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整理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最强攻略 作者:维和粽子 文案 文案: 三十六计,攻心为上,最强攻略,即兵不血刃而所向披靡,作为女主,聂枣做到了。然而,女主做到这份上,也基本告别正常谈恋爱了。   ☆、第一章   第一章   聂枣早就知道既然做了就一定要斩草除根,才会不留后患。   但是关键时候她忘了这茬,所以造成如今这个状况,也怪不得别人。   当然,这种说法,一丁点都不能减轻聂枣的懊恼情绪。   挠着昏暗牢房里的墙面,聂枣忍不住在心中呐喊。   补刀啊补刀,她怎么就是忘了补刀!   就在此时,门被推开了。   衣着华贵的青年躬身步入房中,脸上的神情有些憔悴,但这并未有损他贵胄的气场,他微笑着走到聂枣身边,微笑着用白净手指捏起聂枣一缕乌黑鬓发,道,“久依,我们已经三个时辰未见,你有没有想我?”   不自然的微笑,略微扭曲的音调和完全涣散的眼神,无一不在透露着一件事:   这家伙坏掉了。   是的,没错,他被聂枣玩坏了……   ************************************************************************   若要详细说来,这当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眼前的青年是魏国国君的第三个儿子,公子离。魏离自小聪颖过人,才貌出众,又兼能说会道,气质不凡,很是受国君喜爱。   但可惜,是个人渣。   唔,或者我们换个委婉点的说法——此君甚为风流多情。   公子离玩弄过的女子据不完全统计可绕魏国国都一圈还绰绰有余,几乎隔上几日就有女子为公子离寻死觅活,并且目前自杀的成功率已经达到了百之二三,换做寻常人早就被女子父母找上门去,但偏偏公子离身份贵重,同女子交往之时又是你情我愿,便是让人找都不好找。最可恨的是,有样貌和身份坐底,即便公子离如此人渣,依然有女子前仆后继送上门来。   当然,虽然公子离很可恶,但毕竟和聂枣没什么关系,会来趟这摊子浑水是因为她接了委托,对方要让魏离也尝尝这真心破碎之苦。   说实在的,这比直接干掉魏离还难。   面对公子离这样攻略难度系数极高的类型,聂枣可谓做足了功课。   她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收集公子离的各种喜好习惯、性格特点,甚至行动习惯每日日程都不放过,并且实地采访了多位曾与公子离交往过的女子,再进行了深刻的归纳总结。最后又用了半年的时间将自己朝着那个方向培养,让公子离每一点喜好以及应对方式都背得滚瓜烂熟。待确保万无一失的时候,再按照公子离最喜欢的方式接近,接着循序渐进一步步攻克他。   这个过程十分险象环生,因为她必须准确判断公子离所期待她做的回应,最好连他一个皱眉的瞬间要表达什么都摸的透透彻彻,只有这样才能达到公子离心中完美的恋人形象,并攻略他的心房。   这其中真是一丝一毫都不能错。   比如说,寒冬腊月,公子离得了风寒,大夫说可能是致死恶疾,且极易传染周边之人,仆役皆不敢近身,惟聂枣侍奉前后,甚至不惜冰天雪地取寒冰替公子离降温,手生冻疮。半月后,公子离奇迹病愈,大夫断言当日是错诊,公子离欣喜之余愿倾万金以酬美人深情,聂枣却分文不取,只愿留在公子离身侧。   再比如说,公子离触怒魏王,被罚闭门思过半月,世人都说公子离定然是宠爱不负,本为三子就无力继承王位,再失去王宠,啧啧……一时间公子离门可罗雀,府上人人自危,惟独聂枣对公子离温柔如故,不论府上人情冷暖。再一月后,魏王查清真相,公子离实乃被冤,不仅加倍赏赐补偿公子离,荣宠更胜以往。多少人得知后懊悔不已,赶忙巴结送礼,惟聂枣依旧温柔侍奉,不多一分殷勤。   再再比如……   总之,经过了一年时间披荆斩棘艰苦卓绝千难险阻的攻略后,聂枣终于走进了公子离的心,让他坚信聂枣就是那个上天赐予自己的命定之人。   为了防止聂枣多想,公子离不仅再不与任何女子亲密,更告诉了聂枣自己过去为何如此风流成性的原因。   作为这世上第一个听到这些话的人,聂枣受宠若惊。   但老实说,这理由实在是个俗套到不行。   公子离的生母早亡,一直寄养在姑母长凤长公主膝下,长凤长公主堪称九国最出名之怨妇,从小以己为例给他灌输了许多“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如果找不到那就去报社”这样的基本观念,兼之公子离曾在幼年被自己最信赖的侍女背叛(虽然聂枣怎么听怎么觉得是长凤长公主干的),更是坚信不疑。   总之,公子离决心一定要找到那个对他生死不渝的命定的女人。   在与女子交往的过程中,他不断挖坑下套(他很干脆的承认了什么风寒啊触怒啊都是自己干的,聂枣默默忍住想吐血的心情),考验对方是否真心爱他,会不会动摇,究竟是爱他的样貌身份还是爱他这个人,但这些女子最终都让他失望。   说到这时,公子离微微垂头,额前垂下发丝掩盖住失焦的双眸,苦涩道:“我也只是想找到一个真心爱我的女人而已,可那些女人根本不是真爱我,她们要的不过是权势地位,再不然就是我的容貌,若非我生就如此身份如此,她们根本不会……”   听起来挺像那么回事。   但聂枣打从心里觉得他是个神经病。   爱你的脸跟爱你的钱不一样都是爱吗,搞不好爱着爱着就顺便爱上了你这个人,这么矫情简直比姑娘家还难伺候。   而且魏王储君魏离他哥魏敛比他爹还喜欢他弟弟,估计魏王挂了魏离能活得比现在还生龙活虎,你说你没事担心那有的没的是闹哪样。   等等,这题跑得好像有点远。   之所以聂枣落到如今下场,还得从三天前说起。   ************************************************************************   自觉完成任务的聂枣决定早日脱身而出,委托者也对她的所作所为很满意,只求她能给公子离最后一击,便心满意足。   聂枣算好时间,提出想去看北郊红叶,公子离欣然应允。   在翩翩红叶纷扬而落,画面如诗如画之际,公子离于一片绯红中浅笑着向聂枣表白提亲,聂枣糊了他一脸。   是真糊……   用的是特制的易容药膏,当然其效用主要是让他闭嘴。   事先安排好的人立刻绑过公子离驾车离开,聂枣一同随行。   因为有聂枣在,没有任何人怀疑。   把公子离带到地方,自然是满足雇主的要求,聂枣一脚把公子离踩在了地上——她确信这是公子离此生最恨的对待,接着她用冰冷又讥诮十足的口吻将公子离上上下下嘲讽了一边,将他贬低的一无是处,再践踏他的感情付出,最后……总之极尽挖苦伤害之能事。   当然,这么做的时候,聂枣有种自己其实是个人渣的错觉——不过转念一想,眼前男子当年这事也没少做,顿觉释然。   干完收工,怎么处理公子离成了问题。   看着表情如丧考妣的公子离心情舒畅的雇主大手一挥表示交给聂枣处理,聂枣对此异常头疼。   杀掉公子离?   魏王一定会倾一国之力来干掉她,当然她也不是跑不掉,就是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放掉公子离?   以她今日的所作所为,公子离绝对对她会恨之入骨,后续麻烦同样滔滔不绝。   两厢比对,聂枣选择了个折中的办法。   她用药把公子离弄晕过去,藏在了某个破庙里,那药的分量能让公子离两日假死三日昏迷,而这时间够聂枣逃出魏国境内。   聂枣承认,她的确还是心软了。   任谁看见面冠如玉风姿不凡的公子离用宛若死去般寂灭的眼神盯着那似乎已经并不存在的东西时,心里都还是会有那么一点的不是滋味。   一念之差。   谁能想公子离手下会在两日内找到他,找到就找到居然还带着魏国秘药,让此君仅仅三天就活蹦乱跳,并且在离魏国边境还有三四座城的时候就拦截抓住了她。   好吧,事到如今再懊悔也没有意义了。   聂枣皱着眉抬头看向对方。   “啊,不对,你根本不叫久依,连这个名字都是假的呢。”   魏离的唇边绽开一丝诡异笑容,“不过没有关系,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林久依,我一个人的林久依,你只需要陪着我就好。”   “好啊。”   “……”   没等魏离有反应,聂枣伸长手臂,勾住魏离的脖子,吻了上去。   说来可笑,她和魏离朝夕相对了这么多时日,竟一直都是发于情止于礼,这还是她第一次吻魏离。   魏离愣住了。   不过这么一个愣神的间隙也够了,聂枣的手指灵巧的摸索到魏离的颈脖处,藏在指间的细簪刺下,对方立刻瘫软下来。   扶着他,聂枣自魏离衣襟里摸索出一串明晃晃的钥匙。   确认过钥匙的大小没问题,正当她准备动手去找脚链上的锁孔时,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臂。   聂枣悚然一惊,抬头。   魏离捂住颈间,表情明明是笑却像哭一样。   “林久依,你以为我还是这么天真吗?”   ☆、第二章   第二章   “那日在北郊我已经上过一次当了。”   魏离的手抵在了聂枣的颈脖上,手指一点点收紧。   聂枣感觉到喉骨仿佛被捏碎的错觉,但她没有挣扎。   她太清楚魏离的性格,如果她反抗,哪怕一下,魏离都绝对掐死她没跑的,而安然顺从或许还会有一线希望。   “为什么?”   她预料对了。   见她没有反应,魏离颓然松开手,脸上仍旧是似哭似笑的表情:“为什么我下不了手。”   “为什么你要背叛我,你明明是爱我的,明明比我自己还要爱我……”   没有任何人回答他。   聂枣是傻了才会在这个时候接口,她往后瞅了瞅,牢门外的阴影里站了几个黑影,虽然他们并没有往里看,但距离近的恐怕只要魏离叫上一声,就会立刻冲进来。   果然是吃一堑长一智,一点机会都不留给她,聂枣有点沮丧。   没办法,只能继续靠老本行了。   聂枣低头叹了口气,滑坐于地,幽幽道:“杀了我吧,我如此负你伤你,杀了我吧。”   魏离蓦然抬头看她。   聂枣的面容静谧,却似乎有什么莫名的情绪静静流淌,牙咬着下唇,一片惨白。   “杀了我。”   她说。   一滴晶亮的液体无声无息的滑过她的面颊,聂枣骤然眨眼,仿佛想要掩饰什么般。   “哭什么!你为什么要哭!”   魏离像是突然被刺激到,骤然起身道。   聂枣扬起嘴角,扯开一个笑:“哭?我没有哭啊,你何时见我哭过?”   没错。   魏离即便再努力的从记忆里搜刮眼前女子的音容笑貌,也丝毫不记得她的泣颜,她总是挂着清浅微笑,静静站在那里,温婉舒和,宛若春日里一缕微风,一阵清香,叫人不住心生好感。   可此时,她虽是笑,表情却又如此悲伤。   “不!你骗我!”   攥住聂枣的肩膀,魏离的眼睛赤红一片,“快说,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背叛我?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是不是有什么原因?”   “没有。”聂枣闭上眼睛。   “我不信。”   魏离的眼睛里若有火,恐怕此时已经灼伤了聂枣。   很好。   这位公子的脑补爱好又冒出来了。   聂枣要是直接解释,魏离十有八九是不会信的,不止不会信,恐怕还会觉得她在为了保命而辩解,更加暴怒。   所以在此时一口咬定要魏离杀了她,偏偏又不解释任何缘由,魏离肯定会察觉不对,同时自己往里面添补理由,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向来对自己脑补的事情深信不疑。   “你还是爱我的对不对?”   “……”   “是谁逼迫你离开我?”   “……”   “是父王还是王兄,或者其他别国的人?”   “……”   “久依,是不是你的父母兄弟被人挟持?”   “……”   “告诉我,就算是倾全魏国之力,我也一定会帮你救下你家人的!”   “……”这位公子,你真的想太多了……   结果最后魏离什么也没有做,神神叨叨了一会,见聂枣是真的不肯开口,才捡起钥匙黯然离开,走得时候还记得给她留了饭。   就这点来说,养尊处优的魏离还真是心软到无可救药。   聂枣的双脚被玄铁环扣着绑银链锁在了墙面上,平日的活动范围也就在这间似牢房却也似房间的地方,不过双手倒没什么影响。   她打开食盒,里面都是魏离喜欢的菜。   老实说,她对这些菜没什么意见,但完全不感兴趣的菜装着喜欢连续吃了一年多,实在是反胃的很。   算了……   聂枣放下食盒。   ……伪造出一个心绪不宁连平日最喜欢的菜都食不下咽的设定好像也不错。   ******************************************************************************   过了一日,没等到放心不下她的魏离,却等来了他哥。   “抱歉,让林姑娘失望了,来的不是舍弟。”   恭谦温顺,彬彬有礼,将一袭黑衣都能穿的雅致翩然,除了魏国储君,公子敛还能有谁?   这对聂枣来说实在不是个好消息,因为当初她在魏离府邸的时候,这位公子就对她百般挑剔各种不对付,当然,聂枣后来领会了之后才懂,这种人叫做弟控。   “不知敛殿下来见小女所为何事。”   聂枣也就干脆不跟他装了,反正他喜欢的是简单明了的人,和他弟那种温柔如水的爱好完全不同。   “那敛便单刀直入的说了,我是来杀你的。”   “哦。”   “林姑娘竟然只有这个反应吗?”   “能不杀我吗?”   “很抱歉,这恐怕不能。”   “那你还废话什么?”   “林姑娘说的是。”魏敛示意托着托盘的属下上前。   揭开黑布,里面是几样东西,一条白绫、一瓶毒药、一把匕首。   “林姑娘可在其中任选一件,白绫坚韧可撑数百斤大汉,毒药见血封喉见效极快,匕首锋利一刀致命。”魏敛详细介绍了一下,补充道:“姑娘若有挂心之事,可以笔写下,只要不违背君子之道,敛定会完成。而且敛保证,姑娘死后尸身必会完好,另找最好的妆师替姑娘上妆,葬入北郊白墓岭,并会请法师超度姑娘,这些姑娘都不用担心。”   聂枣还是第一次见到杀人都杀的这么温文有礼的。   不止死法任君挑选,就连身后事都一并操办了。   以后如果真的要死,来找魏敛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当然,她现在还不想死。   她握着那柄匕首,掂量了一下:“你在苦恼和蒙国的事情吧。”   魏敛本以为她会提及魏离以求活命,早已准备好一肚子的回话,没料到林久依会提及这个话题,愣了一下,才点头道:“是的,如姑娘所言。”   蒙国毗邻魏国,虽疆域不如魏国,但民风异常剽悍,两国交战吃亏的往往是魏国。   因而几年前,由魏国出面双方进行了几次交涉,达成和平协定。   但糟心的是,近几月两国边界出现了一群盗匪,打着魏国的旗号劫掠了几次蒙国运送车队,蒙国上下极为震怒愤慨。   盗匪难寻,魏国的麻烦却很好找,于是这两天蒙国派使臣来,直接说如果不在限定的时日内将盗匪交出,就直接率军攻打魏国。   其实这点小事,远没有闹到这种程度的必要,但关键是蒙国来的那位使臣异常胡搅蛮缠,他根本不在乎盗匪,一心想的就是如何攻打魏国,劫掠土地财富而已,因为他巴不得赶快撕裂和平协定,根本不配合,只天天加紧逼着魏国交人。   “如果说我有办法解决这件事,你能不能不杀我?”   魏敛抿起了薄唇,思忖:“林姑娘能够找到盗匪所在?”   “不,我能摆平那使臣。”   “……”   “……何为摆平?”   “像摆平你弟弟那样。”   “……”   聂枣淡定道:“期限是一月内吧,一月之内我一定能让他心甘情愿偃旗息鼓回蒙国,并且还帮魏国说好话。之后我保证离开魏国,十年内不再踏入魏国境内。做不到你再杀了我也不迟。”   魏敛的表情微妙:“林姑娘和舍弟恐怕不止一月……”   聂枣老实道:“一般人没你弟那么难搞。”   魏敛顿时挑眉。   这个死弟控!   聂枣停止补刀,道:“我所做对令弟也并非坏事,他对女子苛求太多,恐怕此生都难寻幸福,打击一次让他丧了那个念头也未必不是好事,而且他现在不是安然无恙的很……”   迅速打断。“并非安然无恙,舍弟整日食不下咽形容憔悴精神恍惚……”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聂枣无奈:“但国家之事与令弟个人情爱孰轻孰重?那群盗匪不知去了何处,说不定根本只是一群游匪,贵国上下恐怕也是一筹莫展吧,既然已经如此,让我试试又有何妨?实在不放心,你可以在我身上下点毒什么,我做到了再给我解药,否则便任由我死去就是。我只是一介女流,敛殿下非要这么置我于死地吗?”   “……但恐怕还是不大好……”   魏敛看着聂枣那张清秀温婉的脸庞,仍是略略皱眉。   别人还好,让几乎全国皆知的魏离心上人去勾引蒙国使臣,简直……   聂枣看魏敛的表情就猜了个七八,顿时笑了笑:“你说脸?”   她伸手在下颌处摩挲了两下,一层薄如蝉翼的面皮被揭了下来,露出高挺精致的鼻梁,菲薄而冷厉的唇,容色张扬与之前小家碧玉大相径庭。   “脸这种东西随便易个容就好了,诶诶……敛殿下,你还好吗?”   “不……我没什么……“   魏敛回过神,倒退一步,看着她,“你这脸,小离看过么?”   聂枣摇头。   他又不喜欢这个类型的。   魏敛闻言,叹息着松了口气。   “那好,敛便冒个大险试上这一次。”   顿了顿,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问:“对了,林姑娘何故一直掂量着那个匕首。”   聂枣笑,露出六颗森森白牙:“你要是不答应,我就用这个绑架你啊。”   ☆、第三章   第三章   吃了魏敛的药,聂枣总算从那间牢房里逃了出来。   自由的空气比什么时候都要让人心情舒畅,她深吸一口气,直奔全大陆连锁的颜氏钱庄。   虽然被抓住,但好在魏离没搜她的身,一年的辛苦钱(……)还在怀里。   也怪她当日忙着逃亡,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不止钱庄忘了去,就连易容都给忘了。   把得来的巨额银票都付给掌柜,聂枣拿着开具的证明,依旧一筹莫展,接下来又是笔没收益的买卖,这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付清。   身上余下的钱还够吃上一顿,聂枣决定先去美餐一顿。   她脸上还顶着那张魏敛刚见过的张扬脸,一路上甚是招蜂引蝶,不过大概任谁也想不到她就是魏离那个温柔和顺的红颜知己林久依。   因为类型差别实在不是一般的大,要知道林久依可是个寸步而行说话从不会大声的温婉女子。   “小姐,要吃点什么?”   聂枣大喇喇坐定,丢下仅剩的一锭银子,态度很豪迈:“上最好的菜,最好的酒!越快越好!”   没办法,她也饿了好几顿了。   菜一上来,聂枣顾不得形象,立刻大快朵颐起来。   “姑娘,这菜肴好吃吗?”   聂枣咽下一口牛肉,又喝了口酒,道:“好!”   久违的酒味让她幸福的几乎要眯起眼睛,要知道就因为魏离不喜欢女子喝酒她已经一年多没沾过酒水了,如今喝来,怎一个爽利了得。   “我家主人那里还有些更好的菜肴和更好的酒水,不知道能不能请姑娘一起享用?”   聂枣这才发现对方并不是店小二,而是个替主人来搭讪的家仆。   刚想拒绝,聂枣突然瞅着对方指着的地方,微微睁大了瞳孔。   难道是因为刚倒霉过,她的运气突然转好了?   距离太远,坐在阴影里的人她看不清,却能看见他腰间环佩闪着的光,那是蒙国特有的月曜石的色泽,这种宝石极其稀少,蒙国国境内也只有少数贵胄才能拥有,因为曾经倒卖过这玩意,所以聂枣绝对不会认错。   蒙国的人!   就算不是使臣本人,也至少和使团内的人有关系!   聂枣笑笑,挑眉:“有何不可?”   对方看起来至多不过二十来岁,眉宇间倒并没有穷凶极恶的意思,相反,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甚至见聂枣过来也不多一分殷勤,更没有急色的意思。   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聂枣此生最讨厌这种面上端着波澜不惊的人。   而且最令人烦躁的是,因为没想过对蒙国使团内的人下手,她还没来得及研究过对方,眼下只能随机应变。   敌不动,我不动。   聂枣先边吃边不动声色的观察。   对方有很大可能性是个蒙国人。   首先他不擅长用筷子,但喝酒的姿势却异常豪迈,不是用杯而是用壶。   其次,他身上穿着的虽然是魏国的衣服,但颈脖上系带的方式却错了,魏国人习惯在后颈处多绕上一道,他的却只是随意的束着。而且他的身上除了环佩,还有手指上带着的两枚戒指,左耳上还有一圈铜环。   还有,对方应该是个身份不低的角色,因为他那位随从的表情异常恭敬,远远站在一边,却连头都不敢抬,而对方显然也对这种待遇习以为常。   再然,不食用时桌面上筷子摆放的很整齐,菜肴虽被吃下一些但整体看起来并没有怎么被破坏,应该是个喜欢有条理的人。   他的右手虎口和手指处都有厚厚一层茧,应该擅长的是射箭类的武器。   还有聂枣留意到他打量她的时候,第一次看的时候注意的是眼睛,而非身体,眼神却有些飘忽,大概是聂枣让他想起了什么人,恐怕还是个姑娘,心上人或者是妹妹?他看她的眼神倒没有夹杂暧昧,恐怕是妹妹的可能性比较高……   “你是哪里人?”   哦,这个问句也异常的上位者啊。   聂枣边想边回答:“魏国人啊,魏国境内除了魏国人还有别国人吗?”   对方笑了一下,没说话。   放下筷子,聂枣道:“公子你叫我过来只是为了看我吃饭吗?“   “不是。”他顿了顿,“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是游侠啊!游侠听过没有!”聂枣扬起脸,天真地笑了笑,“惩恶扬善的那种!”   “那你的父母兄弟呢?”   果然是当哥哥的口吻。   “父母早死了,兄弟?我没有兄弟啊。”   “没有兄弟很好。”   “是……还行啦,一个人没什么牵挂挺好,不过有时候一个人也有点寂寞啦,想着要是有个哥哥弟弟就好了……”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我好像说太多了……”   他又笑了一下,没什么恶意。   又聊了些不太重要的话题,聂枣起身,抱手道:““好了,我吃饱啦!谢公子招待啦。”   像是想起什么,她说:“对了,我刚才点的菜已经付过银子了,应该连公子这桌也够了!就当感谢你陪我聊天,我请你这一顿吧。”   以退为进,这个看样子也不是一两天能拿下的,还是搞点资料再来比较有安全感。   对方愕然了一瞬,聂枣已经起身离开。   迅速出了酒楼大门,聂枣边漫步边掰着手指数:“一二三四……”   “……十”   “姑娘等等!”聂枣回头,那位仆从追了出来,“我家主人让我把这个给姑娘,姑娘若有难处,可带着这样东西去苍廉馆去找主人。”   果然,苍廉馆,魏国国都最大的客栈,也是蒙国使臣下榻的地方。   她也不客气。   “诶,那我就不好意思的收下了!”   聂枣接过来一看。   放在手心的赫然是刚才她见到的月曜石环佩。   ******************************************************************************   真是败家啊……   这玩意就随便送人……   光是卖,这么大块的环佩在黑市就能卖到至少一千两银子吧,还是有价无市的那种。   聂枣掂量着环佩,在卖还是留中挣扎。   算了,当任务物品吧,而且……她偷眼朝后看,那两个尾随她的人还在。   魏敛当真是个谨慎的人,给她吃了毒药还不放心,还找了两个人看着她。   聂枣眯起眼睛,大踏步往回走,那两人自然装作看沿街商铺的样子。   “这位公子。”   “啊,小姐什么事?”   不过魏敛找的这两个人实在素质不怎么样,只是被她问话,就额头冒冷汗。   “帮我给敛殿下带个话……”   “啊,什么敛殿……”   “别装了,跟他说我只有不到一两银子了,住客栈的钱都快不够了,还怎么去摆平蒙国使臣,明天至少拿500两给我打点。如果方便,有时候我可能还需要点配合。”聂枣想了想,“还有再跟他说如果你弟要发疯的话,还是抽他两巴掌让他清醒比较好,你们太宠他了。”   对方额头上的汗冒得更厉害了。   聂枣拍拍他的肩膀:“我先找地方睡了,明天再联系好了。”   然后他俩眼睁睁看着聂枣大踏步朝前走,头也不回的拐进了——青楼。   拐进青楼,聂枣把仅剩那一两银子丢给老鸨,头也不回,绕到后门处一所布置清幽的小院落外,敲门。   院内是个懒散没什么精神的女声:“太晚了,我睡了。”   “北落师门。”   “玄武第一。”那边接过暗号,不耐烦道:“谁啊?”   “柳烟,我没地方睡,过来凑合一晚,还有件事找你帮忙。”   柳烟是她在魏国的接头者,负责提供情报信息和简单的打掩护,攻略魏离这一年多的时间,聂枣跟她合作不下百次,已经熟得不能再熟。   “诶?”柳烟听清她的声音,拉开门,大为意外,“你不是该已经逃到魏国境外了?我还以为至少这几年不用看你那张假脸了。”   聂枣闪身进去,随意道:“没成功,被抓回来了。”   “哦哦!难得你也有失败的时候啊!真遗憾。”   “……你胳膊肘向谁呢!”   “当然是离殿下啊。”   “……”   “一个样貌俊美才华出众身份尊贵还专一的要命的美男子,一个女的,我选哪个不是很明显吗?”柳烟做西子捧心状,“可怜那离殿下一片真心都喂了狗……”   被魏离喂了狗的真心更多呢。   聂枣懒得理她,进去直接躺床上,道:“给我蒙国使团的资料,越详细越好,最好附画像。”   “你不是吧!这么快就又下手,还是在这里!你的原则不是一年内不在同一个地方下手的吗?“   聂枣:“不下手我现在就死了,别废话,快给我。”顿了顿,她突然道,“对了,魏国的断魂毒有解吗?”   “有的啊。”   “怎么解?“聂枣来了精神。   柳烟也不含糊,“五百两,两个月,我帮你找齐所有的药草,不过配解药要到齐国找莫神医。”   “两个月……“聂枣遗憾的叹气,“那我骨头都化成灰了。”   “那你还要不要了啊?”   聂枣摇头:“不用了,给我蒙国使臣的资料就好。”   “唔,这个100两。”   “没问题,过两天就把银子给你。”   柳烟笑:“还是阿枣你干脆!哪像那个谁,一天到晚跟我讨价还价。”   聂枣实在是累了,倒头就睡着了。   蒙国使臣,感觉又是一场硬仗。   这种日子,如果不是有一定要做到的事情,谁忍受得了。   ☆、第四章 天光大亮。 “林……林姑娘。”对方忐忑了一会,才拿出银票:“敛殿下说配合可以,只是没有五百两这么多,就……只给了属下二百五十两。” 魏敛掌管魏国钱银税收,没钱谁信。 聂枣:“有纸笔吗?” “诶?” 聂枣刷刷在纸上写了张二百五十两的欠条塞给对方,“把这个给敛殿下,让他签了名给我便好。” 对方尴尬的接过,见聂枣转身就要走,才忙道:“殿下,还有句话让我带给姑娘。” “什么?”聂枣回头。 “……舍弟之事,不劳姑娘操心!” 死弟控。 聂枣晒然一笑。 不过有钱还是方便不少,至少一百两的情报比聂枣想得还要详细些。 不止有名字年纪官职,就连生平都有大致介绍。 只是对着画像一幅幅看过去,聂枣意外的发现,里面竟然没有她昨日见到的那个蒙国人。 “没有么?你画画那人的样子来我认认。” 聂枣提笔照着记忆在纸上绘过,柳烟歪过头辨认,只一瞬就笑道:“你的运气还真是……” “怎么?” “……让人不知道该说你走运还是背运。” 聂枣被柳烟笑得发毛:“他到底是……?” “蒙国申侯,蒙无疆,蒙国现在的君王是他的侄子。” 聂枣的脑子转了一下:“不会这么……” “真的就差一点……”柳烟双手环胸,颇为遗憾道,“你知道吧,老蒙王上个月刚去,比起那个刚十岁出头的长孙,其实这位才更得老蒙王的心,可惜……” “可惜什么?” “他自己没有当王的心,老蒙王一去就被人抢了先,这不,我估摸着十有八九是被夺了权硬派出来的,不过……”柳烟又笑,“还有个香艳点的猜测。如今小蒙王的娘亲和蒙无疆是亲梅竹马,据说两人本有情愫只是被哥哥抢了先,这次蒙无疆拱手让权,未必不是因为美人……” 聂枣立刻联想到蒙无疆看她的眼神,问:“我这张脸,同小蒙王的娘亲有几分相似?” 柳烟摇摇头:“这我倒不知了。你想要的话,过两天我去弄张画像,这就不算你银两了,当我赠送的。” 聂枣笑:“多谢了。” “谢什么,这一年多我也算靠你照顾生意了。”柳烟忍不住道,“倒是你,魏离这一票应该赚了不少吧,你到底需要多少银两,怎么怎么赚都不够。” 她这话问的有些僭越,毕竟两人只是合作关系,谁也不曾打听对方的私事。 聂枣笑了笑,没有回答她。 蒙国领队的使臣并不是蒙无疆,他甚至没有出面同魏国会面。 负责交涉和一直主战逼催魏国交出劫匪的都是领队的另一个人,腾则。 比起蒙无疆,腾则明显好摆平的多,他好色好酒,对魏国与蒙国截然不同的柔媚美色垂涎不已,除了进魏王宫,这几日几乎都泡在青楼酒馆里,就连苍廉馆都没怎么呆。 聂枣只短暂思考了一会,就决定放弃蒙无疆这条线。 对她来说攻略是工作,而非兴趣,没必要放弃简单的,而去挑战难度高的。 稍微研究了腾则的性格,聂枣很快制定了计划。 既然腾则喜欢泡青楼,她就买通青楼老鸨放出消息说馆里来了一位绝色,只卖艺不卖身。 消息传了半城,当晚来的人自然不少,其中也包括腾则。 聂枣用轻纱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精致描绘的眉目,边拨弄琵琶边轻舞,眸光随舞动,犹抱琵琶半遮面,欲露还休,为了营造效果,聂枣还特地在馆内放了轻烟以营造气氛,同时在腾则身侧那一抔香炉中洒上了齐国的迷醉香。 效果出乎意料的好,看完之后腾则就七魂被勾了三魂半。 这个办法对魏国本地人未必那么好用,但对于本就没怎么见过这种白莲花型偏偏又爱附庸风雅的腾则,实在是再适合不过。 腾则日日都来青楼报道。 前三日,聂枣仍不露脸,只隔着珠帘弹琵琶。 大堂里被聂枣吸引的男子自然不止腾则一个,几个公子哥互相攀比掷银子以博美人一笑,还有才子为美人作诗作画热闹不已(其中有聂枣自己找的托)。腾则经老鸨提点,决心用射箭来博美人欢心,搭好靶子,拉弓射箭,一连三箭射出均正中红心,聂枣拿捏时机,隔着珠帘道了声“好箭”,音色低柔婉转,颤动心弦。 腾则来的更勤快了,每天使劲浑身解数以求得美人只言片语,甚至连魏王宫都懒得去。 这期间值得一提的是,不知出于何种心理,魏敛也来了一次,全程表情复杂的看着聂枣表演。 “敛殿下是来送欠条的吗?”这是聂枣关心的事情。 “刚才那模样也是你假装出来的……?”这是魏敛关心的事情。 聂枣垂首,拨弄着琵琶,对魏敛嫣然一笑,声音比对腾则说时更柔媚上几分:“敛殿下如果肯帮我解了身上的毒,我可以只弹给你听。” 魏敛吓得差点没直接甩手就走,幸亏聂枣拦住了他。 “开个玩笑罢了,殿下不会真以为我会对你下手吧。”聂枣揉眉心,“我还是有点原则的,对兄弟出手这种事我是不会做的,敛殿下不用担心。” 魏敛似乎还有些介怀,脸上惯常挂的微笑都退了去:“世上怎么还会有你这种女子。” 在他的世界里,女子大都温婉如水,少有些泼辣的女子,也自有娇憨的一面,聂枣这种简直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 聂枣不以为然:“……少见多怪啊敛殿下,对了……”她伸手,“欠条。" 魏敛无奈,补了二百五十两给她。 像是想起什么,魏敛忽然问:“你说不会对我出手,是因为你的原则,那倘若没有这原则呢……” “一个月不够。” “不够?” 聂枣摊手:“你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人了,自然会对我有所防备,一个月当然不够。” “不是做不到,只是不够?那多久够?” 聂枣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笑笑:“敛殿下应该不会想知道。” 魏敛的表情更复杂:“那……没有你拿不下的人么?” “怎么会,当然有。”聂枣回答的很爽快,顿了顿,“我说,敛殿下你似乎对我的行当很感兴趣?但我真的不想聊这个,不如我们换个话题……你弟弟,我是说魏离他怎么样了?” “……我把他关起来了。” “哈?” “我跟他说我杀了你,他说什么都不信,疯了一样说要出去找你,我就把他关起来了。” 聂枣叹气:“所以我说你们未免太宠他,不过是被个女子负了,算什么事,连这点打击都受不起未免太过养尊处优……”抬头,魏敛的脸已经黑得像锅底,聂枣住口,“呃,当我什么都没说。” “还有不到一个月了。”魏敛冷冷道,“你答应我的事情做不到,你还是会死。” 聂枣无奈:“……我知道。” 真是的……知道她的真面目之后,魏敛也越来越凶了,之前就算讨厌她至少表面还作翩翩公子样。 半月后,一个恶少妄图上前欺凌美人(聂枣安排的),腾则立刻上前英雄救美,美人感他恩情,终于肯见他一面。 水榭楼台,轻纱朦胧飘动,香炉内轻烟袅袅,聂枣一袭纯白烟水笼纱裙旖旎而坐,眉目低垂,素手拨弦,如瀑长发倾斜而下,她举右手将滑落的鬓发别至耳后,轻声道:“感公子深恩,特抚琴一首,以报公子。” 随即轻灵乐声响起。 腾则几乎要看呆了。 一连七日,腾则都做了聂枣的入幕之宾,让其他一众倾慕者歆羡不已,腾则自己则有些飘飘然,不如说他已经差不多快忘了自己来魏国是干什么的。 美人弯眸了,美人对他笑了,美人害羞了,美人垂头了…… 满脑子都充斥着这样的东西。 聂枣盘算着时间差不多,开始若有似无的提及自己的苦命身世,当然,是编造的。 腾则自然是无限怜惜。 聂枣接着透漏出想要赎身嫁给他的念头。 腾则表示完全没有压力,想赎身立刻就可以,并且,腾则终于忍耐不住告诉了聂枣自己的真实身份,蒙国大夫。 聂枣装作大惊失色,将腾则赶出了馆中——这是自然,她编造的身世就是因为聂枣因为两国交战而流离失所,不得已沦落青楼。 腾则正对她着迷,当然不肯放弃,死缠烂打要再见她。 聂枣设置了些略有困难却又不会难到让人想放弃的障碍,待腾则历经千辛见到她时,再装出一副予君深情,却又不得不放弃的样子,腾则立刻诅咒发誓说自己虽是蒙国人,却对魏国甚是仰慕,从无伤害过一个人魏国人。 聂枣见终于等到这句台词,立刻期期艾艾道: “……但我却听说蒙国使臣此次前来,一心想要与魏国交战,强迫着魏国交人……” “啊哈哈……这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你放心,我绝无与魏国交战之心!过几日我就撤回蒙国!当然,带着你一起回去。” “真的么?”聂枣眨着两颗水汪汪的眸子看他。 “是真的!” 聂枣计划通! 她当然知道腾则怎么想的,这次退了兵,先把美人弄到手,生米煮成熟饭之后,再怎么侵略魏国那都是后来的事了,大不了他自己不出动,换别的使臣便是。 不过,这跟聂枣没什么关系,她也就只在乎这一次而已。 没过两日,腾则就替她赎了身,并且告诉她,自己已经跟魏王说过,这两日就启程回蒙国。 聂枣一边做惊喜状,一边表示自己今日要收拾行李,明日再来接她,腾则微笑着应下,旋即离开。 前脚腾则刚走,后脚聂枣就托人转告魏敛要解药。 好吧……好歹今晚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正这么想着,聂枣突然听见老鸨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哎呀,腾公子,您又来见……诶,这位是……” 调整了一下表情,聂枣唇角含一丝笑,轻轻回首。 随即僵住。 跟在腾则后面的,赫然是蒙无疆,而蒙无疆看见她,表情也瞬间愕然。   ☆、第五章   第五章   在一瞬之间,聂枣的脑内闪过无数种应对方式。   还没等她做什么,蒙无疆的视线就错开她,恢复漠然,像是从未见过她一样。   “这就是那位让你神魂颠倒的女子?”他问腾则。   腾则挡在两人中间,防备的看着蒙无疆:“她怕生,您……你别吓她。”   聂枣顺势垂头,躲了进去,拉下了内室的卷帘。   “你倒当真很喜欢她。”蒙无疆轻笑。   不打算拆穿她?   聂枣定了定神,原本打算到了蒙国再找机会摆脱,现下恐怕是没那个余力了。   她的目的本就是拿到解药而已。   腾则不愿让蒙无疆见聂枣,硬是把他挡去了隔壁,片刻后才回来对聂枣说:“那位是……我们蒙国的侯爷,他非说想见你一次。”刚想走,似乎想起什么,他又补充,“其实这次主张出兵的就是他,为了劝他让步,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呢!”   聂枣差点被他讨好的谎话逗笑,柳烟给的资料里这位腾则是绝对的主战派,倒是蒙无疆对战与不战的态度一直很暧昧。   待他一离开,聂枣立刻换了衣服,同时也换了一副易容。   她易容素来有两层,一层是用易容药膏,一层是用覆在面上的轻薄面皮,这样即便撕下一层,下面露出的仍不是真容。而且她用的易容药膏是特制的,对皮肤不仅没有伤害,反而还能有些保护作用。   洗褪脸上的药膏,聂枣迅速换上新的。   只要拿上解药,再离开这里,她有信心这次绝不会被找到。   但聂枣在青楼后门一直到入夜,迟迟没有等到送来的解药。   难不成……是过河拆桥?   联想到魏敛一直追问她的行当,不会是觉得她越发危险,所以想要趁机除掉她?   聂枣实在不得不往最坏的地方想。   也是,他原本就是想要杀掉她的。   咧了咧嘴角,聂枣想,只是看魏敛一副翩翩公子作风就觉得他不会食言的自己实在是太单纯了。   离一个月还有几日,再从魏敛那里下手也未必来不及,只是可能要找人帮忙了。   真是头疼。   聂枣边想边按着额头走回了青楼内,一进去,就听见里面闹翻了天的吵闹声。   “公子!你冷静点,我们这里真的没有你要找的人啊!还是您记错了,去别处找找可好?”   “她就在这里。”   嘶哑的尾音微颤,“让我的久依出来,不然我就毁了这里——给我砸。”   接着是一阵乒乓作响的摔砸声。   一听到这个声音,聂枣的脑仁更疼了。   聂枣探头从楼上一角朝大厅望去,此时看热闹的人甚多,她也并不起眼。   楼下正中那个曾经让满城女子都倾心不已的花花公子此时的模样简直可以用骇人来形容,长发杂乱的披散,脸苍白憔悴的像鬼一样,偏偏还挂着笑,那笑要多扭曲便有多扭曲,完全是精神状态不对的感觉,让人一看便不寒而栗。   ……喂喂,这种状态把他放出来真的没问题吗?   “但我们这真的没有啊!”老鸨像是都快哭了出来。   对方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低垂着头,手指间把玩着一个玉颈小瓶,用依旧喑哑又扭曲的音调道:“不肯出来么,告诉她我来给她送东西了,很重要的东西,她真的不要了么?”   等等,很重要的东西?   聂枣看着那小瓶,在内心吐了个血。   他说的……不会是她的解药吧。   魏离拔出瓶塞,竟然倒了一些进口中。   “苦的。”   他砸了一下舌,“不出来的话,我就喝完它,一滴都不给你留。”   聂枣:“……”   没人教过你不能乱喝东西的吗!   就算是解药,也未必就完全安全啊,是药三分毒,就这么直接喝下去不怕中毒吗!   果然,刚一喝完,魏离突然脸色一变。   倒退两步,跌坐在椅子上,捂着心口,冷汗刷的流下,口中发出低低的呻吟。   他带来的人见主子如此,立刻紧张的围过去。   聂枣的注意力却放在了因为魏离失手而落在了地上的玉颈小瓶,她从口袋里取了两枚暗器,瞄准大厅两侧的灯射去。   刹那间,灯火一暗,聂枣翻身从二楼直接扑向魏离的身边。   得手了!   聂枣握着小瓶,刚想跑,手臂却一下被攥住。   那手冰凉,却攥得死紧。   眼见很快周围的人就会适应黑暗,聂枣皱了下眉,一个转身捂住对方的嘴,刚想想办法,却发现对方抓她虽然抓得紧,但力气出乎意料的小,她短暂抉择,抱住对方从大厅掠了出去。   聂枣的轻功还过得去,但抱着一个人到底跑不了多远,推开进柳烟的房间,聂枣一把就把人丢在了地上。   “这个就交给你了。”   柳烟一愣:“这个是……?”   聂枣面无表情:“你的美男子离殿下。”   “诶诶诶!”柳烟立刻打量起地上的不明物体,随即愤怒,“阿枣,你以为我没见过魏离吗!快把这坨奇怪的东西拿走。”   晕晕乎乎的离殿下终于回过神,闻言,突然笑了起来:“对啊,魏离怎么会是……”   “你也别废话了。”   聂枣打断他,转头对柳烟道:“没时间说了,快把他藏地窖里去。”   “好吧。”柳烟旋开密室的门,打了个呵欠,“啊,对了,里面……”   外面追查的声音已经传来,聂枣刚想抽身,发现魏离的手还攥着她的手臂。   叹了口气,聂枣当机立断也跟着钻进了地窖里。   ************************************************************************   地窖很黑,伸手不见五指。   正适合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聂枣取出好不容易夺来的小瓶,拔开瓶塞,饮下。   ……还真的很苦。   不过她喝完之后倒没有什么不适症状。   想到这里,聂枣转头看向魏离。   勉强看清魏离垂着头,散乱的黑发杂草一样裹着脑袋。   他刚才不还痛得直呻吟吗?   真的没事吗……   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魏离开口:“你是谁?”   聂枣一愣,才想起自己换了张脸,刚想说话,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脸可以变,声音却未必,方才事出突然还好,如今昏暗环境下,难保魏离不听出她的声音。   “久依的朋友么?”   “……”   “她在这里吧,只是不肯出来见我……”空寂无力的声音在地窖里反复回响,“就算是为了她的解药,也不肯出来见我么……”   很好,魏离又开始脑补了。   “……我都这个样子了,也一点都不在乎我么?不心疼我么?”   “……呵呵,我就知道像我这样一无是处的人……如果不是为了我的身份,又有谁会看上我……”   这是什么……   自暴自弃了吗?   聂枣正犹豫着要不要说点什么缓和一下周围的怨念气氛,突然听见一声啜泣。   喂……不是吧……   啜泣声逐渐扩大,魏离用双手按着额头,实实在在地哭了起来,边哭还边控诉:“……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只是喜欢一个人而已,我对她不够好么……”   聂枣看得目瞪口呆。   “……明明有那么多那么多女子都愿意为我而死……我却只喜欢她而已,那些女子我连看都没再看一眼……”他越哭越委屈。   ……你还好意思说啊。   像是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开关,魏离方才的变态扭曲劲都变成了赤-裸裸的控诉,眼泪哗哗地淌,跟几辈子没流过似的:“我好难受,全身上下都好难受,我已经三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了……她也不关心我……刚才我喝了那瓶东西,肚子好难受……”   ……你刚才根本不是中毒,只是饿得难受胃疼吧……   再说我怎么知道你三天没吃东西了。   还有……魏离你这角色设定出了问题吧,说好的花花公子呢,这么幼稚不太对吧!   似乎是为了配合魏离的话,他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魏离哭得更伤心了。   聂枣这种人渣事其实干的不少,却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状况,手足无措了片刻,叹息着在地窖里翻找起来。   这地方是藏人用的,自然也会准备一些干粮和水。   聂枣找出一块用干净软布包裹的硬面饼,递了过去。   魏离接过,咬了一口。   “难吃。”他下结论。   娇生惯养吹毛求疵,性格欠揍这点还是没变。   聂枣又把水壶递过去。   魏离还是拒绝。   聂枣耐心耗尽,转身掐住魏离的下巴,往他嘴里倒了一口水,就猛地把面饼塞了进去,同时反复捏住他的两颊逼他咀嚼:“饿了就给我吃,不要挑三拣四。”   要知道,她想做这种事情已经很久了!   身体虚弱的魏离根本没法挣扎,只得瞪着两泡红眼睛,不情不愿地吞咽。   等把整个面饼吃完,聂枣才松开了钳制魏离的手,魏离也安静下来。   良久,她听见魏离的声音,气若游丝:“……久依,是你么?”   那是一种混杂着幻灭、痛苦与绝望的声音。   “嗯,是我。”聂枣也懒得伪装,干脆承认,“跟你记忆里那个相差甚远,真是抱歉。”   “……为什么……”   “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   “……我以为是你装的。”   “不。林久依才是我装的。”   “……”   “你可以仔细想想,你喜欢的到底是我,还是那个对你百依百顺不离不弃温柔体贴的林久依。”   “……”   长久的静默,久到聂枣靠在石壁边都快睡着了,地窖的门突然轰然而开。   她立刻起身,防备地看向入口。   一束光射了进来,随之响起的是清脆摇曳的铃声。   “叮零零、叮零零。”   纯白刺绣长靴出现在入口处,长靴主人的声音亦犹如银铃:“哦呀哦呀,躲在这地窖里犹如臭虫一样的女人是谁啊?莫不是我们的枣姑娘,怎么沦落到了如此地步啊,真是令见者伤心,闻者落泪呢。”   迅速在魏离的后颈处切了一记手刀,聂枣一纵身从地窖里跃了出来。   这时候见到这个女人实在不是什么让人心情愉快的事情。   对面的女子一袭雍容的纯白锦缎长袍,颈脖间是一条同样纯白的狐毛围领,将她的脸庞衬托的越发白皙如玉,精致动人。   只是与容貌相悖的,是她脸上讥诮的表情。   “看看你这落魄的样子,这么简单的任务,竟然会出现这么重大的失手,真是令人遗憾,不过……“她话音一转,语气里满满是幸灾乐祸,“就算令主包庇你,今年年末的评定,恐怕你是拿不到甲了吧。”   “用不着白芍你操心。”   “呦呦呦,这什么口气啊,我可是听说你被魏三公子囚了,特地从齐国赶过来救场的呢。”   救场?   聂枣绕到前面一看,果然,整个青楼内的人都已经陷入了昏睡。   梦音白芍。   和聂枣不同,她擅长各种毒、蛊、迷烟迷药,并以此蛊惑人心,据说她身上至少藏了有五十多种不同的药粉,寻常人根本难以近身。   “需要我说感谢么?”   “当然。”   “……跪下磕头或者舔你的靴子这种方式免谈。”   “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诚意。“白芍掩住唇,唏嘘笑叹,“哦,对了,令主让我给你带消息,叫你去见他。”   “什么时候?”   “现在。”   “他在什么地方?”   “苍廉馆。”   ☆、第六章   第六章   天还没有亮,夜雾凄迷冷清。   聂枣打了些水,把脸上的易容去掉。   以真容去见令主,是最基本的要求。   太久没用自己的脸,聂枣一时间竟然有些不习惯,几乎快要忘却十五岁之前她一直都是用这张脸示人的。   不过时过境迁,也没有多少人认得吧。   聂枣到苍廉馆的时候,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她将之归结于自己穿太少的缘故。   没等她走近,就有人拦在了她的面前:“枣小姐,请从后门入内。”   自后门入,没走多久,就到了一座亭台楼阁,水榭铺陈的院落。   夜很深,安静到只能听见长竹筒里冷泉水潺潺涌下和假山上树木葱葱悉动的声音。   啪嗒。   竹筒轻微的碰撞上泉石。   隔着阻拦的屏风,能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她忽然觉得有些晕眩。   即便用力的睁开眼再闭上,那股眩晕感依然挥之不去。   犹如梦境沉坠,她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初见眼前人的时候。   精神恍惚,像是刹那被卷入过去。   那一年,她还叫做姜随云,刚满十五岁。   也死于十五岁。   姜氏反叛,未遂,满门抄斩。   血流遍地,满目阴惨。   作为曾经帝国最大士族的嫡女,她首当其冲。   跪在地上,双手被束缚于身后,眼见父母惨死,身体被按于冰冷铡床,姜随云神经崩溃,就此昏迷。   再醒来,已经不知过了多久。   冰冷的手触碰着她的颊,她撕叫一声,急速后退,面色惨白,惊魂未定模样。   对方轻笑一声,音若碎玉:“你很害怕?”   那是个约莫二十左右的男子,身材瘦削,面容冷峻,举手投足皆显矜贵。   她哆嗦着唇,抑制不住的惊惶淬在眸中。   男子仍摸向她,她受惊般躲开。   手顿住,男子勾唇道:“你已经是个死人了,还在怕什么?”   死人……   她的神智恍惚了一瞬,蓦然忆起明明前一刻她还在刑场,为什么现在却……   她低下头,摸索自己的身体,完好无损,连点伤疤也没有,就似过去那个娇生惯养的姜家小姐。   可是,怎么会……   她明明……   抬头,她开口,这时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的厉害:“你是谁?我为什么会……不对……”她想到另一种可能,“这里是阴曹地府?”   男子笑了,出乎意料的好看,甚至还有几许妖惑之色:“如果你这么认为我也无异议。”顿了顿,“我是何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必须听命于我。”   她突然握住他的肩膀,眼神渴求:“那我父母呢,他们也在么?”   “不在。”   男子反握住她的手,拉下,力气大的完全不容抵抗:“姜小姐,我想你需要弄清楚眼下情形。”   反扣住她的手,男子将她一下压倒在榻。   “你可知为何你会在这里?”   作为姜家小姐,她何曾被一个男子用这样的姿势压倒,忍不住她挣扎着想要坐起:“不知道!你先放开我!”   “嘶拉。”   男子扯开她的前襟,露出大片白皙肌肤和纤细锁骨。   “姜小姐倾城容貌名不虚传,只是不知尝起来又是如何。”   男子唇边犹有笑容,此时看去,却化作无限森冷。   ***   “烧得很厉害。”   依旧是这个声音,少了几分蛊惑冰冷,多了几分调侃笑意,却将聂枣一下拉回了现实。   她睁开眼,朦胧的视线里,是同记忆里所见几乎没什么分别的脸庞。   还没能彻底回神,聂枣本能地向后缩了缩,但对方的手却一下按住了她的肩,完全不让她动弹:“带病来见我,我是该开心还是该生气呢?”   熟悉的冷森语气,像是结了冰。   聂枣被那语气硬生生冻了一回,一下清醒。   “属下的错。”   打量四周,虽然飘散,但淡淡的熏香依然能嗅得出来。   她记得这种香料,白芍的特调,叫前尘,最大的功用,是唤醒人的记忆。   也就是说,是故意让她想起过去的么?   ……真是恶趣味。   看着聂枣的表情,令主笑了笑。   “……不是我故意让你想起的,你起了烧这点我也没预料到。”   聂枣不奇怪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所想,这个人远比自己更擅长解读人心,毕竟她所学的,也大都是他教的。   虽然已经不再惧怕他,但她还是不喜欢和这个人呆在一起。   被彻彻底底看透的感觉太糟糕了。   几年前是,现在依然是。   她退开一步,俯跪下。   “这次的任务,是我大意了。”   “失败了?”   “……这倒没有。”   “那有什么可道歉的。”   聂枣一愣。   她抬起头,微微迷惑:“不是为了惩戒我才来的么?”   “当然不是。一年多未见……”令主勾唇,“我不能是因为想你所以来见你了么?”   聂枣浑身打了一个寒颤。   她很清楚令主看她的眼神,并不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不,甚至不是看人类的眼神,他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件工艺品,自己亲手做的精致工艺品。   聂枣俯跪的更低:“属下惶恐至极。”   令主的手掐住她的下巴抬起,聂枣一动不动,任由对方在她的脸色仔细打量。   “多漂亮的一张脸,你偏偏不喜欢用。”他叹,似遗憾,“要是用这张脸,拿下魏三公子花的时间至少少三个月。”   “他喜欢的不是这种类型。”   “这张脸值得人抛弃素来喜好。”   聂枣轻嘲道:“您太看得起我了……”   “你以为我在夸你?”令主笑,却令人不寒而栗,“我只是说实话而已,你难道在质疑我的眼光?”   聂枣不敢回答。   令主不会出错,或者说,迄今为止,他都从未出错过。   庭院里有微风轻轻拂过,落花翩然,令主耳边的鬓发被风鼓起,在空中飘飘扬扬。   “过来陪我喝酒。”   “是。”   说是陪酒,但其实不过是聂枣替令主斟酒。   空气里前尘的味道依然挥散不去。   摸不清令主的意图,聂枣只能安静跪着,好在这样的事情她过去也常做,或许对某些人来说这其实是个令人羡慕的差事,但她一直不喜欢。   酒盏饮过半,令主丢来一张画卷。   “明日便照这个易容。”   看清画卷时,聂枣登时浮现出不祥的预感。   那张脸她见过,正是柳烟给她的小蒙王娘亲的画像,这张脸同她前几日的易容有着惊人的相似,虽不完全,但至少也有七八分。   “令主……您这个是?”   “蒙无疆,你已经见过他了吧。”   聂枣的思绪如电转:“令主这次是为了蒙无疆前来么?   难怪。   难怪一直习惯下榻于自己宅邸的令主这次会住在苍廉馆里。   “拿下他需要多久?”   聂枣深吸了一口气,再次俯跪:“令主……请容许属下拒绝。”   一生也只不过三次拒绝的机会,这是她第一次用。   聂枣实在是不想再和这些人牵连到一起,蒙无疆并非善类,拿下他只怕又要耗费不少时间精力,而她现在只想离开。如果不是被抓回来,原本这时候她应该人已经在齐国了,她已经一年多没回那个地方了。   令主完全没有吃惊的样子,勾起唇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是什么?”   “莫神医说,除了之前说的那种办法,他从古籍上翻找到,或许还有别的能让他复苏的办法。”   聂枣猛然抬头:“真的吗?”   “还有个消息,大概也称得上好消息。”   聂枣的心跳忽然加快。   “我把他带过来了。”   内室里。   安静的只能听见聂枣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一次比一次响得更加剧烈。   床榻上躺着瘦削的人形,虽不至脱形,但也比健康的时候消瘦了太多,隔着单薄的衣衫,几乎能看到分明的肋骨。   他闭着眼睛,沉沉的药味从身体里弥散出来,熏染了一个室内。   这是肯定的,如果不用那些名贵的药材,他根本坚持不到活到现在,时间太久,以至于聂枣都快要忘了他身上原本的味道,这些草药味已经占领了嗅觉,代替了他过去的存在感。   “阿言……”   聂枣跪在床边,手握住对方的手,寒玉一样的温度,凉得透心。   长久的卧床让他看起来虚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散。   但是曾经,曾经这个人是什么样的?   也许是前尘的效用还没有过去,聂枣的记忆恍惚了一下。   帝国第一高手,柴家柴诤言。   “喂喂,小姐,快看擂台赛啊。”   “有什么好看的啦!”   “柴家公子啊!!那可是柴家公子啊!!!”   她很不以为然,作为帝国最大士族姜家的嫡女,看不起柴家这种纯粹靠武力上来的新贵家族是很正常的事情。   侍女姜沫有些委屈:“可是听说真的很厉害啊,上一次小姐你没来,帝都里可都传疯了,说柴家公子不止风姿卓然,更是耍得一手好枪,一个人在擂台上独战二十多人不败还游刃有余呢!而且听说柴家公子随父在前线打仗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红缨先锋,厉害的不得了!对战蒙国的时候,他打头,那群蒙国士兵都吓得屁滚尿流!和咱帝都里的纨绔子弟不一样 ,是真正的英雄人物呢!”   “……够了,你冷静点,哪有这么厉害的……”   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她看到了站在擂台上的那个人。   一袭深重的黑衣,长发被束带扎起,随风高高飘散在脑后,他松开那杆堪称神兵的玄铁长枪,向台上被他打倒在地的人微笑着伸出手。   “起来吧。”   他开口,与那战神般凶恶造型截然不同的温和语气。   她本以为他是温柔如水的性格,当然这点也没错,只是当他握起那杆长枪,滔天的煞气便从他的身体里溢出。   清俊的眉目骤然冷冽起来,身姿犹如标枪,她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把兵器舞的这么好看又这么凶煞,枪身在空中翻转跃动,猎猎生风,毫不拖泥带水的攻人要害,取人性命,如臂使指,却又携着虎狼之势,遮天蔽日,强大而无可匹敌,让人连抵抗的念头都难以升起。   他只是站在那里,便宛若铜墙铁壁。   她看呆了。   眼睁睁看着柴诤言在擂台上一连赢下十多场,少女心噗通噗通跳得不像是自己的。   那时候的姜随云只有一个念头。   嫁给他!   就是这样一个男子,如今却成了这个模样。   她想起他最后一次对她笑的时候。   枪头被皮肉磨钝,鲜血浸染枪柄滑不可握,挥枪的手重若千斤,战神终不敌人海。   他倒在血泊里,长枪却依然护在她的身前,眼睛明明连睁开的力气都快没有,却还是微笑着对她说:“不要怕。”   十多年前的记忆在脑海里泛了黄,剥落的不成样子。   她现在的全部信念,也不过一件事。   救活他。   不惜一切,也要救活他。   为什么要赚钱?   为了救他,为了支付高昂的珍稀药材费用。   为什么想回齐国?   因为想见他。   ☆、第七章   第七章   “你没有急着回去的理由了,还要拒绝么?”   聂枣握紧拳,忍不住道:“为什么把他带出来?他现在留在莫神医身边是最安全。万一路上出了什么事,或者他的身体有什么……”   “我要他活着,就绝不会让他死。”   令主笑了笑,“我要他死的话,也只需要一句话。”   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却让聂枣悚然一惊。   是的,她现在能这样照顾着柴诤言,也不过是令主宽容而已。   聂枣冷静下来,放低声音道:“是属下逾矩了。”她深吸一口气,道:“这次的任务要求是什么?报酬是多少?”   令主报出的酬劳从不令人失望。   “属下知道了。”   看着聂枣离去的背影。   “令主对阿枣还真是格外宽容。”白芍惋叹道,“其他人莫说是养个男人,就是敢对哪个男人动了真心,只怕都要被教罚馆处置。”   “她也没有例外。”   “诶?”   问完白芍就有些后悔,自己的话原本就有些逾矩,再追问只怕会得罪令主。   但这次令主的心情似乎很好,甚至还回答了她的疑问:“她熬过了教罚馆八十一道刑罚。”   这次白芍结结实实的惊讶了。   教罚馆的刑罚最初她也尝过,那都是不会对身体造成无法逆转伤害却又叫人生不如死的,只尝过一次,她就乖乖行事,绝不冒犯令主定下的条约。   八十一道……那还是人能承受的吗?   ***   将昏迷的魏离交还给魏敛的时候,他的眼神凶恶的像是要吃掉聂枣。   “拿到解药了?”   聂枣笑笑:“是,原本以为敛殿下会过河拆桥,现在看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腹了。”   魏敛没有管聂枣语气里的嘲讽,只顿了顿,道:“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   “这点敛殿下放心,我马上就跟蒙国的车队离开,十年内不会再踏足魏国。”   “你……”魏敛的表情一时有些复杂,“不会真的打算同那个腾则……”   “这点就不劳烦敛殿下操心了,殿下还是先关心好自己弟弟吧。”   失去了性命担忧,聂枣的态度也差了不止一个台阶。   魏敛当即气得离开。   当然,很快魏敛也发现自己的确是多虑了,因为聂枣离开没多久,他就收到了消息,腾则在返国途中不幸染病暴毙。   收到消息时,魏敛的手止不住的颤了颤。   果然最毒妇人心,如果不是他找的及时,他弟弟此时恐怕也在阴曹地府了吧。   这个女人当真是……   魏敛的眼神暗了暗。   与魏敛想得有些出入,这次出手的并不是聂枣,而是令主本人。   有腾则在,聂枣根本无法接近蒙无疆,而腾则一死,则是最好的时机。   虽然并未婚嫁,但蒙国车队的人都默认聂枣是腾则的未亡人,她换了一身素衣,跪在腾则的坟前,焚烧给他的纸钱。   蒙国人并不讲究墓葬之地,腾则亡故后,蒙国车队停了一日,将他就地掩埋。   想到这个人前几日还生龙活虎的跟她描绘蒙国内的景象,如今却变成了墓碑上冷冰冰的几个字,聂枣不是不觉得寒凉。   但死人看多了,再想触动就很难。   更何况,早在开始攻略前,她就已经和攻略对象划开了距离。   虽然残酷,却是最好的自我保护方式。   “之后姑娘打算如何?”蒙无疆问她,这是他第一次同她开口说话。   聂枣看着墓碑,默默留下两行清泪。   蒙无疆似乎很见不得女子哭,略微不知所措了一会,递来了一方帕子:“……节哀。”   聂枣没有收那帕子,仍旧倔强地站着。   蒙无疆也没有勉强她,只是更加柔声道:“姑娘若是想返回魏国,我可以派人送姑娘回去,并备些银两给姑娘。姑娘若不想……”   “我可以跟你们去蒙国么……”聂枣的声音很轻,“他说那里有很好看的草原,有很好吃的羊肉,还说会教我骑马……”语气里带上哽咽。   蒙无疆轻轻叹气。   “……父母死了之后,还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这么好,我本来以为,以为……”   “……”   聂枣抱着膝盖慢慢蹲下,泪水大颗大颗的涌出来,像是怎么止也止不住。   想哭并不难,只要稍微回忆过去,她随时随地可以哭出来。   她哭得肝肠寸断,蒙无疆站在她身边越发不知所措。   从这里可以判断攻略蒙无疆的难度。   如果他忍不住怜惜,弯腰抱住聂枣,那么一个月内,她绝对可以拿下蒙无疆。   如果他手忙脚乱的安慰聂枣,那么两个月至多三个月,她就能让蒙无疆缴械投降。   如果他只是无动于衷的静静看着她,那么恐怕至少要半年左右。   然而,等她抬起头的时候,发现蒙无疆不知何时的离开了。   聂枣:“……”   ***   一路无言,聂枣还是继续跟着蒙无疆到了蒙国都城,蒙都。   虽然再未和蒙无疆对话,聂枣却并不觉得气馁,恰恰相反,她发现了很有趣的事情,蒙无疆在躲着她。   蒙无疆和腾则的关系并不好,只是避嫌本不用做到这种程度。   也就是说,他在逃避什么。   到了蒙都,蒙无疆自然是回自己的侯府,腾则在蒙都已有家眷,聂枣尚未过门,自然不便留下,蒙无疆便在自己府邸的偏院里辟了一块给聂枣居住。   府里的人一开始因为聂枣是蒙无疆带来的新欢,殷勤了几日,见蒙无疆从无来看聂枣,便怠慢了下来。   不过这些并不影响聂枣打探蒙无疆的府邸。   蒙无疆很忙,白天几乎不会在府里,只有晚上才回来睡上一觉。   他并未娶妻,府里只有两房侍妾,但看样子也不常去,其中一名侍妾还来看过聂枣,但看样子只是好奇,并没有加害的意思。   而且看见她的脸,那名侍妾甚至露出了一丝恍然大悟的神情。   所以重点果然是小蒙王的娘亲。   聂枣费了一番功夫,才和蒙都的接头人员联系上。   又几日后,蒙无疆终于记得来找她。   “姑娘,抱歉,刚回蒙都实在事物繁忙,怠慢了。”   聂枣仍是素衣:“……没关系,本来就是小女子厚脸皮跟来的。”   蒙无疆有些歉疚:”姑娘若是想去草原骑马,我可派人陪姑娘一同前去。”   聂枣笑:“不用麻烦了,我一个人可以。”   三日后,聂枣孤身去骑马,摔伤了一条腿。   蒙无疆得知,这次没有拖那么久,几乎是第二天就带了太医过来看她。   太医说没有大碍,只要静养一段时间就能恢复,蒙无疆才算放心。   “我没什么的。”聂枣笑着摸了摸鼻梁,“只是摔了一下而已,没想到骑马这么难。”   “你要是想骑,下次我去替你找匹温顺的母马。”   聂枣垂下眼,看着地下:“不用了,我只是想骑一次试试而已,试过就好,草原真的好美,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色了,可惜只有我一个人……”   “你若还想去,下次我可以陪你。”   “……不,不,这太麻烦您了,我自己一个人就好。”   蒙无疆笑了笑,很温和:“没关系。”   聂枣受伤在床上躺了半月,蒙无疆虽没有每日来,却也送了不少的疗伤药材。   等聂枣的腿彻底好了,他没有食言,真替聂枣找了一匹温顺的母马陪她一起逛草原。   老实说,聂枣自己都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她原本只是想试探一下而已。   但不出意外的是,蒙无疆从头至尾都发乎情止于礼,没有任何逾矩的地方,只是安静的带着她从城外草原的一端绕到另外一端。   一望无际的旷野,深绿色倾斜而出铺散开,层层叠叠随风摇曳。   聂枣觉得她必须找些台词。   “侯爷……其实我一直想问,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在魏国的酒楼里。”   蒙无疆愣了一下,没有否认:“我以为你不记得了。”   “我只是不敢认,在酒楼里遇到的翩翩公子会是蒙国的侯爷,这听起来太不可思议了……”   蒙无疆笑了笑:“觉得更不可思议的大概是我,没想到之后会在那种状况下遇到你。”   “遇到你之后,我欠了一笔债,不得已才去青楼卖艺,更没想到会遇到腾……”聂枣的声音戛然停止,“总之真是很巧。”   “债?我……记得我给你留了环佩,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怎么好意思去麻烦。”聂枣从怀里取出那块环佩,开玩笑似的问,“不过不知道你那时候说的可还算数。”   “自然算数。”   聂枣将环佩递给蒙无疆,歪头笑了笑:“那就暂时忘掉其他的事吧,虽然笑,但你看起来并不开心,反而好像比我还难过的样子。”   蒙无疆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旋即继续笑道:“怎么会……”他把环佩又推给聂枣,“这个还是留在更需要的时候吧。”   聂枣固执的又把环佩递回去:“不,我用不着。比起这个,我更想看到你开心一点。”她绽开笑容:“这时候,连我都能放下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你没道理不行。”   说着,聂枣一拉缰绳,夹紧马腹,冲蒙无疆笑道:“我们来赛马如何?”   她身下那匹母马立刻疾驰出去。   蒙无疆连忙追出去:“慢点。“   “没关系!我应该不会再摔……”   聂枣的话还没说完,只见那匹母马像是突然受惊了一样,猛地把她向后甩,聂枣尖叫一声,向后倒去。   “危险!”   蒙无疆一个纵身从马背上跃下,拦腰抄抱住聂枣。   砰。   无法承受重力,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   蒙无疆喜欢天真烂漫的妹妹型。   以及情报上说,小蒙王的娘亲曾经和蒙无疆一同从马背上摔下来过,蒙无疆摔断了两根肋骨,而小蒙王的娘亲正是在那一天初遇了来看弟弟的老蒙王的长子,蒙国前一任储君。   这又是个造孽的故事。   ☆、第八章   第八章   蒙无疆的怀抱很温暖,手脚却很规矩,倒当真是个好男人。   接着聂枣的脑袋就重重撞到了地上。   很不幸,坠马的时候虽然蒙无疆护住了她,但聂枣的脑袋还是没能得到及时救援。   昏迷前,聂枣听到耳边急迫而焦灼的呼唤声。   但那不是她的名字。   估计错误,没来得及在草地上郎情妾意一会,聂枣其实有点沮丧。   她醒来时已经又回到了蒙无疆的宅邸,只是这次住的地方和之前有些差别,不再是遥远的偏院,换了间更舒适的厢房。   聂枣表示只是头摔伤脚又扭到没什么,蒙无疆却坚持让她好好休息,并且神情十分懊恼。   “这又不是你的错,是我骑马太急而已。”   “不,我带你去,竟没能保护好……”   “我真的不在意!”聂枣咧嘴大笑,“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   蒙无疆看着她的笑脸失神了一会,不自觉问:“你之前过得很苦么?”   “也算不上苦,只是飘摇吧,我从小就没了父母……”聂枣笑了笑,用尽量轻快的口气把脑内编好的悲惨身世缓缓道出。   白莲花聂枣装过许多次,这次既要白莲花又要天真烂漫,语气把握上颇费了她一番功夫。   说完最后一个字,聂枣仿佛掩盖泪水般垂下眼睫,看向别处,努力眨了两下。   “不过我很感激,因为至少我现在还活得好好地,虽然父母早不在,但我也遇到过不少好人。比起大多数人,我还是幸福的吧。”   泪花被逼回眼眶,聂枣绽开笑颜。   蒙无疆定定看了她一会,宽阔的手掌摸上了聂枣的脑袋。   “别难过。”他说,“不介意的话,我愿意一直照顾你。”   聂枣对上他的眼睛,那双黑而坚定的眸子里并没有欲望和邪念,相反,含着仿佛不属于这个人的温柔,柔和的像是看着自己的亲妹妹。   这让聂枣的心理稍稍生出一些愧疚之情。   但也只是一些而已。   她垂着头,低声道:“侯爷,我一直好想要个哥哥……你、我、我可以叫你哥哥么?”   蒙无疆愣了一下,摸着她头的手甚至也僵直了一瞬,但很快,他放松下来,道:“可以啊。”   “谢谢哥哥!”聂枣忙顺杆子往上爬。   这次蒙无疆愣了更久,才仿佛怀念般,道:“好久没人叫我哥哥了。”   ——小蒙王的母亲在出嫁前,一直叫蒙无疆“无疆哥哥”。   聂枣养伤期间,蒙无疆有事去了封地。   而在这段时间她终于有机会见到蒙国如今的太后,小蒙王的母亲,蒙无疆的青梅竹马,蒙青氏。   聂枣仔细端详过本人的脸,暗自在心里感慨,她真是歪打正着,看了真人更加觉得如今挂着的这张脸果真和蒙青氏有着不小的相似。只是她的脸看起来更年轻一些,而蒙青氏脸上端庄的表情配上深色的衣着看起来至少比她大个五六岁。   她在打量蒙青氏,蒙青氏也在打量她。   蒙青氏让所有人退下,才问聂枣:   “你就是无疆带来的女人?”微微一笑,“的确很像哀家。”   如果聂枣真是一无所知被蒙无疆带来,在看到蒙青氏的脸时恐怕就已经有了三分不安,再听到这话,心里的不安只怕已经扩大到五成。   无疆——这绝不是适合寡妇叫自己小叔的称呼。   下马威做的不错,聂枣想。   仿佛没有察觉,聂枣静静微笑看着她:“原谅小女有伤在身,不便向太后行礼。”   蒙青氏的眉头不易察觉的皱了起来,但旋即恢复那个亲切太后的样子:“不必拘礼,哀家带了些养伤良药来,姑娘好好养伤便是。”   聂枣摇头:“这怎么使得,无疆哥……不,蒙公子府上的药已经足够好。”   “无疆哥……”   “叫顺口了就不小心说出来了!”仿佛无心之失,聂枣忙解释道:“希望太后别介意。”   蒙青氏的脸上一下变得很难看,没说几句,就转身离开。   聂枣倒在床上,觉得自己十分像个杀千刀的狐狸精,但有什么办法,雇主的要求是让蒙无疆和蒙青氏不和,她只好做这个搅屎棍了,幸好,他们本就不是夫妻,聂枣的负罪感登时少了许多。   ***   聂枣的脚伤久养不愈,大夫查出是药品里的问题,再往下追查发现那些药都是蒙青氏送来的。   蒙无疆很生气,直接进宫找了蒙青氏。   消息来说是两人大吵了一架,蒙无疆回来便借酒消愁。   此时不趁虚而入更待何时,聂枣顶着脚伤一瘸一拐去找蒙无疆,说都是自己的错才让他和蒙青氏生了间隙。   蒙无疆的脾气倒是真好,非但没有迁怒她,反而温和的说:“你是受害者,怎么反倒替她说话。我还要替她对你道个歉,她的脾气是骄纵了些,但骨子里并不坏。你也快回去休息罢,药已经重新配过,这次不会有问题了。至于我和她的间隙,这没有你的关系,你也不用乱担责任。”   聂枣犹豫着问:“你……你对我这么好,还让我叫你哥哥,是不是因为我……我和太后长得很像。”   蒙无疆并不意外,爽快的承认:“一开始的确有些,但如今你是你,她是她,纵然外貌相同,但你们的脾性截然不同。”   “真的吗?”聂枣惊喜着问。   蒙无疆笑:“你看,我之前对她说过相似的话,她的回答是‘你以为我会信吗’”。   他甚至模仿起蒙青氏的语气神态,那种冰冷疏离又含着嘲讽的语态。   聂枣被逗的哈哈大笑。   蒙无疆也笑,却含着淡淡无奈:“当然,她以前并不这样。”   “诶?以前?我……有点好奇,可以问问太后以前是什么样的么?”   大概已经喝得三分薄醉,蒙无疆笑了笑,没有拒绝。   从探子口中打听的到底和本人说的不能比,聂枣洗耳恭听,蒙无疆记忆里的蒙青氏果然不出所料是个活泼灵动的少女,他们同出青族,或者说还是表兄妹关系,蒙青氏父亲正是蒙无疆母亲的亲哥,因为自小青梅竹马年纪又相近,常在一同玩耍,直到蒙青氏嫁人。   听够了,聂枣仰起脸问:“诶,那为什么你没有娶她?”   蒙国表兄妹亦可以通婚。   “娶……?”蒙无疆僵硬了一个音节,“她嫁给了我大哥,我怎么能娶她?”   “比你大哥早娶不就好了。”   “不行。”   蒙无疆断然道,吓了聂枣一跳。   蒙无疆才又慌忙补充道:“我只把她当妹妹而已,并没有男女私情。”   聂枣想,如果自己信了就好了。   她这辈子最熟的就是看男子有没有动情,蒙无疆方才说蒙青氏时,无论眼神还是语气里流露的挣扎感情都绝对不会认错。   但蒙无疆似乎有些惊惶过度,说完他就提着酒瓶离开,甚至没有来得及跟聂枣道别。   诬赖蒙青氏,蒙青氏自然是不会放过她的,蒙青氏的近卫查出聂枣曾在魏国青楼呆过(聂枣透露出去的没错),趁着蒙无疆不在,以怎可将此等狐媚之人留在申候身边为名,硬叫人把她拖了出去。   蒙青氏想了个她自以为足够报复的主意,她把聂枣卖进了蒙国的妓馆。   所以说,斩草除根实在是十分重要。   妓馆里,聂枣和蒙国的接头情报提供者面面相觑,两个人都有点被囧到。然后他们花了一晚上时间在聂枣身上制造伤口,等到蒙无疆回来四处找寻聂枣时,让聂枣从妓馆二楼直接摔下来。   伤口可以造假,但摔是真摔。   反正当聂枣惨不忍睹地摔倒在青楼门口的时候,引起的骚动足够把蒙无疆的人引来。   有女子为保清白跳楼,申候心急如焚英雄救美之事很快传遍了整个蒙都。   蒙都妓馆本不违法,但严禁一条,逼良为娼。   是谁送那女子去的妓馆,成了城里最津津乐道的话题,听闻这个消息,太后蒙青氏在自己的寝殿里掰断了一根指甲。   聂枣摔得时候注意护住身体,倒都是皮外伤,只是加上那些特地制作的鞭伤灼伤,看起来骇人了些,不过身上伤这么多,她也懒得动,就躺在床上挺尸。   蒙无疆似乎十分愧疚,在她身边照顾了许久。   要知道她之前受伤,蒙无疆也不过是一两天来看她一次,如今却是一呆就一两个时辰,没事的时候就泡在这里,简直像是看护心上人似的。   而他蹲到第四天,蒙青氏终于出现了。   “蒙无疆,你为什么不来怪罪我?”   ☆、第九章   第九章   蒙青氏的声音不再如见聂枣时高贵矜持毫无感情,染了尘嚣,入了红尘,短短一句话百味杂陈。   蒙无疆敛了敛目,道:“……你该道歉的人是躺在床上……”   “我问的是你!”   “我去怪罪你,你会给她道歉吗?”   “但你却并未找过我。”   “因为我不想见到你。”   大概是觉得聂枣昏迷不醒,两个人的对话竟毫不避讳。   这么明目张胆的听人单独说话,聂枣也稍微有点不好意思。   沉默许久。   “为什么……”   说出这三个字,像是耗尽了蒙青氏极大的力气。   蒙无疆叹道:“我认识的珏妹不会这么恶毒,不会给人下毒,不会把人卖入妓馆逼得人跳窗求救……”   青珏,是蒙青氏未出嫁时的闺名。   蒙青氏的嘴张了张,终于忍不住道:“我没有下毒!是她污蔑我!卖入妓馆又怎么样,她本来就出身妓馆,不是靠着狐媚你,又怎么能被你赎身带回来?我把她卖回去有什么错吗?”   蒙无疆没有回答她,反而道:“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等过两年小蒙王大些,我就辞官回封地,不会碍着你的眼睛。”   他的声音平静,而没有一丝波澜,和蒙青氏的形成鲜明对比。   “蒙无疆……”   蒙青氏念他的名字,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明不明白我为什么放下太后的矜贵,一次次向你低头?   明不明白为什么我不愿意看到那个与我相似的女子在你身边?   明不明白我想要什么?   然而,蒙无疆从始至终没有向她看去一眼,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床榻上那个浑身是伤脸色惨白的女子身上。   他说:“看在我为小蒙王登基做的那些,请不要再为难我。现在的你,我很不喜欢。”   “那以前的我你就喜欢了?”   蒙无疆似乎已经对她有些无奈:“就算喜欢,也只是兄妹的喜欢。”   “骗人!若只是这样,你何必找这么个与我相似的女子留在身边,不是替身是什么?只不过对她你不需要顾及身份……“像是抓住了什么证据,蒙青氏用手指着聂枣,声音尖利的控诉。   老实说,女子做到这个份上实在是很难看,幸亏蒙无疆是个厚道人。   “你这样的话对她实在太过失礼,我从未把她当过替身。”蒙无疆道,“如果我说这只是巧合你信么?”   “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蒙无疆不再解释。   他将聂枣的被角掖了掖,道:“如果你不是来道歉的,那就请回……”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他的唇被堵上了。   然而,下一瞬蒙无疆就骤然推开蒙青氏,脸颊染上愠怒:“你在做什么!”   “我不信你不喜欢我!”仿佛豁出去般的口吻。   腾地一声,蒙无疆霍然站起。   蒙青氏吓得倒退一步。   蒙无疆冷冷道:“你是蒙国的太后,小蒙王的母后,可你在做什么?你有没有身为太后的自觉?难道你觉得你的任务就是勾引你的小叔吗?”   听见“勾引”两个字,蒙青氏的脸一瞬煞白。   “我当日既然会拱手将王位让给你儿子,今日就不会再要回,你也不用再做此等试探。大哥生前待你不薄,也希望你好自为之。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十分的不喜,不,应当说是厌恶!若你还想保留当年在我记忆里的珏妹形象,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如今对我来说你不过是个面目可憎的妇人而已。”   聂枣没想到蒙无疆竟然会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蒙青氏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致。   她抿了抿唇,一言不发的走了。   蒙无疆僵站了一会,慢慢回身,坐回聂枣身边。   聂枣盘算着差不多应该是自己醒来的时候,她颤动睫羽,缓缓睁开眼睛,伸出缠满绷带的手掌,抚上蒙无疆的脸颊。   “别难过。”   她沙哑着声音说。   三分谎言,七分真心,因为她实在没料到,蒙无疆会哭。   ***   聂枣觉得自己真的是将白莲花这个形象演绎的淋漓尽致。   试问还有谁能做到这样被人对待之后,还岁月静好的躺在榻上,不止毫不怨恨,甚至还安慰别人。   只是身为一个弱女子,聂枣多少还是要表现出对于被卖入妓馆的恐惧,夜晚颤抖惊叫什么还是要有的,蒙无疆住的离她不远,晚上僻静,也许是出于愧疚,一听见她的声音,蒙无疆就立刻赶来。   次数多了,蒙无疆干脆就住在她的隔壁,府上的人本就默认聂枣是蒙无疆的人,因而毫无异议。   传的沸沸扬扬的女子跳楼事件被硬生生压了下去,谣言却在街角巷陌越传越开。   太后因嫉恨而刁难申候带来的女子这个传闻几乎已经到了心照不宣的地步,至于太后和申候那点粉红色的暧昧,自然也没逃过大众的嘴中,只是这次,舆论明显更偏向申候,太后在谣言中被越描越黑,最后竟变成默认的毒妇形象。   聂枣其实蛮想不通,蒙青氏很明显是喜欢蒙无疆的,而蒙无疆对她也不是没有情,既然蒙青氏都变成了寡妇,朝堂上又基本上是这两人垄断,那就算在一起又怎么样?就算不能明着公布,私下暗通款曲又不是不行?   互相喜欢的人能在一起不是比什么都重要吗?   就这点来说,聂枣其实还蛮欣赏蒙青氏的大胆。   当然,她也只是想想,这两人要真恩恩爱爱的搞到一起,聂枣这任务也算是做到头了。   蒙青氏没来找蒙无疆,而是借小蒙王的口下了一道旨,随便找了个一眼即明的借口削了蒙无疆的权。   蒙无疆毫无异议的领了旨,脸上看不出一丝怨恨。   不去上朝,蒙无疆有更多时间留在府中,大半时间都在陪聂枣。   聂枣的伤口已经结痂,很快剥落长出新肤,看着那些疤印,蒙无疆很愧疚,聂枣倒无所谓——任务结束她自然会用药消掉这些痕迹。   他们日夜朝夕相对,寻常人看来倒真是一对恩爱情侣。   令主托人送来消息,说雇主对目前的情况很满意,她只要再努把力,让蒙无疆和蒙青氏彻底决裂,让一方再无转圜余地就行。   所谓的没有转圜余地,就是连后悔都没地方。   有人送上蒙无疆收受贿赂以及密谋造反的证据,蒙青氏收了,而且信了。   虽然蒙无疆一贯温和,但看蒙无疆不爽的也大有人在,落井下石这种事情做起来反正不费劲,稍微厚道些的就装作不知,反正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些不过是蒙青氏要收拾蒙无疆的借口而已。收受贿赂?就那点银两,还不够打打牙祭的呢!至于密谋造反就更搞笑了,谁不知道现在这个王位是蒙无疆硬生生舍弃不要拱手相让的,要夺取王位有的是办法,总不至于到这个时候才来造反。   此时,新蒙王根基不稳,就在此时处理权臣,未免有些不明智。   蒙青氏太冲动了。   不得不说,女子冲动起来真是比什么都可怕。   蒙无疆的府邸被查抄,人也被下了狱。   这一切快得犹如梦境。   查抄前,蒙无疆想叫人送聂枣离开,被聂枣断然拒绝。   她当然不会走,她还要补最后一击,怎么能这个时候离开。   两人被关进大狱。   不出意外,蒙青氏来见了蒙无疆。   她问他:“你后悔吗?”   蒙无疆摇了摇头   她叫人抓住聂枣,压倒蒙无疆面前,再次问他:“你后悔吗?”   蒙无疆无奈,他没料到蒙青氏竟然会固执若此。   这种固执几乎已经变成了一种偏执,从他大哥死之后,她就开始各种逼他就范,不,或许从他们因为争吵分手开始,从蒙青氏一气之下嫁给他大哥开始,这种偏执就已经越演越烈。   记忆里那个天真善良的女子早已不见踪影,如今倒映在瞳孔里衣着华贵的女子已近扭曲。   像是扭曲的罪孽,一身永远无法洗净的污垢。   蒙无疆说:“有什么你就冲我来,不要伤害她。”   这句话像是激怒了蒙青氏,她提起裙裾,竟然自己动手拽住聂枣的头发,就朝着墙上撞。   “啪”。   一巴掌将蒙青氏的脸打歪。   五个鲜红的指印浮现在蒙青氏的脸上。   “你打我!你竟然打我!你竟然为了这个女子打我!”   蒙无疆合了合眼睛,收回发麻的手掌:“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他已经不忍心去看。   蒙青氏像是发了狂的朝着聂枣攻击过去,她幼年也学过武,真打起来不比一个成年男子力气小,然而她的手还没碰到聂枣,就已经被蒙无疆拦住。   “你要保护她是吗……?”   “是。”蒙无疆干脆的承认。   “如果我非要杀了她呢?”   蒙无疆笑:“那你就先杀了我吧。”   这一刻,聂枣甚至有些怀疑蒙无疆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蒙青氏,身为旁观者,她很清楚,这个时候蒙青氏的心理已经脆弱至极,只要他稍微服软,哪怕说上一句好听的,蒙青氏都不至于发狂如此。   眼看着喜欢的女子变成这个样子,不,甚至可以说是他间接刺激的,他又于心何忍。   一个女人的嫉妒心实在是可怕,只过了不到两日,对蒙无疆的处刑就下来了。   幽禁,终生幽禁。   而随着这道旨意一同前来的,则是一杯毒酒一柄匕首一道白绫。   拥有蒙王血统是不能直接处死的,却可以秘密处刑。   聂枣看着这一幕,禁不住想起魏敛那阵仗。   大概碍于蒙无疆的身份,送赐死药来的人并没有强逼,只是将物品静静送到蒙无疆面前,道:“侯爷请自选。”   蒙无疆端起了酒杯。   聂枣犹豫着应不应该去阻拦一下什么,但是她的任务基本已经完成了,人都快死了还做什么戏。   最终职业道德克服了薄凉,聂枣握住蒙无疆的手说:“不要……”   “什么不要?”   “不要喝这个……”   “我不喝他们不会允许的。”   聂枣努力想去夺杯子,却听见蒙无疆叹喟了一声,松开手转而去握那匕首:“不用了,我都快死了,你又何必……”   “可是……”   蒙无疆握紧匕首,垂首看那锋利的刀刃,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对聂枣道:“真的不用了,这不正是姑娘所希望的么?”   他语气平淡,聂枣却悚然一惊。   蒙无疆笑笑:“一直做戏陪我这么久,姑娘也辛苦了。”   ☆、第十章   第十章   “无疆哥哥,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不明白?”   聂枣的脑中飞转,努力回忆自己到底哪里又露馅了。   蒙无疆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用手指在刀锋处划了一道,利刃割裂指尖,血珠争先恐后的溢出:“好锋利的刀。”   他赞了一声,竟无丝毫畏惧。   聂枣按住蒙无疆的手臂,略有些急切地问:“你刚才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连续两次在任务过程中出纰漏,这让她实在有些沮丧。   蒙无疆推开她的手,笑容温和,一如初见。   “你是哪里人?”   他曾经问过一模一样的问题。   聂枣愣了一下,咬了咬唇,终答:“魏国人。”   这是她们出任务的原则,决不在任务中透露哪怕一点自己和组织的讯息,哪怕这个人可能马上就要死了。   “你是守信的人。”蒙无疆又笑了笑,说:“这样甚好。”   就在这个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柄利刃猛然扎进蒙无疆的颈脖,深深插-入,割裂。   蒙无疆是习武之人,只要他不想留情,那么只需一刀,就可以让自己安安静静的归西。   只是,聂枣怎么也没想到会结束的这么快。   这么干脆利落。   他的笑容依然温柔,混合着四溢鲜血却反叫人觉得狰狞。   一室哗然,周围惊叫的声响都仿佛随着他的笑容远去。   等聂枣回过神来,就见牢门外,蒙青氏快步冲了进来。   蒙青氏已经完全没了平日里的矜贵骄傲,鬓发凌乱,满头是汗,提着裙裾快步而入,却因为动作太快,而绊倒在牢门口。   裙裾撕裂,布料发出尖利的声响,蒙青氏顾不得摔伤,挣扎着爬起来直直冲到蒙无疆的面前,扯起他的肩膀。   “蒙无疆!你给我醒醒!你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大量的鲜血染红了蒙青氏的素色衣裙,刺目而惊心。   她却像丝毫未觉,捧住蒙无疆的后脑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的质问,仿佛忘记那个将死亡选择放在蒙无疆面前的就是她自己。   可惜,不论她怎么呼喊,蒙无疆都再也无法回答她。   “你们!我不是说如果他选了别的,就拦住他吗?”   她厉声道,那已不仅是严厉,而更接近凄厉。   “侯爷他动作太快,我们……”   “废物废物废物!!!”   蒙青氏发了疯一样大喊,泪水却在下一瞬夺眶而出,崩溃般的涌流:“无疆……”   怀里的人耷拉着脑袋,唇角依稀的笑容犹如最强烈的嘲讽。   世上已无蒙无疆。   聂枣定了一下神,握住那瓶毒药,揭开瓶塞,冲着已经死去的蒙无疆凄厉一笑:“无疆哥哥,眼睁睁看着你被人害死,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我这就下去陪你!”说完,她仰起脖子咽下了那瓶毒药。   蒙青氏却像是看不见任何东西,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拼命的抱住怀里的人。   毒药入喉,聂枣很快倒下。   ***   聂枣出任务会随身带着两粒药丸,一粒是帮助假死脱身用的秘药,另一粒则是能消解大部分毒药的万灵解药。   原本她是准备找机会使用第一粒,但看到蒙青氏的反应,她临时改了计划,咽下第二粒就去喝了那杯毒酒。   果然如此。   蒙青氏在给蒙无疆的毒酒里,下的并不是足以致死的剂量。   从始至终,蒙青氏也只是想威逼蒙无疆,而非杀了他。   她还是爱他的。   聂枣突然想起当时的场景。   如果当时不是她动手阻止蒙无疆去拿毒酒,而迫使蒙无疆选择了匕首,那么蒙无疆是不是不会死?   但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一切都只是恰好的因果罢了。   停尸房昏暗的光线里,聂枣掏出了藏在衣襟里的钥匙。   这枚钥匙,是蒙无疆推开她手的时候不知不觉塞给她的。   如果她没记错,那是蒙无疆书房暗屉的钥匙。   聂枣犹豫了片刻,握住钥匙御起轻功,悄然离开逃回了妓馆,找接头人向令主交了任务。   确认过身上并没有毒素残留,聂枣才好好睡了一觉。   醒来后,聂枣犹豫着要不要丢掉这枚钥匙。   老实说,任务已经结束了,这里的一切都和聂枣再没有关系了,她应该做的是忘记这一切,拿钱走人就好。   但是……真的结束了吗?   蒙无疆拆穿她的话犹如鱼刺梗在喉头。   挣扎了两日,聂枣终于还是跑了回去。   失去了主人,侯府里凄清冷寂,渺无人烟。   她轻松摸进书房,用钥匙打开了暗屉,里面放着一本厚厚的簿子,上面写满了字。   ***   簿子上的字清瘦遒劲,是蒙无疆的无误,书写却不再如平日工整细致,而显得有些凌乱。   点亮烛灯,聂枣顺着页首静静阅读下去,冷汗瞬间沿着额角淌下。   亲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只有三岁,刚刚记事的年纪。