我菁菁就是了。”她自来熟地跟人换了位子,坐到宋瑜左手边,亲昵地攀着她手臂,“我该如何称呼你?咱俩看起来差不多大,你有小名吗?”   宋瑜没被人如此熟络地对待过,不习惯地僵了僵,却没表现排斥,她点点头,“三妹。”   闻言霍菁菁扑哧一声笑了,笑声铜铃一般轻灵悦耳,“这是什么小名,任谁都可以占你便宜了!”   这么一说还真是,宋瑜想起霍川自然而然地那声“三妹”,敛眸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察觉她不快,霍菁菁适时地转了话题。宋瑜比她虚长一岁,她最终决定称呼为“阿瑜”,亲切又温馨。   *   宴后谢昌另有打算,孟春时节百花盛开,花团锦簇。   他本欲在后院亭榭设赏花会,招呼众人回房略作修整,申时再聚。待人散得所剩无几时,折屏后转出来一名仆从模样的人,他附在谢昌耳边低语两句。   听罢谢昌沉吟片刻,“这是霍家女郎的主意?”   仆从颔首应是,“女郎说那地方景致好,一眼望去花海茫茫,能一边赏景一边设宴,女眷还可以放纸鸢。那地方距离别院不远,是个游玩的好去处。”   院中虽好,毕竟范围有限,霍女郎的点子委实不错。谢昌往折屏看去,挡住了另一桌的光景,若是地方广阔,他和她是否能多一些独处的机会?   “让人下去支会各宾客,临时改了场所,向各位致歉,一个时辰后马车会在门口等候。”谢昌手背在身后,低声吩咐。   庭院里恰好是宋瑜离去的背影,她跟霍菁菁走得极近,侧颜含笑,雅淡动人。   纤细玲珑的身姿袅娜前行,像雪峰上点缀的一株红梅,动人心魄的美丽,放佛隔了千万山峦一样遥远。   从他记事时起,记忆里边一直有她的存在。   十岁给祖父贺寿,她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精致得像菩萨身边的小童女。她手中紧揪着宋伯父的衣摆,寸步不离。澄净双眸落在院外玩闹的小丫头身上,歆羡渴望,却一言不发。   十三岁两家联姻,她才七八岁,根本不知成亲是怎么回事。两人目光相撞,她懂事有礼地回以浅笑,正逢换牙阶段,牙床空空如也,颇有几分滑稽,却让他怎么都挪不开视线。   十七岁他已懂情.事,睡梦中惊醒眼前全是她的画面,娇憨的美好的,久久挥之不去。   她越长越出众,一现身便吸引了所有人视线。尽管两人有婚约,他仍旧感觉抓不住她,何时能将她真真切切地娶回家,才算圆满。   他等了她十几年,最后一年尤其漫长。   *   澹衫敏锐地捕捉到,自打姑娘从宴席回来后,心情很是不错,连薄罗喂她吃橘子嘴角都在上翘。   “姑娘何事如此开心?”薄罗兴致盎然。   宋瑜从榻上坐起来,环顾四周一圈没什么贵重物品,“家里的熏香还有吗,上回新调的山石榴花胭脂我还存留一些,你放在哪儿了?回家后找出来,我有用处。”   难得见她露出小女儿情态,澹衫搁下手中活计,“姑娘怎么忽而提起此事?”   “我今日在宴上认识了一个朋友。”她仰头看去,眉眼里皆是温润笑意,言语稚气,“我想把好东西留给她。”   澹衫问是谁,她思索一番似乎只知道对方姓名,家世门第一无所知。   不过这不阻挡宋瑜的好心情,就连仆从通知下午临时改地方时,她也没放在心上。若是她细心听了,不难察觉异样。   直到申时别院门口,同乘的车辇有五六个姑娘,霍菁菁拉着她谈天说地,一路上便没停歇过。宋瑜听得认真,一点没觉得她吵,两人才认识半天,大有相逢恨晚的架势。   一行人停在处草坪,前方是空旷的草原野地,身后是参天大树,密林丛生。不远处有一条淙淙溪流,流水清澈,水击溪石,叮咚作响。触目所及一片广阔,晴空万里,眺望远处万紫千红,是一处面积不小的花圃。   霍菁菁指给宋瑜看,“那处花圃是我大兄所开,距离此地不远,里面种了许多各种各样花朵,如今正值开花的时候,一定漂亮极了。若不是怕今日时候太晚,一定要带你前去看看。”   说罢偏头一看,见宋瑜手脚僵硬地立在原处,紧紧盯着远方一动不动,似是极力掩饰内心恐惧。   她伸手在宋瑜面前摇了摇,“想什么呢?”   宋瑜醒神,惘惘然注视着她,“那、那里是你大兄开的?”   虽然猜到两人有关系,但未曾想竟是兄妹,宋瑜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难受陈杂。她一面不想与霍川牵扯半点关系,一面舍不得霍菁菁这个朋友,内心挣扎,敛眸不知如何是好。   霍菁菁嗯了一声,声音悠远,“不过大兄跟我不是一母所生,他……”   她欲言又止,宋瑜怀揣心事,并未注意到她异常。   *   谢家东西准备得很齐全,公子哥儿们席地而坐,薄毡上摆着骰子酒坛等物,潇洒恣意。姑娘家每人都得了一只纸鸢,远处笑声不绝于耳,步伐轻盈,踏在青葱草地上像一只只展翅欲飞的蝶,赏心悦目。   谢昌递给宋瑜一个比翼双飞的纸鸢,“怎么不同她们一起玩?”   霍菁菁是个人来疯,早跟别人跑远了,把她一个人留在此地。宋瑜也想过去,可惜拉不下脸来,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放的纸鸢都飞不起来。”   “这有什么,我帮你就是了。”谢昌拉了拉手中棉线,足够结实,身后是此起彼伏的哄笑声。他抬头一看佳人早已面颊红透,禁不住心头悸动,生怕唐突了她,“三娘不必在意,他们并无恶意。”   四周无高山丘陵,清风拂起他衣袍,英姿飒飒,手臂一伸一扬之间便见两只依偎的比翼鸟腾升半空。她跟在谢昌身后,目光追随着天上纸鸢,粉面带笑,偏头笑意盈盈地询问:“你可以教我吗?”   这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露出笑颜,谢昌微一滞,将棉线放到她跟前,“三娘来试试。”   宋瑜正要伸手去接,只听身后传来重物狠狠掼在地上的声音,她回头看去,谭绮兰面色憎恶地立在两人几步远。地上正是她摔在地上的酒坛子,酒水洒了一地,浓郁酒香四溢,醉人香气迅速弥散。   她手中端着一杯酒,大约是准备拿给谢昌的,目下双目圆睁,不由分说地尽数泼在宋瑜身上。   饶是宋瑜躲得快,也不免被泼湿半边身子。   谢昌蹙眉训斥,“绮兰,你怎可如此失礼?”   谭绮兰气急败坏,“她勾引你,是她不知礼!”   此处动静很快引来众人目光,霍菁菁见三人剑拔弩张,忙扔下手中纸鸢走到跟前,见宋瑜身上狼狈,惊诧一声掏出绢帕给她擦拭。“怎么了,怎么弄得这个模样?”   宋瑜直视谭绮兰,缓缓摇了摇头,“谭姑娘手滑了,一时没拿稳酒碗。”   手滑能滑到人身上去?这话搁谁身上都不信,她声音清浅,夹杂着春风传入所有人耳中。   霍菁菁狠狠剜了对面一眼,带着宋瑜走出人堆,“我带你去清洗。”   途经谢昌身边,他情不自禁地扣住宋瑜手臂,让她受了委屈,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好过。“绮兰有错,改日我带人去宋府赔礼,三娘万勿生气。”   比翼鸟掉落在远处草地,成了无人问津的玩意儿。   宋瑜不着痕迹地抽出手,言不由衷,“我没生气。”   说罢便与霍菁菁一道离开,好好的一场踏春行,最后不欢而散,全因谭绮兰一人嫉妒。   *   霍菁菁带着她前往林中溪流,宋瑜薄衫湿涔涔地贴在肩头,很是难受。   一路都有酒香从她身上飘散,霍菁菁比她还气恼,“谭绮兰实在过分,她当旁人都跟她一样下作!”   宋瑜蹲在岸边掬水,心头一阵气闷,谭绮兰当面让她受辱,她何曾受过这种待遇?   狠狠地拍击一下水面,水花溅在她脸上,睫毛上挂着晶莹水珠,再一看已然红了眼眶。霍菁菁往旁边一看,霍地站起急急道一句“我去那边方便”,宋瑜吸了吸鼻子轻嗯,只当她不会走远,哪想转眼便消失不见。   宋瑜在水边蹲了许久,粉拳放在膝头紧紧攒起,谭绮兰折辱她,她也一定不要让对方好过。那封信要以最适合的机会面世,让她悔不当初。   约莫过了半柱香,仍旧不见霍菁菁有回来的趋势。她洗干净绢帕拭了拭眼角,正欲起身寻找,转身的刹那浑身一僵,一脚踩空险些跌落溪中。   霍川立在她几步开外,林中树木遮挡了他周围光阴,他一身漆黑直裰与周遭景色融为一体。不知何时到来的,又立在她身后多久,似是听到宋瑜慌乱的声响,他手持拐杖向前探索两步,面无表情。   “三妹为何哭?” ☆、第10章 声声慢   溪边石头上生满苔藓,宋瑜一不留神半只脚踩入水中,濡湿了半只高缦履。   冰凉溪水漫过脚腕,使她从最初的震惊中醒神,直勾勾地盯着樟树下的霍川。每当看到这张脸,她便想起大隆寺惊心动魄的一夜,她没办法坦然面对他。根本来不及思考他为何出现,宋瑜理了理慌乱思绪,刚哭过的声音略微沙哑,带着鼻音:“我不是三妹,郎君认错人了。”   闻言霍川反而笑了,他双眼狭长,严肃时凝结冰霜,舒展眉眼却像寒窗外傲然绽放的红蜡,洗净铅华。“虽然你身上酒味浓厚,但依然不足以混淆我的判断。”   宋瑜从未见他笑过,一时痴痴地看怔了。许久才从他话里品出滋味来,低头嗅了嗅身上味道,除了酒味还是酒味,他是怎么确定的?   她偏头看往霍菁菁离去方向,过去恁久不见回来,该不是偷偷回去了吧?   宋瑜悄无声息地脚步一转,做出随时离去的趋势。“我只是偶然来此地游玩,目下要去寻找一人,请郎君借路。”   霍川一动未动,面不改色,“可是要找菁菁?不必去了,我已经命人送她回家。”   才悄悄迈出一步,旋即怔楞原地,宋瑜错愕地睃向他。将事情前后联系一块,不难得出她被出卖的结论,宋瑜编贝紧咬,“是你让她接近我的?”   霍川看不到她,低笑一声,“这不是承认了吗?”   察觉落入对方圈套为时已晚,宋瑜愤愤然从他身旁绕过,既挫败又气恼。她用心结交的朋友,竟是旁人的计谋,她被当傻子一般玩得团团转。临时改场地想必也是因为他,虽不知霍菁菁作何用意,但仍旧教她失望。   大抵真动了气,她途经身边时有微弱气流,霍川凭着直觉攒紧她手腕,“三妹还没告诉我,为何一人藏起来哭?”   宋瑜好不容易消停的眼泪再次滑落,恐惧伤心委屈,一股脑儿地全涌上心头,没法止住。她拼命挣了两下没能挣脱,另一只手背拭去脸上泪水,倔强道:“我没哭,霍郎君此举不妥,请你松手。”   若说这一刻她心情沉恸,下一瞬便全被惊诧取代。   霍川循着声音碰到她面颊,曲起食指勾起她眼角泪珠,声音耐人寻味:“那这是什么,三妹见到我所出的冷汗吗?”   宋瑜眼眸圆睁,对上他漆黑深沉的瞳仁,里面倒影出自己不可置信的面容。她向后退了两步,狠狠挥开霍川的手,惊魂未定,“放肆!”   她力气不大,打在手心像被小猫挠了一下。娇斥中带着颤音,听着非但没有气势,反而可怜兮兮地更让人想欺负。霍川心念微动,踅身走出密林,远处有三两名仆从等候,“你大兄让我好生照顾你,如今你受了委屈,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这副模样回去难免不让家人担心,你先同我去花圃,收拾干净了再回去。”   宋瑜紧随在后,“我不去花圃,你直接送我回家就是,我自会同阿母解释!”   霍川脚步未停,仿佛没听到她的话。转眼便走到树林尽头,外面是谢府的车辇,已经走得仅剩两辆。   车辇旁立着一高一低两人,郎才女貌,装容不俗。   谭绮兰早已被众人用目光谴责了遍,这会儿正憋闷非常。她好声好气地同谢昌解释,偏偏他不为所动,立在车旁定定看向林中。谭绮兰任性地踢了他小腿一脚,谢昌蹙眉终于同她说了句话,距离太远听不清楚,只见谭绮兰更加气愤,走近了看才知泪眼通红。   *   谢昌车辆旁停着另一辆,霍川对二人不闻不问,由仆从牵引走向车辇,坐在车壁外。   静了片刻不闻宋瑜有任何举动,他面对前方,“还不上来?”   宋瑜脚步定在原地,左右为难。      早在她出来时谢昌便已察觉,目光落在她身上似有千言万语。谢昌没有忽视霍川存在,他走到宋瑜身旁为她披上外衣,野地有风,她衣裳潮湿容易着凉,“三娘别怕,我这就送你回去。”他看向霍川,抱拳生疏有礼,“敢问阁下是?”   不待霍川回答,身后谭绮兰依然愤愤插话:“孤男寡女,私会丛林能有什么好事!”   言罢不只是谢昌,连霍川都攒紧了眉峰。   “送表姑娘回去,将她今日一言一行只字不差地转述姨母,让她在家好生反省!”谢昌再无耐心教导,将她交给一旁丫鬟仆从。丫鬟不敢不从,忙上前劝说。   霍川将手杖放在一旁,不咸不淡道:“谭老爷君子品行,世人称赞。未曾想女儿竟是如此市井姿态,丑陋如泼妇,实在令人咋舌惋惜。”   一番话清清楚楚地落在众人耳中,谭绮兰暴跳如雷,“哪来的山野村夫,竟敢数落我!”   “谭家营生的吊兰,泰半都是从我花圃入手的,不知女郎可否满意?”话里不无威胁,果听那处蓦然噤声,霍川嘴角噙着讥诮弧度,“三妹,过来。”   听闻这句三妹,谢昌原本戒备的心略松一口气。   他叫宋瑜三妹,那便是宋瑜的兄长?虽然先前从未见过,但或许是旁系亲属,如此一想谢昌神情益发诚恳,为自己方才的揣摩所不齿,“在下谢懋声,是三娘未婚夫婿。请兄长放心将她交给我,稍后我便送她安然无恙回府。”   未婚夫婿?霍川若有所思地咀嚼这四个字,少顷淡声:“不必,我正要去宋府一趟,不劳烦谢郎君。”   说罢命仆从扶宋瑜上车,宋瑜怎会让他们近身,乖乖地踩着脚凳上了车辇,临了忍不住向谢昌看去。他屹然立在路旁,英姿勃发,二十岁的少年郎俊逸不凡,看她的眼神盈满愧疚,令人于心不忍。   宋瑜忍不住道:“郎君请回,今次一事我并未放在心上,扰了你的寿宴,该惭愧的是我。”   谢昌眼里燃起光辉,胸腔复又跳动,她不怪他,他何其欢喜。他弯唇咧出爽朗笑意,“此事错不在你,三娘若真愧疚,不若改日陪我再过一回生辰。”   宋瑜怔忡,正思索该不该答应,车辇已缓缓前行,她身形摇晃,堪堪稳住。   *   外面有两名仆从驾车,宋瑜缩在角落勉力减少存在感,这人一点不懂得避嫌,两人共乘一车就不怕惹人闲话?   车厢内粗布帘子掀起,正午时分艳阳高照,星星点点光辉洒入车壁,落在霍川头顶上,形成一圈圈柔软的光晕,将他整个人镀了层莹润白光。他的眼睛阖起,倚靠在车闭上看似与常人无异,精致五官在日光下透出病态孱弱,只有宋瑜知道他本性阴暗难缠。   “你有婚约?”他蓦地出声询问。   宋瑜缓缓颔首,不大愿意搭理他,盼望车辇快些到家。   上车不久她便发现,车辇所行道路不是回花圃,而是回宋府的方向。他虽未表态,但多少还能听进人话,这点让宋瑜欣慰不少。   看不到她的动作,霍川声音略有严厉,“说话。”   他阴沉的面容配上冷鸷口吻,着实吓人。宋瑜才对他消除一点惧怕,如今重回原点,“有,从我五岁时便定下的。”   音落一片死寂,不多时霍川挑唇,语出惊人:“三妹上回为何不问我,哪里得来的香囊?”   宋瑜倏忽抬头,心跳骤然加快。   料定了她不会回答,在她猝不及防之时,霍川又道:“大隆寺那夜,三妹当真以为我全然不知?”   宋瑜面色煞白,矢口否认:“你胡说什么,我陪阿母进香,从未见到过你!”   “那你何必惧怕我?”霍川睁开眼,只有深不见底的漆黑,可惜看不到她惊慌失措的模样。他似笑非笑,自问自答:“三妹可知我为何认出你?盖因你身上的味道,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双手交叠在身前,顿了顿,“你既已是我的人,如何嫁去谢家?”   宋瑜闭了闭眼,面如死灰,紧紧扣住身下竹席有如救命稻草一般,“我问过阿姐了……阿姐说我仍旧完璧!”   霍川低笑,“完璧?那你当身上的药是如何解的?”   他步步紧逼,宋瑜渐次往车厢门口移动,逼不得已便跳车以死明志。她一脸严肃,“难道不是你有解药?”   这话彻底取悦了霍川,但闻他朗声一笑,残忍道:“那物没有解药,唯有男女行房方可化解。”   宋瑜脑中一翁,浑身冰冷。   “我确实没动你。”他反而坦荡荡地承认,让宋瑜燃起希望,下一瞬又将她打入深渊,“三妹,你莫非不知,男人有很多种方法让女人快乐吗?” ☆、第11章 意难平   车轱辘碾过一块碎石,连带着宋瑜的心也一道沉浮,她小心翼翼地试探:“什么方法?”   霍川唇边笑意意味深长,拿拐杖确定宋瑜所在方位,起身缓缓覆在她身前,以手撑住小窗,温热呼吸洒在她耳畔。宋瑜原本欲躲,被他另一手扣住肩膀,稍微一动两人便相贴更紧,恼羞成怒地瞪向他。   然霍川接下来的话,足以让她惊愕难堪。粉白脸蛋霎然染成红霞,红得几欲滴血,羞恼得不假思索将人推开,这一下用足了所有力道,霍川狠狠撞在朱漆小几上。他目不视物,踉跄两步跌坐在地,模样颇有几分狼狈。   小绵羊发起怒来,倒有几分威力。他并不急着坐起,手在胸口一脸沉思。   宋瑜呼吸渐沉,渐次佝偻下纤瘦背脊,紧紧地攒住胸口衣襟,“你说谎……你为何要碰我,为何要趁人之危……你在说谎……”   说到一半泪珠滚滚而落,滚烫眼泪砸在手背,一簌簌泣不成声。她逃避了许久的现实,倏忽被他揭露在外,好似被人赤身裸体地曝露街头,无地自容。若是没有那一夜,她依旧是冰清玉洁的身子,只需在家中待嫁便是。现今她不复清白,再无法与谢家联姻,无颜再面对谢家郎君,传出去更会败坏宋家名声。   想得越深便越加绝望,宋瑜哭得蜷缩一团,瑟瑟发抖。透过朦胧泪眼觑见霍川仍旧坐在地上,捺不住心中恨意,将手边数得尽的物什尽数砸在他身上,语带哽咽:“都是你,你太无耻,你为何要出现!”   霍川招架不住被砸了满怀,额角袭上疼痛,他抬手触及一片濡湿。   他额头被竹节杯砸破,沁出血珠,宋瑜心中虽恨,但未曾想过伤害他。旋即怔楞,停下动作避于一旁,掀开布帘朝外道:“停车,我要下车!”   仆从往车内瞅一眼,早听里头动静不小,岂料自家园主业已受伤,他面露豫色:“姑娘,前头才到城门,在这处下车不安全。”   宋瑜抿唇一脸固执,“我现在就下。”   那仆从不敢不从,正要在路边停下车辇,霍川淡声发话,“继续前行。”   仆从连忙抽了一下马背,调转车头往城门口驶去。   宋瑜既气又恼,她对霍川恨之入骨,避如蛇蝎,顾不得马车尚在前行,走出车厢一纵身便跃出门外。仆从哪曾想她如此大胆,赶忙停车向后查看,便见她摔疼了脚腕,扶着小腿缓慢站起,看也不看车辇一眼踉跄前行。   仆从惘惘地征询霍川意见:“园主……”   霍川向他伸出一手,晦暗难辨的光线看不出情绪,“扶我出去。”   仆从打帘弯腰进车厢,近看才见他额头伤口一直往外冒血,从眼角到下颔流了长长一道,惊诧非常:“园主,您的伤口是否该处理一下?”   “不妨事,先扶我出去。”霍川已经露出不耐,那仆从便不再多言,惕惕然将他扶出车外。   马车前行一段距离追上宋瑜,前头不远便是城门,陇州是个大城市,商贸往来络绎不绝,热闹繁荣。其中数一数二的大商户便包含了宋谢两家,在此地颇具名望,宋家几乎垄断了全陇州的香料生意,更在大越多半城镇都有生意,许多商贩争相与其合作,可谓家喻户晓。而谢家便以瓷器营生,从越窑烧制的瓷具上色丰富,造型精美,人蜂拥买之。   两家关系素来交好,小辈定亲后更加密切,宋瑜跟谢昌虽不常见,但时常能从耶耶口中听到赞许他的话。道他后生可畏,年少有为,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惜这人却与她无缘,宋瑜心中不无怅惘,更多的是惶恐不安,她该如何开口教阿母退亲,她该如何解释这事……   “三妹。”霍川立于车头,因着看不见她,面对的方向出了偏差。他神情冷鸷,一派严肃。   宋瑜不理他,自顾自往前走。   脚下不稳难免趔趄,只觉脚腕一阵钻心的疼痛,宋瑜按捺不住冷吸一口气。正因这一声让霍川掌握她所在,两人之间相隔不远,他走到宋瑜身边不容置喙地扣住她手腕,将人从地上提起,“你问我为何出现?这话应当问你自己,为何闯进我房间?”   宋瑜没见过他这般冷厉模样,以往虽不易接近,但总会伪装出几分虚假笑意。目下连伪装都省去了,对待她丝毫不留情面,“或者你更愿意失身给他人?宋家嫡女果真有骨气,你放心,既然我碰了你,便会对你负责,改日我便去宋府登门提亲。”   若说方才还害怕,如今她只剩下惊悚,不可置信地盯着霍川阴沉面容。   她有婚约,他要如何提亲?难不成说破两人关系,让她从此声名狼藉?   宋瑜真害怕他,他就像扎在心头的一根毒针,动辄令人尸骨无存。她怎敢跟他牵扯半点关系,宋瑜后退一步掰开他手掌,敛眸声音虽小,但十足坚定,“不需要,此事我自会解决,不敢劳烦园主。”   说罢踅身走向城门,将一人一车留在远处。   *   霍川胸腔翻滚着一股怒意,从未见过如此不识好歹的女人。   他面上不显,实则暗潮涌动,周身阴冷。再加上他额头沁血,莹莹白光下衬得脸更加苍白,茕茕独立,不只是宋瑜看了害怕,连仆从都不敢靠近。仆从兀自缩在马车上腹诽,这可真是陇州年度情感恩怨大戏。他有幸见识,一定要烂在肚子里,打死不说。   霍川握着拐杖的拳头紧了又松,最终敲了敲地面,在远处唤了声仆从名字。   仆从哎一声上前扶他,被他阴晴不定地挥开,“不必扶,只管引路便是!”   “是是。”仆从似已习惯他的坏脾气,好声好气地同他指明方向,待上车后正欲掉头回花圃。想了想回头询问:“园主是否要去医馆,先给头上伤口止血?”   车内寂静,良久听里面传来一声,“进城。”   仆从以为他同意医治,痛快地应下便要前行。却听霍川补充道:“去宋家。”   心中不免疑惑,人都走远了,还去宋家做什么?仆从看一眼远处愈加渺小的身影,认命地驾车迎上。   城内鱼龙混杂,她那副模样进去难免不会出事。霍川的马车一直不疾不徐跟在宋瑜身后,直到她安全进府才离开,转进了街头一家医馆。   *   宋瑜回家后没回自己院落,反而去了龚夫人居所。   她身上的酒水早已干涸,远远闻去像酩酊大醉一般,濡湿的鞋履沾上淤泥,连裙摆也被尘土覆盖。龚夫人见过险些晕厥,丫鬟上前扶她坐在榻上,她缓了缓神才惊慌地将宋瑜叫到跟前,“不是去参加懋声寿宴了,怎么弄成这幅模样回来?”   宋瑜一见她便又忍不住要哭,眼泪就跟流不完似的,扑在她胸口哽咽哭诉,“阿母,我们跟谢家退亲吧……我不能嫁给谢昌了……”   她说不能,而非不愿。   龚夫人心疼地给她抚了抚后背,只当她是受了委屈,忍不住责备起谢昌来,“傻三妹,这亲事是你祖父定下来的,岂能说退便退?是不是他欺负你了,你尽管告诉阿母,阿母寻人去为你做主。”   宋瑜摇头,一壁哭泣一壁为他解释,“不是,与他无关……是我想退亲,是我不好……”   闻言龚夫人心疼更甚,这谢家大郎定是把三妹欺负惨了,都到了这地步还在为他说话。平常看着知礼守礼的孩子,怎的背地里如此气人,这才半天工夫,非但没照顾好三妹,还让她这般狼狈地回家?   思及此便招呼人去询问,一问之下才知她竟是孤身一人回来!   龚夫人大怒,“这懋声着实过分!改日定要好好说教一番!”   宋瑜见她错怪了人,忙不迭要解释,奈何龚夫人根本不停,还不由分说地安慰她:“三妹,阿母知你心中有气,懋声或许是一时糊涂,他待你一片真心我同你耶耶都看得出来。这门亲事是万万不能退的,否则你祖父在天之灵都不答应。你先回去歇息,改日阿母为你讨回公道。”   宋瑜张了张口,说不出半句话来,心乱如麻。   澹衫薄罗听闻风声,从宋瑜院落匆匆赶来,见她神情怏怏,不敢多言,给她披上褙子扶出门去。   一路薄罗吞吞吐吐,多次想开口探寻,但都被澹衫以眼神制止。   姑娘眼下情绪不佳,她们也不便多言,回屋置备热水收拾妥帖。宋瑜重新换了件衣裳,只简单净面后便倒在床榻上,一言不发,直愣愣地盯着床顶,一翻身索性闭目睡去。   *   龚夫人果然说到做到,几日后谢昌带人上门赔礼,被未来泰水着着实实地晾了两个时辰。 ☆、第12章 重山院   彼时宋瑜正在当缩头乌龟,躲在自己的重山院闭不见客。   她思考了足三天,如何让阿母同意退亲,思来想去没得出完整的结论。唯一能让阿母站在她这边的,便是她主动道明真相。   宋瑜打定注意要找龚夫人,尚未出门便迎头撞上疾步前来的宋琛。   “你急哄哄的去哪儿?”他后退两步立在门外,早听阿母说她近几日心情不佳,让他不要来打扰。眼看都已过去好几日,正牌姐夫带着赔礼致歉,被阿母不闻不问两个时辰,他身为小舅子,无论如何该有点表示才是?   宋瑜无暇与他周旋,将人拨开走入廊庑,后头紧跟着澹衫薄罗。她头也不回地道:“去找阿母。”   宋琛哎一声跟在后头,一壁走一壁同她问话:“找阿母做什么,你知道前头谁来吗?”   抄手游廊外淅沥下着小雨,从昨晚开始便一直没停,打在檐上发出沉闷声响,一如宋瑜此刻低落的心情。她缓缓停下脚步,思及那日踏春行谢昌说过的话,不大确定地猜测:“是谢家的人?”   宋琛回以一个“还算聪明”的眼神,咧嘴一笑颇为得意,“这回不同,是姐夫亲自登门。”   宋瑜眉头微蹙,自觉现在无脸见他,定了定神举步继续往龚夫人大院去。   没走几步又被拦下,宋瑜这回不大耐心了,“又做什么?”   “你说做什么?”宋琛不无暧昧地笑了笑,似乎对他俩的事了如指掌,“你们小两口闹别扭,被阿母知道了,阿母能轻易放过他吗?如今人家正眼巴巴地在正堂候着,从辰时到巳时,眼看着便用午饭了,连主人的面都没见着!”   龚夫人误会了当日情由,以为他给宋瑜受委屈,招待不周,现如今仍未消气,端是要挫一挫他的锐气。可宋瑜心里明白,此事与谢昌无关,这里面最无辜的便是他了,凡事尽职尽责,到头来仍旧不落好。   宋瑜对他满怀愧疚,加上她稍后要同龚夫人说的话,更加觉得对不起谢昌。   “你先去堂屋接待他,待会儿我便让阿母过去。”这是宋瑜所能想的万全之策,她将宋琛打发走,禁不住加快步伐前去主院。   *   广霖院内一派安宁,宋瑜提起裙摆迈入门槛,便见龚夫人闲适地坐在八仙椅上品茗,时不时接一两句丫鬟的对话,好似完全不知前院有客。   宋瑜哭笑不得,她一直知道阿母待自己好,是以才不敢说破大隆寺一事,盖因事情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她不愿将事情闹大,哪知早已超出她掌控范围,霍川前几日举措委实吓坏了她,是以思量许久忍不住求助。   龚夫人放下墨彩小盖钟,“三妹怎么来了,情绪可有见好?”   宋瑜摇头,又赶忙颔首,“好多了,让阿母费心,是女儿不孝。”   “这有什么。”龚夫人将她拉到跟前,左右查看一番才算放心,让她坐在一旁椅子上,“日后再被人欺负,可不能一人憋在心中,告诉阿母,阿母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一番话说得宋瑜心头一热,泪水盈眶,差些又控制不住。她瘪瘪嘴解释道:“这事真的不怨谢郎君,阿母错怪人了,您怎么能不见他呢?若是让谢家知道了,定要责怪咱们失礼的。”   龚夫人一拢眉,“我是他将来泰水,还不能给他点颜色瞧瞧了?让他日后长点心眼儿,我宋家的闺女可不是能随意欺辱的!”说罢忍不住替宋瑜担心,拍了拍她手背语重心长,“在家这般,日后你嫁去谢家,可得凡事多走点心,婆家比不得娘家,再没人待你像亲人这般包容。”   这便是宋瑜来的目的,拐弯抹角许久终于引上正途,宋瑜左右看了看身边丫鬟,示意她们全部退下,“我跟阿母有体己话要说,你们没听见吩咐都不许进来。”   龚夫人不知她所为何意,宠溺一笑,“这是有小秘密了?”   宋瑜笑不出来,待人全部散去后,她将龚夫人扶到内室罗汉榻上,脱去笏头履整个人缩进龚夫人怀中,双手紧紧环住她腰肢,声音清浅,“阿母,我上回同你说退亲的事,你还记得吗?”   龚夫人看着她乌黑发顶,只当她仍在耍小孩子脾气,给她顺了顺稠密乌发耐心解释:“阿母知道你心中有气,不过我上回也同你说了,这门亲事是两家长辈订的,婚书至今仍由你耶耶保管。如今你祖父不在了,他老人家临走前都念叨着此事,岂是你说退便能退的?”   音落许久不闻她出声,龚夫人松一口气,“我今日不是在给你出气吗?懋声他是好孩子……”   宋瑜鼓足勇气打断她的话,“可是阿母……我的清白不在了。”   说这话时她舌头都在打颤,抱着龚夫人的手紧了又紧,纤弱身子情不自禁地颤抖,长睫毛掩盖住眼睛光彩,说罢死死咬住下颔。她生怕龚夫人受大刺激,室内无声,寂静良久,她被一双僵硬的手推出怀抱,迎头撞上龚夫人震惊双目。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傻话!”迅速拔高的声音响彻内室,宋瑜缩了缩肩膀,牢牢握住龚夫人的手,殷殷目光恳切地望向她,水眸泛上一层水雾,“阿母不要生气,三妹是被人陷害的……”   *   宋瑜垂眸将那天的事一五一十说明,其中省去她进错房间一事,更隐瞒了霍川的存在。她道洗澡时被谭绮兰带来的男人玷污了,虽然事后逃脱,已不再是清白之身。若是婚后被谢家得知,终究是要撕破脸的,不如事先挑明。   听罢龚夫人的脸色可谓难看至极,宋家与谢谭两家交好,她待谭绮兰亲切热情,岂料这姑娘背地里竟做出此等腌臜事。   龚夫人敏锐地捕捉到宋瑜话里漏洞,她道不确定是否失身,也就是说……事情仍有转圜余地?   宋家有一名资历颇深的婆子,是当年宫廷里送出来的,龚夫人命人将其请来。婆子带宋瑜去折屏后检查身子,起初宋瑜不愿,龚夫人好言好语地哄着才让她同意。   期间龚夫人在外室等候心急如焚,将各种结果都想了一遍。若三妹当真被人糟蹋,那可如何是好……非但不能嫁给谢家,反而连婚配都成问题,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打小她捧在手心疼的闺女,难道最终要落得凄惨下场?   思及此兀自掏出绢帕抹起泪来,对谭家愈加恼恨。   早年谭家落魄时,可权杖着宋邺的扶持才有如今地位。目下他家境殷实,竟唆使女儿谋害三妹!亏她一心一意地对待谭家女郎,道是养了条白眼狼都不为过。   所幸婆子出来后附在她耳边道了句话,听罢龚夫人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她长出一口气,三妹仍旧是处.子身,可谓不幸之中万幸。   这婆子来宋家几十年,口风甚严,不愁她将事情道出去。龚夫人又命人给了一笔打赏,算作封口费,便遣她去忙自己的了。   转入折屏后,宋瑜正侧身躺在短榻上,像刚出生的小猫一般蜷缩一团。   龚夫人看后心疼,手扶在她肩膀上语气轻柔,生怕吓着了她,“方才刘婆子同我说了,我家三妹好好的,是块没有瑕疵的美玉。那些事就别再想了,在家里好好调养几天,万不可再提退亲的事。”   她手心一下一下地婆娑,能让人心情安定。宋瑜翻了个身缓缓坐起身,湿漉漉的眼眸睇向她,“可是我被那样……也不妨事吗?谢昌他不介意吗?”   说到底还是要退亲,龚夫人不由得冷下脸,“没人会知道这事,只消你不再提及。谭家那边我会处理,你耶耶身体不中用了,但威严不减当年。”   宋瑜垂眸,“可我不想嫁了……”   她恁不听劝,饶是龚夫人疼她也难免动怒,“陇州泰半有头有脸的人家都知你二人婚约,如今你说不嫁,是打算身败名裂不成?你可知退过亲的女子是何下场,你想教阿母伤透心不成?”   宋瑜哑然,她只顾自己任性,却没想此举势必给家族蒙羞。阿母说的对,是她太过自私。   龚夫人到底心疼她,命人送她回重山院休息,又新添了两名丫鬟近身伺候。澹衫薄罗没能照顾好她,龚夫人本欲将二人杖责一顿赶出府外,后来是宋瑜求情,才只罚跪她们一宿,另扣了三个月月钱。   龚夫人前去堂屋接待谢昌,将他晾了两个多时辰,心中很是过意不去,便留他一道用午饭。   宋瑜自然没去,她在院里另开小灶,草草打发了一餐。   阿母说让她好好休息,她便以受惊为由在院里躲了大半月。宋珏本打算请她去花圃教霍川调香,奈何她将自己关得紧,只得临时另遣他人。 ☆、第13章 需尽欢   家主身体每况愈下,日日缠绵床榻,每当宋瑜前去探望都能闻见浓浓药香。她心疼耶耶身体,几年前还好好的,不知怎的一场大病便成如此。   幼时阿耶带她去永安城的场景历历在目,阿耶忙着谈生意对她照顾不周,傍晚回来便给她买好吃的杏酪。宋家主对外人严厉,对家人却十分亲切和蔼,甚至不惜放下面子同孩子玩闹。龚夫人道他是老顽童,他却一点不放在心上,一笑而过。   宋瑜觉得杏酪最好吃的点心,至今都对那味道念念不忘,可惜再没吃到过儿时的滋味。   罗汉床上宋邺背靠妆花大迎枕,朱漆小几上摆着葡萄荔枝,另有一碗黑乎乎腥苦的药。宋瑜端着青花望月瓷碗一口一口喂他吃药,他如今连抬手的力气都无,愈发消瘦嶙峋,眼窝深陷,全无当年意气风发模样,宋瑜看了很是心疼,握着勺柄的手微颤,抿唇勉力抑制情绪,不愿在阿耶面前露出丝毫脆弱。   “你阿母都同我说了。”宋邺颤颤巍巍的手碰了碰她头发,眼神一如既往地慈爱,只不过声音嘶哑低沉,“让三妹受委屈了,阿耶定会为你做主的。”   宋瑜放下药碗捧住他双手,贴在脸侧细声,“三妹不觉得委屈,只要耶耶身体康健,我便比什么都高兴。”   她不想让阿耶知道这事,他只需安心养病就好,无奈龚夫人不经意说漏了嘴,招架不住唯有如实禀明。宋瑜鼻子泛酸,她阿耶正值不惑之年,本该如日中天,偏偏被被这场没来由的病魔魇住,请了无数郎中都莫可奈何。   宋邺自知时日无多,虚弱一笑向小几伸手,像多年前那样送了颗葡萄到宋瑜嘴边,“我不中用了,日后府中的事全得仰仗你阿母。”言罢又一阵愁苦,颇为疲惫,“你幼弟不入流,整日只知吃喝玩乐,你身为嫡姐理应多劝他一些,引他早日步入征途,接手宋家生意。”   他气虚,话没两句便喘息不止,咳嗽连连。宋瑜忙坐起给他端茶顺背,龚夫人在外间偷偷拭泪,闻声也慌忙进入内室,吩咐丫鬟去请郎中来。   “耶耶好好休息,等你身体养好了,三妹再来叨扰您。”手下背脊骨头分明,连带着宋瑜的心也跟着发颤,这是曾经为他们遮风挡雨的胸怀,如今只剩干柴瘦骨。她眨去眼里泪水,却控制不住声音呜咽,“耶耶快些好起来吧……”   一席话听得人心酸不已,宋邺何尝不愿意早日见好,可惜终日泡在药罐子里,竟不见丝毫成效。抽丝剥茧一般,他的身子很快便被熬得一干二净。   宋邺怕她和龚夫人伤心,勉强回以一笑安慰道:“上回抓的药似乎有效,目下快吃完了,三妹抽空去城南街道帮阿耶取一回药吧。是三妹取来的,我吃后定能很快见好。”   他是为了支开宋瑜,不想她见到自己油尽灯枯的模样,这才编了个谎话。   这句话能唬住宋瑜,却骗不了龚夫人。她日日陪伴身旁,岂能不知他身体状况?当即再也忍不住放声恸哭,拿绢帕掩住口鼻,呜咽不休。   “阿母别哭,我这就去为耶耶取药!”宋瑜是个没心眼儿的,坐起来便往外疾走,连丫鬟都没顾上。   内室龚夫人泣不成声,“你何苦这样哄她……若是日后知道了,不知该怎么难过……”   宋邺松一口气,就着丫鬟端来的水杯润了润喉,苦涩笑,“能让她高兴一日,便是一日。”   *   出广霖院的路上恰巧碰见宋珏,他一袭绛紫宽袍更添神采,正大步往她这边走来。   宋瑜对他多少有些敬畏,现下有要紧事便顾不得那些虚礼,匆匆同他行礼道了句“大兄”便错身而过。   “你身子好些了?”宋珏在身后蓦然出声。   宋瑜只得停下步伐,耐着性子回应,“好许多了,多谢大兄关怀。”   说话时她只侧了半个身子,脚尖不由自主地往外转,端是一副要走的模样。高缦履藏在群儒下时隐时现,只露出个小巧的足尖,踩在青石地板上踟蹰不决。   宋珏权当没察觉她心急如焚,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婆娑腰间翡翠玉佩,声音沉缓有力,“前几日你身体不适,花圃那边催得紧,我另寻了香坊一名师傅前往。时候得知霍园主对其十分不满,要求另换他人。”   本以为这事便重新掀了一页,没想他旧事重提,宋瑜不解其意,潜意识地觉得不是好事。她身后跟着澹衫薄罗,两人影壁前跪了一夜,翌日膝头子都是青紫的,走路踉踉跄跄直打弯儿。   她刻意不着痕迹地往薄罗身前退,她退薄罗也跟着往后挪,脚下没注意一脚踩在路牙子上,两腿一软便倒了下去。宋瑜和澹衫忙不迭将她扶起,掸了掸身上泥土,顺道数落一两句:“怎的恁不小心,眼睛长着是为了好看不成?”   薄罗瘪瘪嘴,“分明是……”被宋瑜一瞪便噤声,她掌心磕在地上划破了,留下一道长口子,索性张口含住将血珠吸回肚子里,就此堵住了嘴。   宋瑜心中赞她机智,后退一步对宋珏规规矩矩道:“我受阿耶所托去外面拿药,薄罗手上又受伤,还请大兄见谅。至于教授调香一事,香坊不乏有能力者,大兄不愁找不到满意的人。”   说罢在宋珏目光下坦然离去,澹衫随在她身后,薄罗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小小身影迎着早晨朝阳,好似踩着晨曦款款走来。可惜背道而驰,只能越走越远。   宋家主寻宋珏是为谭家一事,他听罢异常气恼,直骂谭家忘恩负义!待气消后决定与谭家渐次断绝生意往来,适才谭家的人才来过,是近来打算做一笔较大的生意,奈何资金不足,特意寻宋家求助的。   宋邺如今看到他家的人便厌恶,想到自己那乖巧懂事的三妹,再同他家的谭绮兰一比较,云泥之别。他恹恹地挥手另对方先回,此事再做商议,话里委婉,可宋家主何曾这样冷淡过?谭家人思量再三,终于品出了宋家不乐意帮助的结论。   *   才从宋家出来,谭家管事便匆匆让人备马车往城西赶去。   他一路惴惴,宋家为何忽然转变态度?失去了这个大靠山,日后仅凭他们一家之力,生意场上可不大好过。正因为如此,谭家才迫切地需要与霍川达成共识,得到他的保证,毕竟他家的吊兰可全凭他做主。   谭管事到城西时正值午时,晌午日头不强烈,他却出了一脑袋汗。他由仆从引领着步入堂屋,屋内无人,让他再次稍作等候。谭义芳心急如焚,哪能坐得住,将仆从端来的茶水一饮而尽,甚至没品出是何滋味便疾步往一侧耳房走去。   直棂门虚掩,他轻叩两声便推门而出。   “霍园主,冒昧打扰,实在有急事相商。”谭义芳道了句虚话,一抬头便猛地愣住。   此处与堂屋不同,屋内无光,只在头顶凿了扇天窗,晦涩暗昧的光线透进屋中,阴沉不明。霍川正坐在紫藤圈椅上,眼睛覆白纱布,下颔微紧状似不愉。尚未等谭义芳做出反应,已有盏山水茶杯迎面袭来,他险险躲过,才干的脑门相继冒出冷汗。   霍川脸色沉郁,心情不佳,“滚。”   茶杯砸在直棂门上破碎一地,屋内难以视物,谭义芳稍不留神便扎一鞋底,他忍着痛解释:“今次是我冒犯,事出紧急情非得已,霍园主请见谅,听我细细解释。”   霍川没出声,他身旁暗处立着以为身着月白长袍的男子,开口一把好嗓子替他解了围:“先去正堂候着吧,没见这处正忙着?”   饶是谭义芳心急,此刻也不得不听从,他震慑于霍川的威严之下,惶惶退出房门。   室内回归平静,霍川解下眼前一圈圈白布,眼皮子能感受到极其微弱的光,然而睁开眼依旧一片漆黑。他无神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将纱布随手扔在地上,静坐片刻拾起拐杖便往正堂踱去。   身后替他医治的男子于心不忍,“成淮,有朝一日我定能保你眼睛痊愈。”   霍川脚步未停,“这一日需要多久?十年或是几十年,我看不如便一辈子瞎着。”   说罢自暴自弃地往外走,他这双眼睛从八年前失明,若能医好早已好了,何苦蹉跎至今。门外是循声而来的管事,将他扶出门槛领往堂屋,廊庑下试探地问道:“园主可知谭家此行所为何事?”   “能为何事?无非是谭家那点吊兰生意。”霍川讥诮,“莽撞冒失,跟谭家女郎倒是如出一辙。”   言罢顿了顿,“稍后准备一辆车辇,送段郎中回医馆。”   管家迭声应下,转眼两人已走入正堂,迎面是谭义芳讪讪赔笑。 ☆、第14章 五香豆   堂屋谭义芳已恭候多时,他是谭家数十年的老管事,跟着谭老爷鞍前马后忠心耿耿,几十年如一日。可惜人品不如谭老爷,偷奸耍滑,张口便跟吃了猪油似的,将人哄得服服帖帖。   霍川不吃他这一套,仿佛没听见他讨好话语,坐在条案旁的八仙椅上理了理织金云纹袖襕,“谭管事行事如此匆忙,不知何事紧急?”   管事命人送茶水来,君山银针竖悬下沉,清香甘醇。   谭义芳方才茶水喝得多了,目下看见禁不住双腿一紧,避开视线恭维道:“不知园主有事,方才冒犯请您见谅。此次前往是为两家生意,先前谭家吊兰都是出自霍家园圃,价格公道种类上层,是为佳品。家主此次有意将其做大,如今只苦恼余钱不足,前几日已经收下对方定金,若是未能如期送往,恐怕要赔偿大数额的违金。”   霍川不紧不慢啖了一口,“宋家钱不足,找我有何用?”   他的态度与先前天壤之别,谭管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觍颜道:“只求您能宽限些时日,宋家先运送一批吊兰过去,待事成之后一笔付清。谭家与您合作多年,是何品行您再清楚不过,定不会做出过河拆桥的行当来。”   音落霍川毫不留情地嗤笑一声,其中讽刺意味不言而喻,“谭家此次要做的是永安城生意?”   “是是。”他一笑谭义芳便头皮发麻,顾不及想他为何得知,如实相告,“是永安庐阳侯府。”   说罢许久不见对方反应,他悄悄抬眼乜去,霍川缓缓婆娑茶杯浮雕,眼睛定在一处缓缓:“谭家厚望,然恕霍某不能宽恕。”   谭义芳怔楞,旋即不能置信地恳求,“园主,您是知道的……”   霍川不留情面地打断他话,“谭家为何不去请求宋家,我记得两家素来交好,谭家有难,他家岂会坐视不理?”   一句话说到谭义芳心坎儿里去,他愤愤然叹了口气,话里不无怨怼,“宋家这回端是打算作壁上观,我才从宋家出来,宋老爷对此不闻不问,可谓教人心寒不已。”   霍川饶有趣味,“宋家都置你谭家于不顾了,我又有何立场帮助?”   他与谭家本就来往不多,花圃大都是管事料理,只不过机缘巧合与谭老爷会过几次面。两人意趣相投,能谈得上话,是以才对谭老爷印象深刻。但前后两次与谭家人接触,印象实在说不上好,甚至心中生出厌烦。   话语决绝,谭义芳支支吾吾道不出个所以然,平常的好口才在他这成了摆设,瞠目结舌。   不怪谭管事无能,盖因霍川面无表情着实吓人,他脾性古怪,阴晴不定。旁人都能从眼睛看出情绪,奈何他是个瞎子,眼里并无丝毫光彩,深沉乌黑的瞳仁有如深渊,不遗余力地将人席卷而入。   再加上耳房那一幕,他大抵是在治眼睛,突如其来的茶杯吓得人肝胆俱颤,再也不敢造次。   谭义芳慌神的工夫,霍川已经起身招呼管事,“送客。”   此行无疾而终,谭义芳心有不甘,他不出面帮助,谭家势必要赔偿大部分违金。这是个棘手问题,谭家哪来这么多闲置的钱,届时势必要典当泰半家业……他斗胆拦住霍川去路,“霍园主,不看僧面看佛面,您跟家主交情深厚,岂能对此坐视不理,眼睁睁地看着谭家落难?”   管事来不及提点,霍川便险些撞到他身上去,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谭管事何必给我扣高帽,此言霍某承受不起,请另寻高明。”   他话里透出不耐烦,谭义芳纠缠不得,唯有一步三回头地随在管事身后离去。   *   廊庑下立着一颀长清瘦身姿,是方才在耳房为霍川治眼睛的男子。   霍川察觉他的存在,停步随口问了句:“怎么还没走?”   男子斜倚在廊柱下,遥遥眺望园圃门口,随口答应了句:“等车辇来接我。”   他便是霍川口中的段郎中,字怀清,与霍川相识数十年,至交好友。他是个闲散性子,整日东奔西走,四处游历,前不久才在陇州安定下来,开了个不大出名的医馆,整日以专治疑难杂症为乐。   段怀清的医术称不上精湛,他是这方面的鬼才,专挑旁人不敢下手的偏方医治,效果往往事半功倍。然而是把双刃剑,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是以平常人家不敢冒此风险,只有走投无路的人才去请他,死马当作活马医。   霍川相信他,不只因为两人关系匪浅,而是他见多识广,经验富足,走访大江南北颇有见地,比其他庸医强上多倍。   “堂屋无人,你可以去里面等候。”霍川从他身侧行过,善意提点。   段怀清懒怠地收回视线,落在他手中拐杖上,“你不如便同一道去城里走走,我医馆新进了几种药材,对你眼睛或许有用。”   霍川只嗯了一声,“改日叫人送来便是。”   这副坦荡荡理所当然的口气教人听了真个不痛快,段怀清双手环绕挑眉看他,不由好笑,“我是郎中,可不是你贴身婢子。”   语毕两人皆一滞,段怀清自知说错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转换话题,“听闻宋家近来教你调香,结果如何?”   霍川冷声一哼尤为不满,“手脚粗糙,毫无眼色,我前日已打发他回去。”   宋家临时换人,他焉能不知其中缘由,泰半是宋瑜不愿意前往,临时找人推脱了。他想起马车里宋瑜无助哭泣的颤音,软弱可怜,甚至他靠近时都能察觉她不由自主的颤抖。她这样怕他,怎肯再有瓜葛?   霍川驻足思量片刻,“陪我去宋家香坊一趟。”   他额上留下的疤痕未褪,全是她的功劳,无论如何也不能一笔勾销。   她不肯前来,他便去见她。   *   段怀清不知他跟宋瑜牵扯,虽疑惑但也痛快答应。   自打霍川开这个花圃便鲜少踏出过,大有归隐田园的架势。听闻平康里引入了许多年轻貌美的小娘子,他还没顾得上前往,岂能错过。霍川以往便不爱招惹这些莺歌燕舞,双目失明后更是未曾涉足。他身为好友,总归要带霍川领略一番其中销.魂,段怀清如是想到。   车辇从城门入,径直驶往城南街巷,段怀清打帘向外嘱咐:“先回医馆一趟,我有事叮嘱。”   霍川正靠在车壁闭目养神,并未将他的话搁置在心。   街上人流熙熙,不少卖早点的小店尚未收摊,包子烙饼各种香味传入鼻息,十足勾人胃口。车辇停在一处墙外,段怀清动作利落地下车,快步往医馆门口行去。   此时门口人烟稀薄,小学徒怀里抱着一兜油纸包,从里面拿出个喷香的大肉包,津津有味地咬了一口。段怀清上去给了他一顿爆栗,并骂了句“净知道吃”。后头两人进屋,再说何事便听不大清了,霍川耳中充斥着街道各色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在他昏昏欲睡之时,后头似乎又有车辇行来,与他这辆并肩停靠。   大约是哪家的姑娘来抓药,他听见其中丫鬟叽喳不休,目的正是段怀清的医馆。原本未放在心上,然粗布帘子被清风拂起,不远处传来一种极其浅淡的香气,不似旁的姑娘身上那般刺鼻,是淡雅夹杂着玉蕊清香。这种气味他只在一人身上闻到过,终身不忘。   霍川睁开眼,在香味渐次远离后,他手扶住一旁拐杖走下车。   车外仆从作势搀扶,被他挥手留下,他只询问了医馆位置便独自前往。   医馆内大抵只有她在拿药,小学徒热情洋溢,刚被训完这会儿倒十足活力。按药方给她抓了各三大包,并叮嘱煎煮时辰仔细交到宋瑜手上。   薄罗到一旁交付药钱,宋瑜从袖筒里拿出钱袋递给她,一回头看到门口伫立的身影,倏忽睁大眼,浑身僵直,连钱袋掉在地上都惘惘不知。薄罗正纳闷,循着她视线往门口看去,是一个穿鸦青直裰的男人,模样倒是生得顶好看,再往上瞧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是个瞎子。   薄罗觉得这人颇为熟悉,奈何想不起在哪见过,只当小姐一时失态,从地上拾起钱袋唤了两句。   从未想过会在此地遇见他,宋瑜脑子一团乱絮,六神无主。   忽而想起那日在车中他斩钉截铁的一句,“你身上的味道,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想也不想地打翻一旁桌上搁置的五香豆沫,登时豆香四溢,身后小学徒目瞪口呆。这是他的早饭,还没顾得上吃两口,眼看着被人糟蹋在地,痛心疾首。   宋瑜小声地向他致歉,“我一时不查,实在抱歉,一会儿便重新买一碗赔你。”   她分明是故意的,哪有丁点儿失手的意思,小学徒没见过如此厚脸皮睁眼说瞎话的人。他低嗯了一声,很不情愿。   宋瑜自以为声音很低,实则一字不差地落入霍川耳中。 ☆、第15章 山穷处   豆沫咸香扑鼻而来,盖过宋瑜身上恬淡香气。   霍川来过此处几次,小学徒对他有几分印象,从柜台后走出将他领往屋后,“霍园主是来找郎中的,他正在后头……”   两人从身前走过,宋瑜紧握着薄罗的手后退两步,慌忙低头佯装不认识。薄罗被她抓在伤口,禁不住长嘶一口气,委屈地抱怨了声,“姑娘,您弄疼婢子了……”   都怪宋瑜平日里将两人宠得无法无天,这会儿竟然敢抱怨起她来。薄罗被她狠狠一瞪立即噤声,不知哪儿说错了,瘪瘪嘴识趣地不再多言。   霍川毫无预兆停住,吓得宋瑜心漏跳一阵,他不知有意无意地转头,“这是什么味道?”   小学徒往宋瑜所在看了一眼,其中埋怨不言而喻,他不大高兴地回答,“是隔着两道街头卖的五香豆沫,生意极好,园主得空可以去试一试。”   霍川不再发问,举步转入镂雕圆光罩内,别有深意道:“挺香。”   待人进屋后,宋瑜抓起薄罗便往外走,澹衫已经付罢药钱,见她行色匆匆不由纳闷。   “姑娘不等那郎中一道回府了,方才不是说得好好的,请他去府里为家主诊断?”澹衫在柜台上放了几枚铜板作为补偿,踅身随在宋瑜身后。   她们进来时恰逢段郎中回来,宋瑜听耶耶称赞过他几句,便想顺道将他请回府中为阿耶治病。听闻他行踪不定,这次赶巧遇见,实属不易。怎奈霍川忽然出现,将她一颗心搅得七上八下,顾不得段郎中便率先离去。   宋瑜停在医馆门口,思量片刻叮嘱澹衫,“你同里面人支会一声,就说我有急事先行离去,请他稍后到宋府来。”   澹衫听话地折返,不多时出来眉头微拧,径直往路边停靠的车辇走去。   她打帘弯腰而入,宋瑜正襟危坐,不待她坐稳便招呼车夫启程。澹衫扶着车壁堪堪坐稳,自然注意到姑娘不大对劲,还以为她是担心家主身体所致。   “姑娘,我怎么瞧着方才医馆那人十分眼熟呢?”她疑惑地念叨。   宋瑜立即矢口否认,“莫不是你看错了,我可从未见过他!”   澹衫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大隆寺那回不过匆匆一次照面,她想不起是正常的。上回花圃她和薄罗没陪同,谢昌的生辰亦没参与,更不知宋瑜身处如何的水深火热之中。   唯有宋瑜一路惴惴,既是上回已说的清清楚楚,他便不会再来纠缠。   那么此次,不过巧合?   阿母找人给她验身查看,证明她仍旧完璧之身。然而宋瑜始终心怀芥蒂,她终究还是被人玷污过,做不到坦然无恙地面对谢昌。她倚靠着车壁胡思乱想,面前不时浮现霍川被她砸中额角的模样,即便狼狈也面不改色。   分明是他过分在先,却让宋瑜陡升一种欺负人的罪恶感。   瞎子便了不起吗?她才一点儿不愧疚,宋瑜愤愤然想到。   *   车辇停在宋府门口,宋瑜打发澹衫去煎药,她则跟薄罗前去探望宋邺病情。   广霖院来往丫鬟脸色都不大好,想必才被龚夫人训罢一顿,各个面如菜色。病人照顾久了无论谁都不会好过,宋邺卧病在床好几年,丫鬟换了一批又一批,仍旧不能如意。龚夫人嫌她们毛手毛脚,不能尽心,为此不知训斥多少回。   龚夫人对宋邺一心一意,可谓十分难得。两人同住一处,两人二十多年的夫妻感情,可见深厚。   与另外两位姨娘不同,秦氏忌讳这病查不出病根,能避则避,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来探望。而许氏更是无足轻重,她在府中本就存在感不大,日日在院里闭门不出。   宋瑜走入内室见宋珏仍在,立在罗汉床旁悉心听取家主教诲。其中隐约能听到“宋琛”、“家业”几字,大抵是在交代他教导宋琛,兄弟二人和睦友善。宋珏一一听取,表情恳切,不无认真。   可惜宋琛这个不争气的,目下不知跑哪儿撒野去了,都十四岁的人了,仍旧如此不开窍。   宋珏偏头迎上宋瑜目光,弯唇诚挚道:“三妹回来了。”   宋瑜不大自在地低嗯一声,低头从他身前走到家主床前,握着他的手柔声:“我方才将郎中请来了,稍后便到,让他为耶耶治病。您称赞他是万里挑一的奇才,定能保证您痊愈。”   宋邺不忍拂她的兴,点头道了句好,“我三妹最是孝顺。”   然而段郎中何曾没有为他诊断过,偏方杂方都试了一遍,身子仍旧是这副模样,怨不得别人。他唯一心疼的便是龚夫人,若是自个儿离去后,留她一人主持大局,这些年来没能一心待她,另她吃了不少苦头。   家主握了握宋瑜手掌,“同你大兄一道退下吧,我跟你阿母有些话要说。”   宋瑜乖巧地颔首,她在父母跟前素来听话。身后是宋珏沉缓有力的脚步,因着霍川的缘故,连带着也有些怕他。   两人前后迈出门槛,宋瑜松快脚步蓦然停住,她往后一瞧欲盖弥彰:“我去小院给阿耶煎药,先行大兄一步。”   说罢提起襦裙便走上廊庑,披帛随着她动作划出一道长长弧度,远处看去仿佛青鸟一般。她步子轻盈,眨眼转出抄手游廊,往一旁小院而去。   *   煎药真不是个容易活,宋瑜在一旁插科打诨还好说,若真动起真格来,便招至澹衫薄罗二人一通嫌弃。   最后索性搬了个杌子在墙角晒太阳,她仰头盯着头顶苍穹,暖融融的日光洒在人身上,不一会儿便泛起瞌睡。待到澹衫唤醒她时已过去大半个时辰,薄罗手中托盘放着一碗黑褐药汁,“姑娘快别睡了,这是给家主的药。”   宋瑜困顿了揉了揉双眼,一脸惺忪迷糊,一双妙目不知所措地盯着你,简直要将人的心都看化了。   她接过薄罗递来托盘,终于清醒了些,一壁往广霖院走一壁问:“段郎中来了吗?”   薄罗点点头,规规矩矩地跟在宋瑜身后,“听说已经来了好大一会儿,目下正在给家主诊治。”   闻言宋瑜略松一口气,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   抬脚迈入正室门槛,她打眼往前面一瞧,步子陡然收住。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家中遇见霍川。   他端坐在八仙椅上,一旁正有丫鬟伺候奉茶,一派坦然,并无不适。   宋瑜的声音有些发颤,“这、这是……”   丫鬟循声望来,欠身行礼解释道:“禀姑娘,这是段郎中的友人,同家主有要事相商,便先在此恭候。”   宋瑜头皮发麻,这是她家,他是知道自己身份的,饶是想掩藏也毫无办法。   谁都知道宋家统共两个闺女,一个远嫁他方,一个待字闺中。果不其然,霍川放下手中茶盏,向她这边偏头,明知故问:“三妹也在?”   他这声三妹叫得实在自然,甚至连周遭丫鬟都没反应过来不妥。当着众人面不好发作,宋瑜低嗯一声将托盘握得更紧,转身逃进了内室,心如擂鼓。   段怀清到来已久,正为宋邺的病症愁眉不展,这病他从未见识过,真个无从下手。   宋瑜强自镇定心绪,上前关心宋邺病况,“我耶耶身体如何?”   段怀清闻声抬头,撞进一双盈盈秋瞳中,殷切期盼。这姑娘生了极好的模样,杏脸桃腮,芳颜皎皎,他察觉失态,低咳一声道明了家主病情。   宋瑜越听眉头攒得越紧,有些话不便当面询问,她生怕耶耶听了伤心。   因才开了几贴新药,目前并未有新的进展,段怀清只叮嘱了平常饮食作息要注意的事宜,便提起药箱准备离去。宋瑜同他一并退出,命澹衫给付诊金,正欲询问清楚病况,走出内室便见段怀清并未立即离去。   他在霍川身旁停下,低头与他细声道了两句,只见霍川微微颔首,状似沉思。   抬眸见宋瑜杵在落地罩下,他扬眉一问,“女郎还有何事?”   宋瑜一肚子话硬生生咽回去,问得颇为失礼,“郎中,要……留下吗?”   段怀清宽容一笑,向她引荐一旁霍川,“这是好友成淮,他眼睛不便,今日来找宋老爷,回去需得留人为他引路。”   说罢复又道:“女郎但说无妨。”   宋瑜可算领教一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垂眸悄悄看霍川,只见他以手支颐,唇角勾起若有似无笑意。   明知他看不到,宋瑜仍旧无地自容。   他在看她笑话,思及此更是一句话说不出。   在她窘迫难堪之际,霍川先一步起身朝她走来,“不必了,我们认识。”   段怀清十足感兴趣地哦了一声,对方是养在深闺的宋家嫡女,他哪来的机会认识?况且对方一副怕极了他,明显不欲与他多纠缠的模样,怎么也不像是认识,更像是……孽缘多一些。 ☆、第16章 见倾心   这是她家,身旁有十数双眼睛盯着,宋瑜下意识后退半步,“没什么事了……我先告退。”   说罢转身便走,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尚未走出内室便被身后人唤住,他一声“三妹”便将宋瑜的脚步定住。内室尚有阿母阿耶,宋瑜猜想他不能拿自己如何,是以站住脚步,恭谦有礼道:“霍园主有事?”   霍川弯唇,“上回我说的事,不知你考虑得如何?”   宋瑜失色,惊诧不已地瞪大眸子,未料想他竟在大庭广众提及此事。“有劳园主费心,阿母已替我解决。”   霍川静了片刻,“上回我受伤未愈,三妹索性趁此机会一并付了诊金。”   语气理所当然,光明正大地向她讨要药钱,不只是宋瑜,连段怀清都讶异地挑高了眉毛。今次为了他医治眼睛,委实注意到额角一块小伤口,不大深,才褪去痂印生出新肉,不过小拇指甲盖儿大小,根本不足一提。   成淮何曾如此斤斤计较了?他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饶有趣味。   经他提及宋瑜才往他脸上看去,惭愧之中留有几分顽固,内室阿母阿耶声音清浅,谈话内容依稀可辨。她不禁放低嗓音,抿唇稍显无措,“上回一事是我失手无意为之,心有愧疚,诊金定会替园主垫付,若有需要,稍后我再命人送赔礼给您,园主大量,此事不如便一笔勾销。”   宋瑜这句话完全客套,哪想他竟十足干脆地应了下来,“此话不错,待我同令尊议完事,便请三妹携带赔礼而来,我在正堂等候。”   竟还有这般厚颜无耻的人,宋瑜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的脸瞧,似要将人皮肤灼烧个窟窿来。   可惜他坦坦荡荡,丝毫不觉有愧,恰巧此时内室走出个丫鬟,“家主请霍园主进屋详谈。”   霍川从宋瑜身前走过,自然察觉到黏在他身上的视线,驻足一语双关,“三妹若再逃避,我不会就此罢休。”   旁人都以为他说的是药钱这事,唯有宋瑜将他其中威胁听得明明白白。   她是生出过躲避的念头,毕竟两人关系尴尬,她又是待嫁之身,无论如何都不该走得太近。怎奈这人逼迫得紧,如今竟然寻到她家中,宋瑜头一回对人生出莫大恐惧。好似他能布下天罗地网,专等你乖乖跳入。   回过神后霍川已由丫鬟牵引进入内室,她攒紧了拳头,举步迫不及待地离开此地。   廊庑下段怀清远远将她唤住,他从内室追来,停在宋瑜几步开外,瞟一眼她身后澹衫薄罗,“不知可否与女郎借一步说话?”   从头到尾都被霍川攫取注意,宋瑜甚至没来得及打量这位年轻郎中,这才看见他面如冠玉,风采翩翩。想到他与霍川关系,宋瑜下意识地排斥,眉心微微拧起不大愉快,“郎中有何事直说便是。”   段怀清面露为难,他可真个冤枉,无端端被殃及,落了个同流合污的罪名。他抱拳微微一礼,“实在冒昧,斗胆请问女郎家中排行数几?”   宋瑜合紧牙关,许久才缓缓道:“数三。”   原来如此,霍川与她大兄有几分交情,叫一声三妹也不为过。段怀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顿了顿又问:“不知女郎与成淮因何……”   耐着性子陪他已是仁至义尽,若不是看在他为家父医治的份上,宋瑜根本不乐意与他周旋。她耐心耗尽,统统显示在脸上,樱唇不满地微微撅起,“我同他毫无关系,只是偶一回路过不小心砸伤了他,郎中请勿多心。”   这歪曲现实的本领确实高超,段怀清笑了笑,眉眼舒展,知她不愿多说便不强人所难,“有劳女郎。”   宋瑜禁不住多看了他两眼,道了声“再会”便踅身走在游廊下,姿态从容,赏心悦目。   早就听闻宋家嫡女貌美,是世间难求的绝色,见之倾心。早先他听罢不信,再加上另有传言说她貌丑无盐,便并未放在心上,只当是噱头罢了。哪知今日一见大开眼界,商贾之家竟能养出如此娇贵的女儿来,果真称得起国色天香四字。   *   霍川来寻宋主确实有事,是为调香一事。   甫入内室便一阵浓郁药香,常年重病使得宋邺无法下床迎接,由丫鬟扶起虚弱地靠在迎枕上,模样清瘦。宋瑜以前并未见过他模样,都是同宋珏交涉,算起来两人是头一回相见。他恭谦有礼,立在床榻前拱手,“宋主身体康健。”   宋邺无力一笑,虚扶他臂膀请他起来,“何来的康健一说,能否挨得到明年三妹嫁人都是个问题。”   霍川一滞,这便是她口中的解决?仍旧嫁去谢家?   他眉峰霎时压低,萃了冷峻寒意,“此次成淮拜访便有一半是为此事,家主可否记得上回我与长子协约?花圃日后只做宋家生意,同时宋家也要协助我习得制香。”   宋邺艰难地点了点头,示意丫鬟为他赐座,“此事宋珏同我说过,我还道你提的要求过于简单,反而吃亏。”   霍川不置可否地勾起唇角,他坐在紫檀五开光绣墩上,拐杖贴身放置,“并不吃亏,上回林翡为我指派了一人,奈何粗手粗脚不能成事。我一气之下将人打发了回去,还请宋家见谅。”   宋珏给他派去的人是香坊受人尊敬的师傅,无论制香还是调香都十足有把握,到他这里便成了毫无本事。其中内情大抵只有花圃管事心照不宣,千方百计地挑人毛病,能为了什么?还不是最初要求的人没能如意。   此中缘由宋邺自然不知,他颇为惭愧,“让园主见效,我再换一个懂事理的过去,应该说宋家请您勿见谅才是。”   霍川不动声色,“实不相瞒,成淮对宋女郎很是欣赏,听闻她幼时便能识得各种香料药草名字,过目不忘,头头是道。目下香坊经营的几种熏香多是出自她手,此中人才,若是能请到女郎再好不过。”   闻言宋邺面露难色,他低咳几声,急促气短,苍白的脸逐渐泛起红潮。丫鬟忙上前为他递水,小心翼翼地扶着喝了两口,这才见好。   宋邺摆了摆手示意人下去,复对霍川道:“并非我不愿,三妹明年此时便要嫁去谢家,而园主又尚未成家,制香不是一天两的工夫,长期待做一处难免不引人闲话。为了三妹名誉考虑,此事恐怕不能答应霍园主。”   霍川早已料到他会拒绝,是以并未失望,反而关怀起宋邺病情来,“听闻您这病已有数年,不知近来可否见好?”   他话题转得快,宋邺是商场摸爬滚打多年的人,饶是如此仍旧未能将他看透。   这个年轻人深沉冷静,睿智果决,宋邺对上他漆黑瞳仁,遗憾地摇了摇头。“段郎中为我开了些药,是比旁人的管用些,但作用不大,想来已是穷途末路,不奢望再有转圜。”   霍川静置片刻,“不瞒宋主,我在陇州西处有一处住宅,那里邻近花圃,地广人稀,一碧万顷,是个养病的好去处。”语末拇指缓缓婆娑拐杖云纹,不疾不徐,“并且院中有一泉池,池水温热,泡之能祛乏清毒,对身体有利无弊,若您日日用之,想来不日身体便能大好。”   他开的条件着实诱人,宋邺走访大江南北,岂能不知温泉一说。他常年卧病在床,凡事都需得人照料,虽嘴上不说,心里定比任何人都期盼病愈,奈何现实一次次给予重击,到如今只得认命。   霍川虽看不到他神情,但知他必定心动,遂一笑继续道:“若是您在,宋女郎前往探病便是情有可原,况且少不了府中家仆,恰能堵住众人闲言碎语。”   凡事不能逼得太紧,他点到为止即可,是以起身坦言:“此乃成淮的一个提议,结果如何仍由您决定。”   *   从广霖院出来,段怀清一壁引路一壁兴致盎然地追问:“你同宋女郎究竟何种关系,相识数年,我竟不知你还有这样本事!”   霍川自始至终没有回应,任他一人胡乱臆测,到正堂门口才拿拐杖指了指廊庑,“你留在此处。”   段怀清诧怪不已,“我为何不能进去?”   霍川举步迈过门槛,留给他一句,“乌烟瘴气。”   言罢人已步入屋中,屋内寂静无声,并无丫鬟存在痕迹。然而他知道宋瑜就在屋中,此刻正端坐在八仙椅上,身上异香无法掩盖。他才从充满药味的屋里出来,再闻这馨雅淡香,顿时心旷神怡,步伐也不禁放慢了些。   不想见他?恐怕这回更由不得她做主,宋邺久病多年,怎舍错过丝毫痊愈机会,思量再三,终究答应了他。 ☆、第17章 惊鸿赋   宋瑜粉拳紧握放在膝头,眼睫下垂,掩盖住水眸里的急促不安。   她知道霍川进屋,抬头觑了眼便飞快地低头,浑身战栗更甚,若不是想跟他说清楚道明白,恐怕此时早已逃离。她特意支开屋内丫鬟,留下两名静候在外,稍有动静便会唤人,强自镇定情绪与他对视。   方才回重山院后,澹衫恍然大悟地拍了拍额头,“姑娘,婢子想起那人是谁了。”   宋瑜心下咯噔,佯装若无其事,“是谁?”   “便是在大隆寺遇见的那个。”澹衫直言不讳,并未往深处想,“那人看着好生可怕,姑娘怎会同他扯上关系?”   宋瑜对她所言不无赞成,撒谎本事炉火纯青,“是上回参加谢郎君寿宴,回来时路上偶遇的,当时我失手伤到了他,未曾想他怀恨至今。”   三言两语便将来龙去脉说得清楚,她不知道哪学来的怪毛病,从小偏爱撒谎,做错事从不说真话。为此宋邺惩罚她不知多少回,仍旧未果,至今还是没能改正。   澹衫没那么多弯弯肠子,她了然感慨,“好没气量的男人。”   宋瑜几乎忍不住频频颔首,她不止一次说过不愿与他牵扯,两人日后最好毫无瓜葛。可这人恍若未闻,三番两次地来寻她麻烦,不知作何居心。就连今日跟耶耶议事都不忘讨债,宋瑜翻箱倒柜也没找到合适物什作为赔礼,她索性拿了祛疤良药给他,是专门为女子制作的,里面糅杂了玫瑰等花瓣,伴有奇香。   霍川不知她手持何物,起初闻到香味还当她身上熏香,只觉不如她本来气味。   当宋瑜将一盒药膏搁在他手边时,霍川面色沉沉,“你方才说,这是什么?”   原来他非但眼睛不好,耳朵也不好使,难怪先前数次听不懂她话里排斥。宋瑜后退两步立在八仙桌前,一本正经地解释,“这是宋家新出的祛疤良药,效果绝佳,许多姑娘求之不得,如今送给园主。”   霍川许久没再说话,他脸上表情绝对称不上好看,冷峻面容沉着平静,“多谢三妹好意。”   虽是道谢的话,但听不出丝毫诚意。   宋瑜也不是真要他感谢,对此不以为意。她瞟一眼霍川,目光在门口转了一圈,这才鼓起勇气同他打开天窗说亮话,“上回在城外或许我没说清楚,我清白不在了,或生或死都跟您毫无瓜葛。园主不必为此强要负责,我……您跟宋家有生意来往,我无权过问,但请您切勿在人前提及此事。”   她一口气说完耗尽全部勇气,说罢悄悄睁眼觑霍川反应,因着惧怕双眼湿漉漉的泛着水光,贝齿紧张地咬着下唇。   可惜瞧不出霍川是何反应,他低声沉吟,良久缓缓:“不知三妹口中此事,是指何事?”   他明知故问,宋瑜毫无办法。   尚未涉世的小绵羊,娇娇贵贵地养在深闺中,哪里见识过这样强势有手段的人。她根本不是霍川对手,当即嗫喏在旁,看似急哭了都道不出一句话来。   霍川从位上起身,踱步向宋瑜方向走来,“莫非是指大隆寺你擅闯我房间一事?”   宋瑜睁大眼,意欲躲避时他已竖在跟前,修长挺拔的身姿笼罩了她一方天地。面前阴影逐渐逼近,她越退越后,最终走投无路抵在条案上。   她手撑着条案警惕地看向前方,手指碰到灯台,旋即想也不想地握在手中,准备在他无礼时出手迎击。没等霍川走到跟前,她便先扛不住地呼唤丫鬟,声音娇软带着哭腔,好不可怜。   可惜外边未有丝毫动静,留守在门外的两个丫鬟不知去往何方,正院连个仆从也无。宋瑜登时绝望,低声放软语气,带着恳求而不自知,“我以为房里没人,我不是故意闯进的……”   霍川不为所动,他离宋瑜越发地近,“你闯了我房间,对我主动献身,事后却指责我卑鄙无耻?天底下何曾有这种道理,我对你负责成了错,对你仁慈更不应该,早知如此,不如便在那夜为你破.身!”   宋瑜哪里听过这般狂妄粗糙的话,她气急攻心,举着烛台便要往霍川身上砸去。   岂料手臂在半空拦下,他紧握着她的小臂,两人身子挨得更加近了,他薄唇微挑口不择言,“还记得那晚你做过什么吗?我从未见过那般热情的大家闺秀,可惜不能为外人道也。”   明知她被下药还这样说,分明故意气她。   这招非常见效,宋瑜恼羞成怒,意图挣开他桎梏,“你本来就看不见!”   “也是。”霍川嘲弄,握着她的手松了松,颇为意兴阑珊,“陇州传言宋家小女容貌惊人,天姿绝色当之无愧,又有言道实则面貌丑陋粗鄙,为怕谢家悔婚才编的谎话。”他娓娓道来,言罢话锋一转,“三妹,你认为是哪一种?”   流言是去年年末才传开的,彼时宋瑜正值及笄,从前藏的严严实实,不得已曝露在众人面前,顿时艳惊四方。从此便有人散播宋二女郎如何倾城如何倾国,直将人吹嘘得天花乱坠,是故物极必反,同时说宋瑜貌丑的言论不胫而走。   搁在以前霍川根本不去在意这些八卦言语,然而自打知道宋瑜身份后,有关她的消息便鱼贯而入。其中关于她是美是丑的言论各占一半,霍川手中仍圈着她莹白皓腕,鼻息是她独一无二的恬淡清香,唇畔别有深意一笑。   如此妙人,怎会无盐?   偏偏宋瑜被他吓傻了,仰头情不自禁地后退躲避,泪花在眼眶地打转,声音颤颤:“后一种才是真的,是以我才闭门不出,生怕为宋家丢人。”   霍川低笑出声,总算松开她坐回八仙椅上,像是当真信了她的话,“当真这么丑?”   宋瑜想了想认真点头,“惨绝人寰。”   他以手支颐,姿态闲散地淡声道:“不碍事,正好我瞎。”   宋瑜哑口无言,一口气哽在嗓子眼儿不上不下,看霍川的眼神除却恐惧又添了几分探究,看疯子似地看他。   *   堂屋外两个丫鬟不知被段怀清骗去何方,他坐在廊庑之下,侧耳倾听屋内动静。可惜两人声音不高,只能听出似在争执,详细内容无从而知,他抚平衣摆仰头望向头顶穹隆,斜倚在廊柱下阖目小憩。   屋内两人沉寂多时,宋瑜对他无可奈何,“园主究竟有何目的?”   她自认说得清楚明白,却总被他不着痕迹地绕回来,再大的耐心都消失殆尽。她都走投无路承认自己丑陋了,他怎么依旧冥顽不灵?   霍川手扶云纹扶手,“同谢家退亲,嫁给我。”   语气平淡无奇,他素来不是拐弯抹角的人,决定后的事任谁都难以撼动。他碰过她,理应对她有所负责,况且她早已是他的人,这是脑子里根深蒂固的执念,同他从小生活环境有关,是他家庭所致。   宋瑜霍然睁大眼,下意识连连摇头,意识到他看不见便忙出声反驳,“我不嫁给你!”   先不说她跟谢家的婚姻能否结成,光这个喜怒无常的人……她同他说一句话便吓得要死了,嫁给他还怎么得了?日后生活有多水深火热,可想而知。   霍川失笑,“那你跟谢家,莫非不怕我说穿?”   彼时那事只有三人知晓,她自然不会害自己,而谭绮兰以为她去龚夫人房间,是以才躲过一夜。唯一不能掌控的霍川……宋瑜从未往这方面想过,目下被他提醒,当即一张小脸惨白,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她半响不出声,霍川手臂放松靠在椅背,这么不经吓,宋家究竟怎么养出如此娇贵的妙人儿?   “我可以不说。”霍川沉吟,状似为难,“不过,三妹得同意教我制香才是。事成之后,我不会再寻你麻烦。”   宋瑜脱口便要反驳,“我不……”   制香得两人从早到晚待做一处,她又不是疯了,非要自掘坟墓?   不待她说完,霍川打断,“令尊久病,城外别院更适合他病愈,我方才已同他提及此事。你若是不放心,可多携带几个丫鬟,我不会拿你如何。”   原来他寻耶耶是为这事,宋瑜还当是谈生意,她拢起眉心,“我阿耶不会同意的!”   天真模样让霍川好笑地扬起唇角,毫不留情地打破她的美梦,“令尊已然点头。”说罢故意一顿,感受宋瑜情绪变化,“三妹,你难道不愿他身体早日康复,与你阿母共享天伦?”   宋瑜很为难,抿唇由衷,“想。”   霍川起身,今日所行目的俱已达到,他是时候告辞,“后日我便命人迎接令尊,请三妹也一并前往。”   宋瑜蹙眉总觉得不大对劲,见他走出门槛才恍然,“我阿耶去养病,同我去有何关系!”   可惜人已转身,霍川衣袍消失在廊庑,她撑着八仙桌后悔不迭。 ☆、第18章 鹧鸪天   车辇在段郎中医馆停靠,时值晌午,日头明晃晃地耀目。   街上行人稀疏,酒家饭馆宾客满棚,间或有伙计招呼声夹杂,好不热闹。陇州繁荣程度仅次于永安城,两地相隔数百公里,车马仅需两三天行程。多年前霍川从陇州迁居永安,前年又从永安回来陇州,其中波折艰难,大抵只有他自个儿清楚。   段怀清是他幼时玩伴,两人情同手足,交情匪浅,自然知道他家中情况。   正因为霍川生在那样家庭中,才造就了如今阴晴不定,冷鸷古怪的性格。他生母是江南小商贾的女儿,家境普通,性格温婉纯良,与父亲外出经商时偶遇霍郎君,一见倾心。在陇州的那段时间,两人情愫暗生,互许终生。   及至谈婚论嫁时,才知对方在永安城早已娶妻,并且打的是在陇州另起家宅偷养外室的主意。霍川外祖父勃然大怒,差点没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奈何霍川母亲爱惨了对方,鬼迷心窍竟然同意他的安排,甚至不惜与家里断绝往来,也要同他生活在一块。   他们确实有过一段幸福安逸的日子,两年后霍川一两岁,霍郎君无法抛却永安城一切名利,不得已应诏回京。霍川母亲痴痴苦等,等了五年终于盼来一封书信,命人接他母子回府。   霍川母亲想的简单,她一个外室,本就无入府资格,更何况是门第高深的侯府。即便领进门也是最低等的身份,又怎会专门派人迎接?果不其然,他母子二人在永安城吃尽苦头,被刁难折磨不说,连每日温饱都成问题。可怕的是那个许下海誓山盟的人,反抗过后终究屈服于现实中,霍郎君虽然不舍,但毫无办法。   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待了六年,霍川母亲身体渐次孱弱,每日郁郁寡欢,过世时仅三十岁。母亲一走他更无地位,旁人任谁都能欺负,饶是每天小心翼翼,依旧不甚被人推落楼阁,醒来时便是一片漆黑。   他受伤时无人照应,导致伤口恶化溃脓,眼睛更未及时用药,一拖便拖成了不治之症。   那大抵是他这辈子最黑暗的时期,他痛恨这深府大院里的一切东西,包括他无能的父亲。不久他便被嫡母逐出府内,左右不过是个低贱的外室子,连族谱都不能写入,还有谁会在乎他的死活?   他眼睛才瞎不到半月,凡事都无法适应,自然无法回去陇州,唯有逗留永安城。   日子过得颇为困苦,霍川至今想来,都不知当初是如何坚持走完的。他前年才回来陇州,一晃多年,对永安城可谓深恶痛绝。他幼时同母亲住的宅院仍在,只不过家仆早已离散,只有一个老管事还在每天打水浇花,便是他如今花圃的管事。   霍川将那院子转手,在城外建了座小花圃,聊以营生。   母亲忌日前一日他特意去山上寺庙进香,心情积郁,正立在支起的窗户前冥思,忽而直棂门被撞开,馨香雅致扑鼻而来。   *   正因为如此,他才对女人敬谢不敏。   大隆寺那夜是意外,当宋瑜娇软的身躯贴上来时,他脑子里空无一物,全是她芬芳诱人的香气。正因为痛恨,所以他从不允许自己步父亲后尘。   霍川倚靠在车壁中,阖起双目剑眉低压,耳边是段怀清喋喋不休,他对宋瑜的模样津津乐道:“传言果真不虚,恐怕圣人后宫都未必有人及得上她的好颜色,举手投足都摄魂夺魄,你是如何跟人扯上关系的?”   他念叨了一路,听得霍川耳朵几乎快起茧子。   霍川淡淡,不答反道:“她声称自己丑陋无比。”   说完连自己都忍不住勾唇,在宋瑜义正言辞地道出这话时,他便知她在撒谎。一时兴起陪她斡旋,想到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便失笑。   谢昌将她当宝贝似的疼着,谢家的人都不是傻子,她若真丑,怎会连一点异议也无?   段怀清半响没出声,末了顿悟,“定是你将人吓着了!”   霍川一动未动,手抚着腰间玉佩不置可否。   一路上段怀清将宋瑜容貌从头到尾描述了遍,玲珑身段,纤纤玉足,明眸皓齿,艳若桃李。脑中不由自主便浮现她的模样,配上一双湿漉漉的泪眼,可怜巴巴地立在远处望着他,霍川停滞片刻,徐徐缓声:“菁菁近日已到达陇州。”   段怀清声音果真消失,他眼睛惊喜一闪而过,迫不及待询问:“何时来的,目下在哪儿?”   霍川漫不经心,“有半个月了,大抵在谢家借住。”   说罢粗布帘子被掀起,一阵风过段怀清已然下车,“改日再见。”   若不是他废话多,这会儿霍川估计早已回到花圃。他对霍菁菁有意众所周知,可惜霍菁菁看不上他,嫌他一身药草味儿十分难闻。   霍菁菁是正头嫡室所出,是唯一对霍川真心实意的亲人。在霍川离府后暗地里帮他许多次,事后被夫人得知,曾经罚她三个月不得出府。她尽一切绵薄之力协助霍川,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热心善良,难怪段怀清这样骄傲的人上心。   谢家主母跟霍菁菁母亲早年是闺中蜜友,霍菁菁在他家借住情有可原,她活泼讨喜,谢主母十分钟意。   *   两天光景眨眼便过,宋家大门辰时便停了两辆车辇,是霍川命人来接。   那地方宋珏昨日去查看过,果真是个山清水秀之地,院里有温水活泉,确实有助于宋邺身体康复。一家人商量后一致认为不妨一试,至于三妹……   宋瑜自然不愿意,为此跟前闹了好些回。耶耶治病她不反对,可是为何非得拉她下水?   香坊随意找一人都能胜任,那霍川分明就是另有所图,她可不傻。两人待做一处她说话都利索,何谈调香?   龚夫人也是此意,出了那事三妹对男人戒备实属正常,理应在家里好生静养才是。无奈宋邺已经答应人家,岂能言而无信,思量再三给宋瑜另添四个丫鬟,两名仆从跟随。送到门口见她含着两包泪眼,于心不忍碰了碰她脸颊,“不如我叫宋琛陪你一块儿?”   宋瑜连连颔首,有宋琛在总好过她一人。可龚夫人命人寻遍了宋府也没见人,不知跑哪儿撒野去了,登时气急,“待他回来看不好生收拾!”   骂罢将宋瑜拉到怀里,心疼不已,“只去一日,权当陪你阿耶了,三妹不必害怕,还有恁多人跟着。若是不愿意明日我便接你回来,有何委屈同你阿耶说,千万别在心里闷着。”   宋瑜听话地颔首,心里仍旧不愿,“阿母,我不想去……”   龚夫人好生哄了一会儿,眼瞅日头逐渐高升,再耽误不得。她松开宋瑜去前面宋邺车辇,榻上铺着褥子引枕,车内有两个丫鬟伺候,其中一个是她的大丫鬟露华,唯有如此才能安心。   她坐到跟前一时哽咽,欲语泪先流,最终泣不能声。   宋邺安抚地拍了拍她手背,“回去吧,耽搁的时候太久,对方怕是担忧。”   龚夫人哪能舍,拉着他说了好一番叮嘱的话,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下车去。他身体本就不适宜舟车劳顿,此去不知是多久,若是想念只得去霍川别院探望。   两辆车辇前后离去,龚夫人在大门伫立许久,才同宋珏踅身进院。   *   道路平稳,甚少颠簸,宋瑜缩在一隅心中惴惴,恨不得立时跳下车去回家。   越接近别院她一颗心便跳得越遽,牙关紧咬,纤白手指头牢牢攒着膝头襦裙。她真真切切有种羊入虎口的感觉,一思及霍川阴沉毒辣的面容便心怀畏惧,连一旁丫鬟都察觉她的不适,细心关怀,“姑娘可是身子不爽利,需不需要停车休息?”   宋瑜摇摇头,“我只想回家。”   出声的丫鬟与身旁人面面相觑,回家可使不得,别院未到,哪有不告而别的道理?   到底是澹衫了解她,给她倒了杯茶缓缓神,拿过她双手轻柔按捏掌心,“眼看就到了,姑娘且忍着点,小郎君或许明日便来与您作伴,姑娘还有我们在,不会出事的。”   宋瑜对上她双目,少顷默默垂下头去低嗯一声,不再使性子。   别院就在跟前,门口有管事恭候许久。见得车辇热情地上来迎接,小心谨慎地将宋老爷送到专门准备的厢房中。宋瑜的房间距离他不远,稍微有事出声便能听见,她这才放心了一些。   房中布置干净,想必在他们来之前已打扫过,丫鬟只需稍微打点便即可。   宋瑜一整天心绪不宁,去看过阿耶后便留在自己屋中,颇有视死如归的意思。不过霍川只让人领宋邺去温泉试了一回,始终没现身,直到夜幕低垂都没在,管事说他在花圃有事。   宋瑜长松一口气,宽衣洗漱后躺在床榻,平安无事地度过一夜。 ☆、第19章 长天色 窗外雨声不断,细密雨水打在窗牖上溅出雨花,空气中透出一丝凉意。 薄罗上前将窗户阖上,幸亏此行准备了厚衣服,没想到这么早就用上了。她将宋瑜从床上唤起,洗漱用具一应备齐,她呵了口气给宋瑜披上褙子,“今儿天冷,姑娘多穿些,仔细着凉。” 宋瑜昨夜迷迷瞪瞪许久才睡着,头栽在枕头里耍赖不肯起,再加上外头天凉,阴翳无光,用来睡觉再适合不过,“再让我躺一会儿,你快出去。” 薄罗无可奈何,“这可不早了,霍园主的人正在外面候着呢。” 一听霍川名字她下意识瑟缩,捞起锦被蒙头盖紧。她当然知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况且此行目的就是为了教人制香,霍川让人接应是情理之中,她心中虽如是告诫,却仍旧生出抵触。 薄罗在床边好言好语相劝,她总算从被子底下探出脑袋,“我能先去看看阿耶吗?” 昨日阿耶试了温泉,她心里装事一直没能探看,惦念了一夜,不知他身体好些没,是否见效。一壁说一壁穿上高缦履,换上织金短襦石榴裙,梳低鬟髻,猫眼翡翠簪斜插,端是明媚动人。 澹衫欲给她眉心贴花钿,被她伸手拦住了,“贴了不舒服。” 薄罗往外间瞅一眼,惶恐至极,“姑娘可千万别问我,婢子怎敢做您的主?管事就在外头坐着,您说一声他大抵会答应。” 转出折屏果见管事立于紫檀圈椅旁,见宋瑜出来抱拳行礼,面上一如既往和蔼笑容,“女郎请随我前往。” 他姓陈,旁人都尊称一声陈伯,对霍川忠心耿耿。是以霍川并未避讳过他,与宋瑜的事他隐约猜到几分,又是欣慰又是担忧。霍川二十有三,至今尚未成家,陈管事暗暗为他着急。目下好不容易相中一个,可惜已有婚约在身。 他怎么看宋瑜都觉得中意,知书达理,乖巧懂事,又生得漂亮……如若配他家园主,可谓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一声长叹,连宋瑜说什么都没听清,醒过神后人已翩然远去。 * 宋瑜脚步松快地来到耶耶房前,掸去身上水珠避免带入潮气,她将薄罗澹衫两人留在门口,独自迈入。人未到声先至,此处只有她和宋邺两人相伴,语气难免带了几分依赖,“耶耶,你身体可有好些,那温泉有用吗?” 她转入内室,在看清室内伫立的人后蓦然噤声,湿重的空气上空盘旋着她的清脆嗓音。 床榻前坐着一人,玄青云纹直裰下摆濡湿水痕,鞋子也沾了不少泥土,一看便是今早才匆匆赶回来的。霍川手边放着热茶,正不知跟宋邺商量何事,在她出声时便已停下,喝了口茶不动声色。 温泉才泡了一次根本瞧不出效果,只是宋邺像是比昨日精神了些,他并未指责宋瑜莽撞冒失,反而将人带到跟前为她引荐,“三妹,这位便是霍园主,他不止一次在我跟前称赞你,道你心灵手巧。你大兄为他指派的人都不满意,只相中了你,说起来也是你二人缘分。” 闻言宋瑜原本僵硬的一张脸,更是连笑都没法笑出来了。宋邺本是无心之谈,更有调解气氛的因素,可惜正好戳在宋瑜痛处,她简直哭笑不得。 有霍川在,宋瑜很不自在,她想同阿耶说几句体己话,碍于旁人在场开不了口。盼着他识趣地离开,然而左等右等也不见他有任何动作。好没眼色的人,宋瑜不满地瘪瘪嘴,有父亲在底气足了不少。 病人需得静养,宋瑜不能长时间逗留,她询问了宋邺身体状况,又不放心地叮嘱几句才肯罢休。一转头霍川已经起身,外室有仆从上前牵引,领着他走出屋外,“宋女郎若无别事,不如便一同前往跨院。” 宋瑜手中一哆嗦,药碗差些摔在地上,她戚戚焉放在床头桌几上,细如蚊吶地嗯了一声。 阿耶的药吃完了,该说的话都已表达清楚,她没有再留下的理由。看着霍川离去的身影,咬紧牙关从罗汉床上坐起,同宋邺道了声别,“我明日再来看耶耶。” 宋邺安抚一笑,“去吧。” 丫鬟将他用罢的药碗收拾出去,门外澹衫薄罗搓了搓手背跟上她,不知谁打了一声喷嚏。 廊庑另一头有两个身影徐徐远去,正是霍川跟那名仆从。他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宋瑜故意放慢脚步,仿佛这样便永远不会走近。抄手游廊外雨水不断,有愈加紧密的趋势,粉白花瓣落了一地,碾碎在湿润土壤中。 西跨院转眼便道,转过一道月亮门,此处更像花圃里霍川的院落。草木丛生,花团锦簇,混杂着雨水汇聚成一道小流从脚下穿行而过,泥土混合着花香,不失为一种妙趣。 澹衫为她撑起双环油纸伞,提着襦裙一步步避开水洼,好不容易来到檐下,两人身上各湿了半边。澹衫急忙抽出绢帕为她拭去水珠,这种天气稍微不甚便寒气侵体,容易染病。她通薄罗交代一声便回去娶衣裳,薄罗收起油伞放在门口,痛快地应下。 * 内室无人,仆从说霍川正在耳房中,宋瑜踅身走近,在门口顿了顿轻叩两声。 门内无声,她等了片刻推门而入,迎面扑来各种花瓣香料的气息,刺鼻呛人。宋瑜禁不住连声咳嗽,紧张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这香味跟她家里不同,更像是放置许久发酵的味道,又甜又腻。 从熏笼中散发出浓郁香味,黑漆桌几摆放各种熏香,混杂无序。 霍川的袍子大抵是才从上面取下的,隔着数步远都能闻到上面檀香,他面不改色地披在身上。正要去侧前方翘头案,从门口传来屡屡幽香,与屋里古怪香味明显不同,是宋瑜身上独有的气味。 她正要说话,旋即拿绢帕掩住口鼻不住地咳嗽,想必受不了里面气味,站在门口举步艰难。宋瑜眼眶儿泛红,不明白这人如何忍受得住,就连薄罗都立在廊下不愿意进去。 屋中摆设他都清楚,霍川轻车熟路地来到桌案前,“站着做什么?昨晚太过安逸,还没睡醒?” 话里不难听出嘲弄,大清早的仿佛吃了火药桶子,宋瑜不情不愿地踱步到他跟前,“园主想学何种香料?” 霍川眼底一圈淡色乌青,昨夜彻夜未眠,目下心情很不大好。他在翘头案站了一会儿,困倦袭来,“市面上普通熏香即可。” 他踅身要走进内室,足下一直杌子绊住脚,宋瑜来不及提醒,他已身子前倾似要栽倒在地。屋里没有仆从,薄罗对屋里香味敏感,此时正在廊下希冀澹衫赶来。宋瑜犹豫再三,终究不忍心眼睁睁看他摔倒,快步上前伸手要扶,没想他自己撑着窗棂稳住身形。 霍川感知到她动作,嘴角噙着笑意,“三妹既然想帮我,不如就扶我进屋。” 宋瑜手臂僵在半空,迅速收回手背在身后连连摇头,眼神追悔莫及,“园主误会,我不过举手之劳,要是入你房间恐怕不妥。” 窗户未关,细雨斜斜打在人身上。他身上衣裳都没来得急换,衣袍鞋履上都是泥水,遭到宋瑜拒绝后并无多言,撑着拐杖独自进屋。 宋瑜立在博古架前一人惘惘,不多时里面传来瓷器破碎声响,像是多个茶具一块儿打碎,连续不断。她踟蹰片刻,终究扛不住心中好奇进去查看,入目所及一片狼藉,茶水洒落一地,地上大大小小的碎瓷。她目光往上移,看到霍川胸膛后脸蓦地通红,转身便要往外走。 霍川在她身后喝了一声,“回来!” 宋瑜足下未停,“我什么都没看见,园主不要抓我!” 没见过胆小成这样的,霍川嗤笑出声,声音放缓了些不再吓她,“我的手受伤了,你去外头柜子上取药膏来。” 宋瑜脚步一顿,慌张逃出内室。她想去外头唤薄罗来,可是廊下无人,这丫头不知去向何处,院里连个仆从也无。她等了一会儿不见人,里面霍川催促得紧,想到方才看见他手上流血,宋瑜翻出药膏硬着头皮送到屋中。 霍川已经罩上外袍,因脚下都是瓷片,他仍保持原来姿势立在桌旁。听闻宋瑜动静,自然而然地伸手,“扶我到榻上。” 宋瑜十分不愿,“我告诉你如何走就是了。” 言罢霍川不语,俄而缓缓:“三妹想让谢家知道你我关系?” 宋瑜贝齿咬住下唇,默默地伸出一条胳膊,“你随我走。” 她在心头将霍川骂了不止千百遍,骂完还得乖乖给他挑走手心细小瓷片,上药包扎。屋里下人跟集体商量好似的,全然不见踪影,她待会儿定要好好教训澹衫薄罗一顿,宋瑜愤懑地想着。 ☆、第20章 调笑令 霍川的手十分好看,白皙修长,骨节铮铮。他是个爱洁成癖的人,每个手指甲都修剪得干净漂亮,宋瑜看了他的手再看自己,丹蔻褪去,露出粉嫩的颜色。虽也好看,却怎么都不如他的精致。 一个男人长得处处完美,真是让姑娘们无地自容。 宋瑜看得出神,不留情碰到他手心伤口,尖锐瓷片刺入皮肉中,他冷不丁抽一口气,“你这是狭私报复?” 他蓦然动作,吓得宋瑜后退半步时刻戒备,紧盯着他一举一动。哪知他只是动了动手,摸索着挑去手中碎瓷,摊开手掌递到她跟前,“上药。”半响没听见她动静,手肘撑着螺钿朱漆桌几,忽而绽出一抹笑来,“怕什么?我又不吃你。” 他鲜少露出这般真心诚意的笑,以往不是阴沉便是嘲讽,笑得人忐忑不安。窗牖斜雨打在宋瑜脸颊,冰凉穿透肌肤,她从怔楞中回神,踅身走去关窗,欲盖弥彰,“我没有害怕。” 分明连话语里都透着紧张,还要口是心非,霍川保持着方才姿势等她收起支窗,手上药膏才上了一半,特意等她继续。宋瑜认命地挪到他跟前,他手心泰半都是小伤口,唯有一道划得较深,不住地流血。 宋瑜药膏抹了好几层总算止住,纱布一圈圈缠在他掌中,动作轻柔地打了个结。她手指细腻光滑,一下下碰在霍川掌心,像猫爪子挠在心头上,偏偏不敢多做逗留,甫一处理好便毫不留恋地退开。 周围萦绕的淡香逐渐散去,霍川意兴阑珊地以手支颐,“三妹,你认为我为何非你不可?” 刚才宋邺那番话两人都在场,听得清清楚楚。彼时宋瑜还在心中暗叹阿耶识人不清,被人骗了都不自知,未料想他倒先发制人。 地上零星散落着茶具瓷片,宋瑜犹在苦恼如何收拾,听闻这句猛然抬头,“园主莫非不是觉得我心灵手巧,蕙质兰心?” 竟会拿宋邺的话来噎他,看来是不那么惧怕了。霍川哑然失笑,“那你骗你父亲的话。” 他坦荡荡地承认,反而让宋瑜无话可说,左右该做的她已仁至义尽,再留在房中多有不便。事情到了如今地步,追究原因毫无意义,她再挣扎都是徒劳,索性安安分分地接受,同他保持距离就是。 宋瑜道了句“哦”便退出内室,甚至不等他把话说完,“我是来教园主制香的,旁的事情一概不管。您若是身子不适,我去叫仆从来。” 她没走两步,霍川低哑嗓音便在身后传来,“香料一事不急,事有变故,推辞几天未尝不可。” 宋瑜霍然停步,这是何意?他千方百计地把她骗来,难道是只为了这一遭苦肉计? 她攒紧眉头欲追根问底,一回头便见他起身举步,云头履下是一块棱角朝上的瓷片,如此扎下去必定刺穿脚掌,痛不欲生。情急之中只顾着道一声“当心”,快步上前将他重新扶回榻上,“地上一片狼藉,你怎么乱走?” 话里不无嗔怪意味,一出口自个儿大吃一惊。睫毛轻颤,缓缓低眸看清两人姿势,她的手正搀扶着霍川胳膊,两人身子挨得极近,旁人看去定是极其暧昧。宋瑜好似被烙铁狠狠烫了一下,迅雷不及掩耳地松开他,保持适当距离。 “我去找人收拾地板。”她慌不择路地逃出房间,立在檐下才惊觉一身冷汗,耳朵滚烫。 屋内霍川若无其事收回长腿,唇边噙笑。 * 薄罗澹衫姗姗来迟,少不得被宋瑜一通数落,拿个衣服拿到十万八千里去了,害得她一人孤立无援。 “婢子不是故意的,是那管家现身,道有事请我们帮忙。”澹衫低头立在跟前,手臂上还搭着她的织金番莲纹褙子,老老实实地认错,“管家说这里有人伺候,哪知是我二人疏忽,还请姑娘轻罚。” 外头的雨缠绵不断,她身上多处被淋得潮湿,唯有身前的褙子没有见水。宋瑜本就心软,见她这样哪还舍得惩罚,让两人进屋避开冷风,“陈管事叫你们前去何事?阿母另送的几个丫鬟呢,为何不见她们?” 薄罗见她不生气了,这才大着胆子跳到跟前,小人得志地朝外面吐了吐舌头,“那几个懒骨头,能指望她们做什么?姑娘不知道,她们私底下可没少偷懒不干事,场面话说的好听,真正做起事来可不如我和澹衫。” 抹黑别人的同时顺道把自己也夸了一把,真不失机智。澹衫点了点她脑门,“在姑娘面前嚼这些闲话做什么。” 宋瑜却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薄罗说的是真的?” 那丫头嘴上不把门,说的话通常是空穴来风,并不可靠,相较之下她更相信澹衫多一些。 然而此刻澹衫也说,“禀姑娘,她虽然说的不靠谱,但确有其事。” 难 怪今早醒来只有她二人在跟前伺候,夜里起风也不见人关窗,她冻得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里瑟瑟发抖。龚夫人送来的四个丫鬟原本在广霖院伺候,以前是当家主母在 跟前镇压着,不敢有任何懈怠,做事勤勤恳恳。眼下忽然被转到霍川别院,没人时刻监督,自然也跟着松懈下来,对宋瑜的事不大上心。 都说二姑娘心地善良,待底下人都和善,是以便有些得寸进尺的意思。 气得薄罗破口大骂:“家主在这治病,她们还真当自己是来享福的!” 宋瑜听罢很是不满,她对人好是一回事,底下人不将她放在眼里又是另一回事,“改日回去同阿母说一声,请她小惩大诫一番,以儆效尤。” 薄罗连连颔首,恨不得立时将几人赶回府上去。 澹衫环顾屋子一圈,给她披上褙子后疑惑道:“怎么不见霍园主,今早急哄哄地便让人请,目下人呢?” 宋瑜下意识瞅一眼内室,这才想起里面还没收拾,便跟两人说清来龙去脉,省去她给霍川包扎那段。两人听罢深表同情,二话不说便一个去外头请人,一个进内室打扫。 澹衫在立在落地罩下问了声,半响才得到霍川回应,“进。” 耳房原本不大,却被他打通当做临时下榻,屋里摆放一张罗汉床,平常可供人休息小憩。他正半卧在榻上,双目阖起委实累极,“地上收拾干净便出去,不得碰乱屋里所有摆设。” 澹衫对他升起的丁点儿怜悯之心霎时烟消云散,空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皮子,实则内心狂妄无礼又自大,实在不讨喜。不多时薄罗领人进来,仆从两名立在门外,另一个跟着进屋,正是上回送霍川和宋瑜回城的车夫。 他是霍川身边小厮,名叫明朗,也是跟在霍川身边许多年的人。 三人小心翼翼地将瓷器收拢,一并带到屋外处理。地板从里到外都洒扫一遍,总算恢复整洁,宋瑜便让他们趁此机会把外间也一并拾掇。 * 在他们忙碌的工夫屋外雨水见停,头顶一片碧空,万里无云,澄净如练。 宋瑜撑开窗户透气,熏笼袅袅腾升烟雾,将她裹在一层飘渺薄雾之间,檀香暂时掩盖了她原本气味,相携涌出窗牖四处弥散。 此举动辄用去大半个时辰,屋内始终寂静无声,霍川想必睡得昏沉。她再没有留下的理由,正欲带着薄罗澹衫离去,折屏内忽而传来一声动静,接着便是霍川不悦的质问:“宋瑜?” 这是他头一回连名带姓地念自己名字,宋瑜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怔怔应道:“园主何事?” 里面再无声响,就在宋瑜准备再次离去之际,霍川衣冠端正,身披氅衣走出落地罩。 他碰了碰翘头案,比早晨整洁许多,空气也清新不少,不难猜出屋子被人清扫过,“熏香放在何处,我不是说了不得乱动一切摆设?” 他只说了内室不能乱动,何曾说过外间也一样。一片好意最终却不落好,宋瑜偷偷低哼,“在您左手边的柜子里,园主若是不满意再自己摆回来便是。” 言罢领着丫鬟便往外走,被霍川及时唤住:“三妹。” 几日不见她脾气见涨,似乎不如头几回那样怕他了,竟敢顶嘴。 宋瑜心下咯噔,强装镇定,“还有何事?” 身后两个丫鬟不傻,自然察觉他们之间古怪气氛。姑娘的小名是只有父母兄姊才能叫的,霍园主为何也叫三妹? 霍川立在原地不动,“旁人都离开,三妹留下。” 澹衫一脸为难,“可是……” 她们走了,屋里只剩下姑娘和园主,她们又不傻,传出去叫姑娘如何做人?况且这霍园主怎么回事,有何事非得两人才能说? 宋瑜更是千百个不愿,跟着澹衫一道往门口退,“我要去看耶耶。” 然而没退几步便撞在直棂门上,她扭头一看门已阖上,明朗将澹衫薄罗两人架出屋外,门口仆从贴心地为他们关上门。 宋瑜睁大眼,不解其意,难道只因为她乱动了屋子摆设,所以他要教训她? 可霍川只是欺身靠近她,声线残留着刚睡醒时的慵懒,抬手轻轻松松将她桎梏在门上。宋瑜目光正好落在他胸口,思及方才那一幕,登时红霞遍布。 霍川俯身贴在她耳畔,“我这里有一个退亲的好方法,不知三妹是否愿意尝试?” 宋瑜抬头,一脸不解。 与此同时屋外传来澹衫弱声恳求,“园主请放过我家姑娘,谢郎君马上便到了……” ☆、第21章 心头好 门板被拍得震天响,澹衫薄罗被两个仆从拦住,始终不能进入门内半步。 她们动静闹得越大越好,这便是霍川要的效果,他想让别人看到宋瑜跟他共处一室,他想让宋瑜身败名裂。思及此宋瑜从后背升起一股寒意,偏头愣愣地看霍川的侧脸,背光使他五官晦暗朦胧,分明是极漂亮的一张脸,却总能给人感觉蛇一般的阴狠毒辣。 宋瑜一只手被他桎梏,一手背在身后悄悄扶在门上,准备随时逃离。 然而她才转身便被霍川扣住肩膀,反身压在门板上,结实的胸膛紧贴着她,连喘息时胸口的起伏都能感受到。“早晨宋家传来口声,道是小郎君与谢家郎君午时一同前来别院,这还是宋老爷亲口告诉我的。三妹,如果他们看到我跟你关系亲密,你猜谢昌会如何?” 宋瑜何曾跟男人这般亲近过,寺庙那夜是个意外,她醒来后便慌张逃跑了,根本不知道被男人控制是这样的恐惧。 他的声音就在耳边,不疾不徐地闯入耳朵,低沉嗓音暧昧缠绵,将宋瑜包裹在一张紧密的大网中。宋瑜急红了双眸,泪水不知何时顺着脸颊淌落,身子缩成一团挣扎着要开门,“园主为何不能放过我?我同你素不相识,更未招惹过你,本就是无意中牵扯到一块,何必……” 后面的话再说不下去,她的腰被霍川伸手揽住,轻松向后一带,两人之间可谓紧密无间,身下的变化更是感知的清清楚楚。 宋瑜脸红更甚,恼羞成怒,再顾不得其他不住地挣扎,“你放开我,我再也不要教你调香了……我要同阿耶说、说你是无赖的登徒子!” 从没在她面前说过粗鄙的话,宋瑜自然不知如何骂人,想来想去只会一个登徒子,却软绵绵的一丝威力也无。她更不知道越动后果只会越严重,霍川制住她乱动,哑声道:“我给你机会过问,你为何不问?” 宋瑜脑中混沌有如浆糊,许久才想起他是指上药时那句“非你不可”,咬碎一口银牙恨恨问道:“为何?” 霍川弯唇,“现在晚了。” * 屋外澹衫二人声音渐次远离,不多时去而复返,同行的似乎还有宋琛和谢昌。 大老远便能听见宋琛难听的鸭嗓子,一面头也不回地往前头一面问薄罗,“你拦我做什么,莫非我阿姐不在这里?” 宋瑜一颗心吊在嗓子眼儿,若是让谢昌知道她……非但两家婚事不保,连宋家名声都要跟着败坏。她挣扎未果,额头抵着门上浮雕绝望道:“园主说过不会动我,你言而无信……” 霍川顿住,掌控她的力道松了些许,方才一番动作使得手心伤口裂开,濡湿了白纱布。他拉开直棂门,日光顿时泄了满室,着凉屋内一切阴霾。“你说的对,我言而无信。将你骗来别院就是为了欺负你,三妹目下才看清,未免有些晚了。” 宋瑜不可思议地盯着他,放佛要将他整个人看透。 奈何他面上毫无波澜,看不出丝毫说笑的痕迹,宋瑜后知后觉地一阵心惊,慌忙逃出屋内。她立在门口仍旧心有余悸,霍川的一言一行在她心底扎了根,轻易不得拔除,又畏又惧。 几步远外她的丫鬟正绞尽脑汁阻拦两人,一回眸见她孤零零立在廊下,连忙来到跟前关怀:“姑娘没事吧?那霍……” 薄罗话未说完被澹衫狠狠拧了一下,她不着痕迹地示意谢昌方向,平复了口气:“姑娘要婢子做的事都办妥了,不知霍园主还有何吩咐?正巧小郎君来看您,时值午时,不如就此休息片刻团聚一番。” 宋瑜脸上泪痕未干,这副模样落在两人眼中难免起疑。 就连宋琛这个傻子都知道不对劲,他三步并做两步来到宋瑜跟前,“不是说调香,怎么把眼泪调出来了?难道是霍园主嫌你笨手笨脚数落你了?” 说着疑惑地往屋内看去,举步便要往里走,被宋瑜眼疾手快地拦住,目露祈求地摇摇头。 “是我受不了里面香味,被熏得流泪,这才提前出来的。”她哀哀解释,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前方谢昌身上。 他眉心紧蹙,担心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一如多日前英姿俊朗,黛蓝直裰将他衬得益发伟岸出众。距离上回生辰见面已有多日,宋瑜曾答应为他再补过一回,因故不了了之,至今仍未实现。 谢昌紧紧盯着她哭红的双目,纤长睫毛上沾着泪珠,颤巍巍地挂在上头将落未落。他想上前询问关怀,却又怕唐突了佳人,只能按捺心中冲动温文抱拳:“今日去宋府拜访,偶然得知颜玉要前来别院探看宋老爷,便不请自来了,唐突之处请三娘见谅。” 宋瑜抿唇轻轻颔首,敛眸躲避他的注视,“你来看我耶耶,我该觉得高兴,何至于怪罪。” 分明是订罢亲的人了,却要你来我往好不客气,连宋琛都看不过眼,“谁不知道姐夫真正想看的,还不是你!” 宋瑜哪知他会在大庭广总说这话,还理所当然地唤人姐夫,霎时红透耳根,恨不得上去捂住他的嘴。 余光落在身旁谢昌身上,他清俊眉眼里漾出浅浅笑意,但笑不语。 * 晓雨初霁,城外山庄一片清新,湿润的泥土芬芳使人心旷神怡。天空洗过一般晴朗蔚蓝,草绿成荫,蓊蓊郁郁。 他们既然是来看宋老爷的,便不能忘了正经事,寒暄几句举步欲走,却见耳房内缓缓走出一人。 云纹拐杖碰到门槛,霍川镇定自若地走出,“三妹教我调香未果,怎可不告而别?” 他赫然出现在众人视线中,颀长身姿挺拔笔直,加上那张面无表情的阴鸷面容,十足的强势。宋瑜一见他便下意识往宋琛身后躲,这是无心之举,身体的本能反应,却被谢昌敏锐地捕捉。 谢昌跟他打过一次照面,彼时还以为他是宋瑜的旁系兄长,目下看来却似乎不那么回事。 来时路上宋琛已然全盘托出,他阿姐是来教人制香的,这个人是花圃的园主,跟宋家有密切的生意往来。那么上回他却载着宋瑜回府,两人共乘一车? “你怎么知道我阿姐小名?”这是宋琛第一次见他,视线总是不受控制地落在他眼睛上,意识到此举无礼,摸着后脑勺疑惑出声。 女子闺名何其重要,谢昌身为未婚夫都没直呼过,更惘论幼时乳名。他倒好,才相处了半天便亲昵地唤阿姐小名,这人未免太自来熟了一些? 他才问完便被宋瑜在身后狠狠拧了一把腰间软肉,没见过这么不识眼色的,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霍川不以为意,“从林翡口中得知,自觉十分妙趣,便自作主张地唤上了。” 言罢知道宋瑜躲他,故意问道:“似乎从未过问女郎意见,不知是否介意?” 若真叫她回答,宋瑜定然是介意,非常介意的。可是他方才举措委实吓住了她,生怕他一有不满做出更过分的事情,长睫毛掩住水眸慌乱,不言不语。 她 畏缩无辜的模样落在谢昌眼底,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其中端倪,宋瑜与他之间定然发生了什么。再联想她方才的泪眼朦胧,澹衫薄罗的慌张失措,以及那声熟稔亲切 的三妹……谢昌剑眉压低,脸色顿时沉下,上前一步恰到好处地挡住宋瑜身子,“园主与三娘非亲非故,如此称呼实在唐突了些。加之三娘待字闺中,前来别院本就 多有不妥,请园主注意男女之别。” 霍川低笑一声,不无讥诮。 笑声让宋瑜没来由地不安,果不其然,他下句话便是,“谢郎君饱读诗书,应当知道一首关雎。男未婚女未嫁,我追求心上人有何不妥?” 宋瑜攒紧襦裙,仿似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开,轰得她六神无主。 一旁宋琛都瞠目结舌,错愕目光在三人之间来回逡巡,道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谢昌亦是微微怔忡,未料想他承认得坦坦荡荡,“此话不妥,宋谢两年早已定亲多年,虽未嫁娶,但三娘已算半个谢家人。” 霍川意味深远地哦了一声,握着拐杖的手紧了又松,语出惊人:“既没成亲,便不算谢家人。何况这门亲事早晚要退,三妹与我……” 他越说越过分,宋瑜攒着衣裙的手早已捏握成全,浑身禁不住地战栗,既恨又怒。 “住口!”她忍无可忍地颤声呵斥,同时落定的还有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盈盈秋瞳再无懦弱,定定地看向他不退不缩,她下足了力道,手心都震得略有发麻,却倔强得紧。“请园主自重。” 不一会儿霍川脸上便泛上鲜红掌印,他不是没想过惹怒宋瑜,只是没想到小绵羊被逼到绝处会如此反击。 宋瑜黛眉拧起,从未有过的果决干脆,“稍后我会同阿耶解说,我留在此处确实不便,只能另择他人。若是园主依然不满,两家生意不如就此作罢,没必要为难我一介女流。” 临走时看着他眼睛,“希望日后再无瓜葛。” 她说到做到,当天中午便从别院离开,甚至连午饭都没来得及用,一刻不都想在此地多留。 谢昌亲自将她扶上车辇,末了深深觑一眼身后.庭院。 ☆、第22章 雨霖铃 宋琛一路上都有些欲言又止。 他寸步不离地跟在宋瑜身后,三两步跨过青石台阶,一不留神踩到水洼中,泥水溅了自己一身不说,连前头的宋瑜都不能幸免。 总算让宋瑜停下,她垂眸怔怔地盯着鞋头,一声不吭。先头在别院那段对话没有避讳丫鬟,薄罗澹衫听得惘惘,至今大气不敢出一声,目下慌了神似地给她拭去裙摆泥水。她们不日前才被龚夫人惩戒罚跪,那滋味儿记忆犹新,姑娘若再出事她们也脱不了干系…… 宋琛随手掸了掸衣裳,拧眉跨到她跟前,“你跟那人怎么回事?” 半响没等到宋瑜回答,眼见她转身便要回重山院,情急之中握住她小臂,神情难得肃穆,“他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你倒是说话!” 宋瑜挣了挣没能挣脱,不知不觉间宋琛已经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她陡然想起霍川方才对她所作所为。下意识便要举手,被一只宽厚手掌拦在半空,抬眸是谢昌一本正经的面容。 “三娘。”他旋即松开,这一路始终默默无闻地跟在她身后,星眸凝望着她不移分寸,“颜玉是担心你受了委屈。” 其实何尝不是他心中所想,宋瑜现下情况不得不让人担心。她跟霍川之间定然发生何事,只是她不愿意说,便不好逼她。 思及霍川那番猖狂的话,谢昌垂下广袖下的手紧了又紧,神色更加沉郁了些。 宋瑜目光闪烁,那些事情怎么可能说得出口,她编贝紧咬,端是不肯多说一句话。 谢昌始终不躲不闪地回视她,包容恳切,“三娘……” “我们退亲吧。”宋瑜脱口而出,这句话盘旋在口中许久总算道出,不顾他惊诧视线自顾自地解释,“今日一事你也看到了,我跟旁人纠缠不清,他对我……我同阿母说过此事,她不能同意,或许由谢家来提比较容易……” “我也不同意。”不待她把话说完谢昌便匆匆打断,仿佛要坚定心中所想,重复一遍,“我不同意。” 宋瑜不听他的,这回吃了秤砣铁了心,踅身便往广霖院,“我再请求阿母。” 她提起襦裙便往正院去,足下生风,全无平日贤淑端庄模样,从未有过的慌张决绝。沥青道路铺平坦湿滑,她稍有不甚便要滑倒,多次踉跄险险稳住,看得身后谢昌心惊胆战。 谢昌多次唤她名字,她恍若未闻,最终停在一颗银杏树下,缓缓蹲下扶住脚腕,呼吸短促。 走近了才发觉她是崴了脚,泪珠子一串串滴落在地,与脚下水洼混为一体。 她声音低低的,瓮声瓮气,“是我配不上你。” 谢昌一言不发将她从地上抱起,不顾她挣扎步伐沉稳地走到一旁廊庑,就近将她放在石阶上。动作轻柔地给她褪去笏头履,只见脚腕迅速肿起,他握着稍微转了转试探道:“疼吗?” 宋瑜诚实地点头,见他认真地替自己查看脚伤,似乎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他询问了宋瑜院子方向正欲送她回去,被她又气又急地推开:“我都要跟你退亲了,你不要管我!” 谢昌抬头看她,依然无比坚决,“我说了不同意。三娘,从十三岁定亲开始,我便只认定了你。无论你如何说,我都不会同意退亲。” 宋瑜张口辩解,“可是我……” 他蹲在她跟前,眉宇间尽是怜惜,“他说的不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不是你的错,只怪我没能护好你,该愧疚的是我,与你无关。” 天 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人,他把所有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真心诚意地跟她致歉。分明他才是最无辜的人,分明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却用广阔的胸襟包容她融化她。宋瑜 好不容易消停的眼泪再次落下,这次哭得又凶又急,似乎要将连日来的委屈都哭诉出来,可怜无助:“你不要那么好,谁教你对我这么好……我、我最烦了……” 谢昌无声地笑,拇指拭去她脸颊汹涌泪水,眼里满是宠溺,“那我要对谁好?” 宋瑜哭得哽咽,一抽一抽别提有多可人疼,想也不想地便道:“谭绮兰。” 宋瑜嘴上不说,其实搁在心里始终膈应,永远无法原谅她所作所为。只不过近来她安分不少,不再来跟前找存在感。听闻谭家生意失利,阖府上下气氛沉重压抑,大抵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她提起谭绮兰,虽谈不上吃醋,但终究是在意的。谢昌心中蓦然欢喜,总是轻易被她牵动情绪,眼巴巴地解释:“我同她一块长大,你是知道的,我对她并无男女之情。” 他的目光过于灼热,宋瑜招架不住别过头去,少顷才轻轻“哦”了一声。 * 回府一事难免要被龚夫人知道,宋琛这个大嘴巴,什么事都瞒不住。 隔天龚夫人便来到她院里,拉着她坐在弥勒榻上殷殷关怀,“听说那霍园主对你不规矩?” 宋瑜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在,不想将事情闹大,况且耶耶还在他府上治病,“阿母别听他胡言乱语,是我跟他起了争执,他失控训斥了我两句,落在旁人眼里这才引起误会。” 龚夫人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末了不放心地拍了拍她手背叮嘱,“有事便同你阿母阿耶说,别搁在心头一人承受,我们总能为你做主的。” 说罢见宋瑜乖巧,忍不住又添了句,“不过霍园主我见过一回,倒不像是那般孟浪狂徒,行为举止颇为周到大气,如此说来许是你阿弟看错了。” 宋瑜默不作声,心道人不可貌相,她不止一次被霍川外表博得同情,到头来后悔的还是自个儿。 反正打定主意不再与他牵扯,宋瑜回来前跟宋邺提及此事,他也是赞同。原本让宋瑜来别院宋邺便多有后悔,何况谢昌在场,他甚至没多异议就同意了。 正是因为父母娇宠,宋瑜头一次在人前受恁大委屈,自然对霍川愈加抗拒。 他明目张胆地欺负她,非但不觉有愧,反而大方承认,想想就令人憎恶。 * 此后多日宋瑜都没去过别院一次,有两回想去探望阿耶都忍住了。她让宋琛替自己带话,问候阿耶康健,端是对霍川避如蛇蝎。 饶是如此仍旧每日提心吊胆,他那日所说一字不差地烙在宋瑜耳中,生怕他一个想不开要来家里提亲。什么心上人,宋瑜当他胡说八道,谁对待心上人是极尽所能地欺负恐吓?不知他是哪根筋搭错了,他们统共见不了几回面,更没说几句话,何谈上心? 在她好不容易放宽心时,却等来了谢家的人。 谢昌亲自带人登门拜访,彼时宋瑜正在院内晒太阳,趴在榻上懒洋洋地打盹儿。宋琛急哄哄地将她捞起来,“快随我到前院去!” 宋瑜迷迷瞪瞪地睁开眼,被人叫醒心情很差,当即在他腰上狠狠拧了一把,“你赶着投胎呀?” 宋琛神秘一笑,贼兮兮地,“姐夫来了,你知道他为了何事吗?” 自打从别院回来宋瑜再没见过他,那日在廊下情绪失控,每每想起都觉得十分失态,不好意思面对他。她微微抿唇,目光左顾右盼,“我如何得知?” 宋琛不说,只让她到前院去。起初宋瑜不愿,耐不住他软磨硬泡,多大的人了撒起娇来让人招架不住,遂弯腰穿鞋同他一并前往正堂。 一前一后走到廊庑,宋瑜尚未进屋便听得里面一句:“伯母若是同意,懋声想将婚事提前到今年端午前后。” 宋瑜脚步蓦地顿住,直到身旁宋琛大着嗓门问:“怎么不进去?” 这下可好,屋里泰半人都将目光落在门口。她没法只得缓缓挪步,款款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那句话出自谢昌,她下意识便往左下方位子看去,果然对上他双目。 她连忙错开,与宋琛一并前头八仙椅坐着的龚夫人行礼,“三妹失礼,请阿母莫要怪罪。” 龚夫人正思忖该如何告诉她,目下有个机会,便顺水推舟将她招呼到身旁,“方才懋声说的你也听见了,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按理说这话不该问她,婚姻大事全凭父母做主便是,但宋家把女儿宠坏了,唯恐她有一点不如意,真真是捧在手心里一般。 宋瑜仿佛接了个烫手山芋,她不排斥谢昌,但对他也无男女之情,最多便是欣赏与好感。他是个君子,与霍川的卑鄙可恶不同……宋瑜赫然心惊,她想那个人做什么? 她不说话,龚夫人权当默认了,“我看拖到明年是有些晚了,加上你耶耶身子状况益渐下降,不如早早将婚事办了……” 话音未落,从院里便跌跌撞撞跑进一名仆从,是先前指派到城外别院伺候宋邺的。 他粗喘了几口气便急急道:“老爷,老爷不行了!” ☆、第23章 春料峭 一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将正堂几人轰得不能言语。 良久谢昌起身攒眉道:“发生何事?一五一十讲述清楚。” 仆从也是慌了神,他马不停蹄地从别院赶来,气喘吁吁舌头都不能捋直。谢昌的话给他吃了颗定心丸,俯跪在堂屋中央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老 爷这几日原本恢复得不粗,气色日益见好,更能下床走动半个时辰。霍园主今日新引进了几种颜色的菊花,便邀请老爷一同前往院中观看。起初老爷精神奕奕,与园 主畅谈甚欢,不知因何忽然晕倒院中,甚至浑身抽搐痉挛不能止。园主请了郎中查看,却无论如何查不出病因,目下老爷依旧处在昏迷中,气息渐弱。” 他一口气说完,龚夫人从震惊中回神,连忙命人准备马车前往城外别院,片刻不容耽搁。 宋瑜紧随在龚夫人身后,此时再顾不得与霍川的纠葛,她阿耶身体要紧。不知缘何听闻仆从那番叙述,脑海里第一反应竟是霍川从中作梗…… 并不排除这个原因,宋瑜登上车辇后一直在盘旋思考,他那人阴晴不定,起初为什么要提议帮助阿耶?他并不是那样热心肠的人,定是有其他原因。 思及此对他厌恶更甚,命薄罗回去取她的湖色缠枝莲纹褙子。那是刚用宋瑜窖藏的香料熏过的衣裳,足足在地底下窨制了一个月,用甲香、丁香、沉香等香料,其中香味旖旎,经久不绝。 薄罗快速来回,并细心地给宋瑜披上,一转头谢昌正站在后头,循得她目光微微一笑,便俯身走入后头一辆车辇,看方向也是前往城外别院的。她疑惑出声,“谢郎君也要去吗?” 她们已经落后龚夫人有段距离,宋瑜命车夫加紧速度,眉心焦虑,根本没工夫搭理她,随口应付了句:“宋琛呢?” 平常不见人不要紧,在阿耶病重的关头他若再不出现,便是真真正正的不孝。 好在澹衫懂事,将薄罗拽到一旁去,“小郎君在后头那辆车上,方才谢郎君支会人去寻他,这才见赶到。” 宋瑜抿唇嗯了一声,谢昌委实考虑的周到,嘴上虽不说,但心底到底感激他。 袖子下交握的双手忐忑不安,只消一想到阿耶要出事便再无法淡定。近几年阿耶虽病重,但她都怀揣着能治愈的希望,有朝一日耶耶定会像往年那般身体康健,为他们遮风挡雨。可现今他若真的…… 宋瑜竟不敢再想,不住地敦促车夫再快些,一路扬起尘沙无数,总算在别院门口赶上。 龚夫人正踩着脚凳下车,脚步虚软险些栽倒,百英眼疾手快地将她扶稳,一双眼睛哭得红红:“夫人……” 龚夫人恍若未闻,径直往院里赶去,模样不得不让人担心。 