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禁庭 作者:尤四姐 文案: 一座禁城,困住两个人。 繁华盛景之中,她是最惊艳的一道流光。 当爱?当防? 算得尽机关,算不尽命盘。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怅然若失 阴差阳错 ☆、第 1 章   桐月中,今年的春分来得比往年都晚。闰二月的缘故,原本清明时节天还微凉,如今却已经换上春衫了。   昨夜下过一场急雨,空气里残存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秾华推窗看,楼台灯火,远近笙歌,在晨曦中渐渐凉了下来。建安城中多杨柳,待得日上角楼,一阵醺风吹过,漫天都是纷扬的柳絮,宁静而强大的,包裹住整个煌煌帝都。   窗台上积了厚厚一层白,恍惚下过春雪似的。她低头一吹,柳絮身轻,佯佯坠下楼,随风又飘开去了。   崔竹筳来时,折了枝新柳递与她,“黄门已经在外候着,你准备好了吗?”   她颔首,提裙迈出门槛,复回头看他一眼,“先生,我此去必要达到目的。如今不是我需要他们,是他们需要我,对不对?”   崔竹筳眸中浮光隐现,欲劝她,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说:“我入不得大内,万事需靠你自己。你要小心,宫中和外面不同,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要控制得当。”   她嗯了声,忽而婉媚一笑:“汴梁离建安很远,待我到时,先生会在那里等我吧?”声音渐次低下去,几不可闻,“我能依靠的,只有先生一人了。”   她在他腕上一按,很快收回手,由女使搀扶下了台阶。他怔了怔,那力道留不住,也当不得细品。回过神忙赶出去,她立在车前对来接应的黄门客气道谢,“有劳中贵人了。”然后登车,两边垂帘放下来,驾车的拔转马头,扬鞭朝铜雀大街方向去了。   绥国的皇宫建在凤山上,从中瓦子过清河坊,再往前就是和宁门。她的身份有些特殊,不能走丽正门,得绕个圈子从东便门进大内。黄土道虽平整,偶尔轧到瓦砾,车便狠狠一颠簸。她抓住围子上的腰箍,手指用力嵌了进去。   今天是清明,以前每年都要出城扫墓祭奠亡母,今年倒好,故去十几年的母亲突然活了,变成了当朝太后。想来过去一直是爹爹骗她,这秘密隐瞒了那么久,在他过世两年后终于还是捂不住了。也是很多的机缘促成,崇帝驾崩,改元太初,现在坐朝的是高斐,她同母异父的弟弟。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母亲这些年是怎样费尽心机遮掩的。她只是可怜爹爹,明明可以走得远远的,却要忍受屈辱留在建安。造一座衣冠冢,碑上刻着爱妻,每天隔着望仙河远眺禁苑高墙。这么做,终究是割舍不下,爹爹是爱着她的。   因为被爱,所以抛夫弃女,有恃无恐。她不像爹爹那样大度,她讨厌那个所谓的母亲,郭太后必定也不喜欢她。但因为这段血缘尚且存在利用的价值,彼此不得不隐忍罢了。   车轮滚滚渐至门禁,她挑帘往外看,宫苑巍峨,那门楼高得令她无法想像。她曾经跟在爹爹身后远望过,隔了几重里坊,并没有太直观的感受。现在立在它面前,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无形中巨大的压迫感笊篱似的倒扣下来,她心头徒地一紧,连呼都变得异常沉重。   如果退缩,也许还来得及。可是不能,她要去钺,要接近殷重元,身后就必须有绥国做后盾。她知道两国正在联姻之时,宗室之中已经没有适婚的公主可嫁了,现在认亲,必有他的妙处。他们所求,正是她想要的,错过了,一辈子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车前放了一张朱漆矮凳,小黄门擎起手臂让她借力,她从车上下来,两边禁卫见状拦阻,遥遥问话,“来者何人?”   黄门取出鱼符呈上去,“奉太后之命带女郎入宫,请效用①放行。”   那效用验过鱼符扬手一挥,禁卫散开了,引路的黄门呵腰比了比,引她直往大内。   毕竟还是有些紧张,她用力掐紧两手,待到慈福宫时提裙上丹陛,风从指间流淌过去,冰凉彻骨。   垂首进正殿,但见一片绣着凤纹的裙角飘进视线,她裣衽叩拜下去,“小女秾华,恭请太后长乐无极。”   她伏身在地,一双手探过来,微颤着扣住她的肩头。太后难掩哀伤,哽声道:“秾华……好孩子,快起来。”   她这才抬起头,第一次正视这位同在一座都城,却阔别了十五年的生母。   郭太后虽然已是太后,但年纪并不大,不过三十出头,平日保养得宜,容色没有半点衰退。秾华望着她,也许是天性使然,不觉得陌生,哪里见到过似的。可是细一想又不免好笑,原来这份亲厚不是源于别处,是出自她镜中的倒影。母女那么像,连滴血认亲都不必了,真省了好些事。   太后眼中含泪,细细打量她,连声说:“是真的……真好,我的孩子,孃孃每天都在想你。”   郭太后把她抱进怀里,眼泪落下来,打湿她臂上的画帛。论感情真的没有多少,为什么要哭呢?她知道他们父女在建安,十五年连一封书信都没有,为什么要哭?可是没来由的,秾华心头郁塞得厉害,一阵阵委屈翻涌如浪,遏制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太后这么多年在大内,早就练成了收放自如的本事。圣母失态,叫左右看了总不好。她止住哭,牵秾华在屏风床上坐下,见她脸上犹有泪痕,卷着帕子替她掖了掖,温声道:“这是孃孃寝宫,自在些个,不要紧的。我已命人去请官家,你们姐弟还未见过,今日聚一聚,也了却我多年的牵念。”说着又泪水莹然,切切问她,“你好吗?我几次想出宫找你,可惜身不由己。大内强敌环伺,稍有差错就会落得身首异处,你莫怨我。这么多年熬过来,如今五哥御极,奉我为太后,才让我盼到这个时机。秾儿,我知道你恨我,孃孃是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人人都有苦衷。她低着头不说话,因为拿捏不准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她。说恨,毕竟血浓于水,恨得再凶她也是母亲;说不恨,她爹爹长久以来的痛苦又怎么清算?他被愤懑和压抑拖垮,离世那年不过三十三岁。秾华想诘问她,然而不能。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难过时用得上,高兴时同样用得上,谁能猜透它真正的含义?   她按捺住了,勉力笑了笑,“我知道孃孃苦处,这些年爹爹教养我,你虽不在身边,我过得也很好,孃孃无需自责。”   太后脸色黯淡下来,低声道:“你爹爹……我对不起他。他临终可曾提起我?”   人都已经不在了,还在意那些做什么呢!秾华心生鄙薄,却很好地掩藏住了,只是灼灼望着她道:“爹爹每年带我去城外的衣冠冢祭奠,说那是我母亲的墓。现在看来,墓里埋葬的,不过是他的爱情。他临终时已经说不出话了,手里紧紧攥着一面镜子,后来小殓拳不可开,就让他带去了。孃孃知道那面镜子的来历吗?”   郭太后失神良久,终于掩面哭泣。那镜子是她的心爱之物,当初她离开李家时没有带走,谁知竟成了他所有的寄托。一个人不论爬到怎样的高度,心里某一处总有个柔软的地方安放那些难忘的曾经。青梅尚小时的感情,富贵再滔天也浸淫不了。可惜已经没法诉说了,唯有眼睁睁看着它腐烂。   “我以为他会再娶,那时毕竟太年轻。”大袖掩住了半张脸,只露出光洁的额头。也不过转瞬,她又平静下来,长叹一声道,“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谁对谁错都不重要了。要紧的是眼下,你又回到我身边来了。我曾向五哥提起过,他也知道你,说孃孃应当寻回阿姊,莫让阿姊流落在乡野。”   她口中的五哥就是今上高斐,比她小一岁,今年十五。女人入宫,有了儿子才有底气。先帝子嗣单薄,前头几位皇子相继都薨了,到先帝晏驾时,只余这第五子,高斐便顺理成章登上了御座。   有时候努力固然重要,运气也是成功的一大要素。先帝殡天前,后位一直悬空,于是郭氏母凭子贵,从小小的昭容一跃成了太后,也不枉她当年那份决绝了。   母女两个虽离心,坐在一处倒也有话说。不一会儿内侍通报,说官家驾临,秾华忙起身退到一旁肃立,见槛外进来一人,穿云龙纹绛色纱袍,压方心曲领,腰束金玉带,旁系佩绶,生得龙章凤质一副好模样。到太后榻前拱手见礼,“知道孃孃今天接阿姊入大内,我心里着急,来不及换衣裳就赶到孃孃宫中了。”回身一顾,笑道,“想必这位就是了吧!”   早前听闻建安城中有美人,纤白明媚无人可及。高斐曾动过心思想收进宫内,没想到远兜远转,竟是同母异父的姐姐,难免叫人失望惆怅。再三再四看,这位阿姊长得真是好,楚腰卫鬓,峨眉婉转,同她一比,禁苑之中顿无颜色。这样的娇俏人儿,归心可赏心悦目,不归心,等闲便可覆国矣。   秾华俯身行礼,高斐让了让,笑得分外和暖,“你我手足,在后苑不必太拘谨。孃孃寻回阿姊是好事,我今早召了几位大资②商议,阿姊在外万万不妥,终得接进宫来。然宫中无名无份不是道理,回头放旨加封,对阿姊也是个补偿。”   太后一听正了身子,面上却有些为难,“好虽好,只恐谏官有疑义。”   高斐不以为然,“阿姊是我一母同胞,连个封号都讨不得,岂不叫我面上无光?谏议大夫纠弾归纠弹,不予理会就是了。我没有兄弟,几位姐妹都出降了,眼下阿姊是至亲无尽的。我看阿姊封地不宜过远,就尊寿春长公主,孃孃以为如何?”   太后自然说好,面上喜形于色,引了她道:“圣上这样恩典,秾儿快来谢过官家。”   秾华盈盈伏身跪拜,高斐忙虚扶一把,朗声道:“阿姊不必多礼,外人看来天家威仪,其实身在其中的都知道,咱们和寻常人家没什么区别。阿姊在宫中只管从容,等行了册礼便有了食邑俸禄,和宗室正统的公主没什么两样。”   诸多的礼遇似乎可以冲淡彼此间的尴尬气氛,她心里安定下来,抿唇颔首,“多谢官家,我一向在民间,宫中规矩懂得不甚多,实在怕失了礼数。”   身在民间,血液中却有天生的高贵与持重,这是一般人不能比拟的。高斐含笑望向太后,“我瞧阿姊进退有度,毫无不妥。”   郭太后道:“她自己审慎,也是好的,回头派两位尚宫在旁稍作督促就是了。”一面说,一面握了她的手抚摩,“你爹爹替你请了先生么?是何方名士?”   秾华略顿了下,含糊道:“府上是有位先生,算不得名士,学问却很好。当初落魄,爹爹看他有才学,便留下做了西席。”   太后点了点头,“你爹爹过世了,让你一人在外我不放心。还是五哥想得周到,往后就在宫里住下。请官家多留意,日后寻门良配风风光光嫁出去。女孩子家儿,总要有个靠得住的娘家,方不至于受人欺负。”言罢替她扶了扶髻上羊脂茉莉簪,“我儿今年十六了罢?你爹爹孝期也满三年了,宫外有没有如意的人?女大当嫁,没什么可害臊的。说出来着人去查一查,瞧瞧门户怎么样。若过得去,定下也无不可。” ☆、第 2 章   果真和她设想的分毫不差,认过了亲就该谈论婚事了。但是说起那个如意的人,她心里不免凄怆。她在幼小时曾有个极其要好的玩伴,他叫云观,是北钺悯帝的嫡子。当今天下三分,北有钺,西有乌戎,绥国的国力一度最为强盛,西北两国迫于压力,不得不将皇子送入建安。一般质子不用嫡长,崇帝是个刁钻刻薄的人,偏要反其道而行。储君长于他国,十几年下来早就没了斗志,届时再回朝继位,不怕他掀起大浪花来。云观就是政治斗争下的牺牲品。   彼时两家府邸离得很近,一双小儿女来往频繁,吟诗和曲,投壶打马。云观于她来说,囊括了她对所有美好最质朴的向往。那个瘦长的身影,填塞满了她整个的少女时期。   云观其人,人如其名,天生就是立在云端上的人。他有大钺最高贵的血统,母家一门显贵,世无其二。她还记得他倚在树下为她簪花的笑脸,他说待他即位,一定派遣使者来绥国求亲,他要迎她入宫,让她做他的皇后。   可是谁也没料到,他回钺的第二年就惨死在禁庭,据说面目模糊,身首异处。她得知消息,哭了整整三天,崔竹筳说他的死其实不是意外,是有人蓄谋夺嫡。悯帝有二子,死了一个,剩下的那个就是最大的受益者,如同高斐一样,登上皇位顺理成章。她痛失所爱,可惜鞭长莫及。好在她是个有耐心有运气的人,终让她等到这一天,使把力,也许就能为他报仇了。   钺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钺,如今强盛不容小觑。所以绥国要联姻,要送一个有封号的公主过去,这些都在她意料之中。她也没有必要再保持得体的微笑,他们接她进宫,之前一定早就查探过了,若不是有她和云观那一层,太后未必会认她。至于高斐力排众议,也不过是为这不甚可靠的亲情加重砝码罢了。言官为什么要反对?凭空变出个公主来,送到敌国以维系两国关系,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她低了头,微别过脸,“孃孃别问了,我是个没有福气的人。”   郭太后和高斐对看了一眼,和煦道:“怎么会呢!你回到孃孃身边,又有官家为你做主,还要怎样的福气?你有心事不妨和孃孃说,咱们至亲骨肉,大可不必避讳。”   她依旧摇头,“今天是好日子,女儿不想扫孃孃和官家的兴。来日方长,有了机会再说也不迟。”   太后哦了声,“也是,忙了一早上,该当歇一歇了。”转头吩咐内侍,“叫孙娘子来,领长公主去宴春阁。”又对她笑道,“那地方景致奇好,你且安顿下来。公主的册礼要略作准备,一切等加了封再议罢!”   殿外有位贴花钿、点面靥的宫妆丽人过来引路,秾华向太后及官家道了万福,便跟着出了慈福宫。   宴春阁在宫掖一角,阁旁有湖,湖中有湖心亭。孙娘子带她过花圃,往前一指笑道:“那是飞华亭,长公主闲来无事,去亭中观鱼是个好消遣。”   她含笑应了,孙娘子差人抬熏炉进来,熏罢了殿,客套两句便辞出去了。   日头渐高,站在檐下看鹂鸟在柳枝间穿梭,立久了有些晕眩。她踅身回殿内,舒袖在榻上躺下,兀自盘算起来——今天入夜太后应当会来,借着母女间叙旧亲近,必定有一番话要讲。其实她不耐烦这样的牵扯,早就遗忘的东西失而复得,并不值得欢欣雀跃。她抬臂遮住眉眼,指间盘弄一块玦,玦口压着掌心,嵌进肉里去也浑然不觉。心里只余下无边的空洞,令人窒息。   迷蒙间做了个梦,自己在光影错落的长廊上飞快奔跑,前面似乎有人在等她,也许是云观。她跑得气喘吁吁,渐渐近了,一个高挑的身影就在眼前。那人穿销金刺绣的绯色常服,领口端正衬着白紗中单,男人穿正红不显得俗媚,反倒有种高高在上的气度。   那是云观吧!是他吗?她高兴起来,扬声喊他的名字。恍惚又回到十来岁的时光,牵着他的衣袖说:“你终于回来了!咱们去抓蚂蚱吧,现在就去。”   可是他却把手抽了回去,以一种截然不同的冷漠姿态。她诧异抬头看,那是张陌生的脸,凶狠犷悍,眉间隐隐有怒意,原来不是云观!   她吓了一大跳,倒退好几步,想逃,被他揪住衣领拎了起来。她太渺小,落进他手里简直像个傀儡。领口勒得她喘不上气,她恐惧至极,慌忙去夺,推搡之间猛打个激灵醒过来,才发现满身冷汗淋漓,湿透了背上的中衣。   一个梦,让她萎靡不振好久。太后来的时候初掌灯,秾华坐在幽暗的帘幔后面,看她左顾右盼寻人,身后跟着两个手托红漆盘的宫婢。   她褪了鞋,赤足走出来,轻轻叫了声孃孃。   太后回过身,见她惨白着脸,着实吃了一惊。“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忙拥进怀里察看,这孩子生得漂亮,精神不足,反显出羸弱可怜的美态来。   相携坐到榻上,再问她缘由,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什么,做了个噩梦,唬着了。”   太后听了发笑,“梦都是假的,有什么好怕的。”   她黏人得厉害,枕在她肩头喃喃,“是个很可怕的梦,很可怕……”   太后只得安抚她,毕竟是自己肚里出来的,终归一千一万个舍不得。待她情绪平稳些了才问:“我听说你夜里没吃饭,怎么呢,是初来大内不习惯么?”示意宫婢把东西放下,亲自挽了袖子上去揭盅盖,边舀七宝素粥边道,“胃口不好吃得干净些就是了,不吃不行,夜长得很,恐饿坏了肚子。”递过银匙来,把碗搁在她面前的凭几上。   秾华伸手去牵她腕子,“孃孃今晚同我睡吧,这阁分太大了,我一个人害怕。”   太后欣然应允,母女间亲厚是天性,哪怕各怀心思,只要面对面,那份温情用不着伪装。   “看着你,就像看到年轻时的我。”太后含着笑,嘴角挑出一个落寞的弧度,“我初入宫时也像你一样,觉得殿宇又高又深,一个人住着害怕。”   秾华抬眼望她,“孃孃为什么一个人住?先帝不和孃孃在一处吗?”   太后缓缓摇头,“这宫里有数不清的滕御,就算官家宠幸,也没有夜夜留在你阁内的道理。宫里的女子都是这样,一年中有大半的时间一个人独处,要学着看开、看淡,否则日子便熬不得。”   舍弃那个忠贞至死不渝的丈夫,攀附权贵落得夜夜孤枕,这就是她想要的吗?秾华不能理解,一个头衔何以有这么大的魅力。她想自己还是随爹爹多一些,看重感情,也懂得尊重自己的良心。   “那皇后呢?如果孃孃是皇后,是不是就能和先帝长相厮守?”   太后的眉心舒展开来,语调变得轻快许多,“那是自然。夫妻敦睦,连那些言官都不得置喙。我记得前朝有位过继的皇帝,与皇后少年夫妻,感情至深。皇后生性泼辣,容不得皇帝身边有别人。太后觉得不妥,差人劝说,皇后直言:我嫁的是当初的十三团练,并不是你的官家。依旧我行我素,太后亦无计可施。”说着顿下来,目光殷切划过她的脸,“女子入宫,当为皇后。若我的女儿有朝一日踏进他国的禁庭,我绝不让你受孃孃同样的苦。这世上一切名分都是假的,只有正妻元后的金印才是真的。”   秾华闻言羞怯道:“孃孃快别取笑我了,我无才无德,万不敢肖想这个。”   太后倒也不逼得紧,瞧她慢慢用完了一盏粥,叫人来伺候她漱口。   夜间风大,直棂窗半开,吹得案头灯火摇曳。她换了件淡绿的春锦长衣,雪白的皮肤衬得那绿尤为鲜嫩。太后捋捋她的乌发,母女两个一头躺着,说些体己话。可是说到她爹爹时,太后总是沉默,隔了很久才道:“我曾后悔过,当时不该抛下你们父女入宫来。我那时也是耳根子软,听了别人的调唆,一个人形单影只时,十分想念你和你爹爹。可是大错已经铸成了,没有回头路走。我只有一步一步往上攀,因为不上则下,宫廷倾轧会令人尸骨无存。”她叹了口气,“有时也觉得疲累,照理说五哥做了皇帝,已经没有什么能威胁到我,其实不是。绥国有内忧,也有外患。乌戎尚且不足为惧,叫人不安的是钺。北钺日渐强盛,而五哥初登大宝,侧目的人不在少数。”   秾华静静听着,状似无意地应了一句,“何不与钺修好,先除外患,再解内忧。”   “你说得很是。五哥如今还未册立皇后,我曾想过派人去汴梁求亲,可惜大钺也是子嗣不兴。帝姬里没有待字的,宗姬又怕牵制不住钺廷,所以这事就搁置下来了。”太后侧过身,一弯雪臂松散搭在她身上,慢慢地,哄孩子式的一下下轻拍。   她想了想,迟疑道:“没有别的办法么?”   太后道:“不能娶,只有嫁。可绥国的情况和钺一样,先帝留下的三位公主早已经出降,就好比一盘羔儿肉摆在面前,苦于无箸一样,可惜得紧。”   看样子到了“话又说回来”的时候了,秾华索性缄口不言,牵起被子捂住了半张脸。   太后终于按捺不住,试探道:“今日问你有没有下降的人选,我看你神情有异,就命内侍出去打探了一番。秾儿,你与晋德怀思王殷重光有过盟誓么?”   言归正传了,秾华松了口气道是,“可惜他没等到登基的一日,否则两国还可少些兵戈。”   太后无限怅惘,“他仁厚,手段不及他庶兄。他在建安十几年,殷重元早就操控了大钺军政,岂能容个毫无寸功的人凌驾于他之上?老天是没有开眼,让他庶兄继位,不单怀思王无处伸冤,绥国也多了个虎狼敌人。”   既然到了这份上,她也顾不得其他了。挨过去一些,细声问:“孃孃先前说,殷重元还未册封皇后?”   这人委实奇怪,登基三年不立后,也没有宠幸过哪个妃嫔。从探子发回的密函上看,性情简直称得上莫测。譬如他近乎病态的偏执,他生活的地方一切要按原样摆放,半分也不许动。只为一个小黄门擦拭香炉后纹饰摆错了方向,他可以下令将人剥皮萱草,悬挂于拱宸门上。   这样不通的性格,却有个思想强大的头脑。钺在十多年前就已经落入他掌中,他一步一步把这个弱国扶持起来,再过不久恐怕就会筹划吞并天下。因此要除掉他,一旦大钺群龙无首,便无法和绥抗衡了。   “钺国无后,或许是殷重元眼光过高了。秾儿,孃孃问你一句话,只问一次,你若不答应,绝不再问第二遍。”太后似乎比她还紧张,用力握住了她的手腕,“你……愿不愿意和亲,入大钺禁庭,做殷重元的皇后?”   秾华笑起来,眼睛里却是无边的荒凉,她说:“孃孃,我愿意。” ☆、第 3 章   她说愿意,竟比不愿意更叫她难过。   郭太后侧躺着,泪水从眼梢滔滔流淌进鬓发里,“孃孃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这么做,是不是太自私了?你心里一定在想,我这母亲好不公,认回你,就是为了把你推进火坑。可是国家大任在肩头,我也是迫不得已。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也同五哥商议过,五哥是极力反对的。然他毕竟年幼,还未及弱冠,朝纲若镇不住,也许会被废,也许会被杀。同大钺联姻,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我要为他争取时间。”她哀哀望着秾华,这眉目,看一遍,在心头烙一遍。突然觉得羞愧,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一儿一女,孰轻孰重,她已经很明确地作出了选择。秾华不觉得难过,只是有些失望罢了。她反过来安慰她,“孃孃别伤心,我也正想到钺国去看看,看看害死云观的人长得什么模样。”   太后道:“殷重元这人难测,你去了要加小心。原本可以随便找个人联姻,又怕让他拿住把柄借机兴兵。你不同,你是五哥的亲姐,有这层关系,他轻易动你不得。秾儿,好孩子,你听孃孃说,如果找到机会——杀了他!”她狠狠咬着槽牙说,“留他在世上,终究是个祸害。他六亲不认,连自己的亲兄弟都能残害,别人在他眼里又算什么?绥国的国力兵力都已经不及大钺了,再不采取行动,过不了几年,中原版图上便不会有绥,我们这些人也会不复存在。”   所以打算弃车保帅,把她嫁过去,让她杀了自己的丈夫。事成,生死由她;事败,仍旧生死由她。她不过是射向钺国的一支箭,离开弓弦就没想过再收回来。能不能逃出禁庭,杀夫后又何去何从,这些从来不在他们的考量之中。   虽然想法一致,但话从至亲口中说出来,再委婉也还是刺痛人心。她没有哭,此行不是看在他们的面上,为云观报仇才是目的。她是想杀了殷重元,杀了他,顺便成全绥国,一举两得,倒也不错。   她说:“孃孃的话我记在心上了,就怕他戒心太强,近不得他的身。”   太后的手指在她花一般的脸颊上拂过,笑容里有骄傲的味道,“我的女儿,有倾国倾城的美貌。不过杀一个裙下之臣,有何难?”   裙下之臣,杀有何难,都是宽慰她的鬼话。秾华笑得凄凉,等待她的不知是怎样一条路,没人帮她,只有靠她自己。   答应去大钺和亲,她的公主头衔再不拘泥于寿春了。公主出降当升一等,晋封成国长公主。至于嫁妆,是与她名头相衬的繁巨,太平车足装了四十辆有余。太后亲点二十位女官陪嫁,个个花容月貌。秾华站在一群美人中间只觉好笑,她孃孃下得一手好棋,怕一个靠不住,十个二十个总叫殷重元在劫难逃了。只是吃相未免太难看,大钺的后宫充斥着绥国来的佳丽,真当钺人傻?   她笑着请太后把人收回去,“我有侍女,跟了我好多年,很是贴心。孃孃知道靳柯刺秦么?单枪匹马,一卷画轴,一把匕首,虽然功败垂成,至少到了秦王面前,有一半的机会。孃孃如今准备这么多美人,浩浩荡荡入禁庭,钺国也有谏官,免不得掀起轩然大波。与其被遣送回绥,不如掩住锋芒,交给女儿一人来办。”   太后惆怅道:“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钺国路远,你又是孤身一人,我怕你应付不了。多些帮手,也好护你周全。”回身在人群中挑选,点出两个人道,“金姑子,你同佛哥一起跟随长公主入钺。你们俩身手好,有你们在,我也放心些。”   好歹是替她考虑了后路的,虽然浅显得一眼能看穿,但聊胜于无,也不至于叫人那样意难平。   两个女官出列,福身向她一拜,秾华看了眼,都是娟秀的五官,据说身手好,却生得稚气无害。她笑道:“真人不露相么?叫我瞧,真瞧不出端倪来。”说着拉她们的手看掌心,到底掌中粗糙,她摇头道,“要好生保养才是,手是女子的第二张脸呢。”   她们低声说笑,高斐来时其情切切,蹙着眉头说:“阿姊明天就动身,我们姐弟刚刚相认,这么快又要分别,我心里不舍得厉害。”   生长在帝王家,和民间养大的不同。外面十几岁的孩子私塾里回来,路过狮子巷口只会买煎耍鱼、鸡丝粉。高斐呢,穿着帝王的衮服,带着面具,每句话都有他的用意。   秾华淡淡一笑:“我走后官家保重龙体,孃孃跟前我无法尽孝,请官家代为看顾。”   太后在一旁掖泪,高斐看向她,她眉眼间喜怒难辨,反倒叫他心里没着落了。他缄默下来,背着手踱到窗前,窗外春光正好,天上风吹云动,一簇簇如絮般翻滚向远处。他踌躇了半晌才道:“这件事,是否叫阿姊为难?靠女人击败对手胜之不武,或者再斟酌斟酌吧!”   她却说得有些无关痛痒,“昨晚我和孃孃彻谈过,去钺国是我心甘情愿的,官家不必替我忧心。”   高斐长长叹息:“阿姊侠义,愈发叫我汗颜。待他日阿姊功成,我定率三军出城百里,迎接阿姊还朝。”   该不舍的不舍过了,该惭愧的也惭愧过了。第二日晴空万里,绥国遣十员大将并金吾百人,护送成国长公主远赴大钺。   秾华以前养在闺中,对地域疆土没有概念,出城千里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从建安到汴梁,真是不近的一段路途。好在气候一直不错,偶遇风雨也不至于狼狈慌乱。大绥是个优雅的国度,它从容和缓,已经建立了近百年。两国联姻,就算抱着政治目的,依然会在最细微的地方,花费最多最精巧的心思。送嫁队伍有笙歌相伴,公主的车辕挂着银铃,车顶缀满鲜花。武将们不着甲胄,穿八搭晕直裰,远远看去毫无兵戈之气。仿佛只是一户熏灼人家,嫁出了心爱的女儿。   从阮州到沣州,再过襄阳府,入大钺边境,一路畅通无阻。到达汴梁的这天恰巧是五月初五,倚着车围往外看,湖上彩舟画舫,鼓乐喧天。汴梁和建安一样,百姓观龙舟倾城而出,十分的富庶繁华。   可是端午虽然热闹,却是个不太吉利的日子。这天有诸多讲究,不能上屋顶,不能悬挂草席被褥。端午被视作瘟疫和鬼魅横行的开始,比如有官员今天起任,或是有孩子今天降生,一概会被视为凶兆。   既然要避讳,当天肯定不宜进宫。内侍省派了宦官专程来接应,把送嫁的队伍引进了四方会馆。   秾华搭着佛哥的手下车,见门前侍立了一排小黄门,戴幞头,着褚色圆领袍,俱掖手低头站着。边上侍奉的内侍高品上前行了一礼,“长公主一路辛苦,今天暂且在会馆歇下,待明日清早大内摆了銮仪,再迎长公主入禁庭。”   她欠了欠身,“多谢中贵人。”提起裙角进门,一面打探,“官家可知我已到汴梁?”   “绥国和乌戎的使团一入汴梁,官家就已经得了奏报。”那内侍高品伺候她在榻上坐定,复微微一笑道,“长公主入宫后由臣侍奉,臣叫时照,有什么差遣,长公主只管吩咐。”   秾华却被他的前半句话弄得忐忑起来,“哦,时照,你刚才说有乌戎使团也入了汴梁?”   时照说是,“这次与大钺通婚的不只绥,还有乌戎。乌戎送来的琴台公主是靖帝第五女,同长公主前后脚到,如今也安置在会馆中。”   难怪他一口一个长公主,殷重元有挑拣的余地,谁来入主中宫暂时还不能确定。秾华自留了一份心,倒不是觊觎他的后位,就像孃孃说的,不做皇后,见他的机会便少得多,什么时候才能实行计划?   她靠着引枕喃喃:“琴台公主……多好听的封号啊!想必人也极美吧?”   时照道:“是很美,但长公主不必忧虑,两国通婚,相貌是其次。何况真要论起美来,依臣看,长公主还略胜一筹。”   时照的话说得很透彻了,反正已经到了人家的疆土上,究竟是福是祸,一切都听人家的安排。就算做不了皇后,只要能入大钺禁庭,事情就还有转圜。   她微颔首,“我这里没别的事了,你先去歇着吧!”   时照揖手一拜,却行退了出去。阿茸进来替她梳头,低声道:“怎么又来了位公主呢!那琴台公主有根底,只怕咱们要吃亏。”   她是担心她这半吊子公主身份尴尬,言官们说话又刻薄,难免不把老底掏出来理论。   秾华摇了摇头,“琴台公主再尊贵,毕竟是国君的女儿,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阿茸捏着银梳停顿下来,思量过后恍然大悟,“要是立她为后,辈分就自发矮了一截,世上可没有岳丈向郎子纳贡的道理,这样大的亏,钺国皇帝肯定是吃不得的。”   秾华取了磁刻鸳鸯胭脂盒托在掌心里,垂眼道:“留点神,明白在肚子里就行了,这里可不是中瓦子,小心隔墙有耳。”   阿茸吐了吐舌头,复探过来看,奇道:“太阳就要落山了,公主擦胭脂做什么?要出去么?”   她唔了声,略倾前身子靠近黄铜镜,拿玉搔头勾上一抹点在唇间,曼声道:“说不定待会儿有客来访,我要四平八稳的,不能慌了手脚。”   她话才出口,金姑子就进来通传,说西苑琴台公主出了御所,往这里来了。 ☆、第 4 章   天将晚不晚,院子里光线朦胧。秾华站在台阶上迎候,不久见一个小黄门挑着香炉进了苑门,琴台公主尾随其后。出行倒没什么排场,不过带了两个侍女,看见她,遥遥冲她颔首。   那位公主很年轻,照模样估量,应该比她还略小些,生得匀停秀丽。穿一件云雁细锦衣,如意月裙上栓着禁步,每迈一步,玉环珍珠相扣,簌簌作响。到近前,仰脸笑道:“不请自来,还望长公主见谅。”   秾华客套道:“哪里,贵客驾临,有失远迎了。我本想换了衣裳去拜访公主,不想公主却先来了。”退后一步回身比了比,“公主请。”   琴台公主一笑,白洁的牙泛着微微的品色,嘴角有细小的梨涡,衬得那五官生动异常。提裙上台阶,见她错后了,探手来搭她腕子,娇声道:“我一见长公主就觉得亲切,敢问长公主多大年纪?咱们两个一般大小罢!”   秾华引她坐下,牵了袖子亲自为她斟茶,应道:“我大约年长些,今年十六了,公主呢?”   琴台公主掩口笑道:“咱们公主来公主去的,无趣得很。我闺名叫持盈,今年十五。绥国和乌戎一向交好,今日有缘和长公主相见,若长公主不弃,咱们姊妹相称罢。我从来没有出过乌戎,这回离乡背井,心里也没底。倘或能和长公主亲近,就算入了禁庭,也不愁没人做伴了。”   女人交锋,软刀子来去,当提防还是得提防。不过见她灵动可爱,秾华不觉得反感,便亲亲热热携了手道:“我正求之不得呢,怕进宫后没人说话太寂寞,如今有了伴儿,这下子放心了。我虚长一岁,就卖老做阿姊吧!”   她抚掌道好,“我在乌戎也有几位阿姊,彼此感情很好。只因她们年纪都不合适,最后挑了我来和亲。”她压着嗓子在她耳边说,“不瞒阿姊,我并不情愿来这里。无奈我阿娘逼得紧,我不答应便在我床前哭,说了一堆民族大义的话,我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上了牛车。阿姊呢?也是家里逼着来的么?”   秾华心里知道,她此来其实是为探底,既然要打擂台,总得先摸透敌人的斤两。她在绥国的情况,她不可能不知道。半道上做了公主,被匆匆送到大钺来,再问是不是情愿,岂不多此一举?   她笑了笑,“女子婚嫁从来由不得自己,愿与不愿,其实不重要。”   持盈听了沉寂下来,点头道:“也是,既这么就不说了。”换了个轻快语气,颇有些得意地邀约,“我随车带了好些小玩意儿,皮影呀、双陆呀,还有鹤格①,回头有了空闲咱们一处顽。”   她看上去还是小孩子脾气,这样的性格和长相,想来大受男人欢迎吧!秾华羡慕她纯质,可惜各为其主,否则真可做密友。   持盈见她话少,忽闪着一双大眼睛问:“阿姊平日做什么消遣?我在乌戎时不成器,和宫娥打马吊被活捉过好几回。阿姊斯文人,必定每日读书做女红罢?”   秾华笑道:“也不尽是,偶尔自己演傀儡戏,玩皮影什么的。”   “那好极了,咱们两个凑在一处还能演一台戏呢!”她喜笑颜开,因人生得娇小,坐在官帽椅上脚尖还未及地。腿荡啊荡,裙子没过脚背,飘飘然扫过青砖。挨过来一些,细声问,“阿姊以前听说过官家么?不知官家长得怎么样。”   听自然听说过,一国之君,桀骜又残忍,总归生了一副刻薄的面相。她想起宴春阁午后做的那场梦,那个朱红纱衣的人到现在都叫她心生恐惧,也许殷重元就长得那样吧!   她慢慢摇头,“我听我孃孃零星说起过一些,究竟如何,不得而知。”   持盈端起茶盏抿了口,眼波从碗口上方漾出来。润了润嗓子,复又把盏放回香几上,“我听说官家不爱说话,我常想一个不爱说话的人如何治理国家呢,言官顶撞他,他怎么反驳?难道写下来么?”   秾华笑道:“不爱说话罢了,又不是哑巴,别人骂他还不知道回嘴么!我看大钺在他治下富庶得很,想必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持盈笑吟吟望着她,“阿姊喜欢官家这样的人么?你说官家会选谁做皇后?”   她倒是不带拐弯,秾华一下子被她问住了,含糊道:“谁做皇后,真说不好。倘若官家册封的是妹妹,我日后便要多仰仗妹妹关照了。”   持盈连连摆手,“断不会是我的,我倒觉得官家会看上阿姊。阿姊长得多美啊,我从小到大没见过这么标致的人儿。我在乌戎时,大内个个说我好看,害我信以为真了。可今天见了阿姊,才发现自己半点女人味也无。阿姊坐在这里像一幅画儿,官家一定喜欢你。刚才阿姊说的话我少不得也要说一遍,要是阿姊掌了凤印,千万要看顾我些。我若有哪里不足,阿姊莫生我的气,我年轻不懂事,阿姊只管教导我。”   可见是不相上下,至少在她眼里,自己算得上是个劲敌,否则不会说得这么圆融。女人在一起,要显得懂礼数就得相互吹捧,有来有往才是道理。她夸你,你生受了,这是你失态。必须夸回去,两下里都得宜,才能各生欢喜。   秾华就灯看她,少女的皮肤光洁,踏上和亲路前开了脸,细小的绒发汗毛都清理干净,越发像美玉拂了尘,光鲜得直达人心。   “宫廷是个沉闷的地方,进去了就被困在四方城里。妹妹天质自然,同你在一起心里格外舒称。官家在前朝为国事繁忙,回了禁庭必定愿意松泛些,我若是他,怎么不选你?”她抿嘴浅笑,转而拍拍她的手道,“咱们都别猜了吧,宫中自有考量。官家仁孝,上面还有太后,咱们盘算得再好,终归要听人家的意思。”   持盈点头不迭,“阿姊说得很是,反正寸步留心总没有错。我一向大喇喇惯了,担心入宫后惹得太后和官家不快,阿姊要是察觉哪里不对,千万提点我。”   秾华与她周旋半天,说的都是无意义的场面话,也弄得口干舌燥。正想问她在不在这里用饭,她身边女官进来道了一福,凑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跳下官帽椅叹道:“叨扰了阿姊半天,我该回去了。这几天路上颠簸睡不好觉,叫医官开了方子,每日早晚都要喝上两碗,真是苦不堪言。明天咱们一同入宫,还有再见面的时候,今日就先告辞了。”她出门下台阶,回身挥了挥手,“阿姊留步,早些歇息,否则明天眼下有青影,就不好看喽。”   秾华含笑送别,看她出了垂花门才转回屋里。这时黄门络绎送食盒进来,金姑子搀她落座,低声道:“这位公主不简单,小小年纪这样会说话,长公主要小心,千万不可和她交心。”   她哦了声,“金姐姐怎么看出她不简单?”   金姑子拿巾栉擦了银箸递给她,“我们在宫中见的人多,单看容色就能猜出七八分。琴台公主眼神闪烁,不似长公主从容不迫。这种人太过活络,即便没有歪心思,也在坏与不坏的边缘,难有真心。”   秾华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拐着弯说我眼神足,盯人能盯出个窟窿来。”   几位女官闻言吃吃笑起来,弦儿绷得太紧了,难得有舒阔的时候。   她略用了几筷姜豉,叫人翻黄历来看,喃喃道:“从建安到这里走了五十七天,先生应该已经到了……”转头问佛哥,“有没有人来四方馆打听我?”   佛哥说没有,“公主在汴梁有旧相识?”   秾华道:“不是旧相识,是我在家中时的西席。他和我约好的,日后若是有人自称崔竹筳,想办法通报我。他有智,可以帮我大忙。”   佛哥道是,侍候她用罢了饭,早早歇下了。   第二天一早,四方会馆外人声鼎沸,宫内派遣的仪仗到了,各色宝扇、华盖乌泱泱排出去老远。秾华梳妆完毕出门,穿着绯绣衫的内侍架起云文步障送她上厌翟②。她掖起袖子登车,入帘那刻似有察觉,向远处楼宇眺望,勾片栏杆前有人背对朝阳站立,身后光华万千。她顿了下,那身形只消一眼就认出来,是崔竹筳。看来他早就到了,没有立刻来找她是出于谨慎,毕竟她刚到大钺,一言一行颇受瞩目。   原本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只要他在,不论远近都让她觉得有了根底。她长出一口气,收回视线入车内,待坐定了扭头看,琴台公主的红纱步障也从馆门上出来了,两班卤簿一前一后相随着,浩荡往皇城而去。   见分晓的时候要到了,她正了身子端坐,拳头在大袖中用力握紧。今天或许能见到殷重元,可惜暂时不能奈他何。入宫闱不得带兵刃,要先安顿下来才好周旋得开。其实她心里急得很,最好立刻解决。但弑君于大庭广众下,大绥难逃干系。让后继之君以此为由起兵南下,高斐的御座还没焐热,仓促迎战怕能力不够。   她一时又感觉心慌,要让人消除戒心不容易,她入禁庭是充钺帝后宫的,宫中的女人哪个不是他掌中物?万一要御幸,她又怎么应对?   她压着领口,听见心在胸腔里跳得通通作响。其实见孃孃时她就已经想过,当时下了狠心,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可是真的事到临头,又觉得一脚踏空了。她再有主张也是个年轻姑娘,前途是康庄还是遍布荆棘,她已经说不清了。   钺国的皇城同绥不一样,绥是建在山上,山峦高低,宫殿也随地势起伏。钺的不一样,平原广阔,工匠可以发挥无尽的想象。她们是邻国公主,进宫为后为妃,可走宣德门。秾华没见过这样壮丽的门禁,朱门缀金钉,门券幽深,甚至连屋顶的瓦片都是铜制镌龙凤天马。两国的国力从细微处便可窥出一斑,越是这样,越是醍醐灌顶,提醒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这宫掖里不容闪失,稍有行差踏错,恐怕没能接近殷重元就尸骨无存了。   钺国禁庭尤以内侍多而著称,入宣德门就见御道两边站满了黄门,看衣着打扮,从高班到都知具有。她一路走来,一路有人垂首行礼。将至前朝时一位内臣上前揖手,“公主请随臣来。太后在宝慈宫等候多时了。二位公主入内庭,可先行家礼再行国礼。官家此刻在紫宸殿视朝,朝散便会同来,长公主先请罢。”   她颔首道谢,脚下未缓,提裙踏进了左长庆门。 ☆、第 5 章   外界对今上的揣测有多少是真,她不知道,但是恪尽人子的孝道,这点大约有些依据。太后的宝慈宫,宫掖规格只略逊于前朝紫宸殿,台基建得很高,从天街到丹墀,约摸有二十多级。如此堂皇鼎盛,在这泱泱后宫中算是独树一帜了。   秾华牵裙而上,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宫里眼杂,她们这些外来客,在正式受封之前要经受一系列的考察筛选。大到品性见识,小到谈吐行坐,无一没有衡量标准。所以要慎,要稳,太后是通往中宫宝座的头一道关卡,只有讨得她的欢心,在后宫行走,才能多一份底气。   石阶上的龙凤纹闪退出视线,她逐级攀登,到达顶端时,眼前豁然开朗。宝慈宫正殿两侧矗立着巨大的金漆青龙八窍香鼎,鼎中香烟袅袅,一股檀香气盈满乾坤。宫娥引她进殿,殿中相思方纹地板打磨得光可鉴人。她低头看地上倒影,仿佛隔着波光看水晶宫,两掖摆设精巧,一路走一路微漾,很有趣致。再往前几步,见屏风宝座上端坐一人,穿翟衣戴博鬓,一副隆重打扮。   她敛神站定,举手加额行拜礼,“大绥成国长公主,恭请太后常乐无极。”   她穿流彩暗花云锦宫装,人虽纤细,却架得起满身繁复的锦绣。太后从上到下仔细端详,宫中女人,但凡长得美些,总有股妖俏之气,她竟是个例外。她的美是明净优雅的,有她独到的姿态。让她想起以前一位善用金碧画牡丹的画师,寥寥几笔,可以勾勒出别样的妩媚与昂扬。   太后声音里都含了笑,吩咐左右搀扶起来,和煦道:“长公主远道而来,路上辛苦了。素闻长公主美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我二十年前曾与你母亲有过一面之缘,多时不见了,郭太后安好?”   她恭顺应个是,“谢太后垂询,我母亲一切都好。秾华离开建安时,孃孃曾嘱咐我问候太后,另备了薄礼,命我转呈太后。”   两只锦盒颇为玲珑,内侍进献上去,太后看了一眼,笑道:“你母亲有心,老身身子骨尚且硬朗,有劳她挂念了。”   正说话,琴台公主后面也到了,稽首行了礼,同样有礼呈上。太后看来很欢喜,脸上一直带着微笑。抬了抬手,赐公主们入座,一面道:“今天是黄道吉日,禁庭一下子飞进两只金凤凰,是我大钺之福。二位公主刚到,但是不要拘谨才好,这里和自己家中是一样的,各自随意些。”反复看了又看,点头道,“公主们都是好相貌,什么样的山水才孕育出这样的美人儿呢。我只有官家一子,不曾有过女儿,日后婆媳就像母女一样相处,我也十分的圆满了。”   当朝太后母家姓王,悯帝在位时封贵妃,品阶不及云观的生母,但也高得足令后宫佳丽仰望了。云观死后两个月,他母亲崩于庆寿殿。到底是伤心过度还是遭人谋害,不得而知。反正受益的是殷重元母子,由此可见这位太后表面和蔼,私底下只怕也不简单。   可是这宫廷中,又有哪个是简单的呢?看开了其实没什么,彼此都是长袖善舞,谁也不比谁干净。   持盈实在是个活泛的人,她不怕生,言笑晏晏道:“既这么,我和阿姊就随官家,直呼您为孃孃了。孃孃是信佛还是信道?”   太后挑了眉,有意问她:“道禅本一家,信佛怎么样?”   她想了想道:“信佛好啊,佛法无边么。”   “那么信道呢?”   “信道也好,道法自然。”她笑起来,“我母亲信道,对老庄很是推崇。每每命我抄书——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太后听了愈发和善了,拢手说:“好得很,我和你母亲一样。不过此道非彼道,道家与道教还是有区别的。你们孩子家多悟道,好修心养性。这宫掖明争暗斗太多,到了你们手上,望和睦相处。和则静得所安,是以圣人守和。我迁至宝慈宫后重修了台阶,你们来时可数过有多少级?”   持盈答不上来,转过眼看秾华。秾华笑道:“我恰巧数了,共有二十八级。”   寸步留心,这是极好的。太后赞许地看她一眼,“不是二十七级,也不是二十九级,长公主可解其中意?”   她微微俯首道:“我并不从佛从道,一点拙见,说出来孃孃别笑话。帝王之数为九,后宫阁分当避讳。二十八级,减之一分有克撞,两数相合是为圆满。道家讲究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孃孃这样胸襟,秾华当以此为训。”   太后欣然而笑,初现的一点老态转瞬淡了,“官家弱冠即位,到如今正满三年,样样具好,只有一点叫我忧心。如今二位公主和亲大钺,望万事以官家和禁庭体面为重,潜心辅佐,方不负我对你们的期望。”   这算是郑重托付了,秾华忙和持盈起身行礼。心里不免犯嘀咕,二十三岁不近女色,也没有一位皇子皇女,想来不是有隐疾,就是有龙阳之好。她们才来,太后的话暂时挑拣着说,世人都好面子,等日子久了,想瞒也瞒不住。   这厢兀自盘算,那厢内侍扬声通传,一句“官家到”,震得广袤天街回音隆隆。她略往后挫了挫,掩其锋芒垂首侍立。眼神一晃,见持盈不动声色,一直嬉笑如常的人,脸上突然显出与年纪不相符的持重来,这种神色不是拉着脸、沉着嘴角就能佯装的。秾华反而舒了口气,她也怕自己被宫中的勾心斗角蒙蔽了双眼,怕把别人想得太复杂,让自己陷入四处树敌的窘境。其实是她多虑了,依附权势而生的人,真正天真无邪的不会送来联姻。何况乌戎是得知绥国派出了送亲队伍后匆匆筹备,目的再明确没有,就是怕大钺和绥结成联盟,乌戎落了单,直挺挺挨打。   所以她们之间的争夺在所难免,未来不知是怎样的一副场景,谁荣谁辱,各凭本事罢了。   她静下心来,没法抬头,眼梢却留意殿门上的动静。未几见两个内侍黄门在槛外站定了,一双乌舄踏进视野。今上着绛色纱袍蔽膝,腰束金玉大带,从倒影估猜身量颇高,只是那木地板映不清他的面容,他背光站着,晦暗的,也许还有些狰狞。   秾华心头发紧,指甲用力掐住掌心,此刻的心境竟有些难以言喻了。憎恨里夹带了恐惧。为什么恐惧,大约是因为初来乍到,对陌生的环境还不能适应吧!   今上步态佯佯,从她面前走过,至宝座前揖手:“儿与孃孃请安。”那嗓音难以描绘,犹如琉璃相撞,冷冽中透出一种奇妙的错觉,似乎孤高,却又有种悲天悯人的味道。   太后受了今上一礼,指指两掖,“这二位是绥国和乌戎来的公主,请官家相看。既已入了宫,位分还是早些定下的好,否则人心浮动,日子也过不到一处去。”言罢又笑道,“先头我们相谈甚欢,官家一到,公主们便害臊不说话了。快别拘着了,进了一家门,便是一家人,先与官家见礼罢!”   两人听了指派,施施然顿首跪拜。今上话不多,请她们免礼,却也不是完全不近人情,探手在二人肘上微微一托,旋即便放开了。   无论如何算是个守礼的人,应该和传闻没有太大出入。秾华顺势抬眼看,恰巧与他视线相撞,心头顿时一悸。   恶人应当有个恶毒的面相,就像午后那个梦里人一样,横眉竖目,满脸的不耐烦。可他却不是,他有英挺的眉,深邃的眼。那份生而高贵的气势长在他骨血里,即便满含冷漠,也不是粉墨后的武装。仿佛他就应该是那样,站在九重塔顶,俯视众生。   孃孃说只要是个男人,便不能抗拒她的容色,但他只是毫无感情地一瞥,她没能捕捉到任何惊艳的光。看来前路漫漫,要近他的身必先进他的心,这种浑身长刺的人,就算得以亲近,只怕也要扎得自己伤痕累累了。   他在上首舒袖端坐,“我已差人出使大绥和乌戎,代我答谢国君美意。二位公主长途劳顿,不必拘礼,请坐罢。”   如果愿意和对方对话,必定留个楔口,好让人有应承的机会。但他收势很快,完全轮不着她们表明决心。秾华和持盈道谢落座,气氛忽然变得局促起来,不像后宫中的家常相处,恍惚置身朝堂上,充满了诡秘错综的暗涌。其实大家心照不宣,和亲确实是种外交手段,现在谈情说爱为时尚早。她们是别国来的,身上背负使命,注定将来的所有感情都带着政治色彩。   官家神色安和,打量一侧的持盈,“我为王时曾随使节出使乌戎,晚宴上见过公主。”   持盈啊了声,“官家还记得我么?我那时尚小,大病初愈随我爹爹宴请尊使,算算已经过去七八年了。”她巧笑倩兮,溢美之辞说得相当刻意,“官家天生有王者气,我曾问爹爹,那位是不是钺国太子,爹爹说不是,我还满心为官家惋惜。如今我入大钺,官家风采更甚往昔,是我之福,也是我乌戎之福。”   今上寥寥一笑,唇角有寡淡的味道,断不明是赞同还是嘲讽。持盈面上一僵,惴惴不安不起。   秾华静坐着,察觉他目光调转过来,略偏过身子,等他开口。   可是等了半天,上座却一味沉默,只听铜钱在案上旋转,发出迅捷连绵的声响。她凝神静气,铜钱越转越慢,终于啪地应声而倒。这回总该说些什么了,不想却又迎来新的一轮,边缘破空,甚至引发嗡嗡的震荡。   要比耐心么?这倒没什么。崔竹筳授课不单讲四书五经,每天还命她打坐。入定太多,呼吸微细,心念也微细,对于等,她有独到的心得。   两下里都不言语,只听见玉漏滴答,和那铜钱偶尔的倾倒之声交错,回旋于大殿之上。终于他轻轻咳嗽一声,话不比对持盈,说得颇有锋棱。   “建安城中有美人,倾国之姿,颠倒众生。可惜成国长公主不是出自绥廷,据说是郭太后入宫前所生?”   换了别人当要窘死了吧!她看见持盈投来目光,自存了三分讥笑。她却从容得很,欠身道:“与大钺联姻的是大绥,绥国以建帝为首,我是建帝亲姐,如何不能侍奉官家?”言罢抿唇浅笑,眼中一派澹宁,“官家是大乘之君,气魂寰宇,世事洞明。大绥若是随意找个宫女冒充,那才是对官家的大不敬。我与我主一母同胞,虽然不是出自绥廷,但对官家的仰慕,和别人毫无二致。官家心中容得下万里河山,竟容不下我一个小女子?”   她有这样气魄,倒是出乎他的预料。最后那句有些份量,不册封她,显得大钺小家子气似的。今上眸中微漾,缓缓摩挲铜钱表面,顿了下方道:“不单如此,我还听闻长公主和怀思王是旧相识,可有这回事?”   秾华心里骇然,她果然是小瞧了他。大钺王座最后的赢家,怎么可能是等闲之辈!云观的行动全在他掌握之中,那她的存在对于他,也许从来就不是秘密。 ☆、第 6 章   可是又该如何辩解呢?若云观真是他杀的,他能不能容忍禁庭之中有她这样的存在?   秾华勉力定下神道:“确有此事,因旧宅和怀思王府邸离得近,少时常串门走动。后来渐渐大了,懂得了男女有别,就没有小时候那么热络了。王爷离开建安我没能送他,前两年听说他薨了,委实难过了好几日。我初初领命和亲,心里忐忑得很。可是再一想,官家终归是王爷的兄长,看在王爷的面子上,也不至于难为我。”   说得十分巧讨,毕竟他和云观是兄弟,云观的死,他应当惋惜难过,对于弟弟的旧友,更该多些照应。   今上一哂,不再问别的话了,转过脸对太后道:“垂拱殿里还有臣工等我议事,两位公主烦劳孃孃费心,儿就不在这里多逗留了。”   他既然相看过,想必心里也有数,太后不便追问位分怎么安排,稍过两天自然有定论。因点头道:“你政务要紧,去便去罢。公主们有我来安排,先拨两处阁分安置她们,待你颁了诏书再挪不迟。”   今上揖了揖手,印金龙纹刻在袖缘的黑滚上,挥拂之间华光璀璨。经过秾华面前倒不曾错身而过,脚下似乎略一停顿,也许又看她一眼,方缓步去了。   他一走,殿里气氛才松散下来。太后请她们用果子,叹息道:“既然二位入了宫掖,有些话便敞开了说罢。你们也瞧见了,官家万事一身,很是辛劳。加之他对男女之情一向不看重,到如今膝下仍无子嗣。这后宫之中佳丽不少,从妃到贵人,共有二十七位。这二十七位娘子,至今无一人进幸,岂不荒唐可笑?依我说,不是官家不染俗尘,俱是她们无能。二位公主出身显贵,又是上上之姿,应当比她们更得眷顾才对。”   换句话说,如果官家不临幸,她们就连那二十七位御妾都不如,往后也没脸在宫里走动了。果然人家媳妇不好做,秾华和持盈交换下眼色,想苦笑,又生咽了回去。殷重元话是不多,但句句锋芒毕露,刚才一来一往就能看出来,他似乎对谁都不满意。秾华想起那双眼,眸子清正,却隔着一层坚冰。他不相信任何人,刀锋一划,楚河汉界,皇帝做到这份上,真应了那句孤家寡人了。   太后却殷殷期盼,希望两位公主的到来,能为大钺禁庭注入新的活力。不过这种事急是急不来的,总要个过程。公主们柔情似水,润物细无声么,官家终有一天会松动的。   “一早上忙到现在,都不曾好好歇息,想必公主们也累了。”太后别过脸吩咐内侍,“领二位公主回阁内,好好侍候。命后省加派管事的黄门主持,公主们缺什么全由他们张罗。”说罢槌槌肩头道,“有了年纪,略坐一会儿就浑身酸痛。公主们去吧,等官家得了空,请他带你们上艮岳散散心。那地方可说是天上人间,比禁中要美得多。”   两人起身道万福,请太后保重凤体,按序退出了宝慈殿。   到宫门上,远远看见时照领着金姑子她们在夹道里等候,见她来了,忙上前汇合。因左右有人,不好张嘴,拿眼神询问她。她微微一笑,让他们放心。   内侍殿头在前面引路,不时回身细心招呼,笑道:“出宣和门有处宫苑,苑内殿阁众多,太后拨了翔鸾、仪凤二阁让公主们暂作安顿。臣已经先遣了尚宫进阁内铺排,公主们且好生养息,若太后和官家有请,臣自当派人通传。”   秾华道好,“我们这一来,倒给诸位中官添了麻烦。”   那殿头略有些讶异,大概没想到公主会对他说客套话吧!回过神来忙道:“哪里,公主们尊贵非凡,不久之后还会是这禁庭的主人,臣能有幸伺候,是臣上辈子烧了高香。长公主无需与臣客气,臣叫钱十贯,初进宫时叫钱万缗。后来官家说区区一个黄门,万缗只怕我当不得,便改叫十贯了。”   秾华不由发笑,“哦,十贯是个好名字,叫上去顺口。”   钱十贯咧嘴应是,“百姓的愿望很简单,不外乎要田要地。臣的爹娘没念过书,自然觉得钱越多越好。”一面笑着,一面引她们进了宫苑。   持盈有些怏怏的,脸色也不豫,但见两阁离得不远才打起精神来,嗳了声道:“我开一扇窗,遥遥一呼阿姊就能听见罢!”说着压低声儿凑在她耳旁私语,“我觉得官家不喜欢我,万一把我送回乌戎,我就没脸见人了。”   要真论不喜欢,她岂不是比她处境更艰难?秾华只得宽慰她,“官家记得你,算是旧相识,怎么会不喜欢你呢!你也曾说他不善言谈,刚才没有任何不悦,就说明是好兆头。你安下心来,先前官家对我说的几句话你也听见了,如果真要送走一人,非我莫属。”   持盈眉心果然舒展开了,毕竟年轻,心里有些得意便掩不住。秾华其实不比她大多少,处世态度却和她不同,持盈是一径装得单纯无害,她却宁愿世故圆滑。也许生性活泼可以讨得今上欢心,但是宫闱之中从来不缺这种天真烂漫。弓拉得太满容易折断,能委以重任的,往往都是静水深流的人。   彼此都有三分保留,最后不过相视一笑。随钱十贯缓步走,到岔道口分了手,各自回阁了。   应付那些人确实累,她进门换了衣裳便躺倒在美人榻上。端午过后天气闷热,四面窗户洞开,侍女放下海棠竹帘,隐约的光从竹篾间隙透进来,剪碎一地金箔。微有凉风,吹动她垂逶于地的大袖,那袖头覆了一层滚雪细纱,撩起来,飘飘拂拂轻得像梦。   春渥跽坐在她榻前打扇,轻声问她,“公主见到官家了么?”   她闭着眼嗯了声,“见到了。”   “如何呢?官家和你说话没有?可还顺利?”   她睁开眼,眉头轻蹙。翻了个身撑起来,抓住春渥的手道:“乳娘,他提起我的出身,还有和云观的关系。我觉得这人真可怕,他身在皇城,但是洞悉天下事,我怕没等我有什么动作,就被他正法于宣德门前了。”   春渥点住她的唇道:“杞人忧天,你的出身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妨碍。他要的不过是和大绥皇帝有牵扯的女子,管他是否出自大内。再说怀思王,你们之间的事,只有你们两个人知道。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谁能拿来当真?你只要一口咬定不过是旧识,他就算要动你,也得顾忌你身后的绥国。”   她听了又仰回去,轻声道:“我是这么说的,怕他信不实罢了。这人看来不好糊弄,眼神像刀一样,他看着你,会叫你不寒而栗。”   春渥怜悯地看她,“你怕了么?在建安时我就劝过你,有些事不能轻易动心思。你是弱质女流,又没有一招半式傍身,凭什么……”话赶话的,险些说出口。她回身看了看,寝殿里并无外人,便悄声道,“现在还不算晚。郭太后的意思,你若不想放在心上,便用不着理会。如果能登上后位,定下心来追随官家,未为不可。你想想,皇后不当,偏要回去寄人篱下,毁的是你自己。什么成国长公主,就算封你个镇国公主又怎么样?金姑子和佛哥,你不可太过信任,心里所想,自己要有保留。路终须你自己走,好与坏,甜与苦,都要你自己承受。”   秾华被她说得惶惶的,左思右想委屈气涌,牵着她的袖子道:“我知道娘是为我,可这事我打算了好久,不会有更改。你说的是,我和云观之间怎么样,只有我自己知道。究竟值不值得,我心里有数。”   春渥看她坚决,知道等闲劝不回来,没办法,唯有问她,“怀思王走时年十六,也不算小了……他没有碰过你罢?”   秾华顿时红了脸,“娘想到哪里去了,他是守礼的读书人,我自小也学女德,怎么能做出那种逾越的事来。”   春渥松了口气,笑道:“我料你不会,也是为了安心才问你。唯恐你不知道其中厉害,回头要进幸,出了纰漏就活不成了。”   她尴尬地掖掖脸,转过身去不说话了。渐渐呼吸匀停,大约是睡着了。春渥摸摸她的颈子,探她有没有出汗。她总把她当作孩子,她在别人面前伪装坚强,她看着很心疼。她爹爹把她交付给她时,她才十一个月大。自己辛辛苦苦喂养她,对她的心永远是无私的。所以什么仇啊恨,在她眼里一点都不重要,只要她活得好就够了。   然而秾华不这么认为,年轻人,心头攒着一把火,可以为义气毁天灭地。她到底还小,懂得什么是爱?或许只是失去挚友的痛苦,让她错以为那就是爱情。也许再等些时候,真正做了别人的娘子,做了孩子的母亲,今天的意气用事就显得可笑了。   东边的槛窗开得太大,风骤起,把竹帘吹得翻卷起来。春渥怕她受寒,正要起身去阖,她又勾起头来叫了一声,“娘去传时照,我有话问他。”   春渥应了,挑珠帘出去叫佛哥。不一会儿时照来了,立在槛外回话,“臣听长公主的示下。”   秾华整了衣领叫他进来,和煦问他:“你进宫有多少年了?”   时照掖手说:“臣七岁入宫,到今年中秋满十二年了。”   她哦了声,那尾音婉转,蜜里涤过一样,柔声道:“你是入内内侍省②派到我这里来的,既进了我的阁门,就是自己人。你也知道,但凡入掖庭的女子,没有一个不想登高,我也一样。据你说,这种心思是好还是坏?”   时照微微笑了笑,“臣在长公主门下,自然会说好。”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个道理人人都懂。秾华甚满意,颔首又问:“那么官家每常去哪些地方,你可知道?”   一座皇城,千百个女人,你贪图一时清静,别人也许正在积极谋划。机会一旦错失就不会再来了,所以要先发制人。不一定非要碰撞出火花来,有时惊鸿一瞥,反倒意味更深长。   时照是聪明人,这点小小的人情还是卖得的,俯首道:“官家于紫宸殿视朝、垂拱殿听政,除此之外,偶尔会去宝文、天章、龙图三阁翻阅典籍。只是吃不准什么时候,兴致来了便走一遭,没有定规的。”言罢抬眼望她,“不过每常驾临,事先都要差人知会。臣有两位挚友任阁内勾当官,倘或长公主有吩咐,臣愿为长公主分忧。”   这真是及时雨一样的消息,秾华欣然而笑,“中官体人意,若能助我一臂之力,他日我有所成,必定不会忘了你的好处。” ☆、第 7 章   制造不期而遇的巧合,这是后宫女人惯用的伎俩。但不可否认,某些缘分就是在处心积虑的安排下发展起来的。   今上对她们这些邻国公主并未另眼相看,入禁庭五日,不闻不问。既然是和亲,好歹走个册封的过场,可是没有。至今秾华和持盈仍旧顶着各自公主的头衔,和随王伴驾丝毫沾不上边,更像闲着无事,来大钺做客的。   日子水一样流淌,他想不起她们,自己却不能坐以待毙。秾华站在窗前往西看,云翳深沉,隔着重重楼宇,龙图阁飞扬的屋角在天幕下渐渐变得朦胧了。殷重元有个癖好,喜欢在雨天进三阁,伴着风声雨声读书,也许在他看来别有妙处吧!   快变天了,阁内勾当官打发小黄门送信给时照,说晚膳过后官家会去龙图阁。时候差不多了,秾华坐在黄铜镜前让阿茸替她梳妆,要显得随意又不失端庄。阿茸的篦子来去,绾出个精巧的螺髻,插上赤金凤尾流苏,换一身云霏妆花海棠裙,前后照照,样子很过得去。   春渥往她脸上薄薄施了一层脂粉,年轻的皮肤被掩住了锋芒,愈发显得温润。仔细端详片刻,取了花钿来,呵口气与她贴上。春渥用力捏住她的手,切切叮咛:“千万要小心,如果那古怪脾气沾惹不得,见势不妙,一定想办法全身而退,记住了?”   秾华觉得开弓便没有回头箭,就像她说的,自己选的路要自己走。如果甘于平凡,乖乖留在翔鸾阁,也许可以悠闲度日。可是怎么能这样下去?云观的阴灵不远,也许就在某个地方注视着她。既然进了宫,就没有空手而回的道理,只是不想让乳娘担心,点头说记住了。然后故作轻松地旋了两圈,托着双臂问她们,“我美吗?”   她是绥国出了名了美人,稍加雕琢便艳冠群芳,美自然是美的。   “所以官家若不是个瞎子,就一定会被我折服,对不对?”她给自己鼓劲,心头依旧弼弼急跳。上场慌,等到了那个环境也许就好了。她深吸一口气,在胸口拍了两下,不等她们应承,摇着团扇出门去了。   外间起风了,风很大,吹得画帛猎猎飞舞。三阁离这片宫苑不远,时照在前面领路,她慢慢跟随在他身后。侧过头看,宫苑中娘子们往来,闷热过后难得的凉爽,所有人都很松散惬意。   时照回身望她,“琴台公主今日去宝慈宫了,自来大钺起便常伴太后左右,也许是她的一种策略。”   秾华轻轻勾起唇角,“我在民间时,听里坊的人说过一句糙话,叫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她讨好太后,就像我刻意接近官家是一样的。时照,你说宫里的女人活着,是不是很可悲?”   时照说不是,“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如果足够强大,可以驾驭得了它,那么就不可悲。我在长公主门下几日,看出长公主和这禁庭中所有女人不一样,你有自己的意志,只要你愿意,你会过得很好。”   是啊,选择放弃,也许就会很好罢!她对着广袤的天宇叹息,“官家的脾气莫测,如果遇上,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收场。”   时照迟疑了下方道:“公主要留意,如果发现官家不停捻动手指,那么公主就要小心了,这是官家发怒的前兆。”说着复一笑,“我们这些内侍,平常总会揣摩每位主子的脾气,不为别的,就为保命。官家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他有很强大的思想,可以轻易操控整个钺国。也因为太聪明,等闲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但公主不一样,我听十贯说那天官家看了你好几眼,这宫掖中从来没人能留住官家的目光,你还是第一位,这不是好消息么?”   秾华嘲讪笑道:“真叫我受宠若惊。你说今日去,会不会让官家觉得我工于心计?”   时照安慰她说不会,“官家并不常去三阁,也是极偶然的机会,到那里读书作画,待上半天。那三阁是禁内的藏书楼,宫中娘子们若是爱读书,待画师们下了职尽可以去,官家并不限制。如果遇上,绝不是阴谋,是老天的盛情。”   时照善于开导人,秾华听了,心境也逐渐开阔。边走边聊,过了溪桥往天街上去,时近黄昏,又因为云层太深,刚到酉时便暗得入夜一样。时照挑着玉勾云纹宫灯引路,无边的晦暗中只有那猩红的一点,闪闪烁烁,飘飘荡荡。渐至阁前,刚踏上台阶就下起雨来,雨点很大,砸在青石砖上劈啪作响。   她嗳了声,“我竟忘了带伞。”   阁内勾当官出来迎接,笑着长揖下去,“见过长公主!没带伞不要紧的,臣这里有。只是怕辱没了长公主,让时照打着回去,取了公主的伞来就是了。”   秾华看这几位内官,面上带着谦恭,并不显得恐惧拘谨,想必今上还没有到。她颔首致谢,入阁的时候心里又嘀咕,下这么大的雨,不知会不会来了。如果不来,那今天也不算一无所获,她一向爱书,看着这阔大高耸的书柜,一时把目的全忘了,欢喜得直搓手,立在地心不知从哪里看起。   这样的藏书量,实在让人叹为观止。这只是其中一阁,面阔三间,进深约有七八丈,每排分左右两架,灯影绰绰中无尽往前延伸,一重又一重,就算花上一年也看不完。她满心雀跃,简直按捺不住。起先还端着,要展现公主的风范,待内侍们行礼告退后,她终于尖叫一声,提起裙角扎了进去。   这里的书画绝大部分是孤本,她寻了好几年都没有寻着,没想到被大钺君王收集起来了。比方《神效集》,比方顾恺之的《女史箴图》,还有大乘佛教的《维摩诘经》。她捧在手里,不住地惊叹,边翻边思量,若是以后不能在这禁庭立足,那就请旨把守藏书楼吧!前后三座呢,死在书海里也值了。   黄门对书的整理做得颇好,书架上粘白条,分门别类都归置妥当。秦汉时期的竹简翻找起来不容易,便在外面的锦袋上垂挂白绸,写上书名出处,但凡有需要,顷刻便能找到。   秾华想起崔竹筳提起的《温泉铭》,那时一味地可惜,说现今存世的都为拓本,不知原石还在不在。这儿藏品众多,也许能找见也未可知。   她一排一排探寻,阁内悬着宫灯,每隔十步一盏,外罩琉璃灯罩,并不怕风吹偏了灯芯起火。只是吊得太高了,有些地方形成死角,书架下大片的阴影,底层找起来不太方便。正琢磨明天白天再来,往前挪一步,不知踢到什么,把她绊得一踉跄。   她心里纳罕,退后两步眯眼看,原来是双皂靴,靴筒耷拉着,大概是哪个偷懒的小黄门忘了收走,随意放置在架前。所幸绊的是她,要是把今上弄个大跟头,不知有多少人要倒霉。她拿脚尖拨那皂靴,因底下暗,也看不真切。把两只踢到一处,往书架下藏,自己很得意,也算做了桩好事。   她扑了扑团扇,外面雨声隆隆,势头之猛,几乎要穿瓦而过。随意往旁边一瞟,看见了陆机的《平复帖》,看得入迷时转身倚靠书架,眼稍突然瞥见个黑影,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她心里恼恨,见有人在不是应该事先支应一声么,这样悄无声息存心吓唬人吗?她转身要诘问,却发现那人穿着圆领袍,戴个饕餮纹的凶神面具。她看得一怔,大大地惶骇起来。   “你是谁?”她往后退了一步,“为什么要戴面具?站住,不许上前来。”   那是个男子,劲松般的身形,高大挺拔。他没有听她呼喝,背着手一步步欺近,秾华才看清他脚上只穿了双白绫袜,原来那靴子是他的,看来他早就在了。   她心慌意乱,他的袍子是深褚色,肩头隐约有流云暗花,也许是都知之类的内侍官。他越走越近,她已经背靠墙壁,再没有退路了。这宫里怎么有这么无礼的人?她叱了句大胆,“说了不许走近,你聋么?再敢放肆,回禀官家治你的罪!”   他还是来了,面对面立着,彼此间隙不过两指宽。面具后面传来他的哼笑,他略弯下腰,高度摆得与她齐平,“官家?这里没有官家。你是何人?谁让你来龙图阁的?”   秾华艰难地喘了口气,昂起脖子道:“我是绥国长公主,奉命和亲,作配官家。你又是谁?装神弄鬼,气焰嚣张,目中可有法纪?”   这鬼面的眼睛剜出两个圆圆的洞,洞内漆黑看不见一点亮,越是凑得近,越像无底深渊。团扇的扇柄被她捏得汗津津,她往阁门上看,殿堂幽深,连檐下宫灯都渺渺的。实在万不得已,只有喊外面的勾当官来了,看看究竟什么人敢这样大胆。   可是她刚打算张嘴,却被他一把捂住了。他的声音阴冷,因为隔着一层,难免有些扭曲,瓮声道:“公主放声叫,引来了人,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不是来作配官家么,现如今连册封的诏书都还没颁,出了岔子,官家难免心生厌恶,劝公主还是三思。”   她竟被他说得乱了方寸,可他到底是谁?若是内侍,又是怎样一个胆大包天的阉人,明知她的身份还敢这么戏弄她。或者这宫掖之中有今上以外的男人存在?王侯么?这不可能!   她瞪大了双眼花容失色,他却看得很高兴。这世上什么都能伪装,只有陷入绝境时的恐惧不能伪装。他喜欢看这样的表情,因为真实。越真实越生动,这么美丽的脸庞,这么轻盈的身段,初入阁内时被回旋的风吹得欲上九重。还有这恍若振翅的花钿,印在如玉的眉心,媚态万千,令人遐想。   他转而捏住她的下巴,“长公主来大钺,真的是为和官家联姻?”   秾华反抗式地狠狠别开脸,“与你何干!”   面具没有任何表情,千沟万壑,獠牙毕露。即便知道底下是张正常的脸,依旧令人骇然。   “官家是大钺的皇帝,是这禁庭的主人。我身在宫中,怎么与我不相干?”他的手指从她嘴角划下来,沿着纤细的脖颈曲线,一直划到她肩头。她穿着玉涡色细绫纱衣,真是个懂得打扮的女人,没有多余的点缀,仅是一双乌浓的眼眸,就足以拿捏人的呼吸了。   可是她却不甘于被这么冒犯,明明很柔弱,一瞬间居然也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奋力隔开他,握着双拳说:“没错,我就是为和官家联姻,永保大绥和大钺太平。你是哪里来的贼子,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动手动脚,是何居心?”她嘴上厉害,然而心头胆怯。边说边退,拉开一点距离,最后还是落荒而逃了。   门上勾当官和时照正说话,见她夺门而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一句话不说,提裙冲进了雨里,惊得时照忙举伞追赶上去。   一道闪电劈亮了半边天幕,两个勾当官掖着袖子面面相觑。出了什么事吗?下意识回头看,殿内空空,并无半个人影。 ☆、第 8 章   所幸雨大,外面无人走动,她慌张的模样没落人眼。时照送她回到翔鸾阁时,春渥和金姑子正在殿里等消息,见她进门来,一副残兵败将模样,把春渥吓得脸色煞白。上去抱在怀里,一面回头让人打热水来,一面搓着她两臂问:“究竟怎么回事,怎么弄成这样?”   时照也是一脸茫然,只说:“先莫追问,替公主换了衣裳要紧。”复看一眼,忡忡退了出去。   金姑子推窗往外望,园中静谧,只有漫天的豪雨倾泻而下。四周围湿而亮,宫灯映照出一个颤抖的世界,看不出有任何反常。她阖了窗扉把金丝帘放下来,半跪着替她解腰上环佩。她先前惊魂未定,渐渐平静下来了,才听她说:“我在龙图阁,见到一个很奇怪的人。”   春渥脱了她的春衫问:“什么奇怪的人?没有见着官家么?”   她摇摇头,歪在榻上说:“我去时官家还没到,龙图阁里的勾当都很闲散的样子。可是那阁中早就有人在了,疯疯癫癫连鞋都没穿。突然间冒出来,戴个巫傩面具,把我吓得魂飞魄散。”   “有这样的事?”春渥愣愣道,“那你叫人没有?这等疯子,就该命人拿住他。”   她唉声叹气,“我想叫,可他用手捂住我的嘴,就像这样……”她比给她们看,“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还拿一根手指头摸我的嘴角和脖子。”她抽噎起来,“放浪形骸,有意调戏我。”   这下子春渥和金姑子都惊呆了,“禁庭之中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看着森严守礼,谁知宫闱乱成这样!”   金姑子气道:“我去和时照说,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公主要是怕惹麻烦,着他暗中探访,今晚龙图阁是谁当值,先公主一步到的人又是谁。依我说,左不过是哪个不要命的阉竖,身垮心不死。再不然就是禁中哪位娘子,有意叫公主难堪。”   她却摇头阻止,“现如今不是时候,皇后的人选未定,我这里要是传出什么谣言来,岂不是自毁前程?所以先不要声张,等大局定下再追查不迟。我先前太害怕,失态了。你去同时照说,让他和两位勾当通个气,就说看见了老鼠,并不因为旁的。防着他们往外传,被有心人听去,再生事端。”   金姑子无奈应个是,退到帘外传话去了。   热水都备好了,春渥扶她入浴,拿巾栉细细替她擦肩,低声道:“怕有寒气侵蚀,多泡会儿。难为你,到这里做小伏低,真不如我们在里仁坊时自在。我总觉得这宫掖可怕,不知道藏了多少秘密。你初到,就要经历这些,以后会怎么样呢?可气的是只能哑巴吃黄连,我眼下担心,万一那人见你没有动作,愈发得意张狂,又该怎么办?”   春渥担心她,秾华都明白。她压了压她的手道:“娘放心,忍气吞声也就这一时,不管官家封不封我为皇后,哪怕是个妃子的头衔,我没了顾忌,那人便不敢再惹我。”说着兀自嘀咕,“我只是奇怪,什么人这么大胆。他穿着圆领袍,可那份气度又不像是个内侍……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去的,勾当官居然不知道。我都疑心他是不是个鬼魅,或者他是云观,气我进宫做仇人的女人,有意吓唬我?”   春渥心惊,忙问她:“你可在那人跟前露了马脚?这世上哪来的鬼,就是有人乔装,捉弄你罢了。”   她仔细回忆了下,应该没有说错话。想着又开始懊恼,怪自己胆子太小,否则也许能探出点什么来。   她陷入不安中,夜里觉也睡不踏实。第二天雨停了,第一缕阳光照进她园中的时候,意外得知今上颁布了册立的诏书。   她站在阁前的月台上,看着枢密院的人进了仪凤阁,持盈率众在阶下跪着,叩首,承接旨意。阿茸纳罕,讪讪道:“怎么去了那里?我们呢?我们公主怎么办?”   秾华睨起了眼,心里惘惘的,这就说明要接近殷重元,必须花大力气了。   众人正惆怅,看见时照从甬道上急匆匆过来。他头子活络,悄悄捱到仪凤阁探听消息去了,秾华想问持盈晋了什么位,他却飞快比手,“官家第二道旨意发出来了……”没等他把话说完,中路上拐出几个人,为首的高擎着圣旨,风风火火往翔鸾阁而来。   秾华下台阶,舒袖跪拜接旨,人俯得低,血冲了耳膜,一阵阵声浪惊涛拍岸。成败就在此了,但愿还如人意,却也有送还绥国的可能。如果当真退回去,那么这阵子的筹谋就白费了。   她吸了口气,静下心来。已经到了这步,就看造化吧!   都承旨有条清亮的喉咙,只听他一字一句朗声宣读:“大绥李氏,誉重椒闱,冠彼后宫。静正垂仪,成肃雍之道;克尽敬慎,著协德之美。今授金册凤印,载在典谟,母仪天下。”   短短几十个字,很快就读完了。秾华还有些恍惚,但很快定了神,深深俯首下去,“臣妾领旨,谢陛下隆恩。”   左右搀她起身,都承旨交付了诏书和皇后印玺,退后两步长揖下去,“臣与皇后见礼,恭祝皇后长乐无极。”   秾华觉得做梦一样,宫掖中的众多妃嫔从四面八方涌来,在那小小的翔鸾阁前裣衽叩拜。她看着满地匍匐的人,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照理说一直孜孜追求的目的达到了,她应当觉得快乐,可是为什么高兴不起来,甚至有种莫名的失落感。然而那么多人看着,她要装得春风满面,要装得矜而不骄,符合她大钺皇后的风度作派。   她请众人免礼,象征性说了几句客套话,把人都打发走了。回阁内重新梳妆,内侍送皇后祎衣来,册封来得突然,事先没能有所准备,现在必须盛装去太后宫中行礼谢恩。   春渥把祎衣托在手里,翠翟纹饰攀满了袖口衣襟,她低头审视,眼里莹莹有泪。秾华从镜中看到,转身靠在她胸前,轻轻说:“娘,我成为大钺的皇后了,你不要为我担心。”   这句话里有太多含义,别人不明白,春渥心里都知道。她在向以前的单纯岁月告别,她要为年少时的青梅竹马复仇,还有绥国郭太后和建帝赋予她的使命,注定她这个皇后当得和别人不一样。如果没有册封,也许还有转圜的希望。可是现在定下了,就像蝴蝶被钉在墙上,即便不死,也只能在那个位置挣扎。   皇后礼服有很严格的规定,内着青纱中单,腰束深青蔽膝,下穿青袜青舄。侍女为她挂白玉双佩和绶环的时候,入内内侍省都知上前见礼,恭敬道:“按祖制,圣人①即日起移居庆宁宫。臣等已筹备妥当,待圣人从太后宫中折返,即引圣人入涌金殿升座。”   她颔首,戴上九龙四凤冠,那层叠的金饰和博鬓颇有些份量。站起身,挺直脊梁,从翔鸾阁踏了出去。   宝慈宫上下摆足了排场,皇帝封后是举国瞩目的大事,亦是这禁庭难得的喜事。太后驾前女官戴了花冠,都是隆重打扮。迎圣人入殿,引她走那金丝锦织毯。太后座前摆放多宝方簟,秾华屈膝跪拜,太后亲自下来挽她。因为盼望了多年的缘故吧,简直怀着感恩的心,握住两手拉她坐下,千叮万嘱道:“官家有些事上固执己见,比方封后,一拖三年,到今日才算圆满。我也记不清多少回了,常在先帝灵前忏悔,官家不愿意御幸,没有皇嗣,我死后无颜见列祖列宗。如今好了,总算了却我一桩心事。你和官家既做了夫妻,当万事以家国天下为重。你是饱读圣贤书的人,那日进宫,我问台阶数时,你能侃侃而谈,我心里很是称意。皇后贵为国母,眼界开阔,方不至于辱没了官家,你就是最好的人选。”   秾华谦卑俯首:“谨遵孃孃教诲。只是进宫这些天,只有那日见过官家一面,官家脾气秉性,秾华一概不知,怕伺候得不好,惹恼了官家。”   太后宽慰道:“帝后虽是君臣,也是夫妻。心存敬畏虽应当,惧怕畏缩就不对了。你只管胆大心细,官家虽然不苟言笑,心地却是极好的。他封你为后,对你自然高看一等。女人若有手段,能化百炼钢为绕指柔,你又生得貌美端庄,何故收不住他的心呢。我已命司天监择黄道吉日替你们完婚,女人这一生就像个开花的过程,最美应当是大婚那日。你好好筹备,官家再冷淡,绝不会辜负佳人。你与贵妃,两个都是好孩子。我瞧出来,你比她更持重,故此官家也更属意于你。我上了些年纪,盼着早日抱皇孙,你又统领后宫,一切都靠你了。”   秾华道是,“我自当全力辅佐官家,只是我年轻,若有不周到的地方,望孃孃指点我。”   太后笑道:“你是聪明人,便是没有我,也能挑起整个禁庭来。”言罢四下看看,略抬手,把人都支了出去。   偌大的殿宇霎时空荡荡的,秾华不知她是什么用意,迟疑着问:“孃孃有话交代臣妾?”   太后道:“官家寝宫在福宁宫,与你的庆宁宫相距不远,你们大婚后可常来往……”其实关心儿子房中事,对太后来说是个不小的尴尬。可也是无奈何,长此以往怕断了大钺命脉,有些话便不得不耳提面命了。   秾华讷讷地,到底红了脸,“孃孃的意思是……”   “官家一心用在政务上,不看重自己的身子,对后宫进幸的事也是能推则推。我曾多次劝他,可说多了又怕他厌烦,只好由得他去。如今你是他的皇后,帝后琴瑟调和,是钺之大幸。所以你……”太后掖了掖鼻子,想摆出威仪来,可脸上终归难堪,悻悻道,“你尽可想法子接近他,他也是血肉之躯,这样如花似玉的皇后在跟前,倒不信他当真能入定。”   太后委婉地表达了她的愿望,说白了就是希望秾华主动些,甚至是以色相诱。虽然她也有这个打算,可听别人说出口,又觉得羞愧难当。她低下头嗫嚅,“我怕惹人非议,万一传到前朝,谏官们送我个妖后的名头,那可如何是好?”   她一点就明白,果然是个通透人儿。太后顿感开怀,一副大包大揽的架势,挥手道:“莫怕,只要你照孃孃的话做,谁敢非议,叫他只管找老身,老身来同他理论。” ☆、第 9 章   皇后册立了,接下来要筹备大婚事宜。司天监定了日子,六月初二,稍一恍惚已经近在眼前了。   和亲的缘故,大礼都在宫中完成,省了好多迎娶的繁琐礼仪。不过仪式虽略减,梳妆打扮的过程却分外冗长。香汤沐浴、傅粉、点面靥、描斜红,从午后一直折腾到傍晚。   她耐着性子坐在席垫上任她们盘弄,问佛哥,“今天大婚,绥国知道了么?”   佛哥道是,“陛下早就遣了使节道贺,早前也有拜帖送进内庭来,公主忘了?”   她哦了声,“我大概是太紧张了,竟忘得一干二净了。”   阿茸替她抿头,一层层的头油抹上去,看着镜中人笑道:“我以前读过一本书,书上说女人一生就是为大婚这天而活,无论如何公主嫁给了钺国的皇帝,天下女子皆羡慕你。所以高兴些,毕竟皇后一辈子,大婚只有一次。”   说起这个她愈发感伤了,不管她是虚情也好,假意也罢,拜堂是真的,喝交杯酒是真的,也许还要同床共枕,那也是真的。她一向主意大,把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是她自己的选择,的确没有什么可抱怨。   金姑子见她不开怀,低声道:“还有一桩事要告诉公主,咱们寻见了崔先生,崔先生说会尽快入禁庭,离公主近些,好替公主分忧。”   秾华讶然回头,“禁庭里都是黄门,他怎么入宫掖?”   佛哥笑道:“公主忘了,宫中除了黄门还有御医和画师,不过隔一堵墙,在禁中受些控制罢了。天章阁内藏图籍、符瑞、宝玩,黄门难堪重任,和官家切磋技艺,还需那些有造诣的学者。崔先生到了大钺四处活动,结交了朝中几位相公,到时候自有人举荐他。”   秾华点了点头,“这么说来,那天我进龙图阁,是不是有哪个画师没有即时出宫,恰巧和我遇上了?”   金姑子说不会,“出入宫门都有内侍详细记档,要是连这点都办不好,他们也不用活了。”   罢,这些都不去想,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吉时也快到了。她心里忐忑,人多,在她眼前晃悠,把她搅得六神无主。因道:“你们去外间候着吧,乳娘留下,和我说说话。”   众人应个是,俯首退了出去。   她踱到窗前向外看,今天的宫闱和平时不一样。自从搬到庆宁宫,她每常像这样眺望,看多了熟悉了,却没发现这皇城中轴上最辉煌的所在,还有这样柔艳妩媚的一面。灯火错落,映照着殿顶青色琉璃瓦,如波光浮动的湖面。她甚至听见隐约的笙歌从集英殿方向传出来,也许前朝的婚宴已待开席了吧!   其实她有些怕,皇后好做,洞房花烛怎么办?她现在像砧板上的肉,默默静候,有种等死的感觉。   她转过脸看春渥,“我听说民间婚嫁听取双方的意见,是吗?”   春渥说是,“如今不像以前了,媒人牵线,择吉日过帖,男女可以见面相亲。要是中意呢,小郎君在姑娘冠子上插金钗,算是定下了。要是不中意,则送彩锻两匹,谓之压惊。”   她笑了笑,“相亲倒挺好玩的,可惜我是直来直往,没有这一说了。官家这人真奇怪,他羞于见人么,一直不肯露面。今天要行大礼,要是照旧躲着我,我可怎么办?”   说起这个的确叫人难以理解,一位帝王,极少流连后苑,这种事情说出去,高斐大概会笑死吧!   春渥道:“我先前听宫中老资历的内侍说起,官家自小脾气古怪,五岁多才开口说话,也不愿意见生人。据说他要刻一方印,可以在案前定定坐上十个时辰。有一回他的侍读周衙内不慎落水,官家那时就在岸上,眼睁睁看着周衙内沉下去,连呼救都不曾有一句。周衙内陪伴他六年,死得实在可惜,所以我有些担心你。”   朝夕相伴的人死在面前都可以熟视无睹,那杀云观便更不会犹豫了。秾华缄默下来,大袖下的十指紧紧攥起,若不是知道帝后大婚九门戒严,她今晚就想一刀结果他。可是不能,她不顾及自己,得顾及身边的人。杀人一千自毁八百,这是最愚蠢的手段。   春渥见她愤恨,又觉得毕竟大喜的日子,说这个不吉利。便牵着她的手引她坐下,细声道:“我也不劝你如何,到眼下看,只有一条路可走了。你要想办法让官家喜欢你,这点很要紧。只有让他喜欢,才不会对你有戒心。”言罢爱怜地抚她的耳垂,温柔的目光流淌过她的面颊,微笑着,唇角却有些扭曲,“我的孩子,即便你贵为皇后,在我眼里都是最乖巧的孩子。我只希望你好,能幸福地活下去。今天是你大婚,虽然和别人的婚姻不一样,但我仍然觉得很高兴。你长大了,即日起就是大人了,万事要审慎,要权衡利弊,明白么?”   殿内殿外人太多,她们说话只能点到即止。秾华对她安抚一笑,“娘为我好,我都懂。幸好我在禁庭不是无依无靠的,有你和阿茸,我不会害怕。”   她这样的基本属于盲嫁,良人不良,至今只见过一面,还不如民间知礼。春渥拍拍她的手,鼓励式的对她微笑,不再多言。引导的尚宫进来,福下身子通禀:“吉时到了,请圣人移驾垂拱殿受册,再至福宁殿行大礼。”   帝后大婚是个极其复杂的过程,不像外面百姓,拜过了天地就算数的。皇后拜堂前需正式授以册宝,接群臣拜表。太后体恤她,命一切从简。但即便如此,整套的缛节依旧弄得她晕头转向。   垂拱殿是外庭,皇帝视朝的所在,皇后册命也在那里。她的宝座面北设在庭阶下,内官引她入殿,便看礼直官和一帮朝臣们持节展礼。反正宣读的溢美之辞她只字未入耳,只是耐心端坐着,受他们进退贺拜。   人多得走马灯似的,待中书令和中书侍郎退出大殿,又是一群盛装的内外命妇入殿就位。册宝使和副使缓步捧着盘螭纽金宝走来,这就说明外庭的朝拜接近尾声了。她站起身接印,沉甸甸的份量落在双手,突然有了重见天日的快乐。   再升座,礼直官一声“拜”,底下命妇乌泱泱跪倒了一大片。秾华眯眼看着,心中涩然。这些人里有禁庭的御妾,她们行礼如仪时,究竟怀着怎样一种复杂的心情?大约都不好受,还要装作由衷的高兴,以体现对帝后无条件的景仰和服从。   礼毕,降座回涌金殿,接下来就是正常的婚礼流程了。拜堂在福宁殿,洞房在后殿柔仪殿。一般情况下帝后同住一个月,当然要视官家心情而定,也有第二天就打发皇后回自己寝宫的。   春渥为她盖上销金盖头,一片火红兜脸罩下来,遮挡住她的视线,只能从边角晃动的流苏里隐约窥到些光景。   左右女官上前搀她,阶下停着花檐子,那是一种结花的藤轿,专门为婚礼时迎接新娘所用。路途虽短,也要按俗礼施排。她坐进去,听见一路撒花红、利市钱,孔方兄砸在路边基石上,叮当作响。   到了宫门前,克择官捧花斗,撒谷豆彩果。丹陛上铺了青毡花席,女官引领她下轿跨马鞍,入殿内坐帐,这一道有个专门的名目,叫坐床富贵。也还算好,帝后大婚和坊间不一样,至少没有乱糟糟看新娘的俗礼,洞房也不许闲杂人等光顾,内外命妇们都在东门外等候。   秾华长出口气,虽然厚厚的喜褥叫人臀上生汗,至少暂时能歇一歇了。唯一难受的是蒙着盖头看不见,总觉得脑子里晕沉沉的,随时有可能磕倒。   这厢正想抬手捏肩,因为凤冠实在重,几乎要舂短她的脖子。手刚抬了半尺高,突见一片云龙纹绛色纱袍翩然而至,白袜黑舄踏上脚垫,右边床褥往下一陷,她身侧染红的花生骨碌碌滚将过去,撞在他的佩绶上。   那是殷重元,就算看不见脸,知道他在,强大的压迫感也让人很不适。秾华心里作跳,垂眼瞥了瞥,他端坐着,一双文质纤长的手按在膝头,指甲盖儿圆润光洁,泛出健康的色泽。   他无声无息,仿佛身边坐的人与他毫不相干。秾华起先紧张,渐渐松散下来。心道有什么了不起,就像孃孃说的那样,早晚是裙下之臣,等着瞧罢!   她挺了挺腰,未几听见尚宫在帘外引导,请官家牵巾拜堂。同心结的一端递了过来,她接住绾在手上,他一步步倒退着,将她带进了福宁殿。   司礼官高唱喜歌,奇怪的曲调和祝词,同绥国不一样。伴着那歌声,今上举机杼来挑她的盖头,往上掫起来。她脸上原先氤了层薄汗,豁然开朗,顿时一片清凉。然后面前对站的人撞入她眼帘,这是第二次相见,离得近,连他的睫毛都看得分明。   他是天之骄子,养尊处优的生活作养出雍容的五官。戴二十四梁通天冠,玉簪导挑朱红组缨垂挂在胸前,繁复却冲淡了眉目间的凌厉。只是单看这双眼,幽深如寒潭,依旧亲近不得。   两两对望,同时别开了脸。秾华开始反省自己做得不甚好时,突然意识到他看她的眼神毫无爱意不说,居然还充满了厌弃。她也不生气,无所谓,现在越讨厌,日后喜欢起来越百爪挠心。不爱笑、话少、悲喜都迟钝,这样的人格有缺陷,她量大得很,不会和个半疯斤斤计较。等过了今天,且看她大放手段。反正太后特许她做妖后,她也没什么可顾忌的。   她敛了神,同他一起拜谢太后。太后笑吟吟,满脸的欢喜。佳儿佳妇么,对于孀居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看见儿子成家立室更叫人满足的了。她开始幻想含饴弄孙的场景,应该用不了多久的。帝后大婚休朝三日,她此前早有安排,这三日就把他们困在柔仪殿里。吃住在一处,皇后又是聪明人,一定知道怎么借机培养感情。 ☆、第 10 章   钺国的婚俗和绥国不一样,夫妻交拜是在洞房里。秾华倒退着复牵今上回柔仪殿,这次眼前豁亮,只是祎衣裙裾长,每一步都得小心。   两个不太熟悉的人对站着,气氛很尴尬。匆匆拜过又坐帐,到这时觉得体虚乏力,腿都有些打颤了。   尚宫送双杯来,笑着念白,“桃之天天,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请官家与圣人对饮,从此夫唱妇随,鸾凤和鸣。”   合卺酒杯的杯耳拿同心结连接,待新人用完了要置于床下,一仰一覆,取大吉大利之意。喝交杯酒这步必不可少,一干司仪的尚宫眼巴巴看着,秾华以前滴酒不沾,这回也不得不豁出去了。她冲今上举杯,略带羞涩地微笑,那眸光轻柔,融融春水一样,“官家……”   今上抬起眼,没什么表示,一仰脖子便把酒干了。   其实她有句话在唇齿间徘徊,想撒个娇,比方说臣妾不善饮酒,能否只喝一口什么的。结果没等她开口,殷重元简单直接地喝完了,然后两眼望着她,颇有点你随意的意思。   不解风情是很不好的,她心里狠狠想,笑容后来变得有些狰狞了,一横心,整杯都灌下了肚。   钺国和绥国不一样,曾经是个热血澎湃的国度。取国号为钺,战争气息从古至今一直镌刻在华表上。本来就是刀剑打下的江山,即便上百年过去,逐渐变得弘雅大度,骨子里仍旧有他勇猛果敢的本性。钺人好饮酒,绥国细嘬慢品的美德这儿全没有。合卺酒的酒盏有男人的拳头那么大,等喝完,喉咙里源源不断辣下去,五脏六腑都要烧起来了。   她呛着了,举起大袖掩口咳嗽,今上不以为然,起身拂了拂蔽膝道:“集英殿里正设宴款待群臣和各国使节,皇后若是累了就先睡吧,不必等我。”   她送出去,看他袖口折了一道,探手替他归置,柔声道:“官家去去就回,我等着你。”   那是种女性特有的圆融,没有棱角,却可以渗透到最深的层次。他眼神复杂地打量她,未置一词,转身便出去了。秾华目送他,待那挺拔的身影在夜色中越去越远,才退了两步靠在门框上。   酒劲来得极快,额头汗浸浸的,腿里绵软无力,迈一步就像踏在云端上。她捂着嘴,笑得有点憨傻,“我好像……醉了。”   春渥很无奈,和金姑子左右架住了,把她搀进内殿里。   新妇子被一杯合卺酒喝倒,这种事想想也觉得好笑。她终究还是个孩子,先前自己构建了非常庞大完美的复仇计划,结果一杯酒就弄得人事不知,除了被人占便宜,还能怎么样?不过春渥并不担心,女人心里本不该装太多的事,现在既然已经嫁作人妇,就该安安稳稳过她的日子。她反而希望官家能打动她,秾华其实是个很单纯的人,只不过有时候固执,不听人劝。如果能走进她心里,大概她也会像对待怀思王一样,对他掏心挖肺吧!   春渥替她掖了掖鬓角,“官家一时回不来,你先躺会儿,我让人煮碗醒酒汤来。”   她们扶她上床,冰凉的簟子贴着,总算感觉舒坦了些。只是不知怎么,脖颈上慢慢痒起来,越来越剧烈,她抓不着,猛地翻身坐起来,手忙脚乱扯那青纱中单。   春渥吓一跳,问她怎么了,她皱着眉头说:“好像有虫子咬我,痒得很。”   于是一件贵重的祎衣被扒得七零八落,好不容易撕扯开了,结果叫人大吃一惊。原本光洁的皮肤上浮起了大片疹子,从下颌一直漫延到胸前。因为抓挠,一道道抓痕错综,隐隐都浮肿起来,简直触目惊心。   春渥急得团团转,支使外面的宫婢道:“圣人有恙,快去请太医来。”绞了湿手巾替她擦洗,架不住她声声哀嚎,又怕她抓破了皮,使劲按住她的手道,“怎么办呢,着人去太后宫里回禀一声吧,别不是谁做了什么手脚,存着心的要害你。”   涌金殿的徐尚宫闻讯进来,看过之后说:“这种症候我见过,是喝酒的缘故,不要紧。有的人不能沾酒,内热积攒起来发不出去,须得等酒气散了,慢慢也就好了。”又温声劝解,“圣人且忍一忍,喝了解酒汤,很快就会消退的。婢子去请官家,有官家在身边,邪祟也不敢入侵了。”说罢自顾自去了。   秾华满床打滚,又说痒,又说热,把殿里搅得鸡犬不宁。佛哥和阿茸来替她打扇,她脱得只剩一件抹胸,仰在那里嚎啕。春渥没办法,捉着她的手道:“祖宗,我知道你难受,好歹忍一忍,莫教人看笑话。太医就快来了,看能用些什么药先缓缓。孙尚宫也说了,发散出来就没事了。”   她恨得咬牙,“往后再也不饮酒了……”   春渥应着:“好好,不饮不饮。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沾酒也是没奈何,往后再也不喝了。我传话下去,庆宁宫连酒壶都不许留一个,这总成了。”外间递话进来说太医到了,忙拿薄被盖住她,放下帐子请人进来。   太医的诊断和徐尚宫说的一样,世上还真有碰不得酒的人。或许南方酒水温和,汴梁一带用酒烈,皇后本来量浅,身子便受不住了。   太医舔了笔尖伏在案上开方子,不多复杂,金银花、黄柏、苦参、大青叶。递给小黄门,叫他快快去抓药,转头吩咐春渥,“旺火浓煎,取汁擦患处即可。”   春渥应个是,庆宁宫里的人分头忙起来,在丹墀上架起了药炉子。阿茸在吊子旁怔怔守着,滚烫的火苗仿佛烧溶了空气,透过扭曲的热流看见官家从宫门上进来,她拔腿便进门通传,“春妈妈,官家回来了。”   春渥心里顿时有种可靠的感觉,虽然姗姗来迟,来了总比不来要好。回身看床榻上,她卸了妆,衣衫也不整,人昏沉沉的,蹙着眉头偶有惊悸。要论端庄是半点也没有了,可是人在病中,哪里还顾得上那些。   她撂下手,率众出去迎驾,官家立在槛外看了眼,“皇后怎么样了?”   她照实说了一遍,“圣人在闺中从不饮酒,早前一直没发觉有这不足,才弄得今天慌了手脚,请官家恕罪。眼下圣人还醉着,据太医说至少要过两个时辰,症候才能略微减退些。”   他蹙了眉,举步进内殿,新房里重重帷幔都放了下来。六月里天已经大热,槛窗上蒙绡纱,窗扉半开,隐约有风吹进来,那轻幔便漂漂拂拂,如絮如云罩住半间寝殿。   他登上脚踏撩床帐,佳人背身侧卧,一派旖旎风光。不过肩背上道道红痕倒是真的,她是极其白净的皮肤,因醉酒泛起红,像个半熟的虾子。   前殿宫婢送煎好的药来,他只问:,“怎么用?”   春渥道:“擦拭患处就行了。”   他颔首,指了指案头,“放下,你们都出去。”   底下众人飞快交换了眼色,欠身道是,退出殿外,阖上了柔仪殿的大门。   夜已经深了,天上星辰转移了位置,宫灯高悬,人声却寂静下来。春渥掖着两手仰头看,阿茸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枣馉和蜜煎雕花,一面吃,一面从兜里挖出来递与她。看她面上惆怅,低声问她,“春妈妈,你不高兴吗?是不是因为公主出嫁,你舍不得?”   春渥看了她一眼,“不能再称公主了,她是皇后,要从自己这里先立起规矩来。”言罢回头看,喃喃道,“除了郭太后,我想每个做母亲的人都一样。孩子养大,出了阁,难免觉得伤感。以后她最亲的人就不是我了……”   阿茸摇头说不会,“她最亲的人永远是你。”   春渥勉强笑了笑,话也变得意味深长起来,“阿茸,咱们的立场和金姑子她们不一样,你要记住。”   阿茸虽然一团孩子气,但是脑子很好使,她挺胸道:“春妈妈放心,和她们的交情只做在面上,我一心为圣人,知道什么对她才是最好的。”   春渥点点头,又不舍地回望一眼。涌金殿内灯火通明,虽半开窗,帷幔几重,也窥不见里面光景。之前关于今上的传闻不太好,她总忧心秾华会有不测。今天看来似乎有缓。也许官家也懂得夫妻同体的道理,对别人再苛刻,对自己的皇后,还保留一点温存吧!   她叹了口气,无能为力,携了阿茸往偏殿里去了。   秾华酒醒的时候天还没亮,头很疼,脑袋昂起来,手脚不听使唤。想喝水,使劲打了两个挺,终于挣扎着坐起身。打算下床的时候才发现,床上居然多了一个人。   她心头一悸,脑子钝钝的不明所以。环顾四周,满殿披红挂绿,终于想起来今天是她和今上成亲的日子,身边躺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来大钺的最终目的。   他不是不愿与人亲近吗,没想到会屈尊和她同塌而眠。之前都是匆匆的,他的面目在她记忆里很模糊。现在就光看,虽然依旧疏离,但却不那么恐怖了。   近在咫尺,她酝酿许久的恨便被勾了起来。他在这里高床软枕,云观却在地底下冰冷腐烂。原本这天下不该是他的,坐在紫宸殿里难道不亏心么?如果手上有刀,她当手刃他。早应该在枕席下藏把匕首的,她一直劝自己不能唐突,可是见他褪了通天冠服,只穿一身白纱中单,她就觉得他没有什么了不起。少了金吾卫护驾,他呼不了风,也唤不了雨。   她咬住唇,发狠盯住那张脸。一室静谧,只听见彼此的呼吸。她心头躁动,几乎就在兴起念头,想置他于死地的当口,他突然说了句话——   “别这么看着我,我不喜欢。” ☆、第 11 章   她受了惊吓,往后一挫,跌回滑丝锦被上。他侧过身来,眼风像薄削的刀片,如果真的有像有形,只怕早就把她千刀万剐了。   但是那刀片虽利,渐渐却转移了方向。她心里纳罕,顺着往下一看,原来上身只剩一件宜男花锻抹胸,光溜溜的双肩暴露在他面前,连件蝉衣都没披。   她顿时飞红了脸,扯过锦被裹住自己。然而酒疹的后劲还没完全消退,刚才太专心恨他,恨得忘了痒。可是捂起来,那份爬虫一样的梭梭触感就在颈间盘桓,她忍不住又探进去挠了挠。   “官家醒了?”她支吾了下,“我原以为你不会来的。”   “今天大婚,这里是我和皇后的洞房,怎么不来?”他似乎还没完全醒转,语调里有种懒散的味道。眼睛半开半合,目光透过浓密的睫毛溢出来,落在她的颈项上,“怎么,还痒?”   她唔了声,在发热的皮肤上用力搓了两下,“已经好多了,我不胜酒力……”稍稍趋前一些又问,“官家什么时候醒的?”   他说:“你刚才踩了我一脚。”   她顿时头皮发麻,果然自己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半夜里脑子糊涂,之前是被绊了一下,后来一看是他竟给忘记了。但愿她没做出什么愚蠢的举动来,只不过横眉冷眼瞪着他,没有人证和物证,不算是罪过吧!   她矮下身子,两肘撑在簟子上,换了种哀婉委屈的语气,轻声说:“踩疼官家了么?我一向一个人睡,今天又醉了,不小心冒犯了官家,官家别恼我。”   他转过脸来看她,淡淡的一瞥,无情无绪,“皇后不必太拘谨,这禁苑之中,能与我平起平坐的,只有你了。”他指了指引枕,“躺下,我有话要同你说。”   其实是个古怪的处境,就和大多少夫妻枕席间谈天一样,也许别人看来没什么,秾华却觉得别扭。可是他醒了,醒着和睡着时判若两人。她可能有点欺软怕硬,在他没有防备的时候,她一度跃跃欲试想要掐死他。可当他两眼一睁,她顿时又退缩了,因为很清楚实力悬殊,既然不是他的对手,只有再等待时机了。   她很顺从地躺下来,体态轻盈,拢着那引枕,一弯玉臂遮挡住半张脸。   这种姿势他不陌生,通常对人产生防备时,才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来。他探过手把她的胳膊拨开,拨完了,手指在被面上反复擦了两下。   秾华垂眼看,嘴角微微抽搐了两下,“官家有话,但说无妨。”   他仰天躺着,十指交扣置于腹上,没有马上回答她,过了很久才道:“绥国愿与大钺结为唇齿之邦,出嫁公主以作质婆,永不许兴兵相犯……皇后觉得,这话有几分真假?”   秾华听得怔愣,“这是绥使带来的和亲书?”   “是啊,以作质婆……皇后知道质婆是什么意思么?”他望着山水帐顶,并不需要她作答,径自道,“你如今的处境,就和当初的云观一样。绥国只要有半丝不轨,你命丧刀下,首当其冲。”   她心头一跳,上次在宝慈宫也是这样,仿佛他长了第三只眼,一些掩埋起来的真相,用不着挖掘就能洞悉。她和云观的牵扯,吃不准他究竟知道多少,但每每提起总让她胆战心惊。她谨慎地觑他脸色,未见喜怒,便试探道:“既然如此,官家立我为后,想必是力排众议吧!我这样的假女,人微言轻,就像十斤的秤砣压不住百斤的秤,乌戎公主出身高贵,官家为什么放弃她,而选择册立我?”   他脸上依旧是揣摩不透的一种神气,秾华发现他每次说完都要有一段时间的停顿,也不知是不是小时候落下的毛病。但说他半疯半傻,世上怎么有他这样的傻子疯子?他的心思莫测,这一步踏出来,猜不透下步又会怎样。   他倒是不讳言,“以大钺如今的国力,足可以令四方称臣。宫闱之中怎么安排,并不动摇大局。”   她更不明白了,“那么官家指派皇后只凭一时兴起么?”   他闭上眼,幽幽长叹:“你与云观幼年时便在一起,你们一同读书,一同嬉戏。云观曾替你簪花,郑重对你承诺过,他日登基,必迎你为皇后,是不是这样?”他转过脸来,嘲讪地一笑,“只可惜他没能等到这一天,我作为兄长,理应替他完成心愿。如今你已是大钺的皇后,云观地下有知,应当心满意足了罢。”   这些话居然可以开诚布公地说出来,秾华顿时怒不可遏。原来他早就了然于心了,那么她入禁庭的目的他也应该清楚。属于云观的东西他要抢夺,云观喜欢的人,他也要据为己有。   她再躺不住了,撑起身道:“官家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慢吞吞坐起来,冷着眉眼道:“云观一心想迎娶你,你呢,却一心要做我的皇后,这不是天大的讽刺么?既然如此,何不成全你?从今日起,你可常伴我左右了。怀思王已死,我希望你能忘了他,只要记住和你拜堂成亲的是我,和你生儿育女的也是我,这就足够了。”   她到这时才发现自己跳进了他张开的口袋里,亏她这样赶咐,还为此沾沾自喜,原来在他眼里蠢不可及。现在怎么办?她的全盘计划都乱了,要回头也来不及了。她简直没法理解他,把一个大威胁放在自己枕边,到底是太有把握,还是活得不耐烦了?   她勉力克制自己,既然到了这步,似乎只有将计就计了。她慢慢伸出手,犹豫了下才去牵他衣袖,哀声道:“官家突然同我说这些,真叫我不知如何是好。原本这件事官家不提,我也不会再想起了。我和云观是童年挚友,云观回大钺那年我才十三岁,即便有承诺,也不过是口头打趣,官家怎么当真呢!”   他笑了笑,灯下面如冠玉,却笼罩着令人难以言说的阴冷恐怖。他勾起胸前垂落的一绺头发,夹在指尖垂首打量,语气有点无关痛痒,“云观回大钺后,你们仍有书信往来,要看么?要看的话我命人取来,紫宸殿的后阁里有一大摞呢!”   她顿时白了脸,连嘴唇都一并褪了血色。水仙一样的人半跪在榻上,因为气愤急促喘息,那副漂亮的锁骨便显出一种肃杀的美来。他略拿眼一睨,沉声道:“所以永远不要在我跟前说假话,你既当了皇后,就安安稳稳镇守你的中宫。这一世的荣华富贵已经凿在骨肉上了,不要都不成。”   秾华还想开口,案上红蜡的灯捻子颤了颤,火光跳动好几下,逐渐暗下去,殿里陷入一片黑暗。   看不见倒好了,她灰心丧气,恨不得扒开胸膛好好哭一场。这算怎么回事呢,她到底技不如人,和这只老狐狸斗,显然不是他的对手。   外间守夜的宫灯隐约从窗扉间照进来,她看见他重新躺回去,拍拍身边的凉簟,大概瞌睡又上来了,齉着鼻子说:“天还没亮,再睡会儿。”   她如何还睡得着?要是现在伸手能够到灯台,她非照准他的脑袋狠狠来两下不可!她不甘心,偷鸡不成蚀把米,越是这样越恨他。可是现在不能硬碰硬,万一惹恼了他,自己怎么样倒是其次,她带进宫的那些人恐怕也要跟着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见她没有动静,复又示意,她无计可施,忍气吞声躺了下来。心里实在反感,尽可能离他远一些,谁知他不太高兴,寒声问她,“皇后怕我么?”   她说不是,“我听闻官家不愿意外人近身……”   他哂笑一声,“皇后与他们不同。”   秾华欲哭无泪,心里突然升起不好的预感来。毕竟是洞房花烛夜,先前她醉得颠三倒四,现在酒醒得差不多了,他是不是打算行使做丈夫的权力了?   “官家……”她稍稍挪了挪,“我今日不大方便。”   他大概是第一次听女人说不方便,愣了愣才道:“偏殿有便桶。”   她脸上火辣辣烧起来,愤然想他一定是故意的,阴谋阳谋侃侃而谈,天底下还有他不明白的事么?偏偏说起这个就打马虎眼。她入禁庭前是想过,到了宫里不求保住清白身子,但一切付出要有意义,至少能以杀他为前提。可是现在全乱了,她的计划成了泡影,他时刻把她捏在手心里,如果不明不白交代了,她对不起云观,也对不起自己。   她交叉起两手抱在胸前,把身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黑暗里看来像只刺猬。   他的声音渺渺的,不知怎么,似乎飘得很远,“封你为后,不单是为云观,也是为我自己。太后总是在我耳边念叨,后位不可悬空,空则生乱。这禁庭里的女人,每个人都有愿望。我不喜欢欲壑难填的人,也不希望看见日渐强大的国家落进外戚手里,所以只有你最合适。”   秾华几乎要发笑,自己野心勃勃,却要防止别人贪得无厌,这话从何说起呢!   “官家既然什么都知道,对我能放心么?”   他眯眼看她,她把脸偎在手背上,意态萧然,也看不清五官。只有那娇脆的轮廓仿佛逆光的剪影,半带朦胧地镌刻在黝黑的紫檀床架上。   他不以为然,“你真的懂得什么是爱吗?少年侠气,最是无用。皇后年轻,要学的还很多。”   这样一副洋洋自得的语调,把自己描摹成个中好手似的。她既怨且怒,索性背过身去,“明日我就回庆宁宫。”   他说:“你走不了,殿门都锁起来了,要出去除非翻窗。”   这下子她更觉得郁闷了,太后果然是个合格的母亲,为了要皇孙煞费苦心。这样关着就有用么?离心离德的两个人,强凑在一起也成不了事。   各自脑中都有盘算,彼此沉默不语。不知过了多久,在她几乎要睡着时,听他低声哼唱起来:“你可吃蛤蟆,吃么我去抓。你可吃莲蓬,吃么我去掐……” ☆、第 12 章   第二天醒来他已经不在床上了,秾华坐起身四下看,外面天光大亮,殿内静谧。晨风吹进来,拂动低垂的竹帘,偶然听见篾子磕于雕花地罩上短促的一声轻响。   昨夜的事现在想起来很模糊,有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她抚了抚胳膊,不过还好,他没有动她,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只是这人的思维很奇怪,别人的东西抢来后单放着,她感觉不到他有得逞后的喜悦。什么他的皇后,什么生儿育女,碰她一下居然要在被褥上擦半天,可见他是拿她做挡箭牌,来敷衍太后逼婚的。   这样倒不错,虽然她过早的暴露了,也不妨碍她继续实行计划。他需要一位皇后,那就给他一位皇后,只要让她抓住时机,照样可以置他于死地。   她在床沿坐了一会儿,下脚踏到屏风后面找衣裳,结果翻找半天只有一件紫烟罗长衣。穿上后站在镜前,徐徐伸出两条手臂挥了挥,那料子是半透明的,和勾栏里的行首(美妓)有什么两样?又是太后吩咐的罢,她简直给气笑了,性急到这份上,大约真是给逼急了。   没有办法,昨天大婚时的礼衣被收走了,实在找不到别的可蔽体,就这样吧!总要试一试,穿得这么冶荡在他面前晃,他要是没有半点非分之想,那以后就不用担心了。   打起竹帘朝外看,柔仪殿前几乎没什么人,稀稀落落几个黄门侍立着,大多都隔得很远。她穿过殿堂到门前,那门是朱红的直棂,一排五开,高而厚重。伸手去够门闩,用力晃了晃,门从外面锁住了,根本打不开。   她不喜欢这样,犹记得幼时犯了错,有一回被爹爹关在书房里,四下无人,她害怕得险些崩溃。大概是从那时起种下了病根,没有人在身边,被单独锁在一个空间里,会因为恐惧感到窒息。今天又是这样么?过去的记忆被唤醒了,感觉变得越来越强烈。她僵直着胳膊一扇接一扇地撼动,只听见外面铜锁和辅首相击,啷啷作响。   她着急,扒着门缝想唤外面的黄门,大殿另一端适时传来个单寒的嗓音,“三天而已。”   秾华转回身,殿内半明半暗,从这里看过去,空中有浮动的微尘。他就站在尽头,一片微有些刺眼的光带里,穿着莲青色的大袖袍,松散拘着头发,不见帝王风范,倒像个落拓的文人。   她顿时松了口气,走过去迟疑道:“官家愿意被困在这里?”   他站得笔直,身姿挺拔,看她需垂眼,所以有种居高临下的盛气,“难得清静,不用应付那些唠唠叨叨的言官,有什么不好?”说罢也不理会她,径自坐回了窗下的矮榻上。那榻很宽大,上面摆了张酸枝木八角几,他倚着榻围子,重新举起了兵书,“孙子说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拳书上却说,一动不如一静,敌不动我不动。”他抬起眼看她,“皇后,你说到底是该动,还是不该动?”   他和她讨论起用兵来,秾华不太懂那个,看着他的脸又觉茫然,随口道:“敌不动我动,敌欲动我先动,敌若已动,那我便乱动。”   今上听她谬论,起先一怔,后来隐约有笑意攀上了眼角,“皇后果真见地独到,同那句人而无礼,胡不踹死,有异曲同工之妙。”   秾华大为纳罕,这句话她还记得,小时候初学《诗经》,其中一篇《鄘风·相鼠》中有这么一句,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①。她那时才开蒙,不认得那么多字,但是诗的大意她明白。看遄和踹长得象,立意上也说得通,便大大方方念出来了。那时正值他爹爹设宴款待远客,她在席上这么一念,委实折了她爹爹的面子。所幸那位友人不是学究,听了之后笑得前仰后合,还夸她天资聪颖,手段雷厉风行,将来必成大器……成大器,也许吧!可是今上怎么会知道?那么久远的事,久得她自己都要忘了,他居然信手拈来?   “官家……从哪里听来的?”她翕动了下嘴唇,“你还知道些什么?”   他眯眼看她,她立在晨光里,身姿娉婷,曲线玲珑,像紫藤树上初绽的蕊,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动作,就有种奇异的清华气象。昨晚大婚浓妆艳抹,今天未施粉黛,可是天然的美,依旧能撞进心里来。明净的眼眸、剔透的皮肤,柔嫩的嘴唇,何时何地都恍若初生。即便穿着有失端庄,也不显得糜废,真正浓妆淡抹总相宜。   他别开脸,略牵了下嘴角,“现世安稳,得过且过,何必追根究底。皇后有这闲工夫,倒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应付太后。”   他随意一指,秾华顺着看过去,条案上摆着朱漆托盘,上置一方绸帕。那帕子是上等的雪锻做成,缘了一圈韭菜边,白得耀眼。   她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大婚前春渥和她说过,洞房要验落红,不论山姑村妇,还是名门淑媛,都一样。只是这验的过程,实在让人难以启齿。她红着脸看他,恍惚头顶悬着把刀,随时可能落下来。   今上还是疏淡的模样,漫不经心道:“皇后入禁庭,想必听过不少传闻。那些黄门宫婢,背后都称官家有病。”他抬起眼来,忽而一笑,“我确实有病,不希望别人同我靠得太近,可是又常常感觉孤独。孤独你懂么?哪怕人再多,繁华深处总能嗅到可怕的宁静。我曾想过要克服,但是收效甚微。既然改变不了它,就要学会享受它,时间久了,便再也不需要别人了。所以皇后放心,你我不会有更多的接触。我知道你反感,我也不喜欢。”   他这么说,居然让她有种熟稔的感觉。害怕孤独,就像刚才她以为殿里只有她一个人,心慌意乱试图从这里逃出去一样。但她想不通,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触动她,在她看来他就是个能洞穿人心的妖怪,每句话都会准确地命中要害。   不过他直言不喜欢,这点既好又不好。如果真的排斥她,以后要接近岂不很难么?   “臣妾不觉得反感,嫁与官家,同官家做伴,不让官家孤单,是我为人妻的职责。”她换了一副温柔托赖的神情,软语道,“官家朝中事忙,总有乏累的时候,想歇歇了,可到臣妾的涌金殿来。至少太后面前交代得过去,官家说好不好?”   她口蜜腹剑,但是语调诚恳,轻轻地微笑,唇角上扬,眼角也上扬。今上慢慢点头,“就依皇后。”   她笑得更为动人了,转身去拿那块绸帕。揭了龙凤烛台的琉璃罩,把烧完的蜡头取下来,里面铜制的烛签尖利,用来扎个窟窿应该是可行的。   她举起手臂打算去划,没想到他却赶在她之前。也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见广袖一扬,那血就顺着肘弯滴了下来。   她有些傻眼,慌忙托了帕子去接,雪白的缎面很快被染红了。他收回手,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复又坐回榻上去了。   秾华还是呆呆地,愣了会儿才把绸帕收起来。打了个手巾把子递过去,细声问:“官家疼不疼?臣妾替你看看伤口?”   他接过手巾,不需要她帮忙,自己撩起袖子擦拭。那血淋淋的深痕按上去没什么异常,痛觉迟缓,从小就这样。他有时不无嘲讽地想,如果哪天刀割断了脖子,不知是怎样的光景,会不会照旧无所挂碍。但她的勇气让他佩服,美人不是应该珍惜每一寸皮肤么?她倒无所谓得很,下手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在旁边愁眉站着,他本不想说话,最后发觉支不开,不得不应承,“这点伤不算什么,皇后去歇着吧。”   她哦了声,“可我还是觉得应该上点药,烛签子不干净,如今天又热,万一伤口坏了,那怎么办?”   她扣着两手挨在一旁,脸上拢着凄迷稀薄的惆怅。这样一副长相,纵有点小奸小坏,面目也不可憎。   今上略蹙了眉,“只要命人拿药来,太后立刻就会知道,这血岂不白流了?我想一个人待着,皇后回内殿去吧!”   她还要说什么,想想忍住了,嘴里喃喃自语:“臣妾是关心官家……”悄悄缩了缩脖,迈着缠绵的步子往后去了。   他收回视线,惙估着最后看到的是什么?在她肩头,大小如梅花花瓣,鲜红异常。本想问她,后来细思量才知道那是守宫砂。绥人女儿落地即点,这里没有这样的习俗。大钺对女子的教条比较宽松,若有丧夫或和离者,再醮亦是常事。   他甚感无聊地一哂,好好的,偏要给人打上个戳,和军中兵士刺字有什么区别?不过一个残忍些,一个柔艳些罢了。   他赶人了,秾华不能赖在那里,其实告退也很好,她到底不习惯和他相处。   陌生的人,城府又深,每说一句话都要在心里再三掂量,饶是做足了准备,依旧很累人。她情愿回到后殿里来,半打起竹帘看窗外景致。禁苑的墙头依旧那么高,但见外面一株杏树的枝桠歧伸进来,枝头垂挂了半熟的杏子,就觉得一切还有希望。   天空明丽,忽然有嗡嗡的鸽哨响起来。她仰头看,一群鸽子掠过去,消失在殿顶最高的琉璃瓦上。   百无聊赖,托腮而坐,隐约听见前殿落锁,伴着内侍低声的指派,想是送吃的来了。   她换条手臂枕着,回头一顾,隔着纱幔看到春渥的身影,不止她,身后还跟着宝慈宫的陆尚宫。她忙起身,扯过床上绸面被披着。陆尚宫进门什么都没说,只深深对她道万福。她知道她们为何而来,往夔龙纹插屏前指了指,漆盘上的绸帕整齐叠着,陆尚宫过去一看,立刻笑得满脸花开,千珍万重卷起来,装进了锦盒里。   春渥回身看,再觑她神色,拿捏不准究竟怎么样了。不过见她妥妥帖帖的,也放心了大半,只低声道:“圣人想吃些什么,我吩咐厨司做来。”   秾华摇摇头,“官家说要关三天,实在无聊得很。娘替我送几个悬丝傀儡吧,我要演给官家看。”   陆尚宫听了愈发撞进心坎里来,接口笑道:“圣人心思灵巧,太后知道了必定高兴。这点小事不必春妈妈张罗,我去帐设司传话,命他们即刻办来。”说完拉拉春渥衣袖,自己打帘出去了。   洞房里不许人久留,春渥是奉命来验白绸的,取了就要走,片刻耽搁不得。今上又在外殿,好些话不能问,再三看她,确定她无恙,这才跟着梁尚宫去了。 ☆、第 13 章   窗外蝉声交织成一片绵延的纱,像风吹起的排穗,起起伏伏,挥之不去。他在竹榻上躺着,浅眠的人,有一点噪声就没法睡着,但闲来无事,却可以阖眼养神。   没有银台司呈敬的如山奏疏,也没有口沫横飞的谏议大夫,这个夏日的午后倒还惬意。只是惯常忙碌的人,即便歇着,脑子也停不下来。不停的转、不停的转……一旦空无所有,似乎找不到存在的价值了。   天气炎热,没有人伺候打扇,只得自己动手。他举着蒲扇慢慢摇,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终于胳膊有些酸了,换一只手,奇怪凉风并未歇。微抬了眼皮,见榻前跽坐着一个人,皓腕轻舒,那流萤小扇上描着撒金牡丹,偶然掠过窗下游弋的锦鲤,倒映出一缸细碎的波光。   他拿手覆在眼上,“皇后怎么不歇息?”   她声音轻轻的,唯恐惊了好梦似的,“臣妾怕官家热,来给官家打扇。你睡吧,不用管我。若是我困了,就在席垫上睡一会儿。”   他心下好笑,禁庭里那么多女人,从来没有一个敢这样靠近他。他还记得初御极时,宗正少卿的女儿封了贵仪,一日有意在他途径的路上遗了耳坠子,说什么明珰赠君,结果第二天就被送进长宁宫做女道士去了。后来宫中各阁的娘子都安分守己,没有攀比,彼此自然相安无事。皇后大概还不知道这些,抑或她是个坚定的人,心里盘算的事一直没有放下吧!   他勾了勾唇角,笑意不达眼底,“皇后贤良,是我之福。”   她半倚着竹榻扶手,羞怯道:“官家感到孤独时,有我陪着你。不说夫妻,就当是朋友……”她笑起来,露出一排糯米银牙,“我会些小把戏,官家无聊时我给你解闷。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复杂,毕竟你我大婚了么,百年才修得共枕眠呢!”   她这样刻意亲近,他心里都明白,不想戳穿她罢了,漠然应道:“这话咱们当得共勉。”   秾华有些丧气,能和他聊起来的,一定是耐心奇好,话题奇多的人。寻常聊天,你一句我一句才能发展下去。他总是淡淡的,承不了上,也启不了下。就像一块石子扔进湖里,扑通一声,然后沉下去,没有了踪迹。   她眼巴巴看着他,“官家……”   他闭着眼睛,绵长地嗯了声。   “我和你说说我爹爹,好不好?”   他倒是又睁开了眼,侧过身来望着她,“说你爹爹什么?”   他有一双碧清的眸子,很奇怪,明明是个心机颇深的人,然而眼睛却清澈得山泉水一样。也许他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一个狡诈阴狠,一个纯质孤单吧!   她慢慢摇扇,一手托着腮,思绪飘得很远。索性在他面前没有秘密,反而毫无负担。她有时候也想倾诉,想爹爹的时候,找个人聊聊他,也是一种怀念。   她的语气变得更轻了,梦呓似的,“我的爹爹,出身不高,是个商人。官家知道建安的瓦坊么?我爹爹在中瓦子开了一爿香料铺子,专为大内的香药局供应异香。我以前不懂,以为不过是糊口的手段,其实不是。我孃孃喜欢沉水香,上好的香料都是从番邦引入的,若是储存不得当,便会走失香气。我爹爹是为了让孃孃用上最好的沉水,才在中瓦子经营了十五年。孃孃进宫那天起,他就一直在等她。明知道同在一座城池里,却隔着宫墙不能相见,这种滋味一定不好受。”   关于郭太后的情况,早就算不得秘密了。从她话里听来,满是对她父亲的怜悯。至于那个母亲,应当是没有什么感情的。   “你恨她么?”他问她,“你母亲,十五年后相认,然后把你送到大钺联姻,只是为了利用你。”   她停顿下来,坐在那里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毕竟是我母亲。我爹爹已经过世了,她和高斐都是我的亲人。再说来大钺,也没什么不好。”她抬眼看他,很快又调开了视线,“我现在是大钺的皇后,太后和官家都不嫌弃我,我没有什么不足的。”   今上凝眉看她,“你可知道她为什么进宫?”   秾华茫然道:“据她说是听了别人的调唆,贪图富贵吧!”   他说不是,“你母亲还是为周全崇帝面子,有些事不能同你直说罢了。崇帝是个有才学,但又极其荒淫的人。郭太后彼时年轻,同你一样,是建安有名的美人,与城中贵妇也多有攀搭。有一次在华阳长公主府上遇见了崇帝,崇帝贪其美色,将其奸淫,后命长公主把她带进宫,封了婕妤。第二年生高斐,又晋封昭容。”他笑道,“皇后知道的太有限了,其实你母亲也是身不由己。就算真的贪图富贵,起因还在崇帝身上,你不应该恨她。”   她听完简直目瞪口呆,她孃孃的不得已,她是现在才知道,恨与不恨也不过是瞬息之间。可这殷重元未免太令人骇异了,他长了多少双眼睛,多少对耳朵?兵书上说的知己知彼,被他诠释得淋漓尽致。   她表情错愕,他倒不以为然。下了竹榻趿上鞋,腾挪到插屏后面盥手去了。   秾华少不得要细思量,他这样心思缜密,难道不担心她们母女消除芥蒂后,会对他和大钺不利?若换了旁人,只怕离间还来不及,为什么到他这里就截然相反了?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也在等待契机,不满足于当个偏安一隅的国君,志在天下却又不得不遵守先帝在时三国达成的协议。所以他根本就不怕她起头闹事,说不定还求之不得。   她站起来,愤然扭身进了内殿。等静下心,又觉得世上的事真是堪不透,她孃孃是被逼的吗?那天夜谈,说了好多的话,为什么她半点也没提及?思来想去,反觉得殷重元靠不住,她要是信了他,迫不及待照孃孃吩咐她的去做,岂不是正着了他的道?这人太奸诈,面上装得慈善,颇有点替她解开心结的意思,然而背后怀着什么目的,她也能料想得到。所以提防他,反其道而行准没错。   仰在床上小憩片刻,床头有陆尚宫送来的布偶。她探身抱过来翻看,角色好几个,有公主、单于、将军,还有渔家女。   太阳往西偏移,困在柔仪殿里不能走动,起先是清静,后来便有些烦闷了。   照太后的意思,这样的闲暇时光应该用来耳鬓厮磨,可惜全花在看书上了。更漏滴答,隐约有咚咚的鼓点传来。他觉得奇怪,抬头看,对面的朱漆架格上探出几根小棍,底下垂丝线,吊着两个布偶人。   “我翻山越岭入蛮荒,心在南朝,身在北番。”轻柔的女声分外旷怨,公主拖腔走板,粉墨登场。   今上甚感意外,她所谓的小把戏原来就是这个,倒是出人意料。他扣下书抱起胸,面上含笑,注意力被她吸引住了。   公主一手搭在眉上,惆怅地吟唱:“站在莽莽草原眺望,大河上下,塞北江南。看不见故乡,也没有我惦念的爹娘。不知那单于生得什么模样,是否有宽广的胸襟,纯真善良。何时愿放我回还,再看一看那富庶长安。”   她又压着嗓子换了个男声,身穿狐裘的单于大步走来,向美人摊开了臂膀,“塞北风光似锦,千里花香。美丽的人儿与我结缘,共保胡汉百年安康。”   公主见了陌生人大惊,掩面道:“呀呀,这是何人,作派孟浪!”   单于压着衣襟行了一礼,“我就是匈奴单于,你的夫郎。莫再惦念家国河山,它已经离你那样遥远。留下来吧,可爱的姑娘。这里有动听的胡笳,肥美的牛羊。以后有我的地方,就是你可以安居的家乡。”   今上看得发笑,没想到他的皇后还有这门手艺。闺阁里的姑娘吟诗作画很寻常,能把傀儡戏演得有模有样的却少见。   他抬起手鼓掌,她的笑脸从格后露了出来,“官家,你看我演得怎么样?”   他说好,“这词是你填的?”   “是啊,可惜才填了一点儿,后面还没想好。”她喜滋滋过来,把单于递给他,“不知官家能否赏脸,替我把词填满?”   他低头抚了抚布偶的头发,“后面打算怎么安排?单于迎回了新娘,从此两国再无兵戈么?”   她在他榻旁的席垫上坐下,歪着脑袋说不,“单于虽然和公主相爱,后来也有坎坷和辛酸。一个好故事总要有波折,波折后的圆满才叫人心悸,官家说是不是?”   他缓缓点头,“皇后说得有理,容我想一想,这故事该怎么继续。这样,咱们各写各的,过两天叫黄门演来看,看谁的故事更精彩,胜出者有赏。”   她笑弯了一双眼,点头说好,“就这么办。咱们请太后和娘子们来评断,只是我怕她们有失公允,都向着官家。”   他把布偶举在手里晃了晃,“她们忌讳我是皇帝,不忌讳你是皇后么?”   “倒也是。”她豪气万丈的模样,“我一定会赢,要是我赢了,官家带我去艮岳,太后说那里风光奇好,你带我去看看。”   他略顿了下才点头,“一言为定,不带别人,只有咱们两个,如何?”   这算是意外的收获么?没有第三双眼睛监视,相处的时间多了,机会自然相应也增多。她心里当然十分称意,嘴上却要佯装,“娘子们一直在禁庭,鲜少出内城,再说太后也愿意散散心,还是一道去的好。官家记得贵妃吧?就是琴台公主,她生性活泼,被圈久了恐怕闷出病来。”   今上专心摆弄棍上的丝线,随口道:“我只输你一人,福泽全后宫就没意思了。她们想去,命内侍省安排,或去那里小住也可以,未必一定要同行。”   她窃窃欢喜,咬着两腮不叫笑容扩大,勉强扮得矜持,太过矜持就有点迟迟的,说也好,“人多太乱,官家喜欢清静,就依官家的意思办吧!”然后起身,掖着领口一笑,自往后殿去了。   入夜的时候来了几位尚宫,进殿里又换簟子又换锦被,说是太后派来的,伺候官家与圣人安置。   这算什么呢,洞房都过了,绸帕也拿去了,怎么还来这套?帝后并肩站在一起,脸上显得十分尴尬。   陆尚宫福了福身,笑道:“喜日子要连过三晚,这是禁庭的规矩。官家和圣人是夫妻,夫妻间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皇嗣要紧。天色不早了,官家和圣人早些歇下,婢子们也好向太后复命。”   今上不太自在,寒声道:“这是叫我和皇后在你们面前宽衣解带?”   几位尚宫有些怯,交换了下眼色嗫嚅:“婢子们是奉太后之命,不敢不从,请官家恕罪。”   秾华知道靠硬来没法把她们轰走,便道:“官家和我都不习惯这样,陆尚宫带另两位退到帘外,我为官家更衣,睡下就是了。”   殿里的纱幔很薄很轻,后殿里又点着灯,隔了一层不过朦胧些,大致也能看清。尚宫们不是一根筋的人,官家已经不快了,既然皇后发话,就顺着台阶下罢。赶紧应个是,却行退了出去。   秾华有她的算盘,肩上的守宫砂不能让她们看见,官家手臂上的伤口也不能露相,把人远远打发开,能掩则掩了。既然做戏给她们看,便顾不得他乐不乐意,替他脱了大袖,自己把长衣也褪了,两个人一头躺下,才见那几位尚宫熄了外间的灯,福身告退了。   虽然相看两相厌,到底是活人,昨晚糊涂着,一张床上睡就睡了。今天都很清醒,再躺在一起似乎不大好。秾华再三斟酌,打算去外殿,反正现在天热,睡贵妃榻也可以。但他动作比她快,没待她开口,不声不响起身走了。 ☆、第 14 章捉虫   闲过了头,日子很难熬。秾华简直说不清自己是怎么过的,吃了睡,起床后无聊便去他那里看看,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帝王的威仪靠数不清的臣子和奴仆来烘托,那些都没了,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今上的脾气还不错,虽然话里话外总夹带一种奇异的试探。抛开这些看,他可以算得上是个温和的人。禁中长大的孩子,无论心思深浅,血液里天生有种优雅和高贵,即便静静坐在那里,也令人觉得不容冒犯。   她害怕独处,有时找不到话题,不知道怎么搭讪,就一个人在寝殿里走动。柔仪殿很大,从南走到北五六十步,她背着手踱过去,只要瞥见他还在,心里就安定下来。   太后真是金口玉言,说关三日就整整三日,放他们出来已经是第四天的傍晚。柔仪殿的大门开开的那一刻,殿外侯了好些人,一见他们就俯首长揖,弄得将军凯旋一般。   秾华有衣穿,已经万分感激了。她心满意足地整整浣花锦衫的衣领,重新摆出了典雅端庄的姿态。别过脸看今上,他意态闲闲,负手而站。经过三天相处,多少已经熟络了,她临走向他福了福,“臣妾回宫去了,官家莫忘了来看我。”   他没有正面回答,目光挪向远处,“去吧,好好歇着。”   春渥和正宫殿的尚宫上前搀她,她提裙下丹陛,走了两步,慢回娇眼,又呼官家,“我那唱词可别忘了。”   今上终于转过头来,“知道了,走吧!”   她笑了笑,挺起胸膛,被一帮人簇拥着踏出了宫门。   夜里春渥同她睡,细声问她,“你和官家怎么样了?”   她躺在床上,高擎着两手看她新染的蔻丹,听见春渥问话,唔了声道:“没怎么,我们没有圆房。”   春渥支起了身子,“真的么?那绸帕又是怎么回事?”   “是他划破手臂染的。”她缩了缩胳膊,左肩从领口拱了出来,“你看。”   她的守宫砂还在,灯火下红得鲜焕。春渥有点庆幸,又有点怅惘,喃喃说:“官家是怎么呢,果然身子不成么?你这样的容色,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三天什么事都没发生,真叫人纳罕。”   她意兴阑珊,十指交缠扣在腹上,皱着眉头说:“娘,他比我想象的难对付。我以为百般开脱就能撇干净,其实一点用都没有。这禁庭,或者说外面的世界,遍布他的探子。比方我和云观书信往来,还有孃孃当初入宫的原因,针尖大的事他都知道。”   春渥满脸紧张,“那他为什么还要封你为后?他不怕你害他?”   秾华淡淡挑了挑嘴角,“连皇帝都有可能被废,何况皇后!我觉得他总是胜券在握,并不担心我对他不利。他这人真怪,脑子同别人长得不一样。回头和金姑子她们知会一声,让她们万事小心,可别叫他拿住了把柄。”   春渥长长叹了口气,“官家有很远大的志向,这种人本来就深不可测。你同他为敌,我担心你最后会害了自己。”说着顿下来,迟疑道,“不过我觉得……他可能有点喜欢你。”   “嗯?”秾华侧过身来,“为什么这么说?”   “你那天喝了酒起疹子,是官家替你擦的药,你有没有印象?”   她顿感讶异,脑子里飞快回想,可是茫茫一片。她摇摇头,“我那时候醉得厉害,不记得了。”心里七上八下吊起来,低头看看抹胸,抱着春渥的胳膊问,“疹子起得严重么?满身都是?”   春渥往她胸前指了指,“很严重,到处都是。”   她吓了一跳,那他给她擦药,岂不是全看见了!她不敢想,双手捂住了脸,哀哀呻吟:“怎么办……”   春渥咳嗽两声安慰她,“不要紧,就算官家脱了你的抹胸也不丢人,你长得又不难看。”   秾华沮丧地看她一眼,不是难看不难看的问题,是她愿不愿意让他看。她先前还靦着脸在柔仪殿和他攀谈,他暗中大概要笑死了。想到这里双颊滚烫,怏怏把脸贴在了玉枕上,“我有点生气。”   春渥愣了愣,“别生气,不是我们丢下你不管,是官家接了药,把人都赶了出去。所以我觉得他可能喜欢你,否则大可不管你,对不对?”   一点都不对,春渥总是这么善良,把别人想得很美好。她说:“他就是喜欢抢云观的东西,皇位啊,女人啊,什么都想要。太后催得紧,他又想拿我当借口,明知道我仇视他,就不会真的同他洞房。”她手卷喇叭搁在她耳朵上,“他不喜欢别人碰他,也许真的有龙阳之好。你想办法替我打探,看他有没有宠信的小黄门,咱们可以许以重金,收归己用。”   “你还没有死心么?”春渥拧眉道,“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他掌握中。”   “我有耐心,总会让我抓住机会的。”她闭上眼睛喃喃说,“防人能防一辈子么?我先对他好一些,让他放松警惕,然后再给他迎头一击……明天想办法让金姑子传话给崔先生,建安的所有事官家都了如指掌,那么崔竹筳是李府的西席,他也一定知道。他现在进宫不是明智之举,恐怕官家正举着竹竿等他上钩呢。还是在城中等消息吧,过阵子再决定是去是留。”   春渥却说来不及了,“你们大婚第二日他就已经进宫了,如今在天章阁任直学士。”   这么快,八成是今上大开方便之门吧!她举手覆在额上,想了想道:“那暂且不要有来往,等过两天我和官家提一提,自己老实交代,比他先开口询问好。娘不知道,我简直有点怕。他两只眼睛盯着我,我就有种要露馅的感觉。就像小时候爹爹让我背书,我背不出来一样。”   春渥环过胳膊在她背上拍了拍,“不要怕,咱们也不是只有一条路可走。要上险峰很难,如果觉得累,停在山腰看云海,也没什么不好。”   她不说话,靠在她肩头睡着了,呼吸浅浅的,还有些稚气。   春渥转头看窗外,天是深深的墨蓝,大月亮仿佛就挂在格栅窗上,黄铜镜面似的。然而又有或深或浅的腐蚀后的痕迹,乍看之下苍凉,渐渐生出些恐惧,叫人心头悚然。   第二天持盈来看她,站在槛外等人通传。她迎出来,笑道:“这阵子忙得很,想和你说话,抽不出空来,今天好好叙叙。”引她入涌金殿,吩咐女官,“替梁娘子加个簟子,咱们坐下品茶。”   持盈对那个娘子的称呼似乎不大满意,后宫除了皇后,其余的一概称娘子,即便贵妃也一样。凭什么皇后是圣人呢,大钺的习惯真和乌戎不同。   “我还叫你阿姊,圣人会不会不高兴?”她试探着问她,复腼腆笑了笑,“我恐怕有点高攀了?”   这个问题不用秾华来回答,自有庆宁宫的尚宫应付。尚宫对皇后言行有劝导的义务,调理妃嫔自然也在职责范围内。徐尚宫团团的一张脸,笑得很滑笏,“这个恐怕不甚妥当。虽说娘子与圣人交好,但入了禁庭,便要守禁庭的规矩。平时若不善加约束,官家面前冲口而出,或是底下诸娘子看在眼里,都不成体统。”   持盈脸上顿时五光十色,秾华怕她下不来台,忙道:“徐尚宫直言,你不要见怪。咱们私底下姊妹相称,也不妨碍的。你如今移居哪里?”   持盈这才一笑,“迁到宜圣阁去了。原本那儿也是殿,只是禁内有规矩,嫔妃住所不称殿,便改为阁了。”接过宫婢呈敬的茶,呷了口道,“我才从宝慈宫来,太后有意思得很,已经命人选料子给皇孙做衣裳了。圣人肚里有小宝宝了么?”   秾华不由失笑,“哪来的小宝宝,太后太心急了。”   “我倒觉得预备下了也好,反正早晚要生的。”她微微倾前身子问,“官家待圣人好么?后宫的娘子们都羡慕圣人,说皇后到底不同,有太后做主,官家也要让几分面子。”   她满脸艳羡,想来也有所期待。秾华说还好,如果要细问,她可答不上来,便顺势道:“说不准什么时候官家会去你阁里,到底他好不好,你自己和他相处就知道了。”   持盈红了脸,反倒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喝了一盏茶,转而道:“天章阁来了位新直学,画得一手好丹青。禁中几位娘子到我那里小坐时提起,六月初六是天贶节,宫里晒红绿。圣人替娘子们讨官家个恩旨,请那位直学替大家画像罢。”   秾华料她说的是崔竹筳,连她都知道他们的关系了,愈发肯定瞒不过殷重元。不过这持盈心眼儿真不少,后宫女眷什么时候能随意让画师画像了?宫规森严,她这新上任的皇后不知礼,贸然同今上提这样的建议,岂不是不安于室?她常出入宝慈宫,怎么不请太后的示下,反倒要绕个圈子来托她?   秾华抿唇一笑,“天贶节要为官家晒龙袍,是个大节日。娘子们若想请直学画像,就先回禀太后吧,等太后点了头,再求官家不迟。”   持盈迟登了下,怔忡道:“我竟没想到这一层,请圣人莫怪。”   她还是一脸恬淡,佛哥送闹娥①来给她看,她低头挑了两枚递给她,又问明天怎么打扮,“我来大钺才听说,最近有种缎子尤其贵重,取了个有意思的名字,叫天下乐晕,专赏一等公侯。我还当什么稀奇样子,原来就是灯笼纹锦,钺人取名真雅致。”   持盈笑道:“钺人还喜欢戴花,用绢做成一年四季的花插满冠子,叫一年景。朝廷官吏也有戴花的,男人髻上插支芍药,很是时兴。”   恰巧这时阿茸捧着一盆新培植的月季进殿,秾华招她过来,剪了一朵,牵起大袖替持盈簪在高髻上,“贵妃今天穿黄衣,戴红花最相配。”   持盈几趟碰了软钉子,有些左右不是,她替她簪花,一来显得亲厚,二来颇有赔罪的意思。她挣回一点面子,心里毕竟还是懊恼,勉强说笑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秾华送她出门,回过身来看了徐尚宫一眼,“贵妃是乌戎公主,又入宫不久,妈妈太严苛了,叫她心里不好受。”   徐尚宫殷勤搀她回殿内,含笑道:“圣人面嫩,恶人还是让婢子来做。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趁着刚起头,做出规矩来,以后就好办了。贵妃虽是乌戎公主,受官家册封后就是禁中的人了。拿外庭的比方来说,圣人是君,她是臣,君臣有道,不可混淆。”   秾华也不过做样子罢了,不想落个目中无人的名声。慢悠悠踱到案前铺排宣纸,蘸墨落笔,写了个八面出锋的天贶。 ☆、第 15 章   每年的六月初六,不管禁庭还是民间,都过天贶节。