他看着她长大,陪着她成长,浅笑看她出落的越发水灵,最爱的便是甜甜叫着“无疆哥哥”跟在他的身后。喜欢,乃至于爱都是完全不需思考的东西,他此生只想和她在一起,宠着她疼着她,让她此生都能如此欢笑。   直到坠马的那一天。   他的哥哥,前来探病的蒙王长子对他说他喜欢珏妹妹。   他什么都可以让,他什么都不在乎,但惟独她不行。   他去找了自己的母妃。   那是他此生最后悔的事情,他是如此的坚持,然而结果呢?   罪孽。   罪恶。   比任何人都肮脏的血脉。   他漂亮的母妃仿佛一夕憔悴,抱着他哭成泪人。   蒙无疆的世界一夕崩塌。   为什么蒙国的王子向来勇武威猛,而他却文质彬彬,为什么他能轻而易举的背诵经典,却无论怎么练习武略都不如他人。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蒙王的子嗣。   青族聪颖善文,旁人都说他肖似娘亲,却不知那是因为他身上只有青族的血脉。   他是违背伦常的子嗣,青珏同父异母的亲生哥哥。   再也无法面对疼爱他的父王,照顾他的兄长,和那个他所慕恋着的少女,强烈的罪恶感和愧疚感几乎要击溃了蒙无疆。   但他无法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青珏。   他依旧微笑着,尽管那段时间他连饭都吃不下去,胃部总是痉挛着抽痛,无法克制的作呕起来。   而后,他找了两个侍妾,疏离青珏,将自己最爱的女人推到自己哥哥身边。   青珏质问他,他笑着说他只把她当妹妹,她不信,哭着问他为什么要骗她。   为什么要骗?   能够说实话吗?   这样的罪孽。   他是污秽的产物。   而她耀眼而美丽,她应该有更好的生活,他们不能在一起,他也不配。   那么所有的孽障就他一个人背负。   他们争执,吵嚷,青珏一气之下嫁给了他的哥哥,可讽刺的是,青珏成亲的那一日,那些所有的症状都消失殆尽。   然而爱呢?   纵然午夜梦回,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的也始终只有一个人身影,音容笑貌,清晰的历历在目。   深宫院门外,冷淡的重逢,擦肩而过,就算只是一缕淡淡的衣香,都能让他心绞痛到无法呼吸,根本没法停止一日浓重过一日的渴求。   母妃在告诉他真相后,日益憔悴,没多久也故去了。   他没去见他母妃的最后一面。   之后,他站在母妃的墓碑前,突然间明白了,这是血脉。   最肮脏最污秽的血脉,犹如毒素顺着心脏蔓延,对自己亲生妹妹的感情。   这同样是对他的惩罚,就算再深的感情,再浓烈的渴望,再强烈的爱欲,也无法触碰,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别的男人身边。   看到一半,聂枣已经不想再看下去了。   一切的疑问迎刃而解。   为什么蒙无疆愿意拱手将皇位让给蒙青氏,因为他觉得那根本不是他的东西,他也没有资格拿。   为什么明明爱着蒙青氏,却一再推开她逼她离开自己身边。   为什么聂枣问他怎么不娶蒙青氏的时候,他会无法回答落荒而逃。   为什么明知是污蔑,蒙无疆却还是毫无防备的慷慨赴死,因为他根本就不想活。   为什么他会在弥留之际,那么对她说……   但是,聂枣想,这个男人实在是太自私了。   突然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为什么任务做完,还在这里滞留?”   依旧是若碎玉冰冷的声线。   聂枣吓了一跳,将簿子藏进怀里,回身跪地。   “令主。”   逆着门外稀薄的月华,高瘦的男子立在那里,清冷的光将男子的轮廓勾勒的格外诡秘。   令主道:“把东西给我。”   “属下不明白令主指的是什么东西。”   “你特地来拿的东西。”   聂枣没有动。   令主低头看着她。   聂枣仍旧没有动。   “为什么?”   令主问,声音放缓犹如厮磨的弓弦,并没有加深多少的语气,却让聂枣额头上冒出冷汗,强烈的惧怕感涌了上来。   尽管拼命告诉自己现在已经完成试炼离开那个地方,腿还是不自觉的打着颤。   “属下错了。”   聂枣迅速从怀中掏出簿子,双手举过头顶恭敬递给令主。   令主没有接,只是问:“为什么不愿意给我?”   聂枣道:“是我一时鬼迷心窍。”   “让我猜猜,是蒙无疆让你想起柴峥言了?那个到死都要护着你的男人?所以你想帮他保守秘密?”   聂枣干笑,脑筋飞转:“令主您说什么呢,蒙无疆他分明无心无肝,害得蒙青氏几乎发了疯,我怎么可能心疼这种男人。只是这簿子到手我还没来得及看,好奇里面内容所以才想瞒下片刻。”   “你觉得这次委托任务的人是谁?”   聂枣垂首,深吸口气问:“是……蒙无疆吗?”   “错了。”   聂枣猛地抬头。   令主道:“破例告诉你,是小蒙王。”   聂枣一愣,随即道:“是蒙无疆暗地找人授意的吗?”   “聪明。”   这个男人至死也在为蒙青氏着想,若是小蒙王做的,他多少会对蒙青氏心怀愧意。   令主笑了笑:“你起来罢。”   聂枣用仍然双手高举的姿势站起,谁知惊叫一声膝盖一软,整个身体偏斜向另一方,手中的簿子也脱出飞起,好巧不巧正落在那烛火边,烛火倒塌,火舌瞬间将簿子吞没。   聂枣大惊,忙想去抢,却已迟了一步。   聂枣旋即跪在地上,再度请罪。   头顶传来的是令主的叹息声,似遗憾似惋惜。   “若不是心肠太软,你本可以做得更好。”   聂枣抿了抿唇:“我只对死人心软。”   ☆、第十一章   十一章   说蒙无疆自私是因为自始至终,他都是一个人在做决定,做他认为最好的选择,而不曾考虑对方是否期望如此。   感情若是一旦一方留有隐瞒,也就不再纯粹。   聂枣买了消息,蒙青氏虽对外称病颐养,但实则抱着蒙无疆的尸体发了疯。   这真的是蒙无疆你想要的结局么?   聂枣不知道,但她把蒙无疆留给她的簿子托人送进了宫中,是的,那日她烧掉的只是随便塞进怀中的簿子,蒙无疆的那本她偷藏下来了。   不过,她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问令主要过报酬,聂枣驾马车载着仍旧昏睡的柴峥言便准备朝齐国而去。她可没忘记令主说的话,莫神医说说不定有别的能让他复苏的方法。   但好死不死白芍的下个任务对象便在齐国,硬是要挤着跟她一道去。   “你要去齐国为什么不直接从魏国出发?”   白芍好整以暇的捋了捋自己的长发:“我自然是跟来看热闹的,蒙国的任务你若是再出纰漏,恐怕连排位都要往下掉呢。”   聂枣简直要烦死了:“不劳你操心。”   “嘛,话说回来这次蒙国倒是惨了,申候亡故太后疯癫,小蒙王不过才十多岁,根本斗不过那帮老油条,蒙国国政只怕是要混乱上一段时间,魏国这次倒捡了一个便宜blabla……”   白芍是个美人,但也是个话唠,尤其喜欢缠着聂枣。   理由聂枣问过,白芍美人大咧咧朝她犯了一个白眼,毫无羞愧反省的回答“当然是因为你不理我啦”。   一个人扯了半天,白芍话锋一转转到了马车上。   “……里面那个人你还真打算这么一直养着他,不管他当年如何,现在也不过是躺着不能动的废物一个,养着有个什么用……”白芍掀开帘子朝里看,“就算这张脸不错吧,但是凭你的手段,什么样的天人弄不到手,何必……”   马车停了下来。   “……诶诶诶,你这是什么眼神?”   聂枣转头看她,眼神冰冷。   “你再说一次废物试试。”一字一顿。   “哎呦,还真的生气了。”白芍掩唇笑:“好嘛好嘛,我不说了……对了,我可听说你为他熬过了教罚馆八十一道刑罚,真的假的呀?”   聂枣懒得理她,只是光听这个名字就浑身上下都疼了起来。   “……啊,还有,听说他为了护你在万人围剿中撑了数十个时辰,这个又是真是假?难得同你单独相处,告诉我告诉我嘛……”   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肯闭嘴!   “哼……什么嘛,你们这些帝国出身的女子还真是高贵冷艳呢。”   帝国?   聂枣咬牙挤出几个字:“我不是帝国出身。”   “诶!?你终于理我了!?”白芍提起兴致,“怎么可能,虽然我倒是不知道你原名叫什么,但那几个帝国出身的女子对你的态度都很微妙,嘛,虽然经过之前的几次叛乱,帝国实力不如最鼎盛时强大,但也总比什么魏国齐国的强,你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嘛!”她佯作抹泪状,“这样让我这种小国出身的女子怎么活嘛!”   聂枣闭上眼睛。   家人一个个在眼前被砍断头颅的鲜红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触目惊心。   “白芍,想知道我的本名么?”   “怎么?你愿意告诉我?”   聂枣笑了笑:“你靠过来。”   白芍凑了过去:“快告诉我。”   聂枣侧身,勾唇,抬腿,一脚把白芍踹了下去!   ************************************************************************   大概只有白芍这样的人会以为成为帝国贵族就高枕无忧,却不知越是高的位置便会摔的越惨。   帝国通缉的逃犯,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会容纳。   而从铡刀碾过她家人颈脖的那一刻,她就已经不再是帝国人了。   白芍厚着脸皮跟了一路,聂枣忙着照顾柴峥言,直接把白芍当空气。   只有她一个人,无论是替柴峥言擦身喂饭还是按摩手脚使肢体不至僵硬都要她亲手去做。   白芍不能理解,冷嘲热讽了许久。   聂枣实在懒得对她解释柴峥言对于自己的意义。   那是超越了男女之情的存在。   失去了家人失去了一切,柴峥言是她活下去的信念,是她的全部。   到齐国是第七日的时候,故地重游,莫神医的话犹在耳边。   “他受的伤本致命,若不是他身体极好意志坚韧,早已死去不知多少次,如今能保全性命已是万幸……想恢复意识,必须一样东西,却是无论你我都无法得到的……”   她不死心的去求了。   ——那真是她这一生最难堪,也最愚蠢的记忆。   嘛,不提也罢。   一路提心吊胆,直到从莫神医听到柴峥言身体无恙的结论,聂枣才放下了心,转而开口:“……听令主说,您找到了另外一种能让他苏醒的方法?”   莫神医的医术出神入化,几乎可到肉白骨活死人的地步,在几国中都地位超然,轻易不接病人,但一旦接下,则必会治愈。虽然当年是看在令主的面上莫神医才肯医治柴峥言,但聂枣仍旧十分敬重这位大师。   莫神医点头,并未绕弯子:“理论可行,实际操作却十分危险,因为需要剖开他的脑颅,而且不止一次。我只在牲畜上试过,不能保证不会危及性命。”   “……牲畜?”   莫神医不紧不慢:“此事不急,你可慢慢思虑。”   聂枣深深看了一眼柴峥言,道:“我会认真考虑,可以等我回来再做决定吗?”   “自然可以。”莫神医温文笑。   在做决定之前,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准备。   一年一度的年末评定。   这点就算不用白芍提醒,聂枣也清楚,她之所以能安稳的接着任务,并让莫神医照料昏睡不醒的柴峥言,除了经受住教罚馆的惩罚,更因为她的高高在上的排位——这代表着她很有用,非常有用,在男人中所向披靡。   令主曾称赞她是自己培育最成功的杰作,但这并不代表聂枣就不能被取代。   一旦有人超越了聂枣,或者聂枣无法再完美的完成任务。   那么……聂枣会被曾经嫉恨她的人碾压的渣都不剩。   白芍在齐国的目标只是个富商之子,一点*粉末加上她独有的勾引手段,很快对方就为她神魂颠倒,予取予求。   完成任务,白芍就闲闲地拖着聂枣回到了她们的大本营——也可以称之为鬼都的地方。   鬼都的门每年只打开两次,其中一次便是每年的年末的评定时节。   每年这个时候,令主手下出任务的人便会从四面八方赶来,会有人告诉他们入口在何处,待众人齐聚之时,记事馆的人便会挨个评定每个人这一年任务完成的情况,并考核,最后给予甲乙丙丁等等级,再根据过往的成绩进行排位。排位靠前的人会有特殊奖励以及率先挑选任务的权力,头三名更能得到令主亲自教导的机会。   聂枣能得到令主特别青睐,自然和这个脱不了干系。   她从进入排位的那一年起,就没有跌出过前五,去年更是因为拿下了魏离这个堡垒一举拿下了第一排位,同样她还是第一排位获得最多的人。   白芍去年的排位不佳,是第十六,当然这也和她挑选的攻略对象难度不高有关。   对此白芍耸了耸肩:“我可没你这种耐心,花这么长时间就为了一个男人,比起攻略的过程我更喜欢看男人对我痴迷。”说着,她起身轻旋挑眉一笑,扬起下巴:“想知道为什么么?那就跪下舔我的鞋面吧。”   聂枣作势抬腿。   白芍猛然跳开,心有余悸的抚着胸口:“幸好幸好我反应快不然又要被你踹下来了……”   聂枣耸肩。   聂枣今年的任务就只有魏离和蒙无疆,虽说都完成了,但实在不够漂亮,压力实在不是一点半点的大。   面对这种状况,想要拿到高的评定保住排位,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考核。   她需要一个超水准的考核成绩。   但这显然不是一件容易事情,在踏进鬼都的路上,就能瞧见各种香车宝马,上面载着的女子无一不是才貌过人。那种美貌不同于青楼妓馆里的媚俗风尘,更显优雅矜贵,就算被当做世家大小姐恐怕都没人怀疑,甚至当中最美艳妖惑的红袖都在举手投足间透着股高不可攀的气质。   忘了说,红袖是聂枣的死对头。   红袖比聂枣早几个月入鬼都,适应良好,和一直抗拒被教训的极惨的聂枣形成鲜明对比,但偏偏令主格外看好倔强的她,红袖看不过眼聂枣也就在情理中了。之后两个人争夺排位的势头每年越演越烈,关系也越来越差。   红袖这次的任务对象据白芍说是韩国的王韩子晟,完成的极其漂亮,所以此次也格外耀武扬威。   聂枣想了想,绕小道避开了红袖。   “绕什么道啊!多没趣!你好歹有个魏国王子在手,也不比她差太多嘛!”白芍完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聂枣眼皮不抬:“哦,那麻烦你去替我跟她打个招呼。”   白芍这边废话怂恿半天,见聂枣完全不理会,只好悻悻出门继续八卦。   和聂枣不一样,白芍出身农家,原本她的父母是要把她卖给妓馆的,恰好被令主买下带回鬼都养大,并被教授了各类草药毒粉知识,她在这方面极有天赋,也学的很快。鬼都对她来说,更像是家,她不想离开,也没有一定要去做的事情,所以活得很是写意,所作所为都只为了取悦她自己。   聂枣回来之后不到两个时辰,便收到令主回归的消息。   洗退易容,聂枣素着一张脸起身去见令主,反正再怎么描画叶不会比红袖更艳丽,她这么自我安慰。   只是不知道,今年的考核内容是什么?   这个疑惑,一直到聂枣进了主厅见到那个被捆绑跪在阶下的男子才揭晓。   陈国公子晏,好巧不巧,是位故人。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这个疑惑,一直到聂枣进了主厅见到那个被捆绑跪在阶下的男子才揭晓。   陈国公子晏,好巧不巧,是位故人。   陈国早年是帝国的附属,在帝国还昌盛时,陈国送来的质子正是这位公子晏。   那时候聂枣还是姜家嫡女,论地位可半点不必公子晏差,甚至说更在这位王子之上。   贵胄宴请聂枣,同时也请了这位公子。   然而,待遇截然。   聂枣被拥上了主桌,而公子晏则是被戏耍取笑的对象。   那年她不过十二三,公子晏大她些,十四五岁左右。   大概换个长相英武的都不会被欺负的那么惨,偏偏公子晏眉目秀美,一副温文弱质模样,说话又细声细气,实在是看着就像个软柿子。   他也确实没什么脾气。   知道公子晏擅丹青,于是便说笑让公子晏为他们绘一副画像,明知是戏耍,公子晏仍旧来者不拒,然而画完之后,那些帝都贵胄拿着画指手画脚挑三拣四将画贬得一文不值,公子晏也不会辩解一字。   随后欺辱也越演越烈,从口头上的羞辱到动手动脚,到最后将一国王子当做普通仆役役使。   聂枣只一次在宴席上实在看不过劝阻过,但那时更多是觉得这场面未免太过难看,未必有多少的同情心。   知道她不喜,此后便没人再在她在的时候邀请公子晏,聂枣也再没见过公子晏。   她努力搜刮记忆,也只记得公子晏之后似乎是重病了一场,又被送回了陈国。   再然后,聂枣就实在不清楚了,毕竟她自己的事情就够乱的了。   只是,聂枣如何也没想到会在陈国已经灭亡的如今与这位落魄王子相遇。   眼前的男子已经二十多,再不是记忆里孱弱消瘦的模样,四肢都长开了,但眉目秀致依然,只是多了几分过去没有的英气,至少不会像当年一样差点被人认作女子。   不知对方有没有认出自己,聂枣很快移开视线,转向另一个刚走进的人身上,令主。   令主很快找人宣布了评定结果。   不出意料,这次评定结果第一的是红袖,甲等上。   聂枣是甲等下。   听起来似乎差距不大,但实际上她们之间差了三个人,第一排位只有一个人,这就意味着聂枣要继续做第一的话的考核成绩必须比她们四个人都要好。   宣布完评定结果,令主揭晓了这次考核的题目。   叫人抬起了公子晏的头,令主扫了他一眼,声音冰冷道:“时限是五日,他将被关在轻枫阁,愿意参加考核的人每人最多有五个时辰的时间与他接触,谁能最先折服他就是这轮考核的优胜。”   席下绿衣的碧游眨着无邪的瞳眸,举手问:“令主大人,那如果五日到了谁都没能做到呢?”她今年的评定是甲等,去年排位在第三。   令主道:“那就由他来决定次序。还有问题么?”   碧游笑得很甜:“属下没有了。”   这种摆明了要轮人的设定实在是有点虐。   恐怕接下来五天公子晏都没法睡个好觉,要不断被各种女子进行骚扰攻略。   正想着,聂枣的眼睛无意间对上公子晏抬起的眸,她诧异的发现那双曾经澄澈的眼眸此时深沉的犹如漆夜。   她的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   ************************************************************************   不想参加的人早已离开了鬼都,留下的都是对考核成绩虎视眈眈的。   聂枣没有急着去见公子晏,直到入夜才撑伞拖着碗粥去了轻枫阁。鬼都的夜晚飘起细雨,微冷,聂枣收伞时水珠顺着伞面淋了一地。   公子晏坐在烛光中,和着凄厉的雨,犹如鬼魂。   空气里有未散去的脂粉气,聂枣席地而坐,同时将热粥递给了同样席地而坐的公子晏。   “喝点粥吧。”她说。   “谢谢。”公子晏接过,不疾不徐喝了起来。   看得出他很饿,但依然喝得很优雅美丽。是的,美丽,聂枣感受到的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将碗放在一边,公子晏终于抬眼看她。   这算是他们第一次对视,公子晏先开口:“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昔日的姜家大小姐,我本以为你已经死了。”   果然还是认出来了。   聂枣笑:“是啊,世事难料。”   公子晏的眸似凉雾,在雨夜里迷离起来:“不过看来你跟她们一样,想要折服我,或者让我选你?”他扬唇,抬手托颌,一截皓腕自宽大袍袖中滑出:“那让我看看帝都最尊贵的贵女又能有什么手段。”   几乎是一瞬间,他的语气连带着气质都蓦地犀利。   聂枣终于确信她之前所见并不是幻觉。   不管他经历过什么,现在的公子晏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   既然如此,聂枣放松下来。   “在我出手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被抓到这的?”聂枣捏了捏肩膀,舒展身体,“好歹也是故人,别那么客套嘛。”   没见过这样的聂枣,公子晏的眸闪过一丝诧异,随即道:“想套近乎?”   聂枣凑近,看着他,大方承认:“嗯,有故人这种优势实在是不用白不用。所以告诉我吧,我还挺好奇。”   “你……”公子晏一愣,“怎么……”   聂枣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就是当年那个高贵冷艳的姜家小姐怎么变成现在这种厚脸皮无赖样。   “人都是会变的。”聂枣对着公子晏比划了下,“你不说那就只好我来猜了。回到陈国之后你的待遇依然不好,这也难怪,你的母妃毕竟只是个民女。你的三个兄长开始争夺王位,好歹你也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就跟了太子丞,结果很不幸,他是第一个被斗倒的,你也跟着被牵连。为了保住你性命,你向你二哥公子简献媚,这次你选对了,但更加不幸的是,太子丞的母家带着五千兵士投奔了齐国,而这时帝国刚出了姜家叛乱,根本无力支援属国,陈国被灭了。然后你陷入了逃亡……”   她说的轻松,公子晏的脸色却一下变得很难看:“别说了。”   聂枣无所谓的补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还真是命中带灾,跟谁谁倒霉。”   “我让你别说了!”公子晏的声音突然提高,“你以为你比我好到那里去么?反正我本来就不受宠,可你呢?从天上坠落到地底的滋味很不好受吧?过去你们姜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现在呢?还不是跟我一样受制于人?”   “说得好!”   聂枣鼓掌。   “既然我们都这么惨,就不要为难彼此了嘛。”   公子晏的脸部微微抽搐。   “如果我不肯帮你呢?”他问。   聂枣歪头看他:“那又为什么不选我?至少我们知根知底,有一样倒霉的经历,以后若有什么我能帮上你的,我自然也不会推脱,或者换个问法……”聂枣勾唇,摊牌,“你要怎么样才肯帮我?”   从看到公子晏眸子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指望过靠十个时辰拿下公子晏,这家伙又不是什么养尊处优不经世事的贵公子,靠一点美色就可以诱惑的神魂颠倒。所以她没急着来见公子晏,而是先去查了陈国的资料。   公子晏的眸暗了暗。   视野里是和记忆中如出一辙的倾城容貌,不施粉黛,依旧美得令人窒息,但那随性而漫不经心的表情又是陌生的,他见到的更多的明明是那副骄傲高不可攀宛若峰顶霜雪矜贵的神情。   天堑一样的距离,越发衬托出他的微鄙。   公子晏伸手,拉过聂枣的一缕发,眉眼间流转着一丝妖邪:“如果说我求姜大小姐的春风一度呢?”   除此以外他还准备了很多台词。   类似于“十个时辰现在才刚过不到半个时辰有的是时间”、“反正令主的意思不就是让你们想尽办法的色-诱我”、“白天就有女子在我面前脱得一丝-不挂虽然我没理会因为我觉得她长得还没我好看”……   但谁料,聂枣只稍微愣了一刹,就干脆利落的应下:“可以啊。”   他剩下的话甚至都没来得及出口,聂枣就已经拆开发髻任一头乌发瀑散,随即倾身过来,双手勾上他的颈脖。   公子晏措手不及,向后仰去,整个人倾倒在光洁的地面。   他身上的聂枣也隔着伏倒在他的身上。   雨不止何时停了,深夜静谧,烛火忽的一下熄灭,隔着织物,心跳声清晰可闻。   “你……真的答应?”喉结滑动的声音。   聂枣平静道:“我看起来像拒绝的样子么?”   良久,公子晏说:“好,那你记着你欠我一次。”   聂枣愣了下,反应过来:“不是现在?”   公子晏合上眸,月华流淌过他的颜面,他轻声道:“……我没力气。”   “啊?”   “……被那帮女子折腾了一整天,我困得要死,让我先睡会。”   聂枣:“……”   公子晏是真的困了,很快就睡去,更何况他自己也知道,之后的四日他还要接连不断的应付其他各类的女子。   他在睡,聂枣却还不能离开。   一旦她离开,换做其他女子过来,公子晏只怕就睡不了了。   聂枣只好任由公子晏枕在她的腿上(公子晏表示就算吃不到也要揩点油),百无聊赖的数着窗外的星子。   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聂枣也不知不觉沉入梦中。   梦境里,也是相似的场景,她跪在那人面前说:“……求求你,我真的很需要它,只要你肯给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听不出情绪的语调。   “是的。”她咬牙,把因为羞耻几乎要涌出的眼泪忍下,颤抖着声音解开自己的衣带说,“……就算用身体换也没关系。”   然而得到的答复呢?   “抱歉,我不觉得你的身体值那么多呢。”   醒来时,聂枣发现自己把手里的发簪默默掰成了八截。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此后的几日里,聂枣都在夜间过去,公子晏被轮番轰炸精神很是不济,见她进来不再开口径直睡去。   聂枣坐在他身侧,看时间静静流淌。   直到第五日,公子晏突然道:“你还记得我擅画罢。”   聂枣“嗯”了一声。   公子晏道:“最后一日,我画点什么给你罢。”   聂枣略微诧异:“你不累么?”   公子晏:“累……不过我的画现在也算价值千金,你不想要么?”起身,“别废话了,帮我研磨——对了,这个你应该会吧。”   聂枣无奈研磨,却见公子晏在纸上绘的并不是画,而是字。   ——房间有人监视,我问你答,若是你就在磨盘里转一个圈,否就打一个叉。   聂枣在磨盘里转了一个圈。   ——那个令主是不是用什么方式控制了你们让你们无法脱离。   ……圈。   ——是用药吗?   ……圈。   所以每年的评定她们必须回来,回来拿一年份额的解药。那些没能在评定期限内赶回来的人,此后聂枣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你想不想脱离这里?   迟疑了一会,聂枣才划了一个叉。   她可以逃走,柴峥言却没办法。   聂枣的回答似乎让他很意外。   公子晏迟疑了一会,将桌上的纸划花道:“果然太久不画都快不会画了,不然你先来画点什么?”   聂枣道:“我又不擅长丹青,不过你要是想找点参考,我倒是可以帮你。”   公子晏放下笔道,叹道:“算了。”   聂枣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心公子晏,直到考核结束公子晏也没再对她提过这件事。   不出意料,没有人能真的做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折服公子晏让他倾心,最终的考核结果由公子晏给出评定,聂枣是第一。   令主问她:“今年的特殊奖励还是一样么?”   聂枣点头。   令主叫人递给了聂枣一个小匣子,她知道,和去年一样,这里面装着一万两白银的银票。   “谢过令主。”   令主笑了笑,示意她进内间:“你可以进里面挑选任务对象了。”   那是个挂满了木质小牌的房间,按照国家分门别类摆放好。   聂枣依次看过,和如今大陆的格局一样,分为帝国、魏国、齐国、蒙国、韩国、楚国、赵国几个区域,最边缘还有几个像过去陈国之类的附属小国。   而木牌的位置则依据酬劳和身份的高低自上而下排序。   魏国蒙国今年肯定是不能再选了,韩国……她还不想去触红袖的霉头。   聂枣最终摘下了楚国最上的木牌。   掀开一看,楚王芈君辽。   一瞬间,聂枣有点累爱,她记忆里这位的难度不比魏离低多少,不过好在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且酬劳够高。   一千万两银子。   她到底需要攒多久才能攒到这个数字。   握紧木牌,聂枣朝外走去,却意外被人拦住。   红衣如血,女子的面容艳若牡丹,容色之盛刹那间将周围的景物都衬托的黯然失色。   那是个能令任何男人疯狂的尤物。   “站住。”   聂枣像是没听见,绕过她准备接着走。   玉臂再一次拦在聂枣的面前。   “聂枣,没有听见我的话吗?”她转身绕到聂枣的面前,“我不服气。你和令主找来的男子之前认得是不是?那又怎么能算是你赢?”   聂枣:“这种话你为什么不去问令主?”   “……你不过是仗着令主宠你。”   这绝对是聂枣今年内听到的最搞笑的笑话了!   宠,开玩笑!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恐怖的宠法!   红袖看着她的目光有晦暗难明的意味,语句却是咬牙切齿的,“敢不敢跟我再比一次?”   “不敢。”   红袖一愣:“你说什么?”   聂枣无奈:“红袖大小姐,算我求求你了,你高抬贵手放过小的好吗?”   红袖的脸色变了变:“如果我不愿放过你呢?”她的嘴角突然升起一抹笑:“我知道你养了一个男人……”   聂枣的眸骤然锐利,但旋即平静下来,也露出一个笑:“好吧……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比就比,不过如果我赢了的话,你能不能不要再来烦我?”   红袖的表情有些难看,但她忍住了。   “好。如果你输了的话……”她把自己随手取的木牌丢了出来,“我们交换排位,以后你见到我必须跪下向我行礼。还有我的任务对象你来替我执行,可酬劳归我。”   红袖知道聂枣有多需要赚钱,也知道她有多不想接帝国的任务,但正是这样,她才会这么做。   聂枣笑:“这对我好像有点不公平吧,你输了的话,我的任务也换你替我做。”   “好。”   红袖和聂枣的比试很快传的人尽皆知。   胜负由令主来裁决,还留在鬼都的人立刻都不急着离开,全数留下看好戏,白芍甚至去买了两包瓜子,简直当年度好戏看了。   而当中,最兴趣盎然的,要数令主本人。   对于聂枣和红袖来说,鬼都的大部分试炼都已经是玩腻了的项目。   如果她们的比试通常只有一种,真人。   ************************************************************************   秋来镇的李通一直是个老实人,他靠卖柴为生,但这个寒冬腊月别说柴了,苍茫一片白就连树都看不到几棵。虽然他如今已经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但到底也撑不了多久。他穿上破了洞的棉衣,决定进山看能不能运气好碰到些野味。   他的运气不太好,一路上连只兔子都没瞧见。   叹了口气,李通正想在天黑前赶回去,却没想遇上了一位姑娘。   姑娘长得斯斯文文眉清目秀,肩上担了一个背篓,应该也是来山中摘采的。   “这位大哥……”她皱眉,“我住在山里,和姐姐相依为命,这次是想出来找些野菜的,没想到路上扭了脚,现在天都快黑了,我这一瘸一拐的怕是难再天黑前回去,能不能……”她似乎觉得很难启齿,声音越发的低:“送我回去……”   李通闻言,立刻把胸一拍道:“没问题!这漆摸摸的夜,让你一个姑娘家自己回去,我也不放心!”   路上两个也闲聊了起来,这姑娘自称名叫叶怜,她姐姐叫叶艳,爹娘是山中的猎户,自她爹娘先后故去,姐妹俩就一个捕猎一个采摘在山上过活。   路不短,但有人陪伴,倒也不觉得漫长。   到了山中的木屋,李通刚想告辞,叶怜垂头挣扎了一会,道:“李大哥,夜里山上可能会有野兽,你就算是男子也……要不要留下来吃个晚饭明早再走?”   李通忙道:“这怎么行,这里只住了你们姐妹,我一个大男人……”   却见叶怜抬头,脸上现出个有些狡黠的笑:“这李大哥就多虑了,我姐姐很厉害的!打猎便是连男子都不输!”   李通还想婉拒,却见那木屋里走出来一个女子。   “阿怜,你总算回来了,可让姐姐好生担心。”   李通抬头,一瞬间魂魄仿佛被摄,那绝对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他甚至不知道怎么用语言去形容眼前所见的女子,无论是五官还是身姿都是他从未见过的精致明艳,这……这简直就是九天下来的仙女!   “是啊,姐姐,我回来了!多亏这位大哥送我回来!姐姐,天这么黑,我们能留他住一晚吗?”   叶艳扫了他一眼,道:“让他进来吧。”   等李通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温暖的屋中,面前摆着一碗煮好正冒着热气的面疙瘩。   “李大哥趁热吃啊。”叶怜低声提醒他。   “啊啊……是……”李通忙吃了起来,他不敢再去看那叶艳,只好留神打量起这屋子。   不愧是女子所住,屋内陈设干净整齐,甚至散发着淡淡馨香,窗边有风干留着过冬的肉干,玄关内的简陋木桌上摆着两个牌位,前头供着一个香炉,不用猜也知道是两人的父母。   吃完,李通总算镇静下来,道:“这冬日,就你们两个女子在山上,是不是有些危险……”   叶怜笑:“我不觉……”   她没说完,就被叶艳打断:“是很危险,但也无可奈何。”她微微蹙眉,“我和阿怜的父母故去时都没来得及给我们定亲,我忙着打猎,阿怜一个人又不安全,所以我们也没什么机会去镇上,媒婆倒是找过,不过我们这样的门楣也只能上门做个妾,就暂时作了罢。”   李通到底是个单身汉,一听这话,忍不住动了心思。   这对姐妹,姐姐貌美能干,妹妹温柔体贴,无论哪个娶回家都是一桩美事。   当然,这样的话,他是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只道:“……两位姑娘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我……我义不容辞!”   叶怜:“这怎么……”   叶艳莞尔:“那就麻烦了。”   冬日依旧,李通却多了不少干劲,几乎隔三差五就往两姐妹的住处跑,什么脏活粗话都干。   不得不说,两个姐妹的差异在此时也显现出来,叶怜非常温柔,时常体贴关心他,甚至还动手把他那坏掉的袄子缝了起来;叶艳则相反,她很少去找李通,大多数时间她都在默默干活,就算去找了李通一般也都是有事跟他说,比如说他柴劈得不好,若是从什么角度去劈能更省力些。并且因为叶怜经常对着他微笑,那张清秀的面容倒显得越发生动可人,而叶艳却喜欢板着那张惊若天人的脸孔,倒让那美丽都打了几分折扣。   叶怜显然也看出了这点,忙偷偷对李通说:“李大哥千万别介意,姐姐的性格就是这样。”说着,她还俏皮的吐了一下舌头,看起来俏皮可爱至极。   李通看着两人,心中倒下了些决议。   他从箱底取出了母亲留给他媳妇的红嫁衣,又用积蓄买了些胭脂首饰,打包好后,才又回到山中。   “诶……李大哥……”叶怜早早看到,在门口惊讶,“你……这是……”小女儿的脸一下羞红。   李通的脸也红:“……我……我是想来提亲的。”   叶怜的脸更红:“这也太快……”   “……你……你姐姐在吗?”   叶怜点点头,声音更小道:“……我跟你一起去吧。”   李通“嗯”了一声,便朝里走。   “诶……你们俩有什么事?李通,你带这个过来……”   李通给自己鼓劲:“我是来提亲的!”   叶艳惊诧了一下,却突然皱眉道:“……不行,叶怜还太小。”   倒是叶怜在一旁不满道:“姐姐,我都十六了,不小了!”   “不是……”李通结结巴巴道,“我……我是跟你提亲的,不……不是叶怜。”   场面突然静默了一秒。   叶怜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她颤抖着声音道:“……为什么?就因为姐姐长得漂亮吗?明明……明明是我跟你比较好,你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喜欢我吗?”   “不不不……”李通忙解释,“你很可爱,但我想娶的是你姐姐。”   “想娶……?”叶怜捕捉到关键词,“我知道了,的确,姐姐比我更能干,但……你喜欢的呢?你……喜欢的是谁?”   就在这时,叶艳也开了口:“李通,你说实话吧。和谁生活成亲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姐妹你喜欢的究竟是谁?”   李通却是一反常态的坚定:“叶艳姑娘,我喜欢的就是你,想娶的也是你,不是别人。”   叶怜仍然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这不可能,你平日都是和我在一起,和姐姐根本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你怎么会……怎么会喜欢的人是她?”   李通挠了挠头,不知怎么说:“大概……因为你姐姐是个让人心疼的姑娘吧。”   “我就不让人心……”   叶怜似乎仍然想要逼问。   但叶艳却打断了她:“够了,别再问了,红袖,这局是你输了。”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叶怜,或者此时应该叫她红袖,骤然褪下之前伪装的温柔模样,上来便一把拽住李通的领口,眯起了眼睛,语气危险地问:“告诉我?你为什么选她?是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   李通被吓了一跳,但还是立刻摇头。   “那是为什么?!”   “你不把他放下来,他怎么回答你?”叶艳,同样也是聂枣抓住红袖的手,迫她松开。   李通终于被放了下来,他惊魂未定的看着已经完全不似一个人的红袖,随后在聂枣含笑的表情里放松下来,开口:“……叶怜姑娘……的确是很体贴可爱,但……”   他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继续道,“……总还是有些不懂事。我来得这些日子里,叶艳姑娘每日都替父母上香,而叶怜姑娘却一次都没有。我娘亲去世前告诉我,娶妻时一定要看她的孝心,若连父母都不好奉养又怎么能奉养好自己的夫君,咳咳咳……还有叶艳姑娘从未说过叶怜姑娘一句不是,有什么都是让我先去找叶怜姑娘……叶怜姑娘却对我说叶艳姑娘一贯就是冰冷的脾性,但我不这么觉得……除此以外,叶艳姑娘虽美却从不卖弄容颜,心灵手巧做事实在,瞧着像是好好过日子的人……”   李通越说越顺,红袖的脸色却越来越不好看。   “……不过让我下定决心的还是看到了媒婆给叶艳姑娘的提亲书,是有人想要娶叶艳姑娘的,可她却绝口不提,想来也是担心叶怜姑娘你一个人,才不肯嫁去的……这样好的女子,不仅仅是容貌,更是品行,才是我真心所求……”   聂枣没有管李通,而是转头看向红袖:“你认输了么?”   红袖沉默地咬着唇。   她和聂枣本就是完全不同的攻略方式,红袖喜欢靠绝对美艳的姿容,而聂枣则喜欢攻心。   但这一次,规则是令主下的,他让她们用对方的方式进行攻略,所以红袖是相貌清秀而平常的叶怜,聂枣却是美貌惊人的叶艳。   就算是攻心也难不倒她,更何况只是这么个土老帽,红袖这么想着,于是一心一意做一个体贴入微的红颜知己,而且这幅皮相虽然普通,但笑起来却也是清丽可人。反观聂枣,虽顶着美貌容颜却不知利用,更不去主动接近李通,红袖差点都以为聂枣选择弃权,换做是她早用这张脸蛋把人迷得七荤八素了。   可千算万算没能算到,这家伙顶着这样一张脸,用的竟然还是攻心的法子。   “噗通。”   李通骤然倒地,空气里飘起了*散的气味。   是白芍来了。   而她身后的赫然是令主本人。   “看来结果已经出来了。”令主连看都没看一眼倒地的男人,直直望向那个因他进来而伏跪在地的聂枣,“做的很漂亮,就算用这样的容貌依然能让他觉得你是一个朴实可靠的好女子。”   称赞的话,口气里却半分听不出称赞的意思。   “不过……”令主的话语停顿了一瞬。   “我说过,这次比的是交换,你用得仍然是你攻心的办法,而红袖这次则是照规则用你的办法,她技不如你也是情有可原。”   “……就规则来说,是你输了。”   聂枣沉默了。   就连红袖都觉得有些过分,毕竟是个人手段,她又何尝没有试图用容貌勾引李通,只是条件实在不足而已。   “怎么了,不服气么?”令主问。   然而沉默半晌后,聂枣却只道:“我认罚。”   强词夺理又怎么样,在鬼都,令主就是一切规则,他说输,就没人敢说赢。   无数鲜血淋漓的教训都在体现着这一点。   两个木牌被丢到了聂枣的面前。   聂枣无声的捡起,即便一只指甲已经因为紧握而差点嵌入肉中。   “不过下跪行礼就算了罢。”令主看向红袖,“毕竟你也不算赢。”   红袖同样伏跪在地:“是的,令主大人。”   ************************************************************************   “令主这次摆明了袒护红袖嘛!这都不算输还有什么算输的啊!”   白芍倒是在替聂枣抱不平。   聂枣掂量着那两个牌子,脸色实在谈不上好看:“这话令主在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白芍很直接:“我还不想死!”   对,白芍不想死,她也不想。   令主摆明了,是不想让她那么快达到那个数字,接了红袖的任务,她明年至少有一半时间是在白忙活。   想着,她再次翻开红袖选择的木牌。   帝国的七皇子,那个人的堂弟。   夏白泽。   聂枣翻阅着记忆,却只能依稀记得一个苍白瘦弱的身影,沉默的像是完全没有存在感。   关于这位,聂枣很清楚,就算是帝国的情报人员,恐怕所知也不会太多,因为他一年开口的次数,屈指可数。   离开了鬼都,聂枣仍旧先去了莫神医那里。   柴峥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就像过去的无数个日子一样。   聂枣握住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寒玉一样的温度,聂枣仿佛浑然未觉:“一千万两银子到现在我还没有攒够一半……不过也不能怪我,要给你付诊费药费,再攒钱真的很难啊……我已经很努力,所以等你醒过来之后……记得一定要对我好,加倍还我……”   哽咽的堵在喉咙,无法继续。   其实哪里需要说,柴峥言又怎么会对她不好。   柴峥言拿刀杀敌眼也不眨,见她不小心割破手指,却急得团团转。   柴峥言怕猫,却还任由她养的猫在自己身边蹭来蹭去,据说招动物喜欢的人通常都心软。   柴峥言脾气好,就算她无理取闹也从不生气,不管对错都温声赔罪。   柴峥言……   她没见过柴峥言发火,哪怕一次。   而现在,这个人连稍稍笑一下都做不到。   “聂姑娘,考虑的如何了?”莫神医问。   聂枣沉默了一会,道:“可以再等等我吗?”   现在的她还没那个勇气赌。   ***   帝国还是楚国。   不用掂量,聂枣也会选择先去楚国。   约莫是因为临江,楚国是几国中商贸往来最发达的国家,也是最富庶的国家,也因此楚都之大远超其他国都,聂枣找了许久才找到接头的情报人员杜青。   聂枣还没开口,对方先塞给了她一封信,说是魏国发来的。   刚一接过,聂枣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信是魏敛写的,原因是他的宝贝弟弟离家出走,说是去找聂枣了。信上没怎么说魏离是怎么折腾的,但看得出魏敛的确是万分头疼,让她一旦有魏离的消息即刻发信给他,必有重酬。   所以说,聂枣想,熊孩子果然是要揍一顿才乖。   不过总算因为聂枣在蒙国之事上的帮忙,魏敛没有再提要干掉她之类的话。   解决了信,就轮到这次的委托。   “这份委托有点特别。”杜青如是说,“委托人想先见见你,而且一切由她安排不用我们劳心安插。”   聂枣起初还有些奇怪,但在见到对方的时候瞬间便明白了。   委托人是楚国的王后宋氏。   她和楚王芈君辽大婚不过十年,十五岁成婚,今年应当是二十五,但她看起来至少得有四十,比起容颜精神衰老的更厉害,两双眼睛空洞无神,仿佛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可她找来了聂枣。   哀莫大于心不死。   “抱歉,让你看到本宫这幅摸样。”宋氏的声音沙哑,“我刚失去我的第二个孩子,我没能保护的了它。”   聂枣不知道应该接口什么,恰巧宫女递来茶盏,她接过抿了一口,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陈茶。   这本是绝不该在王后的宫中出现的茶。   宋氏显然也发现了,歉疚道:“实在抱歉了,本宫这现在只有这样的茶,新茶……还没送来。”   这感觉实在不是很好。   聂枣还是狠狠心开口:“无妨,王后不如直说此次叫小人前来有何需要交代。”   宋氏轻叹了口气:“那就先劳烦你听一个不怎么好听的故事。”   ************************************************************************   宋氏从十岁起,就知道自己要嫁给楚国的储君,做楚国的王后。   虽然只是政治婚姻,但她确实喜欢这桩婚姻,不如说,她的确喜欢芈君辽。   在那个连少女都算不上的年纪里,宋氏能见到的男子屈指可数,除了家族里同她年纪相仿的男孩子,就数芈君辽了。而因为宋氏嫡长女的身份,那些被家人交代过的男孩子甚至都不敢同她说话,惟独芈君辽不止敢和她吵嚷,更敢带她出去玩。   他带她听戏,带她见识灯会,甚至带她斗蛐蛐,宋氏整个童年是被芈君辽点缀的。   十五岁嫁给芈君辽的那年,宋氏对自己说,她一定要和芈君辽白头到老,做一对恩爱君后。   刚开始的两年也的确如此,尤其那年芈君辽被刺杀中毒昏迷不醒,宋氏不惜亲口为芈君辽吸出毒汁,衣不解带守在床前照顾。芈君辽醒来后,感动不已,流水般的赏赐往王后宫里送,更送了一块见令如君的令牌给宋氏。   他对她说:“只要我做一天王,你便是一日的王后。”   真真是感人肺腑。   只可惜,第三年,宫里来了一位天女似的女子,白清清。   芈君辽赐了她清妃的名号,还在宫中特地为她建了一座清心殿,以讨她欢心。   白清清喜欢梅花,芈君辽就命令人砍了满园的树木,栽上一株株梅花。   白清清喜欢字画,芈君辽就搜尽各国寻找各种昂贵甚至失传的名家字画,送到白清清面前。   而那一年,怀了孕的宋氏每月见芈君辽的次数少得可怜。   她那时还不曾在意,以为只是因为自己大腹便便,无法侍候芈君辽,芈君辽这才移情别处。   但等她生下大王子的之后,才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因为次年白清清也有孕了。芈君辽甚至没见过刚出生的大王子几面,就陪在白清清身边,体贴关怀,恨不得捧在手心怜爱。   宋氏这才明白,他并不是介意妇人大腹便便,他只是单纯的,更喜欢白清清。   也便是从那时起,宫中内侍的态度都变了,就算她是王后,就算她出身宋家,得不到王上的宠爱,她依然什么都不是。   唯一让她心存幻想的是,芈君辽每年陪她回宋家时,仍是和她做出一副恩爱模样。   但很快她就明白,这不过是芈君辽笼络宋家的手段而已,最可悲的是,宋氏连回家诉苦的资格都没有,她的亲生母亲在几年前已经过世,而父亲则根本没有精力去应对她的哭诉。   也许是天罚,白清清的儿子没有生出来,她流产了。   芈君辽想尽一切办法让白清清开心起来,然而不知是谁栽赃嫁祸,竟有人从宋氏的宫中搜到了诅咒白清清的蛊人。芈君辽罚宋氏和大王子跪在白清清的宫前认错,自己却陪着白清清去宫外散心。等芈君辽回来,宋氏拿着他赐的令牌去求助的时候,宋氏还不到2岁的儿子已经死在了烈日下。   抱着孩子僵硬的尸体,宋氏哭得眼泪都流干了。   这是他们大婚的第四年,才不过十九岁的宋氏仿佛一夕老去。   芈君辽终于像是良心发现,赐了些补品给宋氏,还特地来探望了她几次,不料宋氏却拒之不见,还摔了那些补品,见状,芈君辽干脆拂袖离去。   那时候宋氏真的觉得自己随时会死去。   可说来讽刺,宋氏还没死掉,本就体弱又流了产的白清清倒是先死了。   芈君辽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通宵嗜酒,醉倒宫门,迅速憔悴起来。   宫妃无人敢过问,大家这才终于想起了宫里还有位王后。见到这个样子的芈君辽,宋氏到底还是心软了,再怎么恶劣,这也是她唯一倾心爱过的人,她指挥人收拾残局,照顾芈君辽。   数月后,芈君辽终于恢复了神智,对自己当年对宋氏所做后悔不已。   孩子没了,可以再生,只要人是好的就行。   宋氏这么天真的想着。   没想到,两年后,会再出一个季雨莲。   芈君辽故态复萌,熟悉的一切再次上演,不过好在这一次宋氏没有怀孕,她可以冷眼看着季雨莲成为第二个白清清。   只是到底不同。   第二年,季雨莲替芈君辽生了一个儿子,这是个在期待中出世的王子,芈君辽喜得眉飞色舞。   而季雨莲提出要王后之位,她生了王长子,自然有资格来争夺属于她的东西。   多么的可耻,比当年的白清清还要可耻。   宋氏不答应,宋家也不会答应。   宋大人一边怪着女儿的肚子不争气,一边雪片般的上书。   被激怒的芈君辽在一个雨夜冲进宋氏的宫中,强行行了房事,边做那种事边说:“你不就是想要个儿子吗?我给你啊。”   宋氏几近绝望。   然而,就在这时,她发现自己再次有孕了。   没什么能比一个母亲更坚强,她的全部支柱都变成了这个孩子,她想无论如何,自己都要保护住它。   但很显然,就聂枣目前所见,她没能。   宋氏惨笑着对聂枣说:“……所以你明白我为什么不惜重金也要找你来么?我要芈君辽后悔,后悔的生不如死,我要他比我还痛苦,比我还惨……只要你能做到,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包括整个楚国……”   “……什么都无所谓了,本宫要他和那个女人为我死去的孩子们付出代价。”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之前聂枣只知道楚国的王是个渣,却没料到他能渣到这种程度。   跟芈君辽比起来,魏离简直是个乖宝宝。   有宋氏的安排,到楚王的近前并不是什么难事。   见到芈君辽本人之后,聂枣才明白为何宋氏明知芈君辽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仍旧挂念。   他实在长得非常纯良,眉目秀致,看起来就像个温文书生,怎么瞅都无法和宋氏言辞中那个人渣联系到一起。   果然人不可貌相。   再见到季雨莲的时候,就完全是意料中了。   那是个标准的白莲花般的女子,一双似蹙非蹙眉配上尖巧的下巴、灵秀的五官,如何不惹人怜爱,再加上一副弱柳扶风的身段和细声细气仿佛谁欺负了她般的语调,只要男人还有一丝怜悯之心,就没法不对这种女人心软。   与她相比,宋氏的端方大气就显得那么粗粝而温吞。   当然,聂枣对这种女子也没什么意见,毕竟是个人的生存方式。而且竞争对手是这种类型,实在让她松了口气,还有什么比固定喜好模式更好模仿?更何况比起已经生子过不算年轻的季雨莲,她自然能扮演一个比她更年轻更貌美更白莲花的女子。   每季芈君辽都会去楚都外郊的青莲寺上香祈福,而且不带任何妃嫔。   花了点钱买通寺里的小沙弥,聂枣一身素衣戴了个白面纱蹲在青莲寺内的梅园。   刚刚初春,梅花还没落尽,点点粉红缀在枝桠间,清冷中泛着淡淡幽香,美不胜收。   芈君辽被小沙弥领进来时,见到的正是这样一幅画面。   白衣胜雪的女子背对着他微微抬手,梅瓣旋转而落,飘零在她的指尖。她轻轻摘下护面的面纱,托着花瓣的手送到近前,在清风中飘来一声轻笑,也极矜持。   “清……”芈君辽无意识的脱口而出。   白衣女子似乎被声音所惊,诧异转头。   仿佛冰雪所砌成的容颜,随着轻转的动作,一点点闪现,单薄而剔透的唇,泛着水光的眸,精巧的鼻梁,以及,一颗缀在鼻梁上清淡的泪痣。   聂枣完全不出意料的看到芈君辽露出一副被击中心脏的震惊表情,然后大踏步朝她走来,不顾一切的抓住她的手腕,拥她入怀。   “清清……”芈君辽的声音掺杂着哽咽和狂喜。   这个也不出意料。   聂枣找杜青要了一份白清清的画像。   画像上的白清清除了和季雨莲如出一辙的白莲花外,更在鼻梁上多了一颗淡色的泪痣,这让她显得更加楚楚可怜。   平心而论,她易容的比白清清要美,不过,在芈君辽的心中,大概已经把已死的白清清无限美化过了。   在芈君辽的怀里,聂枣仿佛受惊般用力挣扎。   当然,她有控制力气,万一暴露出堪比壮汉武力值,就不符合一个白莲花美人的设定了。   芈君辽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松开聂枣。   聂枣自然是吓得转身就跑,这里必须要注意的是,跑步的姿势要优美,要赏心悦目,还有不能太快——男主角追不上那这出戏就白演了。   追上聂枣,芈君辽拦住她的去路。   “姑娘,孤……我并无恶意,只是你让我想起亡妻……”芈君辽垂下眸,做忧郁状。   亡妻……   亡妻你妹啊!   你明媒正娶的宋氏明明还活着!   “是这样么……”聂枣扬起了头。   “我绝对没有伤害姑娘的意思,只求姑娘能让我多见几面……我这几日都会在青莲寺……”芈君辽垂头,“我也不瞒姑娘,孤正是楚王,在楚国境内,你想要什么孤都可以给你。”   眸光闪动,端得是情深意切,光看那张脸,大概十有八九会着了他的道,“只求你……不要离开我身边……”   聂枣很感动,然后拒绝了他。   于是,芈君辽让护卫把她捆回去了。   所以说,装什么痴情啊……看着就恶心好吗。   白莲花必备技能,是要会绝食。   聂枣才两顿饭没吃,芈君辽就急匆匆的赶来。   “怎么了?你为何不吃饭?”   聂枣两眸泫然:“……你何时才肯放我回去?”   芈君辽比她还泫然:“孤会好好对你的,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可我的父母……”   芈君辽黯然了一会:“你若是执意不肯留在孤身边,孤也不勉强你……”   卧槽,真的假的!   楚王陛下你转性了吗喂!   不过只又看了芈君辽一眼,聂枣就发现自己实在是担了多余的心。   这家伙的眼睛里根本没有丝毫放弃的意思。   等她回到那个安排好的家后,开始有奇奇怪怪的人上门找茬,“父母”对聂枣哭诉自己被人陷害拖欠大笔的债,一家人已经入不敷出,然后芈君辽就奇迹般的出现了,并帮聂枣家还清了债务。   尼玛还敢更假一点吗!   但不信也演不下去,聂枣努力抛弃智商,做感激又羞涩状看向芈君辽:“……多谢君上。”   芈君辽朝着聂枣露出无害的笑容:“青姑娘何须言谢。若孤早日知道肯定早日惩戒了这些人,可惜前些日子孤忙于政务,让青姑娘吃苦了……”   放屁!你敢说这些找茬的人不是你安排的!!!   抛弃智商。抛弃智商。   聂枣低声:“若不是君上您出手相助,小女不知已身在何处……”说着,脸上浮现出惊惶的表情。   芈君辽不要脸的揽过聂枣,安慰似的轻轻抚着她的发:“……不用担心,以后有孤,孤……我对你一片真心,苍天可鉴。”   聂枣最终还是被芈君辽带回了王宫。   清心殿。   白清清过去住的地方。   聂枣进去还能感觉到那种因为长久无人居住而透出的清冷感,但确实,这座宫殿修建的极其漂亮,并非富丽堂皇,而是从细节中透出的精致。琉璃的瓦,夜明珠做灯,紫檀木的桌椅、床栏,冰蚕丝织的帷帐,纯白大理石的地面上铺就一层柔软的雪白绒毛毯,履之无声,因是冬季,屋内所有的陈设均覆了绒垫,再加上地龙烘暖,在一片雪白里倒不觉得冷。   聂枣就在这里住下,大概看出聂枣是楚王新宠,侍候的人倒是殷勤非常。   看着那新泡上还冒着丝丝热气的香茶,聂枣品了一口,不由自主想起宋氏屋内苦涩非常的陈茶。   和芈君辽谈恋爱不算什么困难的事,实在是他智商不高,不,或许这么形容不对,是他觉得其他人智商都不高,所以放心大胆的驴人。   聂枣旁观者清,听芈君辽的甜言蜜语只觉得反胃。   也亏得当年宋氏涉世未深,否则又怎会被这种低劣的骗术蒙了一生。   ************************************************************************   芈君辽泡在这里日子长了,自然有人不愿意。   季雨莲来了,没带护卫,只带了她的儿子,这个孩子刚满三岁,不必宋氏夭折的儿子大上多少。   从做人的角度来看,这个季夫人实在了得。   因为她刚一进来,摈退了所有侍从,随即就给聂枣跪下了。   “青姑娘,这是妾身的儿子,刚满三岁,名唤芈旺诚,还是他父王给她起的。”季雨莲抹了一下眼角,“那时他对我说一生只爱我们母子,如今想来那不过是糊弄妾身的孤家寡母的话罢了,妾身知道王上如今移爱姑娘,定然也说了那许多掏心话,但……姑娘瞧见我们还敢信吗?更何况,姑娘可知宫中还有位更加凄惨的王后殿下……姑娘现下还未得名分,若想逃离还来得及,莫像妾身如此,赔身又赔心到头来也不过是被人抛弃的命……”   聂枣简直目瞪口呆。   这话说的,你既然都知道当年怎么还好意思看着芈君辽那么对待宋氏,甚至还跟宋氏抢王后的位置。   以及,这招骗小姑娘不错啊,话说当年宋氏怎么没想到用……   转念聂枣反应过来,宋氏高门大户出身,怎么会落下身段做这种事,季雨莲本就出身贫寒,自然是不在乎什么脸皮。   聂枣立刻做震惊状,扶起季雨莲。   “娘娘这么做,小女如何担当的起。”   季雨莲一垂眸,两行清泪仿佛就要落下:“……妾身不过一个残花败柳,能提点的了姑娘免入这重重深宫也算是为我儿积德……姑娘若是没有法子,我倒是可以为姑娘安排这逃脱的路线……”   聂枣瞬间明白了。   入夜。   芈君辽到了清心殿,却发现空无一人。   “青姑娘呢?”   “她……她下午说在这宫中转转,就……”   芈君辽眉心一拧:“别告诉我你们把人弄丢了?”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废物!都他妈是废物!连个人都看不牢!给我去找!出宫去找!”   说着,门外突然传来人声。   “殿下,殿下!刚才有人假扮成采买处的奴才要从东门混出去,却交不出手牌,被我们扣下了!”   芈君辽眉心拧的更紧,大踏步的朝着东门走去。   宫门外一个颤颤巍巍的身影跪在地上,却掩不住过分瘦弱的身形。   芈君辽调整了一下情绪,他不想发火,但逃跑的女人实在太可恶了。   用手抬起对方的下巴,芈君辽正考虑着怎么开口,蓦然发现,那张脸并不是他所期待的。   “你是谁?青姑娘呢?”   那人猛地扑到在地,惊慌失措地说:“不要杀奴婢不要杀奴婢,季妃要杀奴婢,奴婢和小姐……小姐、小姐被关在柴房里……小姐要我先逃出来……好可怕好可怕……”   芈君辽的神色一下变得更加深沉,他转身朝着季雨莲的宫殿走去。   早已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季雨莲坐在院中,一身芈君辽最喜欢的白衣,玉簪绾发,特地梳了一个飞天髻,两缕细长柔顺的发自肩胛两侧垂落,仙气袅袅。   见芈君辽进来,她转身露出一个微笑,吐出两个轻音:“君上……”   但还没等她问芈君辽为何如此生气,再做善解人意状烹茶抚琴最后滚上床单的时候,芈君辽已经怒气冲冲的推开了偏殿破陋的柴房门扉。   房中没有点地龙,温度冷得犹如寒冬,白衣女子被全身捆绑缚于一角,和脏乱的柴禾堆在一起,脸色惨白。   芈君辽一声不吭的进去解开聂枣的束缚。   聂枣猛地扑进芈君辽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而跟在他们后面进来的季雨莲,看到这一幕,吓得倒退三步,似乎连站都站不稳,只能颤抖着唇吐出三个谁都没听清的音节:“不可能……”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什么因种什么果。   倘若季雨莲不想害聂枣,自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聂枣刻意做了手脚,很快一切证据都指向是季雨莲所为。   芈君辽对宋氏有多狠,对季雨莲就有多狠。   起初季雨莲还想装可怜博取芈君辽一点同情,但在她对上芈君辽眸子的一瞬间,就已经身体定住,再动弹不得。那双眸子里早已没有了温度,有的只是浓浓的厌恶,芈君辽迅速移开眼睛,仿佛她是什么肮脏的东西。   “还愣着干什么?快把这个恶毒又恶心的女人拉下去,孤不想再看到她。”   接着,他温声安慰起了怀里还在低声啜泣的女人,瞬息间判若两人。   顾念旧情?   一个连发妻都能随意抛却的男人,还能有什么旧情。   芈君辽爱得是无尘的白莲花,使尽心机的女人,他毫无兴趣。   聂枣从芈君辽的肩膀外探出脸颊,她颤抖着身体,滂沱的泪眼望向瘫软跪在地上的季雨莲,而后,她扬起唇,轻轻笑了笑。   那个笑容准确无误的传达给了季雨莲。   本已经呆呆被拖走的季雨莲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拼命挣扎起来。   “君上!君上!!!让我见见旺诚好不好?就见一面!”季雨莲哭号,“他才三岁,还什么都不懂……怎么能就这么没了娘亲……呜呜呜……我可怜的旺诚……”   芈君辽抬眼看她:“有这么个恶毒的娘亲,能教出什么好儿子,旺诚就交给……呃……”他思考了一会,“王后吧,王后不是想要儿子吗?”   “怎么能……”   季雨莲的眼睛睁大。   她本是意识到自己还有儿子这个筹码,想利用他翻身,却没料到反而弄巧成拙。   王后的第二个孩子是怎么没了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儿子落入王后的手中,还能有什么活路?   这次她是真的想哭了,但不等她再说什么,芈君辽已经异常不耐的摆手让人拖她下去。   ***   季雨莲的惨叫哀嚎只剩遥遥传来的一点音节,聂枣被芈君辽小心翼翼的抱回了房里。   屋内被烘烤的很暖,芈君辽坐在聂枣床边,握着她的手,温文的面庞上一脸心疼:“你好好睡,我守着你。”   聂枣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快要吐出来了。   完成了一半任务,宋氏却并不显得多开心。   她看着聂枣,缓缓道:“我真羡慕你。”   “羡慕?”聂枣反问。   “我穷尽一生都没能做到的事情,你只用了这短短的时日,就轻易完成。”宋氏道,“你们这样的女子,大抵没吃过什么男子的苦吧……若我如你们这般聪慧,大概也不会……”   聂枣倒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半晌,她道:“您误会了,其一,说没吃过男子的苦您实在太看得起我了,其次,楚王并没有爱上我。”   芈君辽现在心中的确是只有她,只要保持目前的白莲花状态下去,让芈君辽一直喜爱她倒也不难,只是这种浮在面上的感情,是无法让人痛彻心扉的。   季雨莲好歹也跟了他几年,甚至生了一个儿子。   按说应当是深厚的感情,此时却能脆弱的只因一个错谬,立刻翻脸。   聂枣毫不怀疑,如果她现在告诉芈君辽其实一切都是自己设计陷害季雨莲的,那么自己的下场不会比季雨莲好到哪里去。   宋氏沉默良久,问:“那……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人渣。”聂枣毫不犹豫。   宋氏沉默了更久。   她合上眸:“如果……我是说如果,姑娘你觉得让他后悔痛苦地生不如死很难做到的话,那便干脆杀了他……”   聂枣:“……呃,我们不接杀人的。”   “也罢。”宋氏笑道,“一个月,若姑娘一个月后还是无法做到,便由我亲手杀了他……报酬我依然会偿付给你。”   这种好事,聂枣还是头一回遇到。   不过很快她知道这是为什么了。   宋大人重病,大夫说可能活不过一月。   一个月后,宋大人亡故,只怕宋氏的王后之位也难保。   所以宋氏必须抢在这之前,和芈君辽做个了断。   ***   季雨莲消失后,芈君辽为了安慰受惊的聂枣,几乎日日前来陪伴,各种温声细语,体贴入微。   聂枣十分配合的做感动纠结状。   芈君辽大肚的表示,就算你现在不能接受我的爱也没关系,反正我一片真心摆在这里,情深意切天地可鉴,一副孤独求败情圣样。   两个人看星星看月亮,很是浪漫的几日。   除此以外,琴棋书画这些风雅又足够装的爱好,聂枣无一不试过一遍。   她抚琴,芈君辽吹箫。   她下棋,芈君辽陪她对弈。   她吟诗,芈君辽陪她接句。   她画画,芈君辽给她做模特。   看着芈君辽的眼中满满是她的倒影,若不是知道这个人的秉性,聂枣都要以为他已经深深的爱上了自己。   可还是不对。   哪里不对……聂枣琢磨。   眼见一月之期已经过去一半,彻底攻略芈君辽还是没有头绪。   她是可以就这么等到一个月,但年末的评定肯定又不够好看。   思前想后,聂枣偷偷找杜青要了一份芈君辽详细的生平,和魏离那个被自己姑姑带歪爱情观的不同,芈君辽是嫡长子即位,前楚王仁厚,前王后温柔,他长到如今都是顺风顺水,而幼年接触的最多的女子,正是宋氏。   这份生平的结局怎么看都应当是芈君辽和宋氏恩爱甚笃,白头到老的设定。   一开始也确实是这样,直到白清清的出现。   七年前,白清清出现的时候。   到底发生了什么?   ***   半月后。   宋大人没撑过急病,缠绵病榻多日,终是撒手人寰。   宋大人一倒,朝中上下宋家子弟及党羽均受牵连,一时宋家权势大不如前。   没人指望王后殿下,谁都知道放眼天下,简直没有比楚国的宋氏更不受宠的王后了。   宋氏在自己的宫殿里安静等待。   小王子吵吵嚷嚷的在殿里奔跑,孩子只有三岁,不过是刚懵懂的时候,季雨莲被打入冷宫后,他嚷了几天要母妃,但也仅此而已……尚不具备记忆能力的他很快忘了这件事,毕竟他依然有吃有喝有人陪着玩。   宋氏不是没想过害死芈旺诚为自己的儿子报仇。   但到底下不了手。   她害怕。   这孩子毕竟是无辜的,她害怕倘若自己造了无辜杀孽,报应会报到她阴间孩子的身上。   更重要的是,这孩子的眉眼,像极了小时候的芈君辽。   想到芈君辽,宋氏心底的恨意就开始蠢蠢欲动。   这恨意并不纯粹,宋氏也不想自欺欺人,她现在唯一想的是,杀了芈君辽,结束这一切。   可废后的旨意迟迟不到,她有些等不及了。   毒药,无色无味的毒药。   匕首,锋利无匹的匕首。   都是她进宫前,族人留给她防身的,但她一直迟迟不敢用,她不怕杀人,怕得是诛连。母亲几年前已经故去,父亲终于也故去了。现在的宋氏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   没有了挡路的季氏,她的仇人只有一个,芈君辽。   夜深人静。   宋氏将毒药涂上了匕首,她做得很慢,原谅她并不擅长这个。   她已经问过内务总管,今天芈君辽不在清心殿,而是宿在自己的寝殿。   到芈君辽寝宫的路很长,但无论哪一条宋氏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端了一碗参鸡汤走去。   毕竟还顶着王后的名字,一路过去无人拦她,直到芈君辽的寝宫外。   “王上已经睡了,王后还是请回吧。”守卫冷冰冰地说。   灯明明还亮着。   宋氏强迫自己镇静:“本宫……本宫只是想送碗参汤,送完就走。”说着,从袖中掏出了五十两银子塞了过去。   不知是银子的效用还是实在看她可怜,两个守卫砸了一下嘴,让开道:“送完就出来。”   芈君辽趴在桌上,睡了过去,桌案上还有未批改完的奏章。   宋氏轻手轻脚的走了过去。   经年之后,她已苍老不堪,芈君辽却仍旧风华正茂,温润的眉眼,俊挺的鼻梁,丰润而有些孩子气的唇。   芈君辽睡得很熟,并没有发现有人进来。   宋氏从怀中取出包裹好的匕首,寒光贴近芈君辽,却迟迟无法下刀。   “砰。”   睡梦中,芈君辽翻了个身,砚台被打翻。   宋氏猝不及防,刀刃在芈君辽的手背上划过一道血痕。   芈君辽醒了。   ***   “你……是要杀了孤吗?”   都到了这个地步,宋氏根本没指望活着离开,她站直身,挺直了脊背:“是。”   芈君辽捂着尚在流血的手背,突然大笑:“……好,好,好,好得很,连你都想杀了孤。”   “我为什么不能杀你!”宋氏尖声,将前半生的温婉贤淑尽皆抛却,“芈君辽!你对不起我,更对不起我失去的两个孩子!如果杀了你能让我的孩子活过来,我必定早就将你千刀万剐!”   “你的孩子又不是我杀的。”   “不是你?”宋氏几乎要泣出血来,“若不是你宠着白清清和季雨莲,他们又怎么会有机会残害我的孩儿,若不是你一日父亲的职责都没有尽到,他们又怎么会……”   芈君辽沉默了。   宋氏咄咄逼问:“为什么不说话!?你说啊,我的孩子是不是你害死的!”   “侍卫呢?”芈君辽皱起了眉,“怎么还没来?”   门外传来匆匆脚步声。   “他们暂时不会来了。”   推门而入的,是聂枣。   “你……”芈君辽愣了一下。   聂枣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到宋氏面前,道:“抱歉,来迟了。”她顿了顿,“我要查的证据还没能拿到,不过我想就我的猜测距真相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真相?”宋氏不明。   “是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是王后找来……”   聂枣转头看向芈君辽,目光锐利如剑,刺得芈君辽竟一时噤了声。   “这个芈君辽,是个冒牌货,七年前他便已经被掉了包,就在与白清清相遇时。”   “冒牌货?”宋氏瞪大了眼睛,“这不可能,他分明……”   “易容术而已,我现在脸上这张也不是我原本的容颜。”   “那也不可能,我与他从小亲梅竹马,他的习惯口味都未曾改变过。”   “这也很简单。”聂枣淡定回,“给我一定时间观察琢磨一个人,少则三个月多则一年,我也能将一人装扮的惟妙惟肖。更何况,自那时后你们聚少离多,相处时间也不长久,你根本没有机会观察他。”   宋氏拼命摇头:“不、不可能……这么多年,怎么会没人发现……”   “谁敢怀疑自己的王不是王?”   聂枣道:“就像七年前的你,原本与你恩爱笃定的楚王一夕之间爱上了不知哪来的女子,对你百般冷待,你就不曾怀疑过?这人并不是你原本的夫君?”   宋氏的脸色骤然惨白。   她抖着手指,指向芈君辽:“你、你……”   芈君辽倒是怒了:“你们在这胡扯什么,孤怎么可能不是孤!外面的人呢,这两个女人都疯了!都疯了!”   他忙不择路的向外跑,还没跑出门,就已经被聂枣提着领子拽了回来。   “七年前,你和那白清清狼狈为奸,谋害了楚王,自己易容改扮成芈君辽顶替他。”聂枣冷冷道,“而后一则为了防止露馅,你故意疏远宋氏,二则为了更好的同谋,你转而宠幸白清清,当然,我知道,你也的确很喜欢她,不然也不会在她死后,又找了一个季雨莲。”   “胡扯!一派胡言!”芈君辽吼道!   而宋氏却已经浑身瘫软的倒在了地上,仿佛再也听不见任何的话。   她看着地面,口中喃喃:“死了……我的阿辽……七年前就已经死了……”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因为不是他,所以曾经相爱的人才会选择背弃。   因为不是他,他才会如此冷待伤害她,以至于连他们的亲子都不顾。   因为不是他,一切的一切都有了解释……   啪嗒。   泪水滴落。   宋氏未曾抬头,眼前却已是一片模糊,隔了水汽,似乎一切都变得不再真切。   已过去太多年,她几乎要忘却过去的芈君辽是什么模样,锁于心底埋藏记忆的枷锁被重重拂去尘埃,脑海中一幕幕闪现过那个长相温良,微笑腼腆的少年。   “我的阿辽……”   她恍惚着抬起手。   永远温和的少年似乎也向她伸出了手。   “……要和我一起出去玩吗?”   那是十五岁的芈君辽对十岁的她说的话。   逆着阳光,少年的笑容足令任何人心折。   “好。”   宋氏把手放了上去,扬起了唇角。   ***   半月后。   楚王后宋氏突染疾病,心智回归十岁。   废妃季氏因心怀不满,刺杀楚王,楚王驾崩。   楚王幼子即位,责令三位股肱之臣佐政。   聂枣已经回到了鬼都。   那个冷冷冰冰的男人依旧在鬼都正殿,无悲无喜。   “把自己的雇主逼疯,你觉得你这次的任务到底算是完成还是没完成?”   “算我失败罢。”聂枣干脆道。   “哦。”令主有些意外,“你不急着救柴峥言了?”   “……只要让我问一个问题便好。”   “什么问题?”   聂枣抬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直视向令主:“……七年前,您是否下过一个有关楚王的任务?”   “呵……”   令主笑了,笑声越发令人不寒而栗,“你知道我不会回答这种问题。”   太巧了,实在是太巧了。   七年前,白清清一出现,就夺走了芈君辽所有的视线。   而后,她又蹊跷的故去,甚至没能留下一个孩子。   这种设定,听起来,简直——不,根本就是,和她一样,鬼都的人。   虽然恰巧遇到或许能知道,但聂枣并不清楚鬼都所有人做过的所有任务。更何况,七年前,她也还刚入鬼都没多久,甚至和白芍都不熟悉,和别人就更别说了。   鬼都不会提供记录予人翻阅,知道这一切的,也只有令主一人。   而任务对象是一国之君的委托,他没可能忘记。   “白清清是灼溪还是曜凰?”那是七年前时鬼都最出名的两个女子。   “……”   “她们用的又是什么,忘川还是洗髓?”   “聂枣。”令主终于叫她的名字,冰冷的手指抚上聂枣的颈脖,“……你不觉得,你的态度太过放肆了吗?是什么让你这么大胆?”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   “与你无关的真相,有什么非要知道的道理?”   果然……   她的猜测恐怕真的没错。   时间倒退回芈君辽和宋氏的那一晚。   “你看!这个女人果然是疯了!”芈君辽仍在吼,“快放了孤!不对……”他忽然意识到手背上的伤口竟然泛起了紫,潺流不止的鲜血非但没有丝毫停下的意,反而越涌越凶,“这女人在刀上抹了毒药!”   聂枣疾走过去,看了一眼:“七杀,无解之毒,她是真的想杀了你。”   “孤会死?”芈君辽大惊:“快救孤!只要救了孤,孤什么都给你。”   “我救不了你,不过……”   聂枣从怀中取出一枚丹药:“服下它。”   “这是什么?”芈君辽惊异。   “反正你横竖要死了,不如服下,至少——我想它不会让你死得不明不白。”   麻痹感从手背蔓延开来,芈君辽将信将疑吞下。   刚一吞下,芈君辽就痛苦的抱住头呻.吟,整个人躺倒在地上翻滚挣扎,似乎大脑将要裂开。   聂枣冷冷看着他。   “我……我想起来了。”   泪水顺着无神的眼眶滚落下来。   芈君辽虚张着口,无声道:“我都做了什么……”他呆呆看向那边已再无神智的宋氏,“我是畜生、畜生……”   药是从白芍那里拿的,药效是可以短暂的,解除一切的幻术蛊术药粉的影响。   她骗了宋氏。   根本没有什么合谋,什么假冒顶替。   这不过是,鬼都造的孽而已。   聂枣深吸了口气:“迄今为止,我接过的所有任务,那些男子要么本身行为不良,花心滥情从无真心,要么便是并无倾心相爱之人,抑或是早于相爱之人天涯两隔……我自认从未拆散过一对爱侣,令主你给予属下的任务也一贯如此。”顿了顿,“我只是想知道,这是否只是巧合。”   “你是在怪我?”令主笑:“如果我说是呢,你要为了宋氏这个陌路人同我翻脸?”   “属下不敢。”   “那就不要来问多余的东西。”   收回手,令主的语气一夕冰冷。   “那么……我和柴峥言呢?”聂枣咬牙道,“令主大人为什么要成全我?”   成全她替柴峥言求医,成全她这样赚钱,以求救活柴峥言。   “聂枣。”   令主冰灰色的瞳眸里倒映着她的模样,光泽静谧,宛若止水,却又透着死人般的灰败。   “是因为我觉得有趣,仅此而已。”   明明已经过了初春,聂枣只觉得遍体身寒。   是的,这个人做的一切都只因为他觉得有趣。   不论是看着蒙无疆和蒙青氏挣扎求不得,还是宋氏与楚王硬生生被分离,都不过是他眼中的一出出戏剧。   ***   从令主的主殿里出来,聂枣在自己的院落里呆了很久。   鬼都一年只开放两次大门,一次是年末评定,一次是年中,分别持续半个月。但在每次完成任务后,可以用发任务的木牌额外多一次回到鬼都的机会。   聂枣并不知道这是哪里,她只能每年通过特地的引导在特地的时间到达这里。   世上对于鬼都的传闻从来不少,说鬼都用黄金铺路琉璃做瓦有堆积成山的宝物,取一点便衣食无忧,也有说鬼都住的都是仙人,若是寻到他们,他们便能替你完成心愿,不论是什么……   这传闻由来已久,甚至在姜家灭亡前就已经有了。   那时的聂枣只当是妄言,身份贵重的她自认天之骄子,什么不曾见过,什么不曾知晓,却是没有想过终有一天自己会变成鬼都的一员。   之前只一心做任务,期望能早日让柴峥言苏醒。   现下,聂枣才觉得有些惶然。   令主是什么人,又怎么会这么好心看着柴峥言复活,就算她赚够钱,换到足以让柴峥言复苏的东西,令主也未必会……说到底,寄人篱下,将命运系于他人之手,才是最不可靠的。   “你回来了?”   闻声,聂枣抬起头。   坐了许久,夕阳渐近沉坠,徐徐暮色自房门口斜斜射落,微醺的光在男子的发梢前流转。   他敲了敲只是掩着的门,唇畔戏谑:“不愧是鬼都排位第一的聂枣大小姐,这么快就完成任务了?不知道这次去骗的又是哪家的男子?”   斜靠着的聂枣盘膝而坐,道:“有意思吗你?”   公子晏褪了鞋,直接踩上了聂枣的塌。   索性只是个睡几日的地方,聂枣的房间里没放床,铺了绒被的塌倒是大的几乎占了半个屋。   公子晏两步走到聂枣面前,二话不说便倒地枕上了聂枣的腿。   “有。”   聂枣愣了下,才道:“……你这是睡上瘾了吗?”   考核那会,公子晏足足在她腿上睡四个晚上。   “算是吧,反正你欠我的。”公子晏闭了眸,深吸口气道,“知道自己现在睡得是姜家大小姐,总觉得觉都要香上几分。”   “……姜家都已经灭族了。”   “积怨。”   聂枣无语:“……我自认当年也没做过什么欺辱你的事情。”   “你当我迁怒不行吗?当年你们帝国贵族圈的没一个是好东西。”   早不见了刚一重复时的出尘美丽,公子晏口气里满满是不耐。   如此这般毫无芥蒂,倒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又过了好一会,眼见夜几乎都要黑了。   聂枣推了推公子晏的脑袋:“别闹了,你没事做么?令主到底留下你做什么——我可不信只是做个考核工具。”   “有。”   公子晏抬手遮住眼,半明半暗的光在他的秀雅的脸上流连,“我等会就走。”   “……是什么?不会也是接受刁嬷嬷的教导罢。”   “呵,你也被她训过?”   “嗯。”聂枣想了想,“不过因为我反抗,应该比你惨很多。”   ***   虚弱的身体加上那个男人的打击,她终于撑不住昏了过去。   这一次醒来,屋里只剩下一个清秀丫鬟,正一点一点替她擦身。   见她醒了,丫鬟收了湿帕道:“姜小姐已睡了三日,小人这就去通知令主。”   她一把拽住丫鬟,声色俱厉:“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大约没想到对方会如此,丫鬟略一惊,随即道:“这里是鬼都。”   她的心一直沉到谷底。   鬼都,这里竟是传说中的鬼都。   仿佛是为了安抚,丫鬟又道:“姜小姐不用担心,入得鬼都,过去种种俱已逝去。只要安分守己听从令主,便不会再有祸患。”   压下所有的情绪,她抿唇问:“什么叫安分守己。”   丫鬟顿了顿,看向眼前的容颜,咽了口口水道:“就是顺从令主的意愿。”   她顺着丫鬟的视线摸上自己的脸。   顺从……就是做别人的玩物么?   她骤然起身,一把握过桌上摆着的发簪就朝自己脸上划去。   “啪”   随着一个响亮的巴掌,簪子被打落,一个红色掌印清晰浮现在她的脸上。   她被打得整个人摔倒在地,脸颊火辣辣的痛,齿间腥涩。   “起来。”冷冷冰冰的声音。   发肤俱是惨白的女子目光阴冷望着她,只嘲讽的半掀唇角,便道:“跟着我。”   女子的声音沙哑,像是嗓子被硬生生磨坏。   身形晃了晃,她站直,身体不受控制跟随女子瘦削的身影。   油灯摇晃,是一处冷僻偏远的地方。   内里隐约响起了低回的痛呼与哀求,女子领着她一个个看过去。   “……试图逃跑,被割下了舌头,罚日日劳作。”   “……试图毒害教习嬷嬷,被毁去容貌挑断手筋,罚日日劳作。”   “……试图刺杀令主,被斩去了手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从未见过这样的惨状,她慌忙后退,扶着墙干呕。   女子冷冷道:“你若是不听话,就和她们一样。”   她稍稍站直身,脸色青白看向女子:“那我也不会从了你们。”   于是一次次反抗,再一次次被教训。   但大约是顾念她那张脸又或是什么其他原因,令主迟迟未令人下杀手。   记忆里,最后一次,她倒在自己的榻上奄奄一息,浑身上下都是伤,不致命,却疼得无法忍受,身上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地方。   她甚至有些期待地想,我这次总该死了吧。   姜家的家训只说姜家子弟不能自己求死,却没说自己不能撑不下去而亡。   然而,就在那意识神游恍惚要进入生死之间的时刻,令主亲手将已经昏迷不醒,除却呼吸再无任何反应的柴峥言放到了她的面前。   “想救活他么?想的话……就别死。”   那个男人的声音犹如咒魇,将她硬生生又拽回了尘世。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呵呵呵。”   公子晏低笑了一会,“你竟还反抗了,倒当真不愧是姜家大小姐,像我们这种命运早不在自己掌控中的人,遇事首先想得,却是如何让自己活下来。”   聂枣无奈:“……你真的不考虑改改你的说话方式吗?”   “没打算。”公子晏道,“我就是看你不顺眼有什么办法,对了,包括那个柴峥言。他们柴家似乎是跟着你们姜家的,也被灭了门罢……同样孤苦无依,却还有人为了他拼上性命,实在让人看着不爽。”   “因为他肯为了我拼上性命。”   “什么拼上性命?你们都在逃窜,他不过是顺手救了你……”   聂枣骤然起身,公子晏的脑袋咚一声撞上了被面。   双手环胸,聂枣挑眉:“你该走了。”   公子晏捂着脑袋,颇为怨念的看了聂枣一眼,见聂枣面容冷峻,显然是真的生气。   若有所思了半晌,他起身拽住聂枣的衣袖,压低声音道:“之前,你拒绝我,是因为柴峥言?”   聂枣愣了愣,却见公子晏在她的掌心绘了一个字。   她骤然想起,考核时,公子晏曾问过她,是否想要逃离这里。   聂枣犹豫了一瞬,道:“我们都不过是令主手下的一颗棋子,又何必徒生别念。”   公子晏笑:“人生在世,有些事即便不当做也想去做,不然都是徒废光阴,何等的无趣。”   “……是谁刚说的,遇事首先想得,却是如何让自己活下来?”   公子晏的手指挑起聂枣鬓边的一缕黑发,斜飞的眉眼低低垂落,睫羽旖旎地翩然落下:“我们不是正活着么?人都是贪得无厌的,你难道不想和我一起活得更好么?”   ***   公子晏离开后,令主召见了聂枣。   令主很少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见她两次,更何况他们上次的见面并不算愉快。   正殿依旧冷冷清清,像从无人烟一样。   已经生出了嫌隙,聂枣再看令主,只觉得这个男人更加神秘危险。她甚至不知道他那张冰冷的脸是不是他的真容,因为从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已经是这个样子,这么多年过去,他的容颜未有分毫更改,假貌或者长生不老,无论哪一种都够让人不安的。   而他为什么要建立鬼都,有什么目的,甚至有什么家人朋友,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   聂枣呆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唯一察觉到的只有他这看戏的恶趣味。   屈膝跪下,聂枣道:“属下参见令主。”   “你和妫晏相处的不错?”   妫晏,是公子晏的真名。   聂枣顿了下:“令主何出此言,不过是故人重逢而已,但说来当年我们也无故交,反倒因为立场不同而关系颇为紧张。”   寒冰似的手按上了聂枣的心口:“很好,说谎连心跳也不曾快上一拍。”   聂枣忙道:“属下没有。”   “那么。”令主的手不曾离开,寒气透体而来,“人都是贪得无厌的,你难道不想和我一起活得更好么?”   后半句完全是复制了公子晏的语气,但比起公子晏声线里的魅惑,令主的则更像是一种无机质的嘲讽。……   ——他果然在监视他们。   聂枣垂头,冷汗顺着额角滴落:“这不过是句玩笑话,属下与公子晏并无什么瓜葛。”   “不,你误会了。”   “……”   “我并不是阻止你和妫晏来往。”   聂枣蓦然抬头,想从令主的眼中分辨出真假,但很显然,以她的水平根本无法从那双冰灰色的眼睛里看到丝毫波动。   “我只是想到你的柴峥言,觉得很有趣而已。”   聂枣一下明白,令主不过是看好戏的心态,她守了柴峥言这么多年,却和公子晏这么暧昧。在令主看来,她对于令主的趣味所在恐怕就是看她能守着柴峥言守多久吗?   是的,数十年如一日守着一个连笑都不能再笑一下的人,听起来似乎很可笑。   可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父母族人,这天下,能记着姜随云,能单纯为了护她甘愿牺牲自己的,也只有柴峥言了。   “令主……”聂枣低声,“您到底是想看到我放弃还是想看到我坚持下去?”   令主终于收回了贴着聂枣心脏的手:“这要看你了。”   “我……”   “别让我失望。”   ***   每一次,每一次见完令主,聂枣都会流冷汗。   但只有这一次,聂枣几乎被冷汗浸透。   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聂枣努力回想了柴峥言的音容笑貌许久,才能稍微驱散一点不安。   她和蒙无疆蒙青氏、芈君辽宋氏一样都不过是令主的玩物。   那么……只怕他们的下场就会是她和柴峥言的下场。   想到这里,聂枣骤然起身。   鬼都不小,此时并不是每年两次的鬼都开放时间,整个鬼都里除了少量交付任务的人,显得空空荡荡。她找了许久才找到公子晏的住所。   “诶,你怎么……”   聂枣一双黑眸紧紧盯着公子晏:“你之前说的话还算数么?”   “……什么?”   她一把握住公子晏的手:“我不想贪得无厌,我只想活下来而已。”   指尖在公子晏的掌心划过,一笔一划,一个“逃”字。   从突如其来的状况中反应过来,公子晏秀雅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个自重逢来从未见过的舒畅笑容,他说:“好,我陪你。”   ***   同公子晏说定,但一切都尚在策划中。   至少,要逃的话,必须要先弄到令主在他们身上下的毒的解药。   离开鬼都,聂枣仔仔细细替自己易容了一次,确保自己与过去的姜随云无一丝相似之处。   其实这不过是她多虑,想这快十年过去,历经磨难性情大变,容颜与当日养在深闺中的姜家大小姐又还有几分相似?   坐在马车中,聂枣看着夏白泽相关的资料。   只有一页,关于这个人的记载只有一页。简单到只剩下人际关系,关于本人的介绍更是只有一句,沉默寡言,不爱与人相交。   就那么几句介绍,聂枣反反复复看了多遍,几乎都能背下来。   夏白泽是庄妃颜氏所出的七皇子,但自幼体弱,长年被送往雪山疗养,回来后便是这么一副不爱搭理人的模样,同他说十句常常是一句回应也收不到,就算难得开口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颜族虽大,但庄妃原本冷清,夏白泽上头又还有个样样优秀的三皇子,自是顾不上这个存在感稀薄的小儿子。   聂枣的回忆里,也只有某次在帝国的年宴上对他有过一次印象。   她嫌宴会闷,出来透个气,正遇上同样从宴会上跑出来的夏白泽,她瞧着夏白泽眼生,便好奇问:   “你是哪家的公子?”   “……”   觉得自己似乎有些鲁莽,她缓了缓口气:“我是姜家小姐,觉得闷才跑出来的,你也是么?”   “……”   “……你是……不会说话吗?”   “……”   “……不会说话的话,点个头也行。”   白衣少年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她上前一步拦住,有些生气:“你这也未免太失礼了吧。”   少年绕过她,继续走。   “你……”她气得话都说不出,那时全帝国还未有几家公子敢不理会天之骄子的她,就连当朝太子都把她当妹妹宠溺有佳。   却见那少年逐渐走远,空中慢慢飘来一道轻若蝉翼的声音。   若不是当时安静,她可能就要听漏了。   那句“抱歉……”。   而后,她再没遇到过夏白泽,这段插曲也很快被遗忘。   不过现在的聂枣倒是万分后悔,早知道有一日夏白泽会成为她的攻略对象,说什么也要和夏白泽混熟啊!   童年记忆什么,能省了多少事啊!   不过聂枣自己也清楚,这时候想这些已没什么意义。   马车碾压,一路行至帝国境内。   帝都内不允一般商贾马车通行,聂枣付了车钱便在城门外驻足。   高耸的朱红色城门冰冷森严依旧,累累青砖层层堆叠,巍峨广阔,高屋建瓴的楼宇耸立于城门之上,檐角似能飞入云霄,与记忆中相似又有些模糊,聂枣,不,姜随云近十年曾归。   对这里最后的记忆,是在那断头台上。   愁云惨淡的天,冰寒刺骨的刑台,和已经冻结成冰的心脏。   深呼出一口气,聂枣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大踏步走了进去。   ***   “七殿下,这个是新来的侍女。”   书案边的人连头也不曾抬,如冰似霜的脸庞上毫无表情。   “殿下既已知,那小的这便告退。”   房间里寂静无声。   明明有两个人,却像是一个人也没有,空气中连呼吸声都欠奉,只余轻微笔尖摩擦声响。   他在誊写什么,很专心,半个时辰过去,夏白泽方才抬起头。   看到仍站在面前的女子,他略顿了一瞬,但什么也没说,放下笔,走了出去。   女子连忙跟上,但夏白泽已抬手阻断了她的去路。   女子只好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夏白泽。   