宋瑜在身后看得心中发酸,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门口有宋府的仆从接应,各个面如蜡色,将几人引往宋邺所居住的厢房。 * 多日不曾涉足,屋中充盈药味,床头段怀清在查看宋邺病况,前后四五名丫鬟忙前忙后地照顾,却不见宋瑜带来的那四名丫鬟。宋瑜离开时没捎上她们,让她们留在别院伺候阿耶,现在看来却不知躲在哪儿偷闲了。 榻上阿耶面色苍白,唇无血色,大抵方才十分痛苦,五官有些扭曲紧绷,看得人心头一恸。 龚夫人走近床头,平日里再坚强也禁不住失声痛哭,“前儿见还好好的,怎么这就……” 段怀清起身一礼,又朝她身后宋瑜、宋琛一一招呼,“目下宋老爷已稳定下来,短期并无大碍,需得静养才是,烦请几位稳定情绪,让我一心为其诊断。” 闻言龚夫人渐次止声,泪水却禁不住无声往下落,她拿绢帕掩了掩眼角,“家主究竟罹患何病,郎中可否如实告知?” “并非我不愿,实乃不知。”段怀清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一脸愁苦,“他脉象浮软,五脏六腑呈衰竭之势,怕是撑不了多少时候。先前那几日精神充沛,或许是回光返照的缘故。” 言罢室内鸦雀无声,宋瑜只觉头脑一空,再无他物。 枉论龚夫人同他多年夫妻情怀,怎能接受如此打击,当即身子一软便往地上倒去。宋琛唤了声“阿母”快步上前扶住她,她却双目紧阖已然昏迷。 宋瑜忙让百英收拾偏房,供龚夫人休息。她的阿耶病倒了,若是阿母也出什么好歹,她一个人是无论如何撑不下去的。宋琛不成器,从未指望过他,一下子所有重担全落在了宋瑜身上。 她有条不紊地指挥丫鬟收拾屋子,扶龚夫人入内;又指派堂屋丫鬟去拿药煎药,谁留在跟前伺候谁出去办事,井井有条。 大兄宋珏近几日出门办事,宋瑜已有许多日未曾见过他。听阿母说大兄近来进账数额不对,他在瞒着家主做事,然而真正查起来却毫无头绪,龚夫人为此整日心绪不宁。 宋瑜坐在耶耶跟前,握住他枯瘦的手贴在颊畔,喁喁低语:“阿耶怎么舍得离开我们……” 丫鬟送来药碗,宋瑜伸手去接,仰头却对上谢昌担忧视线,她微微怔忡,回以感激一笑:“这里有我在跟前就好,你带着宋琛下去休息吧。” 左右宋琛在这儿也帮不上忙,他跟个木头似的杵在床头,直勾勾地盯着宋邺不言不语。 谢昌颔首,意欲将他带离,他却一动不动,不知何时红了眼睛,狠狠一拳砸在房中梁柱上。宋瑜担心他惊扰了阿耶,连推带搡地将人赶出屋外,对上他困兽般挣扎的双目时,终于忍不住将人抱住。 她踮起脚尖正好在他耳畔,无助低语:“宋琛,你要争气。” 话里包含无数心酸,宋琛难得一次没有反感,许久才缓缓地嗯了一声。 * 给宋邺喂罢药后,宋瑜又陪在身旁许久。 半个时辰后龚夫人转醒,她让出位子给阿母,另嘱托了两句才不放心地出去。阿耶身体不便经常移动,只能暂居在别院,如此她每日都得前来照看。宋瑜不怕奔波,只怕与霍川打照面。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苦恼,走出厢房便赫然顿住。 屋外立着一人,正是宋瑜最不想见到的那个。看模样他也刚来,鸦青道袍服帖地罩在身上,云头履往前迈了一步意欲进屋。 霍川察觉到前头有人,浓郁芬芳扑鼻而来,他只当是宋府丫鬟,蹙了蹙眉便暂退一旁。 宋瑜知他没认出自己,不由得加快脚步从门槛越过,擦身而过之时一颗心都悬在嗓子眼儿上。眼瞅着便要走过,身旁的人却霍地伸手拽住她腕子,使她再前进不得。 霍川的声音仿若从寒潭深处传来,分明淙淙如清泉般动人,却让人觉得冰冷彻骨,“三妹,我知道是你。” 她身上熏香很好地覆盖了原本体香,若不是两人近身,他根本觉察不出。这香味虽馥馥好闻,但过于浓烈,不如宋瑜身上原本的浅淡雅致。 宋瑜身子僵硬,被他握住的手腕瑟瑟颤抖,上回他给的恐惧尚未消弭,求助的目光下意识便转到澹衫身上。 好在澹衫聪慧,不着痕迹地挪到她身后拘谨有礼道:“园主认错人了,婢子是澹衫。” 她说的煞有其事,若不是宋瑜身处其中,几乎忍不住就要相信。她提心吊胆,紧紧盯着霍川,只见他似是相信了,握着自己的手缓缓放开力道。 宋瑜禁不住松一口气,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庆幸,便清楚看见霍川嘴边挑起一抹讥诮,重新覆住她手腕往一旁带去。宋瑜惊恐至极,伸手便要向身后丫鬟求救,他不能视物却走得极顺畅,前头有一名仆从引路,霍川一直将她带往厢房左耳房的墙根处。 薄罗澹衫正欲求救,被他冷声威胁:“宋邺病情目下受不得刺激,稍有不甚便命丧黄泉,你们莫非不想救他?” 此话正中宋瑜软肋,她陡然失了所有力气,浑身虚软地靠在红墙之上,朝左右为难地二人摇了摇头。她不信霍川能拿自己如何,阿母还在房中,宋琛和谢昌还在院里…… “去叫宋琛来!”她扬声道。 两人得令,忙踅身寻人。墙外立着霍川的人,她们根本近不得身,若是寻来小郎君事情或许顺利。姑娘被他擒住,这人的阴沉冷厉她们都见识过,后果不堪设想。 霍川与她挨得很近,精准地攫住她下颔沉声一笑,“听说谢昌也来了,三妹就不怕被他看见?” 宋瑜哪能想到那么多,能摆脱他才是正经。 然而不待宋瑜回答,他便沉吟出声,“看见也好,让谢家主动提出退亲,从此担上不仁不义的骂名。” 一壁说一壁摩挲她粉嫩唇瓣,俯身吻了下去,呼吸间满是她恬淡馨香。 ☆、第24章 嚼舌根 柔软樱唇一如印象中的美好,霍川竟有些舍不得放开,直到被宋瑜一口咬在下唇上。 宋瑜怎么也推他不开,两只手被他桎梏着无法动弹,满腔怒意无处宣泄,唯有又急又恼地狠狠咬他。霍川稍微离开,下唇沁出血珠,血腥味儿在口腔晕开,他非但没松开宋瑜,反而故意贴在她唇瓣印出一朵瑰丽血花。 吻完后心满意足地放开她,“谢昌来的晚了。” 宋瑜与他无法沟通,忍无可忍地将他一把推开,用手背拭去他的血迹,直言不讳:“我阿耶的病跟你有无关系?” 自打上回她被逼到绝路反击,便不再深深地畏惧他了,虽然说话有些紧张,但起码不再哆嗦。 远处抄手游廊传来纷沓脚步声,旁人或许听不到,但霍川五感除却眼睛都比旁人更敏锐一些。他退开半步,“我既然请宋老爷来治病,又何必在自己家中加害他,岂不是掩耳盗铃?” 今日宋邺在院中昏倒实属意外,所有人都始料未及,霍川当即便命人去请段怀清来,再晚些便无力回天。这些天她一直躲着,霍川知道那日将她吓坏了,可是她越挣扎他便越控制不住想欺负。娇娇软软的,连哭起来都很可爱。 霍川在侯府居住多年,高门大院里的女人不是懦弱便是狠毒,趋炎附势,曲意逢迎。未曾想还能养出她这样单纯的姑娘,情绪不懂得隐藏,憎恶害怕都直接反应出来,无比真实。唯一遗憾是不能看到她的表情,都道宋家女郎漂亮,究竟是何种极致的美? 他的话不无道理,宋瑜是关心则乱,他若想害阿耶,接到家中无非是多此一举,旁人一定都怀疑他。何况段怀清以前也曾为阿耶治病,他的医德有目共睹,不会与霍川狼狈为奸。 思及段怀清那一番话,宋瑜心情陡然低沉,“园主若是无事,我还要回去照看阿耶。” 她贴着墙角走出,意外地是霍川竟然没有阻拦,他立在原地不动声色。宋瑜快走两步避开一段距离,外面日头明晃晃照在头顶,下意识伸手遮挡。 指缝间觑见不远处匆匆醒来的丫鬟,后头跟着宋琛和谢昌,还有一个宋瑜十分不愿意见到的人…… 澹衫薄罗上前细心查看,一脸戒备地朝她身后看了看,“姑娘没事罢,霍园主可有为难你?” 话音刚落霍川便从墙根缓缓走出,一旁仆从低头扶着他手臂引路,他就立在宋瑜几步开外。脚步顿了顿,踅身欲走。 宋瑜目光从几人身上一一扫过,谢昌面容紧绷,他身后一脸跃跃欲试、兴致盎然的正是谭绮兰。 正思忖该如何解释这场面,谭绮兰便按捺不住恶语相向:“上一回我便觉着你们之间有猫腻,没想到果真被我料对了!青天白日的,真个下作!” 才说完便被谢昌一把拉到身后,“你住口。” 抬头果见宋瑜脸色不悦,紧抿唇瓣,细一看她樱唇略有红肿,不必想都知道怎么回事。登时心中震怒,顾不得什么君子礼仪,他上前几步板正霍川肩膀,举起一拳便砸到他身上:“卑鄙!” * 霍川反应不及,被他一拳砸中嘴角,身子一仰摔在身后墙上。 众人哪能想到平日温和的谢昌忽然暴怒,连忙上前阻拦。仆从扬声唤人,手忙脚乱地将霍川扶稳,只见他嘴角迅速泛起青紫,更有斑驳血迹。举起袖子打算给他擦拭,被霍川伸手挥退。 霍川面色下沉,挑唇嘲讽,“谢郎君此话怎讲?” 此话问的巧妙,谢昌怎么也不会在众人面前说出实情。但霍川三番五次败坏宋瑜清白,实在可恶,忍不住上前要再补一拳,被周遭围上来的仆从拦住。 他两人起争执,其余人都看得惘惘,宋瑜睁大眼不知所措。 唯有谭绮兰在后头蠢蠢欲动,探出头来唯恐天下不乱,“能怎么讲?谁知道你们二人躲在此处做什么腌臜事,难怪我谢哥哥生气,要我说跟宋家定亲简直丢人!” 宋瑜最近过了一段太平日子,几乎要忘了这人是多么不讨喜,难听的话脱口而出,一点也不像闺阁里的姑娘。 不只是她,连宋琛都听不进去,掳起袖子就要上前:“这臭娘们欠收拾!” 霍川眉峰萃了寒意,凝结一层冰霜,旋即舒展眉宇不无揶揄,“若论卑鄙,谁能及得上谭家女郎?” 谭绮兰皱眉不解,“你说什么,不许乱说话!” 他不答反问:“女郎知道平康里吗?” 言罢谭绮兰脸色煞白,一改方才嚣张气焰,仿佛瞬间被人扼住了喉咙,磕磕巴巴地否认:“那、那样肮脏的地方……我才不知道……” 无非是不打自招,霍川岂会同她一般见识,权当她是跳梁小丑罢了。 然而却引来宋瑜端详目光,她深感疑惑地睇向霍川。听他话中内容,似乎知道谭绮兰所做作为,可他是如何得知? 其实霍川事后让人查过,彼时寺庙一事事出蹊跷。犹记同行的还有谭绮兰,只不过翌日她先行离去了。再后来因缘巧合见过一面,她态度跋扈嚣张,霍川对那日前因后果多少有了猜测。随后便让人去查谭绮兰最近行踪,果真跟平康里的人有过接触,只可惜的证据被人提前要走了。 谢昌并未将两人对话放在心上,只是后悔将谭绮兰带来此地。 实非谢昌本意,而是她今日去宋府寻人未果,听家仆解释便巴巴地赶到别院来。她跟宋瑜向来不对付,目下谭家受难,宋家袖手旁观,她愈发口无遮拦,私认为一切全是宋家过错。 谢昌让人先带她回去,留下只能作乱。 临行时谭绮兰途经宋瑜跟前,狠狠朝她瞪了一眼:“你不配嫁给我谢哥哥。” 宋瑜不理会她,倒是宋琛忍不住嗤笑,“要不然你嫁?” 两人目光相撞,刀光剑影,谁都不肯退让,末了谭绮兰冷哼一声愤恨离开。 * 宋瑜本以为霍川会将大隆寺的事说出来,是以才没工夫搭理谭绮兰,待人走后才惊觉手心一片冰凉,冒出细密的汗珠。 抬头迎上谢昌复杂视线,她禁不住瑟缩,正欲开口解释,他却抢先:“我认识许多悬壶济世的医者,若是宋老爷愿意,随时可以送往谢家诊治。” 宋瑜张口讷讷,“可是阿耶已然受不得颠簸……不能再转换地方了。” 言罢谢昌好似忽然气馁了一般,看着宋瑜的眼神满是哀戚,“三娘,我也可以帮助你。” 宋瑜有一瞬间的不忍,他为自己出拳,无条件地站在自己这边,种种举措令人感激。左右为难之下,终于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我以后每次来看阿耶,都会跟宋琛一起,形影不离。” 这话何尝不是说给霍川听的,宋瑜悄悄往一旁看去,只见他嘴上血痕已经擦拭干净,闻言稍抬了抬头,冷嘲热讽:“好一副郎情妾意的画面。” 说罢面无表情地缘路折返,表情更显阴鸷。 宋瑜怔忡,长睫毛微微颤动,缓缓敛下遮住了水眸里的光彩。她后退半步微微一礼,“我去里面照顾阿耶,郎君和宋琛可先行离去。” 不待人反应过来,她便转身离去。 谢昌凝望着她背影,到口的话囫囵吞了下去,最终什么也没说。 * 原本以为谭绮兰只是一个小插曲,没想第二天她便出乎所有人意料。 陇州大清早便流传开了消息,说宋家嫡女既与谢家定亲,又与多个男人纠缠不清。先是大隆寺夜半不在房中,再是终日与花圃园主来往,更被人亲眼撞破,实在不堪。 流言蜚语泰半是女人口口相传的,其中不乏有嫉妒宋瑜容貌的,目下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自然要可劲儿地拉下水。是以不出半日,整个陇州便知道宋家女郎“闺中不检”。 那些话传的实在难听,薄罗听罢气得火冒三丈,恨不得立时去街上跟人打一架:“呸,无凭无据的竟能这么诬陷人!仔细一个个嚼烂了舌根子!” 宋瑜哪能不生气,不必想便知道是谁传出的流言。 昨日谭绮兰离去心有不甘,以她的为人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宋家让她家不好过,她是打定主意要拉宋家下水,不能在生意上动手脚,败坏宋瑜的名声绰绰有余。她道旁人下作,又有谁能比得上她? 宋瑜想起被她压在抽屉底下的信封,起身拿出看了看,忽有仆从来报:“有人求见姑娘。” 来人是花圃的陈管事,宋瑜颇有些讶异。 管事仍是一副和蔼可亲的笑模样,开门见山:“女郎手中是否有一封至关重要的书信?” 宋瑜更行惊诧,那封信目下就在她手上,管事想必也看见了,只笑眯眯地不再拐弯抹角:“不瞒女郎,此行是园主吩咐我来的。他让我拿这封书信回去,陇州的风言风语,他自会替您摒除。” ☆、第25章 好事近 这封信是在她手中,可霍川又从何得知? 宋瑜始终对他心怀戒备,没法相信,“他为何要帮我,如今外面都传开了,不是正中他的下怀?” 陈管事只笑笑,不答反问:“姑娘打算如何让信里内容面世?” 倒是问住了宋瑜,她确实没深入思考过,只想着找个人散播出去便是了。至于找谁……她觑一眼薄罗,这姑娘手段多,人又灵活,堪当此任。 管家放佛能看破她心中所想,徐徐解释:“姑娘若是淌了这趟浑水,日后不难被人追根溯源查到自个儿身上。不如交给我家园主来处理,他不会害了您的。” 宋瑜仍是那句话:“他为何要帮我?” 按理说霍川巴不得她声名狼藉,如此谢家便有正经由头退亲,正好顺遂他心意。宋瑜没法相信他,手中攒着信纸捏出皱褶,挣扎犹豫。 若是不给她个满意答案,她势必不会轻易相信。陈管事轻声喟叹,“园主对您的心意,姑娘当真感受不到吗?” 宋瑜登时懵住,“你胡说什么!” 心意包含千万种,若说霍川对她是捉弄欺辱的心意,宋瑜或许还能相信,可是偏偏这管家说:“他从未对旁的姑娘这般上心过。” 宋瑜吓坏了,忙让人将他送出府,立在原地久久没能回神。 * 不出两日陇州流言便换了一种光景,有人亲眼目睹谭绮兰出入烟尘之地,与里面的婆子纠缠不休。 原来行为不检的并非宋女郎,那些空穴来风的话无非是人有心为之,刻意要诬陷她。 又有人道谭女郎跟她素来水火不容,谭绮兰几次三番口出恶言,都是宋瑜默默忍下的。两人之间起了口角,谭女郎气愤不过,是以才编造出这样谎言欺瞒众人,混淆视听。 那些豪门商贾之家的是非,百姓素来津津乐道,如今出了这档子事,自然成了茶余饭后的消遣。听说谭绮兰听罢气得震天,扬言要将说闲话的人揪出来拔了舌根,毒辣言语令人心悸。 第二日陈管事又来求见宋瑜,笑意融融:“女郎可否愿意将书信交给我了?” 宋瑜不再如上一回那般抵触,说到底他们帮了她,城内流言蜚语呈现一边倒的趋势,泰半的人都在帮她说话,道是谭绮兰心狠手辣。她命薄罗回去取信,问出心中所想,“你告诉我,为何知道我手里有这封信?” 管事越看她越觉得喜欢,一门心思要撮合两人,“园主命人打探过,平康里的婆子说被人要走了,再追问对方模样,不难得出是您身边人的结论。” 薄罗古灵精怪,模样又生得好,走在人堆儿里分外扎眼,无怪乎那婆子印象深刻。 书信转交到管事手上,宋瑜忍不住询问:“他这么做,究竟有何目的?” 这个“他”指谁大家心知肚明,陈管事笑眯眯地东西收在袖筒里,“园主不过想伸手拉姑娘一把,他不是您想的那种人。若是真想让您跟谢家退亲,多的是正经手段。” 感情还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宋瑜瘪瘪嘴目送人远去,脸上明摆着不信他胡诌。 * 就在陇州人为谭绮兰是否接触平康里吵得不可开交时,一封她与老妈子暗通的书信横空出现,信里内容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谭绮兰便被不堪的言语淹没,再无名声可言。 盖因这次是有确凿物证,即便想挽救也无力回天,任谁都知道谭家女郎自甘堕落,与那肮脏的地方来往,还拿了一瓶催情药物。 原本近来谭家便事事都不如意,一场生意险些赔干了所有积蓄,外头更是负债累累,只剩下一个空壳子。再加上谭绮兰这出事,更是家门不幸,流年不利,为此谭老爷一蹶不振,在床上躺了十来日没能起来。 谭绮兰咬牙切齿,她直觉是宋瑜将自己逼到绝境,可是却又查不出任何与她有关的蛛丝马迹。不甘心作罢,按捺不住到谢家拜访谢家主母,即是她的姨母。 谢 家主母从小便将她视若己出,喜欢得紧,出了这事自然痛心,不住地数落谭绮兰一时糊涂。谭绮兰顺势匐跪在脚踏上,挤出几颗泪珠做出可怜兮兮的模样,伏在谢主 母身上哭诉:“绮兰是被人冤枉的,我从未涉足那种地方……又、又怎么能拿那东西……都是宋瑜要害我,她巴不得我身败名裂……您要替我做主……” 谢主母拧眉深思,到底没全信她的话:“宋瑜看着不像那样心机深沉的人,可是你得罪了谁?” 谭绮兰继续哭闹不休,一口咬定是宋瑜所作所为:“除了她还能有谁,她对我怀恨已久!” 说罢便将寺庙进香一事添油加醋地说了,说宋瑜在寺庙与人私通,恰巧被她撞见,从此便对她心怀芥蒂。与她私通的人正好是城外花圃园主霍川,两人在别院经常来往,被谢昌撞见多回,饶是如此仍旧不曾收敛,“姨母若是不信,大可亲自询问谢哥哥。” 她见谢主母心有动摇,忙推波助澜:“依我看这样的人,即便成亲了也不会遵守妇德!岂不让谢家蒙羞,姨母不如趁早退了这门亲事罢!” 谢主母抿唇一笑,只当她小丫头不懂事,“这门亲事哪是那么好退的,当年宋家对谢家有恩,两家祖父才订的娃娃亲。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再说退亲岂不是让人看笑话?” 说罢挥了挥手示意谭绮兰先回去,容她再做思量。 * 近来店里似乎出了乱子,近几日谢昌都面露沉郁,瞧着比往昔憔悴不少。 他按了按眉心坐在黄梨木圈椅上,已经有两天不眠不休,目下很是困乏,“母亲寻我来是有要紧事?” 谢主母心疼他,亲自给他递了杯龙井到手上,坐在条案旁一本正经地问:“听说你前几日去看望宋老爷子了,他身体可好?” 谢昌喝了一口,免不了要想起那日不愉快,剑眉紧蹙:“不大好,伯父身体状况日益变差。我正要同父亲提及此事,家中有不少名贵药材,改日可登门送往。” 谢主母自然同意,再三踟蹰终于认不出出声询问:“你那日去,见着宋女郎没?” 小一辈的姑娘里,她最喜欢的便是宋家的这个姑娘。人长得精致漂亮不说,礼节是一等一的好,懂事贴心,温婉可人。她不止一次为自家儿子高兴,能娶得这样妙人儿。她当然也看得出来谢昌对人家上心,三五不时便要巴巴地往宋家跑一趟,满心满意地都是未过门的媳妇儿。 谢昌颔首,“她去照顾宋伯父了。” 说罢便不再多言,若是搁在往常定能滔滔不绝,此举颇有些反常。 谢主母试探地问:“绮兰方才来了,说她跟霍家园主有染,可是实话?” 言罢谢昌一沉,“母亲不是不知,她的话能有几句是真?您切莫听信谗言,此事我自有主张。” 他起身走到门口,这几日事情冗杂,连连出事,使得他精神紧绷,连带着话语也不由得尖锐。他踅身向后看去,对上谢主母关怀视线,勉力舒展眉宇,“城内流言我已让人压制下去,最近让绮兰安分些,不是所有言语都是空穴来风。她若再如此,我不会再帮第二次。” 到底是一家人,顾念着亲人情分,谢昌回房休息不多时,便有商铺里的人匆匆赶来。 * 这几日商铺出了大事,店里的伙计失手打死了人,目下正在闹官司。 那人在店里买了一对青瓷缠枝灵芝纹落地花瓶,回去后竟发现瓶口有瑕疵,便送回店中理论。那店里伙计也是火爆脾气,非要说是对方自己磕坏的,两人一言不合扭打一团,伙计失手将人推在花瓶上,撞破脑袋当场没了气息。 人命关天的大事,岂能善罢甘休。好巧不巧死者正是霍家花圃的仆从,买的花瓶正是要摆在霍家别院,目下已经报了官,伙计前两日被关进了地牢,任谁都不能探视。 此事非同小可,真正内情被谢昌刻意隐瞒了,大家只知道是口角之争,失手杀人,没有往谢家瓷器上面想。然而纸包不住火,大抵不出几日城内百姓便俱已知晓,为此谢昌才焦头烂额。 并不是没有解决方法,只是谢昌不愿意往深处想。 他不愿意,不代表谢家二老也不愿意。连日来看着唯一的儿子愁眉不展,他们自然不能坐视不理,翌日驱车赶往城外花圃。 他二人道明来意,“那仆从的身后事谢家定不会亏待了他,每月送去银两给他的妻子儿女,再有别的要求霍园主都可以提,只求您宽宏大量……” 霍川端坐在八仙椅上,手边是一盏冒着腾腾热气的洞庭君山,他支起下颔若有所思:“那名仆从跟在我身边有三五年,是个孤儿,并未娶妻生子,若要息事宁人并非难事。” 他调整了姿势,牵起唇角缓缓道:“我可以不再追究,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第26章 万重山 有要求就好,代表还有转圜的余地。 谢老爷做了个请讲的手势,“园主但说无妨。” 霍川薄唇轻启,“这要求并不难,只需你们同宋家退亲便是。” 他说的轻巧,甫一说完这话便见二老怔在原处,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不着边际的要求。是以谢老爷听罢面露为难之色,“这,恐怕……” 霍川并不着急,他啖了口茶不咸不淡道:“如若不然,谢家郎君恐怕也逃脱不了干系……届时锒铛入狱的,可不只是一个伙计那般简单。” 谢家二老面面相觑,各自神色复杂。 一方面不愿意谢昌为此悔了前途,更牵连自家生意;另一方向又舍不得宋瑜这个未过门的媳妇儿,若是由他家提出退亲,宋家必定恼恨非常,两家多年关系一朝破裂,吃亏的还是谢家。 霍川不急于一时,放下茶杯有意无意提点:“谢家与宋家多年交情,此事若不及时解决,恐怕还会牵连宋家。谢老爷是个明事理的人,应当不用我说才是。” 他说的不错,但霍川何时同宋家关系这样好了?他们两家退亲了,对他有何好处? 最终还是谢老爷出言委婉:“请容我与内子回去思量一番。” 说罢与谢主母对视一眼,相携离去。 早知他们不会轻易答应,霍川颔首,起身命人送客。 * 宋瑜这几日心思都在父亲身上,城内流言四起时,为了避嫌她不得不留在家中,哪儿都不能去。目下好不容易平定下来,她便忍不住前往别院探看阿耶,如她所言,一同陪伴的还有宋琛。 宋邺近来气色见好,想必调养得不错,宋瑜到的时候他正倚靠在引枕上喝药。 宋瑜心里装事,勉强露出笑意,“阿耶还好吗?可有不适?” 陇州的传言似乎没进到宋邺耳朵里,他笑着拍了拍宋瑜的手,又朝身后宋琛睇去一眼,“大好了,难为你二人时常记得来看我。”顿了顿似乎想到何事,又往门口看去,“怎的不见你大兄?” 自打他搬到别院来,便鲜少见到宋珏探望,上回他病重晕厥,宋珏都没能过来一次。到底是他大儿子,素来行事稳重孝顺,从未有如此反常的时候,宋邺免不了起疑。 这几日宋瑜对大兄的行踪掌握不定,不知他在忙些什么,整日见不得人影。不想让耶耶担心,她才临时编了个谎言:“大兄近来去外行商了,短期内没法回来。耶耶不必担心,他在外头不会出事的。” 闻言宋邺这才放心下来,与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便精神不济。宋瑜担心累坏了他,不敢过多逗留,拉着宋琛从屋里离开。 他们一并行在廊庑下,宋琛难得心事重重的模样,罕见地没有耍贫嘴。 加上宋瑜也怏怏不乐,两人一路沉默,廊下有人朝他们走来,近了才看清正是陈管事。他朝宋瑜微微抱拳,“园主请女郎前往堂屋一趟。” 不待宋瑜回答,宋琛已经侧身挡在她跟前,横眉冷目:“去做什么,他还嫌将我阿姐害得不够吗?” 管事天生一副笑模样,面对他的刁难也不生气,“只是说两句话罢了,不会为难女郎。” 宋琛双手环抱替阿姐回答,“不去。” 他是个极其护短的人,亲眼目睹了两回宋瑜被霍川欺负,从此便对那人一点好感也无。阿耶在他府上治病实乃逼不得已,如若不然他定不会让宋瑜踏入这里一步。城里的流言蜚语他都听了,有人在他跟前说宋瑜闲话,被他二话不说揍了回去,从此再没人敢道一句是非。 宋琛态度坚定,竖在宋瑜跟前端是不肯退让半步,让陈管事很为难。 到底他帮过自己,宋瑜想着是要道一声谢,便扯了扯前头阿弟衣缘,同他打商量,“不如你同我一起?” 宋琛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你脑壳坏了,那人有什么好见的?” 宋瑜没办法,只有贴着他耳畔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并说此事多亏霍川帮忙,她才能全身而退。听罢宋琛颜色果然缓和了些,只不过态度仍然坚决:“若是他再对你动手动脚,我可不会再客气。” 话虽是对这宋瑜说的,但眼睛一直盯着陈管事,陈管事讪讪,为他们引路前往。 * 霍川才治罢眼睛,眼前覆了一层白纱布,就在偏厅候着他们。 白瓷灯下他的五官略显柔和了些,大抵是纱布掩盖了凌厉的眉眼,看起来竟不如平常那样咄咄逼人。他懒怠地半躺在弥勒榻上,侧脸精致无暇,面前摆着各种各样的香料,他正逐个试味。 听闻脚步声便停下动作,向来人方向侧了侧头,不甚满意地蹙眉:“我只请了宋瑜一人。” 宋琛早看他不顺眼,模样嚣张地杵在跟前,仰头睥睨着他,“若是你又欺负我阿姐怎么办,我岂会让你如意?”说罢反应过来对方根本看不见,遂撒气般往一旁绣墩狠狠坐下,“你们谈,不必在意我。” 说的轻巧,他这么个大活人就在旁边,谁能忽略? 宋瑜站在离他两步开外,一句话在喉咙里千回百转,“家父连日叨扰贵府,心中过意不去。另外上回的事多谢园主相助,只希望您不要将此事告知阿耶,以免他忧思过度,身体承受不住。” 霍川将面前香料一推,仆从为几人各倒了一杯茶,他模棱两可道:“三妹若真过意不去,不如替我做一件事。” 宋瑜那番话实属客气,没想到他自然而然地就当真了,登时愕住,“何事?” 霍川并不多言,“日后你便知道了。” 如此便是已然定下,宋瑜连反驳的机会也无,硬生生落进了他设的圈套,抿唇不大痛快。 谁知道他叫宋瑜来就是为了这事,让人想借题发挥也没机会。霍川眼睛才上过药,目下很有些困倦,招呼陈管事送客。 宋瑜知道从屋里出来都有些惘惘,总觉得有不大好的预感,她是不是答应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回头看一眼身后,神色复杂地同宋琛一道离去。 * 宋府门口停着另外两辆车辇,才回到府上宋瑜便直觉不大对劲,府中上下安静得厉害。 她原本打算回重山院,但见正堂似乎不大平静,便与宋琛相携前往。尚未走近便听龚夫人隐忍怒意的声音:“谢家可是想明白了?” 不知里面人说了什么,她才迈入门槛便见龚夫人恨恨一颔首,“好、好,真个教我刮目相看!从此以往两家便再无来往,来人,送客!” 正堂里坐着的正是谢家主母,她见过几回,弯唇正欲对人报以笑意,便被龚夫人冷声喝住:“三妹,过来!” 宋瑜不明所以地走到跟前,只见谢主母目露惭愧地看向她,被一旁丫鬟请出门外。 与她一块来的还有十几抬赔礼,龚夫人看见便来气,全命人送了回去。坐在八仙椅上久久不能言语,扶着胸口震怒不止,宋瑜在一旁看得焦急,一壁为她顺气一壁追问:“究竟发生了何事,阿母你倒是说一声!” 龚夫人紧握着她的手,不由分手地将她揽到怀中,连日来的打击终究再也扛不住,埋在她颈窝恸哭出声:“我苦命的三妹……” 宋瑜吓坏了,手忙脚乱地安抚龚夫人,“阿母你别哭,究竟出了何事你倒是说呀……” 她一哭宋瑜不多时也红了眼眶,两人登时抱做一团。宋瑜两眼泪汪汪地觑着宋琛,把他看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耐心全无抓着一个丫鬟便问:“方才谢家的人来做什么?” 那丫鬟被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吓住,战战兢兢地口述:“是、是来退亲的……” 宋瑜一颗泪珠挂在睫毛上将落未落,似乎没能听明白这句话,偏头泪眼朦胧,傻乎乎地问:“是跟我退亲吗?” 丫鬟艰难地颔首,“是谢家亲口提出来的……” 话未说完便被宋琛厉声打断,“胡言乱语,谢昌怎么可能舍得退亲!” 丫鬟委屈地垂下头,不情不愿地接了句“是真的”。 * 龚夫人心情渐次平定,拿绢帕拭了拭眼角泪水,将方才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谢家当真是来退亲的,并且态度端是坚决,宁愿担上不仁不义的骂名也执意如此。龚夫人问了缘由,她也只说两家不合适,连个正经由头都没给出,难怪龚夫人如此气愤。 宋瑜听后不知作何感想,她怔怔地盯着一处出神,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却并不多难过。 龚夫人心疼她,让她回房休息,“我三妹这样好,日后求亲的人多的是,何必在乎他一家。” 宋瑜颔首,听话地回了重山院,一路上宋琛都跟着她:“我不信姐夫是这样的人。” 他似乎比宋瑜受的打击还大,说罢便踅身跑开了,没几步就不见了踪影。 宋瑜没心思留意他,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脚步虚浮地走回正室。薄罗澹衫都担心她,但见她除了不说话,似乎一切都正常,闷头将自己盖在被褥中,一觉睡到傍晚。 醒来后外头一片霞光,照得室内金黄昏昧,她胸口堵得发慌,说不上是何滋味。 她确实对谢昌没有男女之情,可这些日子里却是生出不少好感。他不是喜欢自己的吗,为何说退亲就退亲了?是不是知道她跟霍川有染,所以才嫌弃她了? 她自己胡思乱想一通,摸了摸眼睛并无泪水,只觉得干涩。看一眼窗牖外云蒸霞蔚,外头是丫鬟小心翼翼说话声,她自个儿船上鞋履走下床榻,揉了揉眼睛迷迷瞪瞪地走出外边。 澹衫正在摆弄晚饭,尚在苦恼如何叫醒她,偏头一惊,“姑娘醒了,是否饿了?您中午便没吃饭,婢子特意让厨房多做了几样可口的菜,您看合不合心意?” 桌上摆的泰半都是宋瑜爱吃的,她此刻正觉得口中寡淡,松子鱼金黄酥脆,外面浇了一层浓稠汤汁,看得人食指大动。薄罗拿巾栉给她擦拭了双手,她举箸还没来得及送入口中,门口便蓦地闯进来一人。 宋琛火急火燎地走到她跟前,拽着她便往外走:“你跟我来!” 宋瑜一筷子鱼肉掉在桌上,心疼得不得了。她踉踉跄跄跟上宋琛步伐,后头是薄罗澹衫着急地追赶,“郎君要带姑娘去哪?” 宋琛这人,说风就是雨的,毫不客气地扭头对后头几人道:“别跟来!” 几人追也不不是,留也不是,立在门外左右为难,直到两人消失在游廊尽头。 * 宋瑜被他拽的手腕子生疼,估计已经红了一圈儿,却无论如何挣脱不得。 看方向是去要去后门,可这时候去后门做什么?他半天跑的不见踪影,便是为了此事? 眼瞅着后门就在跟前,宋琛总算放慢了脚步,松开她的手示意前方:“你有什么疑惑,一并问了吧。” 宋瑜莫名其妙地睃向他,“外面有谁?” 然而他却不肯多言,只守在不远处一动不动,打定主意要让宋瑜过去,葫芦里不知卖的什么药。 宋瑜拗不过他,一步步谨慎地走往后门。木门年久失修,两侧是半人高的草丛,她推开虚掩的门,看清外面立着的人后赫然愣住。 谢昌就立在几步开外,不知在这儿站了多久。他身后是一道小河沟,岸上栽种几株青翠绿柳,柳枝垂在水中漾起涟漪,他一袭月白色的袍子更衬得人如碧树,面如冠玉,就这么静静地凝望着宋瑜。 几日不见他形容疲惫憔悴,眼底一片浅淡青黑,他朝宋瑜轻道了声:“三娘。” 话语透着浓重的哀痛与不甘,却又只能化作一声无可奈何的轻叹。见到他这模样,宋瑜心中再多的怨气陡然烟消云散,不知缘何竟对他心疼起来。 宋瑜没走上前,只站在门外与他对话:“谢郎君不是才同我退亲,目下又为何要寻来?” 两 人之间好似隔了一条无法跨越的沟壑,她不上前,他只能放低姿态迁就。退亲何曾是他的意思,自打父母从花圃回来后便忽然转换态度,权衡过后执意要与宋家退 婚。不知霍川同两人说了什么,但大致内容可以想见,无论他如何反抗都毫无作用,能挽救谢家的唯有这一条出路,却是霍川给的。 宋瑜同他退亲了,再也不是他的……或许不出多久她便要嫁给别人,思及此便满心悲痛,这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姑娘,最后却只能拱手让人。 谢昌垂眸轻笑,这才发现他左脸颊有个浅浅的酒窝,“我怕有些话目下不说,日后便再无机会了。” 宋瑜盯着他看得发怔,“你说。” 没想谢昌忽然抬头,猝不及防地对上他视线。宋瑜面露赧色,双手背在身后交握,眼睛四下游移,很是心虚。 她 穿着白绫对襟短衫,底下是一条湖绿色织金花鸟纹马面裙。灵动的一双妙目顾盼生辉,长长的睫毛像振翅欲飞的蝴蝶,张开翅膀便能飞到他的心头,将他整个胸腔都 占据。她樱唇微微抿起,让人想起别院里被霍川吻过的模样。谢昌眸色一黯,饶是这样渴望,都狠不下心强迫她,他大抵真的不如那人。 他勉强牵起唇角,一张口才发觉声音涩哑:“三娘还记得大隆寺时,你我二人被抛下一事吗?” 宋瑜不解地乜向他,“自然记得。” 那是她正经头一回与他接触,彼时还对他心生抗拒,处处刁难他,如今想想实在不应该。 “原 本下山的路另有一条,但我却选了艰涩难行的小道,目的只为了与你多接触一些。”他坦言,对上宋瑜诧异的目光,俄而缓缓,“后来我生辰临时改了地方,也是因 为你,我想通你多些机会相处。一直觉得还有的是时间,甚至一辈子能够慢慢陪你,可惜最终打错了算盘,你我始终无缘。” 他背着她下山,教她放纸鸢,最终也没能留住她。 宋瑜讷讷地说不出一句话,长这么大头一回被人告白,可惜这个人却跟她再无瓜葛。再多的情意只能埋藏心底,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谢昌靠近她,控制不住地想与她亲近,最后却停在她身前,“三娘上回说要重新陪我过生辰,此话还作数吗?” 都过去那么久的事了,难为他还心心念念地记着,可是他们两人已经没关系了,若再来往……哪有这种道理? 谢家退亲,两家难堪,阿母今日气急,必定不许她再跟谢昌有牵扯。然而一对上谢昌那双戚戚双目,平日的光彩全被哀恸取代,她于心不忍:“作数,只是得让宋琛作陪,不能让旁人知晓。” 谢昌面露愉悦,已是莫大欢喜,“到时候我让人接你,一定教你学会放纸鸢。” 宋瑜被他感染,情不自禁地跟着点头,绽出一抹盈盈浅笑。 * 迎面吹来晚风,脸上冰凉,宋瑜抬手摸了摸才发觉濡湿一片。她眨了眨眼并未觉得酸胀,不知何时流下的眼泪,正掏出绢帕擦拭眼睛时,宋琛从一旁蹦到她跟前,“你们两人说了什么?” 宋瑜抬眼打量他,“是你请他过来的?” 他底气不足地摸了摸鼻子,旋即注意到宋瑜湿漉漉的双眸,“怎么哭了,如今婚都退了,你还舍不得吗?” 宋瑜气急败坏地将他推开,只道他多管闲事,“你叫他来做什么,日后见面徒增尴尬!事情都到了这地步,何必多此一举?” 说罢走上台阶,快步往重山院走去。 宋琛疾走两步拦在她跟前,一脸戒备,“你要去哪儿?” 宋瑜故意恐吓她:“告诉阿母,让她教训你。” 果真见效,他是再怕龚夫人不过,连忙好声好气地恳求,“我是为了谁?还不是想问个清楚,怕你伤心难过,这才想着讨一个公道。”他竖起手指对天发誓,“可不是我叫谢昌过来的,他非要见你一面,我顾念着往日姐夫情分便帮了他一把。” 说罢见宋瑜不为所动,她敛低了眸子似被触到痛处,“你们说清楚了吗,他家为何要退亲?” 宋瑜仔细想了想,谢昌好像并未提及此事。只是言语之间透出不得已的苦衷,她摇摇头,“没有。” 面前宋琛顿时泄气,不是没问过谢昌,然而他对此守口如瓶,半点口风都未曾透露。 * 第二日两家退亲的消息便在陇州传遍了,引起轩然大波。 宋家谢家的亲事百姓无不知晓,各个翘首以盼希望两家联姻,毕竟双方都是陇州出了名的人物,郎才女貌,很是登对。然而一夕之间谢家便退亲了,此中内情无从得知。 结合前阵子的谣传,有人猜测是谢家不满宋瑜道德败坏,然而谁都知道那是有人恶意中伤……再一想谭绮兰从中作梗,而谭家与谢家素来交好,便有人散播此事泰半归功于谭家女郎。 谭绮兰本就名声狼藉,目下更是没人敢同她来往,往昔登门求亲的人家全撤了聘礼,再无媒婆敢上门说亲。 宋瑜是圈子里出了名的好品德,长辈都喜爱她知书达理,听话懂事,是以自然有人站出来为她说话。然而谭绮兰不然,她行为刁钻任性,旁人早已隐忍多时,不落井下石便不错了,更别提有人帮她。 这场退亲大都指责的是谢家,道他家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宋老爷子尚卧病在床,他们便迫不及待地要撇清关系。众人纷纷同情起宋瑜来,好好的一个姑娘便被这样糟蹋了。 然而嘴上义愤填膺,其实大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个中滋味只有自个儿清楚。 宋瑜整日闭门不出,将外界一切言论摒弃在外,本以为日子便这么平平静静地流淌,却忘了有人对她觊觎已久。 忽然有一日薄罗破门而入,神情颇为着急,喘了好几口气都没能把话说清楚。 “姑娘,霍、霍家来人提亲了!” ☆、第27章 事多磨 熏笼袅袅升起氤氲沉香,澹衫手里拿着的大红丹凤朝阳披风掉落在地,她忙向宋瑜看去。 宋瑜正仰躺在短榻上,怀中抱着妆花引枕,脸上敷了一层自制的香粉。她平常在闺中无趣,就喜爱摆动这些姑娘家的玩意儿。 官粉、密陀僧和银朱、麝香等药物研磨成粉,以蛋白调之,放入瓷瓶中以蜜封。蒸熟晒干,再成粉,用清水调和即可敷面,可使皮肤光泽、面如桃花。 闻言她蓦地睁开眼,从榻上一跃而起,“你说什么?” 她脸上敷得惨白惨白,配上一张惊慌失措的脸委实吓人,好在底下丫鬟都看习惯了,此刻也不觉得有何异样。 薄罗一口气饮下茶水,这回说清楚了:“霍园主上门提亲了!” 宋瑜浑身一哆嗦,快速地躺回榻上,用毛毡裹的严严实实,底下瓮声瓮气:“就说我命不久矣。” 薄罗澹衫在一旁哭笑不得,这哪是能胡说的,郎中来瞧还不一眼就看出来了。 宋瑜静了一会儿,紊乱心绪平定下来,也觉得这主意不大靠谱。她招呼薄罗去打一盆清水,将脸上香粉清洗干净,随意拾起地上披风盖在身上,快步往前头正堂赶去。 最近阿母因谢家退亲一事身体不大好,连着多日都在房中静养。她嘱托宋瑜暂时不要将此事告知家主,生怕他刺激过大加重病情。大兄宋珏前几日回到家中,仍是一如既往地忙碌,他开始教导宋琛行商之道,两人早出晚归,偌大的院子里竟然只剩下宋瑜一人,好不冷清。 好在宋琛开始争气,不再似以往那般吊儿郎当,顽劣不驯。大抵那日耶耶晕厥对他的打击过大,再加上谢家退亲,他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那般,眉眼之间沉稳许多。 宋瑜快步走在廊庑下,堂屋谈话声断断续续,似乎是大兄的声音,他今日恰巧留在家中。生怕宋珏擅自做主答应下来,宋瑜三两步迈过门槛,人未到声先至:“不行!” 话音刚落,堂屋众人纷纷向她投以目光。她扫视室内一眼,宋珏坐在右下方,对边是正襟危坐的霍川。她走到屋子中间,此刻将那些女戒女训全抛之脑后,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遍:“我不同意。” 迎头便是宋珏复杂目光,她不畏不惧地回视,端是豁出去了。若真要嫁给那个阴晴不定的人……她余光瞥一眼左边霍川,下意识往旁边缩了缩。 屋里静了片刻,霍川忽而低笑出声,看似愉悦,“三妹忘了答应我的事吗?” 宋瑜怔楞,一口气哽在嗓子眼儿上,简直悔得肠子都青了。她深吸了口气,强自镇定下来,“园主前几日帮我,我确实心怀感激,只这一个要求实在强人所难……前日我才被退亲,实在没有旁的心思……我、我不能跟你定亲。” 言罢恳求地看向宋珏,都说长兄如父,这时候只有他能说得上话。虽说两人平日不大亲,但到底是兄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跳入火坑,“阿耶尚未病愈,阿母又倒下了,大兄……我想陪在他们身边……” 宋珏沉吟两声,起身朝霍川抱拳,“成淮兄也听见了,宋家有苦衷,此事不如日后再做商议。” 虽明知他看不见,但该有的礼数一点不少。宋珏待人一向彬彬有礼,真心实意,这便是他在商场游刃有余的原因。 霍川眼上的药膏一共要敷半个月,目下仍旧缠着纱布,更加看不出他的表情。只见他下颔微微绷起,旋即挑唇:“即是说除了这一条件,旁的你都同意?” 宋瑜是个一根筋,旋即点头,“是。” 答应完没多久便后悔了,他狡诈得很,若是再提些强人所难的要求,那该如何是好?索性他只问了问,没再继续纠缠,起身将一旁拐杖拿在手中,“三妹别忘了今日说过的话。” 宋瑜巴不得他早些走,退到一旁给他让路,眼看着他跟陈管事越走越远,心中一颗大石总算放下。 宋珏多看了她一眼,命仆从前往送客,见她仍站在原地恍恍惚惚:“你同成淮兄究竟有何渊源?” 上回在花圃他以为两人头一回见面,如今想来不尽然。从那时起两人之间气氛便不大对劲,宋瑜见到他浑身不对劲,想来在那之前已然认识。可三妹从小便鲜少出门,养在深闺中,怎会认识他?又为何谢家才退亲,他便上门求亲? 宋瑜被他忽地一问才醒神,明显十分抵触这个问题,“并无任何渊源,只是在大隆寺见过一面。” 她话说的真假参半,却是一时半刻挑不出任何毛病。 宋珏难得有一天清闲下来,思及许久未能探看父亲,便让人着手准备车辇,“你可要一同前往?” 宋瑜连连摇头,她害怕再遇见霍川,只让大兄代为问候,她改日再去。 在宋珏转身欲走时,急走两步跟在他身后,殷殷切切:“下回若是他再提亲,大兄能不能不要答应?” 檐下少女显得很是局促不安,手放在半空似乎想抓着他的袖缘,思量再三终究放下,她从小便没对他撒过娇。如若不是谢家忽然退亲,她跟谢昌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精致的一双碧人儿,谢昌定能好好待她,可惜始终两人有缘无分。 宋珏收回思绪,听不出情绪地道了句:“三妹应将目光放得广些,懋声虽好,到底是谢家无情在先。” 前些日子他才回来便听见了陇州的风言风语,回到家后才知众人所说都是真的,不是不怒,但事情已成定局,只能被迫接受。他私底下差人查过缘由,结果更是出乎意料,盖因如此才对宋瑜和霍川两人之间关系更为好奇。 宋瑜琢磨了半天才知道大兄在安慰她,抬眸宋珏已经走远,她抿唇敛下长睫,不言不语。 * 院外白玉蕊落了一地,其中一瓣飘进窗牖,落在翘头案上。 宋瑜正托腮望着外面景象,花瓣贴在她额头,她拈下放在眼前打量,百无聊赖地看了又看。忽而偏头对一旁不断来回走动,强调存在感的薄罗道:“你要说什么便说了,省得把自己憋坏了。” 薄罗尴尬地立在原处,她自打早上从外头回来便这副模样,欲言又止,问她何事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宋瑜本想忽略,但她实在碍眼得紧,脸上明明白白写了四个字“我有话说”,让人想不管都难。 “我、我今早出门听见外头有人说……”她平常都牙尖嘴利的,极少有吞吞吐吐的时候,“谢家的铺子闹出了人命,谢家是为了不连累宋家,这才退亲的……” 白色花瓣被她的指甲掐出汁水,宋瑜艳红的丹蔻泛上水色,她面上却怔怔出神。 嘴上虽不说,但心里终究是在意的。这关乎姑娘家的面子名声,谢家那么随意便提了退亲,好似将两家约定看得极其重要的宋家成了笑话。 “你说清楚。”宋瑜手扶着桌案边角,一派认真。 薄 罗便将今日在街上打听的尽数说了出来:“是好些天前的事情了,谢家瓷器铺子有人闹事,店里伙计失手伤人,再去看时已经断气了。死的那个是霍家花圃里的仆 从,目下那伙计已经送往官府处置,据说他在牢狱里一口咬定是谢家指使……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好些天都没人敢去他那儿进货,也不知如今解决了没有。” 宋瑜一门心思都在她一句话上,前因后果甚至都没听明白,“你说死的是谁的仆从?” 薄罗便又道了一遍,“霍家。” 宋瑜如坠谷底,周身都是黑茫茫一片,从脚底泛上冰冷寒意,很快便游遍全身。 薄罗没注意到她变化,自顾自地解说:“没想到里面竟有这样的内情,原先真是错怪了谢家……可他们怎能不商量便自做主张呢,闹得两家脸上都不好看……” 说罢见宋瑜没有反应,盯着一出出神,她以为是自己说话触到姑娘痛处,忙不迭改口:“无论如何都太过分了,谢家活该如此!” 她才说完,宋瑜便从绣墩上霍地站起,“宋珏呢?” 薄罗很快想了想,“一早便跟着大郎君出门了,看模样不到傍晚不会回来。” 闻言宋瑜顿住脚步,抠着手指甲上丹蔻心烦意乱,眉头蹙得紧紧思考心事。她想见谢昌一面,想问清楚其中内情,虽已无法挽回,但起码不能不明不白……更重要的是,她想知道此事跟霍川有无关系。 然而没有宋珏,她根本无从见面,思量再三唯有写了封书信让人送去。 信里内容十分精简,是她权衡再三才决定的:“听闻城内风语,只想知道是否属实。” 落款时想了又想,在底下写上一行娟秀小字,宋家三娘。 薄罗细心漆封,送出府外。她的门路多,一张巧嘴能说会道,不出多时便将事情办妥。当天下午有人送来回信,她眼巴巴地送到宋瑜跟前,一脸邀功。 宋瑜打开看,一个“是”字蓦然出现眼前,使得她半响没能回过神来。 再往下看还有一句话:“家父曾寻访霍家,对方只提了这一要求。谢家如今正逢多难时期,借用宋家名声,理由实牵强了些,请念在多年情分上再帮一回。” 宋瑜许久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谢家不愿牵连宋家一事,这方法确实好,将谢家从舆论泥沼中一把拉了出来。事到如今她才知道怎么回事,将信封放在烛火上,不一会儿便烧得干净。 * 别院伺候宋邺的下人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得知两人退亲消息后,宋邺先是气得昏厥,醒来后泼天震怒,扬言要到谢家去一问究竟。 他脾气犟起来谁也拦不住,然而搁在以往便算了,如今他这个身体如何走得出去。仆从没办法,唯有去宋府搬来救兵。 宋瑜往别院去时满脑子都是谢昌信里内容,混乱有如浆糊,又担心阿耶身体承受不住,不住地催促车夫再快些。她不用一炷香便到了别院,此时宋邺正坐在床榻上咳嗽,“叫谢荣芳来,叫他摸着良心站到我跟前!” 谢荣芳便是谢昌生父的字,从有印象开始,她就没加过阿耶生恁大的气。顾不得许多走上前,拨开丫鬟为他顺气,“如今婚事都退了,耶耶还生这气做什么?女儿并不是非谢昌不可,天底下那么多龙章凤姿的人杰,何必拘泥于一家呢?” 事到如今拐弯抹角不起作用,倒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她怕宋邺气坏了身体,只有好言好语地劝说,做出不甚在意的模样,希冀他能消消气。其实说的何尝不是安慰自己,谢昌不要她了,她一定得嫁得更好,不能让旁人看笑话。 可惜宋邺不听劝,他反而将宋瑜摁在榻上,“你在这坐着,阿耶定为你讨回一个公道。” 说着便要往外走,可他身体哪承受得住,没两步便气喘吁吁。宋瑜上前将他扶稳,声音里多了几分急切,哀哀恳求,“阿耶去做什么……事情都到了这地步,再说什么都没用了……我唯一期盼的便是您同阿母身体康健,您能早日病愈,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念想了。” 宋邺总算被她劝住,不再执意去找谢家,他停下来心疼地碰了碰宋瑜头发,“三妹……” 他的手臂枯瘦毫无力量,却能让人感到温暖,眼窝深深凹陷,早已不复往昔丰神飘洒的模样。他陷入浓重的自责中,“是阿耶无用……让我的三妹受委屈了,都是我无用……” 宋瑜鼻子一算,几乎忍不住落下泪来。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哭,硬生生逼回了眼眶,双目酸酸涨涨的一片通红。 “不是阿耶的错……” 她将宋邺扶回床榻上,待他情绪稳定后才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为了不使他太气愤,便将那段谢家不愿连累宋家也一并说出,虽不知其中有多少真假,但总归宋邺心情平复许多。 宋邺听罢她的口述,“此事若两家齐心未必不能解决,你说谢家是为我们考虑,可怎会如此愚昧?” 他虽然在床上卧病多年,追根究底还是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脑子比谁都灵活精明,一个问题便将宋瑜堵得哑口无言。 尚未想清楚该如何补救,他又问道:“既然是霍园主的人,好好商谈一番也会有结果,为何非要走到如斯境地?” 霍川看着可不像那样通情达理的人,才在心中夸罢他,下一瞬便老糊涂了…… 宋瑜在心中喟叹,又不能告诉他实情。若是得知此中内情泰半是霍川作梗,他不知会如何伤心失望,阿耶是再受不得半点情绪波折,宋瑜好不容易将他哄睡下,怀揣着心事退出室内。 * 在宋邺跟前说漏嘴的丫鬟正是先前伺候宋瑜的,龚夫人给她指派的四名丫鬟其一。 先前薄罗抱怨她们懒散,本想着回宋府后再处置,没想到事情一件接一件竟忘得干净。阿母不在,她便将四人叫到跟前,逐个清理门户。 担心在院内吵醒阿耶,宋瑜特意选了稍远的堂屋。底下跪了一排四个丫鬟,起初以为宋瑜好说话,各个心不在焉地讨饶,在听到宋瑜要将每人杖责十棍,逐出府内时,一个个花容失色,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女郎并非心慈手软,而与龚夫人一样手段严明。 “姑娘息怒,婢子知错了……请万不要将婢子赶出去……”其中一个膝行向前,试图向宋瑜求饶。 然而宋瑜这回吃了秤砣铁了心,让底下仆从拉几人出去,就在庭院行罚。 其中一个穿蓝缎碎花短衫的丫鬟忽然上前,挣脱仆从来到宋瑜跟前,“姑娘不能将婢子逐出府去,婢子还要每日为霍园主换药!” 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宋瑜一跳,她下意识地向后微倾,蹙眉一本正经地问:“换药?” 提到此事那丫鬟仿佛骄傲了些,“园主的眼睛需要上药,便特意挑了我每日换药,道婢子心细手巧,是以才一直留着。” 宋瑜却觉好笑,樱红娇嫩唇瓣不自觉地弯起,“你是宋府的人,签的是宋家的卖身契,同那霍园主有何关系?他还能保住你不成?” 真个自以为是,宋瑜不欲与她多说,挥手便示意仆从将人带走。 那丫鬟却拼了命的挣扎,疯了似的口中喃喃不休,“姑娘不能赶我走……” 她被带到门口,余光里瞥见前来的人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伸手向前期期艾艾:“园主,园主救婢子一命!” 仆从在前头为霍川引路,他偏头低声问了句怎么回事,那仆从便在他耳旁娓娓道来。 前因后果说明白后,人已经走到堂屋门口。 “不过是个自命不凡的丫鬟,一并处置了罢。”霍川根本不理会她的求救,举步踏入门槛,攒眉不以为意道。 那丫鬟陡然煞白了一张脸,浑身虚软地被人带了下去。 霍川兀自走到屋中,在宋瑜对面坐下。 宋瑜起身便走,左右事情已经解决完毕,没两步按捺不住回头冷嘲热讽:“霍园主好有情趣,连我府里的丫鬟都不放过。” 霍川哑然失笑,“我府上丫鬟极少,陈管事到你父亲跟前借了一位。见她心灵手巧便一直用着,没曾想惹怒了三妹,下回此事定先与你商量。” 哪来的下次? 宋瑜确实生气,她恨恨瞪了对方半天,发觉他根本看不见。 她分明想走,但又忍不住想一问究竟,踟蹰原地许久质问出声:“谢家的事,是不是你故意为之?” 霍川徐徐:“不知三妹所指何事?” 宋瑜抿唇极力压制心头恼怒,“那伙计与人争执闹出人命,是你刻意安排的吗?事后再向谢家提条件,逼迫他们退亲?” 音落室内一片沉寂,许久未有任何声音。 霍川面无表情,他抚着腰上穗子的手微微一顿,少顷声音平静无澜道:“三妹未免太看得起我。” 其实话一出口宋瑜便后悔了,人命关天的大事,谁会随便拿这个开玩笑? 她暗自捏紧了拳头给自己鼓劲儿,“可是你趁人之危。” 从她这个方向只能看到霍川半个侧脸,下颔光洁弧度完美,薄唇露出讥诮,神情很有几分阴鸷:“我的人平白无故死了,谢家来求我网开一面,我为何要答应?”他唇瓣一启一合,清冽好听的声音道出无情无义的话。 宋瑜竟一时没能反驳,“可、可是你……” 霍川抬头,循声面对她的方向,“可是如何?不该提出让你两家退亲,还是不该上门提亲?” 他起身缓缓朝宋瑜走来,一步步将她逼得无处可逃,总能根据她身上香味精准地寻到她方向,“三妹,你当我是为何?” 宋瑜后背抵着室内一根梁柱,不知不觉便退到此处。她是个软骨头,没坚持多久便扛不住了,全无方才理直气壮的模样,软软糯糯:“我不会嫁给你的……我就是去山上剃发出家,也好过嫁给你……” 原来这就是她的心里话,霍川陡然阴沉,擒住她手腕盛气凌人,“由不得你。” 外头薄罗澹衫听闻动静,跑到跟前来寻人,见宋瑜被霍川极近地桎梏在怀中,登时面色尴尬,停在远处踟蹰不前。“姑、姑娘……园主请松开我们姑娘……” 霍川意兴阑珊地松了手,经此一事她必定又逃得无影无踪,索性先说明白:“三妹还记得答应我的事吗?” 宋瑜摇头不迭,“忘了。” “那目下想起来了。”霍川挑唇,饶有趣味,“不日我要到永安城一趟,请三妹一同前往。” 说罢扶着拐杖走出堂屋,留下宋瑜一人心如死灰,“我不去”三个字在口中盘旋许久,最终也没胆子说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留言好少啦……大家是不是都抛弃我了……_(:зゝ∠)_ 接下来主要发展两人感情,霍三三要怎么才能让小鱼改观呢~~ 【题外话:之前看到有个菇凉说男主是小三,难怪叫霍川,笑死我惹哈哈哈哈哈,这个名字简直太贴切!于是顺手就把名字用上了……】 做了这么久的死,亲妈表示也很为难啊摊手…… 宋瑜:我……我不要跟他一起去,趴地大哭。 霍川:哦? 宋瑜:我什么时候答应你的要求了,能不能不要自作主张呜呜…… 霍川:那就成亲吧。 宋瑜:……我、我去。 霍川:乖。 ☆、第28章 不必怕 远处乌云压境,天边昏沉暗昧,带着潮湿浓厚的潮湿气味,即将有一场大雨倾盆而落。申末本不算晚,此刻却蓦地阴暗下来,仿佛夜幕即将降临一般。 宋瑜尚未从霍川那番话里醒神,饶是如今她已退亲,也不能轻易跟个男人出远门。她蹙紧眉头,霍川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做什么非要带上她,她一点也不想去。 仆从已经前往准备车辇,若不及时回去,恐怕便要赶上这一场大雨。 她让薄罗去敦促,不住焦急地往外探看。然而没等来车辇,却得到宋老爷犯病的噩耗。 穹窿传来一声轰隆巨响,眨眼间便落下雨幕,沉重的雨珠密集地打在地面上溅起尘埃,一场雨下得又急又猛烈。彼时她正撑着一把双环蜻蜓戏水的油纸伞往门口走,高缦履濡湿了鞋底,湿湿的很难受,她正撅嘴不满地提着裙摆一步步往前走,“这什么破天气……” 仆从一溜烟从她身旁跑过,对门房里的下人急切惶恐道:“快去请段郎中来,快!老爷又病发了!” 宋瑜就在他后头,一字不差听得清清楚楚,手蓦地失去力气,油伞从她头顶跌落在地,孤零零地转了两圈躺在水洼中。她被疾风骤雨浇得浑身湿透,头脑陡然清醒,顾不得浑身湿透踅身便往宋邺的房间跑去。 澹衫拾起地上油伞跟在她后头,着急地唤了声“姑娘”,她却恍若未闻,步子快得追不上。 若是淋出病来怎么好,府里已经倒下来了两个,姑娘可千万不要再出事!澹衫紧跟在她身后,暴雨和着冷风裹在身上,阻挡了她和薄罗的步伐,待到两人赶到时宋瑜已经在屋里站了好一会儿。 她傻了一般立在床头,看着床上面色狰狞痛苦的家主,眼眶通红手足无措地跟着干着急,“阿耶怎么样……很难受吗,我、我……” 她支支吾吾半天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想去一旁倒被水给宋邺,却因为双手颤抖没能拿稳,五色釉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破碎。她顾不得许多,听闻床榻宋邺呻.吟声更强烈了一些,忙跪倒在跟前紧握着他双手,“段郎中马上就来了……阿耶再撑着点,一会儿就到了……” 可是宋邺怎么忍得住,他脸上五官已然扭曲,紧紧揪着领口衣襟痛苦不堪,浑身不住地抽搐。宋瑜是第一次见他这样,根本握不住他双手,只觉得手背一片濡湿,愣了愣才知道是自己泪水,不知不觉脸上布满泪痕,眼前光景都变得影影绰绰。 转身试图求救,恍惚间似乎看到霍川的身影。他脚步沉稳果决,渐次朝自己走来,不知为何竟让人莫名心安。 宋瑜此刻六神无主,病急乱投医,不待他走到跟前便软声恳求:“你救救我阿耶……” 霍川哪里懂得医术,他是听到仆从说宋老爷病发,并且比上一回更严重,这才片刻没耽搁赶来的。谁知道宋瑜还没走,两人之前堂屋闹得不愉快,霍川仍对她一肚子恼火,听闻这声可怜兮兮的求助登时气消了大半。 他从袖筒里掏出个白瓷瓶,是上回段怀清留下的,“这里面有药丸,给令尊喂下。”顿了顿又道:“是怀清根据病情炼制的,能暂时压制他的病情。” 宋瑜听话地倒出一颗黑褐色的药丸送入宋邺口中,又给他喂下一口水。起初宋邺仍旧挣扎,不多时渐次平静下来,面色也缓和许多,虽仍旧难受,但却不再似方才那般痛不欲生。他额头沁出许多汗珠,神智不大清楚,朦朦胧胧地能叫出宋瑜的名字,声音虚弱沙哑:“三妹……” 宋瑜细心给他擦拭汗水,点头嗯了一声,却克制不住泪如雨下,一双水眸哭得又红又肿。她分明不想让宋邺担心,但只消想到阿耶每日承受着怎样剧痛,便心疼得难以抑制。 屋外是轰隆的雷鸣混合着骤雨打在屋檐的声音,室内夹杂着潮湿的气息,仿佛还有雨水的清新,近在身旁。 霍川蓦然出声:“你淋雨了?” 他这么一说宋邺才着眼打量宋瑜,他眼前雾蒙蒙一片,只能看到宋瑜发髻鬅鬆,碎发凌乱地贴在脸颊,身上衣裳皱巴巴地挂着。不仅如此,就连握着自己的小手都冰冰凉凉,他脸色猛地沉下,“快回去换身衣裳!” 宋瑜委屈地瘪瘪嘴,没有挪动分毫:“我想陪着阿耶,等段郎中来了再走。” 宋邺再怎么疼她,这方便确实很坚持,容不得她有半点任性。将目光投向霍川,张了张口:“劳烦霍园主……” 话一出口霍川便会意,招呼宋瑜的丫鬟上来将她带走,“给女郎换身干净衣裳,再煮一锅姜茶。” 宋瑜着实有些冷了,起身想向霍川道一声谢,话未出口便对着人家打了个喷嚏。她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再不情愿也得承认,霍川方才救了阿耶,她心怀感激:“多谢园主,近日给你添麻烦了。” 这是她的真心话,阿耶住在府上,又时常需要治病,霍川能够帮到这份上,已实属不易。 霍川面无表情拭了拭脸,声音比外边天气还冷:“不必,下去吧。” * 宋瑜这人说缺心眼儿,确实是那么回事。 前一刻还怕得要命,霍川只递给了她一瓶子药,转眼便对人另眼相看了。她低头系上短衫衣结,再一想霍川逼迫自己的场景,登时便将那一点儿感激强压回心底,老老实实地穿起衣服来。 不过片刻的工夫屋外已经漆黑一片,搁在平常才到傍晚,此时却黑沉沉得吓人。加上丝毫不见停的雨声,时而有震耳的雷声,仿若从头顶炸开一般。她忍不住瑟缩了下肩膀,从小便害怕打雷,有一回甚至深更半夜躲进龚夫人床上,紧紧环着她不肯撒手。 她打算再去看望耶耶一趟,游廊昏昧。澹衫手持烛台走在前头,可惜雨势太大,不一会儿便被吹熄。廊下竟然连盏灯笼也无,宋瑜仅凭一点微弱月光走到宋邺门口。 里头点着烛火,宋邺已经在内室睡下,外头是霍川和段怀清在谈话。不知是何内容,模样都有几分严肃, 段怀清偏头见到她略略压抑,“宋女郎也在?” 两人对话戛然而止,霍川面对着她不言不语,倒教人好不自在。 宋瑜举步走入内室,逃难似地丢下一句:“我去看看阿耶。” 身后是段怀清带笑的声音:“令尊已经睡下,目下需要休息,请女郎不要惊扰了他。” 果真如他所说,宋邺身上盖着绸被睡得昏沉,脸色比刚才平和许多,只是略显得苍白。宋瑜拿起巾栉给他擦拭一遍额头双手,动作轻柔地重新放回被子里。她没让丫鬟跟进来,立在床头又看了一会儿,才神情蔫蔫地从里面出来。 段怀清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外头只剩下霍川一人,似乎在等仆从前来接应。 她以为霍川看不见自己,脚步轻缓小心翼翼地走在前头,一只鞋履才迈出门槛,便听霍川不疾不徐的声音道:“三妹的房间似乎跟我顺路?” 宋瑜僵在远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抿唇不大情愿道:“是……” 霍川已经起身朝她走来,“那便一道走,明朗不知去向何处,劳烦三妹送我回屋。” 说得理所当然,压根儿没询问宋瑜是否情愿。宋瑜眼睁睁地看他走来,分明心里很是排斥,但又憋不住提醒:“前头有门槛。” 霍川嘴角不自觉地勾起,心情总算愉悦了些:“多谢。” * 莫名其妙地两人便并肩走在廊庑下,后头是捧着烛台的澹衫两人。宋瑜尽量往一旁避开,然而走廊统共那么大点儿地方,她又能避到哪去。 薄罗在后头时不时提醒霍川注意脚下,或是转弯或是上台阶,雨声夹杂着她一声声清脆的嗓音,显得院中更为寂静。宋瑜正低头专心地盯着鞋头,耳畔倏忽炸开一道震耳欲聋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经久不绝。 宋瑜整个人忽然停住,下一瞬已经蹲下缩成一团,将头深深地埋在膝窝里,双手捂紧耳朵瑟瑟发抖。 霍川往前走了两步,察觉到她的停下,却又看不到究竟是何状况。联想方才状况很快得出结论:“怕打雷?” 她 从小就这点毛病,无论澹衫怎么哄都没用,直到雷声过去还在不住地颤抖。她抬起一张煞白的小脸,漆黑的夜色倏忽被划破一道刺目白光,瞬间亮如白昼。霍川精致 冷傲的脸就在前方,他眼前的纱布仍未除去,照得脸色更加苍白,这一幕落在宋瑜眼中更为吓人,她险些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这反应正好证实了霍川的猜想,他嘴角翘起了嘲讽的弧度,伸手递到宋瑜跟前:“正好你替我引路,我为你壮胆。” 宋瑜傻乎乎地盯着面前手指修长的大掌,正在犹豫之际,天空很应景地又响起一声惊雷,她来不及多想纤手已经被握在霍川手心。 霍川平常看着阴沉冰冷,但是手掌却温热柔软,宋瑜被他整个包在掌心,走了许久都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澹衫薄罗走在后头,心思复杂地盯着两人交握双手,面面相觑不知作何感想。 怎么就稀里糊涂地牵起手了?宋瑜试图挣了挣没有挣脱,脸上一热,偏头不解地看向霍川侧脸。 他却十分坦然自若,不多时停下蹙眉道了句:“看路。” 宋瑜“哦”了一声别开视线,故作淡定走在前头。 * 她自然不可能送霍川回房,途中遇见偷懒回来的明朗,他惕惕然将霍川接了回去,并诚恳地朝宋瑜道了声谢。 霍川居住的跨院距离宋瑜稍远,她十分痛快地将人交出去,急切甩脱这块烫手山芋。明朗盯着两人的手,挠了挠脸颊哂笑,“有劳姑娘。” 霍川看不出是何情绪,甚至没对宋瑜道一句别,便与明朗消失在游廊下。 因为临时一场雨将宋瑜困在别院,她暂居的房间还是上回那间,屋中摆设与离开前一模一样。她傍晚淋了一场雨,头脑昏沉沉地难受,脸颊烧得难受。她方才以为是面对霍川所致,目下想来大抵是受了风寒的缘故。 澹衫端来的姜茶她只喝了两口,浑身虚乏无力,才一会儿的工夫便已头重脚轻。 宋瑜瘫倒在弥勒榻上,褪去鞋袜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我想洗澡了。” 虽然换了衣裳,但身上仍旧黏腻腻的难受,再加上不住地打冷颤,这会儿分外想洗个热乎乎的暖水澡。澹衫自然不愿意,她现在已经着凉,万一再加重病情如何是好。段郎中早已回去,若要治病只能等到明早…… 好说歹说才让宋瑜打消这个念头,她不大高兴地缩在锦被里。盖了一层被子仍旧觉得冷,便让澹衫取来柜子里所有锦被,一共四张全叠在自个儿身上。她虽然娇气,但好歹懂得照顾自己身体,睡前又喝了两碗姜茶,沉沉睡去。 夜里一声雷鸣将她从梦中惊醒,窗外漆黑如墨,看模样才两更天。雨势不如白天急了,但雷声一声接一声不断,她紧紧攒着被子双目紧阖,整个人只缩在床榻一角,小小的一团根本不占地方。她长睫毛沾上水珠,手指被捏的泛白,纤细的身子不住打颤。 屋外睡着澹衫薄罗,她绵绵地唤了两声,根本无人应答,想来都已睡熟。她正准备下地,耳边却轰隆又响起一声,陡然重新躺回床榻上。一打雷她脑子里便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魑魅魍魉一只只从窗户进来,停在她的床前…… 宋瑜余光瞥见窗口似乎真有影子飘过,她屏住呼吸,夜色中一双水眸熠熠生辉,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 然而她似乎看错了,屋外并无何物,只有一声响过一声的惊雷。 她后背冒出冷汗,整个晚上便在惊恐害怕中度过。醒来时脑门全是汗,她被厚厚四层被子捂得透不过气,一口气掀开下床,脚下一软跌坐在脚踏上。她的病情似乎一点不见好,反而有愈加严重的趋势,头疼欲裂。 * 别院东跨院有一温泉,宋瑜觊觎多时。 彼时碍于是被耶耶治病的,便一直搁在心头不敢打主意。如今她是病人,有任性的资格,昨晚出了一身冷汗热汗,实在难受得紧。软磨硬泡一番总算让澹衫颔首,去前头支会霍园主一声。 澹衫去而复返:“明朗去问了,园主道姑娘可随意使用。” 宋瑜十分欢喜,询问了方位便让澹衫陪同前往。东跨院只筑了四面宽广的围墙,后来上方又重建了屋顶,院中只它一处建筑,很有些孤傲的味道。走到跟前澹衫才想起忘了拿换洗衣裳,拍了拍脑门一副懊恼模样:“婢子这就回去取。” 宋瑜不以为意点点头,推门而入。 落地罩将室内前后隔开,外边是是大理石铺的地板,光洁冰凉,能映出人影。折屏后头热气氤氲,袅袅娜娜腾起白雾,蒸腾而来,她一壁往里面走一壁稀罕地四处环顾,待走到折屏后才看见温池中尚有另外一人。 缭绕薄雾后面是霍川好整以暇的脸,他抵着浴池,手肘撑在岸上淡声询问:“不是说在外头候着?” 原来是把她当别人了,宋瑜口中吐出一口浊气,浆糊般的脑子竟还能转过弯来,想着应该马上离开。然而她伤寒未愈,手脚都有些乏力,一不留神碰到身旁屏风,引来不小的动静。 霍川这才察觉异样,底下仆从向来不会这样冒失,他从温泉中站起身,一袭袅袅淡香迎来,他话语一滞,“三妹?” 宋瑜脱口而出:“不是我!” 自然引来霍川低沉笑声,他重新坐回泉池中,一改方才沉郁之色,“三妹来做什么,与我共浴吗?” 他刚才起得突然,宋瑜猝不及防看到不该看的。精壮结实的胸膛,顺着腰线往下……她脸如火烧,不敢再往下多想,磕磕巴巴地反驳,“我不知里面有人……这就出去……” 说罢手忙脚乱地退出内室,恰巧澹衫取了衣物回来,闷头便往里面去,被宋瑜眼疾手快地拦在屋外。 “姑娘为何不进去?”澹衫怀里抱着她的衣裳,一脸不解。 这叫宋瑜如何解释,她脸上浮起红晕,声音细如蚊呐:“有人在里头。” 澹衫顿时恍然,不多时霍川镇定自若地从里面走出,她看宋瑜的眼神更加微妙了些。 偏偏霍川有意无意经过她身旁,善意提点,“三妹可以进去了。” 一句话让宋瑜顿时更加难堪,无地自容,她踅身便往外走,愈加胆肥:“不洗了,谁知道里头水还是否干净。” 霍川沉下脸,“今日府中一概不提供热水。” 霎时将宋瑜回去擦洗的念头打消,她没有犹豫便停下脚步,转头将信将疑:“真的吗?” 霍川毫不留情破灭她丁点儿希冀,甚至说得煞有其事,“昨日暴雨,目下干柴紧缺,只能供做饭煎药使用。” 她怎么忍受得住再不洗澡,觉得自己浑身都臭烘烘的,她立在原处踟蹰良久,许久才抬头轻声问道:“里面的水是活泉吗?” 感情还是嫌弃他脏,霍川故意挑唇:“我们之间做过更亲密的事,三妹又何必拘泥于此?” 宋瑜恨不得堵住他的嘴,最终落荒而逃,不愿意再面对霍川片刻。 * 宋瑜的风寒足足四五天才见好,其中一日过于严重,她脸上烧得通红,嘴里喃喃胡言乱语。 看得薄罗澹衫心疼,麻烦了段还清许多回,以至于段怀清索性就在别院住下了,方便随意查看两个病人状况。 近几日宋邺病况不大稳定,宋瑜虽脑子糊涂,但好歹有些清醒的意识。底下经手的丫鬟她都不放心,总想着凡事亲力亲为。加上担心宋府的龚夫人,自打谢家退亲后她便一病不起,宋瑜头两苦恼,以至于小小风寒拖了多日才好。 她斗胆将霍川那瓶药丸要了过来,就近摆在床头桌几上,以便宋邺病发,底下丫鬟可及时救急。 期间霍川来看望她一回,她浑身上下写满排斥,索性躲在被褥里佯装睡熟。 霍川就坐在紫檀无开光绣墩上,他的声音透过被子徐徐传来,声音淙淙仿佛流动的清泉,“再有七日便要出发去永安,届时我去宋府接你。” 宋瑜默默地不吭声,在底下摇了摇头。 霍川虽看不见,却能听到她不同寻常的急促呼吸声,他扬起一抹笑故意道:“三妹将那丫鬟逐出了府,目下我连能换药的人都找不到,你说该如何是好?” 闻言宋瑜悄悄地露出眸子觑他,他许是清晨才换的药,纱布缠得比以往随意又粗糙,看着有随时掉落的可能。 不待宋瑜回答,他已然开口:“待你病好之后,不如……” 宋瑜再装不下去了,她几乎能猜到霍川后半句话,赶忙装出才睡醒的模样打断他言语:“霍园主怎么在这儿?” 霍川顿了顿,“三妹,替我换药。” 哪曾想他如此不好糊弄,宋瑜哀呜一声往后缩,直到后背抵着床板才敢出言拒绝:“我不会,我从未做过这等事,园主不如另寻他人。” 说着想到外面做事的两个丫鬟,眼巴巴地提议:“澹衫心细,若是园主不嫌弃,我可以忍痛割爱几日。” 她一颗脑袋挂在脖子上晕晕乎乎,只觉得一头乱絮,可她生病了有一个好处,那便是不大惧怕霍川了。 恍惚间只看到霍川静置许久,似乎起身做到她床沿,宋瑜阖上双目自我安慰,定是看错了。 然后许久过后他依然没走,甚至伸手碰了碰宋瑜额头。宋瑜下意识往后缩,他的手便落在光洁如玉的颈窝。 宋瑜连忙捂得严严实实,乖巧中带着商量的口吻:“我生病了。” ☆、第29章 及时雨 第二十九章及时雨 短短几日,屋中充盈了她的气息。从锦被底下传出馨香,潮湿中带着丝丝暖意融入心底,霍川心里蓦地一软。 他低嗯一声退开了些,恰逢澹衫端着药从外头进来。如今已能淡然习惯他接近自家姑娘,澹衫只朝他看了一眼便移开,上前将宋瑜扶起半坐床头,后头细心地垫着金银丝大迎枕,“姑娘来吃药了。” 话虽是对宋瑜说的,但眼睛却时不时瞥向霍川,希望他能腾挪开位子。然而这位没有丝毫自觉,半响一动未动,澹衫没办法只能出声提醒:“园主,请让婢子给姑娘喂药……” 霍川放在床沿的指尖微动,许久才起身换了地方。 他方才在想什么,居然有些惋惜…… * 宋瑜忍着苦味将药一饮而尽,脸蛋顿时皱成小包子,伏在床沿不断地干呕,模样颇痛苦。 她幼时身体弱,需要每日喝药调养,整整半年几乎都泡在药缸子里,此后每每喝药都仿佛要她的命。澹衫给她喂了一颗蜜枣,她含在口中眯起双眸,有气无力地仰躺在床上叹息:“我想回家。” 雨水已经下了足有五天,天都要被下破了一道口子,期间大雨小雨不断,淅淅沥沥却从未停过。她让人给家里捎去书信,将别院情况一一述说,请阿母和大兄放心。听闻龚夫人已大好,身子日益康健,曾想来别院探看一遭,碍于天气原因只得作罢。 充满思念之情的四个字自然被霍川听到,他不作任何反应,却又坐着不走,实在尴尬得紧。 澹衫被明朗叫了出去,屋里仅剩下宋瑜和他两人,瞅一眼外边昏沉天色,索性闭眼假寐。 昏昏欲睡之时,察觉床上动了动,她忽而警惕地睁开眼觑向霍川,果见他起身向自己走来。宋瑜霎时间清醒,紧紧地盯着他一举一动,然而他只坐在床头杌子上,不知作何用意。 许久他仍旧未有动静,宋瑜头疼得厉害,不多时便打起瞌睡,半梦半醒之际忽听他问:“为何不愿意嫁给我?” 他逆着烛光,影子投在宋瑜身上,轮廓朦胧,周身镀了一层温润祥和的光。只可惜脸上表情太过冷淡,时常给人以咄咄逼人的感觉。 宋瑜真想假装睡着,可惜她的手肘无意间碰在身后墙壁上,疼得呜咽一声,“你为什么非得娶我……”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疑惑,毫无感情的两人,此前根本无任何交集,为何仅凭那一夜就非她不可了? 霍川沉吟片刻,“我不娶你,还有谁能娶?” 宋瑜低头揉了揉磕疼的地方,哼哼唧唧不说话,心中却想着多了去了。 她好歹是宋家的嫡女,即便因为退亲坏了名声,只要招赘,也有数不清的人盼着上门。可惜她没敢说,换了种委婉说辞:“阿母告诉我,那样算不得圆房……你不必、不必因……” “三妹知道什么叫圆房吗?”霍川陡然打断她的话,起身朝她的方向逐渐逼近。半个身子悬在她头顶上空,稍微俯身便能碰到她的额头。 温热缠绵的气息萦绕在宋瑜周围,她屏住呼吸一把蒙住头顶,瓮声瓮气地从被褥底下开口:“我不想知道。” 霍川的手扶着床榻雕花,“洞房花烛那夜我再教你。” 宋瑜脸颊蓦地通红,不知是否因为风寒的缘故,她胸口胀胀的喘不过气来,抿唇默不作声。 她抗拒得太明显,霍川脸上逐渐染上阴郁,却听身后忽地一声:“想得倒美!” 这一声听在宋瑜耳中宛若天籁,她惊喜地探出头来,果见宋琛气势汹汹地立在屋内。他衣摆鞋履业已渐湿,大抵是路上行的匆忙,浑身带着湿漉漉的水气便要走近宋瑜床头:“你信上说生病了,是怎么回事?” 他尚未近身,已被霍川的手拐横在跟前。宋琛偏头怒目而视,“园主这是何意?” 霍川不为所动,“换身衣裳再来。” 宋琛低头一看,果然淋湿了大半,再一想阿姐目下着了凉,不能感染丝毫寒气。他今日出门出得急,从香坊回府便直奔别院,更别提会带换洗衣裳,“我难道要去外头晾干?” 霍川不悦,唤来仆从领他到段还清房中,给他寻了件干爽衣裳替换,这才允他靠近宋瑜。 * 夜里宋琛自然要留下,他就近安排在段怀清隔壁房间。 临行时朝霍川乜去一眼,仍旧没忘记他刚才的话:“我阿姐不可能嫁给你!” 霍川只略挑了眉,不以为意。 他却不肯作罢,方才在外头吃过晚饭,现下底气很有些足,“待到谢家的问题解决后,谢昌会再次登门求亲,两家最好能重修旧好,如此哪还有你的机会!” 说他缺心眼其实也不为过,事情闹到如此地步,便是无力回天,没法弥补的了。何曾听过退亲再求亲这种荒唐事,难为他想的出来,饶是谢家肯拉下脸,宋家也断不会同意。 当他家娇生惯养的闺女是什么,任人摆布吗? 是以霍川并未将他一番话放在心上,他想知道的只有宋瑜的答案,可惜她却避而不谈。 明朗在前头引路,正欲送他回西跨院,却见一名仆心急火燎地从外闯入,伏倒在他跟前请罪:“园主息怒,西跨院卧房墙壁坍塌,雨水灌入屋中,目下已然无法住人。” 霍川沉声:“为何坍塌,请人处理了吗?” 仆从一点头,却仍旧不改愁苦之色,“已经去唤人了,只怕一时半刻解决不好,只能委屈您今晚另择住处了。” 他们谈话时正在廊庑,里头宋瑜行将入睡,闻言宋琛幸灾乐祸地看他一眼,扬长而去。 霍川手扶着云纹拐杖,今夜约莫子时起风,旋即雷鸣交加,会有骤雨降落。他抬了下唇角,往前行去,“前头不是有间空房,今晚凑合住一夜未尝不可。” 明朗岂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十分有眼力见儿地领着他去,将里头大致打点一番。屋里被褥一应齐全,只床榻桌椅略积了层灰,他拿扫帚扫了遍利索地铺床,勉强住一夜不成问题。 * 果真不出他所料,三更将至,天上便轰隆一声巨响,随后电闪雷鸣,大雨紧跟着来临。 宋瑜正睡得熟,被一声惊雷从梦中吵醒,尚未回过神发生何事,便一阵又一阵地响彻耳际。她神智实属不大清醒,下意识以为在家,弯腰穿鞋准备去龚夫人房中避难。然而不待她穿稳,因惊惧不安,如离弦的箭一般来到门口,没注意前方猛地磕在门板上,疼得眼冒金星。 这里跟宋府重山院布局全然不同,她是在霍川的别院。 宋瑜这才意识到不妥,她欲去偏房寻找澹衫薄罗,然而里头空空如也,这才想起来两人睡在后院罩房。雷声不住地打响,不时将屋内照得亮如白昼,明暗交替,直棂门上倒映着她的身影,愈加吓人。 宋瑜蹲在地上久久没能起来,她眼里盈满泪水,纤细薄弱的身板不住颤抖,无助而不安。 前头房屋传来隐隐光亮,是烛火燃烧的昏昧光线,宋瑜抬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外头。虽不大明亮,却能将她整个心窝照亮,顾不得那里住着谁便推门前往。 一路上跌跌撞撞,好几次险些一头栽在廊柱上,在她身后紧跟着数道惊雷,她急切地推门而入,甚至没多想为何房门虚掩。屋内一灯如豆,被外头冷风吹得摇摇曳曳,以至于屋内光线乍明乍暗。 宋瑜脑子里一团乱絮,她烧得糊涂,只能看见床上有个人影躺着,眯起眼睛无论如何看不清楚是谁。她被外头雷声慑住,一张脸在暗黄烛光在煞白,脚步不受控制地往床榻方向走去,甚至连如何躺上去的都无从得知。 她已经知道他是谁,霍川清冷孤傲的脸近在眼前,眉头舒展平静地躺在身侧,清隽精致的五官褪去锋芒阴鸷,意外地好看。 宋瑜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伸手小心翼翼地揪住他的衣裳,自觉地钻进被子里,低头轻抵着他的胸口,将他当做唯一的依靠。她身子轻颤,长睫毛不安地乱动,一点点往霍川身边靠近。 此时屋外巨雷震耳,她瑟瑟发抖的身子自然而然地畏在霍川怀中。 霍川翻身,顺手将她揽进怀中。 * 雷雨下了一夜,翌日难得的好天气,晴空万里,惠风畅畅。 山掩黛色,晨曦微露,熹微光芒从窗户透入,落在床榻上一脸震惊的宋瑜身上。她是被渴醒的,开口欲唤丫鬟递水,一伸手却碰到了一张硬朗坚韧的脸。 她当然记得昨晚如何跑到这里来,正因为如此,才造就如此尴尬难堪的光景。本以为这样的事发生一次便够了,却没想两个月后她重蹈覆辙……两人几乎紧贴,尤其她双手牢牢环住霍川,甚是亲密。 霍川的手放在她腰侧,她僵硬地松手,试图拿开他的大掌。许是昨晚睡得踏实,目下头脑益发清醒,她一点点从霍川怀抱退出,自觉十分顺利。 正欲下床偷跑时,下意识回头查看,却见霍川挑起唇角,毫无预兆地开口:“去哪?” 宋瑜霎时僵硬,讷讷地说不出话,好似做坏事被人捉了现成。 他缓缓坐起身,懒怠地倚着床头问:“莫非三妹仍想拿床帏扔我,随之逃跑?” 宋瑜檀口微张,不无诧异。她没想到那次他竟然醒着,顿时无地自庴,脸上腾地烧红,“我……” 中衣经过一夜折腾,松松散散地挂在身上,衣襟领口露出他白皙肌肤,宋瑜不自在地别开眼。 她也不知道昨晚如何想的,分明如此怕他,心底里排斥他,却不自觉地从他身上寻求慰藉。雷声一遍遍打响,她便挨得他越紧,她告诉自己是打雷的缘故,却又不能全然信服。 偷跑未果,宋瑜一点点往床沿移动。起码她得先离开此处才是,万一丫鬟起来没看见人,她又跟霍川躺在一处,才是真的百口莫辩。 偏偏霍川不打算轻易放过她,“三妹如何解释昨晚的事?你口口声声道不愿嫁给我,夜里却偷偷摸摸到我床上来,莫非我看着像那样随便之人?” 宋瑜讪讪,“我并非故意的……是昨夜打雷,才不得已跑到此处来……我不知你在……” 一句话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端是日后再无来往的意思。霍川大清早的脸色难看,积郁在心,岂会让她顺遂:“不知我在,以为是谁?若床上躺的明朗,你也照上无误吗?” 这倒是问住了她,宋瑜认真思索一番苦恼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好诚实的回答,霍川攒紧她手腕,稍微使力便令她倒在身下,俯身压低,“你是不是傻子?” 他下颔蹦起,薄唇不悦地抿起,面容阴鸷,严丝合缝地将宋瑜桎梏着。 大清早一些反应便特别明显,宋瑜不说话,脸却愈加红了起来。她不安地扭动身子,意图从他手中挣脱,奈何人小力不足,反而弄巧成拙…… 霍川低哼一声将她松开,却没松开她手,反而扬声唤了一句明朗。 宋瑜愕住,不多时明朗从外间匆匆赶来。他看见宋瑜却不露惊讶,仿佛早有预料,老老实实地低头,“园主有何吩咐?” “宋女郎夜半惧怕,误闯了我的房间,另她的丫鬟来寻人。”霍川平静无澜道。 明朗应了声是便退下,临了忍不住觑一眼万念俱灰的宋瑜。 * 不待澹衫薄罗来她已经推开霍川,慌乱之间碰掉了他头上纱布,紧阖的眸子赫然曝露眼前。 大抵是上药的缘故,眼窝一圈紫黑,残留着捣碎成泥的深绿色药物。他动作一滞,因此更能让宋瑜轻易逃脱。 这药需得每日替换,如今还剩下三天,不知是否见效,合着他已不大抱希望。然而身旁无声,宋瑜连呼吸都微弱许多,不难想象出愧疚无措的模样。她的心思这般好猜,一颗玲珑心干净剔透,难能可贵。 霍川抬手捂住双目,被外头阳光打在脸上,他模样尤其难受,语气冷然:“关窗。” 宋瑜紧盯着他,心中委实惭愧,是以二话不说踅身便去阖上窗户。立在房中踟蹰良久,正欲开口道“无事我便走了”,他却斜倚着床头不容置喙道:“床头有药,过来替我换上。” 药和纱布是方才明朗一并拿来的,以便待会儿给他换上,未曾想根本用不着自己。 宋瑜左右为难,她一点也不想接近霍川,可他的纱布又是她碰掉的……立在原处天人交战,她看一眼床上形单影只的人,最终喟叹一声走上前。 分明自己也是病人,伤寒才愈,不得已又要伺候旁人。 她坐在床沿用巾栉一点点洗去霍川眼睛残留的药渣,臼中是清晨新制的药膏,宋瑜取了一些涂在他眼窝四周。柔软的指腹触在脸上,身前是她清淡的玉蕊花香,乖巧得不像话,霍川放在身侧的手指微动,忍不住想将她揽到怀里。 宋瑜说从未给人上过药是假的,以前宋琛不学无术,时常跟外头不三不四的人斗殴,回来便是满身满脸的伤。他不敢让龚夫人知道,便偷偷跑到宋瑜房中,求她帮忙隐瞒。宋瑜看不过眼,便顺势给上药,故意弄疼他以作教训。 如今她可不敢对霍川如此,动作前所未有的细心谨慎,纱布从后头绕到前方,在身后为他打上一结。手尚未来得及收回,便被霍川蓦地握住,她惊了惊往后一缩,没能如愿。 霍川正欲开口,便听屋中一声怒喝:“放开我阿姐!” 真个煞风景,霍川脸色阴郁地偏头质问:“谁准他进来的?” 屋中横眉竖目立着的除了宋琛能有何人,他赶早前往宋瑜房中,哪知里头空无一人,她的丫鬟也是一副焦急模样。恰逢仆从赶来,说明了宋瑜所在,听得宋琛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脚步一转便来到此处。 明朗低着头,“是宋郎君硬闯进来的。” 宋瑜已经趁乱挣开了霍川,她拦住气势汹汹的宋琛,连拖带拽地将人带出屋外。她不愿乱上加乱,一言不发地带着他便往回走。 外头不少积水,天空一碧如洗,野外空气尤其清新爽朗,她却无心感受。 宋琛在她身旁一脸愤慨:“你拦着我做什么,为何不让我好好教训他一番!” 宋瑜这才出声,“让人准备车辇,我们这就回家。” 可惜宋琛不服气,想欺负她阿姐哪是那么容易的。转念一想,登时气冲斗牛,“你昨晚跟他睡做一处?” 见宋瑜不出声,俨然默认,他踅身便要回去找霍川理论,“我今日定要好好教训他一番!” 宋瑜手忙脚乱地将人拦住,许久才憋出一句:“是我找他的。” 一时寂静,宋琛难以置信地高声:“你说什么?” 她只好硬着头皮解释,“昨夜打雷,我睡迷糊了便跑到他房里去了。” 她害怕打雷这事阖府上下不无知晓,小时候有一次还哭着跑到他床上,模样别提多可怜。宋琛不由得仰天长喟,痛心疾首地看着宋瑜,末了狠狠一咬牙,走在她前头。 * 既然天气放晴,宋瑜又病愈,便再无留下的理由。 一大早她和宋琛去跟耶耶道别,差人支会霍川一声,便乘上车辇回城内宋府。 宋瑜一路被一道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看着,来自她对面的宋琛。起初她坐立不安,渐次麻木下来,不以为意地打脸观看路边景色。青葱草木,翠绿松柏,再前面便是城门,熙攘来往人流络绎不绝。 不多时回到家中,她自然要去广霖院探看阿母一番。 龚夫人近几日气色逐渐恢复,前几日因担心宋瑜在别院过得不好,见人回来才放心。将宋瑜拉到跟前前后查看一番,“前几日说受寒了,如今可是好了?手怎的恁冰凉,快到屋中暖一暖。” 说着让丫鬟去准备汤婆子,这时候哪还用得着,宋瑜握住她的手笑眯眯地:“阿母给我捂捂就好了。” 她这模样教人如何拒绝,龚夫人嗔了她一眼,“还是一样爱娇。” 嘴上虽这么说,但却足下未停,将她带往内室榻上,兜住她冷冰冰的双手捏了捏,“你阿耶近来如何?” 宋瑜的心情刹那低落,眉眼低敛如是回答:“段郎中每日都去诊断,可惜效果不大。我这几日想了许多,阿耶的病症难解,或许要另寻高人。”她想起谢昌曾经的话,抿了下唇道:“可惜我认识的人不多,只能让宋琛或大兄去办。” 龚夫人想了想,颔首十分同意她的决定。 * 回去后宋瑜便将此事同宋琛说了,并有意无意提点一句:“谢郎君似乎认识许多杏林高手。” 宋琛聪慧,顿时便明白她的意思,起身似有十足把握,“交给我便是。” 眼见他这就要走,宋瑜忙拽住他的衣摆,支支吾吾许久才道出一句:“别告诉他,是我说的。” 宋琛眸色转深,少顷轻一颔首,转身而出。 宋瑜有诸多顾虑,既然已经退亲了本就该不再有联系,省得教人误会。宋琛同他关系好,这种事并不难开口,只是不知他如今是否还愿意帮助…… 不出两日宋琛便带来消息,谢昌得知他来意后,并未多言,转身便命人准备笔纸,写书信给从前结识的几位医者。起初他便意欲帮忙,然而未经允许不敢擅自做主,目下两家断绝联系,他更没立场帮忙。宋琛的出现恰到好处,使他心中稍慰。 更何况从宋琛口中得知,这时宋瑜的意思。她还记着他,如此便好。 “姐夫叫我无需客气,日后有要求尽管开口便是。”说罢才发觉叫错了称呼,如今哪里还是姐夫,他的姐夫恐怕要换人了。 宋琛见她没反应,改口又贼兮兮道了句:“谢昌叫我带句话给你。” 宋瑜趴在短榻上抬头,她刚午休睡醒,蔫蔫地问道:“什么话?” “说是你答应他的事。”他故意卖了个关子,凑到跟前嬉皮笑脸,“特意邀你花朝节一同出行。”顿了顿好奇道:“阿姐,你究竟答应了他什么?” 宋瑜眨了眨眸子,愣愣地盯着他。 若不是宋琛提起,她几乎要忘了这一件事。花朝节就在三日之后,那日街上万千花灯,热闹纷繁,平常姑娘只有这一日才得以出门。 街上有许多好玩有趣的事物,姑娘们对这种事总是充满热情与希冀,指不定能遇到命定情郎。从此两人一生相守,携手此生。 宋瑜也对这节日颇为期待,然而目下她只会问一句:“你也去吗?” 宋琛立即回以她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他去做什么!还不够碍眼的! ☆、第30章 花朝节前一日便有姑娘按捺不住,添脂购粉。香坊铺子围满了大家姑娘的丫鬟,胭粉口脂,眉黛熏香,缺一不可。 宋瑜脑子灵活,便仿照自己身体的香味制了一种熏香,取名为美人意,是用丁香、玉蕊加白檀等物研制成末,以白蜜炼制,放在熏笼中薰衣物,香味便能进入衣中使其芬芳。香味自然,淡雅恬淡,一时之间姑娘争相买之。 盖因宋瑜除了貌美之外,更伴随淡淡幽香,是旁人羡慕不来的事情。每逢出门身后便余香不绝,是以霍川才能轻而易举地认出她。搁在以前宋瑜或许觉得欣喜,可如今……她宁愿没有这香味,也不要跟霍川有牵连。 前 一日她特意用兰草煎香汤沐浴,气味芬香,更能祛除不详。丫鬟都在外头伺候,她从浴桶中随意披了件水蓝色薄衫便出来,湿漉漉地长发披在身后,她坐在一旁短榻 上,双脚踩在杌子上擦拭干净。取过螺钿桌几上摆放的黄丹粉末,一点点仔细擦拭在足底阻滞内,不多时洗去,脚上会有香气,效果十分好。 宋瑜的手脚都保养得极好,她是个很注重肌肤的人,极小的瑕疵都难以忍受。是以手如葱削,白净细嫩,连指甲盖儿都是双眼皮的;她的双足白皙小巧,脚腕尤其生得漂亮,再往上是光洁如玉的小腿,匀称修长,薄罗每每看到都要歆羡许久。 她用手碰了碰胸前愈发鼓涨涨的两团,下一瞬脸颊通红收回手,盈盈水眸水波流转,不好意思再多看一眼。哪里近来总是疼,里头仿佛有硬块似的,她稍微一碰便涨疼难受。 曾经有一回羞红脸问过阿母,那时才十三,龚夫人满目的笑,“这是姑娘都要经历的事,说明我家三妹正在逐步长成真正的女人。” 目下两年过去,已经长成了傲人的弧度,白白嫩嫩的像两个水晶包子……宋瑜拿过一旁的衣裳逐步穿上,抿了下唇,待脸上热度褪去后才唤外头丫鬟进来收拾。 * 翌日花朝节一早便有人家将裁剪的红帛挂在花枝上,东西街道两旁摆着各样花朵,姹紫嫣红,争奇斗艳。这种日子姑娘家总是特别重视,早早地便起床梳洗,坐在镜前施脂布粉,怀揣一颗悸悸女儿心。 宋瑜亦不懒散,卯时便依依不舍地从榻上坐起来,却不是为了装扮。她一壁打哈欠一壁让澹衫伺候穿衣,泼墨长发懒怠地披在身后,不放心地去千舟院叫醒宋琛。 上回她问了宋琛意见,没曾想他竟然一口回绝,宋瑜好说歹说才让他勉强颔首。 三日过去生怕他要反悔,底下仆从不敢拦她,由着她进到内室。宋瑜将人一把从床上捞起来,摇了摇提醒道:“快去起床穿衣裳。” 宋琛勉强睁开眼,眼白占了一大半,吓得宋瑜猛地松了手,他便又软绵绵地倒回被褥中。 叫了许多遍他都不醒,后来宋瑜气急,索性在他脸上左右抽了一耳刮子,他这才捂着脸惊叫:“你打我做什么,不去了!” 其实宋瑜用的力道不大,是他大惊小怪,也是,哪有人敢这样打他。龚夫人对他几近溺爱,外头公子哥儿各个上赶着巴结他,素来只有他嚣张霸道的份儿。 宋瑜杵在床头睥睨,“你当真不去?” 他也是有脾气的,冷哼一声骄傲道:“不去。” “哦。”宋瑜认真地点了点头,视线一扫落在被子下方,她眼里促狭一闪而过,抬手指了指那处,“那我就告诉府上所有人,你今日尿床了。” 宋琛有一瞬间的沉默,循着宋瑜所指看去,果见掀开的被子中间躺着一滩水印,并且时间不久。 他脸上蓦然通红,恼羞成怒地冲宋瑜恶狠狠道了声“滚”。 旋即见宋瑜一动不动,端是要他给出答案,他咬牙切齿地补了句:“我去。” 如此才乖,宋瑜心满意足地从他房间退出。 * 回到房中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宋瑜只略施粉黛,对镜描了描眉。 青色直眉,美目媔只。 换上对襟齐胸红褥白粉桃花裙,鲜艳娇嫩的颜色更加衬得面若桃李。翻荷髻高梳,头戴玉蝉金雀三层簪,一颦一笑让人错不开眼。 她提着裙摆迈出门槛,宋琛已经在外头等候,见到她不满地撇撇嘴:“一大早将我叫醒,自个儿却折腾恁久。” 此次他们出去事先告知了龚夫人,却隐瞒了跟谢昌同行的事实,若是她知道真相定要责备。哪有被人退亲了还上赶着倒贴的,可是宋瑜只一想到谢昌爽朗希冀的面容,便狠不下心拒绝。 如此下去总归不是办法,她这次一定要跟他说清楚。几人约在城外庙会见面,宋瑜立在青石台阶上,透过层层人群,一眼便望着大门外屹立挺拔的身影,她暗自捏了捏拳头下决心。 谢昌身旁另站着一个娇俏身影,从远处看穿着天青双绕曲裾,看着端庄,但她却一刻不得闲地走动。她忽地一回头,便对上宋瑜的视线,惊讶喜悦一并出现,眨眼便挤到跟前握住宋瑜的手。 原来是霍菁菁,算起来自打郊外那事后,她们便一直没有相见的机会。 “没想到谢大哥约的人是你!”她亲昵地挽着宋瑜,笑靥融融,全无一点尴尬,仿佛上回算计自己的不是她。“阿瑜,我若是早知道,一定二话不说就来了。方才还觉得无趣,目下你来了可真好,咱们可以好好说话。” 她最近一直借住在谢家,没有回永安城的打算。一来没有父母管辖,乐得自在;二来……她想到段怀清骄傲冷清的脸,不由得轻哼。 若说宋瑜心底没有介怀是假的,那日霍菁菁一声不响地便走了,留下自己一人面对霍川,教她一颗温热的跌入寒潭。然而面对她的热情,宋瑜却怎么都说不出拒绝的话,低头嗯了一声,很是矛盾。 谢昌随后来到几人跟前,目光自然而然被宋瑜攫住,她无论立在何处都是最出色的,周遭一切霎时成了陪衬。他朝宋瑜微微抱拳,又对身侧宋琛道:“今日逛庙会的人多,稍后我们一同行走,切莫被人群冲散了。” 不得不说霍川想的周到,他怕自己尴尬,便携带霍菁菁一同前往。四人结伴,总好过两人处处拘谨。 * 前头有人祭拜花神,跟前排了好长的队伍,每人焚以三支香,模样虔诚。 香炉中青烟袅袅腾升,盘旋半空经久不绝。霍菁菁拉着她要去凑热闹,然而人群攒动,宋瑜实在不大愿意。她最红没能拗过,挤到跟前一人取了三支,心怀惕惕地祭拜鞠躬。 出来后见有卖百花面具的,宋瑜驻足观望片刻,便上前买了一具。 面具只有上半块,做工简单,白底红梅。从颊畔抽出一支枝条舒展的梅花,红得艳丽,却又白的极致,同她这身衣裳很搭配,宋瑜一时心动便买了下来。 随后她发现这面具委实是有好处的,为了避免被人认出,她走在人多的地方便覆上面具。以免显得不合群,甚至给霍菁菁几人一人买了一具,花样各不相同,除了霍菁菁对其爱不释手,其他两个男人都只拿在手上,并无要戴的意思。 “这是娘们儿才喜欢的玩意儿。”宋琛如是评价。 谢昌只一笑,不置可否。 霍菁菁偏头觑他一眼,才半天的工夫两人已然混熟,说话并无顾忌,弯起眉眼笑眯眯地:“我们本来就是娘们儿。” 宋琛竟无法反驳。 夜幕徐徐降临,天上零星挂着几颗星子,月色迷蒙。街上亮起不少灯火,热闹程度不输白日,久违的夜景就在眼前,一时让人看花了眼。 宋琛跟个闲不住的性子,这点跟霍菁菁倒很是相似,两人一拍即合,不多时便抛下宋瑜、谢昌到前头热闹的地方玩去了。 宋瑜唤了两声未果,怏怏不乐地折返:“不如我们去前头找一找。” 谢昌却不为所动,看着她提议,“不远处有放花神灯的,三娘可否愿意一同前去?” 说实话宋瑜还从未跟异性同过花朝节,以往都是有薄罗澹衫陪同,今日本以为有宋琛在,便放她们两人自个儿玩去了,现在想来委实失误。她看一眼宋琛离去的方向,面露犹豫,旋即微一颔首:“嗯。” 正好她有些话要说,索性趁此机会道个清楚。 庙会后头便有一处空地,紧随着一弯河流,岸上垂柳茵茵,不少才子佳人汇聚此地。三五站做一团,清俊公子不住地打量身旁精心打扮的姑娘,脸上泛着腼腆笑意,被周围几人哄而笑之。 宋瑜被他们气氛感染,不自觉地唇角带笑,去一旁买了两只花灯,递到一盏到谢昌跟前。 他们头顶是摇摇曳曳不断上升的花灯,烛光明亮,飞得高了仿佛就是天上的星辰,密密麻麻挂了满天。她水眸微弯,恰似高悬的月牙儿,指着天上对谢昌道,“我们也试试。” 谢昌岂会拂她的意,便问了借了火折子递到她手上,“三娘会放吗?” 宋瑜以前玩过一次,是宋琛带着他一块放的,她信心十足地抿了下唇:“不成问题。” 事实是花灯才从她手中脱离,在空中飘了不过半刻,便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火苗扑腾了几下俄而熄灭。 宋瑜沮丧地盯着脚底下摔坏的花灯,蹲下来查看,“怎么会放不起来呢?” 谢昌便给她分析,“三娘方才手没拿稳,里头灯芯偏了,如此便会导致花灯失去平衡,这才会掉下来。” 宋瑜仰头认真地听着,从地上站起来重燃斗志,兴趣盎然地跑开:“我再去买一个试试。” 才走半步便被谢昌叫住,他把手里花灯递了过来:“就用我这个吧,算我们两人一起放的。” 宋瑜紧盯着他,一时找不出拒绝的话,唯有从他手中接过。照他的方法重新点燃烛火,期间她手中一滑险些打翻,被谢昌眼里手快地拖住。他略有冰凉的手指碰到宋瑜手背,怔了怔旋即退开,指腹仍旧留有她的温度。 宋瑜心念微转,面上却无动于衷,好似并未在意。她成功地将花神灯放到空中,看着那点光芒渐次遥远,最终成为头上众多星星中的一颗,再也无法分辨。 “三娘。”谢昌忽然出声唤她。 宋瑜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她的双眸在夜里更加明亮,熠熠生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 谢昌一颗心柔软的不可思议,仿佛有一个角落充盈又落空,总是患得患失。 他多想得到她,可惜近在眼前时,又被人硬生生地夺走。昨日家中一切事情总算告一段落,此事全因两人口角冲突,与谢家并无关系。 而霍川确实如他所言,再无追究此事,甚至审案那日,请人出面证明死者生前脾气古怪,很不稳定,有精神失常的迹象,可将泰半过错归到此人身上。然而谢家仆从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判处牢狱之刑五年,剥夺其全部积蓄。 谢昌看进她的眼睛,禁不住放轻了声音:“若是我家中再上门提亲,你会同意吗?” 他将这想法跟父母说过,起初谢老爷极力反对,甚至骂他糊涂。泼出去的水哪有收回的道理,说出去叫谢家还有何颜面立足陇州,这不是自己打脸吗! 倒是谢主母不做表示,她原本就喜欢宋瑜这姑娘,当初退亲惋惜了好几天。若是真能让两家重修旧好,是再适合不过,什么面子一类哪有个懂事乖巧的儿媳妇重要。更主要的是儿子喜欢,她将谢昌情意看在眼里,每每想起便忍不住替两人惋惜,甚至后悔当初的决断是否错了。 她也想过给谢昌另寻一门亲事,或许他见了旁的姑娘便能忘却宋瑜。然而若真有这么简单便好了,他根本连对方一面都不见,即便见了也是生疏客气得过分,绝不主动开口,真能教人气死。 起初谭绮兰是个不错的选择,若是和谭家结亲便是亲上加亲。然而近来谭家负债累累,自身难保,再加上谭绮兰名声十足不好,令人爱莫能助。她虽喜欢谭绮兰,但这回只能说她咎由自取,谢主母虽懦弱,但心如明镜,断不会让儿子掉入火坑。 是以这事便一直拖着,成了谢主母的一桩心事。 万千花灯下,宋瑜许久没出声,她原本以为这事宋琛的臆想,没曾想竟然是他的意思。 同意吗,宋家会同意吗? 依照阿母好强的性子,定然不会答应的,阿耶就更不必说了。那么她呢,她是如何想的? 宋瑜在他的注视下缓缓摇了摇头,“我不能再嫁给你了。” 话音刚落,谢昌眼里的光彩陡然黯沉,一点点跌入无底深渊。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满是绝望与无助,他声音涩涩:“为何?” 究其原因宋瑜自己也说不上来,只知道她不喜欢谢昌,这不是她要找的人,勉强凑在一块儿不会幸福。以前她是没法选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她成了自由身,竟然变得贪心起来。 宋瑜盯着自己脚尖,双手背在身后细声:“我能不能不说?” 谢昌敛眸掩去眼里的失望,他看着宋瑜的头顶许久,末了抬起唇角无力道:“你讨厌我?” 宋瑜连忙抬头,摇了两下道:“怎么会呢。” 不讨厌,也不喜欢,他大抵就是这样中立的存在。谢昌得出这个结论后不无哀戚,旋即一想他该觉得知足,起码她不排斥他,会让他更好过一些。 可是宋瑜下一句话便将他重新打入谷底:“我们如今已无关系,今日出门与你见面已是不合礼数。日后或许我都不会出来了,谢郎君日后还会有许多个生辰,我就一并全祝福你吧。” 这句话是宋瑜酝酿了许久的,斟酌着如何说才能得体又表达全面,她一口气说完,悄悄抬眼看谢昌脸色。 便见他静静地不做声,泥塑一般立在跟前,许久才找回声音:“三娘不知道吗,祝福的话不能一次全说了,日后对方的道路便会变得坎坷。” “还有这种说法,那怎么办?”宋瑜显然不知道还有这层意思,手足无措地想要收回刚才的话,“那我不说了,日后有机会再说……” 谢昌挑起唇角,积郁的心情顿时开阔许多,“嗯,日后多的是机会。” 宋瑜简单的脑子品不出那么多弯弯绕,她还当谢昌在安慰自己,点头跟在他身后离开庙会,去前头寻找宋琛、霍菁菁两人。 * 这才一会儿的工夫他俩怀里便各抱了一堆东西,有吃的零嘴和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此时宋琛倒不嫌弃面具娘气了,斜斜地挂在脸上咧着嘴笑,将一包苏包梅递到宋瑜跟前,“这是打赏你的。” 宋瑜捏了一块放入口中,酸甜滋味儿溢满口腔,将她方才愧疚心情一扫而空。她大方地请谢昌吃,谢昌摇摇头道:“我不能吃甜食。” 她便不再勉强,与霍菁菁一路分食。 几人走得累了便到路旁一间茶楼稍做休息,外头灯火通明,街道人流熙攘,来来往往。茶楼里自然人也多,几乎桌子全都坐人,找了许久才勉强找到两张各剩两个位子的。 霍菁菁热络地拉着宋瑜到靠窗户那张坐下,恰巧这里两个也是女郎,她朝另外两人挥挥手:“你们去那儿做,我同阿瑜要说悄悄话。” 宋瑜毫无办法,被她拖着坐下,无可奈何。 伙计上前询问需要什么茶点,霍菁菁熟悉点了一壶毛尖和几碟点心,他痛快地哎了一声便退下。 霍菁菁将买来的东西一一点清楚,从里面取出来一个檀木雕花的盒子,里面是一支鸳鸯双翠簪,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她眼睛眨也不眨地放到宋瑜跟前,这还没完,相继还有珠钏手镯,胭脂口粉,价钱不等,在宋瑜面前堆成小山。 末了她放下最后一个缠枝鸾凤袖珍铜镜,弯起眸子大方道:“送给你。” 宋瑜被她这一番举措弄懵了,讷讷地盯着面前物什,再将目光转回她笑意盈盈的小脸上,“为何要送我这些?” 她却回答得坦然:“向你赔罪呀,阿瑜,不要生我的气了。” 宋瑜好半响没能说上话来。 她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百般滋味萦绕心头。她确实在生霍菁菁的气,然而一直以为只是她自己的事,未料想她早有所察觉。非但如此,还将此事搁在心上,她特意买了礼物赔罪,宋瑜所有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 原来这世上除了亲人外,还有人这样照顾自己的情绪。 宋瑜对上霍菁菁一双含笑杏眼儿,被她感染了愉悦情绪,情不自禁抿起唇角:“好。” 两人关系好的如此自然,她们矛盾划开后,关系似乎比先前更亲密了一些。尤其霍菁菁挽着她手臂不肯松手,大吐苦水:“上回我才不是故意跑开的,是二兄让人接我回去,我没来得及跟你道别,不得已只能先走了。” 宋瑜想问那一切都是霍川计划的吗,然而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她问不问都没有区别。 她们这边聊得乐融融,宋琛与谢昌也是一番畅谈。泰半时候都是宋琛在滔滔不绝,谢昌在一旁耐心聆听,时而颔首表示赞同,跟宋瑜一样。 他们两个都是太安静的人,有时过于被动,反而不大合适。 宋瑜出神之际,身旁霍菁菁疏忽停止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宋瑜循着她目光看去,也是一愣。 因路两旁都点着灯,檐下更有花灯悬挂,使得街道光线通明,能清楚地看到发生何事。 路中间的人一袭青莲柿蒂纹道袍,身侧跟着一名仆从,他面前是一位富家模样的姑娘。姑娘身后的丫鬟推了他一把,说了什么听不大清,只能看到他似乎握住了人家的手。 霍川攒紧眉头,一脸阴郁。这人跟三妹身上的味道一样,但她却不是三妹。 作者有话要说:霍三三的花朝节。 早上睡醒的时候,身边没有三妹,心情不太好。 换药的时候,明朗笨手笨脚没有三妹包扎的好,心情更差。 晚上洗澡的时候,想到这几天都见不到三妹,心情非常差。 他重新穿上衣服,“明朗,出门。” ☆、第31章 永安行 大街上擅自抓人家姑娘的手,这举措与登徒子无异。 他以为对方是宋瑜,盖因她身上香味是宋瑜特有的恬淡,没有多想便将人拦了下来。目下才回味过来,她的手腕不如三妹细致光洁,骨骼不如三妹纤细,甚至连声音都不似三妹清甜软糯。 霍川赫然松手,面无表情地道了声:“抱歉,我认错人了。” 他头上的纱布已经卸下,双眼却依旧没有任何光泽,漆黑有如一潭死寂的湖水,深不可测。只能感受到周围明亮的光,却看不见任何物什,他早应该习惯才是,八年过去,眼里再无任何色彩。 * 今早段怀清为他拆去纱布,满怀希冀地问他:“能否看见一点东西?” 霍川静了许久,说不失望烦躁是假的,他握起拳头狠狠砸在一旁八仙桌上。墨彩小盖钟弹跳了下,溢出的茶水洒在桌面,发出瓷器碰撞的声音。 不必说也知道怎么回事,段怀清目露愧疚,随后忍不住骂道:“侯府里那婆娘真个害人不浅!” 他口中所说的婆娘便是霍川父亲的嫡妻,庐阳侯夫人。 当年霍川眼睛失明泰半有她的原因,他是为何从楼梯上跌落众人心知肚明。在他卧病床榻时,阖府上下不闻不问,更别提有人送来伤药。眼睛失明了更好,如此便对她的嫡子霍继诚构不成威胁,虽说他原本在侯府便毫无地位。 如今时过境迁,谁也想不到霍继诚被一场大病夺取生命。庐阳侯惧内,统共就只有那么一个儿子,霍家香火不旺,如此一来便无人世袭他的爵位。听闻庐阳侯有意将霍川重新接回府中,他几乎可以预见侯府天翻地覆的光景。 那位侯夫人定然不会允许他的存在,一个外室生的儿子哪有这种资格,能分到家产已经是天大的恩赐,还想要继承爵位?简直痴人说梦! 霍川对这些并无兴趣,他只需静观其变便是。 再几日便是他所谓大兄的下葬之日,他那日要到永安城一趟。虽然极力排斥,有些事却不得不面对。 * 街上人物行色匆匆,鲜少有人注意他们这一角落。 被轻薄的姑娘后退一步握住腕子,警惕地盯着面前的人。就着昏昧的灯光看清他的面容,俊美中带着冷冽的气度,眉峰低压,看似极其不悦。器宇轩昂,俊逸不凡。 她一刹那羞红了双颊,身旁丫鬟还在低声咒骂,被她挥手拦下。 “不知郎君是要找什么人……”她怯怯地问道,抬眼悄悄打量霍川的表情。 然而霍川对她的问话恍若未闻,恰在此时他身旁又走过一人。听声音是个年轻的姑娘,巧的是她身上也是用这种熏香,霍川若再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便是太过愚蠢。 他从姑娘身侧绕过,没回答她的话。 没走两步便听见后头一声急急的“阿兄”,他脚步微顿。 霍菁菁重茶楼冲出,顾不上后头僵硬的宋瑜,三两步来到霍川跟前惊喜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也是来逛庙会的吗?” 倒是没料到会遇见她,霍川颔首,只是声音情绪起伏波澜不大,他心情称不上好:“闲来无事,便到街上走动一番。” 霍菁菁没多追问,倒是看一眼身后尴尬难堪的姑娘,小声悄悄问:“阿兄方才与那姑娘发生了何事?” “认错了人。”霍川不欲在此多做纠缠,言简意赅道。 敏锐地察觉他的不痛快,霍菁菁弯起杏眼,清脆热情地邀请:“我们就在前头喝茶,阿兄要过坐一坐吗?” 她见霍川似要拒绝,率先凑近了笑眯眯地低声:“阿瑜也在。” 这个阿瑜指的谁,他岂会不知。正因为上回霍菁菁不告而别,此后再见她便不住地在霍川耳边念叨,“阿瑜定要怪死我了”,“阿瑜不跟我玩了该如何是好”,“阿瑜是我见过最单纯的姑娘”诸如此类。 霍川扶着拐杖的手交叠,不动声色地挑起唇角,心底仿佛有一块豁然开朗,“去也无妨。” * 自打霍菁菁出去后,宋瑜便一人在位子上坐立难安。与她们同坐的两个姑娘早已吃完茶翩翩离去了,她目光落在窗外两人身上,搁在桌子底下的手不自觉地交握,冒出细细汗珠。 待看到霍菁菁领着他往这边走来时,一颗心沉沉地坠入谷底,求助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宋琛身上。 他虽不靠谱,但关键时刻好歹能给宋瑜一些依靠。 然而目下他正跟谢昌谈得忘我,根本没注意宋瑜目光。倒是谢昌偏头与她对视,翘起唇角笑了笑,她便不好意思再看,默默地收回视线低下头。 不多时霍菁菁引着一人来到茶楼,迈过门槛直直地朝她这边走来。宋瑜对霍菁菁可谓又气又恨,方才还信誓旦旦地跟她道歉承诺,转眼就又领着霍川过来,真是……真是教人气愤! 偏偏霍菁菁毫无这种自觉,她走到跟前眨了眨眼睛,笑靥灿灿:“阿瑜,这是我二兄,没想到会在此处偶遇。既是缘分,不如就坐一起喝喝茶再走。” 宋瑜缄默不语,埋怨的眼神睃向她,模样真是委屈得不行。 霍菁菁自觉将她出卖,挽着她手臂嘿嘿一笑,并肩坐下讨好道:“我许久没同二兄说话了,只是坐一会儿而已……” 霍川在她对面落座,“怎么,三妹不欢迎我?” 宋瑜默默地摇了摇头,想起他看不到,正欲开口解释,见他眼睛纱布已然拆卸。然而看模样似乎不大好,当即话语哽在嗓子眼儿,仿佛压了块石头一般难受。 他的双眼狭长,长眉入鬓,凝了世间万千光华。若是痊愈,该是一双多么风华绝代的眼睛,明亮煜煜,盛气凌人,同他的人一样强势不容忽视。 这厢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宋琛已经眼尖地瞅到这边光景,当即噌地从板凳上站起来,一眨不眨地盯着霍川。他甩开袍子气势汹汹地来到这桌,在霍川身旁毫不客气地坐下,开门见山道:“你为何在这?” 霍菁菁提起吊壶给他倒了一杯清茶,抬眼扫过去凉凉问道:“这是我兄长,为何不能在此?” 宋琛不是好说话的,他冷哼一声:“他对我阿姐图谋不轨,我岂能坐视不管。” 他的动静很大,谢昌循着望来,自然看到端坐在宋瑜对面的霍川。他眸光微动,转而渐沉,坐在原处驻足观望,一时不知是否要前去。 霍川握着杯子转了转,没有跟宋琛周旋的心思,“宋小郎君说的对,我确实对她图谋不轨。” 此话落地,在场三人皆吃惊,尤其宋琛一副被雷劈中的表情,没料到他竟然承认的如此干脆。 宋瑜一颗心惴惴不安,大庭广众下,四面都是人,他说话能不能收敛一下? 若是被有心人听到,指不定又要编排什么是非。 说完他不欲解释,反而更加坦荡地朝宋瑜道:“我知道有一处灯火盛美,不知三妹是否愿意一同前往?” 宋瑜摇头不迭,时值戌时,她若再不回家恐怕会露出端倪,引来龚夫人怀疑。“我不……” “三娘。”话音未落,便听身后一声温和沉缓的声音响起,她下意识回头,谢昌业已从他的位子上坐起。他唇角勉强扯出一个弧度,星目对上宋瑜疑惑视线,“我有话同你说,可否另借一步。” 他不像说笑,或许当真有正经事。宋瑜正要点头答应,已有一个嗓音替她回答:“这位莫不是谢郎君?” 霍川以手支颐,眉眼低敛,看不出眼里情绪。他唇角勾起个嘲讽的弧度,明知故问。 谢昌垂眸看他一眼,眉头微微蹙起,对他委实没有好脾气。 他对三妹居心不良,逼迫自己与三妹退亲,又时刻在算计谢家与宋家,委实是个狠戾的角色。只因谢主母与庐阳侯夫人有些关系,是当年闺中好友,是以对他的身世多少有些了解。 外室生子,生母病逝,被侯夫人逐出府外,流落街头。至于他是如何熬过那段日子,成为如今霍家花圃的园主,其中历程便不得而知。但经历那样的事,非但没有一蹶不振,反而有如今成就,确实不容小觑。 然而从小的好教养使谢昌没法不回答,他低声:“正是。” 霍川曲起手指轻叩桌面,清隽的五官精致无暇,似笑非笑地问道:“我记得谢郎君才同三妹退亲不久,怎的如今又走在一处?” 谢昌面色微变,他看一眼宋瑜,不想令她为难,便浅淡一笑:“我与三娘无缘,此生无缘做夫妻,好歹能成为朋友。朋友出行,有何不可?” 坦坦荡荡,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霍川手指顿在半空,旋即轻轻落在桌上,“好一句朋友。” 明朗在身后暗暗捏了把汗,园主这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最为吓人。越是平静越是代表他内心汹涌,酝酿着滔天的怒意,他将情绪藏的太深,轻易不会外露,即便有时笑着也不是真正的高兴。 * 茶楼宾客络绎不绝,行到他们身边总会忍不住侧头打量。几人之间气氛着实奇怪,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宋瑜不知为何从脚底窜起一股凉意,尤其看到霍川不怒自威地面容,她心里愈加没底。挣扎不多时,便妥协对谢昌道:“郎君有何事,便在此说了吧,此处并无外人。” 这么说并不是为了霍川,而是她认为方才已经说的足够清楚。他们不再是一个月前未婚夫妻的关系,应当懂得避嫌才是。她怎么会不清楚谢昌的情意,可即便清楚又能如何…… 谢昌眼里的一簇光芒瞬间被碾灭,他低声道:“是上回颜玉请托我的事,我前几日联系了永安城一位妙手回春、口碑颇丰的郎中,他脾气古怪,但凭一封书信无法请得动,是以恐怕得亲自动身前往永安才行。” 原来他一直记着这事,宋瑜上回想起他,本也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毕竟如今两家毫无关系,他大可不必帮助,没曾想他如此上心,怎能教人不感激? 宋瑜一喜,期期艾艾道:“交给我,我可以去请他。” 谢昌颔首,确有此意,“不过你对永安城不熟悉,或许不能轻易找对地方。届时我命一人为你带路,并取我的信物给你,如此应当可行。” 宋瑜点点头,真心诚意地道谢:“多谢郎君,有劳你为此费心了。” 谢昌轻笑道,“三娘不必客气,宋伯父于家中有恩,这是我分内之事。” 他们旁若无人地交谈,连霍菁菁都插不上一句话,双手托腮看他们你来我往地客气,忍不住往自家兄长方向睇去一眼。果见霍川面色沉沉,头顶一片阴霾,她轻声喟叹摇了摇头,不是她不肯帮忙,而是阿兄的情路委实坎坷波折啊。 彼时他骗自己接近宋瑜时,曾问过他:“阿兄为何要这么做,你看上人家姑娘了?” 犹记霍川彼时思量许久,才得出一个结论:“她对我始乱终弃,我不能放过她。” 起初霍菁菁不信,后来看到宋瑜本人更加否定他的话,只当他在说笑。目下逡巡一圈,似乎果真那么回事,宋瑜从头到尾都没看他一眼,与旁人相谈甚欢,独独将他排斥在外。看来他二兄是真碰上钉子了,霍菁菁哀叹。 * 天色不早,是时候陆续离场。 宋瑜与宋琛回府,谢昌顺路前去送两人。霍菁菁便跟着霍川离去,她今晚不再住谢家,暂时在城外别院落脚,明日一早赶回永安城去。 永安庐阳侯府出了大事,她不是不知道,而是有意逃避。 如今已经逃了整一个月,再过几日就是大兄下葬的日子,她无论如何都得回去。阿母已经写书信催促了好几回,阿母只剩下她一个女儿,府里还有两个姨娘生的姐姐。她跟她们亲昵不起来,学不来她们的心眼子。唯有跟大兄最亲,毕竟两人一母同胞,从小一块儿长大。 得知大兄猝然离世的消息,她有好几天没能缓过劲来。正是因为不敢相信,是以才一直没回永安。她在逃避,以为这样大兄就仍旧活着,她害怕回去之后看到的只是一棺灵柩,再见不到大兄和煦的笑容。 她的思绪陡然低落,全无方才活泼模样,“二兄打算何时回去?父亲在家中等了你许久。” 霍川在茶楼门口立了少顷,直到宋瑜的车辇远去,他才任由明朗扶着上车。车内霍菁菁端坐,听闻这个问题他挑唇讥诮一笑,“我去不去有何关系,那里何时有过我的位子?” 霍菁菁听了难过,饶是彼时她还小,仍旧清清楚楚地记得阿母是如何残忍待他的。后来他母亲逝世,竟连个可以葬身的地方都无,当家主母不发话,没有一人愿意趟这浑水。 她才七八岁,拿出自己的攒下来的小钱借给霍川,让他安葬了母亲。 从那之后,霍川才偶尔会跟她说话,此前一直视为无物。 “阿兄不要这么说。”她往里面坐了坐,低垂着头满怀歉疚,“父亲心里一直认可你的,只是当初我阿母太偏激,他没得办法才妥协……我一直想替他们补偿你,如今家中这样……父亲心里定也不好受,他没了一个儿子,你若是再不理会他……” 霍川毫不留情地打断:“我从来不是霍家的子嗣。” 当初他走投无路,霍家可从未出手帮过一回,哪个不是作壁上观,事不关己?唯有一个小姑娘同情他,三五不时便拿偷偷攒下来的钱接济他。 霍川不止一回告诉她此事与她无关,让她不必过于自责,然而她却始终无法释然。既然是侯夫人所作所为,便与她脱不了干系,那是她的生母,她怎能不管,眼睁睁地看着她造孽。 