这个习俗是从唐朝流传下来的,佛教谓之翻经节。据说玄奘法师过海时弄湿了经书,于六月初六晾晒,后来这天就被定为了吉日。天贶节有诸多讲究,比方出嫁的女儿可以在这天回门,家家户户晒衣晒书,人畜沐浴。   宫中岁月静好,娘子们逢到节日才有正大光明寻乐的理由。内苑有条小河,是从活泉泉眼上开凿出来的,不甚大,但迂回雅致。一大清早各阁分就端盆占好了位置,待太阳升起来,宫婢们打上伞,她们就躲在伞下替猫狗洗澡。   秾华去宝慈宫时路过金桥,远远站着看了好久。春渥在旁侍立,见她脸上露出羡慕的神色,低声问:“圣人想参加么?”   她回过神,很快整了整脸色,“我才不想参加,我又不是来钺国戏水的。”   她骄傲地一扬脖子,敛裙下了桥堍。她有她的职责,给太后请过了安,要去福宁宫为官家晒龙袍,忙得狠呢,哪里有空玩那些玩意儿!   春渥无奈地笑,她知道要树立皇后的风范,这很好,只是抹杀了天性有些可惜罢了。   她在前面昂首挺胸走,涌金殿的随侍在后面亦步亦趋跟着。她今天穿了件桃花云雾罗衫,流苏髻上簪珠花,束宝带。天贶本是主妇劳作的日子,如果金翠插满头,反倒显得不合时宜了。年轻就是本钱,即便只戴一把梳篦,也显得生动美丽。   太阳升起不多时,空气里还有微微的凉意,人在其中,分外的清明。秾华脚下轻快,听鸟在枝头鸣唱,微偏了身说:“让人给我弄两只鹦鹉罢,我要教它们说话。”说完没人应她,不解地回头,才发现徐尚宫领着一帮人,已经落下十来步远了。   这就是皇后的生活,一言一行有人监督。尚宫虽不能直言指正她,但给她做示范,委婉地表示她走得太快了,提醒她要从容,脚不能离地。   她有点尴尬,步子放缓些,一点点往前腾挪。她们终于跟上来了,她掖起两手愈发自矜,入宝慈宫,进殿纳福。   太后刚打完坐从内殿出来,解下法服交给边上尚宫,笑道:“你来了?六月六晒龙袍,以往都由贤妃主持,这次总算真神归位了。今日外庭休沐,大臣们都回去过节了,官家也有空。我命人在花园里设了宴,你去邀官家一同前往。一来你们夫妻多些相处,二来也让后宫娘子们有个盼头。”盥了手抬起来,皇后捧巾栉伺候她擦净,她笑了笑,携她在矮榻上坐下来。   “皇后昨日和官家见过面么?”太后仔细审视她神情,“我听闻从柔仪殿出去就没有往来?”   秾华抬眼一笑,“官家事忙,我差人去问安,官家说得了闲就来看我。孃孃不用为我们烦恼,我和官家……挺好的。”   她一说挺好太后就放了大半的心,松快叹口气,脸上颇有欣慰之色,“如此甚好,对我来说祈盼大钺风调雨顺倒是其次,你和官家夫妻敦睦,我心里的大石头就落地了。官家自小脾气与人不同,以后需你多开导他,政务再忙,也要分出些心来。皇嗣关乎社稷,后宫那么多的御妾,不能放着做摆设。还有贵妃,她和你一起入禁庭,到底是乌戎的公主,不可慢待了人家。你寻着机会在官家面前提一提,找个好日子,去她的宜圣阁坐坐吧!”   大婚才没几天,就要劝丈夫去别人阁中过夜,皇后这份差事果然不好当。所幸她本来就意兴阑珊,所以尽可以很大度,应道:“昨天梁娘子来我殿里,我也和她说起过,请她稍安勿躁。过一会儿我去福宁宫,若是官家在,今日便同他说吧!”   太后笑着颔首,“皇后大度,是禁中女子的福气。我想皇后心里应该也有些委屈,怨孃孃太性急,初二你才和官家大婚,初六便让你把他推到别人房中去。”   秾华忙道:“我并没有怨怪孃孃的意思,官家不是我一个人的官家,是这禁庭所有娘子的官家。我虽年轻,大事上却也不糊涂。只是我谏言,怕官家未必肯听,究竟愿不愿意御幸,还得依官家自己的意思。”   太后靠着榻围子,慢慢拍打着膝头说:“这我知道,不会因为他不去别人阁里而迁怒你。我是他母亲,从他十六岁起就日日在操心这件事,花了七年,还不是油盐不进!总不能你一来,把责任全推给你,那我这做婆母的也太不通了。我是说,你能劝则劝,官家若听最好,若是不听,你就莫管他人瓦上霜,先图自己要紧。”   秾华眼前一黑,反正太后不得皇孙不罢休。人多机会便多,实在发展不起来,有她至少是条退路。   太后当然有苦衷,自己急不算,还要承受来自朝臣的重压。大钺皇嗣不兴,官家是贤明的君主,然而至今膝下无子,这样下去大宝岂不是要旁落?收个养子养在身边,终究不是自己骨血,几代之后,不知大钺姓谁的姓呢!   太后无奈笑了笑,“我是病急乱投医,还望你体谅则个。目下你和官家正值燕尔新婚,多多走动,千万不能凉下来。头三天我可以强行把你们关在一起,以后不能故技重施,要惹人笑话的,所以靠你自己。皇后是懂事的孩子,将来生了储君克承大统,地位便愈发稳固,你懂我的意思么?”太后在她手上拍了拍,转头吩咐徐尚宫,“圣人性善,初登后位,你要仔细留意,时刻提点,别叫娘子们乱了规矩。再传口谕,命太医局初一十五入涌金殿请脉。圣人身强体健,是官家之福,也是我大钺之福。”   徐尚宫俯首领命,秾华心里明白太医请脉的意思,起身福了福,红着脸说:“孃孃的话我记在心上了,今后一定多去福宁宫走动,请孃孃放心。”   太后点头道好,“时候也差不多了,我料官家在殿里,你去吧。别耽搁太久,我先过花园,同娘子们说说话。”   秾华辞出来,福宁宫离宝慈宫很近,两宫在同一条横向的线上。不过福宁宫正殿略比宝慈宫超前些,从后西门进入,便可看见宽阔的丹墀。正殿殿门洞开,两掖侍立黄门,一派煌煌气象。   宫中押班见她来了,匆匆上前揖手,“与圣人见礼。后殿的冠服臣等已经筹备好了,只等圣人下令便开箱。”   秾华提裙上丹陛,问:“官家何在?”   押班道:“官家刚从文德殿回来,国子祭酒进献了一本印册,甚得官家欢心。眼下官家正在偏殿,圣人请稍待,容臣入内通传。”   今上面前谁都不敢放肆,他不喜人亲近,连贴身的内官都侯在门外。秾华进门来,拿眼睛询问押班,押班往东边的阁内指了指。她微颔首,裣衽站在槛外等候,只听押班入内低低叫了声官家,“今日是六月初六,圣人奉太后慈命来为官家晒龙袍。”再细细听,他嗯了一声,便无下文了。   相处三天,多少也窥出些端倪来,他是那种从来不懂得主动的人,有时甚至你进一步他退两步。如果傻等,只怕永远也等不来机会,须得她先起个头。也许他会觉得不耐烦,但是渐渐成了习惯,哪怕再防备,总有松懈的时候。   她挽着画帛回身吩咐,“你们先过柔仪殿,把箱子搬到丹墀上,我随后就来。”   众人沉默行礼,却行退出了福宁殿。   龙凤落地罩后面支了一张屏风,不是玉石,也不是牙雕,似乎是一张打磨过的巨大牛皮。皮子韧性好,绷得极紧,呈半透明。对面一排槛窗开着,有光从外面照过来,可以很清晰地看见今上侧坐的身影。   他燕居时不戴冠,随意束发导玉簪,发迹磊落,鬓角刀裁一般。穿一身圆领大袖的罗衣,斜倚凭几,姿态闲适舒展。秾华脸上堆砌出微笑来,绕过屏风,暖暖叫了声官家,“你在忙么?”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回话,不过看样子不像要发怒。时照说他生气的时候会捻动手指,她留意了下,并不见有什么反常,便壮了胆子挨到他坐榻旁。   探头看,那帖上章子形状各异,字体迥然,收集了古今诸多文人墨客的落款。她仔细分辨,因为年代久远,有的有些斑驳了,只从中认出几个来。比方陆机、谢安、欧阳询。   她觉得可惜,“这么好的印帖,没有妥为收藏,再过几年就毁了。”   今上终于抬起眼,依旧带着沉郁,略扫了她一下,“如今到我手里,就要想办法补救起来。”   她唔了声,又挨近点儿,“做拓片么?好些认不全了,还怎么补救?”一根纤纤手指点在一枚半残的阴刻上,“只剩下隐约的几笔了,你能猜出来是谁的印?”   他不答,提笔在白折上勾画,笔尖游走,勾出个篆体的孙过庭。   秾华上下比对,果真和残余的痕迹合得上,便啧啧赞叹道:“官家学道深山,臣妾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大概不屑同她谈论这么高深的学问,不声不响把帖收起来,装进了木匣子里。她也不气馁,继续攀搭道:“我要去柔仪殿了,你同我一道去吧!孃孃说晒龙袍时官家也需在场,图个好口彩。你就在边上看着我,尚宫们把话传到孃孃耳朵里,她老人家会很高兴的。”   他听了不置可否,但分明有松动,站起身,把那木匣搁到了一旁。   “孃孃说在花园设了宴,禁内娘子们悉数都到,请官家一同前往。”她转出去,隔着屏风招招手,“官家来。”   她笑的时候眼角微扬,那样由衷快乐的表情出现在皇后脸上,似乎有极大的可信度。如果一个人不是那么乏味平庸,即便怀着另一种目的,也可以一面让人防备,一面又让人生出有待观察的错觉来。   今上负手踱出去,太阳渐高,光线强烈。湛蓝的天幕上流云浮动,六月初六,风和日丽。 ☆、第 16 章   柔仪殿前的空地上早就用竹枝搭起了架子,晒龙袍只是个笼统的说法,大钺礼仪之邦,皇帝的服装精细分为很多种。譬如衮冕、 通天冠、绛纱袍、履袍、衫袍、窄袍,每一种都有专门的礼制,严格规定哪种场合穿着。   衣箱数量很庞大,十几个小黄门依次把木盖搬开,居然让人联想起武后的那句“开箱验取石榴裙”。簇新的衫袍源源不断运送出来,因为箱中事先放置了瑞脑,迎风一抖便有一股郁郁的香气。   皇后晾衣,晾得一本正经。拎起两肩逐件打开,今上身量高,衣裳也长,需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才不至于让下摆垂委于地。拿竹枝从两袖穿过去,一件件小心翼翼架好,初略数数有二十来套。千针万线汇聚出繁琐的纹饰,日光照耀下,云龙黼黻跃出万点金芒。   以前后宫无后,每逢天贶节就推举品级最高的人来主持。连着三年都是贤妃,只记得是御史中丞的女儿,他没有仔细看过她的脸,长得什么模样也记不太清。他自小就是这样,一旦留心一个人或一件事,到死都忘不掉。但若是不感兴趣,集中不了注意力,即便一天数遍的重复,也可以奇异的毫无印象。   夏日晒衣,有风乍起,吹动了她发间宝带,高高飞舞起来。衣是素色,丝绦却是朱红挑金,仿佛稚嫩的脸上落了梅花妆,有种素艳参半的对比。   他避立在旁静静看着,看她发现一件窄袍上有多余的线缕,低下头,把嘴唇凑了上去。   他转身迈进殿里,日头正旸,逐渐有热浪翻卷到廊下,站久了心浮气躁。在竹榻上坐了会儿,手指刮过青竹篾排成的榻面,下意识朝窗外看,扬声道:“来人。”   供奉官入内行礼,他略抬了抬手,“传皇后进殿来罢。”   供奉官领命去了,他隔窗看了眼,她把手里的法冠交给边上的黄门,提裙上了台阶。   “张罗得差不多了。”她缓缓走来,并不靠近,隔三步远停下脚步,“官家唤我么?”   他带了点挑剔的口气,“皇后只需做做样子,剩下的吩咐黄门办就是了,用不着事必躬亲。”   她听了一笑,欠身在玫瑰椅里坐下,“官家的衣裳不需假他人之手,本就是我份内的事。这里忙完了,略歇一会儿就走吧,别让孃孃等急了。”言罢想起太后的叮嘱,让她游说他雨露均沾的,便试探唤他,“官家……”   她叫官家和别人不同,有种糯软的味道。像蜜煎局送来的磴砂团子,咬一口虽不达馅儿,但却粘牙,可以拖出去好远。   他抬了眼,“什么?”   她在椅上正了正身子,似乎不大好开口,犹豫了很久才说:“梁娘子和臣妾同天进宫,同天册封,官家还记得么?刚才我去宝慈宫,孃孃同我说了好些话,欲让我劝谏官家去宜圣阁……”她看他一眼,复低下头去,手指勾勾缠缠绕那裙带,低迷道,“宫里这么多娘子都盼着官家,官家若有闲暇,不妨去她们阁中坐坐。你机务忙么,娘子们能歌善舞,也可替你解解乏。”   劝男人御幸后宫,对她来说实在有点滑稽。他的脾气阖宫都知道,要是听人劝,也不必太后费那么大的劲了。不过尴尬归尴尬,提还是要提一提的,显得她这个皇后当得宽仁。至于去是不去,那就不归她管了。她眼下要盘算的是怎么和他提崔竹筳的事,只是又不敢确定到底该不该自己先招认。若他早就知道,也许觉得她不耍心机,还有得救;若是他不知道,岂不是自己挖坑把自己填埋了么!   她觑他一觑,他把目光挪到了别处,“皇后都还没承幸,何尝轮得到她们。”   他脸上波澜不惊,似乎只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秾华要不是听得真切,一闪神可能就错过了。她起先一愣,琢磨明白了,脸上红云霎时升腾起来,以吹枯拉朽之势扩撒进了领口。   今上闲闲转过头来,“皇后怎么不说话?”   秾华两手用力扣在一起,指甲抠得关节发疼。同他交战必须有强大的内心,被他两句话撩拨得方寸大乱,以后哪里还有招架之力?装蒜么,其实她也会。于是眼波流转,嗔道:“官家叫我说什么?孃孃的意思是,官家若不愿御幸其他妃嫔,便常到臣妾殿里走动。那日和官家分手时,臣妾曾央求官家来看我,可盼来盼去,都不见你到涌金殿来。今日是天贶节,朝中又闲来无事,臣妾略备薄酒款待官家,官家来么?”   他手里盘弄一块辟尘玉佩,指尖抚那凹凸的纹理,曼声道:“我记得皇后饮酒会起疹子,如今都好了?”   她窒了下,想起他给她擦药的事,顿时有种兵败如山倒的感觉。也是负气,干干笑道:“酒虽沾不得,却可以为官家执壶。官家若应允,我这就命人筹备起来,殿里换上安息香,恭候官家驾临。”   他果然不答了,两眼望向她,冷得毫无温度。   秾华知道进退,自然不能一味地火上浇油,要是惹毛了他,岂不连戏都唱不下去了?她忙换了个话题,含笑问他,“那日说好的傀儡戏,官家筹备了么?我的戏本子都写好了,官家可不要落了下乘,到时候拿不出来,也算我赢。”   他闻言一哂,慢条斯理道:“今天是个好时机,索性分出胜负来吧!”   她哦了声,“原来官家早写完了么?那好极了,我这就吩咐人取傀儡来。”   他让她稍待,“你赢了,我带你去艮岳避暑。要是我赢了,你当如何?”   愿赌服输嘛,她说,“条件由官家开。不过有言在先,不能提过分的要求,须在我能力范围内。毕竟我只是想去艮岳游玩,官家要是让我摘星星摘月亮,我办不到,就别怪我不认账了。”   不认账说得气定神闲,这也是需要本事的。今上淡淡扫她一眼,“皇后放心,我不会有意刁难你。但眼下我还没想好,等想好了再知会你。”   她点头认同,只是一面同他周旋,一面又要考虑崔竹筳的事。再三权衡,终于还是决定先提及,便温声道:“我家曾请过一位西席,官家知道么?昨天梁娘子来我宫里闲坐,请我的示下,说新来了位直学士画技了得,想命他画像。这事我打发人问了太后意思,太后也是应允的。后来再差时照去天章阁打探,才知道那位直学士就是我在建安时的先生。”   她说完,心里有些忐忑。小心察言观色,他倒是一贯淡然的神情,长长哦了声,“这位先生有心,不远千里到大钺来,想是不放心皇后吧!既是你的恩师,当高看一眼才是。目下资历尚浅,直学士无品秩。稍过些时候,如果有真才实学,不妨往上提拔。”   他这么说,她却没想到,总以为少不得冷嘲热讽几句,谁知竟没有。不过这人心思太深,等闲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也许越应当发难,他控制越得当吧!   秾华掖着两手福身谢他,既然他沉得住气,那就暂且捂着。不过崔竹筳留在禁内不安全,还是早早离开的好。像乳娘和阿茸她们,也要想办法散了。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牵扯的人太多,反倒掣住了手脚。   坐了有一会儿,窗口菱形的光带渐渐转移了位置,时候不早了。   “孃孃还在花园等着,官家随臣妾去吧!”   他的样子并不十分热络,沉默着偏过头,视线落在殿中的狻猊八窍香鼎上。秾华轻声问:“官家不喜欢么?”   他依旧不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性情果真像在绥国时听说的那样,实在难以捉摸。好在大多时候可以保持谦谦君子的风度,剥皮萱草这类酷刑暂且无缘得见,但和他面对面坐着,总觉得有种随时直面癫狂的隐忧。其实她不喜欢和他相处,太压抑,总是胆战心惊。若早能预料到会陷入这种奇怪的困境,也许之前的一腔热血会冷了一半吧!   她想起云观,和他不是同母所生,性情也天差地别。云观像太阳下的树,努力地扎根,努力向上伸展。在绥国当了那么多年质子,忍辱负重,却比他乐观豁达。他呢,长在富贵丛,离权力的中心那么近,别的没学会,练出一手弄权的本领。天下得到了,还要怎么样呢?依然不快乐,依然不满足。   她站起来,往前挪了步,“官家随我去吧,若是不爱逗留,露个面去我宫里歇着,好不好?”   他似笑非笑望她一眼,“皇后那么希望我去?”   她无奈道:“孃孃吩咐的话,臣妾不敢不照做。况且官家是该到处散散的,心境开阔了,对身体也有益。”   他摇摇头,“我是问皇后,这样盼着我去庆宁宫么?”   他突然主动问起,打了她个措手不及。但这事也不是从未考虑过,所以没什么可慌张的。她馨然一笑:“官家忘了,我是官家的皇后。孃孃说帝后琴瑟和鸣,则乾坤大定,天下太平。”   “琴瑟和鸣?”他挑起唇角,再打量她,以一种截然不同的眼神,“皇后真愿与我琴瑟和鸣?”   他换了种语气,锋芒毕露直击人心,秾华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稍顿了下方道:“官家对我有怀疑么?毕竟我在紫宸殿受了册封,也与你拜了天地,官家眼里女人的一生就这么草率?你若万般提防,当初何必立我为后?倘或你愿意,放我回大绥也无不可。”   她有点生气了,泫然欲泣的一张脸,分辨不清是真是假。他看着她,眼里渐渐浮起严霜,但略一漾,又变出了个会心的微笑来,“我说了什么,叫你发这么大的火?你的封后诏书已经诏告天下了,回绥国算怎么回事?万一建帝拿你威胁我,要我拱手半壁江山,届时我怎么办?他们愿意让你来大钺做质婆,我却不愿让我的皇后成为别人利用的工具。所以别再说要回去了……”他想了想,慢慢吟诵起来,“有我的地方,就是你可以安居的家乡。”   他把傀儡戏里的唱词搬来用,冷不丁被个局外人听到,必定误以为他们之间感情很好。虽然他阴阳怪气,秾华自己也该反省。刚才的确做得不对,这种话轻易不能出口,可是自己一着急,就欠思量了。如今冷静下来,心里又开始惴惴不安。他是笑着说的,然而笑容里蕴含了太多东西,谁也参不透。   她低下头,嗫嚅道:“是我气盛,失了分寸。张嘴闭嘴说要回绥国,实在小家子气了。”   “无妨。”他与她错身而过,低沉的嗓音留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我对你,向来极有耐心。” ☆、第17章 从福宁宫到凝和殿,未乘步辇,也不愿意让人近身伺候,今上自己打伞,缓步在狭长的宫墙之间穿行。 秾华落后几步,偶尔抬头看他,那身形从容疏阔,有风吹进他的衣裳,把两个阔大的袖笼吹得鼓胀起来,袖口往上游移,烛签划破的伤口隐隐可见。渐至丽泽门,他走得愈发慢了,不时回身一顾,大约在等她。 她快步赶上去,过了门禁眺望,凝和殿前美人来往,时照在不远处的台阶下侍立着,她抬手招了招,“把傀儡拿来,我和官家商量好了,今日要决一胜负。”言罢莞尔,提裙上了阶陛。 殿内暗香浮动,笑语盈盈,只是他们一出现,众人便沉寂下来,盈盈叩拜下去,与帝后请安。 太后在座上笑道:“守礼是好的,不过并无外人,也不要太拘谨了。”招呼众人坐下,又道,“六月六,请姑姑。原本是出嫁的姑娘回娘家的日子,只因娘子们出不了宫,大家聚在一起,讨个喜兴罢了。我这里叫人准备了胭脂,官家既来了,请官家替娘子们画斜红吧!” 天贶节有描红点面靥的习俗,娘家走一遭,脸上带了印记,可以避邪求福。太后是位心思活络的母亲,见缝插针地给诸娘子创造机会。秾华在一旁笑吟吟看着,娘子们面上含羞带怯,今上眉心几不可见地一蹙,也是勉为其难,牵袖提起了托盘上的笔。 人数不算多,连带皇后总共二十九位。品阶高的自矜,就算心里再着急,也表现得谦让有礼。最后今上御笔点在了一位才人眉梢,那些妃嫔就如众星拱月一般,把御座团团围了起来。 秾华心里嗟叹,真难为他了,太后坐镇,他不服也得服。她突然心情大好,自己摘了朵扶桑簪在发间。 持盈过来,含笑扫了御座一眼,“娘子们今天很高兴。” 她唔了声,“都是青春年华的姑娘,心里喜爱慕官家,平时碍于情面不好表达。今天借着过节好亲近,妹妹也去请官家点面靥,和官家多说几句话。” “官家若有心,自不必我那样赶附。”她落落大方,一切随缘的态度。转头看外面,见内侍领着一个人往这里来了,她指了指,“圣人看,那个大概就是新来的直学士吧!” 秾华顺势望过去,来人穿圆领袍,戴幞头,虽无品级,但举止都雅,正是崔竹筳。多日没看见他了,猛瞧见个熟悉的身影,心里一阵欢喜。只是碍于眼下身份拘束,不能出殿去迎接他,便遥遥冲他颔首。崔竹筳见了,抿唇一笑,复随黄门退到偏阁,静待传召。 持盈一脸好奇的模样,“圣人与直学士相熟么?” 她笑了笑,“很熟,他是我的授业恩师。” 持盈啊了声道:“我真是羡慕圣人,进宫后得太后和官家欢心,如今禁庭内又有先生看顾。不像我,出了乌戎后孤零零的,甚可怜。” 秾华随口安慰她几句,然后略抬了抬下颌,示意殿中娘子都已经描完,轮到她了。 持 盈过去,施施然对今上道福,毕竟她的身份和其他人不同,今上很和煦,同她低声笑谈了几句。秾华低头品她的麦茶,有点心不在焉。黄门送时菜进来,一盘一盘放 在面前食案上,宫廷宴会的点心有隋唐时候的特色,精致灵巧。玉露团、樱桃毕罗、灵沙臛,半透明的皮子里装各色鲜艳的馅料,太美太诱人,反倒不忍下箸了。 她虽端坐着,心思全然不在这里。今上把妃嫔们打发了,最后一个应当是她,结果她无知无觉,不动如山。他也不生气,自提了笔到她面前,她回过神忙要起身,他在她肩头压了下,略弯腰,柔软的狼毫捺在了她眉间。 他替她点花钿,花的心思和别人大不同,两眼灼灼望着,离得又近,那眸子里有千山万水似的。秾华局促起来,他的气息与她相接,习惯了他拒人于千里的冷漠,忽然间转了风向,简直令她摸不着首尾。 不知要描多久,反正那笔尖勾勾画画,没完没了。她的手指紧紧扣住桌沿,心跳得隆隆的,脸上克制不住地红起来,一直红起来……全落进他眼里。然后愈发尴尬了,又不好意思和他对视,索性把眼睛闭了起来。 她 香腮半抬,状似邀吻,今上俯身相就,相距不过一尺。这样叫人想入非非的一幕赫然上演,娘子们都未经人事,彼此交换了眼色,面红耳赤。就连一心盼着他们敦睦 的太后也不由难堪,他们小夫妻恩爱固然好,可大庭广众下不知道避讳,岂不有失体统?欲出言制止,想想不合适,描红的主意是她出的,官家执行得一丝不苟,没 什么错处;可要是不制止,这满屋子嫔妃看他们蜜里调油,终归难掩凄凉。不临幸也就算了,还往人家心上捅刀,于皇后也没有好处。 所 幸今上还算自省,失态也不过一刻,很快便收回笔来。众人都看过去,但见皇后眉心花钿精巧,那种一勾复一绕的匠心,不是她们眉梢潦草的一笔能比拟的。有了对 照再看彼此,发现今上把她们的脸当成了朝臣的奏疏,倒挂的一弯新月,像极了随手应付的批对。感觉有些屈辱,又有些心酸,却不得不继续把这幌子顶在脸上。 罢了,人家是皇后,高看一眼也是应当。再瞧贵妃,她的那一撇和她们没什么两样,顿时又煞了大半的性。这宫掖之中毕竟只有一位皇后,元后正妻,岂是她们这些人可比肩的。 皇后也有些羞臊,但扭捏不过一瞬,旋即敛神,又恢复了以往神态。对太后笑道:“今日孃孃和诸娘子都在,我和官家编了两出傀儡戏,想请众位替我们分个高下,也给大家助个兴。” 这倒是稀奇的事,官家这人素来无趣得很,从不愿意在这种地方花心思。现在迎了一位皇后,有了这么大的转变,实在让人惊讶。太后喜得面上放光,“今日有眼福了,倒要看看官家和皇后,谁的戏编得妙。” 秾华看了今上一眼,“我和官家有赌约,输赢对我们很要紧,请诸位秉公,万万不可有偏颇。” 众娘子应个是,纷纷落了坐。 外 间小黄门搬架子搭幕帐,傀儡戏的戏台不需要多大,也就丈来宽,能容得下两人一马就够了。秾华宫里的侍女和高班先登场,依旧是她原先编写的唱词,咿咿呀呀地 演绎下去,一直演到公主入匈奴王帐,与单于结秦晋之好。然后烟波突起,公主无子,遭其他阏氏排挤,单于口称爱她,却没能保护她。一次单于征讨叛乱的部落, 回来后发现公主不见了,悲痛欲绝,四处寻找,不得所踪。 屠耋阏氏进献谗言,尖酸唱道:“草原奔腾的野马踏碎她的心肝,天空高亢的鹰唳吓得她终日惶惶。她必定是胆小,逃回了她的家乡,单于莫再念她,莫管她的生死存亡。” 单于却没有听屠耋阏氏的话,他在草原上不停徘徊,喃喃说着:“我六神无主,寝食难安。就算踏遍每一寸土地,也要寻回我心爱的姑娘。” 于是日复一日地走访,从春到夏,从秋到冬。终于有一天,在河畔找到了牧羊的公主,公主告诉他,“离开王庭,非我所愿。他们将我驱逐,将我捆绑。我走过狼群肆虐的高原,翻过虎豹成群的深山,只为寻找你,我的夫郎。” 最后的结局当然是好的,公主回到单于身边,害人的屠耋阏氏也得到了惩罚。只是过程有些曲折,娘子们看得泪湿衣衫。 秾华看他们排戏的时候也会感动,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现实已经很残酷了,故事中可以有一个圆满,也算是件幸事。看大家哭成这样,她想她也许有赢的希望了。带着三分得意瞥一眼今上,人家不以为然,抬了抬手,他宫里黄门把傀儡搬上了场。 男人的世界不局限于小情小爱,充满了铁马兵戈的豪迈。单于志在中原,即便公主和亲,也没能阻止他征伐的铁蹄。虽有过短暂而快乐的新婚时光,但是稍纵即逝,匈奴还是起兵,攻破了汉室齑粉一样的边防。 公主哭着质问单于,“你说胡汉结为友邦,永不兴兵进犯。誓言尚在耳畔,为什么转眼就将它遗忘。” 单于当然有他的道理,“胡笳焉能只在塞外回响,匈奴儿郎头可断,鸿鹄之志不可丧。我要将这万里江山赠予你,让你俯视天下,富有万邦。” 终 于紫盖黄旗入长安,单于胜利了,然而赢得了天下,终究还是负了她。公主不能原谅单于,一病不起,一个深秋的早上郁郁而终,至死没有再见单于。单于独活了三 十年,某一天回到草原,崩于初见公主的山丘上。子孙要将他们合葬,打开公主墓,发现墓里是具空棺,留下了一个千古的悬念,没有答案。 “好 好的日子,引得大家流了这么多眼泪,这是做什么呢!”太后拿帕子掖眼睛,靠在椅背上长吁短叹,“我喜欢皇后的那个结局,至少单于和公主在一起,可以幸福地 生活下去。可是官家的那个结局,又叫我心疼得不行,两个摆在一起,实在分不出胜负。这样吧,让黄门拿笔筒来,除却帝后,咱们共有二十九人,一人投一支筷 子,多者为胜,如何?” 帝后都说甚好,于是各自面前摆了个黄杨木笔筒,嫔妃们纷纷起身,竞争很激烈,你得一支我得一支,难分伯 仲。秾华数了数,面前共有十四支筷子,最后一票在太后手上。太后呢,到底还是把筷子放进了今上的笔筒里,“皇后别觉得我偏心,好的结局虽是成人之美,但过 后便忘了。官家的故事里,盖世英雄有万丈雄心,也有令人动容的百里柔情。公主死后单于多伤心啊,这样活着,其实比死了更煎熬。我这支筷子是投给单于的。” 太后问今上,“那个公主墓为什么是空的?公主究竟有没有死?抑或是成仙了,飞升了?” 今上垂着两眼摇头,“故事到这里便结束了,后面的我不知道。” “你编的故事你不知道?”太后诧然,问皇后,“你说呢?” 他的这出戏似乎在影射什么,说不清楚,反正隐约有预兆似的。秾华说:“我觉得公主还活着,她只是不想再留在宫廷中了,也许找了个依山傍水的地方,过普通人的日子去了吧!” 太后无限惆怅,喃喃道:“这样也好……” 秾华输了,心里有点难过,但不可否认,今上的故事更耐人寻味,她输得也算心服口服。可惜艮岳之行,看来打了水漂,只有等以后了。 众人收拾起心情,召新来的直学士入殿。崔竹筳对今上长揖,复对皇后行礼。今上调转视线望向皇后,他的皇后对崔直学微微一笑,唇角线条别样妩媚。 ☆、第18章 白天还是晴空万里,入夜时就变了天。风乍起,吹动涌金殿内满堂的帘幔,人不必出去,自有雨前的凉意灌入殿里来。 佛哥关了窗,回身道:“圣人今天受累了,早些安置吧!春妈妈那里不要担心,太医问过了脉,说是脾胃虚寒,已经吃了药,睡下了。” 春渥午后起身上不舒服,歪在阁中脸色惨白,后来被带回下处去了。秾华晚膳前去看过,一直忧心,再三地问:“不要紧吧?眼下还吐么?” 佛哥笑道:“不要紧,已经安稳了,只是还很虚弱,让圣人不要去看她,她歇一晚,明早再来伺候圣人。” 秾华点了点头,“那便让她好好睡吧,我去了还要扰得她不安宁。你去吩咐一声,让人替她准备些吃的,防着半夜里饿。晚间没什么事了,你们也都歇吧。檐下灯笼让人灭几盏,风太大,留神火烛。” 佛哥听她一一指派完了,应个是,“我在外殿上夜,圣人要什么便喊我。”交代完了退出去,反手关上了雕花门。 确 实有些乏累了,应付一整天,笑得牙关发酸,回到自己宫里,绷了很久的四肢总算可以放松下来了。卧在围子床上,欲合眼,奇怪神思却愈发清明起来。大概习惯了 有春渥做伴,自己一个人睡,反倒不自在了。脑子里走马灯一样,和后宫御妾们相处,总算搞清了每个人的五官和位分。又想起崔竹筳,人多眼杂,先前没能说上几 句话,待过两天找个由头去三阁里挑书,借机再和他详谈。 翻来覆去睡不着,最懊恼的还是今天的比试,非但没能怂恿官家去艮岳,自己还欠他一个条件,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越想越气恼,屋里隐约热起来,便光着脚下地,到窗前卷起了竹帘。 外面倒是个清凉世界,天上云层翻涌,一簇簇从头顶狂奔过去,眼看要下雨了。天边一弯上弦月孤苦无依地悬挂着,略微一晃,被流云覆盖住,泱泱宫掖在明与暗的交替里轮回,有种玄妙的况味。 她拉了杌子在窗前坐下,吸上两口气,心情逐渐舒展了些。现在还得再想办法怎么去接近殷重元,几次交锋下来都是铩羽而归,是不是这辈子都没有胜算了?邀他来庆宁宫他也不来,听说今晚可能去贵妃的宜圣阁了,万一他宠幸上了别人,她就算空占个皇后的位置也是枉然。 可 是怎么办?她志向虽然远大,却远远没参透做一个妖后所要具备的能力和手腕。其实说难不难,什么都舍出去,以色事人,惑乱君心,就那么简单。可是难题摆在面 前,就算她自荐枕席,殷重元对她也不感兴趣,那么费尽力气不是照样无用功么!她的手指笃笃叩击窗户,左思右想,不得要领。最后自己觉得甚无趣,把竹帘重新 放下来,倒回了床上。 依旧辗转反侧,耗了很久,外面雨声飒飒而起时,终于睡意袭来。朦胧间看见床头站了个人,可能是春渥,也可能是金姑子吧!她困极了,挣不开眼睛,并没有去理会。感觉那人在床沿坐下来,手指带着湿意,轻轻落在她的眉上。 她的手势很温柔,秾华不觉得反感。她抚抚她的鬓发,手指蜿蜒而下,点她的唇瓣。她勉强扯了下嘴角,想让她别闹,可是懒得张嘴,于是手指划到她耳垂上,轻拢慢捻,得趣异常。 她拖着长腔撒娇:“我要睡了……” 可是那抚触没有停,她渐渐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了,睁开眼一看,哪里是春渥,一张呲目欲裂的鬼面,是那天龙图阁对她无礼的人。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待尖叫,被他抢先一步捂住了嘴。他的笑声从面具后面传来,“皇后连官家都不怕,却怕我么?” 秾华奋力挣扎起来,这人好大的胆子,上次只是在龙图阁挑衅她,这次闯进她的涌金殿来,真当她这样好欺负么?她横了心,势必要叫人活捉他,揭开他的面具,看看他究竟是何许人。 她 不肯屈服,他明显加大了钳制的力量。殿内灯火投射出两个互相撕扯的身影,气咻咻地,以命相挣。她到底是女的,力气没有他大,混乱里他欺上身来,把她压在底 下。现在的月令穿得很薄,她又是睡时的衣裳,彼此纠缠在一起,隔着两层衣料,可以感觉到他结实的肌肉和火热的躯体。 她又羞又愤, 心里恨佛哥睡死了,里间的动静竟一点都听不到。这人的傩面离她又近,几乎脸贴着脸。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比上次更恐惧和无望。身上热腾腾的,挣得浑身是 汗,终于精疲力尽了,仰在那里急促喘息。他还捂着她的嘴,她有一瞬觉得不能呼吸。他大概也察觉了,略松开一些,但并不把手移走,沉声道:“想想你的乳娘, 你带来的人。如果要她们活命,就乖乖的,不许出声。” 秾华简直有种无处申告的困顿感,他有这本事在守卫森严的禁庭自由来去,那么要取人性命一定也不费吹灰之力。硬碰硬不是办法,先探清他的目的再说。她冷静下来,点了点头。 他松开手,她果然没再呼喊,只是问他究竟是谁,深夜入庆宁宫又是为了什么。 他呵了声,面具后的嗓音困在一个狭小的范围内,嗡嗡地,扭曲变形。他说:“皇后的美名天下皆知,我仰慕皇后多时,一直不得相见。如今你入禁庭,我心里欢喜,欢喜难免成痴,难免慌了手脚。若有冒犯之处,还望恕罪。” 秾华听了哼笑,手腕被他捏得青紫,居然还敢说仰慕?她满面不屑,“你不知道我是大钺皇后么?深夜入我寝宫,口出狂言,我可以叫人拘拿你。说,你究竟是何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不敬,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 “大 钺皇后……”他嗤笑起来,“官家似乎从来没有把你当作皇后,大婚后一次都未踏足庆宁宫,皇后与官家貌合神离,我没有猜错罢!其实那顶凤冠谁都戴得,并不一 定是你李秾华,这点我清楚,皇后聪明人,也一定清楚。倒不如跟我走,咱们离开禁庭,做一对神仙眷属,岂不比独守空房要好?” 这样没头没脑的话,不是疯子是什么?她想斥他,终究还是忍住了,“你就戴着面具来同我谈情说爱么?你连长相都不愿让我看见,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你走?” 他并没有直面她的问题,换了个方向,低声问她,“你喜欢官家么?究竟是喜欢他,还是喜欢云观?” 秾华悚然一惊,他怎么会提起云观?这里除了官家,还有别的人知道她和云观的感情么? 她握着拳,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你究竟是谁?是谁!” 他不答她,一身黑衣鬼魅似的,逼近一步,重复问:“官家和云观,你更喜欢谁?” 秾华脑子里涌起千般想头,计较他为什么一直问这个问题?会不会是今上派他来的?又或者他和云观有牵扯,所以他一再试图确认云观在她心里的地位?可是云观已经死了,他为什么还要追问?问明白了,又有什么价值? 她该怎么回答,早已经别无选择了。在这禁庭里,什么话能当得真?她说:“我自然喜欢官家,我同他拜了天地,是正正经经的夫妻。你是哪里来的贼子,敢这样同我说话!” 他低下头,然后瓮声笑起来,“喜欢官家……真的么?云观听了这话,不知做何感想。输了天下,连青梅竹马的恋人都背弃他,果然不死也无用了。” 秾华心头森然,他字里行间隐约还有另一层含义,莫非知道些什么?然而说不通,太不可思议了。为什么他可以那样随意地出入宫掖?云观已经去世三年多了,还有谁会对他的事耿耿于怀? 外面雨下得极大,雨柱冲浇着瓦顶,仿佛近在耳畔。她越想越觉得惧怕,应该是殷重元的诡计,他又在挑拨什么,在试探什么。她退后一步,高声唤人捉拿刺客。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从窗口跃了出去,腾身几个起落,消失在茫茫雨雾里。 平地一声惊雷,惊醒了整个庆宁宫。内外当值的人冲进来一大片,金姑子和佛哥上前看她,见她胳膊上满是红痕,骇然问她怎么了。她拂袖把她们推开,问时照,“官家如今在哪里?有没有留宿宜圣阁?” 时照忙道:“先前在宜圣阁逗留了一炷香时候,如今早回福宁宫去了。” 她命人拿伞来,现在就去福宁宫。这件事需向他回禀,不管那鬼面人是不是他派来的,他要给她一个交代。 外面下那么大的雨也顾不上,很奇怪,上次同样是雨天,相隔不过半个多月罢了。这禁庭为什么这样叫人害怕?就算她已经是皇后,仍旧觉得这里不是她可以依附的地方。 时候到了亥正左右,今上大概已经安置了。她叩开福宁宫的门,内侍押班看见她大为惊讶,“圣人怎么来了?” 大雨打湿了她的裙摆,她虽更了衣,形容仍有些狼狈。向殿里看了眼,问:“官家呢?他人在哪里?” 押 班有些为难,僵立着一时不知怎么应付。时照知道规矩,即便在禁庭之中,过了人定之后也不能再走动了。可终归是事发紧急,龙图阁时圣人还未受册封,如今贵为 皇后,寝宫之中再遭羞辱,这种事是万不能姑息的。便压低声道:“适才圣人遇袭,事情大得很,六哥快去通传官家知晓。” 押班一听出了大事,慌忙揖手道,“官家才歇下不久,在后面柔仪殿里。圣人且稍待……” 她没等他传话,提裙往柔仪殿去了。 闹不清自己现在在想些什么,半是愤怒半是恐惧。刚才那样的情况,所幸鬼面人没有对她做出什么事来,万一有个好歹……实在叫人后怕得很。今上不是神通广大吗,也许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无论到底是否与他有关,事情已经出了,看他怎么处置罢了。 殿门不落闩,檐下只有几个黄门侍立。她推门进去,先前在这殿里大婚,对这里并不陌生。灯火杳杳的,脚下遍布阴影,内殿的烛火是无边昏暗中唯一的亮。她寻着光源往前去,穿过空旷的殿堂到他床前,隔着低垂的帐幔,隐约看见他的脸,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官家……”她突然鼻子发酸,跪在脚踏上探手拉住他的衣袖,细声抽泣起来,“官家,我好害怕。” ☆、第19章 他慢慢睁开眼,看到她也未表现得多讶异,只是低沉唤了声皇后,嗓音里还有初醒转时的沙哑,“怎么了?” 她把脸埋在双臂上,瘦削的肩头颤抖,喃喃说:“官家救我……” 外面雨声大作,她刚从庆宁宫来,发梢还带着湿气,蹲踞在他床前,小小的身形,一副可怜相。 他撑起身来,“做恶梦了么?” 她抬头看他,满面泪痕,哭得凄惨悲凉。撩起袖子,也不说话,把双臂举到他面前。她的皮肤很白净,略有点什么就分外真切。他就光看,见皮下青紫泛滥,成团的,触目惊心。他徒然冷了眉眼,“怎么回事?” 她气哽失控,拿手背掖着嘴,断断续续道:“有个贼人……闯进涌金殿来,意欲对我不轨……” 他听了有片刻失神,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愤然锤击床榻,赤足跃了下来。唤内侍押班入殿,恨道:“出这样的事,宫里禁卫都是死人么?你去,传令诸班直①全力缉拿,三日之内若查不出头绪来,都不必苟活于世了。” 今上雷霆震怒,惊坏了阖宫的人,押班几乎是半跪着退出去的。殿外匆促的脚步隐没在雨声里,檐下宫灯高悬,人影幢幢映在糊窗的高丽纸上,往来如梭。 他回身看她,她伶仃站着,惊魂未定。他不懂得怎么安慰人,想了想,笨拙开解道:“别怕,已经着人查了,必定是哪里的江洋大盗进宫窃宝,惊动了你罢。” 她仔细看他神色,看不出任何异常。心里惙估,也有点打蛇随棍上的意思,哀凄道:“不见得是江洋大盗,反而更像是宫里的人。是为了吓唬我么?还是在警告我?官家,我怕得厉害,容我在这里待一会儿,好不好?” 她失了力气,软软瘫坐在脚踏上。两手勉力撑着,颇有点弱不胜衣的样子。他生出些恻隐之心来,叹了口气道:“上去睡吧,今夜留在这里。” 她脸上犹有泪痕,听了他的话似乎越发委屈了,偏过头在肩上蹭了蹭,稚嫩的动作,带着孩子气地纠缠,“官家不要走,走了我会害怕。” 他笑了笑,仿佛被她全身心依赖着。夜很深了,夜里的人心可能更柔软些,到了晚间他的脾气总是变得特别好,便点头应允,“我不走。“ 她略感安慰,缓慢站起身脱掉褙子,纤细的身子,蛇一样游上他的床榻。案头烛火照亮她的脸,长发铺满他的枕头。今上睡麦枕,靠上去便有窸窸窣窣的热闹的声响,对于害怕孤独的人是种安慰。 “官家……官家与臣妾同塌而眠。”她支起半边身子,兰花尖般的手指向他伸来,摇曳地,昏暗中别样诱惑。 他情不自禁走近,却没有接应她,只是在床沿坐了下来,“你睡吧,我看着你。” 她往内侧缩了缩,带着三分执拗,“看了一会儿还会走么?我要官家在我身边。” 她爱云观,含恨嫁给他,也可以露出这样动人的姿态来,真是个稀奇的女子。究竟是在等待时机,还是果真回心转意了? “皇后知道同塌而眠的意思吗?”他轻轻一哂,“想好了吗?” 她听见自己心跳得擂鼓一样,她又不傻,既然夜奔而来,早做好了准备。 她迷茫看着他,“你不喜欢我吗?你害怕孤独,我也害怕,两个人做伴不好吗?” 他的皇后口才不错,他未多言,在她身边躺了下来。她身上的幽香若有似无地触动他的嗅觉,和大婚那晚不同,鲜活又充满朝气。他转过身来看着她,“皇后这样害怕?” 她嗯了声,“今晚乳娘不在我身边,她病了,独自睡在下处。殿里就我一个人,我没出息,生来胆小。”说着眼眶渐渐红起来,声音变得低低的,像情人间的耳语,“官家怎么不来?我天天等你,你为什么不来?” “来做什么?你喜欢的是云观。”他有些迷糊了,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她微怔了下,他的脸背着光,看不清表情,也判断不出他话里的含义。看来百般讨好都无用,他时刻都在提醒她,刻意的接近在他眼里可笑至极。她有些负气,但还是克制住了,瓮声道:“你总是信不过我,可我遇袭想的是你,害怕了也来找你,你是不是嫌我麻烦?” 他说没有,“只是半夜跑来,未免失了体统。你刚进宫,这次便不计较了,下次要记住。入福宁宫前先让人禀告,待我召见了,你才能进来。” “我不是皇后么?你不是我郎君么?” 她问得很直接,郎君两个字也说得毫不委婉。从广义上来讲的确是,即便后宫有无数女人,能和他称夫妻的也只有她。可是他们的婚姻最后会演变成什么样,暂时当真说不清楚。他也不愿赘述,只道:“宫中有诸多规矩,不单皇后,连我也要遵守。” 她沉默下来,顿了顿道:“如果我遇见紧急的事情,想见你,也要让他们通传么?” 他说是,“因为我不一定想见你。” 他实在是个不懂得留情面的人,秾华有种被兜脸打了一巴掌的尴尬。心头自是不忿,努力平息了好久才纳下这口气来,颔首道:“官家发话,臣妾必当铭记在心。夜深了,官家睡吧!”然后背转过身去,再不说话了。 他仰天躺着,她无声无息,他不免侧目,看她一缕卷曲的发蜿蜒到他手指边,他把手挪开了,缓声说:“傀儡戏的比试,其实难分高下。你若是还想去艮岳,容我两天,我带你去。” 她高兴不起来,声音也闷闷的,含糊应道:“我困了,明天再说罢。” 他再要开口,她蜷缩起来,两手抱着两肩,做出个防御的姿势。他突然觉得败兴,抿起了唇,向外侧转了过去。 一夜风雨急,到次日五更雨住了,天边透出蟹壳青。两只鸟在枝头鸣唱,嗓音尖锐,恍在耳畔。 今上少时养成早醒的习惯,睡得再晚,时候一到,必定要起床。可是今天和以往不同,不知怎么,前所未有的累。四肢像被千斤大石夯过一般,夯得深陷进土里,缚住了手脚。 他皱了皱眉,头有些痛,想抬手压太阳穴,没能成功。垂眼一看,皇后如同爬藤的丝瓜,结结实实把他的胳膊抱在了怀里。他愈发觉得难受了,想抽离,她抱很紧,他挣了两下,没挣出来。只得换了只手,狠狠压在额头上。 今天虽不视朝,却要进讲,这样粘缠,哪里脱得了身!他动手推她,她睡得沉沉的,睫毛长而密,覆盖下来,歇在精巧的面颊上。他的目光停顿住了,看得有些失神。她有很神奇的容貌,每天都有不一样的发现。仿佛昨天认得,今天又变得陌生新鲜了。 她的嘴角慢慢扬起来,大约早就关注他了。发现他盯着自己看,颇为得意。挨在他肩头,柔软的身躯没有攻击性,呢喃道:“你看,有我给你做伴,是不是很好?” 到底是谁给谁做伴?他脸上表情奇特,很快把她推开了。下床舒展筋骨,脖子隐隐作痛,大概是睡得不好,有点扭到了。 “昨晚的事莫声张,万一太后问起来,尽量说得圆融些,别叫她跟着操心。” “我省得。”她坐起身,听见骨骼重新接上的动静,稍一挪动,喀拉作响。昨晚和那人抗争,花了很大的力气,现在浑身疼得厉害。翻开袖子看,淤痕比昨天更严重了,心下惊惶,也没出声,把袖子放了下来。 “传太医问个脉吧。”他留意到了,边系玉带边道,“煎两剂活血的药,图个安心。” 她唔了声说:“不要紧,过两天自己会消退的。只是官家需着紧了查,一定要拿住那个人,否则我心里怕,少不得天天来叨扰你。” 她这算是威胁么?他瞥了她一眼,“你放心,定会给你个交代的。” 她僵着手脚穿好衣裳,要抿头,手却举不起来了。怏怏坐在床上唤人,春渥她们早在门外候着了,听了传唤进门来,给今上纳福,这才入后殿料理她。 内侍伺候他洗漱,她坐在黄铜镜前窥他,犹豫了下方道:“昨晚臣妾睡迷了,听见官家说要带我去艮岳的,还算数么?” 他仰起头,让内侍伺候他戴上方心曲领,抽空答道:“算数。” 她欢喜地笑起来,低声对春渥称赞:“嗳,官家真是好,娘说是不是?”春渥忙点头,怯怯的样子。她在她手上一压,后仰身子穿过帘幔间隙和他说话,“官家定个日子,什么时候都可以。” 他道:“这两日忙,再过几天吧!”说完抖了抖袍角,转身出了柔仪殿。 春渥心惊胆战,颤着手来捋她胳膊,看见这样一副惨况,揉心揉肺地泛起了泪光,“这可怎么好……怨我病得不是时候。” 秾华知道她自责,待要安抚她,外面黄门呵腰通传,说太后得知了消息,往福宁宫来了。 众人匆忙替她梳妆起来,换了衣裳绾发,收拾停当出门迎接,太后已经上了阶陛。 “官家可曾下令捉拿?”太后脸色不豫,沉声道,“宫掖之中竟能混入这样的不法之徒,可见平日禁军管辖松散。着人好好彻查,这还了得,我听见了心头火起,宫中尽是女眷,有个闪失,岂不丢尽了官家脸面!” 秾华忙道:“官家已经命诸班直查探了,不久便会有消息的。孃孃稍安勿躁,禁中娘子们都看着呢,声张起来怕闹得人心惶惶。” 太后打量她脸色,凝眉道:“我闹得半夜没睡着,原想招你去我那里的,后来听说你来了福宁宫,倒也好,在官家身边尽可以放心了。如何?昨晚吓着了吧?” 她笑了笑,扶她坐下道:“是吓了一跳,好在外间人来得快,没什么大碍。只可惜被他逃脱了,不过经此一事,料他不敢再来了。金吾卫在城中查探,拿住了便可高枕无忧。” 太后长长叹了口气,“真叫人不放心,一天没有说法,一天提心吊胆。禁中多少年没出乱子了,太平久了,倒生出这等妖孽来,岂不可笑么。” 秾华应个是,身后黄门敬茶来,她扭身去端,没想到牵连了腰背,禁不住啊地一声。太后吃一惊,见她表情痛苦,站起来问怎么了。她又不好说和鬼面人搏斗半天伤了筋骨,便闪烁其词推说没什么大碍。 太后看她的目光变得古怪起来,脸上漾开了大大的笑容,端起茶盏抿了口,低声道:“小夫妻情热是好的,但也要保重身子。官家若不知节制,你要多劝慰些,毕竟……来日方长嘛。” 秾华听了不知该怎么解释,承认不是,否认也不是,怏怏飞红了脸。 ☆、第20章 自那天鬼面人事件起,秾华便一直在宫中静养,心里倒是不害怕了,身上那点暗伤也渐渐复原。今上下令三日内破案,三日后果然传来了消息,说贼人被拿住了,是以前东宫的一个内侍高班。 宫 里终于恢复了平静,别人看来不过是起寻常案子,有人兴风作浪,拿住祸首正法,事情便过去了。可在秾华看来总觉得有点蹊跷,那个高班侍奉云观多年,难道是为 旧主鸣不平,才几次三番挑衅她么?说得通,但似乎又说不通。其实最直接的是当面质问他,可惜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据说捉拿的时候极力反抗,被金吾卫射杀在墙 垣之下。反正事情过去了,大局稳住了,人心也不动荡,禁庭岁月还和从前一样。 崔竹筳进宫好几日,一直没有机会和他见面。后宫宫眷不能随意与官员往来,但崔直学是她授业恩师,官家知道,太后也知道。加上她身份不同于寻常妃嫔,偶尔召见,并没有什么不妥。 大大方方将他请来,赐坐、看茶,秾华在上首和煦问他,“先生入天章阁数日,一切可还习惯?” 崔竹筳站起身揖手回话,“托圣人的福,臣一切都好。” 因 边上有众多宫婢和内侍随近伺候,好些话要避讳,只得循规蹈矩按常理来。横竖进了宫掖,亲也变得不亲了。远兜远转敲边鼓,还需长话短说。逗留的时候久了,别 人嘴上不言语,暗中难免腹诽。毕竟已经嫁作人妇,又贵为国母,多少双眼睛盯着,做出不好的例子来,以后难以治下。 她微颔首,“自建安一别也有月余了,我未曾想到先生会来大钺。在闺中时常蒙先生教诲,如今先生在天章阁,我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还要讨先生的主意。” 这 些话都是说给别人听的,崔竹筳笑道:“圣人客气了,若有用得着臣的地方,臣定当知无不言。”顿了下,状似无意提起,“臣前两日听说有人入庆宁宫作乱,着实 吓了一跳。好在如今案子水落石出了,贼人也已处决……”他向上看她神色,迂回道,“但圣人还需提防,禁庭之中人员庞杂,以静制动反倒更好。自圣人开蒙 起,臣就常说一句话,善察者明,慎思者谋。变则安,不变则危,圣人可还记得?” 她当然记得,他的话立意也很明确,她未入大钺时满 脑子的仇恨,父亲过世又失去云观,她觉得活在人间没有了指望。可现在到了这里,离她最初的设想越来越近时,却更应该审时度势了。一根肠子通到底,真举着大 刀杀人,显然不合时宜。他说以静制动,那就是说暂且未逢好时机,还需再忍耐。 她望向他的眼睛,崔竹筳是智者,智者达观,一道目光也能给与她力量。她沉淀下来,沉吟道:“先生的教诲我一直谨记在心,从未敢忘。那么依先生的意思,那个鬼面人……” “谁都可以是,谁都可以不是,因此圣人要多加防备。”他笑了笑,一派和风霁月的坦荡模样。话锋转过来,又淡然道,“贵妃初六那日命臣画的佳宴图,已交由造作所裱背了。过几日着人送来,请圣人过目。” 她 听了他前半句话,也印证了心里所想。什么东宫高班,只怕是拿来敷衍宫眷的。这么一琢磨,顿时七上八下起来。心不在焉应道:“我曾同官家提起先生,官家有意 提携先生,待画送来了,我呈交官家御览,也叫官家知道先生学问。”言罢看案上更漏,含笑道,“我有些乏了,今日就到这里吧!先生自回天章阁去,改日得了机 会,我再请先生来叙话。”转头吩咐时照,“替我送崔先生。” 崔竹筳起身一揖,复随时照去了。 蝉声阵阵,西窗外斜照进一缕残阳,无限拉长,映红了半边殿宇。她把人都遣了出去,解开交领仰在竹榻上。素绢纨扇盖住脸,隐约有细微的风从指尖流淌过去,青玉扇坠子底下一排流苏不疾不徐撩在耳垂上,痒梭梭的。 那个鬼面人究竟抓住没有,暂且不去想了。进宫之后有时觉得很累,和春渥说腰酸背痛,春渥每常调侃她,“小孩子家家的,哪来的腰?”一壁说,一壁手势轻柔地替她按压。 她 也知道,所有的乏累都是自找的。如果放下心里的怨恨,不答应孃孃和亲大钺,现在可能已经与人相亲,插簪待嫁了吧!但是她那么喜欢云观,爹爹死后云观成了她 唯一的支柱。然而前后不过十多个月,他横死在了禁庭,所以谁剥夺她最后的依靠,她就恨谁。恨也不是无缘无故,云观还未回钺前同她说起过,他心里也有隐忧。 他爹爹那时已经病得很重,肃王重元监国,大钺的军政财务全在他手里,自己在绥国飘荡这么多年,半点根基也没有,即便继位,路也不会平坦。果然预感没有出 错,他死了,离登基只有一步之遥。 她侧过身来,不敢再想,想多了心头愈发荒芜。如果今上是云观多好,一定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生。用不着刻意做一些讨好的事,自己有点小脾气,还有人牵肠挂肚惦记着。 她叹了口气,前途茫茫,现在只为一个目标奋进。但如果真的成功了,然后呢?何去何从? 前殿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她没有理会。大概是阿茸她们吧,她有痓夏的毛病,天热不爱吃东西,她们就想尽办法哄她,一天几回的奔忙。 渐至榻前了,她微微睁开眼,从团扇边沿瞥见一片绛纱袍角,心头一跳,却未起身。懒懒把胳膊举过头顶,温吞背过身去,拖着长音撒娇:“娘,我腰又疼了。” 心头跳得擂鼓一样,她没想到今上会突然造访。可能下令不许人通传,所以殿内静悄悄的。现在起身迎驾,大不了纳福微笑,有什么趣致?自己努力了那么久,总要看看有没有成效。他若果然不喜欢同她接触,那她一直以为自己美,可能仅仅是个误会了。 她卧在那里,薄削的衣料,轻盈的体态。十六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略带青涩,但又具备别样的诱惑性。只是用心太深,以至于任何举动总难逃蓄意的干系。将他当成乳娘,是真还是假?若是假,那便是邀约么? 他玩味一笑,大袖掩盖下的手指抬起来,隔空描绘她窄窄的轮廓。她穿云锦广绫的缎子,那缎子有种飘坠之感,细小的梅花随着水纹流转,偶尔飘来一朵,佯佯地,恍在心上。 她等了半日不见有动静,渐渐不耐烦了,耍赖似的摇身催促,“快一些,疼得厉害。” 他的手终于落下来,覆在她的脊背上,缓慢地,极有耐心地揉捏,力道比春渥大,带着快意的钝痛。 秾华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本以为他会高高在上斥一句大胆,谁知竟没有。他这是打算将错就错么?她看不透他,忐忑惊惶,脸上滚烫,热得恍恍惚惚。一层薄汗浸湿了中衣,黏腻包裹着,全身心地难受起来。 他倒是很从容,密密地按压,手上不曾间断。她很紧张吧,可以感觉到十指接触到的肌肉绷得很紧,甚至簌簌打颤。他嘲弄地牵起唇角,轻声道:“怎么?我伺候得不好?” 他一开口,她顿时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终于不必再伪装,可以正大光明地惶恐了。她啊了一声,“官家?”要挣扎起来,却被他制止了。 他没有要停顿的打算,那捻柳腰在他手下,对扣起来,可以扣个大概。 “皇后太瘦了,应当多吃些。”他曼声说,拇指按在她的腰窝上,不轻不重地碾压,“是这里痛么?” 秾华在他掌中,已经完全控制不住场面了。怎么会这样呢,和她原先设想的完全不一样。明明应当是她占据主动,他不情不愿地受她蛊惑。她可以抛一个暧昧的眼神,嗔上一句官家坏,然后干净利落全身而退的……可是现在她却像条蹦上岸的鱼,笔直落进了他的网兜里。 她面红耳赤,咬住唇不言声。他会虚张声势,自己不能被他吓退了,这样岂不涨他的威风?他能克服自己古怪的癖好,她就不能四平八稳受用么?且想且退,心说没什么,这样就很好。万事开头难,既然他不排斥,那么以后便会多很多机会。 把他当成春渥,当成阿茸,当成谁都可以。她长出一口气,绵绵道:“臣妾何德何能,不敢劳烦官家。” 他不说话,感觉手下那具身体变成了一泓春水,柔软丰沛得不近情理。他心头一顿,终于还是掣回手,站起身问:“皇后适才召见了崔直学?” 过去了么?她松了口气,撑身坐起来道是,“崔直学入宫好几日了,到底是我恩师,不闻不问太过不近情理了。”一面说,一面觑他背影,“官家觉得不妥么?官员出入禁内不好?” “皇后别多心。”他说,“万事不避人,便没有什么可忌惮的。大钺向来开明,臣子暗地里爱慕皇后的也不少见。我的皇后艳冠群芳,有一两个拥趸,并不稀奇。” 他心里似乎认准了,崔竹筳年轻,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与她相差十来岁,还是有可能发展出一段朦胧的感情来的。 她却辩解,“官家误会了,我开蒙起便在崔先生门下读书,直到我爹爹过世,先生才请辞。崔先生无家无口,只有汴梁城中一门表亲。后来得知我和亲,追随到大钺,图个照应罢了。”她趿上丝鞋下地来,绕到他面前,笑吟吟问,“你今日怎么想起来我殿里?” 他别过脸,“皇后不是再三相邀么,既然如此,也不能日日叫你空等。可是来了,你却又问我为什么?” 他是骄傲的,骄傲到寻常说句话都像是施舍。宫里人都知道他不善言谈,能做到现在这样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只是说话的时候不愿意正视她,一副不屑兜搭她的模样。非要把视线调到半空中,好显得自己清高么? 不过看惯了他这种样子,也不放在心上。秾华依旧很热络,“那你先坐,我命人筹备起来。”转身往外去,走了两步又腾挪回来,半低着头,脸上红红的,低声问,“官家今晚留宿涌金殿么?” 她垂袖站着,灵蛇髻高盘,耳上翡翠坠子微漾,折射出的绿光铺陈了半边脆弱的颈项。他眯眼望着她,略一停顿道:“你不是想去艮岳么,我那里的事都办完了,即刻就可以动身。” 如果真的感情很深,逃出禁庭,去一处苑囿避世,一定是极美极圆满的。可惜人不对,心里总有种空荡荡的感觉,高兴不了,反觉重压。 她立在夕阳下,容华淡伫,眉眼安和。他没有等她回答,转身边走边道:“给你一炷香,我在东门等你,过时不候。” ☆、第21章 殿里的人赶紧替她收拾起来,要小住,又不带过多的人随行,衣裳和首饰须得准备好。 阿茸替她绾发,金姑子在一旁捧香伺候,低声道:“圣人只带春妈妈一人,春妈妈又不会拳脚功夫,婢子有些担心。” 秾华从镜里看她,见她眉间有淡淡的忧愁,便笑道:“不要紧的,艮岳是皇家禁苑,里面有官家亲军把守,不会出什么纰漏的。” 她这么说,反倒引来金姑子古怪的注视。禁苑之中的确守卫森严,闲杂人等是不能构成什么威胁的。可她竟忘了么,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正是今上。她还在拿今上的禁军来宽慰她,莫非是人心有变么? 金姑子往前挪了一步,“圣人,这次官家只带圣人前往,圣人与官家有很多独处的时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阿茸闻言转头看金姑子,“金姑娘此言差矣,越是人少,对圣人越是不利。你可想过事后圣人如何脱身?你我跟随圣人入禁庭,圣人安则你我安。金姑娘莫要操之过急,到最后弄得一败涂地。” 她们是两种立场,阿茸事先得春渥叮嘱,对金姑子和佛哥都留了心。其实她和春渥的想法一样,觉得圣人眼下过得很好,就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可恼金姑子她们时时在圣人面前暗示,把圣人搅得心绪不宁。 金姑子并不理会她,只是灼灼望着秾华。秾华想了想颔首,“把那对龙凤镯拿来我戴上。” 镯子是从绥国带来的,对扣的接口上各有一个暗槽,龙镯装剧毒,略往茶水里撒上一点就能要人的命。凤镯的和缓些,接连下六次才能令人毙命。阿茸有些心惊,捏着梳篦叫了声圣人,“崔先生的话你忘了么?三思而后行。” 她笑了笑,“你放心,我会见机行事的。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毒不死别人,可以用来自裁。” “圣人莫这样说,倒叫婢子们惶恐。圣人是极聪明的人,自然可以全身而退的。”不等阿茸再劝阻,佛哥已经把镯子取来了,解开搭扣,戴在了她手腕上。 春渥那里也筹备妥当了,隔着帘子唤她,“快些出来吧,别叫官家等急了。” 秾华应了声,披上罩衣出门,阿茸直送出去,对春渥使了个眼色。春渥心里有底,也不声张,上前接手搀扶她,引她往东门去。 还未到门前,远远见今上在槛外站着。身上绯袍早换了,只穿寻常的交领襕衫。看她来了,脸上浮起一层浅浅的笑,有一瞬竟让人联想起清明踏春时节,城外静候心上人的年轻郎君。 艮岳离皇城并不远,仍旧在内城中。从拱宸门出去,甚至不用坐车,步行也不过两刻时候。太阳刚下山,天地间笼罩着稀薄的金黄,人在其中走,有些热,但热得并不讨厌。 他转头问她,“走得动么?” 她戴着帷帽,纱幔低垂,面孔隐匿在后面,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听他发问,应道:“走得动。你不是说不远么,常困在禁庭里,今天难得有机会活动,走走也好。”顿了下又道,“离宫太匆忙,没来得及回禀孃孃一声,不知她会不会不高兴。” 他显然并不担心,随口道:“她盼皇孙盼得急,只要是对开枝散叶有益,断不会怪罪的。” 这话虽属实,但说出来难免让人尴尬。两个人偷偷出了内城,躲到艮岳生孩子去似的,用不着解释,别人自发就往那上头想了。他倒是无关痛痒的,秾华怏怏红了脸,好在有帽纱遮挡着,他看不见她心慌气短的模样。 他 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着。那个背影看久了,生出一种奇怪的感慨来。这是她的丈夫,那么陌生,可名分上已经定下了,这辈子都要依附他的光芒而生,她已经没有 退路了。来大钺前憎恨他,到了这里后变得既憎恨又恐惧。永远猜不透他下步要做什么,就像今天他来,坐在她身边替她推拿,明明他有怪癖,现在为什么突然转变 了?是不是她几次厚着脸皮纠缠,这个毛病已经被她治愈了? 她脚上加快些赶上去,同他并肩而行。 “官家?” “嗯?”他发单个的音时,只要不过分急躁,总有种懒洋洋的味道,似乎很好说话。 她犹豫了下,侧过头观察他的表情,“你洗手了么?” 他不太明白,问她什么意思。她说:“官家适才替我案杌,官家忘了?” 他脸上竟出现了茫然的神色,眉头渐渐拢起来,撇唇笑道,“你是我的皇后,若碰一下就要洗手,以后同房怎么办?”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她,同房的问题问得真是……极好!她支吾了下才道:“大婚那晚官家说过的,我不愿意,你也不喜欢,这话已经不做准了么?” 他慢慢敛尽了笑意,转过头来看她,目光锐利,可以穿透帽帷子似的,“那么皇后如今愿不愿意呢?” 她 也不需考虑,本来就是再三思量过的,应答起来不费多大的劲。她撩起障面的纱,微笑着看向他,“臣妾已经嫁给官家了,为什么要问愿意不愿意呢?只要官家不讨 厌我,我心里就很高兴了。像今日官家来庆宁宫看我,对我来说是天大的恩赐。现在不是臣妾愿不愿意,单看官家喜不喜欢。”她略停顿一下,含羞调开了目光, “官家对我,又是怎样一副心境呢?” 他却不答了,那种淡漠的神气实在可叫人心头生凉。隔了很久吧,久到秾华快忘了,他才冷冷道:“我登上帝位,每日听的谄媚之词很多,那些文官辞藻华丽,竟没有一个能像皇后说得这么动听。皇后常给我出难题……我若说我爱慕皇后,皇后信不信?” 他的话总能出其不意给你迎头一击,秾华替他设想过千百种的回答,其中并不包括这种。他爱慕她,这种话说来不是甜言蜜语,简直赛过催命的符咒。她忐忑起来,帷帽下的脸孔变得异常凝重,才发现自己同他较量心理,根本就是自不量力。 她咬了咬牙,勉强笑道:“我不觉得官家爱慕我,我只知道官家常吓唬我。” “是么?”他自嘲地笑了笑,“原来我的爱慕看上去那么吓人,我自己竟没察觉。” 到后来便有点无话可说了,两个人的距离越拉越远,各自看各自的风景,视线范围内突然没有了对方,天也暗下来了。 秾华起先有点意兴阑珊,然而打开东华门后,那种乾坤在袖感觉,顿时令她一阵惊叹。 她 在绥国时就听说过一句话,说艮岳假山十里,身在其中,便不知汴梁原本是平皋之地。历来文人都喜山乐水,崇帝也不例外。他羡慕江南秀丽婉约,便以凤凰山为蓝 本,取天下特异之灵石,移各地珍奇之花木,历经数十年,堆砌起了寿山与万岁山。这种人工创造的精致,比之天然的更为灵巧。园中梅岭椒崖,亭台楼阁,在一片 濛郁的雾气里若隐若现,远观有种人间仙境的错觉。 她啊了声,“官家快看,起雾了!”说完又纳罕,奇异地嘀咕,“现在是六月,暑意正浓的时节,哪里来的雾气?” 园 中都知颜回领着一干内侍黄门随近侍候,见今上只应了句是炉甘石,皇后仍旧一脸茫然。他忙上前一揖道:“圣人不知,这便是万岁山的奇妙之处。当初建造的初衷 是用于宫中贵人避暑,便在垒砌时留了十余个山洞,洞中装满雄黄和炉甘石。雄黄可驱蛇杀虫,炉甘石可聚集云雾,所以才有如今的仙境幻象。圣人来得讨巧,这阵 子正是药石生奇效的时候,在此间过夜,连蚊帐都不需悬挂,往来游玩也用不着避蛇虫。”一壁说,一壁挑灯引路,“臣得了诏命便安排起来,请官家与圣人移驾万 松岭。今日天色暗了,暂且歇下,待明日天光大亮,圣人可去岭下洲渚游玩。” 秾华哦了声,“颜都知,万松岭是个什么地方?” 颜回道:“是官家为王时常住的地方,岭上有倚翠楼,楼的两侧开凿了湖泊,东曰芦渚,西称梅渚。又环水建造了诸多馆阁,取了十分别致的名字,比方流碧、巢凤、雪浪、浮阳。” 他描述得很详尽,越是详尽,越是让她没有头绪。她凝眉笑起来,“罢了,还是我自己看了再说罢。” 从山石上走过,难免脚下生绊,她略一趔趄便有些心惊,和春渥互相搀扶着,终于到了倚翠楼。 这地方景致实在玄妙,置身其间真如在深山幽谷一般。晚间开着门,外面雾气便流淌进来,透过烛火看,也是云雾沌沌的。 她们住倚翠楼,今上住在环山馆,那馆位于雁池和凤池之间,是个独特精巧的小型庭院。秾华站在楼上往下望,他一个人很惬意,端着茶盏在水面的平台上品茗,悠哉的模样,似乎比她这里住得舒坦。 她撅着嘴看了一会儿,还在为先前的谈话不痛快。摸摸腕上镯子,脑子里胡思乱想,把药洒进他杯子里,药死了推进湖中,也是个不错的主意。转头再一掂量,知道不过是瞎想,把镯子取下来,放回了首饰匣子里。 山中微凉,又是傍水而居,春渥怕她冻着,取了褙子来给她披上。她还回头往楼下看,春渥顺势一望,低声道:“现在时候还早,圣人不去官家那里坐坐?” 她嗤了声,“我才不要听他阴阳怪气的话。你不知道他先前怎么损我……”顺手把窗关上,拉着春渥坐下来问,“今天傍晚他来庆宁宫时,你们可都在?” 春渥道:“都在,只是官家不让通传,所以没有一个人入殿里来。”说着含胸细看她脸色,“之前忙,我也没来得及问你,怎么样呢,你和官家相处可好?” 她垂下眼,渐渐有红云爬上脸颊,扭捏说:“我也不知怎么想的,有意把他屈作你,说我腰疼,让他替我推拿……娘,我现在觉得很丢脸。也许在他看来可笑到家了,我还自作聪明装得兴起。” 春渥听了发笑,“那也未见得,很多男人明知道女人有意撒娇,却还一径顺从着,是夫妻间相处的乐趣。你让他推拿,官家怎么说呢?必定让你碰钉子了,是么?” 她慢慢摇头,“就是没有才奇怪,他不声不响地,真替我揉了一会儿。那时候我浑身都起栗了,这人真奇怪,和我设想的不一样。刚才我问他对我是什么看法,他说他爱慕我,问我信不信。” 春渥吃了一惊,“那你怎么回答?” “我当然不信了。”她冷笑一声道,“我和云观的事他耿耿于怀,什么爱慕不爱慕的,这么说不过是为羞辱我罢了。” “可是官家没有做任何对你不利的事。”春渥试探道,“何不好好待他?圆房不过是早晚的事,只要有了夫妻之实,你与怀思王就再无关系了。” 她显然不愿认同,“这事我早有准备,即便和他……也是迫于无奈。” 春渥怜悯地看着她,青梅竹马的感情再深,总深不过那个与你有肌肤之亲的人。当初她一意孤行要和亲,因她爹爹过世,像马摘了辔头,没人能管束得了她。加之她生母怂恿,才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她不是个傻子,只是缺乏人引领。等哪天开窍了,想明白了,一定活得比现在快乐。 不过她生来固执,多说了恐惹她厌烦,不在她耳边絮叨,她自己反而能拿主意。果然她在屋里转了一阵,仍旧推窗看,今上还在那里,高高伫立的桅杆顶上升着一盏灯笼,透过雾气虚虚虚实地照亮那片露台。她思量了片刻,转身出门,也未交代什么,提裙下楼去了。 ☆、第22章 春渥站在窗后目送她,她出了倚翠楼循水榭而去,人在灯火与云雾间穿行,在这月上中天的时候,有种玄异出尘的味道。 “官家还不睡么?”她缓步而来,左顾右盼,艳羡地嗔怨,“这里比我的倚翠楼好,我更喜欢这里。” 他坐在竹榻上,手边一张矮几,几上供着茶壶茶盏。提起茶壶倒上一杯递与她,“原本倚翠楼是我住的地方,如今让给你,你倒嫌它不好?” 她接了捧在掌心,这露台上的木板打磨得很滑亮,也不需要杌子了,在他榻旁席地坐下。身子斜斜倚靠着,同他相距不过一尺远。她善于用这种柔软的小动作震动人心,让人觉得她是驯服的,不具备攻击性。今上垂眼看她,就算知道她是刻意,次数多了便习惯了。 她拢着茶盏,杯口热气袅袅升起,回头笑道:“你若是还住在倚翠楼,我一定也会觉得倚翠楼更好。不用管我,我就是眼热你。就像小孩子,别人的东西永远都是最好的。” 她语带双关,他不是听不出来,却也并不生气。放眼望远处,随口道:“既然如此,那你今晚便在这里睡吧。同我在一起,还会觉得眼热么?” 她笑得愈发柔艳,低下头羞答答道:“春妈妈还在等我,我出来时没同她说……” “苗内人不知道你是我的皇后么?做娘子的到郎君身边来,留下共度良宵,还要知会底下人?这是哪里来的规矩?” 他不像在开玩笑,秾华觉得自己有时就是在引火烧身。她似乎极爱招惹他,不一定时时刻刻带着要杀他的心,看见他那种淡淡的模样就觉得不顺眼。软刀子戳他两下以求解恨,可是几回交锋下来,刀把不知什么时候就捏在人家手里了,到最后被反将一军,还得自己收拾残局。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他发了话,就没有她推脱的余地了。他不排斥她,这点倒很好,慢慢接近,慢慢放下防备。现在的憋屈不过是积累,总有让她扬眉吐气的一天。 她把手肘支在榻头,偏过身,软软偎在上面,“我领命就是了,你莫怪罪春妈妈……官家,咱们在这里住几日?” 他说:“三日,时候太久,朝中政务无人主持,回去之后又要不得安睡。你若是喜欢这里,多住两日也可以。到时候回禀孃孃一声,请她率娘子们一同来避暑吧!” 她想了想说不,“禁庭人都走光了,只剩你一个人么?万一有个头疼脑热怎么办?孃孃和娘子们常住也不要紧,我却不能。我要和官家在一起,还要照顾官家的饮食起居。” 他微微睨起眼打量她,她满脸真挚,很像那种急欲做贤妻的样子。他牵动唇角,却没有笑出来,“皇后,你这样体贴,会叫我疑心你喜欢我。” 她讶然看他,他在夜色里的脸中正平和,有俊朗的五官和多情的眼神……她的耳根辣辣热起来,轻声说:“喜欢你……我嫁给你,为什么不喜欢你?” 喜欢他,是因为嫁给他,或者有更深层次的含义。他不想计较,因为计较不出头绪来。 他两手搁在膝头,极慢地说:“我从小就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我有很多毛病,不单宫人内侍们觉得我古怪,先帝和云观的母亲也这样看我。我五岁还不会说话,其实不是不会,是不愿意开口。所以有些宫人在背后叫我哑巴,甚至认为我不会告状,待我十分苛刻。” 他的思维她总是跟不上,从这个话题跳到那个话题,也不过是转眼之间。她皱了皱眉,“有这样的事?” 他 脸上没有表情,点头道:“我五岁后由内人抚养,有时他们不给我吃喝,溺湿了裤子也不给我替换。我记得有一次,一个小黄门失手把墨泼在我的习作上,字都毁 了,难以辨认。太傅查验功课时,那个小黄门敢当着我的面说我偷懒,太傅一气之下将我告到先帝面前,先帝勒令我面壁思过半个月……后来渐渐大了,掌控了大钺 的军政,才发现以前对我颐指气使的人,再也不敢大声对我说话了。”他仰头看天上的星,声音里带了嘲弄的味道,“可是我知道,自己仍旧不讨人喜欢,哪怕是登 上了帝位,依然有人不停地反对我。所以皇后说喜欢我,即便不是出自真心,也让我受宠若惊。” 他从没一下子说过那么多话,她反复咂弄他话里的内容,因为自小被欺凌,懂得权力的妙处,加之云观的母亲一味的放任那些宫人内侍,致使招他怨恨,进而迁怒云观么? 她才发现离他与云观的纠葛那么近,伸手就能拨开云雾似的。她挪过去一些,谨慎地刺探,“怀思王曾经同我提起官家,字里行间满是对官家的崇敬。” 他侧倚榻围,两手闲闲搭在一旁。她的画帛被风吹过来,轻飘飘落在他手背上,他掂于指尖捻动,缣彩的经纬细密,像她的心思一样。 他并不觉有什么可以避讳的,转过头,对她轻浅一笑,“皇后说的,和我知道的不相符。他从来不曾对我这兄长有半分敬重,我对他也是一样。他活得光芒万丈,很长一段时间里,钺人只知有太子重光,不知有肃王重元。” 她愈发看得透彻了,既然兄弟之间毫无感情,那么痛下杀手便也没什么奇怪的了吧! “官家也许对怀思王有些误会,在我看来他是个极重情义的人。” 他语气有些惆怅,“皇后想得太简单了,宫廷是接连不断的阴谋诡计的中心。从这里走出去的人,并不如外表看起来那么美好。即便爱一个人,也是用智,而不是用心。” 所以她可能永远不能成为和他一样的人,她是当为情死,不为情怨,同他这种细微处都要斤斤计较的性格谈不到一块儿去。 她口头上答应一声,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看天地间一片清明,池中红莲在月下摇曳,轻轻嗳了声道:“凤池里种了菱角罢?这个时节已经有嫩菱了,官家明日带我去采好不好?” 他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你想吃菱角,吩咐黄门就是了。” 她怩声道不是,“我是想让官家领我去。咱们在池上泛舟,波光潋滟晴方好,想想便如诗如画。” 他看那月色,喃喃道:“明日恐怕要变天。” 她不甚满意地嘟起嘴,“你只说愿不愿意带我去,推说要变天,我才不信。” 他躺下来,抬起手臂遮住了眼睛,“你要去便去吧!天色不早了,进去歇着,我今晚就睡这里。” 她环顾四周,有些迟疑,“湖面上湿气重,伤了身子就不好了。官家不想和臣妾同榻?要是不想,我可以回倚翠楼,你别睡在外头。” 他嫌她聒噪,蹙眉道:“你太啰嗦了。” 他语气不大好,她不觉呆了呆,细声细气反驳:“我是关心你,你这么凶作甚?罢了,着凉也是你的事。” 嘴 上这么说,到底不能看他露天睡。现在衣衫单薄,艮岳又有雾气环绕,到了后半夜必定要冷的。她站起身进屋,馆内燃着红烛,就光寻找,围子床上端正叠了一条锦 被。她取来送出去,展开了轻轻替他盖上。也就是一弯腰的当口,他忽然睁开眼,那样耽耽看着她,让她想起凝和殿画花钿的那次,离得很近,听得见他的呼吸和心 跳。她有些慌神,脸上霎时红起来,想抽身,他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指尖微凉,带着种某种魇胜般的诱惑性。 “秾华……”他说,“你还是来了。” 他 的面孔覆上一层轻柔的月光,没有平时的咄咄逼人,嘴唇微启,简直像在邀约。她头昏脑胀,没有听清他说了些什么,脚下站立不稳,只能勉强撑在他身侧。他略微 勾起脖子,那张脸在她眼前放大,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的心都揪起来了,成了一捧飞灰,只有铺天盖地的他的气息,如兰似桂,汹涌袭来。 可是终究没有如她想象的那样发展,他的动作到这里戛然而止,然后松开手,重新躺回了竹榻上。 她直起腰来,腿颤身摇。他依旧合着眼,若不是那急促的呼吸出卖,她甚至怀疑自己做了一场关于他的春梦。 她立在那里,又是惊异又是激愤,终于惊惶遁逃,逃回了环山馆内。 坐 在榻上人还在打颤,两手捧住脸,不知怎么才好。突然感觉很害怕,心里乱得厉害,一下子气哽了喉咙,洇洇落下泪来。再看他,他也不甚安稳吧,翻了个身,面水 转了过去。她抱起双臂挨在床上,才发现自己的坚强都是伪装的,明明做好了准备的,真的来临了,居然会这么排斥。 她记得云观吻过她的脸,亲亲的碰触,她心里很喜欢。可是换成他,离得近些都让她满心厌恶。 看来他那个生人勿近的毛病已经好了,可是太多想不明白的地方,他说你还是来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脑中一团乱麻,她懊丧地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第23章 一夜不得安枕,半梦半醒之间也曾看外面,他倒甚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待到第二天天边放亮,才见他衣袖一动,按着额头坐了起来。 昨晚闹了这么一出,再面对他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她忙背过身去,听他黑舄踏进馆内来,也许在她床前站了一阵,衫袍被风吹动,有窸窣的声响。略顿了会儿,脚步声缓缓去了,似乎出了环山馆。 她撑起身看,隔着珠帘见外间侍立了好几个黄门,颜回躬着身子侍候他洗漱。大约是怕吵醒她吧,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她说不出的滋味,倒回引枕上,心里一片迷茫。 如 今的处境真是尴尬,虽是名义上的夫妻,各自心里都有一本账。她想替云观讨公道,他不见得不知道。他呢,恐怕透过她,看见的是绥国的大好河山。各怀目的,所 以怎么相处都别扭。索性做了实打实的真夫妻倒也罢了,可恨的是一直在试探,仿佛陷入一个怪圈,你进我退,你退我追,没完没了。所以不能这么下去了,也许应 当做个了断。他不像当初那么防备她,也到了有所动作的时候了。 打定了主意,心里便有了根底。天亮后犯起困来,知道他不在馆内大觉松快,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室内有人走动,是春渥送衣裳头面过来,然后在她床沿坐下,轻声唤她。 她有点惘惘的,“娘,什么时辰了?” “到了巳时了。”春渥取月华锦衫替她换上,见她还懒洋洋的,无奈道,“虽不在宫中,也不能这样肆意。官家起身一个多时辰了,你却还在贪睡,像什么样子?要是徐尚宫在,必定又要絮叨半天。快些醒醒,你看太阳都升得那么高了,来艮岳就是为了睡觉么?” 她耷拉着眼皮下床,趿鞋到脸盆架子前取青盐漱口,打了凉手巾擦过脸,渐渐清醒了些。想起露台上的情景倚翠楼里可以看得一目了然,便支吾着问春渥,“娘昨晚什么时候睡的?可曾等我回去?可曾……看见什么?” 春渥有意装糊涂,“也没有等多久,我料想你不会回来,便早早睡了。你问看见什么,指的又是什么?” 她不好开口,讪讪的在桌旁坐下,只说没什么,“娘替我把凤镯拿来。” 春渥讶然看她,“圣人……” 她抿紧了唇,脸上带着决绝。这样一次次的被他愚弄,总要换回些成效来。万事开头难,只要找到个楔口,接下来便顺风顺水了。凤镯里的毒不会立刻要他的命,大不了让他身体有些小恙罢了。药效轻,看上去是伤风一样的症状,谁也想不到毒上来。 她真觉得等不及了,他阴阳怪气的性格叫她无措,和他相处不知有多累。她卯足了劲讨好他,不就是为了接近他么。现在可以做手脚了,为什么还要等? 她转身到镜前绾发,飞云髻上斜插一支梅花簪,粉黛也不施,只在眉间贴了花钿。从镜中看见春渥愁眉不展,她笑道:“我昨日邀官家采红菱,现在已经晚了,再耽搁可不好。娘快去,把我的帷帽也一并拿来。” 春渥虽迟疑,还是回倚翠楼去了。秾华收拾停当出门看,艮岳的日光不太强烈,大抵因为山里林木多,雾气常年不化的缘故吧,六月的天也不觉得十分热。 远远见颜回疾步过来,到了近前揖手长拜,“臣来看看圣人起身没有,倒真是巧了。” 秾华四下观望,不见今上,便问:“官家在何处?” 颜回道:“西岭山口有个瀑布,叫白龙沜,那里有一片楼阁,消暑最是好去处。官家在跨云亭设了河鲜宴,说待圣人醒了,便请圣人前往。” 恰巧春渥也匆匆赶来了,她不动声色戴上镯子,命颜都知带路,提裙往跨云亭而去。 要 说崇帝,真是个懂得享受的行家。这艮岳每一处都是匠心独具,十步一景,绝不是一般山野能比的。西岭北有龙柏坡,南有芙蓉城,到颜回所说的那处亭台,还要经 过灈龙峡和罗汉岩。人在山水中行走,渐行渐近,才看清那跨云亭建在瀑布边上,站在亭里一伸手,就能够到栏外飞练。 她踏上河滩仰头看,今上孑立栏前,穿着素锦褒衣,束发戴玉冠。朱红的组缨垂挂在胸前,一眼看去颇有种画中仙的意思。 她嘲讽一笑,长相从来和心地不相称,也算是老天对他的眷顾。空有一张漂亮的脸,剖开胸膛其实是一副蛇蝎心肠。 按捺住心神登亭,窄小的石阶迂回兜转,瀑布虽然是人造的,却也有不小的力道,山石被冲击得嗡鸣,亭子也跟着震动。她抚胸道:“嗳,总觉得会跌下去似的。” 他没说话,牵着广袖比了比,示意她入座。 她 欠身道谢,看桌上的菜色,果真应了河鲜宴了,姜虾、海蜇鲊、螺头瀣、清汁田螺羹……满满铺排了一桌。她生在南方,傍水的地方少不得海鲜河鲜,她也极爱吃那 些。到了汴梁,禁庭中吃得精致,不像民间做得原汁原味,便有点失了兴致了。今天却好,器皿奢华,里面的菜却不繁复,她心里欢喜,笑道:“宫里厨司也会民间 做法么?” 今上替她斟酒,淡声道:“鱼虾都是池子和瀑布里打捞的,没让厨司做,命几个自小长在湖泽边上的黄门掌勺,就用最寻常的做法,或者可以做出宫里没有的味道。” 她偏过头看了杯中一眼,“我不饮酒,官家忘了?” 他说:“那是梅釀,几乎已经没有酒味了。昨天让他们沉在潭里,喝了能强健脾胃,抵御河鲜的寒气。” 她抬眼看他,他目光如水,不似在宫中,少了些阴冷沉郁。只是仍旧不开颜,即便微笑,也是浮于表面。她向他举杯,“官家有心了,臣妾敬你一杯。” 他执盏回敬,汝窑荷叶盏轻轻相击,叮地一声脆响。客套过后她就顾不得许多了,姿态十分优雅,但吃得真不少。盘里一条糟鱼被她吃了大半,间或对今上暖暖一笑,不看她面前盘底,简直以为她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他别开脸,怕看多了她,叫她觉得不自在。他对这类河鲜不怎么有胃口,略用了几筷便放下了。起身到围栏边去,急速而下的水流溅起细密的烟雾,他用手去触碰,只觉那雾气包裹五指,一点点浸透消融,汇聚成水珠,从指尖倾泻而下。 “已经三年没有来这里了,今天是托了皇后的福。”他喃喃道。 她的语速比平时慢了好多,“官家是该出来走走的,政务一辈子忙不完,偷得浮生半日闲么……” 他没有回身,嘴角挑起一个弯弯的弧度,“皇后昨日说要采菱的。” 她啊了声,“是是,采菱……咱们何时去?” 他静静站了一会儿方转身回座上,看着她,似笑非笑道:“皇后的性子就是太急了,宫中生存,急是大忌,不过我却容得你这个脾气,真是奇怪。” 他 有时那种暧昧不明的话很让人头痛,她侧目望他,突然想起昨晚情景,心里顿时慌乱起来。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勉强笑道:“官家恩典,臣妾感激不尽。也不知怎 么,在官家面前倒不像太后面前那样拘谨。听我乳娘说,女子出阁后,最亲的人莫过于丈夫了,现在想想很有道理。”她把酒盏往他手边递了递,“官家吃得极少, 不喜欢么?再喝一杯吧!” 他垂眼看,那荷叶盏里的佳酿能倒映出他的脸。他伸手去触,两指捏着端起来。再望她,她嘴角含笑,连眼睛里都灌满了蜜。 多好多生动的一张脸!他把酒盏贴在唇上,然而顿住了,犹豫了下,还是放回了桌上。 “我要替皇后摇橹,喝多了难免误事。” 她想了想,莞尔道好,“那官家回环山馆小憩,过了晌午咱们再去不迟。” 他点头,吩咐颜都知备下小艇,略在跨云亭坐了会儿,便携她回万松岭了。 凤池在倚翠楼以西,过了环山馆前的一条石拱桥就是。那池子和雁池遥遥相望,都是弯形,水面很宽,盛夏时节莲荷婷婷,白鹭四起。若真有神仙授予出世方,大概也敌不过在那景色中徜徉罢! 歇到申正,她来寻他。戴了顶斗笠,头发只拿一根丝绦束着,直垂到臀下。手里举了跟竹竿,据说是打莲蓬用的,轻声唱道:“你可吃蛤蟆,吃么我去抓。你可吃莲蓬,吃么我去掐……” 他那时还未起身,听见了睁开眼问:“你知道这首歌么?” 她说不知道,“就是大婚那晚听你唱的,后来总在想,什么古怪的词儿,官家怎么会唱这样的歌。是不是我睡迷了,做的一个梦。”她招了招手,“不要计较那些了,官家快起来,咱们去采红菱,掐莲蓬呀。” 出门时天已经有些阴了,太阳没了踪迹,山林间有风吹过,湖面上涟漪阵阵。 采菱的船为了便于在荷叶间穿行,船体都不大。窄窄的小舢板,仅供两个人乘坐。今上在船头撑篙,秾华坐在船尾。荷叶刮过两侧的船舷,沙沙一片热烈的声响。 她鲜少有机会到水上游玩,说采红菱,并不是为吃,主要还是讲究采的过程。那菱角是长于水中,碧清的菱叶密密匝匝,在水面上铺成厚厚的绿毡。还未到完全成熟的季节,间或有初绽的菱花,小小的,白洁可爱。 一 路来,已经勾了不少莲蓬,装满半个竹篓子。官家船撑得很稳,她坐在舱内探手摘菱角,幼嫩的红菱颜色鲜艳,不像一般米菱两角弯曲,它是四面出角,乍看很奇 怪。官家有一套说法,等长成了老菱,那多余的两角便慢慢缩回去了。老菱个头很大,像水牛的角,要吃它不简单,得用刀从中间剁开。 菱角不喜深水,基本都浮在水面上,捞起一根藤,轻易能摘好几个。她掂掂篓子,很有些份量。摘得太多吃不完就糟蹋了,便向今上道:“够了,回去剥了壳,给官家做羹吃。” 他听了调转船头,没有答话。她依旧是很快乐的样子,摘了朵荷花在手里盘弄,轻轻哼着歌,是他们吴越一带的小调。天上飒飒下起了小雨,细得牛芒一样,她把斗笠正了正,再看周围,离成丛的荷叶和菱藤越来越远,也离河岸越来越远,舢板往一片开阔的水域划过去。 她咦了声,“这是要去哪里?” 他背对着她,看不见他的脸。她有点着急了,转头回望,春渥还在堤案上等着,起先身形清晰,后来远了,隔着云雾愈发渺茫了。 湖的中心湿气比别处都重,渐渐都是迷雾,除了他,看不见半个人影。她害怕起来,仓惶道:“官家,你划错方向了,环山馆在那边,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的竹篙撑点,搅起一片水声。雨依旧细密,簌簌落在斗笠上。她那时太慌张,慌得忘了乘船的忌讳,居然站起来试图去拉他。结果舢板不稳,人失了重心,一下便跌进了水里。 她不识水性,连呛两口,连声音都发不出。本能地挣扎。混乱间看见他站在船上,沉静的脸庞,沉静的眉眼。她向他求助,张嘴要叫官家,可是咽进了更多的水。 他没有伸援手,她甚至看到他唇角讥诮的笑。 意识越来越模糊,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死了。她想起春渥和她说起过的,他的伴读周衙内,也是在他面前落水,他就眼睁睁看着他沉下去,她也逃不开这样的命运。 挣了好久,挣到精疲力尽,失望后终于放弃了。这样其实也好,死了可以回到爹爹身边,可以再见到云观,比活着强多了。 坠向湖底前的那刻,她透过粼粼的水波向上看,他站在那里,只余一个扭曲的剪影。水中婆娑的长发遮挡住她的视线,渐渐将她拽进了黑暗里。 ☆、第24章 先帝病重时,睿思殿的日讲并没有间断,太子还朝,一切便交由太子主持。彼时已经有言官谏言,肃王势大,太子当削其权。太子很犹豫,多次表示“大哥是吾手足,军政暂由肃王代管,吾无忧思”。 替别人当家,其实不是什么好事,要么还政,要么黄袍加身,没有折中的办法。八团练来时探过他的口气,“大哥劳心多年,岂能将到手的肉放进他人的碗里。” 他心里也算计,其实有些摇摆,最后还是决定将兵权送回太子手里。 东 宫的景色永远比端礼阁好,院中栽一颗梨树,四五月的时节花都开遍了,站在树下,一阵风拂过,恍惚便迎来一场漫天的花雨。他带着兵符在梨树下静候,那时太子 正同大学士议政,高品上前施了一礼,请他至阁中稍待。他在窗前落座,推窗向外看,见小黄门托着书信匆匆从中路上走过,便问:“二哥①还与绥国有书信往来 么?” 高品叫颜回,与他阁中押班有深交。顺势望一眼,笑道:“太子在建安有一位红颜知己,回汴梁两月余,隔天便有一封书信。” 他不置可否,倚着扶手捧茶细品。颜高品又道:“据闻是建安城中人,比太子小三岁,年方十三。太子阁中有画像悬挂,臣有幸看过,果真是倾国倾城貌。听太子与安康郡王说起,待明年小娘子年满十四,便回禀官家知晓,要迎来做王妃。” “二哥与安康郡王交情颇深啊。”他抬眼看他,托着茶盏问,“还说过些什么?” 颜 高品回身看外间,没有闲人来往,便道:“太子那日招郡王共饮,曾谈起诸王封号,宗室皆以封地为号,说到殿下时……”他讪讪摸了摸鼻子,“郡王说官家迟迟未 给殿下封地,就是等太子日后处置的。他日太子登基,殿下的封号头一个要换。至于换成什么,请太子自行斟酌。汴梁周边有小城,都仙或是陈留……也无不可。” 他脑中茫茫一片,“都仙、陈留……”那些都是人口不足万的地方,古来就没听说过亲王有这样的封邑,真要颁布了诏命,可称得上奇耻大辱了。 颜高品往前迈了半步,“殿下……当慎思。” 他轻轻叹了口气,“太子怎么说?” 颜高品缓缓摇头,“太子但笑不语。” 这时有黄门来通传,太子请殿下殿中说话。他站起身,手里茶盏随便一撂,茶水泼出来,泼得满几尽是。 太子在绥国多年,写得一手好字,他进门时正伏案疾书,手旁摊着两张梅花笺,上面是女子工整秀丽的蝇头小楷。见他来了抬头一笑,温润如玉的脸,可比三月春光。拿笔杆点了点道:“大哥坐,稍待我一会儿,快写完了。” 他坐下望过去,太子笔迹遒美健秀,入木三分,便道:“二哥师从隋劻,隋相公飞白是一绝,改日邀上几位直学,咱们切磋切磋。” 太子也是敷衍,连头都没抬,只说好,“我听闻大哥笔法传神,一本《远宦帖》临得与真迹丝毫不差,连爹爹都大加赞赏。我回大钺后一直不得闲,过两日正好士大夫们有一场清谈,到时候我定要向大哥讨教……大哥今日来,有事么?” 他唔了声,“没什么要紧的,是关于禁榷②之事。爹爹患病前限定半年,如今期限到了,当不当解,要请太子定夺。” 后来……还是背离了此行的初衷。他终于不用违心地交出兵权,去做那可笑的陈留王、都仙王了。逆势而行,得来却又易如反掌。 窗扉洞开,雾气扩散,混沌地包裹住人,连抬手都显得费力。身后有脚步声,他转过身来,“怎么样了?” 颜回趋步上前道:“又吐了两口水,现在已经清醒了,官家可要过去看看?” 他没有挪动,“闹么?” 颜回道:“闹是不闹,就是受了惊吓,精神不大好。官家还是宽慰两句罢,不论如何,圣人总是皇后。” 他低下头,盯着足上鞋履看了好久,半晌才道:“受些教训才长记性。” 颜回嗫嚅了下,知道这时候不应当多话,便沉默下来。 倚翠楼四围有竹林合抱,门前高挂灯笼,堪堪照亮石子铺就的小径。他从环山馆过去,门扉半开着,没让人上里面通传,进门就听见她低低的啜泣,“我想回绥国。” 他在帘外站定了,看不见她的脸,只有苗内人坐在她床前,宽慰道:“都过去了,所幸没什么事。这是个意外,不要声张的好。还有不能再说回绥国了,怎么回去呢,你已经是大钺的皇后了。” 她长长叹息,“我知道,有点后怕罢了。我以为必死无疑了,没想到还能活命。” 苗内人道:“官家救了你,是不幸中之大幸。你好好将养身子,过两天就好起来了。” “官家……”她轻轻哼笑一声,“官家真是个好人。” 他没有再逗留,转身离开了。 春渥关上窗户,从间隙里看今上人影杳杳了,回头道:“走了。” 她撑起身,倚着围子说:“他是给我警告,我知道。或许被他察觉了什么,他对我一向有戒心。” 春渥对这事从来不看好,无奈她不听人劝,才会吃这暗亏。见她这样又心疼,嗟叹道:“他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你何必给自己出这样的难题呢!是不是先前在跨云亭出了什么纰漏,叫他发现了?” 她凝眉道:“我什么都没做,原想动手脚的,可是犹豫了一下,时机便错过了。” 春渥怔了怔,想不出别的原因来,只道:“或者他有他的考虑,至少你比起周衙内来,已经幸运很多了。” “新婚不多时的皇后溺死,恐怕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罢了。”秾华偎进她怀里,喃喃说,“我很害怕,不是怕死,是怕他。如果现在可以反悔,我情愿没有来和亲。我为什么要来做这个皇后呢,真不值得。” 春渥在她背上轻抚,“那时我曾劝过你,你听了么?现在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后悔是最无用的。也不知官家怎么想,若能既往不咎,你就忘了怀思王吧,别再想着为他报仇了,不会成功的。” 她的眼泪涌上来,“你一定觉得我很傻,可是我没有退路了,即便我不杀他,总有一天他也会杀了我。” 春 渥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得紧紧抱住她。她这次是真的吓着了,可是今上的眼睛为什么无处不在?似乎她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是不是涌金殿里有内贼?时照么?想 想又说不通,黄门都在外面伺候,不得传唤不能进内殿来的。就连太后派来的尚宫也也不是贴身服侍,内殿里只有她们几个,照理消息是传不出去的。 她 低头看她,她瑟缩着,灯下的脸白得可怖。她拉过薄被替她披上,小声说:“那龙凤镯不能再用了,过两日我送到造作所化了,重新打成别的首饰。你如果在艮岳呆 不下去,就请旨回宫吧!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别想云观,也别想官家。吃一堑长一智,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你要慎重考虑。” 她 闭上眼睛,并没有回答她。在倚翠楼住了一夜,第二日便匆匆返回禁庭。回去后大病一场,惊吓加之受寒,一度昏沉沉神志不清。她病中听见太后来过,贵妃和几位 娘子也来过,她宁愿装睡,也不愿意开口说话。恐惧逐渐淡了,只是感觉迷惘。冷静下来想想也有些莫名,谁会对一个时刻想要自己命的人产生怜悯?她在试图下毒 的时候,却奢望他救她上岸,凭什么呢?就如春渥说的,其实她应该感激他。他有那份大度让她苟活,即便是他把船撑到湖中心,也不重要了。 她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慢慢缓过劲来。择了一天去宝慈宫请安,因为宫里筹备过七夕,她不能无事人一样。 太后见她来,忙拉她在榻上坐下。仔细端详她的脸,真正小了一圈,愈发楚楚可怜了。便牵着她的手道:“那日听说官家带你去艮岳,我心里还很欢喜,庆幸他知道照顾人了,谁知你回来就病了一场,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同孃孃说。” 她推说没什么事,“就是着了凉,艮岳雾气大,我夜里没关窗,第二天就起不来了。” 太后看着她,嘴角含着笑,极慢地摇头,“你骗我。我人在禁庭,却不是瞎子聋子。那日你们在湖上采菱,有没有这事?” 秾华愣了下,“孃孃……” 太后站起,缓步挪到窗前,给架子上的鹦鹉喂食水,一面道:“凤池看着美,池水冰冷彻骨,这我是知道的。皇后怕我怪罪,有意隐瞒,是么?” 她慌忙起身跟了过去,“请孃孃恕罪,是我不端稳,害得官家跳水救我。” 太后回过身来,面上表情高深,“周衙内的事,想必你听说过。” 秾华有些意外,还是福身应了个是。 “周 衙内是正议大夫的孙子,做官家的伴读,陪了他六年。”她又去看她的盆栽,换了个轻松的语气,“外人说官家见死不救,可依我说,官家做得很对。周衙内对他不 敬,有一次险些用弹弓打瞎他的眼睛,这样的人,留着作甚?官家自小不爱说话,但是不说话,不表示他不明白。他心里的恩怨分得很清,该死的不让他活着,不该 死的,他也有容人的雅量。皇后在官家眼里不是可有可无的人,他其实很爱惜你,皇后不自觉罢了。” 她猛听这话,心头打起鼓来。太后似乎是知道些什么的,但却点到即止,并不说破。这宫里果真没有一个简单的人,太后也是一样。 秾华勉强笑了笑,“官家待我好,我心里知道。” 太后颔首道:“皇后向来聪明,千年修得共枕眠,缘分得来不易,要惜福。做母亲的,总盼着你们和美,要是能叫我早日抱上皇孙,那就再好没有了。”一紧一驰间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态,转头问梁尚宫,“谷子都预备下了么?可别耽搁了,七夕发不得芽,做不成谷板。” 谷板是女子的小玩意儿,同磨喝乐③、花瓜、笔砚一样,是节日里必不可少的陪衬。取一块木板,上面壅土,趁着节前把粟谷种下去,长成小小的田地。然后搭茅草屋,插上花草,做成田舍人家,到七夕那天大家拼凑起来,可以组成像模像样的村落。 梁尚宫捧了一斗谷子来,笑道:“已经预备下了,叫宫人缝了锦囊,装好了就给各阁娘子送去。” 秾华闲来也爱做这些,便让梁尚宫把斗放下,亲自挽袖装袋。才装了七八袋,听见宫门上通禀官家到了,一时很觉尴尬,脚下踯躅着,迎又不好,不迎又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①宋朝皇子彼此相称统一用哥或姐。 ②禁榷:国古代政府对某些商品实行专卖,限制民间商业贸易,借以扩大财政收入的一种方法。 ③磨喝乐:七夕节供奉牛郎织女的一种土泥偶人,用以乞巧和祈求多子多福。 ☆、第25章 自那日起,便没有再见过他。现在和他遇个正着,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拿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个试图杀死她,又把她救上岸的人。 太后见她情怯,伸手让她攀附,“谷子先不忙分,迎官家要紧。怎么呢,几日未见倒生疏了?先前看你们那么要好,可是恼他回宫后没来看你?” 她忙说不是,“官家日理万机,我断不会为这事恼他的。” 太后道:“反正他忙不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病中几日他常在庆宁宫外打转,可见你们之间有了嫌隙。秾华,你是皇后,夫妻间偶尔闹别扭不是不可以,只是你们身为帝后,与普通人不一样。有什么疙瘩,房里说明白就是了,一踏出殿门,还是体面要紧。” 太后的话算是给她抻了筋骨,这么下去不行,真叫人看穿了,那以后也不必在禁中行走了。她打起精神来,细声道:“是我小孩子气了,总怨官家没有把船撑好,心里不大高兴罢了。如今想想,其实是我自己不好,犯了大忌,船那么小,中途竟站起来了。” 太后在她手上压了压,很得安慰的样子,“话都说开便没事了,夫妻哪来的隔夜仇呢。等见了官家便和煦些,男人和孩子一样,需得哄着,顺着。尤其官家这样的人,你横,他比你更横百倍千倍。终究是枕边人,总不能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的,对不对?” 这话很是,除非落一次水,淹得她斗志全无了,否则就得继续同他纠缠下去。她回身往外看看,搀了太后道:“官家要到了,我这两日待他疏淡,我怕他生气,孃孃替我说说好话。” 太后笑道:“只怕不要我说好话,他也上赶着讨你欢心呢!” 她们打帘出内殿,今上刚从外面进来。想是散了朝便匆匆赶赴,还穿着视朝时的罗袍裙。太后笑吟吟看了他一眼,“今日倒巧,皇后前脚到,官家后脚也到了。怎么不换衣裳?有什么要紧事么?” 他 给太后见了礼,目光调过来,从秾华脸上一经而过,风平浪静。落座后兀自道:“不是什么要紧事,过阵子驾幸琼林苑,政事堂众臣商议,以往的卤簿大驾都不合时 宜了,需大改。比方车辂,除木辂、金辂、玉辂外,另添象辂、革辂。冬至大典前两月教车象……”他淡淡笑道,“说这些,怕把孃孃绕晕了,只是知会孃孃,太后 及皇后的舆车仪伏与先前不同了,孃孃哪天有兴致,命仪鸾司引孃孃过目。” 他说了一堆话,说得很像那么回事,可仔细琢磨,又觉得都无关痛痒。太后拧眉笑道:“官家来宝慈宫,就是为了说这个?” 他似乎窒了下,半晌才慢吞吞应了个是。 太后道:“那些仪仗卤簿我都不懂,制定了什么样,我只管坐就是了,官家不必为此特地跑一趟。倒是皇后,今日才大病初愈,强撑着到我这里来,怕身子扛不住。官家还是替我将皇后送回涌金殿吧,皇后前两日受了惊吓,要多多安慰才好。” 他这才起身到她面前来,看不出情绪有什么异样,仿佛她不过偶染风寒,与他没有什么相干似的。问:“皇后可曾好些了?” 她回答得很客气,“目下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谢官家垂询。” 只因原先的热络都是装出来的,本来他们之间相处就不带感情,但至少有一层伪装。现在这层伪装被水泡褪了,一瞬真实,又变得相距十万里远了。这样也好,不必费心周旋,叫人感觉轻松。今上抬了抬手,“我送皇后回宫。” 秾华欠身道谢,临走没忘从案上拿包粟种,还惦记着要回去种谷板。 皇后随今上去了,太后想起她适才拿种子时的那种神情,端庄的外表下难掩一团孩子气,不由发笑,“到底还小,不能对她太苛责了。” 梁尚宫立在一旁道:“官家急匆匆来,大约是得知圣人在这里。” “可 不么。”太后叹道,“有时江山易得,人心难驯。官家自小有不足,他能敞开心对一个人好,哪怕这人是敌国公主,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大事。她这样的身份,反倒 比乌戎公主更安全,所以由她做皇后,我不曾有半分疑议。毕竟她和建帝只是同母,高家的江山由谁来执掌,于她没有切身的利害关系。如今只要她对官家真心,好 好当这禁庭之主,我也就别无所求了。” 那厢今上一直将她送到宫门上,待进涌金殿时她回过身来,掖着两手道:“官家事忙,就不必再相送了。臣妾自己入殿即可,官家请回吧!” 他根本没把她的话当回事,绕过她,一壁上台阶,一壁吩咐御前内侍押班,“把燕服取来,就在这里换。” 没能打发他,还要在这里换衣裳,势必要叫她伺候,真不拿自己当外人!秾华心里不称意,却不好说出口,只得命人准备御用的器具。又唤佛哥,让她去厨司一趟,弄刻刀和两个瓜来,她要练习雕花瓜。 燕 服送来后,暂且搁在一旁了,他倒是很安静,也不同她搭讪,自己走近内殿,半倚在她的胡榻上看书。他是一尊大佛,平常后宫里看不见他人影,上次也是来去匆 匆,这回不走了,着实让涌金殿里的众人有些心慌。她们一个个愣眼看她,秾华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决定不加理会。让几个黄门把桌椅搬到出檐下,自己靠着抱柱 一心一意开始雕花。 七夕雕花瓜,她在闺阁里曾试过。其实有点像刻章,但又不那么简单。要雕得镂空,或者连带瓜瓤一起,雕成一朵花 或者猫儿狗儿,很考验人的刀工。阿茸说想要一盏宫灯,她就替她刻出漂亮的花纹来,然后削了顶盖,掏空瓜腹,还编了个穗子给它坠上,打算等晚间插蜡烛,挂在 廊庑下。 她们这里兴致勃勃,春渥却坐立不安。往殿里看一眼,又眼巴巴看她,“官家在里头呢,圣人这样怠慢,怕是不好。” 她抬起眼,一双水汪汪的妙目,朝内殿眺望,冲她摇了摇头。春渥没办法,心里又着急,今上的怪脾气大家都知道,没有他的传召,谁敢到跟前去?也许他正盼着皇后近身伺候,可她只管忙她的,把人干放着,不知今上心里什么想头。万一恼起来,怕对她不利。 正团团转,天色逐渐阴沉下来,远处闷雷阵阵,今年多雨水,不久又是一场大雨。 天一暗,殿里自然更暗了,秾华抬头四顾,打算吩咐人替他掌灯,没想到他自己拎着一张胡床出来了。看她一眼,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这样不声不响,眼神和动作满蓄风雷,阿茸和春渥在一旁吓得噤若寒蝉。秾华停下手里的刻刀看他,嘴唇动了动,想和他搭话,最后还是咽了回去。她觉得自己应该自矜一点,否则显得很没气性。既然他来,总有他的说法,这么一声不吭,等着她去巴结么? 她撇了撇嘴,挪动身子换个好姿势,把手里的瓜托起来,对着天光一通照。他沉默着看她,忽然张嘴说来人。阿茸忙上前听命,他指指对面,“照原样再备一份。” 今上要雕花瓜,众人慌忙筹备起来,小黄门跑得气喘吁吁,赶在雨前把东西送来了。他手里捏着刻刀,拍了拍面前西瓜,响声清脆,一刀下去怕是要裂开,便学她的样子由浅入深慢慢雕刻。 大 雨磅礴,浇注着檐外青砖,水珠动辄溅起尺来高。她对他很不屑,连看都不看他。西瓜的外皮雕空了,露出里面鲜红的瓤,她矮着身子左右比对,他也学她的样子左 右比对。镂空的花纹里有残留的果皮,她吹了吹,他明明刚下刀,居然也撅起嘴吹了吹。她不耐烦,把刻刀放了下来,耽耽看着他。他也放下刻刀,似笑非笑看着 她。 秾华瞪人基本没有胜算,他不同,他是行家,一个眼风就能把人刺穿。她有点灰心了,一手撑住下巴,重新把刻刀捡了起来。 他大概是想气她吧,反正后来她干点什么,他就依葫芦画瓢照学。秾华很生气,受不了他这种幼稚的行为,几次打算质问他,可是想起他平时的为人,又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他有时候真的叫人摸不着头脑,好一阵坏一阵,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到最后负气,心说他不是爱学样吗,有本事继续学呀。从勾片栏杆的间隙里把脚伸出去,伸进了滔滔而下的雨里,然后得意地看着他。 他挑起一边眉毛,若无其事地调开了视线。秾华的得意僵在眼睛里,突然发现真正傻的人是自己,她绣鞋淋得稀湿,他却好整以暇刻他的花瓜去了。 她站起来,气得直喘气,狠狠剜了他两眼,“来人,给我换鞋!”气咻咻转身进殿里去了。 春渥脸上带着诧异又无奈的表情,替她把湿了的鞋袜褪下来,嘴里喃喃说着:“这是何苦呢。” “他为什么不上当?”她气急败坏地问春渥。 春渥抬头看她,简直像在看一个傻子,“官家怕没有鞋替换吧!” 她终于嗤地一声笑起来,脑子被水泡坏了才和他玩这种小把戏。他从来就不是肯吃亏的人,自己这样做,在他眼里又是傻事一桩。 “嗳,我不要见他了。”她捂起脸,顺势倒在榻上,“赢不了就算了,还叫他看尽我的蠢相。我平常明明很聪明,遇见他就变得那么笨,真是八字犯冲……” 春渥没接她的话,但是另一个声音响起来,“大婚前合过八字,我与皇后相得益彰,并不犯冲。” 她慌忙撑起身,顿时觉得尴尬,无措地整了整衣裙道:“官家今日逗留涌金殿,臣妾不胜惶恐。请官家稍待,我这就命人准备酒水来。” 他说不忙,冲她平摊开了双臂,“朝服穿了半晌,该换了。可否有劳皇后?” 他面无表情,根本不容人拒绝。内殿又没有其他人在场,她心里紧张,磨磨蹭蹭过去,真红大袖下的手指抬起来,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覆在了他的腰带上。 ☆、第26章 她的指尖染蔻丹,猩红的颜色,仿佛雪地里的红梅,凄艳妩媚到极致。攀上他的金玉大带,慢慢舒张开两臂,环到他腰后解扣,姿势简直让人错以为她在拥抱他。 凤池上出的那件事,像刺一样深深扎进心里,不去触碰,总觉彷徨难耐。若去触及,又怕一个闪失折断了,断在肉里,再也拔不出来。所以彼此都在迟疑,面对着面,也有意要避让开。 他 低头看她,灵巧的脸,蛾翅般孱弱的眼睫,略微一颤都叫人心头激荡。大带解下来,放在榻头的香几上,她大概很紧张,咬着唇,慢慢把手覆在他的衣襟上。交领是 三寸宽的黑纱镶滚,绣平金夔龙和云雷纹。帝王之象历来强势,她攀上来,便奇异地中和了戾气,变得轻柔和缓,连那怒目的龙首也不那么可怖了。 “皇后……”他嗓音有些沙哑,“今晚我歇在你这里。” 她手上略一顿,把他的绛纱袍脱了下来,低声道:“臣妾初愈,恐怕力不从心,伺候不了官家。” 他听后脸色渐冷,“是么?究竟是身体未愈,还是有别的原因?莫非皇后还在为那日的事耿耿于怀?” 他明知故问,她只有且战且退,“那天是被吓得不轻,不过好在有官家,呛了两口水罢了,至少还有命活着。我这两日病得浑浑噩噩,一直没机会谢官家救命之恩……” 他嘲弄地一哂,“这些都是题外话,你不问我为什么把船撑到湖心去么?” 她想了想,含糊笑道:“这个就不必深究了吧,也许官家想带我去看某处奇景,是我误解了官家,一时心慌才不慎落水的。” 她 取来燕服要替他穿上,他却把她的手格开了,“皇后百样俱好,只有一点,心口不一,叫我觉得失望。其实你我大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也许解开了心头的结,夫 妻间相处也会更融洽。”他转过身,仰头看殿顶天花,语气并不凝重,反倒有些伤感,“我们不谈家国天下,我知道家国天下对你来说都不是顶要紧的。你来大钺, 入禁庭,究竟是为什么,我不说,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封你为后,相处时间虽不长,也有几日了。你心里装着对我的怨恨,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到你死或我死的那一 天么?” 她像被什么猛烈撞击了,撞得身子狠狠一震,“官家怎么会这么说呢……” “皇后不必装糊涂,你要 去艮岳,果真只是为了跟我游山玩水么?”他重新转回身,含笑盯着她,“皇后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在建安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到了我眼皮子底下,反倒灯下黑 了?我说过,我对你极有耐心,这份耐心不是凭空而来,皇后不知有我的存在,我却对皇后神往已久。所以你有些想法,动些心思,我不会加以阻拦,甚至乐于成全 你。但是万事都有限度,不要超过底线,一切好商量。若做得过了头,我再好的耐性,怕也不会姑息的。” 秾华被他说得寒毛直竖起来,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他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她忽然有了挫败的预感。 他 可以纵容她,让她在他掌心搭台唱戏,无伤大雅的戏码乐于配合,但她若有任何非分之想,也狠得下心迎头痛击。看来在跨云亭时他就有怀疑了,难怪那时酒盏起起 落落,无非是担心她毒杀他。可就算离事实那么近,她也不能承认,摇头笑道:“官家心里早就认定了,哪里容我反驳?兜兜转转,还是为了云观。我与云观的渊 源,官家不是今日才知道,既然那么在意,当初何必封我为后。” 她同他斗智斗勇,他不大喜欢,“我只是想试试,能不能把他从你心里连根拔除。但是我好像算错了,皇后虽年轻,执念却深得很。我许你凤冠霞帔,竟比不得人家口头的承诺。”他轻蔑地一笑,进了两步,把她逼到死角里,“皇后到底和他有多深的感情,不惜为他杀夫?” 她心里鼓声大作,他这样直剌剌说出口,居然令她震惊。他显然非常生气,越逼越近,她不得不屈起手肘抵御他,“我何尝杀夫了,这样的罪名,臣妾担当不起。” 他 一身雪白的中单,那样纤尘不染的样子,眼里却写满阴鸷。抓住她的手腕,高高按在墙上,她的大袖垂落到肩头,美玉雕成的手臂,圣洁得让人生出破坏欲。她害怕 了,惊恐地挣扎,像只被钉住了翅膀的蝶,怎么都挣脱不出来,呜呜咽咽说:“官家要做什么……放开我,你弄疼我了。” 他却充耳不闻,外面大雨如注,一道光闪过,引来石破天惊的炸雷,炸得人耳内嗡鸣。她心里惶惑,抢夺之间鬓钗散乱,最后发现是徒劳,便哭着喊春渥,喊阿茸。 前殿听见她呼救,错综的脚步声急促传来。他心头火起,回身喝了句滚,那些脚步声便顿住了,像炉中的香烟被吹了口气,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没了指望,反而可以冷静下来。知道他不会松手,便也不反抗了,软声道:“官家莫这样,我同云观曾经青梅竹马是不假,可如今他人都不在了,官何必再揪着不放呢!” 他寡淡地勾起唇角:“你劝我看开,自己做到了么?我有时候想,是不是有了夫妻之实,就能够让你静下心来。”果然看见她讶异地瞠大了眼,他拢起眉道,“怎么?不成么?” 她脸上先前一片惨白,听他这么说,红云顿时爬上了面颊,别过脸嗫嚅:“臣妾说过才病愈,今日身上仍有不适。官家若要……恐怕扫了官家的兴。” 他慢慢放开钳制,双手落在她肩上,让视线与她齐平,“那么,皇后打算何时进幸?” 他的脸近在眼前,似乎玩味的,又带着威胁的意思。她连呼吸都在颤抖,想起随她来钺的人,不敢唐突,怕害了她们。然而怎么办,他要是真有这种心思,她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她把一只手按在他胸前,感觉到他通通的心跳,颤声说:“官家一向不爱与人亲近的,如今可以了么?” 他还记得环山馆露台上那个令人惊悸的瞬间,她脸上的神色是何等厌恶。现在的推脱之词虽然生硬,但是比之那时已经圆融多了。他笑了笑,“同别人或许不行,但换了皇后,倒可以试试。” 她只觉得他可恨,如果手上有刀,一定毫不犹豫划花他的脸。刚想开口,他却自发让了一步,幽幽道:“若实在为难,我也不勉强你。但要和平共处,至少拿出些诚意来。皇后总是口头上说嫁与我,便会喜欢我,可是长久以来,我并没有看出皇后对我有半分喜欢……” 她简直是一副杀身成仁的神情,踮起脚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啄在他右边脸颊上。他呆住了,诧异地看着她,她红着脸,眼里噙着屈辱的泪,哀声说:“这样总可以证明我喜欢你了吧?我每常不敢和你靠得太近,怕你把我剥了皮挂在拱辰门上。”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他的本意不是这个,也没有做好准备,结果被她弄得措手不及。那绵软的触感定格在脸上,挥之不去。他抬抬手,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不去碰那里。那个被她吻过的地方像烫伤了似的,欲望烧灼起来。 她抽噎两下,吸了吸鼻子,“官家息怒了么?官家、官家……” 她 一叠声唤他,他心里五味杂陈,暗里不忿,亲他一下用得着这样勉为其难么?她那是什么表情?只是亲一下而已……一种硕大无朋的奇异的感觉笼罩住他,他拉着 脸,用探究的眼神审视她。她依旧是一副委屈的小模样,迟钝缓慢地捧过深衣,往他面前举了举,“臣妾与官家更衣,好么?” 刚才明明谈得剑拔弩张,就因为那潦草的一吻,所有的恩怨居然顷刻化解了。她为他束上大带,又蹲踞在榻旁,替他换上了云头履。接下来无事可做,两两对立着,气氛明显变得尴尬。 该说些什么呢,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沉默了很久,才听他低语:“艮岳的事,过去就过去了。” 她 垂眼道好,现在再纠结谁对谁错,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他这样的人,恐怕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愿意放过一个的。自己虽没真正动手,但有了这个意图,最后技不如 人,也只得认命。不过很离奇,他既然洞察了,为什么不来处置她?甚至这事连太后都不知道,这样一个没有恶果的警告,便已经能够算作惩罚了么? “官 家……”她思量了很久,其实在他面前撒娇讨巧都是无用,他太敏感,心思细腻的程度恐怕是她无法想像的。是不是换个策略呢,就像刚才那样,随意些,不要刻 意,也许更得他欢心吧!她看他一眼,说得有些艰难,“你先前的话,我不敢否认。我是难忘云观,他对于我不单是朋友,更是可以相依为命的家人。我小时候常常 思念母亲,是他陪在我身边。他说‘你至少还有爹爹,我的爹爹和孃孃远在千里外,骨肉不得相见,我比你更可怜。你要是害怕,我们可以做伴,以后就不会孤单 了’……可后来我爹爹死了,他也死了,我怎么能不伤心呢!但伤心归伤心,我至今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官家的事。不管你信不信,我问心无愧。” 他侧着头细听,那嗓音涓涓流水一样,缓慢淌进他心里,“然后呢?” 她黯然道:“我与官家结缡是一辈子的事,今后会自省,与官家和睦相处,尽心侍奉官家。” 窗外吹进浩浩的风,吹起了他们的衣裾,吹起了袍衫的大袖,猎猎的,恍惚置身在半空中。他点了点头,“如此甚好,但现在我还不能肯定皇后是否出自真心,且看吧。我这人向来恩怨分明,皇后若以诚待我,我绝不叫皇后受半点委屈。” 她低头缠绕腰间的宫绦,“那么官家说的,我不知有你,你却……神往已久,又是什么意思?官家曾经来过建安,曾经见过我么?” 他突然有些难堪,支吾道:“这件事……改日再提。”外面雨停了,他转身往外走,边走边道,“你身子还未痊愈,就好好歇着吧!我回福宁宫去了……皇后留步,不必相送。” 她怔怔跟出去,本想送他到阶下的,可他越走越快,押班和黄门需急蹉步子才能追赶上他。 待出了庆宁门便命内侍都散了,一个人走在宫墙下,心里像被什么填塞起来,塞得满满当当的。她的疑问让他忐忑,但是忐忑过后又想起之前的小细节,一种不明不白的喜悦从眼角眉梢溢了出来,连压都压不住。 为什么欢喜?他的唇角仰得不由自主。其中缘由他隐约知道些,也懂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道理。他抬起手掖了下脸颊,回想那个吻,轻盈的,风一样掠过去。她鬓角的香气神奇地保留下来,到现在都依稀可辨。 他舒展眉心极目远眺,雨后的天空清新明丽。一行白鹭飞过,忽然放晴了。 ☆、第27章 钺人对七夕有极高的热情,初七才是正日子,初六便已经筹备起来了。以彩绸装饰画楼,晚风吹过,站在涌金殿门前看,禁庭再也不是单调森严的,多了三分灵动,变得极富朝气与想象力。 阿茸进门时,手里捏了两朵含苞的莲花,一纵一纵到她面前,把花递予她,“圣人快看,双头莲。” 她蹲在窗前灌溉谷板,粟种已经发芽了,长了寸来高,密密猛猛的鲜嫩的绿,怕倾倒了,拿稻草圈起来。她开始做房舍篱笆,手上忙得很,抽空回头看了一眼,“双头莲?明明是对接起来的。” 七夕节各种新奇的东西层出不穷,像双头莲,谁找见谁就能觅得好姻缘。但是真正的双头莲哪里去找?于是动手做,把花枝剖开对镶,借以自慰。 阿茸鼓起两颊,“我祈愿圣人能觅得如意郎君。” 秾华笑道:“打嘴!我的如意郎君在紫宸殿中坐着呢,还要上哪里去觅?” 阿茸吐了吐舌头,“其实我常有种错觉,觉得你还未出嫁,咱们只是搬了个住处,和以前一样的。”渐说声音渐小,“圣人不知,宜圣阁中梁贵妃这两日频繁出入福宁宫,好像同官家走得很近。” 她手上顿了下,叹了口气道:“她也是没办法,官家不理人,她进宫两月余,毕竟是来联姻的,不能给个名分就打发了。” “还待如何?非要生皇子么?” 她想了想道:“应该是吧!生了皇子,将来传继宗祧,两国成了亲家,就可千秋万世共享太平了。” 阿茸歪着脖儿说:“那圣人呢?也当早日生下皇子才好。” 她讪讪红了脸,“生什么?别胡说!”忙转了话题问,“宫外热闹么?” 阿茸笑道:“热闹极了,我听说车马盈市,罗绮满街。州桥夜市上的货卖摊子摆得那么长……”她两手一比,仿佛能描述出所谓长的意义,“卖各种七夕的小玩意儿,像水上浮,还有果食将军。” 她有些艳羡,然而入了大内,即便听得见一墙之隔外热闹的人声,墙内仍旧是寂静的。她可以坐在殿里剪方胜,可以把小豆小麦泡在水里玩“种生”,却不能离开这禁庭半步。 这 时徐尚宫进来回话,纳了福来看她的谷板,“圣人的粟种发芽发得好,不像陈贤妃的,高低错落不成个样子。”一面说一面搀她,把手里册子递上来,“前朝相公参 议,说宫中内人巨盛,奏请官家遣散,放她们回乡与爹娘团圆。官家允了,这是大内所有十八岁上宫人名册,送来请圣人裁度。” 她在竹榻上坐下,舒展广袖捧起册子细看,每位宫人名字的旁边都写明了出处,其中还有东宫曾经的御女数十人。 她把册子合起来道:“大内宫人共有三千,这册上罗列三百五十八人,除各阁女官,照准。东宫如今还有多少人当值?” 徐尚宫道:“自怀思王薨后,东宫几乎废弃了。只因官家尚无皇嗣,东宫只有两个小黄门看守,平时并不准人出入。” 她听后惘惘的,“据说怀思王薨于东宫,到如今也未查出真凶。” 对于这事,宫中众人都是讳莫如深。政权斗争下的牺牲品,成王败寇,过去了,尘封了,就没有人再愿意提及。徐尚宫的笑容里含着悲悯的味道,“那时婢子还在尚义局做司赞,对东宫的事略有耳闻,究竟怎么样,并不清楚,不敢妄下断言。” 她转过眼来看徐尚宫,“你见过怀思王么?” 徐尚宫摇头道:“怀思王那时贵为太子,婢子只是个卑微的宫人,无福得见。” 她微微一叹,知道不该再多言了,便问阿茸,“你今年多大了?” 阿茸眨着眼说:“婢子今年十五,就算年满十八,圣人也不能遣我出宫。我六岁便进中瓦子伺候圣人,宫外已经没有家人了。” 倒是一副赖定的模样,秾华垂着眼慢吞吞说:“年纪不小了,应当找门良配嫁出去。我曾听过有个宫人在落叶上题诗,顺水飘到宫外被朝中官员拾得,成就了一段姻缘,若能落在你身上多好。” 阿茸笑道:“这样文绉绉的事我做不了,题诗我也不会,将来就等着圣人替我做主吧!” 徐尚宫乘兴打了两句岔,复领册子办事去了。春渥从外间进来,端了几样时兴的点心,什么水晶皂儿、黄冷团子,摆在她面前,“晚间又没吃饭,眼下进一点儿罢!” 她摇摇头,仍旧盘弄她的茅草房子。隔了会儿才想起来,“我听太后说官家爱吃甜食,娘替我准备准备,我给官家送去。” 时 候已经不早了,天色将暮,想必他的政务也办得差不多了。自那天后,又有好几日没有见到他。可能彼此都觉得难堪吧,就这么不来不去倒也好,可她终归是皇后, 不说禁中娘子们,太后那里盯得也紧,长此以往终不免落得一身罪过。梁贵妃跑得勤,自己太懒散了不像话,借着送点心走一遭,也算尽心了。 春 渥听了很高兴,忙命阿茸去准备,又上来替她抿头换衣裳,低声嘱咐:“去和官家示好,两个人和和气气的。上次你亲他一下,他想是不好意思了,这阵子都没来看 你。一国之君终究也是男人,官家从来没有御幸过后宫,这上头恐怕不比你老道。你再不主动,推来推去情义就淡了。若让贵妃捷足先登,那情况可大不妙。”她尴 尬地笑了笑,“男人和女人一样,总会对第一个亲近的人另眼相看。你是皇后,岂能落了下乘?古来多少不受宠的皇后凄惨收场,你要引以为戒。” 春渥说的是大白话,可正经商讨这个实在叫人难为情。她捂着脸说:“我知道了,别再说了,羞人答答的。” “那今晚就留宿柔仪殿罢。”她替她整了整衣襟,“官家不是曾问你何时能进幸么,我看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罢!” 她飞红了脸,嗔道:“我就不该把话全告诉你,叫你来耻笑我。” 春渥打趣道:“我可不敢,圣人面前卖弄,不要命了么!我还不是为你,见你这么艰难,我心里疼得厉害。” 秾华被她说得有些伤感,低头道:“娘,我把你和阿茸带到大钺来,是我做错了。今天宫中要放人出去,我想让你带着阿茸回绥国去。阿茸没有家人,你有。你替我安顿她,找个好人家把她嫁了,让她太太平平过一生。” 春 渥却摇头,“多亏当初你爹爹的救助,如今我家里的人过得很好,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比起他们来,我更舍不下你。你若嫁了个普通人,过上平凡幸福的日子,我 就可以回去与他们团聚了。可是你这样叫我牵肠挂肚,我怎么把你扔在大内,让你没有一个知心的人?”她在她肩上拢了拢,“你要是真想让我和阿茸回绥国,就先 生个太子出来吧!孩子落了地,我们即刻便走。” 她简直哭笑不得,搪塞道:“我记在心里了,这就去柔仪殿自荐枕席。就算官家把我丢出来,我也死皮赖脸不走,可好?”说着抿嘴笑着,一路往福宁宫去了。 近来天愈发热了,太阳下山后仍是蝉鸣阵阵。青石板经过一天的炙烤,踏上去后热气从脚底心直窜上来。风里带着热浪,从庆宁宫到福宁宫,路虽不远,也走得满身黏腻。 押班在檐下和小黄门说话,御前当值的都练就了眼观六路的本事,瞥见有人进来,定睛一看是皇后,忙上前揖手行礼。她点了点头,“录景,官家人在哪里?” 录景将她往台阶上引,一面道:“官家在福宁殿中……适才梁娘子到访,眼下还在。臣先前进去送茶,官家与娘子正在下棋。” 她 脚下渐慢,“贵妃也在……”终于顿下来,立在在丹墀上裹足不前了。想把食盒交由他转呈,细思量有些小家子气。可进去相见,他又在和持盈下棋,恐也没有时间 搭理她。说不清怎么回事,心里涩涩的,嘴角沉重,再也提不起来了。可到底不能打退堂鼓,既然到了殿前,哪怕是请个安,也强似转身就走。便对录景道,“你去 替我通禀一声,若官家见我,我再进去。若官家正忙,我这里几样点心你替我送去,给官家和梁娘子做消遣。” 录景应个是,垂手进殿了。她远远站着看过去,殿里烛火跳动,透过直棂窗上的高丽纸,黑暗里参杂了一点光,有种半明半暗的恐慌。 她在丹墀上徘徊,帝王的寝宫,一砖一柱都雕着龙纹。她把手按在围栏上,那石柱是滚烫的,浮雕嶙峋,在掌下绽出花来。 等得有些心焦,不知他会不会见她。她想起春渥的话,自嘲地想这下子好了,回去有推脱之词了。人家殿里有人呢,轮不着她自荐枕席。 录景三步并作两步过来了,呵腰道:“官家请圣人入内,圣人请。” 她颔首,接过阿茸手里食盒,提了裙裾登台阶。天色已经到了擦黑的时候,不尽然是黑,似乎是种深蓝,迷迷蒙蒙的,灯笼光照不亮。 入殿的时候听见持盈娇俏的笑声,“我棋艺不精,这局官家需让我二子。” 今上还是淡淡的,在棋盘对角各放一黑子,比了比手道:“白子先行。” 偏殿点着油蜡,透过画屏隐约可见两人坐在榻上对弈。她绕过去,欠身纳了个福,笑道:“我来得不巧,扰了二位雅兴了。” 贵妃忙下地行礼,回头看了今上一眼,含羞道:“是我闲着无事,来求官家教我下棋。圣人快坐罢。” 她在她手上压了压,颇有成人之美的风度,“不必招呼我,你只管下棋。”又至今上身旁,看棋盘上布局,轻声道,“明日是七夕,蜜煎局出了些新果子,我送来给官家和梁娘子尝尝。” 他一手执子,肘弯支在棋桌上,屈起的食指无意识地刮擦着嘴唇,并没有看她,含糊地唔了声。 她努力地微笑,看他额上寒浸浸的,体恤问他热不热。持了团扇给他扇风,又道,“宫人的名册臣妾看过了,除各阁得力的内人,其他一并放出去。剔除的那些是去是留,再由诸娘子定夺。” 他说好,“一切由皇后做主。”然后转过头来看她,深邃的一双眼,在她面上细细端详,“你身子可好些了?” 她有些脸红,总觉得他问起这个是含着隐喻的,便避开他的目光道:“已经好多了,谢官家惦念。” 他再要说话,贵妃适时接口,“圣人脸色是比前阵子好了,明日过节,小黄门在湖上驾了水秋千,圣人与咱们一同去看呀。”说完了糯声催促,“官家别光顾着说话,该你落子了。” 他们下棋,她在一旁也无趣,索性命人把食盒里的点心都搬出来,布置好后默默退了出去。 阿茸迎上来,她轻轻耸了耸肩,“官家下棋呢,咱们回去吧!” 阿茸很失望的样子,朝殿里觑了觑,搀着她的胳膊下了丹陛。 走出福宁宫,打发近身跟随的人先回去,她拉拉阿茸的手说:“今夜宫里门禁全开,咱们趁着月色四处走走?” 晚间热气消散了,因为要过节,各处都点着彩灯,到哪里都很亮堂。年轻的女孩子基本没有什么特别能令她们忧心的事,环境一变心情也会变。漫无目的四处看景,渐渐就踱到了一片红墙下。 那墙比一般的还高,顶上是青色的琉璃瓦。墙那边探出一丛梨树的枝桠,枝头上还挂着朱红的缎带。 “这是什么地方?”她顿住了脚。 阿茸不像她,整天端坐在涌金殿里。她是到处跑的,找人办事各方打点,禁中几乎没有她不知道的去处。她望了眼,轻声道:“东宫,云观公子就是在这里遇害的。” 那时云观和李府常来往,阿茸与他也相熟,习惯叫他云观公子。秾华心里涌起悲凉,伸手摸那墙头,自己来大钺后一直没机会祭奠他,连他生前住的地方都不曾来看过一眼,还好意思靦着脸说喜欢他。 她很觉得惭愧,顺着墙根往前走,一直走到宫门上。那里只开半扇门,因为等同禁地,总带了点神秘莫测的色彩。 阿茸拽住了她的衣袖,“圣人别进去,深更半夜怪吓人的。” 她却不感到恐惧,隔开她的手说:“你在门上等我,殿里有人,我进去看看。”不等阿茸再规劝,自己提裙迈进了门槛。 ☆、第28章 东宫的建筑规格很高,略比福宁宫次一等,却也是雕梁画栋的所在。东宫之主过世三年余,这里几乎废弃了,但岁月并未留下太多痕迹。仿佛定格住了往日的繁盛,眼下只因为天黑陷入昏暗中,白天依旧会是煌煌的,若有人居。 院 中栽了很大一株梨树,枝叶扶苏。某一根粗壮的枝桠上垂挂下一架秋千,麻绳上栓着窄窄的小木板,看上去陈旧简陋。她驻足看了很久,看得热泪盈眶。因为想起建 安的王府,府里也有这样一棵树,树下也有这样一架秋千。还是很小的时候,每常心情欠佳她便坐在在秋千上,人漾起来,烦恼似乎在高高荡起的那刻抛开了。云观 在下面看护她,笑着说:“我回汴梁后,也会准备一架秋千等着你。”现在看到,知道他是记在心上的。昨日种种恍惚重现,可惜人已经不在了。 宫 掖很大,只是太冷清了。正殿里点着灯,烛火跳动,那殿宇也跟着闪烁不定。她提裙上去,进了殿门,殿中摆设已经清理过了,只余下一个大而空的屋子。空气里混 杂了纸钱燃烧后的味道,隐约听见偏殿里有人说话,喃喃念着:“殿下若未走远,便时常回来看看。小的给殿下送些用度。今日是殿下忌辰,殿下别忘了差人来 拿……” 今天是他的忌辰么?她茫然站在那里,思维有些混乱。今天是七月初六,可她明明记得云观是三月里薨的……七夕以后的书信不曾间断,信上字字句句都是刻骨的思念,难道她记错了么? 她循声过去,穿过偏门,见偏殿里设了一张供桌,桌上摆了几样糕饼。香案正前方立着一个神龛,洒金蓝底的笺纸上拿浓墨写了几个大字,是云观身后无甚用处的谥号。 其实那时传来他的死讯,她总觉得都是假的,他那样聪明的人一定不会死。她一直安慰自己,或者他有什么大的计划,他的生与死,完全是用来蒙蔽别国的手段。可是当她这样近距离的直面,看到这满殿的萧索,切切实实感受到人去楼空的无奈,才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已经不在了。 两个念念有词的小黄门发现有人来吃了一惊,东宫这三年成了与世隔绝的地方,他们在这里俨然是流放,基本和外界不接触,也没有人轻易踏足这里。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来者何人,只看她流着眼泪上香,在蒲团上跪下,磕了三个头。 其中一人看了半天,终于咦了一声,拿肘顶顶同伴,“见长,你看像不像画上那个人?” 于是两个小黄门认真研究起来,左看右看,最后得出结论,“应该就是罢!” 秾华起先并不打算理会他们,后来听他们窃窃私语,便拭了泪转过头来,“你们说什么画像?” 两个小黄门激灵一下,因不知道她的身份,也不敢唐突,揖手说:“回娘子的话,先前东宫有一张画像,画中人同娘子有几分相像。”言罢慌忙又摆手,“我们只是混说,娘子切莫当真。” 她心下好奇,“什么样的画像?如今画在哪里?” 见长迟疑应道:“是殿下画的一张仕女图,以前挂在东宫寝殿里。殿下薨逝后,被颜回收走了。” 颜回就是艮岳的那个都知,同今上走得颇近。她愈发觉得怪诞,云观画的应该就是自己吧,颜回为什么要把画儿拿走?想起先前纳闷他死祭的日子,又追问:“外间都知道殿下是熙和三十六年三月薨的,你们怎么今日祭奠?” 那两个小黄门惘惘的,嗫嚅道:“殿下遇害是在三十五年六月初六,彼时先帝病危,国家动荡。大约是怕先帝伤心过甚吧,这件事一直瞒着先帝,对外也秘不发丧,但宫中祭奠一直是在这天……” 秾华脑子里嗡嗡响起来,惊骇得站立不住。 这是什么怪事?时间竟合不上了!原来云观回大钺短短两个月便遇害了,她一直以为是在第二年春。九个月的信件往来,每两日便有一封,明明是云观的笔迹,可他却早就不在了,那么和她通信的是谁?逢着过节便随信赠予的香囊宝带,都是假的么?是她的幻觉么? 她简直不敢想象,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人定是有这个人的,可究竟是不是云观?她颓然撑着祭台,忍不住垂首哽咽:“云观哥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他虽身死,还舍不得她?越想越觉得辛酸,伏在案上低低抽泣起来。 她哭得难以自持,吓坏了两个小黄门。从天而降的人,也不知来龙去脉,实在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急得抓耳挠腮,“娘子请节哀……娘子,这是在禁中,叫人知道了要出漏子的。” 阿茸不放心,风也不望了,还是要来寻她。恰好进门看见她哭成这样,生怕大事不妙,急急道:“来了有一阵了,快些回去吧!禁中人多眼杂,别叫哪个好事的发现,传出去再生后患。”连扶带拽把她拉出了东宫。 到了外面脑子里依旧一团混乱,定了定神才想起那些信件她随身带到钺国来了。回涌金殿仔细比对,也许能从中看出端倪来。 她着急回去,匆匆地走,走得脚下生风。可是下桥堍的时候却见有人立在湖畔,褒衣博带,一个错眼便隐匿在树的阴影里。 “皇后从哪里来?”今上的语气像凝住的水,冷冽的,没有温度。 她起先头昏脑胀,看见他一瞬便清明了。暂时不能让他知道她去了东宫,她还需要时间。然而他面色不豫,自己又肿着双眼,只怕很难以自圆其说。索性站定了脚,遥遥道:“官家怎么出来了?贵妃不在跟前伺候么?” 他还是淡漠的声气,“贵妃回宜圣阁去了。” 她没什么热情,随口道,“官家怎么还不歇着?” 他有点答不上来,双手在广袖下握紧,语气明显有些匆促了,“殿中闷热,我出来走走……我先前去了庆宁宫,你不在。” 她哦了声,缓缓从桥上下来,“明日过节,我也到处走走。我入福宁宫时官家才和贵妃开局,这么快就下完了?贵妃说棋艺不精,官家没有让着她些?” 他不答,只专注地看她,“你的眼睛怎么了?” 她别过脸说没什么,“风大迷了眼,终不似在殿里嘛。” 他们的对话听得阿茸背上冷汗直流,圣人口气不善,她担心她冲撞了今上。好在今上宽容,没有要计较的意思,还同她解释,“两国联姻,即便是待客,也没有不闻不问的道理。贵妃身后是乌戎,就像皇后身后是绥国一样。越是疏离,越是要客气,这个道理皇后懂么?” 他说疏离两个字,说得字正腔圆。她也不耐烦多纠缠,裣衽欠身,“官家的教诲,臣妾谨记于心。” 他觉得她态度不太好,蹙眉道:“不要使性子。” 她也有点惊讶了,是自己表达不清还是演技了得,难道让他误以为吃醋了么?她抬头看他,眼睛酸涩,看不清他的脸,灯火迷蒙里只见一张朱红的秀口。她心头一跳,忙调开视线,低声嘀咕:“官家玩笑了,我是皇后,从来不使性子。” 他听了一哂,“果真这样,那就谢天谢地了。”转头问阿茸,“你领圣人去了哪里?” 他既然追问,敢信口胡诌就是欺君。阿茸有点慌,秾华即时解围,抬手往湖那边一指,“就在前面放水上浮,还能去哪里!阿茸先回去,我头有些痛,让春妈妈替我燃一炉零陵香。” 阿茸如获大赦,领命快步去了。她理了理裙裾,曼声问:“果子官家尝了么?好吃么?” 他摇头,下棋时心不在焉,一直以为她在,问起录景才知道她早就走了。他心下着急,草草打发了贵妃追出来。其实她去了哪里他心中有数,不想拆穿罢了。他宁愿相信她的不快是因为贵妃,去了东宫,触景伤情也不是大事,只要现在的情绪不是伪装的,也算留着一份真吧! 她脸上重新浮现了端稳的笑容,“点心送进殿前有人验过的,官家放心吧。”想想又觉不平,“官家原先不爱与人接近,如今这症候好得十分彻底了,可喜可贺。” 也许连她自己都没发现,话里不知什么时候带了酸味儿。今上听了,嘴角勾出笑意来,“只限于下棋而已,我与贵妃并没有任何接触,皇后不要多心。” 不要多心……不要多心?这个词听得她悚然。她有什么可多心的! “贵妃是官家后宫中人,侍奉官家左右也是应当。”她心里终归记挂着一桩大事,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同他较劲,抚额道,“我头疼得紧,想回宫去了,官家可愿送我?” 他是谦谦君子,牵袖一让,“皇后请。” 两个人并肩进了迎阳门,暂时似乎很融洽。有风迎面吹来,她的衣袖翩翩,不时拂在他手背上。很细很密的绢纱,他欲牵住,可是它一溜,总从手上逃走。 夹 道里光线不甚亮,她就在他身边。