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 书香门第【溟妃染】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狐色 作者:折火一夏 【文案】 我一直没有想过我会爱上秦敛。 然而,当我爱上他的时候,却也是我要离开他的时候。 姐姐苏姿曾说,如果你不想因为一个人难过,第一个办法是忘记,第二个办法是比他先死去。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美人扮猪吃老虎的故事。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阴差阳错 天作之和 主角:秦敛,苏熙 ┃ 配角:苏启,苏姿,秦楚,秦旭 ┃ 其它:轻松,he   第 一 章   “太子千岁千千岁。”   一眨眼的功夫,周围刚刚还在坐着划拳站着吵架的老百姓们突然就哗啦啦跪倒了一大片,我平视着的视野里顿时比刚才宽敞了一大截。   我眨了眨眼,小小的饭馆里,好像除了那个太子和我以外,就只剩下了一个面向呆滞的妻管严老板还在站着。   但是他也没有能站着很久。他早就跪在地上的老婆低着头使劲拽了拽他的长袍子,让他即使没能一时回过神,也在平日里积威深重的怕老婆习性之下膝盖一弯,扑通一声跟着跪在了地上。   我特别钦佩地看了那个老板娘一眼。做女人做到这个份上,即使是在跪着,也能让站着的丈夫对自己言听计从并且将其养成习惯乃至本能,着实也是伟大。   我对这个老板娘,是十分非常以及很羡慕的,我真的是十分非常以及很想上前讨教两招驭夫秘术的,但我的脚步还没有挪动,就有一双干净修长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腕,然后是一个颀长的身影立在了我面前。   其实秦敛不用说话,只消往我跟前一站,那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气势就自然而然地散发了出来。但偏偏他还长着一张不说则已一说字字珠玑的嘴,那两片薄薄的唇一张一合之间,就像是有数根无形的提线,拖着我像个木偶一样自动自发地跟着他的命令转。   此时就是这般。秦敛居高临下地很有压迫气势地瞧了我一眼以后,揉了揉额角,又淡声开了口:“回宫。”   于是我就十分没骨气没血性地跟在他身后,由着他拖着我的手腕一直拖进轿子里,回宫了。   在轿子里,他一手撑住额角,一手慢悠悠地抚摸着我背后的长头发,闭着眼小憩。   一想到我的长头发,我的心又咯噔一下。因为是扮成丫鬟便服偷溜出宫的,而丫鬟又都是没有嫁过人的,所以我今天把在平时束得整整齐齐的发髻彻底散开了,长长的头发垂下来,就是此时此刻他手心里松松捏着的那一把。   我偷眼看了看他,发现他的手不再沿着头发滑动了,闭着眼睛,微微抿着唇,似乎真的睡着了。   我稍稍动了动,打算悄无声息地从他的腿上挪下去。我轻轻撑住轿子的两边,打算垂直着撑起身体,然后平移,再垂直着落到一边的座位上。我一边做得十分小心,恨不得自己能变成一根轻飘飘的羽毛,一边还在祈祷他此刻千万不要睁开眼。   只是,秦敛的确没有睁开眼,但他的清淡嗓音温吞吞响了起来:“你要干什么?”   我哭丧着脸:“你的腿太硌人了……”   我在心中很愤恨。没想到他除了会琴棋书画会舞刀弄枪会舞文弄墨以外还会装睡,他又蒙我。   秦敛还是没睁开眼,继续说道:“为什么把头发散下来?”   “梳发髻太难看了……”我的话音还没落他就睁开了眼,一双如墨的眼睛扫了我一眼,于是我立刻就改了口,“我不会梳发髻……”   但是这个借口好像还不如真话让人受用。因为秦敛的那张面皮不但没有丝毫松动,反而更加面无表情。   我真怕他冷不丁来一句:“哦,看来你那个贴身丫鬟阿寂是吃白饭的。”更怕他后面跟着来另一句:“那明天就把她换了吧。”   但事实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又把我重新按在他腿上,然后把我的脑袋掰正,然后他的手在我的脑后又抓又挠了好几下,再然后他说道:“好了。”   我的脑袋后头又沉了不少。我摸了摸后面,一个松松的发髻已经梳好,被一根斜斜的簪子别着。秦敛拍了下我的手:“别乱抓,一会儿又弄乱了。”   我今天的发现真不少。原来他还会梳女人的头发。宫里的女人都风传他以前风流倜傥,欠下了不少桃花债,我本来还有些将信将疑,但现在确定多了。   他把我的身子扳过去,眼睛对着眼睛,然后他细细打量了一下,眼睛意思意思地弯了弯,勉勉强强算是一个笑容,说道:“我梳得还不错罢?”   我心想你就算在我身后梳成一个打碎了的鸡蛋模样我也瞧不见。   但秦敛在我的脑袋上折腾出了他想要的发髻模样以后露出了笑容,这就代表他心情变好。他心情变好,就代表我今晚大概可以睡一个安稳觉。   但我还是想得太天真了。秦敛的心思太难猜了,他把我从他的左腿挪到他的右腿上,然后捏了捏我的脸蛋,然后云淡风轻地说道:“回去以后写两千字检讨,明天交给我看。”   我的脸立刻垮了下来:“不写行不行……”   “可以。”他回答得很痛快,但是还没等我庆幸,他后面又慢悠悠跟了一句更让我直不起腰的话,“或者写两千字检讨,或者把你养的那只吵个不停的八哥送走,你选一样。”   我想我都快哭出来了,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秦敛……”   “再或者,你还有第三个选择,”秦敛终于良心发现,在我的眼神下又开口了,“今天晚上要做两次,不能再少。”   我挣扎着要离开他的怀抱:“那我还是写两千字检讨吧……”   “你没的选择。”   他把我收得更紧了,薄薄的双唇眼看着就要落下来,我连忙捂住自己的嘴,拼命向后弯腰,嗡嗡地嚷嚷着:“秦敛!做人可以无耻,但不能像你这么无耻!”   “哦?”他挑起一边眼尾斜睨我,慢腾腾地说,“我怎么无耻了?”   “你烧杀抢掠样样都精通……”我在他清凉得像深泉水的眼神下,在本来已经说完了话的前提下又不情不愿地小声加了一句,“才怪。”   秦敛“嗯”了一声,抚摸着我的后背,继续问道:“今天为什么不打招呼就出宫?”   我心说我要是打了招呼,你肯答应才怪。但面上还是做出一副一半苦情一半煽情的模样,声音就像是蚊子哼一样大:“我就是随便走走……”   秦敛又“嗯”了一声:“随便走走就走到了城门口,天都快黑了,你是打算今天不回宫了罢?”   这次我彻底没声儿了。   秦敛好像特别喜欢看我这种委委屈屈又不敢辩驳的模样,他拍了拍我的头顶,说道:“平常不是横得跟小螃蟹似的么,到处不走脑子的闯祸,怎么现在变身小绵羊了?”   我立刻怒瞪他:“谁小螃蟹了?我一直都很乖的好不好?”   秦敛撑着额角,特有兴趣地瞧着我:“哦?你哪里乖了,说来听听。我倒是没看出来。”   我张嘴要说,一时却又没有想出来。于是只好梗着脖子讲:“比如说,今天在宫外,我买糖画的时候,人家多给我一文钱,我就给还回去了。”   秦敛“唔”了一声,闲闲地等着我说下去:“还有呢?”   “……还有,我在刚刚那个小面馆吃面的时候,我要的小碗,老板给我端上来的是大碗,我也好心地提醒他了。”   秦敛眯了眯眼:“还有么?”   “……”我编不下去了。但秦敛还是不冷不热地瞅着我瞧,于是我闭着眼,咬牙转移话题,“今天我去的那条街生意都不大好,我吃饭的那个面馆,面明明很好吃,但是客人不多。并且面店老板家里出了事,现在特别需要钱。你看,你能给他一点儿银子渡过难关么?反正他需要的数目对你来说也就是大海里的一滴水。”   秦敛悠悠说道:“要是你去一家饭馆吃一顿面,我就要出一份钱帮人家。那整个东宫迟早都要给你败光了。”   “那你给他提个匾好不好?你就只写几个字,他就有了金字招牌,生意肯定会比现在好许多倍的。”   秦敛哼笑一声:“那我干脆把整条街的题匾生意都包下来,你说好不好?”   我弱声提醒道:“那条街上还有一家青楼……”   我说完就后悔了。我忘记了秦敛的权威是不能挑衅的了,他的眼睛眯了眯,很显然我刚刚不小心摸到了老虎的尾巴,我预感我要被老虎踢了。   他掐着我的腰慢慢俯身,迫得坐在他腿上的我不得不向后弯腰,我如临大敌,弯得腰痛,他还在好整以暇地瞧着我。   他那张顶好看的面皮慢慢贴近我,我咬住嘴唇闭上眼,很有一种大义凛然的悲壮。   然后突然我的下唇被一个粗糙的东西磨了磨,我反射性地张嘴,很快一颗很光滑的东西溜进我的嘴里。   我嚼了几嚼,很快就睁开了眼,含糊不清地说道:“……栗子?”   “嗯。”   我坐直身体,把他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的一捧纸包包好的栗子抢过来,继续含糊不清地说道:“为什么要给我吃栗子?”   秦敛看了我一眼:“因为你吃了就没这么多话吵吵了。”   其实我觉得有点儿委屈。明明刚刚是他让我“说来听听”的,现在又赖到了我的头上。   回到东宫太子卧房,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关上门,连带着阿寂担忧的眼神也一起关在外面。然后他转过身来,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走得相当稳慢,甚至还有点儿在御花园里穿花拂柳闲庭信步一样的悠闲。   我顿时就想到了我养的那只八哥吃虫子的模样。先是拿脚碰一碰,再叼在嘴里往地面上摔一摔,又低头用尖尖的鸟喙啄一啄,等玩得腻了饿了,再一口一口颇为享受地吃掉。   我就是那只可怜的虫子,秦敛就是那只凶残的八哥鸟。好处便宜都让他给占了,我还得饱受精神和身体的双重车裂。   他就是吃准了我跑不了。这什么世道。   就像现在。我望着他慢慢悠悠的脚步,还有平淡如水的眼神,指着他一个劲儿地往后退:“你,你不要过来。”   秦敛竟然真的停住了。他的臂弯处挂着刚刚解下来的披风,把它随手在一边的椅背上一搭,然后他抬起眼皮看着我,淡声说道:“过来帮我更衣。”   我觉得有些事还是先说定了比较好,于是颤声道:“那先说好,只更衣,你不准乱摸,也不准……那个。”   秦敛眯了眯眼:“刚刚在马车里好像不是这么讲的。”   “那是你自己定的,我没同意……”   我还没说完,就被秦敛打断,他指了指自己的衣服,面无表情地说道:“我的话还要说第二遍?”   所以说,不管我怎么明着暗着的反抗,最后都是要屈服在他的淫威下。我委委屈屈地走过去,还没近身就被他一把揪住搂在怀里。   以往穿衣服的时候我都觉得麻烦,巴不得盘扣能少一点儿再少一点儿,据阿寂说我小时候的衣服都不解扣子,清早起床直接套头穿,只需要系脖子上的一个扣子,然后就能跑出去玩。   但是现在我在发愁为什么盘扣这么少,磨磨蹭蹭给秦敛褪下外衣时,一根蜡烛都还没有燃完。   秦敛完全无视我在哆嗦的手指,他的一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探进了我的衣襟里,所经之地就像是被狂风洗礼后的花草,仍旧余波未平地瑟瑟发抖。等我脱完了他的上衣,我自己也早就被他像个煮蛋一样剥得差不多了,就剩下一件薄薄短短的肚兜。   我顺着秦敛的目光低下头,试图把最贴身的那一件向下拽了拽,于是它很听话地全部都遮去了下面,上面露出了一大块。   我又快要哭了,秦敛却低低笑了一声,突然把我抱起来,一阵迷炫后,我坐在了他的腿上,而他坐在了座椅上。   我结结巴巴地一边推他一边说道:“你,你不是说更衣的吗……”   秦敛岿然不动,悠悠说道:“你的速度太慢了,只脱就可以了。”   他的手指眼看就快探到某个地方,我忙不迭地要下地遁走,被他再次掐住腰肢捉回去,我的眼泪就要从眼眶里挤出来了:“不要在这里……”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下一刻我已经背躺在了床上,头发铺了整个枕头。秦敛又黑又亮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也从发簪中解放出来,柔柔地顺着他的肩膀滑下来,把本来就乱糟了的场面搅得更乱。   秦敛要俯下身来,我赶紧推着他的前襟,舌尖都要打结了:“我来葵水了……”   这句话果然让他顿了顿,但是仅仅顿了一瞬,然后他就清风朗月地说道:“哦?十五日前大婚的时候你葵水刚到,这么快就又来拜访了?也太不知情趣。”   最不只情趣的是他自己。我身体都抖成这样了,他就跟没看到一样,兴致还是这么高。   但我真的真的十分不想跟他做那种事,幸而我在最紧急的时候脑筋急转弯得都很好,于是我又想到了另一个能拒绝他的理由:“你,你不是说过我的声音很难听,就像鹅叫吗……”   秦敛这次连停顿都没有,“唔”了一声,嘴唇很快就印上我的,含糊不清地说了几个字:“练练就会好的。”   第 二 章   第 二章、   秦敛真的是太讨厌了。   我裹在被子里,盯着脑袋上方绣满大朵大朵芙蓉花的丝帐顶,把这句话在肚子里咬牙切齿地默念了一百遍。   秦敛果然是说二不一的主。他昨天晚上把我按照他的趣味摆成各种姿势,半死不活地吊住我的一口气折腾了很久,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他却还是不尽兴。   等他好不容易放开我,我立刻挣扎着往帐子最里头爬过去,但还是没他的动作快,他很快就捉住我的小腿,饶有趣味地说道:“本来想给你点儿时间缓冲,但看你还能跑得这么快,那就是没必要了。”   我欲哭无泪:“都三更天了,你明天不是还要上朝议事……”   秦敛道:“我每天都要上朝议事。”   我使足了力气脚下一蹬,终于挣脱了他,很快拽过被锦挡在两人中间,道:“你不准再过来了!”   秦敛果然没再过来,只是悠悠地瞧着我,道:“今天事不今日毕的话,是要滚利息的。”   我一向都是撞一天和尚敲一天钟的人,所以明明知道拆东墙补西墙是一件既费力且无用的饮鸩止渴之事,但是因为它能缓解燃眉之急,所以我还是要做的。于是我极快地把自己卷进被子里,卷得就像是骨头连着皮肉一样的牢,然后我闭着眼弱声道:“那就滚利息吧……”   只不过我是到了第二天才反应过来我真是在秦敛手底下装绵羊装惯了,我本就可以反驳他不能滚利息的,我本该义正言辞地跟秦敛讲,你不但不能滚利息,眼看斋戒日就要到了,你身为当朝太子,还必须得节制。   但是,但是,但是如果这个场景再在第二日重来一遍,我却怕是依旧说不出这样看起来十分理直气壮的话的。   于是我就望了望天,很悲哀地想,大概我是大南朝开国以来最没出息的太子妃了。   秦敛歪在榻上,在距离我一臂远的地方单手撑着头,挑起一边好看的眉眼,那眼神就像是在看着爪子底下跑不掉的猎物看着我,唇角渐渐牵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你自己乖乖过来的话,我可以承诺你我会轻一些。但你如果还是想要逃……”   他后面的话都藏在慢悠悠的话音里没说出来,我藏在被子里依旧不肯动,很是气愤地指责他睁眼说瞎话:“你就算轻很多些我也还是会疼的,我是不会上当的。”   这句话我刚说完,秦敛突然身影一动,眨眼间他就欺了上来,把我连人带被子抱起来,又从我背后把我沿着被边从被子里完整地剥了出来。他的动作之快速,之干净,之利落,之果断,之坚决,让我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原来我和被子的关系的确是骨头与皮肉的关系,只不过却是煮熟后的肋骨条与肋条肉的关系。   很快我就结结实实地喊叫出来:“疼……”   我要往后缩,他掐着我的腰不肯放。我只能满腹委屈又眼泪汪汪地望着他,他又一顶,于是我的眼泪很快崩出了眼眶,喊得更大声了:“太疼了……”   秦敛看了我一眼,终于肯稍稍退了半分,但我的眼泪还是不肯停,我得寸进尺地要求道:“你全都出去……”   他抿唇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看起来像是特别的无奈,然后他伸出手指抹干净了我脸上的泪,但是我的眼泪又在我的大脑命令下拼命地挤出了另外两滴,他看着像是更无奈了,但顷刻间又变得像是很想掐死我一样,再然后他竟然真的听了我的话,全都退了出去。   