庐阳侯这几年身体不济,再生是没可能的了,只有将主意打到他身上。 霍川忍不住冷笑,但凡他有一丁点骨气,都不该再踏入那地方一步。然而如今情况不同,霍川转念一想,忽而挑唇轻笑,意味深长。 霍菁菁抬眸恰好看到他笑模样,以为他是同意了,“阿兄何时回去?” “三日之后。”他故意要拖到最后一日,霍川低声。 霍菁菁遗憾地叹了口气,她必须得明日回去,如此一来便不能与霍川同行,“阿兄路上小心,记得带多几个仆从。” 霍川应下,沉吟片刻才道:“明日你回去,同他说我要另外带上一人。” 霍菁菁眨了眨眼,“何人?” 这个“他”指的便是庐阳侯,霍川从不叫他父亲,盖因他实在没有资格为人父。 外头人群渐次散去,唯有天上还飘着一盏盏花神灯,璀璨生辉。车辇行在城外的小径,路途清寂,是以霍川平静无澜的声音在夜里分外突兀:“他的儿媳妇。” 霍菁菁倏忽睁大了杏眸。 * 庐阳侯的儿媳妇此时正在正堂承受龚夫人的苛责,规规矩矩地跪在前头低头认错,手边是一同被惩罚的宋。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了无奈。 不知是哪个仆从告密,他们今晚行程被阿母得知,一待两人回来便让他们下跪,一言不发。 看得出龚夫人确实生气,并且气得不轻。宋瑜是个有眼力见儿的,察觉事态不对便瘪瘪嘴做出一副知错的模样,可怜巴巴地讨好:“阿母不要生气……我们下回再不出去了,再也不瞒着您……” 龚夫人放下茶杯,乜她一眼仍旧不动容,“三妹,你可知今晚的事被旁人看见,他们会如何说你?” 宋瑜缄默不语,能怎么说呢,来来回回就那些罪名,连个新鲜说辞都无。 不过她今晚倒也聪明一回,一到人多的地方便自觉戴上梅花面具。并且满大街都是她调制的熏香香味,旁人看见只以为谢昌跟个姑娘出行,断没有理由猜到她身上。 见她不说话,龚夫人还当她是真的悔过。 到底是捧在手心里疼的闺女,无论怎么错都不舍得打骂,她让宋瑜从地上起来,点着她额头恨铁不成钢地嗔了句:“你呀你,究竟是有没有心?” 宋瑜知她消气了,笑着贴上去撒娇:“自然有了,全在阿母和阿耶身上。” 宋琛鄙夷地觑了一眼她,此等卖身求荣的行径他才不屑,是以没人喊他起来,他一直在地上跪着。 许久龚夫人似才想起他,往他睇去一眼,“你可知错了?” 宋琛咬咬牙,“儿知错。” 若说怪罪,龚夫人将泰半过错都归到宋琛身上。怪他心思不正,带坏了宋瑜,多时才轻叹一声:“你也起来罢。” 疼爱归疼爱,但该说的却一点不少。 龚夫人教训他们日后不得再发生今日之事,更不得与谢昌再有任何牵扯。 宋瑜皆应下,却不敢说她才求人家帮了忙,过不几日要到永安城去一趟。 她该如何让龚夫人同意?阿母定不会让她抛头露面,可若是不去,阿耶的病情便毫无进展,她不能坐视不理。 * 及至二月十九,这一日是霍川口中出发的日子,宋瑜仍旧毫无头绪。 谢昌早命人送来了图纸和信物,上面将郎中的居所画的清晰详细,一目了然。信物是一个小瓷瓶,瓶子里有几颗黑色药丸,看着并无特点。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木盒,盒子是棵大人参,看模样不下百年,宋瑜拿在手里一时说不出是何情绪。 他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只为了她能请动那名郎中,宋瑜心里沉甸甸的,连薄罗唤了两声没听见。 “姑娘,大门外来了车辇,是霍园主的人。”薄罗试探地开口,“东西都准备齐全了,您要出去吗?” 她拾掇下心情,“阿母呢?” 薄罗蔫蔫,“夫人在堂屋把守着呢。” 宋瑜想了想,举步走出重山院,一壁走一壁坚决道:“我去同阿母说,这事为了耶耶,断不能轻易放弃。” 她信誓旦旦地来到前院,果见龚夫人在堂屋八仙椅上坐着,手里捏着一封书信,神情颇有几分复杂深沉。宋瑜的豪言壮语登时烟消云散,她嗫喏地唤了声:“阿母。” 龚夫人打眼一瞧,将她唤来跟前一本正经地问:“你何时同庐阳侯府的人扯上了关系?” 宋瑜怔忡,余光瞥见信上落款正是侯府霍三姑娘。她不用想也知道怎么回事,好在脑子转的快,立马答道:“是上回谢郎君生辰认识的,她与我很是投缘。前几日花朝节也有她在,阿母,怎么了?” 她实话实说,并无任何撒谎痕迹。龚夫人将书信递给她,“这姑娘邀请你到永安侯府住几天。” 宋瑜接过细看,字迹娟秀,话语之间透着几分灵动活泼,委实是霍菁菁的口吻无二。 可她从未跟自己提及此事,为何忽然会忽然邀请自己? 再一想门外听着的车辇,宋瑜大抵明白是怎么回事。霍菁菁是他妹妹,帮他一回不足为奇。 门外车马确实是侯府无异,龚夫人登时无话可说,良久道:“去吧,侯府不比家中,到了那处记得万事谨慎,出了差错可没人替你兜着担着。” 宋瑜低嗯一声,这些话从小到大她说了许多遍,以至于宋瑜每每到别人府上做客,举止得体,无不赞叹。 她让薄罗澹衫回屋收拾东西,同龚夫人依依不舍地道别后,这才登上去永安的车辇。 车辆共两乘,丫鬟被安置在后头,她踩着脚凳上了前面一辆。本以为车内无人,谁想一打开帘子便看见里头坐的人。 车内光线昏昧,阳光从缝隙穿行而入,恰好照亮了霍川半张脸。 他似在车内小憩,斜倚着车壁姿态闲适懒怠,宋瑜在外头却步,正欲下去跟丫鬟同乘一车,便听他缓缓开口,低沉嗓音带着才睡醒的朦胧,不容抗拒:“进来。” 宋瑜犹豫好片刻,霍川却等得不耐烦,确定她的方向后,伸手将她从外头带入车厢。 粗布帘子随即轻飘飘地落下,宋瑜面颊烧红。因步下趔趄,是以她半个身子都偎在霍川怀中,偏偏他手臂牢固坚硬,没法挣脱。 车轱辘徐徐转动,已然出发。宋瑜手足无措地推了推他的胸膛,仍旧坚持:“路途遥远,我跟园主同乘一车唯恐不妥……” 固执守礼的模样严肃极了,却让人更加想欺负。她的手放在霍川胸口,一点威胁力都没有。 霍川顺势将她环住,非但不松开反而愈加过分:“哪里不妥?三妹连人都是我的,同我乘车反而胆怯了?” 这下宋瑜无论如何承受不住,慌张从他怀里逃出,寻了个角落缩着,“我、我才不是你的!” 霍川不疾不徐地接话:“早晚而已。” ☆、第32章 隔墙耳 第三十二章 路途颠簸,林中树叶飒飒作响,时值正午,天上日头暖融融地照着车顶,安逸的气氛使人倦怠。偶有一阵风吹来,树荫蓊郁,卷起车中布帘,露出宋瑜百无聊赖的面容。 她只占了很小一块地方,下颔枕着臂弯,怏怏不乐地盯着外头不断倒退的风景。 今早忙着应付阿母,她连早点都没顾得上吃,目下已经行驶了两三个时辰,肚里早已空空。宋瑜悄悄瞥一眼身后闭目养神的霍川,他保持这姿势已经多时,不知是假寐或是熟睡。 恰在此时,宋瑜肚子十分应景地响了一声,她不好意思地低头捂着。 路上口粮全由澹衫拿着,车辇目前没有休息的意思,她更不会开口提及。再这么下去可是要饿坏的,宋瑜记起明朗似乎说过桌几底下有干粮糕点,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黑漆小几上。 她往前探了探,并未见霍川有任何反应,便松一口气照明朗所说,拿出里面油纸包着的食物。诱人香味扑鼻而来,是东街街尾的李家千层馒头和寻康桥底下的雪花糕,搁在平常宋瑜或许不以为意,现在却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馒头白得像雪,里面蓬松有如千层,嚼在口中有淡淡甜味,可惜有些冷了,宋瑜不无遗憾地想着。她咬一口觑一眼对面霍川,经过一上午的相处,他并未有任何越轨的行为,让宋瑜渐次放下心来。 她一口气吃了两个馒头和几块雪花糕,期间还为自己倒了一杯花茶润喉,模样倒是惬意。 总算填饱肚子,宋瑜正默默地要将食物放回原处,抬眼无意间撞见霍川睁开的双眸,漆黑似墨,深不可测。她手下动作蓦然僵住,一时竟有种做贼心虚的错觉,碍于吃了人家东西,她抿抿唇十分有礼貌地问:“你饿了吗?” 真会反客为主,霍川抬了抬唇角,“我卯时未到便去宋府接你,足足等了一个时辰,三妹以为呢?” 早在宋瑜叫响第一声时他便听见了,他一直没睡,只是睁不睁眼都一样,索性阖目冥思。是以自然知道她跟个小老鼠似的犹豫不决,偷偷摸摸地拿出油纸包摊开,吃东西的动静很小,不时会有灼灼目光睃来。 宋瑜很为难,她又一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挣扎许久重新打开油纸包,从里面挑了个馒头递到他跟前,“那你吃吧。” 伴随着千层馒头的甜香,还有从她袖筒里传来的馥馥清香,霍川并不接:“在哪里?” 宋瑜晃了晃,偏头解释:“就在你面前。” 面前这个方向委实抽象,霍川拿了两次仍旧不准确,宋瑜心急之下便握住他的手,将馒头放入他掌心,满含同情:“给你,就在这儿。” 说罢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两人交握的手,霍川指节分明,坚毅硬朗,同她的柔软灵活不同。手心忽然一片灼热,宋瑜连忙松开,面色通红地退到一旁。 车内温度被阳光照得温热,有愈加升高的趋势,闷闷的透不过起来。 宋瑜双手托腮定定地盯着霍川一举一动,盈盈水眸眨了眨,直到脸上温度渐次消退。他吃东西的动作不慢,却又不像宋琛那样狼吞虎咽,闲适懒散,怡然自得。他下颔随着咀嚼上下动作,喉结微微滑动,宋瑜往上看他的眼睛,长睫毛微微下敛,甚至比她的还要浓密…… “好看吗?”霍川蓦然出声。 宋瑜吓一大跳,偷看被人抓了现成,她心虚地别开视线狡辩:“我没有看你。” 这姑娘不打自招的毛病怕是改不了了,霍川禁不住弯起唇角,忍不住想逗弄她:“三妹,我脸上有屑渣吗?” 宋瑜真的认真看了一遍,“有。”说罢指着他嘴角一处好心道:“在这。” 他明知故问:“何处?” 那么明显的地方,只消宋瑜提醒他便该知道,可是他笨得很,指了许多次都没有对。宋瑜着急地拿出绢帕,起身便要为他擦拭,弯腰时霍地停住,脑子忽然开窍一般又重新坐回去,“找不到就算了,反正也不明显。” 她是个傻子,险些又被骗了。他就是故意捉弄她,想要看她出糗闹笑话,她才不上当。 * 宋瑜翻遍了全身才从瘪瘪的荷包里找出两枚铜钱,她放在桌上怯怯道:“这是方才吃你食物的钱,若是不够我等会让澹衫拿给你。” 她可算明白了何为囊中羞涩,果然是吃人的嘴软,她现在连说话都底气不足,辗转许久才从那两个铜板上收回手。 霍川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想不到她连这点钱都要计较。分得如此清楚,是不想跟他扯上半点关系吗? 想得美,他冷哼一声,言语刻薄:“馒头两文一个,算上糕点茶水共十二文。小本生意,盖不赊账。” 宋瑜檀口微张,头一反应竟然是好贵。她摆了摆手意图解释:“不是赊账,只是钱袋不在我身上……” 霍川眉梢微抬,“利息一刻钟翻一番。” 不愧是奸诈的商人,连这点钱都算的清清楚楚,不容有半点吃亏。可是这却为难了宋瑜,他们统共要行四五个时辰,傍晚赶到下一个城镇才能停歇,这期间得有多少刻钟……宋瑜一时间居然算不清账,她面露苦恼,“可以便宜点吗?明朗说这里有干粮,我饿了能够随意吃。” 霍川丝毫不将她的恳求放在心上,言语淡淡:“那你为何要付给我钱?” 宋瑜半响没能反驳,全然被他绕乱了逻辑,随后又小心翼翼地将那两文钱收回钱袋里,识时务者为俊杰,“那我不付了。” 如此才乖,霍川低嗯一声,继续靠着车壁假寐。 这下宋瑜学聪明了,知道他没有睡着,便一直规规矩矩地坐在车中。时而观看路边风景,时而掰着手指头自娱自乐,就是不看霍川。 * 夜色将至,头顶一弯残月遥遥挂在天上,周围几颗璀璨星子忽明忽暗。月色朦胧,客栈门前两盏灯笼高悬,经过长年风吹雨淋已有破损,昏昧灯光足以照亮门前山水客栈四个大字。 宋瑜坐了一天马车十分劳累,腰酸背痛,浑身都不得劲。她在车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霍川却自在得睡了整一下午,差距明显让宋瑜很不平衡,下车后忿忿不平地朝他瞪去一眼。 霍川恍若未觉,明朗要了两间上房三间中房,今晚便在此凑合过一宿。 霍川与宋瑜人各一间,明朗和陈管事一间,澹衫薄罗一间,剩下两名车夫一间。宋瑜这回再不敢说什么还钱的事,房费便让他一并出了吧,她绝口不提。 晚饭尚未来得及用,几人先卸下包袱到楼上稍作休息,再下楼一道用饭。 房中布置很是干净雅洁,窗户正对着客栈庭院,没有街道那般嘈杂。宋瑜一头倒在床榻上便不愿再起,揉了揉酸疼的胳膊对丫鬟抱怨:“霍园主虐待我。” 闻言薄罗大惊小怪地走上前,十分有眼力见儿地给她捏背揉肩,“姑娘何出此言,园主瞧着不像是那种人……” 确实不像,他所有的坏水都藏在肚子里了,宋瑜哼哼两声翻了个身,蒙头将自己整个盖住,不再多言。 不多时明朗便前来敲门,道是可以下去用饭了。 宋瑜从床上一跃而起,她中午才吃了两个甜馒头,根本一点儿也不满足。顾不得对霍川的诸多微词,吃饭要紧,她拿巾栉洗了洗脸便一同下楼。 楼下霍川已在等候,他身旁站着陈管事,宋瑜上前在他对面坐下,悄悄抬眼往他看去。 霍 川毫无反应,桌上已经摆着几碟家常菜,简单寡淡,只有中间一盘野鸡卷露出荤腥。陈管事替他盛饭,就近摆放在他面前,又递上一双筷子,“园主请用。”说罢朝 宋瑜看去,“姑娘也吃吧,今日路上赶得急了,一直没停歇,想必你们都早该饿了。盖因两地距离远,若不加紧行程,今晚恐怕要露宿野外。” 宋瑜是个很好说话的,当即摇了摇头表示:“管事不必自责,我们路上吃了东西,目下并不是太饿。” 音落只听霍川扯起唇角嗤笑一声,其中讽刺不言而喻,宋瑜脸上腾地就红了,恼羞成怒地嗔了他一眼。 他端起米饭吃了一口,由管家在旁为其布菜,其中多次夹偏了地方,宋瑜强忍着才能不发出声音提醒。野鸡卷味道很好,肉质鲜嫩,外表裹的一层鸡蛋皮金黄酥脆,她不由得连吃好几个。 霍川却面无表情地出声:“少吃些,明日你便说不出话了。” 宋瑜低头觑了觑筷子上夹的肉卷,反应半响才明白他是同自己说话,故意跟他唱反调狠狠咬了一口,嚼得口中脆脆作响。果然看到对面霍川脸色赫然沉下,不识好歹,他不再多言。 虽如此,但宋瑜还是很在意喉咙声线的,上楼便让澹衫烧了热茶端来,她连着饮了三大杯润喉,这才罢休。 * 房间里备有浴桶,饶是清洗得干净,宋瑜仍旧不大愿意使用。但扛不住浑身的僵硬疲乏,她便让薄罗打一盆热水来,把衣服脱了个精光,躲在折屏后头将浑身上下擦拭一遍。 洗澡可以凑合,但滋润保护肌肤是必不可少的。她随手披了件薄衫,赤脚走出屏风来到床榻,从桌几上的包袱里取出个檀木圆盒。澹衫薄罗两人就在外头等候,见她出来紧随上前,“姑娘要捏肩了?” 圆盒子里是她自制的汉香白玉膏,里头是用白檀香、丁香和木香等多种香研磨成粉,再用白蜜调和,制成膏状盛在盒中。每日敷在身上揉捏一遍,使其进入肌肤,久而久之便可使身上散发香气而无汗味。 旁人都羡慕她自带体香,实则是积年累月的坚持所致,她保持这习惯已约莫十年,无怪乎身上香味袭人,馨香袅娜。这跟她所卖的熏香不同,那种香只是熏在衣服上,时间长了便会淡去,并且不如她的自然。 她躺倒在床榻上,褪去身上薄薄一层纱衣,露出光洁如玉的后背。她的蝴蝶骨精致漂亮,背部就像一块光泽美玉,连身为女人的薄罗见了都要赞不绝口:“看了姑娘身子这么多年,还是每一回都被诱惑住。” 宋瑜抿唇笑她不正经,然而头一低便看到胸前两团细腻的肉,饱满圆挺,被她的双臂挤出弧度,连自己看了都羞怯不已。她别开头恰好对上薄罗促狭目光,一张俏脸更行通红,点了点她的额头,“不许看。” 薄罗撇撇嘴不以为然,“姑娘生的这么美,做什么怕给人看?” 说罢不怀好意地一笑,凑到她身前故意道:“不给我看,总归是要给别人看的……可对方若是霍园主,姑娘不就吃大亏了。您那么好,他知道吗?洞房花烛夜该怎么办,日后穿戴给谁看?” 她一壁说一壁倒了些药膏在手上,细细涂在宋瑜后背上,力道适中地按捏。说着看一眼身旁澹衫,似乎在寻求支持,“澹衫姐,我说的对吗?” 澹衫难得没嫌弃她,“此话不错。” 她们两人倒自顾自地讨论上了,全然没过问宋瑜意见。她挣了挣作势要从床上起来,捂住她们两人的嘴,“不许胡说,谁说我要嫁给他了!”说罢惊觉胸口一凉,她低头一看连忙挡住,支支吾吾:“他说我丑陋,我、我还嫌他瞎呢……” 山水客栈是附近最好的一间,环境清净,室内打扫得干净,店内掌柜伙计都无比热情。唯一有一点不大好,便是墙壁隔音效果非常糟糕。 宋瑜的房间跟霍川只有一墙之隔,是以她这边的谈话声,在隔壁能够听得清清楚楚。 与此同时霍川正坐在床榻与陈管事交谈,明朗在一旁站着,“园主这次回京,那位夫人定不会善罢甘休……当年妙夫人病逝,尸骨未寒便被她们……”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盖因隔壁房间对话声传来,是薄罗垂涎的咋呼声:“不公平,姑娘年纪比婢子小,这儿却比婢子还大……” 话里内容旖旎,禁不住让人浮想联翩,明亮霎时便从脖子红到耳根,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连一旁陈管事也是面是窘迫,姑娘家的私房话可真个教人招架不住。再低头觑一眼园主,他的眼里看不出神采,只下颔微微绷起不大愉悦:“继续说。” 他们说话是刻意放低了声音的,是以宋瑜她们不大能听见。 明朗唯有继续,但话里已明显不大镇定,“若是园主能让妙夫人被侯府承认,也算是还她公道……” 话音未落,那边厢薄罗已经蠢蠢欲动地开口:“姑娘……让我摸一摸好吗?” 紧随而至的宋瑜娇声低斥:“你不是也有吗?” 薄罗看一眼自己的,再看宋瑜胸前两个傲人雪峰,很是遗憾:“可是没有姑娘的那么圆那么白……” 真是够了,不待她把话说完,霍川已经阖上双目冷声吩咐:“出去。” 陈管事和明朗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告辞,关门离去。 明朗是个正值壮年的小伙子,听了那话自然会心中激荡,以至于路过宋瑜房门口时忍不住侧目观望,心想园主真是好福气,能慢慢消受如此美人恩。他还没感慨完,便被陈管事带着离开了,耳提面命,“你可别打什么歪主意。” 明朗岂敢跟园主抢姑娘,最多在心里羡慕一番罢了。 * 霍川仍旧保持方才姿势坐在床沿,脸色铁青,沉郁难看。 那话连他听了都忍不住联想,更惘论明朗是个毛头小子。他一壁容不得旁人觊觎三妹,一壁又因丫鬟的话不能镇定自若。 上回她欺骗自己容貌丑陋,他将计就计没有说破,没曾想她如此斤斤计较记到如今。 宋瑜就在隔壁,她的丫鬟在为她揉捏身体,时而能听到她娇俏的嗔怪声和舒服惬意的哼声,无疑对霍川是最大的折磨。他索性仰躺在床上,闭目欲睡,然而白天在车上睡得多了,现下一丝困意也无。 墙壁里面交谈声喁喁不绝,他听到其中一个丫鬟忽然问了句:“姑娘,您是喜欢谢郎君多一些,还是霍园主多一些?” 霍川仅有的一星半点睡意,因这句话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边宋瑜浑身上下都敷了一遍,身子清爽舒适,一天的疲惫总算有所缓解。她瞪圆了水眸,这叫什么问题,“我哪个都不喜欢。” 薄罗不依,非要她从中选选择一个:“若是两个摆在一块,您觉得哪个更为中意?” 澹衫在收拾残局,闻言禁不住低笑,任由她缠着姑娘胡闹。 宋瑜当真有模有样地思索一番,她身上披着薄衫,将身子线条勾勒得若隐若现,魅惑诱人,偏一双眼睛透澈清湛,纯真无暇。“若真能叫我选……谢郎君温和有礼,待人也认真细心,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儿……自然是选做夫君的不二人选。” 薄罗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末了心有戚戚地抛出一句“我也是这么想的”。 一番话只字不差地落入霍川耳中,外头月光从窗户中穿透,照在他阴鸷不悦的脸上。 他冷声一哼,翻身睡去。 * 经过一晚的休息,翌日宋瑜精神奕奕地出现在楼下,容光焕发,瞧着更加动人了几分。 不过她似乎察觉不妥,从她出现明朗便一直躲避她的目光,陈管事也是隐约尴尬,唯有霍川周身散发寒意,头顶一圈阴翳雾霾,“早饭不必吃了,目下就出发。” 宋瑜不晓得他是哪根筋搭错了,求助的目光望向澹衫,她可不想再饿一天肚子。 澹衫会意,匆匆去厨房打包了几样包子点心搁在她手中,“姑娘一会儿在路上吃,若是有事可随时吩咐婢子。” 宋瑜这才不情不愿地登上车辇,她扫一眼霍川,十分识趣地选了个离他最远的角落坐下。 包子是雪菜豆角的,另外还有一些软香糕米糕之类的点心,宋瑜这回无需顾忌,丝毫没有昨天的心虚之感。 她吃饱喝足便容易瞌睡,虽然昨晚睡得好,可扛不住马车路上无趣。再加上旁边一言不发的霍川,不一会儿便昏昏欲睡。 官道虽平坦,但总归会有颠簸的时候,宋瑜动了动选了个舒服姿势,顺势就倒在了霍川手边。 霍川手指稍微一动便能碰到她脸蛋,光滑柔嫩,纤长浓密的睫毛碰上他手指,像把小刷子一下下挠在心头。积郁了一晚上的怒意无处发泄,霍川看似平静地靠在车壁上,他莫非不够认真细心,不够温和有礼? 脑中是她昨晚称赞谢昌的话,霍川愈加烦闷,在她脸上碰了碰,忍不住捏住她挺翘的鼻子解气。宋瑜半响没能呼出气来,咪呜一声可怜巴巴地摇了摇头,霍川这才松手,“想得美。” 她只能嫁给他了,旁人谁都不行。 * 宋瑜这一觉睡得十分不安逸,梦里有人一会儿咬她鼻子,一会儿要挠她脸颊,很不太平。 她迷迷瞪瞪地从梦中醒来,面前一堵鸦青色的墙壁,身上甚或有些温暖。再仔细一看,原来不是墙壁,而是霍川的衣裳,她竟然躺在他腿上! 宋瑜登时便被吓醒了,瞌睡虫一哄而散,她霍地直起身一脸端正,抬眸端详霍川脸色。 他仍旧没什么表情,只是不如早上那般阴郁,抬手揉了揉肩膀淡声询问:“如何,三妹睡的舒服吗?” 宋瑜还以为是自己睡着了不老实,不知不觉便爬到了他腿上,脸颊浮上红晕,抿唇很是惭愧:“我不是故意的,平常我睡觉都很老实,今日不知怎么……” 霍川动作顿了顿,嘴角一扯,“三妹足足睡了一个时辰,此间我一动未动,你难道没什么要说的?” 宋瑜很客气:“谢谢你。” 未料想话才说完,霍川便停下动作,表情堪比寒冬腊月一般阴寒冷冽。他偏头转向宋瑜的方向,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有她的倒影,宋瑜下意识一哆嗦,不知是哪句话说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坚持日更六千第六天,求鼓励求表扬~ 自大自信自傲的霍园主吃醋了~~小鱼棒棒哒,就是不夸奖他~ 霍川;我也可以很温柔体贴,认真细心。 谢昌:呵呵。 ☆、第33章 杏仁茶 一行人行了整两天,除了夜晚住宿泰半时间都在马车度过,好端端的人硬生生闷出病来。 尤其霍川还对她很不友善,一直拿那张阴沉沉的脸面对她,让宋瑜更加不敢同他说话。偏偏车里只有他们两人,饶是宋瑜这样不爱热闹的人也扛不住,至今仍未想明白是哪句话招惹他生气。 好不容易快到永安城,明朗说今日傍晚便能进城,她才长长松一口气。 中午他们就近停歇在路边,宋瑜迫不及待地从车辇跃下,直接朝后头澹衫薄罗的马车走去,恨不得逃得霍川远远的。明朗心情复杂地觑了一眼帘内,对园主略有同情。 这都两天了……怎么一丝丝进展也无。 宋瑜抱着丫鬟寻求慰藉,一壁诉苦一壁埋怨地觑一眼霍川马车,模样惹人怜爱。听得薄罗忿忿不平,好似他当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澹衫在一旁铺好地毡,取来食盒摆放在地,禁不住嗔了薄罗一眼,“少耍贫嘴,快来帮忙。” 薄罗吐了吐舌头走上前,将食盒里食物一碟碟摆放整齐。里面有主食和点心,是从上一个城镇带出来的,都是合宋瑜口味的东西。相比之下霍川那边便不怎么好了,都是些粗糙的男人,随手包几个馒头烧饼便了事了,哪里有她们精致。 是以明朗时不时向这边投来目光,眼里的渴望不加掩饰。薄罗对他视若无睹,霍川待她家姑娘不好,连带着明朗也不招人待见。 中间甚至摆着一盘干蒸鸭,香味顺着清风飘到明朗鼻中,简直让人没法忍受。他捏了两下大腿才克制住没凑过去,低头看一眼手里白面馒头,往嘴里狠狠送去一口嚼了嚼,愈发清淡。 澹衫细心,甚至给宋瑜装了一盅百合粉。放了几个时辰虽说有些凉,但甜香滋味仍在。 宋瑜吃了两口一扫方才郁卒心情,眯起眸子满足地叹息,“马上就到永安城了,我要吃那儿的杏酪,也不知这么多年过去味道变了没。” 她记得永安城的杏酪,是因为幼时宋邺谈生意带她去过一回,彼时她才七八岁。阿耶不能时常陪她,但每天回来都会为她带一碗杏酪,宋瑜好似每天都在期盼中度过,不知是为那一碗杏酪或是为了父爱。 多年过去,她仍旧对那味道念念不忘,若是能再吃一回是再圆满不过。 澹衫夹了一块连鱼豆腐到她碟中,“姑娘还记得那地方在哪吗?” 宋瑜偏头想了想,半响垂下眼睫,眼里熠熠生辉的眸光渐次淡去,连鲜香的豆腐都变得寡淡无味,“那是阿耶买的,我也不清楚究竟在何处。” 那可难办了,永安城这般大,要到哪条街上寻找呢? * 难得时间不紧迫,用完饭后澹衫薄罗去后头的溪边清洗碗碟,宋瑜便立在路边前后翻看谢昌给的图纸。上面地形一目了然,从城门进入,转入西大街行走到一间铁匠铺,再往东步行数百步是一间锦绣阁,后头便是医馆。 位子这样偏僻,难怪他说不好找。宋瑜已经将图纸熟记在心,暗自盘算该如何说服那位医者,她觑一眼远处嶙峋山涧,眉目不展。 明朗啃了两个馒头意犹未尽,试图去后头溪水里补两条鱼解馋,顺道将陈管事一并带去。两名车夫不知在哪里溜达,空荡荡的路边仅剩宋瑜和霍川两人。起初宋瑜并未察觉,直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咳嗽,她才偏头看去。 霍川低咳不休,但身旁没人照顾,他一时寻不着茶杯在何处。 宋瑜将图纸收回袖筒,静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抿了下唇上前倒杯茶递到他跟前,默不作声退到一旁。 他喝过水后果真好了许多,咳嗽渐缓。宋瑜以为他不知道是自己,怡然自得地观看景色。 霍川就势倚靠在身后樟树上,闭目缓了缓道:“三妹,在你心中,何为温和有礼?” 那一晚说过的话宋瑜早已忘了,他却一直记到如今。 宋瑜怔了怔不明所以,“反正不是园主这样的。” 霍川脸色登时一变,不再理她。 * 申末抵达永安城,一路上霍川都没跟她说清此行目的。宋瑜只当他是为了商场生意,是故当车辇停靠在庐阳侯府门口时,她才惊愕地睁圆了双目。 门口有仆从接应,搁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待遇,其中内情霍川焉能不知,禁不住心中冷笑。 明朗引他往前走了两步,他忽地顿住询问身后:“站着做什么?还不过来。” 宋瑜在他身后踟蹰不前,抬头望着头顶的辉宏匾额,庐阳侯三个大字沉稳洒脱,遒劲有力。前方是朱漆大门,门口立着两头威武石狮,台阶下的阀阅已有好些年头,高墙大院,令人望而生畏。 来之前她便觉得霍菁菁那封信有蹊跷,她道自己是侯府千金,可她从未跟自己表明身份。宋瑜不是没往这方面想过,但都被否决了,只当她是为了骗自己出来而编造的身份。毕竟侯府的姑娘,怎能随意抛头露面,并且没有丝毫架子。 可如今猜测成真,霍菁菁是侯府三姑娘,她唤霍川为阿兄,那霍川便是…… 宋瑜冷不丁抽一口冷气,没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转变。 府内一片寂静,仆从皆穿缟素,隐约还能听见灵堂里传来的沉重梵音。她双脚定在原地,更是没法踏入半步,“我要去找柳医师……我看不如,改日……” 霍川蹙紧眉头,不容她有任何争辩:“过来。” 他越是强势,宋瑜便越是抗拒。凭什么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一路上他都没给自己好脸色,到了永安城还要欺负她?憋闷了好些天的委屈一触即发,宋瑜忍不住后退两步,“我不去。” 澹衫薄罗早在下车时便愣住了,尤其薄罗直直地盯着侯府大门久久不能回神,张口惊叹。 她一直都是泥捏的性子,鲜少有出言反抗的时候,更别提态度如此坚决,是以霍川好半响没出声。他顿了顿,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语气禁不住更强硬几分:“三妹,你忘了答应我何事?” 宋瑜忙不迭摇头,“我答应陪你来永安城,如今已经到了,园主不要强人所难!” 何况院子里一看便是才出丧事,非亲非故,她去了只会惹人不待见。霍川的意思她大抵能猜到一些,正因为如此才更加抗拒。她连丁点儿准备也无,耶耶的病情尚未有任何好转,目下她实在没有别的心思…… 霍川放佛能猜到她心中所想,在她行动之前已经吩咐明朗:“将宋女郎带来!” 所幸宋瑜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在他出声的同时踅身逃跑,不信他能当街抓人。明朗尚未行动,便看见宋瑜提着襦裙远远躲开,特意立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街口,一脸倔强地盯着这边。 明朗面露难色,处于两难之地,“园主,您将宋女郎吓跑了……” 霍川紧紧握着手中紫檀拐杖,脸色阴沉得吓人。 她一路上都乖巧听话,几乎让霍川忘了她虽是小绵羊,但也有反抗的时候。她表面千依百顺,实则内心千般不愿,关键时刻出人意料。 真是个善于伪装的姑娘……霍川下颔紧绷,情绪很差。 * 澹衫薄罗紧随在她身后,都是一脸复杂,素来话唠的薄罗此刻成了哑巴,半天不吭声。 她两手空空走在宋瑜身侧,方才走的急忘了带行李,只有腰上随身挂了个钱袋子。不只是她,连澹衫琢磨了许久都没想通:“霍园主怎么会是侯府的人……他莫非是庐阳侯的子嗣?” 宋瑜更是无从得知,她脑子全是混沌,理不清这错综复杂的关系。 霍川若真是庐阳侯之子,那他为何只身一人定居陇州?他的眼睛是为何瞎的,府里去世的人是谁? 想得脑仁发疼都没得出任何结论,宋瑜偏头正欲同澹衫说话,猝不及防对上一位男子探寻目光。其中不乏惊艳和兴趣,她这才有所警觉,低头觑一眼身上衣裳,红襦白牡丹束胸裙,她甚至脂粉未施,着实称不上艳丽…… 然而不止那位男子,街上泰半人目光都被她引来。以往在陇州未有所觉,盖因众人道听途说业已习惯,初来乍到永安城,她的容貌实在引人垂涎。 宋瑜心中不安,让薄罗澹衫守在两侧,顾不得寻找那名柳医师,先寻好客栈安顿才是正经。 薄罗身上拿着钱袋,数额不多但足以撑上几日,剩下多半银钱都放在另一个包裹里,然而那个包裹却落在车辇上。澹衫手里提了个包袱,里面是宋瑜这几日换洗的衣裳和一些护肤药膏,这对宋瑜来说再重要不过,甚于金钱。 东大街看着相对安全清净,宋瑜便挑了一间地段热闹的客栈,要了两个房间。客栈外头恰好对着闹市,来往商贩行人络绎不绝,间或有议价争执声传来,以往宋瑜会觉得嘈杂烦闷,目下却觉得再动听不过。 正因为吵闹才足够安全,否则地位偏僻,她连求助都毫无办法。 * 在客栈里换了身不大显眼的衣裳,宋瑜这才走出客栈,按照谢昌图纸所画前去寻人。 毕竟天子脚下,永安城委实比陇州繁荣昌盛得多,街道两旁的铺子宾客盈门,陈列这种稀奇玩意儿,更有许多不曾见过的女子脂粉。宋瑜看得心痒,若不是有要事在身,一定进去好好研究一番。 她穿过了两条街道,在西街一个偏僻角落寻到那位名为柳荀的医者。 此处虽不好找,但前来治病的患者却一点不少。外头长凳几乎坐满了人,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童子在招呼众人,端茶递水很是亲切。 宋瑜走上前去问询:“请问柳荀柳郎中可是在此?” 小童子停下手里动作,偏头看她:“师父在里面替人诊病,请女郎稍等。” 宋瑜没有办法,只得与外头的人一块等候。 足足过去一个时辰才轮得上她,宋瑜随着小童子走入内室,折屏后头坐着一位年迈的老者,约莫有六七十,须发发白。宋瑜拿出谢昌为她写的书信,连同一棵百年人参一并送上去:“冒昧拜访,请柳老先生见谅,实乃家父病重不愈,特来求助于您。” 柳荀将那封信读完,默声不语地掳了掳花白胡须,随即又打开檀木盒子,仍旧未有动容。他低声喟叹,这才徐徐出声:“你的来意懋声都已在信中说明,并非我不愿意,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宋瑜目露疑惑,“老先生此言何意?” 一旁的小童子将东西归置齐整,忍不住接话道:“师父前些年染上风寒,腿脚很不便利,怕是没法同女郎走恁长的路。” 宋瑜这才意识到他一直坐在交椅上,自觉这个眼神十分不礼,连忙收回敛眸道:“回程路上有车辇搭乘,定不会委屈了老先生……”言罢微微一顿,软声带了些恳求,“家父已卧榻多年,走投无路,唯有您能救治……” 闻言柳郎中笑了笑,“小姑娘,天下之大,能人异士何其多,你怎么知道唯有我能救你父亲呢?” 宋瑜是个活络的人,眸子转了转很快道:“因为谢郎君道您悬壶济世,是个不可多得好医者。方才我在外头见到不少疑难杂症,您能医治他们,必定也能救我父亲。” 柳荀略有松动,“如你所言,我若是同你前往陇州,那些病人可就没人诊治了。他们之中不乏有患急病者,没人帮助一样会丧命,我若是救了你阿耶,便要舍弃他们许多人,女郎认为如何?” 医馆不大,能替人治病的郎中统共就他一人,小童子不过负责抓药收取诊金,尚未出师。 难道偌大的永安城仅这一家医馆?宋瑜断然不信,但又不能出言反驳,她为难地看向柳郎中,“我若是能寻来一人到医馆帮忙,老先生可愿随我回陇州?” 柳荀向她看来,笑容和蔼:“懋声三日内给我寄了两封书信,这孩子多年未与我联系,无论如何我都得给他几分面子才是。” 这便是答应了,宋瑜心里一轻,绽出笑意:“多谢老先生。” 后头还有人在等候,她不好做多耽搁,告辞离去。 * 回去路上步子明显松快了些,她本以为老先生会很难请,未料想是个如此通情达理之人。说书人道医术高超的郎中都有怪癖,不近人情,看来并不尽然。 然而转念一想,却又犯了难。她该到哪里寻一个懂医术的人帮忙呢,难不成去别的医馆撬墙角? 此举并非行不通,宋瑜思忖一路,在一家脂粉铺子前停住脚步。 不必想也知道姑娘此刻心里想的什么,澹衫尚未来得及出声阻拦,她已然举步迈入店内。 满目琳琅,除了胭脂水粉外还有一些发簪花钿,宋瑜一个个挨个看过,爱不释手。她手底下这盒梨花玉容粉看似很好,有淡淡梨花香味,听闻店家说用后能使皮肤娇嫩,面容姣好。她一时心动便买了下来,另外还有香身白玉散,白牙散,满载而归。 店家热情,另送了她一支簪花步摇,宋瑜笑眯眯地接过道了声谢。 从店里出来后,与宋瑜的愉悦形成反差,澹衫在后头愁眉不展。她摸了摸瘪下去一半的钱袋,开始琢磨日后几天该如何度过,依照姑娘这样散财如流水的速度,不出两日她们便要打道回陇州了。 她的苦恼宋瑜全然不知,正欲回到客栈尝试一番方才所买,便见楼下大堂遇见一位熟人。 霍菁菁坐在距离门口最近的一张桌旁,特意等她似的,见她回来便一跃而起来到她跟前。不顾宋瑜反应挽住她的手,语气抱怨,“阿瑜,我信上不是说了请你到我家来,你为何不去?” 她才从家里出来,眼圈红红,一副才哭过的模样。然而她哭不是为了宋瑜,而是大兄暴病过世所带来的打击。 这几天家中阴气沉沉,每人都心情沉重,她更是悲恸。 无论霍菁菁多么不愿意面对,她的大兄都走了,再也不能疼她爱她,在她做错事时替她隐瞒……思及此霍菁菁鼻子一酸,又要落泪,可她不想在宋瑜面前哭,是故忍得双眼通红,看着惹人心疼。 宋瑜不知其中内情,对她隐瞒身份本有几分怪罪,目下她一哭便没辙了,掏出绢帕手足无措地递到跟前,“你别哭呀……我都没怪你三番两次地骗我,你哭什么?” 两个模样俏丽的姑娘立在楼下难免引人注目,宋瑜顾不得其他,带着她便到路上客房去。 甫一进入屋中霍菁菁便忍不住放声大哭,扑倒在宋瑜身上哭得心酸,一面哭一面口齿不清地述说:“阿瑜……我不是有意骗你的,我怕你跟我疏远……我大兄走了,日后再也没有人跟我亲近了……” 宋瑜无助地看向澹衫,原来今日在侯府门前所见的白事……是她的兄长。 她抿了下唇,不知该如何安慰,替她拭去脸上泪水,“你还有霍园主,他也会疼你的……” 谁知话音刚落,霍菁菁反倒哭得愈加伤心,她摇摇头解释:“不一样……二兄跟大兄不一样,二兄他只恨我们……他从来没将我当过家人……” 霍菁菁平日里看似没心没肺,实则心如明镜。她一些事情看得很是透彻,即便霍川肯接受她,也从没拿她当过妹妹,只是感激她当年出手相助罢了。霍川的心是冷的,怎么都没法捂热,她早在多年前就知道了。 可惜宋瑜不能明白,她下意识咦了一声颇为不解,“为什么恨你们?” 霍菁菁蓦地噤声,抽抽噎噎不再多言。她接过宋瑜手里绢帕,好不容易止住泪水,一双杏眸却哭得红肿。 大抵里面有什么内情,她不说宋瑜便不好多问,唯有让澹衫去准备茶水。 客 栈里没什么好茶,味道不如自己家的清香。宋瑜给两人各倒一杯,想了想出言解释:“庐阳侯府正在办丧事,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一个外人去了总归诸多不便,只 会自找麻烦。再说此前没有同你父母支会,怕是会唐突他们,若是改日做足了准备再去也是不迟。更何况我另有事情在身,住在侯府恐怕处处受限,不能随心所 欲……菁菁,你若真是为我好,就别强迫我去。” 侯府的事情她不愿意往深了想,但隐约能猜到一些。霍川对那里很是排斥,越到永安城越加明显,他甚至对庐阳侯府厌恶至极。再加上霍菁菁那一句话,她大抵知道霍川在府中地位尴尬,不受待见。 那他带自己前去的用意……宋瑜连忙摒除脑内荒唐念头,啜了口茶强自镇定心神。 她话说到这份上,霍菁菁自然不好做多勉强,“那你住在这儿安全吗,可否要我命两个仆从来保护你?” 宋瑜思量再三,点了点头。 这正是宋瑜担忧的,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若是碰到歹人可一点招架之力也无。霍菁菁的帮助对她来说很是及时,她自然不会拒绝。 “那我傍晚便命人过来,在此期间你还是别出门了,就在客栈待着比较安全。”霍菁菁不放心地叮嘱。 宋瑜捏了捏她手心,转头让薄罗去准备一盆冷水,最好掺杂些许冰块。 霍菁菁问她做什么,她便没好气地道:“给你敷眼睛消肿,省得回去后旁人还以为是我欺负你。” 不多时薄罗端着铜盂进来,臂弯上搭了一块巾栉。 宋瑜让霍菁菁躺在床榻上,将巾栉蘸湿后拧干,折叠整齐后盖在她眼睛上。“别动,一会儿便好了。” 霍菁菁嗯了一声,这些天她哭得太多,眼睛确实干涩难受。难道有歇息的时候,索性阖目小憩一番。 * 醒来后眼上巾栉已经除去,取而代之的是不知名的东西敷在脸上。她碰了一碰,是调成糊状的香粉,有浅浅的丁香花味,清凉舒服。 霍菁菁起身环顾室内,宋瑜正坐在桌后研究香粉成分,察觉到她醒后起身走来,“我给你脸上涂了一层香粉,能够护肤悦色。你这几日哭得太多,对脸上颜色委实不大好……我一时手痒,便没忍住自作主张了。” 霍菁菁摆了摆手,“不碍事,我却觉得舒服得紧,整个人都精神焕发的。” 宋瑜算了算时间,便让她到一边洗净脸上粉末。果真比原来要滋润清爽许多,霍菁菁心情也跟着好转,拉着宋瑜的手不肯松开:“阿瑜,你懂得可真多。若是二兄能早日娶你进门便好了,这样我便日日都向你讨教这些……” 宋瑜笑容僵住,婉拒她道:“日后再说。” 送走了霍菁菁后,宋瑜也有些疲乏,躺在床榻休息。因晚上要试一试新入的白玉散,宋瑜便命薄罗澹衫二人清洗浴桶,里外都擦拭得干干净净。 她前两日路上颠簸,舟车劳顿尚未调整过来,一觉便睡到暮色昏沉。睁开眼窗外一片暗昧,天边残留了些许暗红霞光,照得室内昏昏沉沉。 宋瑜唤了两声,无人应答,她唯有亲自下床到桌边点亮烛灯。 果真不见澹衫薄罗的影子,这两人不知去向何处,她正欲下楼寻找,直棂门已被推开。薄罗神情古怪地提着一个食盒走入,后头紧随着澹衫,见宋瑜已经起床忙到跟前,“姑娘何时醒的?方才我们下去你还睡着,便没点灯,可是让您害怕了?” 宋瑜点点头,确实心有余悸,“你们下去做什么?” 澹衫阖上门折身道:“是霍女郎送来的两个仆从,说是能暂护姑娘安全,目下已经安顿好了,就隔着几个房间。咱们若是有事,高声呼唤他们便能听见。” 原来是为此事,宋瑜心下了然,不由得对霍菁菁多了几分感激。 她偏头注意到薄罗手里提的食盒,“这是什么?” 薄罗将其放上圆桌,神情复杂地看了澹衫,末了认命地叹息道:“这是霍园主一并送来的,说是要亲手交给姑娘。” 听闻霍川名字,宋瑜脸色稍变,下意识便将食盒推开,“我不要。” 薄罗好言好语地请求,“姑娘先看看吧。” 说着替她打开盒盖,好歹送到跟前来了,若是看都不看一眼,那该多么可惜。 然而她看清食盒内容后霎时愣住,里面只摆着一个青瓷釉绘兰草的小碗,碗里是宋瑜心心念念许久的杏酪。 ☆、第34章 宋瑜一怔,眼睁睁地看着薄罗从食盒里端出杏酪,她讷讷道:“姑娘,这是……” 他怎么知道自己想吃杏酪?宋瑜记得从未在他跟前说过。 脑中忽地掠过昨日城郊路边,她随口一提小时候吃过的杏酪。那时他在不远处坐着,本以为并未听见她们谈话,没想到竟然记在心上。 宋瑜心中微动,重新坐在桌后,内心挣扎一番终于拿起瓷勺舀了一口,敛眸缓缓送入口中。 味道很甜,跟她小时候吃的大不相同。 宋瑜一口咽下,遗憾地放下勺子闷闷道:“不好吃。” 她记得小时候吃的是清甜香润,而这个味道虽也不错,却是甜得颇为腻人。她不想浪费食物,勉强多吃了两口才悻悻地放下勺子,遗憾地道:“跟我以前吃的不一样……” 薄罗好奇出声:“哪里不一样?” 宋瑜顺势舀了一勺送到她嘴边,瘪嘴不满道:“太甜了。” 薄罗将信将疑地吃下一口,果真甜得发腻,却正好对她胃口。她眨了眨眼睛讨好道:“姑娘若是不吃就给婢子吧,我就爱吃甜的。” 宋瑜求之不得,索性将整个勺子都塞到她手里,甚至不忘嘱咐:“一定要吃干净。” 说罢忍不住倒了杯茶冲淡口中甜味,顺道瞅一眼窗外,暮色四合,皓月当空,是个洗澡睡觉的好时候。她跃跃欲试地拿出白天买的几样东西,桶里已经备好热水,她竖起屏风隔开独立的空间。 白玉散果真比她以往用的要好,洗完之后浑身舒爽解乏,肌肤水嫩光洁。她拭干净头发从屏风后头走出,只见室内唯有澹衫一人收拾行囊,随口问了句:“薄罗呢?” 澹衫放下手中动作,到一旁铜盂洗干净手来到她身后,执起她乌黑长发细细梳顺,“方才说是有事便去楼下了,或许一会儿就上来。” 宋瑜哦了一声没放在心上,她看着镜中模糊人影,托腮认真思考:“澹衫,你说霍园主为何要送我杏酪?” 澹衫抿唇一笑,“能为什么,还不是要讨好姑娘。” 宋瑜的头发多,一手根本握不过来,只能分两拨疏通。她的头发稠密乌黑,泼墨一般既柔又顺,有时梳着梳着她便倒在镜前睡着了。 宋瑜一点也不觉得霍川是为了讨好自己,他若是有这份心思,便不会待她那样凶了。 思及侯府门前他蛮不讲理的模样,宋瑜低低地哼了一声,就算是为了讨好自己,她也绝对不会接受。 * 没想到澹衫一语成谶,翌日宋瑜才从床上悠悠转醒,便听见薄罗悄悄推门而入的声音。 她眯起眼睛觑一眼天色,窗外一片青黛,晨光熹微,看模样连卯时都未到,她醒这么早做什么? 宋瑜在床上翻了两圈,再无睡意,只好穿鞋走到外头,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你去哪儿?” 薄罗心里有鬼,被她的声音吓一大跳,后退两步惊悚地看着落地罩下的宋瑜,“姑娘、姑娘起这么早?” 她越是神神秘秘便越惹人好奇,宋瑜咦了一声来到她跟前,指着她手里食盒问:“这是什么?” 薄罗眼看隐瞒不住,认命地将东西双手奉到她面前,低头认错一般:“姑娘看了就知道了。” 原本想给她一个惊喜,哪想她破天荒地起这么早。这下可好,惊喜成了惊吓。 宋瑜照她所说打开食盒,里面的东西跟昨晚一样,仍旧是一碗杏酪,看模样应该不是同一家。 她抬头一本正经:“谁拿给你的?” 薄罗委屈地对了对手指,关键时刻还是姑娘要紧,是以很干脆地将对方出卖:“明朗。”想了想又补充道:“他说这是园主的意思,姑娘不是怀念小时候的味道?永安统共有六十五家卖杏酪的,挨个找总能找到。” 宋瑜目下已经不知是该哭该笑,她是想吃杏酪不错,可是却从未想过这样折腾……六十五家,一天三顿也得二十天才能吃完。 她想到一事,困惑地向薄罗乜去,“你何时跟明朗走的这么近了?” 薄罗霎时脸上一红,拿食盒盖挡住脸,“姑娘不要问我这个,我也不知道。” 宋瑜忍不住扑哧一笑,配合地端起杏酪吃了一口。她一壁吃一壁不怀好意地轻哦,水眸潋滟不怀好意,“原来你昨晚下去是要见他。”她佯装生气低声一哼,“好你个薄罗,居然在我眼皮子底下将我出卖。” 薄罗顿时慌神,竖起三个手指头发誓,“姑娘可别冤枉我,我对您一心一意!明朗算什么,连您的一根头发丝儿都不如!” 这话说得宋瑜很是满意,连带着杏酪也可口不少。她早起正好有些饿了,是以一口气便能吃完。 薄罗凑在一旁希冀地问:“如何,跟姑娘以前吃的一样吗?” 宋瑜想了想,点头又摇头,“很好吃,但依然不是我小时候吃的味道。” 她顿时泄气,这可太难找了。 * 薄罗只是负责拿给宋瑜,真正苦的还是明朗。 每天城南城北地跑,就是为了去买一碗味道相同的杏酪。他一连跑了好些天,整个人都憔悴不少,好在园主体谅他,让他今后不必再去了。 自打回到侯府便一直不得闲,昨日霍家长子才出殡,侯夫人对园主百般刁难。今日好不容易得空,霍川便来到宋瑜暂住的客栈。 彼时宋瑜正在才从外面回来,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郎中能代替柳荀,为此苦恼多日。 门外响起叩门声,她还以为是店内伙计,打开门后才看清外头立着的霍川。 她黛眉拢起,不知他是如何寻到此处,“园主来有何事?” 霍川长眉舒展,唇瓣微微上扬,“三妹不请我到里面坐一坐?” 好歹宋瑜吃了三天他送的杏酪,实在拉不下脸将人赶出去,唯有退到一旁礼遇道:“……请进。” 他身旁跟着明朗,将他带到桌旁坐下,宋瑜这才看见他手中除了拐杖外,还有一个朱漆食盒。不必想也知道里面是什么,一连三天,宋瑜实在有些招架不住。 偏偏霍川将其放在桌上,“过来,试一试这个。这家店是多年的老招牌,应当就是你口中那家。” 澹衫薄罗齐齐看向她,宋瑜脚步沉重地走上前,硬着头皮坐到对面。 瓷碗里杏酪确实是久违的香味,她咦了一声,一改方才的排斥之感,低头吃了一口。 房内寂静许久,霍川手臂放在圆桌上,以为她不满意,蹙眉问道:“不是?” 宋瑜头摇得像拨浪鼓,糯声带着哭腔,“是的,一模一样。” 真个没出息,吃一碗杏酪便能感动成这样,霍川不无嫌弃地想。但又忍不住想碰碰她,给她擦拭眼泪,可惜两人之间离得远,他不知她在何处。 宋瑜吃得底朝天,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瓣,“园主在何处买的?” 霍川挑唇,“真想知道?” 宋瑜很好被收买的,当即清脆地嗯了一声。 “过来,我只告诉你一人。”他要求道。 宋瑜定住,还没来得及反应,明朗已经带着薄罗澹衫离开房间,甚至体贴地为两人合上门。 宋瑜唤了一声正欲追出去,霍川却已然从位子上起身,循着她声音伸手,将人往怀里一带。 娇娇软软的身子就在怀中,霍川重新坐回绣墩,抬手抚上她的唇瓣细细婆娑,给她拭去嘴角粉末。 ☆、第35章 美人娇 客栈里正是吃饭的时候,明朗在底下找了一张桌子点菜,左右园主短期内是不成事的,他们不如在此先吃一顿。 薄罗毫不客气地推搡他一把,俏脸恼得通红,“你做什么拉我们出来,我家姑娘还在里头呢!” 大堂来往的都是宾客,她不敢大声说出,刻意压低了嗓音。 明朗坐在长凳上神色坦然,“怕什么,我家园主也在里头。” 正是因为霍川在,是以她们才担心! 霍川对待小姐的行径她们可是从头到尾看得明白,哪次不是硬生生的逼迫,她们小姐好说话,总是被欺负。思及此,两人禁不住往路上送去一眼,然而宋瑜的房间在走廊尽头,房门紧闭,她们无法窥得里面场景。 若是靠近了,大抵能听见宋瑜细声嘤咛的抗拒声。 她被霍川的大掌桎梏着,整个身子都被他揽在怀中,偏偏他的手指还不老实,在宋瑜的脸颊上游移。光洁滑嫩的脸蛋渐次烧红,她从没被人这样对待过,尤其是一个蛮不讲理的男人。 宋瑜意欲反抗,尚未来得及从他双腿跳下,已经被一手他扣住后脑勺,一手扶住腰肢重新揽了回去。他的力道很大,宋瑜根本挣扎不过。 “园主为何送我杏酪,难道就是为了强迫我吗?”她说得义正言辞,澄澈的一双妙目眨了眨,模样别提有多严肃,“若真是如此,薄罗吃的比我还多……” 霍川禁不住低声一笑,想到她漂亮的小脸一本正经,便愈发爱不释手。 她的皮肤又软又嫩,呼吸之间有浅淡幽香,连耳垂都小巧得不可思议。霍川用手将她五官查阅了一遍,试图在脑海勾勒出她的模样,可惜都不尽然。他心中不无遗憾,眉峰压低佯装不悦,“你都给丫鬟吃了?” 宋瑜这才恍然说漏了嘴,她抿唇辩解:“我觉得不好吃,恰巧薄罗又喜爱甜食……” 她心底仍是下意识排斥他的,对他的畏惧尚未消除,能够坦然面对面与他说话实属不易,更何况整个人都被他抱着。她的一颗心七上八下,惶惶不安。上回他在庐阳侯府门口那样对她,她的心中还有气呢,怎能如此轻易就被收买。 霍川只嗯了一声,瞧不出情绪。 宋瑜禁不住低头觑他表情,便见他浓密的睫毛下一圈青紫阴影,脸色很是疲惫。方才一直没敢正眼看他,是以目下才有所察觉。 似是为了印证她心中所想一般,下一瞬他已然低头埋进宋瑜的颈窝。只可惜手上的力道并未退却,甚至解恨般紧了紧,握得她一疼,下意识便呜咽出声“不要”。 声音绵软娇怯,听得人于心不忍,霍川立即松了力道,但口中仍是不肯放过,“你不去侯府的原因菁菁都同我说了,这些都不是问题,几日后我将一切都安顿好,便请人接你过去。” 她那句“我不去”言犹在耳,她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脱,让人一点办法也无。霍川愈发阴沉,一想到便胸口发堵,郁卒烦闷。 宋瑜双眸湿漉漉的,瘪瘪嘴不满地问:“为何一定要我去?” 霍川偏头轻咬了咬她的脖子,细皮嫩肉的仿佛稍微一碰便能出血,“三妹当真想知道?” 在他牙齿碰上皮肤的时候宋瑜便浑身一僵,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回流,生怕他一个狠心将自己咬死了。然而他却出人意料地住口,反而在牙印上反复玩弄,使得宋瑜从惊悚到惊诧,头皮发麻却又不知如何拒绝。 她悔恨不迭地摇头,“不、不想知道……” 能有什么原因,还不是她猜想的那般。霍川这么问,反而坐实了宋瑜的猜测,如此一来她更加不能同意。 房间内许久无声,霍川目下不强迫她,不代表日后会如她所愿,不急于这一时。 在宋瑜昏昏欲睡之时,埋首在她脖颈的脑袋终于抬起,霍川嗓音懒怠疲乏:“床在哪儿?” 宋瑜登时警觉,一言不发。 似是猜到她那点儿歪心思,霍川挑唇讥诮,“我只想睡一觉,三妹无需多想。” 他看起来是真的累了,方才若不是宋瑜不自在地动了动,他或许会就此睡下去。可宋瑜却想不明白,“园主为何不回自己家睡?” 霍川蹙眉,不大耐烦地解释:“太远。” 他口中的家是陇州城外别院,而宋瑜以为的却是庐阳侯府,她登时不可思议地睁圆了眼睛,从未见过懒得这么理直气壮的人。 宋瑜作势从他腿上下去,却被霍川一把按住,“告诉我方向就是了。” 纤细玲珑的身子,原本也没多少重量,抱在怀里软绵绵的,他甚至有些舍不得松开。 宋瑜不大满意地哦了一声,便同他说明了床榻方位,未料想他居然打横抱起自己就朝那处走去。好几次险些撞在桌椅柜子上,可谓惊心动魄,来到床头宋瑜才察觉不对劲,待后悔时已经来不及。 霍川索性将她一并抱在床榻,双目阖起不忘提醒:“三妹近来在找一名郎中?” 宋瑜意欲拨开他放在腰上的手,奈何他手臂铁钳般搬不动,猝不及防被他一下带到胸前。两人挨得极近,身子相贴,她的面前就是霍川玄青衣袍。 宋瑜勉力稳住心神,回答得镇定自若,“是。” 霍川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好像真的累极,“找到了吗?” 宋瑜敛眸,闷闷不乐:“尚未找到,那些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照顾,根本无暇顾忌其他。即便有也是江湖郎中,全然不可靠。” 她傻得很,根本没想到霍川为何知道此事,晕乎乎地便全盘托出了。 饶是她一直在外住着,也始终逃不过霍川的眼线。保护她周全的那两个仆从便是霍川任命的,她有任何举动都随时向霍川汇报,她以为自己躲藏的很好,其实一举一动都被知道得清清楚楚。 霍川下颔正好抵着她的额头,低沉的嗓音慵懒缓缓:“我可以帮你找。” 宋瑜眼神熠熠生辉,“当真?” “当真。”霍川已经在沉睡边沿,仍旧不忘警告她,“待着别动,我便帮你。” 旋即再无声音,只有他愈加平静的呼吸声。 宋瑜静了静不敢有任何反应,她忍不住抬眸观察霍川模样,只见他眉头不展,即便睡着了也依旧冷峻。唇瓣微抿,好似睡得多么不安稳,宋瑜抬手想要给他扶平眉头,手抬到半空蓦然停住。 他叫她不要动,那她不动就是了。 * 霍川这一觉睡得颇为沉稳,醒来后已经暮色四合,寂静漆黑的房间只他一人,怀里哪还有宋瑜的温度。 他登时眉头一拧,冷声唤道:“三妹!” 这样平静冷寂的环境像极了他才失明的时候,寂寥偏僻的小院,即便他死了恐怕都无人知晓。 霍川扶着床头起身,五指泛起青筋几乎将木板捏坏,他目不视物,根本无从下手。 耳中忽地响起开门关门声,宋瑜身上香味随着夜风吹拂到他跟前,霍川戒备的情绪陡然放松,然而声音却冷鸷苛责:“不是让你别动,你去哪儿了?” 宋瑜莫名其妙地睨他一眼,哪有人刚睡醒这么大的起床气,简直比她还可怕,“你方才说梦话了,口干舌燥的,我便去楼下煮了一壶茶。” 说着给他倒了一杯,顿了顿放到嘴边吹凉了些,这才递到他跟前,“喝吗?” 霍川伸手接住,茶水略凉,他却一饮而尽,看样子当真渴了。 宋瑜很高兴,她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旋即又倒了一杯端来,跟照顾小孩子似的。 霍川喝完后她仍旧一动不动,忽而想起一事,黛眉拧成一个疙瘩踟蹰不决,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我有事要说”。 霍川扯了扯唇角轻笑,“何事?” 屋中窗户没关,被外头夜风吹打得吱呀作响。月色迷蒙,被缭绕云朵遮挡大半光辉,孤零零挂在夜空,照亮他们这一间狭隘的房屋。 宋瑜双手背在身后攒紧衣角,不知该不该说,犹豫多时扛不住细声道:“你方才叫我阿母了。” 霍川身子不着痕迹地僵了僵。 她抿唇,低头看自己的笏头履继续道:“你还哭了……” 霍川的脸色突变,他沉下脸面无表情道:“你听错了。” 宋瑜看他的目光发生了变化,道不清是何滋味儿。她怎么可能听错了,他抱着她说了许多话,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宋瑜听得很不明白,却没来由地对他心疼起来。 方才下楼除了煮茶外,宋瑜另让薄罗去买了一盒药膏,盖因宋瑜在他手背上看到了烫伤。是新烫的伤口,手背一片通红,一看便知不轻。她是鬼迷了心窍,才会想要对他好,只是一碗杏仁酪,便将她收买了吗?她都忍不住唾弃自己。 宋瑜在他身旁坐下,两人之间隔着距离,她将药膏方才床头桌几上,“你的手若不及时搽药,不出几日便会感染溃脓的。” 说着将他的手从袖筒里拿出来,左右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握个小手也不算什么。 她心一横如是想到,取来药膏倒了一些在他手背,拿手指细细晕开,动作轻柔体贴。她的手指温热,力道适中地涂抹在伤口上,药膏冰凉,消除不少疼痛。 霍川许久未动,只觉得心头一处正在缓慢地坍塌,柔软得不像话。 她跟个小绵羊似的坐在身边,乖巧善良,让人忍不住想欺负,想……娇宠她。思及此,霍川反而愉悦地笑出声来,狭长的眸子泛上笑意,唇瓣上扬,“三妹,你这么乖,是想讨好我吗?” 宋瑜吓得一抖,险些没将他的手扔出去,“园主想多了。” 她只是瞧着他可怜,困了都没地方睡觉,手受伤了也没人管……宋瑜抿了下唇,更加坚定了她的想法。 药膏不多时已然上好,宋瑜将瓷瓶递到他手中,“你回去后每日三回上药,不日便能痊愈。” 霍川若有所思接过药瓶,在宋瑜起身时拉住她手腕,“去哪?” 宋瑜回头睇去一眼,又觑了觑窗外夜色,“天色已晚,园主不打算回去吗?” 未料想他竟然坦荡荡地答道:“在这住一晚未尝不可。” 这可让宋瑜犯了难,他若是要住下,那自己住哪里?她想了想劝解道:“你若不回去,同家里人说了吗?你阿母……侯夫人不担心吗?” 话音刚落,便见霍川脸色倏忽沉下,阴寒冷冽:“她不是我母亲。” 宋瑜偏头,不解地觑着他。 ☆、第36章 为了你 不是他的母亲……这么说,他跟菁菁不是一母所出? 侯府里头的事情可真复杂麻烦,宋瑜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潜意识觉得不会太简单,可霍川的态度却让她望而生畏,他不愿意说,那她不打听就是了,巴不得与他不牵扯半点关系。 明朗在外头小心翼翼地敲门,“园主,时候不早了,今日是回去……还是就住下?” 霍川脸色有所缓和,但仍旧擒着宋瑜的手腕不放,“今晚就不回去了。” 明朗在外头静了静,“那我去问掌柜开一间房?” 谁知霍川却理所当然地拒绝:“不必,我就住这里。”他看不到宋瑜陡然睁大的双目,旋即又改口:“开两间上房,你将自己安顿好,另一间空下。” 他此次出来不排除有侯府的眼线,起码掩人耳目的工作应当做好。宋瑜是他的,在此之前自然得为她的声誉着想,若是让那位得知他跟宋瑜不清不白地住了一夜,吃亏的只会是这只小绵羊。 宋瑜岂能让他如愿,当即掰开他手指便往后退,“你不要住我这里,我这儿床太小,睡不下。” 霍川唇角的弧度耐人寻味,“那方才我们是如何睡的?” 宋瑜登时哑口无言,她出去便要寻找丫鬟。既然他不肯走,那这间房就让给他,她再去别的地方睡就是。 直棂门紧紧地阖上,她推了两下纹丝不动,门被人从外头落锁了! 一定是明朗做的好事,这个狗腿子……她扬声呼唤澹衫薄罗,可是没有一人回应。殊不知在她被霍川桎梏的时候,两人已经双双倒在隔壁床上,目下仍在昏迷。 宋瑜急红了双目,她不想一整晚都跟霍川待在同一处,这对她简直是莫大的折磨。 方才妥协是因为他看着疲惫,没有任何威胁,她的心稀里糊涂就软了,反应过来后为时已晚。她现在悔恨不已,不应该放他进来的,她在这上面吃的亏还少吗? 外头无人,她的房间在走廊尽头,鲜少有人走动,根本得不到任何回应。她心急如焚,长睫毛楚楚可怜地颤了颤,下一瞬便着急地落下泪来,顺着脸颊扑簌簌地往下落,她无声地抽噎,教人看了如何不心疼。 抬眸便见霍川向她这边走来,她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是你让明朗锁门的,你让他打开!” 胆子可真不小,竟然敢命令他了。 霍川却敏锐地察觉到另一点不同,伸手触到她湿润的脸颊,“哭了?” 宋瑜排斥地躲开他的手,振振有词,“方才我跟园主同处一间房已实属不妥,如若晚上再待做一处必定惹人闲话。孤男寡女,被有心看到必定会大做文章,届时对你我都不好……” 分明是一番有理有据的话,可惜从她口中说出来,尤其鼻音中还带着哭腔,根本不足为惧。甚至她泪水有收不住的趋势,汹涌有如江流,她的身子紧紧贴着门板,恨不得能有穿墙隐身的本领。 霍川上前将她逼在身前,眉头攒得很紧,显然一门心思都在她的眼泪上,“哭什么?方才不是好好的,同我待在一起就这样难受?” 他不问还好,一问宋瑜便哭得愈发厉害了,呜呜咽咽连话都说不清楚,“我不要……你放过我好不好,我们不合适……” 哭得整个身子都在打颤,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恐惧与无助交织,她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一壁哭一壁摇头。 霍川面色沉了沉,很认真地思考她的问题,“哪里不合适,我是鬼不成?” 宋瑜多想点头,在她眼里他委实跟魑魅魍魉无异,甚至比那更可怕。她原本好好的,本以为很快就能将他送走,哪知一道锁落下,将她那丁点儿希冀打得破灭,情绪霎时崩溃,想收都收不住。 眼看她哭起来没有尽头,哭得霍川心里头发堵,却又想不出法子哄她,只会低声:“不许哭!” 这话有些见效,宋瑜被他冷厉的声音喝住,睁圆了双目不可置信地将人盯着。没等霍川松一口气,下一瞬她便呜哇放声,不住地拿手背拭去脸上滚滚而落的泪珠,模样别提多么可怜。 美人不愧是美人,连哭都如此赏心悦目。只不过霍川看不到她的模样,只觉得她哭声令人心焦,连带着心情都烦闷几分。威胁无用,他束手无策,只能放缓声音:“三妹,不许哭了。” 宋瑜不听,或许说她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她只想出去。 * 霍川真个一点办法也无,没有丝毫预兆地问她:“你知道我阿母是谁吗?” 他当真是豁出去了,为了哄她连最后一点底线也没有了。此话果然吸引了宋瑜些许注意,她哭声渐低,不解地望着他。 霍川停顿许久,粗粝拇指细心地给她拭去脸上泪痕,哑声干涩道:“我阿母死了,她不是侯府的人。” 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事,包括段怀清认识他许多年,他都从未在他面前,剖开心腹地对他说这些。可是面对宋瑜,他却很有倾诉的欲.望,或许心里早已将她默认,是以才可以什么事都同她说。 她这么懂事乖巧,一定也能理解他。 宋瑜被他这两句话弄得摸不着头脑,果真忘了哭泣,睁着水汪汪的泪眼一脸困惑。既然不是侯府的人,为何他又是庐阳侯子嗣呢? 她的脑子这么简单,霍川焉能猜不到她心中所想,他酝酿了许久,终于知道该从何说起:“我母亲是江南一名小商贾的女儿,认识庐阳侯的时候尚未及笄。” 霍川从未喊过那人父亲,盖因在他心中他不配为人父,他只是一个懦夫,连心爱的女人都不能保护的懦夫。 “我母亲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已经在京城有了家室。”霍川的手放在她脸颊上,低头抵着她头顶,声音遥远低沉,“后来他一离开就是五年,母亲带我一同上京寻他,彼时他还是庐阳侯府的世子……三妹,你知道外室生子是什么下场吗?留在府中会是何种待遇?” 说罢忍不住扯起唇角嘲讽,那些日子他不必说,宋瑜便能猜到是何种阴暗残酷。 多年前陇州也有一个商人在外有娶了外室,被正妻知道后下场很不好过。真正可怜的还是女人,阿母曾经当反面教材同她说过,彼时她还小,具体事情记不大清了,却是将那份警惕深深地烙在心底。 宋瑜耳畔是他呼出的清浅气息,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浑身低落的情绪。 起初宋瑜只当他是顽劣不堪的天之骄子,跟宋琛一样无法无天,未料想其中竟有诸多波折。她的哽咽早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长久的沉默,他推心置腹地跟自己说这些,宋瑜不知要拿何种情怀面对他。 过了许久才讷讷地问了句:“那你为何要再回来?” 霍川在陇州的花圃做得很好,除此之外他似乎还有其他生意,大抵比永安城惬意得多。 他轻飘飘地一语带过,恐怕其中内情并不简单。他究竟在侯府遭受何种待遇不得而知,而宋瑜也总算明白,霍菁菁那句“大兄跟二兄不一样,二兄他只恨我们”是何种意思。 霍川直起身,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为了你。” ☆、第37章 侯夫人 怎么会是为了她,同她有什么关系? 宋瑜再傻,也不会信他这句话,只当他是为了哄自己高兴。她一手推开霍川一手扶门,依旧牢牢地被人从外头锁着,她的心情颇有些绝望,“你为何要同我说这些,我并不想知道。” 这是他的身世,一旦知道两人便再也没法划清关系……宋瑜方才早已把眼泪流干,仅剩下惘惘思绪摇摆不定,既恨他自作主张同自己说这些,又禁不住可怜他的遭遇。 霍川顺势后退两步,“我想让你知道。” 一句话堵得宋瑜无法反驳,她抬眸对上霍川漆黑双目,抿唇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那你倒是说一说,如何为了我?” 霍川垂眸,抬手抚了抚手背烫伤,这是他昨日新添的伤口。搁在以前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不过如今他却没法继续忍气吞声……可惜这些事情不能与宋瑜说,她应该是干净无暇的,不能拿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教坏她。 见他答不上话来,宋瑜更加坚定心中所想,“园主再不开门,我便要喊人了。” 同他待一两个时辰尚能忍受,横竖在来陇州的马车里便是这样的。可若是两人独处一夜,宋瑜心里没底,不认为两人关系到了如此亲昵的程度。 霍川伸手正好碰到一旁的桌椅,顺势就坐了下去,“三妹找我没用,房门不是我锁的,你该找明朗才是。” 宋瑜撅嘴不开心,明朗若是没有他的吩咐,哪敢擅自做主将园主锁里头?偏生他还一副无辜的模样,教人看了心头来气,“我肚子饿了。”她理直气壮地要求。 霍川淡声:“饿着。” 怎么会有这样厚颜无耻的人,连做坏事都做得如此理直气壮,宋瑜对他才生气的怜悯霎时被压在心底,她怒气冲冲地拍了两下门:“澹衫,薄罗!” 不多时传来明朗试探的声音:“姑娘有何吩咐?” 没料到明朗竟然就在门外候着,宋瑜愈加气愤,她方才喊了那么多声他都不作反应,这人可真有忍耐!他还勾搭她的薄罗,想得美! 宋瑜将方才要求又说了一遍,他寂静半响扬声问了句:“园主要吃什么?” 这是在拐弯抹角地询问他意见,若不是隔着一道门,宋瑜真不愿意放过他。抿唇不悦地看向霍川,便见他低头想了想,“全听宋女郎意见,将门打开罢。” 这样好说话,几乎让宋瑜很不适应,门外少顷传来门锁转动声,旋即被人从外头打开,露出明朗讪讪笑脸。宋瑜气鼓鼓地瞪着他,忍了又忍放出一句狠话:“我再也不让薄罗接近你了。” 明朗默默地将门锁收回身后,为难地觑向她:“女郎不要为难小人……” 言下之意便是,这是霍园主的主意,同我无关。 只不过宋瑜才不听他解释,同流合污也是重罪,她踅身便走到隔壁房间。她的两个丫鬟正倒在床上蒙头大睡,宋瑜上前掀开床褥将两人唤醒,愈发多了几分无奈,“快别睡了,当心我罚你们再跪一宿!” 怎能有对主子如此不上心的丫鬟,几次三番被人支开,留下她一人孤军作战,上回龚夫人罚了两人委实应该。 二人悠悠转醒,迷迷糊糊地床榻上坐起。面前立着横眉竖目的宋瑜,登时反应过来何事,霍地坐起规规矩矩地立在跟前,惶恐不安:“婢子知错,请姑娘轻罚!” 她们对方才事情概无印象,只记得被明朗带出房间后,正欲折返拯救宋瑜,脑子却越来越沉重……再一醒来就是眼下,宋瑜气急败坏地嗔向她们。 * 两人自知有错,低头惭愧地走在宋瑜身后。 来到宋瑜房间,偏头往里面一觑,便见霍川坦然自若地坐在桌旁,面前摆着几道菜式。 宋瑜脚步微顿,不曾想到他还没走,扶着门板心思复杂地看向里头。屋里点亮烛灯,室内光线昏昧,他就坐在圆桌后头,面无表情地咀嚼明朗夹到碗里的食物。精致的下颔的上下动作,他不慌不忙地吃饭,似乎没有察觉宋瑜的存在。 就在她正欲默默退出时,他赫然开口:“愣着做什么?还不进来。” 宋瑜愕然,这人总是毫无预兆地出声,将人吓一大跳。她思量片刻,举步在他对面坐下,这才发觉面前摆着一碗白米饭,是特意为她留下的。 宋瑜颇有些受宠若惊的味道,抬眸往对面睇去。他要吃的菜式全是明朗负责夹取,他本是这样骄傲的人,能够忍受如此对待,想必发生了什么事……才使得他不得已屈服。 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由始至终都没开口交谈。 宋瑜心里装着事,她惊觉自己对霍川的情绪发生变化……譬如看到他如此模样,会忍不住想为他夹菜,她一定是个滥好人,宋瑜暗暗唾弃自己。 饭后霍川不强迫她,明朗另找掌柜开了两间房,他们就在那里睡了一夜。早晨醒来时人已不在,宋瑜长长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怅惘。 她恍惚地坐在镜前,任由薄罗给她绾出低鬟髻,心思不知神游去了几天外。 脑海里一会儿是霍川对他诉说身世的低落,一会儿是他强迫自己时可恶的模样,他怎能如此过分,对她打一张同情牌。宋瑜情不自禁地捏起了拳头,不管他有什么歪心思,她都坚决不会让他得逞。 她才不同情他,宋瑜虽这样告诫自己,但耳畔接连不断响起他那句沉重缠绵的一句“为了你”。 宋瑜呜呼一声倒在桌前,头深深地埋进臂弯中,黛眉拧起,苦恼不堪。 薄罗正准备给她戴发簪,险些一失手划伤她肌肤,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姑娘怎么了,是不是霍园主昨日对你说了什么?” 自打昨晚她们醒后,姑娘的反应便很不对劲,焦躁不安,一直到今早仍旧如此。 宋瑜趴着摇了摇头,旋即想了想又点头,闷闷的声音从底下传出:“他对我说了许多,可是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后来薄罗再问说了什么,她便绝口不提,一人苦闷。 * 虽然霍川说了要帮她寻找郎中,但经过昨晚那番对谈,她不敢再指望对方。 若是能早些找到,她便能早日回去陇州,将他对她说话忘得干干净净,决计不会再回来永安城。宋瑜决定下来后,连着问询了三日,依旧未有所获,起初的昂扬斗志也被打磨得一干二净。 不是永安城没郎中,而是旁人都有自己的医馆要打理。况且一听是为那柳荀做事,各个都摇头不迭。他是京城出了名的好医术,连诊治的病人都比旁人严重,稍有不甚出了差池,那可是一条人命,谁也担待不起。 宋瑜沮丧地回来客栈,没曾想澹衫的脸色比她更难过,“你这是怎么了?” 澹衫将瘪瘪的钱袋子递到她跟前,摊开一看里面只剩下两锭碎银,根本不足以维持多久,也有其是宋瑜这样花钱如流水的速度。她寻找郎中是认真不假,但在街上看到喜爱的物什也决计不会含糊,短短几日光景已经买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澹衫瞅一眼床头桌几上摆放的胭脂水粉和珠翠玉簪,唏嘘不已,“姑娘多的是这些东西,为何非得买下来……” 宋瑜生怕她将这些扔出去,连忙跑上前护在身后,“可是我忍不住……它们多漂亮呀,再有多少都不嫌多。” 澹衫低声叹息,连同为女人的她都不能理解姑娘,可见姑娘这方面有多么执着。 她将那两锭银子系好,严肃地道:“这些钱可不能再让您挥霍了,就由婢子先保管着吧。” 宋瑜乖巧地点头,她也不想无功而返,是以很好说话。 可惜饶是省吃俭用,三个人除了吃饭还要支付房钱,根本撑不了多久。尤其翌日澹衫看着桌上新添的眉黛,头疼地在一旁坐下,“姑娘这是……” 宋瑜一副认错的表情乖乖地坐在跟前,低头搅弄手指头,“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前几天画眉的眉黛颜色不好,恰巧今日看见这个……忍不住一时心动,就买了下来。” 这下可好,她们明日就得准备回陇州了,再待下去说不定连车夫都请不起,三个人得沿途一路走回去。 * 犹在苦恼之际,门被人从外头叩响,薄罗上前打开门,外头站着的正是一脸笑意盈盈的霍菁菁。 看模样她心情比早前好了许多,气色也有好转,她环顾一圈只见三张愁苦的脸对着自己,禁不住摸了摸脸颊尴尬道:“怎么,不欢迎我?” 宋瑜上前将她留住,摇了摇头解释道:“怎么会,你来了我高兴都来不及……” “那你们是?”她面露不解,低头觑一眼桌上被扒拉到一旁的眉黛,再看一看旁边剩下的几枚铜板,当即有些了然。 正欲开口说话,宋瑜已经悄悄伸手掩住铜板,抿了抿唇囊肿羞涩,“我们明日就回陇州了,若是可以,能不能请你……” 她话音未落,霍菁菁已经笑眯眯地答道:“自然可以。” 宋瑜一愣,她还什么都没说呢。 谁想她竟然拉着宋瑜的手一脸希冀,自顾自地开口:“你若是去我家住再好不过,府里连个能说话的人也没有,每日闷着真个无趣。” 她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说是什么便是什么,决定之后立即便要她们收拾东西。恰好天色未晚,此时前往再适合不过,她只需同母亲说一声便是。 这可让宋瑜愣住了,她本意是想让霍菁菁借些钱而已,未料想她是如此热情。 她一回头的工夫,霍菁菁已经将床上两个包袱提了过来,原本就没多少东西,她们的行礼泰半遗落在霍川的车辇中。“还有什么要拿的?我一会儿便让那两个仆从回去,顺带支会阿母一声,让人给你收拾出来房间。” 说着她便往外走,忽地想起一事折返,在宋瑜耳边低声叮咛:“我阿母比较严肃,她若是对你凶了你不必害怕,她对谁都是那样的。” 说 着安抚似地捏了捏宋瑜的手心,便去寻找那两名仆从,另他其中一人回去安顿,另一人陪同她们回府。宋瑜正在出神的光景,她已经将一切都打点好,将包袱随手交 给仆从,牵着宋瑜的手便往外走,“阿瑜,我阿母若是见了你肯定也喜欢的。你那么好看,对胭脂水粉懂的又多,我阿母对那些保养之术最为有兴趣,指不定日后你 比我还讨她喜欢。” 宋瑜踉跄两下站稳,脑海里勾勒出侯夫人的模样,威严肃穆。因为霍川的缘故,她对这位夫人多少有几分畏惧,盖因霍川话里掩盖不住对她的恨意。她心思很敏捷,不难听出。 * 再一次站在庐阳侯府门前,宋瑜已无当初震惊,剩下的只是深深的敬畏和好奇。 究竟是何种地方,能让霍川如此憎恨? 她被霍菁菁带着走入府中,踩着青石台阶缓缓走入,转过浮雕松竹梅岁寒三友影壁,垂花门两侧是横穿整个侯府的抄手游廊,入目庭院蓊郁高洁,一派庄重。来往丫鬟见着霍菁菁低头行礼,规规矩矩地唤了声“二姑娘”。 霍菁菁边走边对她解说:“阿母今日去外头上香了,约莫到傍晚才回来。你就同我住在一起,宜归院还有许多空屋子,目下已经收拾出来一间,你若是有住得不得意的地方,一定要同我说,不必客气。” 路边栽种不少松竹,气节高雅,霍菁菁说是她父亲亲手栽种,可见庐阳侯是个有些品性的人。但又为何会做出那等腌臜事情来,宋瑜偏头端看青翠竹林,屹立挺直的躯干立于风中,竹叶婆娑飒飒作响。 宜归院在前头不远,转过一道月亮门便是,只差三两步的距离,却在走廊前头遇见了霍川。 他正跟陈管事往这边走啦,不得已跟着霍菁菁一道停下,宋瑜眼神飘忽不定,心虚紊乱。 待人走到跟前,霍菁菁低头唤了句“二兄”。 霍川颔首本欲直接走过,然而闻到一抹暗香后忽地停步,他转了方向面对两人,“你去见她了?” 宋瑜就在霍菁菁身旁立着,她没出声,霍川便以为是她身上香味染给了霍菁菁。 两人对视一眼,霍菁菁眸子狡黠地转了转,对陈管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许出声:“见了,并且还提起二兄了。” 霍川饶有趣味地挑起唇角,反而不急着赶路,“提我什么?” 他不知是真不知或是作假,宋瑜手心冒出细细的汗,见到他便一颗心七上八下,比打翻了五味瓶还要古怪。他的脸在日光下白皙如玉,眉目如画,丰神俊朗。大约是心情好,褪去了一身的阴冷,罕见地给人和煦温润之感。 霍菁菁挽着宋瑜的手,故意说给他听,“道大兄一表人才,又待阿瑜认真体贴,是个不可多得好郎君。” 她睁眼说瞎话的功夫日益见涨,宋瑜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捂她的嘴,紧紧盯着霍川观察他反应。 果不其然他嘴边弧度愈发明显,敛眸低声一笑,浓密睫毛掩去眼眸光华,“她也这么说,觉得我认真体贴?” 霍菁菁不知其中代表何意,点头脆声一嗯,旋即又问:“二兄去往何处?” 霍川心情比方才明朗许多,他举步继续前行,若是平常必定不会回答她这个问题:“去见庐阳侯。” 说着人已离开,留下霍菁菁被宋瑜狠狠一拧。 * 她何时说过那番话了,宋瑜恼羞成怒地嗔了霍菁菁一眼。任凭霍菁菁说了许多讨好的话,她都无动于衷。 来到宜归院,她的房间就近安顿在左耳房,距离霍菁菁的卧房不远。 甫一坐下宋瑜便将头别往一边,不愿意看霍菁菁期期艾艾的模样,“好阿瑜,是我错了,不该拿你说笑。可你看方才二兄难得有如此高兴的时候,全是因为你,你莫非不觉得很好吗?” 不好,一点也不好。宋瑜怔怔,只消一想到霍川镀了一层暖光的侧脸,便禁不住心头悸动,好似有一处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痒痒的没有任何根据。 她摇了摇头,“下回不许再这么说了。” 霍菁菁竖起手指头发誓,“一定。” 嘴上虽这么说,但过不了多久肯定又将宋瑜出卖,她的脾性宋瑜已经摸得清楚。无奈地喟叹一声,一点办法也无。 霍菁菁心中疑惑,二兄百般心思地要讨好她,但两人关系始终不得进展,连她一个外人都禁不住为两人着急。府中本就人丁稀薄,能跟她说得上话的更没几个,姨娘生的那两位姑娘手段高明,她懒得同她们计较。只有宋瑜性子同她最合得来,若是能成为一家人再好不过。 * 侯夫人申末才从外头回来,彼时宋瑜正在给霍菁菁敷脸,她跟着宋瑜学会了许多保养身子的方法,正是乐此不疲的时候。 听闻丫鬟来报赶忙跳下床榻洗脸,匆忙换了身衣裳便带着宋瑜前往正堂,“我阿母最不喜欢等人,否则她会觉得旁人对她不敬重。” 说罢脚下生风,不多时已经来到正堂,宋瑜拖着走了一段路,目下有些喘不过起来。两人一道在廊庑顺了顺气,这才缓缓步入门槛。 宋瑜始终低垂着头,紧随在霍菁菁身后入屋,待她问礼后微微欠身,礼节周到地问了声:“见过侯夫人,夫人身体康健。” 官帽椅上方端坐着一位不苟言笑的夫人,她发髻高梳,模样颇为精神。虽年过四十,皮肤仍旧光润,容貌姣好,墨绿色牡丹纹大袖衫将她衬托得庄重贵气。果真如霍菁菁所说的那般,是个不好相与的人。 她方才已经听人说了,二姑娘带回来一名商贾之女,便是那远近闻名的宋家。 宋家的名声她略有耳闻,盖因近来用的脂粉便是出自他家,用着委实比别处顺手一些。她不假掩饰地打量下方宋瑜,模样标致,明眸皓齿,委实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胚子。再加上端庄守礼,私心里对她多了几分好感。 陆夫人放下茶盏,淡声唤两人起身,“我说近来菁菁为何总不着家,原是到外头寻你去了。”她顿了顿,轻飘飘地往宋瑜睃去一眼,“如此正好,省得总日抛头露面的,外头毕竟不如府里安全。” 这一眼看得宋瑜心里激灵,琢磨不清她究竟何意。 她是怪罪自己带坏了霍菁菁,还是旁敲侧击地提点她? 宋瑜悻悻一笑,在霍菁菁身旁落座。这位侯夫人哪是不好相处,简直是太难对付,她才见了一面便心有戚戚,更别提未来几日都要在侯府度过。 她头一回生出了退缩的念头,若不是霍菁菁在一旁为她打气,她大抵真会出乱子。 陆夫人询问了她的家世情况,甚至连家中几口人都要知道得清清楚楚,宋瑜沉住气一一回答。 然而紧随而至的问题却让宋瑜犯了难,她沉吟半响,“听闻宋家与谢家多年前便定下亲事,不知女郎何时同懋声完婚?” 陆夫人与谢主母是旧识,知道两家的事情不足为奇,可是这叫宋瑜该如何回答? 她早被谢家退亲了,说出来总归有些尴尬……她黛眉微微蹙起,正欲开口之际,便听外头有一仆从来报:“侯爷回来了。” 说罢一顿,看了眼前头陆夫人支支吾吾道:“还有,还有二郎君也在。” 语毕果见陆夫人脸色突变,她握着云纹扶手的手紧了紧,丹蔻抵在朱漆木头上,仿佛下一刻便会断裂。庐阳侯的意思她不是不清楚,只不过一时半刻无法接受,她的儿子才过世,便要有另一人代替他的位子。 况且那人是她素来瞧不上眼的……想起记忆中那张温婉柔和的脸,她禁不住牙关紧咬,起身迎人。 ☆、第38章 藏书阁 堂屋寂静,甚或能听见自己不安的呼吸声。宋瑜两手交握,忐忑不安地放于身前。 她余光恰好能瞥见侯夫人阴沉的面容,心思千回百转,忍不住揣度其中内情。唯有霍菁菁一脸坦荡,甚至露出笑靥,“一会儿我便为你引荐阿耶。” 宋瑜抿唇颔首,一颗心仍旧惴惴,没想到会在此处与霍川相见。 方才在游廊下他一低头的笑脸印在心头,宋瑜不是没觉得他好看过,但从未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的美。恰好阳光温柔,他竟比画上的人还要美上几分,浑身都沐浴在暖融融的金光下,毫无预兆地闯入心头。 只是夸了他两句便这般高兴,真个容易满足。他嘲笑宋瑜没出息,而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外头庭院缓缓走来两人,前头身穿绛紫云纹圆领袍的男子气度不凡,虽年过不惑,仍旧精神奕奕。五官俊朗,能瞧出年轻时的影子,眉眼之间与霍川有几分相似,不过他满是温和,同霍川萃了狠戾的模样不尽相同。 两人前后进屋,庐阳侯霍元荣首先注意到一旁相貌出众的姑娘。他到宝座跟前坐下,挥手示意几人不必拘礼,偏头好奇地询问宋瑜:“这位女郎是?” 宋瑜行到堂屋中央行礼,垂眸缓声:“民女宋瑜,家住陇州,受菁菁邀请来侯府借住两日。见过庐阳侯,侯爷身体康健。” 她声音不高,轻轻浅浅地落入众人耳中,听得人身心舒畅。只有霍川端茶的动作略微一滞,眉头不着痕迹地蹙了蹙。 她怎会在此处,是霍菁菁带她回来的? 这么说,晌午在廊庑碰头,她应当在场才是。思及此,霍川不露声色地啖了口茶,在心里狠记霍菁菁一笔。 前头庐阳侯却对宋瑜十分满意,世间竟还有如此倾城之资,恐怕连天子后宫都及不上她的颜色。一时忘记正经事,思忖一番继续询问:“宋瑜,你同陇州宋邺是何关系?” 宋瑜敛眸,只能看到他的一双云头履,“回侯爷,那是家父。” 霍元荣却嫌她过于拘谨,摆了摆手安抚道:“不必如此客气,女郎是菁菁请来的客人,便是我侯府座上宾。况且令尊名声早有耳闻,是陇州远近闻名的大商人,早年我到陇州去过一趟,同令尊有过一面之缘,不知他目下可好?” 这庐阳侯看着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并且和善热情,宋瑜想不通他当年是何种懦弱。眼眸悄悄转动,果见霍川一张脸煞是难看,她匆匆收回目光颔首答道:“家父近几年染上怪病,已卧榻多年,至今未见起色。承蒙侯爷关怀,民女此番前来永安城便是为了家父寻访名医。” 闻言不只是庐阳侯,连侯夫人陆瑶的脸色有有所松动。古往今来,孝顺的儿女总是讨人喜欢,更何况为了父亲千里迢迢从陇州来到永安,更是教人赞叹。 “可是寻到了?”庐阳侯命下人添茶倒水,端是热忱,“若是没头绪,我这儿也有几位郎中,不知能否帮得上忙?” 即便宋瑜真没找到人,也没胆子向他寻求帮助,本就不是太熟络的关系,怎能将人的寒暄当真。她抿唇,做足了感激与敬畏之情,“多谢侯爷费心,已经寻到了。” 庐阳侯点点头,连日来诸事繁多使他面露疲惫,此次回来本打算同侯夫人商议将霍川写入族谱,并立其为世子一事。霍川的身份尴尬,本没权利继承爵位,然而如今情况特殊,他已写奏折请封天子,今日前去便是与霍川一同觐见。 陆瑶在诞下霍菁菁时身子出血严重,险些母女二人都保不住,后来身子是调养好了,可惜再不能生育。另外两个姨娘肚子又不争气,霍继诚走过,爵位无人继承,他便想到了多年前离开的霍川…… 彼时庐阳侯根基不稳,许多事情不能随心所欲,是以只能委屈了霍川母子。他心里到底怀揣愧疚,如今想要弥补人却已经不在,只留给他一个儿子。 唯一遗憾的便是霍川眼睛不便,需得想个法子根治。 * 庐阳侯夫妇留在正堂,宋瑜同霍菁菁一道离开,后头跟着步履从容的霍川。 他们正好顺路,待要走入月亮门时,霍川在身后将她唤住:“合适的郎中已经找好,已经命他前往柳老先生的医馆帮忙,三妹不必再为此事操劳。” 宋瑜这些天几乎将整个永安城跑了一遍,每日回去客栈上楼都不利索,她虽不说,但心里头到底焦急。闻言霍地顿住,眸中微动,“多谢园主费心,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必逗留京城,待明日打点好一切即可请柳先生一道回陇州。” 霍川不疾不徐地出声:“不必,我已命人护送他先行离去,现下想必正在路上。” 宋瑜不无诧异,未料想他的动作如此快,让人一点反应也无。可柳荀都走了,她来京城的目的已然达到,还有何理由留下? 况且阿耶的身体很不稳定,一日没在跟前照顾,她便一日不得安心。 阿母年纪大了不能经常走动,大兄忙于家中生意,宋琛更是个不靠谱的,思来想去竟无一人能靠得住。手底下的丫鬟经过她上回惩戒安分许多,在宋邺跟前伺候也益发上心,让宋瑜慰藉不少,是以才能稍微放心来到永安城。 算上路上耽搁的时间,她已经离开有十来日,宋瑜在心中算了算日子,回去的心情益发坚定。 宜归院正室,她将打算说与霍菁菁听,“今日天色已晚不便出行,若是能够……我想明日便回去陇州,留在侯府总归给你们添麻烦。况且我放心不下阿耶……菁菁,日后倘若再有机会,我必定会来侯府看你。” 今晚如若没有霍菁菁相助,恐怕她连住的地方都没着落,宋瑜对她心怀感激,却又不得不做出决定。 霍菁菁虽颇不舍,但到底不能强留人家,失落地嗯了一声握紧她双手,“明早我便让人准备车辇,你回去路上当心,可要我任命两个仆从保护你?” 宋瑜一想摇了摇头,不必这样麻烦,“我们走的是官道,应当是安全的。并且路上还有薄罗澹衫在,你不必为我担心。” 两人又天南海北地说了一番话,霍菁菁拉着她依依不舍,本以为她能住上几日,哪知才一晚上便要走了。她让丫鬟去替宋瑜收拾东西,自个儿占着宋瑜不放,外头有仆从捏了一封信进来,道是要送给宋女郎的。 宋瑜起身接过查看,上面落款竟然是陇州宋家。 仆从解释:“这封信原本送到客栈去了,那掌柜得知女郎晌午搬来侯府,便差人送了过来。” 宋瑜在客栈时曾往家中寄过书信,关怀阿耶身子并顺道报了平安,是以龚夫人才知道她住处。而恰巧客栈掌柜知道霍菁菁身份,便猜测宋瑜是住到侯府来了,事实正是如此。 这封信大抵是给她的回信,宋瑜忙不迭打开,仔细阅了一遍上头内容。 前头是说宋邺近来病情稳定,没有再出现病发的情况,在段郎中的诊治下渐次好转。宋瑜看后不由得心头一轻,连日来的波折顿时不算什么,为了她阿耶何事都是值得。 再往下便不大对劲……宋瑜一张俏脸从白到红,一时间转换了好几种色彩,她读完信后复杂地收入袖中,抿唇说不上来的古怪。 霍菁菁好奇地觑着她,“信中说了什么,怎么你不大对劲?” 宋瑜慌张地摇了摇头,手扶着脸颊等热度逐渐消退,她站起来往外走,“我回去看她们收拾得如何,你早些休息。” 说罢举步便走,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 盖因归家心切,翌日天微凉宋瑜便起身穿戴,收拾妥当后去侯夫人的院落辞别。 她的礼数是龚夫人手把手教的,自然比旁人更懂得分寸。她时候拿捏得恰到好处,大越待人用过早膳后才去。 丫鬟为她引路,院里气氛很是凝重,丫鬟大都表情僵硬,不敢有任何轻浮举动。她尚未来到正室跟前,便能听到里头强烈的争执声。 她 正踟蹰是否该进入,便听一声刺耳的瓷器破碎声传来,接二连三,并伴随侯夫人的高声斥责:“当初你在外头两头大便算了,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竟还想将人 接到府上来,你可曾有将我放在眼里过?你想让那个贱人入侯府大门,可结果呢?如今你还想让她儿子成为世子,你怎么不掂量一番他有无那资格!” 宋瑜抬到半空的脚步赫然停住,她再傻也知道所指何人。一声贱人颇为刺耳,她登时忍不住攒眉。 同她争吵的正是庐阳侯,好端端的一顿早膳因为提及霍川,闹得不可开交。 他在陆瑶的压迫下过了许多年,自觉窝囊憋屈,早已想过反抗,此事恰好是一个火引子。她不愿意让霍川成为世子,那他便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成淮如何没资格,他哪点儿比不得继诚?若非当年那事毁了眼睛,指不定是如何出色的人杰!” 丫鬟想必早已习惯两人争执,不急着领她进屋,反而在廊庑等候,“姑娘若是有事,不如稍后再进去。” 可看两人争吵的程度,似乎短时间内不能解决。宋瑜正在苦恼时候,忽而听得这么一句,登时所有心神全部凝聚一处,认真地听着两人对话。 侯夫人冷声一笑,“那是他的命数,命中注定与这侯府无缘!” 庐阳侯气得在屋中来回打转,当年真相他并非不知,只可惜待知道后为时已晚,霍川的眼睛业已失明。他抬手叩响桌面,厉声责问:“命数?夫人当真说得出这二字,彼时将他从阁楼推下的丫鬟是谁指使,又是谁命令府里仆人一概不准照顾他,更别提请郎中诊治?” 这是两人头一回说开此事,平常都是自欺欺人地掩饰着,谁也不说破。如今真是要撕破脸了,侯夫人脸色稍便,禁不住捏紧了拳头。别以为她不知道,霍元荣如此反常是为了谁。 饶是两人没有感情,好歹也朝夕相处了二十多年,他竟仍对一个死去多年的女人念念不忘……这教她如何忍受得了,对其益发恨之入骨。 陆夫人勉力稳定心神,已无方才疾言厉色的模样,恢复端庄肃穆,“侯爷说的不错,确实是我。” 两人在里头暗藏汹涌,外头听的宋瑜也是惊愕不已。 她从未细想过霍川失明的原因,就连霍川对她道明身世时也未曾往这方面想过,目下真相赤.裸裸地摆在她面前,竟是如此震撼。她盯着前头菱花门一动不动,许久才从惊诧中回神,却是神情惘惘,不能自已。 她不止一次遗憾过霍川的双目若是完好,该是何等冠绝风华的模样。他原本应当是十分骄傲的人,硬生生被剥夺了视物的权利,又从小在这等坏境中成长,难免养成阴晴不定的性子。 正在她抬手欲叩门时,里头再次响起庐阳侯的声音:“夫人实话同我说,凌童的死与你有无干系?” 屋内许久无声,侯夫人静静将他望着,一言不发。 庐阳侯疲倦地坐在绣墩上,“罢了,我既然知道,又何必多此一举。” 声音幽幽,饱含怅惘。 * 丫鬟从外头进屋禀告:“侯爷,夫人,宋女郎前来求见。” 庐阳侯收敛起悲恸情绪,坐直身子问道:“所为何事?” 丫鬟垂眸答:“似是女郎今日便要离去,特来辞别。” 闻言庐阳侯一愣,便让她带人进来。昨日不是说要逗留几日,怎的今天便要匆匆离去?他待宋瑜热心,全看在当年宋家生意的面子上。宋家脂粉不止在民间受众广泛,甚至连宫廷女眷都在使用,若是能同他家打好关系,只会利大于弊。 他请宋瑜落座,又是一副和善模样,仿佛方才争执的另有其人,“女郎何故走得如此匆忙?我看菁菁很喜欢你,不妨再多住几日。” 宋瑜摇头婉拒,“侯爷有所不知,家父身前没人照顾,我实在放心不下。底下丫鬟经手又马虎,始终不如自己伺候的周到。此行我出来半月有余,郎中已经寻好,是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说着禁不住往侯夫人瞧去,便见她正襟危坐,目光静静地落在自己身上。她心头一慌,连忙收回目光垂下头去。 既然如此庐阳侯便不好强留,意思着说了几句话便请丫鬟送她回去。由始至终侯夫人都没说一句话,却目光未移地将她看着,几乎让宋瑜错以为她知道自己头偷听。 辞别两人,宋瑜立在廊庑长长松一口气,然而胸口却一点不觉轻松,反而愈发沉重起来。 侯夫人的话就在耳边,她一路胡思乱想,若不是丫鬟出言提醒,险些一头栽进园圃中。回到宜归院不见霍菁菁,听闻她正在自己房中,便顺道折返屋中。 到了门口才知里头不仅霍菁菁一人,另有一道低沉清冽的声音。 * 早在宋瑜来之前霍川已然在此等候,他不知宋瑜今日离去,是以当霍菁菁竟此事说与他听时,他多时不出声。 霍菁菁托腮一脸惆怅:“二兄何时能拿下阿瑜,为我找一个好嫂子?” 霍川沉声,“不会许久。” 他本有十足的把握,然而她却忽然离去,打乱了他原来计划。霍川以手支颐,敛眸沉思,她此行离去,两人要好些日子不得见面。这边他的事情尚未处理,大约还要三两个月的工夫,他得想个法子让她留下。 “昨日阿瑜收到一封家书,不知为何脸色古怪,大约是家里出了何事,是以才如此急着回去。”霍菁菁为他添茶,坐回去捧着杯子小口啜饮。 霍川指尖微顿,并不接话,待她天南海北地扯了一通之后,才状似随口一问:“她的房间在何处?” 霍菁菁很好说话地起身,“我带你过去。” 在她心里已经将宋瑜默认为二嫂,是以霍川走动她房间再正常不过。若是别的深闺姑娘,此举委实很不妥当,她可真是将宋瑜出卖得一干二净。 房里两个丫鬟正在布置,她们已经将行礼打点清楚,只等着宋瑜回来便可回程。 看见霍川时着实惊讶不小,惕惕然将人请入屋中,“霍园主所为何事?姑娘去向庐阳侯辞别了,一会儿才能回来。” 霍川就坐在交椅上,“那我便等着。” 他手边恰好是昨日宋瑜收到的家书,回屋后便随手放在八仙桌上了。因被茶杯盖着,是以不大显眼,薄罗澹衫两人在屋里走动多回都没发觉。 霍川抬手习惯性地碰茶杯,指尖触到一个纸质物品,他顿了顿吩咐二人:“茶水凉了,去煮些新茶来。” 语气就跟使唤自家丫鬟一般顺手,澹衫薄罗被支开,他不着痕迹地将那封信放入袖筒,就连霍菁菁都没注意到他的动作。 * 当宋瑜从庐阳侯那处回来,看到的便是霍菁菁与霍川畅谈的光景。 其实泰半时候都是霍菁菁在自说自乐,她喋喋不休几乎将这几日吃喝住行全盘托出,而霍川只静静地坐在一旁,偶尔给予一两句回应,她便愈加兴奋。 宋瑜立在门槛外头许久,里面两人尚未注意到她存在,这间屋子自打宋瑜住过后,便一直留有淡淡香味。她怔怔地盯着霍川的眼睛,狭长漂亮,可惜漆黑瞳仁空洞黯淡。他睁眼时总有抹不掉的阴狠之气,阖目时则变得安静平和。这样一双妙目,却再也看不到万千色彩,四时好景。 她心里头一块空落落的,原本对他怀揣着一颗畏惧之心,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可如今不受控制地想靠近他,想对他好,用宋琛的话说,她一定是脑壳坏掉了。 霍菁菁眼光一转觑到门外的她,“阿瑜,你何时回来的?为何不进屋?” 宋瑜收敛心神,不露破绽地迈过门槛,“我才回来,见你们谈的融洽便没打扰。”她在霍菁菁身旁坐下,对面便是霍川。她始终没勇气对他说话,是以只能偏头问霍菁菁,“你们有事情找我?” 霍菁菁掩唇偷笑,指了指对面那位,“不是我,是二兄找你。” 宋瑜循着她目光看去,霍川牵动唇角问道:“听说三妹今日要回陇州?” 她颔首,因始终感激他的帮助,实话实说:“郎中已经寻好,我便没有留下的理由。况且阿耶病况未愈,我放心不下……”话语微顿,她抿下唇由衷道:“此事多谢园主相助,宋瑜感激不尽。” 霍川低笑,别有深意道:“三妹若真想谢我,不如就答应我一事。” 他提的要求素来没什么好事,这方面宋瑜可是吃过大亏,当即警惕地坐直身子,一声不吭。 屋里寂静片刻,霍川大抵能猜到她那点儿小心思,“你不必担心,我只要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上回他也这么说,去一个地方,结果就来了永安城。若不是要为阿耶寻找郎中,她真不知此行会变得如何。 好在霍川接着又道:“去陪我见庐阳侯一面。” 宋瑜缓缓放松戒备,“我方才已经去向庐阳侯辞行了,再去……” 霍川不为动容,“三妹只需答应我便是。” 宋瑜毫无办法,他提的要求不过分,并且帮了自己这么大忙,按理说不该拒绝……可总有不大好的预感,她捏了捏拳头,认命道:“好。” * 侯府有一个角院专门藏书,庐阳侯是个爱书成痴的人,名家典藏,前朝旧遗,如数家珍。藏书阁旁边是他的书房,他一天时间几乎都在这里度过。 霍川带宋瑜来此时,他正在书阁里翻阅一本泛黄的卷宗,阁楼里点着一盏昏昧的光,灯油几乎快要燃尽,他却恍若未觉。若不是听到两人近在跟前的脚步声,恐怕根本察觉不到二人存在。 似是没料到霍川会主动前来,他颇有些受宠若惊地放下书卷,“你……”目光转到身边宋瑜身上,他疑惑出声,“宋女郎还未走?” 明明才跟人道别,转眼就巴巴地过来,宋瑜多少有些不自在,抿唇一笑。 她不知霍川带自己来为了何事,尽管心里头困惑,却又忍不住纵容。 正在慌神的档口,垂在身侧的手被霍川不容抗拒地握住,他手心温热,大掌能将宋瑜小手整个包住。宋瑜惊恐地睁圆双目,这是在庐阳侯跟前,他未免太大胆了一些! 果不其然,庐阳侯视线落在两人紧握的手上,不无诧异,他滞了滞,“你们这是……” 然而霍川的目的便是要让他知道,“侯爷不是有意让我继承爵位吗?我只这一个要求,同宋家求亲。” 他要宋瑜嫁给他,十里红妆,万人空巷。 霍元荣想弥补他,可惜他却对这爵位无一丝兴趣,他回来只有两个原因。一是母亲,另一个便是宋瑜。 庐阳侯显然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冲击得措手不及,前一刻还是陇州宋家女郎,下一瞬便要成为他儿媳妇。并不是觉得宋瑜不适合,他对霍川心怀愧歉,多少要求都会考虑,只然而:“继诚才走不久,若是立即置办喜事恐怕不妥……” 霍川不动声色:“那就百天之后。” 家中出丧,百天之内不得有喜事,这是霍川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两人商讨,丝毫没将宋瑜放在心上,她仍旧处于极度震撼之中。霍川跟着胡闹便是了,连庐阳侯都是这副德性,她忽然对未来的日子颇有些绝望……原来他叫自己来是这个目的,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宋瑜气恼地挣开他手掌,对他的怜悯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只剩下满腔怒意,“霍园主来提亲,也得需要宋家同意才是。” 她想的简单了,届时提亲的并非霍川,而是整个庐阳侯府。这是何等风光的事,若宋家依旧拒绝,那便是不识好歹。 可惜宋瑜没想到这一层,她归家心切,仍旧不忘同庐阳侯施礼,踅身快步走出藏书阁。 * 宋瑜乘上回程的车辇后,霍菁菁蔫蔫地回去宜归院,只觉得清寂许多。 她自然不知道宋瑜是被吓走的,罪魁祸首便是她家二兄。 霍川此刻正在屋中,将宋瑜那封信递给明朗,“念一遍。” 这封信到底也没让宋瑜察觉,她以为早已收拾起来,哪种却落在霍川手中。 明朗拆开信封,他跟着霍川多少认识一些字。前头无外乎是家中近况,千篇一律。 读到后半段他略微一滞,抬头戚戚地觑了霍川一眼,“……昨日城南林家前来提亲,林家郎君相貌堂堂,品行端正。若是三妹并无异议,阿母便为你做此决定。” 他一面说一面观察霍川反应,果见他脸色愈加阴沉,十分难看。 霍川本以为自己能等三个月,如今看来是一天都不能再等。 ☆、第39章 情意浓 深春时候天气逐渐转暖,白絮纷纷扬扬,粉白牡丹争相绽放,美不胜收。 宋瑜回来陇州已有三两天,几乎日日都来别院照看阿耶。柳荀不愧为杏林高手,阿耶的病情在他的诊治下大有好转,短短几日光景,下床已然不成问题。 为此宋家对他颇为感激,就连龚夫人都亲自前来拜谢。因柳老先生是霍川安顿的人,是以他就暂居在城外别院,他一行人前来登门,是从未有过的热闹。往常此处只住霍川一人,他不常回来,自打宋邺移居后,倒是愈发地有人气了。 屋内宋邺夫妻在同柳荀交谈,宋瑜待在里头碍手碍脚,索性同宋琛一道出来外头。 院里姚黄魏紫争奇斗艳,花香袭人,宋瑜想起出发前阿母说的事情,一时之间有些恍惚。她道林家郎君委实不错,家境殷实,不出意外这门亲事便就此定下了。 宋瑜深知此事无法逃避,她更不能反抗,只是多少有些抗拒。林家郎君她连面都没见过,当真便要生活一辈子? 一阵凉风扑面袭来,拂乱了她耳边鬓发,搔弄得脸颊发痒。宋瑜举手别到耳后,披帛随着她动作扬起,远处看去窈窕身姿越显轻盈,端是万花丛中的娇葩嫩蕊。 宋琛顿在地上拨弄花瓣,无所事事地打探:“你同那霍园主一道去永安城,就没发生点什么?” 宋瑜被问得脸上一热,只因想起两人途中朝夕相处的时光,还有那晚客栈中他的无礼。她转身假装观看墙上缠绕蜿蜒的地锦,声音里多了几分迟疑,“他回到家中,我在客栈居住,能发生何事?” 宋琛嗤笑一声显然不信,手一用劲儿便将整个花骨朵扯了下来,娇艳欲滴的花瓣上晨露摇摇欲坠,他毫不客气地反问:“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点道理连我都懂,搁在眼前的娇花他能会不采?” 好一番直白的话,说的宋瑜根本没法反驳。 宋琛近来一直跟着大兄四处奔波,重新拾起荒废多年的书卷,说话愈发文绉绉起来,透着骨子文人酸味儿。 宋瑜嫌弃他装模作样,高缦履微抬踢起一块碎石头,精准无误地砸中他的小腿,“这些话你不许在阿母阿耶面前说。” 宋琛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探头探脑不怀好意地问:“这么说,便是有了?” 头顶烈阳炽热,连院里空气都变得烦闷,宋瑜脸上不受控制地腾起红晕,映在白玉般的双颊分外明显。不消她有任何表示,宋琛便了若指掌,他低哼一声揉了揉小腿,“不是我刻薄,我是当真觉得这人同你不合适。” 他这还不刻薄?每回遇见人家都恨不得将人生吞活剥了,凶神恶煞的,幸亏霍川看不见。 宋瑜下意识竟然帮霍川说话,连自个儿都吃惊不小。思及霍川在庐阳侯面前那番话,她至今都有些怔忡,他真要来宋家提亲?若他来后,她已经同林家定亲了呢? 说不上来对他什么感情,宋瑜身上似乎被他打上多处烙印,任何无足轻重的小事都能同他扯上关系。这一趟永安性确实将她改变许多,霍川的一言一行在她脑中挥之不去,他阴鸷跋扈的背后,是阳光下笑容温润的翩翩公子。 他的身世是宋瑜无法想象的悲戚凄苦,那样环境下成长的人,难怪脾性会这样阴沉古怪。 宋琛见她形容消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两晃,“怎么,你当真被他勾去了魂魄?阿母已经操心你接下来的婚事了,指不定过两日便要同林家定亲,你究竟怎么想的?” 宋瑜回神,挥开他的手,“阿母让我后日见他一面,若是满意,这事就定了……” 她会满意吗?她对那林家郎君没有任何感想,哪怕见面恐怕也不会有丝毫变化。 宋琛摇头晃脑,头头是道:“我先前见过一回,确实是百里挑一的模样,只可惜不如谢昌。”他低叹一声不无遗憾,“我还是觉得你同谢昌最为般配。” 他才多大,就这般操心宋瑜的婚事,对此似乎十分热衷。先前谢昌便是如此,他千方百计地撮合两人,可惜最后无疾而终。目下同谢家退亲了,他凡事都打探得清楚明白,事无巨细地分析给宋瑜听,前所未有的贴心。 宋瑜作势捂他的嘴,“这话也不许再说了,若是被阿母听到,仔细你身上的皮。” 自打谢家提出退亲后,龚夫人便再听不得谢家半点消息,每每此时总会恼怒非常,气息不顺。两家关系一直僵硬,直到龚夫人得知柳荀是谢昌介绍的郎中后,才有所好转,但面对他仍旧没好脸色。 宋琛悻悻住口,往内室觑去一眼。只见里头和乐融融,阿母阿耶对视一笑,好不密切。 多久没有这样高兴的时候。 * 丫鬟在堂屋里特意竖起一道屏风,隔断内外视线,却能听得到两边谈话声。 今日阿母特意将林家郎君请到府上,为的便是让宋瑜一探究竟。这已经是对她最大的纵容,旁的人家姑娘哪有这种待遇,可见宋邺夫妇对其有多溺爱。 宋瑜特意搬了杌子坐在屏风后头,面前绣墩上摆着晶莹剔透的葡萄。她端是看热闹的心态,一壁剥皮一壁竖起耳朵仔细听外头谈话。 阿母请林画堂入屋,令丫鬟端茶递水,伺候周到。宋瑜瞧不见他的模样,只能听见他彬彬有礼的问候,不够硬朗,声音也不好听。宋瑜下意识便拿他同霍川做比较,连自己都没发觉,她自顾自唏嘘,不一会儿大盘葡萄很快见底。 龚夫人试了一口洞庭君山,抬眼笑容亲切,“不知郎君看上我们三妹哪一处?” 总算聊到让人感兴趣的话题,宋瑜接过澹衫递来的绢帕擦了擦手,命人撤走跟前水果,双手托腮全神贯注地听着。 外头林画堂对答如流:“三娘温婉纯良,性子随和,又知书达理,孝敬长辈。不仅貌美,又有如此品行,委实世间难寻,若是错过恐怕画堂会遗憾一世。” 说得真是好听,可宋瑜偏偏没听出任何诚意,没来由地对他处处看不顺眼。 其实他答的不错,两人素未谋面,只能凭借口口相传得知对方消息。说得话又恰到好处,举止有礼,龚夫人瞧着是挺满意,唯有宋瑜对人颇苛刻。 她实在听不下去,起身准备回屋,却一不留神碰倒了身前绣墩,砸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此声自然传到外头去,林画堂疑惑出声,抬头向青松翠柏折屏看去。 龚夫人抬手无力地揉了揉眉心,这孩子真是太不争气,净会给她寻麻烦。事已至此,再解释反而欲盖弥彰,索性将宋瑜唤出来见上一面:“谁在里头?” 声音从容,不见丝毫窘迫。 宋瑜定了定身,结果旁边丫鬟手里的托盘,里头是她吃剩下的葡萄。她抿抿唇索性剪了一小串,低头认错般走出屏风,“阿母,是我。” 两人伪装得天衣无缝,若不是丫鬟参与其中,恐怕也要被蒙混过去。 她踱步走到龚夫人跟前,献宝似的托着一串紫葡萄,颗颗圆润饱满,煞为诱人,“这是清晨别院里送来的葡萄,清甜多汁,我便想送来给阿母尝尝。没想到阿母在会客,一时不查才碰倒了绣墩儿,阿母不要责怪我。” 说着露出腼腆笑意,水眸弯起好似一弯月牙儿。语气诚恳,乖巧懂事,教人不忍责备。 龚夫人无可奈何地嗔她一眼,顺水推舟向她介绍,“这是城南书画阁的郎君林画堂,前几日便是他登门求亲。今日恰逢你在,不如先见上一面。” 宋瑜抬眸朝林画堂看去,不出所料对上一双惊艳眸子,他怔怔然盯着宋瑜,看痴了一般。 向来只听旁人传言宋女郎貌美,世间绝色,但从未目睹芳容。今日一见,果真名副其实。她一颦一笑都包含万千风情,举手投足间有种娇憨,却使她显得平易近人,益发可爱。 少顷察觉失态,低咳一声掩去眼里神情,林画堂起身施礼,“画堂见过三娘……”只说这句好像不大妥当,然而他嗓子堵住一般再说不出其他话来,禁不住暗骂自己愚笨,连脑门都急出汗来。 宋瑜仍旧瞧不上他,无非又是个看模样说话的肤浅之人。若是有一日她年老色衰,不知会是何种下场……似乎想的多了,她目光再回到林画堂身上,展颜一笑:“方才失礼,让郎君见笑了。” 林画堂并不以为意,若非如此他怎有机会见她,一切都是缘分罢了。 他越想越觉得满意,好似明日便能成亲一般,又陪着龚夫人说了半柱香的话,期间目光间或落在宋瑜身上。宋瑜全程低着头,他以为是害羞,是以回去时心情可谓畅快愉悦,有七八成把握能将宋瑜娶进家门。 然而一待他走后,宋瑜便央求龚夫人:“阿母行行好……我不愿意嫁给他。” 龚夫人却对林画堂颇为满意,掰开宋瑜手腕将她仔细看一遍,“我瞧着林郎君倒是不错,会说话又懂得为人处世,况且林家生意需要咱们照拂,你嫁过去后不会受委屈。” 宋瑜只不住摇头,期期艾艾,“我不愿意……” 她心里头着了魔似的,控制不住地想起另一张骄傲自大的面容,无论是他狂妄或是温和,都给宋瑜留下极深的印象。他分明对她很过分,从未对她有过好脸色,可她就是不断地拿林画堂同他比较,越比越心寒。 林画堂未必处处不如他,但宋瑜心里的秤砣已然有失公正。意识到这点,她心乱如麻,更是惶恐不安。 她这么怎么了,被欺负还能上瘾不成? * 自打上回意识到一个事实后,宋瑜已足有三日没出门见人。 她一天里泰半时候都将自己裹紧被子里,闷闷不乐,连丫鬟问起都绝口不提。澹衫以为她生病了,请了郎中前来查看,短短几日光景,她便形容憔悴倦怠。吓得澹衫以为她得了不治之病,郎中诊治之后才知并无大碍,不过是忧思过度罢了。 “姑娘究竟怎么了,何事让您如此忧愁?”澹衫给她穿上鞋袜,扶她到镜前梳发穿衣。 宋瑜已经好些天没看见外头太阳,委实憋闷过头了。她梳洗穿戴完毕,便想去别院一趟,一来可以看望阿耶,二来去城外更能散心。 她踏上出府的车辇,将宋琛一把推到外头,“你跟着大兄出去。” 宋琛跟她打的一样主意,实在不想东奔西走,便借着看望父亲的借口偷闲。他的这点儿小心思很快被宋瑜识破,毫不留情地撇下他离开,独留他在门口气得跳脚。 一炷香后车辇在别院门口停稳,薄罗上来搀扶她走下车头,“姑娘仔细脚下。” 宋瑜倒没她想的娇弱,没有脚凳索性攀着她纵身一跃,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浑身的重量好似随着这一跳烟消云散,她眉眼弯起朝前头一笑,含笑模样动人俏丽。 正欲提起裙摆进门,余光瞥见远处有一辆车马驶来,一路扬起沙尘无数。宋瑜怔在原地,直到车辇停在她前头,看清从里面走下来的人后,她才后退一步惶惶不安。 * 京城事情尚未解决,他原本无从脱身,然而只要想起那封信里内容,便控制不住地要赶回陇州来。 若是宋瑜当真同旁人定亲,他前头所做的一切皆成幻影。 明朗下车后首先瞧见台阶上立着的娉婷身姿,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抬起小臂为霍川引路。 霍川因有事在身,步伐紧凑,“去见宋老爷。” 前头几步远便是宋瑜,她这才回过神来一般,拽着两个丫鬟躲到一旁。他也是来找阿耶的,那她只能等会儿再去,省得两人碰头又惹尴尬。 可他不是在侯府好端端的,偏又回来做什么? 宋瑜正在思量,便见前方已经走出几步的身子停下,使得她心跳骤然加快。果不其然,霍川踅身往她这边缓缓行来,因身后有风,是以她的香味能轻易传入他的鼻息。 霍川一顿,“三妹。” 宋瑜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她忘了这人的鼻子很灵敏,每一回都精准无误地认出她来,除却侯府那回。她让薄罗澹衫并排而站,躲到两人身后,天真以为如此便能不被发觉。 霍川仍旧未走,低眸沉吟片刻,“你身上香囊掉了,可是这个?” 宋瑜好骗的很,当真探出头来,果见他手上静静躺着一个织金锦绣香囊,模样颇有几分熟悉。她下意识摸了摸腰间,一时之间竟想不起来今日究竟有无佩戴,想到跟前查看究竟,但又怕被他识破,手指交缠十分纠结。 许久,她低声闷闷地说:“不是我的……” 霍川扯起唇角,情不自禁地一笑,“确实不是你的,这是我拾到的。” 这个香囊还是上回宋瑜遗落大隆寺的那个,宋瑜一直没敢问他要回来,再加上平时鲜少佩戴,是以便不曾放在心,目下想不起来实属正常。她若是知道这个香囊他一直留着,并且随身携带,不知会是何种情绪。 澹衫薄罗都是极有眼色的人,依照霍园主这穷追不舍的架势,再加上他背后的侯府势力,不出几日姑娘便是他囊中之物。两人相视一眼,十分默契地转到宋瑜身后,不愿意做两人之间的绊脚石。 得到宋瑜回应,霍川心情明显松快许多,他明知故问:“三妹来看望令尊?听闻今日他身体大好,实在是再好不过。” 宋瑜双手绞着绢帕,粉唇抿了一下如实回答:“应当多谢园主才是,待家父痊愈之后,此中恩情必定不会忘记。” 霍川朝她走了一步,话里有话:“你若是想报恩,多的是方法。” 他笑了笑,继续道:“三妹不如考虑以身相许如何?” 真个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宋瑜警惕地觑着他,言辞更是一本正经,“园主说话请放端正,阿母已经为我定下亲事,此话说来甚为不妥。” 音落便被霍川猛地擒住手腕,他上前一步逼问:“定下亲事?是那林家?” 他变脸的速度堪称迅速,前一刻还光风霁月,下一瞬便是阴云密布。手腕子被他握得生疼,宋瑜呜咽一声,攒眉唤痛,却丝毫不见他松手。 她愚钝的脑瓜子转了转,这才想起来问:“你如何得知?” 这么说便是承认了,霍川的脸色愈发难看,阴沉好似立刻会落下疾风骤雨,“我不过迟来了几日,你便已经同别人定亲了。三妹,你当真一点不把我放在心上?” 宋瑜愣愣地看着他,口不能言。 她要怎么说,他那样逼迫她,教她如何对他生气好感?况且他有什么资格问这句话,说得他心里好像有她似的……宋瑜说跟林家定亲全是谎话,目的是为了让他知难而退,没想他竟反应如此激烈。 * 从她这里得不到反应,霍川便松开她,唤了声明朗到跟前:“带路。” 明朗是他心腹,跟前伺候了许多年,自然知道他此刻心思,是以熟门熟路地带着他到宋邺房门前。宋瑜在原处望着他背影,因他那一番话带来冲击太大,以至于仿佛从心头裂开了一道口子,冷风热风交杂着呼啸灌入。 霍川来到时,宋邺正由丫鬟伺候着吃药,如今他已能自己动手端药,不必旁人一口一口地喂着。今日他精神头儿不错,打眼乜见霍川到来,忙要起身相迎:“成淮何时回来的?” 原本宋邺唤他霍园主,但因两人之间差了一个辈分,听着总有几分别扭,霍川便请他改口称自己为成淮。经过这一段时日的叨扰,让宋邺对他益加看重,常常在龚夫人面前称赞他年轻有为,更生一副热心肠。 其实他哪里热心,不过是因为宋瑜才想帮助。可惜最后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心情难免郁卒,“方才回来,在院内碰见了宋女郎,同她说了两句话。” 宋邺疑惑出声,作势便要起来往外头看去,“怎么不见她人来?” 霍川眉梢微抬,心如明镜。这时候她必定不会前来,巴不得躲得远远的,霍川一阵气闷,言语之间带了几分讥诮:“大抵是女儿情态,今非昔比,女郎同林家定下亲事,与我待做一室唯恐不妥。” 嘴上说的好听,实则心里煎熬,偏偏还要做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霍川抿了下唇,脸色渐次转阴。 他一番变化没能让宋邺察觉,宋邺哦了一声了然,因早已将他归为自己人,是以便没避讳:“我同内子确实有这个打算,前些日子特意见了对方一面。各方面瞧着都好,是个能托付的人,可惜三妹瞧不上人家,是以这事才一直搁浅。” 霍川扶着桌几的手微滞,他面无表情,回味宋邺方才那一番话,旋即挑唇道:“此事急不得,终身大事,应当慎重考虑。” 宋邺尤为认同地点了点头,不知想起何时,重重地叹一口气。 * 若无意外,便是林家郎君无疑。 在这要紧关头,偏偏又出差错。不是宋家出事,而是那林家传出流言,林家郎君生性残暴,喜爱虐打婢女。前几日无缘无故失踪的丫鬟,便是被他残害致死,尸首至今仍未找见。 听闻此事龚夫人心中膈应,瞧着人模人样的孩子,怎的背地里是这样品行?好在尚未同他家定亲,否则若是三妹嫁过去,该是何等的悲苦。 宋瑜才及笄,年纪不大,按理说婚事本不必着急。可龚夫人就是为此操心不已,三妹条件这样好,断不能委屈了她……算来算去,还是谢昌最合适,一想到这个她便气恼,低头不住按捏眉心。 正苦恼之际,前头有丫鬟来报,道是霍园主邀请她道别院一趟。 看模样非同小可,龚夫人还以为宋邺身体又出了偏颇,忙不迭起身出府,匆匆赶往别院。 待到屋中才知是她多虑了,宋邺气色尚佳,正斜靠在迎枕上笑眯眯地看着她,心情似乎颇好。龚夫人坐在床头,他举起袖子为她拭了拭汗珠,“做什么急哄哄的,路上摔着了怎么办?” 龚夫人嗔他一眼,霍川还在一旁站着,多大了还如此不正经。“还当你又发病了,你说我是为何?” 见他没事这才放心,边说边问:“既然没事,你二人寻我来是为何?” 宋邺眸中含笑,许久没这样高兴过,“让成淮同你说。” 真个稀罕,好像两人达成了什么共识一般,龚夫人偏头觑向霍川:“这是……” 霍川一直立在床头,这才从阴影处走出,在她的惊诧目光中撩起长跑,双膝下跪。 “请夫人将宋瑜许配成淮,若幸成佳偶,必定此生不辜负她。” 