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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是哪个旗的?” 少女温和地道:“我是镶蓝旗的。姐姐也是镶蓝旗出身的吧,我们的父辈应该在同一营。” 禁军参领之间,亲眷走得总是很密。多年前娘还在世的时候,和一户姓乌雅的人家关系极好,她还记得那时乌雅大娘身边那个柔婉如水的女子。 景宁仔细瞧着她,半晌,才恍然,“难怪觉得面熟,原来是苏家的妹妹!” 同年进宫已属不易,被分到一个屋子更是难得,相较于其他人,她们之间便互相多了一分怜惜。 “一个月后储秀宫来选人,或许会把我选上,到时候伺候皇后娘娘,攀龙附凤,做个女官也说不定!”那边,一个清秀可爱的女子坐在石桌旁,扬着脸,得意洋洋地看着身旁几个相熟的姐妹。 她是正白旗出身,内务府上三旗的人,所属皇室家奴,比起她们这些下五旗出身的包衣,又高出了一些身份。 “是啊,姐姐就好了,不像我们,只能分派到东西六宫。命好的,跟着主子富贵发达,命不好的,搞不好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旁边女子满脸的羡慕。 映坠耳尖,听罢,不由问道:“宁姐姐,她们说的都是真的么?” 变数 景宁点点头,“她们是上三旗来的,调教之后,就会被派去伺候皇上,皇后或者是贵妃娘娘,身份比寻常宫人高着一等。” “那我们呢?” “我们若是可以顺利通过尚仪局的教习,或许会被遣去伺候贵人或是答应、常在。但是有一些,还是要去做杂役的。”后宫规制严格,各宫伺候的宫人数又有限,总有人会被筛下。 “那我可要好好学了,”映坠偏着头,一双大大眼睛里闪烁着期盼,“希望到时候可以争取伺候贵人,到时候,总有升迁机会的。” 景宁淡淡一笑,没有接话。其实分到哪里不一样呢?做奴婢的,身贱命薄,况且他们还是下五旗出身。若是能够分得低等些,未必不是件好事。 康熙十一年的腊月,钟粹宫的嬷嬷开始教授她们宫中规矩。 大到各宫妃嫔等级区分,不同位别如何对待;小到行走,见礼,甚至是吃饭,睡觉。这期间顽劣不堪或是教习不善的女子,便要驱逐到浣衣局那样杂役的地方,永不任用。 虽然教导严厉苛刻,但是一个月的时间很好挨过,景宁天生谨小慎微,入宫以来越发恪守本分,这令尚仪局的嬷嬷很是欣赏,偶尔对映坠的小小维护,也不会太过责罚。 等到第二年的正月,内务府的人开始为上元节筹备相关事宜。 正月六日的这一天,是她们最后被教习的日子,明天,皇后娘娘便要派人来最后的查核,同来的五十六个姐妹,如今只留下来了三十个,倘若通不过最后的核查,还是会被打回原籍。 夜凉如水,孤灯漫漫,想必,今晚没有人会睡得着。 “天一亮,储秀宫的姑姑就要来选人,说不定,我们也能被派去伺候身份高的主子呢……姐姐说是不是?”深夜的钟粹宫格外寂静幽深,跳跃的烛火下,映坠攀着景宁的胳膊,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里闪烁如星。 景宁轻轻扯了扯她的头发,笑着反问:“那映坠说呢?” 撅着嘴,她摇了摇头,“要我说,或许有希望吧,但一定轮不上我……好些人都暗中使了银子,我家里穷,根本拿不出什么钱的。” 景宁微怔,才十一二岁的年纪,还不懂得后宫阴森、人心可怖到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如何走偏门,幽幽宫门深几许,想来不消几年,她必将前途无量吧。 “船到桥头自然直,去睡吧,明日还需早起。”景宁吹灭了蜡烛,拉着映坠走向床榻。 被褥都是新换的,不是锦缎,是最普通的粗布,既不轻便也不舒服,只是勉强可以御寒。她帮她盖好被子,然后轻轻放下帘帐。 她们这样的宫女,即便在睡觉时也不能马虎——不可呓语,不可有鼾声,更不能仰面朝天,必须侧着身子。这些都是规矩。 清冷的月光顺着窗棂射进来,屋内屋外,一片的凉薄。 明日便是最后的征选,若是不能顺利通过,便要去当杂役,睡通铺。像她们这些包衣出身的女子,虽不精贵,却也从小娇宠,若是去做杂役,她们中的多半,恐怕都不会挨过明年。 贵人福兮 《周礼》规定:天子立一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一共是一百二十一人。 按照大清的后宫定制,尊皇帝的祖母为太皇太后;母亲为皇太后;太皇太后、皇太后住慈宁宫,太妃、太嫔随住; 皇后坐镇中宫,主持后宫事务;皇后下设皇贵妃一人、贵妃二人、妃四人、嫔六人,分住东西六宫; 嫔以下设贵人、常在、答应,无定数,随皇贵妃分住东西六宫。 皇帝大婚之前,需选八位比皇帝大的宫女,供皇帝进御,即献身皇帝。八位宫女都有名分,授以宫中四个女官的职衔:司账、司寝、司仪、司门。 据说,今日随储秀宫的姑姑同来的,是四位新封的贵人,其中有二,都是先前极为恩赏的女官。 原本没有封嫔,是不得搬离钟粹宫的,但这四位新晋的贵人并没有与那些秀女同住,可见圣眷之丰隆。 穿戴整齐,景宁和其他二十七位八旗包衣女子站在钟粹宫二进院的后院。 后院是明间开门,黄琉璃瓦的硬山式顶,檐下饰苏式彩画,两侧皆有别致的耳房。不远处的西南角,有一座井亭。处处精巧,处处华丽,彰显着盛世的繁华。 穿过回廊,前面便是秀女住的前院,四位贵人由前院的钟翠门进入。 打头的,应该是储秀宫来的嬷嬷。 景宁低着头,只看见渐行渐近的几双花盆底儿的绣鞋。 “奴婢参见福贵人、宜贵人、景贵人、荣贵人!”早前姑姑所教早已烂熟于心,只是真正见到决定命运的主子,每个人心里都敲开了鼓。 “抬起你们的脸,让几个主子看清楚了!”入耳的,是一个极为谄媚的声音。 宫中的规矩,宫女见礼时需双手交握,扣于胸前,目光不能仰视,不能平视,需落在主子的云肩处。所以纵然姑姑让她们抬头,并不会有什么人真的以目直视。 查核过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艰涩,储秀宫的嬷嬷只看过几遍,便将上三旗的那几个女子挑了出来,剩下的,挑挑拣拣,也分配得极快。 原本,来钟粹宫的目的也不在此,况且人选都是事先拟好的。除了出身清白,模样适中即可,这样留下的,反而是容貌中等的女子,模样姣好的,除了景宁,统统不在备选之列。 当看到映坠眼中哀怨的泪,景宁才回过神来。 为何挑了她?为何这个福贵人不选旁人,单单挑中了她? 福贵人董鄂氏福兮住在西六宫之一,飒坤宫的延洪殿,同住的还有宜贵人郭络罗氏桑榆,在西侧的元和殿。 宜贵人是镶黄旗出身,论门第远比正白旗出身的福贵人高着一等,但为人和善,即便对待景宁这样的奴婢,也是极好的。 在延洪殿伺候了几日,景宁会不时地跑去浣衣局看望映坠。 与初来时的明媚可人相比,她明显的瘦多了,也憔悴多了。连日不停地活计让她本就粗糙的手磨出了水泡,身上是粗布的衣裳,凌乱的发丝还黏着汗水。 望着木盆中堆积如山的衣服,她有时会忍不住痴痴地发呆。 “不会太久的,等映坠长大些,就会离开这里。”她一直记得宁姐姐宽慰她的话。 可她不知道,长大,究竟是多大,等待,又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准备 康熙十二年正月十五,是上元节。 庆祝的宫宴将在太和殿举办,届时朝中大臣和内命妇皆要出席。除了太皇太后和皇后,后宫各妃嫔也可以参与。 每年的这个时候,紫禁城内都会设鳌山灯,内务府总要预先在前一年的秋天就收养蟋蟀,点灯后放入灯中。一面赏灯一面听虫声,颇具巧思。 站在福贵人的身后,景宁一下一下地为她打理头发。 梳得一丝不苟的鬓角,再带上青素缎面的旗头,缎面上绣的是云雀金菊的图案,镶了五颗碎玉,正中插着一朵紫红色芍药,左肩一侧还垂着长长的珠玉缨穗。这是照着贵人的身份装饰的,料想今日皇后头上那朵,该是朵艳丽雍容的牡丹。 拉开精美的妆匣,里面璀璨流光的各色首饰让人目不暇接。后妃的发簪有季节性,冬春两季佩戴金簪,等到立夏,才需换下金簪戴玉簪。而今日的场合,却不适合戴金簪。 宫中虽无规定,但后宫各妃嫔佩戴之物都不能过于艳丽,否则夺了皇后的光彩,便是大大的不敬。金簪耀目,却也容易抢了其他妃嫔的风头。主子们或许期望夺目,但是做奴婢的,总要为主子多尽心思,能避免的麻烦还是该注意。 左看右看,挑的是那支点翠嵌珍珠岁寒三友头花,簪子是景泰蓝的,上镶七颗圆润的珍珠,简单却不失雅致。簪头顶端垂下几排珠穗的流苏,随人行动,摇曳不停。耳间穿了一对珍珠耳铛,手腕是十八颗翠珠串成的手串。 取出几日前就熨帖平整的朝服,景宁伺候福贵人着装,黑领金色团花纹的褐色袍,外加浅绿色镶黑边金绣纹的大褂,四方四合鲤鱼纹的云肩,领口和袖口都抿着貂缘,锦棉的材质,极为保暖御寒。 贵人福兮坐在铜镜前,仔细端详,然后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景宁,“今晚每个人都会挖空了心思要抢风头,你为何反而将我装扮如斯——” 景宁欠了欠身子,“宫宴之上,帝后驾临,主子天生丽质,本已光彩夺目,若是再配上朱钗环佩,未免令其他妃嫔失了颜色。” 董福兮虽是新晋的贵人,但好歹在后宫浸润多年,自然了解其中的厉害缘由,却没想到一个丫鬟不单将话说得滴水不漏,还有如此细腻的巧思,不由对景宁多了一分激赏。 “难怪父亲向我大力推举了你,果然通透。” “承蒙主子夸奖,奴婢受之有愧。”景宁卑微地谢恩,心里却是百转千回。竟是这个原因,难怪任她百般猜度,也没有想到。 可她一介包衣之女,无权无势,缘何会令御史大人垂青? 觐见 宫宴开始前,各宫妃嫔皆要去慈宁宫拜见太皇太后,然后在皇后的带领下,方可进入太和殿。 黄昏时候的天气格外寒冷,呵出的气都化作了白雾。 红泥软轿顺着宫墙小路,绕过乾清门,往北便是慈宁宫。 景宁随行左右。 一直以来,紫禁城高高的院墙内都有一个传奇一样的人,便是住在慈宁宫内的太皇太后。这个出身蒙古科尔沁部的女子,历经三朝,参与了一场又一场的宫廷斗争,有着最卓越的政治才华,是大清朝举足轻重的人物。 慈宁宫门前有一东西向狭长的广场,两端分别是永康左门、永康右门,南侧为长信门。慈宁门位北,内有高台甬道与正殿相通。院内东西两侧为廊庑,折向南与慈宁门相接,北向直抵后寝殿之东西耳房。 正殿慈宁宫居中,前后出廊,黄琉璃瓦重檐歇山顶。面阔七间,当中五间各开四扇双交四椀菱花槅扇门。殿前出月台,正面出三阶,左右各出一阶,台上陈鎏金铜香炉四座。东西两山设卡墙,各开垂花门。 早有太监去通报,景宁扶着福贵人走下轿子,刚好看见一同停在殿前的三坐软轿。 四位贵人之间互相见了礼,便在苏嬷嬷的带领走进慈宁宫。 宫殿四周都放置铜鼎,里面噼里啪啦地烧着碳,热气蒸腾,丝毫没有了外面的寒意。 “贱妾给太皇太后,皇后,贵妃娘娘请安!” “都起客吧,自家人见面无须多礼。”温暖慈和的声音自前方传来,让地上跪着的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景宁扶着福贵人到坐到席间,自己则站在她身后,低眉垂目,连大气都不敢喘。 寒暄了几句,太皇太后便将目光转到几位新晋贵人的身上,顿了顿,笑道:“今日福贵人的妆容很别致,衣着也十分得体。” 董福兮赶忙起身,谦卑地谢恩,“贱妾惭愧,太皇太后谬赞了!” 皇后和其他几位贵妃也顺着太皇太后的目光看来,不由附和地啧啧称赞。皇后赫舍里芳仪原是个姿色平庸的女子,玄色的朝冠朝袍,胸前戴着十八颗大东珠串成的朝珠,显得格外的雍容华贵。 据说,她最讨厌那些过分冶艳的女人。后宫中除了那些出身高贵的娘娘,其他皆姿色微薄,少数几个容貌清丽的姬人不是被驱逐,就是为她所厌恶。今日四位贵人觐见,她的脸色却是淡淡,看不出任何喜怒。 皇后的下垂首坐着皇贵妃钮祜禄东珠,辅政大臣一等功遏必隆的女儿,年岁不大却深得太皇太后恩赏,所以相对其妃嫔总是自在些,“看来还是董鄂家的妹妹好眼光,挑了个心灵手巧的侍婢,就连本宫瞧着,也是好生喜欢!” 福贵人喜上眉梢,忙朝着身畔递去一个眼色,“还不赶快去谢恩,贵妃娘娘金口称赞,可是你天大的福气。” 景宁垂首,急忙走到殿中央叩首拜谢。 “奴婢多谢皇贵妃赞赏,奴婢慌恐。” 半天,上头无话,她不敢动,亦不敢抬头,攥紧的手心里,早已潮湿一片。 虚惊 倏尔,头顶上传来一个清丽婉转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的话,奴婢姓乌雅,贱名景宁。”她轻声细气,越发卑微。 “乌雅?景宁,倒是个好听的名字,皇祖母,东珠想要了她,可好?”钮祜禄?东珠拉着太皇太后的胳膊撒娇。 不等太皇太后说话,董福兮就早一步开了口,“若是皇贵妃喜欢,便带了去,能伺候皇贵妃,是这贱婢天大的福气!” 她想要讨好钮祜禄贵妃,可话刚一出口,自己就先哽住了。 沉默,寂静。 慈宁宫内静得连针掉下的声音都能听见。 半天,皇后赫舍里芳仪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贵人董福兮,慢条斯理地道:“本来,东珠妹妹喜欢,讨个人也是无妨的,但是根据定制,下五旗的包衣不得伺候贵妃,董鄂妹妹身为贵人,不会不知道这点吧……” 景宁肩膀一震,心猛地抽紧,皇后这是在苛责福贵人罔顾宫规。 “妾,知罪……还请皇后娘娘责罚……”董福兮慌忙地跪倒地上。 “各宫奴婢的分派调遣,向来都是储秀宫的事,是皇后娘娘说了算,董鄂妹妹这般明目张胆的邀功,未免太不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了。”柔婉的声音,却说着最严苛的话,同样一身锦绣宫装的荣贵人坐在一旁,尖细的手指轻抚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冷眼旁观,满目的凉薄。 这是镶黄旗出身的贵人马佳氏芸珍,早了董福兮三年入宫。所谓母凭子贵,此番身怀龙裔,更是身价倍增,后宫这两天还在传,说她就快晋封为贵嫔了。 董福兮的肩膀微颤,却强打着笑脸,“荣姐姐教训得是……妾进宫不久,回去之后定当熟识宫中规矩。还望太皇太后,皇后娘娘责罚。” 太皇太后有些倦了,索性得过且过,摆了摆手,“福贵人起来吧,年纪轻轻的就入了宫,亦是不易,以后多上心就是了。” 钮祜禄东珠尤不死心,哀怨地央求,太皇太后无奈,只得瞪了瞪眼睛,微微嗔怪,“众妃嫔都在,不得胡闹!”然后冲着地上的景宁道,“你也起身吧,贵妃小孩子心性,喜怒随心,以后你就多去承乾宫走动走动,想来福贵人也不会有什么怪罪。” 此刻,董福兮的冷汗已经下来了,听见点到自己,忙不迭地点头。 皇后赫舍里芳仪捻起修长的手指,端起几案上的茶杯,撇沫,“太皇太后说的是,既然东珠妹妹喜欢,偶尔破破例也不算什么。不过,本宫倒是要感谢福贵人,虽是疏忽了,但也算是给几个新晋的贵人做了提点。” 说罢,她弯起凤眸,笑着瞥了一眼下垂首那几个人。目光所到之处,无不噤若寒蝉,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 探望 宫宴之后,是御花园赏灯。 月能彻夜春光满,人似探花马未停。此刻的御花园中人影翩跹,灯火闪耀,到处是热闹喜庆的气氛。原本繁花锦绣之处此刻装饰着造型各异的冰雕,大块的冰被精细地雕刻成了花鸟鱼虫或是建筑的式样,灯火之中,越发的晶莹剔透,玲珑可爱。 夜里寒凉,贵人董福兮方才又受了惊吓,此刻忐忑不安,十分惶惑。景宁体贴地将貂裘大氅披到她的身上,将她带到不甚醒目的地方。 “夜里风凉,主子喝口热茶去去寒吧!” 精致的瓷杯,镶着鲤鱼碧荷的纹路,虽不名贵,但里面盛着冒着热气的香茗,在寒风之中格外受用。董福兮结过来轻轻抿了一口,暖意入口,化成了一句叹慰,“后宫之地果然是险象环生,令人防不胜防,今日真是好险。” “主子,奴婢万死。”景宁“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在后宫,贵妃可以骄纵,皇后可以跋扈,但贵人却不可以越矩。若不是今日的妆容,钮祜禄皇贵妃也不会注意到她这个小小的奴婢。原本皇后就对几位新晋贵人不满,这下抓住了把柄,恐怕福贵人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董福兮摇头,微微叹息,“你何罪之有呢,人是我挑的,首饰穿戴也是我默许的,要说有错,也是我错入了帝王家,合该有此一劫。” 景宁叩首,尔后,面容惭愧地起身。 虽说妃嫔之间的争斗总是捕风捉影,但说到底,她总觉得是自己害了福贵人。 远处,焰火辉煌,各色的花炮将紫禁城的夜空装饰得异常灿烂。此刻太和殿门前早已舞起了龙灯,双龙偃仰翻转,朝着前面巨大的龙珠蜿蜒而去,都想要夺个好彩头。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今夜的紫禁城,不眠。 第二日,景宁早起,陪着福贵人去慈宁宫和坤宁宫请安之后,便请了假,去了浣衣局。 昨日有惊无险,虽然引头在她,却因着后来的劝慰,福贵人略感宽心,主仆二人的关系因此更近了一层。景宁这才忙里偷闲,拿了些吃食,去看映坠。 看管浣衣局的,是个年长的嬷嬷,姓李,宫女们都管她叫李姑姑。 拿着分量不轻的红包,景宁轻轻地塞到了李嬷嬷的袖子里。 “映坠年幼,有什么不懂事的,李姑姑尽管教训。但还望李姑姑看在奴婢这小小的薄面上,多一些怜惜。” 李嬷嬷忙不迭地接过红包,脸上露出一丝谄媚的笑。 “宁姑娘这话怎么说的,姑娘吩咐,老奴自当尽心!” 宫里的人,眼睛都是长在鼻子尖上,嗅到哪宫的主子得宠,就连着伺候的人一块巴结。景宁是新晋贵人的近身侍婢,打狗尚且还要看主人,李嬷嬷对待她自然不同于手下那些宫人。 臂弯里提着食盒,景宁的手中还操着一个精致小巧的暖炉,镂空鎏金,装在红泥的套子里,温热暖手,徐徐地蒸腾出白雾。 数九寒天,这样的东西,最是保暖。这是昨日钮祜禄皇贵妃赏的。 她为何对自己这般恩赏,景宁不知。但她明白,如此恩遇,对一个身份卑贱的宫女来说,恐怕是祸不是福。 破例 简陋破败的通铺上,是病了几日的映坠。 粗布的被子,还露着棉絮,被里面的人睡得昏沉沉,双目紧闭,脸颊边还挂着两道泪痕——看样子,是两三日都未曾梳洗过了。 景宁坐到床边,伸手一探,额上还是烫烫的。 “映坠,醒醒,起来喝药了!” 苏映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挣扎了半晌,坐了起来,“宁姐姐,你来了!” 景宁心疼地抚着她的脸,几日未见,又瘦了。“我给你煎了药,还带了一些点心。” “宁姐姐,我……我想回家……”她抱着景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里真的是太可怕了,没日没夜地干活,看管的嬷嬷动不动就发火,然后拿她们撒气,她现在再也不想攀高枝,只奢求能出去。 “映坠想回家,我知道的,但是现在还不行,得等到你长大。”她帮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然后取了一件外袍披在她身上。 有希望总是好的,尽管她明知进了宫,便是老死宫中的下场,但命好的,或许在二十五岁能离开,她也只能这么宽慰她。 从食盒中取出那盅煎好的汤药,细致地舀出一些,盛在瓷碗里,喂给她,“这样好不好,现在映坠乖乖地喝药,等病好些了,姐姐再给映坠想想办法。” “那我想跟着姐姐,好不好?”映坠泪眼迷蒙,满脸的哀求。 “好坠儿,你要乖,”景宁轻轻抚着她的头,无法亦无奈,“不是姐姐铁石心肠,实在是宫规难为。” 后宫早有定制,妃嫔品阶不同,伺候的宫女人数亦不同。皇后有宫女十人,皇贵妃、贵妃有宫女八人,伺候妃嫔的是六个,贵人分到四个,而品阶最低的常在和答应,也只有两到三人。如今,延洪殿已有四名宫婢,她如何再将她安排进去。 这时,景宁的目光游移到了那镂空暖炉上。 要去么?诺大的后宫,唯独承乾宫缺了一个宫婢,又偏巧其他宫女不是病就是走,如何计量,都只有一个机会。 “贵妃娘娘,奴婢斗胆,有一事相求。” 看着病恹恹的映坠,景宁别无它法,只得跑来求她。可跪在承乾宫的一刹那,她就后悔了。 但没想到,扶起她的竟是那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 精致修长的指甲,剔透晶莹,上面用金粉描着艳丽缤纷的彩绘,外面套着金玉打造的护甲,闪烁着碎金般的柔光。这是贵妃以上的等级才可享有的极致之物。 “什么事如此为难,说来听听。”钮祜禄东珠闲闲地拿起一颗水晶话梅,放入口中。 “回贵妃娘娘的话,奴婢……奴婢想恳求娘娘收一个人。” 咬咬牙,她还是说了出来。 “收一个人?”钮祜禄东珠微微抿嘴,目光中多了一些深长的意味,“那日,本宫央求皇祖母将你讨来,皇祖母不答应,本宫也是没办法的。” 景宁再次叩首,“娘娘容禀,奴婢恳请娘娘收的,是浣衣局杂役女侍苏映坠。” 难料 宫宴之后,福贵人的精神一直不济,同住永和宫的宜贵人时常来探望,几番寒暄,多是还有无伤大雅的劝慰。而后招来御医,开了一些补药,起色才逐渐好了一点。 睡过午觉,福贵人觉得没什么胃口,便吩咐不必准备晚膳,衬着天色尚早,出去散心。 踩着厚厚的积雪,景宁亦步亦趋地跟着董福兮。 她们的身后,是两名随侍的太监。 冬日的紫禁城安静而肃穆,雕栏玉砌,雪白的大理石脊梁蜿蜒,昏黄的阳光投在皇城黄碧的琉璃瓦上,碎光迷离,泛起粼粼的金色。 御花园内,亭台楼阁,嶙峋假山,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酷暑时的山水相依,树篱错落,此刻变成了原驰蜡象,山舞银蛇,千里暮云平。 “还是出来感觉好些,比闷在宫里轻松多了。”董福兮望着远处的凉亭,心随目动,不由得多了些感叹。 “风冷天凉,主子保重身子要紧。” “景宁,你来延洪殿伺候也有半月了,可有什么不习惯?”抚着雕栏,董福兮看似无心地问道。 她垂首,越发卑微。“主子宽厚仁慈,奴婢能够服侍主子,是几生修来的福气。” “宽厚?仁慈?”董福兮慢声轻笑,“你到底是初入宫门,还不懂!” 见她微怔,董福兮哼笑了一声,目光越发深远。“那日在钟粹宫,知道我为何单单挑中了你么?” “奴婢不敢揣度主子心思,奴婢只知,知遇之恩当万死以报。”她答得仔细,却不得不避开了最为关心的问题。 “你倒是很会说话。”董福兮微微一笑,“但是你可知,当初被选进延洪殿的,原本应该是个苏姓的包衣,而不是你!” 景宁整个人一颤,难以置信的抬头。 “主子……” “钟粹宫只是负责调教的地方,但是人选却是从你们进宫那一刻就内定了的,”董福兮满眼的了然,笑得冷酷,“若不是你家中托关系、使银子,百般央求,你以为我父亲如何会知道一个小小的包衣女子!” 景宁的心骤然收紧。 一个禁军参领,每年能有多少俸禄,供养几个弟妹尚且吃力,还要为了她拿出来上下打点。能让她从众宫女中脱颖而出,想来定是耗尽血汗。 爹,这又是何苦! “你能来延洪殿伺候,也算是我们主仆之间的缘分,无论过去如何,把握今后才是最重要的。景宁,你可懂?”董福兮笑得优雅从容,却丝毫不掩饰眼底的冷漠跟警告。 “主子大恩,奴婢没齿难忘!”她跪在地上,叩头谢恩。 董福兮微微点头,然后朝着她摆了摆手,“行了,你也不必跟着了,放你半日假,去看看你那个小姐妹,想来,承乾宫的风景一定比这里要美得多了!” 挥挥衣袖,她留下一句云淡风轻的话,然后转身离去。 身后的雪地里,只留下了景宁一人。 承乾宫…… 原来这么快,就知道了…… 命定的邂逅 漫无目的地顺着朱红的宫墙走,景宁也不知自己究竟走了多远。不能回延洪殿,不能去承乾宫,诺大的紫禁城,她真的不知自己该去哪儿,能去哪儿。 “你可知,当初被选进延洪殿的,原本应该是个苏姓的包衣,而不是你!” “你可知,当初被选进延洪殿的,原本应该是个苏姓的包衣,而不是你!” 福贵人的话,宛若梦魇,一字一句都扣在她的心里。 苏姓包衣,苏姓…… 与她同年入宫的备选宫女中,只有一个人,是苏姓的…… “是映坠,居然是映坠……” 景宁万万没有想到,半月来自己心安理得地呆在延洪殿,竟是抢了别人的位置换得的。 若是时间能够流转,她不知,是依旧这般顺应接受,还是将属于她的机会还回。 难道,这就是娘亲在世时与她说的,一入宫门,便身不由己。宫墙深深,那最好的位置只有一个,往上爬的路途中,不是你争便是我夺,永远都不会讲感情,不能有真心…… “你是哪个宫的宫女,在这里乱跑乱撞,坏了规矩,小心你的小命!”一个突兀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将她一下子拉回到了现实。 来不及多想,她“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奴婢该死!” 这是哪里?她在哪里? 景宁一时间心乱如麻。 方才一心想着映坠的事情,都不知道走到哪儿了,莫非是误闯了哪个宫,惊扰了主子? 想到这儿,她额上已冷汗涔涔。 “小禄子,你又在欺负人了!”脚步声由远及近,景宁不敢抬头,只看见停在身前的那双杏黄缎云尖底鞋,鞋面上还绣着精致的云纹和吉祥图章。 禁宫大内,缘何会有男子走动? 景宁狐疑地将目光投到那双鞋上,黑色缎面,绣着如意云纹,如此精致而奢华的做工,绝对是出自尚衣局的宫廷裁作之手。那么,这个人是…… 她这样想着,心里登时就凉了。 “奴婢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她忐忑惶恐,伏在地上行大礼叩首。 “看不出来,倒是很警醒,”来人轻轻地笑了,磁性的声音淡若雾霭,恍如冷月清风,在不经意间划过了心弦,“不必拘礼,起客吧!” 言语间毫无责怪,可她却越发心凉,将头垂得很低,背后,早已被冷汗打透。 “奴婢无状,惊扰了圣驾,还请皇上责罚!” “我说你这个丫头,主子让你起来你就起来,抗旨不尊,可是罪加一等!”那个突兀的声音再次不耐烦地响起,景宁这回听清楚了,应该是宫里的太监。 踟蹰间,她缓缓起身,双手交握于胸前,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让开了道路。 欺君 “你是哪个宫的,叫什么名字?”他再次开口,目光却是游离在了这红墙碧瓦之外,云淡风轻,疏淡而辽远。 “回禀皇上,奴婢……德婉,在……如意馆伺候。” 不知哪儿来的胆子,她竟然脱口而出。 “如意馆?”玄烨眯着眼睛,倏尔拉回了视线,他似笑非笑地凝着她的脸,黑眸微闪,眼底,划过了一抹莫名的异色,“是……跟在那个师傅身边伺候的?” “皇上容禀,奴婢是在査继佐,査师傅身边伺候的宫人,”仿佛生怕他不知査继佐是何人,她特地加重了语调。 既然脱口而出,便做戏做全套吧。此刻,即便“欺君”,也绝不能说出实底,否则,万一哪天传到其他嫔妃那儿,她纵有千张嘴也说不清楚。况且,届时恐怕连福贵人都不能容她了。 玄烨微微勾起唇角,笑得不置可否,“朕方从如意馆出来,怎么没有见过你?” “奴婢是新进宫的,位卑身贱,方才査师傅命奴婢去珍宝馆取东西,所以……不曾见到圣驾……” 深邃的黑眸扫过面前垂得低低的人,这般“恭敬”,他竟然都不慎看清楚她的脸,一双纤细白皙的手交握着,手心里,应该是空空如也。 取东西,那东西呢? “该不会是,你恰好忘了要取什么,特地跑回来问吧——”他唇边笑意更甚,似乎好久都不曾有这么好的心情了。 景宁微怔,脸色越发难看,只得点头,“皇上英明……” 莞尔地扯了扯唇,他的目光落在她越攥越紧的手上,俊美无俦的玉颜上,漾起了一抹玩味的笑容,半晌,慢条斯理地道:“得了,你去吧,査师傅是出了名的难伺候,若是晚了,少不得要怪罪!” 缓和的语气,三分调侃,三分戏谑,让景宁恍惚间生了错觉,她微微抬首,却在看到那明黄锦缎上的金龙纹饰时,登时僵住了。 她在做什么?不赶紧走,还在这里想什么! “奴婢告退!”仓促地行了个礼,她落荒而逃。 “喂,不是那边,是这边!”身后,传来清淡温雅的笑声。 她的脸熏红一片,急急转身,头都不抬就往回跑。路过二人身侧,竟不小心撞到了小禄子的身上,又惹得他一阵笑。 她险些摔倒,他却鬼使神差的,竟然伸手轻扶了她一把,但转瞬,就在她震惊之前收回了手。“如意馆在珍宝馆的北侧,如何连回去的路都不认得了!” “主子,她明明就是……”渐行渐远的身后,小禄子疑窦地开口,可话尚未出口,就被玄烨扫过去的清淡目光堵住了嘴巴。 肩膀处,仿佛还残留着余温。 景宁转进一处墙隅,将背靠着朱红的墙壁,抚了抚尚未平息的心房。龙涎香的的淡淡香味还在鼻息萦绕,方才的一切宛若梦境。 刚刚是在做梦么? 那是皇上,真的皇上! 景宁耳目朦胧,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方才自己的一番说辞,简直胆大包天,若在平日,想都不敢想。可在有惊无险之后,暗暗地,她又兀自懊恼,方才光顾着体统规矩,竟连皇上的样子都不曾瞧见。 恐怕,以后再也不会这样的机会了。 药 回到延洪殿,已经过了晌午。 福贵人没有回来,寝殿里只有两个随侍的宫女,碧莲和夏竹。她们二人相较于景宁,身份还低了一等,因此无论年纪,见了她都需叫一声“宁姐姐”。 交代了晚膳应准备的食材,碧莲和夏竹照旧去御膳房传话,驱散了其他伺候的太监,诺大的寝殿里只剩下了景宁一人。 打开漆木的方形食盒,里面一层一层摆着精致的糕点,都是平日里福贵人赏赐的,舍不得吃,收在一起放着,留着等到以后给映坠送去。 抚着漆盒的勾栏,景宁怔怔地发呆。 若不是今日被福贵人道破始末,她还兀自心安理得地去探望映坠,送些首饰吃食,便觉得满足。可如今,她再无颜面。 记得娘亲在世的时候,总是抱着她,一边唤着她的名字,一边告诉她,要单纯,做个善良的好女子。后来遇见映坠,她才知,不谙世事,是个多么美好的词。可既已踏入宫门,若想安身立命,就注定此生与纯良一词无缘。 她进宫短短不到半载,却见识了太多的机心。比如皇后,比如荣贵人,比如那些还未来得及斩露头角的妃嫔宫人。这些人,没有一个好相与。 表面纯良如钮祜禄皇贵妃,是城府最深的一个,她可以不动声色,便轻易挑起皇后与新晋贵人之间的嫌隙;也可以用小小恩惠,令她们主仆两人离心离德。 将深藏在枕头下的那个红布包抽出来,打开,里面包着的是个小小的瓷瓶,瓷瓶内,装了几粒红色的药丸。 这种东西,叫做“凉药”。在钟粹宫的时候,她曾经不止一次的见过。 那时,有个赵姓的包衣与守城兵丁私通,被内务府的总管李德全抓到,几次逼她喝下的,就是这种药。鲜红的血,声嘶力竭的哀号,她永远记得,那女子喝下药之后触目惊心的模样。 当日,是堕胎。 今时,却是避孕。 “这药中含了麝香,极少的红花和水银,不是毒,却足以让一个女子永远怀不上孩子。”皇贵妃在上,笑容恬静,宛若谈论着在平常不过的事。 那时,她不知所措地跪在地上,脑中,已然一片空白。 为何她会对自己百般恩赏,为何她会轻易答应她的请求,在那一刻,她幡然顿悟。 原来,她对她,早已势在必得。 “宫闱之中,跟着什么样的人,便有什么样的命,你是聪明人,千万不要站错队才好!”她说罢,优容地睨着目光,命一旁的宫人,将这描着九曲金荷鳞纹的小瓶子递给她。 宛若恩赏。 景宁知道,从她陪着福贵人走进坤宁宫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把她选中。没有退路,更加不会让她回头。 手中这些红色的药丸,只要小小的一颗,放入日常的饮食中,神不知,鬼不觉,便会让福贵人永远失去争宠的机会。 她是她的贴身侍婢,所有日常饮食,皆是经过她手。虽然已有嫌隙,但若刻意为之,依然防不胜防。所以,她是那最适合的人。 她不想害人。 但,她也想要保命。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失去了,从此,世间上所有的事情,都将与你无关。再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更应该去让人珍惜。 无论如何,她要活着;只要活着,就比死好。 再遇 这几日,福贵人定期都要喝一种补药。药汁很苦,微酸的味道中含着丝丝的腥臭,每一次进药,景宁都要准备一大碟的蜜饯,浇了上好的花蜜,给用过药的贵人服食。 汤药是福贵人家中送的,为此,她特地跑到神武门,与守城士兵好言央求,使了大把的银子,才能带入宫来。倘若此事让李公公知道,少不得要杖责。 福贵人说,这药是补身子用的。 可她没说,这药除了补身子,便是能令女子合欢之时将男子驯服。所以,这东西还有个极其隐晦的名字,“驭夫”。 世事往往如此。当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恨不能将你的肚子凿成个窟窿,可当事人却依旧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争宠,想着,一夜承恩,便身怀龙裔。因为那是足以另一个女子在后宫屹立不倒的资本,即便不再恩宠,若是诞下麟儿,一辈子便有了依靠。 可后宫佳丽如云,又有多少人能有这个命,大多,不过是事后被送上一碗汤药,然后悄无声息的,便丢了那个福气。 服侍着福贵人躺下,她轻步走出寝殿,然后,将殿外一应伺候的宫人都遣走。 用过药后,福贵人一般都要睡上一个时辰。其间若是有人惊扰,必然大发脾气。几日来,因此被责罚的宫人不在少数。 坐在冰凉的石阶上,景宁将头伏在双膝上,静静地出神。 自从那日,她再没去过承乾宫。 倒是映坠,几日未见她,便偷偷跑到延洪殿来。那个单纯的丫头,根本不知后宫人多眼杂,稍微有些动作,都是瞒不过旁人的眼睛的。为此,她少不得要挨年长嬷嬷的责骂,倒是皇贵妃大度,不仅从未责罚,反而频频恩赏,旁人看来,甚是羡艳。 只有景宁知道,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 因为此刻,钮祜禄皇贵妃正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微笑,耐心地等着她走投无路,然后一步一步走进自己事先预设的陷阱。 所谓规则,早已在开始就设定好。 幽幽地叹了口气,她起身,掸了掸裙上的灰尘。 后宫嫔妃品阶不同,穿戴迥异,宫女亦如此。 就如她,穿着花盆底儿的旗鞋,身上是湖绿色的宫装,虽然颜色沉闷,但袖口领口处都用素色的线绣着淡雅的花样,虽简单却不失精致。 那些地位极高的嬷嬷,虽然不再年轻,却气韵依旧,稳重,历练,含着从容淡定的皇家味道。想来,她现在最大的愿望,便是像她们那样,苦熬几十年,最后,年老色衰,老死宫里。 这时,耳畔,有轻微的脚步声,蓦地响起。 她有些不耐,明明已下过吩咐,不过未时,任何宫人不得踏入寝殿,为何还有人要明知故犯。 带着微微地怒意,她抬头,还未来得及多想,就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怎么,不认识了?”他抿唇,轻笑着睨着她,满眼的促狭。 拆穿 今日,他依旧是一身便服,不同的是,那双杏黄缎云尖底鞋换成了一双金质鳞纹的黑色软靴,沿缝镶着镀金纽扣,纽扣上刻的是云纹的吉祥图章。虽低调,依然奢华高贵。 这是她第一次看他,大清的至尊,年轻的帝王。 那日,他们就曾见过一面,她却并不识他。也难怪,当时她并未抬头,匆匆一瞥,亦不敢仔细观瞧。如今一看,方知道,这世间居然还有如此好看的男子。 可惜,他是皇上。 慌忙回神,景宁敛身叩拜,“奴婢……奴婢拜见圣上,圣上万岁万万岁!” “起客吧,无须多礼!” “福主子还在里面歇着,奴婢这就去通报!” 她再一次敛身下拜,然后转身欲去。可他却伸手阻止了她,“不忙,朕不是来看她的。” 景宁一愣,但还是顺从地将双手挽着扣于胸前,低着头,原本应落在衣襟处的目光,此刻死死地盯着那双黑色软靴。仿佛只有这样,他便不能看清她的脸,或者,他不会记得她便是如意馆外那个冒失的宫女。 信口胡言,是杀头大罪,她担当不起。 “朕记得……你说你叫……德婉是么?”他站在扶疏的花树下,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捻起一朵开得芬芳的梅花。 冬日里的延洪殿,不似春夏时节的繁花似锦,落英缤纷,只有几株红蕊腊梅花开正好,在瑞雪过后,徐徐散发着醉人的幽香。他负手而立,一袭明黄色的锦袍勾勒得身材颀长而挺拔,若不是袍上那些绣工精致的金龙纹饰,端的是清逸脱俗、俊美儒雅,仿佛是个从江南石板路走来的年轻书生。 “奴婢……”她低头思付,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若说出真名,便是落实了欺君的罪过,但倘若不说,皇上既已知晓她并非如意馆宫婢,又怎会不知她并非什么“德婉”。 “奴婢知罪,请皇上责罚……”她把心一横,干脆“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知罪?何罪?”玄烨笑得不置可否,深邃的眸中却多了一抹意味深长。 “奴婢欺君罔上,不敢奢求皇上恕罪,只是,奴婢那日实在是……情非得已,并非有意欺瞒……”她说罢,再次朝着他叩首,奢望用央求乞怜换得一线生机。 “情非得已……”玄烨玩味地念着这四个字,随手折下一支红蕊腊梅,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她,“怎么不是欲擒故纵,欲拒还迎么?” 后宫之中,妄图用姿色与手段攀龙附凤,借此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的实在太多。那日见她,也是如现在这般循规蹈矩,谨小慎微,只不过,看惯后宫千篇一律的宫人,他倒是第一次瞧见失魂落魄在紫禁城“闲逛”的宫婢。当时他便想,真是个大胆的女子。 不过后来证明,她远比他想得要胆大得多,竟敢当着他的面,便信口胡语。岂不知,她穿着只有后宫宫人才穿得花盆底儿旗鞋,他如何会不识得。那个谎说得虽镇定,却并不高明。 试探 “皇上明鉴,奴婢不敢……”她情急而慌恐地叩首。 他轻笑,疏淡的目光落在手中那一支花开正好的腊梅,坚韧的枝干,历经过风欺雪压,依旧团簇着似锦的繁花。 “众芳摇落独暄妍,难道,你就不想做后宫的一枝梅花?”酷暑严寒,百花凋零,唯有梅花傲然独放,就如同这后宫,没有哪个女子不想三千宠爱集一身。 他不信,难道她真的不在乎? 紧紧攥着衣角,景宁摇头,再摇头,“无意苦争春,不敢奢望一任群芳妒,更不想,零落成泥碾作尘。奴婢不是梅,不想最后只留得一片幽香而已。” 诺大的后宫,当默默无闻、自生自灭都变成了一种奢求,唯一能够安身保命的,便仅有“本分”二字。 玄烨睨下目光,笑得玩味,“一句不敢,一句不敢奢望,在朕看来,都不过是些推脱婉拒之词。但倘若,朕给你个机会,让你能够与其他妃嫔平起平坐,又当如何?” 曜如晨星的黑眸一瞬不瞬地落在她的脸上,丝毫不放过那上面的每一个表情。 一朝飞上枝头,便是飞黄腾达,荣宠无边。他很想知道,此等诱惑,在她,会有何种反应。 跪得许久的膝盖处,已阵阵发麻,却仍不及她心中的惶恐忐忑,“如果,如果这是皇上的旨意,奴婢不敢违令。但若是皇上垂怜体恤,奴婢……不愿。” 咬着牙,她还是低低地说了出来。 不愿! 玄烨微微有些怔。先前是不敢,现在又是不愿! “你可知,就凭这番话,朕就可以治你欺君罔上,同样其罪当诛!”黑眸闪烁,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不怒,而自威。 “如若能够让皇上欢颜,奴婢死不足惜……”她闭上眼,索性以死明志。 帝王之宠,本就如镜花水月,朝不保夕。他可以一时兴起,将她收入后宫,可往后那千千万万个日子,却要她自己挨过。没有可以依仗的家世,到时候恩宠亦不再,将何以为寄? 今日的拒绝,或许,会侥幸换回一线生机,但若就此承恩,恐怕第一个不会放过她的,就是钮祜禄皇贵妃。 “你胆大如斯,究竟是借了谁的胆子……还是你以为,朕当真舍不得杀你……”他睨着她,黑眸闪烁,眼底,微不可知闪过了一抹精光,宛若氤氲着郁郁的雾霭的深潭,深邃明澈,看不出喜怒。 “东风恶,欢情薄,奴婢恳求皇上体恤垂怜……” 在那样悲戚哀婉的神色下,他微微勾唇,挑起了一抹意味深长,唇齿微动,淡淡地笑了:“在每个宫里头,都有充满野心想往上爬的人,也有只想平平静静、庸庸碌碌而没有大期冀的小角色,至于你,似乎并不是个能够当小角色的人……” 他意犹未见,却是戛然而止,轻甩袍袖,他淡雅温文地一笑,便清然而去,身后,只留下了一抹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 景宁怔怔地抬头,目送着那抹明黄的身影。 迷惑,惊疑,彷徨,无措,无数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她怔怔然,戚戚然,可心底里,却有一种被看穿看透的莫名。 他,是在说她孤芳自赏,不甘平庸么…… 侍寝 那日之后,皇上再也没有来过延洪殿。倒是一月中有几次,招了福贵人侍寝。每一次,都是内务府总管李德全亲自前来。 靠着家中的体面,李德全算是宫中极为恩赏的宦官,从小入宫,便随侍圣驾,鞍前马后,不仅负责大内的后勤供给,也照料皇帝的日常寝食,在宫中极有地位。 所谓奴大欺主,平日里,那些地位稍低些的妃嫔,见了他,亦是点头哈腰,尽量做到礼数周全些。所以每一次在福贵人走上轿子之后,景宁总要凑上去拉住李德全,将装得沉甸甸的红包塞进他的手里。 他皇上身边的红人,为了避嫌,从不轻易去哪个宫里,如今来了,自是要好好把握机会。 “福贵人最近的身子有些弱,还望总管大人多多照拂才是……”景宁这一批包衣,是由李德全带进宫门的,所以相对其他人,自是亲厚些。 他在宫中浸润多年,深谙其中门道,岂会不知景宁的意思,于是笑着道:“别宫的娘娘们,都巴不得将牌子弄得靠前些,好让皇上翻看,你家主子可倒好,居然拧着来。老奴可真是第一次见。莫不是你这个小丫鬟自作主张,故意坏你家主子的好事?” 景宁陪着笑,越发讨好,“总管大人这是哪儿的话,奴婢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擅自做主啊。我家主子最近确实身体欠佳,往后等主子身体恢复了,还少不得要麻烦大人呢!” 侍寝固然是好事,但自从福贵人喝了那特别的补药,身体经不起太大的折腾,否则适得其反,自伤其身。 李德全将红包揣进里怀,笑眯眯地看着景宁,“小丫头挺会说话的。得了,老奴记下了!怎么,你不跟着来么?” 景宁有一瞬的迟疑,转瞬却笑着摇头,“奴婢今日身体虚寒,就不跟着主子添麻烦了,况且,若是让乾清宫的侍卫们也染了病,奴婢这条小命怕是要保不住了呢!” 随王伴驾这等事,除了召幸的妃嫔,带去的侍女清一色中等之姿,这样既不会狐媚惑主,亦不会太过寒碜,丢了主子的面子。所以福贵人不带她去,她是心照不宣,况且能躲开那等是非之地,对她来说,未必不是件好事。 “天凉露重,小丫头不为你家主子,为你自己也要保重好身体才是啊……”李德全笑着看了看景宁,临走,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景宁敛身下拜,恭迎福贵人的轿子起驾。 这次伴董福兮随驾去乾清宫的,是延洪殿的另一个宫婢,冬纯,也是镶蓝旗包衣出身,娇小玲珑的身姿,模样却十分的平常,是承蒙皇后洪恩,从储秀宫那边遣过来伺候的。 宫中一直有规矩,凡是新晋的妃嫔,皇后都会派身边的宫女去随侍。明为伺候,实为监视。皇后掌管后宫,总要保证眼线耳目遍布各个角落,想来这些被派遣过来的宫婢,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只是后宫的各个嫔妃嘴上不好说什么,私下里,却变着法的让这些被派过来的宫女吃尽苦头。单就福贵人而言,虽也是反感,但对待冬纯,尚算客气厚道。 殉葬 回到延洪殿,除了闲坐发呆,她并没有什么好做。 碧莲和夏竹已经被她潜去休息了,而她,要等到三更天以后,福贵人被召幸归来,才能去睡。长夜漫漫,她是那守夜的人。 披了一件长夹袄,将领口裹得紧紧的,景宁坐在亲殿前的长廊里面。 此刻,距离三更天还早,她干脆靠着门槛,打瞌睡。 迷迷糊糊之间,远处却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夹杂着几句不十分清楚的谈话,景宁一下子便清醒了。 “宁姐姐,外面怎么了?”碧莲也听见了声音,招醒了夏竹,两人披了衣裳出来观瞧。 寒冬时节,天冷露重,稍微穿得菲薄,便忍不住打冷战。夏竹打了个呵欠,揉着眼睛喃喃地道:“想来是长春宫那边的平主子又犯了病,正找御医前去诊治呢。” “就算是找御医,也不用如此折腾法。这么大的动静,莫不是平主子不好了吧……”碧莲水盈盈般的眼睛里倏尔闪过一抹异彩,似笑,似幸灾乐祸。 景宁走到门廊边,扶着月亮门,静静向外望。 后宫宫规森严,入夜之后,严禁高声喧哗,而飒坤宫和长春宫隔着两道宫墙,这么大的声响,怕是连储秀宫那边都要惊动了。 “听,又有人过去了!”夏竹屏住呼吸。倏尔,远处果然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却是从相反的方向。 “真是要命了,竟然连皇后娘娘都被吵醒了!” “今日在乾清宫侍寝的是我们家主子,皇后娘娘当然睡不着了!”碧莲笑得不以为然,仿佛侍寝的不是福贵人,而是她。 “唉,小怜和艾月她们可就惨了,”碧莲摇头叹息,“若是平主子不幸仙逝,那她们可是要跟着殉葬的!” 景宁并不知碧莲口中的小怜是哪个,出入长春宫几次,她并没有见过太多的宫女。只是那个脸颊圆润的艾月,她是有些印象的。她还记得,上个月,她帮她提过水。 在她看来,那仅仅是善意的一面之缘,却不曾想到,最后,她竟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生命之所以宝贵,是因为仅仅只有一次,失去了,便再无翻身的机会。而当一个人的生命受到了威胁,什么都能够做出来。 原本,景宁不懂,可当艾月哭着跪在她的脚下,苦苦哀求的时候,她终于明白了那个道理。 “景妹妹,我求你——”她死死的攥着她的衣摆,泪如雨下。 “你我同为宫婢,月姐姐你有什么遗愿,我自当尽力达成!”她看着她,神情悲悯。平贵人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看情形,也不过是一两天的事情,作为近侍宫婢的她,随时都有可能奉旨殉葬。 艾月听到景宁的话,不禁一怔,但转瞬却笑了,笑得很冷。 “遗愿?不,我不想死,我不要死!景宁,你必须帮我!” 威胁 欲望,是一个女子在深宫中唯一能够得到的馈赠。当年,她曾期冀攀龙附凤,却不料主子得了痨病,这辈子都注定与冷宫结缘;后来,她希望平静度过余生,突如其来的噩耗却再次打破了她的美梦。 当所有的希望都成了泡影,仅存的希冀,只有活命。 “依照大清律例,八旗包衣佐领下奴仆皆要随主殉葬,可我只是一介宫婢,能有何方法逃出生天?除非,有奇迹,”她笑靥如花,盯着景宁,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疯狂,“后来,当我误打误撞,遇见了那个阳关明媚的午后,才知,原来奇迹需要自己争取……” 那日,当景宁将延洪殿的一应奴婢宫人遣散,一个人在寝殿看着“凉药”发呆的时候,她刚好去飒坤宫。她掌中的那些小小的红色药丸,她是见过的。 “当年,皇后娘娘恩威并施赐予平贵人的,也是那种东西。可那样的药,却出现在了你的手里。景宁,你我同身在深宫,不用我说,你也该心知肚明。” 入宫五年,她早已看惯形形色色,光怪陆离,虽然机心难料,却也殊途同归。在这个布满了陷阱与诱惑的深宫,永远不缺的,就是秘密。倘若,有能力掌握别人的秘密,就是活命的筹码,从来都是。 景宁的心里掠过一阵慌乱,但转瞬,她轻喘了口气,目光却冷了下来,带着几分凉薄,几分冷漠。 “是在我手里……可是,那又如何?” “如何?”艾月一脸莫名,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景宁,若是我将‘凉药’一事告知福贵人,到时候,你的下场也不会比我好到哪儿去吧!” 她说到此,索性站起身,脸上,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为何你却偏偏如此!”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不敢相信仅仅只是一面之缘,如何会结下如此仇怨?还是说,生在宫廷的女子原本就是这般歹毒,明知身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人。 “景宁,你不是我,你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她咬着唇,眼中满是血丝,“你进宫,伺候的是新晋贵人,住的是最华丽的寝殿,受的是最尊荣的赏赐,而我呢……我出身比你好,入宫比你早,辛辛苦苦伺候五年,可是,到头来却是殉葬的下场……” 她看着她,眼中含着笑泪。 怎么能够相信,怎么能?她今年才十八岁,一个女子如花的年纪,却马上就要被处死了,还是因为那么一个可笑而残酷的理由! 景宁静静地看着她,却是垂下眼帘,“月姐姐,难道你忘了,‘一日为婢,终生为婢,不能奢望,不能忤逆,只有服从’,即便是死,都不可以有个人意愿……况且,殉葬,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皇上尚不敢违背,何况我一介奴婢……” 后宫,成就了多少女子的灿烂与辉煌,便埋葬了多少女子灿烂如花的青春和生命。她们是宫女,注定是陪衬,是附属,甚至是牺牲品。如果,她真的能够力挽狂澜,又何尝想要看她去死。只是,她真的没法…… 可艾月的目光却冷了,她用一种看透一切的目光盯着她的眼睛,笑得诡异。 “你说你无能为力,不,不会的——景宁,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缓缓地走到她身前,轻轻地握住了她的肩,“那日的午后,我全都看见了……” 那日?午后…… 景宁怔怔地转过头,目光离乱而复杂。她都看到了什么?难道说…… 一刹那,她的心顿时慌了起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让她看见? 她暗自懊恼,悔恨自己竟如此疏忽。性命攸关,却是未多加留意。 “天可怜见,景宁,你是多么的幸运,要知道,那是求都求不来的恩赏,”艾月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眼中,是不够一切的疯狂,“一人得道,鸡犬飞升,你既有飞黄腾达的机会,如何不能够拉我一把……” 平贵人 早春的午后,是微凉的。 闲来无事,董福兮坐在梳妆镜前,摆弄着前个儿才赏赐的碧玉手串。方才,她才知道,长春宫那边的平贵人重病不治,拖到今日,也就是几天的事儿了。 端起那杯热气腾腾的香茗,她拿着杯盖,撇沫,然后轻启红唇,抿了一口。 后妃用度奢华,虽不算极致,却也荣享人间最无尚的尊贵。只是同种材质,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享受。就比如,此刻正缠绵病榻的平贵人,鄂卓氏慧宜。 她不记得,自己究竟多久没有叫过那个名字,是从她先一步晋封为平贵人,还是她们第一次互相算计。她只记得,那一年的春天,就如现在一样料峭。那一年,她知道了什么是后宫,知道了什么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也是从那时起,她们不再是金兰姐妹,以至在往后五年的后宫沉浮中,她们形同陌路,甚至互为仇敌。可如今,她却要死了,董福兮的心里,似乎失掉了什么。 从延洪殿这边,可以望见跨院那边的长春宫。 朝岚夕曛中,原来那个繁华荣盛的绥寿殿,早已不复往昔,以至于,原来那棵葱茏的榕树如今也变得破落凋败。 大约物是人非,便是这个道理。得宠时,百般好,就连那院中的红花绿草都是喜气张扬的,可一旦失了宠,便是万般凋零,就连草木都行将败落。 “主子,可要去绥寿殿一趟……”景宁向来最知道她的心思,此刻也不例外。 董福兮放下茶盏,轻轻一叹,“相识一场,临了,我合该去送她最后一程。你准备一下吧,带些吃食,也聊表心意。” 行将就木的人,就算是带去再好的东西,也无益吧……景宁思付片刻,拿不定主意,这时,董福兮拉住她,交代了几句,她点头从命。 与飒坤宫相同,长春宫亦是黄琉璃瓦的歇山式顶,前出廊,明间开门,宽阔气派的殿前,设了打造精细的铜龟和铜鹤,左右毗邻,相映成趣。平贵人鄂卓?慧宜住在东配殿的绥寿殿,西配殿的承禧殿,住的是另一个贵人。 进去通报的,是个瘦瘦小小的宫女,脸色蜡黄,应该就是碧莲她们口中的“小怜”。至于艾月,景宁陪着福贵人走进绥寿殿,她正好坐在回廊里面打瞌睡。 诺大个宫殿,空荡荡的,连多余伺候的丫鬟都没有,景宁将食盒放在梨花木的方桌上,桌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看样子,是很久没有打扫过了。 艾月朝着福贵人揖了个礼,便走过去掀那厚厚的帐帘。 被衾凌乱,床上的女子睡得很沉,干瘦的身躯裹在锦缎的棉被里,被角处,露出了肚兜的一抹艳红。 “主子,福主子来看您了!” 床上的人没有动,于是艾月干脆伸手去摇她。 “谁让你……进来的,咳咳,出去,都出去……”她微微痛苦地呻吟了两下,气若游丝,满是油垢的脸颊泛着病态的晕红。 春逝 “谁让你……进来的,咳咳,出去,都出去……”她微微痛苦地呻吟了两下,气若游丝,满是油垢的脸颊泛着病态的晕红。 “慧宜……”董福兮缓步走过去,轻声唤她。那声音,仿佛隔了千年。 好久,床上的人才又动了动,却是猛烈地咳嗽起来。 艾月慌忙凑上前,帮她顺气。一旁的小怜泪流满面,颤抖地端来茶碗,可平贵人却已经咳得有气无力,倚在床边,好半天才缓过来。 “福贵人,我……我有病在身……礼数不周,请恕我……不能接待了……”她满脸涨红,紧闭着双目,不愿去看她。 姣好的容貌,高尚的出身,后宫之中,她曾是那极为尊贵的女子,骄傲,自负,从不把其他妃嫔放在眼中。可,享尽荣宠又如何?如今的她,凋了,残了,枯了,与冷宫的女子又有何两样。 “慧宜,你还是这般固执……”董福兮丝毫不以为忤,走上前帮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你我好歹姐妹一场,我来看你,缘何这般拒人于千里……” 鄂卓?慧宜咬了咬唇,“福贵人,你是要说,像来送我最后一程的么?如果是这样……那大可……大可不必了,我活得很好,不需福人挂心。” 说罢,她嫌恶地甩开她,用了死力,差点让她仰面摔倒。 好在景宁眼尖手俐,从后面扶住了她。董福兮有些气急,败坏地整理了下衣衫,“过了这么多年,想不到你还是这个脾气。也罢,总之我是好心,不计前嫌,给你送些吃食……” “好心?”鄂卓?慧宜强挺着身子,抓着床幔,“收起你这悲天悯人的嘴脸吧,我不是皇上,不用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你……”董福兮一时气结,见她复又闭上眼睛,想说什么,却碍着颜面不愿开口。她们争斗多年,临别相见,却还是讨了个没趣。 “罢了,你歇着吧,那些吃食,是我的一点心意,权当作是姐妹一场的念想……”她挥了挥袍袖,转身便走。 景宁亦步亦趋,朝着平贵人曲了曲身,跟着福贵人踏出了绥寿殿。 院中草木零落,久无人打理的花木已死去大半,只剩下稀疏的枝丫和纵横蔓延的藤萝。角落里有口井,汲水的木桶倒在井边,盛了少许掺着枯叶的水。 身后,忽然“砰”的一声,是东西摔碎的声音。 董福兮的脚步一滞,不由转身。 殿前的回廊里,是她带来的红漆描画的食盒,碟盏被摔得七零八碎,还有那些景宁精心准备的水晶香糕和江南贡梅。 “姐姐,我最喜这贡梅的味道,酸酸甜甜,就如同这后宫的生活……” “还有还有,那水晶香糕,晶莹剔透的,像极了嫔妃身上穿的绫罗。” “我们同年进宫,定要互相扶持……” “姐姐发誓,与妹妹同甘共苦,荣辱与共……” 董福兮进宫的念头,缘于一个女孩子的心愿。 那时,她们还是青春少艾,芳心未动,只知道彼此。 年长的宫人曾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她们却想,同侍一夫,做那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合该是好的。 可她们不知,世事往往,事与愿违。 如今,长春宫的院墙剥落了一层又一层,延洪殿的瓦却是年年翻新。她们的心,也从渐行渐远,到后来的形同陌路。 康熙十二年五月初五的这一天,平贵人鄂卓氏慧宜,病逝长春宫。 随侍宫人三名,殉葬。 人去了,一切都变得冰凉,甚至连个哭丧的人都没有。原本,灵柩要在第二日被人抬着,从东华门送出去,却因为一件天大的喜事,搁置了下来。 康熙十二年六月十一日的清晨,荣贵人马佳氏芸珍,诞下皇女。 狐假虎威 人去了,一切都变得冰凉,甚至连个哭丧的人都没有。原本,灵柩要在第二日被人抬着,从东华门送出去,却因为一件天大的喜事,搁置了下来。 康熙十二年五月初六的清晨,荣贵人马佳氏芸珍,诞下皇女。 皇上甚爱之,赐名固伦荣宪公主①。 本来,早在几年前,荣贵人诞下过两个男孩,母凭子贵,曾荣宠一时。 后来,却皆因先天不足,幼殇。 荣贵人心力交瘁,一直未孕。直到多年后,才生下了这个女儿,皇上和太皇太后都十分珍惜,故此,才册封只有皇后所出的女儿才能享有的“固伦”一名。 殿外,绿柳已经垂髫摇曳,到处都开始飘雪花一般的飞絮。 踩着花盆底,景宁亦步亦趋,跟着福贵人的轿子。 前方不远,是咸福宫。 分娩时耗去过多气血,荣贵人此刻的身体很是虚弱,本不应这么早见客,但因着好强斗胜的心性,强打着精神,在产后第三天,便早早地开了寝殿的门。 如果,不是荣贵人这般好胜心切,再拖个几日,或许景宁的布局就会全然无用; 如果,不是福贵人一心争宠,那么景凝殷勤的献计献策,也许根本就不会被采纳; 再如果,不是小公主方一出生就备受恩宠,也许,一切都只是空谈。 但,它们偏偏都凑到了一起,一环套一环,缺失一处,都不能够称之为完美的布局。 方一进门,就看见那尊贵而丰腴的女人拥在锦衣里,神采飞扬,就连身上夺目的华服都沾染了一丝喜气。 婢女献上山药黑糯米的补品,却不能令她展出笑颜,未开口,先皱眉:“这是什么粗陋的东西,是能拿给本宫吃的么,快快端下去!拿些香瓜来!” 婢女梗着脖子,见她恼了,直接跪下。 “主子身体寒凉,太医说产褥期不宜进食凉性蔬果,这山药黑糯米粥最是滋补,主子不为自己,也要为小公主多想多做。” 马佳?芸珍闲闲地看了那炖盅一眼,火候刚好,腾腾的冒着热气。“也罢,去盛一些出来吧,珍馐佳肴吃多了,偶尔的清粥喝喝无妨。” “姐姐产后虚弱,合该多进补的!”董福兮坐在床边的小椅,很是殷勤。 “我这身子呀,就是不禁折腾,这不,皇上垂怜,赐了好些的补药。待会儿也给妹妹分些,省得吃不完糟蹋了皇上的一片心思。”她抚唇轻笑,满眼的骄纵自得。 董福兮强颜赔笑,并不接话。半晌,见她小口小口咽着热粥,额上微汗,随手拿起了枕边的团扇,一下一下地给荣贵人扇凉。 这时,正巧咸福宫的另一个婢女端着铜盆进来,见到这一幕,陡然上前,一把打掉了董福兮手中的扇子。 “我家主子产后虚弱,福贵人缘何要害她!” 仗着恩宠,这宫婢极是盛气凌人,丝毫不把身为贵人的董福兮放在眼里。 她有些怔忪,面上微红,嗫嚅着,却不知如何说是好。 “巧珍,退下。”马佳芸珍凉凉地挥手,“在主子跟前,哪有你说话的份,不要失了礼数,丢了我们咸福宫的脸。” ———————————————————————— ①固伦荣宪公主:康熙三十年正月受封为和硕荣宪公主;六月嫁给漠南蒙古巴林部博尔济吉特氏乌尔衮;康熙四十八年晋封固伦荣宪公主。这里剧情需要,提前册封。看过《康熙王朝》的亲一定知道,这个小公主,就是蓝齐儿。 绣品 “巧珍,退下。”马佳芸珍凉凉地挥手,“在主子跟前,哪有你说话的份,不要失了礼数,丢了我们咸福宫的脸。” 被唤作巧珍的宫婢面上忿忿,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主子心地纯善,可奴婢却不能不处处提防。产褥期间,万万受不得风,否则寒邪入侵,气血大亏……可福贵人居然给主子扇凉,真不知是安得什么心……” 她越说越低,越说越委屈,最后几乎泫然欲泣。 董福兮此刻尴尬极了,讪讪地赔笑,却不能驳了马佳?芸珍的面子。这时,景宁也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荣主子,奴婢该死……” “怎么……”马佳?芸珍睨着目光,满目不耐,“你又何罪之有?” “奴婢身为随侍宫婢,却不曾有过妊娠经历,不懂得提醒福主子,奴婢万死……请荣主子降罪……” 扑哧一声,人未到,却是笑声先至。 玄烨已经在门外站了很久,此刻才露面,不过是因为景宁的一句话。 未曾妊娠……亏她想的出来。 明媚的阳光顺着窗棂流泻,洒在了他的清俊的眉目上、衣襟间,月白缎的锦袍,泛起了一层淡淡的柔光,一路走来,高贵儒雅,清澈的黑眸含着悠然的笑意。 马佳?芸珍见他来了,眼底蓦地染上一抹狂喜,急急下床,欲去接驾。 倒是他摆了摆手,示意她无须多礼。 “贱妾参见皇上,皇上吉祥。” “奴婢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宁和福贵人双双敛身,下拜。 低着头,景宁目之所及,是那双软底的黑缎锦靴,靴上滚绣着精巧的鳞纹,周边是流云的纹饰,简单而不失奢华。这也是出自内务府尚衣局的东西,做工之精细,甚至用到了一针一线上。 黑缎锦靴渐渐地走近,最后停在了她的跟前,颀长而挺拔的身躯在她身前投下一大片的阴影。而后,磁性而温和的声音就在头顶响起: “无须多礼,起来吧。” 他应该不记得她了吧,景宁如是想。上次虽惹恼了他,她也不认为一个宫婢能给九五至尊的皇上留下多深刻的印象。此时遇见,默默无闻该是最好的忽略。 果然,他的目光从她的身上淡淡扫过,便不再去看她。这时,荣贵人拉着他的胳膊,柔柔的撒娇,“皇上,妾想吃香瓜……” 玄烨轻轻一笑,“珍儿不要任性,方才那个侍婢说得明白,产褥期不适合吃寒凉的东西……” “皇上,贱妾有罪……”董福兮低着头,面目愧意,“妾不知荣姐姐受不得凉,见床边放着把团扇,便以为容姐姐不喜热……这才……请皇上责罚。” 未等他开口,荣贵人闲闲地“哼”了一声,“董家妹妹这是何意?是说我故意陷害你的了!” “容姐姐,妹妹不敢,妹妹没有这个意思……”董福兮委屈极了,慌忙下跪,却被玄烨给拦住了。 “好了,不知者不罪,况且阿福亦是好心,珍儿何必计较!”他无心嫔妃间的争风,眼中虽带笑,亦含了淡淡的警告,马佳?芸珍一见,只得怏怏地闭口。 “皇上,臣妾得知容姐姐喜诞皇女,特地准备了一副福禄吉祥的刺绣,希望容姐姐能喜欢。”董福兮笑得温和诚恳,转身朝着景宁示了示意。 她点了点头,恭敬地上前,展开手中的绣品,顿时,那看似简单的绣品就流泻出了五光十色的瑰丽。 诺大的布料上,是金丝绣线的铺陈,流光的彩云围绕着几匹安静温和的梅花鹿,旁边是风荷曲苑,蝙蝠栖息,绯色浓郁的锦簇花团衬底,配着栩栩如生的景致动物,显得格外高贵,奢华。 布局,将从这副绣品开始—— ———————————— 收藏,收藏~!! 美人谋 “皇上容禀,两位贵人主子容禀,这副‘福禄吉祥’的刺绣是传统寓意的纹样,以蝙蝠、梅花鹿为主,谐音以象征福分和禄位;装饰的绣样是象征富贵的牡丹和素雅的荷花,绣于布料的两端,寓意花开吉祥。” 景宁低眉垂目,如是说。 马佳?芸珍第一次见这般精巧细致的手艺,心中虽欢喜,面上依旧淡淡:“早就听闻董家妹妹擅与针黹女红,如此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董福兮谦逊地笑道:“姐姐谬赞了。” “咦?”马佳?芸珍定睛一看,却皱了眉,指着其中的一处,“这两块的绣工显然不同,妹妹,是否长与他人之手?” 董福兮一滞,顿时尴尬了起来,景宁却不慌不忙,敛身道:“回荣主子的话,这方绣品确由两种不同的手工完成,动物是苏绣,而景致是京绣,二者合一,代表满汉一家。这两种绣法原本区别不大,常人很难分辨,荣主子目光之敏锐,着实令奴婢佩服。” 马佳?芸珍本就任性挑剔,又当着皇上的面,此话一出,极为受用。眉目间染上了三分得意,又仔细端详了半晌,便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君子致其道而福禄归焉’——所谓‘满汉一家’,既是朕的德行,亦是百姓的福祉,阿福的想法甚好!”玄烨赞赏地看过来,若有深意的目光,分不清是看董福兮,亦或是旁人。 景宁静立在角落中,却总能感觉到一道强烈的目光,那目光频频落在自己身上,辗转流连,盘旋不去,微微抬头,便看到他笑意深深的样子,黑眸深邃,仿佛是能够把人吸进去的深潭。 面上微红,她不动声色地调开视线,暗暗地,平复心绪,告诫自己勿要多想。 那边,董福兮喜不自禁,起身谢恩,然后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再一次,跪在了地上。 “贱妾有一事,想请皇上成全!” 玄烨目光一动,看似漫不经心的道:“阿福有什么话,不妨起来再说。” “皇上,昨夜平贵人重病不治,逝于长春宫,按照祖上定下的规矩,凡是八旗佐领以下包衣,皆要殉葬。平贵人平素与贱妾相处甚笃,她临终之时,一直叨念着,想恳请皇上赦免那些侍婢……”董福兮没有起身,只是微微抬了抬头,“原本,贱妾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触动祖宗的规矩,但隔日,容姐姐便诞下麟儿,这是上天厚照,亦是皇室之福,所以臣妾才斗胆,恳请皇上开恩……” 他听罢,低头不语,倒是荣贵人拉着他,柔柔地撒娇,“皇上,妾也恳求皇上开恩,也算是,给小荣宪积福……” 锦上添花这种事,往往只要举手之劳,便可讨人欢心。马佳?芸珍虽不会对奴婢有所垂怜,但讨好卖乖,她亦不会例外。更何况,这里面还有为女儿积福积德的成分。 半晌,玄烨示意董福兮先起来,然后,目光微闪,饶有兴味的目光落在景宁手中那方绣品上,“珍儿素来骄纵,这日却破天荒的发了善心,看来,还是多亏了荣宪的功劳……” 拿着绣品的手指微动,景宁不自觉地抬眼,却正好撞见那双笑得玩味的黑眸,眼底,是洞悉一切的深邃。 马佳?芸珍巧笑着低头,娇羞地道:“皇上取笑臣妾……” 他收回目光,看向荣贵人时,脸上多了一抹正色,“殉葬一事,可拿到明日朝堂上去议,也得容朕斟酌,届时,通过大臣商讨之后,方能有所定夺。你们身处后宫,以后对这种事情,还是要少上心为好。” 董福兮和马佳?芸珍双双敛身,“臣妾谨记皇上教诲。”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康熙十二年五月初九日,平贵人被追封为平妃。 隔日,出灵。 出灵那天,天空中下着绵绵的小雨。微凉的天气里,七十二个后宫内侍身穿孝服,抬着棺木出东华门。前面举着旗伞的,是六十四个引幡人;最后面,是全副武装的八旗兵勇。因着为初生的固伦荣宪公主祈福,在送葬行列中,还夹了大批的道士和喇嘛,身着法衣,手执法器,不断地吹奏、诵经。 想来,平贵人生前得宠之时,亦没享受过如此荣宠的待遇,反而是死后,一朝封妃,身价尊荣。 可终究是死了,前世的风风雨雨,如今都化作了尘烟,当繁华落尽,她的一切,都归于了尘土。 那之后的几日,景宁曾被带去东暖阁问话。 东暖阁在内廷内西路西六宫的南侧,平时鲜有人来,除了平日里负责打扫的太监,殿内并没有多余的人。她很惶恐,因为这是太皇太后第一次召见。 临行前,福贵人还百般交代,不可失了礼数,不可冲撞。 可一路走,她的心里闪过了太多种可能,但想来想去,依旧理不出头绪。到底是天威难测,她不懂,太皇太后缘何会屈尊降贵召见一个奴婢。 夕照透过窗棂斜斜地射进养心殿,镂空的铜炉内,徐徐蒸腾着香雾,烟气缭绕,将整个书房熏得安静而温暖。东暖阁内,那人正眯着眼睛,拿着朱砂笔在案上的文书上勾勾画画。 景宁被带着走进去,未敢抬头,先恭恭敬敬地敛身揖礼。 半晌,那人放下朱砂笔,摆手道,“起客吧,无须多礼。” 轻烟弥漫,满室的馨香,她惊异地抬首,却正好对上了那双漆黑如墨的眸。 “皇上……”她不禁愕然。 “怎么,看到是朕,失望了?”他似笑非笑,眼底深邃,仿佛笼着一层雾霭的幽潭,让人琢磨不透。 “奴婢不敢……” 见不是太皇太后,她的心里反而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但转瞬,她开始患得患失,后宫之中,皇上除了召见大臣,召幸嫔妃,何时会召见一个奴婢? “无妨,你起来吧,抬起头来说话。”他摆摆手,脸上没有责怪的意思。 “多谢皇上圣恩。”她敛身谢恩,心中不免惴惴。 御座上的人“嗯”了一声,随后,十指交握,将手肘放在椅子两侧,“你可知,为何朕要召你来此?” 她有一丝怔忪,转瞬,摇头,“奴婢愚钝……” 处理了一天政务,此刻已经微微有了些倦意,他揉了揉眉角,一双眼睛仍然清澈而熠熠闪亮,端然而坐,带着睿智而尊贵的皇家气度。 “朕召你来,是想弄清楚,缘何一介宫婢会妄想修改祖宗礼法。” 宛若晴天霹雳,景宁登时呆住。 擅改祖宗礼法……这样的罪名,等同于牝鸡司晨,历来女子干政,都被当成国之不详,一旦定罪,绝不会有好下场。 “皇上,奴婢……” “你不用争辩,也无需解释,只需一五一十,好好交代。”见她满脸震惊,他倒是放松下脸孔,眼底一片平静。 她却已经冒出冷汗来,连呼吸也变得急促。 是殉葬,一定是关于殉葬的事情!福贵人素来不问政事,缘何会胆大到妄议祖宗礼法!是她疏忽了,是她太轻率了,犯这样的错误,在后宫是致命的,恐怕不仅会要了她的命,还会祸及全族。 “奴婢该死,请皇上饶命……” “我且问你,那日,你如何得知朕会去咸福宫的?” “李公公……李公公曾无意提过……”满目复杂,她心中一阵凄然。事到如今,她只能全盘托出。 他“嗯”了一声,似对她的答案很满意。“那……那幅‘福禄吉祥’的绣品……” “是出自奴婢之手……” “那么,福贵人的那番话?” “亦是奴婢所教……” “可有你算漏的?”语调忽然高出来一些,似笑,非笑。 “那把团扇……” 寂静半晌,他缓步走下御座,来到她的身前,站定,然后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挑起了她的脸颊,“小小年纪,也有如此心思,居然连朕都算计进去了……” 破格封赏 寂静半晌,他缓步走下御座,来到她的身前,站定,然后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挑起了她的脸颊,“小小年纪,也有如此心思,居然连朕都算计进去了……” 景宁已然绝望,闭上眼,不再辩驳,“奴婢但求一死……请皇上饶恕奴婢族人。” 他轻轻地放开她,笑得不置可否,缓缓踱步走回,“殉葬的规矩,从祖宗那辈起,便订下了,后来历经两朝,都不曾改动。但你可知,你的心思偏巧与朕不谋而合,所以,朕却已经拟了旨。” 景宁愕然地抬首,眼前一切,仿佛梦境。 “倘若,那般巧思果真出自福贵人,第二日,朕便会封她为贵嫔,”他摩挲着案几上的一方端砚,满目优容,“可这般造福百姓的念想,竟是缘于一个宫婢为求自保、逼不得已的心思……似乎就太可笑了一点……” 景宁死死地攥着衣角,原来他知道,他全部都知道……怪不得,那日李公公特地跑来告诉她,皇上何时会驾临咸福宫,原来,他早就将她的计谋看穿了。她自以为聪明,却没想到,却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皇上,奴婢甘愿受罚……”是以至此,她还能说什么。 宫闱之内,最忌讳女子干政,更何况她并非妃嫔。前朝旧事历历在目,多少宫人妄论朝政,连坐身死,她一介奴婢,又凭什么有资格擅动心思。 “若是……今日朕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又当如何?”他居高临下地睨着目光,深邃的黑眸一瞬不瞬地落在她的脸上。 跌落谷底的心,陡然又升起了一抹希冀,她猛地怔住,神色彷徨地望向他。 他却轻轻一笑,深邃明澈的黑眸熠熠闪亮,眼底里,透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的精光,“还记得朕上次说,你并不是个能够甘于平庸,甘心当个小角色的人么……所以今日,朕不过是……旧事重提!” 做每件事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要达成目的,就要付出点儿什么,否则,即便心想事成,将来的某一日,也会被后宫无边的狂涛骇浪所吞没。 在宫里头,不会拼个你死我活,只会让人生不如死,对她,他已经有了太多的纵容和姑息,这最后一次机会,想来,无论如何她都不会错过。 景宁伏在地上,额上的冷汗尚未褪去,心底里,却是更加惊慌。 皇家礼法,向来严厉苛刻,有罪不罚,却要封赏的事情,对于她这样一个卑贱的宫婢来说,不一定会是祸,却一定不是福……可今日之事,他对她势在必得,她怎能不答应,她敢不答应么? 这辈子,便是注定要老死宫中的。命好的,跟着主子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命差的,便是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于她,终究是想有出头之日的吧,与其作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永远被他人牵绊掌握,不如干脆由她来安排别人的人生吧。 况且,如今生死只在一念之间。 缓缓地低下头,她决定妥协。仅仅是一个位置,如果说那日他只是一时兴起,那么今日,他定是动了心思的。 “奴婢,叩谢皇上厚恩……”闭上眼,她将心中最后那丝希冀抹去。 从了吧,从了吧。从此,便是另一个天地,告别平静,告别安逸,从此,与阴谋诡计为伍,以争斗算计为生。她的心,也将在那沉浮诡谲的后宫中,同今日修得正果的娘娘们一样,无情冷酷。 黑眸微闪,他云淡风轻地一笑,尔雅温文,却透着一抹冰凌般杀人于无形的寒冷凉薄,“你且起来,原本你是延洪殿伺候的宫婢,隶属内务府,但既与长春宫有缘,明日之后,待诏承禧殿。” 康熙十二年六月十七日,康熙帝命,禁止八旗包衣佐领下奴仆随主殉葬。 十八日,飒坤宫镶蓝旗包衣奴婢,乌雅氏景宁,待诏长春宫承禧殿。 后宫哗然。 当景宁再次看到艾月,她正好挎着包袱,在内侍太监的带领下,走出长春宫。今日,也是她被安排出宫的日子。 隔着月亮门,她们两相对望。艾月很想对她说些什么,嗫嚅半晌,却是不知从何开口。 景宁心中冷然,几分嘲讽,几分无奈,半晌,却是缓了口气,低了头。然后,不再看她,转身而去。 能说些什么呢?当初她为求自保,不惜将无辜的她拉下水,威胁,利诱,无所不用其极。想来,仅仅是为了保命而已,在对的时间,选了对的人,即便是冒险,也好过束手待毙。 可因为她,她苦心布局,却没有想到,最后将自己赔了进去。 待诏,意味着等待诏命。 对于臣子,也许是无尚的荣耀;但对后宫的女子,却意味着每日每夜的奢望与等待。她没有依靠,没有盼望的资本,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她要面对的,是由所有出身高贵的妃嫔组成的后宫,然而,绝对不会放过她的,却是钮祜禄皇贵妃。 将手中的药瓶攥紧,她决定,先下手为强。 有孕 康熙十二年六月十九日这一天,仅仅是景宁待诏承禧殿的第二日,宫中忽然传出一桩天大的喜事,皇后赫舍里?芳仪有喜。 消息来得突然,因为向来体壮的皇后忽然整日头晕目眩,并半有呕吐之症,太医经过详细诊证,才敢最终断定有了喜脉,立刻开下药方,并嘱言要小心调养。 想来,皇子皇女何等尊贵,可能够顺利长大成人的,却是少之又少。就如同早在康熙八年,皇后生下的第一个嫡长子,因先天不足,于一年前早夭。那时,景宁还未进宫,却亲见了那场盛大而庄严的送葬。 如今,当大红的石榴花开欲然,皇后又迎来了她的第二个孩子。 如若是个男孩,必将是天命所归的太子。所以,皇后的肚子还未隆起的时候,宫中的人,便开始纷纷猜测孩子的性别了。 诺大的长春宫,此刻,格外的冷清。 唯有景宁一人,孤零零的来,连个伺候的侍婢都没有。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储秀宫,聚集在未来的小东宫,对于新人封赏的关注,反倒是淡了。 初来乍到,自然要先拜见其他殿的主人。长春宫原来仅住了两位贵人,一个是绥寿殿的平贵人鄂卓氏,已殡天;另一个,则是在一年前生下皇长子的惠贵人纳喇氏。 景宁草草地收拾了一下,依然是一套宫婢的衣裳,没有到覆绥殿拜见惠贵人,而是直接取道体和殿,去了储秀宫。 此时的储秀宫内外一片忙碌,每个人都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中,虽然腹中的孩子刚足月,但掩埋胎盘的喜坑就早已经挖好了。坑里,还放着寓意皇后快生贵子的筷子和红绸、金、银、八宝,众望所归,只等着皇后顺利生产。 这个时候,其他宫的嫔妃最喜欢往储秀宫走动。因着喜气,素来喜怒无常的皇后也和善了许多,拉着众家姐妹闲话家常。 屏退了其他人,赫舍里?芳仪捻着兰花指,悠然然地喝着茶,地上,是大礼叩拜的景宁。 “你所说的,可都是实情?” “皇后娘娘在上,奴婢绝不敢有所欺瞒。” 睨着高贵的目光,她闲闲地放下茶盏,“你既已待诏长春宫,就不必以奴婢自称了。起来说话。” 景宁谦卑地叩首,谢恩,“在皇后娘娘面前,婢子永远是奴婢,不敢有违尊卑。” “你倒是很会说话,难怪,皇上会破格提拔。”她微微抿唇,却像是在说着于己无关的事情,脸上淡淡,看不出喜怒。 景宁赔着笑,并不接口。破格提拔又如何?待诏承禧殿,不过是将她从一个漩涡推进了另一个漩涡,她没有倚仗,仅仅能够凭借的,不过是那一点可怜的皇恩而已。 “依本宫看来,钮祜禄皇贵妃纯良慈和,不像是能做出那种事的人,有没有可能……是其他宫人所为?”她敛着目光,看着景宁,似笑非笑。 她眼眸闪烁,却不懂她的意思。斟酌了良久,才温温吞吞地接着道:“后宫之中,品阶相同的……宫人之间,争斗自是多些……”向来都尊称主子,忽然改了称呼,她说得极为尴尬。 “不错,的确如此。”皇后却忽然变了模样,只一瞬间,她眼眸晶亮,眼底,闪烁着奇异的光晕,仿佛正等着那话。 景宁一惊,忙低下头,只当作不知。 赫舍里?芳仪揉了揉额角,似倦怠,又极其慵懒的样子,却朝着身畔的宫婢招了招手,“宫中,如今有几位贵人了?” “启禀主子,总共有位七位。” “哪几个?” “宜贵人郭络罗氏,荣贵人马佳氏,静贵人石氏,福贵人董鄂氏……还有,就是惠贵人纳喇氏……” 宫婢掰着指头,说得小心翼翼。其实哪里用问呢,皇后母仪天下,坐镇中宫,东西六宫都住着什么人,岂有不知之理!这样一问,除了显示她处事公允之外,倒也让景宁明白了什么。 算计 “惠贵人……纳喇氏……”她反复在嘴边念着,忽然看向景宁,“惠贵人亦是住在长春宫的吧,依你看来,她品行如何?” “回禀娘娘,奴婢初来乍到,尚不知晓……” “嗯,”她沉吟着目光,半晌,却是微微一笑,“不知不要紧,往后多加留意就是了,你们同住一宫,互相照应,也是理所当然。” 景宁敛身,遵旨。 “‘凉药’一事,兹事体大,况且子嗣大事,关乎国之根本。若是真有人下毒,本宫一定不会轻饶!在你看来,觉得会是何人所为?”闲话多时,她交握双手,然后将手肘放到椅子两侧,睨着神色,目光灼灼。 景宁低着头,再次敛身,“娘娘容禀,钮祜禄皇贵妃善良温慈、敦厚单纯,定不会做出那般恶毒之事。倒是那些与福贵人品阶相同的贵人们……而能对子嗣敏感,一定是已有子嗣之人……” 她点到即止,却意犹未尽。 “这般剔透心思,本宫真是越看越喜欢了!”赫舍里?芳仪端着笑容,说罢命人拿来一个小巧的锦盒,锦盒内,放着一串上好的碧玺,翠绿通透,价值连城。 “这件事,本宫就交与你办了,但要迟一些,不过切记切记,宁枉,勿纵!”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满眼微笑,眼底,熠熠生辉。 “奴婢紧遵娘娘意旨。” 那装着凉药的瓶子,皇后留下了。景宁知道,自己前脚走,她后脚便会召见钮祜禄皇贵妃。 警告也罢,示好也罢,皇后现在最关心的,不是争宠,而是储位。如今的后宫,除了惠贵人生下皇长子,其他妃嫔再无所出。这般威胁,对皇后来说,若不早除,后患无穷。 然而,无论如何,钮祜禄皇贵妃那边,她再不用担心。 退出储秀宫,景宁捧着方才赏赐的锦盒,亦步亦趋,再一次从体和殿经过。 回到承禧殿,已经过了晌午,诺大的寝殿,依然空空荡荡的。景宁望着满室灰尘,不禁苦笑。 她真的是因为得宠,才被破格晋升的么?那缘何会住在这么一个败落简陋的地方?即便是最低等的答应、常在,身边也总有一两个人伺候的吧,虽然她做惯宫婢,不介意亲力亲为,但年例日用这类的东西,总不好她自己跑到内务府去领吧。 摇了摇头,她索性卷起袖子,开始打扫。 腹内空空,又因着早起,此时的她已满头大汗,头晕目眩。耳畔,忽然有脚步声传来,她揉了揉额角,只道是自己耳目朦胧,产生了幻觉。 片刻之后,那脚步声果然就听不到了。 景宁自嘲地摇头,想她位不及常在、答应,如何会有人来探望。 “妹妹刚刚得到晋升,就不认人了,还真是好大的架子!”身后,蓦地响起了一个清丽的女音。 景宁吓了一跳,急忙转身,却因脚下不稳,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福主子……奴婢……奴婢拜见福主子,主子万福金安!” 满地的灰尘,扬了她一身一脸,发丝纷乱,衣襟袖口上沾满了泥垢,不识她的,还以为是哪个杂役女侍误闯了宫门。 半晌,听不到头顶上方有任何回应,景宁无奈,只得继续跪着。 于她,她始终是歉疚的。无论如何,她对她有知遇之恩,可她不仅不知恩图报,反而跟她争宠,终究是她亏欠太多。 “多时不来,怎不知,这里什么时候成了冷宫了……”董福兮巡视四周,处处破败,处处尘垢,哪里像是个人住的地方。她的身侧,跟着原本同在飒坤宫伺候的碧莲,一双娇俏的杏眼,眼底,是不屑一顾的敌意。 主仆一场 “多时不来,怎不知,这里什么时候成了冷宫了……”董福兮巡视四周,处处破败,处处尘垢,哪里像是个人住的地方。 她的身侧,跟着原本同在飒坤宫伺候的碧莲,一双娇俏的杏眼,眼底,是不屑一顾的敌意。 景宁苦笑,索性叩首:“奴婢位卑身贱,住不了太好的地方。” 董福兮冷“哼”了一声,踱步到她身前,啧啧打量,“飞上枝头,是何等的荣宠,你却怎的成了这个样子……难道,是因为内务府的人也不待见那种吃里扒外的祸害,连个伺候的宫婢都不曾指派给你?” “大概,是内务府忘了……”景宁低垂着眼捷,眼底,含着丝丝的苦涩。 吃里扒外……倒是真的很贴切。 她不怪她的刻薄,更不怪她的翻脸无情,因为今日若换做是她,恐怕只会变本加厉,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福贵人,终究还是个面狠心软的。 她满目嘲弄,只当她是在故作可怜,“景宁,也亏得你当真有这本事,进宫区区不到一载,便能令皇上破格晋封。到底是我看错走了眼……” “主子……” 话尚未出口,她却陡然出声打断了她,“住口!你如今已经不是奴婢,我也不知你的主子了,忘了么……”如今的她,已然今非昔比,或许再过段日子,就会与她平起平坐。 “主子,是奴婢的错,奴婢该死……” “你该死?不,景宁,是我该死才对,我明知深宫险恶,居然还养虎为患,真是枉费了那么长时间的步步为营,到头来,却是为你做了嫁衣裳。”董福兮说着,喉头一哽,眼中满是难以名状的哀怨。 当初的惠宜就是这般对她,一朝得封,便是身价百倍,什么姐妹情谊,统统都去见了鬼。可万万没想到,时隔多年,竟然会重蹈覆辙,早知日次,当初她真不该留下这个祸根。 “主子,何必跟这种人一般见识。气坏了身子,多不值。”碧莲拉了拉她的袖子,董福兮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这时,门外忽然走进来了一个人。 董福兮定睛一看,下一刻,却蓦地愣住,“李公公,怎么是您!” 她顿时满脸赔笑,换上了另一副柔和谦卑的模样,再不复方才的盛气凌人。 可李德全却仿佛没看见她一般,径直走到了景宁的身上,一掸拂尘,道:“万岁爷有旨,今夜,待诏宫人乌雅氏景宁,乾清宫伺候。” 景宁惊愕地瞪大双眼,甚至来不及做出回应,就眼睁睁地看着李德全走出了承禧殿。 乾清宫伺候,这是……要她侍寝了么? 冰凉的指尖微颤,她无力地坐在地上,满眼彷徨。 这么快,竟然这么快…… 那边,董福兮却像是散了线的风筝,脚下虚浮,差点站不稳摔倒,还是碧莲扶住了她。 居然,是李德全亲自来宣旨,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什么? 满眼复杂地睨着目光,她笑容中满是怨恨和落寞,“罢罢罢,景宁,他日飞黄腾达,莫要忘了昔日主仆一场的情分……” 乾清宫 夜幕低垂,空中点缀着繁星点点。 寥落的星光眷顾着夜色中的紫禁城,高高的宫墙内,一辆红泥轿子被小太监抬着,从长春宫的承禧殿,径直抬到了富丽堂皇的乾清宫。 那里,是每一个妃嫔侍寝的地方。 沐浴更衣之后,景宁换下了宫婢的衣裳,穿上只有妃嫔才穿得的藕荷色碎花旗装,钗环粉黛,本就精致白皙的脸上,抹了甜腻的胭脂蜜,晕开了烟雾般的绯然,淡淡的,散着百花的幽香。 女,为悦己者容。 今夜,算是她大喜的日子,可铜镜中,那一张浓妆淡抹的容颜,那一双清婉如水眼眸,却为何藏着淡若云烟的哀? 静静地坐在华丽的雕花大床上,入目的,不是绮丽的朱红,而是满眼满眼的明黄,那代表着皇家地位的颜色,仿佛无时无刻在提醒着景宁,她将要用身体伺候的人,不是自己的良人,而是皇上,属于千万人的皇上。 彷徨,忐忑,慌恐,紧张。 此刻,她的心里,唯独没有半分欣喜。 一阵脚步声传来,她下意识地抓紧身下的锦缎被褥,抬起眼,却看见一个年纪很轻的小太监,面容恭顺,径直走到了她的面前。 “宁主子,奴才名叫小喜子,是奉了李公公的命令过来告诉一声,万岁爷今晚恐怕不过来了,小主子可先行安寝。” 尖细阴柔的声音,在空旷的寝殿中回荡,显得越发幽静。景宁暗自缓了下来,不知为何,听到不用侍寝,她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从袖中拿出那个亲手缝制的荷包,她塞到了他的手里,“烦劳喜公公了,公公垂怜,既然皇上不过来,可否送我回承禧殿?” 侍寝的后宫妃嫔,除了皇后之外,一律不得留宿乾清宫,更何况她位卑人轻,又岂敢在这里安寝。 小喜子有一丝的犹豫,想了想,却是面露难色,“小主子,这不好办,万岁爷可没说不过来,万一改变了主意,却见不到人,奴才可担当不起啊!” “那喜公公可知……皇上缘何来不了?”她问得小心翼翼。 “这个……”小喜子顿了顿,略微低下了声音道,“好像是关于前方的战报,万岁爷连夜招了几个大臣,正在前面议事呢!” 景宁目光一转,“既然事关战况,必定是大事,皇上该是不会来了。喜公公,您还是将我送回去吧!” 她柔下声音,越发央求。 可小喜子却越发推拒,“小主子,您别为难奴才,奴才也是奉命行事。要不这样,五更天的时候,若是万岁爷还没来,奴才就接您回去!” 这是让她守夜啊。 景宁在心中暗暗叹息,只得点头,“那就麻烦喜公公了!” 殿外,夜幕已经深沉。顺窗远眺,那些迷离在夜色中的亭台楼阁,高楼殿宇,此刻,朦胧飘渺,显得格外瑰丽而神秘。 没有人守卫,她索性推开寝殿厚重的宫门,批了件衣裳,信步走在殿前宽敞的月台。 疏落的星光照在乾清宫高高的四方飞檐上,氤氲微茫,显得越发阴暗晦涩。她微感闷热,便披散了如墨的长发,扶着月台上的雕栏玉砌,静静地出神。 入宫,辗转一载有余。从一个小小的奴婢,如今竟然晋升为了主子,这在往昔,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所谓一入宫门,身不由己,如今,有些事情,已经和原来的预期相去甚远。 方才,那个喜公公临走之时,告诉她,映坠现在已经在承禧殿了。 示好也罢,还人情也罢,钮祜禄皇贵妃心思深不可测,即便现在放过她,将来难免不会秋后算账。她没有依靠,现在唯一可以安身立命的,只剩下皇后娘娘的那一番耳提面命。 摩挲着纤细的皓腕,腕上那碧绿通透的的翡翠手串兀自寒凉,这是恩典,却也是威胁,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要了她的命。 