果然,有点棘手。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如何让一个连话都不说的人对你产生好感?   ——先刷存在感吧。   聂枣观察了夏白泽七日,充分掌握了他的作息习惯,再出现在他所有目之能及的地方。   当然,也不能太频繁,那样只会徒让人生厌罢了。   夏白泽只在自己的府里呆着,几乎从不出门。   大约也因此,即便成年,当今圣上也并没有赐予他王位,只草草封了座府邸,拨了些人过去,仿佛遗忘一般。   但越是观察,聂枣就越纳闷,一个人怎么能过得这么……无趣。   每日夏白泽晨起,洗漱后,去院中练枪,然后回来用早膳。接着看书直至中午,再用午膳。下午夏白泽有时看书有时练剑有时下棋有时摆弄花草,至晚上再用晚膳,再看一会书,他便会睡。   不和任何人说话,不和任何人交流,孤僻的蜗居一处,永远顶着一张如冰如霜的脸。   聂枣看他七日,他便这样七日。   这七日他甚至连个笑容也不曾有。   当然,这也不难解释,为什么关于夏白泽的资料会这么少。   这样一个根本不与外界交流的人,你要如何得知他的喜好欲求,又如何掌握到他的弱点。   不过,只要是人,就总会有弱点,比如今夜。   夏白泽的母妃颜氏来看他,她对他说了什么不得而知,但夏白泽今晚没有看书,而是坐在院中发呆。   帝都终年寒凉,即便盛夏,也并无多少繁盛植被,此时静谧的池塘中只有一两株的夏荷盛开,于静夜凉雾中悄然绽开,清香淡溢。   “你就别担心了。每次殿下母妃来,殿下都会这样,不过过两日也就好了。”好心的厨娘对聂枣说,“殿下也不容易,一年到头也不过见母妃几次。三皇子殿下更是一次都没来过。”   说到这里,厨娘也生出几分唏嘘:“只可惜殿下不爱说话,我瞧着咱家殿下也优秀的很,长得好看不说文韬武略那也是……真要比也不比那三皇子殿下差几分,唉,只可惜……”   夏白泽的府上并不止她一个侍女,就算冲着皇子的身份也有女子想要接近,但终究没有一人成功。   又比如今晚。   聂枣远远看着府上另一个侍女小兰端了一碗热粥朝着夏白泽走过去,距离太远,声音听不真切,聂枣只能看见小兰笑靥如花地将粥在夏白泽面前的石台上。夏白泽像是并没有看见,小兰略有不甘,惴惴不安却又含笑对夏白泽说着什么。   夏白泽终于转头看她。   少女脸上的羞怯含苞待放。   夏白泽起身,在漫漫寒夜里,将少女和粥一同丢在了夜风里。   第二天,小兰被送出了府。   临出府前,聂枣问她到底对夏白泽说了什么?   小兰的脸上满是愤懑不甘,却又犹有一丝疑惑:“没什么,我只是和殿下说不要在意庄妃娘娘的事情……谁知道就、就……”   “他生气了?”   “也没有,殿下只是什么都没说的就走了。”   夏白泽又在练枪法。   每天晨曦第一缕阳光射落之时,从无遗漏。   聂枣轻功不错,武艺只是寥寥,只看出他确实舞得不错,但与当年她所见柴峥言的枪法相比,却显得弱了不少。夏白泽的枪法,好看倒是好看,但也仅止于此。柴峥言的枪法是在战场上浴血磨练,杀意腾然,只是远观,亦觉得锐不可当。   思绪飘远,回过神聂枣也有点失笑。   现在她的当务之急,是赶快完成任务离开帝都。   ***   继续留在这里也是收效甚微,聂枣找了替身易容自己,去了一趟雪山,夏白泽养病的地方。   等她回来的时候,却正巧出了一桩事。   当今圣上被刺杀,帝都封禁缉拿刺客,就算是她,一时半刻也找不到机会进城。   困在城外半月,聂枣也有些坐不住。   此时要进城,非皇亲国戚不能,她过去认识的皇亲国戚并不算少,而此时,能让她承认身份并与之交易的,只有一个人。   不过,本来,他们的交易,也不止欠这一桩。   柴峥言重伤垂死,送到莫神医面前,不过勉强救回一条命。   而让柴峥言苏醒,却需要最重要的一样东西,龙髓玉。   好巧不巧,她知道那样东西在谁的手中。   帝国颜氏,宗族嫡长子,也是下一任的家主,颜承衣,龙髓玉是他出生便随伴身边的宝物。   于是,她去求颜承衣,甚至不惜以身体相求——那是她当时仅剩下可用作交易的东西,怎料换来的却是一场羞辱。   ——求求你,我真的很需要它,只要你肯给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是的……就算用身体换也没关系。   ——抱歉,我不觉得你的身体值那么多呢。   “……那什么值?”她已经快哭出来了。   “银子。”颜承衣平静道,“一千万两银子,我就把龙髓玉卖给你。”   聂枣重重合了一下眼睛。   好在,她现在已经可以用很平静的态度面前颜承衣,这个唯一知道她过去身份的帝国权贵,她曾经的未婚夫。   颜氏钱庄遍布全大陆,找到颜承衣并不困难。   至少,聂枣只用了三天就见到了颜承衣。   “聂姑娘,我家主人舟车劳顿,现下正在休息,可否请姑娘稍等片刻。”   聂枣点点头:“好的,我等。”   有钱人一般都讲究,颜承衣有钱,而且不是一般的有钱,因而他格外的讲究。   衣食住行,皆是金贵无比,丝丝缕缕间透着豪奢。   至少就这房间中点的龙涎香,就是个价值千金的东西,而颜承衣只拿它随便熏香,实在浪费。   等待的过程未免有些漫长。   聂枣四处张望,只觉许久不见,颜承衣越发的奢侈了。   不过,曾经……曾经的颜承衣是什么样,聂枣也有些记不分明。   只知道这个身为自己婚约对象的家伙打从一开始就对自己冷淡。   如今想来,大概是颜承衣并不满意这桩婚事,所以故意冷遇她,以示表态。   但待谁都长袖善舞,矜贵却又不失风度的颜承衣,惟独对她格外冷淡,这件事还是让聂枣耿耿于怀许久——只可笑那个娇养在闺中的姜家大小姐一直觉得自己和颜承衣关系不算差,毕竟当时以她的容貌身份又有什么男子会讨厌她?   直到颜承衣取消婚约的要求发来,才像是打了聂枣的脸一般。   姜家勃然大怒,聂枣却不想为了这种事计较,她主动找到父亲,说这是她和颜承衣讨论过的结果,不要为此伤及两家关系,姜家才勉强接受,没有开罪颜承衣。   事后,她还粉饰太平的去找过颜承衣,笑着说:“不想娶我早说不就好了,更何况我想嫁的也不是你。不过你这次开罪两家,若不是我从中斡旋,只怕也难以交代。你可要记着,你欠我一次!”   那时,颜承衣扬了一下嘴角,道:“在下记着。”   现在想起来,颜承衣那时哪里是感激神情,分明是冷嘲暗讽。   ***   回想过去的事情实在伤神,聂枣清醒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在等待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真是失礼了。”聂枣起身道。   “无妨。”侍女笑道,“主人已经醒了,我去叫他过来。”   片刻,有人推门进来。   金石碎玉般动听的声线,颜承衣道,“……你凑齐一千万两了?”   约莫是刚起不久,仍显一丝慵懒。   “还没有。”   颜承衣并不意外,甚为平静问:“那你为何而来。”   聂枣直说:“我想进帝都,此次封禁不知何时才开放,只好来劳烦你。不是白帮忙,折成银两,需要多少我偿付多少。”   “付得起么?”   聂枣咬牙:“反正慢慢还。”   颜承衣看了一眼聂枣,“想不到你有生之年还想进帝都,还是说——刺杀圣上的事情与你有关。”   聂枣咧嘴笑:“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没有报仇那么大的理想,我只想好好活着而已。”   “那我可以问你为什么要进帝都么?有风险的事我不会做。”   “抱歉,我不能告诉你。”聂枣迟疑了一下,“不过我可以保证,我对动摇帝都根本并无兴趣,也不会给你惹来麻烦。”   除了任务不能说以外,还有一点很尴尬,夏白泽是颜承衣表弟。   夏白泽的母妃颜氏,正是颜承衣的姑母。   颜承衣道:“那好,成交,一百万两。”   聂枣喷血:“……这点小忙你也收这么多!”   颜承衣看着她,眼神平静:“那你就去找别人吧。”   ***   如果有可能,聂枣真是不想再来找颜承衣。   不过也好,她欠颜承衣的可以用金钱衡量,也就不用再多生出其他纠葛。   聂枣换了一身装扮,躲在颜承衣的马车里。   驶入城门前被拦下,不多时,帘外传来声响:“主人,他们要掀帘检查。”   “无妨。”   未及聂枣反应,颜承衣揽过她的肩膀,带入怀中。   车帘掀开,聂枣已做乖巧配合状。   颜承衣用手指轻轻梳理着聂枣的发,神情倦懒,似笑非笑,十足纨绔:“有何问题?”   城卫看了看,虽皱眉,但到底没说什么,松手放人走。   待距城门已远,聂枣划清关系般迅速脱出颜承衣怀抱,颜承衣没有丝毫挽留。   马车里有尚且温热的香茶,白玉琼脂杯安然盛放,颜承衣品了一口茶,一举一动皆优雅至极,若说有什么不妥,大约是他自始至终冷淡,视聂枣为无物。   说实话,这么多年,她一直怀疑,颜承衣是不是不能人道,或者有断袖之癖。   “何故一直盯着我。”颜承衣终于抬头看她。   聂枣:“没什么。”   颜承衣终于笑了笑:“……我不是不喜欢女子,我只是不喜欢你而已。”   这个话题实在沧海桑田,姜随云之事于聂枣已如前世,当年的她对这件事在意的不得了,现在究其原因却有些可有可无。姜家家破人亡,再怎么也不可能回到过去。   “小女子蒲柳之姿,自然是配不上颜大公子。只愿颜大公子能寻找真心喜欢的女子,白首不相离。”聂枣也笑笑,不怀好意,“——还有,既然已经进城,随便放我下来吧,银子我到时候会慢慢还的。”   “别急,城中人多眼杂,跟我到了目的地我再叫人放你出来。”   颜承衣的目的地是夏白泽的府邸。   聂枣察觉后脸上不禁有些不自然。   “你和七殿下很熟?”   颜承衣用理所应当口吻回答:“他是我表弟,熟稔也是自然,你……”他皱眉,“不会是在打白泽的主意吧。”   他没有细问过聂枣在做什么,又如何赚钱,但看她频繁的变装游走于各国也能猜到几分。   聂枣没说话。   “如果是的话,趁早打消这个念头罢。”   聂枣真是讨厌死了颜承衣这个口气,这种一个人就生杀决断不容违逆的口吻。   但这时候得罪颜承衣也不明智,聂枣敷衍道:“我尽力吧。”   “你想拒绝我的建议?”   反复握了握拳,聂枣终于转头看向那个烦人的男人:“我做什么不做什么又如何,你觉得于七殿下会有什么影响么?还是说,你觉得他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很好了?”   夏白泽的现状当然不能说很好。   不说话不交流,一年内笑容仅少。   颜承衣终于稍微动容,他略略皱眉:“你有办法改变?”   “不能说一定成功,但可一试。”   “不会害他?”   “当然。”   “那好,若你成功,此次我送你进城的人情一笔勾销。”   聂枣刮目:“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好哥哥。”   颜承衣淡淡笑:“若伤他半分,休怪我不客气。”   又是一个弟控吗……   聂枣有点累爱。   这个男人对她万般冷淡,对家人倒是还不错。   不过,聂枣也该庆幸,这次她的任务不是去伤透夏白泽的心,抑或是让他爱自己爱的死去活来。   任务的要求很简单:让夏白泽如常人说话交流。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夏白泽依然是夏白泽。   不言不语,不声不响,维持着自聂枣走前就没变过的作息。   雨夜,夏白泽没有外出,只留在屋内看书。   听雨落荷,风声飒飒。   聂枣将做好的桂花糕点套好,放在乳狗身上,让它驮着送到夏白泽面前。   隔遥远距离,聂枣看见夏白泽愣了愣,即便狗在他周围打转,他也不敢伸手去碰。直到那狗蹭了许久夏白泽的裤脚,他才稍稍伸手触及雪白的绒毛,狗亲昵的蹭着夏白泽的手指,完全没有一丝攻击性。   ——这是自然,聂枣挑的是全狗舍最乖巧听话的一只。   又过了一会,夏白泽才动手解开狗身上绑着的囊袋,袋子里桂花糕的清香应该已经透了出来,夏白泽看了一眼,但并没有吃。   第二天,聂枣依然如此。   第三天,第四天。   夏白泽终于怀着好奇的心情,捏着桂花糕一角尝了尝。   聂枣买的是帝都闻名的花记桂花糕,每日出笼便被抢光,她还是花了钱雇人排队才能买到。   桂花糕的滋味似乎俘虏了夏白泽,摇下一口之后,他呆了好一会,嘴唇抿了半晌,但最终又将桂花糕放下。   隔了几日,他才又多咬了一口。   聂枣叹气,她所料未错,这个人并不是真的冷情冷心,他只是既防备又没有安全感。   “诶,七殿下啊,七殿下是不怎么说话,不过人不凶的。上次他泡温泉的时候,小七加错了水,烫得皮肤都红了,七殿下也没怪他!”   “亲密的人,这……七殿下从不亲近人,特别是女子。若非要说的话人倒是没有,但七殿下倒是挺喜欢守门那位山人养的狗。”   “喜欢的东西,这我倒真不知,不过每次送去的小食,殿下吃得最多的应当是……桂花糕?”   聂枣就这么连续坚持了一个多月,每日都送,准点准时,不曾遗漏一次。   在攻略对象时,她从来不缺少耐心。   夏白泽终于能够接受每日送来的桂花糕,然而品尝着入口即化清爽香甜的糕点,夏白泽一次也没有好奇过送来的人,他只是将此纳入了自己生活环节的一部分。   又过了半个月,聂枣中断了一天。   夏白泽的反应很有趣,夏白泽朝着往常会送来的地方忘了忘,略微有些不安,但很快放下。   隔日,聂枣在桂花糕以外,还附赠了一张短纸笺,言明是因为昨日染了风寒才没能来送。   夏白泽盯着纸笺上几行字看了良久,久到聂枣都以为夏白泽已经睡着,才看他起身回屋。   返送回来的囊袋里,放了一张新的纸笺,油墨新干,工工整整的写了三个字。   望安康。   虽然是自己努力的成果,聂枣还是不禁有些雀跃。   此后她经常在运送的过程中加塞一些小纸条,上面会写些听闻或看到的趣事或干脆发些小女儿家的牢骚。夏白泽看完,虽说少有回复,但十次里总有一次。   就这么一来一回,已入了秋。   ***   刺杀圣上的刺客始终没能抓到,帝都禁封也终于撑不住解禁。   期间颜承衣来过一次,他虽为颜家家主却不任官职只有袭承爵位,因而也不受控于帝都,生意往来常常十天半个月不在帝都,偶尔回来便会去看看夏白泽。待发现聂枣只是做个侍女,连真容也不曾用上,于夏白泽更是毫无改进(颜承衣看来),倒叹了几声,极无诚意的表达遗憾。   不过,看得出,他们关系确实不错。   颜承衣来时,夏白泽总会稍微打乱一些自己的作息,去陪颜承衣。   虽然两人在一起,也是颜承衣一个人说,夏白泽默默点头,但兄友弟恭的样子,倒也显得温存。   入秋后,帝都更冷了许多。   多年不曾领略这份寒气,聂枣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了些。   府里新来的小姑娘没经验的跑去骚扰夏白泽,第二天不出意外的接到遣送出府的决议。   这小姑娘比小兰硬气,接到消息二话不说冲到夏白泽面前,抽抽噎噎问:“七殿下,是奴婢哪里做的不好吗?你……你为什么要送我走?”   夏白泽似乎被吓了一跳,倒退了好几步。   他一弱势,那小姑娘自然更强势,跨近两步,竟一把抱住了夏白泽。   “七殿下,我喜……”   还没能说完,夏白泽受惊般用力一推,小姑娘踉跄两步被硬是推入了寒凉的池塘中。   而就在那小姑娘挣扎着往上爬时,站在池塘边的夏白泽仿佛沾染了什么恶心的东西一样,一手撑着桌台,一手捂着颈脖脸色青白的干呕着。   被救上来,小姑娘倔强的咬着牙,却也是很受打击的样子。   当晚,聂枣第一次收到了夏白泽主动发来的纸笺,只有两个字。   害怕。   第二天,聂枣送了两倍量的桂花糕过去,纸笺上回过去两个字:别怕,同时边上还绘了一个微笑的小人。   夏白泽翻开纸笺的时候,对着那张薄薄的纸,摩挲了许久。   而后,聂枣看见夏白泽略略勾起嘴角,扬起了一个清淡至极的笑容。   庄妃颜氏是出了名的美人,夏白泽肖似母妃,一张脸自也差不到那里去,更因为性情缘故,带上了几分如霜如雪的冷冽寒意,如今绽开笑容便如冰山融雪,一夕间千树万树梨花开,美不胜收。   之后的纸笺往来,夏白泽的字要比之前多上不少。   聂枣也敢试探着问一些其他的问题,比如夏白泽经常练枪,是很喜欢枪法么?   夏白泽回她,曾见一人舞过,极好看,便不自觉模仿。   聂枣的心不自觉跳快了几拍,她问那人是谁?   夏白泽回她,柴峥言。   柴峥言这个名字早随着柴家的覆灭淹没在了帝都的繁盛之下,再是战力彪炳军功赫赫又如何,他到底是个罪人,在他人眼里也早已伏诛,聂枣以为根本不会有人记得。   没曾想,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这个名字。   反复看着那三个字,聂枣心软得像水。   聂枣问,柴峥言是谁?   夏白泽回她,枪神,很厉害。空了一行,夏白泽才又写,我曾跟他学过,可惜没能拜师。   聂枣心一跳,问他,能说说么?   夏白泽像是一下开了闸,回了聂枣长长一封信,不是用小笺,而是用的信纸。   聂枣捧着这封写满柴峥言的信,几乎舍不得读。   夏白泽说他是先在擂台上看到柴峥言舞枪,而后被那绚烂的枪法蛊惑,自己也学了起来。一次偶然碰到柴峥言,柴峥言见他也练枪便忍不住上前指导了一番,如何握枪如何发力用何等的姿势,皆是极有耐心细细讲解,哪怕他并无回应也并不生气,只好脾气的笑笑。也因此,无论外界如何传闻,夏白泽始终敬他如师。   真是没出息啊。   聂枣把那信反复读了十来遍,直到烂熟于心。   满足感充盈着内心,是淡淡的与有荣焉。   看那,就算已经过去这么久,就算你仍然昏睡生死不知,也依然有人在惦记着你。   阿言。   ***   之后的某日,聂枣问夏白泽,为什么不说话。   夏白泽迅速烧掉了那张纸笺,像是从未看到。   比起一个叛逆罪人,却对这件事更加讳莫如深,实在是奇怪。   这样平静的日子,持续到庄妃颜氏再一次来访。   夏白泽再次坐在院中发呆,神情茫然无措,像是根本不知如何自处。   颜氏虽不是颜家的嫡长女,但也出自族里身份很高的房中,再加上样貌出众,她入宫没多久就怀孕诞下了三皇子并封妃,几年后,又生下夏白泽,进一步封了庄妃。   后宫之中,不能说是最得圣宠,也绝对是得宠妃嫔之一。   看不出有任何问题。   无可奈何,聂枣去信给白芍,问她要了一份沉梦香。   夏白泽喜静,房中常年空寂,倒也方便了聂枣,她将香料下在香炉中,淡淡清香不知不觉的弥散。   这种香料的作用是让人不自觉的梦到梦境最深处、最深刻难忘的事情。   入夜,夏白泽果然辗转难眠。   至半夜,聂枣就听见夏白泽的低喘声,额头上的汗水大滴滚落,似乎是遇到了极为痛苦的场景。   聂枣狠心侧耳倾听,夏白泽的声带嘶哑,只能听到他勉强的吐气声。   “不……母妃……”   潮湿的汗水已经浸透了夏白泽的发丝和里衣,他死死攥着自己的襟口,面目微微狰狞。   “……我不说,不会说……”   不说什么?   夏白泽咬紧唇,直到下唇紫白,也不肯再吐出一个字。   与在楚国有宋氏照应不同,想摸进帝国重重宫阙的深宫里,并不简单。   更何况,对方还是深入简出的庄妃。   和夏白泽熟悉不难,难得是如何解开他这个心结。   就在聂枣思考下一步出路时,却是接到了白芍过来的讯息。   “你问我要沉梦香是不是为了任务?”   白芍显得兴致勃勃。   聂枣点头,白芍攥住聂枣的肩膀,精致的脸上难掩兴奋:“我可能做到了一件非常匪夷所思的事情。”   “什么?”   白芍晃着聂枣的肩膀:“要不要正好来试试你这次的任务对象!”   聂枣被她晃的头晕:“到底是什么?”   “梦,沉梦香加上牵印丝再用一种同心蛊做引,或许可以让两个梦境共通。”白芍略有些遗憾,“不过可惜只能由我操作,所以我也没真的体会过,我只是帮我的雇主和任务对象试了一次,但是我雇主的意志太弱,没多久牵引就散了。但是换成你的话,说不定真的能成。”她的眼睛闪亮,“要试试么?我可以一想到,就飞奔跑来找你了呢!”   聂枣冷静的推开她:“如果失败……会死人吗?”   “呃,死是不会,最糟糕也就是意志回不来而已。”   “……那跟死有什么分别。”聂枣刚说完,突然反应过来,“等等,你是说……”   “哎呀,才想到吗?”白芍笑靥如花,“只要有精神就可以共通,如果真能成,你可以试试看用着法子能不能唤醒你的情郎啊。而且以枣姑娘意志之强,我想是绝不会出问题的。”   聂枣合了眸,深吸一口气:“要怎么做?”   ☆、第二一章   第二十一章   沉梦香的香气极浅淡,能在不知不觉中侵人心脾。   入夜,白芍手握着银针稳而快速刺入已经昏睡的夏白泽头颅中,将牵引丝植入他的脑中。   “他不会……”   “他不会有事的。你就不能相信相信我鬼都第一药师的技术么?”白芍笑眯眯的让聂枣躺在夏白泽身侧,“就算有事最多也就是沉溺在梦中,我保证死得一点痛苦也没有。”   “……”   算了。   聂枣闭上眼睛:“来吧。”   起初的时候脑颅有细微的痛,但很快那痛楚便被另一种更难形容的感觉取代。   无数纷乱缭绕的记忆犹如被从盒子中释放出的妖魔,在脑海中疯狂撞击,超过承受力的思维紊乱让聂枣一瞬间头疼欲裂,她咬住下唇,几乎沁出血。   但很快,她失去了意识。   雾气很重,前路茫茫,天空呈现出一种过于艳丽的红色。   聂枣站在原地,没有丝毫的真实感。   不远的地方是一座山庄,半隐没在云雾中,看不分明,但聂枣已经认出,这里正是夏白泽曾经修养过的地方,雪山的皇家山庄。   明明离得极远,一些细微的声响却不可阻挡的涌入她的耳中。   低吟,女人阴柔婉转的低吟。   聂枣朝着那个方向跑去,看似很远的距离刹那逼近。   一股浓烈混合着脂粉香气、汗水和血液的味道扑鼻而来。   她终于听清了。   那是一个女人在欢愉到极致时发出的声音,这本是一种勾魂蚀骨的声响,但此刻它则甜腻的过分,混合着古怪的气味,以致令人作呕。   聂枣轻轻推开门……   她竭力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惊叫出声。   床榻上的女人不出预料的不着寸缕,但肌肤却已开始溃烂,血浆中流着脓液,唯独脸庞美丽如故——这让她显得越发可怖。而床上另一侧,则正跪趴着一只怪物,它只有一只眼睛,身躯如蛇盘旋在床,却从那柔软的躯体中伸出了数只触手,缠入女子的身体内,混合着那些脓液,恶心非常。   耳畔女子粘腻的呻.吟混杂*击打声遥遥吞噬而来,无限放大。   扭曲。   气味令人作呕。   更重要的是,她认出了那个女人,正是夏白泽的母妃,庄妃。   下意识地,聂枣向后退了两步。   而与此同时,她看见了一个小男孩,他站在一旁,神情比聂枣更要惊惧百倍。   转瞬间,小男孩手中不知何时握了一柄匕首,他扑将上去,一把将匕首插入怪物的咽喉。   噗!   爆起的一抔血花混合着脓液溅了小男孩一身,也洒了满床。小男孩却根本停不下来,发了疯一样将匕首反复的插拔,直到颓力。   “泽儿,你在做什么,快停下来!”   他站住不动,苍白清秀的脸庞沾了不少血和污迹,两只眼睛空洞而茫然的望着女人:“母妃……”   肩膀被女人握住,他颤抖着身体想要躲避开,却无法成功。   “冷静下来,你看到了什么?”   “不……”   说话间,女人的手移到了男孩子的脖子上。   那已经烂成两坨肉的手卡住颈脖必然不好受,男孩子拼命挣扎起来。   “告诉母妃,你看到了什么……”   “不,母妃……”男孩子艰难的试图扒开钳制住他的手,但事与愿违,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只能艰难地从咽喉里挤出几个字:“没有……我不说,不会说……”   因为窒息感,男孩子大张着嘴,面容狰狞。   “不会……”   聂枣的大脑飞速运转,刹那间明白。   这里是夏白泽的梦境,亦是夏白泽内心最深处的囚牢。   面前的一切开始剧烈的摇晃、震动,仿佛很快就要坍塌,声浪卷集着赤红的雾气吞噬般袭来,就连聂枣站着的地面都摇摇欲坠。   聂枣竭力想要站稳,回过神时,眼前已是一片漆黑。   ***   “醒了?”白芍靠过去,一边拔掉银针,一边替聂枣擦去满头的汗兴致勃勃问:“感觉如何?”   聂枣扶着惊魂未定的心口,实话实说道:“不可思议。”   转过头,夏白泽的脸上同样满是汗水,脸上狰狞的神情逐渐消散。   今日之前,聂枣都很难想象自己竟然真的能进入夏白泽的梦境中。   可惜她方才初次进去,能控制住自己的意识不被夏白泽的梦境吞噬就已经很不容易,更别提在梦境中做些什么。不过好在,知道了方法和夏白泽的心结,那么就不困难了。   “还能再进去吗?”   “今晚恐怕是不行了。至少得过两天,你受得了这位……”白芍微笑着抚摸夏白泽白皙的脸颊,“任务对象可不一定受得住,你只是侵入了他的梦境,他却可还要花精力构筑自己的梦境。要是现在再来一次,只怕他脑中的世界就要崩溃了。”   “那就过两天……”聂枣不知不觉松了口气。   “不过……”白芍凑到聂枣面前,一脸的玩味:“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会吓成这样?”   “没什么,不过是夏白泽的一些记忆。”   “呵呵。”白芍笑,“倒是忘记告诉你了,这沉梦香入的是梦境,而非记忆,在梦境中,一切皆有可能。所有的画面和场景均是由梦境的主人所构筑的,多么荒谬不可思议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当然,你若是被困住了,也当真是出不来了。”   “我知道。”聂枣按着眉心从夏白泽的身侧跃下。   天亮以后,夏白泽一如既往的坐在院中发呆,连续两日的噩梦让他看起来比平日更不安一些。   如果聂枣所料未错的话,年幼时在雪山修养的夏白泽撞破了他母亲庄妃与人偷情苟合,一时情绪失控将奸夫诛杀于床上,随后遭到自己母亲的胁迫,因而性格才会变得如此孤僻冷漠。   这么一想,夏白泽排斥女子肢体接触的原因也随之明了。   日复一日在梦中见到这样可怖的女子形象,任谁也不可能再对女子产生什么绮念了吧。   至于为什么庄妃来一次,夏白泽就更沉默几日,也更不用解释。   聂枣叹了口气,她记忆中庄妃是个深入简出低调而又冷清的美人 ,颜氏一族的稳固与这个生了两位皇子的女人不无关系,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一出,不,再更往深了想,这两位皇子究竟是不是陛下所出……打住,这不是她该想的事情。   她所要做的不过是让夏白泽恢复正常。   这许多年来,恐怕夏白泽一直困于这座牢笼中,遭受这段被扭曲过的恐怖记忆的折磨,要解除心结,恐怕还是只有从根本入手。   ***   已入夜,夏白泽仍不愿睡去。   不知为何,最近他噩梦的次数变多,他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已可以不再去在意,但日渐频繁的梦魇让他甚至有些喘不过气。   如果可能,他宁可一辈子也不用再想起那些事情。   但梦终究还是如期来临。   夏白泽的手上满是汗水,踩着的地面柔软如女子肌肤,脑海里一片浑沌,空气中喘息犹如催命的符咒一声更急促过一声,像是大脑里有个意念在促使着他前行,但同时恐惧感如蛆附骨。   不!停下!别再往前走了!   再往前走会看到很可怕的东西!   可身体已经不受控制的一步步朝着房间走去……   忽然,他的手臂被攥住了。   这个意料之外的发展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迟缓的转头,视线里映入了一个女子,一个极其漂亮的女子,那容貌却竟又有几分眼熟……是谁?这个停顿让夏白泽浑沌的大脑出现了片刻的凝滞。   此刻他似乎不该做出任何思考。   那个女子的手向下,一把夺走了他手里的匕首。   匕首……   他的手里为什么会有匕首?   “总算抢下来了。”那女子松了口气,转而柔声道:“别害怕。”   但他的精神还是不由自主的紧绷起来,丝毫没有松弛下来的意思,他猛然推开那个女子,警惕地倒退了一步,额头上浮现出冷汗。   女子并不生气,只是着看他,用认真的口吻道:“你所看到的一切不过是幻觉,从梦中醒来就好。”那张脸漂亮到足以让任何的谎言成为实话。   幻觉?……梦?   他还是僵硬着身体,将视线移向了房间里。   空气里的声音和难闻的气味并未散去,粘腻而令人作呕的味道仍飘散在空中。   对了……他要过去……去到那里……   迈开脚步,他朝着房间走去。   ——“又失败了?”   聂枣按着痛苦欲裂的头颅,半晌道:“不过总算让他放下了刀,也不算没有任何进步。这梦他做了太多次,惯性实在太可怕,要想阻止他看到注定要发生的事情恐怕很困难——毕竟那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   白芍一根根拔着银针,有些怨念道:“要不你来施针我进去看看?”   这个提议遭到毫无犹豫的否定。   聂枣给夏白泽的信不曾断,他的神情因为连续的噩梦越发憔悴,神色恍惚,自闭的症状倒是很严重了些,这自然引起了另一个人的注意。   夏白泽府邸别院的房间里。   “你对白泽做了什么?”颜承衣冷冷看着她,平时总舒展着的眉宇皱起,让人无端觉得寒冷。   “我……”聂枣有些百口莫辩,“……并不是想害他。”   “我凭什么相信你?是我太天真,竟然会真的放心把你留在白泽身边……”颜承衣毫不留情道,“从今日起离开这里,如果再看到你出现在白泽身边,我不介意让一个本已死去的人死得更彻底一些。”   聂枣一阵无力:“如果我真的要害他,方法多得是,何必亲自涉险……而且就算我恨这帝国夏氏满门,要报复也不会选这么个不起眼的皇子……”   颜承衣静默了一会,突然道:“因为你恨我。”   聂枣愣了愣。   颜承衣笑了:“从我退你婚约起的那一刻你只怕就对我恨之入骨了吧,之后姜家遭难,我又未伸出援手,你向我要龙髓玉我又不肯给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聂枣打断。   “你在……说笑话吗?”聂枣忍不住笑道:“被退婚约我说了不在意就不在意,至于未伸援手,我姜家遭难作壁上观的又何止你颜家,更何况你虽没给我龙髓玉也并非一口回绝让我毫无希望,更没有落井下石让人来抓我这个死刑犯……我就算恨,怎么也轮不上你。”   “而且……一直以来被讨厌的人,是我吧。”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聂枣苦笑着一阵恍惚。   恐怕就连她自己都快忘了,曾几何时,自己是喜欢过眼前这个人的。   多久以前了呢……   久到那时候她甚至还只是个小女童……   后来被退婚约之时,她故作大方,却在家里闷坐了七天,不敢被人瞧见,只好夜里偷偷闷在被窝里哭……姜家大小姐的尊严不允许她去跟男子低声下气的恳求,但满心满肺的思绪只剩下一句——他不喜欢我。   与其强迫着一个并不想娶她的男人娶她,还不如留着尊严离开。   所幸那之后不久她遇见了柴峥言,很快便遗忘了这段难堪的回忆。   现在他们之间剩下的也只有冷冰冰的交易。   看向颜承衣,却见他露出了很奇怪的表情,只是迟迟没有开口,不知是不知如何回答,还是干脆觉得没必要回答她。   见此,聂枣先道:“算了……也没必要了,我只是想消除你的偏见而已……一直以来都是你讨厌我,而非我讨厌你。”转而聂枣道,“我更加不讨厌夏白泽,他是个……无辜的人,我已经知道他为什么自闭如此,只是想要改变还需要一点时间……”   “是为什么?”   聂枣犹豫了一会:“抱歉我不能告诉你。”   “那我也很抱歉……”颜承衣半垂了眼眸,淡淡却定然道,“我不信你。”   聂枣被颜承衣半强硬的送出了夏白泽府邸。   颜承衣留在帝都有事,几日后他离开帝都时,准备直接把聂枣带出帝都境内。为防聂枣出逃,她被看管在了颜承衣身边。其实真要逃未必逃不出去,只是聂枣暂时还不想得罪颜承衣,而且夏白泽现在的精神状态确实不好,短期内她也不再想入他的梦。   颜承衣住的是帝都的颜氏主宅,古朴幽深。   天气越发冷,地龙烘烤十足的房间里倒半点寒气透不进来,暖烘烘的烤着让聂枣昏昏欲睡。颜承衣没有虐待她,被关着待遇依然不错,一日三餐膳食精致供应着,只是关着她的人似乎不知道她和颜承衣的关系,颇为小心翼翼。   “聂小姐还有什么需要吗?有什么想要,小的这就去弄来……”   聂枣有些无奈笑笑:“不用了。”   她的脸易容过,也不担心被发现。   颜承衣似乎忙得很,白日里几乎不沾家,晚上回来也并不来见聂枣。   她本以为会这么持续到颜承衣送她走,没想没过两天,颜承衣就又冷着脸找到了她。   聂枣这才知道,她被颜承衣带走的这几天,夏白泽把府里翻了个底朝天,只为了找一个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二章   第二十二章   颜承衣看着她的眼神,让聂枣想起了远在魏国的储君魏敛——那是种家长看着拐骗自家孩子的狐狸精的警惕眼神。   聂枣没解释,径直去了花记桂花糕铺子,买了桂花糕又在纸笺上写好字,系在乳狗身上运给夏白泽。   夏白泽看到桂花糕和纸笺,素来平波无澜的眸子亮了亮,忙将小狗抱上膝盖,取下桂花糕和纸笺,待他一边咬着桂花糕一边展开纸笺看清上面的字时,原本不安和躁动的人瞬间都安静下来,嘴角甚至依稀还有一丝笑意。   大抵就连颜承衣这个哥哥也很少看到他这么生动的表情,他愕然片刻,问:“你给他写了什么?”   “我在。”   “……什么?”   “就是‘我在’这两个字。”聂枣解释。   颜承衣看向聂枣,目光堪称复杂。   聂枣只好补充:“事实上他并没有见过我,我们只简单信笺交流过,你不用担心太过,而且我们的交流也仅仅是点到为止,并无男女之情……不放心的话,下次让人也买了桂花糕写上字送给七殿下就行。”   颜承衣突然岔开话题:“我倒是真好奇起你这些年都在做什么了。”   聂枣笑:“你感兴趣吗?”   颜承衣迟疑片刻:“不。”   “那就行了。”   聂枣毫不犹豫接口,反倒让颜承衣有几分被噎住的感觉。   很快,那小狗又驮着纸笺回来了,聂枣取下展开,是夏白泽一行工整的字:   可否一见。   颜承衣自然也看见了那行字,聂枣将纸笺展开,摊手问他:“怎么办?”   ***   “七殿下,我叫聂枣,是……颜兄的朋友,听说你不爱说话,所以我才想出这样的法子和你交流……”聂枣微笑着又从手中取出一碟烤的酥香四溢的点心,放在夏白泽身侧的桌上,“希望你不要见怪。”   颜承衣听着聂枣信口胡扯,没有出声否认。   见到陌生人的夏白泽显得很局促,紧张的眸子扫了一眼聂枣,便求救似得看向颜承衣。   颜承衣刚想开口,却见夏白泽眼一闭,小声而不确定道:“多谢……”除却噩梦中,这还是聂枣第一次正经听夏白泽说话,声音虽然小,却非常清澈。   “不用客气。”聂枣笑得毫无芥蒂,“和你聊天很开心。”   颜承衣半玩笑半试探着,温声道:“你聂枣姐姐性子比较活泼,她……有没有欺负你?”   夏白泽迅速摇头摇头,嗫嚅了一会,道:“她很好。”   聂枣闻言忍不住笑:“谢谢你替我说话了。”   颜承衣倒是微微拧起了眉,转头看向聂枣,想分辨出她到底是不是在伪装。   夏白泽的紧张松弛了一些,但仍旧局促,他望着颜承衣看向聂枣的动作,小动物般的看了看聂枣又看了看颜承衣,似乎在努力接受着什么。   聂枣本来也没打算能一次就能和夏白泽熟悉,只要颜承衣不从中作梗,她有耐心慢慢等。   会面之后,颜承衣还是一副不放心的样子,仿佛聂枣是洪水猛兽,会随时将夏白泽生吞活剥。对她的态度,对比对夏白泽的温柔态度,还真是天上地上。其实何止夏白泽,就连对一般的人,颜承衣也不是这个态度,帝都贵公子翩翩风度并不是一句空话。   “颜公子又来了,不再多坐坐吗?”   颜承衣声音温和有礼:“待会还有些事,今日便不了。”   “庄家,魏国几个掌柜已等候多时,小的已经将他们先请到聚仙楼,您什么时候……”   “我知道了,一会便过去。”颜承衣像是想起什么,道,“今天似乎是你夫人的寿诞,早些回去吧,剩下的事情我一人处理便好。”   待人接物具是礼数周全滴水不漏。   “伪君子。”白芍嗑着瓜子道。“这种男人就是欠虐。”   聂枣头也不抬道:“我愿意出一百万两,只要你能把他拿下。”   白芍惊,白皙如玉的脸庞上难得显出呆滞的神色:“我没听错吧,一百万两……等等,那你为何不自己上?”   “他不喜欢我。”   白芍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那你让他喜欢上你不就行了,这不是你最拿手的事情了吗?”   聂枣摇头:“旧相识,他不可能喜欢我的。”   当日无论权势还是容貌都无可挑剔的姜家大小姐他都弃之不顾,更何况今日落魄狼狈的聂枣。   等待的日子里,聂枣收到了公子晏的传信,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法子瞒过令主的眼线,将信送到聂枣的手里,但到底是送到了。信的内容很简单,告诉她已经做了不少准备,问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聂枣自然也想早点回去,但被颜承衣掣肘着,眼下很明显急不得。   颜承衣不放心把她放在夏白泽身边,依然让她呆在颜府,好在他并不反对聂枣和夏白泽书信往来,甚至还特地找人帮忙聂枣和夏白泽传递信笺。知道聂枣是颜承衣的朋友,和夏白泽的话题自然便容易往颜承衣身上扯,只是聊着聊着,聂枣总觉得夏白泽误会了些什么。   而在这段时间里,闲得很的白芍似乎接受了聂枣的提议,竟然真的跑去招惹颜承衣。   聂枣不知道她是用什么身份接近颜承衣的,但她身上那股香气聂枣隔了八丈远都能嗅到。   梦音白芍本来就是个极其擅长蛊惑人心的人,虽然在鬼都的排位远不及聂枣,但那并不代表她和聂枣差得很远,不过仅仅是因为白芍对往上爬兴致不大,在勾引控制男人的手段上,她说不定比聂枣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聂枣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围观,没想到几天后还真的看到白芍和颜承衣出双入对,倒让聂枣这个始作俑者始料未及——他说的竟然是真的,他不是不喜欢女子,他只是不喜欢自己而已。   聂枣就在颜府,她轻功又不错,想看到自然能看到。   平心而论,颜承衣周身贵气逼人气度非凡,白芍精致秀雅真真宛若一朵雪白芍药,璧人一对看起来登对又养眼,只可惜他俩的相处模式实在奇葩……   颜承衣出入皆带着白芍,脾气好得不行,让聂枣怀疑这和她认识的颜承衣是不是一个人,白芍则干脆没有掩饰性情,将大小姐脾气发挥的淋漓尽致,用颜承衣的钱买了一堆东西,又挑三拣四挑剔起来。   “这布太艳了。”白芍裹着厚厚的纯白裘皮,捏着手指指向一块桃红刺绣的缎子,娇声娇气道:“我不喜欢。”   “那就丢掉。”颜承衣毫不犹豫说。   “这镯子我不喜欢,我要买新的!”   “好。”   “这饭菜好难吃!我想吃醉仙楼的水晶肘子,八宝阁的九珍梨花羹,清风斋的杏仁佛手……”   “好,我这就叫人去买。”   聂枣震惊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原来……颜承衣竟然有这种受虐倾向……所以才不喜欢过去的她吗?   倘若当日她踩着颜承衣的脸来要龙髓玉,会不会可能性高上许多……聂枣很认真的思考了起来。   夜晚,白芍回来找她,脸上满是得色,毫不掩饰语气里的讥诮:“我还当连我们枣姑娘都摆不平的男人有多难搞呢,也不过如此……”   白芍本以为聂枣会反唇相讥几句,谁知道聂枣的态度出乎意料的好。   “我也没料到白芍你的魅力如此大……”   “呵……”如果有尾巴的话,白芍只怕已经把它翘上了天。   “那现在是不是你说什么颜承衣就答应什么?”   “那是当然。”   聂枣笑得眯起了眼睛:“那你能问他要一样名为龙髓玉的东西么?要到了一百万两就是你的。”   “那有什么……”   很快,白芍就发现自己这个海口也夸得太早了些。   “……他不肯给我!”白芍的自尊心仿佛受到了很大的挫折:“他明明对我予取予求,居然不肯给我。”   聂枣不但没有嘲笑她,反而拍了拍她的肩膀,用前所未有的温柔口吻鼓励道:“再试试看?”   又过了两日,先来找聂枣的居然是颜承衣。   面对聂枣,他的脾气显然就没那么好了:“好了,能让你的朋友别再缠着我了么?”   “啊?什么朋友?”聂枣无知状。   颜承衣冷笑一声:“除了你我想不出第二个人会对龙髓玉这么锲而不舍。”   “那我可更无辜了,人又不是我招惹来的,当时对人温柔包容有求必应的又不是我。”聂枣也冷笑一声:“如今腻了就觉得人死缠烂打,颜公子当真不是不喜欢女子,始乱终弃倒是玩得很顺。”   颜承衣盯着她看了一会,盯得聂枣发毛。   “颜公子还有什么事情么?”   颜承衣终于开口了:“我想你想太多了,你那位朋友对我又没有感情,我只是这前几日应酬缺个花瓶带着,就暂时借她两日罢了,你朋友这几日不也玩得很开心……我待人一向如此,总归不是我的错吧。不过在她说出龙髓玉之前,我倒是不知她认得你,若是知道我肯定另择人选。”   待人一向如此!   待人一向如此!   他还真敢说!   聂枣简直想晃着他的领子质问,不过她忍住了,反而道:“你怎么就知道她对你没有动感情?”   “你觉得,真心实意和虚情假意我会分辨不清?”   “真心实意?那颜公子可否真心实意待过人?”   颜承衣竟然语塞了一瞬。   “既无真心,又怎知别人不是真心?”   白芍回来了,同前几次容光焕发不同,这次她显得极为恼怒:“断袖!颜承衣肯定就是个断袖!……他喜欢的肯定不是女人,这活我没法接!”   “呃,这我问过。”聂枣道,“他说过喜欢的的确是女人。”   “你知道吗我去查过了!这些年颜承衣身边的女人倒是没停了换,可我问了其中几个女子,她们根本就仅仅是颜承衣拿来放在身边的幌子!只是被他带出去时用的女伴!”   这点聂枣倒是没想到:“也许是他心气高不愿意找寻常女子?”   这个答案大概稍微慰藉了一点白芍,虽然她看起来还是不怎么甘心的样子。   聂枣想了想,去信问了夏白泽。   夏白泽回复他也不知颜承衣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这些年颜承衣从未带女子来见过他,聂枣是第一个,让聂枣不解的是,他言辞中竟然有让聂枣放心的意思……   她确信夏白泽绝对是误会了什么。   这种预感在夏白泽生辰宴上越发明显。因为不急着带聂枣离开,颜承衣多留了些日子,正好碰上夏白泽的生辰,便受邀去了,聂枣也在受邀列,而到了才发现他们的座位几乎是连在一起的。这个不受重视的冷清皇子社交甚少,整个大厅里摆了不少因为庄妃和三皇子的关系送来的贺礼,但上门的却少之又少,颜承衣和聂枣坐在其中更显尴尬。   颜承衣尚且安之若素的品着杯中茶水,动作之优雅,仿佛那是什么琼浆玉液。   聂枣却有些食不下咽。   说到底,她膈应颜承衣。   这个人讨厌她,她也讨厌颜承衣,理所应当没什么不对。   筵席尚未开宴,聂枣决定起身去找夏白泽,无论如何她要跟他解释清楚,自己和颜承衣绝对清清白白没有半点关系。   谁料刚出大厅,就听见有侍从急急忙忙冲进来通传。   “庄妃娘娘和三皇子殿下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三章   第二十三章   庄妃娘娘颜氏聂枣见过不止一次,美貌冷清若高山冰雪,只是有了在夏白泽梦中所见,再看这位宠妃时,聂枣总有几分的别扭。   而她后面那个人,对于聂枣反而更熟悉一些。   帝国三皇子宁王夏重明。   虽然和夏白泽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待遇地位却既然不同,若说夏白泽只是个不起眼又不受宠的皇子,那夏重明就是当之无愧的焦点中心。   帝国权贵子弟蒙学都是一起上的,根据父母官职地位拉帮结派自然是不少,那时候一起玩的就分为太子.党和三皇子党两派,太子.党一派以太子为首整日嬉闹其乐融融大家关系都不错,三皇子党则是以三皇子为首的一群高冷派,平日谈论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十分不屑与前者为伍。   当然,这和两方的领头人也不无关系。   在聂枣的印象中,太子哥哥的功课通常不功不过,但是人缘却不是一般的好,一张俊秀的脸常挂着让人亲切的笑容。而重明哥哥的文章则从来都是被太傅拿来做范例的,那些难记拗口的诗文他随口就来倒背如流,弄得聂枣一直怀疑他做小抄,只是他脸上的表情总是淡淡,虽然文质彬彬但总让人觉得有点距离。   而身为女子,又是姜家大小姐她自然有她的优待,背后有整个姜家,两边都乐得与她交好。   平日里有什么好玩有趣的事情太子都会派人叫上她一起,而探讨出什么新的见解或是作出什么新的诗文,三皇子党这边也总有人叫聂枣一起来品评,得了什么宝贝美食更是都会给她送一份,她嘴甜,自然一个“太子哥哥”、一个“重明哥哥”叫的欢实。   那会,她只要一想玩,就去找太子哥哥。   而功课有什么问题,就去麻烦重明哥哥。   “重明哥哥,这里的诗文我不太懂什么意思,能给我讲讲吗?”   “随云,你怎么只问三殿下,也来问问我们嘛!”   她捧着书文,眉目一横,十分不屑道:“你们的功课能比重明哥哥好吗?快,让让,别挡着我问!”   夏重明则总是扬着眉,淡定却好笑地问:“你是哪里看不懂?”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前面几处夫子都讲过,我就不跟你讲了,这一篇还有点意思。”   “啊……不要啊我……我都没怎么认真听……重明哥哥你就再跟我说说嘛……”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太遥远了,姜家出事的时候,两边像是商量好一样撇清关系。   庄妃和三皇子到场,立时厅堂内跪了一地。   让众人站起来,夏重明先跟自己弟弟贺了生辰,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祝词。面对自己的亲弟弟,这位皇子殿下也没有露出更多的热情,眉眼始终淡淡,却又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就连聂枣的记忆里,也只见他有感情波动过几回。   从这点来说,他和夏白泽庄妃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不过此刻聂枣的注意力更多放在夏白泽身上,看见庄妃,他又多僵硬了几分,像是缩进壳中,抗拒而木讷,整个人都极为局促不安。   聂枣没忘记她的任务,此时却多了几分心疼。   对这个任务对象,聂枣似乎无端多了些感情,大抵是因为柴峥言。   她忽然想起,上一次去见柴峥言还是去楚国出任务之前,这一别至今再没找到机会去莫神医那里……   她……有点想柴峥言了。   ***   宴席继续,在座的人都拘谨起来,好在两人都在前厅没呆多久。   夏白泽也没料到母亲和哥哥会来,往年他们都是送个礼就算的……虽是血亲,但是对这两个人他总有种说不出的惧怕。   “白泽……”出了厅,庄妃先上轿,夏重明突然开口:“你也很大了。”   夏白泽点点头,等着后文。   “也该娶妻了。皇兄和母妃同父皇商量过了,等你娶妻之后便为你指定辖地封王。”夏重明的声音沉稳里含着笃定,他并不是征询夏白泽的意见,而仅仅是告知。   夏白泽愕然地看着夏重明,艰难道:“我……”   “喜欢哪家的小姐?帝都适龄未嫁的贵家小姐不算多,我已叫人整理过画册,明日便送来,你可以选一个。”   “可……”   夏白泽的眼睛里近乎惊恐。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是怎样的,现在娶妻,恐怕害得不止他自己,还有那位小姐……他根本……没有办法接近女子……   夏重明根本未曾理会他,冷冷淡淡的眸子瞟过自己的亲弟弟:“就这么说定了,我希望你尽快选定对象,以方便我这个兄长早日为你提亲。”   说完他便想走,不料却被人伸手拦住。   “皇兄……我不娶。”   夏重明扬了下眉,看向他胆大包天竟然敢忤逆自己的弟弟,语气仍然是冷淡:“为什么?”   “我……”夏白泽根本不知道怎么解释,太久没说话,他连组织语言的能力都变得苍白无力,更何况这件事原本也就不好开口,他咬了咬牙,鼓起最大的勇气道,“……碰不了女子。”   “这个原因?”   夏白泽点头。   “你若是不喜欢女子,尽管找男子,豢养多少个男侍都是你的事,你只用负责把那个女子娶回家便好——我会尽力给你找个脾气好点的小姐。”夏重明的回答轻描淡写。   夏白泽的眼睛瞪大,努力摇头:“不,我不是……”   “夏白泽。”夏重明忽然叫他的名字。   夏白泽一凛。   夏重明的声音完全不容转圜:“听着,这个亲你想娶最好,不想娶也得……”   “宁王殿下。”   夏重明的声音被打断,他稍稍有些不悦,但看到来人,很快恢复:“好久不见。“   母族是他很大的依凭,对于作为家主的颜承衣自然要给几分面子。   颜承衣笑得温文尔雅:“我久在外做生意,的确是好久不见……不过刚才看,殿下似乎和白泽有所争?”   夏白泽咬了咬唇:“……我不想娶亲。”   “胡话。男子怎能不娶亲的,更何况你的年纪不小也该成家立业了。“夏重明虽是冷淡,态度却比方才好了不少。   “宁王殿下说的有道理,只不过……娶亲乃是大事,应当从长计议……”   “此事我准备已久。”   “那又何必急于一时。”   两人争锋相对,倒是半步不让。   夏重明的眸子慢慢眯起来:“你莫不是想让白泽和你一样,拖延至今都不曾娶罢……本王以为你记得,当年你的婚约是如何取消的。”   颜承衣静默了一会。   夏重明已拂袖而离:“本王还有事,先走了。”   ***   聂枣怎么也没料到,庄妃和夏重明来这一趟倒是帮了她。   颜承衣欲言又止找到她的时候,聂枣正坐在屋檐似笑非笑看着他:“想不到你居然真的是个好哥哥。”   “你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你放心,不用你说我也会想办法解决七殿下这个毛病的,娶亲……没什么不好的,找个温柔善良的女子陪着他,应当比他一个人好。”   颜承衣皱眉:“你就这么确定能做到?”   “确定。”   任务失败,她回鬼都也不会好受的,无论令主、红.袖都不会放过她的。   聂枣一跃而下,两步走到颜承衣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起来,颜大公子你也该找个人成家立业了,成了亲的人总不至于还如此刻薄罢……”   “不劳你费心。”   聂枣笑得不怀好意:“还是说和我解除婚约之事对你影响如此大,让你至今也心理影响难以除去,竟然无法娶妻。”   “你确定你没有说反?”颜承衣冷冷回。   “当然没有。我可是有心上人的人,和某些连真心以待的人都找不到的人可不一样……颜公子……”聂枣突然凑近到颜承衣的耳边,用一种堪称诛心的语气道,“有没有这么一个人,能让你宁愿付出生命去救?又有没有这么一个人,会宁愿付出生命去救你呢?”   在颜承衣反应过来之前,聂枣撤开身,耸肩道:“千金万贯,可你什么也没有。”   ***   颜承衣把聂枣送到了夏白泽的府上,本人倒是没再见聂枣,没过两日便又离开帝都。   虽然他嘴上不承认,但聂枣总觉得自己那日的话似乎深深刺痛了颜承衣,也难怪,年纪大一把,到头来一个人都没爱过,也没被人爱过。跟他比起来魏离简直都算是人生赢家了,不止恋爱经验多到爆,还不知有多少魏国女子为魏离寻死觅活。   当然,对此,聂枣没有半分同情心。   对于这个曾经退过自己婚的男人,最好能要多惨就有多惨,大概总结起来就是——知道你过得不好我就安心了。   由此可见,无论什么样的女人,在恋爱方面都小肚鸡肠的很。   作为客人留在夏白泽的府上比之前要好上不少。   他去练枪,聂枣就看着,他去看书,聂枣就也在边上捧一本书看,因为没有身体接触,倒也相安无事。为了些不知名的心情,聂枣还特地让人送来了过去柴峥言练枪时所随手写下的枪法心得,当然她抹去了书写人的姓名。夏白泽当柴峥言师父,他的枪法能由夏白泽继承下去当最好不过。而得了心得的夏白泽既惊又喜,好几日的郁郁寡欢也散去了一些。   不过有些事情总还是要面对,比如夏重明送到夏白泽书桌上那一摞女子的画像和资料。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四章   第二十四章   对于任务,聂枣也并非全无努力。   关于庄妃偷情的这件事,聂枣查过,靠着鬼都巨大的人脉和信息资源,她查到了那个男人,庄妃的亲梅竹马,礼部严尚书家公子严利。但奇怪的是,这个男人并没有死,甚至至今还活得好好的。起初聂枣以为是鬼都的人搞错了,后来她才反应过来,出错的是夏白泽的梦。   这到底只是个梦境。   在梦境中,他看不到严利,看到的只是一只恶心可怖的怪物,所以他杀了他——大抵在他的眼里,那个男人就如这肮脏龌蹉的怪物一般。   此时,聂枣才真的弄明白白芍的意思。   何为梦境。   至于入梦,除了夺去夏白泽刀那次,她还尝试过多种方式多种技巧。   比如在夏白泽之前进入房间,赶走女人和怪物,但是天知道夏白泽为什么跑的那么快,她用了轻功几乎狂奔的也只能勉强追上!   比如阻止夏白泽进入房间,就算聂枣死皮赖脸拉扯夏白泽,还是干脆卷起袖子揍最后只要夏白泽还有一口气他都会朝着那个房间走。   比如试图跟夏白泽交流,但他完全根本听不进去聂枣的话,他就像被赋予了一个念头,一定要进那个房间,无论发生什么。   究其根本,这是夏白泽的梦境,而这一切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她仅仅是个虚幻的意识进入,能做到的终究有限。   “要不然就不用沉梦香,换成前尘试试。”白芍提议道。   沉梦香的作用是让人不自觉的梦到梦境最深处、最深刻难忘的事情,而前尘则简单很多,仅仅是让人回想起记忆,它甚至并不确定是什么样的记忆。   ***   这次聂枣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场景依然是她熟悉的山庄画面,却不那么可怖,天光大亮,道路明澈,踩在脚下虽仍有些虚幻不实,但一切都明亮起来。深秋时节,枝头的叶落了一地,寒风吹拂还有些冷,聂枣朝前走了一段,忽然进入桃源溪径,温暖扑面而来。   温泉,眼前是一个温泉。   或许是受温泉的影响,周围本应枯萎的草木还有些绿荫,腾起的蒸气弥漫着泉池,一个穿着白色华服的小男孩正坐在池边,长靴放在身侧,两只白脚丫沉在水里一晃一晃的,扑腾出些小水花来。   “夏……白泽?”   闻声,对方转过头看着他,黑漆漆的眼睛扑朔闪动两下,用脆生生的声音道:“你是谁?庄里好像没有这么个姐姐……还是我记错了……不对,这么漂亮的姐姐我不可能不记得的……”他努力揉着脑袋想,白衣随着动作上下翩跹,衬着雪白肌肤精致五官,让他看起来像个冰雪精灵。   聂枣走到夏白泽身边,单膝跪地,努力展露出最亲切的笑容:“我是来找你的人。”   这是夏白泽!还是没有遭遇庄妃偷情之前的夏白泽!   完全不自闭的夏白泽!   “找我?”夏白泽睁大了眼睛。   “对。”聂枣微笑,她摸了摸夏白泽柔软的黑发,继续胡扯,“你命中注定有一劫,我是来帮你度过的。”   她老早就想摸摸夏白泽的头发了,看起来又软又光泽,可惜他心理阴影,聂枣也只能想想,此时逮到机会,能摸就摸两把……小年轻真好啊,这发质比她精心护理的长发还要柔顺,像是摸在绸缎上……   “你……你难道是仙人?”夏白泽完全没意识到眼前这个漂亮姐姐正在他头上乱摸的行为,更睁大了眼睛问。   “我只是个普通人,不过有人托我帮你。”   “谁?是谁让你帮我的……?”   聂枣不答,反而坐在了夏白泽身边,好一会,她轻声若叹息道:“总是一个人不寂寞么?”   夏白泽摇头:“娘亲和哥哥会来看我的……”   “他们在哪呢?”   夏白泽不出声了。   其实不难猜出来,夏白泽的梦里只有这个疗养用的温泉最分明,几次进来一个仆从都看不见,这是夏白泽的梦境,就代表——夏白泽根本不记得他们。   一直都只有他一个人。   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夏白泽不自闭只怕也会沉默寡言。   聂枣的童年并不悲惨,如何玩怎么找乐子她比谁都清楚,哪怕只有一个院子她也能找到足够多玩乐方式。梦境里没有白天黑夜时日流转,如何嬉闹玩耍只是一瞬。   期间颜承衣和夏重明都来过一次。   在聂枣的记忆里夏重明一直是个很厉害的哥哥的形象,如今看来才发现板着脸充小大人的夏重明也不过是个小豆丁,那包子脸简直是勾引人去伸手戳戳,他一本正经的拍肩照顾夏白泽的时候,简直像两颗在互相拍着的小土豆,唔,是两颗好看的小土豆。   至于年幼的颜承衣倒是没聂枣想的那么讨厌,他的脸上笑容满满,看起来倒像个好哥哥。看见聂枣的时候,他还愣了一会:“你……你是……不……她没有这么大……”   聂枣在梦境中是她本来的面孔,可是这张脸已经二十多岁了,虽然眉眼仍有几分相似,但同幼年的她已大相径庭,就算觉得相似也不会认为是一个人。   聂枣笑眯眯地靠近颜承衣:“小弟弟你好。”   幼·颜承衣迅速调整脸上的表情,恢复笑容,甜甜道:“姐姐好。”   “小弟弟长得真是可爱。”聂枣毫不留情的伸手捏上那张笑脸,然后像扯橡皮糖似的拉扯颜承衣还有些婴儿肥的包子脸,把一张俊秀的小脸扯得五官都快变了形,“皮肤真好呢。”   “放……”   “长得这么可爱,姐姐一定要祝福你一下……”   “祝福?”好不容易从聂枣的手里挣脱出来,幼·颜承衣揉着自己的脸颊,略略退后,和聂枣保持距离。   聂枣笑得要多温柔有多温柔:“你长大以后一定绝对肯定不用说的找不到能和你匹配的女子,配得上你的肯定都死光了……”她拍了拍幼·颜承衣的肩膀,一脸殷切:“就别找老婆了,哪有人配得上你,还是孤独终老适合你……”   “啊?”幼·颜承衣愣了愣,满脸茫然,就算早熟他的年纪也搞不太清楚聂枣这话到底是好还是坏……   虽然只是在梦境里自欺欺人的行径,倒也让聂枣心情好上不少。   然后就是庄妃来的那一日。   聂枣早已严正以待做好准备,却没料到夏白泽的梦境竟直接绕过了那一天。   他是有多么的不愿意去回忆这一幕。   天降大雨,雨水冲刷着大地。   她找到夏白泽的时候,他正被关在山庄的偏房里,身体蜷缩着瑟瑟发抖。   “母妃我错了……母妃……我不会说的……”   “母妃……”   聂枣愣了愣,没料到之后会是这样的发展。   也是了,被自己的亲生儿子发现自己偷情,庄妃该怎么做……倘若庄妃再心狠手辣一点,恐怕会直接杀了夏白泽,她已经有一个三皇子了,并不惧怕失去一个儿子;心软一点,就像现在,她把夏白泽囚禁起来,不让他接触到任何人,这样他自然也就不能跟任何人说……   聂枣弯下腰,柔声对夏白泽说:“是我,别害怕。”   外头的风雨声更大了,噼里啪啦砸在地面上宛若炸雷,聂枣不确定这是外面究竟真的下雨,还仅仅是夏白泽的梦境中的雨——他梦里的世界一直在下雨。   夏白泽瑟缩了一下,缓缓抬起头,眼睛红通通的,还泛着泪花。   聂枣真心实意地歉疚道:“对不起,那天我没能阻止……”   夏白泽吸了两下鼻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你说过……是为了……帮我度过劫难……”   聂枣点了点头,眼睛定定望着夏白泽,伸出了手,用温柔到近乎于蛊惑的口吻道:“白泽,跟我出去吧。”   夏白泽却猛地摇头:“不……不……母妃不让我出去……我不能出去……不能说话……”说话间,他突然捂住自己的嘴,眼睛里一片仓惶不安。   聂枣放下手,抱膝坐在了夏白泽边上:“白泽,你说这雨要下多久呢?”   透过窗户,能看见外面的世界凄风惨雨,风声呼啸,分不清白天黑夜,只有浓郁而深沉的黑色。   “……”   “白泽,我唱个曲给你听好不好。”   “……”夏白泽竟真的不开口了。   聂枣也算是豁出去了,唱曲并不是她的强项,但耳濡目染该会的也都会了,酝酿了片刻,便张口就来:“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邶风里的《柏舟》。   不算欢乐,但很平和的调子,若潺潺流水,低而不绝,唱着唱着聂枣自己也有些出神。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思绪有些飘远,她想,无论如何她想要救活柴峥言,即便再艰难……   不知多久,她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你在唱什么?”   聂枣愣了愣,惊喜地看向夏白泽,随即笑道:“一个曲,你要是不喜欢这首我可以唱别的。”   夏白泽垂下头:“对不起……我害怕……”   “有什么好道歉的?”聂枣笑笑,“错的不是你,是你的母妃……”   “可、可是母妃很生气……”   “你母妃很生气,是因为做错事的是她,而她不肯承认错误,就只好惩罚你……”   夏白泽抬起头,看着聂枣,似乎不太能明白她的话。   聂枣耸肩:“大人总是这样,他们害怕,不肯承认错误,就宁可一错再错下去,将责任推到别人的身上,哪怕迁怒他人……”   夏白泽忍不住破涕为笑:“可姐姐你也是大人。”   “是啊。”聂枣冲他笑:“所以我知道你母妃在想什么。好了……别担心那些了,好好睡一觉吧……我会陪着你的。”   夏白泽点了点头,然后靠在聂枣边上睡去。   聂枣一动不动望着窗外,不知何时,外面的雨停了。   好一会,聂枣自己也睡了过去。   再回神时她发现自己站在一个花园外,挺拔健硕的大树遮天蔽日,绿荫从中那些许桃花树尤为显眼,早春的微风送着清香,盈盈春.色中那清艳的淡红便铺天盖地而来,灼灼其华,美不胜收。   天空澄澈,万里无云,丛丛繁花似锦,彩蝶翩跹,花香扑面。   聂枣有些奇怪,不过尚清醒的神智告诉她这里应当还是夏白泽的梦境。   她听见前面有些声响,便拨开层层叠叠的花丛,向前走去,紧接着……聂枣浑身僵直,仿佛像是被定住了一样。   不远的地方,她看到有人在舞枪。   柴峥言。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五五章   第二十五章   眼睛涩得发痛,但是流不出泪来,大抵早已经化作血水流干。   她看见了柴峥言。   活生生的,会动的柴峥言。   一袭黑色劲装让柴峥言的身形显得修长苍劲,沉重无比的玄铁长枪在他的手里如臂使指,身形腾挪间杀气腾然,枪芒寒星点点,银光皪皪,扎、刺、缠、圈、拦、点、拨……招招快如闪电,可轻易取人性命,动作之流畅让人几乎难以想象这是人能做到的。   周围的花树在这雷霆万钧的枪法之下摇摇欲坠,仅仅是被枪尾利风扫到便摇动不止着扑朔落下花瓣枝桠。   聂枣就这么站着不动,直到柴峥言一套枪法舞完,眼舍不得眨一下。   柴峥言收起攻势,敛住杀气,同时站直身形,轻轻喘息。   空中飘零的花瓣尚来不及落地,轻飘飘地停留在柴峥言肩头、发顶,像是抹去了那些锋利杀戮,让他无端柔软起来。   仿佛发现什么,柴峥言忽然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毫无煞气,干干净净,带着一丝好笑,一丝无奈,与舞枪时判若两人,然后他说:“出来吧。”   聂枣的心脏几乎是瞬间漏跳了几拍。   冷静沉稳无论发生什么时候都能处变不惊鬼都排位第一的聂枣,竟然因为别人含笑的一句话而紧张的连步都迈不出去。   她有点害怕柴峥言看到她现在的样子。   这个助纣为虐,视人命为草芥,再也不天真烂漫的自己。   片刻后,树梢花丛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垂着头的少年握着自己的枪缓步走出来,看得出来他也极其紧张,下唇几乎都要被咬破。   “你喜欢枪?”   少年,或者说夏白泽点点头。   “那可以给我看看你的枪吗?”   夏白泽犹豫了片刻,将手中的枪递了过去。   柴峥言细细摸着夏白泽的枪,视线仍是温柔。   他很爱枪,对每一柄都视若亲友,聂枣——不,那时候她还叫姜随云——为此还吃过醋,柴峥言只好好脾气跟在她身边边哄边解释,枪是要同他上战场的朋友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并不能仅仅将它当做工具,你诚心待枪它才会诚心对你,让自己发挥出最大战力。   末了,柴峥言还无奈地说:“若有一日我死在了战场上……”   姜随云忙捂住他的嘴:“好了好了你不管你的枪了,你也别乱说话,乌鸦嘴乌鸦嘴,你才不会死在战场上呢!你要一直陪着我!”   讽刺的是,他最后真的没有死在战场上。   可聂枣宁可他死在战场上,至少那是为国捐躯、不坠英明……而不像现在。   是的,这不是真的柴峥言。   聂枣逐渐冷静下来,这里仍夏白泽的梦境,夏白泽跟她说过柴峥言教过他枪法,这没什么奇怪的……眼前也不过是一道幻影而已。   但她还是凝视着柴峥言,不舍得半分移开视线。   聂枣知道这很糟糕,但她控制不了自己。   要知道她现在她克制着自己不扑上去,死死抱住柴峥言就已经用尽了最大的力气。   柴峥言握住枪尾,丈量片刻,重又还给夏白泽:“枪是不错的枪,不过对你来说,它太长了,等你再长长个子再用它吧。还有你握枪的姿势……”他用自己的玄铁长枪握着比划了一下,“这样会省力些,出枪的速度也能更快。”   夏白泽有些忐忑地照着柴峥言的姿势做。   他实在是个好老师,循循善诱,言传身教,讲解深入浅出又极为易懂,毫不吝啬自己的经验技巧,不过也是,当世只怕没有哪个人的枪能舞的比他更标准,比他更有杀伤力。   他是帝国曾经的战神,柴峥言。   夏白泽已自己练习起来,柴峥言看了一下时辰,仿佛是准备离开。   聂枣几乎是无法抑制的在唇间呢喃:“阿言……”   她不敢去见柴峥言,她怕就算只是个幻影,见了便离不开了——说到底,她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坚强。   她还记得该死的白芍说的,如果她沉在梦里,恐怕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柴峥言本要转身的背影蓦然停住,他回头:“谁?是……谁在叫我?”   聂枣连忙噤声。   但这个人是柴峥言,他听到了她的声音,就不可能找不到她。   “随云,原来是你。”他的语气放松下来,清俊的脸庞含着笑意,但似乎又觉得发觉了什么地方不对。然而未等柴峥言继续说话,眼前的女子便猛地拽住他的衣领,狠狠地吻了上去。   风声轻柔,静得能听见花瓣落地的声音。   松开唇,柴峥言抱住她,脸上惊愕的表情刚刚退去些许,有些迷惘又有些不太好意思:“随云,你怎么……”   聂枣闭上眼睛,柴峥言身上的味道如此熟悉。   几乎可以让她忘记所有的苦难。   “你……哭了。”带着薄茧的手指在她的眼角轻柔磨蹭了几下,温和的嗓音不安而焦躁起来:“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先别急,告诉我好么……”   那些泪水像是控制不住的顺着眼角滚落,仿佛要把这几年没哭的都补偿回来。   如果没有柴峥言,她大概一滴眼泪也不会流,因为没有人会在意。   正是因为知道有人会在乎,有人会关心,有人会因此难过和焦急,泪水才会毫无预兆的落下——如果令主在这大概会称之为,普通人的劣根性和软弱。   她不答,柴峥言手足无措了半晌,才又紧紧抱住她,叹息般道:“别难过……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担心,有我在。”   有你在。   那你为什么不醒过来呢?   ***   看见坐起来的聂枣,白芍这才抚胸擦汗松了口气:“你可吓死我了,足足睡了十二个时辰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呢……”   “是吗?”聂枣觉得眼角微凉,伸手一抹,才发现蜿蜒而下的泪痕。   梦中的自己实在是太脆弱了。   “别这么轻描淡写,你睡十二个时辰没什么,这七殿下也睡了十二个时辰,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将这事瞒下!”   白芍用迷烟迷药出神入化,聂枣并不担心。   “算我欠你个人情。”   白芍哼唧:“你欠我的何止这一桩。”似乎想到什么,她脸拉下来:“还有那个叫颜承衣的真是太讨厌了,下回还是干脆把他药倒算了。”说是这么说,但聂枣熟悉白芍的性格,她这么说只怕是觉得颜承衣有趣,就像白芍一直对自己冷嘲热讽,却不曾真的害过她。   不过无论如何,梦境的影响有了显现,夏白泽开始有好转了。   他终于肯开口了,虽然只是简单的几句,但总算是个好的开头,聂枣又用前尘入了夏白泽的梦几次,每次进入的时间线都有所不同,但并不影响聂枣陪伴夏白泽尽力消除他内心的阴影。顺便值得一提的是在梦中,聂枣又见到了一次柴峥言,这次她克制住了自己没有上前。   失控,一次就够了。   最后一次,聂枣仍然选择了沉梦香。   夏白泽最难忘的记忆,仍然是那噩梦般的场景。   梦境依旧,那片瑰丽的艳红天空像是鲜活的*涌动着,这让他们仿佛踩的并不是土地而是在什么巨大怪物的体内,耳边的呻.吟声越发搅得人无法正常思考。   聂枣已经进来过多次,这点扰乱对她并不造成任何影响。   跟在夏白泽身后,聂枣看见他握着匕首走进房间里,她已经能清楚的看到床榻上女人仓惶的反应,夏白泽用匕首手刃了怪物。   “泽儿,你在做什么,快停下来!”   夏白泽站住不动,苍白清秀的脸庞依旧沾了不少血和污迹,但这次的瞳孔已不那么茫然:“母妃,我在杀怪物。”   “他不是怪物,你……”   “母妃你做错了事,儿臣想帮你纠正。”   “你看到了什么……”女人的手移向夏白泽的颈脖,聂枣刚想去阻挡,却发现夏白泽已经躲开了,他看起来有些痛苦,但已比聂枣第一次在梦境中见镇静不少:“母妃,我不会说的,你……”他吐字艰难,“不要逼我……”虽是艰难,但已不仅是惶恐惧怕。   聂枣放下了心。   再然后就是让他触碰到女子。   夏白泽在梦境里已渐渐如常人,所要做的就是把这种正常延伸到梦外。   聂枣让白芍给夏白泽下了一些会眩晕的迷药,夜晚除去所有易容,把睡着的夏白泽运到花园中,再叫醒他,醒来的夏白泽看到聂枣的脸,再加上那让人眩晕的药,果不其然他还以为仍在梦里……   聂枣尝试着靠近了一些夏白泽,夏白泽已在梦中习惯与聂枣亲昵,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对。   松了口气,聂枣伸手摸向夏白泽的长发。   她的动作不快,夏白泽没有做任何躲避举动,不过在聂枣的手触碰上夏白泽头发的瞬间,他还是下意识的颤抖瑟缩了一下——那是来自身体本身的抗拒本能。好在很快,夏白泽就放松身体,随便聂枣在他的发上抚摸,事实上他已经相当习惯聂枣姐姐式的亲昵举动,这也是聂枣在梦中故意为之。   夏白泽的排斥到底更多的是来自内心,和身体无关,渐渐遗忘阴影,恢复正常娶妻生子完全没问题,就算现在定亲,到成亲之日也足够夏白泽恢复的了。   聂枣彻底放下了心,这个任务完成指日可待。   头一次,聂枣为了任务能完成,感到由衷的开心。   她去信给令主,问雇主是否满意,还有什么要求。   令主的回信很快,告诉她可以回来了。   聂枣捏着短短的信,半晌,去跟夏白泽道别。   夏白泽倒是很吃惊,结结巴巴道:“你……你不等表哥……?”   聂枣终于想起这件差点被她忘了的事情:“有件事我一直没来得及解释,其实我同颜承衣颜公子并非你所想的关系,我们仅仅是相熟罢了。”   “可、可是……”   “他不喜欢我。”聂枣耸肩,“而我喜欢的也另有其人,而且那个人你也知道。”   “诶?”   聂枣抿唇不答反笑道:“就此别过吧,山长水远有缘再见。”   “还……还有个问题……”夏白泽显得有些着急,说话都顺溜起来了,“这些日子我梦里的姐姐是你吗?”虽然因为那是梦,他无法清楚记住细节,可是那个姐姐给他的感觉跟聂枣实在是太像了。   聂枣想了想:“如果有机会下次再见的话,我会告诉你的。对了……”她唇边浮现出一个有些狡黠的笑,“既然要离别,能最后拥抱一下吗?”   也算是她这次任务最后的验收吧。   夏白泽僵持住。   聂枣忍不住笑:“好了不勉强你了,算……”   她的话没说完,夏白泽就飞快地张开手臂,轻轻地环了她一下。   “一……一路顺风。”   ***   聂枣的好心情一直持续了一路,直到回到鬼都碰见了早早便在等她的公子晏。   一年一度的年末评定,又快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第二六章   第二十六章   她赶到鬼都时,正赶上初冬第一场雪。   鹅毛般的雪片无声旋落,鬼都已是一片薄薄的银装素裹,黄昏时分,那一片雪白却将通路映得明亮若白昼。而她住的院落外,纤瘦高挑的男子正倚栏而立,唇畔浮现出一个堪称艳丽的笑容。   “欢迎回来。”   看见他的笑容,聂枣的心一分一毫沉了下去,这代表着她可以悠闲的日子结束了,在鬼都的每一刻都不可掉以轻心。   “令主现在不在鬼都,过几日才回来,你不用急着去见他了。”   闻言,聂枣倒没有轻松几分,只是道:“我知道了。”   “听说你完成了夏白泽那个任务?真是可喜可贺……”公子晏笑,“要知道不少人在这个任务上铩羽而归,都快变成传说级别的了。”   聂枣没什么兴趣跟他聊帝都,她知道公子晏其实也不想听,就转了口风:“你呢?这半年在做什么?”   公子晏随手丢给了她一个木牌。   聂枣接过,翻开:韩国,赵黎。   果然……公子晏也去出任务了,只是这个任务对象……   聂枣思索了一会,突然反应过来,韩国神医赵黎,是和齐国莫神医齐名的存在,不过区别是,莫神医是个男子,而赵黎是个女子。   鬼都并不是没有出任务的男子,但是少,数量极少,这个大陆掌握实权的到底还是男子更多,而且女子以色媚人并不算什么,男子的话……心甘情愿成为面首男宠之流的只怕少之又少。当然,聂枣觉得还有个很重要的理由,令主是个男人,而且看起来没有断袖之癖,被一群美貌的女子包围怎么也比一群美貌的男子好吧……   “你去做了什么?”聂枣皱起眉。   “没什么。”公子晏轻描淡写道,“赵黎死了情郎,大恸后这些年性子越发乖戾,立了规矩看着不喜的便不救,得罪了不少人,所以我就去略教训了她一二。”   公子晏所谓的教训自然没那么简单,聂枣没有追问,因为公子晏把手臂伸给了她看。在公子晏的手腕脉搏处有一条红痕,色泽艳丽夺目,极为妖异。   “这是什么?”   “蛊。”公子晏补充:“可以压制绝大多数毒性的蛊。”   刹那间,聂枣明白了公子晏的意思。   鬼都之人受制于令主,除了慑于鬼都的力量,更多也是因为令主在她们体内落了毒,而一旦这毒有法可克制……   ***   见到令主的时候已经四天后,上次评定时发生的状况还历历在目,聂枣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完成的还算漂亮。”   “多谢令主。”   见到令主时,聂枣仍会流冷汗,她不是没想过反抗,可根本摸不清眼前人的底细,更不知如何下手,就这点来说,公子晏的胆识还真是大到吓人。   当然,他应当不是第一个。   大概十多年前,鬼都有一次很大的动乱。   那时候排位第一的女子叫倾夕,聂枣没见过,但知道她极美而且极其聪明,和自己现在这样排位不稳还不得不与红袖分庭抗争的状况不同,她是那时候鬼都绝对的毫无争议的第一,且从无动摇,没有任何人可以威胁到她的地位。   见过她的人,都说倾国妖姬大抵就是这样的人,她像是清纯与妖娆的完美结合体,无论哪种都同样勾魂摄魄,只要靠近她便觉得心跳如擂鼓,她的容貌、她的声音、她的体香、甚至她的呼吸都是致命的诱惑,就连女子也会被她蛊惑所诱。   自然,令主在她身上花下的功夫也不少,给的特权也大得吓人。   只要她愿意,她可以一年不出任务,不用参加评定和排位赛,却仍是第一;可以随意出入鬼都,不用受次数和木牌的限制;她甚至是唯一一个活着敢与令主呛声的人,令主对她简直宠溺到百依百顺。   甚至有段时间,都私下流传,倾夕将会成为令主夫人。   这座从出现起就唯有令主掌控的神秘所在,将会迎来它的女主人。   但倾夕最后还是死了。   她反叛了令主,欲制令主于死地,谁也不知道她是为什么叛乱,但她就是那么做了。   那一场动乱她带人侵入了鬼都——一个漂亮成这样的女人自然会有无数男人乐意为她效力杀戮,更何况那还是传说中金银财宝取之不尽的鬼都。不过很可惜,她失败了,那些侵入鬼都的人被一一诛杀干净,就连倾夕也被令主亲手杀死。那一夜鬼都里血流成河,据说令主头发散乱鲜血满身的样子活像个从地狱出来的血修罗。   此后,令主再也没有宠任何一个女子像倾夕一样,几乎每代都会有两到三个排位高的女子互相竞争,而令主的性子也越发乖张阴冷。   女人都喜欢八卦,鬼都是个女人很多的地方,自然八卦也很多。   之后倾夕此人和这件动乱被严禁提起,但聂枣仍是从那些讳莫如深女子的口中,零碎得知了这些事情,她们将令主形容成了一个遭受背叛于是心理扭曲的情种。   不过聂枣不这么认为。   以她对令主的认识,她觉得,令主就是个单纯的变态而已。   就因为一个女人的背叛为情所伤?   别闹了。   在这些传闻中,还有最让聂枣惊悚的一个。   有人说,聂枣成长后的容颜有几分像倾夕。   不过介于当年近距离见过倾夕还活着的人就不剩多少,而说的人模棱两可,令主也从未跟她提过,聂枣还是对这件事的真实性持怀疑态度。   ***   但此刻聂枣禁不住想起这个传闻,因为令主又一次捏住了她的下颌,端详她的脸。   那上面没有任何易容,就是她原本的样子,虽然不常用这张脸示人,但她知道,这张脸很漂亮,很有利用价值。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令主是看工具一样的看着她,若想到他是用带着□看女人的眼神看她,聂枣就觉得自己好像起了鸡皮疙瘩,汗毛都快竖起来了。   “陪我喝酒。”令主松开了手。   “是。”   聂枣习以为常的给令主斟酒。   令主握着酒杯,但并不喝,半晌,问:“你今年多大了?”   聂枣一惊,但还是很快回答道:“约莫是二十多,具体属下已经不记得了。”   “那你猜我多大?”   “属下不敢。”   她是真的不知,也不敢。   没人知道令主有多大,就像没人知道鬼都建立了多久一样。至于他的面容,则永远是那张冷峻如昔二十多岁的脸。脸可以骗人,但有些东西不行,比如眼睛——令主那双冰灰色的眼睛,冰冷而沧桑,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它掀起涟漪,那绝不是一双年轻人的眼睛。   “你还很年轻……”令主抿了一口酒,眼睛沉沉垂下,嘴角却挂着笑意,若有所指般道:“如果你像我一样活了这么久,就会知道如果不给自己找点乐子,活着是有多么的无趣……”   聂枣的指尖用力,几乎要扎破手指,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冷静:“所以令主你的乐子……就是我……我们吗?”   “你自己觉得呢?”   聂枣想笑,但她笑不出来:“……属下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   令主道:“我问你一件事,倘若柴峥言死了,你会如何?”   死了?   聂枣猛地抬头看向令主。   “他……”   “你放心,他现在没事。”令主笑,“当年你是为了他活下来的,这么多年过去,除了他这世上就没有半点值得你留恋的东西么?”   聂枣毫不犹豫道:“我不会让他死的!”   “那如果……”   聂枣合了合眸,睁开时已是一片澄澈坚定:“那我就下去陪他。”   “我知道了,下去罢。“   令主摆摆手,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但她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有半分犹豫,柴峥言只怕会有性命之忧。   ***   同令主复完命,聂枣马不停蹄去了齐国。   原本她想带着白芍一起,入了柴峥言的梦或许有很大的几率叫醒他,但聂枣现在不敢,倘若被令主得知柴峥言苏醒,而她再也不用那么拼了命的接任务往上爬,令主只怕会对柴峥言下手。而且最重要的是,公子晏告诉他,他刚得到了一些重要的讯息,如果顺利,或许对他们对付令主有极大的助力。   带着满腹心思,聂枣到了莫神医的居所,还没见到柴峥言,就见莫神医垂下眉目,叹了口气:“聂姑娘,抱歉……柴公子的病,恶化了。”   “恶化?怎么……”聂枣焦急道。   “聂姑娘你先别急,虽是恶化,但至少这两三年也无性命之虞。只是他靠这些金贵药材吊着命,天长日久,这些药对他的病起的作用总归会削弱……原本他能活这么些年已是从阎王手里抢人……”莫神医沉声道,“我之前同姑娘说过开颅的法子,还望姑娘认真考虑。”   聂枣坐到柴峥言的床边,想起了梦中教夏白泽练剑的柴峥言,他看起来那么健康,那么锐利,像是无坚不摧,眉宇间自有一股轩昂气势,不像现在……手指勾勒着柴峥言的病容,聂枣唯有沉默。   上天何其不公,为什么一个好人要遭遇这样的事情。   只是……不能再耐心等下去了。   ***   再回到鬼都,年末评定即将开始。   公子晏找到她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难掩兴奋:“你听过鬼都的传说没有?”   “你是说那个‘鬼都用黄金铺路琉璃做瓦有堆积成山的宝物,取一点便衣食无忧,还有鬼都住的都是仙人,若是寻到他们,他们便能替你完成心愿,无论是什么’,这样的传闻?”   “它可能是真的……”   聂枣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我们都是仙人了!”   “对于寻常人来说我们的确……”见聂枣毫无兴趣,公子晏转口道,“你若是不信,那晚上我带你去!”   夜深人静,公子晏没有点灯,静悄悄带聂枣走进了一栋楼宇。   这楼她认识。   揽月楼,整个鬼都最显眼的建筑,也是有关倾夕存在最不可磨灭的证明——这是当年倾夕住的地方。当然,叛乱后因为杀戮太过这地方就被封存了,寻常也少有人进去。   “你进这里做什么?我不太想陪你……”   聂枣也是来过这里的,只是曾经金碧辉煌的楼宇现在显得幽暗阴森,即使时隔十年,也还是能嗅到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血腥和腐臭味,而走进去的感觉更加糟糕,不像是在个楼宇里,反而像是站在什么怪物的肚子里,而它随时会吞噬你。   很难想象当年倾夕就是住在这里,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实在死的人太多就把这里变成了幽冥死地。   公子晏诡秘一笑:“正是因为这里没人会来,才最有可能藏着东西……我本来只是进来随便看看,没想到运气这么好,竟然会触动机关。”   “机关?”   公子晏毫不畏惧地大踏步走进去,漆黑的环境里,她只能勉强借着月光看到他的身影。   揽月楼里的陈设还是完好,就像主人还在的时候一样,公子晏走到书案前,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割破手指,鲜血“噗”的一声落在砚台上。   那滴血突然古怪地四散开,像是被什么吸收了一样,随即砚台亮起了一道薄薄的红光,正照在对面的墙壁上,公子晏又用沾了血的手指按了一下墙面。墙面向后退了几分,然后无声而快速的移向旁边,露出一条石道。   “那日恰巧我手受了伤,就这么打开了它。”公子晏站进去,同时甩出一个火折子点燃了他带来的灯笼,红光映亮了通路,他对聂枣道:“下来吧。”   聂枣跳下去就感到一阵阴寒,公子晏看她下来就继续朝前走。   石道边缘有些湿滑,大概是长了青苔之类,聂枣走了一段,问公子晏:“前面是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聂枣不可思议地反问。   公子晏理所当然道:“我又没下来过。”   “那你跟我说鬼都的传说……”   “不这么跟你说你会下来吗?再说了,就我一个人我怎么敢下……”公子晏突然听见后面没声了,忙回头:“喂喂,姜大小姐你给我站住,你……”   “呵呵。”聂枣冷笑一声,掉头就走。   然而没等她走到底,又是“轰隆”一声,他们进来时走的那个石门竟然又关上了。   聂枣和公子晏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头皮发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七二章   第二十七章   没办法,只能往前走。   公子晏撑着灯在前,聂枣跟在后面,灯光微弱飘忽只能勉强照亮前面寸许。   石道的通路比他们想象的要长。   “我说……姜大小姐,我们来聊点什么吧。”   “有什么好聊的?”   公子晏咽了口口水:“什么都行,你不觉得瘆的慌吗?”   聂枣很想讽刺一句某些人进来的时候不是胆子很大吗?   但她忍住了。   因为老实说,她也有点怕……   “聊什么?”   公子晏沉默了一会,想了一个话头:“比如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就这么过的。”聂枣快速回忆了一下自己后半段人生,“接任务,完成任务,回鬼都,评定考核,再接任务,循环往复。”   公子晏嗤笑一声:“你适应的倒是挺快。”   聂枣淡淡道:“不然我早就死了。”   “你没死这件事我真的挺惊讶的。”   聂枣抽了抽嘴角:“你就这么讨厌我?就算是迁怒,至于这么耿耿于怀吗?这么小肚鸡肠,你还是不是男人?”   本以为公子晏肯定会反唇相讥,没想到他顿了顿,突然道:“其实我不讨厌你。”   “哦?”   “说实在的,我在帝都那些年过成什么样你也知道,在你眼里我大概不过是个可怜的别国质子,对你来说救我那次不过是随口一句话,但对我来说却是我在帝都时唯一一点值得留恋的回忆……”公子晏声音低下来,“所以能在鬼都与你重逢,其实我……很开心。”   聂枣默默听他说完,淡定道:“哦,难不成你还喜欢我。”   这次抽嘴角的换成公子晏,他竭力保持优雅:“何以见得?”   聂枣抿唇一笑:“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反正喜欢过我的男子两只手都数不清。”   “你自己说这话不觉得很令人羞耻吗?姜大小姐何时变得如此厚颜。”   这么多年聂枣的脸皮早锻炼的如城墙拐弯一样厚,只有她调戏人没有人调戏她的份。   她咧嘴一笑:“要是真喜欢我劝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我是有恋人的人,怎么也不会看上你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跟她玩攻心,公子晏还早得很。   以为她听不出来吗?刚才公子晏那个语气,跟她假装旧情难忘诱人动心的语气一模一样。   公子晏抬起调子:“姜大小姐就不觉得自己是在自作多情吗?”   “你不喜欢我那就最好了,先告诉你以防万一。”   “你……”公子晏气结,半晌道,“他再好,现在也不过是个昏迷不醒的……嗷疼疼疼你别掐我……”待聂枣松手,他方抱怨道:“不过就是肯为你死而已,有什么大不了。”   “这没什么大不了,那你告诉我有什么是大的了的?”   “你怎么就知道我做不到。”   “至少……”聂枣冷笑道,“如果他发现一个危险的石道,必定宁可自己下去探索,也不会让我入险境。”   说话间,聂枣的手突然像是摸到了什么坚硬而湿冷的东西,它和墙壁的质感明显不同。   公子晏将灯转过来一照,顿时脸色苍白起来。   那是一具尸骨,而聂枣的手正放在那尸骨的头颅上。   迅速将手收回,聂枣让自己努力镇静下来,借助灯光打量着骸骨道:“是个男人,死了很久……”举着灯,她又仔仔细细的往前照了照,没多远的地方,又看到了半截骨骸,“我想大概是十年前那场动乱的死者。”   “十年前的动乱?”公子晏反问。   他来鬼都还不够长,大概不知道,聂枣便简单对他说了倾夕的事。   听完,公子晏脸色更白:“那么这个地方可能是……那些帮助倾夕入侵鬼都者的埋骨之地。”他仿佛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令主!是令主!他知道我们想做什么,所以故意引我们来这,想恐吓我们……”   “你先别急,令主想恐吓我们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他大可以轻易杀死我们。”聂枣安慰道,但实际上她心跳的也很快。   公子晏渐渐冷静下来,他不是没见过死人,只是在这样阴暗又幽冷的环境下,人的恐惧感总是会无缘由的失控。   “你说得对,我们再往前看看。”公子晏抿紧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而且说不定我们能见到那位倾国倾城的倾夕姑娘的尸骸,不知道绝世美人的尸骸同一般人会有什么不同?”   ***   继续朝前走,一路上尸骨逐渐多了起来。   两人又提心吊胆走了一段,这条路也总算走到了头,而通路的尽头是个更加破败的楼宇。一进去两人就闻到了浓郁的死亡气味,除了些零碎的尸骨,就只有破败的家具陈设和一些干枯的植株。一片死寂之下,那股阴冷的黑色瘴气若有实质般附着在两人身上。   亲眼看到,聂枣才知道传闻非虚,那一次动乱一定死了很多人。   “过来,你看这个。”公子晏指着桌台道,那张桌台看起来同样阴郁恐怖非常,上面的色泽像是鲜血干透的发黑暗红。   聂枣走近,便看见桌面上是一张枯黄了的纸,用娟秀的字写了一行诗:   愿君此生常如意,万里河山无故人。   署名是一个单字,夕。   公子晏:“看起来像是倾夕的遗书?”   聂枣:“想不到令主还真有这么一段……呃,虐恋的感情。”   “令人唏嘘。”   虽然嘴上说着感慨,但两个人很明显都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把它收起来好了,感觉会有用。”公子晏的手指刚一碰到,那纸就瞬间分崩离析,化作飞灰散于尘中。   然而吓人的一幕出现了!   一个幽冷的长发鬼影嗖然从纸灰中飞出,然后一双冰冷的手猛然掐住聂枣的脖子!聂枣倒退两步,跌坐在地上,喉骨剧痛,呼吸艰难而急促。   公子晏也被吓到了,很快他反应过来,上前用力拽住那个鬼影!   