我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这是怎么个意思?是不是就代表今晚的酷刑结束……了?   我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回答,他很快就俯身下来,侧身把我虚虚拢在怀中,手指顺着我的头发从我的额头一直拂到耳后。   他的指腹在我耳后的某个地方轻轻拨弄,很快我就缩起了脖子,再度试图从他的手心里挣出来:“痒……”   他不答,继续轻拢慢捻地抹挑,我真想一爪子把他给拍开:“痒痒痒……停停停……”   秦敛的声音终于慢吞吞传进我的耳朵里:“那你究竟是疼还是痒?”   我顿时就怒了:“我一边挠你一边拿刀子戳你,那你是疼还是痒?”   秦敛似笑非笑地瞧着我,还是掐着我的腰不肯松手。他那眼神瞧得我心里长草一样的慌,语气很快就又软了下来:“我很困了……我想睡觉……”   他敛起眉眼“嗯”一声,下一刻我就真的像是被戳刀子一样倒吸了一口气,并且那口气还岔到了我的五脏六腑里:“疼啊!”   我拧着眉毛,连话都说不连贯了:“秦……敛……”   秦敛道:“我怎样?”   我疼得话都堵在了喉咙口,瞪着他只来得及吸气顾不上吐气。秦敛的动作终于顿了片刻,我“哇”一声就哭了出来:“比刚才还大……比刚才还疼……你欺负人……”   我哭得眼前都模糊不清了,他瞅着我半晌,终于叹了一口气,再度伸手拂干我的眼泪,无奈地开口:“你实在是……太紧了。”   “你凭什么抱怨我!”我愤怒得不是一星半点,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也不知是汗还是泪,豹子胆都被他这种恶劣到令人发指的行为给激出来了,使出全身力气气拔山河地冲他吼,“你自己为什么不小一点!不对,你为什么非要拽上我陪你做这种事!”   秦敛瞪着我的表情就像是噎了一个鸡蛋。脸上乌云密布,阴晴不定,然后深深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我吼完以后就清醒了,清醒以后就后怕了。大概除了他的父皇以外,还没有人敢用这种口气这样嚣张地冲他吼。不对,当今圣上温文尔雅,总是能用最低沉的声音说着最威严的话,而秦敛又深得民心深得圣心深得臣子心,所以他也许从来没有被人家这样吼过。   因为这样的事没发生过,并且秦敛的个性太深不可测,所以我也不晓得这种事发生以后会造成什么后果。但我着实胆战心惊,于是开始不着痕迹地往后倒退。   秦敛阴沉沉地瞧着我后退,也不阻止,等我自认退到安全地带,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趴在枕头上嗡嗡地说:“我要睡了,你……”   “也”字还没说出口,不知什么时候近身上来的秦敛就再次重新把我跟煎蛋一样再次翻了个身。   这次虽然还是疼,但考虑到我刚刚似乎得罪了他,所以我不敢再像刚才一样外强中干地叫唤了。只是咬着被子一直呜呜地叫,又细又弱地就像是只饿了两天的猫。   秦敛这次良心发现,虽然阴沉着脸,但终于还是草草了事。但我觉得本来该是我更委屈一些,因为明明都是我在被压迫。   但我的公主脾气很少,而他的太子脾气实在是不小,并且我自认做女子应该大度,就算不能大度也应该考虑要自爱,要自爱就不能因为别人的过错而让自己生气伤身,所以无论怎样归根结底我都还是要原谅他并且让着他一些。   但是每次完事以后,秦敛又会格外的体贴。大概是因为我平日真的是受他的压迫受惯了,所以每次享受他的纡尊降贵的奢华级别优待时总有种汗毛根根竖立的毛骨悚然之感。   并且他那个时候的表情还很温和,完全不见往日那种听罢就嘴唇一抿茶盖一合眼睛漫漫一扫不说话就让人冷心彻骨战战兢兢的模样。   譬如今天早晨,他去上朝我在睡觉,等我终于睡饱一睁眼,秦敛已经下了朝微微弯着腰站在床边,眼睛还挺温吞地瞧着我,另外臂弯里还挂着我平日里穿的衣服。   我一眼瞄到他,迅速把被锦裹得更紧,很是提防地瞧着他:“你把衣服放在床边就好了。我这就起。”   秦敛已经换了常服,嘴唇微微一弯,声音温润优雅,很符合当朝太子矜贵又金贵的气质:“我来帮你穿。”   但是,但是,记得上一回他这么体贴也是在这么一个上午,当时他是一时兴起帮我画眉,虽然我不得不承认他画眉的技术还挺好,但是我付出的代价也是惨重的——当天晚上我顶着那对他画的眉毛,接着前一日又继续被他折磨到苟延残喘半生不死。   那真的是太惨痛的回忆了。我基本整一天都没有爬下来床。所以尽管已经是七日之前的事,但是我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像是在眼前刚刚上演完毕。   于是我的眼神顿时有点儿惶恐:“让阿寂进来帮我就可以了……”   秦敛的手顺着我的衣服纹路抚了抚,慢声道:“我帮你穿你不乐意?”   我弱声道:“不……”很快秦敛的眼睛就眯了起来,于是我剩下的两个字到了嘴边又拐了一个弯儿,悠着秋天寒蝉一样凄切的声音颤巍巍地说出来,“敢当……”   秦敛把眯着的眼睛又睁开,低身把我从被子里拽出来,一边给我一件件套一边拧了拧我的耳垂:“晚上有家宴,就不能再穿这件衣裳。”   以前当我的身份还只有一个苏国公主的时候,我就知道,虽然每个国家的货币方言约莫是不同的,但皇家的家宴不叫家宴,这却是每个国家通用的。   我顿时垮了脸:“陛下指明要带家眷了么?”   秦敛瞟了我一眼,连话都懒怠答。   我幽幽地道:“万一我又给你出丑了怎么办?”   秦敛给我一粒粒系上盘扣,他骨骼分明的手指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又给我套上了另一件,他挑起眼尾瞧着我,慢悠悠道:“哦?你什么时候给我出丑了?”   我很郑重很诚恳地望着他:“哦,一定是我记错了,我从来没有给你出丑过。一定是这样的。”   秦敛似笑非笑,卷起我的一绺头发道:“真是多劳你挂心。反正出丑的是你不是我,你放心,被牵连的也不会是我,是那群奴才罢了。你昨天私自跑出宫,宫门守门的奴才每个人都领了二十板外扣一个月俸银处置。你若是再出宫,这个数目估计还得翻倍。”   见我瞪大了眼,他看起来反倒很好心情,拍了拍我的脸蛋接着道:“所以说,要想别殃及无辜,你还是乖乖地跟我一块儿在东宫里闷着比较好。”   “……”   大南朝实行的是一夫四妻制度。也就是说,每个男子至多只能有四个老婆,就连高高在上的皇帝也要遵守。   当今圣上英明决断,把国家治理得风调雨顺兼风生水起,以及谷不生虫且路不拾遗。圣上有四位宫妃,分别是一位皇后和三位侧妃,并且四位宫妃各生了一个儿子。   而所谓的家宴,也就是当今的皇帝坐在最高的位置,左右两边依次是他的四位宫妃,两个女儿和两个女儿的驸马,以及四个儿子和四个儿子的诸多妻妾。   然而俗言道龙生九子各有所好。这四位皇子除了秦敛以外个个都很不争气。爱女人的爱女人,爱男人的爱男人,爱钱财的爱钱财。从小到大一路培养下去,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都只顾宝贝着自己心里那一点小九九,对江山和权力毫无兴趣。   但是让圣上比较欣慰的是皇后诞下的四皇子秦敛又实在是太争气了。据说他的功绩辉煌,十七岁即主动请缨去了沙场,并且很有以一敌十的架势,领了一队轻骑巧擒了叛乱部落的头目;假如这样的事只发生一次,那大概还可以说秦敛是瞎猫捉住死老鼠,但诸如此类的智勇多谋的事迹偏偏还数不胜数,让人辨无可辨,只得心悦诚服。   据说秦敛曾经也爱女人,并且还逛过数家的青楼,但是那些眼睛皱成一对核桃的老臣子们偏偏说他这叫男子的适当放松。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三皇子殿下爱女人那就叫花天酒地荒淫无道,秦敛爱女人就改叫做红颜知己体贴温柔。   不仅如此,据说秦敛曾经还爱钱财,但是那些眉毛已经年久失修少到寥寥几根的老臣子们偏偏说他这叫收藏古董风雅清贵。我就又不明白了,为什么大皇子殿下爱钱财那就叫钻钱眼里贪图便宜,秦敛爱钱财那就叫君子爱财取之以道。   末了,老臣子们还唯恐无法说服人,又补充了另一条,最起码,太子爷不喜欢男人,这就好,这就好啊。   那会儿我偷听完毕,一口闷气憋在肺里,半晌都没能喘出来。   第 三 章   、   我觉得我自从遇见秦敛,我的生活就像是一碗白粥里加了一块香喷喷的羊排骨,别人会以为那是大大的福气,白粥不但平白涨了百倍的身价,还变得营养又美味。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是最喜欢白粥的,并且我天生懒人,十几年如一日都只爱白粥,是不爱换换口味尝试下的,而最重要的是,我是对羊肉过敏的。   据说小时候我第一次吃羊肉,当天晚上就高烧不退,几乎丢掉了半条小命。当时父皇大发雷霆,宫中太医因为这个年龄最小却也最体弱多病的公主,大冬天里被迫在冰凉的地面上乌拉拉伏贴着跪了一夜。   阿寂说,等我再长大一些后,在一天上午知晓此事,有那么一瞬间是愧疚的。但是等中午吃饱之后我的愧疚就随着食物一起消化完毕,从此之后我便对太医院的太医们十几年如一日地保持了坚忍而持久的敌对态度。   因为他们熬制成的中药实在是太难喝了,而且还明令禁止我吃糖。   阿寂说,我的病症打娘胎带来,但到了十几岁的时候就会自行慢慢转好。但是不得不说,从出生到那个所谓的十几岁的这一期间,我实在是太能折腾了。每年冬天太医们都恨不得让我跟着青蛙狗熊之类的一起冬眠,因为只要是我醒着,我便是狠狠咳嗽着的。只要我是咳嗽着的,他们就必须要给我熬药。只要是熬药,我便是扭头磨蹭费尽心机都要倒掉的。只要我倒掉,婢女们前去偷偷通知的父皇必定是要过来看望的。而只要是父皇一过来,太医们就必定要被责骂的。   于是我仇视太医,太医仇视我,但是我又必须依赖太医,太医也必须治疗我,长年累月里,我们渐渐养成了大自然普遍哲学之一,对立与统一的辩证关系。   等到前年,也就是我十五岁的冬天,我终于不再咳嗽。我记得去年的春节,宫中放的烟花格外的多,真正的火树银花不夜天,亮眼夺目,多姿多彩,“嘭”的一声开在天空中,就像是夜幕中骄傲开屏的孔雀。   那么多的烟花,我总是疑心太医院那一块放的是全宫中最多最大最亮的。但其实真正的事实是,去年正月初三,我唯一的姐姐苏姿就要出嫁。父皇很是舍不得这个一姿一容一言一行都完美体现了皇族该有的风雅和矜持的女儿,便在她大婚前三天的春节上下了奢侈的大手笔。似乎将宴会办得越盛大,就越能体现出父皇对姐姐的疼爱和不舍。   姐姐嫁的是当朝宰相之子。大婚当天,她第一次挽起了头发,露出美丽的细长的颈项,扬着高高的头颅,水红色的绣鞋藏在长长的水红色的嫁衣里,她的每一步都走得极骄傲。她没有笑,其实实话讲,从小到大我也没有见她真正笑过几次。她的笑容总是象征性地抿抿唇,然后垂下眼,就又变回了淑良温婉的模样。   而等我和秦敛大婚的那天,我终于明白了姐姐苏姿不笑的缘由。别的都不提,单单是那重达十斤的头冠,和曳地七米的裙摆,就已够逼得人将三魂七魄起码丢掉一半。婚嫁只需一日,然而谨记大婚每个详细的步骤,以及全身从头到脚的沐浴香薰化妆等打点都要从七日前便做起,对于十七岁的我来说,莫说笑,能不哭就已是不错。   我在婢女们的帮助下和秦敛三拜九叩,仍旧累得腿抽筋脚麻木。我也学着苏姿的样子高高扬着头颅,然而我发现,当我扬起脸的时候,我看到的是秦敛那张对着我似笑非笑的脸,而若我平视,我看到的则是他衣服上张牙舞爪的象征身份的织绣龙纹。   那条龙的眼睛也很活灵活现,无论哪个角度看过去,都像是它在注视着你。然而说穿了龙纹再栩栩如生到底也是个死物,两相比较之下,我还是选择了眼观鼻鼻观心地看着后者。   直到洞房时,我的视线才向上偏移了四十五度。这不是我自愿的,全都是因为秦敛如同调戏良家妇女一般用手指抬起了我的下巴。   而后他说出的第一句话让我印象很深刻。只有简简单单三个字:“真有趣。”   然后我自己说出的第一句话让我印象也很深刻。我很了然地望着他,道:“你调戏过许多女子吧?这个动作做得真纯熟。”   秦敛:“……”   然而秦敛并不经常这样无语。或者可以说,除去大婚那天他大概是因为没料到我在千斤压顶的头冠之下还能思路清晰地反驳他,从而一时因稍稍惊讶而失神之外,他和我的对话都是以他占上风而告终,把我明褒暗贬或者明贬暗也贬地直说得哑口无言才罢休。   若是搁别人,这样的结果反复出现后,大概会有两种反应。一是对秦敛退避三舍,假如三舍不够还可以再退五舍,芳草萋萋鹦鹉洲,烟柳画桥锁清秋,天下之大,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二是愈挫愈勇,悬梁刺股凿壁偷光囊虫映雪无所不用其极地用知识武装自己,然后几年之后为一雪前耻而卷土重来,以一针见血博学强识舌灿莲花之本领让秦敛彻底羞愧,羞愧到双掌在面门一拍,废掉自身毕生绝学。   然而我既无法对秦敛退避三舍,也无法出宫只为去闭关报仇,我跟秦敛朝夕相处,除了努力让自己大度,气愤之后找点歪门邪道来安慰安慰自己,也没有了其他别的方法。   两个月前,我随父皇来到南朝,受到了南朝的盛情款待。   关于盛情与否的判断要看排场的大小和东道主脸上笑容的程度。而从现场看,南朝众位皇子宫妃都列席,人物很全,婢女很美,食物很可口,舞女很敬业,排场和面子明显都给得十足;而皇帝脸上的笑容也十分的和煦,堪称七月天气里的一丝清风,或者是腊月天气里的一轮暖阳。   国家与国家高层的往来,总是要带一些交易。我的父皇和秦敛的父皇在谈笑间似乎就已默契地达成协议,各取所需,酒宴间聊得看起来很是惬意。   临近末尾的时候,南朝皇帝的眼风突然朝我扫过来,嘴角带着笑意道:“传闻苏国的一对公主才貌双全,一个安静一个活泼,一个能歌一个善舞。琴棋书画剑,诗歌茶酒花,皇族男子要学的两位公主都学得面面俱到,且研习得精深。孤今日见到的这位二公主,美貌着实万里难挑其一,不知舞蹈是否也如容貌一样令人惊艳?”   其实我很想实话讲,传闻基本百分之一百都是有注水成分的。当然,这段话从传闻到南朝皇帝的脑筋里再到其口中,就又更加了几分刻意赞美导致的注水成分。   琴棋书画剑,诗歌茶酒花,我既要学得面面俱到,就无法再做到研习精深。我的剑术基本不能称得上是剑术,只能花拳绣腿地耍一套最熟悉的路数,或者是几招最拿手的姿势,除此之外,我对这项运动的了解就只剩下了死记硬背的几套剑术历史,以及八卦得来的资料比较详细的几位剑术高手人物传。而之所以只熟悉这几位高手而非少林高僧武当教主等等,在于他们几人有一个共同点——容貌比较好看。   但南朝陛下的话既已说出口,我便不得不走到宴席正中央,在传闻中我所擅长的几项中选出一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一番,以此证明南朝陛下金口玉言,绝无妄语,以及证明我并非绣花枕头,乃是苏国货真价实的二公主。   我综合考虑了一下。觉得我所拿得出手的,大概对于南朝在座这些女人来说,也都是她们可以拿得出手的。唯独苏国的凤阙舞,是皇室独有的舞蹈,纵然他们见多识广,也未必瞧过。从而纵使我跳错,他们也无法细眼瞧得出来。   鼓点奏起的时候,我偷偷地看了一眼秦敛。   其实这之前我已经在座位上偷看他许多遍。他坐在距我不远不近的位置,束起的冠发,敛起的沉静眉眼,唇畔似有若无的笑意,以及宽大袖袍下修长优美的手指,我在他抚弄酒杯的时候都可以看得到。   这是一个比我的哥哥苏启还要优雅从容的男子。   我在座位上偷眼看他的时候,他没有看我。他的眼神有一点漫不经心,好像酒杯和里面的酒有莫大的魔力,吸引着他的注意。   我站在宴会中央看他的时候,他还是没有看我。他抬起眼眸很仔细地听着他的父皇说话,嘴角微含笑,是客套出的微笑。   而等我一舞完毕,秦敛仍旧没有看我。他的手指捏住酒杯,凑在唇角,却没有喝,目光落在我未知的一点上,他两边宽大的袖袍挡住了他的面容,模糊了他的表情。   