也许,是时候去争取了。 一朝晋封,身价百倍,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无端的猜忌和责难。皇室的人怕忤逆,怕谋位,唯独乐此不疲的,便是那空虚来的风,捕风捉的影。她无以仰仗,唯有博得皇恩,或许会活得长久些…… 一夜承欢 抱着双肩,她静默地坐到冰凉的石阶上,一头流瀑般的长发铺满了瘦削的肩膀,窈窕迤逦,泛着淡淡的烟笼光晕。 寂静之中,一阵脚步声传来。 她轻轻抬首,逆着光,看到了一抹卓拔挺然的身影静静伫立。寥落的星芒在那身明黄锦缎的长袍上洒下了点点辉光,薄唇轻抿,俊美无俦的脸上,一双黑眸镌刻着静水流深的睿智与深邃。 “你怎么在这里?”未等她开口,他已经先走了过来。 景宁这才想起要起身见礼,却见他摆了摆手,眉目间辗转着无限倦意,“无须多礼,随朕进来吧。” 他难得这般随和,景宁敛身行了个礼,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原本跟着的那几个铠甲执戈的侍卫,看到她,便纷纷识趣地退到了一旁。 “吱呀”的一声,厚重的殿门再次被推开,景宁低着头,等到他走到屏风前,便走过去服侍他宽衣。 宽大的龙袍落地,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近在咫尺的距离,他身上的热度直扑鼻息,她微微熏红了脸,喉头哽咽,却继续将那金玉腰带解开,微凉的指尖,轻轻地有些颤抖。 这些,都是往日里做惯的事情,此刻,却仿佛是第一次,生疏得让她心慌。 “皇上要保重龙体,早些安寝才是……”樱红的唇微启,有零落的几个字,从嘴边滑落。 如墨的长发已经被她放开,长发垂肩的模样,让她少了往日的淡漠清冷,多了一分柔顺和妩媚,在迷离的烛火中,她脸颊绯红,潋滟得如同三月的桃花。 感觉到一道炽热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脸上,未抬头,先浅笑,那一低头的温柔,嫣然如雾,恍若花渡芙蓉,出水清荷,在月下静静地绽放,欲语,还羞。 他心神一晃,一把抓起了她的皓腕。 触手的寒凉,让她不由得一阵瑟缩,然后,尖俏的下颚被那修长的手指轻轻挑起,低垂着的眼捷微微颤动,这般暧昧的距离,她可以看见他的手指节突出,白皙干净。 “皇上日夜操劳,不如让贱妾好生服侍……” 媚眼如丝,她对他呵气如兰。 玄烨有一瞬的僵硬,但倏尔,却一把钳住了她的肩膀,似是不想让她更进一步。可她却越发变本加厉,凑上樱唇的唇,在他的胸膛上生涩地印下了一个吻,似水暖冰融,潋滟多情。 束带已经被解开,她的手,径自拉开了他的衣襟,微凉纤细的指尖大胆逡巡,渐渐地抚上了他坚实的胸膛。 纤纤玉指,冰凉如雪;精壮胸膛,炽热如火。 这冰与火两重天的碰触,刹那间,便勾起了干柴烈火般的欲望。 他喉头一滞,呼吸变得浑浊而沉重,不消片刻,就开始主导了一切。厚重的大手牢牢地扣住她柔软馥郁的身子,然后将她菲薄的衣衫使劲一扯,随着布料断裂的声音,冰雪般晶莹的肌肤在他灼热的视线中,露出了真容。 所谓勾引,就像是徐徐拉开的一幕好戏。可以繁花似锦,可以步步妖娆,一波一波的纠缠,如同浓郁的酣梦,他甘之如饴,她又何尝不是随之沉沦。 “贱妾蒲柳弱姿,还望皇上垂怜……”她茹软的声音,渐渐淹没在了他粗重的呼吸中,唇角微勾,她伏在他胸口的脸上,绽放了一抹笑靥,妖娆悲凉,宛若罂粟花开。 青丝勾缠,汗水淋漓,如胶似漆的缠绵,那明黄的轻帘纱帐亦遮不住满室的春光旖旎。 过了今夜,一切又都会不同了。 幻灭 不知何时,天色已经微薄。 景宁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却是被人摇醒的。双眼困顿朦胧,她知道,回去的时辰到了。浑身酸软,原来的冰肌玉骨,因着处处的淤青,处处的吻痕,显得格外暧昧撩人。 她吃力地起身,刚穿好衣裳,就见一个低眉垂眼的宫人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盘内,是一碗粘稠的深褐色汤药。 “这是……”她错愕地抬眼,看到窗边那卓然而立的俊美身影,前一刻还充斥着情欲的黑眸,此刻已变得漠然,正静静地望着她。 “喝了它,朕保你今后无忧。”磁性平淡的声音,恍如雾霭缭绕的寒潭,亦如他的人,透着丝丝的凉薄。 缠绵一夜,他都从未真正看过她,也许此刻,他才完全看清楚这个昨夜婉转承欢的女子,精心打扮了怎样的妆容。 景宁心口一阵发凉,因为她清楚的看见他脸上的冰冷。 衣衫皱得厉害,凌乱的发丝下,是一张精致疲倦的脸颊,仿佛一抹清美的水莲,不胜凉风,静静地绽放在了他那深邃寒凉的眼底。 “这就是皇上对臣妾一夜承宠的典恩么……” “若是昨夜侍寝,敬事房不会记录下来,即便日后有孕,亦是枉然。况且,红杏出墙的罪名,你担当不起……”最凉薄的话,从那张最好看的薄唇中幽幽吐出,他伫立在熹微的晨光里,缓带轻袍,周身泛着淡淡的光晕,仿佛谪仙,飘渺而不真实。 床边,是被撕烂的肚兜,绯色的芙蓉花,雪白的锦缎,此刻,已然片片凋零。她缓缓地闭上眼睛,心底一阵悲凉。 红杏出墙……他这是连她的退路都断了。 缠绵一夜,便是这样的答案。如何会想到,她竟也是他破格晋升的宫人,若是让人知道,一定不会信吧;又如何想到,那样的亲密相亲之后,她竟沦落到了如斯下场! 他,还是那个她曾经在如意馆外,不期而遇的人么? 还是说,自古君王多薄幸,一晌贪欢不过是无足轻重的露水姻缘! 深深呼吸,她冷眼看着那盛满深褐色汤药的药碗,端起,仰头,一饮而尽。 她不知,此刻她的脸已然褪尽了血色,抿得紧紧的唇,已被她咬出了血痕;她只知道,大概一个时辰之后,小腹便会开始疼,然后,便是漫天的血色。 粘稠的药汁顺着樱红的唇,溢在了嘴角,仿佛昨夜唇齿间甜蜜的纠缠,那一幕,有一丝灼痛了玄烨的眼,他掉过身,不再去看她。 昨夜,本就不该发生。可他没想到她的美丽,她的妖娆,竟会令他难以自持,既然错误已经酿成,他只得想方法补救。 “朕命你待诏承禧殿,是为了照应同在长春宫的惠贵人母子,你也知道,皇后怀孕,后宫风向不定,难免多生事端。你这般聪明,应该懂得朕的意思……” 景宁怔怔地抬眼,一直在眼眶中打转的泪,蓦地顺着眼角,无声滑落。 原来,他的破格晋升,是为了让她帮他保住妻儿…… 捡起地上残破的肚兜,她一步一步,走出寝殿。是啊,她如何能够受孕呢?他还指望她为他办事,若是有了身孕,事情又会变得复杂了,不是么! 她竟还天真的以为,经过了昨夜,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可到头来,失掉了,却只有她手臂上那一抹守宫砂而已…… “若是你办得到,朕保你今后无忧……”离去的刹那,身后,传来了那凉若寒风的声音。 今后无忧……多么美丽的许诺。原来,她终究是个丫鬟…… 抱着双臂,她环住自己,觉得好冷。 夏日的清晨,原本不该这么冷啊,可为何她的心像被掏空了一般,冷的麻木,已经没有知觉了…… 宜贵人 回到承禧殿,已经过了五更天。 历来,卯时不到,皇上便要准备上朝。今日晚了些许,传到后宫那些人的耳朵里去,定要以为她有多么狐媚惑主,恃宠生骄。 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君王不早朝。 红颜祸水,牝鸡司晨,自古君主犯下的所有过错,似乎无论大小,终究都会归咎在女子身上。岂不知,后宫佳丽三千人,又有几个女人能真正地做到三千宠爱在一身呢?大多,不过是个可怜的棋子罢了。 屏退了所有前来拜访的宫人,景宁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承禧殿的寝殿。 盛满了热水的木桶,还腾腾地冒着热气,只是那水,已然变成了浑浊的暗红色。那里面,沾着她由少女蜕变成女人的痕迹。 映坠拿来热毛巾,敷到景宁发烫的额头上,可冷汗还是止不住地渗出。 映坠泪眼朦胧,心疼地擦着景宁身上到处可见的淤青和吻痕,半晌,哭着道,“要不传个太医来吧,这么下去,姐姐会熬不住的……” 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她虚弱地笑了笑,“哪有那么娇贵,这么点儿小事儿,还不敢劳烦太医呢!” 映坠看着她故作坚强的笑靥,却是泣不成声,“姐姐如今都侍寝了,况且,好歹也是皇上破格晋封的宫人,怎的不娇贵!姐姐,为何你要这般卑微隐忍……” 景宁嘴角一僵,半晌,却是苦涩地闭上了眼睛。 破格晋封么?原来在旁人看来,她还真是受了天大的荣宠呢!甚至,就连她自己,都曾一度认为,他定是对她动了心思。可,怎曾想…… “不碍事的,挺一挺就过去了……”她有气无力地抬手,摸了摸映坠满是泪痕的脸颊,额角,豆大的汗珠已经沾湿了手绢。 一阵痉挛过后,小腹,似乎不那么痛了…… 可,她的心,为何还这般痛呢…… 眼前,蓦地又浮现了那张俊美无俦的脸。皇上,是个多么的高高在上的代表,尊贵,令人仰视,却难以容得下,人世间最寻常不过的感情了么…… 雪纺的衣裙,轻柔飘逸,成就了一抹最纯粹的白色,却因为浸染了鲜血,变得更加惨淡醒目。景宁拖着疲倦的身子,仅仅休养了半个时辰,就在映坠的搀扶下,来到了长春宫的东侧殿——绥寿殿。 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一个许久都不曾被召幸的贵人,若在往常,定是被弃在被人遗忘的角落。可偏偏就是这一对母子,牵动了整个后宫人的心思。 赫舍里皇后让她害她,皇上却要她保她。 如若,将长春宫作为一方小小的棋盘,那么,对弈的双方,便是这一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 因着是新晋的宫人,虽未封品阶,但承蒙李德全的照应,各处太监奴婢都竟然三分,所以,没有丝毫阻拦,景宁便畅通无阻地来到了绥寿殿。 经过通报,惠贵人纳喇氏芷珠走出来相迎,一身朴素婉约的碎花旗装,身子高挑,纤度和侬,眉目虽不美,却自有一股端静贤淑,风姿如画。 “妹妹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她微微欠身见礼,礼数周全,丝毫没有怠慢。 景宁亦应景地欠了欠身,苍白的脸被浓重的胭脂一染,绯红剔透,并不似往日的低眉垂眼,举手投足间,反倒带了三分的傲气。 “姐姐原是这长春宫的主人,妹妹初来乍到,理当前来拜见。” 纳喇芷珠款款一笑,“妹妹严重了,快请进来坐。” 转头示意,立即走上来一个宫婢,端着托盘,将茶盏糕点一一殷勤布好。 圆融大度,恪守本分,这便是后宫的人给这位惠贵人的评价。究竟中肯不中肯,景宁不知,但从这初次见面的殷勤客套上看,倒果然是个八面玲珑的女子。 “妹妹今日来,想必,姐姐也知道是为了什么吧!”景宁施施然落座,端起茶杯,撇沫,一副丝毫不把旁人看在眼里的架势。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纳喇芷珠微不可知地睨去目光,细细打量了一番,不禁有些怔忪。早就听说过皇上破格晋封的这位宫人,包衣出身,原是别的宫伺候的奴婢,却不晓得,怎的这般不成体统!莫非,是因为方侍寝过,就变得骄横跋扈了? “妹妹这是在开玩笑了……”她微微一笑,脸上淡淡,不以为意的样子。 景宁却是哂然地笑了笑,越发放肆,随手一招,身后便走上来了一个瘦小纤弱的宫婢。 “姐姐可认得她么?” 纳喇芷珠顺着景宁的手看过去,满脸疑窦,却是摇了摇头,“从未见过。” 景宁放下茶盏,将食指对顶在一起,两肘端端放在椅子两侧,双眸含笑,阴晴莫测,“姐姐不认得,也没有关系,可她却认得姐姐呢!” 说罢,从袖中掏出来一个精致小巧的瓷瓶,“啪”的一下,扔在了纳喇芷珠身前的地上,并不看她,反而侧目对上那个宫婢,“惠贵人与我都在,还不快从实招来!” 那个宫婢被景宁凌厉的眼神吓得一哆嗦,扑通一下跪在了上,“姑娘饶命,姑娘饶命……是……是惠贵人命令奴婢将这药下在福贵人往日的饭食中,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瑟瑟发抖,声泪俱下,这个孱弱的宫婢,正是在飒坤宫延洪殿伺候的碧莲。 纳喇芷珠的脸色蓦地一变,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的碧莲,她与她素不相识,她怎能信口雌黄,这样无中生有? 未等她开口,景宁走过去,轻轻巧巧地将地上的瓷瓶捡起,拿在手里,细细把玩,“姐姐,这药,名唤‘凉药’,其中含了麝香、极少的红花和水银,不是毒,却足以让一个女子永远无法怀上孩子……” 一双美眸静静地注视着那张已然变得惨白的脸,丝毫不放过那上面的任何一个表情。 “娇儿绕膝,可谓是天伦之乐。如今,姐姐已有了小皇子安身立命,却竟然还想要剥夺其他嫔妃怀孕的资格,是不是有点儿太不近人情了……” 隐晦尖刻的话,却是句句切中了要害。在后宫,即便是再得宠的妃子、身价再高的宫人,一样背不起毒害皇子的罪名。所谓上攻伐谋,攻心为上,若要素来淡定的惠贵人就范,不得不下一计猛药。她虽不懂得兵法,却有着自己的算盘,如意巧思,令人防不胜防。 朱红的唇被咬得渗出血痕,纳喇芷珠喘了口气,半晌,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定定地盯着景宁的眼睛,一字一顿,含着恨意,“究竟是谁派你来的?谁给你这样的权力来质问我?” 清眸淡漠,宛若碎在明月柔波里的冰,没有一丝的波澜,她微微勾了勾唇,举起手臂,将绣花镶金的衣袖轻轻地卷起。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那纤细的皓腕上,带着一串莹润碧翠的碧玉手串,寒凉通透,细腻如脂,一看便知是进贡大内的上品。 “是……是皇后娘娘……”纳喇芷珠脚下蓦地一个趔趄,额上微汗,跌坐在了椅子上。 那碧玉手串,她是认得的。当年进贡的只有两件,一件封给了太皇太后,另一件便是皇后享有,去年上元节的时候,皇后还特地带出来给她们这些新晋的贵人把玩,想不到,这般尊贵的东西,竟是赐给了旁人! “没有,我没有,我根本不认得这个宫婢……”她这时才开始失口辩驳,原本淡然镇定的眼底,此刻满是慌恐悲戚。 景宁低着头,嘴角却是微微翘着的。荣宠一时如何?育有皇子又如何?她也不过是个身份低等的贵人。皇后乃是一宫之主,即便是陷害,她也无力反驳,更何况,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敛眸不语,她并不接话,只是静静地把玩着手中的瓷瓶。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纳喇芷珠即将忍不住的时候,蓦地,寝殿内堂,传出了一阵婴孩的啼哭。 计中计 回来鸟,回来鸟~~~恢复更新~~! 感谢亲们的支持,俺一直想写个不一样的后宫,剧情发展,会出人意料滴说~~!! —————————————— 就在纳喇芷珠即将忍不住的时候,蓦地,寝殿内堂,传出了一阵婴孩的啼哭。 景宁抬目看去,却见纳喇芷珠忽然满脸惊慌地一把拦在了她面前。 “你不要想害我的孩子,我不许,不许……” 什么凉药,什么福贵人,不过是皇后想要铲除她们母子的借口罢了。深宫凄凉,宫心如毒药,眼见皇后临盆在即,她就知道,依着她那样的性情,怎么会放过她的孩子! 景宁却是清淡一笑,转过头,朝着地上的碧莲摆了摆手,“戏演完了,你先下去吧!” 有些事情,耳听,或许是虚的;可有些事情,眼见,却未必为实。 凉药的事,总要有人出来顶罪的。可,那个人,却不会是惠贵人,起码,现在不会。 皇后那里确实让她害她,可皇上,却也让她保她。 两者相较,取其轻。景宁聪敏如斯,怎会不懂得权衡轻重…… 说话间,她复又坐回到席间,拿起那装着凉药的瓷瓶,打开瓶塞,一股芬芳浓郁的百花香气散发了出来。 “不过是一瓶普通的百花酿,妹妹与姐姐开个玩笑,怎的就当真了呢?” 纳喇芷珠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又看向那瓶子,耳目朦胧,仿佛做了一场大梦。 “这……” “凉药之事,确有其人,只不过,不在长春宫。至于在不在其他的宫里头,就不是我这一个区区的宫人说的算的了,姐姐可明白妹妹的意思么……” “那你究竟想要怎样……”她歇斯底里,神经线已经悬在崩溃的边缘。 景宁不置可否,淡淡勾了勾唇,“不过是昨日,皇上特地交代要我好好看看皇长子,是否还与先前一般身体康健,却没想到姐姐如此不愿。妹妹只好有违皇命了……” 她笑得优容,眼底,含着一抹若有深意。 “皇上,你是说……是皇上让你来的?”纳喇芷珠再一次怔住。 这一次,景宁轻声漫笑,不再回答,只是径自朝着寝殿内堂走去。 纳喇芷珠没有再阻拦,只一瞬的踟蹰,便快步跟了进去。 浅绯的锦帐微垂,摇篮中,躺着一个纤弱幼小生命,周身裹着明黄软衣,宛若嫩蕊娇葩,见到景宁,前一刻还盈盈啼哭,此刻却是异常地安静了下来。 侧身凝望,那娇柔白嫩的胳膊伸出锦衾棉褥,摇着,朝着她咯咯地笑。 “皇儿很喜欢你呢……”纳喇芷珠走过来,一把将她从摇篮中抱起,搂在怀里,满脸爱恋疼惜。 “皇长子长得很漂亮。”景宁由衷地道。 纳喇芷珠哀戚地垂下眼帘,“我真的不明白,为何皇后娘娘偏要死咬着我们母子不放,历来继承大统的都是嫡子嫡孙,我身份卑微,就算是皇恩浩荡,也不会轮到我的头上啊……” 她说着,泫然欲泣,梨花带雨,不禁为平庸的姿色添了一抹娇柔,令人我见犹怜。 景宁却笑得不置可否,清淡的视线,落在那一抹明黄的袖带上。 太子之位,尊贵非常,按照祖上的规矩,确实是非长子嫡孙莫属。所以与其说是身份,不如说,更是宿命。他注定了是一个王朝的希望,注定了所有的人都要对其忠诚,可是,却也是最最危险,最最凶恶。 因为有人盼着他死,有人盼着他生,而,根本就不需要理由。 “宫闱之内,总归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到最后一刻,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所以贵人姐姐的话,未免是言之过早了……” 所谓暗示 “宫闱之内,总归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到最后一刻,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所以贵人姐姐的话,未免是言之过早了……” 坐镇中宫又怎样,不过是一个失了皇宠的可怜妇人,没了男人的滋润,便是涩的,苦的,连着面目,都变得狰狞可憎。纵然是机关算尽,也难保,最终不会落下个作茧自缚的命运。 “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问得真切,景宁却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直到,将她看得没有了底气。 浸润后宫七年,这个纳喇芷珠合该心明眼亮,可她偏要做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是不是太过聪明了。 “姐姐聪慧过人,有些话,想必不用妹妹说,亦是晓得的。东宫那个位置,高高在上,凡是育有皇子的妃嫔,莫不是削减了脑袋想往里挤,即便是再大度,也不有人抗拒那种诱惑吧……” 攥的手缓缓地握成拳,纳喇芷珠将怀里的孩子交给一旁的婢女,看着景宁,眼神变幻莫测,“你这么说什么意思?” “贵人姐姐莫动气,妹妹挑明之前,姐姐不妨先看看这封家书,这可是桂嬷嬷亲自交到我手上的……”她嫣然一笑,索性适时的岔开话题,从袖中拿出那封微微有些褶皱的洒金信笺。 桂嬷嬷…… 纳喇芷珠的眼皮抖了抖,三分惊异,七分忐忑,不疑有他地接过来一看,信函上字迹竟果然是族兄的亲笔。 看到她微微缓和下来的脸色,景宁了然地笑笑,转身,她走出寝殿,只留下惠贵人单独拆开信封。 纳喇?芷珠的兄长,是如今镇守南疆的纳兰明珠大人。景宁虽无庙堂脉络,却粗识当下形势。 南疆被三分十馀年,守备大臣渐跋扈,骄纵逞凶,早就被皇权所忌惮,纳兰大人操重兵镇之,不仅是朝廷安插下的一个眼线,更是确保南疆不会犯上作乱的资本。 可如今,皇后有喜,京城这边,自然要想方设法地,让远在千里之外的纳兰大人高枕无忧。而这封报平安的家信,由景宁来传递,就再合适不过。 “这是……皇上的意思?”她踟蹰半晌,方才惶惶不安的眉目间多了一分镇静。 景宁微微一笑,却并不接话,只是那样优容的神情,在纳喇芷珠看来,已经默认了她的猜测。 “方才导演的一场戏,不过是想要提醒贵人姐姐,深宫复杂,任何事情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往后日常,定要多加小心。” 纳喇芷珠眼捷微颤,幽幽地道:“可是,皇后娘娘那儿……” “手再大,也遮不过天。这天下,毕竟是皇上的天下,这后宫,也是皇上的后宫,皇上想保谁,想杀谁,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只要姐姐放宽心,一切有妹妹在,有皇上在,都不会有问题的……” 景宁说着,上前半步,轻轻抚上了她微凉的手,笑容中,含着蛊惑人心的安定力量。 纳喇芷珠的唇齿一张一翕,踟蹰嗫嚅,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该问么?她不确定,亦不敢确定。 眼前这个新晋的宫人,步步谨慎,句句小心,一环勾着一环,就连她这个自诩为宫中的老人,都是自愧弗如。方才一番话,于情于理,都说得恰如其分,可她的心,却如何也安定不下来…… 子以母尊 一度圆融老练的惠贵人,此刻,忽然惶惑了起来。 景宁脸上的笑意却更甚,自然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慢声轻笑,她凑过去,不妨为她传道解惑: “如今,娘娘的麟儿身体结实,只要能够保证健健康康地长大,就比那些早夭的皇子来得幸运。况且,按照我们满人的规矩,不仅仅是母凭子贵,也可以子以母尊……只要活下来,总会有机会的……” 子以母尊…… 纳喇芷珠喃喃地念着景宁的话,一瞬间,原本晦涩的眼底陡然迸射出了一丝亮彩,眸若明星,脸颊晕红,就连神采也飞扬了起来。 是的,子以母尊,她缘何忘了这点! 景宁看在眼里,却微微低下头,嘴角轻抿,只当是不知。 “那妹妹这便告辞了,以后诸事,皆有人照应,姐姐只要安心照顾皇长子,也顺带着,让宫外的人安心,一切有皇上在,绝对不亏待贵人姐姐的……”她说罢,抬首看她,眼眸微闪,透出一抹精明。 纳喇芷珠动容地走上前,拉起她的手,“妹妹放心,姐姐都明白的……” 景宁恭顺地笑笑,然后,敛身而拜,转头离去。 映坠已经在院中等候多时,见她出来了,没有多问,便亦步亦趋,也跟着离开了。 所谓利用,不过是双方的一种共赢。想要取之,必将与之,皇上的这步棋,可谓是恰到好处了的。 回到承禧殿寝殿,没等她们二人跨进院门,就看见里面早有四个宫婢在那儿等待了。 景宁微愣,心中忽然升起了一抹不安,不知是受宠若惊,还是实在无福消受。眼见这么大的阵仗,还以为是哪个宫的主子驾临,却不曾想,这些人居然是皇上和皇后娘娘派来伺候她的奴婢。 无物结同心,空结同心草。 这一对夫妻,就连监视打探,都是一般手段。可按照定制,她目前位不及常在、答应,有映坠一人伺候已是足够,此番多出来了四个宫婢,真不知,明日后宫又会如何风传。 摆手屏退其他人,寝殿内只留映坠一人伺候她更衣。 按耐不住心中的疑窦,映坠一边用热板熨帖着旗装,一边低低地问:“宁姐姐,你临走的那句‘子以母尊’,是什么意思啊?” 景宁系好肩扣,抽出手来手敲了一下她的头:“你这丫头,该听的听,不该听的也听了。以后切记少说多听,殿里头不比从前,如今多了四个人,人多嘴杂,难免会生是非!” 映坠爱娇地吐了吐舌头,“我懂我懂,以前在承乾宫的时候,那儿的嬷嬷也是这么教的!” 景宁笑了笑,不再言语。 映坠年小纯良,怎懂得后宫人心险恶。 什么子以母尊,不过是她为了博取惠贵人的信任,让她就范而编制出来的一个美梦罢了。 她的族兄镇守南疆,若是将来平叛有功,便是立下了不世功勋,届时,难保惠贵人不会因此得到晋封。所谓子以母尊,也是同样的道理。 可她却终究忘了,上头稳稳当当坐着一个皇后和两个皇贵妃,除非她们一无所出,否则,现今的皇长子只会是皇长子,永远变不成长子嫡孙。 所谓破格晋升,所谓夺嫡之乱,不过是个如梦似幻的由头,让那些被欲望迷惑了心智的人勇往直前,前仆后继……而到头来,最大的赢家,便是那个高高在上,雨露均沾的九五至尊。 对惠贵人,皇上到底到底算是极近心思,就连细微之处也为她考虑的谨慎妥帖。只是不知,若惠贵人知道了他的千般算计,究竟是会哭还是笑。 换了身衣裳,她施施然走出寝殿,一个人都没带,绕了路,取道贞顺门,去了东六宫那边的东暖阁。 帝王心术 换了身衣裳,她施施然走出寝殿,一个人都没带,绕了路,取道贞顺门,去了东六宫那边的东暖阁。 自从那日,他与她之间,便多了一分不为外人道的默契。 养心殿外,李德全坐在回廊里面,一边扇凉,一边迷迷糊糊地打盹,听见细微的脚步声,微不可知地睁开眯着的眼,见到是景宁,又闭上眼睛假寐。 没有任何阻拦的,她走进了养心殿。 盛夏的天气,无论到哪儿都是一片酷暑。若是按照定制,此刻皇上应该携各位妃嫔迁去离宫避暑,只因为这一段战事吃紧,故此失了闲暇。如今各个宫殿里头唯有用储藏的冰凌降暑,也算得上是凉爽清宜,只是苦了那些守卫的宫人。 推开殿门,他果然坐在案前批改奏章。 熏香缭绕,宛若女子纤长的发丝,蒸腾得令人昏昏欲睡。景宁轻步走过去,俯身而拜。 没有抬头,磁性而稍带淡漠的声音传来,恍若冰凌,一扫殿内的热浪,“可有回复么?” 景宁从袖中拿出碎花信笺,恭恭敬敬地递到了案子上。隽秀的小楷,工工整整地写着“族兄亲启”的字样。 玄烨拿过来,取出信笺粗略看了看,点了点头。 “你做得很好。” 清清淡淡的一句话,难掩语气中的疲惫,景宁微微抬首,看向那俊美无俦的明黄身影。满脸困顿,眼底布满红丝,尽管看上去一股疲惫非常的样子,还是强打着精神翻看一本一本的奏折。 心底里,忽然很想叹气。 想来,皇宫大内,多么至高无上,尊贵奢华,生活其中,虽锦衣玉食,荣享人间之极致,却并不似寻常百姓眼中那般日日无忧。且不论风云诡谲的庙堂之争,风姿妖娆的后宫之斗,光是每日堆积如山的政务,便消耗太多的经历,其间几许愁闷,几多心酸,便是常人无法承受的。 “曾蒙皇上夸奖,能为皇上分忧,是奴婢三生修来的福气……”她款款敛身,优然下拜。 拿笔的手蓦地一滞,他没有抬首,却停了笔,“你如今是待诏的宫人,虽无品阶,却也是侍过寝的,无需自称奴婢了。” 八月的阳光很刺眼,透过窗棂,斜斜地照进殿里的地上,明黄的几案,锦缎光鲜,泛起了亮灼的白光。他就笼在那明媚的白光中,清俊飘渺,朦胧而不真实。 乍一看,他是那样的风流温雅,倜傥干净,飞斜入鬓的眉,深邃明澈的眼,似氤氲着雾霭的寒潭,似碎冰潋滟的春水,静水流深,如墨般隽永。 放眼天下间,这等俊美无俦的男子,该是少有的吧!难怪后宫嫔妃三千人,各个对他倾心相恋;即便是她,当初的一面之缘,也难免会想入非非。 可也正这样的人,贵为九五至尊,有着最深重的城府,最英武的韬略,最难测的机心,如同一把韬光养晦的剑,不出鞘,不锋芒毕露,却是在最难以察觉的时候,杀人于无形。 康熙八年,震惊朝野的智擒鳌拜,他才十六岁。十六岁的少年,居然就懂得隐忍退让,暂避锋芒,最终,才可麻痹敌人,还政与朝,大权独揽……何愿繁华一梦,生在无情帝王家。 见她神思恍惚游离,他亦不以为意,拿着笔,他一边翻看奏章,一边看似无心的探问: “朕这边,你算是过关了,可皇后那边,你当如何应付?” 淡若风烟的话,言辞间平静如常,却让景宁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 交握的手紧了紧,倏尔,她瞥下视线,决定死咬到底。 猜忌 淡若风烟的话,言辞间平静如常,却让景宁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交握的手紧了紧,倏尔,她瞥下视线,决定死咬到底。 “皇上容禀,请恕奴婢愚钝……” “你聪敏如斯,就不必朕点破了吧!”他目光清浅,淡笑若素,深邃的眼底,却因着一抹幽淡的精光,“一串碧玉手串,便想要收买人心,究竟是皇后太看得起自己,还是太低估了你?” 景宁一惊,越发心慌。 她做错什么了么? 那碧玉手串,代表了中宫的威严和权力,确实是皇后对她的收买,可既然告知给了惠贵人,就早有心理准备会被皇上知晓。如今,被他一语道破,却是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耳目朦胧,她心忙意乱,他却越发地平静,似笑非笑,看不出喜怒,“连桂嬷嬷那样难缠的人都能收为己用,倒是朕低估了你手眼通天的本事……” 桂嬷嬷?竟是为了这个…… 握着的手攥成拳,直到纤长的指甲抠进了肉里,才让她收敛了游离的神志。 那个桂嬷嬷不过是个奴婢,若不是纳兰家的三代家臣,恐怕谁都不会注意到一个小小的镶白旗包衣。可他却挑明了,是不是代表了他猜忌…… 唇齿微动,她想要为自己辩解。可暗暗地,她又兀自恼怒,明明是他让她前去绥寿殿策应,才会出此下策,可他如今倒翻脸无情,又责怪起她来了。 难怪,世人说伴君如伴虎,一步错,步步错,她的如意巧思,终究敌不过他胸臆中那抹计量。 “皇上,奴婢情非得已,还望皇上体谅垂怜……”她咬着牙,心里虽千百个不愿,却也不能破罐子破摔,柔下声音,企图用乞怜打动他。 可他是何人,阅尽千帆,岂会不懂她的小小心思。看在眼里,却也不点破,只是轻笑如风,悠然温雅,“你且起来,朕如今靠你平衡六宫,如何会不保你,那日在乾清宫的话,永远作数……” 景宁心头一震,低着头,嘴角却牵起一抹苦涩的笑靥。 侍了寝,失了身,心虽在,却已然残缺不全。可她不能抱怨,不能怨恨,因为说到底,那夜不过是她一厢情愿,自作聪明,若是没有她故意勾引,他岂会临幸于她。 一日为婢,终生为婢,不能奢望,不能忤逆,只有服从……这是当初她与艾月说过的话,此刻换作自己,为何就忘了!她是奴婢,她终究是个奴婢…… “那……可否请皇上赏赐个恩典……”她轻声细语,问得翼翼小心。 他放下笔,将手双交握,淡若风烟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眼捷,阳光迷离,氤氲在那张秀雅精致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清美。 “不妨随朕出去赏花……” 花下语 所谓出去,只是移步到了暖阁前的回廊。 春风一夜庭前至,槐花十里不胜香。 这本是说的芳菲的四月,如今七八月的天气,槐树早应该郁郁葱茏,浓荫深翠。可放眼望去,却是满树的团花似锦,灿烂欲然。 耳畔,是熏风送暖;眼前,是花香怡人。 他伸出手,接住一片簌簌飘落的菲薄花瓣,修长白皙的指,干净有力,衬着若雪芬芳的槐花花瓣,那抹静静伫立的身姿,仿佛江南石板桥边走来的清俊书生,显得越发雅致温润,隽秀如画。 “众芳摇落独暄妍,何等绝美雍容的芳姿,朕还记得当日问你,你说,不想零落成泥,唯有香如故……那么今日,你当如何?” 纤长的眼捷轻颤,她垂首不语。 想来,一入宫门,便很难坐到始终如初了吧。今时,已不同往日,被迫也好,有心也罢,当她迈出了一步,便已经无法回头。 “长路漫漫,不知何处才是归途,唯有摸索前行,才不会万劫不复。可是……却不知皇上这盏明灯,会不会始终牵引眷顾……” 她的苦,发端于宫闱中的琐碎小事,凶险变数,让人防不胜防;他的愁,却是受困于无物之阵,既源自于庙堂,亦受到来自宫闱的牵绊。 他需要她平衡六宫,替他防微杜渐;她需他作壁上观,保驾护航。 一个是身份卑微的宫人,一个是九五至尊的君主,两种面孔,一般心思。不过是利用,与被利用罢了,无关风月,无关爱情,唯有互益而已…… “只要不动绥寿殿,不威慑东宫,其他人,随你处置……”他轻轻地将掌心中的花瓣碾碎,粘稠的花汁樱红鲜润,顺着他的指缝,蔓延如血。 白皙的手指,修长;鲜艳的花瓣,凄美。 她掏出绣花巾绢,轻轻凑近,然后,轻柔而小心地抚上他的指,仿佛呵护最珍贵的宝贝。 “有皇上担保,奴婢自然是一百个放心,只是皇上一向孝顺,到时候,只怕太皇太后那边……” 她欲言又止,手上却不停,仿佛他的真伤到了一般。 修长干净的手指缓缓收拢,将那一双纤巧却不细腻的手包裹,微凉的触感令他垂下眼帘,深邃的目光,落在她清淡雅致的脸上,似笑非笑,眼底,闪烁出一抹意味深长。 “你对惠贵人说的那一番关于朝局的话,想必,如今已经传到了太皇太后的耳朵里,她老人家向来大度明理,又一向喜欢机敏聪灵的女子,即便没有朕,想来也不会为难你的……” 这是要她自生自灭啊…… 微微垂下目光,她淡然地勾起唇,然后,轻轻地抽出了被他攥着的手,“还真是要多谢皇上的恩典……” 同仇敌忾 那日之后,承禧殿里陆陆续续多了很多赏赐,隔三差五的,李德全就往长春宫里头跑,带着各色珠宝珍奇,绫罗绸缎,御用吃食,各宫的人明面上不说,暗地里却无不钦羡嫉妒,嫉恨她区区一个奴婢竟然这么轻易地夺了皇宠。 可五日之后,令众人更加惊愕哗然,皇上下旨,晋封待诏宫人乌雅氏,为宁嫔。 这似乎是为她一直以来名不正言不顺的“侍寝”正名,可此等封赏,是连入宫好几载的贵人们都没够得上的品阶,更遑论,已经育有一个皇子的惠贵人。 众妃嫔不服,纷纷跑去储秀宫像皇后哭诉,可这位平素向来是以“嫉贤妒能”出名的赫舍里皇后,竟然出奇地平静,不但没有受到挑唆去承禧殿兴师问罪,反而是劝她们放宽心。 一计不成,妃嫔们又跑去了长春宫找惠贵人。这期间,免不得要遇见同在一殿的景宁,挖苦嘲弄,无所不用其极,可她却依然故我,就连惠贵人亦为她说话。 众人无奈,只好去找太皇太后。 安然静典的慈宁宫,此刻,聚集了来自东西六宫的众位妃嫔,粉黛朱钗,打扮光鲜,各有各的风情:优雅如画的宜贵人郭络罗氏桑榆;尚在产褥期身子尤孱弱的荣贵人马佳氏芸珍;恬静贤淑的惠贵人纳喇氏芷珠;傅粉施朱、芳容艳丽的福贵人董鄂氏福兮……就连平日里少有走动的纯妃佟佳氏仙蕊都到了,却惟独不见皇贵妃钮祜禄东珠。 半盏茶过后,太皇太后才由苏嬷嬷扶着,从佛堂走出来,众妃嫔赶忙敛身施礼。 “太皇天后万福金安!” 同仇敌忾,往日里别扭不和的嫔妃之间,此刻因着所谓的后来人,相互不免多了一分体恤,为着共同的利益和目的,凑到一起,非要生出些事端。 太皇太后浸润后宫多年,又是个过来人,自然知道她们的心思。 看着其中品阶最高的纯妃佟佳仙蕊,太皇太后笑得满面慈祥:“今个儿怎么这么热闹,你们都跑到我这儿来了,莫不是有什么好东西,要让我这老太太也见识见识?” 纯妃没说话,倒是荣贵人马佳芸珍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太皇太后您是不知道,臣妾们哪有什么好东西,这两天,光是堵心就堵得够呛了!” 母以子贵,后宫中的风向一向是随着皇宠而转的。自从荣贵人诞下了固伦荣宪公主,虽然品阶未变,但实际的地位可以说是连升三级,恃宠成骄,举手投足间不免带着些傲慢骄纵。 太皇太后微微笑了笑,越发温和,“是谁欺负了我们荣贵人,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其实,臣妾们不该劳烦太皇太后,只是实在事出有因,才不得不硬着头皮过来,失礼之处,还望太皇太后见谅。”宜贵人郭洛罗桑榆最是恭顺知礼,在后宫,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能令她动了念头,太皇太后倒是多了一分好奇。 “哦?究竟是何事,不妨说来听听,若是皇上真有什么做的不妥当,我这个老太太说句话的资格还是有的。” 同来的两个妃,一个懒言,一个淡然,都不是擅长搬弄是非的人,而惠贵人则是知道内情,此番来坤宁宫,也不过是应个景儿。 宜贵人流盼四周,见无人搭腔,只得继续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前个儿皇上破格晋封了一个包衣出身的宫婢为嫔,臣妾们觉得于理不合,故此才来打扰太皇太后……” 敷衍 “是这个事情啊……”太皇太后端起茶盏,闲闲的撇沫,“那你们可真是错怪皇上了,乌雅氏的那个丫头哀家是见过的,本分知礼,聪慧灵婉,很适时伴君左右……” “太皇太后也知道她?”宜贵人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眼底,闪烁着狐疑和莫名,倒是荣贵人不咸不淡地开了口,“看来,还是董鄂家的妹妹会调教,区区一个宫婢而已,不仅让皇上格外垂青,就连太皇太后亦是青睐有加。看来我们以后啊,少不得要跟着董鄂妹妹多学学呢……” 说罢,引来旁边几位妃嫔的一阵笑,董福兮脸色讪讪,就连粉颊上绯然的胭脂也掩盖不住那抹哀然的落寞,“荣姐姐说的这是哪里话,只要皇上开怀,妾无所谓的……” 戚戚然的一句话,不免勾起了旁人的几多伤怀,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福贵人今日的结局,说不定,便是她们将来的下场。一朝陪伴君王侧,浮华春光能几时?看来,身侧不留容貌出色的奴婢,还是对的。 这时,外面传来太监高声的唱喏: “皇上驾到坤宁宫……” 众嫔妃顿时又惊又喜,起身叩拜的刹那,纷纷微抬眼眸,秋波流转,凝神含情,脉脉生辉。 自从破格晋封了那个乌雅氏的包衣,皇上许久都没有到个宫里头了,往日的雨露均沾虽然令人懊恼,可此番的不闻不问,更是令人心焦烦闷。平常她们见到皇上的机会不过,今日不期而遇,倒真真是个好机会。 于是,众妃嫔低垂臻首,娇颜微红,谁也不吱声,但眸光具是流盼一处。 明黄颀长的身影,缓步而来,身后跟着随时的小太监,走到殿中,拱手朝着高位上的太皇太后揖了个礼,“孙儿给老祖宗请安!” “真是巧了,妃嫔们齐齐聚在哀家这里,现今皇上也来了,往日慈宁宫清净无人,今日倒是热闹!”太皇太后温温吞吞,亲亲切切,摆了摆手,招呼玄烨去她那里坐。 “前阵子,听说南疆那边儿有异动,如今可有缓和?”不找边际的,太皇太后忽然关心起了朝政。 “回禀老祖宗,三藩那几个人着实难缠,不过有纳兰明珠镇守,可安一时之忧。”一拢明黄锦袍,玄纹云袖,端然而坐,自带着一股从容的贵气,风雅如墨,淡然若云,俊美无俦的男子的脸上,一双黑眸明澈深邃,静水流深。 高坐下,一应妃嫔们痴痴地仰望,纵然听不懂他云淡风轻的言辞间藏着的风云诡谲,却也希望此刻可以隽永成画,永远停伫。 清淡的目光转而看向她们,眼底里,闪烁着隐隐的光泽,却是对着其中的一位,道:“那里被阳光直射着,未免酷暑燥热,阿福还是过来朕这里坐吧……” 他说着,朝着她缓缓伸出手,微笑如水的样子,宛若月下芙蓉妖娆,雪后冰梅初霁,尔雅温文,让人很难调开视线。 董福兮怔怔抬头,正对上他含着浅浅淡笑的回眸,脸颊一红,含羞带怯地起身,莲步轻移,施施然走了过去。 “臣妾多谢皇上垂怜……” 羡艳,嫉妒,懊恼,期盼……无数的目光仿佛针尖刀芒,落在福贵人的身上,可她却仿佛熟视无睹,极近婉转,柔柔地将一双纤细柔腻的青葱玉手搭在了玄烨的掌中,触手的温热,让她不禁脸颊晕红,羞答答地低眉垂眼,欲说还休。 争宠 荣贵人看在眼里,心中忿忿不平,扯了扯嘴角,还是娇嗔了一声,“皇上,臣妾还在产褥期间,怎么皇上就这般偏心,怕董鄂妹妹晒到娇颜,就不怕臣妾也中暑么……” 曙光西斜,此刻,刺眼的阳光刚好打在了荣贵人身前的地上,她的话刚落,众嫔妃无不用手帕捂嘴,嘤嘤地笑了。 玄烨却忽然正了神色,仿佛恍然般,轻拍额角,“对了对了,珍儿如今身子不便,真的不宜久留在外,真不知太医是怎么办事的,连这么点儿小事都办不好!” 后宫嫔妃由宫人照顾伺候,太医不过是负责治病调养,他此刻悭吝怪罪,不过是找个台阶,其言送客罢了。 可偏偏有人不懂,非要凑上来,这时,一直未开口的纯妃静静地站起了身,朝着坐上的人盈盈一拜,清然温顺地道:“既然老祖宗和皇上还有事情相商,那臣妾们就不打搅了,荣妹妹,你身子不便,我扶你走吧……” 在这里,她算是品阶最高的妃嫔,此话一出,其他人便再不好借故逗留,只有荣贵人马佳芸珍愤愤地起身,一甩绣帕,便心不甘情不愿地道了句:“臣妾告退”,便气哼哼地离开。 望着她们远去的身影,玄烨以手扶额,轻笑着摇了摇头,“真是要命,光是互相争斗还不说,竟然跑到这儿来给老祖宗添麻烦……” 他刚从养心殿那边出来,一听见小禄子汇报说各位妃嫔齐齐来了慈宁宫,便马不停蹄地过来了,走进一看,果然一个不落。 “宫里头发生点儿小争斗,也总比哀家这里静得像潭死水要好……”太皇太后在上,满是皱纹的脸上溢满了慈祥的微笑,只是那深陷的眼窝里,透着一丝寻常人难以察觉的精明。 “孙儿还是得多谢老祖宗的策应……”他微微勾唇,淡如悠云,笑得恣意。 方才,太皇太后声称她知道自己破格册封的事情,不过是替他掩护罢了。三宫六院,单是女人间的争风吃醋已经够他烦心,他不喜宫闱烽烟,不会去哄骗逗弄,往往是太皇太后替他遮掩照应。 “倒是什么都逃不过皇上的耳朵,不过哀家听说,那个什么景宁的,最近东家走,西家窜,在后宫里面,似乎活跃得很!她一个小小的宫人,还是出身包衣,就算是再大胆放肆,好歹也是在后宫浸润过的,不会这般不爱惜生命。想来,该是皇上在背后下了什么属意吧!” 玄烨轻轻一笑,薄薄的唇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黑眸深邃,恍若氤氲着雾霭的寒潭,让人在不自觉间弥足深陷,“什么都瞒不过老祖宗的眼睛……” 太皇太后“呵呵”一笑,慢条斯理地道:“皇上不要以为我这老太太耳目朦胧,年过半百就不中用了,有些事情,我这个老人家可是心明眼亮的很。先皇对待感情,就是个从一而终、认死理的人,可到了皇上这辈,却又如此的淡然游戏。真不知,是不是上一代的情太浓太深,到了后代子孙,就变得薄情寡恩,不食人间烟火了……” “皇祖母,孙儿是一国之君,自然就是天下人的,心之所属,必然是社稷江山,至于儿女情长,所谓温柔乡是英雄冢,皇祖母总不想让孙儿像父皇那样,为了一个董鄂妃,就为情所困,郁郁而终……” 教训 “皇祖母,孙儿是一国之君,自然就是天下人的,心之所属,必然是社稷江山,至于儿女情长,所谓温柔乡是英雄冢,皇祖母总不想让孙儿像父皇那样,为了一个董鄂妃,就为情所困,郁郁而终……” 太皇太后眼皮一抖,蓦地打断了他,“你这孩子,可不能说这样不吉利的话,皇祖母老了,是管不动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皇上将来一定会遇见一个倾心相恋的女子,若是能够厮守一生,亦是福气……” 迷离的阳光轻柔地洒金慈宁宫的大殿,雕花铜炉里,熏着上好的紫草,烟气飘渺,满室的馨香。 眼前,蓦地出现一张倔强卑微的脸,秀丽精致,宛若芙蕖。 他清淡地笑,不置可否,也不以为意。可太皇太后却悠然地打着团扇,轻轻地道:“皇上见惯后宫争斗,见惯女人间的蛇蝎毒计,对待那些城府极深的女子,向来是讳莫如深、厌恶反感的,可是对待这个景宁,却似乎很不同哦……” 方才那些妃嫔们含怒而来,众口一词,虽然是有感而发,也不过是受到了有心人的挑唆。从中穿针引线的,不过是那个看上去最委屈无辜的福贵人。这些,连她这个老眼昏花的老太婆都看得出来,更何况是心明眼亮的皇上。一出情有独钟,不过是将矛头转向福贵人,减少众妃嫔对宁嫔的敌视罢了。 这在往日,绝对不会是独善其身的皇上能做的,可他却做了,却说了,虚情假意也好,敷衍哄骗也罢,总之一切,皆是为了替一个女子减少麻烦。 黑眸微闪,他却低下头,嘴角牵起了一抹轻淡的笑意,“看来孙儿的演技把皇祖母都骗过了,可皇祖母的确是想多了,她于孙儿,不过是一步精妙隐晦的棋子罢了……” 太皇太后抿嘴轻笑,半晌,端起桌上那杯凉茶,轻轻撇沫,抿了一口,“但愿,皇上以后还有这么想……” 就在众妃嫔退出慈宁宫的时候,景宁也刚好穿戴整齐,除了承禧殿。 凉药一事,毕竟是她扯出来的,虽然为求自保,她也不能明目张胆地诬陷栽赃。 毕竟,牵一发而动全身。宫闱之内与庙堂之上存在着千丝万缕的牵扯,剪不断,理还乱,稍有不慎,动了哪一宫,就扯出了哪一条明线暗线。届时,莫说太皇太后,就是皇上,想要保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 所以,她特地早早地吃过午膳,穿戴得华丽规整,取道坤宁门,去了乾清宫。 路过坤宁门,少不得要途径钟粹宫,一年前,她曾以宫婢的身份从这里走出去,如今,仗着新晋贵人的名分而来,不知算不算是衣锦还乡。 原本负责教习包衣的嬷嬷姓李,告了假,不在宫里头,只留下了几个尚仪局的宫人,皆是过了适婚的年纪,却依然风韵犹存,见了她,满脸的谄媚,端茶递水,极近殷勤讨好。 本来她不应该早过来的,可做戏应该做全套,既然皇上需要她作出一副恃宠成骄的模样,便索性做到底。 端起茶盏,未喝上一口,先扬起手来,狠狠地打了其中一个嬷嬷的耳光。 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钟粹宫里响起,将刚进来的常在姜氏吓了一跳。 李雅捂着肿胀得老高的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景宁,敢怒不敢言。可她却揉着手,一脸不咸不淡的样子,自在优容,似笑非笑,“还真是下手重了一点儿,把我的手都打疼了……” 出头 李雅捂着肿胀得老高的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景宁,敢怒不敢言。可她却揉着手,一脸不咸不淡的样子,自在优容,似笑非笑,“还真是下手重了一点儿,把我的手都打疼了……” 平日里仗着教习身份,便在钟粹宫里面作威作福,任意欺凌那些尚未应选的包衣,她虽然没有受过她们的欺负,但是眼见耳闻,却是知道很多。此番,虽然是借题发挥,但总算是为那些无辜的宫人出了口气。 一袭简单旗装的姜珥端着一方小小的盘盏,愣愣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倒是景宁缓步走过去,将她手中的盘盏一把拿过,然后,轻轻举起,冷笑着,朝着那两个红着眼睛的嬷嬷,狠狠地摔了过去。 “我警告你们,姜珥姐姐可是我长春宫的客人,如若下一次,再让我发现你们胆敢欺负她,休怪我这个做主子的,翻脸不认人!” 食盒掀翻,里面精致的糕点碎了一地,因着刚做好,还兀自腾腾冒着热气。而景宁却冷眼冷语,盯着她俩,说得凌厉。 一话既出,她不再多言,一甩衣裙,拉起门口的姜珥,便趾高气扬、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钟粹宫。 外面不远,便是御花园。 她拉着她,一直走到了九曲回廊上,才轻轻巧巧地放开了她的手。 锦绣灿烂,万紫千红,眼前浸润在夏日烈日中的芬芳百花,摇曳生姿,婷婷妖娆,即便是艳阳高照,也无损那舒展的娇葩嫩蕊,烟暖花香,芳菲明媚。 身前,是锦簇芳香的繁花,熏风轻拂,幽香扑鼻,花瓣轻扬;一旁,是兀自呆愣的常在姜珥,战战兢兢,满脸的尴尬。 “姜姐姐是不是责怪妹妹太多事了……”此刻,景宁敛去凌厉,敛去傲慢,显得格外柔顺谦和,恭顺温雅。 这变脸的速度,在后宫已然见怪不怪,可还是让姜珥又惊又疑。 眼前的人,她只听说过,却没见过。 刚被册封的宁嫔,非常得宠,据说也是深得太皇太后和皇后娘娘的青睐,这等身份,比之她一个小小的常在,不知要高出多少倍,此番一见,倒也真是冰雪之姿,月貌花颜。 可,她缘何会知道自己一直被钟粹宫的嬷嬷欺负的事?还特地跑来为她出气讨公道? “贱妾……不懂针黹女红,也不会文字机巧,只粗识些厨艺上的小玩意儿,闲来无事,做些吃食,钟粹宫的嬷嬷们不嫌弃,也是贱妾的福份……”姜珥低着身子,温和安静,没有半点诉苦的意思。 景宁却笑了,“都道姜珥姐姐性子平易近人,即便是受了封赏,也最先想到身边的下人,此番一看,果然是蕙质兰心,贤淑温婉。” 这般小心谨慎,倒是个聪敏的女子。 “宁贵嫔过讲了,贱妾愧不敢当……”她盈盈一拜,越发谦和卑微。 “其实不瞒姐姐说,妹妹今日来,其实是有求于姜珥姐姐的……姐姐原在承乾宫伺候的宫人,想来,对钮祜禄皇贵妃的日常喜好定是烂熟于心,还望姐姐不吝赐教,让妹妹此番觐见,能够做些准备……” 原本疑窦的心陡然安定了许多,原来,是因为这个才替她出头。 承乾宫 她们同是包衣出身,同是因皇恩浩荡被破格晋封为了宫人。可自己只是后宫品阶最低的常在,仅仅侍寝一次,便再无缘得见天颜;而她则不同,不仅连连得升,更是风光正盛。若是,能够得到提携,想来,她总会有前途无量的机会的。 “宁贵嫔谬赞了,贱妾不过是曾经服侍过钮祜禄皇贵妃,所作不过是尽本分而已,若是能够帮到宁贵嫔,贱妾定当一尽绵薄之力……” 景宁做出一副大喜过望的样子,拉着姜珥的手,欢喜地道:“那就谢谢姐姐了,他日若是有机会,妹妹定会知恩图报的!” “宁贵嫔体恤,贱妾不敢……” 穿过正南的承乾门,那宽阔的两进院便在眼前。 前院正殿即承乾宫,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式顶,檐角安放了五个狰狞庄严的走兽,檐下施以单翘单昂五踩斗栱,内外檐装饰着龙飞凤舞的雕饰和色彩瑰丽的玺彩壁画。 先帝爷还在的时候,承乾宫里住着的,是最受先帝爷宠爱的董鄂妃,延至本朝,能入主这里,除了圣眷之隆重,也非得是出身极其高贵的妃嫔不可。 钮祜禄皇贵妃的父亲,是辅政大臣一等公遏必隆,世袭的公爵,双眼花翎,得享太师的尊誉,而且早在康熙八年,弹劾鳌拜,亦是有过功勋。圣上念起为顾命大臣,故此恩赏有佳。 而庙堂权力的角逐,势力的更迭,与宫闱背后的封赏卓拔,合该是相辅相成的。因为,钮祜禄东珠被晋封为皇贵妃的时候,恰好就是在康熙八年。 隔着老远,能闻到花香扑鼻。 宽敞的院落中,几树桂花典雅幽浓,盈黄淡淡,一阵熏风送暖,菲薄的花瓣片片飞扬,宛若下了一场沁馨芳香的花雨。远处,回廊依傍着假山嶙峋,井亭悠然,几处红花绿草,几处莺啼婉转,那些红墙碧瓦仿佛都笼罩在一片静谧和恬静之中。 亭亭岩下桂,岁晚独芬芳。叶密千层绿,花开万点黄。 福贵人说得对,承乾宫的风景的确是比御花园美多了。 经过通传,景宁提着精致的红漆食盒,施施然,随着伺候的宫人,走进了承乾宫的寝殿。 坐上,坐着一脸优容的钮祜禄皇贵妃,淡绿色的繁花宫装,外面披了一件菲薄的雪纺薄纱,衣摆和袖口都绣着雅致的花纹,婷婷丽丽,笑眼弯弯,依旧是一副灵美纯澈的模样。 “臣妾参见皇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不知是习惯成自然,还是在她的面前不必故作客套,她今日破天荒地没有自称“奴婢”,一句“臣妾”说得极是自然。 东珠朱唇清浅,笑着走下殿来,虚扶一下,道:“现在,你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一朝得封,便是身价百倍,比起那些苦熬多年的贵人答应,不知道幸运了多少。” 景宁低着头,却不妨碍嘴角边边扯起的一抹笑靥。 她一直记得,她赐她凉药时的模样,优容,高贵,宛若恩赏。可如今,她被封赏为宁嫔,她却丝毫不恼怒,不记恨,不仅不像那些妃嫔一般找她麻烦,反而客气殷切,厚待有佳。可见,她的毒,无不下于暗处,令人防不胜防。 “娘娘过谦了,臣妾蒲柳之姿,怎敢和众位秀颜花容的贵人常在比,娘娘羞煞了……” 忌讳 “娘娘过谦了,臣妾蒲柳之姿,怎敢和众位秀颜花容的贵人常在比,娘娘羞煞了……” 东珠扶唇轻笑,艳丽的姿容桃羞杏让,娥眉曼睩,“景宁这话可就不对了,若是蒲柳之姿都能够被破格封赏,那那些花容月貌的,岂不是要屈死了么……” 令人惊心的话,刻薄艰涩,从那张盈盈小口中吐出,不仅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反而带着茹软恬静的味道。 景宁俯身拜了拜,笑道:“是臣妾疏忽了,多谢娘娘提点!” 将臂弯中的食盒交给其中的一个奴婢,她殷殷地道,“臣妾特地带了一些江南的糕点,比之御厨的手艺,自是差了一截,但这里面含着的敬仰关切的心意,还望娘娘不要嫌弃才好……” 东珠接过食盒,打开一瞧,里面盘盏精致,糕点晶莹可爱,香气扑鼻,竟然是她最喜欢的梨花酿和金糕卷。 嫣然一笑,她睨下目光,悠然地抚了抚腕上的玉镯,“在这个节骨眼上,景宁妹妹来我这承乾宫,不光是为了送这盒茶点吧……” 话说到此,便是希望她直奔主题。景宁抬眼望去,那娇憨灵动的容颜依旧那么纯澈,只可惜一双杏眼笑意吟吟,眼底,透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精明。 最单纯的一张脸,却偏练就了一颗城府深重的心,想来,深宫这个大染缸,纵然是在干净的人,也会被染成不同的颜色。 “这些点心倾注了妾对娘娘的一番心意,也是一番恳求之情。宫闱难测,多少风霜雨雪,令人防不胜防,贱妾资质鄙陋,往往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若是少了娘娘的提点,可算是两眼一抹黑呢……” 东珠轻笑,“这两眼一抹黑啊,可是分人的,毕竟,妹妹现在有皇上那盏大灯照着,你说,哪里还照不亮呢!” “娘娘您说笑了……”景宁微微垂目,隐去了眸中一抹晶亮,“灯亮与否,也只是照得见人家,照不见自己哪。况且,妹妹位卑身贱,岂敢与后宫众妃嫔姐姐们争锋邀宠,唯有小心本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 东珠若有所思地敛下神色,半晌,将景宁拿来的食盒打开,一层一层揭开,最后一层里,俨然放着一个精致小巧的瓷瓶。 是凉药—— “这是什么意思?”她的笑逐渐冷了下来,杏眸微闪,透着隐隐的阴寒。 见她有些恼了,景宁反而平静下来,将身子微微低了低,清美的眸中淡然无波,琉璃般清浅静谧,她柔下声音,缓缓地道:“曾经,娘娘也受过凉药的毒害吧……” 早在当初她赐她凉药,为福贵人避孕之时,她便已经有了太多的疑心。 宫里头,一直有个传闻,六宫之内,一后,两妃,均是政治联姻的结果,内里相较,表面上平静无波,暗地却是血雨腥风。 康熙十一年之前,出生的皇子皇女,不是早夭,就是腹死胎中,而品阶仅次后位的两个皇贵妃,虽有皇宠,竟皆是一无所出,其中缘由,被宫中人讳莫如深。 可如今看来,合该是因为这一瓶小小的凉药。 她去钟粹宫,找原本在承乾宫伺候过的姜珥,除了想要知道她日常习惯作风,最重要的,便是问出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当然,姜珥的倾囊相授,不会仅仅是因为景宁那些小恩小惠,而是因为,她答应了一件对她极其重要的事情。这是后话。 “没错,本宫确实是曾经被下毒,也因为这样,永远都不能怀上孩子。”东珠咬着牙,双肩轻颤,眸中溢满了红丝。 惊破 “没错,本宫确实是曾经被下毒,也因为这样,永远都不能怀上孩子。”东珠咬着牙,双肩轻颤,眸中溢满了红丝。 对付其他妃嫔贵人,她钮祜禄东珠自问是绰绰有余。后宫中的权力角逐,美貌是第一步,手段机心是第二步,然后,才是运气,才是结果。她尽心侍奉太皇太后,殷切讨好皇后,打压提防众妃嫔,可到头来,却是万万想不到往日提拔她,爱护她,疼惜她的长姐,赫舍里芳仪,竟然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对她下了毒。 那一刻,她才明白,原来感情是要付出代价的。后宫中的女人之间,本就是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游戏,有人陪着你一起倒霉,却没人陪着你一起风光。如果要稳固,要上位,就注定其他人会成为你的垫脚石。 如今,赫舍里皇后被诊断出有了喜脉,若是能够诞下麟儿,定是那长子嫡孙,将来继承大统,她就是那母仪天下的太后。 这,便是以她的不孕为代价,获得的机会; 她,就是她的垫脚石。 “所以娘娘从那以后,便到处勒令配发凉药,在外人看来,不过是娘娘因恨成恨,让六宫妃嫔共尝苦果,而实际上,就连皇后都被娘娘您骗过了……” 东珠缓缓地抬起头,脸上笼了一层森然阴狠之气,目光冰冷,如出鞘利刃,眼底,闪着一丝杀气凛然的锋芒,微微勾了勾唇,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身怀六甲的人,本该食欲旺盛,乏力嗜睡,精神委顿。可皇后娘娘却刚好相反,食欲不振,却神采奕奕,较之平常,还多了一分精神……”低垂的眼捷微微颤动,景宁眼底静默平淡,声音之中多了一抹无奈的叹息。 当一个女子,将她的万般手段,千种机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算计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么这种毒,这种咒,便会像跗骨之蛆,如影随形,令人无法防范。 若人负我,我便十倍还之于人。 当年,赫舍里皇后决定下药的那一刻,绝对想不到,她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吧。 一直低垂的脸颊缓缓抬起,东珠似笑非笑地起身,胸臆震荡,忽然,癔症一般地笑了,笑得疯狂。 “景宁啊景宁,本宫当初果然没有看错人,整个后宫都没有看出来的事情,你一介婢子出身的宫人,居然看得这般透彻!是我下的毒没错,是她当初让我无法怀孕,是她让我痛不欲生……现在,她身怀龙种如何,母仪天下又如何?她想坐慈宁宫那个位置,好啊,我就让她有那个命生,没那个命坐!” 发了疯一般的神情,嗜血,狰狞,扭曲,再不复原来那张干净纯澈的娇憨。此刻的钮祜禄东珠,只是个被仇恨蒙蔽了心智的可怜妇人,所有的美貌,都化成了蚀骨的毒,宛若罂粟,让人在迷醉中销魂,在痴恋中毁灭…… “那娘娘,有没有想过今后要怎样……”这个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能看出来,未必其他人就会永远被蒙在鼓里。 那样的狂笑过后,便是凌乱残破,委顿失神,东珠复又最坐回到椅子上,褶皱的繁花宫装,裙摆处,还染了斑斑血迹,仿佛肆意盛放的茑萝花,透着凄迷的殷红。 景宁掏出绣帕,走上前,轻轻执起了她血肉模糊的手指,原本精致奢华的水晶指甲,已经在她狠狠掐住裙角的时候,根根断裂,“娘娘何必自苦,国公大人在天有灵,也不会想看到娘娘这般模样的……” 东珠默然地阖上眼,眼角处,溢着滴滴酸涩的晶莹,蓦地叹息,她缓缓地道:“众人皆醉,却是唯有你独醒,是本宫在什么地方出了纰漏么……” 玄机 东珠默然地阖上眼,眼角处,溢着滴滴酸涩的晶莹,蓦地叹息,她缓缓地道:“众人皆醉,却是唯有你独醒,是本宫在什么地方出了纰漏么……” 景宁一边用绢帕小心翼翼地帮她包扎伤口,一边声似轻烟,仿佛兀自的喃喃自语。 “娘娘出手狠辣凌厉,却也并非滴水不漏…… 据妾所知,原先那些被收买的宫婢,完成任务之后,都还好好地活着,娘娘不是不闻不问,就是干脆弃之不管。一个能够狠下心来谋害皇子的人,定是阴狠利落,绝对不会这么粗心大意…… 可是,娘娘却这么做了,那就只能说明,凉药一事,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她语声虽小,却字字钢针,直直穿透了钮祜禄?东珠的心肺,令她又恼又恨,可除此之外,却也夹杂了一丝惺惺相惜的激赏。 后宫中,多得是聪慧过人的女子,心计手段,哪一样都是安身立命的资本。可像她这么睿智敏锐,看穿旁人所不能看透的,却是实属不多见。 想来,一般的妃嫔宫人,根本就不会是她的对手。 见她默不作声,景宁的思绪反而飘得远了。 当初,她并非能够一眼看破,只是有过怀疑,但接下来,皇后的态度,就更加令人匪夷所思,才令她不得不想深一层。 那日,她曾去储秀宫揭发,可赫舍里皇后不但不怪罪,反而将这件事牵扯到惠贵人的身上。 除掉皇长子的目的,是毋庸置疑的。可换做另一个人,绝对会一石二鸟,将钮祜禄皇贵妃和惠贵人一网打尽,但,一向心胸狭隘、嫉贤妒能的皇后娘娘,却意料之外地将钮祜禄皇贵妃保下了…… 这说明什么? “娘娘心智成熟,所思所谋必然高人一等。可配发凉药这种事,不过是剥夺了其他妃嫔怀孕的机会,长此以往,岂不是让皇后一人做大!那样的话,娘娘不仅不是在报复皇后,反而在帮她……娘娘如此绝顶聪明之人,如何会做这等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所以,你就猜到本宫其实另有目的。” 东珠睁眼看她,杏眸深处闪烁着一抹欲明欲灭的微芒,几分凉薄,几分嘲弄,“可你看得出来的,她却看不透!多么骄傲的人啊,自以为打得我无力还手,我便会自暴自弃;自以为伤得我体无完肤,我便会发疯发狂……可她万万不会想到,不知不觉间,她自己先中了招……” 她对其他嫔妃下药,对其他宫人变本加厉地残害,她却越发要保她,要护她,可殊不知,害人终害己,天网恢恢,终究,是疏而不漏。 “物极必反,事缓则圆。趁着皇上和太皇太后还不知晓之前,凉药之事,下毒之事,到了该收手的时候了。否则,东窗事发,便是玉石俱焚的下场……” 她言辞肯肯,虽然未必含着善意,却句句肺腑之言。 东珠微微低下头,勾起唇角,挑起了一抹了讽刺。 心思 “物极必反,事缓则圆。趁着皇上和太皇太后还不知晓之前,凉药之事,下毒之事,到了该收手的时候了。否则,东窗事发,便是玉石俱焚的下场……” 她言辞肯肯,虽然未必含着善意,却句句肺腑之言。 东珠微微低下头,勾起唇角,挑起了一抹了讽刺。 以德报怨么? 她不信,也不敢信。 宫中浸润过的人,哪个的眼睛不是长在头顶上,只看得见旁人倒霉,却见不得旁人风光。莫说,她们之间本无旧情;莫说,当初她曾经害过她——就算有过恩情又怎样?只会恩将仇报、落井下石,绝不会,有以德报怨这种事。 锦上添花她就见得多,雪中送炭的,倒是新鲜。 后宫多年,她早就看透了。 见她不以为然地笑,景宁了然地垂下了眼帘,既然示好不成,那就干脆交换吧。 再次抬眼,她平静无波的眼底,多了一抹洞察一切的精打细算—— “后宫之中,从来都是个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地方,如今的恩宠有佳,怎能知晓他日会不会落得个晚景凄凉。妾无以为寄,只期望娘娘可以念在今日略献绵薄之力的份上,在将来,多些照拂……” 换取信任是其一,除此之外,她也有自己的如意算盘。 赫舍里皇后中毒已久,如今虽是身怀龙裔,但,即便她将来能够顺利诞下麟儿,也难保不会气血两亏而死。 后位,不会一直悬空,能坐上的,唯有品阶最尊贵的妃嫔,扳指算来,钮祜禄皇贵妃是那极有希望的人。 深宫凶险,步步惊心,即便,她现在有皇上的“眷顾”,但前车可鉴,所谓花无百日红,她不能不为自己的将来,铺条后路。 “你掌握着本宫谋害皇子的罪证,就算本宫有心害你,也没有那个能力不是。”东珠笑得疏淡,虽没有应承,言语之间,却显然已经给了景宁很满意的答复。 她敛身拜了拜,然后,从袖中掏出了一个绣工精巧的香包,“那就请娘娘,将它收回吧……” 这东西,是在枕下发现的,繁复华美的绣工,内里,装着几样鲜为人知的干花香料。一般的人,是识不出的,可景宁知道,这香料,不仅仅有避孕的效果,也是慢性毒药。 若是猜得不错,这香包里装的,和喂给皇后的毒该是一种成分。 一刹那,钮祜禄?东珠猛地攥紧裙角,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但转瞬,不知为何,却又轻轻地笑了。午后温暖的阳光笼在她清新淡雅的宫装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白色光晕,飘渺惨淡,仿佛飞烟如尘。 这,是她谋害皇后的罪证。 当初,是她低估了这个景宁,才会将这药全数下到了承禧殿。如今,她当着自己的面拿出来,不仅仅是为了彻底消除自己的疑心,更,是要她确实保证,今后,对她秋毫无犯。 “妹妹的一片心意,姐姐笑纳了……至于这香包,姐姐也收下了……” 东珠微微转头,睨过去一个目光,旁边的婢女立即会意地走上前,接过了景宁手中的香包。 景宁微微敛身,“姐姐厚德宽和,雅量容人,今后,妹妹定会尽心扶持,追随左右!” 栽赃 回到承禧殿,已经过了晌午。 明媚的阳光刺眼得很,打在四方飞檐的琉璃端瓦上,明亮璀璨,泛着碎金般的光芒。前出廊的院子,虽宽敞,却也稍显空旷,明间开门,竹纹裙板,比起承乾宫的廊腰缦回,花树融融,这里确实是寒酸落魄得多。 方一进门,就看见院中静候伫立的四个宫婢,低眉垂眼,恭顺之中带着一抹胁迫人的压力。景宁轻轻拂额,苦笑连连,颇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 事到如今,有些事情,总是要解决的。比如皇后那边,一直等着的答复;比如钮祜禄皇贵妃如何善后的做法;再比如,眼前这四个表面恭敬、实则不安分的宫婢。 想来,倘若她再不放出去点儿什么消息,恐怕就连皇上那边,都会坐不住了吧。 只要不动绥寿殿,不威慑东宫,后宫嫔妃,一律随她处置…… 他的话,她一直记忆犹新。 想她一个小小的嫔,居然拥有中宫亦没有的权力,这在往常,恐怕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吧。 腰间挂着的玉牌兀自坠坠,随着她步姿翩跹,摇曳摆动,带来沉甸甸的感觉。方寸之间雕乾坤,玉牌中空剔刻着四足三爪的螭龙纹,金线勾边,金彩点染,一看便是皇家之物,尊贵奢华,也代表了无限的皇权。 这是那日他赐她的,吩咐事急从权,可便宜行事。 招了招手,她遣来那个叫夏浓的宫婢,“待会儿我要去飒坤宫探望福贵人,你准备一下。” 她们四个本来有名字,可新到一处,一般皆会由新主子赐名,景宁为了好记,便按照她们各自的性情,取巧分别赐予了:春浅,夏浓,秋静,冬漠四个名字。 长春宫与飒坤宫相隔不远,仅是隔了一道朱红的墙壁。 一行六人,没走多久,就看见了那宽敞明亮的两进院,院中花树芬芳,树下,是她曾经熟悉的角亭和天井。 红砖琉璃瓦,四方檐八角攒尖,庄严的殿宇楼台,其实到哪里都是一样的,独独不同的,是殿里面住着的人。 自打从她被封为嫔,一直都没有来过延洪殿。她曾经是福贵人的贴身侍婢,算是从那这走出去的,如今一朝得志,便忘本弃源,似乎颇有些旁人不齿的小人嘴脸。 而各宫妃嫔们却都看着,无处不着眼,无处不仔细,她处事不算圆融,也无心理会那些门面功夫,所以在众人眼中,讨不来半点好处。 但福贵人却截然相反,拉拢人心也好,故作姿态也罢,可谓是做到了十成。不仅经常派人送些吃食去承禧殿,往日里得了什么赏赐,也总是不落下她。为此,宫中人无比钦佩,就连皇上也赞她大度。 只有景宁知道,董福兮,绝对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刚踏进门槛,里面的人仿佛闻到了什么风,立即就有奴婢出来相迎,景宁定睛一看,原来是以前同在这里伺候的碧莲和夏竹。 “你们家主子在么……”景宁看着碧莲,轻轻问道。 怨恨 “你们家主子在么……”景宁看着碧莲,轻轻问道。 话音未落,就听见里面传出了一个极其慵懒恣意的嗓音,茹软婉转,恍若江南六月的烟雨,一听就知道是福贵人的声音。 “外面是什么人啊……” 在门外相迎的碧莲和夏竹脸色讪讪,景宁却不以为意地一笑,施施然走了进去。 董福兮就坐在梨花木的凉椅上,打着蒲扇,端的是盈盈笑脸,怡然自在,就连那锦缎繁花的宫装衣裙都沾染了三分的喜气。 “这不是景宁么,不知道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小小的延洪殿来了?” 对旁人,她隐忍、退让,宁愿吃亏,也要在外留下个好念想;可对她,这个昔日匍匐在自己身前的卑贱宫婢,却是明着友善,暗地里极近挖苦。 说到这儿, 她微微正了正身子,端起桌上茶盏,闲闲地抿了一口,慢条斯理地道:“如今,你可是被封为嫔了,就算是我这个昔日的主子,都低着你一个品阶,那现在,是不是我还得给你行礼啊?” 一句话说得抑扬顿挫,韵味知足,却没有半分想要起身的意思。 景宁淡淡一笑,“若是论起来,景宁如今合该叫您一声姐姐的。今日来,也不过是因为天气燥热,挂念姐姐的身体,特地,送了一盅红枣莲子银耳羹。” 明眸微闪,她朝着身后招了招手,一袭翠色宫装的冬漠端着一个精致的托盘走了过去,一张冷艳的脸上,含着霜雪般的冰冷,气势有余,恭谨不足,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卑贱的丫鬟。 “还请福贵人尽快品尝……” 董福兮一愣,难以置信地看着桌上冒着腾腾热气的炖品,里面,银耳莹润,红枣可爱,颗颗桂圆圆润饱满,细细一闻,还有一股子甘甜的药草香气。 这味道,她再熟悉不过。 嘴角痉挛般抖了抖,她死死地盯着桌上的炖品,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这哪里是什么降暑养神的东西,明明就是用来—— 安胎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猛地起身,腿因坐久了,有些发麻,足下虚扶,好在旁边的夏竹扶住了她,才不至于摔倒。 微微勾了勾唇,景宁轻淡的目光落在那盅炖品上,幽幽地道:“这东西很补的,尤其,是对怀孕期间的妇人……姐姐身子虚寒,理当多多进补,可不要辜负了妹妹的一片心意才是……” 说罢,她似笑非笑,瞄了一下她尚不甚凸显的小腹。后者则目光一滞,顿时遍体生寒,怒不可遏。 原本以为景宁带着这么多丫鬟,不过是想要在她面前炫耀招摇一下,却想不到这么大的阵仗,竟是欲要加害于她! 颤抖着双肩,董福兮猛地抬起手腕,发了狠,一般将桌上的炖品扫落在地,随着清脆的瓷片破碎声,热腾腾的炖品洒了一地。 “我不吃你这些东西,延洪殿也不欢迎你,你给我滚,滚!” 滚烫的的羹汁,溅在了景宁崭新的绣鞋上,她却不闪不避,反而越发神清气闲,“这盅补品可是熬了足足两个时辰,姐姐不领情也就算了,何必糟蹋了好东西。” 董福兮恨恨地盯着她,咬牙切齿,怒意无边。 “景宁,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要害我,想都不要想!今日我摔了它,是客气,否则,送交到皇上哪儿,送交到太皇太后哪儿,就算你有是个脑袋,恐怕都不够砍的!” —————————— 俺功力还不够,不能做到尽善尽美,但力求情节能够出人意料,写出来一个不一样的宫斗,亲们若是有好的点子,或者不一样的意见,欢迎多多批评和指点哦~·~期待收藏,期待留言~~!! 疏漏 董福兮恨恨地盯着她,咬牙切齿,怒意无边,“景宁,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要害我,想都不要想!今日我摔了它,是客气,否则,送交到皇上哪儿,送交到太皇太后哪儿,就算你有是个脑袋,恐怕都不够砍的!” “我是人微言轻,但是皇后娘娘的意旨,该不会作假吧……” 她微微侧头,并不理会她的怒骂,“皇后娘娘贵为一宫之主,赐个补品而已,姐姐不但不承恩领情,居然还给摔了,到底是我居心叵测,还是姐姐目中无人、狂妄自大?” 她目光犀利,字字如刀,直将董福兮看得胆战心寒。 想要对付她,景宁实在有太多种方法。 她曾是她身边最亲近的宫婢,所谓心腹,自然知道她的弱点,她的命门。 自从服用那种味道略带腥臭的“驭夫”汤药,福贵人的月事一直不准,因此,花了大价钱,买通了敬事房的管事,将她侍寝的时辰写得模糊,以至于喜脉这种天大的喜事,也被瞒了下来。 既然宫中无人知晓,纵然是赐了个含有堕胎成分的汤药,也不能就说有心而为。 况且,皇后赐药,喝了,不一定会死;不喝,却是必死无疑。 “所以说,有了身孕,就算不弄得尽人皆知,也总要让陈太医告诉给皇上或者太皇太后知道。否则,若是哪一天不明不白地摔了一跤,或是,错吃了什么东西,不是抱恨终身么……” 被说穿了心事,董福兮的脸顿时一片煞白,下意识地抚着自己的小腹,她抬起眼,忿恨地瞪着景宁,眼呲欲裂,“那你说,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自打知道有了身孕,她百般小心,除了饮食照常,就连召见御医,都是家中打典嘱咐过的人。可如今,眼前这个人不仅知道喜脉的事情,就连是哪个太医为她真正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难道是…… 猛地转过头,她怒不可遏地看向身畔的夏竹和碧莲,“是不是你们……” 冷不防她刀尖般冰冷带着杀气的目光,碧莲一个趔趄,脚下不稳,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主子饶命,奴婢一向忠心耿耿,从来不敢违背主子的意愿,奴婢冤枉啊!” 同样是宫婢,一旁的夏竹却是镇定许多,微微叩首,她不发一语地跪在地上,视线平直,没有丝毫的闪躲。 董福兮喘着气,狠厉的视线从她们二人的脸上划过,半晌,一把将地上的碧莲提起,“好啊,你这个贱婢,居然出卖我,妄我平日里对你那么好,竟然还敢背着我去通风报信……” 碧莲被吓得魂不附体,哭着摇头,可下一刻,却被董福兮狠狠地甩在地上,额角撞在雕栏上,顿时,鲜血如注。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痛哭着,爬到景宁的脚下,声泪俱下,“宁贵嫔,您快跟我家主子说,奴婢没有,奴婢没有啊……” 裙摆被死死地攥住,景宁淡淡地睨下目光,冷眼看着脚下满脸血泪的碧莲,心比天高,却是命比纸薄,宫里边儿,从来都不缺这样的人。 “怀孕的人,不是喜酸就是喜辣,我记得,姐姐从前最喜欢御厨做的酸梅,可这段日子,膳食的食材不但少了酸梅,反而多了几样辛辣的菜肴……姐姐纵然是小心谨慎,也难免百密一疏……” 一劳永逸 “怀孕的人,不是喜酸就是喜辣,我记得,姐姐从前最喜欢御厨做的酸梅,可这段日子,膳食的食材不但少了酸梅,反而多了几样辛辣的菜肴……姐姐纵然是小心谨慎,也难免百密一疏……” 单凭饮食,她当然不可能猜到董福兮怀有身孕,可景宁却说得言辞凿凿,董福兮是个聪明人,自然听得出她弦外之音是要为碧莲开脱。 胸臆起伏,福贵人嘲讽地笑了,倏尔,一甩袍袖,道:“来人啊,将碧莲这个贱婢拉下去,仗毙!” 喝令一下,立刻有太监从殿外走进来,朝着她们二人揖了个礼,便一把抓起地上的碧莲,拖了出去。 “福主子,奴婢冤枉啊,奴婢冤枉……宁主子你要救奴婢,奴婢可是曾经……” 声嘶力竭地哭号声传来,凄惨尖利,却是越飘越远,就连那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都变得模糊。 碧莲她,的确没有说谎。 董福兮怀孕的事情,景宁虽问过她,她却只字未提,严守口风。可那又怎样,深宫之中,向来最多的就是冤,多一个不多,好比尘埃,风一吹,就散了。更何况,借刀杀人,向来都是一劳永逸的方法。 狠心除掉了一个自己曾经的心腹,董福兮紧紧攥着衣角,半晌,才复又坐到椅子上。 仿佛暴风雨过后的凌乱凄迷,她脸色兀自苍白,唇却是殷红欲滴,殷殷血丝,透着猩红。 这时,一个九曲金荷鳞纹的瓶子轻轻递到了她的面前,虽然已经不是最初的那个,里面的药,却是相同的。 董福兮目光一滞,缓缓抬起眼,却正对上笑意莫名的景宁。 “药在这儿,还没有下呢……方才的那盅红枣莲子银耳羹,是皇后娘娘特地赏赐的,而这瓶药呢,也是皇后娘娘赏赐的,本来是二者取其一,但既然福姐姐摔碎了那盅补品,也就是想要这瓶药了……” 凉药之事,总得有个人出来担罪名。在这个宫里头,她最熟悉董福兮,若是非要栽赃陷害,首当其冲的,就是曾经最亲近的人。 莫要怪她狠心,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况且精明圆融的福贵人根本就是个豺狼。今日,如果她不除去她,难保有朝一日,她不会反噬一口。 她知道她太多的事情,绝不能留! 颤抖的手,拿起那雕刻着九曲金荷的小巧瓶子,她怔怔地看着她,面如死灰。 愤怒,绝望,凄凉,怨恨……当所有的感情交织在一起,煞那间,便疯狂地混成了一股蛮力。 猛然起身,她想都不想就朝着景宁扑过去,十指尖尖,涂满了鲜艳如血的丹蔻,所向之处,正是景宁的脸。 后宫的妃嫔之间的明争暗斗,从来都是言辞上的挖苦嘲弄,暗地里的算计栽赃。景宁不曾想到,一贯雍容优雅的福贵人竟会像个泼妇一般动手,没有任何提防的,她一下子竟被她勾破了脸颊。 鲜血,微微渗出。 滴滴晶莹。 董福兮还想再次扑上去,却被秋静一把拦住了。仅仅是一个瘦弱的宫婢,手上劲力却大得出奇,反手一扭,她整个人都瘫坐在了地上。 乞求 董福兮还想再次扑上去,却被秋静一把拦住了。仅仅是一个瘦弱的宫婢,手上劲力却大得出奇,反手一扭,她整个人都瘫坐在了地上。 掏出绣花巾绢去擦,脸颊处,丝丝的刺痛。 拿下看,巾绢上,沾了一滴滴濡湿粘腻的殷红,星星点点,宛若红梅花开。 嘴角扯了扯,景宁轻轻地笑了。 在圆融也好,在会做表面功夫也罢,骨子里,终归是个傲慢清高、蛮横躁动的妇人。平日,再多的欺压嘲讽,她尚且都忍下来了,可如今,为了区区一抹喜脉,就变得这般冲动疯狂。难怪,到了今日,还是比不过那些同品阶的贵人。 “我们曾经主仆一场,大家各自留个体面,你自行服药吧……” 她说罢,不再看她,身后的春浅和夏浓同时走出,一左一右,欲要强行将董福兮架起。 “我看你们谁敢!”她眼眸圆睁,含着冰冷的凛冽,睨着景宁,脸上是孤注一掷的决绝,“如今我身怀龙种,谁动了我,就是对皇上不尊,倘若我腹中麟儿有所差池,你们谁又担当得起!” 她气势凌厉,纵然外强中干,却句句属实。众人面面相觑,却还是松开了手。 色厉内荏,董福兮紧紧攥着裙角,复又坐下,美眸凌厉,挑衅地看着景宁。 景宁却不置可否地抬起眼眸,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她,几许讽刺,几许凉薄,仿佛是佛祖看着脚下卑微低贱的蝼蚁。 “据我所知,彤史上,似乎并没有姐姐承恩的确切记载……而能够作证的陈太医,如今,也已经告假出宫了……姐姐说肚子里面的是龙种,谁能证明?” 既然她今日带人来,就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岂会容她推搪抗拒! “我……”董福兮猛地起身,却是哑然以对。是啊,谁能证明?侍寝日期不详,又不曾有中宫派来的御医诊证,即便是怀了孩子,如若无人证明,那她岂不是会落得个失德败行的罪名。 “宫里边儿,就算是再得宠的妃嫔也好,同样背不起红杏出墙这四个字,姐姐是个聪明人,不会不知道其中的厉害关系吧……”景宁眼眸疏冷,字字如针,平静无波的眼底,恍若雪后初霁,冰梅妖娆,碎冰潋滟。 董福兮的脑子“嗡”的一下,浑身的血液仿佛凝滞了一般,耳目轰隆,一下子就跌坐在了地上。 怎么会这样?她明明身怀龙种,明明就要飞上枝头了……可到头来,不但没有被封赏,反而还要她背上个红杏出墙的罪名! 惶惶无措,她哀戚怨恨地看着她,泪,晶莹如珠,顺着眼角无声地落下。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我不过是想在这后宫里面过得好一点,为了怀这个孩子,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少,错失了多少……”颤抖地抚着自己的小腹,她满眼凄凉,声声幽怨。 景宁淡淡地睨下目光,看着这个昔日曾经做过自己主子的人,一朝落魄,便是零落成泥,千人踏,万人踩。不知她此刻,是不是想起了已经去了的慧贵人。 失魂落魄地,董福兮一点一点走到她的身前,然后,膝盖一弯,重重地跪下—— 抉择 失魂落魄地,董福兮一点一点走到她的身前,然后,膝盖一弯,重重地跪下—— “景宁,就当是我求你……”她攥着她锦缎宫装的绯色衣裙,卑贱,低微,用一种近乎乞怜的语气,求她,声声如泣,“不要让我喝那瓶药,不要……我以后都不和你争宠好不好,以后都以你马首是瞻好不好,求你……” 平静无波的目光,轻轻地落在她脸上,她静静地睨着她,凉薄,静默,半晌,幽幽地吐出了一句淡若云烟的话: “你,可以生下你的孩子……” 话音未落,董福兮不敢相信地抬头,脸上,却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可下一刻,她却懵了,傻了,兀自僵在了那里。 “你可以生下你的孩子,在冷宫……” 董福兮忽然笑了,疯狂,而凄迷。 她不是没有想过景宁会拒绝,也不是没想到过她会说出如何刁钻苛刻的条件,可万万没想到,当事实摆在面前的时候,还是那么的残酷。 那一刻,她们都不再说话。 死一般的寂静。 死死地咬着唇,死死地咬着,直到唇角渗出血痕。她颤抖着双肩,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不仅仅是前景的绝望,更是人生的绝望。 冷宫,那是只有白头宫人住着的地方,没有人气,没有生命的迹象,更意味着,她贵人的身份以及过去的种种统统都要被一笔勾销,从此,青灯凄凉,苟且度过残生。 不,她是贵人,还是如花的年纪,还怀有龙种,怎么能去冷宫那种地方,她又凭什么要她去冷宫? 冰凉的手指,抚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她咬着牙,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把抓住了景宁的手腕,“皇后如何?红杏出墙又如何?这后宫里头,坐着个太皇太后,恐怕还轮不到皇后来作威作福,更轮不到你一介贱婢来狐假虎威,我不要去冷宫,我要见太皇太后!” 她发了疯一般,死死地攥着她纤细的皓腕,景宁吃痛地惊呼了一声,死命去挣脱,可董福兮的手仿佛铁钳禁锢,如何拖拉都无法将她拽开。 情急之下,秋静上前,凌厉地扬起手刀,狠狠地敲在了董福兮的肩肘处。 “放开我,我是福贵人,我是主子,你们有什么权力抓我……太皇太后,臣妾冤枉啊,臣妾怀了龙种,你要为臣妾讨回公道啊——” 被拖开的一刹那,董福兮声嘶力竭地哭喊,瞪得血红的眼睛,死命地看着殿外,仿佛在说给什么人听。 景宁揉着已然肿胀不堪的手腕,嫌恶地蹙起眉。 “来人!” 殿外,应声走进两个身着甲胄的侍卫,森严冰冷,手执兵器,“宁贵嫔有何吩咐?” 景宁指了指地上已经发狂发疯的董福兮,淡淡地开口:“带去景祺阁③!” “这……”两个侍卫有一瞬的迟疑,可看到景宁手中握着的螭龙玉牌后,再也不敢有异议,俯身领命。 “景宁你个贱婢,当初我好心收留,却不想你一朝得志,便肆意栽赃……妄我董福兮一世聪明,到头来却栽到了你这个贱人手中,景宁,你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会在冷宫笑着,看你将来如何哭!” 身后,传来董福兮凄厉的咒骂。 字字如针,句句似毒。 景宁叹了口气,招来夏竹,道:“你也跟去景祺阁,福贵人如今怀了身孕,务必好生照看着。” 夏竹领命,便随着一起去了。 诺大的延洪殿,此刻,早已不复昔日的繁华风光。该砸的,都砸了;该销毁的,也都销毁了,处处凌乱,处处败落,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噩梦,只留下了满目凄凉。 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想必元和殿那边,已经早该察觉了吧。 震慑 诺大的延洪殿,此刻,早已不复昔日的繁华风光。该砸的,都砸了;该销毁的,也都销毁了,处处凌乱,处处败落,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噩梦,只留下了满目凄凉。 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想必元和殿那边,已经早该察觉了吧。 同一年入宫,同一年晋封为贵人,又是同住飒坤宫,宜贵人郭洛罗桑榆和董福兮是宫里头公认的一对交心姐妹。 可此刻,延洪殿这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元和殿那边,竟没有丝毫的动静,看来,这个宜贵人,合该是打算一直隐藏到底了。 走出延洪殿的寝殿,景宁抬起头,望了一眼头顶上那烫金黑漆的匾额。 随侍一载,董福兮的性子,她是摸清,摸透了的。 她虽然表面大度,却内里狭隘,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但好在心眼不坏,不懂得太多隐晦的机心。可宜贵人却不同,她八面玲珑,长于揣摩猜度,往往只字片语,便可以蛊惑人心。 当初,董福兮第一次来承禧殿找她麻烦,就是宜贵人从中挑唆。后来几次三番,她多次穿针引线,自己不出面,却让其他嫔妃找她晦气。 这样的人,就算今日不是祸患,他朝,也定是个麻烦的绊脚石。 所谓敲山震虎,所谓杀鸡儆猴,她如今风光正盛,此一番震慑,想来,宜贵人该会安分守己一点。 施施然走出飒坤宫,景宁再一次取道体和殿,去了储秀宫。 脸上的伤口还未结痂,被外面的熏风一吹,苏苏麻麻的疼。伸手接住飘来的菲薄花瓣,不远处,是紫薇花暖,那些锦绣的花团,扶疏错落,交缠织绕,恍如一片浓粉相宜的花雾。 谁道花无红百日,紫薇长放半年花。 据说,皇后娘娘最喜欢这种耐旱耐寒的紫薇花,特地命人从宫外植进,铺满了整整半个庭院。每到夏秋两季,华丽的储秀宫内,总是飘浮着一股芬芳的幽香。 依旧是单檐歇山顶,面阔五间,前出廊。檐下施斗栱,梁枋上,还装饰着淡雅的苏式彩画。可那门,却是用上好的楠木雕刻的,锦底、五蝠捧寿、万福万寿的裙板隔扇门;窗棂上,还雕饰着万字团寿纹步步锦支摘窗。 景宁一路走,目之所及,无处不精细,无处不华美,就连那小小的一方雕纹玻璃罩背,也是楠木的。 经过通报,景宁只身一人,在储秀宫宫娥的带领下,走进了后殿的丽景轩。 此刻,皇后娘娘正在暖阁内招呼着家中的姑嫂喝茶。 安静地站在丽景轩的回廊上,景宁静候。 皇后娘娘住在储秀宫里头,这里,自然就成了六宫之首。内檐装修,是恰到好处的精巧,恰到好处的奢华。东厢,放着一扇紫檀木雕嵌寿字的镜心屏风,屏风前,设了宝座、香几、宫扇和香;东侧,是花梨木雕竹纹裙板玻璃隔扇,阻隔了东西次间。 轻缓的脚步声响起,景宁未抬头,先见礼,俯身而拜,满脸的恭顺卑微,“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储秀宫 轻缓的脚步声响起,景宁未抬头,先见礼,俯身而拜,满脸的恭顺卑微,“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平身吧,无须多礼。”赫舍里?芳仪摆了摆手,被宫婢扶着,端端地坐到明黄的炕上,一袭圆领五色云石青袍挂的锦缎宫装,红织金寿字缎的面料,雍容端庄,自有一股子华丽的大气。 炕上放着个红漆云腿桌,桌上果品糕点,精致可爱。 赫舍里?芳仪将手肘轻轻抵着桌子,另一只手则抚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看了她一眼,道:“今日来,可是有什么好消息带给本宫?” 她敛了敛身,低眉垂眼,脸上一抹严谨犀利,欲明欲灭,“娘娘容禀,奴婢已经按照娘娘的吩咐,严办了用‘凉药’谋害皇子的那个人……” “哦?你果真将她拿下了?”赫舍里?芳仪眼眸一动,霎时,晶亮灼灼,闪耀如星。 “回禀娘娘,如今,那人正在景祺阁。” 赫舍里?芳仪微微一笑,看着她,眼底,含着满意地激赏,“好好好,景宁啊,你不愧是本宫的心腹,这件事办得很好。对了,那小皇子如今在哪儿?” 仿佛此刻才回神,景宁怔怔地抬头,“小皇子?奴婢愚钝,不懂皇后娘娘的意思。” 赫舍里?芳仪一愣,难以置信地看她,“怎么,难道你查办的不是惠贵人?” 阁内无外人,她也用不着过于忌讳,索性低低地问了出来。 听她语带责怪,景宁却越发懵懂惊愕,“难道,不是福贵人么……” 赫舍里?芳仪气急地起身,不顾身子不便,踱步到她的身前,“怎么会是她?本宫不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严惩那个下了凉药的人,你不是也曾说,胆敢谋害皇子的,必定是已有子嗣之人。放眼整个后宫,明明只有惠贵人育有一子……” 希望瞬间落空,她满心的欢喜竟然是一场枉然,不由得气急败坏,连语气都变得严厉起来。 “皇后娘娘,凉药确实是在延洪殿查出来的,况且,福贵人也确实怀有身孕……” “什么?” 赫舍里?