可那鬼影的力气大的惊人,公子晏却根本使不上劲,情急之下只得道:“你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攻击她?你明明和她无冤无仇!”   “仇?”鬼影竟然开口了,声音嘶哑难听像是拉动锯子一样,但能听出是个女子,“就是她,我要杀了她!”   呼吸越来越困难,聂枣实在没想到自己没死在帝都的刑场上,苟延残喘这么多年,竟然要死在这么一个根本不知是在哪的破地方!   不……不对,她不能死!   她死了柴峥言怎么办……没有她,醒不过来的柴峥言必死无疑……   想到这里,聂枣福至心灵想到自己的怀里似乎还有两张符咒,是之前某次任务对象送她的,那是个年轻天才的道长,在驱妖祛邪上道法出众——当然对人就没这么厉害了。   念头如电闪,聂枣迅速掏出一张拍向鬼影!   符咒闪过金光,鬼影自知将要吃亏,扯了手向后躲开,聂枣连忙挣脱了对方的钳制,侧身逃向一边。   而公子晏也适时反应过来,扶住聂枣,一脸警惕地看向鬼影。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鬼影飘摇,那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稍稍拂开些许,露出了半张脸,半张无比美貌却又和聂枣有几分相似的脸……   “你是倾夕!”聂枣和公子晏两人同时惊呼道。   传闻中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的倾夕……   听见这个名字,鬼影仿佛恍惚了一下,嘶哑的声音喃喃道:“倾夕、倾夕……”   公子晏抢先道:“倾夕前辈,我们也是被令主迫害之人,此次无意间闯入此间实属意外,并非有意冒犯。不过我们一直在想办法对付令主,不知倾夕前辈可有所指教,晚辈若能出去,定当会想办法除去令主为倾夕前辈报仇。”公子晏秀雅的容颜正了正色,一番话说得极为恭谦有礼,显得正气十足。   鬼影笑了起来:“呵呵呵呵呵……”   声音越发难听。   聂枣和公子晏两人都很尴尬,但同时又都打起十足警惕,不敢丝毫放松。   “你们是对情人吗?”   两人沉默了。   鬼影继续道:“若你们是对情人,且通过我的考验,我就告诉你们一些有关令主的事情。”   “什么考验?”   鬼影一拂手,桌面上多了六个酒觞。   “这里的六杯酒有一杯下了穿肠毒药,你们互相问对方问题,答不上来或打错便喝一杯酒,直至喝到有毒的那一杯。”   聂枣和公子晏对视了一眼,两人的脸色具十分难看。   他们并不是真的情人,而且都想继续活下去。   “有别的选择吗?”   鬼影哑着嗓子道:“那你们就都给我死。”   聂枣一边在心里咒骂,一边暗道,倾夕果然不愧是令主的红颜知己,这玩弄人心以别人的痛苦为乐的爱好简直和令主一模一样。   “我们可以商量一下是否接受吗?”   “……可以,不过只有一刻的时间。”   一刻后。   “那,我先来罢……”聂枣深吸了一口气,问:“你的生辰是?”   公子晏看了一眼聂枣,徐徐道:“不记得了。”   说着,便捧起了第一杯酒,饮下。   没事。   左右不可能将毒酒放在最前面,太快结束,这个游戏就没意思了。   还剩五杯。   轮到聂枣,她嘴角一勾道:“天上有多少颗星星?”   公子晏盯了她一会,默默端起酒杯,饮下,没事。   “帝都有多少子民?”   “七十二万三千五百人。”   公子晏:“……”   聂枣笑得狡猾:“不巧正好知道。那楚国都城一共有多少人呢?”   公子晏:“四十二万八千人。”   聂枣:“编也编像一点,楚都临海,人员流通广大,乃是七大国最大的都城,人数至少也上百万……”   “……”公子晏继续喝,没事。   看着他们俩的鬼影露出了一丝笑意。   还剩三杯。   “我有多少根头发?”公子晏淡定问。   聂枣:“……四十五万万根。”   公子晏怒:“你怎么知道的!”   聂枣耸肩:“你也没法证明我是错的。”   公子晏恨恨看了聂枣一眼,喝下,没事。   “那我有几根完好的手指?”聂枣问。   公子晏警惕地看着聂枣,半晌,才小心翼翼回答:“十根……”   只听一声脆响,聂枣将一根手指掰折,然后看着公子晏:“现在是九根。”   公子晏无言,喝。   还剩最后一杯,酒杯中澄澈摇晃的液体此时却显得那么狰狞。   而该轮到公子晏发问了,他沉思了很久,似乎在想一个绝妙的绝对不会被回答上的问题。   然后他问:“你爱我吗?”   “爱。”聂枣毫不犹豫回答,随即反问:“那么你爱我吗?”   公子晏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你居然敢说爱……”他笑得几乎流出泪来,随即端起那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   几乎同时,只听“砰”的一声,有人倒地不起。   公子晏拿着喝尽的酒杯,看着倒在地上嘴角溢出鲜血的聂枣,似乎陷入了呆滞。   而一侧的鬼影这时才飘飘然出来:“她活该,这种人死有余辜……这酒里根本不是穿肠毒药,而是这毒雾瘴气的解药,只有饮尽六杯方能解毒。”   她低头看着已昏死的聂枣,眼睛里满是怨毒。   然而,瞬间她便定住不动了。   公子晏将聂枣偷偷塞给他藏在袖中的那一张符纸猛地贴在鬼影的身上,同时从腰间抽出一柄防身用的匕首,朝着那摆着倾夕遗书的桌子挥刀砍下!   瞬间,那张桌子四分五裂!   而眼前的瘴气也刹那消失。   是的,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他和聂枣商量着做戏。   一进这片瘴气,两个人就觉得有些不对,体力乏溃,四肢无力。而看到那六杯酒的时候,聂枣已经明白这是个什么局,一个几乎必死的局。   并不是他们两个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而是他们两个只有一个有极小的可能性生存下来……   跟着白芍呆久了,聂枣一眼就看出了那些酒水里肯定掺杂了解毒的药物,但是鬼影不可能这么好心在每杯酒里都放上解药,那么很大的可能性是只有食用了多杯酒水,才能生存下来——这也正好符合了鬼影的心理,喝得多付出的多爱的更深的那个反而能活下来。   她可以确定,鬼影做这个考验的初衷绝对是想看他们为了求生而互相陷害反目成仇的丑态……于是她就和公子晏短暂达成共识,将计就计演出了这么一场戏,由一个人喝完全部的解药,然后去对付鬼影和瘴气。   瘴气遇到解药便会稀释不少,唯独那张桌子上的阴霾不散,那么很大的可能,那张桌子便是这瘴气的来源……   当然,如果这一切仅仅是聂枣想太多的话,那么一杯酒都没喝的另外一个人,便同样可以趁着鬼影不备偷袭。   无论如何,他们都会有一个人活下来。   不过总算聂枣赌对了,她竭力维持着最后一点清明想。   公子晏连忙跑去扶起聂枣,快速取出几颗解毒丹喂给聂枣,有些焦急道:“姜大小姐,你醒醒,撑着……我想办法出去找人来救你……”   说着,他抱起聂枣朝原路走去。   然后,公子晏的耳边飘过了一个极低又极动听的女声:   “考验,你们通过了。”   ***   聂枣猛地睁开眼睛,石道的光线昏暗,她的手还放在那个头颅上。   公子晏撑着伞,脸色惨白地看着她。   “刚才……”   “你的手指还好吗?”   聂枣想起了自己掰折的手指,连忙抬起手,却发现自己的手仍旧完好无损。   难道刚才不过是幻觉?   他们此刻还在石道中没有走出来……那这个幻觉也未免太恐怖太真实了!   想着,两个人不约而同心惊肉跳的走向石道尽头,与记忆中一样,破败的楼宇,只是没有了阴森浓郁的死亡瘴气。桌案上依然摆着纸,这次公子晏是怎么也不敢碰了,还是聂枣大着胆子瞅了一眼,却发现那上面的字已不是那首倾夕的遗言诗,而换成了几张写满蝇头小楷的纸。   那是答应过他们的,有关令主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二八章   第二十八章   我叫倾夕,生于楚国。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知道自己生的很美,但凡出门寻常男子总会盯着我不住看。未满十二岁,上门提亲的人便踩平了门槛。十四岁那年,我出嫁,嫁给当时镇中的一位富商做续弦,换了整整一千两的聘礼。懵懵懂懂上了花轿,直到入洞房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被自己的父母卖了。   一千两,是我的价值。   那位富商在床第间有些古怪的癖好,每次行房我总是被他折磨的遍体鳞伤。我本以为夫妻行房都是如此,但后来我知道我错了,他是个恶鬼。   我想逃,可我不敢。   就这么过了两年,我十六岁,出落的越发美丽。   一次当地的县令来做客,无意间在院中看见了我,从他的眼里我看到了并不陌生的*。那时我想,我要离开这里,而这个人大约可以帮我。   隔着繁花绿树,我对他嫣然一笑。   数月后,富商获罪入狱,而我被送到了县令的床上。   县令有个厉害的夫人,因而他不敢纳我为妾,亦不敢将我带去府上,只在他另买的一处别院中与我相会。这样见不得人的日子,我过不下去。   年后,郡守出游巡查,我设法见了他一面。   他惊为天人,便直接将我带在身边,一路回到他的府上。   他很宠我,给我买了许多金银首饰、绫罗绸缎,日日好吃好喝供着我,将我宠上了天。从没有人对我那么好过,我也从没见过那么贵重的东西,我有些惊惶。他抚摸着我的长发,眼里都是笑意,傻瓜,你比这些东西漂亮多了,也贵重多了。我很喜欢你,又怎么会不对你好?   他一刻不肯离开我,就连去楚都也是。   我太想看看这座传说中的都城,便央求他带我出去逛逛。然而楚都何其繁华,楚王脚下,小小一个郡守又算的了什么。   隔日,便有人向他求讨美人,他拒绝了,然后祸事接踵。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我强行被带走时,他被人按着,撕心裂肺的叫我的名字。   我漠然看着他,问,你怎么了?   他呆呆看着我说,你不难过吗?   难过?我为何要难过?   带我的人已在催,我转身离开,他的声音在我身后响得刺耳:我对你这么好,你竟对我没有半点感情吗?你无心!你无心——   带走我的人权势颇重,乃是楚王的亲弟弟平川侯。   他色.欲甚重,当日便将我拖上了榻。   我们日夜燕好,不知今夕何夕。   他买了最好的胭脂水粉亲手为我上妆,又用了最轻柔的丝绸为我制衣,他不许我食肉,每日只能吃些蔬果,又用香膏羊脂为我涂抹肌肤,细心为我处理身体上的每一分瑕疵,像珍宝般呵护。   只是,他不允许我去见任何人,也不允许任何人见我。   他甚至会杀了那些无意间看到我的人,然后反复抚摸着我的肌肤,如同着了魔一样呢喃,你好美,你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尽管这个男人眼里只有我,可他贪婪而丑陋,我并不喜欢他。   大约是平川侯闭门不出,而府中人接连死去引起了争议,楚王责御史大夫前来。那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看了我一眼,便瞪大了眼睛,高声喊道:祸国妖姬!   我被廷尉扣留关押了,我却并不担心,我想逃随时都可以,但我想见见那位楚王。   我知道,他一定会来见我。   世人都有好奇心,一个君王也不例外。   不到三日,我便见到了。   他穿了便装,但周身气蕴却无法掩盖。见过太多人,我能轻易分辨他们身上萦绕的气,不管王侯贵胄还是贩夫走卒。   他的眼中露出了惊艳之色,但我很失望,原来楚王也不过如是。   被接回楚王宫的时候,我想,也许我该去看看帝都,楚国较于帝国还是势弱了。   十九岁的我曲线越发动人,楚王爱极了我的容颜身段,欢好时他不住说美人啊美人,孤就是死在你身上,也心甘情愿。   他流连于床笫,置政务于不顾,群臣跪在宫门外进谏,听说那位御史大夫磕的额头都渗出血来。   楚王极其不耐,下令处置了几个臣官,朝堂上下、民间街头巷陌更是谣言四起,说楚国即将因为妖姬亡国。   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平川侯与楚王妃携手逼宫,将我拿下,下令处死。   狱中,平川侯情深意重地看着我说,我已打通了守卫,你跟我走,我们一起离开,我带你去一个没有其他人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拒绝了。   他便瞬间变脸,恶狠狠道,贱人,你是不是看上我王兄了!我就知道你趋炎附势,这些日不但没有消瘦反而丰盈了!我告诉你,想都别想,你就要死了!除了我谁也救不了你!   宁可死,我也不想继续做他的禁脔。   刑场之上,楚王被压住,两眼含泪。   在场百姓盯着我的容颜议论纷纷。   我对刽子手展颜一笑,他的刀迟迟下不了手,还是御史大夫亲自上手想要砍断我的头颅,他已经老得很难再起欲念。   本以为我的人生便到此为止,没想到醒来时,已身在别处。   而给我新生的那个人,他叫令主。   他是见我时,第一个眼中不带情.欲的男人。   我看不清他,我甚至不知他是做什么的,他在想些什么。此时我方知,天外有人,之前便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实在肤浅。   鬼都是个奇怪的地方,这里有许多女子,她们学得却是如何魅惑他人,如何引诱他人,而达成自己的目的。这些我天生就会,不需要教。   令主告诉我,只要我完成任务,便可以得到奖励,可以往上爬,可以操控很多人的命运。   我喜欢这件事,如鱼得水,乐此不疲。   后来令主告诉我,我“死”后,没多久楚王便病重而亡,由储君芈君辽即位。   我“哦”了一声,并无太多感觉。   他说,你真是个怪物。   我冲他笑,比起我,你更像是怪物。   令主是个很奇怪的人,他需要人陪他喝酒,需要人为他研墨,甚至需要人陪他说话,可他的*极浅。他是唯一一个,与我朝夕相对,却并不急着将我压在身下的男人。   我想我大概找到了那个我想找的人。   我使劲浑身解数讨好他,挑逗他,服侍他,手段尽出,希望他对我坦露*,但矛盾的是我又不希望他真的像那些男人一样轻易成为我的裙下之臣。   他好像并不讨厌我,给了我很多前所未有的特权。   但他依然不曾臣服于我。   他的眼睛是冰冷的霜,眉宇间是疏离的雪,我想他大概和从前的我一样,找不到想找的人。   我柔顺地伏在他的膝头,长发蜿蜒而落,听着他微弱的心跳声,勾起嘴角,我会成为他想找的那个人。   唯有我。   时间是一把利器,我终将磨去他心头的坚冰。   那是一年冬,年末评定还未开始,他出了一趟远门。   回来时,他那双冰灰色的眼睛里空空洞洞,像是遗失了什么。   我陪他饮酒,他喝酒一直很克制,不会醉,不会沉迷,但那一晚,他喝了很多,醉了至少五分。我放下酒壶,倾身去吻他。   他的唇亦是凉的,我便用自己的唇辗转去捂热他。   他没有拒绝。   我撬开了他的唇,柔若无骨攀附在他身上,用自己滚烫的身体点燃他。   第二日,天降大雪,素白的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人。   我靠在他的怀里,摩挲着他的颈侧,褪掉了他最后一层伪装,他的脸色苍白的过分,脸却依然是极英俊的。我亲吻着他的脸颊,心头盈满了富足。   我可能是这鬼都,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看到他真容的人。   我想我得到了他。   ***   我过了一段神仙不换的日子,直到某个真相来临。   我才知道,不管冰冷还是疏离,都并非是我魅力不够,而是因为他心里有人。   有了妻眷还对我动心的男人不计其数,他为什么成为例外?只因为……他爱得比那些人更深。   这让我如鲠在喉,食不下咽。   唯有我。   唯有我!   我开始明白那些过去占有我的男人的心情,郡守也好,平川侯也好,掠夺和独占欲是人之本性。   我未显露是因为,没有遇到值得的人。   而更重要的是,对镜梳妆之时,我意识到,自己正在逐渐老去。   尽管我比大多数的女子看起来都要年轻,尽管我花费了一切办法延缓自己的衰老,还是无法抹去那丝眼角生出的细纹。   而他不会。   他像是被时间凝固了年岁与容颜。   从她见到他那天起,至今,他就没有改变过分毫!   我明白,很快我便会成为一道过眼云烟,一位无足轻重的过客,从他的人生中流逝,而很快也许会有另外一位美貌的女子走进他的世界,睡在他的膝头,为他研墨斟酒,而他会渐渐,渐渐地遗忘我。   忘了这个曾经冠绝鬼都的倾夕。   我不甘心,怎能甘心!   离开鬼都,我将消息传递出去,很快便招到愿为我卖命的人。   我说我是被鬼都之主胁迫,前来求救,只要他侵入鬼都,囚禁令主,我和鬼都的财富便统统是他的。我还对他说鬼都之中大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美貌女子,而此时也多半在出任务,他需要拿下的只有令主一人。   没人能抗拒,他带了三千兵士跟我入了鬼都。   只对付一个人,三千人都显得小题大做,在乱世三千人都足够圈一地自立为国,答应带这么多人是因为总要有人来搬运鬼都巨大的财富。   圆月亥时。   我看见令主坐在揽月楼,也就是我所住的宫殿之上,夜风掀动他的白衣,猎猎作响,熟悉又陌生。   他看着我,和我身后的兵士,无悲无喜。   毫无惊讶,像是已经习以为常。   那一刻,我竟然觉得心痛。   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分的涌动,我不得不将指甲嵌入手心中,以让自己镇静。而这份突如其来的强烈感情不知是因为背叛他而愧疚,还是因为我知道我即将掌控他。   剑。   我第一次看他用武器。   细而长的剑,宛若银丝,闪在夜空中,美丽而炫目。刀刃所到之处,头颅肢体尽断,血花飞溅。那一袭白衣从沾上斑驳血点,到一寸寸被染红,直至最后,近似血衣。   杀戮持续了很久。   兵败,一溃千里。   逃窜,惨叫,求饶……交织成了一片残酷的海洋。   这样的战力我始料未及,我知道我该趁着他还来不及杀我先逃,可我不想这么做。   他终于杀到了我的面前。   他像个嗜血的恶鬼,就连眼眶中都是血,发丝在打斗中散开,血腥味浓重地垂在肩头,但那一身血衣让他不再冰冷,仿佛燃烧中的火焰,明亮灼人。   他说,为什么?   我笑了。   他放下剑,又说,我竟不知你想杀我。   我静静凝视着他,回答,不,我爱你。   我爱他,无论有多么扭曲,有多么狰狞,也无法否认无法改变。   他从我柜子里取出一个酒盒,说,你想杀我,我给你机会。这里有六个酒觞,其中一杯会放下穿肠毒药,我们互相问问题,答不上来或打错便喝一杯酒,直至喝到有毒的那一杯。   我说,好。   斟好酒,他先问:你为什么要杀我?   我说,不,我不想杀你。你……爱我吗?   他沉默了片刻,端起酒杯喝下去,一杯。   我看着他,心凉若水。   然后他问,你爱我吗?   我毫不犹豫回答,爱。你爱的人是谁?   他继续喝,两杯。   手指藏在袖中,指尖深深陷入掌心,深入肌理,疼痛尖利。   然后他说,你恨我吗?   我笑笑,答:恨。你呢?   我恨,怎么能不恨,若没有他,我怎会动心,怎会焦虑不安,怎会如此,可爱意总比恨更深重些。   他仍是喝,三杯。   不恨?   他竟不恨?   还是说,他根本从未在意过我?   血气在我的肺腑间翻涌,我努力咽下那一口甜腥。   他看着我,忽然想起问,倾夕是我给你起的,你本名叫什么?   我咬唇道,不记得了。   在楚国时,他们更喜欢叫我美人,或者贱人。   我喝下了第四杯,没事。   还剩两杯。   我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问出了口,令主,你有没有一点点……一点点对我心动?   他去拿酒杯。   但我忽然怒了。   我一把夺过他的酒,和着第六杯,在他未反应过来之际,一起咽进肚子里。   毒素上来的很快,我瞬间便感受到腹部绞痛,神智昏聩。用着最后一点力气,我忽然大笑,要杀便杀,又何必多说这些!看我费尽心思引诱你,挣扎在你的棋盘里,很有趣吗?令主,你可有心,可有——   我已无力,倒在了他的怀里,静静合上了眼睛,嘴角溢出血丝。   还好,我想,我可以用最美的样子死在最爱的人怀里,不用等到自己容色日衰,垂垂老矣……只是……   我在唇间呢喃:愿君此生常如意,万里河山无故人。   就算世事都能如你所愿,我也诅咒你,诅咒你永生孤独!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九九章   第二十九章   “想不到这故事这般曲折惨烈。”聂枣感慨。   公子晏附和道:“的确好一出虐恋情深……话说,令主竟然是用剑的?”   虽然故事很虐,不过两个人的关注点都很快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聂枣深沉:“而且以一敌千,看起来颇为能打……也许有些事我们要重新计划一下……”她顿了顿,“令主真的是人吗?”   “或许从前是,但现在不一定了。”公子晏也沉思,“至少他曾经爱过某个人。”   “你觉得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反正不是你。”   “废话,看就知道只怕那女子早已经作古,不过……”聂枣毫不留情道,“直接动手杀令主看了希望渺茫,如果知道他喜欢的女子是何样的,装成那样攻略令主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公子晏更不留情地嗤笑道:“你在令主身边这么多年,摸清了他的喜好没有?”   聂枣沉默了一会:“你觉得他对倾夕动过心没有……你是男子应当能分析出一二吧……他们毕竟……如果不是倾夕最后反叛,也许能白头到老也不一定。”   “令主不会老。”   “我知道,这不是重点!”   公子晏低头重新看倾夕所写,那些字迹看起来不像是写的,倒像是什么凝成的,他看了一会,道:“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鬼魂么?”   “不信。”聂枣直接道,“若真有鬼魂,这世上又怎会有这么多悬案。帝都光我知道未破的杀人案件就不下数十起,且都恶劣无比,真有冤魂早便伸冤去了,怎么还会留这些恶人性命。方才也不过是我们见到幻觉了而已……不过我信执念。”   “执念?”   “譬如你此时若有什么执念,而我将你诛杀在此地,人死所思所想具都溃散,可若你的执念十分强烈,或许会盘旋此地久久不散,而产生一些古怪的现象……这并非鬼魂,而仅仅是……执念……”   聂枣的声音低而幽冷,公子晏打了一个寒颤,觉得周围也无端阴冷起来。   “你是说……倾夕的执念在此处。”   聂枣的视线移向了那张书案,书案极长极大,乌木所制,厚重而深沉。   她抚摸着书案一寸寸探下去,至中时忽然一凛,手指按下什么,然后猛然上掀,那书案竟被她掀开了一半,薄薄的尘埃飞扬,瞬间露出一个幽黑的空间,一股难言的气味从中溢出。   公子晏赶忙过来看:“这是……”   聂枣掩住口鼻,稍稍退后,接道:“倾夕的尸身。”   那书案原来并不是书案,而是一口棺木。   尘埃散去,里面的尸身也渐渐暴露在空气中。   两个人看清,都是一惊。   已过十年,然而倾夕的尸身却并未腐烂,通体甚至还有些光泽,她穿着一身素色长裙,双手放在前胸,静静合着眼眸,唯独苍白诡异的面色暴露了她并非活人的事实。   而她身边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药草,这恐怕是让她不至腐坏的原因之一。   好一会,等那气味散去,两个人才大着胆子靠近。   苍白憔悴泛着幽幽蓝光的面色让倾夕的美貌大打折扣,但仍不失为一位倾国美人,聂枣盯着她看,也失神了一会,她几乎无法想象,这个人若活过来,鲜妍一笑能有多美,只怕是要满城失色了。难怪这么多男子为倾夕神魂颠倒,就连她是女子,都被这样的容颜蛊惑了片刻。   而她身边的公子晏显然看了更久,聂枣无奈,只得叫他:“醒醒醒醒,这不过是个死人。”   半晌,公子晏才回魂,有些涩然道:“她那故事,还真是所言非虚,不过……”公子晏盯住倾夕的脸,道:“或许是我的错觉,她眉眼好像有几分像你……   “哪里像?我怎么没觉得?”   “当然,就容颜你差她远了,这只是……”公子晏没有继续说,而是道:“错觉罢。不过,令主既然保留着倾夕完整的尸身,我觉得他也并非毫无感情。这上面的灰累积远不到十年,说明这期间他恐怕有来看过她,只是最近未曾来而已……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如此,若非有感情,我想不出第二种解释,他原本可以任由她的尸骨腐朽化作枯骨。”   聂枣仍在沉思,眼睛尖却在倾夕的棺木里瞟到了什么。   她靠近,小心翼翼将那东西取了出来,是一柄已经锈迹斑斑的钥匙。   聂枣立刻在四周搜查起来,公子晏见状,也帮忙找起了能使用这把钥匙的钥匙孔。   此时距离他们进来也已经过了不少时间,虽然两个人都表现的很淡定,可心里未必不焦急。   约莫半个时辰后,仍是一无所获。   急躁的心理让两个人的体力都有些吃紧,公子晏先靠坐在一边的栏杆边,聂枣随即也盘膝坐下。   “如果出不去怎么办?”   聂枣淡定道:“那就死呗……不饮不食我们至多能活三天,如果有水喝的话,大概能活个十天左右……”   “十天……年末评定都开始了,令主大概能发现我们失踪了。”   “那也不会来救我们的。”   “好吧。”公子晏低喘着气,他长得较寻常男子瘦弱,虽后天调理过,也并没有多大改善,“我方才看了,边上倒是有口井,不过已经枯了。周围都是尸骨,连棵植株也没有……不过那还有倾夕,如果她体内的血液还在的话,供我们应该还能撑几天。”   聂枣笑:“喝人血的事情,你说的倒是淡定。”   “我也不想的……”公子晏按了下眉心,秀气的眉宇皱起,半晌道,“我不想死。”   “这里没人想死。”   “我想去齐国,夺了太子丞的兵权,然后号令仍在的陈国兵士百姓,一起杀回陈国,重新建国……”公子晏的眉心皱的更厉害,这让他美丽的容颜显得有些狰狞,“我不想一辈子这么窝囊,我想证明尽管我出身低微,但能力却并不比他们差,我想狠狠打那些欺辱过我的人的脸。”   聂枣拍了拍掌:“好理想。”她笑了笑,“这可比你说你不讨厌我,还是什么你唯一值得留恋的记忆那段真诚多了。”   公子晏拿眼横她:“那也是实话,我被欺负的多惨你又不是不知道,甚至因为容貌差点……”他的手握紧了些,嘴唇紧抿,似乎咬着牙道,“我不甘心……论起诗书学识我明明未必比他们差……当年帝都里流传的好些个妙句都是那些公子哥逼我替他们捉刀代笔的……”   这个聂枣倒是知道,当年在帝都,公子晏不止画得一手好丹青,诗文也是极出众的,可惜他出身陈国,又是质子,不能被举荐为官,只好日日蹉跎在质子府里。   “然后我就想,总有一天我要将他们统统踩在脚下!让他们战战兢兢跟我说话……”公子晏顿了顿,有些难以启齿道,“那时候我还想将来娶你为妻,然后……”   “等等!”   本来聂枣听的挺开心,没想到会出现自己的名字:“为什么要娶我,我记得我们明明没什么交集吧!你也谈不上喜欢我!”   “哦,那是因为当时在帝都时你是最炙手可热的千金啊。”公子晏回忆了一下,口气十足嘲讽道,“你不知道当日颜家退了你的亲之后,多少公子哥额手称庆迫不及待想去姜府上提亲,当然被你爹都给拦回来了,他看不上……传闻都说你要嫁给太子,将来入主东宫呢。”   聂枣对这段过去毫无印象,被退了亲之后,她整个人还沉浸在小女子的悲怆心情中,半个月都没缓过来,门也没怎么出。   “后来你跟柴家公子好上之后,不知多少公子叹息扼腕……只恨自己没早下手。”公子晏说起这段,总觉得太过捧聂枣,又道,“当然,除了你的容貌,更重要还是你的身份,姜家嫡女,你下面又连个弟弟妹妹都没有,娶了你姜家的一切自然也都是你夫婿的了。以姜家的滔天权势,几乎也就等于掌控了半个帝国。”   聂枣无语了半晌:“那还真是感谢抬爱,不过我爹当时从未有强迫我嫁人的意思,他让我自己任选喜欢的夫婿。”   “那是自然,你家要造反嘛,你嫁入帝王家还怎么造反。不过我真想不通你家为什么要造反……你爹就你一个女儿,就算造反也无香火延续,难道将来要你做女帝?”   聂枣回忆了一下自己的爹。   不管外界怎么传,在她眼中,她父亲始终是个和蔼又温柔的男子。   父亲从小便娇宠着她,最爱的是将幼小的她抱上膝头,温声给她讲故事。而只要她想,便没有得不到的,不管是物品还是人,说起来唯一的挫折还是颜承衣那一遭,其他事情上她可以说是顺风顺水,从未遭到任何不遂心愿之事。   那时父亲慈爱地看着她说:“小云,想做什么便去做吧,天塌下来有父亲扛着,你什么都不用怕。”   父亲看到她现在的成长大概也会很惊讶。   那个娇养在府里千金小姐如今已坚韧如蒲草。   “怎么不说话了你?   “保存体力。”   “你……”   聂枣合上眼睛:“我困了,先睡一会。”   “在这种环境下你能睡得着!”   “我困。”聂枣靠上廊柱,“反正不还有你么?”   “可我也……”公子晏的话没说完,他发现聂枣已经睡着了。   醒过来时,聂枣发现公子晏已经坐到了自己身边,正紧紧握着她的手腕。见她醒来,公子晏打了一个重重的呵欠,松开手,头向后仰去:“你醒了,轮到我睡了。”   “睡吧。”聂枣轻声说。   虽然肚子仍然饿,但多少恢复了一点体力。   她又四处检查了一下,没找到什么线索,最后眼睛还是看向了那口棺木。棺木里倾夕安详依旧,她咽了口口水,伸手触上倾夕,但很快便收回来,倾夕冷得像冰。聂枣从自己的衣摆上撕下些许布料,护住双手,又冲双手呵了一口热气,才重又触碰上倾夕,最后用极快的动作将她抱起,放在一边。   放好后,聂枣很快将棺木里的药草一一取出,同时提起快要燃灭的灯笼往下一照。   “公子晏,快起来!找到了找到了!”   待公子晏揉着眼睛站起来,聂枣深吸一口气,仔细看去。   那底下有好些孔洞和一些她看不懂的字迹。   公子晏凑过来端详了一会,道:“……这是上古文字,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什么意思?”   “无非是些奇门遁甲,这里孔洞总共有八个,分别代表着休、生、伤、杜、景、惊、死、开八门,能找到生门就好……等我演算一下。”   没有纸笔,公子晏就在尘土上演算。   大概小半个时辰后,公子晏抹了抹额头上滴落的汗水,指了其中一个孔洞:“是这个。”   聂枣捏住钥匙,就想打开。   但不知为何,她的心跳突然加快。   好像……好像打开了之后便会发生什么很可怕的事情……心底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停下,别去打开……   不不,聂枣很快甩开这些奇怪的念头。   不打开怎么办,她都要死了。   旋转。   咯吱咯吱机械运转的声音响起。   原本是楼宇墙壁的位置,露出了一个很大的空间,还没走进去,两个人就被眼前所见震住了。   黄金。   无数的黄金。   高高垒在一起,发出耀眼夺目的金色光芒。   只要取一点,便可让普通人用之不竭。   眼前竟然是个黄金屋。   “这真的……那传闻……”   当然黄金本身并不会发光,发光的那些藏匿在黄金堆中间的菌类……它们同样是金黄的颜色,将整个屋子照得透亮。   聂枣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这已经超过了她的认知。   公子晏摸着黄金,突然对聂枣说:“这些黄金足够供应一支百万人的军队数年所需……”   “可为什么……”   会出现在这里?   想着,她朝前走,然后看到了整整一面的精致漂亮的器具,它们乱七八糟的摆放,有些似曾相识,而更多聂枣根本叫不上名来。然而它们仿佛有生命一般,吸引着聂枣走近。   心里有个声音在对她说,这里,就是鬼都最大的秘密所在。   她克制不住的伸出手,仿佛便要触碰到——   “别动。”冷冷冰冰的声音出现。   聂枣浑身一个激灵,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她连忙转头,就看见入口处,令主正站在那里,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冰冷表情看着她。   像在看一个死人。     ☆、第三十章 十(顺V第一章 )   第三十章   再次苏醒时,聂枣浑身乏力,身下是冰冷坚硬的触觉——应该是张石板床,勉力活动了一下手指,还能动,只是这力气根本不足以做任何事情。   大脑昏聩,用了一段时间,她才慢慢想起昏倒前发生了什么。   她和公子晏冒险进了揽月楼,然后又进了一道石道,遭遇了一些古怪的事情,最后他们打开了一扇门,看到了满目黄金,接着——   令主!   而此时令主也已经出现在了她面前。   他看起来疲惫又冰冷,像是已经厌倦了什么,却又无可奈何。   他幽声道:“为什么你学不乖呢?”口气饱含叹息,却并不是叹息人,而更像是在遗憾某样事物。   多年的习惯让聂枣在令主出现的那一刻就提起了万分的警惕,哪怕此时意识仍然不那么清明。她咬紧下唇,疼痛能让意识稍稍明晰一些。她起不了身,便放软了口气,用极低的姿态垂首道:“……擅入揽月楼是属下的错,请令主责罚。”   不要解释。   不要找借口。   这时候哪怕说错一个字都有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令主的手触上聂枣的颈脖,像把勒紧了她脖子的冰刃。   “一次一次,你到底要让我失望多少次?”   “尽管你是最像的一个,但你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了你吗?”   不强烈,但聂枣第一次在令主的身上,感觉到了真正的杀气。   这并不是一句简单的威胁。   被勒住喉咙,无法开口,聂枣狠狠闭紧了眼睛,来自喉骨的疼痛刺激着眼眶,泪水被硬生生逼了出来。   大滴而滚烫地落在了令主的手臂上。   ——最像的一个。   那就是说,她像令主爱着的人,甚至有可能比倾夕更像。   即使在令主手下这么多年,她也从未,从未在令主面前哭过一次。   赌。   便赌的是令主这一瞬的心软。   泪落在令主的手上,像是一滴灼人的焰火。   令主倏然收回了手,他看着自己手背上无色的液体,再转去看聂枣。那张漂亮到令绝大多数男人都会动容的容颜上有一行泪痕,它顺着聂枣的眼角蜿蜒而下,即使是哭,也有种惊心动魄的脆弱之美——她被他训练的如此之好,哭也能控制的如此恰到好处。   可他毕竟很久没看过她哭。   固执,坚韧,识时务,在大树倾塌的那一刻,娇养着的牡丹也会迸发出无法想象的坚韧。   聂枣捂着咽喉,艰难地低声咳嗽,大脑却在以从未有过的速度运转——该怎么说,该怎么做,才能活下来?   她想起了倾夕。   眼睛看向了近在咫尺的令主,冷淡的眉眼,毫无瑕疵的脸庞,周身是冷而疏离的气息,这让他看起来并不像个人,而像个——神像什么的。   他看起来还年轻,也许并不那么难忍受。   其实她早该去尝试一下,攻略令主,也许并没有那么难做到——至少倾夕做到了,不论令主是否爱她,至少他给她的特权是前所未有过的。   甚至可笑的是,如果倾夕没有那么爱令主,她便不会去奢求永久的占有这个人,那么也许她还能更长时间的拥有这个人,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容颜不过是皮相,令主用的又何尝不是一副假脸。   在心底深吸一口气,她抬手抚摸上令主的脸庞。   虽然令主是鬼都的至尊,但他从没强迫过鬼都任何一个女子,就连当年他把初入鬼都的聂枣压在榻上,也不过是恐吓而已。   说到底,是这个人太骄傲了。   强取豪夺不愿去做,而心甘情愿的也大有人在。   有倾夕在前,愿意自荐枕席以换取特权的女子大有人在,就连常年和聂枣相争的红袖也并非没打过令主的主意。不过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待价而沽,主动送上门的,男人未必会珍惜,她看着那些自持手段大胆前去的女子宛若炮灰般消失,便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十年来,倾夕也还是只有一个。   一个曾被女人背叛欺骗过的男人。   一个身边美人如云姿色出众的男人。   一个冷淡到根本不知道他活了多久的男人。   攻略难度可想而知,而且一旦攻略起来,万一失败可能反而会弄巧成拙,害得自己入了黄泉。红袖是聪明人,当然不会做。   可聂枣此时已经没有退路了。   令主没有推开她,冰灰色的眸子波澜不惊,似乎是想看她下一步会做什么。   聂枣克制着巨大的不适,和翻涌的情绪,倾身过去,如同倾夕倾身过去一般,吻上了令主的唇。   冰。   和倾夕形容的一样,冰冷,冻得她一个哆嗦。   没有退开,她辗转着去吻他的唇,一点点捂热。   心里却像有某个东西在一点点死去。   聂枣做了那么多年的任务,但事实上,如果有别的办法,她都会尽量避免和任务对象肌肤之亲。并非她有多贞洁烈女,入了鬼都之后就知道贞操失却只是迟早的事情,只是,她想,若有朝一日不得不与人交欢,也一定要将此事的价值利用到最大。   或许是她运气好,又或许是她一直攻略用的都是攻心的法子,靠肉体的次数反而少之又少。少有的几次她都先迷晕任务对象,再找接头人送来一名妓女顶替,等事后方换回本尊。   但再怎么掩饰,内心深处也还是有一点点的希冀。   希望有朝一日柴峥言醒来,希望爱的事情能和爱的人做。   聂枣合上眼睛,正待撬开令主的唇,便听见他的声音,依然冷峻如兮,呼吸不乱分毫。   “你不在乎柴峥言了?”   柴峥言。   柴峥言。   聂枣停下了动作,像是大脑内被什么用力地撞击了一下,嗡嗡响着。   手指紧攥,一分一毫的清醒,一分一毫的冷静。   念着这个名字,身体里被抽离开的力量就像一点点回到了身体里。   聂枣退回到石床上,低下头,长发如云滑下倾盖住她半边的面容,好一会,她才用平静下来的声音道:“令主,我总算给你做了那么多年的任务,若我死了,我只求你一件事……将我和柴峥言葬在一起。”   她死了,没人替柴峥言偿付那高昂的药费,柴峥言必死。   “只有这一件,其余……属下任令主处置,绝无怨言。”   说完,她浑身都仿佛轻松下来。   一切,总算要结束了。   “葬在一起?”令主冷冷道,口气里竟还带着嘲意,“你是想,就算这辈子不能在一起,还有来世吗?”   聂枣勾起唇角,头一次,顺从自己的本心,仰起头,回答:“是。”   令主笑了。   那冷森的笑容让人不寒而栗,妖异非常,看着聂枣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笑话。   聂枣本来还想说,令主既然你有心爱之人,又为何会不懂爱一个人的心情,只是想到他那喜好看着相爱之人分离、流散、受尽痛苦的兴趣,便生生住了嘴。   令主从手中拿出了一样东西。   聂枣定睛一看,这东西她认得,正是白芍为她接通夏白泽梦境时,所用的……牵引丝。细薄如发丝的银丝在令主手指间缠绕,冷光冽冽。   要用这个勒死她吗?聂枣想。   然而,令主却并未这么做。   他看着聂枣,一字一顿,冰寒道:“聂枣,你以为,你真的是姜随云吗?”   “姜随云已经死了!”   “聂枣,捏造……你不过,是一个赝品。”   “什么?”聂枣一时反应不过来。   令主在说什么?   “真正的姜随云,早在数年前,就已经死在了帝都的刑场上。”   令主捏住聂枣的下巴,将她拖下来,语气十足嘲讽,“你不是也记得吗?在刑场之上,那冰冷的铡刀,狠狠的劈下……你以为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你不过是我制造出的赝品之一而已,我用牵引丝给你加入了姜随云的记忆,你就真的以为自己是姜随云了?”   “和柴峥言葬在一起?你以为你真的有那么伟大的爱情吗?那些都是假的!”   “所以,你不知道你说的话有多可笑!?”   “我……我不信……”聂枣艰难地道。   这不可能!   这怎么可能!   她是聂枣,她是姜随云!她是姜家曾经的大小姐,因为反叛而获罪,被令主救回来,然后在鬼都改名为聂枣!她有个爱人叫柴峥言,他为了救她至今昏迷不醒;她还有个退了她婚约的亲梅竹马,叫颜承衣,他虽然不喜欢她但得知她还活着却帮她瞒了下来……   这些都是假的?   这简直太荒谬了!   “不信,那我就让你相信。”   令主拽着聂枣,一路朝外走去。   石室套着石室,她不得不蹒跚着脚步跟上令主,直到被丢到一个石室的门前。   令主按动了一个机关,石门轰隆隆开启。   里面陈列着数十具水晶棺木。   聂枣摇晃着身形站起,朝着棺木看去,那些棺木里都沉睡着一个女子,每一个都美貌无比的女子。而更重要的是,她们,都长得像她。   令主冷眼看着聂枣,道:“她们都是你的前任。”   聂枣站在当中摇摇欲坠。   不是姜随云,她是谁?   她是谁?   一些过去既定的认知被推翻,巨大的荒谬感包围了她,她想起了方才她醒来时,令主所说的话。   ——一次一次,你到底要让我失望多少次?   ——尽管你是最像的一个,但你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了你吗?   这些话,竟然都可以做其他理解。   “如果不是你误入了那间密室,我本不想告诉你的。”   所以她打开时,才会有那么强烈的不祥预感,让她停下别去打开……   她站立不稳,就连令主靠近她,将那牵引丝植入聂枣的头颅中都没有发现,空气里前尘香料的味道袅袅而散。   聂枣再度失去了意识。   ***   “小姐,小姐,快醒醒啊。”   “吵什么?”她不耐烦的挥手,“再让我睡一会。”   “今天是去蒙学的第一日,小姐要是迟到的话,我一定会被老爷骂死的!”侍女姜沫的声音近乎哀求,“快起来啦!别睡了小姐!”   她终于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   天光大亮,万里无云,微风阵阵,窗外鸟语花香。   岁月静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一章 (二更 )   第三十一章   对着镜子,她觉得有些奇怪。   铜镜中的小美人看着也就七八岁左右,稚气未脱,明明就是她,但还是有些怪怪的。   姜沫正在飞快地指挥侍女替她梳妆打扮,同时捧出大大的妆奁匣子,问她:“小姐,你想戴哪些?”   姜随云随手挑了几样,问:“今天什么日子?”   “初九啊,小姐你可别睡迷糊了。”姜沫迅速替姜随云插好钗环,看着眼前美人,满意一笑,“好啦,小姐,我们快走吧,轿子已经等在外面了。”   蒙学。   哦,她要去上蒙学……还真是睡迷糊了。   真不想去啊……   姜随云在轿子里打着呵欠,其实她这个年纪去都迟了,三皇子殿下听说四岁就入了蒙学。不过她是女子,本就不要求学识,入蒙学的年纪也随性的多。   学堂里只有数十个学子,各个看个面熟——都是帝都贵胄子弟,什么五皇子六皇子,左相的二小姐,李郎中家的大公子,张廷尉家的三小姐……都同她差不多大,不过她背后有整个姜家,除了两位皇子,其他子弟都对她客客气气恭恭敬敬。   蒙学分上下两个班,他们在下面这个班,而上面那个班则是以太子、三皇子为主年纪相仿的一群子弟。   分两个班纯粹是因为年纪不同进度不同。   第一天,他们学的是《仓颉篇》。   这些早在家中,她父亲便请了夫子教过,毕竟她是姜家的女儿,不能给氏族丢脸。因而只念了两句,姜随云就昏昏欲睡。授课的尚书令气得吹胡子瞪眼,又不敢真的骂她,在姜随云身侧转悠了好一会,才道:“你起来,说说我刚才说的那段话是什么意思?”   她站起,脆着声音对答如流。   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尚书令方道:“……好吧,你坐下。”   她对着尚书令俏皮一笑:“知道要入蒙学兴奋的昨晚没睡好,所以今天也没什么精神,以后我会注意的,夫子你别生气嘛。”   尚书令看着眼前那张粉雕玉琢的精致小脸,气也消下去大半,但还是端着脸道:“下不为例。”   “知道啦。”   她可不想第一天来就得罪了自己的夫子。   姜随云嘟囔着坐下,很快又眯着眼睛,继续睡。   之后又是被人摇醒的。   来人啼笑皆非,一柄锦缎面折扇摇得贵气万千:“小云,你是来进蒙学,还是来睡觉的?”明明已是初春,他还裹着雪白裘衣,金丝银丝绣着华贵暗纹,身上的饰物倒是简单许多,不过姜随云知道,任一一件拿出去都是价值连城。   她不耐烦地道:“承衣哥哥,知不知道扰人清梦是十分不君子的事情。”   “我的姜大小姐可是脾气越来越冲了。”他完全不以为杵,笑得一派好心情,“不过这声哥哥我喜欢,再多叫两句。”   她鼓着腮帮子瞪他,但对方始终是一脸笑颜,让她连气都不知道如何撒。   这是她的亲梅竹马,颜家的大公子颜承衣,平日关系也还算不错,不过今日不知为何,看他觉得越发不顺眼。   姜随云想了想,斥道:“轻浮!”   颜承衣倒是稍稍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七八岁的小女孩,瞠目结舌:“小云你……同谁学的这个词?”   “跟你没关系!”   说完,她提起裙裾就要走。   手臂倒是被拽住:“别别,不过扰了你的梦而已,这么凶?我给你赔个不是可好?”   她还是气鼓鼓的,哼了一声。   “好了,别生气了,回头承衣哥哥偷偷带你出去玩,地点随你选可好。”   她才勉勉强强转过头,对上的又是那张笑吟吟的脸:“太子殿下和三殿下叫你,听说你第一次入蒙学,说要给你接风,让我带你过去。”   她挺喜欢太子哥哥,因为太子哥哥总会笑眯眯地给她塞一堆好吃好玩的,重明哥哥虽然看着冷冷的,但总归长得好看,对她也不错,而且一遇到不会的诗文,问重明哥哥总能得到比夫子还简单易懂的答复。   不过这时候,颜承衣就会醋溜溜地问,你若不懂,怎么不来问我?   彼时她已稍稍大了些,也大概知道,她和颜承衣早定有婚约,跟别人还好,在颜承衣面前就总有些局促,因而也时常躲着他。   她还是个小姑娘,虽然并不讨厌颜承衣,可一想到要嫁给她,再看这个人时,就会不知不觉脸红,还别扭起来。   姜沫窃笑着说:“小姐,你这是羞涩了吧。姑爷长得还是很俊俏的,他之前来府里做客的时候,好几个丫鬟姐姐都盯着姑爷看呢!”   她嘴硬:“谁说的!重明哥哥就长得比他好看!”   姜沫想了想,琢磨着道:“三殿下是长得好看,可瞧着太冷淡了,及不得姑爷温文尔雅,谦逊和雅。姑爷人可好了,每次来都是笑着,小姐你要什么他就带什么,有时候还会给我们捎礼物呢,据说在外头人缘也好,都没听见有人说他坏话。”   她头都大了:“你……你能别这么姑爷姑爷叫的顺口吗!?”   姜沫笑嘻嘻道:“反正迟早的事啦,小姐你就别……哎哟,小姐我不说了我不说了,你别打我啊。”   不过,其实她还是挺喜欢颜承衣的。   那时她想。   后来再长大些,童年时的亲厚便已经不在了,虽然关系还是不错,但颜承衣已不会再笑眯眯的叫她“小云”,然后出声调侃几句。   他成熟了,性子也更圆融了。   说话会用“在下”、“鄙人”,语气客客气气,脸上挂着似乎万年不变的笑容,一副帝都贵公子的矜贵派头。   她不太喜欢。   该怎么说?   生疏了,还是客套了?   不过这也无可奈何,因为她自己也不得不变了。   过去缠着太子,缠着三皇子,两头逢源,后来才知道两边党争其实十分水火不容。她虽然没被逼站队,但跟哪边更亲密一点,必然会让另一边不高兴。   一碗水岂能这么容易端平?   她只好也端起面孔,做个贤淑乖巧的千金小姐。   男女大防,就算他们是未婚夫妇,也难得见上几次。   不过好在颜承衣依然对她不错,时常会送些稀有的礼物,颜家经商,钱庄遍布大陆,因而也能弄到很多皇室都未必见得到的稀奇玩意。   “上次送你的喜欢吗?”   “你说那个七彩琉璃石?”姜随云温和一笑,“很漂亮,我很喜欢。”   “那就好。”颜承衣也笑,“还想要什么,尽管说。凡我所有,绝不吝惜。”   她也想继续娇嗔的说要着要那,可好像已经不适合了。   所以她只是笑笑,道:“府里什么也不缺,我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他愣了愣,随即笑:“也是,等你嫁给我,我的一切也都是你的。”   嫁给他,大概也会是一对相敬如宾的好夫妻吧。   颜承衣虽然经商,但并不怎么去风月场所,也没听说家里有什么侍妾,他母亲亡故的也早,她嫁过去应该也不会受什么太大的欺辱。   挺好的。   直到遇见了柴峥言。   自从见过他在擂台上舞枪那次,她就一直心绪难平。   于是女扮男装换了小厮的衣服,偷跑出去,在柴府外守了半天,才等到从里面骑马出来的柴峥言。姜随云大着胆子冲出去拦住他的马,可她没想到会那么惊险,距离太近,那马来不及刹,蹄子前扑,差点就踹到了她。   正当她吓得魂飞魄散之际,柴峥言从马上飞身而下,硬生生替她挡下了那一击。   她急得快要哭出来,柴峥言倒是没事人一样,反而手忙脚乱的安慰她:“你还好吗?别哭我……我没事,真的,这点小伤养两天就没事了,我受过比这重多了的伤,真的,没事。”   从婆娑的泪眼间,她看见了柴峥言的脸。   黑发黑衣,可那张脸干净的像是纤尘不染。   心扑通扑通乱跳了几拍。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英雄救美,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一见钟情。   她小声道:“那个……我……我是仰慕你的小厮,我,我能跟你学武吗?”   柴峥言见她终于不哭了,松了口气,可听完她说的话,他又笑了:“还是快回家吧,再不回去,你家人恐怕要担心了。”   “不!我是从老爷家逃出来的,要是回去肯定会被打断腿的!”她言之凿凿。   柴峥言呆了呆:“可你不是个小姐吗?”   “诶?”   “那天我在擂台上看到你了。”   “啊?”   姜随云羞耻地想把脸埋进地里。   后来还是柴峥言送她回了姜府,临别前,姜随云站在姜府门口,依依不舍地问:“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柴峥言的脸红了红,说:“可以。”   他是习武之人,又是武将世家,虽然人长得难得温雅,不过脾气却很直率简单,并不特别觉得男女授受不亲。她便时常溜出来找他,有时候只是看他练枪,就能一看一整天,一点都不觉得腻。   再是瞒着,消息也传了出去。   颜承衣也回来了,找到她,气势汹汹。   她理亏,自然气弱,低垂着头,在颜承衣开口之前,她先说了:“抱歉,我喜欢的是柴家公子,我们的亲事能不能……”   “他哪里比我好?”   “啊?”   颜承衣勾起嘴角:“你别误会,我只是不服气。除了武功,我哪里不如他?”   她想了想,道:“你很好,可我偏偏喜欢的是他,对不……”   “用不着对不起,我本来也不怎么喜欢你。”   她抬起头,颜承衣随手将手里的东西甩给她,淡淡道:“祝你们百年好合。”   姜随云接过,那是一只琉璃笔洗,她只提过一次之前的笔洗摔坏了,没想到……她觉得愧疚,可喜欢向来是没道理的。   也幸亏,幸亏他们只是订了亲。   第二天,退婚的婚书便送来了。   她有些不安,但更多是觉得轻松。   她去找柴峥言,第一次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阿言,我喜欢你,你娶我可好?”   柴峥言的脸一瞬间红透了,但还是拼命地,努力地,点了点头。   然而世事无常,谁也没料到姜家会牵连进谋反。   从千金小姐到阶下囚,而最糟糕的是,柴家也被拖下了水。   柴峥言带着她妄图想要逃出帝都,可追杀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柴峥言的枪钝了,体力不支,他倒在血泊里,对她轻声说:“不要怕。”   被关进牢中,她心如死灰,而颜承衣来见她了。   “小云。“他喊了这个久违的名字,“我买通了狱卒,行刑之前我会找个别的死囚易容成你的模样,让她带你受刑,到时候你……”   她哑着嗓子说:“谢谢。”   真心实意。   落魄方见人心。   “不过不用了。”她笑笑,“不用把你也牵扯进去了。”   柴峥言已经死了,她的父母也马上要被处死,她想不出自己独活的必要。更何况偷换死囚风险如此大,万一被人发现颜承衣也要倒霉。   “都这个时候了你……”   “对不起。”姜随云想了想,又道,“当初我一直以为你长大之后就不怎么喜欢我了,因为你一直客客气气的,我还当你已经不喜欢我,只是为了婚约的义务才……”   颜承衣皱起眉,语气里竟然有些控诉:“那不是因为你先躲着我,对我冷淡吗?”   “诶?那只是我年纪小害羞而已……”她挠了挠头,转而又笑,“不过都不重要了,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取消婚约也好,至少你逃过一劫,今后……今后只当不认识我吧,好好娶个喜欢你的姑娘,过日子……咳……”   之后,便是满门抄斩,满目血腥。   她哆嗦着唇,只祈祷那铡刀能准一点,快一点。   ***   不对。   有哪里不对。   颜承衣明明从未喜欢过她。   聂枣挣扎着从榻上醒来,汗水近乎浸透了她的发。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有种虚脱般的无力。   到底怎么回事……她不是姜随云?那是谁?   她站起来,试图离开这里,却发现自己呆在一间被锁死了的石室里,这里只有一扇门一扇窗,门早已被锁,而窗户的大小根本不足以使人通过。   她被关起来了,大概是作为失败的赝品,即将被处理掉。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三二章   第三十二章   令主一进来,便看见地上的碗碟,不久前他送进来的饭菜和酒水,此时已被吃的干干净净,连一粒米都不剩。   光线透过门缝射入,和着尘埃在空中旋转。   他看向因为他进入而站立起来的女子,她依然苍白着一张脸,神色憔悴,但眸中已经没了之前的混乱迷茫,渐渐安静下来,但反倒像是逆来顺受。   他走近聂枣,聂枣的身体轻轻颤抖着,但没有躲避。   “很好。”   令主说着,手顺着聂枣的长发抚摸而下,最终挑起聂枣的下巴,之前的争执好像已经被他遗忘,他淡淡道:“看来你已经明白过来自己的身份。”   仅仅是一个赝品。   一个可有可无的玩物。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就问吧。”   令主的语气游刃有余,他早就已经知道聂枣会问什么。   ——你不是姜随云。   ——你的父母已经死了,名字我已经忘了,这世上已经没人记得你了。   ——为什么?只是因为我觉得有趣而已。   ——我暂时还不想处理掉你,但你要听话。   聂枣静静站在,视线没有一点生气的平滑落在远处,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是,令主。”她回答。   尽管令主知道自己只需要一根手指,就能杀掉武功平平的聂枣,可他仍然没有放松警惕,他很了解这个人,和她的韧性。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试图摧毁她。   “好的,跟我来。”   聂枣跟在令主身后。她没有跑,当然也跑不掉。   从石室出去后,是一条很长的石头回廊,没有什么景致,两边有一些房间,门关着她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这里大的像迷宫。从其中一个通路出去,直接通到了令主的寝殿。   那是鬼都里另外一处显眼的建筑。   前殿是鬼都人交任务的地方,所有人都很熟悉。   后面隔着重重帷幕则是令主的寝殿,不过去过的人很少,聂枣有幸是其中之一。   之后的几天,令主给聂枣戴上了镣铐,囚禁在这里。   “水。”   “是。”   锁链的声音在空气中空荡荡回响,聂枣曲双膝跪在软垫上,颤抖着手将水斟满,再将白瓷杯轻轻放在令主的桌上。链条不小心撞击到桌角,响声更大。   这些镣铐并不算太沉重,但刚好能限制人行动,除了一些简单的举动,她做不了别的。   “墨。”   “是。”   拇指和中指夹在墨条两侧,聂枣垂下臻首,轻轻打着转研磨,她的视线好像已经停留在砚台上,甚至连咫尺间令主在写什么都完全不感兴趣。   空气里安静的只剩下呼吸声。   “说点什么。”令主突然道,“你恨我么?”   “不恨。”   “哦?也是。”令主嗤了一声,又道:“对了,忘记跟你说,公子晏他没事,我抹去了他那时候的记忆,他现在正在到处找你,他以为你没回来。”   聂枣“嗯”了一声,没有其他的反应。   她好像已经忘了公子晏是谁。   原本令主的寝殿里还点了香料,那是用来麻痹和软化神经的,但从昨天起,他已经去掉了那些。他不悦地甩开手中的笔,羊毫笔滚了几圈落在地上一声脆响,点点墨汁溅在聂枣的衣衫上,可她毫无反应。   “你知道一个无趣的玩物的下场吗?”   令主突然说。   聂枣好像突然才苏醒过来,她站起身,看向令主:“那我给您跳个舞?”   因为不用出门,她原本就没穿鞋子,脚上只穿着一双素白的棉袜,脚踝处是金属的镣铐。虽然是囚禁用,但镣铐打造的十分精致漂亮,看起来就像一对金镯子饰物。   深吸了一口气,她踮起脚尖开始跳。   衣袂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旋转开,镣铐撞击发出沉重的声响,随着那些大幅度的舞蹈动作,它们听起来越发的急促和尖锐。   平心而论,对于一个并没有认真学过跳舞的人来说,聂枣已跳得十分赏心悦目。   可加上那些镣铐就显得十分骇人。   不一会,就有血滴落在地面上。   啪嗒。啪嗒。   “停下。”   闻言,聂枣方停下舞蹈,安静地俯跪在地上。   衣衫上除了斑驳墨迹,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色,触目惊心。   “你是故意的。”令主冷冷道。   他靠近过去,看见娇嫩的皮肤被镣铐撞击出大小不一的伤口,可明知是故意的,他还是觉得刺目,没有任何男人可以眼看着美人在眼前被摧残而无动于衷,除非他本身就有摧毁肆虐的爱好。不过,还好,他现在还没有。   令主叹了口气,拽起她的胳膊,道:“何必。”   镣铐松撤开,掉落在地上。   ***   年度评定开始了,主厅里莺莺燕燕坐了各式寻常都难见的佳人。   聂枣的缺席让鬼都内的女子都十分诧异,不过在诧异之余,也不乏惊喜。   少了一个强敌,至少位置可以再往前进一位。   而最得意的莫过于红袖,没有了聂枣,她就是鬼都当之无愧的第一,更何况加上聂枣替她完成的夏白泽的任务,今天她等于完成了两个超高难度的任务。   当然也有人唏嘘,不来参加年度评定,就等于拿不到鬼都的解药,在鬼都一时风头正劲的聂枣也终将死去成为历史。   “恭喜红袖姑娘。”   “红袖姑娘这次魏国的任务可真是完成的漂亮。”   对着红袖的庆贺声不断。   离红袖离得不远的白芍却不太开心,她知道聂枣明明是跟她一起回来的,没道理不赶回来,没回来的话只有一个可能性,就是聂枣出事了。白芍好不容易用香料和同心蛊加上牵引丝能让人入梦,可还没来得及研究透彻,唯一的研究对象就不见了。   而且……   白芍托着下巴有些忧郁地想。   比起红袖,还是聂枣更有趣一点,至少红袖是不会让她随随便便跟着,还乱做实验。   然后她的眼睛瞄到了很远的地方坐着的男子,那位似乎是聂枣故交的漂亮男人,脸色也不太好看。   公子晏明明记得自己见过聂枣,却不记得她在哪里,找遍了鬼都所有他能去的地方,也没有找到聂枣的踪迹。   明明与他无关,可他总有些难言的不安。   而就在此刻,令主来了。   主厅里安静下来,很快有人宣布了这次的评定结果,几家欢喜几家忧,不过第一同去年一样仍旧是红袖的。   等都报完,众人纷纷看向令主,等待着他公布这次的考核题目。   令主顿了顿,道:“这次没有考核,排位第一的是聂枣。”   一室寂静。   出乎意料的结果让所有人都噤了声。   为什么会是聂枣?她不是没有回来吗?就算她回来了,只完成了一个任务的她也根本比不上完成了两个任务的红袖。为什么不要考核就直接宣布她是第一?   好奇心在众人的心头徘徊不去。   可没有人敢问。   好一会,还是红袖先大着胆子出列,她本来就是泼辣的性子,让她忍气吞声比杀了她还难,不过出声的口气仍是十分恭敬的:“令主,不知为何是聂枣?还有……不知枣姑娘如今何在?”   “没有原因。”   令主淡淡看了红袖一眼,后者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她在我这。”   众人哗然。   这是什么意思?第二个倾夕?   ***   而这一切,当事人并不知道,她还在令主的寝殿里研墨。   聂枣靠在书案边坐着,手一刻不停地打着圈,像是那已经成为了她的存在意义。镣铐已经去掉了,但她依然乖巧的像是镣铐仍在。   她应该记得今天是年度评定的日子,不过她只字未提,像是已经遗忘。   如瀑黑发垂在她的白衣上,长长的直到腰际,少许刘海倾斜着落下,扫过纤长的睫羽,嘴唇抿着浅浅的弧度,显得静谧而安宁。令主进来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   不过那个人当更柔若无骨一点,不会像聂枣这样,把背脊挺得这么直。   他忽然想醉一场。   “酒。”   聂枣停下研墨的动作,起身取来酒觞和酒壶,动作优美的为他斟上。   一壶,两壶,三壶,微醺。   令主眯起眼睛,眼前的影子同很多记忆里的模样重合,人影憧憧分辨不清,他努力合上眼睛,再睁开时,感觉有冰凉刺骨的东西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那是什么?   大概是个刀片。   这么锋利她不可能藏在身上,那大概是……藏在墨汁里,难怪感觉到有液体在顺着颈侧滴落。   “你要杀了我?”他握住聂枣的手,大概酒里下了东西,他的力气无法全部用上,不过阻止她的刀深入倒是绰绰有余。   令主抬起头,在聂枣的眼睛里看到了并未彻底死去的亮光。   他开口,满是嘲讽:“你还在抗争什么?一切都是假的,你应该知道你不过是我造出来的玩物之一……不管是柴峥言、颜承衣还是夏白泽、甚至公子晏,都和你毫无关系。”   “你的过去和一切,都是我编织给你的梦境罢了。”   “现在梦醒了,你该回来了。”   令主想,她应该再更有耐心一点。   等他更放松警惕了,下手的成功率应当会高一些,她还是太着急了。   “是吗?”聂枣捏紧刀片,终于不再伪装,扬起嘴角笑了笑,“那你为什么不干脆继续再次篡改我的记忆呢?让我干脆成为一个只听命于你,不懂得反抗和抗争的玩物?”   她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   接二连三的打击和迅速见底的体力与精神力让她几乎丧失了思考能力。   她该感谢在石室令主送来的饭食酒水,让她在狼吞虎咽补充了体力之后,有余力去思考这所有匪夷所思的发展。   如果有一天有个人告诉你,你不是你自己。   你所有的一切人生经历都是别人的,你不过是个伪造的替代品,你会如何?   就算是假的。   至少她也拥有姜随云所有的记忆,和姜随云的性格,甚至那张脸都与姜随云一模一样。   而此刻倘若真的姜随云活着,她一定会和她做相同的事情。   那么,真,或者假,又有什么区别呢?   而且,在令主身边呆了这么多年,若对他的话全然信任,她也未免太不长教训。   无论如何,这张脸不曾作假,她进入夏白泽的梦境里,那张脸与她现实中完全一样,没有半点改动的痕迹。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偏偏有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姜随云又不是一张路人脸。   她是姜随云本人的可能性绝对在十分之五以上,而另有两三分的可能是,她与姜随云有着不菲的关系。   不论哪一种她都没必要自暴自弃下去。   说到底,令主告诉她这个,不就是希望她自己崩溃?   那她就将计就计随他所愿,降低令主的警惕,再伺机而动。   她本来应该更有耐心一点,只是年末评定这件事到底还是让她焦躁了。   失去了年末评定,失去了在鬼都的地位,失去了接任务的机会,她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攒到足够的钱去换龙髓玉救柴峥言?不,倘若这一切都是假的。那么一直未曾苏醒的柴峥言,真的是,她的柴峥言吗?   “篡改记忆?成为一个只听命于你,不懂得反抗和抗争的玩物?”令主突然道,醉了酒的声音冰冷古怪而扭,“你以为——我没有做过?”   作者有话要说:   ☆、第第三三章   第三十三章   夜凉如水。   一缕银辉从令主寝殿唯一开着的一扇窗中射落下来。   血色混合着墨汁从令主的颈侧蜿蜒流下,像绽开了一朵黑红的石蒜花,但那并不是令主的血,而是聂枣的。   “我让你猜过我多大,但岁月已长的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   令主合上眼睛,似在回忆:“是第几个?第三个还是第四个?那时候我还没办法熟练的利用操控记忆,我用了很长时间试过各种各样的方式,药物、蛊术、梦境、幻觉……但都没能成功……”   聂枣想,她早该知道,白芍的一切技艺都是在鬼都学的,而不可能她会的东西,长寿近妖的鬼都之主令主反而不会。   “所以……我只能干脆全部抹掉她的记忆,尽力软化她的意识。她很漂亮,和你一样,抹去记忆之后她什么都不记得,单纯的像个孩子……”   ***   第四个。   “你是谁?我……又是谁?”   令主坐在她的床边,冰灰色的眼睛冷漠地看着她:“你是我的宠物。”   “宠物?”她眨着眼睛,露出了绝对不可能出现在那张脸上的茫然无措,“什么是宠物?”她有些局促,手指一直不安的紧攥着,“我需要做什么么?”   “不,你什么也不用做了,只要乖乖听话就好。”   她紧张地看了他一会,渐渐放松下来,而后点了点头。   确实很乖。   她接受了这个事实,或者说她接受了自己是个玩物的身份。   她的世界里只有令主一个人,她相信他,依赖他,或许还爱上了他。   他不在的时候,她就静静坐在寝殿里盼望着他回来,而只要呆在令主的身边,她就会变得很安分,很乖巧。   她似乎从未想过离开。   为了讨他的欢心,她甚至还学着做那些精致的糕点——材料不用担心,反正无论她想要什么,都会有人很快为她弄来。   那些甜点清一色甜的发腻,她会歪着头看他一点点吃完,然后开心地笑起来。   他们看了很多个日出日落,她靠在他的身上,猫一样蜷缩,精致的脸庞藏在如云长发下,倦懒而又静美。   一切美好的宛若幻境。   可这有什么意义呢?   胃里翻滚着发腻的味道,有些作呕,明知是饮鸩止渴,却还仍旧欲罢不能。   他想起了之前某些模糊的记忆。   她对着他嬉笑怒骂,神情中虽然没有爱意,却也仍显得亲昵,眉眼飞扬,神采夺目。   她恨他入骨,那些恨意若有实质般浓稠而锋利,她想方设法的杀掉他,只要有一丁点的机会便不会放过。   她……   令主低头,看着怀里听话乖巧,宛若任人摆动牵线木偶的女子。   现在……   这算什么呢?这算什么呢?   最后,他亲手熬了一碗药,将她送进棺木里。   看着那碗药,她有些不解的问:“这是什么?”   “喝吧。”   大概预感到了什么,她迟迟不肯去接,小心地问:“我可以不喝吗?”   “不可以。”   在违背他的命令和喝药中犹豫了一会,她最终还是端起药,在饮下之前,她抬头问他:“你……你爱我吗?”   她眼睛亮亮闪闪,写满了信任与期待。   有那么短暂的一个瞬间,他的心口抽疼了一下,但很快,这种感觉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扬起唇角,淡淡道:“我怎么会不爱你。”   她弯起眼睛笑得欢颜尽展,一口喝下了药,然后再也没有醒过来。   ***   听完令主的话,聂枣一阵恶寒,同时也有些庆幸。   既然令主没有这个意思,那她应该不会遭受这种待遇,否则真的变成这样,那……还不如死去。   思忖间,令主已经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甩,将沾了血的刀片远远丢出去,发出重重一声钝响。   聂枣失去唯一的武器,随即瘫坐在地上,不再说话。   现在她总不能扑上去掐住令主的脖子吧?   酒水里下的不是毒药,只是一些无色无味的软筋散,她运气不错,令主回来的时候十分心不在焉,大抵是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下手,所以没有防备,又或者软筋散那点毒性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聂枣在心里苦笑一声,低垂下头,等待着即将来临的命运。   但等了半晌,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抬起头,看见就在一个手臂远的距离外,令主靠在矮几上,竟然合着眼眸,像是已经睡着了。   聂枣一凛,她不知道令主是真的放松警惕睡着,还是仅仅在试探她——不过现在试探有意义吗?聂枣静静等了一会,还是不见令主反应,便移动膝盖,轻轻悄悄地挪向刀片。   刚握住刀片,就见一枚玉簪激射过来,正正好打在聂枣的虎口上,聂枣手掌一震,刀便滑落下来。   聂枣深吸了一口气,才让自己翻涌的情绪平复下来。   或许令主觉得像逗猫一样玩她很有趣,可被玩的人一点也不觉得有趣。   “为什么?”令主低沉冰冷的声音响起。   “为什么?”聂枣重复了一遍令主的话,语调像在听笑话。   她缓缓站起身,手指紧攥,伤口涌出的血液一滴一滴缓慢落在地面,洇开一片薄薄的血色,“你想知道什么为什么?我恨不恨你?我为什么想杀你?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吗?没有感情,没有喜悲,高高在上的看着别人在尘世挣扎?并以此为乐?”   “对,是你救了我的命,还救了柴峥言,我很感激你,可这不代表我就心甘情愿成为你的棋子。”聂枣一步步朝着令主走近,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你以为我喜欢出任务吗?你以为我喜欢这么没完没了研究陌生男人的兴趣爱好吗?因为是任务,我不能对任何人有感情,我不能留恋,对所有人防备,日夜担心被发现我的身份和目的……我变得越来越冷血,蒙无疆、宋王后……还有多少个人因为我间接死去我都已经记不清了……你以为我愿意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在来鬼都之前,我甚至连一只虫蛾都没有杀死过……”   “我是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我所求的仅仅是和所爱的人拜堂成亲,或许我们会争吵,会闹别扭,但我们仍旧彼此相爱,然后这么平安和顺的过完一生,为了这个我甚至宁可忘却仇恨,我不想为了那一丁点虚无缥缈的报仇机会,而冒着失去我现有一切的危险。我还希望有朝一日能和柴峥言离开这里,不问世事,每日柴米油盐……”   她仿佛根本不在乎说这些有没有意义,令主是否能理解,只是一味的说。   也是,她战战兢兢了这么多年,却连一次倾诉的机会都没有,这些年她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唯一还存在着的恋人昏迷至今,但也许他们死都不可能再好好说上一次话。   “是么……”   令主面无表情地看着第一次在他面前情绪失控的聂枣,冰灰色眸子像两块深渊幽魄,没有波澜,没有涟漪。   聂枣的声音戛然,他们已经只有一步之遥。   她的音色和神情一样恍惚,两行泪顺着眼角淌下,身体也随之软倒。   令主叹了口气。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一柄细薄的刀片以极快的速度再度狠狠地切向令主的颈侧!   聂枣竟然在衣袖里又藏了一柄刀!   恼怒也好,失控也好,流泪也好,都不过是为了这一瞬间令主的放松紧惕。   她选得位置极其刁钻,而同时整个人猛地扑进了令主怀里,几乎是用身体来切断他的抵御,她的武功平平,但这一刻已是她能做的极致。   而更重要的是,令主中了软筋散又醉酒,反应与力量都比平时大打折扣。   刚刚才失败过一次,令主大概不会料到她有勇气再来一次。   刀锋切入肌理,但终究是无法再进分毫。   聂枣在心中叹息一声。   手指突然摸到了一层薄薄的……易容,倾夕提到过的,令主的真容……在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先一步用力揭开了那层易容。   那下面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令主到底是什么人?   下一瞬。   她便看到了。   然而,紧接着,后颈剧痛,聂枣迅速失去了意识。   ***   月光渐斜,唯一的那扇窗也失去了光亮,整座寝殿沉在深重的黑暗中。   易容那层轻若蝉翼的面具掉落在地上,像一层轻纱。   面色苍白的男人慢慢站了起来,看着躺在地上宛若死去的女子,嘴角勾起的弧度,苍凉而空寂。   ***   “你怎么样?”   聂枣揉着疼痛的大脑,缓慢坐起来,看着在一边站着的公子晏,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我这是……对了,你不是跟我说得到了一些重要的讯息,如果顺利……”   “哦,那个啊,我后来又一个人去了,不过已经找不到了。”   “诶?”   “而且那都是年末评定之前的事情了,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不会真的被令主金屋藏娇了吧?”公子晏的声音不无嘲讽。   “啊?”   聂枣突然拽住公子晏的衣袖,急道:“年末评定已经结束了?什么时候的事情?糟糕……”   提到这个,公子晏明显更不开心:“别装了,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次排位第一还是你,而且还是令主亲自定的,连考核都不用。”   他甩开聂枣的手,转身便走。   “等等……”   聂枣按着额头,拼命的回忆她睡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奈何她只记得从齐国看过柴峥言回来……其余一星半点也想不起来。   没一会,公子晏就回来了,手里还端着个冒热气中的碗,脾气不怎么好道:“别想了,先喝点粥吧,你都睡了三天了,再不吃点东西饿也该饿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三四章   第三十四章   聂枣慢慢喝着粥,间隙听公子晏说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公子晏等不到聂枣,只有安心等评定,结果出来了之后,自然是一片哗然,最不甘心的当属红袖。她不敢对令主提出异议,在自己的院落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摘了任务牌第二天就离开了鬼都。其他人也陆续离开了,公子晏惦记着自己的发现,独自又去了一次揽月楼,却发现那个密道已经打不开了。   失落之下,公子晏也准备离开鬼都了,临走前去聂枣的房间看了一眼,就看见聂枣昏迷不醒倒在地上,本着怎么也是盟友的心理,公子晏就在鬼都里耽搁了三天照顾聂枣。   “本来我想你今天要是再不醒,就懒得管你了。”公子晏撇了撇嘴道。   聂枣喝完粥,笑笑:“多谢你了。”她并没有漏看醒来那一刻,公子晏脸上一闪而过的喜色,嘴上说得再狠,人倒是不错,“不过我是真的想不起来了……可能之前什么时候被人暗算打晕,到现在才醒过来吧。”   “算了。”公子晏叹了口气,“我就知道这件事没这么容易。我已经接了任务去赵国,既然你没事,我也准备离开了。你也……早点去见令主问清楚吧。”   聂枣点了点头:“好。”   等稍微恢复了一些精神,给手上不知何时受的伤包扎了一下,聂枣就动身去见了令主。   但不知为何,这次去见身体似乎更紧张一些,手也发抖的更厉害……她一直害怕令主,可也没这么严重过。   “你来了。”   “是,令主。”聂枣恭敬道,“之前属下不知为何昏迷不醒,未能及时参加年末评定……望令主责罚。”   “我知道。”   令主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入骨,不过奇怪的是,他脖子上还围了一圈纱巾,虽然春寒料峭围个什么并不稀奇,可聂枣知道,令主并不畏寒,他的衣着从来都是极简的白衣长衫,仿佛褪尽铅华,不需要任何矫饰。   奇怪是奇怪,不过她也没多言,只问了自己最想问的。   “听说……令主点了属下为这次排位第一,但考核我并未……”   聂枣的话没说完,因为她发现令主正盯着她看,视线如利刃,让她仿佛置身冰窟,浑身上下都是不自在。   于是,她识时务的住了口。   半晌,才又听见令主开口,仿佛漫不经心。   “你不想拿第一吗?”   聂枣立刻摇头,随即明白了令主的潜台词。   想拿第一就不要多话。   她顿了顿,依然恭敬道:“那属下可以去领任务吗?”   “去吧。”   闻言,她立刻站起来朝放着任务牌子的房间走去,却突然又听到令主的声音:“等等。”   聂枣忙转身道:“令主还有什么吩咐?”   她以为令主还漏说了什么,便静等下文。   一柄薄刀落在了她的手上,聂枣愣了愣,抬手在腰际上摸索了一会,才发现自己藏在腰带中防身用的刀不知何时不见了。   她将薄刀收好,轻声道了句:“多谢令主。”   因为来得迟,任务牌子已被摘了不少,位置高的任务也所剩无几,帝国蒙国魏国楚国先排除,齐国……柴峥言在那,还是不去安全,小国不考虑,只剩下赵国与韩国。   犹豫了一会,她从赵国那摘下了一块牌子。   赵国,任平生。   ***   马车上。   公子晏十分嫌弃地看着她:“离我远点,看着你那张假脸,就十足倒胃口。”   聂枣完全不在意地看着手中的资料:“总用自己的脸出任务,很快你就会发现这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因为你的通缉令会被贴的全大陆都是——我可是还打算用自己的脸好好做人的人。”   “好好做人?就你?”公子晏嗤笑出声。   既然任务地点一致,两人就干脆一起出行。   鬼都并不禁止任务合作,不过肯一起合作的人还是少数,毕竟每个人完成任务的手段都各有不同,能立足鬼都的人大都有自己的特技,合作了难免不会被人偷师去。而且年末评定的时候,大家也都算是对手,保持点距离藏些手段总是必要的。鬼都并不缺少那种平日里姐妹关系亲密,却在重要时刻捅上一刀的人。   之前聂枣能和白芍一起,也完全是因为白芍对鬼都的排位毫无野心。   而此刻也是,公子晏是个男人,这就注定了他们之间没有太大的竞争关系——你总不能用攻略一个男人的办法,去攻略一个女人。   “嗯,等我金盆洗手的一天。”聂枣随口接道,“我劝你最好也易容一下,我这里还有点易容材料,倒也不是不能借你。”   “……我需要谢谢你吗?”   “不用了,记得欠我一个人情就行。”   “呵,你还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嘴上说着,公子晏还是十分不满地看着聂枣的脸,“我说你就算易容,就不能易容的好看一点吗?我还是比较想……”   “长相普通赶路时方便,我就因为赶路太急忘记易容而吃过大亏,走到半路上被人硬抓回来,差点就逃不出去了。”聂枣平淡地说着魏离那时的经历。   她都已经快忘了魏离长什么样了,想来也是,都过了一年多了,在楚国时还听说魏离离家出走出来找她,也不知道现在回去了没有。   公子晏心知她说的是对的,但还是有些不甘心,刚想反驳就听见聂枣又说:“好了,我不想跟你吵,你让我安安静静的看完这资料可好?”   公子晏“哼”了一声面前算是答应,不过安分了一会,他又凑过来看聂枣的手里的资料:“任平生……哦,那个最近很出风头的赵王门客。”   “你知道?”   “恃才傲物,桀骜不驯,狷狂了得,不知道私底下得罪了多少人,偏偏赵王喜欢他,宠幸非常,在整个赵国基本能横着走,不出名才怪。”   聂枣得到了资料和公子晏说的差不多,不过最头疼的还是最后一点。   任平生,平生最看不起女人。   任务的要求倒是和魏离那次差不多,要他深深爱上一个女人,再被之狠狠甩掉,尝尝肝肠寸断心如刀绞被侮辱被践踏的滋味。   要一个放浪形骸几乎所有女人都唾手可得,根本看不起女人的男人情伤一次。   果然……位置高的任务没一个简单的。   聂枣看着赵国的资料,倒还有些怀念。   赵国。   她从鬼都出师后,接的第一个任务,便是在赵国。   聂枣做过的任务那么多,很多都记得不是那么清楚,不过第一次,却还算是清晰记得。   “看起来不是容易解决的人物,需要帮忙吗?”公子晏扬起眉问,马车外有风掀动他两鬓垂下的雪白涤带,很是公子翩然器宇不凡。   “暂时还不用,而且你的任务只怕也不简单吧。”   公子晏也不勉强,耸了耸肩:“那就各凭本事喽。”   ***   到了赵国本地找到接头人,得到的资料则更多。   任平生是个相当奇怪的人,赵王喜欢他的才华,对他好到几乎算纵容,不止不怪罪他的无礼,还赏赐给了他宅邸、黄金白银,甚至官职。一般人遇到这样的状况,多少都会有些感激,可任平生视之为理所因当,无论是宅邸还是黄金白银都泰然受之,之后继续我行我素。   他不怎么理会赵王赏给他的官职,就算赵王宣他进宫,也要看他的心情好不好。   对此,朝臣们当然愤慨不已,上书痛斥任平生种种无理,藐视王权,对赵王不敬。赵王起初十分不以为意,他同朝臣们说,任卿乃是有大才之人,不拘小节也无过错。可后来赵王也扛不住朝臣们一拨又一拨上书进谏的压力,下令将任平生押入了狱。   朝臣们纷纷弹冠相庆,之前被任平生的态度得罪过的人此时也都十分扬眉吐气,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任平生的笑话,等着任平生能幡然悔悟痛哭流涕。   但谁料任平生在狱中依然淡定如斯,不管是山珍海味还是残羹冷炙都同样安之若素,对狱卒同对之前巴结他的那些人都没什么差别。   赵王得知,啧啧称奇,竟亲自去狱中探望任平生。   不知两人见面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总之赵王出来之后立刻下令将任平生放了,朝臣这次再阻拦也没用,赵王只拂袖道,小人之言君岂能信乎?   之后,宠幸更加。   此一遭对任平生也算是大悲大喜,起起落落,世人想他的态度多少能有些改变吧,谁料出来了之后,任平生依然是那个任平生,目中无人狷狂依旧。   至于瞧不起女人那个部分,就简单的多。   任平生虽然桀骜的名声在外,但因为他的权势与在赵王心中的地位,想将女儿嫁给他的人也不在少数,另有不少女子慕恋于任平生的才华,自愿与之议亲,没料到任平生倒是干干脆脆都拒绝了,还丢下一句:若要我娶一聒噪妇人为妻,不如先杀了我任平生。   这句拦下了不少,但还有少许自负才华的女子不自认聒噪妇人,想证明自己,对任平生仍锲而不舍,任平生只好补上后半句:世上无妇人不聒噪,唯百只与千只鸭之差。   严格来说也不算太过火,无非就是任平生不喜欢女人。   不过奈何他桀骜的名声在外,一传十十传百,任平生很快就变成了将女子视若敝屣的狂徒,纷纷被他国女子视为反面教材拿来教育自家相公。   聂枣资料收集的差不多,自然是要接近任务对象观察。   打听到了任平生平日喜欢去的酒馆,聂枣早早乔装等在那里,等了几日都没等来任平生,好在聂枣的耐心足够,打好长期等待的准备,驻扎于酒楼。   然而,没等到任平生她却先等来了一个意想之外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五章   第三十五章   许久不见,本来就消减的脸庞似乎更尖瘦了一些,长发只松松束了一缕,其余都披散在肩头,整个人身上散发着一股浓浓的忧郁落拓气质,远远站在那里就好像会随时乘风而去,就差没在脸上写着“我有过去”四个字了。   不过因为他长得好,这样的气质不但不显得落魄,反而叫人不住心生同情。   就刚才,聂枣已经看到好几个路过的小姑娘满脸怜爱的上前,问他需不需要什么帮忙,但都遭到了拒绝。   他坐进酒馆最显眼的一张靠窗空桌,落寞地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小二立刻殷勤上前:“客官要点什么?”   “酒。”他用一只手托着下巴,恰到好处地露出侧颜,幽幽说,“能忘了所有烦恼的酒。”   小二显然也被他的台词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本着职业道德,还是赔笑道:“好嘞,烈酒一打……不过,客官这银子,似乎还有点多。”   “钱财乃身外之物,你拿走便是。”   “好嘞!”小二这次是真的喜笑颜开。   聂枣就坐在他不远处的地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照理说,她脸上已经易过容,保证和当年林久依的模样没有半分相似,魏离是绝对不会认出她的,可她还是……   聂枣端起茶水,抿了一口,盘算着是就干脆无视魏离,还是现在就走。   酒水上来,魏离垂眸,给自己斟满。   聂枣剥了两粒花生塞进嘴里……算了,反正魏离又认不出她,万一她这前脚走,任平生后脚来,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魏离轻叹了一口气,将酒一饮而尽,转而继续斟满。   之后,聂枣就看魏离长吁短叹,借酒消愁,摆尽各种失意、伤情的*姿势,甚至还借着酒劲低声哼了几句曲调哀怨缠绵的小曲,演得比戏班里的小生还刻骨伤怀。   看了一整个下午,聂枣觉得她也要醉了。   当然,她这样的还是少数。   大部分的小姐在进来见到魏离之后,都有些移不开眼睛,从惊讶到同情怜悯,再到于心不忍基本花不了多长时间,甚至还有个别打听起了魏离的身份。   表演,哦不,伤情完,魏离又付了一锭银子,起身离去,桌上的酒壶喝得东倒西歪的,他自己也走得东倒西歪的。   临走前,他还扶着酒馆的门框,低声喃喃:“久依,你究竟在哪里……”   听的聂枣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没等到任平生,聂枣回去之后,立刻修书一封让人送到魏国给魏敛,把魏离的行踪卖个干干净净,顺便将魏离的凄惨足足夸大了十分,再对魏敛痛心疾首道,令弟如此这般,做哥哥的真的不管了吗?   将信发出,聂枣良心大安,觉得自己还是个十分有良知的人。   本以为这就算皆大欢喜,谁料,第二天下午,聂枣又看见了魏离。   魏离长长叹息了一声,聂枣握着酒杯的手抖了抖。   晚上回去她抓狂地找接头人要了魏离的资料,才知道魏离这一年多是怎么过的。   被魏敛抓回去教育没多久,魏离就自己带了银两离家出走逃窜出来,起初只是沿着当初聂枣逃跑的路线出发,不过很快他发现,自己不止不知道聂枣的真实长相,连聂枣的名字都不知道……根本连询问都询问不来。   就这么游荡了几个月,魏离终于想到了办法。   他到处打听哪里出了个能让身居高位的男子神魂颠倒的女子——这个主意还是挺不错的,不过这覆盖面积基本涵盖了所有的鬼都女子,而好巧不巧那时候聂枣正在做夏白泽的任务,低调到不能再低调。   于是乎,魏离连续找到两个女子——还都是鬼都的——并惨遭到更猛烈的打击。   这两位鬼都女子心知肚明魏离要找的是聂枣,则故意模仿聂枣的口气,把魏离的自尊心又狠狠地踩了一通,于是本来只是失魂落魄的魏离变得更加伤痛难愈。   这次会到赵国,也还是为了碰碰运气。   红袖去年做的任务正是在赵国。   去年她拿下赵国的厉将军,让那位嗜杀成性、凶残冷酷叫七国孩童听了他名字都会胆寒的男人,硬是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为红袖的姿容神魂颠倒不能自己。原本厉将军出征,最爱做的就是屠城和劫掠百姓,红袖则仅仅是蹙了蹙眉,厉将军就勒令军士不许伤百姓分毫,大军过境小心翼翼,谁敢违背军令就立刻头颅落地。   不过后来厉将军战死,红袖就也消失了,不少人都说她是上天见厉将军太过残暴,而派下来救世的仙女——当然死了爱将的赵王可不这么认为。   总之名声是传了出去。   魏离也是为了这个才来的赵国,他已经在赵都住了小半个月,每隔几天换一个酒馆买醉,高调的不得了,大抵也是希望聂枣能看见他。   好吧……这也算他成功了。   聂枣叹了口气。   既然过两天就走那就最好。   ***   但世事就是这么难料。   第四天,任平生出现了。   随意的用一根木簪绾起长发,手里拎着一只晃荡的酒壶,任平生就这么大大方方踩着一双木鞋走了进来,他的灰色布袍倒是干净整洁,腰间一根粗布系带扎好,外面披了一件绒披风,广袖如云,走路生风,看着便是个不羁的调调。   聂枣见过任平生的画像,因而一眼就认出来了。   任平生长得不算俊俏,但眉眼开阔,气宇间自有一股轩昂洒脱,眼眸漫不经心扫过时,会觉得他有些张狂,但仔细看去却又觉得他分明在笑。   也是蛮难搞的。   聂枣在仔细观察,试图从任平生的动作与语气中略分析出他性格的一二,然而……聂枣发现,任平生竟然径直朝着魏离走了过去!   “兄台。”他敲了敲桌子,“这张桌是我的。”   魏离正喝得眼神迷离,看见突然来个陌生人,还是个爷们,也有点不耐烦,挥了挥手道:“你谁啊……没看我正喝酒呢么,别……别来凑热闹……”   任平生见状,倒也不是很生气,侧身一屁股就坐下了,将酒壶往桌上一摆,转头对小二道:“老样子。”   “好嘞。”   他显然是熟客,很快就调整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小二上了菜和酒就退下了,任平生拿了筷子,便开始夹菜。   魏离不开心了:“你到底是……谁啊?这么没礼貌……”抱怨了两句之后,他大概觉得这话和他目前的作风不大相匹配,又转而道:“也罢,我又何必跟你这种凡夫俗子计较……”他又叹:“问世间情为何物……”   聂枣听得嘴角直抽。   任平生抹了一把嘴,睨着魏离,懒洋洋地露出一个笑:“嗯,你说谁是凡夫俗子?”   魏离毫不犹豫的指他:“周身上下,俗不可耐。”   “哦,那不知阁下是……”   魏离摆出一个标准的受过伤的男人的姿势:“你不会懂的。”他抿了一口杯中的酒,苦涩道:“我经历过太多事情……”   聂枣:“……”   我能上去让他闭嘴吗?   我能吗?   任平生扬了扬下巴,大概是第一次看人在他面前装腔作势装的如此拙劣,于是饶有趣味道:“愿闻其详。”   魏离便添油加醋讲他和聂枣那段单方面虐恋的故事描述成了一场旷世绝恋,在故事中聂枣被塑造成了一个深爱他但是因为种种迫不得已的原因而不得不离开他伤害他,但其实“他痛她更痛”的绝世痴情女子,而魏离自己更是即便被伤害被欺骗被蹂躏仍旧不离不弃深情如海(说到这里他自己又陶醉了)的倾世好男子。   至于整个故事更是跌宕起伏,比话本传奇更曲折坎坷精彩万分。   说到动情处,魏离甚至还趴在桌上小声的呜咽了一会(大概是被自己感动了)。   任平生见状,不知哪根筋不对劲,还拍了拍魏离的肩膀,一副让他节哀的样子。   魏离脸上还带着泪痕,眼眶通红,哭得特别我见犹怜,拽了两把任平生的长袖子抹眼泪,继而低声道:“无论到哪里,我都一定要找到她……找到我的久依……”   任平生的袖子被拿来做布巾,也并不生气,笑得还挺和蔼:“嗯,你会的。”   坐在一边和群众们一起围观的聂枣一直有种特别微妙的感觉……   看到此刻她终于福至心灵。   等等!   魏离为什么看起来像是抢了她的工作!   以及……任平生应该不会……大概可能也许……是个断袖吧……   前朝就有位帝君偏爱此好,甚至同寝时因为不忍吵醒对方而断袖而起,因而也就有了断袖这个称谓……   ***   痛定思痛,次日,聂枣重新易了容。   她换了一身头面,垫了肩膀,束了胸围,还特地穿了一双能垫高身高的靴子,花了足有三个时辰修容,几乎将脸部轮廓重新休整,保证比魏离更唇红齿白,俊俏不凡——而且还看不出是个女人。   最后穿上一身风流青衫,头戴玉冠,腰佩环饰,怀中再抱上一把琴。   齐活。   值得一提的是公子晏恰好回来,看见聂枣的背影,顿了顿道:“阁下是……”   聂枣面无表情转头:“是我。”   公子晏僵硬片刻:“……你要跟我抢活吗?”   聂枣看着面前秀雅温润,眼若秋水,面如冠玉的美男子,心头一动,很认真地问他:“要不我们真换换?”    ☆、第三六章 第三十六章 听罢聂枣的叙述,公子晏的面色霎时就不那么好看。 “你才跟了他几天?这就断定?再看看再说,而且……”公子晏冷冷道,“别指望,我是绝对不会做那种事情的。” 聂枣重新坐进酒馆,才发现自己可能真的想太多。 因为任平生第二天并没有来,魏离继续在酒馆里苦哈哈的买醉,引得一众女子同情心大发,顺嘴说一句,他还因为聂枣分走少许姑娘的视线,而偷偷瞪了她一眼。 坐以待毙未免太消极,几日后,聂枣直接上了任平生的家门。 赵王赐的宅子,自然不小,聂枣进去之后,就见厅堂里面坐满了人——都是来求教的,任府的管事也十分为难的笑着:“老爷他此时还在睡着,见不了客人……” 有少部分不满的嘟囔着离开,但更多人还是赔笑道:“无妨,在下就在这里等着任先生。” 聂枣打听过,任平生的确没有姬妾,也没有父母。 二十岁孤身一人来到赵都,一首《长亭晚赋》惊艳四座,引得赵都人人抄颂,一时纸价都涨了不少,而最最惊艳的是赵王,他礼贤下士,竟亲自来见任平生,对任平生赞颂不已,并引为门客。 这样一个桀骜不驯天赋英才、又没什么深厚背景的人,偏偏在赵王众多的门客中,脱颖而出,受到赵王的宠幸厚爱,遭人嫉恨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而这次,似乎是聂枣赶得巧了,碰上了一桩事。 一个国字脸的华服男子带着一众下人气势汹汹冲进任府里,怒道:“任平生!你给本侯出来!马上出来!” 管事忙迎上去道:“老爷还在睡……” “睡睡睡,都什么时候了还睡!人呢!给我进去搜!”男子扫了一眼四周,道:“其余不相干的人请先离开,否则休怪……” 原本还满满当当的大厅立刻人走楼空。 聂枣留了个心眼,在出去时趁人不注意溜上了房梁。 任平生最后是被人半拽着出来的,进来时他还打着哈欠扯了扯松垮的襟口,口气淡淡道:“不知侯爷有何指教。” 男子更加怒不可遏:“说!你对我妹妹做了什么?” “我不记得我做过……” “裳儿哭着喊着要嫁给你,定然是你对她做了什么!你不要仗着王上宠幸就无法无天!你若是不说清楚,我今日就在这里替我裳儿……” 任平生倒也不急,只无奈道:“那侯爷为何不去问赵裳小姐?我同她并无干系。” “你欺辱了裳儿,竟还不承认!”男子瞬间拔出腰间佩剑,直指任平生:“今日,要么你便娶了我妹妹,要么便血溅当场。” 任平生理了理衣冠,口气倨傲道:“那你便砍吧。” “你不要以为我不敢!” “砍。” “你!” 聂枣在房梁上犹豫不决,要是任平生真死了,她这任务也算是完了。但是现在下去出手相助又有些……微妙。 正犹豫间,又有人进来了。 “兄长……兄长,不要……” 一头青丝凌乱的少女提着裙裾就冲了进来,她慌忙拦住那位侯爷,不知是因为奔跑还是激动,脸上红霞一片:“此事与任先生无关。” 男子见状,先是惊愕,后是恼怒:“裳儿,你还护着他!这样的男人有什么好的!” “不、不是……”赵裳拼命摇头,脸红得更厉害,“快回去吧……兄长,求你了……” “不行!今天本侯便是一定要他给你一个交代!他是不是轻薄你了?” “没……没有。” 男子愣了愣,转而更怒:“说实话!” “真的没有啊……” “那你为何想要嫁给他?” 赵裳回头望了一眼任平生。 任平生此刻倒是更显淡定,仿佛他并不是导火索,而仅仅是个无关的路人,唇畔甚至还挑了抹浅笑。 赵裳只望了一眼就羞红着脸垂下雪白颈脖,手指绞紧衣袖:“我……我只是……兄长你别问了行不行……” 这小女儿情状,不是瞎子都看得懂。 男子仿佛此时才回过神,叹了口气对任平生道:“好吧……今日是本侯鲁莽了,不过……我还是想问上一问。既然任先生尚未有妻眷,是否有意娶下我这妹妹?” 任平生几乎是立刻作答:“抱歉,并无。” 赵裳的脸色霎时惨白。 男子似乎立刻就要发作,但终于还是忍了忍,咬牙问:“为何?本侯的妹妹配不上阁下吗?” “并非如此,只是任某并无娶妻的打算。” “男子当成家立业,任先生年纪已不小了,为何不愿娶妻?男子迟早要传宗接……” “侯爷既然想知道,那任某不妨直言相告,只希望侯爷不要同别人说。”任平生打断他,口气冷冷道:“任某已有发妻,不过两年前亡故,任某对发妻一往情深,因而并无续娶打算。而任某自幼无父无母,是否要传宗接代由在下自己决定,无须侯爷操心。” 赵裳已是站立不稳。 男子心疼地扶住自己妹妹,对任平生更加冷冷道:“本侯知道了,那就不打扰了。” 房梁上的聂枣倒是松了口气。 任平生死去的发妻,简直是上天赐给她的攻略机会。 然而正当那位侯爷和他妹妹离开之后,任平生长舒一口气,按着眉心无限烦恼道:“我要不要真的买个牌位写上亡妻在后院里供起来……” 聂枣膝盖一软,差点从房梁上掉下来。 *** 次日,聂枣一边托人继续打听任平生的过往,一边同样烦恼的喝酒。 她不信以鬼都的能力就真的查不到任平生的过去。 喝着喝着,聂枣发现有人朝她走了过来。 放下酒壶,聂枣愣了愣,魏离不悦地敲着她的桌子:“仁兄,你什么意思?我喝酒那是因为有情伤,你为什么也跟着喝?”他早对眼前这个男子抢他风头的状况不满了,原本早就该离开换下一家酒馆,可看他在这魏离就是十分不甘心,自己才是那个受过情伤沧桑有过去的男人,这个小白脸到底哪里来的! 聂枣怕开口被魏离认出来,就指着嗓子,又摆了摆手。 “哑巴?” 聂枣点点头。 魏离立刻眉开眼笑:“你就是因为这个被女人甩了?” 聂枣在心里抽搐了两下,仍是点头。 “不过也正常嘛,不能说话的男人长得再好也木讷无趣,不过女人嘛,什么……”说到这里,魏离觉得似乎不太对,转而又道:“一般的女子有什么可稀罕的,当年我喜欢过的女子,当真是世上少有,只可惜……”他长吁短叹,又把给任平生讲的那个版本讲了一遍。 聂枣觉得这简直是在精神攻击。 魏离不燥她自己都燥得慌。 最后魏离意犹未尽地抹了两把眼睛,然后转头问聂枣:“你呢?……哦你不能说话也没关系,你可以写下来,我很有耐心,可以等你慢慢写……我知道你肯定早就想找人倾诉了,你不用太感谢我,我就是这么好的人……” 聂枣:“……” 魏离都给她送上纸笔了! 聂枣只好硬着头皮现编了一个狗血故事,他与小姐甲相遇在一个开满繁花的院中,本只是做客,却一见倾心。之后听说小姐甲到郊外游玩失踪,他便辛苦寻找,费劲千辛万苦在一个废弃的庙宇中,找到了昏迷的小姐甲,将之带出,因他受了伤多有不便,便托付友人让他将小姐甲送回去。谁料友人贪慕小姐甲的美色,声称自己是救了小姐甲的人,并巧舌如簧让小姐甲的父母答应将女儿嫁给他。他心有不甘,想去解释,奈何口不能言,而小姐甲的父母嫌弃他是个哑巴,连听都没听便将他赶了出去。 他便只好离开伤心之地,买醉他乡。 魏离看完,随即道:“竟有这种事情!来,我跟你一起去说,保准把这件事解释清楚!” 聂枣赶紧拦住他,写道:小姐甲已嫁作他人妇,不必勉强。 魏离大感同情,拍了拍聂枣的肩膀,一副要将他引为同病相怜知己的样子。 聂枣有点意外,又有点无奈。 魏离在对待女子上,渣的不用言说,不过对其他人,倒还算过得去。 几日后,任平生又出现在了酒馆里。 魏离看着任平生又走向他,还有几分防备:“你怎么又来了,这座位这么多,你就非要坐这吗?” 任平生喝了口酒,诧异道:“这原本就是我的位置。此处靠窗,风景最佳,每次来我都坐这。” “谁管你平常!我先来的,这就是我的座位。” “也罢。”任平生倒是不太想和他计较,“我占了你的位置,那你的酒钱便我来出,如何?”转头他又看向多出来的聂枣:“这位是?” “我朋友。”魏离立刻道。 “哦。” 聂枣冲任平生抱了个拳,有些歉疚。 “他也可惨了!”魏离突兀道,他本来就爱脑补,又憋不住话,立刻竹筒倒豆的跟任平生把聂枣编造的故事添油加醋讲了一遍,那说的是惨绝人寰,字字泣血,包括聂枣根本没提到的部分,他都给一一补全,什么于破庙中不眠不休照顾看护小姐甲,什么背着小姐家走了数里路,身上伤痕无数…… 任平生听得饶有趣味,罢了还道:“当真是遗憾啊。” 聂枣硬着头皮,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不过无论如何,也算是接近了任平生? 这么想着,倒也比之前那样好。 任平生在赵国这两年,连一个亲密好友都没有,已经算十分奇怪了,府里也并不请多少仆从,唯一的管事还是赵王硬给他配的。当然众人只当是他桀骜,看不上他人。 这倒让聂枣几乎连个下手的地方都没有。 酒馆里,魏离又和任平生随便聊了聊,她不会说话,自然只安静听着。 夜幕降临,任平生告辞,聂枣也准备离开,魏离问:“对了,你住哪?既然是来散心的,应该是住客栈吧……我们说不定住一间?” 聂枣不愿回答,自然摆手微笑,便离开了。 晚上回去,正巧见公子晏也回来,他懒洋洋地问:“如何了?还觉得他是个断袖吗?” 聂枣想了想,回忆起任平生骗人的那段,耸肩开口:“说不定真是。” “那还真……”公子晏的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有人在门外猛地捶门。 “久依,久依,我听见你的声音了!快开门!” ☆、第三七章 第三十七章 魏离原本只是好奇才跟着,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那个他化成灰都认得的声音,当即敲得更厉害。就在此时,门突然开了。 “久依,你……” 门口站着个陌生的美貌男子,双手环胸睨着他,冷淡道:“有事吗?” 魏离狐疑地看着他:“方才进来的人呢?还有方才是谁在跟你说话?” “与你有关吗?”美貌男子更加冷淡,同时手扶在门框边,“若你没事我就关门了。” “我知道她在里面!你让我进去!” 对方根本没理会他,眼见着又要关门,魏离忙伸出脚,无赖般的将身体硬卡在门框间,探头张望。奈何左右都没人,想来是已经进屋了。 “这里没你要找的人,快给我走!” 魏离怎么肯罢休,死死卡着门,冲里头道:“……久依,我足足找了你一年多,这一年多我走了很多路,也吃了很多苦,可我从未想过放弃,但你为什么就是不肯见我。” 说着说着,魏离自己都有点委屈,“我知道,过去是我不对,我不该游戏花丛玩弄女子的真心,可我也只是为了找到一个真心爱我的女子……现在我想通了,不付出真心,又怎能换回别人的真心,所以我来寻你了……你就给我一次机会也好,我相信你会被我的真心感动的。” “又是何必。” 院中显出了一抹白色身影,魏离痴痴看着,那个他朝思暮想的人终于又出现在了面前。 是他的久依。 温婉可人,娴静秀雅,无比知书达理善解人意,无论他做了什么永远会静静微笑看着他的林久依。 魏离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挣脱开挡住他的美貌男子,上前一步,想握住眼前女子的手,聂枣却已先一步甩开他。 “我不可能喜欢你的,闹够了就回去,你哥很担心你。” 魏离立刻道:“你跟我一起回去,我就回去!” 聂枣扯嘴角笑:“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魏离紧紧看向聂枣,仿佛生怕她跑了:“我知道你不是久依……”他没忘记在地窖里,聂枣硬往他嘴里塞面饼的情境,但正因为如此,他才确定,就算久依不是久依,骨子里仍是关心他的,仍是他善良体贴的林久依,“但我们这么久以来的相处我不信都是假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对一个不爱的人,这么好……” “可以的。”聂枣的笑容染上了几分邪气,“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说,我接近你的原因是因为有人出钱雇用我,让你爱上我,再报复你。我本人对你是没有半分感情的。至于没直接杀掉你,只是因为怕你哥找我麻烦……对我来说,你跟一个路人没什么区别。” 门已经被公子晏顺手关上了。 聂枣拽住魏离的领子,一个用力把他顶在墙上,两记拳头重重落在了魏离的腹部。 魏离猝不及防,只得闷哼一声,冷汗霎时流下。 下一刻,聂枣从袖口里抽出一柄匕首,抵在魏离的脖子上:“不过如果你再妨碍我的话,我不介意在这里偷偷把你做掉,反正没人会发现的。”她的眼神冰冷,毫无温度,淡淡的杀气涌了上来——这是跟令主学的。 魏离脖子一疼,有血顺着颈脖流下,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聂枣。 以前他受再小的伤,林久依都会紧张半天,恨不得以身代之,而此刻她竟真的要杀了他? 一只修长洁白如玉手拦住了聂枣的动作,方才那个美貌男子,即公子晏,此刻正含笑看向聂枣:“这样的事情,怎么用得着你来动手,交给我便是。” 聂枣也转头看向他,视线软化下来,温声道:“不用,我自己能处理的。” “脏了你的手,我会心疼的。”公子晏亦温柔道,并从聂枣的手中接过匕首。 再是瞎子也看出这两人关系匪浅。 “……你是谁?”那刀上了粹了毒,此时魏离已全身无力。 公子晏抵住魏离的脖子,莞尔一笑,他本就美貌,一笑之下容色更甚,衬得魏离越发面容憔悴不堪,“猜也猜得出吧,我认识她时,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劝你早点死心吧,我们都是鬼都的人,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外界之人于我们不过蝼蚁,你的所作所为在我们看来只是笑话。” “我不……” “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不过她真正喜欢的,只有我一个,所以她终究会回到我身边。”公子晏语气优雅矜贵,冷静中透着笃定与自信。 聂枣在一边笑靥如花。 魏离心如刀绞。 “好了,结束了。” 公子晏举刀,带着近乎残忍的笑容,一刀捅进了魏离胸口。 *** 入夜,魏离于剧痛中醒来。 他挣扎着推开卷裹住他的席子,哆嗦着唇坐起来,竟然把他的尸首就这么用席子裹了裹丢掉郊外……幸好他命大,魏离按着胸口上仍然流着血的伤口,面色惨白的站起来,没走两步,又摔倒在地。 低喘了一口气,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引信,点燃升入空中。 ——没多久后,就会有魏国在赵国的线人来接应他了。 魏离又喘了两口气,最终用另一只手捂着眼睛,躺平在地上。 *** 不远处。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算了,还这么麻烦。”公子晏抱臂道,“你知不知道那一刀我捅的有多紧张多小心!” 聂枣道:“两个原因,第一我已经跟他哥说了魏离在这,第二我没杀过人。” “我杀又不是你杀!” “但归根究底是我求你帮的忙……积德你懂吗?” 公子晏嗤道:“入了鬼都之后,你干得缺德事还少了?” “所以能少一桩便是一桩,我怕报应……”聂枣顿了顿,“应验到另一个人身上。” 公子晏“哼”了一声:“不过我又欠了我一次。” 聂枣笑笑:“以后你有什么情债找上门,我也能帮你打个掩护啊……我们这就算临时临急不是也配合得挺默契吗?” “哦,真的吗?听说赵黎正在满世界追杀我……” “……” “对了,那你告诉了他鬼都,就不怕他报复?” “他报复鬼都同我有什么干系。”聂枣耸肩,“那张易容面具我已经烧了,这世上永远再不会有林久依了。” “不过你倒也真狠心。其实魏国公子离也未必不是良配,反正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也不用担心,在魏国他权势滔天,又对你痴心一片,只要你愿意,自然可以让他长久不变心,毕竟……”公子晏欲言又止。 “怎么可能。”聂枣想也不想道,“我有心上人了。” “可是柴……” “若在陈国,有一个女子与你两情相悦,即便你落难失去一切亦不离不弃,有朝一日你大权在握,会遗弃已无法独立生存的她吗?” 公子晏勾唇道:“没有这样的人。” “我有。他对我生死与共,我便对他不离不弃。” 斩钉截铁。 “呵呵。”公子晏轻笑一声,“令主怎么会让你这么轻松就不离不弃。” “……我知道。” 但令主岂是这么好解决的,他们甚至不知道半分令主的底细,想摆脱他更是难如登天——迄今为止没有人成功过,鬼都的易容术和秘术可以让女子的容颜常年永驻,而少有的那些毁了容貌或容色衰微的人,最终留在鬼都做一些杂役的工作,直至死去。 提到这个话题,周围的气氛也渐渐凝重起来。 *** 任务仍然是要继续。 聂枣乔装后继续等在酒馆中,任平生再出现又过了几日。 只看见聂枣他还稍稍有些意外,问:“那位苦情公子呢?” 聂枣摇头表明不知。 任平生笑笑,没再问,大抵魏离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个调剂,见之有趣,不见也没什么干系。 半个月后,任平生终于想起来问。 “跟公子喝酒也喝了不少日子,都忘记问公子姓什么了。” 聂枣笑笑,手指沾了酒,在桌上写了一个“翟”字。 看见这个字,任平生愣了愣,仿佛察觉自己的失态般,他又道:“翟……倒是个少见的姓。” 聂枣的眼睛闪了闪。 调查还是有效果的,追查了许久,唯一找到的讯息是,任平生曾去过一次墓地,看一座墓碑,而那墓上只有一个字,翟。 聂枣条件反射想起之前任平生说过他的亡妻,思虑许久后他们掘了那个墓,那只是个衣冠冢,但里头的衣服明显是男子的。 观念几转绕了回来,难道任平生……真的是个断袖,所谓亡妻指得是这个男子。 因是个男子,不能娶进门,故而也没有妻子这个说法? 而他们特地研究了那个墓的新旧,好巧不巧,正是两年前。 但此刻聂枣还是有些奇怪。 任平生提到“翟”这个字的时候,确实流露出怀念,但那神情却不像在怀念爱人——她很擅长分辨一个人的情绪中是否有爱情。 又过了半个月,聂枣虽和任平生略微熟悉了起来,但任务仍然没有进展,任平生交友的距离把握的极好,和聂枣稍稍亲近一些或许还是因为“他”是个哑巴。 那边的公子晏还在笑:“我都快成功了一半,你这还没点动静,鬼都排位第一当真是名不虚传啊……” 聂枣面无表情看着他:“既然你这么自信,那要不要来换换?” “哦,这就算了,我可不喜欢半途而废。” 好在公子晏也不常回来,嘲笑她的次数也不多。 聂枣考虑再这样下去,要不要再去叫白芍过来,入梦风险虽大,可效果也是显著的。 就在这时,一场婚事在赵都大张旗鼓的办了起来。 昌平侯赵胜的妹妹赵裳与廷尉公子蒋文烨的婚事,算是颇为门当户对的一对,就连赵王都送来了贺礼。聂枣想起不久之前赵胜还带着赵裳大张旗鼓去找任平生麻烦,而那时赵裳还对任平生一往情深,不由有些唏嘘。 若是任平生当时应下了,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以赵王对任平生的宠幸,他娶了赵裳应当也不会有人阻拦。 聂枣喝酒时,冷眼看着任平生的反应。 他没有任何反应。 聂枣便在纸上写了这件事问她,她了解男人,就算不喜欢,知道一个曾经慕恋过自己的女子即将嫁给他人,也多少会有些怅然。 但任平生只是毫不在意的笑笑:“我知道,廷尉还送来了喜帖。” 聂枣不甘心,又写:听说赵裳小姐对先生…… 任平生阻住了聂枣的手,慢吞吞地道:“没有这样的事情,谣言不可信,我倒不知翟兄也这么八卦。” 聂枣住了笔,转而写道:于心不忍。 任平生笑:“翟兄当真是怜香惜玉,不过我就不同了……你该听过有关我的传闻吧,我最瞧不上的就是女子了,聒噪不堪,令人不胜烦恼。我是个懒散惯了的人,自然不喜欢。” 聂枣本以为赵裳这条线就算断了,没想到她会这么大胆。 赵裳与蒋文烨婚期前一晚,赵裳竟然卷了行囊,逃了婚。这件事虽然压了下去,但也瞒不了明眼人,赵胜急乎乎的封了路,一边命人小心搜查,一边出城追去。 至于她去了哪里,没人比聂枣更清楚。 因之前魏离的事情,她换了一处住所,就在任平生的左近——当然任平生并不知道。 前一晚,她眼睁睁看着赵裳抱着行李进了任平生的府上。 小姑娘抽抽噎噎说:“任先生,我不想嫁,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不在意,你没了夫人,总要有人伺候左右……只要让我跟在你身边就好。” 已是卑微到尘埃里的话。 任平生的回答却很简单,他面上淡淡:“我不需要。小姐还是尽早回去,免得让家人担心。”然后转身离开,叫管事撵人。 赵裳前脚出来,聂枣后脚就把小姑娘骗了回来。 虽然没有舌灿莲花,但她能写,她说她是任平生的朋友,得知赵裳的事情十分同情,愿意收留赵裳几日。涉世未深象牙塔里长大的小姑娘很快就被聂枣斯文有礼的外表说服,跟着聂枣进了府。 进府后,大抵是一直没人说,赵裳竹筒倒豆似的告诉聂枣自己有多喜欢任平生,她从第一眼看见任平生就喜欢上了他的风流气韵,他看起来那么自由,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束缚他。再之后她又为他的文采、为他的博学多识而倾倒,她想他一定走过了很多路,去过很多地方,自己这个只呆在赵都的小姐跟他比起来就宛若一只井底之。所以她想跟在他身边,哪怕只是端茶递水研墨搬书也好。 赵胜那边追了几日没找到,最后从赵裳的丫鬟嘴里盘问出赵裳是去找任平生了,立刻怒气冲冲追去,任平生自然表示自己并未私藏赵裳。而好巧不巧有人证明婚礼前一日,看到一个小姑娘抱着行李进了任平生的府上。赵胜于是一口咬定是任平生藏了赵裳——此刻他倒是忘了任平生若真对赵裳有意,何必如此——便直告上赵王。 赵王倒是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赵胜怎么说也是他侄儿,正儿八经的王室宗亲,无奈之下只好让廷尉追查。 廷尉大人刚失了媳妇,又早看任平生不爽,气头上直接把人压了廷尉狱,以夷平任府的架势在任平生府里搜查。 二进宫的任平生尚不急,在聂枣府里的赵裳已经急哭了,她没想到自己一时任性会给任平生带来这么大的麻烦,忙回去为任平生证明清白。 赵裳出现,任平生很快被放了出来。 赵王得理,不止痛骂了一通廷尉,罚了一年的俸禄,更大大赏赐任平生以作安慰,此后宠幸更佳,时常叫任平生进宫陪他,参谋国事。 赵裳还是嫁了。 聂枣去看了,穿着鲜红嫁衣,小姑娘几乎哭花了眼。看着哭哭啼啼的媳妇,丢脸又倒胃口的廷尉公子掀了盖头,喝了酒,当晚就去书房睡了。 聂枣想。 这个任务还真特么的难。 就在她愁苦之际,转机也来得很快。   ☆、第第三八章   第三十八章   赵国与齐国开战。   两国毗邻,因为种种纠纷磨擦,邦交一直不好,距离上一次大战已是七年过去,面上虽仍维持和平,但也已暗暗较劲数年。前几日以齐国几个官兵失踪为导火索,这忍耐数年的敌意终究是爆发。   赵国大量将领被派往前线,包括赵胜。   对此,赵王既担心又兴奋。   而赵都则仍是一片和平安详,国境边缘的争斗于他们而言远得像在天边,至多也不过议论两句。   ***   “抱歉了。”任平生淡声道,随即将人击晕。   聂枣这时方才从藏身处缓步走了出来:“任先生果然不简单。”   月夜银辉,任府的别院里一片寂静。   两人对峙,气氛冷下来。   任平生只在起初有些讶异,随即笑笑:“我就知道你接近我有目的,不过你打算做什么呢,翟……姑娘?”而此时他手里还拎着一个已经晕厥了的刺客。   真是个聪明人啊。   “任先生不要误会,我不是赵国人,对赵国亦无什么感情,对你所作所为我并无意见。”聂枣露出一个堪称真诚的笑容,“接近你只是久闻任先生大名,所以特来拜访,至于乔装成男性则是听说任先生不喜女子接近,而且做男性打扮行动起来也较为方便。”   “之前那个傻瓜被你处理掉了?”   聂枣摇头:“任先生放心,我并不杀人,那人是魏国王子,我不过是想了个法子让他离开罢了。”   “但我杀人。”   任平生弯下腰,一刀干脆利落的解决了刺客。   他很熟练,并不像第一次做这件事。   外界关于任平生的传闻很多,但从未提到过他会武,而且不弱,寻常人、包括聂枣都以为任平生不过手无缚鸡之力。   血色映在任平生的脸上,那张狂放不羁的脸此时竟显出了几分魔魅。   不过有令主那只老妖怪在前,这种段数还是稍微不够看。   聂枣恍若未觉地笑了笑:“想来也是,这两年来想动手杀了你的人只怕不少吧,只是他们一个也未能成功,任先生当真给人无限惊喜。”   “你不害怕?”   “怕什么?怕你杀了我?”聂枣仍是笑得人畜无害,“不过真的是想不到,赵王宠幸仰仗无比的门客任平生会是他国的探子,前线溃败的消息大概很快就会传来,任先生功不可没。”   任平生从袖中掏出一块布巾,将手指上的血一点点擦干净。   “没人会信你的,明日一早今晚的一切都会不复存在。”   “包括我?”   “自然。”任平生点点头,朝着聂枣走去,他手上剑光寒意森森。   但只走了两步,他就停下了,脸色微微变了。   “毒?”   聂枣从任平生的手里夺了剑,拍拍他的肩膀:“不用担心,不致命,就是手脚无力上几个时辰,睡一觉明天一早就好了。”   白芍的毒还是很好用的。   但下一刻,聂枣就察觉不对,脚下急速快退。   任平生已经袭来,刀刃快得只能看见残影,只差一点就割到了聂枣的颈脖,因为她退得快,此刻不过稍稍割下两缕发丝。任平生再攻过来,聂枣就已经有了准备,举剑格挡,且退且还击。   任平生没中毒?   不……他的动作还是偶尔有凝滞的,只是强压下了毒性吧。   这武力值实在高的不像个文人墨客。   聂枣靠着不错的轻功在任平生偌大的院子里腾挪闪移,她穿的轻便,反观任平生长衫宽袖如云,在空中舞动好是好看,但身法反而受了桎梏。因而他的刀快是快,但左右只能伤到聂枣,而无法致命。   打斗了一会,任平生或许也发现一时半刻他没办法解决掉聂枣,便停了下来。   “你的目的是?”   任平生不傻,眼前的人这么迟迟不肯离去,必然是于他有所图谋。   “娶我。”   “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   “你的身份?”   “不用担心,这很好解决,我会找一个完美无缺的身份,然后嫁给你。”   任平生看了她一会,笑:“这么处心积虑就是为了嫁给我吗,莫不是你也爱上了我?可这点我却是不信的……说出你真正的目的吧。”   聂枣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有人花钱雇我,让你爱上我,然后我再甩掉你,让你心痛的肝肠寸断。”   任平生倒是一怔:“那人当真是闲极无聊。”   “无论如何也算是一份工作。”聂枣耸肩,“任先生愿意配合的话,其他方面我也可以提供帮助——看你一天到晚一个人处理这些事情也是蛮辛苦的,毒药和化尸水我都可以给你,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易容成你做掩护。”   “哦,那若是你杀了我取而代之呢?”   “那我直接杀掉你就好了,还跟你废话这么久做什么?反正你也没什么熟人,只好应付好赵王,其他人都不用担心……”聂枣笑笑,“要是不放心的话,就多防备我一点吧。”   “好吧。”   任平生收刀,懒洋洋打了一个呵欠:“解药给我,过两日我就去下聘礼。”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舒坦。   ***   比起齐国与赵国开战,“任平生竟然要娶妻”对于赵都的百姓来说是一件更加令人津津乐道的事情,众人纷纷想知道那个竟然能让任平生折腰的女子是何等的天资不凡,要知道赵都很多人都觉得以任平生这个性格只怕是要孤独终老。   答案揭晓,结果却有些出乎意料。   只是赵都中一个落魄士族养在深闺的小女儿,甚至城中很多人都没怎么见过她。然而越是如此,越是有人想知道那小姐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任平生一改平日的全不上心,亲自去了翟府上提亲,几大抬的聘礼直接明晃晃放在路边,让这个甚至有些寒酸的府邸霎时成为了所有人的关注焦点。而此外,他甚至为了这场婚事,去请了赵王赐婚。赵王难得见任平生有所求,立刻忙不迭的赐了婚,似乎又嫌弃这宠幸还不够,他还特地认了翟家小女儿做干女儿,硬是将人抬到王女的身份,仿佛这才够匹配他的宠臣。   婚期神速,就定在下个月,算算前后也没几日。   而在这之前,任平生为何会娶翟家女儿的谜底,也算是逐渐揭晓。   翟家女儿慕恋任平生多时,因而做男子打扮于酒馆接近任平生(这点很多酒馆里的人都可以证明),两人相处日长日久生情,任平生起初还有些顾虑,在得知对方是女子之后,再也情难自持,于是主动上门提亲,总而言之是个郎情妾意的浪漫故事。   当然,当事人之间就没这么浪漫了。   “你还真找到一户姓翟的。”   “这个姓氏还真的不太好找,认识个叫这个名字的人也是挺少见的。”   任平生喝着酒靠在榻上随手翻着书,道:“想问什么就直说。”   “算了,我也不是特别想知道。只是作为一个探子,你实在是高调的令人无法可想。”   任平生笑得挺开心:“没人规定探子就一定要低调不起眼,正是这样才不会有人怀疑。”他换了个更舒服,但是更不雅的坐姿:“就像你现在出去说我是个探子,恐怕都不会有人信。”   “那是当然,赵王对你宠信如此,你根本没必要去冒那种风险。而且你树敌众多,得罪了大把人,现在有人说你的坏话,别人也会以为是故意抹黑你……虽然下了两次狱,但赵王对你反而更信任了。”   任平生只笑不说话。   成亲那日,任平生广发喜帖,排场弄得颇大。   赵王主婚,就算是对任平生有意见的人,也不敢不来。   赵裳自然也来了,她梳了妇人髻,跟在自己的夫君身后,一张俏丽小脸煞白,像是几天没睡好。赵裳对任平生的心意也不算个秘密,逃婚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因而此刻那位蒋文烨公子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礼成后,聂枣坐在新房里,没一会听见有人小心地敲门。   “是谁?进来吧。”   赵裳苍白的脸从门后探出,看见聂枣,她很快认出了那张脸:“你、你是……”心里想的全露在面上,尤其那打翻五味瓶的神情。   她支吾了半晌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得干巴巴说了一句:“他是个很好的人,祝、祝你们白头到老。”   脸上的表情倒像是想哭。   这小姑娘应是还不到十八吧……   聂枣想着,在心里叹了口气,站起来想说点什么。   但她还没开口,门已被打开,外头站着一身喜服长身而立的任平生——他平时常穿些不起眼的颜色,被这耀眼红色一衬倒显出了几分姿色。   赵裳看见任平生立刻宛若受惊般,结结巴巴道:“对……对不起,我只是……只是来看看。”那看见心上人的手足无措和仿佛被抓到做坏事的惊惶让她连表达都不知如何表达。   “那回去吧。”任平生淡淡道。   “是,是,好……”赵裳慌忙说完,转身就走。   她其实真的只是想来看看能让任平生心折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样的,她又哪里不如人家。可看到了才发现,这些都并不重要,重要的只在于任平生而已。   她曾经真的以为任平生会娶她。   她只告诉了翟小姐她有多喜欢任平生,却未告诉她,其实他们相识。   那是雨下得很大的一天。   赵裳照例去城外的庙里上香,晚上便住在庵里,她认床,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夜半夜听见外面有响动,丫鬟早已睡死,她吓得要命却还是举着灯笼披着蓑衣去看,便看见受了重伤躺在泥沼里的任平生。   认出是他,赵裳既惊,又担心:“任先生,任先生醒醒,你……”   任平生艰难地睁开眼睛,对她露出一个笑,断断续续道:“……有人要杀我。”血水和泥水污了他的容颜,在赵裳看来却依然很好看。   赵裳丢下灯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浑身湿透才将任平生带回自己住的地方。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就自己去打水,找布巾给任平生擦污泥,看到腰上那狰狞的伤口,赵裳差点哭了出来。任平生笑容虚弱,连动一下的力气也没,仍是对她笑道:“没事,我命硬,死不了的。”   “任先生,你别说话了,我去给你找药!”   还未出门,就又听见任平生的声音:“若我不小心真的死了,在我的墓上刻一个……”   赵裳抹了两把眼睛,大步出门。   之后任平生烧了三天,昏昏沉沉,每分每秒都像是命在垂危,但他还是撑下来了。赵裳衣不解带的照顾了他三日,最后见他的烧退了些,才趴在床头睡着。   醒来时,抬头正对上任平生的笑颜,温存而和顺。   她的心砰砰快跳几乎溢出心房。   ☆、九第三九章   第三十九章   “你是……昌平侯的妹妹?”   赵裳紧张又小心地点点头:“先生认得我?”   “我见过你。”任平生的眼眸眨了眨,声音温和动听,“多谢你救了我,不过……你不害怕吗?”   他安定的声音让赵裳奇迹般的平静下来,赵裳稍稍抬起脸,轻轻摇头:“我只害怕任先生如果真的……幸好,幸好你醒了。”   雨夜,看到一个满身血污重伤垂死的男人大抵会害怕。   可那是任平生,她便不怕。   任平生扬起嘴角,笑容越发温存:“我说过,我命很硬的。”   想起之前任平生几度徘徊于鬼门关,赵裳后怕无比,又心疼无比:“任先生……是谁要杀你?告诉王上他……”   “在担心我吗?”   “我……”她嗫嚅。   任平生抬起虚软无力的手,扶了扶赵裳耳鬓凌乱插着的发簪,柔声道:“先别管我了,好好去睡一觉吧,你这是照顾我今天没合眼了?我既然醒了便不会死……我哪有这么容易死。”   “傻姑娘,快去睡吧。”   音若叹息,醺醺欲醉。   重伤未愈任平生又住了些日子,她便陪着任平生,任平生是个相当博闻多识的人,与传闻不同,他其实相当健谈,说话风趣幽默,常能让赵裳时而哈哈大笑时而又一脸惊叹,跟他聊天竟不觉得时日久长。   丫鬟知道赵裳心意,一边偷笑一边帮赵裳打掩护。   小小的院落里,盈满了喜悦。   为了照顾任平生,赵裳还特地跟附近的农户学了炖汤煮药,端给任平生时,任平生眼神一变,放下书,抓住了赵裳的手,不沾阳春水的纤纤十指上满是伤。   一抹绯红染上赵裳的后颈,她想抽出手,却听任平生一声叹息。   赵裳却忙道:“任先生,这都是我心甘情愿,能为你做这些,我很开心……”   声音低弱下来,她羞得脸颊通红。   下一刻,她便被任平生拽进了怀里,耳畔是他低沉的声音,磁性无比:“傻姑娘。”   手指上的伤隐隐作痛,赵裳的心里却像是灌满了蜜。   任平生伤愈离开之后,她便一直等着,等着,等有朝一日任平生能上门提亲,但任平生没有。到了该议婚的年纪,哥哥替她选了几家公子,但赵裳不愿意,她想嫁的,只有那一个人。   然而,她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局。   她以为任平生喜欢她,她以为自己会有所不同。   ***   看着赵裳远去的背影,聂枣叹道:“你对这小姑娘也太狠了……总算是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对你又一往情深,你竟半点心都不动么?”   当然,因她站在局外,才能有如此闲情感慨。   任平生随手取下繁复的婚服穿戴,道:“那没有意义。”   “真是冷酷的回答。”   “不,我只是说,你问的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   聂枣看向任平生,他的眸子一如既往平静而漫不经心,她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任平生很配合,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   聂枣也很配合,留在任府上,帮他处理掉了至少两拨的刺客,还帮他送了封不太紧要的书信出去——任平生依然不信任她。   算算时间,只要她再轰轰烈烈的甩了任平生,这任务也就算差不多了。   反正左右都是做给雇主看的,雇主满意就行。   这法子投机取巧,又便宜行事,如果可以,聂枣真恨不得多做几个这样的任务,只可惜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换个人选,倘若是魏离,让他配合自己演这么一出,魏离那种吹毛求疵又骄傲自负的人只怕从一开始就会把聂枣打出去。   闲来无事,看着任平生给赵王写得那些洋洋洒洒的分析策论,聂枣才明白为了赵王如此宠信于他,任平生在政治上的远见到了一个极为可怕的地步。他一条一条的为赵王分析七国局势,根据各国的情况,朝堂上下种种合纵连横,就聂枣所见已写了不下于十种,有些甚至已经推断到十几年后、几十年后,而其中不少已经应验——其中便包括小蒙王即位蒙青氏摄政一事。   这是个值得人三顾茅庐的名士。   看着看着,聂枣也有些不理解:“任先生,你有这样的天赋,去哪国混只怕都颇吃得开,齐国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居然心甘情愿冒此风险,还有……怎么会有国君舍得让你来做探子……”   任平生笑了笑:“人各有志。”   ***   然而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却是打的两败俱伤,短短数月便损兵折将,死伤惨重,两国都死了足有数万人。然而战争便如倾轧的车轮,一旦开始,便很难停下,从中抽调走的人力,物力,每日上万两白银的粮饷,尤其因为初春开战,大量田地无人耕作,军队不得不以战养战,硬着头皮打下去。   朝臣谏书如雪片,主战和主和的战成一片,每日在朝堂上唇枪舌剑不让分毫,赵王焦虑,几乎日日招任平生进宫商议。   聂枣已准备离开,任平生却道:“你先别急,再过一两月便好。”   一两月不算长,聂枣耐着性子等了。   伤亡人数已到达新高,杀敌五千自损三千,入秋前不结束,只怕还会影响整年的收成,最终是赵国惨胜,却仍然没能侵吞齐国多少土地,倒是加在一起前后一共死了十几万人,皆是精兵良将,正值壮年的赵国人,当然,齐国死得更多一些。   聂枣觉得纳闷:“你到底是哪国的探子?”   任平生笑,不言。   赵国大将班师回朝,却扶着数具灵柩,其中也包括昌平侯赵胜。   而就在此时,那位任平生爱逾性命的妻子翟氏却狠狠将任平生羞辱一番,并向自己的义父赵王提出和离。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接下来日夜都能看到任平生在酒馆里通宵买醉的身影,仿佛一夕之间被打击深重,失魂落魄,整个人也迅速憔悴不成人形。这个消息迅速成了茶余饭后赵都百姓最好的谈资,八卦传闻众说纷纭。   戏已演足,任平生亦准备离开。   挺好的结局,如果没有最后那一晚。   聂枣拉开门,看见府门外面站着浑身颤抖神色焦虑恍惚的赵裳。   因为易了容,赵裳并没认出聂枣,而是颤抖着声音问:“任平生呢?”   聂枣斟酌道:“大人现在不方便见客,还望蒋夫人……”   “他在哪?”   小姑娘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双眸赤红,猛地冲进了府里。   聂枣起初还以为她是听说任平生被伤,想来安慰任平生趁虚而入的——赵裳已搬回哥哥的府邸居住,与蒋公子形同和离,但此刻看她的样子又不太像。   任平生正躺在靠椅上闭目养神,看见赵裳冲进来倒是一愣。   “你究竟是什么人!?”赵裳厉声道,和过去大气不喘的小姑娘天渊之别。   任平生淡定一笑:“我是任平生。”   赵裳抬手,将一封信狠狠甩到了任平生面上。   任平生接过,那是一封给齐国将领的信,详细描述了赵国的行兵布阵甚至是出兵情况,落款是他,他不慌不忙看完,道:“你从哪里拿来的?这是假的。”   “怎么可能是假的!这是我哥临终前托人送来的!”两行泪就这么落了下来,赵裳难以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胸口剧烈的起伏,声声尖利,宛若泣血杜鹃:“你是个探子!你是齐国人!你是个骗子……你害死了我哥……”她哭得那么厉害,像是一次性将所有的不甘愿都倾泻而出,她这一生所有的不甘愿原本也都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   她那么喜欢这个人,可他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赵裳想起了在庙里救任平生的那次,她早该知道,这个人一点也不简单。而那时的温柔以待,只怕也是为了哄骗她,让她安心照顾重伤的他……她珍之重之的短暂相处,不过都是做戏,对方恐怕没有付出过一分的感情。   ——傻姑娘。   她是真傻,真的傻。   任平生捏住信,随手撕碎,面容无一丝慌乱:“仅凭一封信未免过于武断。”   赵裳觉得眼前的人简直陌生至极。   就算那只是一封誊抄后的副本信,她也难以想象任平生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撕了。   她逼近任平生,声声质问:“那你解释啊!那你告诉我为什么齐国将领手里会有你的信,为什么齐国会对赵国的行兵布阵了如指掌,为什么你没有任何亲眷朋友没人知道你的过去,为什么……”   任平生:“不过是巧合。”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赵裳突然发难,藏在袖中的另一只手露了出来,那里正握着一柄匕首,她狠狠地扎向任平生。   “扑哧”一声,刀刃入肉,赵裳的手心一片湿冷。   她的准头还是差了些,被任平生一躲只扎进了他的肩膀,她的手抖得厉害,而就在此刻,她看见任平生松散的外衫微微敞开,在肩窝处露出一个小小的刺青,她听哥哥跟她说过,齐国的死士在身上都会刻一个纹身标志。   她的手抖的更厉害了。   下一刻,她只觉得后颈一疼,便失去了意识。   ***   任平生拔出肩膀上的匕首,随手从怀里掏出瓶药和一些布带,给伤口上药包扎,从始至终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然后他将赵裳的身体放好,用那柄匕首扎进了赵裳的身体里不致命的位置,同时往她嘴里喂了一颗药。   “你不杀她?”   “她是最好的证据,我为什么要杀她?”任平生解释,“原本这一幕该是和城门卫上演的,不过她来了也不错。”   聂枣垂头,看着赵裳苍白的脸颊上泪痕凄然,道:“她其实应该是想死在你手里的。”   明知对方很可能是个危险至极的探子,却连个护卫也不带一个人孤身前来找他,还带了一柄长度根本够不着心脏的匕首,说是来作死的完全不为过。   但……   聂枣叹了口气,她只怕还是抱了一分希望来的,希望任平生还是那个任平生,希望一切不过是场噩梦,就任平生没杀她这件事也够她心绪复杂难平的了,如此一看倒不如死了一了百了。日夜惦记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人,是有多苦。   任平生是奸细的事情显然已传开,聂枣给任平生易容,趁着城门尚未封,先一步出了城。   分别时,她仍有些疑窦。   任平生大概看出了,对她道:“你用翟字,是因为看到了我哥哥的墓地吧。”   “你哥哥?”   “对,他叫翟越,化名林越,早我几年来赵国,性格比我谨慎许多,但还是死了——被他妻子告密。我来后找不到他的尸骨只好给他做个衣冠冢。”   聂枣有些恍然:“所以你才不肯娶妻的?还有……你是来给他报仇的?”   “并非如此。”任平生摇了摇头,平静道,“他太贪恋温存,来这一年多他已经不想继续做下去了,被安逸迷惑总归应该有会死的觉悟,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不可能过那样的生活的。”   几乎瞬间,聂枣便想到了鬼都。   心有戚戚焉。   “大概以后也不会见面了,告诉你也无妨,我是厉国人。”   聂枣微愕,同时一惊:“厉国不是几十年前就已经亡国了?”   厉国曾经是大陆上最为名声狼藉的国家,厉国上下严酷非常,而王族一脉醉心于各种暴虐刑罚,他们把对囚犯的刑罚当玩乐,聚众欣赏,比曾经的商纣王还要恶劣,在炮烙之刑、脯刑、醢刑、剖心之刑之上又进行了新的开发……他们甚至搞出了一套完整的刑罚典籍,数十本累积在一起足有半个人高。这种变态的爱好不止让大量厉国人逃往他国,同样引起了大陆上诸多国家的不满,纷纷起兵讨伐,最终他们和他们那些爱好一同埋入黄土。   “是的,不过还有少数人幸免于难,但只要知道我们是厉国人,这片大陆就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任平生苦笑一声,“我们长大的地方可以称之为地狱,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我只知道,想活下去,只有变强,然后才能努力离开那里,让各国纷争,战乱不休,无暇顾及我们,这才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任平生说得轻描淡写,但字里行间却无比沉重。   ——总算是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对你又一往情深,你竟半点心都不动么?   ——那没有意义。   ——真是冷酷的回答。   ——不,我只是说,你问的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   “后会无期了。”   任平生跳下马车冲聂枣挥挥手,被木簪绾起的长发和灰袍宽大的衣摆在风中猎猎摆动,笔挺的身姿却像一只标枪,孑然立着。   聂枣发现,跟他比起来,自己果然还是个女子。   她仍是有些在意:“翟先生,那你究竟,喜不喜欢赵裳呢?”   任平生动了动唇,话语散在风中,随着车辕滚动渐行渐远。   喜欢,怎么可能不喜欢。   从见到的第一眼起他就喜欢那个纯真无暇的小姑娘,心动到无以复加。   可,没有意义。   ***   马车载着聂枣孤身前行。   公子晏早她一个月完成任务去了别处,两人约定日后见面。   聂枣领了酬劳,自然先去颜氏钱庄存钱,她算了算,即便她做了这么多年,距离颜承衣要求的一千万两银子仍是有着不短的距离。   转而,她想起了莫神医的话……柴峥言的病情恶化了。   只剩下两三年。   她真的来得及在两三年内凑足这笔钱吗?   聂枣恍惚了一会,打定主意还是再去见颜承衣一次好……也许看她执着了这么多年,又也算是帮了夏白泽解决心理障碍,他能稍微心软一二?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帝都。   烟柳画桥,繁华盛景。   道路通阔足能容下五六辆马车并行,两旁集市具是热闹非凡,一眼望不到边,酒肆、茶馆、客栈、赌馆、青楼……只要你想,这里便有,各类幡子舞动如云,叫卖的商贩铺子前琳琅满目,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且什么奇装异服的模样都有。帝国虽已不是大陆霸主,但仍是强横独大,因而帝都往来的人亦是最多的。   上一次来赶着做任务,聂枣几乎没来得及好好再看过这座城。   来过一次才发现,她其实并不如她以为的那样痛恨排斥这里,总归是故土,总归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总归承载着她最初的记忆。   多年过去,有些建筑店铺与记忆中已有些微差别,比之往日,更繁盛了。   她问过颜氏钱庄的人,他们现在也不知道颜承衣在哪,只知道颜承衣十五日会回到帝都查账,于是聂枣便先一步来这里等着。   闲来无事,她逛到了一处熟悉的府门外。   过去的姜府。   如今早已改换门楣,但一砖一瓦仍是熟悉的。漆红木柱上自己调皮用刀刻下的痕迹还在,府外石狮子腹部被她用胭脂抹了点嫣红,现在还能看到浅浅残红。沿着墙根走了一段,便在草丛的掩映中寻到一个小小的墙洞,此时已被人堵实。   十岁之前她经常从这个洞里钻出去玩,后来被她爹发现也只是稍稍训斥了她几句,让她想出门玩便跟他说,爹爹会找人带她出去的……可被人领着怎么比得上自己偷跑出去有趣……   聂枣想着想着,心里终于还是沉甸甸地痛了起来。   并不强烈,更像是历经沉淀后几许惆怅。   大抵是看到了任平生,仿佛看到了可能的自己。   如果真的变成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冷漠者,那她还是她吗?   多年来,守着柴峥言,也像是守着她最后一份本心,因为有柴峥言,所以她永远还是那个姜随云。   于是,便走到了柴府。   这里同样换了主人。   聂枣看着曾经熟如自家如今却陌生紧闭的门扉,脑中闪现过当初和柴峥言初识时的画面,奇怪的是,这段记忆竟然还显得很新,仿佛没多久前才被想起来一样……她乔装成小厮偷跑出来找柴峥言,在府门口惊了柴峥言的马,反被柴峥言救下,彼时她还以为自己小厮装的很好,没料柴峥言一眼就认出她是个小姐。   当时柴峥言其实刚从战场回帝都没多久,认识的人有限,而矜贵的帝都子弟交际圈也不敢贸然接纳柴峥言,纷纷在试探中,倒让她捡了个便宜。   她那时候也刚被颜承衣退婚没多久,正烦闷着不愿接触他人——嘴上不说,谁知道背地里有多少人在看她的笑话?她实在受不了那些或同情或有深意或嘲讽的眼神……一直以来她都是最好的,可偏偏却是她被夫家退了亲。   认识柴峥言后,她便天天来找他,除了看他舞枪,一有功夫便带他到处跑着玩。   庙会也好、灯会也好、甚至是名寺高僧做法事祈福她都拖着柴峥言去看,柴峥言很小便随父亲去了军中,直到立下赫赫军功才随父亲一道回了帝都,因而对一切都陌生的很,无论聂枣带他去看什么,他都一脸期待和惊讶,从不厌烦。   似乎只要是聂枣带他去看的,就是好的。   天色渐渐暗下来。   聂枣顺着大路重新回到市集,这里已是一片灯火通明,好几间铺子都摆着各式各样制作精巧的灯笼,路过一对年轻男女,女子指着一只漂亮的鸳鸯灯笼拽了拽男子的衣袖道:“你看你看,那个好漂亮啊!”   “你喜欢吗?”   女子羞涩地点了点头。   男子当即问老板:“这灯多少钱,我买了。”   “一共是三十文,多谢这位公子,您和这位小姐一定能如这鸳鸯一样和和美美,白头到老。”   男子笑容满面地付了钱,将灯笼递给女子。   女子提着灯笼,搀着男子的臂弯,笑靥如花。   多年以前,也曾有个人在铺子前提着一只灯笼好奇问她:“……这就是鸳鸯?”   她点点头,道:“怎么,你没见过?这图案绣品上还挺常见的。”   他老老实实说:“只在书上听过,不过图案是第一次见。”   她忍不住道:“你到底是有多少东西没见过啊,怎么见什么都这么稀奇的样子。”   “抱歉。”他笑得腼腆,有些不好意思,完全没有握枪时的半分杀气,温和又好脾气,转而又道:“你要吗?我买给你。”   她实在不忍心说自家的鸳鸯绣品都能堆成摞了,至于灯笼更是百八十盏,要多精致有多精致的,各个都是顶级工匠精心之作,这粗制滥造的灯笼就算拿回去也是落灰无用武之地,可看着柴峥言的笑容,她就彻底没了原则:“要!”   他立刻掏钱笑眯眯地买了,摩挲着看了一会,再小心地塞进她手里。   若换一个人送,只怕这灯笼她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可现在……她盯着那盏明显粗劣,边角处连漆都没上匀的灯笼,就是不止为何越看越好看,此时便是拿一千盏精雕细琢的灯笼和她换,她恐怕也眼都不会抬一下。   “你……喜欢吗?”   “你觉得呢?”   “这……”   “笨蛋。”转着那盏灯,看鸳鸯图案在流转光影中被映得分明,她还是没耐住说了真心话,“你送的我怎么可能不喜欢!”   柴峥言送的就算是块破布她也喜欢好吗!   晚风拂面,有些许凉意。   见聂枣看得久了,老板凑上来殷勤问:“姑娘可要买灯笼,我这什么样的都有,你要是喜欢我可以算便宜点卖给你。”   聂枣回神,轻声问:“你这还有鸳鸯的灯笼吗?”   “有的有的,姑娘你等我去找找。”   老板很快便又翻出一个鸳鸯灯笼递给聂枣:“这个给你,一共是二十八文钱。”   聂枣转了两下,伸手去摸荷包,才发现刚换了衣裳,竟然忘了带银子。   她愣了一下,抬手摘下耳边戴的一对白玉耳坠,想问老板能不能用这个抵债,未料话还没开口,已经有人先一步丢过去一锭碎银子。   “不用找了。”   老板吓了一跳,接过银子,道:“这怎么行,这银子都够买头十个……”   “这点小钱,不用在意。”   来人摆了摆手,身上那些价值不菲的穿戴顿时让老板闭了嘴,随即换上一张笑脸:“那就多谢这位公子了,公子可真是好人。您和这位小姐一定能如这鸳鸯一样和和美美,白头到老。”   聂枣:“……”   颜承衣:“……”   简直没有更尴尬的事情。   聂枣提着灯笼,叹了口气,道:“总之谢谢了。”   颜承衣淡淡道:“不用客气,反正算你欠我。”   真是斤斤计较的商人嘴脸!   其实一般来说是遇不上这种事情的,因为每次聂枣来见颜承衣都会易容成不同的样子,颜承衣也都习以为常,只是这次因为任务没太露脸,她又希望颜承衣能顾念她之前帮夏白泽的情,便仍是上次见他那张。   想到这,聂枣也换了个话题,和颜承衣边走边聊:“白泽现在如何了?”   “还好。”   “……那亲事?”   “已经定亲了,是个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你就不用操心了。”   颜承衣的口吻还是十分防备,似乎是害怕她不死心,仍旧去纠缠夏白泽……防她防成这样,她难道是洪水猛兽吗?还是她做了多么丧尽天良的事情?   “这次来找我又是什么事,银子凑足了?”   聂枣忍了忍:“没有,不过这次我是想来同你商量的。”   “商量什么?”   “一定要一千万两吗?少一两都不行吗?”   颜承衣平静道:“这件事我以为已经不需要讨论了。”   聂枣攥紧了拳,平静道:“……本来我以为来得及,可现在事出有变,如果两三年内我拿不到龙髓玉,那么……它对我来说就已经没用了。”   颜承衣停下脚步,看向聂枣,眸子里一片无波无澜:“这与我有什么干系呢?”   是啊。   这与他有什么干系呢?   还是她太想当然了,以为与颜承衣和平相处这么些年,这个人能稍微心软一二。   但没变的东西始终还是没变。   聂枣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口气显得诚恳:“……我是为了救人,如果两三年内再拿不到龙髓玉,他会死的。”   “救人?救谁?”   聂枣犹豫了一会,低声道:“柴峥言。”   她说完,半晌没见颜承衣回应,抬起头,却见颜承衣眸色有些复杂,还有些微的讶异:“他……竟然也还没死?”   “是……”   “所以你当年跟我求龙髓玉就是为了救柴峥言?”   “是。”   聂枣勾了勾唇,“怎么了?觉得可笑?”她转着手里的灯笼,看灯光忽明忽暗,视线飘落在那上面,缠绵而安宁:“我跟你讲感情大概你也不会懂,但可以说,如果没有他,我现在肯定不可能这么活着站在这里。所以我愿意用一切来交换他好好活着,实在不行一命抵一命,用我的命来交换他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能担保救活他。”   “……他就这么重要?”   聂枣耸肩,笑了笑:“所以我说你不会懂啊。”   眼前的帝都贵公子一袭月白锦服,外头是银丝素锦披风,长发被白玉镶金的玉冠高高束在头顶,只留下几缕优雅地垂于肩侧,面容俊挺清雅,星眸明亮中透着几分写意慵懒,整个人犹如一块打磨上好的温润玉石。   无可挑剔,却也仅仅是无可挑剔。   颜承衣面容冷下来,动了动唇:“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不知为何的,聂枣脑海中浮现出一幕画面。   虽然衣着仍然华贵,但面容却焦躁憔悴非常的颜承衣用担忧而心疼的语气唤她:“小云……”继而他又仿佛控诉般对她道:“不喜欢你?那不是因为你先躲着我,对我冷淡吗?你到底哪里缺了根筋才会觉得我不喜欢你?”   她努力摇了摇脑袋,甩开脑中荒唐。   她是魔怔了吗,才会想到这种匪夷所思的画面……还是说她对颜承衣已经怨念到要在脑海里羞辱他了?   “抱歉。”聂枣揉了揉额头,“我失言了……你真的,一点点也不能考虑吗?虽然有些夸海口,但我想现在的我应该能为你做不少事。”   颜承衣:“你这是求人的态度?”   聂枣扯嘴角,语气充满自嘲,笑却似哭:“那么我现在跪在你面前用最卑微的态度哀求你,你会答应吗?”她又不是没做过,可结果,不提也罢。   “所以,姜随云,你就放弃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一章   第四十一章   听罢颜承衣的话,聂枣抬头,眸光移向颜承衣:“你这话的意思是……如果我不放弃,你会给我机会吗?”   “我可没有这么说。”   聂枣预料到般笑了笑:“好吧,那我换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要,却无论如何得不到的东西?”   颜承衣短暂思索,回答:“没有。”   “……那么不顺心的事情呢?”   “这倒是有,不过我都能解决。”颜承衣看她,“用不着你。”   一丝一毫都不肯松口。   聂枣捏着灯笼,顿了半晌,不知该再说些什么,颜承衣就像个防备至深的碉堡,无论她做什么对方都无动于衷。   于是双方都沉默了下来。   晚风真的有点冷,聂枣不自觉缩了缩肩膀,下一刻,颜承衣那件银丝素锦披风便盖到了聂枣身上,聂枣握着披风边缘,诧异地看向颜承衣。   但发现对方没有任何不自然。   在颜承衣开口之前,她很有自知之明的先道:“你不用担心,我知道,算我欠你的——披风我明天会托人还你。”   颜承衣倒是一下噎住,顿了顿才道:“你知道就好。”   比起自作多情,她更倾向于是颜承衣的公子病发作了,对外人,尤其是女子他素来很体贴,周到又不过分殷勤,令人如沐春风。   想到这,聂枣自然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   她的手又捏紧了几分,紧紧攥住灯柄,仿佛那灯笼能给她力量似的:“其实我一直想问,当年我是不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得罪过你?”   聂枣一直不太想问,一个是时隔太久沧海桑田去计较已经没什么意思了,一个是她一直如鲠在喉避之无不及,恨不得干脆忘掉这件事,只是时下她实在需要了解颜承衣到底有多讨厌她,以凭此判断她继续纠缠恳求下去的成功可能性。   “没有的事。”   “那为什么……要退我的亲?我们毕竟从小一起长大,我虽和你不算亲厚,但也没交恶,我能理解你不喜欢我,可你就这么直截了当的退亲,便……丝毫没考虑过我吗?”   颜承衣勾唇:“姜随云,你在翻旧账吗?”   “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我不是想怪罪什么,仅仅是想知道答案而已。”   星夜无月,他们走得远了,路上已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彼此的脚步声,在空寂的道路上,踏踏杳杳。沿街灯笼高挂,落在石板路上不甚明亮,唯有聂枣手里那盏灯笼散发出的光映照前面寸许的通路。   “好吧……”颜承衣长出一口气,“这件事我跟你道歉,可以吗?”   “原因不能说吗?”   “没有什么原因,年少轻狂罢了。”颜承衣又道,“前面就到我府上了,我们就此别过吧——你应该不用我送你回去罢。”   “不用。”   聂枣停下脚步,用手将滑落下来的长发别到耳后,微微垂下眸,她笑了笑:“你后来应当很庆幸吧,若真娶了我只怕现在又是另一幅光景了……不过,当时我是真的很难过,那时候我倒当真是想嫁给你的……”   话音未落,就听见颜承衣的笑声。   那是一种抑制不住的嘲讽笑容,聂枣完全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好笑的,可颜承衣倒是笑得越发停不下来,甚至还用一只手扶着墙。   颜承衣抽风了吗?   好一会,颜承衣终于停下了笑,嘴角仍是上扬着道:“为了救柴峥言你还真是够拼,只是我又不是傻子,这谎说得就没意思了……我知道你这些年大概都学了些什么,不过那些手段最好还是收收,我不是第一日认识你,和那些被你诓骗轻易上钩的男人不同,你也不要白费心机了。”   聂枣怔愣了一下。   她承认她刚才的确在下套,没有男人会不喜欢别的女人的倾慕,就算不喜欢他,只怕也会心软几分,只是……   “我没有说谎,我说的是实话。”   “够了。”颜承衣打断她,语气里有几分不耐烦,“晚上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在颜承衣面前撞得一头包也不是头一次,聂枣也并不觉得十分难堪。   只是出师不利,颜承衣清楚知道她喜欢柴峥言,知道她对他说的一切做的一切都可能只是为了让他心软肯将龙髓玉给她,一时半刻想去扭转这种观念实在不容易。   聂枣又留在帝都几日,尝试了一下和颜承衣套套关系,但都收效甚微。   说来郁闷,因为童年关系不怎么亲密,两个人一点单独在一起的像样回忆都没有,让聂枣连个叙叙旧情的机会都找不到。   如果颜承衣这边不行,那就只能从柴峥言那边下手。   第一个选择,是如同莫神医说的,开颅,这个风险太大,除非万不得已,她不想尝试。   另一个就是,入梦,同样具有不确定性,只是她有些担心,柴峥言昏迷多年,精神力能否支撑住,如果万一……依然风险重重。   但以上两点都建立在,柴峥言苏醒,令主不会找她麻烦的前提下。   ***   离开帝都,聂枣与公子晏先会和。   公子晏领着聂枣进了一间阴森森的密室,四面无窗,正中放着一个青紫色的石盒,里头是块像瘤子一样的东西,正中正爬着一条深黑色的蛊虫。   “这便是种在我手里的蛊虫,叫万蚀蛊,它可以压制绝大多数的毒性……包括令主下的毒,不过需每月定量吃些养蛊的药材,否则便会遭到反噬。”公子晏抬眼看聂枣,“你要试试吗?”   公子晏接赵黎这个任务果然没少下功夫,连她的蛊术一并学了回来。   聂枣看了一眼那蛊虫,问:“你已经有眉目了?这条蛊……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公子晏点点头,又摇摇头,“只是一些猜测……你失去了几日的记忆,想来应该是令主做的,而那段时间,我遍地寻不到你,你应该在令主那里,刻意抹去你的记忆,说明那几天你知道了一些他不想让你知道的事情。”公子晏顿了顿,“而且我怀疑,不止是你,就连我也失去了几天的记忆……我之前在揽月楼内发现了一个密室,可只隔了一天再去时,就发现那里已不复存在……多亏这条蛊虫,我依稀觉得好像日期上有些对不上,只是怎么也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你想让我……去试探令主?”   “对。”   聂枣深吸了一口气:“好吧。”   ***   鬼都。   确实有些奇怪了,以往聂枣出任务回来,令主总会先冷声点评一二,但这次,他看着她,仿佛在等着她的回答。   聂枣只好硬着头皮,先道:“任务已完成,不过属下有件事想问令主。”   “什么事?”   “令主是否抹去了属下几日的记忆?”   跟令主说谎玩心眼就是找死,最好的方式反而是,直接问。   令主回答的亦很干脆:“是,不过我觉得你应当不会想想起来。”   “属下做了冒犯令主的事情吗?”   令主盯着她,反问:“你是这么认为?”冰冷的唇角勾勒起一抹弧度,“你不担心是我做了冒犯你的事情?”   聂枣干笑:“令主不要开属下的玩笑……”   话音未落,聂枣就僵住了。   因为令主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面前,冰凉手指撩起了她的一缕发。   这男女之间亲密的动作让聂枣一时汗毛倒竖,毛骨悚然起来……眼前的男人并不是如长相这般年轻不经事,而是一个不知道活了多少岁的老妖怪。   而后手指便滑到她的面庞上,勾勒着聂枣的轮廓。   聂枣甚少用这张脸见人,常年不见光的皮肤极为敏感,她几乎下意识便想要躲避,但硬生生的稳住身体,手指紧攥,仿若未觉。   但心底的疑虑却迅速生根发芽成长壮大。   令主落在她身上的视线若有实质,宛若水深火热之中……那几天她和令主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会真的……   不,不可能。   聂枣咬紧颤抖的牙根。   就在这时,门被人敲了,极为恭敬有礼的两声。   令主闻声,道:“进来。”   一袭妖娆红裙的红袖款步而入,显然她也是来交任务的,只是进来看到跪坐在那里的聂枣,红袖的神情便微妙起来,起初是诧异,而后便有些暧昧。   聂枣如坐针毡。   “属下的任务完成了。”   令主点了点头,“去取新的任务吧。”   “是,令主。”   红袖从隔壁房间里拿了任务牌,很快便离开。   聂枣趁机起身:“属下也去拿新任务了。”   令主没说什么。   聂枣松了口气,随手在韩国的区域上拿了一个牌子,转身便想离开。   “等等。”令主说,“替我研墨。”   聂枣只好耐着性子替令主研墨,看令主提笔转腕,在纸上书写什么,离得近了,聂枣才发现令主的脖子上有一条不太明显的红痕,回忆起走时令主脖子上戴的纱巾,以及他递还给她的薄刀,聂枣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而令主仿佛也感觉到了她的视线,转眸道:“猜得没错,你想杀了我。”   聂枣研墨的手颤了颤,一滴墨点飞溅出砚台,正落在令主的纸上。   “属下……”   感觉到聂枣的不安,令主又道:“随口说说。”   被愚弄和戏耍的感觉再度涌上来,这种游刃有余玩弄着他们情绪的做法,正是令主最擅长的,聂枣动了动唇,道:“属下惶恐。”   聂枣继续磨墨,半晌,她突然道:“令主,听说我长得很像一个人。”   令主突然抬起手,捏住聂枣的下巴。   “谁跟你说的?”   “只是听人说,真的……很像吗?令主是因为这个……才一直对属下亲眼有加吗?”   说出亲眼有加这几个字时,就连聂枣自己都觉得汗颜。   令主却笑了,笑容冷似千年寒冰:“如果我长得像柴峥言,你便会对我亲眼有加吗?”   光是想想这种假设,聂枣就觉得仿佛被雷劈了一样,她强笑道:“属下失言了。”   令主放开了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   白芍几天后也回来了。   一见到聂枣,她便兴致勃勃问道:“都说你勾搭上令主,要做第二个倾夕,是真的还是假的?早先年末评定我就想问你了,可没逮到机会……快说快说!你没看这几日,就连红袖也反常的客客气气的,想来是怕得罪了你。”她拽着聂枣的袖子,脸上的八卦之情溢于言表,“你到底是怎么勾上令主大人的?”   “没这回事,只是传言。”   白芍立刻露出一脸失望:“那令主干嘛突然对你这么好?这种殊荣从前可只有倾夕有。”   好?   简直和红袖说令主宠她一样令人匪夷所思。   “令主怎么想的我又如何知道,相信我,这件事我和你们一样茫然。”聂枣按着额头,苦笑道:“我好像失去了年末评定那段时间的记忆……白芍,你说,如果一个人记忆被封住,那么入她的梦里能不能看到那些被藏住的记忆。”   “不知道,我又没试过。”   “那有没有能勾起遗忘回忆的香料来?”   白芍想了想:“这个倒是有,叫魅匣,我可以试试看。不过这种香料比较难配,我手头没有现成的,得过几日才能弄好。”   “无妨,我可以等你。”   等待期间,聂枣去了一趟揽月楼,她隐约觉得有些熟悉,但仍一无所获,什么也想不起来。   回来的路上,不巧,遇上了红袖。   四下无人,对头狭路相逢。   红袖艳色倾城,目光复杂。   她既没找她茬,聂枣自然不会主动找麻烦,刚想离开,就被红袖拽住。   “聂枣,我有话跟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四二章   第四十二章   跟红袖差不多时间入鬼都,争锋相对多年,实在谈不上关系好。   但实际上,聂枣并不讨厌红袖,至少她的针对是光明正大的,而非暗地里使绊子。   在鬼都最糟糕的,其实并非环境,而是良知。   以令主为尊,这里像是个被扭曲过的世界,出任务尝过掌控人心的甜头之后,很容易便让人自觉高人一等,善良的本心甚至道德与伦理都日渐稀薄。破坏爱侣,玩弄他人的感情以满足征服欲,并且以此为乐,然后肆意妄为,待将时局搅的一团乱,再毫无芥蒂的抽身离开。   *膨胀,聂枣就知道曾有过在鬼都内关系甚好的姐妹,因为嫉恨对方的排位,而暗地里找杀手,在出任务的路上就将对方诛杀;还有向令主告密,将对方试图逃离或已有恋人的事情告知令主并窃喜着等待对方的惩罚……   所以她才如此想逃离鬼都。   聂枣跟红袖保持距离走了一段路,待四周无人,才听见她说:“我以为最不可能走上这条路的便是你,果然人都是会变的,我还记得你那时候不愿听话被打得遍体鳞伤……”   聂枣打断她:“所以你找我只是为了嘲弄几句我不够坚贞不屈吗?   红袖顿了顿。   聂枣拂袖准备离开,转身时又听见了红袖的声音:“若过去的聂枣已死了,那我的话的确是没什么意义。”   聂枣驻足,缓声问:“你是……什么意思?”   ***   夜幕四合。   聂枣悄无声息地穿过巷弄,鬼都很大,有很多就连她都不曾去过的地方,比如这里……聂枣看着眼前像是久无人住的荒凉院落,推门进去:“莲衣在吗?”   没有点灯,里头坐个枯瘦的女子,隐约的光亮映在她面上,是张秀丽面容,但已显年纪,美貌不再。她平日里是负责准备膳食的,鬼都的女子老去,除了少数极为优秀的能成为教习嬷嬷,大部分都如这般。   “你是……”   “我叫聂枣,想问你些事。”   木然的脸庞这时才露出些许表情,只是分辨不出是惊讶还是恐惧,半晌,她说:“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她是十年前那场动乱的幸存者,亦是见证人。   “什么事?”   “替我确认一件事,然后送一封信,或者杀一个人。”   聂枣沉吟了片刻:“我不杀人。”   “那就让他生不如死。”   “……好。”   莲衣咳嗽了两声,附唇在聂枣耳边,轻声诉说。   她比倾夕入鬼都还早,曾经无意间救过倾夕一次,倾夕感怀,动乱前待莲衣一直不错,因而她知道的,也比聂枣想象中的多。   不管红袖是为了什么告诉她这件事,但她承了红袖这个情。   ***   令主的寝殿。   “有什么事?”   “属下是来赔罪的。”   “何罪?”   聂枣垂着头,恭敬道:“虽不知属下失去记忆时做了什么,但总归是冒犯了令主……便自来赔罪。”   她换了一身雪色裙装,长发用系带绾好,垂在一侧肩膀,态度放得很低,看起来十分柔顺。   聂枣也确实在尽力让自己显得乖巧。   “如何赔罪?”   她尽力克制,但冷汗还是顺着鬓边流下:“听凭令主吩咐。”   聂枣便留在令主的寝殿侍候了一整天笔墨。   几天后,令主病了。   莲衣对她说的其中一件事便是,令主体质特殊,接触到跗子、细辛、马钱子……之类的药材,久了便会生病发热。   为避免被发现,聂枣特殊处理了这些药材,将之不着痕迹地放入她随身带着的香囊中。   本来只是冒险试试,没想到会这么灵验。   事实上,令主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病了的事情。   是聂枣走进令主的寝殿方才发现,起初她以为令主不在,进了后殿,便看见令主正靠在榻上,眼眸半合,视线有些迷离,虽仍是冰冷,却没有平日的锋利。   “令主……”聂枣讶异道。   这倒不是作假,她认识令主的时间也不短,还是第一次看他病,既新鲜又诡异。一直以来令主都像个神像而超过人,他站在高处俯视着众生挣扎,丝毫不为所动,仿佛尘世间生老病死都与他毫无干系。   但此刻,事实告诉她,令主也是会病的。   那么他应该也是会受伤会死的?   抬眼看她,令主道:“我有些乏,给我倒杯茶。”   “是。”   聂枣一边沏茶,一边小心的观察令主,想知道他是真的病重还是轻微的身体不适。   令主喝了茶,对她道:“出去罢。”   聂枣迟疑片刻:“可是,令主……要不要我去叫大夫?”   “不用了。”令主淡淡道,“还是说,你很盼望我病重?”   聂枣立刻道:“属下绝无此意。”   当即便要离开。   将将要走出门,才听见令主冷若冰霜的声音:“去给我熬碗药来。”   “是。”   聂枣给柴峥言熬过不止一次药,发热也不算什么大病,取了板蓝根、连翘、牛蒡子、黄芩等若干,熬好便端着给令主送去。   进屋时,令主已躺下,脸色上看不出分毫。   聂枣的手紧了紧,若令主真是病到无力就好了,那她就可以……   但下一刻令主已睁开眼睛,微微坐起。   聂枣恭敬地将药递上,令主接过,直接一饮而尽,将碗放回去时,看见聂枣欲言又止。   “怎么了?”   “令主就不担心属下……”   “你在药里下了东西?”   “属下不敢。”   她是真不敢,不过此刻却有些后悔,早知道往里加些毒药,也许令主……   正想着,发现令主又睡过去了。   咫尺距离。   近得聂枣能看清令主脖子上那道伤痕,淡得只剩一条白痕,但当初也许只差一点便能令鲜血飞溅。   聂枣从来不是弑杀的人。   只有眼前这个人,她不止一次希望这个人能快些离世,那时,自己便解脱了。   可惜他的命如此长,恐怕就算她死了,他只怕也会好好活着。   聂枣摸向了腰际的薄刀。   脑海中剧烈天人交战,但一个念头突然出现,扼住了聂枣的举动:令主很厉害,令主很能打,即便是这样的情况下,自己也未必会是他的对手。   硬生生地,她将手又移了回去。   睡着的令主仿佛丝毫未觉。   聂枣敛了敛神,继续柔声对令主道:“令主病好之前,是否要属下照顾?”   令主眼也没睁,道:“你愿意?”   “是。”   聂枣照顾了令主几日,守在床前侍奉汤药,尽心尽力。   而令主看起来不像开心,也不像不开心,似乎这一切理所当然。   最后一日,令主问她:“你想要什么?”   聂枣垂首道:“属下别无所求。”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仍是冷冷淡淡的声音,但聂枣却忽然一个激灵,那一瞬间她清楚的意识到自己被看穿。令主扯开她的发髻,任由一头青丝披散,手指梳理过长发,语气森冷,“也希望你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试探,接近,唯有这样才能知道一个人的软肋所在。   哪怕明知这有多危险。   聂枣温顺地点头。   令主道:“你骄傲于你的爱情,若有朝一日柴峥言醒来,发现他已不再爱你,又或者你已经不再爱他了呢?”   “这不重要。”   “哦?”   聂枣暗自攥紧手道:“无论如何,他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令主看了一会她,道:“莫神医有没有同你说过,为什么救醒柴峥言一定需要龙髓玉?”   聂枣顿了一下方答:“莫神医说龙髓玉并非只是一块玉石,内含极炎极阳的物质,将龙髓玉研磨成粉混入药中能护住心脉孕养五脏,柴峥言受了很重的伤,肺腑尤其严重,所以……”   “起来,把我第三个柜子里第四格的东西取出来。”   聂枣依言而行,那里面是一个石盒,而石盒里摆了一朵极为妖冶的艳红花朵,根茎被一些赤红的液体包裹,仅仅是拿在手里便觉得灼热。   “这是……”   “炎阳花,算作你这几日照顾我的报酬。”   这花莫神医也跟她提过,几十年一株,且只生长在距离熔岩极近的距离,七日内不摘便会枯萎,且摘下之后必须用特殊方式保存方才不致腐坏,因而极其难得。用它入药虽不能彻底唤醒柴峥言,却可以护住他的心脉让他醒来几日,当然,待药效过去,柴峥言便会再次陷入昏睡。   因为没有实际效用,所以聂枣只是稍微留意,并没有花大力气去寻。   只是如今,她看着那花,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   捧着石盒,聂枣马不停蹄赶往齐国。   将花拿给莫神医,莫神医看了一会,道:“三十年生的炎阳花,入药大概可以让柴峥言醒来三五日……只是所需药材成本高昂,而且再睡去后他能撑的时日恐怕会更短。”   聂枣咬了咬牙道:“三五天就三五天,劳烦莫神医了。”   莫神医温声道:“那好吧,聂姑娘且等我两日配药。”   聂枣守了柴峥言两日,忐忑不安,第三日方看见莫神医的小厮端了一碗药过来,深红近黑的药汁滚烫,散发着浓浓药味,一如鲜血。   聂枣扶起面色苍白、形销骨立昏迷多年的柴峥言,让他靠进自己的怀里,同时另一手接过药碗。   小心翼翼喂药时,聂枣发现自己实在心跳得厉害,身体同手一样轻微颤抖。   根本无法冷静。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三章   第四十三章   一碗药喂下去,聂枣用布巾拭净柴峥言的嘴角。   “莫神医,他要……什么时候能醒?”   “这我也说不准,或许一两个时辰,或许一两日。”   “我知道了……多谢莫神医。”   她等了这么久,也不在乎这一时。   靠在柴峥言身边,聂枣回想起了很多他们相处时的事情,每一点每一滴都能拿出来反复回味多时,她记得柴峥言微笑时的弧度,记得柴峥言无奈时的温和表情,记得她逗柴峥言时他无辜又有些茫然的表情……那些于她都是弥足珍贵的珍宝。   然后,她想,柴峥言醒了的话,应该跟他说些什么。   ——阿言,你睡了好久,终于醒了。   ——阿言,我等了你好久好久……   ——阿言,我好想你……   但真正当柴峥言苏醒过来的时候,聂枣才发现,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死死拽着柴峥言的衣角,低声呜咽,像是一场迟来已久的宣泄。   胸口涌起一股难言的臆气,反复捶击心脏。   耳畔是柴峥言低弱的声线:“……怎么了?”   迟滞了一会,他艰难地抬起手,在聂枣的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没事的,别哭了……没事的……”   即便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温柔安慰她仍是他的习惯。   聂枣哭得更厉害了。   窗外的枫叶一片温暖的火红,秋日里午后柔软的阳光漫射进屋内,明亮温存,空气里亦漂浮着阳光烘烤过的味道,暖得让人想眯起眼睛。   聂枣发泄过,才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失态了,她抹了抹眼睛,婆娑着泪眼说:“你醒了。”   柴峥言轻轻“嗯”了一声,笑容亦很虚弱,苍白的脸颊毫无血色,嘴唇也是惨白,原本顺泽的长发杂乱无章披散在背后,唯独那双眼睛明亮依旧,像两颗星子,灿然明媚。   他略略动了下手臂,随即苦笑:“我好像已经昏死过去很久……”   聂枣捏了捏手心,轻声道:“差不多十年了。”   柴峥言一愣:“这么久了吗?”他将手伸过去,握住聂枣的手,“随云,是你一直在照顾我吗?”另一只手轻轻抹去聂枣眼角的泪痕,虚弱而温柔的声音含着浓浓的怜惜和心疼,“我的错,苦了你了。”   只一句话,聂枣就又想流眼泪。   她从不知道自己这么脆弱。   又或许因为……这么多年,她都再找不到能让她肆意流泪的人。   似乎是感觉到聂枣的情绪,柴峥言将聂枣轻轻拥入怀里。   “已经没事了……我醒了,我会陪着你的……”   聂枣知道柴峥言身体未愈,不敢真的靠在柴峥言身上,也不敢用力紧抱他,只轻轻抵住他的肩窝。   眼前的画面太美好,甚至有些不真实。   等了太久,在幻想中构筑了千百次,成真的那一刻仍是不敢相信。   胆怯,不安。   生怕这只是幻觉。   但鼻端柴峥言身上那股她已经习惯了的浓郁药味却在清楚的告诉她,这个人是真的醒过来了,哪怕只有三四天,他也醒过来了。   窗外的光线落在两人身上,斑驳明媚的大红树影凌乱铺散。   聂枣合上眼睛,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好眠。   ***   睁开眼便看到那张温文面容,聂枣仍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柴峥言就靠在她身边,轻拥着她,双眸紧闭,呼吸浅浅,听见聂枣醒来的声音,柴峥言睁开眼,对她微笑。   那场景实在太过梦幻。   她撑着床榻直起身,靠近柴峥言。   柴峥言眨了一下眼睛。   聂枣轻轻将唇印在了那两片冰冷而没有血色的唇瓣上,只是吻没有*意味,干干净净清清澈澈,甚至还有些笨拙,但就这么贴着唇瓣厮磨,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和周身暖融融的阳光一样令人舒适。   半晌,她撤回身,道:“早上好。”   柴峥言只在最初微讶,很快便反应过来,道:“早上好。”   聂枣爬下床,洗漱打扮后,便去给柴峥言准备早膳。   回来时,正看到扶着床柱要从床上下来的柴峥言,她吓了一跳,立刻按住他:“你身体还很虚弱,先别急着起来!”   “没事的,我……”   “先吃早膳!”   “……好吧。”   柴峥言在吃饭,她便靠到后面替柴峥言打理那头凌乱的发。   “随云,那位莫大夫来过,他跟我说了一些事情。”   聂枣一僵,随即道:“你能保住命,多亏了莫神医……他跟你说了什么?”   柴峥言反手覆盖住聂枣正在梳发的手说:“我真的拖累你了。”   “没有什么拖累,我心甘情愿。”   “如果两三天后我继续睡去,一年多后真的醒不过来,你便不要管我了……”柴峥言咳嗽了一声,又道,“再找个喜欢的男人嫁了罢。十年,已经够了。”   像有一根尖细的针,在聂枣的心尖用力扎着。   “我不要。”聂枣的声音也冷下来,“如果你死了,我就陪你一起。”   “随云!”   柴峥言又猛烈地咳嗽了两声。   聂枣吓了一跳,忙起身道:“我去叫莫神医!”   柴峥言止了咳,拉住她:“我没事……”   “我很高兴,但真的没必要……”   聂枣打断他:“你觉得我可能接受一个我根本不爱的男人过一生吗?你以为我爱一个人很容易吗?你以为……”   柴峥言只好无奈地看着她。   他说不过她。   从前就这样,她再小姐脾气发作无理取闹,他也纵容着她。   等聂枣一通说完,柴峥言才拽了拽她的衣袖:“我错了,别生气了……至少这两天,我不该提这个……”   看着柴峥言安静的眉眼,聂枣心又瞬间软了。   她转口道:“你先休息休息,有力气我们就出门逛逛。”   柴峥言见她不再生气,松了口气,笑道:“好。”   ***   毕竟底子好,就算躺了这么久,身体虚弱,只休息了一会,柴峥言就能下床走动。聂枣还有些担忧,柴峥言只好无奈道:“我还不至于这么弱不禁风。”   聂枣:“可你是个病人!”   柴峥言捏了捏拳,适应这具身体现在的力量,又问:“这里……有枪吗?”   聂枣像看完全不能理解的生物一样:“你现在要?”   “我想试试锻炼……就算只有两三天。”   听见后半句,聂枣终是无奈答应:“好吧,我去找找。”   握住枪,柴峥言就仿佛找回了力量,一套枪法耍下来,虽然气喘吁吁,热汗直流,但那股锐利的杀气却并未减少半分,他战无不胜、无坚不摧。   聂枣站在一边看,既无奈又……有几分藏在心底的雀跃。   这是她的柴峥言。   真的柴峥言。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过去,无忧无虑天真的年代,她看柴峥言舞枪,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男人真是太厉害了。   松开枪,柴峥言坐到聂枣身边,稍稍平复了些许,才道:“真的生疏了……”   “你都病了这么久,已经够厉害了!”   柴峥言弯起眼睛笑,明媚的光线跳跃在他的眼瞳间,好看的不得了。   聂枣也忍不住扬起嘴角。   柴峥言:“你总算笑了。”   “诶?”   柴峥言吁了一口气:“醒来之后,你就一直不开心的模样,这么些年……”他顿了顿,“到底发生了多少事情,我不是明明应该……已经死了吗?之前莫大夫并没有跟我说详细,所以我……”   聂枣脸上的笑意略略敛却:“也没有什么,有人救了你,但你却一直昏迷不醒。我为了凑够救你的药钱,就一直在替他做事。”   “做事?”   “嗯,不止是我。他手底下有很多为他做事的人。”想了想,聂枣又道,“差不多等于探子之类的工作吧。”   “……那岂不是很危险?”   聂枣笑:“也不算危险,我现在可比当年的姜随云厉害多了。”   柴峥言看着她的目光仍旧担忧而心疼,倒让聂枣有几分无所适从,她低头看着脚尖:“我……真的变了很多,和当年的姜随云大概不太一样……你……”   “是我没保护好你,这些事本不该让你经历的。”   “你……”   两人距离离的很近,柴峥言略略低头就吻在了聂枣的额头上。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都是我的随云。”   面对柴峥言时,聂枣才发现自己过去的那些担忧是多么的无意义。   这是柴峥言啊,是她喜欢的人啊。   她喜欢的人……也定然是值得她喜欢的人。   ***   莫神医的医馆地处偏僻,想要出去逛逛,须得走不少路,才能到一处小城。   聂枣带着柴峥言逛逛,本想易容,但想着是跟柴峥言,她便不想这么做,只是为防显眼,聂枣没有过多打扮,只简单插了一根簪子绾起发,胭脂水粉一概没抹。   出门时,她又担心自己打扮的实在太过素净,忐忑问柴峥言:“我……我不难看吧。”   柴峥言愣了愣:“随云,你怎么会难看?”   “……真的?”   柴峥言苦笑:“我还怕你嫌我……”过去他高大挺拔,现在虽仍是高,却显得纤瘦,对镜看时才发现自己足足瘦了一圈。   聂枣道:“你养养胖就好了,我就……”   或许是因为没有经历时间沧桑,柴峥言只是比当年多了几分成熟气韵,容颜却没怎么改变,而她已经……   “随云从来都是最美的,现在甚至比十年前还要美。”说完,柴峥言有些赧然,“其实我刚醒来见到你时,差点被吓到……”   “吓到?”   “……太漂亮了,我差点不敢认。”   聂枣觉得自己的脸有点烧,除却在鬼都这张脸已经很久不示人,而鬼都里一是互相竞争争锋相对的女子,一是令主,两种人都不会因为她的容貌丑美而产生任何反应。被人夸赞容貌,尤其是自己喜欢的人,但凡女子只怕都会觉得羞赧。   她径直拽上柴峥言的手,道:“好了,我们走罢!”   出了门,方知柴峥言所言非虚,一路走来,沿途盯着他们看的人实在不少。   城池本小,等他们坐进茶楼里,外头倒多了不少来围观的人。   聂枣什么样招摇的脸没顶过,倒觉得还好,只是担心柴峥言。柴峥言见聂枣无事,也显得十分冷静。   两人点了菜,吃过后,便在城中闲逛。   聂枣搀着柴峥言的手臂,左看看右看看,其实都不是什么稀奇东西,可她看得兴趣斐然,柴峥言从始至终耐心陪着她,温柔含笑,两人看起来就像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夫妇。   ***   只是没想到,到底还是惹了事。   没等他们逛多久,走到城中较为僻静的一处,就有几个提枪带棒的家丁走过来,领头一个管事似的人对聂枣道:“这位夫人,我家老爷想请夫人去喝喝茶。”   聂枣眉目一挑:“若我不想去呢?”   “夫人不要为难小人,小人也不想得罪两位。”   柴峥言也皱起眉,他再迟钝也看得出眼前人不怀好意,手还未抬起,就被聂枣按住。   他才刚醒来一天多,身体距离恢复还差得远。   聂枣温声道:“我同我相公单独商量一下可以吗?”   管事道:“可以,不过希望两位不要走太远。”   