然而等到次日,我在南朝安置的寝宫中休息,突然得到了秦敛向我的父皇请求让我嫁给他的消息。   其实父皇这次带我来到南朝,本就是希望两国联姻。而身为太子的秦敛既已开口,其他皇亲贵族就断没有了从虎口夺人的道理。   实话讲,我很不能理解秦敛的这一行为。不过据我后来得出的经验,秦敛的种种行为里我能理解的实在是少数,而我能理解并能够给予支持的又是少数中的少数。   秦敛提出联姻的次日,他的父皇便询问我的父皇,用很是温和的语气道:“你看……”   他说了很久,无非就是两句话。秦敛文治武略都有大成,品行相貌更是无可挑剔,南朝这样一位民众爱戴臣子拥护的储君,渴求嫁给他的南朝女子人挨人可以堆满整个大南朝国库。而既然秦敛难得开口求婚,我的父皇既然也一样是来联姻的,那两人就赶紧把婚事办了吧。   我听说之后默了一上午。心中有那么一点不平,就像是丝绸上一点点的瑕疵,如何也抚不平。也不知究竟是哪里的不甘愿,总觉得我这样简单快速直接地嫁给秦敛着实有些仓促。虽然我得承认,我在从苏国来南朝的路上就是做了准备要嫁给他的。   我虽然有些郁郁,但是我的父皇答应得很爽快。见我闷头不语,还以为我是在害羞加默认,下午便大手一挥,同南朝皇帝讲了讲,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礼部官员就忙不迭地跑去定大婚事宜去了。   事已至此,我身为哥哥苏启口中所谓的什么“苏国开国以来最懂审时度势的一位公主”,虽然我知道他那时候那样恭维我只是为了哄我帮他抄书经,但如今我还是只能从命。   我从命以后的第二天就遇见了秦敛。我贸贸然闯进父皇暂住的宫殿,一眼就看见秦敛换了一身滚着金色纹边的常服,看那表情大概是在跟我的父皇商谈未知事宜,手中悠悠捏着一盏茶,宽大的袖摆垂下来,侧脸是真正的面如冠玉,举手投足间亦带着说不出的风采,说不出的雅致。   想想那个时候的秦敛,再想想现在,除了用“道貌岸然衣冠禽兽”来形容之外,我还真是想不出其他更合适的成语了。   不过我当时的的确确也是被他那种风致给糊弄住了,蓦然就想起了两句很不符合我的公主身份以及很不符合秦敛太子身份的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秦敛看到我,稍稍顿了一下,然后对我点点头,露出一个很清浅的却又是很迷人的笑容:“二公主早上好。”   我抬头望了望天上挂着的太阳,心想这个时辰早起的虫子早就被晚起的鸟儿吃光了,早个头啊早。   但我面上还是特笑容可掬地行了个礼:“太子也早上好。”   然后我的父皇就用特别拙劣的理由自己出去了,就留下我和秦敛两人一坐一站杵在偌大的宫殿里。   我瞧着他捏着茶盏分外从容淡定的模样,率先笑盈盈地发难:“太子千岁,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地请求父皇赐婚?”   秦敛瞥我一眼,悠然道:“我什么时候着急了?”   “你要是不着急,怎么这么早就向我父皇求婚了?”   “哦,”秦敛眉目不动,凤眼眼尾挑得特别欠揍,“难道宴会上不是你一直在看我?我还以为是你看上我了。”   “……”我咬咬牙,暗骂一声无耻,“你如果不是一直在看我,怎么会知道我在看你?”   秦敛悠然喝了口茶,悠然道:“你那视线就跟两把刀子一样,我就算是个盲人,都能知道你快用一双眼把我给切成瓜果块儿了。”   “……”我被这话堵得一阵郁闷。   秦敛嘴上得了胜,也不恋战,自己转移了注意力去托茶壶,自顾自地往茶杯中倒茶水,那个动作悠闲得就像是大婚跟他无关一样。我恶狠狠地盯着他,突然就想起我刚刚实在不该顺着他的话音儿往下走,我就不该做那个假设,我就该说“我什么时候看你了,你少自作多情了”,这样我就能把握主动权了。   由此可见秦敛不是一般的阴险。喝着茶的功夫还不忘给人下套,就这样小小的一个口舌便宜,他身为堂堂男子且是大南朝堂堂男太子,都不肯让一下我这个弱女子。   可是有些事就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这次错了时机,下次就再难问他为什么要娶我了。一想到这儿,我就又是一阵郁闷。   婚礼定在两个月后,我一想到要和这么一个狡诈如狐阴险如狼的人大婚,我就头疼。一天早晨阿寂一边给我绾发一边道:“公主不是很想嫁给太子么?”   我狠狠道:“我什么时候很想嫁给太子了?”   阿寂一副“你的想法都写脸上了还用我说出来刺激你么”的表情。   “好吧,我是希望能嫁给他。”我泄气道,“但我不喜欢他。”   阿寂这次则是一副“你的嘴硬都写脸上了我就不说出来刺激你了”的表情。   我:“……”   但我还是不甘心,于是在大婚前的两个月里的每一天,我都在和秦敛做着艰苦卓绝又坚持不懈的斗争。   第一回我往他的朝服里扔了一条毛毛虫,这家伙当着奴才们的面不好发作,还得笑呵呵地收下,然后我当天晚上就特别收到了他特制的一盘菜,黑黑的香香的还附赠一小盘蘸料,我刚要心情愉悦地下筷,秦敛就坐在一边云淡风轻地开了口:“这个叫毛菜。做起来挺费事的,你慢慢品尝。”   我执起一个凑到嘴边:“毛菜?”   他云淡风轻地点头,接着云淡风轻地道:“这盘菜是我命厨师用王富他们捉了一天捉到的所有毛毛虫做成的。”   我“哇”一声就对着婢女眼明手快递过来的铜盆呕了起来。等我呕得眼泪汪汪不停咳嗽的时候,秦敛又端着太子的风致和气度,云淡风轻地接着道:“哦,忘了告诉你另一件事。我刚刚骗你的,这其实就是一盘普通的猫耳朵,烧得有点儿焦了而已。”   “……”我用手颤抖地指着他,一时间咳嗽得更厉害了。   第 四 章   、   第二回我本想把秦敛引进一个挖好的三米深陷阱里,让他就算太子威严犹在但颜面却会尽失,但没想到秦敛不但阴险反应还很迅速,在掉下去的前一瞬竟然还不忘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也一并拽进了陷阱里。   再然后他就装模作样地抱着我在陷阱里高喊“来人”,并且在我俩重返地面后还一本正经地拿我当挡箭牌,说是因为我一时不慎误入陷阱,掉下去的前一瞬反射性抓住了他的衣角,于是把他也一并拽进了陷阱里。   他对父皇解释的时候,我的脑袋被死死按在他的胸前,我气得浑身发抖,他的手还不停在我后背轻拍,于是在别人看来估计就是真的受了惊吓的模样,让我真是不得不咬碎一口银牙还得生生吞下。   我只能在心中暗暗地愤恨,反射性你个大头鬼啊反射性。   类似事件多次反复,终于让父皇听到了风声。父皇特地叫我前去训话,一副恨我又故态复萌的模样,怒声道:“你折腾出这么多幺蛾子有什么用?你两个月以后不还是得嫁给他?”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就看到秦敛捏着扇柄从殿外悠悠走进来,笑得特别清淡,说得也特别清淡:“公主正值碧玉年华,天真烂漫,本该如此,没有关系。”   我当时被他这通没头也没尾的奉承话拍得连钻墙的心思都有了。   所以,综上所述,还是那句话,秦敛真的是太讨厌了。   然而大婚之后,我才发现,用讨厌两个字来形容我对秦敛的印象,还算是太轻了。   刚入南朝的时候,我就听到坊间传闻秦敛有多英俊飘逸多运筹帷幄多倜傥风流,而这些词中我听到的最多的又是倜傥风流四个字。   不过对此的感想,阿寂却说:“公主,为什么奴才不觉得坊间说殿下倜傥风流的话有很多?倒是夸殿下丰神俊秀沉稳睿智的好像更多一些。”   我说:“那是因为你听到的都是男子的评价,可是对于待嫁闺中又芳心萌动的女子来说,风流多情才是第一吸引力呢。”   阿寂说:“可是公主,你是怎么认识南朝的女子的?”   我的反应是指着乌压压的天空很认真地说:“啊呀,阿寂你快看,今天的月亮好圆啊。”   “……”   按照我苏国女子的传统观念,倜傥风流实在算不上什么好词。在大南朝的女子眼中,这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好词。然而当提起秦敛的时候,那在大南朝的女子中,这四个字就又算得上绝好绝好的词了。   对于秦敛,南朝的女子似乎总是有个幻想。认为蝴蝶之所以还在流连花丛,只是因为蝴蝶还没有遇上一朵够大够鲜艳够郁香的花。然而我认为,蝴蝶只要还长着一双翅膀,那就永远遇不上那朵够大够鲜艳够郁香的花。而蝴蝶如果被人掰断了翅膀,那他就算遇上的是旮旯里的一朵狗尾巴花,也必须老老实实结结实实地趴在上面。   可是,理论上可行的事何其多,现实里遇上的克星又何其多。秦敛远看像蝴蝶,近看却是老虎。老虎没有翅膀,但是有尖利的牙齿。所以我和秦敛的斗争,实在是一场力量悬殊的对比,过程是多样的,结局是必然的。没有最惨烈,只有更惨烈。   我有一天突如其来的一个想法是,如果让一位绝色美女偶尔在秦敛面前走动走动,那么不需要诱惑,秦敛也许就会露出好色的马脚。而人一旦有了痛脚,那么一切都会很好办。   这种事本来第一人选是阿寂。阿寂作为我贴身的第一护卫和第一女官,其处事之淡定反应之敏捷武技之高超性情之寡淡在我这些年不停的折腾下,都已经臻于佳境。但她又着实长了一张与性情不符的脸蛋,甚至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如果阿寂不是总隐在角落低着头,并且还总是刻意打扮得朴实低调,那她的模样在不上妆的时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狐狸,而她若是上了妆,则会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狐狸精。   然而我一想到要让阿寂做这种事,又是万分的不忍心。于是我试探性向她提出了我的想法,并暗示让她帮忙找到这样一个倾城绝色又爱慕秦敛以及爱慕侧妃地位的女子。   没想到阿寂却面无表情道:“天下论气质可以胜过二公主的,除了大公主之外没有别人。而若论绝色倾城,那么二公主若想认第二,天下就没有人敢认第一。”   我趴在桌案上埋头道:“阿寂你真是太抬举我了……”   阿寂道:“奴才只是在就事论事。”   “那好吧,这个暂且不提。你就帮我找一个美女,长得要好看,还要爱慕秦敛,还要愿意当太子侧妃的人,其他你都会知道怎么做的,就不用我多说了。”   阿寂一如既往清冷的声音响起来:“二公主若想试探太子殿下,自己来就可以了。”   我一想到秦敛晚上的表现顿时就头皮发麻,摆摆手道:“我自己就算了……”   “恕奴才愚钝,殿下与公主刚刚大婚,相处十分和睦,在这个时候做这种事,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我瞪着她一字一顿道:“你哪里看出我跟他相处十,分,和,睦,了?”   阿寂立即跪下低头道:“奴才失言,请公主责罚。”   “……”我撑着额角摆摆手道,“总之你去办就可以了,结果我来承担。”   阿寂又道:“那如果太子殿下不为所动呢?”   我想了想:“实话讲,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   阿寂果然办事效率极高,第二日就顺利安全地找来一个漂亮宫女。   我问道:“叫什么名字?”   “阿,阿晴。”   阿晴的模样十分标致,眼睛随随便便一忽闪,就能生出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效果。虽然我不知道秦敛的喜好,但从他最爱欺负我可怜巴巴的时候,以及我的哥哥苏启最喜欢这种小鸟依人温柔可怜类型的经验来推断,秦敛对这个宫女有所注意应该是百分之百肯定的事。   然而事实证明,秦敛行事真的不能用常人的思维来判断。   次日秦敛回到东宫,我立即安排阿晴前去阿晴前去奉茶。阿晴穿的是最漂亮的一类宫装,蛾眉淡扫,目如点漆,唇如涂朱,腰如柳枝纤细柔软,步如莲花袅袅婷婷,捧着茶盏恭敬侍奉的时候,还特地在我的授意下稍稍停留了片刻。   可秦敛却只是清清淡淡扫了一眼,就兀自低下头缓缓喝茶。   他的举手投足都是标准高贵的宫廷礼,拂去茶叶的动作一丝不苟,从头到脚没有任何破绽。并且一连三日,阿晴在他面前晃了有十几回,他都作视而未见处理。   第四日,我前去拜见皇后,并被留在那里长谈了两个时辰。刚刚回到东宫就被告知秦敛得到旨意去了南书房,而据说阿晴因为色^诱未遂,被秦敛处以杖刑。拖下去的时候已经皮开肉绽。   又过了一日,阿晴拒绝召看医女,选择在夜晚上吊自杀,被人发现时尸骨已经寒透。   我得知消息后跌坐在椅子里,整个上午都一动不动。直到秦敛下朝回来,把我的双臂从我的脑袋上掰下来,淡淡道:“别哭了。”   我随手抹了把眼眶,狠狠道:“你才哭了!你从头到脚都哭了!”   秦敛揉了揉额角,道:“你不要告诉我,你在宫中活了这么大都没有见过死人。”   我继续狠狠道:“你才没见过死人!你从头到脚都没见过死人!”   我说完才觉得不对劲。其实我真的没有见过死人,并且因我而死的人,这也还是第一次。生杀予夺的权力,秦敛常使,可我不常使。这次给我的震撼,其实真的不算小。   秦敛听我吼完,一张脸越发面无表情,我一个劲地往后缩,被他一把扯住袖子拖了回去,冷声道:“那个宫女,你以为真是我误会了她?你只让她在我面前走动,可没让她就那么明目张胆地诱惑我吧?可她就是这么做了。她既然这么做,就要做好被拒绝的准备。既没有准备好,还想飞上枝头,后果怎么样自然得她自己完全承担。倘若你一上午就在为这点事愧疚,那我不是早就愧疚致死了?”   然后他顿了一下又冷冰冰地道:“还有,你以为我是什么人?看着像朵花我就会摘么?”   我在心中默默地怨念你难道不就是个花心的人么?还有,你的良心早就被你给扔了,我的却还在。并且对待一颗本就愧疚易碎的心脏,还用这种冷冰冰的言语讲话,真的是一点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的自觉都没有。   于是我本想出声反驳,却又蓦地想起了哥哥苏启在我这次临行前对我的劝告:“传说南朝太子秦敛手腕强硬,说一不二,甚至还有些不近人情,熙儿你就算真的想做些什么,也还是要自保为上,务必三思。”   以及他以前还说过的一句话:“驯服一个人,如果不能让他崇拜你,那就要让他畏惧你。”   而我在这几日只是熟悉了秦敛似笑非笑的态度和漫不经心的言行,一时忘记了他既然身为太子,就必然会有自己凌厉的手段和杀一儆百的威严,就必然会做出一些杀伐决断的残酷事。秦敛从以前到现在并没有变,只是我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蒙上了自己的双眼。   思及此,我的嘴巴张了张,又委委屈屈地闭上了。然而秦敛却不肯这样轻易放过我,他的一双眼睛明察秋毫得让人很想揍他,我只听他淡声问道:“你要说什么?”   我想了想,做出一副很郑重的态度:“我确实有个问题想问你。”   他挑眉示意我继续,于是我就继续说:“我还是想问你,你当时怎么那么突然就娶了我了呢?”   秦敛沉吟片刻,缓缓道:“你真的要知道?”   我在心中暗道这不是废话么,在面上还是很一本正经地重重点头。   他又道:“答案可能不会太让你满意。”   “满意不满意没关系,”我道,“我就是想听一句实话。”   秦敛于是淡淡道:“一时冲动。我当时就是觉得你长得比较漂亮罢了。”   “……”我一再提醒自己是大度善良的好姑娘,然而我到底还是没忍住,低低诅咒了一句,“秦敛你!”   秦敛扬眉道:“我怎样?”   我很想说一些除了“无耻”之外更多骂人的话,却发现无论脱口都说不出来。最后只憋出一句话:“你十分非常极度相当的无耻!”   秦敛默了一下,道:“骂人的话讲得真不地道。要不要我教教你?”   “……”   第 五 章   、   俗言道人无完人。而圣人也是人不是神,所以圣人也非完人。而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我认为,只是因为他们对于非圣人一面的遮盖程度比平常人要稍好一些罢了。   所以据此推理,秦敛之所以为太子,并且为人称赞,也只是因为他对于非称赞一面的遮盖程度比其他三位皇子要稍好一些罢了。   