芳仪努力地缓了一口气,眼眸闪烁,目光如针地看着景宁,疑窦,莫名,怀孕这么大的事,她这个堂堂的皇后居然不知道! 不耐地一甩袍袖,她冷冷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回禀娘娘,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心下越发猜疑,赫舍里?芳仪沉吟着目光,半晌,却是转过头,颇具玩味地看景宁,似笑,非笑,“不过就是个贵人,抓也就抓了,彤史上没有记载的侍寝,便是红杏出墙的罪证,打入冷宫,倒是便宜了她!” 上次上元节的事情,她还没有与她清算,如今,倒是自己撞了上来。她最恨那些狐媚冶艳的女子,不懂尊分,只会股惑圣听,献媚勾引,无所不用其极,简直丢尽了她们这些皇室族人的脸。 可同样的,她也最恨,胆敢欺瞒算计她的人—— “敢和本宫耍心思,景宁,你也算是大胆包天了……” 转身的刹那,赫舍里?芳仪猛地扬起手,狠狠地甩了她一个耳光。 劝诫 “敢和本宫耍心思,景宁,你也算是大胆包天了……” 转身的刹那,赫舍里?芳仪猛地扬起手,狠狠地甩了她一个耳光。 清脆的声音,在静谧的丽景轩内响起,随着修长尖利的水晶指甲划过,带去了一道道血肉模糊的划痕,景宁顿时耳目轰鸣,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可赫舍里?芳仪还不解气,眉目闪烁着一抹阴枭,她一脚踩住了她的手,花盆底的旗鞋,发了死力,狠狠地碾磨,凤眸凛冽,居高临下地睨她。 “不要以为本宫纵容你,姑息你,你就可以在本宫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玩儿花活。你不过就是本宫手里的一只蚂蚁,本宫想你活,便活;想你死,就算是皇上,也保不了你!” 嘴里一阵腥甜,景宁的左脸已然肿胀不堪,原本白皙的手被旗鞋踩到破皮,淋淋的皮肉翻着,血痕斑斑,惨不忍睹。 “娘娘,奴婢一直以娘娘马首是瞻,如何敢对娘娘个耍手段!实在是皇命难为,奴婢更是为了娘娘着想,娘娘明鉴啊!” 她爬到她的身前,朝她不停地叩首,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凉坚硬的地上,一声又一声,直到额角鲜血崩流,赫舍里?芳仪才闲闲地冷哼,挪开了脚,缓步踱回。 “你以为,将皇上抬出来,就能压得住本宫了?” “娘娘,奴婢不敢……奴婢纵然犯了天大的错误,但恳求娘娘听奴婢一言。”景宁满面哀戚地抬首,原本姣好精致的面容,红肿,满是血污。 “好,事到如今,本宫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娘娘,宫闱之中,从来都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既然皇上想保惠贵人,必是有保她的理由……奴婢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触怒皇上啊……”她跪在地上,凄凄惨惨,耳边,因着被打,朦胧听不真切。 “一介妃嫔而已,况且仅仅是个贵人……”赫舍里?芳仪不以为然地冷哼,只当作是她狡辩的借口。 可景宁却越发恳切,气息微喘,她用手拄着地面,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娘娘错矣,如今的后宫,谁都可以得罪,但是断乎不能得罪的,却是惠贵人……” 赫舍里?芳仪目光一闪,原本伸向茶盏的手蓦地滞住了。 “此话怎讲?” “娘娘不妨想想如今的朝局,想想庙堂上的走势……”景宁的脸色越发苍白,气若游丝,眼看便要昏倒的样子,赫舍里?芳仪不耐地朝着身畔宫婢招了招手,其中一个佩戴浅色花翎头饰的婢子走了过去,将她给馋了起来。 “本宫知道,惠贵人的族兄,是纳兰明珠,可那又怎样,不过是个三姓的家奴……” 景宁摇头,再摇头,“娘娘既然想到了这一层,就应该知道,纳兰大人如今镇守南疆,遏制住了三藩的势力,功勋卓著。皇上拉拢他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容许她的妹妹受到丝毫伤害呢?别说惠贵人是无辜的,即便她真的是幕后主使,皇上也只会封她,奖她,而根本不会有任何的责罚。娘娘今日没动惠贵人,若是动了,那就是天翻地覆啊!” 底线 宫里的争斗,再怎么激烈,再怎么出格,都永远不能越过一个底线,那就是皇权。 一旦有人触动了皇权,触动了庙堂上的机关,便是万箭齐发,死无葬身之地。 赫舍里?芳仪坐镇中宫已近五年,岂能不知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只因她一时气急,欠了考虑。如今,被景宁一语道破,却是不能不暗暗心惊后怕。 她脸色微微发白,凤眸闪烁,卸去了愤恨,却犹自不甘,“那依你所言,本宫就只能看着纳喇氏那个贱人逍遥自在?” 母以子贵,她的儿子虽然不是长子嫡孙,却是货真价实的皇长子。可自己肚子里的这个,是男孩儿还好说,倘若是个女孩,难保将来皇上不会封她的儿子为东宫。 到那个时候,这偌大的后宫,岂还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么! “娘娘如今什么都不要想,只需想着肚子里的孩子,只需想着太子的前程,想着未来的小东宫!”景宁扶着桌案,强挺着支撑住身体,苦口婆心,只为了劝她悬崖勒马。 “如今三藩蠢蠢欲动,皇上为国事已然透支心力,娘娘理应全力伺候在身边,这是其一;二,若是娘娘肚子里的是女孩,则罢,若是男孩,必将是天命所归的太子,所以越是这个时候,娘娘越要做出一副大度宽容的模样。这样,将来娘娘一旦能够执掌两朝后宫,母仪天下,还怕对付不了区区的一个惠贵人,一个皇长子么?” 耳边言辞恳切,句句切中要害,赫舍里?芳仪一直低垂的头这才抬起,凤眸幽深,闪烁着一抹奇异的妖红,“本宫如今,是该好好的考量一下了……” 将双手对顶在一起,她优容地看着她惨不忍睹的脸,“你这么尽心尽力地辅佐本宫,本宫很感动,放心吧,放眼整个宫里头,本宫最信任的人就是你,只要好好办事,本宫不会亏待你的……” 捂着脸,景宁受宠若惊,慌忙躬身下拜,“娘娘赏识,奴婢万死不辞!” 赫舍里?芳仪扯出一抹僵硬的笑,朝她摆手,“行了,你去吧,往后惠贵人那里,还需你多多打典沟通!” 说罢,她命人将一瓶祛瘀膏交到她的手上,景宁卑微地接过,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赏赐。 从储秀宫出来,景宁是被人扶着的。 庭院中,依然是熏风花雨,芳香满庭,美不胜收。然而,比花还美的,是两个静静守在回廊内的宫婢。秋静和冬漠一看见她出来,齐齐迎了上去。 其他人,都被先行打发了回了承禧殿,景宁独独留下她俩,只因为她们是皇上派过来的。 “主子,怎么会这样的?”眼见她满手满脸的血污,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在储秀宫里头受了什么酷刑。 冬漠既惊讶又慌张,就连平日向来疏淡沉默的秋静也微微变了脸色,紧紧地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眼底,浮起了一抹心疼。 虚弱地笑了笑,景宁摇头,“快些扶我回去吧……这里不是多话久留之地。” 晕倒 冬漠既惊讶又慌张,就连平日向来疏淡沉默的秋静也微微变了脸色,紧紧地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眼底,浮起了一抹心疼。 虚弱地笑了笑,景宁摇头,“快些扶我回去吧……这里不是多话久留之地。” 踏出储秀宫的那一刻,景宁微微地回过头去。 那宽敞华丽的庭院,触目可及的,便是那些疏落锦绣的紫薇花,高高低低,丛丛簇簇,显得格外生气盎然。可,在不为人察觉的暗面处,也同样栽了几盆深红色的花木—— 夹竹桃。 春夏时节,皇后是最喜欢用紫薇花瓣泡澡的,芳香馥郁,养气怡神。可若是宫人一时大意粗心,分辨不清,错把夹竹桃的花瓣夹杂在了紫薇花的花瓣中,给皇后娘娘泡澡…… 景宁敛下眉目,内心有些戚戚然。皇后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放过惠贵人、放过自己的,如今不动,只是时机的问题,时间的问题,可,任凭她机关算尽,旁人,同样是虎视眈眈。 中宫那个位置,太显眼,太招摇,太引人嫉恨,太惹人觊觎,寂寞,威严,却也尊崇高贵。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坐上那个位置,除非,原来的那个人,死,否则,再高的出身,也是永无机会。 而偏偏,欲望,是宫里面的女人最不缺的东西。哪怕不是你的,去拼,去抢,也要得到,就比如皇宠,比如身份的尊卑。 是谁胆敢在储秀宫的庭院中,栽植含有剧毒的夹竹桃,景宁不知;可她知道,人心险恶,前路叵测,无处不凶险,无处不隐藏杀机。就如同她的承禧殿,也许已经和这储秀宫一样,满是旁人的眼线了。 清淡的视线,微微转向身畔这两个面容秀丽的婢女,她轻轻扯出了一抹宽心的笑靥,半是安抚,半是感激,只是那笑容中,还有着一抹不为人知的深意。 她们是皇上派来的,按道理,应该全盘信赖。 可她怎么知道,除了皇上,谁又曾经是她们的主子呢? 迷迷糊糊之中,感觉到有冰凉的液体,涂抹在了自己的手上。 一阵苏苏麻麻的阵痛,那药涂在伤口处,很快便氤氲散开,原本皮开肉绽的地方,顿时感到清清凉凉的,针刺一般的痒。 手指微动,景宁朦胧的耳畔,传来了一个苍老持重的声音。 “宁贵嫔主要是过度劳累愁忧,气闭塞而不行,再加上气血虚弱,才体力不支昏倒。臣已经开了一副安神静心的方子,只要按时服用,会有好转……” 意识模糊,她听得不真切,可还是听得出,那是太医院的院判胡德清。他是从五品的内廷供奉,向来只随侍君主,如今,要为一介区区的贵嫔诊症,倒是有些委屈了他。 可,她迷迷糊糊地听着,还是忍不住哂然失笑。 晕倒,不过是因为她早起,又没有用膳,腹内空空地两地奔波,才导致了体力不支。 其实说穿了,她就是饿昏的,可这院判老头儿居然说出了个“愁忧,气闭塞”之类文绉绉的诊断,听上去很玄,大抵就是在说她抑郁愁苦、体弱染病罢了。 想来,后宫妃嫔各个养尊处优,即便不是疑难大症,诊治的太医也要如履薄冰,谨小慎微,否则稍有差池,主子们便会责怪太医失职无能。可她们平日里吃的是炊金馔玉,喝的是琼浆醴酪,能有什么大病? 不过是相思成疾,期盼皇宠罢了。这个胡德清说她愁忧,该是按了妃嫔们固有的心思。 看望 但他恐怕不知道,她本就是宫婢出身,身体自不比那些高贵的妃嫔,娇贵柔弱,风一吹就倒。她经由内务府悉心调教过,这点小伤,不过是以往的九牛一毛。 “至于宁贵嫔脸上的伤,一日三次的换药,调养得当的话,一月之后,应该是不会留下疤痕的……”胡德清的声音兀自低沉,床边坐着的人却摆了摆手,示意他先行退下。 拿过绞了温水巾绢,他轻轻擦拭着她那血肉模糊的手背,微凉的手指,沾了少许冰凉细腻的药膏,轻轻涂抹,轻柔和缓的样子,仿佛她是他最珍视的宝贝。 “药可好了?” 磁性干净的声音,恍若明媚着冰雪的幽泉,冰凌疏淡,却含着一抹致命的魅惑。 “回禀皇上,胡院判嘱咐,宁主子的药需小火慢熬,大概还有半个时辰。” 低沉清淡的女子嗓音,这个站在床边轻声禀报的,是秋静。景宁耳畔听得真切,思绪却渐渐飘得远了。 一直以来,她都没想过秋静和冬漠原来的身份。 一个沉稳内敛,一个张扬冷艳,性子迥异,却同有着一张闭月羞花的脸。这样的美貌,在宫里头,是攀上枝头的资本。 可她们却都被派来了承禧殿,被派到了自己身边,想想,该是和她一样,为他所用,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棋子罢了。可同样是侍寝,自己被封赏,她们却只能当奴婢,秋静和冬漠的心里,难道不会嫉妒,不会怨恨么? 一时间,景宁苦笑,心底忽然有了一种不知该如何面对的尴尬。 “既然醒了,就起来吧,你脸上的伤口还需涂药!” 耳畔,忽然有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响起,三分关心,三分戏谑,慵懒调笑,宛若粼粼的春水荡漾。 唇边的那抹笑意蓦地僵住,景宁的脸颊红了红,扯起嘴角,心中微叹,还是不情愿地睁开了眼。 入目的,是一双深邃明澈的黑眸,宛若氤氲着雾霭的寒潭,幽淡如墨,静水流深,眼底,含着一抹玩味,正笑意清浅地望着她。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皇上的眼睛……”不过是多睡了一会儿,多听了一会,以为自己做得逼真,却想不到,他这般心明眼亮,早就看穿。 景宁将嘴角弯成微笑的样子,可轻轻一扯,就牵动了脸上的伤,疼得她“嘶”的抽气。 “又是叹气,又是轻笑,若是朕再不察觉,岂不是老糊涂了!” 薄唇轻轻勾起,挑起了一抹好看的笑靥,他说着,伸出修长白皙的手,端起她带着伤的下颚,细细观瞧,黑眸中含着一抹温和的专注。 “还疼么?” 肌肤相触的刹那,感觉到的,是温润的冰凉,她轻轻垂下眼捷,自嘲地抿唇,摇头,淡笑,“臣妾原本就是一介奴婢,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 比起在内务府吃过的苦,比起在钟粹宫受过的严苛调教,这点小小擦伤,真的是太轻太轻。 镂空铜炉中燃着安神的熏香,烟气缭绕,满室怡人的芬芳;他望着她,不语,倏尔,仿佛有一声淡若云烟的叹息,从那两片薄唇中轻轻滑出—— 些许苦,些许无奈,又似带了三分的宠溺和心疼。 迷离 镂空铜炉中燃着安神的熏香,烟气缭绕,满室怡人的芬芳;他望着她,不语,倏尔,仿佛有一声淡若云烟的叹息,从那两片薄唇中轻轻滑出—— 些许苦,些许无奈,又似带了三分的宠溺和心疼。 景宁心弦蓦地一紧,怔怔抬眼,对上的,依然是那一双淡定清然的眼,深邃,幽静,蕴藏了一抹她看不懂亦看不透的东西。 晚照的余晖顺着门廊轻轻流泻,那一抹氤氲缱绻的香雾中,他转眸,她抬首,他明黄锦缎卓拔如玉,她长发垂肩倔强似雪,两相对望,隽永成了一副静好的画。 半晌,他拿起手边那精致的药瓶,沾了些许,小心翼翼地为她涂抹伤口,轻柔周到,动作娴熟,像是曾经处理过很多次。 “女为悦己者容,朕还是喜欢看你安然的样子……” 夕照迷离,轻轻地洒在他一袭明黄的锦缎长袍上,璀璨氤氲,泛着一抹刺眼的白。她静静地望着他,没有抗拒,听之,任之,侧着脸,却不在乎,此刻的自己,满脸血痕,脸颊肿胀,已然丑陋不堪的模样。 他的手,很凉;指尖的药,也是凉的,散着一抹百花的清香。这般近在咫尺的距离,她甚至闻得到他身上的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 “皇上这般,难道不怕其他妃嫔去太皇太后那里闹么……” 她知道,自己这般明目张胆地陷害福贵人,实在是弄出了太大的动静。 震慑也好,栽赃也罢,恐怕不到半日,后宫中就会流言满天。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就算是皇后那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太皇太后那儿,众妃嫔那儿,都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 更何况,如今,中宫皇后那边,被她半吓半哄,已经捆住了手脚;钮祜禄皇贵妃被她拉拢劝诫,如果不是个疯狂失了心智的人,就一定不会再有什么大动作;而皇长子那里,皇上一系列怀柔的政策,惠贵人安心,纳兰大人亦安心,可暂保无忧。 后宫,已然制衡;她,也暂时没有什么用处了。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况且,臣妾本是一介奴婢,承蒙皇恩,才被破格晋封为嫔。如果,现在皇上为难,大可将臣妾贬至冷宫……” 她说得悲悲戚戚,却在不经意间,微微抬眼,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 他是皇上,贵为九五至尊,却还是要被宫闱的蝇营狗苟捆住手脚,这其中,实在有着太多太多的无可奈何。 这,她懂。 可若是有心,他要保她,也不是不可能的…… 迷离的晚照静静流泻,他整个人就笼在一层淡淡的光晕中,卓拔的身姿,在雪白的墙壁上,投下了一抹单薄细长的影子。 “朕记得,那日曾与你许诺,保你今后无忧……” 他的声音轻轻的,淡淡的,恍如浓郁在雾霭中的晨曦,含着一抹疏淡的亲密。景宁愣愣地抬首,那被深深锁在记忆里的那一夜承欢,霎时,又在她的脑海,鲜活了起来。 贬谪 他的声音轻轻的,淡淡的,恍如浓郁在雾霭中的晨曦,含着一抹疏淡的亲密。景宁愣愣地抬首,那被深深锁在记忆里的那一夜承欢,霎时,又在她的脑海,鲜活了起来。 她曾极近挑逗,布下了温柔缠绵的陷阱;他却疏淡若离,一拢滚烫的血液,却仍生生克制住了欲望。她曾轻解罗裳,妩媚妖娆,亦步亦趋,极近魅惑;那时,他终于投降,却反客为主,给了她一夜缱绻。 可,她的“情深”却并没有换来他的意浓,有情却无情,终究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 只道缘牵,奈何无意…… “臣妾也记得,那是皇上赏赐的恩典……”她轻咬着朱唇,眼底,含着一抹浅浅的苦涩。 嘴上不说,心上不想,她便以为自己不在意,可此刻才知,所谓的摒除芥蒂,不过是她的自欺。 他深深地望着她,黑眸深邃幽静,宛若碎冰深潭下的月华,静静的,凄凄的,那眼神中,含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 “过了今日,恐怕,朕要再一次负你……” 这一刻,景宁却怔住了。 不为那背后的意思,只为那句“再一次辜负”…… 原来,在他的心里,他终究觉得,那一夜,是他负了她…… 鼻翼微酸,她缓缓地偏过头去,靠着床边,不让他看自己泛着晶莹闪烁的眼眸。 “皇上的意思,臣妾明白,臣妾不委屈……” 景宁猜得不错,前一日,董福兮刚因失德败行被打入冷宫,后一日,宫里头就翻了天。 第一个闹起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荣贵人马佳?芸珍。这一次她学乖了,没有去找皇后,而是干脆越过一层,去了慈宁宫。 但,任凭荣贵人怎么闹,景宁已经无心去管,也管不着了,因为第三日,她也被贬去了冷宫。 后宫又一次哗然。 得宠与失宠,一个宫中女子需要历尽一生才能够经历到的沉浮变迁,景宁只是一年,便体会到了什么叫人间冷暖,世态炎凉。 得宠时,百般好,前来走门子的妃嫔多到足以把承禧殿的门槛踏破;失宠时,却是人走茶凉,宽敞的大门口,连只麻雀都不愿意落。 随她一起进景祺阁的,是秋静和冬漠。春浅和夏浓仍留长春宫,但却是去了绥寿殿“伺候”惠贵人,一则方便以备不时的策应,二来,是为了让皇后安心。 而映坠,回去了承乾宫,钮祜禄皇贵妃那里。 那日,从枕下发现的那个含了慢性毒的香包,经过试探,确定是钮祜禄皇贵妃所为,可这种精细到入微的手脚,非得是贴身出入的人不可。 映坠原本纯良,可卷入了妃嫔倾轧,即便心有不忍,也难免会受到牵绊和威胁……她对她下手,或许是无可奈何,或许,是有心为之。但,她都不怪她。当初,终究是自己取代了她的位置,这份亏欠,就是现在弥补吧—— 那个毒,发现及时,她愿意放她一马。 消息 “主子,听说昨日,皇后娘娘和钮祜禄皇贵妃都去太皇太后那儿求情了……”秋静一边为景宁打理长发,一边低低地道。 景宁不甚关心地把玩着腕上的碧玉手串,颗颗莹润,通透寒凉,亦如冬日里的冰雪。现在她全身上下,只有这么一件东西最值钱了,其他的,都在入住景祺阁的时候,打赏给了看门的侍卫。 “娘娘们体恤,我也只能早晚一炷香,乞求两位娘娘福祚绵长……”她说得温婉,却还是扯了扯唇角,微微挑起了一抹会意的哂然。 皇后和皇贵妃两个人,哪里是真心为她求情呢—— 谁都知道,太皇太后早就不管后宫的事了,撞上了,只要不伤大雅,一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交给皇后或是皇上来处理。而她的贬谪,是皇上亲自下的旨;入住景祺阁,也是李德全亲自押送。若要求情的话,不是应该去内务府,去乾清宫的么…… 不过,这后宫向来是冰的,人情凉薄,人心莫测,皇后和皇贵妃起码还是去做了做样子,这份心思,她虽不感激,却也领情。 秋静手上不停,听到景宁的话,眸光微微一滞。 她始终,还是不信任她…… 八月底的天气,依然闷热,清风送暖,带来满院子轻轻浅浅的花香。 北五所,毗连着紫禁城东北的角楼,景祺阁算是其中最荒僻的一座宫殿,因为离着中宫最远,平日鲜有人至。内务府的人不来,院墙都已经败落了,屋内简陋,但好在宽敞幽静,不至于太过凄凉。 先帝爷在位的时候,据说,曾经弱水三千,唯独钟情于一个董鄂妃,尽管不曾罢黜后宫,却远远不会有佳丽三千的妃嫔。就如现在,同住北五所的,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太妃,就是前几日刚进来的福贵人了。 “东厢那边有动静么?”转着手中的碧珠,景宁问得看似无心。 “回主子,夏竹昨天来过,说是福贵人这两天身子不太好。当时主子不在,奴婢擅自做主,让她先回去了……” 景宁轻轻抬眸,看着身前这个淡然静默的美丽少女,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自作主张了呢…… 昨日,她的确不在,因为她正从飒坤宫和承乾宫之间两地奔波。可当时秋静一直随行左右,寸步未离她的身边。夏竹来禀报,她不知,她却知道。 “恐怕不是来不及说,而是根本不想说吧!”缓缓地垂下目光,她轻轻转着手中的碧玉手串,眼底,含了一抹温和的了然。 秋静怔怔地抬头,眼中,划过了一抹复杂。 “主子不要怪罪秋,秋只是觉得主子对福贵人那么好,可她却不领情,如今同住冷宫,主子实在不好再去管她……”人未到,声先至,刚踏进门槛,冬漠就急急地替秋静辩解。 她手上端着一个精致的红漆托盘,盘上是盛着乌黑药汁的瓷碗。 被打入冷宫,可御药房的人依然一日一次地来送药,殷勤周到,从没有有任何的怠慢,大抵是受到了李德全的吩咐。 探病 她手上端着一个精致的红漆托盘,盘上是盛着乌黑药汁的瓷碗。 被打入冷宫,可御药房的人依然一日一次地来送药,殷勤周到,从没有有任何的怠慢,大抵是受到了李德全的吩咐。 看了几个时辰的火,冬漠的脸微微熏红,眸中染着一抹倦色。 秋静侧过目光,瞪她,低低地嗔怪:“主子并没有责怪,你不要多事……” “你这个人,怎么不识好歹!”冬漠也瞪起眼,一双美眸晶亮冷冽,却是在与她赌气。 秋静紧紧抿着唇,瞥了她一眼,沉声不语。 景宁在一旁看着,扯唇轻笑,亦不语。自从秋静来到她身边,就一直是内敛沉默的,唯有对着冷艳的冬漠,才会略略带着脾气,而这种脾气,却满含着亲密与信赖。 深宫中,她们这样的情谊,最值得珍惜,呵护。 她很羡慕。 “主子趁热把药喝了吧……”秋静没有再争辩,只是轻轻地端过药碗给她。 景宁顺从地接过,然后,仰头,将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 “那个福贵人不知好歹,主子为何还要去管她呢?”取了一盘酸梅,秋静端过来,却被景宁温和地推开。 “凉药才苦口,再说,我哪有那么娇贵……”说罢,她起身,拿着巾绢揩了揩手,“我懂你们的意思,可退一万步讲,她肚子里面毕竟怀的是龙种,万一有什么闪失,谁都担待不起的。” 彤史上没有记载也好,太医告假出宫也罢,就算是没有任何的证据,可谁都心知肚明,福贵人肚子里的孩子,是货真价实的皇室血脉,纯正,高贵,即便是被打入冷宫,也没人胆敢怠慢她。 “可福贵人不是被贬谪了,她能不能出这景祺阁还难说,为何主子会这么紧张?”冬漠性子直,想问,便问了。 景宁笑了笑,摇头,“哪有这么简单呢,皇上特地将我们安置在东厢侧角的偏殿,也是为了照顾福贵人母子。否则,这偌大的景祺阁,偌大的北五所,依着内务府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作风,是没必要将两个冤家凑到一起的……还是准备准备,我们这就过去一趟吧……” 有些人,虽然彼此牵挂,却往往天各一方;而有些人,即便是再互相敌视,互相厌恶,也总会凑到一起。 惠贵人与纳兰大人,算是前一种。 而景宁和董福兮,算是那后一种。 踏进东厢的时候,里面是潮湿而燥热的,掀开破旧的门帘,扑面而来一股子闷热的潮气,带着发霉的味道。 微微蹙眉,景宁走过去,只见那简陋的榻上,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全身包裹在厚厚的棉被里,时不时地咳嗽,睡得十分不安稳。 咳嗽不止,夜中盗汗,这是夏竹禀报过来的病情。景宁不懂医,可也知道,孕妇最忌受刺激,她这种咳嗽,该是气阻内由所致,现在刚开始显怀,处理不慎,很容易小产。 清了清嗓子,景宁故意轻咳了一声。 怨怒 榻上的人微微动了动,半晌,在夏竹的搀扶下坐起,可不看来人还好,一看,顿时气红了脸,败坏地剧烈咳嗽。 “谁让你……让你进来的?给我滚……滚!”董福兮披头散发,满脸的油垢,发了疯一般摔着手能够到的所有东西。 几天前还是个清丽袅娜的佳人,才两日光景,竟然落魄到如斯地步。景宁敛着眉目,低低地询问一旁的夏竹,“内务府的人不曾过来么,怎么会是这个样子?还有太医院和御药房呢?” 她明明曾经嘱咐过、打典过,可这帮人竟然光拿银子,不做事! “宁主子,其实内务府和太医院的人都来过的……”夏竹满脸的为难,越发压低了声音,“是福主子,她将来的人统统都赶跑了……” “不用你在这里假好心!”董福兮使劲拍着床板,瞪着景宁,眼呲欲裂,“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会收留你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贱人……我不要看到你,给我滚,滚啊……” 她气急大咳,夏竹上前扶她,却又被她狠狠地一把甩开。 冬漠看不过眼,欲要上前争辩,却被景宁轻轻地拦住。 “福姐姐……”她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神情冷然,淡漠,仿佛在看一只卑微而可怜的蚂蚁,“蝼蚁尚且偷生,你又何必想不开呢?” 这样倨傲悲悯的样子,就算是再落魄,也绝对会激怒了她。董福兮见状,猛地掀开棉被起身下床,可动作太大,禁不住一阵眩晕,脚下趔趄,顿时摔倒在了地上—— 这一次,没人扶她。 缓步轻移,景宁却施施然地走了过去,一袭粗布的罩衫,却难掩精致清美的姿容,“何必与自己过不去,身子可是你的,气坏了,没人会心疼……” 董福兮听言,恨恨地抬起头,深陷的眼窝中,闪烁着无法遏制的怒火,可下一刻,她却蓦地顿住了。死死地盯着她身上的罩衫,死死地盯着,半晌,忽然放声大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倒说么,怎么你会忽然来这景祺阁,竟然也是被打入了冷宫!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看来老天还是开眼的,开眼的!” 阴测测的东厢耳房,连着潮气,那股子霉味越发浓重。董福兮疯狂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房内,仿佛雾霭迷蒙,笼起了一层氤氲的阴森。 在那样张狂狰狞的目光中,景宁却轻轻地俯下身,用一种难以置信地眼神看她,三分叹然,三分嘲讽,“你究竟是怎么在后宫活下来的……我是进了冷宫没错,可你又得意什么呢,你不是也在这儿么……” 她的目光,冷如腊月寒天的霜雪,似笑,非笑,含着洞悉一切的深邃和犀利。四目相对的刹那,董福兮一下子就怔住了,心底里,那陡然生出的寒意,让她慌乱闪烁地掉开了眼。 “是有怎样?”色厉内荏,却偏偏要做出一副强硬的姿态,董福兮隐在袖中的手攥得死紧,喉头哽咽,声调依然是凌厉狠然的,“皇宠不再,可我还有子嗣;而你呢,你却什么都没有,一朝失宠,半生凄苦,还不是贱人一个……那日在飒坤宫,我早就说过你会有报应。看到了么?现在,这就是报应……” —————————————————— 连续几天俺自己的留言都被吞了,幽怨了,幽怨了~~~ 提点 “是有怎样?”色厉内荏,却偏偏要做出一副强硬的姿态,董福兮隐在袖中的手攥得死紧,喉头哽咽,声调依然是凌厉狠然的,“皇宠不再,可我还有子嗣;而你呢,你却什么都没有,一朝失宠,半生凄苦,还不是贱人一个……那日在飒坤宫,我早就说过你会有报应。看到了么?现在,这就是报应……” 景宁的眼角动了动,半晌,却是凉凉地笑了,“福姐姐这话,错了……” 重音在后,她一字一顿,说得玄乎其玄。董福兮眯起眼睛,冷冷地看她,“你什么意思……” “福姐姐,何必自欺?你好好看看这里,这儿是景祺阁,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风光华丽的延洪殿了;再看看你自己,披头散发,落魄凋零,哪里还有什么贵人的模样……怎么,到了现在,难道你还在作着飞上枝头的美梦么……” 景宁说着,一把将地上的董福兮拉起,牵引推拉,将她带到那个模糊生锈的铜镜前—— 妆,已经全花了;脸,满是油垢泪痕。 董福兮怔怔地看着自己镜中的模样,仅仅三日便瘦削得可怖的下颚,高高突起的颧骨,可怜,却卑微。 “不,我是福贵人,我怀了龙种,我不会一辈子呆在这儿,不会,不会……” “福姐姐,当真想出这景祺阁?”她看着她,忽然之间,笑得股惑。 董福兮原本愤恨的眼底,忽然涌动起一抹欲明欲灭的火苗,闪烁而亮灼,汹涌着妖红的异彩,“怎么不想,我要出去,一定要出去!我要报仇,要让你后悔害我,要让所有人胆敢害我的人万劫不复……” 她说着,下意识地死死地抓住景宁的肩,纤长的指甲刺破轻薄的布料,抠进她的肉里,渗出鲜血淋淋。可景宁却仿佛没有感觉,轻轻地抚上她的手,扯唇,微笑,“那就记住这个感觉,靠着它,好好地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她怔怔然,半晌,却是莫名而困惑地松开手,那沾着殷红血迹的指甲,仿佛染了豆蔻丹红。 “福姐姐自己不是也说过么,你有龙种,比起我这什么都没有的人,实在是好太多。若真的想要一雪前耻,就好好地活下去,不要再拒绝任何可能的帮助和救治。将来,等你踏出景祺阁的那一天,便是你的重生之日……” 景宁的声音,幽幽的,轻轻的;眼眸,凉凉的,静静的。那一抹若有深意的微笑,恍若轻烟,却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风中,漂浮着一股干涩的味道,混在湿湿的潮气中,越发的难以分辨。微微侧头,竟是那一丛生长在角落里的野草,伞花的姿态,一盏盏的撑开,仿佛江南烟雨下,蒙蒙的油纸伞。 这时,董福兮却忽然转过身,定定地看着景宁,定定地看着,两分猜忌,三分的莫名,脸上变幻莫测,阴晴不定。 “你,为何要帮我……” 南星草 这时,董福兮却忽然转过身,定定地看着景宁,定定地看着,两分猜忌,三分的莫名,脸上变幻莫测,阴晴不定。 “你,为何要帮我……” 到现在,才清醒么? 景宁轻轻地勾唇,不置可否地淡笑,“我并不是在帮你,我是在帮我自己……” 宫中闹得最凶的时候,储秀宫那边,曾派来人对她说,她是皇后最信任的人,为皇后做事,无论发生了什么,皇后娘娘一定会保她。 来人说得真切,可景宁知道,那仅仅是试探而已。 信任,从来都不是靠说的;只有心生猜疑,才会将信赖挂在嘴上。 凉药的事,势在必行,她必要找出一个人来承担。之所以选择董福兮,不过,是权宜之计,既为了保住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为了,避其锋芒,替自己渡过难关。 “若此时,福姐姐没有被打入冷宫,依着皇后娘娘的性子,姐姐肚子里的孩子就算能够顺利生下来,也难保不会像其他皇子那样,早夭……所以,既然是件一举两得的办法,又何乐而不为呢!” 景宁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抚弄着花盘中那一簇簇娇嫩可爱的花草,顺便,微不可知地,用脚,将角落中,那一丛低矮的伞状野草碾碎。 这草,名唤生南星,若被误食,轻则小产,重则丧命…… 那边,董福兮心有戚戚焉地低下头,沉声不语,可内心,却已然澎湃如潮。 她的意思,她如何会不懂!当初苦苦隐瞒喜脉的事情,不仅仅是因为无证无据,也实在是惧怕后宫无处不在的阴谋和诡计。 想来,以往诞下的皇子皇女,除了幸运如惠贵人的孩子,能够顺利长大,其余的,不是不明白的送命,就是病死。她是一介贵人,还期冀着靠子嗣飞黄腾达,怎能让旁人加害于她! 可千算万算,她也没有想到,会被栽赃诬陷,最终被打入冷宫—— 她愤恨,她怨怒,但慢慢地,她却开始庆幸。身在景祺阁,那众人瞩目焦灼的视线,反倒是淡了,薄了。因为,试问,谁会对一个冷宫中的女人多加用心呢? 以前,她以为这是她命不该绝;可如今,方知,是景宁在从中穿引。 站在她身前,景宁静静地看着董福兮时而疑窦时而恍然的神色,夕照朦胧,洒了她一身,为那微微泛着白光的罩衫,平添了一抹飘渺幽静的飘逸。 “恨也好,怨也罢,福姐姐只要记得,苦,只是暂时的;只要受得起凄凉,只要挨得住寂寞,总有一日,姐姐一定会达成所愿……”她眼眸定然,眼底,透出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董福兮面色复杂,怔怔地看着她,直到她最后告辞离开,脑海里,依然回荡着那句话。 苦,只是暂时的;只要她挨得住寂寞,受得起凄凉…… 颤抖的手,不由得抚上自己隆起的肚子,那触手的温热,让她心弦颤动。她要活下去,她要好好的活下去…… 交代 送景宁一行三人出东厢耳房的,是一直静立在案几旁边的夏竹,恭顺,卑微,有着和后宫成千的婢女一样的面孔。 她,原是钮祜禄皇贵妃的人。 与自己不同的是,夏竹是事先就安插进延洪殿的宫婢。当初,钮祜禄?东珠将凉药指派给自己的时候,早已经指示了夏竹,从旁监视。 可,谋害皇子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为何在这景祺阁内,还会有南星草…… 绣鞋鞋底,还沾着泥泞的油绿色草汁,只是角落中那一丛花伞状的野草,已经被踩得粉碎。景宁轻轻抬眸,在踏出门廊的一瞬,若有深意地瞥了她一眼。 竟在冷宫里头做手脚,这个夏竹,如今,又会是谁的人呢…… 夏末的天气依然闷热,走出东厢,迎面吹来了一阵暖风。 抚了抚额上的汗,景宁看着身畔的冬漠,低低地嘱咐,“以后,福贵人用的食材,统统要由小厨房供应……内务府送来的汤药,也要由你亲手煎制,亲自送到她手里,亲眼,看着她喝下去……” 冬漠微微有些愣,“主子,那个福贵人不是已经将前来探病的御医都赶走了……” 景宁微微勾唇,“你放心,以后,不会了……” 生命,对于一个后宫的女人来说,太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地位,是荣耀。 初入冷宫,福贵人或许会不甘心,或许还会对腹中的胎儿抱有一线希望,可那种期冀,却经不住时间的碾磨。当所有的美梦都在等待中化作了泡影,绝望,便会如鬼魅般如影随形。若是受不过寂寞,恐怕,她会很快了此残生。 用怨恨来激怒她,给她希望,给她生机,不过是想让她更长久地活着。她太了解她,她认死理,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却也倔强到了骨子,既然懂了,便一定会坚持下去。 虽然,天知道,她会不会有走出景祺阁的一天…… 但,能不能重新得宠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平平安安将孩子生下来。到那时,或许会凭借着亲子之爱,春风解冻心田,化解了那一腔的悲苦和怨念。 天边,晚霞瑰丽绯然。 那一抹落日的余晖,静静地洒在院外那高矮不一的花树上,暗香疏影,带来满院怡人的幽静芬芳…… 符望阁 康熙十二年九月,冷宫无事。 初来的日子,很好挨,虽然她还不习惯冷宫中清苦寂寞的生活,却也总好过那些一辈子关在这里的妃嫔,从春红等到花谢,从芳华守到白头,结果,却是眼见那屋前的花树烈烈如焚,芳草萋萋滟滟,心,却已然在苦等中,将沧海熬成了桑田。 景宁来景祺阁的这一个月内,曾去造访过这里的每一位太妃和太嫔,冷眼旁观,她们中的大多不过早已疯疯癫癫,失了心智。 可,总有一些人,是例外;总有一些事情,让人意想不到。 就比如那个身居在符望阁西厢耳房的佟太妃,她是当今纯妃娘娘的嫡亲姑姑,更是皇上生母的异母姊妹,却依然被困冷宫,不得宽免。 按照宫中规矩,太妃获罪,帝后并没有权力处分,有权力的只有太皇太后、老太妃、太上皇或者是皇太后。而有记载以来,太妃受处分的并不多见,移居冷宫的就少,只有某些犯了极大过错的,才会被压进荒凉偏僻的北五所。就如同在这里住着的,几乎都是先帝时就被已经被贬谪。 唯独这个佟佳氏芪珍,是在先帝爷死后,由太皇太后降旨,押解进来。 一个是许久不问政事的太皇太后,一个是先帝时期身份极高的皇妃,究竟发生过什么,这个佟佳氏的太妃又曾经做过什么,能令一向敦厚仁慈的太皇太后如此的深恶痛绝? 景宁闲来无事,曾多次去符望阁登门造访,却,均以主人身体不适被挡在门外。 寻觅未果,总是会让人心生更多的好奇。十月初三的这一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景宁决定再去碰碰运气。 符望阁在北五所的最东侧,与景祺阁的荒僻不同,符望阁极是堂皇,尤其是佟太妃住的西厢,两进院的格局,内间方砖托瓦,花树亭台,若不是平时鲜有人至,与东西六宫的寝殿无异。 宽敞的院中有口天井,井边是一棵葱茏的榕树。 景宁来拜访的时候,正好赶上内务府的宫人来送午膳,刚踏进门廊,就看见门口那尊神像般岿然不动的随侍宫人。 “孙嬷嬷有礼!”她走过去,温和地朝她点头。 孙蓉一见是她,满是皱纹的脸上不见丝毫的表情,但僵直的眼角还是抖了抖, “宁主子,又是您……” 算上这次,她可是一共来了五次了。 景宁不以为意地笑笑,“可不又是我么,佟太妃在么?” 孙蓉绷了绷嘴角,满脸生人勿近的样子,“宁主子,我家主子向来不见客,宁主子还是请回吧!” 这回,是连通报都不给通报了…… 景宁抿唇,“还是烦劳孙嬷嬷再去说说吧,今日我专程带了些点心,这些可是我花了一晌午才做出来的……” 她言辞恳切,带了些许的央求,说罢,还不忘晃一下臂弯里挂着的红漆桃木纹食盒。 孙蓉低头看了看那沉甸甸的三层食盒,又抬头看了一眼景宁貌似无害的笑脸,叹了口气,真是拿她没法了,“那就请宁嫔稍等……” ————————— 纠结啊,纠结,这段情节一直在修改~~!! 拒人千里 孙蓉低头看了看那沉甸甸的三层食盒,又抬头看了一眼景宁貌似无害的笑脸,叹了口气,真是拿她没法了,“那就请宁嫔稍等……” 她说罢,转身,推开门,进了屋。 等待。 夏末时节,熏风微暖,强烈的阳光直直地晒在地上,就连地上的叶子也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晕。景宁踮着脚,低头一片一片地数着天井边的落叶,不知数了多久,那寝门才“吱呀”的一声被推开了。 孙嬷嬷依然沉着脸,面无表情的样子,“宁主子,我家主子说您的好意她心领了,只不过如今都是冷宫的人,守着清净过日子,实在不方面见外人,您还是请回吧!” 不仅不见,还下了逐客令。景宁搓了搓手,几次三番前来,连她都被自己感动了,可这个佟太妃却是油盐不进,当真拒人于千里。 “这样的话……那这盒东西,就烦劳孙嬷嬷交给佟太妃了……”她说着,就将臂弯中的食盒递给了孙蓉。 她不是个锲而不舍的人,却并非轻易放弃的主儿。人有张良计,她有过墙梯,偏不信,就见不到这个神秘的佟太妃。 晴朗的天气,万里无云,映着红砖碧瓦的宫墙,显得格外生机盎然。 窗外花树摇曳,景祺阁的东厢内,董福兮正坐在檀木桌子旁,拿着银质羹匙,细细品尝着小厨房刚送来的莲子羹。入口即化的莲子,甘甜爽口,齿颊留香,她一边慢慢地咀嚼,一边闲闲地看了一眼刚进来的人。 “又被挡回来了?” 天气燥热,刚走了一段路,身上就已经有了粘腻潮湿的感觉,景宁随手抄起铜架上的团扇扇凉,走到桌前,拿起青花瓷盏,连喝了两大口水。 “还是没见上……” 宫里头的人,就算是冤家死对头,世故人情,在面子上总过得去的,偏就是这佟太妃,几次三番去拜访,任她好话说了一堆,就是死活不见人。 将身上黏湿的衣裳换下,她走到铜盘前洗了把脸。 “要我说,你也够魔怔的,”董福兮又舀了一勺,放进嘴里,细细品砸,“自打进这北五所,你是拜访了一位又一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是被贬谪,而是晋升了呢!况且,其他人也就罢了,这个佟太妃可是出了名的不见外人,你还非要去招惹,真不知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掬水的手有一瞬地停滞,半晌,景宁浅浅一笑,道:“我哪儿会做药呢,不过就是好奇罢了。出身那么高的一个太妃,竟然和我们这些犯了事儿的住一起,深居简出,简直像是被软禁了一样,不是很奇怪么!” 她继续拂水洗脸,刻意不去看董福兮那若有所思的目光。 “算了,你不愿说,我不多问就是,”董福兮调开视线,一手抚上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一手拿着羹匙搅着盅里的莲子羹,“只不过还是要提醒一句,这里毕竟不比别处,我们这些没了品阶的宫人,说难熬,也不难;可说容易,这该做的不该做的,还是要多留个心眼……” 都是冷宫的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为自己找麻烦。 “多谢姐姐提点,妹妹会注意,不会给自己找麻烦的。”景宁垂首道,是怕她给她找麻烦吧…… 它山之石 这时,冬漠从外面回来了,手上还拿着一包明黄纸包的药。 “主子,这里是福主子三天的用药。” 自从上次景宁对她叮咛嘱咐,福贵人的药和日用膳食,都是冬漠亲自负责的,反倒是夏竹,也不多问,让她做的便做,不让动手丝毫不碰,有时候景宁都会有种错觉,是不是自己冤枉她了。 “御药房的人倒也精明,专程配好了药等着人去拿,下次你再去取药的时候,问问有没有安神的,要一味来,我这两天总是睡不安稳。”景宁拿着毛巾揩手,看似无心地说道。 冬漠听言,轻轻抬眼,正对上景宁那笑若平常的清眸。 一旁,董福兮不解地道:“不经过御医的诊治,就让御药房的人开药,你也不怕用错了药材。” 景宁笑笑,“太医院那帮人的眼睛向来是长在鼻尖上,像我这么一个冷宫中的人,没有身份,没有屏障的,可不敢去劳烦人家……” 她说的是事实,虽然在董福兮听来,总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的味道,可她也不甚在意了,听在耳边,也就是一笑了之。 “你这话说的可真酸,得,下次太医院的陈医官来给我请脉,给你也好好瞧瞧。” 陈医官……哪个陈医官?太医院唯一姓陈的那个医官,不是早就“告假”出宫了? “好啊,到时候,也沾沾姐姐的光!”景宁随意笑道,但是那微微眯着的美丽清眸里有一丝一闪而过的精光…… 冬漠再次去御药房取药的时候,是在第二天的晌午,回来时,身后跟了一个五品官袍的男子,弓着背,低眉敛目,手中还提着两打扎得严实的药包。 “白大人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御药房五品的宫廷采办白启,景宁急忙起身,笑脸相迎。 “下官为福贵人送药而来,听秋姑娘说宁主子寻安神的药,下官正好昨日配了一副,就一块带来了。”来人说罢,将手中的药恭恭敬敬地放到桌上。 “真是劳烦白大人了,”景宁微微勾唇,十指纤纤,轻轻敲了敲桌面,“只是我这最近经常头痛,夜间盗汗,不知可有什么药能够缓解的么?” 来人若有所思地抬头,半晌,缓缓道:“夜间盗汗的话,那就得需要另配一副药佐治才有效了……” 景宁笑了笑,“不急,若是白大人配好了药,我让丫头去取即可……” “那下官就先行告辞了……” “秋静,送白大人……” 门外,秋静将来人送到门廊,却是不待他走,从袖中掏出一个绣工别致的香囊,鼓鼓囊囊的,满脸赔笑着,塞进了他的手里。 “我家主子身子娇贵,还望大人日后多多照拂……” 白启拱了拱手,“下官定当尽心竭力!” 在宫里头,弱者,坐待时机;强者,制造时机。 这强弱之分,除了心智,除了手段,更重要的,便是地位,是品阶,是头面。如今,景宁坐困北五所,便是坐待时机都是一种奢求,更遑论与那些位高者耍心思,玩手段,可,总会有一些机敏巧思,铺路搭桥,化险为夷。 御药房的这个白大人,便是其中一个,由为福贵人送药安胎之便,与她传递消息。 可以攻玉 前两天不在,现在补上,不好意思哪~~!! —————————————————— 寝房内,唯有景宁一人,将桌上的药包一一拆开,拨开里头繁杂的草药,从内里,掏出了一块裹地紧紧的碎布。 冲着阳光,那上面写的一行细密的小字,若隐若现: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原来,他与她想到一起了。 眯着眸,景宁微微一笑,走到熏香铜炉旁,揭开镂空铜盖子,将手中碎布放进那火炭之中,眼看着它一点一点地烧掉。 十月初四,秋静去御药房为景宁取药。 十月初六,尚服局的宫人们来北五所送日常的用度。 本来,贬谪冷宫的人,不应该再享有宫廷份例,可因着这里住的大多是先帝爷时期的妃嫔,太皇太后心善仁慈,便破例了很多规制。甚至就连刚进来的董福兮和景宁,也享有了这份特赦。 尚服局送来的好些服饰都是崭新的,先到的是颐和轩,最后才是最偏僻的景祺阁。 从颐和轩退出来,没等她们进到符望阁,就被前来的人给拦住了。 手上拿着一块宫廷供奉的令牌,秋静严肃端然地看着她们,道:“内务府旨意,份例进入符望阁之前,需要进行检查。” 尚服局的宫人们面面相觑,却是不敢怠慢了她,只得递上了手中托盘。 秋静走过去,伸手翻看了一遍托盘内的首饰衣物,又细细检查了一遍那些器物的质地,半晌,看似随意地道:“那些是送给佟太妃的?” 其中一个宫婢怯生生地走上前,“奴婢手上的就是。” 秋静靠近,煞有介事地又翻看了一阵,才点了点头,“好了,可以送去了。” 宫人们不明所以,也不敢多问,领旨地朝她敛身揖了个礼,错身,离开。 夏末的天气有些燥热,景祺阁东厢耳房的门大敞着,尚服局的宫人来送份例的时候,景宁正好靠着窗棂扇凉。 宫人们看不见她的脸,只见那抹纤细窈窕的背影,明媚的阳光洒了她一身,自有一股悠然宁静的味道。 “宁主子,奴婢们来送份例,请您查验。” 景宁没有转身,朝着伸手摆了摆手,“就放那儿吧,劳烦你们费心了!” 被贬进冷宫中的女人,不是如一潭死水,就是疯癫痴狂,像她这般从容淡定的,倒是不多,宫人们看她这般,不禁心虚地看了一眼那托盘中的服饰,交换了个眼色,就敛身告退了。 秋静回来的时候,尚服局的宫人们已经退出了景祺阁。 听见脚步声,景宁微微转过了身来。 “东西可放进去了?” 秋静点了点头,“那些宫人们不曾有察觉。” 景宁将手中团扇放下,清淡的目光这才辗转落在那托盘内的服饰上。 都是崭新的东西,份额照往常丝毫不差,只是,那宫绸被换成了云缎,云缎换成了绵绸,分量不足的银器首饰,有一些竟然泛起了雪花白,细细一看便知是淘换下来的旧物。想她初入冷宫,这帮宫人就已经这般欺负她了,往后还不知会偷换多少。 “主子,让奴婢去找她们理论……” 秋静脸色微沉,没想到送给符望阁那边的都是精品,送到景祺阁的却是以次充好的旧物,这帮尚服局的宫人偷换敷衍,当真是欺人太甚。 景宁摇头,淡然一笑,“不过就是些物价罢了,反正也用不上,何必去和她们争辩。” 她要的,岂是这些凡俗的首饰器物;更何况,贬谪冷宫,不过是权宜之计,要知道,早晚有一天会离开,隐忍一时,又算得了什么…… 佟佳氏芪珍 坐到桌前,她拿起粗瓷的茶盏,里头的茶是凉的,却喝得津津有味。沉吟地目光淡淡地落在某一处,似在静静出神,却又像在发呆,只是那清眸明澈,精光内敛,蕴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直到日暮西斜,天边泛起了一片鲜艳明丽的霞光,景祺阁外,才想起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门,一直是开着的。 仿佛正在等着什么人。 景宁端着身子坐在棉褥粗布的软席间,看到出现在门廊上的身影时,蓦地笑了,端着茶盏,慢慢地啄了一口,不动,亦不语。 门口站着的孙蓉虽没有她那么好的定力,却是宫里头浸润多年的老嬷嬷了,什么人没见过,可眼见她这般淡然从容的样子,还是微微怔了一下。 “老奴给宁主子见礼。” 孙蓉缓步走过来,离这不远的距离站定,拱手揖礼,满目恭敬。 景宁这时才放下茶盏,“是孙嬷嬷啊,什么风把您吹到我这小小的东厢偏殿来了!” 几次三番去拜见,都被挡在门外,此番人家主动送上门来,她反倒淡定了。想来,果真是主动的人讨不到好处,偶尔享受一下这种殷勤,感觉还真是不错的。 孙蓉敛着眉目,目光凝在一处,“宁主子,我家主子有请。” 景宁微微一笑,站起身,好整以暇地道:“本该我这个晚辈去探望佟太妃的,怎好劳烦她老人,劳烦孙嬷嬷前方带路了!” 符望阁和景祺阁离着不近,顺着朱红的宫墙一路走,半盏茶不到的功夫,便来到了那熟悉的两进院。 院中榕树依然葱茏,但她再不用站在井边等候。 一直紧闭着的寝门此时却没关,虚掩着,微微敞开了一角,午后酷热的阳光顺着寝门直射进去,带去了一室刺眼的亮灼。 在那雕花窗棂边,站着一抹干瘦的身影,拿着铜壶,正细致地为那些花花草草浇水。 能在冷宫中熬过数十年清苦,而始终甘于平静,始终可以保持从容的,一定不是普通人,而眼前这个年过中旬的女子,就是一个不普通的人。 景宁缓步走过去,朝她躬身揖礼。 “贱妾乌雅氏,拜见太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这是她第一次见她,先帝妃嫔之一,当今皇上的嫡亲姑母,与纯妃同宗同枝的佟佳氏芪珍。清淡的妆容,那浸满了岁月痕迹的脸上,眉尾高挑着,一双狭长的凤眸微眯,倨傲,孤高,端端孑立,像是一朵孤芳自赏的白兰。 你来我往 “起身吧,无须多礼。”她朝她摆了摆手。 “多谢太妃娘娘!”她再次敛身,然后退到一旁,顺便微不可知地打量了一下整个寝房。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最朴素的罩衫,陈旧的颜色,衬着简单的旗髻,连个提色的发簪都没带,眉黛弯弯,虽然素朴,却中规中矩,极是符合冷宫中女子的装束。 佟佳氏芪珍将铜壶中的水徐徐注入花木之间,神色悠然,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早听闻,北五所来了一位蕙质兰心的宫人,不仅对下人们体恤有佳,甚至就连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太妃和太嫔都是多加照拂,此番一见,果真是风姿独特……” 平淡的声音,没有语调起伏,却也不带丝毫的褒奖之意,景宁抿了抿唇,牵起了一抹浅笑,“娘娘取笑了,贱妾是戴罪之身,如何当得起‘蕙质兰心’这四个字……” 看着那水慢慢没入泥土,佟佳氏芪珍放下铜壶,转身看她,疏冷的笑中带了一抹意味深长,“你何必自谦,依哀家看,你不仅仅是蕙质兰心,甚至……还很贴心呢!” 她说罢,从袖中拿出一枚小小的玛瑙指环,双手夹着,似笑非笑地像景宁递去一个目光,“这东西,是你放进份例里头的吧!” 明媚的阳光斜斜透进来,正好打在那玛瑙指环上,绯色含翠,晕开一抹淡淡的光晕。 景宁倏尔抬眸,目光从那指环缓缓地来到她的脸上,在绯色锦缎衣料的辉映下,佟佳氏芪珍深陷的眼底透着一抹精光,笑得凉薄。 “什么都瞒不过太妃娘娘的眼睛……贱妾着实佩服……” 这指环的确是趁着尚服局来送份例的时候,秋静借核查之故混在里头的,不过是为了让她亲自召见自己。 “你不用奉承哀家,哀家老了,没经历、也没心思与你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这东西,你还是拿回去吧!”她说着,将手中的指环“啪”的一声放到身前的花架上,那原本含笑的凤眸此刻也染上了丝丝的不耐烦。 这么快,就想打发她走了么…… 宫中传言,佟佳氏太妃,性情孤高冷傲,深居简出,因着高贵的出身,就连内务府那些仗势欺人的奴才们都礼让三分,用度份例从不敢以次充好,此番一看,果真是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 可,她毕竟是有备而来,不是么! 低垂的眼捷微微颤动,景宁勾唇轻笑,“这东西,可是慈和皇太后……交代贱妾要送还给您的呢,太妃娘娘缘何要拒绝!” 清清淡淡的声音,双手交握站在门廊内,却是一脸耐人寻味的表情,似一束耀眼的强光,直直地射进佟佳氏芪珍幽黯的眸中。 扶着铜壶的手陡然一僵,佟佳氏芪珍蓦然转身,可那手却来不及收回,碰落了铜壶,只听“咣当”的一声,壶里面的水溅了一地…… 步步紧逼 扶着铜壶的手陡然一僵,佟佳氏芪珍蓦然转身,可那手却来不及收回,碰落了铜壶,只听“咣当”的一声,壶里面的水溅了一地…… “你,简直是好大的胆子……” 她眯起凤眸,睨着她,眼底透着一抹危险的厉芒,“慈和皇太后早在十年前就已过世,如何会交代与你?你这般信口雌黄,眼里可还有哀家,还有祖宗礼法么?” 竟然敢拿一个作古之人插科打诨,她是不想活了! 景宁见她动怒了,反而越发平静了下来,轻步走过去,将地上的铜壶捡起,放到了一边。 “娘娘怎么这么大反映,贱妾的话还未说完呢!” 微风吹进寝房,吹起了额间发丝轻扬,佟佳氏芪珍沉下一口气,挑着眉尾,冷冷地看她,“哀家倒要看看,你对方才的话作何解释?” 景宁不慌不忙地走到案几前,伸出手,取了茶盏,倒了一杯热气腾腾地香茗。在这荒僻简陋的北五所,竟也有雨前龙井,看来内务府的照拂可真是细致到了每一处。 “这玛瑙指环,是当年太妃娘娘赠送给先太后之物,如今逝者已矣,贱妾才特地来送还给您,也是希望您能睹物思人,多一些念想……想来若是慈和皇太后在天有灵,也会感到安慰的,不是么……”她说着,将茶杯恭敬地递了过去。 握着的手一紧,佟佳氏芪珍定定地直视她,“你说,这是谁给你的?” “皇上。” “为何会给你?”重音在后,满目的猜忌。 “如果贱妾说……这是贱妾受晋封时候的赏赐,太妃娘娘会信么……”景宁看着她,笑得淡然。 佟佳氏芪珍紧紧地攥着茶盏,紧紧地攥着,甚至那滚烫的热水溢到手上,都毫无察觉。 她当然不会信! 一个小小的妃嫔而已,莫说是她此刻已然被贬谪,即便是皇后又怎样?就算是再高的品阶,再得宠的身份,怕是也轮不到皇上赏赐这种贴身之物! “你处心积虑地接近符望阁,接近哀家,究竟想干什么?”她沉着嗓音,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景宁的目光落在佟佳氏芪珍泛红的手指上,半晌,抬起头来,看向她,樱唇轻启,吐出了一句淡若轻烟的话。 “太妃娘娘,愿意与贱妾说说先太后么……” 这不是个好的试探方式,尤其是对佟太妃这样一个见惯风雨的宫中老人,从踏入符望阁,从她看见这个佟佳氏芪珍起,就知道她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可她别无他法。 “哀家就知道,你的目的不简单!”她哂然地笑,眸中透着轻蔑的嘲弄,却是摇头,再摇头,“可你不是也说了,逝者已矣,那何必再打扰已经故去的人呢!” 果然,她轻而易举地用她的话,来赌了她的口。 将屋门虚掩上,景宁缓步走到佟佳氏芪珍身前,弯下腰,凑到她面前,轻轻地道:“怎么会没有必要呢?太妃娘娘毕竟还是在乎的,不是么,否则一枚小小的指环,怎会让一向深居简出的您,特地将贱妾招至此呢?” 惊破 将屋门虚掩上,景宁缓步走到佟佳氏芪珍身前,弯下腰,凑到她面前,轻轻地道:“怎么会没有必要呢?太妃娘娘毕竟还是在乎的,不是么,否则一枚小小的指环,怎会让一向深居简出的您,特地将贱妾招至此呢?” 贬谪冷宫又怎样?没有了品阶和荣宠,这个佟太妃不是照样过得悠闲自在,甚至是这般有恃无恐,不知皇上若是看到她这副样子,太皇太后看到她这副样子,会做何感想。 想撬开她的嘴,示好,示弱,恐怕是不行的。所谓试探,所谓恐吓,既可以疾言厉色,也可以细水长流,一点点的蚕食对方的心智,这欲擒故纵的把戏,她实在是领教过太过,此刻用在佟佳氏芪珍的身上,竟也是得心应手。 他说得对,果然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太妃娘娘是聪明人,贱妾也不想绕圈子,当年的事虽然已经过去,但总有人耿耿于怀的,就比如……”她意犹未尽,却是言尽于此,想来这佟太妃是个明白之人。 “你以为,你这么说,哀家就会就范?”轻轻抚弄着手中杯盏,佟佳氏芪珍盯着她,笑得嘲弄。 四目相对,她看着她,她亦在看着她。 “娘娘,您没有选择……” 因果循环,终归是报应不爽。在这深宫里头,过往之事就如那最隐晦的机关,一旦开启一角,便是不到最后一刻,绷簧和连轴都不会轻易停止,即便是再巧妙的设置,再周密的布局,总是难逃天网恢恢。 她能来,便没想过无功而返。 佟佳氏芪珍缓缓地眯眼,辗转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精光,“看来,遣你来的人,还真是给你了很大的胆子!” 景宁扯唇,轻笑不语。 从来,皇室不能做、不好做、不愿做的事,总是会在最恰当的时间,选择那最恰当的人,来做那最恰当的事。 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就如同,两个月前,她被贬谪景祺阁。 不过。 是他,精心准备的一出谋划而已。 妃嫔争宠,她那时风光正盛,树敌太多,为了避其锋芒,一时的贬谪,是最好的脱身之法;宫闱倾轧,他并无意于女人间的争风吃醋,却,终究,还是将她遣到了冷宫。只因,他要她去查探十年前的一段往事,一个真相。 ——他的生母,慈和皇太后佟佳氏孝慧含恨而终的真相。 一个月来,她千方百计地极近符望阁,接近这个佟太妃,不仅仅是为了巴结讨好,更因为她,与当年的人有着最密切的关联。 “康熙十二年,先帝爷山陵崩,然后短短的四个月后,慈和皇太后也香消玉殒……太妃娘娘是先太后的嫡亲姊妹,又是当年一系列事情的见证人,可否,为贱妾解惑……”她娓娓道来,平淡的语调,仿佛在叙述一件在寻常不过的事实。 佟佳氏芪珍轻轻地抬起眼帘,“你想知道些什么……” 一入宫门深似海 “康熙十二年,先帝爷山陵崩,然后短短的四个月后,慈和皇太后也香消玉殒……太妃娘娘是先太后的嫡亲姊妹,又是当年一系列事情的见证人,可否,为贱妾解惑……”她娓娓道来,平淡的语调,仿佛在叙述一件在寻常不过的事实。 佟佳氏芪珍轻轻地抬起眼帘,“你想知道些什么……” 景宁定定地凝着她,清眸端肃,“贱妾想知道,先太后母仪天下,据说身体一向康健,为何会毫无征兆地撒手人寰?又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所有的人对当年过往三缄其口……” 外面的天,渐渐地阴了下来。 风开始转凉,顺着撬开的门缝,飕飕地灌进来,阴云密布,像是要下雨了。 佟佳氏芪珍似笑非笑地看她,眼底,阴郁着一抹诡异而亮灼的微芒,“你当真是好大的胆子,可知若是被旁人得知你打探这种事,怕是有命问,也没命听了……” 景宁轻轻抬眼,正对上佟佳氏芪珍亮得吓人的凤眸。 将背靠在软榻上,只见她摩挲着手中茶盏,笑得越发凉薄,“深宫,是最多冤魂的地方。像我们这些人,被贬谪冷宫,本该是苟且偷生地活着,你又何必多事呢?难道,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么……” 她的话,很凉;她的目光,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怜悯,仿佛看一只卑微的蝼蚁。 景宁心中冷然,却是微微扯唇,牵起了一抹苦笑。 她,如何不懂,可,她同样没有选择。 当身家性命已经不由自己掌握,能做的,只有惟命是从。从入景祺阁那一刻,这条通向无底深渊、这条很可能万劫不复的路,便只能往前踽踽独行地走下去。 他,从来没给过她退路。 “一入宫门深似海,贱妾身不由己,请娘娘成全!” ###################################################### 回到景祺阁的时候,天已经开始下起了绵绵小雨。 阴雨天气,让本就潮湿的寝房越发泛着霉味。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窗棂上,仿佛是飘渺幽怨的哭泣,带来了丝丝阴郁的寒凉。 坐到案几前,她气息微喘,回想方才,宛若梦境。 这时,有脚步声从背后响起,缓缓地走了过来,明黄锦缎的长袍下露出一双玄墨锦靴,精巧的流云纹饰,就停在了她的身前。 “夜雨阑珊知冷暖,朕可是许久都没有这般惬意了……”清泠若雾的声音,透着慵懒恣意的疏冷,自头顶上方淡淡地响起。 景宁轻轻抬眸,正对上一双漆黑如墨的黑眸,闲淡优容,端的是薄唇浅笑,俊美无俦的模样。奢华的锦缎衣料,经过风雨,却不沾半点的潮湿,纤尘不染。 来得可真是时候!她缓然起身,朝他见礼,“拜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他轻笑着将她扶起,修长的手指白皙干净,指节突出,似有似无地在她的手肘处摩挲了两下,可片刻不到就松开了手,快得让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春秋左传……” 磁性的嗓音中透着一股寒凉恣意的清寒,宛若金玉叩响。景宁莫名地看他,却见他的目光正落在梨花木案几上的那本摊开的书上。 以礼而论 “春秋左传……” 磁性的嗓音中透着一股寒凉恣意的清寒,宛若金玉叩响。景宁莫名地看他,却见他的目光正落在梨花木案几上的那本摊开的书上。 景宁微微扯唇,“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用的……” “朕如何不知,北五所还有这样的书?”他走过去将那本书拿起,随意翻看了两页,“都已经看了这么多了……可有什么感悟么……” 这书,是她从阅是楼借来的,掌管这些宫廷藏书的太监以前受过她的恩惠,因此允了很多方便,不想,竟被他看到了。 “不过就是些过去发生的琐碎小事,臣妾大略看过一遍,也就忘了……”敛眉垂目,余光中,她看到他越发温和的微笑,即刻开始小心地提防。 “琐碎小事?朕看不见得吧,”他将书翻到庄公三十二年的起始页,正好是她看到的地方,“这书记录详细,事无巨细,繁杂却不笼统,可是暗含了很深的帝王之术……” 黑眸深邃,他玩味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她的脸上,烛火摇曳,映衬着那淡妆素服,不饰环佩,有一种说不出的迷离清韵,更胜后宫粉黛,八百烟娇。 她心里一紧,面上却极是从容淡然,低眉浅笑,轻轻勾了勾唇,“这书在臣妾看,就是些平常无奇的琐事记述,可皇上却能看出这书中暗藏的乾坤,臣妾着实惭愧……” 春秋左传,的确是记载了很多历史大事件,在那些看似稀松平常的琐碎小事中,隐藏了很多文采斐然的辞令、委婉巧妙的处事作风,即使是最残酷的战争,血腥的皇权更迭,也是援引典章,以礼而论。 她喜欢这种感觉。 就如同这深宫,血雨腥风也好,斗得你死我活也罢,看上去,却总是那样的端庄从容,不失妩媚妖娆之态,是在香艳风流中,暗藏的利刃锋芒。 玄烨望着她臻首婉转的样子,轻笑不语,虽明知道她言过其实,故意岔开话茬,可这讨好之语却依然很受用。 “下次,朕让李德全给你带本《战国策》!” 景宁微微一怔,“臣妾已经被贬谪冷宫了,如何敢越矩?更何况,冷宫中的宫人是不能接受任何外来之物的……” 《战国策》正好是《春秋左传》的下一本,承接了春秋时代的征战杀伐,更多的记述了纵横捭的七国风云,战争绵延和政权更迭,与谋士献策、智士论辩有关,含了很丰富的雄辩和运筹机智。 若是她看了,可真就是在窥探帝王之术了。 没有任何波澜的回答,换来的,是他轻轻挑起了她尖俏的下颚,深邃的黑眸如墨,似笑非笑地细细打量着她精致的眉眼。 “你真的很聪明……”懂得见好就收,更懂得,以退为进…… 纤长的眼捷微微颤动,她轻轻抬眸,对上他精光内敛的眼,轻笑,“再聪明,也逃不过皇上的眼睛……” 他微微一怔,转瞬胸臆震动,漫笑出声,温热的呼吸就吐在她精致白皙的脸上,“你说,若是朕今晚留宿在这景祺阁……” 笑意顿时有些僵,她错愕地看着他。难道他忘了遣她来北五所的目不成,如何还会明目张胆地宠幸她?留宿冷宫,这不仅于理不合,更是荒唐至极。 冷宫侍寝 笑意顿时有些僵,她错愕地看着他。难道他忘了遣她来北五所的目不成,如何还会明目张胆地宠幸她?留宿冷宫,这不仅于理不合,更是荒唐至极。 “皇上……臣妾慌恐……” 修长的指,轻轻划过她蹙得紧紧的眉梢,恍若落花拂水,他嘴边噙着一抹温柔的笑,静静地凝着她,潋滟如春水。 “别怀疑,朕是认真的……” 最后的几个字,从那嘴角边零落滑出,温热的唇瓣便吻上了她。 景宁身子一僵,下意识地挣扎,却是被他箍住腰身,动弹不得,因惊愕而瞪大的眼,被那宽厚的掌捂住,只能凭借感官去承受他似水的温柔。 亲密; 唇齿间,不分彼此的亲密。 缱绻; 身体贴合,酝酿出了缱绻依偎。 他单手环着她,臂似烙铁禁锢,不容许她有任何的退却,身体紧贴的摩挲,带来滚烫的热度,他索性拿下捂在她眼睛上的手,越发将她搂紧,唇舌肆无忌惮地攻城略地,席卷着她的甜美芳香。 “啊……”蓦地,门外响起了一声惊呼,然后,就是托盘落地的清脆声响。 打破了这一室旖旎的缠绵。 景宁睁开迷离的眸,红唇肿胀,绯然欲滴,如同刚被采撷过的樱红胭脂。 “是……尚功局的宫婢……?”她气息不稳,轻喘的声音竟似娇柔呻吟。 他却没有丝毫的在意,更没有被撞破后的慌张,反而轻笑地用手指描绘着她的唇形,“朕只知道你针黹功夫了得,没想到,还擅长珠翠簪环的手艺……” 景宁一个激灵,即刻清醒了大半。 对了,她昨日与郑典彩约好,今日取那些金线和银饰,所以方才她才会拿着托盘过来,却不想,正撞见自己和皇上…… 这不是要闹得满城风雨么! “皇上,臣妾去把她找回来……”她急急挣脱,欲要去将她郑典彩找回来解释,却再一次被他一把拉回怀中。 “找她做什么,朕的火,还等着你来降……” 不等她反映,他再次欺身上前,俯下脸吻上了她的唇,灵巧的手顺着衣襟游走,轻巧地解开了那上面的扣子…… 窗外的雨,早就停了。 微凉的风顺着微微敞开的门,吹进简陋的寝房,那棉褥纠缠的榻上,是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身体,被翻红浪,春意浓浓,芙蓉帐内度良宵。 满室的香艳。 等到雨收云散,锦衾棉被中,他拥着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前,手碾转在她光裸的腰间,点燃了一路滚烫的烛火。 “皇上这样……似乎于理不合……” 她埋头在被褥中,声似叹息。 经过今夜,恐怕,明日的后宫便要掀起轩然大波了。皇上贵为九五至尊,临幸一个待罪贬谪冷宫的宫人不说,竟然还留宿在了北五所,这在平常,简直是闻所未闻。 “朕是皇上,哪个敢说三道四?” 他轻吻着她的发际,温热的唇划过她小巧的耳垂,辗转来到那裸露在外的香肩,轻轻舔吻,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况且,既然都被看见了,现在避险也晚了,不是么……” 她感受着他似火的欲望,却是缓缓抿唇,牵起了一抹无奈的苦笑。 他明明早就设计好了。 两念 尚功局隶属于内务府,想来,她和争典彩的约定,她的一举一动,定是逃不过总管大太监李德全的耳目,更遑论是手眼通天的皇上。 方才被人撞破,也许,正是他想要的。 “你去符望阁了?” 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额头抵着她的,薄唇轻磨蹭着她尖俏的鼻尖,轻轻问道。 “托皇上的福,佟太妃一见那玛瑙指环,便亲自召见了臣妾……”她脸颊微醺,点了点头。 “可问出什么来么?” 他的声音渐渐地转凉,一如他此刻辗转在她颈侧的吻,只有啃咬和发泄,仿佛是竭力想要把某种情绪宣泄在这香艳缱绻的迷蒙里。 十年前,他也不过是十岁稚龄,双亲相继辞世,成了心中永远的痛。早年,宫廷斗争,庙堂风云,纷争不断,让他无暇分身,后来趋近海晏河清,才决定不再隐忍,着手彻查当年过往。 景宁气息微喘,轻轻地摇头。 在符望阁,她虽未必使出了浑身解数,却也处心积虑地想要让佟太妃开口。用那指环座饵,不过是打开她的防线,步步紧逼,也不过是要她将当年一切和盘托出,可,就在她恰好谈及先太后之时,却是,戛然而止了。 因为佟太妃说,她不能,否则,会惹来杀身之祸。 她说,让自己最好考虑清楚,是否已经做好了了解真相的准备。 她还说,东风无力百花残,遣自己来的人,真的能做到无论到何时都能保她万全么? 在那样严肃的探问下,她退却了。 她需要时间考虑。 可,显然他已经等不及了,不是么!今夜的侍寝,她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是他对自己难以割舍,相思成灾,因为她明白,一件一件的事情,勾连串起,不过,就是一个完美的布局。 外人只看到他宠她,爱她,却从来不曾察觉,他与她之间,那无所不在的试探。 身体紧贴挤压点燃的滚烫,让她的所有神智越发迷失,感受着他抵在她柔软处那坚硬而火热的欲望,她不由自主地拱起腰,娇喘出声。 “朕会等着,也相信,你会给朕一个很好的答复,对么?” 他在她胸前咬下濡湿地一个吻,恰到好处的温柔,恰到好处的热情,深邃的黑眸锁着她精致的锁骨,宛若春水融冰,寒凉中夹在了无限温存。 环上他精瘦的腰,她仰起脸,主动献上香吻。 “臣妾定不负皇上厚望……” 按部就班 一夜春意缠绵,景祺阁内也无风雨也无晴,可那偌大的东西六宫,却是乱套了。 甚至,不仅仅是东西六宫。 朝野之上,群臣听闻皇上留宿北五所,临行一个贬谪宫人,立即上书,劝诫他克己复礼,以江山社稷为重。 若是单就宫闱之内的风流艳史,当然不足以让朝臣群情激奋,只是因为早前的奏折—— 撤藩与否的奏折。 几个月前,平南王尚可喜上疏朝廷,请求归老辽东,经户、兵两部商议,皇上决定下旨撤藩,将南疆平西王吴三桂、靖南王耿精忠和平南王尚可喜三藩撤除,命其军权收归中央,结束其自雄一方,尾大不掉的局面。 这个意思刚一透出来,朝廷上下顿时是人心惶惶。所有人都知道,这南疆三路人马表面臣服,暗地里却是蠢蠢欲动,内外两股势力交横相错,直逼皇庭。故此,大多数朝臣反对撤藩,也有很多人保持中立,支持的人确实寥寥无几。 没人愿意趟这浑水。 当奏折,请书,像雪花片一样铺天盖地而来,皇上却出奇地平静了,压了数月,一直都没有给出个明确的答复。 直到昨日,朝臣按捺不住再次上表,他终于下了意旨—— 撤藩。 三藩皆是肱骨之臣,这道命令无疑是不近人情的,无论对那些曾经跟随先祖打江山的老臣,还是对地方都无法交代。倘若是圣主明君,自然是要体恤照拂,可若是色令智昏,做出什么出格的决定,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历朝历代的红颜祸水,也不过如斯。 而她,则成了他最好的借口。 当群臣口诛笔伐,甚至都不知道北五所那个默默无闻的宫人究竟姓甚名谁的时候,景宁却丝毫不知情,也不关心。 天塌下来与她何干呢? 那是庙堂上的权谋纵横,是男人的战场,她有她自己的战场,寂寂后宫没有硝烟的,女人的战场。 连这几日,皇上都留宿在了景祺阁,第五日,天气开始一扫阴翳,风轻云淡,碧空如洗。 景宁很早就起来了,简单的梳洗装扮,便打算再去符望阁,却未等她出门,就被另一件事情给耽搁了下来。 景祺阁东厢传来消息,两宫皇太后之一的仁宪皇太后,要来探望福贵人。 宫里头,是有皇太后的,只不过不是皇上的生母,而是前朝册立的皇后。先帝驾崩、新帝继位之时,照规矩,朝廷晋封了皇上的生母佟佳氏为慈和太后,与仁宪太后并称两宫皇太后,同住慈仁宫。 母慈子孝,膝下承欢,本是天伦之乐,可惜,慈和皇太后红颜命薄,仅仅在先帝爷山陵崩之后的四个月,便撒手人寰,含恨而终。 子欲养,而亲不待。 皇上痛心遗憾,始终不能介怀,因此除了逢生辰去请安,都很少去慈仁宫。而这个尊贵的皇太后也似乎有心避讳,除了每个月必来北五所与那些太妃和太嫔谈佛甚少出来走动,除了祭奠大事,几乎都会呆在慈宁宫偏殿的大佛堂诵经礼佛。 消息,是冬漠来禀报的。她这段日子一直随侍东厢耳房,寸步不离福贵人,这次前来,是被福贵人打发来请她过去。 “知道是哪个宫人来传旨的么?” 景宁一边将发髻盘起,一边随意地问道。 —————————————————————— 这半个月回学校来考试鸟~~~~不会更新的很快,等考试周过去了,回家之后基本上可以回复正常。 亲们也要好好复习哦~~~祝愿偶们都能顺利通过~~~!! 探望 悄悄地回归,呜呜,表打俺…… —————————————————— 冬漠敛着手,静立在她身侧,道:“奴婢也不晓得,只知道是个年纪不大的婢子,传旨说是皇太后要来景祺阁探望福贵人,福贵人欣喜了好久,一直叨念着等主子醒了就去她那儿,帮她参谋参谋呢!” 秋静拿来外裳伺候景宁穿戴,轻轻道:“这就奇了,想来皇太后身份那么尊贵,怎么忽然想要来冷宫了呢?” 她的疑问,正是景宁心中所想。 “你知道什么,是因为昨日太医来为福贵人诊脉,说她肚子里怀的很有可能是男胎,皇太后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才特地想来看看吧!”冬漠不以为然地反驳。 景宁眼捷一动,错愕地转身。 “是哪个太医说的?” 福贵人怀孕才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这么快便能诊断出胎儿的性别了? “好像是个姓苏的太医。” 若有所思地转动腕上的碧玺手串,景宁缓缓起身,跨出了门槛。微凉的风扑面而来,院中花树摇曳婆娑,弥漫着青草独有的芳香。 树欲静,而风不止。 难道,这风,这么快就要刮到北五所来了么…… 两地相隔不远,没走多一会儿,就到了西厢。 空气格外清新盎然,她刚踏进门廊,就看见董福兮穿着一身雪白里衣,片刻不宁地在地上来回踱步,那微微隆起的小腹使她步履蹒跚,略显笨拙。 看见她,她急忙迎了上来。 “快帮我拿拿主意,待会儿皇太后来,我该穿哪件衣裳好?” 脚下虚浮,她动作太大,险些摔倒,好在景宁一把拉住了她。 “你小心些,都是有身子的人了,还这么毛毛躁躁的……”她埋怨了两句,尔后,温声问道,“究竟是谁来宣的旨,你认识么?可有皇太后的印信?” “还管这些做什么,反正皇太后来看我,还能是假的不成,”她看出她眉间疑窦,笑着为她解惑,“皇太后怜惜我,挂念我腹中胎儿,才会亲自过来,别瞎操心!” 看着她飞扬的眉目、熠熠的神采,景宁扯了扯嘴角,拿她没办法,“好好好,来,我帮你挑衣服吧!” 简单纹饰的屏风后,放着一个红漆云纹的花梨木木箱,董福兮吩咐夏竹打开,入目的,竟是五彩缤纷的华丽衣裙,流光溢彩,让人目不暇接。 “福姐姐,怎么会有这箱东西的?”景宁惊愕地看着这一整箱锦绣繁复的衣衫。 想她们在进冷宫之前,原来的东西早就被内务府的人查没一空,可这…… “是我让夏竹吩咐尚服局连夜赶制的!”董福兮一脸得意地看着她,“昨天晚上我听说皇太后要来,就让夏竹去内务府传话了,早前她们那么怠慢我,如今倒是不敢耽搁,连夜赶制了这些……” “内务府……知道皇太后要来景祺阁的消息了?” “是啊……” 景宁心神一晃,顿时有种眩晕的感觉。 内务府的人知道了,不就意味着,整个后宫都知道了么…… 午后的暖风微醺,带来一室燥热。 院中随处可听见蝉鸣,叫的人头脑发昏。 等董福兮换好衣裳,已经过了辰时,看着她盛装出席的样子,臃肿的腰身,裹着一团软绵,额上细密的汗,恐怕那背后早就被汗打湿了。 “要不先脱下来吧,待会人来了,再穿上!”景宁有些不忍地劝道。 董福兮的意识微微迷离,隐约有中暑的迹象,却是强打着精神,“无妨的,我一定要让皇太后看到我最好的模样……” 心明眼亮 如无意外,俺一般都是中午来更新~~~!!每天都更~~~ —————————————————— 董福兮的意识微微迷离,隐约有中暑的迹象,却是强打着精神,“无妨的,我一定要让皇太后看到我最好的模样……” 景宁心下微叹,只好拿起团扇为她扇凉。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地在漫长的等待中,过去了。 董福兮焦躁地起身,来来回回踱步,不断地探头去看门廊,却依然没等来一个人。可终究是孕妇,经不起太大的折腾,一直等了将近两个时辰,她晕倒了。 夏竹和冬漠急忙将她扶到内堂,为了透气,解开了她身上繁复的衣裳。 “帮她把那些衣裳都脱了吧……”景宁低垂着眼捷,吩咐道。 夏竹微微迟疑,“可,若是皇太后来了……” “皇太后是不会来的……” 临走出西厢的刹那,她留下了一句淡若轻烟的话。 有的人,聪明一世,有的人,糊涂一世。福贵人在后宫时日不断,可谓是步步为营,隐忍多年,可一朝入冷宫,从云端坠入泥淖,终究还是逃不过浮华虚名。倘若换作以前,精明如她怎会看不清形势,那仁宪皇太后是何等身份,如何会来探看一个冷宫犯妇!即便是破例垂青,可召见是极严肃的事,需谨慎对待,怎会随便派遣一个宫婢来传话…… 终究被冲昏了头脑,天真的以为能一步登天。 景祺阁东厢这边望穿秋水的盼,其他妃嫔则是翘首以待地观望,然而,在符望阁这边,却显然平静许多。同样的一件事,佟太妃显然要犀利得多,也透彻得多。 她走到东厢廊坊的时候,佟佳氏芪珍就站在院子里,悠闲地修剪那些花木。 听见脚步声,她尚未抬头,就先淡淡地开了口。 “皇太后去了么?” 景宁一愣,半晌,抿唇苦笑:“原来太妃娘娘也知道了……” 佟佳氏芪珍低着头,一边将多余的花枝折断,一边轻轻笑道:“不过就是个意旨,她却弄得满城风雨,唯恐人家不知道似的。哀家又不是老糊涂,怎么会没听说呢!” 景宁轻轻扯唇,牵起一抹苦笑。 宫中的女人是冤家,但也只有女人才最了解女人。旁观者清的东西,当局者总是弥足深陷,可就算是作壁上观,可这冷眼中又充斥了多少兔死狐悲的无可奈何。 佟佳?芪珍看她叹气,哼了一声,“别怪我这个老人家说风凉话,这宫里头,谁能保得住谁,谁又是真心想保住谁呢?更何况你已经自顾不暇了,怎么还有闲情去管别人!” 这话是事实。景宁又叹:“与娘娘想比,贱妾实在是庸人自扰了。” 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现在就算想管,恐怕也是有心无力、爱莫能助了。佟太妃说的对,现下,安身立命才是关键。 “上一次,哀家与你说容你考虑,你今日来,可是想好了?”佟佳氏芪珍望着身前的花木,目光辽远。 景宁轻轻点头。 一入宫门身不由己,她没得选择。 “当年的事情很复杂,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够说得清楚的,你与其来问哀家,为何不去问太皇太后,或者是仁宪皇太后呢……”芪珍尚未替她解惑,反倒先问出口。 景宁抿唇,“贱妾何尝不想,只是,太皇太后不管后宫多年,仁宪皇太后又深居简出,一心礼佛,贱妾一介冷宫犯妇,纵然想问,却也没资格去叨扰。况且这宫里头的人,对慈和太后的死一直讳莫如深,怕是并非不知,而是受了什么人的属意,不能说罢了。” 母仪天下,地位尊贵如先太后,并非只有皇帝才有权力处置过。更何况十年前皇上年幼,尚未亲政,当年的宫里头有太皇太后,有另一位皇太后,天大的事,要被隐瞒,并不是件难事。 佟佳?芪珍凤眸一闪,笑了笑,“你倒是通透!” 暗示 说罢,她放下手中的铜壶,拿出巾绢,试了试额角的汗,“但你可知,当年先帝爷的第一个皇后,是太皇太后的侄女?” 景宁点头。 先帝以幼龄登基,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觊觎王庭,为了稳固皇权,太皇太后不得不用那最稳固也最保靠的方式——联姻。 可偏偏先帝是个情种,舍弃后宫,只为一人。他的第一任皇后,是出自蒙古科尔沁部的女儿,博尔济吉特氏,也是当今太皇太后的嫡亲之女,被先帝贬谪为静妃;而那第二任皇后,便是如今的仁宪皇太后。 当年,先帝最宠爱的妃子董鄂氏病逝,先帝力排众议,以皇后之礼葬之,并追封为孝献皇后。 皇后犹在,妃嫔病死,却追封为皇后,这对每一个女人来说,都是不能忍受的。可当初的博尔济吉特皇后却选择沉默,选择了顺从,足见这个女子安静深沉,隐忍而耐得住寂寞。 “当年,太皇太后铁腕平川,雷令风行地铲除一切潜在的阻力,只为确保皇权。而太皇太后为先帝爷打理出来的后宫,每一个女子的存在,都有其用处,都是为了稳固庙堂上的斡旋……”佟佳氏芪珍眯着眸,缓缓地摩挲着那朵团簇的花,没有用力,随手一碾,那看似结识的花团,就碎了。 妃嫔翘楚,姿容婉约,当年那董鄂氏的女子一入宫,立即就夺得了三千的宠爱。酒不醉人人自醉,皇上终日留宿承乾宫,流连忘返,将后宫八百烟娇弃如敝屣,美人一恼,便是牵动得那本就不稳固的朝堂越发混乱。 于是,这个出身不高,对后宫制衡只有弊而没有半点好处的女子,就成了整个后宫的一块心病,成了太皇太后的一块心病。 皇家手段,从来都是缜密布局下的血雨腥风,宁枉,勿纵,对待绊脚石,永远是除之尔后快——董鄂妃的红颜薄命,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同样的道理,一宫之中可以容得下多个妃嫔,却难以容下那专宠的一人;能够容得下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并存,却容不下地位相等的两个太后……”芪珍说罢,转过身来,眸若碎星璀璨,闪烁着厉厉微芒。 景宁此刻却是傻了眼,额角盗汗,背脊上一阵阵的发凉。 一宫,难容两位太后…… 如今,在慈仁宫的仁宪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同样是科尔沁部的女儿,同样,是太皇太后的嫡亲之女;而皇上的生母佟佳氏,原来不过是镶白旗将领的女儿,尔后母以子贵,整个佟佳氏的宗族才推恩为了镶黄旗的地位。 照佟太妃的一番话推算下来,当年一系列事情的真相,不是就要呼之欲出了…… 可怎么办?她要怎么办?倘若真相果真如她所想,那么,当初贬谪北五所前,那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言,不是会一语成谶! “太妃娘娘所说的,可否属实……”一字一顿,景宁咬着牙,低声问她。 “哀家可是什么都没说……”佟佳氏芪珍笑眼弯弯,深陷的眼窝处隐隐泛青,精光内敛,亮得吓人,“不过是你所问,哀家好心为你解惑罢了……” 脚步虚浮,景宁不知自己究竟是何时离开符望阁的,只记得,那日头晒得刺眼,晒得人头晕,可脚底手心却是凉的,刺骨的凉。 但她不知道,在她离去的刹那,背后,佟佳氏芪珍微不可知地勾起唇角,透出,一抹淡若轻烟的笑靥。 宛若罂粟花开。 失望 会不定期的加更,期待亲们的收藏和留言~!! ———————————————— 自那日离开,景宁再也没有去过符望阁。 在经历了一系列不大不小的变故之后,很多事情已经超出了她的力行范围,此行与刚来时的设想也已然大相径庭。终究是宫廷的秘密啊,就像是那深不见底的隧洞,幽暗,深邃,藏了无数未知的凶险。 太皇太后是何等人,历经四朝,有最卓绝的政治手腕,最狠辣凌厉的心计手段,从最初作为政治联姻的纽带嫁给崛起于白山黑水的太祖爷,到后来,力排众议,斡旋纵横,终于在两大势力的制衡下,将幼子推上帝位。 一路走来,太皇太后经历过太多的血雨腥风,倘若当年果真是她所为,那么,多年辅佐的祖孙情意,便会在她的禀报之后,化为乌有。可,即便她去禀报,太皇太后会承认么?皇上回信么? 从袖中取出那枚小小的玛瑙指环,她攥在手心中,死死地攥着,任那坚硬的边缘生生硌痛了她的手指。 兔死狗烹,她绝不会让事情演变到那种地步,绝不会。 日子,就这样平淡如水地过去了几日。 康熙十二年八月二十七的这一天,云淡风轻。 明媚的阳光,暖暖地晒在屋前那一片油绿油绿的蔓草上,泛着微微光晕。此时,空中的风已经开始变凉了,清爽宜人的天气,带走了景祺阁常年浓重的潮气和霉味。 连着几天闷在屋子里,景宁的脸色都逐渐变得阴郁晦暗了起来,今日起得微早,眼见外面的天色不错,索性开了房门,搬了个小扎,坐到门口的回廊上,缝补衣裳。 上次为福贵人绣过那幅吉祥福禄的绣品,她已经许久都不动针黹了,如今再拿起针线,不免有些生疏。 远远地,秋静从院门外进来,手里,还拖着一盘精致的凉果。 她不曾抬头,一边走针飞线,一边轻声问道:“福贵人那边都还好么?” 自从过了上次的风波,福贵人整个人明显都消瘦了,满腔的欢喜最后化为了泡影,那种从最高处跌落最底层的痛苦,是常人无法理解的。索性冷宫里鲜有人知,除了那些内务府的宫人,没有其他的人会故意来嘲讽,为她省了不少闲气。 “主子放心,东厢那边一切安好。”秋静说着,将凉果端进屋内,然后走出来,静静地站在门廊上,看她一针一线地穿引如梭。 “主子的手艺真好!” 原本破旧的地方,绣了一方锦簇繁花,针脚细密,淡雅精致,或明或暗的五彩绣线,勾勒在淡墨宫装的裙摆上,仿佛花香如梦,栩栩如生,绽开了一抹明媚的春天。 “这还是我当年入宫时,穿过的第一件旗装,虽然破了,却是一直舍得不扔。”景宁抿唇,微微有些陷的眼窝里,透着一抹勉强的笑意。 秋静心疼地看着她,却不知如何宽慰。 自从那日从符望阁佟太妃那里回来,主子的精神就越发低落萎靡,从来都是个淡定从容的人,却不知为何变得如此消沉,就连福贵人请她过去谈心,都被拒绝了。 沉下口气,她咬咬牙,还是低低地开了口,“主子,白大人那边,多次询问那包药草的药效……” 药效? 景宁满目复杂,半晌,却是笑了,些许苦,些许无奈,“你倒是不妨让他来亲自看看我的情况,到时候不用问,也知道效果了……” 她有些自暴自弃,自顾自地补衣裳,却没有注意到秋静更加担忧的神色。 低着头,她手上不停,可那针却渐渐地偏离了滚边,不知缝到了哪里,原本细密的针脚也乱了。可,那双原本混沌的眼眸,却渐渐地由迷离,转到了清明—— 低着的头微微抬了抬,她伸出手,轻轻地攥住秋静的裙角,“你的宫装也破了,我来给你补一补吧!” 秋静一愣,却是忙不迭卑微地摇头,“这怎么使得,主子金枝玉叶,如何能屈尊降贵,主子折杀奴婢了……” 景宁不以为然地扯了扯唇角,“哪里是什么金枝玉叶,我也是曾内务府出身的奴婢啊,况且,如今身在冷宫,就更不是什么主子了!” 她说着,便牵过秋静的裙摆,膝上的针线笸箩缤纷多彩,装着满满的绣线,取出那浅绯色的一种,配了配色,便开始穿起了针。 那般认真的样子,纤纤素手,缓缓勾引在自己的裙摆上,秋静怔忪地看着她,震惊之余,心底里,蓦地浮起了一抹动容。 “主子,这使不得的……” 她局促地摆手,下意识地后退,却又被景宁给扯了回来。 “别动,外面有人看着呢……” 景宁的声音轻轻的,未抬头,那眸中,已然带了一抹内敛的精光。 太后 秋静目光一滞,眸光闪烁着,微微侧目,用余光去瞥门廊外那一片荒草萋萋的空地,果然,在朱红的门槛处,人影曈曈,几抹墨绿色的衣裙,随风摇曳,时隐时现。 看那架势,是有备而来。 “主子,这……” 秋静有些慌了,心绪飞转,却是下意识地将手攥紧。想她们一介冷宫中的人,与人无尤,平白无故的,怎会招惹是非,莫不是东西六宫那边过来,特地寻事的…… “待会儿,你拿着这笸箩去东厢福贵人那里,若是我酉时还没去,你就到御药房,找那个叫白启的人……”景宁拉着她的手,悄然私语,叮咛嘱咐。 说罢,她轻轻推了推她,然后,故意大了声音,道,“你这丫头,平日里看着细心,怎的裙子破成了这样,我这儿白线不够了,你快去福姐姐那儿取一些来!” 说完,她示意她离开,可秋静却踟蹰地看着她,梗着脖子,迟迟不动。 她不愿留她一个人,又怎能留她一个人…… 景宁却断然起身,将怀中的针线笸箩塞到她手上,发狠地,推了她一把,“快走,若是迟了,我的手就算再巧,也补不好你的裙子了……” 秋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攥得紧紧的手握成了拳,半晌,转头就走。 