作者有话要说:送个小剧场: 大家都知道了吧,宋琛他就是个隐藏姐控…… 有一天宋瑜挑选夫婿,宋琛拉着她到一边窃窃私语:我觉得这人跟你不合适,这个品行不端正,那个模样生得不好……还是谢昌最好。 霍川听到后,若有所思:如此甚好,祝你二人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宋琛:……哪里不对? ☆、第40章 求亲路 言辞坚定,铿锵有力,与他平常形象大为不符。 龚夫人因他突如其来的举措大吃一惊,在听清他话后更为诧异,硬是好半响没能回过神。盯着他看了片刻,见他模样不似说笑,这才平静思绪轻声问道:“园主快请起……不知成淮,看上我们三妹何处?” 不怪龚夫人这样问,盖因霍川平日从未表现出对宋瑜的好感。两人鲜少接触,即便碰面也是远远隔着众人,根本没有谈话机会。毫无交集的两人,怎的说求亲就求亲了? 若说他是为了三妹容貌也不大像……龚夫人看向他黝黑双眸,心情复杂。 霍川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想了想认真道:“三妹纯真良善,待人一片赤诚,又知书达理,温婉可人。不瞒夫人,成淮已倾慕宋瑜多时,一直藏匿心头。此次从永安城回来便是为了这事,宋老爷不能颠簸,唯有请夫人前来别院。今日您二人在场,恳请二老同意这门亲事。” 他夸宋瑜时没有丝毫停顿,若是宋瑜在场,恐怕吃惊得合不拢嘴。平常待她这样恶劣,竟然还会称赞她,真是稀罕。 龚夫人与宋邺对上一眼,从他眼里看出了隐隐笑意,想来他早已知道,并且十分乐见其成。可她却犯起难来,身为母亲到底想得更为周到些,这霍川虽各方面都出众,方才那一番话诚挚恳切,教人挑不出毛病……然而说到底,终归是个瞎子,三妹若是嫁给他能美满吗? 龚夫人揉了揉眉心,“你……你待我考虑考虑。” 说是考虑,不过是推辞的手段罢了。 霍 川静了静没有出声,反而宋邺不大愿意,他动了动离龚夫人近了些,揽住她肩头安抚道:“后生可畏,假以时日,成淮必定能一番大事。方才我听他所说,对三妹的 情意确实不假,夫人尽管放心,只消你我还在,断然不会让三妹受丁点儿委屈。”说罢偏头,笑眯眯地征询霍川:“成淮,你说是也不是?” 霍川敛眸表态:“二老放心,我既然决定娶三妹,便是为了疼她宠她。” 这话无疑让龚夫人吃了一颗定心丸,她松了口气,语气不如方才那般僵硬,“只不过……园主的眼睛可有想过诊治,若一直如此,总归一些事情不大方便。” 不只是日常生活,就连闺中情趣都有很大障碍……龚夫人没明说,但三人心知肚明。 霍川不动声色地抿了下唇,如实告知:“实不相瞒,成淮双目已经失明七八余载,期间请过多个郎中诊治,都无疾而终。如今仍旧有用药,但都效用不大,能不能医好委实未知。但即便好不了,也不会影响日后生活。” 刚失明那段时间确实很不适应,从绚丽多彩的世界被打入万丈深渊,周围寒冷彻骨,阴寒漆黑。无论走哪都免不了磕磕碰碰,他有时脾气暴躁,双拳垂在墙壁上血肉模糊,愤恨不已。 沉淀多年之后,他的性子早已好转许多。只不过饶是如此,仍旧将小绵羊吓得避之不及。 龚夫人有所松动,“不知成淮父母居住何处……” 霍川噤声,良久才道:“家母已过世多年。” 龚夫人面露惋惜,正欲说些事情缓和气氛,便听他顿了顿又道:“家父现居永安城。” 这是他头一回承认庐阳侯的父亲身份,只是为了后面的话语做铺垫。 他知道这话必定会对两人造成不小的冲击,然而没有办法,为了顺利定亲他只能坦诚相告:“他现居永安城,是当今天子亲封的庐阳侯。” * 宋邺虽居住陇州,但因常年走南闯北,是以对外头景况颇有了解。 霍元荣的祖父曾是协助天子登基的一等功臣,先帝待他不薄,特封庐阳侯,加官进爵。两代袭爵下来,霍元荣的名声他有所耳闻。 这是从未想到霍川竟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虽两人都是霍姓,但性格千差万别。再加上霍川一直居住陇州,更是从未提起永安状况,是以他便从未往那方面想过。偶尔觉得这位年轻后辈谈吐不凡,气质显贵,未曾想竟然是霍元荣之子。 宋邺忽地想起一事,十年前他到永安城去过一趟,那回正好带着宋瑜,他有笔生意同对方洽谈。对方是个雅商,同彼时仍旧是世子的霍元荣交情深厚,因此两人打过一回照面。 多年过去,那日光景历历在目,宋邺至今想来仍旧唏嘘不已。 是在雅商家中后院,恰逢霍元荣携带家眷前来拜访,犹记得里头有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小小年纪已有将来非同一般的风范,他三个大人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却教他迎刃而解。 宋邺将记忆中的少年与他对上号,眼里光彩一闪而过,“既然如此,当年在叶家后院道出‘博观约取,厚积薄发’者,想必便是霍园主了?” 霍川神色微变,旋即恢复如常,“宋老爷所说大抵是庐阳侯嫡子霍继诚,他长我三岁,一直出类拔萃。” 宋邺哦了一声,兴趣不减,“确实出色,彼时我年过而立,竟不如十几岁的少年郎见解独到。事后每每想来都觉惭愧,不知令兄近况如何?” 窗明几净,光线从窗棂上方穿行而入,落在地板上打出光影,硬生生割裂出一暗一明两个地方。霍川的面容隐在暗处,他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山涧潺潺传出,“已于一月前病逝。” 说是病逝,其实缘何病情并不清楚,只是夜半忽然晕厥倒地,待试探时已察觉不到呼吸。 这场意外来得既迅又猛,教人毫无招架之力。侯夫人为此大哭三天三夜,险些哭坏了一双眼睛,听闻哭声悲恸,不绝于耳。她难过是应该的,苦心积虑多年,一朝成为镜花水月,怎能让人甘心。 她对霍继诚是有母子之情的,只是抵不过那点权势诱惑罢了。 宋邺听罢更行惋惜,若他在世,必定是人中龙凤。可惜天妒英才,早早年纪便被夺去生命,注定与这世间无缘。 霍川将他身世避重就轻地交代清楚,其中隐去了他母亲尴尬的外室身份,和她们在侯府所受的诸多苦难。是以宋邺夫妇便理解为他生母不得宠,被侯夫人百般刁难,最后郁郁而终。 如今侯府人丁稀薄,仅剩他一个子嗣,如此说来世子之位非他莫属。 龚夫人不无动心,世子将来是要继承庐阳侯衣钵的,若是三妹嫁去,日后便是名正言顺的侯夫人。这是他们商贾人家穷极一生都无法求得的容光,非但如此,更是狠狠打了那些看热闹人的脸。 自打三妹被退亲后,便一直有人传言道宋家再难寻得好姑爷,各个抱着看热闹的态度。若是三妹嫁到侯府中去,定能好好扳回局面,让那些个目光短浅的人刮目相看。 可是听霍川所言,现今侯夫人并不是个好对付的人,依照三妹那样单纯没心眼儿的性子,嫁过去铁定是受欺负的命。她舍不得将三妹送入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这是她从小捧在手心里的可人儿,知冷知热的小棉袄,怎能平白无故送去让人欺压。 两相权衡之下,龚夫人十分难做抉择。 * 回到宋府之后,龚夫人斜倚着弥勒沉思许久。 霍川再三保证不会让宋瑜受委屈,可她始终不能放心,同宋邺商议后决定此事先暂定下来,待日后侯府来人再做定夺。不出意外,宋瑜便要嫁到侯府中去,她有些恍惚,好似一切发生在梦中。 直到露华来跟前道:“夫人,二姑娘来了。” 她话音刚落,宋瑜便提着襦裙走到她跟前,笑意吟吟,不知内情的还以为出了什么喜事。宋瑜自动自觉地坐到榻上,攀附着龚夫人的臂弯,“阿母,你今日去了何处?” 宋瑜下午就来找过她一回,可惜那时她不在府上,丫鬟道她被旁人请走了,倒没说是城外霍川的别院。宋瑜有些事想同她说,因难以启齿唯有旁敲侧击地问候。 然而龚夫人心中有事,没能察觉她的反常,轻叹了一口气不打算瞒她:“是成淮请我去的。” 宋瑜两颊笑意顿时僵住,成淮是谁的字她自然清楚,可阿母何时同他这样熟稔了? 她茫然地觑向龚夫人,等着解释。 龚夫人抬手碰了碰她发髻,缜发如云,面若桃李,她的三妹真真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儿。可惜总是要嫁出去的,她心中愁绪万千,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酝酿许久,开了多次头,她终于缓缓道出:“他请我到别院中去,你阿耶也在,提了你们两个的亲事。” 霎时仿佛有一道重雷打在宋瑜头顶,将她轰得四肢僵硬,口不能言,只能呆愣愣地看向龚夫人。 这副痴呆模样倒是教龚夫人看笑了,一扫方才愁云惨淡的心绪,爱怜地点了点她眉心,“做什么这副表情?你不中意人家?” 何止是不中意,简直太不中意! 宋瑜醒过神后头摇得像拨浪鼓,手脚并用地攀着龚夫人央求:“阿母,我的好阿母,你同意了吗?” 端是一脸不愿意。 ☆、第41章 金蝉计 龚夫人确实有所动摇,霍川不仅家世相貌好,更是再三保证会待三妹周全。原本她就瞧着霍川不错,如今他这样推心置腹交代一切,很难教人不动摇,经过深思熟虑一番之后点了点头。 目下宋瑜这样倒叫她好笑起来,怎的怕成这幅模样,又不是要将她推入火坑。 龚夫人将霍川答应待她好的话转述了一遍,宋瑜瞪大了眼眸显然不信,“他说不会让我受委屈,会疼我宠我?” 真个吓死人了,以前怎么没看出他还有这本事,最能给她受委屈的人便是他了,其他还有谁? 宋瑜难以想象霍川一本正经说这些话的场景,自己想着想着,便乐不可支地倒在龚夫人怀中,抬起熠熠生辉的水眸向她看去,“那阿母答应了吗?” 她这点儿小女儿情态如何能逃过龚夫人双眼,虽不知两人何时有了牵扯,但既然如此已成定局,她同夫君都乐见其成。捏了捏宋瑜挺翘的鼻尖,龚夫人难掩笑意,“能不答应吗,人家是将来的庐阳侯世子,届时若拿侯府身份压着咱们,可是阖府上下都吃不了兜着走。” 对方是霍川,他真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宋瑜心有戚戚地皱了皱眉鼻子,看不惯他霸道蛮横的模样。 龚 夫人只当两人存在误会,既是要定亲了最好能化解恩怨,省得日后嫁过去后成为隔阂。她将露华叫来跟前询问过几日行程,并无大事,便顺了顺宋瑜的头发柔声道: “后日咱们去看望你阿耶,顺道安排你同成淮见上一面。左右你一个女儿家,天天往他家中去也不大稳妥,嫁过去便是两全其美。” 她见宋瑜仍旧撅嘴,将她翘起的唇角按下去正色道:“别不愿意,有何过不去的一并说开,日后凑在一处才能好好过日子。” 宋瑜眼巴巴地望着她,妥协地哦了一声。 少顷才想起她此番前来另有别事,连忙摇头不迭,“后日不成,后日戏园里来了新的戏班子,我想去看一看……” 越说到后面越心虚,她几乎是低着头小声地将一句话说完。方才来时期期艾艾便是为了此事,龚夫人素来不允许她随意出府,更别提那样鱼龙混杂的地方。她只跟宋琛去过一回,宋琛对此兴趣缺缺,她却听得津津有味。 龚夫人淡淡地睃她一眼,没有任何商量余地,“不能去。” 宋瑜哀戚地唤了声“阿母”,仍旧没使她动容,末了瘪瘪嘴不情不愿地退开,“好嘛,不去便不去了。” 这才是阿母的乖女儿,龚夫人满意地捶了捶膝头,苦口婆心:“阿母总归不会害了你的。” 如此说来便是她想反抗也无法,宋瑜蔫蔫地垂下肩膀。想到阿母转述霍川的那几句话,莫名地竟有些希冀起来,他说会待她好,究竟是真心话还是为了敷衍阿母? * 梨园春新来的戏班子听闻是京城来的,有宋瑜最欢喜的《牡丹亭》,她心心念念许多日。 姑娘家都爱看这些,她更加不例外,可惜还没求得龚夫人同意,便只得硬生生地打消。两日光阴稍纵即逝,跟以往去城外别院不同,这回似乎格外地庄重。 以至于薄罗特意将她大袖衫拿在熏笼上熏香,被宋瑜眼疾手快地制止,“熏这个做什么?” 薄罗顺势拿下来给她试穿,衣裳染上恬淡香味,“这味道跟姑娘身上的相同,并不冲突,闻着清新醒神,园主定然喜欢。” 惹来宋瑜一通瞪视,“谁要他喜欢。” 薄罗掩唇吃吃地笑,姑娘分明心里头已经住了霍园主,偏偏自个儿又不承认。她们底下人看得清楚明白,却又不能点破,唯有悠悠叹一声:“是是,园主喜欢姑娘便够了,他可是在夫人面前下了毒誓要待你好的。” 那日她和澹衫也在,自然将这番话听入耳中,没想到居然会拿来调笑宋瑜,这可真了不得。 宋瑜剜她一眼,恼羞成怒:“闭嘴,不许再说。” 薄罗察觉说得过了,捂着嘴老老实实退到一旁,“婢子知错,请姑娘莫要动怒。” 两辆车辇前后来到别院,门前已有人在等候。 台阶上立着个俊挺硬朗的身影,五官精细,仿若寒潭里的一块羊脂玉,冰冷孤傲。他身旁依旧站着明朗,在前头恭迎龚夫人,一并往堂屋走去。 宋瑜不声不响地跟在后头,盯着他背影出神。饶是她苦思冥想,也得不出个确凿结论,当真喜欢他吗?如若不然,心里头欢欣雀跃又是为何?可他们之间分明只隔着几步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难以跨越的沟壑,霍川离得她很远,远的过分。 她在后头胡思乱想,霍川更在前面心不在焉。从一开始便没得到宋瑜任何反应,他看不见她的表情,是以猜不出她是何心情。 如今她同龚夫人一道过来,那便是代表同意了? 将两人领入正堂后,有仆从添茶递水,龚夫人啖了两口花茶徐徐道:“我去看望家主,三妹便有劳园主招待了。” 为了不使他们拘谨,原本想留露华下来探看情况,想了想最终作罢,只留下澹衫薄罗二人。临走前语重心长地道了句:“三妹胆子小,还望园主多担待。” 霍川起身恭迎,“夫人放心。” 稳重脚步声渐次远离,消失在廊庑尽头。堂屋仅剩下宋瑜和霍川两人,另外有明朗和几个丫鬟,气氛顿时沉静下来,颇有几分尴尬。 宋瑜默不作声地抿着茶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不知霍川要如何开口。 他以前可劲儿地欺负她,不止一次惹得她落泪,忽然有一日却说要疼她宠她,搁在谁身上都不相信。就凭他那阴沉古怪的性子,宋瑜真想不出他温柔时是何模样,连自己都觉得别扭,忍不住扑哧低笑出声。 霍川眉梢微扬,自然没错过她这一声,出口第一句话却是对明朗说的:“你们下去。” 宋瑜顿时警惕地坐直身子,最害怕跟他独处,“薄罗、澹衫要留下陪我,园主有事无需避讳她们。” 反正她们从头见证到尾,该不该知道的都已了然,何必多此一举。 霍川与她想的不同,支开下人有些话才好开口,他沉声冷厉:“下去。” 不容置喙的一句话听得人浑身一抖,两个丫鬟为难地看了看姑娘,便见她嘴角的笑意渐渐下垂,勾出一个比哭还酸涩的弧度,“你还说……” 会待她好,会疼爱她。 这才一炷香不到的工夫,便原形毕露。宋瑜暗骂自己是个傻子,他的话怎么能相信呢? 澹衫不忍让姑娘为难,拉着薄罗退出门外,回身对她安抚:“婢子就在外头站着,姑娘若是有事可随时吩咐。” 宋瑜也不知将两人对话听进去没有,低垂着脑袋不言不语。 明朗随之退下,堂屋转瞬只余他二人。 霍川不是没听见她那声控诉,却并未放在心上。他们面对面而坐,隔得太远根本无从掌控,霍川拇指从杯沿细细婆娑而过,“我的意思,想必龚夫人都已同你说了?” 何止是说了,简直一字不落。 起初宋瑜不相信他会说出这种话,还当是阿母为了劝她故意编织的谎言,后来说服自己信了。目下看来,泰半是阿母对她撒谎……霍川哪有半点改变的意思,他依旧阴沉冷鸷,情绪不定。 宋瑜怏怏不乐地嗯了一嗯,抬眸从霍川脸上逐一扫过,“园主当真要娶我?您身份尊贵,我不过是市井民女,只怕会降低您的身份。” 霍川却从她口中听出了拒绝的意思,原本就对她的态度十分没信心。侯府藏书阁她那番坚决的话犹在耳畔,他胸腔一窒,起身询问:“你在何处?” 端是要教训她的模样,宋瑜泰半身子缩在紫檀交椅中,惶恐地睁大了一双水眸缄默不语。 她不说,霍川只能循着她身上香味寻找。从她甫一走下车辇便有袭人芬芳传来,比以往浓烈一些,大抵是她在衣服上熏了香,更容易辨认。 是以宋瑜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跟前,待察觉不对意欲逃开时,为时已晚。霍川将她整个人困在圈椅中,俯身凑到她粉颈闻了闻,“令尊令堂都已同意这门亲事,不出几日永安城便有人前来提亲,届时可容不得三妹再问这个问题。” 他温热呼吸洒在宋瑜颈窝,烫得她下意识瑟缩,往一旁躲去眨了眨眼睛道:“可是……侯夫人必定不会同意的……” 霍川握在她腰上的手掌一僵,少顷冷声:“不必管她。” 宋瑜又找借口:“可、可是,我还没考虑好……” 两人一靠近她便头皮发麻,惴惴不安,长此以往要如何相处?她没来由地怕他,尤其他冷着一张脸时,更是让人捉摸不透。 霍川恨不得一口咬在她娇嫩的脖子上,再拖下去他可一点耐心也没有,“那就不必考虑。” 怎么有这样不讲理的人,宋瑜欲哭无泪。她目下手脚发软,使不上半点力气,更别提将他推开。宋瑜软绵绵地呜咽一声,泪眼婆娑地道了句:“你让我出去一趟。” 她光滑细嫩的脸蛋贴着他,冰冰凉凉,霍川禁不住偏头轻咬一口,“去做什么?”这才想到刚才或许将她吓着了,是以声音刻意放低一些,“三妹,你总觉得我欺负你,可你何曾见我欺负过旁人……” 这是大实话,除却宋瑜之外,霍川确实对其他姑娘熟视无睹……这么说不大对,他原本就没法“视”。霍川没跟任何姑娘有过牵扯,唯一的那点耐心都给了她,可她偏偏不稀罕。 宋瑜听不出他有丝毫认错的意思,压低的声音反而似极了威胁,阴森森地响在耳畔。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忙不迭摇头:“没有,没有。” 说罢继而软声殷殷切切:“我想出去,是因为我……我……” 人都有那么点儿急事,生得漂亮也不例外。霍川唇角翘起顿时了然,以为她懂了自己意思,起身将人松开:“去吧。” 宋瑜扶着八仙桌颤巍巍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处了堂屋。 * 不多时她再回来,特意挑了张离霍川最远的椅子坐下,一声不吭。 霍川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坐过来。” 她一动未动。 原以为方才那般话说完,她总该有所表示,未料想依旧是榆木疙瘩的扮相。霍川心中来气,握紧了云纹扶手,“你总这样躲着我,成亲之后能躲到哪里?” 他心气不顺,“三妹,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执意娶你?大隆寺那夜发生的事,你忘了,我可都记着清清楚楚……” 话音未落,敞开的直棂门里卷起一道和煦春风,夹杂着院中牡丹馨香,更有宋瑜身上淡淡幽香。 霍川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脸色霍地一变,难看至极:“你不是三妹。” 音落,对面的人惊慌失措,险些打碎手边山水茶杯,哪里想到那么快便被拆穿。 她身上确实跟宋瑜的香味相同,但只是熏香的味道罢了,跟宋瑜终究有些差别。 ☆、第42章 喜欢你 “宋瑜呢?” 他定在原处,冷声质问。 前头交椅上坐的正是薄罗无疑,她身上披着宋瑜方才所穿的大袖衫,那香味也是来自其中。薄罗手指交缠不知所措,方才姑娘出去后二话不说将她拉到角落,褪下衣裳给她穿上,并神秘兮兮地交代:“好萝萝,你就替我一会儿,只消你不说话,他不会察觉的。” 薄罗霎时睁大了双眼,“姑娘这是什么意思,您要去哪儿?若是被夫人知晓,只怕我的一层皮都要没了!” 霍川又不是傻子,她若是不说话莫非不会显得更可疑?这种鸡肋的法子,也就姑娘才能想得出。 宋瑜一时半刻顾不得许多,她若是再跟霍川待做一处,恐怕命不久矣……她好言好语劝说:“城里今日新来的戏班子要唱牡丹亭,我想过去瞧一瞧。若是被阿母知道,我一定会护着你的。” 说罢携着澹衫一道,幸亏来之前另带了一件秋香色褙子,她穿上后禁不住往堂屋觑一眼。霍川就在里头,阿母阿耶同意了两人婚事又如何,她一样可以逃跑……宋瑜抿了下唇,赌气般吐了吐舌头,“教你凶我。” 前一刻跟阿母说话时还好好的,一面对她便恢复趾高气昂,真当她是好欺负的?宋瑜巴不得给他些教训,他越生气越好,如此她心里才平衡一些。 * 宋瑜果真做到了,霍川不只生气,更是泼天震怒。 不过转眼的工夫便偷梁换柱,她可真有能耐!为什么要跑,他又吓着她了? 霍川握得手指骨节突起,恨不得立时将她擒回来好好教训一番。方才她说有急事,伪装得可真像,几乎让人忘了这姑娘撒谎成性的坏毛病。 他脸上阴云密布,看得薄罗心中发怵,手脚都不知该摆往何处,壮着胆子跟他协商:“园主,此事是我家姑娘不对在先……但您总这么吓唬她,委实不是个办法。您在夫人面前说一套,在姑娘面前却做另一套,那些说要待我家姑娘好的话,莫非全是敷衍不成?” 这时候她伶牙俐齿的好处便发挥了出来,虽为害怕,战战兢兢好歹将话囫囵说全了,若是搁在别人身上,指不定如何受惊。她一壁说一壁仔细观察霍川表情,以防稍有变动,她便夺门而出。 霍川蹙眉,不欲同她多言:“我哪里待她不好?” 瞧 瞧,多么理直气壮,难怪姑娘会被吓得逃跑了。薄罗不满地撇撇嘴,对他此言颇不赞同:“园主所谓的好是如何定义的?我们姑娘从小被娇宠着长大,半点苦没有吃 过,更别提有人给她使脸色,是夫人老爷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可是到了您这儿,便是想如何欺负便如何欺负,根本没问过她是否愿意,是否委屈。” 一番长篇大论,霍川只听见了前后两句,本欲走出屋子的脚步顿住,眉峰好似萃了寒意:“照你所说,宋瑜是因我欺负她,才不愿嫁给我?” 总算有所顿悟,她这半天没有白讲,薄罗欣慰地颔首:“正是如此,园主应该多疼一疼人,细声软语地哄着,多笑一笑,否则凶神恶煞的哪有姑娘中意。” 霍川冷声一笑,并不大赞同她的话,细声软语那种腔调他恐怕这辈子都学不来。 多疼一疼她倒是可以,原本她就是可人疼的软模样,等娶到手后再关起门来欺负也不迟。 * 车辇就在府外候着,宋瑜足下生风迈入车厢,甚至嫌澹衫动作慢反手拉她一把。 澹衫始终不能放心,若是被龚夫人知道她纵容姑娘,伙同薄罗一块狼狈为奸,势必不会有好下场。这回可不是跪一晚上便能罢休的,光是霍园主那关便不好过,她心中惴惴,素来沉稳的脸上出现裂隙。 车辇缓缓启程,车夫以为她要回府,三言两语便被糊弄过去,目下正往城内驶去。 宋瑜老神在在地坐在车中,禁不住打帘往后头瞥去一眼,大门风平浪静,薄罗大抵没露出什么破绽。她松一口气,说是为了去听戏,有泰半原因是想逃避霍川罢了。她得给自己时间好好想想,究竟要如何打算。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车辇停在梨园春门口,戏曲临近开场,观众大都已入场,零星剩下三两个孩子进进出出,打打闹闹经过宋瑜脚边。她提着裙摆拾步而上,正欲进去却被门口仆从拦下,“女郎请出示请柬。” 宋瑜被拦下,不明所以地睁大了眼,她只来过一次,从不知道进这地方还要请柬。 原本也是不需要的,盖因城南成衣铺的掌柜为了给七十老母贺寿,特意包下了整个场子,没有请柬不得入内。宋瑜这下傻眼了,千方百计从别院跑出来,哪知戏没听成,半路便被人拦了下来。 她本欲与仆从通融两句,便见对方横眉竖目一副不好沟通的模样,只得悻悻作罢。她垂头丧气正欲折返,视线中却出现了一双皂靴,月白色的长袍缘底绣金云纹,不张扬却贵雅十足。她循着往上看去,羊脂玉光泽无暇,配在来人身上更应了那句话,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果真是谢昌无疑,他身后是家中随从,大抵没想到会在此处相遇,两人皆是一怔。 多日不见他似有消瘦,但仍旧清俊爽朗,看着宋瑜的双眸有璀璨光辉。他嘴角上扬勾出浅淡弧度,眸中却难掩惊喜,“三娘也受邀前来听戏?” 宋瑜下意识点头,末了又摇头不迭,遗憾地往门口仆从睇去一眼,眼神怨念:“我是想听戏,可惜没有请柬不得入内,目下正打算回去。” 闻言谢昌一笑,“这个不成问题。” 言罢走到那两人跟前,不知同他们说了什么,只见仆从脸上明显有所松动,旋即看向宋瑜敞开大门:“既然是谢郎君的朋友,女郎请进。” 态度与方才天壤之别,让宋瑜吃惊地睁圆了双目,模样憨憨傻傻,瞧着有趣。 谢昌禁不住低笑,“三娘不是要听戏,若是再不进去,可就开场了。” 她这才回神,跌跌撞撞地跟在谢昌身后进去,戏园大堂已经坐满了人,楼上雅间更有不少家眷。到底是寿宴,一眼望去年纪都比宋瑜大上好几十,她倒成了最娇嫩的那抹颜色。 谢 昌是代父亲前来的,谢老爷半月前出门在外,不能及时赶回,唯有让他代替前来贺寿。他的位子原本在二楼雅间,观戏角度选的极好,台上情况一目了然,可惜周围 必定环了一圈的人。他低头觑一眼止不住欢喜雀跃的宋瑜一眼,就近在大堂挑了个无人的位子,“此处视野好,三娘不如就坐在这里。” 戏曲已经开场,他们两个站着分外扎眼,宋瑜一看确实只剩下这一个好位置,便没多推辞地坐了下来。身后澹衫不着痕迹地地拽了拽她袖子,宋瑜不解其意,待到谢昌一并落座后,她才后知后觉不妥。 * 台上丽娘与书生梦中幽会,互诉衷肠,其中缱绻缠绵不言而喻。 宋瑜却如坐针毡,好端端的一出戏不知为何总觉得不大对劲。她心心念念许久,今日得以实现,却因身旁坐着谢昌而心不在焉。 直到现在才暗骂自己愚笨,为何稀里糊涂地就跟他入了园子,还一道听如此情意绵绵的戏曲。宋瑜偏头悄悄觑他,便见他神色自然,恍若未觉,倒像是自己多想了。 谢昌察觉他视线,噙着笑意望进她双眸,“三娘为何屡屡看我?” 偷看被人抓了现成,宋瑜脸色蓦地通红,手足无措地摆了摆手,“我是见你听的认真,本以为只有女子爱听这出戏,未料想谢郎君也喜欢。” 谢昌垂眸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哪里喜欢,由始至终都没听进去台上唱了什么内容,思绪早已神游去了几天外。身边萦绕着她恬淡幽香,丝丝缕缕沁入心脾,偏偏她还时不时偷看他,乌溜溜的双眸小心翼翼地,做贼心虚的模样教人忍不住心中发笑,却又更添怜惜。 宋瑜自觉没趣,索性将全部注意集中在台上,认真听了一会儿被内容吸引,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少了她的注视,谢昌不无失落,意兴阑珊地抬眸望了眼楼上。 成衣铺李掌柜的母亲在楼上贺寿,众人举杯尽欢,其乐融融,煞是热闹。有人低头觑见他,正欲下楼叫他上去,他却轻轻摇了摇头。 该人疑惑地摸了摸脑袋,见他神态坚定,只得作罢。 不知不觉过去大半个时辰,宋瑜听得有些累了,恰巧这一出已然结束,她得空正欲去外头休息一番。外头惠风畅畅,暖风徐徐,她活络了两下眺望门外。 澹衫试探地问了句:“姑娘,咱们何时回去?” 时值晌午,姑娘或许没事,她可是担惊受怕,龚夫人定然不会轻饶了她和薄罗。宋瑜到底知道分寸,况且里头还有谢昌,她始终拘谨尴尬,不如趁旁人说闲话前离去。 打定主意之后,宋瑜提起襦裙往外走,“那就走吧,直接回宋府。” 行将离去,便见谢昌从大堂内走出,既然打了照面便得寒暄两句,否则实属无礼。宋瑜弯唇勉强一笑,同他辞别:“不瞒郎君,我这回是偷偷跑出来的,必须得趁阿母察觉前回去,目下不能再逗留了。” 谢昌眼神渐次黯淡,却又没资格出言挽留,“城中混杂,可需要我送三娘回去?” 宋瑜摇摇头,“外头有家中车辇,多谢郎君好意。” 说着敛眸抿了下唇,不知该如何道别,索性踅身便走。 却被谢昌一声“三娘”唤住脚步,她顿了顿不解地回头,“郎君还有何事?” 两人正在堂外一隅,此处来往人少,颇为清净,她轻轻浅浅的声音袭上谢昌心头,愈加不舍。谢昌眸色复杂,踟蹰良久终是忍不住问:“听闻宋家要同霍家定亲……可是真的?” 陇州之中,舆论盛行,富贵豪门有任何风吹草动,第二日便会传遍整条街道。是以宋家与霍家定亲的消息才短短两日,便不胫而走,已有人像模像样地传开了宋瑜与霍川轰烈凄婉的爱情故事。 原本宋邺住在城外别院,宋瑜三天两头过去探看,被有心人拿来编派。只是当时宋邺病重,大家只觉得宋瑜一片孝心,再加上彼时她跟谢昌有婚约在身,众人并未多想,是以这流言还没传开便被扼杀。 如今前后联系一番……此中似乎颇有内情,可惜猜来猜去都不对。 谢昌问她这个问题,确实出乎宋瑜意料,她思忖一番,末了认命地点了点头,“是真的。” 无论她多么不愿意,阿母要为她定亲这事却是不可避免的。没成亲之前她尚可以使小性子,若真嫁给霍川之后,被困在高门大院中,她怕是再无任性的资格。如此想来,甚为悲戚。 音落谢昌仅剩的丁点儿希冀灰飞烟灭,半响才能吐出一句:“如此,甚好……” 谢主母为他说了好几门亲事,他却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看每一个都忍不住同宋瑜做比较,硬生生气得谢主母好些天不理他。可是他如何愿意,满心满意地都是她的身影,再也装不下其他姑娘。 在宋瑜临走前最后问了句:“三娘,暂且不说如今,你的心里可否有过我?” 又是这个问题,为何都要问她这个,宋瑜黛眉苦恼地拧成一个疙瘩。 答案自然是没有,她一直只敬佩欣赏他,并未有过男女之情。可是在这场景说出来着实狠心,她踟蹰不决,正要下决心婉拒,便被身后一个阴沉嗓音抢去。 “没有,她心里从来只是我。” * 霍川就立在两人几步开外,大抵是才过来,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明朗,不见薄罗踪影。 他薄唇抿起不悦的弧度,下颔紧绷,精致面容阴云密布,周身笼罩着阴沉沉的雾霭。不待宋瑜出言反驳,他复又开口,毫不客气:“谢郎君素来君子品行,让人敬佩,今日举动岂不自毁名声?” 谢昌蹙眉,他不说倒好,一张口着实让人生气。“彼时园主强迫三娘时,可有考虑过她的名声?” 这两人先前还掩饰得很好,今日不知怎么,一见面便剑拔弩张,烟硝弥漫。 霍川厉声:“是以我才要娶她,三妹如何,不劳费心。” 说罢冷冷唤了句“宋瑜”,他以往都是带着调侃叫她三妹,很少有这样吓人的时候。宋瑜浑身僵在原地,条件反射问了句:“园主如何寻来的?” 她还好意思问,她的那点儿小心思不必猜便能知道得一清二楚。霍川由明朗扶着走出梨园春,面无表情地抛出一句:“令堂在别院等你,还有你的好丫鬟,去的晚了恐怕她性命不保。” 闻言宋瑜一怔,深知他不是威胁,阿母当真有可能做出此事。 当即心慌意乱坐上回程车辇,急匆匆赶到正堂一看,却见里头空空如也。别说薄罗,连龚夫人的影子也无。 霍川紧随其后,她脱口而出:“我阿母呢?” 说完见他毫无反应,这才惊觉上当受骗。只见他形容阴冷,面色冷鸷得吓人,宋瑜心下咯噔,转身便要往外逃。终究晚了一步,被霍川先一步扣住手腕,抵在了直棂门上。 他积压了一路的怒意顷刻爆发,几乎忍不住扣住她的脖子狠狠教训,她这样气人,逃跑就算了,还跟谢昌在一起……霍川一手扶住她腰肢,一手桎梏她双手,低嗯一声:“听戏,牡丹亭?” 宋瑜头皮发麻,抬眸向澹衫求助,可惜澹衫如何能撼动他,更何况旁边还有个明朗阻拦。她登时绝望,呜咽两声解释:“我只是想出去散散心罢了……” 霍川此刻却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两人一听戏的场景,越想越折磨。握住她双手的力道骤然松开,宋瑜惊喜之余正欲逃开,下一瞬便被他捧住脑袋吻了下来。 蛮不讲理地在她口中肆虐,将宋瑜吻得毫无招架之力。她发出猫咪一般细细的抗拒声,却被他揽得更紧,从来不知道两人还能这么亲近,更是当着丫鬟仆从的面,她羞耻地阖上双目,脸如火烧。 霍川许久都没将她松开,直到她软到在怀,小手无助地攒紧他的衣襟。虽放开她娇软唇瓣,却不依不饶地在她滑嫩脸蛋上咬了一口,力道不重,足矣让宋瑜疼得嗷呜一声。 最近霍川特别喜欢咬她,以至于他每露出牙齿,宋瑜便下意识哆嗦。 她再无一点颜面,在丫鬟跟前被他这样对待,简直恨不得挖个洞跳进去。白皙的小脸蛋染上红霞,唇瓣被吻得红肿,她低敛眼眸,长睫毛一颤一颤好不可怜。 霍川咄咄逼人:“可是散得痛快,想得明白了?” 宋瑜悄悄抬眼乜他,旋即低头一言不发。 * 她的抗拒如此明显,霍川怎会感觉不到,他握着宋瑜腰肢的手紧了又紧,直到宋瑜软绵绵地喊了一声疼。 如此乖巧,教人忍不住疼惜。可只要想起她跟谢昌待在一块的画面,便很不痛快。 她是因为巧合,还是本就为了见他? 一想到后者,霍川更行不快,“侯府的人后日便道,届时会去宋家下聘,三妹,事到如今由不得你再逃避。” 宋瑜怎会不知,她不过是负隅顽抗罢了,“我知道。” 霍川一股无名火起,“你是存心要气我……” 说着说着她便难过地落下泪来,晶莹珠子顺着脸颊滑落,濡湿了霍川的手掌:“你对我凶,还不准我害怕吗?若是我日后嫁给你,每天活在担惊受怕中,岂不是没法过日子了?” 她瘪瘪嘴说得极其委屈,这句话在心中憋闷多时,索性摊开了说。 霍川忽然想起她的丫鬟那一番话,道姑娘都是要哄的,不能摆脸色,更不能凶她。 是以他沉淀良久,将一番怒意强压心头,打算骗她成亲之后再好好算账。多久没有待人这样耐心过,霍川贴着她湿漉漉的脸颊,“我一直是这样的表情,不是凶你。”顿了顿又道:“我对令堂所说更是真话,你只管嫁给我,一概不让你受任何委屈。” 宋瑜愣愣的,头一回听他说这些好听的话,攒着他的衣襟甚至忘记松开,“可是……万、万一你日后反悔怎么办……” 霍川哑然,关键时刻她头脑倒是清醒得很,“君子一言九鼎。” 宋瑜的一颗心渐渐放了回去,大抵被他千差万别的待遇弄懵了,脱口而出:“你才不是君子……” 在她心中,君子是像谢昌那样的,举止合乎礼,更不会强人所难。 只是这番心里剖白她只能对自己说,万万不敢告诉霍川,否则他定又要发怒。 盖因只这一句,他便赫然变了脸色,“那三妹意欲如何,可要我立字据起誓?” 宋瑜不再多言,心中却想着若能如此再好不过。他的话委实不能相信,才说完那番话不到一炷香,又恢复老模样。 她许久不出声,霍川便让明朗准备笔墨纸砚,就近铺在八仙桌上。他的眼睛虽看不见了,但写字还是能够。他一手压着宣纸一角,一手提起羊毫笔写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仿佛失明丝毫对他不造成困扰。 写完递到宋瑜跟前,宋瑜才知高估了他,好写字叠在一团,她分辨许久才看懂究竟何字。 尚未从纸上内容回过神来,她吃惊地檀口微张,瞬间脸上布满红霞。似乎嫌她不够窘迫一般,霍川伸手将她揽到怀中,贴着她耳畔低语:“我喜欢你……三妹,我喜欢你。” 宋瑜因他呵气,半个身子都麻木了,再听清他话里内容后,更是不知该作何反应,心如擂鼓。 门外蓦地传来一声轻咳,宋瑜往身后看去,便见龚夫人协同露华一并站在屋外。龚夫人眼中既有促狭又不赞同,不知看了多久。她张了张口无从辩解,手忙脚乱地推开霍川,低着头站到一旁,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第43章 豆蔻汤 平平静静长到这么大,喜欢宋瑜的人不少,但是光明正大同她表明的,霍川倒是头一个。 那声“我喜欢你”言犹在耳,冲荡着她的心神,久久消失不去。宋瑜踱到龚夫人身旁,不敢与她对视,眼神飘忽不定地游移,“话都说完了……阿母,咱们回去吧。” 龚夫人看了眼一副认错模样的宋瑜,睇向霍川,话语波澜不惊:“虽说成淮与三妹的婚事行将定下,但终究尚未嫁娶……”她左右瞥了眼澹衫和明朗,“为了你们名声考虑,应当注意些言行。” 后辈人的情爱一事她管不着,爱如何腻歪便如何腻歪,然而也得分一下场合。像方才那般,下人就在一旁看着,他肆无忌惮地调戏宋瑜,龚夫人到底有些不满意。 霍川双手垂在身侧,眼睑低敛倒模样颇有几分诚恳:“夫人说的是极,是成淮欠缺考虑。” 原来他在阿母跟前这样好说话,宋瑜禁不住多看两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好一张小人得志的嘴脸。龚夫人看到后自觉好笑,既然霍川已然知错,她一改方才严肃,和颜悦色地问道:“听家主说,庐阳侯后日便能到?” 霍川微一颔首,“确是。” 庐阳侯是代表侯府来提亲的,将两人婚事定下,挑选良辰吉日。然而侯府才办过白事,至少得等百天之后才能办喜事,是以他和宋瑜成亲需得再等两月。霍川将此事同龚夫人说起,两个月不算太长,龚夫人十分能够理解。 当务之急便是将日子定下来,将宋瑜烙上他的记号才能安心,省得她一转眼便又无影无踪。 龚夫人点了点头,“那届时我便在府中恭候。” 说罢想起宋邺身体好转迅速,对他感激尤甚,由衷道了句:“这些日子多亏成淮操劳。” 霍川不以为意地挑唇,“夫人不必客气,这是我分内之事。” 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况且若非如此,他根本无从接近宋瑜,更惘论有今日提亲的机会。要是宋邺出了意外,宋瑜守孝三年,可比目下两个月要难熬得多。 合着他不就便要成为上门女婿,龚夫人一想果真舒坦许多,日后多的是机会报答此恩情,不急于一时。她又向霍川征询了两句,转身正准备离去,忽地想起一事:“成亲之后,不知成淮打算留在陇州,或是移居永安城?” 霍川静了静,坦言道:“短期之内必须留在永安。夫人若不是放心不下三妹,可时常前去探看。” 永安城距离陇州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来回车程六七天,去一次便要小半月。说不舍得是假的,原本宋璎已经嫁得很远了,未料想三妹却是更远。她心头滋味万千,尚未嫁出去便已经开始不舍得,若真到了那一日该如何是好。 霍川成为庐阳侯世子后,日后便是正经侯爷,她的三妹可算争气,嫁得风风光光。 * 从别院回来后宋瑜跟换了个人似的,魂不守舍,同她说话也不答应,唤了好几声才恍然。 “阿母说什么?” 龚夫人恨铁不成钢地剜她一眼,不过被个男人说了句甜言蜜语,便被轻易地收买了。真个没出息,前一天还对人家排斥得不得了,转眼便一颗心地遗漏在他身上。龚夫人含辛茹苦将她养大,可不是为了让她被个男人轻易拿捏,回头势必要教她一些手段,万不能这么缺心眼儿下去。 然而她目下大抵听不进去,便摇了摇头作罢,另外想起一事,“方才听仆从说你出去过,怎么回事?” 宋瑜讪讪地挠了挠脸颊,果真还是被她知道了,“我有东西不甚遗落在路上,是以才出去寻找。” 刚才她回来寻不到薄罗,还当她被霍川如何虐待了,吓了好大一跳。 事后才知霍川并未重罚她,只让她在外头等候而已。原来他并非狠毒之人,也有心胸宽广的时候,宋瑜仿佛对他重新认识。 龚夫人没有怀疑她话里真假,恰好走入垂花门,步入抄手游廊两人便要分道而行,便对她招呼了一声:“回去歇息吧,今日就不必过去用晚饭了。” 以前宋邺康健的时候,家里人每晚都要在一块吃饭,后来他渐次下不来床,主院只剩下龚夫人一人,她更是雷打不动地过去陪着阿母。有时宋琛也会去,但龚夫人念叨他的时候多了,他便不高兴,逐渐减少了次数。 今日宋瑜着实有些累了,并且她有心事,是以乖乖地应下:“我明早再去陪着阿母。” 龚夫人笑了笑,她有这份孝心最是让人欣慰,转念一想又将人唤住:“三妹。” 宋瑜驻足,偏头眉眼弯弯,“嗯?” 龚夫人直言不讳:“你同成淮……你两人何时有的牵连?” 宋瑜大为窘迫,支支吾吾半天才道出一句:“是大兄同他谈生意的时候,在城外花圃见过一面。” 若说有牵连,早在大隆寺便丝丝缕缕缠绕不清,可惜她若是如实禀明,阿母必定会气昏不可。她所言不算假话,直到花圃两人才算真正认识,有了生平第一次谈话。 闻言龚夫人面色稍霁,“竟是这么早。” 她还当此回两人一道去永安城,路上发生何事,霍川才想对她负责。如此说来倒是多虑,她一颗心稍稍放下,能忍这么久,或许对三妹委实真心。 她叮嘱宋瑜:“近来城内关于你二人的风言风语较多,为了避嫌成亲前你们最好别再相见。合着没剩多少时间,你不如回去学习缝制嫁衣,省得教人看去笑话……”说罢禁不住数落她,“白长了双巧手,竟连这些都不会。” 说得宋瑜无地自容,手指头搅在一块儿讷讷抱怨:“阿母别这么说人家。” 她羞愧,因为龚夫人嫌她不会女红,更因为她说起婚事。没剩多少时间……她居然要为了霍川缝制嫁衣,居然当真要嫁给他了。搁在几天前都是不得了的事,怎的忽然之间变了副光景? 龚夫人叫她自个儿记在心上,又另外叮嘱她的丫鬟几句。 毕竟霍川能跟她会面,同丫鬟脱不了干系,定是她们照顾不周所致。是以澹衫薄罗心怀惕惕地听着,不敢有丝毫马虎。好在龚夫人这次宽宏大量,没惩罚她们,让两人长长松一口气。 * 嫁衣早在年前便缝制好,彼时是为了同谢昌的婚事,如今不到半年,便换作另外一人。 届时宋瑜只需往上头挑两针即可,若真教她缝制一套衣裳,可比要了她的命还痛苦。她才拿起针线笸箩,便被刺到拇指指腹,血珠儿汩汩冒出,她连忙送入口中,顿时弥漫了一嘴的血腥味儿。 恰在此时有丫鬟来报:“姑娘,庐阳侯和侯夫人来了。” 龚夫人亲自出门迎接,另外还有多日不曾露面的宋邺。他身子骨比往日利索许多,走动两步不成问题,只会站久了会面色发白气息短促。 龚夫人不让宋瑜过去,就让她在重山院等着,她只能凭借丫鬟给的消息,揣摩前头况味。 听闻庐阳侯聘礼足足下了一百零八抬,从陇州城门绵延不断地送入,气派浩大,将不知情的路人看得瞠目结舌。陇州百姓只知道定亲的是霍家,却不知霍园主原来是京城贵胄,那些说宋瑜嫁得不如谢家的人,霎时全噤声不言。 那丫鬟神秘兮兮地解释:“听说是霍园主的意思。” 今日定亲霍川也在,自打上回一别,宋瑜便再没见过他。统共才两天,却仿佛过去许久。 宋瑜足不出户在家思索两天,才得出一个结论。她将澹衫唤到跟前,澹衫年纪略长她一些,行事又比较稳重,她没有说知心话的好友,是以凡事都愿意与她诉说:“我大抵……是喜欢霍川的。” 澹衫莞尔,还当姑娘一本正经所为何事,原来为情所困,“姑娘何出此言?” 她苦恼地捧着小脸,坐在窗牖前观望院中银杏,“我这两天心里老想着他,吃饭想着睡觉想着……以前分明躲他都来不及,虽然现在也害怕,但就是忍不住想靠近他。” 音落澹衫忍不住扑哧一笑,姑娘这句话若是让霍园主听见,指不定会如何高兴。这是着着实实把心遗落在人家身上,她还恍若未知,“姑娘怎的忽然就对园主改观了,以往不是畏惧他畏惧得紧吗?” 不说还好,一说宋瑜便又要脸红。她将脸埋在臂弯中,露出红红的小巧耳朵,闷闷的声音从底下传出:“我是、我是怕他板着脸……可是只要他一笑,我便一点辙都没有了。” 她现在只要想起庐阳侯府那次,霍川在廊下温润的笑脸,便禁不住怦然心动。 他说了成亲后会待她好,她愿意相信他一次。 澹衫眸中泛柔,她纤细的身影在阳光下笼着一层润润光芒,鬓角毛茸茸的头发被风吹乱,看得人心中发软。园主若能履行承诺再好不过,毕竟姑娘嫁的不是一般人家,更有个不好应付的侯夫人……她禁不住对姑娘的未来担忧起来,姑娘这么单纯的性子,说实话与侯府环境格格不入。 园主执意要将她带进那种地方,日后若对姑娘薄情,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 重山院喁喁低语不断,前院堂屋亦是一派和乐。 此等大事宋邺怎能不在场,是以同霍川一并前来。许是因着喜事的缘故,他气色润泽,与一个月前病重的模样天壤之别。 庐阳侯与侯夫人上座,请人算了霍川与宋瑜的八字,选定四月十六为良辰吉日。 庐阳侯早年与宋邺见过一面,见面后免不了要叙一番旧。他平易近人,一般簪缨世族对商贾多少有些鄙夷,他却丝毫不端架子,与宋邺畅谈愉快。反倒身旁穿青莲色对襟褂子的侯夫人面无表情,从头到尾未置一词,瞧着不大亲近。 侯 夫人如何能高兴得起来,她的儿子才过世不到一月,便要着手置办旁人的婚事,她心里无论如何不会好过。她抬眸觑一眼下方端坐的霍川,心中冷哼,敛眸收回目光 时恰好对上龚夫人探寻视线。她顿了一顿,破天荒地眉头舒展,露出浅淡笑意,“宋瑜这姑娘我见过一回,上回她到永安城为宋老爷求医,孝心感动我同侯爷。她举 止进退皆有理数,我还时常在侯爷面前称赞,一定是夫人教导有方,瞧着真令人喜欢。” 她不开口,众人便难以揣度她的心思,目下她一句话将母女两人都夸了一番,倒教人吃惊。霍元荣本不打算带她前来,毕竟路途遥远,她又不是霍川生母,见面徒增尴尬。可她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同行,霍元荣只得松口。 龚夫人抿唇一笑,不卑不亢:“夫人谬赞,三妹被家中宠过了头,日后恐会给您添麻烦。” “我倒不怕麻烦,侯府人丁稀薄,只盼着她能早日为家中添丁,使我和侯爷膝下有儿孙环绕。”陆瑶说罢垂眸弯唇,“不过我倒有一事不解,三妹早年不是同谢家定亲,怎的说退就退了?” 堂屋一静,气氛很是微妙。她故意提起这事,上回在宋瑜那儿没问出结果,如今搬到明面上来,用意明显。 宋瑜被谢家退亲虽不是万恶不赦的大事,却多少有些难堪,不适宜现下场合谈起。 庐阳侯低咳一声,正欲出言缓解尴尬,便听下方霍川不疾不徐地放下茶盏,“彼时谢家店中出事,为此惹上官司,唯恐连累宋家只得提出退亲,说起来倒是重情重义。” 一句话轻轻松松将罪过全推到对方身上,并且为谢家扣了顶高帽子,陆瑶无言以对,冷觑了他一眼。 庐阳侯顺势接过话来:“重情重义,委实重情重义。” 气氛这才有所缓和,龚夫人抿唇一笑,避开此事绝口不提。 时值午时,宋家欲留二人用饭,庐阳侯夫妇婉拒道不便久留,当天便乘上车辇赶回京城。宋家家眷一道在门外恭送,待人远去后才折返回府,至此这门亲事才算就此定下。 霍川尚未离去,立在廊下待宋邺夫妻近前,还没开口便被龚夫人截住话头,她语气不无严峻:“成淮,记着你说过的话。” 今日一见,才知这侯夫人端是不好对付,轻松一句话便将人拿捏住。若是换做三妹那个没心眼儿的,指不定结果如何。 她瞧得出陆瑶对这场亲事甚为不满,至于原因为何,不得而知。 * 宋瑜在院里干着急,只能凭借丫鬟只言片语猜测,她多想去前头看一看,可惜阿母说了不准。 是以一待人走后,便迫不及待地感到前院。彼时侯府的人将走,堂屋门口立着阿母和霍川,两人似在说什么要紧事,各个一脸严肃。 宋瑜的脚步赫然定住,一眨不眨地盯着霍川。 他依旧是这副清清冷冷的模样,薄唇一启一合,饶是跟阿母说话都不带任何情绪。宋瑜头一回细细打量他好看的五官,长眉入斌,鼻梁挺直,下颔精致,无一处不完美。她的小女儿情态上来,踟蹰原地,怯于上前。 龚夫人先一步瞧见她身影,偷偷摸摸地立在太湖石旁,生怕旁人不知她心虚。当即好笑,停止与霍川对话,遥遥看着她一言不发。 霍川敏锐地察觉她的异常,停声静候。 因宋瑜就在两人几步开外,是以她身上香味幽幽传来,少顷霍川便明白怎么回事。他不由自主挑起笑意,短短两日未见,分外想念她。 龚夫人竖起眉毛,话语里却无一丝责备,甚至带着宠溺纵容:“谁教你出来了?没羞没臊的,当心日后被夫家笑话。” 宋瑜从太湖石后头挪出来,搅着绢帕撅嘴不甚满意。她只不过心中着急罢了,阿母怎么能当面这样说她,想着悄悄抬眸往霍川睇去。 他似笑非笑,一改方才冷淡,不知是嘲笑她急切还是别的。 宋瑜正欲反驳,便听他沉声缓缓道了句:“不会。” 她被头顶阳光晃花了眼,两颊红扑扑的霎是可人,再待下去恐怕心就会从嗓子眼儿跳出来,她后退一步逃难般地:“谨遵阿母教诲,我这就回去。” 言罢提起襦裙踅身便走,石榴裙绽放,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翩然离去,却将人心头搅乱一圈涟漪。真是走的毫不留情,霍川唇角笑意敛去,不满地沉下了脸。 他这样想她,甚至没来得及跟她说一说话,她就走得这样迫不及待,真是让人生气。 * 这才只是两天而已,当龚夫人提出两人最好未来两个月都不再相见时,他登时脸黑,不容有任何商量:“不行。” 没想到龚夫人在这方面更是坚持,“成淮莫非愿意看到三妹名声败坏?如今城内多的是你二人传言,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况且婚前会面本就不妥当,左右不过两个月,熬过了很快便过去。” 霍川眸中漆黑,并不接话。 龚夫人改了策略,柔声劝慰:“就当是为三妹着想,常言道一日三秋,不过短短两个月,届时再见面,只会增添你两人感情而已。” 霍川顿了顿,置疑道:“夫人所言属实?” 见他模样松动,龚夫人又道:“自然属实,我是过来人,看得多了便有所参悟。”她扫了眼宋瑜离去的方向,“三妹脑子笨,不需要对她使那些复杂手段,只要你待她真心诚意……” 霍川不笨,他听懂了龚夫人后半句没说出口的话。 不对她使手段就能抓住她的心,若是使一些手段……霍川若有所思,殊不知他的理解与龚夫人大相径庭。 * 从定亲到成亲,日子说到底有些急促,是以宋府着力操办婚礼,上下忙做一团,唯有宋瑜一个闲人每日百无聊赖。 她已有好些日子不得出门,每日唯一要做的,便是傍晚那场香浴。 这是龚夫人的意思,眼瞅着距离出嫁只剩下小半月,她只需将自己养得白嫩香软即可。宋瑜原本就极其重视身子包养,是以对此毫无微词,甚至乐此不疲。 她仰躺在浴桶之中,乌黑如墨的头发散在身后,水藻一般浮在水中,挡去了大半旖旎美景。澹衫在一旁为她添热水,一壁试探水温一壁温柔地笑:“日子过得真快,眨眼便要两个月了。” 水温适中,宋瑜昏昏欲睡,迷迷糊糊地点了下头。 她也觉得快,好像定亲的事才在昨日,她本以为会很难熬,未料想一点也不,她甚至惬意得紧。豆蔻汤香气袅袅,侵入她细腻肌肤中,粉雕玉琢的脸蛋被蒸得通红,浑身舒服得仿佛要化在水中不愿出来。 她咪呜一声转了个身,抬起湿漉漉的眸子,纤长睫毛挂着水珠,微微一抖从脸颊滑落,美得人心头一颤。薄罗给她擦拭头发的手一僵,屏息凝神,“姑娘别这么看人,婢子快要受不住了。” 说罢装模作样地仰头捂着鼻子,惹来宋瑜一阵轻笑,掬了捧水往她身上泼去,“油嘴滑舌!” 她躲避不及,被泼湿了衣裳,一脸苦瓜相:“婢子说的分明是实话。” 旋即就将不愉快抛之脑后,腆着笑脸凑到宋瑜跟前:“等到洞房花烛夜,霍园主必定会爱不释手。” 她刻意加重了后面四个字,笑容璨璨,好不讨打。 宋瑜捂着脸躲进水中,这些日子不时有人跟她说夫妻房事,搁在以前她从不知道,忽然之间颇有些不能接受。只消一想到两人要做那事,她就羞愧不能自已……她已有一个半月没见过霍川,居然会有些想他。 沐浴完毕穿戴衣裳,抬头看了眼外头天色,才微微露出霞光,时候尚早。 宋瑜坐在镜前擦拭头发,对着双凤缠枝镜摆弄各种表情,看得底下丫鬟忍俊不禁。都什么时候了,还如此孩子脾性,一点没有待嫁姑娘的稳重。 她手臂酸涩,悻悻放下巾栉起身,正欲去榻上躺着,便见前院下人匆匆来到跟前,扑通跪倒她身前,“不好了,姑娘……姑娘请随小人到别院一趟,老爷情况瞧着不大好!” 宋瑜心头一窒,随手披了件褙子,攒眉走到他跟前,“怎么回事,我阿耶怎么了?” 那仆从只一个劲儿地重复:“怕是又病发了,请姑娘随小人走一遭……” 宋瑜心中焦急,根本没思考他话里真假,举步便往外走,“近来不是一直好好的,为何会忽然发病?” 若是仔细分辨,能听出仆从话里漏洞。宋邺病发为何独独来通报她,况且还有别院马车迎接,难道没人告知龚夫人? 澹衫薄罗匆匆跟着她来到府外,门口停着一辆车辇,车夫正是明朗。 她俩一个打帘,一个扶着宋瑜踏入车厢,正欲一道进去,却被明朗拦在外头。 只听里面宋瑜轻声一呀,再无声音。 ☆、第44章 喜盈门 强硬的力道将宋瑜拉入车内,她足下趔趄堪堪栽到一个温暖怀抱中。 纤腰被一双手臂顺势勾住,她的脸颊挨着对方脖颈,两人胸口相贴。她霎时羞臊不已,两手挡在身前意欲将人推开,却奈何力量悬殊,根本撼不动他分毫。 霍川低沉悦耳的声音响在头顶:“别动,我只抱一会儿。” 果真是他,他也太大胆了一些,在家门口就敢做出这等事来……况且,还是以她阿耶的名义! 宋瑜又气又恼,这才知道自己被骗了,她丝毫不将霍川的警告放在心上,攀着他肩膀便要挣脱。男女终究不一样,她一番动作非但不起作用,反而使两人挨的更紧,她甚至感觉到霍川扶着她的手掌愈加滚烫。 宋瑜羞得抬不起头,期期艾艾:“你放开我……” 小绵羊般婉转软糯的声音,甜得仿佛蜜罐子里浸过,教人益发放不开手。纤细玲珑的身子微颤,她许是才洗浴,浑身散发着湿漉漉的潮气,白芷和兰草香味混杂,馥郁清香,将缠绕的两人笼罩。半干的头发贴着霍川脸侧,冰冰凉凉,禁不住低头嗅了满鼻香味。 “以往未曾察觉,三妹的头发真教人爱不释手。”霍川掬了一捧,神态认真,似乎并未听见宋瑜要求。 他修长五指穿插发丝之中游走,搔得宋瑜头皮发麻,嘤咛一声不大满意:“我阿耶,我阿耶当真病发了吗?亦或是你骗我?” 宋瑜对此心心念念,虽已料到七八层,但到底不能彻底放心,生怕一个疏忽耽误宋邺治病……她目下已经放弃挣扎,左右逃脱不得,看模样澹衫薄罗已被拦在外头,没人能够求救。 反正他说了只抱一下,那就抱一下好了,宋瑜闭了闭眼,如是劝慰自己。 可惜她身子却僵硬得紧,抱着一点儿也不软绵绵,霍川不满地皱起眉头,“放松些,又不是抱了根木头。” 顿了顿回答她,面不改色:“自然是骗你的。” 好一个厚颜无耻的人,宋瑜额头抵着他肩膀,偏头悄悄觑一眼他。心中道了句道貌岸然,她卫道士一般义正言辞:“阿母同我说,让我们成亲前都不要再见面,对两个人都好。你……你今日来若是被她知道,阿母一定不会放过你。” 声音一娇,连威胁的话听着都恁无魄力,霍川弯起唇角故意哦了一声,仍旧保持抱着她的姿势,掀开布帘对外头明朗道:“依照女郎意思,去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她何曾说过这话!宋瑜情急之中便去伸手捂他的嘴,霍川倒也不挣扎,由着她放肆,只是弯起的眉眼泄露了他此刻思绪。 手心是他呼出的灼热气息,一直传到四肢百骸再汇聚心口,宋瑜迅速收回手,甚至嫌弃地在他肩头布料擦拭两下,“我没说要去……” 话音未落,车辇已经缓缓启程,她因着惯性往身后一倒,脑袋恰好磕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她下一瞬便捂着后脑勺弯下腰,攒眉唤痛,霍川没见过这么笨的,坐马车也能伤到自己:“怎么,不愿意同我待在一处,特意以死明志?” 嘴上虽刻薄地嘲讽,但手却放到她脑后揉搓起来。末了距离太远,索性将她整个人重新抱在腿上,大掌垫在她脑后揉了揉,“三妹还是这么坐着安全些。” 他瞧着没几两肉,身上却结实得很,宋瑜这回学乖了,不再乱动老老实实地窝在他怀中。小手攀附着他的衣襟,仰起头问道:“你今日叫我出来为什么?” 明朗确实挑了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他们不知不觉已经出了城外,来到霍川的花圃之中。 许久没来这儿,彼时漫山遍野开遍的花朵早已掉落,剩下绿意盎然的青翠草地,间或种着一些晚春开花的品种。反正霍川不久便要回去永安城,此处无人照看,他已直接转手给宋家,由宋珏负责看管,每年只需给他抽成便可。 霍川抱住她柔若无骨的手掌,沉声肃容:“许久未见,三妹莫非没有什么同我说的?” 两个月于他来说着实煎熬,头一开始的那几点更为严重,恨不得将她日日栓在裤腰带上。时间长了倒也习惯,只是对她益加想念,不见还好,今日会面勾出他压抑了多日的情怀,一发不可收拾。 克制不住地想碰触她,亲近她,同她说话。 宋瑜认真地思索半响,“我能下车吗?” 音落果见霍川沉下脸来,冷冽之中透着丝丝寒意,薄唇抿出个不悦的弧度,“你不想我?” 两人从头到尾都未说到一块儿过,鸡同鸭讲,使得宋瑜很是无力。她兀自喟叹,要说想他,委实有那么一点儿,但决计不会说出来。 轻盈身段被他轻松掌控,玲珑身子抱了满怀,真正的温香软玉,若是能听她倾述情意再好不过。可惜只能是霍川想多了,宋瑜小脑袋晃了两晃,“我每天有许多事情,没有时间想别的。” 话已经说得很委婉,仍旧不尽人意。她哪里忙了,见天嫌在家中无所事事,连宋琛都看不过去。 闻言霍川微一停顿,凝了冰霜的坚毅面容瞧着不大高兴,捧着宋瑜的脸凑到跟前,张口便要咬她。宋瑜眼疾手快地挡住,被他咬在掌心,瘪瘪嘴委屈地控诉:“不要咬我,我怕疼。” 霍川哑声苛责:“我这么想你,你竟不想我!” 颇含了些咬牙切齿的以为,简直要将她整个人拆吃入腹。 宋瑜惘惘,好似一瞬间被人捧到云朵上,飘飘忽忽摸不清方向。微风拂来,吹乱她鬓角,却使人心旷神怡,唇角勾起盈盈笑意,“哦,可是你用阿耶来骗我……” 不待她说完,霍川已经截住她话头,情绪不明地开口:“你阿耶没事,我有事。” 宋瑜直起身认真将他逡巡一边,浑身上下都好好的,气色润泽,手脚利索,哪里像有事的样子?她不信,偏头疑惑出声:“你哪里有事?” 霍川不再言语,握着她的手紧了又紧,嗓音愈发干涩低哑,“并无大碍,等成亲那日就好了。” 醍醐灌顶般让宋瑜明白过来,他哪里有事,分明是起了色心! “放肆!”宋瑜登时恼羞成怒,脱口而出。 她人虽娇弱,关键时刻力气倒是十足,挣开他一跃而起逃到车厢外头。入目一片辽阔,远处碧空与草地连成一片,背后是绵延起伏的山丘,山顶云雾缭绕,看不真切。她踩着脚凳走下车辇,心情渐次平静,耳根子却仍旧发红。 连日来不少人在她耳边说起夫妻情事,或有意或无意,耳濡目染她当然知道许多。方才霍川说那番话时,分明感觉到了他的变化……本以为他是清心寡欲的,目下看来阿母所言不虚,男人都是一样劣根性。 宋瑜想起阿母教他掌握男人的手段,偏头觑一眼垂下的布帘,忽闪的长睫毛上是一双潋滟水眸,仿佛承载了整个湖畔的春色盛景。她不再回头,提群往前头走去,车辇外面候着明朗,不见她的丫鬟。 宋瑜目下很不待见他,从他面前行过特意恶狠狠地瞪视:“澹衫薄罗呢?” 明朗是奉命行事,他对霍川尤为忠心,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解释:“小人给她们安顿了地方,稍后送女郎回去时便一并接了她们。” 宋府门前她们察觉端倪,意图解救宋瑜,奈何有明朗拦着,况且事情闹得大了不好收场。明朗再三保证会平安将宋瑜送回府,她们才悻悻作罢,眼下正在一间茶肆落脚。 宋瑜气恼得很,没见过这么自以为是的! 她想走,可惜路途遥远,凭借双腿之力说不过去。她灼灼视线几乎要将布帘烧出窟窿来,少顷霍川从里头掀开帘子,明朗见状连忙上前抬臂借力。 霍川不紧不慢地来到宋瑜跟前,丝毫不见窘迫,“三妹,你看这里景致好吗?” 早在下车之前她便看了一遍,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她生气归生气,但还是诚恳地颔首:“好。” 言罢一顿,想起他根本看不到,悄悄斜去一眼,见他面色如常。 然而霍川的下一句话却让她陡然消气,甚至升起难以自禁的酸涩:“我在陇州居住两年,从未见过此处光景。旁人都道这里景致美,是个宜居的好地方……此次回去永安城,若是我的眼睛治好了,我们便回来陇州,在此处定居。” 宋瑜愕然睁大眼,听庐阳侯的意思,他将来是要继承爵位的,怎能说回来就回来?届时他抛得开一身功名利禄,锦绣前程吗? 还是说,他本就不是为了那个位子? 宋瑜琢磨不透,惶惶地盯着他。 半响无声,霍川往前走了一步,只能看见他晦暗不明的侧脸,“你猜的不错,我确实不在乎世子之位。” 宋瑜抿唇,她还什么都没说呢…… 正待霍川要解释之际,她眼巴巴地盼着,远处却霍然传来一声怒喝:“驾,再快些!” * 远处尘沙弥漫,骏马奔腾,上面一脸凶神恶煞的正是宋琛无疑。 他长吁一声勒马喊停,堪堪停在两人跟前,尘土呛得人连连后退。他扫了宋瑜一眼,不悦的目光停在霍川身上,疾言厉色:“你带我阿姐来这里做什么?” 他三番五次扰乱两人好事,没见过这般没眼力见儿的,霍川语调颇为清冷:“宋小郎君终日游手好闲,如今又充当起三妹的贴身侍从了?” 宋琛冷哼,对他讽刺不以为意,“这是我阿姐,我护着她实属情理之中。倒是霍园主,婚期还有半个月,你此举恐怕大为不妥。” 褪去平日伪装,霍川对待宋琛丝毫不显客气,他屡屡破坏两人独处,端的可恶得很。 见他静默,宋琛得意洋洋一笑,火上浇油:“若是我将今日一事回禀阿母,阿母必定会慎重考虑将阿姐嫁于你。” 说罢朝宋瑜递去一只手,“阿母方才寻不见你,快随我回去。” 宋瑜信以为真,提群上前正欲伸手,身后霍川面无表情地唤住她:“宋瑜!” 他面上不显,听语气多半是动怒了。宋瑜左右为难,她不想将事情闹大,更不愿使双方为难,唯有软声劝说:“园主不要为难我,我今日随你出来已经犯错,若是让阿母知道一错再错,定没有好果子吃。” 宋琛受不得她磨磨蹭蹭,没耐心地握住她手腕往上一提,眨眼她人已落在身前。短短两个月,宋琛身量迅速拔高,力气也强壮许多,提起宋瑜丝毫不费劲儿。双手从她腰侧环过,握紧缰绳狠狠一挥,扬尘而去。 原处霍川一动未动,头顶阴翳,阴沉至极。 她居然说一错再错,同他在一起难道就是犯错?走得这样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他神情阴鸷,招呼明朗过来:“回去。” 不急,只剩下半个月而已。成亲之后,倒要看看她能躲到哪去。 * 回去之后顺道接了澹衫薄罗,龚夫人知道她偷偷出门,却不知她是跟霍川一道,饶是如此仍旧将她好一通数落。城中言行好不容易淡去,她只需安安心心待嫁便是,这节骨眼儿可别再生是非。 宋琛嘴上虽花样多,但到底足够厚道,没有将霍川和盘托出。 他立在一旁不屑地撇撇嘴,心底对这门亲事多的是不赞同,觉得宋瑜简直羊入虎口。那霍川一看便是不好应付的,阿姐被他牢牢拿捏住了,日后还有翻身的机会吗? 这些话他只在心里腹诽罢了,真到成亲那日,依然挂满笑意抱拳迎宾。 小半月光景眨眼便过,及至四月十六那日,傧相赞礼,鼓乐齐鸣。 宋瑜天未亮便被从床上捞了起来,迷迷瞪瞪见直棂窗外一片漆黑,转身便要倒回床榻,“不着急。” 可把澹衫吓死了,婆子丫鬟候了一屋,只能她起床便能行事。花轿不一会儿便到,这可耽误不得,总算将她扶稳,龚夫人已经从外头步入室内。 “怎么才见醒?”龚夫人蹙眉不满道,将宋瑜摇摇欲睡的身子扶稳,无奈地敲了敲她脑门,“还要不要嫁人了,快些动作,一会儿还要给你开脸。” 宋瑜揉揉眼睛懒洋洋地嗯一声,澹衫给她穿好鞋歪。她手边无意碰到一本泛黄书册,偏头迷糊看去,瞧准上面内容后蓦地一窘,拽着枕头严严实实遮住,霎时全惊醒了。 * 书本是昨日龚夫人傍晚交给她的,共有三本,叫她自己拿着好好揣摩。 一干丫鬟全被屏退,神秘兮兮地勾起了宋瑜好奇。她随手翻开一本瞧了瞧,顿时脸如红烧,手忙脚乱地将书册塞回给龚夫人:“阿、阿母给我这些做什么,我用不着!” 龚夫人掩唇一笑,“傻三妹,谁说用不着?洞房花烛那夜,你还打算分房睡不成?” 一语惊醒梦中人,宋瑜确实没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她要分房睡吗?倒也不至于,毕竟成亲之后是不可避免的,可要真做这些事……宋瑜低头觑一眼画本子,那些人物交缠相连,在她眼里淫.秽不堪,难道她也要跟霍川这样亲密? 宋瑜一想起便羞臊不已,她不敢多看,“我没打算分房睡……可是,可是一定要做这事吗?” 她觉得搂搂抱抱已经足矣,再多便是亲吻,原来两人竟还能以这样亲密的方式结合一起。 前几天听旁人讲都是抽象的,全凭想象,姑娘家总爱往浪漫美好的方向想。目下忽然如此巨像化……她有些接受不能。 龚夫人严肃起来,思想工作要做好,这点可容不得马虎,“一定要。三妹,你记着,男人的感情会被岁月打磨圆润,若是不能孕育一儿半女,无论成淮如何爱你,日后你都终究都难以在侯府那种地方立足。”她顿了顿又道:“日后你便知道,唯有孩子才是女人最可靠的保障。” 闻言宋瑜不再吭声,她竟然觉得悲哀……好像她嫁过去便是为了生孩子,她蔫蔫地应了。 柔软的外表下有一颗坚毅的心,她并不赞同阿母的说法,她平时看着好欺负,关键时刻却能十分果决。 * 镜内照出一张明媚娇俏的面容,妆容精致,美貌不可方物。 龚夫人已经给她开过脸,纤白娇容愈发像一块莹润美玉,光洁无瑕。眉心贴的花钿振翅欲飞,如此祸国殃民的容貌,说到底竟不知是福是祸。她一直居住陇州倒好,注意的人不多,如今宜居京城,天子脚下多是地位显赫的贵胄,只希望三妹不要太引人注意的好。 红艳艳的嫁衣罩在她身上,她虽纤细,但足够撑得起这身繁冗衣裳。红绸遮住视线,外头花轿已然到达,婆子扶着她上彩舆,恭恭敬敬。 及至此时宋瑜才醒过神来,她是真真切切要嫁人了,再也回不得阿母身旁,不能对着父母撒娇任性。她难过得要落下泪来,握着龚夫人的手不肯松开,泪珠儿一串串楼下,濡湿了红头绣鞋,“阿母,阿母……我想你了……” 这可不行,还没嫁出去便成这幅模样,日后该如何了得。 龚夫人岂能好受,抱着她亦是哭出声来,顾不得一旁随性的家眷宾客,与她说了好些叮咛的话,宋瑜都一一点头记下。母女依依不舍一番,宋瑜被催着上彩舆,一点点松开龚夫人的手,盖头底下的小脸哭得凄怆。 因两地相隔远,是以她只能先到永安城,再由侯府前去迎接。 出城又进程,路上辗转四五日,终于抵达永安城。天色将晚,他们只得在一处客栈下塔,翌日清晨庐阳侯府的人前来迎亲。 暮色四合,宋瑜连日舟车劳顿,身子骨早就受不住,虚乏地倚在床头,“我不想嫁了……” 越接近明日,她这种心情便越发强烈。想要退缩,总觉得前头等待自己的是万丈深渊,一旦踏入便万劫不复。况且她想家人想得紧,临行那日阿耶特特从别院前来,可惜都没能顾得上跟他说几句话。 宋瑜只记得他欣慰喜悦的笑容,他大抵十分高兴的。如是一想宋瑜反倒看开了些,只要阿耶阿母高兴就好,她再不敢奢求不多了。 * 第二日清早,楼底下熙熙攘攘围了许多人,迎亲的车舆足足排到街尾,颇为隆重。 宋瑜装点完毕由澹衫扶着下楼,此次出嫁阿母给她另添了四个丫鬟近身伺候,可宋瑜用惯了她和薄罗,旁人反倒不如意。 坐上彩舆,她手心捏出细细汗珠。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她胸腔里火热地跳动起来,一路惴惴不安。出嫁的姑娘或许泰半都是这种心情,羞怯又害怕,忍不住退缩,但到了这种时候,哪里还容得了她逃脱? 彩舆在庐阳侯府门口停下,由一个年轻俊俏的姑娘掀起轿帘,恭谦地将她扶下轿子。 侯府外早已聚满了人,人潮涌动,宾客争相道喜。宋瑜低着头,只能看到一双双鞋履纷至沓来,许久人群之中走出一双皂靴,沉稳地停在宋瑜跟前。 这人是谁不言而喻,他递了红绸到她手上,牵着她往门内走去。 一步步配合她的步子,走得不疾不徐,不至于让她狼狈。跨过火盆等一系列俗礼,才得以进入正堂。 堂前一派喜庆,天地桌两侧的官帽椅上端坐着庐阳侯夫妇。 霍元荣眼角笑出褶皱,喜悦之情不加掩饰,倒是一旁的陆氏面上起伏不大,直勾勾地觑着下方两人。她到底也没给两人难堪,在如此重要的场合,代表的是整个侯府名声,她不至于如此愚蠢。 吉时到,龙凤花烛点燃,鞭炮齐鸣,一时之间好不热闹。 司仪吆喝一声,宋瑜双手搁在蒲团上拜天地高堂,待到夫妻对拜时,她迟疑了一下。没等她有任何反应,霍川已经不着痕迹按住她的手,使了一些力道。 宋瑜堪堪醒神,跟着他恍惚一拜。 如此才算完毕,她被送入两人新房,只需等待霍川便是。 ☆、第45章 红幔帐 虽然霍川身份尴尬,但依旧有许多官员前来贺喜。来往傧相络绎不绝,前院热闹不凡,都想借此机会与庐阳侯攀附关系。 前二十年从未听过霍川的名字,在嫡子霍继诚过世之后忽然从天而降,对外称是庶子,其中真情又有谁猜不到。他的身份众人心照不宣,却都讳莫如深,面色如常地上前敬酒恭贺,寒暄道喜,谈笑风生。 霍川因为眼睛缘故不能应酬酒席,只在周围两桌走动一番,象征性地敬了几杯酒。 众人见他模样不免诧异,到底是见惯了各种场面的人,很快从震惊中回神,面色如常地赔笑端酒。待人离开后禁不住同身旁官员嘀咕,“这位的眼睛……” 身旁那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这才心有余悸地住口。 霍川离开不远,明朗担忧地觑了他一眼,只见他脸上无波无谰,似乎没听见两人对话。 少顷他坐回座位,低头询问:“方才敬酒的那二人是谁?” 在座泰半官员他素未谋面,半生不熟的关系,却要勉强挂着笑脸应付,着实累得很。是以霍川只撑了一刻钟,便耐心尽失,薄唇抿着不大愉快,脸上凝了一层寒霜,以至于不少举杯的人瞧着他都望而却步。 果然还是听见了,明朗低叹一声:“小人亦不清楚,待婚宴结束后再去问一问。” 霍川低嗯,他方才虽喝得不多,但头脑已有几分昏沉,晕晕乎乎地不大清醒。他不嗜酒,是以酒量向来不深,饶是如此仍有热情的人向他敬酒恭贺,说了几句早生贵子永结同心的好话,霍川一时高兴,便举杯一饮而尽。 * 喜房门窗贴大红双喜字,彩纸剪得精妙绝伦。屋内布置一派喜庆,条案上摆放五谷,壶门床榻四角挑红罗幔帐,宽敞的大床上安安静静地坐着一个穿大红喜服的姑娘。 宋瑜如坐针毡,前头的热闹喧嚣似乎与她并无关系,屋里头候着她的丫鬟和府里的一个婆子,饶是她坐得浑身酸疼也不敢移动分毫。从清早到现在便没吃过东西,目下肚子饿得厉害,她悄悄地捂着,不发出任何声音。 不多时外头传来声响,只听婆子低唤了一声“郎君”,皂靴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渐次靠近。 宋瑜混沌的思绪陡然清醒过来,只觉得肠胃痉挛,搅在一块儿般地疼痛。盖头下的小脸皱得像苦瓜,手足无措加上心慌意乱,使得霍川走到她跟前都恍若未觉。 婆子递上一柄玉如意,“请郎君揭头纱。” 声音平平缓缓,毫无波澜,似乎对霍川的情况了若指掌。 霍川接过玉如意,循着方向面对新娘子,却一动未动。他唇角翘起,许久缓缓:“三妹。” 宋瑜心口一窒,不知他此举何意。 俄而他低沉的声音水一般流淌,潺潺涓涓,“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夫主。” 下一瞬喜帕掉落,眼前骤然涌入光线,宋瑜恍惚抬头,对上他漆黑幽深的双眸,猛然一顿。 他似笑非笑的模样俊极无俦,身上喜庆的红色添了几分明艳。褪去锋芒毕露的尖锐刻薄,只剩下温润美好的颜色,他看着漂亮得不像话。可惜她能看见他,他却不能看到她的颜色,宋瑜头一回觉得遗憾,好不公平。 新嫁娘露出花容月貌,连一旁婆子看了都要惋惜,如此精致的一双碧人儿,可惜了可惜。 接着便是喝合卺酒了,霍川吩咐了声:“都出去。” 话是对着丫鬟婆子说的,明朗也不例外。他一步三回头地行至门口,知道这种时候不好有人打扰,是以没多言语。倒是那个婆子一脸为难,她是侯府多年的老仆妇,在下人面前有些声望,“这……郎君,恐怕不大妥当……” 霍川偏头,“有何不妥?” 婆子惕惕然看了他一眼,又觑了觑床榻一脸不知所措的宋瑜,“夫人交代过,郎君的眼睛不便,需得寸步不离地在跟前伺候。” 果真是陆氏身边的人,闻言霍川反倒笑了,阴森森透着几分寒意,“如此说来,我跟妻子行房,你也得在旁观看?” 话说得太直白,连宋瑜都忍不住红透了脸。若真如此,那这侯夫人的手也伸得太长了些。 谁知婆子非但不走,反而低头答道:“按照规矩,确实应该如此。” 好个不识好歹的人,也不看看今日什么日子,非要触人霉头! 霍川的脸色陡然阴沉,声音冷冽不容置喙:“滚出去!” 他前一刻还是笑模样,眨眼便变得面目可怖,别说宋瑜,连那婆子都被喝住。曾听过这位新入府的郎君不好伺候,目下一看果真如此,他是将来世子,婆子不敢真正惹怒了他,道了声是便恭敬退下。 屋内恢复宁静,方才还热热闹闹的,顷刻间只剩下他和宋瑜二人。 * 不明白他为何非要支开下人,宋瑜傻乎乎地坐在床头,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没了丫鬟,难不成要她伺候他? 未料想霍川正有此意,成亲只差最后一步,他顺势在宋瑜身旁坐下,手里是两杯合卺酒。宋瑜正要伸手去接,谁知他却没有递给自己的意思,独自饮下一杯,“你……” 阿母曾经教过她,合卺酒是两人相互挽着手臂喝的,他怎么一个人就解决了? 霍川听到她困惑的一声,挑唇解释:“三妹,我教你另一种喝酒的方法。” 宋瑜偏头,好骗得很,“什么方法?” 话音刚落,便见他饮下另一杯酒,不疾不徐地将空杯子放在一旁桌几。一手捧住宋瑜的脑袋,一手婆娑她粉嫩唇瓣,在她猝不及防之时,俯身吻了上来。 宋瑜下意识呜咽一声,烈酒顺着他口腔渡了过来,辛辣的滋味溢满口中,她攒起眉尖十分不好受。酒从喉咙滑过,一路灼烧到她的心扉,被霍川搅弄得措手不及。 他喂罢酒后却舍不得离去,在她唇上辗转缠绵,与她纠缠不休。粗粝拇指在她细嫩的脸蛋上拂过,唇舌的力道禁不住更强烈了些,想将她吞吃入腹,想再不放过她。她入了霍家的门,从此便一辈子与他脱不了干系,这下可好,她再也没地方躲藏。 日后他们天天都在一起,即便她再不甘愿也没办法。多好,他等候许久,终于等到这日。 宋瑜承受不住他的孟浪,嘤咛一声做出抗拒的姿态,娇声婉转,惹人怜爱。霍川终于离开,却是抵着她的额头,“方才吓着你了?” 宋瑜被他吻得气息不顺,愈发不好意思看他,水眸柔柔泛出潋滟光泽。半响才知道他是指呵斥仆妇一事,缓缓摇头细声:“没有,我都习惯了。” 他又不是没对她凶过,板起脸来比刚才可怕的多,她都硬生生承受了过来。不过他却从未如此柔声细语地说过话,宋瑜一时不大习惯,心中却丝丝缕缕渗出蜜来,抿起粉唇弯出一个浅浅弧度。 然而听在霍川耳中却多了几分埋怨,他不禁好笑,一低头就能咬住她挺翘的鼻头,“觉得委屈了?” 要说委屈,确实算不上。这门亲事原本就是她高嫁,霍川的身份摆在这里,整个宋家都跟着沾光。可是……虽然他力道很轻,但宋瑜依旧被咬得一惊,下意识便要退开,奈何被他牢牢掌控着脑袋,动弹不得。 察觉她的抗拒,霍川非但不放开,反而愈加放肆。 宋瑜长睫毛一颤一颤,刷子似地扫在他脸颊上,使人心痒难耐。 * 案上点燃龙凤巨烛,室内光线昏昧氤氲,映照着床榻交缠的两个人影,灯芯摇曳,暧昧不明。 宋瑜一颗心仿佛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大隆寺那夜是个例外,她几乎昏死过去,全然不知发生何事。然而现在不同,她盯着头顶重重叠叠的幔帐,大抵霍川给她的感觉过于强势,她第一反应竟是逃跑。 可惜才碰到床榻边沿,便被整个逮了回去,霍川压着她低嗯,“跑什么?我都没嫌弃你丑陋,你反倒嫌弃我瞎了?” 这是哪儿跟哪儿,宋瑜欲哭无泪,脑子全然懵住,“我才不丑……” 她确实不丑,她是陇州出了名的美人,人长得标致不说,周身上下无一处不完美。霍川是故意拿这件事揶揄她,手下是她因挣扎而露出的莹润细腕,光洁嫩滑,纤细无骨,仿佛稍微一碰便要破碎。 霍川不放开她,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那是什么模样?我娶了妻子,至今却没见过她。三妹,你告诉我她是什么模样?” 不知是因为他的近在耳畔的呼吸,或是因为他泰半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宋瑜有些喘不上起。 怎么有这样的人!说好了不欺负她,可是才成亲不久便这样戏弄,教她无地自容。 宋瑜将脸整个埋入身下绣百子千孙锦被中,声音极低,“她……她眼睛好看,鼻子也好看,比你好看得多了。” 头顶是霍川低哑的笑声,没见过这么夸自己的,“我若是生得好看,三妹为何不看我?” 宋瑜悄悄露出一双妙目,侧头往后看去,谁想一回头便是他近在咫尺的面容,精致无暇,黑黝黝的瞳仁深沉有如寒潭。她连忙收回视线,勉强稳住思绪,“光线不好……我、我看不大清。” 好蹩脚的谎话,霍川这才起身将她放开,因方才喝了酒的缘故,整个人与往常不大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宋瑜又说不上来。没了桎梏,她迅速坐起身缩在角落,心知今晚必定逃不过,是以很有些视死如归。 霍川眯起眸子平添几分魅惑,人生得好看,无论如何都赏心悦目。他张开双手懒怠道:“替我更衣。” 大红喜袍穿在他身上,俊逸挺拔,宋瑜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就是将下人全部支开的下场,他眼睛不便,洗漱更衣全得交给她。宋瑜虽不满,仍旧磨磨蹭蹭地走下床榻,拧干净巾栉递到他跟前,“你先洗一洗脸。” 她动作很慢,天真以为如此便能逃过最后那事。 霍川却不伸手接,她没得办法,本想将巾栉整个甩他脸上,但一对上他空洞无光的眼眸,便霎时软下心来。她耐着性子一点点给他洗脸擦手,末了还要为他更衣。 从来都是被人伺候的,宋瑜何曾做过这种事情,况且一靠近他,便想到他强硬的手段…… 宋瑜脸色通红,纤白柔荑解下一颗颗盘扣,手指头止不住地颤抖,笨得让人于心不忍。霍川不再折腾她,亲自动手褪下外袍,露出里头白绫中衣。 他一伸手便将宋瑜捞到怀里,“还记得我纸上写过什么吗?” 宋瑜撞入他怀中,不明所以地眨了眨大眼。原来他是指别院那次,立字据一事,宋瑜如何不记得,那张纸她放在妆奁中一并带来了永安城。 纸上的内容很简单,寥寥数语:“宋瑜吾妻,倾心相待,携手白头。” 那时候两人婚事八字都没一撇,他便坦荡荡地往她身上扣了“吾妻”的称呼,实在是不要脸,难怪宋瑜当时就红霞遍布。 宋瑜不吭声,他不悦地沉下脸,以为她忘记了,便逐字逐句复述一遍,“这回可记住了?” 宋瑜固执地摇了摇头,故意同他唱反调,“没记住。” 便见霍川危险地眯起眸子,搂着她腰腹的手紧了又紧,旋即天翻地覆,将她压在床头。 * 直棂窗半开半阖,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间或撞击在窗棂发出轻微声响,很快便被室内声音淹没。 宋瑜咬着粉嫩樱唇,黛眉可怜兮兮地蹙起,疼痛中夹杂着难以忍受的折磨。 她不住地摇头讨饶,霍川全都置若罔闻,几乎浑身的力气都使在她身上,教人承受不住。好像一路沉沉浮浮,被抛至云端又狠狠坠落,恍惚之间似乎听到霍川低哑的声音,“宋瑜……” 他贴着她的耳畔,一遍遍叫她的名字。 宋瑜力不从心,根本没法回答,哽咽着摇头,“够了,够了呀……” 他不是从来不近女色吗,怎的这种事情却做的如此熟悉?况且目不视物,却能精准地寻到位子,这究竟是什么本领? 宋瑜晕乎乎地胡思乱想,被他得知分心后,着实狠狠地惩罚了一顿。 平常不能欺负她,自然得在别的地方讨回来。霍川寻着她唇瓣细细吻啄,将她所有的呜咽啜泣吞入腹中。真是喜欢她到了骨子里,娇娇的软软的,周围萦绕的都是她恬淡馨香,此时尤甚。 一直过了许久,宋瑜几近昏迷之际,被他再一次唤醒,再也禁不住低泣出声,他才肯罢休。 她往后退了退,浑身上下都不自在极了,想去洗澡,可是却软绵绵地无力动弹。 霍川将她揽入怀中,头埋入她散落的发丝中,哑声似乎说了一句什么。 可惜宋瑜累极,咪呜一声蹭了蹭他的胸膛,转瞬便沉沉睡去。 * 成亲一天都没吃东西,宋瑜是被饿醒的。肚子咕噜作响,有痉挛抽搐的趋势,她捧着肚子翻了个身,迷迷瞪瞪睁开双眸。 入目是一片莹润似玉的胸膛,昨晚光景鱼贯而入,两人亲密无间的场面映入脑海,她登时双颊红成一片,迅速闭目假寐。可惜迟了,霍川已然察觉她的动静,更把她肚子打鼓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手掌自然地探入,“昨天可有吃东西?” 宋瑜刷地睁开眸子,连连往后退去,直到挨着床沿,“没有,只有早上出门时吃了一块豌豆糕。” 吃得少就算了,还要被迫与他折腾一整夜,难怪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也无。手臂腿脚更是酸软得很,她稍微一动便察觉不妥,粉雕玉琢的脸颊比身下锦褥还红,简直能滴出血来。 外头天色尚早,院内被青黛色掩映,薄雾蒙蒙,晨曦微露。 霍川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不喜她离得如此远,冷声命令:“过来。” 这回宋瑜无论如何不敢听从,以为他又要……强撑着坐起身,在丫鬟到来之前穿好中衣,她将衣裳扔给霍川,别过头羞赧道:“你快穿上。” 霍川丝毫不见慌张,因宋瑜身子不便,便没让她帮忙。然而凭借他一己之力却又不能成事,是以在澹衫薄罗到来时,见到的便是宋瑜手忙脚乱给他穿衣裳的场景。 两人都是黄花闺女,当即尴尬地低下头去,“姑娘,郎君……卯时到了,可要婢子伺候?” 宋瑜被人看了正着,恼羞成怒,当即将自己裹在被褥中瓮声瓮气道:“不起了,不起了。” 引来霍川低笑,宋瑜只当他在嘲笑自己,不满地哼了一声一动不动,蝉蛹似地包得严严实实。 霍川亦不勉强,他不习惯丫鬟近身伺候,便让人找来明朗。 恰好明朗早已在外头候着,闻声进屋。床榻红纱幔帐垂落,掩去其中盛景,霍川穿戴洗漱完毕,宋瑜仍旧没起,“去准备些早饭来,尽快。” 明朗应声退下,踅身步出正室。 * 成亲第二日本是要到正堂敬茶见公婆的,然而洞房花烛夜,难免睡得晚些,无伤大雅。是以庐阳侯特准两人可以晚去半个时辰,不急过于着急。 宋瑜恍然想起今时不同往日,不能由着她任性,赶忙从床上坐起,招呼丫鬟起床梳洗。 奈何身子太不争气,脚才沾地便轻飘飘地落在脚踏上,澹衫薄罗忙上前搀扶。两人多少知道昨夜发生何事,“姑娘可还能走路,不如婢子去前头说明情况,改日再去……” 宋瑜摇摇头,“这可怎么行,那是多大的不敬。” 这里非比宋府,出嫁前阿母一遍遍敲警钟,叮嘱她凡事小心,处处谨慎。 室内动静传入外头,霍川走到跟前,二话不说将她抱起走到室外。澹衫在后头寸步不离地提醒,看得心惊胆颤,他终于平安地将姑娘放在绣墩上。 “先吃些东西缓一缓,不急着过去。”霍川的手放在桌面,碰到一个绘兰草青瓷碗,里面盛着香蕈鸡粥。他端起来舀了一勺,放到嘴边吹凉再递到宋瑜面前,挑唇意味深远:“昨日累着你了。” 他掌握的方向不对,瓷勺正对着宋瑜的鼻头,她瘪瘪嘴虽为嫌弃,但也抬头乖乖地吃了下去。 她吃一口,霍川便喂一口,不一会儿整碗鸡粥便见了底。 宋瑜本就胃口不大,再加上昨日饿过头了,目下已经有七八分饱。她满足地舔了舔嘴角,“我吃饱了。” 她的胃是鸟儿大小不成? 昨日抱着便觉得手臂腰肢细得紧,仿佛轻轻一折便能断,对此霍川很不满意,让丫鬟往她面前碟子里添了几块糕饼,“将这些吃完。” 宋瑜哪还吃得下,她摇头不迭,“不要了,太多了。” 这种求饶讨好的声音,免不了让人想起昨夜光景,她也是这样糯声恳求,可惜没有效用。霍川噙着笑意,以手支颐笑了笑,“三妹想让我喂你吗?” 他的喂法跟平常人不一样,宋瑜可不敢领教第二次。况且有丫鬟在场,里头定有侯夫人的人,她不想成亲第二天便被另眼相待,连声拒绝:“多谢园主好意,我自己就行。” 霍川蹙眉,“你叫我什么?” 宋瑜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习惯了如此叫他,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少顷她恍然大悟,两人都成亲拜堂了,再这么叫实在不妥。只不过要她唤出那两个字,实在有些困难,她抿唇不语。 眼瞅着霍川脸色越来越差,她才细如蚊呐:“夫君。” 霍川面容稍霁,仍旧很不痛快,“大声一些,我听不见。” 真是典型的得寸进尺,宋瑜鼓起脸颊瞪他,反正他也瞧不见,是以一时间气氛很有些微妙。两人僵持不下,许久她才泄气般豁出去道:“夫君。” 底下丫鬟吃吃地笑,唯有她红了一张俏脸。 偏偏霍川还理所当然地回了句:“嗯。” 只是嘴角渐次上扬,那弧度想掩藏都没有办法。 ☆、第46章 鸳鸯扣 仲夏时候,清晨阳光不炽烈,畅风透过槛窗绡纱徐徐吹入,沁人心脾的惬意蔓延至身体各个角落。雾散云开,露出浅金色的第一缕阳光,掠过屋顶鸱吻,斜斜照入忘机庭的正室。 宋瑜吃饱喝足,浑身力气充盈全身,除却酸疼之外走路倒无大问题。她接过澹衫递来的巾栉擦了擦手,偏头见霍川业已整饬完毕,慢条斯理地起身走向门外,“少顷无论陆氏同你说什么,你全不必放心上。” 初来乍到第一天,总要立些规矩威严的,何况侯夫人这样不甘示弱的脾性。早在多年前霍川便已将她脾性摸清,彼时她对付霍川母子二人不遗余力,心狠手辣,时至今日不见收敛,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霍川对她的恨意直刻入骨髓,每回见她却掩饰得不动声色,他不过在等一个机会罢了。她对待母亲的所作所为,迟早有一日报应到自己身上。 宋瑜担心他抛下自己先走,三两步并上去,“我知道的,你等一等我。” 侯府她统共来过一次,住不到一日便匆匆离去,是以里头结构摸不清楚。院内比宋瑜广阔气派得多,犄角旮旯固然不少,走廊千回百转蜿蜒延伸,轻易寻不得路。 霍川有意放慢脚步等她,待她行到身旁十分自然地包住她小手,“像别院那样,你在前头为我引路。” 身后有丫鬟紧随,除了澹衫薄罗还有府里丫鬟,宋瑜垂眸看了眼两人交握双手,抿抿唇没挣扎。 早晨她才起床,昨日的婆子便来到屋中,用意显然。 紫檀漆木盘上搁置着一方白缎,澹衫手捧着递到婆子跟前。那婆子低头乜去一眼,不悲不喜的样子,她是代替侯夫人来验收的。常年跟在陆氏身旁,连性格都随她,随时绷着一张脸不苟言笑。 她走到宋瑜身旁弯身行礼,“奶奶慢用,前头命我来传话,您昨日劳累,不急着到前院见礼,侯爷和夫人等候片刻无伤大雅。” 话虽如此,可她怎么好让长辈在前头等候? 这侯夫人真个好手段,轻轻松松一句话便足以让她无地自容。宋瑜原本低垂的头霍然抬起,静静地盯着婆子半响,颔首应道:“劳烦你替我传话,不敢让二老久候,我这就前去。” 那婆子露出惶惶神色,连忙行礼,“奶奶折煞老奴了,岂能劳烦,老奴这就去回禀。” 说罢才一路退至门外,捧着那方印有她血迹的绸缎。 她没有害羞的工夫,低头将藤萝饼几口吃完。不知前头有何荆棘等候,她才来第一天还是别整特例了,免得落人话柄,日后被拿来取笑。 * 因起得早,算上吃早饭的时间,他们去的其实不算迟。是陆氏时辰算得早了些,刻意在正堂提早等候。 廊下两人并肩而行,宋瑜一壁走一壁端看府内景致,将那些标志性摆设牢记在心,免得出了差错闹笑话。可惜她高估了自己,才转一个弯便全忘了,只记得他们方才走过一道月亮门。 霍川知她身体不适,是以并不着急,皂靴一步步踩上青石台阶,沉稳而缓慢。 如此宋瑜只好跟着他放慢脚步,她牵群上台阶,两人一路无话。盖因她极不自在,两人之间忽然变得亲密无间,好不适应……正胡思乱想之际,便听霍川迟疑着问道:“你身子可利索了些?” 宋瑜的脸登时红成一片,所幸他声音不大,只有离得最近的澹衫薄罗听见了。 怎么会利索?她每走一步便十分艰涩难受,完全是强撑着走完这段路,泰半力气凭借他身上。说到底是怪谁,若不是他昨晚不知节制,能造成这般光景? 宋瑜愤愤然瞪视他,灼灼视线教人无法忽视,霍川不着痕迹地牵了牵唇,“待敬过茶后,便放你好好休息。” 不让她休息还能怎么?宋瑜禁不住心中腹诽,她撅嘴抠了抠霍川手心,故意加快步伐往堂屋走去。 霍川一路从容不迫地随她前行,及至堂屋门前才松开两人的手。一下子少了软嫩的触感,他竟很有些不舍。 四方天地条案两旁各置两把官帽椅,霍元荣和陆氏端坐两旁。底下是一脸跃跃欲试的霍菁菁,身旁是年纪与她相差无几的两个姑娘。大抵是妾室所生,模样堪称中上,并不打眼。几人对面坐着个模样婉约的少妇,大约才二十上下,肤色略苍白,同堂屋内喜气洋洋的气氛格格不入。 霍川与宋瑜相携入屋,宋瑜两手按在身侧,低头恭恭敬敬地问候了句:“见过父亲父母。儿媳失礼,让二老在此等候,实属不该。” 陆氏将目光移到她身上,声音饱含肃穆:“既知我同侯爷在此等候,为何又姗姗来迟?” 方才分明是她说可以晚到一个时辰的,宋瑜在心里不满地辩白,面上仍旧诚挚。她手指交缠,倒真像是为难局促的模样,正欲开口解释,一旁霍川已然替她答话:“目下辰时未到,应当不算晚才是。虽说侯府人丁稀薄,但二老此举不免过于急切了些。” 他从不称呼侯夫人为母亲,如同不叫庐阳侯为父亲一般。以往没认祖归宗尚且可以接受,如今既然住回侯府,便是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言罢不等陆氏有任何反应,他已抱拳弯下腰去:“成淮拜见二老,愿父亲母亲身体康健。” 虽说问候得晚了,但他胜在态度恭谦,一句话将陆氏出口的训斥堵在嗓子眼儿,训不出口十分憋闷。她握了握云纹扶手,决心不同两个毛头孩子计较,左右她有更重要的一张牌…… 思及此往下方少妇方向睇去一眼,眸光微动,势在必得。 * 婆子捧着茶托到宋瑜跟前,上面并排摆着两盏墨彩小盖钟,宋瑜拿了左边一碗上前递给庐阳侯,“父亲请用茶。” 庐阳侯笑眯眯地接过:“好好。” 他跟霍川长得并大相似,只有嘴唇相仿。霍川的模样泰半遗传自她母亲,如玉般雕琢的五官,晶莹剔透,白璧无暇。当年霍元荣便是对她一见倾心,从此念念不忘,才会不顾家中正室在外兼祧。 十来年过去,他虽增涨了不少果敢威严,但仍旧改不了骨子里的懦弱无能。他对陆氏,虽有爱情,但大多被岁月打磨得消失殆尽。更多的是年轻时观念不和,争执吵闹留下的偏见,再加上陆氏将他挚爱残害致死,这道坎儿无论如何过不去。 他目下凭借一腔愧疚要对霍川好,想弥补多年前过错,可惜为时已晚。霍川不感激他,霍川的生母更是再也看不到。 说到底是个可怜人,富贵显赫又如何,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 是以才有了那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宋瑜一点也不同情他,无非是自作自受,像她阿耶和阿母那样多好,一生一世携手相伴。 喝罢儿媳茶后,他又递了宋瑜一封红包,语重心长地道:“希望我含饴弄孙那一日,不会来得太晚。” 宋瑜只觉得这封红包沉甸甸的,她慎重的捧在手中,不知该作何回答。 早在两人迈入堂屋时霍菁菁的目光便围绕这他俩转,滴溜溜地聪慧狡黠,目下见宋瑜尴尬,禁不住俏皮地出言缓和:“耶耶,你说得太直白了,嫂嫂脸都红了!” 音落笑嘻嘻邀功似地看向宋瑜,便见她红霞更甚,嗔怪地瞪了她一眼,转身去端另一杯茶。 这声嫂嫂叫得实在顺口,霍菁菁道庐阳侯说得直白,她何曾不是如此。难为宋瑜一张薄面皮,一个早上不知被调戏了多少回,好在承受能力较强,没有因此而脸上充血。 相较之下陆氏不好应付得多,她面无表情地接过宋瑜递来的茶,“听闻你们昨日将徐嬷嬷支开了?” 宋瑜心下咯噔,不知她此刻提起此事为何,“是有此事。” 她摸不准陆氏什么意思,是以只先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悄悄抬眼打量她的神色。只见她神色如常,并未有苛责的趋势。 未等宋瑜松气,她继续缓缓:“徐嬷嬷是宫里退下来的老嬷嬷,行事规矩有经验,昨日我特意送去是想帮你二人一把。毕竟有些事不明白的,都可以向她询问……罢了,我本想着将她送予你使唤,既然你不中意,那便日后再说。” 谁稀罕一个木头成天杵在跟前? 别人不好说,宋瑜是头一个不愿意的,她可不想以后也变成这副模样,低头静静应了声“是”。不送到她跟前再好不过,宋瑜巴不得不再看见她,涂添堵心。 侯夫人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嗯,将儿媳茶一饮而尽,效仿庐阳侯给她递了封红包,“我另外准备了一份礼物,少顷命人给你送去。” 宋瑜敛下眸子,先拜谢起来:“多谢母亲费心,儿媳感激万分。” “日后都是一家人,不必这样客气。”侯夫人将她从地上扶起,倒真有些和乐融融的模样。 尤其这句话说得颇为入耳,听得一旁庐阳侯连连点头,“对,是一家人。儿媳委实客气了些,在我们面前尽管放松便是,大可不必如此。” 宋瑜抿唇一笑,做的恰到好处:“是,儿媳省得。” 话虽如此,谁敢真正做到放松,宋瑜由始至终便提着心肝,惴惴不能放下。 * 龚夫人转了方向,目光落在下方那名少妇身上:“老夫人在山上法音寺念佛,连你二人婚事没赶得上参与。府中香火本就不旺盛,诚哥儿走的急,留下琴音一人孀居。她便是你的嫂子,理应向她敬一杯茶。” 一番话多种况味,宋瑜才知道侯府除了侯夫人之外,更有一个老夫人。自打霍继诚过世之后,她便一心向佛,更是不管家中情况如何。她只知道霍继诚去时年轻,不知他尚有一妻,难怪入门时只觉得少面容悲戚,神情恹恹,与旁人都不相同。 细想之下更是可以理解,任谁死了丈夫都不会好受,更何况是如此年纪……大越民风比以往开放许多,民间女子穿衣打扮愈加开放,婚嫁逐渐自由,并非不可改嫁。然而她既已嫁入侯府,便注定与旁人不尽相同。 这侯府门面,注定她只能将一辈子的光阴葬送于此。 宋瑜循着龚夫人目光睇去,对上一双柔和平静的眸子,她怔忡须臾,应了声是便踅身走去。 墨彩小盖钟递到她手上,宋瑜觉察她手指冰凉,“嫂嫂请用茶。” 陈 琴音对她弯了弯唇,看着是个极好说话的人。她象征性地饮了两口,将茶搁置在八仙桌上,拿起桌上一个檀木雕花的方盒。打开后里头是一对鎏金银钗,玉燕栖于枝 头之上,造型别致,“这是我陪嫁中最喜爱的一件饰物,挑来挑去没有比它更合心的,如今便转增于你。倒希望你同二弟生活和睦,同这燕子一般惜春惜福,和和美 美。” 宋瑜惕惕然接过,“多谢嫂嫂,这礼物贵重,让宋瑜受宠若惊。” 她瞧着人畜无害的模样,但其中真假又有几分。燕子虽报春,但更有另一种蕴意,那便是对人事更替,失态变迁的不甘与惋惜,她在暗自表达什么? 心中辗转千百回,也猜不透她内心想法。宋瑜抬眸看她,便见她笑容淡淡,“早听说陇州有位出了名的美人儿,纤细明媚,是旁人无法比拟的绝色。今日一看,果真名不副实,比起我来,这银钗戴在你身上或许更有价值。” 她所言非虚,堂屋四个姑娘,另有好几名丫鬟,大都颜色姣好,各有千秋。然而自从宋瑜前来,只消往中间一站,不必说话亦不必张望,轻松便将她们压了下去,顿失光彩。 白玉双脸,仿佛月光雪色一般通透无暇。粉面含羞带怯,是属于新嫁娘才有的甜涩,微红粉腮,一笑妆来。樱唇一点桃花般,瞧着漂亮得不像话。若是搁在天子宫中,想必都没有几人能与她攀比。 宋瑜便不多推辞,目光下垂不经意落到她手上。她的手总是有意无意地放在小腹,是下意识的防护,心中疑惑,正欲开口便被陆氏截去了话头,“见你二人相处融洽,我便放心了些。琴音近来情绪欠佳,宋瑜得空便多去陪她一些。” 宋瑜尚未从她话中品出什么滋味儿,她便已全盘托出,“月前郎中诊断出她有两个月身孕,彼时诚哥儿已经……苦了这孩子,生来便是个没有父亲疼爱的。我年纪大了,同你们说不到一块儿,今日见你和琴音相处得来,不如便多劝慰开解她,毕竟心情着实对身子有影响。” 嫂嫂怀着身孕,宋瑜下意识便去看她的肚子,才三个月根本不显怀,加上她骨骼纤细,是以与常人没有两样。 侯府要添新人了,怎能不教人高兴,饶是宋瑜这个半生不熟的新娘子,也禁不住翘起嘴角,“恭喜嫂嫂,嫂嫂定要将自己照顾好,孩子才能平安长大。” 陈琴音涩涩牵了牵唇,“承弟妹吉言……” 后面应当还有一句,但她却半响都没说出来,余音在梁柱上萦绕几圈,飘渺散去。 她如何不希望孩子健康平安,奈何他生下来便注定是坎坷的命盘。没有父亲是其次,若是个女儿倒好,是儿子便不大容易了……她小心翼翼地扶着肚子,陆氏得知她有身孕后,欢喜之色溢于言表。 怎能不欢喜,这孩子是侯府嫡室嫡孙,身份正经,继承爵位理所当然,岂是一个外室能争的? 哪怕暂时让霍川入府,将他写入霍家族谱,都不能真正承认他的身份。 陆氏指甲不自觉掐进了肉里,却不觉得疼。她先前不讲此事公开,是怕有人借机对陈琴音不利。如今开诚布公的交代清楚,便是给众人敲了警钟,表明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此时再想加害陈琴音便不大容易,颇有些掩耳盗铃的意思。 可她委实想多了,宋瑜对她小心之心尤为不屑,那好歹是一个小生命。他们再丧心病狂,也不会残害一个未成形的婴孩。 * 堂屋另外两个庶出姑娘没机会插话,倒是霍菁菁活络得很。她见气氛有些尴尬,便起身将宋瑜拉到跟前,“阿瑜,你快过来我这里瞧瞧,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 说着献宝似地将一对金翠嵌珍珠耳坠捧到她跟前,一看便是价值不菲,这姑娘败家的本事与宋瑜不相上下,“我觉得这耳坠配你再合适不过,这是前年生辰宴上李尚书家女郎送我的,我因喜欢便一直收藏着,见到它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你。” 盒内红绸上铺着一对盈盈润润的耳坠,光泽柔和,确实是极品。霍菁菁是真心诚意地待她好,上回花朝节也是,她莫名其妙地买了一大堆有用没用的,至今都在柜子里搁着,特意辟出一处存放。 宋瑜禁不住心头一热,拉着她的手嗯了一嗯,“待会儿你同我回忘机庭,我也有东西送你。” 说罢不忘另外两名女郎,偏头笑吟吟地望向她们,“二位也一并前去吧。我虽未见过你们,但进了一家门便是一家人,因辈分略长你们些,姑且做大自称为姊。不知两位妹妹芳名?” 进了一家门,便是一家人,好暖心的一句话,丝毫不见做作之态。 不止庐阳侯面露满意之色,连霍川都露出和悦神态。 女儿家打交道他插不上话,是以只坐在一旁听她软声谈话。到如今才知她还有如此镇定沉着的一面,平常在他面前却只会撒娇……霍川想起她在怀里娇憨情态,难免有些不耐,这敬茶也忒长了一些。 那两位姑娘分别是妾室李氏和赵氏所出,稍长的那位看着更圆滑一些,穿石青色对襟大袖,起身朝宋瑜盈盈一礼,“楚兰拜见嫂嫂。嫂嫂初来乍到,却将我和素兰记在心上,使我二人受宠若惊……” 说罢她身旁的姑娘也起身行礼,但是却不如霍楚兰会说话。她生了副尖锐刻薄的嘴脸,让人瞧着不大舒服,尤其抬眼瞧你的那一瞬,眼里好似藏了许多诡谲,“多谢嫂嫂。” 宋瑜微蹙起眉,虽为不适但也勉强应下,“……不必。” 这一番敬茶总算结束,因新婚燕尔,侯夫人特准她未来十天不必见礼,在屋中好生养着。 大抵是见她走路姿势艰涩,都是女人,对此颇能理解。只是十天委实多了一些,不知是不是不待见她,正好如了宋瑜心意,她扭捏了一阵便应下。 “偏厅有两位姨娘候着,你等下前去见一面便是,日后有个印象。”侯夫人同她交代。 妾室是上不得这种台面的,更别提有资格喝她亲手递奉的茶水。待恭送庐阳侯夫妇离去后,宋瑜便前往偏厅会面两位姨娘。她们等的时候太久,目下俱已昏昏欲睡,见她来了恍然惊醒,起身见礼。 从模样上大约能看出是谁的母亲,穿鹅黄衫的这位便是楚兰之母李氏,宝蓝挑线裙子的便是素云之母赵氏。 两人被头顶侯夫人压制多年,早已没了初入府时的傲骨矜贵,只剩下戚戚恭敬。 宋瑜跟两人随意寒暄了两句,她原本就不是话多的人,叫她做这事着实有些为难。是以没说几句话便要冷场,她顺势起身离开,外头霍川静静地坐在八仙椅等候,另外还有霍菁菁没头没脑地探看。 * 她见宋瑜出来,热情地挽着宋瑜手臂喋喋不休,“楚兰和素云先回去了,道是傍晚再去忘机庭。这样正好,我可以同你单独说一些话,你嫁来我家还习惯吗?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安排的地方?” 她一壁说一壁带着宋瑜往外走,全然忘记身后还有一人。 便见霍川的脸色愈发阴沉,两人一早上没能亲近也就算了,偏偏此刻又插.进一个没眼力见儿的霍菁菁。没人为他引路,明朗唯有上前托起他小臂,“郎君是否一并走?” 前头霍菁菁与宋瑜已经到廊庑,他不悦地抿了下唇,“叫宋瑜回来。” 明朗微楞,但见他没有玩笑的意思,便诺诺应了声是,摸着脑袋不明所以地走向外头 槛窗下传来喁喁谈话声,是明朗同宋瑜对话的声音,间或夹杂着霍菁菁的咋呼声:“你陪着二兄不就是了,非要阿瑜去做什么!我还有话同她说呢!” 霍川重新坐回八仙椅上,冷冷地哼了一声,表情阴寒,尤其不满。 不多时宋瑜折身重回堂屋,便见他坐在椅子上,恰好处于背光一面,脸上表情被阴影掩盖,微垂着头模样不清。她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两步,在霍川跟前立定:“为何不走?” 霍川两手交握放在膝头,“没人扶着,走不动。” 该走不动的是她吧?何况以前不都是明朗扶着? 到如今她都腿脚酸软,还要耐着性子由他折腾。宋瑜撅嘴不想跟他说话,踅身正欲离去时,被他牵住了手。 ☆、第47章 忘机庭 宋瑜是当真打着不管他的主意,无奈冰凉手指轻轻扣住她手腕,她挣了两下竟没能挣脱。 霍川顺势极其自然地于她十指相扣,起身立到她身旁,“这种时候,你难道不应该说一句,你以后就是我的眼睛么?” 他的手掌结实硬朗,与宋瑜绵软的纤手不同,酥麻的触感从相贴的指缝中传便全身,奇异的感觉汇入心头。宋瑜下意识收缩,尚未动作便被他这句话震撼得口不能言,这是哪儿跟哪儿,谁要说这么肉麻兮兮的话? 她无意间嫌弃地咦了一声,身子一抖,细微的声响被霍川敏锐地察觉,便见他行将转晴的脸上出现一抹翳色。 宋瑜是个很灵活的人,见他露出不高兴,自然要顺着他一些,“我不当你的眼睛,因为我是你的小棉袄。彼时我贴父母的心,目下嫁到侯府来,只好贴你们霍家人的心了。” 此话不假,她很实在,既然已经嫁给霍川便准备同他过一生一世。哪怕目前并不能完全接受他,但心里也会告诫自己,劝服自己。 这句话果真让霍川高兴不少,他举步往外走,“不必管其他人,只贴我一个人的心足矣。” 宋瑜真想对他傲慢自大的背影吐一吐舌头,怎奈抬眼往门口一睃,便见霍菁菁一副被雷劈中的表情,木讷讷地觑着他俩。待捕捉到宋瑜探来视线,装腔作势地扶着门框倒像一旁,发出受不了的声音。 不晓得她在门口听了多久,宋瑜有些窘迫地看着她,抿唇颇有些埋怨的意味。 霍菁菁拿绢帕掩唇,朝他俩摆了摆手,“不必在意我,你们两个新婚燕尔,我可以理解。” 霍川蹙眉,毫不客气地询问:“你怎么还没走?” 她不是一般的没眼力见儿,到了如此境地都没打算离去,反而挽住宋瑜另一边手臂,“我原本就有话同阿瑜说,是二兄你横插一脚。” 说罢摇了摇头长吁短叹,“虽然我知道你舍不得阿瑜,但总要分给我一些时间,哪能一天到晚腻在一起呢?” 说罢笑吟吟地向宋瑜寻求支持,“阿瑜,我说的对不对?” 两边都不好得罪,宋瑜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她打定主意不回答这个问题,殊不知迟疑便酿成大错,霍川面无表情地松开她的手,冷声唤来明朗:“回忘机庭。” 忘机庭是他们两人的院落,起初宋瑜不明白何意,怎么起了个如此六根清净的名字。后来霍川对她解释才明白,顾名思义,忘机便是忘却心机,回归本性的意思。宋瑜禁不住对他有些另眼相待,阴寒的外表下藏了颗赤子之心,真是个怪人。 不容她多想,霍菁菁已经搀着她往外走,“今日你没见着祖母,她在山上待了月余,是个极和蔼可亲的人。不知祖母何时才能回来,你若是想见她,我可以带你前去。” 宋瑜脚步微微一顿,旋即不动声色地跟上去,“我才入侯府,还有许多规矩学习,不急于这一时半刻。祖母既然在寺庙留宿,必定是涂个清净,不乐意被人打扰的。” 霍菁菁歪着脑袋想了想,“你说的也对。” 转 过一道月亮门,不知不觉两人便已到达忘机庭门口。转入浮雕万马奔腾影壁,便见院内桐树旁摆着一张弥勒榻,榻上斜躺着一人,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懒怠地乘凉。临 近晌午,日头渐烈,头顶蓊郁树叶在地上打下一片阴影,碎金一般的光影稀疏打在他身上,整个人身上都镀了一层朦胧的光。 霍川半张脸被阴影遮挡,他薄唇微微抿着,饶是如此都好看得令人心悸。身旁明朗不停地摇着蒲扇,头顶冒出一圈细密汗珠,他随手擦了一把抹在身上,继续老老实实地摇扇子。 霍川今日无事,日后几日都没甚大事。盖因众人都知他才大婚,只消不是重要的事都酌情往后推延。诚如霍菁菁说的那样,新婚燕尔,大家都能理解的。 世子之位需要请封天子,加上他身份始终名不正言不顺,办起事来总归不大容易。况且大越法律有规定,外室生子即便得到家族承认,最多只能获得极少一部分财产,并无继承爵位的资格。 是以霍川若要堂堂正正地封为世子,需得先将他的母亲纳入侯府才是。 可惜他的母亲唐氏,早在十多年前便离世了。 * 仲夏的天气委实燥热难耐,宋瑜只穿薄衫都禁不住香汗涔涔,尤其看他这副惬意模样便益发地热了,下意识以手做扇。她没有树荫遮凉,是以举步与霍菁菁一并进入堂屋。 霍菁菁一路叽喳不休,清脆的嗓音很有特色,霍川一定能听到她声音才是。 然而两人从他身旁走过,非但没引起他任何反应,他反而抬手遮住眼睛,下颔绷起露出不悦。 宋瑜也是有脾气的,方才他在堂屋无缘无故对自己甩脸子,眼下又对自己不理不睬……只有他会发怒吗,她心里也不痛快着呢! 在宋府哪个不是言听计从地哄着他,就连宋琛那个处处与她唱反调的,关键时刻都知道护着她。唯有他,一次次对自己发脾气还不觉愧疚,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着实使人恼怒。 宋瑜三两步上前来到他跟前,夺过明朗手中的蒲扇,末了觉得不解气,又踢了他的小腿一脚,拔腿便走。走了一半觉得有事忘了做,踅身重回他跟前,仰头重重地从鼻子里出一口气:“哼!” 霍川盖在双眼上的手总算放下,稍微一动宋瑜便已跑远,这个敢做不敢当的胆小鬼。 她脚步声渐次远去,霍川低落的心情豁然开朗,垂眸翘起唇角,轻轻地呵笑一声。 “傻。” 连明朗都被宋瑜方才那一番举措惊呆了,愣愣地立定没能回神,手上空空如也,蒲扇早已被她夺了去。 闷热夏风十分应景地从树下穿过,头顶蝉鸣不绝,听久了有种别样的安逸。 明朗连忙表态,“小人再去另找一把。” 天气如此燥热,若是没有蒲扇打风,实在熬不过去。霍川不置可否,重新躺回榻上闭目养神,明朗几步便走远了。 * 侯府老夫人年过六十,因常年吃斋念佛的缘故,身子仍旧硬朗精神。 是个十分和蔼亲切的老人,尤其疼爱霍菁菁和霍继诚这对兄妹,可想而知嫡孙逝世对她打击多大。她尚未从悲恸中缓过劲来,便得知霍川要回来的消息,一时间百感交集,索性到法音寺静养去了。 多年前他母子二人来到永安,在侯府受尽折辱,这些事情她虽没参与,但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的。由是对霍川这孩子既惭愧又陌生,多年过去,有些事情她早已想通,不知该拿何脸面面对霍川,索性躲起来眼不见为净。 大约是山上过于清净,一个月过去都不见她有回来的趋势,庐阳侯命人前去递了好几回话,她都未有任何回应。 这些话霍菁菁是不可能对宋瑜说的,她虽看着没心没肺,关键时刻却知道轻重缓急。这侯府里的许多事情都不能让宋瑜知道,否则二兄不会放过她。 是以她一直拉着宋瑜闲扯,从西大街的成衣铺子到东大街的脂粉店,几乎将整条永安街的光景都与她叙述一遍。宋瑜身子不舒服,勉强撑着给庐阳侯夫妇敬茶已属不易,如今还要耐着性子听她唠叨。 所幸两人关系无需顾忌许多,宋瑜随性地趴在美人榻上。澹衫薄罗给她按捏肩背,她偏头懒洋洋地听着,偶尔符合一声。 薄衫轻透,合着是在自己房中,稍微扭动露出肩头也无人在意。霍菁菁原本坐在花梨木五开光绣墩上,目光偶尔朝她睇去一眼,谈话声戛然而止。 她眯起眸子端看宋瑜圆润小巧的肩头,指着一处不怀好意地问:“阿瑜,这是什么?” 宋瑜下意识咦了一声,因在身后瞧不清楚,但看她贼兮兮的模样已能猜出七八分。昨晚霍川非要她趴在床上,这姿势委实怪异得很,况且五感异常强烈……她啜泣着求饶,却一点用都没有,霍川执着地在她肩膀及蝴蝶骨落下多处吻痕。 宋瑜二话不说规整衣裳,从榻上坐起面红耳赤:“你、你若是没事就回去……我想休息会儿。” 霍菁菁眯起眼笑,她是故意打趣宋瑜的。 她虽比宋瑜小一岁,尚未及笄,但因性子开朗缘故,对男女之事多少知道一些。她弯起手指刮了刮脸颊,“羞羞。” 再说下去宋瑜的脸当真要成煮熟的虾子了,她举起榻上引枕往霍菁菁身上砸去,“快别说了!” 霍菁菁眼疾手快地躲开,她没事,却听身后一声闷哼。 两人齐齐往后看去,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清早堂屋的楚兰素云。宋瑜连忙从榻上坐起来,嗔了霍菁菁一眼关切问道:“没事吧?怎么来了也不让人说一声,我和菁菁正玩闹呢,没想误伤了你们。” 说着走到跟前,被砸中的是素云。她低头揉了揉额角,少顷低声道:“素云无事,多谢嫂嫂关怀。” 引枕虽缝制得柔软,但砸在身上保不准疼痛,宋瑜不放心,直到她再三保证没大碍才作罢。 澹衫从内室捧出来一个朱漆木盒子,是宋瑜从家中特意带来的。她知道府中有女眷,是以挑了铺子里几样卖的好的胭脂水粉,还有一种她自制的七香玉容散,洗脸融于水中,能使皮肤光洁细嫩。 姑娘家没有不爱这些东西,何况是陇州第一美人的心头好。两人果然露出喜色,连一向淡薄的素云也主动朝她道谢,放佛迫不及待要回去一试。 宋瑜不善于应付人,说了几句便怏怏地泛起困来,她实在找不着话题了……可这两人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霍楚兰偏头看向院中,“方才来时见二兄睡在外头,屋内更为荫凉,为何不到屋里来?” 宋瑜还惦记着两人置气的事,悄悄掐了掐虎口勉强打起精神,“他大抵喜欢伴着蝉鸣睡觉,不必在意。” 霍楚兰哂笑,自知说错了话,便不在这上头纠缠,聪明地换了旁的话题。 可惜宋瑜困倦得很,她不能在两人跟前打呵欠,是以忍得眼眶泛红。霍楚兰向她问了些保养身子的问题,“嫂嫂身上香味好独特,不知用的什么熏香?” 宋瑜端坐起身子,虎口早已被她掐出道道指甲痕迹,“平常用过兰草白芷熏香,不过并不常用。” 本以为话题就此便结束了,谁知她锲而不舍地问:“兰草闻着似乎不是嫂嫂身上这香味,您这香味恬淡适中,不知嫂嫂能否指教一二,好让我回去也照着调一调?” 宋瑜着实被问得烦了,连霍菁菁都看出她的不耐,起身正欲帮着解释,便见门口竖了一道修长英挺的身影。他背着光,显得格外挺拔,正是霍川无疑。 “她不熏香,是本身便带有的异香。” 霍川由明朗引着,旁若无人地走到宋瑜身旁坐下,面上无波无谰,出口的话却是刻薄不留情面,“四姑娘无需强求,这香味与她最为适合,旁人用了反倒东施效颦。你目下用的熏香倒是不错,同你气质相符。” 他不咸不淡一句话惹得霍楚兰无地自容。本就没什么感情,再加上霍川的性子,是以他说起话来根本不考虑旁人感受。 宋瑜抿唇觑他一眼,说得头头是道,其中内情谁知道呢……明面儿上是夸她,不过是怕别人熏了这种香味,他就认不出来了罢? 霍楚兰低头绞了绞绢帕,“嫂嫂真是个妙人儿,连身上香味都是自带的。楚兰方才失礼,让嫂嫂见笑了。” 总不能把话说得太难堪,否则日后没法相处。霍川才将人打击过,宋瑜给她留了一些面子,“我见你对这些很有兴趣,改日若调出了新香料,便让人送一些给你。”说罢她歉意一笑,“不过我目下真有些乏了,若是并无别事,不如便各自散去吧。” 霍菁菁率先起身,朝她眨了眨眼睛,“嫂嫂好生休息,我改日再来陪你。” 说罢领着她的丫鬟离去,临走前着意瞧了楚兰素云一眼。她一走,两人也随之起身告辞。 逐客令下的足够明显,若再赖着不走,那便是真个愚钝了。 * 屋内总算清净下来,宋瑜揉了揉眼睛起身走向内室,她目下只想好好睡一觉。 方才疲于应付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听得聒噪,好在总算将她们打发去了。半个身子都倚在澹衫身上,她闷闷地交代:“烧一桶热水,待我睡醒之后想洗澡。” 大中午的洗澡,说起来委屈怪异,但她真个受不了了。 昨晚到现在身上一直都极不自在,黏黏腻腻。末了不忘瞪一眼罪魁祸首,霍川端坐在八仙椅上,坦然自若地品着香茗。 澹衫不无为难,“临近午时,姑娘是否吃过饭再睡?” 宋瑜摇摇头,“不吃了,没胃口。” 然而她话音刚落,霍川便已吩咐:“去布置饭菜,吃过后才能休息。” 理所应当的口气委实惹人讨厌,宋瑜还在与他置气,忽听他自作主张安排自己行为,当即不满地瞪圆了眼睛。但见他平平淡淡,无一丝商量的余地,宋瑜的气焰逐渐弱了下来……当丫鬟端着食盒布菜时,她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就当是感激他方才帮助自己好了,宋瑜安慰道。 宋瑜心情不佳,是以吃得不多,没两口便停箸转向内室床榻。 临走前忍不住悄悄看了眼霍川,便见他神色如常,仿佛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去留。她抿了下唇,倒在竹簟上茫然地盯了会儿床帐,不多时昏昏睡去。 分明昨日很累,这一觉却睡得极不安稳,梦里颠沛流离,光怪陆离。她是被梦中场景惊醒的,醒来后已然傍晚,直棂窗外红光掩映,云蒸霞蔚。 床头有两个丫鬟候着,是阿母给她另添的陪嫁,分别唤团絮和燕阁,都是活络灵巧的人。团絮见她转醒忙递上茶水,宋瑜就着喝了两口润喉,她黝黑眸子滴溜溜盯着琉璃小插屏,好似要将其看透。 插屏后头确实有人,是段怀清在给霍川开药方,不时传来低低絮语,难怪惹得宋瑜好奇。 她推开茶杯,穿好鞋履缓步走去,踩在地上几乎发不出声音。 “两日一次,先尝试一番……若是见效我便继续为你医治。”段怀清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 他前日才抵达永安城,在城内一家医馆当值。 陇州已无牵挂,宋邺经由柳荀老先生诊治后,身子日益好转,他很是放心。他本就是四处游历的性子,没有定居的地方,在永安逗留一段时间未尝不可。更何况……他想起霍菁菁娇俏的面容,往霍川跟前凑了凑,“菁菁在府上吗?” 霍川蹙眉,毫不犹豫:“不在。” 他是什么人霍川再清楚不过,心气浮躁,居无定所,根本不适合霍菁菁。虽关系不大亲,但霍川始终是为她考虑的。 段怀清不满地直起身,寒心地摇了摇头,余光瞥见外头立着的宋瑜,笑道:“嫂夫人醒了。” 两人谈话内容她不好插话,是以便立在一旁观望片刻,未料想被抓个正着。 宋瑜对他客气一颔首,目光落在一旁散落的药材上,便知他此行目的。她与段怀清不熟,只寒暄了两句便退开,不打搅他们治眼睛。 * 人刚醒总有几分混沌,宋瑜立在堂屋喝了两杯茶后才逐渐清醒。 将段怀清送走后,有下人陆续往内室添热水。宋瑜还当是给她置备的洗澡水,当即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转过一道描金牡丹折屏,便见霍川立在跟前,正由明朗伺候着脱衣裳。 外袍才解下两颗盘扣,她脸上一红忙往后退,可惜为时已晚。 霍川已经察觉她的存在,他面无表情地唤道:“过来。” 起初宋瑜不知他在唤自己,又往外走了一步,旋即霍川平静毫无起伏地念道:“三妹。” 若要排个不怒自威第一人,非他莫属。 宋瑜泄气般停住,转身无可奈何地问道:“园主要洗浴,唤我过去做什么?我不过是闯错地方罢了。” 可气的是明朗在霍川出声时便已离去,留下她独自面对这尴尬场面。 情急之下竟然又唤出园主二字,霍川沉下脸。 没了人手帮忙,他唯有亲手解扣子,修长匀称的手指上下动作,很快便褪下鸦青色长袍。“你不是也要沐浴?不妨同我一起。” 好不要脸,谁稀罕同他一起洗。 宋瑜往浴桶乜去一眼,瘪瘪嘴实话实说:“你洗的是药浴,同我的不一样。” 霍川脱衣服的动作顿了顿,少顷低声道,“确实不一样。” 他露出白皙精壮的胸膛,宋瑜目光禁不住被他吸引过去,诱人的曲线一直延伸到身下中裤。眼见他有继续脱的趋势,尽管不是第一次见到,宋瑜仍旧下意识背过身去,“若是无事……我就先出去了。” 