我本以为既然是皇室的一个区区家宴,那按照这些时日我所见到的王子皇孙的数目计,大约只需摆上六七张双人桌便够了。但我没想到南朝和我苏国不同,圣上直系主脉虽人丁单薄,然而沾亲带故的皇亲国戚却是不少,并且统统记在了家宴名册上。这样一场家宴,其盛大程度直比父皇和我初来南朝时的那一次国宴。我瞅着流水席一样的一排排一列列一堆堆,直觉就想晕。而与此同时我又很玄妙地就想起了一句话: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对于这样人口众多的不织而衣不耕而食的皇室贵族,身为苏国太子的哥哥苏启曾道:“养着这样一大帮子白吃干饭的皇子皇孙,纯粹就是在养着一帮只懂得吸血和嗡嗡的蚊子。还不如养一条白眼狼,杀了以后还能剥皮吃肉。”   我道:“不养行不行?”   苏启道:“想得倒美。皇亲国戚在朝中还有势力,有的还有兵权。这些关系复杂得很……算了,跟你讲你也不懂。”   我道:“可是你见过哪帮蚊子能把人给咬死的?”   苏启白了我一眼,淡定道:“千年蚊子精。”   我:“……”   所以说,当一个好皇帝也不容易,明知道是废物也还是要养着,明知道是蠢货也还是要忍着。不愿意的时候得装着愿意,愿意的时候得装着不愿意,想哭的时候得装笑,想笑的时候得装哭,着实憋气难受得很。   但是,我总觉得凭靠秦敛的演技和阴险和心计,他是完全可以胜任这个职位的。我跟秦敛生活在一起,那就是“一日三秋”的经典案例。我总觉着若非我的自我安慰精神着实强大,只需五日,我就会变成十五年之后垂垂老矣的模样。而秦敛如果按照这个方法也去折腾别人,那也只需十日,那些自称“老朽”的臣子们估计就真的会化成三十年之后的一把老朽骨头。   家宴进行本来无波无澜,中途被陛下的一声咳嗽推向了高^潮。歌舞升平时,当今圣上喝了一口浓汤,结果引起咳嗽不止。召太医罚厨子折腾了半天,在皇后和侧妃一声比一声的尖锐惊呼下脸色才有所好转。而等到该来的来该走的走之后,各位皇子也粉墨登场。   大皇子秦旭拱手低头语气沉痛道:“父皇务必保重圣体啊。”   二皇子秦宇拱手低头语气沉痛道:“父皇务必保重圣体啊。”   三皇子秦楚拱手低头语气沉痛道:“父皇务必保重圣体啊。”   四皇子秦敛上前一步眉心微蹙道:“父皇为国事操劳,儿臣不能为父皇分忧,实在是儿臣之过。儿臣昨个刚觅得两支上佳雪参,被那几个外疆人说得神乎其神,还没来得及进献,明日儿臣就命人送过来。父皇您务必保重身体啊。”   秦敛的话音落下后,全场用万籁俱静也许形容得有些过,但鸦雀无声却肯定是有的。陛下扫了扫全场,不吭声的意思在场的所有人都很明白:你们都睁大了眼睛瞧瞧,扯宽了耳朵听听,孤若是只生了前三个皇子,那南朝江山迟早都是不保的事啊。幸好老天待孤不薄,让孤还能有个四皇子时不时地欣慰一下啊。   然而若要是我认为,这件事仅仅只是充分证明了口才的重要性罢了。侍奉君主的时候,只有口才不是万能的,然而没有口才却是万万不能的。前三位皇子殿下对父皇的关心程度未必就比秦敛少,而秦敛对父皇的关心程度也未必就比前三位皇子殿下多,然而仅仅是几句话,高下就立显,秦敛“有敬爱的父皇在万物都不能入我眼”的形象就呼之欲出了。   所以只能再次肯定秦敛的阴险。而如果硬要说这件事还能反映出什么,那就是秦敛明明可以简单几句话就能哄人开心,平日里却偏偏还要恶意糊弄逗耍我,由此可见秦敛除了心机十分阴险之外,人品还相当十分非常的恶劣。   随后家宴又在大家嘻哈哈的暖场中继续进行。秦敛和我并排坐在一张桌上,天气这么热,他还非往我这边挤。我往旁边让让,结果他又跟着理所当然地继续挤过来。   我顿时就觉得不远处树上的蝉声更聒噪了。我闭着眼又让了一寸,眼看衣袂都快够着大皇子妃了,秦敛忽然一把把我抓了过去,并且搂得更紧了。   他那双手看着挺修长瘦弱的,没想到力气还挺大。我挣了第一下没挣开,又挣了第二下第三下,结果还是没挣开,只得憋住一口气道:“殿下,你不热么?”   秦敛道:“不热,怎么?”   我弱声道:“可我热……”   秦敛“哦”了一声,挑眉道:“那我给你扇扇风。”语罢真的“刷”地摇开了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给我扇风。   他扇得有多么理所当然,我就被扇得有多么毛骨悚然。我睁大了眼睛扭头并且仰起下巴试图去望他,秦敛凉飘飘的话从我脑袋上面悠悠打着旋儿转下来:“闹腾什么。给我坐正了。”   我“哦”了一声,正容道:“太子殿下,你难道没觉得今天跟平常好像有点儿不一样么……”   秦敛道:“哪里不一样?”   我道:“好像有点儿阴风阵阵的……”   秦敛道:“怎么讲?”   我道:“我琢磨着肯定是有鬼附到你身上了,否则你今天晚上怎么举止这么正常呢,这也太不正常了。快说,你究竟是什么鬼?画皮鬼?水鬼?还是吊死鬼?”   我的话还没说完,那丝儿扇子摇出来的微风就没有了。秦敛姿态颇潇洒地收了折扇,并且“啪”地在我脑袋上敲了一下,面无表情道:“说什么呢你。”   我作恍然大悟状,道:“都不知道我刚刚在说什么,看来你刚刚真的是离魂了。我跟你讲啊,你刚刚身体被鬼附身了,你被附身之后特别善良特别体贴,一点也不符合平常的作风……”   “……”   秦敛冷着一张脸,抿着唇又想拿扇子敲我,被我反应敏捷地躲了过去。他不好再动手,只好拿眼神当羽毛箭使,嗖嗖地一把一把射过来,让我真的很有一点万箭穿心如坐针毡之感。于是我只能努力无视他地去看高台上还在跳着舞的曼妙女子们,然后渐渐又生出了一点多管闲事的感慨来。   今晚家宴,大皇子秦旭呈给陛下的是一副梅图,还是他自己亲手所绘,虽然精致,且几朵梅花的寓意被大皇子说得个天花乱坠,然而它除了纸墨笔砚和裱框工钱以外又着实没再花一文冤枉钱,这也着实匹配了大皇子殿下嗜钱如命的本质,于是圣上单手背在身后,弹了弹那画框,淡淡道:“这个框子是从你家里客厅的那幅画上剥下来的罢?”   秦旭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道:“回父皇,不是的。儿臣只是觉得客厅那个画框最为古雅,所以吩咐工匠又重新仿照着另外订做了一幅……”   圣上道:“哦?那工匠的手艺看来的确不错,连边边角角的这些小裂纹都能做出个分毫不差。”   秦旭:“……”   二皇子秦宇呈给陛下的是一台戏剧。其实从客观讲,几个伶人扮的是青衣和花旦的角儿,也着实配得上青衣和花旦的年纪和容貌,唇红齿白,星目顾盼,腰肢柔软,并且唱功也着实不错,嗓音圆润,婉转妩媚,如果这出戏是搭在宫外面的酒楼里,也许生意会十分的火爆。然而只因二皇子断袖的癖好,所以这出戏唱得再好也是白搭,且唱得越好圣上的脸色就越暗沉难看。   圣上敛声道:“秦宇。”   二皇子撑着下巴看台上:“哦……”   圣上道:“秦宇。”   二皇子撑着下巴看台上:“哦……”   圣上重重一拍桌:“秦宇!”   二皇子殿下终于彻底清醒,一下子吓得滚到地上,伏首认罪道:“父皇……”   圣上指着他的一只手颤得不成样子,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痛心疾首道:“今天起你闭门思过一个月,默写五经一百遍,不准其他人代写,背不过写不完就别来见孤!”   二皇子道:“儿臣,儿臣领旨谢恩……”   而三皇子今夜呈给陛下的则是一曲竹枝舞。也不知他从哪里淘到的美人和乐工,一肌一容都是精雕细琢出来的上好羊脂玉,一颦一笑都是千金难买的如花如月貌。三皇子酒不醉人人自醉,看得比谁都要痴迷,听得比谁都要认真,手还在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着节奏轻拍。那种微微仰着下巴眯着眼特别自在特别享受的模样,在别人眼里看起来还真是……谁看了都想冲过去狠狠拍过一巴掌。   圣上显然也是一样,冷冷道:“秦楚!”   三皇子殿下反应比二皇子殿下要快些,快速低头道:“父皇……”   圣上道:“这舞曲你看得这么入迷,也随手作首诗助个兴罢。”   “这……”   圣上道:“怎么,这还为难你了不成?”   三皇子殿下抹抹汗,道:“父皇可否容儿臣先退下思索片刻?”   圣上道:“不行。现在就给孤作出来!立刻,马上!”   三皇子殿下连汗也顾不及抹了,一时情急脱口道:“软,软玉温香抱满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花……”   这回我双手捂眼,都不敢看圣上的脸色了。天下文章本就一大抄,三皇子若是剽窃古人的诗句也就罢了,偏还是剽窃得熟得不能再熟的千古名句;若是千古名句也就罢了,偏偏还是淫词艳曲类的千古名句。我估摸着圣上连想让天上立刻降下一道雷把他的三儿子直接劈挂掉的心思都有了。   等三皇子接受了跟他二哥一样的惩罚凄惨退下之后,秦敛瞥了我一眼,悄声道:“这后面接的句子,你知道?”   我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绝对不能让他知道我看过《西厢记》这样的话本,于是睁着眼信誓旦旦道:“我怎么会知道。”   “那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那个,天气太,太热了啊……”   秦敛“唔”了一声,看我一眼,低声缓缓念道:“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我瞪大眼望着他:“你……”   秦敛道:“我怎么了?”   我怒眉道:“你太无耻了!”   秦敛尾音上挑地“哦”了一声,道:“我又哪里无耻了?”   “你就这么把话念出来了,天下没人能比你再无耻的了!”   说完我就迅速捣住了嘴,完了,完了完了,露馅儿了。   果然秦敛闲闲道:“你不是不知道这后面是什么句子么。”说完了又凑近我一些,拿着扇柄在手心里敲了敲,似笑非笑道,“现在看来,你不光知道这是什么文里的,连写的是什么意思都很明白啊。”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望着天,假装一个字也没听见。   过了一会儿,我扭过头,用很虔诚的眼神望着秦敛,努力把声音弄得婉转好听一些,道:“秦敛……”   “干什么?”   “你能把你的右手从我的腰上拿开半寸么?我想出去透透气……”   秦敛的手依旧搁在我腰上,戴着玉扳指的拇指还在一圈圈地打着圈,懒洋洋道:“你闷了?”   我心说这样的场合能不闷的都是烧不烂的木头,要不就是融不化的冰川。你是冰川,可我不是木头,所以我当然会闷了。于是觑着他的表情眼巴巴道:“有一些……”   秦敛断然道:“不行。”   我都这样柔声细语了,他还摆出太子的威仪出来。于是我立刻就怒了,低声咬牙切齿道:“秦敛!我总是让着你不代表我就真想让着你,我忍着你不代表我就真想忍着你,把你的手拿开,我要出去!”   秦敛看了我一眼,还是没有动,悠悠道:“哦?这么说你还有自愿让着我的时候,可我怎么没体会到?好像哪一回都是你不得不让着我忍着我罢?”   我幽幽叹息一声:“真难得你还有自知之明的时候……”   我刚说完秦敛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微微眯起一双细长的眼,我瞧着有点儿心惊胆战,“腾”地一下挣开他半尺远,低声嚷嚷道:“我要去更衣!更衣总可以了吧!”   秦敛拍拍我的脸,我就这么一晃眼的功夫他就突然变成了一副柔情蜜意的模样,还带着一点特别体贴温柔的笑容,清风朗月地道:“去吧。”   我被他莫名就变成这个样子弄得根根汗毛倒立,眼皮不慎抬了抬才发现是皇后正瞧着我们的结果。我咬咬牙,再次暗骂一声“无耻”,狠狠踩了他一脚,踩得他眉毛蹙起来但还来不及发难的时候,迅速拽了身后一直站着的阿寂溜走了。   第 六 章   、   其实我总是觉得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这句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比如说今天晚上,三位皇子的礼物若是能用一点巧心思,也不至于招致圣上这样大的怒气和怨气。假如三位皇子的礼物交换一下,大皇子呈给圣上的是颇费了功夫和银子的清倌儿戏曲儿,二皇子呈给圣上的是正正经经的美人竹枝舞,而三皇子呈给圣上的则是一副很下了心思和耐性的梅图,那必然就能使得圣心大悦。   然而皇室宗族里最有特点的一点就是内讧第一,亲情第二。没有办法。据说这四人小的时候还在读书那会儿便结下了梁子,到现在相处都是一般,表面上裹了蜜一样的和睦,心里面却是挂了霜一样的寒凉。   姐姐苏姿曾道:“幸亏咱们苏国没有这传统,就苏启一个男儿,不想当太子也得当太子。”   苏启道:“你说得好像我多那啥似的……”   我道:“那万一哥哥一个不小心,摔断了腿什么的,那我们未来的皇帝不就是个跛子了?”   苏启道:“啊呸呸呸。你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   我道:“谁让你又让我帮你抄经书?”   苏启怒道:“有能耐你别求我给你那个玉佩!”   我身后跟着阿寂,两人绕着偌大的御花园走了半晌,眼看着离宴会的地方越来越远,阿寂道:“公主,时间够久了,你该回去了。”   所以说,有一个太尽责的下属有时候也不好。我道:“你就不能不提那个地方……”   阿寂道:“那奴才闭嘴,公主请慢慢逛。”   “……”我有气无力挥挥手,“行,回去,我这就回去。”   阿寂又道:“公主不逛了吗?”   我道:“花园里蚊子太多,就不打扰它们清净了……”   然而我在回去的时候被不远处的两人阻住了路。一对明明暗暗的人影或窈窕或玉立地站在小亭子里,一个高高瘦瘦,一个娇娇弱弱,一个身着蓝袍,一个身着黄衫,客观来讲,那对剪影其实很是般配。   只是再般配我身为太子妃也不能说般配,因为那男子在我注目过去的一瞬很巧就转过了脸来,让躲在树丛后的我看清楚后愣了一下,本想夸一夸那人风神俊秀清雅出尘的,看到是秦敛之后又把所有的话堪堪咽了下去。   然后还没等我琢磨出自己此刻该有的反应,我就看到那个长得挺漂亮的少女很快就扑到了秦敛的怀里,嗲嗲的少女声音回荡在四周的空气里:“秦哥哥……”   说实话,我真的分不清她喊的究竟是“秦哥哥”还是“情哥哥”,但是姓秦的皇子有四个,她若是都喊作“秦哥哥”,岂不是每一声都要有四个人应和?可若是情哥哥,似乎也不怎样妥当,好像我来南朝这样久,除了听说他花心风流之外,也没听说他有个情深似海的小青梅呀。   秦敛在说话,然而声音不比少女大,我听不到。只看到他颇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唇角还有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两人的影子纠缠在一起,瞧着挺紧密。我用食指一下一下地戳着自己的脸颊,无意识道:“阿寂,你说现在我该做些什么呢?”   阿寂很快出了声,却不是回答我的:“三皇子殿下。”   我回头一看,果然是秦楚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脸上挂着一撮儿笑,代替阿寂回答我:“你现在就该冲上去,对那个赵家小姐申之以孝悌之义,让她死了嫁给秦敛的心。”   我道:“三皇子殿下,你现在不是应该已经……”   “应该回去抄五经了是么?”秦楚的扇子摇了摇,冲我弯着一双桃花眼道,“那个不急嘛。话说,太子妃殿下,你就不想知道那边那个小姑娘是谁么?”   我道:“是谁?”   秦楚一脸高深莫测的笑,摇头晃脑了两下,慢吞吞总算开了半张口,目光却突然定在了阿寂的侧脸上,嘴巴和眼睛都不动了。   好一会儿他又转了个角度,弯下腰把阿寂的正脸仔细瞧了瞧,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发出声:“你这个婢女长得好漂亮……”   阿寂一直冷着一张脸不动,我道:“三皇子殿下?”   “啊……”   我继续道:“三皇子殿下。”   