他微微侧过头看她,纤细的个子,单薄的肩头。与她从来就没有过距离上的困扰,不像别人,略靠得近些就浑身针扎似的难受。现 在终可以正视,初与她相处时做出一种清高的姿态来,不过是自我保护的手段。那天轻轻的一吻,隔了这么久,想起来依旧心潮澎湃。她是敷衍他,他却当真了。到 今天她送点心来,见到她时紧张得冒汗,同样可笑到家。 日积月累,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肩上责任重,不能像寻常人那样。帝王的爱始终有个前提,他相信自己有收放自如的能力,即便有时情难自禁,也不会乱了心神。 他脚步渐慢,略犹豫了下,轻轻握在她腕上,“你若是不喜欢,以后不让贵妃进福宁宫就是了。” 他的手温热有力,她是第一次这样清晰地感觉到他。心头一阵阵翻涌起巨浪来,突然心慌意乱。挣了两下,没有挣脱,愈发不知怎么办好了。 “皇后这么怕我么?”他含笑看她,“那日才说过喜欢我的,转天就不算数了么?” 她按捺下来,是的,说过喜欢,说到就要做到。只是难免有些羞赧,一个你畏惧的人离你这么近,不能逃避不能拒绝,必须硬着头皮接受,这种感觉并不好。 她低垂眼睫不敢看他,“官家……” 他的拇指缠绵地在她腕上摩挲,不带任何强迫的姿态,轻声道:“我希望是真话,因为我听后很高兴。” 如果他真为这句话动容,那么他的感情就来得太过莫名了。大婚两个月,虚与委蛇,心照不宣。他是很精明的人,绝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那么又是为什么?她很想向他求证画像和信件的事,几次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没有依据随意开口,旁的不要紧,怕连累了不相干的人。 她不说话,只是对他微笑。现在不该急于去证明什么,若是言之凿凿断定喜欢,反而显得虚伪。所以她宁愿微笑,模棱两可,他无刺可挑。 他怅然叹息,手从她腕上滑了下来,“时候不早了,回宫歇着吧!明日是七夕,我领你上城楼,看汴梁的万家灯火。” ☆、第29章 她回到殿里,开始翻箱倒柜找那些信件。春渥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弯着腰问:“不是头疼么,怎么还不歇着?” 她把信摊在榻上,一封一封拆开,每一个字都细细斟酌。终于颓然向她捧起来,“娘,爹爹死后我只有云观,云观死后我只有这些信了。可是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这些信也是假的,都是假的!” 她心头气恼,狠狠把信掷在地上。春渥不明所以,又一一拾了回来,“你说什么呢,怎么会是假的?明明都是怀思王亲笔……” 她 仰在榻上,干涩着两眼,只是觉得失望,“再高明的临摹都会有破绽,以前是我疏忽了,乍看是他的笔迹,可是这转承……”她缓缓摇头,“不是的,那不是云观的 字。我今日去东宫了,看守东宫的黄门正在祭奠他。他是四月里返回大钺的,路上行三十日,七月初六遭人谋害,秘不发丧,次年三月才传出死讯……整整九个月, 这九个月我与他书信往来,从未间断。可是七月之后他已经不在了,一个去世的人怎么和我通信?” 春渥大感意外,“有这样的事?”她低头翻阅,其实也看不明白,只是觉得应该做些什么。但无论如何时间对不上了,秾华心心念念惦记的挚友凭空换了人,照样与她言辞缱倦地来往,对她来说是耻辱吧! “如今怎么办呢!”春渥搓着手说,“放任不管你心里有疑虑,去查,又无从查起……” 她 怔怔坐了很久,突然说:“我想起来了,大婚那晚官家给我下马威,他说我写给云观的信,紫宸殿后殿里有一大摞……他怎么会有那些信?信是七月之前还是之后 的?若是之前的,或者是从东宫收缴来的。若是之后的……”她一下抓住春渥的手,惶恐道,“娘,难道是他冒了云观的名么?是他么?” 其实她心里应该已经有底了,今上几次表示对她爱慕已久,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哪里能当得上“已久”这个词?倘或真是这样,实在是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谁能想到今上这样的人会李代桃僵?他要登上帝位可以不择手段,生来干大事的人,也会动这方面的小心思,说来不可思议。 “如 果你猜得没错,我想他一定是怕你难过。”春渥试着安抚她,“那时云观已经不在了,你的信便转呈到他手里。也许是看你言辞恳切,他对你有些向往,就临摹云观 的笔迹同你交心。要真是这样,不可不说是你的幸运。你想想,你一心要替云观报仇,他心里岂会不知道?他若不是早就对你有情,断不会这样迁就你。我倒觉得官 家是个有情义的人,或许他对别人猜忌苛刻,但是对你,他已经是极大度的了。” 秾华被她说得起栗,眼下只是猜测,没有确凿的证据。信里明明是温雅的谈吐,怎么可能是他呢! 这一夜想得太多无法安睡,天蒙蒙亮的时候起身,苦于没有头绪,在殿中踽踽徘徊。她觉得应当去紫宸殿走一遭,想办法弄到殿后的那些信,好证明出自何时。可是前朝与禁中不同,她也只在大婚册封当天去过。即便是皇后,没有大事不得传召,也不能随意前往。 她在殿里愁眉不展,金姑子送茶点来,看她神色觉得纳闷。待问明了缘由,宽慰道:“圣人莫急,这事交给婢子来办就是了。” 秾华问她打算怎么处置,她笑道:“圣人忘了,我和佛哥随侍圣人左右,就是为了替圣人分忧。圣人有什么吩咐,我等赴汤蹈火促成,方不负太后嘱托。今晚宫中过节,各处禁卫疏惫,婢子夜探紫宸殿,替圣人将信盗出来。” 她听了摇头,“不成,风险太大了,我怕你们有闪失。” 金姑子却道““圣人只要拖住官家,其余的交由婢子打点。这泱泱禁庭对外固若金汤,咱们身在其中,还是有法子可想的。”她笑了笑,把盏递与她,“吃些东西罢,厨司送来的百味羹,尝尝味道如何。” 她接过来,潦草用了口。想想的确没有别的办法,只得默认了。 窗外蝉声震天,她朝外看了眼,“我听说今天街市上很热闹,北山子茶坊有仙洞仙桥,仕女夜游都到那里吃茶。” 金姑子应个是,“可惜来大钺后就直入禁中了,没有机会出去游玩。今天是个好日子,圣人何不求官家领你到处看看?市井里有意思的东西多了,不像大内一板一眼的。月下穿针乞巧,其实说来无趣。” 她心事重重,哪来的兴致去玩呢!磨磨蹭蹭到了晚间,换上天水大袖衣。从以前随信送来的小物件中间挑了个金制的香囊出来,让阿茸往里面填了沉香,佩挂在腰带上。 禁中过七夕在艮岳,其实禁庭的规模不算十分大,除殿宇之外游玩的地方很有限。今天趁着佳节,太后准娘子们出宫掖。虽然仍在内城,但也要搭步障。前后左右拱卫着,人再多,也是寂静无声的。 皇后掖袖缓行,步障遮挡了视线,也遮挡住风,闷闷的,有些热。从大袖里抽出小扇来,正打算摇,前面纱幔一掀,有人挤了进来。 她奇道:“官家?” 他点点头,同她并肩徐行,“我听说你想去城中看看,是么?” 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他耳朵里的,想是徐尚宫她们听见了呈报的吧!她唔了声,“倒也没有,不过听她们描述觉得羡慕罢了。” “等人不备时,我带你去。”他说得一本正经,却不正眼看她。她有点意外,前倾着身子打量他的脸,看着看着那如玉的面颊渐渐红起来,他似乎不耐了,低低道,“你看什么!” 她撅起嘴嘀咕:“官家目光闪烁,臣妾觉得稀奇嘛。” 他狠狠瞪她一眼,“我哪里目光闪烁了?” 他瞪人,居然有点虚张声势的样子。她看了不觉得惧怕,反而觉得好笑,“那请梁娘子与咱们同行?” 她显然还在为昨天的事不快,见不得他同别人走得近,哪怕只是下了两盘棋,也够她耿耿于怀好几日的,这就是占有欲吧? 他心里开出了小小的花,不声不响,垂手又来牵她。她这回没有挣,安然在他掌心里,低着头,唇角轻轻上扬。 步障需人架设,左右相距不过两三步宽。帝后说私房话,也怕伤了体面。压着嗓子偷偷摸摸的,别样的刺激。天欲晚,步障内昏沉沉的,脑子也昏沉沉的,四周像调了蜜,一点一滴漫上身来。 她轻轻嗳了声,“你瞧我今日打扮得好不好看?” 他迟迟的,“耳坠子很好看。” 她这样问是有用意的,引他关注她身上香囊。可是他的视线落在她耳朵上,她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摸了摸耳坠说:“金丝红玛瑙,是孃孃送我的。” “哪个孃孃?”因为两边她都叫孃孃,他有点搞不清了。 这种共同的称呼,无形中把两个人牵扯在一起,总觉得千丝万缕纠缠不清似的。她说:“你的孃孃呀,就是太后。这是她初进宫时先帝赠她的,如今转赠我了。” 他哦了声,“甚好。” 她很不满,“官家可曾仔细看我?我是说我的打扮,除了耳坠子总还有其他。” 她张开手臂,绿萼的披帛衬着那水色衣裳,青葱似的可人。他在这方面有点迟钝,除了说好看,也不知道还能说别的什么。顺着那纤秀的脖颈看下去,她胸前曲线玲珑令他难堪。再往下,五彩丝攒花结长穗的宫绦,边上佩的是鸳鸯鎏金香囊…… 他猛然一顿,她留意到了,他眼里的笑容渐渐隐退,又变得沉郁起来。 “怎么?不好么?”她笑着问,“我可是配了半天呐,果真不好看么?” 他们之间的和平难能可贵,也许不忍心破坏,他还是颔首,“都很好看。” 她似乎满意了,笑吟吟道:“那今晚就不必换衣裳了吧,官家今天也穿常服,出去不会有人留意我们的。” 他说是,不再多言,重又打起纱帘出去了。 秾华徐徐长出一口气,从他的反应来看,他是知道这个香囊的,毕竟形制少见。如果是云观赠她的,他不知道内情,怎么会受震动?可若是从他手中送出来,他必定记得。她今天带在身上,他又会生出多少的猜测来,不得而知。 离谜底越来越近,总有揭晓的一天,可是并不觉得轻松。如果代笔的真是他,叫她以后怎么面对他?那么多情意绵绵的话,她在信里表达了无尽的思念和依赖,如果是他回的信,同样浓烈的感情,他是怎么杜撰出来的? 手掌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她紧紧攥起来,说不清是在替自己鼓劲,还是无意识的想留住些什么。 其实他是个不错的人,她默默想着。就像春渥说的,自己手段不高明,和他比起来简直不够瞧。他有这份耐心宽宥她,也许真有前缘,否则她只怕死了不下十次了……忽然间又一惊,感觉自己是疯了,他对她好一些自己就失了方向,忘记和亲的目的了。 进东华门,天色已经到了擦黑的时候,园里张灯结彩,早就做好了迎接的准备。娘子们踏进艮岳难掩欢喜,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太后率众人登万岁山,半山腰有漱琼轩,站在外间平台上,能俯瞰景龙江全貌。 七夕乞巧是重头,外面列了香案,皇后带着一干娘子参拜。望月穿针是个难题,初七的月色并不明亮,针眼儿又那么小,大家都凭直觉。 秾华在闺中时有专门的教导妈妈,女红方面是拿得出手的,穿针对她来说不费多大的劲。然而有一点不理想,头天抓的小蜘蛛装在盒子里,并没有结出又圆又正的网来,令她有些失望。 可是皇后怎么能不得巧呢!到了众人比看的时候,徐尚宫托出来的小盒子里结了密密匝匝的蛛丝,众人立刻感慨不已,“果真圣人手巧,我们是自叹弗如的。” 秾华有点心虚,这是尚宫们替她作弊了,只怕庆宁宫的蜘蛛都给抓完了吧! 她掩口一笑,转过头对太后道,“乞完了巧就让娘子们各自随意吧,艮岳虽近也难得来,孃孃说呢?” 太后自然说好,她上了些岁数,雾气太盛怕寒气入侵,叫人取披风来,搭在腿上看小黄门演水傀儡。 回身四顾,今上一个人倚着扶手喝茶,颇有点形单影只的意思。今天是女人过节,和他没什么相干,到场已经是大面子了。加上他平时冷眉冷眼,坐在那里便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等闲没人敢接近。 她挪过去,立在他面前微笑,“官家等得心焦么?” 他垂着眼,冷冷转过脸去,并不说话。 她知道他必然是为之前的香囊不高兴,只作不察觉,拖着长音道:“怎么不理我?嗯?你说带我去夜市的,要赖么?” 他的指尖笃笃点着把手,灯下的侧脸看上去温润隽秀。 还需她主动一些的,她看左右无人,悄悄去拉他的手,“起身呐,再不动我可要抱你起来了。” 他到底绷不住,有浅浅的笑意攀上眼尾,站起来,姿势别扭,却没有松开她的手。 不知怎么她心里有些难过,不是为别人,是为他。 她任他牵引着,从亭子另一边溜下去。山石嶙峋,走起来并不平坦。他先下去,地势有些陡,她脚下打滑不敢前行。他张开双臂在下面接应,“跳下来。” 她猛摇头,“我不敢呢。” 其实也不是多大的落差,两尺来高罢了。她蹲在那里,抱住膝头不肯挪动。他回头看了眼,山下已经有车等着了,喃喃道:“月巷杂卖有很多好吃的,炙肉、白肠、鹿脯、麻饮鸡皮、细索凉粉、旋切鱼脍……” 她唉了声,“别说了,我跳,你千万要接住我。” 他点点头,重新张开胸怀。她全然忘了凤池上的见死不救,根本没想那么多,提起裙角就纵了下去。 ☆、第30章 她姿势笨拙,也是极害怕,像孩子要大人抱似的,完全是一副托赖的样子。大张着两臂跳下去,这回他没有捉弄她,稳稳把她接住了。 以前一直觉得他只是个读书人,力量上可能有些欠缺。但是刚才这么一纵,才发现不是这样的。他的怀抱原来也可以很可靠,和云观一样。 心头悸动,比之第一次牵手时更剧烈。她有些怕,纯粹的紧张,已经没有环山馆时那种厌恶的感觉了。上回落水治好了莽撞的毛病,然而把刻意献媚的那套收起来后,连仇恨也变得虚虚实实看不清了。 相处久了,即便是同猫儿狗儿也会有感情吧!可是想起云观的死,她又觉得他太狠心。对兄弟能这样毫不留情,对别人又会怎么样呢! 身体靠得太近,她能闻见他领上的龙涎香。龙涎本来是凌厉的一种香,但接触了体温,就变得温吞馥郁了。她落进他怀里,接触应该转瞬,扶稳了她便放开才合乎君子礼仪。但他没有,她略推了他一下,他纹丝不动。 “官家……”她轻声说,“我已经落地了。” 他不说话,一只手徐徐挪上来,压在她脊背上。 “皇后不要紧吧?”他含糊地问,完全没过脑子,这刻太美好,只为拖延罢了。 “不要紧,”她贴着他的脖颈耳语,“有官家护着我呢!” 后 山上虽燃灯,终不像前面那样照得辉煌。四周有些暗,隔了十几步才见一盏灯笼,这样的环境最适合爱情的滋长。他一直在努力,从来没有放弃过,为了自己莫名的 执念,做了很多以前不敢想象的事。如今患得患失,情不自禁的时候又觉得忧心。她还没有放下对他的恨,现在巧笑嫣然只是换了策略,他做得太过明显,怕会让她 更加有恃无恐。 他还是放开了她,脚下暗,怕她摔着,依旧牵着她。她的手紧紧回握,他能感受到,即便这样也觉得满足了。一步一步地来,已经等了那么久,不在乎再等上一年半载。 愈到山脚,地势愈是平坦。录景驾平头车在路口等着,那车不是大内的款式,镂空木雕的围子,大约是富户夏天出游用的。 她很高兴,欢欢喜喜坐进去。打了珠帘招手,“官家与臣妾同乘。” 他登车,车内不是太宽绰,两个人抵膝而坐,略有颠簸便挨得很紧。一直沉默着太尴尬,还是她先开的口,“官家以前逛过夜市么?” 他摇摇头,“很少有机会。禁中教条多,先帝管得很严苛,我的大多数时光是在文德殿和西三阁度过的。只有一回中元节随侍读出去过,到瓦坊看跳索和相扑。禁中出资设大会焚钱山,祭奠军中阵亡的将士,也有随演的杂剧,我印象最深的是目连救母。” 她抚掌一叹:“汴梁有好多习惯和建安一样,建安过中元节也很热闹,有杂耍的演上竿,还有个装鬼的伶人,绰号叫浑身眼。” 他沉默了下问:“你很喜欢建安么?” 她说是呀,“那是我的家乡,我自然很喜欢。可惜以后没有机会回去了……不过无妨,汴梁也是个好地方,不比建安差。” 他转过头看车外的景色,淡声道:“未必回不去了,早晚有机会的。” 她没有留意他的话,牛车渐至瓦坊,一路上锦绣满楼,热闹异常。杂卖摊子错落林立,每隔几丈搭乐棚,咿咿呀呀传来伶妓缠绵的歌声。 她急急让录景靠边,拉着他下车来,一个摊儿接着一个摊儿逛。七夕女人用的东西多,玉梅闹娥簪在头发上,左右转动了让他看。吃的东西其实不敢随意买,见人家捧着鹌鹑骨饳儿,馋得直流哈喇子。 他无奈,付了钱,让人来两串。随行的录景掩在袖下拿银针试探,确定可靠方递给她。她眉开眼笑,把买来的荷叶交给他,其实这是孩子才干的事,为了效仿磨喝乐。他执在手里,满街只有他一个大人举新荷,样子实在有点傻。 她只是抿着唇笑,眼睛弯弯的,像天上的月。吃完了街吃又闹着要上景龙江畔,那里有人放水上浮,她也要凑热闹。 路边上有人专卖金箔纸做的莲花鸳鸯,许愿后放在水上,漂得越远愿望越容易实现。她摇晃他,“郎君买与奴家。” 他简直被她摇酥了骨头,禁庭是个没有多少人情味的地方,繁华妆点的名利场,连称呼都在时刻表明身份。官家、皇后……除了环山馆的那晚,他再也没有叫过她的名字。今天出来收获颇丰,她称他郎君,他唤她娘子,很家常,也很亲切。 他回手示意录景,录景捧出一袋钱,由得皇后随意花费。 她也问价,挑了个红纱碧笼的小船翻来覆去看,上面镶了金珠牙翠,想来价值不菲。问那货郎,“什么市价?” 那货郎伸出一指,“一对一千文。” 她回头吐了吐舌,“真贵!” 她模样娇俏,他只是宠溺看着,“让录景回车上取。” 她把船放了回去,摇头说:“罢了,太沉重,反倒漂不远。” 那货郎笑道:“小娘子莫嫌贵,越贵重心越诚。小甜水坊的行首买了小底二十余对,都顺流漂到下游去了。” 她依旧摇头,挑了六盏花灯,兴匆匆赶往江边。周围有不少妙龄的女郎,皆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她挑了个空地也交扣起十指来。他立在她身后问:“祝祷什么?” 她含笑一盏接一盏送出去,轻声呢喃:“一愿郎君万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且图久远、四愿岁岁得见、五愿永不分散、六愿收因结果,奴要置个大宅院。” 花灯里点了短小的蜡头,驾风漂出去,在水面上闪闪烁烁,欲灭还燃。他听她蚊呐一样的声音,听得分外真切。心下唏嘘若都是她的真心话多好,虽然最后那个愿望有点稀奇。 他扶她站起来,“要置个大宅院?你已经有钺国最大的宅院了。” 她只是微笑,不肯说话。越是这样他越是好奇,一再地追问她,她拧过身抱怨,“你太啰嗦了。” 他窒了下,想起曾在环山馆说过她啰嗦,她逮着机会就要回敬他。录景在一旁怯怯觑他,生怕他恼火,禁中从来没人敢这样同他说话,可是皇后敢,皇后胆大包天。他叹了口气,“我不过是问问。” 她回过身来,秋水盈盈,顾盼生姿,“这是小时候的愿望,有个大宅院,里面只有我和我的郎君。后来出嫁了,知道永远不可能了,但是放灯的时候还是会说,习惯了。” 她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转过身轻快往前去了。他略拧了眉,品出她话里的无奈和屈服,居然有种很对不住她的感觉。 她远远招手,“郎君,这里有抱锣,快来看。” 所谓的抱锣是一种杂哑剧,舞者有几十人之众,戴鬼面披长发,穿着青帖金花上衣,携一面大铜锣,口吐烟火赤足进退。里面的角色扮演多种多样,有扮鬼的,还有判官钟馗。他不喜欢扎进人堆里,可又怕和她走散,只得勉强挤进去。 舞者伴着《拜新月慢》的曲调迂回转腾,确实很热闹。这种杂剧主要看格斗击刺,其中有个戴金花小帽执白旗的,拿真刀做剖心之势,俗称七圣刀。她看打斗看得很欢快,他唯恐别人挤着她,尽量将她护在胸前。 她不时回头看他,他额头隐隐有汗,其实很不舒服吧!她才想起来他那个别扭的毛病,忙道:“不看了,咱们喝茶去。” 也就是转身离开的当口,他突然一把推开了她,人群轰然躁动起来。她那时不知怎么回事,跌在地上直发懵。待回头时才发现那七圣刀率众扑向他,满眼都是刀光剑影,有人密谋行刺。 阵舞人数众多,他和录景陷入一场混战。对方势众,他就是三头六臂也应付不了,起先杀倒了一片,可渐渐露出颓势来。那七圣刀招招欲取他性命,混乱中他被人砍伤了右臂,她看见血浸透了他的广袖,她脑子都乱了,随手抄起摊上一把油纸伞,她举着伞就敢冲进去救驾。 明晃晃的刀直向他面门挥来,她惊声尖叫,“啊,郎君!” 来不及考虑,仿佛是本能,她闭上眼睛挡在他身前。以为这下子必死无疑了,可是刀尖在离她三寸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她甚至能够看到刺客眼中惊惶的神色。那双眼睛似曾相识,她怔怔看着,未及细想,他闪身退开了。 诸班直姗姗来迟,其实相距时候并不长,却像过了几十年似的。那个刺客没有再追击,转身又与禁军缠斗。她吓得大汗淋漓,想起今上,忙去查看他的伤势,血染透了大袖,恐怕伤着筋脉了。 她心里害怕,颤栗着扶住他,他痛觉一向迟钝,只是有些晕眩罢了,倒下之前还在说不要紧,死不了。 那些刺客分身乏术,一部分禁军撤出来,先将他们护送回大内。一路上他都紧紧拽着她的手,她只有忍着眼泪,忍得心都麻木了。 他遇袭,不是她最愿意看到的吗?可是他躺在她面前,她发现一切都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她感到恐惧,不知道恐惧因何而起。她没有见过那么多血,感觉生命从他指尖一点一点流走,恐怕他要死了。 回到禁中,果然是一场轩然大波。太后闻讯赶来,登上脚踏查看伤势,翰林医官已经替他包扎上了伤口,看不出所以然来。她摸摸他的脸,努力平稳嗓音,“得意,你听见孃孃叫你么?” 他已经清醒了,只是很虚弱,点点头,请太后放心, “内城戒严,任何人不得走漏风声。”太后回身吩咐,视线经过皇后,定格在了她脸上,蹙眉道,“闹吧,果真闹出事来了。皇后不知劝勉官家,竟撺掇官家出入市井,这就是你为后的德行?” 太后的眼风如刀刃,怨怪她,满含了对她的憎恶。她不打算解释,曲腿跪了下来,“是臣妾的不是,臣妾也追悔莫及。” 太后拂袖哼了一声,只问医官,“陛下的伤势如何?我看伤得不轻,只怕会落下病根?” 医官长揖道:“陛下暂时昏沉是因失血过多所致,伤口长却浅,但未伤及筋脉,是不幸中之大幸。臣已经开了方子,只要悉心调理,不日便会痊愈的,请太后宽心。” 太 后这才长出一口气,抬抬手让人都退出去,对她道:“官家没什么大碍,是皇后的造化。只是这样的事,我不希望再发生了。官家向来端稳,从没做过离经叛道的 事,市井那么杂乱,岂是你们这样身份的人随意出入的!你是皇后,我不便苛责你,可是今天的教训摆在面前,须得罚你!回涌金殿给我静心思过,不得口谕不许出 来。” 她心里到这时才安定下来,他还活着,受了轻伤,情况不算糟。太后气极了惩戒她根本不是大事,她跪拜领命,起身向后殿看了一眼,纱幔重重不见他身影。她有些怅然,不能再逗留了,欠身一福退了出去。 春渥扶她回庆宁宫,问她有没有伤着,她才发现手肘上隐隐作痛。揭开大袖看,原来蹭破了皮,没什么大不了。 “会是谁下的手?”春渥低声道,“金姑子曾怂恿你去外城,难道是绥国派来的人?” 她缓缓摇头,“她不会那么蠢的,这汴梁有多少人在暗中窥探,恐怕官家比我清楚。”先前精神绷得太紧,待松懈下来人就失了力气,靠在春渥身上喃喃道,“我累坏了……刚才的情形想起来就觉得可怕。” 春渥一径安慰她,“都过去了,官家不要紧,你挨两日罚,太后终会赦免你的。” 她不怕受罚,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却又百思不得其解,“我那时候不想让他死……” 春渥同情地看她,“我觉得你该好好想想了,对云观的感情和对官家的感情,其实是不一样的。” 她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反驳道:“我对他有什么感情,娘别胡说!” 春渥摇头叹息,“没有便没有吧,瞒得了别人,终瞒不了自己。” ☆、第31章 福宁殿中灯火煌煌,太后未走,留下亲自照顾他。 帝王家也不是全然没有亲情,只是今上性格古怪,即便是和亲生母亲,也没有太过亲近的意愿。太后爱儿子,苦于难以像正常的母子那样。如今正是他虚弱的时候,虚弱的人总会比平时柔软些。 太后替他拭汗,替他打扇,低声问:“渴么?孃孃与你倒茶喝。” 他半阖着眼睛,身上不觉得疼痛,只是有些乏累。夜已经很深了,太后依然在。他轻轻喘了口气,“孃孃回宫歇着去吧,我这里没什么要紧。” 太后接了茶盏喂他,哀声道:“你这样,叫我怎么安心回宫?伤在儿身痛在娘心,你没有做父亲,尚且不能体会,等以后就明白了。” 他转过头往外张望,“皇后走了?” 太 后不答,把茶盏搁回去,顿了下方道:“你是要成大事的人,不能这样儿女情长。宠爱归宠爱,纵得她无法无天就不好了。今日七夕,这么多人在艮岳,你们偷偷从 后山溜走,哪里还有点君父国母的威仪?安安全全回来,我也不追究,只当你们小儿女情怀,一笑就罢了。可是你弄得这样,在外受贼子伏击,带了一身的伤,叫禁 中人怎么议论?我不罚她,难解我心头之恨。幸亏伤的只是胳膊,要是一刀砍在脖子上,还有命活着么?” 他蹙了蹙眉,重新把眼睛闭上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还一心维护她,实在令人费解。太后道:“大婚不过两个月,你一向疏淡,为什么皇后叫你这样牵挂?禁中娘子哪个不是美人胚子,偏为她失魂落魄?” 他愈发不耐烦了,别过脸道:“孃孃不懂,别问了。” 太后见他固执亦是无奈,“那究竟是谁下的毒手,官家心中可有数?是皇后调唆你出宫,莫不是与她有关?” 是否与她有关,他心里有数。这份感情进行到这里,究竟应该继续发展下去,还是到此为止,他也有些难取舍。要君临天下,总要牺牲些什么,譬如亲情、譬如爱情。不论是谁挑起的争端,只要栽在她身上,兴兵绥国就有了充分的理由。 他抬起左手覆在额上,过了很久到底摇头,“今天的局势很凶险,皇后曾挺身救我。” 太 后等到答案方松了口气,“这样最好,不负我对她的期望。只是她还需磨砺,这次命她思过,煞煞她的性儿,给内命妇们做个榜样,对她自己也有好处。你这两日好 生将养,再不要随意出宫了。案子要责令他们彻查,汴梁城中有此等不法之徒,想起来就令我胆寒。是不是同上次的鬼面人是一伙的?若果真如此,那禁庭岂不永无 宁日了?” 他又隐隐头痛起来,推说不是,“鬼面人已经伏法,孃孃就别再胡乱猜疑了。待我歇上几日,这事我会亲自督办的。臣无事,太后请回吧!” 他抬出了官称,太后也没有办法。叹了口气,起身出去了。 先前的场景一直在他眼前回荡,皇后奋不顾身,刺客明明可以杀她,中途却停下了,可见必定不是乌戎的人。莫非真是绥国么?不是,绥国并不在乎她这枚棋子,只要能刺杀他,她的存亡不重要。那么究竟是谁?与她有过交集,不忍心伤害她的…… 案头烛火跳动,过了不久自行熄灭了。已近午夜,月亮功成身退,纱窗外只余一片星辉。偶尔响起虫袤的鸣叫,沙沙地,仿佛一个古怪的梦魇。 清早一缕日光斜照进来,照在榻头袒露的手腕上,时候一长几乎要把人炙伤。 秾华被热醒了,坐起来看,殿内无人,便撑着凉簟出了一会儿神。不久阿茸打帘进来,放下铜盆道:“圣人醒了?昨天的事真把我吓坏了,所幸有惊无险,否则我和春妈妈都不知怎么办了。你身上还好么?可有哪里不舒服的?” 她说没有,慢吞吞过去漱口洗脸,问:“有没有福宁宫的消息?官家眼下怎么样?” 阿茸摇头说不知道,“自己安稳就好了,管人家作甚。” 她呆了呆,发现阿茸说得没错,今上于她不过是“人家”。又想起金姑子,昨天太混乱了无心过问,今天得了闲,该有个说法了。 阿茸替她篦头,她吩咐宫人把金姑娘传来。金姑子进内殿,遮遮掩掩把两封信递了上来,“紫宸殿后殿书格都上了锁,婢子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弄来的。怕官家察觉未敢多拿,书信堆了两尺来高,从中抽了两封出来,圣人且先过目。” 她心里紧张,头也不梳了,把人都遣了出去。 捏着两封信到矮榻上坐下,信封上自己的笔迹她认得出来,要拆开却着实费了很大的劲儿。 如果这信写于七月前,就说明官家的嫌疑被洗清了;若写于七月之后,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必是他无疑! 她 展开梅花笺看信的内容,说的是建安城中的奇事。驸马尚主前曾经有过婚约,但对方做女道士去了。几年后寻上门来,驸马念旧情,出资为那女道士建寺安置,公主 因此与驸马反目,闹得建安城中一片哗然……这事她记得太清楚了,是云观回大钺那年冬至发生的,也就是在七夕之后。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看着那信,欲哭无泪。 竟真是他,这个阴阳怪气的人,冒云观的名同她通了九个月的书信,她居然从来不曾察觉,看来是空长了一颗人脑袋。 春渥进来的时候见她愣着两眼发呆,忙上前询问她。她抬起头,眼里裹满了泪,“娘……” 她呜咽哭起来,春渥看到矮几上的信,已然猜到大半了。摊着两手说:“如今怎么办呢,印证之前的猜测了?” “这个丧心病狂的疯子!”她低声咒骂起来,“他怎么能这么骗我!” 春渥没有替她难过,看她的样子反而觉得好笑,“可是恼羞成怒么?和他说了那么多情意绵绵的话,自己却不自知?” 她面红过耳,含着泪还不忘恶狠狠地瞪她,“娘也落井下石么?我不是你奶大的?” 她 现在是委屈坏了,春渥知道不能再添堵了,她这个脾气惹毛了不好收场,忙道:“我何尝是这个意思?这世上哪里有人笑话自己孩子的!我是觉得官家也不容易,他 这样的人,同你甜言蜜语的来往,简直……叫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三年多来想是用了不少心思,也算是用情至深了。” “谁稀罕他用情至深?他不去好好做他的国君,冒别人的名算怎么回事?我与云观情深情浅同他有什么相干?他就这样一厢情愿掺合进来,叫我心里怎么想?”她掖着帕子嚎啕,“他竟这样愚弄我,还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暗地里不知怎么耻笑我,我以后没脸见人了!” 她很难过,心里发空,连天都矮下来了。她的一腔爱意错付他人,实在对不起云观。殷重元欺骗她的感情,他是个不要脸的骗子! 什么皇后的威仪,全没有了,春渥愁眉苦脸看着她在榻上打滚,无可奈何。 “圣人看开些罢,如今你都嫁给他了,也算是功德圆满了。别把他想得太坏,爱慕一个人有什么错?我知道你难以接受,可这是老天的安排。前世种下因,今世结出果。也许之前和云观相遇,就是为了促成和官家的姻缘。” 春渥磨破了嘴皮子,显然没能叫她好过多少。她涨红了脸把收到的信递与她看,“他都写了些什么?思卿不得安枕,恨不能肋下生翅与卿团聚……卿安则吾安,卿若一恸,则吾虽远必哭相和……他好无耻,亏他说得出来!” 春渥很尴尬,支吾道:“写得蛮好,情真意切……” 她调过视线来大嗔:“你还替他说话!” “好、 好……”春渥只得赔笑,“我不替他说话,我替你着想。我没有这福气做你的亲生母亲,可你是我喂养大的,我时刻都在心疼你。我希望你能嫁个好人家,与夫婿举 案齐眉。如今前一项已经实现,就余后一项了,圣人不想让我安心么?找个时机同官家好好谈谈吧,云观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硬要说,不过是小叔罢了。” 她坐在那里拧着眉心和自己较劲,想了半天道:“娘说得是,我是该与他好好谈谈了。” 她立起来往前殿去,春渥忙追上去阻拦,“昨日太后禁了你的足,终不好明着违抗。况且金姑娘夜探紫宸殿的事透露不得,传出去了是死罪,你莫不是打算找官家对质?” 她虽然气恼,还没被冲昏头。信是偷来的,即便让她有了把柄,也是个见不得光的把柄。她得上福宁宫去,总会发现些蛛丝马迹的。再说他眼下伤势怎么样了,她心里也有些惦念…… 有时想想,自己的确是个反复无常的人,一面恨他,一面又牵挂他。别不是被春渥说中了,不知不觉喜欢上了他罢。她被自己吓了一跳,不会的,怎么能够呢!相处两个月,没发觉他哪里好,除了喜怒无常还有什么? 她怏怏地,但是总要出去的。唤时照来,“你去福宁宫跑一趟,就说我不放心官家,派你去询问官家身体。见到录景再让他递个话,求官家让我去照顾他……” 她话音才落,林荫道上匆匆跑来个人,是福宁宫的内侍高品。到了阶下长揖,捏着嗓子传话:“陛下有令,请圣人至福宁殿见驾。” 真是巧得很,正中下怀。她正了脸色颔首,回头对春渥道:“知会徐尚宫,让她上宝慈宫去,把官家召我的事回禀太后。” 春渥福身道是,搀她下阶陛,低声嘱咐:“万不能造次,官家毕竟是国君,伤了他的脸面,只怕你也下不得台。” 她撅了嘴不大高兴,却也往心里去,应了声知道了,“我有眼色,会见机行事的。”广袖一舒,对掖起双手来,由内人引领着往福宁宫去了。 福宁宫有前后三个寝殿,供今上随意居住。昨日遇袭事发仓促,便安置在福宁殿里了。大婚是在柔仪殿,她闲来无聊到处都看过,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倒是那个福宁殿,似乎有些禁地的味道。今天是个好机会,趁着他不能走动,她可以四下探一探。 她上丹陛入正殿,可巧持盈在,隔着屏风听见她细细的声气,似乎在哭吧。说官家怎的弄成了这样,奴奴心如刀绞。 她有点不屑,传她来,叫她看他和贵妃做戏么?她站住了脚,让录景进去通传。贵妃正柔肠寸断,万一不小心破了什么,岂不惊坏鸳鸯? 录景请了旨,很快便退出来引她入内。她慢吞吞挪步,绕过屏风,果见持盈哭得梨花带雨模样。其实入了禁庭,有谁不在演戏?对一个几乎陌生的人,能有多少感情?她是很能体谅她的,大家都不容易。虽然她不怎么喜欢她,但也不至于很讨厌。 持盈拭泪对她参拜,她抬了抬手,“梁娘子免礼罢,官家如今怎么样?” 贵妃转过头看了今上一眼,“官家说好多了……只是我心里难过,一时没忍住,坏了规矩,请圣人恕罪。” 她大度一笑道:“你也是关心官家,何罪之有呢。”一壁说,一壁趋身看他。 他 卧在床上,昨天血流得多了,嘴唇发白。眼睫是低垂着的,殿内光线暗,看不清究竟是不是闭着眼,反正精神有些不振。她因书信的事生气,可到了这种环境,心头 还是觉得牵扯。登上脚踏坐在他身侧,他受伤的胳膊搭在胸前,她不敢触动他,只是低声唤他,“官家,臣妾喂你吃药好么?” 他这才有了反应,不说话,摇了摇头。 她看他这样,鼻子有些发酸,“很疼么?” 他依旧摇头,“不觉得疼。” 她接过药碗低头吹凉,径自道:“你是怕苦吧?我叫人备了胶枣来,吃完含上就不苦了。别叫我一直劝你,我今日心情也不佳。” 她半带威胁似的,舀了一匙贴在他唇瓣,他挣扎了下,最后还是喝了。贵妃在一旁看得五味杂陈,这殿宇宽阔,却没有空间能够容纳她。她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来,索性纳个福辞出去了。 ☆、第32章 她一匙接着一匙,他疲于应付,只得撑起身端过药,仰脖直接灌了下去。 她拿手绢替他掖嘴,他倚在引枕上看她脸色,“皇后适才说心情不佳?为什么?” 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他做的那些卑鄙的事么!她不方便直接质问他,只是自己气恼着。再看他一眼,他轻轻拢着眉头,人模人样,很难把他和那件事联系在一起。 罢了,他有伤在身,容后再说吧!她摇摇头,“没什么,就是心里不痛快,现在好些了。” 他总能从她的话里发现一些意外之喜,比如她先前心情不好,一定是在担心他的伤势。现在转晴了,是因为他把药喝了,情况也比昨日有改善。 他嗯了声,“有什么不快同我说,孃孃禁你的足,我把你传来,这个禁足令便作废了。” 她听了斜过眼睛来看他,“召我来难道不是为了伺候官家么?我知道你嫌弃那些黄门,近身照应的事便交给我吧!” 他听了微微低下头,往里面让了一些,“皇后上床来。” “为什么?”她说,“我就坐在你对面,不好么?” 他又不说话了,就那么看着她。她无奈,蹬了鞋爬上去,怕碰着他的伤口,有点畏畏缩缩的挨在边上,“官家是不是很喜欢坐车时候那样?咱们肩并着肩说话?” 他的唇角微微扬起来,“我喜欢和皇后靠得近一些,近得可以听见你的心跳。” 她有点不好意思了,嘀咕了声:“听我的心跳做什么,离得近了怪热的。” 他不以为意,摸了把蒲扇递给她,“有劳皇后。” 他爱使唤人,她鼓起腮帮暗忖,现在且让你得意片刻,等我拿住了证据,到时候看你怎么收场! 捋了袖子给他打扇,突然想起他的乳名,又觉得十分好笑。便歪脖儿觑他,“官家,我昨日听见孃孃唤你的乳名,原来你叫得意呀。这个名字取得真好,难怪你总是得意洋洋的样子。” 他愣了下,“我何尝得意洋洋了?” “没有么?”她含笑看着他,“真的没有么?” 不知为什么,有她在身边,他就觉得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还记得初初大婚时他端着姿态,那时经常可以占上风,后来渐渐不成就了,倒不是旁的,只是愿意随她的性子,不忍心太苛责她罢了。 她促狭地追问,他没能撑多久,最后还是缴械了,“可能……有时候有一点。” 她咧嘴笑道:“不是有时候,是经常,你自己不知道,我却看得真真的……不过我喜欢这个名字,有人情味,比重元好听。” 他板了脸,“你敢直呼今上名讳,大不敬之罪!” 她嗤了声,“我唤自己的郎君,官家要治我的罪么?那我下床听候发落?” 她说着挪动身子,他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拖了回来。 彼此靠得很近,身与身相抵,突然有些意乱情迷。殿中静谧,只有他们两个,她的脸、她的眼,充斥他所有的感官。他欺近些,“你叫我什么?” 她后撑着身子,因紧张红了脸,“得意?” “不是。” “重元?” “不是。” 她明白过来,愈发局促了,低头轻声说:“郎君。” 他的手慢慢攀上她的脖颈,指尖游移,落在她的脸颊上,“我喜欢你这么叫我,很多事……我都喜欢。” 他的眼里有揉碎的金芒,闪闪烁烁,令人晕眩。她凄迷望着他,他离她越来越近,手指从脸颊移到她的唇上。一点一点描摹,仿佛她是精瓷做成的。 “昨日你在人群里叫我,郎君、郎君……”他说得很轻很轻,只有她能听见,“我觉得自己和普通的丈夫没什么两样,我爱自己的娘子,我想保护你。可是大难来时却要你为我挡刀……你不该那样。” 她脑子里晕沉沉的,看见听见的只有他匀停的眉眼、模糊的嗓音。 爱自己的娘子,是她听错了么?她感到窒息,因为紧张,甚至不敢动弹。抓紧了裙裾,勉强说:“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害怕你会死。” 他手上停顿下来,似乎有些彷徨,“你不希望我死么?昨天明明是个好机会。” 这个问题她也问了自己很多遍,始终没有答案。她犹豫地把手搭在他肩头,“官家,你能不能告诉我,云观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这么敏感的问题,却没有惹恼他。他笑得很惨淡,“为什么一直为这事耿耿于怀?我才是你的丈夫,云观的生与死,都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 他并未正面回答她,其实她心里也有数,皇权之争,从来就是一片腥风血雨。今天胜利的是他,所以云观不在了。如果登上帝位的是云观,那么他也要为失败付出代价。 “让你在我和云观之间选,你会选谁?”他抚摩她精巧的下颌,已然挪不开手指,“如果落选的那个得死,你选谁?” 她居然不知道应该怎么选择,抓住他的手,缓了口气说:“我不想选,你不要问我这么复杂的问题,否则我心情又要不好了。” 也就是说他和云观在她心里的比重已经同等了么?他欣慰地笑起来,不问便不问吧,就这样已经很好了。 她近在咫尺,完美的脸,青涩的身体,如同凭空生出许多手来,不轻不重抓挠他的心。以前以为自己寡欲,即便喜欢,也不会有别样的心思。可是她在身边,他不由得想入非非。不管多亲密,总还是不够,还可以把距离拉得更近。 玲珑的曲线,娇艳的红唇,对他有莫大的吸引力。他心跳如雷,趋近、再趋近些,他想吻她,发乎情的,没有任何冒犯的意思。 他贴上去,可是有什么横亘在他们之间。一丝甜味弥漫进来,原来她不知什么时候摸了一粒胶枣,十分煞风景地塞进了他嘴里。 她眼明手快跃下床去,回身笑道:“官家伤势未愈,最忌浮躁,当静养。怎么样,胶枣好吃么?” 他没有嚼,丧气地裹在半边脸颊,直起身问她,“你去哪里?” 她优雅地拂了拂衣裙道:“官家上身有伤,好好休息才是。我不去哪里,就在殿中等你。你睡一会儿吧,睡醒了咱们再说话。否则叫孃孃知道,又要怪我带坏官家了。” 他显然不大满意,只是不好发作,重又躺了回去。冷着眉眼道:“皇后勿走远,我随时会传召你。”一面说着,一面嚼那胶枣。 禁中的娘子们,大概谁也没想到她们的官家会是这样的吧!她看着他努力装出威仪来,简直有点同情他。便不迭点头,“我不走远,在前殿等着你。你昨天流了不少血,我叫人炖当归乌鸡给你补元气。” 他听了实在笑不出来,讪讪道:“当归乌鸡……有翰林医官替我配药,皇后不必劳心。” 她却很热络,摆手道:“应该的,你别管,快些睡罢!”说完不逗留,闪身退到屏风外面去了。 今天天气真好,皇后掖着两手站在廊下眺望远方。见录景在抱柱旁侍立,体恤问道:“录押班昨天有没有受伤?” 录景揖手,脸上带着愧色,恭敬道:“谢圣人垂询,臣无恙。可是未能妥善护得官家周全,臣死罪。” 昨天那种局势,也亏得他拼尽全力替今上解围,如果没有他,今上不会只伤一条胳膊。她摇头道:“等官家痊愈,我自当请旨替你讨赏。录押班忠心耿耿,我心里很是感激你。” 录景闻言忙长揖下去,“圣人言重了,这原是臣职责所在,不敢居功。” 她转过身去,瞥了偏殿一眼,口中含糊道:“押班不必自谦,昨天的经过我都看在眼里,自然是你当得起,我才会向官家保举你。哦,你替我吩咐下去,命厨司炖当归乌鸡汤来。你亲自看着,要文火慢慢熬,熬得越浓越好。” 录景踯躅了下,对秦让使个眼色,自己领命去了。 皇后在檐下慢慢打转,踱久了无趣,便问秦让,“官家平常在哪里读书?” 秦让呵腰应道:“官家的书房设在偏殿里,平时不许人随意进出。” 她哦了声,“我也不许么?” 帝后相处得如何,外人其实是雾里看花,似乎恩爱缱倦,又似乎隔着一层,很难说得清楚。秦让不大好回答,毕竟这位是皇后,若得罪了,以后日子堪忧。但今上的规矩摆在那里,要是敢唐突,只怕连活都活不成了。便惶惶道:“官家曾有令,臣也是依旨办事,还请圣人见谅。” 她笑了笑,低声道:“官家睡了,我闲着无聊,进去看书罢了,不会随意动他的东西。我是皇后,就算官家要怪罪,有我一肩承担,绝没有叫你背黑锅的道理……秦高品莫非信不及本宫?” 听她话里的意思是执意要进去的了,秦让吓得跪下磕头,“圣人万万不可,臣卑微如草芥,死不足惜,可圣人不一样。官家的脾气圣人是知道的,臣怕……” “怕什么?”他跪在地上引人侧目,她故作凶相地斥他,“快些起来!你越是遮遮掩掩,我越是要进去。你若不言声,出了岔子有我。你若一径阻挠……哼哼,我就说是你请我进去的!” 秦让都傻了,呆呆看着她,不知道怎么回应。 她也觉得自己这样不太厚道,不过事已至此,容不得再迟疑了,转身便进了殿门。秦让不敢高声说话,心里又怕,疾步跟在她身后,期期艾艾道:“圣人……嗳,圣人……” 她大袖一拂,“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成?你莫不是想离间我与官家?” 秦让吓白了脸,反正阻止不了她了,哭丧着脸道:“臣在外……替圣人守门。” 这才像话!她很满意,笑道:“差事办得好,回头自有褒奖。”佯佯踱进了内殿里。 书 屋算是很私人的地方,他办事极有条理,其中摆设中规中矩,清对淡,薄对浓,各有各的玄妙意境。秾华站住了脚,抚着唇四下查看,心里有忌讳,动过后都得恢复 原样。可惜找了半天,除了整柜的书,就是些文房及香炉花草,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她有些泄气,要抓住把柄不容易,毕竟禁中地方大,他的私房物件未必全放在这 里。 怎么办呢,难得进来一趟,空手而归委实不甘心。里间挂了半幅湘妃竹帘,隐约可以看见置了一张弦丝雕花榻。她转进去,发现这里是个别样清凉的地方,陈设雅致,处处透着小情趣。 转了半天有点累,她在榻上坐下歇脚,靠墙处有一根五色丝编成的流苏,风吹进来款款轻扬。她也是好奇,随手扯了扯,结果哗啦一声落下一副卷轴,把她吓了一跳。定睛细看,画上妙龄女子执扇而笑,那眉眼神情分明就是她。 这歪打正着了么?她惊讶不已,看来这就是东宫的那副画像吧!云观的运笔她记得,一起一落细腻婉转,他曾经替她画过一张扑流萤图,就是这个用色! 好啊,可算让她拿住了!怪道他不许人进来,这是他的贼窝,当然害怕被人发现。看看这画儿挂的位置,他还挺悠闲,躺下一拉就能看见,简直无耻! 她又气又恼,决定把画摘下来,好好同他谈谈心。只是挂得高,不太好拿。左顾右盼,发现紫檀八仙立柜旁有张杌子,正好可以拿来使一使。 她 牵了大袖上去拖,不防衣摆镶滚的蝉翼纱勾在柜门的铜栓上,牵绊了下,险些勾破。柜门被拖开一道缝,她顺势拉开,架子上搭着件紫色的圆领袍,肩头织流云暗 纹,似乎在哪里见过……她探手去拨,忽听磕托一声,什么东西砸了下来。她弯腰去捡,抽出来一看,是个长着獠牙的饕餮纹面具…… 她看着这面具,忽然觉得天旋地转。之前她也曾怀疑,但龙图阁那次的绛紫衣袍在灯下屈成了褚色,她一直觉得只有禁中黄门才穿那种颜色,便自发把范围缩小了。谁知兜了个大圈子,真的终究假不了。 好个殷重元,她已经不知道拿什么来形容他了,仅仅是不要脸么?不是,他是丧尽天良! 她捂住胸,一阵阵气血上涌,冲得她心头发颤。他究竟有多无聊,无聊到以捉弄她为乐。别人娶了妻子是用来爱护的,他就这样拿她当猴耍。头一回在龙图阁,第二回干脆进她的寝宫,张牙舞爪弄得她一身淤青。等她去柔仪殿找他,他还装得睡意朦胧? 他不单疯,还是个极好的伶人,演什么像什么。这下子好了,被她戳穿了,看他拿什么脸来面对她! 她带着傩面气急败坏走出了书屋,秦让在门前蹲守,见她携了东西出来,一时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下,膝行上前抱住了她的腿,压声哀告:“圣人,圣人……您这是要小人的命了……” 她垂首看他,冷冷一哂:“秦高品,我的命也快没了。” 秦让目瞪口呆,她扬了扬手里的傩面,“你看好玩么?” 秦让还怔怔的,见她要挪步,忙道:“圣人往哪里去?官家还未醒呢!” 她站住脚,细一思量,拐进了右手边的穿堂里。那里照不到太阳,很少有人来往,正好让她冷却胀热的头脑。 台阶离地面有段距离,她放下傩面坐在阶上,裙裾被风吹起,脸上凉凉的。仰头看檐外蔚蓝的天,碧空如洗,在她眼里却变得荒凉起来。 ☆、第33章 不能自乱阵脚,对付他这种人,就要学得和他一样会伪装。 秾华平了心气,不恼了,就是有点失望。他这么处心积虑,自己到底落进他的陷进里,还做了他的皇后。现在回头想想,真没意思,这辈子无路可退,只得和这个奸佞一道过日子了。 她叹口气,后撑着两臂向上仰望,天上一片云也无,那样纯净的颜色,几乎把人的魂魄吸附进去。她开始考虑应该怎么和他对峙,总要挖出些什么来。他不会莫名其妙关注一个人,通信九个月,其后三年虽没有来往,难保他不会派人监视她。 这个人真是……怎么说他呢!她哀哀的,眉心紧蹙,觉得很屈辱。眼里含着泪,努力不让它掉下来,仿佛掉下来,连尊严也一并坠地了。 身后有脚步声,轻而缠绵。她没有回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可以辨认得出来了,他的步伐有种一唱三叹的哀致味道。慢慢接近,她抖擞起了精神,准备好好同他算算旧账。 “怎么坐在这里?”他说,在她身后站定,“我以为你走了。” 她唔了声道:“我答应了不走的,向来说话算话。官家不叫人传我,怎么自己起来了?” “躺久了不舒服,伤的是手臂,又不是腿。” 她转过头看他,“官家,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他点点头,“你说。” 她牵着裙子把那个傩面紧紧盖住,脸上堆砌起一层微笑,“你也坐下,我们聊聊过去好么?” 他出身显赫,从来没尝试过席地而坐,低头看看这石阶,心里嫌脏,但还是坐了下来。和她在一起,肩并着肩,像十几岁的少年一样。面前是朱红的宫墙和浩瀚的天幕,就那样坐着,恍惚可以坐到地老天荒。 “官家以前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她轻轻地说,“喜欢她,想和她永远在一起,有过么?” 他 似乎陷入沉思,想了很久才道:“我自小和别人不太一样,别人能感受到爱和痛苦,我不能。我每天重复做着同样的事情,从来不觉得厌烦。所有人都说我凉薄,可 凉薄是什么?没有人对我好,我当然也不需要承担感情的负累,所以……我没有喜欢过谁。”他看了她一眼,“皇后为什么问这些?” 她抚抚旋裙上的销金刺绣,曼声道:“我对官家的过去好奇呀,官家是大钺的皇长子,虽不是太子,也曾执掌军政,绝不会像你自己说的那么简单。” 天 光朗朗,映照着他的侧脸,看上去斯文秀气。倒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标致,他有重于九鼎的帝王之姿,是多年尊养塑造出来的一种底蕴。其实他和云观有些像,眉眼中 都有傲气,但笑起来很温暖。只是他不常笑,刚刚大婚时他的脸像糨糊裱褙过似的,生硬,没有表情。到后来相处久了,才慢慢变得生动起来。 “你呢?”他捧着胳膊问她,“你除了云观,有没有喜欢过别人?” 她 咬着唇,耳根有些发红,“我待人是一心一意的,喜欢一个人就喜欢到底,想和他长相厮守。”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官家别怪罪我,我是实话实说。和云观相 处,我没有什么烦恼,他事无巨细地照应我,我那时候可傻了,开玩笑唤他小爹爹,他气得三天没有和我说话。我在瓦坊没什么玩伴,只有个傻乎乎的阿茸陪着我。 他不理我,我着急坏了,他出门会客,我就跟着他的车跑,跑了一里地,跑得脚都疼了。后来他不忍心,让我上车了,还带我去吃炙肉……其实两个互相喜欢的人, 吵过之后感情会更深。不过官家没有体会,和你说你也不懂。” 她是仗着自己有经验么?他有点生气,“什么叫和我说我也不懂?难道我是那么愚笨的人吗?” 她咂了咂嘴,“别发火呀,你现在有伤,不宜动怒。我不是说你愚笨,是说你没有经历过,不明白过程的煎熬。就是想去见他,又舍不下脸面,只得远远看着他。等他原谅你了,突然觉得他比以前更好,更可爱了。” 他皱起了眉头,这种感悟又不是多深奥,他怎么没有过?他别过了脸,“小情小爱的东西,只有女人才那么计较。” 她干干一笑道:“官家难道一点都不向往这种小情小爱么?人活着,除了权力和富贵,还有很多叫人感觉幸福的事。比如爱一个人,哪怕她不知道,自己也觉得高兴,难道不是么?” 他 语塞了下,没有接她的话,在她看来简直就是做贼心虚的表现。她再接再厉,假作无心道:“我以前在建安听说过一个故事,进京赴考的读书人路过一座废弃的宅 院,因身无盘缠决定借宿。进门后看见墙上挂了幅少女的画像,读书人心生爱慕,夜不能寐。后来中了进士,做上首辅后四处打听,终于找见了那名女子,爱慕三载 终成正果,迎回府邸做了夫妻。官家看,仅凭一幅画像爱上一个人,这种难道不是小情小爱么?人家还是当朝一品呢!” 她说完了仔细留心看他,他面上很平静,几乎看不出波澜。受伤的那只手放在膝头,手指抚摩罗衣的纹理,大概还是有触动的,多少能窥出一点不安来。隔了一会儿才听他说:“故事就是故事,怎么能当真?” 她嗯了声,突然问:“官家有没有远在他乡的朋友?” 她的问题越来越刁钻,他隐约察觉到了。初六那天两个黄门未看守好门户,让她进了东宫,正好撞见他们设坛祭奠。她又不傻,自然要起疑,忍了两日,终究忍不住了吧! 该来的总会来,他受伤后无法随意走动,曾让录景去紫宸殿看过,一切如常。反正她没有证据,顶多只是试探,他可以装糊涂,她也不能奈他何。 他微扬起了一道眉,“我不相信任何人,也没有什么朋友。九重塔上只有我一人便够了,如果身旁容得下人,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他是打算同她周旋到底了,先前平息的怒气又被他勾了起来,她反笑道:“我听说官家的飞白写得好,临摹王羲之可以假乱真。我跟随崔先生练过几年字,待有机会写与官家看,请官家为我指正。” 他似笑非笑道好,“皇后说的话有些怪,莫非是哪里不舒心么?” 她掩嘴娇笑,“我何尝不舒心了,今日有官家陪着聊天,我心里高兴着呢!官家背过身去,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他不大明白,搞不清她在打什么算盘,“既然叫我看,为什么要背过身?” 她拖着长腔撼他,“让你背身就背身,我准备好了自然喊你转过来。” 他被她摇得没办法,一面捧起胳膊,一面嘀咕:“皇后不会趁机给我一刀罢!” 她怨怼地剜他一眼,“那昨天何必替你挡刀?让你被人捅死,我也省心了。” 是啊,活着就互相纠缠撕咬,何必呢!他含笑望她,还是依言转过了身。 她掀开裙幅,取出傩面戴在头顶,朗声说“好了”,把面具扣在了脸上。 他转回身,熟悉的鬼面映入眼帘,心头不由一悸,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她葱白一样的手指捂住两腮,摇头晃脑说:“官家,你看这个鬼面好玩么?你一定觉得很好玩,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逗我,是不是?” 他撑身站了起来,脸上分明有遮掩不住的惊惶,“你竟敢闯进我的书房!” “官家怕我进你的书房,因为书房里挂着我的画像,还有这闹得禁中不宁的鬼面?”她也起身,隔着面具苦笑,“官家不该给臣妾一个解释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云观薨后九个月,和我通信的是不是你?既然事已至此,何不来个痛快,今日索性都招认了吧!” 她让他招认,这是什么词?他起初气定神闲,是没想到她会趁他睡着闯进偏殿里去。这下她拿了物证当面质问他,怎不叫他乱了方寸?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曾下过令,不许任何人踏足偏殿,你敢抗旨?”他试图转移话题,心里也没有底,不知这招管不管用。 与 她的事,从头到尾荒唐透顶,连他自己都无法正视。有时真觉得自己着了魔,脑子里警声大作,却抵御不住心头窃窃欢喜。他没有爱过谁,因为缺乏,难免渴望。可 是他并不像别人想象的那样强大,对于感情,他和垂拱殿中视朝的帝王没有任何关系。他怯懦,他怕碰壁,所以总要找些依托。以云观的名义同她通信,因为向往她 的纯质和满腔热情;戴上面具,是为了掩饰他的惶恐和不安。 她把面具摘下来,眼里含着泪,凄楚问他,“你为什么要戏弄我?看我人傻好欺负么?我也是很有头脑的!” 他强作镇定,对她嗤之以鼻,“美人计,笑里藏刀,这就是你的头脑?” “至少我成功了一点点。”她不平地吼回去,“官家难道没有心动么?你敢说你一点都没有?” 哪怕是事实,这种情况下也不能承认。他气极了,反唇相讥道:“你的成功得益于谁的成全?若不是我有意纵着你,你以为你能活得这样自在?” 他们你来我往,声音之大,把福宁宫的内侍全吓傻了。录景恰好回来,见跪了一地的人,心知不妙。拿眼询问秦让,秦让因为面具的事抖作一团,连话都说不出来。 要论嘴皮子功夫,皇后依旧不是今上的对手。最后气恼地把傩面砸过去,狠狠道:“我讨厌你,恨你!你这个骗子,做了错事还不愿承认。你低个头,我是很好说话的。” 有些人活得恣意,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认错,今上就是这样的人。他眼下计较的是谎言被戳破后的尴尬,面子里子全没了,还谈什么认错。即便要认错,也绝不是低声下气的,照样要张扬霸道。 他冲口而出,“还说自己有头脑,皇后的头脑在哪里?我写这些信是为什么,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若不是爱慕你,我哪里有这闲心来做这些无聊的事!” 他说到恨处,飞起一脚把那个傩面踢开,面具是木雕的,撞到墙上便应声裂成了两半。 他能这么直截了当说出来,不光秾华,连殿里的黄门都大感惊异。果然是直白的解释,直白到让她委屈。这是打算恳谈的态度么?非但没能叫她好受,还让她愈发丢人了。他大喊大叫是怎么回事?竟一点也不顾及身份了么? 她大声抽泣起来,抬手指点他,“好,我去找太后,把你的丑事都说给她听,请她评理。” 她 掩面哭着就要往外走,吓得录景赶紧上前拦阻,哀声道:“圣人恕臣无礼了,夫妻间闹些别扭不是什么大事,万不要惊动太后。您是皇后啊,禁中多少娘子都看着 呢,若上宝慈宫去,转眼的工夫宫中就全知道了。事情可大可小,官家对您……是一片真情,臣看得清楚。圣人先消消火,官家还未痊愈,万一气伤了身子,圣人要 追悔莫及的。” 她终不是个顾前不顾后的人,听录景这么开解,也顿住了步子。转头看他,他垂手而立,阔大的广袖拖曳在地上,别过脸姿态倨傲,并没有要挽留她的意思。她气涌如山,愈发觉得没趣了。 录景赶紧把盅呈了上来,“圣人吩咐的当归汤炖好了……” “请官家享用!”她拂袖便走,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偏殿是我硬要进去的,和旁人无关,官家要治罪,我在涌金殿内托凤印恭候。”言罢也不逗留,气冲冲地往殿外去了。 录景进退不得,端着盅傻傻站在穿堂前,见今上气得身子打颤,心下实在惶恐。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能被逼到这步田地,全大钺也只有皇后有这本事了。 不过他的自控能力委实是好,略平了平心绪,缓步走进殿来。停在录景面前揭了盅盖,捏着银匙在汤里搅了搅,不屑道:“当归乌鸡汤……拿我当女人么?还说自己有头脑,滑天下之大稽!”说完一哼,端起来喝完了。 ☆、第34章   皇后回寝宫后当然不得消停,也不细说,坐在窗下暗自垂泪。春渥和阿茸劝解无用,只得掖手站在一旁看她。哭久了,也哭乏了,便抽抽嗒嗒回榻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殿中刚熏过蠓虫,空气里有艾叶燃烧后的味道。她撑起身看,天色在半明半暗之间,宫中已经开始掌灯了。纱窗外一排宫人举着灯笼过来,模糊的光点缓慢升高,停在檐下微微颤动。   她有些饿,高声喊金姑子。佛哥端着烛台进来,趋身问她,“圣人眼下好些了么?”   她点点头,“一好就饿了,金姑子不在么?”   佛哥说:“大约有什么事,匆匆出去了。圣人稍待,春妈妈给你做羹,想也快来了。圣人先前回宫未梳洗,婢子伺候你到披香池沐浴,让春妈妈把羹送来,好不好?”   她连连回手,上次落进凤池导致她对水产生了恐惧,大一点的池子都叫她心慌,都是拜那个人所赐。今天他明明很心虚,态度还那么强硬,她说不过他,最后惨败而归。回来后想想一肚子窝囊气,懊悔当时没发挥好,其实她可以说得更犀利些的……   罢了,不去想他。她起身到镜前拆头,吩咐佛哥准备浴桶,慢吞吞擦洗完了,换件牙锻长衣,趿着软鞋坐在偏殿露台前看月亮去了。   春渥回来,送了盏羹给她,她揭开看了眼,撅着嘴放在花几上,“我想吃细粉科头。”   她挑食成性,春渥拿她没办法,“那我着人去办,细粉科头加鸡丝好么?”   “再要一碟醋姜,两块羊脂韭饼。”   春渥无奈转身,示意帘外侍立的人照吩咐筹备,自己敛了袍子在胡床上坐下来,觑她脸色,小心问:“现在不恼了罢?”   她仰在竹榻上,一手盖住额头长叹:“今上仗势欺人,使我不得开心颜。”   不得开心颜还要这要那的!春渥道:“你在福宁宫和官家对骂,我听阿茸回来说了。闹成这样,打算怎么收场呢?我怕太后知道了,又要来怪罪你。”   “别怕。”她摆手说,“官家比我更不想让太后知道,他自己会遮掩的。反正我打算同他老死不相往来,他要是有气节,把我送进瑶华宫做女道士好了。”   春渥忙啐她,“别胡说,你当女道士好做的么!进了瑶华宫,这辈子就完了。”   她不以为然,蜷起身侧躺着,问春渥,“后来听见福宁宫有什么消息传出来么?”   春渥说没有,“官家身上带着伤,你这个时候计较,不合时宜。”   她呐呐道:“我忍不住了,在他书房看见那些东西,哪里还顾得过来!上回鬼面人闯进寝宫,弄得我一身伤,娘是看见的。他下手这样狠,在艮岳又差点淹死我,这些仇我都记着呢,总有一天要报的。”   春渥却很能体谅人,脸上挂着朦胧的笑,低声道:“年轻男子么,性急在所难免。他和你闹,是因为想与你亲近,又不得要领,所以做出来的事离经叛道,你要体谅他。”   她翻了个白眼,“谁要和他亲近,我现在想起他就觉得烦恼。”   “心里装着一个人才会烦恼,否则风过无痕,有什么可恼的?”春渥笑道,“我们圣人长大了,你爹爹泉下有知,一定觉得很欢喜。”   她总是往那上头牵扯,秾华不喜欢听,索性阖上眼,听虫袤的叫声,伴着清风明月,也别有一番意境。   隔了一会想起崔竹筳来,“崔先生当了待制后一直没什么消息,娘可知道他近来好不好?”   春渥道:“没有消息不是最好的消息么,你那时和亲,崔先生追随至汴梁,又入天章阁效命,是想就近让你有个照应。如今你好,我想他也就安心了。崔先生年纪不小了,圣人还是替他留意好姑娘吧,也让他成个家,别耽误了他。”   秾华对崔竹筳一向很信赖,在建安时事事都听他的。崔竹筳是个持重的人,人情也达练,以前她在闺中受他指引便罢了,如今已经做了皇后,再与外男来往,对她的名声不好。这世上哪有学生抱着目的入敌国,先生誓死相随的道理。今上心思缜密,不说不代表他不怀疑,所以更要避嫌。崔先生也知道这个道理,才示意她不宜妄动。如今风平浪静,两下里安生才是最要紧的。春渥不是个能心怀天下的,在她看来只要日子太平,一直这样下去也很好。   秾华经她点拨才想起来,“崔先生今年二十六,是到了该娶夫人的年纪了。可惜我是和亲,与外命妇们来往也不多,否则倒可替他张罗。”   春渥道不急,“慢慢就有机会了。八月里有秋社,妇人归外家,太后必定安排圣人去荣国长公主府上过节,到时候命妇往来,圣人自然能认识好些人。”   她颔首说好,一时又怏怏的,“不知怎么,我高兴不起来。本来替人做媒的事很有意思,现在……兴致全无。”   她不明白,旁人看得真真的。自己的问题还未妥善解决,哪里有兴致担心他人呢!春渥拍了拍她的手,“是牵挂官家么?要是牵挂,我让时照上福宁宫走一趟,打听官家伤势。明日你服个软,事情就过去了……”   “我服软?”她怪叫起来,“凭什么我服软,我又没做错!你不许让人去,叫他以为我稀罕他呢,我才不折那个面子。你安生洗洗睡下,莫管那许多。”   春渥无奈道好,“不过今日起我就不陪你睡了。”   她听了大惑不解,直起身问:“为什么?”   “因为你大了,已经许了人,不能一辈子同乳娘睡在一起。该与你同床共枕的是官家,他才是伴你余生的人。”她说着,眼里泛起点点泪光来,“到了我功成身退的时候了,以后我和阿茸住,你就一个人睡。这样万一官家驾临,你们小夫妻好和和睦睦的,官家心里也高兴。”   “我才不同他睡!”她赤足下地,拖住了春渥道,“娘,你不要扔下我。我自小和你睡,如今叫我一个人,我会害怕的。”   春渥笑道:“有官家,他会接替我的,你怕什么?你不是孩子了,要懂事。像上回鬼面人夜闯涌金殿,挑的是我不在的时候。那次官家兴许是想留宿的,但凡你聪明些,揭穿了他,或者如今已经如胶似漆了。”   她红了脸,捂着耳朵晃头,“别说了,我不想提起他。”见佛哥和阿茸端着食盒进来,自己拖过花几拍了拍,“来,放在这里。有果脯没有?你们都坐下,咱们一道赏月。”言罢轻轻吸溜了一声,“唉哟……”   三人吓了一跳,“怎么了?”   她说:“我肚子有些疼呀。”用力按压一下,咦了声,“又不疼了。”   春渥是知道的,她入大钺之后才成人,初潮在初四。算算日子,这趟晚了几天,也是时候了,便回身对佛哥招了招手,“把软布置备好吧!”刚说完,秾华便坐在地上了。   这下子慌了手脚,看样子来势汹汹,她痛得脸色煞白,连喊都喊不出了。众人忙合力将她抬回殿内,请太医、往上回禀,忙作一团。当真来了倒好了,可是行经不畅,血像被封闭住了,半天未见影子。医官只能开调停的药,又不好催逼,唯有等着了。   她痛得冷汗淋漓,也不言声,抱着盖被躬得像只虾子。单是这样便罢了,还伴腹泻呕吐,症候实在叫人忧心。   不多时太后来了,看过之后让人燃手炉来给她焐着,说:“不要紧,受寒罢了。我年轻时候也常这样,有的人身底子好,百无禁忌,我不行,一逢着信期就像死过一回似的,皇后是随了孃孃了。往后细心调理,自然就好了,别怕。”   她痛得抽泣,还要宽慰太后,“臣妾无事,劳师动众的,让孃孃夜里赶过来,是臣妾的罪过。”   太后捋捋她的鬓角道:“你和官家对我来说一样,不是取媳妇,赛过多个女儿。昨日孃孃是气头上,怪罪了你,你莫往心里去。官家都同我说了,你在外舍身救夫,我得知了很敬佩你……好了,不要说话了,安心静养。官家那边也别担心,明日叫贵妃过去侍奉就是了。”   她点点头,“多谢孃孃。”   太后替她掖了被子,略站一会儿就去了。   秾华痛得浑浑噩噩,只听见殿里细微的动静,像是做梦,又分外真实。然后云雾缭绕里进来一个人,穿着公服,内衬白纱中单,渐行渐近,才看清是云观。   她挣了挣,起不来,也开不得口。他说:“你别动,我只是来看看。”   她很着急,喉咙里像堵了团棉絮。他过来,坐在她床前,把她的手合在掌心里。依旧是她熟悉的笑容,轻声说:“这些年你吃了很多苦吧?我未走远,一直在看着你,只要你好,我心里便安慰了。我有再多的委屈、再多的恨,都和你没关系。你既然嫁了重元,就好好做他的皇后吧!”   她觉得他一定是误会了,想同他解释,他人影一晃,又不见了。   殿里安静下来,痛也变得飘飘忽忽。手炉凉了,弃在一旁,她艰难地翻身,蒙蒙看了眼,发现床前的确坐着个人,是今上。   她一瞬清醒过来,“你怎么来了?”   “闹得这么大动静,福宁宫里也得了消息。”他脸上淡淡的,大概因为刚吵过,现在又碰面,有些不好意思。别扭地问了句,“你好些了么?”   这是女科里的毛病,谈起来总觉得难堪。她讪讪红了脸,背身道:“官家回去歇着吧,我不要紧。”   他沉默下来,先前医官说了病因,还是与上次落水有关。凤池水深,又在山间,较之一般的湖水更凉。她体内淤积了寒气,这次才会发作得这么厉害。他原本是想惩戒她,现在觉得很后悔。她大概也怨他,只是碍于体面,不好开口罢了。   他坐着没动,“你睡,我在这里陪着你。”   她闷声道:“不用,你走吧。”   她还在生气,他知道。中晌吵过之后他也反省,录景说哄女人不能硬碰硬,就像市井里做买卖一样,总要有一方表现出和解的意愿,事情才能有转机。他和她相处时间不长,但是之前通了那么久的信,多少对她有些了解。她不像是肯伏低的人。再说自己做的那些事……实在不怎么光彩,他也感觉惭愧。朝堂上天威不可亵渎,到了禁中虽是君臣,也是夫妻。背着人下个气,似乎没有什么扫脸的。   她态度冷硬,他有些低落,隔了会儿才道:“苗内人说你一个人会害怕,所以我留下陪你。”   她听他这么说,嘴角莫名垂下来,赌气道:“我不要你陪,官家自去养伤。”   他也受得冷落,不声不响,只是叹了口气。   她反倒流下眼泪来,无声地啜泣。然后他的手落在她肩头,轻声道:“我先前态度不好,但说的都是实话。我爱慕你,做了那么多,全是因为这个原因。你一定觉得我古怪,仅凭一幅画像几封书信,就喜欢上一个人,其实不是。我十三岁那年曾跟翰林去过建安,你在宴上把遄死念成踹死,当时我在场。”   这倒出乎她的预料了,她讶然转过身来,努力地回忆,仔细端详他的脸,“那次的宴会是我爹爹招待远客,并没有说是钺国皇子啊。”   “你爹爹不知道我的身份,我乔装入绥,有我自己的目的。”他顿下,微微笑了笑,“大婚当晚那首儿歌我曾教你唱过,可惜你似乎已经忘记了,连同我这个人,一道忘记了。”   他越说秾华越觉得不可思议,那么久远的事了,他却记得那么清楚。   他很难堪,别过脸不敢看她,语气却很坚定,“我认识你在十年前,甚至比云观更早。所以我没有疯,也并非为了一时猎奇。至于那个面具……我只是没有勇气面对你,我有点……害怕。”   她愕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仿佛轻松了,但又莫名的沉重。他的眼睛笼着一层雾气,看上去让人心酸。这算什么呢,苦恋十年?怎么可能,那时她才六岁!但是印象中的确有这么个人,俊秀的少年,立在夕阳下,对她轻轻微笑。   她闭上了眼,“什么时辰了,是在做梦吧?”   他说没有,“快到子时了。”   “你坐了两个时辰么?”她心里很难过,难过得没法描述。突然觉得一切都令她厌恶,这和她原本设想的不一样,简直像个杜撰出来的故事。然而都是真的,记忆的确模糊了,但只要有人提起,她还是能够分辨真伪的。   她徐徐叹了一口气,“时候不早了,官家上床来吧!”   他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忙依言褪了鞋,在她身侧躺下来。   她重又背过身去,“半夜里脑子糊涂,明日再议。”   他说好,“你肚子还疼么?我让她们给手炉换炭。”   她说不必了,“怪烫的,肚子都快烫出水泡来了。”仔细感受,依旧隐隐作痛,便瑟缩一下,复蜷了起来。   他靠近些,她能察觉,也许同她相隔只有几分的距离。她有点紧张,本想往内侧挪一些,他的手探过来,搁在她的腰上,然后慢慢挪动,居然钻进了她寝衣里。   她扣住他的手尖低叱:“你干什么?不要以为我不敢打你!”   他微微吸了口气,被她抓住了伤处,依然忍着,和声道:“我想给你焐焐。”   “焐焐?你打算摸我的肚子?”她咬牙切齿地瞪着他,“我警告你,别仗着身份压制我,我可是……”   “除了有头脑,还很有尊严。”他接了她的话头,用力把她按回引枕上,“男人的手掌暖和,比手炉好用,你可以试试。”   她还是不相信他,“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乱摸!”   他不耐烦了,寒声道:“我身上有伤,打不过你。”   既然如此,那就姑且试试罢,“不能乱动!”   他没说话,有些蛮狠地把手压了上去。   她的肚子冰冷,他以前都不知道,原来女人身上会这么凉。那圆圆的肚脐在他掌心里,她应该很受用吧,痛快地长叹了一声。他却有点后悔了,作茧自缚,这漫漫长夜,接下来该怎么度过才好呢。 ☆、第35章 近来总是晚睡,夜越深越精神。他心头有很多事堆积,朝堂上的、七夕的刺杀案、还有她。 低头看,她先前不安稳,睡梦里眉头都紧皱。后来大概好些了,渐渐舒展开,鼻息咻咻,像只小兽。 有 时觉得她可笑,一个空有满腔抱负,却频频出错的傻瓜。初入禁庭时那样沉着骄傲,他以为她真的长大了,甚至准备拿出对待强敌的姿态来面对她。结果到现在,她 与他在一起,很多时候还是稚嫩的,根本经不起他下手。就像他自己说的,若不是早前有交情,他愿意纵容她,她现在还能有命活着么?能力完全不对等的两个人, 他迁就着,也许时候长了反倒成了她的手下败将。因为狠不起心肠来,她若强大些,情况又会不一样。 手一直按在她肚子上,很久不能 动,渐渐有些麻木了。他努力欠起身子给她掖锦被,他记得医官的话,她要保暖,这时候很脆弱,简直像只待孵的鸟儿。可不是么,新鲜的人,新鲜的性格,是他从 来没有接触过的存在。他自小兴趣狭窄,行为也刻板,甚至不能忍受环境有任何改变。禁中那些女人同样有曼妙的身姿,婀娜的体态,可是他厌恶,不能与她们接 近。有这种怪癖倒也好,可能会把他塑造成一个忠贞不二的帝王,也说不定。 她懒懒地翻身,侧脸在微光里有种模糊的媚态。其实同床共枕很多次,前几次可以心无旁骛,这回却有些恍惚了。大概是因为太近太暧昧,手下那片皮肤柔软幼嫩,甜得起腻。她已经暖和起来了,他才敢稍稍挪动一下。也未离开,手指细微地抚摩,然后脸红心跳,难以自持。 每 一分接触都是旖旎的,刻骨铭心。他脑子有些乱了,他的皇后……然而不敢造次,怕亵渎了她。况且也真害怕把她弄醒了,她会毫不客气对他饱以老拳。她现在做不到 完全接受他,他也无法分辨她对他究竟有没有感情。花儿一样年纪的女孩,摒弃了恨,对谁都是善意的。也许还得耐心等一等,耐心的……可是他发现他的耐心快用 完了,至少这刻已经用完了。 他把手撤了回来,这么下去保不定会做出什么荒唐事。仰天闭上眼睛,慢慢平息,略有成效的时候听见她咳嗽了一声,他忙去看,她大概是被自己呛着了,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望着他。 “官家……”她糯软地唤他,“我做了个梦,落进水里了。” 他没有半点迟疑,立刻上去搂她,在她背上轻拍,喃喃说:“不要紧……只是梦罢了。” 她 嗯了声,未几便又睡着了。他垂眼看她,她靠在他怀里,只见光致的额头和浓密的眼睫。他心头悸动,是那种抽搐的,阵痛式的感觉,从来没有过。她和他靠得太 近,他有些尴尬,悄悄把身子往后挪了挪,至少不让她发现他的丑态吧!想看她究竟睡熟没有,叫了两声,并不见她应答。 他放心了,轻轻抚她的脸颊,然后略俯下一些,吻她的额角,似是而非的触碰,也令他满心欢喜。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隐约听见极远处传来鸡叫,颤抖的高音飘忽着,一直戳到天上去,原来将近拂晓了。殿外渐渐有了脚步声,檐下灯笼一盏接一盏熄灭,天色依旧是昏沉的。她翻个身,转到床的内侧去了,他方平静下来,渐渐睡着了。 因为昨夜折腾到很晚,第二天相应的也会起得晚些。秾华坐起身的时候他还在睡,她定定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官家眉梢飞扬,像青龙偃月刀似的,真是个挺挺的伟男子。 昨晚他给她焐肚子,想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不过现在倒是不疼了,行经也顺畅了,可是经验不足,睡得比较随意,凉簟上也沾染了。她坐在那里发傻,鹅蛋那么大一块,就在他的身侧。擦了两下,沁入经纬里去了,实在没有办法。 她别扭地下床,扯了寝衣往外间去,压着嗓子叫春渥,“我弄脏了衣裳。” 春渥说不碍的,“总算顺遂了,如今不疼了吧!昨晚上那么严重,真把我吓坏了。去换身衣裳,再吃些东西垫一垫……官家还未起身罢?” 她点点头,“昨晚辛苦他了,让他好好歇着。”说完引来春渥古怪的注视,她心头一顿,“娘怎么了?怎么这么看我?” 谁让她说话惹人遐思呢!春渥笑道:“官家照顾圣人到很晚么?” 她有点难为情,扭捏道:“手炉凉了,他替我焐着,就这样……”她把手贴在自己的肚子上,“他的手真暖和。” 春渥听了嗟叹,“官家真是个有心人。” 她跟着点了点头,“我也觉得他很有心……原来我和他十年前就认识了,他还来府里做过客……” 她们絮絮说着,声音越来越轻,往偏殿里去了。他合眼也就一两个时辰吧,朦胧间醒来,免不得头晕。撑起身想下床,突然看见簟子上有一滩深色印记。宫里的凉簟都是拿蕲竹编成的,碧清油润的颜色,遇水也会变得两样。他呆住了,慌忙低头查看,似乎同他没有关系,幸甚幸甚。 垮下肩头松了口气,她也从外面进来了。起先是躲在屏风后面鬼鬼祟祟朝里张望,后来见他已经醒了,便一步三蹭腾挪过来了。 “官家不多睡一会儿么?”她含羞带怯的模样,看他一眼,很快调转开视线,“今天天气不好,可以睡上一整天的。” 他抚额说:“我还有事要办,前天夜里的刺杀案,禁军拿住了两名刺客,现在不知审得怎么样了。过一会儿传提点刑狱司及殿前司商议,这个案子不了结,我寝食难安。” 大钺有人想置他于死地,不除内患,何以解外忧?诸司在加紧查办,他却自有他的考虑。当年匆匆登基,有些事捂住了,像个毒瘤,终有个爆发的时候。如今直面,好得很,早早铲除了,他好集中精力对付绥国和乌戎。 她还是担心他的伤势,掖着手说:“我替你换了药你再去好么?是去文德殿么?臣妾送官家罢!” 他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来,“皇后身上有恙,还需好好调养。我自己去,你在殿中等我就是了。” 就是说他稍后还会来,她觉得蛮好,来了可以把昨天没说清楚的再复述一遍。至于以后怎么相处,她真的要好好考虑了。 她低下头,脸上隐隐泛红,“好,我等着你。”见他回头往那滩血渍上看了眼,愈发脸红得当不得了。赶紧上前搀他,一面抛了条手绢将那块印记盖住,细声道,“臣妾与官家梳头。” 她引他着到镜前,莞尔一笑,牵着袖子在匣中找梳篦。常使的那把好像遗在偏殿了,索性摘下头上的银梳,将他的发带解了下来。 他在镜中看她,黄铜镜倒映出一个暖色的,没有锋棱的世界。她螓首低垂,垂珠耳坠在细洁的颈间微漾。替他绾发,手势轻柔,撩起一缕便从镜中观察。几回视线碰个正着,她腼腆笑道:“官家看什么?” 他果然避开了,只说没什么,“皇后好些了罢?” “好多了,昨夜多谢官家……我觉得怪丢人的。”她替他绑上发带,也不好意思直着两眼看他,目光便闪闪烁烁,左右游移。 他转过身来,两手按着膝头,迟疑道:“我昨夜和你说的话,你还记得么?我想知道你的想法,如今还那么恨我么?” 因为爱她才做出那些事来,春渥说不能怨怪他。她自己呢,进退两难,也没什么主意。倒不像昨天在福宁宫似的了,气过恼过,他说十年前就认识她,好像一切都是事出有因的,他也变得不那么可恶了。 她定定站了会儿,不知道说什么好。内人送了药罐子来,待试药的挑了含在嘴里,没什么妨碍,才回身来解他手臂上的绷带。 面 对面静坐着,血浸透了绢布粘连在伤口上,要摘下来有点难。她拿药酒把凝固的血化开,缓声道:“那天我在在瓦坊里摔了一跤,摔伤了膝盖,是你替我包扎的伤 口。十年过去了,现在咱们对换了一下,你不觉得很巧么?如果没有前因,我可能没法原谅你,以为你仅仅是为了取代云观。现在……我记得那个远道而来的哥哥, 他会吹笛子,还会舞剑。” 两个人之间心照不宣,有时只要一个会心的微笑就足够了。说开了,便会向好的方向发展了吧!他看着她为他清理伤口,怕他疼,低下头替他轻轻地吹。岁月即便是在这刻停下,似乎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她能接受他,对他来说是极好的事,但要走进她心里,恐怕还要花些力气。他没有说出口,他想同她重新开始,忘了云观和绥国,没有负担地在一起。他知道不能轻易许诺,因为实在有太多的不确定,但只要她喜欢上他,或者所有难题都迎刃而解了。 他放下衣袖站起来,“皇后昨晚没休息好,再睡一会儿。待我把正事办完,领你到延福宫看景。”他整了整大带走了两步,腰上佩绶相扣,叮当作响。将出后殿时想起来,指了指床道,“让她们把簟子换了罢。”说完出门去了。 秾华顿时拉长了脸,如此柔情蜜意的氛围,他非要说这么煞风景的话吗?刚觉得他有长进,他就往她脑袋上浇冷水。她本来以为可以糊弄过去的,就像小孩遗湿了床,毕竟不大光彩。没想到他什么都懂,临走还要嘱咐一声,让她十分的折面子。 她跺脚喊来人,大袖扫得呼呼生风,“把寝具全给我换了!” 她嗓音尖锐,他走出去好远还能听见,想起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嘴角不由扬了起来。 往垂拱殿去,两司的人已经在殿里候着了。他入内,传人进后阁,压手请他们落座。 提点刑狱公事裴然向上呈了文书,觑他一眼道:“前日禁军抓获的两名刺客,臣与赵指挥使连夜审讯,未能从他们口中探得消息。这些人是有备而来,对其主忠心不二,一人趁守卫不备咬舌自尽,另一人欲效法,亏得发现即时,中途制止了。” 他垂眼扫过手上文书,“未能探得消息……也就是说,一天两夜毫无进展。” 他 虽没有发作,但语气很不好,两人心下惶骇,裴然忙道:“陛下息怒,如今城中正大肆排查,客栈、酒坊、绣巷,凡无户贯者,皆受盘问。臣等审讯人犯时,也并非 一无所获。这二人是汴梁口音,并不像别国派来的。臣昨日得一线报,据说通议大夫曹保义府上这两日闲杂人员来往频繁。陛下还记不记得,这曹保义曾任詹事府詹 事,兼龙图阁侍读学士,乃是怀思王的信臣……” 怀思王在朝廷是个大忌,裴然半吞半含,不好将话说透。今上是聪明人,只要略加呈禀,自然能明白其中奥义。 果 然他冷冷一哂,倚着凭几道:“朕自御极起便听说,朝中众臣对怀思王死因猜测颇多。有不少人谣传,是朕为夺嫡加害了他,恐怕如今欲为他报仇的旧部也有之。” 他将文书合拢来,随手仍在了书案上,“也别兜圈子了,既然得了消息,就去办吧!朕这人做事,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将曹保义秘密拘捕起来,在他府邸 周围布网,等那些杂人上钩。至于这位昔日的太子幕僚,给朕狠狠地审。文人罢了,吃不得苦,总能套出些话来的。” 殿前司都指挥使跽坐揖手,“臣遵旨。依臣拙见,诸班直也当调动起来。列禁军两重,时刻提警,先保陛下及禁中宫眷安全,才是目下头等大事。” 他摸了摸鼻梁道:“略增派些人手就是了,失张冒势的,别闹得人心惶惶。”转头看窗外景致,曼声道,“当初的詹事府官员,凡是与东宫有牵扯的,一个不落,都要给朕查明。耐下性子慢慢的磨,说不定有意外的收获,也未可知呢。” 裴然与赵严交换了眼色,心里明白这是要开始整顿前太子的旧属了。克制三年,终有发难的一天,借着这个机会,好肃清朝纲,巩固皇权。 二人朗声应个是,退出殿来,自领命承办去了。 ☆、第36章 “你喜欢上他了?” “没有。” “那为什么总是发愣?” 秾华坐在出廊底下绣花,被闹得心神不宁,针尖一偏就扎着手了。她嘶地吸了口凉气,柳眉倒竖瞪着阿茸,“我哪里发愣了?小孩子家家,知道什么叫喜欢?不许胡说!” 阿茸坐在旁边吃召白藕,摇头晃脑道:“指甲大的乳燕你绣了两个时辰,可是在想官家?春妈妈说过的,圣人与官家情投意合,等过阵子生了皇子,我们就要回绥国去了。” 她 放下手里的花绷,心里有些难过,自己现在这样算什么?先前抱着赴死的决心,把她们留下,怕对她们不利。现在她可能已经安于现状了,提起她们要走,想想禁中 就只剩她一个人了,实在叫她高兴不起来。可宫廷终归是个瞬息万变的是非地,将来她的命运如何还不知道,她们若要走,也好。是她把她们带进来,总有一天要还 她们自由的。不能因为她的任性,牵制她们一辈子。 她低下头嗯了声,“春妈妈要和家里人团聚,你也应该找个人嫁了。”说到这里突然 想起了金姑子和佛哥,她们随侍入禁庭,保护她不是首要的,也许见她懈怠了,有她们自己的计划也说不定。她们毕竟不像春渥和阿茸,她怕拿捏不住她们,留在身 边风险有些大。越想越觉得不安,转头问,“这几日你和佛哥她们可在一处?她们有没有说过什么话,或是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阿茸回忆了下,摇头道:“一切如常。圣人是在担心她们不轨么?依我说,干脆将她们遣回绥国,也了了一桩心事。” 这 事她不是没想过,但刚入禁庭两个多月,就把郭太后安排的女官如数退回,只怕会落人口实。所以得再想法子,宫里打发宫人也要有个说头,若不是有什么罪过,等 闲不能随意放出去的。她现在虽然有些游移,郭太后与高斐终究是她的至亲,不能因她这里起了变故,而给他们招去灾难。 春渥是最懂她 的,把一绞丝线拆分开,取出一缕来重新归置好,垂眼道:“暂时没有合理的借口,万一太后问起来,圣人不好回话。上次遣散宫人的机会错过了,若那时圣人与官 家把话说开,倒可以顺势而为。她们年纪都满了十八,庆宁宫以身作则,还可博个贤德的美名。如今晚了,再逢下一次,怕要等上两年呢。” “那就把她们嫁出去。”阿茸说,“反正我不要婆家,我就跟着圣人一辈子。圣人做皇后,我伺候圣人。等有了小皇子,我还可以给圣人带孩子。金姑娘她们生得美,圣人碰上机会多带她们出宫,遇见个青年才俊什么的,就把郭太后忘到后脑勺去了。” 她是无心之言,秾华听得满脸愧色。扭身对春渥道:“娘,我是不是已经像阿茸说的那样了?” 阿 茸怔了怔,呆呆看着春渥,春渥笑道:“她是有口无心,你听她的做什么!人活着,按着自己的心意过才是最好的,你又不欠他们的,为什么要照他们的安排生活? 万丈红尘中打滚,无非图个名与利,你如今两者兼得,我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受用。金姑娘和佛哥那里你放心,我知会徐尚宫一声,不派她们出庆宁宫,平时 还有我们看着,出不了岔子的。待日后有机会,就像阿茸说的那样,把她们嫁出去。咱们自己悄无声息地处置了,外人也不会知道。” 她点点头,似乎只能这样了。自己静静坐了一会儿,心里升起凄凉来,“怎么办呢,我觉得很对不起云观……” 春 渥听出来,她的言下之意是身不由己了。一心一意要为儿时的玩伴报仇,结果爱上仇家,这种事说出来的确荒唐。可她一向看得清楚,便娓娓劝解道:“你已经尽力 了,他在泉下也会看到的。储君之争,古往今来从没有间断过,弱肉强食么,你读了这么多书,应当懂得。宁愿做胜利者的皇后,也不要去做失败者的爱人。现在看 来这个胜利者人还不错,至少对你很好,你还有甚不足?” 她一径叹息,“其实我不该来和亲。” 春渥拖腔走板泼她冷水,“即便你不和亲,也还是会到官家身边的。人家思慕你这么多年,哪能轻易放弃!” 秾华大大尴尬起来,嘟囔道:“别说了,说起来简直丢人。他要在我六岁那年看上我,那他必定是有病了。” 待要说笑,徐尚宫从廊子那头匆匆过来,福身道:“宜圣阁适才差人来回禀,说贵妃突然晕厥过去了,看情势十分凶险,圣人可要过去瞧一瞧?” 她听得一惊,起身问:“通知官家了么?” 徐尚宫道是,“平常妃嫔抱恙只需呈报圣人,这回不同,事情紧急,况贵妃身份尊贵,已经命人去福宁宫与宝慈宫传话了。” 她也不再多问了,忙整理了仪容跟随徐尚宫过宜圣阁去。 宜圣阁在一片杏林之后,景色不错,规格也不低。她提裙上台阶,见阁中人来人往,有好几位医官在场。内人和尚宫出来纳福迎接,她抬了抬手道:“昨日还好好的,今日怎么会突然晕厥的?” 尚 宫一壁引她入内,一壁道:“婢子们也不知,今日娘子说气闷,便出门在园中散步。婢子们随侍,寸步也不曾离开。娘子见一丛紫薇开得好,便停下折了一枝在手中 把玩,说花色虽艳丽,可惜香味淡……后来不知怎么,愈发的喘不上来气了,又说头疼恶心,回到阁中就瘫倒下来了。” 几位医官见皇后 来了皆上前行礼,她询问情况,翰林医诊揖手道:“臣等仔细辨证,贵妃气息急促,舌红干裂,且脉象细微,断若游丝,初看是哮喘的症状。臣施针取天突、太渊, 贵妃症候似有好转。”说着顿下来,舔了舔唇又道,“只是臣查验时,发现贵妃额心隐隐有青气,手足冰凉,偶伴惊悸,这与哮喘的的血热风燥又相斥……所以究竟 是什么病因,暂时还难定论。” 秾华听得一知半解,就是说并不单纯是哮喘,还伴有其他难以诊断的症候么? “那便再查,回头官家与太后问起来,怕你们不好交代。”她朝里间望了眼,“贵妃如今醒了么?” 医官忙道是,“尚且有些虚弱,不过已无大碍了。” 她掖手往内去,绕过了海风藤帘,持盈就卧在围子床上,脸色灰败,很有些可怜。见了她勉强支起身道:“圣人来了……恕我不能下地迎接,失礼了。” “这时候就不要计较那些了。”秾华在她床沿坐下,安抚道:“医官诊治过了,说没什么要紧的。平常没有气喘的毛病罢?这回是不是受了寒,来得急了,一下子支撑不住?” 她 缓缓摇头,“我在乌戎时连伤风都很少有,更别说这个毛病了。当时不知怎么回事,觉得鼻子里发麻,一路窜上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现在想想真后怕,生死好像 就在转瞬间似的。”言罢洇洇泪下,凄恻道,“我说句失仪的话,我现在很想我阿爹和阿娘。若死在外头,这辈子和他们的缘分就尽了。我比不得圣人,我一个人在 这宫掖里,有时候很害怕……我想回家。” 她能理解她的感受,论出身,持盈比她尊贵得多,靖帝第六女,皇后嫡出的掌上明珠。可是到了这禁庭,她所受到的待遇和她的身份并不对等。两个月内不过和今上下过一盘棋,没有侍寝,更没有荣宠,不比那些普通嫔妃占优势。如此冷遇,对于她来说可算是奇耻大辱了吧! 秾华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给她掖了被角说:“你别难过,不论是官家还是太后,抑或是我,对你都很关心。先前已经派人去禀告官家了,我想不久他就会到的。你好好作养身子,今日天气阴沉,我也觉得有些气闷呢,等明天太阳出来,一切就都好了。” 太 后来得比今上快,进门后问了秾华经过,宽慰贵妃一番后长叹:“不知怎么,禁中这两个月波折不断,想是哪里犯了太岁。明日我遣人去上清宫筹备,好好做场法事 祈愿大内太平。贵妃不要忧心,人吃五谷杂粮,焉能不得病呢!好在有人跟着,医官们即时施治,才未酿成大祸。今后要愈发注意了,我听说有喘症的人嗅不得花 粉,是不是那紫薇花闹的?” 贵妃却一再强调自己从来没得过这种病症,对花粉也不忌讳,话里话外似乎另有隐喻。 秾华想起刚才医官说的话,说看似是哮喘,实则参杂了旁的什么。她不懂医术,也听出些端倪来。心里倒惴惴不安起来。难道是有人使了手脚么?这么一来怕要出大事了。 她这里思量,今上从外间进来,看了她一眼,低声问:“眼下如何?” 她说:“醒是醒了,身上还很虚弱。臣妾与孃孃一直劝她,她的精神也不见好。官家去看看她,好生安慰她几句。她在禁中没有一个可以倚靠的人,现在又病了,看着十分可怜。” 他蹙了蹙眉,“你到帘外去罢,自己身底也不强健,别再过了病气。”说完到贵妃榻前去了。 她退出来候着,隐约听见持盈孱弱的声气,哭哭啼啼说了许多,其中夹带了一句“我身死事小,断送了两国结义,恐怕要令亲者痛仇者快了”。 秾华心头一凛,转过眼来望春渥,她眉间也有忧虑。持盈这话说得有滋有味,告诫今上和太后,她若不测,势必挑起战争。如今天下三分,两国兵戎相见,第三方渔翁得利,这么说来,矛头居然直指她。 她冷冷一笑,“树欲静而风不止。” 春渥示意她莫急躁,低声道:“等官家出来后一道回庆宁宫罢,我命人置办,圣人可伺候官家小酌几杯。” 秾华紧紧扣住了大袖下的双手,并不是怕持盈有意无意的误导,而是担心会不会真与金姑子她们有关。她身边的这些人,就像抵在她胸前的一柄剑,可成事也可败事。如此看来要尽早把她们打发出去了,只是这风口浪尖上还需再忍耐,做得太显眼,就算和她们无关,也会招来祸端。 太后从阁内出来,她忙上前搀扶,心下略计较,温婉道:“臣妾打算再给宜圣阁指派几个宫人,上次禁中遣散内人,宜圣阁也有波及。贵妃身体不好,人手不够,怕照顾不过来。” 太后颔首道:“你想得周全,就依你说的办罢。你今日怎么样?身上好些了么?” 她笑道:“好多了,谢孃孃惦记。” “我 听闻官家昨夜留在涌金殿照顾你,这很好,他总算有个愿意上心的人了。今天贵妃又病得讨巧,官家不闻不问是不成的。按我说,贵妃也不容易,宫里这么多女人只 待官家一人。她的出身又好,难免心气高些,这次的病未必不从这上来。”太后在她手上拍了拍,“皇后有雅量,我是知道的。官家若常出入宜圣阁,你不要生他的 气,坏了两个人的感情就不好了……你随我回宝慈宫,梁尚宫那天翻库房,翻出两匹海水菱花雪锻来。你爱穿素色,赠予你和贵妃一人一匹。” 看来太后有意成人之美,要留下等今上出来是不能够了。秾华只得应了,搀着她缓缓下台阶,一直送进了宝慈宫。 回到涌金殿时,发现今上在窗下喂鹦鹉,她脚下踯躅,远远站着看了一会儿。他穿公服,红袍外罩黄绛纱,冠上组缨垂在胸前,有风吹来便轻轻款摆。脸上还是那种无喜无悲的神情,像第一次在宝慈宫见到他时一样,谁也猜不透他心里所想。 她终于还是走过去,“官家怎么不多陪陪贵妃?” 他转过头飘忽一瞥,“我又不是医官,留在那里有什么用?” 她哦了声,“那么贵妃的病症,官家问明了么?” 他不答,放下食盒朝她走来。到她身侧也没有停顿,伸手牵了她的大袖,将她带出了涌金殿。 ☆、第37章 阴了大半日的天,终于飘起了雨,下得并不急,徐徐从两侧宫墙间坠落下来。秾华仰脸去接,想起建安四五月里纷飞的柳絮,也是这样,融融的,铺天盖地。她想痛快地跑一跑,可是他一直牵着她的袖子,她无奈地看他,“官家要带我去哪里?” “延福宫。”他说,“我先前答应你的。” 她有些为难,“梁娘子还病着呢,你带我去逛,让她知道了多心寒。” 他眉头一拧,“有病就养着,等病好了也可以到处逛。难道因为她病了,别人就得在宫中面壁不成?” 真是没人情味!不过她怎么觉得那么舒心呢,连刚才贵妃对她造成的困扰都忘了。她拿另一只手抿了抿头,“孃孃也希望你多去陪陪梁娘子,毕竟她是乌戎的公主。” 他没有回头,依旧牵着她慢行,“该怎么做,我自己心里知道。” 她悄悄弯起了唇角,他的心思她从来猜不透,只是怕持盈那些话会对他有触动,隔一会儿,试探道:“我入宜圣阁时问了医官情况,似乎不是普通的喘症……真要是病了倒也罢,怕是旁的,那我这皇后就当得不称职了。” 他听了居然一笑,“你从来就没称职过,多一次也无妨。” 她 以为他会苦大仇深地对她进行疏导,没想到居然是这种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她不依了,嗔道:“我也过问宫务的,虽说很多琐事都是由徐尚宫替我拿主意,但是遇着 大事哪样不要我操心,怎么能说我不称职?官家这样看我,别人大约更不服我了。”她刹住了腿不肯走,“不行,你得把话说清楚。” “她们不敢。”他说得简明扼要,拉她不动,停下看天色,“雨会越下越大,淋坏了我可不管。” 她撅嘴说:“谁让你不许录景他们跟着,这下子可好,没有伞,怪我么?你说我哪里不称职,我侍奉太后、侍奉官家、总理内务,每天都很辛苦。” 这话说出来其实她自己也不信吧!他含笑看着她,“太后那里晨昏定省,伺候我换过一次朝服,宫务由庆宁宫尚宫打点,皇后果然很辛苦。” 她窒了下,“那贵妃得病也不能怪罪我。”说着转低了嗓音,委屈道,“什么亲者痛仇者快,谁是亲,谁又是仇……” 他却不笑了,表情变得很严肃,一字一句道:“谁说怪罪你了?别人的话,用得着斤斤计较?皇后只要记住,你的好与坏,我一个人说了算,就行了。” 她抬起头看他,像混沌的天被捅了个窟窿,日光从里面透出来,一直照进她心里去。她拧着两手问:“那官家疑心我么?” 他轻轻一勾唇角,“就算疑心也不担心。” 她眯了眼,“什么意思?” “皇后品性纯良。”他刚说完,雨就大起来。离延福宫还有一段距离,就近有个便门的出檐可以避雨,他抬手遮挡,拉起她便向那里跑去。 秾华被他拽得跌跌撞撞,一面跑一面思量,什么纯良,说穿了就是嫌她笨。可是奇怪,她一点都不生气。宁愿让他低估也不要让他高估,这样她就可以扮猪吃老虎了。自己宽慰自己,心情变得很疏阔,朗声道:“慢点,这么热的天,淋点雨也没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她,半天才道:“你现在不能碰生水。” 秾华才想起来自己在信期,他这么一说,顿时感到很不好意思。自己的事自己记不住,还要他来提点。他也是,心思细得头发丝一样,叫她在他跟前怎么活? 雷声隆隆,好不容易躲到檐下,累得直喘粗气。她探头往外看,“不知道要下多久呢,再晚天要黑了,来不及回大内。” “来不及就在那里住下,宫中有寝殿,也有人专门侍候。”他扫了扫衣襟,抬手指给她看,“从这里过斜桥,看见那片翠色琉璃瓦么?那就是延福宫。” 延福宫在拱宸门外,秾华听人说过起。当初五个内侍高品斗法,改造旧宫苑时斥巨资,将那里建成了一个穷奇奢丽的去处。自从见识了艮岳的精妙,再也没有什么盛景是难以想象的了。不过从外面看,那处宫苑亭台连绵,雨雾之中居然有种飘渺之感。 她笑道:“官家可是在大内呆腻了,想出来走走,拉我作陪?” 他乜了她一眼,“内城有很多奇巧的地方,不止禁中那一片。皇后坐镇中宫,我不领你出来,你独自走动,难免得个贪图享受的坏名声。到时候言官要上奏疏弹劾你,我还得费心替你开脱,实在麻烦。” 明明是千方百计想同她在一起,还编出这么一套说辞来,真难为他。秾华但笑不语,见一滴大大的水珠挂在他鬓角,也没多想,卷着大袖上去替他掖了掖。 他 顿住了,檐外是喧闹的世界,她的脸在眼前,看上去无暇可爱。他抬手捏住她的腕子,隔着一层蜀锦,能感觉到底下细嫩的皮肤。心头有暖流环绕,可以融化冷硬的 心。他以前一直不知道,以为活着只需独善其身,可是时间长了才发现,再强大的内心也需要另一个人来温暖。他渴望,很强烈的感觉。不管是不是从别人那里抢夺 过来的,现在在他身边,无论如何不能松手。 他同她面对面站着,心头跳作一团。他缺乏勇气,好在这个自诩为经验丰富的人也只是半瓶醋,两个对看半晌,同时调开了视线。 “皇后……”他鼓起勇气说,“你能让我抱一抱吗?” 她吃了一惊,这种事为什么说得这么直白?难怪常遭她鄙视,他真是幼稚可笑!实在太幼稚太可笑……但却在她心头形成一次重重的撞击。她左顾右盼,“官家冷么?” 他咬着唇,耳根红起来,一直漫延进了中单里。他说不是,“就是突然很想。” 这个叫人怎么回答呢,女人是应该矜持一些的,当然不能说好。她别过脸,“嗳,这雨真大,其实我有点冷。” 他一阵狂喜,小心翼翼把手放在她肩头,一点一点带过来,直到完全搂进怀里。上回抱她是七夕遁逃时,她从山石上跳下来,别无选择。这次是她自愿的,他紧紧箍住她,恨不能把她嵌进肉里,“这下皇后不冷了罢!” 她安然把手扣在他的玉带上,唔了一声道:“马马虎虎。” 靠得太紧,一瞬间迸出各种旖旎的想法来。心痒难搔,如果可以,要把她这样……或者是那样……全是些不洁的东西,细想起来有点羞愧。略微松开一些,看见她嫣红的脸颊,他有些克制不住,壮胆吻了她的额头。她轻轻颤动了下,他喟然长叹:“皇后,我喜欢你。” 她抬起眼,眼中波光流转,“官家……” 他低下头,与她额角相抵,“我不会说好听的话,也不会讨你欢心……” 她说:“没关系,你会写就行了。” 本 来他想着要同她诉衷肠的,毕竟已经大婚两个多月,夫妻做一世,总不能这样蹉跎下去。话已经到了嘴边,没想到一盆冷水从天而降,简直让他措手不及。过去那些 柔情蜜意的话,像个大大的丑字糊在了他脸上,他干咳了好几声,尴尬地放开她,背着手转过身去,喃喃道:“雨怎么还不停呢……” 她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扯了扯画帛道:“是啊,今年雨水真多。”然后两个人相视一笑,笑完了又觉得莫名其妙。 远处有人来了,蓑衣便便,飞快地奔出拱宸门,细看是录景。及到近处,喘着气道:“官家和圣人在这里,叫臣好找。可曾淋着雨?万一受寒了了不得。” 秾华接过伞说没有,“还好有地方躲雨,没什么妨碍。” 今上依旧背着手,旁观半晌,寒声对录景道:“还不走?” 她纳罕地看他,人家给他送伞来,怎么像害他似的?录景是受惯了气的,点头哈腰地一揖,倒退几步,夹着另一把伞又飞快地去了。她咦了声,踮足喊:“录押班,那把伞也留下呀!” 录景跑得脚不着地,转眼就进了拱宸门。今上颇大度,微笑道:“咱们可以用一把。” 如今人也走了,只能照他说的办。他把伞撑开,她拱肩缩背挨在伞下,嘴里絮絮抱怨着:“这样大的雨,伞小只怕遮不住。” “靠得近些就是了。”他伸出一条胳膊来,“皇后可攀着我,延福宫不远,几步路就到了。” 她怨怼地看他一眼,敢怒不敢言。无奈搂住他的手臂,他自得一笑,携她走进了雨里。 雨势没有之前大了,但仍旧细密。伞面偏向她那里,他的半边身子都淋湿了。她探手正了正,过后又是老样子,她皱了眉头,“官家要是病了,岂不又是我的罪过?” 他语气淡淡的,“皇后这么怕太后?” 她挨着他的肩头道:“太后常对我晓之以理,我对她总有几分忌惮。今日还同我说呢,皇后要顾全大局,官家即便流连别处,也让我不能生你的气。” 他略沉默了下,“你能做到么?” 她 认真想了想,那天见他同持盈下棋都叫她心里郁塞,如果他和别人走得近,她可能会不太高兴。但那又如何?她是皇后,却没有一人包揽他的权力。她挣扎了许久, 觉得还是有些喜欢他的。外间对他的传闻并不好,她入了禁庭,之前与他相处也曾提心吊胆。后来不知从何时起,憎恨变得模糊了,他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感情空 白,处理起来也不够老练,笨拙,但似乎很真诚。因为害怕,戴着面具来试探她,她那时对他鄙夷到了极点,可是转过头来,又隐约有些可怜他……说到底,她身处 的环境已经是这样了,她的想法丝毫不重要。 “我能。”她眼睛里夹带着惆怅,平静道,“官家是大家的官家,我没有理由生气。” 渐至延福门,他没有再说话,举步迈了进去。 这里与艮岳不同,艮岳占地大,重在山水的秀美。延福宫的建造较之艮岳更婉约,小桥流水,假山洞壑,凸显的是江南庭院柔艳到骨髓里的风情。 帝后同游,事先没有传令,忙坏了宫中一干黄门和内人。秾华坐在殿上看,一队人来了又去了,光是安排他们换洗就费了不少功夫。时候已近黄昏,雨停了,漫天的火烧云,把殿宇映成浓烈的红。她换得衣裳佯佯踱出来,猛听偏殿里一声骤响,结实把她吓了一跳。 一个黄门慌慌张张从里面退出来,脚后跟闪失,仰天摔在那里,手脚一阵乱划动。她走过去问怎么了,那黄门翻过来连连磕头,“圣人救命……官家在殿内大发雷霆,把小的踢出来了。”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又不痛快了?她提了裙角进殿,十二扇屏风后放了一张围子床,他坐在床沿上,只穿中衣,两手撑着膝头,满脸不悦。 一只包金面盆滚在一旁,满地淋漓的水。她挫着步子上前,细声问:“官家怎么了?不高兴么?” 他别过脸,“没什么。” 她四下看看,“是他们侍奉得不好,惹你生气了?” 他不耐烦地重申,“说了没什么,皇后别管。” “你不高兴,那延福宫就来错了。”她弯腰把盆捡起来,搁在一旁的花几上,复趋前两步觑他,“究竟怎么了,你同我说呀。他们伺候得不好,我来伺候你。” 不知戳了他哪个痛处,他愈发的愤懑了,拧过身子高抬下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秾华取了燕服披在他身上,他僵着双臂不愿意穿进去。她忙了半天,忙得一身汗,终于耐不住,撑腰道:“你这样别扭,我当真不管你了,你自己穿!”言罢一甩袖子,昂首阔步出去了。 这 么大的人,还像孩子似的闹,做出来不怕丢人!她抱着袖子上回廊,廊子用卧棂栏杆圈着,她气呼呼倚坐一旁,看雨水汇聚成一淙细流,从象首的长鼻子里喷出来, 流进前面的月池里。她心里渐渐沉淀,过了一会儿听见窸窣的脚步声,回头看,他自己穿好衣裳从里间出来,径直走到了她面前。她突然觉得又气又好笑,憋住了转 过身去,然后听见他低沉的嗓音,懊恼道:“皇后怎么能不生气!” ☆、第38章 秾华毕竟不是木讷的人,处在一种全新的际遇中,爱情呼之欲出,人心也会变得异常敏感。他这话一出口,她很快明白过来,进延福宫前的风平浪静都是假象。他酝了一肚子气,或者很多地方向她暗示过,可都被她忽略了,所以他忍无可忍,决定来质问她。 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但是遇到感情问题,他似乎远没有她想象的心机深沉。她是个欺软怕硬的人,与他斗智不是对手,装糊涂是一把好手。她倚着扶手凭栏远眺,松快地叹了口气,“雨停了,天气转好了,你瞧这庭院多鲜焕,我为什么要生气?” 他 面沉似水,大概意识到了什么,刚才的烦躁收敛起来,又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坐到一旁,拍了拍膝头,缓声道:“我以为那日福宁殿争吵过后,你我之间至少可 以坦诚一些。皇后年轻单纯,不该被套上枷锁。在宫人面前你是皇后,在我面前,你只是我的娘子。娘子与郎君说话,不需要太多奇巧的心思。” 她终于回过身来,夕阳下的眼睛明亮,像浸在水底的曜石。唇边带着笑,轻声道:“官家这样开解我,自己做到了么?你有什么想法为什么不直接同我说?像刚才那样落落难合,臣妾心里惶恐得很。” 他低下头,想了想才道:“我不能同别人接近,你是知道的。” 她颔首,“我知道。” “但哪天若是治愈了,后宫要雨露均沾,也是无可奈何。” 她起先还很优雅的样子,听完就变了脸色,“这种病能治愈么?谁说的?”她有点着急了,“这是治不好的呀,真的,是心病!哪个医官说能治愈的?传他来,我要与他好好谈谈。” 这 下子今上满意了,摸摸后脖颈,换了个十分轻松的语气,“认真说,这不是什么大病症。小时候孤僻,不愿意和人来往,后来渐渐大了,参与了国事,每天应付那么 多的官员,身不由己。其实现在比起以前算是好多了,譬如皇后进了宫,我对你就没有太多避讳。若是哪天下定了决心,和诸娘子往来与同皇后无异,那么去别的阁 分喝喝茶,下下棋,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听得火起,站起身道:“随你!太后的教诲果然是金玉良言,官家哪天打算御幸了,差人告诉我一声,我一定给娘子们封个大大的利市。” 她转身就要走,他一把掣住了她的手肘,笑道:“不过一说,皇后何必生气。”再看她的脸,最近似乎养得不错,略胖了些,愈发显得明媚可爱了。他轻轻摇她一摇,“明明说好了不生气的,现在这样算怎么回事?” 她别开脸说:“官家看错了,我没有生气。”他抓着她不放,她推搡了两下,“时候差不多了,我要去看角抵戏了。” 这么没份量的掩饰等同承认,所以还是试出来了,她一直仗着他有那个毛病,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忧患。现在听说有治愈的可能,是不是最大的保障突然没有了,她心慌了? 她一定是爱他的,一定是!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吃醋就是最直接的证明。比如他将云观视作情敌,她一提起他,他心头就拧成麻花。现在她也是这样,可见她对他没有无动于衷,她还是在乎他的。 他很高兴,转过头看天边,夷然道:“直来直往多好,皇后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全都告诉我。无论如何咱们大婚了,虽没有圆房,总归是夫妻。这世上我才是你最亲的人,这个道理苗内人告诉过你么?” 她 心里很不痛快,刚开始分明带着挑衅的意思,后来局势扭转,她竟受制于人了。他这个毛病不是绝症吗?她以为一辈子好不了,所以太后同她说那些的时候,就算抵 触,她也不会真正往心里去。可是他却说可以治愈,为什么能治愈?治愈后他会流连后宫,任何一位娘子都能和他撒娇,坐在他膝头,歇在他怀里。 她忽然觉得丧气,“官家喜欢那些娘子吗?太后一直为皇孙的事着急……” 他却淡淡的,“太后是太寂寞了,才会整天想抱孙子。宫中既然迎来了皇后,不久便会有太子的,何必着急。至于禁中的娘子……有五位是我为王时奉命收进王府的,其余全是登基后选拔。算算时间,最短的也有一年多了,若是喜欢她们,也不会等到今天。” 她逐字逐句听着,后面的过耳便随风了,只有前半句留在心上。有了皇后便会有太子,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离她很遥远,远得难以实现。 她把手放进他掌心里,细细抚摩他指尖纹理,“其实我不喜欢你和别人在一起,可是我怕得妒后的恶名,只有装作大度。那个毛病要是治好了,你去御幸后宫,也是应当的。我只是怕你渐渐发现了新乐趣,我这皇后做得太悲凄。” 他 深深望着她,望进她心里去,“我从来只有你,也不会同别的人在一起。咱们小时候有过一面之缘,虽谈不上爱,但你一直在我记忆里。云观回大钺后,每常写信给 你,信差来往我都知道。那时候我就想,应该抢先一步把你接到身边来,只是怕你不答应,便一直未能成行。后来绥国有通婚的意愿,得知派遣的公主是你,我紧张 得半个月没有睡好觉。你端午进城,歇在四方会馆,我曾出宫偷偷看过你……”像这样表明心迹的机会很少,他自己先红了脸。政治、时局,暂且不去谈,只知道这 是他的皇后,是要与他共度一生的人。即便有些失仪的地方,就像寻常的夫妻那样,丈夫在妻子面前丢了脸面,也没什么可计较的。 她听得讶然,“你去过四方会馆么?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我离得很远,你自然看不见我。”他笑了笑,“本来不想告诉你,说出来,连帝王威仪都没有了。” 可是她很受用,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原来真的只为和他相遇。 她替他整了整腰上佩绶,“你曾送过很多东西给我,发簪、香囊、宝带,还有团扇,我却什么都没有给过你。过两个月木犀花开了,我做香珠让你佩在衣襟上,可好?” “你亲手做的,不要苗内人帮忙。” 她鼓起腮帮道:“我有手有脚,难道我就那么傻,不能凭自己的能力办成一件事?” 他笑着说好,“你做成了,我日日戴在身上。”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落山,天边只余轻而朦胧的一层光,他命人拿灯笼来,自己挑着,带她出了回廊上水榭,去听伶人唱歌,看黄门演角抵戏。 水榭上搭舞台,伶人拂长袖,洁白的缎子舒展开,湖风吹过,从莲上一漾,卷起一阵浅浅的幽香。 这时候米菱上市了,煮熟后是黄栌色的。他拿刀破开,一个一个递与她。她拔了银簪剔出菱肉来,边吃边问他,“你今日招提刑司的人问那桩事,可有什么消息?” 他说没有新进展,“你放心,内城加强了戒备,那些乱贼混不进来。”案子同东宫有关,这些他自然不会和她说,说了徒增她的烦恼。如今他只盼她和云观不要有任何牵扯,在宫里安然做她的皇后,别人的生死与她无关。 她嗯了声,乖巧地倚在他身旁,没有任何二心和阴谋。他将手搭在她肩头,她剔了菱肉喂进他嘴里,以前不怎么喜欢吃这些东西,可是从她手中出来,便觉得是绝顶的美味。 两个小黄门,约摸只有十二三岁年纪,穿着虎皮裙,一个戴牛头,一个戴马面,抱在一处摔跤决斗。擂台地方小,统共一张八仙桌见方,搭得又高,战败的人被推下去,就势翻滚跃入水中,有点水秋千的意思。她看得兴起,鼓掌叫好,命人赏钱。 她 背靠着他,一只菱角掰成两半,一半自己吃,一半喂给他。她有双纤细白洁的手,指尖染了鲜红的蔻丹,浓艳对素净,有种妖艳的诱惑性。每次捏着菱角递过来,他 总凝神细看,心头怦然骤跳。脑子里描画着,若是有点暧昧的小接触,应该也无伤大雅。可是想了很久,因为怯懦,最后都作罢了。她面前菱角的壳越来越多,他暗 暗着急,再犹豫只怕没机会了。 秾华吃了个半饱,最后一颗依旧送上去,这次他没有立刻来接。她正起疑,感觉一点温暖从指尖扩散开,她怔了怔,待回过神,脸上轰地一下便烧起来了。 “官家……”长而婉转地一声嗔怪,把跳角抵的人都叫停了。她愈发不好意思,提裙站起来,往水榭那头去了。 湖面上回廊曲折,她走得快,他怕她绊着,挑了灯急急追赶。一盏灯笼在夜色里穿行,渐至岸边方赶上她。她害臊,不想面对他,他心里也紧张,只管扣着她的手不放。 “皇后……”他装模作样问她,“怎么不看了,这就要回去么?” 她在灯下怨怼望着他,“官家不正经。” “我哪里不正经了?”他笑道,“怪你的手指像菱肉,我看岔了。” 她不服气,高高擎在他眼前,“我染了指甲,怎么能看错?分明是你故意的!” 那手指在他面前指点,他有些尴尬,“我那时在看角抵,没有仔细留意。不过这下子看清楚了,下回不会弄错了。”说着正了脸色,“皇后无需大惊小怪,你我是夫妻,夫妻间这种事是增添情趣,你那样急赤白脸干什么?” 她嘟嘟囔囔抱怨,“增添情趣……就没有别的办法么!” 他说有,把手里的灯笼抛进了湖里,烛火倾倒,燃起了竹架上的油纸,照亮他的脸。她不明所以,想问他干什么,他两手捧住她的脸颊,很快把唇印在了她嘴唇上。 她 惊得腿都软了,他就那样强势的,没有半点容她拒绝的余地。然而都是新手,经验显然不足,画册上教怎么行房,却没有一本教人怎么接吻的。他在她唇上亲了又 亲,大概就是那样吧!鼻息相接,心跳如雷,七月里的天,两个人抖作一团。亲完了,只觉背上凉凉的,中衣湿了大半。 他问:“怎么样?” 她在黑暗里点了点头,“很好。” 那就好,今上很满意,他也觉得不错。 湖边上蚊虫多,他听见她啪地一掌打在脖子上,吸了口凉气说:“咱们回去吧!” 他牵起她的手,像十几岁的少年,拉着心爱的姑娘在郊外狂奔。耳边风声呼啸,心里异常快乐。带她来延福宫是对的,大内住了那么多人,却是个人情最淡薄的地方。高墙束缚了天性,容不下真挚浪漫的爱情。 他送她回蕊珠殿,进殿里把人都轰走了。她往后面走,他趋步跟了过去。她回过身来,视线游移,“官家回寝宫休息吧,时候不早了。” 他以为刚才感情增进一大步,她不会赶他走的,没想到还是要同他分殿睡。 他站住了脚,怕太热情惹她反感,也许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得给她些时间。他平了平心绪道好,“皇后也早些休息,我就在移清殿,若是有什么事,你只管来找我。” 她微笑着,站在一架花开富贵屏风前,恬淡的美,叫身后那丛锦绣黯然失色。她回了回手,“官家去吧,明早咱们再见。” 他恋恋不舍退后,“那皇后好好休息。”终于横了心,转身出去了。 秾 华站在那里,抚抚眉眼,再抚抚嘴唇,心里一阵阵甜上来。他亲了她,那时候紧张得简直要死过去似的,除了听见自己隆隆的心跳和他急促的呼吸,别的什么都感觉 不到。也许爱上一个人,会对其他人硬了心肠,她有负罪感,觉得很对不起云观。时常想起他,拿他和今上做对比,有时候脑子糊涂了,有些分不清谁是谁。她好像 爱着今上,可是想起云观的早殇,又让她心痛难当。如果现在云观站在她面前,她恐怕连面对他的勇气都没有了。 换了寝衣安置,陌生的 殿宇,一个人睡着有些害怕。翻来覆去难以安枕,时候长了头也隐隐生疼。早知道应该让春渥陪着来的,白天玩得尽兴,到晚间就苦了。延福宫嘉木成林,栖息的鸟 儿也多,偶尔一声怪叫,牵扯她的心肝。到最后还是坐了起来,推窗往移清殿方向看,殿里烛火亮着,他应该还未睡吧! 挑了件交领长衣披上,她从蕊珠殿里出来,不管值夜的黄门侧目,径直去了他的寝殿。移清殿也分前后殿,前殿办事,后殿就寝。她推门进去,隔了两层帘幔,看见后殿烛光跳动。 寂 静像凝固住的湖面,人陷在里面,伸展不开手脚。她寻光走过去,缎子做成的软鞋,落脚几不可闻。离后殿越来越近,就隔着一架海棠刺绣屏风。她举步上前,忽然 发现有些不对劲,脚下站住了侧耳听,后面隐约传来微声低吟,像睡梦中呢喃的谵语。他在干什么?她心口突突地跳起来,蓦然听他含糊叫了声秾华,她吓一跳,差 点就应了。然而再等待,殿中悄然无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39章 避世不过一两日,头天来,第二天还得回去。 依旧步行,满路都是繁盛的花树,绵延向前伸展,直通远处的宫门。日光刺眼,人在树下走,间或有风拂过,倒也觉得清凉。他不时回头看她,她一路缄默,即便目光遇上也匆匆调转开,他心里七上八下,不好直接问她,只说:“下次休沐,我还带你来。” 她嗯了声,低着头,脸上隐隐有红晕。他吸了口气,试探道:“昨夜你入移清殿了?” 她有些慌,好在按捺住了,“夜里一个人睡害怕……” 他心跳漏了两拍,“那后来怎么没来找我?” 她的手在袖笼里哆嗦,嘴唇翕动了下,支支吾吾道:“时候太晚了,怕进去吵着你。” “进殿了么?进后殿了么?”他简直觉得腿脚无力,得花很大的力气才能保持神色如常。 她咽了口唾沫,努力挤出笑容来,“没去后殿,进前殿就后悔了,索性退了出来。” 他长长哦了声,愈发不自在了。她撒谎的能力一向欠佳,越是遮掩,越表示她已经知道什么了。 他两手狠狠在脸上薅了一把,这事……不能怪他。起起落落好几遭,是个人都受不了。要不要直接同她解释呢?这个似乎没法解释,说了她也未必懂。既然不懂,就别表现得那么羞涩了,弄得他也无地自容。 他打扫了一下喉咙,“男人和女人不同,女人身上不常发生的事,男人身上很寻常。” 她嗯了声,“我知道。” “所以男人要娶妻,女人要嫁郎,阴阳和合,是人伦大事。” 她点了点头,“然后呢?” 他背着手,绞尽脑汁,“人要接受不理解的东西,不能排斥,要博采众家所长……考幽明于人神兮,妙万物以达观,皇后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脸上木木的,半晌转过头来看他,“官家到底要说什么?” 他愣住了,忽然觉得很沮丧,有种难以弥补的挫败感,闷声道:“没什么……就是说我喜欢皇后。” 她脸上红云蒸腾,嗫嚅道:“摆在嘴里说有什么用,我早就知道你喜欢我。” 他没有去追问她喜不喜欢他,很多时候觉得只要自己全心全意付出过就够了,如果能得到回报最好,如果不能也不要紧,反正她是他的,跑不出他的手掌心。 两个人默默走着,眼梢可以看见对方的身影。头顶是细密枝叶,脚下宽阔的甬道直通繁华,一直这么走下去,也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萦绕在心头。 进 了拱宸门,官家还是官家,皇后还是皇后。她在福宁宫前对他肃下去,恭送他离开。门内的春渥立刻迎了出来,一面往回搀,一面道:“医诊验了贵妃昨日进的东 西,确实是有毒。你不在,已经回禀太后了,料着后面会有一场大动静。禁中有人作乱,不查出下毒的人,梁贵妃也不肯依的。” 她回过身来问:“宫里的东西进献前都有人验的,既然有毒,怎么能到贵妃手里?别不是一场苦肉计,想扰乱官家的心思吧!” 春渥扶她进殿,替她解了大袖换上妆花罗衣,应道:“就是这里说不过去,厨司出来的东西都要过一道手的,带毒的怎么能进宜圣阁?好在贵妃进得少,要不然这会儿已经入鬼门关了。” “进得少……倒也巧。”她沉吟道,“给宜圣阁增派的人手,娘安排了没有?找两个靠得住的,给我盯紧乌戎人的一举一动。” 春渥应了个是,“早就挑好了,都是机灵孩子,知道怎么办事,圣人放心。” 心 是放不了了,若和庆宁宫没关系,她也不怕是非寻上门来。可她身边有离心离德的人,万一是她们干的,试图挑起大钺和乌戎的战争,查到最后脱不了干系,到时候 她如何自处?她蹙眉细想,趁这个当口给她们提个醒也好,吩咐阿茸道:“去把金姑子和佛哥传进来,我有话同她们说。” 阿茸领命去了,春渥绞了帕子替她擦脸,低声道:“昨夜还好罢?你身上还没干净呢,不能……” “娘别瞎想,什么事都没发生。”拉开交领让她看肩头,春渥便不再多言了。 金姑子和佛哥进殿里来,她沉着脸端坐上首,把侍立的人都打发出去,寒声道:“宜圣阁出了事,你们听说了么?” 金姑子和佛哥忙跪下磕头,“婢子们知道圣人为什么传召,请圣人明鉴,婢子就算再愚钝,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来。禁中如今就像这天下,三足鼎立,庆宁宫也占一份。梁贵妃出了差池,最引人怀疑的便是咱们。不瞒圣人,婢子们身手虽不好,要想杀人,未必用毒……” 她转过脸哼笑,“那是因为你们知道,贵妃身边的人也不是等闲之辈,贸然出手,未必有胜算。” 金 姑子与佛哥对看一眼,膝行几步道:“婢子们临行前曾得太后口谕,圣人的安危才是婢子们的首要职责。婢子们跟随圣人入禁庭,圣人便是我们全部的依托。婢子们 也是血肉长成的,天下谁人不怕死呢。万一事败,就算没人查出来,圣人也不能饶恕我们。所以不得圣人示下,婢子万万不敢轻举妄动。” 秾 华不说话,只看她们的神色,似乎有几分可信。她慢慢点头,“究竟是不是你们做的,我暂且不好下定论。若是,我自己都要被你们害了,更别提保住你们了……但 愿不是吧,毕竟在我身边这么长时间,我也不忍心看着你们死。从今日起,不许出庆宁宫一步,叫我发现你们擅自离开,就别怪我不念旧情,可听明白了?” 金姑子和佛哥长跪叩首,“婢子遵命。” 她摆手叫退她们,歪在引枕上长叹,“出了这种事,必定要彻查的,首先查的就是庆宁宫。” 春渥道:“就算查,也只是暗中罢了。你是中宫,官家不发话,谁敢明目张胆拿捏你?我瞧你们两个处得倒好,这禁庭的娘子们全成了摆设。不过你要当心,树大招风,还是克制些的好。” 她嘟囔道:“我也知道,可是他来找我,我有什么办法。”嘴里说着,其实心里得意,脸上全做出来了。 春渥无奈笑道:“还是孩子脾气!如今我告诫你一句话,你若不爱听,就当我没说。” 她唔了声道:“我几时不听你的话了,你说,我记着呢。” 春 渥站在榻头,微含着胸道:“女人能依靠男人固然好,但是这男人太复杂,自己就得留个心。两个人谈情的时候,谁都挑好听的说,你是聪明人,不要只图眼前。我 同你讲这些,并不是要你学会猜忌,是唯恐你陷得深,吃亏。你记着,万事留个退路,不说占优,至少别让自己太狼狈。我以前一直盼着你和官家敦睦,能有个好归 宿。可如今你们真的情投意合了,我又担心起别的来……”她笑着叹息,“大概是嫉妒,觉得自己失去了你,不甘心吧!” 秾华撑起身,两手环住她的腰,把脸埋在她怀里,糯声道:“娘永远不会失去我,我的心一直和你在一起。” 春渥是过来人,年轻时也曾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磕磕绊绊走了那么多弯路,过去的岁月积累到一定程度变成经验,传授给下一代。秾华知道她的苦心,只有爱护你的人,才会时时替你担忧。然而幸福着,就觉得不幸离得很远很远。 七夕过后立秋,立秋过后就是秋社。禁中总有那么多节日,一个接一个,供后妃们打发枯燥乏味的时光。 秋社有祭土地神的传统,出嫁的女子也要回娘家。民间盛传这样的说法,若婆婆还健在,留在婆家过秋社,会与婆婆冲克,折了婆婆的寿元。禁中这项习俗单独针对皇后,因为只有皇后才能与太后称婆媳,其余的娘子们身份够不上,仍旧要留在大内,寸步不得相离。 秾华在钺国没有亲朋,太后便安排了荣国长公主府邸供皇后过节。荣国长公主是今上异母的姐姐,早年嫁了太傅的独子,成婚三年驸马便过世了,如今一人寡居。 长 公主是个性情温和的人,驸马薨后一心向道,太后几次劝说她改嫁,都被她婉言谢绝了。秾华第一次见她是在大婚那日,长公主率众命妇朝见,一身大袖霞帔,端庄 沉稳的模样,让人想起佛堂里供奉的菩萨。太后觉得她是靠得住的人,且又不与姑舅(公婆)同住,皇后去她府上正合适。 地方定下了, 出行的卤簿也都布置起来。皇后的仪伏与今上相似,不过略微减免些,乘舆雕龙,左右近侍小帽红袍,驾前也有执事开道。秾华从窗口望出去,一路上围子数重,搭 建出一个宽阔但闭塞的世界。道路两边的商铺行人全不见,触眼所及皆是灰蒙蒙的厚布,和树顶扶苏的枝叶。 荣国长公主在府外恭候,见凤舆到了便迎上前来,黄门打起帘子,公主欠身道万福,“圣人长乐无极。” 秾华在她肘上托了一把,“阿姐不必多礼。今日到府上过节,扰了阿姐清静,是我的罪过。” 长公主笑道:“圣人驾到,寒舍蓬荜生辉,我谢恩都还来不及,岂敢说扰了清静。”她携皇后进门,皇后的三寸皓腕搭在她手上,真正的媚骨天成。那日远远见过凤驾,彼时就觉得名不虚传,如今近看,愈发舒丽柔美,不可方物了。 “府里设了乐棚,差衙前人演杂戏供圣人取乐。”公主引她入宅,一面道,“外命妇们悉知圣人至我宅邸,争相来与圣人见礼。那日在紫宸殿不得亲近,今天到跟前请安,也好与圣人通通情谊。” 秾华抬眼看,果真院中侍立了众多命妇,穿着真红大袖分列两旁,她还未走近便纷纷行礼。她是极好说话的人,平时也随和,抬手叫免礼,请众位命妇入座。 长公主说起上次入禁庭,得知皇后与今上斗傀儡戏的事,抚掌道:“消息大约是传出去了,瓦坊里排了戏中戏,就是以圣人和官家的故事为蓝本。” 秾华听了掩口笑,“我却不曾想到,还有这样的事。” 公主道:“百姓都羡慕禁中,譬如大内时兴什么花样的簪环,嫔妃们喜欢什么面料的衣裙,市井中很快便会传开。圣人曾穿过栖枝飞莺纹的旋裙,年轻女子争相效仿,据说眼下已经价值千金了。” 她依旧抿嘴笑,羡慕禁中,禁中有什么好的。墙外的想到墙内来,墙内的苦于无门出去罢了。 台 上咿咿呀呀唱《苏幕遮》,那种西域的旋律起先流传进教坊,后来渐渐普及,许多达官贵人府上配乐班,也常拿这个助兴。秾华对文戏不感兴趣,勉强坐一会儿,渐 渐有些乏累了,徐尚宫看出来,暗暗示意长公主,长公主忙趋身道:“后院清静,圣人可去那里小憩。厨司已经筹备了社饭,待圣人出来了再分赐给命妇们。” 秾华道好,请众人安坐,由长公主陪伴着往后院去了。 公主宅邸颇大,但辟出来的这个院落精巧玲珑。长公主引她入内,到竹帘前示意随行的人止步,自己亲自送皇后入阁。 “这是我平时悟道的地方,连亡夫都不曾来过,圣人歇在这里,自然能得安定。”公主引她跽坐,垂眼摆弄矮几上香料,状似不经意道,“圣人与官家和亲前我就听说过你。” 她哦了声,“阿姐怎么知道我的?” 公主眼波在她面上一转,“云观回大钺后,有一次到我府里做客,恰巧同我提起的。”边说边挽袖燃了一炉香,话到这里便打住了,莞尔笑道,“圣人歇着罢,我先回前院去。过会儿指派人通传我,我再来接你。” 她微微颔首,长公主欠个身便退了出去。 阁中香烟袅袅,闻着很舒心。她也不是真累,是不习惯应酬,人多了头晕。躲到这里来蛮好,没人打搅,乐得自在。只是长公主突然提起云观,叫她心里惘惘的。看样子云观与她感情不错,否则不会透露那许多。 隔院的曲乐悠扬婉转,隐约飘到后面来,她阖眼击节,曲子听得不甚清楚,但卷帘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懒懒睁眼一看,不屑道:“故技重施,你果真玩不腻?” 日光从外面照进来,沌沌的烟雾里站着个人,穿圆领袍,戴饕餮纹面具。 ☆、第40章 他慢慢走进来,在她榻前站定,秾华看不到他的脸,但知道他的视线一刻也未离开她。她不由好笑,支着脖子道:“我来长公主府上一天罢了,你这样跑出来,让人知道了要笑话的。上次的事你忘记了?乱贼还未拿住,说不定在哪里窥伺着,你独自离宫不怕危险么?” 他不说话,只是站着,挺拔的身姿,让人生出一种奇异的错觉来。她眯觑着眼看他,“怎么呢,今日有些古怪。”让开一些,拍拍榻沿道,“来坐下。” 他趋身到她面前,广袖下的手探过来,紧紧覆在她手背上。她觉得稀奇,一味望着他。这个傩面见过几回,已经不再陌生,但是近看还是觉得恐怖。她撼了他一下,“官家,你可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张不开嘴,便戴面具来?是贵妃的事查出头绪了么?难道与我有关?” 他依旧不说话,但是手指颤抖,人微微佝偻着,姿势变得极痛苦。她心里不由紧张,撑身坐了起来。总有哪里不对,思量半天,忽然想起这个面具早已经在福宁宫砸坏了,怎么又找了个同样的?她迟疑着把手伸过去,“让我看看你的脸,否则我会害怕……” 他没有动,她搬那面具的下颌,一点点往上抬起来……坚毅的唇,挺直的鼻梁,生动的眉眼,一张如诗如画的脸。可是她却怔住了,以为自己在梦中,努力地、不可思议地瞠大了眼睛。 “秾华……” 面具脱手,落在木地板上,磕托一声闷响。她看着这张脸,一瞬间眼泪凝结成厚厚的壳,笼罩住了她的视线。她听见自己大声的抽泣,气涌得简直不能自已,“云……云观……” 一语道破,就像镜面被砸开,所有的自矜都分崩离析了。他两手扣住她的肩,努力克制,但愈是克制,愈难自控,他哽咽着说:“是我,我回来了。” 她的思维变得混乱了,他出事后的三年,多少个日夜,她想念他,只能抱着他送她的布偶入睡。因为失去了爹爹和他,她曾经觉得生无可恋。现在他活过来了,这几年就像做了一场春秋大梦,过去的一切变得虚虚实实,不再重要了。她在泪眼模糊里抚摩他的脸颊,温热的,鲜活的。 “云观……”她捂住嘴嚎啕,又怕人听见,极力压抑了喉咙,“我以为你死了,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 说没有,替她擦眼泪,自己却泫然欲泣。毕竟是男人,有他的傲骨,勉力自持,顿了半天才又道:“我没有办法,东躲西藏,过着见不得光的日子。一直想去找你, 可惜无能为力,这天下已经变了,再也不是我的国了。我在番邦漂泊了三年,前阵子才回大钺来。”他静静看她,目光哀戚,苦笑着摇头,“我不在中原,但与这里 的探子互通消息。三个月前得知你来和亲,我的心……刀割似的。前两日听说你要出宫过秋社,我来求了阿姐,安排我见你一面。我想过了,只要能说上几句话,即 便没有明天,我也认了。” 秾华哭不可遏,只是紧紧抱着他,絮絮道:“云观……云观……你还活着,真好。”突然想起来,慌忙往外看,低声说,“你不能来这里,我过公主宅,外面有诸班直把守。万一他们发现你,后果不堪设想。” 他捋捋她的发,安抚道:“不要紧,我提前两日便来了这里,待你走了我再离开,诸班直发现不了,重光派来暗中监视你的人也发现不了。” 她大为惊讶,“监视我?”左右寻找,并不见有什么异常,“他派人监视我么?” 云观嘲讪一哂,“他从来不相信任何人,我们的事他了如指掌,为什么让你入禁庭?因为他知道,只要你在他手上,就必定能引我出现。” 秾华觉得难以置信,“可是你的死讯早就传遍各国了,你薨于东宫,至今还有黄门在祭奠你。” 他叹了口气望向别处,“我若不死,他如何登基?要不是当初有人顶替我,混淆了他的视听,我恐怕也不能活命。后来他应当察觉了,可惜晚了一步,因那时忙于临朝,便让我逃出了大钺。他心里有根底,这三年来从没放弃找我,我活着对他是个威胁,必要除之而后快。” 秾华脑子里乱作一团,云观的话让她看到了另一个充满阴谋和杀戮的世界。她一直知道今上不是个寻常人,可是与他相处两个月,慢慢觉得他并不那么坏,甚至还有些可爱。难道是她的错觉么?她心里惶惶无依,因为云观活着充满感激,可是自己怎么办?她究竟陷入了怎样的境地? 她绕室游走,胸口赌憋得难受,前途也变得很远很渺茫。她曾经剜肉补疮,现在问题来了,她从一开始就做错了。她曾想过自己的不坚定无法面对云观,谁知担心都成为现实,老天真是同她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为什么会这样……”她喃喃着,感觉背上一阵阵寒将上来,她抓住云观的衣袖,哑声问,“你是何时回大钺的?为什么不早点些来找我?如果提前三个月,也不会是眼下这种局面了。” 他垂眼看她,恻然道:“我若有办法,怎么会让自己心爱的姑娘嫁给仇敌?我万般不甘心,终究抵抗不过命运。也许你注定要入主禁庭,不管国君是我,还是重元。” 秾华觉得委屈,帕子掖住了口,抽泣道:“我请命和亲不是为我自己……” “我 知道,是为了替我报仇,所以我觉得很对不起你,把你拖进这趟浑水里来。其实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让你得知我的消息。或者就当我死了,你去找个好人家,安安 稳稳的过日子。可是我真没想到,你会做这样的决定。”他叹息着,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还是个傻丫头,冒冒失失的。凭你怎么会是他的对手?我那时与他斗, 只一局便丢盔弃甲了。在绥国逗留得太久,一个被架空了权力的挂名太子,根本经不住他发力。你呢,自投罗网,现在可后悔?” 她细声道:“那时崔先生说你死在他手里,死状多可怜,我心都碎了,所以才立誓要取他性命。” 他的唇角笼起一层稀薄的笑,阳光从垂帘间隙照进来,斑斑驳驳落在他的皂靴上。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澄澈如泉水的少年了,长成了一个男人。高贵镌刻在他骨血,即便落魄,他依旧是骄傲的。秾华与他多年未见,隐约有些疏离了,然而他一笑,她就觉得那还是他,从来没有改变。 “我 是失败者,崔先生可怜我。”他自嘲地摊了摊手,眼神转而锐利起来,几乎刺破人的皮囊,“你见过兽园中的厮杀么?其实人与人争斗,不比野兽好多少。为了权势 手足相残,帝王家司空见惯。彼时先帝病重,已经没有能力主持朝政,我监国,他不来上朝,紫宸殿上的坐席便会空出大半。后来他索性控制我的行动,连我母亲也 一并软禁。人一旦尝到甜头,欲望便会膨胀得无限大。到头来他还是不耐烦了,决定除掉我。钺国没有了太子,肃王继位便顺理成章。秾华,你还不了解他,他在你面 前展现的,是他作为胜利者从容优雅的一面。他的嗜杀、他的残忍,终有一天会令你刮目相看的。” 她有些怕了,“你是说……” 他轻轻颔首,“他志在天下,绥国和乌戎早晚会落入他掌中。到时候你的母亲、高斐,都将是他的阶下囚,想杀便杀,想留便留。” 这不是她愿意看到的,战争会死很多人,会让富庶的城池血流成河。就算她嫁到大钺来,绥国依旧是她的故国,那里的当权者是她的母亲和兄弟,覆了国,就再也容不得他们了。 她全没了主张,扶住案头说:“我从来没有想得那么长远,我只想过有一天杀了他为你报仇,钺国群龙无首,大绥趁虚而入……” 他沉默不语,在直棂窗前坐下,脸孔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过了很久才,方抬起头来看她,“秾华,七夕那天重元遇袭,刺杀他的那个人就是我。” 既 然他出现了,那之前的一切都好解释,她虽意外,但并不吃惊,怅然道:“难怪我看那双眼睛很觉得熟悉,原来是你。”可刺客是他,又叫她局促起来。云观是为了 她才会放弃那么好的机会,若不是她中途出来挡刀,也许今上已经被他杀了。她嗫嚅了下,“我不知道是你,扰乱了你的计划,你大概很生我的气吧!” 他 没有立刻作答,只说:“那日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他带你游瓦坊,本就是微服,事先也未布置禁军。那些跳阵舞的都是我过去的部下,不管他身手多了得,落入阵 中便难逃一死。可惜杀出个你来……拿把伞就上来拼命,要真伤了你,我不能原谅我自己。我是很生气,但不是因为被你打乱了计划,是因为你舍身救他。”他灼灼 望着她,“秾华,你我的感情还和原来一样么?我还能抱有希望么?” 她心里猛然一凛,“你为什么这么问?自然是和原来一样的。” 他仔细端详她,嘴角微沉,却仍旧点头,“那就好,所幸还来得及。我如今回来了,错过的时光,以后慢慢补偿你。我流浪在外时,多少次坚持不下去,你是我全部的支柱。现在我们只有彼此,更应该相依为命。” 她知道他是聪明人,其实自己有些动摇,他应该看出来了。然而不去戳穿,是不忍心,也叫她更加的羞愧。她是怎么了?想了他三年,他真的出现了,她又在犹豫什么? 她下了决心,蹲在他膝旁央求:“你带我走吧,我不想再回大内了,也不想当什么皇后。我只想平平静静的,和你在一起。” 她还和小时候一样,托着长腔说话,便有种撒娇的味道。以前她说什么,他都无条件的答应,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有太多的无奈,他肩上担负的不光是自己,还有那些陪他出死入生的人,他消耗不起。 他 的手指落在她脸颊上,那样细嫩的触感,简直叫人爱不释手。