霍川并没像她想的那般,而是举步来到她身后,抬手揽着她肩膀带入怀中,“为何生气?” 她鼓起脸颊,“因为不高兴。” 霍川抿了下唇,耐着性子继续问:“为何不高兴?” 本以为她要说什么惊天动地的指责,谁知她憋了许久,居然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楚兰身上是什么气质?” 霍川一顿,没明白她是何意。 回顾今日对话,霍川不过说了两句话,他来来回回想了好几遍,终于恍然大悟。他揽着宋瑜的手臂收紧了些,凑到她耳旁低低地笑,“我也不知道。” 宋瑜明显不信,“那你还说什么……” “随口说的。”霍川咬着她的耳垂,听到她呼痛才意犹未尽地松开,“旁人什么香味我管不着,我只记着三妹的。” 宋瑜敛眸拧了拧他手臂,“我还是生气。” 霍川扬眉,自然知道她是因何而气,但叫他如何开口?难不成说吃一个小姑娘的醋? 霍川静默片刻,极低地叹了声:“我错了。” ☆、第48章 音缈阁 药浴足有一个时辰,宋瑜自然不可能全程在旁,她遂退至内室。 忘机庭原本没几位丫鬟,除却宋瑜从家中带来的外,剩下六名便是陆氏送来的,另外还有两个看门的婆子。瞧着倒是挺会来事,做事也伶俐,没发现任何不妥的地方。 霍川药浴完毕后她再去洗浴,浸在热气腾腾的热水中,宋瑜趴在桶沿闭幕眼神,总算舒服不少。浑身惬意舒展,疼痛消褪不少,使得她都不愿意出来,直到澹衫在外头催促,她才慢慢吞吞地从里头出来。 随手披了件轻薄纱衣,光脚踩在洁净木质地板上,她转出折屏往内室走去。 床榻上懒怠地躺着一人,霍川松松垮垮地披着件玄青氅衣,更衬得皮肤白皙如玉,衣带未系,露出光洁的胸膛。宋瑜只看了一眼便默默移开视线,床榻被人占去,她只好屈坐一旁绣墩上,双脚踩着脚踏涂抹黄丹红玉膏。 从脚趾到小腿,一点点划开细心地涂抹均匀,可使皮肤滋润软滑,红白鲜洁。青葱十指才用水木樨染的蔻丹,红艳夺目,放在细白小腿上颜色鲜明。 大抵是香味太过浓郁,霍川抬手碰了碰眼睛上覆着的巾栉,“什么东西?” 宋瑜抬眸扫他一眼,复而低头,“黄丹磨成的粉,加鸡子清跟杏仁粉调和的,涂在身上很有效用。” 他方才老老实实认罢错后,宋瑜决定原谅他一回。毕竟仔细想一想,能从他口中听到“我错了”三个字,委实是不容易。 阿母常常告诫她,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她谨记在心。 音落只听霍川几不可闻地嗤笑一声,手往外探了探恰好碰到宋瑜肩膀,再往上便是她娇嫩的脸颊,毫不留情地捏了捏,“我的三妹将自己养得这么好,是特意为了我吗?” 宋瑜黛眉轻颦,避开他的手咪呜一声,“我从小就这样,早已成为习惯,你少往脸上贴金。” 仔细说起来,她也不清楚何时开始,对自己皮肤格外重视。幼时旁人夸她生得好,她会沾沾自喜,后来便逐渐在意起来……她揉了揉被捏疼的脸,不满地朝霍川瞪去一眼,自作多情就算了,还非要将她拉下水。 霍川对她的回答很不满意,翻起刚才的旧账来,“叫我一声。” 不知他哪根筋搭错了,宋瑜穿好鞋袜正欲起身,莫名其妙地睨他一眼,“为何叫你?” 他不言语,端是没得商量的口吻。窗外月朗星稀,廊下灯光昏昧,昆虫鸣叫不绝于耳,愈发衬得室内寂静沉默。 澹衫薄罗已经烧了准备在室外等候,准备伺候两人洗漱。宋瑜因才洗过头发,发尾滴答的水珠浸湿了后背,隐约透出精致的蝴蝶骨。她不想在这问题上多做纠缠,是以想了想便顺从他意,“霍成淮。” 这是宋瑜头一回叫他名字,带着试探和商量的语气,轻轻浅浅,吐气如兰。 平常的名字从她口中唤出,竟然格外好听。 霍川眉峰压低,情绪不明,“出嫁时你阿母莫非没教过,不能直呼夫主姓名?” 宋瑜极其认真地思索一番,“没有。” 是以霍川脸色益发难看了些,他重新躺回床榻上,巾栉早已被拿了下来。宋瑜这才看清里头裹着药渣,大抵是段怀清给他开的药方子,他却随手扔在脚踏上,“过来,我眼睛有些疼。” 宋瑜一动不动,十分怀疑他话里真实性。 方才还好端端地同她说话,怎的突然就疼了起来?然而除了这一声,他再无任何声音,好似真的痛极。宋瑜不敢让他真正出事,是以没多犹豫便走上跟前,立在床头端详他模样。眼窝一圈青紫,还残留着一些褐色药渣,睫毛被水渍打湿倦怠地垂下,看着竟可怜得很。 宋瑜拾起地上巾栉清洗干净,给他重新覆上双眼,却猛地被握住手腕—— 霍川疏忽睁开双目,刹那间让人有种错觉,宋瑜几乎以为他看见了自己!她惊愕地张了张口,没来得及叫出声,便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拽得脚下趔趄,毫无防备地跌入霍川的胸膛。 她下颔恰巧撞在霍川骨头上,上下牙齿咬在舌尖上,登时口中便溢满腥味。她眼眶泛起一圈红色,头顶是霍川冷淡提醒:“既然你阿母没说过,那便由我告诉你。女子出嫁后只能唤对方夫主,旁的一概不准。” 音落许久没得到宋瑜回应,他禁不住握了握柔韧腰肢,“可是听明白了?” 斯须宋瑜低声抱怨:“我咬着舌头了……” 有时恼怒了,霍川恨不得将她狠揍一顿,可是听着她可怜巴巴的语气,终究舍不得动手。 * 两人气息交缠,霍川将她紧紧压在身下,一遍遍啃噬她粉嫩的唇瓣,从里到外。 手渐次变得不规矩,宋瑜却无力挣扎,被他索求得头昏目眩。她身子止不住颤抖,试图躲开却无能为力,霍川不住地追逐她被咬伤的舌尖,统共那么点地方,她能躲到哪里去?宋瑜从来不知道,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还能如此近,仿佛互相融在对方的骨血中。 她嘤咛一声,修长脖子仰出漂亮的弧度,如此脆弱不堪一击,仿佛稍微一捏便能要她的命。霍川从她锁骨一路向上,停在她唇瓣上,这才将人放开故意问道:“还疼吗?” 宋瑜一双水眸朦胧,氤氲着薄薄一层情.欲之色,格外动人。确实是不怎么疼了,盖因她全部心神都被霍川攫住,带往另一个世界。 说到底不就是想让她唤一声夫君,宋瑜抿唇别开头,她才不上当。 得不到她的回应,又瞧不见她的神色,霍川的手掌放在她脆弱的脖子上,“只要日后别再让我听见园主二字,其他都随你。” 宋瑜诧怪地咦了一声,原来他是介意这个? 这个要求着实容易办到,她轻轻地哦了一声,往里头挪了挪给他腾出一块地方,“好吧。” 感情还是勉强了?霍川平躺在她身旁,想起白日光景,“还记得他们口中的太夫人吗?她兴许没几日便会回来。” 宋瑜登时紧张起来,一改方才松懈模样,跽身在角落瞪圆了双眼,“不是说还得好些天?怎么说回来就回来了?” 她大惊小怪的模样委实可笑,霍川禁不住起了逗弄之心,“自然是回来见你的。” 宋瑜果真好骗,闻言更加忐忑,独自在床榻坐立难安。若不是外头灯光熄灭,丫鬟泰半休息了,她或许真会从床跳起来做准备,“何时回来?我是否需要做些什么,菁菁说她不难相处,可……可我还是不放心,她还说过侯夫人不难相处呢,你笑什么?” 起 初霍川只是不着痕迹地翘起唇角,后来拿弧度越来越大,轻易便被宋瑜捕捉。他无需掩饰,放肆地低笑出声,没见过这样可笑又可爱得令人心疼的姑娘,“你怕她做 什么,成亲那日她既然没回来,便是对着门亲事不大重视。既然不重视,更不会刁难你,她常年吃斋念佛,是个清心寡欲之人,你只需顺着她的脾气说话便无大 碍。” 他难得有说这么长安慰人的时候,可惜宋瑜仍旧不能安心,心情比见公婆还要沉重几分。大概因为先前见过庐阳侯夫妇,心中早已做好准备……然而这个太夫人不同,她没见过,仅凭想象勾勒她的模样,越想越不能心安。 宋瑜重复问道:“太夫人何时回来?” 霍川将她拦在怀中安抚,“大约四五日。” 从法音寺到永安城路上需耽搁一两日,再收拾三两日,算下来正如霍川说的那般。宋瑜睁眼盯着他下颔,似乎要看出窟窿来。 * 成亲头三日过去,霍川便有些繁忙开来。 今日端王府设宴,他也在受邀之列,辰初便已出门。彼时宋瑜仍在梦中睡得死沉,双手扒拉着他的脖颈,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霍川轻手轻脚地将她拿开,饶是如此仍旧惊醒了她。 宋瑜揉着眼睛钝钝地睁开眼,话语带着浓重鼻音,“你去哪儿?” 明朗在外头候着,以备随时待命。请函前两天便下来了,端王是个爱猫成痴的人,府里一只名贵白猫诞下四子,浑身雪白无一丝杂色,特意为此设宴邀请京中权贵前往,有意相赠。 不知为何瞧着宋瑜这娇憨的模样,霍川便想起端王府的猫来,可是有他的这一只可爱? 霍川揉了揉她的头顶,“去王爷府走一遭。” 宋瑜迷迷瞪瞪地哦一声,大清早的很不清醒,旋即又重新倒回簟子上。 耳边似乎听到霍川问了一句,“三妹,你想不想养猫?” 宋瑜翻了个身,咕哝道:“想。” 此后如何她便再无印象了,盖因已昏睡过去。一直到辰末被澹衫唤醒,见床榻仅她一人,才想起早晨与霍川的对话。 新婚三日是该歇息够了,她借着身体不适为由在忘机庭过了三天清闲日子,但有些事情总归逃不掉的。她一壁穿衣服一壁问:“大嫂住在哪个院子?” 给她整理袖缘的是府里丫鬟,名唤霞衣,平常瞧着心灵手巧,没出过大过错。目下她动作未停,脸上有些微笑意,“在西南方的音缈阁中,少夫人可要前去?” 宋瑜点了点头,确实有这个意思。她怀着身孕,不方便来忘机庭说话,那便由自己过去,况且侯夫人还说过让两人相互照应,总得有个照应的样子。 用过早饭宋瑜在内室捣腾一通,将上回送给楚兰素云的香粉另备了一份,送去当作见礼。 路上她随口问了一句:“太夫人何时回来?” 今日澹衫薄罗不当值,是霞衣和另外一个丫鬟陪伴,名字太绕口了,她一时竟唤不上来。到底伺候了三天,宋瑜不好意思询问,是以泰半事情都吩咐的霞衣。 “大抵就这两日,少夫人若是在意,不妨趁早准备一番。”霞衣搀着她上阶石,垂头恭恭敬敬答道。 宋瑜也有此意,她始终不能如霍川所说,做不到坦然处之。可说起来,究竟要准备什么? 她浑无头绪,应当送一份礼物才是,胭脂水粉固然不合适,旁的又拿不出手。宋瑜苦恼极了,打算从音缈阁回去后再好好准备。 音缈阁与忘机庭很有一段距离,这道门转过那道门,让宋瑜好一通记。最后实在给绕得晕了,索性放弃。反正有丫鬟引路,时间长了总能记住,不急于这一时半刻,她安慰自己道。 * 旁人院子里都栽种花草树木,品种繁多,而甫一进入音缈阁,入目便是一坪土壤种着草药。品种许多都不认识,旁边还有个小丫鬟在打理,抬头见着宋瑜连忙站起,脏兮兮的双手羞怯地背到身后,懦懦地打了声招呼:“二、二少夫人。” 少顷醒神咋呼一声,恍然大悟的模样:“婢子这就进去通传!” 说罢便火急火燎地跑了,没见过这么迷糊的,宋瑜禁不住笑,大嫂跟前伺候的人怎的恁有意思。院里另有其他扫洒下人,见着她均恭敬地行礼,宋瑜款步步入正室,便见陈琴音正从内室走出。 两人迎头相撞,宋瑜推开半步施施然唤了声嫂嫂:“嫂嫂如今身子非比寻常,快别出来了。前几日我偷懒一直没来看您,还望您心里不要怪罪于我。” 她说话时眸中含笑,目光真诚,再加上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教人如何怪罪得起来? 陈琴音抿唇,踅身往屋内走去,坐在一方交椅上,“你同二弟才大婚,肯定有诸多不适应,我也经历过这样的事,自然能够理解。” 不过短短几日,她瞧着益发苍白了一些,身子纤弱轻飘飘的,好似风一吹便摇摇欲坠。不是说有身子的人要好好养着,她为何跟旁人不同?三个月根本不显怀,大袖衫罩在她身上很是宽松,根本瞧不见肚子曲线。 宋瑜忽地想起一事,在她身旁坐下气馁道:“我今日原本带了薄礼打算赠送嫂嫂,仔细一想似乎不妥当,便不拿出来献丑了。” 谈话间已有丫鬟送来热茶,味道与平常喝的不同,宋瑜端着饮了一口,便苦得咋舌不已,“这茶的味道好奇怪。” 两 人喝的不同,陈琴音是普通茶水,她笑了笑解释:“这里头加了苦丁,能够清热败火。这几日天气热,喝些苦丁茶对身体有好处。”她才有身孕几个月,不适宜此 茶,是以便没喝。说罢想起宋瑜方才的话,“不知弟妹带了什么好东西,前儿楚兰素云到我这里来,说了你不少好话,想来定是被你收买了。如此倒让我更加好奇起 来。” 宋瑜仍旧喝不惯这味道,叫人另换了一杯,“是我从家中带的脂粉香粉,都是我平常用过觉着很好的。可惜方才仔细一想,其中不乏有沉香的成分,我听旁人说这物对身怀六甲的女子不好。若真如此,断然不敢害了您。” 想必陈琴音也知晓,她甚至没多看宋瑜带来的盒子一眼。室内早已撤去沉香檀香等熏香,她才诊断出三月不到的身子,很不稳定,凡事都得小心。 见状宋瑜颇为受伤,将檀木盒子交给霞衣拿下去,转而另起话题,“我瞧方才嫂嫂模样,似乎对医药颇有研究,连院中都种着药草之类,莫非嫂嫂还精通医术?” “精通不敢当,不过略知一二罢了。”陈琴音拿绢帕沾了沾嘴角水渍,朝她睇来一眼,清清冷冷的瞧不出清晰,“早年家中出售药材,我跟着父亲便学到一些,平常小病小热拿来应付一番倒是可以,不敢卖弄。” 宋瑜对这些倒是有兴趣得紧,一连问了许多问题,端是要回去效仿的架势。 陈琴音瞧着好笑,便毫无隐瞒地说与她听,甚至命人拿来笔纸分门别类地写下来,名字功效习性,让宋瑜连连称叹。 鲜活明艳的娇嫩脸庞,与侯府的所有人不尽相同,是让人艳羡的活力。陈琴音的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晦涩难辨。 * 端王府后花园设宴款待众人,亭台楼宇,雕梁画栋,入目望去整个府邸美不胜收。 京中有言道端王骄奢淫逸,放荡形骸,其实不尽然。八个字里头除却淫一字,另外七个他全占了。端王是个极其追求完美的人,稍有一点瑕疵都入不了他的眼,是以当他看到霍川出现眼前时,眸光很有几分复杂。 他邀请的人不多,八角亭内正好凑一桌,都是京城有名有望,平常有来往的人家。 端王今年二十有八,身高八尺,风采翩翩,仍旧未立正妃,府上倒有一名侧妃两位庶妃。天子有意立国母嫡妹姬氏为正妃,却被他屡屡寻借口拒绝,他不将成家立业放心上就算了,偏偏迷上了养猫这一闲事,真教人头疼。 光是后院便养了十来只,各个姿态曼妙,步履轻盈地在花丛中穿梭。霍川虽看不到,但却能听见不少猫叫,缠绵悱恻,此起彼伏,听得他眉头从未舒展。 委实太吵了,还是他家小绵羊的叫声听着悦耳。 偏 偏端王怀里还抱着一只,便是才生育的那只母猫。蓝宝石一般的眼睛,毛色雪白顺滑,姿态慵懒地在腿上卧着,几乎不搭理众人,偶尔高兴了便低叫一声,听着没什 么力气。端王对它简直爱不释手,手掌从被毛轻轻拂过,抬眸觑了霍川一眼,“成淮前几日大婚,本王为了这小家伙错过了喜宴。听闻新妇是陇州出了名的美人,成 淮兄好福气。” 一般人应该问一句模样如何,是否属实,当真美吗?他倒好,先是恭贺一番,再问陇州有无什么妙趣的猫,从头到尾对新娘子的容貌半点兴趣也无。 霍川对这些未曾上心,但倒有所耳闻:“城内刘家养了一只猫,眼睛颜色会随着日光发生变化,早晨柳绿,到了傍晚便渐次转为靛蓝,很是稀罕。” 闻言端王果真来了兴趣,当即便命人去打听,心情大为不错,“成淮莫非也喜爱猫?我这儿刚下了几只小崽,不舍得送人,正准备自己养着。品种纯正,你若是喜欢便拿去一只养着。” 恰恰相反,霍川一点对猫一点兴趣也无,只觉得这东西骄傲又难养。他是个耐心极差的人,仅剩的一点点全给了宋瑜,再无心思应付旁人。 他思量片刻,“多谢王爷。” 既然宋瑜喜欢,用来讨她欢心未尝不可。 端王身旁是位年轻的太子少傅,身穿月白长袍,模样俊朗。令尊是中书省尚书,他姓高字祁谦,同端王关系最为要好。 高祁谦随手拨拉了两下猫耳朵,惨遭嫌弃,他将目光放在霍川身上,状似随口提起,“庐阳侯近来可好?月前我到侯府拜见他,见他仍旧不能释怀,形容哀戚。” 两人在霍继诚出殡时有过一面之缘,婚宴上也说过两句话,但因两人都是凉薄的性子,是以仍旧属于点头之交。 霍川捏着山水茶杯微一转,敛眸不疾不徐道:“已大好,有劳少傅挂念。” 高祁谦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唇,“那便好,改日我再到府上拜访。” 一桌人饮酒说乐,侃侃而谈,霍川不胜酒力,十分明智地缄默退出战局。一席酒散,众人意兴阑珊地离去,端王仍旧留有几分清醒,朝他示意,“成淮,你留下。” 霍川脚步微顿,复又坐回石墩上,对面是醉醺醺倚靠在亭柱在的高祁谦。 * 临近午时,宋瑜在音缈阁待了好些时候,是时候离去。 不知为何她跟陈琴音很谈得来,霍菁菁常道大嫂是个寡淡的人,根本说不到一块去。可宋瑜竟稀奇地跟她很有话说,陈琴音说得少,泰半时候是她喋喋不休。不过半日的工夫,宋瑜便对她好感大增。 正欲离去之时,前头忽然有丫鬟通报:“太夫人回来了!” 宋瑜顿时慌了阵脚,怎么如此突然?不是说还要再三两日? 陈琴音也是茫然,但她比宋瑜镇静得多,拾掇一番便携宋瑜前往正堂。“先到前头去,你不必惊慌,只管与平时一样便是。” 宋瑜讷讷地点头,跟在她身后踱步。说是不慌,可她眼下心情依然惴惴,手心捏出汗来,脑子一团浆糊。 从音缈阁到前院有一阵距离,走游廊底下会快一些,但免不了要上石阶。 宋瑜与陈琴音错了半个身子,她因紧张一直半垂着脑袋,是以余光很清楚地觑见身后丫鬟的动作。那是她带来的丫鬟,不是霞衣,名字记不大清楚了。 台阶共有七八级,两人正欲往下行去,便见她伸手在陈琴音身后轻推一把。动作很小心,况且有霞衣在一旁挡着,若不是她这个方向独特,或许真会看不到。 陈琴音身子前倾,足下趔趄踏空一阶,眼瞅着便要栽倒。 台阶虽不高,但这么直挺挺地摔下去依然严重,尤其她还怀着身孕。宋瑜登时错愕不已,伸手拉她时已经来不及,没顾得上多想在空中转了个身,结结实实地垫在陈琴音身下。 她的头碰到栏杆上,发出沉闷一声响。起初身上没有感觉,渐次疼痛传遍全身,尤其背部火辣辣地难以忍受,小腿也疼得很。 身上是惊魂未定的陈琴音,她从宋瑜身上坐起。摔下来时虽极力护着肚子,更有宋瑜在底下垫着,仍旧隐隐作痛。 丫鬟惊慌失措地围了上来,生怕她肚子又任何不测。那里面可是霍家长子唯一的子嗣,侯夫人极为重视,若是出了差错她们担待不得! 丫鬟忙做一团,赶忙去请大夫,另有一个到前院通报。 再看宋瑜,额上无伤,倒是地板渐渐有血迹渗出。霞衣吓坏了,将人从地上扶起来唤了两声,可她已然昏死过去,毫无反应。精致漂亮的小脸变得苍白,双目紧阖,长睫毛怏怏地垂落。 ☆、第49章 糖雪球 正堂固然是没法去了,先将人送回屋里是正经。 丫鬟们片刻不敢耽误,纵然她们有十条命,也承担不起陈琴音肚子里的那位祖宗。几人七手八脚地将陈琴音送回音缈阁,并叫了府中有经验的婆子来照顾,忙做一团。 霞衣将宋瑜扶起,方才不知她伤在何处,目下碰到她的后脑勺,掌心粘稠猩红。她睁大眼急急唤了声“少夫人”,可惜宋瑜早已昏死过去,无法给她回应。原本从台阶摔下来不至于造成重伤,偏巧她撞在鹅颈栏杆上,导致头部受创。 与霞衣同行的丫鬟名唤蝉玉,没料到宋瑜竟然会舍身相救,登时立在远处有些怔忡。直到霞衣吩咐,她才惶惶然将宋瑜从地上扶起,架着送回忘机庭。 * 堂屋太夫人才回来,端坐太师椅上正询问两个儿媳下落,便有丫鬟来哭着通报:“夫人,太夫人,出大事了!” 言罢被陆氏狠狠一瞪,她认得出这丫鬟是陈琴音身边的人,“冒冒失失成何体统,琴音平常没教你规矩不成?” 搁在平常那丫鬟被如此训斥恐怕早已腿软,目下顾不得许多,扑通跪在地上膝行向前,“大少夫人从台阶上摔了下来,正昏迷着,情况恐有不妙……” 前头坐着老态龙钟,发丝银白的妇人正是太夫人无疑,她瞧着比陆氏和蔼些,面目慈悲。闻声焦急地杵了杵云纹拐杖,“怎么回事?好端端地为何摔了,肚子里不是还有一个,怎的恁不当心?” 那丫鬟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具体如何她也不清楚,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二少夫人已然躺在大少夫人身下。她正欲解释,陆氏与太夫人便起身赶往音缈阁,神色紧张。 陆氏一壁走一壁皱着眉头问:“可否着人去请了郎中?” 丫鬟亦步亦趋地跟上,低头惴惴不安,“已经让人去请了,另外还叫了几个婆子来帮忙。” 陈琴音若是出事,定然逃不掉她的责任。以侯夫人对孩子的重视程度,她势必没有好果子吃……思及此不由得益发担忧,祈祷大少夫人最好母子平安。 她们赶到音缈阁时郎中尚未到,床榻静静地躺着一人,由于受惊过度,脸上更无血色。陈琴音睁眼愣愣地盯着床顶帷幔,仍旧心有余悸。她方才悠悠转醒,小腹阵阵疼痛,好在不如刚才剧烈了。 陆氏和太夫人来到跟前,着实关切一番,又担心说得太多使她累着,便将丫鬟叫到跟前询问情况。那丫鬟走在后头,根本没觑见怎么个情况,哪说得出来。 恰好此时郎中到来,覆上一方绢帕打在细腕上把脉,道是受惊过度,动了胎气,日后多加调养并无大碍。话音将落众人皆松一口气,郎中去一旁开药方,丫鬟跟着他去拿药,内室仅剩陈琴音、陆氏和太夫人三人。 陆氏坐在床头绣墩上,严肃地问道:“你实话跟我说,究竟是怎么摔的?” 陈琴音倚靠着引枕,头微微下垂瞧着不大精神,静默许久才缓缓:“有人在身后推了我一把。” 虽然力道极轻,但她却感受到一双手碰在身后,恰好她一只脚悬空,没踩稳便摔了下来。彼时离她最近的便是宋瑜,是以不可能是她,更何况她还救了自己一命。那便只能是丫鬟,两人身后是宋瑜的丫鬟霞衣和蝉玉,她不确定是哪一个。 当陈琴音将想法说与陆氏后,她脸色蓦地沉了下来,“你说那丫鬟是新妇的人?” 陈琴音颔首,旋即料想她必定误会了,是以虚弱地解释:“我从石阶上摔倒时,是她舍身相救挡在我身下的,是以我才能平安地躺在这儿。母亲应当将此事查清楚,不要误会了她。” 闻言陆氏面色稍霁,同她说了几句贴心的话,这才起身离去。 陈琴音欲跽身相送,被太夫人拦住了,“既然身子不好,就应当好生养着才是。不必送了,我们自会离去。” 陈琴音抬头,很有几分愧疚,“祖母回来孙媳竟没能前去恭迎,实在不孝……”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权衡之下自然是她的身子要紧,是以太夫人没有怪罪,只劝她好生照顾自己,安心养胎,莫再出什么差错。 * 两人从音缈阁出来便前去忘机庭,顺道看望宋瑜伤势。 宋瑜的情况比陈琴音严重些,她至今昏迷未醒,血倒是止住了,可是一张小脸惨白惨白,了无生气的模样。澹衫正在给她包扎伤口,白绫绕了一圈又一圈,泪水止不住往下落。 才一早上的工夫,怎的就伤成了这个模样,原本就不大聪明,目下又摔着了头……她心疼宋瑜,这侯府果真是不适合她,霞衣说是姑娘救了陈琴音,可个中原因又有谁知? 太夫人坐在床头长须短叹,“这孩子真个热心肠,为了救琴音把自个儿伤成这模样……” 方才音缈阁谈话她都清楚,是以益发对宋瑜起了怜爱之心。她委实愧对霍川不假,对二人有别样的情怀,本以为霍川回府是为讨回当年所受苦难……见着宋瑜后便打消了这猜想,她看着如此纯善,霍川大抵爱惨了她,才会不顾一切将她娶入家门。 陆氏将今早陪伴宋瑜的两人唤道跟前,“两位少夫人出事时,你二人就在身旁?” 蝉玉低垂着头做出畏惧模样,霞衣据实以答:“回夫人,确实是我和蝉玉伺候。” 内室宋瑜在休息,郎中开了几幅内服外用的药便离去。为不吵着她,陆氏便移到正室审问二人,她面目严肃,使人畏惧,闻言狠狠一斥:“大胆!” 霞衣蝉玉慌张下跪,禁不住浑身哆嗦,心知定然逃脱不了干系,遂迭声求饶。 便听侯夫人的话响在头顶,“大少夫人失足,你两人离得最近。她亲口同我说有人作祟,不知是你们其中哪一个?若是诚实交代,兴许我会酌情处置!” 谁知两人皆摇头,霞衣茫然地觑了蝉玉一眼,眉头微微拢起。然而她惶恐模样不像作假,两人一起生活多年,她是什么脾性自己再清楚不过,谨小慎微,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做这事。 陆氏问不出所以然,着实有些气恼,“霍家子嗣岂容你们这些腌臜之人惦记!” 说罢唤了一声来人,三五名仆从候在门外,陆氏便命他们将霞衣蝉玉带下去,“各打三十板子,只消还剩一口气,不得手软!” 她们虽为丫鬟,但到底是皮娇肉嫩的姑娘,平常人受二十板子便吃不住了了,三十大板简直去了人半条命! 霞衣再镇定此刻也忍不住哭着求饶,可惜侯夫人吃了秤砣铁了心,端是不肯轻饶两人。以免哭声吵着宋瑜,便吩咐仆从将她们带走,在前院行家法。 走时不忘吩咐其他人:“将二少夫人照顾好,出了任何差错,你们的下落便同她们一样。” 众人惕惕然颔首应是,待到人走后对待宋瑜益发上心起来。 * 脸上潮湿不断,好像有一片乌云专门在她头顶下雨,宋瑜摸了摸脸颊,放到嘴里一尝却是咸的。 她缓缓睁开眼才知是梦境,头疼欲裂,尤其脑后更是剧痛。看清面前的人后,哪里是下雨,分明是澹衫在她跟前一个劲儿地哭泣! 澹衫手里端着才煎好的药碗,怎么唤她都不醒,愈发悲从中来,是以才哭得收不住。她举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关切地问道:“姑娘可算醒了,身上有无不舒服的?这是郎中开的药,趁热快喝了吧。” 宋瑜一双大眼睛无力地眨了眨,声音干涩绵软,“我可能是摔得厉害了,身上哪儿都疼。实在没有力气抬手,不如你喂我吧。” 见状澹衫又要落泪,她怕宋瑜看了心烦,硬生生给忍了回去,“好,好,婢子喂您。” 一勺一勺地送入宋瑜嘴边,她口中无味,被腥苦的味道一刺激顿时精神不少。攒眉咋舌,总算将一碗药吃得干干净净。 吃罢药后才想起来问:“大嫂如何,孩子无事吧?” 澹衫颔首,“母子平安,姑娘别担心。” 她这才放下心来,想起无意间看的一幕,“今早陪我的两个丫鬟,除了霞衣外,另一个唤什么名字?她现在人呢?” 澹衫以为她是担心两人下落,是以老老实实道:“是蝉玉吧,她们两人都被侯夫人带去前院了。各打了三十板子,不知情况如何。”语气不无担忧。 宋瑜不再言语,她想跟陆氏说明情况,但深觉情况不简单。蝉玉一个丫鬟,怎会做出这种荒唐事情,必定是有人在后头指使。蝉玉是她身边的人,说出去第一个怀疑的便是她,好在她救了陈琴音,打消了这种说头。 日薄西山,暮色将临,外头红霞映天,她竟然昏迷了两三个时辰。她目下不能下床,澹衫便坐在床头陪她说话,期间薄罗又给她换了一回药。伤口不大深,流的血却不少,以至于宋瑜红润的脸蛋变得苍白,瞧着楚楚可怜。 宋瑜没什么精神,泰半时间都是薄罗逗趣引她高兴,可惜她一笑便牵扯伤口,龇牙咧嘴地喊疼。澹衫将薄罗哄了出去,才到正室便见一人从外头回来,沉稳地迈过门槛。 霍川面上没多少表情,瞧不出喜怒哀乐。后头明朗怀里捧着一只才出生不久的小奶猫,几乎还没有他巴掌,毛色纯白,尚未开眼。 澹衫薄罗连忙退至一旁,恭恭敬敬地唤了声,心怀惴惴不知该如何开口。 霍川确实不知宋瑜出事,行至内室门口停住,从明朗手中接过那只小猫,转头问丫鬟:“宋瑜可在屋内?” 毛茸茸的一团,放在手心痒痒的,霍川很不适应这种触感。屋子里安静的有些不对头,丫鬟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霍川还以为宋瑜不在,是以才如此询问。 澹衫低头欲同他说明情况:“姑娘才醒,回禀郎君……” 不待她说完,霍川便打断:“你们不必进去伺候。” 内室情况他早已熟识,凭借对家具摆放的记忆,不必人领也能走动。音落打开琉璃帘子,举步往内室走去。 * 药碗虽被丫鬟收走,但仍旧留有淡淡药味,同室内恬淡馨香格格不入。 霍川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低唤了一声“三妹”。 早在他回来时宋瑜便已听见外头动静,她想起身,奈何后背和小腿疼得动弹不得,只能作罢。她怔怔地盯着霍川的身影,只是一天没见,却仿佛过了许多个春秋。宋瑜鼻头酸涩,这才发觉竟然有些想他。 她受了伤,头一个想跟他哭诉,想向他寻求安慰。 目光一转落到霍川掌心,是一只才出生不久的小猫,只会发出微弱的叫声。宋瑜眸子一亮,难怪他今早离开问她想不想养猫,本以为是自己做的梦罢了,没曾想竟是真的。 他小心翼翼托着的模样着实好笑,宋瑜禁不住弯起眉眼,“这是送给我的?” 霍川来到床头坐下,将她两手放到腿上,颇有些迫不及待地把小猫放在她手心,“端王家的母猫下了四子小猫,便送了我一只。你看着养就是了。” 宋瑜盯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抿唇嗯了一嗯,实话实说:“我想抱一抱你,可是不能张开手,你能抱抱我吗?” 她不能张开手,是因为肩胛酸疼,霍川却以为她手里有小猫的缘故。难得她如此乖巧地请求,毫不掩饰对他的依赖,霍川心中好似被胀满了一般,毫不犹豫地将她揽入怀中,“我才离开一天,三妹便想我了?” 伤口被他碰到,宋瑜低低地哼了一声,埋首在他颈窝中点了点头,“有一点想,不是很多。” 霍川禁不住低笑出声,抱着她益发紧了些。 宋瑜担心他压坏了怀里小猫,没一会儿便将人推开。她把小猫放在锦被上,那么小一点儿,到了陌生环境惧怕不安,不住地低声咪呜,可怜兮兮地让人心疼。 霍川这才想起刚才闻到的药味,“是你喝药?” 宋瑜知道瞒不住,是以乖乖说是。 旋即手掌便被他握住,力道强硬得不容抗拒,他脸色骤然转变,“为何喝药,是不是……” 宋瑜哪知他想歪了,被他捏在擦破皮的地方,摇头不迭,“不是,不是。” 手下的身子一个劲儿打颤,霍川如何感觉不出,他始知不对劲,霍然放轻了力道细细婆娑她的手背,眉头越皱越紧,“手怎么回事,为何受伤了?” 宋瑜瘪瘪嘴,忍不住跟他倾述,“不小心摔着了。” 果见霍川顿时沉下脸,既是到了喝药的程度,可见摔的不轻。他才离开了几个时辰,怎的就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霍川顿了顿,“还伤了何处?” 宋瑜不说话,只拉着他的手碰了碰腰背和小腿,霍川脸色益发阴沉难看。直到他碰到宋瑜头顶白绫,终究忍不住冷声唤来人,浑身笼罩着阴霾,教人心悸。 澹衫薄罗跪倒在地,终究还是没躲过这滔天怒火,很有些视死如归。 霍川将床头药碗扫落一地,厉声质问:“你们是废物不成?好端端的人竟然照顾成这样,留着何用!” 他很少跟下人发火,平常严厉虽严厉,但大都属于心平气和。眼下确实是震怒,恨不得将一个个斩了泄愤,若不是宋瑜抱着他臂弯求情,或许他真会如此。 这事本就跟澹衫薄罗无关,宋瑜知道如何讨好他,软声恳求,“不关她们事……你不要生气,我什么都同你说。” 见霍川抿着薄唇,不为所动。她挥手示意两人退下,薄罗澹衫惴惴不安地退出内室,额头惊出薄汗。 宋瑜埋首在他胸口,只露出一双红红的耳朵,“夫君,夫君……” 杀手锏果真见效,霍川顿时便略有动容,手掌怜惜地放在她头上,声音仍旧冷厉,“同她们无关,那是谁的原因?” 呼吸之间都是他冷冽干净的气味,宋瑜有些舍不得离开,若是被他一辈子这样抱着也好。她今天格外爱撒娇,或许一受伤便显得脆弱,不由自主地想依赖他,“是府里名叫蝉玉的丫鬟,我今日去看大嫂,身边只带了她和霞衣两人。” 宋瑜将所见情形一五一十地交代完毕,包括她如何救了陈琴音,说完话里很有几分得意:“我方才问了澹衫,她说大嫂母子平安。” 听在霍川耳中却忍不住生气,旁人是平安了,可她呢?浑身上下哪一处是好的? 气恼得想教训她,然而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真要下起手来又于心不忍。心软得一塌糊涂,没见过这么傻的,“下回若再出这种事,只管让旁人去救,你不必去管。” 听罢宋瑜不乐意了,她做了好事怎的还得了教训,“难道我要眼睁睁地看着大嫂摔倒?她肚子里还有孩子呢,是你们霍家唯一的子嗣,出了差错我可担待不起……” “谁说是唯一的子嗣?”霍川捏了捏她脸颊,也只有这处是完整的,因心中有气,是以力道便没控制,“我同你会有许多孩子,他们都姓霍。” 宋瑜羞赧不已,怪他把话说得太直白,偏头一口咬住他手指头,“那是你的孩子,不是大嫂的,自然不一样。” 柔软的舌头无意间扫过指腹,霍川微微一僵,旋即面色如常地抽出手,“快些养好身体。” 另外又补充一句:“这几日哪里都不许去,音缈阁我会让人去慰问,你无需管。” 宋瑜即便想去也是有心无力,遂听话地点点头,反正她刚得了一只小猫咪,兴趣大得很。 方才顾着说话没有理它,才一会儿的工夫便埋在爪子里睡着了。小小的一团捧在手心,简直要将人的心都暖化了,宋瑜低头蹭了蹭它柔软的毛发,“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好不好?我从来没养过猫,不知该怎么照顾。” 霍川对此很随意,在他眼里就是一只畜生,哪里还至于起名字。 不过宋瑜对此乐此不疲,他便随口敷衍道:“我明日让人到王爷府问一声,再告诉你如何养合适。至于名字,你看着起就是了。” 宋瑜对他态度很不满意,撅嘴哼了哼,“那我叫它成淮好了。” 果不其然,霍川薄唇一抿,不悦道:“换一个。” 宋瑜嬉笑,执意要跟他唱反调,“川川。” 霍川扯起唇角,阴晴不定地开口“你从未如此亲近地叫过我。” 唯一的一次还是上回,她被逼到无路可退时,不情不愿地唤了一声“霍成淮”。想不到从她口中听到这二字,竟是托一只猫的福。 宋瑜起名字很认真,来来回回不下十几个,最终决定唤做糖雪球。 盖因这只小猫缩成一团的模样,白白软软的像极了糖雪球,宋瑜对它简直爱不释手。 * 用过晚饭宋瑜又睡了过去,与她紧紧挨着的是糖雪球。原本宋瑜担心压坏了它,想给它在地上铺一个小窝,奈何实在舍不得。好在她受了伤不能乱动,是以退开一些隔着距离,这才放心入睡。 霍川在正室将今日情况了解之后,命人去唤蝉玉前来。她今日才被杖责一顿,根本下不得床,几乎匍匐着被带到跟前。 霍川端坐在太师椅上,开门见山:“何人指使你?” 她后背到腰部一块血肉模糊,只马虎上了一些药,却效用不大。今日陆氏该问的都问了,她端是一个字不肯透漏,要紧牙关只字不提。回去后连霞衣都禁不住怀疑,试探地问她几句话,她缄默不言。 就连面对霍川不怒而威的面容,亦是一派镇定,“没有人指使,是婢子一时鬼迷了心窍。” 无论如何问都是这一句回答,霍川登时大怒,“既然如此,那便一并斩去双手,看日后如何为祸侯府!” 这才从她眼里看到惊惧,很快忍了回去,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 ☆、第50章 单相思 他素来不是心地慈善之人,平常不轻易惩罚下人,是因为没触到他的逆鳞。如今那逆鳞不仅碰了,还落得一身伤,断是无论如何没法忍受。 堂屋鸦雀无声,无人敢上前动作。盖因府内从未有过如此重的惩罚,着实残忍了一些,连侯夫人都只是杖责三十……砍去双手,仆从面面相觑,一时琢磨不出这位郎主是气话或是其他。 不见下人动作,霍川眉峰萃上寒意,踱步到蝉玉身前两步远,“想明白了吗,谁指使你?” 蝉玉两手指甲深深抠进肉中,她浑身颤抖,咬着牙矢口否认:“无人指使……是蝉玉一人所为。” 霍川双手背在身后,紧紧地捏握成拳,阖目冷声:“带下去,斩了双手。” 断然不是开玩笑的口吻,仆从不敢不从,上前将形容绝望的蝉玉从地上拖起,带往后院。在忘机庭恐会吵醒熟睡的宋瑜,夜已转深,前院更加不合适。只听后院传来一声惨烈的呼声,旋即很快被人掩住,再无声音。 * 经历方才那一幕,底下丫鬟对霍川颇有些惧怕,他浑身上下阴气沉沉,仿佛从地下来的罗刹。生怕一不留神惹他不痛快,下场就如同蝉玉一样。 有知道内情的,除了同情之外,最多的便是认为她自作自受。该是活腻了不成,好好的竟去加害侯府两位少夫人,若是大少夫人肚子里的遗腹子有任何意外,饶是她死一百次都不够。 底下丫鬟伺候完洗漱便退下,屋内只留了一盏昏昧白瓷灯,光线氤氲照着床上小小身影。宋瑜缩成一团睡得正憨,忽然觉得床榻塌陷一块,接着她便被一双手臂环住。她恍然惊醒,下意识推开霍川胸膛,“我的糖雪球!” 霍川的脸有些黑,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宋瑜没看到身旁的小猫,神智陡然清醒。还以为是被霍川压在身下,她面色发白哆哆嗦嗦将霍川推开一些,仍旧没看见,“你、你是不是把我的糖雪球压着了……” 说话囔囔的,大抵是才睡醒的缘故,着急得连眼泪都要憋出来了。她才得到的玩意儿,怎的一个晚上不到就遭受不测? 霍川被她推到床沿,只差半寸就能掉到床下。直到宋瑜实在担忧得不行,他才缓缓:“它在地上,丫鬟另搭了一个窝。” 闻言宋瑜半坐起身往床外看去,果见地板上用织金薄褥围了一个小小的床铺,恰好够糖雪球睡。目下它正舒服惬意地窝在里头,小爪子懒洋洋地搭在眼睛上,睡得安详。 宋瑜这才松一口气,重新躺回去,撅嘴埋怨,“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我方才真以为你把它压死了。” 言罢这才察觉两人之间仿似隔了一条沟壑,是她情急之中所作所为。宋瑜声音越来越小,讷讷地盯着霍川,不见他有任何动作,连面上表情都淡淡的。她以为霍川生气了,忙扑到他怀里认错:“是我不好,错怪你了。” 真是个活络的姑娘,难怪讨人喜欢。 然而霍川却牵起唇角冷嘲热讽,“白天不是还浑身都疼,到了晚上怎么浑身都是力气?” 宋瑜被他说得窘迫难耐,其实身上还是很疼的,可是方才特殊情况,便一时没工夫管疼不疼的问题。现在理智回位,她哀哀地唤了一声,“疼,手臂疼头也疼……你给我揉揉好不好?揉揉就不疼了。” 霍川低声冷笑,“疼是活该。” 看她下回还敢不敢这样多管闲事了,分明自己没那个本领,却还要充英雄。受伤了也好,吃一堑才能长一智,霍川虽忍不住嫌弃她,但却听话地给她揉捏起了手臂,动作前所未有的轻柔。 宋瑜惬意地眯了眯眼睛,往他怀里拱得更深了一些,“你方才做了什么?外头吵吵嚷嚷的。” 再动便真的要掉下去了,霍川抱着她往床榻里面移了移。两人之间免不了要起摩擦,绵软的身子毫无缝隙贴着他,幽如兰草的气息身前,霍川免不了起了不该有的反应……可怜洞房花烛夜太过火,他先前顾念着宋瑜的身体便有所收敛,如今过去好些天,尝过甜头之后哪里忍得下去。 他的手碰到宋瑜头顶覆着的白绫,刚腾升起的那点儿旖旎念头顿时消散。先养伤吧,养好了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霍川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哑着嗓音艰涩道:“有个丫鬟做错了事,教训她一两句罢了。” 不是什么大事儿,是以宋瑜了然地哦了一声,没多追问。她困意再次袭来,倦怠地打了个哈欠,“今日太夫人回来了。” 霍川顿了一顿,“我知道。” 她 一连打了三个哈欠,眼睛挤出泪花,无赖地在霍川胸膛蹭了蹭,“可我非但没去看她,还劳烦她老人家亲自跑一趟,心里很过意不起。不如等我能下床了,我们再一 道过去请安?”她脑袋瓜转了转,模样认真,“今日见了一面,太夫人瞧着挺和善的,同我说了一些暖心的话,很像我的祖母。” 霍川低低地嗯了一声,只消她高兴,怎么都好。“待你伤好了再说,明日我先过去一趟。” 宋瑜这才心满意足地嗯了嗯,就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 翌日起来身上轻松不少,许是昨日擦的伤药有用,头也不那般疼了。宋瑜摸了摸脑袋从床上坐起,不远处有两个丫鬟端着水盆巾栉,不知等候了多久。 瞧一眼外头太阳,旭日当空,天空一碧如洗。看模样早已过去辰时,她竟一觉睡到现在! 丫鬟见她起床,恭恭敬敬上前伺候梳洗,态度比以往都端正许多。她们两个模样有些陌生,不像是前头当值的丫鬟,颇有些笨手笨脚的。偏偏又怕宋瑜有任何不满,忐忐忑忑,弄巧成拙。 宋瑜不耐烦地从两人手里夺过巾栉,用自己调的玉容散洗干净脸,睫毛挂着水珠问道:“园……郎主呢?” 其中一位穿鹅黄粗布衫的丫鬟诚惶诚恐,好似宋瑜下一刻便会将她处死似的,“郎君一早起床,目下大抵去了太夫人的院子。” 她颤抖的幅度太大,连宋瑜都免不了怀疑,“你抖什么?我又没怪你,怎的就吓成这样?” 原来昨日霍川处置蝉玉时,恰好轮她俩在外头当值,亲眼目睹了一切,对霍川心狠手辣的段数惶恐至极。因前头缺人伺候,便临时将她俩调到跟前来,没曾想是个恁胆小的,宋瑜才问了一句便扑通跪在地上。 她一跪旁边那个也扛不住了,两个连胜讨饶:“姑娘不要斩婢子的手,婢子虽笨手笨脚,但好歹有些用处……” 端是急得语无伦次,声泪俱下地为自己求情。 这倒把宋瑜弄糊涂了,她捧着巾栉擦了擦脸,好奇地踱步到两人跟前走一遭,“我怎么听不明白,我为何要斩你们的手?你们的手比旁人好看不成?” “不不……”两个丫鬟摇头不迭,简直比哭还要难看,“婢子是怕姑娘告诉郎君,若是如此婢子恐怕……” 宋瑜听着越来越困惑了,她立在两人跟前,缓缓俯身盯着二人眼睛,“从头到尾说一遍。” 一会儿斩手一会儿霍川的,委实将她绕糊涂了,宋瑜大清早没那么好的耐心,她的起床气几年如一日地严重。两个丫鬟见她模样严肃,虽为害怕,但好歹战战兢兢地将昨日事情叙述了一遍。 宋瑜越听越沉默,她睫羽微微下垂,掩住了眼里流转的光华,“蝉玉目下在何处?” 丫鬟低着头道:“在后罩房歇着,昨日被夫人打了一顿,如今又没了双手……整个人只剩下半条命,奄奄一息地在床上卧着。” 宋瑜直起身,头一回模样清冷地睥睨二人,抿唇一字一句道:“日后休要再让我听到你们编派郎君是非,他是怎样的人由不得你们置喙。蝉玉意图谋害大少夫人,是她自食恶果,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她平常是那样好说话的人,一言一行地温婉柔和,鲜少训斥下人。这个侯府真个是非之地,才来多久便硬生生将人换了副模样。宋瑜不无悲戚,大抵昨日摔着了头,从此将她摔清醒了,想事情不如以往那般简单了。 蝉玉是她身边的人,旁人不会认为一个丫鬟有如此大的胆子,有一个怀疑的便是她的主子。有人意图陷害她,宋瑜想遍了阖府上下所有人,最终却被逐个排除,毫无头绪。 陆氏自然不可能,她分外在意陈琴音肚子里的遗腹子,只等着生个孙儿翻盘。即便想嫁祸于她,也断然不敢冒此风险……两位姨娘不无嫌疑,但仔细一想又没任何动机。宋瑜想的头疼,果真不能高估了自己,她索性放弃,等霍川回来后解决。 两个丫鬟还在地上跪着,宋瑜抿唇盯了片刻,“日后你们二人不必在跟前伺候了,回到原本职位去。”她脚步转了转,偏头问道:“薄罗澹衫呢?” 丫鬟俯低惕惕,“今日不轮两位姐姐当值,现在应该在后罩房照顾蝉玉……姑娘若是需要,婢子这就将她们请来。” 宋瑜颔首,唯有她们两个最懂得她的喜好,也能同她说得上话。毕竟在跟前伺候了十来年,岂能没有默契。 她本欲将两人唤来跟前,闻言忽然改了念头,“不必,正好我也去后罩房一趟。” 丫鬟抬眸,面露诧异。 * 宋瑜说到做到,穿戴完毕便雷厉风行地走出忘机庭。丫鬟亦步亦趋地跟上,她身上伤未好,可不能再出意外。 “少夫人腿上未愈,还是在床上歇着较好,万一落下了病根……”鹅黄色半袖衫的丫鬟一脸担忧,好似宋瑜走的不是平地,而是山峦起伏的峻岭。 宋瑜确实走的有些费劲儿,好在小腿是皮外伤,没伤到骨头,每走一步便有刺刺的疼痛。她索性让两个丫鬟一人一边搀扶着,步履缓慢地走向丫鬟居住的后罩房。 如此执意过去,不是为了看望蝉玉,只是想从她口中问出些什么罢了。毕竟她当日举措落在自己眼里,是没法狡辩的。何况听说她平常是个腼腆温和的姑娘,究竟出了何事才会一时鬼迷心窍? 宋瑜若是不亲自盘问,恐怕这几日都没法定神,时刻将此事挂念在心。 后罩房距离忘机庭有些距离,她走两步歇一歇,花了一炷香时间才走到。蝉玉的房间在东边数第五间,直棂门虚掩,窗户半撑起,有细微的话语声从里头传出。 宋瑜从直棂窗走过,偏头乜见澹衫正在给蝉玉换药。两个手腕下空无一物,血肉模糊,不断有血从白纱布下浸出,她看得头一悸,下意识别开头去。 蝉玉往昔红润的脸蛋毫无血色,额头密密麻麻全是汗珠,嘴唇发白。她方才从昏迷中转醒,钻心的疼痛从两手传编全身,她静静地倚靠在被褥上,了无生气。 几人从窗外看到宋瑜身影,谈话声戛然而止,直到她出现在门外。薄罗连忙站起,手里还端着药膏,磕磕巴巴勉强把话说囫囵,“姑娘怎么来了,您身上不是还有伤?这地方晦气,您别进来……” 可惜话说得晚了,宋瑜已然在她震惊目光从迈过门槛,说到底心里总归有那么点不舒服,“我若是不来,怎么知道你们在这儿做好人?”说罢往蝉玉睇去一眼,尽量不去看她双手,只见她模样虚弱,果真如两个丫鬟所说,一只脚都迈进了鬼门关里。 蝉玉接触到她视线,一言不发地转开目光,不肯与她做多接触。 澹衫薄罗被她说得臊得慌,匆匆缠好纱布,认错般地立在跟前,“婢子也是瞧着她可怜,昨日发生那样的事……却没一人照顾……” 她们不知道宋瑜受伤泰半是蝉玉的原因,只当她是被殃及的池鱼,如同霞衣一般。霍川的怒火发泄到她身上,平白无故便丢了一双手,别说日后生活成不成问题,恐怕连活下去都困难。 最无辜的恐怕就是霞衣,此刻正在隔壁屋子躺着。她早晨才换罢药,发了一整夜高烧,混混沌沌的清早才睡去。 宋瑜将几人都支了下去,她有些话想单独问问蝉玉。 澹衫薄罗和另外两个丫鬟退去,均在门外守着。宋瑜距离床头有两步远,静默许久才一本正经地问:“昨日你推大嫂的举动我都看见了,旁的我都不问,只想知道你为何这么做?” 蝉玉面色微诧,她以为自己做的足够小心,未料想仍旧落入宋瑜眼中。 她是府里资历较深的丫鬟,进入侯府时十岁,目下已经有十三年,是老姑娘了。可惜不知怎的,明明有机会也不肯嫁人,偏要守着忘机庭不肯离开。 她一改方才轻松,脸上顿时升起警惕淡漠表情,对宋瑜问题避而不谈,“反正我命不久矣,说再多都无用,二少夫人觉着如何便是如何吧。” 这叫什么回答?哪有人这么敷衍的。 宋瑜很不高兴,她偏不信世上有这么倔的人,“你是单纯地想害大嫂,或是意欲陷害我?” 闻声她竟然扯起唇角艰难地笑了笑,眼神不无嘲讽,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二少夫人好天真,我若真想陷害你,又怎么会告诉你?” 宋瑜被人鄙视了,她抿了抿唇佯装听不见,“这么说就是想陷害给我了,有人指使你吗?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可是无论再怎么问,她都缄默不言,反而低头渐渐笑出声来。声音由低到高,笑得人毛骨悚然,宋瑜下意识后退半步,头皮发麻地看着她。 蝉玉已经不大正常了,一日之内变故太大,打击颇多,早已超出她能承受的范围。 她霍地抬起头来,眼眶泛着血丝,模样狰狞,“他究竟看上了你哪里?” 宋瑜被她这句话唬住,怔怔地愣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 说话没头没脑的,“他”所指何人?宋瑜恍恍惚惚,仿佛又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时间错愕不已,竟然忘记了喊人。 便是这一瞬间的出神,蝉玉拼尽全力从床上跳起,疯了似地将宋瑜扑倒在地。她举着失去手掌的双臂伸到宋瑜跟前,分明发出了笑声,可是泪水却不断从眼眶滚落,灼热的温度滴到宋瑜脸颊上,几乎要将她烫伤。 到此蝉玉近乎癫狂,却又清醒得很,“你既不聪慧也不睿智,只有一张脸蛋生得漂亮,难道这就是原因?可怜我白白等了十来年,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 宋瑜抬手拭去她的泪珠,被她一番话震得惘惘,哪里想得到其中曲折如此……匪夷所思。 她一圈圈咬开纱布,渐次露出里头血淋淋的断腕,“二少夫人可要看一看?这是、这便是他的所作所为……” 宋瑜面色煞白,哪里直面过如此血腥残忍的场面,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惊慌失措地推开蝉玉,“滚开,我不看!” 残破的身子原本就没多少力量,更没有抵抗能力,方才宋瑜是被吓傻了,才一直没反抗。蝉玉被她推到一旁,头部撞在条案腿上,边沿的烛台掉落在地。原本灯油便燃得差不多,露出里头尖锐的烛签,她往前迎凑,转眼便没了声息。 * 屋外听得里面动静,澹衫薄罗推开直棂门闯入,见得里头光景霎时止步。 宋瑜呆愣地坐在地上,白绫短襦上星星点点的血痕,她一脸惊魂未定。蝉玉倒在她脚边,姿势扭曲怪异,面色却异常安详。 两人回神后赶忙将宋瑜扶了起来,澹衫面色复杂地看了眼地上,“姑娘别怕,咱们先退出去,稍后再请人处理……” 宋瑜脚下踉跄两步,堪堪借着她的力道站稳,无意间瞥到蝉玉曝露在外的双手。从胃里泛起一阵酸涩,她控制不住掩唇,踅身走出屋外,几乎要将胆汁呕出来。 薄罗担忧地给她顺气,忍不住瞧了眼内室,“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才一会儿的工夫,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本以为蝉玉这模样掀不起大风大浪,岂料仍是想得简单了。宋瑜被她吓得不轻,握着薄罗的手不住地颤抖,“把她埋了……越远越好,我……我没想到……” 她连话都说不清楚,一张小脸被吓得苍白。除了蝉玉双手给的刺激外,还有她的那番话……实在太出乎意料了,两重的打击,她实在有些承受不住。 薄罗想问究竟发生何事,然而见她这样,忍了又忍才没问出口。澹衫已经命人去支会前院,陆氏会着人处理此事,左右不过是个犯了事的丫鬟,死了都没人在意。 屋外宋瑜缓了许久终于好转,只是精神头仍旧恍惚。她目下迫不得已地离开此处,再也不愿意涉足一步。 宋瑜回到忘机庭坐立难安,脑子里回荡的都是蝉玉那几句话,来来回回魔咒一般。她让人准备热水,浑身上下都搓洗一通,直到身子都搓红了才肯罢休。然而躺在床上,仍旧觉得身上都是血腥味儿……外头阳光强烈,燥热难耐,她却如坠冰窖。 迷迷糊糊地躺在美人榻上,隐约似乎听见霍川回来的声音,她翻了个身坐起来,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跟前。 霍川才从太夫人那回来,严肃之色尚未褪去。明朗将他送到内室门口便退下,守规矩得很。 霍川退下玄青圆领袍,换了身简便长衫随意披着,“三妹?” 屋里有她的香味,但却听不见任何声音,难免让人起疑。 宋瑜黑黝黝的双眸紧紧盯着他,长睫毛一闪一闪,她嗯了一声发出声音。直到霍川走到跟前,她才张开双手主动抱住他的腰,一言不发。 这两天她似乎益发粘人,霍川乐见其成,唇角抿起弧度低声问道:“怎么了?” 宋瑜缓缓松开他,仰起头问道:“以前蝉玉伺候过你,对不对?” 霍川抬起的手微一顿,旋即放在她肩膀,力道不由自主地加重。 ☆、第51章 琉璃猫 十年前霍川母亲唐氏撒手离世,那段日子霍川悲痛欲绝,却又不得不隐忍着,在这侯府之中寻求一丝立足之地。 他的母亲不能白死,他要为她争取最后的尊严与地位,不能就此罢休。 彼时他和唐氏也住在忘机庭,但只是个破旧不堪的小院子,地位更是偏僻,无人问津。忘机庭是后来重建时霍川改的,十年前它甚至连名字也无,却几乎承载了霍川整个幼年时期。 蝉玉行将入府,她怯懦沉默,不懂得讨好人,是以上头管事都不大喜欢,便将她指派到忘机庭做事。霍川跟前唯一伺候的人便是她,但因他性情古怪,几乎没同她说过几句话,寥寥几句吩咐了事。 那时整个侯府都围绕着霍继诚一人转,他年少有为,聪慧不凡,一出世便是众星捧月的存在。相比之下,偏僻院落里的霍川反而显得愈加不堪,他是那样骄傲自负的人,如何能忍气吞声? 不止一次试图在庐阳侯面前锋芒毕露,事后却屡屡被侯夫人暗中加害。没有唐氏护着他,他常常遍体鳞伤,霍川说到底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少年,不懂得何为收敛,是以日子很不好过。 身旁无人,唯有蝉玉肯给他上药包扎,不止一次苦口婆心地劝他,“你做什么非要同他比?原本身份就差了一截子,更应当安分才是。” 霍川断然听不进去,抿唇一言不发。 便是在这种朝夕相处中,蝉玉对他产生了不该有的念头。他虽身份低微,不被侯府认同,但到底生得俊朗明润,有如一块蒙尘的美玉。少年稚嫩的脸庞逐渐长开,出现坚毅冰冷的棱角,也更为精致漂亮。 两人年龄相仿,蝉玉动心是自然的。可惜只有她一厢情愿,霍川从未将她放在心上过……她甚至破罐子破摔,夜晚独自进入霍川房中,只着了一件轻透衣裳,被霍川得知骂了声“滚”赶出去。 蝉玉愈加不甘,凭什么伺候他两年,他却正眼都没瞧过自己?凭什么他可以这样侮辱自己? 恰巧侯夫人身边的人寻她,交代她做一件事情。蝉玉犹豫良久,终究没忍住心动,如若他受伤后没了骄傲的资本,是否会安安心心地同她在一起? 是以才有了日后那一出,霍川被人硬生生从阁楼推了下来。看似是他站不稳,实则有人在身后推波助澜,那人是谁不言而喻。蝉玉没想到的是,他非但受伤了,更是因此双目失明。 然而究竟是好或不好?他看不见了,羽翼尚未丰满便被折断,虽为残酷,但蝉玉并不后悔。 此后他果真哪儿都去不了,府里无人照应,原本侯夫人也命令不准给他拿药。但蝉玉曾偷偷给他送药,全是治疗皮外伤的,眼睛的事她绝口不提。 可惜霍川并不领情,他如何不知怎么回事。他怪不得任何人,一切是他咎由自取,是他天真无知。 * 宋瑜仰着头看了许久,只见他脸色沉沉,下颔绷起没有开口的趋势。悻悻然松开,跽身往后退了退,“那就是真的了。” 她一想起后罩房糜烂的光景,便止不住浑身哆嗦,“我去见了蝉玉,她同我说了些话……我没什么意思,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说罢蔫蔫地耷拉下脑袋,闭眼不愿去想她最后倒下的模样,可是始终在脑海挥之不去。面前是一团猩红色,血腥味扑鼻而来,教人看了心头发悸。那画面在她心里留下了阴影,短期内无法摒除,唯有自己慢慢消化。 霍川声音清冷,“她同你说了什么?” 不难听出话里有一些紧张,不是心虚,只是难免有人搬弄是非,引人误会。彼时他放过了蝉玉,没想时隔多年,她又使了同样的手段。两人之间没有旧情,更无须顾念,况且这次伤的是宋瑜,他从不介意让别人见识到阴狠毒辣的一面。 前院丫鬟许多,他们新婚没几日,霍川起初并不知蝉玉仍在。毕竟多年过去,理应许了人家才是。是昨日宋瑜出事,猛一听到这个名字,才觉得异常熟悉。 宋瑜抬起湿漉漉的眼眸,眸中碧波微漾,身子止不住发颤,“她要我看……那双手……” 霍川沉默,坐在塌沿伸手欲抱她,纤细脆弱的身子没有挣扎,乖巧地蜷缩在他怀里。这才察觉她浑身都战战兢兢,霍川大约能想到是怎么回事,脸上冷冽阴鸷,手上动作却格外温柔。他找到她的双目,手掌轻轻盖上,“别害怕,三妹。别怕,忘记她。” 宋瑜摇摇头,她没法忘记,“她喜欢你,大约喜欢了许久,所以才那么厌恨我……可是、可是我哪里错了……” 她确实想了许久,都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不聪慧不睿智,就不能嫁给霍川吗?婚姻原本就不是这么衡量的,感情更不能,两情相悦已是莫大的不易,何必纠缠旁枝末节。 霍川下颔抵在她头顶,缄默许久,冷声开口:“同你没关系,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声音过于冷漠,宋瑜忍不住掰开他手掌,露出一双疑惑的水眸,“你们究竟有何渊源?” 潜意识里觉得霍川不想提起此事,但她耐不住好奇,想一探究竟。 霍川并非不愿意说,只是多说无益,何必给她徒增烦恼。更何在他认为,蝉玉根本不足一提。 既然宋瑜这么问了,他漆黑的眸子缓缓睁开,眼前是没有尽头的深渊,他在此处徘徊多年,此刻娓娓道来。 * 霍川的话不多,三言两语便将一件事交代清楚。说到他受伤一事,更是一笔带过。 他说时轻松,甚至带着难以言喻的嘲讽,可听在宋瑜耳里只觉得心疼。那么光芒万丈的一个人,忽然变被拉入了深渊,从此世界再无光彩,被迫活在阴暗的角落,该是何等残忍。 宋瑜坐直身子,一本正经地询问:“所以你要报复侯夫人,报复侯府?” 室内丫鬟都被屏退了,静悄悄的只有他两人。宋瑜表情严肃,明知答案是肯定的,仍旧想问个清楚。 他究竟是如何打算的,自己竟全然不知。 霍川不欲多言,嗯了一嗯倒在美人榻上,作势休憩。 宋瑜心里装着事,无论如何是睡不着的,况且早上起得晚,这才午时不到……睡什么睡?她僵硬着身子被霍川揽入怀中,直勾勾地盯着他坚毅的下颔,胡思乱想。 若真如此,他要如何做?侯府出事对他一点好处也无,何况她呢……她也是手段之一吗? 她在怀中不安分地动来动去,霍川哪能睡得着,烦躁地揉了揉她头顶,“同你没有关系。” 宋瑜猛地顿住,不明白他为何轻易便能猜到自己心中所想。 然而下一瞬,霍川阴测测的声音便传来,“不过三妹,你若是做了辜负我的事,下场一定也不好过。” 宋瑜抖了一抖,没有出声。 旋即被他翻身压在身下,霍川的呼吸近在咫尺,端是要将她逼到绝境的架势,“听见了?” 他重量不轻,宋瑜被他压得喘不上气,呜咽一声摇摇头,“听到了,你快起来。” 不知他是哪儿不对劲,好端端的提起这档子事。盖因宋瑜今天不打对劲,大抵是被蝉玉刺激了,对他分明是亲昵的,却莫名有种疏离之感。霍川心中陡然生出不安,迫切地需要她保证。 然而听不到想要的话,霍川没打算放过她。 宋瑜无可奈何,“我不会的,我最怕死了。” 音落霍川毫不留情地嗤笑,大概是觉着她傻,“谁说让你死了?” 宋瑜睁开紧闭的双目,拘谨不安地觑向他,“那你……方才还说……” 下场不好过,在宋瑜眼里与死亡无异。她道行尚浅,跟霍川耍心眼儿只能是吃亏的份儿。 霍川想了想,他断然是不会看着宋瑜送死的。要惩治她的方法有许多,不过他只对一种有兴趣。 * 侯夫人下令将蝉玉埋在城外一处后山,侯府泰半下人埋葬于此。一草席一个坑,无人送行,草草了却残生。 澹衫薄罗知晓是她害了宋瑜后,脸上神色说不出的复杂惭愧,尤其得知她死前恫吓宋瑜,更是羞愧难当。薄罗跪在她跟前,低着头认错:“是婢子不该,让姑娘陷入那等境地……更不该,滥做好人……” 澹衫跪在她身旁,“婢子有错,请姑娘责罚。” 宋瑜顺了顺糖雪球被毛,短短一日它已经跟宋瑜混熟,待在她怀里安逸得紧。 说不怪罪是假的,再不小惩大诫一番,恐怕她二人便再不将宋瑜放在眼里了。宋瑜低敛下眸,念在往昔主仆情分上,“去佛堂前跪两个时辰,我会找人看着你们。另外这月的工钱扣半,去吧。” 澹衫薄罗没有二话,惕惕然道了声是便退下。比起上回跪了一宿,这惩罚算得上轻的,姑娘已经待她们算好了。 桌上菜式逐次撤去,宋瑜却一口也没动,她现在一点胃口也无,能忍住不反胃实属不易。 糖雪球还小,吃不得肉一类的食物,恰好府中后院养着一只母羊,刚下过小羊崽。是以宋瑜便每日吩咐人挤一些羊奶送来,糖雪球约莫饿了,便喝得精光。它小小的身体窝在宋瑜手心,吃饱喝足懒洋洋地休息。 宋瑜便维持着这个姿势,不敢动它,实在忍不住了便会戳一戳它的小肚子。力道很轻,它极低地咪呜一声,仍旧没有睁眼。 霍川有事出去了,顺道去端王府询问如何养猫,大约到傍晚才回来。 宋瑜一个人跟猫玩得乐此不疲,反正她是伤患,没人会趁这时候寻她麻烦。期间侯夫人和太夫人分别来了一趟,都知道了早上的事。虽不知里头情意多少,但宋瑜仍旧做出一副感动模样。 她将亲眼目睹蝉玉推搡陈琴音的事情说了,太夫人听罢唏嘘不已,“真个家门不幸……” 宋瑜低头抿了下唇,她没告诉两人原因,不想惹是生非。 偏偏侯夫人十分精明,决计不会轻易罢休,“那蝉玉是个胆小怕事的姑娘,因在府中时候长,我对她有几分印象。无人指使断不敢轻易做出此事,想必这背后定然还有一人。” 宋瑜霍地抬头,对上她意味深长的视线,心头一窒。 她将霍川害了还不够,如今还打算嫁祸到自己头上吗?宋瑜脸上瞧不出情绪,她迎着陆氏视线坦然一笑,“若真如此,定要将那人找出来,不能让大嫂平白受惊。” 陆氏微一滞,神情淡淡,“说的极是,不过如今死如对证,要找起来恐怕不大容易。” 宋瑜没有接话,她现在开口,等于把此事揽到自己身上。可她实在没那精力管旁的事,索性皱着眉头低声呻.吟,果不其然,太夫人的注意转到她身上,“可是头疼?你这孩子也真实在,结结实实地摔在头上,恐怕没个十天半月好不了。” 说罢便要命人唤郎中,被宋瑜拦住:“不妨事的,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可能有些累了。” 此举果然见效,太夫人头一回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我同你母亲这就走,你好生休息。听说早晨出了事,这才赶来看看你。” 宋瑜颔首,乖巧十足,“谢谢太夫人关怀,孙媳定会早日康复,届时再去看您。” 侯夫人虽有不甘,但太夫人已经发话,便不能强留。末了她淡淡觑一眼宋瑜,其中意味令人捉摸不透,“伤好后去琴音那儿一趟,她感念你救命恩情,常常挂在嘴边念叨。” 宋瑜惕惕然道了声是,目送两人离去。 * 糖雪球还不会走路,据说才生下来四五天,四肢没有力气,软绵绵地倒在锦褥中。 宋瑜不敢给它洗澡,但又担心它身上生虱子,是以只让它在自己小窝里闹腾。薄罗扒开看了看,回眸笑着说:“姑娘,这是只公猫!” 她和澹衫佛堂前跪了两个时辰,原本蔫蔫的毫无生气,走路都不利索。休息一会儿她便恢复活力了,只有澹衫膝头青紫一片,站都站不起来。人和人果真是有差异的,宋瑜不无感慨。 恰巧霍川从外头回来,正值午饭时间,外头桌上摆满菜式,汤都凉了宋瑜也没动筷。她晌午便没吃东西,也不觉得饿,薄罗劝了许多次就是没胃口。目下正兴趣盎然地喂糖雪球喝羊奶,它白绒绒的小爪子动了动,被宋瑜调皮地轻捏住,上下一晃。 果然糖雪球生气了,翻了个身不再理它,也不再吃东西。宋瑜这下慌了,她只是想跟它示好而已,何必生气呢? 宋瑜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它的脑袋,不知该如何是好。府里有养过小猫的,都说才出生不久的小猫离开母亲很难成活,她为此忧虑不已,对它益发上心。以前家里没养过这种小动物,因为阿母对动物皮毛过敏,稍微近身便浑身发痒。 宋瑜幼时不知道何为过敏,偷偷捡了一只巴儿狗回来。因为跟着阿耶出门,路上看见它被人遗弃,很是可怜,便悄悄地藏在衣服底下带回家中。 养了三五天,宋瑜给它洗澡梳毛,同吃同睡,关系一下子亲密不少。彼时宋瑜才七八岁,对一切小动物都有莫大的好奇,连宋琛都不舍得让他碰。后来一日龚夫人到她房中小坐,仅仅两句话的工夫。 因为空气中残存着巴儿狗的毛发,龚夫人尚未走出房间,便浑身泛起红斑,止不住发痒。 宋瑜彼时吓坏了,以为阿母得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病,哭啼不休。此后不必龚夫人说,她自个儿就乖乖地把巴儿狗送人了,送人那日哭得惊天动地。她舍不得,可是没办法,阿母和小狗她只能选一个。 一直到今日这愿望才得以实现,她自然尽心尽力地照顾,兴趣全被糖雪球吸引过去,连霍川走到跟前都忽然不觉。 直到不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听下人说你今天没吃饭?” 宋瑜蹲在地上,怀里抱着糖雪球,仰望他的姿势格外累人。后来乖巧地点了点头,负隅顽抗,“我不是很饿,可能是早晨吃得多了。而且……一点胃口也没有。” 未说出口的那半句,她不愿提起,每提一遍便要回想一遍,胃里翻江倒海。 霍川不听她解释,让丫鬟抱走她怀里的糖雪球,踅身往外走,“吃过饭才能同它玩,否则我便将它送人。” 说着人已到了外室,饭菜凉了,只有让下人重新热一遍。 宋瑜踱步跟在他身后,瘪瘪嘴不大高兴,好像心爱的玩意儿被人抢走了。转念一想霍川今日出门目的,眼眸熠熠生辉,凑到他跟前好言好语地询问:“你帮我问到了吗?糖雪球该怎么养?他们都说我养不活的,我才不信,糖雪球一定能健健康康长大。” 霍川举箸,慢吞吞地夹了一筷子八宝肉放入口中,“忘了。” 其实何曾忘记,端王见他对此上心,还以为遇到了知己,特意为他写了一章养猫日常方法,乐意至极。霍川怎么可能告诉他不是自己养,而是媳妇要养,这种牵线搭桥的事情,少做为妙。 上回霍川所说眼睛会随着日光变化的猫,端王已经命人去寻了,并承诺找到后定会好好感激他一番。霍川本欲婉拒,事后想想不失为联络的好机会,是以便暂时应了下来。 宋瑜把他的话当真了,顿时希冀的小脸蔫了下来,哼哼唧唧坐到一旁,“算了,你一点也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霍川禁不住挑唇,存了逗弄她的心思,“三妹不吃饭,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如何能照顾一只猫?” 早晨的事吓着她了,霍川能够理解,但不吃饭是万万行不通的。何况看她的架势,似乎有将自己饿上三天三夜的趋势,若是他不回来,她就打算这样耗着?霍川听到丫鬟禀报不无生气,原本就受着伤,不吃饭哪能行。 宋瑜气鼓鼓地瞪着他,心里道了许多遍他是“言而无信的小人”。多等一天便多一分危险,万一糖雪球抗不过今晚呢? 只见霍川将一碗白米饭推到她跟前,眼瞅着就要掉到桌下,宋瑜眼疾手快地扶稳。他徐徐道:“将这吃完,我便遣人再问一趟。” 但见还有商量的余地,宋瑜虽不满,唯有照做。 饭桌中央绘兰草白瓷盆中是红红的剁椒鱼,宋瑜只扫了一眼便胃口尽失。她目下看不得这种颜色鲜明的菜式,命人撤了下去,专心致志地扒拉面前那碗米饭。 她双颊撑得鼓鼓囊囊,小松鼠一般,迫不及待地将霍川吩咐的吃完。抬眸觑一眼他,只见他不疾不徐地用饭,两人姿态千差万别,相形见绌。他即便双目失明,也抹煞不掉骨子里拿骄矜贵气的本性,举手投足都令人唏嘘惊叹。 宋瑜看得怔怔,直到霍川停箸问道:“吃完了?” 宋瑜连忙将口中米饭咽下去,闷闷地回了一嗯。 霍川缓缓从袖筒里掏出折叠整齐的宣纸,一手摁着滑到她跟前,“这里头是一些养猫的技巧和方法,还有忌讳事项,你照做便是。” 他语气平坦无澜,但嘴角却是上扬,或许连自己都没察觉如此宠溺。 宋瑜眸色登时发亮,他说忘了原来是骗自己的,惊喜地打开匆匆浏览一遍,十分满意。禁不住扑到他怀中笑弯了眉眼,斗胆在他下颔上轻轻碰了碰,“多谢夫君。” 霍川敛眸,顺势握住她腰肢,看来此行十分值当。 * 此后几天宋瑜沉浸在养猫大业中,励志要将糖雪球养得白白胖胖,康康健健。 可惜她分了太多的精力给糖雪球,以至于无暇顾及霍川,时常将他忘在脑后,连说话都敷衍居多。两人好不容易独处一会儿,她怀里便卧着一只猫,那天晚饭她的主动,倒成了唯一的亲昵。 霍川自然很不痛快,不止一次想将糖雪球提走送人。 他的举动尚未来得及实施,端王府已经派人送来请柬。昨日端王寻着那只稀罕的猫,给它起了个十分贴切的名字,琉璃。猫的双眼确实跟琉璃一般,流光溢彩,美轮美奂。 端王爱不释手,每天最常做的便是在太阳底下观察它的眼睛,如此痴迷境界,也算世间少有。 今日他便迫不及待地邀请霍川前去,邀请他就算了,偏偏请柬上还写着宋瑜的名字。 端王上回成亲没能前往,今次为了表示感谢,特意补送了一份贺礼给两人。恰好想到新娘子国色天香的容貌,便顺道一起邀来,权当举办一场家宴。 霍川捏着这封请柬,眉头微蹙,脸色绝对称不上好看。 若是可以,他只想将宋瑜养在闺阁中,只是他一个人的,谁也不能看见。 然而明朗十分贴心地将日期也念了出来,五月二十五,就在后日。 ☆、第52章 如梦令 身上擦过药后黏糊糊一片,宋瑜索性脱得只剩下抹胸半坐在弥勒榻上。左右房中无旁人,天气十分闷热,她一壁摇着蒲扇一壁乖乖地等候。澹衫正在给她缠头上白绫,伤口总算结痂,不出四五日便能大好。 糖雪球缩在她脚边,睡容惬意。宋瑜碰了碰小腿那块青紫,已无大碍,只是映着她白腻细润的肌肤,颇有些触目惊心罢了。 她长叹一声抱紧了怀中软枕,抬眸觑一眼窗外。左右是没法躲过的,她拖了两天,总要到大嫂那儿看望一遭。 午时行将过去,蓊郁繁茂的梧桐在地上投下一片阴翳,零星几圈光晕摇摇晃晃,热风吹得树叶飒飒作响。头顶烈日炙烤一方,从忘机庭到音缈阁的路程,足以使她出一身细汗。衣裳已经穿得很凉快了,再轻薄便不能蔽体了,饶是如此都让人没法忍受。 永安城的夏天比陇州热得实在,白天热晚上凉,她初来乍到适应不住,已经有风寒的趋势。说话声音囔囔的,夜里间或咳嗽两声,她被霍川逼着吃了两回药,情况有些好转。 音缈阁情况也不见多好,下人各个蔫头耷脑,连圃园里的药草都跟人一样没精神。 仍是上回那个小丫鬟,其他人得空都偷闲去了,唯有她尽心尽力地捧着个水壶,一点点给药草浇水。她余光瞥见宋瑜,连忙丢下手中活计,“二少夫人来了,快里面请。” 态度比上回热情许多,大抵是宋瑜救了陈琴音的缘故,这小丫鬟是个忠心耿耿的,见谁都是一副笑模样。 她一边引着宋瑜往正室走,一边热心地解释:“二少夫人来得真巧,方才二女郎也来了,目下想必正在屋内说话呢。” 宋瑜目露好奇,这两日都没见霍菁菁,听说也不在府里,不知何时的回来的。两人正在内室,那丫鬟只领她到门口便退下去忙自己的,丫鬟泰半都被支开了,只留下两个陈琴音的贴身丫鬟。 丫鬟看到她面色微变,正在犹豫是否该近前通报的档口,她已然来到琉璃帘子下。 帘内隐约有两个朦胧人影,陈琴音仍旧卧榻在床,霍菁菁立在床头。两人之间气氛很有些奇怪,宋瑜本欲打帘进入,但这情况似乎不便打扰,便踟蹰了一瞬。 霍菁菁的声音微有些低,仿佛刻意不让外人听见。宋瑜今日穿的衣裳与身旁青花海水云龙纹落地瓶颇有几分相似,是以两人都没注意外头有人。“大嫂,你本可不必如此。” 陈琴音放在腿上的拳头微微攒紧,她面色平常,语调淡漠,“我自有分寸,菁菁今日来的时间够长了。你才回来,身子定然疲惫,不如好好休息一番。” 霍菁菁对她逐客令置若罔闻,神情罕见的严肃,“我并不见得多累,倒是你……这样做对你一点好处也无,你何必害人害己?阿瑜单纯得很,她若是知道后必定伤心难过。” 夏日午后本就寂静非常,屋内只有两人谈话的声音,宋瑜在外头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她脑子混混沌沌的,大概知道两人所说何事,可是又困惑不解。不是蝉玉一人所为吗,因何又跟大嫂扯上关系? 陈琴音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帘子,颤声些微尖锐:“我顾不得许多,或许同她是无关系……但,谁能保证跟霍川无关?继诚的死,难道真同他一点关系也无?” 宋瑜听得怔怔,脑袋里嗡嗡作响。 霍继诚的死跟霍川有关系?若当日之事是大嫂谋划的,她能得到什么好处?大约是想先嫁祸自己,再牵扯霍川,最坏的结果便是玉石俱焚。 里头霍菁菁急了,极力辩解,“二兄性情虽古怪,但不是那样的人……” 宋瑜没法再听下去,将手里捧的食盒转交到丫鬟手上,三两步走出内室,心绪紊乱。 澹衫薄罗见她出来得早,不由得好奇。然而她脸色煞白,心神不宁,便没有多嘴询问,“姑娘这就回去?” 宋瑜恍若未闻,独自走在廊庑下,拾步上台阶时没注意脚下,险些被绊倒。薄罗眼疾手快地将她扶稳,欲言又止。 * 霍川当真是那样的人吗? 原本霍继诚的死便十分突然,白天好端端的说话,夜晚便猝然晕厥,郎中来时已无声息。 霍川委实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待人亦不和善,心地更加称不上善良,可他真会谋害兄长吗? 宋瑜惘惘的,眼睛盯着外头梧桐树默不作声。她已经一个人呆坐了大半个时辰,任谁来叫都无动于衷,外头仿佛传来霍菁菁的声音,她转了转脑袋,若有所思。 脑海里不止一次回放蝉玉死前的模样,血肉模糊的双手,透出森森白骨……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恰好被进来的霍菁菁看到。 “是不是生病了?这几天天气怪异,陇州又是个暖和的地方,难免会不适应。若是有何不妥千万及时请郎中,拖成了大病可不好。”霍菁菁热络地在她身旁坐下,她换了身鹅黄半臂,语调一改方才沉重。 世上真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地关心你,宋瑜不无感动地点了点头,“请郎中看过了,吃了两服药已大好。” 她知道这个侯府所有腌臜事,全部藏在心底不说,依然是明媚干净的模样。宋瑜想问她一些事情,奈何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譬如她如何知道是大嫂所为,又如何笃定霍川没有谋害霍继诚? 到嘴的话囫囵咽了下去,她既然瞒着自己,便是有什么不能说的原因。前一个问题尚且容易回答,后一个问题,宋瑜总觉得不该由旁人口中道出,她想亲口问一问霍川。 “那就好。”霍菁菁眯眼笑了笑,总觉得气色比往常红润一些,俏丽动人,“方才我先去看了大嫂,听说你为了救她把自己都摔伤了。我这几日没在府上,是以没能及时来看你,阿瑜你不会怪我吧?” 宋瑜摇摇头,转念一想忍不住好奇,“你去了何处,母亲没阻拦?” 音落霍菁菁脸色泛上红晕,罕见地扭捏起来,她别开视线左顾右盼,“还不是段怀清那个江湖郎中,仗着自己跟端王有点关系,便借机把我邀请过去!” 宋瑜恍然大悟,原来不是见别人,而是会情郎去了。早就察觉他俩关系不简单,宋瑜暂时忘却烦恼,眉眼藏不住的笑意,“你同他是如何认识的?以前在陇州,他似乎千里迢迢便是为了寻你。” 姑娘家心里都藏了一颗蠢蠢欲动的心,端看是否挖掘罢了。宋瑜早已与霍菁菁交心,对她的事情免不了爱掺和一脚,况且这是何等的大事,霍菁菁藏得越严实,便越让人想知道。 霍菁菁尴尬无措地摸了摸脸颊,试图转移话题,“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吗?头还疼不疼,二兄去向何处?” 宋瑜认真想了想,“伤口是不疼了,就是淤青下不去。他今早出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 哪知宋瑜虽好骗,但却异常固执,不住地追问究竟何事。后来霍菁菁招架不住,便将两人过往老老实实地交代一遍。 原 来是一对冤家,早在霍川没有离开侯府时便认识了。彼时段怀清同霍川关系好,更对他遭遇感同身受,是以对侯府中人愈发憎恶。有一回出门在外,霍菁菁上前跟霍 川说话,被段怀清不问青红皂白地赶了出去。从此这渊源便结下了,见一次吵一次,可悲的是段怀清吵着吵着对人家生出了不该有的情分,而霍菁菁是一如既往地讨 厌他。 听罢宋瑜禁不住扑哧一笑,心里头对段怀清同情起来。招惹霍菁菁就算了,偏偏还喜欢上人家,真是自作自受。 霍菁菁被她笑得无地自容,“他还说要来府上提亲,可是他目下居无定所,四处游荡……别说答应,阿母必定把他赶出去不可。” 她托腮不无惆怅,心里终究是有段怀清的,否则也不会任性地跟他出去了。可惜两人注定坎坷,她眨了眨眼睛羡慕地看向宋瑜,“还是你好,二兄轻易便把你娶回来了,一不留神便白头偕老。” 宋瑜怔了怔,她从不觉得自己多幸运,相反还波折得很……从霍菁菁口中道出,她不由得正视了一下自己前半生,虽然过程出了大差错,但殊途同归。 * 霍菁菁一见糖雪球便喜欢上了,抱在怀里不肯撒手,半天工夫便已跟人家混熟。 她想借回去养几天,可宋瑜舍不得,她自己养着都得小心翼翼,霍菁菁粗心大意的更不能放心了。最后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待糖雪球成活后,再给她抱去玩两天。 霍菁菁欢喜得紧,抱着宋瑜不住地喊“好阿瑜”,心满意足地离去。 她才走不久霍川便回来,因明日要去端王府上,总不能空手而去,是该好好准备一番。听闻端王有侧妃庶妃,女人家喜爱的东西无非那几样,宋瑜无需为此费神,明日挑几样压箱底带去便是。 霍川拿胰子净手,宋瑜捧着巾栉给他擦拭干净。因心里装事,是以动作十分慢吞吞,恨不得每个指缝都擦得干干净净。 霍川腾出一只手摸上她的脸颊,不留情面地捏了捏,“有话直说。” 宋瑜这才憋出一句,“方才菁菁过来了,知道明天端王设宴一事……她让我问一问你,可否一同前往?” 还当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霍川的手顺势往下,握住了她的小拳头,“明日让人提前去说一声便是,不成问题。” 宋瑜讷讷地哦了一声,带着他到一旁换上便服。自打霍菁菁离开后她便精神恍惚,一直想起陈琴音的话,以至于扣错了好几个扣子,终于被霍川握住手腕,“三妹,你究竟想说什么?” 宋瑜抬眸,他的眼睛有如平静深潭,没有任何情绪,“霍继诚……他,怎么死的?” 霍川解扣子的动作顿了顿,他动作本就迟缓,需要用手摸索,是以这一停顿并不明显,“郎中来瞧过,大抵是心脏有问题。” 说着若无其事地牵过宋瑜的手,放在他胸襟,“再扣一遍。” 宋瑜听话地一个个重新扣好,可惜脑子钝钝的,仍旧不能真正放心,“当真跟你没关系吗?” 若说方才霍川只是脸色微变,这回是当真愠怒,风雨欲来,“三妹此话何意?” 宋瑜慌神,下意识后退半步,然而她的手被霍川握着,又能真正退到哪去? “我……没什么意思,只是想确认一下。”她微垂着头,心里又堵又闷,不大愿意去看他的表情。 说到底她仍旧怀疑他,对他不能全心全意地信任,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宋瑜挣了挣,这回轻易地便挣脱了。 霍川松开她转身,末了问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这种话?” 宋瑜低垂着头默不作声,只能觑见他的皁皮靴和衣摆。 霍川是当真怒了,拂袖离去,“三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何必再问我?” 宋瑜许久没抬头,笏头履被一点点润湿。 ☆、第53章 山嶙峋 五月二十五这日天气很不太平,从早上起便阴风阵阵,乌云压境。分明是辰时,却好似夜幕降临一般,昏昏沉沉,一如宋瑜的心情。 一行人坐上车辇前往端王府,宋瑜特特把糖雪球也带上了。它那么小,离开母亲定然很不好过。宋瑜想让她趁此机会跟母亲相处,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车辇共两乘,宋瑜无视前头那辆,脚步一转跟霍菁菁上了同一辆车辇。霍川一脚踩在脚凳上,冷若冰霜,“叫少夫人过来。” 自从昨日她便没跟他说过一句话,更别说有认错的意思。 仆从应声,到宋瑜跟前说了几句话,只见对方不为所动,弯腰打帘入了车厢。仆从一脸为难,唯有如实跟霍川交代:“少夫人道想跟二女郎说说话。” 霍川面无表情,少顷进入马车,只留下一句话,“那就等她说好了再启程。” 仆从和明朗面面相觑,还能这么着? 若是再不出发,赶到端王府可就是午时了,届时误了时辰不说,更是对端王极大的不敬。郎君为何说得如此轻松? 仆从将这句话转达给了宋瑜,“少夫人行行好,别为难小人……” 宋瑜到底是个有分寸的人,不跟那疯子一般见识。她其实跟霍菁菁本就没什么要说的,只是存着一口气罢了。 登上前头的车辇,她坐在一隅对霍川视若无睹。他在那闭目养神,宋瑜便逗弄糖雪球,学着它发出咪呜咪呜的声音,细细软软,异常可爱。 霍川的手臂猝不及防一动,抬手捏了捏眉心,吓得宋瑜下意识一缩,便听他哑声:“三妹。” 恰在此时外头车夫勒紧绳子,在外头道:“郎君,少夫人,端王府到了。” 宋瑜嗯了一嗯,毫不犹豫地掀开布帘走下马车。澹衫接过她怀里糖雪球,扶着她下车,“姑娘慢一些。” 抬头正好觑见缓步踱出的霍川,脸上阴云密布,面色骇人。 * 天公不作美,原本端王爷设宴在王府后花园,迫于天气原因,只好临时改成一座八角亭。 他们到时亭内已有几人站着,其中一位气质儒雅,身姿颀长,含笑模样很是亲切儒雅。另有两位不如他出色,约莫二十五上下,想必是端王故交,关系瞧着甚为亲密。 那位气质出众的青年笑道,不无惊艳:“这位想必便是侯府少夫人了,果真如外头说的那般清绝无双,姿容倾国,成淮兄好福气。” 另外两位亦是矢口称赞,毫不吝惜赞美之言。宋瑜抿唇笑容有礼,端庄大方,总算知道了这几人的身份。儒雅的这位是当朝太子少傅高祁谦,另两位分别是中书侍郎陈光和王府侍卫统领许盛。 宋瑜笑着一一颔首,她终归是同别人不一样的,美得干净澄澈,不掺一点杂质,浑然天成。螓首蛾眉,杏脸桃腮,是一种大气磅礴的美,仿佛旁人一切都从成了点缀,唯有她是最耀目的明珠。 高祁谦回过神,不胜唏嘘,世间竟还有如此美人,不枉此行。 闷热了许久的天气总算透出一丝凉意,展目望去府里果真饲养着不少猫。颜色各异,各有姿态,却有骄傲十足,同她怀里的糖雪球全然不同。糖雪球才一点点,行将学会下地走路,四肢软绵绵地没有力气,走起来跌跌撞撞。 八角亭傍湖而建,湖边栽种荷花,如今尚未到开花时节,只露出白白嫩嫩的花苞,随着微风左右曳动。 不多时端王爷携几位妃子到来,远远瞧着似乎心情大好,朗朗笑声一直传到众人耳中。 王爷侧妃身子不适,只携带两名庶妃前来,容貌均为中上,但胜在气质绝佳。女眷施施然见礼,丫鬟送上准备好的见面礼,其中一位穿茜红葡萄纹大袖衫的妃子笑了笑,“让妹妹费心了,我这里也准备了一份薄礼,妹妹同霍郎君佳偶天成。” 说着便从丫鬟手中拿过一个檀木浮雕的盒子,宋瑜接过自然又是一番谢。 宋瑜下意识偏头觑了霍川一眼,便见他正在同端王说话,全然没注意这边。宋瑜抿了抿唇,心生不满。 * 端王是带着琉璃一道来的,这只奇异的猫一来便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它的眼睛流光溢彩,像极了颜色多变的琉璃,可惜这会儿日光被乌云遮住,没法观看其中盛景。 高祁谦稀罕地摇了摇折扇,“如此罕有的猫,那主人是如何愿意送给王爷的?” 端王朗声一笑,端是桀骜不羁,“起初那家人很不愿意,但是一听是霍郎君介绍的,登时便改了注意,只要求本王好好照顾。”他边说边拍了拍霍川肩膀,满怀感激,“说起来,还多亏了成淮的功劳。” 霍川形容一顿,随口问道:“那家人贵姓?” 端王思忖片刻,恍然大悟,“谢,姓谢!” 闻言他没再出声,捏着茶杯若有所思。另一边宋瑜微微怔忡,盖因端王的话使她想起一件事情,模模糊糊地嵌在脑海中,想不起来又挥之不去。在她出神的档子,糖雪球从她怀里跳了出去,踉跄了下爬起来继续前行。 因宋瑜本就蹲着,是以它摔得不多严重,只是它要去哪儿? 才一会儿的工夫便要跑远,宋瑜跟两位庶妃支会了一声,牵裙跟上糖雪球的步伐。它知道后头有人跟着,是以跑得愈加仓促,跌跌撞撞不知摔了多少回。宋瑜在后头看了心疼,生怕它一不留神磕着碰着,是以便放慢了脚步跟在它身后。 糖雪球似乎在找什么,一路左顾右盼,咪呜咪呜地叫着,声音戚戚。 那边有霍菁菁陪着两位庶妃,她并不操心,反正对所谓的家宴也没多大兴趣。更因心中赌气,索性跟着它闲庭信步。 王府大得很,丫鬟见到都停下打一声招呼,她慢吞吞地跟在糖雪球身后,倒要看它究竟去向何处。可惜走了大半个院子,也没见它有停下的趋势,反而天色越发沉重阴翳,转眼便有豆大的雨水滴落。 宋瑜碰了碰脸颊,湿润冰凉,她上前将糖雪球抱在怀中,准备找地方避雨。 然而糖雪球仿似瞧见了什么,声音欢喜地叫出声来,小爪子不住地往前伸够。宋瑜纳罕地抬头,便见前方树下有一只雪白漂亮的母猫,怀里躲着另外三只小猫。 * 雨势渐急,倾盆而落,八角亭下众人唯有转移地方,前往正堂。 丫鬟在亭外举着伞恭候,头顶轰地炸开一声惊雷,只听霍菁菁小声地道:“阿瑜还没回来呢……” 霍川攒眉起身,“她去哪了?” 其中一位庶妃帮着解释,“方才她的小猫跑了,妹妹上前追去。王府建得大,再不回来想必迷路了,郎君不必担心,命下人寻去便是。” 耳边雷鸣一声接着一声,霍川让明朗撑伞,对端王恭谦道:“内子无礼,请王爷见谅,我这就去寻她回来。” 端王十分好说话,挥了挥手示意他尽管去,然而觑一眼他双目,“成淮可否需要我另安排几个人手?” 说话间霍川已经步下台阶,“多谢王爷,我一人即可。” 他向霍菁菁询问了宋瑜离去的方向,便顺着道路寻去。沉重雨珠打在油纸伞上叮咚作响,底下不时有水洼,明朗便提醒他绕过。两人沿路寻了片刻,没有任何宋瑜踪迹,连明朗都免不了着急,“不如问一问府上下人?” 霍川没出声,他便当做默认了。明朗把伞交给霍川,独自一人闯入雨幕,没走几步便被淋了湿透。 恰巧廊下行来一个丫鬟,他将人拦住问了两句话,没有结果。 回过头来霍川已然不见踪影,他唤了两声“郎君”,可惜无人回应。 * 霍川原本立在原处,然而却听见不远处传来细微的猫叫声,像极了宋瑜养的糖雪球。 他便循着声音走去,眼睛看不见总归有诸多不便,没有明朗提醒,稍不留神便踩进水坑。溅湿了衣摆不打紧,反而脚下一滑身子前倾,行将跌倒在地的瞬间,霍川迅速伸手扶住一旁假山。 石头嶙峋,手心被锋利一面刺入,他蹙了蹙眉,继续前行。只是油纸伞在方才掉落,雨水毫不留情地打在身上,他衣衫尽湿。 猫叫声渐次接近,就在这假山底下。 霍川立在一处半人高的入口,手扶着洞壁缓缓蹲下身,水珠不断地顺着俊逸脸庞滴下,他朝里面伸出手,“宋瑜?” ☆、第54章 建平镇 伴随他话音落下的,是一道骤然降落的闪电。 映照了霍川半张面容,明润光洁的脸庞紧绷着,眉峰压得极低,一双眸子漆黑如墨。他身上业已湿透,袍子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伸出的手掌有被磨破的红痕。模样分明是狼狈的,却又让人觉得无比从容,仿佛他在做的事情极为平常。 宋瑜确实躲在假山底下,此刻正呆愣愣地盯着洞口,怀里是躁动不安的糖雪球。她身边是一只母猫和三只小猫,均是一脸警惕,毛发被微微打湿,更有晶莹的水珠。 外头雨还在不停地下,宋瑜下意识地向他伸手,耳旁蓦地传来雷声轰鸣——她心中惊惧,才触到的指尖猛地缩回,可惜已被霍川紧紧握住。 宋瑜往后跌坐,却因惯性被霍川牢牢压倒在地。糖雪球早已趁机从两人中间溜走,寻找它母亲去了。 耳畔是他轻轻浅浅的呼吸,宋瑜抬手无措地推了推他,毫无反应。 良久霍川缓过劲来,撑起身子捏住她下颔,抿唇不悦地问:“你在做什么?” 宋瑜被迫看向他俊逸脸庞,他身上散发的潮气不断传染给自己,脸上头发上的水珠滴到自己脸上,冰凉却又灼热。宋瑜紧紧盯着他面容,声音不自觉有些发软,“下雨了……糖雪球的母亲非要往这里跑,我没办法……” 假山内别有洞天,空间足以容纳三五人,是以霍川压着宋瑜毫不费力。外头雨声绵绵不断,里头却寂静得紧,是以霍川冷厉的声音分外清晰,“宋瑜,你是不是傻子?” 宋瑜默不作声,她当然不是。 彼时霍川也问过她同样的话,带着些许无可奈何的纵容,哪有今日这般严厉苛刻。宋瑜登时便有些委屈,凭什么他能这样理所当然地凶自己?两人之间的地位一定要如此分明? 霍川低头毫不客气地咬住她脸颊,果真是气急了,留下一排红红牙印。 他压抑着低声责骂:“傻子。” 如若不傻,怎能瞧不出他对她的心意?怎能瞧不出他有多愤怒? 不需要她有多聪明,足够全心全意相信他足矣,关键时候不闹脾气足矣。霍川真个恼极了她,咬完却又觉得不舍,细心的舐过那排牙印,将她的恐惧颤抖一点点抚平,耐心地像对才出生的羊羔。 宋瑜委实被他问得有些害怕,连自己都情不自禁地认真思考起来,她当真这么傻吗? 不至于吧,阿母还时常夸她聪慧机灵。 可是霍川不止一次地说她傻,难道真这么严重?正在她惘惘不知所措,又有些愤怒的时候,霍川忽然蹦出一句:“不是我。” 宋瑜握住他的衣裳又松开,一双水润明眸不解地眨了眨,不多时眨出泪花。 她大概明白了霍川所讲何事,鼻子泛起酸涩,眼前的光景渐次模糊。她有些看不清霍川模样,别开头咕哝了句:“你那时这样好好同我说话,不就好了?” 偏偏一张脸阴沉得吓人,让她根本不开口,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惹人误会。 宋瑜吸了吸鼻子,囔囔地带着哭腔,“我不是要怀疑你,我只是没法安心……你别凶我,我虽然傻,但还是有脾气的。” 说罢当真闭紧嘴巴不再说话,眼神坚定地盯着假山一隅。 霍川无奈地扯了扯唇角,话都说到这份上,便没有退缩的余地。况且他确实说过日后都不凶她这种话,但真要做起来哪那么容易,他天生便一副恶人面相,更是急躁果决的脾性,稍不留神便能吓着她。 被他咬的地方仍旧有些疼,宋瑜抬手碰了碰,还在没有破皮。余光瞥见他手上的掌心,大抵是被粗粝的石头划伤,红红一片渗出血丝,他浑不在意。 外头大雨没有减小的趋势,逐渐积深的雨水顺着洞口流入,一直到宋瑜背部。霍川起身将她抱在怀中,贴着她耳畔故意缓缓:“那三妹要如何原谅我?” 两人成亲第一夜,霍川便发觉她左耳异常敏感。只消在她耳旁说话,半边身子都会软绵绵地发麻,毫无招架之力。 那晚他故意在宋瑜左耳边喘息,低低的气息吹拂过耳朵,宋瑜简直要被他折磨得昏死过去。敏感的身子被一遍遍挑逗,饶是她低声啼哭都无用,如同现在这般,霍川坏心眼地戏弄她,她却身子发软无力。 宋瑜打了个激灵,搓了搓身上泛起的疙瘩,意欲起身离开他的怀抱,“我不知道。” 霍川却按着她不肯撒手,依旧是在她的左耳边呢喃,“霍继诚过世时我正在陇州,彼时在忙着料理你阿耶的病情,是三日后才知道的,根本没机会动手脚。” 说话便说话,偏偏他故意放得缓慢,一句话拉得极长。宋瑜精神紧绷,待他说完已然全无抵抗的能力。身子酸酸软软,更是想起羞臊难当的画面,她抬手捂住耳朵,“那大嫂为何怀疑你,说得煞有其事?” 霍川直身腰背,抬眸若有所思,“原来是她。” 话音将落宋瑜悔恨地捂住嘴,霍川说得不错,她果真是个傻子,怎么轻易就把人供出来了。饶是后悔也毫无办法,宋瑜松开手攀住他袖子,怏怏地垂下眼睫毛,“昨天我去音缈阁看望大嫂,听见了她跟菁菁谈话……原来蝉玉竟然是她指使的,她为何要这么做?” 霍川静了静,外头忽然传来明朗唤声,他握着宋瑜的手起身,“大约是走投无路了,索性破罐子破摔。” 言罢他若无其事地道:“领我出去。” 宋瑜想想好像有些明白,年纪轻轻便成了孀居少妇,夫主更留下一位遗腹子。生下来便是不太平的开始,侯夫人虎视眈眈,她几乎能料想前途坎坷。与其生来受苦,不如趁早了结在腹中,她是抱着这种想法,却没想中途被人奋不顾身地救了。 * 外头明朗拾起霍川掉落的油纸伞,举目四望,便见宋瑜牵着霍川小心翼翼地从假山底下出来。两人模样难免狼狈,尤其身后还跟着一排小猫崽,情景颇有些好笑,却又异常地协调。 统共只有一把伞,明朗递给他俩打着,独自走在两人身后。 宋瑜一手抱着糖雪球一手牵着霍川,根本腾不出手打伞。是以霍川接过伞柄,顺势将宋瑜搂在怀中。伞沿其实很大,他和明朗两个男人打着绰绰有余,可霍川偏要将她抱得如此近,不留一丝空隙。 霍川哪里都生得精细,唯有一双手微微有些粗粝,起着薄弱的茧子。宋瑜尽量避开他掌心受伤的地方,牵着他四根手指头前行。 霍川毫无预兆地问:“好了吗?” 宋瑜怔怔,不明其意地嗯了一声,仰头只能看到他下颔流畅的弧度。 霍川便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原谅我了吗?” 宋瑜收回视线,看向湖中栽种的菡萏,“没有。” 她平白无故受了委屈,这回断不能稀里糊涂地便原谅他。否则有一便有二,日后他更不将自己放在心上,动辄打骂,那该如何是好? 宋瑜定下决心,脚步益发地快了。 两人来到正堂已是一炷香后的事情,盖因身上湿透,唯有到一旁换身干净衣裳。宋瑜跟其中一位庶妃身量相差无几,便随着她到了院子换衣裳。 松花色织金蝴蝶纹大袖衫穿在身上,显得身姿益发纤长娉婷,更是尊贵十足。宋瑜鲜少穿如此张扬的衣裳,偶尔一次竟意外地好看,十分适合她。同样的衣裳穿在不同人身上,效果也有几分区别,庶妃脸色僵了一僵,旋即面色如常地领着她回到正堂。 霍川换了端王的便服,瞧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来是袖口略短了一些。 端王笑道:“成淮便先凑合着吧。” 宋瑜和庶妃进来后,他稍稍抬眸,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艳之色,稍纵即逝。是不掺杂任何情怀的赞叹,这端王果真如同外头说的一般,对女人提不起兴趣。宋瑜对他的妃子颇有些同情,猫都比自己珍贵,一定很受挫吧。 宋瑜弯眸轻笑,偏头对上一道灼灼视线,微一滞,同对方颔首示意。对方似乎是侯府侍卫总管,名叫许盛,宋瑜不着痕迹地别开目光,与霍菁菁谈话。 合着今日家宴是办不成了,天气实在不赶巧。众人便在正堂摆了小宴,端王带头小酌几杯,直到未时才肯放人回去。 * 霍川本就不胜酒力,两杯下肚轻易被人撂倒。 他身子斜斜地倚靠在宋瑜身上,白皙脸蛋泛红,喉咙地咕哝了句不大清楚的话。宋瑜偏头,眼前正好是他近在咫尺的面容,心中犹有不甘,反正他现在是睡着的,遂壮着胆子学他咬了一口。 岂料霍川没有征兆地偏头,堵住她樱唇,顺势将人摁倒在榻上,认认真真地吻噬起来。 他口中带着灼热的酒气,几乎要将宋瑜燃烧殆尽。毫不客气地肆虐闯荡,极其强烈的感觉传遍四肢百骸,分不清他究竟是醉着抑或清醒,将宋瑜吻得七荤八素。他意犹未尽地轻咬宋瑜唇瓣,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专心致志。 宋瑜悄悄睁开眼打量他,双目阖起,每一根眼睫毛地瞧得清清楚楚。 他的手不安分地解开衣带,从一侧探入握住宋瑜纤弱腰肢,手心滚烫的温度瞬间便传染给了她。宋瑜恍然醒神,匆匆阻止他继续往上探索的动作,“不行,这、这是马车!” 霍川没听清,在她耳边不解地嗯了一声,下一瞬已然握住她柔软的胸脯,兀自低笑,“三妹……好软。” 宋瑜一张脸烧得通红,没见过这么耍流氓的,偏偏他说话的气息洒在耳边,宋瑜软了半个身子,撼动不了他分毫。他手上动作不安分就罢了,宋瑜咬着他肩头隐忍,未料想他竟然低下头去…… 宋瑜呜咽一声摇头抗拒,她不想发出任何声音,外头是驾车的仆从,传到侯夫人耳中一定会被耳提面命。难怪说女人都是水做的,稍微一碰便几欲融化,宋瑜眼睛湿润,恍惚间似乎听到霍川问了句:“原谅我,三妹?” 怎么会有这样狡猾的人! 宋瑜愤恨不平,原来他是故意的,如此一来更加不能轻易原谅他了。宋瑜倔强地摇摇头,贝齿紧咬十分坚决,“不要,我在生气。” 音落霍川睁开眼眸,着力咬在最脆弱的那处,用牙齿缓慢地碾磨。宋瑜果真收不住,细细地叫出声来,小猫一样挠在人心头。她又惊又惧,疼痛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愉悦,她自己都觉得不对劲,羞怯地咬住手背不再发声。 霍川将她逗弄了一遍,酒已醒得差不多,不远处便是庐阳侯府。缓缓将她松开,平息了心虚才道:“想回陇州吗?” 宋瑜退避一旁快速整理好衣裳,难眼睛不住地瞪他,听闻此言动作微顿,很快点了点头,“想。” 他不再出声,舒展双腿倚靠在车壁上,两手交叠,不动声色。宋瑜焉能猜不出他是何意,不就是想让她原谅他,他才肯带自己回去? 车辇停在侯府门口,宋瑜率先走下马车,澹衫薄罗早已在门口等候,目下忙围上来伺候。 * 原本成亲后便要回家省亲的,但是两地距离远,是以延后几日也无大碍。 宋瑜确实是想家了,这些天她越难过,便越想龚夫人的疼爱,和家人的关怀,就连宋琛那张面目可憎的脸都变得亲切起来。 丫鬟拿了药膏要给霍川上药,他攒眉避开,十分厌恶旁碰触,“宋瑜呢?” 丫鬟面色尴尬,如实相告,“少夫人在里头逗糖雪球……” 从一回来她便不说话,做足了要冷战的准备。霍川冷声一笑,面色沉沉,“请少夫人来,若再不来,就一辈子别想回去陇州。” 宋瑜抱着糖雪球立在落地罩下,正好听见这一句,她急匆匆地辩驳:“为何!” 霍川受伤的手摊开放在膝头,另一手支颐,好整以暇地开口:“因为我不答应。” 真是要气死人……宋瑜将糖雪球塞到澹衫手中,牵裙上前。其实她没跟糖雪球玩什么,泰半时候都是在想心事,看着它发呆罢了。既然霍川如是开口,她义愤填膺地夺过丫鬟手里巾栉,不就是上个药而已,反正也不止一回。 宋瑜若要做什么,便是极其认真的。她将霍川的伤口清洗干净,挑出里头细小的砂砾,旋即再上药。 她正认真做着这些时,霍川在她头顶问道:“糖雪球好玩吗?” 宋瑜动作微顿,不解地看了看他,只见他仍是方才那副模样,眉宇之间不大愉悦,甚至有些阴沉。 她低头随口应付了句:“嗯。” 霍川张了张口,明显有一句话没说出口。直到宋瑜给他上完药,他顺势倒在宋瑜肩头,深深地瞧不见脸上表情,“我们过两天就回陇州,作为条件,你原谅我。” 宋瑜没有反应。 他抬手按在宋瑜头顶,烦躁地拨拉两下,语气不善,“日后不凶你了,有事一定同你好好说。” 过了好半刻,宋瑜才小声地“哦”了一声。 * 回陇州省亲的日子定在六月初三,宋瑜每日掰着手指头盼那日到来。 庐阳侯近来不断地给霍川找郎中,迫切希望治好他的眼睛,很有些急功近利。反而霍川对此事平平淡淡不以为意,必要时刻配合一番,瞧不出喜怒哀乐。 郎中的法子不知有无效用,他是因为尝试得多了,是以才不抱任何希望。这些郎中口碑都不错,却对霍川的眼睛束手无策,一来时候确实常了,二来寻不出病因。庐阳侯备感失望地将那些人送了回去,各付了一些诊金。 上回宋瑜半路退缩,将食盒转交给了丫鬟,没几日陈琴音身子无大碍了,便亲自前来道谢。 宋瑜见到她颇为惊讶,不知该作何反应。她大抵是恨霍川的,面上却伪装得很好,这种人让宋瑜敬谢不敏。 然而面子工夫却要做足,她将人请入屋中,伺候茶水。“嫂子身怀六甲,理应我去看你才是,却要劳烦你走此一遭,实在惭愧。” 陈琴音淡笑,“不妨事,郎中也说了让我常走动,对肚里孩子好。” 她比前几日瞧着红润了些,气色也好。说罢真心诚意地对宋瑜一笑,像寒冬腊月里绽开的一株梅花,“那日的事多亏了弟妹,我心里感激,若是没有你……” 不知其中多少真情实意,宋瑜轻易不敢揣摩,她跟着一笑,“大嫂不必放在心上,搁在旁人身上想必也会如此。毕竟你身子珍贵,万万不能出了差池。” 陈琴音笑容淡去,她勉强撑起唇角,“这侯府中,又有多少人真正盼着他降生……” 宋瑜默声,这好像不是她能随意接口的话。她敛了敛心神,温婉有礼,“大嫂说的什么话,侯爷和夫人,还有太夫人必定是十分期待的。府里人丁本不就不旺,大嫂若是能添个一儿半女,该是莫大的喜事。” 闻言陈琴音这才正视她来,瞧着纤细柔弱的姑娘,骨子里似乎有无尽的力量,固执坚强。 她分明不适合侯府,却要强迫自己适应其中,已经做得格外好了。陈琴音对她并不厌恶,相反的还很感激敬佩,末了牵唇,“怎么不见成淮,听闻这几日侯爷四处找人为他医治双眼,不知结果如何?” 宋瑜微顿,抿唇低声:“他有事不在府中。” 旋即看了眼陈琴音,手指不自觉地搅弄,“寻了许多郎中,但都没有办法,恐怕医好的几率不大。” 这几日跟霍川在一起,她也被感染了那份豁达,对此很是看得开。他自个儿都不介意了,她跟着瞎操心也无济于事。索性顺其自然,前面几年都顺顺当当地过来了,日后也不成问题。 陈琴音微沉吟,少顷舒展眉心,“其实我今日来便是为了此事,我家在梁州建平镇,那里世代以医药营生。其中一个老先生专门给人医治眼睛,对此很有研究,若是你们得空,可以前去看看。” 说罢从袖中掏出一个桃木坠子,“这是老先生幼时送我的吊坠,你们拿着他便会认得。” 宋瑜接过时有些恍惚,想了想仍旧忍不住问:“大嫂为何要帮我们?” 那日听她所言,语气憎恨,本以为她是恨极了霍川,可今日态度为何急转直下? 陈琴音起身,是时候告辞,她走到门边顿住,“就当是感谢弟妹救我一命。” 说罢踅身离去,一如来时那样匆忙。 * 宋瑜捧着桃木坠子惘惘,她走到内室,美人榻上躺着一人。 霍川双手枕在脑后,漆黑的眸子睁着,仿佛在看头顶梁柱,可他其实什么也没看到。听到宋瑜脚步声,头也不回地问道:“愣着做什么?” 宋瑜慢吞吞地走到跟前,将手掌送到他跟前,末了想起他看不见,便将坠子放入他手中,“大嫂给了我这个。” 霍川面无表情,方才两人谈话就在外头,他如何听不到? 只是有些意外罢了,他反手握住宋瑜将她带到怀中,抵着她头顶挑唇,“我的三妹真有本领。” 宋瑜被他说得一愣,原本没打算往自己脸上贴金,他这么一说反倒教人不好意思起来。 “那你去吗?”宋瑜攒着他的袖缘问道。 霍川沉吟片刻,“待我将侯府事情处理完,便同你一起去。” 若真有此等高人,不妨再相信一次。他的三妹长如何模样,若是看不到委实可惜。 宋瑜动了动,欲言又止。 日子转眼进入六月,没几日便要回陇州省亲。侯府无论如何不能失了面子,是以庐阳侯命人准备了回礼,金钏发簪,布料玉器,无不珍品,给足了宋家面子。 马车缓缓驶出永安城,因前一日才下罢雨,路上十分不平整。车轱辘不甚陷入泥坑中,正好是承载物品的车辇,重量不轻,马儿筋疲力竭仍旧没能拉出来。 远处渐次驶来另一辆车辇,瞧着他们似要帮助,便在路边停下。 ☆、第55章 桃木坠 前面车辇已经行出段距离,察觉后面出了意外,不得已折返。 宋瑜打帘往外看,与对面下来的人打了照面。来人一身宝蓝缂丝长袍,风姿儒雅,气度翩翩,恰是谢昌无疑。 有些意外会在此处遇见他,宋瑜怔楞之余,更多的是疑惑。车辇是从永安城驶出来的,这么说,他也去了永安? 非但如此,车夫解下棕色骏马带到载货的车辇跟前,协助他们将车轱辘从泥坑中拯救出来。这种时候若不下去道谢,委实说不过去,她隔着几人的距离远远施礼,“未料想会在此处遇见,多谢郎君相助。” 谢昌更为诧异,旋即朗朗一笑,“举手之劳,三娘不必客气。” 端王养的那只琉璃确实是谢家不错,谢昌便是为了此事来永安城,顺道游览一番罢了。没想到这世界竟如此小,能在最后一天遇见宋瑜,他胸腔溢满惊喜。想到琉璃,再看前方亭亭玉立的姑娘,免不了心中怅惘。 帘内的人听到了熟悉声音,霍川眉头微蹙,抬手轻叩门板,悠远低沉的声音从车厢内传出:“有劳谢郎君,改日再登门拜访。” 言下之意便是可以启程了,霍川说话当真是一点情面不留。分明是道谢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平淡得紧,教人霎时接不上话。 谢昌并未在意,对这紧闭的帘子抱了抱拳,“拜访倒是不必,二位想必也是回陇州?既然同行,路上理应互相照应。” 霍川低声,意味深远,“自然。” 重新踏上车辇,走上官道之后便顺利了许多,没有再出意外。 只不过……宋瑜觑一眼身旁霍川,自打谢昌出现他便一直沉着脸。宋瑜的手被他握在掌心,拇指轻细地摩挲她的虎口,教人毛骨悚然。偏偏他一言不发,黝黑深邃的眸子一动不动,不知想些什么。 宋瑜被他这举措弄得心中惊惧,莫名地想抽出手来,可又怕惹他不快。遂腾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点了点他手背,“你在生气吗?” 霍川眼珠子动了动,身子索性往车壁上倾倒,懒怠地闭上双目,反而将宋瑜的手握得更紧一些。 宋瑜因他举措莫名其妙,壮着胆子又问:“为何生气?” 音落眼前一黑,她便被摁在了霍川胸口,有力的大手牢牢地掌控住她的脑袋。宋瑜看不到他的表情,许久才听他道:“我没生气。” 宋瑜自当不信,眸子滴溜溜地转了圈,主动环住他腰身蹭了蹭,“你可以同我说,或许我能帮得上忙?” 她的头顶碰在霍川下颔,缜发如云,搔得人心痒难耐。霍川禁不住抬手制住她动作,声音却含着几分笑意,“你要如何帮我?” 连他为何烦闷都不清楚,却敢扬言要帮助他,这姑娘真个天真。霍川的手顺着她脸颊滑落,低头在她脸颊咬了一口,力道很轻,一点儿也不疼。 宋瑜认真一想,确实没什么好法子,言语坦诚,“我还没想好。” 霍川抿了下唇,不再逗她。 * 傍晚经过永安城最近一处小镇,一行人准备下榻,便寻了个相对干净的客栈。 可巧的是他们才要罢房间,伙计领着上楼去,外头谢家的车辇便停在门口。谢昌同仆从一并入内,抬眸不经意对上她的目光,坦然一笑。启唇一张一合说了二字,宋瑜怔了怔颔首,连忙收回目光拾步上前。 他说的“幸会”二字,分明极其普通,客气有礼,可宋瑜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澹衫铺好床褥,又将桌椅擦拭一遍,见宋瑜立在落地罩下一脸严肃,黛眉拧起若有所思,“姑娘是否觉得哪里不满?方才便一直忧心忡忡的模样。” 宋瑜堪堪回神,摇了摇头,“你同薄罗收拾好便退下吧,路上颠簸累了一天,好好休息明日才能赶路。” 澹衫颔首应是,“姑娘可应付得过来?” 宋瑜下意识往霍川睇去一眼,只是伺候他洗漱并非难事,“不必担心。” 正好如了薄罗心意,她方才业已困乏得不行。将行礼收拾完毕,衣裳叠放整齐放于床头,她讨好地笑道,“姑娘如此善良,定当长命百岁!” 宋瑜被她滑稽的模样逗笑,心里积郁消散了些,“滑头。” 两人退出房间,顿时安静不少。 霍川正在外头同陈管事谈话,此处通往梁州,需要十日路程,不妨顺道去请陈琴音口中的老郎中。桃木坠子在宋瑜身上,霍川正欲踅身取来,忽闻前方一阵脚步声,楼梯年月已久,踩在上头嘎吱作响。 他们的房间临近楼梯,不多时几人便走到跟前,在他跟前停住。 一道温润嗓音彬彬有礼,“不知园主也住此处,倒显得这镇子有些小了。” “镇子不小。”霍川唇角挑起讥诮,手臂扶在栏杆上,话里有话,“是谢郎君偏爱此处罢了。” 至于究竟偏爱这家客栈,还是偏爱客栈里的人,不得而知。 谢昌微顿,从容不迫地笑了笑,“或许是。” 说罢道别,擦身而过,房间在走廊尽头。 * 等了许久霍川才从外头进来,陈管事将他送到门口便离开。 直棂门紧闭,霍川立在门口未动,宋瑜从内室走出,上前将他引到绣墩旁坐下。正欲开口询问他是否吃饭,便听他问:“陈氏交予你的坠子可带在身上?” 一行人在路上随意吃了几口干粮,宋瑜没什么胃口,便想问他意见。 闻言在袖子里找了找,她记得一直带在身上,然而却没找到。便回屋翻找行囊,在妆奁盒子里找到,递到霍川手中好奇道:“你要它做什么,莫非打算现在去请郎中?” 霍川收起答是,末了再去动作。 宋瑜本以为他着急要,哪想他一点不放在心上。他按捏了两下眉心,以手支颐,若有所思,“三妹知道谢昌住在此处?” 桌上摆放茶壶,宋瑜倒了一杯放他手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险些被他这句话问得呛住。她老老实实地点头,“方才谢郎君进来时,我恰巧看见了。” 原来他的反常是因为此事,宋瑜抿唇翘了翘,虽说不应该,但心里总归有几分高兴。她今日总是口渴,不知不觉三两杯茶水下肚,被霍川按住手腕,“别再喝了,一会当心闹肚子。” 说着扬声唤来伙计,让他重新置备热茶,伙计连连应是。 宋瑜悄悄打量他,冷淡凉薄的一张脸,面无表情,似乎没有缓和的迹象。她托腮认真地端详他眉眼,嫩唇翘起弧度,“你不必担心,我同他没有说话,更不会再有交集。我既然嫁给你了,自然知道拿捏分寸的。” 霍川眉头一紧,“你所做的这些,只是因为嫁给了我?” 宋瑜不明白哪里说错了,前前后后想一遍也没觉得哪里不妥,“难道还有别的?” 她还不如不说,霍川俊颜转瞬阴沉,他捏着面前茶杯。 正好伙计重新送来热茶,笑脸热情洋溢,正准备询问霍川是否需要添茶。便见他一副不好招惹的模样,周身阴气沉沉,面上分明没有任何表情,却硬生生教人畏惧。他讪讪地收回手,朝宋瑜笑得比哭还难看,连忙退了出去。 饶是宋瑜早已习惯他阴晴不定的性子,此刻也难免生出逃跑的念头,多想跟着伙计一并退下,他简直太难伺候。 * 两人之间沉默好片刻,宋瑜终究忍不住,伸手扯了扯霍川的袖缘,“我想下楼去……” 茶水喝多了,总有不得已的时候。 她羞于启齿,偏偏霍川偏头,“去做什么?” 宋瑜说不出口,两人才成亲没多久,仍旧保留着女儿家的羞怯。然而霍川一副不说清楚便别想下去的架势,她不得已拿起霍川手掌,脸蛋红红地写下两个字。 霍川唇瓣微不可查地弯了弯,脑海里一闪而过她害羞又娇俏的模样,反握住她的小手,“我陪你下去。” 这种事怎能教他陪着,宋瑜原本只打算寻找澹衫薄罗而已。她摇头不迭,“我很快回来。” 霍川已经起身,不容置喙,“走吧。” 论固执宋瑜肯定拗不过他,况且她懂得见好就收,难得气氛缓和了一些,这种时候自然应该选择顺从。她向人询问了位置,便跟霍川一道前往客栈后院,院子里多是犄角旮旯,好不容易才能找到。 宋瑜让霍川在远处等候,她不放心地叮嘱:“不许乱走。” 口气与教导孩子无异,霍川俯身在她唇上印了一下,“快去。” 宋瑜捧着红扑扑的小脸,快步往那处走去。潋滟水眸左顾右盼,刻意记住四周方位,确信无人后才敢进去。饶是如此,等她出来后仍旧走错了方向。 方才霍川是在廊下等候的,然而这里只有一道月亮门,门内是幽深庭院,哪里有霍川身影? 她踱步上前,四处走了一圈仍旧毫无头绪,禁不住心中焦急,加快步伐。 转过一堵红墙,对面迎头撞来一人,她踉跄两步站稳,抬眸从对方眼里看到诧异。 宋瑜后退半步拉开距离,低头勉力稳定心神,“谢郎君可否看见我家夫君?” ☆、第56章 行香子 在此处偶遇委实稀罕,盖因平常人不会来后院,况且此处偏僻,宋瑜免不了目露疑惑。 谢昌往她身后看了一眼,空无一人。她眼里怀着希冀,双手不安地攒着织金石榴裙,一看便是迷路了。她明亮眸子不安地四下环顾,谢昌眉眼泛起柔色,“我方才去马厩看了一趟,并未遇见霍园主。” 宋瑜眼里一闪而过的失望,转身便要离去,仍旧不忘回以感激一笑,“多谢郎君告知。” 此次一别,不知何日能再相见。 多日前她嫁往永安城,谢昌其实在场,但他没勇气到前院恭贺,是以只在府外静静地观望。两人之间仅隔着一条街道的距离,她身穿大红喜服,销金盖头掩去了她的容貌,谢昌却能想象出是何等的美艳。流苏随着她的步伐晃动,那原本是为他置备的喜服,最后却成全了另一个男人。 谢昌亲眼看着她恸哭,看着她踏入车舆,渐行渐远,却无能为力。 终究没能留住她,同时间无关。 谢昌垂眸自嘲一笑,饶是过去这么久了,那日光景却历历在目,钝钝地捶打着他胸膛。本以为这辈子都再无见面的机会,然而上天终是垂怜他。一再的巧合叠加一起,大抵便是命中注定。 若真是难以言说的缘分,那他断然不能轻易放开她。思及此,谢昌慌忙握住宋瑜手腕,“三娘!” 突如其来的动作惹得宋瑜一惊,第一反应便是甩开,她攒眉退开两步,“请郎君自重。” 同样的话她也对霍川说过,彼时是霍川将她逼得急了,心生绝望。目下对于谢昌,他向来是温润柔和的,从不曾想他会做出如此唐突的举动,宋瑜从他眼里看到愧歉,顿时怒意烟消云散。 说不定是真有急事?她是否反应过于激烈了,宋瑜自我怀疑,“谢郎君若是有话……不妨直说。” 谢昌紧盯着她一本正经的小脸,生怕是被嫌弃了,好在她眼里并无厌恶。澄净的一双妙目盈满不安和焦虑,此刻送她回去才是明智之举,可惜谢昌这一回不想再当正人君子,他宁愿卑鄙一回,也要将话说清楚。 自然焦急,宋瑜如何能不焦急,她离开的时间太久,依照霍川的性子一定会失去耐心。 他一个瞎子,随处走动可比宋瑜麻烦多了! 谢昌要说的话全在嘴边,他掩唇轻咳,“端王新得来的那只猫,三娘知道吗?” 宋瑜不明所以,好端端的同琉璃有何关系?她点了点头,“前几日去王府见过一面,确实很漂亮。”转念一想原本是他家的,笑中蕴含几分不解,“那样珍奇的猫,你就轻易送出去?” 谢昌不答反问:“三娘对它当真一点印象也无?” 这可真把宋瑜问住了,她对琉璃并无印象。如此独一无二的动物,理应记忆深刻才是,宋瑜思忖片刻老实摇头,“莫非我以前见过它?” 确实见过,是谢昌亲自抱到她面前的。 那时宋瑜才十二,两家做客,谢昌将她领到后院一处墙角。茂盛草丛底下卧着一只懒洋洋的小猫,它正睡着,是以宋瑜没能看到它流光溢彩的瞳仁。 谢昌曾经问她是否愿意抱回去养,宋瑜爱不释手地摸了许久,摸了捏着它柔软的耳朵遗憾道:“阿母不能养这些小动物……” 少年明亮的眸子有瞬间黯淡,旋即咧嘴爽朗一笑,“没关系,那便由我来养。何时你想见它,只管来我家便是。” 闻言宋瑜干脆地嗯一声,眸子弯起有如明月,“好!” 明明已经约定好了,她却一次都没来过。 那本来就是为她养的,若是她看不到,又有何意义?是以当端王府来人时,谢昌没多思考便同意了。庐阳侯府与端王府交好,宋瑜或许能够看到,他不奢望她能记起,只消她能看一眼,便算得上功德圆满。 谢昌凝望着宋瑜,弯起唇角,“看样子,三娘确实没想起来。” 宋瑜委实不记得这么回事,准确地说忘得一干二净。她讪讪地碰了下脸颊,心虚地别开视线,“我还当你那时说笑的……况且阿母本就管得严,我轻易不能出府……” 听他叙完来龙去脉,说不惭愧是假的,失约这种事本就不应该,况且还是好几年。宋瑜脚尖在地上尴尬地转了转,她当时为什么不去呢?其中有两个原因,一是家中确实管得教严,二是她从谢昌眼里看到了热烈。 彼时虽小,但旁人都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多少能悟出些什么。她本就怯懦胆小,面对这种事无从应付,唯有逃避。 谢昌一直记在心上,他究竟对她放入了多少情意? 宋瑜不能深思,她会愈加愧疚。“对不起,我应当让人跟你说一声……不过事情过去已久,琉璃已经是端王的爱宠……那些事情,谢郎君不如早点忘记……” 既然话已说开,不如趁此机会说个清楚,不能误了他的前程。 侯府跟谢家偶尔有来往,宋瑜多少能听见一些消息。譬如谢昌至今尚未定亲,谢家主母给他寻了几门好姻缘,却都被他拒绝。他年纪不小了,再不早日定下来恐怕真会耽误终生。 虽说不全是她的原因,但总归因她所致,宋瑜想劝一劝他,“你……” 才吐出一个字,便被谢昌示意噤声,他竖起指头挡在她唇边,笑容如沐春风,“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过三娘,我不想听。” 宋瑜睁大眼,两人之间做这姿势实在有些亲昵,她手背贴在脸颊上,踅身便走,“我要去找夫君了。” 走得匆忙,没看见谢昌眼里渐次升起的落寞。 * 宋瑜一个人在后院绕了许久,只因她走反了方向。 廊庑下远远地立着一人,斜斜地倚在廊柱下,低头蹙眉。霍川背脊挺直,身姿颀长,旖旎霞光打在他侧脸上,是无比诱人的光景。 宋瑜快步上前牵起他的手,老老实实地认错,“我方才走错路了,这才耽搁许久。” 霍川罕见地没发脾气,握起她的手正欲离去,忽听身后另有一道脚步声。他眉梢微抬,“这是?” 谢昌抱拳,“我从马厩回来,路上偶遇三娘,得知她迷路便顺道为她引路。” 话音落下,果见霍川不悦地抿了下唇,一改轻松神色,表情多了几分狠戾冷鸷。 宋瑜约有一炷香的时间,莫非这段时间都同他在一起? 原本是不打算让他送的,宋瑜为难地看了看两人,可是她真个绕不出这院子,唯有放下身段让谢昌领路。果真惹霍川不高兴了,她小心翼翼地挠了两下霍川手心,软软的声音满是讨好,“我们回去好不好?” 霍川将她纤手握紧,毫无预兆地带到怀中,俯身在她脸上轻咬了一口,末了再暧昧地舐牙印,“好慢。” 宋瑜脸色蓦然通红,他怎能当着旁人的面做这些! 忽闪的大眼睛里满是羞怯,她捂着脸想推开他,奈何撼动不了他分毫。宋瑜几乎不敢抬头,更不敢看谢昌此时是何种表情,只能听到霍川低沉的嗓音潺潺流动,“多谢郎君将三妹送回来。” 许久才听到谢昌艰涩,“不必。” 两人是夫妻,再亲密的事情都做过……谢昌望着离去的两人,纤细玲珑的身姿正抬头埋怨地说话,脸上是未褪的红晕。他失落地坐在栏杆上,抬手盖住酸涩的双目,他不能再想,胸口涨得发疼。 * 宋瑜喋喋不休地抱怨了一路,霍川都没给任何反应。 屋中掌灯,氤氲暗昧的灯光照亮一方天地,宋瑜撅嘴十分不满,“你下回不能再这样……会被人指指点点的。” 才说完便被霍川压在直棂门上,一手擒住她一只细腕,铺天盖地的怒意汹涌而至。