秦楚的眼睛还是粘在阿寂的身上不肯拔下来:“啊……”   我清了清嗓子,道:“皇,上,驾,到。”   “啊!儿臣叩见……”秦楚弯腰到一半,终于醒过神来,一脸怒容地瞪着同样一脸怒容的我,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熙儿一直都这样,平时对我比对三哥还过分。”我还没说话,身后就又冒出来一个清淡的嗓音。我被这从未被喊过的“熙儿”两个字肉麻得肩膀颤了颤,很快就有一个阴影阻挡了我身后的光线,我的腰从后面被人搂住,秦敛用前所未有的亲昵劲儿点了点我的鼻尖,笑得就像是朗月入怀,扭头对秦楚道:“让三哥看笑话了。”   秦楚又“啊”了一声,摆摆手根本无暇顾及我俩,指着阿寂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寂低着头不卑不亢道:“奴才叫阿寂。”   “连声音也好听。”秦楚颇有花花公子范儿地叹息了一声,敲了敲扇柄,又对阿寂用极其温柔的口吻道,“你跟我去康王府,我保你一辈子都衣食无忧备受宠爱,你意下如何?”   我被秦敛握住了双手,还被秦敛压制了双腿,不能打他也不能踢这个花名在外的三皇子殿下,只能狠狠瞪着他。然后就听阿寂无波无澜道:“奴才一切都听凭公主安排。”   我盯着秦敛的眼睛,咬着牙一字一句,语含威胁道:“我都听凭太子殿下的安排。”   我在暗地里拿手指甲狠狠掐着秦敛的手掌心,让他终于瞅了我一眼,我瞪大眼望着他,努力用眼神表达出“你敢把阿寂送出去我今晚就敢在你的酒里下鸩毒”的意思,幸而秦敛万般不好,也终于是个爱惜生命懂得审时度势的聪明人,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转头对秦楚笑意宴宴道:“阿寂是熙儿的眼珠子,你挖了她的宝贝,她不会跟你拼命,却会跟我撒泼。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些招数三哥想必都很熟悉。真要闹起来,可真是会生生要了人命。”   我:“……”   秦楚哈哈笑了两声,眼珠还是恋恋不舍地粘在阿寂身上,道:“说得这么严重,我可没干过强抢民女的事。既然这样,那就以后再说吧,我先回府了。”   等秦楚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我们的视线之后,我立刻狠狠瞪着秦敛道:“你才撒泼!你从早到晚每时每刻都在撒泼!”   秦敛则淡淡道:“你刚不是说你要更衣么,倒是跑到御花园来了。”   他张嘴一说,我的气焰顿时就被打消了一半。但我很快又想到了刚刚那个和他还蛮亲密的小姑娘,于是道:“你还说我呢,你跑出来又为了什么?”   秦敛瞥我一眼,屈指弹了一下我的额头,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寻你来了。”   他弹得不是很重,但吓了我一跳。我仰着脸,努力用睥睨的眼神表达出一种精神上的居高临下压倒他,道:“不对吧,刚刚我好像看到一个小姑娘和你待在一起……”   秦敛微微低下头,好笑地瞧着我:“小姑娘?这宴会上还有比你更小的姑娘么。”   我肃容道:“你不要转移话题。”   “想审问我?”秦敛垂眸瞧着我,里面渗出一点笑意,“你说你看到了小姑娘,然后呢?”   “她还叫你情哥哥呢。”   秦敛打断我的话:“那是秦不是情,谢谢。”   我道:“好吧,那她为什么叫你秦哥哥不叫你敛哥哥呢?或者就叫哥哥就好了呀。”   “赵佑仪又不是我的亲妹妹,怎么能叫哥哥。”秦敛的脸色变得有点儿阴,“还有,你觉得敛哥哥好听么?”   我想了想道:“也不是特别难听……”   秦敛突然掐住我的腰,并且捻起了我的下巴,然后他的那张面孔在我眼前蓦然放大,似笑非笑,眼尾挑起来,道:“那熙儿叫一声来听听?”   我被他这句话生生抖出一身的鸡皮疙瘩,结结巴巴道:“这就算,算了吧……”   他无法预测的恶劣兴致看起来又不知怎么被激起来了,我努力想从他的爪子下撤走,挣扎道:“阿寂还在……”   “你那婢女可比你识眼色多了。”秦敛嗤了一声终于大发慈悲放开我,我立即回头看,发现果然刚刚阿寂站的地方没了人影。再把头转回去,秦敛还在颇有研究精神地瞧着我。   我给他瞧得心里发毛,于是道:“我们还是回到宴会上去吧……”   “宴会早就散了。”秦敛随口道,捏了捏袖口还是瞧着我,过了一会儿忽然淡淡露出一个笑容,像是在自言自语,“果然还是在半明半暗的地方更好看些。”   我淡定道:“多谢太子殿下的夸奖。”   “一点都不带谦虚的。”秦敛拧了拧我的耳垂,拖着我的手腕开始迈步子,道,“回东宫罢。”   等回到东宫躺到床上,秦敛靠着床看书,我缩在床角看帐顶的时候才想起来关于那个亭台楼阁里的小姑娘的事,秦敛除了告诉了我一个名字叫赵佑仪以外什么都没透露。而一般来讲,对于男子故意戴了面纱半遮半掩之意图,苏姿的倾向是多问多错,理由是对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男女相处就是弹簧的关系,压制得狠了只会招致更大的反弹;而苏启的建议则是务必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理由是男人的劣根性乃是自然残留的本能,男女相处的确是弹簧的关系,只不过是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的关系。   我很同意苏启的观点,并且认为他身为太子有这样愿意为女子伸张正义的思想,实在称得上是一位难能可贵亘古未有的英明储君。但我又觉得他的想法实在是太过进步,进步到有点像是海市蜃楼,只可远观,难能近玩。理论老是在人最期待的时候不符合现实真相,对于秦敛这样无法用常理来推断的人,你就得再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别说我不敢打破沙锅,我连敲一下都不敢。目前全天下敢于当面质问他的人就只一个,他的父皇而已。   但是这些事想多了比较容易打伤人的自信心,于是我索性闭眼睡觉。只是屋子里的光有些亮,我翻了个身还是觉得亮,于是拽了拽秦敛的袖子,很是有礼貌地道:“太子殿下……”   秦敛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我又接着诚恳道:“你今天累了一天了,早点儿休息吧?”   他抬起眼皮瞧我一眼,不冷不热道:“你今天晚上在御花园逛了一圈儿,没被鬼附身罢?怎么突然这么会体贴人了?”   我理直气壮道:“我一直都很体贴人的好不好。”   他又瞧了我一眼,忽然笑了一声,然后把书扔到一边,把烛光熄灭,跟我一块儿躺下来。他从身后抱住我,手在我的小腹上力道很轻地揉捏,悠悠道:“以后再跟我玩绕的,就一天一次。”   我觉得实在有些委屈,明明他的手段比我绕多了,现在反倒开始批评我。并且他就算没有一天一次,但是半月来总的次数加起来再除以十五,算一算其实也和一天一次差不了多少了。   但我在秦敛手底下早就成了条难能翻身的鱼,对于他这样颠倒黑白的做法除了睁只眼闭着眼,就只能是把两眼都闭上。但秦敛对我的沉默仍旧不满意,捏住我小腹的手突然一掐,我立刻“呀”出了声。   秦敛道:“你确定今晚没话问我了?你问不完睡得着么?”   “应该能睡得着吧……”我话音还没落又被秦敛掐了一下,我很快重重喘了一口气,然后就听到秦敛在身后低低地笑,他看来心情还不错,大晚上还乐意逗弄我,并且语气还很是轻松愉快地道:“还不说?”   我咬了咬牙,再次在心中道了一声“无耻之集大成者”,再次告诫自己是大度善良的好姑娘,然后道:“太子殿下,你会娶那个赵佑仪么?”   秦敛不答,却反问道:“你觉得我应该娶她么?”   我想了片刻,认真道:“按理讲呢,你目前是不应该娶她的。”   秦敛揉捏我的力道终于撤走了,我刚刚舒了一口气,就听到他道:“哦?为什么?”   我实事求是道:“从国家关系上,我和你刚刚成婚半个月,你就要纳侧妃,那对南朝和苏国关系的影响是大大不利的。”   “还有么?”   我一五一十地接着道:“还有,如果你需要依靠联姻来巩固人心呢,也需要考虑清楚究竟要不要娶她。我瞧着今晚这位赵家小姐的华服不是最美丽的,而你一共就只能再纳三位侧妃,如果赵佑仪家中势力不大得力的话,那你就还只剩下纳两位侧妃,也就是只能跟两家来政治联姻了。娶了另外两家势力大的女子,那这位赵小姐势必会受些气。所以你如果不是很喜欢人家,那还是不要娶她了吧。”   秦敛静静听我说完,颇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想得倒是远。”   我一本正经道:“殿下过誉了,这是我身为太子妃的责任。”   秦敛接着不温不火道:“这么早你就肯定我会娶满了四位妃子?你自己倒是不怕自己受其他侧妃的气。”   我心想谁再给我受气也不会如你给我的更多了。不过这些话肯定不能说出来,于是我继续在心中搜索着适合此刻说的话,然而秦敛没等我说话便自己又道:“我还不至于沦落到用联姻来巩固地位的地步。行了,睡觉罢。”   他说完以后把我搂得更紧了,下巴搁在我的肩窝里,尖尖的骨头硌着一点也不舒服。我在黑暗里望了望天花板,看吧,就连睡觉这种事秦敛也要下一遍命令,并且睡觉姿势他也要独断地自己规定。由此可见,这样的男子远远看着便好了,真的相处起来可实在是太难忍受了。所以单从这一点来说,那个赵佑仪也还是不要嫁给他了。嫁过来她肯定是会后悔的。   第 七 章   、   一日清晨我被窗外一声凄厉的鸟叫惊醒。一下子坐起来才发现天已经大亮。第一瞬间的直觉就是这个时候我养的那只八哥本该早就狗拿耗子一样得学鸡打鸣了,怎么今天突然就休息了。第二瞬间的反应才是刚刚那声惨绝人寰的鸟叫,心里一凛,该不会就是那只八哥的吧?   我立刻往床下爬,结果被一条腿绊住。然后我才发现今天早晨反常的不止一只鸟,还有一个人。秦敛这个时候竟然跟我一样还歪在床上,只穿了一件中衣,漆墨一样的头发披散开,手里还很像样子地拿了一本书在看,察觉到我不安分地想下床,支起腿挡住我的去路,略略掀了眼皮看我一眼,道:“好好的又怎么了?”   “你有没有听到八哥在叫?”   秦敛把我捞回去,重新塞回被子里,道:“没有。”   我挺怀疑地瞧了他一眼,余光瞥到他随便摊开在床上的书页,上面的内容竟不是文字,而是一幅幅小型地图,仅在页脚处寥寥附了几个字——穆国东境。   身为南朝太子,好端端突然注意起他国边界,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这样的书他不在书房好好研究,却要拿到卧房来靠在床上看,且被随手和我的几本历史话本堆叠在一处,如果这本书有感情的话,也不晓得会不会觉得秦敛侮辱了它的尊严。   我瞧了瞧那本书,一时忘了我爬起床的目的,道:“你要攻打穆国了?”   秦敛“嗯”了一声,指着那上面一处标记城镇的地方,道:“听说穆国的丝绸数这里最不错,等我去了,可以给你带几匹回来。”   我道:“你攻打穆国才不是为了它家的丝绸吧?”   秦敛道:“这个时候你应该问的问题,难道不是我刚大婚怎么就要出征了么。”   我“啊”了一声,很快改口道:“那你什么时候出征呢?”   秦敛皮笑肉不笑地瞧我一眼,道:“听着你倒是很希望我出征似的?”   我干干笑了两声,道:“哪里哪里。我每天见着你的时候都觉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更何况是见不着的时候呢。”   说完我迅速躲开他,迅速蹬上鞋子,迅速跑离了床边,道:“我去看看那只八哥。”   八哥的情况果然很糟糕。一边翅膀上的羽毛秃了一半,还有两三片脏兮兮地躺在地上。八哥见着我,颇沧桑委屈地叫唤了一声,然后就缩着脑袋蜷成一团不动了。   我对这情状的感受里惊讶的成分比较大。因为这只八哥平素脾气十分彪悍,盛气凌鸟目中无人,假如这世间真有斗八哥比赛的话,我很怀疑这只鸟状元也许拿不了,但榜眼或者探花还是没有问题的。   很快阿寂上前解释:“刚刚不知从哪里来了只猫,所以……”   我懂了。估计那几片羽毛还是被猫从八哥身上生生拿嘴扯下来的。这个就是典型的孙悟空遇见如来佛,被链子锁住的八哥不如猫。然后我就很富有联想能力地想到了我和秦敛的关系。顿时就和八哥鸟生出了一种惺惺惜惺惺的同情感。   我摸了摸八哥鸟尚且完好的脑袋,又听到一声凄凄惨惨的叫唤。我被不怎么动听的声音刺激得抖了抖,转头对阿寂道:“阿寂,你说,猫不会飞,为什么还喜欢吃鸟呢?而且猫还怕水,为什么还特喜欢吃鱼呢?”   阿寂道:“奴才不知道。”   我就知道她会这么答。我叹了口气,其实这个问题以前我也问过苏启。当时苏启用一种很具有哲学家的口吻对我语重心长道:“因为得不到的都是最好的。”   苏启的这句话实在很有总结意义。就比如说现在的南朝,明明边疆已经足够辽阔,但除了不招惹实力相当的苏国之外,南朝对待周遭其他国家,都是拿出和猫对待八哥鸟一样的态度的。   然而我实在无法理解南朝收服穆国会有什么用,就如同我当初无法理解父皇坚持攻打未国,攻下未国后养兵一年,又坚持攻打盛国一样。   但是这样扩张边疆的方式,在父皇和秦敛的眼中,却又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苏启不但觉得这样很正常,还会这样讲:“你说我攻打未国不对。但是未国东接南朝,北邻苏国。每年都要向两国进贡数多礼物,以求得夹缝的生存。如果未国灭亡,百姓归入苏国,那百姓就不会再受纳贡之苦,还可以在大国底下受到比较和平和安定的待遇。亡了一个皇室,救了一个国家,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啊。”   这样的理论我听着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然而细究起来又找不出错误。我一连想了三天仍旧没有想到可以驳倒苏启的话,最后只好作罢。   而秦敛,大概也是同样居高临下的心态。也许在秦敛和苏启的眼中,那些小国的皇室和本国的臣子并没有什么分别,而收服与不收服,什么时候收服,用什么形式收服,也只是政治上的一场游戏,完全取决于国君一时的喜好所在。   传说秦敛曾周游列国,并且懂得许多地方的方言。然而当我昨晚提及此事的时候,他的回答却是“没什么好说的”。   这摆明了就是在敷衍人。我初来南朝的时候就遇到了许多可以说的事,比如说南朝的吃食,南朝的说话方式,南朝的衣服妆容,南朝的房屋建筑等等,都和苏国那边很不相同。而最相同的地方,大概就是宫中礼仪一如既往的繁多冗杂,以及身为太子殿下的秦敛,和我那同为太子殿下的哥哥苏启一样的阴险狡诈。   我在苏国的时候,曾有一两年的时间并没有住在宫中。因太医们说我的病症太复杂,需要静养,而静养需要讲究的东西又太多,所以四处挑剔了之后,最终把我安置在了皇城西郊的一处院落里。   其实我个人觉得我待在哪里都是一样,因为一年四季里有三季我都因为生病无法出屋子,唯一可以外出走动的夏天,我能去的地方也一样有严格的讲究。人多的地方不可以去,潮湿的地方不可以去,暴晒的地方也不可以去。总之那个时候我走过的最远的距离也不过就是绕着院子走了五圈而已。   那个时候苏姿和苏启会时常来看我。而苏姿已到了行将出嫁的年纪,在我极热情的八卦精神之下,我们聊天时十次里至少有五次会提到当世的翩翩少年郎,而这五次里又有至少三次会不可避免地提到秦敛。   北苏启南秦敛。南朝和苏国的两位储君,在各国之间享有的名望一样的高,且高得让他国储君望洋兴叹。而一个人若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有很高的声望,天时地利人和都必定是少不了的。   乱世造英雄。客观来讲,在这个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年代,苏启和秦敛的声望其实大部分都是踩在金戈铁马之上建起来的。这两人捏造出兵理由的手段都已经玩得炉火纯青,而用兵之诡谲,三十六计之纯熟,设计人心之计谋,则常常让攻打国不战自败。   