他勉强笑了笑,“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但是你得再给我些时间。如果现在带你走,会引起重元的注 意,汴梁城内已经戒严了,激得他不惜一切代价,我们也会寸步难行。我要夺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你在禁中等着我,不管江山是否易主,你照旧是大钺的皇后。现 在你要做的就是忍耐,全当今日没有见过我,不要让他看出端倪来。”他的手在她肩头一压,温声道,“我听阿姐说,重元多少对你有些情义,你就这样敷衍着他, 日后有大用处。” 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并不如他想象中的有求必应。他心里也没底,弯下腰,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秾华,以前你以为我死了,形势不由人,我不怪你。如今我回来了,我们自小青梅竹马,不是一个空架子的夫妻名分能相提并论的,是不是?” 他的眼睛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她怔怔看着,点头说是,“我们说过要一辈子在一起。” 他笑了笑,笑得异常辛酸,“我以为我什么都没有了,还好,至少还有你。” 她说不出心里是种什么滋味,应该高兴的,但实在高兴不起来。他要她留下敷衍今上,敷衍需付出的代价他只字未提,也不在乎么?她口头上答应他,但能不能做到,她自己也说不准了。可以预见将来的路有多崎岖难行,真要到了做取舍的时候,她该怎么选择? 或者不要这样明争暗斗,“如果你出现在紫宸殿上,让那些大臣知道你还活着,能不能从他手中讨回江山?” 他听了发笑,“单凭身份能定乾坤,三年前就不会被他篡位了。我和他,到最后只能活一个,成则为王,败则死无葬身之地。” 她再要说话,他闪身退到帘后,低声道:“有人来了。” 她回身看,是徐尚宫立在阶下通传,说时候差不多了,圣人该去前院给外命妇们赏社饭了。 她应了声知道了,“你且稍待,我绾了头发就来。”转眼看云观,不舍道,“我要出去了,你自己多保重。” 他把她的手合在掌心,切切叮嘱:“不要将今天的事告诉别人,春妈妈面前也要三缄其口,记着了?” 她点头应了,“你在哪里落脚?万一我要找你怎么办?” “不用你找我,我会托人传话给你。”他深深看她一眼,“相逢有时,不急于当下。去吧,莫让人生疑。” 她敛了衣裙,一步三回头地到了阁门上,略定定神,昂首迈了出去。 接下来的半天打起精神应付那些命妇,颇有点强颜欢笑的艰辛。及到入夜分了花篮、果子、社糕,这才登舆返回禁中。 回来后先去宝慈宫向太后禀告见闻,略坐片刻方辞出来,待入涌金殿时人都要累瘫了,可是打帘进去,却见今上坐在殿内盘弄一枚铜钱。铜钱在紫檀的桌面上快速旋转,他牵袖扣在掌下,抬眼望向她,“皇后猜猜,是阴面?还是阳面?” ☆、第41章 她回身让春渥她们退下,提裙进后殿来。今天的际遇让她心力交瘁,可为了不叫他看出端倪,还得振作精神同他周旋。 她在桌旁坐下,“何为阴面?何为阳面?” 他说:“无字为阴,有字为阳。”往前推了推,“猜罢。” 她托腮看他,“猜来做什么?” “决定我今夜去留。”他笑道,“若猜中了我就留下,猜不中我就回福宁殿。” 这人果真狂妄,凭什么猜中了就留下,弄得她很盼他在此过夜似的。她抬手摸髻上凤簪,一支一支摘下来放在桌上,懒散说:“我今日很累,不想猜。” 他垂下眼,手却未曾离开,“不猜便不猜吧,皇后身边不该离人,我今夜留下陪你。” 他 似乎是一语双关,秾华心头骤然一跳,难道云观的行踪叫他发现了么?他派人监视她,这点叫她很不高兴,然而不能质问,即便知道也只能假装不察。不久后终有一 场腥风血雨,不管云观和他谁胜谁败,对她来说都是巨大的折磨。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隐瞒公主府里发生的一切。再怎么说她不能害了云观,那是她儿时最贴心 的挚友。 她掖起两手端正坐着,点头道好,“我猜。”定眼盯着他的手,沉吟半晌道,“阴面,一定是阴面!” 他挑了挑眉,“确定么?” 她又开始犹豫了,见他要撤回手,忙上去一把按住了,“不对,是阳面。” “究竟是阴面还是阳面?” 她说:“阳面,我猜是阳面,官家开吧,错不了的。” 他轻轻一笑,把手挪开,嘉元通宝几个大字赫然撞进视线,他语调甚欢快,“皇后果然神机,看来今晚我是留定了。” 她跌坐回去,哀哀叹道:“不改倒好了,改来改去的,反而猜坏了。” 他听了脸色一沉,寒声道:“皇后似乎不欢迎我留宿涌金殿?你莫忘了,再有两日,你我大婚就满三个月了。” 他 忽然换了语气,同先前大不一样,让她想起初入禁庭时见到的他,高高在上,一个眼神都令她胆寒。他说得没错,到初二就满三个月了,这三个月来他们未圆房,她 心里不情愿,他也从来没有逼迫她。这方面他是做得很好的,就像那日去延福宫,情热得那样,最后还是委屈了自己,她都知道。 有时候觉得他真是个好人,他的心智在朝堂,不在情上。男女之间相处,他幼稚直白。但是这些看似无害的东西都是表象,他有他的算盘,感情里面一旦添加了政治的成份,便再也纯粹不起来了。 她终究还是有些怕他的,嗫嚅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衣裳都没换……官家稍等我一会儿,我洗漱了再来陪官家说话。” 他不言语,掂着那铜钱往帘后去,大有上床等她的意思。 她 叹了口气,踅身走进偏殿,春渥同她说话,她也惘惘的。脑子里不停的琢磨,今天大概要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做个决断了。他可以忍一时,不能忍一世。她隐隐感到不 安,并不是要为谁守节,只是现在的局面,顶在风口浪尖的就是她。她觉得恐惧,猜不透云观,也猜不透今上。他们似乎都很有把握能除掉对方,她的存在对于他们 来说算什么,她已经不知道了。 坐在浴桶里,心乱如麻。只记得云观说过的话,今上让她入禁庭,迎她做皇后,只是为了拿她做饵。那么之前的种种,信件的往来,甚至他十三岁那年游历建安结识她,都已经不可信了么? 她崴了下身子,险些栽进水里,春渥忙搀住了,压着嗓子问:“出了什么事么?怎么一整天心不在焉的?” 她答应对谁都不提起的,这么大的事,攸关生死,上回他逃过一劫,这回不能毁在她手里。她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太累了,我现在看人都是重影的。” 春渥放下心来,拿胰子细细打她的手臂,一面道:“累就好生歇着,同官家说一声,他总能体谅你的。” 她没说话,草草洗完了出浴,她们往她身上洒香粉,一层一层扑得呛鼻。终于收拾妥当了,春渥领人退出去,她看殿门缓缓阖上,才掖着寝衣往后殿里去。 他已经换下常服,松垮的襕袍拿玉色绳带束着,靠在床头看书。听见她的脚步声,抬头看了她一眼,“愣着做什么?又不是头一回同床共枕,害怕么?” 她心里紧张,局促地提着裙角上脚踏,挨在他身旁躺了下来。 香喷喷的人儿,纯洁得纤尘不染。他放下书,一手撑着头,一手抚她的脸,“在长公主宅邸玩得好么?长公主款待可周到?” 她说都好,他的手指滑进她领中,她羞怯地缩了脖子。 他轻轻微笑,笑容里有种宠溺的味道,“皇后今日与平时不大一样。” 她心慌气短,唔了声道:“哪里不一样?”一壁说,一壁不动声色抓住他的手,缠绵地与他十指交扣起来。 他任她延捱,并不着急,顿了会儿才说:“皇后今天很美……特别的美。” 她看他一眼,嗔道:“这是什么话,我一直都很美,我是建安有名的美人,官家忘记了?” 他扩大了笑容,“是啊,天天在眼前,倒忘了我娶的是天下最美的人了。”言罢又问,“在公主府玩了些什么?” 她 努力地回忆,因为云观的出现扰乱了思绪,好多东西她都忘记了。可是他不好糊弄,既然明里暗里都有人监视,她说不出来就有可疑了,便掰着他的手指头细数, “我们听徐婆惜唱《苏幕遮》,看耍吞剑和药发傀儡。下半晌宰相娘子进献香料,后来又有猴子戏和小黄门蹴鞠……你问这些做什么?弄得殿试一样。” “我不得空出去,也不知你在外面好不好。只是觉得禁中没有你,心里有些发空……”他说的是实话,娶了妻子和孑然一身的时候心境不一样。索性没有倒不去想,有了便惦记着,像太阳下山就得收衣服家什,成了一种本能。 她听完,心尖上颤了颤。烛火把他的脸映照成金黄色,她抬手捋他的鬓角,“官家今日在宫中又做了些什么?” 他笑了笑,“挨骂。” 她无奈摇头,“又是那些言官?” 他嗯了声,把视线调向殿顶,“骂完水利骂赋税,骂完了赋税责怪我没有皇嗣、愧对祖宗,我在他们嘴里简直就是个昏君。” 她悻悻的,不敢接着说皇嗣的问题,只道:“忠言逆耳么,刚愎自用的才是昏君,官家听得进谏言,是有道明君。” 他转过眼来打量她,“皇后倒懂得避重就轻,打算一直这样下去么?” 她心里通通急跳起来,一味地装糊涂,“官家指什么?” 他的唇角优雅上扬,并不回答她,慢慢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我终究不是佛,我也在红尘中打滚,皇后莫把我想得太清高了。” 是会有这么一天的,她早有准备,可是如今又品咂出了不甘和屈辱。起先不知道云观还活着,就算屈从,多少还有些情愿。然而现在不是了,云观来了,却让她隐忍。今上留下她,又是为了引出云观,那么她存在的价值究竟是什么? 他专心致志亲吻她,她浑身紧绷,隔着寝衣都能感受到。不去管,他心里憋着一口气,不得发泄,早晚要气死。 他 们当他是瞎子聋子,可这天下的事,有多少是他不知道的?他没有质问她,因为怕她经受不起。他在感情上一向不够果敢,以前不懂什么是爱情,是她一点点教会 他。他的爱是完整的,不可分割的,只能给一个人。他小心翼翼捧到她面前,担心她拒绝,甚至有点讨好的意味。可是今天叫他尝到了锥心的滋味,他坐在垂拱殿 里,耐心被一截一截烧成灰,为什么她还在装聋作哑? 那具身体是可爱的,熟悉的。他覆在她身上,扯起锦被盖住两个人,迷蒙之中吻她 的唇,啄一下、再啄一下,总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还差了点什么。试着舔舐,描画她玲珑的唇瓣,阵阵血气上涌,比先前更剧烈,仿佛突然开启了一扇门,门后有 他预想不到的风景。他把她掬起来,轻轻唤她,“皇后,今日圆房好么?” 她紧闭着眼,表情像在上刑。听见他这句话,终于飞红了脸,哆哆嗦嗦说:“我还没准备好。” 他皱起了眉,“已经三个月了,怎么还没有?上次去延福宫,要不是你身上……我就已经……” 她偏过头,找不到借口,还是那句话,“没有准备好。” 今 上有些苦恼,要怎样的准备呢,不是只要他准备好就可以了吗?自己蓄势待发,她却一副杀身成仁的样子,实在败兴得很。他凝眉审视她,依旧去亲她的嘴唇,亲完 了往下挪,落在她的脖颈上。她那么香,不是任何一种香料堆砌成的。薄薄的寝衣勾勒出她的体态,波澜起伏叫人血脉喷张。他把手覆上去,她讶然低吟,他吓了一 跳。然后所有的警醒机敏都从脑子里抛了出去,只感觉到一种不可思议的震撼。她就在这里,绵软地卧在他掌中,他听见耳中嗡嗡的血潮,横向拍过来,拍得他失了 方向。 秾华推不开他,既害怕又愤恨,觉得他们都不拿她当人看。她心里其实怨云观,怨他不带她走,把她留在这深宫,谁知道有没有明天。今上呢,他的话有待考证,一个玩弄权术的人,及到必要时,真的也可以变成假的。 原本应该很美好,她记得延福宫那天,吻一下便栗栗颤抖。可是现在她做不到了,她努力抵抗他,不敢太肆意,对他来说也许微不足道,却已经是她全部的倔强了。 他还是察觉到了,挪开手,落在她的腰上,“皇后,我讨厌我么?” 她摇摇头,汹涌的眼泪滚滚流淌进鬓发,她说不出话来,没法解释,亦不能向他求证,只能屈在心里。 他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抿紧了唇,忽然动手扯开她的交领。她抽泣着掩住胸,眼睛里蓄满了惊惶,细声说不要。他却有些魔症了,直到看见她肩头猩红的宫砂,终于松了口气。他还以为出了什么岔子,有一瞬间几乎被想象击倒。万幸没有、万幸…… 他低垂下头,心里很难过,总有种被辜负的感觉。本来已经往好的方向发展,没想到转眼都乱了。她不懂得依附强者么?她是他的皇后,她忘记了么? 前殿传来笃笃两记敲门声,夜里听得分外清晰。他失望之余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略缓了缓,转身趿上软鞋向外走去。 “官家……”她倒怔怔追了出来,“你要去哪里?” 他回身看,她光着脚,披散着头发,寝衣下桃红的抹胸那样妖娆,可他却觉得刺眼。他往后退了一步,“我还有些事要办。” “你要去别的娘子那里么?”她垂着泪,伸出双手,“官家……” 他只是看着她,这次没有去抱她,“天凉了,皇后回去吧!”到底还是狠了心肠,打开涌金殿的大门,从殿里跨了出来。 秋风萧瑟,呼啸着刮过檐角,直刺人的皮肉。他在殿外稍站了会儿,听见殿内她的低泣,心口像被人用剑破了个洞,嗖嗖往里灌着冷风。 录景上前给他披上大氅,低声道:“殿前司赵严回来复命了。” 他敛神点头,边走边问:“人在哪里?” 录景道:“在福宁殿候驾。” 他加快了步子,入殿见赵严垂手立在一旁,他跽坐下来,急切问:“如何?” 赵严长揖下去,“禁军追至城外十五里,原本已要将人拿下了,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一批援军来,人数众多,恐有百余,个个皆如死士。臣等诛杀三十六人,可惜天黑,还是让怀思王趁乱遁逃了。”言罢跪下顿首,“臣有负陛下所托,罪该万死,请陛下治罪。” 他心头火起,咬牙骂了声蠢材,“如今人在哪里,可有消息?” 赵严道:“说来怪异,人竟如凭空消失了一般。臣等搜查了方圆五十里,一无所获。依臣所见,荣国长公主必定知道他的下落,何不就此审问长公主?” 他 头痛欲裂,发力按压太阳穴,一面恨声道:“以什么罪名?重光是前太子,一未通敌,二未叛国。就算他现在正大光明出现在紫宸殿,朕也不能奈他何。眼下他出现 在长公主宅邸,朕就寻长公主的晦气,叫朝臣知道了怎么看朕?荣国长公主暂且动不得,消息传进内闱,太后要过问,皇后那里也瞒不住。”转头吩咐赵严,“继续 打探,挖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朕找出来,找见就地正法,永除后患。若他有胆子走到人前来,那更好办了,朕能杀他一回,便能杀他第二回。” 赵严领命去了,录景看他下了丹陛,回身迟疑道:“怀思王毕竟还有旧势力,暗中也有人助他。官家想,若他一直不出现,就这样放任下去么?” 他表情愈发凝重了,忖了半日才道:“他躲不了多久,朕有办法让他自投罗网。你明日派人去公主宅,以皇后的名义请长公主进宫来。朕许久未见阿姐了,愿与阿姐畅谈。” 录景觑他神色阴鸷,不敢追问,忙揖手应了个是。 ☆、第42章 大钺皇室自第三代君王起便子嗣不兴,先帝二十七岁时才得一女,就是荣国长公主。 长公主闺名似融,生在四九天里。彼时先帝 很高兴,又因长公主生母包淑妃当时颇受宠,公主降世便有封邑。公主生来敏而好学,先帝钟爱之,就算其后陆续又有两子三女,都没有人能越过她的次序。公主一 生顺风顺水,只有婚姻坎坷。她与已故的驸马是怎样一种感情,谁也说不准,曾经有过琴瑟不调的传闻,然驸马过世后,公主未再改嫁,外间说起来,没有人不盛赞 公主贤德的。 可是究竟贤德不贤德,宫闱之中的秘事,身在其中都说不清,何况外人乎! 皇后邀长公主入宫相聚,长公主必当从命。自觉昨天云观的出现,无形中拉近了与皇后的距离,接了口谕便梳洗打扮,乘厌翟进宫赴宴去了。 宫中内侍将她带到了偃盖阁,阁中尚且无人,只有紫檀案上一只博山炉燃着檀香,孔中袅袅升腾起烟雾。她略站了会儿,黄门送来茶点,她没有理会,凭栏坐下,眺望外间景色。 已 经入秋了,再不似夏天的繁茂,一些花草有了枯败的迹象,风吹过去,飒飒地,响成一片。她低头思量,皇后与今上貌合神离,加上今上那个古怪的脾气,据说帝后 到如今也未同房。皇后心里必定还念着云观,女人和男人不相同,男人口中说爱,但是权势对于他们的诱惑可以击倒一切。女人呢,小情小爱永远在第一位,只有连 爱情都失去了,才会发狠想要去抓住权力。今日邀她来,话题一定是围绕云观的,她们之间至少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助云观临朝。 等了许久皇后未来,她也不急,只是好奇为什么没有宣她去涌金殿。步摇上的金叶子在她耳边粹响,她抬手抿发,视线不经意一瞥,却见今上从远处佯佯走来,步态闲适,与平时无异。 她心头擂鼓,毕竟有些慌,但二十多年的尊荣,养成了处变不惊的能力。她站起来,平了心绪,到阁前纳福迎接。 今上尚在中路上,看见她,颔首叫了声阿姐。到了近处牵袖比手,“阿姐阁内请。” 她随他入阁,笑道:“官家倒与圣人心有灵犀,圣人还未到,官家竟先到了。” 他寡淡一笑,“阿姐不知道么,今日是我邀阿姐叙话,与皇后没什么相干,想是下面的人传错了旨意。” 她的笑容一瞬凝固在脸上,传错了旨,那几乎是不可能的。看来今天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要发生了吧!或者云观在她府上出现叫他察觉了,他这人自小睚眦必报,如今登上帝位,真愈发的精进了。 她在圈椅里坐下,接过他递来的茶盏,慢慢抿了一口,“自官家登基,你我姐弟就不曾好好说过话,今天命人传我,必定是有话同我说罢!” 他坐在桌旁,一手执杯,那手指对比紫砂,秀致剔透得女孩一样。不疾不徐转动杯子,曼声道:“无话就不能找阿姐来么?阿姐比我大四岁,虽不是同母,毕竟都是先帝骨肉。可是我从小就不得阿姐喜爱,不知究竟哪里做得不好,阿姐宁愿同黄门说话,也不愿意理睬我。” 她听了转过视线来,表情颇诧异,“官家怎么这么说?我这人的脾气你也知道,独善其身惯了,也从不与谁刻意亲近,大约这样才会让官家误会我吧!官家是我的弟弟,哪里来不得喜爱一说?” 他缓慢点头,“若是当真独善其身倒好了……阿姐还记得驸马都尉是怎么死的么?” 她骇然一惊,怔怔盯住了他。不过也是转眼,又是一副恬淡的模样,掖手道:“驸马是喝醉了酒,失足坠楼而死,官家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他 将茶盏放下,起身在窗前踱步,怅然道:“我常觉得,一个男人背后的女人很重要。尤其当这个女人的身份高过你,对你毫无感觉,而你还死心塌地的爱着她时,这 种关系演变到最后会是个悲剧。阿姐不爱驸马,所以连他真正的死因都忘了。我来提醒你,驸马不是坠楼而死,他死于东宫,分明有情有义,却连墓前的碑都不属于 自己。” 长公主霍地站了起来,大袖下的五指握成拳,禁不住栗栗打颤,“官家何出此言?” 他倒是松散一笑,“阿姐不必害怕,这个秘密我三年前就知道了,之所以秘而不宣,还是为了周全阿姐,可惜阿姐从来不领我这份情。” 她看着他的脸,一种失败的预感悄悄爬上心头,他果然什么都知道,周全她?说得甚好听。那时大势所趋,不默认云观已死,他无法登上帝位罢了。 他 背着手慢悠悠踱步,看似斯文的人,很多时候令人恐惧。她要开口,被他抬手制止了,“阿姐别忙着否认,既然到了这步,还是开诚布公的谈一谈,对你我都有益。 其实当初的争端因何而起,阿姐心里有数。若不是云观容不下我,先挑起争端来,就不会有后面那一连串的不幸。他怕我功高盖主,欲除我而后快,阿姐与他不是一 母所生,论关系我和他都是一样的,为什么阿姐独要帮他?我死了,对阿姐又有什么好处?”他见她面上有惧色,不由发笑,“阿姐看,我登基后封你为荣国长公 主,仪伏同藩王,食邑万户,算得上以德报怨了罢!驸马代云观受死,这三年我却未动阿姐分毫,是我念着骨肉亲情,阿姐不明白么?” 他 可以以这样一种谈笑风生的语气来讨论政事,长公主毕竟是女人,除了高贵的出身,背后没有任何依仗。到了这步田地,一味的抵赖没有任何意义,她也豁得出去, 只道:“官家既然开诚布公,我也用不着拐弯抹角。我并未要置谁于死地,我只是遵从爹爹的愿望,云观是太子,你本就应当归政于他。” 他讥诮地望着她,“遵从爹爹的愿望?阿姐何必这样冠冕堂皇!生在帝王家,谁对权力没有渴望?阿姐深知云观比我易于操控,只怕有做镇国长公主的意思吧!还有一桩,云观答应过你,若他称帝,就将法云寺里那个孩子接入大内,认作义子,我猜得可对?” 听到这里,再强的意志都支撑不住身体了,她脚下踉跄,直撅撅地跌坐了回去。 法 云寺里的那个孩子,是她的软肋,也是她的污点。与驸马成婚不是她自愿的,那时她心里有爱慕的人,因为那人出身寒微,只是军头司的一名内等子①,她无法向先 帝和包淑妃回禀,只得衔恨嫁与驸马。婚后的生活活得毫无趣致,她依旧无法忘记那人,暗中来往过后便有了身孕。这种事,发生在帝王家简直就是丑闻,她想留下 孩子,只得称病与驸马分府而居。驸马并不愚笨,也许是因为爱她,没有戳穿她。她产下孩子送进法云寺,后来又因云观的那个承诺,游说驸马协助他铲除今上,乃 至最后令驸马送了性命…… 她常不敢回忆,一切就像个噩梦,想起来便让她万劫不复。她对不起驸马,外人眼里她高贵雍容,其实她只是个卑鄙龌龊的自私鬼。这个秘密埋得那么深,她以为永远不会被发现,可是现在被他挖了出来,就像结了疤的伤口又一次被撕开,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她恼羞成怒,“官家究竟意欲何为?” 他说得言简意赅,“我希望阿姐说出云观的下落。” 她身上一阵热一阵寒,如同打了场大仗,有些无力为继了。摇头说:“我不知道他的下落,官家就算是杀了我,我也供不出来。” 他 听了垂下眼,慢吞吞抚摩手上那个黄玉把件,半晌方道:“我相信阿姐,必定是真的不知道。没关系,我从来不会强人所难,不过今日同阿姐彻谈后,阿姐应当明白 我的想法了。这天下早就已经大定,何必再掀起滔天巨浪来呢。倘或阿姐能助我一臂之力,阿姐的儿子便是我的儿子,日后为王为相,绝不亏待半分,阿姐以为如 何?” 顺的条件很优厚,逆呢,也不必再说了,总逃不过身败名裂。她死不足惜,孩子怎么办?重元拿住了她的七寸,她所做的一切向来是为孩子,如果中途撂了手,她一个没了丈夫的寡妇,还有什么指望? 她撑着月牙桌泫然欲泣,深深吸了口气道:“官家要我做什么?” 他说:“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必要的时候传些消息,譬如说皇后与我夫妻恩爱,譬如说中秋佳节,禁中娘子于宣德门舍新酒。” 如此是要请君入瓮么?长公主心里都明白,暗中盘算可否与云观私下里通气,他却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笑道:“阿姐懂得审时度势,我在位一日,这天下就是我的。云观想卷土重来,除非他能敌得过我三衙十万禁旅,否则就是以卵击石,恐怕还不如三年前死了的好。” 似乎只有妥协一条路可走了,“官家当如何处置皇后呢?”她侧目看他,“云观与皇后见面,皇后回来可曾告诉官家?” 他 被戳到痛处,心头狠狠一悸。长公主在等着看他的笑话么?一个被人捏在手里的人,竟还有这闲情苦中作乐?他说:“皇后如何处置,自有我的道理,就不劳阿姐操 心了。我记得那孩子叫从嘉吧?我三年前便命人左右保护,据说长得很好,阿姐不必担心。他今年五岁,明年当开蒙了,我还未见过这个外甥。若云观的事处理即 时,接从嘉入太学后,阿姐与孙都头的事便议一议罢。有情人终成眷属么,我也乐得成全一对佳偶。” 他说完,提袍出了偃盖阁。长公主 茫然目送他,他一身绯袍,在秋天的日光下红得发沉。细想想,同在一家二十三年,这二十三年的话加起来也没有今天半个时辰说的多。不管她承不承认,他确实是 个合格的当权者。云观呢,吃亏就吃亏在入绥当了质子。十年来仅凭他母亲为他网罗亲信,那点根基对重元来说简直不堪一击。崇帝原以为牵制了嫡子便能保他大绥 万年基业,现如今看看,一个当权的庶子,还不是照样谋划天下! 一寸秋风一寸凉,她裹了裹肩上披帛,抬眼朝阁外树冠上望去。天是潇 潇的,蓝得沁人。殿宇连绵的飞檐像乌沉沉的云头,在天幕的边缘沉淀下一片积影。大钺不是原来的大钺,禁庭也不是原来的禁庭了,一切都在改变。仿佛巨大的车 轮向前推进,碾过去,留下深深的车辙,谁都无能为力。 花圃内的木樨开得正好,嫩黄的花苞成簇生长。趁着露水未干时摘下来,盖在绢布下,香气汇聚起来,分外的凛冽。 “圣人摘了做什么?”阿茸歪着脖子站在树下问,“要做木樨花酱么?浇糖莲藕?” 阿茸随了她的属相,一门心思只知道吃。秾华说不是,“摘下来做香珠串,佩在腰带上,或是戴在手腕上,香气能保持很久。” 她哦了一声,“那我和圣人一道摘。”说着卷了袖子就要帮忙。 秾华忙谢绝了,“我说过要靠自己做成的,不要你搭手。” 阿茸摘了两朵,扔了又舍不得,便扯起了围腰,把花兜在里面,“圣人做香珠儿,我做桂花糖,各做各的,互不相干。”又问,“圣人做了香珠送我一串么?” 她很小气,说不行。阿茸嘟着嘴问为什么,她说:“我答应做了送给人家的,只怕花摘得少,还不够。” 阿茸追问送给谁,她只摇头不说话,心里细细地牵痛起来,站在那里便觉得眼睛发酸。 昨 天他匆匆走了,她自己想了好久,只是觉得满心凄凉,却没有理出头绪。她有她的难处,不能和人细说,连春渥都不行。她一直觉得自己有主张,可是这回产生了怀 疑,终于意识到自己原先一直被保护着,所有能感受到的喜怒哀乐,都是她少年时期的娇纵和恣意。她要学着长大了,要在禁庭里活下去。他们斗,由得他们斗,她 帮不了谁,也害不了谁。就这样,偏安一隅,袖手旁观。她的错从和亲开始,现在想想,那时好多的东西促成了她那个不完善的计划,现在怪谁都晚了。 春渥来,拿着布幔和长杆,“这样摘,摘到什么时候?把幔子铺在树下吧,把花打落下来就是了。” 她摇摇头,揭开纱布让她看,“摘了不少了,做十几颗也许够了。” 她 挎着篮子回涌金殿,仔细把花蒂摘了,叫人拿研钵来,坐在窗下耐心地研。那些娇小的花瓣在杵子下面解体,捣碾成泥,然后盛在纱布中拧干水份,搓成圆圆的珠 子,放在窗台晾晒。她手上忙碌,却一直愁眉不展,春渥和阿茸看着也觉得心酸。她从来没有这样过,昨晚上哭了大半夜,恍惚天要塌了,可是问她,她又什么都不 说,叫人很觉忧心。 春渥犹豫了许久,轻声说:“你到底是怎么了?我去请官家罢,什么事不能解决呢,把话说开就好了。” 说 开,怎么说得开?她摇摇头,现在只有什么都不说才是最好的。她想起持盈来,她中毒的事到现在也没个论断,内侍都知奉命查办,把厨司和尚食的人都拿起来了, 严加拷问,居然一点进展都没有。这么说来就奇怪了,倘或是贵妃的苦肉计,一切矛头应该指向庆宁宫,结果却出乎她的预料。 她放下袖子站起身,“去宜圣阁看看梁娘子吧!”边说边往外走,徐尚宫领着几个内人随身伺候着,缓步出了宫门。 宜圣阁在后苑东首,需经过桃花溪。她从桥堍下来,正遇见今上出迎阳门。这么巧,她站住了脚,一时局促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看到她,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问:“皇后往何处去?” 她欠身纳了个福,“臣妾去宜圣阁探望贵妃,不知她眼下身体怎么样了。” 他停顿少时,叹了口气道:“顺路,一道走罢。” 作者有话要说:①宋代宫廷御用之相扑手,乃御前卫队左右军士,名为“内等子”。 ☆、第43章 若换做平时,身边有心爱的人相伴,一定觉得世上再无憾事了。可是现在隔着一层,就算人在眼前,依然很难亲近。 他总在盼望 着,她能同他坦诚,把云观来找她的事说出来。他不要她做其他,只要说出来,男人的战争不会把她牵扯进来。然而他知道不可能,云观对于她,是情窦初开时最美 好的寄托,她喜欢他,甚至爱他。现在是生死存亡的当口,她的良心和道义不容许她这么做。大概她以为守口如瓶就天下太平了吧,他和云观终不能相提并论,即便 她是他的皇后,她的心有一半收不回来,她还是同情云观的。 他除了叹息,没有别的办法。脚下放缓了些,“皇后昨晚休息得好么?” 她略一顿,垂下眼睫。他从侧面看过去,见她慢慢红了眼眶,却还是点头,“臣妾休息得很好,谢谢官家关心。” 他终于停住了步子,低声道:“皇后休息得很好,我却彻夜未眠。” 她立在他对面,不敢看他,绞着帕子说对不起,“是我的错,让你生气了。” 他 想怨怪她,可是看她可怜的样子,怎么忍心苛责?谁用情深,谁就处在下风,爱情也是一场博弈。怪自己太执拗,明明那么多女人等着他去爱,他却偏偏喜欢她。为 什么?不是因为她美丽的脸。他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害怕和陌生人相处,到现在也还是这样。恰好她给了他九个月,她愿意倾听,愿意交流,他不必担心她有任何 的不耐烦。恐惧隐藏在书信后面,说不出来的话通过笔墨抒发,这九个月的水滴石穿,就算她曾经将他当作别人,也足以让他心动了。 他垂着手,神情落寞,“我没有生气,只是有点难过。” 她闻言越发心酸,哽咽道:“官家……你不要难过。” 他的鼻子隐隐发酸,点头说:“我知道你还需要时间,不着急,我们有一辈子。”犹豫了下,执起她的手,“皇后,你会永远陪着我么?如果某一天我不再是大钺的主宰,如果我成了别人的阶下囚……” 她 惶然望向他,似乎被他描绘的画面吓坏了。从她入禁庭起他就在那里,那样辉煌的存在。她不敢想象他从高处跌落下来会有多么惨烈,每个人都无路可退,退一步便 是万丈深渊。她紧握住他的手,却不知道怎样作答。她是微末之人,云观和他,她都舍不得。也许她能做的,只是给失败者以慰藉,至少失去江山后还有她。 她勉强笑了笑,“官家怎么这么说?多不吉利的话,不要拿这种事打比方。” 他眼眸深邃,定定看着她,自嘲笑道:“是啊,若我从紫宸殿走出去,恐怕连活下去都不能够了,让你陪着我,如何陪?” “臣妾嫁与官家,必定与官家患难与共。” 她说得很坚定,他默默听着,也懂得她话里的含义。不可同富贵,却可共患难,果真傻的可以,要去做失败的陪葬品。 他 说好,“皇后有情有义,令人钦佩。不过你要记住,你与我成了亲,命运只与我休戚相关。我在一日,你安享尊荣,河山在你脚下;若我不在,皇后将会是这世上最 可怜的人。”他抚抚她的脸,轻声说,“谁的承诺都不算数,你居正宫,执掌凤印,那才是真的。看来为了皇后,我也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因为我怕我有个闪失, 到时候再没有人能护得了你。” 他说完,负手直往前去,秾华立在那里,心头如刀绞似的。她明白他的意思,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后也是这样。所以她从没想过同权力一争高下,她本来就不是生在欲望中心的人,即便不当皇后,她也能够生活下去。 徐尚宫在一旁唤她,她回过神来,今上已经到了宜圣阁前。持盈出来迎接,久病初愈,身子软得像柳絮,反而多了些娇媚的味道。欠下去纳福,大概是头晕,起来的时候趔趄了下,不偏不倚扑进了今上怀里。 秾华远远看着,多少有些伤情。可是转头想想,自己这样模棱两可,终究还是留不住他的。他若要宠爱别人,都随他去吧! 她缓步走,到了阁前也只是尚宫来迎。无妨,伺候今上总比迎她重要。入阁内去,今上在一处观景的围栏前坐着,持盈抽身给她纳了一福,“圣人来了?我这两日身上欠安,一直未去庆宁宫请安,倒叫圣人来瞧我,真罪过。” 她笑着摇头,“这些小事不要计较,眼下好些了么?” 持盈给她奉茶,应道:“谢圣人惦念,已经好多了。只是下毒之人一直未查出来,我心里咽不下这口气。” 她也甚无奈,“我几次督促后省查办,可是轮番审问了很多人,竟没有半点进展。” “我进宫这些日子,自问本分,也未同人结怨,谁会来害我呢?况且此人颇有手段,做得这样滴水不漏,想来是个心思缜密的高手吧!”她转到今上面前,哀声道,“官家要替我做主,臣妾险些丧命,如今想起来还心里发毛呢,不能就这么算了。” 今上点了点头,“早晚会给你个交代的,贵妃只管放心。眼下养好身子最要紧,过阵子有乌戎使团来钺,可破格让贵妃见上一面。” 持盈听了很欢喜,含笑道:“我真有些想家了,官家体恤,臣妾感激不尽。官家和圣人来得正好,今天是臣妾生辰,臣妾命人备了酒水,斗胆邀官家与圣人共饮。” 秾华哪有心情吃喝,只是婉言谢绝,“我不能饮酒,留下徒然扫兴。你如今大安,我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上回太后赏的几支老参我还未动过,回头让人送来给你补身子。若缺什么,你再命人来回我罢!我宫中还有事要忙,就先回去了。” 持盈却很失望的样子,“难得有机会,恰好官家和圣人都在……”说着眼巴巴看今上,“那官家呢?也有事要忙么?” 秾华屏息听着,今上却道:“既然是你生辰,就在这里讨你一杯寿酒喝吧!” 持盈顿时喜笑颜开,忙吩咐尚宫筹备起来。秾华起身莞尔道:“官家难得空闲,娘子好生侍候。”边说边向上行礼,掖着广袖退了出去。 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走出宜圣阁,迎面一阵风吹过来,脑子才清明了些。心头发涩,嗓子里堵着一团棉花似的,也不去管他。回到涌金殿茫然盘弄她的香珠,趁着花泥半软,伏在窗前拿针一颗一颗开眼。数了数,十五颗,串起来差不多够了。 春渥来给她送羹,揭了盖子递给她,“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唔了声,“今日是贵妃生辰,你替我准备几样寿礼送去。本想邀我喝酒呢,我又沾不得酒,反正她想留的是官家,我就辞出来了,免得在那里碍眼。” 春渥讶然看她,平时小心眼得要命,今天却一反常态,看来真是遇上大问题了。 “你若有事,千万要说出来,闷在肚子里会憋出病来的。”春渥想了想道,“或者你不爱同我说,去天章阁见见崔先生。崔先生世事洞明,你去向他讨教,他不会害你的。” 其实谁也帮不了她,不过去探望崔竹筳,聊聊家常倒是可以的。这阵子执着于儿女情长的东西,把书都放下了。整天的钻牛角尖,人越来越浮躁,这么下去未有个决断,自己倒先垮了。 传时照来,让他前面引路,在园子里散了会儿步,再顺着翔鸾阁前的回廊往西去。三阁是个充满了书卷气息的地方,远离了尘嚣和俗务,与禁中大不相同,身在其中烦恼顿消。 崔竹筳已经升了学士,穿着绿色的常服,戴卷脚幞头,正捧着几卷古画在阁外空地上晾晒。见她来了长长一揖,“圣人怎么有空来天章阁?” 他站在日光下,眉目朗朗。正直豁达的人,任何时候都有种平静安定的气度。她还像以前在学里一样,对他揖手行个礼,“长远未见老师了,今日得闲,过来看看。” 崔竹筳和暖一笑,回身往亭下引路,“今日天气适宜,圣人出来走走,可以宽阔心境。有时候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喜怒莫名受人牵制,这样不好。圣人近来可练字?” 她有些羞愧,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愈发疏懒了。最近遇见一些事,心里没有根底,想讨先生的主意。我记得先生教导过我,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可是很多时候做不到,那么又当如何?” 崔竹筳请她坐,缓声道:“诚无悔,恕无怨,和无伤,忍无辱。这几字真言,圣人自小便熟读于心的,如今大了,反倒忘了?” 她低下头,其实那些空泛的话,对于她现在的处境,并没有什么帮助。她看他一眼,开始犹豫要不要将云观的事告诉他。崔竹筳是她恩师,之所以入了大钺禁庭,都是因为她那时任性的托付。现如今她的荣辱关系到他的命运,如果继续让留在禁中,也许会卷入一场暴风雨。 她叹了口气,“先生请辞吧,我叫人准备盘缠,先生去别国,不要留在大钺了。” 他倒不显得意外,沏了杯茶递与她,“可是出了什么变故?我走再容易不过,只是担心你,你在这禁中,早晚要吃亏。” 一 阵酸楚冲上鼻梁,她勉强将眼泪压了下去,“所以我知道我做错了,本不应该来和亲,可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她左右略一瞥,黄门都在远处侍立,说话不怕人 听见,便道,“如果能跟着先生一起走多好,可惜不能,只怕要烂死在大内了。先生不同,你是自由的,能走便走吧,走得远远的。四个月前我曾经雄心万丈,要来 钺国替云观报仇,结果呢,仇未报成,把自己变成了傻瓜。我劝先生走,是为先生好。再逗留下去,恐有一日要引火烧身。” 他依旧是淡然的模样,“圣人在我门下十来年,若有什么心里话,不妨说出来,圣人还信不过我么?” 她沉默着想了好久,“先生,这话我答应过他,谁也不说的,可是我不知道以后应该怎么办,只有向先生讨教了。昨日过秋社,我去了荣国长公主府,在公主府遇见一个人。” 他抬眼问:“是谁?” 她嗫嚅了下方道:“是云观。” 他吃了一惊,“他没有死么?” 秾华点头道:“那时有人代替了他,他趁乱逃出汴梁,后来在关外流浪,直到近期才回大钺来。” 崔 竹筳长长哦了声,“难怪你要我走,是怕我卷进这场纷争么?其实你不用为我担心,眼下最需要冷静的是你自己。我知道你的处境艰难,原来的恨是一场误会,既然 云观活着,你同今上之间的恩怨已经谈不上刻骨了。我问你,你打算如何自处?一边是爱人,一边是丈夫,你如何抉择?” 她茫然拿手捧着脸,喃喃道:“我不知道,我脑子里一团乱麻,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这样的进退维谷,其实已经表明了态度。但凡有一丝犹豫,就说明开始动摇,她对云观的感情显然不及从前了。崔竹筳道:“若让你杀了今上,你还能下手吗?” 他眼里有冷冷的光,她怔忡看着他,半晌极慢地摇头,“我不想参与进去。” 两 两无话,师徒只是静坐着,崔竹筳到底叹了口气,“你现在的立场,叫云观知道了应该很伤心罢。失去江山,失去爱人,今上是大赢家。我若是他,早知道回来要面 对这一切,倒不如在外漂泊一辈子。我同他也算有交情,但无论如何,我首先是你的先生,你幸福与否,才是我最关心的。你先前说不想参与,我想这或许是目前最 好的选择。云观势单力孤,要想与今上对抗,只怕不那么容易。说不定到最后,还要走原来的老路。你是内闱中人,一切不与你相干,只要今上爱护你,你不会受到 任何波及。听我的话,同今上不要有任何嫌隙,你在禁中的依靠只有他。别忘了,咫尺之遥还有一位乌戎公主,一旦贵妃得了宠幸,乌戎与大钺联手,不单云观性命 堪忧,连绥国都有危险。” 这些她事先都想到了,只是一直混混沌沌,没有理出头绪来。经他再一点拨,霎时云开雾散了。 “只是云观怎么办?我怕他有不测。他如今必定不愿意听人劝了……” 崔竹筳蹙眉凝视她,“所以你要同今上好好相处,万一云观落到他手里,你至少还能替他求情。” 求情?这种事只怕悬得很,但无论如何也是退路,她呐呐应了,“那先生何时请辞?” “我?”他转眼看天章阁下巨大的匾额,“待尘埃落定了,是去是留自有论断。圣人来这里有阵子了,回去罢,坐得太久怕惹出闲话来。” 她听了离座往亭外去,走了两步复回身叮嘱:“先生若有事,只管差黄门来涌金殿回我。” 他颔首道好,“我的话切要记住,要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今上是聪明人,不要刻意取悦,就当云观从来没有出现过。你同今上感情越深,对你自己越有利。即便辜负了郭太后的嘱托,至少保得绥国无虞,也算你尽了全力了。” 她对崔竹筳一向不疑,也相信崔先生是为她好。就如他说的,云观的事可以不去过问,绥国的事总有切身的利害关系。 她来天章阁不能空手而归,到阁内挑了两卷《楞严经》方返回庆宁宫。进宫门时春渥正指派人把熏香炉抬出去除灰,见她回来了趋步跟进殿里来。她把经放下,舒展大袖跽坐在窗下矮榻上,边翻边道:“时候差不多了,官家回福宁宫了么?” 春渥答得有些迟疑,“安排在贵妃跟前的人传话回来,说官家多喝了两盏……中晌歇在宜圣阁了。” 她手里的经卷落下来,卷轴砸在几上一声闷响。 这下好了,果真是收势不住了…… ☆、第44章 心烦意乱时,徐尚宫进来传话,说秦让在殿外求见。她忙应了声,“请秦高品进来。” 秦让垂着两手入殿一揖,“与圣人请安。” 她点了点头,“高品来了,上回我在福宁宫中闹了一通,后来也不曾好好过问,官家可罚你?” 秦让笑道不曾,“官家不单未罚,还给臣升了两等,如今臣是内西头供奉官了,录押班也升了副都知,都是圣人给臣等的恩典。” 秾华听了很高兴,“我唯恐给你招了祸端,这样好,我也放心了。” 秦 让笑了笑,近前的人最清楚,正是因为之前大吵了一通,帝后的感情才愈发好了。这是个大坎儿,迈过去就是助了官家一臂之力,不但不罚,还要大大受赏。大钺的 内侍升官不容易,从小黄门到高品都花了他近十年的工夫,愈往上愈艰难。如今可算当了供奉官,可见娶妻纳妾都在眼前了。圣人这一闹,成全了他们这些没指望的 人,歪打正着,足以叫人感激涕零了。 秦让趋前两步道:“圣人可知官家歇在宜圣阁了?” 先前正为这个烦恼,听了又勾起伤心事来,只不好做在脸上,故作大度道:“原本就应当,梁娘子进宫三月余了,官家总不能一直不闻不问。况且乌戎使节要来访,官家亦有官家的难处。” 秦让一叠声道是,“圣人最是大度,不过官家只是喝得有些过了,并不是真心要留在梁娘子处……”说着一顿,向上觑了眼,“臣适才听副都知说起,官家仰在榻上直找皇后,梁娘子当时甚为尴尬。圣人若是愿意,眼下便去宜圣阁相陪,也免得梁贵妃趁机钻了空子。” 秾华愣在那里,这算什么呢?问问她的心,只想把他接到身边。可是既然在贵妃阁中,她中途抢人,还不让持盈恨出个窟窿来!终归都不是没名没分的,她不能仗着皇后的身份欺压人。他醉中叫错了人,贵妃已经很难受了,她再出现,可就是有意与人结怨了。 她思忖良久,还是摇了摇头,然而到底不放心,红着脸问:“官家……可曾……招贵妃……侍寝?“ 秦让呆了呆,“官家歇在后阁,只有梁娘子在里间侍奉……有没有侍寝,臣就不得而知了。” 她怅然哦了一声,“官家不喜欢别人亲近,如今这毛病好了么?怎么对贵妃那么不拘呢?” 秦 让道,“圣人放心,官家这毛病只与圣人在一起时有好转,别人跟前就算装出寻常样子来,背后也要难受半天。圣人是官家的药引子,”说着嘿嘿一笑,“自打上次 圣人入偏殿书屋,臣就看出来了。所以圣人要是放心不下,就借着官家先前找圣人,到官家身边侍候着,梁贵妃也不能说什么。” 说自然不会说,恨必定会恨之入骨。若他借着酒劲做出什么来,现在去恐怕也晚了。万一弄出个捉奸的戏码,岂不把脸都丢尽了? 她拧着眉一笑,“禁中那么多娘子,都是名正言顺的,我凭什么控制官家幸谁?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去却万万去不得。你回宜圣阁吧,防着官家要指派你。”又吩咐阿茸赏他些东西,作为他高升的贺礼。 秦让走了,她心里油煎似的难熬。喝醉了酒,酒能乱性。贵妃生得如花似玉,眼色好,又会来事,说不定现在药引子换成了别人,她成药渣子了。 春渥见她这样只得来劝慰,“要学会忍让,你自己把人往外推,其他人可不是。大内多少娘子眼巴巴地盼着官家,谁得了机会愿意错过?” “娘别说了,我头都疼了。”她揉了揉太阳穴,萎顿地倒回迎枕上。思量了下,悄声道,“着人打听,可有彤史去宜圣阁。” 所 谓的彤史是内闱女官,专管帝王燕幸之事。如果今上与贵妃有了那事,不等别人催促,贵妃自己也会着急要记档的。春渥应了,转身出去让人远远注意着,复回殿 里,在她边上坐了下来。她心里烦躁,眉头紧蹙着,她轻轻撼了她一下,“躺一会儿便罢了,不能睡着。你这里松懈了,叫别人占了先机。” 她侧过来,深深叹了口气。 “我瞧你心里这么难受,何不照秦让说的去做?”春渥替她掖了掖薄被,“夫妻间,做什么要端着架子?我知道官家在乎你,你这样别扭,岂不叫他寒心?” 连春渥都觉得她别扭,可是她心里的苦处不能说出来。她原以为慢慢认了命,踏实过日子就会好起来,可是云观死而复生,看来注定不得太平了。 她觉得委屈,掩着嘴细声啜泣,春渥倒心疼了,絮絮宽慰道:“好了好了,这两天变成水做的了,别哭坏了眼睛。你闷闷不乐,我们看着也不好过。这样罢,梳妆好了出去走走,官家要回福宁宫,我们在迎阳门上候着,总能遇上的。” “遇他做什么?”她掖着眼睛说,“他选择多得很,我一个挂名的皇后,不喜欢扔了就是了。” 真是一副小孩子心性,颠来倒去全是她的道理。春渥无奈笑道:“别任性,做不做实打实的皇后,还不是你自己说了算?人家留在你殿里,你深更半夜把人家轰出去,如今又来哭?” 她气得捶榻,“不是我赶他走的,是他自己要走!” 春 渥知道同她说不清,也就由得她闹。不过这回没有满床打滚,看来是真伤心。忙上去捧捧她的脸,“好孩子,退一步海阔天空。你还小,脾气来了控制不住,这么下 去把官家送了别人,到时候可别后悔。”一壁说一壁拽她,“起来吧,装个偶遇,官家心疼你,你的眼泪对着他流,比一个人偷偷哭有用多了。” 春渥只是打趣,她哭得愈发伤心了,一头栽进她怀里,口齿不清道:“娘,我遇上了很为难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 春渥拍拍她的背,温声道:“说不清就不说了,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我问你,喜欢官家么?” 她止住了眼泪,腼腆地点点头,“虽然他毛病很多。” 春渥又气又好笑,“你自己的毛病也不少,还挑别人?如今他在贵妃阁中呢,你就这么远观?” 她想了想,果然下榻到镜前抿头去了。看自己气色不好,取了胭脂兑水化开,薄薄在颊上拍了一层。都收拾完了又犹豫起来,“若他在贵妃阁中过夜,那我怎么办?” 春渥愣了下说:“不会的,官家政务忙,歇了午觉一定会回去的。” 她低头嗯了声,“叫她们别跟着,只我们两个去。” 她终归还是好面子,春渥道好,搀她出了庆宁宫。 不能直接去宜圣阁,便在花园里来回打转。秾华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心里牵挂着一个人,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从午后一直等到傍晚。 太阳下山了,天边只剩淡淡的微光,巨大的失落笼罩住她,她有预感,也许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日月交替,周身寒浸浸的。春渥眼见没了指望,嗒然道:“回去吧,别着凉。” 她脸色颓败,精心晕染的面脂都花了,站在苗圃前摇头,“再等一会儿。” 她出身不多高贵,但因她父亲家私巨万,她自小娇养,不落那些高门大户的千金下乘。她有她的骄傲,然而现在这份骄傲被击碎了,说再等一会儿,不过是绝望的执拗。春渥痛惜她,拢拢她的肩道:“罢了,万事不能强求。宫廷之中就是这样,你早些见识到,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深深朝宜圣阁方向望了一眼,阁中宫人已经开始预备掌灯了。她抚抚手臂,才觉得周身凉起来,灰了心,便不值得等下去了。同春渥相互扶持着往回走,边走边道:“娘,他终究不是我的。” 目下的状况叫人没法开导,春渥只得说:“历来就是这样,哪个皇帝没有三宫六院?皇后就像民间的当家主母,要大肚能容。现在不单要接纳其他嫔妃,将来可能还要教养她们的子女。” “她们的子女?”她黯然看她,“官家会和她们生孩子么?” 春渥慢慢点头,“有临幸就会有孩子,你是皇后,官家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将来皇子和帝姬们都管你叫孃孃,管生母只叫姐姐。” 她听着,仿佛在听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当初她母亲进宫同样难罢,所经受的一切也许还不及她,却也这么过来了。 枯等半日,一片热诚都放凉了。今上在不在宜圣阁过夜她也不管了,这种事谁都阻止不了。派出去打探彤史的未有结果,他没从阁内出来,确实没办法记录。 什么陌生人近不得身,都是拿来哄她的。如今不是跌进了温柔乡里,同贵妃纠缠到一处去了。可笑的是自己还把与帝王的感情当真,真傻得无药可救了。 随 意用了些饭,把人都打发走。正殿前后那么多窗户,她耐着性子一扇一扇去关。已经到了秋天,月光下的树木都有些萧瑟,风吹过去,干巴巴的生气全无。她叹了口 气,觉得自己和这些植被一样,繁盛了一春,已经到了凋谢的时候了。崔先生说得对,没有了云观,没有了今上,她在禁中什么都不是。 阖上窗,仔细插好了楔子,回过身来,猛见身后站了个人,把她狠狠吓了一跳。 “怎么不叫人通报一声?”她抚胸道,“官家还没就寝么?” 他站在那里,眉目清冷,“皇后不也还未歇下么。” 她无措地指了指窗户,“这就要睡了……” 她往后殿去,他负手缓步跟了过来,“我听说皇后这半日流连在花园里,皇后在等人么?” 提起这个就叫她觉得丢脸,是啊,一个皇后,像个弃妇似的在他必经的路上徘徊,空等半日,他却未曾出现。现在想想自己真是疯了,他去宜圣阁的事,宫中谁不知道?她偏在这个时候逛花园,一逛逛到天黑,禁中娘子背后不知怎么议论她呢! 她急于辩白,忙说不是,“我只是闷得慌,想到处走走。先前去了天章阁,找崔先生讨了两卷经书。回来后仍旧觉得静不下来,便在花园里散步。” 他眯眼看她,“去见过崔竹筳?聊了些什么?” 她说没什么,“先生与我讲经布道,他对佛学也有些研究。” 他听后不语,隔了很久才道:“不要随意见官员,即便他是你的老师,那也是过去的事了。如今你是君,他是臣,况且男女有别……我是没什么,唯恐言官说话。” 他还不忘粉饰太平,其实心里早就大大不满起来。不管崔竹筳是什么来路,她入禁庭,他亦相随,这种事传出去好听么?她还不自省,还要去见他,自己的身份大概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她低着头,灯火照着半边脸和脖颈,沐浴过后穿长衣,不像平时配中单,脖子里空荡荡的,有种伶仃的美。她不看他,心里也憋着气,低声道:“我去见老师,正大光明的,又不是夜奔,有什么可避讳?我不单今日去,明日还要还经,有两句经文不懂,要向先生讨教。” “你敢!”他声音沉沉的,铿锵有力,“如今我的话对你不管用了么?” 她 背过身坐在杌子上,半晌没有说话。心里气恼他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自己在宜圣阁厮混到现在,她去天章阁见崔先生一面他却横加阻拦。想起自己今天下 午受的一肚子委屈,想起夕阳下的无限凄凉,她就有些难以自控了。霍地站起来,毫不留情地将他往外推,“你走,不要你来我这里了。” 他被她推得立足不稳,连连倒退。要凭力气并不是抵挡不住她,只是不愿意同她较真罢了。她越推越来劲,直把他推出了涌金殿,他终于扒着门框不放,高声道:“你疯了么?这是要做什么?” 他们闹,把侍立的人吓得噤若寒蝉。今上那样傲气的人,谁敢同他有半个不字?皇后做得有些过了,若是雷霆震怒,接下来怕不好收场。 秋风吹得人瑟缩,皇后的嗓音呜咽,“以后不许你来涌金殿!” 他觉得不可理喻,“这禁庭都是我的,为什么不许我来这里?” “我住着就是我的,你去别人那里。”她寒声道,“反正眼下不光认我了,自有别处可歇息。” 所以她还是在乎的,否则不会在迎阳门前踟蹰那么久。其实他早知道,只是当时心里有气,狠下心不去见她罢了。如果忍得住,今夜也不该来,就应当晾着她,让她尝尝受冷落的滋味。可是最终没能成功,因为担心一夜过去她彻底放弃了他,怕得罪过了头,真的渐行渐远了。 他叹了口气,“我有点头晕,你容我进去。” 她堵住门,他往左她便往左,他往右她便往右。他无奈道:“皇后,我的酒劲还没过呢,别在大庭广众下失了体面。” 她的体面早就没了,他还来同她谈体面?她抽泣了两下,低声道:“官家把我这里当什么?是你喝醉了酒歇息的地方么?我是很有原则的,不叫你进就是不叫你进。” 她那种犟脾气,使在相爱的人之间便是无尽的情趣。他心里暗暗欢喜,奇怪竟吃她这套。她撒娇任性都可以,只要没有二心,没有帮着外人算计他,他都愿意纵容。 外面冷,她穿着薄薄的长衣,为了堵他冻出病来怎么办?他硬往里闯,她气呼呼推他,整个身子都拿来抵抗。他正中下怀,一把将她抱起来,扛进了寝殿里。 她咬着唇挣扎,外面的人看得目瞪口呆。小小的个子,简直像条刚钓出水面的鱼,奋力反抗居然不大好对付。到最后不得不放下她,把她压在墙上,“还闹?” 她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我讨厌你,你走!” “真的讨厌么?”他暧昧地在她颈间嗅了嗅,“女人都喜欢说反话,其实皇后是爱我的,对不对?” 她被他问傻了,灯下一双晶亮的眸子望向他,摄人魂魄。他的笑意渐渐转淡,托起她的脸,冒冒失失亲了上去。 ☆、第45章 她被他按住了,动又动不得,挣又挣不开。起先真的很生气,然而他的气息包裹住她,一瞬居然忘了初衷,平静下来,觉得那样安全。 其实她从来不是个立场坚定的人,有时甚至连自己在想些什么都搞不清。譬如现在,明明打定主意不再理他的,可是当他出现,她第一时间便软化了。 他 小心翼翼亲吻,唇齿间酒气全无,只有甘草的芬芳。如今他也算摸着点门道了,像孩子发现了新玩意儿,勾勾绕绕,将她撩拨得气喘吁吁。下定了决心要套她两句 话,可是她那么甜,努力了好多次,怎么都放不开。他以往觉得自己很有定力,结果遇见她就崩溃了,真是冤孽。可是他喜欢这样,他缺乏感知幸福的能力,就连击 败云观,登上皇位,也仅仅是实现了一项计划,和做完太傅布置的课业没有两样。现在他爱上一个人,却有那么大的差异,仿佛从卤水里捞出来泡进糖罐子里,体验 到一种全新的快乐。这些快乐全部得益于她,是她给他的恩赐。 他挣扎很久,嘴唇贴着她的。她在他怀里化成了一池春水,他用力抱紧她,分开的间隙侬软问她,“今日等我了么?” 她嗯了声,食髓知味,孩子气地凑上来,啄了他一下。 他奖励式的回吻她,“生气了么?” 她半闭着眼,脸上有傻傻的微笑,“生气。” 他愈发满意,在她唇上狠狠蹂躏,然后趁乱又问:“你爱我么?” “爱你……”她微凉的手扣住他的后颈,没有迷乱,只是说,“我爱你。” 他有些不敢确信,停下来审视她,“刚才说的话当真么?” 她扁了扁嘴,一副屈就的神情,“我也希望那些话能不当真……”一面鄙夷地转过头去,“竟靠色诱,还好意思追问。” 他听她嘟囔忍不住发笑,“我色诱你了么?每常嫌我这不懂那不懂,我以为你经验老到,坐怀不乱呢……”说着再要去吻她,却被她撑住了两肩。 “你在贵妃阁中一呆半天,都做了些什么?你怎么能睡她的床榻?让她服侍你?”她在他胸前点了点,“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有病症,不爱生人亲近,其实都是谎话,你是假正经对么?” 这世上从来没人敢说他假正经,他呆了呆,愤愤不平道:“口无遮拦!我何尝假正经了?秦让来给你通风报信,你为什么毫无反应?思来想去要成全你的贤后名声,过后又同我闹?” 她讶然道:“是你命秦让来的么?你明知道我不能那么做,还拿这个来试探我?” 他却不以为然,“没有我的授意,谁有胆子敢往外泄露我的消息?所以试出来了,证明你不在乎我。” 她简直被他气死了,“你这样幼稚!叫我明着同贵妃争宠?让太后知道了,她怎么说?话到了别人嘴里,又怎么议论我?你就等着看那些言官弹劾我么?” 在他看来那都不是问题,“我们两个好,这宫里谁不知道?你就是猖狂些也不要紧,有我呢!” 他有时候真的不可理喻,做出来的事根本同他大杀八方的威名不相匹配。她白了他一眼,“谁要同你好!” 他皱了皱眉,“刚才还说爱我的。” 她失言了,被他拿住把柄,左一句爱我,右一句爱我。她气恼地捂住耳朵,“刚才不算数。” “不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已经听见了,不能不算数。” 她虎着脸看他,“那你呢?你又如何?” 他开始装傻,“什么如何?皇后情真意切,朕心甚慰。” 他明知道她不是那个意思,他脸皮厚,能问她爱不爱他,自己是女孩子,哪里说得出口!她扭动身子,把自己扭成了麻花,“你问我的问题,我现在也问你,你对我如何呀?” 建 安地处南方,那里养大的女孩,大约因为口音的关系吧,天生有种娇憨的味道。一字一句拖得妩媚婉转,叫人痒进心里去。他爱极了她这样,这才是年轻姑娘该有的 单纯和真诚。她越撒娇,他越喜欢逗她,“我问了好些问题,皇后说的是哪个?叫秦让给你传话么?还是特许你猖狂?” 她跺脚大嗔,“殷得意,你不要太过分!” 她这一声,把他叫得呆若木鸡,“殷得意?皇后真……真是无法无天。” 她自己回过神来,发现竟叫得这样顺口,其实在心里唤过很多遍了。殷得意确实比殷重元有意思,叫什么不好,谁让他叫得意!她捂住嘴,顿时笑弯了腰,“我不是故意的……” 他上来抓她,逮住了拖到桌旁,自己在杌子上坐下,滴溜溜一转,把她横在膝头。她手脚乱划,他狠狠在她屁股上抽了两下,“叫你笑!不许张扬出去,孃孃跟前也要留神,记住了?” 她哀声应道:“莫打了……我会管住自己的嘴的。” 他将她挽了起来,无可奈何抱她坐在膝上,“好了,我回答你先前的问题……”她认真地看着他,一双眼睛晶亮。他居然感到羞涩,略转过脸,打扫了下喉咙道,“我也爱你,一直爱着你。” 她清楚听见了,不知为什么鼻子发酸。扭头在肩上蹭了眼泪,扳过他的脸,咚地一下两个额头撞在一起,“都是心里话么?” 他咧嘴嗯了声,“心里话,不做假。” 她顺势靠在他颈窝里,喃喃道:“官家下半晌同贵妃聊天了么?或者又同人家下棋了?你也这样抱着她,和她说腻腻歪歪的话么?” 他叹了口气,“我在宜圣阁睡了半日,没说话也没下棋。本想回福宁宫的,你又不来接我,只能歇在那里了。我没和别人靠得太近,更不会去说腻歪的话,你脑子里整天在想些什么?” 他话里有轻轻的哀怨,她偷偷发笑,“你。” 他起先没在意,忽然反应过来,心头登时一暖。手臂收紧,再收紧些,“真的么?整天在想我?” 她扭捏了下,“也不是整天,无事可做的时候想一想,打发闲暇时光。” 这样似乎也不错了,至少她在想着他,起码他的存在对她还是有触动的,她不再一门心思惦记着云观了。但是他知道,不管现在如何的蜜里调油,要让她从此与云观陌路,显然不可能。毕竟十几年的感情,云观对她来说是亲人。 她 白天说的话,他还记得。他和云观的争斗,最后总有个输赢,她打算拿自己充当补偿,江山美人各得一样。她果然还太年轻,固执、讲义气。可是他不同,他要鱼与 熊掌兼得,云观就必须得死。只有死了,她的心才能收回来,难道真的留着他的命来瓜分她么?他的皇后,凭什么拱手让人? 他怀里抱着她,陷在爱情中,脑子却还在算计着,“再过两日便是中秋节,宣德门上要舍酒,年年如此的。皇后露个面便回来吧,到时候让她们去办就是了。” 她迟疑了下,“我碰酒又不会起疹子。” 他看了她一眼,揶揄道:“我怕你偷喝。” 她嗤笑了下,“胡说什么,我自己知道厉害。倘或愿意喝,今天也不会留你一个人在贵妃那里了。”说着怅然叹息,“官家,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他说:“只要你听我的安排,什么都不管,就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她偎在他肩头,没有再说话。其实她知道不能什么都不管,他们之间横亘着一些东西,关于云观,她可以中立,但是不能不问他的生死。还有绥国,他要取绥国,夺天下,到时候怎么避免这个不可调和的矛盾? 她心头烦乱,手指无意识地抚摩他耳下那片皮肤。可惜了生在这样的坏境里,环境逼迫人,有时候真的是身不由己。她的额角亲昵地蹭蹭他的脸颊,“得意……” 他僵了下,“你打算就这么称呼我么?我更喜欢你叫我郎君。” 她无赖地笑了笑,“这个名字有人情味,先帝与太后可曾这样叫你?” 他想了想,缓缓摇头。他的童年时期从来不受重视,太后是曾叫过他乳名,但是极少,“他们称呼我,不是大哥就是重元。那个乳名也许是先帝一时兴起,过后必定后悔了,从来没有听他叫过我。” “所以我偶尔叫你,好提醒你莫忘了自己的名字。”她撼了他两下,“时候久了只记得自己是官家、是陛下,年纪大了会想不起来的。” 这么说竟有种晚景凄凉的意境,他在她腕上握了下,颇有调侃的意思,“还好有你。” 她眼里流光闪烁,其实有好多话,没有能说出口罢了。不敢想得那么长远,在一起,终究也是有缺憾的,没有想象中的圆满。 更漏滴答,夜深了。她站起来,含笑问他,“歇在我这里,还是回福宁宫?” 他迟疑了下,“我想留下和皇后说说话。” 她 有些不好意思,但依旧引他到后殿里去。身边没有人侍候,她单膝跪在床沿上铺褥子,舒展开手脚,曼妙的腰肢在长衣下若隐若现。他在一旁看着,最后不得不调开 了视线。脑子里空无一物,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似乎和她同床共枕,即便不做那种事,只要她在身边,他就觉得安心了。 她到镜前拆头,玉竹簪子一拔,长发水一样地流淌下来。挑了根丝带束好了,回身看他,“官家洗漱了么?” 他 说来前就准备好了,她听了心头一跳,什么叫准备好了?想起昨晚上的事,又有些犹豫,男女同床,到最后是不是都要发展成那样?她心里喜欢他,其实不排斥他有 亲密的举动。像刚才,他吻她,她也意乱情迷。只是有时候突然有种罪恶感,像崔竹筳说的那样,失去了国家,失去了爱人,云观一定很难过吧! 可 他不愿意带她走,或许就是因为她嫁了人,难免嫌弃她了。她心里感到难过,终归不是傻子,多少还是能够看穿一些东西的。她调过视线觑今上,他穿着深衣,原本 雍容典雅,但是经过她刚才一通纠缠,胸前起了褶子,皱巴巴漫延到膝盖上去,模样也变得落拓了。她过去替他更衣,解了衣带搭在一边矮几上。他看起来木噔噔 的,她笑道:“官家怎么了?” 他避开她,背过身说我自己来。垂眼看看,懊丧得不敢转身面对她。做了几次深呼吸,磨磨蹭蹭抬手摘发冠,支吾道:“皇后先上床……我这就来。” 他反应奇怪,平时看起来挺厉害的人,要紧时候比她还害羞。她前后摆动着两手,耸了耸肩说好,一边侧目,一边蹬了软鞋爬进了被窝里。 他遮遮掩掩登上脚踏,躺下来,姿势别扭。她撑起身看他,“官家,你肚子疼么?”恍然大悟,“一定是在宜圣阁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他说没有,“你撑着做什么?躺下。” 她哦了声,挨在他边上,下巴磕在他肩头,“你在这里真好。” 如果云观不回大钺来,如果没有那些波折,可称得上现世安稳吧!他大权在握,有个娇媚的妻,将来生几个孩子,后顾无忧,再去实现他的宏图霸业。可惜现在一切都得往后延,都是因为那个不识时务的云观。 汴梁的秋季,夜里已经变得很冷,她倚在他身边热烘烘的,像只幼兽。他自然而然伸出手臂去搂她,一搂便克制不住心猿意马。将她压向自己,尽可能地贴近,隔着薄薄的中衣,是她柔软的身躯。 “皇后,你还怕我么?” 她温热的鼻息拂在他颈上,语调满有些委屈,“有时候还是会,你一生气,我就害怕。” 他的手在她背上轻抚,“你为什么要惹我生气呢,你乖乖的多好,我舍不得对你发火。” 她顿了下才道:“我也有我的想法。” 都是意气用事的想法,他腹诽,忽然感觉到她的心跳,在那丰腴的胸房底下,通通地,跳得赶咐。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慌乱里去寻她的嘴唇,她仰起头附和他。她的默许给他壮了胆,他解开她寝衣的系带,她红着脸低声唤他,“官家……” “我不是官家,我是你郎君。” 他控制着颤抖的手,尽量装得老练,可是两个门外汉,似乎都不怎么有天赋。她含羞看他,他眼里烟雨迷蒙,望也望不到底。好不容易坦呈相见了,互看彼此的身体,居然引来她的捂脸哀嚎:“官家好难看!” 他气结,“哪里难看了?” 虽然她不待见他,但是她在他眼里却很美。和画册上不一样,不是那种死板的,是活色生香。他无从下手,还得从吻开始。一吻她就恍惚了,再听不见她对他身体的不屑了。 唇齿相依,然后覆上去,每一寸皮肤都在颤栗。他吻她的耳垂,她缩起来,姿态妖娆可爱。浑浑噩噩,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一步,接下去怎么样,也说不清楚。 她畏首畏尾,他如坠云雾,边上没有人引导,一切都靠本能。今上觉得自己的领悟力还是不错的,他也照着设想的那样去办了,谁知她失声尖叫起来,他吓得顿住了,怔怔撑起身问:“怎么了?” 她憋得脸通红,颤声说痛,“你到底会不会?可是哪里出了错?” 他急得满头大汗,“都是照着书上写的做……怎么会出错呢!” 她含泪问他,“是不是书上写错了?” 他为难地看她,“你要是不反对,咱们再试一次?” 箭在弦上,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中途没法停下来。她咬着唇想了想,点头说好,“就再试一次。” 又 是全套的,章程不能乱,得从头开始。慌手慌脚地试探,接触。起先都还好,她也以为这次应该能成功的,可是到了最后,简直叫人生不如死。偷眼瞧他,大概也不 好过吧,浓眉紧锁,打仗一样。她觉得他挺不容易的,心想再咬牙忍忍罢,可是他却顿住了,低低一声吟哦,然后瘫下来,没有了动静。 ☆、第46章 这次的失败,导致其后三天他都不敢正视她。 秾华不太懂这些,以为差不多已经成事了,可惜没有。那天他兵败如山倒,在她肩 头看了又看,宫砂还在那里,红得刺眼。他有点伤心,临走再三嘱咐,千万不能同苗内人提起,秾华爽快地答应了。闺房里的事,她自然不会样样问春渥,毕竟有点 不好意思。何况关系到今上的体面,她就算不能理解,也只能憋在心里。 有时候坐在镜前,使劲在宫砂上搓,错得皮肉发烫,那点嫣红还是在。春渥见了忙制止她,一面给她拢衣裳,一面道:“小祖宗,这个东西不能乱动,要是没了,可是要出事的。” 她并着双脚,懒洋洋伸进日光里,“没了就没了吧,省得看着糟心。” 春渥收拾梳妆台上零散的首饰,随口道:“样样可以胡来,这个不能够。不能小看了它,它是女人的贞洁,它在,男人敬重你。若不在了,话就说不清楚了。不过似乎只有我们大绥有这个习惯,钺国和乌戎都不兴这套。他们的女人能改嫁,多者可达四五次。” 她大为惊讶,“可以有四五个丈夫么?” 春渥点了点头,“都是和离或丧夫的,可是不管嫁了几个,最后惦记的还是原配。”见她懵懂的样子,笑道,“不明白么?相亲看上的人,总是诚诚心心要同他过好日子的。虽说再醮允许,但从一而终更圆满。到底嫁得多,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她 默默听着,侧过身子半低着头,百无聊赖地盘弄革带上的小绶。春渥看她一眼,实在觉得惆怅,“你与官家同床共枕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大婚那日做假,太后以为你 们早就圆了房,不见你肚子有动静,到时候恐有不满。你自己要好好打算打算,你不是孩子了。既已经为人妻,该尽的职责还是要尽的。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 天,非拖得朝中谏官出来说话么?” 她简直冤枉,哀声道:“这个怎么能怪我呢……”一想不对,赶紧刹住了。 春渥愣了下,明白过来了,“那……还是要看大夫的。皇嗣是国之根基,万不可讳疾忌医。” “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连连摆手,忙岔开了话题,整了整钿钗礼衣,让春渥给她看髻上的十二钿戴得周正不周正,絮絮道,“今日宣德门上舍酒,宫中酿的新酒都运过去了罢?官家让我露个面就回来,倒要费这么大的工夫梳妆。” 大 钺的传统和绥稍有不同,中秋赏花赏月在舍酒之后,宫廷也讲究与民同乐。皇后舍酒并不是谁都能来沾福气的,需得是各家的女眷,捧上瓦罐,在宣德门外排上上长 长的队伍,一个一个轮流着来。舍酒一般从申时到酉时,不过走个形式,皇后卸了肩交由嫔妃们,嫔妃们卸了肩,便由宫人内侍接手。 看 天色差不多了,徐尚宫进来请她动身,从庆宁宫到宣德门,要穿过前朝浩浩的殿宇,步行过去走了将近一刻。今日是盛装,皇后的钿钗礼衣略逊于袆衣和鞠衣,一般 在会宴宾客时穿着。舍酒打扮得这样庄重,是将百姓当上宾,用意颇深。只是妆点有些繁复,大带双佩,走起来一路啷啷作响。 从宣右门 出去,过左银台门,往南笔直一条甬道直通长庆门,再过九丈宽的天街,外面就是宣德门。宣德门是整个内城的正门,左右两阙巍峨耸立,人在楼下向上仰望,会生 出一种渺小卑微的心理来。秾华到那里时,后省已经摆开了排场,巨大的帷幕遮天蔽日,像个扩充后的步障。等候舍酒的人聚了很多,都是为了一睹皇后的风采。她 在月台上现身,人群便隐隐骚动起来。 钧容直奏起了礼乐,皇后执竹端子,牵袖从瓮中舀起酒,交给面前的内侍转呈。这样做是为确保皇后的安全,毕竟面对面站着,谁也不知道来者何人,万一有个好歹,连补救都赶不及。 一切有条不紊,秾华面带微笑,举手投足时时自省。人来了又去了,她舀酒递给身边的黄门,一抬眼,见两掖侍立的内侍堆里多出个人来,穿着圆领袍,带着幞头,然而眉眼太熟悉,分明是云观。 她的笑容凝固住了,恰好后面大声的喧哗起来,两个农妇因为先来后到的问题起了矛盾,扯着嗓门相互谩骂,到后来便不管不顾地撕扯起来。 众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皇后驾前大声喧哗是为大不敬,她料着是他使的手段,声东击西。他淡淡一笑,略使了个眼色,朝她这里走了过来。她躲不开,只得把竹筒交给贤妃主持。勉力自持,嘱咐别为难百姓,回身看了眼,引他往左掖门上去。 春渥一直随身侍候她,待看清了来人,顿时吓白了脸。秾华在她手上用力一压,让她在外守着,自己带云观入内,才踏进门,他从后面拥了上来。 “好几日没见,我想你了。”他在她耳旁轻轻说,“秋社回宫后,他寻你麻烦了么?” 他抱着她,居然叫她感觉不适。嘴里应着没有,不动声色挣了出来,“这么问,难道是被他发现了?” 他是敏感的人,能从她的一言一行里品出味道来。抵触和他亲近么?他轻吁了口气,“那日分手后我出城,半道上杀出一伙人来,虽都是草莽打扮,可我料想是他派来的。他要杀我不是一日两日了,一旦发现行踪,定会取我的性命。” 她心里发紧,捏着手绢道:“何见得一定是他呢,这两日他同我相处,并没有透露出什么来,是不是遇上了强人想要劫你?” 他摇摇头,人挨在西窗后,光线朦胧,脸孔也阴晴不定。他说:“那群人是两司的,身手在那里,骗不了人。” 如果今上真的一切都在掌握中,他今天来岂不是很危险么?她悄悄往外看,低声道:“你不该来的,倘或落进他手里就全完了。你快走吧,别叫人发现。” 他却不动,只说:“我今天一定要来一趟,因为我心里越来越没底,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值不值得。” 她回过头看他,他眼里凄恻,她心头牵扯起来,迟疑了下问:“怎么了?可是遇见了什么事?” 他 背靠着墙,打量她,仔仔细细地,一处都舍不得落下。探过去,把她的手合在掌中,呐呐道:“我想夺回江山,不单为我自己,也为当初欠你的那么多承诺。我是大 钺的储君,不该落得今天这个下场,我想报仇,一雪前耻,想把你抢回来,想和你在一起。我听阿姐说,你和重元的感情很好,我有些担心,怕你动摇了,向他那头 倒戈,所以今天冒再大的风险,也要来见你一面……我如今只有你,你知道么?若是连你也背弃我,我活着就没有意义了。” 她听他哀恳的话,只觉得愧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难以面对他。怎么同他说她爱上了殷得意?让他知道岂不被她气死么!眼前这张脸她牵挂了十年,可是失而复得时,她却变心了。 她说不出口,考虑再三嗫嚅道:“你别胡思乱想,我怎么会背弃你呢。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我待你就像自己的家人。但是这回你的计划实在太危险了,我怕你有闪失……” 他微笑着打断她的话,“我落地就注定了一生的命运,不是我想安逸就能够安逸的。这朝中有元老重臣,也有反对重元当政的,只要把这些人集结起来,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同他较量。我有把握,并且已经在筹划了,用不了多久就能实行。只是到最后,恐怕要你帮我一个忙。” 她惶惶看着他,要她帮忙,这个忙不是那么简单的,也许会置今上于死地。她心里挣扎,左右为难。他看出她的犹豫来,暗暗有些心惊,扶住她的肩道:“秾华,你可是有什么难处?” 她 凝眉摇头,“我只想劝你放弃,可是不知你愿不愿意听我的。云观,我先前一直以为你死了,我心里多难过,你大概没法设想。现在你回来了,对我来说,是老天又 给了我一次机会。你不要再去同他对抗了,他的根基你最清楚,不是几个朝臣就能扳倒的。你同他斗,我怕你最后会受到伤害,甚至真的死在他手里。”她上前几 步,攥紧他的袖子摇撼,“不要以卵击石,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平平淡淡过后半辈子,好不好?” 他抬手捋捋她的 发,双手落在她的花钿上、落在她的凤纹礼衣上,“我在绥国的日子还不够平淡么?回到大钺,被人夺了皇位,母亲也因我而死,你叫我如何平淡?我想给我的女人 最好的,给你凤冠和天下,可是我做不到。眼看你倚在仇人身边,我要承受怎样的屈辱,你能明白么?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我一直在想,我这样执着究竟对不对。 你是女人,你不懂得男人的心。我并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如今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若不奋起反击,我连最后一丝尊严都会被人踩在泥里。我不是不想带你走,要走 很容易,然后呢?面对没完没了的追杀,让你跟我东躲西藏么?大钺是我的国,我为什么要将它拱手让人?尤其是谦让后非但不能换来宁静,反而招致无尽的杀戮,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主动些呢?” 她终于意识到他的决定已经无法改变了,事情向前推进,她没有能力扭转乾坤。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因为焦急泪如雨下,“你要我怎么样呢?我想帮你,可你让我怎么帮?” 他说:“你进宫的初衷是什么,现在再去实施,已经变得那么难了么?若你怕杀人,我不要你动手,你只需在他面前提个建议,将他带到我布控的范围里来,后面的事都与你无关。” 所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必须在他们之间做个选择么? “你不要逼我。”她垂袖站着,脸上的水粉都被眼泪冲散了,“我不想参与你们的争斗,你们用阴谋也罢,阳谋也罢,谁技高一筹,谁得天下。我只是个女人,我管不了这么多。” 他 看着她,眼里隐隐有泪光,极慢地点头,喃喃道:“明白了,其实我不应该活着。死了或者能让你怀念一辈子,可是我来找你,变成了你的负累,你一定在想,这人 真的死了有多好,就不会让你为难了。”他别过脸去,哽声说,“果真我的猜测没有出错,你已经不是原来的秾华了。你是皇后,是他的皇后……我本以为这些年的 感情,不是短短几个月的相处可以取代的,可是我赌错了。他给了你我不能给你的一切,用原本属于我的……” 这世上没有比发现自己完 全被取代更痛苦的事了吧!他爱她,全心全意地爱她。虽然经过了一连串的变故,他承认自己晃过神,想过利用她的身份,但他还是打从心底里的爱她。眼下受些委 屈,是为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他一直在期待着,不曾想她中途退场,梦也成为他一个人的梦。他悲哀地意识到,她的心里已经没有他了。长公主告诉他,她和重元不 是表面的敷衍时,他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现在事实摆在面前,他还有什么话说? 秾华愧怍,简直无颜苟活于世。她知道她的中立对他来说意味着背叛,可她没办法,既然不能帮助他,就不应该答应他,他若信以为真,岂不是坑害他么!她还记得花树下的如玉公子,清华的,没有一丝浊世气。然而太多的波折,他已经不那么纯粹了——不能怪他,全怨世道不济。 她泪不能已,掩口抽泣道:“不是这样的,我不愿意让你赴险,也许人家正张着网子在等你……” 她话音刚落,门上一双乌舄踏进来,今上背着手,语调里有调侃的味道,“皇后说得没错,朕在等你自投罗网。原以为你不会来的,终究还是情关难过。”他笑了笑,“二哥,多年不见,别来无恙么?” 秾华吓得脸色煞白,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他不是说今日有使节到访么,现在应该在集英殿中宴客才对,怎么脱身出来了?她下意识地把云观挡在身后,颤声说:“官……官家,不要动他。” 他沉了脸,向她伸出手,“皇后,你站错位置了,过来。” 她一味地摇头,“不……你不要动他。” 她越是这样,他越迁怒。狠狠望向云观,那张阔别了三年的脸,活生生的脸,出现在他面前时,突然让他那么憎恨。 他却嘲讽地对他一哂,“大哥精神不错,算算已经将近四年了,这四年我在外漂泊,没有一天不在惦念大哥。” 看来是有备而来,倒一点都不显得慌乱。他乜起了眼,“二哥这几年历练得愈发沉稳了,这样好,对手强,才不至于辱没了朕。朕只是奇怪,你见了朕,不觉得惊讶么?” 云观缓缓摇头,“这大内是你的天下,你在哪里出现,有什么可奇怪的。”他把秾华拉到一边,安抚道,“不要紧的,别怕。我与大哥是手足,我死而复生,大哥必当喜出望外,不会对我如何的。” 他 听了,笑得愈发简慢了,“我佩服你的勇气,但是现在寻上门来,不是个好时机。你可知道左掖门前后已经被禁军包围了?从这里踏出去,顷刻就会被射成刺猬 的。”一面说,一面瞥了秾华一眼,“今日还要多谢皇后,要不是皇后上宣德门舍酒,恐怕朕与二哥还要周旋上一阵子呢。如今好,速战速决,该清算的清算完,两 下里便太平了。” 他那些绵里藏针的话简直扎得她生疼,这样有意的误导,是为了让云观埋怨她么?她僵立在那里,咬牙问:“官家打算如何处置?” 他横过来一眼,寒声道:“如何处置,都不与你相干。你给我回宫去,这里的事不要你插手。” 可是她哪里能放心,秦让来搀她,被她扬袖格开了。云观落进他手里,总免不了一个死。上次传出消息来时,她哭得几乎厥过去,这次历史又要重演,她不能坐视不理。 她 不肯走,今上也不强求,只是望着云观,不解道:“用情这样深,当初就不该促成她和亲。明明有机会,却眼睁睁看她入禁庭,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既然想利用,就 不要再动私情,否则便一败涂地。”他拧着眉复摇头,”罢了,朕懒得同你废话,只说一句,四年前你赢不了,今天依然赢不了。” 云观 冷笑了一声,“我今日来,知道的人不在少数。太子重光无罪,陛下何以杀之?我此行是为见秾华,大哥布网,在我预料之中。你若禁得住天下悠悠众口,杀我也非 难事。不过明日,汴梁城中有人会散布陛下为保皇位,诛杀手足的传闻。大哥登基以来励精图治,难道为了杀我,连那些苦心经营的美名都不要了么?” 他心里恨出血来,面上依旧带着三分无谓的表情,“这就是你要挟我的手段么?不碍的,先杀了你,然后捉拿妖言惑众之人。你同朝中哪几位相公见过面,朕连他们一并投进大狱,事情不就了结了么。”说着抬手击掌,门上立刻杀进来一队持刀的禁军,将左掖门围得水泄不通。 ☆、第47章 那么多的刀剑,还有禁军的铠甲,铜片与铆钉相撞,声音大得震心。天色将晚,四周围灰苍苍的,她还是把云观护在了身后,也不哭,望着他道:“云观什么都没做,他只是来看我,你没有理由杀他。” 他冷冷瞥她一眼,“没有理由?成王败寇就是理由。真等他做出什么来就晚了,皇后愿意看到那一天么?”他重又伸出手,“到朕这里来,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别叫朕丢脸。” 诸 班直耽耽看着,她没有与他同一阵线,反倒去护着敌人,足够让他颜面尽失了。她也不想这样,她愿意夫唱妇随的,可是云观已经走投无路了,她如果袖手旁观,他 便是死路一条。她哀声央求,“官家,你让他走吧,放他一条生路。”回身撼云观,含泪道,“离开汴梁,离开大钺,再也不要回来了。如今百姓富足,天下太平, 不是你希望看到的么?木已成舟了,你无力挽回,就这样吧!” 他低头端详她,眉眼间没有戾气,只有哀而缠绵的眷恋,轻声说:“其实我很后悔,当初的确应该想办法阻止你和亲的。忍得锥心之痛,忍不得相思,是我失策了。今天栽在这里也是劫数,你不要管。用我一条命,换得天下人看清他的真面目,值了。” 他这样的口吻,让她有不好的预感,仿佛已经有了打算,随时准备血溅五步似的。她越是柔肠寸断,今上便愈发下得狠心要虐杀他。演这出好戏给谁看?他的皇后与前太子难舍难分,这样的耻辱虽说早就已经预料到,但是摆在人前,还是不能容忍的。 两边对峙,他的话她亦不听。他恼羞成怒,噌地抽出佩剑直指向她,“让开,否则朕连你一块儿杀。让开!” 她寒了心,知道他确实有这个魄力,颔首道:“官家杀我,我没有怨言。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前两天的相处,明明可以证明他们是相爱的,可是到了紧要关头,她却愿意为别人去死。他气冲了脑子,真恨不得一剑刺过去,可是不能,她就是仗着这点才有恃无恐吧! 诸班直碍于皇后在前,不敢贸然行事,纷纷侧目等今上指示。他的剑在手里颤抖,调转方向,冲云观挑了挑剑锋,“躲在女人身后,太子重光就这点本事么?何不同朕面对面的较量一番,若你赢了,朕放你走,如何?” 他激他,试图引他对战,至少能把那个碍事的女人打发开。春渥从人群外挤了进来,看情形大不妙,悲声道:“圣人,你要三思。到娘身边来,不要把自己放在风口浪尖上。” 三 个人,三样心思。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她挡在他身前,一个女人,能有什么用?重元自小就阴狠,刀下亡魂不在少数,多两个又何妨?既然斗不得智,那便斗 勇吧!她不在跟前也好,男人之间公平的较量,不要把她牵扯进来。他今日来这里,的确是做错了。因为害怕她动摇,唯恐使人传话达不到预期的效果,自己亲自来 一趟,结果也未能叫她态度有所转变。不过患难时倒是有真情的,说明她还没有完全忘了他,这就够了。 他将她掣开,抽出腰上软剑,“大哥此话当真么?单打独斗,我未必不是你的对手。” 当不当真,到时候再说,他还不至于蠢得放虎归山。到开阔处去,不管胜与败,他今天必定是跑不了的了。今上胜券在握,可是他的皇后突然开了窍,拉过云观手上的剑,抵在了自己脖子上。 “你去战,只有三分活命的机会。”她低声说,锋口往自己咽喉拖近些,“这样,便有七八成。” 她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拿自己做赌注,勇气可嘉。今上睨眼望向她,只觉得失望透顶。她是豁出去了,为了云观打算放弃一切么?这就是她想出来的两全的办法,给失败者以补偿,拿她自己。 他 站在那里苦笑,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悲哀。云观终不是那种意气用事的人,他和秾华不一样。她把剑抬起来,他顺势而为,果然没有再放下。问问他的心,他遭到背 叛,恨不得将他们两个一同杀了。然而要顾忌的太多,不能将话柄递到别人手上。他和皇后不论是否相爱,首先是场政治婚姻,她若有个闪失,第一个发难的就是绥 国。 他气得浑身打颤,却不敢轻举妄动。云观挟持皇后,诸班直不得圣命不能动手,只能任由他们退出了宣德门。 宣德门外的舍酒早结束了,内侍正在拆帷帐,见一大群人从门内出来,一把长剑压在皇后颈上,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今 上不说话,只是咬紧牙关率众逼近。他们的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云观劫持皇后,倒也是个好借口。原先重光无罪,如今还是无罪的么?他意图谋逆,皇后脖子上的 那柄剑就是罪证。若舍得下皇后,一个皇后换前太子伏法,绰绰有余了。但他心里明白,他的杀伐决断并不针对秾华。他恨她,却又理解她,对于一个天生具备可笑 的、锄强扶弱式侠气的女人而言,站在弱者这边几乎是本能。今天云观势单力孤,她大义凛然为他出头,明天换了局势,也许她又会不顾一切来保全他吧! 忽 然觉得有点可悲,他和云观,是她的新欢和旧爱,两个都难以舍弃,结果大家都不得解脱。天色暗了,他看不清她眼里的光,不知道她有没有一点留恋。也许云观不 会伤害她,可是对于穷途末路的人来说,什么是一定的呢?他不能冒险,他只有一步一步追逼着,等他离开前,放开他的皇后。 秾华所经受的痛苦和拷打,用任何语言都描绘不出来。她想这次也许要和他分别了,可惜了她刚刚萌芽的爱情。错的时候遇到对的人,是人生中最大的悲剧。他应该恨她的背叛,她也恨自己,但凡能有双全法,她不想惹他伤心的,可是她总要周全一个,云观实在太可怜了。 慢慢后退,朱雀大街尽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回身看,是接应的人来了。头顶上的帷幔没有卸尽,风吹过来,猎猎地飞舞着。及到一根支撑的毛竹边上,他挥剑砍了过去,架子轰塌,把底下的人全罩住了。 乱成一团,今上气急败坏地撩开幔子,看见的只是他们远去的背影,云观把秾华带走了。 他简直要疯了,早就应该把他碎尸万段的。夺过禁军的马,什么威仪都不顾了,扬鞭追了上去。 耳边风声呼啸,她紧紧箍住了云观的腰。今日是十五,城门不闭,他带着她冲过了门防,往城外一路狂奔。身后不远处是长长的火龙,她知道诸班直追来了。她说:“云观,我们去哪里?离开汴梁吧,一直往南去。” 他控着马缰,嘴角微沉,没有应她的话,只是回头看她,“刚才多亏你。” 马背上颠腾,他的声音在风里哽咽,她摇头说:“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不要再想着报仇,下次恐怕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你就听我一次劝吧!” 她以为经过刚才的种种,算是死里逃生,他应该会有触动的。宫里她是回不去了,只有随他天涯海角。可是他沉默了很久,速度渐渐放慢了,最后勒住了缰绳,语调甚是哀致,“秾华,我不能带你走。” 她心跳漏了两拍,不能带她走是什么意思?她抓住了他的衣袖,“你还是要……” 他点了点头,“你会恨我,我知道,可是你得回禁中,我带着你,行动不方便。” 简直如同晴天霹雳,到了这个地步,他还要她回大内,谁能容得下她?她惶惶地,天旋地转,哽得说不出完整的话,“你要……丢下我?” 他下马将她抱了下来,月色下见他弯着身子,无声地饮泣,缓了缓才道:“你回去,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看见后面的追兵了么?如果算得没错,他应该也在其内。我原想带你走的,真的想,可是带走了你,今日这场追杀便到不了头……” 同来的人疾声催促,“郎主,眼下不是犹豫的时候,他们快追上来了。” 他抬眼看,火光越来越近,隐约能够听见马蹄急驰的声音,感觉到脚下土地的震动。他在她肩上用力拢了拢,“秾华,我对不起你,但是你一定要回禁中去。他们快到了,你就在这里等他,相信我,他会对你既往不咎的。” 他说完,自己翻身上马,略徘徊了下,扬长而去了。 她在土坡上站着,仰头看天上的月,脑子里一片迷茫。 这是梦吧?一定是个噩梦。他真的走了,丢下她吸引追兵,自己逃命去了。让她回宫,没有想过她回去后能不能活么?还是她对他来说就只是个工具,离开禁庭就没有利用价值了? 为 什么会这样?云观,曾经那么疼爱她的云观……她慌张无助,对着月亮大声恸哭起来。月色正浓,她就这样被丢弃在了荒郊野外。她一向是被保护着长大的,从来没 有遇到过如此的困境,脚下是悬空的,她已经不知道何去何从了。云观不要她,今上未必能原谅她,她似乎除了一死,没有别的出路了。 她是猪油蒙了心窍,为了护他,居然连乳娘和阿茸都忘了。现在报应来了,她里外不是人,活像个笑话。她捂住脸,眼泪流得止也止不住。没有了生计,或者找棵歪脖树,吊死也就完了。 他策马奔来时,远远看见坟起的土坡上站了个人,起先以为是中了埋伏,诸班直散开四下查探,周围并没有敌情。待走近了看,苍凉的月夜里,盛装的女人孤身在野外,真红大袖迎风鼓胀起来,有种诡异惊悚的味道。 他驱马过去,她也不看他,倔强地偏过头,自顾自流她的眼泪。他四下里看,好得很,一个鬼影都没有,看来她是被撇下了。他把手里的马鞭狠狠掼在地上,“给朕追,朕要扒了他的皮!” 一大半人领命复往前追赶,留下一队人马护驾。他撑腰来回踱步,愤然问:“他就这么把你一个人扔下了?不担心这里有豺狼虎豹?” 她呜咽着,抬手掩住了嘴。 “后悔了么?”他问,“不惜同我作对,就换来这样的结果。” 她却摇头,“我不后悔,我还了他的情,以后再也不欠他了。”只是伤心到了极点,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委屈、不甘、忿恨、彷徨……越想越难过,孩子一样嚎啕起来。 他无可奈何地听她哭,年轻女孩子,一腔赤诚待别人,不撞南墙不回头。等吃了亏,自然知道其中厉害。照理他是该好好惩处她的,可是看她这模样,可怜得无以复加。终究还是不忍心,上前替她擦了眼泪,恨道:“哭什么?等哪天我不要你了,你再哭不迟。” 她抽泣着蹲下来,把脸埋在臂弯里,喃喃说:“我心里很难过……我不想活了……” 礼衣繁复的裙摆滚进泥土里,弄得满是污垢。她狼狈不堪,他恨铁不成钢,“这样的人也值得你去为他死?别给他长脸了!”弯腰把她拉了起来,“跟我回家。” 她略挣了下,搓着步子嗫嚅:“我不回去。” 他顿下来,蹙眉问为什么,她只是哭,说不出口,因为觉得自己不成气候,没脸面对他。今天闹了这一出,恐怕禁中无人不知,单是他原谅她,她这皇后也已经尊严全无了,还有什么面目统理后宫? 他看出来,也猜得到,回身吩咐都虞候,“左掖门上的事不许宣扬出去,若是谁走漏了风声,你提头来见。”这算是给她吃了定心丸,他能迁就一个女人到这种地步,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可是没办法,她是他的皇后,市井百姓管妻子叫浑家,女人多半是糊里糊涂的。 “能回来就好,如果真跟他走了,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你们的,到时候就真的不好收场了。”他居然挑唇笑了笑,“回我身边来,我说过,别人都靠不住。只有我,我是你郎君,夫妻才是同体的。” 她 有些怔怔的,被打击得不轻,人都不怎么灵便了。他抱她上马,她窝在他怀里,紧紧拽住他的大带。走了一段,抬头看他,叫一声官家。他一手控马,一手紧紧搂住 她,听她唤他,下意识弓着背,脸颊贴在她的额头上。刚才追赶的时候,究竟是怎样的心境,他已经不愿意回忆了。所幸失而复得,否则不可避免的,会掀起一场轩 然大波。 她又哭起来,抽噎着问:“你恨我么?我让你这么丢脸。” 他闭了闭眼,“没人敢笑话我。” 他安慰起人来总是有些怪异,她越发愧疚了,一叠声说对不起,然后听见他的叹息,低沉而坚定的嗓音回荡在她头顶,“我有这个肚量,允许你成长。” 是啊,她应该长大了,现在看来,能嫁给他才是她的福气。人的命运真是安排好的,风景也是一程一程的。最青涩的年华遇见了云观,那时他像神祗,代表了世间最美好的一切。现在他从神坛上走下来,变得面目模糊,还好她有殷得意。 她把眼泪都擦在他胸口,刚才的颠踬,把她弄得精疲力尽。现在在他怀里,什么都不用担心,不用担心接下来该在哪里落脚,也不用担心明天要怎样躲避追击。安全了,便昏昏欲睡。她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我累了。” 他说累就睡吧,马控得很稳,慢慢地走,马蹄落在地上,清脆悦耳。 回到寝宫的时候,进门便见太后端坐在殿里。她吓了一跳,惶惶挨在他身边,太后站起身道:“怎么有这样的事?重光居然还活着?” 他嗯了声,“我也觉得很意外。” 太后狐疑地看他,“当初不是……”说了半句又顿下了,打量秾华一眼道,“皇后是怎么回事?怎么搅进这件事里的?” 今上心头烦闷,潦草应道:“重光入禁中图谋不轨,恰好被皇后撞破,便挟持她以求脱身。皇后今日受惊了,孃孃别问那许多,让她早些休息罢。” 太后自然是不信的,皇后在宣德门外舍酒,有人看见她同个生脸的内侍一起进了左掖门,后来便闹出这种事来。官家是爱妻心切,有意替她遮掩,只不过彼此心知肚明不好道破罢了。毕竟是一国之母,体面尊荣还是要的,太后明白在心里,既然官家不追究,她也不好盯着不放。 “我 一晚上提心吊胆,好好的中秋,就被他这样破坏了……所幸皇后无恙,若有个好歹,必定漫天的流言蜚语。”她回了回手,“定定神,早些歇着罢。”往外走,皇后 送了出来,看她一身的灰,蹙眉道,“你那乳娘怎么当的差?一问三不知,若不成就,早些遣出宫,另调两个人服侍你。” 她呐呐道:“不是乳娘的错,是事发突然,她那时被禁军挡在外围,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太后脸色不豫,复望了今上一眼,“重光活着的事,恐怕已经宣扬出去了,你早作打算的好。” 今上应个是,“下令缉拿不是难事,罪名也是现成的,只不过事关皇家体面,容我再斟酌。孃孃回宫歇息吧,无需多虑,儿自然有应对的办法。” 兹事体大,确实草率不得。既然一切摆到了明处,反倒更好处置了。太后点点头,往宫门上去了。 ☆、第48章 “忙到现在,饿了罢?”他回身命人置办饭食,又对春渥道,“替皇后梳洗梳洗,换身衣裳。” 春渥抹泪应了个是,上前来搀她。她脚下踟蹰着往偏殿去,走了几步扭头看他,“官家……” 他说去罢,“我也收拾收拾,今天是中秋节,人月两团圆的好日子。先前这么一闹,恰好把宫宴都闹散了,我陪你一道赏月吧,就我们两个人。” 颠 沛了这半天,又遇上前所未有的困局,原是没有胃口的,只是怕扫了他的兴,便颔首应了。进了偏殿里,阿茸给她脱衣裳,她不声不响,自己只管吞声饮泣。春渥一 味地叹息,“你今日真是欠妥,大大的欠妥。这么多的人,你就这样让官家下不来台面?我见云观还活着也吓了一跳,原来你前几日魂不守舍就是为了这个么?” 她说是,“秋社那天就和他见过面了,他不让我说出去,我便没有告诉你。他今天突然出现,我没有别的办法,我怕他被捉后保不住性命,毕竟曾经有过那么深厚的感情,我不能见死不救。” 春渥点头说:“我也知道,这是人之常情。只是我适才和阿茸很心痛,以为你真的跟他走了,留下我们这些人,不知应当怎么面对这场变故。” 她矮下了身子,拉着乳娘和阿茸说:“是我的错,当时太着急,没想那么多。我做事顾前不顾后,没有给你们一个交代就冒冒失失跟他走了,现在想想,若是官家和太后拿你们泄愤,我不管到了哪里,这一辈子定是不得安稳了。” 她们忙扶她起来,阿茸道:“婢子们本就命如草芥,圣人回来了便好。你这一屈膝,不知道折了婢子们多少寿元。”边说边给她拆头,问,“云观公子人呢?他可被官家拿住了?” 她摇头说没有,落寞坐进浴桶里,掬起水狠狠泼在脸上,然后两手扣住桶沿,把脸偎进了臂弯里。 “他半道上丢下我,自己走了。把我扔在荒郊野外,四周围一户人家都没有……”一避说,一避气哽难忍,眼泪落进水里,激起小小的涟漪,“我现在想来还是觉得很心寒,我是全心全意为了他好,他就这么对待我。” 春渥听得惊愕,“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既然已经走了,为什么把你扔下?” “他 说带我走不方便,可是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回禁中,还欲图谋日后。”她失望地摇头,“他只盼我能毫发无损,却不担心我回了禁中会落个尸骨无存。若不是官家宽 宏大量,我还能活命么?人吃亏上当不过一次,我对他已经仁至义尽了。以后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再念旧情了。”她抬起头拉住春渥的手,凄声诉苦,“娘,我在 野外时害怕极了,到处都是黑影,我怕有鬼,也怕有强盗,我连哭都不敢放声。那时我就在想,云观不要我了,官家也恨我,我就找个地方自己死了算了。后来官家 找到我,竟不曾责怪我一句……我觉得自己愧对他,没有这个脸面对他了。” 春渥和阿茸哀哀对看了一眼,安抚道:“人就是这么跌跌撞 撞着长大的,遇见一些事,结识一些人,有的人给你琼琚,有的人给你伤痛。不要紧的,磕着绊着了,爬起来继续走。认清了好歹,知道以后应当怎么处世,没人会 同你计较的。官家待你好,你也一心一意待他,忘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自己的丈夫才是一辈子的依靠。你已经拥有这么多了,何必放弃了再从头开始?易求无价 宝,难得有情郎,两下里一对比,可不高下立现了么。” 她点头沉思,阿茸却喃喃道:“云观公子怎么变了个人似的,咱们同他认识这些年,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春 渥叹道:“时势造人,遇见了太多的不平,又吃了那么多的苦,再也不是绥国不问世事的贵公子了。若全怪他,似乎欠公平,可是他做出的这些事,委实叫人灰心。 再怎么样不该把人扔在半道上,好在官家及时赶到了,若耽搁了,或是没遇见,后果真不堪设想。”仔细替她擦洗了身子,搀起来穿上衣裳,切切叮嘱道,“如今知 道谁好谁坏了,就不要再三心二意,踏实同官家过日子吧!先前我还和你说的,夫妻总是原配的好,才几个时辰便印证了,这回信了罢?” 她羞愧地垂下头,“娘的话我总是听过就忘……” 春渥无奈道:“我就知道你是这样,主意大,心眼又不密,这么下去怎么成?” “我这回记住了。”她讪讪道,“我和官家好好的,才能报答他的恩情。” 她 披上了乌金云绣衫,穿过前殿往露台上去,还是原来他们雕花瓜的地方,勾片栏杆密密匝匝,顶上出卷棚,两掖垂竹帘,清风少许,流光皎洁,是个赏月的好地方。 他在那里,坐在桌旁,怔怔看着天上的月亮发呆,大约还在考虑云观的事吧!她走过去,轻轻唤了声官家,他回过神来,指指圆凳让她坐。因她不喝酒,只往杯里倒 了茶。 中秋赏月,单有螃蟹没有花雕总欠缺了什么。她回头叫来人,“替官家温一壶酒,好祛祛寒气。” 尚宫领命去办了,她在桌旁坐下,两个人罢了,菜却铺排了一桌。奶房玉蕊羹、鹌子水晶脍、鲫鱼假蛤蜊……都是她平时喜欢的。她突然觉得很心酸,低下头不敢再看他了。 今 日是八月十五,城中夜市直到天明。静坐内庭,可以听见笙竽悠扬,孩童嬉戏的声音。原本大内过中秋是极热闹的,不想今年却例外了。这样大的一轮明月,宫阙里 冷清寂寥,很有些凄凉的惆怅。都是因为她,她的鲁莽和自私,险些酿成大错。害得太后和娘子们连节都过不好,实在很愧对她们。 今上不说什么,她不能喝酒,先让她饮姜汤,然后拆了蟹,一点一点把肉剔进她盏里。 “吃吧,别愣着。”他勉强笑了笑,“这是我们在一起过的头一个中秋,是值得纪念的日子。” 纪念什么呢,纪念她的无知和狼狈么?她嘴角抽搐,眼见要哭,他忙道:“有什么可伤心的?我在你身边,陪你赏月吃蟹,还不够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哪里当得你这样惦念?” “我不是惦念他,是觉得丢人。”她低声嗫嚅,“被人扔了,又让你捡回来,继续靦着脸做你的皇后……官家把我废了吧,让我去瑶华宫修道。” 他听了冷冷看她,“我把你捡回来,就为了送你去修道么?若要挽回颜面,在郊外应该一刀杀了你嫁祸云观,到时候他就算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可我没有这么做,你是我娘子,死了这个位置就空了,没人能顶替。” 他 说得很平淡,她却听得五味杂陈。如今该向他坦白,要好好过日子,就让他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她说:“其实我一直在想,若他能放弃回朝的计划,我就跟他走。没 有了家国河山,我同他做伴,以后的日子再艰难,总算有个照应。可是现在看来是我一厢情愿,我简直就像个傻瓜……” 他点了点头,“你确实很傻,现成的皇后不当,跟着别人亡命天涯。我对你不好么?你不是说爱我的么?莫非只是随口说说,你心里还喜欢他?” “我没有。”她怯怯道,“就算曾经爱过,自从同你在一起,我就移情别恋了,这点是我不好。” 他听她说移情别恋,居然觉得好笑,“你是陈世美。” 她含泪点了点头,“我是陈世美。” 他 叹了口气,“其实你错了,你并不爱他,只是年少时对爱情的憧憬,把依赖和喜欢当成爱。爱情不是这样的,你或者他,你们的爱情都不纯粹。真的爱一个人,不会 拿他的性命冒险。他把刀锋抵在你脖子上时,有没有担心过你的安危?那样利的刃,稍有一点不慎就会要了你的命,你自己不后怕么?以后别那么冲动,你就是个半 傻,在宫中看看书,绣绣花,哪个娘子品行不端整治整治她就罢了。那种出人头地的事就留给我吧,把你那股侠气收起来,别叫人利用了。” 他早就看穿了她,然而即便是责怪,也带着宠溺的味道。她靠过去一些,抱住他的一条手臂倚在他肩头,“官家真好。” 他 闷声一笑,“我活了二十三年,还是头一次听人说我好,感觉有些古怪……皇后,这世上最爱你的两个男人,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在你身边,不要去相信别人的空 话。我曾同你说过,你坐镇中宫,凤印在你手上,那才是真的。别人许你江山,许你无上尊荣,都是空口无凭。他对你指天誓日的时候,我已经把能给你的都给你 了,你还要拿我同他比么?” 他说得很透彻,回过头来想想,和云观七八年的感情也不过尔尔。她明白他的话,爹爹不在了,所幸现在有他守着她。如果不来和亲,也许看不透云观,他就算夺回了天下,只怕也想不起她。 她转过脸,同他认真对视,红着鼻子,眼里还有泪雾,“官家,我以后一心一意跟着你。” 他斜眼看她,“如果他再来,你当如何?” “不理他。” 没有听到她说杀死他,有点小小的遗憾,不过这样也够了,她若真和荣国长公主一样,他也未必会爱上她。 他嗯了声,“吃饭吧,光顾着说话,菜都凉了。” 她看着碗盏里的蟹肉,皱眉说:“我不爱吃蟹,我爱吃虾。” 他 听了忙盥手剥虾,看她心满意足地嚼,心里渐渐安定下来。还好回来了,相比她被带走,今天云观的出现也不算什么了。没能把人抓住,没关系,他有的是时间。明 日朝堂上索性开诚布公地谈,如今天下大定,就算云观把当年的事抖出来,他也不怕那些吃他俸禄的官员来弹劾他。弹劾君主就是意图谋反,趁着时机把那些不归心 的收拾干净,他后顾便无忧了。眼下最叫他欣慰的是她,付出一些代价,能让她心甘情愿的留在他身边,比什么都重要。他认人的毛病只怕一辈子都治不好了,三宫 六院形同虚设,皇嗣还得靠她。 他爱怜地看她,她还有些稚气,在野外寻见她,真像只被抛弃的猫儿狗儿,可怜到极点。现在安然的,能好好吃些东西,眼波又活过来了,还是原来的她。 她眨着眼睛看他,“官家自己怎么不吃?” 他说不太饿,“我替你剥虾。” 她鼻子有些发酸,那是双操控天下的手,如今用来给她剥虾,大材小用了。她叫人来伺候他盥洗,自己拿茶水漱了口,抬起双臂说:“官家抱抱我。” 他听了发笑,只得起身把她抱进怀里。她两手在他身后扣住,脸拱啊拱,拱开他的交领,他的领口暖暖的,有悠长的清香。她怅然说:“世上再也没有人像郎君这样纵容我了,你会一直对我好么?” 他微笑点头,“我会一直善待娘子。” “会一直爱我么?” 他说会,“一辈子爱你。”她沉默下来,眼睛贴在他的颈项,有濡濡的湿意传来。他轻轻摇了她一下,“难过了要哭,高兴了也要哭?别哭了,今天流的眼泪太多了,小心伤了眼睛。” 她低低嗯了一声:“官家就这么抱着我,我有些困了。” 他勾起唇角,慢慢捋她的发,亲了亲她的耳垂道:“又不是马,站着睡觉么?我抱你回床上去。” 他的臂膀有力,抱她起来,送进后殿里。她钻进被窝,他立在床榻前看着她。她怕他离开,如今他不在跟前她就觉得心里没底,便抓着锦被小声说:“官家和我在一起。” 他原本有些犹豫,料她今天必定倦了,不想打扰她。结果美人相邀,他立刻从善如流,脱了罩衣回身看,她仰在枕上,睡眼惺忪的样子迷糊得可爱。夜里冷了,两个人相互依偎着才能取暖。他把她搂进怀里,娇小的身子,正好填补他心里缺失的那一块。 十五的月光皎洁,窗户上层镶琉璃,可以让光透进来,她说把灯熄了罢,“咱们看月亮。” 蜡烛点在条案上,他怀里抱着她,眷恋这份安逸不愿起身。矮榻上恰好有他的佩玉,随手摘下来远远掷了过去,啪地一声,蜡烛熄了,玉恐怕也碎了。她听见响动嘟囔了句,“早知道就我去了,好好的东西看给砸坏了。” 他低声耳语,“别说话。” 清辉洒了一室,那种淡淡的蓝色照在梳妆台的巨大铜镜上,反射出一片光,在墙上投下圆而模糊的亮。她躺在他的臂弯里,光是躺着亦不够,把人扣过来,手臂横亘过他的胸膛,抚他另一边的肩膀。他心头痉挛,学着她的语气撒娇,“皇后,亲亲。” 她依言吻他,伸舌在他唇瓣舔了舔,“这样好么?” 他说很好,“继续。” 她把他两片唇含在嘴里,吃相不大好看。他推开她,叹了口气说:“这又不是虾,怎么使还没学会么?平时挺聪明的,这方面笨得厉害!” 她不以为然,“不是有你么,你会就好了嘛!” “我一个人会有什么用?”于是他教她,怎么样舔舐,怎样纠缠。她慢慢悟出心得来,发出微微的鼻音,牵动他的神经。他的手从她臂弯滑下去,掐在纤细的腰肢上。 迷迷滂滂的夜,迷迷滂滂的神智。藕荷色的鸳鸯缎面在月色下折射出寒光,只是细微的波动,略显得匆忙。 她 的手仿佛有魔力,挪到哪里,哪里便燃起一簇火,然后成燎原之势,奔走向四肢百骸。他晕沉沉的,不知身在何处,中衣下的心跳得难以自持。她还算是个不错的学 生,愿意学,接受能力也强。手在被下四处游走,触到某个地方,引发他一连串的抽气。他希望她不要停,可是她的动作越来越慢,待他终于按捺不住时,她却枕在 他肩头,鼾声渐起了。 ☆、第49章 次日五更视朝,他寅正三刻醒来时,她正沉沉好眠。 月亮挂在天上,变成一个白惨惨的影子,就着朦胧的光看她,恬静的一张 脸,偎在他身旁。他一向习惯了孤单,习惯了雷厉风行,如今缓下来,过上普通人的日子,有了牵挂,有了心甘情愿背负的温柔的重压。这样其实很好,他从一些细 枝末节里感觉到快乐,她的亦嗔亦怨的语调和肆意的娇憨,让他知道自己被她依赖着。原来了无牵挂并不是成功,而是一种悲哀。所幸他现在不再那么失败了,他有 了可以做伴的人。 只可惜这个做伴的人,不知道他的所需,每每弄得腾空起来,半道上抛下,实在让人无奈。他苦笑了下,撑身坐起来,本来打算下床了,却见她寝衣的交领下露出一片光洁的皮肉,他略迟疑,最后还是把手探了过去。 她嗡哝一声,“饿了。” 他气结,不是困了就是饿了,这是在逗他玩么?他发狠压了上去,引得她一声哀鸣。 她总算醒了,睁开眼一看,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她倒笑了,“官家怎么了?” “昨晚为什么睡着?那种时候怎么能睡呢!”他还在为昨晚的事不平,“你一点都不沉醉么?是不是嫌弃我手段不高?” 她刚醒,脑子昏昏的,不太明白,“官家手段高啊,我就是太困了,紧张了半日……你不高兴了么?” 他嗯了声,“我很不高兴。皇后与我在一起,我如何待你才是你最喜欢的?” 她说:“官家和我厮混的时候么?” 他皱了皱眉,这个词很不雅,不过很精准,便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她呆愣愣回忆,“我喜欢官家亲我,一亲身上就发热,到了冬天可以多亲。还有现在这样……”她红了脸,“我喜欢官家压着我,我喜欢官家的份量。”说完哀声捂脸,“我是不是病了,怎么会有这么羞人的怪癖?” 他也不太懂她的嗜好,喜欢驮着人么?反正不管怎么样吧,他觉得心里有一团火,始终发泄不出来,粗鲁地置身在她腿间,隔着布料奋力动了两下。 她倒是很配合,婉媚地吟哦,“官家……官家……” 她一唤他,他就有点把持不住了。腾出手来扯裤腰,恰好这时录景的声音在窗外响起来,“时候到了,官家当起身了。” 他懊恼地瘫在她身上,实在倦怠,今日不想视朝了,或者就称病吧,明日再说。可是想想不行,乌戎的使节来访,还有昨天云观闹的那出,今天早朝上必会有人提起。他如果不出现,会引得众人猜测,所以还是要去,离开这温柔乡,到冷冰冰的朝堂上去。 他横了心翻身下床,回头冲她指点,“你给我自省,今晚再议。” 前殿有宫人燃了灯,狭长的光带渐渐移过来,照亮了后殿的床帷。她半撑在床沿,长发披散着,不施脂粉的脸孔纯净自然。起先愕着一双大眼睛,等反应过来才红了脸。慢吞吞下床,嗫嚅道:“再议便再议,我今天歇个午觉,夜里就不会犯困了。” 像他们这样的夫妻恐怕世间难找,也怪他学艺不精,若上回一鼓作气,也不用拖到今天了。她来侍候他洗漱,他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前日让录景重新找了本册子,画得很清楚,这次应当不会错了。” 她怨怼地看他,“你明白在肚子里就好了,非得说出来么?我是端稳大方的皇后,官家莫要教坏了我。” 他噎了下,“我是想让你放心。” 她伺候他穿上朝服,蹲踞下来整理他佩绶上的曲璜和冲牙,一面道:“我放心得很,倒是官家常记挂着,还让人找画册子,不嫌丢人。” 她居然嘲笑他,他把他捞起来揽在怀里,手从背上一路往下滑,滑到那俏臀上,轻轻捏了一把,“你说什么?” 边上有宫人,她大感窘迫,只咬着唇不说话。他低头在她颈上吻了吻,“太纵着你了,胆子越来越大。等我把手上的事办完了,我与皇后的账也该清算清算了。还上延福宫去么?住移清殿,那晚没有看明白的,我再让皇后看一遍。” 原来他都知道的,那还做癫狂样子给人看?她的脸轰地一下涨得通红,跺脚嗔怨,“你当我傻么?” 他正色道:“我给皇后说个笑话吧!以前有个进士到庙里进香,看见和尚……那个,便作了首诗,说‘独坐禅房手作妻,此情不与外人提。若将左手换右手,便是停妻再娶妻’。”说着吐舌一笑,转身取他的进贤冠去了。 她呆滞地思量了半天,终于明白过来,羞得无地自容。假作帮他戴冠,边上一盆墨菊开得正好,悄悄掐了一朵,嵌在他的玉犀簪上。 录景和紫宸殿殿头在外等候,见今上出来,忙侍候着送上御辇。只是那花看在眼里很觉怪异,大钺男子戴花常见,今上却从来没有过。况且今日视朝,似乎有些欠妥吧!录景支吾着比了比,“官家……” 他看他一眼,没放在心上,整整中单登辇,不耐道:“快些,时候差不多了。” 录景不知道其中缘故,未敢多言,只得扬声喊起驾,众人簇拥着御辇往宫门上去了。 皇后送走了人,又懒懒倒回床上。这时天还没有亮,天地间朦朦地晕染一层深蓝,灯笼的铁钩挂在檐角,被风吹得摇摆,偶尔发出吱吱的两声轻响。 迷迷糊糊又睡一阵,醒来已经到了辰时。忙起床梳妆打扮,收拾好了去宝慈宫请安。 贵妃一向是比较早的,她不得今上宠幸,但与太后相处十分融洽。秾华提裙上台阶,她领着先到的嫔妃们按序站班,等她进门时欠身行礼,恭祝圣人金安。 秾华请众人免礼,恭恭敬敬向太后纳福,太后点了点头,赏她在身侧坐下。御厨送松仁奶酪进来分与众人,太后手里捏着银匙,偏过头问:“皇后今日可好些了?” 想是问她受惊可好些吧!她含糊应道:“谢孃孃关心,歇了一晚上,今天心里安定下来,已经好多了。” 太后垂眼在碗里搅了搅,怅然道:“我听了消息,心都要震碎了。好好的在宫门上舍酒,怎么会遇上这种事。这重光也是,既然还活着,三四年里怎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复看秾华一眼,“皇后与他早就相识么?” 不 管怎么样,云观的身份太特殊了,他的存在在所有人眼里都是阴谋,与他沾边,总与阴谋息息相关。殿里众娘子神情不变,手上动作却慢了,拔长了耳朵听她的解 释。昨日官家替她圆了谎,但太后未必养在深宫万事不知,她若是撇得一干二净,反倒显得假了,便道:“回孃孃的话,我与怀思王幼时是相识的,他在绥国为质 子,曾经有过两面之缘。昨日舍酒时他混在内侍里,我并未留意他,其实多年未见,就算他站在我面前,我也认不得他。官家前一日知会过我,让我露个面便回宫, 我将酒端子交给了贤妃进左掖门,这时候他才来同我说话,说要见官家,请我传达。” 太后侧目看她,“他是前太子,是先帝的血脉,要见官家做什么不直接入朝,却要通过你?” 秾华拧了眉头,不解道:“臣妾也想不通呢,照理说,以他的身份要见官家并不难,何必兜这么大的圈子!后来诸班直到了,官家也到了,怀思王脱不得身,便挟持了臣妾。” 今上与云观的恩怨都从皇位上起,太后是今上生母,一个名利场中讨生活的人,不会不知道其中缘故。连她都在装糊涂,她若聪明,就应该将计就计推说不知情。所以球踢来踢去,重新又回到了太后面前。 太后自然不会深挖,只模糊掩盖过去,轻轻叹道:“我身在禁中,前朝的事已经许久不问了,究竟里头什么缘故,我也闹不清楚。皇后无虞便好,要有个长短,我看官家头一个不能放过重光。”边说边舀起奶酪喝了一匙,谁知呛到了,掩口咳嗽起来。 秾华忙起身替她捶背,“孃孃无需担心,官家运筹帷幄,事情总会圆满解决的。” 太后颔首,将盏搁在了一旁,“我看重光来势汹汹,不知他心里什么打算。官家念及手足之情,他却未必。想是里头有什么误会……隔了四年死而复生,怎么弄得《山海经》似的!” 贵妃一语中的,“总逃不脱想夺位。若是要回朝,正大光明上紫宸殿面见官家,他是官家手足,总不会亏待了他。如今他这样心怀叵测,又劫持圣人,能做出什么好事来?我们这些人是依附官家而生的,好坏都分得清。若有人想谋朝篡位,用不着讲什么理,连根铲除就是了。” 持 盈的话一则是为讨好太后,二则颇有含沙射影的意思。秾华看了她一眼,“贵妃才大安,不要太激动了。前朝的事自有官家处理,宫眷还是不议论为好。禁中娘子 多,莫弄得人人自危。昨天是个巧合,恰好逢舍酒,宫门大开。往后没有这样的机会,他要入大内也不容易。本宫已经吩咐下去了,命各处门禁加强戒备,娘子们可 高枕无忧。” 她端着架子一番义正言辞的话,娘子们都欠身领命。贵妃毕竟身份在那里,口无遮拦失了体统。不过她也不急,悠哉转了话 题,对太后笑道:“昨日乌戎使节来朝,带了些本国的特产,有温柑和甘棠梨,都分与各阁了。另剩下几张上好的狐皮,叫她们打理妥当,送与孃孃和圣人做氅 衣。” 正说着,钱十贯匆匆进来,风风火火的样子引人注目。见众多娘子在场,便放缓了步子向上揖手,凑到太后耳边道:“朝堂上出了 大事,怀思王先发制人,着朝服于宣德门上击登闻鼓。军头司欲拿下,无奈围观百姓众多,竟不能奈他何。怀思王上朝与官家对话,众臣都看着,紫宸殿中还有外邦 使节在场,官家发作不得。倒是未提及其他,只说这几年阴错阳差流落在外,甚是思念官家,连昨日挟持皇后的事都轻描淡写盖过了……如今看来,只怕要还朝 了。” 秾华听在耳朵里,不由大受震动。未提及其他,就是说将官家暗杀他的事掩住了,暂求息事宁人么?既然有乌戎使节在场,官家自 然不好剑拔弩张做给外人看,内乱于国家来说是致命的,宣扬出去没有半点好处。他不露面,可以搜捕他,但是他大大方方地出现,又是以如此一种求和的姿态,官 家若是震怒,反而有失体尊了。 她弄不清他这样做的道理,先前在荣国长公主府邸时她曾问过他,公然露面会如何,他说身份不能定乾 坤,可现在怎么又改变主意了?本以为他会蛰伏一阵子,没想到杀了个回马枪,他究竟是什么打算?她心里没底,看太后,太后皱起了眉头,喃喃道:“晋德怀思王 是谥号啊,看来官家要费心替他划封地了。” 前太子还朝,对朝野上下是个不小的冲击,今上面临的困难大了,她只觉揪心,坐着也有些心不在焉。 殿中娘子们眉眼来去,一个个如临大敌。太后发觉了,摆手道:“都散了罢,不过是多了个活王爷,没什么了不得的。”待众娘子告退了,对秾华道,“看官家如何安排,若暂时不动干戈,皇后安排一场家宴,咱们应当宴请重光。” 秾华心里七上八下,料想太后是要设鸿门宴,也未问太多,欠身应了个是。 太后沉吟半晌,自言自语道:“恐怕没有太平日子了,好不容易收拢的人心,又要因为重光回朝动摇。那些宰相大臣们,永远这山望着那山高,反对这反对那,恨不得换了皇帝才称他们的心。我知道官家眼下难,不想落人口实,只有等重光自己露马脚了。” 她坐不住,掖着两手道:“不知官家眼下如何,看时辰应当已经散朝了,臣妾想去崇政殿接他回禁中。” 太后看向她,点了点头道:“去吧,若是有什么事,派人来回禀我一声。” 她起身纳福应了,出宝慈宫往前朝去。崇政殿是散朝后的便殿,今上一般在那里休息,处置朝上未办妥的琐事。她让时照引路,登了阶陛向上,正遇见几位宰执从殿内出来,檐下碰个正着,慌忙敛袖长揖下去,“圣人长乐无极。” 她抬手请诸位免礼,“本宫听闻怀思王还朝了,可有这样的事?” 枢密使道是,“圣人坐镇禁中都得知了,的确有这回事。” 这群人里基本都是一二品的大员,她不说要置云观于死地,至少先给他们提个醒,便道:“昨日怀思王挟持本宫的事,诸位相公可听说了?往小了说是家事,但天家家事亦是国事。官家大度,碍于手足之情不忍苛责,众位相公心中当有数。” 皇 后是今上的枕边人,同今上的心意是相通的,表明了态度,就是给他们警醒,官家施天恩,不代表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几位宰相自然都明白,俯首道:“圣人且放 心,这事终会有个论断。圣人乃国母,国母不可亵渎,臣等时时谨记在心。待明日上朝,臣等具奏疏再议,必定给圣人一个说法。” 她颔首道好,“如此相公们自便吧,代本宫向夫人们问好。过几日天宁节,再设宴请诸位夫人入宫相聚。” 众官员诺诺应了,却行退后几步下了丹陛。她转身欲入殿,一抬头却见云观立在那里,朝阳和暖的金芒洒在他的方心曲领和罗裳大带上,好一副煌煌的气象。 可是再见他,却已经没有了原来的感觉,从他扔下她那刻起,她就已经不再认得他了。刚才的话他大概都听见了吧,她也不在乎,与他擦肩而过,他失口叫了声秾华,“昨晚的事……” 她顿住了步子,因为决绝,有种昂扬的美,“王爷需慎言,我是皇后,直呼其名是为大不敬。” 她广袖一拂,他心头牵痛了下。回身看,重元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殿门前,朝她伸出手,她极自然地交付在他掌心,相携进了崇政殿。 ☆、第50章 他撇嘴笑了笑,提起袍角下丹陛,蔽膝上千丝万缕的金银线刮擦着拇指,有种钝钝的麻木感。 承事郎左右随行,原本是东宫詹事府出身,跟了他十几年,对内情也都熟知。待出了右承天门,见近处无人才道:“皇后对郎主的误会愈发深了,如今只怕一心向今上那头倒戈,日后郎主行事亦有不便。” 他顿住了脚,眯着眼仰头望天上的太阳,看久了眼花,脑子里却愈发明晰了。 “这 样最好,她怨恨我不打紧,将来我有的是机会向她解释。那位高坐明堂的陛下比鬼还精,要想瞒过他,就得连秾华一道骗。她太单纯,从小便是这样,有什么心事都 放在脸上,一个闪失便会坏事。这样好……”他垂着嘴角,艰难地点头,“这样好……她一心一意待在重元身边,重元对她便不会起疑。” 承 事郎沉默下来,顿了顿道:“李肇他们已在秘密联系朝中反对今上的官员,朝堂上是一宗,最要紧的还是军头司。官家御前亲军,只要拉拢两三直,便足够我们行事 的了。郎主,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今上眼下是不便发难,待这个风头过去了,看着罢,必定是一片刀光剑影。我们没有兵权,要想与他对垒是不能够的。” “所 以我回来,至少不必躲躲藏藏。东宫曾有过一次暗杀,我越是决口不提,流言扩散得就越是快,对我们也越有利。重元自恃聪明,同样的手段他不屑用第二遍,这回 必定要走正道的了,冠冕堂皇给我扣个叛国或者其他的罪名,除掉了我,他还是个中正平和的明君。这么做好虽好,却需要时间。而我缺的正是时间。”他转回头看 他,“成则,其实我和他的实力从来不对等,我在绥国这七八年,先帝身体一直不好,他把大钺的兵力都收入囊中,早就有了夺嫡的心思。我心里知道,然鞭长莫 及,坐上这样一个被架空的太子位,有什么意思?我不想做傀儡,他也没有打算让我做傀儡,所以你死我活在所难免。”他哼笑了声,“你说得对,我们无权无势, 只有靠一条命。死过一回,就算无所不用其极,我也对得起天地良心。” 话是这样说,心爱的人离心离德,难免令他感伤。成则回望门内 巍巍宫阙,原本那里应该是郎主的,命运弄人,叫别人抢占了去。他不懂怎么安慰人,只说:“忍字头上一把刀,勾践卧薪尝胆十余年方成霸业,郎主忍得一时,将 来功成,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皇后若与郎主一心,郎主日后善待她;若不能体谅郎主,这样的女人留着也无用。” 他听了低下头轻轻一笑,“我的年少时光里只有她,有时候嫌她麻烦,可是一日不见就丢了魂似的。如今看到了,她已经不再爱我了……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促成她来大钺。现在想想,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叹息着,负手慢慢向西华门上去了。 一缕日光从窗口照进来,照在屏风后面的矮榻上。 秾 华倚着凭几听外间说话,留下的都是官家的近臣,云观的出现让他们如临大敌,想了千百种办法,大部分仍旧主张刺杀,今上却摇头,“他到人前来,要杀自然更容 易了,但是要堵悠悠众口,还需一个两全的法子。”转头对裴然道,“提点刑狱司愈发不成气候了,七夕的案子拖到现在,还没有个说法?” 裴然拱手道:“先前是没有办法,只因怀思王已死,死人行刺没有说服力。”言罢一笑,“如今好了,既然他死而复生,臣等便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他点了点头,“审问不要停,不过奏议需缓上两日,催逼得太紧了,显得朕没有容人的雅量。” 裴然领旨道是,一旁的中书令抱着笏板喃喃:“怀思王的王号已然不合时宜了,陛下还需费心。现如今王侯都是有食邑无封地,人在汴梁,也易于掌控。” 他 想起云观那时和安康郡王私下里商议,打算封他个陈留王、仙都王,自己要是可以这么做就好了。思来想去,终归不能,免得叫人说他尖酸。要想博美名,不只要善 待,还需厚待。他的手指笃笃叩击桌面,思量半晌道:“封宁王吧,太平无事最好。食邑三万,赐王府一座,赏钱十万缗。”指了指参知政事道,“穆相去办,务必 大张旗鼓,办得风光。” 参知政事俯首领命,又听他曼声道:“宁王门客众多,多则乱,挑出一两个收归朕用,应当不是难事。朕知道他静不下心来,必定四处活动。命人好生留意,哪些官员与他私下有来往,记下名册,秋后算账。” 众人长揖领命,他乏累地捏了捏眉心,摆手道:“去吧,把该办的事都办了。不要限制他的行动,他活动得越开越好,朕倒要看看谁敢同他亲近。”边说边摘冠,伸手要把玉犀簪拔下来,可是触手一团柔软,竟把他吓了一跳。 原本要退下的官员们却顿住了脚,神色古怪地望着他。秾华在屏风后面看得清楚,心里通通直跳,扬起大袖把自己的脑袋盖了起来。 “皇后!”惊天动地一声呵斥,她瑟缩了下,犹犹豫豫嗳了一声。 众官员脸上五彩缤纷,原先奏事总忍不住往陛下进贤冠上看,心里纳罕今上今日好兴致,谁知闹了半天,竟是帝后夫妻间的小情趣。侧目窥视屏风,皇后端坐着,露出了半张脸,正色道:“臣妾在,听陛下的吩咐。” 他虽生气,外人面前体面不可丢,淡淡将墨菊放在一旁,打扫了一下喉咙对众臣道:“没什么事了,多留心宁王,若发现不轨,即刻告知朕。” 众臣道是,却行退了出了正殿。 他不动如山,秾华讪讪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孃孃先前得知云观回朝,心里很是着急。我不放心你,过前朝来接你回去……” 他不听她打岔,点点手旁墨菊,“这是怎么回事?” 她霎了霎眼,“我不知道。” 她这么一说,可苦了录景了,双膝一软,差点跪下来。今上果然调头看过去,“副都知,你说。” 说什么呀?说官家从涌金殿出来就戴着花吗?他上辇的时候他曾经提醒,他当时并未放在心上。现在要怪罪,真个儿屈死人了。 他苦巴巴看着皇后,皇后终于良心发现了,坦然道:“是我干的,谁让你早上说那样的笑话!一切与录都知无关,你要骂便骂我罢。” 他嘴唇动了动,不知在嘀咕什么。半晌却笑起来,“我还不曾戴过花呢,今日定将满朝文武惊坏了。这样显得亲和么,也没什么不好。” 录景松了口气,忙道是,“明日官家看,朝上必定有半数官员戴花,以示对官家的推崇。” 他狠狠白了他一眼,要骂他,又怕折了皇后面子,到底按捺下来。把那朵花拿在手里盘弄,慢吞吞道:“皇后与朕鹣鲽情深,大臣们看在眼里,宁王也看在眼里。适才皇后对宰执们的一番话,想来他是听见了的。” 她屹然道:“那又如何?他既然回朝,就应当做好这样的准备。我知道官家有些话不好出口,既然你不便说,那就由我来。我是皇后,将来要辅佐官家的,畏首畏尾,岂不叫人说我无用么!” 他听了自然感觉欣慰,至少他看到她在努力,虽然手腕还略嫌稚嫩,但是也表明了她的态度,不再是随波逐流的了,她有她的立场。云观昨日的所作所为令她寒心,她和他反目成仇了。只是他今日匆匆回朝来,不管是作何打算,多少同她有些关联。 他莫名怅惘,手指揉碎花瓣,思绪纷乱。 她站在一旁等他,见他出神,轻声道:“官家政务理完了么?理完了咱们回去吧!孃孃说打算设家宴,请宁王赴宴,官家的意思呢?” 他说:“设鸿门宴么?瓮中捉鳖,将他正法?若真是这样,皇后可否出面相邀?” 听他这样说,她倒是迟疑了下。她站在他这边,此心天地可表。她可以看着云观被擒,甚至看着他被诛杀,但是要她亲自动手,她觉得自己可能做不到。做不到又当如何呢?她叹了口气,“我相邀,他应当会提防我吧!官家当真希望我去么?若你希望,那我便去。” 他思量片刻,还是摇头,“我说过,这事不和你相干。他半道上扔下你,你固然恨他,但是未到想杀他的地步。毕竟有过七年的感情,你还是念旧的,我说得对不对?” 她抬头看他,总觉得他眼里有些她看不透的东西。云观堂而皇之的出现,他心情不大好,面色渐渐变得沉郁,她有些难过,拉他一下说:“官家,我们回去。” 他站起来,“我还有些事要办……” 她顺势去抱他的腰,“你不要不高兴。” “我 没有不高兴,只是眼下事情变得复杂了,得先解决那个大麻烦。过了中秋,各国使节会陆续到访,内乱不是小事,可以自毁,也可能成为别国的利器。”他抚抚她的 脸,“我听闻绥国使节将入汴梁了,大约带了你母亲的口信吧!长公主出嫁近四个月,她必定挂念你。届时可召使节进集英殿,皇后款待娘家人也是应当。” 其实和亲后见故国的人不是什么好事,牵涉到政治立场,弄得不好便落人口实。她不愿意冒这个险,犹豫问他,“官家说我应当见么?” 他笑了笑,“看你自己的意思。” 她轻轻摇头,“我是皇后,和贵妃不同,万一有什么纰漏,怕损了官家颜面,还是不见了。不过我底下的佛哥和金姑子是绥国跟来服侍的,我怜她们在大钺无亲无故,打算让她们随特使回绥国,官家说可好?” 她 有她的考虑,她没有忘记郭太后对她的嘱托。那时她一心为云观报仇,反正同她的初衷不冲突,就答应了。可是现在不能了,她很爱殷得意,反倒云观的所作所为令 她失望透顶。既然不再需要为云观报仇,郭太后的托付她也就做不到了。金姑子和佛哥在禁中终归是个隐患,她也害怕,怕一个不小心疏于防范,让她们做手脚害了 今上。所以早早打发走,走了她就放心了。这回是个好机会,有了借口,也不至于惹人怀疑。 她抬手勾住他的脖子,他人高,她得踮起脚尖才能够着他。就那么挂在他身上,傻呆呆的样子,眼睫沉沉,嘴唇丰泽。他含笑吻了她一下,“好,一切皇后做主。” 她如今归了心,自然样样以他为先。然而不能和盘托出,郭太后再不够格也还是她的生母,她只能略加提点,细声细气同他说,“年下使节多,都是外邦人,我心里觉得没底。官家要小心些,不要同他们靠得太近,宴请也须有班直在场。酒喝一杯就成了,贪杯误事,知道么?“ 她像个老婆子,他不由发笑,“知道了,听娘子的不会错。” 她颊上嫣红,轻声道:“你别老是笑话我,我说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 他越发觉得好笑了,“你有什么道理?往我头上插花,今天这么剑拔弩张的场合,我还像女人一样戴朵花,现在回想起来就一身冷汗。” “我不知道云观会回来,叫你丢人了。”她把前额抵在他胸前,“你打我吧!” 怎么舍得打!他在她背上拍了拍,“罢了,我只是开玩笑,你还当真么?你的话我都记住了,眼下事忙,还有些公务要处置,你先回涌金殿,夜里我得了空就过去。” 她心里知道,云观回朝,他看似满不在乎,那都是装给别人看的。他也有隐忧,以前是暗地里的,背着人可以用一切手段。现在不行了,要做得得体,需要隐忍,花更多的精力。 她放开他,颔首道好,“我让他们准备些吃的,别饿着了。我先回去,等你来看我。” 她依依不舍,弄得十八相送似的。走两步叫一声官家,他点点头,“听话,去吧!” 她到了门前,再看他两眼,这才逶迤下了阶陛。 回到涌金殿心思不宁,书看不进去,倚在凭几上绣荷包。春渥办完了杂务进来,抖着七八张皮子道:“贵妃打发人送来的,我看过,毛是好毛。乌戎那地方天冷,林子里的狐狸毛比别处的厚实。回头做成内衬纳在袆衣里,冬至在外面,正好派得上用场。” 她絮絮说话,她提不起精神来,看时候不早了,官家应当要来了。起身到镜前敷粉,随口道:“不能平白拿人东西,过节的时候准备些回礼。佛哥和金姑子近来怎么样?” 春渥说都好,“安安分分的,果真未出庆宁宫一步。” 她怅然道:“其实有些对不起她们,她们跟我来大钺受委屈了。过两日绥国来人,让她们随绥使回去,给她们些钱,让她们以后好生活。” 春渥点头应了,阿茸恰好进来,咦了一声道:“绥国也要来人了么?是不是也会像乌戎一样,给圣人带好些好东西?” 她只知道吃,是个没心没肺的傻大姐。秾华逗她,“这次你随她们一道去吧,回去找个郎君,好好过日子。” 她脸上一红,揉着衣角道:“圣人别拿我打趣,我无父无母的,连个做主的人都没有,哪里找郎君去!先前说好了要给圣人带皇子的,如今皇子还没生呢,我不走。” 秾华倒被她说得有点尴尬,打岔问她,“你上回收集的木樨花,可做成木樨花糖?” 阿茸笑道:“早就做好了,我都吃过好几回了……圣人要吃么?” 她推开窗,将一只手伸出去,粉扑上多余的脂粉在晚风里一抖,粉雾四下飞扬,连空气里都带了甜甜的香。回头道:“官家为云观的事烦心,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我记得你做的花糖最好吃,给官家准备一份什锦蜜汤罢,他爱吃甜食。” 阿茸抬眼望她,极慢地绽开一个笑,转身往外去了。 ☆、第51章 秾华等到很晚,可是官家并没有来。 卧在床上侧身静躺着,把手伸过去,褥子微凉,没有他在,心里空落落的。枕头并排摆了两个,她抚摩那缎面,靠上去,闻见龙涎清冽的香,是他的味道。她是个依赖性极强的人,眷恋他,他在身旁便安心。一刻不见竟像被斩断了根,开始变得惶惑无依。 实在睡不着,起身推窗眺望前面的柔仪殿,宫墙太高看不见,不知他睡了没有。她撑在窗台怅然了很久,想过去找他,又怕他正忙。再等等吧,也许忙过了今天,明天就好了。 第二日绥国使节入了汴梁,秦让来传话时,皇后正听内诸司回禀各处用度,不好上前打断,只在一旁候着。皇后经历过一些事,比以前更有中宫作派了。以前心不在焉,有些糊涂混日子的意思。如今静下心来,是个内当家的样子了。 秦 让眯着眼,站得离殿门近,檐下一缕日光照进来,正打在他肩头,晒久了有点晕乎乎的。皇后一样一样指派,花了很长时间,待一切都安顿妥当了,方扬声唤他。他 紧走几步,上前叉手行礼,“紫宸殿殿头适才传话出来,绥使进宫面见官家,特意提到了圣人,说郭太后甚为思念圣人,托使节务必探望圣人。官家不好推辞,今晚 在升平楼设宴款待绥使,请圣人一同前往。” 她心里倒紧张了下,原本说好不见的,没想到使节主动提及,不见反倒不好。不知怎么总有些惶惶的,她和官家好不容易心无旁骛地相爱,这时候最怕生出事端来。一个云观已经够让人烦心的了,若郭太后再有什么动静,她真有些招架不住。 她平了平心绪问:“只宴请绥使么?还有谁作陪?” 秦让道:“朝中中书令并御史大夫及几位宰执都要赴宴。”顿了顿补充,“据说还有宁王。” 她心头微沉,颔首说知道了,“官家昨日忙到何时才安置?” 秦让道:“因宁王还朝的缘故,那些有话要说的元老来了一拨又一拨,官家要应对他们,弄得颇为乏累。臣换班的时候官家还在忙,大约到亥正才歇下的。” 她哦了声,“宁王今日也上朝了么?我昨日就在想,内城班直是否该整顿了,竟让他入了朝堂。” 秦 让掖手道:“圣人可知道登闻鼓?那鼓立在阙旁,非敌兵围城、太子死等重大事由不得捶击。鼓声一响动八方,金掌奏告御史台,直呈官家。那时正值早朝,文武百 官都在场。宁王入殿,由太师太傅验明身份。彼时太子薨时先帝还在位,因正身无法确定,本就是一宗悬案。如今既然起了势,并非禁军的罪过。” 她听了也知道是天意,否则以他一人之力不可能入紫宸殿。木已成舟,她与他也失了联系,再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了。 秦让走后阿茸端盆伺候她盥洗,拿热手巾包住她的手,又取香膏来反复替她推揉,“云观公子回来了,圣人是希望官家赢呢,还是云观公子赢?” 她垂眼看她,“若是其中一个肯让步,就皆大欢喜了。但我知道不可能,谁让步谁就是死路一条,所以看造化吧!” 将到傍晚的时候,她们替她梳妆。宴请外邦使节需服钿钗礼衣,她见了那火红的一身便想起舍酒那日,摇头让换深蓝的来。