宋瑜正在插门,后背紧紧贴着他的胸口,尚未品出个中滋味,便听他在耳边逐字逐句询问:“他跟你说了什么?” 宋瑜努力缩了缩肩膀,纤长睫毛不安地颤了颤,“没说什么,就是向他问路而已……” 分明是在说谎,支支吾吾底气不足,她的心思太好猜,根本不必细究。霍川另一手钳住她的下颔,嗓音低缓清冷,“我要听实话。” 近在咫尺的距离,面前萦绕的是他的气息,宋瑜抗拒地呜咽一声,“真的没什么。” 若是将实情告诉他,他这么小心眼儿,一定更不会放过自己,不如隐瞒的好。宋瑜心里打着小算盘,可惜霍川不是能轻易被糊弄的,他语气无波无谰,“三妹,不如我们现在回永安城如何?” 他又威胁! 宋瑜气馁地瞪了他一眼,明知道她想回家,想见阿母阿耶,他还说出这样的话,实在过分! 无奈生杀大权在他手上,宋瑜毫无办法,她敛眸避重就轻地招出:“幼时他养了一只猫,问我是否还记得,就是端王府上的琉璃。” 不必想也知道那猫的来历,必定是他们两人才有的记忆,说不定还是牵扯不清的情分。霍川漆黑眸子酝酿着滔天怒意,那是他永远无法插足的地方,更加没法磨灭,无能为力促使他更加烦闷。 宋瑜被他吻住唇瓣,无能为力地承受他赋予的一切。 客栈的隔音效果十分不好,上一回霍川已经领教。可是这回他偏要故意折磨宋瑜,手下是她细腻光滑的肌肤,他贴着她脸颊善意提醒,“三妹记得小声一些,否则隔壁房间会听到。” 起初宋瑜没明白过来,直到他强势地进入,她咬着手背强忍着不发出声音,这才顿悟。 可是哪里容得她控制,霍川蛮不讲理地进占掠夺,她几乎快要承受不住。若说新婚之夜他顾忌她是第一次,那这回便是毫不留情地占有。 四肢百骸都是他给予的汹涌浪潮,宋瑜下意识攀附住他肩膀,张开小口狠狠咬住,发出可怜兮兮的嘤咛声。耳畔全是他低哑嗓音,“忘记他……三妹,只记住我。” 宋瑜哪里还有工夫思考其他,泛着泪花的眼眸朦朦胧胧,她轻轻摇头,“停下……快停下……” 做这种事时她不喜欢出声,偏偏霍川总诱哄她,“我喜欢听。” 那也不行,他刚才还说隔壁能够听见……隔壁似乎住着陈管事和明朗,宋瑜一想到明日他们看自己的眼光,顿觉无脸见人,埋在霍川颈窝只露出一双红透的耳朵。 软糯带着哭腔的声音,细细软软地求饶,只会让人更想欺负。 当然只有他能欺负,这是他的三妹,任谁都无法觊觎。 * 虽然两人伪装得很好,但是宋瑜仍旧从陈管事眼里看到了尴尬。 她窘迫地钻入车辇,顾不上浑身酸疼,只想找个地方躲藏。霍川疯了似的将她折腾到半夜,直到现在她都没缓过来,更不敢接触众人目光。 她愤恨地等着镇定自若的霍川,凭什么只有他若无其事?脸皮这么厚,难怪不讨人喜欢! 好在他有点自觉,将宋瑜抱在怀中按捏手脚,得空再占些小便宜。宋瑜捂着嘴不肯让他得逞,盯着他看了少顷,缓缓放下双手,学着在他下颔咬了一口,瘪瘪嘴很是嫌弃,“咸的。” 一点也不好吃,为何他却总喜欢咬自己? 霍川禁不住笑,“三妹是香的。” 极其正常的一句话被他说得暧昧,宋瑜胸口仿佛有东西在冲撞,一下一下跳个不停。她专心致志地看着霍川的脸,连唇边上扬的弧度都不放过,末了敛眸轻声,“我不好吃。” 霍川握住她纤手,十指交缠,“此话怎讲?” 她的手太小了,与霍川的摆在一块对比明显,不费力便能轻易包住。 宋瑜霍地抬眸,眼里闪过一抹狡黠,她眉眼弯弯脆声道:“因为你身上的味道传染给我,让我也变得难闻起来。” 说着无心,听着有意,霍川笑得饶有趣味,“我的味道是如何传染给你的?” 宋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默默地不再吱声,低头认真地摆弄他的手指头,假装听不懂。 * 陇州与她离开时并无不同,仍旧是繁冗昌盛,熙攘热闹。 侯府与谢家的车辇一前一后进城,在东大街分为两路。车辇在宋府门口停住,因事先命人支会过,是以宋邺和龚夫人早已在堂屋等候,底下分别端坐着宋珏和宋琛。 到底是自己家,宋瑜迫不及待地迈过门槛,连礼数都忘了扑倒在龚夫人怀中,“阿母,你想我了吗?我好想你!” 身旁是精神十足的宋邺,面目祥和地觑着宋瑜撒娇,嘴上却责备:“都是嫁人的姑娘了,怎的还如此冒失?” 说罢看向紧随而至的霍川,未等他说话,霍川已经掀开长袍行礼,“成淮拜见岳丈岳母。” 宋邺抬起他的手臂,“不必多礼,路上颠簸想必累极,先坐下。” 下人将他引到一旁交椅坐下,正好对着宋琛。大半月不见,他似乎又长了不少,眉目之间多了几分英气成熟,只是看霍川的眼神仍旧不顺眼。 宋瑜赖在龚夫人身边不肯离去,索性让丫鬟搬来杌子,就近坐在她腿边,有许多话要说。 龚夫人无奈地弹了弹她的眉心,“成何体统?快坐到成淮身边去。” 宋瑜固执地摇摇头,“我想跟阿母说话,阿母别赶我走好不好?” 模样殷切,教人不忍再斥责,龚夫人愧歉地觑一眼霍川,“三妹从小便爱黏人,成淮别放在心上。” 幼时宋瑜没有玩伴,便屈尊降贵地跟宋琛混在一处,两人年纪本就相差不大,是以很能玩到一块。可惜宋琛不想跟姑娘一起,简直降低了他的档次,是以屡屡找借口躲避,不止一次说宋瑜像饴糖一样黏人。 听罢霍川不以为意地挑唇,“三妹想家了,理应同您亲近一些。” 爱黏人?霍川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茶水,君山银针甘醇清冽,回味无穷。他怎么从不知道宋瑜还有黏人的习惯,还是说,只对他例外? 难得一聚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堂屋气氛和乐融融。 宋邺的身体已无大碍,早已从城外别院搬了出来,目下住在宋府。他身子康健是莫大的喜事,宋瑜说一定要好好感谢老郎中,怎奈对方已经回到永安城去了。 一家人共此吃了一顿饭,陈管事和明朗都在外面,宋瑜体贴地给霍川布置好碗筷,给他夹菜到碗里,托腮笑眯眯地将人看着:“好吃吗?” 蘑菇煨鸡香味十足,霍川顿了顿,吞入腹中,“嗯。” 其实他不吃菌类,无论是哪种做法都不吃,宋瑜从未察觉过。霍川听着她同龚夫人谈话声,喝一口茶冲淡口中味道,不动声色地用饭。 两人之间似乎相处得极好,龚夫人这才放下心来。宋瑜尚未回来之前,她总时不时担心,毕竟当初宋瑜分外不情愿,婚后相处不知如何。 如今看他二人融洽再好不过,只不过……依照三妹这个迟钝的性子,有些事不得不提点,否则真个要急死人。 * 家宴散去,宋瑜跟龚夫人去了西厢房,霍川留在正堂陪同宋邺谈话。宋琛是个闲不住的,早不知道去哪了,另外留下的还有大兄宋珏。 宋瑜跽身坐在美人榻上,捧着颗桃子咬了一口,大眼睛随着龚夫人骨碌碌地转,“阿母为何不坐下?” 龚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她额头,“你这孩子,究竟有没有心?” 宋瑜偏头疑惑不解,摸着胸口,“自然有了,还在这里扑通扑通地跳着。” 屋里下人业已被支开,全部留在外头候着,龚夫人坐在她身旁,叹一口气语重心长地问:“你同成淮,两人进展到何种程度?” 这话教人怎么回答,宋瑜低头吃桃,避而不答。 偏偏阿母不肯罢休,简直为他们操碎了心,“你老实同阿母说……你们,圆房了吗?” 不怪她这样怀疑,盖因宋瑜木木讷讷的,很有可能发生这种事来。 宋瑜脸颊比手里桃子还红,她闷闷地颔首,细如蚊呐:“圆房了。” 一颗定心丸吃下肚,龚夫人顺了顺胸口,总算好受了些。她正视宋瑜躲闪的双目,不无认真,“你如今对成淮是何种感觉?” 宋瑜水眸眨了又眨,诚实道:“我喜欢他……” 既然是喜欢,怎的还一点不把人家放在心上?龚夫人简直要被噎死,好在成淮足够大度,没有同她一般计较。其实龚夫人不知道,霍川哪里是不计较,他的心眼还没针尖大,他只是想放着待会儿再教训罢了。 这事怪不着宋瑜,她不知道喜欢是何种感觉,更不懂得如何经营这份情感。先前霍川处处欺负她逼迫她,早已在她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他是强势的,偶尔露出脆弱的一面转瞬即逝,宋瑜根本捕捉不着。 龚夫人便将她今日过失一一指明,“你将人家晾着怎么行?日后你夫妻二人一条心,凡事都该为对方着想。他眼睛不好,你更应该照顾着,万不能再这样粗心大意。” 宋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我要如何对他好呢?” 龚夫人敲了敲她的脑门,无可奈何,“这些事应当你自己去琢磨,我说再多都无用。” 好难懂的话,宋瑜黛眉苦恼地拧成一团,听话地点头。 * 从西厢房出来她便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脚步沉甸甸地。 堂屋的对话早已谈完,霍川一人独坐其中,姿态闲适地品茶,大抵是在等她。 宋瑜上前来到他跟前,满脑子都是阿母的话,尚未开口已被他抢先,“三妹。” 宋瑜紧张地握了握裙子,轻轻地嗯一声。 少顷,霍川徐徐开口:“我不吃蘑菇。”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宋瑜怔楞,她不解何意,转念想起刚才吃饭时的光景,这才恍然大悟。她抿起唇角,伸手将霍川从位子上拉起来,“那我日后不给你夹了。” 想了想补充道:“你喜欢吃什么,都要告诉我。” 原来待他好是这种感觉,一点也不难。 作者有话要说: 于是龚夫人神助攻了一把……小鱼总算要学着对串串好了…… 宋琛:不喜欢吃蘑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没想歪真的。 霍川:滚。 ☆、第57章 宋五叔 听阿母说过两日姨母一家会来,正好能见上一面。 姨母龚盈嫁得远,逢年过节才有机会团聚,宋瑜对她虽不大熟悉,但印象一直很好。姨母是个和蔼亲切的人,还有一个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儿,名叫林霜。宋瑜对她性格不大了解,但似乎很容易害羞,有一回宋瑜同她对视,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她便匆忙移开目光,红透了一张脸。 今次宋瑜回家省亲,泰半家眷都前来恭贺探看,或是说些经验之谈,或是询问她婚后事。 宋瑜被问得招架不住,频频往霍川那边看。他似乎察觉到宋瑜的窘迫,伸手自然而然地握住她小手,对三姑六婆耐心道:“三妹身体不适,多谢诸位关怀,我先带她下去休息,失陪。” 说着当真就这么将人带走了,眼瞅着他要撞到屏风上去,宋瑜连忙出言提醒。 一出内室,两人立场瞬间转换,宋瑜所幸反握住他,轻车熟路地将人带往后院的凉亭中。 凉风吹拂鬓角,带来淡淡荷香。凉亭建在一座假山之上,站在此处可以俯瞰阖府风光,底下是一方池塘,稀稀疏疏躺着几朵绽放荷花。鱼儿灵活地游过,激起层层涟漪,转瞬消失不见。 丫鬟识趣地在亭子底下等候,不去打扰二人的好时光。 宋瑜松开霍川,手肘撑在栏杆上眺望远处,同他徐徐叙述:“我幼时最怕的便是面对一群亲戚,那时小,又一个人习惯了,忽地蹦出这么多人,我一个都没记住。”说着自己傻乎乎地笑出声来,恬淡馨香萦绕在她身上,“方才多谢你替我解围,否则我真说不下去了。” 决定要待他好之后,宋瑜发现轻易便能对他敞开心扉。积郁在心头许久的东西,都能说给他听,反正他也不发表意见,是个很好的倾述对象。 霍川抬手在她脸上狠拧了一下,口吻严厉,“不必对我说谢。” 她讷讷地哦一声,摸着被捏疼的地方抿了抿唇,同他打商量,“你能不能别捏我?我觉得自己的脸近来变大不少。” 霍川沉沉低笑,“已经够丑了,不在乎更丑一点。” 这叫什么话!宋瑜气鼓鼓地瞪着他,没有姑娘家愿意被人说丑的,偏偏他屡教不改。宋瑜恨不得上前挠他的脸,可惜没这个胆子,默默地别开头义正言辞,“我很好看,一点也不丑。你再这么说我要生气了。” 霍川眉梢微扬,不置可否。 此话又勾起宋瑜的伤心事,她颇为苦恼地叹了口气,“正是因为太好看了,其他小姑娘都不爱跟我玩耍。” 她说霍川脸皮厚,其实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霍川终究没忍住嗤笑一声,爱怜不已地揉了揉她的头顶,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为何不跟你玩?你抢了她们心上人?” 说罢面前浮现谢昌温润如玉的面容,他不悦地皱了皱眉,改口道:“不必理会她们。” 宋瑜却认真了,她回以往事的模样颇为惆怅,眼睑下敛不大高兴,“起初是同我一起玩的,不过只是因为我能调香罢了。她们得了香料心满意足地回去,却没有人真心诚意地同我交心。背地里说我不是生得好看,只是会折腾自己而已。” 彼时她多么渴望有个能说话的朋友,可是大家逐渐疏远她,直到再无交集。宋瑜很困惑,她至今都想不明白,究竟她哪里做得不对? 身旁消沉的情绪过于明显,霍川想忽视都不能,他顿了顿,“三妹知道我在侯府过的日子吗?” 这是他第一次坦言提起往事,宋瑜顿时忘了伤悲,下意识点头,少顷捏起他袖缘小声道:“你若是不想说可以不说……” 声音太小,也不知霍川听到没有。他一只手臂闲适地撑在栏杆上,微微俯下身子,声音更加贴近宋瑜,“我刚入府时七岁,事事稀奇,处处稀罕。原本真将那里当做日后的家,后来才知多可笑。” 他的声音里夹杂着风声,带来湿润的潮气,更有阵阵荷花香味。 “我不能在外人面前露面,更不能有所表现。”霍川深不见底的眸子中仿佛承载满园风光,静静地有溪水流淌,“一回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尚未逃脱便得了教训,三九天的池塘寒冷彻骨,险些要了我的命。” 宋瑜盯着底下的池水,仿佛能感受他话里内容。他总是这样轻描淡写地述说,其实真相一定更加教人绝望。 耳畔是他低沉嗓音,宋瑜眼里湿漉漉的,她抬手拭了拭,“那我比你幸福多了,我从没被这么欺负过。” 霍川撑着下颔,偏头转向她的方向。 只听宋瑜吸了吸鼻子,语气更行坚定,“不过你放心,日后有我在,定不再让你受欺负。” 霍川微怔,“为何?” 宋瑜大胆地抱住他的腰侧,小脑袋埋入他的胸膛,闷闷的声音从底下传来,“因为我们是夫妻,荣辱与共。我要保护你,待你好。” 她分明比自己弱小纤细,还大言不惭地说这些话,霍川应该嘲笑她的,不知为何心底一片潮湿,软得一塌糊涂。心里头全被她的声音填满了,是她温柔的力量,霍川抬手将她搂得紧了些,埋首在她浓密乌发中,“这是你说的,三妹要记得这句话。” 宋瑜点点头,她向来说到做到,况且这不是一时冲动。好在脑瓜子转得快,很快想起来交换条件,“那你日后也不能再欺负我。” 霍川翘起唇角,“好,我不在外头欺负你。” 宋瑜想了想似乎没什么不对,小心眼儿地勾起他的小拇指,擅自盖了个章,“说话算数。” 不在外头欺负,也就是说可以在屋里随意欺负,反正霍川只对屋里欺负有兴趣,这条件他一点不吃亏。 宋瑜全然不知他的算盘,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分外聪明。时间临近晌午,是该聚在一起吃饭了,是以她领着霍川回到正堂,步子松快许多。 * 行将走到廊庑下,便见有一人迟迟才来。 此人坐在轮椅之中,由仆从推送缓缓行到堂屋门口。他身穿绛紫云纹衣袍,三十上下,形容略微消瘦,模样与宋邺有几分相似。 宋瑜目露惊喜,松开霍川三两步上前,亲昵地唤了声“五叔”。 方才还说要对他好呢,转眼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难怪霍川脸色不好。 被称作五叔的人名唤宋郇,起初宋瑜送给谢昌的笔砚,便是从他那里得来的。这位五叔不爱同人打交道,平常很难得才能见他一面。旁人都道他脾气古怪,不好相处,可是宋瑜却不以为然。 宋瑜从小就喜欢这位叔父,三五不时便到他府上小坐一番。宋郇也不嫌她烦,每次都很耐心地招待。 从宋瑜有印象时起,五叔便是坐在轮椅上的,他双腿不能行走,似乎是早年一场意外所致。 今日家中可谓热闹,宋瑜欢喜地问:“五叔何时想起过来了?” 上回她出家宋郇没能前往,腿上发作不能见人,以至于错过了小侄女的婚事。 宋郇抬眸往她身后睇去一眼,笑了笑收回目光,“小侄女出嫁我没能前往,如今你回来,自然要过来见一面。” 宋瑜弯起眸子,本想走到身后为他推送轮椅,手还没触到椅背,便听身后一声“三妹”。她恍然惊醒,蓦地收回手去,朝宋郇一笑:“我听阿耶说了,当时五叔腿上复发,根本没法前来。我一点也没怪你,因为五叔让人送来贺礼,证明你心里是记得我的。” 说罢退到身后,将霍川带到他跟前,“五叔,这是我的夫君霍成淮。” 说罢笑眯眯地向霍川介绍,“这是我五叔。” 对方身份是长辈,但年纪却没差多少。霍川面无表情地揖礼,声音平淡,“成淮见过五叔。” 这是宋郇第一次见他模样,原本小侄女要嫁给谢家郎君。他见过谢昌几面,委实没话说,谁想中途出了变故,多年姻缘一朝生变。他细细打量霍川,面不改色对上他空洞黯淡的双目,“常听大兄说起你,今日总算见得上面,到屋里一聚吧。” 关于霍川的情况,他多少有些耳闻,因两人从未相处过,是以他不好予以置评。不过看宋瑜似乎很喜欢他,那再好不过。 屋里泰半人物已经落座,男女各分一桌。宋瑜身旁就是龚夫人,接着是婶母姨母,她一眼望去没几个熟稔。同众人一一打过招呼,便默默地低头吃自己的。 然而这场家宴的主角便是她,无论如何是躲不过的,不时有人询问她成亲后如何,夫妻关系如何,婆媳关系如何,有无身孕云云。宋瑜不免觉得好笑,她才成亲不满一个月,哪有那么快的速度? 转念一想都是在关心她,况且是长辈,她便默默地忍了回去。 龚夫人同众人摆了摆手,“三妹初为人妇不久,问得露骨免不了害羞。今日就此作罢了,忙碌一早大都饿了,不如先用饭。” 这才堵住了悠悠众口,宋瑜感激地觑向龚夫人,被她狠狠剜了一眼。 * 屏风对面隐隐传来杯盏碰击声,宋瑜往那处乜去,不由自主地担心起霍川来。 他是碰不得酒的,最多两杯便神志不清,宋瑜领教过不止一回。她想过去劝说,但又不合礼数,支起下颔苦恼地蹙起眉头。 阿耶和五叔最为嗜酒,两人凑在一块定会喝得昏天暗地,少不了要拉霍川作陪。他那点酒量,哪够那两人折腾的? 宋瑜的担心果然不是多余,今日霍川与宋郇初见,推拒不得,尚未开席便被灌了两杯绍兴酒。他头疼地捏了捏眉心,面前杯盏很快被斟满,身旁宋邺兴致高涨:“来,成淮,今日你要好好陪我喝几杯!” 饭桌上不胜酒力,说出去简直奇耻大辱。况且是岳丈相邀,没有理由拒绝。 宋邺举着杯子在他跟前,霍川在杯沿下微一碰,一饮而尽。 对面是宋琛鄙夷的目光,这酒量也着实太差了点……他夹了几颗花生米送入口中,偏头朝身后仆从低语两句,对方应是退开。 不多时那仆从转到女眷这桌,借着添茶的工夫同宋瑜说了句话,没引起任何人注意。宋瑜手下动作微顿,就知道不该放任不管,否则一会儿出事了真个丢人。 待那仆从悄然离去,宋瑜焦虑不宁地坐在原处,捧着肚子朝龚夫人耳语。 龚夫人奇怪地觑她一眼,“三妹确定?” 宋瑜戚戚颔首,配上一张煞白的小脸确实可信。龚夫人旋即松口,“快去收拾,叫个丫鬟陪着。” 宋瑜得以离席,缓慢地踱出内室。 在场的诸位都女人,大约能猜到几分,是以掩唇没有询问。直到宋瑜出来正堂,倚靠着廊柱垂眸,对一旁丫鬟道:“等一等。” * 另一桌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兴致正浓。 仆从上前对宋邺道:“三女郎身子不适,提前回去了。” 闻言宋邺放下茶盏,拧起眉头正色,“可否请了郎中?” 仆从又道:“听闻并无大碍,女郎目下已经回重山院歇息去了。” 他话音将落,另一边霍川便撑着圆桌起身,他唤来陈管事领路,同众人请辞,“我去看一看,失陪之处,请岳丈见谅。” 新婚的小两口,如何腻歪都不为过。宋邺很是通情达理,当即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去吧,顺道替我问一问三妹情况如何,若是严重切莫忘记请郎中。” 霍川颔首道是,缓步走出正堂。 他喝得不少,目下脚步有些虚乏,头脑沉甸甸地难受,被外头凉风一吹清醒不少。 宋瑜就在不远处的廊庑下,见他出来弯目一笑,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你总算出来了,我还当你醉倒在里面了呢。” 霍川没有放松,她身体不适,不敢再压着她,是以勉力稳定脚步。“你身子可否好些了?” 宋瑜诚实地摇一摇头,“我没事,方才是骗他们的。” 拿自己的身体随意玩笑,霍川蹙眉很是不满。然而走了两步,泰半重量都叠加在她身上,才恍然顿悟。她是为了替自己解围,才特意说谎? 思及此,霍川抵住她的额头,灼热呼吸喷洒在她颊畔,“三妹。” 宋瑜走得很吃力,她哪里扛得动他的重量,几乎都要被他压垮了。奈何重山院还有很远,她不得不咬牙坚持,“嗯?” 霍川静了许久,才低声呢喃:“我很高兴……” 宋瑜脚步一滞,偏头恰好迎上他双眸,两人之间挨得极近,睫毛扫在脸上痒痒的分外酥麻。她偏头故意问:“为什么?” 他估计是醉得严重,搁在平常决计不会说出这种话来,宋瑜抿起唇角,一时间十分想逗弄他。原来他神志不清的时候这样可爱,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感,简直跟白天判若两人。 霍川一壁往前移动一壁继续道:“你能为我着想,我很高兴……我大抵,是真离不开你了……” 宋瑜嘴角的弧度愈发嚣张,她偏要故作矜持地点了点头,末了实在没忍住扑哧笑出声。重山院近在眼前,她抬头望了望头顶穹隆,声音绵软:“那你求求我,我就不离开。” 好半响霍川没出声,她低头看去,下颔紧紧绷着,分明还有神智,只是不想开口罢了。 果真不能希冀霍川太多,哪怕他醉酒也骄傲得很,宋瑜不满地瘪瘪嘴,将他送回屋中。 平日里少言寡语的人,这个时候话总是特别多。宋瑜纳闷地给他擦拭额头细汗,丫鬟在煮醒酒汤,稍后便送来。 宋瑜以往怎么没发觉,他不设防备时很好欺负。特意贴在他唇边偷听他说话,可惜只言片语,断断续续听不清楚。 她学着捏了捏霍川脸庞,“你说,当时为何非要娶我?” 这是宋瑜心里头一直困惑的事,两人当初根本没有交集,更没说过几回话,何故他就非自己不可?宋瑜好几次想问出口,碍于惧怕他威严,每回都囫囵咽了回去。 目下霍川神智恍惚,勾起了她的小心思,这才脱口而出。 霍川抬手覆在额上,眉头蹙起不大舒服,却还是听话地如实相告:“胆小怕事,很好掌控……” 起初宋瑜没听清,低下头去便听到这么八个字,顿时不满地撅起嘴。这叫什么答案?他在养宠物不成? 她不依不饶又问:“现在呢,你对我是何感觉?” 霍川只觉得头顶有一只嘈杂的雀鸟,想赶走它却无能为力。朦胧中仿佛听到宋瑜的声音,她问了什么?霍川思量许久,缓缓吐出一个字。 宋瑜脸色蓦然通红,惊慌失措地离开床头,捧着烧红的脸颊愣愣将他觑着。 恰好丫鬟端着醒酒汤进屋,险些被她撞上,“姑娘当心!” 宋瑜退开半步,从丫鬟手里接过青釉瓷碗,重新回去喂他喝下。霍川浓密的睫毛覆在眼睑下,宋瑜禁不住分神端详他模样,连自己看呆了都不自知。 酒醒之后,霍川概不承认自己说过那样的话。神色淡淡,无波无谰,“三妹听错了。” 宋瑜故意哼一声,“分明没听错!” 她一字一句地将霍川的话复述了遍,关于她“胆小怕事,很好掌控”这个霍川没否认,事实确实如此。然而下一句,他抬手将宋瑜捞到跟前,贴在她耳边愉悦地笑了笑,“真的听错了,我还说了另外一句。” 说着,在宋瑜怔忡之际,他启唇:“是我爱你,三妹,你没听到吗?” 宋瑜登时就忘记反应,四肢僵硬,半个身子软绵绵地失去力气。她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目下被他清清楚楚地重复一遍,简直心如擂鼓。 她眨了眨眼,“听到了……” 真个笨死了,霍川挫败地弹了弹她的眉心,对她无辙。 * 姨母家距离陇州有七八天的行程,后日傍晚才堪堪赶到。 宋瑜到堂屋迎接,去时人已经到齐,下方端坐的妇人便是姨母无疑。她穿着竖领红色竖领斜襟琵琶秀长衫,四合如意云纹端庄大气,她见到宋瑜很是亲切,欢喜地握着她双手感慨:“许久未见,益发地漂亮了。” 宋瑜腼腆一笑,“姨母也一点没变,瞧着还是那么年轻。” 她最会说话,难怪讨长辈喜欢。龚氏身旁坐着的便是她姨父,身宽体胖,很是富态,亦是和蔼可亲的模样。宋瑜携着霍川一一见礼,引荐他们认识后才落座。 对面坐着的是个脸蛋红红的姑娘,微垂着头,接触到她目光慌忙移开。少顷缓慢地转了回来,糯糯唤了声:“阿姐。” 她比宋瑜小两个月,穿着樱色牡丹芙蓉罗裙,生得娇俏可人。 宋瑜以前没机会同她接触,只记得她叫林霜,是姨母家唯一的姑娘。 起初她还纳罕,最近没甚节日,姨母为何千里迢迢赶到陇州来?听两家长辈谈话,才隐约摸出点头绪来。 原来姨母此次前来是为林霜的婚事,对方便是谢家郎君,谢昌。 两家前些日子闹得极僵,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谢家更不敢再向宋家提亲。然而龚夫人是真个中意谢昌,他对宋邺的病情极为上心,三五不时送来良药补品,大为裨益。后来得知老郎中是由他引荐的,对他的怒意顿时消弭。 听闻他尚未定亲,连说几门亲事都不满意,猜想当初退亲或许另有隐情。但这么好的孩子万不能耽误,想起妹妹家的姑娘至今待字闺中,忍不住为两人牵线搭桥。 摸清来龙去脉,宋瑜悄悄抬头打量对面姑娘。她想必也知道其中缘由,头深深地埋着不肯抬起,两个小拳头紧紧地捏着放在膝上。 宋瑜跟谢昌订过亲,林霜想必清楚此事。虽然已经是过去的事,但多少有些尴尬。 宋瑜别开视线,若她真能跟谢昌凑成一对,不失为一桩好姻缘。 ☆、第58章 大隆寺 借着去山上进香的工夫,顺道让两人让两人认识一番。龚夫人用心良苦,平日养在深闺的姑娘,哪有机会接触旁人,说出去败坏名声。 宋瑜对大隆寺有很深的阴影,她跟霍川便是在那里认识的,听到消息连连摇头。“阿母同姨母去吧,我在家中留着。” 她下意识地逃避那处,总觉得有些不顺利。 林霜就坐在她的对面,不经意与她对上眼神,心虚地匆匆错开。她才来一天,何曾做过亏心事,怎的就怯懦成这样? 龚夫人对她此言有些不满,“你出嫁前我曾在菩萨面前上香许愿,希望你万事顺利,如今理应去还愿才是。你若是不去,如何说得过去?” 姨母也跟着劝说,道她一人留在府中没甚意思,倒不如外出散心。谈话间似乎宋琛也去,他这么爱凑热闹,一定不会放过。 宋瑜没办法只得应下,回去后再同霍川商议,不知他是否愿意前往。 怀揣心事同龚夫人告辞,宋瑜走在廊下胡思乱想。身后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她回头对上一双焦虑双眸,林霜在她几步开外霍地停住,欲言又止。 宋瑜偏头,“你有话同我说?” 屋内阿母尚在同姨母谈话,她贸贸然闯出来,必定是有要事。宋瑜便到院中一处凉亭坐下,支起下颔眼巴巴地瞅着她,“你要同我说何事?” 林霜跟了她一路,只字不语。闻声抬手挡住红透的脸颊,水汪汪的眸子里全是窘迫拘谨,声音很轻柔,“阿姐想必知道……我这次来所为何事……” 有丫鬟在场她说不出话,是以宋瑜便将薄罗澹衫支开,命她二人拿些茶点来。合着天色还早,日头尚未西斜,坐在此处乘凉未尝不可。 宋瑜诚恳地点点头,招呼她坐下,仰着头看人委实好累,“自然知道,阿母早同我说过。” 她捏着面前茶杯,急切地看向宋瑜,语无伦次,“你不觉得别扭吗……毕竟你,你和……” 说到一半自己先低下头去,她紧咬着下唇,说不出口。 见她一副要哭的模样,宋瑜反而慌张起来,掏出绢帕递到她跟前,“为何我会觉得别扭?我同谢郎君是订过亲,但那都是过去的事,目下我嫁给霍川,已同谢昌没有任何瓜葛。他要娶妻生子,天经地义之事,哪里轮得到我来管?” 林霜默默地接过绣鸳鸯戏水的锦帕,拭了拭眼角泪珠,“大概不是这样,是我的问题……我生怕你生气,觉得我横刀夺爱……” 宋瑜忍俊不禁,险些捂着肚子笑倒一旁。 哪来的横刀夺爱一说?别说她对谢昌没有男女之情,就算有也再无可能,她若是嫁去谢家,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嫡妻。林霜的脑子里都想些什么? “因为我不爱谢昌,是以不算横刀夺爱。”宋瑜水眸湿漉漉的,唇角弯起的模样分外好看,她如实相告。 林霜攒着袖缘,她声音不稳:“可是谢郎君喜欢你。我先前见过他一面,他眼里只有你。” 宋瑜怔怔,不知从何作答。 她何曾不知道谢昌的情意,然而喜欢又能如何?她以前给不了他什么,如今更是不能,两人之间只能拉开距离,直到再无瓜葛。 林霜鼓起勇气,语出惊人:“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这么说……因为,因为我要夺走谢郎君了。” 她蓦地从位子上站起来,“阿姐不要怪我。” 烈日在她身后,照亮她脸上柔和的轮廓,连细小的绒发都看得清楚。今日之前她留给宋瑜的印象还是胆小怯懦,如今仿佛是勇往直前的将士,瞬间英武伟岸。 宋瑜捧着双颊,定定地将她看着,直到看得她越来越没底气,脸颊红透。 林霜转过身去,“我、我是否太过自以为是……若是日后被谢家拒婚,阿姐就当我没说过这番话……” 说过的话哪有收回的道理,宋瑜放佛才认识她一般,饶有趣味地“哦”了一声,缓步走出凉亭。 * 本以为霍川对这类事情没有兴致,未料想他竟懒洋洋地应了声“好”。 宋瑜大为不解,还当自己听错了,“那地方好没意思,无论上山下山都不方便,你为何要去?” 他偏头若有所思,“你不是要去?” 宋瑜被堵得哑口无言,反倒显得自己不识大体了。她跽身退居一旁,忽而想起一事,“彼时你也在大隆寺中,你有何事要上香许愿吗?” 霍川揉了揉眉心,这些天总休息得不好,颇为头痛,“为我母亲祈福,愿她在天上安稳。” 宋瑜始知提到了他的伤心事,抿抿唇不敢开口,转而想起花园的事,她兴致盎然地转述霍川:“我一直以为他们没有交集,想不到林霜竟对谢昌……” 话音未落,便被霍川握着小臂带到怀中,脸颊撞在他坚硬的胸膛上。 宋瑜困惑地眨了眨眼,莫非说错话了? 果不其然,霍川的大掌落在她头顶,他嗓音低沉:“那是他们的事,同你无关。” 他对不关心的人,从来都是采取作壁上观的态度,置身事外。这并不见得不好,可以省去许多麻烦,可惜宋瑜不大赞成他的说法,“怎么与我无关呢?林霜是我表妹,我应当为她着想才是。” 半响无声,她抬眸看去,霍川已然阖目睡去。 宋瑜无奈地捶了捶他的胸膛,小拳头忿忿不平,“说不过我就装睡!” 被霍川霍地握住,他唇角隐隐有几分笑意,拇指细细婆娑她滑腻的手背,“嗯,说不过。” 尽管看过无数遍这张脸,宋瑜仍旧会被他诱惑。他比宋瑜见过的所有男人都好看,五官精雕细刻,没有一处瑕疵。宋瑜往上挪了挪,埋首在他颈窝,闷闷出声:“不公平,我能看得见你,你却看不见我。” 她以前不在乎霍川眼睛是否能够康复,目下却希望他能复明,心里偷偷想着他看到自己后的反应。会不会惊讶?万一他喜欢清秀一些的姑娘怎么办? 胡思乱想之余,猝不及防被霍川压在身下,额头相抵,他懒怠的声音就在头顶,“陈管事已经带回来消息,那位老郎中愿意为我诊治。从陇州过行程只有五天,我们可以过去一趟,若真有痊愈的可能,便先将眼睛治好了再回永安。” 宋瑜眼睛骤然明亮,她下意识抬手碰了碰霍川的眼睫毛,凝视着他幽深无光的瞳仁,“好,待林霜的事情定下后我们就回去。”顿了顿不大确定,“你同庐阳侯说过吗?侯府的事情耽搁了怎么办。” 霍川眼睫轻颤,她的小手碰得人心痒难耐,“已经命人支会,这点你无须费心。” 那就再好不过,宋瑜原本就是个懒散性子,如今霍川事事为她打点好,她再乐意不过。能有这样清闲的日子,泰半是他的缘故,宋瑜如何不清楚,是以对他更加感激。 霍川说过不必道谢,那就换另一种方式。她头一回攀上霍川的肩颈,敛眸小心翼翼地附上一吻,盖因头一回主动,不知该如何是好,是以轻咬了下他的下唇,“我想让你看见我……” 她知道自己颜色好,女为悦己者容,这话一点不假。 霍川替她继续这个吻,捧着她脸颊缠绵悱恻,声音略有沙哑,“三妹很漂亮,这是真的?” 宋瑜别过头去,气得不想理他,“假的!” 说罢静置片刻,悄悄抬眼打量他,便见他唇边噙着若有似若笑意,赏心悦目。 * 上山这日天朗气清,惠风畅畅,一大早便让人心情愉悦。 宋家一行人排场不小,车辇三五乘,缓缓行往山上寺庙。山路难行,车辇更是不易,是以到半山腰时便要弃车步行。随行的多是女眷丫鬟,没走两步便气喘吁吁,到了大隆寺门口已然精疲力竭。 起初是宋瑜给霍川引路,后半段她几乎半个身子都倚在霍川身上,端是不肯再多走半步。 两人已经落后众人好大一截去,前面明朗在为两人带路。霍川在她面前蹲下身,平静道:“上来。” 宋瑜惘惘,“那怎么行?你背着我更加不好走路……” 她所站的地方只能看到霍川半张侧脸,坚毅硬朗的弧度,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你替我直路就是。” 再磨蹭下去,不知何时才能抵达山顶。末了宋瑜妥协,慢慢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双手紧紧环住他肩颈,“你若是累了,一定要让我下来。” 霍川没有言语,靠着她指路一路来到寺庙门口。 路上许多次踩不稳,吓得宋瑜将他越抱越紧。如今从他背上下来,这才看到他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顿时心疼不已,踮起脚尖为他擦拭。 宋家一行人早已前往殿前,宋瑜牵着他往里头行去。 一壁走一壁不忘喋喋不休地数落:“你累了应当告诉我的,我歇一会儿就能走了……虽然我也愿意让你背着,可是总不能将你累着……” “三妹。”霍川面无表情地打断她的对话,“我是男人。” 宋瑜顿时噤声,直勾勾地盯着他,半响抿起唇角,眼含笑意。 她正欲开口,余光瞥见阿母和姨母从大殿内走出,身后随着林霜和宋家仆从。另外仍有一人立在最后,身量却最是突兀,月白织金的袍子衬得愈发风姿清举。 ☆、第59章 小花猫 两人目光相撞,宋瑜下意识便避开。上回他在客栈跟自己说的那番话言犹在耳,从来不知道他是这样固执的人,大抵从未了解过他。宋瑜称不上辜负他,但对他总怀揣几分愧疚,随着见他的次数日益叠加。 林霜在姨母身旁立着,悄悄打量他的模样,目光转而落到宋瑜身上。在两人身上逡巡后,变得复杂。 好在龚夫人替宋瑜解围,让丫鬟领着她到佛堂内:“怎么才来?快到里头去为菩萨进香,我同你姨母到一旁茶室稍作休息。” 她不知道霍川背了宋瑜一路,还当两人在路上耽搁了时间。她们上来委实是累了,方才小和尚来通传,说是主持在隔壁茶室静候两位夫人,为二人讲解佛法经书,顺道煮茶解乏。如此做有一个好处,那便是只剩下林霜和谢昌两人,是个不错的相处机会。 龚夫人一心要将两人凑做一对,姨母龚盈也对他颇为满意,是个极好的良婿选择,自家姑娘若是能嫁给他再好不过。只可惜他虽对林霜温和有礼,目光却坦然疏离,没有丝毫波折,一看便知对林霜没有情意。 目下她循着谢昌的眼神看往前往,宋瑜正惴惴不安地半缩在霍川身后,“我这就去。” 说着与龚夫人行了个礼,侧身迈入身后殿内,由始至终没往谢昌那处睇去一眼。 龚盈感慨地叹了口气,谢昌心里装的是谁,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可惜这俩人早已缘分尽失,是再无可能的了。她偏头收回目光,同龚夫人笑道:“咱们过去吧。” 转头对向一脸不安的林霜,不着痕迹地捏了捏她的手心,“这外头精致不错,让谢郎君带你去看一看。” 林霜轻轻颔首,“阿母慢走,姨母慢走。” 目送着两人远去,她始终不敢回头看谢昌的表情。她是喜欢他不错,可是方才他眼里的落寞那么明显,教人根本无法忽视。他的眼里没有自己,不知要使多大的劲儿,才能让他多看自己一眼。 林霜手心捏出汗来,心里仿佛有千万只虫蚁乱动,“我……” 哪知两人同时开口,谢昌语调平静道:“府上仆从仍在寺外等候,我先去安顿他们。女郎若是等不及,可以同龚夫人一道进屋听佛。” 他这是要赶自己走,林霜很快便顿悟过来,她慌张转身摆了摆手,“我不着急,我能……”话未说完这才察觉过于主动了,当即脸上泛起一片红晕,霞光染了整张秀气小脸,连忙解释:“正好我也想到外头转转,殿内香火太重,目下头脑有些晕眩,去外头走一走更好。” 谢昌来的比她们早半个时辰,谢主母因事不能前往,却是对此分外热衷。宋家能够不计前嫌地与他们交好,甚至操心起谢昌的婚事来,这让她再高兴不过。是以谢昌不愿意来时,是她好说歹说才劝来的,总不能一辈子都不娶妻生子,守着那丁点儿回忆过日子吧? 谢昌没有办法,只能前往。 他静静地看着跟前玲珑的姑娘,她算不上多漂亮,却是清秀小巧。她低头露出白皙细腻的脖颈,因为害羞变成微微粉嫩色,双手不安地搅在身后。 确实是个不错的姑娘,谢昌对她有几分印象,有一回过节她随着父母来谢家送贺礼,偶尔回头她便匆忙别开,好似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起初谢昌还当她手脚不干净,谁知道天性如此,得知真相后谢昌哭笑不得。 他对她没有任何情感,若真要硬生生地凑做一对,无疑不会有好结果。 谢昌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既然她如此坚持,那便不能直言拒绝,无可奈何唯有妥协:“女郎在此等候片刻,我安顿好下人便回来。” 林霜点了点头,定定地看着他远去的方向,眸中隐隐有光芒攒动。 * 外面总算安静了些,宋瑜从蒲团上直起身子,一直竖着耳朵注意外头状况。 她拜了三拜,闭目喃喃道了几句话。偏头见霍川已然站定,正在一旁等候她,“天色已晚,只能明早再回去,若是累了便让人置备房间休息。” 宋瑜并不大累,她一直伏在霍川肩头,根本没出力。倒是霍川一直背着她,到这会儿必定承受不住,是以乖巧地点头,“我并不太累,你若是累了就休息。” 两人同步走出殿内,霍川嗯了一摁,确实有些疲惫。不过这事需得与主持商量,他年年来此,同主持有几分交情,腾出一间房并不难。不过目下他正在跟龚夫人交谈,霍川让她在廊庑等候,由陈管事带领着往茶室而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宋瑜出神地望着头顶碧空,山顶风光果真比山下好了不知多少倍。一望无际,晴空万里,连视野都广阔不少。 她正感慨之际,便见前头匆匆跑到一人,提着裙摆气喘吁吁地停在跟前。 姑娘家哪能有这般失态的时候,宋瑜给林霜顺了顺叫她慢慢说,“发生何事了?何必如此惊慌?” 林霜急得眼泪都要掉出来,跺了跺脚指着东边道:“我在那里瞧见一个陷阱,里头掉进去一只兔子,正被困着出不来了!” 还当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宋瑜见霍川一时半刻没有出现的架势,索性同她一并前往。 林霜说的陷阱是在寺庙外一处较远的距离,约莫有半里地远,也不知她一个人怎会绕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四处都是高大的樟树,遮天蔽日,挡住了落日的余晖,四处颇有几分冷清。 这地方是山底下村民时常捕猎的地方,挖陷阱也是为了捕捉猎物。宋瑜外头粗略看了看,陷阱约莫有大半丈高,宽度亦十分可观,应该是准备捕捉较大的动物。目下里头静静地卧了只灰兔子,恹恹地一动不动,十之八.九是受伤了。 林霜指了指里头,“谢郎君去安排下人,我一个人没意思便四处走动。无意间便发现了这里,它看着好可怜的模样……若是不救上来大抵就死了,阿姐,我们一起将它救上来吧?” 恰巧宋瑜也是个极其喜爱动物的,不必林霜开口她已然准备行动。奈何洞底太深,根本没办法将兔子救上来。她甚至折了枝条去试,皆无疾而终。 宋 瑜挫败地半跪在一旁,俯身去看洞底情况。恰巧她抓握的那块土地略有松动,扑簌簌往下滑落,宋瑜身子失去平衡,尚未稳住身子便一阵天旋地转,只觉得额头撞在 一处土块上,疼得不行。下一瞬脚腕传来钻心的疼痛,她转了转身子,抬头望头顶一方狭隘的天地,顿觉人生实在太过昏暗。 洞沿露出林霜小小的脑袋,她惊慌失措地唤宋瑜的名字,“阿姐你没事吧?怎的就掉下去了,可否摔着何处?” 除却脚腕和额头之外,身上只有几处摩擦伤痕,她也想知道为何就掉下来了,怎的如此不走运! “我没事,只是扭伤了脚……”她话未说完,只觉得小腿下面毛茸茸地一团,慌忙退至一旁,果然是被她压住的那只灰兔子。宋瑜小心翼翼地将它抱在怀中,爱怜地蹭了蹭它身上的毛发,“不怕不怕,我这就救你出去。” 说着试图站起身,奈何高估了自己,尚未站稳便传来剧烈刺痛。宋瑜低呜一声重新蹲了回去,抬起湿润双眸往外看去,“我好像站不起来了……” 林霜在外头急得团团转,方才本来想抓住她的,奈何还没伸手她便扑通栽了进去,看得林霜目瞪口呆。她试着往里头够了够,“阿姐,你抓着我的手试一试,我将你拉上来。” 两人都属娇小,林霜即便拼命往下伸也够不到她,宋瑜缓缓站起身子,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强忍着脚腕疼痛,“万一将你也拉下来怎么办?” 这话一点不假,林霜使劲了力气,脸蛋涨得通红也无能为力。偏偏宋瑜疼得厉害,她眨了眨眼便掉下一串泪珠,用另一只手慌张抹去。因手上泥土揉进目中,她连眼睛都没法睁开,“等一等……” 顷刻间泪如雨下,她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既无助又焦虑。 一双眼睛揉得通红,脸上挂着泪痕和泥土,精致漂亮的小脸顿时像一只小花猫。偏偏两只眼睛通红,跟她怀里的兔子如出一辙。 这场面分明很喜感,林霜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她只觉得阿姐好可怜好让人心疼。再耽搁下去天就要黑了,山里虽常有村民捕猎,但时不时仍旧会有野兽出没,届时只会更加危险。 她站起身安抚宋瑜:“我去找人救你,阿姐在这等我!” 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么一个法子,宋瑜默默地颔首,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洞口。 这里头阴暗又潮湿,方才有人在还好,如今安静下来很有几分恐怖。宋瑜默默地抱紧了怀里的兔子,脸颊埋在它肉呼呼的身体上,勉力劝慰自己平静心神。 小兔子的腿受伤了,跟她一样不能动弹。或许是掉下来的时候摔怀了腿,目下正以奇怪的姿势蜷曲着,宋瑜不敢碰它那个地方,等获救之后再请郎中为它查看。她闷闷地盯着头顶蓊郁的树叶,橘红色的霞光穿透叶子斑驳打在洞内,偶有飒飒风响,吹得宋瑜神经一紧。 起初稍有风吹草动,宋瑜都以为是林霜回来了,然而等了又等,已然没人前来救她。 日头渐次西斜,不多时便消失在远处。天色愈加昏暗,夜里山上十分阴冷,她若是在此度过一夜……宋瑜怕的不是这个,她最怕有野兽出没,到那时她可以一点招架之力也无…… 越想便越觉得恐惧,宋瑜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勉力减少存在感。 她试着动了动,踩着洞内凹凸的石块上去,奈何脚腕实在有心无力。她脱下鞋袜看了看,既红又肿,更有隐隐淤青,难怪疼的这般厉害,想必是脱臼了。 默默地穿上鞋袜,她心里将霍川埋怨了千百遍……那么久了,莫非没发现她失踪吗?怎的还没来救她? 山上越来越黑,宋瑜心里的恐惧更为严重,她擦去眼里泪水,瘪瘪嘴骂了声“笨死了”。 ☆、第60章 新雨后 恍惚中仿佛坠入了寒潭之中,浑身冰冷彻骨,感受不到丁点儿温度。她下意识抱紧身子,脑袋深深地埋在膝头,分外想念家中温暖的锦被。 不知过去多久,只能听到山里冷风呼啸,寂静无声。她脸上泪痕干涸,脚腕早已失去知觉,额上肿起好大一块,碰了碰并未流血,算得上不幸中的万幸。宋瑜顺了顺怀里兔子毛发,失落地喃喃:“怎么还是没人救我?该不是把我忘了吧……” 鸱鸮的叫声就在头顶,宋瑜抬头看去,迷蒙的月光照亮了头顶葱郁树叶,隐约似乎有个黑影立在树梢。她缩了缩肩膀,只觉得愈发恐惧,一想到很可能会在此处过夜,心霎时凉了半截。 万一明日后日都没人发现她,她该怎么办?宋瑜不敢往下想,否则会先把自个儿吓死。 林霜说了要找人救她,可是过去恁的久了,依然没有回来。她是忘了或是别的,该不是故意不来救自己的? 此处偏僻,寻常人上山不会走这条路,是以很少会有人能发现。除非明日猎户过来,将她从洞里面救出来。宋瑜几乎不敢碰受伤的脚腕,月至中天,她已经不大抱希望了。 殊不知大隆寺早已乱作一团,众人为了寻她闹出很大动静,甚至出动了寺里弟子。 这都过去恁长时候一点消息也无,龚夫人不无担忧,宋瑜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胆小又怯懦,若是一个人在外面这么长时间,必定会吓坏。她从小便被娇养着,半点苦头也没吃过,怎的跟大隆寺处处不对付? 底下寻人的仆从一点消息也无,饶是谢昌这样耐心的人都免不了焦虑,更何况是霍川。 交椅上的人面色冷鸷,浑身怒意滔天,任谁都不敢靠近。霍川手中紧握着墨彩小盖钟,下一瞬狠狠扔在明朗身上,掉在地上碎成一片,“废物!” 他眼睛不方便,即便去寻人也毫无办法,只能交给底下仆从。然而这都两个时辰过去,依然没有半点消息,不过是一座山头罢了,却让他们难为至此! 半刻都不能耽误下去,时间越长,宋瑜的危险也就越大。他起身往外,声音冷冽地吩咐:“再想寺中多借一些人手,今晚不找到人不得休息。” 明朗被泼了一身热茶,手背烫得通红却不敢有任何怨言。他跟上霍川步伐,惕惕然应了声是,旋即露出难色。以霍川现在的情况,自然是留在寺内较为方便,否则两个都出了事,他们该寻找哪一个? 可惜这话他说不出口,朝陈管事悄悄睇去一个眼色。陈管事不动声色地引在霍川跟前,“郎主若真要去寻人,便由我来领路吧。”说罢偏头吩咐明朗:“愣着做什么?方才郎主吩咐的事情没听见?” 明朗恍然大悟,踅身便走。 * 龚夫人因焦虑心虚不宁,目下正在偏厅休息。霍川同陈管事外出寻人,目下殿内只剩下谢昌和林霜二人,顿时清净不少。 有人在时谢昌不能露出焦急之色,目下无人,举步便要往外走去。行将迈过门槛,衣袖便被身后伸出的小手紧紧握住:“我……我知道宋瑜在何处……” 谢昌顿住,双目陡然变得严肃,“此话何意?” 然而林霜不肯多言,走在他跟前带路,默不作声。她走的道路偏僻,从寺庙的后门出去,寻常人根本不会想到这一条,盖因前来上香的施主均不知后门。她轻而易举地找到,往山后东南方走去,没有丝毫迟疑,一看便知来过。 谢昌对她多留了个心眼儿,一壁走一壁认真地记路,直到她停在一颗枝干扭曲的樟树下,低头细如蚊呐:“前面再走不远便是阿姐掉落的地方,你快去将她救出来。” 来不及想她为何清楚,谢昌顺着她所言前行,果真看到一个不浅的陷阱。月光稀薄,能看到里头静静地坐着一人,不吵不闹的分外乖巧,头挨在墙壁上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这种时候她竟然还能睡得着!谢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山上气温骤然下降,她在这里睡着必定会染上风寒。思及此,将月白长袍脱下扔在草地,他跳入洞中,“懋声失礼了。” 一直以来高估紧张,使得宋瑜睡得十分昏沉。仿佛有人碰到她脚上伤处,她疼得嘤咛一声,旋即身子一轻便被人抱了起来。 眼睑有如千斤重,她困乏地睁了睁眼,聚精会神地盯了许久,才看清面前人的模样。 她下意识推开谢昌,向后退缩:“你、怎么是你……”言罢才察觉此言着实失礼,抿唇低声:“多谢郎君救命之恩,宋瑜感激不尽。” 被外头的凉风一吹,顿时清醒许多。身上披着谢昌的外袍,宋瑜从未想过救自己的会是他,直到睡着前还在不断地抱怨,他是如何找到的? 冷静之后,才感受到脚腕处传来的疼痛,她呜咽一声蹲下.身去,拧眉苦兮兮地皱着一张小脸。确实是太疼了,比街上卖的千层馒头肿得还要厉害,教人实在没法忍受。 谢昌敏锐地察觉她的不妥,上前扶住她手臂,“脚受伤了,还能走吗?” 宋瑜拖着前行两步,编贝紧咬极其固执,即便不能也得走回去。她不愿意依靠谢昌,两人之间本就千丝万缕拉扯不清,若再添上一笔,那会更加混乱。可惜高估了自己,她停在树旁额头浸汗,钻心的疼痛传遍全身。 不知何时谢昌蹲在她跟前,平静温和的声音融化在寂寂夜色中,“三娘,我可以背你。” 宋瑜权当没听见,踉踉跄跄绕过他继续前行。她眼睫垂落,声音前所未有的坚定:“你救了我,我很感激。可这是两码事,我不能再跟你有任何瓜葛。” 真是个狠心的姑娘,她柔软羞怯的外表下,是一颗坚韧果决的心。谢昌从一开始便没走进过,至今仍在外头徘徊。 他心有不甘,怔怔地盯着她的背影。那根本算不得走路,半响才挪动一块地方,走得极为艰难。谢昌三两步上前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往寺庙方向走去。 宋瑜猝不及防,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住,双手抵着他的胸膛急红了双目:“放我下来!” 他怎的能这么做,若是给人看见,她还要不要名声了! 虽说寺里都是僧人,可传出去也不大好,更何况还有不断搜寻她的下人。任凭宋瑜如何挣扎,他端是没有放松力道,手臂坚定地抱着她的身子,步履从容来到大隆寺后门。 此处偏僻,鲜少有人活动,是以一路没人看见他们。 谢昌这才将她放下,动作呵护备至,对她视如珍宝。然而宋瑜气坏了,颤着手便要打他,“你、你怎能……” 分明察觉到她动作,谢昌躲也不躲,“若是能让三娘消气,懋声愿意承受这一掌。” 宋瑜终究下不去手,她是非分明,知道谢昌是为她好。可是怎么能,怎么能……他有无考虑过自己的名节? 眼眶泪珠滚滚而落,她一双眼睛都哭肿了,真个可怜得不得了。 旁人哭时涕泗横流,模样难看,唯有她梨花带雨,让人瞧了心疼。谢昌眸色转深,愧歉地将她望着,着急地解释:“我方才太过急切,冒犯了你……是我不对,三娘别再哭了,我心里何曾好受?” 宋瑜哪里管他好不好受,自个儿先哭痛快了再说,简直要将满肚子的委屈都发泄出来。今晚她受了太多惊吓,早已超过承受范围,能忍到如今实属不易。 她脸上混合着泥土与泪水,脏兮兮的不说,身上更是狼藉不堪。小小的身子披着谢昌宽大的外袍,衬得她身量益发娇小。 谢昌俯身拭去她眼里泪水,见不得她哭得如此伤心,“对不起……我没能早点寻到你。” 宋瑜囔囔地:“同你有什么关系……” 原本就同他无关,他凡事都爱揽在自己身上。上一回在城外别院也是,他分明是最无辜的那个,却还要跟宋瑜道歉,愧疚自己没保护好她。世上怎么会有这种滥好人,宋瑜对他既气又无奈,恨不得将他狠狠骂醒。 前头传来仆从的声音,似乎要来此处找她。宋瑜慌忙回神,将衣裳脱下来送还给谢昌,急忙道了声谢,牵裙便要往前头走去。她失踪恁久,必定让阿母担心了,她得早些回去才是。 旋即想到一事,霍地停住问道:“谢郎君是如何寻到我的?” 谢昌臂上搭着那件衣裳,深思惘惘,“是林女郎告诉我的。” 果真是林霜,她为何迟迟不救自己,反而将地方告诉谢昌?宋瑜百思不得其解,容不得她多想,迎头便遇见宋府家仆,“姑娘!” 宋瑜抬眸,便见几人惊喜地冲上前来。 * 今晚出了太多事,委实累极。宋瑜洗净脸后缩在龚夫人怀中,原本要与她诉苦,话才说到一半便沉沉睡去。 龚夫人心疼地顺了顺她的乌发,询问一旁下人:“是谢昌找到三妹的?” 丫鬟低头答是,“听闻姑娘回来时还挂着泪痕,后头紧跟着谢家郎君。” 外头搜寻的仆从大都已经回来,唯有霍川仍就在外,目下已经派人前往支会。龚夫人肃容,“吩咐底下人,今晚见到的事一概不许说出去,否则后果严重。” 露华晓得其中利害,不敢有任何马虎,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便退下。 不多时外头传来声响,是霍川同陈管事从外头回来。他来到龚夫人身前,不必出声便知道三妹一定在,盖因屋里萦绕着她浅淡香味,更伴随着泥土清香。她失踪了一晚上,目下总算平安无恙地回来,霍川的脸色总算有所和缓。 龚夫人将宋瑜交到他怀中,有些事情总归要提点一二,“成淮可知三妹是如何回来的?” 既然这么问,断不会简单,霍川微微蹙眉,脑海里惊鸿掠影般出现一人的名字。 果不出他所料,龚夫人徐徐:“是谢家郎君。” 他面不改色地将三妹抱在怀中,鼻息间尽是馥馥清香,是她独特的气味。大抵真是累极,饶是如此都没能惊醒她,她不安地在怀里动了动,继而沉沉睡去。 霍川不动声色,“他是如何找到三妹的?” 龚夫人摇摇头,“这点我不甚清楚,不过方才听三妹说,她是掉进猎户挖的陷阱中了,那地方很有些偏远。” 龚夫人告诉他此事没别的意思,只想让他多留几分心眼,日后莫让谢昌做出出格的事情。谢昌对三妹的心思,她虽清楚但无能为力,她的三妹只有一个,许了一人,没法顾全另一人。 然而此话搁在霍川这里便显得尤为刺耳,他步履从容地抱着宋瑜回客房,一路上经由陈管事提点,勉强称得上顺利。直棂门阖上,丫鬟要从他怀里接过宋瑜,均被他的面无表情吓退。 霍川将宋瑜放在弥勒榻上,弯起食指轻碰她的脸颊,拭了拭味道果真有些咸。 她方才哭过,因何而哭? 霍川没法不介意,原本他就是从谢昌手中将三妹抢走的,两人之间的过往一概不知。本以为谢昌行将定亲,未料想他并未有此意,依然对宋瑜怀有执念。 真个阴魂不散,霍川不悦地沉下脸,为宋瑜掖好被角走出室内。 明朗在外头待命,听到吩咐连忙走入,“郎君何事?” 霍川立在原处,“到谢郎君下榻之处一趟。” 有些事情必须及时说清,不能容他再抱有丝毫希冀,更不能让他再觊觎宋瑜。 谢昌的房间距离不远,天边逐渐泛出微微鱼肚白,晓日初升,廊下几盏灯笼光线昏昧,全然派不上用场。 房门从里头霍然拉开,谢昌正要往外走,见到他些微惊讶,旋即面色如常,“园主有事?” 两人鞋底都沾着湿润的泥土,唯一的区别是霍川云头履被露水沾湿,连袍角都是清晰可见的水痕。他走的路比谢昌多,几乎找遍了整座山头,确实有经过那个陷阱。彼时宋瑜已经被谢昌救出,他迟了一步。 * 霍川缓缓松开扶着陈管事的手,眼眸微敛,瞧着风平浪静的模样,实则蕴含着滔天怒意。 他握着拐杖的手微紧,手掌骨节突出,蕴含力量,“谢郎君应当知道我要说何事。”廊下地板杵着一根木棍,有随时破损的可能,他的嗓音缓慢危险,“宋瑜胆小怕事,经不起莫须有的罪名。你若真为她好,便从此销声匿迹,再不要招惹她。” 谢昌听得意欲发笑,他抬头看向远处起伏的山峦,到嘴边却成了一抹苦涩的弧度,“事到如今我也不必再隐瞒什么,你说的不错,我心里放不下她,大抵这一辈子都没法放下她。” 音落脖颈一紧,他被提着衣襟带往霍川跟前,面前是一张阴鸷冷冽的面容。霍川唇瓣挑起,不容抗拒:“那是你的事,无论你藏着掖着,都不能再造成她的困扰。” 说罢将他松开,语气平淡,仿佛方才威胁的另有其人,“谢郎君好自为之。” 霍川踅身欲走,被谢昌从身后唤住。 他从屋内抱出一直毛色灰白的兔子,浑身吃得胖乎乎有如肉球,后肢一条腿缠着纱布,是方才谢昌为它粗略包扎的。一直到宋瑜离开洞口,怀里都紧紧地抱着这只兔子,这是她今晚唯一的依靠,全凭它才能撑过来。 “这兔子是她的。”谢昌缓声,听不出是何情绪。 霍川一动未动,陈管事见气氛僵硬,这才代为收下。 直到走出老远,他才试探着问道:“郎主,这只兔子该如何处置?” 霍川连半点迟疑也无:“扔了。” 他对小动物当真一点同情心也无,没说“吃了”已属不易。永安侯府养的糖雪球已让他耐心尽失,宋瑜对它关怀备至,前所未有的周到体贴,碍眼得紧。 闻言陈管事更加为难,怀里这只兔子身上带伤,委实狠不下心扔掉。况且听谢郎君所言,是宋姑娘千方百计救出来的,若她醒后得知此事,不知该如何难过。 是以待霍川进屋后,陈管事左右为难,只得先命丫鬟将其抱走。 * 室内笼罩在清晨薄曦之中,莹润细白的光芒洒在宋瑜身上。她被阳光耀得刺目,不满地哼唧一声翻了个身,复而睡去。脑袋深深地埋在被褥之中,露出头顶毛茸茸的头发,她鲜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候。昨晚一经回来,她在龚夫人怀里诉苦,没来得及打理已然睡去。 昨晚将来龙去脉跟龚夫人道清,其中包括林霜找人求救一事,她闷闷的不大高兴:“我在洞底等了许久,没有一个人来。” 她几乎等得绝望,原来林霜不是出事,更没有迷路,她只是佯装不知情。 这举措实在太傻了一些,迟早会东窗事发,她怎能做得如此明显?龚夫人想起当时林霜缄默的模样,安抚地拍了拍宋瑜后背,“你放心,阿母明日定会替你讨回公道。” 宋瑜并不想要什么公道,她只想知道林霜心中如何想的。 梦中是光怪陆离的景象,险象迭生,她仿佛被困在一处幽暗密室之中,四周碰壁,寻不到出路。脚下蓄满积水,不断上涨,不多时便将她整个淹没,宋瑜不住地挣扎,奈何毫无效用。 耳旁忽地响起一声沉稳坚定的声音:“三妹。” 是霍川的声音,她等待大半夜,终于将他盼来。宋瑜在梦中委屈得哭出声来,她呢喃抱怨:“你为何才来……” 话音将落,她从梦中惊醒,眼前果然是霍川的面容。 宋瑜想也不想地攀上他脖颈,深深地埋在他胸膛不满地责备:“你为何不来救我?”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霍川顺势收紧手臂,“再没有下一次,三妹乖,不许哭了。” 原来宋瑜方才被梦魇住,口中喃喃不休地说着梦话,模样很是痛苦。霍川一直陪在她身旁,自然感受得出她的绝望,直到她不安地低唤救命,这才出声将她叫醒。 宋瑜额头上有一个不小的包,她稍微离开一些,不敢碰到,“我的头撞到了……还有……” 经过一夜,她的脚腕肿得比馒头还高,更泛着吓人的青紫,与周围白腻皮肤对比明显。睡着了不觉得,目下想起依然很疼,她起身碰了碰那处,可怜巴巴地朝霍川道:“我的脚扭伤了,好疼。” 昨晚已经很龚夫人说过,可惜山上没有懂医术的郎中,没人得帮得上忙。唯有让她先忍耐一夜,今日下山后再诊治。然而拖得时间长了危险极大,或许对留下病根,造成日后行走不便。 霍川早已察觉她脚腕受伤,连夜让人下山请专治跌打骨伤的郎中,这会儿理应到了。 果不其然,少顷明朗领着一位刚过而立的郎中前来,据说是这一带出了名妙手回春。治疗脚伤难免要褪去鞋袜,只见宋瑜白皙精致的脚踝肿起老高,瞧着可怖。霍川攒眉,让他手下垫一块布再行动。 这要求不过分,郎中很好说话,按他所言照做,三两下便将宋瑜扭伤的脚腕正回原位。 宋瑜疼得牙关紧咬,低低地呜咽两声,像是小动物的叫声。 霍川就坐在她身旁,将她带到怀中安抚,声音前所未有的轻柔,“已经好了,不必怕。” 因耽误了时候,避免日后留下遗症,最好未来三日都不要下床走动。郎中另外留下一小瓶外敷的药物,收取诊金后便退下。 澹衫蹲在脚边为她上药,动作轻柔,尽量避免弄疼了她。 宋瑜睫羽上沾着泪珠,她抬手拭去,湿漉漉的眸子觑向霍川。偏偏脑门上还有一个硕大的圆包鼓起,颇为滑稽。 霍川碰上她的脑门,动作极轻,“疼吗?” 宋瑜点头不迭,生怕他不知道,连忙补充了一句:“好疼好疼。” ☆、第61章 啼莺序 室内凉风和煦,山涧清风徐徐,沁人心脾的清凉。半开的窗户被吹得嘎吱作响,偏头便能觑见山顶绮丽风光,清晨白露凝在草叶中,晶莹剔透的露珠折射出莹润日光,更显得生机勃勃。 院中央有一颗年代久远的梧桐树,枝干粗壮,四人合抱。繁茂枝叶在地上投下一片蓊郁,树下静悄悄走过一个小和尚,往窗户内打量一眼,旋即匆匆走过。树叶婆娑,飒飒声不绝于耳,旭日东升,逐渐融化了满园清寂。 那声绵软娇糯的哭诉言犹在耳,宋瑜不是故意撒娇的,她只是想让霍川知道自己受了苦,脱口而出,不排除有夸大其词的因素。一个晚上过去,早已不如刚开始那般疼痛,只是肿胀仍未消褪。 丫鬟正欲上前为她涂药,在半空被霍川拦截,“我来。” 音落被丫鬟疑惑地觑了一眼,但见他镇定自若,不像是在说笑。丫鬟犹豫不决地将药膏递到霍川手中,仍旧不忘叮嘱:“郎主若是不方便,尽管放心交给婢子……” 无人回应,她讪讪地退出内室,临了担心地回头。只见宋瑜兴致盎然地盯着他动作,熠熠生辉的眸子璀璨如星,满含希冀。对面霍川打开白瓷瓶,往手心倒了一些药膏,试探着碰向宋瑜的额头。 起初他没找准方向,于是宋瑜握着他手腕放在额头,“你轻一些,别弄疼我了。” 肌肤相贴,果真鼓起好大一包,霍川眉头越皱越紧,在伤口周围动作轻缓地为她搽药,“为何会孤身一人前往后山?” 药膏涂在脑门清清凉凉,尤其被风拂过的瞬间,宋瑜惬意地眯起眸子。没等她高兴多时,便因霍川无波无谰的一句话哑口无言,她收起嘴角弧度,低头一副乖乖认错模样:“林霜说那里有一只兔子受伤了,我救它时不慎掉入洞中……” 说罢恍然记起还有一只兔子!她忽然抬头,狠狠地撞上霍川手掌,疼得冷吸一口气,“我的兔子呢?灰色的胖乎乎的!” 霍川面不改色地收回手,“不清楚。”一壁说一壁给她按揉脑门伤口,语气和动作判若两人。 宋瑜哪里肯依,她千方百计救回来的,怎能说不见就不见。说着不顾一切地下床寻找兔子,全然忘记郎中叮嘱过的话,“一定在谢昌那里,我去要回来……” 她脸色一变,默默地捂着嘴巴退到一旁,掩耳盗铃:“我什么也没说。” 本以为霍川知道跟谢昌扯上关系必定恼火,岂料他面无表情地放回瓶子,“他救了你?” 宋瑜下意识摇头,很快诚恳地颔首,“我也不知他是怎么找到我的,当时我睡着了……醒来便看见他。”自然而然省去了被谢昌强行抱回一事,她万万不敢让霍川知道。他那样的怪脾气,一定不会轻易罢休。 宋瑜很快想起林霜,她实在漏洞百出,“林霜说要寻人来救我,可惜我等了许久都没来。当时你们让人寻找我的时候,听说她也在场?” 若真如此,那她的心思委实叵测。 林霜中意谢昌,然而宋瑜现在嫁给霍川,根本对她构不成威胁,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宋瑜歪着脑袋拼命地想,黝黑瞳仁一转,定定地盯着面无表情的霍川。 彼时场面混乱,他又是个瞎子,哪有功夫注意旁人情况,一颗心都挂在她心上。是以霍川言简意赅地回答:“我没在意。” 不知为何他沉默寡言的模样,让宋瑜越看越欢喜。暂且将林霜的事情搁置一旁,她倾身,手掌撑着弥勒榻凑到他跟前,脸颊轻轻地蹭了蹭他的侧脸,光滑细腻的皮肤相贴,陡然生出一种别样的触感。 宋瑜粲然一笑,眸子弯如月眼儿,“虽然你不准我道谢,可我还是想谢谢你。” 薄罗那个口风不实的丫鬟,凡事早已说与她听。他竟然为了找她,走遍了整座山头。 他待自己温和耐心,这点宋瑜都能感受得到,他虽不说,却是世上最温柔的力量。不管他对旁人多么残忍冷厉,对她终究是好的,知道这点已经足矣。 霍川焉能察觉不出她话里深意,抬手放在她头顶,唇瓣挑起,“三妹打算拿什么感谢我?” 霎时打消了宋瑜所有的感动,多么正常的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便有别样的暧昧。宋瑜禁不住想歪了,脸蛋红得能滴出血来,“我只是随口感谢一下,你不必当真!” 霍川缓缓嗯了一声,刻意拉长的声线让宋瑜无地自容,好似她做了多么不可饶恕的事情。 没办法再与他多待一刻,宋瑜慌不择路地跳下短榻,顾不得唤来丫鬟,三两下蹬上笏头履便冲向屋外,去寻找她的灰兔子。全然不知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多可爱,尚未起身便被霍川猛地捞了回去,他不悦的声音响在头顶,“大夫说你不能下地,你想变成瘸子?” 宋瑜后知后觉地惊出一身冷汗,她默默地缩回去,“我忘记了……” 外面丫鬟听到动静前来,她只能在屋内好好休养。至于今日下山一事,唯有再做商议。 霍川唤来明朗,对她不放心地叮嘱,“别再乱动。” 宋瑜撅嘴不高兴地点头,她真是太丢人了。 待人离去后,室内一片清寂,她懒洋洋地躺在榻上,盯着头顶屋梁。忽地想起一事,偏头询问丫鬟,“我的兔子呢?” * 明朗引着霍川来到室外,待再听不到内室动静,才吩咐他道:“去问一问林女郎昨日做了何事,在下山之前,时刻注意她的动向。” 明朗疑惑出声:“郎主注意她做什么?” 霍川手扶着雕栏若有所思,“昨日宋瑜出事大抵同她有干系,我不打算放过她。” 方才宋瑜提起此事,霍川虽未置一词,但一直搁在心上。 宋瑜脑瓜子简单,不代表他也跟着一样傻。那林霜明摆着便是故意将她引过去,待她一人困在洞中后,再若无其事地离开。从头到尾都没打算救她,只有宋瑜这个傻子才会苦苦等候。 昨晚霍川虽没在意场中何人,但离开时听到有人低唤一声“谢郎君”。寺里众人都在焦躁地寻人,她分明知道其中内情,却一直袖手旁观,到底是何种心态,需得进一步查证才知。 霍川交代完事情,顿了顿问道:“那只兔子扔了吗?” 明朗尴尬地挠了挠脸颊,老老实实地道:“陈管事没舍得扔,就交给姑娘手底下的丫鬟了。” 也就是说,目下很可能已经落入宋瑜手中。想到家中的糖雪球,再有那只来路不明的兔子,霍川不高兴地抿了下唇。 * 明朗所言不虚,不多时薄罗怀里抱着一只灰兔子回来。 薄罗将它放在小几上,手里拿着一根胡萝卜。可惜兔子后腿受伤,蔫蔫地卧在桌上一动不动,更是对她手里的食物没有兴趣。 宋瑜眼睛骤然明亮,欣喜地将它抱起来,只见它腿上伤口已经包扎好,被人拿木板固定住了。“想不到你还有这种本领,居然会给动物治伤?”她偏头惊奇地询问薄罗。 薄罗连连摆手,擅自邀功这等事她可做不出,“姑娘误会了,这不是我包扎的……陈管事给我时它便是这样,不知是哪位好心人帮忙。” 这 位好心人不是旁人,正是住在不远处的谢昌。他将宋瑜从洞里救出后,她怀中便一只紧紧地抱着这只兔子,后来到了后院被逼急了,才将兔子放在地上同他好好理 论。末了她把话说完,却把这家伙忘了,谢昌顺道捡回去给它包扎。他不精通医术,但关于常识问题多少知道些,总比置之不理要好。 宋瑜还当是陈管事找人医治的,心情愉悦地逗弄它一会儿,奈何它一直没有反应,更别说活蹦乱跳。教人难免着急起来,宋瑜正欲命人询问,龚夫人已然前来看她。 说也奇怪,从她回来到现在,阿母和姨母都来了,唯独不见林霜踪影。她泰半是故意为之,只是不知源于心虚霍是其他。 此地果真与宋瑜相冲,再待下去难保不会再出事。龚夫人原本想让她在寺里静养几天,跟主持沟通一番便是,宋瑜闻言摇头不迭,“我不想待着这里,我想回去养伤……阿母,别让我留下好不好?” 龚夫人本欲斥责她不懂事,然而被她眼巴巴地望着,水眸含着希冀与恳求,偏偏说不出一句狠心的话来,“如今你不能下地行走,该如何下山?” 宋瑜偏头认真琢磨一会儿,确实是个大问题。她不好再让霍川背着自己,若他是健全人便好了,那就可以毫无愧疚地使唤他……宋瑜遗憾地撑着下颔,眼神恹恹地盯着屋外。 * 是以一直到晌午,她沉浸在惆怅中无法自拔时。 得知霍川已然命人收拾好行囊,准备下山的消息后,错愕地怔在原处久久没能回神。 她妙目困惑,“可是我不能走路……” 霍川不动声色地在她榻前蹲下,声音沉稳:“我背你。” 宽阔的后背就在眼前,他不知怎么想的,上山一次就够了,下山更加危险,他怎能说的如此轻松? 宋瑜揉了揉眼睛,顿时觉得无比酸涩。 ☆、第62章 糯米团 饶是宋瑜再任性,都不会让霍川背第二次。 这种回忆有一次就好,她不能难为他,否则会无比愧疚。宋瑜俯身脸颊贴在他的后背,少顷直起身懂事道:“我可以在寺里多待几天,等脚伤完全好了再回去。” 行礼都收拾好了,下人俱已在外头等候,这时候再留下是说不通的。何况陈管事已经同主持说好,反复无常总归不大好。 霍川本就觉得无所谓,他身体比宋瑜硬朗,只要有人在前头引路,背她下山毫无问题。然而宋瑜连连摇头,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口,“我不要你背我。” 教人一点辙都没有,好在此时明朗从外头进来,说是借到一架肩舆,统共仅能容纳一人。肩舆是上一任主持出行不便所用,出家人讲究慈悲为怀。左右不是多重要的东西,既然女施主腿脚不便,借去一用也无妨。 是以宋瑜如愿以偿地坐在其中,里头铺着厚厚的毛毡,路途虽有颠簸,但一直甚为平坦。前后两名仆从为她开路,宋瑜坐在上头悠然自得,仰头对着霍川傻笑。 霍川看不到她表情,是以不知她此刻娇憨模样,随口问道:“若是腿疼便告诉我。” 下山的道路不大容易行走,偶有陡峭逼仄的道路,仆从走得小心翼翼,生怕造成任何不测。宋瑜低头看脚下山涧,湍急河流汹涌而过,水花溅到她脸颊,冰凉透彻,为灼热的夏日晌午添了几分惬意。 她正欲回头叮嘱霍川小心,回眸恰好对上迎头走来的林霜。 一日不见,心境却隔了万水千山。对方显然也看到了她,第一反应便是心虚地避开,不敢同她对视。尽管距离稍远,但宋瑜依然察觉到她眼眶泛红,饱含嗔怨。 林霜从后头走来,快步经过宋瑜身旁,因道路狭隘她脚步踉跄险些栽倒,跌落水潭。直到一行人踏上平地,她心有余悸地松一口气,挣扎一番来到宋瑜跟前,诚恳道:“阿姐,那天我是故意的。对不起。” 宋瑜疑惑地向她睇去一眼,未料想她会坦白得如此大方,“你是故意引我去外面,还是故意不找人救我?” 这两点宋瑜同样介意,林霜那天信誓旦旦地说要抢走谢昌,宋瑜对她心生敬佩。哪知她居然会使出这样低劣的手段,登不上台面,宋瑜对她的印象顿时一落千丈。 周围都是仆从丫鬟,后头是逐渐走近的霍川,林霜低头捏着袖缘,声音透出紧张:“起初是真的想救兔子,然而从你掉入洞中之后,我才生出不该有的念头……” 昨日她匆匆从洞口离开,确实打的是救人的主意。然而行到寺内后院,听到两个丫鬟在对话,她们手里捧着宋瑜的行礼,看模样是负责洒扫的粗使丫鬟。 其中穿杏黄色比甲的对另一位头头是道:“我看谢郎君不会轻易同意这门亲事。” 另一个饶有兴趣,“此话如何讲?” 杏黄比甲看了看四周,压低嗓音正色道:“他对女郎纠缠不清,若真能轻而易举地放弃,何必又苦苦等候恁久?姑娘不知拒绝他多少回,他都恍若未闻,端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 正因如此,才使林一颗火热的心渐次冷静下来。她不愿意轻易放手,若真能让谢昌回心转意,哪怕使一些小手段也在所不惜。是以她故意没有告知众人宋瑜下落,末了告知谢昌方位,为的就是让他对宋瑜死心。 可惜她打错了算盘,得不偿失。 * 宋家后面紧跟着谢家仆从,两拨人徐徐从山上下来。 大抵谢昌同她说了什么,她才会红着眼眶回来。宋瑜并不打算接受她的道歉,毕竟她才是罪魁祸首,害得自己在那孤僻阴森的地方呆了好几个时辰。“原本你告诉我喜欢谢昌,我觉得你十分坦诚,本欲助你一臂之力。目下我对你很生气,不打算帮你,你自己量力而行。” 说罢不再看她一眼,倦怠地盯着前方,一脸厌弃。 宋瑜颇为任性,做事说话泰半不假思索,情绪都表现在脸上,时常让人招架不住。这是她幼时没有玩伴的主要原因,这样娇气骄傲的小姑娘,谁愿意同她一起玩?碰伤了算谁的? 行至半山腰有车辇等候,总算可以轻松一些,众人早已精疲力竭。唯有宋瑜意犹未尽地离开肩舆,这是她头一回乘坐,很感兴趣。若非不得不还给大隆寺,她真想带回家去。 车厢中宋瑜伸展双腿,后背顺势倚靠在霍川怀中,不安分地摆了个舒服姿势,“我好像把林霜伤害到了,不过我不后悔。”说罢好似做了坏事一般,拿起霍川的手掌蒙住双目,怏怏不乐。 两人谈话时霍川并未听到,隐约听见谢昌的名字,不悦地问:“她同你说了什么?” 宋瑜睁开眼,从他指缝中觑得外头光景,粗布帘子被风拂起,秀丽风景若隐若现,让人不由得心神俱安。她将两人谈话娓娓道来,包括林霜的豪言壮语,还有她的所作所为。 霍 川对此乐见其成,林霜若是能拿下谢昌再好不过,如此他便不会三五不时出现在两人跟前,省得碍眼。不过这是两码事,林霜总归上海了宋瑜,这点不能否认。他手 里捏着主持赠送的一串小叶紫檀佛珠,旋即套在宋瑜手腕,“记得随时戴着它,这是上一任主持亲自开过光的,能保你平安。” 其实霍川并不相信怪力乱神,不过关乎宋瑜,信上一次无伤大雅。 手腕冰冰凉凉,宋瑜低头看去,佛珠打上蜜蜡,光泽莹润。宋瑜愕住,吃惊地檀口微张,半响没能回神。这种珠子尤为珍贵,不能碰撞亦不能沾水,比人还要娇气,他竟然轻而易举地便送给自己? 宋瑜捏了捏他的掌心,神色严肃,“你同主持到底是何关系,为何他待你这么好?” 宋家帮助大隆寺修葺寺庙,主持待他们都没这般热心,霍川究竟如何办到的?宋瑜一本正经,隐隐含着几分醋意,惹人发笑。 霍川抬手轻捏她的鼻尖,“三妹吃醋了?” 每次他想要碰触宋瑜,为了辨别,指尖总是从她脸上缓缓滑过。酥酥麻麻的触感仿佛虫蚁噬咬,宋瑜下意识便一哆嗦,别过头去铿锵有力,“我才不会吃和尚的醋。” 霍川低笑,“早年我时常到此处来,同主持论佛说禅,久而久之便相熟起来。” 宋瑜偏头不可思议地盯着他,想不到他还有这般本领,期期艾艾地问:“你们都谈些什么,辩赢过吗?” 霍川摇摇头,“从未。” 彼时他才从永安城回来,心中积郁难平,许多事情不能看开,绕进了死胡同。他找主持解惑,说是辩论不如说是他单方面强词夺理,根本听不进任何人劝说。 闻言宋瑜环住他腰身,脸颊贴在他胸膛乖巧道:“没事,我又不嫌弃你输。” 霍川哭笑不得。 * 在家中静养四五日,总算能下地走路。 宋瑜活蹦乱跳地在地上走了几步,腿脚灵便,没有留下任何遗症。她在室内憋闷了许久,迫不及待地要到外头晒太阳,蹦蹦跳跳地别提多高兴。 从大隆寺带回来的灰兔子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总算肯吃东西,瞧着比前几日还胖了不少。宋瑜半蹲着喂它吃胡萝卜,它两颗门牙一动一动吃得津津有味,宋瑜好奇地盯着它的眼睛,一人一兔相处融洽。 宋瑜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糯米团子”,跟它形象十分符合。 糖雪球和糯米团子,怎么都是食物的名字……霍川无可奈何,恐怕家中要另添一只吃白食的。 果不其然,宋瑜举着糯米团子到他跟前,仰头眼巴巴地望着,“我们将它带回永安好吗?” 霍川想也不想,“不好。” 养一只已经是他最大的容忍限度,若是再添一个……恐怕宋瑜全部心神都要被这两只东西分去。霍川抿了下唇,他看不到面前场景,宋瑜抱着灰兔子,两双眼睛可怜兮兮地盯着他,“求求你了,我想照顾它。” 说罢踮起脚尖在他脸颊印上一吻,讨好地道:“好夫君,求求你了。” 霍川抬手盖住双目,脸上无所动容,好半响才低低地嗯一声,“只此一次。” 就知道一定是这么个结果,澹衫薄罗四目相对,会心一笑。霍郎主向来招架不住姑娘撒娇,这次也不例外。不知情的人会觉得姑娘被霍川管得死死,殊不知宋瑜才是人生赢家,她只要一句话,霍川便轻易动摇。 * 姨母和林霜前日回去的,当时宋瑜躺在床上没法下地,是以没能前去送行,正合她意。 否则两人若是见面,免不了会有尴尬,不如就此离去。 听闻谢家没有同意定亲,其中缘由众人心照不宣,龚夫人不无遗憾。她已经极尽所能地撮合两人,只能怪他们没有缘分。 在陇州逗留得太久,是时候离去。他们原本打算先去建平镇一趟,看霍川眼睛有无痊愈可能。然而永安城忽然传来书信,道是请封世子的折子下来了,皇上已经批准。正巧赶上太后大寿,在宫中设宴,便邀请霍川前往宫中一趟,时候在下月初八。 ☆、第63章 宫廷宴 沿途风和日丽,畅通无阻地回到永安城。 三伏天日头剧烈,浑身水汽都被蒸干了似的,让人蔫蔫地打不起精神。树上蝉鸣不断,路上热气蒸腾而上,稍微一动便是一身的水。客栈里不能洗澡,好不容易挨到回府,两人先去跟庐阳侯和侯夫人见礼。 大抵早已等候他们多时,陆氏表情很是不悦,睇来严厉一眼。 宋瑜心里苦,车辇速度又不是他们能掌控的,这点事情何止于此?她浑身黏腻难受,没有说话的心情,好在都是霍川同庐阳侯谈话。他现在是侯府世子,身份不同往昔,日后偌大的侯府都由他一人掌控。 宋瑜心思惘惘,不知神游到了几天外。这么说她就是未来侯夫人?思及此,宋瑜看一眼前头正襟危坐的陆氏,她才不要变作那个样子。 丫鬟送来清茶,饶是她口渴难耐,也不能一饮而尽,必须耐着性子细品。宋瑜敛眸小口啜饮,一壁喝一壁听霍川说话,似乎在谈太后寿宴一事。下月初八距离今日还有十来日,送礼一事不能马虎,需得好好商议。 另外除了封霍川为世子外,更是将霍川的生母唐氏写入五服制内,正正经经地成为侯府中人。如此总算了却霍川一桩心事,唐氏生前受了诸多苦难,这是她应得的。正因为如此,陆氏才摆脸色给他们看,这事搁在谁身上都会愤怒难平。 彼时身份低下的商家女,又是见不得光的外室,她要拿捏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毫不费力。如今人死了好几年,儿子忽然为其平反,并且代替嫡长子成为侯府世子,她多年苦心经营成为泡影,委实是个打击。 陆 氏当年对待唐氏的手段,霍川仍旧记忆犹新,他的母亲身上时常带伤,无论手脚,甚至肩胛腰侧,无一例外。尽管唐氏隐瞒得很好,但总有暴露的时候,霍川得知后 愤怒非常,不顾一切地寻找陆氏评理。人是见到了,却是几个仆从按在地上,十来岁的孩子被人拳打脚踢,家常便饭。 这并算不得什么,母子两人住在偏僻院落,厨房时常忘记送饭菜过来,即便有业已隔夜。 难得有新鲜饭菜,是用碎肉和苋菜捏成的丸子……包括他刚失明时,送来的饭菜大都不干不净,从此霍川再不吃这类食物,如同不吃菌类一般。 这个侯府腌臜手段很多,难怪他厌恶至此,如若不然断不会再涉足一步。强行将宋瑜留在此处,对她而言确实有些残忍。她什么都不知道,心思单纯,若是不保护好很可能尸骨无存,是以霍川才益发对她上心。 其实宋瑜说傻也并不太傻,她懂得吃一堑长一智,犯过的错再不会重复。何况被龚夫人耳濡目染,她不算懦弱,该果决时毫不拖泥带水,一点不留情面。霍川是例外,她从未遇到过这样蛮不讲理的人,无从应付,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掌控。 说到底宋瑜本性依然娇怯柔和,只消不触到她底线,凡事都好商量。譬如林霜那晚所作所为,是真让宋瑜生气了,才会至今都没原谅她。再譬如先前的谭绮兰,她心思歹毒,宋瑜亦不打算对她手下留情。听闻她如今声名狼藉,根本没人愿意上门求亲,时至今日婚事渺茫。 不过一分神的工夫,对面两人已经说完。她恭送二老离去,领着霍川回忘机庭。 “皇上为何特意指明见你?”她牵引着霍川手臂,一路缓缓穿过廊庑,步下石阶,转过一道月亮门,“我可以去吗?” 从方才开始宋瑜便在琢磨这个问题,印象中霍川跟皇室从未有过交集,此举难保不让人多想。再加上霍川身份尴尬,若是那些皇孙贵胄借机欺负他怎么办?他眼睛又不好使,没人在旁边帮着怎么行? 好在霍川没做停顿,两人从影壁后面走出,“听闻可以携带家眷,届时陆氏和太夫人都会去,你身为侯门新妇理应一并前往。” 宋瑜这才放心,她步伐松快走入院内,一改方才郁郁寡欢神态。 灰兔子被人从车辇上抱了回来,目下正跟糖雪球窝在一处。几乎半个月不见,糖雪球长大了不少,它险些不认识宋瑜,伸着小小的爪子便要抓她。宋瑜跟它了一会儿终于熟稔,它发出尖细的喵呜声,惹人怜爱。 宋瑜蹲在地上认真地为两只介绍对方,并叮嘱一猫一兔好好相处,这才放心地让它们玩耍。 奈何糯米团子生得比糖雪球粗壮,稍不留神便将糖雪球压在身下。糖雪球那么小一点儿,被它压着连影子都看不见,宋瑜气坏了,指着它教训了好大一通。 跟个兔子也能较真,霍川讥讽地嗤笑出声,耳边是宋瑜义正言辞的警告与命令。 回程路上因时间紧急,他们一路鲜少停歇,加紧进程总算提前抵达永安城。因此一行人路上都没休息好过,他尚且如此,宋瑜更是疲惫不堪,难为她还有心情在那逗弄小动物。 霍川平躺在床榻上,想到几日后特殊的日子,心情颇有些沉重。恍惚间听到屏风后头传来哗哗水声,伴随着幽幽暗香,在室内沉浮飘荡,萦绕不绝。他本以为是梦中光景,不多时身边床榻陷下去一块,那香味更加明显了一些,清香雅致,这辈子都没法忘记。 翻身将宋瑜揽入怀中,霍川埋首她墨发中低语,“洗澡了?” 不愧是水为肚肠,花为玉肌的姑娘,浑身上下都娇得不像话。因为怕热只穿了单薄青衫,因此更方便霍川触碰,入手一片光滑湿润,让人禁不住心驰神往。 宋瑜嫌弃地将他推远一些,皱了皱挺翘的小鼻子,“你身上臭烘烘的,不要碰我。” 两人都好些天没洗澡,对方再清楚不过。对于这方面宋瑜有轻微洁癖,执着得很,不能碰就是不能碰。 她这么说霍川倒不乐意了,冷着脸紧握她纤细腰肢,“当真不能碰?” 宋瑜固执已见,瘪瘪嘴委屈地控诉,“你身上好脏。” 当晚宋瑜便为这句话付出了代价,霍川着着实实将她碰了一遍,从内到外。直到后来宋瑜招架不住,低泣求饶,为白日说过的话后悔不迭。 偏偏他一壁动一壁坚持问道:“三妹,我哪里脏?”声音低哑得不像话,贴着她的耳畔质问。 宋瑜被他折腾得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别过头不肯回答这个问题。 直到他动作愈发激烈,宋瑜觉得浑身上下都要坏掉了,她摇了摇头哀求:“好脏,哪里都脏……我才洗的澡,你不要这样……” 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姑娘,这种时候还提洗澡的事情,是存心要惹他不痛快。霍川看不到她哭泣的模样,只能低头吻去她脸上泪珠。有时会碰到她的鼻子,霍川便一口轻咬下去,能听到她闷闷的声音,非常好玩。 她不止身体保养得好,连那处也娇嫩得紧,一用强便不住地收缩,好似在撒娇一般。霍川伏在她身上,仍旧舍不得离去,“三妹……” 宋瑜缓缓松开紧咬的手背,透过朦胧泪眼得以觑见他可恶模样。此时一点也不想看到他蛮横的面容,索性闭目假寐,管他叫谁的名字。 * 近几日霍川很有几分奇怪,同他说话也不搭理,凝着一张脸难以捉摸。他时常面无表情地静坐,神情肃穆,沉默的时候越来越多。 例如此时,霍川仿佛全然没注意自己到来,按捏两下眉心,阖目假寐。 宋瑜不解地端着一盘荔枝坐在绣墩上,边剥皮边偷偷打量他模样。白嫩多汁的果肉脱壳而出,宋瑜送到他嘴边,“吃荔枝吗?” 本以为他睡着了,没想到仍旧自觉地张口,让宋瑜顺利地送入口中。霍川咀嚼两下,吐出一枚核儿,“今日几号?” 宋瑜歪头思索片刻,“五月二十八。” 距离太后寿宴还有十天,宋瑜以为他是担心入宫一事,才会如此心神恍惚。转念一想又不尽然,霍川何曾为这些事浪费过心神?不是不想问他,只是他浑身散发着拒绝靠近的气息,宋瑜刻不想自讨没趣。 未料想在她胡思乱想的档口,霍川已然坦白:“下月初一是我母亲忌日,三妹可否愿意陪我前去看望?” 宋瑜剥荔枝的动作顿了顿,她抬眸对上霍川漆黑双目,眨巴了两下,“好。” 霍川的母亲,宋瑜从未见过她是何模样,应当是个极其温婉柔和的人。宋瑜免不了抱有几分好奇,然而又不住地为其伤悲,她最美好的年华葬送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若非如此,她应当活得更久。 彼时陆氏下令将她葬在极其偏远的山腰,草草了事。后来霍川将墓修葺过,位子不能轻易挪动,是以仍旧在那座山上。 宋瑜跟着霍川去的时候,半山腰清冷孤寂,远远地便瞧见墓前立着一人。 高大的身影,因年纪的缘故稍微佝偻,相比同龄人仍旧挺直。他一动不动地望着碑上名字,不知在此站了多久,眼里有微微血丝。这个看似硬朗康健的男人,一夜之间仿佛憔悴许多。 庐阳侯蹲下身一点点婆娑碑上名字,心中无限悔痛。当年没能保护好她,让她受人欺凌,待到醒悟时为时已晚,她撒手人寰,留给他无尽折磨。 宋瑜驻足不前,怔怔地望着前方身影。霍川察觉她反常,蹙眉留意片刻,脸色陡然阴沉。 往年他来的比此时稍晚,是以一直不知霍元荣也会到来。他挑唇划出嘲讽的弧度,确实阴冷至极。生前不懂得如何珍惜,死后再来又有何用,他的母亲一样是怀着悔恨离去,这点永远不能改变。 他缓步上前,宋瑜见状连忙给他引路。 两人一路走到霍元荣身后,他似有察觉,低头拿衣袖沾了沾眼睛,这才回身看来。“新妇也来了。”他勉强平定心绪,仍能看出哭泣的痕迹。 宋瑜低头颔首,此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唯有不着痕迹地扯了扯霍川袖缘,“我陪夫君来看母亲……” 霍元荣点了点头,禁不住朝霍川睇去一眼,然而他面色沉郁,不置一词。 霍元荣收回目光,略有落寞,“我先回去,同你母亲好好说说话。这地方太偏远,难得才有人来。”说罢举步便要,形容萧索。 * 偌大的山腰仅剩下他们两人,未免使人打扰,仆从留在远处,没有同他们一道前来。这山上荒芜,百姓鲜少前往,更不会有劫匪一类,是个被人遗弃的荒山。 自打霍元荣走后,霍川便一言不发。火光映照在他脸上,燃烧的灰烬扑面而来,落在他的睫羽上。 宋瑜跽身在地,同霍川一道叩首。她头一回拜见霍川的母亲,思量该说些什么才好,然而尚未开口,便被霍川提着离开地面,“走了。” 宋瑜疑惑出声,回眸看墓上碑文,应当是霍川逐字逐句刻上去的,就跟他的人一样冰冷无情。前后才来了不到半刻钟,如此回去是否太过草率? 宋瑜频频回头,孤零零的山上就立着这么一座墓,瞧着着实过于冷清。 府里的马车就在不远处等候,两人乘上车辇打道回府。一路上霍川始终没有开口,宋瑜被他弄得莫名其妙,赌气跟着不说话。 一直回到忘机庭内室,他握着宋瑜的手带入怀中,嗓音低哑:“三妹,我从未将他当做父亲。” 宋瑜抬眸盯着室内丫鬟,以眼神示意她们离去,静静地任由他抱着不声不响。她心中喟叹,从一开始便知道霍川将这地方恨入了骨子里,想想实属情理之中。若换做是她,必定也如此。 旁的事情她都能猜到,唯一没料到庐阳侯对唐氏用情至深。起初还以为他是一时兴起,没把人放在心上,然而如今更加不能让人理解。既然深爱着,当初为何又不闻不问?想必泰半源于懦弱,宋瑜攒眉,替唐氏赶到不值当。 * 转眼便到初八,太后六十大寿,皇上在承明宫前设宴,盛邀朝中文武官爵前来贺寿。 宋瑜既然要去,断然不能失了面子。从昨晚开始便精心准备,以百花煎汤香浴,愈发香气悠远,沁人心扉。她既然不打扮也是身娇肉嫩的可人儿,这么一动作,霍川当即便冷声:“若再如此,明日你就不必去了。” 宋瑜哪里肯依,在他怀里好一通撒娇才让他肯松口。 哪个姑娘家不愿意拾掇自己,她也不例外。虽然口中答应霍川一切从简,但是仍旧一早便起来,坐在双凤铜镜前修眉绾发。微红粉腮,宜妆笑来,当真是国色无双的颜色。唇瓣一点殷如桃花,嫣然一笑,娇面更胜芙蓉。 樱色苏绣梅花对襟衫罩在身上,绣金白纱裙曳地,窈窕身姿袅娜翩跹,当之无愧的陇州美人。她梳着翻荷髻,头戴猫眼翡翠镀金杏花簪,娇颜如玉,美得摄人心魄。 薄罗偷偷觑一眼一旁等候的霍川,附在宋瑜耳边小声道:“若是郎主见到您这样,必定不愿意带您出门。” 宋瑜敲了敲她的脑门,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就你话多!” 时候差不多,是该出门。听下人说庐阳侯夫妇和太夫人业已准备完毕,她不能让长辈等候,由丫鬟扶着牵裙迈过门槛,“别忘了我准备的东西。” 她 指的是一个花梨木浮雕方盒,里头是宋瑜送给太后的寿礼。庐阳侯有所准备,她小一辈自然也不能落下,虽然一家人一份足矣,但这是宋瑜一番心意。她精心准备了 半个月调制而成的香料,煎香汤沐浴,能使人精神焕发,气血十足。用得时候长了更使皮肤嫩滑,抗除皱纹,是太后这个年纪最适当的用品。 两人在侯府门前等候片刻,太夫人同庐阳侯夫妇一并前来,一家人说了两句话便各自上车,前往宫中。 宋瑜到了车上才知道紧张,从未去过深宫内院,她自然害怕。偏头见霍川神色一派自然,全无焦灼模样,不由得教人佩服。 车辇一路和缓,宋瑜正百无聊赖地托腮出神,忽听霍川低声:“三妹,下回你若再打扮成这副模样,日后都不必出门了。” 宋瑜大惊,不可思议地回望他,险些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他理应看不见才是,宋瑜的动作也十分谨慎小心,避免惊动他,哪知饶是如此仍旧被他察觉。霍川脸色不大好,握着她小臂带到跟前,抬手欲拭去她脸上脂粉。奈何宫廷转眼便到,弄花了她的脸更加不好收拾,只得作罢。 大清早起来她便没有停歇,霍川听觉比旁人敏锐,是以薄罗的话清清楚楚地传入他耳中。还说一切从简?这个小骗子。 宋瑜掩唇的手慢慢放下,她不服气地狡辩:“可是我本来就好看,不打扮也好看,这是没办法的事。” 多会强词夺理的姑娘,霍川硬生生给她气笑,俯身探上她唇瓣,狠狠地咬了一口。 * 承明殿前搭着戏台子,摆设桌椅席位,宫女内侍往来穿梭,均规矩有礼。 已有不少朝中重臣到场,另有几位王爷皇子,相熟的便立在一旁谈笑风生,借机攀谈示好。其中不乏熟悉面孔,是端王和少傅高祁谦,端王身旁立着一身玄色衣袍的侍卫统领许盛。 庐阳侯在前同几位王爷皇子一一见礼,侧身将霍川介绍给众人:“这是犬子霍成淮,诸位应当头一回见面。”说罢替霍川介绍在场众人,除了端王之外,其他几位王爷名号绕口,宋瑜听得头晕脑胀,根本记不住。 其中一个年纪瞧着比庐阳侯还大,他目光落在侯夫人身后的宋瑜身上,慈目一笑:“这位是菁菁?几年不见,益发亭亭玉立了。” 一句话将众人目光全引到宋瑜身上,她应付不来这种场面,是以从一开始便勉力减少存在感,饶是如此仍旧被人察觉。她低头敛眸,正欲出声解释,霍川已然为她开口:“王爷误会了,这是内子宋瑜,菁菁今日身子不便没能前来。” 说是身体不适,其实霍菁菁跟段怀清出去了,谎称是外出游历。为此险些没把侯夫人气死,她本欲趁此机会让霍菁菁露面,或许能寻到一门合适夫婿。哪知那丫头不争气,风头全被宋瑜抢了去,思及此,她不免松一口气。也可以说好在霍菁菁没来,否则根本比不过宋瑜容貌。 话音刚落,几人恍然大悟:“听闻前些日子侯府大喜,想来便是此事。” 说着纷纷道喜,说是改日送上贺礼。原本事情至此就算揭过去,偏偏一位穿宝蓝织金衣袍的皇子开口:“都说世子娶了陇州第一美人,姿容无双,何不抬头示人?” 这话委实有些唐突,宋瑜不悦地攒眉,这人好生无礼。静了片刻,霍川沉声:“内子性怯,请六皇子见谅。” 有了台阶下,宋瑜低头行礼,声音拿捏得软糯绵软:“请六皇子见谅。”好似真个怕极了的模样。 姑娘家怕羞是常有的事,何况才嫁人不久,根本不值得计较。六皇子没再出声,直到前面尖细嗓音高唤“皇上驾到”,几人踅身前去恭候。 六皇子举步前往,离开时往宋瑜方向睇去一眼,恰巧对上她一双潋滟妙目,在八角灯笼的映照下璀璨明亮,熠熠生辉。 饶是她低着头,仍旧能看出容貌不俗。身段袅娜,身上香味十分独特,不知是哪家的香料。如今抬起头来,周遭顿时黯淡无光,只剩下她沉鱼落雁之容。那双眼睛中的惊慌一闪而过,旋即抿了下唇似有不悦,顿时生动不少。 宋瑜哪里想六皇子会忽然回头,猝不及防地对上他的双目,浑身一僵,下意识便躲闪开。脑海里留下他唇角若有似无笑意,教人心头难安。 ☆、第64章 十二姬 皇家齐聚一堂,圣人比想象中和善得多,笑起来慈眉善目。与生俱来的威仪神态,举手投足的尊贵气息,教人心生敬畏。相较之下卫皇后便不大容易相与,不苟言笑,目不斜视。 今 日主角是圣人嫡母陈太后,她虽有六十,但瞧着精神很好。笑时眼角褶子给她添了几分慈祥,韵味十足,年轻时必定是艳冠群芳的美人。王爷皇子分别上前贺寿呈递 寿礼,并送上祝词。尤其六王杨勤很会说话,将陈太后哄得眉开眼笑,一看便知他平时很得长辈宠爱,是个会来事的。 旋即才是庐阳侯上前,为了此次寿宴,他特地去昆仑山请来南极仙翁,以期太后万寿无疆。陈太后让宫婢收下,为他赐座,目光一转落到后头一对新人身上,“这便是庐阳侯世子了?听闻前不久才大婚,哀家这儿准备了一份贺礼,稍后命人送上。” 霍川与宋瑜谢礼,宋瑜将手中捧着的檀木盒交到宫人手中,“这是家中自制的香料,取名为笑兰香,其中以兰草、白芷、枸杞等研磨而制,加蜂蜜调和封存,煎汤沐浴能使眼色常驻,延年益寿,养血裨益。特此送于太后,区区小礼请您笑纳。” 寿宴上送的寿礼无外乎那几样,年年如此玩不出新花样,陈太后早已失去兴致。倒是头一回收到这种东西,她没直接让宫婢收起来,反而放在鼻下轻闻,颇感兴趣。入鼻一阵恬淡幽香,清新舒爽,她弯唇轻笑,“宋氏真个七窍玲珑心,恐怕为此费了不少功夫吧?” 宋瑜摇头,抿唇谦和,“家中便是以此营生,并不为难,多谢太后体恤。” 宋家不是簪缨世家,而是商贾门户,虽是陇州一带的富商,家财万贯,但身份到底比不得做官尊贵。宋瑜的身份陈太后多少有所耳闻,本以为商贾之家教不出大家闺秀,未料想宋氏非但貌美惊人,谈吐举止皆不俗,不由得对其刮目。 陈太后对她多了几分好感,笑也更加亲和,“既是模样生得好,何不抬头让哀家看看,究竟是何等的漂亮。” 方才一直低着头,目下太后开口,宋瑜不得不抬起头来,对上前方宝座上富贵端庄的妇人。她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叹,转瞬消失不见。 陈太后眸色一沉,声音多了几分沉重,“委实绝色。” 不止是她,连一旁圣人的目光都被攫去,毫不掩饰地注视。生得如此好看,若非已嫁为人妇,恐怕势必引起大乱。陈太后不由得松一口气,“刚才你一直扶着庐阳侯世子,可见鹣鲽情深。侯府素来子嗣单薄,如今你嫁入府中,理应帮着开枝散叶才是。” 众人面前说这番话,自然让人无地自容。宋瑜面色绯红,无从应答,所幸霍川出声替她解围:“多谢太后箴言,成淮谨记在心。” 然而说了还不如不说,待到坐在位上,宋瑜窘迫地嗔他一眼,其中埋怨意味不言而喻。 * 道完祝词,便是台柱子唱曲,没有宋瑜爱听的那两曲,盖因不适合今日场合。 寿宴说到底是一群人的吃吃喝喝,对方身份尊贵,不能尽兴开怀,很是拘谨。宋瑜坐得不耐烦挪动两下,一抬头便迎上一道漆黑目光,是六王杨勤。 宋瑜不知哪里招惹到他,对方放佛跟她杠上了似的,时不时轻飘飘地睇来一眼。若是让太后或是卫皇后看见,她定然没有好果子吃,给她扣上一个魅惑皇子的罪名。宋瑜躲避不能,耐心尽失,斗起胆子回瞪一眼,很快别开视线,真是个敢做不敢当的胆小鬼。 分明给人感觉温婉贤淑,谁知是个浑身竖刺的小刺猬,同她给人的形象大相径庭。杨勤不免对她升起兴趣,被瞪了一眼非但不觉恼怒,反而大大方方地端详起她模样来。 一双妙目顾盼生辉,同旁人说话时眉眼微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再将目光落到霍川身上,这么美的姑娘,配上一个瞎子,着实可惜。 杨勤禁不住连连摇头,不住地惋惜,被身旁九弟杨敖看到,“六兄,你在叹什么?” 杨敖小他三岁,是珍贵妃所出,是个机灵的主儿,鬼点子多得很,顽劣不堪。 杨勤夹了颗花生米送入口中,收回目光浅笑,酒樽中是他模糊的倒影,“看见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罢了。” 一 句话便让杨敖顿时明白,他不着痕迹地往一旁侧目,恰好宋瑜弯目轻笑,顿时好似绽开了满园春色,艳绝无双。杨敖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快意地拭了拭嘴角,“说 实话小弟也觉得可惜,不过人家业已成亲,只得作罢。”说罢嘿嘿一笑,不忘溜须拍马,“否则只要六兄一句话,何愁不是你的?” 四周无人,二兄三兄到一旁歇息,杨勤故意问道:“我若现在就想得到她呢?” 杨敖思量片刻,“如此也很简单。”说着在他耳边附和几声,他脑瓜子转的快,旁门左道的主意信手拈来。 音落朝杨勤会心一笑,“六兄觉得如何?” 杨勤朗声大笑,“馊主意!” 话虽如此,却不无赞同,朝宋瑜方向睇去一眼。她已经察觉到这边频频注视,眉头微蹙不大愉悦,却不对上他的目光,端是躲避到底。 * 宫宴临近尾声,宋瑜长出一口气,这煎熬总算到了头。 她全然不知那两人打算,迫不及待地跟在霍川身旁出宫廷,踏上回程车辇。唯一让她舒心的是六王没再寻她麻烦,虽不时地往她那边看,好在没人在意,旁人对多以为是巧合,否则宋瑜真是浑身长嘴都说不清楚。 想到六王张扬跋扈的面容,宋瑜心绪不宁。平常总能说个不停,目下一路一言不发,明摆着有古怪。 直到回到侯府,宋瑜惘惘然欲起身下车,被霍川猛地拽住胳膊带回原处,她下意识发出惊呼。外头丫鬟以为她出何意外,正欲上前探看,被霍川喝住:“下去!我同少夫人有话要说。” 丫鬟在帘外驻足,打帘的手惊魂未定的放下,道了句“婢子知错”便走下马车,不敢近前一步。 宋瑜猝不及防地坐倒,后背撞在车壁上颇为疼痛,她低唤一声疼:“不是到府上了,为何不下去?” 霍川仍未将她松开,另一手支着车窗,头微微向她偏来,神色平静,“宴上发生何事?” 一语中的,他说话从不拐弯抹角,直指要害。果真心思敏锐得很,将宋瑜的心思猜了个十成十,饶是想在他面前隐瞒都毫无办法。 宋瑜抿唇掰了掰他的手掌,抿唇顾左右而言他:“你松开些,我的手好疼,一会儿便紫了。” 霍川确实松开一些,不过凭她的力道仍旧没法挣脱。 车厢沉寂许久,霍川好整以暇地噙着冷厉笑意,他徐徐脱口:“三妹,我眼睛虽瞎,但并不是傻子。” 宋瑜这才知晓瞒不住,她也不打算有所隐瞒,只是这种事情终究不好说出口。何况霍川这样小心眼,听了难保不会多想,万一原本就是莫须有的事情,是她误会了怎么办? 思来想去,宋瑜酝酿少顷,“宴上六王恰巧坐在对面,大抵是我多虑了,总觉得他看人的眼神不对劲。” 音落下意识打量霍川表情,他不动声色地转过头,握着宋瑜手腕的手顺势转为十指相扣。看不出是何情绪,他沉声道:“你是如何回应的?” 提起这个宋瑜颇为自豪,见他有要下车的趋势,一壁引他走下车辇一壁翘着鼻子骄傲道:“我看都没多看他一眼,全当不知道了。” 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这是最傻的一种行为,视而不见,只会引起对方兴致罢了。 霍川顿时沉下脸,真不知该夸奖她机灵或是愚笨,可她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又不忍苛责。偏偏宋瑜是个没眼力见儿的,非要凑到他跟前博取赞扬,“我还瞪了他一眼,那个人真是讨厌!” 私底下如何说都可以,目下他们仍在院中,人多口杂,话不好乱说。好在旁人泰半不知他们谈论何人,否则这句话足以让她获罪。霍川抬手碰上她脸颊,毫不留情地捏了捏,粉嫩的脸蛋几乎能掐出水来,“下回在心里骂他就是,不可在明面上说出来。” 宋瑜后知后觉地掩唇,眸子骨碌碌环顾左右,丫鬟并无反应,不知她方才所指何人。“我知道了。” 她早被霍川捏习惯了,一时间竟然忘记反抗,捂着脸颊喃喃:“早知道我就不去了。”说完补充一句:“若不是为了你,我才不去。” 霍川胸腔发涨,轻易被她一句话填满。 若不是担心霍川受人欺负,她才不高兴浪费这时间,还不如在家中舒服地泡个澡,替自己保养身子。京中贵胄泰半教养极好,即便见到霍川惊诧,也不会显露在脸上,待他仍旧恭谦有礼,宋瑜是瞎操心了。 听闻册封世子的圣旨明日便到,由圣人亲拟,可谓有人欢喜有人愁。 * 宦官捏着尖细的嗓音将信上内容宣读完毕,霍川抬起手臂不卑不亢:“霍成淮接旨。” 底下跪倒众人面色各异,尤其陆氏脸上不显,蔻丹却紧紧地攒进肉里,眉眼低敛。大少夫人陈琴音神情黯淡,手下意识地抚上小腹,难免落寞。 唯有庐阳侯面露喜色,命下人给宦官送了些好处。那宦官也实在,一壁收入袖筒一壁掬笑,“庐阳侯何必同小人客气,这是小人分内之事。” 庐阳侯拍了拍他肩膀,“应该的,应该的。” 待宦官离去后,庐阳侯早已在堂屋备好酒席,请一家人落座,饮酒庆祝。奈何霍川不会喝酒,他意欲推拒,然而此等喜事怎能拒绝,便被强行携着前往。宋瑜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角,“我觉得有点不真实。” 霍川反握住她小手,原本沉郁的面容忽地绽开一抹笑,“何出此言?” 大庭广众,前后都是随行的丫鬟,几步开外便是庐阳侯夫妇,一并行在廊下。宋瑜有些话不好说出口,她摇了摇头跟上霍川步伐,“你不许喝多了,否则我可不管你。” 这可不是霍川能够控制的,入了酒桌,有些事情便身不由己。不过他会尽量控制,是以将宋瑜不着痕迹地牵到身旁,“届时劳烦夫人多加照顾。” 宋瑜抿了下唇,脸上热热的,这是他头一回唤自己夫人,颇有些新鲜。 除却庐阳侯夫妇和陈琴音外,外出多日的霍菁菁业已回到府上,一路上全是她叽叽喳喳的笑闹。她声音清脆,是以不让人觉得吵闹。另有妾生的两位女郎,相比霍菁菁显得拘谨许多,话也经过多般斟酌。 一席人落座,尚未来得及说话,便见外头又有人来。今儿个侯府真个热闹,合该都选在今天上门。 来人自称是六王府上管事,滚刀肉一般的人物,开口便跟抹了猪油似的:“恭贺庐阳侯世子双喜盈门,我家六王为表心意,特此送上四位美姬,请世子笑纳。” 宋瑜这才注意到他后头,立着四个花容月貌的姑娘,明眸皓齿,体态美好。大抵有胡人的血统,五官生得很是立体,蜜色皮肤,一笑嫣然。宋瑜瞬间便不痛快起来,这六王存的什么心思?光明正大地送姬妾来,当她不存在吗? 她下意识便去瞧霍川反应,在看到他的刹那,怒气顿时烟消云散,闷闷地消散在空中。 生得再漂亮又有何用,霍川一样看不到。 霍川面上淡淡,起身道谢:“多谢六王好意,不过我并无此打算,还望贵府收回……” 话 未说完,对方管事一笑,“世子此言不妥,昨日宴上太后道侯府人丁不旺,希望您为府上开枝散叶。此话我家主子一直记着,这不转天就给您送人来了。”说着觍颜 朝庐阳侯问道:“侯爷您说如何,主子一番心意,若是原封不动地退回去,小人也不好交代。人我送到了,该如何处置由世子看着办,这样可好?” 六王是众多皇子中最为受宠的一个,庐阳侯自然不好拂了他的面子,是以替霍川应下,“那就留下吧,左右府上不差这几人。” 对方哎一声,将其他附赠的贺礼一并送来,这才缓缓离去。 有了六王开头,接下来侯府便热闹开来。不断有人朝中府中送贺礼,其中不乏昨日见的几位王爷皇子,另有朝中群臣,或是跟庐阳侯交好的其他世家望族。珍馐玉器,名贵古玩,美人姬妾,堪称应有尽有,前所未有的热闹。 事后宋瑜清点一番,玉器共十二件,名画共八幅,美姬十二名,其他另有稀奇玩件六种。 有人送礼她自然高兴不过,不过想到那几个女郎,便撅嘴不快,“你打算如何处置她们?” 堂屋人俱已散去,离去时霍菁菁朝她吐了吐舌头,端是看热闹的态度,气得宋瑜险些不想理她。除了六王送的四名外,还有七王九王凑热闹,不知这些人安的什么心思,就是见不得旁人恩爱! 霍川素来对此不感兴趣,以手支颐倦怠道:“全交给夫人处置。” 宋瑜双手背在身后,她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 ☆、第65章   十二人暂时安顿在侯府西北角阁楼中,宋瑜曾去看过一趟,将人一直晾着也不是办法。   一排闭月羞花的姑娘在她跟前行礼,名字挨个报下来,宋瑜只记住首尾两个,双燕和明照。都是从小便开始培养的,规矩礼数得体得很,宋瑜不发话没有一人敢起身,恭谦地垂头,大气也没有出一声。   宋瑜不是不讲理的人,让她们一并起身,“你们其中谁对调香有见地?”   此话问得莫名其妙,一干人等面面相觑,不明其意。饶是如此仍有三四个往前半步,恭恭敬敬道:“婢子有些经验。”   宋瑜让薄罗上去记下她们名字,笑着解释:“我本家制香,新开了一家香坊铺子,目下正缺人。既然你们送给庐阳侯世子,夫君将你们交给我处置,那我便不客气了,明日便命人送你们几个到陇州去。到了那处有人接待,不会亏待你们。”   那四人霎时愣住,哪曾想这位少夫人打的是这个主意。其中一位意欲辩驳:“少夫人,我们是来服侍世子的……”   宋瑜对上她双目,偏头反问:“谁同意过?”   她缓步踱到对方跟前,忽地弯眸一笑,甜美的笑容里是毫不客气的话:“如果我不发话,你们连下等的丫鬟都不是,只能在此处消磨岁月。若要让你选一个,你觉得去陇州好,还是留在此处好?”   她的话不无道理,若当真如她所说,没有接近世子的机会,还不如到外头开天辟地。说不定还能为自己谋取生路,寻得另一门好亲事。   送走四个,另外还剩下八个,仍旧太多。宋瑜苦恼地攒起眉头,不知该如何处置,留在府中不是不可,只是始终不放心。万一哪个心思灵活的,制造意外同霍川生米煮成熟饭,那她该如何是好?   只消一想到霍川要纳妾,宋瑜心里便像堵了块大石头似的。以前也没觉得多喜欢他,甚至恨不得离他远远的,再也不要相见。可是相处时间长了,他对自己的好渗透在一点一滴中,便益发地离不开了。虽然有时依旧恶劣顽固,但宋瑜掌握了诀窍,只要撒娇他便有所松动,好哄得很。   这样的人,若要跟旁人分享,宋瑜决计做不到。她没有那般宽宏大量,这点没法跟阿母相比,在这方面,她小心眼儿得很。   八名美姬若要遣散并非不可,只是需得过一段时间,否则被那几王知道,面子上过不去。恰逢九王今次春闱殿试成绩突出,在府上设宴庆祝,礼尚往来,宋瑜便将六王的那四名美姬挑了两名送去。   可以想见届时两人脸上五彩斑斓的表情,这种女人本就是玩物,互相送人也没甚大不了的。   六王将酒樽美酒一饮而尽,偏头问身后仆从:“本王送的四个女人,都教她送人了?”   那仆从见他脸上没有不悦,这才敢继续道:“两名送往陇州调香,另两名现在九王府上。”   真是胆大得很,简直毫不将他放在眼里。杨勤朗笑,分不清喜怒,“听闻后日平康坊有诗词奏唱,热闹得很,九弟在那似乎有一个红颜知己。”   仆从低头,“郎君的意思是……”   杨勤弯起食指在桌上轻叩,旋即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去一趟也无妨。此等的好机会,怎能忘了庐阳侯世子,不若叫他一同前往。”   仆从闻言应是,“小人这就让人前往邀请。”   *   府中近来甚是太平,那几名美姬安分守己,没有闹出什么幺蛾子,倒让人放心不少。   霍菁菁三五不时便跑到忘机庭来,不是为了看宋瑜,而是跟糖雪球和糯米团子玩耍。她对两只小东西痴迷的程度更甚宋瑜,得空便来逗弄,俨然已经将这里当成自己院子,来去自如。   宋瑜倒不觉得有什么,两人玩总比一人要好,只是霍川近来脸色不大好。   盖因宋瑜分给他的时间越来越少,她的怀里除了糖雪球便是糯米团,几乎没有霍川的位子。经常弄得一身猫毛兔毛,脏兮兮地回屋,浑不在意。   霍川才从外头回来,正从明朗手中接过巾栉净手,听到宋瑜动静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眉。   外面日头大得很,饶是躲在树荫下,仍旧将宋瑜脸蛋晒得红扑扑。她是个怪人,怎么晒都不黑,红一红翌日照样恢复白皙,不知羡煞多少人。宋瑜乖乖立着让丫鬟拭汗,顺道接过澹衫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余光正好乜见霍川不悦的面容。   她将茶杯塞回澹衫手中,走到霍川跟前张开手臂,糯声甜甜:“抱抱。”   说她笨也不尽然,知道在霍川生气时讨好,知道怎么往人心尖儿上戳。她见霍川没有动静,便大胆地扑在他怀中,不顾丫鬟在场,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今天六王府设宴,我便将从那几个姑娘中挑了两个送去,你舍得吗?”   搁在以前她可不好意思这么做,如今被霍川养得胆子越来越肥,全然不顾丫鬟暧昧眼光。   霍川手掌放在她圆润的肩头,“我不是说了全凭你处置?三妹就算全送出去,我也没有意见。”   这话实在太讨人喜欢,宋瑜满意地松开手,准备去一旁洗澡,便被他霍地重新带回怀中。   “不过,三妹也该跟我商量商量,何时将那两只畜生送走?”霍川眉峰低压,端是不快。   宋瑜大惊:“糖雪球和糯米团子不送人!”   瞧瞧,名字已经叫得这般熟稔,仿佛这么做会要了她的命一般。越是如此,便越让霍川决心它们不能留,否则他在她心中的一席之地,很快便被抢占。   霍川若有所思,“听说兔肉味道不错。”   宋瑜急了,上前攀住他衣袖正欲恳求,便见堂屋来了一个仆从,并捎带话来:“六王府上来人邀请,道是后日请郎君去平康坊一趟,有事相谈。”   平康坊那种地方,连宋瑜都清楚,她还遣薄罗去打听过谭绮兰下落。   那里头莺歌燕舞,是男人最爱寻欢作乐的地方。宋瑜登时拉下脸来,这六王究竟有完没完?   霍川闻言,面不改色地携着宋瑜往内室走,一壁走一壁不疾不徐回应:“让他回去回禀六王,我一个瞎子,去那地方实属浪费。谢过六王好意,不如改日换个地方再议。” ☆、第66章 天拂晓 天将拂晓,忘机庭掩映在一片青黛中,寂静安宁。 仆从行动迟缓,仍带着几分清晨的迷瞪,有个小丫鬟偏头觑见影壁后头人影,吓得捂住嘴巴险些惊叫出声。待对方走近了,才看清模样,她上前说几句话,对方便立在庭院中等候。 约莫过去太半个时辰,内室宋瑜才幽幽醒转。她半眯起眸子尚未清醒,下意识便去摇身边霍川,然而扑了个空,霍川早已不知何时离去。 丫鬟上前伺候穿衣,她透过支起的窗户看到院里人影,“谁在外面站着?” 丫鬟低头整理袖缘,抬头扫了眼窗外轻声道:“是藤阁的女郎明照,天未亮便在外头等着了,叫她到屋里坐也不肯,非得在外头站着。”说罢瞧一眼宋瑜,见她没别的表情,大着胆子抱怨,“还不是作给旁人看的,咱们少夫人哪是那般不通情达理之人。” 宋瑜顿了顿,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她等了多长时候?” “快一个时辰了。”丫鬟如实道。 宋瑜蹙眉,“也就是说,郎君走时也看到她了?” 丫鬟不说话,答案可想而知。霍川平常出门在卯时二三刻,如今已经将近辰时,两人免不了相遇。 宋瑜不紧不慢地洗漱,随意绾了个简单发髻,“他说了什么?” 霞衣进得内室,恰巧听见这句话,放下手中铜盂笑道:“郎君只对她说了一句话,叫她别吵醒您。” 宋瑜有个坏毛病,就是喜欢赖床,被旁人唤醒会有很大的起床气。有一回她冲着霍川发了很大的火,彼时两人才成亲没几日,霍川着实没料到小绵羊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彼时宋瑜将软枕结结实实地摔到他身上,红着眼睛道:“不要吵我!” 霍川一手扶着雕栏,一手抓住绣枕,“你打算睡到何时?” 宋瑜气呼呼地重新躺回去,捞起床褥蒙住脑袋,坚定地回答:“冬眠!” 正值三伏天,日头火辣辣地炙烤大地,她居然有脸说出这种话来,连霍川都半响没能言语。那是霍川头一回见识她的起床气,从此再没大清早将她吵醒,任她睡到日上三竿。 说不感动是假的,宋瑜看到铜镜里的姑娘抿唇笑开,她踅身走向正室,“叫她进来说话,让底下人看见还以为我多么不近人情。一大清早就过来,想必有什么要紧事情,难为她能等上这久。” 桌上已经备好早饭,是宋瑜常吃的那几样。丫鬟下去请人进来,她便徒手捏了块萝卜糕送入口中,撑的脸颊鼓囊囊,睁眼正好瞥见明照步入屋中。 她匆匆嚼了两口吞下,接过澹衫手中的巾栉拭手,“听下人说你卯时就来了,也不叫人通传一声。在外头等了许久,可否吃过早点?” 明照是宋瑜难得记住的名字,她模样在十几个美人中并不出众,却因一份沉着气质让人过目不忘。今日衣着不染纤尘,款款醒来环佩叮咚,教人眼前一亮。 宋瑜让人添置一副碗筷,“若是没有便同我一并用饭吧。” 明照本欲推拒,想了想在她对面坐下,掬着不敢动作。不过宋瑜没工夫招待她,方才那番话已经礼数备至,她低头自顾自喝粥,先填饱肚子才是要紧。 不多时明照按捺不住,霞衣给她盛的香蕈鸡粥一口未动,她抿唇状似随口一提,“方才世子走时特意叮嘱了奴,不得吵醒少夫人,世子对您真是上心,教人艳羡。” 宋瑜咬一口芝麻球,抬眸觑见澹衫正抱着糖雪球往外走。平常都是它和糯米团子在院内喂食,目下宋瑜将她唤住,亲自将糖雪球抱在怀中,食指伸到它脖颈逗弄,“饿不饿?吃饭吗?” 这是刻意忽略明照的话,仿似没听到一般。 明照尴尬地噤声,好在被人调.教得人,这种时候都能做到坦然自若,若无其事地跟宋瑜商讨起养猫来。糖雪球长大不少,脾性也随之增长,根本不愿意让明照碰,缩在宋瑜怀中不悦地喵呜一声。 宋瑜一直在等她开口,耐心快要消失殆尽,总算听到她切入正题,“姑娘应当知道我原来身份……” 说着一顿,欲言又止。其实宋瑜并不清楚她的来历,只知道是九王赠送的,家世身份一概没有兴趣。既然她这么说了,似乎很有内情,宋瑜索性沉默不言,静候她开口。 果不其然,她继而徐徐:“我幼时家道中落,被歹人卖入平康坊的一家妓馆中。里头冯四娘教我琴棋书画,待我极好,后来九王出重金将我赎回府中。我虽跟了九王,但一直感念四娘恩情,明日是我生辰,不知能否恳求少夫人开恩,让我出府见她一面?” 宋瑜并非蛮不讲理之人,她言辞恳切,提的要求更不过分,略微思量便松口道:“这不是难事,明日你出门前同我说一声,我指派个仆从与你同行,天黑前回来便是。” 闻言明照露出喜色,道谢不迭:“多谢少夫人。” 宋瑜正舀了一口粥喂猫,动作稍顿洒出一些,她偏头觑一眼明照感激的面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不必。” 九王既然愿意花重金为她赎身,便是中意极了她,为何又肯轻易送人? 宋瑜兀自在心头揣摩,面上如常,极其自然地同她谈话。明照看得出来她不欲多言,这么些年察言观色的本领不差,简单问候几句便识趣地退下,规矩得很。 霞衣出言感慨:“听说那地方管教严得很,旁人巴不得逃离,没想到这位女郎好不容易脱离刀山火海,还眼巴巴地盼着回去。” 这句话正好说在宋瑜心坎儿上,她方才犹豫便是为此。从没听过平康里还有感念鸨母恩情的,她倒是个例外,教人唏嘘。 * 傍晚霍川从外头回来,宋瑜将此事说与他听,“她在外头等了许久,没想到是这样重情义的人。” 霍川若有所思,蹙眉道:“明日让一人跟着她前往。” 宋瑜正有此意,“我已经安排人了,是正堂一位家仆,名叫章从。” 她想的这样周到,让霍川很有几分意外,动作顿住将她揽入怀中。这几日出门时候多,总有许多事情应付,时常不能同她待做一处,她非但没有怨言,还将后宅打理得面面俱到,如何不让人心生怜惜? 陆氏被挫去锐气,这几日很是萎顿,已经许久没有动静。太夫人又是不闻世事的,整日吃斋念佛,是以偌大的侯府泰半事情都压到她一人身上。陆氏虽未扬言将生杀大权交予她,但有许多事她没法逃避,譬如前几日送的贺礼,无论清点还是记录,或是送人处置,凡事都得她操心。 以往在宋府,宋瑜亲眼见龚夫人料理这些事情,彼时她只觉得好奇。目下担子搁在自个儿身上,着实有几分不习惯。 “三妹,你想留在侯府吗?”霍川一本正经地问。 宋瑜偏头,觉得他问得好奇怪,“目下我没得选择,只能留在此处,倒没觉得哪里不妥。若有一日教我选择,我定然愿意回陇州多一些。” 果真如此,霍川碰了碰她的额头,“我跟你一样。” 宋瑜心里装着另外一事,退开半步严肃地问:“明日你还出去吗?” 霍川掀眸,如实道:“是要出去。” 言罢,被她惴惴不安地拽住衣裳,急急地声音响在耳边,“是、是不是去平康坊?”她心里牢牢实实地记得此事,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不要去。” 这是她头一回疾言厉色地命令霍川行事,却不让人厌烦,相反乐在其中。 霍川唇角噙笑,“三妹放心,我不会去。” 他出门是为另外一事,庐阳侯有意为他在朝中谋取一官半职,奈何因眼疾一事有诸多不便。