偏偏这二位储君还长了一张和阴险不搭边的清俊面庞。以秦敛为例,传说他“皎如玉树临风前”,“盛才美貌,明悟若神”,“言笑伴盎然春意,行走若松下清风”,总之坊间传闻里对两位的容貌描写都已经到了极致,凡是古诗中和文人脑海中可以搜罗到的形容男子品德高尚容貌俊朗的诗句词汇,都可以用来堆叠在两人身上。而以这两位作为男主角写出的话本评书小说传记已经数不胜数,许多待嫁闺中的女子都会派丫鬟去买绘有两人的画扇,一面苏启,一面秦敛;许多想教育自家调皮小子的家长则会派下人去买苏启和秦敛的传记,左手秦敛,右手苏启。   不过鉴于苏启这个人从小惯于欺压我,特别善于把想要的都不择手段拿到手,把不想要的东西就统统推卸在我的身上,所以我即便是看了无数传记小说,也无法对他产生什么所谓敬慕和仰望的感情。然而秦敛不一样。距离就是美,若是单单讲我还在苏国的时候,自从我知晓秦敛这个名字起,自从我知晓秦敛这个名字带来的传奇故事起,我对他的好感就如苏国的郭罗河的河水一般绵延不绝,并且偶尔还会在汛期的时候发个洪水什么的。   那个时候对秦敛的想象和憧憬就像是漫山遍野的春花一样盛茂灿烂,那段不知愁的日子里我常常拽着可以自由走动的苏姿讲有关秦敛的事。为了这样一个心中想象的人物,我硬是在一年里啃下了苏启书房中的一半兵书,只因我单纯觉得这样出色的一个男子,娶的女子总该是特别美丽特别富有才华的。而我就算嫁不了他,就算一辈子都只能在远处仰慕他,就算他一辈子都不会听到我的名字,我也希望可以努力够到我心中想象的那个可以与他匹配的女子的一半风采。   当然,我的这些幻想在见到秦敛的真面目之后,全都像气泡一样破灭的事就不再提了。   不过若是说到穆国,这算得上是一个地理形势很微妙的国家。三面环山,一面耕地,是一个易守难攻的地方。大概也正因为是这样的优势,新即位的穆国国君才敢于和毗邻的南朝叫板。   然而在我看来,如果他单凭这点就敢和南朝对峙又实在是一件孤勇的事。经过前几年的休养生息政策,如今南朝的兵士多而精,一人一舀水就可以淹没整个穆国都城。这明显是一次兵力悬殊胜负分明的对峙。   所以想来想去就只想到一种可能。那便是穆国曾经和苏国达成了某种协议,让穆国国君以为借苏国的力量可以暂时保全自己。   只不过穆国国君不知道的是,这个协议如今也许已到保质期。苏国公主苏熙嫁给南朝太子秦敛,这才是如今的主流趋势——两国的默契在政治联姻中已经无声达成,其他的任何协议都会变成苍白。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苏国与南朝在一年里都应该相安无事。而穆国此次再向苏国求援,父皇绝对不会同意出兵。   八哥受了惊吓,一整天都没进食。此外还会在眯着眼的时候突然惊醒,颇喑哑害怕地嘶叫一声。我对此很忧虑,总觉得这样下去对八哥的身体健康很不妙。然而秦敛却很放心,并认为八哥鸟那样彪悍的个性绝不会一蹶不振,而且或许还可以借此收一收它往日的嚣张气焰。   他这是典型地把驭人之术用来驭鸟。我很不能认同他,但是我没有来得及同他理论,因为他很快就换了衣服面圣去了。   傍晚时分下了小雨,因为已是入秋,一场雨水就意味着一场凉意。秦敛回来的时候没有遮伞,眉毛上沾了细细的剔透的小雨珠。他把蹲在门前玩泥水的我拽起来,打算数落的一刻又住了嘴,然后顿了顿,道:“……哭了?”   我狠狠道:“你才哭了!没看到是老天在下雨啊?”   秦敛淡淡地瞅了我一眼,伸出食指在我的眼角处抹了一下,又用拇指捻了捻,道:“我头一次知道雨水还有温的。”   我道:“除非你不是活的,否则你脸上的雨水也是温的。”   “……”秦敛又道,“眼眶是红的。”   我道:“刚刚刮了阵风,迷眼了……”   秦敛闭闭眼,揉了揉额角,把我塞回屋子里,接着道:“是想家了,还是想出宫了?”   我很诚恳地望着他:“我只不过是一想到你要出征,我就很舍不得……”   秦敛睨我一眼,道:“是么。刚刚不是还说没哭么。”   我:“……”   你说,他一个堂堂南朝太子,为什么就不能在口舌上让那么稍微一丁丁点呢?讨厌,真讨厌。   秦敛听不到我心中的怨念,又道:“我三天之后去穆国。”   我:“哦……”   秦敛抱着双臂瞧着我,眼神就像是在研究什么新近变异的怪物。我很仔细地回望回去,结果他又开始揉额角:“这个时候你难道不应该……罢了。传晚膳,我饿了。”   因为秦敛即将出行,我得以见到了他那传说中的暗卫。   每个国家的高层人士都养着或多或少的死士,这算是一直以来的传统。而太子和皇帝因为是重中之重,所以培养出的侍卫就更是慎之又慎。一般都是由自己亲自挑选,采用极惨烈的物竞天择原则,所以最后竞争出来的均是能够以一敌百的高手。又因为这些侍卫通常都隐在暗处,尽量避免被人注意到,所以被称为暗卫。我有一次问苏启:“也就是说,你在哪里,你的暗卫也在哪里了?”   苏启摇了摇扇子道:“那当然。”   我接着问:“那前两天你去青楼,他们也跟着去了?”   苏启摇着的扇子停了停,片刻又很轻快地摇起来,只是风比刚刚大了些,道:“当然。”   “那如果你以后大婚了,是不是侍卫们还要看着你和你未来的妻子一起洞房呢?”   “……”   晚饭过后,秦敛和暗卫中的一名待在书房里讨论了许久,我只看到书房内的人影因烛火的原因映在窗户上,秦敛修长的身影愈显修长。我回到卧房,趴在桌子上数一边屏风上的花朵,又觉得这样实在浪费光阴,索性又爬起来在屋子里耍了一套花拳绣腿。   不一会儿房门被推开,我把拳头挥过去,结果很快被轻轻松松接住,然后就被反剪到我背后,我很快不得不挺起胸膛,拧着眉毛求饶:“疼疼疼……”   秦敛没放开我,反倒是贴得更近,从身后腾出一只手掐住我的腰,淡淡说道:“你今天反常得可以。”   “你先把我放开……”   “不。”他低笑一声,捞起我直接扔到床上,他的意图昭然若揭,我迅速把自己卷进被子里,很是无望地仰脸看着他开口,“那个,你今天都累了一天了,你看……”   他拍拍我的脑袋道:“那你先告诉我,今天又掉眼泪又耍拳的,究竟是为什么?”   我说:“我说了你是不是就不那个了?”   秦敛“唔”了一声:“你只有一次机会,得说实话。”   我努力把眼神和语气演绎得比较诚恳真实些,道:“我就是比较舍不得你……”   然后秦敛道:“那看来我们还是继续吧。”   再然后他果然再也无视我的抗议和求饶,把我翻来覆去地折腾。半途的时候我已经筋疲力尽有气无力,趴在床上在心中哀嚎不已。秦敛低身把我嘴里的被子□,道:“疼就叫出来。”   我若是出声,绝对符合了他的恶趣味。这位殿下这段时间一直威逼利诱哄我喊出声,并且成功几率基本在五成以上。但是现在我已经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回过头可怜汪汪地望着他说:“我叫出来你能快点吗?”   秦敛道:“不能。”   于是我又把被子咬得更紧了。   秦敛:“……”   第 八 章   第 八章、   次日上午秦敛不在,倒是有稀客到访。当朝三皇子殿下无事不登三宝殿,到了以后眼珠就一直围着阿寂打转。我能看出阿寂站在后面颇为隐忍,因为她的手指交握缩进了袖子里,我琢磨着如果不是顾忌着秦楚的身份地位,大概她袖子里的白练早就已经飞了出去。   但是秦楚明显没瞧见。他今天穿得很得体,玉冠简约而不简单,头发长而顺地贴着脊背滑下去,宝蓝色的衣服,腰间的玉佩和拇指上的玉扳指同为羊脂色,双手捏着茶盏,姿态很有一点皇家的风范。   而其实或者可以这样说,南朝四位皇子任何一人穿成这个模样,都会有一点皇家的风范。四位皇子明显都对父母的面貌很好地做到了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即便穿着寻常衣服,任何一个站在人群里也都是很打眼的。   只可惜相貌由天定,气质却是后天生。秦楚对自己的狼子野心毫不掩饰,很好地把那点衣服衬出来的皇家风范给抹没了。他脸上笑容的意思太直白了,大概恨不得一人一肘敲晕了我和阿寂,然后直接把后者扛回康王府。   我很忧虑地看了他一眼,但秦楚明显没空理会我的眼色。摸了摸下巴,话是说给我听,眼睛却还是盯着阿寂的,悠然道:“太子妃殿下,我知道阿寂姑娘跟着你千里迢迢从苏国一起过来,你俩待在一起很久了,很有感情,分开的话很不容易。但是我这还是头一回如此倾心一个姑娘,我这些天满脑子都是阿寂姑娘的音容笑貌,早也想晚也想,上朝的时候都在想。浅笑倩兮,美目盼兮,你看,阿寂姑娘让我失眠得黑眼圈都出来了。如果我说我愿意为了这么一棵树放弃一整片森林,从此康王府就是她的,你能把阿寂让给我不?”   我炯炯有神地望着他,很想问问他是从哪里看到了阿寂浅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我活了十七年,都还没见过阿寂露齿笑过一回。所以以此推断,秦楚这样子形容阿寂,如果不是说谎了,那就是做梦了,如果不是做梦了,那就是青天白日里无故见了鬼了。   不过若是说秦楚真的肯为了阿寂放弃一片小树林,我是很难相信的。这一点在苏启的身上可以找到很好的参考例子。当初他和他的初恋连卿卿开始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曾信誓旦旦地海誓山盟,说什么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天荒地和才敢与君绝。然而在半年后,苏国尚且风调雨顺的时候,两个人就分手了。然后又过了三年,我有一次在苏国都城最热闹的一条街上遇到了一个与连卿卿长相酷似的女子,拽着对苏启道:“啊,那边那个姐姐,你看长得像不像连卿卿?”   苏启眯着眼睛瞧了瞧,道:“长得是挺漂亮的……但是谁是连卿卿?”   我:“……”   综合上述,我于是道:“三皇子殿下,关于这件事情呢,我们再商量一下。你看……”   秦楚摆摆手,手背撑着下巴道:“哪有那么多商量的事呢?我在这里再明白地申明一下我的思想,我很情愿吊死在阿寂这么一棵玉兰树上,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在所不辞。凡是我有的,婚约之后都和阿寂平分。我的话说到这份上了,阿寂,你的意思呢?”   我立刻转眼去看阿寂。阿寂抬起眼皮,用一贯的恭敬又冷淡的神色道:“奴才认为,三皇子殿下理应替圣上分担政事。奴才这棵歪脖子树枝疏杈散,恐怕承受不起殿下的千金之躯。”   “所以说,这就是我特别不爱往阿敛这里逛的原因。人人说话都文绉绉的,不把人绕得云里雾里就不舒坦。连刚进门的人也跟着学了这个坏习惯。”秦楚叹口气道,“政治这个东西啊,太费脑子了,不大适合我。我就是喜欢漂亮新鲜的人跟事,可爱的女子啊,纯白的玉如意啊,山水字画儿啊,这些多有趣儿啊,政治就是一块难啃的老牛肉,太迂腐老套了。”   他喝了口茶,又接着道:“不过政治和古玩什么的倒是很有相通的地方。政治么,和古玩一样,不都是用来玩弄的么。人呢,要是想玩小的,那就去搜罗古玩。要是想玩大的,那就去搜罗人心。谁玩得最得心应手,谁就是最大的赢家。”   我深深地望着他,半晌才开口道:“三皇子殿下,你不去著书立说真是可惜了……”   “太子妃谬赞了。”秦楚露齿一笑,“所以你看,我都把我这么长一串的心里话说出来了,阿寂姑娘……”   我做出了悟和歉疚的态度,立刻道:“三皇子殿下的意思是他话说多了口渴了,阿寂你快去倒杯茶。”   秦楚:“……”   阿寂应声出门之后就一去不复返,我从内室搬来了一副棋盘,跟秦楚有一搭没一搭地用下棋打发时间。但秦楚的棋艺着实太臭,可以说已经臭到了惨绝人寰的地步,我即便允许他悔棋三步,他也照旧还是输。   速战速决几盘以后,秦楚把棋子“咔嗒”一声按在棋盘上:“不玩了。这也太费脑子了。”   他说完了又伸长了脖子往门口瞅:“阿寂倒个茶怎么这么长时间呢?”   我心道阿寂在你走之前是不会再回来了,又不好直接说出来,只好睁眼说瞎话道:“可阿寂平时得空的时候,最爱做的事就是下象棋了……”   秦楚“啊”了一声,急忙忙又扭过头来把棋盘摆好,道:“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说呢,再来再来!”   于是再来了三盘,秦楚屡战屡败,从棋盘上展露出来的智商指数低到了惨不忍睹。我趴在桌子上凭直觉走棋都能赢,这让我特别没有成就感。一个时辰后我打着呵欠用小兵卒把他的帅一口一口吃掉,然后道:“我又赢了。这回你打算悔几步棋?”   秦楚的指关节抵着下巴,很是聚精会神地研究棋盘,然后抬起头一本正经道:“十步吧。”   “……”我默默地道,“我们下了统共也没几个十步……”   秦楚兴致高昂,无视我的暗示,把被我吃掉的兵马象车一个个又给摆回棋盘上,道:“再来!”   我只好接着走,秦楚正要跟上去,突然从旁边伸出来一只养尊处优骨节分明的手,把秦楚要下的棋变了个方向,局面立时就风云变幻,眨眼间我斗殴被吃掉了一只马。   我眼睁睁地看着秦敛把我的马从他的手心剔出来,真是心疼得不得了。我很怨愤地瞪着他,秦敛用很是云淡风轻的态度回视我,不急不缓道:“该你了。”   我很抓狂,明明该我赢的,他这样突然改变棋风把我思路全给打乱了,这让我没法不抓狂啊:“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观棋不语真君子啊!”   秦敛道:“没听说过。”   “……”我转头对秦楚道,“秦敛私自动你的棋,你有没有觉得很愤怒?”   “没觉得。”秦楚笑得春光灿烂,“赢了就行了嘛。谁下的有什么要紧的。”   “……”我扯着哭腔道,“你们怎么能这样啊……”   秦敛把棋子在桌案上敲了敲,听着我颤巍巍的哭音依旧稳坐如泰山,眉眼间都是一如既往的冷淡颜色,道:“你干什么非要赢了不可?”   “算上这一局我就赢了十局了,以后我就可以对人家说我的棋艺已经精湛到十连冠了。你们这样就把我的计划全都打坏了……”   “……”秦敛揉了揉额角道,“为什么非得十连冠不可?九连冠也不错。”   我理直气壮道:“九连冠哪有十连冠好听啊?你一说九连冠人家肯定会说为什么不是十连冠呢,这就暗示着你肯定在第十局的时候输了。但是如果你说你是十连冠,人家才不会问你为什么不说是十一连冠呢。”   秦敛:“……”   等秦楚走后,秦敛转头对我道:“想不想出宫走走?”   我眼睛一亮,但很快就回过味来,警觉道:“你这个出宫走走,是和你一起?”   秦敛一副“你在明知故问”的脸色,我又默默低下头,试着和他讨价还价:“我能不能自己和阿寂两个人出去……”   “不能。”秦敛抱着双臂,凉凉地看着我,“要不就和我一起,要不就自己呆在宫里不准乱跑,你选一个。”   八哥很适时地在窗头吱嘎叫了一声,圆圆的眼睛瞪着我,还拿爪子抓了抓脸上的羽毛。我生不如死地心中挣扎了半晌,方才可怜委屈地道:“那我还是自己呆在宫里吧……”   秦敛一挑眉,捏了捏袖口道:“可以。”   秦敛转身就走,我一小步并一大步地跟着他也一起进了卧房。他站在屏风后面换便服,领口两粒解开后停了手,回头对我道:“你与其干巴巴站在那边,还不如过来帮我更衣。”   我只好过去帮他更衣。秦敛的呼吸像是极轻的羽毛一样拂过我的额头,我道:“太子殿下,你现在出宫去,预备什么时候回来呢?”   “还不确定。不过晚膳估计就不回来吃了。”秦敛轻描淡写道,“平门道上新开了一家酒楼,听别人说饭菜还可以。并且今天正好初十,那家酒楼每月初十都会有一场曲艺比赛。”   我慢腾腾地终于把他的衣服换完,又踮起脚尖帮他把发冠摆端正。结果秦敛只是面无表情地瞥我一眼,一点礼貌也不讲,转了个身,抬腿就要走。   不过他只迈出去了一条腿,就不得不停下脚步,先是低头瞧了瞧被我紧紧攥在手心的衣角,又回过头抬起眼瞧了瞧我。   秦敛一双墨黑眼睛古井无波:“干什么?”   我揪住他的衣角不松手,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还是和你一起出宫去好了……”   秦敛道:“你刚刚不是还说自己要呆在宫里么。”   我立刻道:“我错了。我还是和你一起出宫吧……”   秦敛捏了捏我的下巴,挺有兴致地仔细研究我的表情,道:“哦?