主子,等着奴婢…… 时值正午,阳光开始变得焦灼,景宁敛着眉目,见秋静安然无恙地消失在视线中,才复又安然地坐回到小扎上,眼睛微微眯着,挽着手臂,悠悠然抚弄腕上的碧玉手串。 玉珠晶莹,颗颗寒凉,她极有耐心地一颗一颗数着,方才数到第五颗,那隐在门廊外的几个人,才轻轻然,踏进了院内来。 “奴婢们,给宁嫔主子请安!” 来人清一色的墨绿色宫婢装,旗髻,平底的绣鞋,为首的那个,是个中等年纪的嬷嬷,满脸端肃,持着手,恭敬地朝她行了个礼。 景宁微微抬首,看了她一眼,却是调开视线,不动,亦不语。 视若无睹,倨傲哂然,沅颐见她这般样子,却依然恭敬端和,丝毫不以为忤逆,反而朝着身后那些年轻的宫婢挥了挥手,让她们让开一条道路,复道:“宁主子,我家主人有请,请宁主子随奴婢们上路!” 平直温吞的语调,却是一字一顿,命令般不可回绝。 景宁轻轻扯了扯唇角,透出了一抹冷意。 上路? 黄泉路么…… “盛情相邀,岂有推辞之理,只是不知,你家主子是哪位?” 冷宫中,她识人不多,能有这种本事遣人来“请”她的,更是罕有,想来跑不出东西六宫的人,可对付一个已然贬谪的妃嫔,何须这般阵仗:是为了争宠?她被贬谪久已,什么争宠会争到这景祺阁来;是寻衅?事隔多时,单单挑这个时候寻衅…… “宁主子,您跟着奴婢一去便知。” 沅颐说罢,身后那些宫人越发朝着她围拢而来,气势强硬,丝毫不允许她拒绝。 景宁轻轻地笑了,“好吧,既然如此,劳烦嬷嬷前方带路了……” 掸了掸裙摆上落花的芳尘幽香,临出门的一刻,她幽然回眸,望了一眼身后的寝房,然后,便施施然,跟着来人,走出了偏殿。 意外 贞顺门内,是最为荒僻的北五所。 门外,矗立着皇城角楼,角楼的东面,坐落着一处孤静清幽的佛堂,平日里少有人烟,不曾修葺,已经荒废了许久。 她从未来过这里,跟着宫婢一道走,曲曲绕绕,甚至认不清前方的路。 花盆底儿的旗鞋踏过那些残破的方砖,磕磕绊绊的,可那些宫人却丝毫没有给她缓步的机会,看着她们冷厉的面孔,她禁不住猜测,是不是要将她带到什么隐秘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处决。 可正当她的这种想法冒出来,却立即被否决了。 因为,前方,忽然出现了另一群宫婢。 浅灰色宫装,料子是上好的云锦,统一的旗髻,清一色花盆底的旗鞋,端庄从容,无论从装束还是气势上看,都明显高出了身边这些墨绿宫装的宫婢很多。 “传皇太后意旨,召景祺阁犯妇人乌雅氏,速去慈仁宫觐见!” 为首的也是个嬷嬷,却已然上了年纪,一副慈和的面孔,可深陷的眼窝中总透着威严,说罢,便朝着身后的宫人挥了挥手。 沅颐见状,却上前一步,径直挡在了景宁身前。 “玉嬷嬷有礼……” 玉宁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却是笑了,“我倒是谁呢,原来是宫正司典正的沅颐啊。怎么,内务府很闲么,值得你特地跑腿过来带人!” 沅颐的脸色白了白,硬着头皮道,“都是奴才命,主子有吩咐,奴婢不敢抗命啊……还望玉嬷嬷通融,不要让奴婢为难……” 未等她说完,玉宁轻步走上来,张手,狠狠地给了沅颐一巴掌。 “大胆贱婢,简直是放肆,看在你是宫正司典正给你几分薄面,竟还蹬鼻子上脸了,你家主子是哪位,敢和太后娘娘并称!若不是看在你们司正尔清的份上,定不饶你!” 沅颐被打得跪在地上,嘴角渗出血痕,她身后那些宫婢却没一个敢上前来扶她,捂着脸,她早已吓得面如土色,不复方才的威严气势。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请玉嬷嬷饶了奴婢吧……” 宫里头就是这样,不仅是妃嫔之间有品阶之分,就连奴才也要分三六九等。跟了哪个主子,在哪个宫伺候,都是分辨的依据。 宫正司是内务府六局之一,负责纠察宫闱、戒令谪罪之事。这个沅颐是宫正司的典正,正六品的女官,在后宫中的地位已然不算低,可尚不及眼前的这个玉宁——隶属慈仁宫,专侍皇太后身侧的宫婢。 “暂且饶过你这次,若是再有下次,别怪宫规无情!”玉嬷嬷说罢,看都不看她一眼,就从从容容地将景宁给带走了。 凉风如雾,徐徐地送来野丁香的味道。 本以为,这个玉嬷嬷会将自己送回景祺阁,或是,果真如她所说,将她带到慈仁宫。可左思右想,她都不明白,为何那个高高在上的仁宪皇太后会想帮她。 景宁心绪烦乱地跟着玉宁的脚步,却不防脚下不稳,绊倒一块石子,身子一侧歪,险些摔倒。 “前路坎坷,宁主子当心……”玉宁及时扶住了她,瘦弱老迈的胳膊,却是格外有劲力,丝毫不像个年迈的老者。 景宁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前路坎坷…… 她回味着她的话,不由暗自叹了口气。前路,果真是坎坷得很。 参禅 地上丛生着凄凄艾艾的芳草,拓瓦方砖早已残破不堪,那残垣连天的缝隙,一直蜿蜒到不远处那方小小的井亭。 目之所及,是那杂草蔓延的井亭回廊,回廊上,静静的站着一个明黄宫装的女子,花信之年已过,却依然端庄静婉,风华依旧。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这是个寂寞的女人,凄苦半生,守着贞静,在那一处小小的慈仁宫,度过了寂寂年华,如今,芳韵不再,便是那身华丽尊贵的宫装,都染上了一层黯淡幽然。 果真,是仁宪皇太后…… 景宁有半晌的错愕,心里沉着一口气,步履缓缓,走了过去。 “贱妾乌雅氏,参见皇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博尔济吉特?清如扶着危栏,敛着神色,仿佛正在沉吟什么,听见声音,才转过身,视线逡巡摸索,渐渐地落到景宁未施粉黛的脸上。 “宫女里头的女子,无一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争奇斗艳,而你却淡妆素服,不饰环佩,倒是难得!”温温静静的声音,平淡似水,仿佛那过了时辰的香茗,虽不再温热,却依然沁人心脾。 景宁挽着手,越发的卑微:“皇太后谬赞了,贱妾戴罪之身,当一心静思己过……” 她不提,她也不便多问,只当是碰巧遇上了。 博尔济吉特?清如点了点头,“人生在世,就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定会伤其身、痛其骨。宫里的头的人,安于平庸的太少,痴心妄想的却太过。你能这么想,很对……” 句句佛理,字字珠玑,这般平和的心境,在深宫内苑却是难找,只是这一褒一贬的话,却不似在夸她。景宁耳畔听着,依稀感觉出了一抹若有深意的味道。 “今日召你来,不过是参禅说佛,且随哀家来……”沉静半晌,博尔济吉特?清如才缓缓地开了口。 景宁莫名地看着那缓步走进佛堂的背影,却是不敢耽搁,快步跟了上去。 “吱呀”的一声,佛堂的门,在身后关上了,那些随时的宫人均守在门外,景宁走过去点燃蜡烛,取过来一支香,燎了,递给皇太后。 “北五所里头那么多宫人,知道哀家为何单单挑中了你么?” 景宁低着头,听着她一语双关的问句,思绪微转,缓缓地道:“臣妾被贬谪景祺阁,定力不够,心思尚浮,皇太后心慈眷顾,是贱妾的福气。” 她语带谦卑,却是不动声色地绕过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拿着香,博尔济吉特?清如端然朝着高座上的菩萨神像揖礼三下。烛泪肆意,高高在上的神像笼罩在一抹香雾轻烟中,宝相庄严,含了大悲悯,大智慧,静静地,守望着人世间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过客。 “机敏睿智,灵透善谋,难怪,皇上会倾心于你……” 景宁略微惊讶,敛身再拜,“臣妾已是冷宫中的人,皇太后折杀了……” 清如却摇头,淡笑,“如何能静,如何能常?唯我而已;如何多苦,如何多怨,只因不识我……若是心中有我,再多的错都是情;若是心中无我,再多的情,都是错……” 景宁静静地看着站在熏香的雕镂铜炉前的皇太后,青烟缭绕,在烛焰飘渺中,仿佛是那羽化欲去的仙,只因舍不得凡尘俗世的债与孽,辗转徘徊,不得超脱。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 所谓人在俗世外,不动即亡;人在莲台上,不动,即佛。 景宁也拿过一支香,朝着堂上神像,深深叩首。 “妾不懂佛,却粗识世俗的道理。这人生在世,若是不能从内心去原谅别人,那就永远不会心安理得;同样的,若是不宽恕,不放下,苦了别人,亦是苦了自己……皇太后如此平和心善的人,定会福祚绵长,还是要宽心才是……” 博尔济吉特?清如侧过目光,含笑地凝着她,“还说你不懂佛,这番话,便是哀家这般常伴青灯的人,都不曾看破,你小小年纪,却是难得……” 这时,外头忽然有嘈杂地喊叫声传来,瞬间打破了佛堂片刻的宁静。 景宁惊讶地抬首,想这禁宫大内,向来是庄严肃穆,一律不允许任何人胆敢喧嚣声势,像这般混乱的叫声,倒是第一次听到。 “种如是因,结如是果,唯心而已。你且去吧,记得,万事当心……”清如将香插进香炉内,再不看她一眼。 景宁莫名,敛身揖礼,“多谢皇太后恩赏,妾告退。” 大火 等她走出佛堂,才过了未时,外面的天气依然很闷。 耳畔,那嘈杂的叫喊声音依旧喧嚣,她兀自莫名,恍惚间,竟是心慌得厉害。步步逡巡着往前走,忽然心绪一转,整个人都震颤了。 种如是因,结如是果。 种因,结果…… 东厢。 福贵人。 秋静。 秋静…… 景宁的心,已然呼啸欲出,双手握得死死地,她疾步飞驰,急匆匆地往景祺阁的方向跑。 门廊内,已然火光冲天。 人声嘈杂,呼救声充斥在耳,乱走一团的北五所变得昏黑而朦胧,热浪滚滚而来,扑鼻的焦灼味道,浓烟滚滚之中,不断有人往外跑,来不及穿戴整齐的妃嫔连滚带爬,容妆都被烟给熏花了。 景宁脚下一滞,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场景,整颗心都凉了。 火。 熊熊的大火。 从景祺阁蔓延而来的火烧得熊熊,浓烟冲天,北五所东厢那边已经烧得一片通红。 潮湿的地方,平日里就连那日用的被褥都浸着一股子湿气,如何会起这么大的火! 景宁下意识地攥紧衣袖,不顾扑面而来的热浪,朝着人流的方向拼命地冲。旁人有识她的,有不识的,却忙着各自逃命,无人去管。偶有提着水桶的太监宫人,拦住她,却又被她狠狠甩开。 耳目轰隆,她心中悔恨,恨自己为何要小题大做,非要遣派秋静去福贵人那里,此刻若是她被困在里面,若是她来不及…… “主子,让奴婢伺候您喝药吧……” “主子,天气凉,奴婢给您拿一碗热茶来!” “主子的手艺真好!” 那个一直默默在自己伺候身边的女子,安静,淡然得几乎没有存在感,却是贴心地记得她的每一个喜好,记得她的所有事情,自己甚至从来不曾问过她原来的名字! 她以为她是为监视自己而来,武断地否定了她一切,不信任,不关心,甚至是处处提防,可此刻,她恍然明白了她的好,却已经…… 秋静。 秋静…… 发了疯似的往里闯,火势凶猛,甚至烧到了屋外的院墙。 周身热浪浓烟,呛得她喘不上气,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红彤彤,一片焦灼浓黑,正待她要大声呼喊,烟火滚滚的浓雾中,忽然走出了三个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人。 “主子……” 仿佛隔世的轻烟,景宁蓦然回首,却看见,衣衫褴褛的秋静,扶着已然奄奄一息的董福兮,从大火中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七品官服的中年男子。 没事,她没事…… 景宁走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千言万语,到嘴边,只剩下了长长叹出的一口气,此刻情势紧急,她不得多问,只得帮忙扶住福贵人,共同扶持着往景祺阁外跑。 有惊无险 这是有史以来,北五所起的最大的一场火。 做善后的,是内务府的人,火势尚被熄灭,李德全就急匆匆地来了,满脸大汗,整个人仿佛浸了水,浑身都湿哒哒的。 “宁主子都好吧,可吓坏奴才了,这事儿闹得,好端端的,怎的就起火了呢!” 旁边为福贵人诊脉的,是那个从火中将她们救出的中年男子,七品官服,此刻灰头土脸的,满身的熏烟,正是御药房内廷采办白启。他一接到秋静的消息,便遣人去通知了李德全。 “福主子吸入了太多浓烟,身子恐怕扛不住,还得等太医院的人来了,方能下药。” 在宫里头,弱者,坐待时机;强者,制造时机。如今,景宁坐困北五所,便是坐待时机都是一种奢求,更遑论与那些位高者耍心思,玩手段,可,她总有一些机敏巧思,为自己铺路搭桥,化险为夷。 御药房的白启,便是其中一个,皆由为福贵人送药之便,与她传递消息。本以为这仅仅是一条暗线,却不想,关键时刻,倒是起到了救命的作用,他救得虽不是她的命,她却万分感激。 “今日多亏了白大人,景宁在这儿叩谢了……” 她说罢,当真朝她躬身揖礼,白启受宠若惊,赶忙起身虚扶一把,“宁主子严重了。” 李德过来伸手将景宁扶起,“是啊,保住了命是最要紧的,况且主子吉人天相,大火之时竟不在景祺阁,奴才真是为您捏了把汗啊。” 景宁听言,抬起眼,正对上李德全若有所思的目光。 没错,她真的是吉人天相。 若是自己未被皇太后招去贞顺门外的佛堂,真的很难想象,此刻,是否,也就凶多吉少了。 “宁主子,李公公,太医院的人过来了,下官先行告退了。”白启朝着景宁行了个礼,便匆匆告退。 李德全见状,也不再多话,招呼身旁的人,将奄奄一息的福贵人扶到北五所西面的符望阁。 当景祺阁,已然黑烟撩撩,火光冲天的时候,储秀宫那边的天气,却依然明媚晴好,万里无云。 那宽敞华丽的庭院中,花开欲然的紫薇,高高低低,丛丛簇簇,还是一如既往的锦绣艳丽,生气盎然。午后的阳光炙热耀眼,透过浓密的花叶,静静地筛下斑斑驳驳的疏影。 花树下,放置了一张镂空雕花的藤椅,椅上佳人小憩,悠然如画。 这时,远处脚步声急促,匆匆而来,打破了这一片静好的时光。 “娘娘,那边来人禀报说,事情都办妥了……” 赫舍里?芳仪眯着的眼缓缓睁开,挥了挥手,让身侧打团扇的宫婢退下,然后,睨着目光看向身前的老太监,慢条斯理地道:“可有什么人发现么?” 卑躬屈膝的太监一脸谄媚,深陷的眼窝,透着一抹精光内敛,“回禀娘娘,并无人知晓,那个放火的奴婢,老奴也打典过了,娘娘请放心。” 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其间却是藏了血雨腥风。藤椅上的人“嗯”了一声,慵懒地侧身换个躺姿,“你做得很好,且回去继续给本宫盯着,有什么事,记得速来回报……” 老太监听言,敛身揖礼,奴颜屈膝地道:“老奴谨遵皇后娘娘意旨,老奴告退。” 那佝偻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视线中,赫舍里?芳仪眯着凤眸,看着看着,半晌,那原本端和的面容,陡然冷了下来。 莫要怪她狠心,要怪,就能怪那个乌雅氏的婢子,若不是她自诩聪明,偷梁换柱,为保惠贵人,栽赃嫁祸给了董福兮,她如何能这般轻易地下手!既然,绥寿殿那纳喇氏的贱人暂时不能动,那么,一个被贬谪的女人,动了,应该没什么了吧。 白皙纤细的手,缓缓地抚上自己已经滚圆的肚子,那精致尖细的指甲,剔透晶莹,套了缤纷彩绘的水晶护甲,格外华丽精美。 孩子,做娘的,可是为了你,煞费苦心。你也一定要争气,一定要争气…… 道破 偌大的景祺阁,烧了。 熊熊的大火一直持续了两个时辰。 当浓烟散去,原来的红墙小院,都被烧得一片焦黑,就如同曾在那里住着的太妃和太嫔,如花美眷,如今,都化作了断壁残垣。 里头的人,有一些,逃出来了;但大多的,并没有幸,逃出生天:逃出来的人,长吁短叹,感慨惊心;没逃出来的那些,没有人敢去想,敢去了解,那死在里头的人,究竟是哪些。 而景宁却庆幸,福贵人平安,秋静平安,其他的人,她已无心无力去管。 随身之物一概不剩,都在那场大火中烧为了灰烬,景祺阁中幸存下来的人,被内务府的宫人照应着,迁到了符望阁。 劫后余生,每个人都疲惫不堪,满身的狼狈。 景宁拉过忙碌布置的秋静,满眼歉疚,轻声道:“若不是我的疑心,也不会遣你去福贵人那里,此番,你幸免于难,我这心里总算是落下一块大石。” “主子,这火,并不是从东厢烧起来的……”此刻房内无人,秋静压低了声音,低低地道出始末。 景宁一愣,“不是东厢?” 地处潮湿,这火烧得委实蹊跷,可看到景祺阁内一片火海,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东厢的福贵人。可,竟不是那里…… “主子,这火,是从我们的寝房那里烧起来的!”秋静的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 当她匆匆赶到东厢福贵人那里,心里惶惶不安,没等到酉时,就去了御药房,去找那个叫白启的人,可等他们返回,正巧赶上了东厢偏殿着起大火。 景宁也是一颤。 是侧殿,竟是她的住所! “主子,那个时候火势着的太大,奴婢只来得及进去拿出这个……”秋静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物件,竟是那块螭龙玉牌。 手,已然皮开肉绽。 红肿焦灼。 一块温热的玉牌,就静静地躺在秋静满是伤痕的掌心里。 “这东西是皇上赐的,关键时刻可安身保命,主子要随时戴着才好……” 耳畔,低低地响起秋静清淡温吞的声音,景宁怔怔地看她,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宫中有太多的女子,然而,如秋静这般默默扶持,默默守望,实在是太少太少。在后宫能做到无愧于心已是难上加难,更遑论是善良美好,可她却做到了。 仿佛是大梦一场,景祺阁的一场大火,很快就成了过眼烟云,被风一吹,就散了。 冷宫中那些未遭劫难的太妃和太嫔,仿佛都是些见惯了大场面的人,从最开始的窃窃私语,到后来的过目即忘,仅仅,是几天的时间。 自从搬进符望阁,景宁和福贵人住的更近了,原来隔着两道院墙,如今,依旧是东厢的二进院,却是面对着面,一人住一间。 那场大火之后,夏竹,这个曾一直随侍福贵人的奴婢,消失了。 内务府的人清点被毁的景祺阁,发现了一些太妃和太嫔的尸首,虽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仅存尸骨,但从位置从身上首饰,依然能够分辨出身份。唯有夏竹,从大火开始着的时候,就已经不见了。 自从在景祺阁东厢内看见南星草,景宁就一直在猜测夏竹的主子,此番一场大火,她的身份,却是不攻自破。 到底是低估了她的心计和手段——能为一国之母,能在过去几年内,连续除掉那些怀了龙种的宫人,除掉那些年幼的皇子皇女,怎会是一般的人!自己知道她那么多的事,以往有用处,她才会姑息她、留着她,现在,入了冷宫,没用了,何妨除掉。 倘若那时没有被皇太后召去,即便被宫正司的人带走,能够侥幸逃过大火,恐怕,也会被冠上那放火的罪名。 赫舍里皇后这招一石二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手段,果真狠毒。 天际,昏昏欲沉。夕阳西下的那一抹云霞却是变化多姿,诡秘莫测,初来冷宫时的笃定,也随着这多变的风云,开始变得无法预料。 残阳如血,猩红的霞光铺面了天幕,纵横如裂纹,似要破碎了整个天。那是一种让人触目惊心的异彩,预示着她此番的冷宫之行,并不如预料中那样顺利。 暖阁会面 景祺阁的风波之后,福贵人受了惊吓,身子一直不太好,景宁闲暇之时,便会过来照顾一下。原本在东厢伺候的冬漠在着火时恰好去了太医院请脉,索性逃过了一劫。 符望阁这里,依然潮湿,被子晒了潮,潮了再晒,景宁索性让秋静将那棉褥都撤了,换成了凉爽干净的凉席,虽然床板硬了许多,也好过睡在一股子霉味里头。 那之后,仁宪皇太后再也没找过她,仿佛,之前的佛堂讲经,只是她的一场梦。 一场,救命的梦。 景宁不知,为何一向深入简出的皇太后如何会知道景祺阁大火的事,又为何在千钧一发之时,将自己带走。但她明白一点,皇太后每个月必来北五所与那些太妃和太嫔谈佛,似乎,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 原本住在景祺阁的时候,她就时常往符望阁这边跑,此番景祺阁毁于大火,内务府的人别处不安排,将她们统统安置在了这里,她不得不怀疑是否是他的意思。之前的花前倾谈,佟太妃曾向她透露出了太多的讯息,可她不打算告知他,起码不是现在。但如今便是她有心逃避,也没有机会了,因为就在刚刚,御药房的采办白启白大人借送药之故给她带来了那边的消息。 晌午,暖阁会面。 被贬谪冷宫的妃嫔,没有召唤是不得擅自离开北五所的,但此刻,门外把守的门卫都被抽走,那些负责洒扫的宫婢也都被屏退了,景宁换了一身墨绿色宫婢装,便顺利地走出了符望阁。 一方面,是相依为命的祖孙情深;一方面,是生母含恨而终的天人永隔,倘若她就此说出真相,他会如何权衡呢…… 真是个难题啊。 景宁步履沉重,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从北五所到东暖阁不算近,但她却足足走了一个时辰。 暖阁外,亦是没有一个守卫,看样子李德全早就照拂过了。 推开殿门,里面传来翻阅纸张的声音。 白玉雕松鹤人物插屏后,搁置了两鼎玛瑙狮钮兽镂空铜炉,铜炉里染着上好的熏香,烟丝缭绕,宛若氤氲不散的雾霭。 她走进去,朝着他俯身揖礼。 他依然低着头,手上不停,让她起身,尔后,缓声问道: “景祺阁的火,可有什么眉目么……” 景宁抿了抿唇,不曾想他会先问那件事,可还是伸出手,从袖中掏出一枚小小的荷包,递了过去,“这是当时在东厢发现的,宫廷织造的手艺,皇上只要酌情查过,便知是出自哪个宫的东西……” 冰蓝的水色缎子,上面绣了蝶戏池塘芙蓉春的纹饰,收口处,坠着五色的彩线绦子,手工精巧,极是赏心悦目。一看,就知道是女儿家的用物。 这原是皇后恩赏给她的,当时里面还装了满满当当的珠玉。 他抬头,拿起那荷包,细细地看。半晌,深邃的黑眸从手中荷包,辗转来到了她的脸上,“你,确定……这东西是在东厢发现的?” 倔强 他抬头,拿起那荷包,细细地看。半晌,深邃的黑眸从手中荷包,辗转来到了她的脸上,“你,确定……这东西是在东厢发现的?” 景祺阁大火熊熊,能逃出升天已然万幸,她竟然还能在那么混乱的情况下发现这一枚小小的荷包,还将它完好无损地带了出来。 景宁抬眸,眼底闪烁着一抹坚定,点头,“若是皇上疑问,可以传召宫婢秋静和冬漠。” 玄烨抬头,将双手对顶到一起。看她这笃定的模样,倒像是与他杠上了,平日不知她有这么大的胆子,此番却是出奇了。他倒也不是不舍得处置皇后,所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后宫里边儿亦是如此。可这证据来的委实匪夷所思,总不能用一个香包就定了皇后的罪名,她也该有这个觉悟,可为何此刻步步紧逼,生怕他不松口似的…… 思及此,玄烨眉尾微挑,定定地看着她,那样的目光,不似往日的恣意慵懒,或者调笑戏谑,格外的认真,格外的严肃。景宁心中一紧,差一点就被他看得招架不住而率先调开目光。 可,她毕竟没有认输。 那荷包,确实不是在东厢发现的。 可,那又怎样! 景祺阁的大火是冲着她去的,一箭双雕,还想连带着将董福兮母子除了。退居冷宫,已经是底线,总不能将命都丢了。现在明哲保身已经无用,唯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至于秋静和冬漠那边,她早已安排好说辞,就算他不信她,也总该相信自己安排过来的人吧。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的过去。 刺眼的阳光打在明黄锦缎的案几上,泛起一层淡淡地光晕,他和她就笼在那层光晕里,一个俊美无俦深邃如潭,一个臻首清眸倔强似水……在满室馨香中,他与她互相对视。 一个低沉持重的声音,忽然打破了暖阁的寂静—— “万岁爷,军机处的折子送来了……” 李德全只推开殿门一角,探着半个脑袋,垂着视线,并没有看殿内一站一坐的两个人。 这时,一贯疏淡从容的笑容才又回到了他的嘴角,放下笔,他深邃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缓缓移开,仿佛方才的质问从未发生过。复又将手对顶在一起,他慢条斯理地吩咐道:“拿进来吧!” 李德全闻言,弓着腰,缓步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一个明黄洒金朱红纹饰的奏折。他打从景宁身侧走过,从她的角度,余光恰好看见那奏折上面的字: 三藩。 她心中一动,又是三藩。 此刻,军机处递上了这样的折子,怕是和当下的局势有关。 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他细细翻看了半晌,才放了下来。这南疆,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早几年他亲政不久,尚不具备铲除的实力,如今他已将身边的绊脚石一一除掉,为今尾大不掉的就是一直拥重兵的三藩。 撤藩,势在必行,可如此大的动作,即便准备万全,也不免心生忐忑,毕竟,山高皇帝远,南疆兵马势力不容小觑。况且前车可鉴,汉朝的七国之乱、明代的倾国之祸,皆是由削藩而来,他难以肯定,此番,会不会带来祸患。 “说说你的看法?”他看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在他手上这封奏折上流连,不由得笑了,索性淡淡地探问。 景宁却微微一滞,转瞬,摇了摇头,“宫中早有定制,内子不得干政,臣妾不敢……” 牝鸡司晨,越俎代庖,向来是宫闱中最忌讳也最要不得的。上一次,她还记得自己妄议祖宗礼法的教训,怎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况且宫廷中容不下有野心而又太聪明的人,尤其是妃嫔。 玄烨不置可否地睨下目光。这会儿倒是机警了,可他毕竟不想就此放过她,于是,将目光落在案上那一套红雕金龙凤呈祥的茶具上,伸出手,拿起了其中一个杯子。 “这杯子围绕茶壶,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可如今其中的三个,竟妄想喧宾夺主、鸠占鹊巢,朕想摔了它们,你说,可好?” 语毕,他笑意深深,看她。 惊心 “这杯子围绕茶壶,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可如今其中的三个,竟妄想喧宾夺主、鸠占鹊巢,朕想摔了它们,你说,可好?” 语毕,他笑意深深,看她。 景宁朝着他示意的目光看去。 后心一股奇寒…… 喧宾夺主,鸠占鹊巢,他一语双关的暗示,是在警告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妄想扳倒皇后么……摔了它们,摔了它们,这便是要…… “皇上,臣妾罪该万死……”景宁腿一软,跪在地上。 “哦?何罪之有?”他闲闲地敲着桌角。跪来跪去,她倒是跪上瘾了,一遇到不敢回答,不想回答的事儿就跪。他算是摸透了。 景宁看不懂他的深意,只得按照自己理解的,缓缓地道:“那些命丧大火中的太妃和太嫔,不过是贬谪冷宫的人而已,既无身份,也无用处,息事宁人总好过闹得满城风雨……两害相较取其轻,是臣妾错了……” 她的声音小小的,说罢,咬着唇,扭过头去。 他该是不想处置储秀宫的,或者说,根本不想理会景祺阁那些往生的太妃和太嫔。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执拗,非要得出个理论,大概是秋静犯险将她吓坏了,连带着生了恨意和怒意。可她毕竟只是个嫔,还是冷宫里的嫔,想要与皇后争锋,果真是太自不量力了。 “你这是在激朕……说朕罔顾人命,包庇护短……”唇角挑起一抹好看的弧度,他笑了,笑容恍若三月春水桃花明媚,清寒却醉人。他明明问她三藩,她却一下子联想到了景祺阁那场大火去,该是说她心思细密,还是太过敏感了。 景宁见他并不怪罪,心里不由松了松,敛身而拜,“臣妾不敢……” 玄烨挑了挑眉尾,半晌,却是缓步走下来,伸手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他真是看不惯她这动不动就跪的样子。 “朕说过,还是喜欢看你安然,不记得了么。” 景宁心中一动,猜想他似乎想要处理那大火的事儿了,于是,折中取一,想用央求换他的宽容,“那,有些事情,皇上暂时先不要问,好么……” “你是指什么?” 景宁轻轻咬唇,“皇上交代的事,臣妾不敢有所耽搁,只不过,景祺阁如今被烧了,臣妾等人初到符望阁,需要重新入手,尚需要时日!” 佟太妃的话,就如同一个梦魇。且不论真实与否,单是那话中深意就足以掀起滔天巨浪,当年的人既然已经逝去多年,那么当年的事,或许就应该这样继续寂寂沉睡下去;她不打算与他和盘托出,起码不是现在。 事缓,则圆,很多东西,她需要时间去斟酌。 事关生死。 “还需要时日?”漫不经心的目光深深锁着她的眼,他玩味的笑,灿烂,真诚,几乎晃花了她的眼,“你要多久,朕便允你多久,不过,千万莫要让朕失望……” 康熙十二年九月初三,皇后赫舍里氏被罚禁足一月;贵人郭络罗氏、马佳氏被罚禁足三月; 九月初七,北五所举行萨满祭司,为亡者超度; 九月初四,仁宪皇太后来北五所与太妃和太嫔讲经。 景祺阁的大火,以一位皇后,两个贵人被禁足收场。后宫人心惶惶。 历朝历代,从来没有人因为冷宫宫人的死活而处罚妃嫔,也从没有谁会特地为冷宫里死去的人做法事,此番破格而为,倒是让朝野上下震动不小。据说,这是太皇太后的旨意。 而在那之后,景宁没有再去暖阁,他也没有来留宿。他说给她时间,看来,他真的是说话算话。 九月十一的这一天,天阴欲雨。 符望阁。 东厢。 被衾锦缎的床榻上,佟佳氏芪珍背靠着软垫坐着,身前是伺候的嬷嬷孙蓉。端着药碗,她抿了一口,乌黑的药汁沾在唇边,景宁见状,便拿出巾绢,轻轻为她擦去。 “哀家以为,你不会再来了……”芪珍说罢,将衣襟上的扣子解开,裹了一天棉褥,现在身上已经满是热汗。 又见 “哀家以为,你不会再来了……”芪珍说罢,将衣襟上的扣子解开,裹了一天棉褥,现在身上已经满是热汗。 病,让这个一贯清冷高傲的女子柔了身段,连着性子也软了下来,半躺在床上,苍白的脸色,双颊有病态的晕红。 景宁微微一笑,“太妃娘娘是不愿意见到臣妾么……” 佟佳氏芪珍看着她将巾绢浸了温水,然后,给自己擦拭额上的汗,三分嘲弄,两分感叹地道:“哀家这身子不中用,偶感风寒,就一病不起;倒是你,做这些伺候人的活计倒还挺熟练的!” 景宁不以为然地笑笑,“臣妾本就是奴婢出身,这些在以前可是家常便饭呢,还望太妃娘娘不嫌弃臣妾粗手粗脚才是!” “都说英雄不问出身,可有几个人能真正不在乎呢,”她将身上棉被往下拉了拉,透出一口气,“哀家也曾见惯这后宫中形形色色的女子,像你这般既有美貌,又经得起风雨磨难的,倘若过得惯这深宫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生活,想必,以后定是前途无量!” 景宁将软垫往上摆了摆,让她更舒服地靠着,听了那话,却是淡淡一笑,“娘娘夸奖了,一切,不过都是为了生存。” “桌上,放的是什么?”佟佳氏芪珍的目光落在案几上那红漆的食盒上,正是景宁带来的糕点。 “是臣妾做的吃食……”她轻声道。 外人不知,她却晓得,佟太妃从来都不会吃外人带来的东西,一应膳食皆由苏嬷嬷经手。可她来探病,总不能空着手来,这才吩咐秋静准备了那些点心,不过是应景罢了。 但这次,佟佳氏芪珍却出奇地想要品尝。 景宁有些意外,却不好拂了她的意,将那食盒拿过来,一层层地展开,露出里面精致可爱的小点心。 “还真是好看!”佟佳氏芪珍由衷地道。 景宁有些窘迫,这些东西她也是才看见,也不知秋静从哪里弄来的,若是不好吃,着实就尴尬了。 佟佳氏芪珍不以为意地伸出手,拿出其中一块,放入口中,细细咀嚼,仿佛是人间最美味的佳肴。 “人老了,就总是回想起过去的事情,哀家还记得,以前先帝爷最喜欢甜食了,姐姐就总是变着花样地吩咐御厨做……”她仿佛陷入了对往昔的回忆,凤眸眯着,迷离而悠远。 景宁知道,她口中的姐姐,就是皇上的生母,佟佳氏孝慧。 “娘娘刚用过药,不宜吃太多甜点。” 佟佳氏芪珍笑笑,却是拿起第二块,放进了嘴里。 “姐姐当年,真的很傻啊,做了好多的糕点送去乾清宫,只为了能见他一面,可后来才知道,他之所以喜欢甜点,是因为她喜欢……” 屋内,烛火摇曳,欲明欲灭的光晕投在墙壁上,满室的昏黄。 佟佳氏芪珍就笼罩在那片阴影里,蜷着棉被,再不是当年那个风华正好的高贵女子,如今的她,只是一个病人,一个虚弱的老者。 景宁静静地听着她不停呓语,只当是服药过后神智涣散,起身走到案几旁,她给她倒水。 “老了,老了,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声音,越发低沉,渐渐地竟变得哽咽,景宁莫名地转身,却在看到那样的佟太妃时,仿佛是惊雷从头顶直直劈入,整个人都震颤了—— 茶盏,“啪”的一声摔在地上。 片片破碎。 “太妃娘娘,您这是怎么了?”她惊慌地扑过去,紧紧地抓住她的肩膀,眼睁睁地看到从她嘴角边、耳朵里、眼睛里……不断涌出的黑色鲜血。佟佳氏芪珍面目狰狞得扭曲,整个身子佝偻成一团,死死地咬着手,直到牙齿将那皮肉咬破,露出了森森白骨。 “娘娘,太妃娘娘……”她惊恐地抱住她,不断地唤着她的名字,目光从桌上那药碗、那食盒上划过,这才想起去看那敞开的门口,可竟是空无一人! “来人啊,救命啊,来人啊……” 景宁吓坏了,使劲地尖叫呼喊,可那声音在寂静的东厢回荡,却,没有唤来一个人。 孙嬷嬷呢? 守卫呢? 人呢,人都哪去了……谁来救救她! 谁来救救她! 是那药,还是那糕点?她明知道此时是关键时期,明知道那件事情事关生死,任何的意外都可能会要命,她为何还会如此大意! 怀里的人不停地抽搐,鲜血漫染,触手一片猩红粘腻。景宁不断的呼喊,嘶哑了嗓子,也不见半个人来。是她害了她,若不是她处心积虑地试探,若不是她的逼问,也许这个佟太妃会好好地在这冷宫活下去,是她,都是她…… 景宁死死地抱着不断抽搐挣扎的佟太妃,死死的抱着,直到怀里的人渐渐地停止了抽搐,衰竭了,不能再动弹了,任凭那黑色的血染透了自己的衣衫……怀里的人,依然是温热的,前一刻,她还在对自己讲着过去的事情,可下一刻,却变成了一具麻木的尸体。 失神地盯着佟佳氏芪珍扭曲的面容,盯着那双透着猩红的可怖瞳孔,她甚至能从那已无生命气息的眼底看到自己的影子…… 怀疑 收藏啊,收藏,看好了,就给收了吧~~~ —————————————————— 第一次,她离死亡,是这么的近。 景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西厢的,只知道自己的脚步很重很重,那绣鞋鞋面上,浸染了浓黑浓黑的血,仿佛是不愿散去的孤魂,而秋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试论落魄,满身血污的人。 “主子,你这是怎么……”秋静大惊失色地跑过去,一把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她死了……” 景宁脸色煞白,身上的衣衫早被黑血染得浸透,那表情却是紧绷的,紧绷得吓人。 “谁死了?主子不要吓奴婢!”秋静有些慌,她何时见过她这般模样,一向从容淡定,信手化解危机如她,如今这是怎么了。 景宁缓缓地抬头,冰冷的目光落在秋静的脸上,“谁死了,难道你会不知道么……” 那药,经由的是御药房的手,由孙蓉伺候佟太妃喝下;那糕点,是秋静弄来的,然后由自己带进东厢……除此之外,佟太妃就再没吃过任何东西。像那孙嬷嬷伺候佟太妃二十余年,倘若果真存有二心,早就动手了,不是么…… 面对着她寒若刀锋般的质问,秋静有一瞬地怔忪,半晌,却是低下头,默默地接过景宁手上的食盒,然后,一声不响地朝着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儿?” “主子满身是血的从外面回来,一路上一定惊动了别人,奴婢不能让那些人乱说……”她的声音很轻,轻的仿佛是飘渺烟雾,转眼,就散了。 风,拽落了一地花叶……景宁怔怔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纤细,伶仃,却是那般的寂寥萧索。 “是你么……” 身后,有零落的几个字,从那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唇角,滑落—— 秋静脚下一滞,好半晌,才转身,满眼复杂地看着她。 “若奴婢说,不是,主子会信么……” 她的话,幽幽地飘荡在这空款的院落中,景宁咬着唇,惨白的脸上蓦地漾起了一抹苦笑。 后宫,是个险不可测的深渊;人命,在这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她该信她么?她敢信么……面前这个人,与自己朝夕相处、同患生死,她真的不愿意去想,她就是那个将佟太妃置于死地的人…… 秋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离开。转身的刹那,颤抖的眼睫,凄然而悲苦。 如何能让你相信; 奴婢是真心地在乎你,只是在乎你,与旁的身份地位无关…… 漫长的夜,就这样在细细碾磨中过去了。 第二日清晨,雨霁月明,红砖宫墙都仿佛焕然一新,碧色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夺目。平静的北五所亦如往日,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昨夜,秋静做得很干净。 当心慌过后,当伤感过后,剩下的,唯有安身立命的问题。佟太妃死在符望阁东厢,当时,就只有景宁一个人在场,佟太妃也是在吃过她带来的东西后,才死于非命……有心也好,无心也罢,都太巧了,巧得不能不让人以为就是她动的手脚。 所以,不得不为佟太妃重新布置一个死法。 就这样,到了第二日的晌午,北五所的空气开始变得异样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出现了一种隐忍惶惑的神情,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就连那流动的风都变得微妙了起来—— 因为符望阁,出事了。 ——死人了。 先帝遗留的妃嫔之一,住在西厢内的太妃镶黄旗佟佳氏芪珍死了,就死在了西厢的莲花池里。 冬漠来禀报的时候,景宁刚好坐在董福兮那里喝茶,听到这个消息,她缓缓垂下眼帘,沉声不语。倒是福贵人,手一抖,那茶盏没拿住,“啪”的一声扣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好端端的,怎就死了呢?”董福兮错愕的抬眼,询问地看向景宁。 想来自从搬进这符望阁,就属她与那个佟太妃走得近了。 景宁的目光有些冷,却是扯唇,摇头,“我也不知,不过,前几日倒是曾去探望过她。” “刚搬过来,就又出事了,真是不让人消停……看来就算是住在这符望阁里头,还是得多留个心眼儿,要不,万一哪一天不明不白地没了,岂不是冤枉……”耳畔传来了董福兮沉重的叹息。 景祺阁的那场大火,没要了她的命,可不想在这符望阁里头,又莫名其妙地出什么事。 “姐姐觉得,佟太妃死得蹊跷?”景宁漫不经心地问道,眼角余光却是审视地盯着她。 揪心 未来四天不在,回家过十一,顺便补办一下网卡,俺把未来四天的量提前发出来,亲们慢慢看哦! ———————— 董福兮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半晌,哂然地摇头,“想那佟太妃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算是其他的太妃和太嫔相邀,也是拒人于千里。像这种顾影自怜的人,如何会有什么心情去赏莲花?况且,就算是突然来了兴致,也不会去那个已经荒废了许久的臭水池吧!” 半生贞静,如今死了,却是深陷泥淖,真不知,是该替她讽刺,还是惋惜。 景宁的目光越发冷了下来,“福姐姐的话在这儿说说也就罢了,若是让有心人听了去,恐怕这冷宫里的日子,就不再那么好过了……” 平淡的语调,没有丝毫的起伏,可听在董福兮耳畔却格外的耐人寻味。握着茶盏的手一紧,另一手下意思地抚上自己的肚子,她喉头哽了哽,却是点头,再点头。 “还……还是妹妹心思细密……” 那佟太妃,可不仅仅是纯妃娘娘的姑姑,也是当今皇上的嫡亲姑母啊,出身那么高的人,倘若果真是死于非命,那这一贯寂寞的北五所,怕是眼看就要掀起滔天巨浪了! 东厢寝房。 闲话家常,景宁和董福兮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一个若有所思,一个焦躁难安,就这样各怀心思地坐着,一直到了申时,热茶喝了好几杯,眼看天色不早了,景宁起身告辞。 刚拿起那菲薄的女披准备戴上,就看见秋静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抹少有的凝重。 “怎么了?” 秋静放下手中的托盘,低低地沉声道:“主子,符望阁被戒严了……” 符望阁被戒严了,或者说,是整个北五所都被戒严了—— 景宁和董福兮相携走出东厢房去探看的时候,果然看见殿门外面,把守着一队大内侍卫,各个面目森严,手执兵器,看到她们出来,立即冷厉严肃地阻拦。 “大内意旨,查封景祺阁,所有人等一律不得擅自走动!” “放肆!” 秋静上前一步,一把将横在景宁身前的刀鞘挡了回去,“我家主子乃是宫中妃嫔,你们胆敢无理!” 她的话很严厉,但这些守卫却仿佛充耳不闻,目不斜视,不管眼前究竟是何人,没有丝毫要让开的意思。 “符望阁已被戒严,请两位主子速回寝殿!” 景宁抬眸,沉吟辗转,朝秋静睨去了一个眼色。 “那你还不让开,我家主子住在对面的院子,不是在这里……”秋静再一次开口,却不防话到一半,就被打断了。 “大内意旨,所有人等不得私自走动,否则就地正法,请两个主子速回寝殿!”守卫再一次重复,绷得紧紧的脸上不带一丝表情,身体笔直矗立,岿然不动。 这么说,就只能留在这边了…… 景宁与秋静对视一眼,两人心中,具是一沉。 “主子,那些守卫,是军营里的人……”关上寝殿大门的一刹那,秋静凑近景宁的身侧,低低地道。 他们虽然未着甲胄,但周身都散发着一股森寒凛冽的气息,这种气息,她再熟悉不过,是来自于战场上的杀气。 景宁敛着眉目,轻轻点了点头。 她是禁军参领的女儿,并非不识兵戈,却也从未见过那般冷酷慑人的气势,行事严谨,作风冷厉,不带一丝个人感情,绝对不会是一般的禁宫侍卫。 况且,还有那句,就地正法…… 思虑 “会不会,是因为佟太妃的事……”董福兮兀自心惊地扒着窗棂。想她入宫多年,也从未见过那样的阵势。 “死了人自然是要彻查的,只是不知道这戒严符望阁,会是谁的意思……”景宁的目光落在那些守卫的服饰上,是巡城校尉的统一着装,可穿在身上,尺寸却并不合适。 “难道不是皇上么……”董福兮眼皮一跳,心中更加忐忑惶惑。她想不出,在宫里头,除了君主有这样的权力,还有谁敢。 景宁抿唇,沉声不语。 宫中定制,帝后无权处置先帝留下的太妃和太嫔,如今,死了一个佟太妃,就算皇上有意插手,也要经过太皇太后的意旨,如何又会将八旗兵丁派进宫城大内来?像这般不明不白的戒严,断绝了北五所与外界的一切联系,让本就荒僻的冷宫越发与世阻隔,恐怕,乾清宫那边,并不知情。 昨夜,她故意让秋静将佟太妃的尸体扔进荷花池,就是要看看那边的反应,就是想验证,佟太妃与她说过的话是否当真,可,如今看来,似乎,果然实有其事了…… 她要怎么办? 覆巢之下无完卵,眼看十年前那讳莫如深的秘密就要被揭开,她就感觉一阵刺骨的凉意正缓缓的从脚底,慢慢蔓延至全身……回想昨日七窍而死的佟太妃,她完全可以预料到自己的结局:在皇上面前敷衍拖延,最终却给了他一个无法接受的结果;混进冷宫,却是挑唆离间太皇太后、皇太后与皇上的关系——无论哪一方,都不会放过她。 “反正……我们都是冷宫的人了,再大的事有上面的人顶着,该是不会找到我们头上的……”景宁的脸色有些苍白,但还是安慰地轻拍了一下抚董福兮的手。 有了身子的人最忌受到刺激,是以至此,她何必再吓她。 董福兮幽幽地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怕就怕,正是我们这种无权无势的人,才更加危险……” 天边,晚霞似血。 绯然的夕照染透了远处蜿蜒绵延的大理石瓦脊,氤氲迷离的殿宇高楼,仿佛蒙上了一层殷红的迷雾。 幽谧的北五所,因着兵丁的森严把守,连只鸟都飞不来,整个符望阁都笼罩在一片紧张而压抑的气氛里。 晚膳,依然在酉时之前送来,只不过不是内务府的人,而是手执兵器的兵卫。 董福兮自是没什么食欲的,少吃了一点,便在冬漠的服侍下进了内堂休息。 看着满桌子的饭菜,景宁拿筷子的手停在盘盏上方。欲明欲灭的烛火照亮了她精光内敛的清眸,那张精致的脸上,此时,漾着一抹淡淡微笑。 命运,是一种很奇特的东西。既然事情皆因佟太妃的死而愈演愈烈,那么,她也同样有办法,让这死亡,成为一切偃旗息鼓的条件…… 将那饭一口一口地吃掉,食不知味,如同嚼蜡,她却甘之如饴。 前路,是凶险的,但总好过坐以待毙。她决定,兵行险着! 发现 空旷寂静的外室寝殿,此时,只剩下她一个人。窗纸是新换的,窗幔帘帐也是新换的,并不像偏殿那般透着尘土味。想来,也是因为福贵人最近害喜的状况越发严重,内务府的人不敢怠慢,特此在日常上多了些照拂。 等待,总是很难熬。 可在这样漫长的煎熬中,景宁渐渐地睡着了。 夜,漆黑如墨,静得森然。 偌大的寝房,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昏昏沉沉地伏在桌上,景宁耳目朦胧,意识迷离恍惚中,忽然听到身后那厚重的殿门“吱呀”地一声,被缓缓推开了。 紧接着,耳畔,响起一阵极轻、极轻的脚步声。 ——有人! 她一个激灵,蓦地转醒,虽未睁眼,可心却陡然提到了嗓子眼。 这么晚了,会是谁? 来人蹑手蹑脚地径直走到她的身前,伸手推了两下,见她毫无反应,便一左一右地将她架起,然后,缓缓地,轻轻地,拖出了东厢…… 外面的月光,暗淡。 微凉的风,顺着稍稍敞开的衣领,径直地灌进了里衣,景宁微微一个激灵,身上汗毛都竖起来了,心中狂跳如雷,她闭着眼睛,一直被拖着带出回廊,然后,进了外面那顶红泥软轿。 耳畔,除了风声,便是那 “嘎吱嘎吱”的轿子轴承碾压。 大概有一盏茶的时间,轿子就停下了。 不远处,是一座荒废了很久的寝殿,因着常年不修葺,败落破败,荒草丛生,到处是断壁残垣。鼻息间,漂浮着一股淡淡的野丁香的味道,她被带进去,方一进门,就被扔在了冰凉的地上。 偌大的屋苑,简陋而昏暗,到处弥漫着一股灰尘味。 窗纸被粘连地严丝合缝,挡住了外面晦涩的月光,梁上挂着一盏气死风灯,光亮昏暗。 这是哪儿? 她们带她来又要做什么…… 景宁屏住呼吸,细细聆听屋内的动静,过了半晌,那脚步声再次响起,转瞬,一盆凉水蓦地兜头浇下,淋了她满头满身—— 夏末的天气是微暖的,可那水却仿佛浸了寒冰,格外的冷冽刺骨。咬着牙,景宁缓缓地睁开眼,浑身瑟缩地挣扎起身。 “谁?谁在那儿……” 抱着双肩,她嗫嚅着,果真是一副慌恐惊吓的样子,怯怯的小声问。 可回应她的,只有空旷寂寥的风,顺着门缝,飕飕地灌进来,显得越发诡异森然。 抬眼望去,前面木雕竹纹裙板玻璃隔扇阻隔住了东侧的门廊,那扇抹白双鹤云纹的屏风后面,人影曈曈,透过晦涩的光,看不真切。 “你,可是在符望阁东厢伺候的宫人?” 其中,一个女音,低沉而威严地询问。 冷宫里头的婢子,都是那最低贱的人。只要是稍有品阶的妃嫔,就可以随意使唤她们,甚至,是等级相同的那些宫人。 “奴婢……冬漠……”咬着唇,她道。 “我且问你,最近几日,你家主子与冷宫中的太妃和太嫔可有过什么来往?” 景宁目光一动,低垂的眸中划过一丝冷然。 半夜三更,不明不白地被带来,不知问话的是何人,不知目的为何,倘若她就这么轻易地和盘托出,岂不是太过轻率了么…… 见她迟迟不语,屏风后的人不耐烦了,一拍案几,出声喝道:“低贱婢子,竟敢推搪,吾乃奉命前来,还不快快从实招出!” 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她用手撑着地,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我家主子……我家主子这两天害喜的情况严重,除了……除了对面寝殿的宁……宁主子,不曾与其他人来往……” “可有到过西厢……” “不……不曾……” “可有过什么异样?” “没有……” “那,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么……” 那人的声音带着一丝的喑哑,慢条斯理的,隐隐的让人心慌。景宁怔了怔,猜忌地抬眼,却如何都对不上屏风后那一双森然透亮的双眼。 迷惑 不该说的话…… 她指什么? 粗布的罩衫,锦帛的里衣,景宁不动声色地将袖口扯紧,遮住了腕上的碧玉手串,然后,摇头,再摇头,“福主子前几日只是对膳食抱怨过,对日常用度有过……有过不满,其他的,真的没……没有了……” “你可要想清楚……或者说,那个长和福贵人来往的宁嫔,可有什么举动,或者,可曾去过西厢么……” 循循善诱,听在耳畔,顿时后心发凉。 她不知这屏风后的人是谁,可她知道她是因何而来。平日自己和福贵人过从甚密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但她不确定,自己几次去佟太妃那里,究竟有多少人知道,又知道多少。 “奴婢不敢欺瞒,更不敢妄言……宁主子虽常来探望福主子,但确实不曾有过什么不该有的举动……也不曾去过西厢……”她说罢,再次叩首,微眯的清眸中有一丝一闪而过的精光…… 她在等着她的反应。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半晌,那人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似是失望,又仿佛不耐烦,刚想说话,这时,殿门忽然“吱呀”的一声,被缓缓地推开了,打断了屋内的问答。 瘦小干枯的身影,极轻的脚步,景宁抬头去看,却只来得及捕捉到那裙角的一抹墨绿。 “苏……” 屏风后的人诚惶诚恐地起身,刚想行礼,就被来人止住了。 没有丝毫的言语,来人瞟了一眼地上跪着的景宁,可仅仅是一瞬,立即愕然地再次去看她。 粗布罩衫,墨绿色的宫婢装,这是…… “真是不中用的东西!”来人拧起眉毛,冷然看向身前满脸讨好的沁嬷嬷,睨去一抹怒意无边,“这么一点小事都做不好,还不赶紧将人给带回去!” 容沁有一刹那的错愕,却不敢质疑,满脸惶恐地点头哈腰,向旁边挥手示意。 那个声音…… 景宁抬眸,却是不容她多看,就已经被架起带出了屋苑。 沉寂的夜中,红泥软轿被抬着,缓缓而来,却是匆匆而归,被送回到符望阁,不过用了半盏茶的功夫。秋静焦急地守在内堂,看到那轿子远远地来,又远远地走了,才急忙地迎了出来。 “主子,你可回来了,真急死奴婢了……” 景宁身上的水已经干了,衣服褶皱,发丝凌乱,狼狈得很。拿起巾绢擦了擦湿哒哒的头发,她轻轻地道,“只是被带过去问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后来有个人去了,又让她们将我送了回来。” “那主子,可有什么发现?” 景宁敛着眉目,没有说话。 昨夜,兵士们送来的饭菜,被下了蒙害药。想来,整个北五所内外把手森严,怕是连只鸟都飞不出去,像这种内外串通的把戏,非得是宫里边极其熟稔的人不可。她心中有猜测,却更想明确知道究竟是何人。将福贵人她们安置在内堂,不过是以防万一;自己一人守在外室,也仅仅是想一探究竟。最后,居然错有错着,真的让她试探出了戒严北五所的幕后之人…… 一入宫门,深似海。 皇室的疑虑,向来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且不论那宫闱争宠,杀人不见血的勾心斗角,单就是这其中讳莫如深的秘密,就让人心惊胆寒。所谓禁忌,所谓避讳,高位上的人不想听到的东西,不想看到的事情,便是永远提都不能提。 有些事,确实是不急于一时;可有些,如果现在不做,恐怕,就永远都没有机会了……依着皇室的行事作风,一旦有了那猜忌的对象,便是宁妄,勿纵,绝不留情…… 取出那螭龙玉牌,她再一次换上秋静的婢女宫装,趁着夜色,独自一人,出了东厢。 ———————————————— 四天后就回来,亲们等着俺~!!! 来访 俺回来哩,刚下火车~~~更新不会停哪~~~八会TJ滴~~亲们放心腻~!! —————————————————— 这一夜,慈宁宫的灯,一直是亮着的。 宽敞静典的寝殿,放置着了两鼎玛瑙狮纽兽耳活环炉,冬日里置备炭火,先下金秋时节,便添置了一些香料,烟丝蒸腾,氤氲缭绕宛若女子纤长的手臂,牵引着人进入迷离的梦境。 太皇太后就坐在明黄锦缎的软榻上,手中,攥着一方小小的龙凤呈祥玉锁,温润细腻的质地,精光内隐,透着一抹陈旧的气息,精细到极致的雕工,一看便是皇家御用之物。 “人老了,就总会想起过去的事情,苏嘛拉姑,你说,这件事,是否终究是哀家错了……” 旁边静立的宫婢,是个已经不再年轻的女子,生命的烛火已经燃到了迟暮,原本的芳华玉颜,如今,也只剩下了鸡皮鹤发,老态龙钟,唯有那淡定从容的皇家气度,依然如昨。 “主子,夜深了,还是早些歇了吧!”苏嘛拉姑轻声宽慰,却还是添了些油,让那烛火烧得更亮些。 太皇太后看着面前明显一脸倦色的婢女,叹慰地道:“苏茉尔,你也老了!” 她老了,身子已经大不如前,往返南三所和慈宁宫两趟,便已经力不从心。她伺候了自己一辈子,她何尝不心疼,可那样的事,非得是心腹之人去办不可。 “符望阁那边,可有问出什么来么?”沉吟着目光,太皇太后低低地问。 “主子,其他人,倒是没什么,只是有一个宫人……”苏嘛拉姑有一丝的犹豫,前后问过一遭,那些在北五所伺候的宫婢不是恐惧惊慌,就是言过其实,一路看下来,她们倒真是不像与佟太妃的死有什么牵扯,只不过…… “主子可还记得那个被封赏、却又贬入冷宫的宁嫔……昨个夜里,那些下人们办事不利,竟然错将她带进了南三所……” 太皇太后抚了抚眉心,“怎么又是她……” 大概是见过一次,却没什么印象,她甚至不记得她的长相,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短短一年,便将后宫搅得天翻地覆。 “她说了些什么,可有察觉么?” 苏嘛拉姑正准备禀报,这时,殿门外,有轻轻地叩门声。 声音不大,却因那寂静的夜,显得悠长深邃。 “这么晚了,哪个没规矩的,敢打扰太皇太后休息?”苏嘛拉姑走过去探看,推开殿门,却见是随侍的嬷嬷瑛华。 “苏嬷嬷,纯妃娘娘正在殿外,请求觐见太皇太后。” 苏嘛拉姑一愣,没想到她会来此,还是在这个时辰。 “都这么晚了,太皇太后已经歇下了,缘何还来叨扰?旁人不懂,你怎么也这么不知分寸!” 瑛华是在慈宁宫伺候多年的老宫人了,一向深得苏嘛拉姑的倚重,如何会不懂得太皇太后深夜不召见外人的规矩,却还是满脸为难地伸出手,递过来一个小小的物件。 “苏嬷嬷,她拿着这个来,奴婢不敢怠慢啊……” 方寸之间雕乾坤,瑛华手中的,是一方精致的翡翠碧,中空剔刻了蝙蝠和云纹的图案,顶端,刻着“百字呈祥”四个字,繁复精致,古韵悠悠,一看便是尊贵的皇家之物。 这是…… 苏嘛拉姑看了她一眼,便赶忙拿给太皇太后。 “主子,你看这……” 她虽不是皇族中人,可在这后宫里头,也曾经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这“百字呈祥”的翡翠碧,她怎会不认得,正是当年,先帝爷赏赐给董鄂妃的东西…… 太皇太后眼皮抖了抖,却是将手中那方龙凤呈祥的玉锁藏入袖中,然后,端然坐到那紫檀木雕人物山水的御座上,满脸凝然地挥了挥手。 “让她进来吧!” 慈宁宫 俺来鸟,俺来鸟~~今天有两更,提前祝亲们假日快乐哦~!!话说最近在评论区打广告的贼多,看得俺眼泪汪汪滴,亲们,表霸王哇,俺期待亲们的长评~!! ———————————— 慈宁宫的夜,已经许久都没有召见过外人。 曾经,那些决断家国大事的岁月,那些杀伐决断、运筹帷幄的时光,如今,已经随着新一代帝王的崛起,早就化作了前世尘烟,一去不返了。 可总有些东西,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永远被埋藏。当年的人,已经逝去;可当年的事,却似乎,并没有完。 佟佳?仙蕊跪在那黄缎平金龙褥上,脸色微微有些发白,慌张的神色,连气息都是喘的。“臣妾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吉祥!” 慈和地睨下目光,太皇太后温吞地朝她招了招手,“别跪着了,快快起来!” 苏嘛拉姑走过去,将她扶起,佟佳?仙蕊敛身谢恩,走到御座下垂首的梨花木端椅坐下,局促,不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都这么晚了,你这孩子也不知好好爱惜身体,还跑来慈宁宫给我这老太婆请安!”苏拉麻姑端来茶盏,太皇太后接过来,拿着茶盖,悠然地撇沫。 佟佳?仙蕊神情一紧,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太皇太后恕罪,臣妾实在是有天大的事情要禀告……” 在宫里头,这个出身高贵的纯妃,向来以懒言、敦厚出名,不善计较、亦没有与其他妃嫔有过嫌隙,是个淡定安静的人,可此刻,却是慌张忐忑,难得失了分寸。 太皇太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且起来说话……” 玛瑙炉中,燃着上好的熏香,静气颐神,却依旧难以安抚佟佳?仙蕊惶惶不安的心,“太皇太后,昨日一早,姑姑命人将这个‘百字呈祥‘的玉锁送到延禧宫,臣妾一看,就知道她定是出什么事了。臣妾心急如焚,却不便去冷宫探望,辗转犹豫了一天,心中实在难安,故此,才冒死,求见见太皇太后,请太皇太后为臣妾做主!” 北五所虽是冷宫,可宫里边却也没有成文的定制,不许嫔妃擅自进入。以往总有些喜好滋事的,去那里奚落被贬谪的宫人,惹出了祸端,总是难以收拾。故此,太皇太后才下了一道意旨,命令后宫妃嫔一律不得入北五所。 此刻,这纯妃的说辞,倒也是合乎情理。 “一枚小小的锁片而已,蕊儿何故这般彷徨无措?”太皇太后在上,神色淡然,仿佛在说这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可只有一旁的苏嘛拉姑知道,她已然动了心思。 “太皇太后容禀,”佟佳?仙蕊越发情急,连声音都颤着,“那玉锁,臣妾虽不晓得是什么来历,可也知道,那是姑姑的珍视之物,片刻未曾离过身。此番遣人送来,定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你不知这玉锁的来历?”太皇太后摩挲着那块精致陈旧的汉白玉锁片,问得看似无心。 佟佳?仙蕊点了点头,“臣妾曾经问过姑姑,可姑姑不是黯然神伤,就是大发脾气,似有什么难言之隐。她孤身在冷宫多年,臣妾从未去探望过,此番,想恳求太皇太后,恩准臣妾去符望阁……” 太皇太后眼角动了动,半晌,却是沉下一口气,与身侧的苏嘛拉姑对视了一眼。 杀心 “纯妃娘娘,且听老奴一言。” 苏嘛拉姑走过去,轻轻扶起了地上的佟佳?仙蕊,半是宽慰,半是劝说的道,“时辰都这么晚了,就算是太皇太后准了您的请求,也得明早上再说不是;更何况,那符望阁虽是冷宫,但日常的用度却不曾刻薄过,佟太妃在那里颐养天年,纯妃娘娘是大可安心的……” “是啊,蕊儿,是以至此,也不急于一时……”轻轻揉了揉眉角,御座上的太皇太后慈和温吞地看着她,“哀家倦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说罢,她便不再看她。佟佳?仙蕊怔了一下,眼中闪过一抹复杂,却是咬了咬唇,哀然地道,“那臣妾……就先行告退了……” 黎明将至,天空中蒙蒙如尘。 跳跃的烛火照在菲薄的窗纸上,映出了一抹瘦长的身影。 目送着佟佳?仙蕊走出寝殿的门廊,太皇太后抚着额,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夜,可真漫长啊!” 苏嘛拉姑走过来,将那烛火撩拨得旺了一点,然后拿起蒲扇,缓缓地为她扇凉。 “主子,看纯妃娘娘的样子,不像是有所欺瞒……” 当年,佟太妃被贬谪北五所的时候,佟佳?仙蕊尚未进宫。后来她被征选为妃,住进了延禧宫,这姑侄二人也从未见过面,想这深宫寂寞凄凉,倒是苦了她。 “在这宫里头,说真话的人,反倒是那城府最深的……”太皇太后握着茶盏,凑到唇边轻抿了一口,深陷的眼窝中,透出了一抹意味深长。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请求说要去符望阁。这人都已经死了,她拿什么去给她探望呢;好在,及时戒严了北五所,想那消息也不至于走漏得太快。 只可恨那姓佟的,临死,也不让人消停。 “方才正说到那个乌雅氏的宫人,继续往下说……” 苏嘛拉姑放下蒲扇,凑近了一些,道:“许是宫人们不识她,错将她当成是东厢的宫婢,带去了武英殿问话,奴婢发现之后,就让人将她送回去了……” 太皇太后沉吟着目光,那跳跃的烛火欲明欲灭,映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从来都是慈和温吞的笑意,此刻,陡然变得冷漠凛冽,隐隐得让人心惊。 历经四朝,她也曾是从那血雨腥风的深宫中浸泡出来的人,多少宫闱争斗,妃嫔倾轧,夺嫡之祸,她太了解深宫的荆棘密布,人心叵测。 有的人,与世无争,善解人意,却不过是包藏祸心的幌子;有的人,默默无闻,亲善随和,或许就是图谋不轨的伪装。事情发展到了现在,不管她是知道些什么也好,不清楚也罢,这个乌雅?景宁,似乎,不应该再留着了…… “主子,奴婢说一句不该说的……” 苏嘛拉姑静静地站在长榻边,迷离的烛光照亮了她苍老却温善的脸,不卑不亢,显得格外平和,慈祥。“这个宁嫔,很像您当年的样子……” 随侍了将近五十载,她跟着她,见惯了风风雨雨。半生荣华,一世宠辱,她也是那起伏变迁下经历出的宫女子,早已练就了识人任人的本事。 那个乌雅氏的景宁,她虽不曾有过深交,可冷眼旁观、细细品查,却越发觉得,这个年仅豆蔻年华的少女,聪慧,睿智,淡定,从那手段到那性子,都像极了年轻时候的太皇太后。 这样的人,在阴谋诡谲的后宫,或许是祸;可,或许,也是皇上的福。 握着微热的茶盏,太皇太后的眼睛黯了一下,“哀家老了,可有些事情,总是让人放心不下……况且,这做长辈的,不就是希望在百年之后,为后辈,多做一些善后,多留一片安宁么……” 选择 更深露重,初秋的深夜,微寒。 就在慈宁宫那边,纯妃佟佳仙蕊请求觐见太皇太后的时候,景宁刚好途径南三所,走到景和门。 前方不远,是乾清宫。 巍巍宫殿,流不尽那宝相庄严,尊贵奢华。 单翘双昂七踩斗栱的房檐,檐角,蹲着狰狞庄严的脊兽,金龙和玺的彩画,三交六菱花的隔扇门窗。殿前的金柱间设屏,屏前设宝着座,铺墁的金砖,月台宽敞,左右分别有铜龟、铜鹤、日晷、嘉量,以及那鎏金的香炉。 偌大的殿宇楼台,处处奢华,处处尊崇,目之所及,步之所及,皆精细到了极致。 正南方向的太和门、金銮殿,御门听政,雄辩滔滔,是男人施展阴谋与阳谋的战场;而环绕三面的东西六宫,一片脂粉凝香,却也是战场,没有硝烟的,女人的战场。 乾清宫,作为中轴,连接了风云诡谲的庙堂与血雨腥风的宫闱,令人凛然,敬畏,望而却步,却也是人世间最森严,最凉薄,也最无情的地方。 今夜,是她第二次来这里。 第一次,是侍寝承欢。 乾清宫的寝殿口把守着随侍的太监,守了大半夜,却丝毫不见任何的疲倦,眼眸精光闪烁,不似一般的人。 景宁走过去的时候,正巧那巡夜的卫队刚刚查视而过。 守夜的太监远远地看见她,却并不识,厉声阻拦,见到她手中的螭龙玉牌,才敛去凌厉,躬身行礼,便去侧殿请示内务府总管李德全。 景宁轻轻摩挲着大理石玉砌雕阑,静静等待,还未见到人,心中,却已开始打起了退堂鼓。 此番来乾清宫,似乎,是太轻率了。 倘若,寝殿里头有侍寝的妃嫔,那她…… 驻足的片刻,她握着的手攥成拳,踟蹰了一下,却是转身就走。 “宁主子,留步……” 身后,低低地传来李德全的声音,悠长却不阴柔,反而带着一股少有的磁性。 景宁脚下一滞,讪讪的,转过了身。 “总管大人。” 李德全刚刚还在打瞌睡,此刻急急赶来,脸上还印着睡痕,“宁主子是来找万岁爷的?” 景宁有一丝的犹豫,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权力的庇护,建立在没有触动更大的权力或当权者地位的基础上,若是犯了忌讳,若是被猜忌,被疑心,唯一的下场,恐怕就是被铲除。 白日里,太皇太后戒严了符望阁,苏嬷嬷又认出被错带进南三所的是自己,恐怕,过不了今夜,她便会凶多吉少。思来想去,唯有,来找他。 “皇上他……安寝了吧……” 话刚出口,景宁哑然失笑,暗叹自己问得多余。都已经丑时了,合该是睡下了,只是不知,今夜侍寝承乾宫的,是哪位娘娘。 “万岁爷还没睡呢,不过不在寝殿,在暖阁里批阅折子,这几日连着熬夜,奴才们看着都心疼,宁主子好歹给劝劝吧!”李德全兀自絮絮叨叨,丝毫不像在其他宫人 面前那般刻板严肃。 景宁跟着他一路走,耳目朦胧,如坠云端。 东暖阁离着寝殿不远,轻轻扣了扣门,听见里面传出一声“进来”,李德全便推开了那厚重的殿门。 “吱呀”的一声,很轻很轻,但因着寂寥的夜,显得格外悠长静谧。明黄案几前的人未曾抬头,手上不停,却是朝着门外扬了扬手,“不必再劝了,朕再看个把时辰,就回寝殿去了!” 半是敷衍,半是商量的语气,不带丝毫的架子,那清淡的月光顺着窗棂轻轻流泻,洒在一袭明黄的锦缎龙袍上,袍内露出雪锻的云纹镶边,映着如练的月华,泛起了一抹迷蒙的银光。 他整个人就笼在那层微芒中,淡如烟尘,仿佛谪仙。 —————————————— 今天十一第一天,放假啊放假,俺心里这个激动哇,下午家庭聚餐,俺先发了。明天一章,要是早上不发,就得等到晚上鸟,一定更新~~俺准备准备,就飘去吃饭鸟,祝亲们好胃口哇~~!! 坚持 半是敷衍,半是商量的语气,不带丝毫的架子,那清淡的月光顺着窗棂轻轻流泻,洒在一袭明黄的锦缎龙袍上,袍内露出雪锻的云纹镶边,映着如练的月华,泛起了一抹迷蒙的银光。 他整个人就笼在那层微芒中,淡如烟尘,仿佛谪仙。 淡月。 窗棂。 门廊。 窗棂旁,儒雅清俊的他。 门廊上,端静娉婷的她。 半晌,听不见来人应声,玄烨眯着的眼轻轻抬起,迎着月光,正对上的,是一双明澈的眸,静若冰壶,宛若一朵墨莲静静的绽放。 那一刻,他怔住。再掉不开视线。 手中,那悬在奏折上方的笔,来不及落下,朱砂如泪,淌在了明黄的巾绢上,宛若红梅,鲜艳欲滴…… 景宁跨进门槛,走前几步,才敛下身,朝他揖了个礼。 他蓦然回神,灼灼的视线从她的脸,渐渐地落在那一袭墨绿色的旗装上,碎花云纹,虽简单却不失雅致,原是宫婢才该穿的。 “臣妾无状,深夜惊扰,还望皇上不要责罚……” 黑眸微闪,眼底,划过了一抹亮灼的异彩,他缓缓地将手中的笔放到翡翠玉雕笔搁上,敛着飞斜入鬓的眉,看着她,笑得颇具玩味。 “深夜不眠,却是踏月而来……想朕了么?” 她低眉浅笑,“皇上何必来取笑臣妾……” 半夜觐见,非是紧急军务,不得惊扰圣驾,否则,即便是重臣,也要按越矩犯忌处置。她是一介宫人,却轻而易举地来了暖阁,没有训斥,没有阻拦,这在旁人看来,简直是天大的恩赏。 他片刻不语,静静地凝着她,深邃的眸,似笑,非笑,含了一抹意味深长,“你不想朕,朕可是日夜牵挂于你……想那符望阁果真比不得皇宫大殿,竟是让你乐不思蜀,一去,不返……” 他说允她时间,可并非无限期的等待。 足下,是百鸟朝凤莲花团绣的红毯,繁复而华美。景宁缓步走过去,随手从案上拿起墨锭,在那一方冰纹胭脂晕的端砚上,垂直地打圈,轻轻碾磨,直到乌汁氤氲散开,溢出了一抹或浓或淡的墨香。 夜月佳人,素手添香,是大多男子梦寐以求的。 而他,有后宫的佳丽三千可供举案齐眉,共剪西窗,唯独是这暖阁,只有她一个人来过,这墨,这砚,除了随侍的宫人,也,只有她一人碰过。 “是皇上的意旨,将臣妾贬至北五所,臣妾修身养性,静思己过,也不过是遵照皇上的意思办……” 合上了手里的那本奏折,他将另一本拿过,摊开,却并不急着去看。她深夜不眠,特地来暖阁走这一趟,总不会是要与他闲话家常的,可这么一圈一圈地打太极,他倒也不想扫了她的兴,索性奉陪到底: “那你可悟出什么了道理来?” 此刻,暖阁内并无其他人。李德全推开殿门之后,便关了门,站在外面守着,静谧悠深的夜里,唯有迷离的烛火跳跃;墨锭碾转在端砚上,玉石相挫,滑出了微微声响。 “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苦,爱恨离怨苦,求不得苦,放不下苦……臣妾以前不懂,可自从进了景祺阁,自从经过仁宪皇太后的细心教导,现下,已略微有了些顿悟……” 景宁说得很慢,没什么底气,却兀自死撑。 她知道,很少有人会在他面前提起仁宪皇太后的,就算是太皇太后也一贯是小心翼翼,生怕勾起他的嫌恶。可她却不得不说,尽管那是十几年的心结了。 他摩挲着案上的折子,目光凝在一处,倒也没责怪,却看出了她的底气不足,不急着戳穿,反而淡淡一笑,“哦?母后……也经常去景祺阁说佛么……” 坚定 他摩挲着案上的折子,目光凝在一处,倒也没责怪,却看出了她的底气不足,不急着戳穿,反而淡淡一笑,“哦?母后……也经常去景祺阁说佛么……” 景宁心里稍安,转瞬,轻轻点了点头,“皇太后心善仁慈,垂怜我们这些冷宫中的女子,时时劝诫,要将心放宽,莫要执拗……” 重音在后,一字一顿,她说罢,咬着唇,定定地看向他。 玄烨看出她眸间有一抹怯意,扯唇,想笑,却是笑不出来,闷闷地,还生了一丝恼怒,“朕的话,你不放在心上,旁人的话,倒是记得清清楚楚……可朕怎的不知,你何时成了别人的说客!” 宫里头的女人之间,不是从来都不曾有真感情。她不过是刚进北五所一个多月,竟然就对仅有数面之缘的皇太后崇敬有佳;这话里话外的,还都透着庇护! 景宁见他眯起黑眸,知道他许是不悦了,忙去解释,“皇上的话,臣妾如何敢忘。只不过,当初在景祺阁,若不得旁人提点,恐怕真是差了那么一点,就一去,不返了……人生无常,世事难料,何不善良一些,也算是为自己积福……” 明亮的烛火,照亮了那丽雪淡妆的颜。 微翘的唇; 微翘的眼。 景宁总是有些嗟叹,可又不甘心就这么妥协了,低着头,将那墨锭复又放回梅花烙印錾刻的墨床上,兀自道:“至于皇上交代的事,臣妾不敢怠慢,只不过那佟太妃深居简出,最近几日也不过是见过两次面而已……” 她要如何说? 如今的北五所,早以备戒严;如今的佟太妃,也早已魂归离恨天——真相,早已呼之欲出,可她没有胆量告诉他。方才,仅是小小的试探,就试出他对仁宪皇太后的疏离和厌恶,难不成,他也早已察觉先太后的死与仁宪皇太后有关么? 若是那样,倒也好了,自己也不必像这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关键还牵扯到了太皇太后。 “这么说,已经开始有进展了?”他故意曲解了她的意思。不知为何,很想伸手掐她的脸,将那副装腔作势的模样掐下去。 “是有进展了,”景宁没抬头,自然看不见他的目光,吐出的声音却是小小的,有些不情愿,可还是不得不说出来,“相信不日,便会给皇上一个满意的答复……” 若是估计不错,今日之后,就会见分晓。而她,将会给他带来一个很好的结果,尽管那结果,并不是真的。但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呢,毕竟是他让自己一步一步地踏进这两难的境地,若要怪,便去怪这光怪陆离的后宫吧,死者已矣,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就这样,她一直在暖阁内待到了晨曦,才离开。 早些时候,李德全准备了金盘和毛巾,领着手拿朝袍的太监宫人,来为他准备早朝。 梳洗更衣,自是不用她来伺候,但宫人们匆匆地来,却立即匆匆地退出去了,景宁看着他们火烧火燎的背影,不禁一阵失笑。 大概,是把她当成某个一夜承欢的宫婢了。 为他穿戴整齐,目送着那卓拔颀长的身影走出暖阁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半宿深谈,仅仅是深深浅浅地问,轻轻缓缓地答,到最后,她也没有透露一句关乎真相的话。 但,她整夜都呆在暖阁,光是这一点,就足够了。 宫中有定制,内子不得干政。暖阁乃处理政务之所,妃嫔更是不得轻易入内,可她不仅轻易踏足,并且随侍一夜。她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证明了皇上对她无尚的宠爱,证明了,她的身份,与其他妃嫔相比,是不同的—— 剩下的,便是等待。 等候 朱红的宫墙,拓瓦方砖的甬路,一路宽阔而蜿蜒,目之所及,是那鳞次栉比的宫殿楼阁,朝阳璀璨,打在琉璃碧瓦上,泛着刺眼的晶亮,波光离合,宛若揉碎的金。 景宁一路低着头,果然就是一副卑微宫婢的模样,穿过景和门,绕道延禧宫,打南三所前过,走了远路,折回景祺阁。 南三所是最靠近集文殿的地方,里面有两处破落的宫殿,武英殿和文华殿。武英殿在明末已毁,未经修葺,如今还是一片断壁残垣,正对的,是武英殿,也是昨夜,太皇太后命人拘谨符望阁宫婢的地方。 烤蓝的苏式彩画,已经剥落了一层又一层,如今,银饰的地方,只剩下了一片雪花白,她刚到锡庆门,尚未踏过门槛,就看见门廊对面,静静地停着一顶红泥软轿。轿边,是一个墨绿宫装的嬷嬷,端然静立,仿佛已经等候多时了。 她一怔,等再想折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宁主子,太皇太后有请……” 虽然说是请,却是命令般不可回绝,正是慈宁宫的老嬷嬷,瑛华。景宁了然点头,并没有半分的惊讶,很顺从地就进了轿子。 挣扎什么呢?该来的总要来,况且,她等的,就是此刻。 红泥软轿被抬着,稳稳当当,一直进了慈宁宫的内殿,才停下。 院中是宽敞的廊庑,前后出廊,殿前出月台上,还陈设着鎏金铜香炉,烟气缭绕,恍若是那超脱世俗的方外之地。 景宁跟着瑛华,从侧门入。 宽敞的寝殿,沐浴在晨曦中,太皇太后用过早膳,在那明黄的炕上半卧着,眯着眼假寐,身边,团扇轻摇,两个侍婢一左一右跪着为她擂腿。 景宁缓步走过去,恭敬卑微,见她睁开眼,才柔声地揖礼。 “贱妾拜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万福金安。” 她从来就不是个喜欢逃避的人,既然注定要面对,便干脆一些吧,生命本来就如同一场豪赌,如今的她,就是一个豁出一切的赌徒,面对的,是最权威的对手:赢了,便是全身而退;输了,则是死无葬身之地。 前戏已经做足,余下的,就看她的运气了。 铜架上,鹩哥躁动地来回踱步,扑腾几下,掉落了几片灰黑色的羽毛。 太皇太后示意一旁的婢女退下,平静的目光落在景宁一身不合体统的宫婢旗装上,顿了半晌,却是低下头,拿起杯盏,轻轻抿了一口茶。 “哀家这慈宁宫不比别处,起客吧,不必拘着!” 平淡的语调,与来之前的设想大相径庭,不但没有责怪,亦不曾故意让她多跪上几个时辰,这对一个擅自出入北五所的待罪宫人,简直是天大的恩赏了。 心底里,升起了无限疑窦与思量,景宁缓缓起身,低垂的眼捷微颤,再次揖礼谢恩。 “贱妾……多谢太皇太后体恤……” 高坐上的人“嗯”了一声,手里拿着茶盖,缓缓撇沫,并不去看她,视线只是落在云桌上那方明黄的巾绢上。巾绢半展,露出了一角,依稀可见上面娟秀端庄的小楷,清气袭人,写着“所请之事,务祈垂许……臣妾佟佳氏敬上”的字样。 景宁瞄到几行,目光一动,微不可知地垂下眼,只当作不知。 “这人老了,身子骨就不比从前,昨儿个刮了一夜的北风,哀家这老胳膊老腿的,就不听使唤了。这不,折腾了一夜,还是心绪不宁……” 耳畔,是太皇太后喟然的长吁短叹,闲话家常一般的语气,温吞平和,可听在景宁的耳,却是颇为耐人寻味。 昨夜,刮北风。 北边来的风; 那不就是,从北五所…… ———————————————— 下雾啊,下雾,搞得客车晚点~~假期结束,俺又回来鸟,更新继续照常~~~以后争取加更,俺先灰溜溜爬走吃饭~~ 信笺 今天更新两章~~~嘿嘿~~!! —————————————————— 眼眸微闪,景宁扯唇,道:“太皇太后身子不爽,理当是贱妾来给您请安的,烦劳太皇太后特地派人召见,贱妾真是罪该万死……” 巧妙的太极推手,将那试探之语圆了回去,可太皇太后是何人,岂容她这般轻易就脱身,“若是换了旁人,哀家倒是愿意落得个清静,可你不同啊,你的身份‘特殊’嘛……” 重音在后,故意拖慢了语调,深陷的眼窝,精光内敛,仿佛直直看进她的骨子里。 景宁呼吸一滞,如何会不懂太皇太后的一语双关。 没错,相比较于北五所的其他妃嫔,她的身份的确特殊,不仅是秘密探查之人,更是隐在最深处的眼线。 “你真的很聪明,懂得以退为进。先是将自己暴露给哀家,然后,再出走东暖阁,让哀家投鼠忌器……可你真的以为,抬出皇上来,就能保住你的小命么……”房内并无他人,太皇太后索性放下双腿,一边揉捏着,一边慢条斯理地道。 符望阁戒严,南三所问话,这些皆是出自她雷厉风行的手段,没有半点透露给乾清宫那边知道,更遑论是东西六宫的人,而这个景宁却冒充了宫婢,误打误撞地进了武英殿。她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自己,不过是一出移花接木,她如何看不透这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可,毕竟也是个敏锐的人啊—— 连夜出走东暖阁,不但是畅通无阻,竟然随侍一夜,与皇上的默契昭然若揭。投鼠忌器,就算是她再有心处之尔后快,也不好动手了。 “妾贱命一条,如何干不知天高地厚,之所以能侥幸苟活,一切皆是仰赖太皇太后的洪恩庇佑……”景宁挽着双手,缓缓走了过去,跪在炕前,亲自为她捶腿。 三分使力,四分轻柔,下手处,是恰到好处的力道,却是比那些宫婢还要熟练。 “这暖阁一夜听风雨,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尊享的荣宠,你,可有什么感悟么……” 她眸光微闪,却是低垂下了眼帘,“皇上日理万机,为家国大事夙兴夜寐,贱妾随侍在侧,怎敢打扰……暖阁内,是,也无风雨,也无晴……” 眼见她十指纤纤,所到之处无不酥麻止痛,太皇太后微眯着眼,满是皱纹的脸上,含着一抹笑意深深。她在表明心迹。 “难怪能从最初的一个小小宫婢,到后来晋封为嫔,你的确不简单……” 景宁扯唇不语。太皇太后是个明白人,如何不懂她话中深意,看来,她很满意自己昨夜在暖阁内,什么都不曾提起的做法。 “有些东西,都是些前尘往事了,哀家不想让人将这些再翻出来,你可懂?”太皇太后在上,温温吞吞,低低嘱咐,仿佛再交代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景宁目光一动,半晌,轻轻点头。 当年的事情,既然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是是非非与她何干!只要能保住性命,就算是将黑的说成是白的,也没有人敢说个“不”字。 意外 “皇上那边,可有说过什么么?”太皇太后敛下眉,很随意地问道。 宫里头就是这样,前一刻,可能为这个主子效命,下一刻,却又变成了另一个主子的人,就如同现在的她,身份依然特殊,却不仅仅是与皇上,更和太皇太后之间,多了一分默契。 “空穴来风,未必无尤,皇上一直认为,慈和皇太后的早逝,是仁宪皇太后她……” 云桌上的茶早就凉了,殿内没有随侍宫婢,景宁起身,从暖炉前取了滚烫热水,重新泡了一盏香茗。 “慈仁宫与乾清宫,是个死结……”太皇太后幽幽地叹了口气,“哀家何尝不知皇上对佟太后的死一直耿耿于怀,可有些事情,耳听为虚,眼见也不一定为实,仁宪她,亦是很难……” 耳畔,声声如叹息,景宁低着头,心中却是百转千回。 太皇太后说的,与佟太妃可是两种意思!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她太知道流言蜚语的可怕。这宫闱之事,往往不像表面看去那么简单,佟太妃犹在时,曾与她暗示,当年先太后含恨而终,是因为宫中容不下两宫皇太后的局面,而仁宪皇太后又是太皇太后的嫡亲之女,所以不难猜度,就是太皇太后、或者太皇太后与皇太后两人合谋,一起除掉了皇上的生母。 可,真相当真如此么…… 思虑到此,她起身,屈膝跪到地上,“承蒙皇恩不弃,贱妾慌恐难持,还望太皇太后垂怜体恤,为贱妾指条明路……” “宫里头,如今正逢多事之秋,你当真想知道真相?” 景宁低着头,苦笑,“佟太妃是皇上的嫡亲姑母,她这一死,已然牵动两宫。太皇太后虽然将事情压了下去,可传到乾清宫那边是迟早的事……皇上既然一心想要知道真相,哪肯轻易放过……” 太皇太后幽幽地叹息,半晌,从袖中拿出了一枚龙凤呈现的锁片,“当年的事,千丝万缕,其实,皆是由一个女子的痴嗔贪怨恋而起……” 太皇太后摩挲着那汉白玉的锁片,这还是当年,帝后大婚的时候,她送给皇后的。她是她的嫡亲之女,她如何不心疼她,只是,万万没想到,少年夫妻,金玉之盟,竟是老来怨。 “你可知,当初,若不是皇四子荣亲王早夭、董鄂妃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那乾清宫里头的龙椅,恐怕,早就要易主了……” 耳畔,声如叹息;景宁跪在地上,整个人却是如坠冰窖。 宫闱之中,诸多皇子,可那东宫的位置,却只有一个。皇子地位的升迁,在最初,总是随着母妃的荣宠而起伏。 太皇太后说的没错,若是当年荣亲王能够顺利长大,倚着先皇对董鄂妃的宠爱,有朝一日,势必就是那天命所归的太子之选。可,事情偏偏就很巧,荣亲王出生之时,当今的皇上,刚好已经三岁了。 “当年的事,是佟佳氏的姐妹共谋而成,筹算智诈,欺上作奸,就连哀家都曾一度看走了眼。可,终究是人心不足,后来,她们竟用同样的手段谋害仁宪,妄想取而代之……哀家岂能容她!” 谋害皇子,毒害皇妃,这般大逆不道的滔天罪过,被贬谪北五所,实在是天大的恩赏;而那个佟佳氏孝慧害人终害己,误食了送给仁宪的东西而送命,也算是天网恢恢…… “哀家将这些告诉与你,是想你明白,宫中的是是非非,并不是只要一双眼睛便能够认得清的……” —————————— 话说最近小偷贼猖狂,某亲的手机被扒了,手机上有个大娃娃,貌似给贼人提供了可趁之机,悲催,真悲催,亲们都要看好自己手机的说~~!! 动手 今天还是两章哦~~~木收藏的,就给收藏哩吧~~~ ———————————————————— “哀家将这些告诉与你,是想你明白,宫中的是是非非,并不是只要一双眼睛便能够认得清的……” 攥着衣角,景宁却是满眼复杂。 “先太后的死,是皇上多年的心病,贱妾怕是力不从心……” 饮恨多年,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生母是死于宫廷倾轧,一直心心念念要为先太后讨个公道,倘若,她给了他这么一个真相,他会信么?那么多年的怨恨,若是知道自己怪错了人,知道旁人才是受害的那个,他会甘心么? 这时,太皇太后却笑了,笑得端和雍雅,从案几上拿过一封揉得很皱的信笺,递给了她。 “你拿着这个,皇上自然会相信你的话;至于他的心病,哀家相信,你定能为他医治……哀家等你的好消息……” 康熙十二年九月十七的这一天,先帝遗留的太妃佟佳氏芪珍,病逝符望阁。 以后妃之礼,发丧。 太皇太后亲自下的意旨。 景宁再到东暖阁的时候,是被两个太监带去的。 依旧是深夜,在明黄案几前坐的,依旧还是那个人,可此时的月光,却早已冷了下来。 未等景宁开口,他忽然抬起头,冷眼看她,“一月前,你去景祺阁的时候,朕曾说过,要你不惜一切代价,查清楚当年的过往,你可还记得?” “臣妾未敢有忘。”景宁咬着唇,低声道。 “未敢有忘?朕看你这阳奉阴违的本事是越发见长了,竟然欺到了朕的头上!”话音未落,他怒极地挥手,桌上那精致的茶盏应声落地,“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他万万想不到姑母在冷宫呆了十余年,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莫名其妙地病逝,还是在他派她去查探的时候……是不是自己太纵容她了,让她有恃无恐,不仅将他的话当耳旁风,还胆敢算计他! “臣妾没有……”景宁急急争辩,他突然欺身上前,狠狠地一把抓起她的手腕,“没有?那你说佟太妃为什么会死?又为什么会是太皇太后下的意旨?” 内外勾结,欺上瞒下是宫中太长见的把戏,这么大的事,乾清宫一点消息都没有,可慈宁宫那边却知道,皇祖母一向不管宫闱之事,如今是怎么了?还是说,果真有什么,才会杀人灭口! 疏淡的月光,流泻在暖阁的地上,仿佛下了一场冰雾,他就笼在那冰雾里,眸若尖锐刀锋,仿佛要将她一寸寸地凌迟割裂。 “皇上,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景宁抬眸,迎上他寒若冰霜的黑眸。 要她如何说?是说那佟太妃本就包藏祸心,根本不值得怜惜;还是说,他的生母当年不但谋害了皇子,更毒死了先帝爷最宠爱的妃子董鄂氏,是死有余辜?还是告诉他,他一直都错恨了仁宪皇太后,错恨了二十年…… “你这话是何意?是你果真查出了什么,还是空口胡言?”玄烨绷着脸,死死地攥着她的手腕,直捏得骨节泛青,“朕可要提醒你,拿这种事来做试探,结果不是你能承担的!” 他第一次这般恶狠狠地盯着她,句句恨厉,字字如针。她咬着唇,忍着腕上剧痛,努力不让眸中的泪滑落。 “臣妾不过是一介妃嫔,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妄论皇室……皇上想听真话,想知真相,臣妾便为皇上去找,去查!可那真相,若是会伤害到皇上自己,皇上还想知道么?” 她声声如诉,满眼的复杂,可耳畔,却回响着太皇太后那笃定端和的话,“哀家等你的好消息……” 他蓦地一怔,盯着她,眼中有光波欲明欲灭。 酸楚 半晌,缓缓地放开在她手腕上的禁锢,这才发现,那原本白皙的皓腕已经被他捏得青紫。 暖阁内,陷入了一片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景宁低着头,不动亦不语,只是静静地等着他的决定。 就这样一直过了很久,他的神色微微松动,却是别过眼,望向那漆黑辽阔的天幕,“若是你果真查出了什么,就给朕证明吧……” 睿智如他,怎会听不出她话中深意……可他也有七情六欲,也会疼,也会伤心。 宫廷中早有定制,皇子不得由母妃抚养,从他出生,便很少见到自己的生母,只是隐约从宫人们的口中得知,她,是个端庄而美丽的女子。 贵为九五至尊,他掌握天下,却难以掌控生死轮回。母妃寂寞一生,当他终于能够以尽孝道的时候,那个凄苦幽怨的女子,却是花开未开,便已凋零……阴阳两世的痛,从此,就成了他心头的一块烙痕,经年累月,蚀骨焚心。 心底里,缓缓地溢出了一抹酸楚,景宁从怀中掏出了一封很皱的信笺,轻轻地递给了他。 “这是当年,先太后写给顾命大臣的信,明确表示,在董鄂妃死后,要他们拥立您为太子……而这信的所属年月,正好在顺治十六年的七月初八……” 仿佛晴天霹雳,玄烨难以置信地回头,却是立即拆开那信笺,入目的,是陈旧的墨痕,那娟秀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确是母妃所写。 