靠近柴峥言,聂枣在他耳边说:“你先到城外等我。”   柴峥言立刻道:“不行,这太危险……”   聂枣低声道:“我跟你说过我做过危险的多的事情,没事的,你先到外面等我,一会就好。”   “不行,要么我跟你一起去。”   聂枣无奈道:“你跟我一起去,我才不好逃,到时我还要多顾一个你。”   “可是……”   “好了,你先出城等我。”聂枣撤回身,转身道:“我可以跟你们去,你们能先放我相公离开吗?”   管事显然巴不得如此,忙道:“当然可以。”   聂枣松开手,一低臻首便跟着他们走了。   这状况实在不陌生,远得不说,当日在楚国芈君辽就是这么把她半压半捆回去的,不过这小城里的老爷自然不能跟楚王权势比,因而她也不是很担心。   半个时辰的工夫后。   某间别院的房间里,聂枣踩着这位王老爷的脸,毫不留情道:“小美人,叫谁小美人呢?”   王老爷立刻哀声连连,他也没想到之前娇滴滴的美人怎么一进房间转脸就变成个母夜叉。糟心的是他刚吩咐过下人,无论房间里发生什么,传来什么样的声响都绝对不许进来……   聂枣又狠狠在他脸上踩了两下,找了他本来准备对付她的绳索将他捆了个干净,又随便找了块破布堵住他的嘴。继而她在他的房间里搜了搜,看到两个锁起来的柜子,从王老爷怀里搜出钥匙打开,里面是他和齐都一位官员往来的书信……看完聂枣才知道难怪这位王老爷会如此胆大包天,原来齐国左仆射是他的小舅子,在这么个小城里自然是只手遮天。   不过此外,她还发现了那柜子里头放了好些女子的贴身衣物,式样各有不同,好些还染了血。   另有张纸上写了份名单,具是女子的名字。   聂枣想起他之前问她名字的行径,目光骤然冷下,她拿着那名单问:“这些女子都是被你强迫过的?”   王老爷惊吓着不肯说话。   聂枣却已经明了。   这种禽兽,简直留他何用!   不过杀人恐怕会惹不小的麻烦,聂枣想了想,她将王老爷的脚捆好,从腰间掏出薄刀,动手去褪王老爷的裤子……阉了总好吧。   王老爷显然已经明白她要做什么,惊恐着拼命挣扎。   聂枣充耳不闻。   不过因为他的挣扎,聂枣的事情没做完,倒是把王老爷的大腿搞得鲜血一片,惨不忍睹,就在聂枣有些失却耐心之时,门突然被撞开了。   聂枣飞快起身准备躲起来,却在看到推门进来的人时身体一僵,脸色霎时惨白。   柴峥言看见里头的画面,亦是一僵。   外面的人此时也追了进来,看到里面的画面,纷纷愣住。   聂枣当机立断,拖起柴峥言的手,朝外跑去。   院外的地上东倒西歪倒着不少哀嚎着的家丁,不过没人失去性命,大抵柴峥言还是留手了,不过对他而言,留手应当比杀人更难些吧……毕竟他的武艺都是在杀戮中练就……   聂枣想着这些分散注意,但心还是一直往下坠。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四章   第四十四章   一路飞奔不知跑了多远,直到一处僻静的巷弄里,聂枣听见身后柴峥言急促的咳嗽声,她忙停下,紧张的拽着柴峥言问:“阿言,你怎么样了?”   柴峥言摆了摆手,扶着墙根滑坐下。   聂枣才看到柴峥言身上那些青紫伤痕,让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从一众家丁仆从中硬闯进来,又得顾忌着不能杀人,不受伤是不可能的。她立刻从怀里掏出伤药,心疼道:“你别动,我先给你上点药……我不是让你等在城外吗,你为什么还要来……”   柴峥言没说话。   聂枣心沉坠的更厉害,一声不吭将药轻轻揉在柴峥言伤处上。   半晌,她才道:“……我不是想杀人。”想到柴峥言大概也看到了王老爷不堪的样子,又补充,“他是个淫贼,我只是想教训他……”   越说越气弱。   当年的姜随云是个看见杀鸡杀鸭都会吓得捂住眼睛的人,虽说柴峥言说她无论什么样,都是他的姜随云,可他实际上并不清楚她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聂枣低下头,咬了咬下唇。   然而下一刻,她就被柴峥言揽住,按进怀里。   “太危险了。”   柴峥言轻叹,语气里还有些哀伤,“……你长大了。”   聂枣心里没来由的难过起来。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成长。   回去的路上聂枣扶着柴峥言,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   莫神医看过柴峥言的伤势,又开了些药,再看向聂枣的目光不免带了些怪罪:“虽然我有叫医童定期给柴公子导引按跷,但他的身体到底不能同康健时的比,习武动粗也须万分小心,慢慢来为好……这样操之过急伤了筋骨只怕更麻烦。”   聂枣低声道歉:“莫神医,是我的错。”   莫神医叹了口气,道:“也就这么两三日……许是最后见面,聂姑娘多陪陪他吧。”   亲手熬了药,端到柴峥言床边,一勺一勺喂他喝下去。   喝完,聂枣垂头削了个梨子递给柴峥言:“别生气了。”   柴峥言摇摇头:“我没有在生你的气。”   “那你……”   “我只是在气我自己。”柴峥言握住拳头,轻轻地捶在床板上,“这十年中,你为了救我一直处在危险中,而我却无能为力。今日我可以硬闯,但更多的时候我就……”   “不是这样的。”聂枣抬起头,突然道。   柴峥言看着她。   聂枣握住柴峥言的手,嘴角牵起笑容,“本来就没人规定只能你保护我,我也可以保护你。其实没什么不好的,人总要长大。你看着危险,但今日对我来说其实并不算什么,就算没有你,我也可以游刃有余的处理好,而对我来说,只要想着能救你……就已经足够让我坚强。”   最开始出任务的时候,她轻功不够好反应不够快,就连下药都会不小心搞砸,出事时几次都是靠着机智化险为夷,在性命堪忧的威胁下,人往往能爆发出想想不到的力量。后来她一面苦练轻功,一面拼了命的学习一切有用的东西,短短几年内脱胎换骨。   有多少次都觉得死定了,可想着柴峥言还在等她,就无论如何不想这么结束。   柴峥言静静看着她,目光软得像水。   他反握住聂枣的手,五指紧扣,声音亦像潺潺流动的泉水,娓娓低语,温存舒缓:“感谢上苍让我遇到你,这是我此生最不后悔的事情。”   “我也是。”   聂枣有些仓惶地低下头,以掩盖瞬间红透的眼眶。   如果可以,她希望这就是她生命的永恒。   只可惜,有些事,注定不能长久。   他们只剩下两三天。   ***   清晨醒来,聂枣特地去厨房看她炖了一夜的乌鸡海参汤,然后心满意足地看柴峥言吃完。   有了前车之鉴,聂枣不敢再带柴峥言出去,也不敢再让他舞枪,就干脆守着柴峥言有的没的聊了起来。柴峥言似乎对她这十年的生活很感兴趣,聂枣怕他担心,就缩略去了令主恐怖的部分,只挑了一些还算有趣又不是特别危险的任务讲给柴峥言听。   当然讲的时候,她多少也夸大了一点自己的厉害程度,偏偏柴峥言是个老实脾气,听完她的叙述,总用一种不可思议又笃信不已的眼神看她,看得聂枣又心虚又忍俊不禁。   不过柴峥言最后还是很认真地对她说:“……虽然我知道你很厉害,但这些任务还是太有风险,而且有的任务实在伤人伤己。”   “我知道,等凑够你的药钱,我就不做了。到时候等你彻底醒了,我们就用钱买个宅子,再开间铺子,买两块地,不用太多,够过就行……”聂枣掰着手指盘算,“最后雇些仆从丫鬟,然后你做老爷,我做夫人。”   柴峥言笑着点头,继而又问:“我的药钱……还差多少?”   聂枣一顿,很快道:“不多了不多了,再攒个一年半载就够了应该。”   真是一年半载就能凑够,她又何必这么不安。   柴峥言不去戳破她,仍是笑:“好吧,我等你……等我真的醒来,我就去赚钱,把你给我付的药钱都还上。”   “这可是你说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聂枣抱着柴峥言,蹭了蹭,心里安宁地一塌糊涂。   夜色浓稠。   莫神医居所里的大夫和医童已早早睡去,周围漆黑而寂静无声,只有少许风声落叶声。   聂枣忽然想起一件事,她靠在柴峥言的怀里犹豫了一会,唇翕动半晌,道:“阿言,我们成亲罢。”   柴峥言愣了愣:“成亲?现在?”   “嗯,难得你现在醒过来。”聂枣闷声道,她咬了咬牙,“要不,我们把房也圆了吧。”   柴峥言迟迟不回话,聂枣的心七上八下:“怎么?你不愿意?”   “当然不是。”柴峥言立刻回道。   “那……”   聂枣仰头,正对上柴峥言的视线,里面满满当当装的是心疼和怜惜。   “太委屈你了。”   他不傻,对聂枣是怎么想的亦是心知肚明,聂枣恐怕是担心他再也没有醒过来的机会了,只是他既然会建议她一年后嫁给别人,又怎么会答应她此时成亲?   柴峥言温柔笑笑:“等你凑够药钱我真的醒过来了罢,到时候我们好好准备,三媒六聘办场正正经经的婚事如何?”   聂枣抿了抿唇:“可我想现在……”   柴峥言刮了下聂枣不开心皱起的鼻子:“再等一等,很快的。”   “那我们约好了,你再醒来就娶我。”   “好,约好了。”   柴峥言一字一顿,说得很认真。   有些时候,时间快得不过一瞬。   第四天早上聂枣醒来,推了推柴峥言,他却没有醒,眼睛浅浅合着,同前几天没有什么差别,但聂枣知道,在她真的拿到龙髓玉之前,柴峥言是不会再醒过来了。   她俯下.身,在柴峥言的唇上亲了一下。   已是告别。   ***   “满意我的这份奖赏吗?”令主勾唇问。   “多谢令主。”   聂枣回答,真心实意。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去想为什么令主要给她炎阳花了,也许是觉得有趣,想看看她坚守的东西是否值得,但事实证明她的眼光实在不差,柴峥言是个比她想象中还要好的人。   而她也确定了一点,无论如何,一定要得到龙髓玉。   可惜对于龙髓玉她只闻其名,不知其形,更不知道它被颜承衣放在哪里,不然就是偷,她也一定要把那玉偷来。   因为耽误了这几天,白芍已经先一步去做任务了,调配好的魅匣聂枣到底是没来得及拿到,看样子只能等到今年的年末评定。   之后,聂枣又见了一次公子晏,将试探令主的结果和聂枣自己的一些猜测告诉他,包括莲衣告诉她的情况亦没有隐瞒,公子晏沉吟了一会,表示知道了。   “对于逃走,你究竟有几成把握?”   公子晏:“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   “令主此人身上谜团太多,依照你所言,他十年来,容貌分毫未改……可就算可以易容,手脚上一些差异却没这么容易改变,而他的手依然显得很年轻,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他真的能够长生不老。”说到这里,公子晏顿了顿,“而且他能一手建立鬼都,一定是手里有什么凭仗,还有他的弱点是什么……我们想逃就必须搞清楚这些事情。”   “没人知道,除非倾夕活过来告诉我们——她是唯一接近那个答案的人。”   公子晏叹了口气,亦消沉了几分:“我知道这很难……不过我还不想放弃。”   聂枣好心拍了拍他的肩膀,权作鼓励:“你加油!”   聂枣虽然和公子晏相交不算深,但有些事情还是清楚的,这个人虽然看着美貌如女子,但骨子里还是个男人,想逃离鬼都除了不想被奴役,只怕还有一点,是想搞清楚为什么令主这么厉害,并且最好能搞到令主厉害的方法,然后有朝一日复国,向那些欺负他看不起他的人复仇。   公子晏的眼睛里有一种聂枣并不算太陌生的,名为“野心”的东西。   当然,作为一个男人,这并不是什么不好的存在。   不甘于命运,反抗命运,想尽办法去掠夺,去得到似乎本不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本来就是人的本性之一。   不过她是个女人,她只想要她的柴峥言。   ***   去韩国出任务前,聂枣还有一件答应别人的事情要去完成。   魏国,一间酒坊。   聂枣推开门进去:“请问,余醉在吗?”   莲衣让她做的事,去魏都的一间酒坊找一个叫余醉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五章   第四十五章   莲衣让她做的事,去魏都的一间酒坊找一个叫余醉的人。   听见聂枣的问话,酒坊小哥忙道:“你找老板啊,老板他还在睡,还没起来呢,要不你稍微等等。”   清晨里酒坊中四下无人,想来也是,没人会一大清早跑来买酒。   聂枣四周看了看,问道:“我能打听件事吗?你家老板……可有妻室?”   “这……”酒坊小哥显然误会了,“……我劝你还是别对老板起什么心思,真的……”   聂枣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聂枣便坐在酒坊里等,还未等多久,就看见有个三十来岁模样妇人打扮的女子从后院走了出来,里头接着传出了男人的声音。聂枣道了声谢径直朝里走,院里房间一个胡子拉碴看着有四十来岁的颓唐男人正衣衫不整提着酒罐去洗漱。   “你是余醉吗?”   “你是……”   “你认得一个叫莲衣的女子吗?”   余醉愣了好一会似乎才反应过来这个名字:“哦,你是她什么人?”   “她的朋友。”聂枣:“她让我来问件事。”   “呵呵。”余醉笑了,嘲讽意味十足,“都过去这么多年,现在来问,有意义吗?”   十数年前,莲衣到魏国出任务,即将完成任务时放松紧惕差点被人抓到杀死,重伤情急之下她躲进了余醉的酒坊里。原本她是做好准备以武力相胁,没料到对方不止毫不犹豫的藏了她,还日日给她送饭送药。   起初她还有些防备,但渐渐情绪被软化,她开始意识到这个藏了她的人或许真的是因为……好心。   有时候需要日久生情,有时候爱上一个人只需要一瞬间。   鬼都出来的女子固然心狠手辣,但说到底,她们比谁都更渴望有人真心以待。   原本养好伤莲衣就该回鬼都,但她足足拖了三个月,直到年末,离别时,两人已私定终身,余醉说等她回来就娶她。   但年末评定之后,得罪了令主的莲衣被扣留在了鬼都。   半年后她领了任务牌直奔魏都,她同余醉说她是偷跑出来的,两人要在一起便只能私奔,余醉答应了,他们只带了少量的行李去了一处偏僻的小村隐居,过了一段琴瑟和鸣的日子。   余醉喜欢酿酒,他们便一起打了粮,拌入酒曲,蒸煮搅拌晾晒……再一起封入酒坛。可惜直到莲衣身上的毒性发作,酒也未曾酿好。   余醉不忍心看她死去,便劝她离开寻解药,之后再相见。   莲衣未完成任务又私自出逃,赶到鬼都已是毒发深重奄奄一息。   所幸倾夕感念帮她向令主求了情,莲衣才捡回一条命,但那些毒到底是侵入了肺腑,她在榻上苟延残喘了一两年才得以勉强复原,为了活下去她不得不去继续接任务,却是不敢再去找余醉。   这段莲衣说得轻描淡写,但聂枣知道,令主对于这样一个人绝对不可能手软。   那一两年的病榻生涯恐怕摧毁的不仅仅是莲衣的身体。   只是,事到如今,她仍是放不下。   所以让聂枣来寻一个答案。   “有。”聂枣道,完全没有因为余醉的态度而有所退怯,冷静的像在完成任务:“她问你是否还爱她?”   余醉摆摆手,又往嘴里塞了一口酒,含糊道:“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了,谁还记得。”   “那就是说……你已经不爱她了?忘了她了?”   “差不多罢。”余醉扬了扬酒壶,酒涎顺着拉碴的胡子流淌下,“小姑娘要买酒吗?”   “不用……”   “别这么快决定嘛,我的酒很好喝的,这魏都中谁不知道我余醉酿的酒是一绝,保证你喝了之后,别家的酒都入不了口了。”   聂枣沉吟片刻:“真这么好?”   “不信我去拿点你尝尝。”   说着,余醉转身就朝后院底下的酒窖里走,聂枣亦步亦趋跟在余醉的身后他也没反对——也是,她现在看起来不过是个毫无威胁力的女子。   酒窖很深,气味压抑,里头纵横堆放着许多酒架,尘封的酒坛们上亦积着许多灰尘。   余醉翻了半天才从最里层翻出一坛酒,他拍了拍灰,松了口气:“总算找……”话音未落,就感觉到架在他脖子上的利刃。   聂枣的手很稳,声音很冷:“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余醉掀开酒坛,闻了闻,遗憾道:“还是不够时间,再放个两年就好了。小姑娘你要尝尝吗?”   答应莲衣时,聂枣便说她不会杀人,但要对方……生不如死。   聂枣在余醉的手腕上划了两道,他手上的力气顿时一松,酒坛应声落地,摔了个粉碎。   此生他便再也拿不起重物,甚至只是个酒壶。   四周酒香四溢,浓郁而醇厚,既显得甜腻又隐隐有几分苦涩,未曾入口便挥发在空中,在沉闷的空气中醺醺欲醉。   如果没这么浪费的话,大抵真的会是一坛子好酒。   在余醉反应过来之前,聂枣便已将他打晕,犹豫了片刻她还是将莲衣给她的信放在了余醉怀中。   临走时,聂枣发现余醉方才翻酒的地方还有一坛一模一样的。   最终,她将那坛酒也拿上了。   陈酿的味道郁郁芬芳,聂枣只品尝的一口,的确如预料中一样,是坛好酒。   入口清冽甘甜,回味苦涩绵长。   一如等待的时光。   等待。   于她已是刻骨铭心。   聂枣想起自己近十年漫长的等待,思绪电转。   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草率了。   但她本来就只是来问一件事,而不是来打听清楚来龙去脉的。   ************************************************************************   聂枣在魏国逗留了两天,却意外听到了一件令她惊愕的事情。   魏国公子离死了。   讣告贴出,说是病死的,措辞沉痛非常。   因着之前公子离之前赫赫有名的风流名声,一时唏嘘慨叹的围观群众倒也不少,好几个姑娘家看到掩面痛哭,聂枣自然也看到了。   她甚至认得出这讣告是来自于魏敛的手笔,而那当中的痛情也并非作假。   聂枣还记得最后见到魏离时还在赵国,他捂着眼睛躺在地上,面如死灰,眼角泛红,隐约是在哭。   好吧,她也不是第一次看魏离哭了。   她以为他被打击够,也该想通,回国好好过他的纨绔生活,别再想什么有的没的,林久依本来就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没想到竟然……   看着讣告,聂枣默哀了片刻。   毕竟是曾经相处过不短时间的人,有段时间她甚至比魏离还了解魏离。   不过也仅此而已,她尚没有余裕去关心他人。   魏离死了她会觉得悲伤,但如果她死了呢?   会有人为她流一滴泪吗?   ************************************************************************   韩国的任务对象是韩国大夫许丞。   自从红袖做了韩王韩子晟那个任务后,整片韩国倒更像是一个禁区,那段倾世绝恋带给沉重打击的不止韩子晟一人。当然韩王自是受伤最重,缠绵病榻多日,性格越发阴郁难言,就连宠姬们也一改往日争相夺宠的模样,对韩王避之无不及,生怕一个不小心触怒了韩王便是身首异处。   聂枣费了好一番工夫才赶在年末评定之前做完这个任务。   马不停蹄赶回鬼都,已是雪落满地。   撑着油伞,聂枣一脚深一脚浅的踩着及膝积雪回去,形形色色的漂亮女子从各地赶过来,将死气沉沉之地妆点的无比鲜妍。   聂枣将那坛酒递给莲衣,莲衣本还想问什么,但看到酒坛上沾染的血,便什么也没问了。   她小心翼翼地揭开酒坛,轻轻喝了一口,已老去的面孔浮现出几抹嫣红,让她仿佛多了几分动人的生气,刹那间回到年轻时候。   那一坛子酒,她抱着,像是抱着生命里最后一点希冀。   “谢谢。”   她说。   聂枣道:“没什么,那我先告辞了。“   “枣姑娘。”莲衣悉悉索索伸手在床板里摸索着什么,最后从里取出一个小匣子,递给聂枣,“给你,大概与你有用。”   聂枣有些愧不敢收。   莲衣笑笑:“拿着吧,我大概活不长了,要它也没用……你若要感谢,便感谢你那张脸吧。”   聂枣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再次出于好奇问:“我真的长得很像倾夕?”   莲衣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模样有几分,但气质完全不像。”莲衣似乎有几分陷入对那个倾国女子的回忆,“你很漂亮,但仅此而已,你好像根本不在乎这张脸。倾夕却深深知道自己有多美,她擅长利用自己的每一分优势,容颜、谈吐、动作……都在诱惑人,单单一个眼神就足够令所有男人都为她疯狂……”   聂枣一边感慨,一边又有点沮丧。   “难怪令主这么喜欢她。”   光是听莲衣的描述,她就能想象那是个多么魅惑天生的女子。   她习惯动脑子,而不是一味的露肉,走卖脸和诱惑那条路她实在没有足够经验,找她上还不如找红袖上更实在一点。   莲衣却又摇了摇头。   “不是的。”   “嗯?”   “我曾跟倾夕聊过,我说‘夕姑娘不愧倾国倾城色,就连令主大人也无法抵抗’,她却摇了摇头,懒懒地说‘光是脸也没用,我是这世上最爱他也最了解他的人,所以他才给了我那么多特权’……”说到这里,莲衣又咳嗽了两声。   聂枣觉得十分讶异。   她实在想不到,就令主这么个鬼样子,这么个差劲到死的阴郁脾气,这么恐怖的性格,居然有人真的爱他?   倾夕一个绝世美人到底看上了他哪一点?跟这种男人谈感情难道不觉得可怕吗?   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更加佩服倾夕了。   还是说,一般惊为天人的人都会有个奇葩的审美?   不过,既然倾夕这么爱令主,又为何要背叛他?   莲衣抱着酒坛剧烈地咳嗽了几声,道:“这点我也不知道,不过她大概不是恨他,事发之前我曾听她喃喃道‘到底长相厮守是个什么滋味’,她大概是想永远和令主在一起,不过失败了。”   聂枣单方面的理解大概是令主变心了吧。   想来也是,这么个男人看着也不像是忠贞专一的人,他看什么都像是在看一个玩物,搞不好是倾夕发现她也只是令主的一个玩物,所以干脆暴走了?   拿着匣子离开时,聂枣仍是一筹莫展。   这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莲衣,再来这里时,她便被告知莲衣已死,随葬的东西除了衣物就只剩下那坛酒。   她苟延残喘地活了这么久,好像也只是为了拿到那坛酒。   聂枣给她烧了些纸钱,心里却在想,如果当时没有令主从中作梗,莲衣和余醉不至分别这么久,是不是结局就不会这样?   还是说这就是令主想要的结局?   一个男人变态成这样到底是为何!?   ************************************************************************   匣子里是一颗药丸,边上放了张纸写着功用,服下后十二个时辰内发作,会呈现假死状态四日。   聂枣收好便等着应对年末评定。   她和红袖的评定结果仍是不相上下,要分出胜负还得看考核。   只是去年她无须考核便拿了第一,今年她再出现时便不少人窃窃私语。   一袭粉绿裙装灵动逼人的碧游特地靠过来,笑着问她:“枣姑娘真是越发漂亮了,不知道是用得什么保养法子?”   “碧游姑娘客气了,我第一次见到姑娘时姑娘就十五六岁,如今看着还是十五六岁。”   碧游假装苦恼道:“才不好呢,我怎么看都像个没长大的小丫头,和枣姑娘这样的美人没得比。”   但这家伙却年末评定连年拿前五,男人的同情心、恻隐之心和轻视之心往往是最好掌控的,很多时候他们更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而非真实。   聂枣实在懒得和人虚与委蛇,便直接道:“碧游姑娘谦虚了,来找我是有什么想问的吗?”   “没有啊,随便聊聊都不可以吗?”她眨着眼睛,看起来天真无邪,明明年纪跟聂枣差不多大。   “我不知道该聊什么。”   “诶?要不聊聊……你觉得令主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这件事碧游姑娘为何不直接问令主,我又如何知道。”   “可令主喜欢枣姑娘你嘛~”   她不说还好,一说聂枣又觉得鸡皮疙瘩起来了,当即淡淡道:“碧游说笑了,令主怎么可能喜欢我。”   正说着,令主进来了。   众人纷纷噤声,等待着令主宣布这次的考核内容。   而不一会,她就看到了跪在阶下的贵胄青年,聂枣怀疑自己眼花。   她用力眨了两下眼睛,幻觉仍旧没有消失。   见鬼!   她为什么会在鬼都看到……魏离?   魏离不是已经死了吗?   的确,已死的人入鬼都没什么奇怪的,可是……   下一瞬间,她已确定这就是魏离,因为魏离恹恹地抬起头,阴寒的目光扫过四周女子,最终定格在聂枣的身上,眸深如渊,恨意浓浓。聂枣不知道他是如何认出自己的,但他显然已经认定了。   当然这份震惊她当时并不敢表现出来,她很冷静,仿佛视若无睹。   等众人都退下之后,她才去找令主。   “令主……”   “怎么?觉得考核内容不公平?”   “并非如此,属下只是觉得他可能是心怀不轨进入鬼都,希望令主对此人多防备。”聂枣顿了顿,“他曾是属下的任务对象,后来因为太过难缠,属下为了摆脱他差点杀了他,他可能是怀恨在心……”   “你难道不恨鬼都吗?”   聂枣一愣。   “属下并……”   “说实话。”   聂枣缄默不言。   “那就是了。”令主把玩着手中的青铜酒觞,冰冷的唇角勾起,“不过你为何会觉得我不喜欢你?”   聂枣僵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令主恐怕是听到了她和碧游的对话。   “令主天纵英才,属下如何能企及。”   “我以为我已经对你相当好了。”   她完全没感受到!   除了去年令主不知哪根筋不对劲给她稀里糊涂年末评定拿了第一,其他时候她都觉得令主根本没拿她当人看。   “属下惶恐……”   令主托起她的脸庞,冰灰色的眸子紧紧盯着她,声音越发冷厉起来,却又含着几分扭曲的笑意:“救了你,让你养了他这么多年,又给你炎阳花去见你的情郎,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竟都不感动?”   逻辑上来讲令主的话是没错。   如果没有他,自己是活不下来的,柴峥言也是活不下来的。   而且她最开始受的那些刑罚,一个是她不听话,一个是她想求令主救下柴峥言,令主本人并没有对她做过什么恶劣的事情,也没有特别针对她,甚至因为她这些年任务做的漂亮,而十分宽容。   但要真的让她认同令主对她有什么感情,就实在困难了。   她以为喜欢一个人,就该是柴峥言那样,包容温柔体贴关怀。   又不是几岁的小毛孩,喜欢女孩子,还非要欺负她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感。   聂枣合了两下眼睛,回看向令主,让自己尽量显得真诚:“属下很感激令主大人的抬爱。”   “你就是这么感激我的?”   聂枣觉得心累:“属下……”   “罢了,走吧,去完成你该做的。”   令主松开了手,聂枣被他捏住的下颌痛得厉害。   ************************************************************************   魏离这个考核和当初公子晏的并无什么不同。   唯一的区别大概是,魏离估计无论如何也不会选她。   聂枣本来连去都不想去,但仅存的一点良知还是迫使她去了。   她本想和公子晏那次一样,带一碗热粥去,想着就觉得未免太过虚伪,事到如今再来装林久依也太下作了,便也作罢。   聂枣到时,敲了敲门,半晌才有人回应:“进来。”   有气无力。   她推开门,魏离靠坐在宽长的榻上,披头散发,眼神散乱,浑无半点当年的意气风发,倒有几分像自己刚玩坏他的时候。看见聂枣,他眼神一变,随即动手理了理凌乱的发,但转瞬又松开手,似乎发现,无论他整不整理自己的仪表,对面这个女人都未必在乎。   他不开口,聂枣只好先开口。   “你怎么会在这。”   魏离“哼”了一声,冷冷道:“你能在这我为什么不能在这?”   “鬼都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好好的在魏国当你的……”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   聂枣也发现自己刚才是说错话了,跟离家出走的叛逆青年说教,能收到几分成效?恐怕只能适得其反。   聂枣想了想,也实在找不到什么话题。   如果无耻一点,她当然可以旧事重提,希望魏离能旧情复燃,虽然魏离难度是高了点,但是毕竟是她曾经攻略过的对象,而他这么锲而不舍的追来鬼都,只怕心里也还是放不下她……但聂枣不想这么做,这么做,恐怕连她自己都会唾弃自己。   捏了捏手心,她准备离开。   “你要走?”魏离继续冷冷道,“考核你就放弃了?”   聂枣耸了耸肩:“反正你这么恨我,是不会让我通过的。”   “那也未必。”   聂枣脚步顿了顿,就听见魏离恨恨道:“装回林久依,就这几天,等结束了我就选你。”   “林久依的面具已经没有了。”   “没关系,那就用你自己这张脸,反正比那张易容的更漂亮不是吗?”魏离冷嘲道,“反正你很擅长,做个百依百顺温柔体贴的林久依对你来说一点也不难对吧。”   聂枣忍不住回头问:“有意义吗?”   “对我来说有意义就行。”   聂枣定定看着魏离,魏离也看着她,其实那双眼睛里未必有多深的感觉,更多的只怕是执念和不甘心。   算她欠他的,聂枣点了点头:“好……你先休息吧,我明日再来。”   没等聂枣离开,又听见魏离道:“你那个奸夫呢?”   聂枣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公子晏。   聂枣心里啼笑皆非,表面仍是淡淡:“大概在忙。”   “忙什么?”   聂枣没说话,魏离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你走吧,不许再跟我提他。”   聂枣默默,明明不是她提的。   第二天,聂枣换了一身贤良淑德的玉色烟云长裙,上妆让自己的面容显得更温婉无害一点,同时提了一个笼屉放了些清粥小菜。   到时,她发现魏离的桌上已经摆了不少吃食。   魏离这张脸可比当年公子晏招摇多了,他的口味也比公子晏容易得知的多,都知道当年魏国公子离为一个温良娴熟叫做林久依的女子神魂颠倒,所以来的女子不少都做个类型的打扮,让聂枣这个正版都有点羞赧。   魏离见她来,愣了愣。   院落外熹微的晨光洒在聂枣的素色裙角,她面上是清浅的笑,安静而温和,和背后的景色融为一体,毫不突兀。   魏离的心乱了一拍。   明知是假的,他却还是无法克制的为之心动。   几乎是蹒跚着,魏离爬起来,一把抱住聂枣,脸颊在她的肩窝蹭来蹭去,嗅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哽咽道:“久依……”   对方轻拍了一下他的背,嗓音无比温柔道:“我在。”   魏离又哗啦哗啦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把鼻涕眼泪都往她身上抹。   聂枣迫于职业道德,继续做温柔伪装,谁料没哭一会,魏离猛地推开她,说:“你这个贱人!居然背叛我!”   聂枣:“……”   见过翻脸快的……没见过翻脸这么快的!   “说你错了!说你只爱我!说你这辈子都不会离开我!”   聂枣从善如流地顺着魏离的要求继续演,同时在心里默默的给自己的演技和忍耐力点了个赞,反正只是嘴上说说又不少块肉。   等聂枣说完,魏离又立起来,冷冷看着她:“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你这个骗子,你说的这些都是谎话,都只是为了骗取我的信任……你根本不爱我!”   ……你这不自己都知道吗?   为什么还抓着不放……   她只好又继续慌乱解释表白,做尽林久依该做的事情,最后再挤出两滴鳄鱼泪。   “我本就不奢求你的原谅……”她低下头,两行泪滑落,“你若是还怨恨,便杀了我吧。”   作为女子,流泪这招一直都很管用。   魏离静静看着她,眸中情绪复杂难辨。   他走近,抹去聂枣眼角的泪,再次拥住她道:“忘掉之前所有的事情,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很好,美满结局!   之后的几天除了魏离时不时发作的不信任症“你这个贱人又骗我”,其余的时间倒也算甜蜜,几乎和当年她与魏离感情好事无甚差别。   最后一天,魏离给出了考核评定结果。   第一名是个叫宛止的姑娘,她和聂枣伪装的林久依最像,之后公布的五名统统没有聂枣。   聂枣不算特别意外,她早知道以魏离眦睚必报的性格,就算对她念念不忘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原谅她,她太了解魏离了。   倒是公布完,魏离狠狠盯着她,眼睛里满满是复仇般的快意,仿佛在期待着她恼羞成怒。   聂枣起身离开,正巧公子晏找她,两人还没走出两步,就差点被身后凶恶的视线烤熟。   公子晏察觉,回头便看见魏离,他没参加考核,自然不知道,此时发现,顿时莞尔一笑,要多欠抽有多欠抽。     ☆、第四第六章   第四十六章   魏离忍耐不住,他还惦记着公子晏捅他的那一刀,虽没致命,但也算是让他痛彻心扉。   从小锦衣玉食养大,还没人敢让他受过这么重的伤。   他回魏国足足养了两个月的伤,伤口才算愈合,可这躺着的两个月,他没有一刻不在想着要如何报复回去,甚至这念头一复一日越发强烈。   鬼都又如何,就算是鬼都他也不会就此罢休的!   后来的一段时间,他在魏国境内高官中盘查,有疑似鬼都出身的女子便一律扣下。   他的运气还不算太差,竟然真给他找到了一个鬼都女子。   魏离以权势胁迫对方带自己去鬼都,如若不愿便杀了对方,那女子假意应允,却在半途设下陷阱欲置魏离于死地。一路上魏离带着去的护卫死伤无数,比起聂枣,她的手段称得上干脆狠辣,魏离本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最后那刻被一个叫做“令主”的男人救下,带回了真正的鬼都。   站在这里,他满心满意只有一个念头:   报复聂枣。   让她后悔,让她痛苦,让她对那些曾对自己做过的事情忏悔。   但此刻魏离已经等不及了。   他取出早已藏在怀里的匕首,对着公子晏就攻过去。   公子晏反应略迟了一拍,虽躲开,胳膊上还是被魏离狠狠划了一刀,鲜血霎时浸透衣衫。他刚稍喘气,魏离就又毫不迟疑的挥刀捅过去,目标正对着公子晏心口。   事态这般发展,聂枣也没法袖手旁观了。   一把拽过公子晏,让他避开魏离的刀口,同时随手从边上拿了个东西格挡住魏离的刀。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劲气骤然击向魏离。   魏离手里的匕首应声落地,人也向后撞去,随着一声重响撞上墙面,一声痛呼后,头一歪,昏了过去。   片刻后,便有教罚馆的人将魏离拖走。   令主看了一眼聂枣和公子晏,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   幸亏冬日里穿得多,公子晏手臂上的伤不算太重,但伤口看起来也颇为狰狞。   多少算是因为她受的伤,聂枣主动替公子晏上药包扎,小心翼翼洒上伤药,将布条一圈圈裹好:“连累你了,抱歉。”   公子晏龇牙咧嘴了一会,看着光裸胳膊上包扎还算熟练的绷带,没什么情绪起伏道:“这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受伤是因为和人争风吃醋。”   “哦。”   “之前都是别人为我争风吃醋。”   聂枣干笑了两声:“你找我什么事。”   公子晏扬唇笑:“没事就不能找你么?”   “当然可以,不过我还以为你会很忙呢。”   公子晏轻叹一声:“确实很忙。”   聂枣不常在鬼都呆,但也渐渐发现,公子晏试图合作的对象其实不止她一个人。   他是个男人,一个聪明又漂亮的男人。   这点便是先天优势。   他又按了按额头:“我总觉得之前我们丢失的记忆非常重要,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试了好些办法也没用。”   聂枣也想起了这茬。   白芍配药的时间虽说都不算短,但也没有一次这么长过。   那种名为魅匣的香料这么难配吗?   白芍住的地方聂枣知道,只是一向很少去。   隆冬雪降,聂枣暖了壶酒带去。   在冷清的门外敲了敲,却听见里面传来极其惊惶的声音:“出去,出去……”   “白芍,怎么了?”聂枣一愣,当即推门进去,“我是聂……”   白芍穿着一身像是几天没洗过的衣服,头发蓬乱,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一副无比惊恐的模样,周围的东西散乱,桌子椅子花瓶茶壶都被砸在地上,碎屑残渣遍地都是,乱得一塌糊涂。   聂枣定了定神,走进白芍,谁知道白芍见她走进,发出极其惨烈的尖叫声,两只眼睛瞪若铜铃,里面俱是虚蒙的恐惧。   当机立断,聂枣跨前一步,一记手刀将白芍打晕。   白芍应声软绵绵倒在地上。   从回鬼都到年末评定都一直没有见到白芍,聂枣还以为是她懒得来,没想到……   将白芍放平在榻上,盖好被褥,聂枣出门便去找大夫。   鬼都内有自己的大夫,医术虽及不上莫神医,但与城中一般的大夫也差距不大,不过几乎都为女子罢了。   大夫看过后说白芍只是精神不济,多日未进食体虚,身体休养休养就好,聂枣才松下口气,幸亏她记得来看一下,否则白芍恐怕就是死在这里也无人知道。   有照顾昏迷不醒柴峥言的经验,照顾个白芍自然不在话下。   替白芍净身换衣,又喂下去半碗粥,聂枣才歇下来。   白芍的房间和她不一样,里间的柜子上放了琳琅满目的小瓷瓶,还有些装蛊的小石盒,此外聂枣还知道白芍有个密室,专门用来配药配香料的,不过她没去过,也不知道在哪。聂枣在柜子上看了一会,实在辨别不出哪个是魅匣,只好作罢。   两天后,白芍总算醒了。   聂枣忙问:“你怎么……”   话还没说完,白芍又恢复了那副恐惧而神情恍惚的样子,见她又要尖叫,聂枣连忙捂住她的嘴。   未料白芍伶牙俐齿一口咬在了她的手上,聂枣吃痛,只好放开手。   白芍立刻缩到角落,捂住头。   聂枣越发想弄明白白芍到底为何才变成这副模样。   她再次打晕白芍,在白芍的房间里一寸寸找过,最终在白芍的床板底下找了那个密室,一进去里面就扑面而来的诡异气味,地上倒着瓶瓶罐罐,而最重要的是,她找到了一本簿子,上面清楚写着白芍这些日子所做的事情。   白芍早聂枣些日子回到鬼都,便一直在密室里研究如何入梦。   她胆子比聂枣预料的大多了,几次任务她都用了这个法子,收集了不少资料和成果。   待魅匣配好之后,她干脆在自己身上试验。   大抵是中途出了问题,白芍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等白芍再次醒来,聂枣拿着那个簿子,将上面的内容念给白芍听,希望白芍能有反应。   白芍一听,立刻尖叫起来,冲上去从聂枣的手里夺过簿子,转头又缩回角落里。   聂枣简直无奈了。   她叹了口气,坐在地上,突然听见白芍说话,那是恢复冷静的白芍的声音:“密室桌台下第三个柜子里。”   “什么?”   聂枣忙转过头,但白芍已经又变回了神志不清的模样,仿佛刚才的声音不过是错觉。   将信将疑,聂枣还是进密室里,找到了白芍所说的柜子。   里面摆了几个瓶子和几样东西。   一瓶媚匣和入梦所需的所有工具。   ***   令主的寝殿。   “你来找我,我想大概不是为了魏离罢。”   聂枣深吸一口气:“白芍……她走火入魔了。”   “我知道了。”令主点点头道。   “那便交给令主了。”   “先别走,别急着去做任务,还有件事要你去做。”   聂枣忙恭敬道:“令主,什么事情?”   “当年你是如何被教习嬷嬷变成这样的,应当没忘罢。”   “是的,令主。”   令主丢给她了一串钥匙:“那就交给你了,反正……是你的熟人不是吗?”   钥匙是地牢的钥匙。   聂枣一辈子也不会忘了教罚馆的地牢,她初到鬼都时,就有人带她参观过,若鬼都是地狱,那里便是地狱的最底层。   步伐冷静的踩着四周的惨叫声入内,入口处是一片黑暗。   壁灯燃亮,一盏盏接连燃烧,幽暗的地下逐渐照亮,四周仍是一片幽寒。   教罚馆的嬷嬷自然认得聂枣,待聂枣给她看过钥匙上的编号后,她便领着聂枣入内,一路来到了刑室深处。   两边是闪着寒光的各类刑虐器具,只看得人心中发怵。   推开囚门,冰冷的刑柱上只吊着一个人。松垮跨的身体不堪重负地瘫软着,脑袋无力地下垂,身上的衣衫沾着斑驳的鲜血,脏污不堪,几乎辨不出颜色。透过衣物□处,仍可以看见交错着的刑囚伤痕。   不听话这就是下场,聂枣当年也被吊在上面过,不过那时她倒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是以这样的原因再进来。   听见脚步声,本瞧着奄奄一息的人骤然惊醒,声音虚弱道:“你是来杀我的吗?”   “不是。”   说完,聂枣便动手去解魏离手腕上绑着的锁链。   魏离反应过来,也愣了愣,随即又道:“现在讨好我也没有用,我不会原谅你的!”   “无所谓。”聂枣立刻答。   魏离又是一愣,他的一只手已经被放下来,软而无力的垂在身侧:“……鬼都到底是什么地方?”   “你自己怎么进来的都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魏离吼过之后,肺腑剧痛,喉咙涌起一股甜腥,他咳了两声,聂枣见状,从怀里掏出一颗药丸,塞进魏离嘴里。   那是保命用的,药效自然很快,没一会魏离就觉得似乎没那么痛了。   看着聂枣的脸,他踌躇片刻道,“好吧,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对我,有没有过一分真心?”   “没有。”   魏离怒了,眼眸中的恨意若有实质般化作两把锋利的刀刃,齐齐朝着聂枣飞来。   这让聂枣原本想将他放下来的手停了下来,撤身向后。   魏离原本已经强弩之末的身体不知那里来的力气,他激烈地挣扎:“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追你追到这里还不肯放弃,事到如今还……”   “你有种现在就杀我,你对我做的一切,我总有一天会还回来的!”   “我恨你!”   聂枣看着他,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时候见过。   当机立断,聂枣技术熟练的把魏离也拍晕了。   她已经不去疑惑为什么令主明知魏离和她关系若此,还非要她来做这件事。   大抵,又是令主的趣味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第七章   第四十七章   魏离醒来时,浑身剧痛,四肢都仿佛已不是他的,好一会他才能直立的坐起来。   身上大部分的伤都被处理过,至少看起来没那么骇然。   床边放着盘碟饭菜,魏离看了一眼,肚子配合的咕噜叫了一声,他刚想去拿,但一看那菜都是他喜欢吃的,瞬间便反应过来是谁弄的,胃口全无。   打一棒子再喂一颗糖,当他是狗吗?   魏离一抬手,便用力将菜肴都打翻。   片刻后,聂枣走进来了,她看了看地上的碎片,再看向对她怒目而视的魏离。   聂枣什么也没说,只是叫人把碎屑打扫干净。   直到晚上也没人再送来食物。   魏离已经饿得饥肠辘辘。   他挣扎着扶住床柱站起来,想推门出去,却发现门被落了锁,根本打不开。   重新绕回房间里,只有一壶冷了的茶。   没有办法,他只得喝了两口冷茶润润干涩的唇。   很快,他又开始觉得冷。   聂枣没有虐待他,给他留的衣服和被褥都够厚,但天寒地冻,这里又没点火炉,到了夜晚就显得格外难熬。   他不会武艺,身子骨虽然还不错,也只是较一般人而言,如今皮肉伤未愈,伤痛刺骨,越发冷得厉害,魏离不得不抱着被褥死死缩在床榻上,牙齿冻得发颤。   聂枣。   他已经知道了那个女人的名字。   在牙齿根里咀嚼这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恨之入骨。   如果不是她,自己不会受这么重的羞辱;如果不是受了这么重的羞辱,他不会这么放不下;如果不是这么放不下,他不会这么四处寻她,反而被她伙同人重伤,更不会来到这个叫鬼都的鬼地方……   都是她的错!   如果她再出现在她面前,他一定不再顾念旧情,把她碎尸万段……   迷迷糊糊想到这里,魏离冻着睡着了。   第二日,聂枣仍然没出现。   魏离发现自己的脚已经冻得没知觉了,他趁着白天暖和一些,来回在地上走动,每一脚都像是踩在冰渣上。   第三日,聂枣还是没出现。   茶壶里的茶水已经被喝干了。   魏离已经没力气再走动了,他蜷缩在被褥里,手上和身上很多地方都红肿发痒,大概是冻疮。   他哆嗦着唇想,如果这时候有人给他递上一碗热粥,他愿意赏给她五百金。   第四日,魏离觉得自己快死了。   其表征是他发现自己出现了幻觉。他看见他的父王为他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婚宴上摆了无数精致华丽非凡的美味佳肴,每一样都香气扑鼻,引得人食欲骤起。他穿着长及足部的玄端礼服,披着华贵的雪白狐皮裘袍,外头还有丝织的赤色锦衣,一派风姿卓然气度,由他哥哥魏敛领着他去见他的新娘子。他急着吃饭,便迫不及待地去牵新娘子的手,新娘子温存浅笑,羞怯又美好,对他说,夫君你先去吃点东西吧。   他更是心花怒放,刚夹起一块肉即将送入口中……   魏离醒了。   第五日,当门再度被推开时,魏离以为自己又出现幻觉了。   聂枣端了饭食进来,放在他面前,那模样虽和温存浅笑差了些许,但魏离不想计较了,他饿得腹部抽痛难言,抢过碗筷便吃了起来,等腹部感觉已再撑不下,才恋恋不舍放开。   那分明的饱胀感让魏离意识到这并不是梦境。   他很快恢复了抵抗和不配合的态度。   聂枣没理会他的态度,收了碗筷站起来,便要离开。   之前饥饿和寒冷带给魏离的恐惧实在太甚,那一瞬间,他被惊惶的情绪占领……万一聂枣又过几天才出现怎么办?   “别走……”   聂枣闻言停下了脚步,问:“怎么了?”   魏离说不出口,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淌下来。   “冷……”   “想要暖炉?”   魏离艰难地点头:“是……”   聂枣大踏步走到魏离面前,看着他,平淡道:“那就求我。”   魏离惊讶地看着聂枣。   “求我。”   魏离脸上的难堪才真真正正浮现出来,他咬了一会唇,最后吐出来的是:“不可能。”   聂枣转身离开。   没关系,反正他最终会屈服的。   她一点也不着急。   就像多年前的自已,一样的娇生惯养,一样的骄傲矜贵,一样的不肯服输,但最后还是尊严和坚持都被踩在脚下。   而且以她对魏离的了解,他恐怕也坚持不了几个回合了。   ***   再去白芍的院子,聂枣发现白芍已经不见了,大概是被令主带走了。   依靠入梦的方式唤醒柴峥言恐怕也没机会了,只是最后那份魅匣……聂枣有点拿不准要不要用,有白芍的前车之鉴,万一她也变成那样。   她在白芍的院子里坐了一会,回想起那个嘴上不饶人对什么都兴致勃勃性情却算不上坏的女子。   白芍喜欢穿白衣,却又总打扮的花枝招展,最喜欢看男人为她神魂颠倒,却也喜欢粘着她问东问西。   这是她还算熟悉的人。   没一个,便少一个。   但她没有料到,很快,她熟悉的人便又将要少了。   因为魏离的事情,她没急着出任务,而是继续留在了鬼都,逗留在鬼都的人不算多,但仍有数十人。   清晨天亮,她刚想去看看魏离,就听到了另一个消息。   公子晏死了。   聂枣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幻听,明明前些日子公子晏还在想办法离开鬼都,同她说自己很忙……怎么会?   而最惊愕的是,对她说这件事的人,是红袖。   红袖脸色惨白,半分也没有往日的艳色,看起来只像个仓皇失措的普通女子。   “他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红袖哆嗦着唇,“是令主杀了他。”   “你怎么知道?”   红袖按住聂枣的手,眼睛无法对焦:“我恐怕也快死了。”   聂枣发现她的手一直颤,手心都是汗水。   “但我不能死……”   她按住自己的腹部,弯腰差点跌坐在地上。   聂枣扶住她,柔声而耐心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想起来了,他说他知道怎么才能探知到令主的秘密……”红袖的话语凌乱非常,“于是,他让我拖住令主,自己去动手……但我失败了……”   聂枣愣了愣,这样看起来,公子晏合作的对象不像是她,倒像是红袖……   他们俩之间的关系何时如此好了?   红袖被聂枣扶着坐在椅子上,手腕露出一点,上面同样有万蚀蛊的痕迹,这印证了聂枣的猜测,他们确实很熟,而且说不定比聂枣和公子晏还要熟。   而红袖接下来的话,却让聂枣彻底惊讶了。   她捂着腹部,一字一顿缓慢道:“我怀孕了。我算过日子,应该是他的。”   聂枣不知道的是,红袖和公子晏之间熟悉起来,并不比她晚。   因为那年年末评定公子晏选了红袖,她一直耿耿于怀,觉得是因为聂枣同公子晏有私情,才会这么做,于是便处处针对公子晏。   公子晏早过了任人鱼肉、软弱可欺的时候,当即他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倒让红袖吃了不少瘪。   红袖不甘心,用上出任务时的手段,想要折服公子晏,然而彼此知根知底又如何是好相与的,更何况公子晏也向来自负美貌,虽然命运多舛了些,可他也没少遇到向他表白示好的女子,甚至为了活命,他更是主动勾引过许多深闺小姐……于是狭路相逢,奇招尽出,种种诱惑手段毫不吝惜,都希望对方先成为自己足下之臣,倒是斗得很欢。   正巧两人接下来的任务又在一个国度,两人自然是想尽办法破坏对方的任务。   任务途中危险重重,又得防着对方破坏,更是艰难百倍。   红袖被害得差点身份暴露,不想千钧一发之际,竟是公子晏动手救了她,红袖冷冷睨他:“舍不得我死……莫非你已经爱上我了?”   公子晏淡淡一笑,斜飞的眉眼流光溢彩:“我怎么说,也算是个男人,眼睁睁看着女子去死,我还做不到。”   后来公子晏任务遇险,她也投桃报李救了他一回。   就在这一来二去中,情愫也暗生。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从欢喜冤家变作欢喜情人实在再容易不过。   最初,谁也没想过能长久。   在鬼都这种环境之下,能相爱已是万分不易,更何况人在鬼都,大家都身不由己。   对于令主的乖戾善变,阴晴难测,不止聂枣深有体会,红袖只怕也清楚的很,所以这件事他们没告诉过任何人,甚至在鬼都见了也不过是点头之交,因而之前聂枣也毫不知情。   现在想来,公子晏当初和她一同去赵国出任务,只怕也是为了避嫌。   和聂枣贴得近了,和红袖的关系便也不那么明显。   刹那间,她想起了还在赵国时。   她问公子晏是否有不离不弃的人,公子晏勾唇说他没有这样的人,然后他轻笑一声说令主怎么会让她这么轻松就不离不弃。   只怕……那也是对他自己的嘲讽。   后来公子晏也把逃离鬼都的事情告诉了红袖。   红袖自然愿意,两人便一起筹谋,找到莲衣也是因为阴差阳错。   她告知聂枣算在看在公子晏的面子上给她的一些帮助,怕她倘若真的爱上令主泥足深陷。   说到这里,红袖已经渐渐恢复了镇静,虽然脸色依然苍白无比:“前些日子,晏告诉我他想起了那被令主抹去的记忆,他有办法探知令主的秘密……我便决定替他拖住令主,没想到令主从一开始便识破……”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里浓稠的悲戚无法掩藏:“我们原本约在昨日见面,可他没有出现……得罪令主……他只怕凶多吉少。”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找聂枣,大概是因为聂枣和公子晏熟悉,而聂枣一贯冷静,在令主心中地位不同,又大概是因为聂枣是她唯一在心里承认或许比她强的人,且聂枣同她一样心里都有一个人……   聂枣替红袖理了理发,又有些疑惑:“为什么让你去……”她顿了顿,虽然不想承认,但有着同倾夕相似面容的她拖延令主的可能性会更高一点。   红袖犹豫了一会,不知该不该说。   半晌,她道:“……你之前是不是去见你的情郎,而且他醒过来了。”   聂枣愣了愣,点头。   红袖又道:“晏他跟踪了你,然后……”   红袖的话没说完,戛然而止。   聂枣忙问:“然后什么?”   就见红袖立时躲开她,向她身后跪地行礼道:“参见令主。”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第八章   第四十八章   闻声,聂枣立刻转身,行礼。   令主一步步朝他们走来,脚步轻踏,却宛若催命之铃。   红袖之前还轻颤着发抖的身体,此刻却骤然平静下来,缓缓仰首问令主:“令主大人是来带属下走的吗?”   令主勾起唇:“我以为你们的关系很势同水火呢。”   红袖笑靥绽开,艳冶的容色更甚:“平日互相较量排位,自然关系不会太好,只是抛开这些,私底下属下很欣赏枣姑娘。”   “哦?”   “对真心相爱之人矢志不渝,经年不变,怎能不叫人欣赏?”   “所以你也想学她吗?”   红袖滞了一瞬,唇角溢出一份苦涩:“令主会给属下这个机会吗?”   “你若能熬过教罚馆的刑罚,自然可以。”   “属下明白了。”红袖一字一顿应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   “那就好,去领罚吧。”令主淡淡道。   红袖缓慢站起身,面如死灰朝外走去。   她刚有身孕不久,胎气尚不稳,再去领罚,滑胎几乎是十成十的事情。   鬼都的女子大都是终身不孕的,孩子是个累赘,她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护养一个孩子。   而等年老色衰,再去孕育孩子,生产时又往往是九死一生。   更何况,生下来又能怎么样?   这个孩子生于鬼都,则未来的人生只能是继续鬼都的老路。   红袖离开后,令主低头看着聂枣:“觉得我残忍吗?”   “属下不敢。”   “你方才看我的眼神可不是这么说。”   “属下只是惊讶。”聂枣顿了顿,“红袖姑娘一直不太喜欢我,没想到今日会主动来找我。”   “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与公子晏的事情。”   想到这里,聂枣的心又沉了几分。   连公子晏都失败了,她一个人想要带着柴峥言逃离又有几分胜算,而且要如何唤醒柴峥言……这一两年内她根本凑不齐颜承衣要的数额。   “很为公子晏和红袖的感情惋惜吗?”   聂枣不言。   “其实……公子晏并没死。”   聂枣蓦然抬头。   令主笑了:“想来看一场戏吗?”   ***   公子晏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令主并没有直接杀了他。   他知道令主为什么会这么强,他知道令主为什么会不老不死,他知道……都在那个密室里,如果换做是他,恐怕也……   只可惜他连细看也没来得及,就再次落入令主的手中。   醒来时,已过去不知多久。   令主站在他身前不远的地方,淡声道:“我已经饶你一次了,你让我很失望。”   公子晏记起来了,自然知道他指得是上次和聂枣一同误入的事情。   如今他已经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倒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他扬唇一笑,夹杂些许失败者的自嘲:“我太心急了,令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失望的是,你让我觉得毫无趣味。”   公子晏表示无辜:“我做这些并不是为了让令主你觉得有趣。”   “红袖怀孕了。”   闻言,公子晏一凛,脸色变了变,但最终归于平静:“我知道,但这件事是我一个人的计划,与她无关,她并没有任何反叛逃离鬼都的意思,都是我……”   “如果你死了,她就有反叛逃离鬼都的可能性了。”   公子晏的脸色又是几变:“如若令主不放心,不妨留小人命几日,让我去同红袖做一场戏,负心薄幸花心滥情我再擅长不过,到时候她恨我入骨,令主再杀了我,她自然就不会因为这个怨恨鬼都了。”   “不用这么麻烦了。”令主道,“她现在正在教罚馆。”   公子晏面上的淡定已有些维持不住。   他自然知道教罚馆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他竭力让自己镇静,大脑飞速运转:“令主,既然你已经决定处死她,那为何还要同小人说……其实你并不怕鬼都女子对你心怀怨愤罢,你更希望她们恐惧你,畏惧你,对你言听计从……”   “你是个聪明人。”   “……谢令主的夸奖。”   “我决定给你一个机会。”   听到这个,公子晏的眼睛亮了亮。   “虽然短暂,但你恐怕也知道那个密室里放着什么,他们拥有颠覆整个大陆的力量,而现在它们还在那个房间里,你认得过去的路,现在赶过去的话,我允许你在里面选一样……”令主停顿了一下,丢给了公子晏一个令牌,“你也可以选择去教罚馆救人,包括你的孩子,有我的手牌,你会畅通无阻。”   公子晏紧紧握住令牌。   “不过我方才在你身上下了毒,这种毒无药可解,一炷香的时间后便会发作,但我的密室或许有解毒的办法。”   “你要选哪一个?”   说完,令主便已经离开。   隔壁房间,令主靠近聂枣,抚弄着她的长发,颇有兴致地问:“你猜,他会选哪一个呢?一个是他的爱情,另一个是他的生命和或许有可能复仇的未来,哪一个更重要呢。”   聂枣:“但无论如何他总会失去一个。”   “不,你应该说无论如何他们会活下来一个。”   门外传来开关门的声音,公子晏已经跑了出去。   ***   教罚馆。   “红袖姑娘,得罪了。”   红袖睨了她一眼,缓缓跪□,手却还是下意识的护住腹部。   疼……   疼痛…………   红袖将下唇咬得皑白,冷汗涔涔。   终于,不知过去多久,大脑昏聩,渐渐晕厥,在那之前,她感觉下腹坠痛,有粘腻的血流一点一滴顺着大腿淌下……   醒过来时,红袖清楚的意识到有什么从自己的身体里消失了。   她虚弱的可怕,在一夜之间仿佛憔悴了十岁。   都知道她得罪了令主,人人避之无不及。   聂枣来时,红袖正在给自己熬药。   上前两步,聂枣想接过红袖手里的药勺,却被躲开,红袖动手理了理发,道:“不用。”   虽然憔悴瘦削了许多,但红袖背脊挺得笔直,那份傲骨倒还在。   聂枣望着红袖,想起了另一个人。   那日,公子晏走了另一条路。   起初,聂枣是略有些失望的,但很快便压下那些负面情绪,公子晏是个有野心的男人,这么选择也不奇怪……因而看到公子晏躺在地上,嘴唇青紫,口鼻流血时,聂枣就更不奇怪了。   做什么选择,就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令主遗憾地看着公子晏:“我给过你机会。”   公子晏扼着喉咙,模糊的发出些求救的声音,令主视而不见,转头对呆愣的聂枣道,“跟你的朋友最后道个别吧。”   聂枣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就在令主离开的那一刻,公子晏喉咙里那些模糊的声音也清楚了一些:“看在……蛊……份上……照顾……红袖……”   聂枣于心不忍,但还是冷下脸:“那你为什么刚才不去找……”   “呵呵……”公子晏笑,笑出泪来,在这种状况下越发显得诡异,“我找……她……她……必死……令主……不可能……放过……恨……有情人……”   “等等,你说什么……”   她抓住公子晏的手,凑近想要听公子晏的话。   却听见公子晏仿佛回光返照般在她的耳边快速说了一句话,同时塞给了她一样东西。   “什么?”聂枣震惊地抓着公子晏,“你说什么?”   公子晏强撑的力气用完,对她最后似抱怨似叹息的道了一句:“……活着……可真累……不甘心。”   紧接着,公子晏便咽了气。   他的眼眶和耳洞里亦是血,眼睛睁着,像永远也闭不上。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将公子晏的眼睛合上,脸庞秀雅依旧,飞扬勾魂的眸子却再也不会睁开。   兔死狐悲。   聂枣到底是不可抑制的难过了起来。   之后,她渐渐明白公子晏的话。   令主给的选项,哪里有这么简单。   倘若公子晏真的选了红袖,只怕令主不会放过的就变成了他们两个人,在她的记忆中,鬼都敢于相恋的男女,没有一对是有好下场的,要么死一个,要么死一双。只有公子晏放弃红袖,选了随令主心愿的结果,她才有可能活下来,否则他们可能会继续成为令主新的玩具。   想了想,聂枣从袖中取出之前莲衣给她的药盒,塞进红袖手里。   “你或许会有用。”算了还了公子晏的人情吧。   红袖看了一眼药盒内的说明,目光微暖:“多谢。”   “不必,那我便离……”   红袖收好药,似乎想起什么:“我之前同你说没有说完,晏他跟踪了你,一直到齐国,然后他看到……”   聂枣打断她:“不用告诉我。”   “你……”   聂枣沉默了一会:“我不信,也不想知道。”   公子晏跟她说的话,只有五个字。   ——小心柴峥言。   柴峥言于聂枣,宛若信仰,不可动摇。   她不想,也不愿去怀疑柴峥言分毫。   因为信仰倘若崩塌,她的人生和所有支撑她到现在的力量都将随之崩塌。   ***   魏离果然撑不下去了。   聂枣很准确的把握度,在魏离即将彻底绝望之际,再淡淡给予照顾,魏离的心便又活泛起来,绝望中那一点希冀很容易让人想要紧紧抓住不放。   很快,聂枣察觉到,他开始畏惧自己。   畏惧、害怕,混杂着一点点道不清说不明的情愫——他大约还没有对林久依彻底死心。   他害怕聂枣继续虐待他,同时又如饮鸩止渴般渴求着那一点两点绝境时的温柔,并且仿佛自我催眠自我洗脑般,将之当成是聂枣对他的感情。   聂枣还是很熟悉这种畏惧的,便如她对令主。   只不过,她心里有个柴峥言,无论令主做什么,她都能心止如水,不会产生半点遐思。   当然,令主也和她不一样。   她还是个凡夫俗子,有情有爱,而令主的眼中是否真的只有有趣或无趣。   “你是在自欺欺人。”   “我知道。”   红袖叹了口气:“你若不想知道,我便写给你,你什么时候想知道了,自己打开看就是。”   天阶月色凉如水。   聂枣裹紧了被子,还是在夜半夜被噩梦惊醒,她已经很久没做噩梦了。   公子晏死不瞑目的那张脸还是给她带了一些影响。   就算自欺欺人,又能浑浑噩噩过多久?   鬼使神差地,聂枣从怀里取出红袖写的纸,抖着手打开了。   每看一行,她的脸色便难看一行。      ☆、四第四九章   第四十九章   聂枣到令主寝殿时,里面恰好没人。   令主的寝殿聂枣去的次数不算少,只是没有细看,前殿是她们交任务的地方,边上便是领取任务的房间。令主偌大的书案边是一个巨大的书架,放了许多的藏书典籍,聂枣粗略一扫,上面的书籍跨越年代,有的甚至能上溯百年,书类则凌乱无比,还有些聂枣甚至分辨不出是说什么的。她随便拿了两本,发现上头还有令主的批注。   而后殿则是令主起卧的地方,最显眼的莫过于那张床,和立着的几个柜子。   “有事?”耳畔突然冒出声音。   聂枣打了一个寒颤,恭敬垂头,将手上捧的盘碟递给令主:“天气严寒,属下特地做了汤给令主。”   “哦,多谢。”   令主让聂枣将汤放下,却没有喝。   聂枣又道:“汤凉了就不好了。”   “你很想让我喝?”   聂枣不言。   令主用汤匙舀了舀碗中乳白的鱼汤,聂枣的手艺不错,汤汁浓郁而香气四溢,看着便觉得鲜香醇厚:“你在里面下了东西么?”   聂枣立刻道:“属下不敢!”   令主轻笑一声,舀起汤轻吹了一口,便送进嘴里。   聂枣盯着他,一眨不眨。   就在不久之前,她同样亲眼看着柴峥言一口一口喝下了她亲手做的乌鸡海参汤,她记得那时柴峥言的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个细节。   他喝汤前会先吹,拿碗时手指扣着碗底,绝不会碰到碗沿,用勺子时勺柄会更靠近拇指,吞咽时不会说话……   “很好喝。”   “多谢令主。”   聂枣起身收拾碗碟,一个失神让碗砸在地上,她连忙弯腰去捡,手指被锋利的裂口划破,溢出血丝。   “你别动了,等会让人来收拾就行。”   聂枣起身,不小心触到了令主的膝盖上。   令主的神情似乎微凝了一下。   聂枣站直了身,看向令主:“令主,我能看下你的肩膀吗?”   “为何?”   聂枣咬了咬唇:“公子晏临终前跟我说了一件事。”   “哦?是什么?”   “他说他曾经跟踪我到了齐国,在莫神医处他看到了令主,然后他见到了活过来的柴峥言……与我在一起。”   “那又如何?你在怀疑我是柴峥言?”令主勾起唇,“所以给我熬汤也是为了试探我?”   聂枣发现她问不下去了。   这世上还有比柴峥言和令主是同一个人更荒谬的事情吗?   不……一定是她想多了。   公子晏就算看到也不能证明什么……   他毕竟没有看到令主真的扮演柴峥言……只是柴峥言活过来之后,他就再也没看到令主罢了……也许不过是巧合,莫神医同令主本来就是熟人……   聂枣攥紧手指,道:“是属下多虑了,令主不用放在心上。”   说完便要离开。   “怎么了,就连问也不敢问吗?”   令主的声音冷而戏谑:“其实很奇怪不是吗?这么些年你竟从未怀疑过柴峥言,他次次都出现的如此适时。”   被划伤的手指在顺着掌心滴血。   啪嗒。   一滴落在地面。   “当日你和颜承衣退亲,本是你最消沉的时候,他接近了你,你们很快在一起。倘若他不是那个时候出现,你恐怕对他也未必那么有兴趣吧。”   “……”   “之后你家被问罪,连夜有人送你出城,而偏偏那时柴峥言也在城门外,和你一同出逃,最后甚至豁出性命救你,你肯定很感动吧?”   “……”   “入了鬼都之后,你不肯就范,收了那么多罪,甚至差点死去,昏迷不醒的柴峥言又恰好出现,为了救他,你不得不振作起来,毫无怨言的执行你并不想执行的任务。”   “你并不是从未怀疑过,你只是不敢怀疑而已。”   “……够了。”   “胆怯,懦弱,虚伪……你以为你自己足够坚强了吗?”   “你不是柴峥言,你不可能是柴峥言!”聂枣突然道,“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你到底想怎么样?”   下意识地,危机感与冲动涌上来,她拔出了腰间的薄刀,锋利刀光横贯在她与令主之间。   令主冰灰色的眼睛像两颗冷冻千年的晶石,毫无情绪的倒映和反射,从当中聂枣看到了自己的模样,眼眸黯淡,嘴唇紧抿,脸色难看的可怕。   “你不觉得柴峥言的手段很像鬼都的伎俩吗?”   令主骤然出手,轻易地夺走了聂枣的刀,随手一掷,刀身便深深没入墙面。   下一瞬,他的手就按在了聂枣的脖子上:“你很熟悉这种伎俩,比我更熟悉……你就没想过当日颜承衣为何要退你的婚,姜家为何会覆灭的如此彻底,你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我面前吗?”   “帝国士族姜家的大小姐,地位尊崇更甚一般公主,不是没有接近价值的。”   喉骨剧痛,窒息的感觉窜上大脑。   聂枣的脑海里突然闪过几个画面。   在幽暗的石室里,令主同样扼住她的脖子,杀气四溢。   ——一次一次,你到底要让我失望多少次?   ——尽管你是最像的一个,但你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了你吗?   杀了又能怎么样?   她本来就早该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   白芍疯了,公子晏死了,红袖如同行尸走肉。   “……活着……可真累。”   她何尝不觉得累。   聂枣闭上眼睛,停止了抵抗。   ***   令主松开了手。   聂枣滑坐在地,又一次捡回了一条命,可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咳咳……”她按了一会咽喉,才能继续说话,声音不得不缓慢下来,“所以令主你是告诉我,柴峥言也曾是鬼都的人,接近我不过是为了完成任务,本来死在保护我的路上任务就已经结束了……但为了让我有活下来的目的,不得不又以昏迷不醒的状况出现……莫神医是你的人,自然会向着鬼都……这一切都是假的。”   令主没回答,仿佛是默认了。   “这太可笑了,你是不是这么觉得?”   手上的血已经弄脏了她的衣裙,因为方才那一通挣扎倒显得更惨烈。   聂枣擦了擦,发现更脏了,便干脆不去管它。   “那么……如果真是这样,令主能不能告诉我,当日出这个任务的人是谁?那三四天和我相处的人又是谁?”   柴峥言说:“不要怕。”   柴峥言说:“别难过……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担心,有我在。”   柴峥言说:“我的错,苦了你了。”   柴峥言说:“十年,已经够了。”   柴峥言说:“感谢上苍让我遇到你,这是我此生最不后悔的事情。”   听到她的问题,令主牵起嘴角:“你觉得会是谁呢?”   “你不是想看我的肩膀吗?”   令主动手,扯开一边的衣襟,锁骨瘦削,常年不见天日苍白的肌肤上有一道几不可查的浅痕,已经将养的差不多。   为了救他柴峥言硬闯了那位王老爷的府邸,肩膀上恰有一道伤,因是她亲手上的药,所以位置和伤口模样都记得很清楚。   聂枣不知不觉靠过去,用没受伤的手抚摸过令主的肩膀。   手指触摸,还能感受到那没有长匀的凹凸不平。   十多年前的叛乱,令主一人杀光倾夕带来的军队,血盈鬼都,宛若杀神。   如果他就是帝国战神柴峥言的话,那是不是一点也不奇怪了?   “为什么?”聂枣问,声音低软下来,像是已经被抽空了身体里所有的力量。   令主重新将肩膀上的衣服理好,托起聂枣的下颌,迫使她看向自己,声音里有种近乎于玩弄的味道:   “所以,你还爱我吗?”   聂枣没有回答。   “你的爱情也不过如此。”令主笑了,“你之前不是无论柴峥言变成什么样子,你都对他矢志不渝的吗?所以你爱的究竟是他,还是你幻想中的那个能对你百依百顺不离不弃予取予求温柔体贴,什么都随着你爱你胜过他自己生命的柴峥言?”   何其有趣,曾几何时,她也对魏离说过相似的话。   他爱的究竟是林久依,还是那个对他百依百顺不离不弃温柔体贴的林久依?   聂枣的脸色苍白到几乎没有血色。   在令主下一句话出口之前,她的身形摇晃了一下,倒在地上。   ***   这一觉聂枣足足睡了两天。   醒来时,看到的却是令主的脸,她仍然在令主的寝殿里。   令主靠在她身边,半合着眸子,无声无息宛若幽灵,听见聂枣醒过来的响动,冰冷的唇角上扬了一个弧度,大概是在笑。   聂枣吓得倒退两步,差点摔下床。   令主冷冷冰冰的声音传来:“这个场景同在莫神医处时的场景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时,她醒来,睁开眼看见柴峥言对她微笑,聂枣便觉得仿佛开了满园的花,抑制不住凑上前去吻住柴峥言。   而现在……   聂枣低垂下头:“抱歉,我还不适应。”   “呵。”令主笑了一声,语调嘲讽。   “要属下适应也很容易。”聂枣道:“令主,既然你就是柴峥言的话,那么你能用柴峥言的面容,柴峥言的声音,柴峥言的语气,亲口告诉我事情的真相吗?”   作者有话要说:   ☆、五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那么做有意义吗?”   “有。”聂枣定定道,眼底是一层深沉的翳色。   令主看着她,片刻:“你比我想的要坚强,我以为你知道之后会整个人崩溃,毕竟你之前如此逃避这件事。”   “我也这么以为。”   聂枣的眸不堪重负的合上:“令主是您把我教的太好了。”   ***   那张脸再度出现在她的面前。   柴峥言的脸。   眉目柔和,唇角含笑,只是看就使人觉得亲切,宛若阳春三月的微风。   他穿了一袭黑衣,长发高束,身形笔直如一杆标枪。   聂枣看着柴峥言的面容,一时失神。   只可惜他的腰间并没有枪,那股杀气倒是完好无损的保留了下来。   “柴峥言”向她走来。   聂枣便静静望着他,眼眸一瞬不瞬。   “柴峥言”缓缓把一动不动的聂枣拥入怀里,在她耳畔道:“随云……我好想你。”   聂枣将下颌放在“柴峥言”的肩膀上,低声:“我也是。”   “这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想回到你身边。”他说的如此情深意切,几乎要让人以为是真的。   “我也是。”聂枣抿了抿唇:“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么?”   “我记得。我在擂台上,你在擂台下,千万人中我却只看到了你。后来你化妆成仆从到我府门口寻我,真是吓了我一跳……”   聂枣轻轻笑了笑:“我也记得,你同我剖白心迹时我也记得。”   “随云总是这么无赖……”他无奈地笑了一声,“明明是……也罢,我记得,那是你生辰的时候,放着好好的生辰宴不过,说要去放烟花,偏偏府里不许,你就拉着我一起偷跑去城外,放了一夜的烟花。天空绚烂,是从未有过的美景。”   聂枣心口一阵悸痛。   “你生辰的时候,我送你的贺礼你还记得吗?”   他仍是笑:“怎么会不记得,你还以为瞒着我,但其实差不多全城人都知道你到处请工匠,想为我打造一柄独一无二的枪……”   “你喜欢吗?”   “傻瓜,你送的怎么会不喜欢……就算那枪最后没铸成,你送我的马镫已足够,我不是还骑马带你绕了一圈城。”   “……你都记得。”   “随云,我爱你。”他抱得更紧了些。   “我……也是。”   “随云,我们永远在一起,一刻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好。”   “柴峥言”松开了她。   他深情地望着聂枣,眼神温柔而坚定,却又深邃如渊,倒映着深不见底的浓烈情感,只要是女子只怕很难能逃过这双眸子。   但下一刻,浓黑中便浮现出几抹冰灰。   “随云,你有多爱我呢?”   “很爱很爱。”   “但我已经记不得什么是爱了。”几乎在话音未落的瞬间,语气已骤然冷下来,“这样你足够适应吗?”   聂枣被他松开,站立不稳:“……为什么你都知道。”   此刻的“柴峥言”已恢复了令主的神情,冰冷而高深莫测,带着些许睥睨众生的嘲弄:“我知道的比你想的更多。”   “柴峥言从未存在过吗?”   “你觉得呢?”   柴峥言自幼跟父亲去往战场,回帝都之前,少有人见过他……   聂枣凝视着令主,他眼睛里的柔情已褪的半分不剩。   他始终还是那个聂枣所熟悉的令主。   “为什么?委托人是……”   “我不可能告诉你的,你知道的,这不合规矩。”令主毫无感情道。   聂枣浑身僵硬:“那为什么告诉我柴……”   “你弄错了,不是公子晏先让你怀疑我的吗?我不过是给你一个答案,而且……”令主勾起唇角,“我也想知道你坚守多年的感情到底算是什么。”   ***   聂枣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自己的院落。   一直在院中呆坐到快子时她才想起来她忘了去找魏离。   匆忙到时,魏离已经靠在微温的床榻里昏厥过去,脸颊瘦得陷进去,面色灰败,呼吸若游丝。   聂枣端了碗稀粥,手指掐住魏离下颌,迫他张嘴,一点点将粥灌了下去。   半个时辰后,魏离转醒。   他拽着聂枣的衣袖,骨节发白,濒死的痛苦与恐惧彻底击溃了他最后一层防备。   “为什么没来,你不管我了吗……”   聂枣摇摇头,掰开魏离的手,想去收拾碗筷,谁料魏离的手攥得死紧,发现聂枣要走后,他抓得更厉害了:“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微弱的声音里染了哭腔。   聂枣愣了愣。   见聂枣根本不答,魏离崩溃般整个扑上去抱住聂枣的腰:“……别走,我不想再这样呆在这里了……求你,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对不起。”   这回愣的却换做魏离。   他以为自己幻听了。   聂枣望了望天花板:“所以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吗,如果当日我真死了或许就没这么多事了……再怎么有理由,玩弄别人的真心这种事情,也还是太缺德了。”   她的眼神空濛,不像是跟魏离说话,倒像是在自言自语。   “因果报应,屡试不爽……魏离,是我错了,我给你道歉。”   魏离:“……”   她没发烧吧?   难道饿了几天没吃饭的其实是聂枣?   “你不用再这么害怕了。本来我前几日就该告诉你,只不过发生了一些事耽误了……你,你可以离开,不用再呆在这里了。”   聂枣又道:“你若想报复我,便尽管报复……不过要趁早些,否则只怕会来不及。”   魏离还是茫茫然地看着她。   太迟了吗?还是饿糊涂了?   聂枣抬手想摸摸魏离的额头,手还没触到,就被另一只手抓住。   魏离茫然的脸上浮现出了怀疑:“你……受刺激了吗?”   “算是。”   那只手没什么力气,聂枣晃了一下手臂,魏离的手就松垮垮掉下来:“发现我爱了十几年的恋人,或许并不存在。”   魏离:“那个骚包男?”   聂枣摇摇头:“……公子晏他已经死了,前几天,就死在我怀里。”   魏离自动脑补出前因后果,再结合如今聂枣恍惚失神的模样,顿时十分不是滋味,内里别说醋海翻波了,光是自尊心受挫就够他难受的,可一面又心思活络的想,聂枣的恋人真不在了的话,他是不是有希望上位了?不不不……这么想也太贱格了吧。不过……转瞬魏离想起盏茶前自己的表现……他好像已经连更贱的事情都做过了……   聂枣看着魏离,突然展颜一笑问:“你还喜欢林久依吗?”   “什么?”   “那你喜欢我么?”   魏离脸红心跳,咬牙道:“……你问这个到底什么意思?”   “回答我。”   “我……”聂枣之前积威太重,只是一个简单的三个字就让魏离声音瞬间弱下来,小心翼翼问,“我不回答你会走了继续关着我吗?”   “不会,你不回答也没关系。回答的话我会告诉你鬼都一些事情作为交换。”   ***   晨光熹微。   回去的路上,聂枣想。   大概连魏离都比她强,难道真的如令主所言……   她根本不是真的爱着柴峥言……   到头来她更爱的或许是自己,所以她是为了不让自己寂寞,才拼了命的要复活柴峥言么?   心口像是被扎了个洞,一直一直向外漏风。   她明明该觉得悲痛欲绝,她明明该觉得山河崩塌、日月无光,她明明应该……   但这些年实在过的太坚强了。   又或者是因为,自令主告诉她到现在,这件事都似是幻觉,充满了荒谬、诡异和不真实。   可直至此时,她念着柴峥言的名字,仍觉得心口充满了富足和爱意。   这仍是个会让她觉得温暖的名字。   她无法将他与令主联系到一起,哪怕是亲眼所见,也还是觉得透着一股子诡异。   “诶,枣姑娘你……”   眼前碧衣的女子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   “怎么了?”   “……你的头发……怎么……”   昨晚天色暗淡未曾留意,聂枣回房揽镜才发现,镜中的容颜美貌依旧,看不出年纪,但她乌黑润泽的长发已白了少许。   她才不到三十,远没到鬼都女子应该苍老的年岁。   听说过有人受刺激心力交瘁一夜白头,没想到竟真的有。   ***   “为什么不把颜色染回去。”令主挑眉,“这样不好看。”   “无所谓了。”聂枣笑,“反正我也不打算再出任务了,没有柴峥言……我何必再去做什么任务。”   她在令主的寝殿里,随便翻了本书,便坐下看。   未束的长发随意披散,发丝掩映间露出当中无可挑剔的脸庞,她十几岁已美得出众,此刻刻意保养下,五官更是美得毫无瑕疵,无愧于冰肌雪骨之称,面无表情时,更透出一分宛若雪峰崖顶般高不可攀的冷艳。那黑中泛银的发对于她人或许是显得苍老,但衬上这张脸,只让人觉得更不似凡人。   令主的目光长久停驻在聂枣身上,这本是对聂枣来说宛若灼烤的视线,可她浑然未觉。   令主:“你在试着把我当做柴峥言吗?”   聂枣翻书的手顿了一下,抬头:“令主你不也是一直试图把我当做倾夕吗?”   无所畏惧,便因而强大。   令主的眸光晦暗起来,似乎的是在思考自己这么做究竟对还是不对。   他不是没试过恐吓和胁迫,反正翻来覆去不过是那些手段,聂枣早已经见识过了。   教罚馆的惩罚她很熟悉,和令主本人更是相处了这么多年。   失去柴峥言,除了杀了她,他竟没有别的方式控制她。   而她一点也不怕死。   柴峥言于聂枣是软肋,又何尝不是枷锁。   之后,聂枣便就在令主的寝殿常驻下来,两个人都似乎在透过对方看着另外一个人,就这么相处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春去秋来,红袖自从滑胎,一病不起,终于在秋日里病故。   鬼都红极一时的红袖也逐渐消失销声匿迹。   自然,鬼都亦有新人进来,要不了几年,当中的翘楚或许就能替代了红袖。   而老人们则说,聂枣越来越像倾夕。   曾经用欣羡与妒恨眼神看着聂枣的女子们,此时目光中又都多了几分的畏惧。   排位第一也随时可能会被超越,但是成为令主的枕边人就不一样了。   谁都知道,这数十年来,令主也只宠过倾夕一人。   “你就打算这么下去?”   “不可以么?”聂枣抬起眉眼,眸光冷漠而慵懒,透着漫不经心,那头长发白的更厉害了一些。   令主本以为聂枣是想尝试将他当做柴峥言,但渐渐发现,她只是在耗。   他忽然记不起,自己最初想将她变成什么样子,但绝不是这样。   走错了一步棋,或许应该将一切倒回正轨。   ***   深秋日。   聂枣还未起身,便听见耳畔吵闹的声音。   “喂,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在睡!”   声音太久没听到,聂枣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白芍?你……醒了?”   站在她面前的,不正是应该精神失常的白芍吗?   她看起来精神头倒是不错,只是身体瞧着虚弱了一些。   “不醒我怎么站在这里跟你说话?”白芍嗤道,细白手指挑了一缕头发编在手中玩:“是令主大人救了我的,之前我在自己的密室里试验……没想到中途不知为何出了纰漏,才失去意识……”转而她像发现了什么,“你的头发这是……我第一次发现银发看着也不错啊。”   聂枣:“……”   见聂枣无语,白芍又笑道:“好了好了不跟你绕了,我之前留给你的魅匣你用了没?”   “没。”   “你怎么没用,我特地给你留的!”白芍挑眉。   聂枣淡笑:“有你为鉴,我怎么敢随便用。”   白芍撇嘴:“我那是意外意外!你就不想你情郎早点醒过来吗?多做几次试验,让他醒来的可能性会更高一点哦!”   聂枣动了动唇,片刻后道:“……他可能醒不过来了。”   “所以枣姑娘你就这么放弃你情郎了?”   “我没有放弃,只是……”   白芍愣道:“你开什么玩笑……我才知道这又大半年过去了,你再不救他不是就真的来不及了吗!”   聂枣的眼睛闪了闪。   她并非真的完全相信令主所言。   只是……在她预计的所有可能性中,柴峥言十之*早已经死了……   不管是在回帝都之前死,还是在救她重伤时死……   而那昏迷不醒的柴峥言只怕才是令主拿来骗她的。   “来吧来吧,试试看魅匣!保证一定能让你想起来!”   但总归,白芍是她在鬼都的最后一个熟人。   “……好吧。”   等过了两晚白芍休息好,便带足了工具来找聂枣。   在寂静中,聂枣第一次入了自己的梦。   除却上次因为公子晏惨死勾起梦魇,聂枣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梦了,早些年的梦境里全是族人惨死的景象,血流一地,山河为之崩裂,凄风惨雨,宛若绝境,以致夜夜难眠。没办法,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而言,那个场景实在太过令人难忘。   后来随着年岁渐长,心智坚硬,那些梦境到底已经不能影响她了。   但这一次她甫一进去,便被强烈的记忆冲击入大脑。   那些记忆仿佛疯了一般在脑海中乱窜。   揽月楼,石道,密室,尸骸,倾夕……愿君此生常如意,万里河山无故人……   黄金,和器具……她不想死,但她也不想那样活着……   将她和柴峥言葬在一起……这样便好……   她不是姜随云……那她是谁……   颜承衣对她说喜欢她……   杀……杀……杀……   令主的真容。   聂枣满头大汗,眼前是一片猩红的色泽,她的瞳孔急速收缩,脑仁中传来尖锐的疼痛。   她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一一章   第五十一章   聂枣一路跑至令主的寝殿,一重重推开门,门扉后的男人正安然坐着,听见她进来的声响也只是略抬头。   “我想起来了。”聂枣走至令主桌前,双手撑着桌案,眸子紧盯向令主,“我想起你抹去的记忆了。你不是柴峥言。”   令主:“哦,我从未说过我是。”   不惊不吓,甚至有几分意料之中的安然。   聂枣回忆之下,发现令主似乎真的从未这么说过,他只是不断的暗示,暗示给予聂枣以误导。   轻喘着气尚未完全平静,聂枣的眼神暗了暗,手抚摸向令主的颈侧。   令主没有阻止她,甚至没有躲开。   聂枣的手微微颤抖着,反复摩挲两三次才触到那层薄如蝉翼的面皮,它比聂枣见过的任何易容面具都要轻巧,几乎就是一层薄薄的皮肤。随着面皮被轻轻揭开,那下面的容颜也一点点露了出来。   清俊风流,气质矜贵,眉眼间那股时常在的轻嘲被冷漠取而代之。   曾经的贵公子气息已荡然无存,他看起来孤高、危险、眼中空无一物。   聂枣攥着手里那层面皮,终于试探着出口:“……颜承衣?”声音涩而带着强烈的不确定。   令主勾起唇角,笑了。   聂枣承认,在发现那张脸不是柴峥言时,她刹那间涌现出狂喜。   可对象是颜承衣,她同样觉得复杂难言。   她于颜承衣,虽早已无男女之情,但毕竟也曾亲梅竹马一起长大,甚至在出事后,颜承衣是她唯一有联络的旧人……这个人虽然脾气差、对她不假辞色,可到底也算不上什么坏人……   若是令主……   那所谓用一千万两换龙髓玉的事情岂不从头到尾都是令主设计。   不,不对……   这些不论,年纪也对不上……她去做夏白泽任务时,颜承衣明显不放心,若他是令主,那他明知自己不会对夏白泽不利,又为何……   一时间,聂枣思绪百转。   但看到令主的笑容时,聂枣心头的疑虑由一分扩大到三分。   “……令主,你真的是颜承衣?”   令主既然能装作柴峥言,又为何不能装作颜承衣。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令主偏偏每次都恰巧是她最熟悉的人。   “你觉得呢?”   聂枣已冷静下来:“同样的把戏玩两次就没有意思了。”   令主:“若我亲口承认,你是否便信了?”   聂枣迟疑片刻,摇头。   这人对她说过太多似是而非的话,一面说她是赝品,不过是个灌输了姜随云记忆的普通人,一面又说自己是柴峥言,真正的柴峥言根本从不存在,就算再迟钝两厢一比较也能看出,令主是在玩弄她的意念。   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都会让她痛苦不已。   聂枣将面皮轻轻放在案上,道:“再下次您是不是要告诉我,你其实是公子晏,又或者是……”   “公子晏就死在你面前你也不信?”   聂枣苦笑:“我已经不敢信了。”   真真假假,连她信了十几年的精神支柱尚可变得陌生,又何况是其他人其他事。   “连我同你说柴峥言的事情你也不信?”   聂枣定定望着令主,令主同样望着她。   令主的眼眸便宛若一潭死水,如何搅动也还是静潭无波,试图从中分辨真假实在太过艰难与愚蠢。   “你见到醒来时的柴峥言是我所扮,而真正的柴峥言还躺在莫神医的院子里。”令主转而道,“你大概想问我对你们的事情为什么知道的这么清楚……那你不如问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为什么突然告诉我?”   令主扬唇:“不是你来质问我的么?”   聂枣哑然。   “我离开齐国时,莫神医告诉我柴峥言恐怕时日无多,而以我估计,你恐怕难在这段时日内凑齐换取龙髓玉的银两。”   “是……”   “我一向很仁慈,公子晏尚给了机会,你自然也有。”令主推出一个木牌,放到聂枣手边,“完成这个任务,不足的银子我会替你补上,之后你便自由了。”   聂枣却没先急着开心。   她掂量了一下木牌,没有翻开:“如果失败了呢?”   令主道:“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语调不寒而栗。   也是,令主哪里会这么好心。   聂枣翻开了牌子,却愣在当场。   ***   颜承衣。   令主在开玩笑吗?   如果她真的能拿下颜承衣,又何须这么辛苦攒银子,直接让颜承衣给她龙髓玉便是。   聂枣第二日便离了鬼都,得知她要离开,刚休息好的白芍也忙不迭凑热闹跟去。   聂枣要去的地方并非帝国,而是齐国。   策马而去,星夜奔驰,也用了数日,方才赶到齐国。   一路白芍叫苦不迭,聂枣便只好自己一人先来。   见到莫神医,聂枣便直接道:“莫神医救治柴峥言,使他续命至今我一直很感激,但我没料到莫神医会伙同令主一起……”   莫神医倒是老实承认:“我欠他人情颇多,此番作为也并非伤天害理,又是圆了聂姑娘心愿,我才没有拒绝。