官家进殿时她还在穿戴,他无所事事,便在窗前看她打扮。阿茸为她画眉,一边眉峰总画不好,他看得不称意,把螺黛接了过来,自己亲手替她描摹。 她闭上眼吟唱起来,“绣陌不逢携手伴,绿窗谁是画眉郎?”眼波一转,憨傻发笑,“嫁女当嫁画眉郎。” 他仰起唇,唇角还带着羞涩的味道。他没有替谁画过眉,不过双手书写得多了,左右对称上有天然的敏感。一面勾描,一面道:“古来爱替女人画眉的都是昏君,皇后要嫁画眉郎?” 她嗔怪地看他一眼,“官家只替我画了这一回,哪里称得上爱画?”说着把一个白玉盒子递过来,“既然画眉是昏君,点口脂总不是了吧!” 她耍起赖来叫人没办法,他只得取玉搔头蘸上一簇,慢慢在她唇瓣上晕染开。她仰脸在他面前,近得连脸上细细的绒毛都看得清。他咦了声,“大婚那日没有开脸么?怎么像个猴子?” 她愣了下,忙回身照镜子,先前绞干净的汗毛的确又长出来了,她哀哀一叹,“大约是太年轻了呵,上了些年纪毛就掉光了。”说着愤然蹬了蹬腿,“你可是嫌我么?几根汗毛都要取笑我!” 他忙道不敢,“我只是随口一说,皇后有倾国倾城之貌,愈是满脸寒毛,愈是显得天真可爱。” 她被他的“满脸寒毛”打击得几欲崩溃,待要喊春渥,他忙阻止了,笑道:“远看是看不出的,近看稀稀拉拉有几根,不妨碍皇后美若天仙。时候差不多了,再耽搁就晚了。” 她不大高兴,闷声道:“我很在意官家的话,官家不知道么?” 他心头一悸,放下身段将她抱在怀里安慰。所幸她不是疙瘩的人,没两句话便同他笑闹到了一处。 眼看日暮,做东道的太晚不成体统,问她准备好没有,便要携她出涌金殿。她走了两步想起什么,提裙返回后殿,再出来时手上掂了个香珠串,含笑佩在他衣襟上,顺着捋那朱红的穗子,轻声道:“我自己做的,没让乳娘搭手。你说过不离身的,莫要忘了。” 那木樨幽幽的香气直钻进脑门里来,他抬眼看她,夕阳下她眉目如画。他说好,郑重在她手上握了握。 升平楼和集英殿一样,是御宴款待臣僚和外邦使节的地方。寻常设大宴在集英殿,可供百余人共饮。设小宴则在升平楼,楼里有歌台,教坊乐人奏乐歌舞,还有左右军演百戏,跳索、踢瓶、上竿,以为助兴。 帝 后来时,殿中人皆起身迎接。两国的官员都穿朝服,因此一眼便能认出绥国的使臣。秾华在绥国也就当了两天长公主,正使不相熟,副使她却认得,是那次送她和亲 的人。她颔首一笑,使臣向她揖手行礼,“臣等出使时,太后再三命臣等问皇后安。太后与皇后母女连心,每常思念皇后,食不知味。如今臣等得见皇后,皇后风采 如故,臣等回了绥国,也可向太后复命了。” 她优雅笑道:“劳烦尊使,替我带话给孃孃,我与官家敦睦,请孃孃不要为我挂怀。” 绥使长揖领命,她随官家往上首去,见云观立在阶下,眉眼安和,神态自若。要不是早就知道他的目的,还误以为哪里来了个自在的富贵闲人呢! 擦肩而过,她的目光未曾停留。他落落站着,只觉同她渐行渐远,心里难以抑制地涌起一股悲凉来。刚才的画面还留在脑子里,雪白的脸孔,犷悍的红唇,以及眼角眉梢夹带的妖冶味道,都不是他认得的少女了。 官 场上客套,你来我往推杯换盏。秾华不饮酒,只得以茶代酒。席间见宰相同绥使谈笑风生,云观却一直很沉默。他在绥国生活了这些年,论理和他们极熟络,刻意的 保持距离,也许是为了避嫌吧!官家对这种交际应酬从来不热衷,他出席,简直有点勉为其难。该有的往来应付过去后便不再多言了,夹了莲花肉饼在她碟里,示意 她进些东西。 他才喝过酒,唇上湿津津的,她卷起帕子悄悄替他拭了,见他眉心轻蹙着,问他怎么了。他笑道:“没什么,头有些疼罢了。” 因为在人前,她也不好替他按压,延捱了小半个时辰,低声道:“坐了有些时候了,几位相公都在,请他们陪客就是了。官家身上不适,回福宁宫传医官问个脉吧!” 他略犹豫了下,强打精神对云观道,“二哥酒量好,替朕好生款待二位尊使。朕有些不适,便少陪了。” 云观忙起身道是,众人俯首恭送,绥使复对秾华道:“太后怕皇后思念故土,臣等来时特准备了些寻常使用的东西,待明日托付中贵送入禁中呈交皇后。” 秾华道好,“你们何时回去,早早派人知会我,我也好替孃孃准备些薄礼。” 绥使叉手领命,她寒暄两句便搀他出了升平楼。 他平时身底子不错,不知今日怎么突然抱恙了,想来精神上有了重压,人有些疲惫了吧!送回柔仪殿将他安置在床上,摸他的额头,有些烫手。她心里慌,命录景传医官来。诊过了脉,倒没有什么大碍,只说是心火旺了,吃两副药便会消退的。 她 坐在床头,一遍遍打了凉帕子给他冷敷。不时摸摸手心脚底,余热还未消退。原本今上得病是大事,须传太医局各部诊断记录,他嫌麻烦不让声张,又不愿意别人近 身伺候,秾华便寸步不离地照看着。他病中什么都好,就是不肯吃药,蹉跎了两柱香,她起身换手巾时听见他唤她,忙回到他床前,他怔怔看着她,仿佛不认得她似 的。 她有些心惊,半跪在脚踏上问:“官家眼下好些了么?臣妾叫人送药过来。” 他不接话,神色疏离,“皇后一直在这里么?” 她点了点头,“你这样我哪里能离开?方才医官看了,说是内热,恐怕就因为多喝了两杯罢。”她牵袖摸他额头,蹙眉道,“烧还未退,不吃药是不行的。我去备胶枣来,像上回一样,苦就含一颗,好么?” 他摇了摇头,“不是要紧的病症,死不了的。只是病得不讨巧,绥国使节来访,云观又还了朝,话传回绥国,恐怕要掀起波澜来。” 她沮丧道:“官家身体不好,暂且不要忧心那么多。若真想处置宁王,其实易如反掌,不过怕被流言掣肘罢了。先养好精神,身上好了什么事不能解决?听我的话,喝些药,我来喂你好么?” 她像哄孩子一样,他朦朦看着她,心里安定下来。抬手覆住了前额,喃喃道:“我走时特意将绥使托付给云观,就是要看他的表现。若他与那些外邦使节过从甚密,我便有发难的由头了。 男人的争斗她不懂,只是牵扯上绥国,终究让她不安。然而现在都是走一步算一步,她也顾不得那些了。劝他喝药,他别过脸不答应,她无奈道:“你打算每次都这样?让你吃药比登天还难,又不是孩子,偏要人磨破嘴皮子!我叫人端来了,哪怕喝一口也好。” 他的脸掩在锦衾下,瓮声道:“我身体强健,不喝药自然也会好的。” 她没了办法,“你就是为了看我为难吧!饿了么?先前没吃什么东西,我吩咐人备羹来,吃了再睡,可好?” 他略思量了下,点头应了。她忙探身唤阿茸,“你去厨司炖一盅群仙羹来,快些,别耽搁了。” 阿茸隔着屏风领命,脚下匆匆往殿外去了。 她挨在他床头看他,他生得白净,眼下发烧烧红了脸,反倒不像平时那样令人敬畏了。她抚抚他的颊,小心亲了一口,“得意,你刚才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我以为你不认识我了。” 他略牵动唇角,眼眸沉沉,深不见底。向她张开双臂,她很快上床偎进他怀里,身子蜷缩起来,紧紧抱着他,“昨晚我想你,一夜没有睡好。” 他滚烫的脸颊同她相接,“那今晚就不走了吧!” 她笑靥如花,“我和郎君在一起。” 你侬我侬的时候,突然听见录景在外通传,说太后及贵妃到了,想是听闻官家中途离席,特地来探望。秾华慌忙下床来,抿了头整理好衣裳,到门上迎接。 太后脚下匆忙,“好好的,怎么病了?如今怎么样?” 秾华上前搀她进后殿,“医官说是内热,服两剂药就会好的。孃孃来得正好,我劝了半日,无论如何不愿意吃药,我是没办法了,孃孃同他说吧!”转头看持盈,真是处处都有她。心里不悦,不好做在脸上,挤出个笑容来,莞尔道,“这么晚了,梁娘子怎么不歇着?” “孃孃今日兴致好,留我在那里打叶子牌呢。原本要回去了,听钱十贯进来回禀,说官家身上不适,我便跟来看看。”持盈笑意不达眼底,边说边往床上探看,“官家还好么?” 她说:“有些热罢了。你才大安的,别站着,坐下吧。” 贵妃在矮榻上落了座,只听太后一再的劝官家吃药,他推来推去打太极也似,不由同皇后相视一笑,“今日绥国使节来了,圣人听见乡音分外的亲切吧?我那日也是,见到故国的人,真恨不能跟他们回去。可惜不能够,往后也没这个机会了。” 她唔了声道:“你我和普通人家娘子不一样,她们可以省亲,我们路远迢迢,不方便。” 正说着,阿茸从外间进来,抬眼见这么多的人,脚步踟蹰了下。秾华立起来迎她手里的托盘,奇怪她竟往后缩了缩,她不解地看她一眼,到底还是接了过来。 一旁的贵妃掖手起身,稀奇笑道:“这么晚了还做羹?” 她未应,送到今上床前,和声道:“我扶官家起来罢,多少吃一点。” 他闭上眼,不知怎么又改了主意,疾声道:“不想吃了,快拿走!” 她 束手无策,太后却不问那许多,接过盅道:“身上不好,不肯吃药,又不吃东西,要成仙了么?你是一国之君,身子可当儿戏?如今大敌当前,更要有个好精神去应 付他。前朝那些事,哪样离得了你?莫耍小孩子脾气,不吃羹就喝药。你纵是皇帝,今日也得听我的话。”转头问录景,“验过没有?” 宫中但凡进膳,怕有差池,每一道都有专门的人查验。录景垂手道是,“进门的时候臣亲自看过,妥当。” 录景回话时阿茸立在一旁,秾华不经意扫了一眼,见她神色有些异常,心里起疑,那头持盈适时道:“今时不同往日,多加小心总是好的。录都知拿针来,再验一验罢!” 简直像是事先编排好的,贵妃话音甫落,外间端着银针的黄门便进来了。秾华诧异地看着她们揭开盅盖,将银针置于羹内,心里隐隐有些恼火。这算什么呢,公然的针对她么?虽说是为了谨慎起见,做得也未免太难看了,倒像她要谋害官家似的。 她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凛然站着,对她们的所作所为颇不屑。自问心里坦荡,可是听见贵妃低低叫了声孃孃,也引得她侧目。她回身看,持盈将针提起来呈太后,灯火摇曳里,她手上寸余长银芒耀眼,下端却乌黑,衬着殿内暗处,大半根针凭空消失了一般。 秾华大惊,再看阿茸,她腿上发软,扑通一声瘫坐下来。 太后勃然大怒,“反了!”扬手将盅砸出去,盅内的群仙羹泼洒在锦织珊瑚毯上,起先倒没什么,后来渐渐消融腐蚀,那细软的绒毛烧焦了一样,漫延开,苍苍的一片,像个噩兆。 ☆、第52章 贵妃故作惊讶地啊了声,“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样的毒,竟这么厉害!” 一屋子的人都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惶骇地对视,不明就里。录景咚地跪在地上,膝行几步上前,“臣先前明明查验过的……还等了一盏茶时候,并未见异常……”说着顿住了,额上冷汗淋漓而下。窒了很久,仿佛看见了自己的下场,终于面如死灰,深深顿首下去,“臣死罪!” 太后气得脸色都变了,恨道:“起先是宜圣阁,这下子更好,毒竟下到福宁宫来了!既然验过,为什么银针会变黑?毒从天上来么?你是福宁宫总管事,你给老身说出个道理来!” 录景嘴上嗫嚅,哪里能说出什么来。贵妃转头看了阿茸一眼,对太后道:“孃孃别忘了,录都知查验是在殿门上。从前殿到后殿几十步,这段距离,足够让有准备的人动手脚了。” 贵妃这番话果然挑起了太后的怒火,太后耽耽盯着秾华,厉声质问道:“皇后可看见了?送来的羹里有毒,你对这一切作何解释?好在我来得及时,若晚了一步,恐怕要替官家收尸了。你一直在官家左右,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秾华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让她解释,连她自己都摸不清首尾,如何解释?她惊慌失措地回身望今上,“官家……臣妾是冤枉的。” 太后冷笑一声道:“你是冤枉的?不是你指使,你身边的人有这样大的胆子?官家哪里亏待了你,你要这么害他?”扬声唤人,外面涌进十余个内侍来。她指着地上的阿茸道,“叉起来!说,是不是皇后授意,让你这么做的?” 阿茸面色惨白,只是摇头,“婢子没有下的毒……婢子不知道……” “嘴硬!”太后咬牙道,“不说我便奈何不得你么?给我掌嘴,狠狠地打!” 内侍卷起袖子,一掌下去便打得阿茸颊上坟起老高。秾华看得心都缩起来,颤声道:“不要打她,还未问明为什么要打?”转身哭道,“官家……官家,你不相信我么?你怎么能不相信我?我对你的心你不知道么?” 他脸上森然,定定望着她,哑声道:“就是因为我太相信你了。皇后,自那日起我便没有怀疑过你,可是今天的事怎么解释?我给过你机会,你我夫妻有话不必讳言。对我来说,面对这样的现实,残酷程度不亚于凌迟。可是……你回来,回到我身边,是出于真心么?” 秾 华瞠大眼睛,简直难以置信。明白了,他大约觉得她和云观合起伙来使了一出苦肉计,就是为了让他相信她已经放弃原来的感情,真心实意接受他了。她简直百口莫 辩,她以为他会懂的,可如今看来不是。他曾经离鬼门关一步之遥,换做任何人都会后怕,会愤怒。所以他不能原谅,他已经开始怀疑她了。 她失望透顶,她是拿真心待他的,终究遇见了沟坎,人的第一反应是保护自己。她含泪望着他,“我该同你说的话都说了,你若信不过我,不是对我的怀疑,是对你爱情的怀疑。” 喉 头有滚动的腥甜,他不敢说话,怕一张嘴便会喷出血来。身边的谋臣曾劝他留心皇后,他根本没将这话听进去。他觉得自己了解她,她是这世上最单纯剔透的人。她 藏不住心事,爱和恨同样分明。可是他错了,之前种种都是做给他看的。不与云观反目,怎么能博取他的同情和信任?她是甘愿被劫持的,云观脱身后却要带走她, 然后在半道上扔下他,绕这么一个圈子,是为了赌一把,赌他割舍不下她。为什么云观次日便还朝?因为今上若是死了,必须有个名正言顺的继位者第一时间站出来 主持大局……好个算盘,皇后肩负的责任重大。做他的皇后委屈了她,她还是愿意同青梅竹马在一起,她不要他。 “我的爱情……是个笑话。”他控制不住嗓音,有些哽咽扭曲。可是即便再落魄,也不能在外人面前颜面尽失。他调过视线寒声吩咐,“这里没有贵妃什么事了,你回宜圣阁去吧。” 贵妃甚觉遗憾,这么一出好戏,错过了真是可惜。他到底还是护着皇后的,不过无妨,就算他念旧情不处置,还有太后。若小看了太后,那才是天大的错误呢! 她敛裙应个是,再看皇后一眼,却行退了出去。 内侍掌刑已经停下了,阿茸被打得两腮青紫。秾华心里牵痛,然而自身难保,生与死都捏在别人手上,只有听天由命了。 太后端坐在圈椅里,尖声对阿茸道:“还不说么?我知道你只是个婢女,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若受人指使,说出来,你是从犯,或者还能捡回一条命。” 阿茸披散着头发狼狈不堪,抬起头看秾华,眼里蓄满了泪。缓缓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太后要我招供什么?” 太 后狠狠瞪着她,“从殿门到内寝六丈路,这段路上无人侍立。你把羹端来,先由尚食尝了,再交由录景查验。过了前面两道,后面就安全了。你入寝殿的途中袖里藏 毒,趁人不备洒进羹中,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曾想最后又遇一道,导致功败垂成,我说得对不对?”言罢对秾华道,“皇后无需再隐瞒了,皇后与宁王的私情,莫 以为别人不知道。你们在绥国便惺惺相惜,你入禁庭,就是为了谋害官家,助他复位,我猜得可对?” 秾华脑子里嗡声作响,自己的一切都在别人掌握中,他们不声不响,都是有意任事态发展。可是她何其无辜,她一直被蒙在鼓里,云观未死是不久前才知道的,哪里是为了助他谋取天下! 她心头生凉,扶着桌面才勉强站住。看太后,再看官家,喃喃道:“太后何故无端猜测我?我若早知道,必定不会参与进来。” “是 么?”太后哂笑道,“宁王劫走了你,为什么又放你回来?你们做的一出好戏,真叫人不忍打断。如果再耐心些,等上一年半载,或许就成事了。可惜太急进,因为 怕官家随时会发难,到时候来不及出手,便合谋先发制人。”一壁说,一壁摇头叹息,“皇后啊皇后,你真真不知道好歹。官家待你一片赤诚,你何苦放弃到手的好 日子,跟人站在刀锋上拼命呢!” 他们只管往她头上栽赃,秾华起先发懵,后来似乎悟出些缘故来了,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牺牲一个皇后扳倒宁王,其实是宗合算的买卖,臣妾说得对么?”她看得穿,也可以不管太后怎么诬陷她,然而今上的态度令她心寒。她凄然道,“官家也是这样看 我么?你若要我死,不必废这番手脚。就像你说的,在郊外一剑杀了我,便可以大张旗鼓捕杀云观,为什么还要给我希望?你这么做伤人心,你知道么?” 太后不等今上接口,愤然道:“巧言令色!官家病中,险些把命断送在你手里,你还有脸来指责他?”转身对录景道,“皇后不肯认罪不要紧,去把殿前司赵严传来,命他率御龙直捉拿宁王,有他们在绥国时的交情为证,皇后所作所为都与宁王脱不了干系。” 录景待要领命,却听阿茸高声说不。她哀哀看了皇后一眼,挣出钳制,伏在太后面前泥首道:“婢子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圣人毫不知情,太后要拿便拿婢子,千万不要难为圣人。” 太后掖着两手垂眼打量她,“别为了保全你主子,胡乱顶罪。你一个小小的宫婢,如何与官家有深仇大恨,胆敢弑君?” 阿 茸在地上簌簌抖成一团,扣着砖缝道:“婢子是奉命行事,婢子离开绥国前,曾得郭太后召见。郭太后许婢子重金,命我伺机毒杀官家。圣人心思单纯,郭太后有意 绕开了她,只吩咐婢子一人。今日绥使到访,婢子觉得时机成熟了,便决意动手,不曾想棋差一着……天意如此,无话可说,只求速死。” 她的这些话令秾华惊讶,她实在难以置信,也无法将她和郭太后联系到一起。这算是在求情么?分明是在挑起另一场更大的灾难。 她 茫然趋身问:“阿茸,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最意想不到的危险在身边,她将她和春渥视作亲人,她跟了她九年,若是金姑子和佛哥倒罢了,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看 似毫无心机的大孩子。她心里刀绞似的,按着胸口跌坐下来,恍惚感觉走上了末路,只怕再也没有安宁日子了。她被最信任的人推进深渊,就算侥幸能活,剩下的也 只是无尽的痛苦。 太后却面有喜色,回身道:“官家可听见,是绥国郭太后派她来的。” 今上烧得晕眩,但心 里清楚,这个毒必定是云观的手笔,若不拿绥国做挡箭牌,云观必死无疑。果然好主子,调理出来个好奴婢,主仆齐心,云观何其有幸!太后呢,其实她世事洞明, 情愿将错就错,自有她的道理。他望向皇后,她失神瘫坐在那里,看不清她的表情里究竟蕴含了些什么。他只品咂到一种无尽的苦楚,他这样爱她,甚至最后关头还 想替她遮掩,可惜在她眼里都不算什么。之前的恩爱都是假的,终究是别人的爱情,他在边上旁观,跃跃欲试,试图接手,最后还是一败涂地。为了云观将绥国拉下 水,不管阿茸怎样大包大揽,她的前途算是毁了,毁了…… 他喘了两口气,艰难地闭上眼睛不再看她,“暂且不宜声张,此事关系重大,不能仅凭一个宫人的证词就做论断。” 太后道好,吩咐录景,“将皇后宫内的人都拘起来,尤其是她亲近的,那个乳娘,还有两个女官,务必要严加审问。殿前司来人了么?把这个下毒的押入大牢,至于皇后……涌金殿是不能呆了,送进西挟,听候发落。” 所谓的西挟是禁中的冷宫,但凡有犯错失宠的后妃,都会被关进那地方。那里可没有锦衣玉食、高床软枕,几乎半废弃的宫苑清冷孤凄,大约只有送饭的时候能看见个把人吧! 皇 后似乎认了命,被带走时没有再出言央求。太后轻轻吁了口气,回身到今上床前,安然道:“这是个好时机,可以借此铲除宁王,亦有了起兵的借口。贵妃那里,官 家还需善待。毕竟三国鼎立,拉拢了乌戎,莫叫绥国和乌戎结盟,对我大钺才有利。按捺些时日,待打下绥后,再吞并乌戎不迟。” 他心里乱得厉害,两眼痴痴看着屏风,她的身影消失了,他人便昏沉下去,“孃孃回宝慈宫罢,一切容后再议。” 太 后蹙眉看他,“官家是打算为个女人一蹶不振么?上次七夕遇袭,原可以借机发作的,因你还有牵挂,白白错过了,这次再不把握机会,更待何时?”说着怅然摇 头,“只怪你爹爹那时签的君子协议,自己不长进就罢了,还掣住了子孙的手脚。为君者不想一统天下,当个什么皇帝?你莫非只愿守着你的小国偏安一隅?抚治四 海、万国来朝,难道不是你的愿望么?官家当警醒,今日你懈怠了,明日别人的刀便架在你脖子上,到那时再懊恼,就悔之晚矣了。” 他静静听她说了那么多,突然道:“孃孃在先帝时期封贵妃,孃孃同爹爹相爱么?” 太后愣了下,“爱情在帝王家算个什么!” 他慢慢点头,“我记得那时爹爹独宠云观的母亲,帝后恩爱,一时被传为佳话。孃孃没有爱过,所以不懂其中的滋味。” 太 后起先有些失神,被他戳中了痛处,蓦然变了脸色,“官家可是病糊涂了?你是一国之君,竟谈起爱不爱来!你懂爱,懂得又有什么用,她爱的不是你,你这片心空 扔进了沟渠里,不值钱。你瞧见那个下毒的宫人了么?大眼无神,一看就不是个精明的人,若不是皇后授意,她有这个胆子么?你别再替她开脱了,其实你心里早就 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皇后去而复返,分明是他们做下的套。还有……”说着略一顿,脸上有些尴尬,“你与她这样恩爱,她可将身子交付你?” 今上怔了下,“孃孃怎么问起这个来?大婚第二天……” “那 快绸帕做了假,你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她瞥了他一眼,“你样样仔细,这上头没经验,圆房哪里那么多的血,不过几滴就是了。送来红通通一大片,孃孃是过来 人,难道还被你们糊弄了?”她黯然看着儿子,心里实在有些难过,“得意啊,一个女人若真爱你,想同你好好过日子,不会藏着掖着不给你。只有做了真夫妻,愿 意为你生儿育女了,这个女人才真正靠得住。我如今怀疑她可是和宁王行了苟且之事,才会如此死心塌地念着他。” 他的头又剧烈地痛起 来,太后越说他脑子越乱。除却十五那晚她睡着了,其实前一次她是甘愿的,只因为两个人都没有经验,白白浪费了,这件事不该怪她。若说她和云观苟且,他知道 不会,她手臂上的宫砂一直都在,她的清白不容置疑。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偏要让阿茸做羹?为什么阿茸会往盅里下毒?他眼下病得昏沉,一时千头万绪,什么都想 不明白。她被带到西挟去了,他心里不舍,又觉得她可恨,昏昏沉沉将死一般。太后再与他说话他也不应了,沉寂下去,没了声息。 “官家可有防备?恐怕宁王知道她们动手,会有行动也未可知。” 他拧紧了眉头背过身去,之前自然早有准备的。云观也没那么蠢,内城的禁军他攻克不了,反正身在其位,若他真被毒死了,也不怕大位旁落。 太后等了半日不见他应答,无可奈何地去了。他睨眼望窗外,前殿的琉璃瓦殿顶上落满了银辉,他探手把帐子扯了下来,阻挡住视线,心底无边晦暗。 汴梁一片月,照着福宁宫,也照着西挟。 秾 华被推了黑洞洞的正殿,踉跄一下跌坐在地上。青砖微凉,她身上是隆重的礼衣,衬着这殿里简陋的摆设,有种繁华成灰的凄凉。他们连一支蜡烛都没有给她,她突 然尝到了从天上跌进地狱的滋味,心里惊惶,环顾四周,寂静的夜,森森的殿宇,她身边没有人陪伴,她们都被关押起来了,谁也救不了她。她害怕黑,也害怕一个 人,想起十五那晚被丢弃在野外,也是这样的感觉。 不愿意在黑暗的包裹下枯萎,背靠殿门坐在那片狭长的光带里,即便没有温度,也有 种悲凉的热闹。她低头看月色中的手,青灰的,死尸一样,心里大大地恐惧起来。惦记春渥和阿茸,想念以前在中瓦子的日子,可惜都回不去了。忍不住失声呜咽, 哀鸣在空荡荡的殿里徘徊,大得令人心惊。她咬住唇不敢出声,眼里凝聚了厚厚的水壳,一眨眼便大片破碎。哭了一阵,渐渐冷静下来,屈起腿,把脸偎在膝盖上。 她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指望了,原来她一直无依,寂寞的时候,只有自己给自己温暖。 ☆、第53章 夜深了,到了子时,王府中只点一盏油蜡,烛火如豆,灯下坐着的人一脸肃穆。 门吱呀开启了一条缝,成则侧身闪了进来。他抬头看他,有些急切,“怎么样?” 成则摇了摇头,“阿茸投入大狱,皇后被关进西挟了。原本今日天时地利,绥国使节到访,今上身体又抱恙,只要不出意外,应当是能成功的。可惜太后和贵妃中途掺了一脚,竟被她们识破了。” 他靠向椅背,表情失望,“王太后从来就不是个简单的人,她会出现,必定是哪里走漏了风声,让她得到消息了。” 成 则凝眉道:“这事在皇后入禁中前就有了谋划的,郎主现身汴梁后,我们的人从未和阿茸有过接触,就算今上日夜盯着庆宁宫,也不会发现端倪,怎么就走漏了风声 呢!眼下臣担心的是事情败露了,阿茸要是经不住拷打将郎主供出来,那郎主的处境便危险了。需火速派人潜入军头司大牢将阿茸灭口,以保郎主无虞。” 他抬了抬手说不必,“阿茸对我忠心,这点不用怀疑。现在派人去,那边早就布下了网,等着瓮中之鳖呢。不用你们动手,她会自行了断的。” 他 慢慢垂下头,心里应当也不好过吧!成则知道他和阿茸的渊源,阿茸自小便对他既爱且敬。她的感情是随皇后一起成长的,她伴在皇后身边,与郎主相处的机会也 多,便对郎主便产生一种高于爱情,类似信仰的复杂情愫来。出身底层的人,身上执拗的忠诚比皇后更坚定,所以东宫那次的暗杀之后他们逃出大钺,与阿茸依旧有 联系。认真说郎主活着的消息,其实只隐瞒了皇后同她的乳娘,阿茸,甚至是崔竹筳,他们都知道。 成则觑他神色,小心翼翼道:“郎主可是在忧心皇后?西挟离天章阁不远,崔先生应当会想办法的。” 他叹了口气,“拉拢班直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成则道:“天助郎主,御马直新近升任的副指挥使,是太子少保李从政的儿子。郎主回钺时,恰逢少保染病辞官,那场浩劫便未漫延到少保身上。如今他的儿子入了班直,通过少保便可将御马直收归旗下。” 他看了他一眼,“过去了这么多年,太子少保可还靠得住?兹事体大,若有闪失,便功亏一篑了。” “臣那日乔装探访李从政,他听闻是郎主差人前往,当即便命家人焚香,面南长跪叩首,可见依旧是忠心耿耿的。朝中一部分官员对今上颇多微词,李从政挚友,右谏议大夫何信方便是其中一员。臣也经过了多方考量才同少保提起,少保并未犹豫,直言愿助郎主一臂之力。” 云观点了点头,“如此甚好。我眼下只盼快些起事,秾华一天不出西挟,我心里一天不得安宁。她自小娇生惯养,怕黑怕孤单,若时候长了,万一有个好歹,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成则想了想道:“郎主若实在不舍,命崔先生将皇后劫出禁庭,另找个妥善的地方安置罢。” 崔竹筳本就是他们这头的人,当初郎主对他有一饭之恩,皇后之所以和亲,还是通过崔先生促成的。只是这位先生对朝野政党不十分感兴趣,应了郎主托付后便紧随皇后入禁中天章阁,更多的是为了保护皇后。如今皇后有难,他应当不会袖手旁观的。 可 是他沉吟了半晌,还是摇头,“小不忍则乱大谋,眼下不能草率行事,且叫她委屈两日吧!阿茸怕将我拖下水,必定供出绥国来。重元不是就等着这一天么,他要对 绥兴兵,早晚拿秾华做筏子。可他终归对她有感情,不会赶尽杀绝的。”他笑了笑,如玉的面孔半掩在黑暗里,渐渐有些扭曲,“要成就帝王霸业,不在乎牺牲多少 人。她最后会明白过来的,她的官家,从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处在权力漩涡中央的人,有哪一个敢自称良善?秾华知道,也看清 了。其实从她入禁庭那天开始就身不由己,像台上的傀儡,线控在别人手里,即便奋力挣扎,也逃不开命运的束缚。所以她平静下来,什么爱情亲情,在经受考验的 时候都露出了本来面目。没有人不为自己打算,留下一些有益的,摒弃一些糟粕。她没有了利用价值,不让她死便已经很宽宏了,不要奢望其他。 她 被圈禁在这冷宫,因为今上不和禁中嫔妃接触,要得罪他都没有机会,因此这地方空关了许久,到现在才迎来一个她。她一直不愿入殿,殿宇太深她一个人害怕。不 关门倒是好的,只要不关门,不把她密闭在一个空间里,她就不至于崩溃。她没有抿头,也没有洗脸,坐在门槛上,眯眼看天上的太阳。想起小时候,爹爹不做买卖 时天天陪着她,教她写字,教她作画。后来云观来了,像爹爹一样待她好,她就以为他可以陪她走很远的路,比爹爹还要远。再后来云观变了,变得不择手段,她觉 得自己不那么喜欢他了,于是她误嫁的郎君同她说会保护她。她重新找到了希望,心安理得被他宠爱着,可是今天她突然发现,那些曾经爱护她的人一个都不在了, 十六年的娇养也到头了。 枯坐许久,终于看见宫门上有人进来,三个黄门抱着被褥和日常的用具送进殿里。她偏头看着他们忙碌,然后一个瘸腿的来到她跟前,做了一揖道:“圣人莫坐在这里,还是去里间歇息吧!” 她听他叫圣人,觉得有点好笑,“我不是皇后了,官家还没下旨废我么?” 瘸腿的黄门道:“并没有这样的旨意,圣人且安心,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往后三餐臣等会准时送来,西挟是个安静的所在,圣人在这里修心养性,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说完,带着两个小黄门一瘸一拐地去了。 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不是的,也可能永远没有消息,她就这样老死在冷宫里了。只是不知他夜深人静的时候可会想起她,之前的亲密像个不真实的梦,虚虚实实间游走,她不敢确定记忆可不可信,也许只是她一个人的杜撰吧! 看看四方天,天比今上离得近,她依旧一身华服坐在槛上,背靠着门框,低低哼他教给她的儿歌。 送饭的黄门来了又去了,食盒摆在一旁没有动。隔了一会儿见门上进来个人,绿色的官袍,戴着幞头,仔细一看是崔竹筳。 她站起来迎上去,“先生……” 她泫然欲泣,日光下的脸未施脂粉,白得近乎透明。他眼里有怜惜的神气,轻声道:“你受苦了。” 她嘴角扭曲,想哭又憋了回去。引他进殿里,因为简陋,显得很不好意思,“没处请先生坐……”她卷着袖子扫了扫胡床,“先生将就些吧!” 他蹙眉看着她,想同她说什么,微微嗫嚅,没有说出口。现在怎么安慰她都没有用,她唯一的救赎是今上,一切根源都在他身上。可是他未必会再出现,他忙着对付宁王,然后诏告天下起兵攻绥。 沉重的话题不想提及,他四下里看了看,“这地方倒是远离了尘嚣,我来时应该给你带笔墨的,你已经很久没有练字了吧,恐怕已经生疏了。” 她抿唇一笑道:“是太惫懒了,业荒于嬉。先生是怎么进来的?这里是冷宫,不能随意探视。” 他说:“我有法子,你别问。我入禁庭是因为你,现在你失势了,我这直学士也当得无趣。也许过两天会请辞,离开钺国,到别的地方去。” 她 静静听着,低下头,神情落寞。过了很久才点头道:“应该这样,我之前曾多次想让乳娘和金姑子她们出宫,可惜都未能如愿。现在害得她们连坐,都是我一个人的 错。先生能走便走吧,再停留下去,怕有一天会殃及你。我如今是泥菩萨过河,谁也护不得。大家散了,各自保命吧!” 有些话在舌尖上翻滚,几乎泄漏出去,还是勉力含住了。他定定看着她,鼓起勇气说:“我若离开大钺,你跟我走好么?” 她茫然抬眼,想了想依旧摇头,“我这辈子都没指望了,先生不要挂念我。你一个人走吧,我是钉死在宫墙上的鹞子,飞不出去。” 要离开其实并不难,他有能力将她带出去,只看她愿不愿意罢了。他将手撑在膝上,大袖底下的五指紧紧握起来,“你还留恋他们么?我这段时间总在反省,当初不该把云观的死因告诉你,你年轻气盛请命和亲,那时就做错了。” 她 说一切都是命,“我很后悔,带累了乳娘,不知她现在怎么样。还有阿茸……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她,其实不是。我记得第一次见到 她时,她头上插着稻草,跪在路旁卖身葬父。因长得不美,连勾栏里的人都不肯买她。我看她可怜,求爹爹给她钱,她替父亲下葬后到府里来找我,自此便跟在我身 边了。我和她朝夕相伴九年,我也一直在为她的以后打算,可是现在都毁了,她自绝了生路。” 她说着哭起来,眼泪顺着小绶上的玉圭滑落下去,打在足旁的青砖上。他叹了口气,“有些东西书上学不到,我也没有教过你。对很多人来说,恩情比不上爱情,阿茸也是这样。” 她被他说得发愣,“先生是什么意思?” 崔 竹筳淡淡一笑,“你没有发现阿茸很喜欢云观吗?云观曾是大钺的太子,阿茸却总称他为云观公子。阿茸是无父无母的人,家和国在她的心里没有那么重要。她喜欢 一个人,这个人在云端里,她自惭形秽,愿意为他粉身碎骨,这就是她对云观的感情。所以毒是云观下的,阿茸之所以供出绥国来,是因为在她心里,故国远远无法 和云观相提并论。我想云观应该对她有过什么承诺吧,也许曾经许过她将来……”他留意她的神情,温声道,“年轻的姑娘,容易被爱情迷花了眼,你也一样。我能 推算出来的事,今上就算当局者迷,给他点时间,他必定能发现漏洞。如果他来找你,说明他还在乎你。如果不来……那么他在君临天下和你之间做出了选择,他会 废了你,甚至牺牲你,拿你做借口,以此攻打绥国。” 她默默听着,大滴的眼泪滚滚而下。她猜得透官家和云观在这件事上的立场,只是猜不透阿茸。原来她也喜欢云观,那么卑微地喜欢着,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先生,你说云观会不会去救她?”她抬起手臂拭眼泪,哭得有些多了,两只眼睛酸痛异常,不得不眯缝起来。 崔竹筳缓缓摇头,“他连你都不会过问,更别提阿茸了。不过这个当口他也确实不好出手,今上正等着他露马脚呢。”他犹豫地探出手,在她腕上压了压,“如果他们都放弃你,你就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别的地方,没有宫廷的争斗,过平静的日子。” 她看着他,目光有些迷惘,“先生……” 他脸上有融融的笑意,“我可以带你远走高飞,用尽我一切办法。你爹爹过世时我曾答应过他,会好好照顾你。你幸福的时候我替你高兴,可要是他们担负不起你,我就必须带你走,不能让你凋零在这深宫里。你不要不快乐,没有他们,至少我还在,我会舍命护你周全。” 她 只是看着他,眼泪落得愈发汹涌,越哭越觉得不好意思,扭过头去悄悄擦了。她觉得自己可能是错过了些什么,但是不该太明白,就这样含糊着对大家都好。她吸了 吸鼻子,笑道:“有先生开解我,我心里好过多了。我很感激你,可是不愿意让你涉险。这是禁庭,内外有诸班直把守,想出去比登天还难。你自己走吧,不用管 我,我不能连你也拖累了。” 他说得很笃定,“只要把握好时机,想出去不难。过不了多久,云观和今上之间会有一场争斗,禁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们吸引,咱们可以趁乱逃出去。” 她歪着头打量他,奇怪他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以前不过是个斯文的教书先生,胸中有丘壑,高深莫测都在学问上。现在看来,他似乎并不是只认得四书五经,他还有别的让她刮目相看的地方。 他被她看得心虚,有些慌张地避开了她的视线,“我没有逼你做选择的意思,我仅仅是提供一条退路,愿不愿意走,你自己拿主意。” 她颔首道:“我明白先生的意思,可是眼下乳娘她们还没有发落,我不能走,走了她们只有死路一条。我得再等等,至少让他们把乳娘还给我,我已经没有亲人了,不能再失去她。可是先生,我怕你等不得。你在天章阁可有人为难你?官家多疑,只怕对你也会有猜忌。” 他眉间开阔,不以为然,“回头我再去打听乳娘她们的情况,若有结果了,我会想办法通知你。”他转头看天色,“来了有时候了,我该走了。你听我的话,不要难过,遇事不怕事,总会过去的。好好用饭,不要再哭了,眼下没人能照顾你,你要自己保护自己。” 她站起来,送他到门前,好不容易来了个能说话的人,不可久留,心里便生出惋惜来。脸上装得坚强,含笑道:“先生放心,我会好好的。以后你不要再来了,万一被人发现会出事的。” 他未答应,挥手道别,出了宫门,很快走远了。她一个人站在院子里,院子东南角种了棵树,枝叶稠密,被风一吹沙沙作响。她百无聊赖,就那样仰脸看着,看了整整一个下午。 她一直在等,等今上或太后给她一个裁决,可是一天过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昨 夜不得安睡,今天脑子昏沉沉的,看被褥都齐全,连饭都不吃便上床去了。只是有些不适,褥子上腐朽的气味钻进鼻子里来,眼睛很困,但脑子异常活跃。昨天的场 景重新整理了一遍,贵妃和太后怕是早就知道阿茸的计划了,来得那么巧,正好撞破。若是没有来呢?她不会怀疑阿茸,更想不到要去验一验,或许他真的会被毒死 吧! 想到这里心头发凉,使劲裹住被子还是觉得很冷。殿里太空了,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她就像躺在风口里,冻得瑟瑟发抖。 迷 迷糊糊,不知今夕何夕。隐约听见有脚步声从外面进来,大概是看守西挟的黄门,好心替她点了一盏灯。然后脚步声到她床前,没有再移动。她背对外沿躺着,微微 睁开眼,灯火在墙上投映出一个人影,戴冠,罗衣宽大。她的目光被吸引住了,牢牢盯着,怕一眨眼就会不见。可是一阵风吹过去,蜡烛熄灭了。她撑身坐起来,急 得想哭,却落进一个怀抱里,那怀抱温暖,有她熟悉的味道。她几度哽咽,多想嚎啕,可是不能这样。 她推开他,下床找纸捻子,重新点燃蜡烛回过身来,冷冷望着他,“西挟晦气,官家怎么来了?” ☆、第54章 他看了桌上的食盒一眼,“你一天没吃东西?” 她说没有胃口,牵袖请他坐,“官家现在来,是带了对我的裁决么?” 他垂手望着她,“裁决早在我心里了,我今日来,不是同你谈这个的。” 她倒有些意外,“你我之间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可谈么?官家莫不是要同我谈情?”她笑了笑,“我是意图弑君的嫌犯,官家不该来这里。万一我又做出什么事来,官家可就危险了。” 她 在灯下站着,语气里居然带了戏谑的味道,他莫名有些慌,不知她是懒得与他周旋了,还是已经完全放弃了他。昨天的事对他们都是不小的伤害,他彻夜未眠,从她 入宫到后来的点滴相处,想到心酸处竟湿了眼眶。他是真心的爱她,虽然她幼稚、任性、爱撒娇,他还是一样心疼她。他想将来有了女儿也不过如此吧!他已经足够 强大了,用不着找个心机深沉的来同他分庭抗礼。他情愿自己的女人简单些,因为禁不得回了内庭还在尔虞我诈,秾华的出现符合他对爱妻的所有幻想。他虽是一国 之君,在感情上却从来不自信。他没有任何技巧,笨拙地爱着她,每每胆战心惊。他害怕自己与她相处时间太短敌不过人家,尽可能的抽出时间来陪她。可是当他以 为可以抱得美人归的时候,她贴身的女官对他下毒,用量之大,足可置人于死地。 对于庆宁宫的监视,其实从来没有停止。并不是因为信 不过她,而是身在其位,他们身边或多或少都有第三双眼睛盯着,这不单是怀疑,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更是一种保护。这期间未发现阿茸和外人有接触,她的生活 很简单,除了当值、吃睡,余下的时间基本都在发呆。这样一个毫无特点甚至算不上聪明的人,突然之间做出这种事来,连他都感到诧异。若不是那日有人暗中报 信,提醒他小心皇后,小心阿茸,这时他恐怕已经躺在棺材里了。 他没有想将事态扩大,他甚至带着侥幸心理,试图去挽回她。她倚在他身边,这种感觉世上再也没有人能提供了,他眷恋乃至上瘾,即便她有毒,也想留下她。结果太后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消息,有备而来,撞了个正着。 他毕竟是人,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总会生出自我保护的本能来。一面伤心,一面失望,他能事先察觉朝野上下所有人的异常举动,唯独不能洞穿人心。于是他的自卑膨胀得空前大,无数的揣测和怀疑涌进他脑子里,他觉得她可能不够爱他,也许她被云观说服了,打算帮他除掉他。 是他做错了么?他按着心口坐下,她的态度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他以为她会哭闹,会对他恶语相向,可是都没有。她就这样淡淡的,淡淡的眼神,淡淡的语气。他才知道,原来淡淡的才最伤人。 “皇后,你别站着。”他压了压手,“我要同你好好谈谈。” 她不情不愿地敛裙坐下来,表面漫不经心,可是谁知道她心里血流成河?他在她面前,她却觉得自己已经不认识他了。昨天事发突然,他采取任何应对都没有错,可他不该怀疑她。她所处的环境让她只能依靠他,结果他信不及她,活着也成了一种悲哀。 他沉淀了下,告诉她,“阿茸死了,押入大牢后挣脱了枷锁,撞死了。” 她怔怔听着,心里虽然恨她糊涂,但真的死了,还是让她很难过。转念想想,死了或者是条出路,活着也不见得有好日子过了,死了干净。 她点点头,“官家能否帮我个忙,让他们把坑挖得深些,别叫野狗吃了她。” 他看着她,她越是不做解释越让他觉得揪心。他说:“昨夜是我有生以来度过的最痛苦的一个晚上,深爱的人算计我,是我始料未及。我想了很久,除了对你我感情的肯定,没有别的凭证。阿茸弑君,你是她的主人,你有罪。” 她说我知道,“我管教不严,是我的罪过。” 他又道:“这件事是云观一手操控,你可看清了他的为人?就算你知情,他能够让你只身犯险,也说明他不择手段,不是能够托付终身的人。” 她 回过头来瞥他一眼,“这点我早就知道,他的品性如何,已经同我不相干了。我如今只想问,官家这样评断云观,你自己呢?是个可托付的人么?”她立起身,在空 旷的室内慢慢踱步,边踱边道,“官家知道的,我除了有个做太后的母亲,其实一无所有。我进宫,卷入这场纷争,始于我一时的冲动,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后悔。我 当初要是听乳娘的话,找个人嫁了,也许就不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但是也有收获,见识到形形色色的人,懂得这世上没有纯粹的感情。”她冲他讥诮地一笑, “包括官家所谓的爱情。每个人都怀着目的,我以前太幼稚了,以后不会。我对官家,曾经是虚情假意,可是一起经历了一些事,到后来我问心无愧。昨天出了这样 的意外,其实我辩不辩解都是枉然。官家信我,我便是做了也可以是清白的。官家不信我,不是也是了,臣妾说得对么?” 他凝眉看她, 仿佛是一夕长大,她脸上再没有那种哀怨惆怅,只有空洞的坚定。她在他们之间筑起一道高墙来,他想触摸她,然而遥不可及。他终究是帝王,感情再深,不能冲昏 头脑。他不肯定也不否定,只道:“眼下我不能做出判断,宫人畏罪自尽,一切都是未知。没有证据证明皇后与此事有关,也不能证明皇后完全不知情。” “那你今日来是为了什么?念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么?”她站在窗前,话里有失望后的嘲讽,“官家大概忘了,我们其实连夫妻都称不上,你我心里都知道。不过做戏,做给别人看,也做给自己看。” 她还在笑,掩着口,仿佛想起了什么令人快慰的事。他有些恼火,“你住嘴!” “我 说错了么?每次说起夫妻两个字就觉得很讽刺,官家不曾以诚待我,我心里所想却都让官家知道。”她背倚着窗台,缓缓道,“我这人不懂得那么多的阴谋诡计,当 初入禁庭想杀你,也只是往榻上藏刀,论起心机,我还不如阿茸。我不愿意花心思害人,但是不表示我真的什么都不懂。官家这次会将计就计罢,至少找到了兴兵的 理由。但因为云观还未除去,暂时不宜声张。可否容我提前打听,官家会怎么对我?废了我,囚禁在冷宫?还是杀了我,用来祭旗?” 她委屈,他亦有心魔,两个人耽耽对视着,比定力、比眼风。他发现赢不了她,气得厉害,拂袖扫落了桌上空置的花瓶,高声道:“来人!” 秦让从外面跌跌撞撞进来,深深躬下身子去,“听官家的吩咐。” 他环顾四周,手指胡乱挥了挥,“这样空,叫人怎么住?去传话四司六局,给我妆点起来。门窗重糊,帐幔被褥都换新的来。” 这么一整治冷宫也就不像冷宫了,今上的意思大概是把涌金殿搬进西挟来吧!秦让是鬼机灵,不用多说,领命道是,撒腿就去办了。 “你暂且忍耐,我让苗内人来陪你。”他说,然后又安然坐下,“我们能不能好好说话?我不擅长吵架,要不是心里牵挂你,我不会踏足这里。你也不要开口闭口嫌我们不是真夫妻,你要是不介意,在这里圆房也可以。” 她听得一愣,没想到他的思维这么跳脱,明明在怪罪他的不信任,怎么一下子又牵扯到那个上面去了。 她大感窘迫,别过头去,脸上隐隐发烫,“做什么声东击西?我在和官家说正经事。” “我 说的就是正经事。”他轻击膝头,叹了口气道,“你在这里,其实有好处。将你拽出这个是非圈,你反倒安全了。我在外安排班直,让他们保护你,免得我一个疏 忽,你糊里糊涂被人吊起来畏罪自杀了。等我解决了外面的事,我们再图后计。”他略停顿一下又道,“皇后,我对你的心从来没有变,不管我做什么样的决定,总 将你放在第一位考虑。哪怕你不对我归心,哪怕你算计我……” 她听得鼻子发酸,“说到底你还是信不过我,可要我把心剖出来给你看?我不说别的,若知道那碗羹有毒,情愿先让她毒死我。” 她掩着袖子擦泪,华贵的钿钗礼衣被她穿得咸菜一样。仔细看她,头发散乱,不成个样子,又是可怜又是可笑。 哭了倒比冷着脸要好,至少她动容了,对他昨晚的应对有个起码的态度,不管是恨或者怨。 殿里人来人往,站着四面不着边似的。他拉她出门,到廊下去。她起先还挣,大概想同他划清界限,他没有放手。这种时候太知趣了不好,也许你固执些,不清不楚的话就能说透彻了。 他 不顾她的反对,把她推得靠在墙壁上,手指在她发间穿梭,替她把散乱的头发整理好。夜色微凉,早没了十五那天的清亮。他把手搭在她肩上,小而羸弱的肩头,承 载了很多的压力罢!他弯下身子,灼灼盯着她的眼睛,“我会常来看你,就像那时在涌金殿一样。你只是出不去,但是我可以进来。觉得孤单了想想我,我比你更孤 单。云观的事,我一定要处理掉,你也看见了,我和他之间只能活一个。你在这里只管安心,假如我不在了……我想他也会接你出去的。” 她被他说得心生凄凉,将她排除在外,她更觉得不放心。说什么云观接她出去,她不希望事态发展到最后会变成这样。 他轻轻笑了笑,把她颊上悬挂的一滴泪抹掉了,“放心,我不会死的,让你再醮,我舍不得。” 她愤然看他一眼,“这样严肃的气氛,你非要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吗?” 他摊手道:“那你让我如何?我不苦中作乐,难道陪着你一起哭么?”顿了顿点头,“我只会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崔竹筳同你说的都是你爱听的吧?今日他来看你了,待了半个时辰,有这样的事吧?” 她心头一跳,“你都知道么?” 他转过身子背靠着墙,曼声道:“我同你说过这里有班直把守的,你以为我哄你么?崔竹筳这人不简单,有些亦正亦邪的意思。你同他相识多少年了?” 她说:“我六岁开蒙就在崔先生门下,崔先生人品足重,那时我爹爹都这样夸他。” 他哼笑一声道:“人品足重……他胆子不小,一个命官胆敢随意出入冷宫,我要是计较,眼下就可以命人拘拿他。” “他是不放心我,毕竟我是他看着长大的,纵然逾越了,也情有可原。”她有些担心,跟随她来大钺的人一个个都遭了秧,她怕连崔竹筳都保不住,只得央求他,“崔先生是我恩师,请官家网开一面,不要难为他。你信不过他,罢了他的官,让他出宫去就是了,千万别伤他性命。” 他心里有算计,自然不会轻易把他怎么样,“你不叫我动,我就不动他,可好?” 她松了口气,同他肩并着肩,背靠着墙,一齐看天上的月。看了一阵,他把手探过来,小心翼翼握在掌心里,“皇后,那天云观把你放在野外时,可曾同你说什么?” 她 知道他在意,悄悄把手缩了回来,“他说带着我不方便,如果我不回去,这场追杀就没完没了。他还说官家不会对我怎样,说你舍不得。他没有向我透露任何下毒的 消息,到昨天我还是全然不知情的。到现在我才明白过来,他让我恨他,我与官家感情越好,官家越不提防我,他就越容易得手。我没想到我的感情也会成为他利用 的工具,他似乎从来不在乎我的死活,一次又一次……如果我像阿茸一样死了,他也许会落两滴泪,然后抖抖衣袖,若无其事吧!” 他又是一声叹息,“同他比起来,我真算得上光明磊落了。” 她侧目看他,暗道他也好不了多少,何必自吹自擂呢! 她 目光睥睨,他不当回事,“只要你不再同他一心,我后顾便无忧了。对我来说世上没有什么让我头疼的,只有这一桩。我甚至觉得,就算这次你是受他教唆,看在我 又原谅你一次的份上,你也应当看到我的真心了。女人挑夫婿,不外乎相貌、身份、身家,这几点我都不比他差。就算你爹爹在世,我想也一定会选我,不会选他 的。” 她盯着裙下露出的鞋头喃喃:“我一生只嫁一次,不管你信不信,我不学我孃孃。” 她母亲离开她爹爹进宫,一直是她耿耿于怀的。她还记得爹爹对着她留下的手把镜恸哭的样子,那样一个生意场上纵横的人,面对权力的倾轧,卑微、渺小、束手无策。所以她不想和她母亲一样,她要选一个她爱的人,选定了,一辈子就不动摇了。 他转过来,到她面前,“皇后,我希望你记住今天的话,一生只嫁一次。” 她却显得很鄙夷,“不是拜个堂就算嫁,你得意什么?” 他愕了一下,“我懂得,圆房了才算是嫁。” 她简直不想再和他说话了,“你脑子里除了圆房就没别的了吗?什么时候把乳娘还给我?还有金姑子和佛哥,她们没有参与这件事,你将她们送到西挟来,跟我一起囚禁在这里,这样总可以放心了罢。” 他想了想,回身叫秦让,让他去军头司传话,把皇后贴身照应的人送过来。 对 于这件事,秾华还是很感激他的,至少他没有对她绝情,仿佛不管她犯了多大的错误,他都愿意原谅她。可是她不能担那个莫须有的罪名,低头捋了捋裙裾道:“我 与云观不相往来,从上次起,他在我心里就已经死了。官家若不信,我也没有办法,可是这话我得同你说清楚,而且是最后一次……” 他很快颔首:“我相信你。只要你说,我就相信你。” 她忽然红了眼眶,“你昨日明明不是这么说的,我怎么解释你都不信我!” “因为我想让你到西挟来,再在涌金殿待下去不安全了。”布置殿宇的人在他身后来往,灯笼的光照亮他的轮廓,照不清他的表情,他轻声道,“不管我做什么,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我对天下人绝情,唯独不会对你。” 他这么会说话,谁能相信他幼时曾被当成哑巴!她终不是个狠心的人,知道自己的立场,然而面对他,她有时说不清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因为人多,他抱她的时候会不好意思,便将她拉到阴暗处,紧紧嵌入怀里。抱得有些忙乱,不小心触到什么,落在地上短脆的一声轻响。他马上放开她,蹲踞下来满地摸索,她问是什么,他寻见了,托在手里吹了吹,笑道:“你给我的香珠。” ☆、第55章 春渥来时哭得涕泪纵横,原想迎上去,见今上在,只得敛了步子在阶下纳福。 殿里布置得差不多了,该有的物件摆设一样也不少,先前冷清寂寥的殿宇转眼便丰沛起来。他盘弄那香珠,四下里打量一番,还算满意,便道:“你安安心心的,要什么同门上内侍说,让他传话到福宁宫,我命录景亲自给你办。” 她嗯了声,又有些迟疑,“只怕太后知道了不高兴。” 他听了不过一笑,“婆媳关系真是个千古难题,不过这江山到底还是在我手里,我是你郎君,你谁都不用怕。” 她心里渐渐安定下来,再看他,他负手四顾,依旧是闲散的模样。她转身命春渥和金姑子她们进去收拾左右配殿,问他,“昨日发烧烧得厉害,今天好了么?” 他摸了摸额头,“还略有些,不过比起昨天已经好多了。” 她不放心,一手摸自己的,一手去摸他,刚一触到就被他拉近了,他低低一笑道:“何必麻烦,这样就行了。”说着前额相抵,果然一下子就试出来了。 他确实还在烧着,她很觉得担忧,“已经一天一夜了,怎么会这样?你可吃药?这么下去人会烧傻的。” 他说吃了,“可惜没什么用。不要紧的,我身底子好,过两天会自己退的。” 她忧心忡忡的样子,仰脸看他,不知怎么,心疼得厉害,“官家龙体康健,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我如今不能时刻陪在你身边,你要当心自己的身体。与人斗,自己无虞才可大展手脚。” 她絮絮嘱托,他听得心头温暖,颔首道:“我记着了,你别替我担心。你没来汴梁前我也平安活了二十三年,你来了,我反倒不成就了么?” 她说:“我是担心,总觉得事情还没有到头,也许会有更大的变故,谁知道呢……朝中暗流涌动,官家脚下的路不好行。” 他倒是满不在乎,“一个云观就让我乱了方寸,日后怎么办大事?他自以为那些小动作我都不知情,其实全在我手掌心里。如今只等他起事,我来个瓮中之鳖,到时候好叫他心服口服。” 她长长叹了口气,他们的争斗,她现在完全不想去过问了,由他们去吧,胜者为王,这世界向来是这样。她伸手替他整了整交领,摸见他衣裳有点单薄,埋怨道:“多穿些,身上不好还不知道添衣。” 她拢着眉头,即便是在责怪,看上去也有种撒娇的意味。他心里激荡,捧着她的脸,千珍万重亲了亲,“皇后,我觉得我离不开你。” 她两手虚虚挂在他手腕上,没有应他,但是那眼神,分明在说我也是。 相爱的两个人,只要一个服软,另一个即便再生气也发作不起来,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爱情吧!到一起,时间过得飞快,半点也不想分开。她终于还是去抱他的腰,脸埋在他怀里,哀声道:“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么?” 他闭上眼,天地都离得很远,他能感觉到的只有她。他的声音盘踞在她头顶,“你说。” “以后不要怀疑我,要一直相信我。”她仰面看他,眼泪从眼稍滚滚落下去,落进衣领里,“你若怀疑我,我便觉得生无可恋了。要是我英年早逝,必定不是病死,是被屈死的。” 她说得他心头起栗,“怎么突然有这种想法?” 她双手掐着他的手腕,用很大的力气,“我这辈子都不会害你,我对天地起誓。”她唇角扭曲着,哽咽道,“我将真心交付你,余下的日子里只爱你一个人。你要相信我,不管遇见多大的坎坷,记着我今天的话。” 他心里熨贴,点头说好,“我相信皇后的真心,永远不怀疑你。” “你说到就要做到。”她颇有些咬牙切齿的重复一遍,“这是最后一次,若你不信我,咱们之间的缘分就到此为止,我永远不会再见你。” 他看着她的脸,那温婉秀丽的五官,说到急切处简直有些狰狞。他笑起来,可是笑容里多少含着沉重的味道,“我知道了,谨记在心,你用不着这样,倒弄得我很紧张。”说着抬头看月色,“时候不早了,你早点歇息,我要回福宁宫去了。” 她只是不好意思说,其实很希望他留下来。可是她知道,这是冷宫,他若过了夜就不成体统了。况且禁中眼睛多,说不准消息传到朝堂上去,那宗下毒案还没有头绪,官家如此夫纲不振,简直就是个吸引众人攻击的活靶子。 她点头,然而手上却不肯放开,紧紧拽着他的衣角,嗫嚅道:“我要是能变成一块佩玉或是一个香囊就好了……挂在你身上,可以不用分开。” 他们同床共枕过很多次,耳鬓厮磨间,有心猿意马,也有温暖的感动。虽尚未圆房,可是秾华觉得他们是彼此的一部分,亲密得像一个人。 他懂她的意思和想法,唯有不停地吻她,“我也想变成一根发簪,一只耳坠子……你是怎么想的,我就是怎么想的。”他笑道,抚抚她的脸,“世上没有我们这么好的夫妻了,是么?” 她摇头说:“一定不会有,我们是最好最恩爱的。” 因 为她这句话,竟让他有落泪的冲动。他天生凉薄,某些方面可能还有些心智不全,但是对于她,他调动了所有的热情。如果这样还不够,恐怕爱情就当戒掉了。还好 她也不老练,对他没有太高的要求,两个同样幼稚的人,直白的我对你好,你也对我好。在十六和二十三岁的时候遇见一份纯真的爱情,哪怕有时生气了,口不择 言,说过便忘了,谁也不记得对方的不好。 他使劲抱住她,“皇后,我要走了。待办完了手上的事,我接你去福宁宫,柔仪殿以后就是你的寝殿,我们朝夕相对,可好?” “那么官家……”她含泪说,“你要我等多久?给我个期限,让我有指望。” 他算了算道:“快则三五日,慢则半个月,云观必会按捺不住。等我收拾了他,马上来接你。” 她说好,放开他,擦了眼泪往下一肃,“臣妾恭送官家。” 终须有个决断,这样难分难舍总不成。他狠了心,转身便往外去,她送到宫门前,一直等他的身影消失不见了才折回殿里来。 春渥在灯下抹泪,见她进来忙迎上去,上下好好打量了一遍,喃喃说:“圣人无恙就好……我昨日真怕你有个三长两短,若你出了事,我也不活了。” 金 姑子和佛哥也在旁落泪,毕竟是年轻的女孩子,昨天这个声势想起来还有点后怕。一大帮的御龙直闯进庆宁宫来,简直像兵荒马乱里敌军屠城。好多人被反剪着双手 捆绑起来,哪里还有半点中宫庄严的味道。她们因为是皇后贴身伺候的人,少不得连夜审问,连哄带吓唬,只差最后上刑。 好在今天被调拨回来,西挟虽不及庆宁宫,至少官家还留着情谊。照这个现状看,皇后还未失宠,总算有惊无险吧! 春渥一味地咒骂,“阿茸这个黑了心肝的,她忘了是谁收留她,给她吃穿。早知道如此,当初还不如养条狗!狗尚且知道报恩,她连猪狗都不如。她为什么这么做?她可向你透露过?” 她坐在榻上叹息,“要是向我透露倒好了,她口风这么紧,叫我始料未及。娘别骂了,她人都不在了,就莫论她长短了。” 春渥怔了下,听见她已经死了,似乎才平了怒气。只道:“她倒一了百了了,撇下个烂摊子,叫你生受。” 有 什么办法,千防万防,防不住果子从心里烂起。她抬眼看金姑子和佛哥,低声道:“我特特的求官家把你们调到西挟来,其实还是为了保全你们。阿茸死前招供,是 受郭太后之命,真要论起来,你们从绥宫大内出来,一声令下,少不得皮肉受苦。我眼下是出不去了,你们就和我在一起,既好同我做伴,也好让我看住你们。阿茸 这一死,可算是死无对证,加上云观未除,大钺暂时不会对绥兴兵。可是……”她眼里涌起伤感来,将胳膊搁在乌木的小几上,油亮的桌面称着她的手,白得没有血 色。她吸了口气道,“我自己其实有这个准备,官家就算要保我,大势所趋,最后我终是起兵的由头。这是没办法的事,算是命里的劫数吧!如今三国的国力,大钺 第一,绥国紧随其后,乌戎排在最末。要开战,必定是大钺拉拢乌戎,共同吞并绥国……当前的大时局,以你我之力,恐怕很难阻止。到那个时候,我能力有限,就 当真护不住你们了。” 其实她看得很明白,什么都知道,只不过有时不愿意太计较,得过且过。金姑子和佛哥对视一眼,跪在她面前叩首,“圣人且安心,婢子既然在圣人身边,必会誓死保护圣人安全。” 她仰起脸,空洞的两眼望着殿顶,怅然道:“我在这个位置上,没有退路。我甚至不能躲避,因为就算我逃离这里,也会成为战争的借口。到了最后,或许只有我自尽,才能替绥国争取上两三年的时间吧!” 她的话叫三人大大惊惶起来,“圣人千万不能动这样的心思,用一条命换取两三年时间,可值得?三年后当兴兵还是会兴兵,到时候谁还记得你?” 她抿了唇,心里开始盘算,这是下下策,她也不愿意赴死。人被逼到绝境,再好的脾气也会试图反抗。贵妃已经在积极向今上靠拢,可以不用嫔妃的身份,以盟友的姿态。乌戎和大钺的纽带不就是她么,如果摧毁他们的结盟,能否暂时让他们的计划搁浅? 可若是真要这么做,刚才对官家的那些话就显得别有用意了。她要他相信她,如今却要用他的信任来欺骗他,她心里犹豫,但要击破太后和贵妃的阴谋,要自救,她就不得不做一回卑鄙小人了。 她转头问春渥,“上次派进宜圣阁的人,可靠得住?” 春渥道:“圣人放心,绝对靠得住。” 她长长叹了口气,“反正现在是死无对证,将下毒的事栽赃给贵妃就是了。贵妃欲取我而代之,不惜买通了阿茸陷害我,否则如何解释她们来得这样巧?我知道贵妃不会将我送去的人放在跟前,两个宫人只消作证贵妃召见过阿茸就够了,我倒要看看这种无头公案太后如何断。” 金姑子略思忖了道:“圣人这想法是可行的,怕就怕这件事的幕后主使是……” “官家么?”她怏怏歪在引枕上,神情落寞,“倘或是这样,我就赌输了,得认命。不过也借此看清,他和云观一样,没有什么再值得我留恋的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反击,佛哥跃跃欲试,“婢子想办法出去一趟,同宜奴她们通个气。否则闹起来,怕她们没有准备。” 春渥为难地往外看了看,“有班直看守着,如何出得去?” 佛哥说:“买通两个黄门,待送饭的时候换上其中一个的衣裳,不声不响就混出去了。圣人放心,婢子们在绥国时专门受过调理,糊弄不得官家,糊弄几个禁军还是可以的。” 她 舒了口气,如此甚好。她是没有办法,虽然知道官家也有借机出兵的念头,可她不能眼看着他攻打她的母国。郭太后和高斐,一旦国破就会在他的刀剑下送命。终究 是血肉相连的亲人,即便没有太多的感情,她也要努力挽救他们。如果绥使够聪明,能洞察禁庭里酝酿的阴谋,就可以把消息带回去,至少让高斐有时间做准备。 计划好了,就严格按照这个来实行。没想到还有意外的收获,贵妃大概是出于打压的目的,第二天下午居然来了西挟。黄门入殿通报时,秾华正在花绷前查看,听了回禀坐下来,应道:“请贵妃进来相见。”顺手拿起剪子,藏在大袖下。 黄门出去传令,不一会儿领了贵妃进来。贵妃进门左右看了一遍,“圣人这里颇安逸嘛,我原以为冷宫只余四壁呢,没想到用度不比庆宁宫差。” 她进门未行礼,分明不讲她放在眼里,秾华也不计较,笑了笑道:“梁娘子喜欢这里么?若喜欢,留下同住也未为不可。” 贵妃忙摆手,“圣人说笑了,未得官家和太后的旨意,我纵是想同圣人做伴,也没有这个胆量。”金姑子送茶进来,放在她面前,她没有动,只说,“我是特意来为昨日的事认错的,要是早知道……弄得这模样,是我害了圣人,实在对不住你。” 秾华看着她团团的脸,明明显得无害,身处在权力的泥沼里,也会横生出无数的心眼来。她把杯子往前推了推,“梁娘子喝茶吧,可要我替你试毒?” 贵妃笑得有些尴尬,“圣人还是记恨我。想当初你我一同入禁庭,事先在四方馆里就说过的,苟富贵,勿相忘。如今变成了这样,我心里也很难过。” 她 慢慢抿了口茶道:“你不必自责,我反倒要感激你。要不是你和太后恰巧赶到,那盏羹送到官家手里,我就真的要追悔莫及了。我与他的感情,外人参不透,你们瞧 官家冷心冷面,我眼里不是。我敬重他,也爱护他,不想让他受到半点伤害。所以得知阿茸要毒杀他,我恨不得亲自将她处死,以谢官家。我前天哭了一晚上,心里 害怕,怕官家就此误会我,再也不要我了。”她复腼腆一笑,视线引领她在殿里转了一圈,“你也看到了,他还是心疼我的。这里吃穿用度都比照涌金殿,我知道他 的心,他怕我受委屈,事事替我考虑周全,不枉我同他夫妻一场。” 贵妃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不说她爱不爱今上,女人多少都有攀比心。在同一个宫苑里,你受宠,我不受宠,为什么呢?她是正头的公主,出身高贵得很,原本不屑与她这野路子的公主比,谁知入了禁庭,不如她的人压在她头上,成了皇后,她面子上应该很觉得过不去吧! 秾华有意要激怒她,低声问:“梁娘子,你相信毒是我下的么?” 贵 妃愣了下,“我自然是不相信的,圣人宅心仁厚,况且与官家伉俪情深,怎么会毒害自己的郎君呢!可是毒就在圣人进献的盅里,当时验取,圣人也是亲眼看见 的……”她模棱两可地一笑,“若说圣人不知情,那就只有一个说法了,是圣人跟前的内人擅作主张。可是她死了,这时候畏罪而死,对圣人岂非大大的不利?” 她点了点头,“我知道,她一死,应当有好些人觉得高兴罢,我真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你说如何是好呢,我这个皇后恐怕要退位让贤了。” 贵 妃道:“圣人别心慌,至少目下你还在中宫位上。圣人不是禁中长大,不知道废后要使多大的力气。官家得同宰相们商讨,这是动摇根本的大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裁 定的。言官们眼里国运是第一位,通常会反对,不过那是在皇后无大罪的情况下。像圣人这样的纰漏……恐怕真的很难办。” 也就是说她这个皇后有大罪,废后亦在情理中。秾华嗯了声,“那么依你所见,这禁中谁有资格当继后呢?” 这继后两个字听起来很刺耳,贵妃皱眉笑道:“这个还得官家与太后定夺,我等不好妄加揣测。” “其 实这种事,我不说,你心里也当有数。当初你我一道来和亲,我侥幸拔得头筹,委屈了你。现如今我倒了台,轮也当轮到你了。”她一手翘起兰花指,妖媚地在颊上 掖了下。因生得好,即便困顿里,依旧有种鲜焕的惑人味道。她冲她眨了眨眼,“让与你,总比让与贤妃她们好。不过官家脾气古怪,睡着了也要找我,梁娘子若是 为后,遇见这种时候千万不要恼我。还有官家似乎不太喜欢你的床榻,上次酒后回来抱怨我没有去接他,害他在陌生地方逗留了那么久……” 贵妃饶是再好的修养也要生气了,她原本就骄傲,怎么经得她这样成心作践。官家的态度一向让她难堪,掩在热闹底下就罢了,。如今她不顾人死活硬挖出来,还要在她伤口上撒盐,存的是什么心! “官 家是这样说的么?”她勉强笑,可是铁青着脸,笑容变得有点可怖,“我今日原本是好心,来看看圣人缺什么短什么,我那里好筹备了送过来,不想圣人对我这样剑 拔弩张。要说宠爱,谁敢断言自己能被宠爱一世?圣人这如花的脸庞,终有枯萎老去的一天,色衰而爱驰,这话圣人没听说过么?” 她一哂,毫不介意,“那也无妨,总比连宠爱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的好。贵妃是聪明人,应该知道靠身后的势力不能长久。贤明的君主不会坐看外戚势大,今日可以利用你,明日便可吞并你。到最后我至少能让他念旧情,梁娘子可靠什么呢?” 贵 妃气得脸色都变了,但是忌讳外面人听见,压低声道:“你这贱婢,除了狐媚惑主还会什么?若身在乌戎,我早就命人活剥了你的皮!你如今弄得一败涂地还这样嚣 张跋扈,官家优待你,你真当能长久么?他既有这野心,我成全他,比你这卖弄色相的强一百倍!霸主身侧立的应当是与他相匹配的女人,你这类货色,养在后宫亵 玩就是了,捧在高位,只怕你也坐不住!” 她骂得兴起,不妨皇后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剪子来,高高举起,寒光在她手下闪烁。贵妃吓得倒抽一口凉气,“你要做什么?” 她却温婉一笑,“梁娘子怕么?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可是那剪子落下来了,没有对准她,而是扎向她自己。 贵妃目瞪口呆,看着血汩汩地流出来,染红了她的大袖衣。皇后人如一片落叶,软软倒在了血泊里。 她脑子里轰然一声炸雷,仓皇退后两步,然后听见殿门上有人尖叫起来,“不好了,快去回禀官家,圣人在殿中遇袭了!” ☆、第56章 消息传到垂拱殿时,今上正与宰相们商议税赋的事。录景跌跌撞撞进门来,也顾不得众臣在场了,颤着手指指向西挟方向,“陛下……皇后遇袭,不省人事。” 他手里的奏疏落下来,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 录景咽了口唾沫,毕竟是内庭的事,不好当着外人直说,遮掩道:“陛下莫问了,去了便知道。医官们都已经赶去了,只是陛下不在场,好多事情不敢拿主意……” 他站起来,头晕目眩。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呢,怕她受伤害,退了一万步,让她在西挟暂避,为什么还会遇袭?他心里慌得厉害,未留下半句话,匆匆忙忙提袍跑了出去。 殿中另一个人也慌了手脚,录景走得慢些,被他一把抓住了,压声问:“皇后眼下如何?” 录景道:“回王爷话,臣也是听人回禀,并未亲眼见到。据说是被刺伤,流了很多血,伤势不轻。”说完做了一揖,快步追赶今上去了。 如 何会遇袭,又是遇了谁的袭,眼下一概不知。云观心里牵挂,然而那是别人的皇后,他没有权力去探视。往外看,天上积起了厚厚的云层,怕是快要下雨了。怪重元 没有保护好她,他的双手在袖中紧紧握起,听身后众人嘈切议论,平了心绪转身道:“既然禁中出了事,诸位就莫等陛下了,怕是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都散了 罢。” 宰执们拱手行礼,纷纷退出了垂拱殿。他也背手往外去,出了承天门,见成则在东华门上候着。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细雨,成则打伞迎上来,低声道:“御马直和捧日、神卫几位指挥都已经准备妥当,只等郎主一声令下了。” 他点了点头,“刚才副都知传话进垂拱殿,皇后遇袭,今上方寸大乱,若现在发动政变,他无暇顾及,想来更有胜算。只是不知道皇后如何,我心里好乱……”他说着,脸色变得煞白,“我想进去看她,不知她有没有危险。” 成则道:“郎主还需按捺,若拖延了,等今上回过神来,咱们的行动必要受阻。臣算了算,诸直人数加起来约有三四千,先悄悄控制了各门禁卫,三四千人杀进大内直取福宁宫,足矣。郎主挂念皇后,若想见她,只有取今上而代之,否则永远没有机会。” 他转头看他,下了决心,颔首道:“宫中酉正下钥,那时天色正朦胧,赶在宫门锁闭前发动突袭,打他个措手不及。今日秘召几位指挥商议,明日傍晚起事,免得夜长梦多。” 成则踌躇满志地应了,回身眺望那连绵宫阙,乌苍苍的天幕下显得压抑沉重。实在没有太多时间,谁也不知道今上什么时候会发动致命一击。与其在睡梦中被杀,不如轰轰烈烈大干一场。成败在此一举,败了至多是个死;若成功,便能一雪前耻,不必再苟延残喘地活着了。 那厢今上赶到西挟时,皇后还卧在血泊里。因为剪刀扎得深,谁也不敢轻易搬动她。他进门看见这场景,心都揪成了一团。大滩的血,从那具柔弱的身体里流淌出来,恐怕已经将她放了个半空吧! 他蹲下来唤她,“皇后……” 她微微有些反应,原本活蹦乱跳的人,一下子变成了这样,他简直想要杀人。只是暂且顾不得那么多,小心翼翼将她拗在臂弯里,轻轻托起来,送到榻上去。医官们一拥而上,处理伤口、把脉、开方子。他站在边上茫然看着,只觉五脏六腑都碎了,碎成了渣滓,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太后匆忙而至,远远立着观望,蹙眉道:“这禁庭真是愈发的乱了,先是下毒,然后是刺杀,叫人怎么办才好?”她知道皇后不能出事,这个节骨眼上,一旦她遇到不测,非但失了兴兵的把柄,还让绥国钻空子,好大肆宣扬他们的长公主毙命于大钺禁庭,缚住了大钺的手脚。 翰 林医官退出来,向今上长揖,“官家稍安勿躁,臣查验过,圣人失血虽多,总算未伤及肺,乃是不幸中之万幸。如今气虚血亏,刀口也深,对于女子来说纵不累及性 命,却也是消耗颇巨的苦差事。臣为圣人缝合了伤口,上药包扎妥当,但要痊愈恐怕还需时日。圣人身娇体贵,何时醒转还未可知,醒后疼痛难当也是必然。床前万 不可离人,药要按时服用,静养三五日,多少会有好转的。” 今上得知她没有危险,悬了半天的心才放下来。坐在她床沿守候,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她气若游丝,叫他不知如何是好。到了现在才想起来问经过,直起身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西挟外有班直把守,是谁伤了皇后?” 金 姑子上前一步,哭道:“下半晌圣人在殿中绣花,梁娘子到访,婢子引梁娘子入内,伺候了茶点便在殿外侍立。起先圣人与梁娘子还有说有笑的,后来不知怎么起了 争执。婢子不放心,挨在帘外偷听,她们说得低,听不太真,隐约听见梁娘子骂圣人贱婢。圣人一向和善,官家是知道的,婢子怕圣人吃亏,想进去劝解两句,结果 便见梁娘子操起桌上剪子,对准圣人扎了过去……” 贵妃铁青着脸道:“你胡说,分明是圣人自戮陷害我!”她惶惶向今上哀告,“官家 明鉴,臣妾唯恐圣人在西挟短了衣食才来探望,并未同圣人起什么争执。原本都好好的,圣人袖中藏剪子,突然便扎向自己……臣妾是无辜的,举头三尺有神明,臣 妾不敢有半句谎话,官家要替臣妾做主。” 春渥一直在照顾皇后,听了她的话衔泪转过身来,哭道:“梁娘子可是要撇清关系么?我家圣 人平时是什么样的性子,禁中人人知道。她从不与人较长短,心善也怯懦。一个连杀鸡都不敢看的人,怎么会对自己下手,且伤口恁地深,不是恨透了,哪里来这样 大的力道?梁娘子要官家为你做主,我家圣人谁来主持公道?她昨日才受了冤屈关进冷宫里来,梁娘子还不愿放过她,追到冷宫中羞辱她。她终是一国之母,梁娘子 怎么能这样辱骂她?骂便罢了,还要伤她性命。终不过是嫉妒圣人圣眷隆重,要置她于死地,以泄心头之恨。” 今上直直望过去,那眼神 冰冷,要将人刺穿似的。贵妃心知这回是落进了她们设好的套里了,焦急异常,疯了似的尖叫起来,“我没有!要取她性命何需我动手,我这样送上门来叫你们拿我 的把柄么?”一壁说一壁哭着跪在太后面前,“孃孃救我,我现在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我没有伤圣人,是被她们算计了。孃孃你可信我?你替我说说话吧,我若是 那样狠毒的人,上次皇后给我下毒的事就该计较到底。” 今上咬牙道:“你无凭无据,怎敢断言是皇后给你下毒?正因为你心里这样认定了,便有备而来挟私报复。让太后救你,如何救你?皇后躺在这里,都是假的么?你说她自戮,说得好!”他转头吩咐录景,“拿把剪子来!若贵妃能对自己下得去手,我就相信你。” 她敢么?她不敢。不是到了绝境,谁也没有那份胆色。 贵妃连哭都忘了,怔怔看着录景递过来的剪子,想去接,终究还是缩回了手,嚎啕大哭起来。 太后两难,是不是贵妃所为一时也分不清,但是大战在即,孰轻孰重她心里明白。本想替她遮掩两句,不想皇后的乳娘又有了新说法。 “官 家容婢子回禀。”春渥掖手道,“梁娘子说皇后给宜圣阁下毒,婢子才想起来,梁娘子病后圣人时时挂怀,曾多次命阿茸往返赠送补品。梁娘子也常对阿茸有赏赉, 一来二去,阿茸究竟受命于谁,那就说不清了。阿茸父母双亡,曾为以后的生计忧心,若一时贪财陷害主人,这种事并非不通。如今她人已经死了,的确死无对证, 婢子也不敢妄下断言,只想求官家还圣人一个清白。”说着哭泣不止,回头往床上看了看,哽声道,“她是个没心机的人,否则也不会落得今天这样下场。官家是她 最亲近的人,若连官家都不替她撑腰,那圣人实在是太可怜了。” 春渥这番话,引得太后对贵妃起了疑心。皇后意欲毒杀官家,这个消息确实是从贵妃那里传来的。她想借此兴兵是不错,可若真是贵妃设的局,那她的品性就值得怀疑了。 贵 妃自然不能承认,然而眼下陷入了与皇后那天同样的尴尬境地,她是有傲性的人,也仗着官家还有用得上她的地方,并不忙于狡辩。倒是她身边的尚宫跪地磕头, “娘子出身高贵,宫掖之中长大的人,绝不屑于做这样愚蠢的事。如今遭人陷害,白璧蒙尘,请官家与太后圣裁,为娘子洗冤。” 今上因皇后的伤势严重,腾不出闲心来处置这件事,不管贵妃是否无辜,他眼下极端厌弃她是一定的。他狠狠盯着她,寒声道:“禁庭丑闻,不宜向外宣扬。皇后受重伤,贵妃嫌疑重大,暂押入永巷素室令其思过,待皇后无虞再行处置。” 永巷素室与皇后这西挟不同,是真正徒留四壁的地方,官家究竟有多偏心,可见一斑。贵妃摇摇晃晃立起来,外间黄门要上手押解,被她奋力格开了。她整整衣领,未再多言,昂首走了出去。 太后旁观,束手无策。皇后一直晕厥,官家也定不下心思查办,只有再等等了。 她上前探看,的确伤得颇重,便叹息道:“年轻孩子冲动,这又是何必呢!无论如何先让皇后静养,这回受了苦,可怜见的。官家亦须小心自己的身体,你身上余热不退,不知是什么缘故。若太过劳累了,我怕你扛不住。” 今上道是,“这里无事了,孃孃回去吧!待皇后略好些,我要将她移入柔仪殿,也好就近照顾她。” 太 后启了启唇,本欲反对,到底还是忍住了。官家正是心疼的时候,同他说什么都是白搭。他眼里只有一个皇后,看看这西挟,妆点得如此惬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涌 金殿呢!贵妃没人疼没人爱,直接送进素室,实在吃了大亏。往后还要靠她成事,切切慢待不得。长袖还需她这太后来舞,皇后依仗的是官家,贵妃身后却是乌戎, 两下里比较,贵妃必定是重头。 太后挽着画帛去了,殿里闲杂人等散开,只剩春渥和金姑子她们照应。汤药来去,都是今上亲自喂,将到入夜时分,皇后又发起热来,额上豆大的汗珠湿透了鬓角,人也有些迷糊,谵语连连,仍旧没有醒转。 春 渥看在眼里,心头都滴出血来。这孩子下手这么狠,真不给自己留余地。好在不伤及性命,可是这番的痛,实打实的要她自己忍受了。她想起以前,到了天热的时候 她喜欢吃芦粟,长长的一截,叼在嘴里烟杆似的。芦粟的皮薄而利,一不小心就割伤了手,那时她都要哭哭啼啼窝在她怀里的。可现在呢,经历了一些事,被迫长 大,踏着血路前行,这就是禁中女人的悲哀。怨来怨去,还是怨恨云观,要不是他,秾华不会参与进来。她在建安明明有富足的生活,长得又是这样一副标致容貌, 就算不当皇后,也可以有很美满的婚姻。如今全毁了,她必须靠自己挣扎求生,否则只能被人屠戮。 今上守着她,半步也不相离。他没有试过照顾别人,干什么都迟缓而谨慎。绞了手巾轻轻给她拭汗,擦着擦着垂下头,姿势痛苦至极。 春渥看得伤心,上前道:“官家歇息片刻罢,让婢子来。” 他摇了摇头,“你们都出去,我一个人可以。” 春渥无奈,带着金姑子她们都退到檐下去了。外面雨势渐密,透过灯笼的光看,纷纷扬扬牛毛一样,偶尔被风吹进来,冷梭梭拂在脸上,叫人打颤。 秦让撑着伞从宫门上进来,对拢袖而立的录景招了招手。录景缩着脖子过去,他凑到他耳边嘀咕两句,录景点点头,快步入了正殿,站在帘外回禀:“官家,御龙直有消息传进来,时候定下了,在明日酉正。” 今上抬头看了他一眼,“真会挑时候。大开宣德门,放他们进来。皇后眼下这样,我没有兴致同他玩。命殿前、步军二司会同东西五班拿人,在前朝解决,别漫延进内庭来。束手就擒者押到外面绞杀,凡有反抗者立时正法,就这么办。” 反正参与者一个不留,不管最后是不是投降。录景揖手道是,复退出去传令了。 他低头看她,不知什么时候她睁开了眼睛,轻轻叫了声官家。他嗯了声,“你醒了?”仿佛她只是睡着,时候到了,该起床一样。可是鼻子有些发酸,他匆促转过头去,“我给你找点吃的。” 她说不要,“别走。” 他只得留下来,心头翻涌起无数的感觉,一瞬把人生的颓败和凄苦都尝遍了。他紧紧抓着她的手,用力抵在额头上,嗓音悲凉,“是我对不起你。” 她喘了两口气,说话很吃力,眼神也有些涣散,抓着他的衣袖问:“云观攻进来了么?” “没有,明天酉时。”他摸摸她的脸,“痛么?” 她心里五味杂陈,哭起来,气哽不止。越哭伤口越痛,到最后嘴唇都褪了血色,他看得心惊,忙安抚道:“别哭,有什么话等好了再说。” “官家……”她抽泣着哑声唤他,“你不要离开我,一直陪着我。” 他把脸贴在她脸上,“我陪着你,哪里都不去。” 她的手指冰凉,想用力回握他,可惜提不起劲来。转头看外面,“贵妃呢?” “关进永巷了。”他眼里有说不尽的恨意,阴狠道,“若不是顾忌她的身份,我即刻便处死她。你暂且不要想那么多,先将伤养好,我自然给你个满意的答复。” 她 心里其实很觉得愧疚,他是真心待她的,她在这件事上欺骗了他,她也不愿意这样。可是大战就在眼前,她若再温吞过日子,很快便会被废,被真正囚禁,甚至死在 她们手里。当初她封后掌凤印,应该也是出于政治考虑。此一时彼一时,发起战争的时候贵妃有了用武之地,官家要安抚或是借助乌戎,除了爱情,还有什么可许她 的?只有这顶凤冠。 她不知道自己这场赌注押得对不对,她没有把握,唯有尽力一试。可是她心里那么难过,她让他相信她,转身又利用他,实在不配得到他的爱。 “得意……”她喃喃叫他,“我对不起你。” 他蹙眉替她擦了眼泪,“是我没有护你周全。” 他躺下来,她不能移动,他努力贴近些,让她靠在他的肩头。不时抚抚她,说:“皇后,你还活着就好……明日有一场决斗,云观拿住后恐怕要处死,你怎么看呢?” 她闭上眼睛,伤口痛得厉害,但是十三岁前在中瓦子的时光却变得异常清晰。她还记得云观分花拂柳而来的场景,公子无双,如珠如玉。她艰难地喘了口气,“一定要死么?” 他说是,“政敌越少,我的江山就越稳固。也许你觉得残酷,但这就是现实。我不杀他,他便会杀我,皇后如今也经历了许多事,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了。” 是的,她明白,也正尝试着这么做。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可以依靠自己的实力,她能利用的只有他的感情。她觉得自己可气可悲,心里堵憋,含泪看着他说:“官家,你亲亲我吧!” 她有时候孩子气,这样撒娇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能他以为她是在邀宠,其实她只是想从他身上获得温暖。 他低头亲吻她,吻得很深,叫她气喘吁吁。吻过以后怕她伤身,便掀开她的衣襟查看。伤口在她胸房上,正是徐隆渐起的地方,因为要包扎,抹胸半松,底下轮廓清晰。他脸上一红,想转头,又调不开视线,心不在焉道:“药得勤换,明日我帮你。” 她很不好意思,可是看了他的神情,反而生出捉弄他的心来,忍痛问:“想摸么?” 他啊了声,很快明白过来,一副受惊的样子,“没有……不想。” 她笑了笑,把他的手执起来,放在了另一边的乳上。 ☆、第57章 他起先目瞪口呆,可是渐渐有会心的笑意爬上脸颊。皇后羞涩地问他,“如何?” 他说很好,复又追加了一句,“这么好!” 他 的手暖暖地罩着她,她因为失血有些多,心口冰凉,他的手恰好能给她温暖。她闭上眼,缓缓舒了口气。殿内烛火黯淡,朦胧的光线里有他,很觉充实和安全。她在 他掌心里,他不太安分,缠绵的小动作不断。她伤口虽疼,感觉还是灵敏的,被他撩拨得脸红,睁开眼睛同他对视,他居然像少年一样羞怯。她反倒不忍心嗔怪他, 由他去罢,反正都是他的。她重新阖上眼,一手勾着他的臂膀,痛在夜里扩张得异常鲜明。她拧眉忍受着,渐渐身体变得钝重,像被千军万马踩踏,把她整个人踩进 了泥沼里。 她额上又起了汗,他察觉了,忙支起身替她擦拭。她勉强看他,眼泪涌出来,“好痛。” 他显出挫败的神情,她痛,他比她更痛千百倍。可惜他不能代替她,只有不停地亲吻她,“熬过今晚,明天就会好的。” 日日寄希望于明天,明天来了,依旧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样。 窗外秋雨绵绵,打在窗棂上,像孩子扬起了一把沙,飒飒作响。 他原本要移她到柔仪殿的,可是想起云观傍晚的计划,还是决定延后一天,等局势稳定下来再说。 早五更,他起身要去视朝,秾华痛了整夜,睡得极浅,他一有动静便醒过来了。没法替他更衣,卧在床上怔怔看着他。他自己系蔽膝,回过头望了她一眼,温声道:“接着睡,好好养息。今日当如常,免得惹他怀疑。我散了朝就过来陪你,不会很久的,一个时辰就回来。” 她点点头,眼里满是眷恋,“你自己要小心。” 他笑了笑,“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可不知怎么,他突然晃了晃,慌忙撑住了月牙桌,才不至于跌倒。她看见他脸色变得很难看,心里焦急不已,一面唤人,一面挣扎着要下床。他缓过劲来,匆匆过去安抚,“我不要紧,就是头有些晕,现在已经好了。你不能动,小心伤口崩开,又要吃一回苦。” 她勉力抬手摸他的额头,带着哭腔道:“怎么还在发烧?官家你怎么了?” 他 也说不清,并不是伤风受寒,低烧却一直不退,时间长了,人有点恍恍惚惚的。比如一阵晕眩飞快过去,四肢便有千斤重。不过只是一瞬,过去了就没事了。他怕她 担心,笑道:“大概是太累了,这阵子事情多,我精神有些不济。等这件事过去了休息几天,我们上艮岳去,住上半个月再回来,可好?” 她嗯了声,凄惶的一双大眼睛看着,低声道:“你要好好的,否则我躺着也不安心。” 他垂手抚抚她的脸,录景伺候他戴上通天冠,便被簇拥着出去了。 她仰在那里目送他,心里总觉得七上八下。春渥进来换香,微微开启了一点窗户,回身问她可冷,她摇摇头,“还在下雨么?” 佛哥端药过来,应道:“在下小雨,淅淅沥沥的。圣人先吃点东西垫一垫,等药凉了再用。” 她们小心将她托起来,两个大靠垫垫在她身后,春渥问:“眼下还疼得厉害么?” 她脸上恢复了点血色,说好多了,“就是喘得急了有些痛,没什么大碍。贵妃那里有消息么?” 佛哥道:“关进了永巷,不过有太后护着,吃住都不像受过的。” 她 叹了口气,知道必定是这个结果。眼下云观又凑热闹起事,官家更是分身乏术了。再说贵妃的身份毕竟在那里摆着,以前她没有太在意,以为太后和善,并不那么 复杂,其实不是。想来她坐上今天这个位置,也是一路披荆斩棘过来的。她有更远大的抱负,小小一个钺国满足不了她,她期待更广阔的天地。 她说罢了,“这个且不去管他,我得先从西挟出去,如今困住了,什么都做不了。”说着萎靡下来,哀声道,“你们有没有觉得我变坏了?像云观一样不择手段……” “圣 人别想那么多,环境使然,人不一定能照自己的想法活着。有时为求自保,不得已而为之。那些不得受宠的娘子只怕都有祸心呢,何况是贵妃!那天福宁宫里验毒, 她来得那样巧,呼喝着要人拿银针来,谁知道是不是她串通了太后,趁人不备往盅里投毒,再验取了来陷害你。”春渥发现自己臆测起来也没边,尴尬地笑了笑, “我的意思是做下了就不要后悔,否则这份苦就白受了。” 佛哥点头附和,“好在官家不幸后宫,否则只怕更凶险。” 她们喂她喝汤,她进了两口便摇头说不要了。待服了药重又睡下,迷迷糊糊想起云观,想起他以前教她画画,给她做草编的蚂蚱。如今他和今上争权夺势,恐怕到最后连性命都要丢了。 他 一定不知道官家已经得知他行动的全部计划了,今晚上会自投罗网吧!她什么都做不了,原本对他有感情的,可是他一次又一次的将她逼进绝望的境地,她再好的脾 气也会怨恨他。她和官家在这个事件上的立场一致,矛盾早一些激化,然后必定有一个人的人生要就此结束,云观曾经那么好……可惜了。 她 又昏沉沉睡去,睡梦里隐约听见官家说话,从容不迫地排兵布阵。他为王时就执掌整个大钺的军务,对于这种围城剿灭的事颇有心得。戍守一切如常,他只需看着云 观一步一步走进来,“悄悄将朝中要员带来观战,既是杀鸡儆猴,明日朝会上也用不着我多费唇舌了。宁王谋反,当赐死。捉住了先拘起来,毕竟他是先帝血脉,众 目睽睽下斩杀,显得我这做兄长的不仁义。” 她心头生凉,艰难地侧过身。几位指挥领了命,铠甲上贴片与铆钉相击的的声音渐渐远去了,他进来探望她,在她床前坐了下来。 “你晚间可会亲自去?” 他嗯了声,“事关重大,我若不在,怕平地起波澜。” 她说:“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刚才来的殿前司和步军司的指挥么?可都靠得住?万一早被云观买通,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她如今也懂得处处用心,他欣慰于看到她的成长,只是成长得过于快,又让人有种不舍的感觉。他抿唇一笑,“你放心,这些人是我的亲兵,从我十六岁起就跟着我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手上,不敢造次的。” 她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春渥托着托盘进门,趋身道:“官家,圣人该换药了。” 他 伸手接了过来,瓶瓶罐罐一样一样铺排好,略犹豫了下,去解她身侧的衣结。昨天她身上沾了血污,当时不能多触动,今早才换了件桃红的寝衣。为了方便换药,连 抹胸都未穿,年轻的女孩子,胸型美好,即便躺着,也高高耸立。他心头骤跳,故作深沉,不紧不慢打开她的交领,可是衣下的景象不由让他血脉喷张。 暴露在他眼前,实在很难为情。她抬手掩住了,低声嗔道:“官家眼睛不老实!” 他听了咳嗽一声,含糊说没有,随手拿个药瓶过来。银匙探进去舀了一勺药,待要敷上去,忽然发现包扎的棉纱布还未拆,不得不将银匙重新塞了回去。 他微微别开脸,“你忍着点,恐怕伤口上的血同纱布粘连在一起,揭开会有些痛。” 她 紧紧揪住了身下锦被,看样子视死如归。他放轻了手脚去揭,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再用药酒擦拭,那伤处逐渐显露出来,她是细嫩至极的皮肤,这样血肉模糊的一个 刀口,看着触目惊心。他凝视有顷,不知为什么蹙起眉头,眉间有种探究的神气。秾华毕竟心虚,问官家怎么了,他回了神,忙道没什么。小心翼翼上好药,取新纱 布,替她缠裹了起来。 他坐着,抚膝道:“我看你精神好些了,痛得没有那么厉害了吧?” 她委屈地把被子往上提了提,“是好些了,毕竟是剪子,换了匕首,大概要去掉半条命。” 他捋捋她的发,在她额上吻了下,“会慢慢好起来的……你休息吧,我那里还有些琐事要料理,去去再来。” 他为她掖好被子,负手出得殿来,录景在檐下鹄立,见了他即刻迎上前。他慢慢往外踱,走了几步问:“那把行凶的剪子是什么样的?” 录景呵腰道:“普通的银剪,四寸来长,刀尖和把手各半。” “宽呢?” 录景竖起两根手指比了比,“也就半分。” 也就半分……皇后胸前的伤口的确只有半分。他突然回身,空手作势向录景胸前袭去。皇后的身高与贵妃差不多,那么…… 录景吓了一跳,不敢抵挡,直挺挺站着,战战兢兢道:“官家怎么了?” 他沉了嘴角,眼中暮霭渐起,怅然收回手,缓步往福宁宫去了。 秾华歇了一天,到酉正前后心里着急,勉强坐了起来。侧耳听外间动静,唯闻几声鸟鸣,问春渥,“还有多久宫门下钥?” 春渥回身看莲花漏,“再过一炷香时候便差不多了。”见她挣扎下地,忙上去阻止,“这是做什么?身上还没好,下地来可是不要命了?男人的事圣人不要参与,如今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云观死活再不与你相干了。” 话虽这么说,没有个结果,她心里总归不宁。出不得西挟,便挨在门上听,天色慢慢暗下来,她向东眺望,宫墙高,什么都看不见。细雨纷飞,真是个恼人的傍晚。她压着伤口倚门而立,不时回望漏箭,终于指向酉正了,仿佛听见风里夹带了潇潇的呜咽。 天地间混沌一色,她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有震荡的动静,脚下隐隐感觉得到。前朝方向燃起了火把,是成千上万的火把,才能将半边宫阙都照亮了。 她心里紧紧攥起来,春渥上前扶她,她忍不住落泪,“娘,刚才我希望他不要来的,可他还是来了。兜兜转转一大圈,最后依旧无力回天,倒不如在外流浪,至少能活命。” 春 渥看着那丛烈烈的火光,叹息道:“人有执念,索性没有拥有过,也就不会计较得失了。他以前是这个国家的太子,他应该坐在紫宸殿号令天下的,谁知道命运弄 人,最后登极的不是他。权力的斗争从古到今就没有停息过,这回是让你亲眼见证了,这就是帝王家的生存之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她往外看,戾气冲天。呼喊和刀剑交错混杂,描绘出一场血腥的战役。她用力扣住门框,不知过了多久,那股声浪渐次平息下来,时照从宫门上快步进来,打了个拱道:“回禀圣人,谋反的班直如数清剿了。宁王欲自尽,被御龙直指挥夺了剑,眼下押往东宫了。” 东宫是他以前的寝宫,自他失踪后一直空关。今上将他送回去,多少有点善始善终的意思罢。 她熬得一身汗,尘埃落定,心里却泛起巨大的悲凉。蹒跚着往殿内去,喃喃道:“结束了……这下子安生了。” 如 今想想,多大的怨恨都淡了。云观是命运不济,恰好十年前大钺国力不如大绥、恰好崇帝有嫡长为质子的苛刻条件、恰好先帝体弱,大权握在官家手上……他回来面 对的一切都是空的,无处可去,必须在禁中面对这样一个功高震主的兄弟。一连串的巧合注定了他的悲剧,即使卷土重来依旧没有胜算,反而跌得更狠。 她躺回床上,脑子里乱得厉害。以前的种种重新翻出来,一帧一帧在眼前掠过。 今上隔了很久方出现,怕把杀戮后的死亡气息带进西挟,在福宁殿梳洗过了才来。进门未说话,脱下燕服上床,在她边上躺了下来。 她说:“云观被送进东宫了,官家打算怎么处置他?” 他闭上眼,抬手盖住了前额,“刀子、麻绳、毒酒,任选一样。” 她幽幽叹了口气,看他脸色颓败,抚摩他的心口问:“累了么?” 他忽然睁开眼,翻身撑在她上方,耽耽望着她道:“他想见你,是临终最后一个要求。” 秾华心头一悸,“想见我……见我做什么呢,还嫌害我不够么?”她只是不好说出口,虽然将福宁宫下毒的事栽赃给贵妃,其实她心里知道,崔竹筳那天也说过,毒是云观唆使阿茸下的。她今天身在西挟,完全是拜他所赐。 “那你究竟去不去见他?” 她静静看他,“我听你的。” 他的眼神起先生冷,到底软化了,低头吻吻她的唇,然后挪下去,落在她脖子上。她扬起头,他温热的气息在颈间盘桓,用舌尖描绘,然后吻得愈发重,变成了吮吸和啃咬。 有些酥麻胀痛,她咕哝了声,“你干什么?” 他不语,啃过了一边再啃另一边,然后心满意足地欣赏一番,重新仰回了引枕上,“去吧,最后一次了,叫他死得瞑目。” 她在脖子上抹了两下,腹诽他幼稚的毛病又发作了,这么干和孩子划地为王有什么区别!可是去见云观,她不知道该以怎样一种态度,就算再狠的心,恐怕也难免伤情。 她犹豫了再三,最终还是去了。 东宫她是第二次来,上回正逢他的祭日,她在殿里痛哭流涕。这回的心情更胜上次,她看见官家派来行刑的黄门就在外面候着,大约到了时候就要送他上路的吧! 身上的伤经过两天休养已经好多了,至少能走动,不去触碰它,痛得不那么钻心。她在院里看那棵花树,树下仍旧垂挂着秋千,被风一吹,前后轻轻摆动。 他没有囚禁在殿里,可以走出来。她抬眼一顾,他站在檐下,穿着隆重的亲王冠服,长身玉立,俊秀英特。提袍下台阶来,嘴角含着笑,目光温暖地流淌过她的脸,“我以为你不会来。” 到了如今,他反倒有种超脱的姿态,不再是急躁的,似乎又回到当初在建安时的样子,从容疏阔,眉眼间有安贫乐道的豁达。 他越是归真,她越是觉得难过,先前的恩怨可以一笔勾销,他仍旧是疼爱她的云观哥哥。她眼里含着泪,脸上随他微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都不贴切。 他见她语窒,更加扩大了笑容,“临别的话,确实不怎么好说。我想见你,是因为听说你遇刺,心里放不下。昨日仓促起事,也是希望能攻进大内,尽早见到你。如今你无恙,我就放心了。” 她摇摇头,“你不应该这么做,我从来不希望你走上这条路,可惜你不听我的劝。” 他 停顿了很久才道:“因为不甘心,总要试一次。今日请你来,只是想同你说句话。”他低头踢足前的石子,那石子骨碌碌滚到破败的花坛边上,倒在一颗枯草底下。 他茫然看着,缓缓说,“十五那日,我劫你到郊外,中途放下你,我心里的痛,你不会明白。我在想,如果那天带你走了,到天涯海角去,也许明年我们会有一个孩 子,过上男耕女织的平凡日子……现在一切都晚了,我希望你不要恨我。”他抬起手,怕冒犯了她,动作放得很慢很慢,捋了捋她的头发,平静笑道,“我只想告诉 你,其实那天我并未走远。我把马放了,让它吸引班直的注意,我就在离那个土坡不远的地方,一直看着你。我承认自己利用你,我本想忍过了最艰难的时候,以后 尽量补偿你,但是来不及了。” 她站在日光下,天放了晴,秋日的太阳失了力道,照在身上也不见暖和。但是光线很好,照亮她的面容, 还有娉婷的身姿。他的目光掠过她颈间,又是一笑,“他能善待你,我也就没有什么牵挂了。但是你要听我一句话,爱情在江山面前不堪一击。如果他选择放弃你, 不要留恋,一定要走。你身后没有依仗,莫做别人刀俎上的鱼肉,可记住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概就是现在这样吧!秾华掩口而泣,透过眼泪看他的脸,实在太年轻,他才二十岁。她心里终归不舍,可是怎么办呢,若去求官家,他能不能免他一死?她想同他说,然而他已经下决心到此为止了,含笑说:“回去吧,我该走了。” 他接过黄门手上的托盘,姿态优雅地上了阶陛。她只觉恐惧,眼睁睁看着他死么?她惊惶叫了声云观,他回过身来抬手一挥,广袖飘拂,然后入殿内,缓缓关上了直棂门。 她哭得躬下腰,泣不成声。春渥和金姑子忙上前搀她,“圣人已经尽了心,各人有各人的命。让云观公子安心去吧,莫叫他挂念。”一面说,一面匆匆把她搀出了东宫的腰门。 她心里难过极了,迈不开步子,只得停在宫墙下调息。远远看见一个内侍压着幞头飞快地奔来,到她面前叉手一揖,慌张道:“回禀圣人,录都知传话出来,说官家染病,适才晕厥于文德殿。情势万分危急,圣人快去看看吧!” ☆、第58章 她吓得心肝都碎了,也顾不得东宫如何了,急急敛裙往前朝去。 步履太匆忙,跑动起来,震到了伤处,隐约有种崩开的错觉。她 一手捂着,咬牙穿过宣佑门。文德殿在大庆殿以西,是今上政务之所,他晕厥在那里,大概会引得朝野震动罢。她心里焦急,提袍上台阶,殿中果然有好几位宰执在 外等候,见了她纷纷作揖。她无暇应付,直入后殿,医官们正忙碌,往他人中和颈上扎针。她远远看过去,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心惊不已,踉跄上前,跪在脚踏上 唤他,“官家,你怎么了?” 太后与她前后脚到,入殿便掖泪哭起来,“这一个两个的,究竟是怎么回事?”转头问医官,“陛下病势如何?” 医 官使面有难色,低声道:“适才凶险得很,陛下四肢抽搐,呼吸不畅,臣打通穴位应急,另以白茅根煎水令陛下服用,看情况略略有些好转……所幸救治即时,若晚 上半刻,只怕有性命之虞。臣等辩证,陛下症候蹊跷。前两日一直低烧不退,间或伴有头痛、震颤、麻痹等,臣尽力医治,一直不见成效。臣翻阅了医档,七日前款 待别国使节,用过酒后便开始发作……臣想请问圣人及录都知,官家当日饮食可正常?用过些什么,可否令御厨将当日菜色明细送来臣查看?” “官家是傍晚前后才到涌金殿的,来了并未进食。”秾华忙命录景去办,忽地大大震动起来。那天绥使到访,官家中途离席回福宁宫,随后便遇上了阿茸下毒。如今平息下去的事重被挑起,分明又要起波折了。她觑了太后一眼,果真见她怒目而视,只不过没有证据,不得发作罢了。 “何必绕那些弯子,直说官家是遭人下毒就是了。”太后铁青着脸道,“这样一而再再而三,不看他咽气誓不罢休么?究竟是多狠毒的心肠,非要置他于死地,我竟想不通了!” 医官使嗫嚅了下道:“暂且不敢断言,一切需待验证过后才知道。” 太后怒道:“验证……七日之前的毒,不可能在身上停留那么久。不单当日,其后几日的只怕也不能疏忽。” 医官使道是,“另外陛下佩戴在身上的东西也需查验,臣还要请旨入福宁宫,宫中香炉、香垒、香球,燃烧后的沫子也都要一一清点。一日查不出底细,陛下便一日危险,请太后恩准。” 太后自然都照准,安排妥当了到榻沿上看他,哭道:“我的儿,你千万要挺住。眼下正是多事之秋,若有个好歹,叫老身怎么活!” 他倒是醒转过来了,只是口舌不利,两眼直直望着秾华。 她忙上前握住他的手,眼里噙着泪,努力压制着不让它落下来,轻声道:“官家会好起来的,医官说救治即时,不要紧。” 他脸色惨白,艰难地点了点头,“你的身子……” 她到底哭起来,这个时候他还在担心她,莫说是位帝王,就是平民怕也做不到。她挨在他榻前,额头抵着他的臂膀,瓮声道:“官家别担心我,我已经没什么妨碍了。你好好将养,臣妾在这里陪着你。” 他指了指外面,“众臣……” “我去安抚,你别着急。”她拭了眼泪起身,伤口钝痛,缓了好一会儿才走出去。 外 间宰相言官们正等消息,见她出来都上前打听,她道,“陛下无碍,只是连日辛劳,身子有些虚弱。休息两日,圣躬便会康健的,诸位相公不必挂怀。前朝政务,陛 下一时不能裁决的,请宰相代为处置。”正说着,秦让到她耳边回话,她听后喉头一哽,勉力平了心绪又道,“殿前司证实宁王伏法,朝廷隐患已除,诸位可放心。 如今只等陛下大安,我大钺又是一派河清海晏的气象。陛下命我传令,诸位且先回,若有要务,再递奏疏进来就是了。” 众臣虽担忧,既然皇后传了话,只有俯首领命,向内殿拱手长揖,络绎却行退出了文德殿。 朝臣一走,太后就有些寻衅的意思了,秾华再要靠近今上,被她拦了下来,“皇后嫌疑还未洗清,官家又遭人下毒,老身不得不小心行事。你仍旧回西挟去,待得医官查出了因由再说不迟。” 这 个时候让她走,她是万万做不到的。她也不怕得罪太后,本来就已经是这样剑拔弩张的关系,再多一项也无妨。她向榻上看了一眼,“恐怕要违逆太后懿旨了,臣妾 恕难从命。我有没有罪,官家说了算。既然官家不曾定我的罪,他抱恙,我就不能离开他。我是官家亲封的皇后,母仪天下。如今自己的郎君正在病中,我却连相守 都做不到,便不配当这个皇后了。倒是太后切不可太伤情,自己身子要紧。还是回宝慈宫歇息吧,若有事,臣妾再差人回禀。” 她义正言辞,太后无从反驳,便气呼呼坐在一旁道:“官家如今这样,我哪里能回宫去!” 她 要坐着就坐着吧,秾华也不管她,忙着尽心在他榻前伺候。他一直昏昏沉沉,她看着他的脸,有种天塌地陷的恐慌。医官说他是中毒,她不知道是不是阿茸之前对他 下过手。昨天就看他有异,今天竟倒下了。她看惯了他威风八面的样子,突然变成了这样,她一点主张都没了。情愿自己多受些苦,也希望他平平安安的。她不停地 揉搓他的手,替他胸口顺气,“官家……你要好好的。” 延捱了两个时辰,他渐渐缓过来。脸上的潮红褪了,不过有些虚弱,半阖着眼微微喘息。 她捋了发与他碰额,温度降下来一些,应该没有大碍了。她松了口气,“好些了么?” 他嗯了声,仍旧没有说话的力气。 先 前去福宁宫查看的医官使回来复命了,走两步,在织锦地毯上跪了下来,“臣携众医诊入陛下寝殿,连陛下平时所穿衣物都逐样查看,发现陛下贴身木樨香珠中掺有 颠茄。”说着将珠串呈上去,“颠茄产自西域,在中原几乎不得见,但与曼陀罗、夹竹桃齐名。这种花可入药,长至一人高时毒性最烈,两颗小小的浆果便可毒杀一 个孩子。若将根茎和种子磨粉,长期吸入,轻则神志不清、谵妄、躁动,重则四肢瘫痪乃至毙命……”言罢伏地叩首,“要解此毒不难,崩大碗煎服,再出一身大 汗,毒性便可清除八九成……” 秾华起先还听得清,到后来只见医官嘴唇开阖,耳中嗡嗡轰鸣,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 愣眼盯着托盘里的香珠,那同心结,那穗子,甚至每一颗珠子都是她亲手做的,怎么会有毒?毒、毒、毒……哪里来那么多的毒!她以前从不知道什么是颠茄,也未 接触过这类西域的东西,怎么能掺进木樨花里?她有些绝望了,要在这禁庭生存真的不容易,阴谋像海浪,一波接着一波地袭来,还没能完全挣脱出来,又被迎头拍 打,打得她天昏地暗,没有招架之力。 太后在那里呼喝,“哪里来的香珠?去香药局查档,这东西从何处来,查到出处,即刻将人捉拿起来处死!” 她回身看今上,他只是望着她,震惊过后眼里失望漫延,然后死灰一样沉寂下去,闭上了眼,不愿意再看她了。 香药局自然是查不出出处的,禁中女子自己做,且能到他手上,没有其他途径。他记得她曾经千叮咛万嘱咐,要他随身携带,一刻不能离身。现在回想起来,居然不是因为爱,是为了日积月累下杀人于无形。 他不愿意怀疑她,但是一次又一次,他多少有些坚持不住了。一直努力信赖的枕边人,身上不停发生一些事,一桩两桩可以是巧合,太多,成了常态,还可以信任么? 他紧紧咬住槽牙,灰了心,胸口堵得几欲落泪。受些苦他不怕,怕的是不能得她真心。这段时间做了一场绮丽的梦,太沉醉了,忘了今夕何夕,也忘了原来的自己。以为找到温暖,焐热了她,她可以一辈子同他恩爱相处,原来是他一厢情愿。 最坚定的暗杀是双管齐下,比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更可恨。他应该怎么办?这样一个一心要取他性命的爱人…… 她花儿一样娇嫩,她的心明明也是纯真的,是他看错了么?罢了,已经懒得探究,这回真的应当放手了。 太后那里还在忙着断案,到他榻前追问,“究竟这香珠从何处来,官家不说,难道要等人将你害死了才知道厉害?” 耳边聒噪,他不堪其扰。内心仅剩的一点柔软都被摧毁了,他反倒冷静下来,漠然道:“捉拿荣国长公主。” 太后愣了下,“香珠是长公主给你的?” 铲除了云观接下去就是荣国长公主,反正要办,顺便将罪栽在长公主头上罢。他知道,皇后已经禁不得任何的罪状了,再来一项,她只有陪云观一道去死。但她现在还不能死,留下有用。 殿前司奉命去拿人了,太后怅然若失,“以前竟没看出来,似融会是这样的人。” 他说:“请太后回寝宫,这件事臣要亲自处理,太后不要插手。” 秾华心头颤了颤,恐怕他这回是无法再原谅她了。她该怎么解释?解释了他可会听?阿茸送的羹她可以说不知情,这手串是她亲自做的,大概除了中途被调包,没有别的可能了。 他眼风似钢刃,几乎将她千刀万剐。爱得越深,恨便越深,她清楚看见他的温情一点一滴消融,最后消失不见。路已经变得难行,她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的,包括挨的那一剪子,没能让她回到他身边,该来的还是会来。 太后看他神情,知道这回必是下了决心了,便不再多言,嘱咐他好生歇息,回身往殿外去了。 颠茄的毒还未发散,他看人依旧是重影的。眯起眼,低声叫皇后,“香珠是你独自做成的么?可有谁接触过?” “是 我自己做的,她们要帮忙,被我谢绝了。”她颤声道,“梁娘子生辰那天,她邀你在宜圣阁饮酒。下半晌你歇在她阁中,我想去接你,又舍不下脸,在迎阳门上徘徊 了半日,到天黑才回庆宁宫,官家还记得么?香珠就是那日做的,做成了晾晒在窗台上,我不在殿中,有没有谁动过手脚,我也不知道。” 他苦笑不已,“你总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来证明自己……一再的,叫我如何相信你?” 她心都要被他抻碎了,哽咽道:“你说过不会怀疑我的……” 那些缠绵的话仿佛停留在上辈子,他迟钝地点头,“我的确承诺过,可是现在想起来,竟有些拿捏不准了。为什么一定要我相信你?是做了亏心的事,为自己找后路么?” 她的心往深渊里坠,拉都拉不住地坠下去。 “我从来没有害过你。”她撑着书案垂下头,因为周身疼痛,不得不喘上两口气,“先前说的也都是实话,我俯仰无愧。” 他嘲讪道:“信就信,不信就罢了,是这个意思吗?你放心,我会查证,涌金殿中侍立的所有宫人,还有你近身的那几个,会审问,甚至严刑拷打。如果找到下毒的人,我不会冤枉你,但如果找不到……” 找不到将会怎样,他没想好,也说不出来。眼下脑子里混乱,无数的错觉混杂,害怕自己一时下错了令,做出难以补救的事来。略顿了顿,挥手道:“回去吧,回西挟去,会有旨意给你的。” 她心头一片悲凉,哭也哭不出了,只是望着他说:“官家,我宁愿一死,也绝不受屈。”语毕不再看他脸上表情,掖着广袖退出了文德殿。 恨他么?不恨,她可以体谅他。他是真心实意待她的,恨只恨自己,没有自保的能力,让他陷入这样巨大的痛苦。又是只差一点点,他的命是捡回来的。幸亏是在文德殿里议政,幸亏身边有人,若是无人发现,麻痹窒息了,真就无声无息地死了。 她下了台阶茫然四顾,春渥和金姑子她们不见了。站了会儿才想起来,她们又被带走了,可能去了殿前司大牢。 秦让上来接应她,“臣送圣人回西挟。” 她呆滞地转头看他,“供奉官,你说官家还会见我么?” 秦让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很觉得可怜,安抚道:“圣人放心吧,官家一定会去看你的。如今真相还未大白,官家又在病中,突然得知了这样的消息,一时没有对策。” 她慢慢往回走,走在宫墙间的夹道里,天是长长的一溜,通向远方。过了迎阳门就可以看见西挟灰苍苍的屋脊,她喃喃说:“我没有必要那么做……我是无辜的……” 官家贴身侍候的人都知道,那串香珠是皇后送的,官家珍爱异常,连上朝都必需挂在腰上。如今出了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秦 让看她颓败,心里替她惋惜。当初意气风发的皇后,稚气娇憨,同官家吵起嘴来不要命,那时也是仗着官家疼爱吧!如今忽然从云端落到地上,就像开了米瓮舀米, 却发现连最后一餐也做不成了,该是怎样凄怆的一种心境!自己是得她提携才高升的,虽然属于歪打正着,但照样心存感激。不能为她做什么,唯有多劝慰她两句, 搜肠刮肚道:“圣人且不要忧虑,官家心中也不确定,所以刚才拉荣国长公主凑局,是为了在太后面前为圣人开脱。眼下官家还未大安,圣人按捺一两日,等官家病 愈了,什么样的事他看不透呢!”说着一笑,“真的,臣从未佩服过什么人,可自打入了福宁宫,对官家真是五体投地。官家极聪明,不声不响的,无论多棘手的 事,只要他想办,必定能办成。圣人是官家心爱的人,遭受了不白之冤,他定会为你洗刷冤屈的……” 只要他想办……若是他不想办呢?她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了,除了听天由命没有别的办法。 想起刚才是秦让传了东宫的消息给她,她惦记云观,又害怕问起,犹豫了很久才道:“宁王如今……” 秦 让叹了口气,“殿前司赵指挥使亲自验的尸,宁王是饮金酒自尽,配方配得好,不会有太大的痛苦。据说死时神态安详,也许对他来说结束就意味着解脱,也没什么 不好。他这一辈子难,谁还没点血性呢!只是遇上了官家……不过有手腕者得天下,自古就是这样,要怨就怨命。”他引她入西挟甬道,一面问,“圣人心里放不下 吧?臣知道圣人和宁王是至交,臣托人去打听殿下落葬的地方,帝陵是进不去了,但也不会埋得太远,臣探到了消息就来回禀圣人。” 她到了殿前,站在檐下慢慢点头,“劳烦你了,我如今失势,还蒙你不弃。” 秦让道:“圣人别这么说,臣虽是微末之人,也懂得知恩图报。以前圣人鼎盛如日当空,臣不能报效,如今遇见个小坎坷,臣正好趁这机会逢迎拍马,待圣人渡了劫,臣也好跟着得道升仙。” 他尽力开解她,无奈她高兴不起来,前途后路想了又想,似乎只剩酸楚了。她抬手从头上摘了支步摇交给他,“拿到质库(当铺)换些钱,替我准备纸车纸马捎给他,别让他在下面缺人使唤。” 秦让双手接过来,呵腰道是,“圣人放心,交给臣,臣一定办得妥妥当当。圣人入殿吧,今夜春妈妈她们恐怕回不来,圣人还需自己照顾自己。汴梁秋日短,夜里风大,圣人千万别受凉。” 秾华颔首,他长长一揖,回身往外去了。 她回到殿里,又是一殿的死寂,反正不是第一次,已经习惯了。她坐下来,看着满眼箱笼铺陈,突然失了兴致。上床去,卧在绵软的被褥里,昏昏欲睡。不知躺了多久,似乎很悠长,锦绣繁华未能入梦来,睁开眼时天光还有些微亮,但殿内已经暮霭沉沉了。 她下床找火折子点灯,小小的一簇燃起来,只能照亮殿角一隅。拖了张圆凳坐下,定定看着火光发呆,如果点了帷幔会怎么样?恩怨情仇是不是可以在烈火里消散……奇怪她那么年轻,却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厌世了。 ☆、第59章 其后三天,她一个人孤零零在西挟度日,春渥她们一直不回来,官家也没有出现。 她还在苦守着,不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是怎样 的命运。不过对于她来说,没有什么惩罚比失去他更重的了。她就这样坐在院子里的梨树下,面朝大门,眼巴巴地盼着、听着夹道里的动静。可是从早到晚,只有呜 咽的风声从宫门上呼啸而过。她希望他还能来,至少再让她辩解两句,然而他似乎决意冷落她了,人不来,也没有消息。她又开始担心他身上的毒,医官说出了汗就 会好的,除了那个珠串,应该没有别的埋伏了。她只盼他快些痊愈,想起他前几日病病歪歪的样子,又寻不到病症的出处,都怀疑他染了风寒。可是治又治不好,实 在令人焦急。 反正她自己不要紧的,就是伤口有些痛。大概颠踬得太厉害了,重新渗出血来,把褙子都染红了。她无心处理这些,那晚是花了大力气才克制住没有去点燃帷幔,如果最后死于失血过多,也算是个正当的死法。 瘸腿黄门依旧给她送饭,她不愿意挪动,他就搬两张胡床并排放着,把饭菜搬到她面前。宫里眼下被毒怕了,不论什么食物,都要再三再四地验,黄门把银针取出来,要搁进菜里的时候她抬手阻止了,“没人会给我下毒的,以后用不着验了。” 她是起兵的关键,死了就没有由头了。如今不管是禁中的人也好,乌戎的人也好,没有人希望这件事搁置下来,所以谁的碗里都可能有毒,只有她的是最安全的。当然如果真有毒,毒死了也是桩好事。她不惧死,蒙受不白之冤才是最可怕的。 她把筷子举起来,实在没什么胃口,又放了回去,“你在外面听到官家的消息了么?他的毒解得怎么样了?” 瘸 黄门说:“今早都知训话时提起官家的政命,料想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吧!圣人吃些东西,这三日来只进团子大的饭食,身体要撑不住的。”说着瞥见她胸前凝结的血 污,迟疑道:“圣人的伤势还未好,这样下去不成的。臣去太医局请大夫来给圣人看伤,万一伤口化了脓,那可是要累及性命的。” 她摇摇头,“没那么严重,换件衣裳就好了。” 黄门看她起身回殿,心道换了衣裳不过掩住表面,里头还在流血,治标不治本的,有什么用呢! 惙怛着转身,猛看见个人影,吓了老大一跳。待看明白了,嗬了声忙长揖,“与官家请安。” 他没有理睬他,背手往殿里去了。 之前为了看护她,他在西挟也住过两日。这地方原本是延义阁旧址,皇帝讲读之所,英宗时期改为囚禁李妃之用。据说李妃倨傲,常常冲撞英宗。也是爱而不得吧,英宗未将她送进永巷,退了一步,画地为牢,李妃便在这里生活了将近十年。 人和人其实有很大的区别,有的人对禁庭的生活无师自通,有的人花费一辈子,也参不透其中奥义。游刃有余者不见得成功,不得其门而入,也未必就是失败。他的皇后呢?属于哪一种,他也不知道。 殿宇深阔,天冷下来,日照不温暖,殿里光线朦胧,伴着微微飘拂的纱幔,像个悲伤的梦。 他应该拿什么态度来面对她,他思考了三天,没有答案。以前有多珍惜她,现在失望就有多甚。皇帝也是人,经不住一次次似是而非的背叛。今天来见她,该说的话说清楚,然后就得有个了断了。 转过屏风,见她在榻前更衣,褪了褙子,穿得有些单薄,肩头看上去十分羸弱。她这两日又瘦了,细细的颈项,大一些的动静就会震断似的。他走过去,乌舄无声,在屏风的边框上敲了敲。她回过身来,看见他,忘了手上的动作,衣带半扣,脸上表情哀致。 “官家……”她往前两步,可是他的眼睛里再也没有过去的温情了,一旦彼此间有了芥蒂,便自动楚河汉界划分开来。她想迎上去,突然怯懦,脚下顿住了,仿佛隔着宇宙洪荒,无法靠近,只能远远眺望。 他又回到她初入禁庭那天见到的样子,锦衣华服,眼神冷冽。他说:“穿好衣裳,我在外间等你。” 他走出去,她心里惶惶的,他不来时盼着他来,如今他来了,为什么她反而觉得更难过了?是那种绝望的难过,她有预感,恐怕事情无法转圜,他的爱已经被她耗尽了。虽然她什么都没有做,但有时候不作为也是一种罪过。 她慢慢穿好了罩衣,转过屏风,见他在殿里静坐着。她吸了口气过去,“官家身上都好了么?” 他 精神看上去不错,想是没有妨碍了。只是他未作答,直截了当道:“庆宁宫的内人由我逐个审问,连压灯洒扫的都没有疏漏……查了三天,毫无头绪。内寝除了你近 身的几个人,再没有外人敢出入,阿茸那几日忙着做木樨花蜜和珑缠果子,并未独自留在涌金殿里过。金姑子和佛哥,她们是你从绥国带来的,审得比别人更仔细。 但她们声称之前已经被你调出了寝殿,又有尚宫监督着,根本没有机会动手脚。剩下的只有你那乳娘,大约是离得太近了,时时与你在一起,完全说不出所以然 来。” 她心头狠狠一震,“那天我在迎阳门上等你,乳娘一直和我在一起。” 他似笑非笑看着她,“所以就说不清了,你和她都有嫌疑,谁又能替谁作证呢!” 她起先心里有一捧火,然而他的话像冷水,兜头泼下来,把希望都浇灭了。她的脸色变得苍白,翕动着嘴唇道:“我说过,我没有在香珠里下毒。” “你没有,那就只有苗内人了。”他站起身,在门前的光带里缓步来去,边踱边道,“皇后算是个运气不错的人,珠串有毒是事实,找不到下毒的人,便难辞其咎。好在眼下有人愿意替你顶罪,苗内人供认了,她说毒是她下的,与皇后无关。” 她怔了怔,有种无处申告的困顿感。春渥以为这么做就能保全她么?即便留住性命,也会变得不人不鬼了。她脑子里一团乱麻,气冲上来,要哭只能勉强忍住了,“官家睿智,知道她是为了替我承担罪责才不得不承认。” 他点了点头,“不过我同苗内人的心是一样的,我也想替皇后开脱,所以就得有个人代你牺牲,苗内人是最适合的人选。” 她 大大地惊惶起来,高声说不,“我情愿自己去死,也不要乳娘代替我。求官家放了乳娘,不管你怎么处置我,我绝没有半句怨言。我从小没有母亲,是乳娘一手带大 我。当初我不愿意她跟我来大钺,她不放心,定要随身照顾我,才落得今天这般田地。我不成器,一直叫她为我担惊受怕,不能到最后还要她为我送命。”她真的已 经没有办法可想了,只有跪下来乞求他,“官家,我不能害了乳娘,所有的罪我一个人来背,都和她无关。你让她回绥国去吧,让她回去同儿孙团聚。我在这里听候 发落,你要我投井还是悬梁,我都照做。” “果真要你死,那天我就不会把话题转移到长公主头上了。”弯腰扶她起来,他怅然叹道, “一日夫妻百日恩,虽说你我并未做真正的夫妻,感情毕竟有过。我还是要谢谢你,给了我一辈子或许只有一次的爱情……”他说到这里,微微哽了一下,但是很快 调整过来,“从今以后我会时时警醒,绝不重蹈覆辙。但是苗内人我恐怕无法还给你了,什么是弃车保帅,皇后应该懂得。阿茸死了,没有人为上次的事件负责,苗 内人认罪,我勉强可以接受。我不讳言,我一直想对绥国兴兵。欲一统天下,就得师出有名。其实皇后是最好的借口,可是我终究舍不得你,只有委屈苗内人了。” 她悚然望着他,原来他并没有想把珠串和长公主联系在一起,这件事还是要论处的。他甚至不需要春渥说出准确的细节,只要有个人认罪,不是她就可以了。 她觉得恐惧,喃喃道:“我不能害了乳娘……你刚才也说了,我是最好的借口,就当这毒是我下的,我愿意一死。” 他 居高临下看着她,寒声道:“无需那样大义凛然,目前没有任何佐证证明不是你。你宫里三十六位内人,十二位内侍,都说那段时间没有外人造访,这毒从天上掉下 来的么?其实我是将信将疑……”他抬手抚了抚她的脸,“我以为以诚待你,你不会负我的,可事实好像不是这样。在你心里,云观比我重要,绥国也比我重要,我 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呢?” 她抓住了他的衣袖,顿足哀哭,“你告诉我,我如何能够证明我的清白?我实在是冤死了……你说这是你一生 唯一一次的爱情,我又何尝不是!我对云观的感情,你看得比我透彻,我心里知道你和他是不一样的,他是兄长,是少年时期心之所向,你才是我郎君,是我一辈子 要依靠的人。可是现在你不相信我……你累了,厌倦了……”她的声音渐次低下去,扣着裙裾道,“其实我也是一样。我常在想,如果不是身在禁庭就好了,学我爹 爹开个铺子,过平凡的日子。可惜你不能,你是帝王,你的四周围总是环绕着强敌和阴谋。也许你应该找个与你匹配的人,比方梁娘子,她能助你,我却只会给你招 来麻烦。” 她提起贵妃,更加令他黯然了,他问:“你的伤可好些了?” 哪里能好呢!换做平时,她大概会向他撒娇抱怨,可是现在不能了。她只有忍着,点头说好多了,“已经不怎么痛了。”一边说,一边落下泪来。 他恻然看着她,很久才道:“你不应该这么做的,即便不去陷害她,我也会想办法让你走出西挟,回庆宁宫继续做你的皇后。如今这样,皮肉受苦,何必呢!” 她吃了一惊,又羞又辱,脸上顿时红起来,“官家怎么知道……” “就凭你伤口的位置。”他说,“你同贵妃一样高,她若是高擎起剪子扎向你,那个位置就太别扭了。利器从上而下,刀口会有扩张,不会是个平整的切口。你是女子,没有上过沙场,也没有见过凶案,所以会犯这样的错,在所难免。” 她踉跄倒退,简直觉得没有面目再见他了。原来他都知道,自己那些小动作在他眼里愚昧可笑,他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看待她的表演的呢?她不敢想,想起来羞愧欲死。 他 反倒一哂,“不过你这么做,起码有一点好处,贵妃这辈子都当不了皇后,不管她的母国出多大的力,都没有机会。我只是感到惊讶,你有这么大的勇气,着实叫我 刮目相看。我记得前一日你还要求我永远不要怀疑你,可是未到十二个时辰,就被你自己亲手打破了。”他说到心酸处,站直了都艰难,只得微微含着胸,背抵柜角 说,“我对你,不能说没有失望。我一直拿你当孩子一样看待,无论你怎样无理取闹,我都愿意纵容你。我甚至觉得以后我们有了女儿,我要将你们母女一视同仁。 可是……任何事都要以不耍心机为前提,你有什么想法同我说,我们夫妻什么不能商议?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做出这样自伤的事来?幸亏运气好,若是刺伤了肺,即 便不死,也要一辈子带着暗伤,值得么?” 她心里有好多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她那时是想同他坦白的,对他藏着掖着,自己也觉得很 愧疚。但是就像他先前说的,他一直想攻打绥国,而她的目的不过是想为绥争取一线生机。不管她对郭太后和高斐存有怎样的感情,建安是她长大的地方,一个国吞 并令一个国,攻进城后会死多少人,难以估量。她不愿意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死在乱箭之下,同他说,难道他会就此放弃梦想,等着别国壮大,到时汴梁遭受屠城的 命运么?他是帝王,不是市井里的生意人,一笔买卖不成再做下一笔。他的决定关乎国家的命运,她不觉得自己能抵得过一个王朝的兴衰,任何人都不能。 乳 娘说过,每个人心里都有执念,他们的执念不可调和,很多事情上他能包容她,一旦关乎国运,恐怕就没有那么简单了。和亲前夜郭太后说的话她还记得,绥国也在 跃跃欲试,三足鼎立的时代不会存在太久。只不过她安于现状,试图让这场战争延后,结果努力白费了,论权谋她太稚嫩,根本不堪一击。 她瘫坐下来,掩面哭道:“我只是不希望你攻打绥国,夫家和娘家起了争端,我夹在中间委实难做。” 他不太明白,“那又如何?你嫁了我,就是我殷家的人,我一统天下,你便是真正的皇后。在一个小国称王,不知什么时候被灭,你愿意这样朝不保夕么?你曾说你想念建安,我把建安城攻下来送给你,不好么?” 她凄然摇头,“就像花长在藤蔓上,我喜欢的是它的鲜活,不是为了占为己有,让它经历死亡。”她往前膝行,眼里含着泪,探手说,“官家,你还愿意同我和好么?我待你是真心真意的,老天能看见我的心。” 他 有些动容,直到现在,她在他眼里依旧是美丽纯真的。他也希望可以回到以前,他坐在朝堂上时,心里牵挂着一个人,盼着早早散朝,早早同她在一起,这种感觉有 多幸福,她体会不到。可是突然想起那串香珠,像晴天里一个霹雳打下来,顿时把他炸醒了。他还要留着她,一面恩爱缠绵,一面担心她不知何时突发奇想给他下毒 么? 在她堪堪够到他袍角的时候,他往后退了一步,“绥国是必定要攻的,六十万禁军已经在点兵了,无论如何都不能改变。” 她凄凉地问:“那么官家当如何处置我呢?” 他顿了半晌,一字一句道:“皇后这个位置怕是坐不住了,就算有乳娘替罪,你管教不严,依然要连坐。” 她 听了忽然觉得好笑,“官家到底还是要在我身上做文章的,那么先前说的我做真正的皇后,把建安城送给我,都是哄我的,不是么?”她只觉寒心,云观说得没错, 江山面前爱情不算什么,他那么厉害的人物,也许早就查到了事情的真相,只不过为了有个把柄,不愿意轻易作罢而已。 “我不要当你的 皇后,再也不要了。”她的眼泪簌簌而下,“与你之前的恩爱就当是场梦,都忘了吧!可是我求你把乳娘还给我,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你还要把她带走,我活着就真 的没有必要了。”她爬过去,拽住他的绛纱袍,哽咽道,“你将她还给我,我去永巷为奴为婢,一辈子不在官家面前出现,只要你将乳娘还给我。”她咬牙下了狠 心,“如果官家决意要处死她,你走出这里,我立刻上吊自尽,绝不苟活。” 她竟然拿死来威胁他,好得很!他愤然掣回袍角,将她甩得 匍匐在地,“到了今时今日你还在拿自己来谈条件,吃定了我不能将你如何么?你自视太高了,我不是云观,不会在这种紧要关头放弃的。你还记得七夕那天夜里 么?原本那次他有机会杀我,因为你的出现叫他临时改变了主意……”他不由提高了嗓门,“我和他不一样!” 他努力坚定自己的立场,在她听来却是字字句句如刀。是啊,云观曾经因为她的扰乱放弃过计划,所以这就是他们胜负的关键。人心有变时当真无力挽回,她现在能做的无非是一死罢了。 伤口痛得撕心,好像是裂开了,就在他一抖袍角的瞬间。有血流出来,顺着纱布往下,蠕蠕爬过她的胸腹。她不愿意让他看出来,勉强撑住了身子。不再恳求他,反正说什么都没有用,只有认命。 她低头沉默,愈发让他怒火中烧,恨声道:“大难临头,顾得自己周全就是了,莫再管别人。” 他往外去,她瘫坐着,豆大的冷汗溢出来,滴答落在地毯上。现在不过是苟延残喘,也许真的该死,死了就好了。 她挣扎着站起来,回身看落地罩上悬挂的帐幔,扬手拽住了,用力一扥,纱幔以极其优雅的姿势飘坠,落在她手里。她顾不得伤口痛不痛了,一心求死的人,决心势不可挡。她用牙撕扯开一缕,打算去搬圆凳垫脚,走回月牙桌前时,竟发现他去而复返了。 他恨透了,一把将她手里的幔子夺过去,狠狠掼在地上。 “我 上辈子欠了你么,你要这样逼我!你除了不停逼我,还会什么!”他疯了一样,奋力踩踏那绦子,用尽了力气,到最后自己也有些摇摇欲坠了。眼眶发热,他控制不 住眼泪,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她失声恸哭,他也有相和的冲动。他觉得自己是该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哭一场了,心里堆积了太多尘埃,要洗刷干净才能继续行走。 仰起头把眼泪逼了回去,他深吸一口气道,“不许死,死了我叫庆宁宫所有人陪葬!我斗得过天下人,终是斗不过你。罢了,我会让她们回来的,你给我活着,我不 让你死,你就踏踏实实活下去。” 他又去了,步履蹒跚。录景欲上前搀扶,被他扬手格开了。她看着他消失在宫门上,才发现自己衣衫尽湿,仿佛经过了一场大战役,撑到最后一刻才败下阵来。 想回榻上去,无奈迈不动步子了。头顶上的屋顶飞速旋转,无数的金芒,耀得人眼花。闭上眼,人又落进一片混沌里,上不及天,下不达地,在半空中悬浮着。然后一阵铙钹笙磬的声音遥遥响起来,她栗栗打颤,腿里一阵酥软,栽下来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60章 绵长的哭声盘踞在耳边,挥之不去。秾华醒来时天已经黑了,睁开眼看,春渥和金姑子她们回来了,正守在她床前低泣。 她探过手去,“没有为难你们吧?打你们了么?” 春渥摇头说没有,“官家亲审,尚且不屑动刑。只是这禁中真呆不下去了,反反复复地盘弄,谁禁得起。你看看你,伤口成了那样,亏得我们回来即时,若是半天留你独自在这里,恐怕死了都没人发现。” 她对于生死看得很淡了,无关痛痒道:“我不碍的,现在反而觉得一身轻松。之前防这防那,干脆把我拘禁起来,再有什么事就不和我相干了。只是可惜了你们,应该早早出去的,一直找不到机会,现在想离开也不能够了。” 金姑子说:“我们不走,即便有机会也不走。官家与圣人失和,圣人以后寸步难行,我们在圣人跟前,便要全力保护圣人。反正已经到了这地步,谁来挑衅都不怕,说不通就靠拳头解决,也用不着瞻前顾后。” 她血色很不好,嘴唇还是惨白的,听见她们义气的话,不由失笑,“看来我们真要相依为命了。” 春渥道:“且再看看吧,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只是这样多的事接踵而至,叫人招架不住。”一面吩咐佛哥,“医药局送来的枣儿和阿胶收拾起来,做成了汤给圣人进一些。女孩子气血很要紧,亏了要有阵子才能找补回来。” 佛哥和金姑子相携去办了,在外面檐下搭了个炉子,自己动手熬煮。秾华卧在榻上听舀水加炭的声音,依旧愁眉不展,偏头对春渥道:“今日官家来了,同我说你认了罪,打算替我顶罪。” 春 渥蹙眉道:“祸首查不出来,我怕你有闪失。我的大半辈子已经过去了,死了也不冤。你不同,你风华正茂,岂能折在这里?我知道官家对你余情未了,他定然也乐 见其成。实在说不清,不能只顾推诿,总要有个人承担,否则这事就没完了。我一直在你左右,包揽下来也说得通,这样不是很好么。” 她擦了眼泪道:“好什么,娘要我负疚一辈子么?我不希望你出事,我们都要活着。” 春渥叹道:“所幸官家也不是全然无情,至少他让我们回来了。原是要在毒上大做文章的,现在恐怕不好办了。” 秾华闭上了眼,“不要再提起他了,他今日同我说的话,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不怪他,只是我们不相配。” 她又闭上眼沉沉睡去,梦中也不安稳,纷纷扰扰的人和事,阴谋诡计一套连着一套。 有人服侍,生活上略滋润些了。一直卧床静养,伤口不受牵动,愈合得也快。待过了六七日,表面结痂,低头看看,不过一个指节长的口子,那几天真疼得要她的命。 身 上没有病痛,又是活蹦乱跳的人。只不过有时候想起他,同在一座禁城里,各自被困住,再也不能见面,有些哀伤罢了。天越来越凉的时候,梨树的叶子枯萎凋零, 她站在树下,双手托起来接飘落的树叶。西挟的围墙真高,看不见外面光景,有时候听见黄门排成一排从墙下走过,脚步声隆隆,井然有序。 现 在多了很多回忆的时间,手上正忙着做什么,忽然蹦出了以前相处时候的场景。比如在环山馆临水的露台上,她倚在他腿旁说话。比如福宁殿后穿堂的台阶上,他和 她并肩坐着,踢踏着两腿望远处天际的云……到了今时今日,这些记忆都带着讽刺的意味。她想他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有她一个人沦陷,太可悲了。 又过几日,平静了许久的宫门上进来三个人,为首的穿着公服,托着卷轴。秾华记得以前见过他,当初封后的诏书就是他颁布的,他是枢密院的都承旨。 院里的人都有点慌,她心头骤跳,但也料到了七八分。 终于还是来了,她知道早晚会有这天,但真的事到临头,还是有些难过的。并不是眷恋那个名号,只怕废黜了,连夫妻都不敢再相称了。 避 无可避,只得接受。她敛裙叩拜下去,趴着砖缝,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看清青砖的纹理。然后头顶上传来对她那些不端罪状的控诉,说她“恃上恩,多凌慢,骄纵成 性,难堪正位之隆”,贬为静妃,出居瑶华宫。赐的道号颇长,她一时没听清,只觉得泼天的遗憾和屈辱,背上一阵阵热上来,立冬的节令,竟热得恍恍惚惚。 春渥她们低低啜泣,她俯首领旨,原不想哭的,可是站起身时眼泪落下来,连自己都不知从何处来的。 现在想想真是唏嘘,从她封后到被废,连半年都未到。大钺是这样的,宗室之中犯了过错或失宠的女人,入永巷为奴的是低等的御妾。妃以上责令入道,有好几处道观用来收容这些人。不过道观都冠以宫名,以便与外界区别,比方洞真宫、长宁宫、瑶华宫。 瑶华宫在艮岳万岁山西北,毗邻景龙江,不属于大内,能走出这禁庭,没什么不好。她怅然对都承旨道:“代我谢官家大恩,妾此去与君长绝,望陛下保重圣躬。妾遥遥祝祷,盼陛下得偿所愿,一统天下。” 都承旨长揖,带上她的嘱托去了。她回身看春渥,抹了眼泪问:“我刚才没有听清,那是个什么道号,那么长。” 春渥道:“华阳教主静心悟真仙师。” 她 歪着脖子想了半天,“又是教主又是仙师,真难为官家想出这么绕口的称号来。”她笑了笑,“这么说入了瑶华宫,我也不用屈居人下。我是教主呢!”她自言自语 着,见她们都含泪望着她,她顿了下,回头看门上两列迎她的女道士,催促道,“回去收拾东西吧,我们该动身了。” 有什么可收拾,无 非是些细软,连衣裳箱笼都不用准备。入了瑶华宫,吃穿都按道家来,穿灰袍,执拂尘,那些华服美冠离得远了,再也与她无关了。只是今上这样安排,多少有些私 心作祟。令入道,却保留妃嫔的封号,既不愿放弃,又不愿意接纳。曾经相爱,到最后必定两败俱伤,春渥在她手上捏了下,低声道:“崔先生不知有没有得到消 息。” 她站着,仰头望天上飞过的鸽群,羽翼嗡嗡的震荡落在心上,不堪重压,压得眼泪肆虐,顺着耳畔滑进颈项。她狠狠噎了下,前言不搭后语地问:“道士应该做些什么?我什么都不懂。” 春 渥唯有叹息,事到如今难以挽回了,她没了后冠,从天上掉下来,连普通人都不如。她到底还年轻,短短几月经历那么多,实在叫她心疼。她上去揽她,“你在禁中 没有好处,还不如出去。我听说瑶华宫是清静所在,远离了俗务,没有那些利益纠纷。你该好好歇一歇了,去那里修身养性,和亲以来的事都忘了,不要去想了。” 她靠在她怀里,别人听不见,她才低声说:“娘,我好难过,难过得想死……” 她 吞声呜咽,春渥只得不停地安抚她,“想想以前在建安的日子,没有官家,也没有翟衣金印,不也活得好好的么!你并不适合在禁中生活,这地方步步陷阱,学不会 他们的心机深沉,最后只有吃亏的份。你是好孩子……”她捋捋她的发,凄楚道,“你品性纯良,应该过那种悠闲的生活。官家虽好,奈何缘浅,他给不了你安定的 日子,至少目前是这样。他要攻打绥国了,这场战争不知道要持续多久,也许三五年,也许十年八年。你远离这个权利的漩涡,说不定会因祸得福。没有能力去做的 事情想想就罢了,不要往自己身上揽。可怜的……你爹爹若泉下有知,不知会多心疼你。” 很少有小户人家出身的皇后能善始善终,即便 皇帝再偏爱,到最后都会背离初衷。宫闱是个比背景比手段的地方,没有手段,背后又无势力依仗,结局几乎已经注定了。