顺治十六年的七月初八,竟是顺治十六年,这么的早……宫中人人都知,那董鄂妃是在顺治十七年的八月十九病逝,缘何母妃会提前一年就预知董鄂妃重病,预知她会死! “这信,一直存放在太皇太后那儿,佟太妃死了以后,太皇太后知道再也瞒不住了,便将这封信交给了臣妾……其实,这么多年了,皇上一直都错怪了仁宪皇太后……” 她一直不懂,景祺阁大火,仁宪太后缘何会特地赶来保她。后来,辗转回忆,依稀记得,太后与她说起过皇上对她的恩赏,大抵,是将自己当成了他心仪的女子,想为他做些事情罢了。 当年,宫闱倾轧,慈和皇太后为了争宠,为了夺嫡,用尽手段,却终究害人害己。仁宪皇太后虽然幸免于难,却依然深受其害,枯守慈仁宫,无辜承受了他二十多年的疏远和怨恨。 ——事到如今,也该还给她公道了。 “怎么会是这样……”他满眼复杂地望过来,“竟然是朕错了,全错了……” 他是一代帝王,自登基以来,自亲政以来,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可此时,风雨凌乱过后,却是如此的凄然。景宁鼻翼有些发酸,从袖中取出那枚剔透精致的玛瑙指环,这是先太后的遗物,却也是当年与佟太妃共谋的证据。 “皇上没有错,起码,慈和皇太后对皇上的亲子之爱,从来都是不变的……”景宁说罢,将那指环轻轻套在他的小指上。 触手的温润的寒凉,亦如他冰凉的指尖。她俯下脸,在那带着指环的指上印下轻轻的一个吻。 逝者已矣,当年的孰是孰非,如今已不那么重要了……更何况,宫中的女子生来就属于争斗,欺上作奸也好,筹算智诈也罢,此恨无关风月;此爱,却关乎血浓于水的亲情。尽管,那表达的方式终究是错了,而接踵而来的后果,又实在太重太重。 触碰到她温热的唇,他的手微微一震。 下意识想要抽出手,却不知为何,稍微挣扎了一下,便不动了,任由她将那熨帖的温暖,由指尖传到他的心底。 “朕该相信你么……” 他声音哑哑的,更像是在叹息。景宁将他的手握紧,“皇上该相信太皇太后。” 抛开那些庙堂上的权力角逐,太皇太后不仅辅佐了他的地位,单就那祖孙相携二十年的情谊,共患难,共荣辱,难道还比不上那少得可怜的记忆么。 “舍得舍得,一舍一得之间,必然是要做出决定的……”她将脸靠在他坚实的肩膀,“而皇上的决定,一直是对的,这次,一定也是……” “太皇太后她……” “太皇太后她希望,皇上能够好好的……” 又见三藩 更新啊,更新,俺来鸟,还是两更~!! 还要特别指出的是,看到“vian”亲的留言鸟,俺好感动哇~~~亲看的真细心,时间的确有冲突哒,小玄子的年龄设定为弱冠以后,俺就把三番之乱的时间抽前了,一不小心,就被亲给看穿哩~~~ ———————————————— 从暖阁出来,她并没有直接回符望阁,而是径直去了慈宁宫。 这一次,没绕道。 顺着朱红的宫墙一路走,穿过乾清门,往北便是慈宁宫。望着越来越近的慈宁门,那宝相庄严的巍峨宫殿就在眼前,可她的心却是久久不能平静。 她知道,这一次,算是压上了自己全部的身家性命。可她赢了么?算是吧。太皇太后法外开恩,皇上不再追究,表面上看,这事情似乎就这么结束了……可,无论太皇太后也好,她自己也罢,都心知肚明,皇上之所以不再执着,是因为眼下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投入全部的经历去处理。 ——三藩之乱。 早在一个月前,皇上正式下诏命撤藩,朝野震动,接下来,便是雷厉风行地调换将领。后经户、兵二部确议,平西王吴三桂及所部五十三佐领官兵家口应俱迁移;又以为吴三桂之子,耿精忠诸弟都宿卫京师,以为牵制。 撤藩想法由来已久,倾国之谋筹划此事,却仍是险阻难平。三藩诸王疏请移藩,其实是迫于形势,并非本意。等到撤藩诏令一下,皆是愕然失望。不久,南疆有消息暗地送来,却是平西王和靖南王与其心腹聚谋,暗中部署兵马,禁遏邮传,只许入而不许出,并勾结他省旧部,准备叛乱。 倘若不是机缘巧合,恰好此时有这么一个迫在眉睫的政务,她如何会这么轻易就全身而退,可,毕竟有些事情,还没完。 ——比如佟太妃的死于非命。 佟佳氏芪珍死之时,自己恰好就在场,若不是事后秋静果断处理了尸体、后来太皇太后雷厉风行地戒严了北五所,或许,她此刻就是那刀下冤魂。 那吃食,毕竟是她带进去的…… 为此,她曾一度怀疑是太皇太后动的手,一石二鸟,不仅除掉了碍事的佟太妃,更借刀杀人地栽赃了多事的自己,可果真这样,太皇太后就绝对不会戒严符望阁,反而会大张旗鼓地搜查,让她百口莫辩——这后宫女子惯用的手段,太皇太后却并没有用…… 一路走一路沉吟,到慈宁门的时候,正看到纯妃佟佳氏仙蕊从里面走出来。 红肿的双眸,满脸清痕,看样子是刚刚哭过,被侍婢搀扶着,脚步凌乱地从回廊走出来。景宁与她迎面相遇,此时再想躲避,已经来不及了。 “贱妾拜见纯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你……”佟佳仙蕊看清来人的模样,不由惊愕地瞪起眼。 “贱妾不打扰娘娘,先行告辞……”景宁脸色有些讪讪,行了个礼,便匆匆而去,留下身后兀自呆愣的纯妃。 “那不是宁嫔么,奇怪……她不是被打入冷宫了!”这时,一边伺候的宫婢狐疑地道。 闻言,佟佳?仙蕊若有所思地转眸。 是啊,真的很奇怪,一个冷宫宫人,怎么胆敢擅自离开北五所,还到了这儿来? “你去,到景阳宫,告诉荣贵人身边的小福子……”纤纤玉指,遮着朱红的唇,她压低了声音冲着身侧婢子如是道。 试探 这边,景宁脚步匆匆,刚走进正殿口,就碰见了往外走的苏嘛拉姑。 “苏嬷嬷有礼……” 她乖巧地敛下身,朝她揖礼。 苏嘛拉姑笑眯眯地拉起她,仿佛是知道她会来,特地早早地在这儿等着,“这怎么使得,哪有主子给奴才见礼的,真是折杀老奴了!” 景宁笑笑,“贱妾来给太皇太后问安,可方便么……” 她是冷宫宫人,早已没有资格来慈宁宫问安,这么说不过是应个景罢了,苏嘛拉姑了然地一笑,点了点头,领着她走进那廊庑。 太皇太后此时正在后殿的大佛堂诵经,景宁便在徽因左门后的坊殿内等着。 偌大的坊殿,明亮而宽敞。那明黄的案几上,放着一方青玉描金龙葵瓣盘,盘内是应季水果,新鲜可爱,旁边,摆了一对粉彩方花地茶杯和一只白玉浮雕的荷叶冼。 精美的用具极是华丽,却都没有让她侧目,唯有案几上那明黄的巾绢,半摊开着,稍稍走进,就能看见那上面一行一行娟秀的字迹。 移步; 她的目光落在那巾绢上最后的落款上—— “所请之事,务祈垂许……臣妾佟佳氏敬上。” 阳光晴好,顺着窗棂流泻,带来满室的亮灼。苏嘛拉姑早已退下去,宽敞的坊殿内除了花香鸟语,唯有她一人。 佟佳氏,不就是纯妃娘娘…… 略微走近了些,她轻轻地拿起了那巾绢—— 入目的,是隽秀的簪花小楷,工整的鸳鸯小字,婉约若树,别有一股清穆的风华: 太皇太后膝下,臣妾佟佳氏跪启: 曩者辱赐言,教以慎于接物,恪守本分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妾非敢如此也。虽罢驽,亦尝侧闻年长宫人遗风矣。妾以为姑母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抑郁而无谁语。若妾姑母大质已亏缺,终不可以为荣,夫人情莫不念父母,顾手足,妾乞望符望阁一探,聊表孝道…… 原来,纯妃是想去符望阁探望佟太妃。 景宁了然地抿唇,却是在看到那月日的落款时,微微一愣—— 九月十二。 竟是佟太妃死后一日…… 而景宁也确实给她带了好消息:那封先太后密谋的信笺,被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 ——当年一切,皇上不再追究。 “哀家刚刚还在佛祖面前说,人之不舍,何有福焉!没想到这么快,这话便应验了!你的确没让哀家失望……”太皇太后在上,悠然地拿起那粉彩方花地茶杯,凑到唇边轻抿了一口。 她赶忙将那巾绢重新放回案几上,摆回原来的样子,然后恭恭敬敬地立在那团团华彩的红毯上,静候太皇太后尊驾。 短暂而又漫长的等待过后…… 太皇太后被两个年轻的宫婢搀着,姗姗的步态,从容雍雅的样子,远远地看到她,温慈的脸上缓缓地露出一抹笑容——看来,事情已经偃旗息鼓了……倘若皇上仍不愿意放过,这景宁岂能安然前来,此刻,她能站在这里,便是最好的消息。 犹豫 “哀家刚刚还在佛祖面前说,人之不舍,何有福焉!没想到这么快,这话便应验了!你的确没让哀家失望……”太皇太后在上,悠然地拿起那粉彩方花地茶杯,凑到唇边轻抿了一口。 “净心守志,可会至道;譬如磨镜,垢去明存。太皇太后仁爱厚泽,照拂着后宫中的每一个人,皇上怎会允许旁人在那上面蒙了尘……” 她的声音很轻,恭然垂首,婷婷静静地样子,却是不动声色地透漏给了太皇太后一个意思——皇上之所以不再揪着不放,因为,他认为佟太妃是死于太皇太后之手。 太皇太后听言,果然微微一怔,“皇上是这么想的么……” “贱妾不知。” “这事情可大可小,皇上怎么会认为是哀家所为?” 耳畔喃喃,宛若自说自话,景宁慢慢抬头,太皇太后的脸色微有些沉,深陷的眼窝里漫然了一抹凝重。 “佟太妃死在莲花池,哀家也很奇怪,之所以戒严了北五所,就是怕传了出去,引起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就不好了……这宫里头本来就不太平,嚼舌根的人不少,正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据妾所知,那佟太妃身边只有孙嬷嬷一个人伺候,佟太妃死后,她就不见了,莫不是……”景宁沉吟漫语,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她当然知道不是孙蓉,因为在那之前,孙嬷嬷就已经死了——秋静去西厢处理佟太妃尸体的时候,在野草丛中发现了孙蓉的尸体,据说,也是中毒而死,而且不比佟太妃晚死多少。 她语出试探,不过是为了将自己撇清。 “孙蓉……”太皇太后转眸,在脑海中回忆起了这个人,不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见时机成熟,景宁轻声强调:“像这种投毒之事,非是贴身伺候的人不可,据说那佟太妃甚少见外人,一应膳食皆由孙嬷嬷亲手打理,想来,她的嫌疑甚重。” 太皇太后将两只手对顶在一起,手肘抵在那红漆云桌上,“你去西厢多次,觉得那孙蓉如何?” “画皮难画骨,知面不知心,贱妾倒是未曾留意过……” 那南三所的深夜问话,果真有人招出她曾去过符望阁西厢——好险,若非事情赶到一起,这投毒谋害的罪名,她算是戴定了…… “佟佳氏身份特殊,此时当小心处理……” “太皇太后英明。” “你来,看看这手书……”太皇太后朝着她招手,将那案几上明黄的巾绢递了过来。 景宁不敢迟疑,当下走上前接了过来,心下却是一阵阵的疑窦。 “佟太妃是想要去符望阁探望佟太妃……”半盏茶功夫,她逐字逐句地又看了一遍,才缓缓地道。 “是啊,可你可看那落款的时间,”太皇太后亲自给她指了指,“还有,你可知,在十一日的那个早上,佟太妃派人将她从不离身的玉锁送到了延禧宫纯妃那里,蕊儿一见,便一直央求着要去符望阁。” 宛若惊雷,景宁诧异地抬眼。 惊讶 十一日?怎么会是那一天!旁人不知,她却知道,佟太妃的尸体是在九月月十二的晌午被发现,可她真正死的时间,正好是十一那日的黄昏! ——她早就料到自己会死? “十二那日的那晚,蕊儿来哀家这儿央求,可那时佟太妃已经死了,哀家拿什么给她探望呢……好不容易皇上不追究了,又多了这么一出,真是不让人消停!” “纯妃娘娘与佟太妃姑侄情深,倒是让人惋惜……”她嘴里这么说,心下却忐忑难安。那佟佳?仙蕊泫然欲泣的样子犹在眼前,见没见上的时候,却听到姑母病逝的消息,怕是任谁都不会善罢甘休。 太皇太后闻言,却笑了,笑得不以为然。 “姑侄情深?想当年佟佳氏入宫的时候,蕊儿才多大一点,该是刚刚会认人……等她进宫了,佟太妃早就被贬到符望阁去了,寥寥数面,何来——情、深?” “那,太皇太后的意思是……” 从袖中拿出一封信笺,“啪”的一声,扔在了案几上。 “你再看看这个!” 泛黄的信笺,上面的印信已经模糊不清了,看样子已经有年头,景宁莫名地拿起,小心翼翼地拆开,映入眼帘的,却是龙飞凤舞地遒劲笔体—— “这是……” 目之所及,寥寥数行,就足以令她大惊失色,这是写个佟太妃的信,可那些信之人,竟然是—— 平南王! “就在哀家的眼皮底下,佟佳氏的那个贱人竟然和宫外之人一直有联系,她以为哀家不管这后宫了,就能任她为所欲为了么!” 太皇太后在上,平日里一直温吞慈和的眸,此刻却陡然变得凌厉,隐隐得透着金戈铁马、征战杀伐之气。这个历经四朝的传奇女子,曾经执掌江山社稷,有最卓绝的政治手腕和最显赫的地位出身,面对诡谲风云,已然从容不迫。 可景宁毕竟不是她,也无法做到她那般泰山崩于前都不会变色,此刻,她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打湿,脊背上止不住一阵阵的发凉。 这佟太妃究竟是什么人——毒害皇子,谋害贵妃,何等的滔天大罪,贬谪冷宫却依然不甘于平静,竟胆敢忤逆谋反! 佟佳氏,佟佳氏—— 先太后被追谥为孝康章皇太后,是佟佳氏; 当今的纯妃娘娘,是佟佳氏; 内大臣佟国维,是佟佳氏: 理藩院尚书、掌管禁卫军的九门提督隆科多,还是佟佳氏…… 牵一发而动全身。镶黄旗的佟佳氏在朝野中影响力很深,盘根错节,势力不容小觑,倘若,佟佳氏一族当真与三藩勾搭连环,会带来何等后果…… 像这种机密之事,若非心腹之人,绝不会透露半句,太皇太后为何告诉自己? 景宁忐忑地抬眸,却正对上了太皇太后那熠熠亮灼的眼睛—— “此事非同小可,哀家希望你回到东西六宫之后,接近蕊儿,试探她,侦查她,看看这佟佳氏一脉究竟在搞什么把戏!” 景宁瞪大双眼,却是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贱妾何德何能,这应该是禀报给皇上的!” “皇上日理万机,已经有太多的政务需要处理。更何况,平西王造反一来,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哀家听说,暖阁内的灯,通常是一宿亮到天明……能为皇上分忧解难,不也是后宫当做的么……”太皇太后拿出了当年辅佐新君的魄力,深陷的眼眸闪烁着笃定而自信的光芒,运筹帷幄,覆雨翻云,一切尽在那素手的执掌之中。 “可,后妃不能干政啊……” 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勾心斗角,无非是为了争宠爱,争地位,谁会胆大包天地去触动社稷根本?前朝往事历历在目,红颜祸国,皆是魅惑侍君,又有哪一个会真正地去谋逆夺权! 那个纯妃,会要想当第二个吕后,第二个武皇帝么…… 踟蹰 她自己也未必有那样的魄力,如何敢临危受命,又让她拿什么去力挽狂澜于既倒! “庙堂属于男人,自当由他们去拼去斗;可这后宫,本就是女人的——既然祸端自宫闱而起,就用后宫女子最擅长的手段来处理吧……从你入宫,短短一年,扳倒一个身怀龙种的贵人;制衡了储秀宫和承乾宫;化解了皇上与仁宪太后之间的多年心结:能在这宫里头纵横捭阖、游刃有余,一般妃嫔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哀家不会看错人,你绝对有能力办妥此事,切莫让哀家失望才是……” 太皇太后脸上的笑意越发雍雅,端和凛然的神色,高高在上,不可忤逆。 景宁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 风静。 裙若凝云不动。 可那心底里,倏尔有一声零落的叹息,重重地滑落。 原来,这后宫中的风风雨雨,都瞒不过太皇太后的眼睛…… 缓缓地垂下眸,她朝着高位磕了一个头。 “贱妾……遵、旨!” 清宫为盘,谁是执棋者:一入宫门身不由己,在这白字黑字的厮杀中,不见血腥,不见兵戈,却从来都是杀人不见血的残酷,不是当旁人的棋子,就是利用别人做棋……事到如今,她没的选,君子无罪,怀璧其罪,知道秘密的人,若是无用,便绝对不会活得很长—— 这是宫中的定数。 康熙十二年十月初一,慈宁宫意旨,乾清宫意旨,符望阁犯妇乌雅氏景宁,端敏肃和,柔嘉孝仁,未尝有失德忤逆,恪守本分,深得圣意,深得太皇太后嘉许,特此破格回复其封号,赐长春宫承禧殿。 旨意一出,震惊后宫。 大清开国以来,宫闱中,从没有哪个妃嫔在风光最盛的一刻,被贬谪冷宫;也从没有哪个冷宫的宫人,能让慈宁宫和乾清宫同时下旨晋封。 一时间,长春宫的风光,盖过了整个东西六宫。 按照宫中定制,嫔年例为银二百,包括蟒缎、织金、妆缎在内的各色锦缎布帛若干,各色瓷碟银器若干。除此之外,慈宁宫那边又破例恩赏了几十对蓝底黄龙瓷,几十对银质盘盏,冬夏两季的金簪和食簪,吉祥绣品若干。 太皇太后这么做,无非是想抬高她在后宫的地位,虽位卑,却荣宠;也的确一度达到了很好的效果——前来拜访的妃嫔多到足以将承禧殿的门槛踏破,而那些尚服局的宫人,再不敢以次充好,赔笑讨好,极近殷勤。 可她知道,这荣宠的背后,承继了太多女子的妒忌与嫉恨,肩负了太重太重的担子,若非万不得已,何苦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就如同现在,承禧殿的寝殿内端然而坐着两位贵人、三个常在、四个答应,各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人比花娇。若是换做任何一个妃嫔,必是示好而来,可此时正在那花梨木椅子上坐着的,正是荣贵妃马佳氏芸珍—— 若论骄纵,她算翘楚。 “果真就是不一样了,居然让我们这么多人等她一个,当真是好大的架子!” 马甲?芸珍未发难,倒是其中的一个常在闲闲的开了口。 “如今人家可是贵嫔呢,比你我都高着许多,当然有架子了,否则怎么显得皇上和太皇太后的百般恩宠呢!” “我看倒未必是皇上的心意,据说,在她还在冷宫的时候,就曾经去过慈宁宫,指不定用了什么法子,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又和善仁慈得紧,央不住哀求,就恢复了她的封号呗!” “你们别这么说,”宜贵人郭络罗?桑榆端起案几上的茶盏,凑到唇边抿了一口,“人家不是奉了茶么,已经很客气了……” 步步紧逼 秋静此刻正站在门外,听着那酸溜溜的话,这时才缓步轻移,走进了寝殿。 “奴婢秋静,在这儿给各位主子见礼,主子万福金安!” 宁常在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你家主子呢,怎么让一个丫鬟来招呼我们?” “我家主子现正在慈宁宫太皇太后那儿,说话就回来了,请各位主子稍等。”秋静回答的很得体,落落大方的样子。 几个宫人听罢,不由得面面相觑,而宜贵人则抬头,和荣贵人交换了个神色。 这时,回廊内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花盆底的旗鞋扣在青石方砖上,发出独有的达达声,景宁从院外走进来,一袭绯色的繁花宫装,端庄秀雅的旗髻,流苏摇曳下是弯弯的眉黛如墨。 “让众位姐姐久等了,妹妹在这儿赔罪。” 她说罢,当真敛身行礼,在场的宫人除了荣贵人外,皆忙不迭地起身还礼。 “拜见宁贵嫔,宁贵嫔万福金安!” 这时,马甲?芸珍和郭络罗?桑榆才不紧不慢地起身,景宁见状,快走几步,迎了上去。 “两位姐姐莫要多礼,折杀妹妹了!” 景宁的品阶较之在场诸位,都高了许多,可这入宫的资历向来是分先来后到的,稍微懂些人情,便不会拿身份压人。她尚且要在这宫中待下去,怎会不知谦逊。 果然,荣贵人见她这般,脸色稍和,可宜贵人却适时地走了过来,道:“规矩不可废,如今,妹妹可是贵为嫔了,我等见了还是要见礼的!” 景宁轻笑,再次将她扶起,“旁人不知,姐姐还不知么,妹妹不过是宫婢出身,承蒙皇恩,才有了今日的位置,哪能与姐姐们相比呢!” 宫女秀女,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出身卑贱,本不足为外人道,掖着,藏着,唯恐不及,旁人若不说,便是连自己都刻意忽略了。景宁之所以主动点出,是因为她够聪明。想那妃嫔们聚在一起,为了显示自己的出身,总会不厌其烦地追忆当年在钟粹宫当秀女的经历。 那时她在哪儿呢? 她也在钟粹宫,不过是在后院,做着伺候人的活计。 等众人重新落座后,景宁让秋静换上了新茶,雨前龙井,还是昨个儿刚赏的。宜贵人郭络罗?桑榆看着手中精致的青花瓷茶盏,不禁微微一笑,“妹妹太谦虚了,奴婢出身都能让皇上青睐有加,我等才是惭愧之极呢,看妹妹的用度,我等都是好生羡慕!” 慢条斯理的一句话,又将矛头指向了景宁—— 再继续贬低自己的身份么?那岂不是有意说别人无能,炫耀自己的本事;反过来承情?只要稍微露出一丝得意,就是自打嘴巴,那可着实尴尬了! 景宁慢慢抬眼,看着左手边一袭锦缎华服的宜贵人,笑靥如花,那如黛的娥眉下却是疏离的眼神。“妹妹蒲柳之姿,恐难登大雅,姐姐取笑了!” “瞧宁贵嫔这话说得,莫不是在暗讽我等姿色鄙陋,还不及蒲柳?”陈常在终于抓住了把柄,立即尖锐地反问。 众人看好戏一般的神色,景宁却低眉浅笑,不动声色地送去了一枚绵里针,“我等都是后宫妃嫔,自然是越高品阶,姿容越发出众。姜常在方桃譬李,自是不俗,我是不敢与之媲美的……可比之皇贵妃如何?比之皇后娘娘又如何……” 你敢比么? 刺绣 众人看好戏一般的神色,景宁却低眉浅笑,不动声色地送去了一枚绵里针,“我等都是后宫妃嫔,自然是越高品阶,姿容越发出众。姜常在方桃譬李,自是不俗,我是不敢与之媲美的……可比之皇贵妃如何?比之皇后娘娘又如何……” 你敢比么? 此话一出,不仅是陈常在,在场的所有人都哑口无言。景宁的话暗示性很高,话明未明之际就点出了宫中女子最要不得的忌讳。 谁都知道,赫舍里皇后最讨厌那些过分冶艳的女人,皇后在时,争奇斗艳的把戏在皇上面前尚且要收敛,又有哪个敢宫人说三道四? “还说这些做什么呢,蒲柳之姿也好,冠绝群芳也罢,不都是这宫中的姐妹……可我怎么看着妹妹身边几个奴婢各个都如此标志,尤其是这个,不仅乖巧伶俐,还很端庄大方,就像妹妹当年一样呢!” 马佳?芸珍说罢,捂唇轻笑,其他宫人亦是窃窃私语,笑得哂然。 众人都知她是踩着福贵人上位的,好风凭借力,平步青云之后,不仅将福贵人扳倒了,还陷害她至冷宫。这见不得光的事情,被硬生生地抬到了明面,可不仅仅是为了影射她的名不正言不顺…… 秋静顿时白了脸,可景宁却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道:“园中诸花,难保百日之红。多一个人能留得住皇上的心,妹妹亦是欢喜的;倘若皇上真能时刻流连我这承禧殿,也总好过门庭冷清,姐姐说对么!” 马佳?芸珍听罢,美眸一凛,“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被皇上冷落么?” “姐姐莫动气,宁贵嫔不过是打比方罢了……”宁常在想笑不敢笑,在一旁煽风点火。 “妹妹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景宁脸上笑容未减,“再说,皇上前日还在太皇太后面前夸奖荣姐姐,何来冷落一说呢?” “皇上夸我?”马佳?芸珍娥眉微缓,却是将信将疑,“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说的?” 景宁笑着点头,“妹妹我刚从慈宁宫回来,太皇太后曾提及,前日皇上去请安时候,说荣姐姐产褥期后身子一直虚弱,每想起小公主,便念及姐姐的劳苦……皇上未尝主动提及,可这心里却始终记着姐姐的好,妹妹才是好生羡慕!” 马佳?芸珍听言,脸色稍霁,来时的满腔嫉妒顿时如红炉点雪,顷刻消失。 谁人不愿意听好话呢,尤其又是自己最在乎的那人。表面上称赞不算本事,能将好话说到无形胜有形,才是真的高明。 “看妹妹多会说话!” 门外,环佩叮当,人未到,却是声先至。 未等众人往外瞧,就看见门廊处浅碧色宫装的裙角一旋,惠贵人纳喇?芷珠抱着皇长子走了进来。 “贱妾拜见惠贵人,惠姐姐万福金安!” 低品阶的常在和答应起身朝她见礼,景宁则是起身迎了出去。 “姐姐怎么来了,该是妹妹去看你的!” 惠贵人笑靥似水,“无妨无妨,我们同住一宫,隔得又不远,这点儿路我还是走得的!” 由头 马佳?芸珍闲闲地端着茶盏,手指纤纤,撇沫,“这乌雅妹妹就是好人缘,向来足不出户的芷珠妹妹都来探望了!” 说罢,美眸一翻,不耐之意甚明。 同一年入宫,同时晋封为贵人,可她们二人的地位却是云泥之别。荣贵人马佳氏出身高贵,但只生下了一位公主;惠贵人纳喇氏却不同,不仅诞下龙裔,还是皇长子。宫中高品阶的妃嫔尚且要让她三分,更遑论是同级宫人。可马佳?芸珍却从未买过她的账。 “珍儿说的是,妹妹这儿可真是热闹啊!”纳喇?芷珠不以为忤,反而笑得越发明媚,眸光熠熠,像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儿。 “前个儿妹妹说有个什么香料能够静气颐神,姐姐才厚着脸皮来讨要,不想这么多姐妹都在!” 景宁莫名地抬眸,却正对上她熠熠的眸光—— “那香料可是妹妹许给姐姐的,妹妹忘了么?” 景宁恍然一笑,道,“怎敢忘,姐姐不嫌弃东西粗糙,妹妹高兴还来不及呢!” 说罢,就拉着纳喇?芷珠往内室走,这时,仿佛才想起满堂的佳人,不由回首抱歉一笑,“各位姐姐也来么?” 马佳?芸珍脸上的厌恶越发严重,而在场众位宫人也是有眼色的,岂会看不出这送客之意。宜贵人讪讪地起身,“既然妹妹和惠姐姐有事,那我们就告辞了!” 这话正中下怀,景宁客套地挽留几句,便敛身相送:“各位姐姐慢走……” 纳喇?芷珠怀中抱着小皇子,白胖胖的胳膊恣意地搭在襁褓外,兀自睡得香沉,秋静走过去体贴地接过,方便她们二人说话。 望着那婀娜多姿的背影,惠贵人笑着摇头,“你何必对她们这么客气,若是论起品阶,别说是那宜贵人和荣贵人,就算是我,都在你之下!”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我尚要在这宫中待下去的……来日方长!”景宁笑道。 “你能这么想倒是难得,”纳喇?芷珠随手拿起桌案上的茶盏,“对了,还没恭喜你,恢复了封号!” 景宁摆手,苦笑连连,“还不是皇恩浩荡,可再这么下去,我这儿都快谱上一曲‘满庭芳’了!” 示好也罢,试探也罢,光是应付这每日一拨一拨前来承禧殿的宫人,她就已经分身无暇了,更何况还有太皇太后的殷殷“嘱咐”。 “所以,我才来江湖救急……” “还是多谢姐姐,多谢小皇子!” 两个同样聪慧过人的女子,不用点破,便是心意相通。相对一笑,便相携着走进了内堂。 “姐姐来,不仅仅是为了帮妹妹救场的吧!”取下云肩,景宁将繁重的旗髻解开。 “妹妹会不会太聪明了……”惠贵人笑罢,从袖中拿出了一封洒金信笺。 “两个月前,我写信给兄长,若在往常不到半月就能有回信了,可如今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一点消息都没有,我真怕兄长那边是不是已经……”纳喇?芷珠忧心忡忡地攥着那信笺,一直攥到纸笺褶皱,“我知道现在南疆是个敏感的地方,可兄长音信全无,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妹妹,能否帮姐姐这次……” 景宁叹了口气,伸手覆上她的,“姐姐放心,我这就去找孙嬷嬷!” 纳喇?芷珠却摇头,眼中忧色更重,“孙嬷嬷去了南疆,也已经好久没有消息了……” “那姐姐的意思是……” 紧张 来晚哩,汗…… 天冷,没有棉裤穿了,俺上街买去鸟。 ———————————————————— “妹妹,你能不能去问问皇上,既然战事不可避免,朝中又有诸多精兵良将,能否将兄长调回来?他已经镇守南疆八年了!”纳喇?芷珠哀求地拉着景宁的胳膊。 景宁却意外地看她,“事关战事,这并是我一介宫人能够权衡的啊……” “我知道,皇上宠你,太皇太后又对你青睐有加,否则怎能特地将你从冷宫调回!妹妹你知道么,我纳兰一脉自先帝时起,就已经逐渐没落,兄长为光耀门楣,已经付出了半生荣辱,我不想这唯一的亲人最后战死沙场……妹妹,姐姐求你……” 看着苦苦哀求的纳喇?芷珠,景宁心有戚戚焉。 皇上下令撤藩以来,各方人马蠢蠢欲动。倘若一旦开战,首当其冲的就是南疆,届时繁华不再,百业凋零,怕是覆巢之下无完卵。 “纳兰大人深入腹地多年,必是有勇有谋之人,也定当以镇守边疆为荣,即便皇上肯下旨,他也不一定会回来的。”景宁轻轻地劝道。 恰逢用人之际,纳兰大人作为肱骨之臣,岂有不御敌而撤退之理;别说皇上不会允许,就是朝野也不会允许……惠贵人有此想法,无异于痴人说梦的…… 可纳喇?芷珠却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满眼笃定,“只要这封信能顺利地送到兄长哪儿,我保证,他定会回来!” 送走惠贵人,景宁一个人坐在寝殿里,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望着手里被攥得褶皱不堪的洒金信笺,耳畔,却依然幽幽地回荡着惠贵人临走时的话……她如何就这般断定?还是说,这小小的一封信笺,当真有如此大的力量,能让纳兰大人即刻撤兵还朝? 犹豫再三,她一咬牙,还是轻轻地拆开了那信上封泥…… 秋静端着托盘走进寝殿的时候,正好看见景宁手中拿着纸笺,徐徐送入那跳跃的烛火里。 “主子,这是……” “这是惠贵人写给纳兰大人的信……” 雪白的纸笺刚一凑近烛焰,便撩起了火苗,卷曲着化作了灰烬。 ——灼烧的热度触手而来,一股暗香,随着那焚纸幽幽地散了出来,凉风过处,如同枯萎的黑色花瓣飘零飞舞。景宁一直盯着那字字句句被火舌尽数吞没,才将琉璃罩重新覆上。 “主子为何不拿给皇上呢?”秋静将手上托盘放下,不解地看着她。 景宁微微扯唇,清眸中却全无笑意,“这封信倘若交到了皇上手里,不仅仅是惠贵人,纳兰大人,就连你、我,恐怕都会有性命之忧……” 惠贵人为何会这般笃定,看罢信,她终于恍然大悟。 ——纳喇?芷珠要纳兰明珠即刻还朝,立储! 古来外戚专权,拥兵勤王的例子实在太多太多,如今,大战一触即发,别说眼下时局还没到大厦将倾的地步,就算是社稷危如累卵,皇上尚且在,皇后腹中胎儿尚未落地,怎么也轮不到一介妃嫔私自定夺皇储的安排。 难怪,她定要将纳兰大人召回,恐怕并非什么担心他战死沙场,而是心存夺嫡的滔天阴谋! 道出 可这纳喇?芷珠一叶障目,只看得见眼下稍纵即逝的时机,却不懂得后妃密谋朝臣,实在是不臣之心的预兆。倘若,此时国之大将有了不臣之心,或者皇上对前线将士忌惮起疑,届时三藩便有了可乘之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惠贵人的想法,岂止是太天真! 太皇太后说的对,不仅仅是庙堂,眼下就连这后宫,也正逢多事之秋! 景宁不知纳喇?芷珠之前是否写过类似的书信,她只知道无论如何,这消息绝对不能被送到南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拆开的发髻重新被绾上,她迅速换了一套简单花色的宫装。 即刻赶往东暖阁! 正午刚过; 平日里,他此刻应正在暖阁处理政务,可等她到的时候,却听守卫说皇上去了慈宁宫陪太皇太后用膳。 暖阁外的护卫是见过她的,不敢拦着,却也不敢就这么放外人进去,只好留她在外面等着。 秋末的天气已经冷下了来。 午后的太阳很淡,宛若是鹅蛋那么大,远远的照着,却还是将她晃得头晕目眩。等了许久,耳目朦胧间,才听见远处传来一行步履稳重。 隔着大理石的雕栏,那一袭白衣锦缎的束腰长袍,清雅俊逸,泛着白雾如尘。等离着近了,上好的冰缎料子上龙纹似锦绚目,衬得其人愈发丰神俊朗。 风很凉,淡淡地阳光中,他宛若踏风而来,黑眸如墨泛着隐隐笑意。 景宁想到要行礼,却似乎因晒得太久,头晕目眩,身子一晃,险些摔在地上—— 可仅仅是险些,因为下一刻,她就被双有力的手轻轻拽进了一个怀抱中。 “虽然朕不介意,可这暖阁委实不适合侍寝……”耳畔,响起了他低沉而喑哑的声音。 他嘴角边挂着一抹戏谑的笑,看着那近在咫尺的脸,竟有种冲动要去亲上一口;景宁看见他眸色渐渐转深,脸蓦地有些红,不知是因为晒的,还是羞的,“皇上莫要取笑,臣妾是为正事而来……” 说罢,她欲要脱离他的怀抱,却蓦地被他打横抱起—— “朕可不觉得侍寝是件不正当的事……”很轻很轻的声音,扫过她小巧耳垂,苏苏麻麻的,他唇边笑意更甚,就这么抱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径直跨进了暖阁。 身后,是张大嘴,一脸惊讶的侍卫随从; 唯有李德全还算镇定,面无表情地跟过去,关门—— 景宁难以置信地看他,却在下一刻,被轻轻放到了花梨木的雕花大椅上。 “下次来,提前告诉李德全一声,也好过这么巴巴的等着!”黑眸中含着一抹笑意玩味,他挑眉看着她,仿佛是在打趣她方才的想入非非。 景宁神色一窘,咬着唇,低头,“多谢皇上体恤。” 他走过去,很自然地将她零落的发丝绾到耳际,“这下可以说了,有什么正事?” 雕花铜炉内,弥漫出的烟丝缭绕,宛若江南的浩渺烟波。景宁犹豫片刻,轻轻攥着衣角,还是低低地问出了口:“皇上……知道孙嬷嬷的下落么……” “怎么想起问这个?”玄烨不疑有它,随意地道。 景宁咬了咬唇,低声道:“惠姐姐那边,好像挺着急的……” 中毒 景宁咬了咬唇,低声道:“惠姐姐那边,好像挺着急的……” 他凝着她的脸,看这神情,又是要绕弯子了。索性也不点破,特意说得很详细,为她解惑,“大战将至,将在外,不宜有感情牵绊,朕暂时将孙嬷嬷留在了宫里,来往的一应书信,也都没有送到南疆……” 景宁顿时恍然。 怪不得,纳喇?芷珠说两个月前的信还没有消息,原来是他早就将送信之人截了下来。 “惠姐姐关心纳兰大人的安危,其实,也是情有可原的。皇上为何不将孙嬷嬷放在宫里头,与惠姐姐也好作伴……”她小心地掩饰眸中试探。 花叶扶疏,透过朗朗阳光,折出一抹流转光晕,光晕下,他伸手使劲掐了一下她的脸,“又自作聪明!” 景宁不知道他指什么,也不好去猜度,耸了耸肩,轻声道:“臣妾就这点小聪明,也难逃皇上的火眼金睛……更何况,臣妾不过是感同身受罢了……” 听着她半真半假的话,他一贯疏淡的黑眸氲出光波几许,却是听不懂了,“感同身受?” 景宁点了点头,一脸坦然地看他,“皇上还记得前阵子,从禁军参领中抽调人手,开往南疆的事情么?” 他眉睫一挑。这属于军营机密,除了少数几个重臣,旁人可都不知道的。她倒是消息灵通,可灵通得有些过头了。 “不瞒皇上,臣妾的父亲和两位兄长,在三个月前,就已经相继去了南疆。也是很久都没有消息了。”她从未提过家里的事。因她是一介妃嫔,身份不算高,与他的情意又不算甚笃,岂会当真说那些个细碎小事,不过是现下碰上了,提一提,也好过他猜忌。 他亦有些意外,但听她说起这些,眸光不禁亮了一下,“你也想求朕,将他们调回来?” 最近这类的请求可是不少,都是些皇亲贵戚,不愿将所属的八旗子弟调去南疆;就算已经去了的,还在纷纷请求撤回。 景宁却摇头,再摇头,“臣妾以父兄为荣!” 她明白父亲,明白兄长,他们本是八旗出身的子弟,虽身份低微,可父亲当年也曾随太祖打江山,定疆廓。眼前,这一片江山锦绣如画,他们希望守住这份繁华盛世,守住百姓的乐业安居。 璀璨的阳光,忽然,一下子明媚的刺眼。原本清明的眼前,蓦地蒙上一层阴翳—— 景宁莫名的甩了甩头,眼前,却越发黑了。 这是怎么了? 方才站在太阳下等他就是这样的感觉,是中暑么,怎么这么难受! 下一刻,一阵头痛欲裂,豆大的汗珠也从额角渗出——还未等她察觉到不对劲,摇摇欲坠的身子就已经朝着他的方向倒去…… “怎么了?”玄烨吓了一跳,赶紧扶住她,触手的却是一片滚烫。 他一惊,掀开她的衣袖,却发现原本白皙的肌肤上已然红肿一片。来不解多想,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疾步朝着内堂的长榻走去,经过门口,不忘朝外面喊道:“李德全,找一个御医来!” 梦里花 “皇上,臣妾这次算不算是立功了……”景宁仰着脸,淡淡的笑,那眸子,却是没有焦距的。 他心一紧,更加抱紧了她,硬是扯出一抹笑来,“怎么,这就想邀功了?” “臣妾只是有个小小的请求,还希望皇上成全……” 他深深地看着她,半晌,俯下脸,在她的额头轻轻地印下一个吻,“好,等你睡醒了,都答应你……” 门外,李德全正眯着眼假寐,听到里头呼喊,立即睁开眼皮,老练地指派了一个小太监去太医院,自己则推开寝殿门的一角,进去探看情况。 “万岁爷,奴才已经派人去了……”看到皇上并无大碍,李德全不由松了口气。 “不要找御医……”景宁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情急地脱口而出,“不要找御医,臣妾这是老毛病了,休息一下就好,不要找御医……” “宁主子都这个样子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还是让老奴去太医院请个人过来瞧瞧吧!”李德全看万岁爷脸色都变了,也跟着着急。 玄烨却微微抿了唇,复杂地看她,“你可知道,这病……不是开玩笑的!” “臣妾……臣妾知道,”耳目间嗡嗡作响,头痛欲裂,景宁硬是露出一抹苍白的微笑,“不用御医,不要找御医。”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半晌,叹了口气,朝着李德全摆了摆手,“你去将那人找回来吧,不用御医了……” 李德全惊讶地抬头,却只来得及看见那抹明黄的背影,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人放到软榻上。 “你知道,你这是……” 身后,早已空无一人。轻薄纱帘遮挡了外室的亮灼,只留下内堂里飘渺的熏香,他侧身静静地凝着躺在榻上的她,微蹙的眉,一张脸惨白得毫无血色,樱唇已被咬得渗出血痕。 “臣妾知道,”景宁笑得有些无力,沉重的眼皮重重地阖上,就是一片眩晕,“臣妾知道,自己并不是中暑。” 这不是中暑; 而是中毒。 平日里,她极是谨慎,一应膳食皆有秋静打理,怎么会中毒的?方才她摔在他身上,电光火石间,忽然想起了那封信,那封被她烧掉的信笺—— 纸笺化作灰烬,却是余幽香一片; 她早应该察觉。 那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毒,涂在信函上,一般人拿在手里不会怎样,可若是经过火烧灼,就会弥散出一股带着清浅香气的毒——这样,送信的人就会知道,这信是否真的送到了目的地。 这本是流传在乡野的一种旁门左道,常用于战事中,她也是隐约听秋静提起过,可这出身闺阁的惠妃是如何识得的? 此时,自己无事便好,可倘若招来御医,那么不到半日,整个东西六宫的人就都会知道,她宁嫔病倒在了东暖阁,就在惠贵人刚走没多久后就病倒了——精明如纳喇?芷珠,怎会猜不透发生了什么。 ——第一封信若是送不出去,便会有第二封,第三封……源源不断,防不胜防。 这毒意在试探,意在惩罚,但不会致人死命,只需挺过这一段痛苦时间,便会无大碍。秋静当时与她提及时还打趣地说送信之人当真可怜,可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在了自己的身上。 耳畔嗡嗡作响,她的眼睛半翕半合,眸间已然笼在一片昏暗里。 太阳已经西斜,夕照打在窗棂上,氤氲出满室温暖的橘色。锦缎被衾的软榻上,他拥着她,下巴轻轻地抵在她如墨的发间,轻吻着她的发梢。 “皇上其实早知道惠贵人的事情了,对么?”景宁声若蚊吟。 他将她身上的被衾往上拉了拉,点了点头,“孙嬷嬷是朕的人!” 景宁窝在他怀里蹭了一下。果然,在这后宫,他看似游离在东西六宫之外,却是什么都瞒不过他的耳目。 “皇上不怪臣妾知情不报么……” “你啊,”他伸出手,捏了捏她的鼻子,另一只手,却是将她轻轻地锁在自己的胸前,“朕真该罚你……为何就不能像其他妃嫔一样,多一点依赖,少一些防备呢!” 为什么? 为了生存吧…… 她贪恋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熏香味道,又蹭了一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她的旗髻早已经凌乱散开,他索性轻轻地帮她解开了盘扣,修长的手,缓缓地穿梭在那如墨的发间。 —————————————————————— 俺很不要脸的说一句,周五要上架鸟~!!俺也知道这很苦恼,但这稿子马上要上市哩,出版之后,公众章节不能更新太多,只能上架鸟。亲们要是喜欢,就节省一瓶可乐的钱,订阅了吧;要是不喜欢,那俺就哭着爬走了…… 侍卫 其实景宁的要求很简单,不过是要求调遣一个侍卫来承禧殿外当值。 在宫里头,侍卫当值本是内务府负责安排,依照规矩,把守在宫城之内的近臣皆应是太监,未经过宫刑的男子一律不得靠近内苑。她这样的要求,有些犯忌讳。 廊坊前,三个内侍小太监站在朱红的柱子后面,窃窃私语,正议论着寝殿前仿佛一尊石像般矗立的男子。 平淡无奇的五官,颀长的身材,冷硬坚毅,一看就只是军营出来的人。 秋静从寝殿内走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景象:别的奴才和奴婢都在铜鼎边,或坐或站;唯有这个赵简,整个人站在凉风里,黝黑的肌肤,剑眉绷得直直地,一双剑刃般的唇冻得有些苍白。 “真是个呆子,也不知道找个暖和的地方。”冬漠穿了一件橘色棉裙,腰间系了个水色的缎子,整个人显得极精神。 秋静站在门廊上,半晌不语,片刻,缓步走了过去。 “主子让你进去!” 面前的人,笔直如松,八风不动,仿佛真的和那大理石的方砖长到了一起,“卑职是大内护卫,不得进入内庭,卑职不敢!” “真是不识好歹,“冬漠有些不悦,走过来,瞪了他一眼,”这儿是承禧殿,宁嫔就是你的主子,主子有命,当奴才的就该听命!” 宫中那么多侍卫,主子别人不挑,偏选了一个他,刚到长春宫就这么不知趣,看来,往后都不是个好相与的主。 耳畔厉声呵斥,却是出自一个女子,赵简紧紧地抿着唇,不动,也不再说话。 气氛,就这么僵了。 半晌,秋静轻叹了口气,却是掉头进了寝殿内。 正午的阳光依然不暖和。 不多时,门廊内出现了一抹端庄娇小的身影,正是裹着湖蓝云缎披风的景宁,秋静在一侧扶着她,冬漠看见她,也赶紧走过去扶。 “主子,你怎么出来了!”冬漠嗔怪地瞪了秋静一眼。 明知道上会从暖阁回来,她身子就一直虚弱,眼睛还看不清楚,此时在里面躺着不就好了。 “哪有那么娇贵,偶尔也要出来透透气的!”清眸似水,却是蒙着的,外表看上去晶亮透澈,却是焦距模糊,眼神散乱。 这几日,她从来都是拘在寝殿内,不仅是因为身体尚未好转,更是怕见到外人。 秋静和冬漠两个人将她扶到回廊的长椅处,与赵简正好隔着一道雕栏。 “我眼睛有些不好,还看不太清东西,赵侍卫不要介意。” 赵简微微一愣。 难怪,前几日来这儿拜访的妃嫔都被拒之门外,原来是病了……可若是病了,为何不召见个御医来瞧瞧? “卑职不敢。” “赵侍卫是哪个旗的?”景宁摩挲着雕栏上菱花雕饰,很随意地问道。 “回主子的话,镶蓝旗。” “镶蓝旗啊……”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却知道,他此刻一定是低着头,目光直视地面。这样的人,该是个冷峻而值得信赖的男子。 “倘若,我求皇上将你调入京畿营,如何?” 赵简眸光一滞,僵直着上半身,面无表情的样子,“卑职隶属于九门提督隆科多大人麾下,只知道,军令如山,也只听命于军法。” 也就是说,皇上调动不了他了…… 原因 “既然如此,赵侍卫又缘何要来承禧殿呢?”景宁未语,开口的是冬漠。主子好心许他前程,他却这般油盐不进,毫不领情,她就索性来戏弄他一下。 闻言,赵简的唇抿的紧紧的,“倘若宁贵嫔愿意让卑职回军营,卑职将感激不尽。” 话音未落,毫不犹豫地跪在了地上。 膝盖触碰方砖发出了闷闷的磕碰声,不仅是秋静和冬漠,就连景宁都一怔,半晌,她才反应过来,他是跪下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赵侍卫何至于此?” “照规矩,除敬事房出身的宫人以外,一律不得接近内庭,卑职一介武夫,在宁贵嫔的寝殿门前守卫,实在是于理不合……” 他原在神武门当差,却忽然被莫名其妙地调来了长春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讨好了哪个宫的主子,可他却觉得,是否是得罪了什么人。 景宁听他语带倔强,却是轻轻一笑。 “赵侍卫莫急,我将你调来,自是有我的理由,至于是什么理由,往后你便知道了……只是冬漠说得对,你既来了我这承禧殿,来一日,便要守一日的规矩,否则,便是一辈子莫再别期望回去神武门……你可懂?” “卑职谨遵宁嫔之训。” “那好,别在这儿杵着了,这儿小风怪凉的!” 耳畔淡淡语调,平直地仿佛真的像是命令,可赵简反而一怔,无所适从地愣了神。 冬漠在一旁看着他那傻愣愣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就连秋静亦是忍俊不禁地抿唇。 “还真是呆子,主子让你去暖和暖和呢,还不快着点儿!” 在承禧殿休养了半月,景宁的身子便已经大好。 原本就不是什么要命的毒,只是当时反应剧烈,短暂的失明过后,只剩下了了余痕,并不伤身,倒是秋静和冬漠比较紧张,熬药、抓药,试试亲力亲为,就连太医院的人都很少接触,生怕让其他宫的人知道。其间惠贵人也少不得要来串门子,偶尔的小小试探,都被景宁巧妙的化解,倒是有惊无险,并没让她看出什么端倪。至于赵简这个多出的侍卫,东西六宫刚开始颇有微词,可日子久了,又有皇上和太皇太后的默许,议论就渐渐淡了,只不过下人们对乌雅氏的这个贵嫔越发的好奇。 出身寒微,却得到乾清宫和慈宁宫两宫垂青;一朝被贬,竟又被回复了封号——人人猜测,人人钦羡,人人嫉妒,只是无人知晓,这一年来发生的大大小小事情,总是若有若无地围绕在她身边,起起伏伏,依然还在风口浪尖上徘徊辗转。 十一月,天气开始渐渐地转寒。 还有几天才到立冬,尚服局的宫人们就早早地送来了新置的棉裙和各色搭配的璎珞簪钗。 穿上内衬的绵薄里衣,外面是俏丽的淡粉色繁华宫装,就连衣襟处都被秋静熨帖得平整,领口和袖口都抿着一圈雪白色的貂缘,衬着一张脸越发莹莹似玉。 外面的天,还没有大亮。 雾霭朦胧,远处那些层层叠叠的宫殿都笼在这一层薄雾中,仿佛是江南的烟波浩渺,却带了些许的清寒。走出回廊,轻轻呼气,尽数化作了渺渺白雾。 景宁坐进那红泥软轿中,墨色缎子面的旗头上,坠下一束璎珞,随着轿子摇晃在眼前摆动不停,光晕迷离,折射出一抹欲明欲灭的璀璨华彩。 今日是例行的请安,各个宫的妃嫔皆要去慈宁宫。 一盏茶的功夫,轿子被抬到了坤宁门。掀开轿帘,不远处的殿门前已然停了好几辆轿子,其中一个尤为显眼,是一辆华丽的车舆,双层穹盖,黄缎的帷幔,外面罩着玻璃的窗子。 “皇后娘娘也来了。” 觐见 一盏茶的工夫,轿子被抬到了坤宁门。掀开轿帘,不远处的殿门前已然停了好几顶轿子,其中一个尤为显眼,是一辆华丽的车舆,双层穹盖,黄缎的帷幔,外面罩着玻璃的窗子。 “皇后娘娘也来了。” 冬漠一下子就认出了那辆凤辇,有些惊讶地道。 景宁垂下眼帘,不动亦不语,仿若没听见。等轿子进了慈宁门,才在秋静的搀扶下缓步走出,徐徐进了慈宁宫的正殿。 偌大的宫殿,端和肃穆,笼罩在一片晨曦的微茫中。 朱红的柱子被帷幔轻遮,四角镇着的镂空铜鼎内噼里啪啦燃着火炭,徐徐蒸腾,白雾袅袅,驱散了外面漫天的寒气。 各宫的妃嫔宫人按照品阶从回廊中进去,衣不沾露,莲步翩跹,随着端庄华彩的旗装摇曳,花盆底的旗鞋踏起了满地香尘。 “臣妾赫舍里氏统领后宫妃嫔,给太皇太后、皇太后请安!” 赫舍里·芳仪挺着个大肚子,在侍女的搀扶下尤显笨拙蹒跚,一袭石青缎的龙褂吉服,裙摆上团花似锦,黑色狐裘的滚边,衬着头上点翠嵌珠凤凰步摇,显得格外的大气端庄,只是那脸色苍白不带一丝血色,隐隐透着病态。 她的身后,是皇贵妃钮祜禄·东珠,虽不是正统的朝服,也是一身墨绿陈色宫装,端静的月季花头正,珍珠青金石蝙蝠点翠的流苏发簪,一张纯澈的脸含着几许雍雅高贵。 佟佳·仙蕊就在她后面,旗髻旗装、绛色的棉裙、深红底儿的蝴蝶绣纹,简单却不失华丽,很配她敦厚静然的性子。再来,就是几个同年晋封的贵人,荣贵人马佳·芸珍、惠贵人纳喇·芷珠、宣贵人博尔济吉特·纳朵、宜贵人郭络罗·桑榆,深蓝色坠花宫装、褐色团锦棉裙、暗灰色绣纹福字袍、深绿织染云纹旗装,皆是一派端雅静肃之色。 景宁品阶是嫔,理当站在妃之后、贵人之前。 她此时的一袭淡粉色繁花宫装,尽管发髻上仅有一支金嵌花嵌珍珠宝石头花,却也足以将大家的目光集中到自己的身上。 众妃嫔皆是陈色衣裙出席,她却如此出尘,一明一暗,堪称是鸡立鹤群…… 赫舍里皇后站在最前面,脸色淡淡,看不出喜怒,旁的妃嫔宫人却开始看上了热闹。身后,惠贵人瞧见她一身俏丽讨喜的衣裳,一脸的莫名。 “妹妹,怎的穿成这样?” 稍稍靠前了些,纳喇·芷珠低声去问她。 景宁半晌未动,闻言,微微扭过头,递过去一抹笑靥。 如此娴静的女子,虽不是貌美如花,却堪称蕙质兰心,若不是那封致人中毒昏聩的信,她也许对惠贵人还存一丝体己,可怎料骨子里却是野心熏天,生生地让人可怕。 “惠贵人可真是心善,人家怎么穿是人家的事,你管得许多?”马佳·芸珍不雅地翻了个白眼,却也是一脸古怪地看向景宁。 这乌雅氏的宫人今个儿是怎么了,平日里看着一副精明的样子,竟不知道例行的请安必须陈色宫装出席,以示对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尊敬,居然还这般花枝招展的! “指不定是人家仗着皇上的宠爱,连皇后娘娘都不放在眼里了……” “皇后娘娘最讨厌妃嫔狐媚招摇,她今天可有得受了……” 身后,不断有低低的议论声响起,是几个地位低等的常在和答应,她们站得比较远,没有资格过去请安。这些话,站在前面的人自然是听不见的,只是,很快就应验了。 太皇太后和仁宪皇太后就坐在明黄色锦缎平金龙褥的宝座之上,博尔济吉特·清如目光安静,微笑着看着座下的众妃嫔。太皇太后则是一脸的笑容慈和,衬得眼角皱纹也越发可亲。 “起身吧,不必拘着了!” “多谢太皇太后、皇太后……” 众妃嫔宫人躬身揖礼之后,便由各自的宫婢扶着,依次坐到了位子上。 景宁坐得比较远,坐在了靠近西侧的偏角,惠贵人和荣贵人等人则是坐到了对面的上座一侧,每个人的脸上都神色恭敬端肃,等着太皇太后或是皇后开言。 “今日也不是什么大日子,皇后怎的也来了?”太皇太后笑得满脸雍容。 皇后就坐在下垂手的花梨木敞椅上,两边扶手上搭了红呢软垫,绵软舒适,“臣妾多日窝在储秀宫不见阳光,整个人都快发霉了,老祖宗莫不是不愿见臣妾……” 打趣的话,倒是鲜有的和善娇嗔,太皇太后嗔怪地看了她一眼,笑道:“你这孩子,都快当娘了,还这么没正经。” “皇后娘娘哪里是没正经,是变着法地让老祖宗开心呢!” “宜贵人这话对也不对,皇后娘娘怀胎辛苦,却是应该出来走走的。”荣贵人的声音微扬,仿佛珠落玉盘,灵脆中带了三分喜气,倒是比往日盛气凌人的模样多了几分娇俏。 皇后因着怀孕,脸庞虽略显肿胀倒也珠圆玉润,纤细修长的手指上染了丹桂豆蔻,甚是华美艳丽,“仙蕊妹妹最近也不常出来走动,本宫今日见着,气色可不是太好,回头让御医给你瞧瞧!” 佟佳·仙蕊与赫舍里皇后的关系最好,一个素来懒言,一个跋扈狭隘,其他妃嫔皆是让着皇后,唯有纯妃时常会去储秀宫走走,敦厚的性子,加上似乎对中宫又没什么威胁,皇后待她甚好。 “多谢皇后娘娘关心,臣妾身子并无大碍。” 片语而言,一如既往地恭顺端和,嗓音绵软,少了塞外女儿的落拓,多了几分江南水乡的轻吟浅唱。 若不是之前看过太皇太后给她的手书,景宁大抵也会觉得这个纯妃娘娘合该是甚好相处。可毕竟宫闱可怖,人心莫测,佟佳氏的人似乎没有一个好相与的,这个纯妃也应不似表面看去那般敦厚纯良。于是看着她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若有所思。 这时,前方传来太皇太后温吞吞的声音,是在招呼自己,“宁嫔怎么坐得那么远,快到哀家身边来,有日子不见你,倒是怪想念的……” 太皇太后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身上出格的装束,只当她是照例请安,见她坐得远,便招呼她过去,惹来其他妃嫔的艳羡和嫉妒。 “宁姐姐这身衣裳可真是漂亮,内务府的宫人也太偏心,瞧我这身上穿的如此陈色。” 未等景宁落座,那边的声音便响起。梨涡清浅,笑靥如花,却是人比花娇,正是安贵人李氏。她最早入宫,原是宫中女官,却比其他贵人身份都低,衣料最简,坐得最远,一看便是没什么地位。平素深居简出,低调少言,此时却不知缘何冒了头。方才她唤自己“姐姐”,倒让景宁颇为汗颜。 李芳沁的话,成功地将大家的目光引到景宁的旗装上。 顿时一阵欷歔。 皇后的脸色沉了沉,未有言辞,倒是宜贵人郭络罗·桑榆闲闲地开了口,一副看好戏的神情,“沁儿姐姐有所不知,人家宁嫔可是新晋的宫人,比我们自然得突出一些,否则,怎么让皇上瞧见呢!”说罢,她嫣然一笑,虽不是冷嘲却是热讽,她在说景宁故作花枝招展,魅惑君心。 这么大的一顶帽子扣下来,景宁依然没接口,似无言辩驳,实则在等着其他人继续落井下石。 不料,同为嫔的章佳氏轻轻地道:“阿榆也说宁妹妹是新晋宫人,料想不周也在情理之中,皇后娘娘大度仁慈,怎会怪罪。” 这敬嫔章佳·阿敏原也是宫中司账女官,与安贵人同为四司之一,年纪最大,虽然在后宫没什么地位,说话却是占分量的。景宁听她为自己说话,不禁微微侧目,正对上她的一双笑眼似水融冰,看着自己和善地笑。 “敬嫔这话说的,就算本宫想要责怪,也不能责怪了不是……”久未开口的赫舍里皇后懒懒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指尖微翘,尖巧的水晶指甲映着晨曦光晕,泛着华彩光波。 “皇后娘娘莫怪,阿敏姐姐也是好心,谁不知宫里最心善的就是敬嫔,谁犯了错,都要偏帮的。” 落井下石是宫中女子最擅长的,宣贵人说得巧妙连环,不仅责怪了敬嫔,也打压了景宁。这个博尔济吉特氏的女子与纯妃都是皇上的表姊妹,可如今还是个小小的贵人,怕不仅是性子不讨喜的关系…… 敬嫔一时语塞,脸色微微有些讪讪。 眼前,这般妆容如花的女子,恰到好处的笑靥,恰到好处的对答,端庄的旗髻头正,珠玉流苏摇曳下的,却是各自不同的芙蓉面、迷离眼。 这么看来,安贵人李芳沁该是皇后那边的,否则即便想要挑起事端,也不会胆敢先开言。宜贵人虽不见得向着她,却也不像是皇后一派。她可没错过郭络罗·桑榆与纯妃佟佳·仙蕊交换的眼色。那么,敬嫔呢,宣贵人呢…… 帮腔的,或许是亲信,可求情的,也不一定就是对头。谁知道,这敬嫔是不是事先与储秀宫的人通了气,故意来一出倒戈。 “就一件衣裳,也至于让你们说这么半天!瞧人家景宁,从头至尾都没有辩驳一句,你们啊,可要好好学学。”沉默半晌,赫舍里皇后复又开言,却是出乎众妃嫔的预料。 皇后娘娘何时对这乌雅氏的宫人这么亲近了?不但直呼其名,还为她说话…… “娘娘谬赞了,景宁今日装束不宜却是不该,景宁多谢娘娘体恤。”皇后给她台阶,她必要投桃报李,哪怕,今日纷争就是出自皇后的手笔。 “是啊,是啊,宁妹妹是新晋宫人,不知礼亦是无怪。” “还是皇后娘娘教诲得是,宁嫔这般进退得宜,我等定要好好学学。” 风向变了,识时务的人自然也跟着转。 很快,方才还借故挑错的妃嫔们纷纷恭维起了景宁的好处,溢美之词也好,酸文假醋也罢,总之谁也不愿被落下,反正都是看皇后娘娘的脸色。 “姐姐们过谦了,妹妹才是初来乍到,承蒙太皇太后、皇太后不弃,承蒙皇后娘娘恩典,妹妹多谢姐姐们担待。” “你们都是这宫里的人,共为姐妹,自然要相互担待,宫闱才会升平。”太皇太后适时地看过来,说罢,笑着看了一眼身侧的仁宪太后博尔济吉特·清如,清如回给她一个会心的微笑,“皇后是这一宫之主,如今怀孕辛苦,其他妃嫔共相辅佐,更要一片和乐才是。” “臣妾等谨遵太皇太后、皇太后懿旨。”众妃嫔起身遵旨。 闲话多时,太皇太后倦了。 众妃嫔本要在慈宁宫用午膳,却因皇后突然害喜孕吐,作罢。 钮祜禄皇贵妃带领众人告退,唯有景宁,坐着轿子出了慈宁门,在隆福门绕了一圈,又折回了慈宁宫。这宫里耳目甚多,景宁却偏又从正门进入,来往宫婢太监见了她纷纷行礼,想来,不消半个时辰,太皇太后独自召见她的消息就会传遍东西六宫。 照例,又是苏嬷嬷在门口等她。 景宁迈进门槛,恰好与仁宪皇太后擦身而过。 “臣妾参见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免礼。” 景宁抬首,正对上博尔济吉特·清如微笑如水的目光,温静慈和,就像那徜徉在明月柔波中的涟漪,一圈一圈荡漾进了人的心里。 “身子好些了吗?” 景宁微怔,她几日前拆了惠贵人的信,误中了让人昏聩的毒,除了皇上和几个近侍,旁人绝对不会知道,为何皇太后她…… “你眼角余痕未消。”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博尔济吉特·清如缓声道。 景宁下意识地抚上眼下尚肿的肌肤,青紫色淡痕,确实是余毒未消的症状。早上还让秋静给她扑了厚厚的脂粉,堪堪掩住几分,旁人不细瞧,该是看不出异常,不想还是逃不过皇太后的眼睛。 “臣妾还未谢太后的救命之恩……” 禀报 景宁说得很轻,却是满怀感激。 “相由心生,命由己造,世间万物皆是化相。那是你的造化,与哀家无关。” “太后慧心悲悯,是臣妾愚钝了……”能在后宫这个漩涡中做到不染,是因曾挣扎在那淤泥里,如今超脱,必不会再陷风波。 博尔济吉特·清如温和地点头,“去吧,太皇太后还在里头等你!” 慈宁宫寝殿。 明黄锦缎的炕上,红漆云桌被摆在一旁,太皇太后侧躺在织锦繁花的绣缎上,头后枕着棉褥锦衾,眯着眼睛假寐,悠然的神色,哪里还是刚才那副满眼倦怠的模样。 “原来,太皇太后亦是喜静之人。” 景宁踏着云锦红毯走过去,笑靥浅浅,却是在说她在妃嫔面前故作疲惫的事。 “哀家老了,怎比得过二八少女,可折腾不动了!” 太皇太后打趣地揉了揉额角,举手投足间端雅恣意,像极了皇上打趣时的样子。 “主子是心明眼亮,姜越老越辣!”苏麻喇姑笑着走过来,手上端着盛了糯米糌粑的精致漆盘,御厨刚做好的,散着一抹香甜。 “睡得不好吗,听说皇上最近会留宿在承禧殿……”太皇太后也注意到她眼底的青紫色。 景宁禁不住有些窘迫,脸颊红了红,“太皇太后取笑臣妾了。” 她正要提起这事,却不想太皇太后想到了别处。 “皇上年轻气盛,倒也没什么,不过后宫应该雨露均沾,这样各宫才会相安无事。”太皇太后说罢,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倒是你,平素机灵聪慧,今日怎会是这样的装扮。” 景宁看了看袖管金银线绣的彩荷上,未解释,只是笑笑。 这身浅粉色繁花宫装,是尚服局的宫人送来的,赶制了几日,专门是为了今日慈宁宫的请安。旁的妃嫔皆是陈色宫装,唯独自己的是俏丽讨喜。若换作那些资历尚浅的,定要窃喜,可尚服局的人却忘了,她也是从内务府出来的,这些规矩旧例,她怎会不知? 可,这裙子非穿不可。 尚服局是什么地方?是隶属内务府管辖的宫廷裁作,专为后宫妃嫔提供一应穿戴,储秀宫掌管整个后宫,也掌管了后宫的所辖四司。能给内务府下命令的,唯有皇后,那些尚服局的宫人就算是再大胆、再贪财,也绝不敢拿这样的事来做人情。 当然,赫舍里皇后一定知道,曾当过宫婢的自己,深谙宫中规矩。 她,不过在试——若自己果真穿了尚服局拿来的宫装,便表明对储秀宫的无条件服从,那么皇后将不会对她动太大的心思,起码在怀胎期间不会。可倘若她不穿,恐怕不到半个月储秀宫那边便会用任何罪名将她除去,决不留情。 她有选择吗? 没有。 “太皇太后,您老人家仔细看看臣妾眼角的余痕。”景宁扯开话茬,说罢,还特地微微凑近了些。太皇太后闻言,若有所思地探头,示意苏嬷嬷也过来。 “这是……” 苏麻喇姑是宫中老人,看惯后宫手段,一下便瞧出了端倪。 这是余毒未清的症状。 “臣妾前几日闭门不出,其实是静待身体恢复。”景宁说罢,从袖中掏出了一封洒金的信笺,轻轻放在了桌上……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太皇太后听她讲罢始末,凤眸一凛,眼底顿时腾起了风暴,“佟佳氏那边还没摆平,惠贵人这边又起了头!哀家看,这帮后妃果真是清闲日子过腻了,非得找些事情出来!” “这信,只是其中的一封,其他的均都烧掉了,也没有交给皇上。”太皇太后看罢,便将那信笺交给苏麻喇姑。苏嬷嬷会意,径直拿到烛台那边,焚毁。留下这封,是送来慈宁宫看的,看后就不能再留,否则一旦流传出去,后患无穷。 “你做得很好,”太皇太后微微眯了眼,“皇上的子嗣至今确实只有一个皇长子,但那纳喇氏未免就太笃定了,且不说她是个庶妃,皇上尚且还年轻,就算皇后生下的真是个女儿,其他妃嫔难道就不能生?就非得是她儿子入主东宫不可吗?她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太皇太后息怒。”景宁说罢,即刻噤声。说到底,惠贵人的心思由来已久,可也曾被她从中穿针引线。若非她先前的明示暗示,惠贵人是否敢在此刻动这个念头呢…… “宫中其实本来就有定制,庶妃生下的皇子一律不得由本人抚养,哀家当初可怜她初为人母,才破例让皇长子与她生活在一起。可如今看来,这样的母妃也教导不出好样的皇子,是时候遵循祖宗礼法了……” 太皇太后凤眸眯着,闪过一道寒光,景宁却当胸一震,“太皇太后不可……” 将皇长子与惠贵人分开,交与皇后娘娘抚养,是依规矩办事,旁人既说不出什么,惠贵人也就此失去了问鼎东宫的资本。一石二鸟,两全其美,可…… “太皇太后容禀,且不说如今皇后娘娘临盆在即,不方便照料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就算是力有所及,臣妾也认为不妥。” 太皇太后微微抬眼,不言语,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景宁承旨,“惠贵人的长兄纳兰大人如今镇守南疆,三藩之乱即在眼前,一旦开战,纳兰大人便是那举足轻重的人物,此刻太皇太后不但不能将皇长子带离惠贵人身边,反而要对她多多体恤。这样,身在前方的纳兰大人才能无后顾之忧……” 皇上护着他们母子,就连皇后都不敢动她分毫,为的,皆是要稳住南疆首帅的军心。庙堂形势,牵一发,动全身,此刻不动,不代表纵容姑息,而是顾全大局。皇上苦心孤诣撤藩,倾国之力来谋划此事,若非万不得已,绝对不会出半分差池。倘若果真祸起后宫,怕是真的要变天了。 “你说得没错,”太皇太后微微抬了眼,眸中含着一抹深思,“可纳喇氏既然已有不臣之心,哀家也不能这么轻易就放过她。” 既然不能动,便来个警告吧…… 十一月初八这一天,景宁与钮祜禄·东珠一同到咸福宫。 同来的,还有映坠。 许久不见,映坠原本单薄纤瘦的身子越发丰润起来,脸也红扑扑的,看到景宁,乖巧地一拜,便退回到东珠身边不再言语。原本还是藏不住心事的一个人,这个时候已经变得圆融历练,是在承禧殿陪伴她的时候就开始变了吗,还是早在那之前?那下药的事,她不再追究,显然映坠也未想再提,可她竟没向自己解释半句……到底是宫中的人,能生存下来已经不简单,谁会傻得一如既往? 自己都变了,何来强求别人。 初冬时节,午后的天气也是凉的,荣贵人穿了一件红锦百蝶穿花裙袄,站在院子里,脸颊冻得嫣红,衬着领口处雪白的貂裘,越发显得圆润可爱。 远远地见她们来了,马佳·芸珍上前几步,吩咐宫婢们备好暖炉。 “参见贵妃娘娘、宁嫔。” 碍着东珠的面儿,芸珍是不得不拜的,可称呼上却做足了功夫,既让人听不出半点儿错处,也不掉了自己的面子。只是景宁听她这么叫,不禁暗暗哂然,若她何时真叫自己“姐姐”,那才是吃不消。 “珍儿妹妹请起。” 东珠和景宁要来咸福宫,是一早就知会过的,因此马佳·芸珍早在寝殿内备好了各色果品和香茗。茶是热腾腾的,东珠方一落座,便端起茶盏就着热气抿了一小口。 “大冷的天,姐姐还上妹妹这儿来,让妹妹如何担待得起!”马佳·芸珍说得客气,却是暗中细细打量。她摸不清她们二人所为何来。 东珠却是不紧不慢,将身子暖和过来了,才复又开口,“本宫今日来,是来探望小公主的。” 言下,并无待见马佳·芸珍之意。 荣贵人脸色讪讪,却是第一次被人这般挤对,“娘娘厚爱,臣妾替小容宪谢娘娘了。” 东珠笑笑,“话说,小公主已经五个月大了吧,想来与妹妹相处的日子也不会太多了,妹妹切莫太过介怀才是。” 这话说到了马佳·芸珍的痛处,咬着唇,她却无言以对。按照宫中定制,庶母是不应该与皇子皇女同住的,可…… “娘娘,太皇太后并没有让容宪搬离咸福宫的意思……” 惠贵人不就一直带着皇长子吗,她生的不过是位公主,哪怕封号尊贵,可论地位远不及皇子,为何在惠贵人那里可以破例,她却不行?哪有母亲舍得与十月怀胎的孩子分开的! “娘娘,宫中定制不可废,就算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日理万机,一时疏忽了,也不应该得过且过,臣妾说得对吗?” 景宁坐在一旁,适时地接了话去,却是在煽风点火。 点荣贵人的火。 钮祜禄·东珠闲闲地摩挲着掌中茶杯,赞同地点了点头,“这话倒是不错。” 马佳·芸珍咬着牙,却是发了狠,一字一顿地道:“去,将小公主抱出来给皇贵妃娘娘看!” 短暂却又漫长的等待。 寝殿被火炭熏得很温暖,东珠一边烤着手,一边品着香茗,其余的人,站的、坐的、跪着的,表情各异,心思各异。 半晌,宫人将容宪公主抱了出来。 “还真是美人胚子,本宫看着好生喜欢!” 明黄的襁褓里,小公主兀自沉沉地睡着,身子外面裹了严严实实的棉褥,只露出一张圆嘟嘟的小脸,红润剔透,让人忍不住掐一把。 “娘娘,容宪福薄,全仰赖皇上的恩泽……”马佳·芸珍一眨不眨地盯着东珠怀里的孩子,仿佛生怕她一个不留神,就将小容宪给摔了。 可东珠偏偏不卖她的情,轻声哄着,却转头冷哼着看了她一眼,“荣贵人这是说的什么话,被赐予‘固伦’这样的封号,可不是哪个公主都能荣享的,若果真福薄,岂会平平安安地长到这么大?” 伤痛 话里有话,没说其他皇子皇女早夭的事实,却刺激到了马佳·芸珍。 “娘娘,千错万错,都是妾一个人的错,容宪还小,她还是个孩子……”芸珍说着,屈膝跪在地上,强忍着屈辱,眼中打转的泪簌簌滑落。 孩子是她的命,是她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如今什么尊严、什么矜持,通通比不过孩子的安危。 看着她涕泪横流,东珠娥眉微蹙,透出三分不耐来,“荣贵人这是做什么,本宫何时说要怪罪小公主了?只不过,这祖宗礼法不可废,照本宫看,这孩子总待在咸福宫成什么样子,还是该抱给皇后娘娘抚养的……” 马佳·芸珍瞳孔猛地一缩,即刻上前一步拉着东珠的衣袖,“贵妃娘娘,妾是过来人,知道怀胎十月的艰辛,皇后如今尚在怀孕期间,分身无暇,妾怎敢再去劳烦!” 见她神色惊骇,东珠越发冷淡下来,“这样的话……那就将小公主交给蔺嬷嬷,反正都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 蔺屏儿是储秀宫的老嬷嬷,入宫多年,对待新人自有一套调教的招数。宫里低品阶的妃嫔大多都领教过她的手段,平日见了,尚要绕着路走,马佳·芸珍岂会不知她的名声。 襁褓内,娇嫩的婴孩睡得香甜,小胳膊微微朝外张开,轻轻搭在东珠的肩扣上,熨帖出绵软的温暖。 芸珍的心狠狠一揪,越看泪落得越汹涌。说到底,她不过是个贵人,出身再高贵又如何?还不是这宫里头的女人。她不是个引颈就戮的人,却如何拗得过这宫中礼法…… “娘娘,容宪年幼,若蒙贵妃娘娘不弃,妾愿将她托付给娘娘……”咬着唇,她伏在地上,朝东珠叩了个头,“妾会去坤宁宫,向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请求。” 凄凄切切的话,让寝殿内的人纷纷看向她。 东珠转眸,闪过一抹意味深长。 “珍儿妹妹是这个意思?” 芸珍强忍着泪,死死地攥住衣角,死死地攥着,半晌,才哽咽出一句话来,“妾……妾恳求娘娘成全。” 皇后是何样的人,若容宪去了承乾宫,她尚有去探望的机会,但要是被抱到储秀宫,怕是此生她们母女再无相见之日。容宪……她的容宪……是娘没用,保不了自己的孩子…… 纤长的眼睫微垂,落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东珠看着怀中的婴孩,粉嫩伶俐,与世无争。她不该在这个时候被生下来,就算是封号尊崇,就算是集了万千宠爱,不过也是妃嫔倾轧、宫闱斗争下的牺牲品。 这是命。 “既然珍儿妹妹有此想法,本宫对小公主又喜欢得紧,那本宫便不妨先替妹妹抚养着。稍后,本宫自会去禀明太皇太后。” 东珠说罢,将怀中的孩子交给一旁的映坠,再不看一眼。 过了今日,宫里的人就都会知道,她钮祜禄·东珠领走了荣贵人的孩子……活生生地领走,这可不符合她的作风。可看着那娇小的生命,心头说不震颤是假的。但动容又如何,进了宫,生也斗死也斗,除非魂飞魄散。这宫就是她们的坟。 回廊外,是钮祜禄·东珠和景宁一行几人离去的身影,漫天的寒气。寝殿内,马佳·芸珍伏在地上,嘤嘤恸哭,宫婢上前来扶她,却被她狠狠甩开。 抬首,发丝凌乱下的那张脸,满是泪痕。 苍白。 狰狞。 芸珍死死地抠着身下的锦毯,指甲崩裂,染下了血迹斑斑。 孩子……娘绝不会白白让你离开……绝不会…… 回去的路上,景宁与东珠并未打照面。 本来就是事先通了气的,由东珠出头,既还给景宁一个人情,也是太皇太后暗中授意的,一场戏做下来,倒也心照不宣。映坠抱着小公主先径直回了承乾宫,东珠则去了太皇太后那里。抚养小公主的事情,明面上,还是需要通报的。 这个时候,景宁应该稳当当地坐在自己的承禧殿里,因为不久之后,惠贵人就要上门了。 日暮,开始西斜。 冬日的太阳很晦涩,微淡的光照不下来丝毫的温暖,唯有等到黄昏时刻,残阳如血,漫天的红霞,一扫整日的冰寒。 景宁坐在夕阳的余晖中,半个身子被橘色的光照着,紫貂裘的披风,手里操着一个瓜瓣花卉黄铜手炉,徐徐有暖香盈袖。 景宁在等她。 咸福宫的一出戏,很快就会让宫里的人明白,贵妃娘娘要整肃后宫了,或者说,是太皇太后要整肃后宫,皇子皇女的抚养便是第一步棋。至于容宪公主是否由钮祜禄·东珠抚养,怎么抚养,没人会在意。之所以先将火烧到咸福宫去,不过是抛砖引玉。 抛出荣贵人这块砖,引来惠贵人这块玉。 她不信惠贵人能沉得住气。 “宁妹妹……”果然,未到戌时,外面便传来了一阵环佩叮当,人未到声先至,正是惠贵人纳喇·芷珠踏进了门槛。长羽貂裘的披风,里面穿着水蓝色的锦棉窄裉裙袄,穿云缎的花翎裤,勾勒得身姿越发高挑修长。 承禧殿和绥寿殿仅隔了一个院子,却需绕过回廊和两道不甚宽敞的月亮门。隆冬时节,天气寒冷,下了雾,地上还是冰着的,稍有不慎,便会滑倒。此时惠贵人花盆底的旗鞋,却是走得摇曳生姿。 “去扶一下惠贵人。”景宁吩咐身畔的秋静。 她来得很快,不到半日,甚至还不到三个时辰,足以说明,她消息很灵通。 秋静依言,走过去搀扶纳喇·芷珠,一并将她臂弯里的锦盒接了过来。 “惠姐姐,怎的这个时候还不休息,来妹妹这儿?”待她走近了,景宁迎上去一步,将手中暖炉递给她。 “闲来无事,带了些江南的小点心,还是我家里人特地送来的,拿给妹妹尝尝。” 宫门在酉时就关了,何人会在这个时候送点心来呢?若是平时,精明如惠贵人怎么也会找一个像样的借口。到底是沉不住气了。 景宁笑笑,也不点破她,“妹妹何德何能,竟让姐姐这般挂念?姐姐快里头坐,外面风凉,若冻坏了,可是妹妹的罪过了。” 宽敞的承禧殿,屋内备了三鼎铜炉,宽幅山水双面绣的屏风阻隔了两间,雕花格子架摆在最西侧,架上放了三盏青玉描金龙葵瓣的相瓶,暖雾徐徐,暖香怡人,哪里还有屋外的寒意。 “妹妹,你听说了吗,荣贵人的孩子……”惠贵人将长羽貂裘脱下,露出里面的常服。 “姐姐是说容宪小公主被钮祜禄皇贵妃抱走的事情?” 她岂止是听说,当时她也在场。 “真不知道这究竟是谁的意思,荣贵人得罪贵妃娘娘了……好生不近人情!”芷珠说得随意,却微微侧眸,仔细观察着景宁的神情。 钮祜禄皇贵妃在这个时刻抱走小公主,可绝不仅仅是遵循规矩这么简单……她才送出信去,尚无回音,便出了这么大的事,直接关系到皇长子的去留。她曾怀疑是景宁从中作梗,可前几日观察下来,并不像是中了她涂在信笺上的毒的模样,几经试探,又寻不到什么蛛丝马迹,唯有自己猜忌疑心。 “姐姐倒是心明眼亮得很,晌午才发生的事,姐姐晚上就知道了!”景宁笑着看向她,故意忽略掉芷珠脸上的表情,“不过姐姐这话可是错了,抚养小公主的事,可是太皇太后授意的呢!” 纳喇·芷珠一怔。 “妹妹是说……” “照宫里的规矩,皇子皇女满月之后本就不应和庶母一起生活,只不过是皇后怀孕,后宫的规矩便闲了下来,可毕竟还有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管着,岂有坐视祖宗礼法废弛的道理!这不,即刻就让贵妃娘娘去了咸福宫,当时我也在,荣贵人倒是老大不乐意,可也拗不过规矩。” “这么说来,太皇太后是势在必行?” 缓缓地吐出这几句话,纳喇·芷珠的清眸中陡然闪过一丝阴狠,笑意褪去,整个人都冷了下来。 在这个时候想动皇长子,她可不允许! 景宁的心猛地一提,却是忙凑过去补充了一句,“不过姐姐倒是不用担心的!” “妹妹这话何解?” 陡然的转折让纳喇·芷珠有些无措,呆愣半晌,半信半疑地看着她。 景宁笑笑,故意松散了神色,“太皇太后确实是说庶母不得亲自抚养皇子皇女,可这规矩毕竟还是有回转余地的。皇上不是也说,南疆仰赖纳兰大人,自会对姐姐和皇长子多多照拂……倘若,妹妹说倘若,姐姐的兄长在前线平叛有功的话……” 决不能逼得太紧,否则狗急跳墙,怕是玉石俱焚的下场。景宁只说了半句,却留给惠贵人无限的回味。 “这……是皇上的意思?” “也是太皇太后的意思。” 纳喇·芷珠缓缓地坐了下来,不动也不言语。 手中,是景宁方才递过来的手炉,暖香袅袅,热得她的掌心竟略带了潮湿。 “妹妹,我这就修书一封,务必要尽快送到我兄长那儿去,可好?”半晌,纳喇·芷珠忽然站起身,足尖探前一步,碰倒了那琉璃香盏的净瓶。 哗啦一下,里面的华彩朱砂洒了一地,芷珠却恍若未见,只是紧紧地抓住景宁的手。 “姐姐,缘何这般急?” “我……我也只是想让兄长早些知道,届时也好……心无旁骛……” 心无旁骛,怕是急着送信去,让他切莫班师回朝吧……景宁扯唇微笑,面上越发殷切,“姐姐放心,妹妹定当办妥。” 门外,天色已经黯淡得深沉。 桌上那锦盒未曾动过,秋静瞥了一眼,便径直将里面的东西取出,丢掉。地上的朱砂已经被打扫起来,徒留下一地绯然的色彩,被橘色的暖灯一照,宛若珠玉落地,璀璨生辉。 “主子,这是惠贵人交给奴婢的信笺……” 冬漠跟着惠贵人去绥寿殿,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就折返而还,可见惠贵人笔速之快。 “你去慈宁宫,将这信交给苏嬷嬷。” 事,要一点点来办,轻重缓急,太皇太后分得比谁都清楚。 此番用荣贵人震慑了惠贵人,接下来,就该轮到纯妃了。 紫禁城的寒冬,总是来得很早。 腊月,冰梅花开。 初八的这一天,黑云压城,天阴欲雪,整个皇城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卯时未到,兵部和户部的官员便早早地赶来了太和殿,从午门入,经太和门,顺着雪白的大理石石阶,拾级而上,眼前巍峨庄严的宫殿,较之往日格外的肃穆。 早朝整整持续了两个时辰,待到辰时,刑部官员觐见东暖阁。 未时三刻,南疆信官到。 明黄色祥云纹饰的奏事折被递上来,封口处火漆封缄。帝亲启,入目铁画银钩的寥寥数字,盖了总督大印,却足以让在场众亲王贝勒脸色大变。 平西王反。 半个月前,平西王吴三桂杀云南巡抚朱国治,拘捕了按察使以下一应不顺从官员,并发布檄文,自称“原镇守山海关总兵官,今奉旨总统天下水陆大元帅,兴明讨虏大将军”。十日前,平西王连同平南王拥立“先皇三太子”,兴明讨清,蓄发,易衣冠,传檄远近。 整个南疆危如累卵。 后,平西王致书平南、靖南二藩及各地故旧将吏,并移会台湾郑经,邀约响应。牵一发而动全身,至此不到数日,云南提督、贵州巡抚连同提督等随平西王吴三桂反。云贵总督在贵州闻变,驰书告川湖总督,急走至镇远,被副将以兵包围,云贵总督自杀。 驿站快马连日不停,路上仅耽搁半个月,消息未到京城,形势就已急转直下。 南疆战事,一触即发。 这情况被封得很死,传到后宫,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可当天晌午,太皇太后便收到了线报,那时景宁刚好在慈宁宫。 禀报的嬷嬷低着头,语调平静,仿佛在叙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景宁拿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抖,滚烫的香茗洒在手上,烫起了一片红肿。 难安 太皇太后眯着眼,一贯慈和的面容也沉了几分,看景宁心事重重的样子,道:“怎的这么不小心?” “是臣妾无状了。”景宁凑到唇边吮了吮,齿颊间仍留有香茗的清甜,味入腹肠,却食不甘味,再品不出什么味道来。 原来,这么快就要开战了…… “要来的,迟早都会来,脓包捅破了,倒也让人心里消停了。不过仔细想想,倒是好险……”太皇太后欷歔不已。 景宁知道,她是指惠贵人的那件事。 “绥寿殿那边已经不再送信出去,惠姐姐这几日倒是常与臣妾叨念着南疆的形势,就等着纳兰大人凯旋还朝了。” 窗棂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被太阳一晒,尚未消融就被冻成了冰挂,晶晶莹莹,煞是好看。 太皇太后的目光落在那冰坠子上,轻哼了一下,“明珠常年在南疆屏藩,确实是劳苦功高。他是个将才,可他妹妹却是个目光短浅的主儿,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的分量,就指望问鼎东宫。这也罢了,可这仗还没开始打,她就先想到凯旋,可是有得盼了。” “太皇太后的意思是,南疆的战事会打很久吗?”景宁从那话里听出些端倪。 “短不了!”太皇太后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三藩久来尾大不掉,可是皇上的一块心病,如今反了,却需倾国之力来平叛。且不说三藩势力惊人,那平西王就不是个善茬,还有靖南王、平南王、云贵等地的那些个官员。” 景宁会意,颔首噤声。 那平西王是前朝降将,如今再次兴兵作乱,且看出是个反复无常之人,敢颠覆朝廷,又不会引颈就戮。想来,皇上早在决议撤藩之时,便做好了逼狗跳墙的准备。 吱呀一声,寝殿门被推开,是苏嬷嬷端着火盆走了进来。 寝殿内镇着四方铜鼎,火炭灼热,熏得整个大殿很温暖。苏麻喇姑将火盆端了来,径自放到太皇太后脚边。太皇太后将双腿放下来,揉捏了两下,搭在火盆边。 “哀家老了,身子虚寒,连点儿小风都受不住。蕊儿那边,你打探得怎样?” 景宁走到窗边,将窗前的支窗木杆撤去,“纯妃最近总是闭门不出,延禧宫的人也没有与宫外之人有过接触。只是前几日,纯妃的父兄让人捎了些书简来,也是经过内务府查核过的。” 延禧宫那边的消息,是冬漠打探来的。她与佟佳·仙蕊的近身侍婢是表姐妹,入宫前就很亲近,后来各为其主,也一直没断联系。如今允了很多好处过去,一并搭上了这条线。 “书简,”太皇太后摇首,笑得三分了然,“倒是个适宜传递信息的东西。你让人仔细盯着点儿,若有什么不对,立即来向哀家说。这个时候,宫里头不能再出什么事了,京畿重地,更是不容小觑。但切记,不可惊动太广。” “臣妾明白。” “听说,你最近在搜罗各宫的布料?”抿了口茶,太皇太后问得看似无心。 景宁眼角一动,垂首,点了点头,“回禀太皇太后,臣妾近日见皇上忧心国事,整日睡不安稳,便想做一条舒适点儿的被褥。” 她最近确实是在搜罗各宫的布料,却没有经过尚服局的手。动用了尚服局,就等于知会了储秀宫,冬漠和秋静做得小心,她也甚是谨慎,可也没逃过慈宁宫的眼线。 “皇上睡不安稳,是因为心绪不好,岂是什么被褥的关系。”太皇太后不以为意地笑笑,而后,轻轻叹了口气,“精兵虽多,一将难求,皇上如今需要的是必胜的信心,不是几匹帛、一床被子。你的关怀与体贴才是最重要的,你要为皇上分担其他人不能分担的痛苦。” “臣妾谨遵太皇太后之训。” 走出慈宁宫,已经过了晌午。 外面的天开始放晴,风凉得刺骨,吹在脸上刀割一般地疼。景宁搓了搓手,呵出的气都化作了白雾。景宁将身上的紫貂裘披风紧了紧,慢慢踱步往长春宫走。 长春宫离慈宁宫甚远,坐红呢软轿尚要半盏茶的时间,若是顺着朱红的宫墙徒步走,大概需走上小半个时辰,却仍比不上东六宫的延禧宫。 延禧宫和长春宫隔着一座交泰殿,需绕过御花园,过景和门,从最西侧走到最东头。如此远的距离,坐轿子都嫌颠簸,更遑论踩着花盆底的旗鞋一步一步地走,可延禧宫的姜常在却时常会来承禧殿,探望,串门,甚是亲和。若果真是纯妃的意思,也不会真的派个自个儿宫里的人来,倒是自己在进北五所之前,曾帮过姜珥,此番,像是真的要与她交好。 可大家都是这宫里的人,谁都比谁看得明白,姜珥的心思,她自问压得准、猜得透,但换成佟佳·仙蕊,却有些吃不太准了。 对纯妃,既不能像震慑惠贵人那样,也不能如对福贵人一般,只能小心翼翼地守着,仔仔细细地探着,否则一个不留神,怕会引起大祸乱。太皇太后是个明白人,深知佟佳氏一脉在京畿脉络的广布,甚至也蔓延进了皇城,不能不慎之又慎。 所谓知己知彼。 她虽不懂兵法,却有自己的巧思,姜珥这步棋,原是为了钮祜禄皇贵妃,可今日一看却实在是走对了。 回到承禧殿,秋静已经备好了午膳。 红漆云脚桌上摆了两个银盘、四个小盏,珍馐佳肴,格外精致。粉彩方花底茶杯里是上好的香茗,袅袅余味,沁人心脾。 庙堂上再紧张,也波及不到宫闱。重重帷幕遮掩的背后,照例是脂粉凝香,奢华细致,哪里用得上谁来粉饰太平。 用过午膳,景宁靠着软席,手里拿着前日未看完的书。 刚翻了两页,有宫人来通报,姜常在稍后过来拜见。 “主子,这姜常在实在有趣得紧,每一次来,都要事先知会一声,也不知是为了躲谁!”冬漠走过来将炕上散乱的被褥整理好。 景宁闻言,放下手中的书,笑道:“你怎知她有意躲着?” “不是吗?要不为何要事先通报呢!” 景宁轻笑不语,随即起身,将案几上的书一一码放好。 是不是在躲,躲谁,她不知道,可最近姜珥时常来承禧殿,是为了见谁,却是难逃她的眼睛。 晌午的阳光,很明媚。 院中的雪被打扫得干净,只剩下堆砌在墙角的寸许残雪,回廊外,青灰色的方砖地被太阳一照,微微地泛白。角落里有口天井,旁边的树干早就枯了,偶尔飘下来几片黄灰色的残叶,又干又脆,未落地,就被风刮得没了踪影。 姜珥踏进门槛,臂弯里挂了一个红漆双层食盒,一袭凫靥裘斗篷,帽子边缘抿了一圈褐色的裘毛,遮住了大半张脸,未抬头,先躬身行礼。 “贱妾姜氏,拜见宁嫔,宁嫔万福金安。” “无须多礼,快屋里坐!” 来过多次,依然是这般客气,景宁上前一步扶着她,路过门廊,不忘朝着伫立得笔直的侍卫吩咐道:“赵侍卫,我与姜姐姐有体己话要说,这儿没你的事了。” 寒风里,赵简目光直视前方,仿佛一座泥雕。听言,他微微颔首,目光从景宁的身边荡过去,只一瞬,便移开了视线。 “卑职遵旨。” 低眉垂目的姜珥,整个人都裹在斗篷里,显得格外娇小纤柔。 她在景宁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此时,难得抬了眸,柔柔地道:“姐姐的这个侍卫倒是难得,这么冷的天竟然还在风里头站着。” 景宁回首,顺着她如水的目光望过去。只见那回廊外的天井边,赵简侧着身子,站得八风不动。冷风嗖嗖地吹,剑刃一般的薄唇,抿得紧紧的,使整个侧脸显得越发坚毅。 “姜主子有所不知,他啊,是皇上派过来专门给我家主子看门的,倔强得很,一心想着回去守城门。”冬漠将姜珥臂弯里的食盒接过来,脸上笑意盈盈。 景宁莞尔不语,却见姜珥的目光片刻不离赵简身侧。 “上次,我还与赵侍卫说起,要调他去京畿营来着!”景宁帮姜珥脱下身上厚重的斗篷,端了热气腾腾的茶盏给她。 “那他答应了吗?”姜珥脱口而出,须臾,又觉问得突兀,忙补了一句,“京畿营可是个好地方,大抵宫中侍卫都想去吧。” 京畿营戍卫皇城,由皇亲贵戚的八旗子弟组建而成,更胜昔日的羽林郎,颇得皇上器重。守卫京师的八旗兵丁们,无一不以调入京畿营为荣。可一旦入了,便不再是这宫城中的人,也不能再靠近宫苑…… “姐姐想让他答应吗?” 姜珥一怔,随即,垂首,掩去脸上表情,“宁嫔开玩笑了,赵侍卫答不答应,贱妾如何晓得。” “看姐姐的样子,似乎很关心这赵侍卫……”景宁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眸中笑意渐渐深了。 姜珥窘迫地移开目光,纤长的眼睫微微翘着,盈盈颤动,宛若惊蝶,牵着人心随之悸动,“宁嫔取笑,贱妾与赵侍卫……并不相识……” 不相识? 那为何,自从将这赵简调入承禧殿,她紧跟着就来频频串门子呢…… “京畿营可是八旗子弟梦寐以求的地方,多少人想进都进不去呢,主子好心,却偏偏被他拒绝了,生生是个无趣的人。”冬漠不是个藏不住事的人,此时,却将喜怒都摆在了脸上。姜珥不识她的性子,只当是心直口快,心底却恍然一松。 “大概是人各有志吧……” 她柔柔的目光漾过去,迎着光,似水般缱绻。 “主子,喜公公来通传,皇上待会儿过来。”这时,秋静捧着一叠锦棉彩缎走了进来。 姜珥蓦地回神,却是起身朝景宁道:“既然皇上要来,那贱妾就此告辞了。”说罢,她便取来雪白的鹤氅,可未等穿戴好,就被景宁轻轻地拦了下来。 “姜姐姐留下吧,皇上过来了,也好说说话。” 姜珥不自觉向外望了一眼,回身,递给她一抹浅浅的笑,“贱妾精神不济,有些头疼,就不打扰宁嫔和皇上的雅兴了。贱妾先行告退。” --------下接手打版-------- 目送着姜珥缓缓而去的身影,景宁望了一眼站在回廊外的赵简,转身,对着正往铜炉内添加火炭的冬漠道:“现在知道她在躲谁了吧。” 冬漠小心翼翼地用夹子拨了拨炉内烧得通红的炭火,头也没回地问道:“谁啊?” 皇上…… 申时不到,天空中开始飘起了雪。 菲薄的白雪绵软如絮,簌簌地落了一院子,天地间,被染成了一片温暖的橘色,越发的静谧。 料想到他大概不会来了,景宁批了件羽毛缎鹤氅,撑着一把伞,踏着满地落雪,走出了寝殿。 呼入的气很凉,吐出的却是温热的:她未走远,徐徐几步,便停住在了后院回廊外的空地上,院中几株冰梅芳菲,未开的花苞如胭脂锦绣,堆了浅浅的雪,煞是可爱。 入宫一年多,这样安静的赏雪倒是第一次。想她也是在寒冬腊月入宫,现下过了整整一个年头,倒不曾想,自己会从最初一个小小的宫婢,晋封为嫔。这宫里头,未经过选秀而得封号的,唯她一人;树大招风,若非后宫嫔妃倾轧,东西六宫各自为政,她也未必能在夹缝中求得生存。 可也正因如此,各宫的娘娘们又无一不是出身上三旗的高贵女子,家世显赫,家底殷实,父兄又有禄位、居高官的不计其数,宫闱内势力相较,才会如这般残酷。受宠与失宠之间,尚且要依照朝局权力更迭,太和殿上有什么风吹草动,自然也落不下这寂寂宫闱。可只有她,出身实在低得很,就算硬是提拔,也没什么资本与其他妃嫔一争高下。 所以,太皇太后会对她青睐有加,事事委以重任;乾清宫那边儿,本不能与妃嫔谈及的事,他反倒方便与她来讲。 亲昵 景宁自问不是个有野心的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步步走得如履薄冰,却,并不仅仅是为了生存…… 雪,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衬得腊梅嫣红,愈发娇艳。 眼前,花吐红蕊;耳畔,落雪静谧。 这时,一袭墨色锦缎闯入了眼帘: 短袄蟒袍,狐裘的镶滚,缎面上的金银绣线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夺目。他负手而立的样子,像极了那江南石板路走来的俊雅书生。 “大冷的天,不在屋子里窝着,跑出来赏梅?” 低沉磁性的声音在她的身边响起。 檀香木骨的伞抬起,露出了一张笑脸,皎皎月颜,脸颊冻得嫣红,更显剔透。“皇上怎么冒雪来了,若是受了凉,臣妾可是担当不起。” 说罢,将那伞移到他的头顶。 “是不是料想朕不来,就连晚膳都不给准备了?”他修眉微挑,将伞接到手里,严严实实地裹住她的肩。 