我的原则是不许伤害我的病人,仅此而已,望聂姑娘见谅。”   “那炎阳花?”   莫神医叫人拿来盒子,打开一看,正是那朵鲜红欲滴的炎阳花:“我没有用,但炎阳花的功效我也并没说谎,聂姑娘不信,我可以真的一试。”   “不用了。”   现在回想起那三四天,她只觉得那股恶寒感如蛆附骨,浑身都别扭。   “我只想问一件事,这个柴峥言……是真的柴峥言吗?”   莫神医:“此话怎讲,他自然是真的。”他微微皱眉,“聂姑娘若不信,自可以带他去见其他大夫。”   聂枣便是这么打算的。   再见到昏睡着的柴峥言,与那几日令主假扮的并无太多差别,只是身上没了那些为她受的伤。   聂枣定定看了一会,手指沿着柴峥言的颈侧后脑摸索,确定没有面皮后,再细细抚摸他的五官,每一寸都不曾放过,确定了柴峥言没有外加易容,聂枣仍是不安。   令主不可信,这个由令主亲手交到她手里的柴峥言也未必可信。   眼前看到的不可信,手里摸到的不可信。   最可笑的是,或许连她的记忆都不一定可信。   但即便是这样,她还是希望他是真的。   就像溺水之人,在沉落海底之时,伸长手指触及浮木,即便知道那浮木未必真的能救得了她,也还是不愿放弃,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   聂枣同莫神医打过招呼,便带着柴峥言去找其他大夫。   出门时,聂枣特地另择一路,避开之前所去的小城,又易容改装,生怕遇见麻烦。   不过乡野大夫的医术自然也不能同莫神医做比较,好几个大夫见到柴峥言时,都惊惶道:“夫人……看你相公这脉息,能活至今已是不易,在下医术不精,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甚至有几个还转而问聂枣,“令夫君这调养的药是哪家大夫开的,在下实在想前去拜访一二。”   聂枣不甘心,又赶着马车多走了几日,但得到的答复无一例外,都是束手无策,少有的几个大夫开了几副延命的方子,里头的药材刁钻古怪,且不能保证一定有效果,聂枣默默收下药方,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还是禁不住觉得失望。   眼前人不论是不是柴峥言,至少病重这点并未说谎。   莫神医妙手回春救人无数,名声亦是极佳,断不会砸了自己招牌,将轻易能治好的病说成不治之症。   再回到莫神医处,聂枣垂头,道:“是我冒犯了。”   莫神医摇头道:“错先在我,你不信也很正常。聂姑娘对柴公子的感情我亦很感动,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费尽心思想将他治好……不知道聂姑娘何时能拿到龙髓玉?”   聂枣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   莫神医亦叹气:“既然如此,开颅之事还望姑娘多考虑,此法虽然效果不如龙髓玉远矣,风险极大,却是另辟蹊径,能让柴公子苏醒的唯一办法。”   聂枣:“我知道,我会考虑的。”   “还有。”莫神医叫住准备离开的聂枣,取了一张药方给她,“这药你熬了回去喝,滋补润发,此事虽是艰难,聂姑娘也要注意身体,莫自己先累坏了。”   聂枣看了一眼自己的华发,点头道:“多谢莫神医。”   她将头发重又染回了黑色,手里握着颜承衣的木牌反复摩挲。   去做了任务又如何,不说成功的可能性极低,危险系数也高得要命,颜承衣认识的并非她改名换姓的聂枣,而是那掩饰下的姜随云,换而言之这个任务,谁去都比她去成功的概率高,就算侥幸成功,令主又真的会放过她吗?   公子晏的下场,血淋淋现在她的眼前。   她也是真的不想再回帝都了。   已是秋末,莫神医医馆中种的连株枫树枝叶红似焰火,翩跹落下枝头,若毯般铺陈在底下,灼灼一片,脚下踩着咯吱枫叶,站在当中便觉得无限温暖,岁月也仿佛静谧下来,变得悄然无声。   等枫叶快掉完之时,聂枣终于下定决心,去找莫神医。   “开颅便开颅吧,一切都拜托莫神医了。”   她说。   说完,聂枣已是满怀释然。   ☆、第五第二章   第五十二章   之后的日子,莫神医便开始着手做着各种准备。   柴峥言昏迷多年,身体虚弱,聂枣就同莫神医派来的医童小乐一起替柴峥言按跷。   她暂时不用去想其他的事情。   开颅那日差不多在冬至前后,聂枣披着裘衣等在门外。   这一等就是数个时辰。   她抱着膝盖什么也做不了,只好安静听里面的响动。   莫神医的医馆中病人众多,并不止柴峥言一人,因而里面大多数时间都安静无比,只有往来人的脚步声和窃窃私语的交谈声,空气中药味浓郁时时飘散,倒让人烦躁的心绪宁静下来。   一、二、三、四……   她就这么漫无目的的数着面前已经落尽的枯叶。   如果柴峥言醒来,她该怎么办?   如果柴峥言没醒,她……又该怎么办?   走一步是一步,未来从来渺茫。   她缩了缩身子,无意间触到怀里的一样东西。   取出来才想起来那是公子晏临死前塞进她手里的,一个造型奇怪的东西,大约还不到她半个手掌大,通体冰凉呈现玄铁色泽,却又比玄铁要轻,造型则像是两个六棱锥倒拼在一起,每一面都光滑无比。如果不是公子晏给她的,她大概会以为是某个富商收集的奇石,她盯着看了许久也没瞧出有什么蹊跷。   聂枣掂量着,惆怅片刻,又将它放回怀里。   直到莫神医出来,聂枣已经迷迷糊糊差点睡过去。   听见推门声,她一个激灵站直:“莫神医……”   莫神医已经洗净了手,但身上那股药味和淡淡血腥味还是挥之不去:“我已尽力,能不能醒就看柴公子了。”   听完,聂枣便想进去。   莫神医拦住她,道:“我休息一会,你和小乐先看护着他,随时注意他的脉息、眼瞳反应……一旦有什么问题立刻来叫我,这十几个时辰尤为重要,过了便无性命之虞了。”   柴峥言躺在暖玉床榻上,头上裹着重重纱布,脆弱得像个一碰即碎的瓷娃娃。   小乐进来先给炉子添了两把柴火,又小心翼翼用管子顺着咽喉给柴峥言灌了些药进去。   聂枣坐在床边,轻轻握住柴峥言的手,两指搭在脉息上,静静感受着微弱的脉动。   “聂姑娘你也撑到现在没睡了,先睡会吧,我先替你守着柴公子,你要是不放心,就干脆在这睡,反正这也暖和。”   聂枣愣了愣,感激道:“多谢,不过我还能再撑一会……一直照顾阿言,也多谢小乐你了。”   “聂姑娘哪里话,每年你不都还给我……”说着少年挠了挠头,聂枣每年来,都会给他塞个厚厚的红包,托他照顾好柴峥言,那里头放的钱银都够他养活一家还绰绰有余,“总之聂姑娘你别担心,柴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醒过来的!”   聂枣笑道:“承你吉言了。”   少年呆了呆,方才坐在另一边,垂头感慨:“在遇到聂姑娘之前我还真不相信有一个人能为另一个人守这么长时间。”   聂枣动了动唇,道:“我也没想到。”   她原本并不是个固执坚持的人,富贵惯了便很少去争取什么。   当年颜承衣退她的婚,她也只是难过了一段时间,却没想过上门质问颜承衣,更没想过改变他的观念,非要让他喜欢上自己。   他不喜欢她,也就罢了。   反正她还可以喜欢其他人。   但到了后来,无论父母家人友人甚至丫鬟下人都没有了,她只剩柴峥言了,便拼尽一切也想要死死抓住他。   久而久之,成了信念。   然而,如今这信念也开始摇摇欲坠。   “若我将来也能遇到一个如聂姑娘这样待我的女子就好了。”   聂枣抿唇笑笑,没再说什么。   ***   聂枣和小乐轮换着每人守三四个时辰,虽然微弱,但柴峥言的脉息始终存在。   二十个时辰后,聂枣才稍微放下心。   莫神医又开了几服药,让聂枣喂给柴峥言。   柴峥言始终没醒。   天气转冷,冬日里第一场雪毫无防备来临。   隔壁院子里,两个吵吵闹闹的孩子一边堆着雪人一边打起了雪仗,跑过聂枣院子的时候,还探头望了两眼。   矮墙里两株寒梅悄然绽放,幽香阵阵。   聂枣摘了一些梅花瓣坐在门前泡茶,柴峥言的房间里门窗紧闭,还熏着药香,没病之人呆久了也会觉得头晕目眩,呼吸不畅。   久了隔壁一个黄袄少年也终于探头进来:“漂亮姐姐,你也是来这看病的吗?”   聂枣点头,温和道:“我带我夫君来看病。”   少年许是看聂枣寂寞,想拉她一起堆雪人,但最终聂枣还是拒绝了。   望着满地莹白,聂枣倒想起有一年。   那时候她也才八九岁,跟着父亲到禁宫中赴宴,在筵席上呆了没一会,就腻的不耐烦,正巧太子哥哥示意她出去玩,她就跟着溜将出去。   禁宫花园里已经来了好些孩子,在雪地里跑来跑去,互相丢着雪团。她看得眼睛发亮,很快便提着裙裾加入进去。   三皇子一派起初还自矜风度,站在一旁回廊不肯同流合污,太子带头砸了个大雪球到三皇子身上,这一派的其他公子哥也不甘示弱,雪球飞来横去,当时又都是半大孩子,只是稍稍沉稳些的夏重明也忍不住收了折扇朝太子殿下回了一个雪球,于是,便成了一场彻底的混战。   她平日在家难得有这样的机会,眉飞色舞玩得不亦乐乎。   不过乐极生悲,跑动时没留神被裙摆绊了一跤,她一头栽进了雪地里。   当时人来人往乱成一团,她又穿了件雪白的袄子,跌进雪里毫不起眼,挣扎半天都爬不起来。   就在她快绝望之际,有人抱着她的腰,将她送到了边上回廊的椅子上。   她狼狈地抬起头,头上雪扑朔朔落下眼睫。   “摔伤了没?”   脸上有围领护着还好,手上却擦破了两块皮,疼得她直抽气。   来人看了一眼她的手,叹了口气,片刻后拿来药膏,给她轻轻涂上:“女孩子就别跟着打什么雪仗了。”   她看着他低下来的清雅面容,撅着嘴不说话。   “不高兴?不高兴就先回去。”他挑眉道。   “回去就回去!”   她刚站起身,就觉得膝盖一阵刺痛,差点没又摔了下去。   “腿也……?”   她只好点点头。   他又叹了口气,背对她弯下腰:“算我倒霉,上来,我背你回去。”   她趴在他的背上,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心砰砰跳,快回到筵席时,才道:“……承衣哥哥,谢谢。”   颜承衣没说话,反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当年颜承衣待她虽然冷淡,但也并非全然无情。   不然她也不可能会产生感情。   后来变成这样也是聂枣始料未及,不过也真是……一晃这么多年。   ***   扫干净门前的积雪,聂枣又喂了一碗汤药给柴峥言,替他擦了擦身,又起身准备重新替香炉换香。   刚打开香炉,忽然听见耳畔响起一声微弱的痛呼。   聂枣的手一抖,骤然回头,差点把香炉盖摔在地上。   柴峥言终于醒了。   他苏醒的很慢,隔了一会,才动了动手指,大约一炷香后,才缓缓睁开眼睛。   聂枣已经不想哭了。   她握住柴峥言的手,问他:“你怎么样了?”   柴峥言动了动眼睛,缓缓启唇,声音沙哑低沉:“疼,头疼。”   “没事。你先别动,也别起来……我去叫莫神医来给你看看。”   “好。”   聂枣这便准备起身,却又听柴峥言道:“你……”   “我?”聂枣以为是这些年过去,她样貌有所变化,柴峥言不敢确定,便道:“我是姜随云,距离你昏迷已经过去十年了。”   “姜随云……是谁?”   聂枣的心,刹那凉透。   “他不记得了?”   莫神医点点头:“看样子是,他颅内伤口未完全愈合,我也不敢做过多检查……不过看来目前为止没有其他病症,至少性命无虞,失忆或许只是一时,也许时日长了他便能想起来了。”   柴峥言虽醒来,但肺腑伤势未愈,仍需流水般吃药。   那朵炎阳花也被莫神医碾磨成粉,每日按分量入药,以孕养柴峥言心脉。   她被忘记了。   聂枣起初也觉得胸肺一阵气闷,但实在要感谢令主……打击太多,她如今的接受能力也随之水涨船高。   她一边照顾柴峥言,一边将过去她同柴峥言的事情一点点告诉柴峥言。   “原来是这样……”柴峥言若有所思,“我们是恋人,我为了保护你而重伤,而你为了凑够救我的钱一直在替一个叫令主的人做事,直到今日我醒来……这么些年都是你在照顾我?”   前次令主假扮也说过类似的话。   聂枣忽略掉心头的不适,道:“算是……不过你既然醒了,此地我们也不能久留了。”   “是因为那个……令主?”   “是的。”聂枣道,“他若知道你醒了一定不会放过我们,所以我们现在要离开了,你常用的药我都已经备齐了,等你身子稍微好些我们便启程离开这里。”   “留在这里很危险?”   聂枣点点头:“是的。”   “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要启程便尽早吧。”   “好,我去准备一下。”   她信不过莫神医。   柴峥言既然这么说,第二日她便乘马车在天色微明之时悄悄离开。   虽然一路上只有她和柴峥言两个人,但聂枣还是心惊肉跳的不安着,时不时会下意识摸摸柴峥言的颈脖,以确定他是不是真的。   令主所导致的不安已经根深蒂固种进她脑海里了,一时估计还难以拔除。   就算失去记忆,柴峥言也如记忆中一般好脾气,对于聂枣近乎有些神经质的表现,他虽有些奇怪,但也没多说什么。他相信聂枣说的话,大抵是因为聂枣身上有让他熟悉亲切觉得安宁的气息。   聂枣赶着马车一路行驶,为了防止被跟踪,她特地兜了个圈,最后才到目的地,赵国边境柳城。   公子晏生前告诉过她一个地址,那是他早在入鬼都之前就已经安排好的藏匿之乡。   聂枣也曾犹豫过,但最终决定还是信了公子晏。   她能信任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了。   循着地址,聂枣找到一处大宅。   将马车停在门外,聂枣下车敲门,好一会门才开,里头除了来开门的丫鬟,另一个也是熟人,红袖。   聂枣彻底放下了心:“叨扰了。”   红袖已不再对她针锋相对,眉目平和扫了一眼马车道:“进来吧。”转头对丫鬟道:“聂夫人和她相公,今后也会住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第三章   第五十三章   见到红袖,聂枣并没有特别意外。   红袖身上已有公子晏替她种下的蛊,早不受令主控制。   当日将莲衣给她的药塞给红袖,便是希望她能诈死离开鬼都。   只是在此遇见红袖,她还是略有些意外的。   公子晏这处宅子在柳城郊外,临近的宅子也无甚人住,倒也不用担心被人瞧见端倪。   红袖住在东苑,聂枣就和柴峥言在西苑,互不打扰。   虽然她们的关系有所缓和,但毕竟也谈不上亲密。   聂枣并没有寄希望于令主永远也找不到她,令主此人太过诡秘,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就算他下一刻出现在她面前她也不会觉得不可思议。   但既然老天让柴峥言苏醒,不试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甘心。   “阿言,你有想起什么么?”   柴峥言躺在床上,轻轻摇头:“抱歉,我实在……”   “没关系。”聂枣将熬好的药送到柴峥言手边,“慢慢想,总能想起来的。晚上想吃什么?我去做。”   柴峥言端着药,温润的眸中愧疚之意更甚:“真的十分抱歉,你照顾了我这么久,我竟想不起来……”   还是那般好脾气,只是聂枣总无端想起令主假扮时的柴峥言。   将满腹的柔肠咽下去,聂枣淡淡笑:“来日方长,我不急。”   饭菜药材可以叫下人去买,柴峥言的衣物聂枣却不想假手他人。   在成衣铺子挑了许久,聂枣才选了一件青缎长衫,一件雪锦长袍。   提着买好的衣物,聂枣路过铁铺,抬眼望了望里头放在的兵器,一丝怅然缓缓升起。   晚饭后,聂枣将买来的枪放到柴峥言面前。   柴峥言盯着枪看了一会,有些发愣。   聂枣摩挲着枪身,道:“你以前……很喜欢用枪。”说完便将之递给柴峥言。   柴峥言接过,那曾经惯于握枪的修长手指摸着枪,目光柔软,半晌,他道:“谢谢……我好像有一点印象。”   “真的?”   柴峥言点头:“觉得很熟悉。”   “那就好。”   聂枣道,却不知该开心还是伤感。   他不记得她了,却还记得枪。   枪确实让他觉得熟悉,而且亲切。   握着枪时,便仿佛身体充满了力量,那种安心感难以言喻,但……   柴峥言抬头,视线扫过眼前女子的神情,心口无端痛了一瞬,脱口道:“你……我也觉得很熟悉。”   聂枣闻言,倒是愣了一下,才笑道:“多谢你的安慰。”   站起身,聂枣露出个大大的笑脸:“想用它的话,就先把身体养好吧。我一个弱女子,若是被人欺负了,还指望你保护呢。”   “有人欺负你?”   聂枣忙道:“没有没有,我就是说说。”   柴峥言的眉头微皱:“你之前说离开是因为那个令主,他……”   “他找不到我们的。”聂枣面不改色的扯道,“你就在这安心养伤就好。”   她手头还有些现银,节省点,撑个三年五载不成问题。   ***   那之后没多久柴峥言就能下床了,虽然恢复的慢了些,但脸色瞧着也比病中好了许多。为此聂枣特地买了不少炖鸡炖鸭来给柴峥言进补,柴峥言没胖多少,她脸上倒是长了点肉。   一次,聂枣买东西晚归回来,看见柴峥言站在院子里等她,门廊上点着灯。   颀长身形立在风雪中,像一杆旗帜,单薄却也□。   聂枣急道:“你身体刚好,大冬天就别站在外面了。”   柴峥言道:“我有些担心,天冷且晚,你迟迟不回来。”   聂枣推着他进屋:“我是因为有事耽搁了,刚才我在外面看到这个……”说着,聂枣从怀里取出一只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奶猫。   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她听见猫咪的哀叫,找了半天才在一堆柴禾里找到冻得半僵几乎和雪地融为一体的小白猫。   柴峥言看见猫,却是身体随之一僵。   聂枣抱着猫坐到炉边,等它稍稍暖和了才发现柴峥言的异常,愣了愣才想起柴峥言怕猫这茬。   有些好笑又令人怀念的地方。   聂枣心念一动,抱起猫,送到柴峥言面前:“你要不要抱一抱它?很软很舒服的。”   柴峥言的为难清楚明白的写在脸上,可他还是低声道:“好。”   怕猫,偏偏又很招猫的喜欢。   小奶猫被放下,摇摇晃晃地迈着小短腿移到柴峥言面前,两只大眼睛闪着水光,柔软的身躯蹭了一下柴峥言的裤脚。   柴峥言试探着探出手,还未碰到,就被小奶猫伸出的舌头舔了一下,吓得他赶紧缩回了手。   “噗——”   聂枣毫无形象的笑出声。   柴峥言抬头,不知做错了什么般的看着她。   聂枣不再逗他,将猫重新抱回自己的怀里,笑道:“不勉强你了。”   谁料那只奶猫倒是不肯放过柴峥言,从聂枣的怀里挣脱出来,两只短腿一跃,竟然蹦上了柴峥言的膝盖,不顾柴峥言的僵硬,寻了一处舒服的地方,兀自窝成一团毛团。   看着柴峥言尴尬无比手脚无措的模样,聂枣忍不住再次笑出声。   “哈哈……它喜欢你,你就让它多躺一会吧……哈哈……”   柴峥言无奈了一会,抬眼看着笑得花枝乱颤的聂枣,目光渐渐柔软,唇角也弯出一抹笑。   聂枣确信,就算令主再怎么伪装,也不会是个招猫喜欢的家伙。   这应该是柴峥言。   没错。   一切总归是在向好的地方发展。   柴峥言不记得她,那又如何,他们总归是在一起的。   冬天越来越冷,聂枣却觉得这比往年任何一个冬天都要来的温暖一些。   最冷的时候,两个人便窝在被炉火烤的暖烘烘的房间里闲聊,不过大多是聂枣在说,柴峥言在听,雪球,也就是那只小奶猫躺在柴峥言的膝盖上慵懒的打着呵欠。   她隐去了一些事情,没有告诉柴峥言过去他们来自帝都。   聂枣有些担心若柴峥言有回帝都报仇的心念,比起那个,她更舍不得放下现在的安定生活。   不过柴峥言倒是对自己之前是做什么的颇为感兴趣,聂枣只好含糊说是兵士。   柴峥言想了想,道:“等开春之后,我去城中看看能不能谋个差事。”   聂枣一愣:“为何?我们并不缺钱,你……”   柴峥言笑得温和:“总不能让你一直养我,我身体确实不算大好,但我试过力气也同正常男子相差不远,而且我识文断字,应当是能找些事情来做的。”   “这怎么行!”   柴峥言怎么说之前也是帝国的将军,战功赫赫,怎么能……   聂枣一点也不介意一直养着柴峥言。   柴峥言笑了笑:“我总不能用你的钱来给你下聘礼。”   聂枣觉得自己受到了惊吓:“聘礼?!”   “我们不是恋人吗?”   “是……但是你不是不记得了吗?”   “你记得就好。”柴峥言娓娓道,语气认真,“你为我已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我合该对你负责,寻常女子十五六岁已嫁做人妇,而你为了等我……现在下聘礼已是迟了。”   聂枣又开心又纠结。   生平第一次被人求亲,还是自己喜欢的人,她的心砰砰跳的厉害,仿佛一夜间回到了少女时期。   但片刻她又纠结于柴峥言似乎并非是因为喜欢才娶她,而是因为为了对她负责。   聂枣抱着雪球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辗转反侧,觉得自己实在是矫情透了。   她明明想嫁给柴峥言想得一塌糊涂,但事到临了又总觉得哪里不圆满……柴峥言根本就是喜欢她的,只不过一时忘了罢了,反正以后总能想起来的!   唔,那穿什么样式的嫁衣好呢……聂枣揉着雪球的肉爪又纠结起来了。   ***   她对嫁给柴峥言充满期待,但没多久后,柴峥言像是忘记了这件事一样,绝口不提。   就连聂枣提到,他也很快岔开话题。   几次之后,聂枣也察觉到不对,抓到柴峥言直接问:“你是不是后悔了?”   柴峥言移开视线:“……没有。”   他每次撒谎都这样!不敢看她的眼睛!   聂枣瞬间就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淡定看着柴峥言道:“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变心了?看上……呃……”她想了想柴峥言能接触到的女子,“……隔壁那个红袖了?”   柴峥言摇头:“没有。”   这回倒是敢看她了。   没变心那为什么不肯跟她成亲?   聂枣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你就不能告诉我吗?”   柴峥言只好无奈道:“没有,是你想太多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柴峥言嗫嚅了一会:“现在还太早。”   “哪里早了,我都……”聂枣把从媒婆那拿来的婚书拍到柴峥言面前,憋了很多年的小姐脾气发作,霸气道,“柴峥言,我告诉你,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柴峥言:“……”   许久,柴峥言叹了口气:“你会后悔的。”   他这么一说,聂枣倒真掂量了几分,但是思前想后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后悔?”   柴峥言抿唇不言。   很快,她便知道是为什么了。   夜色浓重,聂枣半夜口渴起来倒水,听见院子里传来奇怪的声音。   她轻手轻脚过去,便看见柴峥言站在院落的水槽边,半弯腰,月光下他的五官微微狰狞,青筋绷起,额头抵在墙面,大口不规则的喘息继而干呕,紧紧攥着墙壁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泛了青紫。   唇畔殷红,而水槽中飘着丝丝缕缕的血丝。   聂枣骇然,片刻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柴峥言,你在做什么?”   柴峥言猛地抹去嘴边的痕迹,双手背在身后,强自镇静道:“没什么,睡不着,便出来逛逛……”却连嘴唇都在抖。   聂枣闭了一下眼眸,重新睁开:“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柴峥言扭开脸。   “所以你才不肯跟我成亲?”   柴峥言不言,算是默认。   他的身体根本就没好,开颅的法子也不过是让他醒来罢了,可肺腑的伤却根本没有痊愈……   当时莫神医说药性已经在衰退了,差不多只有一两年……   而现在时间剩的已经不多了……   所以他……   能救柴峥言的只有颜承衣的龙髓玉。   第二天一早,聂枣便翻出了那块木牌,准备了行李,另买了一匹马。   柴峥言愣愣看着聂枣翻身上马:“你……要去哪?”   “替你找药。”聂枣弯腰,拉过柴峥言的领口,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等我回来。一定!”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四章      每时每刻都时间迫切,聂枣跑死了一匹马才用最快的速度跑到帝都,稍作休整打扮她便去颜氏钱庄打听颜承衣现在何处。   可颜承衣并不在帝都。   她只好等。   颜承衣经商,游历路线不定,有时随心所欲,兴之所至走到那里全不按计划,所以他具体在哪也无人知晓。   等待的时间,聂枣的头脑稍微清醒一些,才意识到,就算跑到颜承衣的面前又如何,这个人不是轻易能攻略的对象,死缠烂打摇尾乞怜一概无用,这么多年她早已经明白。   从过去的关系入手,婚约?可这婚是他退的,他还能有什么留恋。   对于颜承衣,她甚至不知道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为了救柴峥言你还真是够拼,只是我又不是傻子,这谎说得就没意思了……我知道你这些年大概都学了些什么,不过那些手段最好还是收收,我不是第一日认识你,和那些被你诓骗轻易上钩的男人不同,你也不要白费心机了。   上次见面颜承衣的话言犹在耳。   那时候她还没有这么急迫,可现在柴峥言随时有可能死。   她根本耐不下心。   ***   也许是上天垂怜,一个称不上的机会的机会来了。   还没见到颜承衣,聂枣就被他的侍从颜清一脸抱歉的告知:“聂姑娘,我家主人这两日病了,可能无法接见姑娘。”   聂枣诧异了片刻,随即道:“不知道是什么病症?”   颜清道:“这春寒料峭的,许是染了风寒,有些生病发热……”   “不知道现在是谁在照顾你家主人?”   “这个……”   “可以让我照顾你家主人吗?”聂枣定定看着对方,语气放柔放软,眼眸中雾气氤氲。她跟颜承衣打交道不是两三天,对他这个侍从的脾气也摸清了一二,说话间聂枣垂下眼眸,黯然神伤:“你知道的,你家主子平日对我不假辞色,就这一次,我……”   进了颜承衣的房间,里头早已有二三侍女在替颜承衣的额头敷布巾。   聂枣便挥手让她们退下,起初侍女们还犹豫着不肯离开,直到聂枣祭出颜承衣给她的联络用的令牌,侍女们才不情不愿出去。   床上躺着的颜承衣面颊绯红额头滚烫,倒少了几分平日里的薄凉。   聂枣坐到床边,继续刚才侍女们做的事情,同时叫人去熬了药。   简直没多少人比她更熟练于照顾病人。   颜承衣显然烧的不轻,闭着眼睛迷迷糊糊说着些糊话,聂枣凑近过去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好作罢。   只是这倒让她生出个年头,要是能入颜承衣的梦就好了……可惜白芍现在不在,说起来之前白芍明明是要跟她一起去齐国的,半路说实在累得赶不动路,也不知道后来去了哪里……   不过就算白芍在,轻易得到长久近身颜承衣的机会也不容易。   他和夏白泽不同,夏白泽本就生人勿进存在感稀薄,平日里也没什么人跟着,颜承衣身为颜家家主,经常四处走动,遭人谋害的可能性大大增加,因而周围向来护卫重重,就连睡觉时外头都有影卫看着。   当然,得知这点的过程并不令人轻松。   那年聂枣被颜承衣拒绝,不甘不愿,最后想到用武力相胁,反正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没想到刀还没插入,就被颜承衣的护卫按住,颜承衣挥挥手让人退开,看着她眸光嘲弄道:“胁迫这种事你最好放弃,我身边不止这几个护卫,你信不信就连我睡觉的时候外面都有影卫守着。”   聂枣只好放弃。   她并不怀疑颜承衣话的真实性。   光是现在,她都看到外头好几个侍卫守在门口,她的一举一动仍是在被监视之下。   念头百转,聂枣忽然想起一件很诡异的事情。   她在令主那里晕厥时,曾经做过一个梦,有关于颜承衣和她自己的梦,梦境中颜承衣对自己情深一片,反倒是自己阴差阳错错过,还变心爱上了柴峥言,而自己下狱之后颜承衣还想把自己替换出去……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梦境呢?   若说是幻想,那个梦也未免太过逼真;若说是真的,又与她现实的认知全然相悖。   正想着,颜承衣竟缓缓睁开了眼睛,看见聂枣时却是愣了一愣。   “你怎么在这?”   聂枣熟练地将布巾浸入铜盆里,稍稍拧干,再放到颜承衣额上,慢条斯理道:“你在生病。”   “我知道。”颜承衣有些烦躁地把头上的布巾扯下,半撑着身体坐了起来,“谁让你来照顾我的?”   但到底是强弩之末,聂枣轻而易举接过布巾,一手将颜承衣重又按回了榻上,道:“病人就不该这么多话。”   颜承衣手脚发软,根本不是聂枣的对手。   现在叫人也未免太蠢。   他抿唇看着聂枣,似乎想知道她要做什么。   聂枣除了照顾他什么也没做。   沉默了好一会,稍稍清醒一些的颜承衣先开口打破沉默,却因为病弱而声音有些绵软:“我不是跟你说过这些都是无用功了么?”   “我知道。”   “那……”   聂枣道:“什么都想这么多你不累吗?”   颜承衣也道:“事事都装你不累吗?”顿了顿,又道,“为了救柴峥言你还真是辛苦,难为你不得不在这照顾讨好一个你不喜欢的人。”   聂枣有种心思被戳中的感觉,可惜她早已不觉得心虚。   “为什么不成亲?”   “什么?”   聂枣勾唇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吧,为什么不成亲?我不信你族里没人要求你早日成亲。”   颜承衣道:“此事与你有关吗?”   族里当然有不少长老逼迫,不过摄于他的威信权势才一拖再拖。如今那几个老家伙已经想通,纷纷从族里找起了房中身份高,又品貌出众的男童,随时等着过继给他。   聂枣理所应当道:“当然有,颜大公子可是跟我说过‘我不是不喜欢女子我只是不喜欢你’的人,可是眼下,我怎么看都觉得颜大公子喜欢的不是女子,你若有意中人又为女子,为何不娶来为妻?颜大公子若亲口承认,我输在此处也心甘情愿。”   颜承衣懒得搭理她。   聂枣继续道:“莫不是你看上的是你不能娶的?是有夫之妇还是违背伦……”   “不是。”眼见聂枣越说越离谱,颜承衣实在没法不打断她。   他抿了一会唇,眼神略暗了暗:“我喜欢是男子还是女子我比你清楚,不过是……还没遇上我想找的人。”   “颜大公子想找一个什么样的人?”   颜承衣道:“若我知道又怎么会到现在还没找到。”他抬眼看聂枣,眼眸深邃有些意味难明:“你识得柴峥言之前,有想到过将来会喜欢一个人怎样的人么?”   “当然。”聂枣莞尔,“君子翩翩举世无双,我欢喜他他也欢喜我的人。”   颜承衣轻嗤了一声。   药也熬好了,聂枣扶起颜承衣,一勺勺喂给颜承衣。   她照顾人惯了,一番动作下来滴水不漏,即便颜承衣知道她无心,也觉得她做得比那些侍女好上许多。当然,想到聂枣这些手段是从何而来,颜承衣又有些不舒服,这并非因为他对聂枣有什么心思,只是洁癖使然。   他很确信,自己不喜欢她。   聂枣轻轻拭去颜承衣唇角的药汁残余,扶着他重新躺回去。   正当她思索是否要再说点什么,就听见颜承衣软着声音道:“下个月是白泽的婚期,他要我带你去,你若是不愿……”   提到夏白泽,他的态度明显好了一些。   聂枣笑:“好啊,我很乐意。”   ***   没过两天颜承衣的烧便退了。   聂枣继续老本行,调查起了颜承衣过去相处过的女子。   这件事当初白芍已经做过,但还是不够详细。   颜承衣时常应酬,偶尔外来商人为了巴结颜承衣会送家中调教好的侍女或舞姬,颜承衣来者不拒,但没多久后又都会给一笔银子送出府让她们自行婚配。此外因为颜承衣样貌不俗,虽是商人但有身为颜家家主又有承袭的爵位,帝都不少权贵反而会忌惮颜承衣一二,因而也不是没有小姐家向颜承衣示好,可惜颜承衣脾性温和体贴是温和体贴,偏偏就是在这方面半点回应也没有,不少小姐眼见无望,只得放弃另嫁他人。   这些女子环肥燕瘦各不相同,有温婉的,有泼辣的,有美艳的,有娇弱的……但偏偏颜承衣哪个都不上心。   聂枣又旁敲侧击地问了颜承衣那几个侍女,不过可惜她们看见聂枣都是满怀防备,没什么好态度。   难得一个脾气好些的见状悄悄跟聂枣说:“做侍女的谁不希望能爬上主人的床,一步登天,更何况主人品貌样样不差。可惜我们平日里也少近主人的身,难得有这么一次机会还被你搅了……”   聂枣试探:“真不是因为他喜欢……男人?”   那侍女叹道:“前头有人送了主人两个男侍,其中一个胆子大些听说了主人种种,料定主人喜欢的是男人,晚上就去夜袭了……”   “然后呢?”   “据说是被六把剑给架出来的,主人的脸色特别特别的难看……”   聂枣笑得肩膀直抽。   不过笑完又开始抑郁。   到底该如何做。   她就差没晃着颜承衣的肩膀问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毕竟时日过去一日,柴峥言便少一日。   ***   不知不觉便到了夏白泽大婚的日子。   虽然他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但娶的却是太尉大人的千金。而且婚事由他的皇兄宁王夏重明亲自操办,帝都达官贵人几乎都收到了一份请柬,很明显,若是不去分明是不给宁王面子。   聂枣穿戴一新跟着颜承衣赴宴,颜承衣时常身边换女子的事情也是无人不知,因而也没人对聂枣感到意外。   倒是有几个夏白泽府上的仆从认出聂枣易容的那张脸,悄悄同聂枣打了个招呼。   夏白泽今日是主角,身上深红喜服做的奢靡绚烂,将夏白泽本身清淡的气质冲淡,内敛的眉眼被红色强烈的反差一下子衬托流光溢彩起来,竟有几分叫人惊艳,帝王家之气又让他周身清贵流转,绛红涤带顺着两鬓流泻,端的是色如春花。   新娘子虽一直低着头,亦能看出样貌不俗,站在一起倒是一对璧人。   聂枣坐在席下,几分感慨几分怅然。   有机会的话,她也很想穿一次……不过,柴峥言都说要向她下聘礼,也未必没机会吧……   颜承衣却显然误会,在她耳边低道:“你不会还对白泽有什么心思吧。”   聂枣无奈看他:“你到底对我误解有多深。”   颜承衣冷冷看了她一眼。   聂枣朝他莞尔一笑。   颜承衣转过脸去。   此时,人群突然分开,喧闹声霎时寂静。   随着一声高和,众人纷纷跪地行礼,谁也没料到圣上竟然会驾临这场婚宴。   聂枣随着颜承衣一起跪下,远远看去,目光复杂,曾几何时威严的圣上在她的记忆里也是个和蔼慈祥的伯伯,可惜却也是他下令,斩了姜氏满门,即使过去这么多年,这样的血债她依然难以忘却。   若非如此,她和柴峥言又何须沦落至此。   本来再过过他们就可以……   突然间,聂枣的眼瞳睁大,她在圣上的身后看见一个男人。   一个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男人。   那个人的视线轻描淡写扫过,在路过聂枣方向时稍作停留,不过很快便不动声色移开,叫人瞧不出半分端倪。   等众人重新坐下,聂枣忍不住攥紧手指问:“那个……圣上后面穿灰衣的男人是谁?”   颜承衣看了一眼便了然:“你说的是……国师?”   聂枣没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帝国何时有了国师?”   “也没多久,据说是上天派来的神明化身,圣上十分宠幸他,他现在手里的权利只怕比丞相也不差。”颜承衣压低声音道,语气里倒没有多少尊敬,说完,他忽然伸手抓住聂枣的手腕,微微皱眉,“你怎么了?吓成这样?……你认得国师?”   她怎么可能不认得。   令主那张脸,这十年来,她再熟悉不过。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五章   第五十五章   “没事。”聂枣抽回手,双手交握,强迫自己冷静。   她现在正按照令主的要求攻略颜承衣,没什么可怕的。   倒是颜承衣看了一眼令主,又看了看聂枣,似乎在猜测两人的关系。   谁料,令主却蓦然转过脸来,似笑非笑的眸光含着让人觉得极度不安的味道。   他们果然认识,颜承衣想。   婚宴后半程聂枣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她犹豫着要不要去见令主,没想却是令主先来找她。   令主离席前,朝聂枣不易察觉的做了一个手势。   聂枣略一犹豫便跟了出去。   她提心吊胆,令主却没怎么怪罪她,甚至没过问她偷偷带柴峥言离开的事情,他似乎早已预料到这样的结果,只随便问了两句目前的进度,聂枣斟酌着答了。说到这,令主突然抬手抚摸住聂枣的长发,似有些遗憾道:“你该好好打理它。”   聂枣虽惊,但还是克制住没动,道:“是。”   下一刻,令主便将她拥入怀里,冰冷的声音在聂枣耳边轻道:“抱住我。”   聂枣不明所以,但令主积威在前,她还是照做。   片刻后,令主松开了她,目光染了几分玩味。   聂枣归席,就看到颜承衣一张嘲讽的脸。   看颜承衣面前的碗碟酒盏,与她离开时别无二致,她刹那明白,恐怕方才颜承衣也跟着她出去了,令主那些举动只怕也是做给颜承衣看的。   颜承衣觉得好奇了。   一个人一旦对什么感到好奇,那离产生兴趣也不远了。   不论为何,令主刚才的举动是帮了她。   当做没有发现,聂枣夹起一筷子菜送入嘴里。   耳畔颜承衣开了口,声音低的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你要龙髓玉真的是为了救柴峥言?”   聂枣耸肩:“你不信也没有办法。”   颜承衣的眸光似利刀,可惜根本伤不到聂枣,他端起酒杯道:“要说这世上,最残酷的只怕就是时间,再是情深似海也抵不过一个时光流逝,人心变迁……”   聂枣翘起嘴角:“我倒不知道颜大公子何时变了心,莫不是你之前竟有喜欢的人?”   颜承衣用明知故问的眼神看聂枣,转头却见女子眸中一片惶惶,握着筷子的手亦是在不安的反复蜷展,身体紧绷像在防备什么。   颜承衣觉得有些荒谬,她怕国师竟怕成这样?   那国师不是她的情郎吗,她有什么可怕的?   想完,颜承衣觉得自己实在多事,这与他又有何干系?   婚宴快结束时,外头突然天降大雨,宾客纷纷准备离席回府。   外头各样的轿子乘撵挤在一起,好一通慌乱。   聂枣是跟着颜承衣来的,自然也要跟着颜承衣走,门口拥挤,颜承衣便先带着聂枣等在廊下。雨下的越发大,廊上挂着的大红灯笼摇曳着微红的火光,在风雨中飘摇,明明灭灭。   聂枣突然道:“……我还有点事,你能稍微等我一下吗?”   颜承衣看着她,眸光转冷:“我为什么要等你?”   聂枣无奈:“我多少也算个女子,这种天气你真要我一个人……”   颜承衣:“一炷香,多一点我也不等。”   “好。”聂枣点点头,转身跑进了雨里。   一炷香后,门口的人已渐渐离去,颜承衣抬腿欲走,就见烟雨朦胧中有人摇摇晃晃朝跑走来。   聂枣一身裙装淋得透湿,底下还染了脏污,长发湿漉漉的贴着两鬓,雨水还在顺着她的脸颊滴落,脸庞上的神情失魂落魄若丧家之犬,整个人狼狈难言,在风雨中便如浮萍一般柔弱不堪,似乎随时会倒下。   看见颜承衣,她的步伐放慢,眼神稍稍定了定,声音因寒冷而轻颤:“我回来了,抱歉有些迟。”   颜承衣没问她去了哪里,也没怪她晚了一些,只淡淡道:“那就走吧。”   “好。”   聂枣迈步进回廊中。   颜承衣的瞳孔突然急速收缩了一下。   “你的头发?”   “头发?”聂枣愣了愣,才用手盖住头发的发,“没什么。”   虽已盖住,但在微弱光线下,颜承衣看得分明,聂枣发尾有黑色的印记滴落染在衣衫上,而顶上露出的发的颜色微微泛着白。   聂枣还远没到生华发的年纪,为什么会突然白了头?   如果是为了这场苦肉计,她也未免太拼了点。   上了轿子,聂枣才道:“你这有布巾吗?”   颜承衣抬下巴让侍从颜清给她,颜承衣的轿子外表虽碍于身份造的很朴素,里面的空间却着实不小。   聂枣接过,缩在轿子一角慢吞吞擦着头发,原本乌黑的长发变成黑白斑驳的模样,衬着聂枣苍白的脸和轻轻发抖的唇,越发惹人怜惜。聂枣抬手去掉那层易容伪装,露出本来的面容,又将湿发扎成一束,道:“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那张脸其实颜承衣也很久没看到,比之聂枣易容那张,它显然更美。   同样的模样,硬生生多出了几分楚楚可怜,浅色的发,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脸庞,细长的眉眼,高挺的鼻尖,妩媚的唇,再加上女子窈窕纤细的身段,无一不让人觉得既美且柔。此刻若换任何一个男子在场,只怕都会忍不住心疼起来,恨不能让她捧到手心,抚平她眉宇间的轻愁与不安。   “还不至于吓到我。”   聂枣打了一个喷嚏,颜承衣没开口,一旁侍候的颜清已经忍不住塞了张毯子给她。   聂枣朝颜清轻轻笑了笑:“谢谢你了。”   那笑容宛若开在荒芜大地上的一朵暗夜幽昙,虽稍纵即逝但美不胜收,颜清呆了呆,才忐忑看向颜承衣。   颜承衣顿了顿,方笑:“我又没生气,你看我干什么?”   转而对聂枣道:“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话音未落,角落的聂枣已歪头靠着轿壁,双眸紧闭,不省人事。颜承衣皱眉,刚想叫醒她,就看见聂枣纤细修长的颈脖上有被人掐过的痕迹,颜承衣伸出手,聂枣的额头是一片滚烫。   被他的手碰到,聂枣骤然惊醒,眼睛恍惚了一会才聚焦,继而她扶着轿壁,缓缓站直:“我该走了是么?”   颜承衣抿唇道:“是。”便示意轿子停下,“给她把伞。”   聂枣按了一下头,接过伞,唇角勾起抹嫣红的笑:“多谢。”   说完,她就踏步下轿,因为身体无力,还差点没站稳,摔进雨里。   颜承衣拉下轿帘,道:“回府。”   一旁的颜清有些欲言又止。   轿子行了没一会,颜承衣道:“觉得我冷漠?你没看出来吗?她在用苦肉计。”   颜清终于忍不住道:“可主人你平日对其他女子不是这样……”就算不喜欢,也礼数周全温柔体贴,无可挑剔,绝不会在大雨天让一个病中的女子独自离开。   颜承衣让轿子停下,道:“不然你现在回去看,她定然早已经消失了。”   “聂姑娘这样子根本走不远。”颜清叹了口气,撑伞下去看。   颜承衣便等在轿子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点在桌板上,没来由得烦躁。   颜清说得对,就算他不喜欢聂枣,也没必要这么不君子,他只是,不想让她得逞而已,他又不喜欢她,没必要和那些蠢货一样……   片刻后,颜承衣便听到回来的脚步声,他刚想说话,颜清已抢先开口,语气焦急:“主人,聂姑娘她晕倒在雨里了!”   颜承衣少有地愣了愣。   ***   意识沉沉浮浮,聂枣觉得自己真是足够豁得出去。   要是就算这样,颜承衣也生不出半点同情心,那她……只好考虑干掉颜承衣身边暗卫们的可能性有多高了……   先是淋着雨跳进尚寒意逼人的湖里呆一炷香,又是自己掐自己,再是任由自己不省人事倒进雨里。   如果颜承衣不来救她的话,她怀疑自己搞不好真要半条命下去。   好在,她一向命大。   迷迷糊糊间,她还记得紧紧攥住对方的手,含含糊糊说上两句:“好冷……别丢下我……别剩我一个人……”   “好冷……别走……”   豁出来的结果是,聂枣稍稍清醒后,便发现颜承衣正坐在她身边,手臂被聂枣紧紧抓着。   她的额头敷着湿布巾,身上换了一身里衣,正缩在温暖的被褥里。   颜承衣也醒了。   聂枣随即松开手,睁开眼睛,挣扎着想要爬了起来。   颜承衣却是按住聂枣的肩膀,淡淡道:“别动。你照顾我一次,我照顾你一次,很公平,不用在意。”   聂枣:“我的衣服……”   颜承衣:“我的侍女换的。”   聂枣接住从额头上掉下来的布巾,道:“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颜承衣想说这不正是你的目的,但出口的却是:“我说过,不用在意。”   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冷漠。   “那就打扰了。”聂枣道,迟疑了一会,“我……能问问有关国师的事情吗?”   颜承衣心道,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嘴上依然道:“我又不入朝堂,对国师也知之甚少。”顿了顿,又道:“圣上器重他,似乎和北征有关系。”   “北征?”   “你该知道每一任帝国皇帝最大的愿望是什么罢。”   聂枣愣了愣,道:“……统一大陆?”   “对。”   “但是现在的国力根本不足以……”聂枣诧异道。   姜家叛乱导致帝国元气大伤,帝国国力正需慢慢恢复,怎么会在这时候想到开战?   颜承衣勾唇道:“我只是告诉你事实罢了,北征已经不是秘密了,圣上刚买了一批军需,等春耕后征完兵,只怕就要开战了。”   聂枣不言,颜承衣没必要骗她,但是令主为什么要帮着帝国出征?   难道说他……   不过很快聂枣便放弃猜测,这世上对她来说,没有比猜令主的心思更困难的事情了。   就算北征也与她毫无干系。   颜承衣端来药,聂枣刚想去接,就被颜承衣躲过:“我来。”   他拿起勺子,舀了些,又送到唇边吹了吹。   显然颜大公子是第一次做这种事,虽然姿势优雅矜贵有余,动作却生疏又别扭。   空气静谧下来,似乎两人的关系也没那么紧张。   聂枣放柔声音,笑了笑:“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享受到颜大公子的照顾。”   颜承衣脸不红心不跳道:“我一贯很有风度。”   “嗯。”聂枣点头,“你唯独讨厌我。”   “我没有讨厌你。”   聂枣笑得大肚:“说实话我又不会生气。”   颜承衣放下药碗,道:“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聂枣扯了一缕自己的发,看了看,那浅色依然让她觉得刺目,不过此刻却是很好的利用工具,她叹了口气道:“我说了你又不信。”   颜承衣毫无诚意道:“我信。”   聂枣垂下眉眼,像是刹那年华老去:“我大概没几年好活了。”她蜷起腿,双手抱住膝盖,下巴搭上,语气平静,浑身上下却都透着脆弱。   颜承衣的眸子只在起初闪了闪,很快便重新回到原本的模样:“哦,那你还不快去陪你的柴公子。”   聂枣转头看了看颜承衣,又收回视线。   “骗你的。”   颜承衣闻言,也只是“哦”了一声。   却听聂枣又道:“你听过一夜白头吗?我原本也是不信的。”她低低笑了起来,却比哭还难听:“柴峥言已经死了。”   颜承衣一滞,顿了一会才道:“哦……你节哀顺变吧。”   片刻后他又道:“既然他死了,那龙髓玉也没用了,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聂枣仍是低头笑,说话却更似自言自语:“是啊……我还来找你做什么呢?或许我也应该死了比较好……”她更紧的抱住膝头,将身体蜷缩成一团,道,“这次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   颜承衣突兀想起病中时,聂枣攥着他手说的话。   ——好冷……别丢下我……别剩我一个人……   ——好冷……别走……   因为他是姜随云最后唯一还认识的人,所以她就来找他了?   所以她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即便是死也没关系?   颜承衣觉得五味杂陈,不过很快他冷静过来。   比起他不喜欢聂枣这件事。   他更笃定的是,聂枣绝对不可能喜欢他。   站起身,颜承衣冷淡道:“不过这里可没有第二个怀抱等着你。”   就算他真的喜欢聂枣,以他的骄傲,也不会乐意去做一个已死之人的替代品。   ☆、第五六章   第五十六章   听完颜承衣的话,聂枣越发垂低头,斑驳长发如水流般滑落,掩住她目中的情绪。   “我知道……我会走的……很快就走……”   艰难而低塞。   几乎要让颜承衣怀疑自己是否太过冷酷。   没过几日,聂枣身子稍稍转好,重新将头发染回黑色,便向他告辞。   她来时不巧,恰好治粟内史的长子邓思拜访颜承衣。   聂枣便等在一旁。   邓思跟颜承衣说着话,视线却频频朝聂枣看来,好几次走神甚至没留意颜承衣在说什么。   “抱歉抱歉。”邓思十分歉疚,转而道:“这位小姐似乎有什么要先同颜当家说,颜当家不妨先顾她,我不急。”   颜承衣终于将脸转向聂枣,语气冷下了几分:“你要走便是,不用与我商量。”   她脸上病容依旧,原本应该再将养几日,却急着离开,像是在同颜承衣赌气。   聂枣扯嘴角,道:“我知道了。”声音虚弱。   颜承衣没回话,倒是邓思神情惊讶,道:“小姐你还病重,怎能……”却见素来性情体贴的颜承衣也没有半分要阻拦的意思,惊讶又变成了愕然,对那女子也多了几分怜惜:“小姐,能否稍等,在下一会也要离开,小姐若要去哪在下可以送上一程。”   “谢谢公子好意。”聂枣抬了抬臻首,鬓发凌乱衬着她的脸庞,平添了些许妩媚,“不过不用劳烦了。”   说完,她便离开了。   邓思匆匆跟颜承衣告别,也追了出去。   颜清见状,小声问颜承衣:“主人,要小人追出去看看吗?”   颜承衣看了一眼聂枣消失的方向,很想同颜清说不用了,可鬼使神差地,他道:“……备轿子。”   ***   聂枣病中自然走得不快,没一会就被前来的邓思追上。   邓思下了轿子,快跑两步,绕到聂枣前头,目光担忧:“小姐,让在下送你去医馆可好?”   聂枣按着胸口,咳了一声,轻轻摇头。   但对方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反而更近了一步,胆大包天地握住聂枣的手,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她:“小姐这样一个人,在下实在不放心。”   邓思手握柔夷,只觉得眼前女子无一处不美,样样都戳他心窝。   原本想着是颜承衣的人,便不该动手,没想颜承衣却是主动让她离开……虽然邓思实在想不通颜承衣为何会对这个女子如此不假辞色,颜承衣对女子一贯温柔体贴予取予求,不过这倒是恰好便宜了他。   稍稍对她用些心,再温柔以待,想来不消多久就能手到擒来,美人在怀,想着,邓思面上的神情更殷切了些。   美人挣了一下,却没能从他的手中挣开。   邓思越发心花怒放,手上用力便要将聂枣拖进自己的轿子里。   ——“放开她。”   闻言,邓思不悦地抬头。   脚步声快速接近,有人一把从他的手里夺过聂枣的手腕。   邓思看清来人,愣了愣,道:“颜当家,你不是……”   眼前的贵公子皱着眉,不甚开心却也无半分退让的道:“抱歉,邓公子,我改主意了。”   ***   轿子中。   聂枣咳嗽了两声,靠上轿壁。   颜承衣面沉如水的坐着,此刻方觉得自己鲁莽,他只是想跟去看看,没料到见到聂枣眼眸空蒙半推半就就要被邓思拉上轿子,竟然会觉得不能忍受。大抵还是骨子里对女子怜香惜玉的心思作祟,见不得女子受辱,可这是聂枣,又怎能以一般女子的情形来看待……   空气中只有彼此呼吸的声音。   “多谢。”聂枣轻声道。   颜承衣轻嘲:“我还以为会被你怪罪搅了你的好事呢。”顿了顿,“你若是嫌我多事,我现在可以再把你给邓思送去。”   其实也不是没有可能,邓思早说今日要来,聂枣偏偏这个时候来告辞,说不定也是指着从他这里攀上邓思。   若真是如此,那他还真是……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么?”聂枣忽然道。   颜承衣一愣。   她的声音很低,语气中竭力压抑着什么:“我是真的没有力气,如果刚才我被他拖走……就算吃了什么亏,也是我咎由自取……是吧……”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力气,“你还记不记得……我也只是个女子而已……”   她控诉,无比委屈。   颜承衣心口一窒,被人攥紧般,他突然不知道说什么。   “停下,我要下去!”   聂枣突然道,踉跄着站起来,轿子一停,她便跃下。   离开时,一滴温热的液体落上了颜承衣的手背。   泪明明不热,却烫得他头脑一片空白,等意识清醒过来时,他已经下轿追上了聂枣,手臂一用力,将她抱在怀里。   那一瞬间,颜承衣忘记自己要做什么。   “抱歉。”   他停顿了一下,有些僵硬。   仿佛有什么在阻止接下来的话出口,他很努力才能一点点挤出来:“是我的错,我不该这么妄加揣测……”   滚落入颈脖处的热泪让他再一次失语。   “我也不想这样,却不得不这么做……”   “我拼了命的努力,那么那么的努力……可还是救不了他……我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失去……”   “什么都没有了……”   聂枣静静攥着他的肩膀,手指用力到颜承衣都开始觉得发痛。   浓烈的绝望和悲戚从她的身体里逸散出来,所有汹涌的情绪似乎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身体颤抖,一行一行的泪顺着眼角滑落,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像是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完。   颜承衣慌了手脚,脑海里有东西一寸寸炸开,能听见里头松动的声响。   他都没意识到自己抱得有多小心。   ***   聂枣哭得头都晕了,因为太过入戏,肩膀止不住的颤抖,连自己的身体控制起来都很艰难。   但她还是稍稍分神留意了颜承衣的反应,他脸上的冰冷与漠然都被另一种情绪取代,也许是愧疚不安也许是同情心作祟,反正……都无所谓。   总之他被她牵动了情绪。   邓思是她算好的,方才也是她算好的。   一步一步。   让颜承衣忘了她是个多么冰冷的生物。   而聂枣跟他说柴峥言已死,也是为了让他忘记,她接近他是为了索要龙髓玉一事。   她需要让颜承衣觉得她空虚,无助,脆弱,不堪一击,她来找他是因为她已经走投无路,无处可去。   仿佛灵魂被抽离开,一个人在颜承衣的怀里泣不成声委屈无助,另一个人却在半空中冷眼俯视着这一切。   聂枣对自己感到厌恶,可她无可奈何。   反正也是最后一次,成与不成,都是最后一次。   精神渐渐支持不住,她带着泪水倒在了颜承衣的怀里。   颜承衣把她抱回了府里。   醒过来后,聂枣小心翼翼,又保持着距离。   颜承衣的态度有了细微的变化,虽然仍是冷淡,可至少不再嘲讽她,也没再提让她离开。   给她请了大夫,开了药,并让自己的侍女悉心照顾她。   几天后,颜承衣来看她:“怎么样了?”   她缓慢地抬起头,又低下:“好得差不多了。”   颜承衣坐到聂枣的床边,探了一下聂枣的额,已经不烫了,脸色也好看了许多。   “谢谢,过两天我就……”   颜承衣打断她,道:“那位国师大人……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聂枣慢慢道:“这些年,我就是在为他做事。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对于这点我一样很惊讶……”   颜承衣心下微微了然,又问:“你喜欢他?”   聂枣猛地摇头,眼瞳中不自觉的流露出几分惊惧:“我……害怕他。”   “那你在我这就不怕他找你麻烦?”   “怕。”聂枣苦笑,“他性格善变多疑,之前我替他做了很多事情,而柴……”聂枣脸上的表情略微不自然,“之后他说放过我,让我离开,我不知去哪里,就四处飘荡,回神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帝都。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改变主意,总之……过一日便是一日吧。”   反正颜承衣和令主又不认识,也方便了聂枣瞎诌。   颜承衣不知信是没信,徐徐点了点头。   聂枣用手指小心的攥住颜承衣的衣角,道:“我知道你讨厌我,但我……”   “我没有讨厌你。”颜承衣有些艰难道,“我只是不喜欢你。”   “那不是一样么?”   颜承衣:“你不也不喜欢我?”   聂枣轻轻笑了笑:“你若对我能有对其他女子的一半好,我一定喜欢你。”她装作轻松的耸肩:“没人会喜欢一个对其他人都好却唯独对自己坏的人。”   颜承衣不言。   两人都绝口不提那天的失态。   ***   颜承衣的府上人来人往一直都很热闹,只要他在的时候就不缺宾客。   聂枣充分见识到了颜承衣的长袖善舞,他总能让每个人都如沐春风,将每件事都处理的无比妥帖,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无论发生什么都分毫不变,宛若绘上去的。   除了面对她的时候。   颜承衣只要不忙,便会偶尔来看她,给她带些女儿家用的小东西。   聂枣的时间剩的不多,虽然焦急,但也并不表现出来,一旦操之过急目的暴露,反而更难成功。   就在这时,聂枣发现了一件很意外的事情。   她发现有时候,颜承衣会在她睡着之后来看她。   什么也不做,就只是看着她。   若换做是其他人,聂枣早就认定对方必然是对自己情根深种,可这个人是颜承衣,就总让她觉得蹊跷。   聂枣耐着性子等了几次,颜承衣做过最过的也就是手指轻柔地梳理了两下她的长发。   简直让聂枣忍无可忍。   某次半夜,颜承衣又来,聂枣等他坐定,忍了一会,便一把抓住颜承衣的手臂,道:“你来……有什么事么?”   颜承衣先是一惊,随即冷静道:“我只是来看你睡得如何。”但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依然被聂枣捕捉到了。   她试探着小心问:“你喜欢我?”   “不。”颜承衣下意识道,回得极快,仿佛生怕被聂枣误会,“我不喜欢你。”   言之凿凿,语气肯定,并不像撒谎。   聂枣觉得颜承衣有些古怪,只是说不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七章   第五十七章   “不喜欢你为何半夜进我房间?”   “路过。”   “这路过的也太巧了些吧。”   “好吧。”颜承衣拉着聂枣的手松开,片刻后道:“我也觉得很奇怪。”   他按着额头,视线从聂枣的脸上错开。   聂枣却不可能错过这次的机会,她反手握过颜承衣的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在耍我吗?”   眸光紧紧盯着颜承衣,下一刹那突然软下来,视线微垂:“还是说……你在同情我?”   颜承衣被迫转过脸。   窗外灯影昏暗,皎白月色下,颜承衣的神情看起来不那么自然。   聂枣蜷缩了一□体,在唇畔上咬出浅浅血痕,声音轻渺而落寞:“不用了,你既然不喜欢我,又何必勉强自己……”她自嘲地笑了笑,“我比你想的坚强,我一个人可……”   在下一个字说出口之前,颜承衣已经把她按进自己的怀里,叹息般道:“够了,别说了。”   聂枣枕在颜承衣的肩膀上,身体轻微地颤着,漆黑的眼睛里却是一片如墨夜色,冰冷而没有温度。   长发被颜承衣的手按着,贴近的胸膛里能听见近在咫尺的心跳声。   颜承衣的心跳声,快得不可思议。   一切太过顺利了,顺利到让聂枣不安。   她忽然有些害怕,到时候颜承衣若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得到龙髓玉而演的戏,他会怎么样?不……也许她可以找白芍要点药……让颜承衣彻底忘记这些事情……   ***   午后,聂枣缓步回房,便看见坐在床边的孤冷身影。   “进展如何了?”   聂枣并不好奇令主是如何出现在这里,无论何时何地他都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跟何况颜承衣的府邸也并不是什么守备森严的地方,真正守备森严的是颜承衣身边。   她跪地行礼:“令主,依属下所见……恐怕只是时日问题。”   “是么?”令主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句,便盯着她道:“你瘦了不少,头发也没有好好打理,这样叫人怎么看了欢喜。”   聂枣忙道:“属下这就去梳妆……”   “也罢。”令主打断她,“下次注意。”   聂枣见令主要走,忍不住出声道:“令主……您……为何会是帝国国师?”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令主闻言,嘴角勾了勾,突然道,“记得你第一次排位第一的时候我跟你说的话么?”   聂枣微微一惊,她拼命回忆,斟酌着道,“令主问属下……信命吗?”   “记性不错。”令主夸奖道。   那时她还茫然无知的反问令主何为命。   令主冷冷告诉她,所谓命即是天意,无论人如何挣扎,如何想要改变,它还是会按照既定的路线持续下去,任凭你耗尽一切,也无法改变。   她以为令主是想告诉她救柴峥言也不过是徒劳,于是咬着牙答,我不信。   “现在你还是一样的回答吗?”   聂枣摸摸攥紧手心,脑海中浮现出了那晚柴峥言吐血时的场景:“是的……”   令主笑了:“很好。”   他第一次看起来这么开心。   笑得聂枣背脊悚然。   ***   聂枣再去见颜承衣,却发现一切又发生了变化。   颜承衣的态度冷了下来。   “前几日一时鬼迷心窍,做了些奇怪的事情,希望你别误会。”颜承衣平静看着她,瞳眸里毫无波澜,亦无怜惜,“虽然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不过你一个女子常住这里总是不好的,往日你给我的银子我可以全数退给你,足够你买一间大宅子了。”   聂枣差点以为自己听错,她抓住颜承衣的衣袖,紧盯着他道:“……颜大公子,莫不是你还有另一重人格?”   颜承衣抓着聂枣的手拂开:“不,只是我清醒了罢了。”   聂枣心头一紧。   难道被发现了……?   颜承衣却并不像很愤怒的样子,他好像只是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对聂枣不屑一顾的时候。   聂枣倒退一步,笑中含嘲,苦意浓浓:“颜大公子一直很清醒,糊涂了的是我……”   颜承衣略略皱眉,很快又舒展,“何必非要找我,你有此品貌,会有男人前仆后继来接近你为你做尽一切,挑相熟的人下手实为不智。”他行了一礼,“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有什么需要便找颜清罢。”   说完,头也不回便走了。   聂枣重重叹了口气,却没来由的安下心来。   但随即她又觉得自己实在太不够狠心,这样下去……要怎么救柴峥言……   宿命……   真的无法改变吗?   她是否不如真的放弃,至少能回去陪柴峥言过完最后一程……   想到这里,聂枣只觉心如刀绞,所以她这么多年做这一切终究也只是徒劳吗?   ***   开春后柳梢的新绿染上枝头,白梨花正好探过墙外时,白芍终于来了。   聂枣出门见她,她还忍不住抱怨:“因为你催促,害得我任务没享受够就不得不跑帝都来……不过你倒是怎么想不开跑来攻略颜承衣?”提到颜承衣她还心有戚戚焉,明明都以为自己已经拿下,到头来发现对方根本丝毫没动心,对白芍来说还是不谙于一场打击。   “令主开出的任务。”   “结果如何?”   聂枣缓缓摇头。   白芍笑得花枝乱颤:“哈哈哈哈这下我可平衡多了!”   聂枣面无表情看着白芍。   白芍笑了好一会,总算停下来:“好吧,你这是打算……入他的梦?”   聂枣叹气:“无论结果如何……最后试一次。”   “沉梦香还是前尘?”   前者能让人不自觉的梦到梦境最深处、最深刻难忘的事情,后者则仅仅是回忆。   聂枣犹豫了一会,道:“……前尘。”   白芍答应,如何让颜承衣接受入梦这件事倒是颇费了聂枣一番功夫。   他身旁影卫林立,绝对勉强不得。   聂枣便干脆将颜承衣做过的事情反过来做一次,夜半三更,她带好白芍为她准备的东西,潜进颜承衣的房间。还未进门就被人拦住,她笑了笑:“我不会伤害他的……最后一次,让我同他道个别可好。”   门口守着的两个侍卫都有些为难。   “你们可以随时看着。”聂枣有些无奈:“他可以随便进我的房间,我就不行么?”   两个侍卫最终点了点头。   聂枣进屋便将藏着的前尘香料混杂着一些迷药不动声色的洒进暖炉里,而后坐到颜承衣身边。   倒让聂枣想起他发烧时的样子。   指间夹着牵引丝,抚摸颜承衣的发丝时,聂枣不动声色将之刺入。   手指顺着鼻梁向下,抚摸至唇,聂枣弯下腰,将唇轻轻靠近,同心蛊一个眨眼的工夫便进入了颜承衣的体内。   香味逸散,聂枣也开始觉得有些昏沉。   她趴在颜承衣的身上,缓缓闭上眼睛,任思绪冲击,意识溃散。   ***   天空是明媚而灿烂的颜色,微风和煦。   聂枣认了认周围的场景,十分眼熟,想起是在蒙学的学堂前。   眼前突然出现一个锦衣华服的小少年,眉目秀致,气质矜贵,偏生又嘴角含笑,让人见了便心生亲切……这是幼年的颜承衣,她在夏白泽的梦里也见过。   那次在梦里她似乎还捏过颜承衣的脸蛋……   想着,聂枣已经跟了上去。   没走两步,聂枣发现她看到了自己。   年幼的自己,还扎着娇俏可人的发髻,一脸稚气未褪,看起来无忧无虑。   “承衣哥哥,不公平!我也要玉佩!”女童迈开短腿朝少年跑来,包子脸上满是不忿。   她记得。   颜承衣从父亲那得了好几块上好的玉佩,他大都转手送人,好几家同颜家关系亲密的孩子都得了,偏偏她身为颜承衣的未婚妻,颜承衣却没送她,她不高兴,便跑来找颜承衣讨要。   少年见状,退了一步,才道:“抱歉我忘了。”   女童眨巴着眼睛,万般委屈。   少年无奈,从怀中取出一块:“这是留给我自己的,想要……却也不能白给你,你拿什么来换?”   “可是他们都没换……”   “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换?”   少年反问的女童哑口无言,女童又眨巴眨巴了眼睛,忽然似想起什么:“我知道了!”   “你知道……”少年的话音未落,就见女童踮起脚尖,在少年的脸颊上响亮的吧唧亲了一口,然后笑眯眯道:“我爹每次给我礼物我都是拿这个换的!给我吧!”趁着少年走神的瞬间,女童夺过玉佩,转身便跑。   后来颜承衣退婚,这玉佩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当年她只有抢下玉佩的欣喜,此刻却能看见颜承衣的反应。   他起初是怔愣,抬手触碰到她亲吻过的地方,脸颊微微红了起来,随后又手背轻轻蹭了蹭那个地方,远远望着女童消失的背影,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古怪。   画面一转,到了学堂外。   聂枣看见了坐在里头百无聊赖翻着课本听夫子讲课的自己,而此时,颜承衣就站在外面。   大概是不同班的休息时间错开。   少年盯着她看了一会,移开视线,神情越发古怪。   之后的画面里,聂枣不断的看见颜承衣在各种地方注视着自己,但是他又从不上前,也不同自己搭话……这倒也怪不得她从未留意到,聂枣情窦初开也是十来岁后,那时对颜承衣谈不上什么爱恋,只是隐约知道他是个同自己有婚约并且爱笑的哥哥,自己长大是要给他做新娘子的,虽然偶尔羞赧,但心里总是亲近的。因为周围人都喜欢她,她也没想过颜承衣会不喜欢他,仅仅只是觉得他对她不如其他人热情。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颜承衣会偷偷观察她……   若是喜欢,他为什么不干脆接近,还这副态度,不喜欢的话,又为什么这么鬼鬼祟祟看着她?   聂枣实在觉得费解。   颜承衣到底是个什么古怪脾气!?   画面最后转到了禁宫花园的雪地里。   如记忆里一样,小少年背起了摔在雪地里的她,她同他道完谢,没等回去,就趴在颜承衣的背上熟睡。   她记得醒来后,就已经被送回府,躺在她暖洋洋的被褥里。   而此刻发生的,又是她所不知道的事情。   颜承衣背着她快到筵席时,拐了个弯,向着偏殿一个小亭子里走去。点燃小亭子里的暖炉,颜承衣小心将她放在了亭椅上,她睡得很熟,丝毫没有察觉,颜承衣烤了烤火,脱下外头的裘袍轻手轻脚披在她的身上。少女砸吧砸吧嘴,手指攥紧了裘袍,嘴角翘着仿佛在笑,看起来有些傻气。   颜承衣就这么定定看了她一会,手指拂去沾染上的浮雪,替少女理好鬓发,又看了一会,清雅面容上浮现出些许懊恼,他低声嘟囔着道:“……其实也没那么讨厌。”   顺势,少年坐在了少女身边,恰好在外头挡住那些风雪。   他垂下头,鼻尖冻得通红,嘴角无意识地弯出一抹笑意。   外头是银装素裹冰雪世界,亭子里却温暖如春。   万籁俱静,时间也宛若停止。   苍茫天地间,小小亭子里的两个人似是这雪域画卷里唯一的点缀。   聂枣远远看着,心头的惊愕不是一点半点。   而让聂枣更惊愕的是下面。   颜承衣晃了晃腿,无意间抬起头,仿佛看见什么,眼睛直了直,但很快,他又揉了揉眼睛,以为是错觉。   他看不清,聂枣却看得分明……他视线指向的地方,刚才消失的是……   令主。   令主那双冰灰色的眼睛比漫天大雪还要寒冷。      ☆、第五八章 第五十八章 怎么会在颜承衣的梦里看见令主? 聂枣觉得匪夷所思,想也没想就冲着令主消失的方向追去。 雪景沿着她的视线快速倒退,自身体两侧滑过,快得目不暇接。 等聂枣停下脚步回首时,小亭子与她和颜承衣都已经不见了,徐徐微风扑面而来,鼓荡着空寂的长衫。 聂枣听见一个人低喃的声音,音质凛冽。 “明明已经让你讨厌她了,为什么还要接近?” “难道还不够吗?” 令主站在那里,便让周围的温度骤然降低。 少年茫然地看着令主,眉头轻轻皱起:“你是谁?你在说什么……啊……” 他猛得晕了过去。 眼前情境猝然炸裂,崩碎成片片灰烬,再一点点拼凑回去。 转眼颜承衣已经长大,她也长大了。 提着裙裾而来的姜随云竭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但神情间还是流露出了淡淡的不忿,她攥紧手帕,指节都有些发白,却仍扬起嘴角笑道:“不想娶我早说不就好了,更何况我想嫁的也不是你。不过你这次开罪两家,若不是我从中斡旋,只怕也难以交代。你可要记着,你欠我一次!” 这一幕她始终记得。 那时的难堪与尴尬,和打掉牙和血吞的骄傲矜持。 即使被退婚,她也想让自己显得有尊严一些。 颜承衣站在自己府院的花树下,华服锦绣,眼若深潭,平静而淡漠地看着姜随云,落花粉瓣星星点点落在他的身上,恰如其分的端方贵公子。 颜家几个侍女躲在暗处窃窃私语,恨不得将嘲讽挂在脸上。 “在下记着。”他说,勾起唇角,语气游刃有余。 姜随云又冲他笑了笑,转身便已离开。 颜承衣就站在那里,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嘴角的弧度一点一点消退。 那双毫无波动的眸子此刻才稍稍生出了几分茫然。 身边的人叫了他几回,他才应声道:“我知道,先不急……” 聂枣跟在颜承衣身后,看他出城策马,不让人跟随,一路狂奔直远郊,马力不济,才翻身从马背上下来,跌坐在树丛间。 颜承衣喘着气,鬓发衣冠凌乱,眼神越发茫然。 “奇怪……”他按住心口,低声道,“为什么会觉得空空落落的。” “我又不喜欢姜随云,姜随云也不喜欢我,退了她的亲,我为什么要觉得难过……?” 他想想,又笑了起来:“怎么说也是帝都第一美人,会觉得遗憾也很正常……” 聂枣心头那股古怪的感觉越演越烈,但她暂时还不想出去打断。 等颜承衣回了城,就先被人找上了麻烦。 夏重明素来冷淡,但此时眉目间冷意更深:“为什么要退亲?” 颜承衣道:“既然双方都无心,又为何要成亲?”顿了顿,他又道,“就算和我成亲,姜家也不会看在姻亲的面上,于皇储之事站队,你……” “我不是为了这个!” 四下无人,夏重明猛地提起颜承衣的领子,冰冷而危险道:“你知道你退亲的事情让随云有多下不了台吗?” 颜承衣笑了,握住夏重明的手拽开:“难不成要我娶了她,到时再休了她更好?你知道的,我一向宁缺毋滥。” “你……” “你什么都不明白。”颜承衣犹豫了一会,道,“我看见她和别的男子幽会,虽然我并不介意,但作为一个男人,看到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如此,想要退亲也是很正常的事情罢。” 夏重明冷笑一声:“不想娶就罢了,还找这样的借口,你以为谁会信?” 颜承衣面色也冷下来:“你不信就罢,如果你只是来追问我这件事,便请回吧——还有,别忘了,你也是颜家的人。” 聂枣拧眉。 她比谁都清楚,自己那时候绝对没和什么男子幽会,那么颜承衣就是在撒谎,可他为什么要在这种事情上撒谎? 这种一戳即穿的谎言? 那么……或许…… 聂枣观察着颜承衣,当初她曾以为颜承衣是另有所属,才会毫不犹豫了退了她的亲,但此刻她却很清楚的看到,颜承衣虽然身边并不乏女子,他也都温柔以待,可那些女子在他眼中并没有什么差别。 她和颜承衣一直谈不上熟络。 这段时日的密集观察,也让聂枣稍稍有所了解颜承衣。 看着长袖善舞,但颜承衣本人并不随和,或许是过于豪奢,他为人极端讲究,又爱洁。 不是他喜欢的,他不要,不是最好的,他亦不要。 从不存在什么将就与勉强。 当年也只是隐约觉得,此时倒是无比明晰的意识到。 不过聂枣倒是不知后来颜承衣也碰到过几次她和柴峥言,但远远看见,颜承衣就先眯起眼睛,退避开,偶有几次不得不遇上,也是视而不见,宛若陌路人。她忙着和柴峥言甜蜜,根本没留意颜承衣当时的态度。 梦境中时间流转飞快,眨眼便到了聂枣极不愿意回忆的日子。 姜家入罪,全族百口人下狱,老弱妇孺无一幸免。 柴峥言带着她逃出城外,却被骑兵连夜追杀,他们不可能放心一个有着战神之称的男人带着仇恨之心从帝国离开。 颜承衣得知这个消息时,正是晚膳时候。 聂枣看他将筷子放下,片刻又拿起,夹了一筷子青菜,道:“他们死了?” 禀告的人摇头:“姜小……被抓回来了,秋后问斩。” 众人纷纷庆幸颜承衣当日退亲之举,没有被牵连入案,颜承衣扯了扯嘴角,却没有露出几分开心的意思。 夜晚入睡,聂枣听见了颜承衣在咳嗽,他咳了一会,坐起来,眼神空洞的可怕,但神情也并不显得悲伤,不如说是一种奇特的怪异感。聂枣猜想,大抵是他和自己的关系不过尔尔,就算得知自己要死也不过就该唏嘘慨叹一声红颜薄命,不应再有什么其他的情绪,可他此刻却不知为何的没法彻底平静对待。 她已经确定,颜承衣并非对她彻底无情。 幸亏颜承衣还不是颜家家主,身旁也没有那么森严的守卫,聂枣轻悄悄的接近颜承衣的房间,撒了些香粉。 空气里腾出淡淡轻袅的迷离气味。 聂枣走到颜承衣面前。 听见脚步声,颜承衣抬起头看她,眼瞳蓦然睁大,犹豫着道:“姜……”随即他反应过来,“不,你现在不该出现在这里,你应该……这里是我的梦?” 聂枣在心里想,没错,这还真的是你的梦,不过是一场你以为的梦中梦罢了。 她缓缓走近颜承衣,靠坐在他的床榻边,用尽量轻柔虚幻的声音道:“我回来了。” 颜承衣按住额头呻吟:“我怎么会梦见这种东西……”手却缓慢的搭在了聂枣的发梢,他叹了口气,攥住那几缕长发,道:“也罢,你都要死了,梦见一回也算不得什么……” 离得近了,聂枣才发现颜承衣身上的热度惊人,竟然是在病着,估计大脑昏沉,难怪这么轻易就把她当成梦境。 “那说出来也没什么关系……”颜承衣指尖轻轻抚摸发丝,视线半垂,“我们已经毫不相关,可听说你要死,我……还是有几分难过的,你若投胎转世……不,我很难过……”他停顿了一下,面容又浮现出那种古怪,他看起来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许我没我想得那么……讨厌你……” 他手指上用力,聂枣被他抓疼,不得不顺着他的手势低垂下头。 一直到她的视线和颜承衣差不多平齐时,颜承衣才稍稍放松手指,凝视着她的面孔。 聂枣保持着轻柔微笑,以使自己看起来越发像个梦境里的假人。 颜承衣一分一毫的靠近她,直到呼吸可闻的地步,他略略抬起唇,印上聂枣的。 聂枣先是一惊,不过很快放松身体。 颜承衣闭上了眼睛。 些微的声音从唇瓣交触的地方流泻出来,梦呓般不可捉摸:“对不起……我……” 聂枣稍稍退开,她震惊地看到颜承衣的眼角,有一滴泪,正顺着脸颊无声无息滑落至下巴。 颜承衣已经昏睡过去了。 她问斩的那日,有极为阴冷的天,即便在颜承衣的梦境中也不例外。 他包了刑场对面一间铺子的房间,透过窗恰好能将刑场正中的情境一览无余,聂枣把他隔壁的人打晕,自己进去探看。 大批曾经光鲜亮丽的宗族子弟被衣着褴褛的押送至刑场,外头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些看热闹的老百姓,叽叽喳喳的声音在传递着各种或真或假不知从那里听到的传闻,纷纷兴致斐然,像姜氏这样曾经权倾天下的士族被问斩并不多见。到了姜随云出现的时候,议论的声音更响,她的衣着还算完好,长发披散,半掩住容颜,虽然只能窥见一星半点的容貌,已叫百姓们兴奋不已,曾经高高在上的帝都千金小姐,如今却沦为阶下囚,即将被问斩,还有比这更适合拿来做茶余饭后谈资的事情吗? 好些百姓拼命往前挤,似乎想多看几眼这位美人的最后一面,同时又有不少人吹着口哨,说些污言秽语。 姜随云终于肯抬起头,眼神凛冽锋利,气势之盛,让被扫到的那一片一时噤声,不过很快他们用更恶劣的话语和言行侮辱着即将上刑场的女子,不,那时方才十六岁的姜随云也不过是个初长成的少女罢了。 所有一切的尊严都建立在有权势与地位的基础上。 聂枣不想再次看自己的族人被行刑,索性关了窗,专心注意隔壁的动静,但隔壁一直十分安静,就像没有人在里头。 她稍微有些不安,她知道颜承衣是一个人来的,没带什么随从护卫。 揣摩了一下房间布局,她正想做些什么,就见颜承衣从里头跑了出来,聂枣略怔了怔,忙追出去。 颜承衣朝着刑场的反方向跑去,所有人都急着看热闹,没人在意这个逆着人流的家伙是谁,聂枣追了不短的距离,才看见颜承衣气喘吁吁的停下,狠狠捶了几下墙面,手侧被捶得通红。 聂枣正想出去,脚步忽然停住。 有人先一步走进了颜承衣——令主,聂枣看见他的手指间有什么锋利的东西闪了闪,然后他就不动声色的将那东西刺入了颜承衣的颈脖,颜承衣软软倒下,但远远看去仿佛只是令主小心扶住已经站立不稳的颜承衣。 或许是因为在颜承衣的梦境中,这个令主并没有那么敏锐,聂枣靠着轻功小心跟了他一路,他也没发现。 他将颜承衣带进了一个房间,聂枣在房间外侧耳倾听。 “我不喜欢姜随云。”令主冰冷的声音。 接下来她听见颜承衣的声音,茫茫然机械重复着令主的话:“……我不喜欢姜随云。” “我讨厌姜随云。” “我讨厌姜随云。” 看到这里,聂枣觉得她已经什么都不用再看了。 她想离开,却一个没注意,打碎了手边摆着的瓷瓶,瓷器碎裂的声音惊动的隔壁。 在聂枣愣神时,令主已经一个闪身出现在她的面前。 聂枣吓得倒退了两步,背脊撞上墙,头皮发麻——见到令主的恐惧几乎已经成为了下意识。 冰灰色的眼睛凝视着她,没有感情的面容上竟然也生出了些许惊讶,但须臾间,他已勾起冰冷的微笑,走近聂枣:“你是哪里来的姜随云?” 聂枣猛眨了一下眼睛,将那份恐惧感驱逐出脑海:“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颜承衣和你有什么仇怨?” 令主身形向前快闪,双手如铁钳般擒拿住聂枣的双肩。 没有回答聂枣的问题,他淡淡道:“回去吧,回你该去的地方。” 他的双手一个用力,聂枣就仿佛被刹那捏碎,头颅一震剧痛,那些零碎漂浮和紊乱的感觉侵入大脑,如破败的棉絮在尘埃遍地的屋宇里撕扯,她猛地惊醒,呼吸急促尽是焦恍。 鼻端的前尘气息让聂枣稍稍回过神。 她低下头,是颜承衣昏睡着的面容,他紧紧皱着眉,沉浸在梦魇中还未醒来。 聂枣将牵引丝摘下,取出同心蛊,给颜承衣掖了掖被挣乱的被褥,换了一种平心静气的香料撒入暖炉,适才离开。 *** 那么,很明显,是令主…… 颜承衣之所以对他冷淡,之所以会退亲都是因为令主。 她想明白了,那所谓的和男子幽会,只怕也是令主动的手脚,伪装做出一套戏码给颜承衣看,对令主来说简直是再轻松不过的事情。 他想切断自己与颜承衣之间的联系,但令人费解的是,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聂枣去接近颜承衣,甚至不得不去攻略颜承衣? 聂枣从接头者那里向令主传递消息。 没多久后,她在城中一间酒楼的雅阁里见到了令主。 房间内很大,陈设清雅,令主坐在一张宽大的黑沉木书案边,正在写着什么,发觉聂枣来,他头也不抬,淡淡道:“研墨。” 聂枣反复深吸一口气,没上前,反而道:“令主,你对颜承衣做了什么?” 令主抬起头看他,唇角微微绽出几许笑意:“这次头发打理的不错。” “您……给颜承衣下了不喜欢我的暗示。”也难怪之前颜承衣的态度会变得这么快,聂枣让任务的木牌放在桌面上,“这样的任务,属下永远不可能完成。” “过来。” 聂枣挣扎着咬唇。 “不要让我重复。”笑容敛却,令主的语气骤然冷森。 聂枣依言走过去,她看见了令主桌台上的东西,那是一张地图,一张绘制相当详尽的大陆地形图,恐怕也唯有令主才能拥有这样的地图,他在各国都有着为数不少的手下。 令主的手指沿着每一条国界线滑过,他问聂枣:“你就……丝毫没想过报仇?” 聂枣一窒。 “父母,亲眷,仆从,甚至是……恋人,都因此牵连而亡,你就没想过有朝一日,血债血偿吗?” 聂枣抿唇道:“属下没有这么大的志向,我只想……” “哦,我倒是没想到,你是这么寡亲情的人。” “我……”聂枣想辩驳,她当然很爱她的父母,可那些记忆已经遥远的犹如上辈子,最初她也想过复仇,可不提这件事有多么蜉蝣撼树,现如今她已经明白,姜家与夏家的矛盾已是不可调和,他们盘桓于帝国,像即将腐朽的老树根,盘剥着养料,自开国时便已是元勋的姜家最终也慢慢长成毒瘤。不论是否反叛,帝国终究不过放过他们。而复仇也不仅仅是杀了当今圣上这么简单,要复仇便要倾覆整个夏家王朝,她有自知之明,这不是她力所能及的事情。 更何况复仇这条路一旦走上,就万劫不复,仇怨会犹如跗骨之蛆,将她最后的安逸吞噬的半点不剩。 聂枣摇了摇头:“令主大人,我只想问,颜承衣这个任务,究竟怎样才能算是完成?” 令主的笑意减淡:“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 “这个任务,不过是我的兴趣,比起攻略,让我满意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不然……”令主的手指尖极其快速的滑过聂枣的颈脖,一线冰寒冷如锋刀,“你以为你为什么能活到现在。” 聂枣瑟缩了一下,但很快她强迫自己镇静,不去在意性命,也就没什么可怕的。 “可是……柴峥言快死了。” “那就让他死吧。” “你……”聂枣的愤怒压抑不住,脱口道,“你根本没有人性,难怪倾夕这么爱你却还是要背叛……” 她说不出来了,因为聂枣的脖子被令主的手扼住。 令主的语气和神情都散发着浓郁的杀戮气息。 “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当着你的面,一刀一刀把柴峥言活剐了。” 片刻后,他的手松开。 聂枣按着脖子滑坐在地上。 “研墨。” 令主冷冷道,再也不肯多说半个字。 *** 聂枣回去时,恰巧碰上颜承衣。 “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颜承衣嘲道。 说完,他发现聂枣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像是一种……微妙的同情与柔软。 改变策略了? 颜承衣暗想,从装可怜到装同情心泛滥? 聂枣很快收回视线,从颜承衣身边错开,轻声道:“是准备走了。” 她的态度实在有些怪异。 颜承衣冷笑:“是看没希望所以放弃了?你之前果然是……”他眼尖,看到聂枣脖子上的瘀痕,那么一个瞬间的犹疑,让他拽住了聂枣,“因为你没勾引到我有人怪你了?” 聂枣摸了一下脖子,转头微笑:“颜大公子何时开始怜惜起我了……你难道不知,怜惜是最容易对一个女子产生感情的?” 颜承衣攥着她的手瞬间便松开。 他做了个梦,关于过去的,但记不清晰。 这梦境让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如鲠在喉,难以拔除。 以至他开始怀疑起了人生和身边的一切,也许……他的人生始终太过顺利,除了没能爱上某个女子,娶妻生子,这二十来年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总需要一些新的烦恼给无趣的人生增添点趣味。 聂枣自是不知道颜承衣的思虑,她在房间里枯坐了一会,简单收拾了行装,准备离开。 攻略颜承衣如果还有的一拼,令主她就真的毫无信心。 再这样没有结果的耗下去,她只怕连柴峥言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而且更重要的是,她已经没法心安理得的继续欺骗颜承衣,倘若是不知道时,她还能凭借过去对颜承衣的恶感消磨良心的愧怀,但现在她清楚意识到,颜承衣并非真的对她那么冷酷,他也不过是令主的一个玩物,甚至也许早在他们还年幼的时候,就已经…… 她想清楚了,倘若她真的拼了命让颜承衣无视掉令主所下的暗示爱上自己,令主或许会毫不留情的揭穿她是为了龙髓玉,为了救还活着的柴峥言,到时候颜承衣才只怕会真的加倍痛恨这个满口谎言的她……那时就算她攒够了一千万两银子,只怕颜承衣也不可能将龙髓玉给她。 临走时,聂枣也在犹豫要不要告诉颜承衣真相,虽然他很有可能不会相信,可难保令主会不会再次使坏。 想了想,聂枣动笔写了封信,将梦境中的一切记下,藏在书桌的最里层。 她静悄悄的离开,没有惊动任何人。 “枣姑娘,你怎么这就走了,还没告诉我你究竟在颜承衣的梦里看到了什么?” 听见熟悉的女子娇嗔声,聂枣放松了几分警惕,笑道:“白芍。” 白芍两步蹦到她面前,抱怨道:“每次你都一个人来一个人走,好歹这次我辛苦跑来,你连个结果都不告诉我,太过分了!有什么好玩的,也带上我嘛。” 聂枣道:“那梦里也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白芍忙问,“那个死颜承衣到底喜欢的是个什么样子的?还是说他真的有什么隐疾?” “正是因为我什么也开不出来,只好无奈离开……你不用跟着我了,我是去找柴峥言的。”聂枣抿唇,“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你也珍……” “重”字未出口,聂枣就突然浑身酥软,意识迷离。 梦音白芍的迷烟无色无味,人往往中招后才能意识到。 她拧眉,撑着最后一线清明:“你要做什……” 白芍方才的笑脸已经褪去,她的眉宇间闪过一丝愧疚:“抱歉了……我不能违背令主的话,他很忙,就让我来困住你。” 聂枣被白芍关在一间旧宅里。 她想,令主可真会用人,因为在鬼都和白芍关系最好,所以她不会防备她。 令主和的确很忙,征兵后,帝国率先向武力最强横的蒙国开战。 倘若帝国向其他兵力弱小许多的国家开战,只怕其他几国都不会坐视不管,可蒙国不同,他们有最好的骑兵,最强横的兵士,单兵作战几乎以一敌三,每个人都是好手,史传他们最强横时曾经占领过半个大陆,不过因其烧杀劫掠的野蛮作风为其它几国不耻,最终被通力赶出,但蒙兵的战斗力依然令人闻风丧胆。而帝国此刻的战力也大不如前,和蒙国开战,只怕会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其他各国纷纷按兵不动观察起来。 他们所期待的鲜血厮杀并没有发生。 帝国兵长驱直入,不到两个月就让蒙兵兵败如山,他们节节败退,全然没有那些狼虎之势。 聂枣起初很惊讶,虽然她知道令主的书架上有很多兵法军书,可令主本人并没有表现出强烈的调动欲,与军事才能,他本人也不像是个热爱征战杀戮的人。 后来她才明白,令主是为何赢得如此轻易。 作为鬼都之主,他知道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关于这个大陆上,每一个握有权势的人的秘密,没人比他更清楚,他可以轻易操控人心。 两个多月后,蒙族向帝国俯首称臣。 由太后蒙青氏亲手交出了降书。 聂枣想起那个记忆最后那个已经半疯癫的女子,一阵恍惚。 令主凯旋而归,来看她。 聂枣轻声问:“蒙青氏还好吗?” “她很好。她应该感谢我,我把她从疯癫中拯救出来。”令主笑了笑,唇角的弧度让人觉得背脊发寒,“她是个很识时务的聪明女子……而且我成功的让她以为蒙无疆还活着,蒙无疆会回到她身边,他们会……好好过下去。” 聂枣清楚的知道,蒙无疆已经死了,彻彻底底的死了。 “你说,我是不是很仁慈?” 聂枣抿了抿唇,心头仿佛有哀雀凄惶的悲鸣,那是一种兔死狐悲感。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九章 第五十九章 “令主大人,你到底想做什么?” 令主没有回答聂枣,反而道:“我需要一个看客。” 很显然,聂枣被选中了,但她一点也不觉得荣幸。 她试过逃跑,但白芍大概被下了死命令,严防死守。她给聂枣的三餐下了药,那些慢性的药会让人昏睡,四肢无力,连思考都困乏,而拒绝吃饭的话,饿不过两天,聂枣同样没有力气。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一个人的出现。 他击晕了白芍,推门进来,与聂枣面面相觑,两人都有些尴尬。 说过后会无期的人此时再度相见实在在意料之外。 聂枣努力眨了眨眼睛,道:“翟先生?劳烦你带我出去可好?” 任平生叹了口气,扶起聂枣,苦笑:“实在没想到此生还能相见,马车在外面我们先出去吧。” 聂枣困得厉害,在马车上睡了一觉,困乏感才稍稍消散。任平生还在她边上,她当然没自信到觉得任平生是为了救她才来,整理思绪片刻才道:“任先生怎么会在这里?” “你是鬼都的人罢?” 聂枣点点头。 任平生又叹了口气:“果然,那那位神秘莫测的国师大人想来也与鬼都脱不开关系。