庐阳侯不知从何处得知建平镇那位郎中,已经着手命人请来,不惜一切愿为霍川治好眼睛。 闻言宋瑜叮嘱:“那你早些回来。” 她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断不会做出无理取闹的事。 * 翌日清晨床榻动静,宋瑜霍地睁开双目,果真是霍川起床的声音。 她亲自替他穿衣洗漱,目送他出门,临行前往霍川怀里钻去,贴着他下颔香了一下,糯糯道:“我等你一同用晚饭。” 馥馥馨香抱了满怀,霍川低头擒住她粉嫩唇瓣,将她声音吞入腹中。这是送上门来的小绵羊,如何有放过的道理? 底下丫鬟自发自觉地低下头去,虽然对这种场景司空见惯,但有些害羞的仍旧忍不住脸红。这俩人是日益恩爱了,全然不顾下人在场,真是要逼死他们这些没有配对的。 霍川在她唇上辗转片刻,意犹未尽地将人松开,“好。” 宋瑜面色绯红地抿了下唇,妙目仿似含了一泓春水,她下意识看地底下人反应。踅身一溜烟跑回屋中,不敢再听他说一句话。 霍川离开不久,明照紧接着到来。 她穿的衣裳同昨日颜色差不多,样式也大同小异,极为素雅。走到宋瑜跟前规规矩矩地唤了声:“少夫人。” 宋瑜颔首,不愿意同她多言。便让章从跟她一并前往,这才放她出门。 ☆、第67章 言无信 霍菁菁与前人撞了满怀,她连连后退数步,看清来人面容后一怔:“你是何人?” 明照施施然行礼:“奴唤明照,是九王赠于世子的姬妾。” 那日猛地来了许多人,霍菁菁勉勉强强记住几个,对她没甚印象。此后更没到阁楼里去过,不认识她实属正常。 闻言霍菁菁恍然,抱臂没有让路的打算,冷眼睇她绕路一旁,“二兄尚未将你收房,我阿母也没这个打算,女郎先别急着称自己为妾,省得让我二嫂听了不痛快。” 明照脚步顿住,低头应了声“奴知错”,快步离开忘机庭,远远看去仿佛受了委屈似的。 霍菁菁才不管明照情绪,举步迈入庭中廊庑。她同宋瑜是一条船上的,凡事都为她考虑,没有女人愿意与旁人分享丈夫,谁都不例外。 行将迈入门槛,宋瑜正准备回去睡回笼觉,丫鬟通传说四女郎来了。她折身回到正室,与霍菁菁正面相迎,“怎么这副表情?活生生欠了你几百两银子一般。” 不怪宋瑜诧异,盖因霍菁菁一脸凝重,露出不愉。她从来都是笑意盈盈,鲜少有这样阴沉的模样,是以宋瑜霎时间被她吓了好大一跳。 霍菁菁上前握住宋瑜双手,“方才离去的人,阿瑜知道她是什么来历吗?你要仔细她们。” 宋瑜点点头,旋即又摇头,带着她到内室矮榻上坐下,“统共七八个人,我并不清楚她们各自来历,改日再命人调查一番。刚才离去的那个唤作明照,是平康坊出来的身份,因感念鸨母恩情是以想回去一趟。” 闻言霍菁菁不以为意地撇撇嘴,对她的说辞极为不信,“那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居然还有人愿意回去。” 宋瑜也对这点颇为纳罕,准备待章从回来再一问究竟。 霍菁菁环顾四周,不见霍川人影,“二兄呢?” 他一早就出门了,目下能找到才是怪事。宋瑜教下人准备糕点茶水,转头道:“他今日有事,约莫落日前回来。” 玫瑰酥清甜可口,嚼在口中甚至能吃到花瓣。宋瑜的生活素来讲究,吃的东西也是千挑万选,茯苓制粉,合欢花熬粥,何首乌养发,样样都是她亲力亲为。难怪养成如今冰肌玉骨的模样,不是没有原因的。 霍 菁菁也想过学她这样,可惜性子懒惰,难以坚持不说,一样样下来早已没了耐心,只能作罢。她艳羡不已,该说的还是要说,“阿瑜,我同你关系好,是以这些事情 从不想瞒你。方才我从阿母那里出来,她有意为二兄纳几房妾室,就在阁楼的那几名女郎中挑选。道是为了延续霍家香火,开枝散叶。” 霍家子嗣委实稀薄,一双手都能数得过来。京城名门望族,哪个不是子女环绕,膝下成群,唯有庐阳侯统共就两个儿子,其中一个英年早逝。 宋瑜怔怔地说不出话,入口的点心索然无味。虽早已猜到这一日会到来,未料想来的竟如此快,陈太后的话反倒给了旁人可乘之机,任谁都能拿这个做借口,她根本无法辩驳。 她垂眸盯着塌沿,抬手揉了揉眼睛,泫然欲泣的模样让人心疼,“我虽然知道这是常事,可还是不愿意。” 想独占一个人,大抵是她的奢望。可她不能任由此事发生,思及此,宋瑜紧紧地捏起拳头,必须得在陆氏有所行动前,寻个缘由将阁楼的那些女郎都打发出去。 霍菁菁掏出绢帕给她点了点眼角,为怕她想不开,索性拿自己的事情做开导,“你可比我幸福多了,起码能够跟大兄相守白头。我却只能嫁给不喜欢的人,面对一个陌生人,日后不知该是怎样的水深火热。” 语气过于沉重,引起宋瑜重视,“这话什么意思?母亲不同意你和段郎君婚事,要将你嫁做旁人不成?” 霍菁菁苦笑一颔首,说不出的落寞,“她命人跟踪我,发现了我同段怀清的事,叫我把他的身份据实以报。我一五一十地说了,她却嫌弃他的家世,教我从此以后断绝来往,并有意将我许给七王。” 上 回陈太后寿宴她没参加,是以没见过七王模样。宋瑜努力在脑海中搜寻此人信息,隐约中记得是个身姿高挑,极为爱笑之人,同九王长得七八分相似。若能嫁去给七 王当正妃,确实比跟着段怀清东奔西走要好,宋瑜将这个念头搁在心中,没有同霍菁菁讲出。她对段怀清情有独钟,断然不会再多看旁人一眼。 宋瑜只得安慰她,“母亲只是那么一说,事情如何尚未定下来,你若再争取一番,结果如何还未可知。” 霍 菁菁恹恹地摇头,很有几分绝望,是宋瑜从未见过的模样。她素来都是朝气蓬勃,笑时仿佛漫山花开,能融入旁人心扉,与目下截然不同。“你不了解阿母,她决定 的事情旁人休想改变,说再多都无用。若不是我时常出门,给她留下个坏印象,事情或许不会步入僵局,我真是自掘坟墓。” 说罢懊恼地捶了两下脑袋,力道不轻。宋瑜连忙拦住她的手,这么聪明的脑子捶坏了怎么办? 她不懂得如何劝说,这种事旁人说再多都无用,只能自个儿独自消化。“段郎君可否知道此事?” 霍菁菁顿了顿,微一摇头,“我尚未来得及告诉他。” 这姑娘总想凡事独自扛着,她那么瘦弱的肩膀,如何能独当一面?宋瑜对段怀清不免多了几分怨怼,嘴上说着喜欢霍菁菁,却从未想过给她安定的生活,成日东奔西走,让她夹在中间难做人。 宋瑜叹一口气,扶着霍菁菁的肩膀,一本正经地对上她双目:“你若真喜欢,想同他在一起,便将此事说与他听,两人一道解决。解决得来便做夫妻,解决不了便一拍两散,日后你好好做侯府娘子,遵从母亲意见,嫁给七王。” 霍菁菁被她一番话说得愣住,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方法,一直都在刻意逃避。目下被她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反倒觉得一身轻松,横竖不过逃不过两个结果,看开了一切都好。 她正欲开口,便见宋瑜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跟前,一脸紧张地压低声音:“你同他……没有做什么吧?” 半响霍菁菁才反应过来何事,她虽是冰清玉洁的黄花闺女,但多少知道一些男女情.事,登时面红耳赤,慌张地退开寸许,“你、你说什么呢!我还不至于那般寡廉鲜耻,这种事情我有分寸的!” 宋瑜松一口气,若真姑娘真傻到轻易交付自己,那便只能跟段怀清相与。否则新婚之夜露出破绽,可是一辈子的事情,此后半生坎坷没人能帮得上忙。她庆幸地握紧霍菁菁的手,好在段怀清还有良知,不知那等无耻之人。 被宋瑜开解一番,霍菁菁心中好过许多,大约已经有了决定。从忘机庭离去时,她朝宋瑜弯眸一笑,笑靥灿烂,“阿瑜,你也得管好二兄才是。他生得那副模样,注定有许多桃花劫。” 宋瑜知道她是玩笑话,毫不客气地将人哄了出去,“你先顾着自己才是正经,哪有闲工夫操心别人。” 她笑嘻嘻地离去,总算恢复往常活力,不再自怨自艾。 * 跟明照一起前行的仆从到申末才回来,立在宋瑜跟前回禀今日行程。 “明 照女郎到平康坊的一家妓馆中,从东边数第五六家,那里鸨母名叫冯四娘。女郎进去后同她说了许多话,两人感情瞧着甚笃,不像是假话。里头统共十来个女人,上 得了台面的四五个,隔间有人在寻欢作乐,听着甚为热闹。”章从是个老实人,不说假话,将里头场景一一描述,事无巨细。 可惜宋瑜对里头有什么人丝毫不感兴趣,她只要知道明照一人情况足矣,“目下她人呢,可是回去了?” 章从摇摇头,“回来路上有家卖点心的铺子,名叫白果堂,明照女郎进去一会儿,提了些点心回来。回来府上恰巧遇到侯夫人底下丫鬟,便一道送过去了。” 真是个懂得揆时度势的人,她这么急切地巴结陆氏,想必是听到了陆氏要为霍川纳妾的风声。宋瑜抿了下唇,不得不对她重视起来,从小在平康坊长大的姑娘,心思能单纯到哪里去。 黑黝黝的眸子微转,宋瑜招呼来霞衣,“去到医馆中为我抓几幅药来,治气虚,缓腹泻。” 霞衣立时紧张起来,“少夫人身子不爽利,可否严重?” 宋瑜摇了摇头,抬起璨璨小脸朝她一笑,“我没事,只是白果堂的点心,你只管去拿药便是。” 两人对话霞衣自然听到,她会心一笑,躬身应是。 日前她被侯夫人杖责二十家棍,心里委屈又怨愤,是宋瑜亲自过去给她送药,并另指派一人照顾。霞衣彼时分外感动,此后对宋瑜更加一心一意,为她是从。 待霞衣下去后,章从仍旧站在原地不动。按理说他应当回去才是,可他毫无此意。 宋瑜不得不出言提醒,“若无他事,你可以退下了。” 章从抬头看她一眼,复又低下头去哑声:“尚有一事,小人不知当讲不当讲。” 宋瑜本欲踅身回内室,听闻此言唯有定住脚步,好奇地看向他,“但说无妨。” 他这才娓娓道来,与刚才说话不同,这回分外迟缓,仿佛一面说一面斟酌:“我随明照女郎从平康坊出来,恰好看到对面行来一群人……其中有世子身影,他们一并进入一间正房,鸨母进去接待……” 宋瑜听得惘惘,好半响没能回神,“你……你确定没看错?” 章从摇了摇头,“小人原本也以为看错了,可那人身量模样都与世子一般无二。何况他身旁有一人引路,正是常伴左右的陈管事。” 宋瑜只觉得眼前一黑,扶着八仙桌勉力站稳身子,揉捏两下眉心,“他们进去多久,有请姑娘吗?” “去了多久小人不得而知,我不便久留,唯有跟明照女郎一并出来。”章从欲言又止,“不过倒是看到有几个女人鱼贯而入,衣着打扮均非良家。” 也是,去了那地方哪有全身而退的道理,不叫女人作陪简直说不过去。 宋瑜想了想又问:“他察觉到你了吗?” 章从答否,“小人在正堂做事,陈管事大抵对小人没有印象。何况我们之间有些距离,理应没有察觉。” 问过了,头脑一片紊乱,宋瑜挥挥手示意他出去,惘然若失地坐在八仙椅上。 澹衫不好开口,这种事情旁人说了只会觉得讽刺,她示意薄罗噤声,下去准备了一些宋瑜爱吃的点心摆在一旁。宋瑜抱膝踞坐,抬眸不知所措地看着澹衫,伸出小手抓住她衣摆,“他说了不去的,为何言而无信?” 澹衫心疼得不得了,想抱住她却又怕于理不合,眼眶一红就要掉下泪来,“姑娘别难过,说不定郎君是有要事,不得已才跟着他们去的。” 宋瑜眨了眨眼睛,心中憋闷难受,迫切地想找人倾诉。 她方才劝慰过霍菁菁,真个站着说话不腰疼。事情一搁在自己身上她便乱了分寸,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心思有如一团乱絮,理不清楚。她见澹衫落泪,反而觉得好笑,“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澹衫哽咽:“婢子是替姑娘难过,婢子跟了您许多年,您的情绪便是我的情绪。目下您这样,教我如何好过?” 宋瑜掏出绢帕递到她跟前,极其无奈,“看见你这样,我就哭不出来了。” 她起身走回内室,倒在弥勒榻上,脸蛋深深地埋入绣花软枕。说不定真如澹衫所说,霍川是不得已才去的,他没告诉自己是不想她担心,她应当相信他才是。 * 饶是这么想,宋瑜整个下午都处于魂不守舍状态。 旁人跟她说话也爱答不理,霞衣去抓了药回来,问她如何处置。她在榻上躺了两三个时辰,翻身懒洋洋道:“煎成药,随便倒在哪个旮旯里,别让旁人看到。” 霞衣应是,忍不住跟宋瑜汇报:“少夫人真是聪明,婢子去抓药的事传入侯夫人耳中,听闻她登时便变了脸色,让人把那包点心处理了。还着人询问少夫人情况,婢子已将人打发了回去。” 年纪越大越注意身子康健,陆氏亦如此,是以才会如此重视。 宋瑜蔫蔫地应一声,不见丝毫喜色,仿佛真生病了一般。 霞衣摸不着头脑,章从回禀情况时她不在旁,不知发生何事。澹衫怕扰着宋瑜休息,便将她一并拉了出去,在外头守着,留下宋瑜安静一会儿。 原本说好要回来一起用晚饭,可惜夜幕降临,皎洁月亮越升越高,都不见霍川回来。 宋瑜不知要跟谁赌气,一动不动地坐在圆桌后头,面前摆着的菜式早已凉透,她偏偏要等着。任凭丫鬟如何劝说,她托腮固执地回应:“我说了要等他回来吃饭,他不回来,我也不吃。我倒要看看,他何时才肯回。” 底下丫鬟毫无办法,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盼着郎君快些回府。 ☆、第68章 打盹儿 再如何都不能拿自己的身体赌气,澹衫担心她饿坏了身子,不住地规劝:“姑娘先紧着自己,婢子让人把菜拿去热一遍,您别因为生气而苦了自己。” 饭菜一盘盘撤下去,再热气腾腾地端上来,宋瑜一点食欲也没有,她起身走回内室,“我不是因为生气,我只是觉得人应该言而有信。今日累得很,都早些休息吧。” 澹衫亦步亦趋地跟上,“若是郎君回来……” 宋瑜头也不回,“不管。” 她心情差得很,根本没工夫为霍川考虑。他爱去哪儿便去哪儿,她再也不要管。 洗漱完毕正欲躺下,便听外头传来动静,似乎有陈管事的声音。廊下灯笼悬挂,昏昧光想忽明忽暗,夜已至深,月光皎洁。细细喁语从门外传来,好似在叮嘱丫鬟行事,听不到霍川声音。 宋瑜踩着脚踏,目光定定地盯着十二扇折屏,仿佛能透过它看到外头光景。她从薄罗手里接过墨绿织金褙子,随意披在身后,缓步往外室踱去。 迎面陈管事正引着霍川行往内室,他松一口气,“少夫人,郎君回来了。”说着将霍川交给宋瑜,闪烁其词,“若无别事,小人这就退下。” 霍川的手臂抬在半空,宋瑜伸手接过,目送着陈管事离去,她将人缓缓引入内室。 空气中有醇厚酒香,他今晚大抵喝了不少酒,眉头紧锁,面色煞白。呼吸之间都是浓郁酒气,同时还有淡淡脂粉熏香,不是宋瑜身上的味道,她从不用这等低劣的香料。 伺候霍川盥洗,接过丫鬟手中递来的巾栉,宋瑜并未动作,“你为何这么晚才回来,不是说会同我一道吃晚饭的?” 霍川阖紧双目,头疼脑涨,抬手揉捏两下眉心,“因事情耽搁了,没能及时回来。” 一壁说一壁倒在宋瑜颈窝,他灼热的气息洒在宋瑜肌肤上,烫得人心绪不宁。宋瑜静静地任由他倚靠,眼睛放在梅兰竹菊落地罩上,“你去哪儿了?” “没去哪里。”霍川几乎没有迟疑,他混沌的脑子转了转,忽地想起一事,“你没吃饭?” 他非但不遵守约定,还骗了自己,宋瑜原本说服自己要信任他,目下却恍如坠入冰窖中,浑身冰冷难受。她下意识一激灵,不着痕迹地拉开两人距离,“没有。” 霍川蹙眉,以为她是因自己回来得迟而闹脾气,“正好我也没有,我们一道吃饭。” 说罢握住宋瑜纤手,让底下丫鬟去热饭菜。他步履沉重,几乎泰半重量都压在宋瑜身上,身子不听使唤,但是脑子清醒得紧。这就是他厌恶喝酒的原因,无论多么痛苦,都不能一醉解千愁,反而越喝越清醒,身体的每一处感受都清清楚楚,尤为难受。 宋瑜立在原地不动,眼里的光芒渐次黯淡,她鼻子发酸,涨涨得很难受,声音像极了刚出生的小动物:“你不要骗我。” 霍川微顿,没有她扶着根本走不出内室,“什么?” 宋瑜挣开他的手,手背蹭了蹭脸颊泪水,不知何时已经落了满脸。她低声抽泣,很无助:“你身上有别的女人的味道,我不喜欢。” 不仅如此,他还说话不作数,还欺骗她。他怎么能这样可恶,早上出门时还说得好好的,一眨眼就变了副模样,阿母说得果真不错,男人都是一样的劣根性。家里得再好,都比不过外头偷来的,他们图的就是新鲜劲儿。 她嫁给了他,早已不新鲜了。所以他对她失去了兴趣,要去找旁人了吗? 宋瑜不无悲戚,她勉力忍着不哭出声来,可心里就是无限委屈。成亲前信誓旦旦要对她好,成亲后完全换做另一幅模样,真个可恶得紧。 霍川脸色稍便,旋即沉下来冷声,“谁同你说了什么?” 宋瑜摇摇头,声音里带着哭音,绵软的声音拉得又长又糯,教人听了心肝儿一软,“今日章从陪明照去平康坊,回来时看到你跟六王他们一道进去。你分明说了不去的,目下出尔反尔,你根本没将我的话放在心上,更没将我放在心上。” 她哭得肩头一颤一颤,梨花带雨地,稚气的模样放佛还是个孩子。她手背拭去嘴角泪痕,呜咽不已,哭得打起嗝儿来,“早知道你有这种心思,我就不将那几个女郎送人了。应当早日为你纳妾才是,我还沾沾自喜以为做了好事,你心里应当在骂我才是,怪我多管闲事……” 这是哪儿跟哪儿,她越说越过分,谁说的要纳妾? 霍川本就头疼难受,目下更加胸闷,饶是看不到她的眼泪,仍旧能使他焦灼无奈。索性一把将她抱在怀中,大掌按着她的小脑瓜,“三妹,我没有纳妾的打算,我只要你一人足矣。” 小 小的身板儿纤细玲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他怀里不住地颤抖。灼热滚烫的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霍川从来没心疼过谁,只想好好疼她一人。“我今日同六王出 去,是为仕途。庐阳侯有意推举我为尚书令,不过这官不好当,六王特意带圣人话来,警戒我一些事情。他特意选在平康坊,旁的地方一概不去。” 他也有自己的苦衷,不愿意告诉宋瑜,就是怕她胡思乱想。然而她终究还是知道了,霍川沉下脸,不知是谁在她耳边嚼舌根。 宋瑜从他怀里探出头,一双眼睛哭得红红,不大相信他的话,“你们还叫了姑娘,你没有抱她们吗?” 霍川不悦地压低眉峰,扣住宋瑜肩膀,“没有。” 就算没有,宋瑜心里仍旧不痛快,若是自己不问,他大抵打算一直瞒着。如此这般,这件事就是他心里的秘密,她没法触碰的角落,那多可悲。宋瑜一旦像这样,便止不住的伤心难过,她离开霍川几步,“我不饿,不想吃饭,你自己去吃吧。” 他自己吃有什么意思?若不是为了她,他早已躺下休息。霍川上前两步,没有捞到宋瑜手腕,“那收拾一番,我们睡觉。” 宋瑜固执地摇摇头,“我今晚跟澹衫睡在偏房,我不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话音刚落,果见霍川的脸上赫然布满阴霾,他的手举在半空,沉郁地抿了下唇,“宋瑜。” 澹衫挡在两人中间,一脸为难。姑娘跟郎君闹矛盾,为何要牵扯到她身上?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站着。正欲开口,便被宋瑜拧了一下腰间软肉,登时噤声不语。 宋瑜说到做到,当晚果真没回内室,在偏房跟澹衫挤了一夜。 底下丫鬟根本不敢看郎君阴鸷的面容,霍川被她如此一折腾,酒醒了大半。任由如何威逼利诱宋瑜都不肯回去,夜已至深,霍川一人独自躺在偌大床榻上。凉风透过窗绡吹入慢幌中,身边蓦然少了一人,显得益发空空荡荡。 没有宋瑜娇娇软软的身子入怀,更闻不到她身上恬淡香味,习惯了每晚她抱着他撒娇入睡,一时间竟很不习惯。过去一炷香时间,仍旧毫无睡意,他欲到偏房将人逮回来,忽地想起宋瑜嫌恶的话语。 霍川低声唤来明朗,“准备一桶热水。” 明朗在外头打盹儿,困倦得紧,“郎君要热水做什么?” 霍川一壁解一带,一壁面无表情地道:“洗浴。” ☆、第69章 风雨骤 澹衫岂能让姑娘跟她挤在一处,床榻让给宋瑜睡,她到外头矮榻上迁就一宿。 夜里仿佛听见哗啦水声,还当是自个儿耳鸣听错了,翻身复又睡去。第二天醒来浑身酸疼,矮榻又窄又硬,她脖子都没法动弹。薄罗连忙将她从矮榻上捞起来,扶着她左看右看,“澹衫姐该不是落枕了?” 澹衫摆了摆手,示意不要紧,“去看姑娘醒了没。” 昨夜睡得昏昏沉沉,处于半梦半醒状态间,她一直在留意偏房内情况。由始至终都没发出半点声音,大抵是哭累了,宋瑜睡得很沉。 槛窗透出薄薄曦光,窗外两只鸟儿鸣唱,喳喳作响,稍有声响便扑棱翅膀飞离。润白光芒照在床榻人儿上,粉雕玉琢的脸蛋笼罩在一层光晕中,朦胧不清。宋瑜早已清醒,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床顶,眼睛很有些干涩胀痛,她昨晚是哭着入睡的。 心头依旧堵得很,薄罗的声音响在耳边:“姑娘可要起床?厨房做了您喜爱吃的水晶饺子,搁凉了便不好吃了。” 宋瑜黝黑瞳仁转了转,落在薄罗堆满笑意的脸上,她慢慢坐起身,“是我爱吃的虾仁馅儿吗?” 无论再怎么难过,都抵不过饿肚子事大。昨夜为了跟霍川置气,满满一桌子饭菜她动都没动,饿了一宿,目下早已经扛不住。漂亮的眼睛肿得老高,甚至还有血丝,她何曾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宋瑜甫一坐在铜镜前边惊呆了。 “快拿冰块来!”她最爱美的,岂能容忍自己这副模样见人,当即顾不得其他,先挽救双眼要紧。 薄罗给她戴上最后一支碧玉簪,转身纷纷低下丫鬟行事,“姑娘别着急,一定能消肿的。” 不 多时丫鬟捧着冰块前来,拿巾栉兜着。宋瑜老老实实地躺在榻上,冰袋整个贴在她双目上,冻得人浑身一哆嗦。虽是盛夏,但清早仍有几分凉意,她只觉呼出的气息 都是冰冷的。末了实在承受不住,又让丫鬟准备熟鸡蛋,剥壳之后在眼眶来回滚动。如此折腾大半个时辰,总算有所好转。 宋瑜将鸡蛋黄捏碎喂给糖雪球,摸着它越来越长的被毛感慨,“日后再也不哭了,受苦的还是自己。” 糖雪球听不懂她说话,倒是吃得十分悠然自得。她喂养的两只动物,真是一个比一个难伺候。糖雪球不足月时,羊奶吃习惯了,目下仍旧断不掉。糯米团子圆圆滚滚,只吃时令蔬菜,稍微不新鲜的碰都不碰,更不吃胡萝卜。 这是谁惯的臭毛病!宋瑜愤愤然喷了碰它的耳朵,撅嘴抱怨道:“你们要对我好一些,可不能欺骗我。” 原来还在为昨天的事耿耿于怀,究竟该说她心眼儿小,还是原则坚定?那就是她的底线,霍川无意触犯了,总要为此付出些代价。他虽然解释了,他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总归处理得不妥当。 为何不立即告诉她,夜深不能准时回家,为何不让人支会一声?她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某些方面,这姑娘真个执拗得很。 * 喂完猫后起身,被面前一声不响的人吓一大跳,连连后退数步险些惊叫出声。 霍川扶着门框立在门外,面无表情道:“你可以哭,只在我面前哭。” 他将她方才的话都听进去了,宋瑜脸上陡然变得不自在起来,别开视线硬声道:“我不哭。” 不愿与她在这话题上做纠缠,霍川往前走了两步,没有任何支撑物,他一步步走得极为缓慢。“我昨晚说了,去平康坊非我所愿。三妹,你究竟在气什么?” 室内气氛微妙,送霍川到跟前的丫鬟僵在门外,举步踟蹰,不敢上前。 宋瑜恼他脑子愚笨,平日里瞧着挺聪明的人,这种时候竟然不知她为何生气?脸颊气鼓鼓地,她一把拍开他伸来的手,“平康坊好玩吗?姑娘漂不漂亮,有我好看吗?” 霍川掀唇,“三妹,我看不到。” 宋瑜猛地一噎,对上他黑黝黝毫无神彩的双目,不知为何心中发虚。她强迫自己不能心软,瘪瘪嘴哦一声:“那一定很香。” “没有。”霍川摇摇头,唇角噙笑,“彼时我心里想着你,没有注意旁人如何。” 搁在几个月前,要他说一句情话比要他的命还难。他一定想不到,几个月后翻天覆地,甜言蜜语信手拈来。不是变得多么滑头,而是对象是她,所有的话语脱口而出,全是他的心里话。 宋瑜不相信,男人花天酒地的时候,哪里还记得你是何模样?她从霍川身旁绕过,留下一句波澜不惊的话:“我不喜欢你拿我那些人比较。” 难怪说女人难伺候,要比较的是她,说不喜欢的也是她,教人一点办法也无。 霍川低头揉了揉眉心,宿醉整夜,清晨起来尤为头疼。若是以前宋瑜必定会准备醒酒汤,亲手喂他喝下,那样的日子似乎一去不复返了。他的小绵羊竖起浑身的刺,根本容不得他接近,后果严重。 目下后悔也没有用,霍川让丫鬟唤来明朗,“查到了?” 明朗恭恭敬敬地揖礼,将调查一事一五一十述说:“那明照确实是从冯四娘家中出来的,两人关系不假,不过没她所说那般亲近。九王为其赎身之后,六王似乎也有来往,在昨日出门之前,明照似乎收到了府外一封信件。” 霍川若有所思,“信呢?” 不知明朗用了什么手段,将信件内容给霍川背了一遍,果真是要她特此跑一趟平康坊,使挑拨离间之计。六王不会轻易罢休,后面应当还有动作,霍川赫然变脸,表情骇人得紧,“时刻注意阁楼动向,不得任何人出入,寻个时机一并打发出去。” 明朗应了声是,见他没别的吩咐,“郎君可要到外头吃早点?” 霍川起身,俊颜冷若冰霜:“少夫人也不例外,近来不要让她轻易离府。若有急事,时刻禀告于我。” 六王打的什么主意,同为男人,他如何能猜不到? 不得不说这方法委实拙劣了些,霍川岂会让他轻易得逞。外头是宋瑜喂兔子的咂舌声,她的心情比刚醒时好转许多,果然吃饱了就没有烦恼。 * 日至晌午,宋瑜捧着本江湖话本子看得津津有味。屋里闷热,外头偶尔会有徐徐凉风,索性搬张短榻在树荫底下乘凉。旁边隔着她最爱吃的杏酪,拿冰块镇过,清凉沁甜,看书累了吃一口,再惬意不过。 手底下卧着白绒绒的糖雪球,它耳朵一动一动,搔得宋瑜手臂发痒。灰兔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抵是在墙角啃食杂草,难怪最近越吃越胖。 正看到精彩处,忽听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宋瑜露出一双水眸往影壁看去,明照正款款往这边行来。树底下她的嘴角蓦然下垂,不大高兴见到她,可又不能摆出副不欢迎的嘴脸,否则旁人要说她小肚鸡肠。 宋瑜从榻上坐起,直到她行至跟前,直言不讳:“听说近几日阁楼被封了,女郎为何还能出来?” 明 照避重就轻,笑容淡淡:“听闻前日少夫人身子不爽利,还差人去外头抓药。奴心里挂念,一直不能安心,就趁着今日来看望您,希望少夫人不要怪罪我不请自 来。”说着从袖筒中逃出一个白口红肚瓷瓶,“我常爱闹肚子,这是特意请人配置的药丸,少夫人若不嫌弃就拿去用,效用非常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宋瑜让薄罗接过瓶子,弯唇一笑,“多谢女郎一番好意,我早已好得差不多了。盖因百果堂里点心不干净,听章从说女郎也吃了,不知你是否有事?” 明照脸上掠过一丝不自在,“我没吃多少,并无大碍,让少夫人费心了。” 两人你来我往客气一番,每说一句话都得斟酌许久,宋瑜头脑疲乏,琢磨起如何开脱。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边的人尚未解决,转头便见月亮门外行来众人,走在前头的除了陆氏之外,还有太夫人。 宋瑜顿感头疼,她撒了一个谎,却要用无数个谎言圆谎。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一干人已经来到跟前,她从矮榻上站起,礼数备至地低头,“母亲,祖母。” 早在几人到跟前时,明照已经自发自觉地后退两步,低头轻声见礼,没引起太大关注。 陆氏立在宋瑜两步开外,“前日听闻你气虚腹泻,目下可有见好?”话中虽关心,可面上并无多少表情,不知其中包含多少真情实意。 宋瑜惕惕然低下头去,“让母亲为我费心,实在是不应该。每日用药,如今已经好许多。”外头炎热,总不能一直站着说话,她热着不打紧,可不能让二位长辈有任何闪失,“祖母、母亲一同进屋说话吧,外面太阳大,着实太热。” 短短一程路,两人头脑已经冒出细密汗珠,夏天真是教人爱不起来,任谁都盼着秋天到来。几人渐次进入屋中,丫鬟准备了冰镇酸枣汤,喝着爽口解渴,是宋瑜每日不可或缺的佳酿。 太夫人和蔼可亲,她是真关心宋瑜病情,仍旧不要放心要请郎中查看。宋瑜好说歹说才将她拦住,打消了她的念头。原本就是装病,请郎中来岂不全都露馅了,她心有余悸地喝茶压惊。 陆氏表情起伏不大,象征性地关怀两句,便再无他话。 她朝外头看去,目光恰好落在树下人影上,“那是谁?” 炎炎烈日下定定地站着一人,穿杏黄色的衣裳,清淡素雅,气质绝佳。丫鬟禀告说是阁楼里的明照女郎,她出声道:“叫她进来。” 宋瑜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既然是陆氏的要求,她便不能反驳,只能看着丫鬟将明照带上。 “身旁一人也无,你独自在那站着做什么?”陆氏啖一口茶,饶有兴趣追问。 明照受宠若惊地抬头,回答得很有几分小心翼翼,“方才奴在跟少夫人说话,没有少夫人吩咐,不敢轻易离去。本想着待夫人与太夫人离开后,再向少夫人请示,若是有碍事的地方,奴这就换一个地方等候。” 这话说得真教人可笑,宋瑜抿唇不动声色地盯着她。好人全叫她做了,自己反倒成了睚眦必报的那个,她可真会做人。 果不其然,陆氏不赞同地觑她一眼,“新妇日后是要掌管整个侯府的,凡事应当有个衡量。这点鸡毛蒜皮的事若要计较,以后必定会事事累极,得不偿失。” 宋 瑜从明照身上收回目光,转而看向陆氏,欲言又止做出一副为难模样,“母亲有所不知,夫君昨日吩咐阁楼里一概不许人出入。明照女郎关怀我病情前来探望,但又 怕被夫君责罚,是以请求我为她多说两句好话。我方才没来得及答应,您和祖母便过来了,目下既然您这么说,那此事我便不再管了,全交给夫君处置。本来府中既 有规定,便不能轻易破例,否则往后哪能在下人面前树立威严。”说罢偏头朝明照盈盈一笑,露出莹润细白的一排贝齿,“女郎不必担心,夫君鲜少重罚,顶多小惩 大诫,不会伤及筋骨。正好我这儿有药,你先准备着。” 她从薄罗手里接过瓷瓶,物归原主,“我这儿顾不得你,女郎早点回去,否则时间长了对你更加不利。” 明照大抵没想过她会反击,看着温温润润的极好说话,仿佛能够任人搓圆捏扁,未料想骨子里竟如此果决刚烈。她不像表面上看的那样,明照霎时对她刮目相看,“多谢少夫人,奴这就回去。” 她是对看门的仆从略施恩惠,才得以出来。阁楼里管得尤其紧张,她收不到外界任何消息,九王的信封大抵全被拦截,杳无音讯。 她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瓷瓶,加紧步伐往阁楼赶回。 * 霍菁菁说的不错,陆氏确实有为霍川纳妾的心思,同陈太后所言相差无几。 可陈太后是为他二人和睦着想,要她和霍川早生贵子,唯有他们非要扭曲那层意思,弄出个纳妾的幺蛾子来。 陆氏没说几句就将话题引到这方面来,全然不顾宋瑜是个尚未病愈的“病人”。 “你 同二郎成亲也有一段时候了,肚子里可否有动静?”陆氏试探问道,视线从宋瑜小腹一扫而过,“侯府子嗣单薄,新妇是个懂事理的人,理应明白我同侯爷的心情。 大房那里只有继诚留下的遗腹子,二郎目下正值年轻,纳妾是常事。此事我同他旁敲侧击过,他并未同意,你身为正妻,不如规劝他一些,让他听从我和侯爷的意 思,多纳几房妾室。” 宋瑜听得惘惘,叫她劝说自己的夫君纳妾,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 霍川不愿意,她更加不想。 不是没有为难,宋瑜抬眸迎上陆氏目光,言辞恳切,“母亲是知道夫君脾气的,他一旦决定的事情,旁人说再多都无用。您劝他都毫无办法,我又怎能劝得动?不如待夫君回来之后,再同他好好商议一番,这事搁在我一人身上,恐怕我无法胜任……” 陆氏慢悠悠地抬头,眼神平淡,“旁人说不得,你难道是旁人不成?你是他正经嫡妻,应当摆正自己的身份!” 莫名其妙被骂了一顿,宋瑜心中很是不快。她低下头去,手指一点点拂过群上织金百花裙襕,做出个认错的模样,其实心思早已不知飞去几天外。 那 番话有些严厉,太夫人忍不住出声为她说话:“小两口才成亲没几日,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在新妇面前提纳妾委实残忍了些。此事不应着急,水到渠成,顺其自然 才是。”说着看向陆氏,攒眉不赞同,“继诚母亲,你也别太过严厉,何事不能心平气和地说?非要吵得人战战兢兢。” 陆氏颔首应是, 她对太夫人不得不尊重,平复心神换了副口气,“是我操之过急了,新妇不必将我方才的话放在心上。”她顿了顿,仍旧十分坚定,“不过我方才说的事,你最好跟 二郎提一提,将这问题放在心上。我瞧着方才那位女郎便不错,几位王送的女郎,不能总将人搁着,从中挑选一两位不无不可。” 一直搁着确实不是办法,宋瑜想了想道:“我会同夫君提的,不过答应与否全凭他一人主意,母亲切莫因此怪罪我身上。” 她关键时候一点不傻,懂得为自己想好退路。 陆氏朝她睇去一眼,话里有话:“新妇尽力便是,二郎的脾气连侯爷都没办法,这才想让你出面。你若是没办法,那阖府上下便没人能说得动他了。”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饶是宋瑜想拒绝都不能。 临行前太夫人拍了拍她手背,其中意味深远,耐人寻味。 目送两人离去,她重新坐回交椅中,深觉无力。她目下正与霍川置气中,由她开口纳妾,会不会太过分了些? * 这两日都没看到霍菁菁身影,自打上回她跟自己诉罢苦后,便一直没出现。不知是同段怀清商量对策,或是躲起来疗伤去了。 府内有一座湖心亭,水中养着各色锦鲤,从外头山上引入活泉,水质清冽澄澈,一眼便能望得见底。宋瑜立在亭子里,软香糕捏碎投入湖中,看着鱼儿蜂拥而抢,她支着下颔惆怅:“阁楼里女郎的身份都查清楚了?” 薄罗捧着一个册子递到跟前,“都在这上面写着,姑娘请过目。” 宋瑜瞥一眼,提不起兴致,便叫薄罗挨个念给她听。其中身家清明的统共三两个,剩下的都是跟明照一般无二的出身,教人不敢恭维。里头有一个双燕是家道中落,幼时被歹人卖给牙婆子,后来被九王所救,才免除险恶遭遇。 “把家世清白的都遣散回去,给她们一些银两度日,寻个好人家过日子。”宋瑜语出惊人。 薄罗起初很是诧异,旋即恍然大悟,眨了眨眼分外灵动,“婢子醒得了,姑娘真是聪明。” 良家姑娘不容小觑,甚至比平康坊出身的女郎更具威胁,一旦心动,便是一生一世的事。不像那些女郎,一时兴起,逢场作戏,对方心里都一清二楚。 一块软香糕喂完,宋瑜拍了拍手站起来,“郎君何时回来?” 她摇摇头正欲开口,便见远处有人过来。行到跟前是一个小丫鬟,“少夫人,郎君正往这里来。” 看模样是才回府,得知她在此处才眼巴巴地过来。没片刻柳荫底下转出两个人影,是霍川和明朗。 他穿着玄青衣袍束大带,挺拔坚毅的身形,目不视物,步子却迈得沉稳从容。俊逸的面容在阳光下变得柔和,如若不是面无表情,会显得更俊俏一些。他总给人阴郁冰冷的感觉,拒人于千里之外,生人勿近。 待他行到跟前,宋瑜下意识便要牵他上台阶,手硬生生地停在半空,她忘了自己正生气。 尚未来得及收回,便被霍川精准地握住手腕,他平静道:“为何不扶我?” 宋瑜惊诧地睁圆双目,他怎的知道自己伸手了?还掌握得如此准确,这人当真是瞎子吗? 她挣了两下试图收回,“我头脑发疼,正准备回屋休息。” 他才刚来,她便要走,这是刻意同他过不去?距离那日已经过去两天,横竖都该消气了,这姑娘竟然还不打算原谅他! 其实宋瑜没这个意思,她是真头疼,院子里地热得很,晒得人头脑昏昏沉沉。 可 惜霍川不准备放过她,握着她手腕子没有松动的架势,白腻的肌肤迅速泛红泛青。宋瑜哀声唤了声疼,她更行气恼,索性开门见山,将陆氏今日交代一事表述清楚: “阁楼里还有三位女郎,侯夫人有意为你纳妾,为霍家开枝散叶,打算在其中挑选一两位给你收房。你若是愿意,我没别的意见。” 音落沉寂许久,她的头越埋越低,及至最后甚至带着几分哀戚。 霍川表情凝聚疾风骤雨,声音冷厉:“你没意见?” ☆、第70章 怎会没意见,她意见大得很。 宋瑜倔强地瞪着他,这人是个傻子,不知道她在说气话。 两人气氛僵持不下,底下仆从丫鬟意欲劝说,却无从开口。郎君脸色难看得紧,没人敢靠近。这两人已经别扭了好些天,谁都不肯低头,才闹成目下化解不开的僵局。 霍川铁了心要从她这里得到答案,压低嗓音复又问道:“三妹,你当真没意见?” 宋瑜另一手放在他手背,缓缓抽身而出。她一步步走下台阶,踅身看向冷若冰霜的霍川,“方才那话是假的,我有意见。不过打从你去平康坊开始,便同我没多大关系了,左右是你的事情,由你来决定。” 她才说第一句话时,霍川面色稍有缓和,谁知越说越教人气恼。底下丫鬟无不胆战心惊,郎君的脸色更行骇人,祈求少夫人别再火上浇油…… 可惜她们的希望落空了,宋瑜忽地想起一事,“今日阁楼里的明照女郎来慰问我病情,目下阁楼被封,想来她后果不会好过。你若是对她有恻隐之心,便去看望一趟,顺道了却庐阳侯一桩心事。” 所谓心事,便是收房纳妾,她居然还没打消这个念头? 霍川握着拐杖的手指泛白,骨节突出,恨不得手下是她纤细的脖颈。好个没良心的姑娘,他一颗心全在她身上,她却一门心思将他往外推。 脚步声渐次远去,一声声好似踏在他心尖儿上,霍川阖上双目,下颔紧紧绷着。 丫鬟泰半都随着宋瑜离去,湖心亭仅剩下他和明朗二人,寂静得很。从一开始他身边便是这样荒凉,无人靠近,直到宋瑜出现,仿佛润色了他整个生命。分明是懦弱的胆小的脾性,她对他避如蛇蝎,他却不住地想靠近她,甚至不惜手段使她嫁给自己。 她有澄澈干净的玲珑心,同她待在一块儿惬意舒适。尤其欺负她的时候,听着娇娇软软的求饶声,会有别样的满足感。久而久之对她益发上心,不舍得再让她哭,见不得她难过,甚至宠她一世都无妨。 这次去平康坊委实是他考虑不周,霍川思忖片刻,折身缓步走下石阶。 明朗忙不迭上前,脑子里全是宋瑜最后一句话,“郎君可要去阁楼一趟,看望明照女郎?” 霍川顿住,偏头冷声:“你去看?” 明朗霎时噤声,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可惜他触到了霍川霉头,霍川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你到阁楼一趟,将里头剩下的人都遣散出去。若是没地方去,便送回平康坊。既然感念其中恩情,那便一直留在里头,就说我成全她。” 明朗闻言微楞,郎君做起事情来真个杀伐果决,不给人留丁点儿遐想余地。 “待送您回忘机庭,我便去处理。”明朗自作自受,不敢有丝毫怨言。 他跟在霍川身旁多年,岂能不了解他的性子。没有兴趣的人,多说一句话都显得多余……他对旁人很没耐心,更没有多余的同情。即便真逼着郎君纳妾,他也不会跟她们有任何瓜葛,逃不过独守空房的后果。 明朗低头觑一眼霍川修长手指,这双手碰过的女人屈指可数,唐氏一个,宋瑜是另一个。 * 建平镇的老郎中年事已高,腿脚很不利索,路上车辇不便走得太快,是以拖到今日才来。 陈琴音同他好些年未见,得知庐阳侯将他请来,早早地便守在正堂等候。一直到日上三竿,才听见府外橐橐马蹄声,不多时由仆从扶着一位须发发白的老人行来。 陈氏三两步来到跟前,百感交集,眼眶迅速泛红:“阿翁……” 她自从嫁给霍继诚后,因老家偏远,只归宁时回过一次,是在两年前。她对家乡的思念溢于言表,一直没能有机会回去。目前有孕在身,更不能路途颠簸,她肚子逐渐显怀,比平常人要大上一些。陆氏说怀的是孪生儿,是以更加重视。 老郎中姓田,旁人都称呼他为田老丈,或是敬称田老先生。田老先生今年已有七十七高龄,走路虽不便,但精神头儿瞧着很好。他笑眯眯地来到陈琴音跟前,不无感慨:“长大了,如今都要为人母亲了。” 陈琴音下意识摸了摸小腹,笑着将他引到屋内,“阿翁许久没见我了,一见面便取笑我。” 不多时庐阳侯赶到,同田老先生好一番关切问候,命下人收拾一间空房,供老郎中晚上留宿。早在老郎中到来之前,庐阳侯已经将人家生平打听得清清楚楚,事无巨细。他确实是位妙手春堂的郎中,专攻眼疾,很有独到见解,在他手底下的病患鲜少有不愈的。 眼下终于将人千里迢迢地请来了,岂能不重视? 庐阳侯陪着同田老先生说了几句话,将霍川的情况同他表述清楚,“至今已有八年,请了多少郎中都无用。”说罢惆怅地叹一口气,眉头不展。 田老先生哦一声,“不知二郎君因何失明?” 庐阳侯顿了顿,眼中一闪而过的惭愧,“失足从阁楼上跌落,大抵摔着了脑子,没能及时救治,才导致这般情况。” 闻言老先生心中已有定夺,他撑着扶手起身,“请侯爷先带我去看一看,如此我才好对症下药。” 陈琴音上前将他扶稳,她自个儿都是需要照顾的身子,可见对老郎中重视程度。 建平镇不大,镇上的人彼此相熟,来往密切。她从小便爱走街串巷,是个闲不住的脾性,没大没小地同田老先生玩闹。旁人都指责她不懂事,唯有田老先生笑着包容她,陈琴音后来随着年纪益发矜持,却从不疏远同田老先生的关系。她从小没有阿翁,便将他视为阿翁。 打从霍继诚过世后,她的日子便一夜之间坠入深渊,毫无光彩可言。她变得日益沉默,少言寡语,被郎中诊断怀有身孕,她丝毫不觉任何高兴。这孩子是可悲的身份,注定没有父亲疼爱,成为祖母争权夺势的工具,倒不如不生。 正因如此,她才一时糊涂,险些犯下大错。那是她的亲生骨血,若是没有宋瑜挺身相助,她势必保不住孩子。她一壁感激宋瑜,一壁将怨恨迁怒霍川,深知他无辜,故意做出挑拨离间的行径。 事后始终过意不去,这才为两人指路建平镇,给他们提供一线希望。 她是真的感谢宋瑜,这侯府里头,大抵不会再有如此热心肠的姑娘。 * 尚未走近,便能感觉到忘机庭古怪的气氛。 压抑沉默,丫鬟行事小心翼翼,稍有动作便忐忑不安地望向屋内,生怕被怒火波及。没有一人说话,安静得过分,偌大的庭院只有蝉鸣不绝,风声骤起。 陈琴音扶着田老先生走出松竹梅岁寒三友影壁,环顾四周面露疑惑:“怎的了无生气。” 搁在平常,一定能看到宋瑜欢快地逗弄宠物的场景。她喜欢跟动物玩,大老远便能听见清脆绵软的笑声,令人心旷神怡。目下只看见一只灰兔子卧在墙角,懒洋洋地咀嚼草根,长耳朵一动一动。 庐阳侯也察觉不妥,尚未走到正室便唤人:“成淮,新妇?” 少顷从折屏后头转出一人,宋瑜未料想庐阳侯突然来临,忍不住好奇:“方才不知父亲到访,没能及时相迎,实在不该。不知父亲来忘机庭,所为何事?” 她眼眶儿红红的,像是才哭过一般。片刻屏风后头缓缓行出一人,霍川出现在众人视线,他下颔微抬,“若无别事,我这里忙得很。” 古往今来,可没有哪个儿子跟老子这样说话。饶是庐阳侯这样好脾气的,在外人面前也没法忍受如此不敬,当即便要责骂,“你当我是为了谁!” 霍川没有退让的意思,眼瞅着两人要起争执,被田老先生出言相劝。他是见多识广的老人,对待年轻人脾气好得很,“侯爷莫动肝火,世子年轻气盛,说话难免有不当之处,需得耐心引导。” 说罢朝霍川睇去,视线落在他空洞黝黑的双目上,若有所思地拈了拈胡须,“老夫是建平镇郎中,特来永安为世子医治双眼。不知世子可否愿意配合我?” 霍川面上淡淡的,“郎中有几成把握?” 对方年龄辈分都比他长出许多,他这样同人说话实属不敬,少不得又被庐阳侯一通训斥。田老先生不以为然地笑笑,“七八成。方才已经听令尊说过,你双目失明多年,若没有胡乱医治,痊愈的可能应当不低。” 他说得很有把握一般,宋瑜眼睛骤然一亮,对老先生抱有很大期待。 方才在屋中,她看了看手腕子淤青,禁不住悲从中来,忍哭忍得双眼通红。她承认自己没出息,眼泪不值钱,可就是扛不住心中烦闷。 虽说在跟霍川置气,但听闻他有痊愈的可能,还是禁不住替他高兴。 她掩唇挡住上扬的嘴角,默默缩在一旁不出声,耳朵却竖得老高,专心致志地听几人对话。 田老先生为霍川诊脉,又翻看他双眼,哪里都正常得很,没有问题。如此一来,很大可能是伤到了脑子。他又将霍川领到廊下,盯着他面上一举一动,“可否能感觉到光亮?” 光影重叠,打在眼皮上暖意融融,霍川顿了顿,“有一些。” 老郎中点点头,折身回屋,“日后都不必吃药,从明日起我为你针疗。”说罢捶了捶肩膀,“舟车劳顿的我也累了,不知能否先做休息?” 话是朝着庐阳侯问的,庐阳侯自然没有二话,当即便亲自领他去客房安顿。 宋瑜立在门槛,学着田老先生动作,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掌。霍川毫无反应,他往前走了两步,直到差点撞上来,宋瑜才做贼一般收回手。 若他真的复明,该当如何? 习惯了他看不到自己,宋瑜有些没法想象。虽如此,但心里仍旧替他高兴,原本他就是健全的人,被残忍剥夺了视物的权利,目下到了该还给他的时候。 霍川被人扶着,这仆从粗手粗脚,又毫无眼色,害得他多次险些绊倒。扬声唤了句宋瑜,没得到任何反应,他不悦地抿了下唇。 远处传来明朗声音,步子匆忙,跌跌撞撞。 ☆、第71章 艾草叶 明朗附在霍川耳边,窸窣语声不断传到宋瑜耳中,隐约含有“明照女郎”四个字。 宋瑜登时撅嘴,意欲上前推开明朗,便见霍川离开寸许,毫无商量余地,“既然要寻死,何必又将她救下来?倒不如成全她一程。” 原来方才明朗为霍川办事,将里头女郎都遣散回去。她们虽有怨言,但不敢忤逆世子意思,唯有明照往房梁上搭起白绫,踢翻绣墩便挂了上去。明朗看得目瞪口呆,岂能眼睁睁看着有人在面前寻死,当即让人将她救下来。好在救助及时,目下正在床榻躺着,明朗不知该如何安置。 这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不知被多少深闺怨妇玩过,早已玩不出新花样。霍川听后只觉得心烦,“若是不严重,便送回平康坊修养。” 明朗面露难色,“她正昏迷着,不知何时才能醒。” 霍川言简意赅,“那就等她醒了送走。” 话止于此,说再多都无用,明朗心中已有衡量,向霍川应了个是便退下。落地罩下碰见宋瑜,他唤一声“少夫人”退至一旁,趁早远离这是非之地。 两人对话宋瑜自然听见了,她直言不讳:“你对阁楼做了什么?” 霍川倚靠着榻围,懒洋洋地支着身体,朝宋瑜方向偏头看来,“如同三妹听到的那般,里头的人业已遣散。我不会纳妾,只想同你耗下去。你目下不原谅我无妨,横竖还有很多时间。” 好一番自大猖狂的话,宋瑜上前两步,俯身伸出一指戳他脸颊。 被霍川猛地握住手掌,“做什么?” 宋瑜淡定地收回手,目光移向别处,“看你脸皮多厚罢了。” 她义正言辞的话惹得霍川低笑,同他方才冷厉天壤之别。他大抵只会对宋瑜笑得这般坦诚,仿佛彼时廊下见到的昙花一现,从此嵌在心头,这一辈子都没法忘记。 霍川抬手放在鼻下,指尖残留着她的幽香,许久没有好好闻过,分外想念。内室无人,他放缓口气道:“三妹,今日原谅我好吗?” 他何曾这样跟人说话多,放下全部架子,拱手将骄傲尊严捧到她跟前,只为博得她松口。 宋瑜其实早已不大气了,他从不瞒她,将前因后果解释得清清楚楚,更承诺日后再不去那腌臜地方。她捧着两边脸颊,试图掩盖不断上扬的唇角,正欲开口说好,便被外头突如其来的丫鬟打断。 那丫鬟是霍菁菁身边的人,平常都是她贴身伺候,如今只有她一人,难免惹人奇怪。 她面色慌张,从外室膝行到她跟前,仿佛有很要紧的事情。宋瑜顾不得许多,同她一并走出内室,“发生何事?你慢慢说,不要着急。” 全然不知身后霍川陡然沉下的脸,他从矮榻上坐直身子,手指弯起细细婆娑檀木小几桌角,风雨欲来。 * 丫鬟急得掉下泪来,战战兢兢说不出完整的话,吞吞吐吐,教人看了真是急死。 “四娘子同少夫人最为交好,私房话也都说给您听……婢子想着,她的事您大抵都清楚……婢子不敢去找夫人,只有过来求助于您……四娘子昨日一整夜都没回来,不知下落,万一出了好歹……”她一壁说一壁低声啜泣,纤瘦的肩头不住颤抖。 朦朦胧胧总算听懂了大概,宋瑜黛眉攒起,一脸凝重。 霍菁菁泰半是去找段怀清了,可她至今都没回来,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不会好过。尚未出阁的姑娘,同男人相处一夜,说出去这名声便全毁了。若是另一种,她被人歹人劫持,后果更加严重…… 每回霍菁菁跟宋瑜谈知心话,都没避讳过她。这丫鬟名字似乎唤作锦竹,霍菁菁同段怀清的事她都知晓,是以这回才越过夫人和太夫人,直接寻找宋瑜。若是让陆氏知道霍菁菁跟段怀清还有来往,那是打断腿都不为过的。 为着霍菁菁的闺誉考虑,此事不能声张,宋瑜让几个口风牢靠的人出府打听段怀清下落,一旦有消息立时回禀。她让锦竹先回去,以免打草惊蛇,“若是菁菁回来,你来支会我一声。若到了傍晚依旧不回,也要支会我一声。” 锦竹应下,对宋瑜心怀感激地离去。 永安城治安尚严,夜里不能轻易走动,霍菁菁不会不知。宋瑜面色沉沉,此事非同小可,必要时候还是要交给陆氏处置。想到霍菁菁那张明媚灿烂的小脸,宋瑜无可奈何地喟叹,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姑娘。 一个时辰后仆从回来,向宋瑜回禀:“段郎君似乎并不知四娘子失踪一事,闻言已经外出寻人。” 宋瑜气急:“他怎会不知道,菁菁不是去找他妈?”说罢霍地从椅子上坐起,“叫他不得大肆宣扬!” 仆从考虑得周到,早已同段怀清说过此事。 眼瞅着纸包不住火,直到暮色西陲都没有霍菁菁消息。宋瑜举步就要往正院走,打算将此事通知陆氏,奈何没走两步,不远处丫鬟行来,递给她一张折叠工整的字条,“我在七王府上,阿瑜救我。” 宋瑜来回翻看,字迹确实是霍菁菁的不错,一撇一捺尤为工整。 可是她为何在七王府上,难道这两日都在那儿?陆氏知道吗,或者说本就是她的主意? 不得而知,宋瑜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近来事情真是紊乱繁杂,让她没个休息时候。既然得知霍菁菁下落,她心中便安定许多。七王应当是个有分寸的人,不会对霍菁菁如何,目下天色已晚,明日她再遣人过去赔罪。 脑内神经紧绷一整天,忽地松下来,宋瑜浑身疲乏。 草草用过晚饭,洗漱完毕躺在床榻便不愿意再动。她早已将原谅霍川的事抛掷脑后,只想好好睡一觉,懒洋洋地缩成一团,惬意得紧。 是以霍川等候一天,终于等来她空闲,“三妹。” 他在塌沿坐下,那里陷下去一块。许久没听见动静,唯有平稳清浅的呼吸声。 霍川躺上床榻,抬手碰到她小巧的鼻头,毫不留情地下手捏住,使她喘不过气。宋瑜嘤咛一声,似控诉似哀怨,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去。 霍川积郁在心,哪能像她睡得这般顺畅? 不过总归有一个好处,他环住宋瑜纤细腰肢,牢牢地锁在怀中。温香软玉在怀,他低头埋入宋瑜泼墨长发中,馥馥香味,溢满胸腔。 * 翌日卯时,田老先生尚未到忘机庭来,便传来话说需要艾叶。 宋瑜昨夜睡得大好,一早起来精气神十足。她是从霍川怀里醒来的,四肢地紧紧地攀附在他身上,宋瑜忙不迭撒手,下床穿好鞋袜,“哪里有艾叶,我去拿。” 澹衫负责传话,给她披上杏色褙子,“听闻大少夫人院里栽种,婢子同您一道去。” 宋瑜瞥一眼床榻人影,低头应一声。 大嫂院里种了许多药草,泰半都说不上名字。起初宋瑜只觉得好奇,没想到真能派上大用处。她对陈琴音笑得真诚,“若是夫君眼疾好了,头一个便应该来感谢大嫂。” 陈琴音尚未梳洗,随意披了件月白长衫,柔柔弱弱地扶着门框站立,朝她回以一笑,“快去吧,别让世子等急了。” 从音缈阁出来,宋瑜步伐松快,唇边抑制不住地挂着笑意。 老郎中一会儿便到,她想在一旁看着,看他如何医治,看他如何复明。霍川若是能痊愈,她希望是他看到的第一人。 才走入忘机庭正室,她蓦地停步,内室有女子饮泣声。 声音是压抑着说的,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宋瑜潋滟大眼下意识往内室觑去,透过层层珠帘,能看见明照跽身在脚踏上,朝霍川哀声恳求。 她的手紧紧地攒着霍川衣摆,泪如雨下。霍川的脸恰好被屏风遮挡,看不清他是何表情。 宋瑜心头仿佛堵了一块大石头,闷闷地不上不下。 只能看到霍川抽出衣袖,旋即明照在匍匐在地,深深稽首。最后一句话清清楚楚地传入宋瑜耳中:“奴只想陪在世子身边,饶是无名无分也愿意。” 宋瑜再听不下去,一把掀开帘子,将艾叶一股脑儿地全扔在明照跟前。艾草粘连泥土,土壤溅在她素色衣衫上,分外狼狈。 她头一回有发火的念头,大抵没见过这样死缠烂打的,“听说平康坊教人读书识字,难道女郎是个例外?”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明照莫名其妙,她抿了下唇,“不知少夫人此言何意。” 宋瑜气得脸颊鼓鼓,暂且抛开阿母的管教,“那你为何不知羞耻二字如何写?” 明照被她说得面红耳赤,脸上火辣辣地,无异于煽耳光来得屈辱。她本以为来霍川跟前恳求两句,他便会收回成命,让她破例留下。哪知自己想得天真,他根本不是个好说话的。不仅如此,连宋瑜她都没法应付。 院内传来动静,是田老先生到来。从震怒中缓缓冷静下来,宋瑜想也没想便要出去,她难得意气用事一回,倒自个儿先不自在起来了。 起初霍川着实不耐烦,不知哪个丫鬟放明照进来的,在耳边哭哭啼啼聒噪得很。 谁想中途杀出个宋瑜,两句话将对方堵得哑口无言。霍川面色稍霁,她到底是在乎他的,否则也不会反应如此大。“三妹,你留下陪我。” 宋瑜头也不回,“我不。” 她要去寻找霍菁菁下落,她现在不大想看见他。 ☆、第72章 离山计 来之前九王特意叮嘱过,说世子喜爱性子绵软的姑娘,同他说话要软声细语,实在没辙便低声饮泣,他最吃这一套。明照按照九王说的做了,努力伪装出一副纯善无辜的模样,连哭声都仿照宋瑜而来。 后果非但无效,反而弄巧成拙。霍川毫不留情地道了句“滚”,厌恶地抽回衣袂,若她胆敢有下一步举动,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简单。 治眼疾固然重要,起码先将家宅料理清楚。霍川让田老先生在外室等候,他把明朗唤来:“今日前头哪位丫鬟当值?给她算清本月工钱,日后都不必出现在侯府中,教她自谋生路。” 说罢他起身,准备往外走,“宋瑜去向何处?叫她回来。” 明朗一壁答应一壁留心窗外情况,宋瑜沿着鹅卵石路往前走,逐渐转出月亮门,消失在他眼中。她身后紧紧跟随着两个丫鬟,一高一低步履匆忙,薄罗回眸忿忿不平地瞪了窗户一眼,恰好撞见明朗目光。 薄罗其实想瞪明照,接触到明朗眼睛时略微一滞,旋即朝他吐了吐舌头,跟随宋瑜离去。 眼下还有个更棘手的需要处理,明朗低头觑向依旧跪着的明照女郎,该如何安顿她好呢? “少夫人应当不会走远,郎君您看……”明朗为难地开口,提醒霍川。 霍川嫌恶地皱起眉头,不给人留一点遐想余地,“若她不愿意回平康坊,那便送回给九王。” 言罢明照脸色蓦地一白,她没有完成分内之事,九王定不会轻易放过她。若再回去,岂不是自寻死路?她摇头不迭,为自己谋求退路,“奴愿意回……平康坊。” 她惕惕然朝霍川看去,希冀能得到回应,然而霍川未置一词,握着拐杖一步步行往外室。 田老天生等候多时,耐心仍旧好得很,饶有兴趣地观望内室动静。他的两位小童子将银针一遍遍擦拭干净,他笑眯眯地问:“郎君可是准备好了?” 霍川足下微顿,朝他微一行礼,“让先生久候,不过我目下还有一事要紧。” 所谓的要紧事,便是将宋瑜追回来。府里统共那么大,她若是在府内游荡还好,一旦跑出府外,那便不是他能控制的。他眼睛不便,将门外仆从唤来跟前,“少夫人去往何处?” 仆从只能看到宋瑜走出忘机庭,其余一概不知。行将摇头,见他脸色不悦,忙出声道:“小人这就去寻找。” 明照被带走后,内室总算回归清净,一改方才烦杂光景。 霍川端坐在矮榻上,等候仆从消息。不多时仆从来回禀,道是宋瑜同两个丫鬟一并出府了。 他拳头恨恨地抵着榻板,阴鸷得吓人,“可知去往何处?” 仆从想了想摇头:“小人是听门房口述的,并不知少夫人去向何处。” 这下可好,连人去哪儿了都不知道。霍川起身欲走,被田老先生按住肩膀,“世子的眼疾若是再拖下去,可是连老夫都无能为力。” 话中不无威胁成分,饶是田老先生如此好的耐心,也不能让他继续耽误时间。寻找媳妇儿固然重要,治眼睛也是必不可少的,再说了他一个瞎子能帮得上什么忙?倒不如安安心心地留下艾灸。 霍川眼睑微垂,“大约多长时候,这双眼睛才能见好?” 田老先生松开他,拈着花白胡须摇摇头,“这个老夫可不敢保证,若是世子配合得好,少则一个月,多则小半年。” 霍川偏头吩咐明朗召集府中仆从,外出寻人,不得声张,就说府上丢了重要东西。他复又坐回榻上,双手随意地搭在膝头,仰头问道:“若连先生都没能医好我,是否这双眼睛便没救了?” 这话问得很有几分绝对,不过历时多年,霍川早已没有信心。他已眼睛不在乎能不能好,这次愿意相信田老郎中,全凭宋瑜的面子。彼时陈琴音送来桃木吊坠,宋瑜话里的惊喜不是作假。 若真能看到,今日他便不会留在内室毫无办法,只能让仆从外出寻人。他应当亲自将她抓回来,看着她的眼睛同她解释清楚,而不是眼前一团漆黑。 田老先生是个谦虚的人,笑着摇摇头,“天底下能人异士多得很,我一个老头子岂敢妄言。世子愿意相信老夫,已是老夫的荣幸。” 霍川端坐在矮榻上,浑身松懈,“昨日是我冒犯了先生,请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艾草点燃的香气在屋中弥散,烟雾缭绕。施针时屋内不得有人打扰,是以丫鬟业已遣离,只留下田郎中的两位童子在旁打下手。 * 车辇停在街道尽头,宋瑜一腔热血霎时冷静下来。 她是气糊涂了,全然不知自己做什么。若是传到外人口中,她独身一人前往七王府上,不止是她的名声,连霍菁菁都要声败名裂。她懊恼地捏了捏拳头,将昨日那封书信递给澹衫,“让路边寻一人帮忙,将这书信交给七王,请他放菁菁出来,改日府上再登门赔罪。” 澹衫应下,打帘下车。车辇停的地方不大显眼,前方拐角就是七王府,距离近得很。 宋瑜倚靠着车壁沉思,这才琢磨出一点不对劲的意思。霍菁菁出事,为何独独向她求救?何况她已为人妇,行事需要瞻前顾后,霍菁菁应当不会这般冒失才对。细一想那封信笔迹潦草,是模仿霍菁菁而来,想来是故意引诱她过去。 七王为何要引她过去,她从未跟此人有过交集。宋瑜越想越混乱,脑袋倚靠在车壁上,双眸瞟向帘外,黛眉轻颦苦恼得紧。 余光瞥见远处有人行来,她下意识便缩回脑袋,紧紧地捂着布帘两角,外人不能窥视车厢内情况。那两人衣着光鲜,不像是普通路人,模样很有几分熟悉,宋瑜在脑海里搜索两人名字,直到外头一声“六兄”,她恍然大悟。 原来是陈太后寿宴时举止唐突的六王和九王,宋瑜警惕地坐直身子,没曾想会在此处相遇。 九王唤罢六兄,露出好奇之色,“圣人有意为七兄指婚,听这意思,大抵就是府上那位?” 杨勤把玩着腰间玉佩,状似不经意地看了眼车厢,勾着唇角若有所思,“若无意外,应当如此。”说罢淡淡收回目光,看向远处,“有何不可?庐阳侯府上的小娘子,委实非庸脂俗粉能比。” 话中有话,引得九王杨翎促狭一笑,“六兄是对……” 杨勤朗声一笑,不置可否。 * 直到两人渐次远去,宋瑜浑身僵硬,神情肃穆。 他们是从七王府上出来的,也就是直到霍菁菁在里头。未出阁的姑娘,岂能随意到男方家中去,就算是圣人指婚也不能苟同。若他们将此事说出去,霍菁菁该如何自处? 宋瑜等得心急如焚,生怕对方府上不肯放人。好在一炷香后,澹衫领着霍菁菁从一旁后门走出,没人瞧见,扶着她上车辇。 宋瑜难得对她横眉竖目,“你怎么会在七王府上?那封信是你写的?” 霍菁菁失魂落魄地摇摇头,形容憔悴。她鲜少有这样的时候,蔫蔫得一声不吭,跟往常大相径庭,抱着宋瑜的胳膊不肯撒手。 到嘴边的责备又囫囵咽了下去,宋瑜不知她遭受何事,怎的完全变了一人? 她抬起霍菁菁的脸颊,攒眉问道:“是七王对你无礼,或是发生何事?你这副模样回家,母亲定要责怪我的!” 霍菁菁这才嗫喏,话未说完整,张口便哭起来。悲声恸哭,泪珠儿扑簌簌往下落,模样凄怆,是宋瑜从未见过的模样。她连忙逃出绢帕给霍菁菁拭泪,手足无措,“是不是我语气太重了,你这个样子,怎能不教人担心?” 霍菁菁涕泗横流,趴在宋瑜肩头蹭了蹭,哽咽道:“我再也不要跟段怀清有来往了!” 宋瑜听得惘惘,无可奈何地瞅一眼肩上,这两人的事她知之甚少。目下霍菁菁没头没脑的一句,更是让她困惑。“所以你就去找七王?” 霍菁菁摇摇头,老实交代,“是我路上无意撞见他,他见我哭得太可怜,避免被人看笑话,这才接我到府上去的。” 这就奇怪了,宋瑜正色,“那你为何向我求救?” 霍静静吸了吸鼻子,一双大眼睛哭得通红,“我正想问你,阿瑜,你是不是招惹了六王?那封信是他临摹我的字所写,方才你差人来寻找我,我才知道此事,幸亏你没有贸然前往……” 昨日霍菁菁被接到七王府,恰逢六王和九王也在。傍晚她悲恸过度,哭着哭着便睡了过去,是以没来得及向家中支会。所幸七王是个明白人,让人给庐阳侯夫妇交代平安,使二老放心。 陆氏乐见其成,忘记告诉底下丫鬟,是以锦竹才以为霍菁菁失踪了,心急火燎地向宋瑜求助。造成今日闹剧,霍菁菁有泰半责任。 宋瑜哭笑不得,原来她是瞎操心一场。那封信是六王为了引她过来,不知他作何居心,宋瑜只庆幸没有前往,而是将车辇停在此处。 她到外头转了一圈,心思已然平静下来。让车夫调转方向,回往庐阳侯府。 ☆、第73章 关心乱 一经回庐阳侯府,陆氏便将霍菁菁唤了过去,所为何事众人心知肚明。 霍菁菁不愿意,企图拉宋瑜作陪。她若独自一人前往,必定会被陆氏问东问西,招架不住。若是能够选择,宋瑜最不愿意面对陆氏的,当即摇头不迭,“你自个儿解决,可千万别牵扯上我。” 霍菁菁蔫头耷脑地,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我若是能解决得了,便不会想尽法子逃避了……” 她自己都解决不了的事,宋瑜一个外人更加不好插手。若是让侯夫人知道她出馊主意,必定不会轻易放过她,宋瑜忽地想起一事,“今日你是自己回来的,同我可没有半点关系。” 端是将两人撇的干干净净,平日里的姐妹情意薄弱得紧,霍菁菁咬牙怪她没良心,宋瑜不以为然地笑,“同惹是生非的罪名比起来,没良心算得上什么?” 霍菁菁恼得掐她,宋瑜连忙躲闪。 两人打闹之际险些撞见后头的人,霍菁菁躲避一旁,偏头看清来人面容,霎时一怔。再将目光睇往她身后行礼,挑唇了然一笑,“二兄总算想通了,要将你们全部遣散出去?” 险些被她撞到的人,正是明照无疑。她回阁楼收拾行礼,简直没有比这更丢脸的事情。彼时被九王赎身时分光无比,目下重新回去,落得这般下场,必定要被冯四娘家中的女郎嘲笑死。 她如今最不愿意见到的人,便是宋瑜无疑,别开视线维持最后一点尊严,“日前多谢少夫人照顾,是明照无能,没资格陪在世子身旁。” 话说得滴水不漏,偏偏霍菁菁看她不痛快,鸡蛋里挑骨头,“不是你无能,是我二兄身旁根本没你的位子。饶是你再有能耐,都没资格。” 对 于不待见的人,霍菁菁锋利得紧,从不拐弯抹角。明照霎时脸上一白,抿唇不甘地回视,意欲反驳。话未出口便被霍菁菁抬手挡住,她心情不痛快,正想找个人出 气,明照好巧不巧地撞在刀口上,“你不服气?不过我说的是事实,一个平康坊出身的女人也想进我霍家的门?不如再重新改造一世。” 几人立在门口石阶下,周围有不少门房婢仆,将他们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免不了露出讥讽。明照何曾受过这等侮辱,颜面尽失,恼羞成怒忍不住反唇相讥:“奴是九王送来的,女郎这么说,不是在打九王脸面吗?” 霍菁菁掀唇,倒没见过这个给自己长脸的,“你也有资格当九王的脸面?” 平常不觉得,这姑娘说起话来真个伤人,宋瑜总算知道她朋友不多的原因。好在两人关系好,宋瑜此刻无比庆幸没有得罪过她,否则轮到自己被这样说,一定承受不住。 明照噤声,再说不出反驳的话,途经宋瑜身边,忿忿不平地乜她一眼。 宋瑜抬眸,对上她视线,展颜粲然一笑,“前阵子明照女郎说感念冯四娘恩情,没几日便要回到她身边。世事真个无常,可见老天还是很待见你的,成全你一个念想。” 这俩人,一个比一个会往人心尖儿上捅刀子。明照哑口无言,咬牙随着仆从离府,往平康坊而去。 * 送走霍菁菁,宋瑜顿了顿,脚步一转回去忘机庭。 今日田老先生会被霍川治疗双眼,她冲动之下离去,不知目下情况如何。她虽消气,但就这样回去委实没出息了点。宋瑜绕着庭院走了两圈,时至日中,田老郎中从室内缓缓踱出。 她忙不迭上前,眼巴巴地询问:“他……我夫君的眼睛如何,老先生能保他痊愈吗?” 老郎中拈着胡须,目光落在远方,意味深远地回道:“不好说。” 话音刚落,被宋瑜拦住去路。只见她黛眉倒竖,不大满意地这个回答,“什么叫不好说,先生能否给我一个确切答复?” 她着急得很,简直比自己生病还要上心。 田老先生笑了笑,从她身侧绕过,“夫人不如自己去询问世子。” 说罢举步离去,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宋瑜不明所以地盯着他背影半响,她怎么好当面询问,她还跟霍川生着气呢。 就在她踟蹰犹豫之时,明朗从内室出来,见到她没有丝毫惊讶。“少夫人,郎君请您进去。” 这么说她方才跟郎中的对话,他们都听见了,宋瑜蓦地捂住双颊,羞愧得不行。她后退两步摇摇头,黑黝黝的水眸左顾右盼,“我不进去,菁菁找我还有别事……” 音落举步便走,全然不给明朗反应的时间。裙襕绣金百鸟纹随着清风拂动,在她脚腕绽放,仿若生了翅膀一般,眨眼便消失无踪。 明朗怔怔的,人在眼皮子底下都能跑,这下该如何跟郎君交代? 过去片刻,霍川低声询问:“三妹呢?” 他头上才做罢艾灸,感觉同以往没什么不同,只是神智清醒不少。方才得知宋瑜回来,尚未来得及询问她去向何处,她便一溜烟儿地逃了。 得到明朗回答,霍川握着云纹扶手紧了又紧,“她说去哪了?” 明朗愈发惭愧,“是四女郎处。” * 宋瑜牵裙上台阶,回头见无人追赶,这才松一口气。 薄罗澹衫气喘吁吁地跟上,“姑娘,您躲什么?” 说好的要去霍菁菁那儿,她却在半道转了方向,停在上回的湖心亭处。她脑子忽然开窍,若是霍川知道她去向,必定会让人去寻她,如此不是羊入虎口吗? 她不知道,其实不止早已入了虎口,更是被吃得一干二净。只有她一个傻子,还在做无谓的挣扎。宋瑜恹恹地坐下歇息,托腮沉思,“我就是觉得太丢人了,我明明在跟他置气,还巴巴地希望他好,他一定在心里笑话我。” 薄罗一点儿不给她面子,扑哧笑出声来,“您关心郎君眼睛,他高兴还来不及,哪会笑您!” 宋瑜脸颊埋在膝窝,摇摇头嘟囔,“因为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脸上臊得很,偏偏晌午的风又闷热,将她脸蛋吹得更行通红。如此一来,宋瑜更不愿意回去,出来一上午早该饿了,她捂着肚子垂涎湖中锦鲤。 从湖面收回目光,抬眸便见远处晃过仆从的身影,她心中警惕,连忙唤薄罗澹衫起来。可惜仍旧迟了一步,霍川不疾不徐地向她走来,面色冷峻,不怒而威。 脚下仿佛生根一般,她化成了一尊泥塑,愣愣地看着他走到跟前。 宋瑜恍然惊醒,抬手挡住脸颊,“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别过来!” 霍川眉峰拢起,浑身笼罩着一层阴霾,他眸子漆黑,一声不响的立在宋瑜跟前,很是吓人。他往前一步,故意逼问:“我目下过来了,三妹能拿我如何?” 宋瑜下意识后退半步,想了想确实拿他没辙,顿时气馁地踅身离开:“那我走就是了。” 没走两步,被霍川猛地唤住:“究竟我该怎么做,三妹才能原谅我?” 他失去耐心,不愿意再同她玩躲猫猫的游戏,分外想念她乖巧的模样。平日里温温顺顺的小绵羊,发起怒来分外难哄,他委实招架不来。 宋瑜张了张口,要怎么说她不生气了,她只是过不去心头的坎儿。 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档口,霍川往前走了两步。两人原本就在湖边,岸上生着苔藓,难免湿滑。霍川脚步不稳,一不留神失去重心,只见眼前扬起水花,他伴随着落水声一并消失不见。 宋瑜吓坏了,连忙到岸边找寻他踪影。她不会凫水,只能向边上仆从求助:“你们快下去救他呀,别愣着!” 仆从仿佛各个都跟傻了一般,立在岸边一动不动。 湖面半响没有动静,更不见霍川露出踪影。宋瑜眼眶儿都急红了,泪珠一颗颗滚落脸颊,这些人都是靠不住的!她顾不得脱去鞋袜,颤颤巍巍便要下水救人,“我没说不原谅你,更没说要你落水啊……” 就在她下水前一刻,湖面忽地探出一个身影,霍川安稳地立在水中,水面只到他腰间。 他唇角带着笑意,在融融日光下分外明亮。纤长的睫毛沾着水珠,晶莹剔透的珠子沿着光滑下颔滑落,尽管浑身湿漉漉的,狼狈不堪,依旧漂亮得教人心动。 霍川嗓音仿佛穿透层叠山峦,直直地敲击在宋瑜心底:“三妹,都道关心则乱。如此说来,你究竟该多么关心我?” 作者有话要说:二弟怕被大家揍,于是提前跑了…… 于是我是大哥,给大家说声对不起,鞠躬…… 作者为了表示歉意,想给大家发个红包,泥萌觉得好不好,反正不是我的钱……_(:з」∠)_ 霍川:我还在水里待着呢。 宋瑜:(痛心疾首)我就说一个个怎么不帮忙,原来都在看我笑话! 霍川:……怪谁蠢。 宋瑜:(恼羞成怒)怪我咯! ☆、第74章 幺蛾子 宋瑜呆愣愣地看了他半响,唇瓣嗫喏,事实摆在眼前,饶是她不想承认都没法。 总算知道仆从为何毫无反应,盖因他们知道湖畔深浅,刻意要看她笑话!只有她一个人傻乎乎地着急,宋瑜朝身后睇去一眼,澹衫薄罗连忙心虚地别开,低头不敢对上她埋怨视线。 她恼羞成怒,霍川讨厌的脸就在跟前,她想也没想地将人推开:“我是怕你踩着湖里的鱼,那是我养了好些天的!” 霍川猝不及防,重新跌回水中,湖水溅了满身。手心鱼儿灵活地游过,鱼尾扫在皮肤上,痒痒的不大舒服。 这次仆从不能坐视不理,连忙上前将世子从水里捞上来。他浑身都湿透了,衣衫挂在身上不成体统,虽是盛夏,但依旧可能着凉。是以连忙将人送回忘机庭,“郎君随小人来,给您换身干净衣裳。” 何况霍川才艾灸过,更加不能受凉。片刻耽误不得,明朗脱下外袍裹在霍川身上,眉头皱起不无担忧。 霍川脚步未动,“少夫人呢?” 明朗看一眼远处,无可奈何地答道:“少夫人方才离开了。” 霍川一滞,旋即不动声色地褪下濡湿的外袍,举步走往忘机庭。唯有下颔绷得紧紧,昭示着他的不愉快。 他的情况自己最清楚,田老先生离开时便说过,近期不能碰受冻受凉,否则功亏一篑。他起初本不愿这么做,未免太失格调了,居然会为了一个女人上演苦肉计。然而宋瑜不理他,他登时没工夫想其他,身子一倾已然栽入水中。 几乎在同一瞬,他便听到了宋瑜向家仆求救的声音。这姑娘真是……傻得教人说不出话,她不会凫水,还准备下水救他,丫鬟拦她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霍川步下微顿,迫切地想见到她,“她又去哪儿了?” 方才宋瑜推开霍川后,转眼便消失在众人眼中。连带着消失的还有她两个丫鬟,明朗老实地摇摇头,“小人不知。”说着引着他来到内室。从柜子中找出一件替换衣裳,明朗不是没伺候过霍川穿衣,是以动作很是熟练。 白皙如玉的胸膛,精壮结实的腰线,宋瑜才从屏风转出,便看到如此香艳一幕。她手里端着姜茶,一看便是才匆匆煮好的,见状将托盘放在一旁条案上,“你一会儿把姜茶喝了,正好厨房还剩下一些,我顺道一块端来了。” 一番话漏洞百出,她情急之下竟连谎话都不会说。哪有人平白无事溜达到厨房去的,更顺手拿来一碗姜茶,还腾腾冒着热气? 明朗扣上最后一颗盘扣,识趣地退出内室,顺道叮嘱底下丫鬟不得入内。 宋瑜想跟着他一并离去,奈何霍川问了句:“茶呢?” 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宋瑜认命地将姜茶递到他跟前,“给。”等了半响都不见他伸手接,宋瑜抿了下唇,不容抗拒地放在他手中,“我叫丫鬟进来。” 被霍川霍地拽住手腕,因动作突兀,姜汁洒了些许出来,染湿了他的衣裳。宋瑜痛心疾首,忍不住数落,“你别动,这茶烫得很。” 说罢去拿一旁的绢帕,给他拭干净水渍。嘴上说着不在乎的话,动作却温柔的不像话,霍川心境开阔,忍不住挑唇笑道:“原来三妹方才离去,是去给我准备姜茶了。” 他头发还是湿的,湿漉漉地滴着水,男人到底不如女人心细,明朗根本不懂得如何照顾人。宋瑜因言一顿,将巾栉整个覆在他头上,编贝咬着粉嫩的唇瓣,“我现在对你做的这些,不代表我不生气了。你方才戏弄我的事,我都还记着。” 那怎么能叫戏弄,霍川顺势低下头,让她更方面擦拭湿发,“我若不是那样做,三妹会愿意同我说话吗?” 宋瑜很认真地想了想,“不会。” 两人一坐一立,霍川鲜少有低头的时候,目下他安安静静地在自己面前,任由她对他胡作非为。室内窗户大开,宋瑜准备前去放下窗户,被他蓦地唤住:“你去哪?” 宋瑜动作快,霍川本欲擒住她,奈何握在空气中。不过眨眼的工夫,他便变了副脸色,方才还和颜悦色,眼下已经阴云密布。这人变脸着实快了些,宋瑜将支起的窗户放下,重新回到他跟前,“你很怕我走?” 话音刚落,便被霍川猛地揽入怀中,鼻子撞在他胸口,出口的惊叫化成一声可怜的呜咽。霍川的手臂将她箍得腰肢生疼,挣了挣非但未果,反而被他搂得更紧。若他方才承认了,宋瑜原本想说:“你求我,我就不走。” 目下她没机会说了,盖因霍川在她颈窝低声,“你若敢走,我便断了你的手脚,让你想逃都没法。” 宋瑜浑身一哆嗦,这人是不是有病! 事实证明霍川确实有病,从一开始她就知道的,正常人哪有他这么阴暗顽固。他从小生长的地方,造就了如今他扭曲的性子。宋瑜忽然前途渺茫,她几乎能预见将来自己坐在轮椅的光景,下意识便要挣扎而出:“你若真这样做,我就一辈子都不同你说话!” 果真把她吓着了,怀里纤细的身子不住战栗,脱口的话带着几分颤音,她的威胁没有丝毫气势。霍川没有放开她,自然而然地转移话题,“三妹不是想知道我眼睛如何?” 彼时她在廊庑同田老先生说话,声音虽不大,但是霍川却都听得见。她问得急切,像一只焦躁的小绵羊,霍川在脑海里勾勒她团团转的模样,不由得低笑出声。 宋瑜被分散了注意力,脸颊迅速腾起红晕,“现在不想知道了。” 霍川不受她印象,自顾自地回答:“今日艾灸做得很顺利,郎中道不出一个月便能痊愈。他特意叮嘱不能受凉,然而今日我落入水中,功亏一篑。或许需要调养小半年,又或许以后都不能好了。” 宋瑜蓦地睁大眼,顿时懊恼得不行。如果不是因为她,他便不会跌入水中,更不会加重眼疾……她眼里迅速泛起泪花,眼睫毛一眨便扑簌簌滚落脸颊,颤巍巍地哽咽:“那怎么办,还能挽回吗……” 滚烫的水珠滴在霍川手背,他手指一僵,面色如常地安抚:“大抵喝碗姜汤还能补救罢。” 闻言宋瑜这才想起来桌几上还搁着一碗姜茶,用手背拭了拭温度早已凉透,她起身让丫环重新热一热。端到霍川跟前,水汪汪的大眼定定将他觑着,“那你快喝了,不要落下病根。” 心头因为她这句话,暖融融地膨胀起来,霍川还要装得不动声色,“我方才落入水里,目下浑身都不得力,拿不动碗。” 宋瑜没有多想,提起袖子拭去脸上泪花,起身便往外走,“我去叫丫鬟来喂你。” 若他需要的是丫鬟,还费心机同她周转什么!霍川气得肝疼,恨不得撬开她脑子看看里头装了些什么,莫不是稻草吧,钝成这个样子还有救吗? 他将姜茶一饮而尽,空碗递到宋瑜跟前,冷声道:“不必叫了。” 宋瑜惊奇不已,“你不是没力气?” 那是骗她的话,只想让她喂他吃药而已。霍川断然不会说出这种话,阖目倒在矮榻上,挫败得紧。他的三妹这么笨,得想一个法子,能不能变得聪明一些。 内室一片狼藉,有他换下来衣裳,还有随手扔在地上的巾栉,丫鬟收拾干净又退下。 宋瑜在旁边干站半响,不明白他无端端又发什么脾气,该生气的难道不是她?她攒紧眉头,莫名其妙地离开内室,留下霍川一人独处。 * 这次落水后果严重,第二天霍川便发起热来。 宋瑜一口气给他叠了三床被子,只露出一个脑袋,“田老先生说你最近不适宜艾灸,待病好之后再重新治疗。上一回的针灸作废了,你快养好身子,别再做出什么幺蛾子。” 霍川烧得头目不清,却将她的话听进去了,勉强扯出一抹笑来,“幺蛾子?” 她来永安不久,倒将永安话学了个十成十。霍川被宋瑜强行灌下一碗药汁,额上沁汗,光洁如玉的脸颊呈现病态的白,人长得漂亮就是好,连生病都教人心疼不已。宋瑜不服气得很,拿绢帕给他拭去额头汗珠,“郎中说了,出汗就能好,你多出些汗。” “这种出汗方式我不喜欢。”霍川低声道,握住宋瑜在头顶的手腕,“我喜欢另一种方式。” 起初宋瑜没听明白,傻乎乎地任由他握着。没片刻反应过来,脸上有如烧熟的虾子,她惊慌失措地抽出手,“你、你闭嘴!” 底下还有丫鬟在,他就这样口无遮拦,以为旁人都跟他一样没羞没臊吗! 宋瑜眼神躲闪,一偏头恰好对上薄罗揶揄的目光,她登时更加羞赧,起身便要离开。奈何被霍川紧紧攒住手腕,没法动弹。 霍川若无其事地婆娑她手心,困倦袭来,声音带着几分浓浓睡意,“三妹,我从未笑话你。” 宋瑜一怔,不解其意。 旋即他又徐徐,“你关心我,我很高兴。” 这话听着太熟悉了,宋瑜下意识睇向澹衫薄罗,只见薄罗心虚地低下头去。她心下了然,果真是被这丫头出卖了。 其实怪不着薄罗,她心里为宋瑜好,生怕两人有罅隙,便将宋瑜的心思告诉明朗。明朗转述给霍川,他才得以知道。 ☆、第75章 美如画 霍川病了两天才见好,他病起来没有平常的锋芒,看着格外温顺。再加上身子虚弱,就由宋瑜顺理成章地照顾他,每日喂他喝药吃饭,傍晚再伺候他洗漱更衣。 连自个儿都需要的旁人照顾的宋瑜,做起事来一丝不苟,可谓无微不至。宋瑜不想使他落下病根,毕竟他受凉,泰半是因为自己。为此她特意去请教了田老先生,该如何照顾人,老先生一一同她讲述,她都记在心上。 霍川夜里咳嗽得很厉害,恰巧昨日陆氏送了不少白果过来,宋瑜便让下人去壳做白果粥。这时候不到白果成熟的季节,是去年贮藏留下的,能够驱寒治咳,很适合霍川目下食用。白粥薏仁莲子粥放了冰糖,清甜可口。 宋瑜正在想心思,思绪飘远,忘了继续喂他,被霍川攒眉唤了声名字,这才惘惘回神。她舀了一勺送到霍川口中,低头心神不宁,“听父亲说,后日七王会到府上来。” 霍川嗯一声,此事庐阳侯已经同他说过,是以见怪不怪。“菁菁是到了订婚的年纪,七王品行端正,为人谦和,应当是位良婿。” 未料想他语气竟如此淡然,宋瑜诧异不解,“可菁菁中意的是段怀清,你并非不知……” 前几日霍菁菁留宿七王府,事后宋瑜曾将此事告知霍川,并向他询问两人之间情况。奈何霍川非但不知,反而思忖,“他们两人原本就不登对,菁菁同他在一块只会受苦,倒不如趁早分离。” 如此说来,从一开始霍川便不看好两人,如今状况他乐见其成。男人与女人想的不一样,宋瑜认为霍菁菁对七王没有感情,一门心思都在段怀清身上,即便嫁给七王也不会幸福,徒增煎熬罢了。 宋瑜将瓷碗交给底下丫鬟,她坐在杌子上,仰头才能看见霍川的脸,“你最近同段郎君联系过吗,我总觉得他应当给菁菁一个交代。” 霍川讥诮地掀唇,“他回去陇州了。” 段怀清自知没脸面对霍川,早在两日前边已离开永安城,回到陇州。离开前他曾见过霍川一次,同他深深揖礼,“扪心自问,我对你没有愧疚。只是想请你帮我带一句话给菁菁。” 彼时宋瑜去跟田老先生讨教经验了,是以不知段怀清到来。室内只有两个伺候的丫鬟,业已被遣散出去。自打经过上回明照一事,霍川怒意波及到底下丫鬟身上,对婢仆严加整饬,这些人才老实下来,做事益发勤勤恳恳。 霍川略抬了下眉,不置一词。 这个人是他从小到大的玩伴,他对菁菁的情意不假,可惜没有足够的担当,不是良婿人选。他能够千里迢迢从陇州追来永安城,却不能给霍菁菁安定的生活,四海为家,东奔西走,若日后仍旧如此,不止是霍菁菁,根本没有姑娘愿意跟他受苦。 段怀清斜倚在槛窗旁,眼神寂寥地盯着脚下一片光影,斑驳的日光从他肩头洒落在地板,为他添了几分落寞。“若是有朝一日我能回来,哪怕她已为人妇,我也依旧等她。” 霍川毫不客气地嗤笑出声,他舒展双腿,手臂悠闲地搭着螺钿梨木桌几,掀唇缓缓吐出:“滚。” 他虽没将霍菁菁当做妹妹,但心底里依旧为她好。 霍菁菁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应当被更加珍惜对待,他做不到,那就换做旁人。 * 宋瑜自然不知道他跟段怀清这一番对话,否则一定会拍手叫好。她虽没见过七王,但经过上回一事,这人给她留下的印象不错。 懂得分寸,做事沉稳,霍菁菁若能敞开心扉接受他,委实是门不错的亲事,甚至是霍家高攀了。可惜霍菁菁对人家不上心,明日七王就到府上来了,前天晚上她还跑到忘机庭来,借着探看霍川的缘由,同糖雪球玩闹。 糖雪球经过一个月的精心喂养,相比刚抱养回来时巴掌大一点儿,长大不少。毛色更加润泽,脾气也大得很,不熟悉的人根本不让碰触。它耳朵后面有一团棕黑色毛发,很好分辨,母猫生的七只小崽各有不同,宋瑜总觉得她的糖雪球是最漂亮的。 糯米团子体型比它大了不少,却害怕这只小猫。糖雪球一竖起尾巴发出不悦的喵呜,它便默默地退到一旁,不声不响地吞食菜叶子。 这么没出息!宋瑜都为它不齿,白长了这么大的个子,胆子才一点点。 霍菁菁看得发笑,指着哪只灰兔子嘲讽宋瑜:“阿瑜,糯米团子同你好像,糖雪球就是我二兄!” 这叫什么比喻,宋瑜不高兴地鼓起脸颊,“我才不是……” 话未说完,蓦地噤声。只因她看见面前场景,糖雪球渐次平静下来,安详地卧在树荫底下酣睡,糯米团子朝那边看一眼,缓缓地蹦过去在它身旁趴下,一并午睡。 好像……确实挺像那么回事?脑子一产生这个想法,她忙不迭摇头打消,错觉,一定是错觉。 当晚宋瑜躺在霍川身旁,耳边全是霍菁菁的那句话。她睡不着,在怀里不住地扭动,惹得霍川也毫无睡意,“三妹想做些别的?” 他病的这几天力不从心,只能老老实实地抱着娇人儿睡觉。好不容易酝酿出几分睡意,娇软的身子在怀里磨蹭,他身上温度渐次升高,握着宋瑜的腰肢哑声询问,别有深意。 宋瑜连连摇头,为分散他的注意力,只好将霍菁菁的话全盘托出,“你觉得像吗?” 霍川低笑出声,在宁静的夜中分外清晰。他的声音本就好听,像涓涓流淌而过的溪水,听得人耳朵分外舒服,“她说错了,我才是那只兔子。” 宋瑜好奇地仰起脸,一双水眸明亮澄澈,在黑暗中熠熠生辉,“为何?” 只觉得霍川搂着她的力道紧了紧,两人身子相贴,隔着中单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他唇瓣贴着宋瑜的额头,惆怅感言:“从来都是我追逐着你,三妹何曾主动靠近我一步?” 两人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他的强迫。她在霍川心中的位子越重,霍川便越在意她的想法,是否还恨他,是否还畏惧他?他虽强硬,总归有不安的时候。霍川白天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目下是晚上,他睡糊涂了,头脑也不清醒。 闻言宋瑜掀开眼帘,长睫毛轻轻滑过他的下颔,退开一些距离仔细端详他的模样。她几乎没有犹豫地吻上霍川唇瓣,脸颊不由自主地飞红,学着他的动作撬开唇齿,在他口中辗转周旋,擒住他舌尖细细舔舐。 小动物一般柔顺的气息,身子发颤,带着几分不熟练。霍川从怔楞中回神,抬手扣住她脑袋,反客为主。他果真比宋瑜熟练得多,三两下便将她吻得毫无招架之力,呼吸不顺地软倒在他怀中。 情到浓时不得不分开,霍川离开她一些距离,嗓音黯哑:“我风寒未好,会传染给你。” 宋瑜仍在为刚才事情害羞,红着脸低下头,“嗯。” 静了片刻,她低声嗫喏,“方才是我靠近你的。” 霍川阖上双目,唇瓣挑起又垂下,许久才笑着道了句:“我知道。” * 世子和少夫人总算和好了,阴霾的日子过去,底下一众婢仆重新迎来明媚的朝阳。 两人闹别扭的那段时间,每个人都心中惴惴,生怕一不留神出错,被世子狠狠地惩戒一顿。他们每日提心吊胆,不敢出任何差错,目下世子虽不笑,但明显觉察得出心情很好,不由得让人松一口气。 今日七王会来府上,说是为了公事,其实大伙儿心知肚明,不过是为了看霍菁菁罢了。 陆氏一早起来就在准备,为霍菁菁梳妆打扮,施以脂粉。凡事都讲究得很,不能显得过于隆重,又不能看着太随便,简直要将霍菁菁折磨得够够的。 她将篦子往铜镜前一拍,黛眉攒起道:“他是来见阿耶的,又不是见我的,我着急什么?” 陆氏瞪她一眼,示意底下丫鬟继续给她绾发,“见不见虽不一定,但七王要召见你呢?到时再打扮必定来不及了,必须得早做准备。” 霍菁菁苦笑不得,大清早便被摁在绣墩上坐了两个时辰,她困倦得很。一待陆氏离去,便重新倒回床榻上,抱着软枕沉沉入睡。 同七王一并来的还有六王,这倒让人好生稀罕。庐阳侯虽诧异,但礼数备至地请人进来,端茶添水。说是论事,是为近来朝中空缺,霍川就职尚书令一事。朝中不少臣子反对,毕竟霍川的眼睛摆在那儿,教人无话可说。 话至一半六王放下墨彩小盖钟,“听闻世子前几日不甚落水,染上风寒。本王便带了一些药材过来,正好为世子进补养生,但愿他早日康复。”说罢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不知世子病况如何,可否严重?” 他一边说,一边有仆从递来药草盒子。里头是珍贵的赤芝,庐阳侯命人妥善收好,“已经好大半了,六王一片心意,我这就去唤犬子出来。” 杨勤跟着起身,若无其事地摆摆手,“无妨,本王亲自过去。这个时候世子应当在艾灸,不好打搅了他。” 他竟然连霍川艾灸的事情都一清二楚,庐阳侯难免对他多生一副心眼儿。 按理说霍川对他构不成威胁,他却分外注意霍川的举动,又是为何?既然他已开口,七王没有推拒的意思,庐阳侯唯有让下人开路,带着他们到忘机庭去。 府中后院本不应该让人参观,但七王别有心思,希冀能预见霍菁菁,是以便默许了此举。六王杨勤款步走在前头,绕过一处湖心亭,前头便是忘机庭。 尚未走近,便能听见影壁后头绵软娇糯的声音:“不能这样喂食,糖雪球不能消化……” 声音含着几分急切,大抵是在斥责下人。 几人从影壁转出,便见桐树底下立着一个穿樱色牡丹莲花襦裙的姑娘,她从丫鬟手中夺过一只雪白的猫咪,樱唇撅起很有几分不满。活灵活现的美人儿,比身后蔷薇还要艳丽的颜色,像是一幅隽永完美的画卷,美得教人怦然心动。 她抬眸,看见前方几个身影,黝黑瞳仁落在六王身上,蓦地一僵。 ☆、第76章 银杏果 屋里田老先生在施针,没有她落脚的地方,宋瑜在一旁立了会儿,便准备到院子里乘凉。 谁知看到一个丫鬟在喂糖雪球吃芙蓉糕,平常吃一点儿还好,但吃得多了便不好消化。宋瑜连忙上前阻止,嗔怪了丫鬟两句。那丫鬟不懂得照顾宠物,见糖雪球生得可爱,才忍不住喂食,未料想被宋瑜抓个正着。 她低头认错不迭,半响不见宋瑜有任何反应,悄悄乜向前方。便见少夫人模样怔怔,仿佛只在一瞬间,她又恢复如常,“下回别这样了,否则我便扣你工钱。” 说罢她往前走去,院子门口立着几人,最前头的是庐阳侯。旁边两位男子衣着华贵,气宇轩昂,正是六王和七王。 宋瑜先朝庐阳侯一礼,“父亲。”再转向两人,敛眸不卑不亢,极为平静,“不知六王、七王来临,有失远迎。” 虽伪装得很淡定,但宋瑜捏在一起的双手却微微用力,手心冒出细密汗珠,身子紧绷。他们突然到访,宋瑜全无准备。本以为只是七王来访,未料想六王杨勤也跟着到来,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杨勤目光落在她紧握的双手,旋即淡淡收回,“听闻世子近来身体抱恙,每日艾灸治疗,既然我同七弟来了,便顺道来看看成淮情况。” 他叫霍川为成淮,其实两人根本没甚交集。霍川与他不是同道中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各自为着礼数,不得不相与罢了。 一路上没有看到霍菁菁,七王兴致不大高涨,含蓄一笑道:“七兄说的不错,不知世子情况如何?” 宋瑜没办法,只好为两人引路。到了内室想起田老先生叮嘱,便驻足解释:“目下夫君正在艾灸,郎中叮嘱不能半途而退,是以劳烦二位在此等候,稍后夫君便出来。” 内室寂静无声,隔着一道檀木牡丹折屏的距离,听不到里头动静。宋瑜命丫鬟进来备茶,六王和七王落座后,由庐阳侯陪着寒暄。顾念着里头情况,是以说话声音不大,涵养极好。 泰半时候都是庐阳侯同六王对谈,七王杨廷心不在焉的模样,时不时便将目光睇往院外,好似在等候人来。宋瑜不大清楚他跟霍菁菁的事,这时候只能猜到七八分,他泰半是在等霍菁菁,情绪都写在脸上了。 真是个痴心的人,宋瑜不无感慨,眸光一转正巧对上杨勤似笑非笑的目光。她微微怔忡,旋即低头佯装喝茶,霎时变得忐忑不安。 自打上回七王府一事后,宋瑜便对他格外谨慎。这人居心不良,嚣张跋扈的一张脸,好似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这种人最招惹不得。宋瑜想一想又觉得心安,反正她已经嫁为人妇,是霍家的儿媳,饶是他再有能耐,也不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思及此,紧张的心情不由得平复一些,她捧着茶杯默默地啜饮。殊不知小动作全然落入对面的人眼中,无论蹙眉或是轻松,她一双水眸总是飘忽不定地盯着鞋头,眼睛骨碌碌地转,左顾右盼。 * 不多时田老先生从里头出来,后头童子提着药箱,道是可以进去探看了。 宋 瑜同老先生见礼,这才引领众人到内室去。从落地罩下走过,霍川正斜靠在梨木榻围上,头微垂,睫毛倦怠地垂落,贴在光洁如玉的皮肤上。室内窗户关得严丝合 缝,透不进风。条案上燃着两只红烛,照亮了他侧脸的弧度,坚毅冷峻,昏昧光线给他镀上一层暖橘色的光,添了几分柔和。 宋瑜在他身后垫了张大迎枕,扶正他的身子,在他耳边低声:“六王和七王来了。” 霍川没有睡着,不过有些疲倦罢了。闻言缓缓掀眸,漆黑如墨的眸子,有如深不见底的寒潭,蕴含着摄魂夺魄的力量。他偏头朝内室门口,弯唇勾出一抹笑,“二位王好兴致,一番心意,成淮在此谢过。只是我目下不能下床,没法见礼,还望二位见谅,。” 庐阳侯怪他姿态放得太高,正欲上前斥责,然而见他模样虚弱,六王七王脸上并无怒意,想了想又作罢,换做一副委婉口气,“七王为你带了补品,又特意前来看你,你坐在上头一动不动,成何体统?” 话音将落,便听六王杨廷温和道:“不妨事,世子是病患,岂能一概而论。我同六兄亲来必定有所打扰,只看一看便离去。” 霍川敛眸若有所思,没有将庐阳侯的话放在心上,依旧故我。 这个六王同其他几位都不一样,是个通情达理的,宋瑜对他投以一眼,刮目相看。 原本两人就不是为了探看霍川而来,各怀心事,话没说两句便告辞离去。碍于礼数,宋瑜不得不送两人离去,她从头到尾都躲避着六王目光,面上看着不动声色,其实心里不安得很。头皮发麻,不知该如何应付。 庐阳侯走在前头,同七王谈笑风生,剩下六王缓步踱在身后。宋瑜刻意与他拉开距离,好在身后还有丫鬟跟着,能使她心情安定。 廊庑尽头转出一个身影,穿绯色罗裙,俏丽活泼,面上挂着笑意步伐松快地迎面走来。杨廷比宋瑜更快注意她,眸子蓦然放出光彩,视线定定地落在她身上。宋瑜注意着六王一举一动,他果真对霍菁菁分外上心,虽面上伪装得很好,但唇角的笑意怎么都抹不去。 霍菁菁眼尖,见到他微一顿,踅身便要绕路。她眼下没法面对杨廷,心思乱得很,看见他只会更加心烦,是以选择避而不见。正因为如此,杨廷才借着议事的机会,来庐阳侯府企图见她一面。 眼瞅着她要离去,杨廷停止与庐阳侯对话,定定地朝前方看去。少顷果真没忍住,急切地庐阳侯一礼,“敢问侯爷,我可否去同菁菁说几句话?” 两人的亲事是府上默认的,他在乎霍菁菁,庐阳侯再高兴不过,当即点头,“我在正堂等候,七王尽管去便是。只是菁菁这孩子脾气倔得很,恐怕会给您带来不少麻烦。” 杨廷展颜一笑,“不妨事,本王乐意至极。” 说罢便紧随着霍菁菁离去方向,三两步消失在众人视线中。他一走,前头只剩下庐阳侯,偏偏他没注意后头情况,举步转出月亮门。 宋瑜越走越慢,抬头看了看头顶银杏叶,心情低落得很。何为流年不利,这便是活生生的写照。 怎奈七王没走几步,在门前停住,广阔后背硬朗挺拔,皂靴一转,缓缓面向宋瑜。 宋瑜一颗心如坠深渊,勉力维持面上笑意,“六王为何不走?”她眉眼柔和,娇俏动人的脸蛋,被阳光照得泛红。 杨勤盯着她看了少许,忽而朗笑出声,“世子夫人很怕本王,为何?” 没见过有人这样直白,宋瑜霎时愣住,看病人似地看着他。他居然还好意思问为何,盖因他举止唐突,毫无礼数可言,怎能教人不心生戒备? 心中虽这么想,宋瑜却徐徐低下头去,“我不过一介民妇,畏惧六王威严再正常不过。” 杨勤不相信,仔细将她端详片刻,果真瞧不出丝毫破绽。要么她所言非虚,要么就是胆子极小,杨勤益发感兴趣,“你在宫宴上,可瞧不出丝毫畏惧模样,还瞪了本王两眼,那难道不是你吗?” 这么久远的事情,难为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可见此人心眼有如针尖大小。宋瑜捏了捏手心,抿唇解释:“那是眼睛进了沙子,若有得罪六王的地往,还请您宽恕。” 杨勤挑眉好笑地看着她,好蹩脚的谎言,“本王不是那般小肚鸡肠之人,只想同世子夫人解释一番,我对你并无恶意,不过欣赏罢了。日后若再有见面机会,希望能够好好相处。” 说着举步离去,前头庐阳侯见两人未跟上,还以为将他们落下了,连忙缘路折返。见到七王上前,“可是发生何事?” 杨勤摇摇头,往身后看一眼,“并无别事,只是同世子夫人说了两句话,本王向她询问世子病情。” 谁要跟他好好相处,宋瑜抿唇很是不悦,可惜不能当场反驳。 * 好不容易将人送出大门,宋瑜头也不回地离去,端是一刻不愿意逗留。她步子迈得急,拾阶而下时踉跄两步,险些跌倒,好在被澹衫稳稳扶住。“姑娘一直心神不宁的,究竟何事?” 宋瑜不言不语,一路面无表情地回到内室。霍川经过一早上针灸,早已躺在榻上沉睡。她不好意思打搅他,便躺在他身旁,缩着身子只占了一小块地方,水眸一眨不眨地将他觑着,瘪瘪嘴控诉:“我讨厌七王。” 不多时,霍川启唇询问:“为何?” 他不是睡着了,怎的又忽然清醒!宋瑜身子后退,险些从榻上摔下去,情急之中拽住他的袖缘,葱白的纤指捏住他玄青衣角,“你怎么不睡?” 霍川面色不变,语气明显强硬几分,“为何?” 摆明了一幅不问出结果,誓不罢休的架势。宋瑜敛眸,老老实实地交代:“他说话无礼,我听着很忐忑。” 不必多说,霍川便明白其中意思。登时反手握住宋瑜手掌,将她带往自己怀中,抬手碰上她微抿的唇瓣,“不要同他来往,更别同他说话。若再有一次,三妹,我真会说到做到。” 宋瑜想了半天,才明白他所指何事……难不成真要断她手脚,一辈子困在这侯府之中?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激灵,恐惧地望向霍川,“这事并非我的过错,你真舍得如此待我?” 霍川心中一软,将她带往怀中,贴着耳畔耳语:“六王的事情交给我解决,你无需担心。我不舍得这样对你,但对他可不一定。” 可对方是皇后最疼爱的第六子,他若真这么做了,必定会惹来杀身之祸。何况也太残忍了些……宋瑜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袖子,抬眸期期艾艾,“我不会再同他来往的,你不要吓我。” 霍川阖目,似有沉思。 * 艾灸做了好些天,霍川的眼睛不见丝毫气色,甚至不如第一日的效果。 起初田老先生以为是受凉影响,可仔细一想又不全是那么回事。他放下银针,为霍川诊脉,眉头不展极为严肃,“不应该……” 低头瞥见桌几摆放的薏仁粳米粥,询问一旁丫鬟:“世子近来都食用些什么?” 丫鬟将这几日的菜式一一报上,准确得很。听罢田老郎中掳了掳胡须,并没有什么异常,那这情况该如何解释? 他将目光重新放在粥碗中,捏着勺柄舀了舀,里头露出四五颗饱满的银杏果。他脸色霍地一变,厉声质问:“世子每日吃的粥,都放了这种果子?” 丫鬟探头,旋即点了点,“都会放几颗,近来世子咳得厉害,这东西能治咳,便没断过。” 哪知田老先生头一回如此严肃,“日后不得再用此物!” 白果本身带一些毒性,煮熟了吃没什么,众人都没放在心上。却不知这东西跟一种药物掺杂食用,会造成眼内充血,对双目十分不利。前日霍川落水,由田老郎中开药,里面便有这种药物。 ☆、第77章 这侯府哪一桩事,能逃得过侯夫人双眼。别看这两日她消停得很,却一直关注忘机庭一举一动。霍川落水开药,不多时便传入她耳中,甚至连药方都清清楚楚。前几日田老先生叮嘱霍川不必吃药,她没机会下手,目下因落水受寒,反倒给了她一个机会。 幼 时有一回,霍川跟长子霍继诚起了争执,两人身上均负伤。男孩子总有打闹的时候,搁在普通人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然而陆氏却誓不罢休,将霍川狠狠数落一 顿。非但如此,给他送的药更是寥寥可数。霍川身前有好几个青印子,积血淤青,用了陆氏送来的药并不见好,反而浑身都起了红疹子。 没几日好好的皮肤便一片狼藉,一道道的似是血檩子,可把唐氏吓坏了。唐氏苦求陆氏许久,才得外出为霍川买药,原本只是小伤,足足拖了一个多月才见好。 目下故技重施,霍川反应平静得多,他垂眸许久,平静无澜地吩咐丫鬟:“将侯夫人送来的东西,无论白果或是其他,一并扔出后门。此后若仍有人送来东西,全权交给少夫人处置,我的膳食也由少夫人经手,若再发生此等事,你们都不必平安出府了。” 言罢,那不经吓的小丫鬟扑通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请求原谅,“婢子知错,求世子……”短短片刻功夫,额头上便浮起一片红,口中仍旧喃喃不休。 霍川听了心烦,蹙眉叫她下去,留下田老先生商议此事。 内室动静引起宋瑜关注,她眼睁睁地瞅着一个小丫鬟哭哭啼啼地退出房间,到她跟前行礼,眨眼便跑开了。宋瑜放下糖雪球,不明所以地到内室查看情况,便见室内两人皆面色严肃,不知发生何事。 她不敢轻易开口,目光落在桌几一口未动的白果粥上,“是不是那丫鬟伺候的不好?你还喝粥吗,我再让人去热一热。” 话自然是问向霍川的,霍川抬手揉了揉眉心,难怪近两日总觉得双目胀痛。他挥手示意宋瑜过来,直到察觉她坐在塌沿,伸手将她小手包在掌心,“三妹,日后不止侯夫人,无论谁送的东西都不要轻易使用。锁在库房中,先同我报备一遍,若无问题才可放心。” 宋瑜眨了眨眼,很快反应过来不妥,“怎么了?莫非是……” 田老先生便将方才诊断出的情况一五一十说出,“世子这两日艾灸毫无见效,同侯夫人送来的白果有泰半关系。此物同老夫开的一味药相悖,二者相遇会对眼睛产生不利,致使双目充血,不能视物,请少夫人多加防备。” 宋瑜难免诧异,从未想过陆氏送来的东西有问题,转念一想又行得通,那位从来见不得霍川好,实属正常。如此一想,心中愤慨不已,霍地站起来便要去找人评理,“她是故意为之?真是不过分至极,明知你近日在治眼睛……” 尚未走出两步,便被霍川唤住,“三妹过去又能如何?无凭无据,她未必不会反过来斥责你。你坐下,我告诉你该如何做。” 宋瑜被他哄了回来,仍旧气愤难平,嘴巴翘得能挂酱油瓶,“我替你生气,想同她理论。” 都道人心是肉长的,这位侯夫人难道跟旁人不一样?她虽不是霍川生母,好歹算做长辈,如此处心积虑地对霍川不利,良心上过得去吗?她实在想不通,一壁气恼一壁为霍川心疼,手指头小心翼翼地婆娑他双眼,眸中泛红,“郎中说充血了,你疼不疼?我给你呼一呼。” 以前无论她磕着绊着,阿母总会心疼地给她吹起,温热柔软的风吹到伤口上,不一会儿便止疼了。她拿霍川当小孩子看,霍川反握住她双手,无可奈何地低笑出声,“有些疼。” 宋瑜低头凝视他双目,正欲呼气,余光瞥见一旁端坐的田老先生,登时面红耳赤地推开,“你同郎中还有话要说,我先出去。” 说罢不等他有所反应,便慌张起身,逃离内室。 田老先生看得津津有味,双手揣在袖筒里笑眯眯道:“世子同少夫人鹣鲽情深,让人艳羡。” 七老八十了还这么好管闲事,霍川不大愿意理他,懒洋洋地应一声转移话题,“若从今日起我不再食用白果,可有恢复的可能性?” 田老先生从袖筒里掏出双手,拿巾栉擦洗干净后翻看他眼睑,“需得再观望两天,这两日切莫再食用任何药物,只要积血下去了,便无大碍。” 霍川若有所思的颔首,思及陆氏所作所为,脸色不由得益发阴沉了些。 * 侯夫人送的白果还剩下许多,宋瑜一并让人清理出来,此事她不愿意姑息,否则只会让人肆无忌惮。 方才霍川指点了她两句,她已大约清明,便唤来澹衫,“将这些白果全处置了,将事情闹大一些,切记别失了分寸。传入庐阳侯耳中,就说霍川眼睛形势不大明朗,需得再做观察。” 澹衫跟在她身边多年,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当即便了然应下,转身吩咐底下丫鬟行事。她见宋瑜忧心忡忡,近来天气热得很,便命人送来冰镇的冰糖雪梨,“姑娘别太担心,世子吉人自有天相,这个坎儿一定能过去的。” 冰凉沁甜的梨汤入口,甜丝丝地荡在心头,果真让人心虚平复许多。宋瑜向室内睇去一眼,“嗯。” 澹衫做事她素来放心,这丫鬟稳重牢靠,从没教她失望过。当天傍晚便听底下人碎嘴子,道侯爷同侯夫人起了争执,侯爷泼天震怒,将陆氏狠狠指责一通。陆氏岂会示弱,两人互不相让,连累不少婢仆,惹得正院人心惶惶,说话都不敢高声。 庐阳侯霍元荣原本就对陆氏心怀芥蒂,存有怨怼,表面风平浪静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他始终怪她,对唐氏的死无法释怀。偏偏陆氏是个好强的人,从不在他跟前示弱,多年感情早已被磨灭殆尽,谁也不待见谁。 宋瑜从澹衫口中听闻此言,正是晚饭时候,她捧着乌梅浆解渴,偏头询问霍川:“你早料到如此?” 霍川双目缠白绫,覆着田老先生开的药膏,与白果的毒素相互中和。他停箸,不置可否,“三妹,在侯府生存,你应当比旁人多长几幅心眼。” 顿了顿觉得此举实在难为她,哑然失笑,“罢了,你好好站我身后即可,旁的都交给我处置。” 没有姑娘听到这句话不心动的,宋瑜眸子璀璨发亮,少顷抿了下唇,“我能做很多事情。” 霍川不答反问:“做什么,给我呼呼吗?” 这人讨厌得紧,宋瑜恼羞成怒地捶他手臂,埋怨地瞪他一眼。末了将一碗杏酪推到他跟前,口是心非:“我吃不动了,你替我多吃几口。” 她怎么可能吃不动,让她连吃两碗都面不改色,盖因近来见他瘦得厉害,千方百计地想给他养回来。霍川亦不挑明,由她喂着勉强吃了两口,别开头不无嫌弃,“难吃得很。” 这 种入口即溶,香软嫩滑的东西他素来不喜,总觉着入口不知何物。时候长了,宋瑜才知道这人吃饭有多挑剔,菌类不吃,酥酪不吃,更不吃膻味浓郁的羊肉……他的 口味偏清淡,让习惯甜酸味道的宋瑜很不适应,好长一段时间她不服气,硬逼着霍川跟自己同食,他居然没发表不满。 “那你觉得什么好吃?”宋瑜放下瓷碗,托腮一本正经地问。 霍川没回答她,待丫鬟撤去碗碟,屋内只剩下贴身丫鬟时,他才缓声:“自然是三妹。” 宋瑜脸颊烧得红红,小声骂他不要脸。 她忘了霍川是极其记仇的人,晚上洗漱完毕,被他压在床榻百般索取时,哭得连声音都唤不出。低声娇啼,婉转动听,教人欲罢不能。两人好些天没有亲近过,霍川兴致高涨得很,低头覆在她胸口,咬得她那里生疼,浑身都泛起薄薄一层淡粉色。 凝脂般的肌肤,触手光洁软嫩,爱不释手。霍川眼睛虽不便利,身子却似有无穷的精力,掐着宋瑜纤细的腰肢不断送入,直到她呜咽求饶,声如儿啼:“不要了……夫君,不要了……” 只有在这时候,她才很乖巧地唤他一声夫君,听着教人格外想欺负。宋瑜俯卧他肩头,露出编贝牙齿咬在他肩头,泪水顺着脸颊流入他颈窝。霍川手掌捧住她的小脑袋,低头寻找她嗫喏唇瓣,不容抗拒地擒住,细细啃噬。 这一晚上许多次,宋瑜几乎瘫软在他身上,直到最后半点力气都使不上,呜咽不断讨饶。 霍川的手指从她发间穿过,乌黑柔顺的长发,泼墨一般覆在两人身上。除了她身上香味,霍川最喜欢的便是她一头青丝,缜发如云,素颈如玉,“三妹,同我说些话。” 宋瑜疲惫得很,翻身躲避他的碰触,咪呜一声,“不要……好累了……” 话音将落,便觉身后传来动静,她身子一僵,不必想都知道怎么回事。当即可怜兮兮地服软,“我同你说话,你别再……” 可惜晚了,霍川的手指灵活得很,情绪迭起,带她去往云端。宋瑜双眼湿漉漉的,实在经受不住更多折磨,握着霍川的手腕细声嘤咛,“放过我吧,明日还要早起……去看望大嫂,你……你快住手……” 这种时候还能想起其他,只会惹来霍川不快。伸手将她捞到身前,这般年纪的男子总有无穷精力,能折腾得很。 直到宋瑜阖目昏倒在他怀中,他才意犹未尽地作罢。霍川低头嗅了满鼻芬芳,心思沉重。 * 陈琴音目前已有六个月身孕,肚子愈发突出。因侯夫人重视,最近鲜少见她出现,出行都得万分小心。 宋瑜好几日没见她,便准备前往音缈阁探看一番,顺道感谢她帮忙,寻来田老郎中诊治。 可惜霍川不加节制,使得她辰时还昏睡在床榻,霍川离开时特意叮嘱不许打扰她。小小的一团缩在角落,不时发出闷闷的咕哝声,她不起,便没有丫鬟敢上前唤醒。宋瑜一直睡到临近午时,四肢酸疼,她拢着锦被缓缓坐起身,觑一眼窗外光景,傻愣愣地问:“什么时辰?” 薄罗惭愧地低下头去,“姑娘,已经快午时了。” 宋瑜后悔难当,连忙让丫鬟准备洗漱穿衣,“不是同你说过,今天要去音缈阁一趟,为何不叫醒我?” 甫一沾地,她便软绵绵地倒了下来,需得被丫鬟扶着才能勉强站稳。不必想也知道是霍川吩咐,果不其然,薄罗低声:“是郎君交代不能吵醒姑娘……” 她面颊酡红,强自镇定用罢早饭,这才往音缈阁而去。 陈琴音起来多时,她目下需要多加走动,日后才能顺利产下麟儿。是以宋瑜到时便见她在院内,挺着肚子缓缓踱步。瞧着比前一阵儿丰腴许多,肚子也更大了些,倒像是怀胎八月的模样。若真是双生子,可谓是侯府天大的喜事。 宋瑜上前同她见礼,两人寒暄一番转入室内。 丫鬟奉茶,宋瑜低头抿了一口,这才切入正题,“大嫂,昨日的事想必你已听说,不知你作何感想?” 她不会拐弯抹角,说话素来开门见山,正因为如此,让陈琴音好半响没反应过来。俄而她正了正色,让两旁丫鬟都退下,“我知道弟妹担心何事,不过此事我委实不知。母亲的手段你应当清楚,她要做的事情,根本无需旁人劝说。我只能提点你一句,万事提防,切莫引火烧身。” 这个道理宋瑜何曾不知,她没问出个所以然,显得很气馁,“是我过于急切,有冒犯大嫂的地方,望您不要同我一般见识。” 说罢才想起来怀中楠木盒子,里头都是上等补品,包括上回七王送的那棵赤芝。霍川不适应大补,她便拿来做顺水人情,给陈氏补身子了。 陈琴音让下人妥善安放,想起一事,“不久便是乞巧节,弟妹可有打算?” 乞巧节那日习俗多得很,不少闺阁娘子出府游乐,拜织女,晒衣裳,吃巧过,城内城外好不热闹。宋瑜敛眸,脸上露出赧色,“我想去城外拜一拜织女,菁菁愿意陪我前往。若是灵验……再好不过。” 未出阁的姑娘拜织女,是为求个好郎君。宋瑜已为人妇,无非是想求得子嗣,陈琴音会心一笑,“这是好事,看来今年府上有得热闹了。” 宋瑜脸皮子薄,经不起人调笑,脸大红扑扑地低头。一直从音缈阁出来,她都心虚惘惘,下意识碰了碰平坦的小腹。每当看见大嫂鼓起的肚子,她便羡慕不已,那里头孕育着自己的骨血,日后能培养成龙章凤姿的人杰。 她同霍川做那事的次数不少,怎的就是没动静呢?宋瑜不无苦恼,是以才想借着乞巧节的机会,去向织女拜一拜,诉说心愿。 她没通霍川提起此事,一来不好意思,二来怕他多想……及至乞巧节那日,特意起了大早。 作者有话要说: 霍川:三妹这是在怀疑我的能力了? 宋瑜:我可什么都没说…… …… 小鱼啊,阿月保不住你啦,晚上让串串证明给你看吧……别再昏过去了(苦口婆心) ☆、第78章 拜织女 霍菁菁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天未亮便早早收拾妥当,来到忘机庭等候。 旁的姑娘或许是为求姻缘,她纯粹是为了凑热闹。她是没心没肺的性子,顾影自怜几天就够了,眨眼便又恢复活力,好似将一切都抛之脑后。 上回七王来找她,不知两人说了什么,走时七王一副消沉模样,教人看了于心不忍。 宋瑜收拾妥帖,单丝花笼裙随着步伐摇曳,衬得人身姿越显纤细袅娜。她抿了抿鬓上头发,偏头劝说霍川:“有菁菁陪着,不会出大事的,你不如就留在家中吧?万一再出何事……” 她担心霍川眼睛不便,街上人多,总有照顾不周全的时候。若是他出了意外,那可如何是好?况且风寒才见好,不能吹风,连田老先生都不建议他出去,他偏偏不听,让宋瑜伤透了脑筋。 婢仆已然伺候他穿好衣裳,霍川从明朗手中接过拐杖,头上还有未摘除的纱布,“不妨事。今日得空,索性出门走走。” 这几日他一直留在府中治眼睛,大抵是闷坏了。其实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他一直将宋瑜的话放在心上,若六王杨勤真存有心思,定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给旁人可乘之机,这种事他素来做不到。 是以才不顾宋瑜阻拦,执意前往。宋瑜拿他没法,不日前已经立秋,早晨天气很有几分清凉,便给他多添了件氅衣,这才准许他出门。 被霍菁菁觑见,免不了笑话一番,“二兄二嫂如此缠绵,真教人看了羡慕。” 底下丫鬟备好早点,面片汤配奶饽饽,还有几碟精致点心。几人一罢用过早饭,这才从府中出门。门口停着一辆车辇,从庐阳侯府到城外织女庙有一段距离,走路太花费时间,还是乘车方便。 原本人就不多,宋瑜和霍菁菁再加上三四个丫鬟,一辆车绰绰有余。目下多了个霍川,倒显得车厢狭隘许多,逼仄拘谨。盖因霍川不动声色地往榻上一坐,饶是他不开口,都散发着没法忽视的气场。 丫鬟各个低着头不敢凝视,大气都不敢喘一声。霍菁菁见车内气氛尴尬,便拉着宋瑜说笑,话才开口一半便被霍川蹙眉制止:“吵得很。” 这人太不会活络气氛了,宋瑜抬手掩住霍川口鼻,笑着朝霍菁菁解释:“他是病人,你多担待一些。这几日艾灸闷得很,习惯了清净,猛一出来大抵很不习惯。” 话音将落,霍川便枕在了她的肩窝,倦怠地闭目小憩。 霍菁菁倒没放在心上,只是看他二人很是歆羡。或许想到了自个儿遭遇,眼里蒙了一层落寞,恹恹地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二兄同段怀清见过面吗……”许久她才低声询问,语气满含希冀,却又不敢太大声。 霍川握着宋瑜的手指滞了滞,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冷声开口:“没有。” 至于段怀清那句话,说了等同没说,只会给人徒增烦恼罢了。若是让霍菁菁知道,这姑娘或许会等他一辈子也不一定。若真如此,不如趁早断了她的念头,早日寻一门好夫婿,过和乐日子。 是意料之中的答案,霍菁菁手指头搅在一块儿,很快释然一笑,“如果二兄见到他,就帮我转告一声。我同他有缘无分,目下过得很好。早知今日,我宁愿从没认识过他。” 霍川挑唇,几不可闻地嗯一声。 * 车辇很快行到城外织女庙,因前头人太过,只能停靠在路边一处空地。几人踩着脚凳下车,抬眸觑见前方光景,不由得唏嘘。姑娘家都选在这时候出门,三五结伴,来向织女祈福求姻缘,热闹得紧。 宋瑜瞠目,哪里想得到会有这么多人。以前她没参与过这种场合,她同谢家定亲,轮不到求姻缘这回事,这次是头一回见识。不禁握紧霍川手掌,生怕将他挤丢了,“你跟着我,别走散了。” 俨然将霍川当孩童般对待,霍川面无表情地反握住她手掌,低唤一声明朗。 明朗和另两名仆从在前头开路,为两人留出一条道路,一路走得畅通无阻。一直到织女像跟前,有人递给她三支点燃的香,宋瑜惕惕然接过,面朝尊像虔诚地拜了三拜,放入眼前方鼎中。 从人群出来,霍川才想起来询问:“你方才许的什么愿望?” 宋瑜一直没告诉他此次前来的目的,刚才听一旁姑娘说悄悄话,霍川才意识到这是拜织女,许愿祈福。他大约猜到怎么回事,唇角噙着抹浅淡笑意,行在宋瑜前方,故意如是问道。 宋瑜垂眸躲闪,抿唇难以开口:“是……是为我们……” 她眼珠子四处游移,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忽地视线定住,往边上乜去,左顾右盼,不见霍菁菁身影。她霍地立定,踮起脚尖眺望织女像,依旧没寻见霍菁菁身影。难怪觉得身边安静许多,原来竟将她落下了! 此处人多,又是城外,走丢了难免发生危险。宋瑜看了好几眼都没找到人,急切地攀住霍川手臂,“菁菁不见了,这怎么办?快叫人去找找。” 霍川比她冷静得多,低声吩咐明朗缘原路折返,带着两个仆从回去寻人。一同丢失的还有霍菁菁一个丫鬟,两人均无踪影。宋瑜便跟霍川在原地等候,找了个相对清静的地方,等候明朗消息。 面前的姑娘换了好几拨,仍旧没看见霍菁菁。宋瑜心中腾起不安,该不是被歹人劫去了? 这可不是小事,若是丢了姑娘家最重要的名节,这辈子可就毁了。宋瑜心急如焚,偏头瞥见远处一道人影,身形跟霍菁菁很有几分相似。因隔得远,只能看见她转入一道砖墙后,好似在同人说话。 宋瑜来不及多想,举步便要过去,“我去那边看看,澹衫同我一道去。薄罗守着世子……”说罢低头觑向霍川,“我一会儿就回来。” 霍川尚未开口,她便匆匆离去。 * 墙后安静得很,听不到丝毫声响,宋瑜越走近便越谨慎。她让澹衫在后头跟着,稍有动静便回去告诉霍川,不得打草惊蛇。 然而行将转过墙壁,迎面便撞上一睹人墙,绛紫色锦缎衣袍,腰绶玉带,模样华贵,不似普通人家。再往上看,是五官分明的一张俊脸,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姿态桀骜不驯,正饶有兴趣地盯着宋瑜。 宋瑜蓦地后退两步,朝墙外澹衫不着痕迹地睇去一眼。两人之间默契得很,她立即会意,转身便要回去求助。奈何没走两步便被六王的人拦住,举步艰难。 杨勤双手环抱,懒洋洋地倚着墙壁睨她一眼,“世子夫人知道本王再次,特意来幽会本王吗?” 好不要脸的人,宋瑜低下头去,眼神里默默透出不屑,语气谦卑得很:“不知六王在此,只因家中四妹走失,唯恐她被歹人所害。方才我觑见她在此处,这才前来寻找,若冒昧惊扰了六王,还请您见谅。” 来一场庙会也能预见她,该说是缘分或是孽缘?杨勤若有所地拈了拈手指头,抬头朝远处睇去:“你没看错,令妹确实在这儿。不过七弟有话同她说,夫人还是别去打扰的好,让他二人把话说开了,日后才好相处。” 循 着他目光看去,织女庙后头有一小片樟木林,果然有两人一前一后地立着,正是霍菁菁和七王杨廷无疑。因距离隔得远,听不清两人说话,但气氛恰似和睦。宋瑜稍 微放心,退开两步:“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多打扰,请您转告七王一声,事情谈完后,劳烦将菁菁送回织女庙前,车辇就在那儿等候。” 说罢道了一谢,踅身便走。只觉得手臂一紧,杨勤大掌勾住她臂弯,“夫人走得如此急,同本王就没有话说?” 这话实在唐突了,若说以前他还有顾虑,目下四处无人,真个猖狂得紧。 宋瑜露出不悦,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黑瞳,“请六王自重。我已为人妇,是霍家儿媳,六王不顾念自个儿名声,我却要为自己考虑一番。这话若是落在旁人耳中,断不是一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义正言辞的模样,配上精致白腻的小脸,教人忍不住更想逗弄。