方才走进前殿,里头竟然连个接驾的人都没有,更遑论是晚膳吃食,还是让小禄子去招呼承禧殿的宫人,在铜鼎内加了火炭,又备了热酒羹汤。这会儿大概都齐全了。 “臣妾接驾来迟,还望皇上恕罪。” 她煞有介事地将手交挽在身前,欲见礼,柔荑却被他一把握住。黑眸眯了眯,眼底碎波荡漾,“还知道迟,朕真应该罚你。” “是小禄子该死,明知道雪天路滑,也不拦着万岁爷。” 大雪封门,她以为他定会留宿在乾清宫,所以才会打发了秋静冬漠她们去歇着,就连正殿内的火炉都熄了,只留两个火盆在寝殿内熏着。谁知,他还是来了。 “就这么不待见朕?”微挑的眉,带了三分戏谑。他不来,她倒是一点都不紧张,反而自得其乐。这后宫妃嫔,她可算是出奇的了。 景宁腮边染了一抹笑靥,抬脸,眸亮如星,“臣妾岂敢。臣妾满心的牵挂,可都是皇上的……” 他到底还是来了。 在这宫里,没有哪个妃嫔是特别的,品阶与家世出身,相得益彰,他给的宠爱也是恰到好处的亲密、恰到好处的疏离,雨露均占,赏罚公允,很好的维持了宫闱表面上的升平。可这后宫女子,最大的依仗便是恩宠,雨露均占固然好,谁不想博得情有独钟? 沾了宠,便不怕没有势,若能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就是扶摇直上,步步高升。她既无家世,也并非名花倾国,若要得宠,便是看那时间,那机缘…… 承禧殿内,炭火熏暖。 将厚重的殿门关上,隔了外面漫天的风雪,满室温暖似春。 火盆一侧,摆了酒樽和珍馐,景宁将烫好的酒盛了一杯在荷叶樽里,淳厚酒香,涩涩青梅,勾人津液,“这青梅酒烫的火候正好,皇上喝一口暖暖身子吧!” “青梅煮酒,你这是要与朕论英雄?”他接过来,黑眸中染了恣意的笑,微微仰起脸,一饮而尽,口中回味无穷。 景宁着手添了第二杯,又将盘中的精致小菜一一夹了,布到他面前的盏中,“古人青梅煮酒,是帷幄天下;臣妾煮酒,却是红炉点雪,化解漫天寒气。皇上踏雪走了一路,要小心身子才是。” 镂空铜鼎里,噼里啪啦烧着火炭,热气灼灼,熏得她脸颊微微泛红。他喝罢青梅酒,身上渐暖,便将衣襟上的盘扣解开,松了松箍在脖子周围的狐裘绒毛。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倒是应景!” 凝碧涵翠的荷叶樽,精致通透,是前段日子他才赏的;她这儿也实在没有太好的器具,为了不委屈自己,只好将平日惯用的器物都照样子赏赐过来,倒与这宽敞却简单的寝殿格格不入。 “皇上……有心事么?”景宁微低着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了出来。 从一进门,她就见他的眉头蹙着,此时几杯烈酒入腹,那鬓间的寒气散了,可眉头还是微微锁着的。 目光有几分烫意地望过来,他黑眸深邃,却只是看着她,半晌不语;片刻,景宁转眸一笑,“是臣妾多言了。” 庙堂之事哪里是她能置喙的,况且,能让他为之忧思,定是家国大事,后宫妃嫔决不可僭越身份……她略微自嘲地笑笑,再抬首,眸中再次满含恭顺婉转,却正对上了他目光深深,那如墨的黑眸更甚雾霭寒潭,片刻让她晃神。 “朕确实有心事,你……愿为朕分忧么?” 喑哑的声音带了几分性感,被他灼灼的视线直直地凝视,景宁霎时脸颊一热,抿了下唇,垂首,轻语,“不知皇上被何事所扰,家国大事,还是心结愁绪?” 修眉微挑,他唇角勾起了一抹好看的弧度,“家国大事如何,心结愁绪又如何?” “若是家国大事,臣妾可不懂,”她说罢,微微顿了一下,须臾,笑意潺潺地抬眸,眸中几分清亮,几许柔光,,“可若是皇上心中有愁绪难平,妾愿作一朵解语花。” 近在咫尺的脸,嫣然如花;他黑眸转深,看着看着,眼底渐渐浓郁出了一丝玩味,“是不懂,还是不敢……” “后宫不得干政。家国大事属于金銮殿,是皇上的事,是众位肱骨大臣的事,并不需要女子来筹谋。”眉黛弯弯,她说得细语轻声。 他却笑了,笑得恣意优容,放下流连在她脸颊上的手,又实在看不得她这一本假正经的模样,使劲捏了一下她微翘的鼻尖。直到捏红了,才放开手。 “庙堂与后宫焦不离孟,你倒是忙着将自己摘干净!” 外面的天色逐渐昏了下来。 雪越下越大,铺天盖地的,落了满满一院子。 景宁放下手中酒盏,跟着他,亦步亦趋地走到窗棂边,随手将支窗木杆搭起,撬开了窗户一角,透进来几许凉意。 “是不是平叛的事情不顺利?”望着他笼在迷离光晕中的侧脸,景宁还是轻轻问了出来。 玄烨负手站在窗前,深邃的目光落在外面的桔树上,闻言,微微侧眸,“你倒是通透。” 未等她开口,他复又望向窗外,“现下朝廷分成了两派。强硬的几个贝勒亲王纷纷请战出兵,荡除祸乱;可兵部和户部的官员,皆是一味上书要朕遵从组训,安抚南疆诸王为主,动用武力为辅。说好听了,是萧规曹随,朕看来却是贪生怕死,苟且偷安。” “那,皇上决定招安?” 顺应人心总不会有错,起码不会在开战之前,就在内朝引起内讧。 对那些主和的朝臣,她倒也能理解几分,贪生怕死也罢,苟且偷安也罢,这后面牵扯了多少人家的身家利益。三藩远在边疆,势力却渗入朝廷各处,否则,岂敢犯上作乱?朝廷不出兵则罢,动,则有断臂之痛,那脉络各处连着的人,绝不会坐视不理。萧规曹随是轻的,怕就怕,是内外勾结…… “留下来的积弊,总要规制的。”扶着窗棂,他摩挲了几下那严丝合缝的窗纸,眼中笑意敛了,却多了几分深邃幽远,“三藩功高兵强,长年来不断做大,势压朝廷,长此以往,朝廷就真的还不如一个封国了。既然祸根早晚要除,与其拖下去,不如快刀斩乱麻……” 后面的话,他没说。 但景宁明白,长痛,不如短痛,就像太皇太后说的,脓包捅破了,心里也就消停了。可出兵毕竟不是小事,就如南疆诸王造反,说到底,也是被撤藩所逼;早先决定撤藩的大臣们,如今人人自危,生怕成为安抚南疆的牺牲品。可他们毕竟都想错了,皇上想撤藩久矣,动手与否,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是时机问题,如今南疆反了,是正中下怀。 “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说,一旦兵戎相见,便是持久之战。届时繁华不再,怕是连南疆的百姓都会被祸及。” “朕早就做好了准备。”兵祸起,必然焦土蔓延,可他既有心撤藩,便定要将藩王的势力牢牢钉死在南疆;不打碎那些瓶瓶罐罐,何来盛世升平…… “看来,皇上是势在必得。” 景宁静静地望着他,那黑眸,潋如雪,深如海,眼底碎芒离合,难掩风华。 他哪里用得上谁来宽慰呢?他早有了必胜的信心,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看得远,看得透彻。足下江山,秀丽如画,倾尽了三代帝王毕生的心血,他只会让它更加繁华。 雪整整下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雪后初霁,碧空如洗,天气寒了几分,呼入肺里,彻骨的凉。 昨日,是姜珥来长春宫看她。今日,景宁早早地就起了,梳了旗髻,带了青缎面的旗头,便穿着紫貂裘鹤氅出了门,取道千秋亭,去了延禧宫。 地上的雪被扫得大半,青灰色的方砖从雪里冒了头,露出斑斑驳驳的痕迹。越往延禧宫走,道两边堆积的残雪越厚,姜珥就住在延禧宫西侧殿的静怡轩,地方不算大,也是两进院的规制,同往的还有一个常在方氏。 内院的路面上,覆了一层薄薄的冰,景宁刚迈进门槛,花盆底儿的旗鞋踏在石阶上,脚下就是一滑,好在秋静眼尖手快,从后面扶住了她。 “主子小心,”揽住她的胳膊,秋静的目光落在景宁的绣鞋上,尖巧的鞋头上沾了黑泥雪屑,连红锦缎面上都湿了,“路这么远,主子为何不坐轿子呢?” 景宁回首,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笑。 宫里,品阶低的妃嫔没资格坐轿子,唯有嫔以上的宫人才有内务府专配的软轿,她亦有一顶,虽是素帷小轿,在寒冷的天气却格外受用。换做平时,她定是要坐的,否则踩着旗鞋走在这湿滑的路上,只会刻薄了自己,旁人还会说她故作姿态。 可今日,却不适合…… 不甚宽敞的小院,院子里栽了两株松树,虬枝苍劲,落满了残雪,孤零零的立在寒风里。墙角还有一块已经荒芜了的苗圃,残留着水腊球的根,灰褐色的一团,光秃秃的。 静怡轩里只有一个伺候的婢子,名唤珠儿,景宁和秋静走进去的时候,她正在天井边提水。 “我家主子来看姜常在,怎就你一个人?” 秋静走上前,帮她将木桶提了上来。 “宁……宁贵嫔……奴婢拜见宁贵嫔……”小丫头吓了一跳,片刻,才蓦地想起来见礼。景宁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让她起身。 “你家主子呢?” “回禀宁贵嫔,我家主子刚去了钟粹宫,大概半个时辰就回来了,宁贵嫔请屋里坐!”往日过来走动的宫人极少,姜常在喜静,又不擅长与其他妃嫔拉关系,久而久之,就越发冷清了;却不想,今日来了位贵嫔。 静怡轩内殿放了三个火盆,炭火是刚烧的,姜珥从储秀宫回来,踏进院子,就看见景宁坐在暖席上,双手缩在手操里,一张脸冻得嫣红。 “宁贵嫔驾临,有失远迎,贱妾知罪。” 她忙快走几步,进了门,还未将手中食盒放下,就朝着景宁躬身揖礼,却被她给轻轻扶了起来,“姜姐姐无须多礼,我来得突然,事先也没有知会姐姐一声,倒是唐突了。姐姐方才去了钟粹宫?” 姜珥见景宁盯着自己手上的食盒瞧,心里直怪珠儿多嘴,手忙脚乱地将盒子用红泥子布料遮了,扯唇笑了一下,掩饰眸中几许尴尬,“我去探望一个亲近的嬷嬷,最近她身子不好,便想说送些东西过去。” “是储秀宫新提拔上来的沅嬷嬷吧!”景宁了然地调开目光,眸中笑意却冷了几分。 提点 皇后娘娘怀孕期间,为了不松散后宫规制,也提防着钟粹官那帮秀女不老实,特地将宫正司典正沅颐卓拔了上来。手段倒是有的,只是新官上任,排挤,盘剥,尽做些个欺负宫人的勾当,入钟粹官时日不长,刻薄的名声倒是传得很远。 这么大冷的天,谁会一大早跑那么远去探望呢?想她当初特地交代那些宫人不准找姜珥的茬,这沅颐居然不买她的面子,不知是否受了那李雅的挑唆。 “妹妹闲暇无事,便来了姐姐这儿,不知姐姐可否赏脸,与妹妹一同去御花园赏梅?”缓下神色,景宁不再往深处问,以免勾起她苦闷的情绪。 皎皎如月的脸,浅浅笑靥,眼鹿柔光几许,宛若荡漾起的涟掎,姜珥抬眸看她,一时竟有些失神。 “承蒙宁贵嫔赏识,贱妾恭敬不如从命……” 冬日的御花园,少了往日姹紫嫣红的绚烂,多了一分寂静萧索,步之所及,一片白雪皑皑。枯枝上挂满了晶莹的冰挂,被阳光一晃,闪耀着动人的光泽。 景宁和姜珥一前一后,从藤木石桥上过,在厚厚的积雪里踩出了深深浅浅的脚印。 前面不远,是绛雪轩。 绛雪轩外,穿过红墙碧瓦的前院敞殿,就是一片绯色如雾的梅花海。 景宁一袭紫貂裘鹤氅,姜珥穿的依然是那件凫靥裘斗篷,风吹起镶滚绒毛,一白一褐,绒绒的荡漾过去,如同搔在人心上。 “昨日,若是换做旁人,一定会借机亲近皇上,而不是仓促逃走,姜姐姐真是出乎妹妹的预料了!”景宁随手折下一枝红蕊梅花,未开的花苞是胭脂红,绽放却是一抹雪瓣红蕊,衬着落雪,相映成趣。 姜珥淡淡地笑了笑,“不受宠的你人,往往会活得更长久。”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这宫里头的女子谁不渴望得到那宠爱?为得宠,什么都能放弃,什么都可以牺牲。姜姐姐觉得?”景宁凝着她的脸,眸光辗转,眼底一抹探究闪过。 “宁嫔也是如此么?” 姜珥不答反问,静慈的目光,波澜恒华,静水如泉。 景宁怔了怔,须臾,扯唇笑笑,“也许吧……” 百花齐放固然好,一枝独秀却才是每个后宫女子最大的期冀。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谁人不想三千宠爱于一身呢?可宠冠后宫又怎样,唯一顶凰冠难求得,这品阶,这地位,并不是“宠”之一字就能决定了的。 “入宫四年,姐姐就从未想过为自己争一个位置么?”景宁低声问她,心里却是越发好奇了起来。 姜珥轻轻笑了笑,“贱妾亦是身在红尘中,不能免俗,岂会从未想过?只是现在不想了。这辈子,得了,便是得了;不得,就是妾的命,与人无尤,与天无尤,再不想与旁人争什么 ……”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抬首去看那一株梅花傲雪,下颚微微扬着,勾勒出了尖悄的轮廓,映着明媚的阳光,花光满眼,人面迷醉。 景宁看着,越发觉得她就像那空谷风岚,清幽静好,让人看上一眼便再难掉开视线。 这样的女子,倘若果真是存了争夺之心,今日在宫中的地位怕是远不至此吧。可,真的不想争么,真的就甘心一生卑贱?既入这宫门,注定了与阴谋诡计为伍,如何能做到独善其身……她不争,世事偏由不得她来做主;不沉沧,被拉着也要沉沧;不去算计旁人,旁人也不会手下留情。 更何况,如今的延禧宫,已成了众矢之的,她身在静怡轩,怎能够置身事外…… 冻得微微泛红的手指揉捏在那花枝上,轻轻一折,枝干立即发出了脆裂的断响。枝亡,花亡。 景宁缓步走过去,一步一个脚印,每走一步,眸光便淡下来一分,等走到姜珥身畔,本不带一丝感情的脸上,却蓦地绽开一抹笑颜,“依妹妹看,姐姐怕不是不能免俗,而是这满满的心思早就都落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心有所属,才}会在这宫里头当真动真情!” 心有所属!姜珥只觉心头被狠狠一撞,惊愕地转眸看她,“宁贵嫔 ……” 景宁果断地扬手,止住了她的话,弯弯唇角,滑落了三分了然,“姐姐莫急,妹妹对姐姐并无恶意。只是看姐姐终日为情所苦,想渡姐姐与那有人缘到被岸罢了。” 只这么望着,见了面,连句体己话都不成说,有什么意思呢……虽说在这官里对待红杏出墙的宫人是绝不姑息,可发乎情止乎礼的感情,谁人能去置喙,有什么证据置喙?她就不想百足竿头,更进一步么…… 景宁笑意浅浅,姜珥的脸却是白了一分又一分,“妾不懂宁贵嫔的意思。” 是她做得太明显了……她不该那么频繁地去承禧殿,不该时时刻刻都想着他……如令这心思被她看穿看透,不仅是会害了自己,更会害了他! 不想承认么…… 景宁扯了扯唇角,不理会她复杂懊悔地神色,却是漫声轻语,娓娓道来,“姐姐与那赵侍卫,曾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恋人,两家家世相当,本来是顶了亲的。可后来,姐姐入官当了秀女,辗转被晋封为了常在;赵侍卫也放弃了前程,放弃了入京畿营的资格,在第二年也进了官,当了一个小小的守城兵丁。” 她与他的故事很老套,老套得几乎让人耳熟能详; 不是负心汉,而是薄情女,攀了高枝,嫁入天家,从此宫门深似海,萧郎是路人。 姜珥入官四年,赵简就在城门口窝了四年,其间并不是无升迁,却被他一口拒绝,旁人以为他一根筋,不思进取,却不知,他一直在用生命守着一个人。 “姐姐既然入了宫,何必再执着过往呢?前路漫漫,为自己争取一个更好的位置,不是好过如先下这般屈居人下,任人欺凌?” 姜珥满脸复杂地抬眼,却仿佛散尽了浑身的力气,虚扶的步子,单薄,伶仃,在寒风中簌簌颤抖。 “贱妾命贱福薄,不敢奢望平步青云,只求安身立命,在静怡轩度此残生……” “姐姐不在乎自己,难道也不在乎他么?”景宁上前一步,眸光犀利如刀,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堪堪一个八旗子弟,却一辈子当个守城卒。姐姐还说自己福薄,依妹妹看,姐姐何其幸甚,遇到了这么一个死心塌地的男人!可姐姐进了宫门,封了常在,却要旁人为姐姐守定终身么?” “不是这样的……姜珥急急抬头,眼捷上沾了盈盈一泪珠,簌簌颤动。 当年,她家中突逢变故,父亲便想将她送进宫,想着若能飞上枝头,就可帮家中化险为夷。于是,退了婚,绝了情意;再后来,侍过寝,家中人连着被封荫,灾劫不解自化。如今,她能守着一份心思过那寥寥余生,已知足。可这宁贵嫔为何要苦苦相逼…… 眼前女子,满眼哀戚,那是一种任人欺凌的软弱;景宁微蹙了眉,忽然觉得气闷,抿唇,索性进一步道:“相知相许,只能相望,却不能长相守……姐姐就这么甘心?” 两相缱绻的恋人,分开一会儿,便是抓心侥肝的思念,恨不能日日腻在一处,日日相好。倘若,她当真与那赵简互有真情,又岂会甘愿眼见萧郎,不得亲近…… 姜珥微微怔忪,凝滞了目光,片刻,咬唇,话到嘴边,只剩下了摇头,“我愿意等。” 等? 景宁愕然,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她要等什么呢,若是宫士,还可以等到二十五岁出宫;可她是妃嫔啊,莫说已经侍过寝,即便还是冰清玉洁之身,也是一辈子献身皇帝。进了官,她就是皇上的女人,是这宫里的女人。 “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姐姐也要等?”景宁看不透。 姜珥垂下眼捷,颔首,声音越发的轻,仿佛雾霭流云,“能远远地望着他,看他安好,对我来说,已经是福气……我愿意就这么等着,等一辈子。” 仿佛当胸一撞,景宁怔怔地定住。梅林里的风早就停了,阳光淡淡地照下来,满地的雪尘如烟。 等一辈子…… 值得么?赔上一世的情,赔上所有的前程,唯有相望而已…… 见她满眼莫名地看着自己,姜珥平静地笑了一下,清澈的眸中映出了一蓑烟雨蒙蒙,“宁贵嫔大概从未动过真情吧?” 不}懂情,却是因未识情之一字。 心头,苏苏麻麻地震了一下,她从未动过情?那对他,又 什么呢…… 她永远记得在如意馆外初遇时,也是这样一个雪后初霁的晌午,他踏雪而来,惊鸿一瞥的惶雅恣意,和他微笑如水的模样;可她也同样记得,在乾清宫的第一次侍寝,他自手伫立在窗前,冷漠疏离的笑,眉梢眼底都是凉薄。 隐在鹤氅内的手缓缓收紧,捏成了拳,她看着姜珥满眸缱绻的波光,目光却是淡了,半晌,垂下眼捷,笑得哂然。东西六宫满庭芳,尔虞我诈,虚与委蛇,不过是争那一个位置,夺那一份尊荣,谁会傻到付出真心?她是这万紫千红中的一朵,身为棋子,是不需要动情的 “姐姐去吧,花海的尽头,他在等着你。” 景宁将怀中的手炉递到姜珥手上,说罢,再不去看她,裙角一旋,便翩然离开了梅林。 身后,留下了一雾的花海,一地的白雪; 雪地上的女子,青黛色的斗篷,婷婷静立,望眼欲穿地看过来,却是满眼的怔松和复杂。 回去的路,还是从那藤木石桥上过。 景宁紧了紧身上的貂裘鹤氅,雪白的镶滚蹭在脸上,熨帖得很温暖。风吹来一片梅花瓣,落在她的如墨的鬓间,她摘下,揉捏在掌中,如丝绸般的菲薄。 来延禧宫她没坐轿子,是不想带多余的官人。昨日,他便与赵简交代好了,今日巳时在绛雪轩的梅林外等着,只是她并未告诉他姜珥会来。如今,他在这漫天花海中看见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子,是否会感激她这个红娘呢? 但,她可不是出于好心哪…… 站在桥上风掀动鹤氅,裙摆如云飞扬。 景宁松开手,任那瓣菲薄的花瓣随风轻轻地飞落,目光随之辗转,正望见桥下,相偎依的两个人。 其实有可以等的人,也是种福气。 ################################# 再过几日便是除夕。 过了腊月二十三的祭灶,内务府开始准备过年事宜。早有李德全奏明了太皇太后,得旨按宫中旧例后,便传告了各府第的福晋、命妇、格格,及一二品大员的女儿于腊月二十五入官。 二十五的这天,辰时未到,各府福晋和内命妇便早早地到了苍震门前。苍震门外,是东筒子长街,街道干净宽敞,不时地有四台小轿被抬着,顺着长街徐徐而来,在影壁一侧停了,掀开轿帘,却是一个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妙龄女子,皆是朝中要员的闰阁千金,应太皇太后的邀请,进宫来过年。 琉璃门微启,一身蟒袍补卦的李德全从门中走出,身后跟了十余内务府的管事太监,众人见了,纷纷行礼,道一声“总管大人百福”。 李德全笑咪咪地回礼,伸着脖子张望了一下,才从一顶顶的软轿中认出了那银舆顶绿帷轿,忙走上前。 绿呢子轿帘挡得严严实实,里头的人未下轿子,只有两个伶俐乖巧的侍婢站在外面,看到李德全朝这边走过来,才掀开帘子一角,轻声禀报。 “主子,李公公来了。” “嗯。” 轿子里,传出一声端雅的应答。 半晌,轿帘被一双柔软纤细的手撩开,从里面蛙步走出了一位宫装而人。 大年 三十有二的年纪,因保养得极好,看上去依然桃李芳菲,姿韵犹存。一袭大红缎五爪金龙绣的吉服褂,四合如意行龙云肩,金线滚边,袖口和裙摆是石青妆缎,绣了团团莲瓣;胸前带了由九颗大东珠串成的朝珠,熏貂朝冠上街孔雀石,金瓒玉珥,而雪红妆,举手头足间极尽端庄。 四周瞬间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屏气凝神,注视着甫从轿中走出的宫装女子。 足下,踩着月白锻绣花石花盆鹿旗鞋,她双手轻挽,看见李德全,随即露出了一个足够高贵的笑容,“李公公,别来无恙。” 李德全笑容可掬地走上前,双袖一掸,恭恭敬敬地单膝跪在她身前,单手撑地行礼: “奴才给公主请安!” 众人远远的看着,都识得,这是皇十四女,当今皇上的姑母,和颐纯长公主图佳。住在西城的建宁公主府,额驸正是平西王之子吴应熊。 妇人不懂政事,自然不知在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的三藩之乱,只看那图佳公主出入排场气派,又有内务府总管亲自迎接,不禁又羡又妒。 李德全行了礼,就将图佳迎进了苍震门,其他福晋内命妇等皆由内务府管事太监领着,从西华门鱼贯而入,至慈宁宫宁寿殿候着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请安。 车辙滚滚,舆鼙一路顺着朱红的官墙,经过隆宗门,便停在了慈荫搂前。图佳由李德全扶着,下了车,缓步走进了慈宁官正殿。 殿内早有侍婢烧了火炭,门外錾铜勾上悬着红呢子烫金软帘,进了垂花门,就看见太皇太后坐在南窗下的炕上,枕着缎子靠背,身前红漆云腿桌上摆了白釉炖盅,还散着热气。 “佳儿,给皇额娘请安,皇额娘万福!” 太皇太后还穿着常服,看见她,满脸慈和地招了招手,“免礼免礼,佳儿是有日子不进宫了,哀家可是想念得紧!” 图佳再次敛了敛身,然后,一并坐到那金绿闪缎坐褥上,太皇太后叫人抓些果子与她吃,几粒板儿下了腹,图佳拿着巾绢抹了抹嘴,也不看旁人,只自顾自的叹了口气。 “快过年了,佳儿怎么怏怏不乐的?”太皇太后抿了口茶,凤眸自她的脸上飘过去。 图佳微微翘着手指,未应声,又是一叹,“皇额娘不知,佳儿这心里头苦呢 金粉描绘的杏眸轻轻挑起,瞟了一眼,见太皇太后放下手中茶盏,脸上投来一抹探问,立即低了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佳儿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不能与皇额娘说呢,莫不是什么人欺负了你,让佳儿这般受委屈?” “汉人有句话,嫁出去的士儿泼出去的水,佳儿十三岁便离开了父皇和皇额娘身边,皇额娘如今还惦念着佳儿,佳儿已很知足了……” 太皇太后越是问,图佳越要隐忍,面上戚戚然,泫然欲泣的样子牵动人心。她是天家公主,是从宫闱走出来的,后宫女人们勾心斗角的戏码她看都看厌了,信手拈来,怎能不得心应手。 果然,太皇太后拉起她的手,问得更急了,“佳儿,究竟怎了?” “皇额娘,”图佳适时地起身,却是屈膝跪在了地上,面容哀戚,顷刻间,泪如雨下 “额驸他……额驸他要以身殉国了……” “额驸?” 凤眸眯了眯,太皇太后从图佳的头顶看过去,没即时去拉她,倒是将双手对顶,手肘倚着红漆云腿桌,眸光莫测,“佳儿的意思是……” “皇额娘,皇上要对南疆开战了,额驸说,与其夹在皇上和平西王之间左右为难,还不如绝了这条命去,以报皇上多年的知遇之恩,也不会愧对父子之情……” “额驸是这么说的?” 图佳点了点头,双睫沾了滴滴晶莹如星,簌簌颤动。太皇太后叹了口气,朝苏嘛拉姑递过去个目光,苏嬷嬷会意,走上前扶起了公主。 “佳儿,究竟是何人这峨嵋胆子嚼舌根,说皇上要对南疆出兵了?”闲闲地抿了口茶 太皇太后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图佳愣了一下,莫名地抬头,细细观察太皇太后的神色,却摸不透她的意思,“难道不是么,南疆藩王犯上作乱,大逆不道,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依着皇上的性子,岂会这么轻易就息事宁人……” 她倒还知道这是犯上作乱,大逆不道…… 太皇太后笑得越发温吞,再次拉起图佳的手,轻轻拍了拍,“佳儿莫急,这次那平西王却是做过了头,可朝延出兵与否尚未定论,现下倒是有很多大臣主张着安抚为主,武力为辅;哀家也觉着,这太平盛世来之不易,一旦开战,繁华不再,最苦的还是百姓。倘若可以招安的话,还是应当以和为贵的好……” “皇额娘说的可是真的?”图佳猛地将杏眸睁回,一瞬间双颊红晕,眼亮如星。 太皇太后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垂了眸,端起那盏早已凉了的香茗,笑得不置可否,“哀家的话,岂可作假?” “那佳儿就全仰仗皇额娘了!”图佳急忙叩首谢恩,心中狂喜。有太皇太后这话,额驸府就有了五分的安全。接下来的那五分,便是要看延禧官那边儿了…… 出了慈宁官,殿外早有婢女等候。 图佳施施然走下台阶,迎面一阵寒风刮来,赶紧将身上的褐色貉裘鹤氅紧了紧。这是太皇太后才赏的穿在红缎吉服褂外,极是保暖。 “王子怎的不陪太皇太后多说说话?”绮雪走上前,将雪貂毛手操递给她。 “该说的都说完了,还说什么,”图佳轻哼着笑了一下,须臾,低声嘱咐,“你这就去趟延禧宫,告诉纯妃娘娘,灯会过后,本宫会去怀恩殿看她。” “奴婢遵旨。” 戌时刚过,乾清官外,早已是一片灯海。 花灯璀璨,照亮了红砖琉璃瓦的官殿。雪白的大理石雕栏前,两座万寿灯和天灯变相辉映,盘龙楠木的灯柱,八面菱角的灯座,静静玉立,宛若莲花夜放。 太皇太后端坐在那髹漆雕龙宝椅上,左右簇拥着太妃和太嫔,众星拱月一般,笑语晏晏,甚是热闹。 殿一侧的抄手游廊里,站的是各府福晋和内命妇;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闰阁千金刚结伴站在影壁一侧,观着花灯,香匀的悄脸,巧笑倩兮,无时不顾盼着殿前那抹明黄的身影。 “今年的花灯,倒是分外明亮啊!” 万寿灯将大殿前的广场照得流彩生辉,太皇太后笑容可掬地看着,就琏那身大狐裘鹤氅都带了三分喜气。玄烨就自手立在那丹陛上,一袭纯白的螭龙锦袍,离髹漆雕龙宝椅仅一步距离,此刻游移去目光,满眸笑意溶溶。 “升平年代,盛世繁华,这灯岂有不亮之理……皇祖母若是喜欢,孙儿让李德全将后山上的鳌山灯也点了,连着上元节,一并庆祝。” 恣意磁性的声音,穿透喧嚣,顿时让影壁一侧的众女子侧目。太皇太后脸上笑意不减,却挥手示意,让身侧的一应太妃和太嫔散去。 “皇上到底如何个想法,倒是果真要议和了?” 身侧无人,太皇太后眼见不远处伺候的宫人皆被花灯吸引,才压低了声音来问他。玄烨轻抿薄唇,将目光投向台阶下正与郑太嫔咬耳朵的图佳,修眉桃起了一抹好看的弧度, “难道说,皇祖母不赞同议和……” 太皇太后捧着暖香手炉,微微蹙了眉,“谁说哀家赞同来着,前些日子,各府的贝勒亲王来请安,哀家倒是安抚了几句,可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旁人说得天花乱坠,皇上这心里得有谱才行!” 京城那些素日与平西王、靖南王交好的皇亲贵戚们,一听皇上有意出兵,立刻就将心思用到了慈宁官来。若不是她这个老太婆在里头搅混水,指不定要闹翻了天! “原来皇祖母是这个意思……”他脸上笑意渐深, “那孙儿可要好好思量思量了!” 太皇太后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皇上倒是有闲情逸致来与哀家打哑谜!” “皇祖母与孙儿之间一向很有灵犀,皇祖母的意思,孙儿定不会违背的……”他笑着扯唇,深邃的目光越过殿前那重重花灯,看向西侧殿一侧,须臾,一定晴,随即滑落了一抹微笑如水,“只是,虚与委蛇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若是让那些人隔三差五就往慈宁官跑,不是扰了皇祖母的清净!” 谁与三藩勾搭连环,他心明眼亮。此刻不动,不代表姑息纵容,不过是时机问题。太皇太后早已洞悉他的欲擒故纵,这一红脸一白脸的戏码,每一次上演,可都是一出让人防不胜防的局…… “罢了,哀家可是老了,管不了那么多了。若是再有人来慈宁官,哀家就一并打发到乾清宫去。不过,皇上倒真应将这个年好好办办,也让南疆那帮子人瞧瞧。要不,倒真像把他们当个人物了!” 他拱手轻轻揖了个礼, “孙儿知道了!” 这时,东西六官的众妃嫔从西侧姗姗而来 穿灯而过,宛若惊蝶翩然花间,惹来了香尘如烟。 “臣妾等,拜见太皇太后,皇上!” 凤眸笑意温吞,太皇太后摆了摆手,“今晚灯会,大家聚在一起热闹热闹,就不必拘着了,快过来哀家这边里赏灯!” 众妃嫔承旨,在台阶上按品阶站好了,错落有致,娇颜彤彤,映着阑珊的灯火,显出了一分姹紫嫣红来,到底将影壁一侧的闰阁千金比了下去。 景宁也站在这莺莺燕燕中,一袭雪锻浅花宫装也不出奇,行了礼,便跟着众人往上走,正与郑太嫔身侧的图佳公主擦身而过。 “这位,便是宁贵嫔么?” 图佳侧眸,笑着看向她,景宁不妨被叫住,身子一定,即刻回眸行礼,“臣妾参见恪纯长公主,公主万福金安!” 图佳伸手虚扶一下,然后,端详着景宁的模样,弯了唇角,“绮颜月貌,花柔玉软,难怪会让皇上破格晋封,本宫看着也是好生喜欢。” 赞赏的话,立时引来了或嫉妒或羡慕的目光,景宁擞擞抬眼,正对上图佳真诚的笑颜。这位图佳格格是太皇太后跟前很吃得开的一位皇女, 又是皇上的姑母,从没将宫中妃嫔放在眼里过,此刻,特地点出了她来,不是与自己示好,便是要设计她了。 “臣妾蒲柳之姿,公主谬赞了!” 她并不想与她交好,更不敢得罪了她,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看宁贵嫔这话说的,”图佳捂唇轻笑,描金杏眸弯弯,一并挽起了她的手,“本宫见过的宫人不少,可像宁贵嫔这么谦恭本份的,可是不多,宁贵嫔将来,可是前连无量啊!” 她越说越轻,最后更是凑到了景宁耳畔,旁人看去,甚是亲昵;而景宁刚度幸她最后那句,未被第三个人听去。 “姑母不看灯,倒是拉着朕的爱妃看个不停,莫不是她比这花灯还好看?” 如雾般磁性好听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不知何时,他竞走了下来。彩灯璀璨中,他唇角微扬,噙着一抹清淡的笑,不知是看着图佳还是景宁。 “这灯嘛,年年都有,可这人却是比灯还好看,要不,怎的连皇上也引了过来呢?”图佳眼中笑意渐深,轻轻一推,便将景宁给送了过去。 景宁正在愣神的当口,不防被推了一下,右脚与台阶一错,险些摔倒;好在图佳的力道不大,往前一倾,堪堪可以站住—— 可下一刻,身子一旋,却被他楼进了怀里。 “早就看见你了……”极轻极轻的声音,轻吐在她冻得微红的耳际,苏苏麻麻的痒。景宁臻首轻抬,眸里台了一抹莫名,看见她?何时…… “姑母这话说得倒是不错,”薄唇如雪,呵出的气都化作了白雾,他揽在她腰上的手箍得越发紧,不让她挣脱了去,“多日不见,姑母依然端雅如静,倒是更甚从前了!” 图佳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捂唇轻笑,“看皇上说的,本宫可是老了,怎能与这些二^少士相比!可本宫倒是听说,最近这官里出了一位妙人儿,让皇上一见倾心,莫不是皇上怀里这位?” “姑母取笑了!” 在言辞上他何时让人占过上风,此刻莞尔一笑, 到真像是默认了。 景宁急急抬眼,正捕捉到他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当下便明白了几分。 交恶 “公主才是这宫里头的妙人儿,就是那璀璨灯火,在公主面前都失了颜色,臣妾可是自愧弗如呢……”贝齿轻咬,她笑意盈盈地伸出纤长玉指,故作攀着他的腰身,实则在那最软的一处,狠掐了一把。他吃痛地微松了手,景宁便趁着他愣神的当儿,挣脱了出来。 殿前赏花灯,很精妙的一个局。 不仅是做给图佳公主看,同样做给众多闰阁千金。三年一次的选秀未到,三藩之乱迫在眉睫,他岂会让不相干的女子进宫来搅局。而图佳公主与她示好,不过是想借她来讨好他。旁人自作聪明,他却早已洞若观火,干脆用行动坐实公主的想法。这样以来,图佳才会果真与自己亲近,诸多不宜与外人道之事,自然也好来与她说,甚至,是为额驸求情。 他的算盘打得精准,可她却不想作箭靶。 他有一瞬的惊愕,不想一向谨小慎微的她竟然反抗,但转瞬,唇角噙着一抹戏谑的笑,他索性挽住她纤细的皓腕,另一只手揽上她的肩。 “朕这爱妃面皮薄得很,姑母不过是取笑几句,便挂不住了!” “本官看,皇上可是爱枉7宁贵嫉这份枉然娇羞l” 图佳公主含笑的杏眸转到景宁的脸上,一盼一顾皆是暖昧,景宁则陪着笑,并不接口,却感觉到脑后一阵冷飕飕的凉。 “别动,”搭在她肩上的手暗暗使力,不让她挣脱,“敢坏朕的好事,可不饶你!” 耳畔,声音轻似云烟;景宁转眸,正迎上他笑意深深的眸,那眸深邃犀利,却隐约着一抹柔,碎在寒冰月华里的柔。 “皇上想让那八烟娇知难而退,却不知碎了一地芳心,都算到臣妾的头上,臣妾才不做那冤大头!”她的声音亦是极轻极轻的,唯有他二人能听见,却是故意曲解了他的意思。 今日在场的闰阁千金,指不定哪位日后就会进宫,犯不着此时就成为众矢之的;更何况,此刘东西六官妃嫔皆在场,哪个她惹也不起。过了今晚,他静等鱼儿上钩,但她却要面对整个后官的敌视。光是那三千粉黛一人一句的冷嘲热讽,就足以将她淹死。 “爱妃素日恭顺沉静,此刻却是露了真性,朕是该高兴呢,还是该懊恼被你蒙蔽了眼睛!”他伸出手,轻刮了一下她尖悄的鼻子,眸间戏谑,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景宁也不急,左脚踏空,整个人往下落了一个台阶,很自然地脱离了他的怀抱 ,“灯不迷人,人自醉,皇上醉了!” 满眸灯火,衬得她唇瓣似霞: 他抱着双臂,一袭纯白螭龙锦袍,衣袂翻飞入云,笑着睨她,“朕是醉了,不过是为你而醉,爱妃要如何自责……” 又是爱妃……景宁唇角轻抿,漫染了一抹胭脂娇艳,转了身,回眸看向身后正注视着自己的图佳,难得的,面含赧然,发了娇嗔。 “皇上拿臣妾寻开心,公主可要为臣妾做主!” 声音一出,连自己都禁不住寒了一下,可图佳却笑得开怀,低了嗓音,凑到她身畔,道:“皇上可不是对什么人都这么上心的,宁贵嫔好福气呢!” “公主谬赞了,”她心鹿不以为然,面上却越发正儿八经,拉着图佳的手,越发讨好了起来,“公主芳姿,臣妾仰幕久已,若是得空,不若何时去承禧殿坐坐?” 图佳正有此意,见她笑靥亲和,忙点头赞同,“本官正要在宫中小住几日,若是宁贵嫔不嫌弃,本宫自是要去叼扰的……” “那贱妾便在承禧殿恭候公主大驾……” 殿前广场里的灯还未熄,抄手游廊里的福晋和内命妇便陆续离了官。本来是要闹一夜的,可太皇太后禁不住困倦,早早就回了慈宁官;妃嫔们觉得无趣,又让一个宁嫔抢了风头,都不愿在寒风里里巴巴的站着,纷纷离去。其他人,便是回府的回府, 回官的回官。 乾清官前,唯有一片璀璨的花灯,光晕斑驳,辗转生辉。 火树, 银花, 不夜天。 亥时未到,紫禁城内就早早地上了宫灯。一盏一盏的琉璃灯照亮了宫院深深,暖色的灯火笼罩着朱红的宫墙,氤氲出大片迷离的摘色。 延禧官,承怀殿。 腊月二十五是惯例要赏灯的,官里每个有品阶的妃嫔皆要出席。可今夜,纯妃佟佳口仙蕊却未出宫门半步,告了病,拒了客,一在寝殿内静养。太皇太后甚是上心,遣了太医院的院判来瞧病,又赏赐了很多珍贵的药材,由御药房的人亲自熬煎了,才送到了承怀殿来。 可没人知道,那些药,不过是倒入了皑皑白雪: 一地斑驳的痕迹。 图佳坐着银顶绿帷轿到延禧宫前的时候,正巧看见承怀殿伺候的婢子尔芳将太医送出门。 绮雪上前通报,尔芳先是一惊,片刻,走上前来行礼,将图佳迎进了门。 怀恩殿内是极暖的,图佳甫踏进门槛,迎面一阵暖雾,驱散了浑身的寒气。 仙蕊就躺在东窗下的炕上,身上裹了一床锦绣缎蝴蝶百花的被子,额上覆着一块巾绢,脸色微微泛白,眼睛紧闭着,像是睡得很熟。 图佳一愣,顾不上脱掉身上的大氅,就急忙走了上去。 “蕊儿这是怎么了?” 床边,放置着铜盆,盆内热水还冒着热气;仙蕊双睫微微颤动,半晌不动,尔后,唇齿间发出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呻吟。 美目,缓缓地睁开,却是一双极清亮的眸子,目光犀利,哪里带着病态的混沌模样。 “姑妈你怎的来了?” 她起身,内里只着了亵衣,锦绣缎的被子滑落至腰际,露出纤弱盈盈的肩膀。 图佳惊愕地看着她,越发摸不着头脑,“蕊儿,姑母进宫来过年,顺便来看看你与你说些要紧的事情!你这是……” 仙蕊微蹙了眉,摇头,叹气,“姑母好糊涂!” 宫中正是风云变幻之际。几日来她称并闭门不出,就算今夜赏灯亦未到场,就是要避其锋芒,不让外人寻了可趁之机去。可此刻,她却来了,自己的心思算是白费了。 图佳却不以为然地扯唇,认为这侄女实在是小题大做了。“怎么会?抛开别的不说,我们尚有一层叔侄关系在明面上摆着,旁人就算挑错,能拿什么来诟病?蕊儿,姑母看你是太过小心!” 铜鼎内“噼里啪啦”烧着火炭,烛火摇曳中,一向沉静寡言的仙蕊抬了头,迷离的光晕,照亮了她微微苍白的脸,那眸,却亮得骇人。 “姑母错了 大错特错!” 见图佳满眼的莫名,仙蕊抿唇,脸色微沉,看不出喜怒,“多事之秋,这宫里头到处最多的,就是眼线。恐怕姑母前脚刚踏进我这怀巴殿,后脚,皇上那里,太皇太后那里,就知道了。姑妈自己与三藩扯不清,姑妈见过的人,自然也与三藩有关系,这怀恩殿,怕是被拖下水了!” 图佳后知后觉地点头,片刻,急急道:“那姑母明日便去找那宁贵嫔,看她能否在皇上面前……” “宁贵嫔?” 婉眸眯了眯,仙蕊冷哼了一声,慢吞吞地打断了图佳的话,“倘若姑母想从她身上下手,便大可不必了!” “难道她不是这宫中最爱宠的人?”除了她,还有谁…… “现如今,她的确是这官里头最爱宠的人。”额上的巾绢早就凉了,仙蕊取下,扔在一旁的铜盆里,然后,起身,下地。 尔芳立即将锦棉短衣披到她身上。 图佳看着她利落地动作,除了脸色苍白,哪里像个孱弱之人。这侄女从小便是心思重,在外人面前,永远是一副和善懒言的模样,实则机心深得可怕。 于是也不插嘴,只等她继续往下说。 仙蕊饮了一口热茶,顿了顿,才复又开言:“那乌雅氏的宫人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且不说,她本是包衣出身,单看她晋封短短一年,就扳倒了一个贵人,拉拢了皇后、皇贵妃,甚至是太皇太后……除此之外,姑母可见过什么人进了冷官,还能出来的?她就是一个特例。姑母没去她那儿便罢,去了,恐怕你我的好日子也要到头了!” 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言语平直,就像是在叙说一个事实。图佳却顿时慌了神脚,下一软,跌坐到炕上,一阵阵的后怕。 原来,她这般厉害…… “那……现在该怎么办?” 仙蕊理了理鬓间的碎发,不紧不慢地道:“听兄长的意思,皇上也不一定会对南疆出兵;只是那平西王做得委实过分,姑母若是能够劝说额驸,让平西王收兵,或许事情还有转换余地。” “这……” 图佳犹豫不决。 仙蕊盯着她变幻莫测的脸色,半晌,缓缓地问道,“姑母,你莫不是想作第二个太平公主吧?” 平静的声音,眸光却是冷的,透着森森的寒意。像这样一瞬不瞬地盯着,让人禁不住胆喊心寒。没人见过仙蕊这样的目光,在外人眼里,她永远是和善的,淳厚的,温软的性子一如她婉和的模样。 烛火晃了一下。 图佳坐在炕上,半张脸都笼在阴影里。 不语。 仙蕊嘴边的嘲弄越见明显,婉眸一分一分的冷,一分一分的漠,半晌,凝了神,缓缓地道:“若是姑母果真怀有这样的想法,蕊儿劝你,趁早打消了吧……” 图佳猛地抬头,满眼复杂。 “为什么……” 当年,她下嫁平西王世子,世人都道是门当户对的金玉良缘,可这呃驸实则只是制衡南疆与朝延的质子。质子也罢了,苟且愉安换得一时繁华,倒也值得。 可,如今皇上要撤藩,南疆反了,额驸成了弃子,她呢》堂堂一个公主,却要在夹缝中求生存么…… 为什么? 仙蕊娥眉一凛,冷冷地道:“当今的太皇太后是什么人,姑母恐怕比谁都清楚吧……她尚且不是武后,姑母自问,能有几分太平公主的魄力,有几分她那样的势力?” “可三藩的势力也不容小觑,朝延这边儿,看样子也不像是……”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南疆再怎么气焰嚣张,也不过是区区的前朝降将。”仙蕊打断来了的话,眸中几分不耐。 她不喜欢事事言明。 在这宫里,她素来懒言,旁人只道她敦厚,却不知言多必失的道理。进宫三年,她太清楚,若想在这宫闱内生存,每个人都需有一套手段,而她,寡言,就是她的手段。 “姑母,朝延这边儿不出兵,不是当真怕了,而是多方势力斡旋的结果。而且,兄长看皇上的意思,早有对南疆用兵的心思,如今寻了由头,岂会轻易放过?姑母若是想守住城西公主府,便应力劝额驸才是!” 争宠也罢,夺势也罢,底线便是永不能触动皇权。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她还没有天真到以为,江山颠覆了,将来论功行赏会赏到自己的头上!或许,她的父兄会被封荫,可她呢?妃嫔一个,到时候,只有殉葬的下场…… “那今晚的事……” “来了便来了,姑母只需切记,切莫鼓动额驸,切莫接近那乌雅的宫人!” 图佳走了。 身后留下了一地橘色的光晕。 仙蕊就站在那光晕里,影子投在雪白的墙壁上,拉得老长:窗提上还堆积着残雪,周围的一层融化了,却是一滩泥,肮脏,泥泞。 仙蕊伸出手。 沾了一点窗提上的泥,碾磨,辗转,浸入了指缝里。 宁嫔,我不去惹你,你倒来算计我……那么,便走着瞧…… | 棋高一着 大年三十 宫里头最热闹的一天。 景宁起得比往常都早,秋静伺候她梳洗打扮了,便有尚服局的宫人们送来了崭新的宫装。红漆托盘里,放置着翟鸟金彩绣吉服褂,是按着宫中妃嫔定制来的,冬漠使了银子,将她们打发走,便转手去取了暖雾手炉,用小火暑儿添了些炭。 “主子,外面天寒,加一件披风吧!”秋静拿来白狐袭大氅,一张素净的脸上淡妆溶溶,发间插了一枚雪绒钿子,显得奉就清丽的容颇越发出尘。 “换一件吧,大过年的,不好穿的太素淡。”景宁说罢,回身打开那红木格子柜,左右连巡,挑了一件彩绣滚橘绒鹤氅出来,浅淡缤纷的花色,简单俏丽,很配那件吉服褂。 “还是主子的眼光好!” 景宁笑而不语,目光落在秋静沉淡得有些苍白的脸上,定了半晌,复又调开视线。 “主子,时辰不早了,可要出门?”冬漠走过来,将暖炉和貂毛手操一并进到她手里。 景宁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点了点头。路过秋静身侧的时候,伸手止住了她被要同行的脚步,轻声道:“身子不爽,便留下来歇着吧,今日让冬漠随我去!” 秋静愕了愕,眸间闪过一抹复杂,转瞬,用沉默代替了顺从,轻步退了下去。 卯时一刻,各宫妃嫔都要去宁寿殿给太皇太后请安。 素帏小轿顺着朱红的墙壁一路走,过了雨花阁,就是西三所的隔殿:隔殿再往前不远,宁寿殿成宏的殿宇便在眼前。 冬漠一路随行。 丹陛下,已经停了好几项帏轿,景宁被冬漠扶着从轿中出来,刚踏上台阶,就看见迎面走来的两个宫装女子,华彰锦裙,明艳动人。 “妾拜见宁贵嫔,宁贵嫔万福金安!” 景宁走上前几步,虚扶一下,笑道:“宣贵人和石常在无须多礼,快请起! 宣青人名唤尔济吉特口兆雅,是仁宪太后的嫡亲之女,进宫几年,一直未得升迁,至今还是个小小的贵人。景宁看着她明艳娇娟的容貌,到底是让皇上与皇太后的心结给耽误了。 因素知这兆雅性子不好,她故意慢了脚步,等身后姗姗而来的姜珥走近了,相视一笑,便款款踏进了宁寿殿正殿。 寝殿内,熏了上好的蚰蜒香。 里头早有妃嫔到了,皇贵妃钮祜禄口东珠就坐在太皇太后下垂首的梨花木敞椅上,再往下是纯妃、荣贵人和宜青人:惠青人纳喇,芷珠抱着皇长子坐在另一侧的暖炕上,苏嬷嬷垂首正在一边,正拿着蛮钱逞着襁褓里的小皇子。 “臣妾等,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万福!” 迟来的宫人们纷纷揖礼,太皇太后招了招手,及时有侍婢搬来敝椅。景宁就坐在荣贵人身侧,见她目不转晴地盯着惠贵人那边,片刻不离她怀里的小皇子。 “过年了,大家难得凑到一起热闹热闹,不必拘着,说些趣事来,也让我这老太婆与你们乐乐!” 敬嫔将手中的暖盏放下,拿巾绢抹了抹嘴,笑着道:“太皇太后说的是,您老人平素也是清净惯了,臣妾等又不敢来时时来打扰,若是您喜欢,就算不过年,众位姐妹也乐意相聚在宁寿殿,就怕您到时候嫌我们烦了!” 章佳口阿敏是宫人的老人,年纪最长,当年也算是太皇太后一手提拔起来的,在宫里的这点几分量,也就是在慈宁宫显显,换了别处,却要对其他妃嫔点头哈腰,尽量做到礼数周全。只因她家父兄是在贵院当值的清闱散官。 “阿敏姐姐这话可是说到太皇太后心坎上了,”安贵人将怀里帕子交给一侧宫婢,片刻,便有包了一小撮的巴旦軎儿奉上,“只可惜皇后娘娘不在。多日不见怪想念的。” 话毕,和常在石氏交换了个神色,具是心有戚戚焉。 自从赫台里皇后怀孕五个月以来,一直深居简出呆在储秀宫养胎,不常出席宫宴,也甚少见外人。这宫里头大大小小的事,自然就落在了东珠的头上,李芳沁是不服的,可暂时少了皇后的照应,做什么都要收敛些。 索性,她无时无刻不将皇后挂在嘴边上,生怕旁人不知她与储秀宫关系亲密。 “主子,绢花和丝绦都准备好了,可以开始了!” 这时,有慈宁宫的近侍宫婢瑛华,前来禀报。 太皇太后颔首,然后,将目光投向众妃嫔,温吞地道:“亲手裁制佛前供花可是每年的老规矩了,八宫时日浅的,可要和资历老的妃嫔学着点儿!” 钮祜禄口东珠抿着唇,笑得喜气,“皇祖母,在场的可都是经千挑万选才入宫的女子,不要说娴熟裁剪,就算是织锦绣样,而是精通得很呢! “那这么说,东儿岂不是行家里手了?” 太皇太后笑着反问了一句,然后,从宝椅上起身,领着众人在东侧花梨木大方桌前坐进了;桌上早已备好了巾绢布料,针线笸箩,明黄色和大红色的丝绦缤纷每人一份。 “儿臣可不敢自夸,”东珠随手拿起一枚绢花,取了针,并不穿引绣线,“反正,众姐妹中一定有针黹好手,定要让皇祖母大开眼界的……” 太皇太后不以为意地笑笑,不言语。 荣贵人却拿起笸箩中的金丝,慢条斯理地开了口,“若要论针黹女红,还是福贵人手艺最好,那方‘福禄吉祥’的绣品,妾可是一直留着……是吧,宁贵嫔!” 温软的嗓音,恍若江南三月的烟雨,景宁轻轻抬眸,正对上了她睨过来的挑衅目光。 自从董福兮被打入冷宫、她被破格封赏,各宫以此来挖苦、寒碜,就从未停过。她之前甚多耳闻,听到现在,这耳朵都长茧了。可马佳口芸珍此时拿那方绣品出来说,却不只是想贬低她这么简单 “荣姐姐可真是个念旧的人。” 她垂了眼捷,笑的清淡,并不在意旁人看好戏一样的神情。 “是啊,这人哪,就怕忘本,忘了本,便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芸珍挑着眉梢,眸中藏着一抹很浑的恨意,就连唇边的笑都微些许狰狞:片刻,话锋一转,故作懊恼地道,“当然了,这可不是说宁嫔的:不过是太皇太后想趣事,妾一时口快,才……宁肯嫔可不要介怀啊!” 景宁微微扯唇,未言语,先在心里叹了口气。 之前自己设计抢了她的孩子,虽是为了震慑惠贵人,虽然是按照宫中定制,却也有几分不近人情。马佳口芸珍不敢当真与钮祜禄皇贵妃作对,健将愤恨统统撒到了自己身上。她处处躲着,让着,不过是想让她从言语上找补回来。 旁人都道她是心虚理亏,却不知那属意是太皇太后早就下了的,孩子也是东珠领走的,她避无可避,唯有顺水推舟而已。此时被奚落,也只能是打落牙齿活血吞了。 “荣姐姐哪里的话,”她抬首,回个她一个礼貌的笑,“既是为讨太皇太后欢喜,妹妹岂舍当真介意呢……” 太皇太后是个明白人,想开口解围,却被宣青人抢了先。 “宁责嫔既是延洪殿出来的,定对绣工十分精通,不若在众姐妹自前露一手吧!”将手里的绢花扬了扬,尔济吉尔口兆雅笑得嫣然。 这厮是个辣性子,却又喜好落井下石的主儿。算上这次,可是第二回了 这时,李芳沁适时地道:“莫不是雅儿妹妹手艺不好,故意让宁嫔将大家视线引过去的?” “看安贵人说的,人家宣青人也是好心,难道安贵人不想让太皇太后欢喜一下么?”芸珍说这话的时候,唇边带笑,却难掩眸中一片阴森。 “不过是绣样罢了,也能让荣姐姐这么不依不饶的!” 你一言我一语: 好端端的一场齐聚,生生被闹得不欢。 景宁冷眼旁观着,心中却是一阵哂然。 这安贵人哪里是在打圆场,逼她无路可退才是真的 面前的针线笸箩,五彩绣丝,缤纷夺目,应有尽有。从中取出一枚针来,引了绣丝,便开始在那明黄巾绢上穿针引线了起来。 上下翻飞的手,如蝴蝶在花丛中翩跹: 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等芸珍和李芳沁争辩过后,那巾绢上的蝙蝠荷花早已绣过大半。 “咦,这手艺……” 怎么不是先前她看过的了? “莫不是荣姐姐嫌弃妹妹的绣工……”纤指绕线,针针锦绣,处处芳菲,景宁眉间澄然一丝恬静,眼底却透出一抹意味深长来。 借趣发挥,却未必只想逞口舌王之快。荣贵人特地逼她动针线,该是想揭发她欺君罢了。 可……那方“福禄吉祥”绣得精巧绝伦,福贵人的手艺亦不差,马佳芸珍怎就后知后觉,发现了呢…… “宁贵嫔这绢绣的真好。”温醇的嗓音传来,却是一向懒言的纯妃佟佳仙蕊。 景宁不意外地抬眼望过去,却见一个婉约佳人,婷婷坐在对面。一袭樱红金心绣闪缎宫装,眉黛如烟,唇瓣若雪,整个人像是从那画中走出来的一样。。 “纯妃娘娘过奖了……” 她手上不停,只颔首,施礼 这佟佳氏的女子终于开口了……还以为,这一出一出的局,她布下了,却舍不得出来搅和了呢! “太皇太后,不好了!” 忽然,殿外传来一声呼叫。 众妃嫔闻声,纷纷朝门廊内看去,见从外自进来了一个浅灰色宫装宫婢,疾步匆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刷白的脸上还沾了汗珠。 “什么不好了,你这个丫头怎么毛毛躁躁的!”苏嬷嬷不悦地看着她,却一眼就认出这个不懂规矩的婢子来自储秀宫。 “奴婢该死,太皇太后,快去看看皇后娘娘吧,娘娘她呕血了……” 皇后呕血了.就在半刻钟以前。 等太皇太后领着众妃嫔赶到储秀宫的时候,早有太医院的御医在里头守着,见了太皇太后,未等行礼,就被苏嬷嬷一把拽了起来。 “皇后娘娘情况怎么样了?” 打头的是院判孙平,一把花白的胡子,满是皱纹的脸上,慌恐难持,“启禀太皇太后,老臣无能,查不出皇后娘娘的病因……” “什么,查不出来?” 太皇太后蹙起眉,凤眸从孙平的脸上飘过,“怎会查不出来,你们这些人到底有没有尽心尽力为皇后诊症?” 孙平吓得一哆嗦,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老臣等无能,实在是查不出病因……不过,不过所幸皇后娘娘腹中的龙裔安好……” 闻言,在场渚人神情各异。 太皇太后则松了一口气,脸色稍霁,须臾,将目光投向地上跪着的墨色宫装侍婢身上,“出尘,皇后最近身子如何?” 出尘是芳仪身边最贴心的婢子,也是最得宠的一个,此刻却微微有些慌了神,嗫嚅半晌,才道:“回禀太皇太后,皇后娘娘她……晌午还好好的,可不知怎的,就呕了血……奴婢心急,赶忙去太医院请了人来!” 太皇太后轻轻颔首,片刻,却沉吟下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安贵人李芳沁缓步凑了上来,轻声道: “太皇太后,贱妾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你讲!” 李芳沁敛身承旨,尔后,道:“回禀太皇太后,皇后娘娘素来体壮,自从怀孕,害喜的情况虽厉害些,却也属正常,可平白无故的,竟然呕血了,莫不是……” 她的话未说完全,却用手势比划了一个形状:然后,指了指,格子架上的檀木花枣娃娃雕—— 变数 李芳沁的话未说完全,却用手势比划了一个形状:然后,指了指,格子架上的檀木花枣娃娃雕——那是宜贵人昨日才送的,笑容可掬,底座还刻着“早生贵子”四个字,甚是可爱。 太皇太后定晴一看,顿时愣了一下,半晌,脸色阴沉欲雨。 “瑛华,将那东西拿给哀家看看!” 桑榆见李芳沁将手指向那对木雕的时候,心里就是一突,转瞬又见太皇太后森寒的脸色,即刻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太皇太后明鉴,贱妾是一片好意,并非如安贵人说的那般恶毒,这花枣娃娃,贱妾也送了惠姐姐一对儿,贱妾没有诅咒皇后娘娘……” 其实,李芳沁未说完的话,不过仅是两字—— 巫蛊。 宫里女子最惯用 也最忌讳的一种诅咒之法。 早前宫里头就出现过娄似的事,不仅是蛊毒,还有射偶人,结果,太皇太后震怒,即刻便下旨废了那实蛊术的妃嫔,宫中因此被株连的宫人不在少数。那一段血雨腥风,宫里头的老人儿至今记忆犹新,却不料,时隔多年,竟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太皇太后,依臣妾看,榆妹妹不像是那种歹毒之人,”芷珠难得走了出来,看了一眼地上的桑榆,轻声道,“况且,妾这儿确实有榆妹妹送来的木雕娃娃 贱妾和小皇子并无不妥!” 巫蛊一事,可大可小,她暗地里懊悔为何要贸然收下宜贵人的东西,却又不得不出头为她澄清。 太皇太后“嗯”了一声,半晌,睨下目光,问道:“出尘,最近,可有什么人到储秀宫来过?” “回禀太皇太后,只有……图佳公主……” 险招 晚膳刚过,李德全便端着盛了数十面绿头牌的大银盘,踏进了乾清官。 此时,皇上正坐在明黄案几前批阁奏折,李德全蹑手蹑脚地走过来,静立在左右,准备等他忙完了,再行通报。 铜鼎内,香薰如雾,火炭“噼里啪啦”地烧,将整个暖阁熏得安静而温暖。明亮的烛火照着他俊朗的额头,鬓若刀裁,修眉如墨,修长指点在黄绸绢布上,压出了一个个的小坑。 半晌,他才停了笔,将沾了朱砂的羊毫笔放置在玲珑汉白玉笔搁上,观滴内水清早已干涸,即刻有宫人换上崭新的水丞。 李德全见他将玉双螭纹腕枕拿了开,便轻步走到案几前道: “万岁爷,该掀牌子了!” 他微微抬头,想都未想,就摆了摆手。 李德奎敛了敛身,端着银盘这就要承旨退下去,他才复又叫住了他:想了想,便伸出手来,从那众多绿头牌中,挑中了一面,轻轻一点,然后,将那牌子翻了过来。 牌头上,系着樱红色的穗子。李德全伸脖子一看,正是长春宫承禧殿的宁嫔。 “啊,又是她……”用手指捻了捻额角,他将身子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感叹了一句, “还真是凑巧!” 连着五日,翻开的居然都是一个人 李德全闻言,心下莞尔: 想笑又不敢笑。 那牌子上的樱红穗子可是万岁爷亲手系上去的,与旁的妃嫔娘娘们皆不同,若想要不巧,可也不容易不是。 “宁主子还真是好福气……万岁爷,老奴这就亲自去接她过来!” “派个小太监过去就是了,熟门熟路的,也不会将给她丢了,”他笑得三分戏谑,说罢,身后将案几上一封明黄的信笺取了,递给李德全,“你将这个送到宫外裕宪亲王府上去,告诉他,便宜行事!” “奴才遵旨!” 此时此刻,乾清宫内的灯亮若白昼:慈宁宫里的琉璃盖,也是亮着的。 双层雕花门外,有两顶大红灯笼高悬: 寝殿内,随侍婢子拿着铁钳,往铜鼎内添置了两块火炭:烛火透过那月白花卉石青锦绣屏风,里头早有宫人布置了床褥,苏嬷嬷端着红漆托盘走进来,一并朝她们招了招手,示意众人退下。 太皇太后坐在南窗下的炕上,手里拿着汤匙,舀出少许莲子羹,入口,即化,香醇不喊:景宁则坐在对面,拿着小锤一颗一颗的剥着核桃。 直到描金青玉盖里堆了一小撮核桃仁儿,便推了过去。 “这事……你怎么看?” 景宁用巾绢抹了抹手,然后,伺候太皇太后将盘盏内的蛮钱枣核拣了出来。“太皇太后可是说皇后娘娘呕血的事情?” 用过晚膳,她就被传召进了慈宁宫。 美其名曰的,是御膳房新置了几道甜点,太皇太后将她一并找来品尝:可这内里,实则就白日里储秀宫发生的状况,做一下试问。 太皇太后点点头,这时,有苏嬷嬷拿着粉彩花地清水杯奉上,太皇太后接过来,漱了漱口,尔后道:“说说你的看法。” 景宁承旨,细细斟酌,才开言:“皇后娘娘这病来得甚急,虽不凶险,却也不得不防。” “不错。哀家也很担心,这日,不仅仅是储秀宫的事,更关乎国祚,倘若果真是有人动了手脚,哀家定不轻侥。” “太皇太后怀疑……是投毒?”景宁一惊,问出口来。 太皇太后将白玉盅盖扣上,风眸微敛,透出一抹精明,“不然会是什么?难道真如安贵人所言,是巫蛊王术么……” 不过是妃嫔间子虚乌有的猜测,流言蜚语,都是些无稽之谈罢了。 “可太医明明说,查不出病因的……”景宁迟疑地道,心里却暗暗惊心于太皇太后的敏锐直觉。 “那是因为,太医院那帮老家伙们实在滑头,”太皇太后轻哼了一下,不以为然的笑了笑,“事后,衰家又找胡院判和孙院判细细问了,皇后确实是中毒之症。” 景宁眼皮一跳,垂了眸,掩住眸间一抹著有所思。 “那,皇后娘娘可有大碍?” 太皇太后微微蹙眉,摇了摇头,“说不好,她腹中的孩子例是无恙,可皇后的身子,却是中毒太深,到了临盆之际,要费些周折……不过好在胡德清那老头向哀家再三保证,能将孩子顺利引产,否则,哀家非摘了这帮人的脑袋不可!” 语毕,或许觉得这么讲对皇后不公,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这事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了,衰家定要彻查。” 景宁颔首,噤声未言语。 她明白,皇后虽是东宫之首,母仪天下,却也比不过那腹中即将呱呱坠地的龙裔。且不说,皇上子嗣单薄,众望所归期盼皇后顺利诞下皇子:就算是个公主,而是皇室血脉,不容丝毫差池。就连皇上,都会常去储秀宫走动。 一切都是为了子嗣…… “不过,对储秀宫投毒这么大的事儿,可不像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太皇太后拄着桌角,咯咯沉吟出一抹浑思,半晌,转头问道,“宫里头,何人与皇后是交恶的,” 她这话,是冲着苏嘛拉姑说的,尔后又看了看景宁。 景宁会意,接过苏嬷嬷手中的册子,上自详细记载着东西_、宫妃嫔的家世背景,以及日常琐碎小事,正是内务府敬事房的本子。 手指,顺着那一个一个的名字往下点: 却是犹豫不决。 其实哪里用看呢?敢和皇后娘娘明着交恶的,就算有,也早被储秀宫的人给除了:如今能在东西六宫稍微排的上位置的,无不对赫舍里皇后毕恭毕敬,无不唯储秀宫马首是瞻。可宫闱里边儿,总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明面上交恶是轻的,怕就怕暗地里动手脚:就如这投毒,必是亲近之人,将那毒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在了日常细微处,让人防不胜防。 太皇太后虽不管政事多年,对这后宫,却是心明眼亮的。此刻,却要让自己点出那人来,怕是她不做这出头鸟,就要当那刀下魂了…… “太皇太后,臣妾倒是知道些事,可……臣妾有别的想法……” 斟酌再三,她咬着牙,还是说出了口。 指认揭发这样的事,终究是害人害己,得不偿失。 太皇太后拿着小铜火暑儿,拉了拨香炉里的灰,半晌,抬头看了她一眼,笑笑:“你倒是说说看!” “太皇太后,臣妾斗胆,”她将头埋得更低,顿了顿,才沉声道:“胆敢投毒储秀宫,布局必定十分周密,冒然去查,恐会节外生枝……” “那依你,又当如何呢?” 这东西六宫,虽不曾同气连枝,却也环环相扣。牵一发,往往会动全身——她说的虽是推脱之语,却也并非谬论。 见太皇太后深以为然,景宁微微抬眸,眼中透出了一抹笃定来,“臣妾想,与其横生枝节,不若,顺水推舟……” 话刚出口,未等太皇太后接过茬儿去,寝门就“吱呀”地一声,被推开了:景宁意外地看去,却是瑛华扣着一个太监装扮的人走了进来。 太皇太后脸色微沉,却依然伸出手,止住了欲要责怪的苏嘛拉姑。 “瑛华,出什么事儿了?” 这么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主子容禀,这奴才在殿外鬼头鬼脑地张望,片刻不去,索性让老奴给拎了进来。”瑛华气息喘不匀,想来是在宫外曾与选人发生了口角。 太皇太后听罢,侥有深意地看了地上那人一眼,尔后摆摆手,示意瑛华先下去。转眼,温吞地问道:“你是哪个宫的,为何会守在衰家宫外?” 宫里边儿来这儿打探消息的倒是不少,可谁会派这么一个蹩脚的眼线来…… 跪在地上的,是一个年纪尚轻的太监,刚进来时还中气十足,现在却是一副哆哆嗦嗦的模样,回一自话,抖一下肩膀,“回禀……回禀太皇太后,奴才是乾清宫的近侍小太监,奉了……奉了李公公之命,来接宁主子的!” 景宁前一刻还对选人起了兴趣,下一刻,却一下子就红了,直窘迫地说不出话来。 来接她的……接她侍寝?还接到了慈宁宫来! 太皇太后眯了凤眸,却似失望一般:片刻,却又笑了,故作责怪地道:“这李德全也恁的不像话,接人接到了哀家这儿,回头,定要好生教教训他!” 小太监一听,立刻打起了摆子,“奴才该死,李公公是让奴才去长春宫接人的,可承禧殿的姐姐们说宁主子来了慈宁宫,奴才就过来了……本想等宁主子出来之后,接她去乾清官,岂料,岂料……” 岂料被瑛华那个凶巴巴的嬷嬷给拽了出来…… “太皇太后,是臣妾的错,”景宁忙起身,也跟着跪在了地上,“臣妾未好好交代承禧殿的宫婢们,她们不懂事,不知道该这位小公公留在殿内,臣妾该死。” “这奴才接人接到了哀家这儿,足以看得出,皇上对你青睐有加:后宫妃嫔三千,这可不是人人都能享到的福气。”太皇太后在上,满目雍容,摩挲了一下手边的茶盖,却是说得漫不经心。 景宁眼皮一颤,心里登时就凉了几分。 “太皇太后,臣妾位卑身贱,承蒙皇上厚爱,臣妾定当恪守本分,牢记太皇太后教诲。” 专宠,弄权,祸王,都是后宫最忌讳的。 太皇太后提倡的是雨露均沾,尤厌恶宫人专宠宫闱,若是哪个人果真长宠不衰了,定要以为是用了什么狐媚手段。而这后宫女子,极怕的就是被定义为狐媚祸主,且不论姿色如何,就看那家世能否撑得起“专宠”这一殊荣。 至于她,出身卑贱,升迁却极快,太皇太后当她是最得力的棋,却不代表能够纵容…… 遵守   景宁不怕搬弄是非,不惧恃宠成娇,却独怕被冠上了媚上这样的名声。最近连着几日,皇上都翻了她的牌子,长此以往,即使再有用的棋子,怕也是离废黜不远了……   太皇太后微挑眉,目光从景宁低垂的头顶上掠过:   见她一副惶恐的模样,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尔后,端着茶杯晕了口茶,才缓缓地道:   “哀家亦没怪你,且起来吧;至于交代的事儿,记得要好生去办才是,皇上那边儿,尽心伺候此案时你做妃嫔的本分,可过犹不及,若是让人抓到了错处就不好了……”   景宁心有余悸,却明白太皇太后一语双关之意:须臾,片刻不敢有违地敛身,叩首承旨。   “臣妾谨遵太皇太后之训。”   退出慈宁宫,身后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迎面一阵寒风,就算是外头裹了貂裘大衣,也甚觉寒凉。她没好气的看了一眼身侧的小太监,暗地里埋怨李德全竟让这么一个不经事的奴才来接她。   月色中天。   雪纺一般的清寒银光罩在宫城的上空,宛若下了一场银白的雾。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银锭红呢子小轿就从月华门进了乾清宫。寝殿前,早有敬事房的太监伺候,专为记录她来的时辰,等侍寝过后,也要记下他离开的时辰,以备将来怀孕时刻对验证。   方踏进寝殿,就看见他和衣半躺在床榻上。   明黄的帐帘被璃龙吻钩挑起,床屉上,摆着一双杏黄锻云头厚底鞋;他半个身子都笼在半掩的皂色轻纱中,背靠着软枕,对着琉璃盏,正举着一本奏折看得出神。   格子架上有一项翡翠流金香炉,为熏染,自有一股金玉生香。   景宁不敢打扰他,于是走到窗楣前,去了同火将炉里的龙涎香点了;带她扣上那缕空雕刻得熏香盖子,他早已放下手中奏折,静静地看向她。   “臣妾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回首,对上了她深邃的黑眸,立刻微微敛身:   这样盈盈一拜,一席艳红流彩花绣宫装映着烛火迷离,明媚,娇艳,宛若那绯红惊蝶,翩然落在了这华丽尊贵的宫殿。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他心神晃了晃,半晌,微展薄唇,绽开了一抹轻笑潋滟,“这儿又没有旁人,不必多礼了!”   景宁承旨,随手将小檀香桌上散落的奏折拾缀到一起,纷纷杂杂,竟都是未砂笔批阅过的,看样子,从他回到寝殿,便一直在看奏折。   “放着吧,明日会有宫人来收拾,”他轻声道,蓦的,朝她伸出手,“过来。”   景宁愣了一下,须臾,还是顺从的走了过去,任他长臂一揽,将自己搂在了怀里。   “朕可等了你一个时辰……”   温热的呼吸,贴着耳根一直蔓延到了雪颊,苏苏麻麻的,就像是羽毛轻轻撩过肌肤,她微微动了动身子,那箍在腰肢上的手却越发收紧,像是要将她整个个儿镶进身体里。   “臣妾以为今晚……就去了慈宁宫太皇太后哪儿……请皇上恕罪……”   “朕的爱妃以孝为先,何罪之有……”他眸光似冰凌初绽,清寒中晕了一抹柔,修长的食指却似惩罚般揉捏着她的唇瓣,直到,辗转出一抹绯若胭脂的嫣红。她不敢咬唇,也不敢躲开,脸儿微红,吐出的几个字细如蚊吟,“臣妾多谢皇上。”   又是爱妃……   自从上次赏灯过后,他似乎对自己越发亲昵了。她有些惶恐,更是隐隐的不安,不知这份特殊的亲昵,对他来说究竟是福,还是祸。   “听说,昨日福贵人问你那方绣品的事儿了?”须臾,他漫不经心的问。   景宁臻首微垂,点了点头。   “朕还听说,你当场就绣了一个出来,技压全场。”   “是臣妾的绣法不同。”   她说的简单,他却微眯了深邃的黑眸,辗转出一抹迷思来,“一个人的手艺,是不会变得,珍儿身边不缺乏个中高手,怎么会辩不出一点相似?”   宁寿殿的事情,他一早就得了消息,却始终没倒出空来问她。   景宁眼底一抹了然,倏尔,浅笑着,若是所指地道:“皇上是说,蓉姐姐身边那个叫绣儿的宫婢么?”   今日就算他不问,她也要和盘托出的。概因那绣品一事,关乎特好八旗佐领一下奴仆殉葬的旨意,祖宗礼法,不得不慎。而对荣贵人身边那个模样俊秀的女子,她有印象。不是因她的脸,而是因为她的手。她还记得,那绣儿在递给荣贵人包着巴旦杏儿的手帕时,露出的一双白皙却略显粗糙的手。   --那是一双常年拿针的手。   “指肚内侧有老茧,掌心却没有;而虎口上的茧,是剪刀磨出来的。臣妾是包衣出身,在宫里当过一年侍婢,岂能不知道做惯活计的手是什么样子!而那绣儿一双芊指灵巧,却是常年联系刺绣,绣出来的。”   他的神色似有一丝的异样,转瞬,练了眸,笑的冰融春暖,“难怪。倒是你,棋高一着了……”   景宁抿了抿唇,索性将那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出来:“其实,那副‘福禄吉祥’的刺绣,原本确实出自臣妾之首,可后来的那副,却不一样了。”   荣贵人出身高贵,从来不做活计,更对女红针线一窍不通。同样的绣样,出自不同人之手,外行人是看不出来的。万幸,换得早,未让她请来的人看出个所以然来。   他“哦”了一身,黑眸如墨,流转出了一抹玩味。   “是何时换的?”   “皇上还记得,那日臣妾陪钮钴禄皇贵妃去成福宫,将小公主抱走的时候么,”景宁将手轻轻放在他黑底绣璃龙袍上,扯了扯,连着他腰间的丝条穗子一并绞在手里,半天,才好不意思地笑道,“就在第二日,绣品就给换过来了……”   马佳芸珍是太爱那幅刺绣,又甚满意其寓意,竟然就将它缝在了小公主的襁褓上。东珠将小公主抱走之后,隔天就遣人将那绣品送回了,也是在那个时候,秋静将它掉了包。   “皇上,臣妾有个不情之情。”片刻,她又低低的补充了一句。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你说。”   她沉吟酝酿,顿了顿,才道:“臣妾斗胆,这容宪公主尚在襁褓,不弱,就让蓉姐姐先领回去,待到稍长了,再由宫里嬷嬷教养,也不迟;更何况,母子亲情,照料的总会比旁人好些。”   并非她同情马佳芸珍,也不是当真惧怕了她的手段。只是凡事留一线,她是要在这宫里头呆上一辈子的,不能事事做绝。   他笑了,眉目间染了三分没货姿态,“倘若朕真的答应了,可就是为了你第二次触动祖宗礼法了……你要怎么报答朕?”   景宁愣了一下,未等开口,却不妨他俯下身来,凑近了她细腻如脂的额头,眼底笑意更甚。   “说,要怎么报答?”   近在咫尺的脸,修眉如墨,薄唇似雪,端的清俊魅惑,仍人无法鄙视,那拦在腰上的手慢慢顺着衣襟向上游走,理出了一条香烟脉络,颈自军巡进了那月白缎梨花绣的里衣。   她耳根红了,脸颊火烫,垂着眸,双睫盈盈颤动如惊蝶,“臣妾是想说以身相许的,可早就已经许了,还能拿什么……”   “嗯,是个好主意。”   话音未落,就将她身子一旋,整个压在了身子底下。   景宁“啊”的一声惊呼,须臾,那未来得及滑出的几个字就被他严严实实的赌回了唇中。   攻城略地的吻,霸道而深情:   他将口中淡淡龙井香茗的味道,统统喂进了她的唇齿间,且还不放过她柔软的舌,纠缠,推递,流连,知道让她眼儿迷离,气息微喘,身子也软了下来,任他予取予求,才意犹未尽的将她吞入口中的香甜,尽数还了去。   她衣衫半褪的身子,早已紧贴着他结实的胸膛:   痰贴的宛若一体。   那濡湿的唇瓣,如粘软温热的蛭,已经流连到她精致的锁骨,深深浅浅,蔓延出了或浅或粉或深紫的痕迹。   她纤细的手腕被她高高架在头顶,长腿迫然微曲着,被他一并纠缠出了暧昧至极的姿势,他伸手将枕下那明黄云纹的奏折划拉出来,“啪”的一声扔到了案子上;便随手扯下了那菲薄的朱色纱帘,遮住一夜春宵苦短。   满室的春色无边。   外面的天,依然深沉。   月色清寒,雾色弥漫,缭绕出沁雪的香尘;残雪堆积的窗根儿底下,早有敬事房的太监站着,候着时辰,准备叫皇上歇息,却又被李德全一把拉了出去,顺便挥手,将院中一应伺候的宫婢奴才都潜了下去。   软软的被褥里,他压着她,汗水黏在如墨的发丝上,与她的青丝纠缠难分,缠绻出一抹似水如火的热情。   “皇上,臣妾可以问一个问题么?”她热不住,双手无力的攀着他的肩,锦缎被褥,遮住了胴体香烟,遮住了精壮之躯,却勾勒出了两人肢体交缠的轮廓。   他目光灼热,黑眸一分深似一分,未言语,只俯下脸,咬了她的耳垂;滚烫的呼吸,紧贴着耳根,声音是微喘而喑哑的,“说……”   景宁咬了咬牙,还是问出了口:“臣妾想问,为何连着三日,都是臣妾来侍寝……”   黑眸里徒然染了霜,却更猛烈了撞击,“你不想来?”   眉黛微蹙,她感受着一波快似一波的热感,却敏锐地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冷了,立即咬着唇,噤了声:双腿却水蛇一般缠上而来他精瘦的腰肢,却不知,素日里端庄文静的女子,在这锦缎龙塌上,也可以如此的艳骨生香。   “你果真是不想来?”   云收雨息,他才从她身上撤了下来,手臂如铁,却依然将她搂的死紧;可这次,是连那个“爱妃”两个字也省了。   她瘫腻着身子,无处不酸软,尤其是那腰肢,哪里撑得住他一次又一次气势汹汹的折腾;此时,却似猫儿一般,温驯的伏在他的怀里。“不是,臣妾是在想,那绿头牌是扣着放的,看不到名。如何会连着几日都是一个人呢……”   原来,是问这个……他脸色稍缓,却没好气得哼了一声。   “可不就是你运气好么!”   景宁脸色微讪,抿了唇,却不以为然。   像这种侍寝的琐碎事,一向由敬事房的宫人掌管,就连放置牌子,也由他们亲定。若是被谁收买了,便罢:偏偏那牌子一直是扣着的,镶刻着名字的被一面被盖在底下,挑中了谁,凭的是运气。岂会连着五日,都是她……   “这事,说起来,还是皇上英明……”她不着痕迹的须溜拍马,一句叹慰似的轻语,到时让他受用无穷。   可即使不在复方才的横眉冷对,那黑眸眯着,也是笑得极冷淡,还用一种“但你听如何说”的神色看着自己,景宁不禁暗暗叹了口气。看来,是真的惹怒他了。   “皇上只用一块小小的牌子,就让后宫从此杜绝了私相授受的顽疾,臣妾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呢。”   那敬事房隶属内务府,内务府又归李德全管,东西六宫各个妃嫔,没有不想巴结、收买他的。倘若真能让牌子放得靠前些,让皇上时时刻刻瞧着自己的名字,侍寝的机会就大大多了,自然也能争取怀孕。   可后来,他为让后宫安分收集,干脆下旨,将所有绿头牌统统背朝天放,这样,抓到了哪个人,全由天做主。反正都是妃嫔,谁来不一样呢!索性,自此卖乖,媚上,便统统没了用处;选了谁,不选谁,旁人无话可说。人心安稳了,后宫也就升平。   但这样以来,他的心思,就更加让人看不透了。 耳报神 “你倒是看得比谁都通透!”黑眸敛着,他狠狠掐了一下她尖悄的鼻尖。 景宁吃痛,嘤咛了一声,须臾,更往他怀里窝了窝; 可这心里头却在盘算着,或许明日,就该让秋静报备给敬事房,说她天葵来潮,不宜侍寝…… 从乾清官出来,已经过了三更天。 外面的天还是黑的,冬夜森寒,小禄子带着秋静来接她,捎来了一顶火炭正旺的暖香手炉。景宁本带出来一顶,却糊涂地落在了慈宁官,也不知是不是那去接她侍寝的小太监禀报给小禄子的。 人虽不经事,却倒还贴心。 “主子,酉时的时候,宣贵人过来找过您。” 隔着窗幔,秋静沉声禀告。 酉时……那不是她刚出门,去慈宁宫的时候么;倒也巧,这博尔济吉特,兆雅要是再早来一会子,就能碰上了。景宁一边寻恩着,一边摩挲着手里的暖炉,热气袅袅,掌心早被捂热了,身上也跟着暖和起来。 片刻,她掀开幔帘,将手炉递了出去。 “这炉子有些烫人,你替我好生拿着。” 秋静的脸冻得一团嫣红,唇瓣也白了,从她手上接过那手炉,未言语,即刻投身承旨。 轿子一路顺着朱红的墙壁走,因着地上的残雪,抬轿的奴才们走地十分仔细。小禄子送到月华门那儿,就告旨回去了,这时,景宁才复又隔着宙慢,漫不经心地问道: “那宣贵人来,可有说什么事么?” 秋静摇了摇头,须臾,又反应过来她看不见,复又道:“没,不过,临走时,正好碰上了前来接您的李公公。” 景宁正要提这事,听秋静说到此,便要开口问她为何不将人留下,却又听她补充了一句。 “奴婢本是备了茶水,让李公公在殿里候着,可他却被宣贵人给拉走了;奴婢不好拦着,以为他会再回来,岂料,等了几个个时辰,等来的,却是禄公公让奴婢同来乾清官接您。” 景宁未语,片刻,心头一动。 这么说来,莫不是那博尔济吉特口兆雅让小李子去慈宁官找她的……还以为,是那小太监年少不更事,才冒冒失失去了慈宁宫接人,岂料,竟是受了旁人的唆使。 都道这宣贵人仅是性子不好,是个喜好落井下石的王儿,却不想,也是个擅使心机的。这顺水推舟,不动声色的把戏,倒是小觑了她。 景宁自问,并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更何况这等招数,向来是后宫妃嫔惯用的;但她料定那博尔济吉特,兆雅必还会来承禧殿,眼眸一转,索性,流泻出了一抹阴翳来。 顺水推舟是么……她可也会呢…… 正月初三,各宫的妃嫔们都早早地开始互相串门子。 刚用过早膳,便有惠贵人抱着皇长子来了承禧殿,邀她一并去储秀官探望皇后。进了垂花门,却见她正恹恹地佚在软榻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芷珠只道她是染了风寒,寒喧嘱咐了几句,便悻悻地离开。 等姜珥来了,秋静一并说她身子不适,还没起呢。姜珥就将带来的红漆食盒留下,告了安,转身而去。 秋静拿着食盒走进寝殿,就看见景宁躺在西窗下的炕上,蜷着腿,身上裹了一层棉褥被子;微汗的额上烫着浸了热水的巾绢,水渍晕开,染得清而素颜一层湿气。 “主子,姜常在给您送了些吃食来。” “放着吧,”她招了招手,却见冬漠望眼欲穿地看过来,心下莞尔,复又道,“那就打开吧,全当是膳后甜点来的。” 秋静领旨,转眸,不免嗔怪地瞪了冬漠一眼。 红漆食盒共是两层,悉心打开,里头的花状拼盘便露出了真容。 椰子盏,鸳鸯卷,柿霜软糖……盘盏简单而干净,内盛糕点果糖却精致可爱,偶有香甜味道散溢而出,直勾人津液。 “姜常在的手艺可真好。” 冬漠由衷地赞叹。 景宁笑笑,伸手取出一颗柿霜软糖,放入口中,尔后,便将食盒递给了秋静,“你们一并吃了吧,过年了,大家一块沾沾姜常在的喜气。” 冬漠欢呼了一下,忙不迭地跑过来,伸手欲抓,却被秋静一巴掌打在了手上。“你这馋嘴的,主子为了你才勉强吃了口糖,还不快快谢恩。” 冬漠吐了吐舌头,难得放下素日的冷艳,整个人也活泼了,也随和了,“奴婢多谢主子。” 景宁笑而不语,片刻,为她们解惑道:“这姜常在的父亲,原是在都膳司当管事的,家学渊源,做这些小点心和果糖,可是信手拈来。” “难怪。”秋静和冬漠都唏嘘不已。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娇呼,人未到,声先至,听嗓音就知是一位娇滴滴的主子。秋静朝冬漠使了个眼色,冬漠赶紧将云腿桌上的吃食拾掇好了,掀开门帘,迎了出去。 踏着红绣缎花卉花盆底旗鞋,博尔济吉特口兆雅施施然跨进门槛的时候,景宁已经靠着金心闪缎靠褥坐好了,看见是她,就欲要起身下炕,兆雅急忙迎上前,巧笑倩兮地将她轻轻按下。 “宁姐姐身子不爽,就躺着吧;妹妹听闻姐姐抱恙,特地过来看看,姐姐若是起身了,可就是折杀妹妹了!” 兆雅说得煞有介事,景宁却轻笑不语。 听说?自己这病来的汹汹,是偶染了风寒,连太医都不曾喧,唯一知情的惠贵人也去了储秀官,她是从何听说了的呢…… 脸上漾起三分笑颜,景宁也不拆穿她,反而显得越发热络,“雅儿妹妹可真是有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兆雅说着,帮她取下额上巾绢,还等未放到铜盆里,早有秋静走过来,接了去;就在此时,景宁蓦地伸手胳膊,一把拦下了秋静欲要投入热水中的手。 “先放着吧,热敷了大半个时辰了,也好多了。” 秋静愣了一下,片刻,领旨,然后将巾绢搭在盆架子上,就退了下去。 兆雅盯着秋静的背影瞧了好一阵,又将目光落回在那铜盆上——热气腾腾,水面上还晕着一层滚滚热浪。一看,就是刚烧沸就端过来的。这要是将手放下去 “早听闻姐姐最是体恤下人,承禧殿的婢子们能伺候姐姐,真是她们天大的福气。”兆雅抿嘴一笑,妖妖娆娆的。 景宁当然知道她是指什么,轻轻笑了笑,只作不知。 “妹妹哪里的话,可羞煞姐姐了!” 寒喧了几句,便再无可聊,景宁的兴致也不甚提得起来,那兆雅索性不再拐弯抹角了,忽然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问她: “姐姐,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昨日特地将你留在寝宫,是不是交代了什么秘密的事?” 她问得突兀,也很无理,景宁却不以为意,反而转眸,故作不解地道:“妹妹的意思是……” “就是,就是……”兆雅嗫嚅了一下,咬咬牙,还是问了出口,“就是皇后娘娘呕血的事儿呗!太皇太后是不是透给姐姐什么了?” 近在咫尺的,是一双瞪得大大的美眸,景宁凝着她那妩媚娇颜,心中不禁一哂。 ——若说心无城府,这博尔济吉特口兆雅又唆使了小李子去慈宁宫,不动声色地就能让太皇太后对她起了厌腻;可若说她深谋远虑,此刻,岂会问得像个痴儿? 她倒有些看不透这宣贵人了。 “妹妹取笑了,太皇太后能与我说什么要紧的事儿呢,不过是闲话家常罢了。”景宁笑得极不自然,说罢,垂下眼捷,闪躲着眸光。 这样的神情看在兆雅眼里,越发当她是心虚了,偏偏落实了心里猜测。 “姐姐,你还是信不过妹妹,妹妹我早听说了,那日姐姐从慈宁官出来,太皇太后即刻就将瑛婚婚派去了承禧殿。她可是官里的老嬷嬷了 地位仅次苏嬷嬷,能得她助阵,可让姐姐长脸呢!” 兆雅说着,若有所指地看着她;那笑,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流转出了一抹试探。 景宁眸光一动。 这宣贵人的消息可真够灵通的了,瑛嬷嬷只来过两次,旁人不知,她便知道…… “既然妹妹都知道了,那我也不瞒了,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若是姐姐与妹妹照实说了,妹妹切要守口如瓶,定不能告诉旁人!”景宁不疑有他,盯着兆雅的眼睛,一副攸关性命的慎重样子。 兆雅眼眸陡然一亮,“姐姐尽管放心,在这宫里,妹妹的嘴,可是最严的了 景宁颔首,心里不以为然,面上却正八景儿,谨慎地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兆雅附耳过来。 轻了嗓音: 慢了语调。 她说得极轻极轻,好像是什么蛊惑人的箍咒一般,擦着兆雅的耳际响起: “太皇太后说,皇后娘娘很可能是被……‘那个’所咒,下旨要严查呢!可后官这么多妃嫔,从何着手?又从什么人开始查?眼前千丝万缕的,正寻思着找一个好帮手,找一个恰当由头呢……” “我就说呢!”兆雅脸颊晕红,眸光闪亮,一下子竟是兴奋难持,可一阵点头过后,转瞬,又摇了摇头,“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宁姐姐,太皇太后这么个说法,倒有些让人匪夷所思了。找帮手?找什么帮手?还有,就是那由头……莫不是,真要让这东西六宫的妃嫔们窝里斗,然后再揪出一个人来,背黑锅吧!” 景宁笑笑,却在心里暗叹这宣贵人的敏锐,“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意思,可是我等随便就能揣度出来的!不过依着我看,太皇太后这心里,也是没个数,可又不想让这事儿这么轻易就揭过去,就此,才打了个埋伏。” “太皇太后唯有对姐姐提及此事,是不是……让姐姐帮着张罗呢?”兆雅若有所思地看过来,面似迷惑,景宁却没错过她眼鹿一闪而过的精光。 “瞧妹妹这话说的,”她捂唇,轻轻笑了一下,将一丝得意半掩不掩地蕴在了眼睛里,“若是要查,也该是由钮祜禄皇贵妃那样身份的娘娘去查,何时会轮到姐姐我呢?太皇太后之所以对我说了,大抵是当我是个摆设,是个没用的人,说了,也就是说了。” 景宁说得云淡风轻,却透给兆雅一个意思; ——太皇太后从未怀疑过承禧殿,甚至是想由她出面,来查这诅咒皇后娘娘的人。至于那怀疑的,可是另有其人;或许,就是一直未曾召见过的钮祜禄皇贵妃 兆雅果然愣了: 她不是没看出景宁脸上小人得志的傲慢,转瞬,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心上那些嫉恨,忿忿,不屑的情绪也跟着烟消云散了。 一时无言。 纤指,从盘盏中桃起了一牧水晶蛮饯,放入口中,酸酸甜甜的。景宁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兆雅那变幻莫测的神情,唇角微挑,透出了一抹深长的意味,“妹妹……” 兆雅没动。 “妹妹,妹妹……” 景宁轻轻推了推她,半晌,兆雅仿佛从梦中惊醒,一下子回过了神。 “姐姐,妹妹这便……告辞了吧!”她猛地起身,却用力太急,竟没站住;景宁笑着从身侧扶住她,打趣地道:“妹妹怎么不多呆一会儿了,陪姐姐聊聊,不好么?” 这么急,赶着去和什么人禀报呢…… 兆雅也觉得自己唐突了,讪讪地笑了两下,才道:“不了,不了,打扰姐姐修养,妹妹过意不去呢!”说罢,朝景宁敛了敛身子。 景宁也不留她,笑着点点头,示意冬漠送她出门;待她刚迈出门槛,景宁忽然从被叫住她。 “妹妹,切记,不可与旁人说啊!” “放心,妹妹的嘴甚严呢!” 景宁笑着颔首。 很严么……若她嘴严,岂会当真与她来说呢…… 她可是送上门来的耳报神,这口风,一并从她嘴里传出去,是再合适不过了。 奇谋 大年初五,开始下雪。 鹅毛大雪整整下了一天一夜,推开殿门,漫天的寒气。 金顶绿呢子帷轿里,是裹得严严实实的图佳,一袭雪貂裘绿绒滚纹大氅,忘带了手操,那双冻得通红的手缩在袖管子里,身子则紧靠着窗幔一侧,生怕那抬轿子的奴才不小心掉了她。 地上的雪,足有一足厚,踩在上面,能踏出一个又大又深的脚印。 绮雪亦步亦趋地跟在轿子旁; 忽然,一个不稳,狠狠地掉在雪地里。 待她艰难地爬起身,再跟上轿子的行程,那深绿色官装的外面,已沾满了厚厚的雪屑。 图佳瞪了她一眼,心里暗骂这丫头毛毛躁躁的,走路也走不利索;却不知那花盆底儿的旗鞋踏在雪地上,究竟有多难走。 前方不远,就是延禧宫的二进院。 图佳被搀扶着,走下轿子,远远就看见纯妃身边最得力的侍婢,尔芳,打着一把轻骨油毡纸伞,站在抄手游廊下。 “奴婢奉主子之命,恭候公主多时了,公主万安。” 图佳没好气地摆了摆手,也不理会她,径自往寝殿内走,绮雪忙撑起伞跟了上去。 怀巴殿,寝殿。 一道一道的菱花门扉,一帷一帷的轻纱慢帘,穿过自眉戏花双面绣屏风,就是淡雅奢华的内室;西侧的窗楣前,仙蕊正拿着谷粒,逗弄着金丝楠木乌笼里的雀儿。 尔芳伺候进来的图佳将身上的大氅除了,即时奉上热茶。 香茗微烫,图佳呵了呵气,抿了一口,尔后,望着仙蕊的背影,埋怨道:“怎的这个时候叫本宫来?” 佟佳口仙蕊未回头,闻言,将手里的谷粒尽数撒进笼子,惹得那一对儿翠色绣眼乌雀跃欢跳;复又将掌心里的碎渣拍去,才转过了身来。 “下雪了,很少有人会出门。姑母不在这个时候来,难道,要等到春暖花开么?” 只有天寒地冻,大雪封门,各官的眼线、探子们,才不会出来捣乱…… 图佳见她脸色不善,心头一虚,浑身的气势顿时矮了半截。“究竟是怎么了……”,, “姑母听说储秀官的事情了么?”仙蕊不咸不淡地问道。 图佳闻言,心头顿时一哂。 她还当是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呢! “是皇后呕血的事吧……” “姑母竟然知道,”仙蕊也不惊讶,转眸将手里的小铜匙递给尔芳,尔芳会意,即时将鸟笼上的红呢子帷幔罩下。 “那姑母可知,太皇太后怀疑是何人所为?” 仙蕊问得看似无意,图佳的眼皮却跳了一下,须臾,故作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何人所为?不就是巫蛊之术么,太皇太后都认定了,自然就是这宫里的妃嫔搞的鬼了……” 闻言,仙蕊却愣了, 继而吃惊的道: “姑母知道是巫蛊……” 她怎知道的? 当日在储秀官,安贵人只模棚提起过,可能事关射偶人,可这消也应该不会传到外人耳朵去;即使传了,太皇太后那边儿,果真将李芳沁的话放在心上还是未知,她却信誓旦旦地说太皇太后认定了…… “姑母究竟是听哪个说的?谁有这么灵通的消息,竟然知晓太皇太后的心思?”仙蕊步步紧逼。她以为方才那是自说自话,可看她神情,却不像是信口雌黄来的。 犀利如灼的目光,日片刻不离地盯着图佳的脸,须臾,果然从那眼神中看出一抹闪躲来。 “难道说,姑母当真去承禧殿了?”仙蕊作了最坏的打算。那脱口而出的凌厉语调,直把图佳吓得一阵心虚。 “没,没有,本官是……本宫是打发雅儿那丫头去的。” 既然也瞒不过,索性就招了。反正,兆雅也不算外人,论起宗室姻亲,她亦算是仙蕊的表姊妹, 自己的侄女。 这样想着,图佳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仙蕊却愈发急了,发了恼,恨恨地道:“姑母怎么这般糊涂,蕊儿一再叮嘱,莫要招惹那乌雅氏的宫人,姑母怎就不听!” “本宫看,那宁嫔也没什么大本事。”图佳安抚地拍了拍仙蕊的手,总觉得这侄女越来越大惊小怪了,“你看,前个儿在慈宁官,荣贵人不过就是几句话,吓得她隔日就乖乖地请求皇上,将容宪公主送还回了成福宫。