他要统一这大陆,我们自然不想看到这个局面,族里让我出来阻止……我跟踪国师一段时日,只见他来过这里较为频繁,便以为……” 聪明人不用把话说透,任平生大抵以为里面关着的是令主的软肋。 却没想到里面会是个熟人。 聂枣活动着酸软的手脚,很是无奈道:“那你应该是误会了,我对国师并不重要,我不过是他的一个手下——一个不怎么听话的手下,所以他为了惩罚我就将我囚禁在那里。” 任平生:“我能冒昧的问一下,那位国师大人,究竟……” 聂枣摇摇头:“若我知道有什么能制约他的,又怎会如此受制于他。” 任平生思忖道:“此言也是。” 聂枣:“那能放我离开吗?” “恐怕不行。”任平生抱歉道,“姑娘对于国师有用没有你说了不算,之后只怕得劳烦姑娘跟我走一趟了……” “走一趟,你要去哪?” “赵国。” 聂枣瞪大眼睛:“你还敢去赵国?” 他现在在赵国的名声可是齐国的细作!这人简直不怕死! 任平生叹气:“此刻再去赢取一个国君的信任只怕很难,我会想办法洗白自己,更何况这次我是真心来帮赵国……不能让国师再赢下去了,族人的人分析过,他实在危险的很……可惜派出去暗杀他的人都失败了。” 聂枣赞同。 心情上她很能理解任平生。 立场上也没什么矛盾的。 她甚至非常希望厉国的人能早日铲除令主这个祸害。 不过,等吃了几顿饱饭好好睡上一觉,积攒够体力,聂枣还是暗自准备起了逃跑,现在谁也不能阻止她回去找柴峥言,她对搀和进这些事毫无兴趣。 对于逃跑这件事,聂枣还是相当有信心的。 任平生只是找人看着她,没绑手绑脚没下药,夜黑风高,聂枣用迷烟随手放倒两个看门的,换上当中一人的衣服,稍作易容,就蹑手蹑脚逃了出去。 逃出去聂枣才发现自己开心的太早,布告栏贴着的通缉令上,赫然有她。 而且令主料到她会易容,在沿途的城门口都命人烧一种草料,这种草料燃烧升起的烟会使得易容面具和药膏发红变热,没一会便发热脱落,脸颊刺痛。 据说逮到不少易容而行的江湖侠客。 聂枣在城中转了两天,甚至想藏在运货车里出去,看到城门卫审查之严格,不敢冒风险最后只得作罢。 天无绝人之路,没多久聂枣就等到一个熟人经过这里。 夏白泽。 他正要去雪山疗养。 聂枣闯进他房间时,夏白泽吓了一跳,不得不说话少的好处这时就体现出来,即便惊讶夏白泽也没大呼小叫。 待看清聂枣的脸,他脸上的惊愕则立刻放松下来,试探着道:“……聂……枣姐姐?” 聂枣点头。 “果然是你。”他说话很慢,神情却有些急躁:“……婚礼你走的……太早……我没有问……” 聂枣才想起当日离别时,她似乎答应过夏白泽,下次再相见时就告诉他自己是不是进他梦里的那个人,如今顶着自己的脸,这个疑问自然迎刃而解。 “是我。”聂枣直接承认,犹豫了片刻,她道,“有件事我要拜托你帮忙,不知道……” 她还没说完,夏白泽就努力点了点头,漂亮的眼睛里是全然的信任和毫不怀疑。 聂枣忍不住笑起来。 糟糕的心情里,也好像突然射进一缕光束,驱散尘埃。 “啊……” 夏白泽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表哥他在找你。” *** 这个时候聂枣并不想再见到颜承衣,但他来的实在是太快。 不到两个时辰,就风尘仆仆的出现在聂枣面前,手里还捏着那封信。 这是她第一次见颜承衣时,颜承衣不是那副衣冠楚楚胜券在握的模样,乌发没有梳齐整,衣摆上还沾了些尘土污迹,因为匆忙而失了风度。 他手里的那封信因为被反复看,已经有些皱褶。 本不该在这时候遇到颜承衣的。 在她的预计中,此刻她应该陪在柴峥言的身边,这以外的事情都与她无关,颜承衣也根本找不到她。 一步失算,导致步步错。 “你写的……都是真的?” 聂枣毫不犹豫回答:“是我编的。” 颜承衣深深望着她,这一次眼神不是怀疑而是探究。 聂枣对他说的话一向半真半假,他不敢完全不信,也不敢尽信,可这一次他确信聂枣是在说谎。 回想信里起那些细节,颜承衣简直要毛骨悚然。 有些事根本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聂枣又是如何得知? 他不喜欢聂枣,但的确……他小时候的那些行为举止,都不能用单纯的讨厌来形容,如果讨厌怎么会仅仅因为被亲了脸颊而失神许久,怎么会总是忍不住望向她,怎么会退他婚退的如此艰难,怎么会……看到她行刑时,如此不能忍受。 他一直默认自己不喜欢聂枣,即便心如刀绞也只当是错觉。 甚至于,他此刻才忆起,当初聂枣来找到他,他得知姜随云其实没死时,第一时间,闪过心头的并不是惊讶诧异,而是失而复得的狂喜,她并没有死——可后来这些他都慢慢想不起来了,它们在颜承衣的脑海里被无限淡化,似乎只是什么不重要不必在意的一抹浅浅痕迹。 如果真的是被某人下了暗示,那简直……是这天下最滑稽的事情。 这二十多年来,他喜欢不上任何人,见过形形色.色许许多多的女子,可没有一个人有让他稍微动心的感觉。 他以为自己不过是没有遇上。 可如果告诉他竟然是因为这么可笑的理由…… 颜承衣五指用力,将信纸揉皱,恨恨道:“我倒宁可这些都是你编的……你到底是如何得知的?对我下暗示的人又是谁?” 聂枣:“都说是编的我怎么……” “告诉我……”颜承衣攥着她的肩膀,清雅疏淡的眼睛里满是挣扎,“为什么?” 没经历过的人不会明白,那种爱而无能的感觉。 他也想去爱,他也想结婚生子,和一个人白首不相离,可做不到—— 它们只是被淡化,被刻意误导,那份感情从未被真正抹去。 聂枣感受到从颜承衣身上传过来的强烈气息。 她动了动唇,最终叹气:“抱歉,我觉得你还是不知道的好……是我的错,你就当没看过这封信吧……我……要离开这里,以后应该也不会再出现了。” “去哪?” 聂枣没有回答,但颜承衣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 “是柴峥言吗?他……怎么样了?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颜承衣松开手,空气里又沉默片刻。 他才勾起唇角道:“你倒是当真喜欢他……他在哪?” “这……” “我跟你一起去。”他笑笑,这次是实打实的自嘲:“说不定到时候我一时心软,就把龙髓玉给你了。” *** 通缉令贴满了整个帝国,但离开帝国境内,这些就不成问题了。 颜承衣妥协,没带大队车队,只轻装简行一辆马车跟聂枣上路,令主此刻正忙着攻打赵国,她稍微能放下点担心。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什么话。 以前就算彼此看不顺眼,拌嘴也能说上不少句,这次却是异样沉默。 唯一一次对话还是颜承衣问她:“和我解除婚约前,你幽会的是谁?” “没有这回事。我真喜欢上什么人用不着偷着幽会,我会直接跟你说。”聂枣平淡道,“至于柴峥言,是在你退亲后我才认识的。” 到了柳城,聂枣先下马车,买了几样柴峥言爱吃的点心带着,才到他们住的宅子。 下车前,聂枣才像方想起来:“对了……阿言醒来的时候失去了记忆,所以可能记不得你是谁。” “那你呢?他记得你吗?” 聂枣顿了顿,随意道:“……也一样。” 敲了敲门,开门的人一身熟悉的雪锦长袍,笑容温和无害,干净的像三月的春雨:“你是……” 而在看到门里人的那一瞬间,聂枣已经扑上去抱住了他。 柴峥言倒退一步,稳稳接住扑上来的女子,欣喜之色不假掩饰:“你回来了?” “嗯。”聂枣在柴峥言的怀里重重地点了点头,鼻音听起来像是在撒娇。 柴峥言的声音柔软下来,绵长如雾:“那就好。” 站在一侧刚下车的颜承衣静静看着,眼眸漆黑透不出半分光来。 聂枣告诉柴峥言,颜承衣是他过去的朋友,来这做客几日,柴峥言不疑有他,也十分好脾气的招待了颜承衣。 颜承衣同柴峥言寒暄了两句,便问:“你的身体……如何了?” 柴峥言的脸色霎时黯淡,但很快他又笑起来:“……能过一日便是一日吧,劳烦颜兄担心了。” 想也知道,一进院子,颜承衣就看到那些摆着的名贵药材,空气里的药味浓郁的让人几乎不想多呆。 他也……确实不想多呆。 颜承衣早知道聂枣和柴峥言的感情,过去聂枣屡屡提及时,他不是没有过羡慕之情,但此刻的羡慕之情仿佛又多了些什么。 到了第二日,颜承衣示意,聂枣找个理由支开了柴峥言,道:“有什么你就直说好了。” 颜承衣道:“很遗憾,我不能把龙髓玉给你。” 聂枣并没有太失望,或者说,她早预料到了:“……我知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颜承衣深吸了一口气,道:“你知道龙髓玉的什么吗?” 聂枣怔了怔:“不是你出生时便伴着的……一块玉?” “它并非是一块玉,而是一枚药石,触之如玉,因气味神似龙脑香,又称龙髓玉。年幼时我身体不好,全靠这枚药石孕养,童年有一次丢了这玉,我整整病了三日,等族人慌忙找到给我佩上才慢慢痊愈,也因此我的体质很容易发热……”他顿了顿,“我不知道失去它我会怎么样,因为它从没离开过我的身体,父母族人怕它丢失,便将它嵌进了我的身体里。” 说着,颜承衣解开盘扣,扯松了襟口,露出些许白皙的胸膛,那上面有个拇指盖大小的浅红色印记。 难怪她怎么也找不到,原来……它在颜承衣的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聂枣知道为什么颜承衣之前不肯告诉她。 虽然做了交易,但是他们一直彼此防备,颜承衣如果告诉她龙髓玉在他身体里,她说不定会冒险从颜承衣的身体上取下这块药石——谁也无法保证她是否会这么做,就连聂枣自己也无法确切承诺。 她真的非常非常想要得到它。 但同样,颜承衣对她坦言就证明了,他是真的相信她。 聂枣静静看着颜承衣重新整理好衣襟。 他没什么防备,而她的袖口腰间甚至靴侧,都藏着武器,抢身上去成功制住颜承衣的可能性有多高呢? 她不想辜负颜承衣这份信任,但……她同样想柴峥言活下去。 聂枣的手攥成拳,片刻后又一分一毫的松开。 最终她什么也没做。 “你会怪我么?”颜承衣理好,抬头看聂枣。 聂枣动了动唇,话还未出口,先听到了一道温和的声音。 “原来是这样。”柴峥言缓步走了出来,他脸上的神情有一分了然和几分歉疚,“抱歉,我发现钱袋没拿,就回来取,没料到听到了你们的对话……” “无妨。”颜承衣先恢复淡定。 柴峥言走到聂枣身边,握住聂枣的手,对颜承衣道:“颜兄不用烦恼,既然这龙髓玉于你是性命攸关很重要的东西,不将它给其他人也无可厚非……而我……也并不是很在意我究竟能活多久……” 聂枣忍不住攥紧了柴峥言的手。 柴峥言转头,对她弯眉笑得越发抱歉:“我知道你不舍得,我也不想离开你,可是……如果注定不能一直陪你,我宁可你不要牺牲这么多。”他顿了顿,有些不知该如何拿捏自己的语气,“我的确是不记得之前的事情,可我知道,想让这样一幅躯体能支撑到现在,你一定很不容易……” “你离开的这些日子我很担心……这次你回来后我就想对你说,能活下来固然很好,活不下了我也想多陪你些日子。” 聂枣对上柴峥言柔和的眉眼,像是突然泄下了气。 即便失去记忆,他依然光风霁月,干净清澈。 “我明白了。” 颜承衣出声打断,嘴角弯出一抹弧度,却骤然失却了温度,“那既然如此,我就此告辞,不打扰两位了。” 他绝无这样的涵养,看着眼前两人在他面前鹣鲽情深、互诉衷肠。 而且,他是个聪明人,也看得出,姜随云眼中已无他的位置。 来得太迟。 因缘际会,错过了就是错过。 *** 虽说帝国正在攻打赵国,但这个边境小城并不在攻击范围内。 它的位置既不重要,也没有什么值得掠夺的价值,相对来说仍算安逸。 门扉一闭,外头的世事都与他们无关。 柴峥言的身体不好。 十日里有两三日都在咳血,夜半醒来,聂枣总能听到柴峥言撕心裂肺咳嗽的声音,她从隔壁匆匆赶来替他顺气,替他抓药熬药,不管药效如何,看他喝下去,总安心些。 但柴峥言的身体还是一日日差下去。 最糟糕的那次,她甚至看见柴峥言吐出的血迹里沾着小片似乎是脏器的东西。 宿疾在抽走柴峥言身体里每一分的活力和生气,而他努力挣扎,希望能再多陪伴她一些时日。 聂枣咬牙,道:“我再去找……” 手被柴峥言抓住,他缓缓摇头:“不用了。”病痛没能磨去他的温和,哪怕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还是显得很平静,唇上挂着笑,反过来安慰她:“只是有些虚弱,并不是很疼……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聂枣无法拒绝。 那只叫雪球的小猫还在,看得出柴峥言把它喂养的很好,它比聂枣离开的时候还胖了不少。 聂枣照顾柴峥言时,它就蜷缩在柴峥言身边的垫子上,尾巴有一下没一下的甩着。 也许是已经养出了熟悉感,柴峥言不是那么怕它,甚至偶尔还会轻轻抚摸雪球柔软绒毛,他的动作很轻很小心,雪球舒服得打了一个哈欠,亲昵而慵懒。 阳光落在柴峥言瘦削的身上,像浮起了一层浅光,他看起来闪闪发亮。 但聂枣知道,倘若他的身体恢复,倘若他握着枪,倘若他站在战场上,会是何等的气势逼人不可一世。 上天为何如此残忍。 她买了几本食谱,变着法子给柴峥言做菜,但柴峥言吃得下的越来越少。 她又找了几个大夫,依然是药石罔效。 聂枣双手交叠,趴在柴峥言的膝盖上,轻声问他:“阿言,你有什么想要的么……” 柴峥言握住她的手,浅浅笑:“你在这里陪着我就很好了。” 聂枣重重叹息,她无可奈何,什么都做不到。 柴峥言轻轻抚摸着聂枣的发,良久道:“不然……你念书给我听吧?” “你想听什么?”聂枣抬起头。 “什么都行。” 捧着书册,聂枣轻声念诵。 她的声音很轻,很舒缓,如果愿意,她可以让自己的声音无比动听,温吞如深秋丛林泉涧里潺潺流动的水流。 她念,柴峥言便合着眼听。 微风透过窗外缓缓拂进,吹乱柴峥言的鬓发。 岁月安静下来。 念完,柴峥言的手轻轻覆盖上聂枣的,她恍惚听见他的声音,抑或又是错觉。 他说:“现在的我,很幸福。” 那一瞬间,聂枣很想落泪,但她忍住了。 她可以在他面前因重逢而喜极而泣,却不想因为悲伤哭泣而影响了他的心情。 念完最后一本诗集后,不速之客也猝不及防的到了。 *** “你们似乎过得很好。” 冷冷冰冰的声音像在温热的水中投进一根结满霜雪的冰凌,狠狠扎进心脏。 院门在他面前仿若无物。 而令主的后面跟着红袖,她惊愕地望着令主:“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令主头也不回的勾起嘴角:“我想找,自然能找到。” 聂枣下意识地站到柴峥言面前,满怀警惕地盯着眼前人。 红袖立刻跪下,惶恐道:“令主,属下知错。” 诈死从鬼都逃跑,的确是个大罪。 令主却挥挥手道:“你的事待会再处理,我是来找她的。”冰灰色的眼睛凝视着聂枣,温度欠缺,“你逃不掉的……赵国已经输了。” 聂枣一怔,道:“那任……” “任平生死了。很遗憾,刀刺进他的心脏,我确定他是死了无疑。” 聂枣又是一怔。 “要为他抱不平么?你们似乎关系不错——他还帮你逃出来了。” 聂枣想令主大概是误会了什么,她摇摇头,道:“令主多虑了……他想阻止你,但我觉得一统大陆也不是什么坏事。” “原来如此。” 令主的语气显得很玩味,“我正想告诉你,他死的时候,有个叫赵裳的小姑娘扑在他的身上嚎啕大哭。” 聂枣的手瞬间攥紧,她感觉到不安。 令主在暗示什么? 所幸,身后的柴峥言握住了她颤抖着的手,温言道:“请问令主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令主看向柴峥言,眼睛里飘出了丝丝缕缕的杀气。 聂枣吓了一跳,手不自觉地摸上了腰间的薄刀。 “嘭。” 有个人重重飞了出去! 聂枣骤然抬头,目光惊诧,只见红袖软软滑倒在地上,面色灰败,嘴角流血,显然是受了重伤,不远的地上还掉了一柄剑。 令主终于回过头,单脚踩在红袖身上,淡淡道:“为什么偷袭我?” 红袖气息奄奄,笑了起来:“我不杀你,难道等着你来杀我?” “我还没说要杀你。” “诈死逃离,你不会放过我的……”她艰难地吐出一口血,脸上显出些痛苦的神色,“而且,你杀了他,我找不到独自活下去的意义……索性、索性为他报仇……失败了反正也是下去陪……” 她没能说完,因为令主已经一脚用力踩在了她的心口。 “我成全你。”令主收回脚。 红袖已失去呼吸。 她的容颜依旧是艳丽的极盛,死去瞬间的表情安详平静,或许是因为知道有人在下面等她。 眼睁睁看着令主在她面前杀了红袖,身体里强烈的愤恨与无力感交织着占据了聂枣的大脑。 令主此时,已经又重新转回头,向她走来:“你也想学红袖么?” 聂枣跪地行礼:“属下不敢。” 令主直直越过聂枣,脚步不停。 那是柴峥言的方向! 聂枣不得不用尽全力抑制自己想要攻击令主的冲动。 令主的脚步停了下来,寒光一闪,快若流星擦过,令主侧身,一线鲜血顺着令主的脸颊滑落,血液浸润纤薄面具翻卷出来的部分,远远看去颇为诡异。 柴峥言握着枪,退了一步,胸膛剧烈的起伏着。 令主伸指,沾了颊边的血,递到口中,艳红色泽染上唇,越发诡异。 “帝国的战神?你的枪,钝了。” 柴峥言眼中的温柔已逐渐褪去:“那就来试试吧。” 聂枣绝对料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那柄倾夕所描述的剑。 令主的剑的确是,细而长,宛若银丝,速度极快。 而柴峥言的速度亦不逞多让,长枪在柴峥言的舞动下,只能看见几道闪过的流光,几乎难以捕捉到他枪影的去势。 两人的身形同时在空中腾挪,短兵交接的铿锵声伴随着刀刃间摩擦出的火花溅碎。 院落里的石桌石椅,花树假山都在双方的无力摧毁之下变成了一摊碎石,四周尘埃飞扬。 但显然力量上令主此刻要更胜一筹,很快,柴峥言就且战且退,被逼至角落。 “噗——” 战斗声突然停下。 柴峥言身形一歪,吐出一口血来,而令主的剑,则狠狠将柴峥言的肩膀钉在了墙上。 “丧家之犬。” 令主冷冷嘲道,随即抬手拔出剑,刹那柴峥言鲜血四溅,有如泉涌。 柴峥言脸色枯败,仿佛油尽灯枯,随即晕了过去。 令主将剑尖移向心脏处,还未来得及刺入柴峥言体内,就先被人挡住。 聂枣毫不犹豫地站在柴峥言身前。 “你以为我不会杀你?” 聂枣定定看着令主,眼睛里已无惧怕和愤恨,剩下的唯有如磐石般的坚定:“当然不,我只是求令主仁慈……如对红袖姑娘一般,给属下一个成全。” 她相信,令主的剑足够长,长到同时将两个人贯穿。 明明死亡如此接近,聂枣却毫无恐惧。 柴峥言本来就苟延残喘的身体,被强行催发动武,造成的伤害无可估量……他活不久了,而聂枣也不想活了。 多年来鬼都的境遇,从未抹去她心底最深的坚持。 哪怕摧毁一百次,一千次也不能够,宛若刻在灵魂中。 那双眼睛里的光,让令主觉得刺痛,继而他无法忍受般的钳住聂枣的下颌,一字一顿,冰寒无比。 “你·知·道·什·么?” 然而下一刻,令主就笑出了声,笑得古怪而悚人,却不知是在笑什么。 他松开手,猛得顺着柴峥言划开的伤口撕下了那张面具,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关于我的事情么?那我就告诉你……” 在聂枣失去意识之前,记忆的最后,只有那张无限接近的脸。 颜承衣的脸。 *** 风。 有风轻轻拂过聂枣的额头。 她嗅到了一丝水面特有的腥味,四周的景色在摇晃,这的确是在一艘船上。 船上来来往往有许多人,空气里弥漫着嘈杂的声音,但他们都对她视而不见。 聂枣朝前走了几步,就看见站在船头的颜承衣。 有风将他的衣袂袍角和长发一同吹得凌乱,锦衣华服也掩盖不了他身上颓唐消沉的气息。 颜承衣的目光落在远方,空荡辽远,看得人莫名心痛。 从腰间取下长笛,颜承衣将之放到唇间,幽幽笛声飘出,哀绝婉转,凄清幽冷,既空寂又如泣如诉。 耳畔有人在轻声议论。 “自从那位小姐去世,主人就整日闷闷不乐……连出来散散心都……” “除了长得漂亮,我就不知道那位姜小姐有什么好的!当日当家的对姜小姐温柔体贴,有求必应,她想要什么当家的跑遍七国也要给她弄来,结果她还不是跟个姓柴的好了硬是退了当家的亲……要我看,死了才……” “嘘,小声点,敢说那位小姐的坏话你找死吗!小心主人把你丢到湖里喂鱼!” 颜承衣放下笛子,眼眸落寞垂下,转身便回了船舱内。 她跟在颜承衣身后,看见颜承衣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玉簪,簪子被反复抚摸已显得过分光滑,诡异的是她竟然记得这玉簪是哪里来的……是她的,一次他们出去外出,颜承衣不慎将发冠撞坏,长发披散,她便从头上摘下一根玉簪替颜承衣绾了发,后来这玉簪也一直忘了要回来…… 他摸着玉簪,恍惚间喃喃道:“我后悔了……” “不该让你就这么陪他殉情的……应该直接找死囚顶替你,这样……至少你现在还活在我身边……” 片刻后,他将玉簪重新收起来,苦笑:“现在说什么也都迟了……也罢,早知道她爱的不是我,也该放弃……” 聂枣试着叫了颜承衣两声,但他完全没有听到。 她跟了颜承衣几日,颜承衣始终是这副伤情模样。 直到某一日,水面掀起了波涛,有经验的船士惊恐的叫道:“快把船往回开,快快快!” 可已经迟了。 在滔天大浪中,气魄的商船整只船翻了。 颜承衣苏醒时,已只剩自己一人,被浪花冲到浅滩边,手中还紧紧握着那只玉簪。他爬起来,吐了几口水,稍作休息,便四处打量着朝里走去。 聂枣跟在他身后,心跳得很快,脑海中闪现过强烈的预兆感。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一章 六一章 这并不是什么好的预兆。 聂枣一路跟随,看着颜承衣走走歇歇,独自在孤岛上求生。 但他找不到离开的办法,找不到船只,他甚至找不到人求救。 夜幕降临,颜承衣静静靠坐在一棵树下,疲惫和衣衫上的污迹并不有损他的优雅矜贵,他吹了一会笛,又放下,取出那根玉簪抚摸了一会。 聂枣就坐在他的身边,可惜他看不到。 咫尺之间,他们像隔着一整个世界的距离。 眼前的景象却又如此真实,她可以看清颜承衣身上每一个细节,凌乱额发弯曲的弧度,睫羽一下下颤动的频率,湿透紧贴着躯体的衣衫…… 伸出手,手掌穿过颜承衣的身体,恍若触摸空气。 颜承衣的垂眸,神色是淡淡的消沉。 不过这样的状况没有持续很久,颜承衣并不想死,也没有打算殉情。 他还想活下去。 甚至做得比聂枣想象中还要好。 谁也料想不到,这么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会为了生存努力去适应糟糕透顶的环境,他很快调整好心态,生火、取水,分辨树上结的果实能否食用,猎杀所有能看到的动物。 但只有一个人的生活迟早会把人逼疯。 聂枣知道颜承衣有多擅长交际,除了面对她,他可以轻易的和任何一个人相处融洽,并获得一个人的好感——这大概也是商人必备的,而现在却只有他自己,颜承衣显然也不打算伪装,唇角的笑意渐渐淡下,这让他看起来越来越冷漠。 之后颜承衣的生活聂枣有些不忍心去描述,他一天比一天坚强,看的连聂枣都隐约觉得艰难与辛酸。 休息的时间里,他越来越长时间的抚摸那根玉簪。 少有的几次,聂枣甚至在颜承衣的梦话里,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并不是真的有多爱她。 只是这段时间,她恐怕成了颜承衣的精神支柱。 他需要什么用来怀念。 不知道多少时日后,颜承衣意外找到了一个石洞,从石料和杂草判断,恐怕已经是非常久远以前的存在,他举着火把一路向前,没走几步就发现自己踩到了一具尸骨,颜承衣的脸色暗了暗,没有折返,反而继续向前。 聂枣跟着颜承衣一路走,却对这里隐约有几分熟悉。 道路的尽头,是一闪石门,雕刻着不知从何时流传下来的古朴繁复花纹,正中还有一个更加奇怪的凹槽。 颜承衣摸着石门上的凹槽,忽然笑了。 “命运吗?” 他轻轻念道。 接着颜承衣扯开衣襟,握紧玉簪的尖端扎进胸口,伴随一声闷哼之后,他将龙髓玉硬生生从自己的胸口挖了出来,鲜血染了颜承衣一身,他随意地擦了两下,便将龙髓玉放进了凹槽里。 聂枣这才发现,龙髓玉的形状十分古怪,却恰恰好和凹槽吻合。 片刻后,石门摇动,缓缓打开。 颜承衣的神色第一次变了。 眼前金光闪耀,无数的黄金堆叠在一起,就算是颜承衣此刻也觉得一阵震惊。 聂枣记得这个画面……当日她和公子晏破解开奇门遁甲之后,两人便来到了这里…… 这就是曾经吗? 是令主发现鬼都所在地的曾经? 令主……真的是颜承衣? 颜承衣稍稍看了看,便掀嘴角嘲道:“现在……就算有黄金有什么用?” 他径直朝里走,如聂枣所料,是那一整面精致漂亮的器具,青铜制、玉制、琉璃制……它们看起来任何一样都足以使普通人家疯狂,而此刻全部整齐划一的摆在这里反而透着一股诡异感,明明只是个漂亮的陈列室,却仿佛有生命。 颜承衣像着魔一样走进当中,用手轻轻抚摸过。 聂枣想要跟上,不料被无形的阻力挡住了。 站在她的位置她只能看见颜承衣的眼睛颜色越来越淡,被魇住般空洞无神,他缓缓抬手将玉簪放上,唇瓣翕动,缓慢吐字…… “我要回去……回到她还没死的时候。” *** 白光闪过,再次能看见时,已是在颜宅。 聂枣站定,不远的地方颜承衣也站在那。 颜承衣同她一样,也愣了一会,而后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十指修长白皙,没有任何伤痕,身上衣着华贵整洁一丝不苟,还是那个帝都贵公子。 但透过他眼睛里挥之不去的冷寂和一丝讶异,聂枣确定,这是那个流落孤岛九死一生挣扎活下来的颜承衣。 那些器具不知道有什么法子,竟让他回到了过去! “主人……准备好我们便走吧。” “出发?”颜承衣转头看向颜清,“去哪?” 颜清微讶:“自然是牢里……主人不是安排好今天去见、去见……姜大小姐。” 颜承衣愣了愣,随即轻笑道:“一时忘了……那就出发吧。” 聂枣跟着颜承衣上了轿子,才听见他低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 “原来回到了这个时候……” 牢狱中。 十六岁的少女用惊喜的眼神看着颜承衣,旋即又黯淡下去,道:“……没想到这时候你会来看我。” 颜承衣定定看着姜随云,眼眸中烟云诡谲,用复杂都不足以形容,良久,他才涩声道:“小云……好久不见。” 隔着生死,隔着不知多久的等待与思念,期盼与失落。 他站在她的面前。 姜随云笑笑:“是啊……好久不见……虽然也可能是……” 她停顿下来,无法说下去。 颜承衣低沉着声音道:“我买通了狱卒,行刑之前我会找个别的死囚易容成你的模样,让她代你受刑,到时候你……” “谢谢,不过……” “我已经决定了,无论如何会把你救出来。” 姜随云一愣。 颜承衣攥住她的手,坦坦荡荡道:“小云,我喜欢你,我想娶你。” 姜随云又愣了一会,才笑:“我很惊讶我以为你……就算是,我现在这样……你真的不用……” 颜承衣已经吻住了她。 在她回神前,他又放开了她。 眼睛里的神色坚定,不容半分动摇。 聂枣看着颜承衣着手准备,不惜重金打通人脉,冒着欺君之罪替换死囚,将自己救出来,接到了颜承衣的一处私宅。 他似乎觉得,上天让他有这样的奇遇,便是为了能逆转这场遗憾。 “谢谢。”脸色苍白的姜随云向颜承衣道谢,但并没有多么开心,仍旧忧心忡忡,“但这真的很危险,你还是把我再送……” “已经救出来就不可能把你再送回去,你就在这安心住下罢。想要什么尽管跟我说。” 颜承衣的温柔些许生涩,或许他还没有完全从孤岛那段遭遇中走出,连最熟悉的人情世故也不那么得心应手。 “……好。”姜随云点点头,在颜承衣转身时,聂枣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 没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 她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她十有八九是希望颜承衣能再救她的父母,可这样贪得无厌的要求实在……难以启齿。 行刑那天,姜随云恳求他带她去见她父母最后一眼,颜承衣答应了。 愁云惨淡的刑场上,血腥味浓重,姜随云回来时,便病了。 这一病就是几年,颜承衣找了许多大夫,都没法使得姜随云重新好起来,她的身体一日差过一日。 缠绵病榻多时,姜随云的寿命终于将罄。 颜承衣坐在姜随云的床边,确定道:“你不想活下去。” 姜随云垂头,歉疚道:“……抱歉,让你白救我了。” “为什么?” 其实没有什么为什么,她只是没有强烈要活下去的执念,聂枣默默看着自己将那些金贵的药汁偷偷倒掉,无数次在梦里念着柴峥言的名字惊醒,她本来就该下去陪他们,而不是这么继续拖累着颜承衣。再现实不过的原因,这个自己并不喜欢颜承衣。 颜承衣了然一笑,自嘲满满:“你不肯为了我活下去,却想为了他死……明明我们才是亲梅竹马……” 姜随云不言。 “你就不能试着忘记过去喜欢上我?” 姜随云动了动唇,但弥留之际说什么都已经没了意义。 “罢了……”颜承衣合上眼道,声音里夹杂着一丝不甘心与无可奈何,“算我来迟。” 姜随云死后,颜承衣消沉了一些日子,再次出海。 命运像沿着铺就好的道路一直向前,不曾停歇 颜承衣在孤岛苏醒,一路摸索找到那个石洞,只是这一次,他比前一次要更加沉默。 触摸到时,他缓缓道:“我要回去……回到他们未曾相识的时候。” “好,我答应。” *** “承衣……” 话音未落,少女就已被拥入怀中。 姜随云反应过来,满脸通红的试图推开抱着她的颜承衣:“你干什么啊,你……放开……” “小云。”颜承衣的声音沙哑,低沉中带着姜随云不能理解的沉痛与悲哀,“我喜欢你。” 姜随云一时忘记了挣扎,呆愣道:“你……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嫁给我。” 聂枣看见自己转开脸,有些茫然也有些开心:“……我,不是本来就要嫁给你吗?” 任谁被自己平日里克己守礼、情绪丝毫不外露的未婚夫婿用这么热烈的方式告白,也会觉得惊愕,但毕竟她还是喜欢他的,她只是有些不满于他平时看不出喜恶的态度,这让她觉得颜承衣可能并不是喜欢她,而仅仅是为了履行婚约。 ——这是,柴峥言还未出现,他们还未退亲时。 “嗯。” 颜承衣沉沉应了声:“我只是有些担心……担心你喜欢上其他人。” 姜随云扬起嘴角笑了笑:“早跟我说不就好了,你不想让我喜欢其他人,我肯定不会喜欢上其他人。” 颜承衣合着眼,轻笑一声:“说定了。” 说开了,姜随云忍不住絮絮叨叨的抱怨:“不过你怎么突然……我之前一直以为你不喜欢我了呢!对我的态度和其他女子都差不多,而且你都不会再随便带我出去玩,不跟我拌嘴……不叫我‘小云’,非要叫我……” “都是错觉。”他抱得更紧了些,“我喜欢你……喜欢的心口都在痛。” 女子总是心软的。 很快姜随云便也露出微笑:“好吧,那我都不计较了……不过你到底要抱我抱到什么时候啊,都快勒死……” 颜承衣松开了怀抱。 姜随云却突然怔住,盯着他的双眸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颜承衣的眸子黯淡无光,呆滞着没有焦距……什么也看不见。 聂枣恍惚间反应过来,这是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二章 第六十二章 面对颜承衣突如其来的失明,姜随云的态度小心翼翼起来,她知道颜承衣本身是个相当骄傲的人,失明对他而言不谙于巨大的打击。 也因此理解起了颜承衣的这番突然剖白,以为他是因为失明担心姜随云会嫌弃她。 聂枣想,那时候她真是天真又善良。 不止想办法帮颜承衣找大夫,还隔三差五便去看望他,倒是关切超乎往常。 这个影响对于颜承衣来说也实在不小,颜家不可能要一个失明的家主,他的权利在被一点点架空,而他当时羽翼未丰,还做不到完全控制整个氏族,族中长老一边催促颜承衣尽快成婚生下继承人,一边偷偷开始物色起了新的接班人。 现实而残忍。 聂枣静静看着颜承衣身边冷清下来,偌大的颜宅主屋里空寂无声。 颜承衣合着眼用双手缓缓摸索,不疾不徐习惯失明的世界,接受失明这件事对他来说似乎并不困难,只是原本就冷淡下来的性格变得越发疏离,唯一的例外是在姜随云出现时。 她本来就是个活泼的人,坐在颜承衣身边就算自己一个人也可以自顾自的说很久,而颜承衣则格外捧场,不止总是笑着听她说,附和她那些幼稚的话题,还时常跟她说些过去自己经商时听来的趣事,姜随云也会配合的笑得前仰后合。 “小云……你真的,不介意?” “当然了。” 颜承衣向前伸出手想要触碰,在半空中就已经被姜随云的小手紧紧握住,她的声音清脆悦耳,有种天真的纯稚:“我们本来就是……咳……总之你相信我,我是不会是因为这种事情离开你的。”她笑,半开玩笑嗔道,“这时候看出谁是真心真意的了吧,你身边那些莺莺燕燕才不会这时候陪你呢。这样也好,现在你肯定没以前那么招蜂引蝶了!” 颜承衣也笑起来,接着她的话道:“是的,现在你要是不要我,就没人要我了。” “知道就好,还不快对我好一点!” 颜承衣轻笑,转瞬又察觉姜随云的语气有些不对劲:“怎么了?” 姜随云移开眼眶通红的脸,擤了擤鼻子,道:“没什么……可能是这两日有些受凉。” “受凉!?看过大夫了么?有没有……” “没事没事!”看到颜承衣的紧张,姜随云忙解释,“休息两天就好。” 他们的感情一天比一天好。 颜承衣似乎一点也不遗憾失去了颜家的权势。 然而,柴峥言回来帝都的那天,得知消息的颜承衣还是坐立不安起来。 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唇抿成一条线。 来看他的姜随云察觉了颜承衣的不对劲,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颜承衣无法对她诉说,只能攥紧姜随云的手,道:“……每天都来看我好不好?” 这样她就没有时间去见,去认识柴峥言了。 姜随云以为他又被什么触动,满口应下。 “那……现在就嫁给我好不好?” 姜随云脸霎时红了,半晌低声道:“反正也是迟早的事情……” “我担心……” 姜随云大着胆子踮起脚,在颜承衣的脸颊上亲了一下,道:“有什么可担心的!” 颜承衣愣了许久,才慢慢笑起来,像云消雾散阳光洒进明媚耀眼,聂枣发誓,不管是什么时候,她从没见过颜承衣笑得如此开心。 但姜随云到底还是失约了。 颜承衣枯坐了一日,直到颜清跪着求他吃点东西,颜承衣神色无悲无喜,低声道:“……我早该知道。”周身若有冰雪。 “主人……你知道什么?”颜清茫然问。 颜承衣回神,淡淡道:“没什么,不用担心我……过两日便好。” 恐怕他已经习惯了,无非是再来一次。 聂枣却莫名从他的眉宇间窥到了些许令主的痕迹,那种厌世又冷漠的味道。 不过出乎颜承衣的意料,姜随云并不是因为颜承衣所担心的原因。 姜大人和姜随云就婚事之事吵了一架,她被禁足了。 父亲无论如何是犟不过她的,没过几日,姜随云便偷偷跑出来找颜承衣。 颜承衣听到姜随云的声音一时甚至没反应过来,直到姜随云扑过来抱住他,他才迟钝的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看着颜承衣明显消瘦,姜随云心疼的要命,抱怨着搂紧他,道:“不是我不想来,是……不管了,反正我就是要嫁给你!才不管我爹呢!” 颜承衣抿紧的唇松开一线,缓缓道:“……是你自己说的。” “当然是我……唔……” 话没说完,她已经被颜承衣狠狠吻住。 如果时间停在这里,大概也算是幸福吧。 聂枣无端地想。 姜家反叛,族人尽皆入狱。 颜家提早得到了风声,长老苦口婆心劝颜承衣退亲撇清干系,颜承衣不愿。 不止不愿,他甚至直接找到了姜随云,将这件事告诉她,想要冒险带着她先离开帝国。 天下之大,总有容人之处。 姜随云呆了许久:“你说……我们姜家会被满门抄斩?” 颜承衣徐徐点头。 “这不可能……圣上前几日还传召了我和父亲……他还说我越长越漂亮……”姜随云倒退两步,不可置信,“不、不可能的……我姜家怎么可能……你在开玩笑对不对?” 聂枣的唇齿间有些苦涩,若不是亲身经历,她自己只怕也难以相信……姜家有朝一日会这般倾覆的彻底。 颜承衣的神色沉沉:“我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我去跟父亲说……” 颜承衣拽住她的手臂:“已经来不及了。” “怎么会还来不及,我父亲还活着!” “你……” 姜随云挣脱开颜承衣的手,转身便走,颜承衣想追,但目不视物,跑不了两步就只能听见姜随云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之后他再去找,就已经见不到姜随云。 清缴开始,颜承衣多少也被牵连进去,当天他想出门,却被门口的兵士拦了回来。 “颜公子……这时节乱的很,未免误伤,你还是莫离开的好。” 都知道他已经是颜家的弃子,过往凭着颜家家主的身份还可以强硬离开,失却权势又双目失明,有几个人还会惧怕你? 等颜承衣想尽办法赶到姜府时,得知兵士并没有抓到姜家大小姐,他松了口气。 恐怕是姜大人得知,提前将姜随云送出了城。 帝都已戒严,百姓各个门户紧闭,不断有兵士搜查着姜家余党,光颜承衣一路回去就遇到两三趟盘问的人。 聂枣发现颜承衣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折回去,我们出城。” 颜清惊讶道:“现在?” 莫名地,聂枣的心也忽然快跳了两拍。 颜承衣找夏重明说明,夏重明沉默了一会答应帮他。 城外追击的兵士更多,颜承衣拿着夏重明弄来的令牌,一路马不停蹄,那个方向是——当年她和柴峥言被围杀的地方。 两个时辰后,已能闻到血腥味。 尸横遍野。 当年追杀他们的人,足足杀了七八个时辰,才让柴峥言最终力竭。 马车停下了。 “怎么了?” “主人……”架马车的颜清哆嗦着唇,“前面、前面……” 姜随云死了。 她的尸身倒在地上,身上的血甚至还新鲜着,不远处赫然是柴峥言。 即便没有柴峥言同她的的关系,柴家和姜家关系也不菲,她只怕是被父亲托付给柴峥言,让他送她出城……帝国的战神,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这里。 而这一次没等到被押送,她就死了。 颜承衣看不见,柴峥言却能看见他。 他的武艺在万人中护人不易,但是要逃走却不那么困难。 夜晚,柴峥言盗走姜随云的尸身,满脸愧疚来见颜承衣。 “对不起……我没有护住她。” 柴峥言垂下头,很惭愧,他的衣衫具是血污,身上脸上都有不轻的伤势,眼眸中血丝通红。 但颜承衣看不见。 他只知道,姜随云死了,柴峥言却还活着。 颜承衣俯身摸索着触到姜随云已经冰冷的手指,再一寸寸摸到她已经永远合上的双眸,字字句句透着狠意道:“为什么?” 柴峥言不擅长解释,好一会才道:“原本我带着姜小姐已经逃到藏身处,她听说颜府被围困,唯恐连累你,想出来打听消息,没想到……” 颜承衣却突然笑起来,笑声诡异。 柴峥言被吓了一跳,忙道:“颜公子你怎么……” “呵呵呵呵……这就是命吗?”颜承衣抱住姜随云逐渐僵硬的身体,笑出了泪光,“我不想你和他在一起,却直接害死了你……”笑容里苦涩满溢:“在跟我开玩笑吗?我甚至看不到你最后一面……” 那股浓郁的悲伤与愤恨若有实质。 “我不甘心……我想知道你在喜欢我时,对我笑是什么模样,我想知道我握住你的手时,你脸上的绯红是什么模样,我想知道……幸福……是什么模样……” 颜承衣狠狠一拳锤在墙上,他捶得那么狠,几乎能听到手骨咯咯作响的声音:“可我看不到……” “什么也做不到……” 聂枣看着颜承衣再度出海,失去双眸在孤岛上生存变得更加艰难。 他只能凭着直觉摸索,尽管已有所准备,口粮还是不够,饥饿、疲惫,心如死灰,迷失——最终颜承衣倒在了地上,头冠被勾落,乌黑长发披散,数不清的伤口遍布,狼狈的看不出半分过去颜承衣的样子。 他抬手按住眼睛,浑身上下都累到极点。 聂枣听见一声比一声低迷的喘息声,她靠近,才听见颜承衣的喃喃自语:“……代价,可倘若我不是失去双眼……她恐怕也不会因为同情这么坚定的留在我身边……” “呵呵……可笑啊……” 枯枝落叶将颜承衣几乎掩埋,他合着眼,似乎已经不想再挣扎。 聂枣轻叹了口气,明知道这是在过去,即便做了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她还是忍不住用手替颜承衣拂去了脸上的落叶。 “谁?”颜承衣蓦然道,手向前探抓,但空无一物,“只是风吗?呵……也是,怎么可能有别人……” 他勾起唇角,还是缓慢地爬了起来。 聂枣静静看颜承衣,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没错,只是巧合。 步履蹒跚的走进石洞,颜承衣只剩最后一口气,最后一口支撑着的气息。 他仍旧许愿,扶着石壁,声音喑哑若游丝:“我要回去,回到我刚记事的时候……这次,请别拿走我的眼睛……” *** “少爷,少爷……” 聂枣看到眼熟的男童醒来,随即便痛哼了一声。 身侧的大夫摇着头,心惊胆战道:“小少爷的腿只怕……保不住了。” 这次的代价,是双腿。 丰姿俊逸,身形颀长的颜承衣从幼时就只能坐在轮椅里,好在颜家足够富庶,能够让工匠制作出巧夺天工的轮椅。 可即使有了轮椅,颜老爷颜夫人还是日益担心,原本他们以为小儿子得知后会哭闹,但才三四岁的男童沉静地点了点头,随即道:“爹、娘……我没事,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好不好?” 根本不像个孩子。 他早慧的过了分,从跟着府上门客习文断字后,便整日念书,再大些,入了蒙学,他便频繁的外出。 他人看不出,跟着他的聂枣却清楚的明白颜承衣的意图。 他想变强大,一个颜家家主的身份根本不够。 好在他足够有钱。 招徕记忆中的能人异士,不动声色的扩大颜家的势力,他甚至开始组建自己的眼线与近卫,威逼利诱获取他想知道的,掌控他想掌握的。 一个聪明的人不可怕,一个不到十岁却聪慧异常的人就很容易给人带来压迫。 妖孽。 所有为他所用的人都这么觉得。 聂枣的心沉了沉,她想,这恐怕就是鬼都最初的雏形。 最后的最后,他开始接近圣上。 他知道那么多即将发生的事情,出谋划策根本不在话下,圣上对他虽有防备,却并不深——毕竟他只是个瘸子。 交际时,颜承衣仍是那么长袖善舞,人后,他便立刻冷下来。 彻骨的冷郁。 他的性格已经不知不觉的扭曲了,或许也颜承衣自己都没发现,他怨恨着,怨恨所谓的命运。 禁宫花园的雪地。 女童摔进了雪地里,颜承衣转动轮椅轴,骨碌碌来到姜随云面前,弯腰将她拉了起来。 姜随云抬起头,抖了抖身上的雪,正想说谢谢,一眼看见颜承衣的眼睛,忽然一个哆嗦,倒退了一步。 他的眼睛像狼,孤狼。 颜承衣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但很快他笑笑道:“你受伤了,我帮你抹药。” 姜随云又瑟缩了一下,不由自主道:“不、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颜承衣道:“过来。” 姜随云撅了撅嘴,还是走过来,老老实实伸出受伤的手,见颜承衣真的只是替她抹药,她大了胆子,小心道:“你……你的眼睛怎么是这个颜色?” 颜承衣倏忽抬眼,姜随云又吓了一跳。 “什么颜色?” “……是……是冰灰色。” 也许是因为之前失明的症状影响过重,即便这次恢复视力,瞳色还是淡了不少。 颜承衣对此没怎么在意,或者说其实这是件好事,这样的瞳色会让他的眼神锋利不少,一个视线冷冷扫过去,往往对方就会不寒而栗。 “天生的。” “哦。” 手上的伤上好药,姜随云才发现腿上还有摔伤。 颜承衣并不意外,道:“我送你回去。” “诶?你怎么送我?” 姜随云瞪着颜承衣的轮椅。 颜承衣拍了拍膝盖:“坐到我腿上,我推着送你回去。” 姜随云脸立刻红了,她已经不是两三岁了,随便坐在异性身上还是太过为难她,而且……她总觉得眼前人有些可怕。 颜承衣却不等她犹豫,长臂一把拽过姜随云,便将她按在自己腿上,自顾自推动轮椅。 冰灰色的眼睛里,聂枣看出了一种东西。 独占欲。 他们的相处没有上一次那么顺利,但总归还是一直来往着的。 婚约也成为了一道无法挣脱的枷锁。 柴峥言回来时,颜承衣直接找眼线看紧姜随云,陷害也好不择手段也罢,让她被禁足呆在姜府上不得离开。 随着年岁渐长,他也慢慢获得了一些圣上的信任,或者说,圣上已经渐渐察觉到他的利用价值。他是一柄利剑,虽然锋利,但非常好用。为了除去姜家,他需要一切的助力。 得知颜承衣和姜随云来往,圣上还恍若无意般试探道:“颜卿,你……倒是很喜欢姜家那个丫头。”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哦?那就是说,这个姜家的女婿你当的很满意?” “不。”颜承衣缓缓摇头,“我只要她,姜家与我无关。” 说服圣上放弃对付姜家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而要毁掉帝国仅凭他这短短一二十年的时间根本不足成事,最多不过保住姜随云而已。 聂枣明白这个道理,可那时的姜随云未必。 姜家全族下狱,唯独姜随云被关在了颜承衣的院子里。 起初姜随云还很欣喜,道:“你这么厉害,连我都能救下……你有办法救我家人对不对?” 颜承衣道:“我救不了。” 姜随云的眼神霎时黯淡,却又有些不相信。 颜承衣表现的实在太厉害,在那十多岁少女的眼里恐怕觉得他无所不能,而颜承衣的话听起来也像是搪塞,但毕竟……颜承衣没有一定救她家人的义务,她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多谢你救了我。” 颜承衣抬手摸了摸姜随云的长发,不知想起什么,道:“我喜欢你……为了我,活下来。” 姜随云愣了愣,惊讶看向颜承衣。 聂枣暗叹道,第一次她生无可恋硬把自己熬死的经历恐怕还停留在颜承衣的脑海里。 姜随云许久才道:“谢谢你……” 颜承衣实在太过不动声色,更深层次的东西却不是她现在所能理解的,她只怕以为颜承衣是为了鼓励她活下来才这么说。 然而事情急转而下,就连颜承衣也没料到,没多久后姜随云会冷冷看着他质问道:“我都知道了……帝国的走狗,害我姜家如此只怕你也有一份功劳吧!我就说你为什么能救下我……原来如此,你现在又何必惺惺作态,让人恶心。”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三章 第六十三章 闻言刹那,那张俊雅的脸庞就那么白上了三分,但也只是转瞬,颜承衣的目光冷下来。 “谁跟你说的?” 他转着轮椅到姜随云面前,坐着尚矮她一截,但周身气场却硬是叫姜随云浑身一个哆嗦。 “我为什么要告诉……” 颜承衣又逼近一分,言之灼灼:“你信别人还是信我?” 姜随云质问的口气不由弱了:“……那你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我族人被抓同你到底有没有关系?我姜家倾覆又与你到底有没有关系?” 颜承衣无法回答,对付姜家他的确有份参与,可这是为了交换姜随云的性命…… 而且即便他说,姜随云也未必会信。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脱口的话冷淡而不留半分情谊:“若不是我自然道歉,若是……那我只有……” 刺痛让姜随云霎时收声,颜承衣拽着她的发,将她一把拉至自己眼前:“你是否忘了……除了姜家的女儿,你还是我未过门的妻,用这样的口气对自己夫君说话似乎不太妥。” 聂枣已能察觉到颜承衣忍耐着将要发作的不悦。 接连的失败和垂死的挣扎,让他的脾气越发乖戾起来。 姜随云吃痛,口不择言吼道:“谁要嫁给你这个瘸子!” 瘸?他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这话像是落进油锅的热水,颜承衣的长眸一眯,四周的温度也随之一凛。 他手上用了劲力,猛地将姜随云按进自己怀里,同时箍住她的颈脖,在她耳边,用低到极致的嗓音道:“你……不想嫁给我,还想嫁给谁?” 姜随云已经不是小女孩了,贴得这么近,立刻便觉得惶恐。 “放开我——” 挣扎间,发钗被碰乱,青丝泄了一身,衣襟也不知不觉被扯开。 颜承衣的眸暗了暗,双手一紧,力气大的仿佛要将姜随云嵌进自己的身体里:“你是我的,谁也不能夺走。” “即使是命。” 咔擦。 镣铐。落了锁。 聂枣缓缓闭上眼睛,这已是近乎病态的偏执。 后来的时日一直笼在阴郁的雾气中,姜随云被颜承衣囚禁,寸步不得离开,即使是姜家被行刑那日,他也未曾放姜随云离开。姜随云恳求他,颜承衣却只道那样的画面看了也无益,不如在家陪他琴棋书画。 “你害死了我父母,却就连让我见我父母最后一面都……” “那就怨恨我吧。”他轻描淡写地说,“反正我爱你,你是我的。” “……你疯了吗?” 颜承衣顺着姜随云的脸庞抚摸:“就当我疯了……看着我。” 姜随云如他所愿,一双黑眸紧紧盯着颜承衣,视线如冰似霜,他的模样占满了她的瞳孔,模糊而诡谲,却也存在感昭昭。 “只准看着我。”他很开心,笑着命令道。 姜随云张嘴,狠狠咬住颜承衣的手指,齿痕深可见骨,鲜血顺着指缝滴落。 颜承衣微笑着钳住姜随云双颊,抽出手指,倾身用同样的力度咬住姜随云的唇,血腥味四溢,弥漫开去。 待退开,空气中只余下一个狠而恨的“滚”字。 他们激烈的争执,一次更胜过一次。 那点些微的相处情谊被很快磨得消失殆尽。 聂枣清晰看着颜承衣眼中的冷郁越来越深沉,沉痛和怨恨像是倒置进湖底的沉船,被海藻所缠绕,面上却仍是一派波澜不动的死寂。 矛盾的顶峰在一年后爆发,某个被雨水淹没的夜晚,颜承衣终于忍无可忍强占了姜随云。 事实上就连聂枣都奇怪他怎么能忍这么久。 置身事外,她像在看戏,而并非亲身经历,毫无代入感,虽然明知这就是她和颜承衣,也无论如何无法接受对应。 就她而言,眼前的姜随云和她现在的性格差别甚大,不懂虚与委蛇,不懂曲线救国,甚至不懂稍微妥协,她浑身是刺,被逼迫成了另一个模样——天天想着如何杀死颜承衣,或者被颜承衣杀死。 实际上,聂枣每时每刻都在怀疑,颜承衣下个瞬息会不会无法忍受而干脆杀了姜随云。 不过…… 聂枣可无可有地想,如果没有柴峥言,她当初是不是或许也会变成这副摸样? 可惜没有如果,她已经是聂枣了。 那之后,两个人的关系降至冰点,每一次见面都伴随着暴力和血腥,有姜随云的,也有颜承衣的。 直到,大夫查出姜随云怀孕了。 颜承衣单方面求和,姜随云冷冷看着他:“我怎么可能给你生孩子,你傻了吗?” “生下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包括放我走?” “除了这个。” “呵……” 戾气稍稍从颜承衣的眸底褪去些许,他不再出现,每日叫人如流水般送去各类药材佳肴,可侍从来报姜随云什么也没吃。 他不得不去跑去见姜随云,可她看起来宁可将自己耗死,根本撑不到十月怀胎结束,颜承衣,轻声道:“好,我答应你,你生下来我就放你走。” 姜随云抬头:“此话当真?” “当然,不过我有个条件……”颜承衣淡淡道,“这期间我必须陪着你,药和饭菜你也必须吃。” “……好。” 聂枣叹气。 颜承衣形影不离的照顾了姜随云数月,即将为人父的喜悦将他的精神又拉了回来,不管这个孩子是怎样的环境下出生,至少他可以给他最好的。不止姜随云的衣食住行样样都要经过他的手照顾的无微不至,颜承衣甚至还找了七八个婆子丫鬟侍候在身侧,此外他还耐不住将孩子直到入蒙学的规划都完整的做好了,布置好了房间,备好了足够孩子穿到头十岁的衣服…… 做这些时,他完全温柔下来,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宽容谦和的颜承衣。 “先喝粥,还有晚上熬的汤……” “怕你闷得慌,我叫了几个杂耍班过几日来,下个月还有蹴鞠比赛,你要去看吗?” 姜随云轻轻蹙眉,低声道:“你有完没完?” 颜承衣笑:“不想去就留在家,我陪你。” 姜随云有些别扭,但最终还是摇摇头:“不,我去。” 他一勺勺将燕窝粥喂给姜随云,看她慢慢吃下去,才神色温存地替她拭净嘴角,笑着道:“这也好,我特地为你造的马车也能派上用场了。” 天气转冷,替姜随云披上薄裘扶她到院子里休息,颜承衣取腰间的笛子轻吹。 这次响起的笛声轻快随性,似风中精灵在碧翠枝叶间活泼跳跃,悠扬婉转又灵动鲜活。 曲罢,他握住姜随云的手,音调无起无伏道:“你还恨我么?” 姜随云转脸看他,眼眸中闪过几许茫然,几许脆弱。 他忍不住抱住她,万般珍重似拥着稀世宝物。 颜承衣压根没打算遵守誓言,女子对自己的孩子一贯有天生的关怀母性,等生下来只怕姜随云就不想走了,当然,她也走不了了…… 不过可惜的是,他满心欢喜没等来自己的孩子,先等来的是一柄枪。 姜随云也没指望过他会遵守誓言。 彼此都是在拖延时间罢了。 而如今,姜随云等到了。 蹴鞠场的贵宾席中。 柴峥言握枪,尖锐的枪头抵在颜承衣的颈侧,皱了皱眉转头问:“姜小姐……”似乎是在问要不要杀了他。 颜承衣静静坐在轮椅中,冰灰色的眸子只盯着姜随云。 “等等。”姜随云道。 颜承衣的眸子眨了一下。 姜随云突然笑起来,媚惑又纯真,却透着一股难言的恶意,等颜承衣回过神,疼痛刹那袭来,血液迅速浸透衣衫,他低垂下头,腹部已经被深深地插.进了一柄匕首。 “谢谢你的照顾了。”她说。 乌黑眼瞳中满满是复仇的快意。 从未有和缓,从没有不恨,都是伪装。 他扭曲了自己,也扭曲了姜随云。 姜随云和柴峥言很快离开。 颜承衣倒在自己的轮椅中,血流一地,冰灰色的眸子放空到了极致,只余一片空濛。 唇瓣翕动,聂枣面前辨认,他说的是—— 我到底在做什么? *** 颜承衣被救了回来。 姜随云毕竟是个新手,手难免会颤,再加上胸口龙髓玉的格挡,让刀锋不自觉的避开了致命处,却也害得颜承衣不得不在床上躺了数月。 彻底痊愈已是一年多后,颜承衣沉默着继续出海。 他不再怨恨,反而显得很迷茫。 双腿无法使力,他便寻了粗壮树枝做拐棍,但道路还是漫长险阻,最后到达时,已是一步步爬向石洞里。 他没急着许愿,而是静静坐在那里,眼眸寂寂。 “我是为了什么……” “不是为了弥补遗憾……为了让她幸福吗……” 说着,颜承衣低低笑了起来,嗓音沙哑苦涩,笑得嘴角直沁出血来。 这一次,聂枣发现,颜承衣再度回到了姜随云与柴峥言相识之前。 而他失去了声音。 失去了舌灿莲花,也没法长袖善舞。 他能做的,只有看。 他看见姜随云在擂台下望着柴峥言眼睛直发光。 他看见姜随云化装成仆从模样想去柴府接近柴峥言,却惊了马,反被柴峥言救下。 他看见姜随云隔三差五便出入柴府,有时看柴峥言练剑,有时带着柴峥言到处闲逛。 他看见姜随云领着柴峥言去看花灯,去看庙会,去看高僧做法事祈福,他们提着鸳鸯灯笼,脸上满是笑容。 他看见姜随云生辰那日,偷偷离席,带着柴峥言出城放烟花,璀璨绚烂的花火将一对璧人映得分外登对,天空也被染成了五彩画布,美得几乎叫人无法言语。 他看见…… 姜随云向他退了婚,低垂头,忐忑不安道:“抱歉,我喜欢的是柴家公子,我们的亲事能不能……” 颜承衣淡淡笑着颔首,随后他如长辈般摸了摸姜随云的头。 姜随云喜出望外,抱着颜承衣的手臂摇了摇,笑得毫无心机:“承衣哥哥没想到你这么好说话!承衣哥哥你真是太好了!我还担心……啊,不说那个了!总之喜酒肯定不少你的!” 聂枣不知道颜承衣现在心里是何感受,但肯定并不如表面这般风轻云淡。 姜家出事时,柴峥言带着姜随云往外逃,帝都内已满是兵士。 在两人即将被发现之际,颜承衣叫下属成功引开了兵士的注意,并且引着两人藏在了颜家的密室中。 月余后,风头过去,得知姜家已覆灭,家人具已死去,姜随云扑在柴峥言的怀中哭的一塌糊涂。 柴峥言温声安慰,耐心而温柔。 颜承衣就站在边上,他说不出话,只能局外人般看着,指尖过于用力嵌进掌心,有血滴无声坠地。 没多久后,两人向颜承衣道过谢,便决定离开帝国去其他地方游历散心。 临别时分,甚至两人还都抱了抱颜承衣,充满对恩人的感激。 颜承衣站着看两人在朝阳下的背影渐行渐远,视线渐渐垂落。 他按着心口,仿佛那里有什么被剜去了一样。 好一会,聂枣突然听见耳边响起一个不甘心的声音。 颜承衣明明开不了口,可这个声音还是清晰浮现在聂枣耳畔,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压抑狂暴虚妄……似野兽末路时的呜咽嘶吼:“为什么……我就不行呢?” *** 让聂枣料想不到的是,颜承衣开始习起了武。 世家子弟本来就会有些武艺傍身,但大都并不精通,颜承衣也不例外,这也并不奇怪,世家子弟吃不了苦,也没有一定要武艺超群的必要,颜承衣这是…… 尤其当颜承衣拿起的武器是枪时,聂枣就更看不明白了……她记得清楚,令主用的武器明明是剑,而非枪。 颜承衣找了几个师父,苦练枪技,没日没夜。 甚至数年后,游历归来的柴峥言得知颜承衣在学枪,还自告奋勇愿意主动教颜承衣。 颜承衣笑笑,没有拒绝。 有柴峥言指导,加上颜承衣本就聪明不乏天资,几年后,他的枪艺就已进步飞速,连柴峥言都笑说,再过两年只怕自己也不是颜承衣的对手,颜承衣仍旧只是笑。而姜随云的模样却在这里变得模糊起来……颜承衣在躲着她。起初已嫁为人妇的女子还有些疑惑,不过后来发现颜承衣的疏离之意后也不再试图亲近幼年时关系不错的兄长。 她依然看不见颜承衣眸底深处的挣扎,笑得明媚而无城府。 聂枣想颜承衣大抵不是没想过,用强取豪夺的手段掠夺这场幸福。 可是……上一次姜随云将那柄灌满邪气与恶念的匕首刺进颜承衣的体内,到底还是给他留下了不小的阴影,让他望而却步。 他加倍的练枪,日复一日。 聂枣隐约察觉到了颜承衣要做什么。 颜承衣出海,这一次仍旧是回到柴峥言出现之前,付出的代价则是他的听觉。 之后,他参加了帝都的擂台赛,颜承衣素来爱穿浅色的衣衫,但这次他穿了一身玄衣——柴峥言喜欢的,握着枪高高站在台上,束起的长发在风中飘扬,他温和微笑。 而柴峥言没来。 他抢夺了原本属于柴峥言的存在。 四周寂静,所有的声音都变得十分遥远。 颜承衣却一眼望见了那个带着侍女偷偷跑出来的女子。 他笑得越发温柔。 他把自己变成了柴峥言。 他花了一生的时间,去揣摩在姜随云眼中柴峥言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知道他们相识相知到相爱的过程……是啊,那么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聂枣却突然想起了鬼都。 对她而言,多么熟悉的套路。 为了博得攻略对象的好感,即便去扮演一个完全不像自己的人,即便让自己成为另外一个人,一个在对方眼中完美的存在……也在所不惜。 可她只是为了任务……正因为知道这并不是真正的感情,才会去做,也丝毫不为之留恋。 可颜承衣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一次,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更长,颜承衣听不见她的声音,却会读唇语。 聂枣不止一次看见姜随云搂着颜承衣的肩膀叹道,承衣哥哥你真是太温柔了,有时候觉得你简直完美的不像个人…… 颜承衣就只笑,七分温柔三分腼腆,任由姜随云在他身边吵闹,带他去这去那,偶尔低叹着叫她的名字。 上一次失声,这一次失聪,颜承衣的性子越发寂静疏离,不食人间烟火,就连聂枣都一时有些忘了,当初那个风度翩翩,侃侃而谈,眉眼间顾盼生辉,气质矜傲,言辞间娴熟而犀利的帝国贵公子是个什么模样。 他变成了另一个模样,可那些笑容始终没从眼中到达心底。 颜承衣并不真的觉得高兴。 一定要装扮成他人,才能获取的幸福,透着一股浓烈的不真实与不可靠,如砂石仿佛瞬间能被吹散,只怕还会叫人开始怀疑……对方喜欢的究竟是什么? 虚假的温柔到达顶端,颜承衣开始崩坏。 “你……怎么了?”女子的声音小心翼翼,从小便叫承衣哥哥,可想到若要嫁给他,这称谓似乎又有些不妥,她想了个亲昵些的称呼,不料刚出口颜承衣就脸色一变。 “你……生气了?” “你最近怎么了……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你……变了。” 颜承衣把玩着姜随云的长发,眼里的漫不经心快要遮掩不住,语气依旧是极温柔似能掐出水的:“怎么了?你不喜欢我了么?” 姜随云脸上已经不止是简单的幸福喜悦,她感到有些害怕:“别……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什么事情你告诉我好不好?” “没什么……人都是会变的,还是说,我变了你就不喜欢我了?” 姜随云摇头:“不是的,我……” 颜承衣看着焦躁不安的女子,突然莞尔一笑,温柔如常:“看把你急的,我只是……心情有些不好罢了,过两日便好……” 他垂下眸,长睫覆盖住眼底那一丝悲哀。 说到底,他骨子里还是那个极端骄傲的颜承衣。 怎么可能忍受一直扮演另外一个人。 这种尝试,他只做了一次,就放弃了。 *** 时间像是停止了流逝。 聂枣看着颜承衣不断的重来,一遍遍挣扎在命运中,他做尽了所有的可能性,失去过几乎所有能失去了……却还是换不来他想要的。 他试过刺杀圣上。 他试过杀了柴峥言。 他试过干脆强取豪夺把姜随云绑离帝都。 他试过阴谋设计让姜随云以为这世上只有自己对她是真心。 他试过…… 而他失去的,从最初的躯体,到感观,到能力,再到情感,除了执念,到底还有什么是没有失去的? 聂枣也不记得究竟过了多久,又过了多少次。 她看见,颜承衣倒在地上,身上满是伤痕,呼吸时断时续,双眸无声的望向天空,似乎随时会涣散…… 聂枣曾以为他会崩溃,但即使精神失常到极点,他看起来也还是万分冷静,并且越来越冷静。 冰灰色的眸子里,囚禁着万丈深渊。 漫长而无声。 他看起来宛若死去。 聂枣走近,单膝跪在地上,手还没触碰上颜承衣的鼻息,就听见他的低语。 这是最后一次,她听见颜承衣的声音。 “我要变得强大,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逆天……” “代价,什么代价都无所谓……” 那之后,便是令主。 作者有话要说:   ☆、第64章 完结章 第六十四章 白光刹那笼罩视线,什么也看不清。 依稀听见耳畔有刺耳的凄厉惨叫声和些微的诡异笑声,空旷回响,遥远犹如天边,又似乎只是咫尺之间,四周空气也仿佛瞬间变得粘稠,稍稍抬一下手臂都极其困难。 她像被什么包围挤压着。 聂枣挣扎,拼命想要从这种眩晕的环境中挣脱出。 身上被汗湿,脚步不停,向前奔跑,跑…… 跑…… 聂枣停下脚步。 不远的前方,男人苏醒,漆黑无光的夜,唯有夜风萧瑟,谁也不知道这是哪里,她看见那个男人赤身*缓缓站起来,宛若重生,眼眸中沉着比夜色更深的黑暗。 低垂头,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和身体,缓缓笑起来。 笑声凄怆又冰冷,响彻在空旷辽野,像一支悲到极致的挽歌,透着浓郁的绝望与自我厌弃。 但也只是一会,那笑容便被极度的冰寒所取代。 刚才的一切仿佛从未存在。 他面无表情地走向远处。 不知道颜承衣用什么来交换,最后这一次,他再不是颜承衣了,而是回退到了数百年前,成为一个拥有颜承衣容颜的陌生人。 可以轻易杀死冒犯他的人,不会苍老,不会死亡,他确实……强大的逆天。 他找到石洞所在的岛屿,利用里面的黄金,雇人修路将石洞与大陆隐秘连接,又杀光了所有的修路人,然后一手建立起鬼都。 他开始教导第一个属下,如何完成任务如何玩弄人心。 他冷眼看着无数爱侣悲欢离合生离死别。 他戴上面具,让所有人叫他令主。 百年时光,一步步蜕变的越发冷情冷心。 令主开始下意识的将目光流连在那些同姜随云相似的女子身上,一个又一个,药物、蛊术、梦境、幻觉……他试图改造她们,或者让她们拥有姜随云的记忆与性格,或者干脆抹去让她们成为他所希望的模样…… 她们各有各的反应,贞烈的自杀以明志,聪慧的虚与委蛇再在他身上图谋,乖顺的便像宠物般天真无趣…… 但每一个都不是姜随云。 绝望,沮丧,抑或是心如死灰……心脏已生不出更多的情绪。 只是麻木的想要做,想要一个结果。 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结果。 聂枣恍惚,时光实在太漫长,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谁,快要以为自己就是令主…… 心绪也渐渐迷惘起来……被记忆所感染…… 流转的时光成为宿命,命运依旧按照它的轨道前行。 飘雪降霜的夜,令主独自去往帝都,在凉亭中看见了背着少女将她小心放下的少年,少年定定看着少女,用手指拂去她眉心间的雪花,替她打理着鬓发,神色专注而流露出些许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温柔,嘴里轻声说着亲昵的话,慢慢勾起嘴角微笑起来。 令主分明记得自己在颜承衣记事没多时就让他讨厌姜随云,远离姜随云…… ——“明明已经让你讨厌她了,为什么还要接近?” ——“难道还不够吗?” 他的声音犹如平静夜里压抑到极致的风雪。 质问,却比谁都更清楚答案。 在劫难逃。 所谓的命运。 打晕了颜承衣,他慢慢走到少女面前,纤细的生命毫无防备的呈现在眼前,只需要轻轻用刀划一下,便可以让她丧命——他已经杀了不知道多少次,本不该有丝毫心软,却发现自己还是下不了手。 这张脸孔,已别百年。 若是手刃,便此生此世再也见不到。 而记忆里这个年纪的她,从来只会对他露出甜美又简单信任的微笑,没有伤害没有痛苦没有背叛没有利用。 在看到之前,他绝想不到……自己有多么怀念。 执念,如果是这么简单割裂的,那便不是执念了。 下不了手,便只能对自己残忍。 他彻底从颜承衣的身体里剥离了所谓喜欢这种感情。 早知道结局,便不如不爱。 孑然离开,才发现自己千疮百孔的心竟然还会觉得痛,痛楚绵长不绝…… 倾夕便也是在那时趁虚而入。 她是最后一个。 令主什么也没做,她便主动想要来勾引他。 但结局仍是惨淡收场,她还是太天真,不明白这样一个连存在意义都不明的躯体,早就没有所谓的爱…… 爱也好恨也好,她所奢求的,早在无尽的轮回中被碾压成了齑粉。 摆放下六杯酒时,他其实并不想杀她。 他不会死,即便喝下穿肠毒药也只会痛,不会死——这或许仍是一场试探。 他赢了,却也输了。 幸好他已经没有什么多余可输的了。 在鬼都的榻上看见姜随云时,令主想,大抵,这是最后一次。 他不想遵守规则,却不知道会得出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这条路,终究是他自己选的。 *** 大梦一场。 恍若隔世。 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多长? 六十年,七十年,八十年……? 反反复复在相同的人生道路上来来去去,又会有多少年,便如无数个转世,无数次轮回。 执念又如何,重复数百年,已经深刻进灵魂中……谁敢说这不比爱更刻骨铭心? 即便已经失去爱人的能力。 聂枣醒来的那一刻,隔了很久,才缓缓念着守在她枕边人的名字:“……白芍。” 白芍呆滞地看着她,足足过了半刻钟才猛地抱住她,声音惊喜道:“你可算醒了!”一边又忍不住道,“你怎么一觉睡得说起话来跟令主似的!” 聂枣无意识的勾勾嘴角,一直到下午才开始回魂。 漫长而庞大的记忆和她些微的记忆交错,几乎要将之淹没,如果不是铜镜里清楚映出她自己的脸,只怕她都要以为她身为姜随云和聂枣的过往才是添加进来的。 一碗白粥下去,聂枣拭了拭唇,道:“我睡了多久?” 白芍想了想道:“足有大半年了吧。” “这里是哪里?” “帝都……令主的别院。” “令主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白芍简单交代了一下时局,“你昏过去的时候蒙国刚投降,现下楚国、赵国和韩国都俯首称臣了,帝国正和魏国打着呢,而且……这老皇帝好像快不行了,就撑着一口气想等大陆统一,太子和宁王也正斗得不亦乐乎。” “魏国……”聂枣念了一会,道,“那颜承衣呢?” “枣姑娘,你真以为我什么都知道啊?这大半年困在这里照顾你,我都……” “柴……峥言呢?” 白芍突然噤了声。 聂枣抬起头,目光灼灼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柴峥言呢?” 白芍不说话。 聂枣合上眸子,片刻后,她慢慢站了起来:“大半年来多谢了。” “哎,你……你要去哪?” “去解决一些事情。” *** 船不难找,通往鬼都的海域她记得很清楚。 这一次,不需要任务令牌,她也可以轻易到达鬼都。 鬼都原本熟悉的道路,再度陌生又熟悉起来。 脑海中清晰浮现它们变迁的模样。,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形成了如此规模的鬼都。 还没接近中心,聂枣的道路便被阻拦住了。 “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手持折扇的翩然青年站在那里,目光复杂地望着聂枣。 聂枣差点忘了他是谁,好一会,才道:“魏离,让我过去。” “自然是不会这么轻易让你走。” 折扇攻来,铁制的扇骨碰撞着聂枣的短刀,铮铮然作响,但聂枣到底身体没恢复,对了几招便落了下风,魏离的折扇抵住聂枣的颈脖,锋利的刃口却没有继续向前。 聂枣看向魏离,叹了口气道:“如果要报复我……能等我回来么?我有件要紧事,得先……” “你以为我傻吗?”魏离打断她,“现在放走你我还有机会吗?” “……帝国正在打魏国。” “我知道,但就算我回去也没用……”魏离恍惚片刻,之后又狠狠盯着她,“不要岔开话题,把我在这一丢就是一年,你……” “为什么对我这么执着?” 魏离一愣,俊秀的脸容上浮现出几抹难堪:“你明知道还来问我……” 最后一次见到魏离时,她问过他,是否还喜欢自己。 他的回答虽小声却无比清楚。 “林久依根本不存在,她本来就只是我装……” “你要说我多少次!林久依也罢,聂枣也罢,我喜欢的就是你!”魏离吼道,“你以为我愿意吗!谁想喜欢你啊!人渣、性格恶劣、脾气暴躁、还有虐待倾向……明明知道喜欢你简直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可我还是忍不住贪恋你给的那一点温暖,还是会为你的笑容心动……如果没遇到也就算了,偏偏让我遇到你……” “我以为你只是不甘心被我抛弃想要报复回来的执……” “是!我就是执念!什么时候你死心塌地的爱上我一次!我才……” “如果我死心塌地的爱上你一次,你就会放弃我?” “我……” 话音未落,魏离已经被聂枣偷袭得手。 把魏离放倒,聂枣勾起嘴角道:“还好你只有这一次罢了,遇不上我,大概你也就没这个劫难了。” 离开魏离,聂枣直奔令主的寝殿。 道路空阔而没有人烟,像早料到她要到这里一样。 站在令主殿门前,聂枣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将之推开。 “你来了。” 那个男人依旧冷静坐着,书案上散落着文书,杂乱无章。 没再带着面具,那张苍白清雅的面容熟悉到了骨子里,他再也不去掩饰自己分毫,徐徐抬眼看她,仿佛已等了很久。 冰灰色的眼睛同记忆里别无二致,然而过去看不懂的情绪此刻都迎刃而解了。 她动了动唇道:“为什么要都告诉我?” “你有必要知道。”令主笑了笑,碎玉般的嗓音,语气却是不曾有过的轻柔平和,“过去种种许多都是骗你的,唯有这样是真的——你是我的执念,唯一的执念。” 聂枣站住。 令主起身向她走来,唇畔依然挂着冰冷的微笑:“告诉我……你看完是什么感想?” “同情?心疼?还是觉得很可怕——毕竟我对你做过这么多残忍的事情。”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像是真的很好奇答案。 聂枣回望令主,眼睛里的雾气渐渐散去,只剩下一片安宁。 “接下来你想做什么呢令主大人?” “统一大陆,推翻夏家的帝国,杀光所有你看不顺眼的人……证明即便是命运,你也可以轻易篡改……现在的你可以把任何人和事玩弄于鼓掌之间。”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或许你最应该做的不是这个,而是……” 她抓住令主的手,按在自己的颈侧:“你掐了我这么多次,为什么不干脆再狠点心,杀了我?” 令主的手指流连在聂枣脖颈,随着聂枣的话,轻轻叹道:“为什么呢……” 仰起脖子,聂枣在令主的唇上吻了一下。 “你若是做不了决定,那就我来。” 匕首猛地刺进令主的胸口,血溅四溢。 令主低垂下眸,这让他看着她的目光竟然还显得有些温柔:“你知道的,我杀不死。” “我知道。” 聂枣点头,“我本来也不是想杀了你,只是……稍微困住你,匕首上涂了东西。” 他的体质对那些性热的药材极为敏感。 “而且……”她顿了顿,“这算是,报复你这辈子对我的折辱……执念在你本与我毫无干系,这一世的我虽为你所救,却也因你痛苦多年,与爱人生离死别。” 令主笑笑:“然后呢,你要去做什么呢?” 聂枣这才缓缓道:“你是用什么代价得到现在这副躯体的……恐怕是类似献祭罢?你把自己出卖给了那个……邪物?那东西……的确是个邪物,恐怕渴求恋人爱需别离、求而不得的并不仅仅是令主你的恶趣味,更多还是因为它需要吧?所以你建立鬼都,拆散了一对对情侣,只怕也睡为了满足它的需求……” 聂枣虽然看不到令主交易的过程,但有些事情猜也猜得到。 究其根本,这悲剧的元凶,当是那个让颜承衣返回到过去的宝物,然而这世上哪有宝物是这么害人的? 宝物……充其量不过是个邪物罢了。 令主没承认也没否认,轻轻笑道:“继续说。” “你一次又一次被困在与我不得善终的结局中无法解脱,的确令人同情和唏嘘,就连我也不得不承认,沉在你的记忆里我甚至开始怪罪自己为什么不能爱上你,然而被束缚在命运里的不止有你一个,这一次一次,我和柴峥言同样不得安宁……真正能让你解脱的怕是只有‘我死心塌地的爱上你,从无动摇,从无更改,我们彼此相爱,甜蜜到老’这样的人生结局。” “那么,令主,我们做笔交易吧。” 令主笑得越发开心,道:“什么交易?” 聂枣盯着令主的双眸,郑重道:“我还你一生一世,你换我永世长宁。” 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 “如果……我不答应呢?” “为什么?” 令主贴近聂枣,冰寒语气让她不由自主颤栗起来:“你看了我的记忆,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一次一次抵得上生生世世,你却只想用一世来偿还我,未免太过便宜……”他随手拔出匕首,仿佛没有痛觉,攥住聂枣的手臂,在她耳边吐气如兰,音如鬼魅:“就算我无法轮回超度,我也会拖着你一起下地府的。” 一道声音突兀出现在空中。 “原来,你没有骗我……我真的变成了这副样子。” 帝都贵公子的脚步轻踏,缓缓走出,面上已满是苦涩。 他的视线望向令主,令主同样回望过来,四目相对,完全相似的五官容颜便如镜像一般……只是没人会认错,虽是相同的脸,却因气质斐然而看上去截然不同。 *** 刹那,时间宛若静止。 岁月在令主的身上铭刻下难以磨灭的印记,疯狂、偏执、扭曲……让他一步步走向毁灭万劫不复…… 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站在黑暗中,眸中死寂,周身都是万年不化的冰寒。 而此时的颜承衣仍旧优雅矜贵,慵懒而随意的气韵萦绕,唇角微扬,似乎随时会笑起来,眼睛里闪烁着有些迷离却也动人的光。 像站在命运彼端,遥遥对望。 几乎难以想象,他们曾是相同的一个人。 趁着两人都惊讶之际,聂枣逃脱令主的桎梏,站到了颜承衣的身边。 令主看见,却没有阻拦。 颜承衣开口,声音比叹息更惆怅:“你就是……以后的我吗?” 令主只稍怔,旋即便勾起唇,道:“还真是令人怀念……那个愚蠢的我……”没有起伏的音调,听不出半丝感情。 “那么,她说的都是真的?”颜承衣有些艰难继续道,“我真的……为了一个求不得,而把自己变成这副摸样?你幼年时抹去我对她的感情也是为了……不让我重蹈覆辙?” 聂枣找到他一本正经的跟他说时,颜承衣觉得简直是荒谬。 他承认自己的确对聂枣有感情,可无论如何想象不出……自己会为了得到她走上这样一个结局。 于是,他来了,也看到了。 这荒谬的故事竟然成了真,而那个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就站在他面前,用他熟悉的声音和极端陌生的语气同他对话。 理智能接受,情感上却从骨子里生出排斥。 “是……” 冰冷的弧度在令主的唇角绽放,他向两人走近了一步,手中还握着聂枣的匕首。 被聂枣刺中的伤口,只在拔出匕首的瞬间溅出些许血液,之后很快血便渐渐止住,令主的行动看起来也并不像受到什么影响。 “不过,经历这些的是我,她现在与你无关。” “把她还给我吧。” 颜承衣下意识挡在聂枣面前,皱起眉:“你……要做什么?” 令主道:“我不会杀了她,作为我身为人最后的执念,她如此珍贵,我怎么舍得杀她。当然我也不会抹去她的记忆,那样就太无趣了,也枉费了我这一番心思……”微微移开视线,后面这番话是说给聂枣听的:“我真的把你教的特别好,就算柴峥言死了,现在的你也不会轻易死去,你比那时候已经坚强了太多倍……我不是颜承衣,而你也不是姜随云,你是我的聂枣……我一手造出来的聂枣……” “呵呵……”他轻轻笑了起来:“看你出任务真的很有趣,特别有趣……其实我一开始并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最初我只是想看你做不到的样子,让你尝尝无论如何都无法让对方爱上自己,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滋味……但明明和你相处了这么长时间,我竟还是对你不够了解……” “好了,现在游戏结束了。” 他冲着聂枣伸出手,语气清清冷冷:“你的选择,只有陪我堕入地府。” “就算我答应你,这也并不是结束!” “我知道。”令主道,“一生一世,你指的一生一世恐怕不是我,而是……其他的罢?那与我何干!我要的只是我这一生!” 聂枣往后退了一步:“我至多也不过再活几十年,我死了之后呢?你又要如何?” “让我结束这一切不好吗?” 颜承衣之所以会变成这样,是因为无论如何他找不到一个圆满的轮回。 而如果给他一个圆满的结局,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不会执念下去,令主也不会出现! 这一切的悲剧都不会发生! “我已经变成这样了,发生过的事情无法挽回,你想当一切都没发生过?这不可能!” 令主的音调忽然沉下来。 匕首贴着颜承衣的身侧正中聂枣的肩膀,肩胛骨碎裂,剧痛来袭,聂枣捂住肩膀,摇晃了两□形,几乎站立不稳。 “给我乖乖回来,那些统统都不需要。” “我对你已经足够容忍,还是你更希望我折断你的手脚,让你不得不留在我身边?” 颜承衣扶住聂枣,转头对令主道:“我不知道你到底对她做过什么,不过,恐怕我不能让你这么做,就算你是我也一样。如果颜承衣注定和姜随云纠葛的话……那么,这也是我的姜随云,而不是你……” 令主语气骤冷,“如何对待她,还轮不到你来管。” “从我的地方滚出去。” 聂枣已察觉不对,拉着颜承衣快退了几步,但两人仍是被令主的掌风殃及,险些撞飞出去。 稍稍站稳,聂枣看了一眼令主,下一瞬间,便转身朝着令主的寝殿后跑去。 她记得那条路,那条怎么通往地下的路。 当初她和公子晏误打误撞从揽月楼闯了进去,虽然后来令主封锁了那条路,但她知道……从令主的寝殿里还有一条路也能通到那里! 顾不得肩膀上的伤,她用尽最快的速度奔跑,一边握紧颜承衣偷偷塞给她的东西,一边从怀里摸出一个冰冷的铁器——那是公子晏死前给她的,之前她并不知道这是什么,经历过令主的记忆,她清楚记得,这是……打开那里的钥匙。 *** 看着女子的背影远去,前路却被自己挡住。 当真是个荒谬的画面,不过更荒谬的事情都发生过,这也不算什么。 “为什么不肯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 令主冷笑:“别以为你是我,就能教训我……如果不是我对折磨自己没兴趣,你还以为你能完好无损的站在这里?” “放过?”他轻而易举拽住颜承衣的衣领,眸光冷冷:“说的轻巧,我放过你们,谁来放过我?” 这一次,他其实可以让颜承衣和姜随云在一起,可……凭什么? 凭什么? 令主将颜承衣狠狠摔向墙壁。 颜承衣胸腹一痛,闷哼一声,按着心口,嘴角溢出一丝血。 令主目光扫过,却看见他松散开的衣衫里露出些许血迹。 突然,令主的眼睛一暗:“你把那个给她了?” 转瞬,令主便已消失。 *** 快到了。 聂枣喘了口气,将手按在石门上。 当日公子晏是破开了奇门遁甲,她不会,幸好还能用公子晏留给她的这把钥匙。 将那个仿佛由两个倒立的六棱锥拼凑起的铁器钳进去,石门刹那洞开。 闪耀的金光灿灿,笼罩住聂枣的视线。 她看也没看,就朝着里面陈列器具的位置跑去……然而还没到,就有人拽住了她的手臂,冰冷而坚硬,宛如铁石。 回头,是令主毫无表情的脸。 “到此为止。” “把龙髓玉给我。” 一块龙髓玉仅够许一次愿望,而令主的已经用掉了。 聂枣笑笑:“我把它咽下去了,令主要我开膛破腹把它取给你吗?” 说话间,聂枣翻出袖刀,抵在自己的身上。 令主冷冷看着她:“你要做什么?” “我说过,还你一生一世,换我永世安宁。”她道,“我会用它回到过去,无论哪一次的过去,然后改变我们的命运……还你一个足够幸福的结局,届时你会停止轮回,也不会再走到令主这一步。” “然后换剩下的你,生生世世去陪柴峥言?” 聂枣垂下视线,低笑:“我已经看到了,只要阿言不爱上我,只要在出事时他不是为了救我以死相拼……就不会死。我从未能为他做过什么……这无数次的轮回里,他却不得不因我而受牵连。” “抱歉,或许某个我曾爱过你,但现在……” 她抬手按住心口,肩膀上鲜血淋漓顺着衣衫流淌:“这颗心里,只有柴峥言。” 握住她肩膀的手猛地用力,像要捏碎她的胳膊。 已经没有用了。 袖刀挥下,斩断手臂,聂枣毫不犹豫地转身冲了进去。 耳畔响起切切擦擦的笑声,聂枣闭上眼睛,听见有个古怪的声音在她心口问她,那声音尖利又空灵,透着难言的诱惑力,不像是人类能发出的:“我的主人……你想要个什么样的愿望呢?我什么都能帮你达成,只是……也需要付出同等的代价。” 聂枣笑着启唇:“我想回到,一切都没发生时的颜承衣身边。” “好的。那么你愿意用……来换吗?” “我答应。” *** 另一个世界线。 数年后。 开春,草长莺飞,杨柳醉春烟。 已是一派好节气。 魏国。 “哥,你就放我出去嘛!” 魏敛忍住心软,无视自家弟弟的哀求,板起脸来道:“让你不长教训,又出去祸害人……” “是她们先喜欢我的!”魏离很委屈。 魏敛挑起俊雅的眉,在魏离的脑袋上又拍了一下:“别以为你就真的无往不利了,什么时候遇上一个不是善茬的,有你吃苦的……哥这是为你好,别再去乱招惹人家小姑娘了,选一个你自己喜欢的,认认真真给我定下来听到没有!” 魏离无奈叹气:“好吧好吧……” 这么久都找不到彻底坚定的,这恋爱游戏他也有点玩腻了……也许是该定下来了。 与此同时,魏国的一间酒坊里。 “酒酿好了,你尝尝。”老板余醉从酒窖里翻出一摊子酒,递给身后的女子。 莲衣接过,用酒勺稍稍舀起一些,还未入口就闻得酒香扑鼻,她忍不住脸颊酡红道:“还没喝我就快醉了。” 余醉笑吟吟:“夫人这番姿态,才是真叫为夫醉了。” 蒙国。 书案上放着厚厚的奏章,小蒙王眨了眨眼,苦着脸道:“皇叔……今天能不能不看了?” 蒙无疆摸了摸少年的头,微微一笑:“再看完这最后十个奏章好不好?” “唉……”小蒙王叹了口气,“好吧!” 他过去曾被误导,以为父王是蒙无疆所杀,对他恨之入骨,后来才渐渐发现,这位皇叔不但毫无野心,而且脾气比自己曾经的父王还好……久而久之,他竟然习惯于接受皇叔的教导。 “都休息一下吧。”蒙青氏端着一盘子点心含笑走进,“看了一下午的奏章,你们也辛苦了。” “母后!”小蒙王眼睛一亮,扑上去抱住自己的娘亲。 蒙无疆坐在书案后,微笑看着眼前亲昵的母子俩。 他曾想一走了之,或用性命来换太平,但此刻觉得,即便不能在一起,能守着她们母子或许也不错。 楚国。 “王上,王后娘娘的寿宴……还是像往常一样?” 芈君辽想了想道:“今年要点不一样的吧。吩咐下去,再拨五十万两下去,不计成本,无比要让王后开心,不然……”他扬唇一笑,底下的人立刻颤抖着拱手道:“下臣知道!王上放心!绝对让王后娘娘满意!” 谁都知道楚王夫妇鹣鲽情深,成婚多年仍恩爱依旧,他可不想触怒楚王。 欺负了下属的芈君辽心情大好,转头便去王后的寝殿。 还未到,远远便看见他贤良淑德的王后宋氏正领着两个儿子在园中赏花,唇畔的笑容温和美好。 楚王殿下立刻君心大悦,想也不想就大步走去,抱住宋氏。 宋氏察觉,羞赧地想挣脱,就听见自己的夫君在她耳边,用满足的声音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赵国。 “任先生、任先生……” 任平生回首,少女被这个小包袱,气喘吁吁的跑在他身后,脸颊红扑扑:“任先生,我救过你!” “嗯?……嗯。”任平生愣了愣,随即点头。 赵裳拽住他的衣袖道:“你得还我……还我情……所以,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任平生叹了口气:“我身无长物,而你是千金大小姐,这……” “我才不稀罕做什么大小姐,我只想跟你走!” 任平生皱眉:“别闹。” 局势不同,他只稍稍扰乱了一下,便决定暂时借游历抽身,可没想到这个小姑娘…… 赵裳:“我不想嫁给其他人……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不在意,你没了夫人,总要有人时候左右……只要让我跟在你身边就好,我……什么都可以学!”她握紧藏在袖中的匕首道,“不然……我宁可死。”眼睛里满满是坚定。 任平生跟她对视,却被那里的无限勇气稍稍震住,仿佛被蛊惑般,他道:“跟着我会死的。” “我不怕!” 任平生长长叹了口气,摸着赵裳的头,最终轻轻一笑道:“傻姑娘。” 陈国。 故地重游,妫晏想,他一直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回到这里。 国灭了又如何,只要他还在,那么……一切就都还在。 从自己的旧居出来,一个转角的距离,妫晏看见容貌绝艳的红衣女子正从马车上下来,端详着这里,红唇里逸出的音色曼妙,勾魂摄魄:“这就是你……生长的地方?” “是的。”他笑着揽住女子的腰,在她颊边轻吻:“红袖,你说,下面我们去哪?” 红袖大方回抱住他,毫不羞涩道:“韩国吧,听说那里很有趣。” “好啊。” 帝国。 城郊桃林,此时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满山漫谷的桃花联翩盛开,芳菲尽滟,遮天蔽日,衬着万里晴空,便美得犹如在幻境中。 端的是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 桃树下,夏白泽扯着颜承衣的衣袖,小声问:“嫂、嫂子呢……” 锦衣华服的男子回首,眉宇间那股清傲矜贵被淡淡的温柔化开,未语先笑三分:“在那边赏桃呢,一会我们就去接她。” 夏白泽也稍稍扬起嘴角,慢慢道:“你们……感情真好。” 颜承衣忍不住也笑:“可惜你嫂子身体不好,不过……我会照顾好她的。不过帝都我们不能久留,过两日我们就该走了。” 夏白泽有些遗憾,但还是理解地点点头。 姜家亡灭,颜承衣第一反应便是去找姜随云,不料姜随云先一步逃到他的居所,他毫不犹豫地藏下了姜随云。 外头风雨再大也影响不了他们,起初她父母亡故他还担心过,但未料姜随云比他想象的还要坚强,等风头过去,颜承衣便带着姜随云离开……颜氏的产业遍布大陆,去另一个国家,替姜随云改头换姓,即便再盛大的婚宴也无人置喙。 他们已经成亲三年了。 夏白泽蓦然睁大眼睛,叫道:“师父……” 颜承衣知道夏白泽有个师父,却一直没见过,此刻下意识转头,就见身后站了一个温文的黑衣男子。 他冲两人笑笑,走过来,将一枚打磨好的枪头放进夏白泽的手里:“答应过你的。” 夏白泽的眼睛亮了亮:“谢谢师父。” 之后黑衣男子又和颜承衣寒暄了两句,便先离开。 颜承衣经商,识人极准,这当是个脾气温和的男子,可他看他总有种难言而古怪的敌意,就连颜承衣自己也不明白为何。 不过……颜承衣望着远处漫步过来的杏衣女子想,也无所谓了。 正文完。 *** 正文就这样啦,应该都看懂了吧?> < 确实是个he啊!各种意义的he啊!(喂! 出版估计得是明年初,大概会补三万字的番外。 大概可能有以下内容: 确定: 1、令主番外(大概就是令主视角和聂枣相处的一些部分) 2、这一世颜承衣he(聂枣视角看大概是补刀……) 3、柴峥言路线的he 待定: 1、任平生番外 2、公子晏&红袖番外 3、红袖&韩子晟番外、聂枣&楚国大夫番外(新副本……) 还有一些资料讯息补全吧~ 还有啥想看的番外也可以提TUT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的最后是絮絮叨叨的完结感言_(:з」∠)_ 虽然昨天才是感恩节,不过感恩也不是很迟吧〒▽〒 《最强攻略》完结了。 13年6月开坑,14年11月完结,1年半的时间,中间却整整断更了1年。 一直没好意思说,真的,非常非常感谢还在继续追的读者。 这文当初开的时候动机不纯,更新也更新的磕磕绊绊,弄得我自己惭愧的要命,不更新微博也不敢上,躲了大半年…… 7月份试探着发微博问还有人看吗,没想到居然真的有人还在等。 各种百感交集难以言说。 又治愈又窝心。 QAQ真的特别感谢。 复更的时候也是鼓足了勇气,攻略这篇文从7w+字开始断更,剧情没展开,男主没定,大纲丢了,看得人不多……再加上一年断更,实在担心已经没人在看了,更新之后收到一堆“居然更新了我没眼花吧”的留言,嘴上抱怨没人聊剧情,但是其实已经感动的一塌糊涂了QAQ 你们还没有抛弃我,真好┭┮﹏┭┮…… 于是从7w+字开始起,9月到11月一直写了接近20w字 因为已经过了所有自然榜单的期限,唯一能上的只有长生殿(发表超过一年还在更新的文的榜单_(:з」∠)_),除了编辑推荐也没有什么曝光率,开v的时候又紧张又惭愧,担心这篇文到时候真变成一人乐了…… 每一个买v、留言的姑娘都是小天使!!!QAQ让我以身相许好吗!!! (不过好处也有,自从这文已经走向了数据什么都是浮云的阶段,作者的脑洞就开始激昂的奔腾了起来……各种恶趣味层出不穷,怎么开心怎么写……男主什么的啊哈啊哈……) 咳咳,话题绕回来。 这个马甲写文四年,真正勤快码字估摸两年都不到,除了实现自己出书进新华书店的愿望,最大的收获就是所有喜欢我文的读者了吧,反正没有你们的留言和支持,我也肯定没法一直坚持下来…… (_(:з」∠)_死留言控,没留言就写不动文。 一闲下来就开始刷新看有没有新留言,看到一个长点的能高兴老半天,反复读好几遍) 真的非常非常感谢你们包容这个不太成熟、更新又不勤快的渣作者。 写攻略的时候有种强烈的被宠着的感觉TOT,宠文万岁(妈蛋谁宠你啦只有你自己在宠自己!),总之我的手速和更新速度真是会呼吸的痛……渴望哪天我能干掉拖延症懒惰症堕落症,日更五千一万,走上人生巅峰(x 无论如何,以后应该还会继续写下去。 我还有好多好多的脑洞,好多好多的想写男主女主木有写(光电脑里待开的坑就五六个了orz)…… 忘记谁说的,写作嘛,是一辈子的事情~(而且真的容易上瘾啊……) 明年我一定要争取写个三四篇文!握拳! 最后,再次感谢啦。 看到这里的读者们,挨个拖过来么一下mua~ =W= 粽子2014,11 书香门第整理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