想剥开她厚重的外壳,看清她内心生动活泼的芯子,像那日梧桐树下的惊鸿一瞥,令他至今念念不忘。 杨勤松开她手臂,俯身挨近她绷着的俏脸,“本王对你做什么了?世子夫人如此急着摆脱关系,莫不是因为心虚?”音落果见宋瑜沉下脸,抿唇瞪着他,很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他更觉好笑,当真轻笑出声,“这么漂亮的一张脸,配给世子委实可惜了。” 他抬手,情不自禁地想碰碰她的脸颊,尚未触及那细腻的皮肤,便被她躲闪了去。 宋瑜身后立着一人,高挑颀长的身姿,神色冷峻,语气平静:“配我一个瞎子是有些可惜。”他抬手扶上宋瑜肩头,身后立着一脸担忧的澹衫,“不过,还请六王打消不该有的心思。否则让圣人得知,恐怕对您多有影响。” 未料想霍川忽然现身,杨勤脸上诧异一闪而过,很快换上从容模样,“方才只是一场玩笑罢了,世子莫要放在心上。” 霍川并不答话,临行前道了句话,让杨勤顿时面上无光,霍地变色。 ☆、第79章 酸口儿 “事后请七王将舍妹送回府上,另外,”霍川由宋瑜引路,沿路折返,声音低沉且清晰。“内子腼腆,同六王不是一路人,男女有别,请六王言语放尊重一些,这句不是玩笑。” 分明是请求的话,由他口中说出来却不觉低微,平静无澜的语气,不卑不亢。 他故意拿杨勤的话噎回去,使得对方无话可说。直到人远远地走开了,才看见杨勤抬眸,睇去深沉一眼。 * 方才六王的人拦着澹衫,因庙中人多,被她趁乱逃了出去,片刻不敢耽搁地请来霍川。 宋瑜小步踱在后头,脑袋耷拉着,很有些郁郁寡欢。她抬眼打量霍川神情,奈何只能觑见一道流畅的下颔弧线,根本看不清他的模样。手指头被他紧握着,宋瑜抿抿唇,快步跟上。 前去寻人的仆从陆续回来,车辇停靠在路旁,等待七王将霍菁菁送回。来往行人越来越多,几乎没有立足之地,摩肩接踵,泰半是芳华正盛的姑娘。大抵是这边气氛不好,不时引来几道视线,疑惑地落在二人身上。 丫鬟拿来脚凳,宋瑜同霍川进入车内等候。车夫驶到一处安静地方,没有熙来人往的嘈杂声,难得清幽。 宋瑜瞧着霍川不像生气的模样,但他却不发一语,教人心里惶惶的,不得安宁。她凑到跟前,在他手心小心翼翼地挠了两下,“我不知六王为何会在那里,更不知他会那般无礼……你是不是心里不痛快?” 音落,没等到霍川任何回应,她难免心慌。却又无从解释,贝齿咬着唇瓣不知所措,水眸无辜地睁着。 他一定是怒极了,所以才不愿意搭理她。宋瑜缓缓松开他的手指,指缝间缱绻缠绵了他的温度,带着些依依不舍。 然而还没完全松开,便被霍川重新包在掌中,他启唇低声:“他还同你说了什么?” 宋瑜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情不自禁地翘起嘴角,心头沁过甜丝丝的蜜浆。她往前凑了凑,依偎在他胸口老实交代,“我见他在那,原本要走,他却扬言是我心虚。真是自大得很……” 外头传来动静,隐约是霍菁菁的声音。她声音一顿,打帘往外看去,果见车外立着两人。 七王如沐春风,带着温和笑意,两人大抵谈的很融洽。他抬眸见宋瑜出来,抱拳施礼,“听六兄所言,方才让二位担心了,实属不该。” 宋瑜举目望去,不见六王踪影,这才缓缓松一口气。“无妨,七王快请起,只要菁菁平安无事就好。” 大约心中有愧,霍菁菁分外听话地立在一旁。一双灵动的眸子落在杨廷身上,转而笑吟吟地挪开。 * 因霍菁菁在,一路上宋瑜没能跟霍川说几句话。 刚才的事尚未解决,不上不下地吊在嗓子眼儿,很是难受。总算回到侯府,她忙不迭从车上下来,在抄手游廊同霍菁菁辞别。 说宋瑜是傻子,有些时候她还有点眼力见儿。比如这回,她没问霍菁菁同七王谈了什么,只问她为何忽然消失。霍菁菁同她一五一十说了,罕见地露出几分小女儿情态。原来七王杨廷早知她今日出门,特此去织女庙等候。 至 于六王为何在场……霍菁菁正色,“听闻他心思诡异得很,旁人都琢磨不透他的想法。今次乞巧节也是,其他几位王都避之不及,唯有他愿意巴巴地跟来……他可是 对你说了什么?”说罢一顿,往霍川方向瞧了瞧,压低嗓音:“我总觉得他对你心思不轨,二兄必定也有所察觉,你万事小心。” 宋瑜一愕,“你如何看出来的?” 连霍菁菁都能看出来,可见六王举动有多明显。他从未避人耳目,指不定今天在织女庙上的事情已经被人看见了,若是被散播出去……宋瑜脸色苍白,对杨勤更加恼恨了些,真后悔没当场推开他,使得他有可乘之机。 霍菁菁认真地想了想,“上回他跟七王特意到内院来,不可能全无目的……我原本只是怀疑,今日才敢确定。”她挨近了些,贴在宋瑜耳边,“阿瑜,你自求多福吧。我二兄小心眼儿的很,这事被他知道,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说罢朝她安抚一笑,踅身便走。 宋瑜怔怔地盯着她背影,半响没回过神来。直到回身看不见霍川人影,暂且撇开别的心思,她牵裙跟上,眼下还是讨好霍川要紧。 院子里悄无声息,宋瑜迈过门槛,便看见霍川端坐在八仙椅上,丫鬟正战战兢兢地为他添茶。他不必说话,只要摆出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就能让人心惊胆战。室内笼罩着一层阴霾,没人敢开口说话,生怕触了他的霉头。 以前他这样,宋瑜也跟这些婢仆一样,断然不敢跟他说话。然而目下不一样,她一步步走到霍川跟前,接过丫鬟手里的吊壶,给他重新添满一杯茶水。小丫鬟眼泪汪汪,感激涕零正欲道谢,被她摆了摆手示意退下。 茶水推到霍川手边,他指尖微动,眉峰压低,“太凉。” 宋瑜低头抿了一口,温度正好,哪里凉了?她不说话,退出去让丫鬟煮一壶新茶,并交代好温度时候,一个都不能偏差。待到茶重新上来,霍川只拿手背拭了拭,仍旧不喝。 就在宋瑜以为他又挑剔时,他却开口:“三妹,你今日去进香,许了什么愿望?” 宋瑜蓦地僵住,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是我?” 她一直没出声,霍川没有说穿,她便以为伪装得很好。其实从她进屋时霍川便知道了,她身上的淡香时刻伴随着她,闻了好几个月,再熟悉不过。偏偏宋瑜很迟钝,想了许久才明白哪儿出问题,登时懊恼得紧。 她乐在其中,不厌其烦地为霍川换茶,希冀此举能消除他一些火气。 “你身上带香,跟旁人不同。”霍川以手支颐,若有所思,“告诉我,你许了什么愿望?” 本以为他早已将这茬忘了,哪知旧事重提,宋瑜抬手捧住烧红的双颊,这种事情她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织女庙前他这么问,因霍菁菁突然失踪而搪塞过去,现在她要怎么解决呢? 没等她想到个周全的解释,霍川已经替她开口:“早生贵子,为霍家开枝散叶?” 宋瑜脸上酡红,一直延伸到耳根处,她立在原地手足无措,“你如何知道的?” 这么简单的心思,委实太好猜了些。霍川积郁许久的浊气顿时消散,伸手将她拽到怀中,擒住她精巧的下颔,“这种事情拜织女没用,你应当同我说。” 织女庙前往来女眷颇多,许的愿望无非是那几个,多听几遍耳朵都能起茧子。摒除几个不大可能的,霍川随口一猜,果真与宋瑜许的愿望相差无几。 哪有人能如此镇定自若地说出这种话,他是嫌宋瑜不够窘迫,特意要让她难堪! 宋瑜只觉得浑身都似烧着了一般,从他怀中跳开,远远地离得有好几步远,“这种事情要顺其自然,强求不来的。” 话虽如此,当晚宋瑜还是没逃脱霍川桎梏,他甚至拿她的话噎她。 “三妹,我若每日如此强求,他仍会不来吗?”低沉黯哑的声音响在耳畔,好似擂鼓一般撞在宋瑜心扉,直到她说不出一句话。 葱白十指紧紧攒着被单,她终于明白白日霍川为何轻易放过她了……盖因所有的怒气,都留在了晚上发泄。 * 自打乞巧节过去,一直风平浪静。没发生宋瑜担心的事,更没人拿她和六王做由头,四处散播谣言,让她放心不少。 或许是日子过得太安逸,她每日都倦怠得很,懒洋洋地蜷在美人榻上小憩,同霍菁菁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屋里头田老先生在为霍川艾灸,听说近来大有起色,约莫不出一个月便能痊愈。 甫一听闻这消息,宋瑜欢欣雀跃,简直比自己复明还要高兴。 “听说六王近来不大好。”霍菁菁凑到她耳边小声道,模样鬼祟,生怕被人听了去。 好些天没听过这名字,宋瑜怔忡片刻,“嗯?” 话题跳跃得有些大,难怪她一时反应不过来。霍菁菁支开底下丫鬟,将自己知道的全跟她抖搂出来,“好像是与朝中言官来往密切,说了不该说的话,被圣人下令禁足了。杨廷虽不跟我说,但我约莫能猜到几分,近来太子失势,朝堂上一日之内波诡云谲,应当会发生大变化。” 宋瑜对这些事并不上心,听罢最多唏嘘两声。细一品没什么滋味,反而觉得晌午才吃的饭,目下又饿了。 瞅一眼天色,距离落日还有大半个时辰,便让薄罗准备几碟点心,在晚饭前垫垫肚子。 霍菁菁说到一半没人附和,意兴阑珊地住了口,转而叮嘱宋瑜越显圆润的小脸。同前几日有明显的差别,气色红润,尖细的下颔多了些肉。嫩生生的脸蛋儿,仿佛一掐便能滴出水来,教人看了挪不开眼。 丫鬟端来几碟糕点,都是这几日宋瑜偏爱吃的。她以前喜欢甜腻的酥酪,忽地转换口味,更爱酸口儿的苏包梅一类。 ☆、第80章 迷糊虫 软白点心卷着乌梅肉,霍菁菁尝了一块,正欲夸口称赞,便听宋瑜抱怨了句:“太甜了。” 霍菁菁将信将疑地多吃了两口,糖分 适中,以往府上糕点都是这样做的,倒没觉得哪里不妥。然而看宋瑜模样不似有假,只当她忽然转变口味,便没放在心上,同她讲起一件趣事,“我院子里有一颗李 树,果子还没成熟,又青又小。昨日有个贪嘴的小丫鬟忍不住馋,便摘了两个偷吃,结果牙都要被酸倒了……” 想起那小丫鬟龇牙咧嘴的模样,霍菁菁便忍不住笑倒一旁。这么青,怎么能入口呢! 她笑得过分,随意歪倒在美人榻上,姿态不雅。若是被陆氏瞧见,定要狠狠耳提面命一番,都要出阁的姑娘了,还是这样没规矩! 整个院子里只能听见霍菁菁清脆的笑声,她抬手拭去眼角泪花,迎面对上宋瑜亮晶晶的眸子。稍微怔忡,摸着双颊忐忑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我笑得太放肆?” 宋瑜拨浪鼓一样摇摇头,满腹心思都被她的话勾去,“那棵李树的果子,你送我一些好吗?” 音落,霍菁菁换了副不可思议的面容,“好是好,不过阿瑜,你……要它做什么?” 尚未吃到李子,但一想到酸脆的果肉,宋瑜便忍不住垂涎。她跽身坐回榻上,给两人各添一杯茶水,“自然是吃的,还能泡茶,制成果脯,用处可大着呢。” 话是这么说不错,可那李子尚未成熟,能好吃到哪儿去?霍菁菁只消一想到那酸涩味道,便忍不住打个激灵,她才不愿意吃。 再有一刻钟,霍川今日的艾灸便结束了。 时候长了,霍菁菁便摸出规律来。每回二兄结束艾灸,宋瑜总会上前照顾,两人再温存小半个时辰。她是最不愿意插足的,掐准时辰准备离去,“替我向二兄问候一声,就说我来过了。” 宋瑜忙扯住她衣缘,“我一会儿让丫鬟去拿,别忘了我那李子!” 边说边指派两个手脚麻利的丫鬟,另有两个仆从,浩浩荡荡地跟着霍菁菁回去了。 霍菁菁见她认真,一点没含糊地应下,拍了拍胸脯担保:“包在我身上。” 原本那棵李子树长的不是地方,来来往往走动都需要绕开,很是不便。霍菁菁打算年底让人移了,目下既然宋瑜喜欢吃李子,那就再多留几年,未尝不可。 丫鬟在树下拿笸箩接着,一颗颗青涩的果子落在上头,眨眼便铺了一层。 霍菁菁忍不住好奇,挑了一颗咬开,酸涩汁液溢满口腔,她顿时皱成一张包子脸。院子角落另外栽种了几颗柿子树,目下正是成熟的时候,霍菁菁便一道让他们摘回去,顺道也给音缈阁送去不少。 目送两个丫鬟离去,霍菁菁仰头看了看半边光秃秃的李树,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可又想不起来。 * 诚如宋瑜所说,李子有许多用途,煮熟捣碎制成酱,或者煮茶或者做点心,滋味都很好。 听到丫鬟回来的消息,宋瑜扔下巾栉便往外去,立在满满一筐李子跟前,顿觉心满意足。她让丫鬟挑选个大饱满的洗干净,霍川在一旁闭目养神,她便时不时地吃一个,面不改色。虽然酸涩,但不知怎么的,最近就是喜欢这个味道。 霍川才作罢艾灸,脑子钝得很,“什么味道?” 丝丝缕缕的酸味儿,饶是想忽视都不能。窸窸窣窣吃东西的声音,仿佛小老鼠一般,不必想也知道怎么回事。 宋瑜黑黝黝的眸子一转,忽然起了坏心思。她俯身贴住霍川唇瓣,往他口中送去一块李子肉,没等霍川反应过来便匆匆离开,讨巧卖乖地问:“好吃吗?” 唇上残留着她温软的气息,霍川不动声色地嚼碎咽下,给予中肯评价:“太酸。” 未等宋瑜开口,他便扣着她的脑袋,唇齿相抵,缠绵悱恻。津液交换,霍川指腹婆娑,意犹未尽道:“不过这样更好吃。” 宋瑜抿唇,潋滟水眸仿佛涵了一泓秋水,全无方才镇定模样。 两人相处得久了,面对霍川偶尔不着边际的话,虽然习惯,但仍旧招架不住。她别开头,想起今日霍菁菁说的话,“听说六王被圣人禁足了,你知道吗?” 霍川面上无波无谰,“谁同你说的?” 宋瑜想了想,大方地将霍菁菁出卖,索性将她今日说的话,从头到尾叙述了遍。她一边说一边摆弄霍川的手指头,两人手掌相差甚大,对比明显,“我知道你跟他们没来往,但我还是希望你处事小心一些,这种要紧关头,还是明哲保身最重要。” 听闻圣人最忌讳兄弟相残,更反感底下儿子觊觎皇位,一旦露出这种苗头,下场定然不好过。太子无用,底下几位王虎视眈眈,面上风平浪静,背地里却各怀心思。所谓兄友弟恭的表象,不过是装样子罢了。 若想上位,拉拢人脉是必不可少的,庐阳侯府便成了一块香饽饽。霍家先祖为大越开国功臣,名望颇丰,在朝中影响至今,不容小觑。是以明里暗里向霍川示好的不少,不过他以眼睛不便为由,一一推拒了。 这些事情宋瑜全然不知,方才的话全凭臆测,哪知真教她说到了点子上。 霍川翘起唇角,贴着她滑腻的脸颊,“我知道。” 话里真假掺半,宋瑜不放心地睨他一眼,没再说话。 秋意渐浓,院里叶子枯黄脱落,气温一天天冷起来。永安城比陇州冷得快,听说不用多久便要用上炉子了,宋瑜是最怕冷的,每到这时候都开始担忧,漫长的冬季该如何挨过去。 她情不自禁往霍川怀里迎凑,脑袋抵着他的下颔蹭了蹭,“等你眼睛好了,我们回陇州吗?” 这是成亲前霍川说的话,她到现在都记得。那时候两人尚未成亲,霍川将她骗到城外,亲口说要在那里另起宅院,做日后养老的地方。 起初宋瑜不放在心上,目下却是无限向往。 霍川微顿,“回。” * 不几日,几乎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宋瑜的变化,唯有她自己浑浑噩噩,不明状况。 澹衫原本想请郎中查看,但又怕是自己错觉,到时候白高兴一场,可不尴尬。今天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等田老先生艾灸完毕,却被霍川捷足先登。 霍川不为别的,只觉得宋瑜这几日吃得实在有些多,旁人一天最多三顿,她却四五顿打底。非但如此,还嗜睡得紧,像个睡不醒的小迷糊虫。 该不是身体出了什么毛病?霍川将此事记在心上,是以便让田郎中留下为其诊脉,查看究竟。 田老郎中细细观察脉象,眉头渐次展开,少顷开怀一笑,“世子无需太过担忧,少夫人不是大病,只是如今是两人分量,吃得难免比以往多些。” 一席话说愣了室内所有人,尤其宋瑜眸子圆睁,一副惊慌失措模样。 “至于嗜睡,更是正常不过……由脉象来看,少夫人怀有身孕不足两月,不大稳定,应当好生调养。”田老郎中拈了拈胡须,一句句交代清楚,末了笑呵呵地向两人道一声:“恭喜世子,恭喜世子夫人。” 宋瑜下意识往霍川看去,便见他一动未动,仿佛怔住一般。 前不久拜织女,还希望能早日有孕,没曾想这么快就……两人都猝不及防,宋瑜反应的快,将丫鬟记下注意事项,谨记郎中叮嘱。想了想又叫了两个丫鬟,一个去正院通知陆氏,一个去告知太夫人。总是要让她们知道的,倒不如做得漂亮些,免得落下话柄。 “难怪我总爱吃酸的……”目送着丫鬟退出,宋瑜偏头自言自语。 话音未落,从身后一双手环住她腰肢,轻轻地将她带到怀中。霍川俯下身,贴着她脸颊细细密密地咬下来,一直埋首到她颈窝,才嗓音低哑道:“三妹。” 宋瑜敛下睫羽,乖巧地任由他抱着,嗓音轻快地嗯一声。 霍川没有说话,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其中缱绻,饱含深意。大抵是怕勒坏了她,霍川松开了些,手掌放在她尚平坦的小腹上,“是这里吗?” 时间太短,根本什么都感受不出,然而宋瑜仿佛能察觉肚子生命一般,抿唇点点头,“嗯。” 她回身抱住霍川,小小的身子都缩在他怀中,弯起眸子笑意盈盈,满心的欢喜,“拜织女果真是有用的!” 霍川眉宇舒展,唇瓣翘起一抹弧度,眼里切切实实地充盈笑意。同他以往笑的时候不同,不给人凌厉的压迫感,反而如沐春风,温柔和煦。 霎时间覆盖了满院萧瑟,光华流转,宋瑜怔忡地将他望着。 一时间脑子想的竟然是,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好看的人。好在他不爱笑,否则那还得了,这得多拈花惹草? * 陆氏和太夫人得知消息,当天下午便赶来探看。 尤其太夫人高兴得很,指派了一位可靠的婆子近身伺候。宋瑜身边都是不经事的丫鬟,对这种事没经验,出了事更不知道。这位婆子是太夫人身边使唤的,用着比旁人放心。 ☆、第81章 头两月 宋瑜被一群人簇拥着慰问,颇有些受宠若惊。连平日里鲜少见面的两位姨娘都来了,送来好些名贵补品,对她温声软语地关怀。倒是陆氏脸上不见得多高兴,平平淡淡地说了两句话,让她好生照顾身子,没坐多时便离去了。 上回白果一事,庐阳侯着实冷落她好长时候。然而却不能名正言顺地惩罚,她不承认,没人敢说是她蓄意为之。饶是如此,其中实情庐阳侯心如明镜,对陆氏愈加心寒。他已经好些天没去正院看陆氏,这几天都歇在书房或是妾室那儿。 这些事情都是薄罗说与宋瑜听的,底下丫鬟闲来无事最爱碎嘴,这毛病怎么也改不掉。 难怪两位姨娘看着气色大好,脸上堆满笑意,对宋瑜嘘寒问暖。宋瑜险些招架不住,好不容易将一干人等送离,她长吁一口气:“我心里怎么有些发虚。” 这句话被霍川听见,他方才一直在外室等候,行将走入便听她对身旁丫鬟抱怨。 暮色降临,阖府将息。霍川由下人伺候着换下外袍,偏头问她:“有何心虚?” 现在不比以前,宋瑜是府上最金贵的身子,谁见到都要小心翼翼。是以不能再让她伺候更衣洗漱,奈何底下人经手都不满意,霍川抿了下唇,虽为不满,却忍了下去。 太夫人留下的徐婆子做事尽心尽力,提点一干丫鬟该注意何事,不该做何事,认真得紧。就连宋瑜走得快了,都要被她劝阻:“少夫人不宜走得太快。” 很受限制,宋瑜不快地撅嘴,双脚却听话地放缓步伐。她缓步走到霍川跟前,一如既往地拧干净巾栉,描画着他的轮廓细细擦拭,“别人对我太好,我就是心虚。” 说罢握住他双手,踅身便往床榻上走。今儿个事情发生得太突兀,她尚未完全消化过来,总觉得有许多事情要说。胸口里胀满情绪,迫不及待地要同他分享,“我肚子现在平坦得很,到时候也会跟大嫂一样吗?” 两人一并躺在床榻,丫鬟都退在外室当值。只留下一盏昏昧的烛灯,氤氲了两人缠绵身影。 宋瑜不老实,一个劲儿地往霍川怀里钻,总想离他更近一些。 霍川唇角带笑,抬手碰了碰她稠密缜发,“自然会。” 大抵心情好,他比往常有耐心得多,面对宋玉更加柔和。连下人都察觉了他的变化,纷纷腹诽,少夫人果真是世子的良药。 宋瑜想了想,摇摇头自我否定,“应当不一样,都说大嫂怀的是双生儿,肚子比一般人都大。”她仰起头,兴致盎然地问道:“你喜欢男孩或是女孩?” 若真叫霍川选择,他大抵喜欢女孩多一些。最好同宋瑜一样,绵软的娇俏的,让人疼到骨子里。不过细一想,又没什么不同,“只要是三妹的,我都喜欢。” 这才是最好的答案,宋瑜心满意足地嗯一声,“我也一样。” 初为人母,多少有些忐忑。她自己都是需要照顾的脾性,却要开始照顾另一个。这个跟糖雪球和糯米团子都不同,是她用骨血孕育出来的,同她有一辈子的牵扯。宋瑜抬手碰了碰小腹,她一定要好好养育他,日后成为出色的人杰。 * 前一晚庐阳侯外出,翌日回府才得知宋瑜有身孕的消息。 尚未进屋,便朗声笑道:“好,好!我霍家不愁无人了。” 这话说来不大妥当,陈琴音身怀六甲,岂能说后继无人?不过庐阳侯正在兴头上,说错一两句话,仆从哪敢上前纠正,便笑着含糊过去。 霍元荣不放心,请郎中给宋瑜再诊断一遍,确实有了一个半月身孕。他心情畅快,多给宋瑜指派了两名仆从,若是有想吃的,尽管指使他们去寻。这才是最实在的关照,宋瑜近来胃口刁钻得紧,教一干下人好生为难。 她尚未到孕吐时候,胃口出其地好,却也挑剔得很。前一刻想吃牛头煲,下一刻便要吃东市街坊的三鲜鲙丝,偏偏这两样都不容易得到。 宋瑜吃不到便要闹脾气,她生气时跟旁人不一样,不会大吵大闹宣泄,只会独自坐着生闷气。任谁说话都不理,闷闷地瞪着一处,有时气得严重了,眼泪不知不觉便爬满双颊。此事被霍川知道后,重重地惩戒了婢仆一顿,以至于那日忘机庭气氛压抑得紧,人心惶惶。 事后她再要吃什么,底下人都尽力办到,不敢有丁点儿含糊。是以庐阳侯此举,着实让婢仆松一口气。 因为吃不到东西而哭,宋瑜也觉得挺没出息的……可她就是管不住自己,情绪起伏波动很大,稍微有点变化便容易触动,敏感得很。起初她犹会不安,直到徐婆告诉她这是正常状况,才渐次放下心来。 她脾气不好,本以为霍川会失去耐心,对她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未料想他竟一反常态,对宋瑜益发上心,几乎有求必应。 无理取闹的次数多了,不见他一次厌烦。宋瑜惴惴不安,“你难道要等十月之后,一道同我算账?” 霍川低笑出声,“算什么帐?” 他平常待她多不好,才让她忐忑成这样?这姑娘不懂得隐藏情绪,心思表露无遗,是好事也是坏事。 霍川知道她近来身子特殊,需要多加宽容对待,便没同她一般见识。何况宋瑜折腾的都是小事,稍微哄一哄便过去了,不足一提。听婆子说这只是开始,过不多久她便开始孕吐,那才是最头疼的。 此话不假,宋瑜孕期行将两个月,闻不得半点荤腥,食不下咽。她吃得少,才养起来的圆脸很快消瘦下去,露出尖尖的下颔。夜里难受得睡不着,明明肚子空无一物,却还是不住地想吐,丫鬟便整夜地在旁伺候,不敢有任何懈怠。 偏偏这时候霍川开始忙起来,他的眼睛才见好,便要早出晚归。晚上回来还要应付宋瑜,不得安寝,宋瑜为此很是愧疚。 避免打扰霍川休息,每到后半夜,她便悄悄地挪到偏房去。两个房间隔得远,无论她如何折腾都吵不到那边。 “姑娘,这么吐下去也不是办法……”澹衫捧着巾栉,满怀忧愁地道。 宋瑜接过拭了拭嘴角,恹恹地倚靠在迎枕上,“都说这是必须经受的。旁人都能挨得住,我为何不行?” 她犯起倔来谁也管不住,澹衫唯有住口,往内室方向遥遥睇去一眼。 若是让世子知道,姑娘偷偷换了床榻,定是要生气的。 ☆、第82章 苏州府 霍川虽不说,但宋瑜多少知晓一些事情。他近来跟四王走得很近,还是明朗无意间说漏嘴的。 太子日前被废,朝堂上发生大动荡。太子、六王和四王都是卫皇后所出,目下六王被禁足,众人意味深长的目光都放在了四王身上。四王为人谦和,并不出众,这次为表决心,更是主动请离京城,彻查苏州府贪污案,远离是非。 圣人允其命,择日出发。四王清廉恭谦,敛尽锋芒,瞧着碌碌无为,实则养精蓄锐。 博观约取,厚积薄发。说的不是旁人,正是这位不甚出色的四王。 彼时宋邺听见这句话,不是出自霍继诚口中,而是霍川。那时霍川与四王初识,有感而发的一句话被宋邺听见,霍川便谎冒了霍继诚的身份,没曾想被他一直记在心中。 霍川与四王的渊源,说起来已有许多年。两人都极力隐藏自己,偶一次相遇,意趣相投,一见如故。 只不过他们鲜少来往,连宋瑜都不知两人还有这层关系。是以从薄罗口中得知此事,分外惊讶,“他今日又去四王府上了?” 薄罗略一颔首,为她端来桂圆红枣米糊,“听明朗是这么说的。姑娘吃了这个吧,今儿个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 清晨宋瑜起来先吐了两遭,胃里是吐得干净了,可是东西却没吃几口。晌午也如此,眼看着俏脸又小了一圈,丫鬟婆子跟着干着急。卯足了劲儿给她准备清淡开胃的食材,她却吃不进去。 宋瑜自然知道如此下去不行,由丫鬟喂着喝了两口,入口清甜软糯。搁在以前她再喜欢不过,如今却不喜,推开摇摇头,“我胃里难受得很,好像有东西涨着,根本吃不下去。” 话才说完,伏在塌沿又要反胃。丫鬟连忙上前照顾,却因没见过这等状况,一个个束手无策。吐了半响却没吐出什么,倒是把黄胆汁都吐出来了,徐婆子让她倚靠着榻围,拿姜片让她含着,“这是婢子家的土方法,少夫人试一试。” 宋瑜真个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她们摆弄。含了满嘴的生姜味,原本就心情郁卒得很,一辣便轻易流下泪来。她越哭越觉得委屈,不一会儿泪水盈满脸颊,吐出口中姜片。因这两日吐得厉害,嗓子有些干哑:“早知道是这样辛苦,我便不如不要拜织女了……” 这等话哪能轻易说出来,澹衫连忙求她,“姑娘,咱们千万别说这种话……若是让小郎君听见,定是要伤心难过的……” 宋瑜是一时气话,哪会真这么想。她哭得岔了气儿,哽咽着摸了摸肚子:“可我还是想要他的。” 澹衫偏头看向徐婆子,见她面色无异,这才松口气。 徐婆子虽每日都在宋瑜跟前伺候,但每晚还是会回去太夫人院落,将每日情况禀告给她听。澹衫生怕她在太夫人面前搬弄是非,说些对宋瑜不利的话,但好在这位婆子看着是位明事理的人,对宋瑜也尽心尽力,没有生出大是非。 哭够了,宋瑜拿袖子擦了擦眼睛,一双水眸通红,满怀希冀地将薄罗望着,“那你知道他今晚何时回来吗?” 这几日霍川回来的都晚,晚饭都没跟她一块用,一直到宋瑜要就寝了,他才迟迟而归。 夜里不好意思打扰他安眠,宋瑜都老老实实地在偏房睡着,已经好些天没同他说知心话。她最是需要人关怀照顾的时候,可惜他没能在身旁陪着,宋瑜很乖巧地不吵不闹,但仍旧忍不住想念。 湿漉漉的双眸,澄澈干净的视线将她望着,薄罗为难地低下头去,“这……婢子也不知。” 宋瑜不高兴地鼓起脸颊,“你怎么不知道,明朗没同你说吗?” 薄罗同明朗的关系,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知道并不说破。眼下被宋瑜一句话点出,薄罗的脸腾地烧红,“他……他他为何要同我说这些?”连连摆手,摇头不迭,“求姑娘不要取笑婢子……” 都什么时候了还否认,宋瑜瘪瘪嘴,“你不要骗我,我还准备为你两人操办喜事的。” 说罢,也不看薄罗手足无措的模样,低头埋进妆花引枕中,瓮瓮的声音从底下传出:“我想他了,想见他。” 分明每天都见,可还是止不住满心满意地思念。 不知大嫂是否也如此,如若是,她一定比大嫂幸福得多。因为大嫂再也见不到夫君,她却还有霍川。 * 二更时霍川才回府,比前几日都晚。廊庑掌灯,清净寂寥,室内光线氤氲,一灯如豆。 他在四王府上用过晚饭,一壁洗漱一壁听下人汇报今日宋瑜情况。得知她几乎没有进食,登时又气又心疼,忍不住将气撒到下人身上,“她不吃,你们就没法子?难道在一旁干站着?” 婢仆战战兢兢,不敢出言辩解。世子许久没有这样骇人的时候,凌厉口吻有如刀刃,在众人心头剜过。 内室宋瑜已经洗漱休息,她极难入睡,且睡得很不安稳。 霍川不想吵醒了她,示意让人都下去,“今日当值者,一律去找陈管事领罚。”说罢踅身欲进屋,被一个丫鬟唤住。 澹衫犹豫良久,终究还是没沉住气,“恕婢子多嘴,世子下回若是依然晚归,能否差人递一句话?” 霍川驻足,“为何?” 他声音冷淡,面无表情,要对着这样一张脸说话,很难不心生畏惧。每到此时,澹衫就分外敬佩宋瑜。 澹衫往内室睇去一眼,不无惆怅道:“姑娘才睡下,此前一直在等您回来用饭。您迟迟不归,她便不肯休息,方才实在熬不住,这才被哄着睡下。姑娘身子不比以往,夫人不在跟前,又没人贴心,心里定然不好过……”说着放佛能感受到宋瑜的心境,语带哽咽。 许久没得到回应,澹衫不安地抬头,恰好霍川举步入内室,“你不必进来。” 室内摆设他熟门熟路,一步步走到床榻前,俯身便能闻到宋瑜恬淡的幽香。自从有身孕之后,这香味好像日益浓厚了些,馨香馥馥,沁人心脾。 大约是察觉到人来,宋瑜稚气地揉了揉鼻子,翻身继续睡去。 床榻轻陷,她被小心翼翼地抱入怀中,动作轻柔,俨然对待稀世珍宝。霍川手臂不由自主地收紧,挨着她脸颊低唤了声:“三妹。” 宋瑜唔一声,脸颊被发丝搔弄得发痒,仍未清醒。 那么小的一团,分明就在他怀中,好像仍旧不够。霍川包住她的手掌,沿着她手心细纹一路婆娑,“日后我不回来,你大可不必等我。” 这些天委实冷落了她,霍川心知肚明,奈何脱不开身。四王那里琐事繁多,苏州府贪污案毫无头绪,若再这么下去,定然要前往苏州府一趟亲自查看。 宋瑜听不见他的话,睡得安稳。短短几日工夫,她便将自己瘦成这模样,前几天摸着还软乎乎的有肉,今儿怎么如此硌人?霍川蹙眉,将她手臂从上到下捏一遍,果真瘦了一圈。 强忍下将她拎起来吃饭的冲动,霍川阖目,日后一定要好好喂着,一定。 * 梦里举目四望,周围形形色色的人物,众生百态,唯独没有他最想见的一人。 霍川惊醒,怀中空无一物,床榻上并无宋瑜踪影。他霍地坐起,哑声唤来下人,“少夫人呢?” 丫鬟恭恭敬敬地答:“少夫人在偏房睡着。” 一颗心重新放回肚子里,霍川问了时辰,披上外衣由丫鬟带往偏房。夜里宋瑜忍不住干呕,不想打扰霍川,便在偏房下榻,清晨忘了回去。直到察觉她切切实实存在,霍川才有如失而复得,将她揽在怀中。 宋瑜惘惘的,尚未清醒过来,睁着迷迷糊糊的大眼睛小声解释:“你白天累得很,我只是不想打扰你。” 她这样懂事,益发教他不能放手。霍川偏头在她脸颊上咬一口,“我今日不外出。”说罢正色,面容严肃,“以后不得再睡此处。” 宋瑜注意力全在他上半句话中,眸子赫然晶亮,熠熠生辉,“当真?” 亲眼看着霍川颔首,她低头勾住他的小指头,孩子气地盖上印章,“太好了。” 总算有跟他说话的机会,这些天肚子里的变化,宋瑜都想一一说给他听。她越来越依赖霍川,明知道不是好事,仍旧没法改正。大约跟孩子有关系,过去这一阵儿就好了,如是一想,心安理得许多。 霍川听的分外耐心,足足两个时辰,抱着她一动未动。 若不是到了吃饭时间,宋瑜定然会一直说下去,“我好像变得唠叨了。” 霍川挑唇笑道:“是有一些。” 不过没什么不好,只要对他一人唠叨足矣。 宋瑜仍旧吃不进去饭,但因霍川在身旁,被他硬逼着吃了两碗鸡粥,肚子撑得鼓鼓。丫鬟婆子见了都十分高兴,有世子在果真有办法,少夫人连害喜的次数都少了。 此后几日宋瑜心情都很好,盖因霍川每日晚归都会差人递来口信,并勒令她好好吃饭。 天气愈发清冷,屋里开始燃起炉子,身上衣裳也换做秋装。宋瑜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时候,去探看了陈琴音一次。两人在一起总有许多话说,宋瑜现下十分能体谅她,可谓惺惺相惜。有疑惑的地方便向她询问,陈琴音比她多了几个月经验,总是没有错的。 她跟陈琴音来往密切,以至于霍菁菁都有些吃醋,“阿瑜都不跟我说话了。” 宋瑜为此反省了一回,此后照旧前往音缈阁。今日去那儿,恰逢陆氏也在,一时间气氛很有些尴尬。宋瑜坐蓐针毡,想了无数种开脱的由头。 陈琴音看出她的窘迫,为她说话:“弟妹身体不宜久坐,不如早些回去休息吧。” 宋瑜登时无限感激,正欲起身同陆氏辞别,便见她不着痕迹地往这边睃了眼,“先别着急走,我有话问你。” 宋瑜无可奈何,只得重新坐下,“母亲请讲。” 静了许久,陆氏复又开口,“四王近日要前往苏州府,霍川可否跟你说起何时动身?” 宋瑜只觉得脑子一翁,手指握紧了云纹扶手,“母亲说什么?” 她惊诧的模样不似有假,看来霍川是真没跟她提过此事。陆氏旋即挑唇讥诮,“真是一个个都是傻子,他非要同那没本事的四王混在一块儿,你却丝毫不知情。圣人旨意早已下来,估摸就在这两日。” 近年苏州府贪污一事愈加严重,朝廷上拨下来赈灾的银两,逐层扣除下来,百姓只能分到几个铜板。圣人得知此事,震怒非常,势要将此事查个究竟。此事牵连的官员多,是个烫手山芋,谁都不愿意接管。旁人都避之不及的事情,唯有四王主动接管,难怪被说成傻子。 若是做得好了,再好不过。若是做得不好,圣人迁怒不止,连底下官员都对他怀恨在心,得不偿失。 里头内情宋瑜不知,她只知道霍川要出远门。苏州府距离永安城千里远,来回水路要走一个月,再加上路途耽搁……宋瑜掰着手指头数,他们要有好几个月不能见面。 ☆、第83章 双生儿 浑浑噩噩的回答忘机庭,连丫鬟问她话也恍若未闻。宋瑜从音缈阁回来便是这副木讷模样,呆愣愣地坐在熏炉前,看着香烟袅袅蒸腾而出。可把澹衫吓坏了,方才是霞衣跟着她出去的,不过才一会儿光景,怎的就成了这副模样? 连忙把霞衣拉到一旁询问,待到得知实情后才恍然大悟,旋即又是惆怅。 世子要出远门了,并非不行……而是,姑娘如今正是要紧时候,一定舍不得分离。偏偏还要离开两个月恁久,教人怎么忍受得住? 何况此事世子只字未提,姑娘还是从侯夫人口中得知,可想而知,打击颇大。澹衫体谅她心情,便没让人上前打扰,给她披了件藕色绣金褙子挡风,“这儿正是风口,姑娘到里头坐着吧,当心着凉了。” 宋瑜恍惚掀睫,仿佛这才察觉到她的存在,白嫩粉嫩的手指头攒紧衣缘,“我想一个人。” 言下之意便是请你离开,澹衫无言以对,无奈劝哄不动,唯有走到一旁阖上窗户,躬身礼退。室内寂静无声,宋瑜眨了眨眼睛,心里头空落落的,不知该做些什么好。 从最初的震惊回神,目下她已经渐渐平静。霍川要去苏州府她自然能理解,只是不解他为何从不说起此事……若是今日陆氏不告诉她,恐怕她便一直被蒙在鼓里。她最介意的还是这个,为何不同她说呢?她看着像那般不通情达理的人吗? 手背被一团绒毛触及,柔软得不可思议,宋瑜偏头看去,见糖雪球正仰着脑袋看她,一双猫瞳炯而有神。顿时心生爱怜,宋瑜将它抱入怀中,一人一猫顺势倒入柔软氍毹上,贴着脸颊蹭了蹭它的脑袋,“为何不告诉我?” 糖雪球自然不可能给她回答,她便瞪着它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询问。末了觉得自己实在无聊,扑哧笑出声来,一双妙目弯如天上明月,染上皎皎光华。心里头忽地畅快许多,不说便不说,她倒要看看,他能忍到何时。 自个儿想通之后,宋瑜又同糖雪球嬉闹了一会儿,这才命人传膳。她心里头堵着一口气,是以吃得格外多,喝了两碗碧玉莲藕烫,又吃了一碗米饭。今日菜式清淡爽口,有她喜欢的凉拌西芹,为此特意夸了厨子好几句。 今日霍川回来得早,天将入暮他便回府了。 宋瑜同往常一样笑吟吟地迎接他,为他更换衣裳。霍川未有所觉,将她揽到怀中咬了一口,“吃饭了吗?” 他早早料理完琐事赶回来,就是想同她一道用膳,偏偏宋瑜点点头乖巧道:“我以为你回来得晚,便先吃过了。” 霍川顿了顿,薄唇抿成一条线。虽然高兴她懂得照顾自己,但难免觉得几分遗憾,末了只微微颔首,低嗯一声。盥洗完毕坐在圆桌后头,由明朗伺候着举箸。 本以为她会上前帮忙,毕竟这几天宋瑜都非常爱黏人,简直要将以前冷落他的一并补回来。并非不好,简直好得很,可惜她没有如霍川想的一般,为他夹菜布菜,而是跟糖雪球玩做一团。 耳边是她跟糖雪球哝哝说话的声音,轻细软糯,隐隐含着几分笑意,好似完全不在意他。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霍川停箸,眉头不着痕迹地攒起。 过两日去苏州府,他尚未来得及跟宋瑜说。不是刻意隐瞒,盖因没找到开口的机会。本欲将她一起带往苏州府,奈何她现在身子不宜长途颠簸,只能留在府中安心养胎。此行非去不可,他揉捏两下眉心,十分头疼。 霍川行将开口,但见她难得心情愉悦,忍了忍终究没说出口。 宋瑜怎知他心中所想,给了他一晚上的时间,他竟然只言未语。失望在所难免,睡前愣愣地盯着霍川看了许久,伸手钻进他怀中闷声道:“抱抱。” 霍川积郁整晚,目下表情有所缓和,“你今日又去音缈阁了?” 倦怠疲惫地点了点头,宋瑜露出迷瞪的一双瞳眸,“大嫂的肚子越来越大,好像快生了。” 陈琴音目下已有七个多月身孕,行走愈发不便,每日留守音缈阁中。宋瑜担心她闷得慌,是以常常过去陪她说话解闷,两人情感迅速升温,聊起孩子的话题便收不住。 霍川心不在焉,“我……” 话语一顿,宋瑜的呼吸便得均匀绵长,俨然是睡着了的状态。他无可奈何地掀了掀唇,在她脸上恨恨捏了下,“小迷糊虫。” * 一连两日,霍川都没开口跟她提远行一事。 宋瑜等得失了耐心,气得不想再搭理他。以至于当晚霍川将她叫来,一本正经地同她提起此事时,她反而淡淡地应一声“哦”。 这叫什么反应?霍川不悦地蹙眉,“我约莫要走两个月。” 宋瑜心里重重地哼一声,面上却不咸不淡,掀眸定定地将他看着。若是霍川能看见,必定知道她在赌气,奈何他看不见,只能听见她不以为意地询问:“明天就要走吗?” 霍川下颔绷得僵直,旋即缓缓点了下。两人之间再无反应,寂静无声,霍川情不自禁攒紧了她的腕子,冷厉地唤了声:“宋瑜!” 他没控制力道,握得宋瑜皓腕生疼,“你叫我做什么?我不是好端端的在这儿?” 委实是他急切了些,霍川阖目平复情绪,松开她一些,“你没有话同我说?” 当然有,多得她不知从何说起。宋瑜认真地想,可是好多话都不能说,最后只能化作一句:“一路顺风,路上小心,我会想你的。” 最后一句尚且叫人满意,但她反应着实过于平静,让霍川甚为不安。 依照她的性子,难道不该吃惊地问为何?他本欲一五一十解释给她听,即便她不懂,也可以将朝廷形势分析与她,未料想她不哭不闹,乖巧得不像话,难免教人意外。 霍川抱着她静坐许久,“我会早日回来。” 宋瑜垂下浓密睫羽,在粉妆玉琢的脸蛋上打下一圈阴影,她没回应。 * 第二日霍川卯时未到便起床,收拾洗漱,临行前伫立在床头,俯身唤醒宋瑜。 “我走了。”他低头抵着宋瑜眉心,哑着嗓音。 宋瑜睡得迷迷瞪瞪,脑子木木的没转过来,困顿地眯起双眸。这才反应过来他今日便要走了,一别两月,禁不住悲从中来,抬手环住他脖颈依依不舍,“一定要早日回来,每天都想我。” 昨晚被她冷落的那点儿阴翳顿时烟消云散,霍川擒着笑意,“好。” 忍不住同她温存片刻,直到再也不能推迟,才放开她躺回去。明朗在一旁引路,他走两步踅身,此时分外迫切希望眼睛复明,能够多看她一眼。最终在明朗的催促声中,才举步重新走出忘机庭。 * 霍川离开的头几日,好似过得分外难熬。宋瑜每天都掰着指头算日子,过去多少天,距离两月还剩下多少天,熟记于心。 她每日无所事事,除了数日子便是养胎,过得分外惬意。挨过害喜的这段时间,她胃口大开,将前阵子掉的肉再次养了回来。白嫩的小脸蛋益发红润,水眸流转,顾盼生辉。渐次褪去少女的青涩稚嫩,添了几分柔和母性,仿若拂尘的明珠,璀璨生辉。 在霍川回来之前,侯府发生一件大事。 那便是陈琴音临盆了,折腾一天一宿,终于诞下一男一女两名婴孩。彼时宋瑜在外头候着,听陈氏撕心裂肺的痛呼声,情不自禁联想到自己身上。她近来显怀不少,肚子圆滚滚的大起来,甚至能感受到些微的动静……若是足月后,也会这样痛苦吗? 里头稳婆在为陈琴音接生,外面一干人等只能跟着干着急。这种时候,大嫂最想见的人应当是霍继诚才是,可是他再也不能出现。 一旦有身孕后,宋瑜多愁善感得很,尤其霍川离开的这段时间,她对陈琴音简直感同身受。一想到自己临盆时孤立无援,远在异乡,没有阿母阿耶陪伴,夫君也不在身旁,心头便涌上一阵悲怆。 直到屋里传来婴孩啼哭,泪盈于眶,眼睛一眨便落下泪来。 好在两个孩子都健康得很,庐阳侯为两人拟了名字,男孩名为霍钟,女孩名为霍毓,意为钟灵毓秀。大嫂给两人起了简单易懂的小名,平平安安。这两个孩子生来坎坷,能够一生平安,便是她最大的心愿。 宋瑜总算有了新的盼头,每天用完饭便往音缈阁去,同平平安安玩闹。他们还太小,只知道睡觉,饶是如此宋瑜都欢喜得不行,恨不得抱在怀里不撒手。大嫂的孩子她尚且喜欢成这样,若是换成自己的,定然要疼到骨子里去。 眼瞅着离两个月没几天,宋瑜满怀希冀,盼着霍川早日回来。可惜一直到两月又过几天,依然没等到霍川回来的消息。她每天都指派丫鬟到门口守候,一有消息忘机庭便能知道,可惜等了十来天,等不到霍川回来。 庐阳侯写信让人送去苏州府,目前尚未得到回应。宋瑜心虚难宁,担忧霍川是在苏州府出事,才不能回来。这一等,便又是一个月。 ☆、第84章 建安候 从苏州府寄来家书,由旁人代笔,上头说明案件缠身,近期无法归家。言简意赅地解释了近况,却对霍川近期行事一笔带过,许是因为不便声张。上头没有提到宋瑜一句话,更没说何时回来,寥寥数语,简洁明朗。 说不失望是假的,宋瑜将书信翻来覆去看了三两遍,都没找着有关自己的话语。她泄气地将信纸扔回桌面上,气呼呼地埋怨,“还说要想我,都是假的。” 这都三个月过去了,杳无音讯!好不容易盼来一封家书,奈何没有丝毫有用的消息,连字迹都是别人的。 她气坏了,樱粉唇瓣紧紧抿成一条线,乌瞳直勾勾地盯着南方:“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回来了!”说罢哼一哼,起身走回忘机庭,迈过门槛犹不消气,折身回屋将信纸当中撕两半,再撕两半,就着通臂巨烛点燃殆尽。 门外霍菁菁将她一举一动看在眼里,撑着门框哑然失笑,“你是在跟二兄生气,还是跟自己生气?” 说实话,她也觉得霍川此举委实过分了些。怎能这般敷衍呢,好歹问候一下宋瑜状况,她现在怀有身孕,一举一动都得小心翼翼,难道他就不担心? 正堂内宋瑜背对着门口,头微微耷拉着,看不见她表情,只能看到她抬手拭了拭眼睛。霍菁菁敛去笑意,上前试图安慰她,却又不知从何开口,“阿瑜……” 宋瑜始终没回头,眼前视线模糊朦胧,浓密睫羽覆盖住眼里光华,晶莹剔透的珠子挂在眼角,一颗颗顺着下颔滴落。她许久才止住哭泣,强自镇定,“我没有事,就是有一些难过。” 许久转身,她面对霍菁菁展开娇靥,“正好这些天府里无事,我们抽空出去走一走吧?” 她 约莫一个月没有出府,自从大嫂喜得麟儿,几乎每日宋瑜都跟两个婴孩缠腻一块。安安最是活泼好动,同她分外亲昵,虽然才一个月大,但看见她便会露出璨璨笑 意,一双眼睛弯如月牙儿,瞧着颇喜人。这两个孩子,简直要将人的心都融化了去,白白腻腻的一团,肉呼呼的,抱在怀里便舍不得松手。 闻言霍菁菁骤然来了精神,她也是闲不住的性子,“前几日建安候府送来请柬,建安候夫人在府中设家宴,邀请母亲前往。你若是愿意,后天我们一并去?” 届时应当不少高门贵女到到场,宋瑜思量片刻,欣然同意,“好。” 左右在家中闲着无事,出去散散心情也好。她目下丰润许多,但因前阵子太瘦,胖起来也不见多突兀,跟以往相差无几。纤长玲珑的身子,腹部微微隆起弧度,是最美的模样。她本就纤细,骨骼小巧,现在这样正正好,太瘦了反而显得弱不禁风,教人心疼。 * 浴 桶里花瓣泡了一层,软软地漂浮其中,蒸出沁人芬芳。宋瑜惬意地仰躺其中,阖目懒洋洋地小憩。听人说怀孕期间皮肤会变差,是以她从来不敢放松,闲来无事便钻 研保养肌肤的方子,有些香料她如今不能使用,便让底下丫鬟帮着尝试。由是五个月之后,细白水嫩的皮肤非但没变差,反而益渐腻滑细致,连带着一干丫鬟都沾光 不少。 热水将甜馨芳香从骨髓里蒸出来,连宋瑜自个儿都能闻到身上散发的香味,她睁开湿润乌瞳,皱起鼻子嗅了嗅。确实是变得越来越浓郁,用薄罗的话说,来年开春就能招引蝴蝶了,这样下去还得了? 她攒眉苦恼,无奈没有法子,只能任其发展下去。若生的是个闺女,会不会也同她一样? 宋瑜好奇地摸了摸肚子,圆鼓鼓的肚皮像个绣球,静静地住着她的孩子。她抿唇唤丫鬟递来衣裳,男女都好,她都一样疼爱。只是按照侯夫人的意思,最好一举得男? 陆氏来过忘机庭几趟,都是匆匆来去,脸色平淡,同面对陈琴音时天差地别。她应当痛恨极了宋瑜,连带着不喜欢她的孩子,盖因她视线每落在宋瑜肚子上时,都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那目光让宋瑜心惊,不由得对她怀揣警惕。好在她并未作出出格的举动,饶是如此,宋瑜仍然不敢放心。 去建安侯府这天,出门前还好好的,一群人行将踏入车辇,便纷纷扬扬地飘起细密雪花。 澹衫连忙回府取来大红彩绣缠枝牡丹斗篷,一溜烟地回到车厢,“待会儿冷了姑娘便披上,可千万别冻着。” 原本见今日天气晴朗,宋瑜穿的不多,明润粉白小脸略施粉黛,娇颜耀目,杵在人堆儿里便是最扎眼的绝色。她眉心贴着梅花钿,殷红如血滴一般的颜色,衬得脸蛋更加皎洁白皙,粉唇微翘,芳颜动人。 到建安侯府时天色尚早,一行女眷便在梅园歇脚,赏梅看雪,闲谈煮茶,分外闲适。 陈 琴音难得出门一趟,这是她的两个孩子降生以来,头一回在众人跟前路面。双生儿实属罕见,何况两个又生得粉雕玉琢,无论是姑娘家或是妇人都喜爱得紧,簇拥一 块争着要抱。平平早了安安一刻钟出生,却比平平娇气得多,不一会儿便哭哭啼啼要找阿母。安安是个自来熟,逢人便露出笑脸,真个非常讨喜。 亭子里不少人将陈琴音围在其中,宋瑜跟霍菁菁逃到一旁,掩唇偷笑,“不知大嫂可否招架得住。” 答 案是一定招架不住,陈琴音是个寡淡性子,哪能应付得来众人。好在有陆氏打圆场,从中斡旋,是以场面还算和谐。她们命妇聊的话题,宋瑜都说不上话,然而未出 阁小姑娘的闺房蜜话,她也参与不进。有几人来跟宋瑜打过招呼,同她寒暄两句,慰问过肚子情况后便散去,她喟声一叹,唯有跟霍菁菁呆在一旁。 园里梅花开得正盛,白雪纷纷扬扬,有渐渐下大的趋势。鹅毛一般纷飞如絮,有几片落在宋瑜脸颊,冰冰凉凉,旋即便化开了。红白相融,成了园里艳丽至极的光景,梅花正盛,傲雪绽放。 她忽地觉得有些冷,便让澹衫取来斗篷披上,走出八角亭对霍菁菁道:“我们去旁处走走。” 霍菁菁立即跟上,“你走慢一些,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情况。” 她跟个老婆子似的絮絮叨叨,宋瑜听了好笑,忍不住点一点她额头,“正是因为清楚,所以才走得从容,你何时也这么唠叨了?” 后头有丫鬟在,同陆氏和建安候夫人说一声,便取了手炉跟上。 霍菁菁捂着额头嗔她一眼,咕哝抱怨,“如今二兄不在,我自然要替他照看着你。” 音落见宋瑜一阵怔忡,方知自己说错话,悔不当初,可惜没法收回。她快一步走在前头,出声转移宋瑜思绪,“你知道吗,再往前走绕过一道院门,那里头梅花开得更好,颜色也多,是男眷饮酒作乐的地方。” 此行庐阳侯不在,宋瑜以为只有姑娘家,未料想还有男宾客在。她见霍菁菁一脸忸怩,俏脸儿洇上红粉色,比园里的梅花更行娇艳,顿时心知肚明,“该不是你的好郎君也在?” 月初她跟七王的婚事定了下来,由圣人亲自拟旨,卫皇后挑选良辰吉日,一干事情完毕,婚礼初定在来年腊月。板上钉钉的事,她最终竟然跟七王走到一起,与段怀清有缘无分,多么巧妙的事情,姻缘一事谁都说不准。 霍菁菁脸颊更红了,摇摇头矢口否认:“他在不在,同我有什么关系!” 依照规矩,成亲前两人都不得再相见,算算日子还有将近一年,可算是苦了两个人。霍菁菁平常表现得没什么,吃喝玩乐痛快得很,就是不知七王那边情况如何。 脚下落了薄薄一层雪花,尚未积起便已融化,她需得走得小心翼翼,才能不滑倒。雪渐次下得密集,凉席袭来,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梅林深处。入目是一片荒芜的白,飘渺朦胧,透出淡淡红色,挡住视线,只能看见几步开外的光景。 宋瑜带上帽子,白绒绒的狐毛簇拥着精致面颊,一双水晶般的眸子迷惘地抬起,仰头看头顶天穹。已然看不清天上况味,模糊成团,雪花像筛糠一样扑簌簌落下来,落在她纤长睫毛上,眨了两下才缓缓融化。 前头已经无路,再走便到了对面院子,虽然很想看那里梅花盛景,奈何于理不合,只能遗憾离去。宋瑜拢了拢身上斗篷,朝霍菁菁催促,“快回去吧,待会儿雪更大,便走不动了。” 说罢见她一动不动,傻乎乎地盯着前头,脸蛋不知是不是冻得,两抹红晕久久未褪。少顷仿似才听见宋瑜的话,惊慌失措地应一声,匆匆别开视线,“这就走。” 宋瑜不禁纳闷,循着她视线偏头看去,果见不远处立着一位宝蓝华服的男子,痴痴怔怔。隔着雪幕看不清表情,但依稀能辩出是七王模样,气度不凡,姿容尊贵。 难怪霍菁菁如此,宋瑜恍然大悟。可怜了两人,约莫有一个月没见面,这会儿必定思念极了对方。难得有一次见面机会,倒不如让他们好好说一说话,宋瑜格外有眼力见儿,悄悄退到一旁,替两人做起把风的行当。 他们现在在建安侯府,虽然已订婚,若被人看见添油加醋传成私会,终归不大好。好在此处僻静,等闲人不会前来,是以无需太过担心。 宋瑜躲在一处檐下,掸去肩上雪花,捧着冰凉的双颊暖一暖,张口呼出一团白雾。 “真冷。”忽地有人出声,将宋瑜吓了好大一跳。 是一个男人声音,低沉带着磁音,穿透冷气钝钝地闯入宋瑜耳中,在这雪天显得尤为突兀。宋瑜循声看去,便见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人,高大挺拔的身姿,浅紫绣金衣袍,她只及他肩头,两相对比之下她益发渺小。 看清此人面容后,宋瑜连连推开数步,妙目圆睁,很是警惕,“你为何在此?” 音落才反应过来失了礼数,轻咳一声勉强补上,“见过六王。” 杨勤双手负在身后,下颔扬起的弧度坚毅完美,唇瓣挑起勾出浅淡笑意,桀骜轻薄,带着些漫不经心。眸子一转落在宋瑜身上,好整以暇地反问:“本王就在此,是你贸贸然闯了过来,竟然还敢反问本王?” 他并无玩笑意思,让宋瑜信了七八分,顿时气势便弱上一层。她唇瓣嗫喏,小脸涨得通红,半响才憋出一句:“哦。” 一壁说一壁四处乱看,眸子滴溜溜地逡巡,好似在找寻何人。杨勤将她的心思猜了七八分,收回目光凉凉道:“不必找了,方才你来时两个丫鬟便跟丢了,目下不知在哪儿转着。” 宋瑜错愕不已,这么说这儿就他们两人?若是被人看见,可是无论如何都说不清的,宋瑜连忙收敛心思,敛衽一礼,“既是如此,不打扰六王雅兴,民妇这就离开。” “不着急。”杨勤出言挽留,他仍旧注视前方,想到方才所见……顿了顿问道:“几个月了?” 宋瑜一怔,俄而明白过来,“已有五月。” 她小巧的身子缩在斗篷中,掩去泰半身形,极不明显。他竟然一眼就能看出,委实出人意料,又或许是早已知道,刻意如此问道。 ☆、第85章 春又来 此人心思诡谲,宋瑜不得不对他多长一个心眼儿。从一开始他便诸般算计,她防不胜防,此刻忽然出现,不只是否也在他计划之中。思及此,宋瑜想要离开的心情更加迫切,笏头履微微一转,“多谢六王关怀,母亲尚在亭中等候,不便久留,日后再见。” 说 是日后,不知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但场面话要说得圆滑,才能有机会摆脱。宋瑜眼波流转,莹润的水光在瞳仁深处泛滥,像漾着一蓑小舟飘飘荡荡。她分明着急得 不行,却要佯装一副镇定模样,交缠的手指将她的心思出卖,樱粉唇瓣不由自主地抿起,竟比园内梅花还要艳丽几分。 几月未见,她似乎更加精致漂亮了些,俏生生地立在跟前,粉团子一般。娇嫩脸颊白得晶莹透明,仿佛伸手一掐便能出水,长睫毛一抖,泄出璀璨星辉。闭目呼吸之间有馥馥芬香,像茉莉又似玉蕊,清淡幽恬。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呛人,与她浑然一体,从骨髓里渐渐透出的诱人香味。 分明将为人母,她看着仍旧跟未出阁的小姑娘一般,娇俏稚嫩,瞳眸清澈。杨勤放在身侧的手指微动,忽地想触碰她,“就这么不待见本王?” 被人一语说中心思,宋瑜稍微窘迫,旋即恢复如常,“民妇不敢,只因不想让母亲担心罢了。” 能把谎言说得面不改色不失为一种本领,杨勤毫不客气地嘲笑,“你的小姑子尚且在园中,你若这么回去,岂不是在昭告众人,她正跟七弟在一块?” 眼看着她小脸变得僵硬,杨勤心中大快,“别急着走,本王有事想同你说一说。” 宋瑜微抿了下唇,虽然十分想离开,但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委实有理。霍菁菁与七王久未相见,那种刻骨的思念她最清楚不过,是以不忍心此时将两人分离。暗自忖度一番,宋瑜贝齿一咬:“六王请讲。” 反正这会儿雪下的正急,几步开外根本看不清状况,陆氏只会以为她跟霍菁菁避雪去了。倒是跟来的丫鬟,宋瑜颇为头疼,怎么就能跟丢呢,这得眼神多不好使? 鹅毛雪花飘在檐下,风一吹卷在两人周围,萦绕缠绵,带着丝丝凉意。 杨勤反而不急着开口了,垂眸若有所思地端详她,直到将宋瑜看得浑身不自在,才启唇缓缓:“庐阳侯世子可否说何时回京?” 未料想他问及霍川的事,宋瑜猝不及防仰头,警惕地将他望着,“六王此言何意?” 几乎瞬间,她竖起浑身的倒刺,仿佛随时备战的刺猬,一双潋滟水眸写满戒备。平常看着弱弱小小的姑娘,这种时候倒是坚强的很,杨勤扬起唇角,分外有意思。 “看来是没有。”他轻而易举地得出结论,大约一个姿势站得累了,挪步斜斜倚靠着廊柱,“苏州府贪污案涉及面广,其中牵连朝中许多重臣,可不是那么好查的。稍微出了偏差,他跟四兄下场都不好过。” 语气不无嘲讽,好似在谈论两个榆木脑袋的傻子。他敛下眼睑,轻飘飘地睃向宋瑜,只见她表情严肃,娇颜绷得僵直,似乎对他的话很不满意。那庐阳侯世子失去一双眼睛,却换来如斯妙人儿,一点也不吃亏。 宋瑜没反应,应该说不想理他。 杨勤自讨没趣,顿了顿不着边际道:“我尚未娶妻。” 他 虽二十好几,家中有一侧一庶二妃,但正位却始终无人。圣人有意将建安候夫人嫡女许他为妻,是以今次他才会出现于此。那位女郎他见过一面,模样生得漂亮动 人,举止蹁跹,进退守礼,可惜始终不能入他的眼。他将对方的毛病从头到脚挑了一遍,额头太宽,鼻翼太大,嘴唇太厚,下颔不够精致,除此之外,沉闷无趣,迂 腐守旧,总之身上无一处顺眼。 若要娶妻,应当还是娶灵动慧黠的,稍微逗弄便原形毕露,可爱乖巧,听话懂事。他抬眼看面前气鼓鼓的 姑娘,圆眸深处蕴含着怒意,显然不痛快到了极致,却又不得不忍耐。他牵唇露出笑意,觉得她怎么看怎么讨喜,“若是一年半载的世子仍旧未归,夫人不如改嫁本 王为妻,如何?” 宋瑜霍地睁大眼,看傻子似地看着他,“六王是在说笑?” 永安城虽民风开放,弃妇另嫁是为常事,但他轻描淡写地从口中说出来,实在匪夷所思。她同霍川夫妻感情好好的,同他根本没见过几回面,为何要改嫁给他?若是让阿母阿耶知道了,还不得打断她的腿? 杨勤摇摇头,俊颜似笑非笑,“本王虽然骗过许多人,但这句却是真的。正妃一位,若是夫人愿意,本王随时可以为你腾出来。” 宋 瑜被他这番话吓得不轻,直觉他应当是脑子坏掉了,不由得目光转为怜悯。她不假思索地拒绝,头头是道地同他解释,“我既然已经嫁给世子为妻,便一心一意要同 他过一辈子。他若是一年不回来我便等上一年,他若一辈子不回来我便永远等下去,没有改嫁的道理,请六王莫要再说出这等荒唐话。” 她就这点好,一旦坚定了心中所想,便毫不拖泥带水,果决干净。杨勤被拒绝得毫无转寰余地,外头鹅毛飞絮乱舞,迷乱人眼,廊下岑寂宁静,许久无声。 杨勤哂然一笑,让目光投向远处,“看来本王是一点机会都没了。” 宋瑜肯定地颔首,“愿六王早日觅得良配,共携白首。” 言讫,牵群步下青石玉阶,走入漫天纷扬的雪景之中,很快同周遭盛景融为一体,渐次模糊不见。 杨勤伫立的姿态一动未动,直到肩头落满雪花,他才微微抬了下眉,整顿衣裳重新步入梅园。 * 从建安侯府回来后,宋瑜脑子里不时回旋六王的那句话。 虽然从未想过同意,但姑娘家总归有些优越感和虚荣感,宋瑜抿唇得意地翘起,她的风采果真没有褪减。从那之后又过去两个月,霍川仍旧没有回来的消息。她托腮伏在窗外,冬天行将过去,冰雪消融,万物复苏,一片春暖花开的景象。 霍川再不回来,她便真的带着孩子改嫁算了。宋瑜赌气地想,从一开始的思念转为怨怼,她心中早已忿忿不平。不是没有怨的,在她心里头堆积成山,奈何又不能跟任何说起,她只能独自消化。 肚子一日日大起来,行走很不便利,她发呆的时候日益增多,有时来人连唤好几声都恍若未闻。好在精神头儿算足,不至于让人担忧。 宋瑜三天两头便要去一趟音缈阁,看望大嫂的两个孩子。三四个月的婴孩好玩得很,安安握着她的手指头便不肯松开,粉粉嫩嫩的一团,连心都要软成一片。可惜陆氏不太喜欢宋瑜接近他们,每回看见宋瑜同平平安安玩闹,她便登时冷下脸来,严厉得很。 以至于宋瑜去的次数减少许多,不敢明目张胆地同两个孩子玩,趁陆氏不在时才悄悄地过去。她知道陆氏是什么意思,或许是怕她对两人不利,伤害两个孩子。可她哪是那等心狠手辣之人,疼爱他们都来不及,怎么舍得伤害? 好几天没见,宋瑜心里头痒痒,便趁陆氏外出,邀请陈琴音携带平平安安前往花园。如今正值生机勃勃的时节,树梢生出嫩芽,百花盛放,草长莺飞。褪去冬日单调萧索的白色,园内红妆绿意,染就一副绝妙景象,让人看了心旷神怡。 宋瑜爱怜地亲了这个抱抱那个,最后挨着平平的脸蹭了又蹭,嫩生生的脸蛋像剥了壳的鸡蛋,光滑柔嫩。她亲昵地唤了两声霍钟的名字,这个小家伙儿行将睡醒,脾气大得很,谁都不愿意搭理。他半空中虚握了两下小拳头,别开头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这性子,也不知是像谁了。”宋瑜好笑地逗了逗他的脖子,无可奈何。她如今怀胎七月,凡事都得小心翼翼,原本不该抱孩子,奈何众人都拗不过她。丫鬟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生怕发生丁点儿意外。 陈琴音眸中光泽晦涩黯淡,明灭闪现,“同他阿耶一模一样。” 情知说错话,宋瑜霎时缄口不言,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刮子。她正欲转移话题,便见前头一片喧闹,远远行来一人,原来是陆氏外出回府了。 两拨人正好打了个照面,宋瑜怀中尚且抱着霍钟,同陈琴音一道上前见礼,“母亲。” 尚未走到跟前,陆氏便瞧见宋瑜怀中抱着襁褓,她收敛起面容,细眉不悦地攒起。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她怀里霍钟忽地放声哭泣,声音响亮,划破院内平静的氛围,哇哇声不绝于耳,教人听了心碎。 宋瑜招架不住,哦哦哄了两声,他仍旧哭得撕心裂肺,豆大的泪珠儿顺着小脸滑落,没见过起床气这么大的。她一点辙都没有,正欲交给陈琴音诱哄,便见前方丫鬟受到陆氏指使,快步朝自己行来。 丫鬟步履匆忙,“少夫人请交给婢子……” 一壁说一壁从宋瑜怀里夺过襁褓,她行走急切,带着凌厉的春风。由于脚下没刹住力道,肩膀将宋瑜撞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将霍钟抱走。 宋瑜原本就忐忑得很,足下不稳倒退半步,恰好绊在石阶上。她倏忽睁大眼,身子一倾便重重摔了下去,腰侧恰好磕在台阶边沿。 钻心的疼痛从腹中袭来,耳畔似乎听见大嫂焦急的呼唤……宋瑜额头沁出细密汗珠,双手牢牢地护着肚子,她疼得不得了,脑子里却只能想到孩子。不知是疼的或是其他,泪珠簌簌落下颊边,她抬头望陆氏方向睇去一眼,只见她面无表情,冷眼旁观。 “救我的孩子……”她下意识攒紧旁人衣袂,话才说完,便眼前一黑。 * 忘机庭来往进进出出,稳婆请了三四个,依旧束手无策。 血水一盆盆端出来,澹衫薄罗急得哭红了双眼,恨不得代替宋瑜承受痛苦。她们姑娘平日万事谨慎,不敢出任何意外,怎的才去院内转了一圈,便成了这副模样? 陪同的丫鬟将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她们对陆氏心中有恨,但此时却无可奈何。若是世子在便好了,若是世子在……定不会让姑娘承受这种委屈。可是这时候,他为何偏偏不在? 外头候着陆氏和太夫人,陈琴音自责地落在位上,一言不发。霍菁菁得知后赶来,在室内焦急地来回踱步,脸颊干了又湿,“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好不容易盼到一位稳婆出来,她却摇摇头道:“少夫人胎位不正,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恐怕孩子和大人,只能保住一个……” 霍菁菁吃惊地瞠圆双目,“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你……” 婆子显然在征询陆氏和太夫人意见,一脸为难相。 死一般的寂静,许久只听陆氏开口:“那就尽量保住孩子。” 霍菁菁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仿佛不认识她一般。这叫什么话,难道不要阿瑜了吗……难道二兄回来,就看不到阿瑜了吗? ☆、第86章 三千丝 稳婆来回看了看众人,行将进屋之际,太夫人霍地站起,神情肃穆,“少夫人和孩子,都得保住!” 她素来是心平气和的性子,跟下人说话都温言细语的,鲜少有如此严厉的时候。言罢见稳婆愣愣地杵在原地,着急地催促她一声,“还不进去帮忙?” 说罢放不下心,由丫鬟搀扶着步入内室。她年长有经验,府中好几个孩子都是她看着出生的,这种时候或许能帮得上忙。行至落地罩下顿住,回头向陆氏睃去,“新妇这孩子我瞧着欢喜,你若是不情愿,日后便由我看着她。” 陆氏面上一窒,指甲紧紧嵌入掌心。 太夫人发话,无人敢有二话。室内一干稳婆连忙打起十二分精神,势必保住小世子和少夫人。原本胎位不正已是大麻烦,目下又早产,更加危险。 床榻上人儿早已昏迷,宋瑜只觉得置身黑暗中,四周雾茫茫一片,没有尽头,没有光亮。她浑身疼得不得了,仿佛天塌下来压在她身上,骨头几乎被碾得粉碎,尤其腹部针锥一般的疼。 眼 皮子似有千斤重,耳边不时传来呼唤声,吵吵嚷嚷的,全是陌生的声音。她艰难地掀了掀眼睫,朦胧间只能觑见面前模糊人影,太夫人坐在床头给她鼓劲儿,其余全 是不认识的面孔。乌溜溜的眸子转了转,她没看见想见的那人……宋瑜失望地敛下长睫,为什么还不回来?她都这么痛了,为何他还不回来。 对霍川的一点点思念越积越多,最终汇聚成冰川河流,涛涛流入江海。思念转化为怨恨,在她心头膨胀腐烂,将她整个人吞噬。她甚至开始胡思乱想,不要他了,再也不等了。 稳婆不住在耳边鼓励她使劲儿,呼吸吐纳,可是她使不上半点儿力气……宋瑜惘惘地想,是不是就这样了? 脑海中画面一转,是她昏倒时看的最后一眼。陆氏的冷漠,是她将自己害到如此地步……放在身侧的拳头缓缓捏紧,宋瑜下颔绷得僵硬,下唇死死咬出细细血珠,她多么不甘心,多么不想让陆氏称心如意。 她听从稳婆的话,将所有力气都留在肚子上……手边不知抓着谁的手臂,真个痛极了,鲜红的蔻丹掐入对方手臂肉中,却没听见对方叫唤一声。眼角溢出颗颗滚烫泪珠,泪水朦胧了视线,她呜咽出声,细细的犹如猫叫。 身子好像在云端之间沉沉浮浮,虚无缥缈,毫无立足之地。宋瑜的力气被全然抽离,她握紧的拳头渐次松开,面前景象扭曲变幻,光怪陆离。她再也撑不住了,浑浑噩噩地阖上双目。 * 忘机庭上下所有人忙碌一天一宿,直到晨曦微露,晓日初升,才听稳婆欢喜地唤了一声。 “生了,是个男娃娃!” 少 顷,只听室内传来微弱的哭声,不大高,却足以让所有人松一口气。孩子不足月便降生,身子自然虚弱,是以得好生照看。积郁在正室屋顶的霾雾终将散去,呈现天 朗气清之色,然而稳婆下一句话,却让众人心头一凛,“少夫人昏迷不醒,此胎将她全部精力耗尽,目下身子虚弱得紧……得谨慎看顾。” 霍菁菁不住地往内室探头探脑,恨不得立时冲进去查看情况,“那我二嫂何时会醒转?” 稳婆言辞闪烁,在霍菁菁的再三逼问下,才老老实实道:“这个老奴亦说不清楚……少夫人几乎去了半条命,能不能醒,还是问题……” 一句话说得众人霍然僵住,连带着陈琴音,都是一副悲恸的表情。 她们寸步不离地守在外头一宿,甚至暗自为宋瑜祈祷,期望她母子平安,就是怕发生这种意外。昨晚那等心惊胆战的场景,至今都让人心有余悸,宋瑜若能逃过此劫,便是她福大命大。 内室恢复平静,丫鬟将满室狼藉收拾干净,只留下贴身伺候的澹衫照顾。外头的人都回去歇息了,唯有霍菁菁不愿意离去,她步履轻轻地踏在毛毯上,驻足在几步开外端详宋瑜面容。 门窗关得严丝合缝,虽已孟春,室内仍旧燃着火炉,熏得室内暖意融融。床榻上静静地躺着一人,她被剧痛折腾了一整夜,目下总算觉得好受一些。眉目舒展,面容恬静,可惜苍白好似雪间梨花,唇瓣毫无血色,了无生机。 霍菁菁低唤一声“阿瑜”,无人应答。她心里头又愧又谦,今日阿母那一句话,教她简直不知该怎么办好。阿母素来不待见宋瑜,这点她隐约知晓,但又不解原因……若真如阿母所说,今日只保住了孩子,那宋瑜怎么办? 陆氏所言让她惭愧,是以才眼巴巴地守着她,希望她平安无事。可是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像个精雕细琢的瓷器娃娃,不会动,再也醒不来。 她不由自主地发起慌来,身形微晃,险些站不稳。 丫鬟劝她回去休息,毕竟一夜没有休息,身子必然扛不住。霍菁菁本欲摇头,但她在这儿也帮不上忙,不如让宋瑜清静清静。末了一步三回头地离去,目眶有隐隐泪光闪烁,饱含愧歉。 * 春雨绵绵,编织成细密的网,斜斜洒入廊庑,拂落一地玉蕊花瓣。风骤起,挟着潮湿的泥土芬芳扑入鼻息,满园春色掩映在阴雨蒙蒙之中,一如人沉寂的心情。臂上掐痕淡去许多,澹衫合起伞骨立于檐下,静静望着外头雨景,待回头神时,双目已然湿润。 宋瑜仍旧不见醒,无论灌喂多少参品补药,她都不曾有任何反应。小世子身体有些虚弱,确实很健康,太夫人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宋瑜没醒的这段时间,都是她带在跟前照顾,宝贝得很。 郎中来看过,道是气虚哀恸所致,她积郁在心,又面临早产,身体大伤,恐怕一年半载修养不好。问及何时会醒,他却含含糊糊说不出所以然,看这情况,或许三两天,或许一直醒不来。 澹衫抬袖揩去眼角泪花,她吸了吸鼻子步入室内。薄罗正从里头出来,手里端着铜盂巾栉,看模样是才给宋瑜擦拭过身子。宋瑜才换过一身干净衣裳,小脸蛋苍白得不像话,跟前几日的红润天差地别。 两 人默默地服侍,谁都没说一句话,彼此之间默契配合。桌上摆着才煎好的汤药,澹衫一勺勺喂宋瑜喝下,小心翼翼地给她沾去嘴角药汁。宋瑜陷入昏迷的这段时间乖 得很,喂她吃药便喝,喂她粥羹亦不抗拒,饶是如此仍旧很快消瘦,单薄的身子骨儿笼罩在白底粉花的衫中,像是一碰就碎的琉璃人儿。 一碗药很快见了底,澹衫捧着碗行将起身,外头传来慌乱匆忙的脚步声。不多时薄罗惊慌失措地闯了进来,眼底惊喜不加掩饰,“前头传来话说,世子回来了!” 余音袅袅,缠绕在内室上空。大抵是等得过了头,反而毫无欣喜之色,只是深深的错愕与怨恨,她一个丫鬟尚且如此,姑娘又该如何? 澹衫携着薄罗匆匆走出室外,听她娓娓道来。 原来世子此次回来得突然,毫无预兆,从未支会过任何人,连庐阳侯都措手不及。目下应当在正室说话,少顷便会回到忘机庭来,她喋喋不休地说着,语气满是期盼。“咱们姑娘受了这么多委屈……” 一定要讨回来,一定不能白白受了。 出乎她们意料的早,松竹梅影壁后头缓步踱出一人,同半年前相比,似乎有些不同。他穿着玄青绣金云纹长袍,足蹬皂靴,丰神飘洒,俊美无俦,眉宇之间隐有几分迫切和疲惫。他身后跟着明朗,风尘仆仆地朝院内行来,直到行至跟前……薄罗行礼,眸中泛着疑惑,哪里不一样? 霍川在门前停住,表情终于有一丝松动,袖筒中的手掌微微收紧,弧度完美的下颔绷着。几乎不必人开口,他已然举步前往内室。 外头薄罗与澹衫面面相觑,踟蹰不前。 明朗尚且纳闷她们为何不到跟前伺候,反而各个面如死灰,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 他兴冲冲地跟二人报喜:“世子的……” * 床榻上静静卧着一个小人,三千青丝垂压在身后,衬得她身量益发娇小。 霍川瞳眸深处映上她的身影,暗光流转,一步步走近,不错眼地将她看着。带着些自己都不察觉的紧张,他屏息凝神,缓缓靠近床榻。那是他的三妹,他常常在脑海勾勒她的画像,想象她是何等的模样。眼睛,鼻子,唇瓣……无论如何,一定是他最欢喜的一张脸。 掀开重重帷幔,终于露出里头小小的杏仁脸……肤白胜雪,纤长睫毛倦倦地垂落眼睑,秀挺的鼻子,花瓣般的樱唇,尖细的下颔……哪怕睡着了,都美到了极致,无暇剔透的五官,挑不出一丝毛病。霍川抬手抚上她的唇瓣,一遍遍地婆娑,是他在黑暗中描绘了千百遍的模样…… 满腔满心的情愫破茧而出,化作蝴蝶振翅飞出胸膛,几乎将他整个掩埋。霍川俯身,忍不住同她耳鬓厮磨,“三妹……” 他唤了好几遍,然而床榻上的人仍旧毫无反应。她脸色苍白得不像话,唇瓣不见血色,根本不是睡着的模样,霍川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将她细细打量一遍……身躯赫然僵住,视线牢牢地锁在她小腹上,那里本该有他们七个月的孩子,如今却是平坦。 室内气氛骤然冷沉下来,死一般的沉寂,旋即卷起阴风阵阵,仿似酝酿着一张疾风骤雨。 ☆、第87章 羽化去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虽然很轻,但常年听觉异于常人,霍川轻易便能察觉。他松开宋瑜纤弱无骨的小手,替她掖上锦被,偏头往身侧睇去一眼,声音仿似从冰山席卷而来,冷冽严寒:“怎么回事?” 他漆黑的眸子转动,牢牢定在来人身上。深不可测的乌瞳掩藏着滔天怒意,使人不寒而栗。 饶是听明朗解释过,薄罗这会儿依旧忍不住颤栗。她哆哆嗦嗦放下一碗山药薏米粥,躬身立于一旁,话未出口,人已哽咽,“姑娘已经昏迷好些天了,郎中说,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霍川放在床沿的手青筋泛起,脸色阴鸷难看。 薄罗拭了拭脸上水痕,这么些天早已哭花了双眼,她一壁哭诉,一壁将事情娓娓道来。 从宋瑜为何小产,到胎位不正性命难保。只觉得房间气氛静得让人不安,只有薄罗轻细颤抖的声音,直到她说出陆氏那句“保住孩子”,忽地从脚下泛起一股冷意。她噤声朝霍川看去,只见他周身萦绕着重重霾气,眉宇低压,阴冷至极。 “郎中道姑娘气血大伤,目下.身子虚得很……需得好好静养,即便醒了,也得调养一年半载才能好……”她拭了拭眼角,怜惜地朝床榻看去一眼,“若不是太夫人相救,恐怕姑娘……” 她有句话一直没敢说出口,宋瑜等了您许久,痛苦时喊的都是您的名字,彼时您在哪儿? 可是看霍川这副狂怒的模样,给她十个胆子也说不出这句。她正欲上前喂宋瑜吃粥,霍川收敛起浑身戾气,“你出去。” 薄罗不敢有二话,交代了几句便匆匆离去。 薏米粥熬成糊状,不必嚼便能咽下去,最适合宋瑜现在的情况。面对她时,霍川总会有无限柔情,他抚弄着她精巧的耳垂,凝视她皎月般细致的面容,“三妹,睡了这么多天,该醒醒了。” 床 上人儿毫无动静,了无生气的模样让人恐惧,多怕她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再也不醒来。脑海中一旦闪过这个念头,霍川便难以抑制地焦躁暴怒,心尖儿仿佛被钝器缓 缓割裂,疼得不能呼吸。这是他的三妹,他没能好好保护她,让她吃了这样的苦头,哪怕她醒来,怨他恨她都无妨,只要她醒来。 霍川一 勺勺喂她吃粥,始终不错过她脸上分毫,似乎被她攫住全部心神,不舍得漏看半分。泰半时候她都咽不下去,霍川便耐心地为她揩去嘴角水渍,好不容易一碗粥见了 底,他情不自禁地俯身衔住她粉白唇瓣,一遍遍辗转婆娑,呼吸之间全是她幽幽淡香。她一直都是灵巧慧黠的,难得有如此安静躺在身下的时候,霍川抵着她额头轻 声,“你不是在等我回来?如今我回来了,你为何睡着?” 她闭着双目,扇子似的一排睫毛静静覆盖眼里光华,安静得不像话。 霍川眸中锋芒一闪而过,他来回婆娑宋瑜花瓣般的唇瓣,嗓音里透着凌厉之气,“三妹,你今日受的,我都会帮你讨回来。” 他起身走向室外,外头候着一干婢仆,因没有吩咐,不敢到内室伺候。他们没照顾好宋瑜,害得她出了这种事,自然各个惴惴不安。要知道世子心狠手辣,他的手段果决狠戾,毫不留情,他们这些下人根本招架不住。 以前双目失明时,已经教人畏惧得紧。目下他双眸深沉,行走从容不迫,更有股凛冽寒风。同面对宋瑜时全然不同,他面若凝霜,毫无表情地来到众人跟前。 不必说话,底下便呼啦啦跪了几排,“请世子息怒,婢子愿意受罪……” 他敛眸睃向下人,“少夫人出事时,是谁在跟前伺候?” 言讫,底下声音停滞片刻,有个丫鬟缓缓出声:“是、是婢子和霞衣姐……” 今日不轮霞衣当值,此时她应当在后罩房歇息。霍川收回目光,往门口行去,“眼睁睁地看着她出事,你们失职无用。各杖责二十棍子,离开侯府。”他顿住,余下一道修长身影,“院内其余人在门口跪着,何时少夫人醒来,何时你们再起来。” 明朗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余下一干婢仆惕惕然不知所措,回过神后依言照做。 澹衫和薄罗也免不了罚,她们罚得心甘情愿。霍川稍后另外遣来两个丫鬟两名婆子,是太夫人身旁的人,近身伺候宋瑜。 * 得知霍川回来,可谓有人欢喜有人忧。相比于庐阳侯的喜悦,陆氏一直不予表态。 此次回来他立了大功,圣人龙心大悦,给了四王不少赏赐,连带着霍川也风光无限。太子之位,重臣官宦心知肚明,若无意外便落在四王头上。届时身边最受益的,自然是与他最亲近的几人。 这 几日朝中腥风血雨,波诡云谲。圣人卧榻在床,对于朝中事务有心无力,自从四王回来后,大部分便转手给他处理。其中意味,不言而喻。再加上今日查出疾病缘 由,圣人喝的茶中含有一味药,时间长了能使人心肺衰竭,死于无形。那茶正是六王供奉的金坛雀舌,圣人得知,泼天震怒,当即下令将他拿下,关押在牢狱之中等 候审讯。 不久的将来,大越便要易主,是四王杨复的天下。 饶是陆氏这种妇人,也懂得揣摩时势,更何况朝中圆滑的官员,更是将四王捧如天上明月,无人能及。四王是炙手可热的香饽饽,而他身边的霍川,自然也有不少人来巴结。 难怪庐阳侯一路上合不拢嘴,从正堂回来便一直笑眯眯地,“有出息,有出息。” 陆氏随在他身后不置一词,表情称不上好看,更多的是不甘。多年前她从未放在心上的孩子,如今一跃而起,成为人中龙凤,连带着他的母亲也沾光,她心中积郁难平,握着茶杯的手收紧,一脸郁卒。 前 头家仆来传话,道是建安候邀请霍元荣到府上一趟,闻言他整了整衣裳,临行前想起一事踅身交代:“前阵子新妇一事我听母亲说了,你对唐氏的怨恨不必发泄到她 身上,如今人早已没了,再气都是徒劳。新妇为何小产,你心里头清楚,此事我不好追究……不过如今成淮回来,他应当不会轻易罢休,他目前是四王身边红人,连 我都未必劝得动。如果他要对你做出何事,你便自求多福,别得罪了他。” 陆氏眸中闪过不可思议,旋即轻嘲,“我名义上是他的母亲,他无凭无据,能拿我如何?” 庐阳侯转头看向她,这个同他纠缠了半生的女人,岁月在她脸上凿下痕迹,留下浅淡细纹。她刻薄刁蛮,尖酸任性,正因为如此年轻时他才分外厌恶,只钟爱温软柔和的唐氏,可惜是他无能,没能保住心中爱人。 时过境迁,她依旧没有任何改变,肆意妄为,自以为是。他双手负在身后,举步朝外走,“当年你无凭无据,不照样将他母子折磨得没有退路?” 一报终有一报,陆氏有所感应,蓦然僵住,直勾勾地盯着他决然离开的背影。 少顷跌坐回八仙椅中,颤抖地扶住云纹扶手,死死地抠着花梨木,表情因愤怒变得狰狞。底下丫鬟都不敢靠近,不多时有个小丫头冒冒失失地来到门口,躬身行礼,“夫人,世子来了……” 话音未落,视线中映入一双皁皮靴,再是玄青衣摆,霍川缓缓走入她的视线。方才他没去正堂,直接回的忘机庭,是以陆氏尚未见过他。 陆氏抬头,接触到一双黝黑深邃的双眸,顿时浑身僵硬,瞪圆双目仿佛见鬼了似的。 霍川不必人搀扶,更无需拐杖,他一步步走到正室中央,平静无澜的眸子定定地注视着她。他没有落座,坦然地立于陆氏跟前,“夫人大抵没想过,我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当年霍川的眼睛找了很多人医治,未曾见效,同她当年所作所为脱不了干系。她深信不疑,霍川的眼睛这辈子都好不了,是以才有恃无恐。未料想他远行一趟,非但立下大功,更是治好了双目,这教她更加不能接受。 强自平定思绪,陆氏深吸一口气,勾出个平静弧度,“这话好笑,你眼睛好不好,同我有何干系?”言罢眉头一紧,话语严厉,“放肆,有你这样同长辈说话的?” 若说以前,霍川压下心头怨恨,或许会对她恭敬一些。眼下却连伪装都不需要,他眸中锋利,不怒自威的架势让人望而生畏。霍川薄唇掀起,讥诮不加掩饰,“夫人竟敢自诩长辈,我可从未见过,将自己儿媳推入火坑的长辈。” 言罢眉峰一凛,周身笼罩着一层阴鸷冷气,他一动不动的将陆氏看着,“所幸宋瑜无事,若她出了意外,夫人如今便不是在此安坐着。” 陆氏眉心一跳,强自镇定,“你这话何意,莫非你还能拿我如何?” 左右已经撕破脸来,他们之间有好大一笔账等着来清。霍川冷声讥诮,展袍坐于椅中,“苏州府贪污案一事,结果尚在处理中,其中牵连朝中大小官员数十名。若我没记错的话,陆侍郎在职兢兢业业,但不善言辞,圣人对其态度不喜,若是我将他的名字顺口一提,结果将会如何?” 语毕,果见陆氏脸色煞白,全无方才镇定之色,她霍地从坐中站起,因气愤而身形微颤,“你、竟然搬弄是非……” 霍川薄唇掀起,眸中却凝成一层冰霜,淡淡地觑向她,“做了那么多事,夫人还想全身而退?” 他素来不是好人,更没跟善良一词沾边,旁人招惹了他,他必千百倍奉还。以前没有动作,盖因不合时机罢了,隐藏蛰伏许多年,她触碰了他最敏感的逆鳞,就别怪他心狠手辣。 陆氏眸中惧意一闪而过,她不得不重新审视霍川,好像从未认识过他一般。 心里惦记宋瑜情况,霍川起身淡声:“后院有一处别院清净安宁,夫人年事已高,难免糊涂,不如去那处静养几日。” 陆氏厉声,带着难以言喻的尖锐,“何时轮到你决定我的去处?” 那处没人照顾,荒芜破败不说,跟前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若她真去了那处,恐怕如何死的都没人知晓。 霍川回眸,不见丝毫情绪,“或者夫人想让陆侍郎去?” 话里头威胁再明显不过,陆家子嗣泰半在朝为官,大大小小不下十人。陆侍郎是陆氏的父亲,年过六十,陆氏虽无理取闹,但对父亲多少有情感在,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入狱。更何况还有她的叔父兄弟,恐怕届时都逃不过他的手段…… 陆氏张了张口,哑声无言,只能看着霍川离去,眼里渐次染上恨意。 * 从正院回来,霍川直接回到忘机庭。庭外跪了老老实实地跪了三排婢仆,见到他回来连头都不敢抬,规规矩矩地唤了声“世子”。 霍川没有应答,举步迈入内室。然而同他离开时一样,窗外余晖落入室内,洒在床上纤细身影上,为她镀上一层金色光辉,整个人隐匿在晦涩不明的光中,身形朦胧,仿佛即将羽化归去。 作者有话要说:霍小串:爹,我还没出来呢…… 霍川:等你娘醒了我再收拾你。 ☆、第88章 柳梢头 有一瞬间的心悸,霍川心疼得无以复加,缓步上前将她揽入怀中,贴着她颊畔耳鬓厮磨。她那样脆弱,稍微一碰便要离他远去,霍川几乎不敢使太大力道,恨不得将她揉碎在胸口。 霍川阖目,近乎地贪婪地汲取她身上芬芳,“三妹,我听了你的话,每日都在想你。你也应当听我的话,快些醒来。” 从 前往苏州府到回来永安城,他无时无刻不牵挂着她。这姑娘对他的影响力过大,到了不客忽视的地步。他也以为两个月内便能回府,未料想那几日陡升变故,有人意 图杀人灭口。彼时他同四王在书房洽谈商议,有人破窗而入,他行动不便,被人刺入左胸,索性没有伤及心脉,调养半月后渐次好转。四王左臂受伤,伤口不深,没 甚大碍。却因这场刺杀更坚定了四王查个水落石出的信念,是以霍川伤势未好,便跟着他四处辗转斡旋,一拖便过去了两个月。 他不想让宋瑜担忧,是以便没写家书寄回。更是压制了对她的思念,一旦执笔写下书信,满腔情绪难以抑制,他会克制不住地赶回永安城见她。 然而终究没保护好她,是他的失责。她原本好端端的一人,活泼乖巧,笑时软糯甜美似在撒娇,目下却静静地躺在床榻上,面无血色,神力虚弱。霍川将她绵软小手纳入掌心,一遍遍地沿着她手心纹路婆娑,放在唇边不住地细吻啃咬,面露悔色。 是他不应该,才将她害成如今模样。丫鬟说她已经昏睡了四五日,郎中瞧了说无可奈何,这种情况不知要延续到何时。 霍川起身,眉峰低压,厉声吩咐:“去将城中有声誉的郎中全部请来,务必将少夫人唤醒!” 他不能徒劳地等下去,否则会在宋瑜面前失控。他一天都等不及,更何况宋瑜等了数月。 新来的丫鬟闻言,忙应一声踅身走向屋外。半个时辰后陆续请来多个郎中,都是永安城被百姓赞颂的好医者,路上他们已然得知情况,目下正簇拥在床榻边沿,交头接耳商量对策。 床沿坐着神情阴沉的霍川,帷幔遮掩,他们只能觑见一个朦胧身影。 一个郎中斗胆上前,“敢问世子,可否让老夫为夫人扶脉……” 霍川抬眼淡淡地觑他,深邃的眸子蕴含着千沟万壑,深不见底。那里头看似无波无谰,实则席卷着疾风骤雨,毫无感情的一眼,却看得郎中禁不住颤栗。他启唇问道:“你能治好她?” 郎中擦了把额头汗珠,虚虚应道:“不敢保证,但定当尽力而为……” 从帷幔中探出一只莹润无暇的皓腕,白皙剔透,是雪一般的苍白,足以见得手的主人有多虚弱。腕上垫着一方绢帕,他不敢耽搁,并起食中二指放上去,脉象虚软得紧,轻飘飘的难以察觉,他禁不住蹙起眉头,斟酌不语。 抬头看一眼霍川表情,他一双视线全在宋瑜身上,并不急着催促郎中开口。大抵是清楚病人情况,郎中松一口气,正欲开口,却听他目不转睛地说:“我要她三天之内醒来,若醒不来,你们的医馆也别准备开了。” 郎中心下咯噔,眼前这人的身份他们自当清楚,万万不敢得罪。可、可这不是为难人吗…… 他同其余人面面相觑,目光相接之下无奈得出结论:“我们自当尽力。” 三天时间是有些短,但凭喝药着实悬得很,所幸其中一人善于针灸。银针刺入她周身几处大穴,刺激气血游走,活络血脉。再以补药喂之,剩下的便是听天由命。一同忙活下来,已然天黑,丫鬟这才将数位郎中送走。 宋瑜的气息确实比早晨平稳许多,期间霍川一直在旁守着她,暮色四合,恍然惊觉一天没有用膳。丫鬟备好菜肴在正室等候,霍川在桌旁坐下,举箸停滞片刻,忽然出声:“孩子呢?” 丫鬟怔忡不已,一天了都没听世子提过孩子一次,还当他是忘了小世子的存在。连忙应道:“小世子目下由太夫人带着,此时应当已经睡下了。” 霍川低头思忖片刻,起身离席,“照顾好少夫人,我去看一看他。” 说罢唤来明朗,一并前往太夫人院落。 * 已经到掌灯时分,廊庑内烛光闪烁,在地上投下两道身影。月色迷蒙,夜间凉风袭来,袭来浅淡桃花香味。 这时候太夫人行将用过晚膳,正欲去佛堂抄写经书,前脚才迈出门槛,便看见霍川从影壁后头走出。她今日从丫鬟口中听闻他回来的事,正准备明日带着孩子看他,没想到他倒先来了。 待人至跟前,太夫人惊诧不已,“你的眼睛……” 霍川朝她一礼,言简意赅:“治好了。”他向室内看去,“近日来多谢祖母照顾孩子,不知他目下何处?” 太夫人往偏房睇去一眼,眼泛慈光,“方才困了,便由乳娘抱回房间睡着。你是该看看,这孩子睡眠浅得很,别吵醒他。” 偏房内只留下一盏昏昧烛光,霍川举步行去,推门入屋。转过一道十二扇牡丹折屏,只见铺着百子千孙毯子上躺着一个小小身影,身上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小得可怜的脸蛋。他未足月便降生,比一般孩子小了不少,是以更显得孱弱。 旁 边有两个婆子伺候,见着他俩忙道了声世子,退至一旁等候吩咐,识趣地没有上前打扰。霍川坐在床头绣墩上,静静地端详他的五官,这么小的一个人儿,是宋瑜送 给他的宝贝。也是他,将宋瑜折磨成如今模样。尚未见到他时,霍川对他存有怨恨,然而一看到他可怜兮兮的小模样,便只剩下满腔喜爱与疼惜,想将他抱在怀中, 却又生怕惊醒了他。 他的鼻子小巧挺翘,似极了宋瑜。唇瓣略薄,眉毛黑浓,有他的影子。精巧可爱的小脸,睫毛紧紧地闭着,跟他阿母一样沉睡着。霍川俯身碰了碰他的额头,目光泛柔,“都是你这小家伙,将你阿母折磨成那样。” 他听不见霍川的话,兀自睡的沉沉。露出紧握的小拳头蹭了蹭脸颊,霍川不由自主地握住他绵软无骨的小手,太小了,他几乎不敢用力,轻轻地放回被褥中,替他掖盖严实。 从太夫人院落回来,已经月至中天,他回到忘机庭,明朗上前禀告:“郎君,外头跪着的丫鬟有几个晕过去了。” 霍川脚步未停,连眉梢都没抬一下,“唤醒了继续跪。” 他将怒意都撒在下人身上,忽地想起一事,眼眸深沉,“那天将宋瑜撞倒的丫鬟,可是问到了?” 两人一并行入正室,明朗低头道:“问到了,是位名唤秋菱的丫鬟。” 霍川掀眸,其中冷光泛滥,仿佛出鞘的利刃一般锐利,“将她带往别院,在陆氏面前斩去手脚,同陆氏放在一处。” 起初陆氏对他的话置若罔闻,等庐阳侯回来后在他面前哭诉,指责霍川放肆无礼。岂料庐阳侯对此不置一词,只淡淡地扔下一句,“因果循环。” 可把陆氏气坏了,将屋里东西都摔个干净。后来霍川果真说到做到,不过一个下午的时间,陆家已经生了变故,有两个宗室兄弟锒铛入狱。她深知霍川会说到做到,当日傍晚由正院搬往别院,将他恨得咬牙切齿。 可气的是庐阳侯对此竟然一句话都不说,连太夫人也是睁一眼闭一眼,没有一人为她说话。听闻陆氏当晚便气出病来,险些晕厥在别院之中,然而霍川吩咐过,侯夫人需要在院中静养,任何人不得上前打扰,是以没人敢进去照顾,更别说请来郎中。 那位名唤秋菱的丫鬟从被窝里拉扯出来,尚未反应过来何事,已经被两个仆从一左一右架往别院。她白天听闻了几句风声,自然知道此处何地,顿时心中清明,脸色惨白。正欲挣脱,已经被人按在地上,月色之下泛起银光,手起刀落,血光四溅。 侯府上空盘旋着凄厉惨叫,旋即被人掩住口鼻,顿时无声,惊起树上几只老鸱,扑腾展翅飞去。 * 霍川在宋瑜身旁躺下,小心翼翼地拥她入怀,为她掩住双耳。 她比他离开是瘦的不是一星半点,纤细单薄的身子仿佛只剩下骨头,一摧便倒。大约只有她在怀中时,才是真正的安定,像漂泊许久终于停靠的港湾,有她的地方便是柔软的梦乡。 两日过去,郎中每日都为她针灸治疗,虽有起色,但仍未见宋瑜转醒。 这日清晨霍川下床,洗漱更衣后,绞干净巾栉为她擦拭脸颊双手。以往都是她服侍他,如今立场调换,便由他照顾她,偏偏他还心甘情愿。 稀薄日光透过窗牖绡纱,细碎斑驳的阳光投在床榻,霍川的身影挡住泰半光芒。他执起宋瑜小手,清晰无比地看到她眉头微微一颦,旋即紧阖的浓密长睫抖了抖,慢慢掀开眼睑。 宋瑜只觉得睡了许久,睡得脑子都有些木木的。面前视线渐渐聚拢,她看到了霍川的脸。 起初她以为是在梦中,但睡得久了,身上酸疼无一不提醒她是在现实。她蹙眉凝视面前的脸,看了许久,旋即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第89章 意难求 内室气氛古怪得可怕,屋顶上方盘旋着一股阴郁之气,简直比隆冬腊月的风雪还要冰冷骇人。盖因宋瑜醒来之后,对霍川视若无睹,连一句话都未曾跟他说过,仿似不存在此人一般。 丫鬟得知她醒来情况,赶忙请来郎中查看,准备粥羹汤药伺候。在外头跪了两天两夜的婢仆膝盖肿得老高,一个个站都站不稳,合手祈祷感天谢地。 郎中道虽然人已醒来,但身体仍旧虚弱得很,需得严加照料,不得有任何懈怠。另外又开了几幅调养安神的方子,每日煎三次服用,连着喝上一个月不得间断。丫鬟一一记在心上,让仆从跟随大夫回去取药。 伺候宋瑜吃粥的丫鬟是个生面孔,她背靠着妆花大迎枕,苍白透明的小脸虚乏无力,长睫倦怠地垂落。她勉强吞咽一口莲子百合粥,抬眸环顾四周疑惑地问:“澹衫薄罗呢?” 丫鬟是新来的,大约知道她问的是院外跪的人,悄悄打量一眼脸黑如锅底的世子,斟酌用词,“方才在院外……目下应当在后罩房歇着,明日姑娘便能见到了。” 宋瑜点点头,忽地想起一事,抬手紧揪着她的衣袂,“我的孩子呢?” 那场梦靥至今在她脑内无法磨灭,那样深刻的疼痛,如今回想都让人禁不住颤栗。她不知自己是如何熬过去的,只记得最后意识昏迷,好像灵魂都脱离了身体之外,于半睡半醒之间沉浮不定。 思及陆氏阴狠的面庞,宋瑜心下蓦地害怕,脸上露出恐惧……万一她要对孩子不利,那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全无防备之力。 所幸丫鬟露出安抚的笑,同她徐徐解释:“小世子如今由太夫人带在身旁,少夫人请放心。这时候应当醒着,若您想见小世子,一会儿婢子便给您抱来。” 宋瑜长出一口气,担忧之色渐次消褪,乖觉地点点头期盼道:“我现在就想见他,你路上小心一些,另外叫一个丫鬟一块去。替我给太夫人传句话,就道我十分感谢祖母,这几天给她添麻烦了,改日一定去给她请安。” 丫鬟笑着应下,喂她吃完一碗粥才离去。 才起身便被唤住,宋瑜不太确定地问:“我昏睡了多久?” 丫鬟算一算,“有六七天了。”她笑道,“才几天的工夫,少夫人便瘦了一大圈,如今可要好好养回来。世子才回府便日夜在您床前候着,今儿您可算醒来,真个太好了。” 闻言宋瑜没有反应,她只弯唇浅笑,“你叫什么名字?” 丫鬟眨眨眼睛,是个十分欢快的性子,“婢子楚娟。” 宋瑜没再说话,她便不再多言,笑嘻嘻地退下。临走前将门窗阖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毕竟宋瑜产后不久,不能着凉。室内烧着热烘烘的地龙,四角各放着暖炉,初春的天气偶尔会有些微凉意,底下人丝毫没有疏忽,这几日伺候可谓尽心尽力。 丫鬟业已退下,室内仅剩下宋瑜与霍川两人。霍川就坐在床尾绣墩上,眸中光彩从最初的惊喜转为平静,甚或夹杂着几丝愠怒,阴晴不定地看着宋瑜。他双目视线太过灼热,教人想忽视也没法。 宋瑜无意间对上他视线,有一瞬间的怔忡,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她……里头不再是空洞麻木,而带着流转的光华,黑眸深邃,窅窅翳翳。心中霍地闪过一个念头,掩在被褥底下的手指绞在一块,宋瑜翻身躺下,只露出个黑压压的后脑勺,没让人看见她脸上表情。 惊愕诧异全吞进肚子里,宋瑜阖上双目,编贝牙齿紧紧地咬着,分不清是愤怒或是怨恨。 * 霍川一直等着她开口,然而半刻钟过去,她依旧保持那个姿势,动都未曾动过。 “三妹。”终于他按捺不住,起身向她走去,在床沿坐下。可惜连唤两声,宋瑜都毫无反应,霍川不禁眉头深蹙,拨开她脸颊乌亮发丝,露出白净细嫩的脸蛋。 她沉睡的侧脸安静祥和,卷翘的睫毛更显纤长,鼻子挺翘,樱唇粉白,饶是睡着了都不悦地颦起黛眉。一腔怒火顿时烟消云散,霍川勾起手指轻刮她的鼻尖,俯身在她唇上烙下一吻,末了觉得不够,逐渐加深了这个吻,同她旖旎缠绵。 好不容易盼到她醒来,然而她对自己视而不见,霍川既恼又恨。哪怕她任性发怒都好,就是不该这样冷漠,霍川情不自禁咬了下她的下唇,这才眷恋不舍地松开。 室外传来丫鬟声音,少顷楚娟抱着小世子出现在房中,她扬起笑脸,“夫人,婢子将……” 抬头见宋瑜似乎睡着,连忙放低声音,轻手轻脚地走到跟前。正欲将小世子交到霍川怀中,宋瑜已然缓缓睁开双目,她视线牢牢地盯着楚娟手臂,想要坐起,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你扶我起来,让我看一看他。” 楚娟只觉得霍川周身迸出阴沉气息,她不知怎么回事,少夫人哪句话惹得世子不快? 尚未想通怎么回事,霍川已然将宋瑜扶起,双目燃烧着滔天怒火,恨不得将她生吞入腹。这姑娘分明醒着,他吻她时却毫无反应,居然装得这么镇定?眼下丫鬟一来,她便清醒了,全然不将他放在眼里。 霍川手掌不由自主地收紧,握疼了宋瑜的肩膀,她眉心深蹙,倾身避开他的桎梏,张开双手对楚娟道:“给我。” 楚娟小心谨慎地将襁褓放入宋瑜怀中,笑道:“小世子跟您心意相通,这才刚来,便眉开眼笑了。” 怀 中小人儿睁着乌溜溜的大眼,好奇地打量她的模样,小脸露出笑模样,模样讨喜可爱得紧。大抵是骨血想通,他在宋瑜怀中不吵不闹,十分乖巧,才一会儿的工夫, 便让宋瑜爱怜不已。她低头贴着他滑腻的脸蛋,心头全被这个小团子胀满了,他这么小,是她费劲心血痛苦了一天一夜才生下来的,是她身上的一块肉。 宋 瑜没有保护好他,导致他比一般婴孩都要虚弱,是以需要更缜密细心的照顾。看着看着便眼眶湿润,宋瑜仿佛爱不够他,对着他唤了一遍又一遍“团团”。这是宋瑜 早就在心里想好的乳名,希望他能长得白胖健康,更有另一种意思,那边是团团圆圆。彼时她同霍川分离许久,自然期盼一家团圆,和乐美满。 孩子的大名尚未决定,庐阳侯在等霍川回来,让他亲自为儿子起名。 团团的眼睛一转,落在宋瑜身后的霍川身上,大概是觉着这人生得可怕,没看两眼便哽咽出声,渐渐的哭声越来越大,有收不住的趋势。宋瑜便挡住他的视线,抱着他哦哦哄了哄,不着痕迹地挪开霍川一些距离,“团团不哭,有阿母在,不怕不怕。” 好不容易将他哄安静了,这孩子连睡着了都委屈地憋着嘴,可见方才被吓的不轻。宋瑜好笑地点了点他的鼻子,“娇气包。” 她身子还虚,不能跟孩子玩得太久,楚娟原本在一旁老老实实地站着,接触到霍川睇来目光,十分机灵地上前接过襁褓,“少夫人累了,不如休息一会儿。正好是午膳时间,小世子也该饿了,婢子带他回去找乳娘,傍晚再给您抱回来。” 宋瑜确实有些疲乏,依依不舍地松开手,一双眼睛黏在团团身上,“我何时能自己带他?” “这……”楚娟为难地踌躇,这事可不归她管,她只负责听命行事……眼睛往世子身上觑去,言下之意便是“此事少夫人应当过问世子”。 霍川低声:“你如今不适宜过度操劳,待一个月后将身子养好了,再考虑将孩子接回来。” 他的话有道理,宋瑜也很清楚自己现在情况,不能过多强求。然而难免会有失落,她眼睁睁地看着团团被抱离内室,心里头仿佛被剥落一块肉,空落落地难受。 * 一天过去,宋瑜始终没打理霍川一句话。傍晚她跟团团玩了一会儿,晚膳多吃了几口,气色开始好转。她对每个人都和颜悦色,眉眼弯弯,连糖雪球和糯米团子都被她逐个抱过,唯独对霍川不理不睬。 宋瑜记得当日推搡自己的丫鬟,本欲将她拿来询问,今日薄罗却告诉那丫鬟已经死了。原来是当日被人砍去手脚,失血过多无人救治,疼痛加绝望,第二天早上便睁着眼睛断气了。据说是死在陆氏跟前,满室满屋的血腥味儿,硬生生把陆氏逼得神志不清,近乎疯癫。 至于是谁的命令,宋瑜往外室乜去……他居然有本事让陆氏自愿住到那个地方,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着实让人唏嘘。可是宋瑜一点也不同情她,怪只怪她自己作恶多端,如今因果循环,怨不得别人。 宋 瑜斜倚着床榻,薄罗拿桃木篦子一下下给她梳顺头发,泼墨乌发顺滑光亮,一把根本握不住。她才知道没醒的时候,院内婢仆在外头跪了两天两夜,全是霍川的命 令。他只知道怪罪别人,宋瑜气闷地想,难道他言而无信,一离开就是五个月,难道没错吗?非但如此,连封家书都未曾给她写过。 想到那双眼睛……宋瑜不免心悸,一整天都心神不宁。他竟然复明了,不知何时的事…… 这么要紧的事,他竟然连说都没跟她说过。这天底下,要论最过分,除了霍川再无二人。 思及此,宋瑜对他更怨恨了一些,一点也不想理他,全当他不存在。可才这样想,便见霍川从屏风后面走出,脸色难看至极,紧盯着她一步一步走近,那眼神似乎要将她整个吞噬,卷入他眼里的狂风浪潮中。 “这是什么?”他将一个东西扔到床褥上,冷声质问。 那是一个精致昂贵的翡翠扳指,通透明润,宋瑜正纳闷,隐约看见上头刻着一个“六”字。她大致能猜到这是谁的东西,可是六王的扳指为何会在她这? 原 来是上回梅园一见,杨勤趁宋瑜离去时将这枚扳指放在她斗篷帽子里,深知当面赠送她必定不会接受,是以才出此下策。回来后宋瑜一直没有察觉,那个斗篷由下人 收着,如今天气转暖,再也穿不着,丫鬟便想将冬天的衣物收拾起来。无意间抖出这枚扳指,一看便是男人所戴,还当是世子遗失的,便去交给了霍川。 霍川从不佩戴此物,上头的字深深灼伤了他的眼,浑身散发着阴鸷戾气。 ☆、第90章 别离久 空气凝滞,气氛僵硬。 宋瑜盯着扳指看了许久,忽地浑身疲惫,她缩了缩身子,重新钻回锦缎被褥中。那里似乎是她软弱的外壳,虽然不够坚硬,但足够厚实沉闷,她躲在里面,再也不愿意看霍川一眼。 熟料她的反应引得霍川更加震怒,上前捞住她莹润皓腕,俯身压在她跟前,将她桎梏在床头和胸膛的一方天地,阴森开口:“为何不说话,为何会留着他的东西?” 从 口中说出那个人,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恨不得立时将对方开膛破肚,刮骨断肠。他离开小半年,有太多不能获知的因素,那个人给她送过扳指,还送了什么?他不 在这些天,他们见过多少回面,说过多少句话?思及此,霍川胸腔上下起伏,怒意在心头翻滚澎湃,全然控制不住自己。 宋瑜抬头,对上他冷若冰霜的黑眸,一言不发。这双眼睛里终于有她的倒影,深不见底的瞳仁能摄魂夺魄,将人的整副心神都掠夺而去。 他失而复明,同她预料的一点也不一样,这双眼睛看她的时候,没有柔情蜜意,没有缠绵悱恻,只是滔天怒火。他回来了,只口不提在苏州府的经历,甚至不说眼睛为何忽然治好,他只知道猜测她,怀疑她,都不心疼她。 她不说话,霍川便以为她要默认,一时间怒意更甚,不管不顾地攒紧了手中纤细凝脂,逼问道:“你同他还有联系?” 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没有把握好力道,很快宋瑜的手腕周围便浮起一圈红痕,白腻无暇的肌肤好像精致的琉璃娃娃,一碰即碎。霍川眸色渐深,里头困着一头汹涌猛兽,如今终于破闸而出,重见天日。 惹恼了他,谁都没有好下场。六王目下虽在牢狱中关着,圣人正在气头上,但卫皇后疼爱他,已经为他求情好几次。用不了多久圣人平静下来,查清事情缘由,便会放六王出来……但四王决不允许此事发生。 霍川眯起双眸,狠戾一闪而过。 大抵是他身上的气息太可怕,宋瑜水眸凝起薄薄一层雾气,她勉力睁着潋滟大眼,近乎倔强地将他看着。手腕传来难以言喻的疼痛,她拼命挣了两下,未能如愿挣脱,反而被掌握得更紧,白皙玉肌泛上青紫淤痕,煞为凄惨。 “三妹,你应当知道,我不喜欢你跟任何男人有联系……”霍川阴气沉沉地开口,腾出一手钳住她精致的下颔,抬起她白玉小脸,逐字逐句地在她面前警告。 然 而话音才落,动作便蓦然一僵。掉落在他手背上的液体滚烫灼热,像是滴在心尖儿上的油蜡,一滴接着一滴,簌簌不绝。霍川抬眸凝视宋瑜泪水盈盈的小脸,晶莹水 珠不住地从她眼角溢出,她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本就虚弱苍白的娇颜,如今哭得不声不响,更显得楚楚可怜,不堪一击。 霍川呼吸一窒,心如刀绞,意欲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泪水模糊了视线,面前朦胧氤氲,雾气缭绕挡住了霍川那张讨厌的脸。宋瑜长睫颤了颤,眨下的泪珠顺着精致面颊滑落,她又细又软道:“我的手好疼……” 旋即,霍川松开手中柔若无骨的玉腕,只见上面印了一圈触目惊心的淤痕,衬着别处细致娇嫩的皮肤,模样可怖。他瞳孔一缩,拇指细细的婆娑被他握疼的地方,分明心头积郁着一团浊气,却又柔软得一塌糊涂。 宋瑜颤着小手往回缩,明显是在躲避他。她瘪瘪嘴委屈兮兮地开口:“我讨厌你。” 霍川身形僵住,方才翻腾的怒火早已被她的泪水浇熄,樱红娇嫩的唇瓣吐出软绵绵的控诉,一下子将他推得老远。 宋瑜声音哽咽,说话带着囔囔鼻音,她垂下纤长睫羽,“我跟六王没有联系,更不知道那个扳指从何而来。我同他只在建安侯府见过一面……”想到杨勤那番狂言浪语,她心思复杂,“只说了几句话,此后一直没有联系。” 她低头说话,看也不看霍川。说完便躲进被子里,蒙住小脑袋,露出头顶乌压压绸缎似的长发,不再搭理人。 两天来她头一回愿意跟他说话,却是被他逼得无可奈何。若是此时霍川轻易罢休,短期内她必定不会原谅他,更别想让他亲近。 将那枚翡翠扳指扫落,霍川偏头支开室内丫鬟,上床掀开被褥,将宋瑜纤细娇躯揽入怀中,贴着她鬓发哑声:“我弄疼你了?” 宋瑜咬着下唇,睫毛一抖,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耳边是霍川灼热的呼吸,偏偏是在她最敏感的左耳,呼吸吐纳之间,她半边身子无力地酥软,卧在他怀中任他予取予求。奈何宋瑜不说话,霍川的行为便更加放肆,非要逼她面对着他,“这些天你生我的气,如今可是气消了?” 不问还好,一问宋瑜便益发觉得委屈,鼻头染上酸意。对身后的人有多怨恨,此刻就有多难过,她试图掰开他铁钳般紧紧箍劳的双臂,“你放开我……” 语 气里不无厌恶烦闷,霍川眉头深蹙,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深深凝睇她朦胧泪眼,俯身吻噬她的粉唇。宋瑜偏头避开,盈满目眶的晶莹水珠再次夺眶,一滴滴融入鬓发 之中,濡湿了身下床单。她脸颊带着未干的湿意,无声哭泣的模样教人看了心碎,霍川只觉心头仿似被人牢牢地攒着,疼痛苦闷。 霍川撑在她身侧,抬手为她仔细拭去眼角泪珠,不断涌出的泪水被他不厌其烦地抹去,末了叹息般在她湿漉漉的双眸印下一吻,动作轻柔,宛如对待稀世珍宝,这是他的最珍贵的宝贝。他害得她伤心,他愿意耐心地哄她疼她,甘之若饴。 * 起初只是绵软饮泣,渐次心头的委屈伤心膨胀,泛滥的情绪再也抑制不住。宋瑜环住他脖颈放声哭泣,泪水不断流入他的颈窝,渗入他的骨血之中,缓缓汇入心扉。 霍川抱住她消瘦玲珑的身段,一遍又一遍地诱哄她,再哭下去他的心就要碎了。走时还圆润有致的身体,如今只剩下那么小一点,都是因为他的疏忽,才导致她受到伤害。 积攒了那么久的悲伤怨怼,哪是一时半刻能消弭的,宋瑜埋首在他胸口不断地说“我讨厌你”,缠缠绵绵,萦绕不断。分明是嗔怪的话,却让霍川陡升一种错觉,哪怕她就这样说一辈子,只要软绵绵地在他怀中撒娇,未尝不可。 霍川吻在她小巧的鼻尖,叹息般轻喟一声:“我错了。” 不该走了小半年,一封家书都没有留给她。不该言而无信,两个月期至却没有回来。不该将她放在这处侯府之中,让她受伤心碎。不该对她乱发脾气,不该怀疑她质问她……不该,只要是让她伤心难过的,都不应该。 渐渐哭得累了,宋瑜乖乖地缩在他怀中,垂着脑袋吸了吸鼻子,形容凄怆,模样可怜。 她提起袖子揉了揉眼睛,拭去眼里泪水,稚气得跟个赌气的孩子。一双潋滟大眼哭得红肿,跟个小兔子一般,偏偏这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霍川,旋即不由分说地盖住他的双眼:“你不要看我,我不喜欢你看着我。” 说是不喜欢,其实不习惯罢了……那双眼里盛载了太多柔情宠溺,仿佛要将她融化其中。宋瑜一时之间难以接受,灼热露骨的视线看得她浑身不自在,好像整个人都赤身*地站在他面前……看得心头慌乱,没法好好同他说话。 宋瑜低下头去,抿唇缓缓道出事实:“你的眼睛治好了……” 霍川任由她捂着双目,闻言轻扬起唇角,低嗯一声。 以前他目不视物,宋瑜在他跟前做什么表情都无所谓,反正他也看不见。然而目下不同了,他能清楚地看到她的一举一动,她的娇怯羞赧,梨花带雨。她漂亮的不可思议的时刻,只能在他面前绽放。 霍川对她解释:“回来途中遇见四处游医的田老郎中,他为我查看了眼睛,重新诊治一个月,效果奇佳。刚复明的那几日,因不能长久视物,是以路上又耽搁了几日……”他等不及眼睛完全好,便长途跋涉地回到永安城,只为早早见到她。 霍川拿下盖住双目的纤手,幽幽黑眸定定地看着她,从眉心到下颔,将她的模样刻入骨髓。 “我的三妹一点也不丑。” ☆、第91章 结局章 旭日东升,屋外艳阳高照,春风和煦吹拂柳枝,飘摇柳絮从槛窗飘入室内,染就一室温柔。 霍川垂眸专注地看着怀里姑娘,她睡意正酣,娇嫩的脸蛋近在咫尺,被阳光一照近乎透明。禁不住低头轻咬一口,意犹未尽地舔吻,大清早便扰得她不能安宁。如若不是她目下气虚体弱,霍川定然不会轻易放过她,半年未见,他有多想她,只有自己知道。 昨 晚宋瑜哭得厉害,哄了许久才渐渐止住哭泣,趴在他胸口小声哽咽,发出小动物一般呜呜咽咽的声音。目下她双眼浮起红肿,瞧着颇有几分滑稽,霍川将她一张小脸 吻了个遍,最后停在她紧阖的眼睑上。她长而翘的睫毛微微一颤,只觉得脸上湿润温热,不舒服地颦起黛眉,缓缓睁开双目。 面前是霍川带笑的俊颜,宋瑜终于知道方才一直在脸上作祟的是什么……这人好变态,她脸上都是他的……宋瑜俏脸泛起潮红,抬手嫌恶地擦了擦脸颊,将霍川推开一些距离,“走开啦。” 可惜声音太娇太软,听着反而像是撒娇,让霍川浑身从头酥到脚。他衔住宋瑜樱唇亲吻一通,直到将她吻得气息不顺,娇声抗拒,这才恋恋不舍地将人松开。 内室传来暧昧声响,本欲进屋伺候的丫鬟全都停在外头,面面相觑,脸色通红。里头的声音,饶是她们不经事,也应当知道是怎么回事。 宋瑜苍白的小脸染上薄薄一层霞红,她偏头避开霍川亲吻,不大愿意让他轻易糊弄过去,“你说了两个月就回来的,为何迟了这么久?” 滚烫的吻落在粉颈,霍川环住她娇软身躯,贴着她耳畔低声解释。将一路上行踪细细说与她听,向她解释为何迟归,为何不写书信,甚至连胸口受伤都没有隐瞒。闻言宋瑜面上闪过担忧,小手贴着他心口位置,轻声询问:“这里吗?” 霍川覆上她纤纤柔荑,言简意赅地将当时场景描述一番。如今疼痛褪去,只留下一道浅色疤痕,他凝睇宋瑜泪眼朦胧的小脸,“早已经不疼了,不必害怕。” 他将她当成了脆弱的菟丝花,其实她哪里害怕,只是替他心疼。这么深的伤口,他轻描淡写几句话掠过去了,可是宋瑜知道,当时情况必定十分险恶。那处伤口距离心脏很近,稍微偏差便能要了他的命,他竟然还不以为意,这让宋瑜有些生气。 她恨恨地在伤口处推了一把,连带着积攒下来的怨气和怒意,“你以后若再这样,我便一辈子都不理你。” 霍川蹙眉,佯装一副痛极模样,将她的小拳头牢牢固定在心口,“这怎么行?” 宋瑜本欲再开口,大抵是胸口积着一口闷气,她忽地觉得头脑发晕,身子绵软无力倾倒,险些撞在床头楠木上。霍川心下一惊,眼疾手快地将她稳稳捞住,便见她唇色发白,眉心拧起,低声短促地喘息。 * 郎中来瞧过,道她只是一时急火攻心,加上身子虚弱,按照日前开的药方好好调养便是,并无大碍。霍川这才放下心来,将她小手纳入掌心,爱怜地不断揉捏婆娑。 宋瑜蜷缩在锦被中,倦怠地垂着眼睑,水眸半开半阖,长睫毛像两把小刷子一颤一颤,挠在霍川心头,教他心碎酥软。霍川不敢再动她,只在她耳边不住地说:“再过几日,等你身子稳定一些,我们便回去陇州。” 一直黯淡无光的眸子终于有了神彩,宋瑜慢悠悠地转动乌瞳,不敢置信地问:“真的吗?” 霍川颔首,这回一定说到做到,再也不会让她苦苦等候。“此事我已经同四王提过,他已然同意。届时世子之位会落在大嫂的孩子头上,永安庐阳侯府,同我们再无关系。” 宋瑜露出喜悦神色,旋即换做担心,“可是……有那么容易吗?陆氏……她现在如何?” 这是几天来宋瑜刻意回避的话题,她知道霍川对其出手了,也知道陆氏现在下场不好过。可是她一点也不想插手阻止,这是她仅有的半点私心。宋瑜怨恨陆氏,事到如今,全是她一人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霍川眉宇之间升起煞气,周身有如裹上一层冰霜,“当年她对我母亲所作所为,如今我便悉数还给她。” 陆氏居住在侯府一间偏僻院落,对外声称修身养性,实则迫于无奈。再加上进来她神智有些不清醒,将前去探看的丫鬟一个个打了出来,口中喃喃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庐阳侯去看过几回,见她模样疯癫,摇摇头便离去了,任由她胡闹。 尽管消息封锁的严实,但仍然有风声传出府外,道是庐阳侯夫人心中装着亏心事,被一个断手断脚的丫鬟吓疯了。一传十,十传百,几乎永安城上下都知道此事,连圣人都有所耳闻。 庐阳侯没办法,便将她锁在别院中,没有吩咐不得放出来。原本好好的人,不到半个月便转换了副模样,同先前天壤之别,不得不引人唏嘘。 非但如此,夜半时分时常有凄厉呼声从别院传来,先是厉声哭喊,渐次转为哀婉泣声,听得人毛骨悚然,一整夜都没得安宁。起初庐阳侯为她请郎中诊治过几次,谁知白天稍有好转,夜间便又恢复疯癫模样,久而久之便放弃为她医治,指派个丫鬟在跟前伺候,任其自生自灭。 宋瑜听后不语,天道循环,她一点也不为陆氏同情。 几 乎阖府都认为陆氏没救了,只有一人不愿接受此事。霍菁菁天大早便来忘机庭,不由分说地跪在宋瑜跟前,泣不成声,“阿瑜,我知道阿母做了许多过分的事情…… 但是求求你,能不能劝说二兄就此收手……阿母这些天来遭受的,已经足以偿还她的罪孽……二兄若是心中仍旧有恨,我愿意替阿母承受一切……” 宋瑜被她举措吓了一跳,连忙将她扶起来,奈何她固执地跪在远处,泪眼汪汪地觑着宋瑜,“我求求你,阿瑜……求求二兄……”她说话语无伦次,但那副伤心欲绝的模样怎么都伪装不了。 宋 瑜虽隐约猜到陆氏今日情况跟霍川有关,但从未往深处想过,如今被霍菁菁一语道破,反而慢慢地镇定下来。她跽身在霍菁菁跟前,提起绢帕为她拭去脸上泪水, “可是菁菁,是她将我害得小产。”她顿了顿,“我和团团,差一点就从这世上消失了。非但如此,她还逼死了霍川的生母……” 霍菁菁无声凝噎,她在宋瑜跟前哭成了泪人儿,“对不起……阿瑜,对不起,对不起……”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唯有一遍遍地道歉,为陆氏所作所为道歉。 对不起,明知她过分,还要来你面前求情。 对不起,可她是我的阿母。 * 待送走霍菁菁,宋瑜独坐床榻思量许久,连身旁有人走近都未曾发觉。 经过这阵子的调养,她的身体比前一阵好了许久,能够下床略作走动。但因才生过孩子,不能到院内活动,依然被困在室内这一方天地。霍川不允许她迈出房门一步,甚至吩咐底下丫鬟牢牢地看紧她,以至于她足足半个月没有踏出房门,着实被闷坏了。 霍川从身后环住她的身子,在纤腰处揉捏了把,满意地勾起唇角。总算养回来一些肉,抱着不再硌手,这让他很有成就感。 见她蔫蔫地耷拉着脑袋,霍川还当她憋闷无趣,呵气在她耳鬓,“三妹再忍一忍,旁人坐月子都得一个月,不让你出去,是为你好。否则早早年老色衰,落下病根,届时受苦受累的还是你。” 这些道理她何尝不懂,但是宋瑜苦闷的不是这个,而是霍菁菁的那番话。她翻身回抱住霍川,将霍菁菁今日来的目的一五一十告诉他,说完埋首在他胸口瓮声瓮气,“你若是无法原谅她,我不会阻止你的。” 霍川许久未动,只是将她环的愈发的紧,埋首在她浓密乌发中,汲取她身上芬芳气息。 他未置一词,宋瑜以为他没听进去,直到过几日霍菁菁来找她,哭着不住对她道谢。宋瑜这才知晓,长长松出一口气来。 * 圣人崩殂,举国悲痛欲绝。四王御极,天下大赦。一夕之间天下易主,朝中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汹涌。 这些宋瑜都不会知道,她只着眼于面前视物。当圣人旨意宣读完毕,虽早有心理准备,但仍旧心思惘惘。霍川解甲归田,霍钟继承世子爵位,不只是她,陈琴音更为震惊。她手中牵着初学会走路的孩子,久久不能醒神,许久才掩唇忍不住低泣。 这边尚未平静,那边忽地有仆从惊慌失措地通报:“夫人、夫人自缢了!” 闻言众人皆一惊,霍菁菁最先反应过来,踉踉跄跄地跟着下人往别院赶去。在看到面前人影时,忍不住扑倒在陆氏身上悲声恸哭,不住地唤她阿母。可惜发现得晚了,人早已没了气息,无力回天。 霍川伸手掩在宋瑜眼前,“别看。” 宋瑜身形微微发颤,许久才抖着声音轻嗯一声。 耳边是霍菁菁嚎啕哭声,她同霍川一并退出屋外,抬头觑一眼头顶苍穹。晴朗碧空,万里无云,春风拂面,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 * 好不容易挨过一个月,宋瑜总算能到外头走动,也如愿以偿地将团团接到忘机庭居住。 母子俩没能好好相处,宋瑜自然要好好同他亲昵一番。好在小家伙对她不陌生,意外地亲近她,每回看到她便咧开嘴笑,可爱的小脸绽出笑意,别提多讨人喜欢。偏偏他不喜欢霍川,每回霍川一靠近便忍不住哭,哭得霍川脸黑如锅底。 这是他的儿子,霍川曾试着面目祥和地逗弄他,怎知才翘起嘴角,团团便闭上眼睛哇地哭出声来。 宋瑜戚戚焉后退了些,眼里分明写着“你别靠近我儿子”。 霍川忽觉头疼得很,夜里不止一次地缠着宋瑜,贴着她耳鬓厮磨,将她折磨得连连求饶。 他哑声恳求:“三妹,再给我生个闺女……” 最好软软的,娇娇的,同宋瑜一样。一个儿子不够,最好再多生几个,他会将小家伙教养成人中龙凤,铁骨铮铮,学会保护他的阿母。 宋瑜哽咽出声:“这又不是我的决定的……” 霍川哑声低笑,“没关系,我们回去陇州,有很多时间。” 最 近他已经着手回陇州的事情,永安城再无留恋的地方,他只想同她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彼时在陇州城外看中的那块地方已经签下地契,院落正在筹备修建中,不久 他们就能住进去。那里有绵延起伏的山脉,一望无际的草地,春天花圃开出娇艳欲滴的花朵,呼吸之间全是馥馥芳香。 霍川深嗅宋瑜颈间香味,将她揽得更紧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小伙伴的地雷嘿嘿~抱住明明妈,抱住夏歌么么哒~ 夏歌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1-29 10:32:58 明明妈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1-29 10:29:53 完结啦~\(≧▽≦)/~ 感谢一直陪伴我走下来的小天使们,感谢你们~~ 最后一章了都出来冒个泡吧,为了表示感谢,每个留言都送一个红包o(*////▽////*)o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对阿月说~从来没有收到过长评,不知道有没有姑娘愿意给阿月写长评~ 番外会写串串小鱼在陇州的日子,还有生闺女的事情~ 还有谢昌霍菁菁六王的番外,这么一想番外好多啊……_(:з」∠)_没关系我都慢慢写,尽量满足都能写完~ ☆﹀╮========================================================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