这也恁的迁出息了。” “姑母当真以为,她是怕了?” 仙蕊的目光一分一分的冷下来,森寒,凉薄,直看得图佳毛骨悚然的。 贵为妃,她地位何等尊贵,却还需在这后宫小心翼翼,生怕有一步行差踏错;可眼前这人,凭的是皇家血脉,嚣张跋扈,人人都要让她三分。她是她的姑母,亦是皇上的姑母,当初她进宫,借的就是她的力。可万万想不到,昔日之恩,竟成了今目的累赘…… “姑母认为,那小公主是被宁嫔抱走的,是么?”仙蕊说得慢条斯理,图佳愣愣地看着她,愣愣地点头,仙蕊轻轻一笑,索性将她不知的事儿,娓娓道来。 “从固伦荣宪公主出生,太皇太后就一直未提让官里嬷嬷代养的事儿,就算邢宁嫔再怎么神通广大,这种事情,也没她置喙的份儿……更何况,抱走公主的,是钮祜禄皇贵妃,是太皇太后最心疼的一个皇妃。既然她能出面,代表的,自然就是太皇太后的意思。姑母可懂么……” “钮祜禄皇贵妃……”图佳有一丝的惊诧,转瞬,却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或许她以前是太皇太后身前的红人儿,可现在,就说不准了!” 仙蕊没理会图佳阴阳怪气的话,继续道:“若是猜得不错,这小公主的一抱一还,该是早就设计好了的。荣贵人在这里头,不过是个摆设,专为太皇太后杀鸡傲瘊准备的。至于那戏码,是做给谁看的,蕊儿不与姑母说,姑母不}需知晓;姑母只需要知道,太皇太后对三藩,皇上对三藩,势在必得。” 她规劝,她谏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是本分;亦算是,还她当和多方周、旋照应的情意。至于当事人听与不听,就与她没关系了…… 图佳心里没来由地一突,面上却笑得依然轻松,“蕊儿你扯远了,姑母是想问,皇后的事情,太皇太后究竟怀疑谁?” 仙蕊暗里叹了口气,扯唇,漫不经心地道:“宣贵人说,有可能是射偶人捣的鬼,而最近进出储秀官的人,姑母知道是谁么?” “谁?” “姑母这个月的二十三,二十四和二十五,都在哪里?”仙蕊挑起柳眉,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储秀官啊,姑母特地去探望皇后娘娘,还和她说了好些个……”图佳想都不想就说了出来,话到一半,却陡然一滞。 “是是……我……” 储秀官已经多时不招待外人了,唯有她进宫来,赫舍里皇后才破例将她请了去。那么说来,太皇太后怀疑是她…… “不,不会的,本官怎么会害皇后,本官还指望着依靠皇后肚子里的孩子……怎么会是我……慈宁宫那边儿可是一点儿消也都没透出来啊!” 仙蕊轻笑,摇了摇头,“若是有消息,太皇太后就未必会真的查办姑母;可坏就坏在, 太皇太后表面上不放在心上……” 图佳着了慌,坐正不安地走来走去,可须臾,却懵了—— “不对啊,太皇太后不是怀疑钮祜禄口东珠么?” 雅儿从承禧殿回来,明明说那宁贵嫔讲,太皇太后对承乾宫疑心。怎么又会是她呢? 仙蕊眸中闪过一抹异色,但转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快得让图佳难已捕捉。可倏尔,却是冷冷地抬眼,冷冷地看她:“我倒说呢,原来,姑母这心里早就有了数,却要在蕊儿这怀恩殿故弄玄虚;姑母这探听口风的本事可是见长呢!” 图佳脸色讪讪,忙不迭地解释:“投毒这么大的事儿,总要谨慎一些。” “可姑母对皇后娘娘倒也真是上心啊!” 仙蕊看着她, 忽然笑得意味不明。 旁人有事没见她这么帮衬着,倒是这储秀官,三天两头的往里跑不说,还处处着眼,处处打探着,生怕遗落了一丁一卯。她倒是不懂了,这储秀官有什么事儿,和公主府扯得上关系么? “蕊儿,姑母也不瞒你,若是皇后临盆之际果真……”图佳没说下去,只比划了一个动作,“那么皇子唯有惠贵人生的儿子,姑母这下半辈子,可都要指望她了……” “这么说来,姑母怀疑,是惠贵人下的手?” 那么,她这隔三差五就去储秀官,看来,是明察暗何,顺带着帮忙毁尸灭迹去了…… 图佳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她岂止是怀疑,简直就是笃定!宫里边儿除了纳喇口芷珠育有皇子的,就没别人了,她才不会当真想到承乾官去。 “蕊儿,你想啊,除了惠贵人还会有何人?那钮祜禄口东珠连个孩子都没有,谋害皇后作甚!” 她可是想,倘若真是惠贵人,那她倒能施以援手、度她一程的。届时等皇长子问鼎东宫,她要让这纳喇口芷珠好好还了她的情。 东珠失笑地看着图佳。 这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响啊。但,没有皇子又如何?那惠贵人可是庶妃,若是将来钮祜禄口东珠能够入王中宫,求得一顶凤冠,届时索性将皇长子一并过继过来就是了,何必非要怀孕呢…… “那太皇太后决定如何处理皇后的事儿?” 说不通,便不说了: 她尽人事,便听天命。 旁人如何自求多福吧…… 图佳没看懂她眸间深意,却凑过去,轻轻吐出了,足以让仙蕊心惊肉跳的两个字: “彻查!” 太皇太皇要彻查。 图佳怎么也没想到,就在她与佟佳口仙蕊通气后不过两日, 就有宫正司的典正和典正,趁着各官妃嫔去宁寿殿大佛堂伴随太皇太后礼佛的时候将一应寝殿,查了个翻天。 也包括储秀官。 宫正司的婢子们怀揣着内务府的册子,自卯时三刻开始,从西官开始查起,一应仆从,不论尊卑,皆可上前翻箱倒柜,就琏殿内伺候宫人的随身表物都不放过。 结果,最后还是在承乾官,发现了一对宫缎扎成的巫蛊娃娃。 那娃娃被插了满身的针,背后,用朱砂写了赫舍里皇后的生辰八字,一张脸扭曲狰狞,极是可怖。 ——这便是射偶人。 诅咒赫舍里皇后的射偶人。 后官哗然。 东珠很镇定。当官正司的人捧着那对娃娃去到慈宁官的时候,她正跪在那观音的须弥座前跟众妃嫔一并,诚信礼佛。 当周典正事告多始末,在场的人却都吓坏了,尤其是安贵人。之前是她提及,皇后娘娘突然呕血,可能是巫蛊所咒,却是第一次见这么骇人的东西。登时就吓白了脸色。 随即,太皇太后领着众人移步目宁寿殿,往那龙凤镭金宝椅上坐定了,才拿过周典正手里那插满了银针的巫蛊娃娃,敛着神色,一脸淡淡,看不出喜怒。 早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妃嫔走上前,冷言冷语,开始落井下石。 东珠微微抬眸,却见是马佳口芸珍,不由冷哼了一声。 “东儿,你可有何可说的?” 半晌太皇太后缓缓问出了口。 东珠先是叩首谢恩,尔后,巧笑嫣然,依然是素日里娇纵任性的样子,哪里有一点被戳穿阴谋的慌恐 ,“皇祖母,臣妾……是冤枉的。” 话一出口 大大出乎了在场妃嫔意料。 捉了贼,才过来拿赃,有官正司的官人们在场作证,岂能容她狡赖?可东珠毕竟是一等公的女儿,出身极高;在这宫里头的地位又仅次于皇后。盖棺定论之前,没人能置喙。 “东儿,你可知,这东西,是在你寝殿内找到的!” 太皇太后开了口,即刻就引来众人的一片附和声。东珠却笑得越发娇悄,挽着双手,明艳而高贵。 “皇祖母,东儿可不懂针黹啊……” 巧笑情兮,她吐出了一句极有分量的话。 推波 在场诸人大多没反应过来,面面相觑,一片唏嘘之声。 “这话便不对了,就算你不懂针黹,可也能让你身边的丫头来做啊!” 芸珍咄咄逼人,竟是连一声贵妃娘娘都不叫了。也是,还叫什么贵妃呢?谋害皇后,是多大的罪过,更何况,还是巫蛊这等官里最忌讳的手段。就算这钮祜禄口东珠再如何得宠,怕也难以翻身了吧…… 东珠是个明眼人,一看,就知这荣贵人是饮恨她当初强行抱走容宪公主的事。 她暗骂这荣贵人不不抬举,却也不屑和这种睚眦必报的主儿一般见识。倘若换了旁人,小公主已然完壁归赵,她不感恩戴德,也该息事宁人了。可马佳,芸珍却吃不得一点儿暗亏,上次对竹宁嫔是,这次对自己也是。真不知她是从哪儿借来的胆子。 “珍儿这话就不对了,”坐在一边的惠贵人,轻轻开了口,语调轻缓,却暗含三分力道,“若当真是贵妃娘娘做的,那偶人也定是由娘娘亲手操持。没听说诅咒什么人,还要旁人代劳的,更何况,珍儿你想谋害谁,会假以人手么?怕还信不过吧!” 她们两人,是天生的冤家。 同年进宫,同被封赏,却总是拧着来。马佳口芸珍反对的,纳喇口芷珠一定就会支持;而芷珠赞同的,芸珍就总会横挑鼻子竖挑眼。此刻荣贵人哚哚相逼,惠贵人反倒要帮衬着,尽管,她也乐得作壁上观。 芸珍冷哼一声 “惠姐姐倒是对巫蛊之术挺熟悉的嘛!” 惠贵人刚想反唇相讥,却被景宁轻轻拦住了。 “太皇太后,臣妾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起身,径自走到殿中央,敛身揖礼,微垂着眼捷也不看旁人,只落在自己脚下红锦绣金心团花地毡上。这向来是个喜欢默默无闻的人,平素只静立在角落里,此刻却难得这般高调,在场众妃嫔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太皇太后似有一丝意外,转瞬,摆了摆手。 “但说无妨。” 景宁再次敛了敛身,尔后,若有所指地道:“太皇太后容禀,依臣妾看来,这对巫蛊娃娃,虽说是从承乾官搜出来的,可也未必当真就是贵妃娘娘所为!” 一石,激起千层浪。 太皇太后眯着凤眸,示意她说下去。 景宁承旨,点头再拜,“臣妾觉得,既然有人胆大包天,敢下咒毒害皇后娘娘,自然是会考虑极近周密,不会那么轻易就被人给搜出来。而且,这娃娃是诅咒皇后娘娘的,写上去的生辰八字对,但放的地方,却错了。” 是的,那射偶人放错位置了。 许是时间仓促,图谋陷害之人一时间来不及考虑,便将那东西扔在了旁的寝殿;又许是不懂,只知大概的做法,插了针,写上生辰八字,就当是完成了。可终究是百密一疏了。 “臣妾不才,也曾听官里的老人们说过,巫蛊大概的方法。如若贵妃娘娘当真是心怀叵测 也应该将那偶人放在储秀官去,而不会是承乾宫。这根本就是经不起推敲的。” 宁寿殿内,香雾袅袅,外间偶尔传出几声婉转啾啼,漫染过格子架上兀自滴翠的蟹爪莲,清曼荡漾,比之外面漫天冰雪,宛若两季。 景宁的话刚出口,即刻就被在场诸人品味了个遍,众人神色各异,却偏找不出一点错处。 是啊,即便再有恃无恐,有谁会将诅咒别人的东西,放到自己身边儿呢…… 半晌,太皇太后颔首,看向她,脸上略带了几分赞许。 “这话,说得倒是有理。那依你所见,该当如何?” 景宁抿唇,一副爱宠若惊的样子,“太皇太后心明眼亮,岂会被那雕虫小技蒙蔽了去;臣妾无状,才卖弄了一番……”顿了顿,又拜,续道,“臣妾略懂针黹,若是太皇太后信得过,不如将对这娃娃交给臣妾,待臣妾与尚服局的郑司衣商讨过后,定能查出这扎制娃娃之人。” 说罢,便走过去,扶起了地上的东珠。 “太皇太后,贱妾觉得不妥。” 这时,安贵人忽然起身,也跟着跪在了地上。 “太皇太后,谁都知道,这宁贵嫔素来与贵妃娘娘交好,宁嫔这么说,是不是为了袒护贵妃娘娘,还是未知;谁又知道,她会不会借纠察之便,铲除异己,以权谋杠呢……太皇太后, 这对官里其他妃嫔,太不公平了……” 李芳沁的话,说到了很多人的心坎上。 可旁人是敢想不敢言,她却直言不讳,倒是挺有胆量的。但这出戏码早已安排在先,岂会让她一个小小的贵人就搅了局呢…… “沁儿这话倒也对,”太皇太后似是听进去了,李芳沁略略得意,可就在她想毛遂自荐的时候,太皇太后忽然抬手,止住了她的话,“那这样吧,哀家从慈宁宫派出个人来,也让皇上从内务府调出些人手,琏着宁嫔和敬嫔一起,大家一块查,不就不怕出什么纰漏了么!” 宫正司还不行,偏要扯出一个敬嫔来。 这章佳口阿敏可一向是唯慈宁宫马首是瞻 太皇太后什么意思,她便照着做,从没有过违背。众人看在眼里,面上却又不好说什么,早有荣贵人怏怏不乐地起身,告了退。 其他妃嫔,便接连而去。 佟佳口仙蕊在跪安的时候,曾抬头,若有所思地看了景宁一眼。 景宁当然没错过,转眸一笑,似云淡风轻,目光相触的刹那,却有无数利刃倒戈,凌厉而来,让人不寒而粟。 盘查不过是在两日之后 果然办得雷厉风行。 初九那日,是个晴好的天气。空气中飘着的风依然是寒的,吸入肺,彻骨的凉。 景宁与敬嫔章佳口阿敏相携,琏同慈宁官的瑛华嬷嬷,宫正司的周司正,尚服局的郑司衣,带着内务府的宫婢奴才,声势浩大,一并去了东西六宫。 自她入这宫门,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如今领教了, 亏不是用在自己身上。倒是敬嫔,素日里战战兢兢惯了,偶一掌权,便按捺不住地兴奋,趾高气扬,全不把旁人放在眼里了。 索性太皇太后在临行前,嘱咐她好生听自己的话,一切以她为主,否则,真不知会不会坏了事。 浩浩荡荡一行人,首先去的就是长春宫。 搜查别人,先要从自己开始。进了承禧殿,景宁坐在那梨花木敞椅上,也不看众人,只喝着茶,待她们里里外外将寝殿内翻了个朝天,才放下茶盏。 “阿敏姐姐,如何?” 来查她,本就是应景的,翻得越乱,越显得公允。章佳口阿敏陪着笑,倒也真没查出些什么。那些皇上和太皇太后赏赐的东西都被她一一码放在檀木箱子里,丝毫不乱;旁的,亦没什么特别值钱的器物,倒是那茶具和膳具十分精致,不是凡品。 “宁妹妹,接下来,从哪儿走?” 景宁略微沉吟,轻声道:“还是从惠姐姐那儿走吧,排除一个,便少一个人跟着担惊受怕;只是在绥寿殿需安生着点儿,切不可惊扰了小皇子。” 语毕,众宫人即刻领旨。 其实,她早已有了目标,却为了以示公允,不得不从西六宫一一开始查。 想这么大的一座宫,金银财宝,数不胜数。宫人们哪个不贪,多拿的,少拿的,总有人会狼狈为奸,峥一只眼闭一只眼。景宁领着内务府和宫正司的人去了,惊慌失措的,求情告饶的,故作镇定的,众生百态,倒是让她看了个遍。 章佳口阿敏眼前一亮 却是没想到这宫闱里边儿,官婢和奴才们也藏了这么些猫腻,故作训斥,实则想来个顺手车羊。可景宁不是个浑水摸鱼的人,更不想因小失大。干脆得过且过。 捉贼拿脏: 她是来查巫蛊娃娃的 不是来炒家的: 况且总要给东西六官的妃嫔和官人们 留足脸面。日后, 也好让她们承她的情。 去延禧宫的路,不好走。一路上残雪堆积,坑坑洼洼的。身后跟着一应宫人,又不好坐轿子。景宁走惯路,不甚在意;倒是阿敏蹬着一双花盆底儿,一步一趔趄,由婢子好生扶着,走得也极费事。 到怀恩殿外,刚好是申时两刻。 众人都有些悻悻,早没了先前的摩拳擦掌。概因这儿是最后一处了,若是乘兴而来,结果拿不到任何纰漏, 可就只能败兴而归。 进了院子,早有婢子恭候。 景宁脱掉身上紫貂裘鹤氅,脸儿微红,眼里含笑,朝着寝殿内的佟佳仙蕊敛身揖礼。 尔后 有各宫人上前行礼: “奴婢拜见纯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仙蕊扶起景宁和阿敏,朝着她们身后的人一并道:“瑛嬷嬷免礼,周司正和郑司衣免礼!” 瑛华是官里的老人儿了,经验老到,眉眼高低也甚会拿捏,不待景宁开口,先上前一步,恭敬地道:“纯妃娘娘容禀,奴婢等跟随宁主子和敬嫔王子,是奉了太皇太后的口谕,前来搜查,还望娘娘允个方便。” 仙蕊抬眸,未看瑛华,也不看一旁的周尔清和郑玉,目光只落在景宁的脸上。 她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女子,不同颜色,不同面目,却是一般的心思。 “这是自然,为太皇太后解忧,本宫义不容辞,各位请吧!” “那就多些娘娘了。” 一人一句,她笑,她也笑: 一个眸含挑衅,一个笑得从容。 仙蕊知她是有备而来,却有恃无恐,料定她会失望而归;景宁则是眸光深深,眼底含了一丝丝笃定的笑意。 佟佳口仙蕊在这儿官里头,地位仅次于钮祜禄口东珠。承乾宫那边儿是早就查过的,景宁当时就下了死命,翻查搜索,一律不准手下留情。结果,将承乾宫翻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 事后,章佳口阿敏偷偷问她,这么一点面子不给,钮祜禄皇贵妃不会怀恨在心么? 景宁不语,只笑笑。 给了面子,可就保不住里子……翻了,搞得人仰马翻才好,这样承乾宫自然就没了嫌疑。钮祜禄皇贵妃不但不会恨她,反而会感激她。 就这样,有了在承乾宫的经验,此刻即使没有景宁的嘱咐,宫人们早已驾轻就熟, 没人会下轻手。 ——偌大的寝殿内,那层层叠叠的格子架被一并拉开,屏风除了,榻上的被褥锦衾被拖到地上,檀香木柜子、梨花木箱子…… 只要是能装东西,统统被倒着反过来;从上至下,从内到外,小巧至将奁,简单如铜架,都被人一一经了手。 仙蕊傻眼了。 万万没想到这帮人来势如此凶猛。眼拿着这寝殿被翻得底朝天,直气得险些破了功,差一点就没维持住素日里淳厚懒言的形象。 宫人们翻的时候,景宁没上手,直到郑司衣满头大汗地揪着一块素纹暗彩的料子,走过来,她才懒懒地抬了眼。 “宁主子,就是这个!” 景宁似很震惊,特地凑近了,细细观瞧,最后,还不忘问一句:“郑司衣可确定?” “奴婢绝对不会看错!” 郑玉说得信誓旦旦。仙蕊却走过来,蹙着眉,一脸不解:“这不过是一块普通的料子,郑司衣这是做什么?” 景宁也不理她,径自将料子收在袖管里,小心翼翼,仿佛拿着什么珍宝;回眸,朝着周典正示意道: “尔清,可以去请太皇太后了。” 想要定佟佳口仙蕊的罪,单靠这区区一块市料,当然不够;她的局,可是早在最开始就布下了,只等着旁人往里钻,一步一步,牵引诱导,缺了哪一个,都不能够称之为完整。 果然,半盏茶的功夫,太皇太后,图佳公主,宣贵人博尔济吉特,兆雅,都到了;甚至,还有一同住在延禧宫的常在姜珥。 众人落了座,单等她细细道来。 景宁却不慌}忙,只轻轻击了击掌; 片刻不到,就从寝殿外,走进了一个人来。 助澜 窗外,又下起了雪。 厚重的帘子被撩开,一阵冷风呼啸,打着旋儿地将外头漫天的雪屑卷进来,沁寒刺骨。地上的雪已经盈尺厚,堆积在门口,将朱红的门槛都染成了斑斑驳驳的白。 进来那人,穿的是一身墨绿色宫婢装。 端庄的花盆底儿旗鞋,一步一步,缓缓地从阴翳的垂花门外走进来,迎着殿内摇曳灯盏,一张脸甚是清秀。 佟佳口仙蕊正跪在地上,等了个把个时辰,此时,膝盖以下麻木得仿佛有一千只蚂蚁再咬。 可她习惯了维持那懒言敦厚的性情,再难忍,也会忍着;因料定了那宁嫔查不出什么,就算其他妃嫔落井下石,总有太皇太后心明眼亮。只要忍过这一段,往后,便是各凭本事,走着瞻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身后那渐行渐近的女子,竟是给她送来了一道催命符: “奴婢拜见太皇太后,拜见各位主子。” 熟悉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仙蕊瞳孔猛地一缩,整个人如坠冰窖。 “尔芳……” 此刻, 不仅是佟佳口仙蕊就连坐在花梨木敞椅上的图佳亦是一震,隐在绣花衣袖下的手攥成拳,她惊愕地瞪着那婢子,整个人都懵了。 尔芳低着头,也不看旁人,只跪在地上行叩拜大礼。 太皇太后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这女子,模样周正,倒是有几分面熟。 “你是哪个宫的……” 尔芳敛了敛身,再拜,“回禀太皇太后,奴婢是怀巴殿近侍宫婢,卫氏尔芳。” 在场诸人,除了图佳公主,皆是宫里头的妃嫔,哪个不是深谙这后宫之道。看眼下这光景,大抵是要来一出大义灭亲了。于是,纷纷将看热闹一般的目光投向这宫婢身上,但见她从容镇定,脸上无表情,眼底亦无表情,仿佛一切于已无关。 这时太皇太后看向景宁。 景宁不动声色,朝身侧的郑玉微微示意,郑玉便从她手中接过那布料,一并递给了瑛华,再由瑛华转呈给了太皇太后。 “这是……” 暗彩绸缎,触手是温的,软的,却不润。不像宫里头的料子,可以轻薄如蝉翼,腻滑盈手;亦可绸光可鉴,堪比金玉。 “启禀太皇太后,这块料子,该是从宫外流入官里来的,并非尚服局所有。”说话的是郑玉, 尚服局的司衣,正六品的女官。 尚服局掌管后官服用采章之数,一应布料,皆有尚服局女史登记造册,从局里派送给东西六宫的料子,每一匹都有详细记录。而宫外流入的就不同了,芜芜杂杂的,难以查核到十分精细。各官妃嫔惯赁好东西,哪里肯动外头的凡品,倒是有些个婢子,不守规矩,将官外的东西带进来,躲过了尚服局和宫正司嬷嬷的眼睛,却净做些个见不得人的物件。譬如,那诅咒人的射偶人。 这邓玉是宫中的老人儿,一向深得赫舍里皇后青睐,说话极有分量。太皇太后闻言,目光不由得落在手中那巫蛊娃娃上。 ——原带着的银针早被拔去,娃娃身上的衣裳也被扒得散乱,内里露出稻草肚肠来,破破烂烂,倒是腰间系着的素纹暗彩的缎带,虽被磨出了线头,却还算周正。 可等定晴一看,这缎带,不就和手中的这块,是同一种料子么…… 这时,宫正司司正周尔清适时地道:“太皇太后容禀,奴婢等与宁贵嫔查看那巫蛊娃娃的时候,发现,娃娃腰上丝带,并非官里所有。几经搜查,不想,单从纯妃娘娘的寝殿,搜出了……” 她的话没说完,却是再清楚不过。 太皇太后顿时沉下了脸,一甩手,将那料子仍在仙蕊身前,似十分失望,又有三分的难以置信。 “蕊儿,你可有什么话说?” 佟佳口仙蕊并没开口,许是一向懒言惯了,此刻就算被责问,亦没露出太多情绪。众人冷哏瞧着,却见她似笑非笑地将目光投向同跪在地上的卫氏口尔芳。 “尔芳,你是本宫身边最贴心的丫头,或许今日是受了什么人的挑唆,才一时糊涂……本官,不会怪你……” 珠润脸庞,温着一抹浅淡,如脂般温醇; 明明是救衍威胁的话,从那喉中发出,却宛若杏花春雨,丝丝入耳,迷诱股惑出了牵动人心的体贴和宽容。 宫外的料子……亏这些人想得出来。偌大的一座官殿,八百烟娇,成千的官婢奴才,布料开销极大,从哪儿还找不到一块市?就如那官缎,再寻常不过的东西,就算损失一块,尚服局的人再精明,也断查不出来,何必要从宫外找?既然找了, 还要留下证据,难道是生怕不被别人发现么? 仙蕊太了解身边这婢子,外冷内热,向来是个软弱可欺的王儿。倘若没了她的帮衬,凭那块料子,就想定她的罪?她仙蕊在官里头几年了,还没见过这么便宜的事儿…… 周尔清和郑玉面面相觑,都听出这话中有话,却无一人敢去接口。 唯有景宁轻笑不语,只走上前,将地上那素纹暗彩的绸缎捡了,然后,轻轻交到了低垂着臻首的婢子手上。 指尖相触的刹那,她微不可知地捏了她一下—— “尔芳,纯妃娘娘是有这个本事,可你最了解你家主子,你觉得,她会帮你么……” “尔芳,若是你家娘娘知晓今日你与我见面了,那偌大的怀恩殿,往后可还会容你?” “树大,好乘凉。尔芳,你总要为你自己,为你妹妹,留条后路……” 轻声细气的话,犹言在耳。 尔芳蓦地抬首,正撞见景宁闪烁如星的眸光。 “尔芳,这儿虽然是怀恩殿,却有太皇太后为你做主,且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与太皇太后说出来吧。”章佳口阿敏温着声音,低低地催促 她是怕了这宁嫔了,眼看着人证就要临阵倒戈,还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要知道若真被这纯妃脱了身去,往后,可就要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了。 阿敏心上着急,猛朝着景宁使眼色。景宁却恍若未闻一般,却是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右侧的瑛华。 瑛华早前就得了太皇太后的属意,细节脉络,摸得门清,又见景宁点头,知道该她上场了,于是,即刻走将过去,一句一句,审得极是干脆: “老奴且问你,具要老实交代,若有半句虚言,可不轻饶!” 尔芳颔首,又拜:“奴婢知道。” 瑛华点点头,用眼神指了指她手里的绸缎,“这布料,是从何处得来?” “是纯妃娘娘让奴婢从官外找回来的。” “作何用?” 尔芳犹豫了一下,微微咬唇,声如蛀蚋:“奴婢 起初不知。后来,奴婢亲眼看见……看见娘娘用那布料扎了一对巫蛊娃娃……” 此话一出,在场诸人一片哗然。 众人群情激奋,有幸灾,有乐祸,有唏嘘,也有嗟叹,斥责的斥责,暗骂的暗骂,谁都没注意到,跪在地上的仙蕊,唇角微不可知地句起了一抹冷笑。 瑛华还算镇定,轻咳了两声,等妃嫔们安静了,才又道:“那巫蛊娃娃,可是你放到承乾官的?” 尔芳没直接回答,却沉声道出了一件事情来: “是……公主与娘娘说,太皇太后可能怀疑是钮祜禄皇贵妃所为……才让奴婢将那娃娃径自送到了承乾官去……” 话毕,众人又是一阵惊愕。 还未等太皇太后开言,图佳腿一软,慌不择路地跪在了地上,“皇额娘,是佳儿糊涂,可佳儿也是听宣贵人说的……” 她旁的不行,见风使舵的本事却是一流的。 景宁也没料到这图佳公主是这么个不经事的人,转眸看了一眼佟佳,仙蕊,竟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似乎在意料之中。 太皇太后甚是了解这位公主,叹了口气,也不忙着责备,反而将视线转到兆雅身上。 这宣贵人倒是十分镇定,明媚娇颜,几分靓丽,己分无辜。待行了礼,才轻声道来: “太皇太后容禀,是贱妾多事,那日去了宁姐姐那儿,一时好奇,便问起了。后来,与姑母闲话,可能是被听到了些端倪。不成想,姑母竟透给了纯妃娘娘……” 这颠倒黑白的手段,她比起佟佳口仙蕊来自是逊色得多,可尚且能够自回其说。本来么,嚼舌虽不光彩,却并非不能容,毕竟,这官里边儿若是少了空穴来风,缺了捕风捉影,便就如一潭死水了。 太皇太后有些泄气,凤眸从在场诸人的脸上一一扫过,蹙了眉,怒其不争地呵斥: “依哀家看,都是在官里头过安生日子过腻歪了,什么都敢无中生有,以讹传讹。往后,哪个再敢造谣生事,寝殿就要不要呆了,都到那北五所清净去!” 众人见太皇太后动了气,纷纷起身,谢罪。 “太皇太后息怒。”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将目光重新落到仙蕊身上。 本是针对她设的一出捉贼拿脏,众人这么一搅和,她倒好,竟成了那看戏的人。 “蕊儿,是以至此,你还有什么话说?” 仙蕊这时才抬眸,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温醇和善,哪有半分被拆穿识破的慌张模样。 “太皇太后,臣妾……认罪。” ################################# 外面的雪渐渐地停了。 怀恩殿内,被翻得乱七八糟,有官婢来拾掇了,一并顺手车羊的,拿走了不少精致器具。太皇太后也懒得管,遣散了在场各妃嫔,便在瑛华的搀扶下回了慈宁宫。 章佳口阿敏很兴奋,自等着事后的封赏,却因不见了景宁,一时无法,只得先怏怏地回了寝殿。 朱红的宫城内,一片银装素裹。 这样的天气,乾清宫那边一般是不会召妃嫔侍寝的。可后宫发生了如此大的事儿,自然将皇上都惊动了。不消半日,宫里头就已经传了个沸沸扬扬,不需李德全特地去打听,早有好事的小太监,一五一十地通报了,李德全再禀报给他,于是,今夜又轮到了她侍寝。 李德全来承禧殿接她的时候,才过申时。晚膳刚刚摆上桌,景宁连筷子都没拿起来,敬事房的奴才后脚就到了,后面,跟着笑容可掬的李德全。 “李公公,怎的这么早?” 景宁一阵错愕。转瞬,忙起身,招呼他进屋坐。 李德全满脸堆笑,也不推辞,进了寝殿,才笑呵呵地道:“万岁爷可说了,若是晚一些,怕宁主子又不知道去哪儿了,特地让奴才早早就来接您。索性,奴才没扑个空。” 景宁笑容有些僵,这准是他故意拿上次先去慈宁宫的事情寒碜她呢; “劳烦李公公了!” 李德全捋了捋削尖的下颚,笑眯了眼睛,“宁主子哪儿的话……那是等您用完膳了,奴才们在这儿等您;还是先到乾清官,和万岁爷一块儿用?” 景宁看了一眼桌上未动的盘盏,吩咐秋静一并撤了,“那这就走吧。我准备准备,李公公稍等片刻。” 就算不吃了,她不敢让内务府总管等啊…… 一路上,轿子走得很仔细。除了“嘎子嘎子”的轴木碾转,透过窗慢,还能听见抬轿奴才踩在雪上的声音,一步一步,很稳当。 等素帏小轿在乾清官寝殿前停了,景宁才被李德全扶出轿子,早有打着伞的宫婢在前面等着,看见她,忙上前几步,却是将她接进了东暖阁。 酉时,他正好在暖阁内批阁奏折。 外面的天还是亮的,微微迷蒙,连下来很微弱的阳光;东面的天空中阴翳着一团乌云,笼着高楼殿宇,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下雪。 暖阁内,升了炭火。 她走进去的时候,一股暖香扑面而来;香雾迷离中,他就坐在那明黄案几前,手里头还拿着一封奏折,剑眉微蹙,纠结了一抹深思。 “今夜居然还是臣妾,真是好巧。” 明明让秋静去敬事房报了备,说她天葵来潮,不宜侍寝,怎么还是她?真是怪了…… 行了礼,即刻有宫人伺候她将身上的雪貂裘大氅脱了,露出了里头的一袭浅碧竹叶云纹的宫装。 “朕就没翻牌子。”他转身,将手里的奏章放到案上,才抬头来看她。 反常 “朕就没翻牌子。”他转身,将手里的奏章放到案上,才抬头来看她。 入目的,是一袭翡翠碧绿: 堪堪立在那儿,像极了一盆滴翠的……蟹爪兰。 他先是愣了一下,转瞬,就忍俊不禁地笑了。 景宁见他日光怪异地盯着自己的身上瞧,顿时就心虚了,下意识地往自己身着上瞄,左看古看,却都瞅不出一点儿不妥来。 “怎么了……” 见她无所适从的窘迫样儿,他越发开怀,黑眸如星,晕出一抹亮灼的华彩,“下次别穿绿的了,不适合……” 景宁有些无辜,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更猜不透他缘何如此反常。他竟然和自己打趣……好端端的,还注意起她的衣裳了,往常,他可从不关心妃嫔花枝招展的衣着的。 半晌,他清了清喉咙,才又道:“听说,蕊儿被送到南三所去了……” “嗯,”景宁顿时松了口气,走上去,将那灯盏点的更亮些,“是太皇太后的旨意。” “什么罪名?” “诅咒谋害皇后娘娘。”景宁老老实实地回答。 “巫蛊……”他眯了眯黑眸,眼底辗转出了一抹迷思 “怎么会?” 他陷入了沉吟,半晌不语;景宁却当他是一时难以接受。毕竟,佟佳,仙蕊一贯摆出的,是醇厚和善的样子,体贴,懒言,谁不愿意去亲近,不会去喜欢呢。 “纯妃娘娘温醇恬淡,蓬质温婉,大抵,是不会做出那么恶毒的事情来;可皇上若是现在去慈宁官,或许还能将人给领出来……” 她不好多言,只能顺着他的意思来,却殊不知,这话听在旁人耳朵,就如那喝了酸醋的小媳妇,自怨自艾,却偏要违拗了心思,将夫婿往外头推。 果然,他愣了一下,转瞬,眼底有潋滟如水的波光流转,就这么看了她很久:半晌,才勾起唇角, 笑道:“倒是个好主意。” 景宁低着头,没看到他的目光,兀自规劝道:“那皇上可要与太皇太后好好说呢,在怀巴殿,众妃嫔都看见了,证据确凿,若是贸贸然就被放了,传了出去,怕是不好……” “那爱妃不妨给朕拿个主意。”他忽然凑近她,黑眸深深,辗转着玩昧笑意。 景宁被吓了一跳,脱口而出,“臣妾愚钝,没主意……” 他又是一愣,转瞬,笑得越发恣意 “若朕非要你想呢?” 景宁的脸瞬间垮了半边儿,垂了眸,却犯了嘀咕,“皇上怜香惜玉,却要臣妾来担罪名。这次是, 赏赐赏灯时候也是……” 话未说完,不妨腰间猛地一阵剌痛,她“啊”的叫了一声,才发现,是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还敢提上次,这回给你留个痕迹,下回再敢坏朕好事,可不轻饶你!”他说罢,煞有介事地捏了捏她的鼻子。 也不知上次她使了什么狠劲,就那么一掐,竟留下一大块又青又紫的印子,半个月都没下去。 捂着腰肢,她哪里还敢再提,只得低声告饶,“臣妾不敢额。”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皇上不是要去太皇太后那儿,天色不早了,再不去,太皇太后可就要就寝了……” “朕忽然不想去了…… ”他一本正经地板起脸, 见她偷瞄过来目光,心下莞尔,面上却愈发正经,“朕要爱妃出谋划策,爱妃左右推搪,也不给个意见;就算朕去了, 也拿老祖宗的懿旨没辙不是!” “其实,皇上不妨多等上几日……” 她声如蛀蚋,若有所指地道。 南三所不是个好地方。太皇太后也不过是想压制拿纯妃几日 不会当真一直关着她的。再等几日,或许,就会放她出来了…… “你还真当朕不知道你的鬼主意!”他睨下目光,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 景宁心里咯噔一下,有一瞬的惊疑;可看那神色,却又不像是在诳她。 “臣妾岂敢,那主意,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一早就下了的……”她小声道。 她充其不}过是顺水推舟,推波助澜。 “可都定妥了?” 景宁听他有此一问,更落实了心中想法,于是,索性点头,“还没,明日便要去纯妃娘娘那儿了。” 他嘴角挑起一抹好看的弧度 “她不会拒绝的,蕊儿是聪明人。” 南三所很荒僻。 段横残垣,墙壁剥落了一层又一层,露出灰褐色土砖。斑驳的垂花门上,落满了皑皑白雪,烤蓝彩绘早已褪色,被铸蚀得只剩下一块块的雪花白。 景宁操着手炉,踏着满地积雪,亦步亦趋地走进二进院。眼见那窗纸破烂,冷风嗖嗖的往里灌,看样子,是够冻人的了。 佟佳口仙蕊就被关在里头倒数第三间, 门外有两个年长的老婚婚守着, 满脸的凶相。 打开门拴,唯有她一人进去。秋静在外头等着,顺带手,将带来的暖酒和香酥鸭孝敬给宫正司的这两位官人。 绕过满是灰尘的屏风,走进内堂,就看见那鬓角微乱的女子正坐在破席上。数九寒天,这南三所里头还是春夏时候的用度,竟连床保暖的棉褥都没有。 “臣妾拜见纯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景宁朝她躬身揖礼。 仙蕊的脸色冻得发白,蜷着身子,模样虽然狼狈,却不见一丝的憔悴黯然,眸光晶亮, 笑得极是从容。 “进了这南三所,哪里还是什么娘娘,宁贵嫉真是太客气了!” 这儿并不是冷官,却也简陋之极,可比起北五所来却不知道要好多少。 太皇太后究竟是没想真心处置她,否则,单就巫蛊诅咒这一条罪状,就足以将她废到符望阁;可又不想让她太有恃无恐了,索性因禁至此,去去那满身的自负和傲气。 景宁将榻上的稻草拾掇走了,坐过去,将手里的雪貂裘大氅披到仙蕊身上。这还是从怀恩殿拿的,尔芳熟门熟路,拴了一件最保暖的,又烧了双耳菊花瓣铜炉,一并带了过来。 仙蕊也不拒绝,将那大氅紧紧裹在身上,又喝一口景宁递过来的香茗,暖气入怀,驱散了透骨的寒意。 “娘娘,这儿的饭莱不好么?” 桌上原封未动的红漆食盒,隔了半个时辰有余,里头的晚膳该是早就凉透了。 仙蕊漫不经心地摇头:“没胃口。” 大概是怕什么人趁机浑水摸鱼,在这吃食里下毒吧。景宁了然地笑了笑。 “纯妃娘娘,臣妾来,是代表皇上,代表太皇太后来探望您的!” 她故在最后那几个字上,加了重音。仙蕊挑了挑眉睫,却是神清气闲:“那你当真是有心了,也替我多谢皇上,多谢太皇太后。” “娘娘就不恼我么?”景宁忽然有些好奇。 仙蕊轻笑,将掌中茶盏递还给她,“恼你又如何?此地,只有你我二人,难道要我用这茶杯,划了你的脸来泄愤么……” 细腻瓷片,触手一片温润;景宁品味着她的话,不由轻轻笑了。 这便是后宫的女人,百般手段,千种算计,步步花开妖娆,步步暗藏玄机。这识人与认事的本领,早已淬进了骨子,修炼成精。谁说恼羞成怒之后,就该横眉冷对,撒泼怒骂的呢?那是市井泼妇;宫里头的士子,深谙的是筹算智诈之道,讲究的是斯文雅致之举。就算果真光火了,亦要做出一股从容淡定的皇家味道。 “说吧,究竟想让本官做什么?”仙蕊眉目含笑,定定地看向她。 连尔芳都收买了,若真想害她,不会单抖出些无中生有的事…… 景宁也笑,暗里惊心她心思之深沉:“娘娘看得如此透彻,那臣妾就不拐弯抹角了。倘若,娘娘能施以援手,莫说是出着南三所,就算是将来晋封升迁,亦不是难事……” 仙蕊玩昧地看着景宁。 设局,拿脏,先是一闷棍,接下来再晓之以情,施舍恩惠;让她明知是计,却偏偏没辙。太皇太后这一招, 果真是高啊。 “本宫如今,还有的选择么……”她嘲讽地一笑。 “娘娘是明眼人,更是聪明如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一直相信,娘娘会做出最明智的决定。” 外面的风势依日猛烈,屋里却渐渐暖了起来。 早有内务府的人拿来粗料绢帛,从外头将窗提密密匝匝地罩了两层,虽透不进光来,却极是保暖。想来,她还得在这儿关上个三四天,待太皇太后将事情“查清”了,才会放她出来。可有宫人们照料着,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待景宁将前因后果,机关牵引,一一与她嘱托完了,便起身告辞;步行至门廊外仙蕊忽然从身后叫住了她。 “宁嫔为何如此笃定 本官一定会插手?” 昏暗烛火,照亮了那张珠玉婉约的面庞,饱满额角,皎皎如月。一双纤度和侬的柔荑,交挽在双膝上,也就是这双手,亲自扎制了那骇人的巫蛊娃娃。 她的确曾对皇后下手,也确实想要嫁祸栽赃,可一切机缘,却都是由景宁一手安排诱导。是她,让博尔济吉特口兆雅将太皇太后怀疑东珠的消息带给图佳,再由图佳转连给了自己;是她,提供给自己一个嫁祸的最佳人选、最佳时机;也是她,使人将那宫外的料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放进了怀恩殿,再来大肆搜查,捉她一个百口莫辩。 可她如何那么肯定,自己就一定会动心思…… 景宁知道仙蕊在想什么,回眸,轻轻笑了笑:“太皇太后当初或许是怀疑图佳公主在储秀官做了手脚,可娘娘是个明哲保身的人,如果是公主的事,娘娘绝不会管。” “耶你是想说,皇后呕血,是本官自己的事!” 仙蕊哼笑了一声 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景宁不以为意,转瞬,唇齿微启,吐出了三个极轻极轻的字,顿时就让仙蕊的脸色一片煞白: “夹、竹、桃……” 谁道花无红百日 紫薇长放半年花。 赫舍里皇后性子不好,不喜欢那些冶艳妖娆的花草,唯独对紫薇花情有独钟。 那储秀官的二进院里,栽满了郁郁葱葱的紫薇花树,夏秋时节,皇后最喜欢拿紫薇花泡澡,每次撒下不多的花瓣,香汤沐洛,极是畅然。可在那角落缝隙里,却参杂进了不多的夹竹桃,一样的颜色,相似的花朵,却是一种杀人的毒药。 若是在沐浴时,参杂进了稍许的夹竹桃花瓣,一时三刻,不足以要人命,可日子久了,就会让那身子愈渐衰弱,直至衰亡。 “皇后娘娘呕血,不见得是夹竹桃直接诱发的,却一定是推波助澜后的结果。娘娘您不会担心旁的,只担心,一旦太皇太后彻查下去,免不得要将储秀宫挖地三尺,到时候,若从那诸多紫薇花中揪出一两朵异数来,恐怕未等皇后毒发,娘娘您就要先身首异处了。” 太皇太后也曾说,太医确诊,皇后身上的毒该是被什么东西刺激诱发,长年累月,毒蔓延在了血液里,一点一点累积成了不治之症。尽管,钮祜禄皇贵妃也对赫舍里皇后投了毒的,可那计量药性,远不及夹竹桃来得凶猛毒辣。 宫里头的人,公认纯妃与皇后最是交好,可谁能想到,这里头竟藏着虚与委蛇、笑里含刀的猫腻…… “所以,你认定本官必要将视线引到旁处,这才将钮祜禄皇贵妃推出来,给本官当箭靶!”仙蕊眯着眸,眼底含笑,却是阴森冰冷,没有一丝的感情。 怨毒 “所以,你认定本宫必要将视线引到旁处,这才将钮祜禄皇贵妃推出来,给本宫当箭靶!”仙蕊眯着眸,眼底含笑,却是阴森冰冷,没有一丝的感情。 景宁未语,点了点头。 早在佟佳·仙蕊做巫蛊娃娃的时候,自己就已经知道了。也事先通知了承乾宫那边儿的人。 尔芳,她是一早就找上的,从那对巫蛊娃娃流出怀恩殿,流进承乾宫,一切一切,她都看在眼里:而那素纹暗彩的布料,则是姜珥从宫外找进来,交给尔芳,再由她放进怀恩殿。 “可为什么是皇贵妃?”仙蕊转眸,忽然问得嘲弄。 “因为贵妃娘娘是太皇太后身边的红人。”景宁如是道。 只有太皇太后怀疑的人,才是最适合的。而怀疑了,只有查的意向,却没有查的行动,则是因为那是太皇太后身边的红人,即便有什么,太皇太后为了保她,也会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届时,事情平息了,自然不会再去彻查储秀宫,也就不必担心会发现夹竹桃。 景宁是这么想的,所以她没找旁人:佟佳·仙蕊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也没嫁祸给旁人。 “你既然知道是本宫投毒,缘何不告诉给太皇太后……”仙蕊眸光闪烁,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眼底暗藏了利刃锋芒。 景宁镇定若素,只扯唇,摇了摇头,“臣妾之前不曾说,之后自然也不会说;只要……” 她顿了顿,见仙蕊的脸色好奇似的挑起眉,才又道,“只要事后,纯妃娘娘不要记恨于臣妾,更不要记恨尔芳,那臣妾自然就会守口如瓶了……” 在宫里边儿,谁抓不住谁一星半点儿的秘密,单看如何利用,如何不伤其身。这夹竹桃的暗线,是早就埋下的,可也是纯妃谋害在先,否则,也就没了接下来一出一出的布局。 将来等佟佳·仙蕊出了这南三所,自然要将今日之恨找补回来:她就此拆穿了她,便是要她知道,怀恩殿与承禧殿,就像是坐在了同一条船上,一荣俱荣,倘若她对她有何损害,便是玉石俱焚的下场。 “既然宁贵嫔将话说到此,本宫自然是会答应的”,仙蕊笑得三分恣意,眸若星辉,夹杂着点点妖异芒刺,“可本宫再不想见到尔芳那贱人,若是宁贵嫔垂怜着,就将她锁在承禧殿,否则……” 她没将话说完,却足矣。 要知道,在这宫里头,让一个人不声不响的消失,是再容易不过的了…… 再见尔芳的时候,是在承禧殿后的梅园里。雪依然下得很大,满天满地的鹅毛大雪,飘飘洒洒,落在那胭脂花苞上,落在红蕊花芯里,薄薄的一层雪白。 景宁打着檀香木骨小伞,静静地站在花树下,看着那宫婢装的女子,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你到底还是来了。” 尔芳敛身,揖礼,“宁主子安好。” 景宁看着身前女子,眼神黯了一下,就在方才,她还在想她是不是不来了、是不是已经改变了主意。“你可想好了么……” 她不确定地问。 尔芳没有一瞬的犹豫,只轻轻地颔首,敛身再拜,“奴婢心意已决。请宁主子成全。” 景宁眸光闪了闪,忍不住再问:“你真的……想好了?” 尔芳很平静,唇角含着一抹笑,如水,如烟,如尘,淡淡的,轻轻的,迷离了如百年的寂寞,不答,反问道:“主子也是从钟粹宫出来的吧……” 景宁叹了口气,颔首,几分无奈,几分落寞,“我亦是包衣出身……” 自己是旗下人的包衣,如今若还是宫婢,比起她的身份可是要低着一等的。 “在钟粹宫的那段日子,是奴婢最开心的,宁主子呢?”尔芳侧眸看她,眼中流转着月华般的光辉,似水流年。 景宁有一瞬的失神,转瞬,点了点头,伸手折下一截花枝,轻轻摩挲,“那也是我最开心的时光。” 那时日子虽苦些,却简单清净;那时,身边还有一个映坠…… “奴婢已经入宫五年了,也从钟粹宫出来的,先是去了储秀宫伺候皇后娘娘,后来,又被派到了怀恩殿。”入宫这五年,看惯了那形形色色的争,五花八门的斗,从一个主子那儿,被遣到另一个主子身边。她早已倦了。 倦了。 短短的五年,却如一生一世那么长,她真的倦了…… “或许,换个地方,你会……” “主子,”尔芳柔声打断了她,笑着摇头,“宁主子,奴婢……奴婢已经知足。” 景宁一怔。 她可知,若此时此地,换做了旁人,定不会如她这般:换了旁人,怕是死拉着他人,也要保住自己的命…… 景宁心里忽然很闷,也再没了赏雪观梅的兴致;赌气地将手里的花枝扔在雪地上,看也不看她一眼,转身便去。 ——她就这么擦着尔芳的肩膀走过,等那步子踏到门槛处,终是忍不住回头: “尔芳,为了一个旁人,值得么……” “不是旁人,”尔芳抬起头,清眸绻绻,平静而恬淡,“她是奴婢的妹妹。” “就因为是妹妹,所以要以命相搏,也无怨无悔?”景宁难以置信。 尔芳低垂下眉睫,笑得淡若烟云,风一吹,便散了,“奴婢的妹妹也是苦命的人,若是以奴婢一条命,换妹妹一世安然,足矣。” 风,曳落了一地梅花。 那如花瓣般纤弱的女子,就站在枝叶芳菲的梅树下,笑靥如水,清眸善睐,仿佛随时都可能随着寒风消逝…… 那一日,延禧宫一个叫卫氏·尔芳的宫婢上吊了; 就吊在了怀恩殿后殿的梅林里。当时,菲薄的花瓣洒了一地,翩然如胭脂,落在了她的眉黛上,鬓间,衣襟上,寂寞,凄凉,却也悄无声息。 更没人在意。 本来,宫里头死个人就不算什么,更遑论是个卑贱的奴婢;可她死了,很多事情,也跟着烟消云散了。就比如,诅咒皇后娘娘的那一对巫蛊娃娃。 据说,是那名叫尔芳的婢子,为了陷害皇贵妃娘娘,才故意从宫外找了料子、故意放到承禧殿,一切的一切,均与纯妃无关。后来,慈宁宫下了懿旨,将那名宫婢的尸身扔到护城河里去,任何人不许拜祭;隔日,纯妃佟佳·仙蕊便从南三所被释放了。众妃嫔唏嘘不已,纷纷嗟叹不该养虎为患,收留了那么一个居心叵测的婢子。 第三日,纯妃的父兄入宫探问; 皇上特赐乾清宫召见。 康熙十二年二月初三,朝廷正式对三藩宣战。 原本保持中立的亲王和辅政大臣,纷纷请战;皇上有意御驾亲征,京畿重地的把守重任自然落到了理藩院尚书兼九门提督隆科多的身上。其父佟国维官居辅命内大臣,随驾左右。 这佟国维和隆科多便是纯妃的父兄。佟佳·仙蕊被贬谪进南三所的一刻,太皇太后就即时召见了佟国维;他是两代老臣,又是孝康章皇后亲弟,与皇室关系自是比旁人更近一层。太皇太后许久不理政事,能得她亲见,算是最高的恩宠。 太皇太后辅佐四朝,有着最高的政治手腕,可对待这位内大臣,却仍谨慎上心——京畿重地之防,关乎大清百年基业,而这佟佳氏的父子,就是那极关键的人物。 佟国维是内大臣,太皇太后可以恩威并施;隆科多是理藩院重臣,自有皇上游刃有余。却还仍不及一个纯妃,父子之情,兄妹之情,体己情深,但说无妨。可皇上和太皇太后许下的,却不仅仅是加官进爵而已,尤其,是对佟佳·仙蕊…… 康熙十三年二月初八,钟粹宫迎来了新一批进宫的宫女。 今年选核的时辰晚了些,往常总要赶在上元节之前,等尚仪局和尚功局的嬷嬷们教习完毕了,已经到了四月初。 四月初十那日,钟粹宫里的气氛不同寻常。 卯时一过,穿戴整齐的宫女们,经由李嬷嬷领着,规规矩矩地站在二进院的后院;内务府的管事则怀揣着小册子,候着各宫的主子来挑人。 景宁来得晚了点儿,上了角亭,里头已经站了好几位贵人和答应。嫔以上等级的宫妃是不需亲自来选人,打发个近侍婢子,亦是率先去挑,没人敢争。就如同出尘和璎珞,一个是储秀宫的老人儿,一个从承乾宫来,堪堪往哪儿一立,即刻有宫人上前见礼。 “咦,这不是宁贵嫔么,什么风把您吹到这儿来了?不是来缅怀的吧……” 身侧有清亮的女音响起,如珠落玉盘,清零脆响。不用回头,就能听出是马佳·芸珍那冷嘲热讽的怪异调子。 她的话,将众人目光引了过来,景宁也不恼,反正类似听过不知多少。倒是这荣贵人,几次三番特地找茬儿,若她一味隐忍退让,倒像是真怕了她。 “妹妹不过是应个景,来凑数的,”景宁微微一笑,笑里有锋芒若隐若现,“倒是荣姐姐,听说前儿个姐姐身边有个没眼色的宫婢投了井,要不,也不至于让姐姐特地跑到钟粹宫来。” 宫里边儿死个宫女原是极平常,但死在马佳·芸珍手里的那个,却是储秀宫派过去的…… “宁贵嫔这消息可真灵通呢,”芸珍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姐姐也听说,那婢子原和妹妹是在一个宫里头当差的,可这眉眼高低,就远没有妹妹会看了。要不,也不能惹得我不高兴。如今死了,倒是干净!”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唇齿里挤出来的,她挑着眉梢,丝毫不掩饰眼底的怨毒。 成福宫里的确有一个叫冬纯的宫婢投井自杀了,据说是不堪辱骂责打,寻了短见。 她和景宁一样,都曾在延洪殿福贵人身边当值,可冬纯却原是储秀宫的粗使丫鬟。当初在延洪殿,因知道是赫合里皇后的眼线,福贵人很反感,却尚算客气厚道;后来,董福兮被贬入景祺阁,这冬纯就回了储秀宫,然后又被派到的荣贵人那里。 马佳·芸珍本就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再加上性子骄横跋扈,竟生生将那冬纯折磨死了;但,却不仅仅是因为厌恶而已…… 景宁哞光一眯,将手中的檀香木骨小伞杵到地上,转瞬,轻轻一笑:“荣姐姐可知,那冬纯的出身么?” “不就是个镶白旗的包衣!”芸珍不以为意地冷嘲。 景宁坐到那廊凳上,笑着摇头,“若她仅是个包衣也就罢了,死了便死了,不过是贱命一条;可这宫里头,却偏偏还有人记挂着她。” 芸珍蹙眉,狐疑莫定,“你指哪个?” “荣姐姐的成福宫里,不是有个老嬷嬷么,就是太皇太后亲派去照顾小公主的那个,”景宁若有所指地看着她,脸上笑意渐深,“那吴嬷嬷,可是冬纯的嫡亲姑姑呢……” 吴玉是慈宁宫派去照料小公主的,专管日常膳食;本来大家相安无事,可马佳·芸珍非要嫉恨自己当日将小公主强行抱走的事,就算后来又抱回去了,依然是不依不饶的。想她无故折磨冬纯,也是因自己的关系而迁怒。 倘若,那吴嬷嬷怀恨在心,要动什么手脚,对一个口不能言、尚无心智的婴孩儿来说,可是再容易不过了…… 景宁转眸,满意地看着马佳·芸珍煞白了脸色,目光游移,流露出一丝丝的惊恐。索性,再将那火烧得旺些: “听说,小公主最近染了风寒,身子不爽。姐姐要当心啊,这三四月的天气,最是容易寒邪入体,就像以前的那些皇子皇女们,只得了一点几小病,就不明不白的……当然了,吴嬷嬷可是太皇太后派去的,一定会尽心尽力照顾小公主,不会出差池的。” 他心 景宁笑语晏晏,那话,却如一柄利刃,一直戳进了马佳·芸珍的心窝里; 芸珍顿时遍体生寒,腿一软,跌坐到了廊凳上。 她此刻是后悔极了,恨不得即刻就回成福宫去将那吴玉赶走;可有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那吴嬷嬷是慈宁宫派来的,她动不得,更没能耐不让她照顾容宪。 肩膀微微颤抖,额上亦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景宁冷眼看着马佳·芸珍惶惶不安的样子,轻轻一叹:“所以呢,何必要做得这么绝?姐姐就算想撒气,也没必要迁怒旁人,更何况,还是个不相干的……” 那冬纯何其无辜,几经易主,却没一处好呆,到头来,还是被折磨死了。 “不相干?宁贵嫔这话说得可真动听!”芸珍瞪着通红的眼眸,半是委屈,半是愤恨,咬牙道,“进了这宫,就没有不相干的人;容宪才多大,她又招谁惹谁了?不也一样被算计被谋害!是我招子没放亮,若是知道那贱婢竟和吴玉有亲戚,会让她去投了井!” 景宁淡淡地看着她,宫里头的妃嫔,一向视奴婢的命如草芥,马佳·芸珍此刻并不是后悔将冬纯折磨死,而是悔恨太轻易地让旁人抓了错处。倘若她知道吴玉和冬纯的关系,自然不会让她投井,只会借刀杀人…… “若妹妹有个主意,姐姐想要么?” 景宁垂着眸子,平静的语调,更像是说一件再平常的事。 芸珍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她,“你想帮我?” ——她是想帮她,帮她处理掉吴玉。 “没错,姐姐可想要?”她抬首,眸光盈盈闪动,似毒似蛊,晕出一抹一抹的诱惑来。 若是素日,就算这天塌下来砸到头顶上,这马佳·芸珍也不会来求她;可今日不同了,那小公主就是她的命根子,若是命根子没了,还拿什么来傲气,来自负。 “若是宁嫔肯帮衬着,妾……” 芸珍咬咬牙,始终是不甘心,却,还是小声地,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若是宁嫔愿意帮衬,妾以后,定以宁贵嫔马首是瞻……” 景宁微微一笑。她要的便是这句话。 马佳·芸珍打着油毡纸伞走了,留给了景宁一个摇曳多姿的背影;那些本想看热闹的宫人,见其中一个先行离开,纷纷无趣地看向别处。 天空中,开始飘起了浙淅沥沥的小雨,院子里的方砖,都被浸湿成了一片暗灰色。 角亭外,那些站在院中央的,都是八旗包衣人里刚满十三岁的女子。能被选进这钟粹宫,又能留到最后,无不是心思细腻、手脚利落的姑娘,五官模样倒在其次,周正即可。 妃嫔们都在亭里坐着,那些备选的宫女却要一直站在雨里等;半盏茶的功夫,溶溶的小雨就落了一头一脸,没人伸手去擦,只垂首静立,妆花了,衣裳湿了,也没一个敢动。而角亭里的人,却是乐见她们受苦,更甚者,故意延长了挑选的时间,就让那些年仅十三岁的女孩子们在雨里头浇着。 ——这样,被挑走的,才会感恩戴德;到了殿里头伺候,也会更听话。 景宁撑起小伞,走了过去,将那些女孩子从前至后都细细打量个遍,却未动声色,仿佛没有一个能入了她的眼。 又招来内务府的宫人,在那小册子上一一查过了,不由微微蹙了眉头。 “李嬷嬷,在这新进宫的婢子里边儿,怎么没有一个卫姓的?” 李雅是吃过她苦头的,上次因为姜珥挨过的一耳光,记忆犹新,此刻听她问起,也不敢置喙,无不战战兢兢地回答。 “回禀宁主子,奴婢钟粹宫这儿带着的,却没有;不知广储司赵嬷嬷那头怎样。主子恕罪,奴婢且问一句,主子要找的那人,是何出身?” “下五旗,辛者库。” “这样……”李雅有一丝犹豫,顿了片刻,尔后道,“旗下人的包衣能进钟粹宫来受教习的,本就不多,更何况还是辛者库罪籍的贱种儿;主子要找的话,非是去杂役房、织染局那样的地儿不可。” 景宁听言,心底就是一突。 这么说来,她入宫两月有余,一直就在内务府通铺那儿…… 后来,秋静果就去了广储司,冬漠也找去了浣衣局,却都没寻到人;还是晚膳时分,慈宁宫的瑛嬷嬷来了,身边,跟着一个瘦小枯干的女孩子。 那满身的伤痕被藏在裙子里,脏兮兮的补丁褂子,莲头垢面,一张瘦削的小脸儿,苍白,憔悴,就像从市井捡回来的乞儿。 “宁主子,人给您带到了,老奴也告辞了。” 瑛华将小姑娘送进承禧殿的寝殿,冲景宁欠了欠身子,便转身离开。 景宁回了个礼,忙招呼秋静去送。 寝殿内,精致的琉璃盏璀璨明亮,摇曳的烛火,照亮了女孩儿怯生生的脸,一双如小鹿般动人的眸子,晶亮,慌恐,生生的叫人怜惜。 “你叫什么名字,抬起头来说话。” 景宁坐在炕上,询问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冬漠走过来将云腿桌上的油灯盏点得亮些,一并将西窗的木杵子支上,透进来一丝沁寒。 那女孩子低着头,声如蚊蚋,字字含了颤音:“回主子的话,奴婢卫氏·以菲。”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四月芳菲尽,长恨春归: 尔芳,以菲…… 景宁叹了口气,透过这女孩儿的眼睛,仿佛能看见另一张恬淡安静的笑脸,“既入这宫门,便是这宫里头的人了,我给你改个名字,如何?” 以菲将头垂得更低,敛身,战战兢兢地再拜:“奴婢谢主子赐名儿……” 景宁点了点头,示意冬漠先将她扶起来;冬漠会意,上前伸手去拉她,可刚碰到那纤细的胳膊,以菲就吃痛地“啊”了一下,冬漠一惊,下意识将她的袖子拉了起来。 ——烫灼的肌肤,早已红肿一片,手腕上,肘处,小臂内侧,满是紫红的伤疤,有的还化了脓;再扒开衣裳看那锁骨,一寸一寸,竟没一处完好。 冬漠眼圈一红,生生忍住了打转的泪珠。 景宁默然。起身下地,将那灯盏拨的暗一些,迷离下来的烛火,渐渐安抚了惶惶受惊的女孩儿。 “先带下去上药吧,身子伤成了这样,也是不能沾水的;秋静,你去准备一套干净的衣裳来。” 杂役通铺那样的地方,本就不是人呆的;尤其,从辛者库出来的罪籍,比起宫里头一般的宫女都要低贱一等。那里的婢子素日除了挑水砍柴,做针线活计,还要伺候那些年长的嬷嬷——洗脸、梳头、洗脚、洗身子……一天要拎十几桶热水。通常从晨熹做到深夜,还要时时受责打,受辱骂。 以菲该是从入宫就在杂役房,两个月,是被打怕了…… 景宁原是想给她换个新名儿的,可后来发现再去叫她,却似幽魂一般,无动于衷。索性作罢。 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了半月有余,因景宁宠着她,承禧殿里的人爱屋及乌,也都极护着,一点一滴的,终是让这个柔弱可怜的女孩子渐渐地恢复,性子也开朗了一些。 五月,熏风初入弦。 初夏的时节,池塘里的荷花都开了,满园阳光明媚,却不刺眼,柔柔的洒在那翠碧的荷叶上;暖风拂过,晶莹剔透的水殊轻颤,滴入水面,揉碎了一池粼粼的金色。 早膳过后,景宁坐在那小亭里纳凉。 红漆小方桌上摆了几道蜜饯,一盏粉底小茶杯,盛了上好的雨前龙井;这时,秋静又端上来一盘凉果,就着镇着冰块的桃花蜜酿,极是凉爽宜人。 辰时刚过,就有乾清宫的奴才来通报,万岁爷驾临。 景宁忙起身去接驾。 待两人又落了座,早有冬漠呈上一盏粉底茶杯,里头沏了新茶。他端起,凑到唇边,轻抿了一口,“余香袅袅,这茶倒是很好。” 确实好,内务府摘了新茶,头一拨送到慈宁宫、乾清宫和储秀宫,然后才是东西六宫的各寝殿;然而这承禧殿的雨前龙井,却是从乾清宫那边儿拨过来的。李德全亲自着人送,一并捎来了崭新的茶具和膳具。 景宁从善如流,也抿了一口,笑道:“皇上说的是。” 说到底,还是沾了他的光。 “听说,你从辛者库领回来了一个宫婢……”他问得漫不经心,随手一挑,从盘盏里头捡了一颗水晶梅子。 景宁轻笑,又是“听说”,每次来,都要听说点儿什么事儿,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万岁爷每次来都是特地打听信儿的。 “皇上的消息总是这么灵通。” 她若有所指地笑道。 “朕一向都很心明眼亮。”如墨黑眸睨过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阳光透过树叶筛下安静的花影,落在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斑斑驳驳的,缱绻出一抹悠然静好。 景宁笑着往那杯盏里添了些茶,“可皇上说的那婢子,却是太皇太后派人送过来的呢……” 言下之意,与她无关。 他修眉挑了挑,转瞬,玩味地瞥了她一眼,“也不知道是谁,先巴巴地去钟粹宫寻人;没找着,又打发了人,见天的往浣衣局那边儿跑……” 这是丢东西了,还是掉了魂儿了! 心念 景宁眸光一滞,果然,凡事只要经过了内务府,就绝对瞒不住他。 “皇上英明神武,什么都逃不过皇上的眼睛。”她轻笑,嘴上虽没说什么,心里却很感激。自己多次出格,他都没动真格去严办,这份相护,相比对于其他妃嫔,不知多难得。 可终是不放心,顿了一下,她轻声道:“皇上,那婢子未经过钟粹宫的教习,又在杂役房吃了不少苦。等再过段日子,她熟悉了宫中规矩,臣妾就会将她送到慈宁宫去伺候太皇太后了。” 听她这话,玄烨轻轻地将手中杯盏放下,也不喝茶了,转而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目光看她,“闹了半天还是想好退路了。可那婢子,果真稳妥么?” 景宁明白他指什么,心里千回百转,想开口,却无言以对。 稳妥么?她只知道她姓氏名谁,出身辛者库贱籍,家中还有一父一弟;除此之外,一无所知。宫里头向来都不收这样的人,遑论冒冒然地放到自己身边;更甚者,还要送到慈宁宫去。 可,她能丢开她吗……那个有着小鹿般动人眸子的女孩子。何况,这里头,还有一个尔芳…… “宫里边儿人多眼杂,本就没什么秘密可言。你擅自将一个辛者库的罪籍婢子领进殿来,已经不是件好事儿,若是再出了什么岔子……”玄烨说得极认真,语毕,盯着她,黑眸深深,“若是再出了岔子,怕是连太皇太后都保不住你了。” “臣妾明白。”她轻叹了口气,垂下眸,往杯里又添了些茶。 宫中手段,从来不是明刀明枪的。手段高明的会借刀杀人;手腕逊色的,也懂得离间挑唆。尔芳确实有这么一个妹妹,临终托孤,她也信她的真诚,可她们姐妹毕竟多年未见,这期间,以菲发生过什么事,见过谁,没人知道。倘若,她并不像表面那般单纯,怕真是要引狼入室了…… “要不,皇上看看她?”景宁低声问。 “你要让朕看她?”他似笑非笑地睨过目光,深邃如广袤夜空的黑眸,含着流光,忽明忽暗的,让人无端目眩。 景宁愣了一下,片刻,点了点头; 他唇角微挑,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既然是你想要,那就带过来吧,朕倒是要瞧瞧,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景宁有些腹诽他谨慎过了头,却还是转眸,递给了秋静一抹眼色,秋静立刻会意,退下去寻以菲来见驾。 离晌午还有几刻钟,微暖的阳光,明媚地洒了一院子。 角亭内没有多余伺候的宫人,以菲跟着秋静从寝殿内走出来,远远地就看见了那抹明黄清俊的身影,坐在方圆石凳上,恣意,温雅,迷离得仿佛融进了风里。 偶尔飘落一片花瓣,落在他的衣襟上,又被一双纤纤素手轻轻摘下,手的主人是个精致婉约的女子,明眸善睐,灵韵多情,未语,先浅笑,引得他伸出手,惩罚般在她鼻尖刮了一下。 以菲呆了一下; 须臾,被秋静轻轻推了推,这才回过神来,蹑步走上亭子,肩膀微颤地下拜。 “奴婢卫氏·以菲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难得画了宫妆的她。今日竟是格外的脱俗。 他唇角噙着一抹笑,目光从她头顶扫过,片刻,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示意她起身。 以菲怯懦地起身,径自静立在景宁身后边儿。景宁笑着牵了牵她的手,转眸看向他,道:“皇上,这便是臣妾提过的那婢子。” “看来还是爱妃教导有方,怎想这辛者库出来的,也能如此知礼。”他黑眸深深,目光掠过景宁,落在以菲的脸上,辗转出一抹嘲讽的笑。 以菲的头垂得低低的,攥着衣角,手心里潮湿一片。 景宁自然听出他话中有话,宫里头一向凉薄,“信任”二字又太重,自己本就是个疑心重的人,更何况是九五至尊的他。 故而转眸,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皇上不是信不过臣妾吧,臣妾好歹也是钟粹宫调教出来的,对宫中规矩是轻车熟路哪!” 他黑眸一眯,忽然将她搂进怀里,两人之间本隔了个圆桌,他长臂这么一揽,硬是让她整个前倾。桌子虽是圆的,可也生生咯得慌。 “爱妃这是在挤兑朕!” 嘴角勾起了一抹好看的弧度,他的唇紧贴着她的耳际,仿佛情人间窃窃私语的呢喃,却又在她的腰间,恨掐了一把,嘀咕,“又提!为了一个下人,就敢落朕的面子。” 景宁的小腹挤在桌子上,想挣脱,可碍于旁人在场,只得硬挺着;半晌,实在撑不住了,挤给他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皇上,臣妾知错……” “还提不提了?” “不敢了,不敢了……” 她小声地讨饶。不知为何,他很在意她是包衣出身的事,以前尚没有,后来却越发明显了;在他跟前说说便罢,偏不能去和别人讲,更不准旁人提起。尽管,自己本就是旗下人的包衣。 他哼了一下,松开钳制她的手,须臾,眼底闪出一抹堪比秋湖潋滟的眸光,睨了睨自己的腿。 景宁这下算是知道得罪他的下场了,偷眼看了看身侧的秋静,依然是垂首静立,可那上扬的嘴角,透露了一抹忍俊不禁;身后,以菲早已羞红了脸,刘海儿遮住了眸光,不似在笑。 到底还有一个厚道的人。 景宁扯了扯唇,任命地走过去,轻轻坐到了他的膝上,未等坐稳,就被他搂近怀里;索性是初夏,风里夹杂着一丝凉,两人这样抱在一起,还是挺暖和的。 “皇上这又要试探谁了……” 她低头把玩着腕上的碧玺手串,极轻极轻的声音,只有他能听见。 他眸中闪过一抹犀利,转瞬,笑着睨她,“你又知道!” 景宁叹了口气,素日里他是不会这么和妃嫔亲近的,起码她从未见过他与其他宫妃这般。可此刻院子里除了秋静,就只剩下了个以菲;她知道,他是在给她排除威胁,可实在想不出,这么做,究竟要让以菲看什么。 两人一言一语,见招拆招,可旁人见了,却是暧昧得不行。 秋静不想打扰,便拉着以菲,这就要告安退下;可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以菲忽然挣开秋静的手,提着裙子,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皇上,请为奴婢做主。” 院中,偶然刮过了一阵清风,花树婆娑。以菲睁着一双小鹿般的眸子,含着泪,眸光盈盈闪动;她没跑上流亭,却跪在了那满是石子的小路上,膝盖咯得生疼,硬是给忍住了。 他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须臾,将玩味的目光落到景宁的脸上。 景宁先是愣了一下,转瞬,眸光淡淡,轻声道:“以菲,圣驾面前,不得冲撞。” 地上的人儿兀自垂泪,根本听不进她的话去,唇齿微启,那一字一句,颤若哭泣,“皇上,请为奴婢做主……” 半晌,听不到头顶上有任何回应,她心慌得厉害,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说,“皇上容禀,奴婢的姐姐原是宫里头的侍婢,可自从奴婢进了宫,她就一直至今下落不明。奴婢怕她已经……” “以菲!” 蓦地,景宁厉声呵斥住了她。 她早已从他怀中起身,而他也没栏着,只一并站了起来,走到石阶前,扶着朱红亭枉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那女子。 “你说,要朕为你做主?” 逆着光,他整个人就笼在一层辉煌里,周身泛着蒙蒙光晕,遥远而不真实。 以菲泪眼朦胧地点头,复又磕了个头,怯懦泣诉:“求皇上救救奴婢的姐姐……” 他半晌不语,景宁知道,他是在等着她的意思。 微微叹气,她轻步走下亭子,跪在以菲身侧,“皇上恕罪,这婢子初来乍到,未经过教习便被臣妾带进了承禧殿,冲撞圣言,是臣妾的罪过。” 以菲颤了一下,泪眼婆娑地去看她,只一瞬,便失声痛哭。 秋静将以菲带走了,再没有任何挣扎;景宁抚着廊柱,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由得想起两月前,她刚到这儿来时,那惊慌怯懦的样子。 “你认为朕太过了?” 他懒懒地拄着石桌一角,抿了一口粉底杯盏内的香茗,云淡风轻。 “不,”景宁转身,微徽摇了摇头,“皇上看得比臣妾更透彻。” 无功不受禄,更何况还是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到底是自己疏忽了。 他不置可否地一笑,放下茶盏,伸手,朝向她,眸光淡淡的,“过来。” 温情 她顺从地走过去,坐到他身边,未等他开口问,便轻声道:“以菲的姐姐,就是怀恩殿纯妃娘娘身边的那个宫婢,卫氏·尔芳。” 他眸光微闪,“哦”了一声,“就是在梅林里上吊的那个?” 景宁点了点头。 尔芳原是包衣出身,家中极为体面;可入宫几年后,父兄获罪被革了职,家眷一律入辛者库,成了罪籍。她因选宫多年,又是从储秀宫选怀恩殿的,索性才没丢了差事。 可以菲却没有那样的好命,年纪小,刚够资格入宫,就成了罪臣之女。宫里头的规矩严苛,下五旗的辛者库贱婢一概不能进宫伺候妃嫔。命好些的,就去行宫、王公府邸当牛做马;命差的,便是去守陵寝,做杂役。 “当初,尔芳之所以一力将所有罪名承担了下来,便是因为太皇太后答应她,让以菲进宫来当侍婢。”景宁低下头,缓缓道出始末,“她该是在慈宁宫的,可收一个没经过教习的婢子,又太唐突了。” 以菲不是被选核进宫,不好直接放到钟粹宫去,太皇太后也不想太亏待了她,索性安置到承禧殿来。一则景宁知晓其中缘由;再来,因为她也曾是被悉心调教出的宫婢,教习什么都不懂的以菲,再合适不过。 “你没与她讲过前因后果?”他轻抚了抚她的发顶。 景宁摇头,“没有。” 她没与她说过始末。也不会说。 她是尔芳拼尽生命也要眷顾的妹妹,所以她本是希望给她一个最简单的身份,或许,在这宫里头,就可以过得平凡些。可正如荣贵人说过的,进了这宫,便没有不相干的人…… “可你今日又欠了朕一份人情,”他敛着黑眸,笑眯眯地看她,“要怎的谢朕?” 原本唏嘘不已的心绪被他这么一搅和,如红炉点雪,彻底烟消云散了;景宁笑了笑,又想起上一次他问同样的话的时候,脸不禁就红了红,耸肩,打趣,“那就以身相许呗!” “在这儿?”他故意暧昧地看着她。 她笑着从盘盏里挑了一颗蜜饯儿,喂到他嘴里,“皇上还是吃梅子吧!” 两根纤白的手指夹着那蜜汁乌梅,缓缓送入那薄唇,他张口便咬,如墨的黑眸如夜火,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然后,一并将那梅肉和她的指,含入了嘴里。 纤细的指尖,被那滚烫濡温的舌一寸寸的包裹,吮吸着,轻咬着,仿佛要将酸甜的味道一点一点尽情品尝。 景宁脑袋“轰”的一下; 在那双雾暖春融的黑眸注视下,她整个脸像火烧了一般烫;胸臆中狂跳,景宁耳热头昏,呆呆地瞪大盈盈的双眼,甚至忘了将手指头抽回来。 院子里,轻悄悄的,静得只剩下了脸红心跳。 不远处的宫婢早已羞红脸藏了起来,折退回来的秋静见状,羞涩地转过了身去。 等他津津有味地品味完了,景宁的双颊已经红得滴血。 “很甜。”他煞有介事地咂咂嘴,黑眸流彩亮灼,伸手也捡了一颗梅子,凑近她的唇瓣,“要不你也尝尝?” 他是说一不二的九五至尊,在妃嫔面前一向保持着最优雅从容的气度,恰到好处的宠,恰到好处的敬,从不曾做出如此让人脸红心跳的举动。此刻,却是浪荡极了,就连素日清淡俊雅的笑,都带了丝丝的魅惑风流。 那手,就在唇齿前横着,景宁退也不是进也不是,面上尴尬,一着急,攥住了他的手腕: “皇上,下人们都看着……” 她是宫妃,入了后宫,讲究的是肃穆妇容、静恭女德,除了床第之事,御奉君主,从不敢媚上邀宽、以色侍君。因在先帝时期,董鄂一妃专宠后宫,结果酿成祸患,太皇太后慎以宫人美于色,便是薄于德;皇后素来也不喜冶艳女子,以至于后宫争宠,一向不敢在情欲淫乐上面太过放肆。 她低声央求,他却一本正经地抿着唇,手指又凑近了些: “朕的手可举半天了,爱妃也不捧捧场……” 近在咫尺的梅子,都快贴在她唇瓣上了,景宁违逆不过,只得张开小嘴,飞快地将那梅咬了下来,吞入腹,连嚼都没嚼。 “甜么?”他促狭地看着她,深深黑眸,像是融进了春暖花开的潋滟。 景宁顿时垮了脸,五官都挤到了一起,“酸的……” 酸得倒牙。 他“扑哧”一声笑了,信手搓了搓她的发顶。他拿的,可是汁水最丰的那种青梅,不酸才怪。 这时,回廓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顺着声源看去,竟是李德全满头大汗地跑过来。 “万岁爷,出大事儿了,出大事儿了!” 景宁见他慌慌张张地往这儿跑,心里就是咯噔一下。能让一贯镇定的李德全都着了慌,定是什么要紧事儿,形势严重的要紧事儿…… 果然,李德全蹬蹬蹬上了井亭,草草行了个礼,一手擦着汗道:“万岁爷,皇后娘娘要临盆了!” 赫合里皇后要临盆了,算算日子,也刚好是这个月。 此刻刚过了辰时,景宁陪着他赶到储秀宫的时候,正看见太医院的几个院判焦头烂额地聚在抄手游廓内,急得团团转。 之前,她犹豫着要不要跟来,毕竟皇后临盆,皇上理当来探问,可若她也一同前往,似乎于理不合。但他似是着了慌,不由分说,就攥着她的手,大步往储秀宫处走。 “情况怎么样了?”他让李德全招来其中一个来问,脸上是少有的凝重。 孙院判颤颤巍巍,花白的胡子,却仅是天命之年,“回禀皇上,皇后娘娘她……有可能要难产。” 黑眸有一瞬的凝滞,转瞬,他整个人都冷了下来,薄唇轻启,一字比一字让人冰寒彻骨,“务必保住皇后的命;同样的,要不惜一切代价,保住皇后肚子里的孩子。” 孙平是宫里头的老人儿,深谙其道,听了他的话,瞳孔却猛地缩了缩,颤抖着双肩下拜,“老臣遵旨。” 太医们平素给皇后娘娘诊脉都极是保守,生怕出了什么岔子,可有太皇太后的属意在前,如今又有皇上的交代,放开手脚,倒也敢下针,敢用药引了。 储秀宫寝殿内,响起了一声一声凄厉的女子惨叫; 血腥味,从里面丝丝缕缕地透出来,负责接生的嬷嬷们满头大汗,手上,衣襟上,裙面上,被血污染得浸透,还不断催促着宫婢端热水来。 这时,寝殿门被猛地推开,一个篷头垢面的婢子从里头跑了出来。她满身满脸都沾了血,一双通红的眼睛,脸上的妆都被哭花了。 “皇上,求您救救皇后娘娘,求您救救皇后娘娘!再这么下去,娘娘的命就要保不住了……” 奔过来的出尘,储秀宫最得宠的一个宫婢,她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朝他磕头。 深邃的黑眸冷冽而幽晦,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地上的女子,仿佛在看一只卑微的蝼蚁,眼底,没有一丝感情。明媚的阳光洒在那白衣锦缎上,泛起一抹刺眼的白,景宁却感觉那是冷的,让人生生地寒颤。 “大胆贱婢,竟敢冲撞圣言,还不快退下!” 李德全厉声呵斥,转身递给左右一个眼色,立即有小太监上前将出尘强行拉开。 出尘往死里挣扎,却抱着,往台阶下带;正好经由景宁身侧,蓦地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死命地攥着,那尖细的指甲抠进她的肉里,死也不撒手。 “宁主子,奴婢求您,救救皇后娘娘吧……你是皇上最得宠的宫妃,宁主子您就行行好,说一句话,奴婢来世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的恩情……” 景宁的手臂骤然一痛,竟是连着心,也跟着闷闷疼了起来。 “你这贱婢,快放手!” 小太监不管她是不是储秀宫的红人儿,只管李德全的命令,见她顽固,索性下了狠手,左右一扭她的胳膊,“咔吧”一声脆响,出尘“啊”的一声惨叫,便软趴趴地松了手。 怨毒,森然,忿恨……出尘冷笑着,再不挣扎,只死死地盯着景宁,一直到被拖出殿去。 景宁失神地望着出尘消失的方向; 这结果,是从一开始,就能预见的。从钮祜禄皇贵妃精心安排的毒药,再到后来纯妃机关算尽的谋害,皇后这病,一早就落下了,入了血,渗进骨髓,再无起死回生的法子。 太皇太后洞悉之时,皇后就已病入了膏肓,于是,两害相较,取其轻。 可…… 景宁缓缓地转身,逆着光,正对上他深邃的黑眸,复杂,落寞,狠辣,决绝……一霎那,她在那眸中看到了穷尽一生都难以眼见的情绪。 大丧 下意识地,想要转身,就这么落荒而逃; 可脚下,却犹如生了根,生生地动弹不得; 锦缎螭龙吻白袍,在那乍暖还寒的阳光下,盛雪妖娩,他一步一步,踏着那雪白石阶走下来,渐渐逼近她的身前。 “你怕了?” 他的声音极轻极冷,淡得仿佛融进了那风里,周身的气息却是凛冽森寒的,薄唇抿着,如一头嗜血的兽。 景宁咬着唇,摇头。 他眼睛黯了一下,蓦地,那黑眸变得阴鸷,一把檎住她的皓腕,让她整个贴近自己,“朕不会放开,就算你怕,朕也不会放开!” 手腕被攥得生疼,她怔怔地抬眸,从近在咫尺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一张慌乱的脸。 风,带来柳絮飘飞如雪。 当天地间都静止的时候,忽然,一阵婴孩的啼哭,打破了这样的死寂—— “皇上,恭喜皇上,皇后娘娘诞下麟儿,是个小皇子!” 接生嬷嬷满手的血,鬓角凌乱,额上汗水粘着发丝,也不修整,只将胳膊胡乱在衣裙上擦了,就欣喜若狂地跑了出来报喜;在场诸人听言,无不松了一口气。 可还未等将小皇子抱出来,就听寝殿里头忽然响起了一声尖叫: “娘娘,皇后娘娘!” “不好了,皇后娘娘血崩了……” 撕心裂肺地哭号,在储秀宫偌大的寝殿内回荡,外头的太医一听急忙往殿内跑;不时地有宫人端着满是血污的铜盆走出来,再换来热水,一盆一盆,触目惊心。 当太皇太后坐着轿子过来的时候,小皇子被裹了明黄的襁褓,由嬷嬷抱出来; 一张皱皱的小脸儿,眼睛还没睁开,手就开始乱抓乱摸了。太皇太后喜笑颜开地接过来抱着,凤眸弯弯,就连眼角上的皱纹都染上了三分喜气。 “太皇太后……” 这时,寝殿门再次被拉开,却是一个中年模样的太医惶惶地跑了出来,奔到轿子前,如丧考妣一般跪倒在地—— 未等他开口,寝殿内,蓦地,传出了一阵恸哭声。 “太皇太后,皇后娘娘她……崩了……” 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赫舍里皇后卒。 皇后是在储秀宫难产而死,却生下了一个健健康康的小皇子。消息同时从储秀宫传到了东西六宫,后宫一片哗然。 太皇太后当即就将小皇子抱到了慈宁宫,可原本应该喜气洋洋的储秀宫,此时却陷入了一片悲痛和哀默,朱红的墙柱早被素白帷幔裹好,白幡招招,扎满了素花灵帷。 后有内务府的人来布置灵堂,不过半个时辰,便将一切打点妥当。 皇后的灵柩就放在寝殿正殿中央,罗汉床上,安置着红缎子坐褥和靠枕;灵桌上覆着素底绣花桌帷,供着的是香炉,一对蜡扦和一对白玉灵花花瓶。 灵牌两侧,香烛高烧。 各宫妃嫔陆陆续续地来,香炉里,插了一拨又一拨香,有的还没燃尽,便拔出来,换了下一批。景宁踏进门槛,正看见璎珞从桌上取了三支,凑近烫金红烛点了,递到钮祜禄·东珠手里。 青烟袅袅,她执香拜了三拜,然后插进那香炉,可炉内香支太多,不断有火星儿落灼在手背上,让她不由自主地缩一下。 “娘娘,让奴婢来吧!” 璎珞贴心地走上去,却被东珠拒绝了;她抬眸,有些痴迷地看着那檀香木刻的牌位,凝神间,魂不守合。 “钮祜禄姐姐,”佟佳·仙蕊过来扶住她,柔声劝慰,“保重身子才是。” 东珠眸光黯淡地朝她点了点头。仙蕊殷勤地将她搀扶到西侧,再抬头,正碰上了迎面而来的景宁,目光相触,仙蕊愣了一下,转瞬牵动唇角,漠然笑了笑。 景宁则回给她一抹恭敬的敛身。 后宫漩涡,每个人都在粉饰太平。就如方才四目相对,一刹那,那真相早已在各自眼中翻滚了个遍。可又能如何呢?逝者已矣,真相亦殁,泉下有知的人,再来计较这世间种种,怕也理不清孰是孰非了。 灵堂的供桌上燃有一盏油灯,时时加油,不使熄灭,号为“长明灯”。 弹指红颜老,皇后卒的这一年,年仅二十二岁。她曾母仪天下,守着绚烂华装,守着那一顶辉煌凤冠,在寂寂宫闱中过了十年。如今,富丽堂皇的储秀宫里,只剩下了铺天盖地的一片白,属于赫舍里·芳仪的尊荣,已随生命消亡,烟轻云淡。 也许,几年后,这里便会住进另一个女子,有着同样傲人的家世,同样尊贵的头衔;那时,将再不会有人记得,这个姿色平庸的寂寞女人。 佛龛有灵,或许会将因果孽缘一一清算。可昔日投毒、咒害她的人皆在场,那死后化作的一缕枯魂,怕是早随着缭绕香雾散了吧。这便是后宫,只有活下来的人,才能笑到最后。 “皇上驾到。” 门外,有太监冗长尖细的唱喏。 殿内妃嫔和宫人皆敛身迎驾。殿外的广场前,跪了一地身着缟素的奴婢,在皇上踏进二进院之时,开始了哭天抢地的恸哭。 妃嫔们也跟着抹泪。 景宁低下头,眼见那双云墨缎龙靴从眼前踏过去,又停在了灵柩前,半晌,才有一个低沉阴郁的声音,让众人起身。 他是回乾清宫修整过的,换去了一身月白锦缎长袍,此刻一袭皂色十二章纹蟒袍,显得整个人越发疏离冰冷,薄唇抿着,深邃黑眸一瞬不瞬地凝着桌案上的灵牌,怔怔地出神。 “万岁爷,请节哀。” 李德全走上来,将香点了,递给他。 这时,有嘤嘤的啜泣声,从殿西侧一角传来,却是安贵人李芳沁扶着格子架,掩面而泣。 在场诸人心照不宣,一片唏嘘不已。皇后死了,靠山随即倒塌,她理应是悲痛的;或许,她该是赫舍里皇后死后,唯一为她真心流下眼泪的人。尽管,有一半是为了自己…… 吊唁 五月初五,皇后的灵柩被安放在了紫禁城西侧的寿安宫。 每一日,皇上都会去吊唁。 也是在寿安宫,景宁第一次见到了纯妃的兄长,声名赫赫的九门提督隆科多。 按照宫中规矩,外臣不得入宫苑,未经诏命,更不得擅自会见宫妃,此时,连隆科多却出现在了寿安宫皇后灵堂里,不能不说圣宠之丰隆。 他曾在三藩与皇城之间摇摆不定,后因皇上恩威并,决意保卫京畿。这样的人,筹算智诈,浑谙官场之道,该是内敛深藏,不料见了,却是如此的年轻丰茂。 踏进朱红的门槛,就看见那君臣二人驻足在曼柩前,一个负手沉吟,一个长身玉立,夕阳的余晖洒在二人的身上,镀上了一层辉煌的橘色。 景宁走过去朝他二人敛身揖礼,隆科多愕了一下,转瞬向她也行了个礼。 “怎么来的这么迟,李德全说你未时过来,这眼看申时都块过了。”玄烨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如水,伸手将她拉进怀里。 修长有力的手臂环在她的腰间,辗转摩挲了两下。景宁肩膀僵了僵,随后,抬眸朝他嫣然一笑,那笑容很美,宛如梨花融雪,灵韵多情,就连一旁的隆科多都跟着晃了晃神。 “臣妾让皇上久等了。”她从善如流地答道。 “无妨,是过去皇祖母那儿了吧!若是被耽搁,下回记得逮个人告诉朕一声即可。”黑眸里含着一丝丝的笑意,更像是温柔地轻哄,说话时,气息吹拂过她的耳际,苏苏麻麻的热度。 隆科多见遮光景,更愕了,随侍多年,从没见过万岁爷对哪个女子上过心,不由就想起自己的妹妹,眸光黯淡了一下。 景宁却被他突如其来的柔情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外臣面前,他何时情绪这般外露过?这么不吝张扬对宫妃的宠爱,她怕是荣幸地享受到了第一次。 玄烨也不再逗她,眯起黑眸,转头看向隆科多,道:“派去南疆的人回来么?” 隆科多点点头:“派去的是臣的心脏,擅察言观色,据他说,平南王似乎很关心皇城这边的安危。对平叛之事,他也一口答应了。” “是么,”玄烨淡淡地睁开眼睛,“那他有没有说,何时出兵?” “这个……”隆科多有一瞬的犹豫,顿了顿,缓缓道,“平南王没说具体发兵的时间,但著他有意拖延,陛下可搬出有违诏命、拖延战机的罪名,将他捉拿回皇城问罪!” “有违诏命,拖延战机?”玄烨好笑地看着隆科多,“平南王镇守山东十余年,民望极高,单单就是这两项,恐怕还不足以将他定罪。” 南疆是块心病,就像那梦魇,每每午夜梦回,让人坐立难安:一个平西王,一个靖南王,一个平南王,养兵多年,尾大不掉。吴三桂和耿精忠是缺了心要与朝延为敌,也终是给了他一个铲除的借口,但这内里关链,却是平南王尚可喜。 可毕竟是个老谋深算的人,观望中立,始终是不见免子不撒鹰。 隆科多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可还是万岁爷高明,早就洞悉了三藩狼子野心。若非尚可喜一直与朝廷通消息,三藩之乱必会更加棘手。” 釜底抽薪,再没有比这更高明的了…… “京畿营的八旗卫队准备得如何?” 隆科多躬身:“卑职已经将在南岭操练的戍卫调遣了京畿营,各部统领连着各宫门守卫也都换成了心腹之人。至于从京城到巩华城这一段的布防……” 他说到此,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地图,四处看了看,见没有桌案好放,便平摊在了地上,景宁垂眸看去,竞赫然是张军用地图。 “京城到巩华城要经过一段荒凉山脉,易守难攻,车队行至山脚下,那一处弯道便是这棋盘上举足轻重的‘劫子’,敌我双万恶战的焦点:臣担心,若是将南岭精锐全数派到京畿营来,届时,皇上的安危……”隆科多自有忧色地抬头。 玄烨睨下目光,眸中蕴着静水流深的笑。 独步单方自然不足以药到病除,可双管齐下,却会让他知难而退。 “兵家也云,被要取之,必先予之,朕就是要引出这条狐狸尾巴……” 语毕,他俯下身子,指点着地图上的标注,迷离的烛火照亮了他的脸,轮廓健美,修长白皙的指尖点着地图,每至一处,必是精密谨慎的布局。 景宁一直噤声未语,此刻看到他认真专注的模样,不由暗暗猜测这内里门道 等隆科多告安退下,外自的天色已经昏了下来。 寿安宫里没有太多伺候的宫人,除了守夜的宫婢,就只剩下了负责洒扫的太监,李德全早把内院的都违到了外院去。偌大的内殿灵堂,只剩下白幡招招,缟素灵花,满室的佛香缭绕。 迷宫殿是专为吊唁而设的,清净荒僻,却正好成了君臣密谈的最佳之地。 桌案上点着长明灯,灵牌孤零零地立着,红烛高烧,跳跃的烛火被明破灭,仿佛难以割台的执念,纠缠着黑烟,盘旋不去。 临出门,景宁过去点了三支香,聊以祭拜。 人死了,世上的一切再与她没了关系。沉浮百转,恩怨随烟,这灵牌上刻着的人曾被置自己于死地,不知现下,可愿意受她这香火。 情动 从寿安官出来,殿外夜凉如水,月光姣姣,投在扶疏花叶上,静静地照耀着夜色中的琼台御苑。 在灵堂内,景宁未发一语,却不代表没将那些话听进耳朵。平南王假意反叛、实则归属朝廷是毋庸置疑的,可让她惊心的是,为除掉三藩这颗眼中钉,他竟是苦心孤诣这么久。方才提及京畿营被偷梁换柱,似乎,更关系到了后宫安危。 “皇上怎么想起让臣妾过来的……”出了千秋亭,她低低地问他。 在隆科多面前,他可又拿她箭靶使了。什么从未时就开始等她……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让他从未时等到申时啊。更何况,早前可是李德全叮嘱的,必要她等到申时两刻才到。 玄烨微桃着眉,玩昧地看她 “你不只想问这个吧。”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皇上的眼睛。”景宁笑了笑,丝毫没有被拆穿的不自在。她想知道的岂止是这一、两件,后官不得干政,猜不透,且不敢直接去问,这才拿了话,变着法的来试探。 “皇上早就知道佟太妃和平南王通信的事了,对么……”侧眸,她若有所指地看他。 后宫与庙堂一向同气连枝,得宠与失势,早已不是醋海风波、男女情欲这么简单。平南王这颗棋,该是从一开始就埋下的,埋得很深,不仅仅是遥远的南疆,更埋在了这静水流深的后官里。那佟太妃在符望阁心怀叵测,擅自与南疆互通消息,本是做得天衣无缝,怎想,早已步入他精心设计的局。 想到这儿,她不由记起佟佳氏芪珍的死,莫非 “佟太妃是自杀。” 他平静地看着她,缓慢的语调不带一丝波澜。 景宁一震 “自杀……” 他点了点头,“当初,三藩蠢蠢欲动,欲要联合内廷一并反叛,佟佳氏一脉,自然而然就成了众矢之的。佟太妃只是其中的一颗棋,一直以来,她与南疆互通有无,朕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想看她有何后招。不曾想,她不惜用命,去激佟国维的异心。” “皇上是说,佟太妃故意在临死前将玉牌送到延禧宫纯妃娘娘那儿,就是让她将自己屈死的消息带给佟大人……”景宁眸光闪烁,淡出一抹若有所思来。 玄烨点头。 佟佳口芪珍一死,佟国维随即就会对皇室生了仇恨之心,再加上早前在三藩之间桓横的中立态度,极容易忤逆犯上。 “可纯妃娘娘却是个精明人,玉牌到了她那儿,便如泥牛入海,佟太妃想要传出去的消息在延禧宫就戛然而止了。”景宁很容易就将前因后果,一一猜了个通透。 是佟佳口仙蕊将潜在的祸乱压了下来。 难怪,当和她会将玉牌送去了慈宁官,难怪她非要去符望阁探看佟太妃。原来这成佛成魔,垒在一念之间。太皇太后虽未估计错,却也错怪了她。 玄烨笑着看她,眸中浮现一抹激赏,“没错,所以朕说,蕊儿是聪明人。” 景宁扯了扯唇,却是垂眸不语。在这一出一出的戏码里头,他是将那一应人,一应事,都算计了进去……他才是那藏得最深的人…… “那皇后娘娘的事……皇上还要去查么……”她不确定地抬眸,目光中含了一抹复杂,幽如夜泉,让他有一瞬的怔忪。 问出来了,还是问出来了。景宁咬着唇,不明白心底里那蠢蠢欲动的期冀究竟从何处来。那纯妃确实是有功于社稷,可谋害皇后是多大的罪过,这样,也能功过相抵么…… “如果朕说皇后, 是难产而死呢……”深邃的黑眸浓如夜色, 他深深地看着她,握在她皓腕上的手不由自王地收紧。 那加重的力道,让景宁冷不防地吃痛,下意识想要挣脱,却被他越发拽住。“如果朕说,不查,更不会去深究这其中缘由呢?” 他步步紧逼,景宁默然承受着手腕上的痛,半晌,垂下眼帘,透出了一抹淡淡的笑痕, “皇上是……顾全大局。” 这答案,早已经想好。 太皇太后知晓皇后中毒之事,却并没仔细去查;他一定也是知道的,可也是一样的放任自流。后官一向凉薄,可这从来都视人命如草芥的行为却是让人心惊心冷。贵为皇后又如何?还是不明不白的就死了,到头来,连个公道都得不到…… 玄烨微微一震,沉黑默了好久,才俯下脸看她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话音未落,他蓦地钳起了她的下颚,低沉着嗓子,一字一顿地问她,“朕要听你的真心话。” 在那灼灼的逼视下,她失神,就琏自己都开始迷惑。她究竟在执着什么?后宫本就如此,冷酷,森寒,容不下人间一丝一毫的悲悯,恻隐。她在这宫闱内辗转两年有余,不是最明白不过的么…… “女子以夫为天,皇上,就是臣妾的天。臣妾一切都听从皇上的安排……” 这座宫,便是她的金丝笼,在里面盛,在里面衰;虚与委蛇,句心斗角,不过都是为了生存,谁会傻到付出真心。 