封后始于一场算计,从阴谋里开始,又以 阴谋宣告结束。只是她少不经事,不知道人间疾苦,若有先见之明,就不该招惹官家。爱上了,没有办法,如果想维持,只有一再妥协。可是无路可退了又怎么样 呢,剜肉补疮,终不是长久之计。 “咱们先去瑶华宫,安顿下来再细说。”金姑子她们挎着包袱出来了,春渥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替她披上了斗篷,牵着她的手往外去。 道姑们引路,她在后面跟随着。车停在拱宸门上,因为路途甚远,单是绕过艮岳就有数十里,须得乘坐牛车。 她 在夹道里慢慢前行,朔风渐起,一日凉似一日。前面那些打灰袍饿人个个拱肩塌腰,想是道姑凄苦,日子过得并不富足吧!有风钻进她的大袖衫里来,身上冷敌不过 心寒。她抬眼望远处的天幕,天也是灰蒙蒙的。不知道脚下的路应该怎么走,将来的方向又在哪里。她总觉得那些道姑之中,某个人的身上有她的影子,她才十六 岁,要把一辈子消耗完,恐怕还要很久很久。 拱宸门上有禁军把守,待要出去,两个班直将握刀的手一交叉,“请李娘子稍待,容臣等查阅。” 她震了震,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李娘子是在称呼她,她听惯了别人尊她为圣人,现在降格成了娘子,真有些不习惯。 金姑子不声不响蹲下,将包袱打开摊在地上。佛哥在旁道:“都是娘子的妆奁,初略看看就是了。这里还有贴身衣物,两位效用可要查点?” 那两个人果真探头探脑,秾华皱了皱眉,对佛哥道:“打开让他们看。” 她如今什么都不在乎,春渥却不能不管,压了佛哥的手道:“娘子虽不是皇后了,总还是官家的静妃。禁中娘子又不是散出去的宫人,哪里来要翻查的规矩?” 现在这个处境没人会担待,受辱也好,受屈也好,都要自己忍受。秾华说罢了,“快让他们查验,验完了好出宫。” 佛哥满脸的不忿,要解包袱,那两个禁军倒说不必了,“臣等也是奉命行事,请娘子体谅。”扬手给门下戍卫示意,门禁打开了,拱手道,“娘子请慢行。” 她走出去,脚步缠绵,想回头再看一眼,到底还是忍住了。禁庭没有什么可留恋,不过有个他罢了。离开后,关于他的印象也会渐渐变淡,过上几年,也许连他长的什么样子都记不起来了,这样甚好。 她轻轻叹口气,迈出拱宸门的时候,听见背后有人唤了声皇后。 她回身看,喉头堵了团棉花似的,有点喘不上来气。略缓了缓才道:“官家叫错了,我不是皇后,是静妃。” 众人见了今上纷纷行礼,春渥回回手,把人都支开了,给他们腾出地方来话别。 他走过来,将近半个月未见,她的脸变得既熟悉又陌生。她看他的眼神淡淡的,连怨恨都没有。他广袖下的手用力握起来,启了启唇,忽然发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还是她先开口,垂首道:“多谢官家来送我,可是你不该来。我是废后,叫人知道了不好。” 他不说话,脸上表情复杂,半晌才道:“好好照顾你自己,待我有空了会去看你的。” 她说不必,“我与官家的缘分到此为止,再也没有以后了。今日一别,后会无期,官家请保重身子。” 他眼睛里忧伤弥漫,说不清是怎么样的一种感情,分明恨她,却又留恋。见她这么决绝,心里竟刀绞似的痛起来。然而怎么办呢,曾经山盟海誓都成了过眼云烟,也许她觉得自己被辜负了,抑或是真的不在乎了,才能这样心如止水。 他 觉得自己可能又做错了,既然已经了断,就不应该拖泥带水。他在别处杀伐决断,但是对于她,他简直称得上粘缠。今天于紫宸殿提起废后一事,朝中两派争吵激 烈,一方说后无大过,不当废。另一方说后无德行,当废之,另立贵妃。他心里有章程,只不过禁中发生的事,有很多是众臣不知道的,他也不方便细说。他心意已 决,诏书还是下了,可是忽然间发疯似的想见她。想起宫掖里再也没有她,他的生活又要如以前一样寒冷孤独,心就像被腐蚀了一块,寒意嗖嗖地灌进胸腔里来。 然而她冷漠,甚至有些厌恶,他的一切想象立刻终止了,换了个冷硬的口气道:“你今日离宫,我应当来送别的,毕竟夫妻一场。” 她 给自己建起了坚实的堡垒,知道再动情只有自取其辱,已经输了,至少可以选择保留尊严。便轻轻勾了勾唇角,“两情相悦才可称得上夫妻,你我离心离德,从开始 就不是出于本意,更谈不上夫妻二字了。今天我既然入道,前尘往事于我来说都是累赘,也请官家勿念旧情。其实我很高兴,终于可以摆脱这沉闷的禁庭,摆脱你, 以后会活得很好,你无需为我担心。” 她这两句话叫他冷了心肠,愠怒道:“何必说得那么笃定,莫忘了你还是我的嫔妃,不管冠以什么样的道号,到死都摆脱不了我。” “话虽如此,但你我心里都明白,既然回不去了,不如痛快放手。”她转头看四野,拱宸门外有大片的空地,风吹起来飞沙走石,等她的人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她知道不能这样下去了,狠狠心,决然道,“君已陌路,从此两不来去,各生欢喜。我要走了,官家请回罢。” 她没有留恋,转身登车,众人搀扶着送进去,然后关上雕花门。车轮滚滚向前,将他一个人遗弃在那里。 他看着车辇走远,心头怒火中烧。从这座皇城走出去,就可以开始另一段人生了么?他甚至有些恨刚才的草率,为什么要来,为什么给她机会羞辱自己。原本爱得隐忍卑微,然而真到了反目成仇的时候,只剩残余的一点尊严支撑,谁知也被她踏得粉碎。 她竟这样理直气壮,半点没有愧意!他脚步匆匆往拱宸门内去,越走越快,恨不得从来没有在这里出现过。回到福宁宫时,太后在殿里等他,对今天的废后还算满意,含笑问:“官家适才去了哪里?” 他心情欠佳,并未正面作答,“太后找臣有事么?” 他 开口闭口都是官称,让太后很不称意。不过知道他眼下不好过,也不同他计较,安然道:“我本不想管朝中事,可是几位谏官求见,说国不可无后,陛下欲攘外,必 先安内。我思量再三,他们说得甚有道理。上次刺伤静妃一事,都是一面之词,谁也拿不出证据来。既然皇后被废贬入瑶华宫了,这件事就让他过去吧。官家是成大 事者,别被小情小爱绊住了手脚,我已将贵妃从永巷接出来了,官家择个好日子,昭告天下册封她吧。” 他看了太后一眼,“册封?册封什么?” “自然是册封皇后。贵妃出身高贵,现如今又是兴兵的时候,官家还有用得上她的地方。”太后道,“许以小利,收买人心,待得你壮大了,想怎么处置皆由你。绥国若倾全力决一死战,官家要攻克需费一番功夫。有了乌戎,官家如虎添翼,何乐而不为?” 他转身看墙上羊皮地图,曼声道:“乌戎不过弹丸小国,太后也太抬举他们了。我大钺雄兵百万,岂能寄希望于一个女人!言官们聒噪,那就给他们一个皇后。太后觉得贤妃如何?” ☆、第61章 太后吃了一惊,“贤妃?官家这是打算自暴自弃了么?贤妃何德何能,她做皇后,只怕朝臣们未必能服。” 他冷冷一笑道:“朕的皇后,朕无权册封,还要听朝臣们的指派,那朕做的什么皇帝?”他突然抬高了嗓门,“谁自认为能执掌乾坤,谁就来顶替朕罢!” 他 愤懑得难以自持,他知道为君者号令八方,当喜怒不形于色,可他实在难过。言官们为了体现自己的价值管天管地,他是帝王,忠言逆耳,就应该忍受他们口沫横 飞,指手画脚。有谁在乎过他的感受?他已经开始厌恶说话了,像以前一样事事埋在心里,因为没有一个人值得他大费唇舌。 太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他们也是一番好意,官家何必迁怒。静妃有今天的结果,都是她自己造成的,若不是一再的吃里爬外,官家何必废她。” 他抿唇看着太后,想为她辩解,但又无从说起,只道:“香珠的毒是谁下的,臣早晚会查清楚。” 太 后哂笑道:“我算看出来了,官家到现在还在维护静妃,哪怕她要你的命,你也不在乎么?真正爱你的人你视而不见,不爱你的,你却对她掏心挖肺,这是要走你爹 爹的老路。官家听我一句劝,事到如今静妃也死心了,我知道她是聪明人,往后不会寄希望于你,你完全可以无所顾忌大展宏图。有了天下,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 何必为个狐媚子伤了心神。官家让她出宫是为她好,既然善始,就应该善终。否则一贬再贬,真没有地方是她安身之所了。” 太后的手段 他知道,当初先帝病重,皇后失去依靠,太后母凭子贵,敢在先帝面前公然同皇后对垒。先帝最后病逝时,连眼睛都未阖上,定定望着皇后的方向,万分不舍。现在 秾华面临的也是这样的窘境,一位处处占优的贵妃,就像当年的太后一样。前车之鉴,他不得不谨慎考虑。他虽口头心头一时不忘说恨她,但要完全对她的生死不加 不理会,暂时还做不到。所以他要周全,大军已经往绥国进发,他事忙,无暇顾及那么多,太后虽是母后,紧要时候还是要加以提醒的。 他将手里把件扔在书案上,豹形的青玉与镇纸相撞,咚地一声闷响。他说:“臣虽是先帝的儿子,但与先帝大不相同,太后无需为臣操心。静妃已经贬入瑶华宫,若无正当的理由,不会再召回禁庭,让她安安静静修道去吧!” 太后凝眉道:“正当理由还不是官家说了算?起兵需要理由昭告天下,最后怎么样?她一哭二闹三上吊,你连她乳娘都放了,把柄在何处?仗还不是说打就打!不过老身提醒官家,废太子可以重立,废后却没有重返的道理,官家是要君临天下的,莫留了短处惹人笑话。”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看来太后对册封贤妃一事没有疑义,那臣就命人拟诏了,早早定下,早些太平。” 太后拍案而起,“我何时答应立贤妃为后了?” 他冷声道:“太后的意思是,臣必须按照你的意思立贵妃为后么?臣弱冠登基,登基便亲政,谁知如今竟要做儿皇帝了!贵妃刺杀皇后,嫌疑重大,这样狠辣的人,如何统率六宫?” 太后几乎要被他气死了,愤然道:“说她有嫌疑,为何不查?什么案子是摆在那里自己水落石出的?还不是因为官家不想查,任人诬陷贵妃!” “人 证物证俱在,有什么可查的?”他负手道,“贵妃眼下戴罪立功倒是可行,若要封后,只怕无法向众臣及后宫御妾交代。臣与太后在此事上有了分歧,最后册立谁, 还需从长计议。大军在途中,前朝有很多事等着臣去处理。禁中后位暂时悬空,还请太后替臣主持宫务,一切有劳太后。” 一位君王有主 见固然好,可是想做他的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太后没有办法,这次对话不欢而散,回到宝慈宫,依然愤愤不平。只是贵妃面前还需打圆场,因笑道:“官家为国 事操劳,贵妃体谅则个。我同他说起将你接出永巷的事,他未有微词,想是心里有数。封后的事我暂且未提,言官们议政时施压,好过咱们自己开口。”一面说,一 面和蔼抚抚贵妃的手,“你自入宫来便常伴我左右,我心里极喜欢你。如今李后被废,于你是个大好时机,且按捺,早晚这凤印会交到你手里。官家不易亲近我知 道,原是有李后作梗,现在她出居瑶华宫,你大可安心了。只不过还要你自己出把力,官家这样的男人,风花雪月是一时兴起,你若助他,他慢慢就会明白你的好 处。” 贵妃诺诺答应,“臣妾无能,要孃孃替我操心。官家不肯接纳我,好在有孃孃心疼我,否则我的日子便难熬了。孃孃放心,我知道应该怎么做,封不封后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只要能助官家一臂之力,我也心满意足了。” 太后很欣慰,复安抚几句,她便起身退出了宝慈宫。 庆宁宫离宝慈宫不远,立在天街上能看见那辉煌的门楣,如今成了摆设,依旧巍峨而立。明明只有几步之遥,偏要多费周折。她笑了笑,心道太后当她傻,三言两语就想骗乌戎出兵,哪里那么容易! 她挽起画帛往天章阁去,阁内勾当官忙迎出来见礼,她淡声道:“本位是来查阅典籍的,请崔直学替我讲解。” 勾当官应个是,退到偏阁请来崔竹筳。贵妃牵袖比手,“崔直学请。” 书架林立的阁中森森然,他们缓步往深处去,贵妃边走边低声询问:“大资可知道李后被废了?” 崔竹筳道是,“上半晌就得到了消息。公主此来是为这事?” 她嗯了声,“太后见官家,我知道她必定提出封后的要求了,可惜官家对李后余情未了,还想留着那位子,用以祭奠他的爱情。我有时候真想不通,我与李后同天进宫,为什么官家偏钟爱她?” 崔竹筳忖了忖方道:“宁王为太子时薨于东宫秘不发丧,直到第二年春才昭告天下。其中有九个月时间,官家冒宁王之名与李后通信,想是那时情愫渐生。官家有疾,不喜欢生人接近,李后与他神交已久,他爱慕她,见了面自然也更亲近,这是人之常情。” 贵妃听后惘惘的,“原来如此……我早就失了先机,败得也算合理。只是那李后有什么好的,叫你们这样心心念念。”她笑着问他,“大资对她也有好感罢?上次要不是你再三相求,七夕那日就应当趁乱把她给杀了。” 他却笑道:“皇后死了,官家活着,岂不是给公主找麻烦么?是我对宁王寄希望太高,以为他不会手下留情,没想到情却误事了。至于我同她……毕竟教导她这么多年,就是养只猫儿狗儿也有感情了,自然不希望她死。” 贵 妃拿起一卷《白虎通》做幌子,又道:“我如今遇了困难,还需大资指点。照理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钺出兵,后方必定疏于防范,乌戎趁机直取汴梁,未尝不是 好办法。可惜乌戎国力不济,且官家缜密,禁军仍有四十万驻防,就算乌戎倾全国之力,也未必能一举拿下。不过乌戎南可取绥,东可攻钺,官家总还有些顾忌。若 这当口不分一杯羹,将来钺国坐大,乌戎就危险了。战事上的进退我不懂,我只知道要做钺国的皇后,生下太子,只有这样乌戎才能继续存在下去。如今唯一的办法 就是除掉李后,官家没了执念,封谁为后就无所谓了。我远离故土,大资是我的智囊,这样安排,大资以为如何?” 崔竹筳还是摇头, “公主想得太简单了,杀了李后非但不能做皇后,恐怕还要受牵连。官家究竟对她有没有感情,从册立新后这件事上就能看出端倪。李后死了,他能绕过谁?哀莫大 于心死,对一个自视甚高的人来说,只有遭人背弃才是致命的。如何让李后死心,彻底同他决裂,才是公主应该考虑的。杀人?下下策!” 贵妃听他分析,自然也懂得他的私情,应承道:“大资说得有理,是我太急进了。大资这些年来劳苦功高,待功成之后,陛下定会重赏大资……那么依大资的意思,李后不必死么?可她在汴梁一天,我心里便一天不得安宁。” 他说:“时机成熟时,臣会带她离开汴梁,这样公主便高枕无忧了。” 贵 妃略怔了下,终于会心一笑道:“我也在想,大资早些离开天章阁,才可保万无一失。官家是明白人,阿茸不与外界接触,她所下的毒从何处来,总有一天会查到大 资头上。这里毕竟不是乌戎,大资不得保障,孤身作战只怕失利。还是同李后一道离开,大资求仁得仁,也可欣慰了。” 他眯眼审视她, 贵妃自小生长在宫掖,小国的公主,从小有居安思危的觉悟,所以她的老练和年纪不对等。反观秾华,比她还长一岁,花儿似的娇养到十六岁,要不是身边有个云 观,她的人生应该不会那么坎坷。论宫廷生活,贵妃当然是如鱼得水,秾华呢,傻傻的姑娘,心思单纯。你给她一根草,她可以吟首诗来咏叹,你给她虎符,她恐怕 都不知道这东西派什么用场。 所以不合适和不适应是两码事,不适应可以学着适应,不合适,就是一辈子的事。 他大度地挑了唇角,“臣一切以公主为先,自己如何,那是后话。公主在这里逗留不宜过长,传出去怕遭人怀疑。” 她说无妨,“我与大资只见过两面,头一次是天贶节,这是第二次。就算怀疑,也怀疑不到大资。” “小心驶得万年船,小心总没有错。”他一壁说,一壁挑了部《清静经》递给她,“公主稍安勿躁,路要一步一步走,太着急了容易绊倒。” 贵妃颔首,“我省得……官家不肯册立新后,瑶华宫那位必定甚感安慰。须得让她死心,甚至憎恨官家,这样才能把官家的心拉回来。” 他听她处心积虑,不由叹了口气,“公主爱官家么?” 这 个问题难倒她了,她皱着眉头想了想,“我除了爱他,别无他法,否则余下的日子怎么过?”这是生在帝王家的悲哀,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活,连感情都是指定 的,不爱也得敷衍。她弯起唇角,茫然一遍遍抚手里的经卷,轻声道,“其实我有时候很羡慕她,男人们都喜欢她,喜欢她什么呢?喜欢她拙劣的生存技巧?她要是 在乌戎皇宫,恐怕连渣滓都不剩了。就因为她无能,所以激发人的保护欲,连大资也难以幸免,我说得对吧?” 崔竹筳缄默下来,不能说 她说得不对。他的确很怜惜秾华,但因为政治原因,不得不遵照指示送她和亲。关于他的身份,对谁都是模棱两可,曾说他祖籍在汴梁,其实不是。他是乌戎人,在 朝中有官职,资政殿大学士这个职位原本是授予罢免宰相的,由他充任是开先例,以示荣宠。他十六岁便学成,然后到了绥国,为接近当时的钺国太子,千方百计入 了李府。秾华的整个少年时期在他的见证下度过,他陪在她身边的时间最长,甚至她父亲过世后,他离开李府,也并未走得太远,依然就近关注她。一个有能力保护 自己的女人固然值得钦佩,同时也减少了令人牵肠挂肚的优势。世上的人都有同情弱小的本能,他也不例外。 “她卷进这场混战是我一手挑起的,到最后也希望能由我平息。” “可是她不爱你。”贵妃怅然道,“就像官家不爱我一样。” 他说没关系,“只要她好好的,远离纷争,我会让她爱我的。” 他一副有把握的样子,贵妃很满意,莞尔道:“大资果然胸有成竹,如此看在大资的份上,暂且便不动她吧!” 他拱了拱手,“多谢公主。臣也是为公主着想,瑶华宫外必定有人驻守,万一弄巧成拙,反倒给了官家理由接她回宫。” 贵妃不笨,心里都明白。现在只盼李秾华早点消失,便一味地追问:“大资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可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他 说不必,他自有道理。如今对秾华来说什么最重要,便从哪里下手。不可避免的要让她难过,但是没办法,她的人生正在走向败落,入了瑶华宫,再复位的机会已经 微乎其微了。他日今上吞并绥国,一个亡了国的妃嫔要想翻身,朝堂必定一片哗然。何必经历那种口诛笔伐的痛苦,倒不如跟他走,走得远远的,平静度过余生。太 多的阴谋他也厌倦,最近常想起在中瓦子的生活,市集从傍晚开到五更,小贩彻夜叫卖。天亮时分勾栏里的行首结伴出来吃羊羔酒,叫上一角子,坐在酒肆外的棚子 下,拿酸杏蘸盐吃…… 贵妃回宜圣阁去了,她有她的算计,但不敢轻举妄动,毕竟也怕他倒戈一击。这个乱世,谁是可信任的?没有感情,一切都是空谈。 他回到偏阁把剩下的事物处理好,将到关闭宫门的时候,交代阁内勾当官一声,便从西华门出去了。 心 里还记挂秾华,不知道她安顿妥当没有。瑶华宫看似名头响亮,其实不过是规格很低的宫苑。布置成道观模样,里面有若干寻常女道,偶尔几个名号响亮的,都是禁 中贬出去的贵人。他从内城往东,策马徐行,想过去看她一看。但终究是皇家苑囿,有很严格的制度,他一个男人,连远观只怕都要受驱逐。 将到时,牵着马缰沿景龙江畔踱步,堪堪可以看见瑶华宫的宫墙。风里弥漫香火的气味,宫里连绵的打醮声隐约传来,他站了很久,看不见她,不知她可还习惯。 恰好不远处有两个小道姑有说有笑走过去,他扬声叫住她们,过去做了一揖。 两个小道姑见他穿官服,还了一礼道:“檀越唤小道们可有事么?” 他道:“今日宫里来了一位仙师,现如今可好?” 她们对看一眼问:“檀越说的可是华阳教主?”他忙道是,那两个道姑干笑了两声,“檀越是何人?打听我们仙师做什么?” 原本就是逾越,说不出所以然来可能还要被告到禁军那里,他只得笑道:“我是你们仙师的老师,她今日出宫,我有些不放心,因不能入瑶华宫,唯有向两位打探了。” 小道姑噢了声,重新作揖,“原来是尊长。仙师到瑶华宫一切都好,吃穿用度也有人照应,请尊长放心。” 他点了点头道好,拿出缗钱来酬谢,“请代我问候仙师。二位道号是什么,将来或者要托付二位替我捎些东西。” 那两个道姑接了钱,自然万事好说,“我叫至清,她叫至浅。尊长日后若有事只管吩咐,我们替仙师办事,自当鞠躬尽瘁。” 他复又道谢,两个小道姑惦着钱往宫门上去,到教主的寝殿外等候通传。金姑子出来问情由,她们只说外间来了位先生,请她们代问仙师好。 金姑子打发她们去了,进殿看秾华,她正坐在榻上等春渥替她修改袍子。 入了瑶华宫,大家的打扮都要替换。花团锦簇的褙子大袖衫都压了箱底,换上对襟衣,顶心梳着髻,一根木簪子横穿过去,杳杳的,头顶上长了枝桠似的。 秾华是既来之,则安之。一路上想了很多,都看淡了,并不显得伤感。先前听见外面说话,便问:“是谁来了?” 金姑子道:“崔先生托两个小道姑问长公主好。” 她现在已经不是皇后了,叫什么教主仙师又别扭,就改回了原来的称呼。她听了嗒然,“哦,崔先生来过了……” 春渥咬断了线,将袍子递与她。她站起身,到铜镜前面试长短,又听春渥道:“崔先生还记挂你,我看想办法给他传话,能逃出瑶华宫最好。大钺同绥开战了,以前害怕给绥国招难,现在可有什么顾忌?还是走吧,离开这里,去过你想过的日子。” 她笑了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娘叫我上哪里去?两国在打仗,难道躲到乌戎去么?叫乌戎人知道我陷害过他们的公主,不把我架在火上做炙肉才怪。”说着想起来,问,“道士可以吃肉么?好像还可以喝酒呀。” 她现在学会了周旋,你同她说话她就打岔。春渥叹道:“别说酒肉了,想想以后吧!” 她 手上正挂着香囊,听了顿下来,“崔先生是文弱书生,要害他过东躲西藏的日子么?不过我不能出瑶华宫,你们可以。过两天我派你们到外面办事,出去了就别回 来。现在正交战,是回绥国还是到别的地方生活,你们自己拿主意。反正我在这里不愁吃喝,你们走了,我一个人怎么都好。” 三个人面面相觑,都是有家有口的人,打起仗来心里都惦记。不知道家里人好不好,大钺的兵马攻破建安,只怕覆巢之下再无完卵了。 春渥看得出金姑子她们有些动摇,她们原本是受了郭太后之命,现在郭太后自顾尚且不暇,哪里管得上她们!可是怕走了又失了道义,毕竟落难时候最见人心,谁也不愿意背负骂名。 “天 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们去吧,公主身边还有我,我守着她。”春渥道,“我回建安也没有用,多个人待宰罢了。你们不同,你们会拳脚功夫,可以保护家人。过两 日是冬至,节下忙,正好推说买时物,一道出去。出去后你们走你们的,我去找趟崔先生。听说他住在大录士巷,无论如何要讨他个示下,他是智者,能给咱们指条 明路。” 秾华依旧不许她去,可她嘴上虚应,心里却打定了主意。谁都知道进了瑶华宫等于葬送了一辈子,她才十六岁,人生不该是这样的。只要崔先生答应带她逃走,她这个做乳娘的算尽到了责,便是死也甘愿了。 ☆、第62章 冬至转眼便到,这个节气是一年中最大的日子,几乎等同于过年。各家各户祭祀祖先,朝中官员拜帖往来,宣德门前还有象车表演,整条御街观者如织,热闹非常。 秾华的寝宫在瑶华宫最深处,东墙上有扇槛窗,推开可以看见景龙江边的景致。冬至前一天晚上起就有人放江灯,天黑开始络绎不绝,她闲来无聊倚窗远眺,也是种消遣。 当 女道其实还不错,道士同和尚不一样,和尚念经念得嗡嗡的,从早到晚。道士有课业,但是不多,加上她无需替人打醮作法事,一天除了打坐发呆练练字画,没别的 事可干,日子倒比禁中清闲。就是吃口上差,瑶华宫不像普通的道观接受民间香火,只靠每月五十缗的月例养活宫里三四十口人,平常生活清苦节俭。也是,她是来 受罚的,不是来享福的,和禁中没区别,大概所有人都愿意来吧! 瑶华宫里吃得最多的是梢瓜和山药,吃多了叫人作呕。春渥提着水壶进来,笑道:“明日过节,许久没吃羊肉了,给你开个小灶罢。” 她听了眼睛一亮,再一想市价,顿时萎靡了,摇头晃脑吟道:“东京九百一斤羊,俸薄如何敢买尝。只把鱼虾充两膳,肚皮今作小池塘。” 春渥听了失笑,“这下子好了,整天作打油诗!虽是贵了些,总不能一点肉末不沾。我是不要紧,你们年轻姑娘,一个个面黄肌瘦不成样子。” 她说:“买蟹吧,做洗手蟹,叫宫里的道姑们一起吃。九百钱只能买一斤羊肉,却可以买很多螃蟹。” 她 以前不需要算计这些,羊肉不管在建安还是汴梁,一向是“价极高”。她爹爹疼爱她,唯恐她不肯吃,膳食上从来不克扣。后来入了禁庭正位中宫,有日供一羊的优 恤,哪里像现在!春渥听她盘算,心里有些酸楚,只道:“你别管了,螃蟹也买,羔儿肉也买。咱们有些积蓄,吃两顿羊肉的钱还是有的。” 她听了也不反驳了,继续坐在窗前看人放灯。顿了顿问:“让金姑子和佛哥离开汴梁,她们今日走么?” 春渥开箱取钱,一面应道:“我游说了很久,都不愿意走,怕她们离开了,有人欺负你。她们愿意留下就留下吧,现在战火纷飞,我们这里感觉不到,绥国边境定然不太平。她们回去也冒风险,一动不如一静。” 她黯然叹息,“我孃孃同高斐,如今不知怎么应对。当初他们寄希望于我,当真所托非人。” 春渥道:“这些年他们人未少派,何尝成功过?你是个女子,若换做我,绝不舍得让自己的女儿充当武器。郭太后也太狠心了,有今日早就应当预料到,不单害了你,还误国。”想起自己的家人,愈发的难过,然而鞭长莫及,只有各自保重了。 “鬼市开了,明天是正日子,价格翻倍,夜市比早市还便宜些。我带上她们一道去,难得跑一趟,好多零碎要添置。”春渥到门前背起了筐,回头道,“不用等我们,你早早歇下吧!” 她嗳了声,“出去要小心,夜里人多,别走散了。” 春渥笑道:“又不是孩子,走散了会自己回来的。”临行又看她一眼,这才去了。 金 姑子和佛哥自从来了汴梁之后没有机会出宫,到今天才见识到外面的繁华。要论富庶,汴梁确实比建安更胜一筹,只是走在敌国的鼎盛里,心中有说不出的感慨。起 先两人都闷闷不乐,只顾在春渥身后亦步亦趋跟着。春渥知道她们不高兴,低声道:“先把东西买齐全,我要去大录士巷找崔先生。白天人多眼杂,夜里天黑还好 些。你们可以去莲花棚里,边听戏边等我回来。” 她们自然说要一道去,春渥拗不过便应了。她们依旧不远不近跟着,春渥忙着采买,她 们立在边上,看勾栏里招客的丑婆婆怪腔怪势随乐起舞。旁观的人有很多,不时爆发出轰然的笑声。她们两个提着背筐,一路走一路回头,偶尔有手持长矛的禁军走 过,也没太在意。两国交战,城中加重兵防并不稀奇。 原本一切好好的,不知怎么一队穿着黑甲配龙形腰围的班直从天而降,大步流星向她们走过来。到了近前抬手一拦,“谁是苗春渥?” 三个人回过身来,心头不由一撞。金姑子和佛哥警觉,压着腰带赶上去。春渥看他们是今上亲军打扮,怔怔道:“我是苗春渥,长行找我有何事?” 为首的不做解释,扬手道:“抓起来!”后面两个如狼似虎的班直扑过去,将春渥的手臂反剪着架到了一旁。 金姑子蹭地抽出了剑,“你们是何人,没有文书胆敢拿人!” 街市上人群哗然,纷纷围拢过来。为首的班直将腰牌往前一举,“御龙直奉命捉拿要犯,谁敢阻拦,格杀勿论。” 佛哥才不管那许多,持剑便冲上去,“她是李后乳娘,要抓她,先问过我手里的剑!” 然后一顿兵器相接的声响,惊天动地地打斗起来。她们心里有一团怒火,在禁中一再被欺压,到了宫外还不放过,凭什么?就是拼了一死也不能任人宰割了,今上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明明说过事情到此为止,如今又反悔,将人当猴耍! 金姑子和佛哥都是常年习武的人,当初挑出来随侍,就是看中了她们拔尖,真要全力拼杀,技巧不比男人逊色。她们动作流丽,招招致命,要降服她们,着实费了御龙直好大一番功夫。 在闹市起了冲突引人瞩目,班直也想速战速决。到底是女人,近身格斗力量上有欠缺,伤了几人后渐露颓势,最后还是被撂倒在地了。 女人倔起来也像牛一样,她们不服,欲翻身再战,被长剑抵住了咽喉。为首的寒声道:“不取你们性命,是未得陛下口谕。苗内人我等必须带走,悟真仙师若是要讨人,请直面陛下。”说着挥袖,下令收兵。 春渥叫破了嗓子让她们别动手,她们不听,最后弄得这样狼狈,她在边上急断了肠子。左右班直押解她往军头司方向去,她勉强回头,高声道:“照顾好公主,以后就托付给你们了。” 金姑子和佛哥气哽失控,再欲追上去,被身后的人喝住了。 “要同御龙直硬碰硬么?再缠斗下去死路一条!” 她们回身看,崔竹筳就立在不远处,她们见了他便哭起来,“崔先生,春妈妈被他们带走了,叫我们回去怎么同公主交代。” 崔竹筳招她们往人少的地方去,压声道:“朝中官员拥戴贵妃为后,上次贵妃刺伤圣人与两次下毒事件要一起彻查,春渥被带回去,必定会做替罪羔羊。你们赶快回瑶华宫告知圣人,让她想办法求求情,晚了只怕来不及了。” 金姑子慌忙道好,也没顾得上问他怎么会在这里,与佛哥一起匆匆回了瑶华宫。 秾 华卧在围子床上,听着外面环饼小贩的叫卖声,正昏昏欲睡,忽然殿门被拍响,动静大得惊人。一般这种情况没什么好事,她心头骤跳,连鞋都没穿,光脚跑过去开 门。借光一看,金姑子和佛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分明是刚和人械斗过。她疾声问怎么了,“怎么弄得这个模样?乳娘呢?” 佛哥哭道: “春妈妈被御龙直的人带走了,我和金姑子打算抢人,同他们打了起来。可惜不敌他们人多,实在救不了春妈妈。后来正巧遇见崔先生,崔先生让我们回禀公主,朝 中众臣举荐贵妃为新后,官家重审先前的几宗案子,恐怕要拿春妈妈开刀。公主快想办法进宫面见官家,否则春妈妈就有危险了。” 她听 完人都要晕了,现在被关在瑶华宫里,她怎么能够见到官家?可是春渥被带走了,她焦躁得欲发狂,提袍便往宫门上冲。可是门前有禁军把守,任她怎么哭喊乞求都 没有用。闹了半晌,精疲力尽,忽然发现厌倦至极,早听春渥的话,逃出瑶华宫就好了。她希望过宁静的生活,可是总有那么多的事,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他们不让她出去,她急得蹲在宫门前痛哭流涕。朔风野大,吹在人身上刀割似的。金姑子见无望,上前搀扶她,低声道:“公主别着凉,快三更了,离天亮还有一会儿,咱们回去从长计议。” 她被她们扶回殿里,坐也坐不住,在地心团团打转,哭着说:“他答应不动乳娘的,为什么说话不算话?你们可看清了,是御龙直的人么?” 佛哥说是,“凭他们的打扮和腰牌,的确是御龙直无疑。” 诸班直分类众多,比方内殿直、金枪班、东西班、钧容直、骨朵子直……其中官家最倚重的就是御龙直。这些人铁血无情,只要今上一声令下,连自己的家人都敢杀,更别提一个春渥了。 天 寒地冻,她牙关打颤,身上出奇地冷,脸上却滚烫。脑子里隆隆响起闷雷,重复的就只有一个问题,究竟如何才能见到官家?只是他背信弃义,这样的人真的已经不 能再信赖了。可惜了曾经的那一段,跟他在一起的美好,远胜云观。她把所有的热情寄托在他身上,到现在才发现这种寄托是最傻的。他为了他的江山,为了达到他 的目的什么都能豁出去,包括那些誓言。 “明日是冬至,他应当在宣德门上观礼。”她突然想起来,顿时有了目标,“我要想办法出去,到那里一定能见到他。” 金姑子道:“我们引开宫门上的戍军,公主趁机往外跑。只是瑶华宫距大内十几里远,公主没有车马,步行恐怕要走很久。” 她说:“我管不了了,春渥不知道怎么样了,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官家是不是有意在废黜我之后再整治春渥……我不在近前了,想求情也没有办法。可是他为什么要抓她?不是已经起兵了,还需要什么把柄做筏子?” 佛哥想了想,脸上伤处牵扯一下,有点疼。她咧了咧嘴,“也许官家变心了,为了和乌戎结盟,真的打算册立贵妃。” 她惘惘背靠着墙,墙头的寒意渗透进衣裳,背心冰冷。他说过贵妃永远当不成皇后,如今要推翻了么?她有些失望,又觉得很愤怒,不管他立谁做皇后,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他不应该动春渥,既然上次许诺过她,就当说话算话。 她静下心来,无论如何总要舍下面子再求他一次。虽然感觉屈辱,但为了春渥,也要硬着头皮尝试。 “五更的时候禁军交班,趁着交班之前闯出去。”她开箱,从首饰匣子里翻出一把匕首掖在腰间,“回头要委屈你们了,只怕那些禁军会把你们抓起来,我见了官家之后再设法搭救你们。这刀子我带着,万一他们拦我,我就死给他们看。” 金姑子道:“公主千万不能自伤,婢子们不要紧,就算被他们拿住,不得命令也不敢把我们怎么样。公主只管走,出了宫门一直往西南,婢子们不能护送你,你自己千万要小心。” 她点头道好,“原本在瑶华宫做场戏,或者能把他哄来,可是春渥等不了那么久……再说我自己,也已经不那么有把握了。他心里要是还有我,我在这里哭闹也许有用。现在他拿了春渥,大概不惜同我反目了,我再做什么都是枉然。入禁庭见他不知有没有用,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她说得凄凄然,金姑子和佛哥没法安慰她。人总是在困难里不断成长,谁也不能保证一辈子不动摇。曾经爱过,但是爱情和权力放在一起做比较时,爱情往往不堪一击。她没有底气也是无可奈何,慢慢发现自己不太重要,要接受比较难,但还是得认命。 “宁王没死,官家也许还有争抢的心思。现在宁王不在了,他就不拿公主当回事了,男人真是靠不住。”佛哥意难平,小声嘟囔着。 金姑子正给她上药,听见她这么嘀咕,在淤青上用力戳了戳以示惩戒。她嘶地一声吸口凉气,顺着金姑子视线看过去,秾华坐在床上抹眼泪,道袍的衣袖都湿了,她心里的苦楚旁人难以体会。 三 更以后人最疲累,将到五更时盼着换班,精神就松懈了。金姑子和佛哥同御龙直一对四打斗败下阵来,但对付几个禁军问题应该不大。秾华撩起袍子钻进柴房放了一 把火,火光渐起时,瑶华宫里的道姑们都慌乱起来,连外围的禁军都被分散了注意力。火势熊熊,加上风大,有蔓延的趋势,她出面调动人手,守门的禁军不得不参 与救火,如此要出去,阻力就小了很多。 人都是给逼出来的,以前连跨个门槛都要人搀扶,现在可以翻墙,可以矮着身子从角落里钻出 去。只是到底还是被人发现了,金姑子和佛哥给她清道,她没有回头,咬着牙一路狂奔。耳边风声嗖嗖,天太冷,几乎喘过气来。后面追赶的脚步声渐渐近了,所幸 天还没亮,她跳进了道旁的沟渠里,等他们过去了再爬上去继续前行。 然而禁庭好远,单是绕过艮岳就要十里。她心里急,起先还跑得 动,后来渐渐体力不支了,冷气吸进来,胸肺生疼,却不敢停下步子。她想春渥,害怕她出事,自己没有亲人,没有能够依仗的靠山,只有春渥和她心贴着心。所以 哪怕自己死也要找回她,官家如果真想立贵妃为后,她可以在紫宸殿上承认所有罪责,赐死她也不怕,只要春渥活着。 她边走边哭,脸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拿手掖一掖,手也同样的冷。天渐亮,路上开始有行人,见了她都侧目。她知道一个披散着头发,满身泥泞的女道士看上去有多怪异,以前爱美,这样是万万不敢见人的,现在呢,什么都置之度外了,因为没有美丽的资本了。 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异常艰难,皇城还是遥遥不见。她一辈子没有独行过这么远的路,现在的处境想想也可悲。没有时间伤春悲秋,她得走快一些,官家在宣德门上便有机会,一旦他回了禁中就来不及了。 身后一辆平头车赶上来,执鞭的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短袄和裈裤,满面苍灰,两只眼睛却小而聚光。看见她主动搭讪,“女冠往何处去呀?可要我搭载你一程?” 她对陌生人还是有警惕的,道了谢说不必,依旧踽踽独行。 她生得貌美如花,即便满身污垢,光华也灼灼。那个庶人大概看她一个人,有点存心占便宜的意思,骡车赶得不快不慢,如影随形,边赶边笑,“女冠走得脸都红了,这又是何必呢!来坐大哥的车罢,今日你要去天边我也送你去,算是我做功德了。” 他语气挑挞,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我要去宣德门,你可载我去?” 那人哦了声,“要去看象车么?女冠真有趣,滚得一身泥就是为了看象车?大哥家离此处不远,跟我回去换身衣裳,再去不迟。” 她懒得同他周旋,谁知他将车赶超上前,横亘在了路中央。她心里怕起来,这样一个陌生人,不知道意欲何为。他跳下车,咧嘴一笑,一口焦黑的龋齿,“女冠上车罢,你这样的人儿走在路上太危险了,须得有个人护着才……” 好字没出口,被赶来的班直一脚踹到了道旁。今上骑高头大马,身上披黑狐氅衣,那狐毛出锋罩住半张脸,只看见深邃的一双眼。从马上纵下来,气急败坏道:“你究竟在做什么?纵火逃出瑶华宫,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一 面责备,一面凝眉打量她,数九寒冬穿着单薄的道袍,脖子露在外面,冻得隐隐泛红。见了她这样惨况,接到通报时的怒火早就不见了踪影,暗忖她可是想他了,才 会从瑶华宫里跑出来。自己安慰自己,又有另一种滋味涌上心头。毕竟半月未见,她若对他有丝毫余情,挂念他也是正常的。他居然有些欢喜,只要她开口,他甚至 打算想办法让她重回禁中。 可是她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抓住他的衣袖问:“官家,我乳娘在哪里?我乳娘呢?” 他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也没有作答。脱下鹤氅包裹住她,沟渠里那个调戏她的人早吓傻了,他淡声扔了句“杀”,然后将她抱上了马背。 一路上她都在发抖,他从氅衣的对襟里把手伸进去,贴在她背心上,至少可以温暖她。 她不停重复问他“乳娘在哪里”,看来是苗内人丢了,找他要人来了。他皱了皱眉,“我不知道你乳娘的下落。” 她尖声道:“你胡说!乳娘明明是被御龙直带走的,就在昨夜的鬼市上,你怎么会不知道?” 这事说来倒蹊跷了,御龙直轻易不会外派,况且他也未发布过这样的命令,怎么会带走她乳娘?可看她模样不像是在做戏,便道:“今日有祭天地的大典,我一时抽不出空来,等忙完了再说。” 她说不行,“我要乳娘,一刻都不能等。”言罢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 他束手无策,唯有让步,“既这么,我先命人到两司查问。你在柔仪殿等我,哪里都不许去,等我回来后,再替你办这件事。” 她心头乱得厉害,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得点头答应了。 ☆、第63章 秦让在一旁搓手,“圣人,身上的衣裳好歹换一换吧,这样不难受么?” 她坐在矮榻上摇头,目前哪里有心思管这些,她惦记春渥,不知道她人在哪里,官家又推说不知情,难道人就这么消失了么?她转过头问他,“中贵人,官家祭天地要多久?” 秦 让被她的称呼叫傻了眼,“圣人怎么叫臣中贵?您是禁中人,只有外间才管内侍叫中贵……祭天地程序倒不复杂,就是祭前筹备繁琐。官家已经斋戒过七日了,今天 到祭坛祈愿,估摸一个时辰就完了。之后再去广圣宫祭奠祖宗,可能要耽搁一阵子。不过圣人别担心,今日太后率众娘子到景福殿放生池放生锦鲤去了,前朝还算安 全,圣人在这里,不会走漏消息的。” 她垂下头,精神萎靡。如今像个过街老鼠,以前大摇大摆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再回宫里来,被太后知道了必定要责罚。这些其实都是次要,她现在浑身长胆,逼得人山穷水尽的,什么都不怕。她只是往外探看,喃喃道:“派出去的人怎么还不回来?到底打探到消息没有!” 秦 让说:“圣人莫急,御龙直在宫城南三门以外,从这里过去有段路。我已经吩咐了,催他们脚程加快,应当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说着一笑,“今早宫门一开, 瑶华宫禁军便求见官家,说仙师走失了,把官家急得满头大汗。这回是连宣德门观礼也顾不上了,匆匆便出宫去寻人。所幸找见了,否则汴梁城只怕要给翻个底朝天 了。圣人放宽心,如果苗内人真是御龙直抓的,有官家在,出不了事的。” 他一口一个圣人,她听来很觉讽刺,“我已经不是皇后了,别再叫我圣人了。” 秦 让却很执拗,“别人不知道,臣是知道的。目下官家正忙于战事,将圣人安置在瑶华宫,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废了可以重立,对官家这样的霸主来说没什么是办不 到的,圣人只需按捺,好好保重自己就是了。其实官家也有难处,换了谁不伤心呢。圣人也请宽宏些,站在官家的立场上,就能明白他的心了。” 所 以她之前不怨恨他,人在局中,再手眼通天,也有顾及不到的时候。何况她也能体谅,他是顺势而为,最后成就他一统天下的梦想罢了。一位帝王,感情终归和寻常 人不一样。他可以爱,但是必须爱得克制,还要收放自如。到现在她还是觉得两国联姻不虚此行,唯一的遗憾是彼此不合适,他不能提供她渴望的爱情。 她不说话,因为说得再多也没用。矛盾到了这种层面,并不是劝说几句就能烟消云散的。 她起身到前殿,站在一片温暖的阳光里看着福宁殿的大门,唯见天街空旷,没有半个人影。 秦让掖着两手跟在她身后,她的道袍泥泞落魄,可是无论如何不肯替换。她有她的固执,不想再穿上宫中的衣服,也许已经认命地做她的道姑了。他叹了口气,“圣人一早没吃东西吧,臣让人准备去。” 她摇头说不,“我不饿,你就在这里,寸步不要离开。万一再出什么纰漏,好证明我的清白。”她是不想再蒙受不白之冤了,即使两个人没有缘分,也不要弄得那样两败俱伤。 终于看见以个黄门压着幞头从远处奔来,她走到殿外,疾声问:“如何?御龙直怎么说?” 那个黄门叉手道:“回仙师的话,臣找御龙直指挥使询问情况,记指挥说昨夜御龙直并未外派,带走苗内人更是无从谈起。” 秾华静静站着,脑中茫然。金姑子和佛哥在禁中这么久,是不是御龙直还是分得清的。这算什么?难道不愿把人交出来,索性矢口否认么? 她顿时没了指望,心里有千百种的疑虑,谁来给她印证?她失魂落魄地在殿前廊檐下来回打转,整个大钺她只认得他,如果这里断了线索,那春渥就凶多吉少了。 秦让怕她忧虑忙上前安抚,“圣人别急,等官家回来,自会给圣人一个说法的。” 等他回来,谁知会不会同御龙直口径一致。现在每一刻都在煎熬,她觉得自己不能这样枯等,可是除了等,她还有别的办法可想吗? 终于他回来了,脚下走得匆忙,冕冠上天河带被风吹得凌空飘扬起来,俨然是这萧索冬日唯一的希望。她迎上去,“官家,为什么御龙直说没有拿人?春渥到底在哪里?” 他此刻火冒三丈,寒着脸道:“我在地坛便传人来问了,昨夜二更时确有御龙直拘人,可是我从未颁布过这道口谕。眼下已经命军头司彻查了,御龙直所有禁卫一一盘问,若找不出那些人,只有一个解释,有人假冒御龙直。” 她听得一头雾水,为什么事情会这样复杂?御龙直是他的亲军,谁敢假冒? 她怔怔回了殿里,重又在矮榻上坐下来,“官家可是打仗打乱了心神,把自己下的令都忘记了?”其实她根本就不相信他,也许都是他用来搪塞她的话。 “昨夜二更到现在,十个时辰了……”她抱住了膝头哽咽,“我已经出宫了,已经去做女道士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只要把春渥还给我,就算让我离开汴梁也可以,为什么要打她的主意……” 他知道现在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只得蹲在她面前安慰她,“皇后,我定会把苗内人找回来的。我知道她对你很重要,我绝不会动她一根汗毛,你要相信我。” 她呆滞看他一眼,“什么时候能有答复?” 他说:“已经在查了,只不过事情发生在夜间,我也是到早晨才知道消息。况且今日有大典,我疲于奔命,来不及周全。现在得空了,一定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他答应要查,暂时却不能给她任何确切的答案,她心里没底,定眼看着殿中的青铜香炉发呆。然后他接了前方战报,急招宰相往垂拱殿商议,吩咐她在殿里等他,又匆匆去了。 朝中多事之秋,他忙。国与国之间的大仇大怨她想管也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身边的人。金姑子和佛哥已经让人去放了,她多少还有些安慰,就是春渥现在下落不明,她不知道怎么解救她,将脸埋在臂弯里,无声饮泣起来。 半天时间在焦躁里度过,她头痛欲裂,录景送了吃的来她也不想动,裹着道袍歪在那里。起初有阳光时觉得还有希望,太阳转过去了,照不到她身上,这深深的殿宇就显得异常阴冷。 秦让还在为她身上的道袍苦苦挣扎,“圣人把衣裳换了吧,臣唤宫人进来伺候。” 她照旧摇头,“把乳娘找来我再换。” “已经在各司各狱中查了,圣人可能不了解,大钺的衙门多,每直都有自己拘押的地方。御龙直那里没有消息,说不定是别的班直办的。官家已经下令全力搜寻了,只因为目前事忙,还请圣人体谅些。” 正说着,今上从外面进来,吩咐录景,“把袄裙放在后殿,打盆热水来给皇后擦洗。” 她凝眉说:“我从道了,官家叫我悟真就是了。” 他 不答,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改不了,也不想改。他从第二次见她起就这样唤她,对他来说称她皇后,就像民间叫娘子是一样的。她很倔强,不听他的话,他劝说不 成只有自己亲自动手。抓住她的腕子往后殿拖,那点挣扎微不足道。他不顾她反对,替她把那件灰灰的道袍解开,掷在地上。想起她清早在晨雾里奔跑,乍见她的样 子,那时心里有多痛,不愿意再回顾了。 “别动!”她还反抗,他用力压制住了。垂眼一看,她腰上竟镶了把匕首,他说,“用这个就能保护自己么?” 入 宫携带利器是大忌,他却并不介意,但凡同她有关的,他总是试图往好的方向推断。阿茸下毒是受云观指使,与她无关。然而那串香珠里颠茄的由来呢?他怀疑贵 妃、怀疑禁中所有娘子,明里暗里探访,都没有结果。他第一次感到棘手和困扰,一心想要证明她的清白,可是没有任何对她有利的证据,所以他只能持保留态度。 她很排斥他,他不在乎。她是不是爱他,也不在他的考量范围内。心里装了太多东西,总要有个发泄的途径。他把两手焯进热水里,打了巾栉给她擦脸。她恼羞成怒,下劲推他。他一手扣住了她的下巴,把巾栉掩在她脸上。 “我会把人找回来的,牢里没有就搜城,这样可以么?”他隔着巾栉抚摩她的脸,太久没有接触,每一下触碰都能感觉到心脏剧烈收缩。他知道不该让她看出情绪波动,平了下嗓音方道,“让你入瑶华宫是为你好,一个人的身份和势力不对等,最容易受瞩目……” 那 么废后呢?秾华不打算再想起这件事,可是心里终究还是在意的。她虽不像贵妃那样出身高贵,但是她什么都看得真切。腾出这个后位,不就是为了有个犒赏的筹码 么!可是话又说回来,她的嫌疑洗不清,受到这样的惩罚已经是最轻的。她同卫子夫相比算是幸运的,如果一根白绫赏赐下来,不死也得死,让她从道,已经是他开 恩了。 她不再抗拒,他还算满意。替她换上了大袖衣,她的脸淡漠而素净,一如他记忆中的美丽。他将一块佩玉系在她衣襟上,慢慢捋那朱红的穗子,回龙须带着微微的凉意划过他的手掌,他说:“你在瑶华宫好么?日子过得清苦么?” 她皱了皱眉,“官家,我眼下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同你聊家常,你我之间也没有家常可聊。我今日进宫是排除了万难的,不是恩宠日隆时随性的游玩。” 她说得不带温度,他略怔了下,“我们之间就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么?没有苗内人这件事,你可是永远不会见我?” “我以为出宫那天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她敛了衣袖,转身往前殿去,边走边道,“我再等一个时辰,天黑前若没有乳娘的消息,我就回瑶华宫去了。” 他立在那里,只觉透心的寒冷。她再也不是那个单纯娇憨的小皇后了,抑或从来就不是。 一个在檐下,一个在后殿,虽身处同一所寝宫,然而咫尺天涯。 她 抬头看渐渐冷清下来的穹隆,太阳悬挂在西边的天幕上,她把手伸进光带里,没有半点温度。西北风从指间穿过,反而冷得彻骨。她痴痴望着那斜阳,她在大钺度过 的第一个冬季,是她活了十六年来最难以忍受的。汴梁是干冷,建安是湿冷,每到这个季节春渥就准备好熏笼,她整天裹着被子坐在上面,连搬都搬不下来。春渥怕 她上火,必须给她煎凉茶,她十四五岁了,还张着嘴等她喂她……现在春渥在哪里?她觉得自己一下子没有了方向,这种恐惧比失去爱情更硕大。 风里传来了啷啷的声响,是黄门跑动起来,腰间的钥匙相撞。他到了台阶下,遥遥向上行礼,凑到秦让耳边回话。秦让侧耳细听,突然脸上一阵惶恐,忙不迭回手把他遣退了,提着袍裾上阶陛,脚尖一绊,险些磕倒。 秾华走过去,“有消息了么?” 秦让嗫嚅了下,抬眼往殿里看,今上从门里走了出来,“说。” 秦让应个是,一边拿眼瞟她,一边期期艾艾道:“军头司传话来,说……在皇城以南三里,发现了苗内人的尸首。” 秾华顿时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你再说一遍。” 秦让咽了口唾沫,“找见苗内人了,在城南……” 她晃了晃,一下子跌坐下来,脑子里发懵,人抖得如同枝头枯叶,追问:“现在人在哪里?” 秦让忙搀她起身,“已经带回来了,在军头司衙门。” 其实今上早就有预感,春渥从失踪起就注定了结局。他也愤怒,剿灭云观的残部后一心对外,竟忽略了城中别的势力。他担心她,上去相扶,“皇后……” 她一把推开了他,“在军头司……我要去见她。” 她 半疯半癫的样子,脸色惨白如纸。头昏眼花,连天地也看不清了。跌跌撞撞下台阶,录景和秦让怕她跌倒,拿手左右护卫着。她深一脚浅一脚,仿佛踏在云端上,不 在乎下一刻会不会从阶上滚下去。只觉得自己的心要碎了,身体在阔大的袄中缩成一个核,风从四面八方袭来,刮得她体无完肤。她几乎是一路嚎哭着往前去,空旷 的天街上留下她悲声的呜咽。 他在后面紧跟,几次想接近,都被她拒绝了。他居然有种孤苦伶仃的感觉,这次恐怕是要彻底失去她了。 她 腿里发软,踉跄着往前跑,摔倒了爬起来,手心和膝盖再疼,也抵不过心里的恐慌。她要去见春渥,也许是他们弄错了,也许那人根本不是她……她提裙跨过贻模 门,军头司就在门外,占地很大的一处院落。可是将近的时候她却有些迟疑了。她害怕,如果是她怎么办?如果是她怎么办…… 她浑身都在哆嗦,克制不住的颤抖,牙齿磕得咔咔作响。军头司正门大开着,接近傍晚时分,里面黑洞洞的,像个张开的兽口。 他见她却步,知道她怕,自己先进了阁中。众班直揖手行礼,他垂眼看地上,尸首用白布盖着,只看出隐约的人形。指挥使把布揭开,他抿紧了唇,脸上神色凝重。 她还是进来了,看见春渥的脸,平静的,没有半点声息。她膝盖一软跪了下来,爬过去,拿手轻轻推她,“娘……” 春渥一动不动,再也不会理她了。她揭开罩布看,她胸前的道袍被血染透了,变成了深黑色。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把她搬起来,抱在怀里。痛极了,想尖叫、想嚎啕,可是发不出声音。半天才倒过气,撕心裂肺地哭出来。 她对不起她,是她害了她。最后一个疼爱她的人也失去了,她终于一无所有了。突如其来的变故将她碾压得粉碎,她椎心泣血,伤极痛极的模样叫人黯然。 “娘把我也带去吧,我活不成了……”她边哭边说,带着些许希望,尝试去摸她的手,可惜冰冷。她晕眩,无法呼吸,觉得魂魄从头顶上杳杳飞出去,也许自己真的也要死了。 他强行把她拽了起来,她的样子令他害怕,她站不住,他只得怀抱住她,转头吩咐录景,“验过了便厚葬吧。” 录景道是,她却顿足说不许,哀声唤着娘,探出两臂想去够,他不容她再靠近尸体,她挣不出去,眼睁睁看着春渥被班直抬走了。 他一手扣住她的脖子,强行把她按在怀里,“我会下令缉拿……那些带走她的人,一定抓起来交你处置。” 她不要听他的话,如今全在他口中,他说不是御龙直干的,她未亲口问到。春渥的尸首在军头司,谁知道是不是他们整治死了推说寻回来的。 她恨他,咬牙切齿地恨他。他说些什么她都听不见,扬手甩了他一记耳光,“殷重元,今日起我与你恩断义绝,再见亦是仇人!” 那记耳光响亮,惊呆了所有人,顿时跪倒一大片。她是无所畏惧的,他要是能杀了她最好,反正已经生无可恋了。她觉得解恨,仰起头,一缕发搭在她的嘴角,她笑起来,含着泪大声地笑,形容骇人,恍如鬼魅。 他挨了她一巴掌,尊严扫地,若换了别人早就千刀万剐了,可他却忍住了。他理解她现在的心情,她必须找个人来恨,才能抑制满心的不甘和怒火。 他垂手说:“是我无能,若没有去祭天,或者能早些找到她……” “是你杀了她,别再演戏了!”她尖声道,发狠指着他,“你杀了云观、杀了乳娘,你还要杀我的母亲和弟弟,我今生和你势不两立!” 她看见旁边的鹿角刀架上供了把棠溪宝剑,抽出来便朝他刺过去。她是真的想杀他,只有将他碎尸万段才能解她心头之恨。可惜她力寡,被众人拦住了。录景颤声道:“使不得啊圣人,他是官家呀,千万莫做叫自己后悔的事。” 她不后悔,现在看见他的脸就恶心,原来从爱到恨不难,仅仅只需一个转身。她试图突围,但她没有这个能力,到最后筋疲力尽,除了痛哭别无他法。 以后该怎么办?她不知道路在哪里。但是必须离开这座皇城,半分也呆不下去了。她掷了剑,摇摇晃晃往外走,天已经快黑了,她没了头绪,站在一片混沌里绵绵哀哭。 他追出来,“你要到哪里去?” 她不理会他,僵着身子挪步。他不能让她这个时候走,怕她会出事。他上前拦她,脸孔隐匿在暮色里,只听嗓音微哽,半似央求地说:“你不要走,我不放心。” 她抬起眼来,“还想再吃一巴掌么?” 他没有动,她果然扬手又是一耳光,他忍痛生受了,“只要你好过些。” 她 哪里能好过,恨他,更恨自己。要不是她意气用事,她们不会到钺国来,春渥也不会死于非命。如果没有以前种种,即便在建安直面战争,死也死在一起,怎么会像 现在这样不明不白!春渥是被她连累了,她悔恨,奋力抽打自己,被他钳制住了双手。他求她冷静,冷静是个什么东西?她奋力推开了他,“我要回瑶华宫。” 他说:“今天天色晚了,明天……” 她没等他说完就朝宫墙撞过去,他大惊失色,慌忙去挡。她果真一心求死,用了十分的力气,把他撞得一声闷哼。他弯腰咳嗽起来,依旧拽住她不放手,又不敢强迫她,只得让步,“我命人备车……” 她转身朝右掖门走去,他凄惶看着她的背影,捂着胸口跟了过去。 ☆、第64章 她要找些事做,所以步行回瑶华宫。 茫然走在漆黑的夜里,身后远远有火光,她没有回头,知道是他带领班直跟着。天上飘起了雪,今冬的第一场雪。她闭了闭酸涩的眼睛,雪沫子落在眼睫上,瞬间融化,仿佛建安城里漫天纷飞的柳絮,掠过她的脸,停在她心上。 如 果沿着城墙根走,从皇城到艮岳是一片无人的清静地。可是她害怕孤单,从晨晖门出去,穿过染院桥,那里是大片的夜市,有高悬的彩灯,和喧闹的人群。但今日因 为下雪的缘故,行人稀少。间或看见几个孩子戴着虎头帽,举着扑土木粉捏成的小象跑过去,身后留下一串银铃似的笑声。 雪纷纷扬扬, 就着温暖的烛光,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坠落时优美的身段。她脑子里迷茫地想,如果站在城楼上跳下去,一定也是这样干干净净,无牵无挂的。其实人活一世是为了什 么?为了来享受有限的富贵,无限的痛苦么?春渥死了,云观死了,爹爹也不在了,她在这敌对的国家没有亲人。原本以为他是可以依靠的,偏偏他和他们的死有牵 连,她没办法信任他,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她现在不能思考,满脑子春渥的脸。乳娘再也不能对她笑、再也不会同她说软软的话,睡觉蹬了被子,也没人一夜多少次的摸索她了。她同春渥的感情,十个郭太后都难以相比。可是她死了,她是为了给她加菜,出去买螃蟹和羊肉的,去了就没有再回来。 她泪眼模糊看不清前路,卷着袖子狠狠地擦。春渥在时她还可以得过且过,现在呢?她应该怎么办? 也许因为她身后的阵仗吓坏了百姓,那些临街的商铺前原本有人,见她来了顿时一哄而散。雪渐渐大起来,落得她满头满脸。她回过身看,看见他穿着冕服,两肩积满了雪,不觉得难过,依旧满心的愤怒。 “别再跟着我了。”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继续前行。一个打伞的孩子走出来,到她面前,把伞递给了她。她怔了下,视线追随过去,街边一位妇人含笑牵起孩子的手,转身往巷子深处去了。 她看到这幕愈发的难以自持,手里捏着伞柄,艰难地蹲踞下来。想起小时候和瓦坊里的其他孩子一道玩,春渥怕她吃亏时时护着她。张开两臂将她罩在腋下,常被那些孩子取笑,背后管她叫鸡签。 不敢回忆,越忆越伤痛。手脚冻得没有了知觉,略缓一缓,再站起来,发现他挡在了她面前。 “够了。”他试图去碰触她,“跟我回去,我们再也不分开。不管发生了多少不愉快,都忘了,我们还和以前一样。” 她苦笑了下,“忘得了么?何必自欺欺人!你我的缘分只有那么一点点,消耗完了就应该分开。” 她格开他的的手重新上路,背后传来他扭曲的声音,凄楚喊她皇后。 她恍若未闻,他低头站在那里,清楚看见自己的眼泪落下来,落进了积雪里。 这场变故是她的灾难,对他来说何尝不是?看不见的对手挑选了最好的时机,选在冬至当口,罪行淹没在笙箫金翠下。他几乎马上就能反应过来是离间,与绥交战,乌戎是第三方,贵妃想登后位,才会使出这样狠辣的招数。 录景撑着伞转头望了眼,低声道:“天寒地冻的,官家回宫去吧,这里有臣,臣来护送圣人。” 他摇了摇头,“到后省挑几个精干人,即日起控制贵妃的行动。暂时不能将她怎么样,却也不能让她那么逍遥。”想了想又问,“崔竹筳近来可有动静?” 录景道:“这人奇怪得很,圈子狭小,与同僚也没有什么交集。每日上值便上值,下值回去,半路上买些酒菜独自吃喝,到家倒头就睡,平常连登门拜访的人都没半个。自他入汴梁到今日,整整六个月了,未发现可疑行踪,想来不过是个恃才傲物的书生罢了。” 他皱了皱眉,崔竹筳随秾华入宫后他觉得有可疑,便一直派人盯着他。如果真的有备而来,不与外人接触是不可能的。然而六个月平平淡淡毫无蛛丝马迹,若不是盯错了人,就是太强大,能够逃过暗哨的眼睛。 他 现在脑中一团乱麻,好多事情顾不上。战事吃紧,因为入了冬,南方阴雨连连,人马被困,粮草和药物紧缺,朝廷面临不少困难。现在她这里又出了事,其他一切都 好应对,唯独她,简直让他心力交瘁。这种时候她听不进他的话,他心里也清楚。她难过,让她发泄,总有冷静下来的时候。但她对他的怨恨只怕不会减少了,他确 实有错在先,如果没有让她出居瑶华宫,乳娘便不会在宫外遇害。太多的巧合促成这个结局,冥冥中注定了,悔之晚矣。 他按着胸口频频咳嗽,刚才那下撞得不轻,险些撞碎他的心肺。录景在一旁替他打伞,搀住了他,又不好多说什么,反正看穿了情字苦,连官家这样的人都难以幸免。 他们依旧落后几步跟着,她在一片风雪里,身影浅淡,需集中注意看紧,否则眨眼便会消失似的。 终于进了山门,金姑子和佛哥在殿里等候,见她回来忙迎上去。她腿脚酥软,几乎站立不住。她们将她扶进寝殿,她唯恐再看见他,嘱咐她们把门关好。 阖上门扉时看见今上气苦的脸,金姑顿了下,还是插上了门闩。佛哥给她擦洗换衣裳,捧了手炉给她暖在怀里,追问:“怎么现在回来?春妈妈呢?” 她们一问,她冻僵的脑子又活过来,眼泪簌簌往下落,悲声说:“没有了……春妈妈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金姑子手里的茶盏一个闪失打得粉碎,“死了?” 四个人相依为命,突然缺失一个,顿时没有了主张。佛哥哭起来,“怎么死了呢,为什么会死?早知这样,那日拼了性命也不能让他们把人带走。春妈妈……官家怎么这么狠心,春妈妈没有作奸犯科,为什么要这样待她。” 三个人抱头痛哭,似乎这样才能温暖寒夜里冰冷的心。 班直将瑶华宫团团围了起来,风里隐约传来柴禾燃烧的哔啵声响,金姑子透过窗上间隙往外看,官家还站在檐下,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她冲她们比了个手势,金姑子站起来道:“索性取他首级,给春妈妈报仇!” 秾华自然不许她们这么干,“死了一个又一个,都保重自己吧!你们未必能要他的命,反倒会招来班直扑杀,太危险了。”她躺下来,把被子包在怀里,喃喃说,“我很想回建安,那里有我的家。既然两国已经开战了,我留在这里也没有价值。” “那我们就回去。”金姑子说,“不要留在这里任人鱼肉了,公主还年轻,难道遵他的旨意,做一辈子道姑么?” 几乎很快打定了主意,她们都是绥国人,再留在敌国的土地上,对不起满腔的热血。去别处呢,乌戎的口音和她们不同,只怕会被乌戎人当俘虏抓起来。还是回绥国,与故国共存亡,死也死得其所。 计划要进行,得一步一步来。可能要静待两日,官家若不走,她们就无法脱身。秾华道:“你们回去歇息吧,不要想其他。暂且按捺,等这里防守松懈了再图出路。” 金姑子和佛哥颔首应了,从殿里退了出去。迎面遇上官家,他还在那里,泥塑木雕一样。她们勉强纳了个福回身阖门,佛哥转到一旁,掀起窗要拉动门栓上系着的绳索,被他一个眼风吓退了。金姑子见势忙搡她一下,佛哥无奈,只得放下绳索,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他 终于入了她的寝殿,瑶华宫没有禁中锦绣成堆的气象,这里简陋,甚至是寒酸。殿里一桌一椅一立柜,垂挂的帘幔都显得暮气沉沉。他怕她没睡着,看见了他又要 闹,便在外间站了一会儿。对于自己这样委曲求全的姿态,以前几乎是无法想像的,可是到了这步,身不由己。如果爱情说得清,也许就不能称之为爱情了。他开始 细细品味,多少的辛酸,从那原本就不太丰沛的感情世界里流淌出来,几乎要了他半条命。然而想起和她的过往,点点滴滴涌上心头,他好像已经忘记之前怎样恨她 了。她自戮,是为了保护自己,香珠的毒就算是她下的,他也不愿意再追究了。他希望看见她依旧是快乐的,会同她撒娇,会抬起两臂说“官家抱抱”。 可是都成了记忆,他现在连接近她的勇气都没有。他觉得害怕,怕她就此同他陌路了,静妃也好,悟真也好,都无法捆绑她的心。她决定放弃的时候,他却没有,痛苦就注定要他一个人承受。 他站在那里,感觉心在颤抖,试图去压制,忍不住又咳嗽起来。怕吵醒她,捂住嘴,在壁脚的玫瑰椅里坐了下来。 从这里可以看见她的脸,她是累极了,好像已经睡着了。他等了片刻走过去,轻手轻脚挨在她床沿,她脸上犹有泪痕,眉尖若蹙,睡得很不安稳。他只能看着,连碰她一下都不敢。也许等她睡醒了吧,睡醒了再好好谈一谈。就算要吵,也让她养足精神。 他 摸摸自己的脸,有点自嘲的味道。他这辈子,从落地到现在,没有被人这样打过。以前太傅教书,字写得不好,拿竹板抽手心无妨,但不能碰脸。脸是最皇族最金贵 的地方,打一下,足可以诛人九族,但是发怒的女人没有理智,怎么同她讲道理?她犯上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天底下最普通的丈夫,惧内,夫纲不振,只要她能 泄愤,打了就打了。现在想来心里还有淡淡的委屈,若不是真的爱她,哪里能容她这样放肆。 她昏沉沉躬起身,脸上表情痛楚。被褥下面靠近小腿的地方有动静,应该是走了太多的路,开始胀痛了。 他不声不响把手伸进去,摸到那细细的腿肚,耐着性子替她揉压。她受用了些,神色不那么焦躁了,微微偏过头,偶尔两声抽泣,像受了欺负的孩子,梦里尽是伤嗟和凄凉。 他 叹了口气,抬起头,听外间呼啸的风声,心里还在盘算怎么调动大军,怎么排兵布阵。战争开始,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这次事件的幕后元凶必是乌戎,可惜暂时 不能奈何贵妃,不能因一时的意气导致腹背受敌。乌戎虽不可怕,紧要关头倒戈一击,也够大钺耗费一番精力的。所以暂且掩盖过去,把账记下,留待天下大定后再 慢慢清算。 疲劳过度,小腿那种痛是绵绵的,无止尽的。说剧烈,谈不上剧烈,但足以叫人不耐烦。 不轻不重的揉捏的力道,除了乳娘没有别人了。她忽然一个激灵醒过来,仓皇叫了声娘,可是发现是他,立刻愤然踢了过去,“你为什么在这里?你给我滚!” 他捉住了她的脚腕子,“你听我说,我们应该谈谈。” “谈什么?”她把引枕砸向他,“我不想看到你,你现在就给我走!” 她拒绝和他对话,也不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他央求她,不顾她的捶打掣住了她的两臂,她尖叫起来,奋力挣脱后赤足跃下了床。她说:“你不走我走。”当真奔过去打开门,一股寒风席卷而来,吹得她几乎打噎。外面冰天雪地,冷得出奇,她要迈出去时,被他拦腰抱了回来。 “你 究竟要我怎么样?”他几乎失去耐心了,一整天的纠缠,令他疲惫不堪。他把她扔在床上,难以压抑自己的怒气,高声道,“我说了很多次,苗内人不是我杀的,你 只遵从自己的感觉,为什么从来不肯相信我?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以前说过的那些话都忘了么?还是当作过眼云烟,从来未进你的脑子里?” 她 撑着身子站起来,眼泪已经流光了,只是凶狠盯住他,“我就是觉得自己瞎了眼才会爱你,你说乳娘不是你杀的,你向我证明,把元凶抓起来呀!你只当我没想过 么,不是你就是贵妃,你去拿她,将她凌迟处死,你能做到么?”她看他紧抿了唇,突然觉得可笑至极。一手拽着床上纱帐,一手指向他,“你们沆瀣一气,本来就 是半斤对八两,少在我面前装无辜!你想册封贵妃,好让乌戎助你攻打我的母国,你有这心思何不同我说,我成全你。你偏要作践我的感情,也作践你自己!乳娘从 我入宫那天起就在劝我,她希望我与官家举案齐眉,相携白首。如今可好,被你亲手打破了,你还来要求我什么?” 他被她指责得气哽, “我若打算封谁为后,用得着绕这么大的圈子么?我再三同你说过,我的皇后永远只有你一人,为什么你不肯相信?我承认大战时期需要拉拢乌戎,废后虽有我的目 的,却也是为了你好。若你还在后位上,不管朝中还是禁中,你会成为众矢之的。你问问你自己,没有我,你有没有能力保护你自己?” 她听了失笑,“当初你立我为后,不就是看中了我身后没有势力么。” 他被她气得打颤,咬牙道好,“你果然好见地,若不是因为爱慕你,我为什么要封你为后?早早同乌戎联姻,攻打绥国更是不费吹灰之力。我何必……何必要像现在这样,弄得里外不是人!” 他 到底还是有些后悔的,要为自己草率的爱情付出代价。她不想再同他辩驳了,垂下了两臂摇头说:“到此为止吧,我很累,没有力气同你争吵。经过了这么多事,我 厌烦了,我想你也一样。”说着瘫坐下来深深喘息,“官家,我与你相遇就像命里的劫数,只有分开才能各自安生。你终要一统中原,开创盛世的,我阻止不了你攻 打绥国,也做不到立在你身旁受万国朝贺。我曾经说过,你需要一个能够同你平分秋色的皇后,那个人绝不是我。乳娘的死叫我彻底看透了人心,今日你能牺牲她, 有朝一日也可以牺牲我。既然都已经撕破脸皮了,还装什么伪善呢!你走吧,我永远不想再见你……走吧!” 她越是平静,他越觉得无 望,“这件事,我早晚会给你一个交代。”他慢慢靠过来,眼神哀伤。他说,“皇后……秾华,我一直叫你皇后,哪怕颁布了废后诏书,你还是我的皇后。我不会做 任何伤害你的事,即便我们之间误会重重,我也从未停止爱你。我虽是皇帝,同样有身不由己的时候,请你体谅我。我攻打绥国是大势所趋,我不动,敌则动,难道 你愿意在垂垂老矣的时候过动荡的日子,让我们的子孙去应对战争么?” 他将手压在她手上,她万分的反感,无奈推不开他。他简直有些 无赖地靠上来,强行抱住她,然后一手在她背上轻拍,尽他最大的努力喋喋安抚,“别急……别急……乳娘没有了,你还有我。把以前的事都忘了,我们重新开始。 明天天一亮你就跟我回宫,跟我回柔仪殿,我们一心一意过日子,好不好?” 他又在勾勒美丽的画卷,在她痛失春渥以后。难道春渥的死是为了换来她重回禁中么?她似笑非笑望着他,“我跟你住在前朝?你不怕太后杀来?不怕被言官的唾沫淹死么?” 他是横了心,发生这么多事,他开始反思。她在瑶华宫并不安全,天上地下,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藏匿她了。所以不如回他身边来,他再也经不起打击了。 他用力拢了她的肩,“交给我,一切有我。你只要安安稳稳的,我心里就有底了。” 她唇角绽开讥诮的花,“以什么名分留在柔仪殿?是皇后?静妃?还是悟真?” 他脸色微变,“暂时要委屈你……” 她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情绪,看看这男人无耻的嘴脸,江山美人一样都不愿意放弃,天下的好事全被他一人占尽了。 既这么,就先装作屈从吧!宫里是不能回的,稳住了他,让他将班直撤走,这样她和金姑子她们才好顺利逃脱。要长途跋涉,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车马干粮都需要筹备。欲争取时间,就必须同他周旋。 邀宠谄媚是她的强项,不需要说话,抬起两臂扣住他的腰,就足够了。 ☆、第65章 他简直受宠若惊,原来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难以挽回。相处那么久,他知道她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他还念着她的好,曾经她愿意替他挡刀……他忽然惊觉,为什么他一直怀疑她,明明她很早以前就用行动证明了。 他心头抽搐,抱着她,眼圈不由发红。感谢她还愿意给他机会,他已经多久没有同她这样亲密了?她不在身边,他觉得自己是半空的。有时候忙起来整日整夜不睡,可是总有踏进柔仪殿的时候。回到那个共同生活过三天的地方,才知道从未忘记过。 他颤抖着,用尽所有的力气抱她,“皇后……皇后……”然后听见她低低应了声官家。 她让开一些,腾出位置来,“上床吧,冻了这半天。” 他很快蹬了乌舄挨在她身旁,仔细看她的脸,将她的手合在掌中,“我会命人好好安葬乳娘的,以后她的儿孙也会尽量优恤,凡有能力者可以入朝为官,你看这样好不好?” 她点头道好,“我是乳娘一手带大的,没有她,我活不到现在。她死了,比割我的肉还叫我痛,所以一时气冲了头,对你大呼小叫,还打了你……” 她突然转变了态度,难免令人惶惑,但他不想怀疑,甚至已经替她想好了原因。其实她本就是个简单纯粹的人,只是近来太多的事,让她疲于应对罢了。人到了穷途末路,反而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她没有了乳娘,没有了亲人,除了他,还有谁能够依靠? 或许是不得已的屈服,心里再不情愿,总要活下去。他不在乎她对他的感情是不是已经不如从前了,只要能够在一起,她总有一天会回心转意的。只是提起先前挨打,他多少有些尴尬,说不要紧的,替她将枕头摆好,“躺下罢,背上别受寒。” 她 努力控制自己的眼泪,她对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她已经分辨不清了。她在安乐窝里长大,因为没有母亲,爹爹对她加倍的宠爱,她不知人间疾苦。入了禁庭 的几个月,一次次经历各种各样的困难,她开始学着自我保护,有半点异动,立刻就要武装起自己。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了,她没有机会慢慢成长,一切都要快,赶 快学会忍耐、赶快学会周旋、赶快学会算计……她现在的确是恨他,就算乳娘真是被假冒的御龙直带走的,也与他难脱干系。为什么汴梁城里有人敢冒充皇帝亲军? 就是因为有他的庇佑,有恃无恐。当权者一旦失了公允,她还怎么去相信他?也许他必须委曲求全,所以要求她即便死了最亲的人,也要同他一样隐忍。她做不到怎 么办?迁怒他,恨他,同时又觉得难过。跳出这场纷争,冷静下来发现,终还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某个触摸不到的角落里孤零零地燃烧。 她闭了闭眼,霎去眼里的泪,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打疼你了么?” 他 说不疼,努力装作无所谓,嘴角却扭曲起来。有时候强硬对强硬,反倒可以挺直了脊梁。一旦受到安抚,铮铮铁骨会转变成委屈倾泻而出。二十三年的人生,他也是 从艰难里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他没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有今日都靠他自己咬牙奋进。他算不上守成之君,先帝交到他手里的本就是一副烂摊子,是他咬紧了牙关把局 势扭转过来的。然而政务上可以披荆斩棘,感情上有致命的缺陷。他缺少了同龄人的圆滑和世故,和秾华是他的第一次。她曾经自诩经验丰富,不止一次地嘲笑他, 可是他却觉得很好。确实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至少他专一,他全心全力地回馈她了。 他活了二十三年,从来没有哭过,男儿有泪 不轻弹,他记得太傅的话。谁知遇到她,一切都变了。她给他快乐,也给他伤痛。想起那次同游延福宫,渗透进肌理里的美好,恍如隔世。以前越幸福,对比之下现 在就越觉得痛楚。不想让她看见他窝囊的样子,他别过头说:“我不怪你,别放在心上。的确是我不好,我这阵子忙于前朝,好多事情忽略了。我以为你离开禁中对 别人没了威胁,暂时可以确保安全,可是出了苗内人这件事,莫说你,连我也恨我自己。” 她不接他的话,慢慢把手挪下去,横穿过他的胸膛,“我们有多久没有在一起了?” 他算了算,“三十七天了,从香珠那件事起。” 她把脸枕在他肩头,轻声说:“才三十七天,我以为好几个月了……” 他给她拥了拥颈间的被子,愧怍道:“是我失策了,让你忍受了这么久。” 她 的手握起来,紧紧攥住了他的中衣,“事情到了今天这地步,彼此都有错。我曾经希望你不要攻打大绥,三国鼎立的局面也不要改变,我们两个好好的。”她苦笑了 下,“这样也许很不长进,可我真是这么想的。我不如你懂得居安思危,我只图眼前,奢望着至少三十年内我们之间没有芥蒂,没有立场上的冲突。我爹爹在我很小 的时候就说,女孩子不需要滔天的权力,只要身正心正,将来找个疼爱自己的好郎君,平平淡淡过一辈子就是福气。我一直记着爹爹的话,甚至和你成亲啦、相爱 啦,我也是朝着爹爹给我设想的未来努力。可惜后来发现他说得不对,他的话只适用于民间,入了禁庭若还遵循,只有死路一条。可我学不会怎么办?所以不打算回 宫了,想留在这里。” 他听了很为难,“瑶华宫只怕不安全,万一再出事怎么办?” 她说:“我出不去,总不见得有人闯进来抓我。乳娘刚去世,我要给她打醮超度。她教养了我十五年,我不孝,能为她做的只有这些了。” 他沉默下来,再三的权衡计较,她实在不愿意,他也不好强迫她。便道:“这里禁军把守松懈,放把火就乱了阵脚,若有强敌来袭,只怕不堪一击。你既然想留在这里,那我再增派人手,务必保你安全。” 她眼里一暗,这样的话想脱身就难了。不过不能急着反对,要是立刻说出来,只怕会遭他怀疑,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两 个人一头睡着,貌合神离。秾华不确定乳娘究竟是谁下令杀的,如果不是他,不外乎宜圣阁中那一位。可他却万般不愿松口彻查贵妃,难免让她冷透了心肠。对他来 说春渥只是个普通宫人,可对于她,春渥是所有温暖的来源。她很急,恨不得立刻抓出元凶血祭春渥。她枕边的人呢,一再的表明自己多爱她,多怜惜她,可是同他 扩大版图的野心相比,她那点报仇雪恨的愿望微不足道。 他翻过身来,嗓音哀哀的,“皇后,让我看看你。” 她无奈同他对视,他的目光婉转在她脸上流淌,双手捧住那瘦弱的脸颊,轻声说对不起,“我是大钺的君王,却让自己的女人受那么多的苦,我枉为人夫。” 她慢慢浮起一层浅笑,并不回答他的话。也许他是一个好皇帝,但无法给她期待的爱情。说他有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谈不上谁对谁错。怪造化弄人,本来最相配的一对,因为身份的悬殊不能在一起,固然遗憾,但也无能为力。 “我可以亲亲你么?”他问得战战兢兢。 即 便她和他面对面,没有亲密的接触,心里总是没底。他或许是真的幼稚,不敢问她眼下的温顺是不是出自真心,只能从侧面证明。亲她一下,如果她不反对,应该可 以相信一半了。他在这场爱情里这么卑微,他由始至终都是爱情虔诚的信徒。只是过于执拗,对于自己现在所做的大事,并非极度热忱,只是有这种本能,要做就做 彻底。 她别过脸,他以为她不愿意,却听她嗯了声。他欢欣雀跃,立刻撑起来,覆在她身上。她有些惊讶,“要亲也不必这样。” 他额头与她相抵,“我记得你说过喜欢我的份量。” 她的脸顿时红起来,那时是有这个怪癖,喜欢被他压着,喜欢负载着他。现在想来真是没脸透了,他记性倒好,对他有利的,记住了就不会忘。 他低头吻她,若即若离,小心翼翼。她没有拒绝,并不是因为要迷惑他,她自己心里知道。如果真的爱过,同他对峙的时候可以剑拔弩张,可以恨出血。但是突破了那个距离,武装了许久的防御瞬间就崩塌了,一切都是徒劳。 她 迟疑地回应他一下,只是为了祭奠过去的美好。他立刻兴高采烈,有种穷追猛打的势头,叫人招架不住。她试图抵挡,他立刻将她两手压制住,贴着她的唇说:“我 好想你,没有一天不在想你。可是我没办法,我不能来看你。原以为熬过了这段时间会好一些的,可是越来越糟,我管不住自己。” 他会说好听话,从来不是别人印象中的寡言少语。想见她,但三十七天内只在她离宫那日出现过,她该佩服他的定力。如果换个角色,他为废后她为帝,只怕她一天都不能忍受分离,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 他的唇蜿蜒而下,落在她光洁的脖颈上,蠕蠕的,带着他温热的呼吸。她的心都悬起来了,勉力道:“官家,莫玷污了清静地。” 他却不听,什么清静地,不过置了几个香炉,多了几个穿道袍的宫婢。瑶华宫还是宫,不是观。 意 乱情迷的时候他依旧可以控制自己的头脑,大婚到现在,没有更进一步的关系,简直令人匪夷所思。他以前不着急,愿意她孩子一样的心性保持得再久一些,而不是 匆匆告别少年纯真,变成一个瞻前顾后的妇人。可是现在发现错了,不应该这样。要抓紧她,不让她的心溜走,必须要尘埃落定。她成了他的人,就再也不会有二心 了,这是太后教他的。 他脱她的中衣,他是怀着目的的,急切的模样,从来没有过。她本能地抗拒,他纠缠不休。她心里突然反感得厉害,那种感觉太强烈,把她催得几欲作呕。她推他,可是推不开,男人和女人的体力悬殊,她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挣扎道:“官家这是要做什么?” 他不说话,扯开了她的抹胸,让她暴露在空气里。 皮肤遇冷,登时冻出了一层细栗。他撑身在她上方,停顿下来,视线被她胸乳上的伤疤吸引了。那个伤口恢复得还不错,新生的肉芽是粉红色的,柔软脆弱。他抬起手指抚摩,“还疼么?” 她悄悄将胸掩起来,“已经不疼了。” 他垂下头,吻了吻她的肩,还有那颗血一样的宫砂。很奇怪,他看见宫砂就冷静下来,仿佛得到了验证,知道她还在那里。他替她将中衣拉好,怅然说:“对不起。”只是觉得很困顿,转身背对着她,蜷缩起来,双手捂住了脸。 她怔怔看着他的背影,犹豫很久,还是贴了上去。 他对她不是没有感情,在某一个时刻,这种感情也许极深重。他爱很多东西,权力、江山,还有她。只不过并排放在一起让他挑选时,她永远排在最末一位。 不管先前有多少曲折,只要她触碰他,他态度立刻就会软化。重新转过身来,托起她的头,让她枕在他手臂上。他说:“你累了,睡吧!” 她闭上眼睛,恬静的脸,没有充斥愤怒和绝望的时候那么好看。 女人天生惧冷,即便躺在被窝里,腿也不由自主往上缩。他察觉了,问她,“冷么?” 她不说话,可怜兮兮地点了点头。 他把她的脚勾过来,让她踩在他小腿肚上,那脚真像冷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把他冻得一激灵。他抽了口气,又去摸她的手。手也不暖和,便揭开自己的中衣塞了进去。 男人阳气盛,他又常练武,暖和得像个汤婆子。她渐渐缓过来,有些昏昏欲睡,朦胧里无意识地摸了摸,摸见他壁垒分明的腹肌,一块一块,坚硬得像石头。 他嗡哝了声,“别乱动。” 她吓了一跳,想把手抽出来,却被他制止了。他低下头,和她靠得很近很近,睫毛刮在她鼻梁上,梦呓似的说:“把不愉快都忘了,至少今夜忘了。” 他闭着眼睛,眉心紧蹙,大概从未像今天这样心情大起大落过。她也乏透了,还想为明天考虑,可是脑子里模糊一片,侧过去,昏昏便睡着了。 梦里果然又见到了春渥,还是临出门时候的样子,脸上带着笑,手里提着一个竹编的篓子。她说:“我去买羔儿肉,给你炖汤补身子。冬天吃羊肉好,吃了手脚不发冷。” 她 匆忙走过去想拉住她,她一晃眼已经站在院里的梧桐树下了,遥遥冲她回手,“进去吧,进去吧,别冻着了。我走了,你要好好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缘分尽 了,想留也留不住。记着我的话,不要为别人活,要为你自己。人生苦短,再长不过百年,别叫自己留下遗憾。我很好,你别惦记我。就是今年新添了个孙儿,昨晚 做梦梦见他喊我,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她说着,垂头丧气往宫门上去了。 她急得没法,哑声哭起来,“娘,你别走……” 然后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他揉揉她的脸,“做噩梦了?” 她还陷在梦魇里,哭个不休,他只得尽量安慰她。她绷紧了身子,抽泣着说:“我错了,不吃羊肉了,也不吃洗手蟹了……到底是谁害了你……” 他听来很觉得凄凉,她们在这里过得艰辛,都是他造成的,是他一个人的错。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狠心,可以把西挟布置成涌金殿,为什么放任她在瑶华宫里自生自灭。原想再等上一阵子,谁知等着等着,等出了纰漏。 她慢慢平静下来,他替她抹了眼泪,她蒙蒙看他一眼,把身子背转了过去。她还是抗拒他的,肩头颤抖,大概在偷偷地哭吧!春渥的死会成为她心头的刺,拔不出来,永远是个暗伤。 次日清早起身,她还和以前一样恭勤替他穿戴。他看她精神不济,搀着她的手肘道:“跟我回去吧,不要留在这里了。” 她摇了摇头,“我现在回去,会叫官家难做人的。所以再等等,有了好时机再回去不迟。”她往外看了眼,雪依旧在下,泼泼洒洒,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她替他整了整大带道,“把班直也撤走吧,原本就有几十个禁军把守着,再加上班直,真把瑶华宫弄得牢房一样了。” 他皱了皱眉,“我怕你不安全。” 她轻轻一笑,“我来这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要出事早就出了,何必等到现在!倒是你回去,只怕要面对诸多盘诘。这是入罪宫妃修道的地方,在这里过夜,会掀起轩然大波。” “我自会妥善应对的。”他说着,转头四下打量,“命秦让过来侍候你吧,这里的坐卧铺陈也要换,像西挟一样,照着涌金殿的样子布置。” 他 是打算她到哪里,就把涌金殿搬到哪里,这份心倒是真切的。可她不能受,低头说:“有金姑子和佛哥照顾我,不用麻烦秦让了。他在你身边伺候惯了,到这里来也 是受苦。我眼下过得不错,就是天冷,让人多送些炭吧。至于铺陈,这里是清静地,妆裹得太隆重了不像话,就算了。” 可他总要为她做些什么的,想了想道:“我得了闲就来。” 她抬眼看他,碧莹莹的一双妙目,勉强笑道:“还是规避些,免得让人说闲话。你常来,太后知道了必定要发怒,到时候将我贬去做营妓,那就全完了。” 他被她说得一怔,不知她怎么想起这个来。营妓是最下等的妓女,他不覆国,怎么叫皇后做营妓? 他再要说话,她到门前探出身去,招呼录景道:“时候差不多,请官家移驾罢。” 他脚下踟蹰,又怕再耽搁下去来不及视朝,只得横下心往宫门上去。走了几步回头看,隔着风雪,她道袍翩翩站在殿前,清冷孤寂的样子,有种遗世独立的出尘况味。他突然忘了挪步,可她略略停顿了一会儿,转身回殿中去了。 ☆、第66章 因为她的再三坚持,他勉强答应不往瑶华宫增派戍卫。 连着下了三天雪,到第四天才放晴。秾华裹着道袍坐在檐下晒太阳,阳光 融融的,没有风的时候晒在身上,很暖和。院子里积雪两尺厚了,小道姑们拿锹和簸箕来铲,都是十二三岁的孩子,正是玩性浓的时候。起先忌讳她在不敢放肆,后 来看她和颜悦色,便打闹起来,雪球来去,一片笑声。 她抱着膝头看天,天是湛蓝的,一场风雪后,把天幕都洗刷干净了。人心如果也是这样多好,可惜不由自己。今天加一点快乐,明天加一点悲伤,再加一点攀比和欲望,最后就成了笸箩里的乱线团。 佛哥给她送了一杯红枣茶,“公主有打算了么?” 她 捧着茶盏,手心里一阵辣辣的烫。低头饮了口,调转视线看别处。那天放火,烧毁了柴房和毗邻的半边无量宫,天一晴就要开始着手修缮。瑶华宫和外面不同,运送 砖头木料都靠坊间妇人,男子是不得入宫的。她倚着抱柱算计,待过两天,禁军放松了警惕,也许可以混在她们中间出去。 “最好能同那些做活儿的妇人攀上交情。”她说,“收买一个,请她给我弄身衣裳。你们借着采买先出去,我一个人好办。” 佛哥听了说好,“世上没有钱做不成的事,交给婢子,婢子去办。”顿了顿问,“我们走,可要知会崔先生一声?” 她摇了摇头,“让他安稳当他的直学士吧,他和我们没牵连,官家也不会难为他。等他知道我们走了,自然也会离开的,到时候就天各一方吧,其实也很好。像春妈妈说的,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他教导我十来年也尽够了,往后的路我要自己走,不想再依靠任何人了。” 佛 哥有些哀伤,只是觉得她和以前不同了,现在很怕给人添麻烦,遇见了困难都要自己扛。原先她们和她算不得一条心,她们奉太后之命,除了保护她,更要督促她。 但是现在局势变了,最近发生的种种,促使她们更加团结紧密。无论如何都要相携着回到绥国去,哪怕战火连天,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国土上。 “可惜春妈妈回不去了。”佛哥背靠着抱柱喃喃,“她是舍不得你,如果那天不是为了出去找崔先生,她也不会死。” 她叹了口气,扭头擦了眼泪说:“都怪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和亲就不该带她来。”说着迟疑了下,“那天在鬼市恰好遇见崔先生了么?怎么这么巧?” 佛哥说:“是很巧,春妈妈原想去大录士巷的,没曾想崔先生居然就在鬼市。” 她沉吟了下,“鬼市大么?” 佛哥说大,“比咱们建安的大多了。” 她哦了声,“可能就是巧合吧,要是早一点遇上,崔先生睿智,说不定能拆穿那些御龙直。” 正惆怅,前殿传来一阵磬和云锣的声响。这几天在替春渥超度,她不能披麻戴孝发送她,只得请了牌位安放在瑶华宫里。 斜对面的山门上进来两个小道姑,在乱糟糟的人堆里穿行,冷不防腿上被雪砸了下,唉哟一声。也没停下,对插着袖子到她面前拱手做了一揖,“仙师有礼。” 她略颔首,她们嘻笑着松开两手,小袖底下竟掖了只小野兔。合起双手往上呈献,小兔子伏在掌心翕动着鼻子,模样很惹人喜爱。她咦了声接过来,“哪来的小兔子?” 至清说:“是坊间一个小孩让我们带给仙师的,这儿还有一封信……”一壁回话,一壁把信送过去,“说仙师看了就知道。” 秾华把信接过来,笔迹一看就是崔竹筳的。内容很简单,“初九申正,静待”。她怔了下,把两个小道姑打发了,回头问佛哥,“今天是初几?” 佛哥道:“初五……信是崔先生送来的么?” 她把信递给了她,她看后也有些意外,“崔先生果真料事如神,知道我们想离开瑶华宫。” 她叹了口气,毕竟在他门下这么多年,她的脾气秉性他最了解。本来不想惊动他,可他既然已经准备妥当了,那就等他号令吧! 她低头捋了捋掌中的幼兔,这么小,不知道满月没有,离开母亲只怕不能活。她起身回寝殿,找了个乌木的盒子,底下垫了厚厚的棉絮和稻草,给它做了个窝。结果不知怎么回事,这兔子一直拉稀,到第三天就死了。 她 很难过,在梧桐树下挖了个坑,把它埋了。金姑子说野兔不像家兔,不习惯被豢养,有时候并不是照顾得不好,是它自己转不过弯来,把自己耽误死了。所以兔子也 甚有骨气,她受了启发,开始称病闭门不出。期间秦让来过一次,给她送了好多东西。她道了谢,委婉表示不必把她的境况传到官家跟前。只是受了寒,小病小灾没 什么大不了。官家目下正忙于应对战局,让他分了心不好。 秦让诺诺应了,又说:“官家很是惦念圣人,几次想来,最后都因事耽搁了。臣临出宫,他嘱咐臣带话给圣人,请圣人一定照顾好自己的身子,除夕那日就接圣人回宫,请圣人暂且按捺。” 她点头道好,拇指轻轻抚摩鸾形玉佩的纹理,那是冬至那天他亲手给她结在衣襟上的,她天天盘弄,玉带了她的体温,爱不释手。 “官家身子可好?”她说,“又有好几日没有见他了,如今没法陪在他身边,一切要靠你们了。” 秦让道:“本就是臣等应当的,圣人不吩咐,臣等也会尽心尽力。官家前阵子有些咳嗽,不过用了医官开的药,目下已经好多了。” “怎么咳嗽,是受寒了么?” 秦让没好回话,只说是。心道她一定忘了军头司前她欲撞墙,是官家拿身子阻挡。那一记撞得不轻,连着咳了好几天,到昨日才渐渐止住了。 他们宦官,不懂什么爱情不爱情。有权有势者也置房置地娶娘子,不过都是搭伙过日子,谈不上爱。现在看今上和皇后这样煎熬,可见爱情不单伤心,还易伤身,虽然令人目眩神迷,却委实不是个好东西。 秦 让去了,她开始不见人了,每天的饭食都是定点送进来。金姑子和佛哥初九中晌先出去与崔竹筳汇合,只剩她一个人,心里燃着一盆火似的,要离开了,紧张得手脚 冰冷。坐在床上听得见西北风里夹带了砌墙的动静,她把被角掀开,底下藏了一套农妇的衣裳,灰麻布短褐,绿色襦裙,穿上看看,再美的人也美不起来了。她笑了 笑,扯块角巾把头发包好,然后坐在床上静静盯着案头莲花漏,见那漏箭缓慢上浮,终于指在了申正上。 空中响起了炮竹,不一会儿传来羊群的叫声。她知道时候到了,起身往外,想起手里的玉佩,犹豫了下,还是折回去,端端正正摆在了枕头上。 要走就不要留恋,走得干干净净的,才能开始新的生活。她咬了咬牙开启殿门,外面正乱着。从天而降的一群羊,落在钺人的眼睛里,立刻变成了盘中热气腾腾的美味。这些羊没有来历,到处乱窜。穿过前面的桃花洞,撒蹄直朝瑶华宫而来。 桃 花洞是北瓦子有名的妓馆聚集地,行首们入夜开始接客,白天都在休息。申正恰好是睡了一天起床,倚窗梳妆的时候。窗外一群无主的肥羊跑过,那些美妓坐不住 了,呼朋引伴追赶出去,羊群奔向瑶华宫,美妓们也奔向了瑶华宫。戍卫的禁军被团团围住了,羊在腿间穿梭,美妓们为了逮羊,也在腿间穿梭。羊膻伴着胭脂的香 味,有种奇异而晕眩的协调感。 瑶华宫里的道姑们不能干看着,卷起袖子参与了进去。法不责众,大家都知道这个道理,一斤羊肉九百钱,吃上一口不容易。众人奋力扑赶,嘴里大叫着“契丹羊,膏嫩第一”,穷凶极恶,丑态百出。 秾华趁乱从便门出去,作势抓羊,抓着抓着就走远了。越走越远……没有人发现她,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禁军东张西望好不快活,大概过后就要被治罪了,也只有对不起他们了。 她脚下生风,往景龙江边狂奔,远远见一架马车向她驰来,崔竹筳披着大氅挥着鞭子,将到近前时略减缓了速度,伸出手来轻轻将她一拽,便拽进了后面车厢里。 金姑子和佛哥都在,彼此相视一笑,有种劫后余生的暗喜。她推窗往外看,快活地叫了声,“先生,我逃出来了!”说着大笑,笑得眼里迸出了泪花,笑得失声哭出来。 崔竹筳知道她心里难过,只道:“有什么话等安全了再说,坐好。” 金姑子和佛哥来搀她,细声道:“多亏崔先生聪明,用了这个计策。要是明枪明刀地抢人,只怕要耗费些人手,动静也大。” “不过他的家底大概已经被掏空了。”她无奈地笑了笑,“瞒不了多久的,等道姑们发现送的饭没人吃,就会进去查看。我们得赶在城门关闭前出去,否则就来不及了。” 可是他们并未出城,不知兜了几个弯,崔竹筳将马车驰进了一所宅子里。 外面暮色四合,他来替她们开门,伸手让她搭。秾华纵下来观望,迟疑着问:“这是哪里?先生怎么不带我们出城?” 宅 中有个上了年纪的人上来行礼,一手挑灯,一手给他们引路。崔竹筳道:“大隐隐于市,这里原本是个殿头的私宅,当初云观就安身在这里。我们今日不能出城,需 等两日。我命人驾了另一辆车混淆城门禁军的视听,若盘查起来,他们必定含糊其词。诸班直往城外穷追不舍,城中反倒更安全。等风声不那么紧了,咱们再出城不 迟。” 秾华点了点头,心里却仍旧不太放心,他看出来,安抚道:“不要紧,就算查也查不到这里,否则云观早就被捉了。” 汴梁城中有这样一个死角倒很稀奇,她一向听他的话,如此便安下心来,只是有点愧对他,低声说:“我这下子又连累了你,要害你跟着亡命天涯了。” 他笑道:“我若不帮你,这世上还有谁能帮你?靠你自己的办事,连这汴梁城都出不去。当初我随你到这里,就算到会有这么一天的。我来大钺不是为了做官,是为了保护你。” 这番话谁听了都会很感动,秾华想起半年前入绥宫时对他的嘱托,患难的时候他还在,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她吸了吸鼻子,“那先生,我们什么时候出城?” 他说就这两天,“我让人出去打探门禁上的情况,松懈一些了就走。” 他 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又是派人驾车,又是遣人打探的,还买了几百只羊,那得花费多少钱啊!她悄悄觑他,心里感觉困惑。他倒是大方同她对视,“忘了汴梁城中还 有绥国的人了么?你在禁中的遭遇不是秘密,助你出逃,也是合情合理。只不过……”他看了金姑子和佛哥一眼,“人多目标大,若不散开走,只怕引人注目。待出 了城就兵分两路吧,你们身手好,足可以保护自己。公主交给我,出不了岔子的。” 金姑子为难地看着秾华,“婢子不在公主身边,实在不能放心。回绥国只有一条近路,就算分开走,一前一后又有多大意义呢。” 他却不说话了,瞧了天色道:“让阿叔领你们回去歇息吧,宅子里的灯不能点得太晚,睡下了就吹灭,免得引人瞩目。” 佛哥和金姑子没法,只得福身去了。他在她对面坐下来,微微一笑,还是原来那种温雅圆融的样子,“我听她们说你想回绥国?” 她嗯了声,“天下之大,没有我的容身之所。故土难离,所以还是要回去。” 他蹙了蹙眉,“你想过回去后会面临怎么样的窘境么?你曾经是大钺的皇后,那些愚昧的绥人不能将殷重元怎么样,可能会拿你泄愤。也许会烧死你,也许会把你吊在城楼上,你愿意这样么?” 她愣了下道:“郭太后终是我的母亲,现在两国已经开战了,她不明白我的难处么?” 他 摇头说:“你想得太简单了,国家利益当前,别说是外姓,就是崇帝的亲骨肉,该割舍时一样要割舍。你未能完成他们交给你的任务,他们会觉得你投敌了,是奸 细。必要的时候也许拿你作为要挟钺国皇帝,阻止大钺入侵的手段。你在钺国也好,在绥国也好,身份尴尬,处境也尴尬。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回去任人宰割呢?” 他说得有些道理,她也知道自己举步维艰,可是不回绥国,她又能去哪里?她一脸黯然,“那依先生的意思,我应该怎么办?” 他说:“去乌戎吧,我在乌戎有个朋友,到了那里不愁生计。” 她想了想还是摇头,“大钺若吞并了绥国,我落入乌戎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先生没有考虑过么?” 他 倒窒了下,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她。她抿唇笑了笑,“所以我宁愿回绥国,也不愿意被乌戎人擒获。注定要遭人利用,不如将机会留给母国。我这趟出逃,不知前路 如何,本来不想通知先生。先生怜我,我很感激先生,等到了城外,先生就同我们分开走吧!先生可以独自去乌戎,你是超脱的人,不要被迫卷进战争里来。” 他 叹了口气,“我何尝超脱了,我从来就是个俗人……我曾答应过你父亲要照顾你,你如今正是孤苦伶仃的时候,那两个本就是绥宫的人,对你有几分真心?只怕大难 临头各自保命,谁还记得你!你要回绥国,绥国正是烽火连天的时候,回去无异于送死。这样吧,你跟我去庐山,我们到那里隐居,从此不问世事,你看可好?” 庐山属于大钺,不受战火波及,也不必在各国的夹缝中求生存,其实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她又犹豫,跟他隐居,意味着什么?哪里有这样一个男人,甘愿冒着被人追杀的风险陪她出世?师徒情能到如此程度,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她想起他上次来西挟探她,隐约提起过,顿时很觉尴尬,“我不能拖累先生,我的一生已经如此了,先生同我在一起没有好处……” 他抬手打断了她的话,“你别忙着拒绝,将来如何,谁说得清呢!既然离开他了,就试着重新开始吧!同我在一起,不要有任何负担,我是你的先生,你我师徒十年,论人情,我也应当护你周全。我不需要你承诺什么,随心随性,只要以后能快乐,我今日所做的一切就有价值。” 她进退维谷,垮下双肩说:“要是乳娘在就好了,我还能讨她的主意。” 他正了正脸色道:“我与春妈妈相识也有十年了,若问她,她必定会认同的。”一面说,一面负手踱到门前,望着天上的一弯细月喃喃,“这个时辰,禁中应该已经大乱了吧!” 他料得没错,禁中的确大乱。今上把福宁宫砸得粉碎,砸累了,坐在满地狼藉里喘息,不说话,铁青着脸,模样骇人。 接 到瑶华宫呈报时,他几乎要崩溃。她走了,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既然事先打定了主意,为什么还要骗他重修旧好?他那么蠢,居然努力说服自己相信她,因为他卑躬 屈膝,怕惹恼了她,不敢对她有半点怀疑。结果呢,她伙同崔竹筳,不伤一兵一卒地走了。她踏出瑶华宫的时候可曾留恋?女人一旦有变,心狠得可怕。 她 对他积怨已深,摆脱了就逃出生天了,可是他呢,却被她踩进了地狱里。他神思渺渺,三魂七魄都被打散了,人僵了半边,已经到了濒死的边缘。他砸碎了一殿的琉 璃,听着那脆响,心里的恨依旧得不到舒解。他是一国之君,凭什么屡屡受她戏弄?她有天生的好演技,不露半点马脚,暗地里早已经盘算妥当了。她嘴里说着动听 的话,心里却藏了一把剑,在她眼里他就像个傻子,他在肝肠寸断着,也许她早就对他的自作多情笑不可遏了。 录景在一旁忧心忡忡,壮着胆子上前道:“官家,赵指挥已经出城追捕了,要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的,官家稍安勿躁。” 他突然灰了心,追她做什么?追得回来人,追不回来心。走了好,走了就两清了。他也厌倦了这种日子,她不在了,他又可以变得刀枪不入,有什么不好? 他乏累地摆摆手,“把人都撤回来吧,由她去。放她一条生路,也放我自己一条生路。” 录景怔怔道:“官家,圣人是您心爱的人啊!那个崔竹筳好大的神通,分明一直有探子盯着他的行踪,他竟能够凭空消失,可见这人不简单。说不定圣人是受他劫持身不由己,也未可知。” 他 越听越拱火,“受了劫持会换衣裳从边门溜出去么?”他用力握紧手里的那面玉佩,说到恨处,奋力将它砸了个四分五裂,“我一心一意待她,她就这样回报我。我 为什么还要去追她,难道受到的羞辱还不够么?罢了,让她去,她爱同谁在一起就同谁在一起。下令中书省拟诏,明日册封贵妃为后。我是该收收心了,多谢她让我 清醒,让我知道现在最该做的是什么。” 录景跟随他多年,知道他是一时气迷了心,真要传了令,办起来容易,要撤就难了。他佝偻着身 子劝勉:“官家,莫中了别人的离间计。臣不过是个内侍,原不该妄议朝政的,可是臣对官家忠心耿耿,甘冒杀头之罪,也要向官家谏言。圣人年纪小,多安抚就好 了,可一旦封了贵妃为后,真正将她取而代之,圣人便永远回不来了。官家不怕她落进乌戎人手里么?那个卖羊的乌戎贩子说,崔竹筳操着一口流利的乌戎话,官家 难道忘了么?” 录景一提醒,他混沌的脑子才逐渐开始清明。摇摇晃晃站起身,咬牙道:“去翻查崔竹筳宅邸,看看有什么发现。下令城 门紧闭,即日起严查过往行人,一个都不许放过。崔竹筳若是聪明,今日便不会出城。城外追捕扩散五十里,城内给我挨家挨户地搜……最好不要落进我手里,否则 便叫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当真是恨透了心肠,那副狠戾的模样要吃人似的。录景吓得一凛,忙道个是,垂着两手出去传令了。 作者有话要说:有时候文中出现个把词,大家不用惊恐哈。像昨天的营妓,不过是女主嘲讽男主,吓坏一干小朋友,对不起了蛤蛤蛤 ☆、第67章 事实与设想的总有出入,原以为城中排查会减弱些的,没曾想空前的严密,大大出乎崔竹筳的预料。 派出去的硬探回来禀告,城门上重新布防,禁军人数增加了一倍。还有大内诸班直奉命搜城,城西一片已经连夜清剿,现在正往这里来。 秾华在里间,隔着直棂门听外面对话,心头鼓声大作。她就知道不会那么顺利的,先前还有一股热腾腾的劲道,冷却了一夜,竟觉得有些怕了。闯了这样大的祸,能逃出去,从此山高水长倒也罢了。若逃不出去呢?他必定恨她入骨,抓住了她,不知会怎么收拾她。 人的耐心是有限的,就像艮岳那次,他察觉她要下毒,有意让她沉湖一样。其实他从来就不是个感情凌驾于理智之上的人,他做每样事都有明确的目的性。她一再违逆他,这次应当会做个了断了吧! 她转回身叹了口气,“如果班直搜到这里,你们找个地方藏起来。反正要抓的是我,同你们不相干的。我已经没有能力护住你们了,你们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吧,不用管我。大不了是个死,我也认了。” 金姑子和佛哥面面相觑,“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公主别那么消极。崔先生是聪明人,总会有办法的。” 她垂手摇头,“再聪明也敌不过禁军席卷汴梁城,我有预感,这回恐怕逃不出去了。” 三 个人沉默下来,现在反而懊恼昨晚上没有一口气冲出城去,至少到了城外道路四通八达,还有五成的机会。眼下呢,被困在这里,只等人瓮中捉鳖,可见有时候想得 太多顾虑太多,未必是好事。不过亦不能怪崔先生,要怪就怪今上脑子复杂,若真的乱了阵脚,大概一味只往城外追了吧,哪里想得到要搜城。 外面北风呼号,从枝头、从瓦楞、从檐角刮擦过去,呜呜的,状似悲鸣。隐约听见凌乱的脚步声传来,崔竹筳从外间进来,一根手指抵着唇,示意她们噤声。打开立柜卸下夹板,后面竟有个窄窄的通道。众人鱼贯进去,底下是间密室,地方虽不大,但足可以容纳四人了。 班直进门,照例的到处搜查。一个粗大嗓门的询问家主是谁,有多少人口,然后噼噼啪啪一通翻找。他们躲在下面摒住呼吸,看守门户的阿叔语速很慢,装聋作哑迟钝应对,那些班直很不耐烦,高声问:“昨日可有人来过?” 阿叔道;“不曾有人。” “看见可疑的人了么?” “小的因郎主信任,在这里看守十六年了。哦,小的祖籍郴州,因从小入禁中做黄门,后来拜在容高品门下。鲁国公主下降时,容高品任公主宅都知,随公主出禁庭,置了这片庭院。后来鲁国公主薨,容高品回这里来养老……” 老人家上了年纪答非所问,班直自然没有闲工夫听他胡扯,四下搜查一番见无异状,便集结出门往下一家去了。 脚步声渐远,四个人才从密室里出去。秾华往外看,见院子里空空的方松了口气,“这阿叔好智慧,这样懂得搪塞。不过先生是怎么知道云观曾藏身在这里的?我记得先生曾说过官家多疑,派人监视你,你又是如何同云观接洽的?” 她疑问多起来,分明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是天塌下来当被盖,了不起倚在春渥身边撒个娇,这不好那不好地埋怨一通。现在想得比以前深了,有些不好应付,恍惚一夕长成了似的。 崔竹筳略停顿了下方道:“我在大录士巷的宅邸也有个密道,直通外间。我若外出办事,家里有人替我坐卧行走,那些暗哨离得远看不真切,体形差不多,便信以为真了。” 秾华颇为惊讶,“先生足智多谋,我还以为先生只会教书呢!冬至前一晚乳娘出瑶华宫,本想去你宅邸找你的,谁知先生竟也在鬼市上,真巧得很。” 春渥若是去大录士巷反倒不好,让人探到了回禀今上,势必看守得更加严密,也办不成现在这些事了。只不过他倒是好奇,“春妈妈找我是为什么?” 她掖手道:“刚进瑶华宫时她就同我说,想让先生带我离开汴梁。她不愿意看见我老死在那里,自己没办法,想讨先生示下。没想到半路落入歹人手里,遇害了。” 他 听后微沉了唇角,有些事就是这样阴差阳错,他本不知道春渥是为了让他带秾华走,要是事先知道……知道又如何呢,为了激化矛盾,她免不得还是要牺牲。终归结 识那么多年了,要下手前他也犹豫过,可是处在这样的形势下,有很多不得已。对于乌戎,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助贵妃上位是他的任务。不过这任务完成得有些潦 草,其实在他心里,最首要的还是带秾华离开。至于今上是否怀疑贵妃,后面又会如何对付乌戎,已经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 “春妈妈无辜。”他在花几旁的圈椅里坐下,脸上带着哀伤的神情,“等我们安顿下来,替她建个衣冠冢吧!不能为她做什么,生死祭的时候多送些用度给她就是了。” 可是以目前的局面,要出城谈何容易!金姑子挨在窗口往外看,回身问:“崔先生可有妙计?眼下城中警备森严,别说出城了,恐怕走出里坊都不能够。” 他蹙眉轻轻敲击圈椅的扶手,殷重元不简单,居然同他想到一处去了。秾华对他来说很重要,他必定不会轻易放弃,心里八成恨得厉害,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吧!只是可惜了贵妃,不知会不会受牵连。只怕非但做不成皇后,反而因此令今上更讨厌她。 他想着竟觉得很可笑,忙掩住了唇道:“云观一案,有多位朝臣受到牵连。为首的赐死,家属入罪流放,年前都要办妥的。我得了个消息,过两日有十几人要押送出去,到时候混迹其中,要出城并不是难事。” 他说得很有把握,她也没有再追问,只是怏怏的,一则为前途担心,二则……习惯了生活在官家的羽翼下,突然间脱离出来,就算事先做了很多思想准备,也还是觉得彷徨无依。 白天就这样担惊受怕着过去了,人在逆境里,警惕性自然比平时高。秾华常立在厢房窗口观望,不时有人借着暮色潜入宅邸,她从来不知,崔先生的人脉竟如此广。她回首问金姑子,“你们有没有觉得崔先生很奇怪?” 佛哥道:“我早就想说了,先前你们可留意他的话?他竟能够用替身瞒过官家眼线,一个天章阁直学,究竟有多少事要他办,才想出这样周密的办法来!” 他以前很少出现,可最近又给人一种无处不在的感觉,实在叫人费思量。 秾 华道:“以前他在我府上,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寻常的教书先生,可如今看又不太像了。我有时候听他说话,觉得他很陌生,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他同云观居然来往 这样密切,连这里有密室都知道。一个读书人,参与了政治就会变得不简单,但愿先生还是原来的先生,我真不愿意看见以前至亲的人一个个远离我。” 金 姑子往外瞥了眼,低声道:“崔先生是公主恩师,要不是公主先提起,我不敢说这话。昨日他想让婢子们同你分开,我就觉得不大妥当。有我们在,好歹能帮衬些。 若我们走了,只余你一个人……话便难说了。我倒不是怀疑先生人品,可毕竟人心隔肚皮,他是个男人,男人的心思咱们猜不透,还是谨慎些为好。” 佛哥压声道:“我出去探探,听他们在说些什么。还有那些往来的人,可都是我们绥国人。” 她 一猫腰身闪出门去了,金姑子按了按腰上的剑柄,再看她一眼,她坐在床沿忧心忡忡的样子,想来也觉得很不安吧!这乱世里,果真什么都靠不住。她们在绥国时受 训,对人的言谈举止分外留意,这崔先生的首尾竟难以判断,颇有种亦正亦邪的味道。说他坏,他在全心全意努力着,试图带她们脱困;要说他好,也说不上来,某 些细微之处能窥见他工于心计,真正是个精刮的人。其实当时说要走,并没有打算捎带上他,是他自动贴上来的。如今看来,总有一种落进他网兜里的感觉。 金姑子叫了声公主,“崔先生可是属意于你?” 她并不显得意外,只是有点讪讪的,“他是我老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那是老古话罢了,世上结成夫妻的师徒还少么?”金姑子自顾自道,“崔先生没家没口,过年二十七了吧?这个年纪的男人,是该取娘子了。” 她顿时面红过耳,“我已经嫁人了。” “如今不是和离了么!” 和离了,同官家和离。虽没有出具文书,但从瑶华宫出来就是这个意思。她突然觉得很败兴,偏过头去不说话,隔了很久才道:“一定要逃出去,我现在很害怕见他,非常害怕。” 原本亲密无间的爱人,渐渐连想起都感觉恐惧,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一步步行来有迹可循,但要说清,又觉得无从说起。缘尽了,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最好连记忆都连根拔除。然而不能,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会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想起,不是不爱,是难以为继。 禁中这时候还算平静,福宁殿里灯火辉煌,今上坐在偏殿批阅奏疏,蘸了朱砂的笔尖勾画,极力地隐忍,却总出贼毫。最后终于掷了笔,闭上眼睛撑住额头,脑子里是一片阔大的平原,寸草不生,白茫茫的,无边无际。 录景送来了肉糜羹,“官家该吃些东西了,从昨晚起就粒米不进,身子会受不了的。” 他摆了摆手,“拿走。” 录景无奈,交给边上黄门,又趋身问:“官家如何打算?既然有了眉目,为什么不命御龙直将人找出来?” 汴 梁城虽大,毕竟是天子脚下。关起门来,发动全部班直找寻一个人,就像把池塘的水汲干了,不过多花些时间,还是能够找出来的。皇后如今藏身在袜幼巷,那地方 较为偏僻,四周围有很多禁中内侍高品的宅邸。都是老一辈上服侍先帝的人,颇得礼遇。以前城中有异动,那里是绕开了搜查的,这次不一样,走失的是皇后,简直 要把汴梁掀个底朝天,只要是有活人的地方就不能放过。 带队的是各班都军头及指挥使,有品阶的效用,能力远高于城中禁军。入了一所 宅邸,看房、看人、盘问,往来几句话心里便有了底。容府看似寻常,守屋的老黄门除了耳背似乎没什么破绽,可是问及他有没有人来过,他说没有,那就不对了。 前几日风雪不断,后来虽转晴了,冬天地面干燥得慢,又有霜冻,车马往来,地上便隐隐留下了车辙。那车辙太浅,浅得几乎要被忽略,却被领头的指挥使看出来 了。禁中诸班直不是吃素的,察觉有异,不动声色将那宅邸控制起来。果然宅中人雨后春笋似的冒出头来,其中就有皇后。 有时候觉得皇后真是可怜,干点什么都逃不过官家的眼睛。照理说官家得知了皇后踪迹应该很高兴,他却并不。大概觉得那份感情已经被糟蹋得差不多了吧!起先急得浑身打颤,现在冷静下来,眼里只剩下冷漠和荒寒。 “要 把汴梁城中的乌戎人一网打尽,给他们时间集结,到了城外再如数剿灭。皇后若知道她的恩师有这样一副真面目,会有什么样的感触呢?”他转过头来看着录景, “我……觉得这几日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对很多事情失去了耐心,不管是战争还是爱情。想来想去,还是你们好,六根清净。在红尘里打滚太累了,要是可以,我 情愿从来没有遇见过她。” 官家从来不和人吐露心声,今天突然与他提起,录景有些惶恐,舔了舔唇道:“官家觉得臣等六根清净,其实 不是。我们不过是自知匮乏,不得不克制,心到底还是一颗人心。官家目前只是遇见了小挫折,等度过难关就会好的,千万不能灰心。这件事里没有谁对谁错,官家 是帝王,又处在这样要紧的当口,不能为一点私情,让整个大钺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这是为君者的气度,是顾全大局。可臣也理解圣人,她心里在同梁娘子较劲,不 想让苗内人死得不明不白。说她错,她没有错,圣人是重情重义的女子,要为乳母报仇,谁能道她是非?可误就误在她忘了自己是坤极,某些事上操之过急了。”他 说着顿下来,歪着脑袋又想了想,“不过皇后大约也为自己被贬气不过,恣意了些,同官家置气。圣人才入禁庭不久,还不懂得帝王家从来没有非黑即白,等时候长 一些,年纪再长一些,慢慢就有体会了。” 他却很懈怠的样子,靠在椅背上轻叹,“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得到那天。” 录 景尽量装得轻松,笑道:“官家是太思念圣人,思念到了极点,有些自暴自弃了。等到了围剿那日,圣人站在您面前,您终还是舍不得她的。圣人是这禁中最炫目的 存在,可以把所有想得出的美好字眼加在她身上。官家不幸后宫,因此看到的不过是国与国之间的利益冲突。往前推几辈,宫中内命妇勾心斗角,足可以写成一部巨 著。像圣人这样不忘初心的,一千个里面挑不出一个来。” 他静静听他吹捧,嘴角浮起一抹苦笑。是啊,最美好的字眼,都是她的。可是慢慢有些变味了,不怨她,是他承受不住罢了。 “知会赵严盯紧,别让人跑了。前方战事吃紧,我没有那个闲暇亲自出马,皇后拿住了就送进柔仪殿,把殿门锁起来,令她思过。”他站起身道,语气冰冷。垂着两手踱到窗前,广袖宽大,扫过方砖地面,轨迹蜿蜒。 他这个模样,恍惚又回到了以前,快乐被抽调走了,他还是原来的他。录景觉得心惊,现在唯盼能够早些寻回圣人,经过这样一场震心的变故,以后不要再分开了。即便有误会,打磨了棱角,还可以继续走下去。 第 二天袜幼巷传来消息,说人混入了提刑司的押解队伍中,他听后也只是随意点了点头。录景见他果真不打算去了,料着是没想好如何面对吧!有时候越熟悉,越看 重,越是隔山望海难以接近。他请了旨随御龙直出城,皇后毕竟和寻常人不一样,又有苗内人的事情在先,看见那些冷冰冰的班直,难免心生恐惧。 临 近年尾了,草木凋零,城外一片荒芜。他们接了口信在城西二十里处接应,那里有个客栈,供来往客商暂住,算好了时辰,他们应当会在那里落脚。御龙直早早就埋 伏下了,录景趴在房顶静候,隆冬的深夜,真冷得钻心。隐约听见马蹄声飒踏而来,借着朦胧的月光一看,竟有二三十人之众。 ☆、第68章  皇后在其中,诸班直不敢轻举妄动,惹恼了乌戎人来个玉石俱焚,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不过那二十余骑停在了远处,昏暗的夜色下只有一骑奔来,进了院子先四下打量,方跟酒保入店堂。从瓦片的间隙看下去,那人应该是个硬探,有很高的警惕性。店里客人不多,三五个过路商贩零散坐着,他看人不看脸,分外留意桌底的鞋袜,待确定无虞才问酒保可有空房。酒保说有,他付了定钱,视线忽然往上一挪。录景吃了一惊,忙偏身躲开,料他恐怕要上房顶查看,示意众人埋伏。果然他纵身跃上来,鹄立在屋脊放眼远望。月凉如水,昏沉的四野笼罩在一层薄雾里,唯有风声伴着鸹叫,从冻僵的耳畔刮擦过去。他静待片刻,不见有异,重新跃了下去。   先行的人确定过,后面的大队人马才过来。录景眼神好,一下子就分辨出了皇后。皇后披着乌云豹的氅衣,大大的风帽盖住了头面,唯见晦暗下一弯玲珑的唇。她身边本应该有两个侍女的,不知为什么单见金姑子一人。正纳闷,后面传来打斗声,只听佛哥气急败坏地怒骂:“好个登徒子,你敢摸我?”   这个时候起了争斗引人注目,佛哥是把好手,尽全力攻击,那个乌戎人竟有些招架不住。她出拳如风,一勾一扫之间打脱了他的罩面,再待追击,却被一个身量颇高的人一把掣住了手肘。那人也没说话,轻巧利落地一抬,将她抬得倒退了五六步。   皇后站在阶下回身看,“不要惹事。”将她招回身边,相携进了店内。   佛哥还是气哼哼的样子,扬声对酒博士道:“来一角子酒,送进房里去。”   同行的人都看她们,那个高个子摆手示意照做,将风帽取下来,露出一张清冷寂寥的脸,正是崔竹筳。   秾华脚下未停,请店里博士带她们回房,一进门便解下了鹤氅,急急问道:“如何?”   佛哥呲牙咧嘴挽起袖子,刚才被崔竹筳抓了一下,到现在还隐隐作痛。凑到灯下看,手肘部位竟青紫了一大块。她将小臂递了过去,“咱们真小觑了他,崔先生深藏不露,功夫看来很了得。”转头问金姑子,“你可看见刚才那人?”   金姑子点头说看见了,忡忡对秾华道:“春妈妈被带走那天,我们同那些御龙直交过手。虽然混战一气,但那些人的脸我还有些印象。刚才佛哥打脱了那人的面罩,要是没看错,正是其中之一。”   秾华听了木木地坐了下来,虽然不敢相信,但事实的确如此。如果不花心思,可能永远不会发现真相。她疑心崔先生有变,便开始多方的试探。他说来接应的都是绥国人,可当她随意问起建安城中一些家喻户晓的事,竟有人答不上来。现在佛哥和金姑子又认出,他们之中有假冒御龙直带走春渥的人,这说明什么?崔竹筳和春渥的死看来是难脱干系了。   她脑子里乱作一团,一时不知应该怎么应对,金姑子叫了声公主,“婢子现在担心,我们恐怕已经落入乌戎人手里了。崔先生说不定是乌戎的奸细,春妈妈也是他害死的。”   她的心直往下沉,大睁着两眼,眼泪扑扑地落下来,“崔先生是教导我十年的恩师……”   她们知道她难过,可人心本就说不透。现在的世道,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真正肯为人披肝沥胆的哪里去找?其实也没什么,各为其主罢了。别说十年,潜伏一辈子的也不少见。   佛哥卷了帕子来给她擦脸,低声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公主快出主意,我们接下去应该怎么办。”   她定了定心神道:“不能再跟他走了,我们要想办法逃离,不过走之前我要替春妈妈报仇。你们去马厩备好马,等我事成之后同你们汇合。以两柱香为限,如果逾时我逃不出来,你们就一直往南去,不要管我。”   金姑子骇然说不行,“我们一道出了城,就要一道回绥国。公主不能只身犯险,你可看见佛哥手臂上的淤青?只不过被崔竹筳轻轻抓一把,就成了那副模样,我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知道公主和春妈妈感情深,如果春妈妈还活着,定然也不愿意看见公主意气用事。你听婢子说,如今的局势,保住了自己最要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将来……”   “将来我到哪里去找他?”她含泪道,“若真能分道扬镳,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了。难道要我忘了乳娘的死么?不行,我一定要杀了他,哪怕拼个鱼死网破也在所不惜。”   她回身把包袱打开,里面有一袋首饰和金银角子,取出来塞在了金姑子手里,“你们跟了我这么久,一起出死入生多少回,我没什么可留给你们的,这些东西收好,够你们以后生活的了。我这次哪怕豁出命去也要办成,你们不用劝我。我死了没关系,十八年后再相逢,你们别忘了我就行。”   她这么说,叫金姑子和佛哥很不好受。金姑子道:“反正前途渺茫了,即便回绥国也生死未卜,公主既然想杀他,我们舍命陪君子。我去把他邀来,合三人之力,也许能成功。”   她却摇头,“你们在,他有戒心,反倒不好下手。过会儿我自己去找他,趁他不备时刺杀他,胜算还大一些。”她拔下头上笄钗,双股的老银,试了试,很是坚硬结实。重新插在发间,她笑了笑,皎皎若明月的脸,眉眼间有道绚丽的辉煌。她说,“如果有幸,就随你们一同离开。如果运气不佳,我折在里头,正好去找我爹爹和乳娘,我也不亏。”   金姑子和佛哥哭起来,“这又是何必呢。”   她们不懂,她真的已经生无可恋了。原本心如死灰,得知了乳娘丧命在崔竹筳手里,突然又燃起一星微茫,激发了她的斗志。只是可惜了与崔竹筳的十年师生情,在她印象里,他一直是睿智从容,不染尘埃的智者。她尊敬他,也相信他,失去了乳娘,他是她最后的一点安慰。可是却如此讽刺,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居然是个高手,佛哥能够以一敌四,却被他轻描淡写一挥,脚下连站都站不稳。还有那些凭空冒出来的黑衣死士,他们为什么都听他号令?在城中时他还遮掩,出了城便全部暴露了。多不简单的一个人,他心平气和地下了一盘大棋。她曾经恨过云观,现在拿崔竹筳与他相比,崔竹筳可恶的程度更胜他千万倍。   至于皇城里的那个人……想起他,现在只剩无限的惋惜。终究是没有缘分,一次次的误会,一次次的错过,都是命。即便知道杀害春渥的真凶是崔竹筳,他们之间的矛盾依旧存在。不过是从急症转为溃疡,留下绵绵的无边的痛,还在那里。   不去想了,反正不可能再回去,她必须往前走,因为早就没有退路了。   外面传来脚步声,她安坐下来,知道是店里博士送饭菜来了。金姑子过去开门,崔竹筳尾随在酒博士身后,她回头望一眼,让了让,请他进门。   秾华还和平常一样,叫了声先生,“你吃过了么?”   他说没有,她抿唇一笑道:“那就在这里用吧!”回身给她们使眼色,“你们也别饿着,去吃些东西,明日还要赶路呢!”   她们知道她的计划,嘴里应是,脚下踟蹰。又怕被崔竹筳看穿,未敢多言,却行退了出去。   屋里燃了炭盆,很暖和,她请酒博士再添副碗筷,一面道:“先生这两日受累了,都是为了我,我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把罩衣脱了罢,坐下说话。”   她脸上笑意融融,让他想起多年前在绥国时的情景。李家宅邸修建了专门的书房供她读书,前有碧波后有茂竹,景致很怡人。仲夏时节门窗大开,她就坐在那片凉风里,喃喃吟诵着“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丱发参差,红丝绾就。偶尔抬眼一笑,笑容如春水,可以涤荡人心。   光阴似箭,转眼她长大了,经过了历练,又有另一种沉着的美。他待她,既有儿女情,又怀着长辈对晚辈的疼爱和迁就。彼此太熟悉,她的喜怒哀乐,他似乎都可以感同身受。   他解了罩衣随手搭在椅背上,与她对坐。她替他斟酒,递过来道:“今天真好险,过城门的时候我以为会被盘问的,所幸那些文书上只有名目,没有画像。”与他碰了碰杯,青瓷的酒盏贴在朱红的唇上,歪着脖子问,“明日往哪里去?人这么多,先生不觉得太张扬么?”   她袖中有清香,离得近,被炭火一蒸,醺人欲醉。他勉力自持,边布菜边道:“眼下还没出汴梁地界,万一禁军追来,人多好抵挡一阵。待离开东京就可以分散开了,我带你去庐山,金姑子和佛哥,就托他们送回绥国吧!”   所以他还打算杀了她们两个,她们不死,庐山的行踪会被暴露,是这样吧?真是好算计,步步为营,对任何人都狠得下心。她嗯了声,袖中的手指紧紧握了起来。略停顿一下,将酒盏搁在桌角,细声道:“先生想好了么,真的要随我去庐山?先生是能人,不应该被我连累的。”   他却一派淡然,“我不想做大官,不要扬名立万,只想过平静的生活。这世上的事,谁也说不准,今天风光无限,明天也许就成了刀下亡魂,何必挣那浮名。倒不如隐退,打打渔,种种稻,悠闲度日。”   可他所说的悠闲,却要用别人的性命换取,他没有负罪感,果然是个残忍的人。   秾华轻轻一叹,“可惜乳娘不在了,她要是还活着,跟我们一起去庐山多好。”   他静静看她,温声道:“谁也不能陪谁一辈子,总有一个先走,一个垫后。”   她说:“那先生呢?先生能陪我到几时?”   她总能在不经意间触动他的心弦,对于她,以前只能远观,因为国家利益远高于个人感情。现在呢,云观死了,乌戎面前他又有正当的理由离间她和殷重元,她落了单,轮也应该轮到他了。   他如今看她,并不觉得隔着天堑,她就在他面前,触手可及。他鼓起勇气站起身,伸手搀扶她,她是纤细娇脆的身段,堪堪到他肩头。他犹豫着牵起她的手,“我想一辈子陪着你。”   她慢慢绽出笑容,羞答答的,分外妖娆。他心里有些高兴,试着拥抱她,她并没有拒绝。   他不止一次憧憬过这种际遇,甜蜜来得太迅猛,简直让人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他身量高,不得不弯下腰,以便同她靠得更紧密,可是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痛,从颈间扩散向大脑和四肢。他吃了一惊,慌忙推开她,见她手里攥着一支发钗,有血从她掌根滴落下来,她依旧笑靥如花。   他感到不可思议,拿手捂住了伤处,可是血太多,根本压制不住。他一阵晕眩,“为什么?”   “为了乳娘。”她眯眼看着他,“你这乌戎狗,杀了我乳娘。”   她终是知道了,他原以为能瞒得久一些,等安顿下来,她慢慢喜欢上他,也许过去的种种都可以不计较了。无奈造化弄人,想从汴梁城里出来,没有他预计的那么简单。他必须花大量的人力去查探布置,结果无意间露了馅,被她发觉了。   他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释,也没有那个力道去解释了。他回身往外,匆忙喊了声“来人”。   人是来了,却不是他的下属,黑压压一屋子,全是御龙直。他退后两步,背靠在门框上,心里知道大势已去,赌输了,有点遗憾,但是不后悔。   艰难地转过头看她,她一脸的震惊,大概没想到这些班直会从天而降吧!她离他只有两步之遥,其实要扣住她以求脱身不是难事,可他没有那样做,他不能学云观。   她下手真狠,半尺长的簪子从颈部斜插下去,可能是穿透了他的喉管,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原本他还想告诉她,他一直喜欢她,喜欢了很多年,可惜嘴唇翕动,再怎么努力都出不了声了。   两个御龙直想上前羁押他,他单手就能将他们击退。然而血流得太多,有种覆水难收的无奈感。眼前的人影已经开始分散,他摇摇欲坠,只得用尽全力支撑住。   到最后说不出话,是为了惩罚他曾经的巧舌如簧吧!他哀凄地看着她,他从来没有同她说过真心话,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他幼年失怙,是母亲一人拉扯他长大。他十三岁时名动京师,十六岁官拜资政殿大学士。后来奉命诈死,南走建安,接近云观,是为了将来等他克承大统,好在钺国渗透进乌戎的势力。他的一生,曾经绚烂夺目,然后归于平淡,平淡得几乎忘了他自己。他看透了世态炎凉,对权力没有过多的留恋,反倒更渴望亲情。半年前,也就是她封后的六月,他母亲病逝了,那时他的首要目的就已经不是帮助乌戎了。他想带她走,远远离开禁庭,所以不得不算计云观、算计贵妃、算计殷重元,甚至是算计她……追根究底,他只想过平静的生活。但是在相距一步之遥的时候,他还是失败了。   他知道,最令她憎恨的是他杀了春渥,不杀怎么办?怎么让她死心?怎么让她决定离开?他急于求成,不在乎不择手段。让她那么伤心,他也觉得对不起她。现在死在她手上,总算是给了她一个交代。   他依旧眷恋,想靠近她,感觉寒意从脚底往上漫延,身体有千斤重。金姑子和佛哥把她护在身后,他隐约看见她厌恶的眼神,忽然感觉灰心。勉强再往前挪一步,突然似被重拳击中,低头看,一柄淬了龙纹的剑首闪着寒光,穿透了他的身体。她就在眼前,离他只有一步之遥。他伸出手想去够她,但是支撑不住,颓然倒了下来。她偏过头,临别亦全无留恋。他闭上眼叹了口气,他这一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到死都没有参透。   一室寂静,过了许久,她才跪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手里的簪子带了血,握得太紧,时候长了血液凝固干涸,她奋力想分开,却没有那个力气。她把崔先生给杀了,到现在才觉得害怕和痛心。终于连最后一个亲近的人也失去了,她来这世上走一遭,什么都没有留下。   一切都太残酷,为什么要她来面对?在她把后路全断绝了,禁中的班直到了,来抓她了。   录景也没有料到会以这样的结局收场,在他的设想里应该有一场拼杀,拿住崔竹筳交官家法办,然后给贵妃来个杀鸡儆猴……结果崔竹筳死在了皇后的发簪下。   皇后身上沾染了血,那血沫子在鹅黄的旋裙上绽开了花,未到荼蘼,开得极其灿烂妖艳。皇后的脸色惨白,唇却红得悍然,仿佛拿血描摹,下一刻就要入魔道似的。他打了个激灵,赶紧上前叉手行礼,“圣人,臣来晚了,本不该劳圣人动手……”   她没有理睬他,看着满地的血迹,迟迟调转过视线来,“要抓就抓我一人吧,让金姑子和佛哥走。”   她们自然坚持说不,她摇头道:“你们跟着我只有担惊受怕,不如各自超生。照我先前同你们说的做,不要再让我重复了。”   她们依旧哭着不愿同她分开,录景喟然道:“还是听圣人的话吧,如今两国正交战,以你们的身份,留在禁中是个话柄,不但保护不了圣人,还会给圣人招来祸端。”   她们听了录景的话惶然看她,一时没有了主张。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唇角费力地一扬,“不要紧,连人我都敢杀,以后还有什么事难得倒我?听我的话,你们去吧,现在就走,走得越远越好。”   金姑子和佛哥见她主意已定,终也无可奈何。一步三回头地走进院子,那里有她们事先准备逃命的马。翻身上去,原地盘桓了一阵,狠下心一抖缰绳,融入了茫茫夜色里。   秾华长出了一口气,再看地上的崔竹筳,对录景道:“帮我找口上好的棺材收殓他……他终归是我恩师。”然后问那些御龙直,“枷呢?给我拷上吧!”   录景的身子顿时矮下去半尺,呵腰道:“圣人千万别折煞了臣等,官家从未说要治圣人的罪,只下令找到了圣人,将圣人带回禁中。圣人的吩咐,臣立刻命人去办。这两日颠簸受苦,圣人也该歇歇了。臣早就预备了马车,外面风大,请圣人上车,稍阖阖眼就回到大内了。”   她现在舍得一身剐,让她如何她就如何。车内地方狭小,没有换衣裳,血腥气四处弥漫,闻久了有种甜糯的清香。她靠在锦垫上昏昏欲睡,睡梦里一会儿有春渥,一会儿有云观,还有爹爹、崔先生和阿茸,把曾经最亲近的人都想了个遍。半梦半醒间还在惆怅,那些人现在一个都不在了,天地间只余她,今后活着,不知道为了什么。   夜间门禁紧闭,待到宣德门前,录景下马叩击,马车直驶进了内城。穿过大庆殿,宫门太多不能畅通行驶,需请她步行。她也不在意,跟着录景走在夹道里,仰头看天,天上月牙那么远,浅的得像一根线。天太冷了,多厚的披风都挡不住严寒。有时候怀疑自己是不是一具行尸走肉,但是呵气成云,原来她还活着。   她没有被送进西挟,也没有送进永巷,直去了福宁宫。福宁宫中灯火辉煌,踏进宫门就见殿前丹墀上站了个人,玄衣锦服,遥遥独立。她站住了脚,这一眼隔了一万年似的。可是他没有令她走近,也没有只言片语,仅仅是比了个手势。黄门引她往后,她挺起了脊梁,不愿露出颓势让人耻笑。柔仪殿是他们大婚的地方,兜了个大圈子又回原点,说不出的感概。   只不过境遇和以前不一样了,她前脚刚入殿,后脚殿门便轰然阖了起来。她听见黄门在辅首上落锁,她僵立着,闭上了酸涩的眼睛。这殿宇就像个华丽而阴森的牢房,从今天起阻断她和外界的联系,也许这辈子再也走不出去了。 ☆、第69章 夜幕笼罩下的禁庭,别样的广阔和宁静。福宁宫里灯未熄,今上端坐,听录景回禀今晚追捕的细节。 崔竹筳死了,死了就死了, 但死于皇后之手,这让录景很是感慨,“圣人有这样的魄力,实在出乎臣的预料。臣等伏击,为免乌戎人对圣人不利,本打算等深夜再动手的,没想到圣人抢先了一 步。臣看圣人也是伤透了心,她与苗内人感情太深,这才对崔竹筳恨之入骨。所幸那时御龙直已经埋伏下了,否则圣人就算是杀了崔竹筳,事后也难脱身。”说着顿 下来,偷偷觑了眼今上,“圣人可怜,官家果真打算囚禁她么?如今苗内人死了,金姑子和佛哥也都离开了,她身边一个知冷热的人都没有。夜里难熬,又快过年 了……” 他絮絮说了很多,今上表情冷漠。半晌才起身,到炭盆前拨了拨烧红的螺炭,“重新给她指派人,用不着太伶俐,能伺候她的饮食起居就够了。这次接她回宫,必定会掀起些波澜,柔仪殿的一切都要小心。后寝自今日起就是禁地,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太后也不例外。” 录 景应了个是,原想再劝慰,想想还是作罢了。他们都需要时间冷静,官家是,皇后更是。他转身看更漏,“时候不早了,官家早些歇息吧,臣已经命尚宫往柔仪殿伺 候圣人沐浴更衣了,眼下不知办妥了没有。”说着又忧心起来,“圣人今天经历了这样大的变故,不会想不开吧……臣派人去盯着,别出什么事才好。” 他 是故意说给他听的,边说边去了。他叹了口气,站在窗前往外看,夜色浓重,半空中悬浮着雾气,扑打在他脸上,细碎得像纱一样。听说她手刃崔竹筳,他既心惊又 心痛。本来是娇花般的人,不应该同死亡和阴谋联系在一起。他很自责,她沦落到今天这步,他要负很大的责任。可是她不该试图逃走,他以为那晚在瑶华宫已经说 得很透彻了,可惜她一味的敷衍,从来没有真正改变心意。 