那你倒是说说看,你错在哪里了?”   我闭着眼睛道:“我错在我就不该说‘我错了’这三个字……”   秦敛哼笑一声,转身就走。我赶紧说:“我错了我错了,我错在我心里明明很想跟你一块儿出宫去,又不知为什么偏偏还要说不和你一起去。”   秦敛“嗯”了一声:“还有呢?”   我的脸顿时垮下来:“还有啊?还有什么啊?”   秦敛转身又要走,我赶紧抓牢他的衣角跟着走。他越走越快,我最后都变成了一路小跑。最后他终于停下来,我泪汪汪地仰脸望着他:“秦敛……”   结果我眼前一黑,一套衣服蒙头盖了下来。秦敛的声音隔着布料传过来,没有什么起伏:“换衣服。”   等我跟着秦敛出了宫,我才发现我还不如就省下那些口舌,乖乖呆在宫里好了。秦敛出了宫没有直奔我最感兴趣的酒楼,也没有直奔我次感兴趣的集市,而是直接进了一家人声鼎沸的茶馆,捡了偏僻的一张桌子坐下,要了茶水后什么都不做,只是拖着我一起和他听别人讲话。   细细一观察才发现这里坐着的站着的基本都是年轻人。面目表情很生动,嘴上讲的都是国家大事,时不时还拍一拍桌子跺一跺鞋子,讲到最后越来越激动,还会举着胳膊大声喊口号,看起来有着和那些老成一把骨头的高堂臣子们不一样的忧国忧民的情怀。   但他们讲的政治里理想主义和忽悠主义的成分比较大,又很是一本正经,半点不含风月事,让我进来的时候本来很精神抖擞,坐了没一盏茶的功夫就变得昏昏欲睡。然而这个茶馆的桌子很矮,趴着睡觉肯定不舒服。我歪头看了看,变得很觊觎秦敛的那个肩膀。单纯从客观讲,那个地方肯定比桌子要舒服;然而从主观来讲,它长在秦敛身上,而秦敛是阴险狡诈之人,而阴险狡诈之人的便宜总是很难占到,要想得到就必须用更大的代价去交换,而我按照经验来说一般都交换不起。所以我纠结了片刻,最后还是放弃。   我很努力地睁着眼睛,坐得端端正正。然而昨天睡得太晚,我最后还是没能抵住睡意,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我醒过来是因为不知哪位青年人提到了我的名字,而如果硬要把苏国公主苏熙和政治联系在一起,那就只有一件事,就是和秦敛的联姻问题。   这个话题我从嫁给秦敛之前就听过许多,然而今天却是头一回我这样客观公正不带任何私人感情一样的提及我俩的联姻。我很快就睁开眼,很认真地听下去。   那个人道:“苏国公主苏熙和我朝太子殿下联姻,意味着苏国和南朝至少有一段时间会和睦共处。但是两位国家的国君和两位储君都是雄心勃勃的性格,据闻我朝太子殿下即将亲征穆国,等到穆国疆土纳入南朝,而苏国太子苏启再攻克了岐国,那南朝和苏国的边界就相邻了。到时候会生出多少事端,还不知道呢。”   我叹了口气,这话和我当初从苏启口中听到的也差不了多少。一点新鲜的信息也没有。于是歪个头打算继续睡,突然觉得枕着的布料十分光滑,连带枕头也十分舒服,在这个茶馆里有这样舒适的枕头,实在是一件很奇异的事……停顿片刻后心下终于察觉到了什么,很快扭头一看,果然是枕在了秦敛的肩膀上。   我悻悻地重新坐端正。秦敛垂着眸子,曲起手指轻敲桌面,歪头睨我一眼,道:“终于醒了?”   他眼中感情无波无澜,我偷偷看了看窗户外面,果然太阳已经披了万丈晚霞。刚刚我睡着的时候它明明还在中间略略西偏的。   我很老老实实地道:“醒了……”   秦敛毫不留情地打击我:“叫都叫不醒。睡得一动不动,就像一头猪。”   我顿时就怒了,低声咬牙切齿道:“如果不是昨天晚上某人一定要折腾到很晚,我能睡得这么久吗?”   秦敛单手撑着下巴瞧着我:“某人是谁?”   “……无耻!”   第 九 章   、   夕阳西下时分我们终于出了茶馆,去那个秦敛提到的带有曲艺比赛的酒楼。   其实我对曲艺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因为从小就看过太多,如今看到这些东西,就会不自主地进行比较。这就好比是一个人养了一只豹子作宠物,自认天下无双,这个时候如果有路人甲也领了一只更漂亮更威武的豹子到他面前,那他受到的打击会很大;而如果有路人乙领了一只瘦瘦小小的山鸡到他面前,那他又会很嚣张,连理会也不想理会一眼。而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对人对己都没有什么好处。   但是秦敛明显没有听到我的心声,而我们一路走过的地方又没有小摊可以让我拖延时间驻足一会儿,所以我们最终还是在日暮时分到了酒楼,并且还坐到了位置最好的前排。   秦敛点菜,点完之后我有点儿惊讶地望着他:“这里竟然也有苏国的芙蓉玉露糕……”   说到这个比较妩媚的糕点名字,还要提到苏启。明明只不过是在荷花形状的米糕上缀了几粒白芝麻,但那天苏启恰巧心情很好,他心情一好就会做出那么几件意料不到的事,而那次他做的意料不到的事就是给卖这糕点的烧饼西施题了块匾。其实假如只是题匾也就算了,这毕竟也算是好事一桩,但他却是题了这么一块如此附庸风雅酸得掉渣的匾,就让我不得不表示鄙视了。   然而不管我鄙视不鄙视,因为这糕点被苏国最有名的名人尝过,并且取过名字,甚至还题了匾,所以它注定是要红透大江南北。这就是极简单又极强悍的名人效应。   我以前问苏启:“你为什么要取这么一个……嗯,的名字?”   “这名字怎么了?”   我道:“我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也沾上了这么酸腐的文人气息,你以前不是挺喜欢大江东去日夜白,惊涛拍岸千堆雪的么,现在又变成庭院深深深几许,一入侯门深似海了?”   苏启睨我一眼,很有点“道不同不欲为谋”的意思,但忍了忍还是道:“知不知道什么叫策略?这就叫策略。这就好比一棵柳树杵在湖边,它再好看也不过就是一颗杵在湖边的柳树。然而如果有一天它被栽在了皇家园林里,并且只种了这么一棵柳树,那它就不再是普通意义上的一棵柳树。你懂了?”   “好像,不大懂……”   苏启忍无可忍:“我若是就给它起个名字叫荷花芝麻糕,你觉得它会像现在这么受欢迎么?这回你终于能懂了?”   “……”   不过如果另一方面看,这大概也算是苏启和秦敛处事风格里大为不同的一点。苏启最擅长忽悠,如果让他使出三十六计的话,那他最喜欢的大概就是树上开花无中生有偷梁换柱空城计这类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的计谋,而秦敛就比较务实,并且在务实中力求阴险,如果让他使出三十六计的话,那他最喜欢的大概是暗度陈仓上屋抽梯假道伐虢反间计这一类让人前头有多得意后头就有多懊悔的计谋。总之这两人都是天生适合玩弄政治的人。   并且我总觉得秦敛如今已经是占人便宜上了瘾,比如现在我感慨完毕后,他单手撑着下巴瞅我一眼,道:“我还以为,你在感叹之前会先谢谢我。”   我道:“既然大恩不言谢,那小恩也就不用计较了吧……”   秦敛的唇角翘了翘,转过脸又对正在倒茶水的小二道:“刚才那个芙蓉玉露糕……”   我赶紧抱住秦敛的胳膊,用十分真诚的眼神望着他,用万分恳切的语气道:“谢谢你,非常感谢你,我真的是非常非常感谢你。”   秦敛轻飘飘地瞧了我一眼,收了后面的话,等小二离开后,云淡风轻道:“你……”   他的话音截到半头没说出来,因为从我们的身后突然插^进来一个比我刚才还要真诚恳切的惊喜少女音:“秦哥哥,你竟然也在这里!”   伴随着这话一起到达的是赵佑仪的手腕,我只觉得眼前一花的功夫她就已经抱住了秦敛的另一只胳膊,半个身体都靠过去,很快她头上的金簪步摇就哗啦哗啦响起来,然后我便听到她语气很轻快地道:“你什么时候到的呢?我好高兴,来了之后一眼就看见了你。”   我今天终于看清了这位赵家小姐的模样。锦衣华服,从头到脚都带有贵族姑娘的特质,有傲气也有娇气,然而长相也确实可以配得上这样的傲气娇气,眼睛水水汪汪,嘴唇娇娇滴滴,此刻讨好秦敛的模样,一看就有人让人掐一掐的欲^望。   然而我总觉得秦敛归根结底并不算是人,他只能算得上一只人面兽心的狼,所以他连对赵佑仪掐一掐的想法也没有,从刚才到现在连眼神没有变,只是平声道:“就你自己?你哥哥呢?”   “他才不会和我一起来看这个。”赵佑仪熟门熟路地捡了秦敛右边的一张椅子坐下,歪着头娇声道,“我也没想到你会来看这个呢。”   秦敛道:“随便来逛逛。过一会儿就回去。”   我把刚刚抱住秦敛的胳膊默默收回去,眼观鼻鼻观心地端起茶盏喝茶。我本以为秦敛会和赵佑仪很熟络地聊上半天,哪知转眼他的面孔就对准了我,把我的茶盏强制放下,又塞了一块芙蓉玉露糕给我,道:“尝尝这个。”   我盯了一会儿那个糕点,道:“这个……”   秦敛道:“这个?”   我抬起眼望向他:“芙蓉玉露糕也会水土不服么?还是说,南朝的荷花长得就和月季一样?”   秦敛:“……”   俗言道,三人行,必有我师。但这个三人行,至少也要讲讲情愿与不情愿。比如说现在,我就非常不想和赵佑仪坐在同一张桌子上,更遑论要从她那里借鉴与学习。她一刻不停地在讲话,讲得还都是小时候她和秦敛的趣事,然而我对他们两人如何成长为现在这个样子和性格很没有兴趣,所以我现在比刚才在茶馆还要昏昏欲睡。   当曲艺比赛开始的时候,我继续单手撑着下巴昏昏欲睡,但赵佑仪终于停止了讲趣事,目光转向台上,但过了一会儿她又闲不住,转头抓住秦敛的袖子道:“我觉得这支舞不是很好看呢……”   我埋头趴在桌子上,面朝地面无声□。然后我听到秦敛笑了一声,再然后他摸了摸我后脑勺的头发,悠悠道:“熙儿怎么看?”   每次他一这样称呼我,我就浑身寒毛直竖。然而似乎还有人比我更惊恐,我一抬头就看到赵佑仪大睁着一双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瞧着我,就好像我是什么无敌得不可战胜的怪物一样。   我回避掉她的目光,决定实话实说:“其实我没怎么好好看……”   秦敛道:“你至少还看了开头。”   “……好吧,我是看了开头。”我磨牙道,“但我自己就才疏学浅,还是不要点评人家了。”   秦敛继续道:“我记得苏国二公主十五岁的时候好像就写过一篇关于舞曲的文章,还被苏国的舞姬们当做了范例来学习。”   “……”我忍住想要咬死他的想法,道,“这个舞姬的衣服还是比较华丽的……”   秦敛嘴角弯出一个弧度,眼神似笑非笑,捏了捏手中折扇,朝我这边稍稍靠过来些,他还没发话,我立刻闭着眼开口道:“这个舞姬技有余情不足,但可塑潜力很大,将来如果加以练习,必定会有所成。这样说总该可以了吧?”   我最后一个字还没有收尾,很快就有一小块东西被塞到嘴里,仔细一嚼,竟是十分地道的芙蓉玉露糕的味道,我很快睁开眼,秦敛已经转了头重新去看戏台,而原本赵佑仪坐着的位置上已经没了身影。   我“咦”了一声:“人呢?”   秦敛头也不回:“看台上。不要管那些有的没的。”   “……”   说到底这种曲艺比赛的举办只是一个噱头,真正的目的明显是为了让这些达官贵人心甘情愿地掏银子。因而唱得好不好并不是最主要的,美人够美才最关键。而美人们显然也深谙此道,一个个都是吊足了看客的胃口,眼含秋水却又半遮半掩,衣服领口极低却又有一串串珠宝挂在胸前,风情从眼角蔓延到指尖,无一不醉人。   然而这毕竟只能吸引男子。对于我来说,看这些美人还不如看秦敛更有吸引力。   单纯从容貌气质讲,秦敛长得一点也不让人讨厌。尤其是当他敛起眉眼不再似笑非笑的时候。象牙玉冠,翡翠佩腰,眉眼鼻唇笔笔精工,举手投足沉静从容。自带一种恍若天生的精彩。   我虽然无法认同他的其他种种,但却无法否认秦敛是我见过的最为好看优雅的男子。我不知不觉盯住秦敛的那张面孔看,直到他侧过脸冷不丁地问我一句:“在想什么。”   他的声音太低沉了,以至于我在瞬间一点警觉的心理都没有产生。我仍旧在双手托腮望着他,无意识就把话脱口而出:“在想你长得比较秀色可餐……”   说完我就清醒了,一颗心脏差点没有跳出喉咙,心里直后悔为什么理性总比直觉慢半拍。赶紧坐端正了,十足小心地看着他,秦敛的动作果然顿了顿,眼皮果然跳了跳,抬起眼就想要捉我的手腕,被我眼疾手快地藏到了桌子底下,他不冷不热地瞧我一眼,捏了捏折扇,平静道:“把手伸出来。”   我把桌子下的手指都缩进了袖子里,小声道:“你不可以打人……”   他挑起眼角,道:“打了会怎样?”   我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把手伸出来,然后使劲闭住眼,做最后一丝侥幸的挣扎:“在这个地方打人,有损你当朝储君的身份。”   片刻后我听到秦敛轻轻笑了一声。他的轻笑声传进我的耳朵里,就像是几片羽毛拂过心尖,让我整个人都微微颤了一下。我把右眼睁开一条缝,见到他正斜撑着头,饶有兴致地瞧着我,唇角又恢复了似笑非笑,但明显没有要打我的意思。合着刚才又诓我。   我干脆把眼睛都睁开,摞了双臂趴在桌子上数他折扇上的螺钿玳瑁扇骨,没想到秦敛也跟着俯身,道:“这个曲艺比赛就这么无聊?”   我愤然道:“无聊到天山鸟飞绝。”   秦敛转眼看了看台上,又道:“那我们走罢。”   我“诶”了一声,道:“这才唱过去两个,你就要走了?这么标致的美人多欣赏几眼也是好的啊,你看看现在台上这个,明眸善睐唇红齿白,腰如春柳手若柔荑的……”   秦敛横我一眼:“我不是来看美人的。”   我道:“难道说这里除了美人还有别的可以看的么?”   “话可够损的。”他低笑一声,把我从椅子里捞起来,不由分说就要往外走,一边道,“我是来等人的。”   “那人没等到你就要走?”   秦敛微微一笑:“我觉得,人应该马上就要到了。”   他的话音刚落,一直明明坐得好好的几桌人突然站了起来,并且在我眨眼的功夫里就已经掏出了明晃晃的匕首,直接而迅疾地朝着秦敛刺过来。   我还是头一回遇到刺杀这样的事情。在苏国时苏启也曾遇过刺杀,只可惜我无缘亲眼得见。只记得据苏启后来评点说那单枪匹马的刺客实在是有些不聪明,肯定是以貌取人过了分,以为苏启长得瘦瘦弱弱就一定武功不咋地,但其实苏启虽然长得一副文人书生样可他的武功却是很咋地,并且他的暗卫也都不是吃素的,再者苏启正当青年,反应也敏捷,所以在躲开了第一刀后,接下来的结局显而易见,苏启安然无恙,刺客被当场活捉,酷刑审问无果后又被五马分尸,并且拎到城门口悬梁一月。   假如今天这刺杀的主角不是我的夫君,以及殃及池鱼的我,我实在是很乐意隔岸观火看一番的。只可惜我正是那当事人之一,而这回刺客并未单枪匹马,而是群起而攻之,并且每个人都目标明确,悄无声息,刀锋亦果决,从我的眼光看,这实在是一群很优秀的职业杀手;而秦敛怀里又有一个对武功只懂理论不懂实践的我,这就变成另一个很大的麻烦。如果他弃我而走,那以坊间传闻的剑术实力,逃过这一劫应该是没问题,只是弃我而走后遗症也不少,比如说和苏国的交恶就会变成很头疼的棘手事;可是他若硬要拖家带口,那胜负高下实话讲着实难判,我和秦敛就这样当场毙命也并不是没可能。   只是事后我才想到,我竟然在性命不保的情况下还可以电光火石之间客观而冷静地想到这么长远的问题,我自己都很佩服自己。   而当时刺杀的真实后续是,我的头被秦敛按在怀中,眼前除了他的淡青色长衫之外什么都没有,而我的后背被他用手肘紧紧压住,并且我不得不环住他的腰,因为他的脚步在移动;他手中的折扇起了大作用,我可以感受到他在用力,耳边折扇的风声就如剑风一样凌厉,我很想看一看他如何用一把折扇就以一敌十,只可惜我不能动;等他终于松开我的时候,刺杀事件已经收尾,而秦敛呼吸沉稳,毫发无伤且神色淡然,明显是胜利者。   第 十 章   、   我没睁眼都能闻到血腥味。刚刚酒楼里一片兵荒马乱,如今倒是静得出奇。我回头一望,发现酒楼里果然一片狼藉,桌子椅子倒了一片,碟子盘子碎了一地,而在场的除去刺客暗卫秦敛与我以外再没有其他人。如果我是这家酒楼老板,大概我都快哭了。   地面七七八八横陈着数多刺客尸体,此外在一名暗卫的刀下还有一名活着的。只是这一个虽活着却并不是完整的,脸上鲜血淋漓,满身血肉模糊,实在有些惨不忍睹。   我再环顾一圈,才发现此刻站着的人里除了秦敛和我之外,每个人身上都沾着或多或少的血迹。于是我很怀疑秦敛和暗卫是否是这样分工的:秦敛负责用折扇像拍黄瓜一样把刺客拍晕,暗卫则负责像切西瓜一样对着脖子切下去。   场面实在太惨烈,我双手捂住眼睛不忍再看下去。