玄烨深深地看她,黑眸深邃犹如广袤浓夜,暗含了太多太多的情绪,蓦地,那霸道地吻,就这么铺天盖地的压下来。 “朕该如何理解你的话……”他的声音喑哑低沉,烫灼的喘息紧贴着她的耳际,似呢喃,又似叹息,“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景宁无助地承受着他的吻。 宽厚的大手肆意揉捏着那馥郁柔软的身子,另一手,则牢牢地固定在她的后脑,不让她有一丝一毫地退却。 满院的紫藤花,早就开了。 花架下,那被解开了旗髻的女子,发钗零落,如墨的长发仿佛笼着烟云光环的瀑布,流泻而下,洒了满肩。她的美,在这寂静的夜,恣意绽放。 知心 那日之后,皇上在千秋手外夜宠宫妃的消息,不胫而走: 东西六宫无不羡艳,嫉妒。 赫台里皇后刚殡天,中宫正在丧期,皇上此举无疑是于理不合,淫乱后宫的罪名自然不会落实,可承禧殿娟上邀宠的名声,却传了出去,就连慈宁宫那边儿都得了消息。 巳时,景宁正坐在东暖阁的敞椅上,望着窗外缤纷花树,出神。 这个时辰,他应该刚下了早朝,可却让李德全早早地去了承禧殿,将她招来。之前李德全没说什么事,之后也只是将她领进暖阁,备好了香茗点心,并留了一个小太监伺候。往常会有外臣来暖阁与他谈论国事,景宁从上会在这儿病倒,就再没来过,就是生怕遇见朝臣不好看。 乾清宫内外,没有宫婢,一应伺候的宫人皆是太监,这点她一直很奇怪。后来她问了,他只抱着她不语,黑眸里却蕴满了笑意。景宁索性也不再提了。 愕神的当儿,有双手从身后搭在了肩上,将飘落在肩头上的花瓣轻轻地摘下,她回眸,正对上他微笑如水的目光。 “皇上下朝了?”景宁从敞椅上起身,将案几上的茶杯蓄满了水,递给他,“先润润嗓子吧。” 玄烨将杯盖接过来,却也不饮,只盯着她的脸瞧,景宁被看得窘了,就轻轻推了推那杯子。他倒也真是渴了,就抿了一口:可等津液入了喉,才反应过来,这竟然是水,不是茶…… 景宁见他蹙起修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概是皇上这儿比较节省,仅存的那点儿茶叶,却都让臣妾喝完了。” 节省…… 他挑了挑眉梢,倒是第一次听人说皇上的乾清官节省,要是让李德全听见,内务府的贡造怕是有几个脑袋都不够掉了。于是走到那格子架内阁,从最高处取下那錾刻描金的香茗筒子,取了些叶子,撒进杯子里。等注满了沸水,浓醇香气便袅袅升起。 “除了你,没人独自在这暖阁呆过,宫人们不懂得伺候,你自己倒是去搜罗搜罗,何必巴巴的在这儿喝清水。” 说罢,瞥了一眼站在墙角兀自打摆子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是新晋乾清宫伺候的,战战兢兢,眼见着万岁爷亲自动手,想上前又不敢。景宁心下莞尔,便招收让他将桌上的点心撤了,换一份新的来。 “皇上不在,臣妾自斟自饮也没意思不是。”她笑着将盘盏递过去,换来小太监感激地鞠躬,然后,他便脚底抹油,逃也似的出了暖阁。 “朕道你是果真找不到呢,问了半天,是想要朕过来伺候!”他戏谑地睨过目光来瞧她,这好人都让她当了。 景宁笑着取了一枚蛮枣儿,搁置在那雕花小瓷碟里,推到他面前,“臣妾哪儿敢让皇上伺候呢,不过是给那小太监一个台阶下,皇上却要反过来挤兑臣妾。” “宁儿。”他忽然开口,唤了她的名字。 景宁一怔,愣愣地抬眸看他。 这是他第一次直接叫她的名字,素日里不是不叫,就是“爱妃”“爱妃”地喊她,语调里还总是带着三分戏谑和嘲弄。此刻,他却唤了她的名儿,那低沉喑哑的噪音,恍惚得如同梦境。 “朕的手,未净过,”他说罢,笑着瞄了一眼盘盏内的蛮枣儿,“可朕又口渴了……” 景宁赶忙会意的伸出两指,将蛮枣儿挑起,可又忽然记起了在承禧殿院外,她喂给他青梅时的样子:指尖濡温的感觉仍在,她一想起他的舌尖粘吻在自己的指肚,脸儿一烫,慌得又将那蜜枣儿丢回了盘子里。 他却一把抓起她的手,强迫地让她检起那蜜饯,“宁儿,别躲我……” 喑哑的几个字,从唇边滑落。他牵引着她的指尖凑近那薄唇,然后,伸出了温软烫灼的舌,将那蜜枣儿和手指,一并吞入口。 景宁心跳得后害,这感觉,是越来越不对劲了。他方才说“我”,他竟忘了自称“朕”,这不仅仅是于理不合,更是犯了忌讳的…… 玄烨的视线很烫,牢牢地盯着哥宁的脸,那滚烫的唇齿却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的感官:她的手指,仿佛是最美味的珍馐,让他吮吸舔吻,轻咬辗转。景宁脸似火烧,可这又与上次在承禧殿不一样,她说不上来哪儿不同,只是他的目光,很羞人,还夹杂了一抹她看不懂的深意。 当他不再啃咬她的指尖,她早已被他搂进了怀中,整个人都坐在他的腿上,后背贴着那结识的胸膛,亲密得不容一丝缝隙。 “照顾好自己。” 他叹息似的话,紧贴着她的耳际响起,烫灼的呼吸拂过她的发梢,景宁莫名地转眸,两个人的唇近在咫足,属于男性的阳刚气息喷在脸上,让她的耳垂都泛起了粉色。 “皇上在说……”未等“什么”两个字出口,就被他结结实实地堵回了唇中。灼热的舌滑入她的檀口,纠缠,推进,肆虐,愈吻愈浑,仿佛要将她整个吞噬入口。 等他意纯未尽地离开她的唇,她早已瘫软,睁着迷蒙的眼儿,呆愕地仰起脸,却见他目光深深地看着自己,转瞬,伸出手来,恶狠狠地掐了掐她泛红的颊铜 “朕不在宫里的时候,好好照顾自己,知道不!” 景宁被他一火一冰的态度迷晕了头,恍惚中,又听见他低沉的交代,心里忽然一突,也顾不得规矩了,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他的袍袖, “皇上这是怎么了?” 好端端的,为何说这样的话?就像是要……她思绪飞转,猛地想起前个儿在寿安宫听到隆科多与他的对话,这么一牵连,聪明如她,即刻就明白了几分,顿时慌了神。 “皇上是决定亲自送的,对不对?” 景宁急急去问他,却见那薄唇上扬,笑得微微促狭,“你这是……在担心朕?” 担心么…… 景宁被他问愕了。 若是换做素日,她定要脱口而出,且回答得中规中矩,显得回融识大体。可今日他却如此不寻常,连带着将她的心也搅乱成了一锅粥。她不懂,为何听他要这么问,看着那似期待似欣喜的眼神,连心里头就忽然软了,软的化作了一摊春水,连着那防备和戒心,都成了绕指柔。 “若是臣妾照顾好自己,皇上就会平安归来,是不是……” 她伸手将他衣襟上的褶皱抚平,再抬眸,正与他的视线撞个正着,那黑眸里蕴满了笑意,点点星火,欲明破灭的,让人为之炫目。 “等着朕。” 公主图佳 康熙十三年五月二十七,圣驾亲自将皇后灵柩送至巩华城。 这一日,京城大大小小的店铺都没开门,街上也没人,辰时一到,东华门朱红的大门被打开,皇室官府倾巢而出,站在一侧恭迎皇后梓官奉移出城。 当厚重的城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七十二个銮仪位抬着皇后的棺椁走了出来。棺椁前,是高举着万民旗伞的引幡人,招招白幡,风吹不动;卤薄仪仗队举着各种兵器、幡旗和纸扎绸缎烧活,浩浩荡荡地紧随其后,威武,肃穆,将今世那些人间极致的物什带去阴间,一并随着那寂寞尊贵女子的枯魂,化作一缕缕翩跹纷飞的灰烬。 送葬的队伍中,八旗兵勇在列,文武百官在列,皇亲国戚和宗室觉罗的队伍亦在列,车轿连绵不断,整齐划一的随着棺椁前行;内里还夹有大批的和尚、道士、尼姑、道姑和喇嘛,身着法衣,手执法器,不断地吹奏、诵经。 从京城一直到巩华城 整个送葬队伍长选十几里。由皇帝亲送。 赫舍里皇后殁了,黯淡的,仅是一个家族的姓氏。各府内命妇会在今日进宫去给太皇太后请安,为防浑水摸鱼之人,京畿营特地加强了守卫。 内命妇们由内务府的管事迎着,从月华门进了官城,便要去宁寿殿候着,待用过了茶点,要去寿安宫里头给赫舍里皇后上最后一炷香。而这个时候,李德全正捧着大内懿旨,去了城西建宁公主府,奉太皇台旨意诏命和硕恪纯长公主和额驸进宫见驾。 这已是第四次传旨。 头两遭,是皇上下旨召见,可回来的消息却是额驸身染风寒,不宜出门,就连图佳公主都不曾进宫来谢恩。后来,太皇太后亦曾遣人去问候过一次,也被推辞了。若是素日,依着图佳凡事争先的性子,早巴巴地进宫了,可几次三番推柜 倒是让人瞧出了端倪。 帝王之家重重猜忌,母子亲情,叔侄之情,在皇权利益的面前,早已无足轻重。太皇太后是个明眼人,知道图佳不进宫, 不过是怕皇上找个什么理由将额驸软禁了,或是杀了,以此威胁、震慑平息王吴三桂。可这一次,皇上亲送皇后梓宫去巩华城,照例,各府福晋和内命妇皆要入官给皇后上香,这旨意,又是慈宁宫下的,她没有理由推就。 暮春五月 菊花就开了了。 偌大的紫禁城,金菊芳菲,满目的辉煌花海,两顶绿呢子帷轿从苍震门进了宫,有专人来接,一直顺着朱红的墙壁抬到了慈宁门前。 待轿子停了,图佳公主掀开轿帘走出来,一袭暗彩云纹白锦缎的官装裙挂,繁花五彩花盆底绣鞋,青缎旗头上没插大花,只有两束紫金流苏垂坠而下,靓丽高贵,举手投足间不失端雅。 苏拉麻姑正站在丹陛上,见她下了轿,忙走下台阶来相迎。 “老奴给公主请安。” 图佳笑着上前虚扶一步,“苏嬷嬷可要折杀本宫了,皇额娘在里头么?” 她是有一千一万个不愿,却不得不进这官门,也不得不做出一副悠然的模样;可这心里却是烦透了,也慌张得很。没人瞧见,她隐在绣花织锦袖子里的手正狠狠掐着巾绢,一直掐到手指抽筋,定了神,才能露出那足够高贵的笑容。 苏嘛拉姑满脸堆笑,眼角的皱纹都是明媚的,冲她点点头,热烈地道:“主子在里头等了好久了,公主有些日子不进宫,主子可想念得紧。咦,额驸怎么没一起下轿?” 她说罢,将视线落在另一顶帷轿上,轿帘被严严实实地裹着,里头似有人又似没人: 图佳缓缓抬起脸,看了看那轿子,转瞬,扯唇笑了笑,“额驸近日起了疹子,不宜见风。太皇太后传召得紧,不好违背了她老人家的旨意,就让额驸蒙了脸在轿子里坐着。” 此时,李德全还在一旁陪着,见苏嘛拉姑面露疑色,忙笑着上前道:“可是老奴亲自扶着额驸上轿,额驸一片孝心,让老奴着实感动。” 说罢和苏嘛拉姑交换了个眼色。 “既然这样的话,那奴婢这就进去通传了,公主和额驸稍等。”苏嘛拉姑陪着笑脸,不再多问,朝图佳敛身揖了个礼,便转身折返回了殿门。 李德全见状也不多待了,给图佳告了安,就遣着一同跟来的几个小太监出了慈宁门。 偌大的官殿,霎时,变得寂静一片。 出奇的静。 就琏素日里的花香鸟语都听不见了。满院的菊花,或白蕊或黄蕊的金盏花瓣,绝望热烈地盘放着,浓郁香阵,就连那花下土壤都沾染了一丝丝的香气。 图佳站在院子里头等,半晌,却不见有人出来。 驻足翘首的瞬间,忽闻轿子里传出了一个细腻磁性的嗓音, “公主为何这么久?” 图佳早就不耐,更听不得旁人念叼,不由得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又发觉他人在轿子里,看不见,于是走过去,隔着窗幔低声道:“做好你的本分就是了。其他的,本官心里有数,待会儿等人来了,只管当你的哑巴额驸,别给本官弄砸了。” 轿子里的人沉默了一下,半晌,闷闷地道:“知道了。” 这时候苏嘛拉姑再次从寝殿走了出来,一边一个伺候的丫鬟,笑脸相迎:“公主额驸块些里头请吧。” 说罢,就朝身后使了个眼色,一左一右的两个侍婢极乖巧地走上前,欲要从轿子里头将额驸扶出来,图佳忙上前拦了一下,“额驸起了疹子,本宫来吧,别吓坏了你们。” 说罢,轻咳了两声,慢慢掀开那轿帘; 也不待人搀扶,里头那个身材颀长的男子就起身,走了出来。 ——罩布裹头,大半张脸都藏在褐色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睛,眼形似若桃花,纤长眉睫,眼神似醉非醉,朦胧若秋波荡漾。 宫婢们看得失了神,苏嘛拉姑仔细端详了一阵,笑道:“久不见额驸,要不是这双眼睛,老奴都有些认不出来了。公主和额驸赶块进去吧,别让王子等久了。” 真假驸马 慈宁官内,缭绕了满室熏香。 刚进门,就看见那张双面绣屏风横在宝椅前,白纱缎的料子,阳光透出屏风上花绣,落了一地斑斑驳驳的阴影;屏风后的人端坐在烫金闪缎的软席上,图佳定晴看去,只瞧见一抹明黄宫装的身影,朦朦胧胧的,也看不真切。 “佳儿,给皇额娘请安。” 她敛身下拜,心里却止不住地往外冒猜忌。虽说外臣不得直面宫妃,可往日里太皇太后朝见大臣也是不用屏风阻隔的,怎么此番,规矩还反倒多了…… 屏风内的人摆了摆手,似示意她起身,随后有侍婢奉上新茶。 图佳抬眼一看,是瑛华,心里稍安,连着与额驸交换了个神色。“皇额娘特地召见佳儿进宫来见您,怎么还挡着个屏风呢……” 屏风后的人依然没答话,倒是瑛华陪着笑脸,道:“主子这两天着了风寒,嗓子烟得很,怕传染给了额驸,病上加病,可就不好了。” 太皇太后也染了风寒…… 图佳疑窭地抬眼,又想起前几日从太医院得来的消息,倒也属实,可怎么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 “皇祖母,佳儿这儿倒有个方子,对风寒之证最管用了,佳儿这就拿给您。”图佳说着,端着的茶杯都没来得及放下,就欲往屏风里头走,却被瑛华一把拦下了。 屏风内, 传出一声咳嗽。 半晌,一个女音悠悠地响起:“将这屏风撤了吧。” 话音未落,就即刻有婢女上前将那白纱缎山水屏风撤了,随着阳光一点一点地流泻进去,阴翳在阴影里的那人渐渐地露出了真容。 ——“是你!” 仿佛有一桶雪兜头浇下,图佳瞪圆了眼睛,赫然发现,那宝椅上端坐着的竟是个年轻的女子。 “怎么会是你?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戏弄本官,简直放肆!”图佳用气得哆嗦地手去指那宫装而人,肩膀直颤,那浑身冒出的不是寒气却是怒气。 那士子缓缓走下红毡高阶,身上还穿着太皇太后的龙凤锦缎常服,宽松的袍子不合身,却显得腰段纤细盈弱。 “给公主见礼。” “不用了,”图佳眼角甩出一道冷飕飕地寒光,“听着本宫一口一个‘皇额娘’的叫着,居然也能心安理得地在里头坐着。你可真好定力啊!宁、贵、嫔。 最后那几个字,几乎是从嘴里挤出来的。图佳盯着她,扯唇,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本宫就是再不济,也知道皇额娘绝不会隔着个屏风召见本宫和额驸。倒是你装神弄鬼地躲在里头,是想看本宫笑话哪,还是揣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猫腻!” 难听的咒骂,堆砌了强硬的气势,却是外强中干,不堪一击。 景宁也不恼,脸上没有一丝得意之色,更没有被撞见的尴尬,只用一种很平静的眼神看她,那眼神平静得让人发麻,就像是看着兀自挣扎的困兽。 “公主,臣妾在此恭候您和额驸多时了。” 图佳的脸色终于变了,手一哆嗦,杯里的茶撒出了一大半。 她什么意思?恭候……怎么, 难道真是像她想的, 太皇太后特地将她和额驸召进宫,就是要趁着他们毫无防范,施行软禁,毒杀——可不对,皇上不在官里,慈宁宫里尚没有主事的人,单凭一个小小的贵嫔,凭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鬟,就要动她了?不说她没这个资格,就算要动,拿什么名头动她! 心中千回百转,图佳的脸色有几分慌恐,几分恼怒,忽然将手中的茶盏狠狠地掉在地上,厉声道:“乌雅口景宁,本宫警告你,莫要在本宫面前装神弄鬼,你究竟将皇额娘怎么了?” 反咬一口的本事,图佳是用惯的了。此刻信手拈来,却不过是垂死挣扎 “和硕恪纯长公主图佳,淫乱宫闱,并意欲对太皇太后不轨,犯上忤逆。奉太皇太后懿旨,将其关押至大理寺候审,”景宁缓缓地将以上的话说完了,才下了旨, “来呀,将这一干人等拿下。” 话音未落,殿外,就即刻有全副武装的侍卫冲进来; 甲胄悭锵,惊飞了院外闲落了一地的雀儿。 图佳惊愕地看着,局势发展得太块,块得让她来不及反应,可生死关头,倒是蓦地生出了凌厉的气魄,“本宫是公主,看哪个敢动!” 没错,她是公主,御封的和硕恪纯长公主。 侍卫们被唬住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景宁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明媚的春光兜头照下来,流泻如波,在她的发端洒一抹烟笼光晕,“公主,还要让臣妾把话说得更明白么?” 图佳的身子猛地颤了一下,半晌,杏眼回睁,眼毗欲裂, “好你个乌雅氏贱人,你信口雌黄诬陷本宫,看本宫不撕烂了你的嘴!” 话音未落,作势便要冲将上来。 景宁没有防备,却也有秋静和冬漠两个手段利落的宫婢在身边,图佳的尖细的指甲尚未靠近,就被她二人一左一右地擒住双肩,随即往后一拧,整个人被架了起来。 “公主,请注意你的身份。” 天家之女,与生俱来的骄做。一寸一寸的高贵,也不过是由地位尊常堆砌而成;倘若端了那自负的资本,骄纵,刁蛮,颐指气使,就等同于市井村姑的撒泼。 图佳狠狠地抬眸瞪她,似要生生要将那眼珠瞪出来,“乌雅氏的贱人,本宫早知道你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可你想定本宫的罪也找好由头 凭什么说本官淫乱后官?” “就凭他——” 径自走到那一直未曾开口的额驸身前,伸出纤纤十指,猛地往下一扯,就将那裹在他头上的罩布整个拽了下来。 ——褐色的罩布翩然落地,露出的,是一张冶艳妖娆的脸。那张脸,是比女子还要美上三分,男生女相,尤其是耶双桃花眼,上勾的眼角极是妩媚,带着股妖气。 囚禁 ——褐色的罩布翩然落地,露出的,是一张冶艳妖娆的脸。那张脸,是比女子还要美上三分,男生女相,尤其是那双桃花眼,上勾的眼角极是妩媚,带着股妖气。 “公主将一个形似额驸,却并非额驸的男人带进这宫闱来,不是淫乱后宫是什么……”景宁唇角噙着笑,挂了淡淡的嘲意,眸光莫测。 左右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尤其是在看到那男子真容后。 图佳满脸铁青,一阵白一阵红的,咬着牙,硬是从嘴里挤出了句话,“本宫与你无冤无仇,你却逼我如此——” 事到如今,还不懂么…… “公主这是说的哪里话,臣妾不过依规矩办事,若是公主是清白的,大理寺的理正自然会还公主一个心道。只是……” 景宁说及此,俯下腰,凑近她的耳朵,唇角含了一抹疏冷地笑意,“只是公主为何要带一个假额驸进宫,天知,地知……可公主谋的好布局,到头来,却瞒不过太皇太后的火眼金晴……” 她说罢,抬头看她,了然地看见图佳的瞳孔缩了一下;那抿得齐整的鬓角已经凌乱,垂下的发丝,被冷汗粘在额头上,挡不住满眼的愕然,惊恐…… 没有冰冷的囚室 也不是阴暗的地牢。 图佳被囚禁的地方,是在南三所,宫里头最荒僻幽静的一处官殿。当初纯妃呆的是倒数第三间,而图佳就被关押在最里头的那个耳房里。 狭小的屋子,低矮的房梁,土砖砌威的屋子里,阴冷,潮湿,都已经是六月初的天气,却没有一丝暖意,反而冒着阴嗖嗖的凉风。 耳房门外,是凶巴巴的嬷嬷;门内,是蓬头垢面的公主; 图佳从没受过这样的待遇。 饿着肚子,蜷缩着腿睡在破旧的草席上——她已经三天没吃东息了,不是怕那送来的食物被人投毒,而是根本没人送吃的来,就连口水都没有——饥饿,寒冷,惶恐,惊惧,暗无天日的囚禁,已经让她成了惊弓之鸟,全盘崩渍。 “哇呀”的一声, 门忽然开了。 破旧的门扇都起了木茬儿,来人推了一下,紧接着就是一阵低声咒骂——木刺句进了指头里,钻心的疼。 图佳眯着眼睛看过去,强光处,站着一个窈窕的身影。 连日来水米未进,眼睛都有些昏花。待那人缓步走进屋子,站在阴影处,图佳定晴细细看了, 才认出那月貌花颜的宫装丽人正是她的嫡亲侄女—— “蕊儿,救我!” 图佳想都未想,就扑了过去,蓬乱的头发,晕红的脸上还附着了一层油垢。 仙蕊低下头,看着图佳涕泪横流地伏在自己脚边,裤管边,绣鞋上,似乎都沾了她的鼻涕。不禁一阵恶心。 “姑姑,事到如今,没人救得了你!” 她说罢,冷冷地甩开她,走到那狭小简陋的窗子边;窗提上满是蛛同灰尘,可也好过在屋子里闻那股子酸臭的霉昧。 图佳看到仙蕊厌恶的表情,不由得愣了一下,半晌,脸一分一分的惨白下来,“是你……是你出卖了我……” 若非是她,旁人怎会知道她将一个假额驸带进了官。当初,是她信誓旦旦地保证会护公主府周全;也是她,一口答应了里应外合的谋划。可如何想到,到头来,竟然也是她出卖了自己! 对于图佳的指责,仙蕊并没有否认; 强弩之末,再没了昔日势力。没了势力,便是没了用处,在后宫,没有用处的人,就只有死路一条。 “姑姑,我不过是顺应时势。” 仙蕊如是道。 图佳狠狠一颤, “这么说……额驸那儿……” “没错,父兄已经承诺皇上保卫京师, 自然不会和奸人同流合污…… ”仙蕊睨下眸子,眸光一寸寸的漠,连唇边的笑都是凉薄的,“至于额驸那儿,不过是早一日晚一日的事……” 既然她都可以与嫡亲姑姑虚与委蛇,父兄也当然能与那个平息王的世子假意交好。当初,父兄确实答应过帮额驸共同起事,将京城一应兵权控制于掌中;可毕竟是个南疆的弃子,野心勃勃,也不过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材,父兄审时度势,纵横朝堂十余年,又怎会将宝全数压在一个扶不起的人身上呢。 她说罢,复R将目光落在图佳的脸上,轻叹了一句,“姑姑早就不在乎额驸了,不是么。何必非要插手呢?到头来,又弄成这个结果。” ——夫妻本是同林乌,大难临头各自飞。为妻的,莫说妇道,就算是恩义,也全数给了那梨园出身的入幕之宾;为夫的,表面本份,可听说在那烟叶花柳巷也早是声名狼藉。既已然同床异梦、假意虚情,何必又要跟着赔上身家性命。 图佳脸上陡然有忿恨的表情,须臾,瞪着通红的眼睛,眼角流下的不知是泪还是血,“本宫是不在乎额驸,可额驸倒了,公主府还剩下了什么?” 她是贵为天家公主,可依仗的却只有那点儿可怜的身份。下嫁质子,既然注定要落得个惨淡收场,管他什么犯上作乱,大逆不道,她偏要放手一搏。 可她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姑姑,不是蕊儿说话刻薄,只是螳臂当车,到底是注定了的败局。何苦。”仙蕊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摇首。 图佳的神色瞬间有些僵直,半晌,转过身来,忽然淡淡地问道: “你们把那个人怎么了?” 仙蕊愣了愣,似乎花了好半天,才想明白图佳问的是谁,脸色之间不禁浮出了一抹嘲讽,“到了这个时候,姑母还想着一个声色伶人!” “他怎么了?” 仙蕊被她突然抬高的语调吓了一跳,可还是笑了,笑容里含着一丝残酷,“到了酷吏的手里,那细皮嫩肉的小官儿还能好得了么?宫人们是认定他淫乱后宫,下手自然就不会留情,姑姑也曾是这宫里出去的,应该再明白不过,这样的罪名会有什么样的刑罚吧……” 仿佛一道闪电直直从头顶劈入,图佳窭时就呆住了。 瞪得滚圆的眸子,翻腾着猩红血丝;那僵硬的身子,却如同被魇住了一般,久久的,久久的不能动一下。 是,宫刑…… 仙蕊冷眼看着图佳的反应,唇角挑起了一抹残忍的弧度,股惑,轻笑:“冤有头,债有主。等入了那阴曹,姑姑可别找错了人才好……” 康熙十三年六月初三,和硕恪纯长公主欲内乱宫廷,被幽居南三所; 定罪 康熙十三年六月初三,和硕恪纯长公主欲内乱宫延,被幽居南三所; 六月初五,额驸吴应熊居京师,谋为乱,以红帽为号。内大臣佟国维发其事,命率侍卫三十人捕治,获十馀人,械送刑部诛之。 平息王自恃已占有了半壁江山,长子吴应熊又尚皇十四士建宁公主而为皇帝懿亲,认为朝廷必定会恩养其子用以招抚;后来,朝廷平叛,与南疆兵戒相见,额驸又成了一颗弃子。可弃子亦有反戈一击的决绝,联合了京城内素与三藩交好的亲王贝勒,欲引援逼宫。 太皇太后谋定而动,制其先机,联合内大臣佟国维破败了额驸阴谋,终将其绳之以法。后, 采纳采纳诸王大臣之议,将额驸及其子于京师处以缓刑。 兜兜转转,公主和额驸的事终于尘埃落定,京城人心安定,皇城里头也随之生平。 此时的后宫仍在丧期,储秀官的白布帷幔却早就撤了,唯有寿安官内还是一片缟素,宫人们都戴着孝,肃穆,庄严,严禁了一切喧嚣和杂闹。就连素日里行走于官墙内,都不能多带一丝笑脸。 太皇太后此番自认没看错人,将事情交给了景宁,倒是办得妥妥当当,无有一处让人操心。皇上还没回官,但据说,已经欲要返程了。太皇太后心里头稍定,整个人也越发精神了几分。 慈宁官内,熏了上好的香料,烟气飘飘渺渺的,连着黄昏的,光都染上了一抹香韵。 太皇太后将那茶盏端了,拿在手里撇沫,轻轻酌了一口——后宫沉浮了这么多年,是事事都看尽了,也看厌了。勾心斗角,血雨腥风,再高干的手段,终究是天同恢恢,没什么是勘不破的;唯一难让人全数看尽的,却是人心。就如同图佳,高高贵贵的一个公主,却非要生出些事端,闹得满城风雨,最终又落了这个下场。 “这佳儿就是不让哀家省心,此番将这事儿了了,也算是落下一块心中大石。倒是你,辛苦了。” 景宁坐在下垂首的敞椅上,听太皇太后唏嘘了一句,忙谦卑地敛身谢恩, “替太皇太后分忧,是臣妾份内的事。臣妾不敢居功。” 太皇太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倒是个知进退、守本分的人。俗话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远刚怨,近则不逊,放到这宫中妃嫔身上就是再恰当不过。难得,眼前儿还有个懂分寸的。 “现下,哀家虽说是将佳儿囚禁了,可总关在这官里头也不是事儿,时间长了, 终归是不好看的。”太皇太后抿可口茶, 温温吞吞地道。 景宁低着头,颔首,“太皇太后说的是。” 当年公主下嫁,多么的风光,到头来,却落得个惨淡下场。说到底,图佳是皇室贵胄,亦是皇上的嫡亲姑母,将额驸诛杀,本就是不近人情的;尽管,这天家情分本就凉薄,内里勾心斗角,却偏要作出一副兄友弟恭,叔侄情深的模样。图佳也是个薄命的人,为了政治联姻,再到现在失了夫婿——皇家厚道,总要礼遇恩赏才行。 ——可她偏又是个不省油的灯,又不能太纵容娇惯了去,总归是让人头疼。 “哀家觉得,还得是让她回那建宁公主府去,多派个人看管着就是了。反正额驸都就地正法了,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掀起多大的浪!”太皇太后说罢,抬起脸来,瞧着景宁。 这便是要听她的意见。 景宁不敢怠慢,敛身再拜,声音低低,“太皇太后说的极是。宫中还在丧期,实在不敢再出什么岔子。更何况公主金枝玉叶,若果真是囚禁在南三所,也是太怠慢了些。”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图佳虽忤逆犯上,可若是太皇太后不想难为,就算将来送审到大理寺,一应官员没人敢说个不字。景宁知道自己的份量,在这后宫,当一日妃嫔便要守一日本分,她是承蒙皇恩入这宫闱,却也由太皇太后一手提拔,知遇之恩,总要有所回报。 “你在哀家这儿说话,也不必这么拘着,”太皇太后掌着大蒲扇,一下一下地摇着,“哀家确实想放她一码的,可也不是为了私心。佳儿毕竟是公主,若是赶尽杀绝,难免让其他出了阁的公主们寒心,闹将起来,也不好收场。” 景宁倒真是没想到这一层,不由暗叹太皇太后处事周全。 可图佳的罪名已定,想要将她放出官去却也不容易,太皇太后有了心意,对外又不好明示这由头, 必是要有人提出来…… “太皇太后容禀,臣妾倒是有个属意。”景宁低眉垂首,声音细细。 将她特地招到这官里来,难道真是为了喝茶闲话么?太皇太后是个心里有数的人,最明白什么时候该走哪一步棋——抓人,是慈宁官下的懿旨,朝令暮改,贻人口实:但倘若另有良方,则可当别论。 太皇太后眯起凤眸,脸上笑意吟吟。她喜欢这宁嫔的贴心,一点就透,不枉费了她事事委以重任。 “你且说来听听。” 景宁承旨,缓缓地道:“公主忤逆犯上,的确罪无可恕,可毕竟也是听了额驸谗言,一时眯了心窍。皇上如今对南疆用兵,额驸又被诛杀,说到底,终是亏欠了公主一份情。” “那依你所言……” “不但不罚,反而要奖。” 太皇太后眼睛蓦地一亮,须臾,脸上笑意更深。没错——不罚,是为了安抚丧夫之痛的图佳,也是对诸多出格的公主们有了交代;褒奖,则显示了天家恩情。一举两得。 果然还是这宁嫔最是称她的心意。 “那这事就这么办吧,”太皇太后微抻了抻胳膊,一会儿工夫,似是倦了,懒懒地笑道,“索性是要等着皇上回朝的,佳儿就先在南三所闭门思过,等过了这风头,再行处置也不迟。” “太皇太后英明。” 又见福贵人 六月的天气,开始变得燥热。 隔几日得了闲,景宁便去北五所探望董福兮。 自她从那符望阁出来,倒是从未再去过北五所。一则是太皇太后有旨意,后官妃嫔不得诏命一律不得擅入冷官禁地;二来,自她回复封号,官里繁复事端,一刻不让人喘息。后来索性消停了,又逢赫舍里皇后大丧,便是连福贵人临盆都不曾来探望。 半月前,冬漠曾去送补品,回来的消息,董福兮诞下一个漂亮的女婴。 六月十三,难得一日凉爽,景宁请了旨,带了太医院的院判胡德清去符望阁给董福兮及小公主诊脉。 胡德清本是从五品的内延供奉,向来只随侍君王,要他为宫里的妃嫔诊证都是屈就了;可偏皇上出宫前特地交代他好生照看着承禧殿,老头儿无法,非得事事亲力亲为,才不枉皇上嘱托。于是,就连前几日景宁偶尔的咳嗽,都是他巴巴地跑去御药房抓药。 此刻,端着药箱子,怏怏不乐地跟在景宁身后,脸上却是一副老大不乐意的表情。 秋静回首顾盼,见胡德亲吹胡子瞪眼,忍俊不禁地温声道:“哪个惹胡原判不高兴了?怎么这个样子!” “老臣最近上火……” 胡德清翘着羊角胡儿,眼一闭,闷闷地道。 自从一年多前给这位宁主子诊了摘,真是什么事儿都有。如今,竟还让他堂堂一个太医院首席原判,跑到冷官来给贬谪官人瞧病,若是让同袍听了,指不定要编排什么了。 “胡原判是宫中的老人儿,劳苦功高,有病可耽误不得。明个儿就给李总管说说,让他给胡原判放几日假歇歇……” 前头,蓦地飘来景宁漫不经心的声音。 胡德清一听,立刻成了苦瓜脸,赶走几步,溜溜地跑上前,“宁主子,您可别挤兑老臣了。老臣不上火了,就算是上火,也好了!” 要是给李德全听说,那是要报给万岁爷的,倘若圣上以为自己怠慢了她,一个不高兴,他这差事儿怕是要悬。 “主子的话可真神,”冬漠捂着唇,生就一张冷艳的脸,却漾着一抹暖笑,“妙语回春,竟是比胡原判的医术还要高明!” 这下子, 胡德清的脸更苦瓜了…… 符望阁的二进院里,种满了青青翠翠的水蜡球,间或一丛一簇的小野菊,初夏明媚,别有一番清幽静好。步之所及,处处莺啼婉转,花香满径。 董福兮正站在院子修剪花枝,花木掩映中,一袭朴素至极的粗布衣裙,未施粉黛,却也恬静端雅。见到景宁一行四人,先是一愣,尔后唇边浮起一抹笑,敛身,揖礼,却不客套,径自起身迎了过来。 “妹妹怎么得空来我这儿了,块请里头坐。” 大半年不见,福贵人丰腴了不少,珠圆玉润的脸,如明月银盘,眉眼间都平添了一丝韵昧。景宁吩咐秋静和冬漠将补药和吃食放好了,拉着董福兮的手,温声笑道: “听说姐姐半月前临盆,妹妹一直未来探望,真是罪过。” 提起孩子,董福兮眉梢眼角都是笑,“我啊,有了一个宝宝胖胖的丫头,模样倒是不悄,可身子结识得很,接生的嬷嬷都说这孩子生来就是一副福气相。可依我看,哪儿来的福气呢,都是那些人凑趣罢了。” 说罢,笑着叹了叹,“不过是女儿也好,避开了这后宫争斗,心里头也踏实些。” 她拉着景宁到敞椅上坐了,亲自摆了粗瓷茶碗,斟了香片,就琏那佐料用的干熏花,似乎也是亲手晒制的。 “姐姐这性子可不似从前了……”景宁细细端详着她,布衣荆钗,再不是延洪殿那个艳而优容的华贵女子,“有一种温静之气。” 董福兮的眼睛不由地黯淡了一下,淡淡的笑笑:温静……在这符望阁里头,终日里都是安安静静的,就像一潭死水,呆久了,怕是想不静都难。至于温,想来她是认命了,入了冷官,慢慢地把心气儿都磨没了,再没了来时的骄傲,也就没有奢望了。 “不提这个,”董福兮唇角再次浮出一抹笑意,“你看我这茶如何?” 景宁这才将注意力放到面前的杯盏,方才不曾细品,倒也真不觉得,现下仔细一嗅,竟是芳香醇厚,香味浓郁;再抿上一口,贝齿留香,后韵无穷。 “姐姐这香片真好!” 董福兮笑笑,“茶还是从太妃太嫔那儿蹭来的,至于这干花,都是闲暇自己摘的,晒了足足三个月, 可费了不少功夫。” 景宁默默不语,端起茶盏,又酌了一口。 后宫庞杂纷扰,能寄情花草,心湖平静无波,倒也真像是个冷官的女子了。只是这言谈举止,都像极了当日的佟佳氏芪珍。不过是不一样的境遇,有了后来不一样的心情。倘若佟太妃也曾有个寄托,何妨会赔上了性命 董福兮不知她心中百转千回,兀自放下茶盏,蓦地,眼睛一亮,道:“对了,你可还记得原来的那处臭水池子么?现在可改了荷花塘了,清香宜人的,倒是颇有曲院风荷的景致。我带你去瞧瞧可好?” 董福兮难得来了兴致,景宁也是个应景的人,当下,点了点头,二人相携,便走出了厢房。 符望阁后, 新辟出了一处小小的莲花池。 那里原也是有塘子的,不甚深,污泥漫染,秽水泥泞。后来,佟太妃在此香消玉殒,太皇太后便特地下了懿旨,命内务府的人修整。辗转两月,就有了眼前的盈盈碧水,婷婷玉体,菡菡浮波连流水,含露弄娇辉。 眼前,满池的荷花开得凄凄烈烈,大抵是吸了那一缕香魂,连精气都渗透入了花瓣,枯藤缠绕,嫩蕊吐葩。倘若佟佳口芪珍泉下有知,可曾想一脉命断,既没有祸了这国,也不曾乱了世,只徒留满目嫣然花色,一池红粉流觞。 ——该是会饮恨吧。 “皇后娘娘去了,我也没去上柱香,”董福兮有些嗟叹,信手拈了一叶翠绿,期期艾艾地道,“听说,是生了个小皇子。” 景宁点点头,“没足月就生下来了,太医引产,索性是保住了。” 董福兮又是一叹,秀眉间漫染一抹怜情愁绪,“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怪可怜见的,刚出世就没了额娘。” 景宁垂首,静静地看着初夏的荷花。 苦命么?大概吧……那是皇上的第一个嫡长子,必是天命所归的太子。可那幼小生命的降生,却是一命换一命,换来的。太医拼尽全力,不惜用皇后的身体做援引,将那孩子催产下来,却再难保住力竭而衰的皇后。 ——比起那些胎死腹中的皇子皇女,那孩子,不知要幸运多少。 作品预告【不看后悔哦】 结束了《宫婢也争宠:盛世清梦》之后,清宫廷的故事告一段落,俺又着手写了三个古代的故事,不同朝代,不同性格的女主,各具风骚的男主。 等存够稿子之后,会发上来,希望亲们能够继续支持跟关注~~~ ######################################################################### 题目暂定:《绣宫春》 类型:宫斗 朝代:隋朝 女主性格:睿智,聪慧,手段狠辣;表面单纯,内心冷酷。 男主性格:一个外表温柔,内心凉薄;一个外表清淡,内心温和。 ############## ############## 【判词】 红墙金门,绿柳碧塘。 暗香流动的隋宫掖,浮花嫩蕊,瑰丽妖娆。 藏在那极尽奢华背后的,却是偷情,乱伦,通奸的猫腻。 男人——昏庸的皇上; 懦弱无能的太子; 野心勃勃的晋王; 神秘的汉王。 女人——贪恋权势的太后; 争宠的夫人; 居心叵测的女官; 背后捣鬼的婢子。 魑魅魍魉,妩媚蛊惑,盘根错节的爱恨纠缠。 乱世繁华,酣畅淋漓,尽在隋宫廷。 男人与女人的战场。 【简介】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一个聪慧灵巧的女子,有着最纯真的外表,最动人的身姿,也最深重的机心,陷害,栽赃,布局……为存亡,无所不用其极。 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三个道貌岸然的男人,宫掖,庙堂,官场,围绕夺嫡之祸,展开一场波诡云谲的龙争虎斗。 一个女人,三个男人。 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痴缠情爱,牵引出了最残酷的宫掖绞杀,最惨烈的官场厮斗,魑魅暗生,魍魉匿藏,为情而生的女子,为谋而动的男人,浮生如斯,缘生缘死,谁知?谁知…… 【写文初衷】 宫斗是让人聪明的游戏,毛主席说得好:与人争,乐趣无穷。 ?????????????????????? 题目暂定:《画楼听雨醉春风》 类型:古言+小白+搞笑 朝代:明朝 女主:大小姐,胡闹,聪明,关键时刻是福星 女主:腹黑,睿智,手段高干,对女主专一 【简介】 当“针尖”对上“麦芒”是什么情况? 请参看大明朝的锦衣卫和东厂。 她是锦衣卫中最跳脱、最神奇的一个下属; 他是东厂厂卫中最神秘、最腹黑的一个领袖。 领袖与下属,不同部门,偏偏凑到了一起。 她说:“第一次出去查案,好幸福啊。” 他说:“那你就这么把第一次就这么给了我,会不会很疼?” 谋杀案,盗窃案,奸杀案,案案连环。 且看大明朝的小女子,如何将一桩桩扑朔迷离的案件侦破到底;且看糊涂的幸运星,如何将最优质的男主手到擒来! 【写文初衷】 《家有刁蛮妻:墨香痕》那个稿子,辜负了很多亲。 亲们一直追问,一直去查看更新,俺很心疼,也很抱歉。为了弥补,决定除了宫斗之外,开一个搞笑一点儿的言情。但内容不会很小白,囧,小白俺实在太无能。 稿子里头会涉及到查案和死人,男女主角的对手戏会空前地增多。也是俺的一个新尝试。 ################################################################################### 等发文的时候,首页上都会有推荐,亲们敬请关注哦~!! 惊险 “皇后娘娘去了,我也没去上柱香,”董福兮有些嗟叹,信手拈了一叶翠绿,期期艾艾地道,“听说,是生了个小皇子。” 景宁点点头,“没足月就生下来了,太医引产,索性是保住了。” 董福兮又是一叹,秀眉间漫染一抹怜情愁绪,“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怪可怜见的,刚出世就没了额娘。” 景宁垂首,静静地看着初夏的荷花。 苦命么?大概吧……那是皇上的第一个嫡长子,必是天命所归的太子。可那幼小生命的降生,却是一命换一命,换来的。太医拼尽全力,不惜用皇后的身体做援引,将耶孩子催产下来,却再难保住力竭而衰的皇后。 ——比起那些胎死腹中的皇子皇士,耶孺子,{知要幸运多少。 “待会儿让冬漠给姐姐送些凉果过来吧,”景宁复又将精神调开,扯出一抹笑颜,温声道,“姐姐息厢寝房内的枕席也该换了,让冬漠跟着过去张罗张罗,省得内务府那些人不上心。” 在延洪殿时,董福兮是个骄傲到骨子里的人,又生怕旁人看不起,总要事事精细,苛求奢华;如今失了品阶,人也平和了许多。也不推辞,也不客套,随即柔柔一笑: “那便多谢妹妹了。” 景宁也不多呆了,将胡德清留下给董福兮和小公主诊脉,又吩咐冬漠之后跟着去御药房一趟,便和秋静离开了符望阁。 初夏时节,空气闷闷的,潮潮的。景宁身上发粘,想回到承禧殿将身上衣裳换了,可刚跨进院门,就看见李德全在院子里等着。 景宁忙上前见礼,将他迎进殿内。 李德全等了足足有一个时辰,也不敢动地方,也不能撂下话先走,等来等去,冒了一头的热汗。景宁有些过意不去,吩咐秋静取了温水巾绢,又让官人们将蒲扇掌了,李德全喝了一大口茶,才缓过气儿来。 “宁主子,老奴可是专程给您捎信儿来的。”又灌了一口水,李德全咽了咽唾沫,道:“万岁爷不日就会返京了,嘱咐宁主子,要记得临行前说过的话。” 景宁正忙着给他添茶,也没细听,听了也没过脑子; 倒是李德全见了,诚惶诚恐的起身,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哪有主子伺候奴才的,宁主子可是折杀老奴了。” “看您说的,”景宁被他的样子逗笑了,“我还不是公公您从宫门外面领进来的,公公若是见外,昔日的情分可就生疏了。” 这话说进了李德全心坎里,抬眼瞧着,眼鹿一抹精光一闪而过——在后宫打滚这么多年,过人无数,东息六官,花开花谢,他是见过大场面的。知道如今的宫里头,各处的娘娘们哪个见了他都是点头哈腰,尽量做到礼数周全。可巴结讨好,谄媚逢迎,却皆是冲着那内务府总管的头衍而去,偏他生平最厌烦那装神弄鬼的,对谁都淡的很。唯独承禧殿这头儿,万岁爷似有似无地惦念着,连他这个奴才都跟着时时照拂。倒也打心眼儿里亲和一分。 “得,那老奴也不不推拒了。” 李德全笑容可掬,又喝了口茶,便起了身,“老奴将万岁爷的话带到了,也就不多呆了。回头有事儿,就让秋姑娘过来招呼一声。” 景宁亦起身,让秋静相送。 “好好照顾你家主子,若是出了岔子,有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李德全临走,低低地嘱咐了一句。 秋静平素不多言,可心眼儿却是贼的,听他这么交代,故意多问了一句,“公公,是不是万岁爷交代什么了?” 李德全看了她一眼,也是满腹牢骚没处发,就像倒豆子一般都倒给了她,“你是不知,万岁爷让小禄子回来一趟,别的没交代什么,倒是十句有九句都在说你家主子。老奴也是眼拙了,跟着万岁爷这么久了,都没瞧出这心思。” 跟在圣驾边儿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哪见过出门在外,还要向宫里某个妃嫔报备行程的。小禄子块马回来交代的时候,还以为是耳昏听错了。看来,万岁爷是真上心了。 秋静抿嘴笑了笑,为主子高兴。 回了寝殿,原想禀报几句,却见景宁恹恹地侧卧在榻上,知她是累了,就麻利地将屏风支上,而后取来崭新的薄纱缎宫装,伺候她沐浴更衣。 院子里花树缤纷,嫩蕊芬芳,引来蝴蝶翩跹。官人们摘了一小撮馨香花瓣,放到小竹监里,请示要不要放到浴桶里头,景宁见了,随手捻起了一瓣,拿到鼻翼间嗅了,却是摇摇头,吩咐撤掉。 宫人们领旨,只当她是不喜这味道。 唯有秋静深谙内里缘由,也不言语,只托着个盛了纯白巾绢的红漆托盘走进来,放到案子上,又将皂盒儿撇了沫,舀了些花蜜进去。 温热的水,融了芳香花蜜,瞬间散出一抹淡淡的香甜;却远没有新鲜花瓣来得浓郁芳醇。景宁将水撩在胳膊上,顿时发出一声叹慰。 花香染身,一脉芳魂旖旎。 ——是宫中妃嫔极爱的。 可自从有了储秀官的前车之鉴,对那花瓣香汤就进而远之了。宫里头的算计,都细微到了针尖儿里,令人防不胜防,能避免的,还是该小心。 许是累了,许是天气太热,迷迷糊糊地躺在浴桶里头,竟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等再醒来,已经过可酉时,桶里的水早就凉了。 冷水浸染了身子,也不觉得凉,倒是出浴后,肌肤沾了潮热的闷气,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景宁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有些埋怨秋静为何不将自己叫醒,让她在浴桶里睡了小半宿。 ——好在衣裳都准备好了,搭在屏风架子上,伸手就能够到。 窗外,一声炸雷平地起。 早前还是好端端的天气 忽然然就下起了雨来。瓢泼大雨如断了线的丝,豆大的雨点打在窗纸上,噼里啪啦的,一股子的霉气和潮气。 漆黑的夜,闪电,雷雨交加,景宁忽然觉得心里惶惶的,毛毛的,大概是一个人独赴的缘故,守着这2一座大艘,就像是身在一个蛛同里,被人勒着丝线,不断地收紧,收紧,一阵窒息的感觉。 隐约间, 身后仿佛是有人。 景宁猛地转头,那背后,凉飕飕的,却是除了格子架,就剩下了檀香木的柜子。景宁不禁暗笑自己多疑了——寝殿内的宫人们早被她打发出去,秋静也不在,冬漠则留在符望阁福贵人那儿照看着,偌大的寝殿该是只剩她一个。 熏香,缭绕了一室。 屏风外,跳跃的烛火欲明欲灭,烛台、铜炉、桌案影影绰绰,若隐若现。隔着模糊的光晕、纱罗,殿门口蓦地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景宁恍惚,披了一件外裳走出来。 昏黑的天色,黯淡了灯火。 忽然一阵打闪,惊雷乍起,碎裂开了半个天空;闪电,将殿前的地照的雪亮,也同时照亮了那站在门槛内侧的人—— 那个人就在眼前。 鲜血淋漓的脸,鲜血淋漓的身子,表裳是一条一条的破烂,披头散发,正一步一步地朝着她,走过来;蓦地,有撕拉撕拉的声音,扶手上传来,那是指甲挠抠在木柄上的声音,一下一下,剌耳惊心。 景蒂宁魂飞魄散。一瞬间 心险些从喉中跳出。 “图佳!” 脱口而出的惊呼,仿佛卡在喉咙里的猩痰,咕噜咕噜,一口气提不上来,只觉得要憋死过去。她惊魂未定,踉跄地退后了好几步,才站住脚。 她不是被关押在了南三所了?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宁贵嫔,别来无恙啊!”图佳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一张脸破碎的脸,满是伤痕,殷殷痕迹,却并不是血,而是猩红胭脂打翻在了额上,顺着眼角眉梢,一滴一滴,淌满了脸颊。 景宁捂着心口,目光游移不停。 偌大的寝殿内竟是没个人——秋静呢,赵简呢,怎么会让这图佳进来的?她又是怎么从南三所逃到这息六官来的! “别找了,除了你我,这儿没人!” 图佳似是知道景宁所想,慢慢悠悠地坐到那敞椅上。手指下抚摸的,是软榻被衾,绸缎丝光可鉴,那纱帐珠帘,将奁抽屉,流不尽的脂粉凝香。 就在短短一个月前,她也曾是那华而府邸里的娇花嫩蕊,众星拱月,尊贵奢华,可就是眼前这个人,亲手毁了她的一切! “半月不见,认不出来了吧!”图佳笑眯眯地看着她,眉黛弯弯,却让那张脸更加触目惊心,伸出手,她摩挲了一下自己的鬟角,眼底碎裂了森寒,“本宫能有今日,可都是拜宁贵嫔你所赐啊!” 景宁沉了一口气,伸手将披在身上的外裳除了,仅着里衣,勾勒一段纤细孱弱的腰肢,耶如墨黑发下的眸子却冰冷如雪,“公主把秋静怎么了……” 她忽然明白了——皇上不日还朝,定是什么人趁着夜色将这图佳放出来,否则等皇上回官,一切尘埃落定,再没有机会反戈;她是不知道图佳用了什么方法畅通无阻地走进承禧殿,但倘若秋静守在殿里,图佳决计不会走进自己五步之内。 “秋静?”图佳起初没反应过来,想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是在说那婢女,蓦地,狂笑出声,“怎么,到了现在,你还在想着个下人!宁贵嫔,你自身都难保了,还是多想想自己吧!” “你杀了她,是不是……”景宁眼里有火焰烈烈灼烧,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 大恩成仇 图佳笑得嘲讽,用一种看蝼蚁般的目光看她,“宁贵嫔以为呢?不然,我怎么进来的!” 景宁指尖一颤,真的是……蓦地抬眼,她凌厉地看她,眼底烧起了熊熊烈火。秋静跟着她多时,一直寸步不离,在这宫里,她也是唯一真心待她的人,她却杀了她! ——不不不,秋静身怀绝技,怎会?除非…… 什么东西被踩碎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景宁猛地转眸,定格在那檀香木柜子后的阴影处,一双三寸绣花鞋的影子,朦朦胧胧,影影绰绰。 “出来,别藏着了,我看见你了!” 阴影处的人一哆嗦,却果真听话地走了出来,那人也是一袭宫婢装,瑟缩着肩膀,楚楚可怜的眼睛里流露着怯意。 “以菲!” 竟是她! 景宁难以置信地看她,眼底划过一抹复杂,一抹哂然,一抹心痛,“以菲,你竟然出卖我,竟然杀了秋静!你杀了她!” 以菲被吓得大凳,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嗫嚅着,却是说不出话来。 “主子……” 须臾,有破破碎碎的两个字,从以菲藏身处的檀香木柜子后传出来,气若游丝,却一下子钻进了景宁的耳朵;景宁的神色蓦地一变,脱口而出,“秋静!” 以菲抹着泪,跪在地上低声哭,只是,才一句一哽咽地道:“奴婢没杀秋静……没杀秋静……” ——她从没想过要伤害秋静,从没想过;只不过是害怕她坏事,就用香将她迷晕可, 全身无力, 任她捆绑起来。 “以菲,我待你不好么?”景宁心下狠狠松了口气,转瞬,却顿生无力感。 是她太仁慈了吗……自己将她领进宫门,给她一寸地方安身立命,三个月来细心呵护,教着,守着,宠着,她没对她敞开心扉也就罢了,还反过来害她,出卖她,怨恨她。 大恩成仇。 “奴婢……” 以菲六神无王地哭,只是哭,未等她将话说出来,图佳霍地起身,狠狠地将桌案上的茶盏摔梆过去,白瓷片片破碎,滚烫的茶水溅起,吓得她哆嗦得失声。 “真是个不中用的东息,还不赶紧给本宫起来,带着那贱婢,到本宫身后来!”图佳凌厉地大喝,字字如针,句句淬毒,一咬牙,剜了以菲一眼。 死丫头,敢坏了本宫的好事 景宁盯着颤颤巍巍站起来的以菲,看着她,将柜子后面五花大绑的秋静扶出来,眸光骤然冰冷了下来,扫向图佳,“是公主将尔芳的死,告诉给以菲的,对么?” 一应真相,此刻,已经昭然若揭。为何初入官门的以菲会知道尔芳自杀的事;为何一向怯懦如她,竟敢在圣驾面前放肆;又是为什么她总是对自几进而远之……原来,有人早就在最初就算计好。 ——她亲手将一个祸根埋在了自己身边。 图佳咯咯地笑着,笑得越发肆无忌惮,“宁贵嫔想不到吧,这贱婢入宫之前可是在我公主府的人。本宫只是告诉她,她姐姐是被人给害死的,至于是谁害死的,等她自己进了宫,哪个人对她最好,便是谁了。所以,你越是对她好的,她越要以为是做贼心虚……” “主子,你块跑,块离开这儿!” 秋静蓦地大叫出声,死命挣扎,将以菲撞到在地上,却没逃开图佳的牵制。图佳冷厉地转眸,一把将她拉过来,抬手就重重掌捆在秋静的脸上,“当真是个贱婢,主子下贱也就算了,连着奴婢都是个烂货!” 狰狞的面目 衬着那张满是猩红胭脂的脸,越发可怖。 景宁眼角一抽,死死地攥着袖管,须臾,抱着双臂,不屑一顾地看她,“公主当真以为我会为了一个奴婢,拿命来冒险么!” “难道你不会……”图佳眯着眸,转瞬,却是缓缓地勾起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既然不刽,那本官可就不再手下留情了……” 腰间,抽出了一个短柄匕首,利刃锋芒,被闪电照的雪亮刺眼,刀尖还泛着冷冷寒光。 图佳的指甲抠刮在那木柄上,一下一下,直到指甲根根崩裂,血肉模糊,“既然你害死了他……那我便拿你身边人的血来祭奠吧……” 眷恋迷离的目光,缓慢地从秋静红肿青紫的脸上划过,却似透过她看向另一个人。秋静被绑着,中了迷香的她浑身无力,那满身的汗毛却都战栗了——怨毒,图佳眼中满满的都是怨毒,一寸一寸,渗入了骨髓。她绝对不会放过她怨恨的人…… “主子,别管奴婢,你块跑,这女人疯了,她疯了!”秋静不顾一切地大喊,嘶哑的嗓音被瓢泼大雨淹没,那眸子却亮得吓人。 她要用自己的命,救她—— 景宁瞳孔猛地一缩,就在图佳将那匕首捅进秋静身体,就在秋静将胸脯迎上去的刹那,她咆哮着冲了过去,撞开秋静,一把按在了图佳拿着匕首的手腕上。 雨夜惊雷。 图佳眼中腾腾燃起的是昏乱和疯狂,她可以报仇了,她可以为他报仇了……她要让害死他的人都来为他陪葬,陪葬! “主子——” “啊——” 秋静和以菲同时尖叫出声,眼睁睁地看着图佳手中的匕首一下子捅进了景宁的小腹,血,漫然了纯白的里衣,漆黑如墨的长发落了一肩,挡住了那瞬间苍白的脸—— 一瞬间的疼痛,要命的疼,景宁翻手将图佳的胳膊死死扣住,用了死力用身子去撞她,突如其来的力道让图佳脚下不稳,一个踉跄,两个人同时掉在了地上。图佳翻身将她压在地上,抬起手就想朴上第二刀,却不防秋静拼命地冲过来,一头将她撞得老远。 “主子,你只能样!” 怎么会这么傻,她是奴婢,死了就死了,怎么能用自己的命来救她! 图佳被径直撞到在了格子架上,额角磕在突起的棱角上,顿时,鲜血崩流;抓扶着桌腿,她挣扎着爬了起来,流了一脸的血,惨不忍睹。 “好一个主仆情深,本宫怎么没看出来,中了迷香的人还有这么大的劲!”图佳冷笑着看着景宁将秋静互在怀里,“别担心,本宫送你们主仆二人,一道去见阎王。” 说罢,提着匕首就要冲过来;以菲跑过来,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抱着她的腿不撒手,痛哭,哀求,“主子,奴婢求你,放过她们吧……” “贱婢你竟敢维护她们!”话音未落,扬起一脚就将以菲踹了出去。还不解恨,又补上了狠狠的一脚,踩在肋间,直到以菲惨叫着呕血,也不杜脚。 景宁捂着小腹,猛地咳嗽出声,嘴角渗下了一抹血丝,“图佳,你逃不掉的!杀了我们,你也一样逃不掉……” “本宫没想逃,本宫只想让你们给他陪葬!” 图佳瞪着猩红的眼睛,杜开脚,走过来; 那满脸的血,仿佛是来自地狱的修罗,一步一步,步步妖娆血红。手上的匕首,血刃森寒,木柄已被她扣划得斑驳淋淋,沾着皮肉。 “住手,你住手!”秋静在景宁怀里尖叫,惊慌地看着匕首悬到景宁头顶,想挣扎,却被景宁死命地抱在怀里,动弹不得,只能恐惧地看着那血刃刀尖狠狠地刺下来—— 景宁睁着眼睛,迎着那森寒刀刃,眼底,是雪亮刺眼的光芒。 ——“住手!” 几乎是一瞬间,阻隔的屏风被猛地撞开,绫罗断裂,纱帘粉碎,凉风裹挟着冷雨凌厉而来,宛若无数银针,在错身的刹,将满身满脸凌迟得体无完肤。 隆科多! 一袭官服被大雨浇得湿透,鬼魅般的身形,即刻从身后欺上来;他的手,块如闪电,凌厉的手刀一劈,不差分毫地劈到图佳手腕上,后颈间。匕首脱手而出,铮的一声落地。 对竹一介妇孺,对出身行伍的他,实在是太容易。 “微臣来迟,请宁主子恕罪!” 图佳已然昏厥倒地,隆科多单膝跪在狼藉一片的地上,低眉垂目,眸底似乎划过了一抹复杂和慌乱。 景宁虚脱,九死一生后一阵力竭昏眩。她勉强睁开眼皮,费劲地看了隆科多一眼,须臾,似乎抬起手想说什么,却未等开口,半个身子就委顿于地。 隆科多一惊,慌忙上前一步,却不能去扶她。 外面的雨,早停了。 承禧殿内灯火通明,亮若白昼。太医院所有的当值的御医几乎都被请来了长春宫,李德全脸都吓青了,招来胡德清一通絮絮叼叼,却发现胡德清的脸色比起他来也好不了多少。都被狠狠吓到了。 太医们忙了大半夜,总算是有惊无险。 ——命,保住了。 隆科多一直守在殿外,见太医擦着额上的汗出来了,确定无事,心里不由也松了一口气。眼前,却蓦地又浮现了景宁临昏迷前,看着他,嘴角那一闪而过的冷笑。 卑微宫婢的盛世清梦——还朝 景宁清醒过来时,已经是一日之后。 呻吟着睁开眼,却发现胸口很沉,却是秋经伏在她身上低声啜泣。费劲地动了动,秋静感觉到她的气息,猛地抬起头,露出了一张满是泪痕和血迹的脸,转瞬,一把将她抱住。 “主子,你吓死奴婢了,吓死奴婢了。。。。” 景宁被勒得生疼,轻咳了一下,却牵动胸前的伤口,疼的龇牙咧嘴。 身上的衣裳已经换过了,崭新的里衣,连一丝血迹都没有;内里,小腹上的伤口也被密密实实地包扎了,额角上手腕上还有些瘀伤,动一动,苏苏麻麻的疼。 “公主呢?” 秋静帮她做起来,拿了靠垫放在背后,“主子受伤之后,太皇太后那边儿都惊动了,即刻就来了人将公主押回了南三所。据说,是看守的嬷嬷松了神,才让公主侥幸脱身。” 说罢,将桌上的炖蛊揭开,里头是大枣儿黑豆羹,热了一遍又一遍,就备着等她醒。景宁倒也是真饿了,昏迷了一天一夜,身子虚得很,见秋静端来一小碗热粥,顿时狼吞虎咽了起来。 秋静在一旁看着,一阵心酸,眼圈都红了。主子素日都是端着的,哪时侯有过这么种吃法。可倒也是可喜,别宫的娘娘们娇娇弱弱,得了点儿小病都要死要活的,如今主子受了那么重的伤,胃口竟然还是好的。她要去烧香拜神,多谢神恩庇佑。 将小半碗粥喝完了,出了一身汗,额角湿湿的,秋静拿着浸了湿水的巾绢伺候她抹脸。景宁叹慰一声,肚肠饱了,竟觉得小腹上的伤也不那么疼了。 之前秋静禀报,也没听仔细,现下有了底气,倒是生出了一份心思来。 侥幸脱身。。。。 那南三所看守何其严密,慈宁宫遣去的都是心腹之人,深谙 后宫手段,如何就能一时松懈,将人给看跑了!必定是个有足够分量的人,使了银子,动了人脉,费尽周折,才将那图佳从南三所弄了出来。 可弄出来了,也不藏到别处,也不放出宫去,偏要让她四处乱跑——她是抓她现形的人,又是亲自将她送到了南三所,图佳若是怀恨在心,必定要来承禧殿找她报仇。想必,那私自救她之人,打的就是这借刀杀人的主意。 可那图佳口口声声要为他讨命,这个“他”。。。。。。 “那个‘假驸马‘最后有什么消息么? 景宁忽然想起这么个人来,虽说个倡优伶人,却是图佳多年的入幕之宾,据说,是拳养在建宁公主府邸里。莫非,她就是为了那个人。。。。。。 秋静转眸想了想,却是摇头:“好像是送进大理寺严加看管起来了。倒是没听说给判罪了,或是杀了,大抵要等万岁爷回来之后再定夺。” 景宁点点头。 “是。。。。隆科多大人救了主子。”秋静见她沉吟不语,低低地补充了一句,“从主子昏迷,他一直就在殿外头守着,后来走了,又回来了,现在大概还在外头呢。” 景宁一愣,半晌,蹙眉道:“还在外面!这成何体统,你快去赶走他!” 一个内大臣,守在宫妃寝殿门口像什么样子!莫说他是皇上身边的红人,莫说他曾经救过她的命,宫规严苛,规定朝臣不得诏命一律不得私自会见妃嫔。这隆科多也是官场上的老人儿了,此刻若不是脑子进了水,就是想害她。 这时,才看见门廊上那长身玉立的身影,徘徊不定,却是执拗不去。 秋静一惊,赶忙将帐帘放下,走过去,微微薄嗔:“大人好生无礼,主子寝殿竟也敢私闯。” 隆科多面色很难看,隐忍,倔强,却是一扫衣摆,单跪在了门廊的地上:“当日,卑职来迟,让宁主子受伤,请宁嫔主子恕罪。” 来迟。。。。 是不得不来吧。 隔着轻帘纱帐,景宁仅着里衣靠在床上,隐隐约约勾勒出纤细孱弱的身段,长发披肩的模样,柔弱娇怜,“大人辛苦了,臣妾这命所幸还是保住了,多谢大人费心。” 她没责怪他擅闯内室,更没感激涕零地道谢,只轻启朱唇,吐出了一句轻轻柔柔的话,含了一抹了然,一抹疏冷,更多的,是冷静和犀利。 隆科多蓦地垂下头,眸光复杂,久久地不答话。 有那么一瞬,他确实是不想来的,或者,迟那么一点儿,就让她死在图佳公主的手里。那这后宫,就又少了一个和妹妹争宠的人。 可她又不得顾及皇上临行前对他的交代——“保她安然。” 那夜,图佳进承禧殿多久,他就站在雨里头多久,直到身上的官袍被雨水浇得湿透,脑海里,还总是浮现那日在寿安宫内,她笑若春水般的模样。 皇上对她,似乎已经超出了以往对后宫妃嫔的敬,宠,更多的是,是眷顾。他看得懂那眼神,那是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的眼神,不单单,是包含了宠爱。。。。。。 景宁见他不言语,眼神渐渐地冷了。拥着被衾,她侧过头,淡淡地道:“臣妾有伤在身,恕不便相送。大人走好。” 隆科多怔了一下,如剑刃的唇抿的紧紧地,转瞬,朝着床边行了个礼,跪安告退。 之后的几天,不断有妃嫔宫人来探望。太皇太后亦曾驾临长春宫,连着赏赐了好些补品,景宁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若不是身子不便,一定要起身谢恩才行。 等皇上还朝,已经是三日之后了。 消息是冬漠带来的。当时景宁正睡着,秋静用小铜箸儿拨弄着香炉,等点起来了,延期缭绕,淡淡的馨香,仿佛一朵奇葩静静绽放。 冬漠走过去给她掖被子,见景宁动了动胳膊,知是醒了,便将帘帐挽起来,低声禀报:“主子,皇上回来了,这会儿正在太和殿那边儿会见群臣呢。” 景宁“嘤咛”了一声,缓缓地睁开眼皮,很想伸个懒腰,未等手臂抬起,就牵动了伤口,顿时疼得苦了脸。 秋静见状,忙上前扶他,“主子身上有伤,就精细着点儿。” 景宁扯了扯唇,一只胳膊划拉着要坐起身,“哪有那么娇贵呢,你看我这手腕都消肿了。” 连着几日都躺在床上,除了吃,就是睡的,倒像是在坐月子了。偏又这两个丫头死活也不让她下地,只得见天儿的窝在被衾里,索性这两日天气凉快了不少,没前些日子那么闷热,伤口也好得快了,原本又青又紫的皓腕,现下只剩下了一圈淡淡的痕迹。 “主子,这是刚熬好的药,趁热喝了吧。”冬漠将药蛊子掀开,一股又甘又苦的味道散出来,热气腾腾,是极苦的浓黑的药汁儿。 景宁有些泛恶心,闻着那股味儿,就知道是难以下咽的东西,“又换药了,好像比上一次还苦。这些太医就是不让人好过,非要开些又苦又涩的东西。” 嘴里抱怨,可还是一口一口地将喂来的汤药喝了。吞咽下腹,连舌根都麻得慌。秋静拿来蜜饯,看都不看就往嘴里塞。 “皇。。。。。。” 这时,外头忽然蹦出来一个字,可未等喊完,就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景宁抬眼朝门廊望,却看见一抹明黄的身影朝着这边来,脚步很急,连带着后面跟着的小太监踉踉跄跄。院子里的宫人跪了一地,掌嘴的,掌嘴;挨板子的,挨板子,大大小小的声音传进屋来,景宁想看,偏又起不来身,刚挣扎了几下,就被那铁青着一张脸而来的人按了下去。 他回来了。 竟然这么快就来了承禧殿。 景宁看着那张俊美无俦的俊颜,瘦了。下颚上还生了胡茬,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只是脸色不太好看,薄唇抿的紧紧的,像是正与谁制气似的。 “皇上驾临,臣妾有失远。。。。” “迎”字还未出口,就被他蓦地一把搂进了怀里,搂得死紧。又担心压着伤口,宽厚的大手索性抚上那胸前的柔软,隔开了身子的距离,却越发将两人的气息亲密。 景宁脸一红,伸手去推他,又使不上力气。 “你真是该死!”他的头靠在她的颈窝里,呼吸灼烫,说罢,一口咬上她耳垂,惩罚般下了力道。 景宁被他弄得全身都软了,小腹上的伤口又阵痛的厉害,不得已,伸手在他的小臂上狠掐了一把,他吃痛地皱眉,转瞬,又一口咬在她的雪颈上。 “疼。。。。。” 她丝丝的抽气,手握成了拳,却不敢当真去捶他,只得嘤咛着告饶。 他眸色渐深,眼底蕴着一抹浓黑,越发加重了手上揉捏的力道;一旁伺候的秋静和冬漠见状,早就知识趣地退了下去。顺带着,将院子里德一干人等遣散。 景宁的身子左蹭右蹭,身上疼得厉害,偏又那整个神智都是昏的,不知是喝了迷药瞪了,还是被他揉搓得,只想开口说话,可未等她张嘴,一应话就悉数被堵回了唇里。 有力的手扣着她的下颚,仿佛将半月来全部的担心,忧虑,牵挂。思念都融进了这一个吻里头。濡湿的舌纠缠住她的,连着唇瓣一并吞入口,唇齿间还残留着药汁儿的苦涩,他品出来了,也全数裹挟进了舌尖。 直到将她的唇由苍白舔咬成了朱红,才松了口,复又将气度给她;缠绵,交织,连着津液也分享了。 卑微宫婢的盛世清梦——念旧 景宁呼吸不稳,柔柔地靠在他的身上,他伸手从腋下揽着她,动作很轻,可饶是小心再小心,仔细再仔细,也还是牵动了伤口,疼得她直抽气。 见她眉毛鼻子都拧到了一起,全数的怒气都化成了心疼。心里闷闷 的,想说一句体己的话,可到嘴边儿,就成了恶狠狠地怪罪:“手无缚鸡之力,还敢逞能,怎么没要了你的小命!” 他临走前是怎么说的,让她好好照顾自己,结果还是弄成了这个样子。 “是臣妾大意了。” 他看着她耷拉着脑袋,不解气,伸手另一只手,使劲掐了一下她的脸:“大意?朕看你就是不想活了,徒手跟人家拼匕首!” 景宁听这话,知道过来之前,定是李德全将经过一五一十都与他禀报了,索性也不瞒着,点了点头“当时实在太险。” 若是她不去挡着,不上前硬拼,秋静就没命了。她这条小命怕是也保不住。 “还真拿自己个儿当勇士了!”他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朕封你个巴图鲁,怎样!” 景宁见他挤兑她,也不还口,只缓缓挪了挪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在他怀里头躺着。不知为何,原先的那些个勇气、坚持、镇定。。。。。。在碰上他恶狠狠地斥责时,竟全盘化成了委屈,心里头酸酸的,竟还有丝丝的甘——辗转着,悉数从眼角滴落,成了泪。 见她半天不吱声,还以为是睡着勒,可那肩膀一抖一抖的,等转过她的脸,才知是哭了。 “好好的,朕也没罚你,哭什么!”他皱了修眉,伸出手来,一把抹在她的脸颊,粗粒的大手刺刺的,刮得面皮直疼。 景宁忽然就不哭了,愕然地将手抚上他的,握在手里—— 那原本白皙修长的指,竟长满了茧子,手背上的皮也粗了,摸上去直刺人。 “皇上去巩华城的途中,是不是发生什么了?” “别以为扯开话茬,朕就会饶过你!”他使劲拧了一下她的鼻子,横在腰间的手臂倒是极轻的,极轻极轻的掀开她的里衣,顺着那香软馥郁的肌肤,亦步亦趋,夋巡摸索,攻城直上。 景宁有些泛懵,半月不见,这架势,就像是要将她揉进身体里,可白日里又有些发窘,怪羞人的,挣扎了一下,却发现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暗哑低沉。 “再扭下去,朕可不管了。。。” 景宁身子一僵,再不敢动弹,任他予取予求,直到被摸完了,摸遍了,他才又将她的衣衫抚平,细心轻柔,虽然弄得生硬,却尽了心。 “除了小腹那一处窟窿,身上倒是没别的伤了。” 他一只手搂着她,另一只手去摩挲她的手腕,上了几日的药,这红痕竟还在,当日指不定多么触目惊心。他叹了口气,执起来,凑上去吻了吻,“朕该拿你怎么办。。。。” 明明是比谁都弱的身子骨,偏偏有那种胆量与人去拼命。知道的,她是宫婢出身,对婢子之间有垂青,有怜惜;不知的,还以为她和图佳有什么仇,宁可冲上去死拼,也不逃走。 从巩华城回来,进了宫,他几乎第一个就想跑到承禧殿去瞧她。可碍着大臣都在,他这个九五至尊也不好缺场,硬挺着,熬过了几个时辰。可谁承想,又听李德全说她被刺伤。吓得他肝胆欲裂,当即就抛下了群臣,往宫里头赶。 若是让皇祖母知道,定是以为他疯了。 “朕今夜留宿了。” 他忽然吐出一句,口气有些闷,似询问,又像是命令,景宁仰起脸看他,那眉头蹙得死紧,不知是在寻思什么。却不得不央求“要不皇上将臣妾接去暖阁吧,现在天色还遭,况且,皇上留宿在妃嫔寝殿,于理不合。。。” 她小声与他商量,却见他睨下目光,挑着眉,又来了气,“敢违背朕的旨意!” “臣妾不敢。。。。”她的声音小小的,细细的,红扑扑的脸,咬着唇,说罢,转了眸子,愣是让他看得失了神。 景宁也不是当真与他较劲。只是宫中规制,召幸宫人与乾清宫,圣驾一律不得留宿妃嫔寝殿,之前他就曾留宿过一次,事后,太皇太后特地提点了她。当然,也不是没有先例的,譬如先皇与董鄂妃,情意甚笃,如胶似漆不离。可她不敢奢望,更不敢当真去照着做。 “真是小没良心的!”见她为难的样子,他索性也不坚持了。 “皇上,巩华城那边儿到底怎么了。。。。”景宁不死心,打破沙锅问到底。 说不担心,是假的;自从图佳事败,与假驸马被收押,这心里就开始七上八下的。驸马为何不进宫?自然是怕被太皇太后囚禁,计杀;可假驸马入了宫,真驸马当真也不会闲着。竟然能联合诸亲王贝勒在皇城里头造反,自然势力不容小觑。他将南岭精锐悉数调进了京畿营,那么奉移的队伍里,除了八旗护卫,该是最薄弱的一环。倘若路上真遇到了什么。。。 景宁是想都不敢往下想,若是他受伤了,若是他回不来了。。。 她眉头越蹙越紧,隐隐忧色,隐隐后怕;他见了,将头窝在她颈窝里,细细摩挲,“不过就是几个乱臣贼子,小打小脑的起哄罢了。跳梁小丑,不足一提。” 简单的一句话,却藏住了惊心动魄的,九死一生的经历。其实在奉移皇后梓宫的途中,果不出隆科多所料,在那一段山脉弯路,真的有穷寇埋伏。八旗兵丁大多是没上过战场的,唯有身边暗位骁勇善战,索性是有惊无险,却也揪出了隐藏在最深处的势力。这一出引蛇出洞,就是为了拔出吴三挂在京城的暗线人脉。 晌午过后,耐不住李德全一趟一趟的跑,他便回了暖阁,政务堆积如山,实在是分身无暇。 午膳,是他陪着一起用的。景宁又喝了一次药,之后是真困了,就小睡了一个时辰,等再醒来,却已经日薄西山。 冬漠拿来热汤,给她垫垫肚子,稍后李德全便会送晚膳过来,据说,是皇上亲自嘱咐的。景宁身子一直发虚,大抵是伤口深,血流的多,用了很多补药,一时半刻也不见起色。此时刚醒,也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几小口,便推开了。 秋静拿着巾娟过来伺候她擦汗,低声道:“主子,以菲跪在院子里头,已经跪了半天了。” 景宁有些沉默。 “她也倒有脸。”冬漠冷笑着哼了一声,“出卖主子还敢继续呆在承禧殿,主子不追究,她也像没事儿人似的,真不知道心肝长的哪儿了!” 景宁将巾娟接过,试了试手,“还是让她进来吧,终归是要见的,早些说清楚,也了了一桩心事。” 秋静领旨,退了出去。 片刻,便扶着以菲跨进了门槛。 夏日的太阳狠毒,晒在地上都能将花草烤蔫了,跪在大日头底下不到半个时辰,这面皮就晒得发红发潮,苍白的唇色,病怏怏的,唯有一双小鹿似的眸子,盈盈闪动,流动着泪光。 “主子。。。” 她跪在地上,嗫嚅着,半晌,仅是吐出了两个字。 景宁叹了口气,本想拿话寒碜她一下,却终究是没忍心。不知为何,对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女孩子,她心里有太多的怜惜,怪罪倒也是怪的,可却总是忘不掉她姐姐尔芳,那个幽兰空谷一般的女子。 心里烦了,索性摆了摆手,示意秋静将她扶起来,可以菲却执拗地不起来,非要跪着,话也不说,只一个劲的抹泪。 “以菲,你姐姐。。。。的的确确已经死了。。。” 声似叹息,景宁幽幽地道。 以菲猛地抬头,睁大了眼睛,簌簌落下的泪,晕湿了脸颊。 景宁垂首,默然了一瞬,须臾,道:“这内里缘由,我不便与你说,也不能与你说,只是让你知道,你姐姐是个好女子,一心一意只想着你这妹妹。倘若,你傻得只会替她报仇,而不爱惜自己,那便是枉费了你姐姐的一片苦心。” 尔芳死了,在最平静的一刻死去: 临死前,没有不甘,甚至是没有一丝的挣扎,唯一挂念的,期翼的,却是她的妹妹。 “既然将你接进了宫,便没想过要再让你吃苦,可经过了那一次,你是不能再留在承禧殿。”景宁低垂着眼捷,心里有些凉凉的,戚戚的,“去符望阁吧,照顾福贵人和小公主,那儿虽然冷清,却可保一世安宁。” 将她的事隐瞒了下来,甚至没有告诉给他,就是不要她被逐出宫门,亦或是回到辛者库那样的地方。毕竟,是自己亲自将她领进来的,继续眷顾着,她是做不到了,可也不能撒手不管。给她安排一个去处,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以菲走了。 就在第二日,却了北五所,临走时,复杂地看着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却还是没有说一句话。 能说什么呢?从她进宫,就开始算计。若不是她图佳也不能畅通无阻地进来,也就不会有后来的险些丧命。可在千钧一发之时,终究是后悔了,当以菲跪在图佳脚下苦苦哀求的时候,景宁就想,她原谅她了。 卑微宫婢的盛世清梦——相守 两个月后,景宁的身子已经大好。 可接她到暖阁的轿子依然被抬得小心翼翼,原本半盏茶的功夫,算成了一盏茶。若非是她坚持,那轿子早要被换成了车舆。 八月底的天气,依然很闷热。 身上穿着帛纱宫装,团团花簇,浓浓烈烈,却轻得很,薄的很,凉凉的丝绸裹在身上,倒也不觉得潮热,素帏小轿一直被抬上了台阶,在暖阁门槛前头停了,才有宫人扶她下来。 门外当差的太监们已经伺候多年,却没见过哪个妃嫔见天的被接到暖阁来的,接了也就接了,却愣是抬上了五层石基,眼见着抬轿子的太监满头大汗,却低眉垂眼,不吭一声,就知道定是总管大人亲自嘱咐过的。 玄烨正坐在里头批阅公文,见门外有声响,只是她来了,搁下笔,径自走过去,未等她迈出一步,就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宫人们见状也习以为常了,轻轻地将门帘撂下,便识趣地退了下去。 景宁原来还有些窘迫,更是不自在,后来被他亲昵惯了,索性也恋上了他的怀抱,晚上入睡前,总要被他亲上一口。 在这宫里头,她曾谨小慎微,亦曾高调张扬,处心积虑,筹算智诈,不过是承了他的旨,承了太皇太后的旨,合纵连横,平息一场一场的风波。她在这后宫,将心计用尽,将手段用尽,为了保命,更为了谋得更好的位置,如今一场大病,心计没丢,手段没丢,唯一丢了的,似乎唯心而已。 他对她的好,体贴,眷顾,她再装傻充愣,也是懂的;只是不敢去承认。 毕竟,当初他一手将自己引入宫闱,只是为了谋划,为了利益,她又何尝不是步步为营,小心藏好自己ide心性。可如今,他与她之间,却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滴中变质了。。。 “皇上准备如何处置公主?” 被他抱到梨花木敞椅上,她侧着眸子,低低地问他。 有些事总要解决的,图佳被关押了将近半年,贵为公主,惩罚也惩罚够了,再十恶不赦,总是要给皇室做脸,不能杀,更不能罚,否则哪儿哪儿都不好看。 玄烨挑了挑眉,听她语气,倒像是求情来的。“你觉得朕会怎么处置?” 敢在禁宫大内行凶,有十颗脑袋都不够砍得。都道他当真是不忍心动那嫡亲的姑母,最近上折子求情的夜不少,可他是真有杀心了——意欲祸乱宫闱也就罢了,还伤了她,实在是其罪当诛。 “皇上也不能由着性子来。。。”她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他凑近她,好说话,他抿了抿唇,有些不情愿,还是弯了腰,又觉得不舒服,索性将她抱起来,自己坐下,让她坐到自己腿上。 轻软软的身子入了怀,香香的,也不知她最近用了什么香料,总是让他忍不住一亲芳泽。等吻过了,亲昵过了,才开始说正事。 景宁的脸有些红,潮潮的,也不只是热的,还是羞得,缓了好半天,才开口:“对公主,太皇太后那边儿早有属意,也是一早于臣妾思付好的。本想等着皇上回朝了就办,岂料出了岔子,一拖拖到了现在。臣妾的身子好了,皇上也该消气了。” 她有些明白了——他之所以关着图佳,不处置,也不释放,是憋着一口气,为她憋了一口气。说不感动是假的,他是明君,一代英武帝王,何曾被红颜软玉搅乱了心智。却为她冲冠一怒。可公主毕竟是公主,金枝玉叶,又是他的嫡亲姑母,于情于理都不能做得太过。 “将公主安置回建宁公主府邸,优赏,厚待。对皇上,对整个皇室有百利而无一害。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看得最透彻,皇上不能为了一点小事儿就违背了她老人家的旨意。” “那你呢?” 蓦地,他低沉地问出口,或许不敢,或许执拗。 景宁愣了,抬首,正对上那深邃如夜的黑眸。此中有深意,并视为相思。。。。早在她初入宫闱之时,就将这满腹的心事藏了起来,却将一生一世,托付给了他。 蹭被他推开了; 然后,他接近,她后退。 如今有了这一顾,有了这弱水三千唯眷一瓢的斟酌,她还能说什么,尽数的机心,尽数的谋划,本来,就之时为了他,只是他。。。尽管她从不承认,从不敢去企图,可还是妥协了,妥协了。。。 “皇上厚爱,臣妾无以为报。”她说罢,柔柔地执起他的手,一并放到自己的胸前,粗粒大手下,是一脉缱绻跳动。“惟愿将此心托付了。。。” 他的手一颤,转瞬捧起她的脸,黑眸亮灼得吓人,却牢牢锁住她的视线。“不躲了?” 景宁点头,眼角有泪光泛起。不躲了,再也不躲了。。。 康熙十三年九月初三,和硕恪纯长公主被还送回建宁公主府。 九月初五,皇帝亲自下诏慰藉公主,谓其“为叛寇所累。”封赏,厚待。 当景宁再看见图佳的时候,是站在高高的城楼上面。城楼下,是奢华的马车依仗,十里长街,十里红毯,随行车辆过百,京城街道热闹的堪比当年公主出嫁时的盛况。 只是那华丽的车辇内,坐着一个已经疯癫了的女子,车辇前,也早没了当初那个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清俊无双的男子。 假驸马死了,被折磨死在了囚牢;真驸马也死了,械送刑部,最后死于绞刑。 这两个公主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她,图佳尊容华贵的一生,至此,似乎也已经走到了尽头。 而此时旗帜遍插得城楼上,明黄华盖,迤逦銮驾,端端伫立着太皇太后,皇太后,甚至是皇上,还有为数不多的妃嫔。宫外头的人远远地翘首,隔着朱红高墙,只看见了皇室对公主的恩宠,却独独看不到这内里头的凄凉。 最是无情帝王家,何愿生于此,死于此,是劫,亦是命。 铜来送行的,还有纯妃佟佳仙蕊,见到景宁,两人相视一笑。 不同的颜色,却是相同的目光——淡淡的,透着一抹了然,景宁看懂了仙蕊眸中的敌意,仙蕊看懂了景宁眼底的警告。 可终究没有说什么。 能说什么呢?图佳的事,尘埃落定,从此不能再被提及。就算她知道当时是仙蕊让人将公主放出来,再将她领到承禧殿,挑拨,谋算,才致使发生那次险些让她丧命的意外。景宁也不能说什么。 这样的事,平素,依着她的性子,亦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本就不是那种有仇必报的人。更何况,如今这心里头还装着一个他。 置身后宫,不单是为了自己,更要为他考量了。什么对他好,什么对他百害而无一利,景宁懂,亦要拼尽全力去保存。 也许这便是情,动了,连着心都开始为了两个人跳动。 阳光透过旗帜,投过来一抹一抹的亮彩,那斑斑驳驳的影子落在他的脸上,慵懒落拓的眉,好看如墨的眼,内袍一抹雪白滚边衬着袖口竹叶花纹,县得格外风姿清雅,仿佛是那杏花雨后灿烂的春天。 这便是她的良人。 也曾期许过,可梦碎了,幻灭了,一颗心堕入了深渊,便从未想过还会有重见天日的一朝。可昔日岁月飞逝而过,如今手中抓住的,却不再是流砂;就算是砂,也不会再从指缝间流走了。她会很小心翼翼地保存好,一点一滴,等待着那流砂缱绻入流年,最终錾刻成一抹或深或浅的痕迹,足以回味一生。 景宁想着想着,嘴角不自觉就勾起了一抹弧度。 却在下一刻,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环进怀里。 景宁不用回眸也知道是谁。可碍着一应侍卫在场,那边又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这么亲昵,似乎就太于理不合了。于是惊吓还是超越了欣喜。挣扎着,就要挣脱他的怀抱。 “别动。” 紧贴着耳根,响起了他极轻极轻的声音,两个字吐完,就是一声更轻的嘘声,温热的气息吹在脸颊上, 是他独有 的熏香味道。 “皇上,臣妾身体不适,想回去了。” 执拗不过,眼见着太皇太后那边儿要瞧见了,急忙朝他丢出一句,侧过脸去,却是蹙眉,翘唇,满眼的央求,这招数是她惯用的了,之前别扭着,羞涩腼腆,更不好去做,如今信手拈来,是因为懂了,懂了男女之间,有很多其实是情到浓时的情不自禁,并非做作,并非矫情。 “那好,朕这就抱你回去。”他说罢,作势就要打横将她抱起,可那手臂刚脱开,就被她慌忙地扣住,慌乱之间竟还捂错了地方,将他的大手生生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一脉跳动,顿时要剧烈得惹出火来。 “你看,还是舍不得朕。”他当真就去挤兑她,却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手拿了开,只是不愿意让她太着急牵动了伤口。 高高的城楼上,他就这样从身后环着她,鸳鸯交颈,耳鬓厮磨,却无半分的情欲,只是亲昵,亲密,那温柔的风,轻轻地吹着,直要经景宁的心融化成了一汪水,清波涟漪,一圈一圈地从他的心里荡漾进了她心里。 此刻,太皇太后正与一旁的侍婢说话,皇太后不经意地往这边瞥了一眼,一瞥,却掉不开视线,唇边含笑,却是带出了一分最温和的目光。 景宁被他抱着,自然看不到博尔济吉特清如德神情,可他看见了,一接触,却是一怔,深邃的眼底有种复杂的感情划过,转瞬,感受着怀里的人儿,感受那温热,心底里,似乎有什么一点一点的土崩瓦解。 再抬眸,他朝着她一笑。 这一刻,博尔济吉特清如也怔住了。那笑,仿佛隔了千年。 她从未想过,这辈子还能看见他朝着她展颜,这个倔强的孩子,从皇子开始,就是倔强的,后来长大,成人,登基,执政,他靠着自己的力量一步一步问鼎权力顶峰;她从未想过,真的有这么一天,那心结,会当真解开。 “陪着朕吧。” 他低下头,此刻,眼里唯有一个她。 遥远的天边,暮色渐渐地变成了绯红色,夕阳西坠,瑰色的晚霞布满啦整片天空,天地间都笼罩上了一层温暖的橘色。 景宁抬眸去瞧他,微微一笑。“臣妾不是正陪着皇上呢。” 他见她笑,自己也笑了,此中深意,不尽相同,却并不解释,“是啊,那就陪着吧,一直陪着。” 景宁点点头。摩挲着他环咋在自己腰间的手,那上头粗粝的老茧还在,触手的感觉,却渐渐地熟悉,让人安心,“皇上在哪儿,臣妾就在哪儿。。。。” 晚霞瑰丽,连着凛凛旗帜,都浸染了一抹浓郁的绯然。 高高的城楼下,依仗车队早已走远。而城西的建宁公主府,还要迎来又一场喧闹的排场,却需要隆科多去操心了。这也是景宁出的主意。当初他问她的意思,她唯一的坚持的,便是让隆科多来办这场隆重又繁杂不堪的事情。 只因为当初他曾问她,“如果这是梦,如何?” 后宫三千,佳丽如云,独宠一人不过是个传说,可那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却当真只眷恋一人。别说是后宫妃嫔不信,太皇太后不信。就连隆科多,也不能够相信。于是他问了,也许是问了那高贵的妹妹,也许,是为了。。。。。。 可景宁当时只一瞬的沉默,尔后,轻轻地笑了,那一笑,倾城,明媚得如三月的桃花芳菲。 “如果这是梦,情愿一辈子不复醒。” 入了宫门,她一辈子都是这宫里头的人。今日过后,在往后千千万万个岁月里,她也不会脱离那纷纷扰扰的争斗,勾心斗角,虚与委蛇,信手拈来的心计和手段,皆是为了在这宫里头更好的活着。这是她的命,也是每一个宫闱女子的命。 可那又如何?悲欢离合,皆在人心。她不是个怨天尤人的人,守着谁,等候谁,为着谁,皆是她自己的事。即便颠覆了,也不后悔。更何况,他待她如此,妇复何求? 远处,霞光满天。 城楼上,早已没了华盖銮驾,唯有一柄一柄的旌旗猎猎。朱红的宫墙围绕着庄严雄伟的紫禁城,也围住了城内脂粉凝香的花雾满眼,围住了雄辩滔滔的御门听政。 那里,男人的战争正在愈演愈烈,女人的战场也未落幕。 浮生入斯,缘生缘死。只是切莫惊醒,那春闺梦里人。。。。。 ---全文完 ============================================= 给小然然亲,也给众多希望出下一册的亲 最近电脑抽风,给亲们回复的留言总是写不上去,上去了也是十之六七。在这儿特地再发一遍,表嫌弃俺烦,嘿~ ################################### 【2010-11-14 21:35:02 小然然 亲爱的遥遥,书我已经拿到了并看完结尾了!封面好漂亮,而且因为装在塑料袋里打开后有一股清淡的香气,………………你还会继续写这个故事吗?像后宫甄寰传似的写到儿子登基最好 】 亲爱的,你的留言让我非常感动。当初结束这个稿子的时候,也意识到,原本大纲设定的故事情节,甚至是查过的资料,应该是一直追溯到了康熙24年。也就是雍正出生之后,然后德妃荣宠十年前后的故事。 但俺只写到了康熙十五年之前,也就是德妃怀雍正之前。 俺总觉得,男女之情,最美好的就在于从朦胧到互相认定。康熙和德妃就是如此。诚如百度百科所言,德妃乌雅氏从一个小小宫婢爬到了宫妃的位置,是个传奇,期间一度荣宠十年,地位甚至超过了容妃。所有后来俺愈加慢慢地觉得,若是继续往下写,后面的故事便是,景宁呆在康熙身边,还是宫斗。可这个斗和原来那个斗,不一样了。景宁的性格可以说平和婉转,可以说内敛不露,是那种韬光养晦的睿智女子,这样的女子若是在后宫中争斗,无非是为了保命,而不是好风凭借力,扶摇直上的野心家。但若是斗下去,那就是为了巩固地位,或者为了孩子,甚至有可能会伤及到她与康熙之间的感情。 宫女字,宫中的女子,她们的生活没什么寄托,所以演变出来了勾心斗角,你争我夺。从善良到阴险,从单纯到城府深。能够在后宫那个漩涡活下来的,绝不会有一个心性纯良的人。女人在后宫要够狠,男人要够薄情。两相制衡,才共同支撑起了一个华丽妖娆的中宫。 所以俺的下一本书,是写关于尚宫局的事情,弥补一下俺看《宫心计》的遗憾。还是宫斗,全是宫斗,涉及了六尚(话说隋朝开始,其实是六个局各自为政,尚宫局并非是群芳之首)。也是一个极其聪慧的女子,但性格与景宁截然相反,是极其好战,性子狠辣的那种。 亲们赋予了《烟娇百媚》这个稿子极大的热情和耐心,俺所能做的,便是在写稿的过程中,将所有的知识和能力融会贯通进去。力求给亲们呈现一个不同于其他宫斗言情的故事,力求将亲们都带进盛世清宫廷那个绮丽多姿的帷幕之后。也如悦读纪的编辑给取得名字,烟娇百媚,后宫的每一个女子,都是一个活生生的存在,她们美丽,动人,有着迥异的性子。亲们可以在她们中间找到属于自己的角色。 所以,将故事就此结束,或许是最美的。因为后宫的起伏辗转,荣辱浮沉,不会只是生死那么简单,只有无边无尽的宫心斗争,只会有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一幕幕戏码,从盛世,演绎到末世。 亲爱的们,再次感谢你们的耐心和热情,感谢,并感激…… 更新说明 汗,最近有很多亲都在问,啥时候更新。俺先说,烟娇百媚一定会发结局。囧。俺不仅和悦读纪有合同,和新浪网站也有合同,与公与私,都会发结局。 但出版社那儿,是明令禁止在书上市两个月内网上发结局的说,编辑也不让。本来是两个月后,但俺会提前回来。亲们不要担心的说,结局会有,和出版文的结局一样,不烂尾,也不瞎编,更不会滥写~~~囧囧囧 给_宝贝懒洋洋亲 【2010-12-28 14:28:59 宝贝懒洋洋 我每次看关于康熙的故事都是很纠结,虽然是小说不必去当真,可是我每次都免不了去深究,弱弱的问一下作者,这里面景宁身边的那个卫-以菲不会就是以后的良妃,八皇子的母亲吧????如果是那我可真是太。。。。康熙是我最喜欢的皇帝,我一直想知道他最爱的女人到底是谁?在网上查了好多,有人说是容妃,有人说是德妃,有人说是良妃,真是好奇。。。。。到底是谁? 】 以前,也曾有一个亲爱的问过这个问题。已菲,的确是良妃。总想写一个比较真实比较全面的康熙后宫,可惜没有写满年代,也希望能够将历史中鼎鼎有名的人物都带出来,良妃便是其中之一。 亲问,康熙最爱的是谁,亲真是太可爱了↖(^ω^)↗但也说明亲真的很喜欢康熙帝。话说亲有空去当当网看看别的读者对烟的书评,很多亲都提过,像这样一位雄韬伟略的皇帝,纵横庙堂,尤其对后宫雨露均沾,应该是对每一个女子都很喜爱,却也都把握着很好的分寸。若是非得让他爱上一个女人,专情一个,似乎就太不现实了。 烟里的景宁,便是德妃,却也算是我虚构的一个人物。历史中的德妃荣宠十年,必定是个蕙质兰心,且手段高超的女子,能够在后宫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扶摇直上,足见不是简单,更何况还是旗下人包衣出身。至于良妃,卫氏的辛者库奴才出身,能入宫,能被封妃,也必定有过人之处,美貌、运气、手段,缺一不可。 亲就不妨放开心思,乃想啊,写德妃的有《烟娇百媚》,写良妃的还有《寂寞春庭空欲晚》哪~那可是大神之作~~!!而且康熙后宫,还有千千女子,就像俺写的“六宫粉黛,八百烟娇”,每个作者心里都有一个康熙,笔下写就的女子多多少少都会带着自己的影子,请原谅我这么说(*^◎^*)嘿! 【小小补充】 最近看到有的亲留言,说俺这是宣扬奴化思想……⊙﹏⊙b汗,烟在别的网站连载宣传时,也看到类似的留言。 俺想说,俺喜欢清朝,写清朝也比较顺手,嘿嘿~~至于奴化思想,俺可是80后,哪儿来的奴化么~~哼(ˉ(∞)ˉ)唧 新作【锦笸箩:金线银针】 简介: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指尖花绽放,点染开一瓣瓣芳菲流光,如真如幻、如梦影。这里的每一个女子,都是一瓣桃花,悠然荼靡;花开,花落,辗转不尽的是美丽忧愁,流连不完的是香韵韶光。 ******************* 一个一个小故事,字数不等,古代篇叫:《琉璃江南·妆奁记》;现代篇叫:《花漾·浮世绘》,是俺闲时写的小短篇。 每个故事里,都有一个动人的女子,或娟秀素雅,或雅漾温柔,或敢爱敢恨,或坚贞纯明。她们有着属于自己的一段曾经,写出来,聊以纪念曾经的感动和伤怀。希望给亲们带来小小感触。 【苏飞】整理,久久小说下载网(www.txt99.com)、手机久久(m.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