再去面对她,不知又会怎么样。该去见她么?他几次犹豫,先前还在怨恨着, 可是听说了今晚的事,又觉得相对于她的遭遇,他的这些情绪已经算不上什么了。她身边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正是最恐慌最寂寞的时候。不是他心思歹毒,他竟觉 得这样很好。对一个人爱之深,深到束手无策的时候,反而希望她被削去羽翼。哪怕变成一个残废,自己可以照顾她一辈子,只要她不再离开。 他往后殿看,直棂窗里透出凄迷的光,有人影走过去,削瘦的侧面,有些陌生,不是记忆里的样子了。他心头骤痛,几乎有些身不由己,穿过回廊寻光而去,长袖被风吹得飘拂,打在栏杆上,扫去了表面的严霜。 她 还在前殿游走,没有就寝的意思。第一次杀人就是这样,有负罪感,觉得恐惧,慢慢就会好的。她的感触也许更深一些,毕竟那是十来年的恩师,曾经教她为人处事 的道理。她在最愤怒的时候什么都敢做,他想起传来春渥死讯的时候,她甚至敢在军头司抽剑杀他,一个崔竹筳又算得了什么。 他的皇后,倒是个敢想敢做的奇女子,只是这背后的凄凉,他看得更清楚。如果有靠山,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世上没有哪个人愿意让自己满手血腥。她是个可怜人,小小年纪,背负太多,压弯了她的脊梁。 他把手覆在门上,门框冰冷,令人起栗。她现在一无所有,只有他了,这样也好,总可以相依为命了。 殿内先有录景派进去的尚宫,劝她更衣,劝她吃饭,劝她上床歇息。她说:“我自己会料理自己,不要你们管我。你们出去,让我一个人待着。” 那些尚宫受命看护,怕她寻短见,钉子似的戳在那里。她不耐烦,生起气来,将青铜博山炉砸过去,哐地一声,砸得满地火星。那些尚宫一阵骚动,然后她尖利地呵斥起来,“你们狗眼看人低,如今敢不听我的话了。”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她看见他,一时怔住了,往后倒退两步,慌忙躲进了后殿的帐幔里。 几个尚宫嗫嚅,“官家,婢子们无能……” 他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出去。那些尚宫如蒙大赦,忙屈膝行礼,匆匆退到殿外。 他低头看,塔香未燃尽,在青砖上半明半灭,一息尚存。他往前走,满路开遍了灼灼的花,乌舄踏上去,转眼枯萎在他脚底。 他本不该来的,在福宁宫里咬牙切齿多少回,打定了主意冷落她,给她教训。可是正如录景说的,知道她在不远处,他到底没能忍住。原来他一点都不记仇,他思念成狂,在感情上永远是个无用的人。 她不敢见他,把自己包起来,天鹅绒的幔子裹成了一个蛹,只余一截纤细的脚腕,还有一双小巧的并蒂莲花绣鞋。 她有时候真的有点傻,行为稚气,即便经过了那么多事,还是能够窥见过去十六年的无忧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鲜明的印记。以为把身体裹住别人就看不见她了,让他想起冬狩时遇见的狍子,把头埋在雪地里,自欺欺人也是一种本事。 他站在她面前,隔着帘幔说:“回来了就好。” 如果他大发雷霆,她还觉得好受些,反正已经作好了孤独终老的准备。可他又是这样,为什么总是这样!她简直有些讨厌这种感觉,一次又一次,难道他没有厌烦的时候么?她咬住唇,努力地忍住哭声,眼泪想流就流去吧,只要他看不见,至少可以保留一点尊严。 “崔竹筳该死,你杀他杀得对。”他慢慢说,“过去他教导你,不过是为了接近云观,从来没有真正为你着想。阿茸的毒是他给的,苗内人是他杀的,甚至助你出逃,也有劫你去乌戎做人质的嫌疑。这样的人,死有余辜,不值得为他伤心。” 可 是她怎么能不伤心?现在冷静下来,刚才的事像梦境一样。她永远忘不了簪子刺破皮肉时的声响,还有那狠狠一用力后的豁然开朗……她现在才开始害怕,若那时知 道御龙直就在客栈,她绝不会亲自动手。她没有办法,一则是为春渥报仇,二则担心金姑子和佛哥也会死得不明不白。再晚些,等离开了汴梁,她或者还有机会报 仇,金姑子她们呢?会被带走,会被斩杀于荒郊野岭,谁能救她们?她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可是从私情上来讲,她又是满身罪恶的。她心狠手辣,和她憎恶的人没有 区别。 她慢慢蹲下身,人形也从在帘幔里往下坠,但依旧紧紧包裹着,不愿意露面。他看见她裙裾上的血迹,已经凝固变色,散发出腐朽的气息。他试着伸手拉扯,“跟我去梳洗。” 她 还是不说话,倔强地往后一让。他皱了皱眉,“我是孤家寡人,现在你也一样,为什么还要互相折磨?你刚走的时候,我简直要疯了,你知道么?我不想瞒你,其实 我想过要放弃,可到最后还是没能狠得下心。你看这柔仪殿,是我们成亲的地方,席榻你坐过,床铺你睡过,这里是你的家。虽然行动受限制,但你很安全。以后就 这样吧,不要在外飘着了,世道凶险,回我身边来。” 她终于哭起来,栗栗颤动着身体说:“是我愿意在外漂泊的么?事到如今,我不觉得是我一个人的错。” 他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其实错都在我。我只说爱你,可从没有为你做过什么。”他再次拉那帘幔,“你出来,听话。身上弄成这样,我带你去洗漱。” 她还是很执拗,试图摆脱他的牵制,“我自己会料理,官家走吧,我不想见你。” 他有些失望,“我以为你需要人陪着。” 她说:“我不需要,我一个人可以。官家既把我关起来,那就做彻底。不要拖泥带水了,你不厌倦,我也觉得烦。” 他沉默下来,顿了顿才道好,“既然如此,我走就是了。”他转过身,一步一步往门前去,把殿门打开一下,重又关了起来。 她听动静,确定他离开了才松了口气。慢吞吞转圈,从幔子里把自己解放出来。 她 并不是不想见他,只是觉得没有脸面对他。她对他的感情太复杂,说不清道不明,早就已经不纯粹了。以前的事都可以不算数,眼下正在进行的两国战争呢?家乡的 人们,还有绥宫里的母亲和弟弟。她已经没有亲人了,那两个虽然疏远,毕竟是血亲。人愈是匮乏,愈是惦念。当然不光是亲情使然,也有另一层顾虑。她若成了一 个丧失根基的人,只怕就真的完了。他日钺国大胜,朝中众臣必定要逼他立后,到那时她算什么?宠妃么?物质上也许不会有太大变化,但丢失的是脸面,哪朝哪代 都没有废后专宠的道理。爱遇第一,加诸于如此跌宕的身份之上是个活标靶,后来人也容不得她。 所以干脆不要来往,安安静静走完这一生就算了。 她怏怏从幔后出来,边走边低头看身上的血污,想起崔竹筳临死的样子,心里又难过起来。正卷袖擦眼泪,猛看见前面站了个人,把她吓了一跳。 原来他没走,一直在殿里看着她。她慌忙退回去,一下被他捏住了手腕。 “跟我去洗漱。”他拖她往偏殿里去,她不从,使劲挣扎。他大袖一扬,便将她夹在了腋下。 柔仪殿是帝王寝殿,开凿了专门的浴池引地下温泉,推开殿门便见云雾沌沌。里面很暖和,一扫外间的阴寒,那里永远是阳春三月。 她有些惊恐,上次落水后就不敢再入池子,眼下又被他胁迫,她当然会心生反感。可是他力气很大,她挣不过他,他寒着脸将她放在美人榻上,开始动手解她的衣服。 “沾了禽兽的血,叫人拿去烧了。”他自顾自说,掰开她紧抓衣襟的双手,推开窗,把那件团锦逐花袄扔了出去。然后是裙子,裙片上血迹更多,他同她抢夺腰间系带,她死都不肯松开,他看了她一眼,“你这是怕羞么?” 她咬着唇不说话,脸上满是不情愿。由不得她,他用力一扯,把缎子撕开了,一直豁到她腰上,那裙子自然而然就掉下来了。 “要下水么?”他问她,她气红了脸,狠狠瞪着他。他白了她一眼,记得她不会凫水,起身去取盆,牵着袖子蹲在池边一舀,把盆端到她面前。巾栉浸在水里,拧干帕子替她擦了脸和脖子。垂眼打量她的中衣,“解开,全身都要擦洗。” 她忍无可忍了,低声道:“我自己会收拾!” 他置之不理,“从今天起我亲自照顾你。” 她眼里又有泪漫出来,他把手巾覆在她脸上一通擦,转而脱了她的中衣。 她没有再反抗,半裸着上身,只余一件胭脂红绣樱桃的抹胸,颤巍巍悬在高耸的胸上。帕子掠过两弯雪臂,他放轻了手脚,怕用力过猛弄伤了她,简直照顾孩子一样。她起先有些紧张,后来便无所谓了,解开抹胸往边上一扔,“擦吧!” 他怔了一下,风景尽收眼底。略微犹豫,还是把热手巾盖了上去。 不看,但不表示感觉不到。这是少女的躯体,鲜活,充满朝气。她很美,大概自己不自知,现在又处在这样的局面,有些自暴自弃了。他心猿意马,然而不能有更多的动作,老老实实替她清理,然后换上寝衣,抱进殿里去。 “今天夜深了,明日给你洗头。”他把她放进褥子里,替她掖好被角说,“重新燃了安息香,你睡吧!” 他直起身要走,腰上被牵住了,低头一看,她的手指勾住了他的辟邪玉。他探究地看她,“怎么了?” “别走。”她仰在枕间说,雪白的脸,有种可怜而脆弱的味道,“我害怕。” 他重新坐下来,“我不走,看着你。” 她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过了很久,久到他以为她睡着了,突然又道:“送我去瑶华宫吧,我以后再也不跑了,就在那里修行,余下的日子都用来忏悔。你让我走,我不想留在宫里。” “那我呢?”他说,“你能带我一道去么?你要我揪心到几时才肯放过我?” 她微有些吃惊,然后唇角浮起浅浅的笑,“官家,你不爱我了,就能忘记我了。禁中那么多美人,总有一个能讨你的欢心。你一直不给她们机会,她们不能表现自己。如果愿意接纳她们,会发现她们其实很可爱。” 他沉默下来,抿了抿唇道:“我不是水性杨花的人。” 他说得一本正经,可是这个词用在他身上实在有点可笑。男人似乎从来不担心被某些不好的字眼困扰,做得再出格,风流、放荡不羁,都是半带颂扬的。 她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些,伸出手,在他脸颊上抚摩。他有新生的胡髭,扎着她的手指,触上去哔啵作响。他紧紧压着她的手背,低下头,看不见脸上表情,只有浓浓的眉睫,笼着一层愁云惨雾。 “你恨我罢?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我。”她喃喃说,“有时候我也恨自己,我活得很盲目,过去的十六年,像一场梦似的。我什么都没有了,官家……” 他把她的手捧到唇上亲吻,“你还有我,我一直都在这里。” 她眼里落满了轻霜,点头说:“我欠了你很多,我想还给你。可是我一无所有,拿什么弥补你呢?”她想了想,手指慢慢下移,落在他的玉带上,“这里本来就是我们的洞房,官家今夜与我圆房吧!圆房了会有孩子么?我想要个孩子。” 她这么说,触动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竟有了想哭的冲动。 他登上脚踏,脸颊与她相贴,“你要想好,现在不是个好时机。” “因为我杀了人么?”她抬起眼看他,“官家觉得我可怕么?” 他的领褖有淡淡的迦南香,能安人神魂。他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告诉她,“杀了人没什么了不起,身在帝王家,没有人能够永远不沾血腥。他们告诉过你么,我十一岁时第一次杀人。过年你都十七了,晚了那么多年,有什么值得称道的?” 他安慰人的方式与众不同,她垂了嘴角,“是周衙内么?” 他颔首说是,“他是我的伴读,伴了我六年。那次他设局骗我上当,被我识穿了,如果他不死,死的就是我。对我们不忠不敬的人,留着做什么?就应该铲除他,所以你做得很对。” 他 尽量开解她,依旧难以让她开怀。周衙内一直捉弄他,他和他没有感情。可是崔竹筳呢,良师益友做了那么多年,她还记得他传授她琴艺时的样子。一高一矮两张 琴,他和她并排坐在竹林前,他有温柔的嗓音,温柔的笑容,偏过身教她指法,“轻而清者,挑摘是也;轻而浊者,抹打是也……” 他是可恨,但是在他死后,她再也想不起他的坏来了。她满心都是愧疚和自责,她是欺师灭祖的不肖徒,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她抓着他的交领,一点一点将他引诱过来,“官家陪着我,不要离开我。”他脱了衣裳上床,她蜷在他怀里,一阵久违的温暖。她仰起脸,贴着他颈间搏动的脉,细碎说着,“我罪孽深重,恐怕将来会不得好死。” 他用力抱紧她,“不要胡说,世上没有人敢裁决你的生死。有我在,你会活得好好的。” 她听了很觉凄怆,一个两手空空的人,怎么能够活得好好的?她撑起身子支在他上方,轻声问他,“官家,你将来会册立别人做皇后么?” 他半眯着眼睛看她,美丽的脸,一如初见她时,强烈的视觉震撼撞进他心里来。他渴慕着她,从来没有改变过。他的手指在她眉间描绘,“皇后是我梦里的人,得之乃重元大幸。必珍之爱之,无人可出其右。” 她的笑容像天上轻渺的云,慢慢落下来,吻在他唇上。 ☆、第70章 吻一下,再吻一下,若即若离。 空气里升腾起暧昧的味道,他明白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包裹起来,因为安全温暖。柔仪殿现在也成了个巨大的蛹,触目所及都是茫茫的。那么广阔的殿宇,一下子收缩成小小的密闭的空间,四周云雾渐起,他们依偎着,眼中只有彼此。 因 为笨拙,养成事先询问的习惯,所以对接下去的发展有准备。也许就在今晚吧,今晚要把大婚时该做的事补上。他紧张得心都在打颤,也许她只是压力太大需要释 放,他却是全心全意对待的。他深爱了她那么多年,以后也会一直延续下去。她若信得过他,愿意交付,再好不过;如果不愿意,他甚至觉得也没关系,只要她一直 在他身边,不离不弃就够了。 他以前孤独,时刻都在孤独,有了她,才觉得感情丰沛起来。她是一个很好的爱匠,半年多来让他尝够了酸 甜苦辣。因为天生有缺陷,他对疼痛感觉迟钝,那也仅限于肉体上。精神上的呢,心里作痛起来,加倍的折磨,痛得他扭曲痉挛。现在好了,她愿意停在他心上。沉甸 甸的份量压下来,可以止痛。 他回吻她,带着脉脉深情,唯恐过于急躁唐突了佳人,每一次舔舐吸吮都必须加倍小心。她红着脸说:“我不懂,你要教我,我会认真学。” 他嗯了声,其实自己也是一知半解,不过有过几次尝试,虽然没成功,但也积累了一定的经验。比如他知道怎样让她感觉快乐,她像只猫,喜欢被抚摸。他放她平躺下来,除去她的亵衣,触手琼脂。指尖眷恋地游走,所到之处烈火雄雄,引发她灭顶般的抽噎。 他把两手抄在她背后,徐徐将她胸房抬高,战战兢兢去膜拜,她轻轻哦了声,“官家……” 他含糊问:“怎么不叫得意?” 她脸颊酡红,醉了酒似的,咕哝道:“好个得意!” 他抿唇一笑,“其实遇见你,我早就得意不起来了。”他又有些不好意思,顿下来微挺了挺腰,“不过这里……得意。” 她知道他高兴的时候那里会有些变化,但是隔着一层衣裳,感觉不太清晰。她迟疑着,带着羞涩的笑,“我可以……碰一下么?” 这种事大概没人会拒绝吧!他把中衣脱了,腼腆道:“你不要笑话我。” 他贴上来,养尊处优的光滑的皮肤,厮磨着,异样的温暖。她身上起了一层栗,细细地抚摩,笑道:“真有意思,和我的不一样。” 他连耳根都红了,脸上有癫荡的喜悦。咬着牙关隐忍,见她没有停下的打算,忙把她的手搬开了,“要适可而止。” 也许怕摸多了就坏了吧,他很小气,她有点失望。他看出来了,只道:“等一会儿……等忙完了再……” 还 要忙,她知道他所谓的忙是什么。她看见他额上沁出汗来,从枕下抽出手绢给她擦了擦。被窝里热气腾腾,先前熏过的香愈发浓烈,一有动作便随着热浪翻卷而出。 他覆在她身上,她觉得安心,就这样吧,不管他要做什么。经过了那么多事,实在是太累了,她想停下歇一歇。以后会怎么样,她不知道,只知道目前的一切是可以 抓住的。 她很爱他,希望可以常伴他左右,因为除了这里,再没有别的地方可供她栖息了。她记得乳娘以前同她说过的话,要有个小皇子,有了孩子就有依靠了。即便色衰爱弛,孩子永远是她的,不用担心被谁夺走。 他置身在她腿间,她紧紧拥抱他,“官家,你爱我么?” 他闭上酸涩的眼睛,“你不知道么?我爱你,爱到常常忘了自己。” 她仰起脖子吻他,双手顺着他身侧的线条下滑,落在他的腰臀上。往下带,无声地邀约,他沉声进入,她痛得蜷起了十趾。 他有些续不上来气,那是种难以描绘的快乐,他从来没有体验过。可是她脸上表情痛苦,他只得勉强停住。感觉她在抽搐,他连脑子都停工了,低低叫她的名字,反复亲吻她,“痛得厉害?” 她哽咽不止,委屈地点点头。他想过要放弃,可是又留恋,舍不得脱离。到底还是本能占了上风,他有限的知识安抚她,“听说女人第一次都是这样,第二次就好了,不信过会儿再试一次。” 她相信他,硬着头皮说好,“要轻轻的。” 他答应她,愈发地深入,终于一鼓作气冲破壁垒,然后吻住她,把她的尖叫吞没。 两个人都是第一次,第一次难免蠢相。她痛得不能自抑,感觉自己被劈开了,那种痛触不到,在身体的最深处。她眼泪汪汪扣着他的肩头问,“已经好了么?官家种了孩子在我肚子里了?” 他回答得有些别扭,“好像还差一点。” 她以为这样就可以有孩子了,他知道她是缺乏安全感,总让他有种说不出的哀伤。 她横下心说:“那快些吧,我不怕疼。” 他 也想给她孩子,他们都迫切需要一个纽带来巩固他们之间的关系。只不过不能给她误导,他爱怜地吻她,“没有孩子也不怕,我会陪着你。现在的种种,不单是为孩 子,更是为自己。我们相爱,相爱才会做这种事。以后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活着,便是彼此最亲密的人,懂么?” 她懂得,也是害怕失去他,才想留下自己的孩子。她搂住他的脖颈,哭着说:“我们永远不分开了,好不好?” 他说好,徐徐抽离,重重深入。 她一直是个好脾气的人,如果没有逼得太紧,她是从容和缓的,甚至吃些亏,也不声不响地自我消化。她像春水入河,融化坚冰。再凌厉的攻势都可以包容。渐渐有婉转的莺啼倾泻而出,他受了鼓励,想来她并不是全然没有感觉的。 她 被颠得分不清方向,有时候做一件事并不在事件本身,只在背后的意义。他觉得她应该是快乐的,那么她就是快乐的。起先痛得剧烈,慢慢疼痛后退,有种崭新的体 验。她听见自己不可遏止的低吟,什么都不愿去想了,过了今夜没有明天也罢了。泪眼朦胧里看见他的脸,脸上有沉醉和狂喜,她觉得满足,一遍遍摩挲他汗湿的 背,把他抱得更紧。每一次撞击都是激烈的,力量惊人。她躬起身迎接他,迷乱地喊他的名字,他不回应,疾风骤雨式的奔袭。终于到了极致,耳中嗡嗡作响,像一 星微茫跃上半空,在黑夜里开出了绚烂的花。 夜沉沉,人也昏沉沉。他把她移过来,移到自己臂弯里,满足而庆幸,嗅着她身上淡淡的清香,喃喃唤她娘子。 她嗯了声,纤细的手臂抬起来,搭在他腰畔,“刚才说过的话不要忘记,我们是真夫妻了,要做世上最亲密的人。”她脸上还有淡淡的红晕,现在看着他,变得有些难为情了。低下头,把脸贴在他胸膛上。 他 不知道要怎样努力,才能让她变回最初时的样子。是他保护不周,才让她一个人陷入僵局。她就像一个被磕出裂纹的美人觚,尽管形态依旧美好,丧失的东西却已经 很难挽回了。到了今天这步,对两个人都是一种遗憾,她的纯真美好曾经那样动人,以后精心培养,但愿还能寻回来。他捧起她的脸,从额头开始亲吻,“今天是个 新开始,我们从这刻长大。我曾经做得不够,让你经历那么多的艰难和不幸,我不配为人夫。还记得延福宫么?记得那天的满树繁花么?我们肩并着肩回禁庭,现在 想起来都觉得幸福。可惜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得太平,把一切都打乱了。你做针线,裁衣裳,花纹应当对接的是么?那我们就来试试,把那天之后的日子都裁掉, 就当我们今早刚从延福宫回来,我处置了政务,回房同你在一起,这样好不好?” 她想了想,脸上露出希翼的神色,“真的这样多好,我们从来没有争吵,也没有分别过。”她渐渐有了娇憨的神气,撅着嘴说,“郎君疼我爱我,不让我受半点委屈。” 久违的语气,险些让他湿了眼眶。他莫名欢喜起来,鼓励式地说:“就是这样,我们一直恩爱,没有吵过架,没有那些莫名其妙的伤害,你还是原来的你。” 他 的眼睛里有奇幻的光,可以构建出一个无害的世界。她要把以前不好的记忆都忘了,从现在开始。她心里逐渐平静下来,掰着指头细数,“乳娘、阿茸、金姑子和佛 哥,她们都回绥国去了。崔先生娶了新娘子,辞官归故里了。我一个人在禁中,我哪里都不去,因为我的郎君在这里。” 她的样子令他心酸,她在努力遗忘,眉心渐渐舒展开,眼睛明亮,像天上的星星。 他 只有不停吻她,“好秾华,我的好皇后。看这柔仪殿,它是福宁宫的一部分,以前从来没有后妃入住。你以后就在这里,禁庭再大,和我们没有关系。我去紫宸殿视 朝,去垂拱殿听政,然后回家来,家里有你等着我,我们像普通夫妻一样朝夕相对。”他想了想,自己笑起来,“这样真的很好,连先帝都没有做过的事,我做到 了。把女人留在前朝,大概会被谏官的口水淹死,但是我不怕,我挣这个帝位,不是为了找人来管束我。谁敢多嘴,我就将他投入大狱,反正没人能分开我们。” 如果真的可以这样,皇后的头衔对她来说也不重要了。她含泪看着他,“官家说话算话。” 他点点头,“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不许外人靠近柔仪殿。你在这里安安心心的,待我大功告成,一定恢复你皇后的位分。”他说着,怕勾起她故国的记忆,忙把手挪下去,放在她光致致的小腹上,“快快与朕怀个太子,朕年纪不小了,也该有后了。” 她也跟着一道摸,“快些怀太子……也许已经怀上了,乳娘说圆了房就会有孩子的,等上十个月就可以了。” 他说不是,“有时候运气不好,不能一箭中的,要多试几次。” 她飞红了脸,“你很懂么?我看还是招医官问一问的好。” 问什么?问几次才能怀上孩子么?他迟疑道:“这种事,宣扬出去要被人笑话的。我们关起门来自己研究,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总有一天会成功的。” 其实他是当她傻,哄她吧?她转过身去耻笑他,谎话说起来一本正经,什么人! 他见她背对着他,很快追了上来,“皇后怎么了?我说错了么?” 她说没有,“我有些困了。” 他撩起帐幔看案头,快子时了,她今天受累,是该休息了。可他依旧定不下心来,她在他身边,灯火下窄窄的背脊拥雪一样。他情不自禁抚上去,她咕哝一声,他忙道:“你睡吧,我给你焐着,别着凉。” 焐着手就要四处乱摸么?秾华的确有些困了,但他闹得厉害,实在叫人无可奈何。她怨怼地叫声官家,他嗯了声,那鼻音糯软,简直能化人筋骨。然后把她翻过来,牵引她的手往下,滚烫一片,忽然跳进了她掌心里。 “皇后……”他动了动身子,满腔幽怨。 她找见了新玩具似的,两手合起来,心不在焉地敷衍他,“官家怎么了?” 他气喘吁吁,“我是不是太不体贴了?” 新磨的刀,初试锋芒,大抵都难脱这种惯性。他食髓知味,等明晚,似乎已经等不及了。正是年轻的时候,有无穷无尽的精力,缠起人来也没完没了。她半梦半醒的样子,低声道:“官家是最体贴的郎君。” 她这么说,他反倒顿下来了。她太不容易了,心里的苦没处诉说,自己还要这样痴缠,真把她累垮了,后悔都来不及。罢了,来日方长。他重新把她圈进怀里掖好被子,听窗外寒风呼啸一整夜,到次日五更方渐渐止住了。 废 后重新回宫,朝野震惊。会引起多大的反响,不说也能估猜到。众臣力谏,“陛下金口玉言,废黜李后早已经昭告天下,如今出尔反尔,诏书岂不成了一纸空谈?望 陛下三思,切不可色令智昏。现正值两国交战之时,李后乃绥国公主,焉知她对官家不心存嫉恨?若一念起,做出对陛下不利的举动,到时恐怕追悔莫及。” 他抬手道:“朕与皇后情深意笃,初初废她,是因她管教宫人不严,受了迁怒。如今事情过去了一个多月,朕左思右想,难以释怀。前几日有人劫持她,闹得满城风雨,这件事诸位宰执大概也都知悉了。朕不讳言,皇后在外朕心难安,还是接回大内,朕才可一心一意处理战局。” 那 些谏官自然穷追不舍,“陛下乃是天子,与村夫野老不同。臣等听闻初一日,李后曾大闹军头司,犯上作乱,对官家大不敬,论法当问罪赐死。官家念及旧情,是官 家宽宏,但失了天威,已是一桩笑谈。初九日李后遭人挟持,虽是废后,毕竟曾母仪天下。李后若有气节,当以死证其清白,官家却再将人接入宫中,如何堵天下悠 悠众口?” 他听了恼火,厉声道:“皇后遭劫,是禁军失职,她何罪之有?众卿家中都有妻小,莫非遭了难,便要她们以死明志么?皇后清白,朕最知道,卿等只需议国事,朕后宫之事,就不劳众位操心了。” 今上已有愠色,奈何谏官紧逼不舍,耽耽看着他道:“天子家事便是国事,臣等如何议不得?眼下正值内忧外患之时,陛下是有道明君,莫学前朝废帝,将战事视同儿戏。” 他 待要反驳,门上殿头入殿回禀太后驾临。话音才落,太后便从外间进来,头上束抹额,拄着龙头拐,一副大病的样子。众臣起身行礼,她也不加理会,进门便道: “谏议大夫说得很是,废后无德在先,私通外男在后。陛下要振朝纲,必先安其内,盂圆水圆,盂方水方,给天下人做个表率才好。老身这两日身上不适,昨日得知 废后回宫,真叫老身骇然。若要安天下,必先正其身。先贤的话,陛下有几句放在心上?言官谏言,陛下很不耐烦,忘了兼听者明,偏信者暗的道理。朝中事物,本 不该我一个妇道人家多言,可是陛下行事太过乖张,少不得要我提点两句的了。” 太后是什么态度,他一猜便知。只不过朝堂之上总要留几分情面,便拱手道:“臣莽撞,愿听太后教诲。” 太后乜他一眼道:“前方战事吃紧,陛下心中应当有数。绥国负隅顽抗,大钺将士舍命拼杀,陛下呢?却为个绥国公主神魂颠倒,岂不怕伤了众臣和将士们的心?上不理,下则乱,陛下若还以大钺万世基业为重,就当杀狐媚,清君侧,以证陛下雄心。” 太后蛰伏多年,等的就是一统天下。如今有这机会,全不似尊养深宫的妇人了,几句话直达痛处,震慑人心。文武百官,包括当初极力反对废后的臣僚俱出列叩拜于庭前,众口一词“杀狐媚,清君侧”,将垂拱殿门楣震得嗡然作响。 ☆、第71章 满朝相逼,倒是一副空前的盛况。若三五人弹劾,今上可以发落,缴了他们的鱼袋官印逐出垂拱殿。可现如今阶下跪了黑压压的一大片,怎么处置?将所有人都治罪么?一个国家,庞大的运作体系,缺一员两员尚可以调配,全部罢免,皇帝无异于自掘坟墓。 录 景惊惶望着他,他倒是相当平静,起身在这些跪地不起的朝臣中间缓慢踱步,带着三分自嘲,怅然叹道:“朕九五之尊,说起来风光无限,到底如何呢?还不是要看 众臣工的脸色行事!你们是打算效仿当初的安史之乱,逼朕赐死心爱之人么?可惜你们不是陈玄礼,朕也不是李隆基。李后当不当死,不是你们说了算,是朕说了 算。众卿忧国忧民,这份心意朕知道,朕登基三年来,日日三省吾身,从不敢忘。朝中大事与卿等共谋,朕后朝的事,诸位隔岸观火就是了,不作为,反倒令朕感 激。彼时钺绥联姻,朕册封李氏为后,有过半的人反对,说李氏乃商贾之女,血统不纯,身份低贱,不配享国母之尊。今日却拿她的公主出身来反驳朕,诸位大文 豪,大儒士,前言不搭后语,岂不令人耻笑?朕不瞒你们,李氏乃朕发妻,朕珍而爱之唯恐不及,纵然以往有不和,亦是夫妻间的矛盾,上升不到国家层面上。她姓 李,绥国建帝姓高,两姓差之千里,有何足俱?卿等常称朕为君父,君者如父,莫非家中老父后宅之事,也要你们这些做儿子的指手画脚么?可见你们心中对朕从无 半点敬意,不过是在朝为官,食君之禄罢了,朕说得可对?” 谏议大夫当即驳斥:“陛下此言差矣,天下非陛下一人之天下,乃大钺万千百姓之天下。殊不闻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陛下如今谏则不行,言则不听,实在令臣等心寒。” 他偏过头去看他,“曹大夫,你说错了。天下是朕一人之天下,朕膏泽下于民,则国泰民安。若人人以君自居,那天下就要大乱了。” 他这两句话让太后大皱其眉,“社稷为重君为轻的道理,看来陛下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 没有回太后的话,低头拨了拨腰上佩绶道:“天下正在归一之时,多少大事等着诸位去处理,何必抓着朕的私事不放?朕愿意给李氏三千宠爱,只要她不祸国,不扰 乱朝纲,诸位何不放出些雅量来?朕原想恢复她皇后尊号,又因眼下战局不稳,还在犹豫。若逼朕太甚,朕立刻就下诏,皇后复位,想来就再也不会有人存疑义了 罢!” 如此一来众臣哗然,暗道今上大概是疯了,前方进攻受阻,几十万大军困在鼎州进退维谷,幸得乌戎粮草支援。没有册立贵妃就罢了,还要重立废后,在这风口浪尖上? 可他向来强势,认准了就要去做,从来就不是个轻易听人劝的。越是凉薄的人,爱上另一个人时就会越认真,今上不幸后宫,向来专爱李后一人,要想将李后铲除,只怕还要想别的办法。 众人回望太后,太后虽然恼火,却也没有办法。略忖了下道:“废后居于柔仪殿,此事不妥。既然她已经不是中宫了,陛下又舍不得她在瑶华宫修行,那就将她调入广圣宫,为先祖添置香油,也好赎她先前犯下的罪过。” 今上把视线调到了殿顶,“此事容后再议,我看今日天气不错,又将至年关,诸位宰执连日忙碌,今天就早些回去,若有战报,朕再遣黄门出宫传旨。散了吧!” 圣 意已决,没有转圜的余地,你若固执,跪在天街上三天三夜,今上保证连看都不看你一眼。再想想确实是,李后的绥国长公主头衔本就像捡来的一样,不过是郭太后 和前夫所生,对于绥国来说无足轻重。既然战前没有任何动作,现如今开了战,又失了后位,已经是个没钳的螃蟹了,不足为惧。今上江山美人都愿得,男人么,有 这分心也是人之常情。相比重扶李氏为后,现在仅仅只是豢养,倒不是十分难以容忍。日后当真一统天下,李氏欲再为后,也要看她福泽够不够,能不能活到那个时 候了。 众臣无奈,再坚持下去亦是无用功,便起身长揖,退出了垂拱殿。 太后这厢气得瞪圆了眼,“官家真叫老身失望,你这算什么?李秾华就这样好,勾得你三魂七魄全没了?” “她 就是这么好。”他夷然道,往东指了指,日光跳跃在紫宸殿殿顶,琉璃瓦反射出万道金光来,他笑道,“今日风和日丽,孃孃何不到花园里走走?先前说玉体违和, 多看景,少动怒,对孃孃身体有好处。儿最近为战事烦忧,今早梳头,头发掉了一大把,孃孃不心疼儿么?儿找回了皇后,就像吃了定心丸,终于可以专心对付绥国 了。孃孃要儿君临天下,儿正依孃孃的意思办,我的这么一点小小私心,孃孃看在眼里,全当给儿一些甜头吧!” 他这么说,倒叫太后不好开口了。自己生的儿子,自己知道,要比固执,谁都不是他的对手。他如今说这一通软话是先礼后兵,真把他惹毛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她 长长叹了口气,“一统天下难道是为了我么?我并不是有心同你唱反调,现在正是两军交战的时候,你把她留在身边,绥宫里那两个终究是她的亲人,将来免不得要 掣你的肘,你情愿到那时候左右为难么?你是皇帝,不能那样纵着性子来,江山挑在你肩头,若有个好歹怎么办?我思来想去,她实在不能留在柔仪殿里,你和她也 当保持些距离。莫忘了先前她做下的那些事,朝中众臣尚且不知情,若知道她几次下毒,言官们的奏疏能压死你。” 他手里掂着一枚铜钱,玩得兴起时铜钱在指间翻转,转得人眼花缭乱。边盘弄边道:“说起此事,我还没来得及向孃孃回禀。天贶那日给众娘子画像的天章阁直学,孃孃可还记得?” 太后颔首说记得,“他是李氏府里西席,跟随她入禁庭。后来任直学,还是李氏举荐给你的,可是么?” 他 说是,“劫持皇后的人正是他。孃孃可能不知道,十年前乌戎出了个少年才子,十六岁封侯拜相名噪天下,次年突然传出死讯,病逝于胶东,那个人就是崔竹筳。宫 中一系列的变故,先有下毒,后有劫人,都是乌戎人捣的鬼。建帝继位不久,处理朝政的手段,他与郭太后都不精通。乌戎靖帝则不同,御极多年,老奸巨猾。如今 送来个贵妃,更是小奸巨滑。”他顿下来,笑了笑道,“我说这些,无非是要孃孃明白,贵妃只可加以利用,不可太过抬举。我如今留她性命,是因为乌戎还有利用 的价值。弹丸小国,兵力不过大钺一半,若叫他更强盛,只怕也有吞象的野心。前两日接了靖帝密函,信中大有阿谀的意思,许以小利,先稳住他,待得拿下的绥 国,下一个便轮到他们了。” 那自然,要统一中原,乌戎迟早要被扫荡干净的。太后对贵妃也不过是做表面文章,过后插上一刀,是惯常 的手法。反正听得还算称意,便道:“贵妃也需善待,毕竟目下时机不成熟。官家分分心,内苑该多走动走动。人刚寻回来,知道你丢不下,留上两天就算了,若长 居柔仪殿,没这个先例。前朝是处置军政大事的地方,住着女人算怎么回事?官家不要不忌讳,万事有度,也好向祖宗交代。” 他不以为然,“我以为绝后才无颜见列祖列宗,孃孃总盼着皇嗣么,再等些日子吧,总会让孃孃抱上孙子的。” 太 后有些惊讶,只知道他们大婚半年未曾圆房,看来这回是成了,不得不说是桩好事。历来的太后们都是这个心思,儿子不济,有孙子就还有指望。要是连孙子都没 有,江山日后交给别人,岂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只是官家这认人的毛病叫人束手无策,一个茶壶还配四个茶盏呢,他倒好,死心塌地,只等李秾华给他生孩子。 这样必定是不行的,以前没有行过房,谁也奈何不得他。如今既然开了头,好赖多了个峰回路转的机会。 太 后慢慢静下心来,“若静妃能有孕,也算她功德一件。只是官家需留神,不可贪恋,要当心自己的身子。”此行目的没达到,她有些失望,不过也不是毫无成果。官 家正在兴头上,像初得一个宝贝,百般疼爱都不够,这时候同他挣,他能和你拼命。再过些时候吧,谁让郭绩的女儿惹人爱呢。母女两个生得一样狐媚,秾华身上竟 没有半点李从风的影子,真是稀奇。 太后敛袖去了,一旁的录景方长长吐纳了两口,“真真好险,臣原以为今日逃不过一场干戈,圣人又要遭难了。幸好官家威服,将那些大儒压住了,未让他们翻起浪花来。” 他负手道:“他们也会权衡,比起废后重立,朕的偏爱算不上什么。”边说边往殿外去,记挂着她,不知她现在在做什么。垂拱殿和福宁宫在一条纵线上,夹道里没人,他几乎要跑起来。匆匆进了福宁门,穿过升龙陛往后,见柔仪殿前一片日光下站着个人,正牵袖试盆里的水温。 他站住了脚看,他的寝宫,从来都是森严得没有半点人气的。如今她来了,在这里生活着,大冬日里洗头,挑日照好的地方取暖,看上去就像寻常过日子的样子。 尚宫要上前帮忙,她说不必。自己卷了领子低下头,头发太长了,一下子落到了地上。 他看得发笑,加紧步子赶过去,替她把头发撩起来,一点一点浸到盆里。 她看见他,讶然一笑,“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嗯了声,掬水替她打湿头发,“怎么不让底下人伺候?” 她说:“以前都是乳娘帮我洗,这回想自己试试看。我长到这么大,从没有自己洗过头,看上去笨得厉害吧?” “没 有,皇后在我眼里是最聪明的。”他温煦道,接过尚宫送来的无患子,剜了些膏泥替她揉搓。冕服的大袖总要往下掉,录景和秦让一人一边牵住了,给她洗个头,必 须一堆人通力合作。虽然费事,但是很快乐。一个日常都需要别人服侍的人,现在照顾起她来,却也得心应手。那三千青丝悬浮在水里,乌沉沉如暗夜的云。他把手 焯进去,恍惚的触感划过他的指缝,他俯身说:“今日无事,我领你去延福宫吧!” 她从湿漉漉的发间抬眼看他,“你不必处理政务么?” “该办的今早都办好了,再有要紧的奏疏,让他们送到延福宫来就是了。”他说着,拿大帕子把她的头发包起来,一缕一缕细细擦拭。 众人都散了,只余他们两个。两张胡床一前一后放着,他坐在她身后,徜徉在一片温暖的日光里,心都是恬淡温暖的。她不时回头看他,“官家……” “嗯。” “官家……” 他停下手,含笑问:“怎么了?” “我觉得一辈子就叫不够你。”她转过来,倾前身子,把额头抵在他肩上,“官家……” 她有很多话,觉得爱装满了心肺,却抒发不出来。他抬手捋捋她的发,湿气浸透了绯袍也不管,拍着她的背道:“不着急,一辈子那么长,可有得叫了。” 她转过脸,在他脖子上亲了一下。腻歪了会儿,又缓声问:“今日垂拱殿里出了岔子,那些朝臣想杀我,是么?” 他皱了皱眉,“是谁给你传的消息?” 她倒是无所谓的样子,“没有谁,呼声那么高,我都听见了。”她学他们的口吻,笑道,“杀狐媚,清君侧……那些官员嗓门真响。” 他怕她胡思乱想,忙道:“你放心,我已经将他们斥退了。皇城内外有上万的班直,谁敢有异动,即刻斩杀于殿前。” 她摇了摇头,“那么多人呢,杀完了谁给你处理朝政?他们之中有谏官,也有一心辅佐你的栋梁,杀了他们,官家就要背负骂名了,不好。其实他们说得没错,若我处在他们的位置,也希望官家亲贤明远奸佞。” 他看了她一眼,“用不着你替别人设身处地,我自己应当怎么做,我自己知道。若是连妻子都保护不了,我还做什么皇帝?再说狐媚,皇后哪里狐媚?就是有些傻,看上去迟迟的罢了。” 她一听不乐意了,鼓起腮帮道:“我明明很娇媚,很会邀宠。” 又来了,没见过这样急于往自己头上揽罪名的。可是她越稚气,他越是爱得厉害,笑着附和道:“是,你很娇媚,很会邀宠,把朕弄得五迷六道。你是一代妖后,这总成了吧!” 她吃吃发笑,笑过了又有些惆怅,“如果当真赐我白绫,我也不会恨你。你已经对我很好了,爹爹过世后我遇见了你,一定是爹爹不忍心我吃苦,在底下保佑我。” 他笑道:“那我爹爹一定也出了一份力,找你做药引子,专治我的孤独。” 她不说话了,抿着唇对他微笑。太阳照得晃眼,她眯着眼睛,那皮肤是半透明的。就是这样轻而易举,她的一个简单的表情,也足可以扫清朝会上郁结的苦闷,给他带来莫大的安慰。 其 实秾华很想同他谈谈高斐和郭太后,又怕惹他不高兴,破坏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温情。她现在极其依赖他,以前只是单纯的爱恋,现在不是了,这个同她亲密无间 的人,是这世上最亲的人了。她珍惜他,怕伤了他,怕他不要她,所以有话她也不敢同他说。现在的自己有点可悲,可是怎么办呢,她已经没有自救的能力了。 他耐着性子,换了无数巾栉才替她把头发擦得半干。她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立起来拉他,“我们去延福宫吧,现在就去。” 他说再等一会儿,等头发全干,怕她落下头疼的毛病。她牵着他的手,悠悠摇晃起来,“我晒得脸都痛了,要晒褪一层皮你才高兴么?你看我的脸……”她把脸颊凑过去,“可是黑了?” 他仔细看,嫩得豆腐一样,连一点血丝都不见。他照准了,叭地亲了一口,“白得晃眼,哪里黑了?” 她甜甜笑起来,踮着脚尖搂他的脖子,“别动呀,让我抱一会儿。”有风吹起她的头发,纷纷扬扬,和他的发髻纠缠在了一起。 她 喜欢这种亲昵的举动,他也很喜欢。高大广阔的殿宇前,有两个彼此依偎的身影,这冷气森森的建筑顿时有了人情味似的。她以前是皇后,皇后要端稳从容,同官家 在人前不能过于亲近。现在不同了,她的后位已经不在了,就要把宠妃的特权发挥到极致,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恣意地活。 他被她缠 得没办法了,终于答应现在就去。临行前要换燕服,录景送进来,她去接了,亲自给他替换。男人的深衣到了冬季色彩并不丰富,玄色的锦缎绣云头暗纹,狐裘厚 实,衬托着他的脸,有种凌厉但内敛的味道。她的手从他的衣襟袖褖划过去,欠身把袍角整理好,再要回身取玉带,却被他一下子抱住了,就势一扑,扑倒在褥子 里。 他有点懈怠了,拱着她的脖子说:“还是不去了吧,现在什么时辰?一同歇个午觉好么?” 他打什么注意她心里知道,掩嘴笑着说不行,“刚散朝没多久就睡下了,叫别人怎么说?官家是明君,不能好色,更不能白日宣淫。” 他悻悻道,“离天黑还有很久。” 如今倒好,只盼着天黑了。她红着脸,扭身道:“咱们去延福宫钓鱼,钓着了在院子里架火烤着吃,找些事做,不一会儿天就黑了。” 他没办法,泄愤式的在那红唇上研磨,她手忙脚乱挣起来,“轻点呀。” 她一说轻点,他脑子便嗡地一声响,想起昨夜她痛苦的样子,急急问她,“还疼么?我命人去太医馆拿些药回来吧!” 她扭捏说:“不疼了,别叫人去,医官问起来怪不好意思的。” 他拉她坐起身,抚膝一本正经道:“我想传闻还是很有道理的,第二次就不会痛了。”渐说渐慢,语调哀恳,“皇后……” 她颊上红得醉人,婉转抛来一个眼神,低头说:“知道了。” ☆、第72章 沉浸在爱情里,很多说过的狠话都可以不算数。比方他说要将她囚禁在柔仪殿,哪里都不许她去,结果这话没坚持十二个时辰,自己亲手打破了。 他们未乘辇,手牵着手往延福宫去。不想经过后苑,不想见禁中那些人,就从临华门外穿行。将近年尾了,正是最冷的时候。日光伴着风,空荡荡的芒照在身上,温暖都被稀释了。秾华紧了下狐裘披风,很冷,但是很快乐。 他 时不时偏过头看她,仔细品咂她的表情,哪怕眉间一点细细的褶皱他都能够发现。还好,她现在看上去没有什么烦恼,不知道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把之前种种的不愉 快放下。小小的人儿,要承受那么多,她比他想象的坚强。可是她愈坚强,他愈是不忍,含在嘴里都怕化了。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看她冻得脸色发僵,替她把风帽 戴了起来。 她转过头问他,“官家冷么?” 他说还好,边说边吸鼻子。她笑起来,探过冰冷的手在他脸上揉了揉,然后缩回袖子里,仰头看天,轻轻哼唱起来:“阴凉阴凉过河去,日头日头过山来……” 她身上总有一种孤独的味道,即便在你身边,也让人感觉很不安。既近且远,仿佛随时可能失去。他竟有些怕,停下脚步,把她的手捧在掌心里,“皇后,你不会再丢下我了吧?” 她定定看着他,缓慢摇头,“我不想同你分开了,你是我郎君,我要常伴郎君左右。只要你……不厌倦我。” 她总能够让他心头发酸,他趋身在她唇上吻了吻,“我只怕你不要我,比失去江山更怕。我再也经不住了,有时候会突然感觉很恐惧。” 她轻声说:“我有什么好呢,让你这么记挂。” 他弯起唇角,“因为你是第一个亲我的人,那时我才十三岁。” 她 有些惊讶,他说的是小时候的事情,好多她都已经记不太清了。他看她笑得有些迷茫,把经过复述了一遍,从他入绥国,到她府上赴宴开始。她渐渐回想起来,就是 那次跌在槛外,他扶起她,她坐在一截老树根上,他蹲踞在那里给她包扎。然后那么凑巧,她一俯身,他一抬头,正好亲到他的鼻梁。秾华哦了声,“那时你脸很 红,我还以为你热了,拿袖子使劲给你扇风……”小时候的感情真是纯真美好,大了之后呢,凡尘俗务多了,想纯粹也不那么容易了。可是很幸运,其实他们的改变 都不大,她嬉笑着同他顶了顶牛牛,“到现在你还是很容易脸红,一脸红,我就觉得你好欺负。” 他是以严苛著称的君王,觉得他好欺负的,普天之下只有她一人了吧!他笑得十分腼腆,“我不在乎被你欺负,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她的离开对他来说是个噩梦,到现在还心有余悸,也许很长一段时间都难消这个阴影。爱得深的人,总会显得比较卑微,他在她面前已经没有什么威仪可言了,他不求别的,留住她,别的都可以商量。 她当然懂得,她也和他一样,心惊胆战,如履薄冰。担心幸福过于短暂,明天不知会面临什么样的窘境。所以抓住当下,得快乐时且快乐,什么都不想管了。 她说:“我们跑吧!跑动起来,说不定身上就暖和了。” 于是寂静的拱宸门上突然蹿出来两个人,锦衣华服,一味向前奔跑,簪环掉了满地。偶尔寒风噎满喉,呛得眼里盈满了泪,但是转瞬就干涸了,脸上的笑容还是新鲜的。 几个小黄门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蹲身捡起地上的首饰托在掌心里,诧然道:“那不是李皇后么?” “女道士不当了?”彼此面面相觑。 年长的高班对插着袖子眺望,啧了声道:“废与立,不过官家一句话的事。不得圣宠,抱着金印也不能当饭吃。” 录景这回早早让人去延福宫传话,蕊珠殿里烧起了地炕,待帝后到时已经一室如春了。 匆匆进门,先前冻得手脚冰冷,一遇暖就鼻子发痒,不住地打喷嚏。一通震荡,摸不清东南西北,录景在一旁递热手巾,“圣人快擦擦,要是听臣劝乘舆来,就不会冻成这个样子了。臣命他们再烧一盆炭,圣人烤烤火,别染了风寒。” 她招手说不必了,“殿里很暖和,身上不冷,就是鼻子痒痒。”她转过身去看今上,“官家不痒痒么?嗯?不痒痒?” 她去揪他的鼻子,他忙闪躲,“我好得很,一点都不痒……录景,去看看钓竿预备下没有,还有鱼饵……” 录景忙应个是,借机遁了出去。 要说燕尔新婚,从今天起才算正式开始。两个人独处的时候,相视一笑,会有一种莫名羞怯的感觉。面对面坐着,她的手搁在膝头,他便伸过来握住了她,含笑道:“真要去钓鱼么?湖面上可冷,结了很厚的冰,要拿凿子才能凿开一个钓洞。” “我不怕冷,就想在冰上走走。建安不及汴梁,冬天的时候雪下得少,湖面上虽结冰,但是很薄,扔颗石子就砸破了。”她抬眼看他,“官家若是怕冷,走走便罢了,不钓鱼了。” 她有雅兴,他断不能扫她的兴,再冷也不说冷,只道:“我也喜欢冬日里钓鱼,坐在冰面上,再下些雪,那就更好了。” 她不说话,起身走到窗前往外看,殿外一株腊梅开得很好,风吹过,小小的花苞在枝头巍巍颤抖。 钓鱼要到下半晌,用过了午膳,两个人一头躺着,各执一本书,极难得的悠闲时光。秾华面上平静,心里到底放不下,迟疑了很久方问:“官家,大军攻到哪里了?” “已经过了江州。”他们之间谈起战争,确实很伤感情。他正攻打她的故国,即便郭太后和建帝同她的亲情淡薄,甚至利用她,毕竟建安是她的家乡,她必定还是介怀的。 她果然发怔,喃喃道:“不远了,还有一千多里。若是攻至建安,会屠城么?” 他说不会,“大将军出征前我就有口谕,不得烧杀、不得抢夺财物、不得淫人妻女。我举兵是为统一,不是为了俘虏奴隶。” 她似懂非懂,长长哦了声,侧身转了过去。不过巧得很,下半晌果真变天了,疏疏朗朗下起小雪来。她扒着窗台低呼,“官家果真心想事成,快看,下雪了啊!”她忙探身喊录景,“拿伞来,我们这就出门。” 今上被她拖出来,两个人在檐下打扮好,扛着钓竿往湖上去。 延 福宫里的湖是天然湖,当初建宫苑时圈了进来,湖面很大,湖中央建了水榭,一条笔直的廊子通向前,那头是个颇具野趣的茅草亭。下起雪来,四下荒芜,水面上是 苍苍的,看冰层的厚度,人已经可以在上面行走了。她很高兴,拉他往前,彼此都穿着蓑衣,身上臃肿,乍看真像渔夫模样。 他笑着让她慢些,到了茅草亭把东西搁下,因为没有带黄门,凿洞穿饵都要他们自己动手。他举着铲子下去,拿柄四周围敲了个遍,声音笃实,没有断层。然后挑了地方开始凿,冰屑飞扬里听见她的尖叫,把他吓了一跳。抬头看,她挽着袖子捏起蚯蚓,两颊憋得通红。 “嗬,好怕!”她在茅草亭下跳,把木板顿得咚咚响。可是一面害怕着,一面仍旧将蚯蚓往钩子上穿。录景告诉她的,蚯蚓是最好的鱼饵,比面团强,什么鱼都能钓上来。 他站在底下笑,“怕就放着,让我来。” 她不愿意,壮着胆子办好了,得意地扬扬钩子,“快些,只等你了。” 他那里加紧起来,终于凿出面盆大的洞。冰层有两尺厚,底下的水微漾,黑洞洞的,看不真切。小马扎摆好,下了鱼钩扛伞并排坐着,放眼望远处,天地间一片寂静,只有细碎的雪沫子随风翻卷飞舞,没有人的地方,看上去不染尘埃。 她不时斜眼看他,他一本正经端坐着,她拿肩拱他,“又不是在紫宸殿,你这是视朝么?” 他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小声一些,别把鱼吓跑了。” 她撅了嘴,“可是我想同你说话。” 他调过头来看她,夹霎着眼睛,眼睛里含着稠得化不开的温情。怎么办呢,又想钓鱼,又要说话。想了想,把鱼线挪到钓竿中间来,钓竿横亘在洞口上,有鱼咬钩,至少不会把竿拖走。至于能不能钓到鱼,那就是后话了。 他处置完,扑了扑手,“好了,咱们散散步?” 她自发上来挽他的胳膊,慢慢在冰面上踱步,又怕滑倒,走得分外小心。 “会不会掉进冰窟窿?” 他说不会,“除非运气非常差。” 她拿脚尖挫着冰面,轻声道:“卧冰求鲤的故事官家听过吧?我是想,继母都可以孝敬,亲生母亲不管多不称职,总是血脉相连的。”她顿下步子把手抄进他的蓑衣里,“官家,我心里其实犹豫了很久,想同你说,鼓不起勇气来。” 他点头道:“你说,同我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想什么就说什么。” 她咬着唇,顿了会儿才道:“关于我孃孃和高斐……两国正交战,我若求你撤兵,那不可能,我也知道。我只求你城破之时,饶了郭太后和建帝,他们是我的亲人,好歹留他们性命。官家,看在你我夫妻一场,我只求你这一件事,你答应我好不好?” 她 说着就要哭,他伸手将她揽在怀里。蓑衣宽大,抱不过来,勉强拢着两臂说:“只要高斐归顺,封他个王侯,锦衣玉食一如既往,你母亲也可安享晚年。毕竟你在, 不好驳了你的面子,这些我早就想过,不用你来求我。我看你时时心不在焉,就是为了这个么?”他笑了笑,“真傻!我知道其中厉害,杀了他们,你还能原谅我 么?” 她松了口气,惘惘说:“如果这点我都办不到,我会怀疑你对我的感情,到底有几分是真的。” 他愣了下,寒着脸用力吮吸她的唇,含含糊糊道:“不许怀疑……只差把命交给你了。” 她还有话说,被他堵住了嘴,挣扎得呜呜叫。好不容易搬开了他,红着脸道:“好好说话,亲来亲去脑子都乱了。” 他 被她的样子逗笑了,笑完正了脸色道好,“你要说正经的,咱们就来谈谈绥国的境况。高斐不是为君的材料,他不够缜密,也不够狠辣。毕竟年纪尚小,过年才十六 岁吧?崇帝死后他被匆忙推上御座,辅佐他的人各怀心思,那些宰相和公卿,里面有一大半都是蛀虫,孤儿寡母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有几个真正臣服他 们?长此以往,就算没有大钺起兵,绥国内部也会有矛盾。届时逼宫夺位,落到别人手里,下场可能惨一万倍。我不是唬你,也不是在你跟前装好人,说的都是实 话。你只看到歌舞升平,没见识过政治的残忍。上次云观发动政变,早就在我预料中,所以有防备。换做高斐,皇城内外将部,他有几个贴心的?大难来时又有几人 愿意舍身护他?” 他说这么多,无非是向她说明高斐的江山不稳,没有他也会有别人篡夺。她不懂那些,反正钺军都快攻进建安了,木已成舟,她要做的只是护住郭太后和高斐。至于旁的,她的能力有限,管不了那么多。 “官 家既然答应我,就一定要做到。其实江山于我来说是虚无的东西,我在绥国时不过是个平头百姓,打起仗来逃命则罢,谁做皇帝与我不相干。官家是我郎君,我出嫁 从夫,郎君的大业,没有我置喙的余地。我只是可惜那些与我共饮一江水的同胞,再者就是我的母亲和弟弟。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拿我当亲人,但我心里总还是惦念 他们的。我还记得爹爹辞世时的情景,关于我孃孃的实情他不愿告诉我,只是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同我说他们如何相爱,他如何思念她……”她泪盈于睫,哀凄望着 他道,“我不为别的,只为我爹爹对她的感情。官家,我以前不理解,爱一个人何至于爱得这样深。现在自己有了体会,越发的心疼我爹爹。他走时,唯一让我略感 安慰的是他终于可以去找我孃孃了,但后来发现他始终是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孤独,死后仍旧孤独。” 她哭得止都止不住,他只有尽力劝慰她,“所以上一辈的悲剧不要在我们身上重演,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可是我有些害怕,我总觉得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了。也许我也会像我爹爹一样,等一个人,花一辈子时间。”这种莫名的恐慌常常盘踞在她心头,之前一直无法说出口,现在总算表达出来,再回头想想,越想越觉得惊惶。 原来两个人的感觉是一样的,心里不能够安定,也不知是为什么。他急于打破僵局,加重了语气道:“我是皇帝,我说我们不分离,谁都不能拆散我们。现在只要你坚定,我们之间就不会有变。” 她低头说:“我早就无处可去了,你还怕我走丢么?” 他想了想,欣然笑起来。回身看看那冰洞,点了她的鼻尖道:“为什么偏要出来钓鱼,不过是为了引出卧冰求鲤的话题。你有话只管说,同我兜这么大的圈子,何必呢!” 她必定是不承认的,扭身拖着长腔道:“我真的想吃炙鱼,没有同你兜圈子。”忽然看见鱼竿被拖动,慌忙指过去,“官家快看,一条大鱼!” 两个人忙跑过去,冰天雪地里,双手几乎冻得失去知觉,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弄上来,是条一斤来重的鲶鱼。她欢呼雀跃,抱着鱼篓子来接,雪片子打在脸上,费力地眨眼,快乐得不可名状。 只要她高兴,他做什么都觉得值得,只是天色渐晚,雪也下得越发大,该回去了。收拾起渔具往回走,她抱着鱼篓不松手,回到蕊珠殿千叮咛万嘱咐,这条鲶鱼不许宰杀。他奇道:“不吃炙鱼了么?” 她嗯了声,蹲在盆前看鱼游动,喃喃道:“这是我和官家一起钓的,很值得纪念。就这么养着罢,不要杀它。” 不杀便不杀,当然炙鱼照旧吃得成。窗下的矮榻上摆着乌木桌子,桌上供个红泥小火炉,温一壶酒,摆了几个菜。盥洗过后换好寝衣坐下,边喝酒边赏雪景,相当的惬意松散。 秾华不能沾酒,歪在垫子上喝卤梅水,可是炉上漫延的酒香也能令她晕眩。今上看她迷糊得可爱,拿筷子蘸了蔷薇露①点在她唇上,她像孩子似的品咂,舌尖一舔,红唇娇艳诱人。 他挪不开视线,渐渐心浮气躁,扔了筷子过来抱她。她两臂软软搭在他颈上,腻声唤他郎君。 他寥寥应着,揭开云雁纹长衣,底下就是海棠春睡的抹胸。隔着薄薄一层锦缎触碰,引得她连连抽气。 窗大开,在这里似乎不大好。他将她拗起来,带进后殿里去。殿中帷幔重重,一层一层放下来,那寝殿就是个小而狭窄的空间。他覆在她身上,舔舐她的耳垂,“醉了么?” 她玉臂高抬,底下一捻柳腰款摆,简直像蛇一样,“没有,有些热呀,官家吹吹……” 他发笑,这样的人,撒娇时介于孩子和女人之间,有童稚天真,也有媚骨天成。他往她颈项上吹了口气,她笑道:“好凉快!”脸色酡红,看样子真的醉了。 不知祸首是炉上酒香,还是他箸尖上的一点琼浆,反正到后来她连话都说不成了。他痴缠,她不过予取予求罢了。他从不知世上真有人可以柔软得水一样,性急起来,动作便有些莽撞,这时她倒清醒了,哭丧着脸抱怨:“是哪个胡说,明明更痛了……” 他忙顿住,等她适应。她见他不动,好奇地睁开眼看他,然后懒散一笑,居然主动往上凑送了两下。当然积极并未让情况有好转,她疼得直皱眉,终于跌落下来,再也不肯动弹了。 作者有话要说:①蔷薇露:宋孝宗时期禁中供应的一种御酒。 ☆、第73章 一夜北风紧,从窗外刮擦过去,声浪惊人。檐角铁马摇曳了整夜,连梦里都是叮当的声响。 秾华醒来时天将亮,殿里依旧很温 暖。地炕燃了太久,蒸得人嗓子干涩,想喝水又不愿意下床,便在被窝里悉悉索索地动。身边有个人,呼吸轻浅,睡得安稳,她靠过去一些,把尖尖的下巴搁在他肩 上。仔细看他,长眉秀目,鼻子又高又挺,果真是极俊秀的相貌。还记得第一次在宝慈宫见到他,那不可一世的威仪,和现在判若两人。 因为不熟悉,便觉得这人不好相与。甚至在成亲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他有些抵触。现在呢,彼此靠得那么近,他是她的全部。 他被她吵醒了,眼睛未睁,摸索着抚她的脸,“怎么了?” 她说:“今日要视朝的,官家该起身了。” 他皱了皱眉,勉强撑起身,又重重跌了回去,咕哝道:“腰上没力气了……” “为什么?”她把手塞到他腰下揉搓,“我给你按按好么?” 他长臂一捞,把她捞进怀里,“昨晚上太辛劳了,忙到三更。” 她颊上滚烫,不好意思应他,暗里腹诽谁让他没完没了,把人颠来倒去,不知怎么处置才好。现在又说累,活该么!可是不能干放着满朝文武不管,那些官员们候在朝房里,他不出面,更坐实了她狐媚惑主的名声了。 她撼他两下,“还是起身吧,我随你一道回禁中。” 他磨蹭了很久才喊录景,录景隔窗在廊子上应,“官家醒得这样早?才刚敲过四更,现在就起身么?” 四更天竟要亮了?他推窗往外看了眼,原来下了一地的雪,守夜的灯笼一照,反射出光来,把人弄混淆了。他重新躺下,一手覆在额上长出了口气。实在懈怠,便道:“知会宰相一声,今日我身体不适,朝会取消。有要紧的事,具了奏疏送延福宫来。” 录景听了令应个是,“官家有恙,臣即刻招翰林医官来,与官家诊脉。” 哪里是有病,明明是眷恋她,不愿意醒来罢了。他说不必,“歇上一天就好了。”一壁说,一壁拱在了她怀里。 她的胸是香而软的,沉溺其中就别想出来。他轻拢慢捻,听她捂着嘴低吟,躬身往后缩,缩到了床围上,才讪讪道:“别闹了,我渴,你给我倒杯水。” 他听了,揉揉眼睛坐起来,精着身子便下床去寻茶壶,这尊荣堆叠起来的身体,有上等的肌理,和优美流畅的线条。她面红耳赤。忙拿手盖住脸,可还是忍不住透过指缝偷看。他发现了,笑得有些奸邪,递过茶盏道:“遮遮掩掩的做什么?想看就看吧!” 她不说话,怨怼地偏过头去,喝了半杯交给他,他把余下的喝完了,躬身钻进了被窝里。 温暖的身体又贴过来,抱着她不肯松手。她饶有兴致地在他背上画圈,指尖缠绵地挪动,引得他绷紧了身腰。 “今 天当真告假?”她软软道,“不好吧!知道你在延福宫,不知那些宰相怎么说。”她笑着学他们的语调,晃着一根手指道,“陛下御极三年多,向来以朝政为先。如 今废后当道,惑乱君心,朝野为之动荡。李氏失德败兴,掩袖工谗,秽乱春宫,人神所不能容。万请陛下清妖孽,肃朝纲,还乾坤以朗朗,日月以昭昭。” 他听得失笑,“皇后口才不错,有当言官的潜质。那日我在垂拱殿说得很明白了,后宫的事用不着他们操心。家里老父讨几房妾侍他们尚且不敢过问,朕乃一国之君,爱谁宠谁,轮得着他们啰嗦?再啰嗦掌嘴!”他抬手作势扇了两下,“让他们闭嘴,我与皇后永世为好也。” 再说下去像个昏君了,她也知道他是开玩笑,并不当真。对她来说能多在一起一刻是一刻。她舒展手臂揽他,“那今日就睡得稍晚一些,下半晌回宫去,免得他们寻不见你人。” 他随口应了声,同她紧密相接,渐渐又心神荡漾,拉她的手来往下触碰,“你看。” 她唬了一跳,羞怯道:“官家要节制,过于纵情会伤身的。你再这样,我可要同你分殿而居了。” 话虽这样说,效果不太理想,他心里打定了主意,说了也是枉然。也许别人新婚时都是这样吧,情热难耐是出于本能,似乎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她 搂着他,其实喜欢看他沉醉的样子,这个时候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想着他是爱她的,不管遇见多大的风浪,他一定不会放开她。爱她,爱她的身体,只要她知道他 爱她。她的郎君,是天底下对她最好的人。只可惜她从那个与他并肩的位置上走下来了,虽然他口口声声唤她皇后,即便不在乎,有时候也会有种失之交臂的惆怅。 他的动作异常激烈,疼痛里升起一种酥麻的况味,她低低呻吟,“郎君……” 他嗯了声,“你高兴么?”低头吻她,“告诉我,你高兴么?” 她眼角迸出泪来,“我高兴,只要郎君高兴,我便高兴。” 抵 死的缠绵,仿佛没有明天似的。她渐渐得趣,从一场持久的战争中砸弄出异样的味道,沉沦下去,神魂颠倒。说不出话时,嘴里尽是不成调的谵语,高一声低一声, 千丝万缕网住他。原来爱情到了最深处是这样的,渗透进呼吸里,渗透进每一次心跳。她颤栗着抱紧他,抱紧了,永远都不要松开手。 所以延福宫里留下很多美好的回忆,上次也好,这次也好,足可以回味一生。 回禁中的时候恋恋不舍,这座不属于后苑的宫苑,想常来不是易事。他看出来,温声道:“我们约好,隔上十日便来一次。你若实在不愿意离开,我把班值调过来,你在这里住上两日也可以。” 他不知道么,因为有他,才觉得延福宫美好。如果他不在,她一个人也无趣。 他说这话,其实心里有些紧张,怕她真的想留下,自己一人回前朝,实在清冷孤凄。好在她懂得,摇头说不,“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等得了空我们一道来,我说过不和你分开。” 他拥住她,在她额头吻了吻。 回 去依旧步行,冷虽冷,两个人在一起,不那么匆忙,岁月便是静好的。可是刚入拱宸门,朝野中那种紧张的气氛便把人包围了。紫宸殿的殿头远远奔过来,叉手作揖 道:“官家总算回来了,前方有战报,宰相会同枢密使及御史大夫在垂拱殿中静待管家。来了两个时辰了,不说通禀,就在那里坐着……” 看来是向他示威了,他扬眉一笑,“脾气倒不小。”转头嘱咐她,“叫秦让伺候你回柔仪殿,别累着了。闲来无事就睡下吧,等我处理完了政事便来陪你。” 她惶惶的,牵住他的袖子道:“只怕他们又要请旨杀我。” 他笑道:“你傻么?你是他们说杀就能杀的?安心在殿中等我,让内人做些蜜煎果子,等我回来。” 他 们在夹道里分了手,他宽慰她时一派淡然,其实心里焦急,从他的步子里就能看出来。他走得极匆忙,毕竟正是两军对垒的时候,离建安越近,遭遇的反抗就越顽 强。他们在延福宫里偷得浮生半日闲,朝中九成已经炸开锅了。朝臣不满,最集中的表现就是不说大事,不让通传,看看这位帝王何时能从温柔乡里脱身出来。她心 头发虚,既然如此,只怕太后那里也得了消息了。 她左右观望,低声道:“秦供奉,你去探探门里有没有人。” 秦让明白,应了个是,提着袍角进临华门,见左右无人才回身招手,“圣人可放心。” 她把披风裹起来,恨不得裹成一粒小小的枣核。做贼似的边走边回望,一路过了迎阳门,斜插过去进福宁宫后门,柔仪殿就在眼前。刚要松口气庆幸福大命大,转角处走出来一个人,横眉冷眼,正是太后。 她吃了一惊,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福宁宫四周都有人把守,唯独这日常走煤车的小角门是个盲区。不过既然遇上了,也没什么可怕的,躲着终不是办法,同在皇城生活,总有一天要面对面的。 她敛裙福下去,“太后长乐无极。” 太 后冷冷一瞥,“要见你一面甚难,官家把我这个孃孃当政敌一样防范,就是为了你,想来可笑。你且随我去宝慈宫,我有话同你说。”转身走了两步,回头见秦让往 后闪躲,大概又准备向官家告密吧!她哼了声,“秦让的供奉官当得可还凑手?官家正处理军政要务,你要是为这点事去叨扰他,老身就砍了你的腿,割了你的舌 头,不信你只管试试。” 秦让白着脸看了秾华一眼,忙道不敢。太后方掖手道:“放心,不会将你怎么样的,不瞧你的脸面,总要让官家几分面子。你虽被废,毕竟咱们做过两日婆媳,说几句话,用不着失张冒势的。防人过了头,反倒惹我不快。”边说边抬了抬手,“走罢。” 雪未停,雪沫子漫天飞舞,一阵风吹来,翻卷着向远处奔袭而去。 秾 华心里忐忑,但也不觉得恐惧。经过那么多风浪,早就不像初入宫闱时那样不堪一击了。以前有乳娘她们护她周全,她缩在壳里,从没想过要自己直面打击。现在失 了庇佑,只有靠自己。官家再疼爱她,总有顾及不到的时候,越是孤独,越是坚强。大不了一条命,要就拿去。死都不怕的人,还有什么震慑得到她? 她顺从地进了宝慈宫,太后将尚宫都遣散了,只余她们两个。太后指了指矮榻的另一边,“坐。”她福身道谢,依言坐下,她又仔细看了她两眼,“听说今日官家未视朝,有这样的事么?” 她道是,“官家昨日染了风寒,今早圣躬违和,便命都知传话紫宸殿,暂缓临朝。” 太 后偏过头一笑,“果真好得很,从此君王不早朝,他昨日还说自己不是李隆基呢,今日倒有样学样起来。不是我说你,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若贤明,官家懈怠,你 就应当劝勉。别说什么圣躬违和,到底是为什么,我也是过来人,蒙不了我。以前总盼着官家能幸后宫,可如今发现偏宠过甚,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你要自省,以 姝艳进,居常专夜,这种词用在你身上,当惕惕然。别说我没有提点你,眼下两国交战,你的身份尴尬,留心别行差踏错,否则连官家都保不住你。” 不管她说什么话,都不往心里去,秾华起身纳福道是,“谢太后教诲,妾牢记在心。” 太后又长叹了声,惆怅道:“这两日我也在想,官家这个脾气,要令他改变心意是不可能的,你们小儿女相爱,要拆散你们,我也不大忍心。可是柔仪殿毕竟是帝王寝宫,你长居在那里,实在不成体统。” 她抬起眼,静静微笑,“当初我与官家大婚,在柔仪殿中三天三夜,还是太后准许的呢!” 太后噎了下,这种不软不硬的反抗才是最可恨的。她脸上颜色不大好看,凝眉道:“那是大婚,有这个特例。况且彼时你位居正宫,同官家夫妻相称。如今呢,后位被废,甚至不在四妃之列,如何再居柔仪殿?” 她慢慢点头,“那么以太后的意思呢?” 太 后有种演独角戏的困顿感,她这个样子,叫人有火都没处发。再打量两眼,实在是个美人啊,哪怕只是垂着眼,也有种楚楚可怜的情致。不过她没有那份怜香惜玉的 好心性,看着这张脸,便想起另一个人来,愈发觉得难耐。可惜眼下不能将她如何,官家时刻紧盯着,若动了她,大概会闹得后宫大乱。只有先将她弄出柔仪殿,再 徐徐图之了。 她站起身,拢着两手在厚实的地毯上踱步,一面道:“官家是我所生,母子连心,他心中所想,我多少有些根底。我也不瞒 你,先前因为连着出了那么多事,险些累及官家性命,我对你的确有些偏见。你如今还未有皇嗣,待你怀了自己的骨肉,便能理解我的心情了。世上没有哪个做母亲 的不心疼自己的儿子,若知道儿子有危险,必定连命都豁得出去,所以对你有微词,也希望你谅解。昨日官家都同我说了,有些事上委屈了你,我心里也不好受。废 后之举是无奈,暂且无法转圜,但我深知官家秉性,等天下大定,少不得重新册立你。那涌金殿,早晚还是你的,我打算命人归置,你搬回那里去就是了。不过无冕 之后,暂且要按捺一阵子,待时机成熟,官家颁道旨意,不是什么难事。” 秾华听在耳里,并未受到震动。她明白现在的局势,她是弱势一方,早就丧失了翻身的机会,别人的任何承诺她都不当一回事,只有官家的话她才信得及。太后许以这样的利诱,贵妃面前如何交代呢?不必倚仗乌戎了么? 她依旧端坐着,依旧是那个表情,恭顺道:“太后为妾着想,妾感激不尽。如今对我来说,做不做皇后是次要,我只想伴在官家左右。刚才太后的好意,我自己做不得主,要问过官家才敢回话。” 她推诿得好,太后面上含笑,背后恨得咬牙,“也罢,问过了官家再搬不迟。你也不要对我有过多的防备,其实我与你爹爹是旧相识,总有几分故人情意在的。” 她倒有些惊讶了,“太后认得我爹爹?” 她掖着大袖坐下,追忆往事时,笑意可达眼底。微微后仰着身子,夷然道:“认得,算来已经有二十年了,与你爹爹曾经有过几面之缘。你爹爹是个儒雅的人,游历各国,见多识广。只可惜了好人不长命,想是为情所伤吧,那么早就走了。可见有时候人太痴情,并不是什么好事。” 提起她爹爹,她便有些黯然,怏怏道:“所遇的人不对,痴情是坏事。但是遇见了对的人,就是世上最美好的事。”她顿下来,望着太后笑了笑,“我比我爹爹幸运,遇见了官家。” 太后反而敛尽了笑容,“官家是帝王,帝王之爱过于沉重,要兼顾的东西也多。你母亲入绥宫,当了太后,一个女人尚且舍不下权势,何况男子乎。” 她起先不言语,慢慢抿起唇,脸上有坚定的光。隔了一会儿,低沉但笃实地说:“我信他,只要他以诚待我,我便肝脑涂地回报他。” “那 么你可曾听说昨日垂拱殿上发生的事?满朝文武一致要求官家赐死你,当时他的处境多艰难,你是想象不到的。”太后略吊了下唇角,语气还算平和,但不经意间依 旧带着嘲讽的味道,“一个国家,不是仅靠皇帝一人撑起来的,他就是三头六臂,也处置不完那么多政务。君为舟,民为水,臣工为桨橹。舟若弃了桨,如何逆流前 行?爱不是说在嘴里的,要办实事。你当真爱他,为他好,便搬回涌金殿,既不叫他为难,又给自己铺了后路,何乐而不为呢?” 她仍旧不表态,微笑道:“我自己不做主,全听官家的。等他从垂拱殿回来,我便请他示下,若他答应,我再遣尚宫给太后回话。” 她这种四两拨千斤的迂回手段倒也妙,太后终于摆了摆手,“罢了,禁中正筹备除夕大傩仪,抽不出空来。等得了闲,我亲自同他说吧。时候不早了,你且回去,好好侍候官家。” 她道是,起身纳福,挽着画帛退到殿外,从容往阶下去了。 ☆、第74章 年前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将至除夕了,一年之中最热闹的日子就数过年。大钺是刀剑勇猛的国家,但是逢着节日,也有孩子般的顽劣和肆意。建安像个文 雅的儒士,年三十里不过帖对联迎门神,士庶人家围炉守岁直到天明,大钺则不是。禁中一扫庄严肃穆的气氛,诸班直扮天兵,戴面具,穿绣衣,执金枪龙旗。殿前 司指挥身量魁伟,着金镀铜甲扮镇殿将军,教坊使长得欠缺,丑陋肥胖装判官。还有装钟馗、土地、灶神的,共计千余人。在禁中大跳傩舞,扫荡各处驱祟,然后出 南薰门,转过龙池湾复回禁中,这项活动有个专门的名称,叫“埋祟”。 秾华站在檐下听外面喧天的鼓乐,单只是听着,也觉得十分的新奇。转头问秦让,“禁庭每年过年都是这样么?” 秦让道是,“白天诸班值游街,入夜有歌舞会,官家还要在大庆殿大宴群臣。虽说正开战,但汴梁城内没受什么影响,外面街市上也热闹,卖桃符桃板、天行帖子,坊间摊子排出去老远。” 她拢着两手笑道:“我们建安过年也有一些旧俗,比方往灶门上涂酒糟,叫醉司命。夜里在床底下点灯,叫照虚耗……”说着脸上渐渐黯淡了,想起钺军一路攻城掠地,绥人今年的除夕必定是极难过的。 秦让看她意态萧然,忙笑着打岔,“城中贫者却都盼过年。” “为什么?”她疑惑道,“不是年关难过么?” 秦让说:“圣人听过‘打夜胡’么?那些穷人敲锣打鼓挨户乞讨,给了钱,他口中念念有词为你驱邪祟。若不给,还有一套招邪祟的唱词。一般人家图吉利,情愿破财消灾。” 秾华无奈道:“这种钱来得倒轻巧,不过与讹诈无异,府衙不管么?” 秦让对插着袖子摇头,“不是穷得不能活,谁也不愿意做这个行当。进门笑脸相迎,出门被人骂短命郎,大过年的,咒也咒死了。” 她听了长长叹息,热气在眼前交织起来,这个节令,当真冷得刻骨。 抬头看看天,天上阴云密布,雪倒是停了两个时辰,但也未见阳光。她如今就在这柔仪殿里待着,不踏出福宁门半步,禁中的情况也不知道,便问秦让,“许久没有贵妃消息,她目下如何?” 秦 让哦了声道:“官家下令将她圈禁在宜圣阁,未得召见,不许轻易走动。虽没有证据证明崔竹筳是受贵妃指使,但这种事,分明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官家又不傻, 乌戎国君也知道厉害。先前乌戎人是想借贵妃登位的,现在贵妃反倒掣了乌戎的肘,恐怕乌戎人也要放弃她了。其实这些公主的命运,当真没有什么好的。有用之时 抬爱着,待得无用了,各人自扫门前雪,连爷娘也顾她不得。” 她不置可否,自己的处境也不乐观,所以没有多余的热情去同情别人。说起崔竹筳,她心里仍然非常难过。到最后他是一心一意想带她归隐的,若他没有杀乳娘,她何至于那么恨他?所以罪魁祸首还是乌戎,最该死的是乌戎靖帝,当然还有梁贵妃。 在外面站久了,背上一阵阵冷上来。她转身回殿里去,边走边道:“我不能出宫,禁中也不许祭奠。你替我派个小黄门出去,我乳娘的墓前,还有宁王、崔先生、阿茸,都给他们化些冥钱,让他们好过年。” 说起来委实唏嘘,半年死了四个,一个接着一个地送走,都是最亲近的人……不敢回想,想起来便觉得日月无光。 秦让应个是,顿了下又问:“崔竹筳的墓前也要烧化么?” 她点了点头,“人死债了,不要计较了。只可惜我人在汴梁,走前嘱咐府里管事逢年过节给我爹爹烧车马的,现在打仗,怕人早跑了。” 秦让却说不会,“您在钺国做皇后,钺军攻进城,必定绕开您的宅邸,府里人都会安然无恙的。” 她笑了笑,“如此甚好,你去办吧!” 秦让领命出去,她在榻上坐下,刚捧起书,听见录景的声音,怒声斥骂秦让,“像个毛脚鬼,赶着去投胎么?” 她忙到殿门上查看,秦让缩着脖子退在一旁,想是出门的时候撞上了官家,录景骂他是为解围。 她冲秦让摆了摆手,遣他自去办事,笑脸迎过去道:“外面真热闹,官家去观礼了么?” 他说:“嗡嗡的,吵得头都疼了,还不如回殿里来。”说着从袖里掏出一套孔明锁递给她,“东华门外市集正盛呢,你听,隐约能听见人声。” 她掩着大袖自顾自翻玩那锁,停下来侧耳细听,的确有人声鼎沸。在禁庭生活得久了,黄门和内人走路都要放轻手脚,宫里向来是静悄悄的,难得听见喧哗,便很觉得向往。 “可惜出不去呵。”她笑道,“我听说正月里更热闹,官家带我上城楼观灯好么?” 他说好,“等哪日有空,我再领你去瓦舍看杂剧和影戏。”言罢伸了伸懒腰,挨过来,蹭在她身旁说,“今日医官来看过脉象么?有没有好消息?” 她含羞笑道:“哪里那么快,就算有,也要到下个月才诊得出来。” 他有些失望,佯佯地,偏过身子枕在她腿上。她低头看他一眼,也不去管他,只顾玩自己的。那尖尖的十指拢在广袖下,顶上染了蔻丹,樱桃般甜腻可人。 他闭上眼,闻她袖中淡淡幽香。这大半个月来风平浪静,似乎这样,此生便无憾了。前朝处理完政事回到柔仪殿,殿里有他的娇妻倚门盼望,即便不说话,互相依偎着也心满意足。 殿里温暖,他昏昏欲睡,听她低声问:“今晚有大宴么?” 他含糊应道:“还要封赏,以慰众臣一年来的辛劳。”说着牵她的袖子,“今晚你要一人用膳了,前朝大宴办得晚,你别等我,也别守岁,早早睡下吧。后面连着五日休沐,我就有时间陪你了。” 她嗯了声,心不在焉道:“这锁有意思,正好让我打发时间。你不必管我,忙你的就是了。”手上动作却渐慢了,迟疑问,“大军可入建安?” 他说没有,“但已渡过了虔河,离建安只有一步之遥了。” 她眸里升起一层迷雾,顿了会儿方低头道:“这样快,一路未遇抵挡么?” 他翻身坐了起来,“绥国重文轻武,连军士的刀剑都已经生锈了,刚过边界时有顽抗,再而衰,三而竭,如今只剩几员老将苦苦支撑着。看来用不了多久了,开春便能攻入建安城。”他觑她脸色,怕她不快,呐呐道,“你恼我么?” 她看他一眼,没有说话。起身将孔明锁搁在书案上,回身问:“待城破,你会去建安么?” 他说会,“如果不想烧毁皇城,就必须有新君入主。我想建双都,汴梁为东,建安为南。毕竟绥宫有百年历史了,一把火尽毁,太可惜了。再说百姓要安抚,旧臣要处置,很多事情必须我亲自去办。” 她轻轻叹了口气,“你可以带我一道去么?我孃孃和高斐,我要亲自见你发落了才能安心。” 他知道她心里所想,颔首道好,“届时少不得长途跋涉,你要做好准备。” 她勉强笑了笑,想起初来和亲那时的一路笙歌,现在却要踏着鲜血和剑戟返程,便有种国破山河在的凄凉感觉。 他没能在柔仪殿里逗留多久,钺军大捷,又适逢年关,今天格外的忙碌。他有他的事要办,她便在柔仪殿里自我消遣,不必到宝慈宫与太后和众娘子凑热闹,便懒梳妆了,崴身在榻上看书。最近都是这样过,虽然无聊些,但每日都有指望。 天慢慢暗下来,城中鞭炮声响彻乾坤。她胡乱用了些晚膳,命尚宫掩起殿门,正欲宽衣上床,有人打了帘子进来,定睛一看,是宝慈宫的两位尚宫。 她吃了一惊,“进来怎么不通传?” 郑尚宫笑得有些古怪,纳福道:“今日辞岁,宫里守备都松懈了,来时并未看见有人。太后有请李娘子,官家前朝大宴群臣,没时间顾及娘子,娘子一人寂寞,还是入后苑与众妃嫔在一处,大家也好热闹。” 她很反感,也觉得她们来者不善,退了一步蹙眉道:“官家命我不许离开柔仪殿,恐怕要辜负太后好意了。请二位尚宫代我向太后致歉,明日一早我再去宝慈宫道新禧。”说着强自镇定,扬声叫秦让,可是喊了半天也没见人进来。 两个尚宫相视一笑道:“娘子莫喊了,秦供奉眼下自身难保呢,恐怕顾不过来了。请娘子随我们去吧,也省得拉拉扯扯,作派难看。”说是这么说,话音才落就上手了,一人一边扯住了臂膀就往外拖。 秾华挣起来,高声道:“你们反了,这里是柔仪殿!” 那两个尚宫面上阴沉,反剪着她两手拿绦子绑上,卷起一块汗巾便塞进她嘴里。到了门外上前一个内侍,扛起她疾步奔跑。她没法呼救,只觉得冷风呼啸着侵入衣摆,简直像被剥光了呈露在冰天雪地里一样。 原以为会被送出皇城,但是没有,她被带进一条狭长的巷子,两边是青灰的砖,仿佛走不到尽头。她勉强四顾,光秃秃的墙上偶尔开一扇门,没有屋檐,也没有窗。她明白过来,这里是永巷,专门收押犯罪宫人的地方。 这巷子如果是十八层地狱,那么她就来到了十七层半。太深太深了,虽在皇城内,却与柔仪殿隔着千山万水。越走越偏僻,巷口上的两盏灯笼杳杳看不清了,半空中传来的惊天动地的声响也在世界的那一端,与她不相干。 “今晚委屈娘子。”她被扔进了一间屋子,郑尚宫提着一盏风灯照亮,摘了她口中的汗巾,俯瞰着她,冷冷道,“李娘子专夜,犯了禁中大忌。太后有旨,请娘子在这里稍待两日,腾出地方来,好让宫中别的娘子侍寝,雨露均沾,以保皇嗣兴隆。” 她气得浑身发抖,咬牙道:“你们这么做,官家可答应?” 陆 尚宫不由发笑,“官家答不答应是后话,生米做成了熟饭,一切自然就好了。娘子独擅专房,一人吃饱,众人受饿,未免有失公允。官家今天宴请众臣,又遇上战事 大捷,心里高兴,多喝了两杯,回柔仪殿时,只怕连人都认不得了。待开了这个头,认人的毛病自然也就好了。所以太后请娘子让让贤,匀出些机会来给别人,一则 为皇嗣着想,二则也为娘子博个好名声,两全其美。” 她们说这么多,无非是要让她死心,也确实做到了,她好端端的一个人,瞬间被扎得千疮百孔。努力挣起来,想往外去,被她们轻巧一推,便将她推得重新跌回地上。 她颤声道:“你们放我走,我要见官家。” 郑 尚宫摇头,“我劝娘子省些力气,这是巷子最深处,叫破了喉咙都没人听得见。娘子还是认命罢,禁庭原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永巷里有多少冤魂,数都数不 清。这里曾经住过太宗的魏美人,高宗的独孤妃,哪个不是宠冠后宫?娘子应该庆幸,太后还念及旧情,没有赶尽杀绝。若当真一杯毒酒灌下去,官家也救不了你。 那日让娘子回涌金殿,娘子没有答应,就应该料到会有这天。且等两日吧,官家若还在乎娘子,到时候自然放你出去。” 她心里乱得厉害,脑子却清明,太后不杀她,不过是不确定官家的态度。过了今晚,明日官家会找她,如果不好收场,大不了放她出去;如果能遮掩,那么毒酒和白绫还会远么? 她们说完了要走,她挣扎着叫住她们,哀声道:“两位尚宫且留步,我有几句话想同你们说。” 那两人果真站住了脚,福身道:“娘子请讲。” “我 与官家情深,你们应当是知道的。明日……也许是今晚,官家必定会满世界寻我。汴梁城那么大,上次班值两日就能发现我的行踪,这次也不会例外。”她知道现在 不能硬来,只有好言好语同她们商议,才能留得一线生机。只是缚住了手,起不来身,匍匐在地,姿势狼狈也顾不得,急急道,“我不与你们兜圈子,只想请二位通 融些。太后纵然势大,这天下却还是官家的天下。太后总有老去的一日,到那时二位不要找个新的靠山么?只要我活着,东山再起指日可待,二位如今若对我施恩, 他日我必定视二位如心腹。你们将我放了,我去求官家,许你们重金,或放你们出宫与家人团聚,如何?” 尚宫一辈子不得出禁庭,若能回去,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不过对于有家口的人来说是个诱惑,对无家无业的人,风过无痕罢了。 陆尚宫倒转头看郑尚宫,郑尚宫却连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绝了,“承诺固然令人心动,也要有福消受才好。我们奉太后之命,不敢有半点二心。娘子还是静待吧,是去是留,看太后的意思。” 她 们走了,轰然关上了门,把她留在一片黑暗里。屋子没有窗,对面是夹道,只有纵横交错的棂子上渗透进一点难以分辨的深蓝。她从小就对这种密闭的空间有难以言 说的恐惧,把她关在这里,简直是逼她去死。手绑得很紧,挣不开,她跌跌撞撞站起身,又急又怕,混乱里用头撞那门,撞得额角剧痛,却停不下来。慢慢有蠕蠕的 感觉爬过脸颊,她闻见腥甜的味道,料想大约是流血了。 顾不上了,她心里刀绞似的,如果官家误把别人当她,那以后该怎么办?她一直知道自己气量狭小,虽然身在后宫,却不愿意同别人分享他。他是她一个人的,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会雨露均沾。当真发生那样的事,那么他们之间的感情大概就只剩死路一条了。 她叫得嗓子发哑,直到喊不出声,没有人来帮她。最后精疲力尽瘫坐下来,彻底陷入绝望里。原以为已经历尽了苦难,其实错了。她活着,就是为了让老天爷解闷,想起来便作弄她一番,饶是再坚强,也觉得快支撑不下去了。 她背靠着门,这样阴冷的地方,冻得她直打哆嗦。其实她没有吃过太多的苦,西挟是名义上的冷宫,物质上从来不匮乏。现在呢,关在这森森的黑屋子里,唯一心疼她的人喝醉了,也许要到明天早上才能发现。发现时,大错恐怕都已铸成了。 她 闭了闭酸涩的眼睛,心渐渐烧成了灰,连最后一丝微芒都熄灭了。手臂反绑着,肩胛要脱开一样,她咬着牙狠狠往外退,手腕几乎勒脱一层皮,那些痛都不算什么 了。努力了很久,终于摆脱束缚,重新鼓起劲来撼那门,可惜还是纹丝不动。她双手抓着门上棂子,颓然往下垂挂,似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她控制不了自己,马 上就要发疯了。瞠大眼睛仓惶四顾,只有黑暗。这窄窄的牢笼,随时会把人吞噬。 心头跳得震耳欲聋,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自救,捂起耳朵跪在地上,撕心痛哭起来。 ☆、第75章 月色凄迷,从歌舞升平里退出来,面酣耳热,冷风一吹,直直打了个冷战。 他脚下踉跄,喝得醺醺然,难得这样尽兴,脑子便歇下了。高一脚低一脚走在宫墙间的夹道里,放松了精神,有点随波逐流的意思。录景在一旁相扶,笑道:“官家今日欢喜,喝得有些高了。” 他抬了下手,“醉是未醉的……” 录景忙道是,连声附和,“臣知道官家海量……官家小心脚下,待回了殿里好生歇息,今晚必定一场好梦。” 他 嗯了声,自从有了秾华,他的脾气已经和缓了许多。一个好的爱人,可以充当世上最好的老师,因为她,所以变得圆融,是潜移默化的一种改变。难怪这些内侍们都 爱戴她,他的戾气都被她磨光了,御前那些内侍的日子便好过了九分。以前一个动作不对便招致打骂,现在不会了,官家是和颜悦色的官家,即便有些克撞,也是可 以包涵的。 他缓步地踱,仰头看天上的月色,茫然问:“皇后呢?好么?” 录景笑道:“官家忘了,圣人在柔仪殿内呢!今日大宴,碍于她已经不在后位了,不得跟随官家一同前往。这个时辰大约已经歇下了罢,秦让在跟前伺候,应当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他点了点头,抬手触摸宫墙,墙上冷而硬的锋棱刮得人掌心生疼。待走进福宁宫时,见柔仪殿灯火半燃,料她已经睡了。 他举步上台阶,突然城里响起了震天的炮竹声,铺天盖地袭来,几乎要击穿人的耳膜。他讶然回望,半空中有五光十色的焰火,照亮了半边天幕。他抚了抚额头,子时到了…… 推 开殿门走进去,怕吵醒了她,尽可能地放轻了动作。自己去偏殿里洗漱,换上寝衣,摇摇晃晃入后殿,帷幔重重,看不见里面。今天殿里换了香,闻着有些不适,也 未放在心上,只管寻进去找床,殿里灯很暗,勉强才能看清路。朦胧中见她背对外躺着,奇怪穿得很少,搭一条丝绒薄被,乌发铺在枕上,香肩半露,看来很有些诱 人。 他笑了笑,驱身坐上床沿,小声问:“睡着了?晚间吃了东西吧?” 她没有应他,看样子睡得正香甜。他 在她身侧躺下来,眼睛很困,手却不由自主探过去,在那玲珑的肩头缠绵地抚触。掌中的人微微瑟缩一下,他兴致渐高,知道她装睡,便促狭地往下挪动,覆在她浑 圆的胸房上。人往前靠,紧紧贴过去,可是有哪里不对,他忽然一激灵,猛地把人扳了过来,“你是谁?” 殿里光线太暗了,他得眯起眼睛努力地看。待看清了,慌忙倒退下床,酒也醒了大半。他怒火顿时高燃起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贵妃撑起身,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被他发现了,一时间惊慌不已。抓着亵衣叫了声官家,“官家息怒……” 他怎么能不怒?退后两步四下张望,不见秾华踪影。那点残存的酒气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瓦解得粉碎,他心里的惶恐扩张到无限大,厉声质问:“皇后呢?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贵妃被他的样子吓坏了,嗫嚅道:“今夜臣妾侍奉官家……” 他狠狠瞪着她,只差将她挫骨扬灰了。想起刚才同她这样亲近,几欲作呕。只是眼下没有时间同她算账,高声唤录景,录景从外面飞快进来,隔帘垂手道:“臣在,听官家示下。” 他奋力打起了帘子,“皇后人呢?秦让这杀才哪里去了?” 录景心头一跳,讶然往帘内看,里间昏暗,隐约看见个人影,不是皇后,那是谁?他吓得一哆嗦,转身便往外跑,大声将值夜的人都唤出来,问秦让下落,竟没有一个人说得出来。 失踪了么?秦让是钉死在柔仪殿的,怎么会无缘无故不见了?他看着阶下那些迷茫的脸,惊得声音都扭曲了,“蠢才!蠢才!还不快去找!”喝完脑子里浮出几个字来——要出大事了! 再进殿里,官家正匆忙穿衣。他颤着双腿进去回禀,说秦让不见了,果然一记耳光劈头盖脸扇了过来,今上暴怒,“你们就是这样办事的?皇后呢?到哪里去了?还过什么年,传诸班直搜寻,找不到人,这福宁宫内外一个都别想活命!” 他简直要疯了,只因今日过节大意了,宫中驱祟换了班直把守,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他急得五脏六腑都烧起来,恍惚听见皮开肉绽的声音。这回人是从他寝宫里被带走的,他这个皇帝竟做成了这样,天大的讽刺! 他急红了眼,上前一把扼住贵妃的脖子,那纤细的颈项脆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扭断。他恨得咬牙,从来没有这样憎恨过一个人。收紧了五指,贵妃的脸在烛火下胀红,五官扭曲起来,踮着足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 “皇后人在哪里?”他脸上的表情癫狂恐怖,将贵妃提起来,撼得如同一块破布,“说不说,不说现在就要你的命!” 贵妃发不出声,只是挣扎着反抗。录景见状忙劝谏,“官家,您松开手梁娘子才好说话,再这么下去她就要死了,官家……” 他还算清明,知道她一死线索就彻底断了,便将她掼在一旁。她伏在地上连连咳嗽,待缓过气来便失声痛哭起来。他没有那个耐心听她鬼哭狼嚎,一脚踹翻了她,“趁着我还有耐心,快说!” 她吓坏了,抖得语不成调,“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听了默默去摘墙上佩剑,蹭地抽出来便向她砍过去。 录景大惊失色,这一剑下去可了不得。他来不及细想,跪着托住今上手臂,回头疾声道:“梁娘子活腻了么?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贵妃这时才知道躲不过,尖叫着往后腾挪,哭道:“官家饶命,这不是臣妾的意思。臣妾是遵照太后的旨意行事,静妃现在何处,臣妾实在不知情。” 他狠狠捏住了剑鞘,那浮雕的游龙图案压得掌心发麻。果真又是太后,他不明白为什么她总和秾华过不去,仅仅就因为她出身的缘故么?他是皇帝,用不着借助皇后母家的势力,那么太后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秾华这样绵软的性子,不可能与她结怨,她为什么一心要拆散他们? 他提剑出去,直奔宝慈宫。除夕的宫苑灯火通明,皇城外便是坊院。艺伎柔艳的歌声伴着乐曲传来,夜半时分像催命的咒语。 太后未睡,携众娘子守岁,过了子时围炉吃汤饼,他刚到阶下就听见融融的笑声。他心里拱火,一面又奢望着秾华在那里,即便是受些委屈,只要人在,一切便有转圜。 他走得极匆忙,等不及檐下尚宫回禀便闯进了殿里。殿中一众娘子回身看他,见他手里执剑,唬得连安都不会请了。他一个接一个看过来,每一张脸仔细辨认,可是没有秾华,他的皇后不在这里。 太 后因他出现大感讶异,原本听说他已经醉得差不多了,现在怎么又突然清醒了?其实早就有预感,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办成,也是贵妃的命数罢,看来与他有缘 无份。可是他提剑入殿是什么意思?太后蹙眉道:“官家这是怎么了?大年下的,自己宫中兵戈相见,也不图吉利么?” 他眉目上染了轻霜,摆摆手中的剑,“都出去。” 那些嫔妃见他来势汹汹,得他一句话,顿时作鸟兽散。殿里只余太后了,他趋前两步,没有多余的话,只问:“我的人呢?” 太后大为恼火,“什么你的人?官家今日喝多了,到老身这里撒起酒疯来了。”扬声唤录景,“扶官家回去休息,好好的除夕,别糟蹋了。” 录景看了太后一眼,垂手道:“柔仪殿中静妃失踪,官家正是气盛的时候。适才贵妃欲冒名进幸,被官家识穿了,贵妃供出……是受太后之命,因此官家才会夜闯宝慈宫,请太后见谅。太后若知道李娘子在何处,烦请太后告知臣,臣即刻接李娘子回殿中,免得官家心焦。” 太 后自然心中有数,只是会引发官家这么大的反应,有点出乎她的预料。她冷冷看着他手中剑,还有那狗仗人势的奴才,气得脸色煞白。一面点头,一面道:“好个儿 子,为了女人打算弑母,苍天看着你呢!我一生要强,从前在你爹爹跟前就是这样,如今落到你手里,竟要逼我低头了么?李秾华在哪里我不知道,知道也不会告诉 你,你有本事一剑杀了我,我也好下去,找你爹爹诉苦。” 他却冷笑起来,“孃孃敢找爹爹,只怕我爹爹的亡灵不敢见你。彼时爹爹苦苦 哀求你莫伤显仁皇后,孃孃当着爹爹的面便赏她藤条,孃孃大概已经忘了吧!爹爹那时是病重,我却春秋正鼎盛,孃孃若一心逼儿忤逆,那么儿也只有谨遵慈命了。 把皇后的下落告诉我,过了今日,儿仍旧孝敬孃孃。若不告诉我……” 太后拍案而起,“不告诉你又如何?不怕天收了你,你只管要老身的命罢。” 他 当真是气冲了头,什么都不顾了。满脑子都是她,不知她现在究竟在哪里。她怕黑,怕寂寞,他想起这些便痛断了肝肠。太后行事他知道,当了圣母,开始苦心经 营,韬光养晦。可是她骨子里的手段别人不知道,他这个做儿子的最清楚。他害怕,怕她难为秾华,甚至怕她杀了她。越想越焦急,眼中几乎沁出血来,一字一句 道:“皇后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杀光这禁中的人,给她陪葬。”三尺青锋倏地落下来,帝王佩剑削铁如泥,只一眨眼,便将她面前食案砍成了两截。 太后受了惊吓,跌坐回矮榻上。近身的两个尚宫见势不妙低低唤她,向她做眼色,示意她作罢。反正也未将李秾华如何,官家这样急赤白脸的,看来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大不了把人还给他,别太伤了母子情分,求个太平吧。 她知道其中厉害,但却纳不下这口气。怪道人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如今可好,娶了媳妇还要杀娘呢! 她捂着胸口发狠指他,“让你的臣工们来看看他们的陛下是个什么样子,被色相迷住了双眼,不孝不悌,堪比桀纣!” 他说:“我一心要做个好皇帝,若哪天我无道,也是孃孃逼的。把我的人还给我!”他往前进了两步,“把我的人还给我!” 他的样子让她感觉陌生,她几乎要认不出他来了。这就是她的儿子?她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得意,你当真是疯了。” “我疯与不疯,全看孃孃的意思。”他一再地重复,“把我的人还给我,现在!马上!” 录景看不过眼,跪下向上磕头,“母子连心啊太后,您忍心看官家这样煎熬么?眼下正值攻城的紧要关头,太后令官家分心,导致功败垂成,太后就是大钺的千古罪人。臣一片赤胆忠心为太后,太后千万三思。” 其实官家的固执有一大半是随她,认准的事,哪怕撞个头破血流也绝不回头。看来是躲不过去的了,所幸留了余地,要是当时一不做二不休,将李秾华杀了,接下去禁中恐怕真要招来一场大劫了。 她叹了口气,正想松口,秦让从殿门上连滚带爬进来,嚎啕道:“官家快救圣人吧,是臣无能,被人捆绑起来扔在了围房里,到现在才挣脱出来……官家拿住郑陆两位尚宫,是她们领人来的。圣人在何处,她们一定知道。” 他调转过视线来,双眼野兽似的眈眈盯着她们。门上涌进四个班直,不等她们讨饶便将她们押住了,两个尚宫回过头哀求太后,太后知道这场闹剧演不下去了,摆手说罢,“上辈子不知作了什么孽,竟让我摊上这样的儿子!领他去,把他的宝贝还给他。” 众人大松了一口气,好了,寻回来便不会有事了,否则这些人的性命,只怕今日都要交代了。 两个尚宫忙福身领命,“请官家随婢子们来,李娘子在永巷,安然无恙的,官家且放宽心。” 他没见到人,眼下谈宽心还早。掷了剑,拱手对太后作了一揖,“请孃孃一同前往,以安抚皇后。” 安抚不过是客套话,他是要她向李后赔礼,经过了这件事,以后便没有脸面再作梗了,他的皇后就可高枕无忧了。 太后咬嘴钢牙,却也无奈,看他这半疯半癫的样子,委实有些吓人,只得唤人拿斗篷来,披上了随他们一道往永巷去。 夜 里起了雾,雾霭沉沉,三尺开外便看不清人。内侍挑着灯笼在前面引路,可是越走越令人觉得心寒。他从没有来过永巷,原来这巷子竟有那么深,仿佛通到地狱的最 深处,黑暗和阴森像河水一样漫过头顶,令人窒息。他心里急切,连呼吸都在颤抖,不敢想象她被关在这种地方会有多害怕,多无助。他触摸不到她的恐惧,倾其一 生都难以弥补她了。 男人厮杀不过头点地,女人的残忍是钻心的,可怖到极点。他暗下决心,待找到她必定给她一个交代。他一直在计较 军政上的得失,让她无端受了那些苦,现在回想起来又悔又恨。和她相比,那些东西算得上什么?他堂堂的男人,居然要靠她的牺牲来成全,这样的江山到手又怎么 样?君临天下又怎么样? 种种负累逐一丢弃,想透彻了,他要把她失去的还给她。不管满朝文武如何反对,都不能改变他的决心。明日!明日天一亮就昭告天下,他要复她的皇后位,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分开他们。 可 是计划得再好,也只是他的妄想。到了那间关押她的暗室外,夹道里一人横卧于地,是奉命看守的黄门。班直蹲下查验,那黄门身体僵硬,早已经气绝多时了。他听 了,脑子里嗡地一声便炸开了。仓惶跑进门看,哪里还有人!一根丝绦静静落在地心,像个被刀豁开的口子。秾华早已经不知去向,只余一室的凄凉。 ☆、第76章 他怔怔看着眼前情景,连询问的力气都没有了,趔趄着倒退几步靠在墙上,无声地笑起来。 他的模样吓坏了同来的人,录景知道 已经十万火急了,闹得不好这次全都要丢了性命。官家平素儒雅,她们竟忘了他御极前的厉害。这次刀都架到脖子上了,真真要被她们连累死!问问他的心,他恨不 得教训太后一顿,好好的浪日子不过,非要弄出这些花样,女人精明过了头,真叫人恨得牙痒。然而他不能发作,只得转头呵斥那两个尚宫,“人呢?你们说皇后在 这里的,人到哪里去了?” 郑陆两个尚宫扑通一声跪下了,惶然道:“婢子们当真是把圣人带到这里来了,临走婢子还留了心,圣人无恙,门也结实,等闲出不去的……可是人怎么不见了……不见了……” 她 们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他半晌才直起身,喃喃道:“你们把我当孩子耍,耍得可高兴?”他目光迟钝,调转过去望着太后,“我落地到今日,只得皇后一个知心人, 孃孃为什么偏要针对她?孃孃喜欢权利,我去平天下,让你满意。可是孃孃只知自己,儿的悲喜从来不在考量之中。孃孃为什么不可怜可怜我,让皇后留在我身边? 孃孃一手遮天,却忘了自己依附天子,若没有儿,孃孃这太后还当得成么?”他缓缓舒了口气,“该说的话我都说完了,现在告诉我皇后在哪里。今日见不到她,就 别怪我不给孃孃留情面了。” 他眼力泪光浮现,太后知道他觉得屈辱,这次的事情居然弄到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她也始料未及。恐怕他 以为李后命丧在她手里了,所以恨她入骨。如果当真是她做下的,倒也不枉担了虚名。可是没有,正因为摸不清他会有什么反应,没能狠下心来。结果李后被劫走 了,好一招黄雀在后! 她心头也慌,疾声质问那两个尚宫,“人呢?可是记错了地方,关在别处了?”转念一想黄门死在了门外,必然不会有错的。她极力镇定下来,对今上道,“我只命尚宫找个地方将她关上两日,这事太蹊跷,看来这宫中有外贼。官家稍安勿躁,莫中了别人的离间计。” 今上俨然已经疯傻了,挥着广袖说:“太后何必遮掩,皇后可是遭遇了不测?太后安排这出戏,不过是用来敷衍我,对不对?” 他灰心到极点,做了最坏的打算,现在谁的话也信不实。他有个可怕的预感,皇后也许已经遇害了,也许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录景见他不好,忙上前搀扶,“官家不要放弃希望,未见尸首就是最大的好消息。为今之计只有搜寻,哪怕是大海捞针,只要人多,网眼够细,总能够找出头绪的。” 是啊,现在不能慌,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那个黄门出现尸僵,说明皇后被劫至少在两个时辰以上。两个时辰能做些什么,能跑多远?大钺是取消宵禁的国家,逢年过节城门洞开,以便百姓出城祭祖。城外道路四通八达,应该往哪个方向追? 他颤着手指指向福宁宫,“去东阁取我的虎符,调三成戍城禁军扩散搜寻,一道沟渠一根草都不许放过……将贵妃押入殿前司审问,务必问出皇后下落。” 录景忙应个是,动用虎符是大事,必须他亲自去办。挥手招秦让过来伺候,自己压着幞头飞快消失在了夹道里。 他 一样一样吩咐妥当,到了最后便是眼前这些始作俑者。他怒火滔天,要不是太后见不得他们恩爱,皇后在柔仪殿好好的,怎么会出事?可她是生母,就算再恨,岂能 奈她何?君王乃至尊,号令八方,为天下人之表率,不能让百姓唾骂,然而怒气如何平息?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折磨死了,皇后若找不回来,他的一生大概也就完了。 他紧紧握住了拳,努力克制自己,忍得心口发疼,还要装作堂皇,“太后原本慈爱,如今变成这样,非太后之过,必定是受了身边的宫人挑唆。宝慈宫中内侍及内人,一个不留。还有当晚驻守柔仪殿的班直和尚宫,也一并处理了。” 果然要大开杀戒了,杀光宝慈宫的人,太后就成了没脚的螃蟹,威严扫地,哪里还有脸面活着! “官家是要逼死孃孃么?何必兜圈子,索性下令杀了老身吧!”太后掩面哭起来,“先帝在天有灵必定看见了,看看他养出来的好儿子,竟如此待老身。官家读圣贤书,三纲五常可还记得?他日有脸面见列祖列宗么?” 他 冷冷一笑,笑得有些狰狞,“我从来不是什么孝子贤孙,太后心知肚明。原本是双赢的局面,太后亲手打破,怨不得我。我杀宝慈宫里的人,太后知道不舍,算计皇 后的时候,没有想过儿会痛得锥心么?太后不必担心近前无人侍奉,命后省另派两个宫人就是了。宝慈宫是太后寝宫,太后可以安住。但没有要紧的事,不要轻易走 动。收得住心安享天年,太后的命数必定比显仁皇后好得多。” 眼见没有更改的余地,随太后前来的宫人哭声一片,皆跪地乞命。太后立 在人群前,恍惚觉得一切如梦境一般。她有尊严,自然不会向他低头,只是厉声骂道:“好得很,活到了这把年纪,竟要被自己的儿子圈禁,是上辈子的业障这世偿 还。早知今日,当初将你溺死在便桶里倒好了,何至于今日受你这份腌臜气!” 秦让怕事态再扩大,抖抖索索道:“太后煞煞性罢,官家正在气头上,莫再火上浇油了。”一壁说着,一壁调过身子,哭天抹泪向今上叩头,“圣人与臣有恩,臣一向对圣人赤胆忠心,今夜是臣疏忽,被人背后一闷棍打晕了,才致圣人被劫。臣死罪,不敢求饶,听候官家发落。” 班直遵旨上前押人,两个尚宫回身恸哭起来,“太后救救婢子们……” 太后无力回天,只得眼睁睁看着她们被拖走。秦让作好了赴死的准备,今上却令人将他放开了。他是皇后信得过的内侍,伺候她也有阵子了,论理他的责最重,头一个就应该杀他。可是皇后身边已经没有亲近的人了,回来发现秦让也不在了,她心里必定更觉得哀凄吧! “皇后还需你服侍,暂且留你一条命。”他转身走出去,脚下一绊,险些栽倒。站稳后推开左右,边走边道,“但凡贵妃碰过的坐卧用具都换了,皇后知道了会不高兴的……统统换了。” 他失魂落魄回到福宁宫,暂且停留福宁殿里听消息。瘫坐在矮榻上,耳边尽是嘈杂的声响,人来了又去了,每一次都满怀希望,每次都落空。 不 知不觉天将亮了,汴梁城彻夜狂欢过后,在又一轮铺天盖地的炮竹声里迎来了新年的第一天。天气出奇地好,今年立春来得早,与初一相合,正落在岁首上。原本是 个好日子,他计划要带她出皇城的,乔装成普通的夫妇,到瓦市看人杂耍,饿了在街边的瓠羹店吃炒肺。结果呢,人不知所踪,一直担心的事变成了现实。他忽然有 种深深的无力感,不似上次还有些根底,这次全然不知从何处下手了。 能考虑的他全考虑到了,城中乌戎的势力自崔竹筳死后便清剿了个 干净。除非是一直隐藏的,在他所知范围之外另有高人,否则不能轻易将她带出宫去。宫里已经查了个底朝天,现在轮到京城内外了。每条路上都派了禁军追赶,他 不得已动用了作战的兵力,实在因为没有办法,他已经黔驴技穷了。 心里刀绞似的,再枯等下去会发疯。他站起身踱到檐下,看云翳之中 旭日东升,新的一天,新的开始,但是他的希望在哪里?回想大婚后的三个月,从忌惮到相爱,即便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心思,也可以化解于无形。他还记得第一次 牵手、第一次拥抱、第一次亲吻,一帧一帧从眼前滑过,那么美好。可是现在她人在哪里?安不安全? 他不知自己从何时起变得那么脆弱 了,遇见她之前他的世界是单一的,喜怒哀乐很少,因为没有动情的需要。后来逐渐懂得,开始品味,最近愈发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他想她,想到无法呼吸。立在檐 下望门而哭,此刻不是帝王,是个再寻常不过的,走失了爱妻的可怜男人。他伤心绝望到近乎奔溃,可是什么都做不了,除了在这里等消息,别无他法。 相处日深,爱之愈甚。他不信佛,却从这刻开始祈求,但愿她安好,否则江山落进掌中又有什么用?谁与他并肩分享? 录景一直在旁侍立,看他坐立不安,也不知如何劝解他。这次与上次又不同,上次因皇后是逃脱的,官家心里自有一份怨恨在,怨恨着,反而可以支撑。这次呢,正恩爱的时候凭空消失了,任谁也受不了这个打击。 可是一直这样不行,身体会垮的。他掖着袖子上前,“官家,回殿里去吧,外面冷。赵指挥并金吾将军已经多方部署了,就算一直追到天边,也会将圣人找回来的。” 话 虽这样说,心里不是没有隐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像一滴水落进了海里,要寻回来有点难度。不过现在没有消息,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就怕说找到了,人在某 个河湾里,或在某个深井里,那才是最恐怖的。皇后失踪到现在已经死了四十人,如果遭遇不测,恐怕当真要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了。 “官家……”他见今上没有反应,试探着又唤了一声,“臣给官家弄碗梗米粥吧,官家吃些东西,才好有力气继续等。” 他慢慢摇头,“录景,你说皇后现在在哪里?” 录景答不上来,垂着两手说不知道,“也许像上次那样还在城里,也许已经趁着夜色离开汴梁了……官家,臣命人去司天监请提点占一卦可好?说不定能推算出圣人在哪个方向。” 司天监管天文和推算历法,占卜只能算不务正业。以往他不太赞同测阴阳八字之类的东西,现在是走投无路了,什么都愿意试一试,便颔首应了。 录景忙招人去礼部传话,准不准先不论,就是给官家一点精神上的安慰,再这么下去怕他扛不住。 他依旧负手望着宫门,茫然问:“皇后现在是否无虞?” 录 景绞尽脑汁道:“臣觉得最坏不过被其他两国的人掳走,但圣人的安全官家可以放心。圣人毕竟与郭太后是母女,如果绥国想通过圣人与官家做交易,必定会善待圣 人。至于乌戎,他们忌惮官家,更怕触怒官家。若真要对圣人不利,也用不着煞费苦心把人弄出去了,毕竟人质活着才有用处。” 他长长叹了口气,“贵妃那里可有消息?” 录景道:“臣也正想同官家说这个,贵妃进了殿前司只顾哭,威逼利诱全不管用,看来当真是不知情。眼下正值大军攻城前夕,官家是否再作考虑?还没有证据证明圣人是被乌戎劫走,暂且别与贵妃撕破脸皮为好。” 他蹙眉忖了忖,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若皇后真在乌戎人手里,逼得他们走了极端,那皇后就危险了。 “把贵妃放回宜圣阁吧,近来她行动受限制,要与外界接触不容易,也许不是她。” 他说完了,转身回殿中去,那身影寂寥,看得人唏嘘。 窗外的日光偏过来,照在他身旁的坐垫上。他把手伸进了光带里,只感觉到隐约的一点热量。即便亮得耀眼,也还是不够温暖。 派往司天监问卦的黄门回来了,站在槛外回话,“沈提点以六爻纳甲法取时定局,让小的转呈官家:飞盘按先天奇门,坎宫用神宫,癸加丁,且六合亲人在天盘,九天行走在地盘,满盘反吟,人走稍远,丁落于离……” 录景怒目瞪他,“用不着全背下来,只说人在哪个方向。” 那小黄们缩脖道是,“沈提点说,应往南方去寻。” 南方南方,正是绥国的方向。 可是秾华不知道身在何方,醒来的时候发现躺在一间草房子里,顶上的茅草年久失修,有破碎的光柱照进来,照在她脸上。她闭了眼,转过头去,避开了那道光。 这 里不是永巷,想了很久,脑子里有一段记忆是空白的。只记得那时被关在斗室里,恐惧异常。她试图逃出去,但门经过加固,撼不动半分。最后放弃了,隔了会儿听 见有动静,门忽然打开了。她以为官家及时赶到,匆匆迎了上去。可是来人拿一方巾栉捂住了她的口鼻,她一阵晕眩,接下来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心里咚咚地跳起来,检查了衣裙,所幸一切完好。但这又是哪里?她侧耳细听,有淙淙的水声。勉强撑起身,挨到窗户底下查看,并不见外面有人看守。茅草屋搭在河边上,不远处有一架水车艰难地转动着,搅得河水哗哗作响。 她 有些闹不清了,什么人这么神通广大,能把她从宫里劫出来?看样子没有同伙,大概不是绥国和乌戎的势力。她心里没底,反正抱定了一个宗旨,若她活着会威胁到 官家,那么她就去死,绝不因此拖累他。不过目下最好是想办法离开这里,既然无人看守,要逃脱应该不会太难。她甚至觉得对方可能是误以为她已经死了,把她丢 弃在这里。如果是这样,那就再好也没有了。 她拍拍裙裾站起来,正想往外走,那姑且称作是门的草垛子被搬开了。外面站着个人,穿着襕衫,身量颇高。因背光而立,五官掩在暗处,只看见一个清瘦的轮廓。 她吃了一惊,不知道来者何人,立在那里进退不得。那人却没有挪动,只道:“你醒了?醒了就上路吧,再耽搁下去,禁军就要追来了。” 他是极随意的语气,秾华听来却如遭电击,骇然退后两步,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第77章 “用不着这么惊讶。”他走进来,轻轻一笑,“这世上有很多事难以预料,我曾教过你,遇事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亲手做下的事,也不能笃定毫无差池。” 她惊惶往后缩,一直缩到了墙根,“你没有死?为什么没有死?” “你那么希望我死么?”他居高临下看着她,“我们之间的恩怨,上次那一簪就应该已经了结了。从今日起,我们重新开始。” 她吓得手足冰冷,仿佛堕进一个梦魇里,怎么也醒不过来。 是崔竹筳,那天明明已经杀了他,为什么他还活着?当时的确觉得事情进行得太顺利,可是发生便发生了,也许是她运气好,也许是得了乳娘保佑,总之她为春渥报仇了。可是今天他又出现了,带着一贯云淡风轻的姿态,说起生死来,也像授课一样从容不迫。 他 走到她面前,蹲踞下来,她不敢看他的脸,紧紧闭上了眼睛。他笑了笑,抬手轻触那雪腮,“其实出城时我就有预感,这次的逃亡不可能成功,我也做了千种打算, 只是没有想到动手杀我的会是你。那时御龙直已经包围了客栈,我若不将计就计,很难从中突围。何况还有你,带着你,想走更难。我只有牺牲那些死士,让御龙直 以为断了我的后路,才能赢得更多的机会。不过你那一簪好狠,险些要了我的命。事后我一直在想,如果当真死在你手里,也不枉此生。我欠你的,用命还你,人死 债消,等我再出现时,希望你还能给我一个机会。” 她只是觉得难以置信,“那天御龙直分明刺穿了你的身体,我看得清清楚楚。就算我那一簪没能要你的命,难道剑是假的么?” 他 听了蹙眉,“御龙直几千人,我少不得要安插上一两个心腹,他们承办,下手自然留七分。剑未命中要害,至多伤人罢了。再说我有个医术精湛的挚友,即便到了阎 王殿前,也有办法将人救回来。”他说完看天色,起身道,“再有什么话,咱们路上慢慢说。已经没有时间了,好不容易把你救出来,这次不能再落入他们手中 了。” 他这样,纯粹是颠倒黑白的说法。他哪里是要搭救她,说得好听罢了。他存着什么私心,他自己心里清楚。 他来搀她,被她扬手挣开了,“我不管你是怎么死而复生的,都不与我相干。你让我回去,我要找官家。” 他 怒火渐起,扣着她的手腕道:“宁愿回去,在勾心斗角里度过一生么?殷重元有什么好,为了江山可以废你,将你贬到瑶华宫入道。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华阳 教主还未做腻么?你是我的弟子,从你六岁起就在我身边,我知道你的秉性。荣华富贵和权势都不是你渴望的,何不跟我出世,我们去做一对神仙眷侣。” 他 死遁,不单是为了隐瞒殷重元,更是为了彻底脱离乌戎。老师肖想弟子,曾经确实令他有负罪感,但现在已经蒸发得一干二净了。他留在李宅是奉命,并不是出于真 心,他教导她,也是为了等她长大。如今她对他来说,只是令他牵肠挂肚的女人,他不再是她的先生,以前的种种都随那一次死里逃生终结了。现在的他是全新的, 什么都不用顾忌,怎么想,就怎么去做。 她奋力反抗,尖叫着“官家是我郎君,我不要同他分开”。他不愿听她说那些,扼住她的双手抱 起她,走向一驾平头马车,将她安置进了车厢里,“从今日起,我就是你的郎君。把殷重元忘了,他的世界里不缺一个你。而我为了你,已经把整个世界都放弃 了。”那块浸了麻沸散的巾帕重又覆在她脸上,她安静下来,就像她心甘情愿跟随他去天涯海角一样。 他替她盖好褥子,各自蒙上了人皮 面具,重新驱车上路。辗转往东,他们曾经约好去庐山隐居的,这个计划不该有变。马车跑动起来,震荡他肋下的刀伤,依旧隐隐作痛。他紧了紧氅衣上的狐领,小 心把伤口遮盖好。不时回头看,心里装得满满的,即便这个人是他抢来的,现在也属于他。 他的情路和别人不一样,一直隐忍着,从她与 云观青梅竹马开始,然后嫁入禁庭,成为别人的妻子,他要花多大的耐心才能坐看这一切发生?无尽的折磨堆积起来,到了一定的程度终究要爆发。现在他不想等 了,再等下去他的一辈子就要到头了。他看淡了名利,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他拿青春去消耗。他今年二十七了,比她大了十岁,从今天起好好地过,置几亩良田,养几 个孩子,一心一意地爱她宠她,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也许刚开始她不能接受,没关系,他有耐心慢慢感化她。毕竟他们之间有十余年的感情积淀,哪怕仅仅是止乎礼的师生情,总比陌生人相处要好得多。 卸了担子,人就轻快起来,即便后有追兵,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人越少目标越小,不像上次受乌戎挟制,几十个死士和硬探里不全是他的人。所以借助御龙直的力量把他们全部歼灭,是件一举两得的好事。 行至回龙峪的时候,到底碰上了盘查的禁军。拦下他们,咋咋呼呼问车上何人。他压着嗓子说:“是浑家。只因吃外甥的百日酒,路上受了风寒,现正欲赶回家请郎中看病,不敢耽搁。” 为首的禁军挑起门上厚毡往里看,一个满脸褶皱的老妪卧在那里不动弹,看样子是昏死过去了。他嫌晦气,大过年的怕沾染了病气,把手收了回来,粗声问:“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他把毡子压实,点头哈腰道:“从禹王台来,往新封去。” 禁军中一个生兵道:“禹王台边上是有户人家孩子满百日,可说得上那户人家姓氏?” 他说:“姓唐,他家产妇姓吴,正是老汉的女儿。” 领头的回身看,那生兵颔首示意,想来是没错的了。便清了清嗓门问:“路上有没有看见可疑的人,或是见过一位绝色的娘子?” 他摇头说没有,“绝色娘子未见到,就看见城中粉食店里卖人乳粥,现挤现熬。” 那些禁军呸了一声,“好个老汉老不修,还爱看产妇挤人乳,怎不去看你女儿?” 一群人上马,抽着响鞭走远了。他上车驾辕,继续朝他既定的方向前进。 秾华醒来已经将近日暮了,嗅多了麻沸散,脑子里浑浑噩噩,鼻腔也酸得难受。她睁着眼,过了很久才逐渐能够控制自己的手脚。勉力坐起来,挑帘往外看,四野笼罩在一层雾气里,茫茫的,像行走在异世。 脸 上被什么蒙住了,牵绊着很难受。她抬手一摸,那脸不是自己的脸。她吓了一跳,慌忙撕扯,撕下来一层皮,悚然扔得老远。想起白天的事来,挣着身往前揭门帘, 帘外的人好整以暇赶着马车,姿态宏雅。发现身后有动静,转过头看她。她跌坐回去,望着这张陌生的脸,惊慌道:“你是什么人?” 他眼神冷冷的,手里鞭子敲了敲车辕,声音却还是原来那个声音,“饿了么?前面有个村落,找户人家借宿。” 她明白过来,这老翁是他乔装的。真奇怪,他竟然这样深不可测,像堆叠起来的高塔,几乎让她看不清真面目。她愤然瞪着他,“你究竟想怎么样?” 他回过身去,淡然道:“以前约定好的,带你去庐山,到那里过悠闲的日子。” 她的嗓门变得尖而利,扣着门框道:“你可曾问过我的意思?谁答应同你去庐山了?放我下车,我要回禁中。” 他带了点嘲讽的味道,“禁庭就当作是上辈子的记忆吧,你回不去了,浮华渐远,以后要与我做伴。” 她气得打颤,“你凭什么决定我的人生?我有郎君,我早就为人妇了,你为什么不去找自己的幸福?” 他 说得理所当然,“我的幸福就在你身上,用不着找,现在这样就够了。”渐渐走近村落,正是傍晚时分,炊烟四起。这是个真正平和的地方,家家户户门上贴着崭新 的大红对子,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除夕的欢乐。他扬鞭往前一指,“那家怎么样?这村子远离汴梁,不知道禁中发生的事,要借住的人家也必定是老实巴交的寻常 人……你会留神自己的言行么?若是泄漏了行踪,我为求自保,可能会杀人灭口的。” 她瞠大了眼睛,“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撕脱面具笑了笑,“我一直是这样的人,只是你从未留意过我罢了。” 他将车赶进村子,在村口的那户人家屋前停了下来,重换了张人皮面具替她仔细粘好。样貌太出众的人容易识别,像先前的禁军那样,只要问及绝色,轻易就能打听到。他不得不小心防备,待一切都布置好了方下车去。 秾华看着他上前敲门,斯斯文文地作揖说明来意,“路赶得急了,以为前面有集市,谁知走了三十里也未遇上。眼看天黑了,我家娘子胆小,不敢在野外过夜,只得登门叨扰了。” 家 主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平平常常的农户人家,过年穿着簇新的褙子和窄袖衣。秾华见她迈出了门槛往外看,灯笼底下映照出一张朴实的笑脸,点头道:“今日是大 年初一,节下赶路实在辛苦。若不嫌弃就请进来罢,家中正要开饭,请娘子下车,热腾腾用些饭菜。”一壁说,一壁将门大敞开来。 崔竹筳道了谢,回马车前搀扶她,低低道:“庄户人家心正,可以放心。”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说这话是为了警告她。以前的崔先生完全消失了,现在的他阴狠狡诈,哪里还有半点儒士的风骨!她感觉厌弃,但又不敢妄动。好好的一家人正共享天伦,别因为她招致横祸,所以只得按捺,即便要逃跑,也要另选时候。 他牵她进门,大袖掩盖下的两只手使劲缠斗,她想挣脱,无奈被他攥得更紧,将她五指捏得生疼。她面上不好有异,干干挤出个笑容向家主婆纳了个福,“大过节的,叨扰阿嫂了。” 那主婆热情往家里引,门内纵出两个孩子来,梳着鬏发,手里提着橘灯,看见有客来,大睁着两眼仔细打量他们。 秾华见他们可爱,从袖里掏出两个游戏用的金棋子分给他们。那妇人见状连连让孩子道谢,复引进屋里来,男人盛好了热汤热饭放在他们面前,笑道;“没什么好的款待两位,将就用些吧!” 崔竹筳同他们客套往来,秾华转头四下看,家里不过一对夫妇带着两个孩子,摆设也极简单。墙头未经粉刷,一块一块的青砖裸露在外,看上去灰蒙蒙的。 家主好客,殷勤请他们吃喝,随口问起,“两位是从何处来?怎么走在年里呢?” 崔竹筳道:“原本是去汴京投靠亲友的,不想人不在,扑了个空,只得回老家去。” 主妇啧啧摇头,“天寒地冻,找不见人最是烦心。”一面舀了野菜汤送到秾华手里,“别客气,尝尝我们的汤。波棱和松蕈在我们这里是年菜,家家户户要预备,外面可找不到。” 秾华低头看,碧清的汤面上飘着几朵油花,呷了口,清香溢满齿颊。她赞了声好,“多谢阿嫂款待,阿嫂的手艺真好。” 在农户人家过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以前在建安,虽不显贵,繁文缛节很多,逢年过节的菜色也有讲究。不似村野里,有种返璞归真的味道。 如果同她在一起的是官家多好,想起来鼻子就发酸,慌忙别开了脸。如今流落在外,心里惦记皇城中的他,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遍寻她不得,一定急断了肝肠吧!她一路昏睡,连方向都辩认不清了,想回去,怎么回去呢? 家主的孩子在院子里笑闹,偶尔进门来看看她,她看见孩子倒很喜欢。他们折了一枝腊梅来,她摘了两朵,替他们戴在丱发上。 那妇人发笑,驱赶道:“去、去,别处玩去!人来疯,莫给他们好脸色。小娘子可有孩子?” 她摇了摇头,她和官家一直盼着,请了几次脉都说未到时候。现在分开了,但愿肚子里有一个,对她也算是个慰藉。她不敢唐突,细声打听,“阿嫂,这里离汴梁有多远?”才问完,招致崔竹筳一个凌厉的眼风。 那妇人没察觉,转头问男人,“约莫有六七十里罢?” 男人点头道:“差不多,我们赶集都去仙都郡城,汴京太远了,一日回不来。” 崔竹筳怕她询问太多漏了底,拱手对家主婆道:“还要劳烦阿嫂准备一间卧房,今日赶了一天的路,实在有些乏累了。” 那妇人忙道好,“后间正好有空房,本来是预备给我兄弟路过留宿的,恰好他今年生意忙,要过两日才来。褥子都是新的,昨日才换上的,小娘子随我来。” 秾华道了谢跟她往后,崔竹筳在她身旁,他对外宣称夫妻,看来今夜要同她睡一间房了。她心里烦躁,忌惮他先前同她知会过,不敢给人家招来厄运,唯有忍气吞声。待那妇人走后,她才对他怒目相向。 他根本不把她的愤怒放在眼里,坐下倒了一杯茶,门又笃笃敲响,是家主送热水进来。 “洗洗么?”他把巾栉泡在水里,拧了一把递给她。 她不接,扭身转向别处,平淡无奇的脸,与那风华万千的身姿极不相称。只愠怒道:“先生以为之前的事都过去了,可对于我来说却是永生难忘的。乳娘死在你手里,你怎么有脸再来见我?就算侥幸活下来,不是应该去别处么?躲得远远的,一辈子不要再见面才好。” 他 不应她,慢吞吞解开颈上的围领,将那个伤口袒露给她看,“看见了么?这伤还未痊愈,是你留下的。我九死一生回来,不为别的,都是为了你。我说过不要钱财权 利,我想过普通人的日子,和心爱的女人在一起。我知道你恨我不择手段,可我如何才能挽回你?我是身不由己,我为乌戎隐姓埋名,做了十年的硬探,其实并非我 所愿。大钺迟早要吞并乌戎,我早就看清了,越早脱离越安全。所以御龙直来袭时,我情愿演一场戏,骗过殷重元和靖帝,天下之大,岂无我容身之所?”他眼里浮 起笑意来,捏住她尖尖的下巴,“一个人太寂寞,我想找个人做伴。我教导你十年,你也陪我十年如何?若十年后殷重元还要你,你就回他身边去,我绝不加以阻 拦。” 她恨得咬牙,十年后物是人非,会是怎样的境况,谁能说得清?再深的爱情也经不起十载光阴的消耗,她狠狠格开他的手,“我看你是疯了!” 他说是,“我的确是疯了,从那一簪子扎进来的时候起,我就已经疯了。我看透了,你对我没有半点情义,我却对你念念不忘,何其不公?就算是地狱,我也不愿意孤身前往,必邀你同行。秾华,你这一生都摆脱不了我了,这是宿命。” 她惧怕,站起身便要往外走,“我不想陪着一个疯子,我要回去!” 他很生气,扭住她的手臂推向床铺,“你不是个狠心的人,你对云观有情、对阿茸有情、对春渥有情,甚至只要我真的死了,你对我也会有情。因此外面那一家人,你不会坐看他们惨遭屠戮。”他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小声一些,被他们听见只言片语,他们就活不成了。” ☆、第78章 他已经疯魔了,所以执念很可怕,会让一个人丧失本性。 可是他的本性究竟是怎么样的,她何尝看清过?明明是智者,圆融达观,却把春渥杀了。她敬他是恩师,结果他对她产生别样的感情,她觉得恐怖,也觉得恶心。她是有丈夫的人,她的得意还在等着她,他夺人所爱是什么意思?恐怕把她从大内劫出去,就已经不在乎她的感受了吧! 她不能硬碰硬,死过一回的人,想法也同常人不一样。她放低了姿态乞求他,“先生,我爱的人是官家啊,你若是逼我,我永远都不会快乐了。你愿意看见整天愁眉苦脸的我么?你让我回去吧,我会感激你一辈子的。” 他 就站在床前,与她膝抵着膝。灯火下的脸色泛着青灰,看上去阴森可怖。语调冷而硬,垂眼道:“爱情的寿命其实并不长,比如当初你爱云观,嫁给殷重元后三个月 便退而求其次一样,这次一定也可以。我与他相比,不过少了些野心,多了些痴妄,哪一点不如他?你要呼奴引婢,要锦衣华服,这些都唾手可得。他给你的爱,我 照样也能给你,乃至更甚,你还要什么?” 她又气又急,反驳道:“我与云观的感情,其实先生看得很清楚,何必有意歪曲!和官家的则 不同,是切切实实的爱。他尊重我,以我的喜恶为先,这些先生能做到么?你不过是打着爱的幌子满足自己的私欲,何来这个勇气同他相提并论?世上女子千千万, 多的是比我好的,你为什么要觊觎别人的娘子?只要先生让我回去,我绝口不提先生半个字,我可以对天起誓。先生可怜可怜我罢,我不能没有官家,我想他想得快 要死了……” 她一面说,一面低声抽噎起来,又怕被人听见,用力捂住嘴,把痛苦和无望都掩在掌心里。 “想 念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如今你也体会到了。我这半年来就是这样度过的,你三次同我见面,我必须强忍喜悦,装得淡漠豁达,你可知道需要多大的自制力?我不能 仔细看你,即便面对着面,离你不过三步远,我依旧在想你。所以你现在凭什么让我放弃你?你要恨就恨吧,实在恨不够,我这里有刀。”他撩起袍角抽出了匕首, “像上次那样,再杀我一回。杀了我,你就可以回去找你的官家了。不过这次要认准位置,务必一刀毙命。其实死对我来说是种解脱,当真能合上眼,我也就可以放 下一切了。” 他把匕首递过去,她惊恐退缩不愿意去接。他笑了笑,执意塞进了她手里。靠得更紧一些,刀尖对准了心脏的位置,“就是这里,刺进去会有很多血涌出来,要留神了,别沾染了衣裙。” 秾华吓得头皮发麻,曾经簪子扎入他颈项的场景在梦里不停地重现,她不敢正视,努力想忘记。可是今天又是一个轮回,那冷硬的手柄落在她掌心,他强迫她握住。她怕得几乎尖叫起来,他却在微笑,轻声问她,“怎么了?不敢么?又不是第一次杀我,为什么不敢?” 她奋力抛开了那匕首,惊迮往后让,一直让到床的内侧,紧贴着墙壁,颤声道:“你我何至于这样?先生,你是我的老师啊!” 他 眼里浮起不耐的神色,“上次在城外,你为什么没有顾及师生情谊?既然对我动手,那么以前的牵扯就都了结了,我不再是你的老师。我先前说过,从今日起我是你 的郎君,欠你的婚礼,待安顿下来便补办。不要再提什么已为人妇了,乌戎人不在乎这些,只要喜欢,嫁过几次的女人也照娶不误。” 她心头结起了冰,把血液都凝固住了。现在同他说什么都是枉然,他势在必得。她应该怎么办?怎么才能和官家团聚?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她除了自己,没有任何可以威胁他的手段了。她低下头,横了心道:“我绝不同你成婚,你若是逼我,我大不了死在你面前。” 他挑起了一道眉,“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官家了,你可舍得?” 她愤然道:“活着让你羞辱么?我不会学我孃孃,不会做第二个郭太后!” 她 说得铿锵有力,他歪着脖子想了想,真是个不错的借口。罢了,这世上的事,有多少是时间改变不了的?要么屈服,要么毁灭。她父亲是个痴情的人,所以最后玉石 俱焚了,不过也是因为身边没有能够开导他的人吧!她不同,女人再倔强,总有脆弱的时候。设两个局,让她知道他的好,何愁不能感动她? 外间有人走动,然后院子里响起一阵鞭炮声,正月的空气里总少不了硫磺的味道。 他推窗看了眼,没有什么异常。月正当空,到了人定的时候了。转回身来,解开罩衣准备上床,她突然喝了一声,“你要干什么?” 他抬头看她,“该安置了。” 她站在床上双拳紧握,那模样像只冲人呲牙的小兽,“我绝不和你同床共枕!” 他顿在那里叹了口气,“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在你心甘情愿之前,不动你分毫,这样可行?” “不行!”她回答得毫不犹豫,她的枕边只能是得意,换成别人,即使什么事都没发生,她也会觉得对不起他。 他皱着眉头看她,“我昨夜一夜未睡,今天又整日奔波,加上旧伤还没痊愈,身体有点撑不住了。你容我歇歇,别再同我闹了。” 他这话说得无理,进宫劫人是他一厢情愿,难道还要她感恩戴德么? “我没有求你来救我,官家发现我不见了,自然会翻查大内,哪里用得上你!” 他 静静听完,嘲讪笑道:“你自小就害怕密闭,否则不会在永巷叫得声嘶力竭。至于官家,别忘了他龙床上有了别人,酒醉的男人分不清面孔,是个女人就可以。如果 太后这时突然改了主意命人杀你,你还能等到你的官家么?看见你的尸首,他至多难过一年半载,时候长了,自然就淡忘了。再过两年,也许连你是谁都不记得了。 帝王与常人不同,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夜夜笙歌舞分行。再要说痴情,大概也只有在梦中了。” 她气白了脸,“你胡说,我知道他,他和别人不同!” 他 解开软甲搭在案上,摇头道:“李煜极爱大周后,可大周后崩逝后,还不是同小周后打得火热!你告诉我,万一官家是在临幸了别人之后才发现你不见的,你作何感 想?是不是就当一切没有发生过,若无其事同那些嫔妃们共侍一夫?”她果然神色慌张起来,他复又一笑,“你期待的爱情,他短时间内可以提供,但日久年深,谁 能够担保?诱惑太多,选择太多,美人迟暮是最大的悲哀。到了那天,你还要与那些花儿一样的年轻姑娘争宠么?宫门深似海,若是失了他的宠爱,你还剩什么?倒 不如跟我归隐,彻底离开这个名利场。我对你的感情你应该知道,我不会纳妾,永远只有你一人,这样不好么?” 她怔怔望着他,知道想从他手里逃脱是不可能了,不过可以转变一下态度,哄他带她回绥国去。官家曾经说过会去建安的,那座城早晚落在他手里,届时他要收拢权利,便会处置建帝母子。只要在同一座城池,一定可以再相见。 她有了主张,慢慢冷静下来。要同他比智,她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可她是女人,女人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尤其当这个人还爱着你时,很多不可能的事情也会变得有可能。 他登上脚踏,她没有再反对,只是看着他,低声问:“先生要带我去哪里?” 他掀起被子坐了进来,“庐山。” “可 是我想回建安。”她靠近他一些,尽量把语调放和缓,“你带我回建安好么?钺军快要攻进城了,中瓦子的房舍,我爹爹的墓地,恐怕都保不住了。还有高斐和我孃 孃,灭了国的当权者,没一个有好下场。官家曾答应我不杀他们,可若是朝臣相逼,他左右为难,总不见得为了他们和众臣反目。先生若能救下他们,就是我的恩 人,到时候我心甘情愿跟先生归隐,可好?” 他凝眉看她,不说话,将另半边的被褥揭开,在枕上拍了拍,示意她坐进来。她强忍着不适 依言而行,他转过头去嗤笑了声,“别忘了你是我教出来的,你心里想些什么,我一清二楚。建安沦陷,殷重元为安民心,必定亲赴建安。到时候近在咫尺,你便会 抛下我,来个夫妻团圆,我猜得可对么?” 同聪明人说话,其实用不着兜太大的圈子,她颔首道:“先生文韬武略,我在你跟前不过班门弄斧罢了。我也不讳言,的确有这样的打算,但我若是先生,就会考虑这个提议。” 他似笑非笑看着她,“是么?说说道理。” “我 要救母亲和弟弟的心是真的,先生要是能办到,至少有五成的希望得偿所愿。现在钺军已过虔河,但是要到建安,还有六百余里。大军拔营行动迟缓,我们若是日夜 兼程,能在城破之前赶到。官家接手建安,定是战火平息之后,期间至少有一个月供先生活动,一个月内救出他们,我就随先生离开。先生不用担心我反悔,我不会 不顾孃孃和高斐的安危去找官家,毕竟先生的手段我已经领教过了。”她提着一口气,复又道,“但若是先生不顾一切执意带我去庐山,那么得到的不过是具行尸走 肉罢了,先生愿意竹篮打水一场空么?” 他听完,当真笑起来,仿佛长辈发现孩子突然说了句醒世名言,有意想之外的惊喜之感,“士别 三日,当刮目相看。分析得头头是道,乍听很有道理。不过在我还未救出建帝母子前,你就已经向钺军求救,那么到时我该怎么办?官家不是曾答应你饶恕他们么, 你根本用不着为他们的生死担忧。我去,不过白白将你送回他身边,难道不是这样么?” 他是个极缜密的人,一件事还未实行前,正反两 面都得想透彻。他知道她还不死心,难道要再冒一次无谓的险么?可是她的后半句话又让他深思,一辈子那么长,将个躯壳圈在身边,又有多大的意思?他爱慕的是 那个活生生的秾华,会撒娇的,憨态可掬的孩子。如果摒弃一些东西,让她变得死气沉沉,就像整箱珠宝都丢失了,留下的盒子再精美,也毫无价值。 她皱着眉头,不太愿意再多费唇舌了,只道:“我说过,官家是明君,明君要听劝谏,没有为所欲为的权利。那些谏官们别的能耐没有,指手画脚却是全套本事。若一致要求官家肃清余孽、稳固朝纲,到时候只怕官家为难。倒不如先将他们救出来,人安全了,比什么都重要。” 他也要考量,沉默了很久,并不立刻答复她。秾华眼巴巴看着他,他脸上惘惘的,扶额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议不迟。”言罢探手过来解她领上纽子,“睡下吧!” 他碰她不得,一有接触她就像被蜂蜇了一样。心爱的人在身边,总会渴望亲密一些,可是这个女人不爱他,他只能伤嗟着,望洋兴叹。 她捂着领子,脸拉得老长,“先生是读书人,读书人守礼第一。” 他无奈反问:“读书人就没有爱人的权利?读书人就应该坐怀不乱?” 她胀红了脸,“你还没有答应带我回建安。” “答应了你就不会抗拒么?”这世上哪里有学生算计得过老师的,真打算强迫她,他有的是办法。可是他不屑,将她劫来已经不那么光彩了,继续龌龊下去,只能让她愈发看不起他。他怅然叹息,“睡吧,明日再说好么?这村子偏僻,又没有什么遮挡,风比城里大,当心受寒。” 她并不情愿和他一头睡,想起来腹内就翻江倒海。可是现在要哄他,不给点甜头,他不愿意上当。她垮下肩头,用力攥紧了被褥,挣扎良久难以决断,却听他低低说了声,“实在不愿意睡就不睡吧,明日上路,继续往庐山去。” 她 终于屈服了,只脱一件罩衣就躺了下来。眼角瞥见他,他脸上笑吟吟的,目光柔软。她很觉得厌恶,背转过身去,不愿意面对他。他倒觉得无所谓,离得这样近,换 做以前,当真不敢想象。他抬起手,想去为她掖被子,可是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莫看如玉的人儿,性情刚烈得厉害,春渥那时候笑骂她,开口就说她狗脾气。人 与人的待遇就是这么大差别,她想念今上的时候表情哀凄,与他相处呢,只恨不得他马上去死。他有时候很为自己悲哀,夜半做梦梦见她举着发簪刺向他,醒来后感 到无边的寒冷和悲凉。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她的心落在了别处,即便收回来也沾染了别人的味道,不那么完满了。 他一向警觉,夜里浅眠,留宿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不能不处处提防。大约四更前后,听见她细细的啜泣,他一个激灵醒过来,屋里没有点灯,也看不见她的面容,料她应当是做噩梦了。 他伸手过去揽她,她睡迷了,叫了声官家,紧紧贴在他怀里。他怕她察觉,做贼一样心惊胆战。静待片刻,她又睡着了,他方长长舒了口气。 抱 着她的感觉是这样的,他小心翼翼收拢手臂,那纤细的身体,触动他心头最柔软的一块。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对她的感情不比殷重元差分毫。如果她醒着时也 能这么温顺多好,他想取悦她,所以开始考虑她的建议。一个月内把事办妥,她还有什么话可说?他是在赌运气,让她心服口服,以后便再也没有推诿的借口了。 陷在爱情里的男人傻,明知道有风险,也愿意尝试。路已经走到了这里,不可能再回头了,要想救一位亡国之君,难度有多大,可想而知。他悄悄将下颌抵在她额头上,这是最后一次犯险,无论如何让她少些怨恨,也算赎他先前犯下的罪孽吧! ☆、第79章 次日天才蒙蒙亮就起身了,家主婆煮了汤饼,让他们吃饱了好赶路。 “多谢阿嫂照应。”崔竹筳取出缗钱交给她,“这里一些钱,权当投宿的用度,请阿嫂莫嫌少。” 那家主婆是实诚人,托着钱有些无所适从的样子,“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住上一夜还收钱,显得我们庄户人钻进钱眼里似的……” 那家的孩子倚在母亲的身侧,秾华笑着抚抚他的顶心,对家主婆道:“我们住客栈也是要花钱的,阿嫂收下是应该的。日后有机会,请阿嫂和大哥来舒州游玩,我们好尽地主之宜。” 那妇人连连点头,又差男人取事先预备好的干粮交给崔竹筳,夫妇两个将他们送上车,便挥手作别了。 “倒是笔意外之财。”男人低头看看那钱,“这里偏远,鲜少有人经过,我看那两个人有些怪异。” “怪异甚?人家留宿不曾给你钱?”妇人回身招呼孩子,把他们手里的金棋子抠了出来,“娘与你们收着,将来娶媳妇用。” 那两个孩子难得有精巧的小玩意儿,被母亲收走了自然不乐意,立刻咧开了嘴对天长嚎起来,声音之凄厉,须臾惊动四方。男人大皱其眉,“大过年的,家里有哭声吉利么?给他们玩罢,小心些,别弄丢了就好。” 妇人瞪他,“你当这是石头?我先前咬过,是金子。你多粗壮的腰杆子,拿金子与孩子玩?万一不小心吞进肚里,死得倒辉煌!”一壁说,一壁查看,见顶上有个纽袢,便道,“好啦,别哭了。娘给你们穿起来,戴在脖子上可好?” 两个孩子含泪应了,赶紧追进去,待套在脖颈上才作罢。 正月里无事可干,村里人都聚在一起晒太阳,分吃果品。及到正午时分再放一轮炮竹,各自回家生火做饭。妇人在院子里扫地,鞭炮炸得四处都是纸屑。还有左邻右舍吃下的瓜子壳,都嵌进了砖缝里,笤帚刮也刮不出来。 忽然听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抬眼看,十几个穿着甲胄的禁军从门外经过,勒住了马缰问:“可有人带着一个女子从这里经过?女子十六七岁年纪,生得极美貌。” 妇人想起昨晚留宿的两个人,是有个女子,不过美貌算不上,很寻常的模样。心里有些怕,大概是在抓逃犯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摇头说没有。 那些禁军扬鞭要走,却有人从马上纵了下来,几步到槛内,一下把孩子提了起来,“这是什么?”说着扽断了颈上的细绳,将吊坠呈给领头的效用看。 原本这种打双陆用的棋子很寻常,城中有钱人家用金银制也不在少数,可是出现在这种穷乡僻壤就有些古怪了。那效用翻来覆去查看,在棋子底盘发现一个米粒大小的章子,上面赫然刻着“内办”。 效用大惊,蹭地抽出佩刀架在妇人脖子上,“你敢隐瞒?说,这棋子哪里来的!” 男人从屋里走出来,看见这阵势吓得跪下了,膝行到妇人身旁,不住拱手乞求,“都头饶命,千万莫伤了浑家。这是昨日投宿在我家的人留下的,不是我们偷来的。” 效用高声斥问:“投宿的是什么人?现在人去了哪里?” 妇 人瑟缩着说:“是一对夫妻,昨天日暮时分敲门借宿,说是去汴梁投靠亲友的,结果未找见人,只得返家。”想了想,忙又补充,“那小娘子临走邀我们去舒州做 客,想来现在往南去了。我们是清白人家,不敢打诳语。适才都头说的女子样貌和那小娘子不符,民妇才称未看见,并不是有意欺瞒都头。” 效用把棋子交给另一个人,急急吩咐:“你火速回禁中复命,我领人继续追赶。”也不理会那家人,很快往外去了。 那家的孩子被夺了东西,呜呜咽咽哭起来,爹娘忙将他们的嘴捂住了。待禁军走后面面相觑,想是禁庭走失了人,弄得这么大的排场,真是吓人。 “天上哪能掉下金银来,险些闯祸。日后外面死了人也不许开门……”妇人絮絮说着,在不依不饶的孩子嘴上打了一记,“哭哭哭,不要命了!”说完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一骑绝尘而去,八百里加急也不过如此。入了皇城往上通禀,今上亲自召见,狠狠攥着棋子说:“正是她的东西,如今人可有下落?” 生兵俯首道:“据那家娘子说,李娘子曾提及舒州,卢效用已经往舒州方向追赶了。请陛下宽心,只要路径没错,不日便能追上的。” 今 上失神坐在宝座上,短短的两天便弄得憔悴不堪。没有走失过心爱之人的不能理解,杳无音讯是在炼狱里,有了消息不见人,折磨仍旧不得疏解。他的拳头在案上重 重敲击,“增派禁军,以那个村子为原点,向四周扩散追捕。什么人这么大的本事,能逃过三万禁军的耳目……那村子离汴梁多远?几人同她在一起?” 生兵拱手道:“回陛下的话,是新封以南的一个无名村落,离汴梁约有七十里。据那家主说是自称夫妻的一男一女,并没有旁人。” 录景回身望今上,细思量了追问,“看清衣着打扮了么?究竟是不是李娘子?” 那生兵有些迟疑,顿了顿才道:“听描述委实不太像,那家主只说是个年轻娘子,容貌平平,但举手投足颇有风范。臣等得了这金棋子不敢耽误,回京来呈报陛下,请陛下裁度。” 有希望总比没希望要好,他现在心里焦急,点头道:“去办,务必将人带回来见朕。” 生兵道是,领命退了出去。 他 在殿里坐不住,命人取鹤氅来,录景忙上前劝阻,“官家可是打算亲自去追?万万不可啊,仅凭两颗棋子,怎么能够肯定就是圣人?万一是乌戎或绥国使计呢?眼下 正在紧要关头,臣知道官家心急,但官家是大钺军民的主心骨。官家在内城,则民心安定,士气振作;官家亲自追赶,扑空还是次要,万一中了敌国的埋伏,便会乾 坤动荡,天下大乱,切切草率不得。” 他被录景一提点,瞬间又冷静下来,抚着发烫的脑门踽踽打转,“一男一女,夫妻相称……若真是她,那男人是谁?” “所 以需审慎,未得确切消息前,还请官家按捺。圣人脾气倔强,怎么能容忍陌生人同她称夫妻?会不会是有人声东击西,有意将禁军的视线转移开,好将圣人带往别 处?”录景掖着手觑他神色,复吮唇道,“不过在臣看来是个好消息,有人设局,是为了将圣人带离钺国,那么至少眼下圣人是安全的。臣说句实话,先前一直担心 圣人遭遇不测,如今心却放下了,圣人必定无恙,才值得花那么大的力气与禁军周旋,官家说可是?” 录景是为了开解他,不过说得有理 有据,他心里也略感宽慰。他这两日已经混乱了,前方的奏报一封接一封地送达,他强打起精神处理政务,心思却全然不在那上头。她丢了,他急得五内俱焚,整日 痴痴看着宫门,痴痴盯着更漏。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一天两夜,简直比走过一生还要漫长。天这样冷,她一个女人在外颠踬,不知受了多大的罪。抓住那个带走她 的人,他必要将他五马分尸,才能解他心头之恨。 他开始考虑禁军带回来的消息,易容其实不是难事,仪态和做派却很难更改,也许那个 女子就是她。但是与她在一起的人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孤身来营救她么?他知道秾华心里也许怨他未保护好她,可是以他们的感情,这辈子是再难割舍的了,她绝不 会心甘情愿跟着别人离开,留下那两个金棋子就是最好的证明。为什么他觉得事情愈发的严重了呢?不与他接洽,分明没有要拿她胁迫他的意思。带她逃亡,情愿被 千军万马追赶,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与国事无忧,只要带她离开么? 他脑子里嗡然作响,“宁王赐死,是谁验的尸?” 录景道:“是殿前司指挥使赵严。莫非官家疑心宁王又像上次一样金蝉脱壳么?臣立即派人去查看,不过下葬有了时日,就算开棺,恐怕面目也难以辨认了。” 他抬了抬手,“赵严办事是可以信任的……崔竹筳呢?你亲自验过么?” 录景怔怔道:“那日圣人受了惊吓,臣一心在圣人身上,将后面的事交给了御龙直,自己匆忙护送圣人回禁中了。不过那日赵严也在场,至于验尸的是谁,臣就不得而知了。”诧然醒过味来,忙呵腰道,“官家稍待,臣即刻便去查看。” 他 抬眼望出去,录景一把年纪了,跑得脚不着地,应当也发现其中有诈了吧!世上能有多少人可以不计较得失,一心带另一个人离开?定然是有情才会那么做。云观死 在禁中,重重把关下,不会再出现第一次时的情况。崔竹筳不同,事发在城外,加上那次他赌气未出面,也许其中施了障眼法也未可知。一个潜伏得那样深的人,居 然被秾华一簪子解决了,说起来匪夷所思。怪他那时候同她闹情绪,埋下了隐患,如今问题来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但愿不是崔竹筳,但愿他真的死了。他与秾华十年师徒情,要比用心,恐怕也不输他。 他在殿里等消息,每一刻都难熬透顶。见太阳一寸一寸西沉,每到这时候就有种黑暗前的恐慌。 他静静站在殿门前,脑子不停运转,心却是空的。今早医官还来请脉,翰林医馆和禁庭是两个世界,那些潜心医学的人并不知道禁中发生的事。进门作揖,问圣人何在?圣人何在……他那时险些哭出来,圣人被他弄丢了,他心急如焚,为她的安危担心了几十个时辰。 他恍惚站着,突然听见一声唤,甜甜的嗓音,说“官家来”。他猛然回身,一直追进了后殿,每一处角落都查找遍了,没有她的人影。他垂手站着,渐渐习惯这种失望。从她失踪起他就开始幻听,一天十几次,每一次都令他心头激荡。可是遍寻不得,原来都是他的臆想。 他立在地心,支撑不住的时候蹲下来,腰上佩绶垂委,落进尘埃里。 如果找不回来怎么办?他现在充满了不确定,他可以轻松掌控整个大钺乃至绥国,却唯独没有信心找回她。被迫分开这么久,她现在一定很想他吧!也许她也在努力,只是受制于人,回不来罢了。 蹲了很久,蹲得双腿失去知觉,掌心的金棋子握得太紧,几乎陷进肉里去。录景回来的时候进殿里寻他,上前搀扶,他连站都站不起来。便和秦让一人一边架住了,送到矮榻上坐定。 他问:“如何?” 录景表情畏缩,迟疑道:“臣让人把墓掘开了,墓里……没人。” 他听后没什么反应,隔了很久才叹了口气,“把那天的班直都拘押起来,赵严也在其列么?连同他一起,交提刑司查办。” 录景应了个是,冲秦让使眼色,示意他去办。自己回身近前伺候,犹豫问道:“官家如今打算怎么办?崔竹筳未死,当时真把臣惊呆了。” 他 说:“有弊也有利,目下可以肯定皇后无虞,不过这崔竹筳毕竟是乌戎的人,不知他上次那出苦肉计是演给我看,还是演给乌戎看的。此人足智,若为臣,必是栋梁 之材。可我知道他志不在朝堂,这样反倒更难对付……”一个肖想秾华的男人,她落在他手里会怎么样,他简直不敢想象。比被乌戎人劫持更可怕,不要土地、不要 钱财,崔竹筳要的只是她。 一桶凉水直泼了下来,所以出现在新封以南的两人必定是他们。夫妻相称……他怒火熊熊,不能容忍他的皇后被别人这样亵渎。他奔出福宁殿,“我要去找她。” 录景豁出命去把他拦住了,“官家、官家……新封的小路四通八达,您往哪个方向追呢?不如静待消息,等班直传话回来,官家再出城迎接圣人。” 他愤然甩开了他,高声道:“她在崔竹筳手里,崔竹筳爱慕她!” 录景愣了愣,虽没当过男人,却知道两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较劲,会引发怎样一场硝烟弥漫的战争。官家担心皇后更甚了,因为崔竹筳不单是政敌,更是情敌。政敌可以击败,情敌却让人打心眼里恨得牙痒。 可 是他不能让他去,这次不同,前途难以预料,他的职责就是以官家的安全为先。眼看阻拦不住,只得跪下抱住了他的腿,“臣知道官家着急,您若往南,往东的禁军 却发现了圣人踪迹,到时候岂不兜圈子么?再说崔竹筳诡计多端,倘或事先埋伏了死士行刺官家,那如何是好?官家,您是帝王啊,您要以大局为重,万万不能被私 情左右。您听臣一句劝,臣都是为官家,今日官家就是杀了臣,臣也不能让官家涉险。” 他气急败坏,可是怎么都挣脱不开。撕扯了半天,冲动的劲头过去了,终于还是放弃了。 “罢了,且再等等吧。”他怅然踢了他一脚,“起来,我问你,先前那个生兵说皇后提过一个地方,是哪里?” 录景哦了声道:“圣人说请那个农妇去舒州做客。” 他回殿里,展开羊皮地图仔细查找,原来舒州在绥国境内。他忽然有种辛酸的感觉,她有意无意留下不少线索,是为了指引他去寻她。以前她是简单纯粹的,如今被逼着长大,全因为他照顾不周。 他提起绛纱袍的袍角急急下台阶,边走边道:“招宰相王简、太尉元畅、枢密使朱成道、金吾卫上将军斛律蓝海入崇政殿议事。另传令天武、神卫指挥,点二十员勇将在东华门外待命。” 录景嘴里应是,脸上依旧愁云密布,“官家还是决意去追么?” 他抬头看天,喃喃道:“再待一夜,若明日天亮前没有消息,撤回所有禁军,加强汴京城防。命王简率众密守皇城,我要去建安……我知道她一定在那里等我,我们约好的。” ☆、第80章 一路向南,马车坐得太久了,直犯恶心。 崔竹筳没有带她走官道,一条曲折的小路绵延向前伸展,走了很久很久,未见人烟,也 没有客栈。秾华坐在车内往外看,两侧是焦黄的芦苇荡,北风吹过高低起伏,像枯败的浪。昨夜下过一场雪,南方的雪短促,下起来漫不经心,到天亮时一看,稀薄 的一层覆在地上。车轮碾压过去,留下浅浅的辙,有种孤独沧桑的味道。 她打起前面的毡子问他,“我们何时能走出这里?” 他说快了,大人哄骗孩子似的,总是那句话。她轻轻抱怨,“已经困在这里六天了。” 他回过头来看她,眉睫上有凝聚的霜华,“若不是你向那户人家透露太多,我们何至于走这条路?”看她讪讪的,又不忍苛责,调转开视线道,“前面有个镇子,到那里住一夜吧!我看你脸色不好,身上不舒服么?” 她把帘子放下来,“没有。”顺势躺倒,茫然看车顶的镂雕,低声问,“先生,还有多久能到建安?” 他估算了下,“十来天,已经走得很急了,这条路不通建安,出去便是池州。从池州到建安有三百里,必定烽火连天,你要做好准备。” 他 们一直在这片芦苇荡里,连个鬼影都看不见,哪里能体会外面的跌宕。她想象不出被大军横扫过的城村会是什么样,只是一味地盘算官家何时能来建安。这是个两难 的抉择,他来,说明城已经破了,大绥也完了,她并不希望这样。可他若不来,他们就会错过,也许一辈子不能再相见了,想起来又让她满心的恐慌。 不知现在钺军战况如何,攻到了什么地方。如果她拖他的后腿,让他慢些再慢些,等官家抵达了,就会有希望了。 她抬起手摸额头,手心很冷,愈发显得前额滚烫。她乏力地闭闭眼,“先生,我好像发烧了。” 他立刻拉住缰绳过来查看,探手想触她的额,她飞快让开了。他的手尴尬停在半道上,蹙眉道:“我得判断真假,毕竟只剩二十多天了,我没有太多时间。” 她迫于无奈,前倾了身子。他在自己额上反复比对,果然她体温偏高,忡忡问她,“难受得厉害么?我把车赶得快些,到镇上请郎中看看罢。” 她拥着褥子,重又缩回了车内,有气无力地应道:“颠了一路,我都快要吐了。先生还是慢些吧,天黑前能赶到镇上就好了。” 他不放心,不时回头张望,可是一道厚毡阻挡住了视线。每每怅然,不隔一会儿便忘了,又忍不住回头看。 她躺着,半闭着眼睛问他,“先生可冷?” 他心头一颤,这段时间来她见他都如死敌一般,突然嘘寒问暖,叫他大大感动起来。忙道:“不冷,你照顾好自己就是了。” 帘后静默,过了半天才听她长叹一声,“先生这是何苦呢!” 他 窒住了,心里有好多话,可惜总会被惭愧封住口。今天她愿意沟通,是个不错的机会。他压了压腹上生痛的伤口,努力组织语言,“大约是劫数,每个人的一生都会 遇上,如果没有刻骨铭心,就白来世上一遭。最近我常在回忆以前的日子,在建安平淡生活,每天都过得轻松快活。如果问我这一生做过的最后悔的事是什么,那就 是促成你和亲。云观死遁的那三年,其实我有很多次想向你表明心迹,可是因为牵绊太多,错失了良机。后来入汴梁,我有我的使命,若云观不能夺位,就要助琴台 公主封后。一步一个陷阱,都是我自己埋下的,现在悔之晚矣。细想来,你恨我应当只因为春渥那件事。对于春渥……我罪孽深重。若不是为了让你走得毅然决然, 我不会出此下策。可是后来你也为她报仇了,虽然没能让我偿命,但我受的罪足可以抵消大半了。可否让我用余下的时间尽力补偿,看在我们师生十年的情分上。” 他等了很久,没有等到她的回答。一阵风又翻卷而过,吹得风帽上狐裘倾倒,在他灰心到极点的时候才听见她的声音,淡淡的,伤人至深:“你欠我的只是痛苦,欠春渥的却是命。你就这样心安理得地活着,然后来同我谈补偿?” 她不接受,他一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说过了,心里的大石头就放下了,不管她怎么想,木已成舟,所谓的弥补都是空谈。他只有尽力走好以后的路,她既然已经在他身边,再要离开,大概只有等他死了吧! 他从不知道自己的占有欲会那么强,压抑过度后的爆发,来势汹汹毁天灭地。尤其经过了汴梁城外的那次变故,彻底挣脱了束缚,可以不计后果,不顾一切。 他往后靠,靠在车围子上,喃喃问她,“如果没有殷重元,你会接受我么?” 她说不会,“你是我的老师,我将你当长辈,就像我爹爹一样。” 他 无声苦笑,谁要做她爹爹!她爹爹一辈子爱而不得,是世上最失败的人。家财万贯又如何?太中庸,眼睁睁看着别人入了自己娘子的罗帐,最后含恨而终,他不想做 那样的人。所以要争取,在他心里她一直是属于他的。十年来他看着她一点点长高,从个黄毛丫头到含苞待放,他陪伴她整个少年时光,那时殷重元在哪里?凭什么 一出现就夺走她? 他只是不甘心。他握紧了鞭子,泄愤式地在辕上抽了一记。她心在殷重元身上,没关系,等没有了指望就会认命了。他现在反倒在后悔,为什么没有想办法杀了殷重元。难固然是难,但杀了他,才是治本的最好办法。 或许等下一次,再见面就是你死我活的较量了。他奋力抖了抖马缰,活着的人得到她,比江山之争更加直截了当。 马蹄声哒哒,秾华靠着围子昏昏欲睡,渐渐听见有人声,她猛地惊醒过来,跪在垫上打帘张望,原来车上了黄土垄道,已经驶出那片芦苇地了。 时 间也正好,恰逢太阳下山的当口。她倚着窗口看,夕阳惨淡,所有人的脸上都笼着灰败的神色,眼睛里没有光。要覆国了,谁也笑不出来。狗还恋家呢,何况人乎! 秾华见这光景,自觉天都矮下来了。崔竹筳将车驶到一家客栈门前,打帘请她下车,见她满脸沮丧,牵唇一笑道:“钺军攻过这里了,看看那些倒塌的门楼和无家可 归的人,都是殷重元的禁军干的。” 她看他一眼,沉默不语。他也不多言,负手走进了店堂里。 店里的博士迎出来,大概经过了一场战争,再看见生人有点怯怯的。双手在巾栉上无意识地反复擦拭,躬着身腰道:“客人从哪里来?是住店呢,还是打尖?” 崔竹筳道:“我们从远处来,要间屋子休整一晚。” 她跟在他身后补充了句,“要两间。” 他回身看她,不置可否,掏了点散碎银子递给博士,“劳驾再替我请位大夫来。” 博士掂着银钱道好,引他们往后院去,边道:“半个月前一场大仗打得日月无光,镇上大夫都被拿去医治伤兵了,客人运气真好,恰巧今早都放回来了。客人先歇下,小的叫人拢炭盆来与二位取暖,再烫一壶酒,客人吃喝上,我这就去医馆找人。” 博士走了,他想上前扶她,被她扬手格开了。只说不劳烦先生,自己蜕了鞋子坐在床沿上。原本不该当他的面上床的,可是有些支撑不住,头晕目眩。背上一阵阵冷将上来,再多坐一刻都会瘫倒似的。 她打了个冷颤,“先生恕我无礼了……”她指了指床,“先生自便吧。” 他颔首说:“不必客套,不舒服就上床歇着,我在这里陪你。” 她暗里腹诽谁稀罕他陪!可是实在无力反驳,躺下就像要死过去一样。被褥里冷得厉害,不像禁中供着暖。这里的被褥有种潮湿发霉的气味,靠近了就反胃。她勾起头唤他,“先生把车上那床被子给我搬来罢,这里的褥子我睡不惯。” 他知道她娇贵,一路上咬着牙不吭声,到现在才有些琐碎的要求,反而显得可亲了。他笑了笑,温声道好,“你先凑合,我去捧来。想吃什么,我让他们准备。” 她摇摇头,“没有胃口,让我睡一会儿。” 她萎靡不振的样子令人担忧,他想走近,又怕她反感,只得远远站着观察。见她眉头紧锁,料想极不安稳,大概是路上受了风寒。这样的天气,又在野外过了好几夜,她是富贵丛中长大的,没吃过太多的苦,身体便抵抗不住了。 他走出去,吩咐店里厮儿喂马,抱起被褥复打探,“钺国的大军攻到哪里了?” 厮 儿拿两脚铲子叉起草料扬进马槽,一面呵着热气道:“客人眼下来绥国真不是好时候,外面乱得一团麻,钺军已经兵临建安城下了,凤山上的小皇帝还在抱着美人做 梦呢!好在城中有位上将军,率二十万大军坚守建安,钺军攻了三次城,未能拿下。如今据说将建安围起来了,断了城里粮草供给,只怕那二十万大军坚持不得多 久。钺军六十万人出征,先前几场战役战死将近九万,如今还剩五十一万。五十一万大军碾压建安城,站在城头看,下面黑压压蝗虫一般,想想多瘆的慌!”他一边 撒豆齑一边摇头,“气数将尽,要改朝换代了呵。客人若没有要紧的事,不如等到天下大定了再走吧,否则路上遇见流寇,那就危险了。” 他静静听了,转头看天色,“建安城已经阻断与外界的联系了么?” 厮儿点头说是,“城门紧闭,城内的人出不来,城外的人进不去。据说上将军下令,誓与建安共存亡,大概会守到草尽粮绝的那一日吧!” 他立在那里良久,这样事情就难办了,眼下想进城不可能,除非等到城破之后。他斟酌了下问:“你说的上将军,可是镇军大将军孙膺?” 厮儿道是,“孙将军如今是咱们绥人的大英雄,提起他的大名,没有人不夸赞的。” 他在建安城中三教九流都结交,和孙膺这人也打过交道。半年前他还是个武卫将军,将军之中第四品,算不上高等级。看来必定是那些骠骑、车骑将军不中用了,匆忙将他推上马的。这人以往不太长进,没想到国难时竟能委以重任,出乎他的预料。 他 心里盘算着,脚下搓着步子回卧房里去,中途让人往汤婆子里灌了热水,送到床上让她捂着。她睁开眼看他,复又把眼睛闭上,面孔白得像张白纸。他不由心焦起 来,到门上等郎中,隔了半盏茶功夫,见那个博士带着一个背药箱的往后来,他忙迎上去,拱手做了揖,请大夫里面诊治。 那郎中坐在床前观她容色,问了症状又看脉象,右手号完了换左手,半天捏着一小撮胡子道:“娘子寸脉滑数冲和,依在下看是喜脉。只是月份尚小,隐于其中,可过半个月再号一次,到那时方能断定。”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两个人,本来以为是病了,没想到居然是喜脉。 秾 华听了顿时眼圈发红,心里欢喜异常。她和官家天天盼着孩子,两个没有常识的人,从同房开始便招医官请脉。三天一次持续了近一个月,没想到盼着盼着,果真来 了。只是这么好的消息不能立刻同他分享,是个莫大的遗憾。她很想看他高兴的样子,一定是傻傻的,又哭又笑吧!她现在愈发想他了,恨不得一下子回到他身边。 他们有孩子了,那些言官终于不能以皇嗣为借口刁难他了,可是离他那么远。想念他的怀抱,想念他的微笑,却被硬生生分开,想起这个便愈发的憎恨崔竹筳。 所以这个消息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她悲喜交加着,可对于崔竹筳来说却是个晴天霹雳。有了孩子,她和殷重元的纠葛便更加深了。他指望她能忘了他,但是孩子存在,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这一辈子都别想摆脱。 大夫说着贺喜的话,他勉强笑了笑,“承你吉言,果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这是第一个孩子,不知道哪些方面要留意,还请先生指点。” 大夫道:“孩子才着床,要仔细看护着,不能乏累,情绪不能有太大波动,整日高高兴兴的自然最好。还有一点要紧……”低声在他耳边叮嘱,“三个月内行房是大忌,待满三个月,孩子结实了,可徐徐图之。但切不可贪恋,毕竟有了身孕,该当心还是要当心的。” 他脸上红起来,诺诺应了,复道:“我们一路颠簸,我看她这两日萎顿得厉害,又不肯吃东西,怕这样下去伤了孩子,先生开些安胎的药吧!” 大夫揭开药箱取纸笔,趴在桌上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一张纸,边写边道:“药都是辅助,要紧还是食补。”往后仰身嘱咐,“娘子胃口再不好,为了腹中胎儿也要勉为其难。你不吃,他要吃,可不能纵着自己,委屈了孩子。” 她坐在褥子里,明月般的脸盘上带着微笑,略低了低头道:“多谢先生,我记住了。” 大夫开完方子问崔竹筳,“何人随我去取药?” “只有再劳烦博士一趟了。”他把心烦意乱都压制住了,往外客套比手,“我送先生。”待得转出了客房,他在大夫袖上牵了一下,压声道,“还要劳烦先生,这个孩子……留不得,请先生替我想办法,将他打掉为好。” 那大夫吃了一惊,添丁是阖家欢喜的好事,他却宁愿不要,实在匪夷所思。仔细打量他两眼,拱手道:“恕我冒昧,敢问阁下与那小娘子是什么关系?我看小娘子高兴得很……” 若说夫妻,哪里有做爹爹的不要自己孩子的,说不通,唯有另想说法,便道:“她是舍妹,婚后不久郎君身故,夫家又没有长辈做主,家下爹娘与她说了门亲,愿令她再嫁。如果拖着孩子,婚事便难成了。趁着现在孩子还小,长痛不如短痛,先生可明白我的意思?” 大夫长长哦了声,只是可怜了那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命途这样坎坷。终归也是无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何况在这战火连天的年月里,活得益发不易。他叹了口气,颔首道:“既这么,那我就另开一副药。只是打胎毕竟伤身,事后要好生将养着,否则想再怀上就难了。” 他道好,“我心里不忍,却也无法。”说着见酒博士从廊下经过,招手托付他跟随大夫去取药,自己又转身进了卧房里。 进门时她已经下了地,看见他上前迎了两步,哀声道:“先生也听到这个消息了,我如今怀了官家的孩子,不可能再与先生如何了。先生放我回去找官家吧,他是孩子的爹爹,我不能让孩子没有父亲。” 他 未应她,只搀她回床上,含笑道:“怎么下床来了?你现在身子虚,要好好静养。那些事容后再议,刚才大夫在外面同我说,只怕坐胎不稳,连日的颠踬孩子有损 伤。先开些安胎的药调理好身子,这两天在这里住下,等稳妥了再走不迟。”他垂眼在她手上拍了拍,“秾华,你的孩子,我自当视如己出。所以不要再说找官家的 话了,别叫我伤心。” ☆、第81章 她知道说了也是白说,不过想要碰碰运气罢了。可她实在不解,他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以前那样谦和儒雅的人,为什么一夕变得面目全非了?她努力想找到 崔先生的影子,可是没有,找不见一丝一毫。他和她面对面而立,却陌生得从未相识一样。仿佛魂魄换了别人,皮囊仍旧是他,叫人从心底里升起寒意来。 “以前疼爱我的先生去哪里了?”她凄然道,“我的先生是最好的先生,以前我有心事都同他说,先生曾经是我最信任的人。可是现在……我已经不认得先生了。” 说 起这个,他也很难过。一个人没有执念的时候,可以两袖清风。一旦求而不得,那就另当别论了。他低头看她,怅然道:“怪这世道,怪我曾经受制于人,所以殷重 元要统一天下,我觉得是件好事。中原需要一位称雄的霸主,让他高高在上坐镇江山,我不与他为敌,我只要平静的生活,和我心爱的人在一起。”他笑了笑,“或 许你会说我无耻,可是我放弃一切换一个你,难道很贪心么?” 她简直有些同情他了,“我已作他嫁,你夺人妻房就是贪念。先生原本是多博学的一个人,君子有成人之美,先生如今还算得上君子么?” 他静静听她控诉,听完了,依旧没有任何触动,“我若不是君子,你现在也许早就认命了。” 身后笃笃传来敲门声,他回头看,是店里博士煎好了药。他道了谢接过来,耐着性子替她吹凉,复递到她面前说:“冷了更苦,趁热喝吧,对孩子有好处。” 她没有接,垂首看了眼,“这是什么药?” 那浓稠的药汁里倒映出他的脸,冷漠苍白的。他略顿了下,“你坐胎不稳,需要安胎,这是安胎药。” 她辩他深色,不喜不悲,很平常的模样。若换做以前,她想都不想便会喝下去,现在不是了。她深知道这孩子的有多重要,她要保住他,直到回到官家身边的那一天。 她将两手紧紧压在小腹上,“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用不着吃药。刚才大夫也说了,药补不及食补,我好好吃东西,孩子不会有恙的。” 他拧起眉,眼睛里憎恶的光一闪而过,寒声道:“吃药是为确保你肚里孩子的安全,药补之后食补才是上策,大夫也说了胎不稳,你如何不听?” 看他的样子很生气,但究竟是担心她的身体,还是因为她不肯喝药,就不得而知了。 她抿唇靠在床架上,别过脸道:“先生一定要我喝,也不是不可以,先取药渣来让我过目。” 他一瞬恼羞成怒,“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也不怕得罪他,直截了当告诉他,“我信不过先生,因为这是官家的孩子,先生怕是很难做到视如己出。” 他站在那里,被她揭开了假面具,有种狼狈不堪的感觉。她再也不是那个心思简单的孩子了,她学得步步为营,果真为母则强。先前还在感慨他变了,如今她自己还不是一样! 他把药放在了案头上,“实在不愿意喝,我也不强迫你,只是孩子若有了闪失,到时候别怨天尤人。”说完拂袖而去。 秾华见他走了方松口气,挣扎着起身插上门,再回头看那药,端起来倒进了盆栽的土里。存疑的东西最好不要去沾染,孩子在她肚子里,不去借助那些药物,即便出了差池也是命。但若是喝了药,不明不白丢了孩子,那她怎么对得起官家? 她 踉跄着重新回到床上,把手覆在肚子上。小腹平坦,才一个多月,与平常无异,但心里却是高兴的。现在的她一无所有,只有这个孩子了,好好看护他,等见了官 家,官家一定很欢喜……眼下不知他怎么样了,一日未拿下建安,他便要一日镇守汴梁。人虽是活的,有时却被这样那样的俗务牵绊。她甚至有些怕,怕一直寻不见 她,他会放弃。如果是这样,那她应当怎么办?同他分开,前后加起来有十几日了,思念发作起来,是世上最难熬的酷刑。其实她多次想过要逃,然而丢失了春渥那 回她从瑶华宫突围,距皇城不过十里路,半道上就遇见了登徒子。如果摆脱崔竹筳后又落进别人手里,后果更是不堪设想了。 至少现在他还没有强迫她,这点倒是可以放心的。只是她依然觉得很害怕,今天不知道明天,一脚踏空,可能就万劫不复了。 她 仔细思量过,就算回到建安,皇城还未破时她不能露面。母亲和弟弟固然要救,但也不能让丈夫左右为难。绥国的半壁江山已经沦陷了,再坚守,也不过是苟延残 喘。这个病入膏肓的躯体坚持不了多久,最后总归是别人的盘中餐。她只盼官家快来,快来……就算她自私吧,她坚持不了多久了。 圆月一轮挂在天上,照得人心慌。 池州县衙早前被钺军攻占,前堂一片狼藉,所幸后院收拾收拾,将就还能用。 录景端着热汤往前看,一人孑然立在阶上,玄色的缎子在月色的映照下,发出蓝而回旋的光晕。风吹动冠上组缨,高高撩起来,婉转飞扬。他在那里,便如一座高塔,写满了沧桑和悲凉。 录景叹了口气,近来官家养成了习惯,比以前更不爱说话了,一个人形单影只着,不需要任何人陪伴。在他心里,除了皇后便再没有别人值得交谈了吧!他走过去,奉上了茶汤,低声道:“更深露重,官家还请早些歇息。明日咱们直奔建安,与大军汇合么?” 他嗯了声,“守城的那个孙膺倒是员勇将,需尽早解决他,才好一举攻破建安。” 录景道:“建安城中那么多人,截断了供给,料想也撑不了多久。到最后弄得人吃人,城便不攻自破了。” 他看了他一眼,“我如何等得到那时候?”饮了口茶汤,把盏递了回去,转身道,“明日五更就动身,到了军中再作打算。” 录 景捧着茶盏惘惘的,知道他着急,只有城破之后才好与皇后汇合。照脚程来算,他们应当是赶在崔竹筳之前了,可都进不得城,都在外面打转,人多,地方又广,难 免会有错失之虞。所以还需早早攻下建安,攻下后城门大开,崔竹筳必料不到官家会放下汴梁赶到建安来。一旦张起了网,姓崔的就是插翅也难逃了。他们这些底下 的人也日日求神拜佛,盼望官家早些把皇后找到,一来是解了官家的相思苦,二来太平了,大家也好过两天安生日子。 所以从汴梁到池 州,紧赶慢赶只用了八天。再从池州辗转到建安,至多花上三四日罢了。这一路霜雪,风驰电骋连眼睛都睁不开,摔打惯的班直尚且有些受不住,官家却不叫一声 苦。想来再苦,也没有什么比同皇后分开更苦的了,这种时候仅带二十多人上路,是冒了极大风险的。想念一个人,能到舍身忘死的地步,且这种事还发生在官家身 上,谁能想得到! 一路奔波,马蹄在黄土道上扬起漫天的沙尘。待到建安城外,抚远将军与随军右仆射已接了密令在官道上守候多时了。 见一队人马赫赫扬扬而来,眯眼远眺许久,为首的人虽覆了罩面,那身形做派却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忙撩袍跪下接驾,马上的人翻身下来,解开脑后丝绦,将银丝罩 面随手抛给了右仆射隆韶。 “围城有几日了?” 隆韶呵腰道:“回陛下的话,今日是第七日。” 他转过眼一瞥上将军元述祖,“攻了三次,均以失败告终,你这大将军当得好。” 元 述祖惊惶不已,不敢向隆韶求救,只盯着足尖道是,“臣无能,请陛下责罚。但请陛下听臣一言,建安护城河甚深,臣派人丈量过,约有三丈。眼下正值隆冬,南方 水虽结冰,冰层太薄,伸手一戳便破,要渡河,委实是难。加上建安城楼比汴梁高出许多,城池易守难攻,因此几次都被绥军阻退……臣与隆相商议了几个对策,可 是碍于出征时陛下有圣命,唯恐伤及城中百姓,未敢贸然行事。如今陛下来了,还请陛下定夺。” 他脚下匆匆往前,隔河睥眼观察城楼,城门紧闭,铁索收起了巨大的吊桥,建安城就如同一座孤岛,大军想攻陷,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 “派人马,方圆十里内探查,看看可有通城的密道。”他蹙眉指派,回身又问,“自围城以来,可曾发现有人出入?” 元述祖拱手道:“连只鸟都飞不进去,更别说人了。” 既然无人出入,证明皇后还未入城,也就不必忌讳那么多了。他实在是着急,时间有限,要做到不伤城中百姓分毫,恐怕非等守上十天半个月不可。哪场灭国的战争能够保证两全?所以造成伤害在所难免,因道:“说说你们的对策。” 隆 韶应了个是,“如今是破城无方,兵不厌诈么,既然强攻不得,只有另辟蹊径了。饿肚子倒可以坚持两日,人畜饮水却一天也断不得。城中供水有两条途径,一是水 井,二是通渠。人饮井水,牲畜却未必,可从通渠源头下手,城中牲畜保不住,绥军的粮仓便空了一半。再者以火器投掷霹雳火球、蒺藜球及烟球等,约定时间环城 而发,城中必然大乱。” 他听了颔首,“无可奈何,只得如此。”一壁指了指悬挂于城门之上的吊桥,“今晚命人潜水过去将那铁索弄断,打仗连门路都没有,城中人死绝了都不知道。” 隆韶与元述祖诺诺应了,揖手道:“陛下长途跋涉,一路上辛苦。臣等为陛下搭了营帐,请陛下帐中歇息。” 他说不必,“随意准备个小营帐就是了,朕亲临的消息不能泄漏出去,令传马直指挥来见朕,朕有要事吩咐。” 众人领命分头去办,马直指挥来时,命他监察建安城周围的情况,防着皇后突然到了,好早早得到消息。一切料理妥当了,心头又空又悬,便痴痴立在帐前眺望。 录 景看他模样有些担忧,上前压声道:“官家这十多天都未好好歇息,如今建安城近在眼前,官家总可以宽怀了。臣熏好被褥,官家睡两个时辰。您瞧您瘦了一圈,圣 人见了该心疼了。您不为自己,且为了圣人保重龙体吧!目下没有什么进展,官家守着也无用,小睡一会儿,有了消息臣立刻通禀官家。” 他扶了扶额,喃喃问录景,“你说皇后如今在哪里?” 录景道:“左不过在往这里赶。官家同圣人心有灵犀,既然曾经约定过,圣人必定会赴约的。何况建安城破,关乎郭太后与建帝性命,圣人重情义,无论如何都会闹着让崔竹筳带她来建安的。” “那崔竹筳呢?可会听她的?” 录景想了想道:“会,就像官家疼爱圣人一样,崔竹筳若是真爱圣人,必定不能拒绝她。”说着一笑,“官家是知道的,圣人就是有这本事让人言听计从。连官家都不能奈圣人何,崔竹筳大概更不能了。” 他 听完,嘴角极难得地扬起了一丝笑意。是啊,她曾经称自己工谄媚、善邀宠,某种程度上可算诡计多端。崔竹筳如果对她是真心,就一定会按照她的要求去做。有时 想想,再如何了得的治国安邦之才,遇见了喜欢的女人都会分不清方向。他是这样,崔竹筳也是这样。不过他比较幸运,他爱的女人同样也爱着他,所以不管经历多 少波折和磨难,他都不输人半分,且信心满满。 他已经十来天未睡过囫囵觉了,常常一闭上眼就梦见她,然后惊醒,彻夜难眠。再找不到她,他一天一天萎靡下去,性命恐怕将不久矣。是该好好休息两天了,养精蓄锐只等她来,来了便拴在腰上,一时也不让她离开视线了。 那厢小镇上的岁月尚且静好,歇了几日,秾华自觉身上轻松了不少,大概怀孕初期的症状都过去了吧!虽然偶尔孕吐,精神却旺了很多,也不发烧了,便央崔竹筳上路。 他有些为难,“再往前恐怕不能驾车了,要骑马。你这样的身体怎么行动?钺军无法攻克建安,在外盘桓也不是办法。或者听我的,放弃吧,从这里往东北便是庐山,改道还来得及。” 她说不,“先生定有办法的,既然到了这里,怎么能半途而废?骑马便骑马,我一定要去建安。” 他 沉默下来,忖了忖道:“眼下城中与外面断了往来,要进城只怕很难。不过我记得,以前同个城防官闲话时曾谈及,据说在保安水门以南的潮湖寺里,有个便道直通 望仙桥,或者可以到那里一试。可是你要想清楚,孩子现在月令小,在马上颠簸,只怕会累及他。你当真只想进城,不在乎孩子么?” 叫她怎么取舍?命运的峰回路转,也许只在入建安这一条路上了。她咬了咬牙,“全看造化吧,若我有幸,则能救下我孃孃和高斐,怀中的孩儿也会安然无恙。” 他见她坚决,便不再劝阻了,转头唤博士,请他弄一套寻常的男装来,让她换上了好赶路。 她 绾起头发,绑上了裤腿。上次逃出瑶华宫后学会了骑马,现在正可以派上用场。不过跑得不急,毕竟自己的身体要自己小心,颠腾得太厉害了,也怕孩子有好歹。极 辛苦的时候又在想念他,等见了他,一定要好好诉苦,把满腔的委屈都倒出来。古往今来的皇后,有哪个像她这样命运多舛?废便废,即使是赐死,也不必受这么大 的罪。索性失宠了,没有指望便罢了,可她明明和官家爱得正盛,却要遭受这样的折磨,凭什么呢! 北风吹进眼里的时候,把泪水都带走 了。离建安越近,她便觉得希望越大。她甚至有种预感,觉得官家就在不远处,要不了多久便可夫妻团聚。她在建安城中长大,好多地方都相熟,待入了城,如鱼得 水,肯定有办法摆脱崔竹筳。届时就找个地方藏匿起来,一心一意等着官家。他一个月不来便等他一个月,一年不来便等他一年,总有一天能等到的。 ☆、第82章 通渠连着钱塘江,随潮涨潮退或盈或亏。钺军在入城的闸口投了大量的砒霜,砒霜随潮涌进建安,待得退潮的时候,水面上带出不少的死马死羊,看来这一计是奏效了。 距离投毒到今天已经五日,城里的百姓和绥军都陷入了恐慌。看见的不过是牲畜尸首,中毒的人未必没有。二十万绥军在城中要吃喝,连水都不敢轻易饮,再顽强也坚持不了几天。 钺 国作战比重文轻武的绥国要有经验得多,扰敌不是一两次,今天闹闹这里,明天闹闹那里,看着很大的阵势,其实不费什么兵卒。渐渐绥军有点不耐烦了,几个将领 站在城楼破口大骂,换来钺军的哄然大笑。他骂由他骂,也不回应,笑完了拍拍屁股回营,半夜的时候故技重施,绥军不堪其扰。 次数多 了,往往就不当回事了。大将军元述祖见时机成熟了,报今上求裁度。得今上首肯,环城的火器都准备就绪,元将军高立于营门前,一声令下,四面同时砍断牵制的 绳索,只见漫天的火球带着惊人声响呼啸飞过,瞬间在建安城上方集结成了密密匝匝的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坠落,所到之处,烈焰滔天。 城中百姓的惊惶哭叫随风传来,今上在一旁观望,看撞车载着丈余粗的撞木向城门攻去,铁叶包裹的木首狠狠顶在城门上,几乎可以想象出垛墙上绥军的恐慌。 他仰头看,火球飒踏,如同流星。燃烧的火焰像一面薄而顽固的旗帜,在风里招展,声势浩大。 今晚应该能破城了,毁灭性的,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要拿住建帝母子,他们在他手上,皇后就有了目标,就一定会来。至于城中的百姓,现如今是顾不上了,和这座城一起毁灭,也许就是他们的宿命吧! 录景执剑在一旁保护他,一面问:“攻克绥宫后,官家可要前往?” 他静静站着,火光笼在他眉间,那沉沉的眼眸深邃如澜海,曼声应道:“建帝母子擒获后囚禁于宫闱,崔竹筳必定应皇后要求去解救他们,到时候我要去会会他。” 录景有些担忧,“官家的安全最重要,区区一个崔竹筳,交由班直处置就是了。” 广 袖下的双手用力握了起来,对于他来说,皇后被掳走是奇耻大辱,甚至比割让城池更令他难以接受。崔竹筳挑战帝王的底线,就应该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皇后若是 因为反抗太后甘愿跟着别人走,尚且另当别论,但那人是崔竹筳就大大不对了。皇后恨他杀了苗春渥而手刃他,如果见他死而复生,会有多恐惧?撕破了脸皮的两个 人相处,崔竹筳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来,他简直不敢想象。所以快点找到她,让她回到他身边,她就再也用不着害怕了。 战争里,人渺小得如同蝼蚁一般。 霹雳弹落地,咚地一声炸开,震得地动山摇。头顶上的夯土层也承受不住撞击,簌簌落下碎土来。火把照着幽暗的甬道,脚下是颤抖的土地,她心惊胆战地跟在他身后,“密道会不会塌?” 崔竹筳回头看她,嘴角居然含着笑,“生不同寝死同穴,似乎也不赖。” 她 蹙眉瞥他一眼,并不觉得这话好笑。要同穴,也得看她愿意不愿意。她现在一心赶进城,就是那么巧,他们抵达潮湖寺,在外徘徊了很久才寻见这个密道。城池封锁 后,似乎并没有人动用过这里。洞口是杂乱的枯草,拨开钻进去,才走了半里地左右,头顶上便剧烈震动起来,想是钺军开始攻城了。 她说:“如果知道坚持不下去,他们会不会从这条密道逃跑?” 崔竹筳唔了一声,“这要看建帝是否有血性,如果与绥国同生死,大概不会逃走。如果只图活命,也许在这里等半个时辰,会迎面遇上也说不定。” 她心里悬起来,倘或真的碰上,那回城就没有希望了。她迟疑问崔竹筳,“先生要在这里等么?” 他 脚下未停,一手举着火把,一手将她护在身后,“望仙桥在凤山下,需穿过三省六部。建帝要逃亡,恐怕还得先过元老们那一关。小皇帝年轻,未及弱冠,其实那些 臣僚并不将他放在眼里。如今绥军正拼死作战,他做皇帝的却脚底抹油,任谁也不能答应。所以放心吧,皇城在则他在,皇城沦陷,他大不了被瓮中捉鳖罢了。”说 着一顿,“咱们还需快些,万一中途真的遇见人,一眼认出了你,到时候就麻烦了。” 是啊,兵荒马乱的时候,逮住了就是救命稻草,死马当活马医。她不论好赖是钺国的前皇后,又顶着绥国长公主的头衔,真有居心叵测的人在这密道里与他们狭路相逢,一时半会儿还真应付不了。 她急促推他,“那就快些吧!”脚下愈发加紧了,可是小腹突然牵痛,痛得她迈不开步子。 他察觉了,慌忙扶住她,“怎么了?肚子疼么?” 她脸色变得惨白,手指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先生……” 他脑子里轰然一声炸雷,莫非是孩子有事么?虽然他很不希望留下他,但如果发作在这里,真不是件好事。他仓惶往前看,看不见首尾,隐隐有水声,头顶上护城河,现在应该在中断。他将火把插在泥墙上,两手伸过来叉她腋下,努力将她扶起来。 她额上渗出汗,腹中绞痛,害怕得哭起来,“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这动荡的年月,人得有十条命才能存活。他担心孩子有恙会危及她,在这里总不是办法,还需尽快进城去。他蹲下身背对她,“上来,我背你走。” 这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横了心覆在他背上,他负载着她,摘下火把继续前行。一面走,一面安抚她,“别怕,等到了外面我再想办法。别怕……” 她咬着唇流泪,眼泪落进他领中,冷冷的。她说:“先生,孩子保不住,我也不想活了。” 他心头颤了颤,“不会的,等安顿下来,我一定给你找大夫。” 她轻轻地抽泣,细碎的声音在他耳畔。他心里牵挂着,一直问她痛不痛,她起先说痛,后来似乎减轻些了,只说好了很多。 走 了大钺一炷香时候,他抬头往前看,距离出口不太远了,已经可以看见外面的光。他将火把掷在地上踩灭,摸索着靠近洞口。如果不是背着她,他应当先出去探探情 况的,可是现在顾不得了。好容易费尽了力气攀出洞口,迎面却遇上几支长矛,冷硬的矛尖直抵在他的咽喉。是奉命镇守的绥军,为了防止建帝逃跑。结果建帝未等 来,竟从另一个方向拿住了两个来历不明的人。 “是奸细,斩杀之。”那些惊弓之鸟受不得一点惊吓,一有异动立刻做出反应,长矛高高举起,顷刻就要落下来。 崔竹筳也吃了一惊,想要抽剑应对,却听见她低低叫了一声,“我是成国长公主。” 那些长矛顿住了,为首的都头借助火光看她的脸,虽见她穿着粗布的短袄,但是那清如山泉的眉眼,一看便知不同于寻常人。 “果真是长公主?”还是不大信任,“别不是奸细想混入城里来吧!” 她艰难地抬眼看那都头,“你见过我这样的奸细么?” 长得貌美,又半死不活,的确不像奸细。这建安城快守不住了,哪里有这样多此一举的奸细! 绥 军越来越多,将他们围了起来。她示意崔竹筳把她放下来,没有去看他的脸。她这一路都在思考,先前怕自己成为挟制官家的工具,但思来想去至少有一点好处,同 郭太后他们在一起,要见官家比跟随崔竹筳简单多了。很对不住他,到最后倒戈一击,没有去投靠钺军,反倒顺势借助了绥军。现在是箭在弦上,至于担心的那些 事,就靠她自己周旋吧! 崔竹筳呢,没有料想到她会突然做这个决定。他有些惊诧地望着她,他这个老师竟棋差一招,被她算计进去了。现在再作计较似乎为时已晚了,要同满城的绥军较量,他暂时没有这个能力。 成 国长公主回城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孙膺耳朵里,孙膺闻讯赶来,见了崔竹筳,立刻便有了七八分成算。崔竹筳交游广阔,当初也算是建安城中小有名气的文人雅士。他 在李家宅邸做西席的事众人皆知,后来李家的小娘子一跃成了和亲公主,他又随公主入钺,那么现在出现,同他在一起的必定就是长公主了。 城中火光冲天,到处尽是残垣断壁和奔走呼号的百姓。一个火球照准他们冲过来,崔竹筳来不及细想,飞快将她护在怀里。所幸擦身而过,并没有伤及。 众人惊魂未定,孙膺仓促揖手,“我未曾有幸得见长公主,敢问崔先生,可否断定?” 他苦笑了下,若不承认又当如何呢?难道说她冒认皇亲么?他点了点头,“是,这位正是成国长公主。” 孙膺讶然行礼,“不知长公主驾临,令长公主受惊,臣万死。”一面说着,一面抬头审视她,看那精致的面容带着怆色,便俯身道,“眼下城中动荡,长公主回京无处安置,臣命人护送长公主入大内,待见了太后再做定夺。” 绥 军来引领她,她腰里酸痛得厉害,自知恐怕不妙了,回过头来看崔竹筳。他眼里有道不明的一种失望的神色,这时居然不知如何转圜才好,若她真被带进了绥宫,接 下去要见便难了。城不破,有绥军重重把守,城破了,便是钺军接手。她的身份与两国息息相关,不管在谁手里,都与他无缘。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我与长公主不分离。” 孙膺有些吃惊,“崔先生这是何故?” 他索性将她打横抱了起来,“长公主需找太医医治,还请孙将军命人引路。” 她奋力挣开了他的钳制,“不用劳烦先生,我自己去找孃孃就是了。”她急于脱离他,自然不能让他一同进内城,对孙膺道,“崔先生有大智,孙将军可邀崔先生为军师,请先生出谋划策,共抗钺军。”说完也不回头,掖着肚子便随绥军往嘉合门方向去了。 她做这个决定,不知道是对是错。自己牵挂着不能放下的亲人,见了她不知会存怎样的心思。她如今只能靠自己了,令她忧心的还有孩子,这一阵阵的骤痛恐怕不是好兆头,她必须尽快找到一个地方安顿下来,否则这孩子只怕要保不住了。 她 一步一步艰难前行,进了嘉合门上凤山,要走很长的一条御道才能入大内。咬着牙往前,背上恍惚出了一层冷汗。虽然已经立春,但天气不见转暖,仍旧与寒冬腊月 无异。遇着了夜间的冷气,中衣几乎要结起冰来。终于看见丽正门了,那正门巍峨伫立,还是原来的模样。仿佛城内的炮火同绥宫没有关系,它依旧是绮丽壮阔的。 宫中内侍上前迎接,听了原委狠吃一惊,忙躬着腰往大内引,边走边道:“官家与太后在乾和殿内,请长公主随小人前往。” 毕竟是战中,所有人都惶惶的。钺军攻势极猛,又一阵铺天盖地的火球,她回身往山下看,城中房屋尽毁,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幕。 她心头酸楚,看着这陷于水深火热中的家乡,忍不住潸然泪下。内侍见她这样,哀声叹息道:“没用了,大限将至了……” 像个极可怕的梦,却怎么都醒不过来。那些震天的哭声还有惶骇的尖叫,都不是她可以挽救的。她只有充耳不闻,唯一能施援手的,不过她的母亲和弟弟。 乾和殿在胭脂廊以南,是绥国皇帝听政的地方。然而现在已经没有政务可听了,半月前这皇都基本就已经瘫痪了,内城的人都在等待,等待最后一刻来临。 一直提心吊胆着,真正听见炮火声时居然松了口气。建帝高斐立于殿前,梁冠黑舄,绯衣金带。这身装束从七天前就没有变过,亡国之君的命运如何,不言而喻。虽然他还年轻,但是该结束时,必须要体面地结束。 他 是崇帝唯一活下来的皇子,他登极号令四方,享受了一年的辉煌和鼎盛,开始走向衰败和死亡。绥宫外有将士镇守,保护他是其次,国难降临时,监督他与建安共存 亡才是首要。那些都是先帝的人,只对先帝的江山负责,不是对他。所以他很可悲,他被钉在这里了,连做懦夫的机会都没有。 他处置了 后宫的那些嫔妃们,让她们先走一步,免得活着遭人凌辱。自己在广袤的天街上踱步,隔一会儿抬头看天上,纷飞的火球,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壮烈姿态坠落,皇城 不在射程内,看着竟别有一番滋味。他叹了口气,复低头踱步。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曾数过金砖的数量,纵向六十六块,横向是九十九块还是一百零八块,他已经记 不清了。 “一、二、三、四、五……”他轻声数着,从东侧开始。数到十三的时候听见内侍唤他,他心头一跳,料想是城门被撞开,五十万钺军攻进来了。可是转过头看,来人有两个,一个黄门打扮,一个是厮儿打扮。他顿了顿,缓慢上前两步,“怎么?” 内侍拱手行礼,“回禀官家,成国长公主求见。” “什么?”他没听清,“哪国长公主?” 也许他连她的封号都忘了,也是,受封不过三日她就被送出了建安,哪里记得那么清楚! 秾华上前一步,“妾与官家请安。” 他茫然哦了声,突然瞠大了眼睛,“阿姊?”一面说着,一面倒退了两步,大声往身后传话,“孃孃,阿姊回来了。” 郭太后闻言从殿内急急走出来,待到天街上,见高斐已经把秾华牵上台阶来了。她站在那里晃了晃,“秾儿……” 眼泪蒙住了秾华的双眼,她上前叫孃孃,可是乏累至极,膝盖一软,便崴身跌倒下来。 ☆、第83章 她做了个很长的梦,回到五岁那年,满园芳菲正盛。她捧着书卷,在湖边的青石上坐着,听爹爹讲故事。 “宋康王舍人韩凭,娶妻何氏,美,康王夺之。凭怨,王囚之,论为城旦。妻密遗凭书,缪其辞曰: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 爹爹的声音极好听,温软的,如淙淙涌泉。她那时幼小,不解其中意,问爹爹,“信中的话是什么意思?” 爹爹低头看她,眼里含着悲伤,“其雨淫淫,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来也;日出当心,心有死志也。” 她听后半天没有说话,爹爹的袍袖被风吹拂,拂过她的手背,有淡淡的香气。她莫名觉得很难过,气哽得哭起来。 爹爹很讶异,将她抱在怀里,问怎么了?她伏在爹爹肩头说:“何氏可怜,她与韩凭是夫妻,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爹爹怅然叹息,“畏天道,畏王权。有时侯爱情敌不过权利,等你长大就知道了。”说着含笑抚她丱发,“我秾儿有真性情,将来必可觅得良配。要记住爹爹的话,女人不可贪恋权势,纵然良人是霸主,亦要不忘初心。” 她还太小,似懂非懂,但是心里有自己的想法,“要爹爹这样的良人,爹爹对秾儿最好。” 爹爹只是笑,俊秀的面容,只因常常蹙眉,眉间有了浅浅的纹路。但是笑起来极好看,像三月融融的日光。听了她的话缓缓摇头,“像爹爹这样的并不好,要找个可以保护妻儿的,倘或能远离名利,那就是大圆满了。” 她靠在爹爹肩上,过了很久才又追问韩凭与其妻的结局,爹爹说:“韩凭被王处死,何氏阴腐其衣,与王登台的时候纵身跃了下去。左右揽衣不得,坠台而死。何氏在衣袋上留有遗书,请求与韩凭合葬,王没有答应,令人埋之,使她与韩凭的坟冢相望。” 她含着泪,五岁的小儿也懂得人世间的辛酸了,“后来呢?就一直这样咫尺天涯么?” 爹爹说:“坟茔不可移,王曰:‘若能使冢合,则吾弗阻也。’于是当夜有两棵梓木生于坟茔两端,十日便长得合抱粗,根交于下,枝错于上。树顶还栖了一对鸳鸯,日夜交颈悲鸣,其状可哀。” “鸳鸯是韩凭夫妇变成的么?” 爹爹说是,“生不能在一起,死后得以团聚,也是幸事。” 秾华虽然懵懂,但是读得懂爹爹的伤痛,“孃孃在地下,也希望爹爹好好的。” 爹爹凄然南望,喃喃应着:“是啊,一定是这样。” 凤山在南方,凤山上有她未死的孃孃。 一个激灵醒转过来,她卧在床上,外面轰鸣声不断。郭太后和高斐站在她床前,见她醒了,低声道:“大内只剩一位太医了,刚才来看过,说你怀了身孕。” 她有点慌,仔细判断他们的表情,然后说是,“孩子还在么?” 郭太后点了点头,“暂且还在,但是能不能留下,说不准……这个消息,殷重元知道么?” 她该说实话么?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要学会保护自己,便摇头说:“不知道。在他起兵前就已经将我废了,贬入瑶华宫为道,孃孃听说了么?” 钺国自然有绥国的探子,大致的情况也传回来了。钺太子没死,试图夺位,其间发生很多纠葛,导致她被打入冷宫,乃至被废。 她面有愧色,嗫嚅道:“我没能杀了殷重元,有负孃孃所托。禁庭中几次三番出纰漏,他早已经不信任我了。当初封我为后,只是为了以我为由,伺机向绥国兴兵。一旦大战开启,我没有了利用价值,被他扫出了禁中。” “这么说来,殷重元对阿姊是毫无感情了?”高斐看了她一眼,“那阿姊的孩子……” 她心里纠结不已,官家无子,就算她将他们间的关系描摹得多紧张,只要孩子是他的,就足以成为拿捏官家的把柄。她相信两国开战后,绥国的密探已经没有用武之地了,因此后来发生的事,他们未必知道。 她徐徐长出一口气,“我在建安时有位老师,我和亲,他也一同入了大钺。后来我遭遇了那些坎坷,先生对我不离不弃……” 这谎话说得十分尴尬,自己先红了脸。 高斐辩她神色,蹙眉道:“可我听说汴梁城外,阿姊手刃了崔先生,既然崔先生对阿姊情深意重,阿姊为什么要杀他?” 她心里有些忐忑,忖了忖道:“那是金蝉脱壳之计,崔先生并没有死。今日我回建安来,就是崔先生护送的。先前在望仙桥下被孙将军的部下拿住了,我入皇城,崔先生跟随孙将军共议退敌之计去了。” 高斐有些失望的样子,外面轰然又一声,震得宫苑颤动。他垂着两手道:“城快破了,阿姊现在回来无异于自寻死路。可惜进城容易出城难,阿姊何必把自己的生死同我们绑在一起呢!” 她没有说透彻,如果现在就表明自己可以求官家留他们性命,他们必定知道她和官家余情未了。所以还是沉默,等钺军抓住他们,即便被关押起来,见到官家就没事了。 郭太后也万分惋惜的样子,“你不应该回来的,既然有个深爱你的男人,一起离开中原,到外邦去多好。绥国江山摇摇欲坠,现在我们这些人还不如城中的普通百姓。百姓尚可以活命,我们只有死路一条了。” 其实她现在很想问她,离开她爹爹究竟有没有后悔过。若不是她与爹爹分离,爹爹不会郁郁而终。爹爹是个精明的人,如果察觉风云突变,也许早就变卖家产,带着妻女离开建安了。他败给皇权,却从未败给自己,孃孃放弃了这样安逸的生活选择亲近权利,最后又如何? 高斐出去等待消息,他眼下除了等待别无他法。郭太后坐在床沿上,替她掖了掖被角,“你需要安胎,可惜太医院已经没有药了。那些太医逃亡的时候打翻了柜子,弄得到处狼藉,所以现在只有看造化。” 她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郭太后抚抚她的鬓角,嘴角牵起一点笑容来,“没想到你会回来,虽然很傻,但是孃孃很高兴,你没有忘记我和五哥。就算死,我们骨肉死在一起。” 她抓住了郭太后的手,“孃孃,我们不会死的,会好好活下去。” 郭太后摇头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以前享受尊荣,现在就要忍受屈辱。恐怕殷重元不会放过我们的,即便侥幸能活,也必定像牛羊一样被圈禁起来。”她顿下来,又叹了口气,“不能看到你们生儿育女,对我来说是个遗憾。我这一生坎坷,现在回头想想……不值。” 她撑身坐起来,“孃孃后悔离开爹爹么?” 提 起她爹爹,郭太后脸上失意更甚了,“我做过的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自尽以谢这段感情。那时候你爹爹的香料生意做得极大,整个绥国,乃至钺国和乌戎,都有他 的分号。城中命妇爱香,沉水、苏合、零陵、白渐……你爹爹柜上摆了什么,她们就要什么。你爹爹头脑灵活,他会为不同的人调制配方,各种香料参杂起来,或煎 或煮或炮,贵妇们可以有各自独特的味道,因此在城中大受追捧。我与那些贵妇有往来,也是因为这个,有一回去平阳长公主府上送香,正遇见先帝……”她脸上讪 讪的,把头偏了过去,“总之是对不起你爹爹。后来我被接进宫,那时极思念他,几回梁上生好了白绫,怎奈没有勇气套到脖子上……如果那时候死了,也就不用经 受现在的国破家亡了。腆着脸活下来,可不是报应么!我虽做了太后,可是午夜梦回时常想,希望等我死后,有机会能够同他合葬。夫妻还是原配的好,我心心念念 记挂着他,总想回到他身边去。” 到了今时今日,谈那些都没有用了。她勉力下床,推窗往外面看,建安的天是红色的,坊间大火照亮了天幕,“钺军快要攻进来了……” 城中那些满口仁义的大臣都已经四散逃亡了,只有他们还坚守着。天下之大,已经无立锥之地。 隐约听见震天的厮杀声,郭太后脸色变得铁青,喃喃道:“城门破了,全完了。” 前殿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回身一望,是镇军大将军孙膺。郭太后慌忙迎上去,“城中情况如何?” 孙膺拱手道:“臣失职,未能守住城门,钺军已入城。前方正在厮杀,臣率金吾卫退守皇城,誓死保全陛下与太后。” 秾华在一旁看着,孙膺的脸上沾染了血迹,烛火映照下显得狰狞可怖。她左右观望,未见崔竹筳,便问:“崔先生可与将军在一起?” 孙膺道:“臣正要说此事,望仙桥下的密道已经无人戍守,可是眼下钺军进城,出不去了。崔先生于胭脂廊上设了吊索,请官家及太后、长公主上胭脂廊。届时顺吊索滑入通渠,底下有竹筏接应,趁着夜色可悄悄出城。” 所谓的胭脂廊,并不是寻常的回廊,它是隔断禁庭与小西湖的一道墙,上有平台,高五六丈,墙下通渠蜿蜒而过,汇入钱塘江。如果计划进行顺利,从那里遁逃,不失为一条妙计。 郭太后闻言,颤声道:“危难之中见人心,大将军忠勇,当青史留名。” 这时候谁还在乎青史不青史,国都没有了,留名有什么用!孙膺自谦了两句,请陛下与太后移驾。秾华迫于无奈,只得一同前往。 城中交战正盛,呐喊声混杂在寒风里,扭曲呼号,直指人心。 天 好冷,没有归处的心装着冰棱,到哪里都冻得瑟缩。秾华随众人出了乾和殿,疾步往胭脂廊上去,前后护卫的军士甲胄上铁片相击,发出铮然的声响。有飘忽的沫子 落在她脸上,转眼化了,她抬头看天,原来是下起了雪。南方的雪有它独有的特点,孱弱地,无甚力道,一如绥军的抵抗。兵戈声越发近了,钺军直指皇城。她回身 看高斐,年轻的脸上有惊惧。他比她小一岁,过年才满十六。发现她看他,目光颤了颤,不见君王的气度,不过是个人生曾经极度平坦的少年罢了。 一行人匆匆上城墙,城墙上有人负手站着,袍角翩翩,是崔竹筳。他在人群里搜寻她,找见了,脸上神色才安定下来。拱手对建帝作了一揖,“一切都准备妥当了,要委屈陛下,从铁索上滑下去。事出仓促,城墙又极高,陛下可行?” 高斐做文章尚且可以,让他攀爬跳墙,实在有些难为他。他走过去,扶着女墙往下看,底下黑洞洞仿佛深渊,头皮顿时一阵发麻。 孙膺看他模样就明白了,拱手道:“臣先遣人下去接应,陛下少待。实在不行,臣背陛下。” 除了这样别无他法了,崔竹筳心里急切,催促人快些下去。回过身往前朝看,火把像条巨龙一样游入丽正门,正往这里奔来。他一叠声高呼,“快、快、快!” 一位副将很快飞身下去,可是等了半天,竟全然没有消息。 这下子倒真是慌了,底下不敢燃灯,唯恐敌军发现行踪,所以没有反馈,便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况。众人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等又等不及,下又下不去。钺军已经兵临廊下,这刻当真走投无路了,十个人,便是十样心思。郭太后抓住了秾华的手,“我的儿……” 她曾经得官家承诺,自然并不惧怕。只回握郭太后的手道:“孃孃放心,我会护着孃孃和弟弟的。” 可是崔竹筳哪能等,一旦秾华重回钺军阵营,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他猛然出手去夺,谁知孙膺像按了机簧一样,想都不想便与他打斗起来。出拳快而狠,仿佛已经筹备多时,只等这一刻似的。 钺军还是登上了城墙,烈烈的火光照亮了黑暗中的胭脂廊。金戈铁甲簇拥着一人缓步而来,那人一身玄袍,姿态极雍容,眉眼间却满含肃杀之气。 崔竹筳原本就有伤在身,同孙膺交手难分高下。可是余光划过顿吃一惊,竟失手让孙膺钻了空子,秾华脱离了他的掌握,被孙膺劫了过去。 他顿下回望,三丈开外的人冷冷开了口,“缴械不杀。” 被 拉扯得站立不稳的秾华这时才回过神,突然听见那声音,险些哭出来。她努力克制自己,心头痉挛成一片。望过去,火光下是她朝思暮想的脸。她暗里早已经揉碎了 心肝,看见他,几乎可以连命都不要了。他竟抛下汴梁奔赴建安,实在出乎她的预料。原来他从未放弃找到她,来得比她估计的更快。 她奋力挣扎,恨不得立刻回他身边,然而孙膺的剑抵在了她的脖颈上,“长公主恕臣无礼,再乱动,划破了喉咙神仙也难救。”一面扬声道,“殷重元,你的皇后在我手里,止步,否则刀剑不长眼。” 郭太后很觉诧异,多奇怪,连她和高斐都没有见过殷重元,孙膺竟能够一眼认出他。她隐约感到不对,想去解救秾华,但孙膺挽过剑锋指了指她,复又将剑架回了秾华脖子上。 所 以已经很明白了,这位守城半月余的将军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简单,既不站在绥国的立场,又与殷重元为敌。崔竹筳脑中嗡然如弦断,汴梁城有乌戎的势力,建安自 然也少不了。他曾听宰相无意间透露过,绥国有除他以外的人在,他们彼此不相识,各自发展势力。两国交战,乌戎当然不愿意绥国这样轻易被灭,三足鼎立才能互 相制约,一旦一方迅速壮大,剩下的那个便岌岌可危了。乌戎不能出兵相助,只有靠孙膺支撑,因此才有了绥军苦战。 他是奉命战到最后一刻吧,否则望仙桥下擒获他们,早就将秾华杀了。留她一命,还是想借助她逃脱。也是可怜人,被故国放弃,让他为别人肝脑涂地。他们这些细作从来边缘化,受牵制是因为有家人,自己可以像断线的风筝,家里人怎么办? 剑锋抵着那细嫩的颈项,再多用一分力便会划破咽喉。今上出了一身冷汗,面上却故作淡然,“孙将军绑错了人,区区废后,你以为朕会受你胁迫?” 孙膺笑了笑,“我不过是赌运气,如果陛下当真不在乎,也可以赌一赌。” 赌 一赌,他怎么能够赌?他知道,不管孙膺能否逃脱,秾华在他剑下都活不成。他一面计较,一面与他周旋,“朕不爱受人胁迫,孙将军正值壮年,难道甘心就此赴死 么?朕在围城之时便对孙将军很敬佩,钺军三攻不下建安,全因有孙将军镇守。朕惜才爱才,孙将军若是愿意投诚,朕必不会亏待将军。将军的顾忌朕知道,朕即刻 向外散布将军死讯,将军家人必定无虞。待天下大定,再设法接将军家人入钺,将军意下如何?” 他善于击人软肋,孙膺竟被他说得有点心动。但他知道不可行,周围有眼睛,不知在何处盯着他,他只有扣住李后才有活路。殷重元嘴上不在乎,字里行间却透出急切来。若不是这个女人对他很重要,以他的性格,何必同他废话? 他的剑锋又抵近了一分,“在下的家人,不劳陛下费心。陛下只需让我出城,李皇后自然毫发无损交还陛下。” 他望着她的脸,不置可否。近在眼前却不能相拥,比不见更加令他五内俱焚。他看了崔竹筳一眼,开始估量他与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果强攻,是否可行?速度上来说,如果突袭孙膺,就来不及应对崔竹筳。还有一种可能,三丈距离不能在弹指间越过,皇后会命悬一线。 他心里挣扎得剧烈,孙膺挟持她退到了女墙边缘,稍有闪失便会坠下高墙,他必须想办法确保万无一失。 他暗暗在指尖运了力,颔首道好,“如果将军执意如此,那便依将军的意思办。”回手道,“让开。”只是最后那个字刚出口,一枚铜钱便向孙膺面门疾射过去。 孙膺大惊,下意识扬剑一挡,叮地一声骤响,正打在了距离剑柄两分远的地方。那铜钱蓄势极强,他被震得虎口发麻。然而毕竟是训练有素的武将,深知道战场上丢剑必丢命的道理,手上不过一晃,挽个剑花便向李后挥去。 今上足尖一点腾身而起,另一个人比他更快,反手抓住剑身,顺势一推,将秾华推了出去。 女墙凹型的垛口只及人腰部,要拦阻下坠的身体,拦不住。孙膺气急败坏,强行把剑从崔竹筳手里抽出来,齐根切断了他四指。秾华踉跄两步落进今上怀里,回身看,惊惶大叫先生,可他却是笑着的。他说保重,然后身影轻如鹅毛,带着孙膺,坠向了漆黑的墙根。 天上风雪大盛,铺天盖地的白,翻卷转腾,一去千里。 ☆、第84章 第一次被她所伤,第二次因她而死,她良心难安,睡梦里都在唤先生。 犹记得青阶旁银烛下,先生执书而笑的样子。倏忽十年,十年之后物是人非,很多人来了又去了,最后只剩她自己。 身体像一片漂浮在水面上的树叶,没有方向。身上好冷,建安好冷,她缩起脚,感觉半边身体是冰凉的。腰腹有触摸不到的痛,她洇洇落泪,总有一种恐慌,醒来的时候孩子恐怕已经离开了,像崔先生一样。 隐约有温暖的手抚摸她的脸,她睁开眼睛,烛火迷人眼,有短暂的一阵失明。外面静下来了,对比先前的惶惶不安,现在是死一样的沉寂。她看清面前人的脸,轻轻叫了声官家。 他点点头,不说话。伏下身子,把脸埋在她颈窝里,开始绵绵的颤抖和哽咽。她抬起手抚摩他的背,雕梁画栋在泪水里扭曲变形。她知道他伤心,说不清的伤心。即便找到她了,在一起了,还是摆脱不了这种可怕的情绪。 “我们再也不分开了。”他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我经不住再来一次了,所以不要再离开我。” 他 来吻她,眼泪流进嘴角,甜蜜里依然有苦涩的味道。她失踪后他努力压抑,努力振作,只有背着人的时候才敢蹲下身抱一抱自己。现在她回来了,就像水囊被扎了个 洞,所有的委屈和隐忍狠狠倾泻而出,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他捧住她的脸,有很多话要说,可是哽住了,说不出来,只有一再地亲吻她。 他的吻密密地,几乎阻断她的呼吸,可是她情愿沉溺,希望多点,再多一点。他只差将她拆吃入腹了,过了很久才听见他咻咻地喘息,枕在她胸房上,一遍遍地重复,“我好想你。” 先前是在漂泊,仿佛无家可归。直到他来了,她才可以好好地放松下来。她依赖他,有他在,她就拥有整个世界。她的声音很轻很细,不停地叫官家,她叫一声,他便答应一声,然后抬起眼同她相视,有种心心相印的欢乐。 她说:“医官为我请过脉么?” “绥宫里的太医早跑得没了影子,我命录景传随军大夫去了,不久就会到。”他说起这个就显得忧心忡忡,“你忽然晕倒,把我吓坏了。可是因为受了惊,还是累着了?” 他还不知道,她慢慢牵起他的手,压在她的小腹上,“这里有个小得意。” 他愣了下,“什么?” 她含泪笑着告诉他,“官家有皇嗣了,我想他应该还在。” 他一时回不过神来,可是听清后,他的样子简直有点傻。站起来,搓着手在床前没头苍蝇似的来回踱步,“啊,有了一个小得意……小得意……朕有儿子了!”然后扑过来,照准了她的脸狠狠亲了一口,“我的儿子……”把手覆在她肚子上,“在里面,我们的儿子!” 她从没见过他这么高兴过,原来他的笑容是可以感染人的。她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暂时不敢肯定是儿子还是女儿,如果是个女儿怎么办?” 他说也好,“不管是男是女我都喜欢。是儿子就封太子,是女儿就封国公主,将这建安作为她的封地,让她食邑九万户。”他高兴得揉她的脸,“你说好不好?好不好?这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朕钟爱特异,要给他最好的。” 他疼爱孩子当然好,不因她走失了一段时间对她有所怀疑,她心里满是对他的感激。可是要将建安作为封地赏给孩子,便让她想起她的母亲和弟弟来。她牵住了他的手,“官家,我孃孃和高斐呢?” 他说:“绥国才刚攻克,有好多事要料理。暂且将他们关在选德殿里,你放心,他们的安全是无虞的。” 她松了口气,“不会难为他们,是么?” 他 说不会,“瞧着你的脸面,也不能将他们如何。我曾答应过你,他们手上虽无权,但富贵荣华短不了。你现在要操心的不是他们,是自己的身体和孩子。”他把前额 抵在她额上,笑道,“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这是双喜临门,钺国已经是中原霸主了,加上你又有了身孕,如今我是无所求了。” 她偎进他怀里,长长叹了口气,“官家,崔先生呢?你可派人去找他?”说着又哭起来,“他是为了救我才会跌下胭脂廊的,否则死的应该是我。” 提 起崔竹筳,真是个难以琢磨的人。说他好,他心狠手辣,做事全然不顾情义。说他坏,他在紧要关头所做的选择,又有种舍身成仁的壮烈气概。他是真的爱着皇后, 否则孙膺被击中的瞬间,他的第一反应应该是把她夺过去,可他没有。人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来不及思考,取舍都是出自本能。他的本能是保护她,所以宁愿与孙膺同 归于尽,也要让她继续活下去。 他有些怅然,“已经派人找过一遍了,胭脂廊下就是通渠,那么高的地方跌下去,九死一生。孙膺的尸首找见了,崔竹筳的却没有。眼下正是涨潮的时候,也许在水底也说不定。先命人拿渔网拦截,待通渠水退后,再下河翻找。” 她怔怔坐在那里,脸色灰败,“他必定是活不成了,先前身上有伤,这么冷的天落进水里,还被孙膺斩断了手指……”她掩面哀哭,“崔先生可怜,我现在觉得很对不起他。” 他揽她入怀,在她背上轻拍,“不是你的错,错就错在他有贪念,觊觎原本不属于他的东西。如果他没有来劫你,怎么会落得这样下场?万事有因才有果,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他来收拾残局本就应当。事情过去了便不要再想了,待找到他的尸首,厚葬他就是了。” 这段时间看到了太多的生死,一条人命,那么轻易就消失了。她用力抱住他的腰,“官家,你要好好的,我害怕看见身边的人离开,我要官家活得比我更长久。” 他们这里喁喁低语,前殿录景带着医官过来,站在帘子前看她一眼,脸上带着笑,“圣人,医官来与圣人请脉。” 她向录景点了点头,“录都知,这段时间辛苦你。” 录景的笑容里带着心酸的味道,“圣人别这么说,无论如何圣人回来了,官家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臣也跟着高兴。”一壁说,一壁引医官上前。 医官跪在脚踏上,取迎枕垫于她腕下,歪着脖子只顾细诊,半晌才收回手来。 今上焦急,问:“皇后身上如何?” 医官吮唇忖了忖,“圣人脉象往来流利,按之如走珠,是为孕脉。然滑而无力,似乎又有气血虚弱的症状。陛下稍安勿躁,臣问圣人几句话。”转头揖手,“圣人近来可有头晕目眩,小腹冷痛之感?” 秾华点头,“今晚入夜起开始绵绵作痛,有时痛得直不起腰来。” 医官啊了声,“应当是胞脉失养所致,臣开一剂药,圣人且服两日。两日后换方子,再服七日,应当就无大碍了。” 他听得提心吊胆,直到最后一句才松懈下来。又问:“断得出男女么?” 医官长了对八字眉,看人的时候眉梢耷拉,总是一副莫可奈何的表情。闻言呵下腰道:“皇嗣还太小,暂且看不出男女,要再过两月方有端倪。不过看也只看个大概,不敢断定。” 他惘惘的,“那何时生?” 医 官眨了眨眼,看来这位雄才伟略的君王对于这方面没什么经验,要算生产的时间,得从受孕的时候开始算起,他不大好问,只能提供个大致的时间,便道:“照脉象 看,皇嗣还未及两个月。老话说十月怀胎,其实通常九个月便已经足月了,从坐胎那日起,陛下与圣人可以算一算。”说着拱手却行,跟随录景退到殿外去了。 这可难倒了两个人,今上坐在床沿算了半天,“从坐胎那日算起,坐胎是哪一日?” 皇后一脸茫然,“就是圆房那日。” 他拧起了眉,“第一天就怀上了么?还是后来的某一天?” 于是又开始追问什么时候发现的,往前推算一个月,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算来算去,反正生在七月里,正是菡萏满湖的时候啊!今上很高兴,“一定是个诗情画意的孩子,有爹爹的文韬武略,又兼具孃孃的聪慧贤德。” 她听了发笑,“你这是在夸自己么?” 他在她颊上亲了下,“连同你也一道夸了。”回身看殿外,月色浅淡,过不了多久就要天亮了。他才发现自己经过这一夜的动荡,实在筋疲力尽了。遂脱了袍子搭在一旁,在她外侧躺了下来,“很累,抱着妻儿睡一会儿。” 她枕在他臂上,鼻子隐隐发酸,“郎君……” 他嗯了声,“怎么了?” 她看他的面容,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伸出一根细细的手指摩挲,他的唇角微微仰起,将她的手指叼在嘴里,牙齿轻啮了下,有种酥麻的钝痛。 “我想你。”她说,“每天都想你,想得发疯。” 他睁开眼,眼眸沉沉,将她搂得更紧一些,“待社稷大定,回到汴梁我就下诏,恢复你的后位。日后事忙,如果我力不从心,你就用你的权力保护自己。我把心都给了你,不能赠你更多了,让你成为大钺最尊贵的人,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 他爱她,已经倾其所有。可是她有些不确定,担心他有心事埋在肚子里,将来变成个坏疽,会腐蚀骨肉。倒不如现在拿出来说清楚,以后便好好的,心无芥蒂。 “我同崔先生单独在一起二十来天,你不担心么?”她哀凄望着他,“你有没有怀疑过我?” 他 蒙蒙瞥她一眼,“怀疑你什么?怀疑你对我的心?还是怀疑你对爱情的忠贞?”他把手指插进发里,缠绵地捋,打量她的眼神简直和爹爹一样。他说,“我了解 你,你坦荡,不会藏污纳垢。崔竹筳虽然不择手段,但他对你是真心的。就像我从来不会逼迫你做任何不喜欢做的事一样,他若是强迫你,就不会答应带你来建安。 所以你用不着担心,也不用害怕以后朝中众臣拿这件事做文章。我自己的事自己有分寸,不许他们议论。” 世人都说他无情,其实不是,对她来说,他是这世上最温暖的人。她贴紧他,“官家……” 他的手覆在她背上,慢慢挪下去,人在半醒半睡之间,昏沉沉的,很舒服。手指钻进她的小衣,在那三寸肌肤上抚触,渐渐呼吸有些沉重,二十多天未见,身体有他自己的主张。 他寻她的唇,紧紧扣住她,把她压向自己。还算忌讳,知道与她的小腹保持距离。她的手窜进他的中衣,在他腹肌上轻抚,一道一道的棱,玩得饶有兴趣。他被她勾得火起,贴着她轻声耳语,“现在可以同房么?我有点忍不住了。” 他牵她的手往下,覆在那一处,她明白过来,面红耳赤,“孩子还太小……”言罢温柔抚慰他。 他按住她的手轻轻抽气,“不是小才好么,身子笨重就不方便了。” 才说完,听见隔帘传来录景的声音,“官家,圣人该吃药了。” 他懊恼地松开她,提起被子将她蒙了起来。 录 景把药碗放在床前的矮柜上,并没有立刻就走,略站了一下,脸上有些尴尬,“适才医官想起来,有件事未回禀官家……医官说,皇嗣月令尚小,且圣人动了胎气, 现在不宜行房。稍有闪失怕伤了皇嗣,要请官家暂且按捺些。等过了三个月,就可以适量……那时候便没有妨碍了。” 今上脸都绿了,还要强作镇定,“这种事何须他吩咐!”烦躁地摆了摆手,“去吧。” 录景弓腰退出去,他坐在那里叹了口气,方掀开被子唤她吃药。 她坐起身,他把碗端过来,贴在她唇上喂她。她想起刚才的事便觉得可笑,又怕他难堪,便自己接过碗,把药饮尽了。 他伺候她漱口,颇有些心不在焉,“还有一个月……” “什么一个月?” 他讪讪的,不好明说,调转了话题道:“一个月内将绥国的事都料理妥当,大军休整半年筹备粮草,然后发兵攻打乌戎。” 乌戎虽然敛其锋芒,但暗地里动了那么多手脚,他这里每笔账都记着,早就恨得牙痒了。先前是时候未到,现在绥国已经吞并,接下去便轮到乌戎了。 男 人的宏图伟业秾华不想参与,但是对于乌戎,也确实是恨之入骨。若没有靖帝的那些手段,崔先生应该是个极普通的文人吧!不必被迫隐姓埋名当细作,才情纵横, 或入仕,或徜徉于山水,命运绝不是现在这样的。靖帝做了那么多,究竟得到些什么?不知贵妃对她那个爹爹有没有恨,同样都是做父亲的,为什么区别会这么大 呢! 她倚在他肩头问:“官家打算什么时候回汴梁?” 他说:“逗留三五日便要回去,暂命右仆射镇守,建安改称都护府,京师仍旧在汴梁。这里只能做陪都,不适合做京畿,临江海太近,富庶有余,强硬不足。在这里做皇帝安逸,安逸则生惰,会被人鱼肉。” 她倒是无可无不可,缓声道:“临走前我想去爹爹坟上祭拜,你同我一道去好么?” 他道好,“我要去谢谢他老人家,替我养了位这么好的皇后。其实我也算为你爹爹报仇了,崇帝霸占你母亲,你爹爹无力反抗,我这个做郎子的代劳了。十六年后替他出了恶气,岳丈大人必定很欣慰。” 她白了他一眼,“我爹爹是善性人,不愿意动兵戈,也不愿意建安血流成河。”顿下来想起了什么,转头问他,“除夕那晚我被两个尚宫关押进了永巷,她们曾说有人顶替我,你与那个娘子……” 他立刻说没有,“我虽喝得有些多,但是还没到烂醉的地步。常亲近的人,用不着看,凭感觉就能分辨出来。” 她抱着他的胳膊摇了摇,“是禁中哪位娘子?” 他有些犹豫,“说出来你别不高兴……是贵妃。可是我敢起誓,绝对没有动她分毫,你可信我?” 她咬唇望着他,极慢地露出笑容来,“我信你。” ☆、第85章 通渠的打捞没有停止,直到第三天正午方找到崔竹筳的尸首。据说是被河底水草缚住了,潮涨潮退都无法浮出水面。 秾华得知后 哭不可遏,终究不是无情的人,以前虽有恨,但更多的记忆是有关他的好。她唤来录景,“我不能亲自为先生送行,劳烦你走一趟,将那四根断指送还他。我听说人 走要有全尸,否则没法转世投胎。”说着退下腕上一对赤金还珠镯子,“陪葬器皿你替我办好,另加这个,放在先生棺椁里,以表我的哀思。” 录景道是,躬腰将镯子托在掌心。见她愁容满面,小心劝慰道:“圣人切莫忧伤过甚,肚子里的皇嗣要紧。您对崔先生算是仁至义尽了,先生若泉下有知,必定也感念圣人的好。” 她听了这话才勉力笑了笑,又问:“墓碑可命人雕刻了?我只知道他叫崔竹筳,其实他应该有本名的吧,叫什么?” 录景道:“杨宴之,小字秦王,弘农杨氏后人。少年英特,有大才。初封中散大夫,后擢升资政殿大学士。” 她静静听着,恍惚有种前世今生的感觉。这样简短的几句话,将他的半生概括了个大概。杨宴之,如果没有问明白,即便墓碑立在她面前,她也不相识吧!她叹了口气,“挑个风水好些的地方,将来祭拜也好找到坟头。”回了回手,“去办吧!” 录景领命去了,她一个人坐在勤政殿外的围廊下,太阳照在脸上,亮得睁不开眼睛。 回 望这泱泱宫阙,以前是隔着望仙桥,提起大内便有种莫名敬仰的感觉。现在光环没有了,一大队兵卒从天街上走过去,神情有大战大捷后的慵懒。这皇城不是他们的 皇城,在没有立起规矩来以前,和外面的里坊无甚区别。国破后帝王的尊严被践踏,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看在眼里,莫名唏嘘。 她知道郭太后和高斐被关在选德殿,想去看他们,官家不准。他说等他办好了前朝的事再陪她一起去,应该是怕他们对她不利吧!他现在草木皆兵,信不过任何人,只有把她带在身边才放心。 她百无聊赖,几十步开外就是乾和殿,他在那里,与右仆射和将军们商议政务。她站起来慢慢踱步,阳光照得人昏昏欲睡。这两天吃了医官的药,小腹不再冷痛了,孩子在里面应该很安逸罢。奇怪一个军中的大夫,除了能治刀伤剑伤,居然还会替人安胎,说起来有些好笑。 她以前看见坊间的孕妇进庙里上香,托着后腰腆着肚子,走路一步三摇。她也学她们的样子把手撑在腰间,挪动起来,看着地上的影子,果真是摇曳生姿。只不过不觉得省力,大约是月份未到,肚子大起来了才需要那样吧! 她一个人消磨时光,今上远远看着,只要她在那里,心里便是踏实的。 她抬眼一顾,恰好看见他,扬手唤官家。他快步过去,见她脸被晒得发红,低头笑道:“不进殿里歇着么?” 她摇头说:“我等你回来,回来了领我去见孃孃。” 他有些为难,“知道他们尚好就可以了,何必要去见呢!” “不见怎么知道他们好不好?”她开始耍赖,眉眼弯弯同他闹,“你领我去吧,他们处境艰难,我去宽宽他们的心。若能好好相处,我以后至少还有亲人。你要是不让我去,晚上的饭我就不吃了,反正不饿。” 她不过是想有亲人,这样煞费苦心的,让他有些难过。他摸摸她的脸,“你要绝食么?我和孩子不是你的亲人?” “我 想要个母家,哪天受了委屈,好和自己的孃孃说。”她眯觑着眼,眼里含着淡淡的忧伤,“我从小就很羡慕别人有母亲,他们跌倒了,哭了,孃孃在一旁安慰着,我 却没有。以前她也许是身不由己,现在绥国亡了,我就想去问问她,可愿意过寻常人的日子,可愿意做我的孃孃。” 她自己都有了孩子,还那样眷恋母亲。因为从小缺乏母爱,这个遗憾便在心里扎下了根。他能说什么呢,她有这个愿望,他自然尽力替她达成。只是涉及政治因素,他不太好出面。他说罢,“我领你去,你入殿同他们说话,我在外间等你。” 她点头道好,“过两日我们回汴梁,他们呢?怎么处置?” 他说带回汴梁,“毕竟身份尴尬,在天子脚下,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她低头想了想,觉得这样也很好。至少离得近,在一座城里,可以常见面。 绥 宫的门禁上都换成班直把守了,他带着她穿过夹道,一直往选德殿方向去。路有些长,走了几步总要停下问她累不累,她牵着他的手,他的掌心温暖,她说不累,然 后靠在他的手臂上喃喃:“开春啦,建安回暖比汴梁快。三月的时候细雨纷飞,雨过天晴后柳树就发芽了。待到四五月份,漫天都是柳絮,被风一吹,像汴梁的雪一 样。建安是个好地方,可是经受了战争,不知要多久才能恢复元气。如果重建得快,你多逗留几个月,一定会爱上这里的。绥人与世无争,同你们钺人不一样。” 他低头在她脑袋上撞了一下,“什么你们我们?你嫁了钺人就是钺人,我们钺人喜兵戈,一统天下是为了长治久安。你是钺人的皇后,是造反头子。” 她哎哟一声,捂住了额头,“我是温文尔雅且有书卷气的皇后,才不是造反头子!” 他 面对着阳光,笑起来,白洁的牙齿泛着微微的品色。她的手在他掌中,拇指在那片细滑的皮肤上慢慢揉搓,感觉四周围都是蜜,一点一点漫上来,淹没他。他眺望远 方,曼声说:“我早就爱上这座城了,因为城里有个你。倘若和亲的不是你,我可能会把绥使驱逐出去。南征依旧不可避免,攻进城后就去找你,抢你做我的皇 后。” 她怨怼看他,“如果我嫁人了呢?” “你不会有机会嫁人的。”他怡然笑道,“谁敢娶你,我就杀了谁。” 她嘟起嘴嘀咕,“简直和崇帝一样。” 他说不一样,“崇帝抢夺有夫之妇,我不是。我爱上一个人,许她白头,绝对忠贞不二。你告诉我,同我在一起,你高兴么?” 她停下步子与他面对面站着,垂下眼睫,嘴角却上扬,“虽然你幼稚无聊,但我还是很喜欢和你在一起。因为看见你,我时不时有种自己很聪明的感觉。” 他斜起眼腹诽,她一直仗着自己恋爱经验丰富,从各方面鄙视他。不过他虽然不服气,也无可奈何。自己在女人堆里确实不受欢迎,大多数逢迎他,不过是畏惧他的权势罢了。 他自己开解自己,“没关系,朕会定国安邦,有帝王之才,这就够了。” 她没说话,冲他笑了笑,他有点不高兴,“你笑什么?” 她不理他,“我笑一笑你都要管?” 她提裙过了嘉定门,他还在后面不依不饶。突然发现已经到了选德殿外,便缄默下来,一本正经的样子,外人面前还是极有威仪的。 他送她到殿前,示意班直开门,自己负手立在廊下等她。她入殿内,郭太后听见声响便出来了,经过十几日的心惊胆战,有些动静就惶惶的,看见她才松懈下来。 她迎上前,叫了声孃孃。郭太后讪讪的,两天没有好好梳妆了,一缕发落下来,搭在脸颊旁。看见她反倒往后退了半步,“你如何来了?” 现 在的局面实在有些尴尬,她当初是令秾华刺杀殷重元的,结果他两个生了情。先前推说孩子不是殷重元的,后来胭脂廊上那一幕,不用说也已经知道了,崔竹筳只是 个借口,恐怕还是担心他们劫持她威胁殷重元。成王败寇,国破了,落到敌人手上,是死是活全看天意。只是她不明白,秾华还回建安来干什么。既然殷重元那么爱 惜她,她怀着身子,为什么还要赴这个险? “你恨孃孃吧?”她凄恻道,“今日来,是送孃孃最后一程么?我知道自己抛夫弃女,对不起你和你爹爹,你恨我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五哥……他毕竟是你弟弟。他才十六岁,你好歹周全,保他性命。” 她 凄惶的样子很可怜,秾华扶她在榻上坐下,宽解道:“孃孃别说这种话,钺军还未攻入建安时,我就同官家求过情,请他留孃孃与五哥性命。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咱们是亲生骨肉,弄得这样,我心里很不好受。我适才问官家怎么处置,官家说要带你们回汴梁。建安以后是都护府,命将军镇守,京都还在汴梁。我是要随他回去 的,孃孃和五哥也一同前往,有我在,总不会吃亏的。天家亲情淡漠,如今不再有皇权争斗了,就做普通人,过寻常日子,可好?我有了身孕,也需要孃孃在身边, 将来临盆,孃孃好看护我。” 郭太后有些意外,“以往种种,都不计较了么?” 怎么计较呢,要计较,恐怕只 有逼死他们了。她摇头说:“本没有太大的仇怨,只是可惜了爹爹。不过人的命数是注定的,如果孃孃不进宫,我也不会去汴梁联姻,也就不会遇见官家。我以前任 性,胡作非为,没想到误打误撞遇见了好姻缘。虽然绥国被灭我很心痛,可官家是我郎君,我出嫁从夫,一切要以他为先……孃孃别怪我,我是个自私的人,这时候 只知道成全自己。” 郭太后哀致望着她,长叹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生下你,也算是种了善因,到国破家亡的时候,还有你伸一把援手。若没有你,我和五哥早就成了钺人的刀下鬼了。”顿了顿问,“你为什么会到建安来?怀着身子长途跋涉,才进皇城的时候孩子险些保不住,眼下还好么?” 她说还好,“吃了两剂药,胎应该是坐住了。我来建安,实在是一言难尽。”于是从除夕被劫开始,一直讲到胭脂廊上重遇官家。一边说,一边委屈拭泪,“现在想想真后怕,所幸孩子没有大碍,否则叫我怎么向他交代呢!” 郭 太后听得怅惘,“他待你一片真心,我就是死了也能瞑目了。只可恨王太后,年轻时刁钻,老了还是这副模样。她一生不得人爱,见不得儿女好。她这样针对你,必 定是为泄私愤。”说着捧她的手,一脸为难的样子,“我们的性命现在就如瓦上的轻霜,丧家之犬还计较什么,说让我们去哪里便去哪里。可是入汴梁,我心里很忐 忑,恐怕到最后难以容我们活命。” 她也听出些头绪来了,迟疑道:“孃孃和太后有宿怨么?” 郭太后偏过头 咳嗽了一声,“算是有一些吧。”看她怔怔盯着自己,只得道,“我曾同你说过,你爹爹是个有才情的人,彼时生意做得很大,常往来绥国与钺国之间。那时我们在 汴梁有分号,为禁中供香,我与你爹爹有时也应召入禁庭,替后妃们调制熏香。你爹爹性情平和,同谁说话都没有锋棱,在禁庭颇有几个仰慕者。王太后当时还是贵 妃,悯帝独爱皇后,贵妃深宫寂寞,又恰逢这样一位男子,心思多少有些活动。她应当是很喜欢你爹爹的,几次召见,你爹爹为她调香,她安坐在一旁,脸上那种笑 容,是女人幸福的时候特有的笑容。我那时刚怀你,心里慌得不知怎么才好,便央求你爹爹放弃了汴梁的生意,同我回建安来,自此没有再见过她。这么多年了,她 心里大概一直没放下,所以对我有积怨,恐怕不好相与。” 这渊源九转十八弯,把人都弄晕了。秾华大感讶异,“爹爹与太后还有过一段情?” 郭太后忙说不是,“你爹爹感情方面从没有二心,这我是知道的。别人对他如何,也不是我们控制得了的。” 她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要是官家知道,不知做何感想。她品了品,很不是滋味,“所以太后很讨厌孃孃,女人嫉妒起来不分青红皂白,连带着也很讨厌我。孃孃是怕去了汴梁,王太后难为你们么?” 郭太后端坐着,想了想道:“有些担心罢了,毕竟她是当朝太后。铁了心要置我于死地,比碾死只蚂蚁还简单。”说着看她一眼,“好在今上钟爱你,但愿他能爱屋及乌,我和五哥的性命,还得托付于你。” 她哦了一声道:“孃孃放心,官家回去便恢复我的后位,只要我还是皇后,就不容许她动你们。” 郭太后有她这句话便有了底,儿子不是皇帝没关系,只要女儿是皇后,就算举步维艰,程度也浅。 秾华怕官家等得急,看看天色道:“孃孃且安心,国虽没有了,人还是要活下去的。千万别胡思乱想,过两日我来接你们,一同启程往汴梁去。”说着起身,“我去看看五哥。” 高斐在另一边的偏殿里,丢了国家的皇帝,心里的折磨别人无法体会。他们的谈话他都听到了,没有过来,只在前殿等着她。 秾华走上前,他对她微微一笑,“阿姊换了女装好看多了,那天弄得像个小厮似的……我记得阿姊和亲前,我同阿姊说过,待阿姊功成,我便率三军出城,迎接阿姊还朝。可惜未能成功,现在想想,我这皇帝做得很失败。” 她知道他心里难受,那种失落是任何语言都无法抚慰的。她说:“不怪你,因为你太年轻,御极时间也太短,上下不得一心,罪在那些臣僚。” 他摇了摇头,“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我一样都没做到,对不起列祖列宗。”说完了倒又是一副平常模样,“阿姊身体好些了?” 她应了声,断他神色,怕他做傻事,切切道:“我适才和孃孃说的话,你可都听见了?我们是自己骨肉,要在一起才好。没有了江山并不可怕,只要活着,活着就有指望。” 那张年轻的脸上浮起笑意来,“阿姊莫怕,我不会寻死的。绥国已经是别人的囊中物,就算我死,也不可能再姓高了。” 她这才放心,复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便辞了出来。 再看见今上,居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她不时睃视他,他被她看得发毛,“你孃孃同你说了什么?无论如何咱们恩爱,有损我们夫妻感情的话都不许放在心上。” 她说不是,“我只是有些稀奇罢了。”一面说,一面仔细端详他的脸,“官家,你同先帝长得像么?”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仔细回忆了下先帝的长相,答得模棱两可,“上半截长得像先帝,下半截长得像我孃孃。” 她说那就好,“据说太后年轻时仰慕我爹爹,我心里怕,怕我们是兄妹。” 他目瞪口呆,“你疯了不成!” 她忙上去抱了他的胳膊,“我口无遮拦,官家不要生气。”揉了揉肚子,憨笑起来,“又饿了,去厨司找点好吃的……官家与我做炙肉罢。” ☆、第86章 郭太后抖出来的这段往事,确实令两个人很觉诧异。今上蹲在灶前,通条上叉着肉,烤了一会儿便回头看她,“娘子?” 她嗯了声,坐在杌子上舔唇苦等,“熟了罢?” 他把肉抽出来,拿筷子捅了捅,“还差点火候,生肉吃坏肚子……你先前说太后与你爹爹如何?” 她坐在灶膛前,火光掬了满怀,看他一眼,慢吞吞道:“我爹爹和孃孃以前行走禁庭,专为宫中妃嫔调制香料。彼时结识了太后,生出许多恩怨纠葛来……熟了罢?” 她现在犯馋,话也无心说,他只好大力扇起蒲扇来,把火苗撩得高高的。她看了拍掌,“这样熟得快。”一面审视他的脸,笑着挨过去一些,“难道官家真的担心你我是兄妹?” 他白了她一眼,“说什么浑话!你爹娘同太后相识时你多大?” 她说:“我在我孃孃肚子里,和菡萏一样。”她给孩子取了个乳名叫菡萏,自认为男女都可用。官家嫌弃菡萏太女气,万一是男孩,怕皇嗣以后觉得丢面子,她却不以为然,难道都像他一样叫得意才好么?反正孩子在她肚子里,她做主。几天下来他发现无力扭转,只得默认了。 “同菡萏一样?两个月大?”他以一种无药可救的眼神打量她,“我比你大了七岁,我出生时太后和你爹爹还未相识,你说会不会是兄妹?” 她这才想起来,长长哦了声,“我险些忘了……” 他终于逮住了机会以牙还牙,“所以怀孕的女人都会变笨,这话说得没错。” 她不依了,浑身扭动起来,扭得像蛇一样,“哪里来的谬论,我不相信!我只是忘了,一心在炙肉上罢了。”一壁说,一壁探过头来看,“嗳呀好了没有?你到底会不会烤!” 这 种事本来就很难为他,他是皇帝,又不是厨子。过去的二十多年几乎是衣来伸手,比她好不了多少。现在怀着孕的娘子要吃这要吃那,这个刚刚经受过战火的地方没 有现成的,不得不捞起袖子亲自下厨罢了,她还那么嫌弃他。他心里有点酸涩,嘴上应着:“快好了……上辈子欠你的。” 她很不服气,“有本事你自己生孩子。” 果然一句话堵住了他的嘴,他把通条抽出来,拿刀削了外面一层焦炭,里面的肉是极鲜美的,滋滋流着油。他说:“上外头去吧,里面烟多,别呛着了。” 她欢欢喜喜跟他出去,两个人在回廊的栏杆上坐了下来。他把肉一片一片割好了喂她,“这种炙烤的东西少吃些,吃多了不消化。” 她说不要紧,“反正吃完了会吐。” 他突然有种深深的无力感,可也为此更加的感激她。别人孕吐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只有她,吐归吐,吃还是要吃的。大概心里也知道孩子之前受了不少罪,现在一心要作养他吧! 他替她擦了擦嘴角,“好吃么?” 她连连点头,“官家真是全才,会钓鱼,还会做炙肉。”想起那次延福宫捧回来的长生,便问还在不在,有没有被人吃了。 “你 的鱼,谁敢吃?放心吧,秦让伺候着呢,回去看,必定又肥一圈。”他手里摆动着通条,放眼望远方,还在回味先前的话。难怪那时他入建安,太后特意吩咐他去李 宅探望,回去后又多番询问她爹爹近况,原来是有旧情在。老辈里的故事也甚精彩,爱情这种东西真是个奇妙的存在,她爱着他,他又爱着她。得不到,心心念念惦 记一辈子。 “可能是宿命。”他空泛地笑着,转过视线来看她,“太后对你爹爹有情,如今我又对你有情,一定是上天注定的。还好我没有错过,有你在我身边,我比太后幸运。” 她唔了声,抽不出空回应他,翘起油腻的嘴,示意他来亲亲。 他这人爱干净,左看右看,那红艳艳的嘴唇在太阳底下油光可鉴。勉强下嘴亲了一口,她捏起一片肉,霸道塞了过去。 她又开始惆怅,钺军攻城时火器乱撞,不知李宅还在不在,“没有机会回瓦坊,真可惜。那宅子是我公公(曾祖父)手里传下来的,已经有上百年了。” 他说宅子还在,“已经命人打探过了,重写了块匾额,改称李皇后宅。眼下大局刚定,人心浮动,贸然出去恐怕有危险,所以到了家门前也回不去。” 她 低下头想了想,“回不去就回不去吧,有你的地方,就是我可以安居的家乡。”言罢笑起来,“我们这一路走来,同我编的那出傀儡戏有些像,分开了,你又找到了 我。如果照着你的故事来,现在应该到公主病故的桥段了罢?公主死了,死前未和单于再相见。单于独活三十年,崩于山丘之上……真是个辛酸的故事。” 他忙道:“那是我胡乱编的,因为一直不相信有爱情,常常感到很悲观。” “那眼下呢?”她矮着身子凑到他胸前,抬头仰望他,“现在还会悲观么?” “当 然不。”他捏着她尖尖的下巴,骄傲地挺了挺胸,“现在自信得很。我的命运靠自己把握,只要我愿意,没有办不到的事。我要横扫寰宇,俯治天下。然后扩建禁庭, 为你造一座行宫。还要有儿有女,同你生很多孩子。”他站起来,挥了挥手,“我的儿子将来要令万国来朝,他是守成之君,不必经历战火,但自有他的铁腕。他儒 雅谦和,有所有明君都具备的优点。他还会娶一位心爱的娘子,就同他爹爹一样。” 她坐在廊上,笑得眼睛弯如新月,踢踏着双脚看他演讲。一代霸主,即便白日梦,做起来也像模像样。她在一旁附和着,“说得对,我们的菡萏会定鼎中原,开创万世基业!” 两个人一吹一唱,觉得盛世就在眼前,仿佛看见菡萏穿着冕服泰山封禅的样子,满足异常,一生别无所求了。 他过来抱她,脸上泛着红光,“皇后,我真高兴。” 她微笑看着他,“我也很高兴,只是希望回到汴梁不会再有什么变故,平平安安让我生下孩子,天天和你在一起。” 他吻她的额头,“那么多的风雨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波折难得倒我们?不过回宫后要整顿宫务,诸如那些香药师之类的,全都撵出去。还有天章、宝文、龙图三阁……宫墙加高,边门封死,禁中只能留阉人,否则早晚要出事。” 她怔怔看他,“你是在隐射我爹爹么?我爹爹又没有做错什么。” 他说不是,赔笑道:“我独宠皇后一人,只怕那些嫔妃耐不住寂寞。” 她站在那里,无限怅惘的样子,“禁中有二三十位娘子,官家的病症好不了,她们就要可怜一辈子。你可想过将她们放出去?” 他说:“放出去她们就没有活路了,皇帝的女人,谁敢再娶?到时候爹娘不亲,兄弟排挤,最后只能入道。让她们留在禁中吧,我也需要这些挡箭牌,免得众臣再力谏扩充后宫,我没有那个精力去应对他们。” 在厨司蹉跎了半日,傍晚时分才回乾和殿。果然像先前说的那样,她蹲在道旁吐了个干净。吐过之后就不行了,人怏怏的,赖在他背上,让他背回了前朝。 他的领中有幽香,是苏合的味道,闻着简直犯困。她半寐半醒间感觉他上了台阶,乌舄的鞋底擦过金砖,有清脆短促的声响。到殿中把她安置在榻上,她听见录景叫了声官家,然后就没有声响了,想是他怕吵醒她,上前殿说话去了。 录景愁眉苦脸,压声道:“适才选德殿传话来,建帝悬梁了。” 他猛然吃了一惊,“死了?” 录景道没有,“幸好发现及时,被人救下来了。” 他往后殿看了眼,“皇后睡下了,别惊醒她。你在寝宫伺候,我过去看看。” 录景忙却行退到殿门前,“臣传元将军来,陪官家一同前往。” 毕竟是她同母的弟弟,出了事不能不过问。他去了,到那里时天将黑,入殿看,建帝卧在床上,面色灰败,两眼无神。郭太后坐在他床沿,一条手绢抹得稀湿。见了他,瞬间显得很畏惧,忐忑不安地站起来,一副心惊胆战的模样。 他偏过头问殿前班直,“传医官了么?” 班直揖手道:“医官说无大碍,开了些活血化瘀的药便去了。” 他 在高家母子眼里到底是十恶不赦的罪人,虽然他们面上不敢表露,暗中不知怎么咒骂他呢!他也不甚在意,负手对郭太后道:“论理,朕应当随皇后叫你一声孃孃, 只是碍于法度,不能像百姓那样随意罢了。朕回殿中,得知消息后立时赶了过来,皇后身上不适,刚才吐得厉害,朕没让她知道。”他顿下来,看了建帝一眼,“二 位宽怀,皇后今天的话,也是朕的意思,朕若要将你们如何,用不着等到现在。朕也没有哄骗皇后,再同你们秋后算账的准备。天下三分,到了该合并的时候了,朕 不动,焉知绥国不动,乌戎不动?战局上先发制人乃用兵之策,还请莫怪。皇后重情义,若你们有个三长两短,岂不辜负了她的心意?所以还望各自珍重,靠别人开 解无用,自己想通最好。究竟是活着重要,还是虚名重要,可做个取舍。至于虚名,绥国已然国破了,就算殉国,名声也好听不到哪里去,何必白搭上一条性命呢。 我言尽于此,三思吧!” 他没有逗留,说完就走。一心想死的人,无论如何都劝不回来。越是哄着,他越觉得生无可恋。倒不如醍醐灌顶,在痛处奋力一击,治好了,一辈子都不会再犯。 他背着手踱步,广袖飘飘拂过地面,有枯叶从头顶飘下来,落在他肩上。快到宫门上时,听见身后传来呜咽的悲鸣,他站住脚。元述祖侧耳,“陛下听……” 能哭出来,就说明是放下了。建帝毕竟年轻,十七岁的少年郎,背负一个国家,其中的辛劳,只有同样做国君的人才能体会。他点点头,“如此甚好。”从门槛上迈了出去。 建安经过一场大劫,短时间内缓不过来。这城像个失怙的孩子,还得一点一点重新培植起来。他倒是很有兴趣照他的想法构建,可惜时间紧,不能顾此失彼。大事一一安排妥当后,就该返回汴梁了。 皇后倚着引枕吃零嘴,点心只吃馅儿,把皮剥下来,全塞进他嘴里。倒是个关心国家大事的人,忙里抽空问他,“绥国旧臣还启用么?” 他嚼不过来,噎得难受,连灌了好几口茶方道:“往后绥即是钺,绥臣须用,令他们融入,以抚民心。不过要分良莠,不可屈才,也不可……”她又伸过手来,他看见那蜜煎的皮就怕,委婉暗示,“整个吃起来,味道是不是不一样?。” “我不知道,反正我只喜欢吃馅儿。”蜜糕咬开一个口子,她撅着嘴把里面的豆沙吸尽了,然后眨着大眼睛,装模作样把瘪瘪的玉兔搁在了盘沿上。 所以看得起你才让你吃她吃剩下的,得此礼遇,还有什么可挑剔?他受了欺负不敢多言,待大队人马出了建安城,打帘一看,用一种很庆幸的语调告诉她,“你不是要祭拜你爹爹么,好像快到了。” 她听了放下点心,抽出帕子来掸了嘴角和身上的残渣,两手压在膝头端坐着,乍一看真是端方得体的正宫做派。 录景备好了香烛,御辇停下后上前打帘,她搭着他的肩头踩上脚踏,往后一望,郭太后也下车来了。 孤零零的坟茔立在旷野上,经过了一冬,看上去分外荒凉。军中没有步障遮挡,任北风吹着,脸上刀割一样。郭太后到墓碑前仔细端详,卷起袖子在从风两个字上反复擦拭,擦了很久,人便瘫软下来泣不成声了。 秾华和高斐上去搀扶,哽声劝慰道:“今日我们一家人都来了,爹爹一定很高兴。孃孃别这样,过去的事就不要想了,小心自己的身子。” 郭 太后只扒着他的墓碑不松手,这时候千言万语都说不出口,她心里太多的遗憾和委屈,离别时青春正盛,再相见他已经掩在黄土之下。她害死了他,如果不是情上作 践,他何至于三十出头就不在了。她欠着他的相思债,一辈子都还不完。同崇帝虚以委蛇,不过是一个女人对权利的屈服,她心里爱的,是这结发的丈夫,从来没有 变过。 以前没有觉得丢了江山好,可是这刻却改了想法。她终于可以走出皇城来祭奠他,痛快地哭一哭,把这些年的憋屈都发泄出来,忽然感觉什么都不重要了。 秾华一味劝导,怕她伤情过度,将她送回了辇车里。自己去爹爹坟前拜祭,喋喋说了很多话,说这一年来的际遇,说现在的心满意足。 “我 怀了个孩子,不知是男是女,因为生在七月里,我给他取名叫菡萏。前阵子颠踬,菡萏险些没了,我想是爹爹在天上保佑我,让我几次化险为夷。”她含泪说,“我 们都去了汴梁,留爹爹一个人在这里太孤单,我想给爹爹迁葬,又怕扰了爹爹清静。爹爹今夜入女儿梦里来,给我个示下,若愿意,我安排下去,逢年过节也好就近 祭拜。”说着拉今上过来,笑道,“这是郎子,爹爹以前见过的,不知还记不记得。” 他拱手上香,“我和秾华结成夫妻,只因政务繁忙,没有来通禀泰山,心里惴惴难安。秾华于我来之不易,我必定加倍待她好,不让她再受半点委屈,请泰山大人放心。” 在墓前,总有种绵绵的哀思,扯也扯不断。她在风口站了太久,怕她受凉。加上又要赶路,他好说歹说将她带回车上。车队往前,她精神萎靡,他想尽办法才哄得她高兴起来。 天气转暖,道旁沟渠里的冰都消融了,有微微的绿意从枯黄的草根里绽出来,放眼眺望,春在不远。 ☆、第87章 行行重行行,回到汴梁已经是一个月后了。这段时间有宰相和金吾将军通力镇守,京都一切安好。入城那日,朝中文武大臣都来迎接,御道两旁百姓山呼万岁,盛景空前。 秾 华还记得初入汴梁,正是在端午那日。钺人不喜欢端午,据说虫袤滋生,百毒横行,不是个吉利日子。她们那时被安置在四方馆,待到第二日才正式入禁庭。现在想 想,以前的事恍在梦中。彼时少年侠气,立志迷惑君王,成为一代妖后。结果功败垂成,反倒怀了人家的孩子,一心一意过起日子来。现在忽然忆起,觉得自己十分 的滑稽可笑。 君王还是那个君王,不断壮大,愈发令人敬仰,她却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了。有过喜极而泣,也有过锥心之痛,慢慢成长,终有一天可以辅佐他,同他并肩而立。 入 禁中,没有再回涌金殿,仍旧住柔仪殿。前朝的事繁琐,官家回京后,积压的政务等他定夺,他把书房搬进了柔仪殿偏殿。秾华偶尔去看他,他穿着褒衣坐在矮榻 上,一手支着头,长而洁白的手指挡住半边脸。有日光投在他膝上,他略动了动,崴身斜倚着锦字靠垫,抬眼看她,眼眸乌沉,笑得赏心悦目。 她怕打扰他,冲他扮个鬼脸,复退回后殿去。桌上堆了很多绫罗,她开始挑拣花样,为孩子做衣裳。 “这个可好?”她扯过一匹重莲纹的花绫,比在自己身上,“可以做个小褙子,两边开叉,一直开到腋窝底下。” 秦让抱着拂尘站在一旁,她说什么都点头道好。她也不太在意,知道他不会提供什么好的意见,询问他好像只是为了得到肯定。 她坐在桌旁穿针,“官家赐了府邸,我孃孃他们可安顿妥当?” 秦让说是,“臣昨日奉命看过,禁中拨人入宅邸侍奉,还专配了都知统管,圣人不必挂怀。” 她听后放缓了手上动作,知道宅中人都从后省派遣,多少有监察的意思在里面。毕竟身份尴尬,就算官家不计前怨,谏官们也不能答应。为避免群臣弹劾,倒不如提前化解矛盾,也免得孃孃和高斐成为众矢之的。 她点了点头,“这样也好,过两日就是寒食了,到时候安排下去,我领孃孃到艮岳游玩。” 正说着,录景从外面进来,送来了一筐蜜柑,“岭南贡柑入京了,这是最后一批,也是最甜的,圣人尝尝。”言罢看她引线,笑道,“皇嗣的衣衫都由尚宫们打点,圣人到时候只管挑选就是了,小心自己的眼睛。” 她垂眼笑道:“我做贴身的小衣,孃孃做的,我们菡萏穿得称心。”一壁说着,压声打探,“这两日前朝可有什么说法?郭太后母子押回建安,必定有不少臣工反对罢?” 录景往偏殿看了眼,点头道:“众臣力谏永除后患,官家一一驳回了。料明日要议封赏,又有一大帮子人出来唱反调。” 她蹙眉道:“这些大臣,心眼小得绿豆一样。官家既然受降,总要有容人的雅量。逼他杀建帝,让后人道他长短么?” 录景道是,“官家今早于垂拱殿召见通议大夫,暗示他明日奏请复立皇后,臣担心又会掀起轩然大波,到时候闹得不可开交。” 闹 是一定会闹的,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届时自有主张。忽然想起贵妃来,便询问宜圣阁的近况。录景道:“除夕那日太后李代桃僵,将梁娘子送到官家榻上,被官家识 穿。那时官家气极了,险些诛杀梁娘子,后来又命殿前司审问。梁娘子大约是惊吓过度,据说病了一阵子,之后就一直怔怔的,傻又不像傻,横竖不伶俐了,不知现 在什么境况。” 她哦了声,细想想,贵妃虽然可恨,但也有可怜之处。她和她不一样,正统的公主,肩负的责任比她大。国家存亡不但关 系到百姓,更是一个姓氏的荣辱。身后有国家,她才是尊贵的,如果国没了,她还剩什么?一个年轻姑娘入禁庭,从来没有得过宠爱,她有她的委屈。如今眼看绥国 被灭,接下去就轮到乌戎了,她八成觉得惶惶的,没有依托了。所以宁愿痴傻着,不管是真是假,也是种自保的手段。 她叹了口气,“传医官诊治了么?” 录景道:“传了,吃了半个月药,不见有好转。圣人不必过问她,臣知道应当怎么办。这阵子严加看管着,待半年后官家起兵攻打乌戎,梁娘子这里自然会有个了断。” 她盘弄着顶针问他,“你看会如何处置?” 录景想了想道:“可能会赐死,也可能贬黜入道,一切全凭官家的意思。” 她没有再说话,崔先生死时,她简直恨透了乌戎,所以不管官家怎么办都不为过。 录 景顿了顿又道:“昨日朝上还出了一件事,宗正卿联合言官上疏,洋洋洒洒上千字,写成一篇《慈母录》,为太后叫屈。言世上只有不孝儿女,没有不是之父母,官 家苛待太后有违人伦,恐怕要遭天下文人口诛笔伐。如今正值大定之时,绥国百姓人心浮动,若流出这种传闻,有损官家威仪。那个宗正卿本是太后母家表亲,煽动 起来甚是卖力。官家那时是气极了,如今大约也煞了火气,令后省往宝慈宫增派内人,撤了宝慈宫的禁令。” 她滞了下,半晌喃喃道:“是我的缘故,让官家为难了。他没有同我说,是怕我不高兴吧!”说着把针线放回笸箩里,提起裙角上偏殿,殿里侍立的宫人见状,纷纷退了出去。 他还是原先的样子,崴着身,支着头。她爬上榻,在他边上坐了下来。 “你让录景同我说的?”他装聋作哑,她在他肩上顶了一下,“我同你说话。” 他举起奏疏偏过头,“什么?我何尝让录景说什么了!” 她看他样子,忍不住发笑,“你可还记得那次酒醉睡在宜圣阁,派秦让传话想唤我去接你?你亲口说的,没有你的授意,御前的事谁也不敢往外传。刚才录景有意无意说了一堆,都是得了你的示下吧?” 她学精了,令他刮目相看,不过也因此愈发不好糊弄了。他慢吞吞哦了声,“好像露过一点口风……” 她扑了过来,一下将他扑倒,故作凶狠地磨磨牙,“你心里有话怎么不同我直说?我是那种不体谅郎君的人么?你圈禁太后,我知道是为我,可外人看来大逆不道。太后的心腹都被你杀了个干净,也够了。我如今怀了身孕,要为菡萏积德行善,你做得很对,我一点都不怪你。” “可是真的?”他对她的善解人意感激涕零,“太后待你苛刻,我怕你积怨深。要不是她将你关进永巷,我们不会分离,你也不会吃那么多苦。再说那时我委实气得厉害,她将贵妃放在床上,我竟把她当你,害我恶心了好久……” “你同贵妃亲热了么?”她觉得不太对劲,“否则怎么会恶心?” 他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忙道:“我就抱了一下,恨不得把手臂砍下来,再没别的了。” 她居高临下审视他,“没说假话?” 他咽了口唾沫,“朕从来不说假话。” 一点笑意从唇角流淌出来,她说好,“我信你。” 他蓦地翻身起来,将她压在低下,“明日册立皇后,封高斐为茂国公,郭太后为安国夫人。赐斐袭衣玉带、黄金鞍勒马、金器千两银器万两,你看可好?” 她盖住了脸,露出上扬的红唇,娇俏的样子令他心浮气躁。他在她光致的颈项上亲了几口,“我正批阅奏疏,你来勾人魂魄作甚?” “心不正,眼不正,看见的东西也都不正。”她分开手指,从指缝里偷觑他,“我来同你正经议事,官家就做出不堪入目的事来。” 他邪肆一笑,“你正经议事?上来就趴在我身上?自己不端,还指责我不堪入目?” 她笑得缩作一团,“那些内人也真是,见我来偏殿,竟都退出去了。” “有眼色,回头都有赏。”他的手慢慢撩起她的裙裾,在那肉嘟嘟的臀上轻抚,“我适才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你猜我在想什么?” 她被他盘弄得气喘吁吁,“定是些不洁的东西。” 他笑了笑,“我在算哪天坐的胎,三个月应该已经满了。” 她诧然,“果真满了?” 他开始耐心亲吻她,吻一下,分开端详她的脸,然后鼻尖相抵,唇与唇若即若离。 她羞怯,一手勾住他的脖子,一手探下去,解他衣上玉带。他贴着她的唇呓语,“我会轻轻的……” “嗯,轻轻的……” 至于后来轻不轻,那段记忆一片空白,反正想不起来了。 次日临朝,事先得今上暗示的通议大夫出列,双手献上了奏疏,朗声道:“今战事大捷,天下归心,然后位悬空,有违祖制。李氏恩遇无双,有冲敏之识,淑慎之行。臣启陛下,复立李氏,以安天下。”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众臣窃窃私语,有过半的人反对,理由很简单,李氏多次走失,失德败行,难以统御后宫。当然也有极力赞成的,谓李后坚韧忠贞,道洽紫庭,顺便也将今上的情深意重盛赞了一番。 紫宸殿里争执不下,那些养尊处优的官员们打起嘴仗来谁也不输谁。正难分高下时,殿门上忽来一人,姿容艳丽,着袆衣,盛装入大殿内,众臣登时噤了声,面面相觑。 她 倒是很平和的样子,扫视众人,笑道:“诸臣对复立我一事多有疑义,今日我来,有几句话要当面同诸位说。我与官家结缡,是为联姻。如今大钺灭绥,正值两国相 融之际,复立绥国公主,难道不是对绥人最大的诚意么?天朝皇帝开国之时,尚对降军诸多礼遇,我乃陛下亲册正宫,无端废黜,复立,有何不可?” 比 方说一个人坏话,绝没有当面口沫横飞的道理,她这样先发制人,打了众臣一个措手不及。又是嗡嗡的一阵议论,御座上的人挑起胸前垂挂的组缨,若不是离得远, 简直可以看见他眼中春风十里。他说:“朕复立李氏,不为私情,只为天下苍生。李氏体仁则厚,履礼维纯,又为朕孕育皇嗣,劳苦功高。众卿休再议,再议则触犯 天威,倒不如议一议如何减免税赋,如何扩建宫苑。立后的事,今日就定下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后位悬空也是同样道理。” 他才说完,内侍殿头又立在殿门上通禀,高呼太后至。秾华愣了下,心里隐隐有些愤懑,看来作梗的又来了,这位可比臣工难弄得多。 太 后脸上没有笑意,被慢待了那么久,每个眼神每个表情都散发出敌对情绪来,只说且慢,“兹事体大,如何这样草率便定下了?老身冒着再被圈禁的危险,也要劝陛 下一劝。李氏通外男,逃出禁中一月有余,据说怀了皇嗣,老身听来,滑天下之大稽。皇嗣乃是社稷根本,如何确定就是陛下子嗣?若要谈孕期,陛下莫忘了,李氏 被贬瑶华宫,随乌戎奸细出逃,弄得满城风雨。期间也有几日与别的男人共处,清白与否,谁能作证?陛下如今要复立她,日后大位不明不白旁落,陛下南征北战, 岂不为他人作嫁衣裳?还请陛下三思,若听得进劝导最好,听不进,便将老身送入道观,老身也当一当史上头一位被贬的太后。” 殿上果 然开始争长论短,走失过的后宫女子册封皇后,的确大大不妥。反对的朝臣有太后壮声势,复又鼎盛起来,秾华心里纠结,那次逃亡失败后,她身上的宫砂还在,这 点官家是知道的。可毕竟是私密的事,大庭广众下说出来终归不好。自己倒还罢了,官家是君王,折了他的颜面,岂不让众臣笑话么! 太 后却是不管的,她一心阻止这场册封,根本不为任何人考虑。御座上的至尊心里澄澈如镜,母子间的情义不知从何时起荡然无存了,着实叫人痛心。他只抱定一个宗 旨,什么都是题外话,他就是要给心爱的人应有的位分,刀山火海他也敢行。他站起身,立于王座前,朗声道:“朕与李氏大婚,婚后半年并未圆房。李氏依附于朕 时,清白与否,朕最知道,太后莫要紧抓这个不放。李氏被劫二十余日,朕寻回她时,她差不多已有两个月身孕了,所以皇嗣是朕的骨肉,这点毋庸置疑,朕不容许 有人诋毁皇嗣,更容不得有人污蔑李氏。太后是朕的母亲,难道不为朕有后感到高兴么?” 太后哂笑道:“陛下有后,老身自然高兴,但 要先辨清孩子来历,老身方笑得出来。退一万步讲,就算李氏怀的确是龙种,先前禁中怪事频发,官家几次险些被毒害,都与李氏有关。这桩桩件件,到如今也未有 个论断,陛下要立这样一个满身嫌疑的人为皇后,可是要弃大钺百年基业于不顾了?” 秾华当真被气得打颤,但是转念再一想,阿茸下毒尚且解释得通,香珠里颠茄的由来,却至今是个未解之谜。 ☆、第88章 事情确实应该查个水落石出,否则永远是病灶,触之生痛。现在她并不担心官家怀疑她,但是硬要栽赃在她头上,她也是不依的。 “臣 妾不明不白背负这样的罪名,早就不耐烦了,还请官家动用提刑司彻查。事发之时,大钺尚未对绥兴兵,牵扯了各方利益,在场众位都是明白人,我不说,心里自然 也知道。我只是不太明白,太后现在拿这个来阻止官家复立皇后,岂不是杀鸡用上了宰牛刀?绥已被灭,如今的精力应当放在哪里,不言自明。还是太后心里只有一 个绥,其它全不在考量中?”她挺直脊背道,“那串香珠是我亲手做的,赠与官家定情,我却往木樨花里加颠茄,让我的罪状昭然若揭,这是蠢人才用的方法。我虽 驽钝,尚知道避嫌的道理,将性命系在手串上,我断做不出这种事来。只有那些一心要栽赃于我的人,唯恐众人看不出元凶是谁,才会这样安排。太后明察秋毫,切 不要被人蒙蔽。” 太后哼笑一声道:“两省曾经领命追查过,可曾查出头绪来?事情过去了好几个月,再要追究,恐怕都成老生常谈了。既然你证明不了自己的亲清白,就请陛下暂缓封后。禁中若没有看得上眼的,责令入内省选室女备后宫,陛下另选就是了。” 秾华虽不快,但毕竟拿不出证据。心里又憋屈,便回身哀凄望着今上。 御座前的人自然坐不住,才刚撤了宝慈宫的禁令,太后还没缓过劲来,就急匆匆跑到紫宸殿发难,她究竟图什么,没人弄得清。今天皇后是穿着袆衣来的,如果没有太后闹的这出,力排众议封了便封了。现在横生枝节,太后竟拿出自请入道的姿态来,存心令他为难。 果真小时不亲,长大了便越行越远。道理讲不通,只有任性妄为了。他广袖一拂道:“是谁所为都不重要,今日皇后是一定要立的。既然李氏愿令提刑司重查,那就命裴然着手,定要抓出个内鬼来。” 所以她妖后未做成,蛊惑君王一条起码办得还不错。只消一个眼神,今上便彻底缴械了。他今时不同于往日,版图扩张,君王的威仪便更盛。谁若一心同他作对,绥国好多股肱无处安排,降臣比这些土生土长的禄蠹可好用多了。 所以朝堂上原本议论声一片,等他表明了态度,立刻便没有人置喙了。太后左右观望,那些手执笏板能言善辩的相公们竟都沉默下来,简直匪夷所思。 廊下殿头又入内回禀,“废帝高斐,率子弟素服,待罪阙下,听候陛下发落。” 太 后又是一惊,“陛下打算如何处置高斐?绥国国君不处死,就应当入狱,如何还让他在外面走动?”她觉得有点疲于应对,郭绩对她来说就是个噩梦,从十七年前起 一直到今天,从来都在恶心着她。以前是她自己,现在是她的一双儿女。如果官家不判处他们,那她这太后岂不是要在他们的夹缝间求生存了? 秾华答得很爽脆,“陛下乃圣主明君,斐率宗室子弟归附大钺,是惧陛下凛凛天威。陛下宽宏,天道好生,以前情罪悉与宽释,不单是为安抚绥人,更是为了安抚整个中原。” 她立在他身侧,他垂眼同她相视一笑,以一种懒洋洋的语调吩咐宰相,“皇后复立的事,交由王简承办。今日拟诏,明日辰时于大庆殿授金册金印。着内外命妇道贺,一应礼度复按祖制。皇后近来委屈,另有金银赏赉,以慰辛劳。” 秾 华听完心满意足了,太后的出现只是小困扰,并没有真正难住今上。他这股不管不顾的劲头,她看着那样喜欢!其实后位的意义,对她来说并没有太后设想的那么复 杂。她是个简单的人,只是想同普通夫妻一样,得到一个名分,能够有资格与他同进同出,他的身旁总有她的一席之地。 太后气得变了脸色,有种空做小人的难堪。她极力反对,结果她的儿子根本不将她当回事。她看着众臣拱手长揖,自己站在那里就像个丑角,除了博人一笑,再无其他。 她 腿颤身摇,几乎跌倒。今上伸手将她搀住了,好言唤了声孃孃,“斯人已逝,那些往事便让它尘封吧!孃孃看,儿攻下了绥国,假以时日便可一统中原。儿没有辜负 孃孃的教诲,也感念孃孃的生养之恩。皇后是个好女人,若孃孃抛开成见,婆媳定能和睦相处。我如今有妻有儿,只要禁中无事,就能静下心来开创我的万世基业。 孃孃尊荣无双,在禁中颐养天年,有什么不好?儿女孝顺,过不了多久又有孙辈承欢膝下,孃孃还稀图什么?我只一个孃孃,孃孃也只有我一个儿子,母子之间毫无 芥蒂,共享天伦之乐,不是最大的幸事么?” 听着倒真像那么回事,可他说斯人已逝,难道是知道了什么? 太后唇角微微牵了牵,“我的儿,你大业有成,孃孃心里很欢喜。只是这禁中我无法再待下去了,还是出居延甯宫,了此残生罢。”语毕着内人来扶,慢慢往殿门上去了。 太后出居是有损今上颜面的,这招以退为进办得好,果然令封后的事暂缓了。毕竟是圣母,官家如果一意孤行置太后于不顾,那么当真和昏君无异了。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高斐和郭太后的封赏下来了,秾华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晚间夫妇二人坐在床上说话,她还在惦记太后提起选室女充后宫的事,闷闷不乐。 他看她模样,只当她是为了后位的事不高兴,低声劝慰着,“过不了几日的,待风头过去了,诏书就颁布下去。” 她倚在他怀里摇头,“我是在想,哪天太后执意要为你选后,你应便罢,不应她又要出居,到时候怎么办?” 他捋了捋她的发,“真那样,也只有遂她的心愿了。” 她抬起脸,灯下眼眸明亮,“官家不怕天下人唾骂么?” “我 若是受制于妇人,对不起景灵宫里的祖先。”他支着引枕道,“大军刚刚凯旋,朝中有许多事要料理,汴梁城中还有乌戎细作,我必须慎之又慎。”他转过头望她, 轻轻笑了笑,“后位是你的,跑不掉。为了补偿你,明日特许安国夫人进宫陪你。涌金殿今后就作为你宴客的便殿吧,福宁宫是禁地,外人不得入内,你需要个地方 会见亲朋。” 她笑起来,“官家想得真周到。” 对于她的事,他何尝不周到过?以前是个孤独的人,孤独到一 定程度就很懒,要求环境不变,这样可以不用动脑子。后来她出现了,他开始琢磨很多事,从前到后,每个细节都考虑妥当,所以有了心爱的人,至少会变得柔软。 他怕他的棱角划伤她,同她在一起时总不忘掩盖起来。捧着她、顺着她,只要她高兴,这样就很好。 有妻在身旁,他伸手在她小腹上摸了摸。三个月,肚子有些突出了,腰身也不再那么完美,但是他觉得她真好看,从来没有这么好看过。他侧过身,把头枕在胳膊上,“皇后,你希望菡萏是男孩还是女孩?” 她说:“头胎男孩好呀,官家需要太子传继宗祧,我们生个男孩,然后再生个公主。” 她的嗓音轻而甜美,他拉过她的手贴在脸上,“一年生一个,生到我三十岁,我们就有七个孩子了。” 她嗔怨起来,“那成什么了?孩子生得太多,会变得又老又丑。我不想变丑,我要像花儿一样,永远簪在官家的通天冠上。” 他抿起唇,笑得十分优雅,“那就生四个,慢慢地生,生到你三十岁,足够了。” 她眨着眼睛算了算,还有十三年时间,似乎压力不大。她点头说好,同他十指交扣起来。 她未能封后,其实多少感到遗憾。 安国夫人进宫来,母女两个坐在出廊下品茶,说起这件事,她就显得些惆怅。 “其实我眼下很好,可是因为没有落到实处,总觉得不足。”她端着茶盏往外看,自嘲地笑了笑,“爹爹不让我贪慕权力,我好像做不到。” 郭 夫人垂眼,慢慢将杯沿上遗留的口脂擦干净,淡声道:“这不是贪慕权力,是为求自保。宫里的女人和外间不一样,你的丈夫富有四海,总会不断有年轻美丽的女子 试图接近他。如果皇后的位置上有人,她们还有忌惮;若没有,那么她们就会拼尽全力试图同他并肩……世上有几个女人能当皇后?哪怕仅仅是一个名头,也会带来 莫大的荣耀,我和王太后从来没有这个机会。” 他们都是因儿子称帝,才一跃坐上太后位置的,没有当过皇后,永远是一大遗憾。 一只细小的蛾蚋飞过来,落在她的生色花大袖衣上,她拿袖子拂开,自觉话题太沉重,便转而问五哥好不好,“待他心里的郁结散了,我同官家说,择个宗女作配他,日后在朝中也是个保障。” 郭夫人道:“一时半刻拔不出来,时候长些就好了。都是命,人总要认命才好。”说罢顿下来,“我一直在想,太后有什么理由阻止你封后?官家无子,你如今怀了身孕,不是顺理成章的么?” 秾 华便把香珠的经过同她说了一遍,“我没有西域的朋友,也没有机会接触西域的东西,说那毒叫颠茄,我真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可是它就掺在木樨花里,嗅多了麻痹 人的知觉,官家那时险些丧命,我想起来便觉得害怕。禁中谁能有这样大的本事下毒呢,思来想去,似乎只有梁贵妃了……”她归她说着,突然发现郭夫人愣神,便 叫了声孃孃,“你在听我说话么?” 郭夫人脸上似乎还留有残余的震惊,喃喃道:“颠茄……有微香,半人高时毒性最烈,可入药,也可制香驱病……”她沉默下来,站起身一笑,“太后的寝宫在哪里?你带我去会会她。” 秾华有些惊讶,“孃孃要去见太后?” 郭夫人在她手上拍了拍道:“你落地,只在我身边待了九个月,我未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很对不起你。如今你离后位仅一步之遥,我总要帮你一把的。莫怕,我去见她,她不敢将我怎么样。有些事剑拔弩张反而不好解决,软刀子来去,叫她有苦说不出,事情就成了大半了。” 秾华怔怔的,颔首道好,命秦让引路,一直将她送进宝慈宫门。 沿阶陛上去,到了殿前往内看,并不见太后踪影。门上侍立的宫人纳福,“与李娘子请安。”复向郭夫人行一礼。 她应了,问太后可在,话音才落,见太后披着道袍从偏殿出来,往门上不经意瞥了一眼,这一眼便顿住了。阔别十七年再聚首,又是潜意识中的宿敌,其情可想而知。 太后显然没想到,脸上神色微变,看着郭夫人和秾华福下去,半晌没有开口。自然也是不知说什么好,加上有些厌恶,径自往正殿里去了。 秾华同郭夫人交换个眼色,趋步跟了进去。她敛起不满,扮出笑脸温煦唤声太后,比手引荐道:“这是我孃孃,官家赐了安国夫人的封号,今日来与太后见礼。” 太后还算有风度,没有将人轰出去,只是态度不怎么好,多少有些倨傲,“安国夫人在汴京还习惯罢?老身记得多年前你也曾在汴梁生活过,故地重游,虽换了身份,日常应当可以应付的。” 郭夫人谦恭应了个是,“彼时我与从风入禁中为太后调制香料,与太后曾有过几面之缘。这么多年过去了,太后风采不减当年,令人羡慕。” 太后审视她一眼,郭夫人穿着外命妇的大袖常服,因丧夫,缎子是素色镶蓝边的。郭绩年轻时便生得一副花容月貌,如今虽往四十上靠了,面貌却不显老。她来,她并不感觉惊讶,只是提起李从风的名字,那死水一样的心湖不由微漾了漾。 她未说话,表情也淡漠。郭夫人回身对秾华一笑,“我与太后多年未见,想叙叙旧。你有孕在身不必作陪,且回涌金殿去,我一会儿过去寻你。” 秾华不知她做什么打算,迟疑望了她一眼,郭夫人神色平和,只说去罢,将她打发了出去。 总归纠葛是从男人身上起,于太后来说,自己那时已经生下今上,是有夫家的人。再对别的男子动情,说出来有违妇道。郭夫人呢,抛夫弃女那么多年,最后令结发丈夫郁郁而终,也有愧疚之处。所以谈及那个名字,彼此都难免嗒然。 不过太后眼下自有她骄傲的地方,她的儿子灭了郭绩的国,郭绩虽被善待,到底等同阶下囚,想起这个,她便有种高人一等的快感。她以胜利者的姿态俯视她,“你我并非旧友,有什么旧可叙呢?” 郭夫人依旧带着笑,“无旧可叙么?那也不要紧,我们如今结了儿女亲家,也可以谈谈别的。” 太后讥诮道:“儿女亲家?这话过了。后宫嫔御众多,岂是个个能与老身称亲家的?” 郭夫人也不恼,未等她相请,在玫瑰椅里坐了下来,“待我秾儿复登后位,这亲家不是也是了。”言罢抬眼凝视她,“我今日来,不想同太后兜圈子,开门见山说话,也省得浪费工夫。” 太后闻言冷了脸,“安国夫人胆子不小,你可知道在同谁说话?初见时我是贵妃,你不过是商妻。再见面我是太后你是战俘,你何来这样的自信同我论长短?” 她 也只剩这点优越感了,郭夫人的一生像行走在浪上,高一程低一程,没有承受不了的委屈。所以她那几句带刺的话,于她无关痛痒。她平心静气道:“原本我应当直 接面见官家,只是怕让官家为难,才转而来见太后的。太后稍安勿躁,可否摒退左右?有些话不能落人耳,传出去会出大事的。” 她故作 神秘,弄得人无端忐忑起来。太后扬手将人遣退了,姑且看她耍什么花样。她两手端正压在膝上,语调变得很慢,似乎是边说边回忆,“我与从风入禁庭,那年好像 刚满十七岁,正是秾华这样的年纪。从风善制香,他的香不单能怡神悦心,还有化解病症的功效……太后有腹痛盗汗的宿疾,五月发作,九月而止,是这样罢?” 太后怔了下,“你是如何知道的?” 她 抿唇笑道:“从风调香,我常替他打下手。虽然他不同我细说,我辩香识味,多少也能看出些端倪来。若我没记错,太后金香的配方是这样的:龙脑两钱、麝香一 钱、鸡舌香三两、甘松、独活各一两,与半钱颠茄相和,调香油搓成豆大香丸缚于脐上,可治腹痛,也可香体,对么?眼下交三月,再过几日太后又该制药了。龙脑 麝香之类的不难寻,难就难在颠茄,产于西域,中原很难得见。我听秾华说起,她曾替官家做过手串,谁知木樨花中被混入了颠茄,险些要了官家性命。可是遍查众 嫔御,一无所得……那是必然的,殿前司搜的是娘子们的阁所,想来无人敢入太后寝宫翻找,所以才会石沉大海。我一直以为对强敌可以下狠手,没想到对自己的儿 子,太后也有这样的铁腕,真真叫人刮目相看啊。” 她洋洋洒洒说了半天,越说太后脸色越惨白。猛地拍了方几道:“一派胡言,你竟敢往我身上栽赃,难道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郭 夫人还是那个模样,“我又不是来找太后打仗的,好好说着话将人杀了,太后在官家面前也不好交代。”顿了顿想起来,“香丸需装在坛中埋于桃树下,一个月后取 出烘干方能用……”边说边回头往殿外张望,“我来时看见宝慈宫东南角有棵桃树,上那里碰碰运气,也许能挖出东西来也说不定。” 太 后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神色变得慌张。说她未动杀机,不尽然。可是就如郭绩所说,现在有异动,分明是做贼心虚。她心里挣扎不已,似乎已经无法反驳了。 她知道她此行的目的,不过是想堵住她的嘴,让她的女儿登上后位罢了。太后颓然靠向椅背,力道都被抽光了似的,有气无力道:“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帮官家下 决心向绥国开战,从未想伤他性命。” 郭夫人点了点头,“我想也是,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人乎?但话若传到官家耳朵里,官家一定不 会这么想。如果我是太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让针过,针也必定让你的线过,相安无事,岂不和美?我秾儿经受的磨难太多了,我不希望她一辈子因为太后的固 执经历更多坎坷。太后放他们小夫妻一条生路,我便对太后立誓,永不将这事透露给第三个人知道。公平交易,太后看可好?” 太后静静听完,突然掩口笑起来,“郭绩,你莫装得冠冕堂皇。你一心要让你女儿为后,还不是私心作祟!你怕在钺国朝不保夕,有皇后护着你,你好苟且偷安,我说得没错罢?” 她也算是个明白人,如果硬要往那上牵扯,倒也说得通。郭夫人并不否认,“我是为秾华,也是为高斐。如果有必要,我这个当母亲的可以为儿女去死,太后做得到么?” 她似笑非笑看着她,太后很觉刺眼,恨不得将那张假面从她脸上扒下来。然而不能,把柄在她手里,焉知她来前有没有准备,只有暂且安抚,再命人杀之了。 她长长吐了口气,“安国夫人的话,我仔细考虑了,似乎是个双赢的局面。其实秾华这孩子一入禁庭我就很喜欢她,只是后来立场不同,怪可惜的。如今你替我下了决心,也是机缘,那就依夫人的意思办吧!” 郭 夫人蓦然觉得心头一松,“如此甚好。太后也不必担心我说出去,即使官家知道,也不会将太后如何的。毕竟官家是太后所生,官家不能弑母,大不了如太后所说, 送入延甯宫罢了。太后不必担心寂寞,真到了那时我与太后作伴。闲暇时聊一聊过去,聊一聊从风,想来也轻松惬意吧!”她笑着说完,起身优雅行了个礼,“那妾 便告退了,希望明日就听到官家册封皇后的好消息。太后不必相送,请留步。”她自说自话着,提裙走出去,只余殿里咬碎了一口银牙的太后。 管 她呢,且让秾华复位再说吧!她不将事抖到今上耳朵里,只是不想让秾华背负骂名。已经在紫宸殿闹得沸沸扬扬了,再有什么变故,众臣头一个想到的便是皇后陷害 太后,王太后反倒成了无辜受害者了。所以让她自发去要求,只要诏书颁布下去,秾华的位置便稳如泰山。至于她自己以后怎么样,走一步看一步吧! 太后果然信守承诺,次日朝会上态度有了鲜明的扭转,主动要求册立李氏,令在场众臣大感讶异。 今上当即命宰相拟诏,散朝之后颁旨。旨意到时,皇后正在窗下纳衣。要跪地谢恩,他忙搀住了,说皇后有孕,可得特许。 她捧着金印,手里沉甸甸的,眯眼道:“官家可知太后为什么改了主意?” 他脸上带着一点精明的笑意,“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都知道。” 她哦了声,“比如呢?” “比如贵妃中毒是太后的一石二鸟之计、比如阿茸下毒,事先知会我的人是崔竹筳……” 她听得惘惘的,他不动声色,就能悉知天下事,她怀着敬仰的心情对他顶礼膜拜,“官家其实是神仙吧,能掐会算?” 他摘了朵海棠簪在她乌鸦鸦的发上,无限唏嘘的样子,“算得尽机关,算不尽命盘……”一面迟迟笑起来,“就算是神仙,不也折在你手里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禁庭》正文完结啦,感谢大家一路陪伴,鞠躬~番外在实体书上市三个月后贴出,请少待。 今年打算好好过个春节,新坑大概三月份前后开始连载,不过目前还没想好写什么,大家有什么想看的类型,欢迎上微博私信我,么么哒~ 完结时厚着脸皮求个作收,开新坑时可以助我爬榜,另外点进专栏后会看见“霸王排行榜”,榜上的10位姑娘有时间请上微博联系我。来晋江两年,没有机会回馈大家,只有赠书了,一人一套,任选。家里有的即发,没有的打欠条,上市后再寄出,哈哈。 不在榜上的姑娘,也感谢你们长久以来的破费和抬爱,因为实体书数量有限,无法一一赠送,感到十分抱歉。但是大家的ID我都记得,有机会会尽量弥补的,么么哒~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