接着感觉到秦敛绕过我腰际的手收了回去,然后是脚步离开的窸窣声。我把指尖张开一条缝,光线透进我的眼睛,我看到秦敛在那刺客前面停下来,敛声问:“谁主使的?”   刺客眼中很怨毒,这很可以理解。没人能在同伴被砍死自己被活捉的时候还是有什么好心情。他很努力地一挣,想要挣脱暗卫横在他脖子上的刀,与面前不到一尺远的秦敛拼死一搏,然而终究没能成功,最后还是只能恨恨地瞪着他。   秦敛站在原地轻轻一笑:“不说也没关系。我本来还在发愁,现在真该谢谢穆国国君,光天化日之下敢于行刺南朝储君,这罪名可足够出兵的了。”   所以说,秦敛这个人真的很讨厌。不懂见好就收,还要得寸进尺。那刺客显然受了他刺激,瞳孔蓦地睁大,又要和秦敛拼命。   只不过他自然又是失败。很快又被暗卫踢了一脚,下巴磕到地上,脸上流血更甚。   我曾听苏启说,身为一名合格的刺客,如果不幸被活捉,那他最该做的事应该是像被逮住的麻雀那样一头撞墙决绝而死。我从这个刺客的眼神和表情来判断,他应该是一名合格的刺客。而很快他也验证了我的想法,他终于认了命,并且转变了想法,直起腰,用迅雷不及的速度凑到了刀沿边上,眼睛一闭打算抹脖子自杀,只是……再次没有成功。   身后的暗卫一记手刀很痛快地砍在了他的后颈上,他于是很痛快地晕了过去。   我们终于离开酒楼回宫。秦敛在马车里又恢复了闭目假寐的模样。我如上次一样再次被迫坐在他的腿上,他的一只手松松揽住我的腰,另一只屈起手肘支着额头,长长的睫毛一根根地弯翘不动,姿态慵懒放松,仿佛刚刚那场刺杀早已如浮云远去。   我很仔细地看他的那只手。手腕清瘦,手指修长,此刻正用食指中指指节抵住额角,无名指小指曲出一个懒散的弧度。客观来讲,实在是很优美的一双手。   可是除了优美,我实在无法把它跟力量和速度联系起来。我可以想象秦敛嘴角含笑慢摇折扇的模样,也可以想象他收起扇柄敲我头顶的模样,但无法想象他用一把折扇主持杀戮的模样。   不过按照话本定律,秦敛既然身为有品有貌又有名的风度翩翩佳公子,那么他无论做什么都是潇洒和精彩的,更遑论用折扇收拾刺客这样想一想就觉得优雅和脱俗的事。所以他当时的表现必定是无懈可击的,必定是面色从容镇定,不发则已一发惊人,出手必见血,见血必见尸的。   只是说到底我终究还是无缘得见,所以越想就越觉得遗憾。我看看他的手,又看看我的手,忽然我的手被一把握住,手心还被捏了捏,一抬头,秦敛已经睁开眼,又恢复了似笑非笑的惯常模样。   他醒了就没有什么好事,开始把我的手当成面团一样翻来覆去地揉来捏去,我吸了一口气,忍住要发作的想法,道:“刚刚那些刺客……”   “嗯?”   “那些刺客真的是穆国国君派来的么?”   秦敛漫不经心:“不会有错。”   我弱声道:“可是你仇人那么多,怎么就肯定……”秦敛抬起眼皮不冷不热瞧我一眼,我立刻改口,“好吧,那你怎么知道今天会有人埋伏在酒楼要杀你?”   秦敛好笑看着我:“我就是知道。”   他分明不肯正面回答,我放弃继续问下去的欲望,扭过身去撩马车帘子,被他一把捞回去,道:“马上就到宫门了。”   他的话音落下,十多声马蹄声响起,接着果然隔着车帘传来了宫门吱呀打开的声音。秦敛在我的手心使劲一捏,我“呀”了一声,扭头怒视他,他不急不缓道:“公主殿下想知道内情?”   我亦不急不缓道:“公主殿下对内情才不想知道,公主殿下就是想知道太子殿下明明知道那里有刺客,为什么还非要一起拖上个武功半点不懂的公主殿下去当个拖油瓶。”   秦敛接着不急不缓道:“公主殿下言重了。公主殿下现在不是好好的?”   我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重重“哼”了一声,梗着脖子仰头看车顶,被秦敛又捧着脸颊掰了回来。   我继续怒视他,没想到秦敛开始解我领口的扣子,他的手指真灵巧,我只是睁大眼的功夫他就已经解开了两粒,我顿时结结巴巴道:“你,你想干什么……”   秦敛瞥我一眼,凑近一步,唇角似笑非笑道:“你说我想干什么?”   我拼命向后仰:“这,这是马车……”   秦敛忽然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块铜钱大小的东西,摊开在手心,但还没等我看清就又收回去,接着他忽然松开了捞住我后背的手,我失了平衡,吓得立刻抱住他的脖子,然后很快就听到闷笑声。   我眼前一花,随即感到脖子一凉,沁得我立刻低下头,把秦敛塞进脖子里的东西重新捞出来。是一块翡翠玉坠,半透明,鲜艳又温润的绿色,纹着流云百福的图案,嵌在莲花银框中,光是看着就让人很想上手摸一摸。   秦敛单手支额瞧着我,眸子微弯:“还不错。”说罢又倾身过来帮我重新系上扣子,又道,“不准再摘下来。”   这一套动作他做得着实行云流水,自然得仿佛心跳和呼吸一般。我的嘴巴张了张,他瞧着我道:“想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想说什么。只是本能地觉得既然古语有云“来而不往非礼也”,那我这个时候也应该有所表示。但这块玉坠是秦敛送给我,而秦敛从身份上来讲是我的夫君,这便又与平常的朋友互赠礼物或者是父皇赏赐奖励不同,所以如何礼尚往来又成了一件难事。虽然古语又有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可是它后面毕竟还有另外两句,“匪报也,永以为是好也”。   然而我和秦敛目前为止,应该只能称作是“匪为好也,以为报也”。鉴于此,这条古语我依旧不能采用,于是不得不再度从我读过的书籍话本甚至是皇家礼仪里搜刮有关“男,女,礼物”的关键词,然而我搜刮了许久,结果还是没有。   所以单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死读书读死书真的是没前途的一件事。   秦敛还在等着我答话,我瞄了他一眼,只好老老实实道:“对不住,我想不出应该送你什么东西。”   他脸上的表情我实在无法形容,看起来像是在忍笑,又像是在咬牙切齿,又像是在无奈。但我觉得大概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因为这三种表情任何一种出现在秦敛的脸上都应该算是奇迹。秦敛平时一块三尺冰冻脸,极少能弯起嘴角真正笑一笑,就更加不会忍笑;他又是当世出了名的风度翩翩贵公子,身为低眼敛眉间醉倒一半南朝女子微微一笑间就醉倒另一半南朝女子的人,绝不会做出咬牙切齿这样有失身份的事;并且秦敛一向既懂得以德服人也懂得以法慑人,表面谈笑风生斯文淡雅私下阴险狡诈手腕多端是他最擅长做的事,所以最不可能做出的就是无奈表情。   他低头瞧了我半晌,话说出来似叹非叹:“你倒是挺诚实……罢了。”   第三日,秦敛出征。圣上和皇后亲自送行。   我亦站在城墙之上看着他。秦敛身着铠甲骑在高高的马背上,往日惯常持扇的手此刻正松松地握住缰绳,面色肃然,只一扬手,前一刻还陈在地上的刀戟便已被整齐划一排列的兵士们整齐划一地握在了手中。   秦敛今天的这个样子与往日大相径庭,而一如既往不变的是他依旧镇定从容。   理论上来讲,这并不会是一场很艰苦的战役。南朝大兵压境,穆国成为囊中物只是时间长与短的问题。然而我在此刻依旧可以看到皇后眼中隐隐的泪光。   我想我隐约可以明白那是因为什么。穆国地势易守难攻,山地崎岖,对于习惯了水路和平地的南朝人来说,这实在不算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并且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大概还是秦敛第一次领兵山区。   但是秦敛昨天晚上告诉我,他会在二十日之内回来。   父皇曾评价秦敛,说他是个目标明确意志坚定头脑冷静思想睿智的人,也是个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做得很风生水起的人。生为太子,是他的幸,大概也算是王室的幸。而倘若天意并非如此,倘若秦敛是生为外戚,那南朝大乱也并非没有可能。   父皇看人鲜少有错。那么既然秦敛说会在二十日之内回来,那就必定可以相信他会在二十日之内回来。   秦敛出征前一晚,他从身后拢住我,手指一寸一寸抚摸我的皮肤,遇到肉多的地方就会停下来轻挑慢捻,我想躲,反倒愈发贴进他怀中;而他的鼻息拂过我的头发我的后颈,温热而均匀,我尽管十分昏昏欲睡,但这一切都让我睡不着觉。   我在心中叫苦不迭,但不敢反抗,因为他这分明就是变相的惩罚。都是因为他在睡前多嘴地问了一句“我出去穆国你会想念我么”,而我更加多嘴地回答了一句“应该不会吧”,于是秦敛就开始了一整个晚上的折腾。   临近天明的时候,他即将出征,而我已经困得眼皮都睁不开,我抓住他的手虚声道:“太子殿下……”   秦敛懒懒地应:“嗯?”   我翻过身,努力睁大眼,很诚恳地望着他,很诚恳地对他道:“你此去穆国,我会想念你的,我一定会想念你的。我说到做到。”   秦敛一夜没睡眸子依旧清明湛然,此时单手撑起额角,手指卷上我的头发,漫不经心道:“那你打算怎么想念我?”   我想了想道:“我会日日夜夜都向佛祖祈祷,祈求你早日平安归来。”   秦敛笑了一声:“别跟我谈佛祖,我不信那个。换一个。”   我又想了想,道:“关于夫君出征,妻子在家若想念,就该日日烧香拜佛盼君归,话本上就是这么讲的啊。哦对了,还有一种,就是日日拈针女红,可惜我不会女红,没法给你织锦袍。这就没有办法了。”   秦敛瞧我一眼,微讶:“你竟不会女红?”   “不会女红又不在七出之内,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啊……”我理直气壮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我觉得咱们还是跳过去吧。”   秦敛瞧着我不做声,我再接再厉:“哎呀,你听外面有公鸡在打鸣,你要起床了。”   秦敛瞥我一眼,道:“宫中没有养鸡。”   我:“……”   我本以为这个话题就讨论到那一晚为止,但我没想到秦敛如此的锲而不舍,他出征后的第二日我便收到了一只信鸽,脚踝处绑着秦敛的来信,打开来是沉稳内敛的漂亮字迹,全信寥寥几字,全部用来嘱咐我好好抄写四书五经,以表达我对他承诺过的思念之情。   我无法想象出抄写四书五经和想念秦敛有什么联系,想了半天想出的唯一共同之处就是这两件都是我不想做的事。并且我觉得很奇怪,秦敛在千里之外呈给圣上的奏折走的都是八百里快马加急的陆道,为什么他不能将给我的信件也一并交给信驿,偏偏还要另外委托信鸽这样的航空道。   并且我一直觉得信鸽是一个很神奇的物种,于是我提笔回复时,绝口不提四书五经,而是满篇都关于信鸽的种种疑问:这个信鸽飞那么久就不会觉得饿吗?它怎么知道要飞到哪里去?如果你蒙着面改了装它也能像狗一样把你从人群里认出来然后把信件交给你吗?……   如此种种写了一整页,我托信鸽再送回去以后,秦敛大概被我的行为闪到,连续五日都没有再送信回来。   第 十一 章   、   秦敛虽然真的很讨厌,但是他不在东宫而信鸽也没有回信的这几日,我又觉得日子过得很无趣。   琴棋书画诗歌茶酒那些东西都是用来给外人显摆的,用作消遣就会很无聊。而东宫的女官内侍们都被秦敛□得一板一眼,低眉顺眼得比八哥鸟还要安静听话百倍,除了差遣他们服侍之外什么也不能做。   阿寂也不是一个好玩伴。阿寂从小到大比我过得还要死板,每天除了习武认字就是吃饭睡觉,她甚至连水漂都不会打一个。并且从以前在苏国到现在来南朝,只要我稍微露出那么一点想要逾矩的苗头,只要被她提前发现,她必定会恭恭敬敬又清清冷冷来一句:“公主殿下,请不要这样。”或者是另外一句:“公主殿下,你该这样那样那样这样了。”总之若和她讲话,就一定要做好欲哭无泪的准备。   以前在苏国,我并没有这样无聊。因为每天都有一个“要成为多才多艺的公主”这样的目标压在头顶,除去喝药休息的时间便是在学习。女官会抱来一摞摞的相关书籍,内侍会引着我去见形形□的老夫子。而每当学得太枯燥的时候,苏启总是会带着阳春白雪的笑容适时出现,不动声色地支开胡子眉毛一大把的迂腐老头子们,然后领着我一起去那些下里巴人的地方玩一玩。   然而自我来南朝,细想一下,虽然秦敛实在阴险狡诈,但我这些日子里可以说得上话的人好像也只有他一个。所以现在秦敛不在,我自己呆在东宫就变成了一件很痛苦的事。   秦敛出征第八日,圣上在朝堂之上命内侍宣读了秦敛八百里快马送达的奏折。穆国国君原本妄图命一队轻骑兵走小路纵火烧掉南朝大军的粮草,结果反倒是中了埋伏,被安插了细作预先得知状况的秦敛一举歼灭。随即穆国军心大乱,秦敛乘胜追击,如今已经挥兵直逼穆国都城之下。   我一直都认为,人若是想好好活着,就不要试图和秦敛比心计;而假如非比不可,就不要试图占秦敛的便宜,能不吃亏就已是极不错的结果。在我看来,这位穆国国君大概是急昏了头。这本就是一场预算不过二十天的战争,即便是真的烧光了南朝的粮草,也不会迫得南朝撤兵。除了逼得南朝将士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让自己的国家加速灭亡之外,一点好处都没有。   由此可见,穆国国君大概也是个读死书死读书的人。历史上以少胜多让人津津乐道的战役虽不是很多,但也不是没有,可他偏偏就挑了一个最不适合的来作范例,并且这个范例恰巧以前还被秦敛模仿并且大获全胜过。   这就好比是玩捉迷藏,第一次第二次都藏在同一个地方,第三次再藏在那里就不管用了。所以偷袭粮草这件事,也是具有有效次数的。第一次已经记载于史书之上,第二次为秦敛所效仿,那它第三次如果还能成功,那才是怪事一桩。   奏折被念到最后,收尾的一句话让秦敛的形象在圣上和臣子的心中又光辉了一层:七日后父皇寿辰,祝父皇福寿安康,儿臣定不辱使命,在此之前必拿下整个穆国国境。   内侍尖细的嗓音一落,一群老臣子们也哗啦啦跪下开始跟着秦敛一起祝贺南朝千秋万代,圣上福寿安康。   今天的大殿之上,真是一派玉宇呈祥。   按道理讲,秦敛若想万无一失地在七日之内拿下穆国,那这几日必定是要忙碌之至分^身无暇的。然而我却在当天下午收到了第二封来自秦敛的信,依旧是绑在信鸽的脚踝上,依旧是闲庭信步般只见清贵优雅不见匆忙凌乱的字迹。   本来我因他这样忙碌还肯拨冗挂念东宫感到了欣慰和高兴,然而当我拆开信笺浏览完毕后,我那些欣慰和高兴顿时就化成了一地枯黄随风而逝了。   秦敛在信中写道:“我出征七日,某人一天之内把明珠公主养的金鱼喂死五只;撕坏书房书架上手抄孤本一本;私自出宫四次,期间还去了赌坊一次;还从别处抱来一只猫养在东宫。这些事情还请某人殿下好好解释一下?”   我:“……”   我看完后一下子就泄了气。眼角余光瞥到趾高气昂站在窗台上一脸无辜的信鸽,很有种把它拍晕了给猫咪当晚膳的冲动。   敢情秦敛即便远在千里之外,也还是能遥控这边的一切。那个混在东宫之中给秦敛通风报信的探子一定不要让我知道是谁,否则我连他也一并拆了和鸽子肉煮来吃。   这个探子显然不是合格的探子。通风报信又不是写话本,讲究的是全面真实,且详略得当。而他明显既没做到全面真实,也没做到详略得当。我虽去了赌坊,然而并没有赌钱;我虽喂了金鱼,然而金鱼是一夜之间被冻死的,跟我无关;至于抱来猫和撕坏书这样芝麻粒大的小事,还至于和秦敛这样的大忙人汇报吗?!   然而偏偏就是因为这些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我若是真的提笔一件件解释又会显得我太计较。并且秦敛想听的明显不是我的解释,他就是想要我一个认错的态度而已。   我决定不予回信以示抗议。把信鸽扔给一边的女官,摸了摸柔柔弱弱“喵喵”叫的雪白小猫,叫来阿寂吃晚膳去了。   只是鉴于秦敛的这封来信,让我次日打算再度摸出宫的计划不得不搁浅。不过我却没有感到太无聊,因为三皇子殿下突然驾临东宫,让我得以观摩了一次话本里男追女经典桥段的现实版。   花前柳下,微风拂面,秦楚一身月白华袍,捏着折扇绕到阿寂面前,眼含脉脉语带花香地道:“阿寂姑娘,吃了么?”   阿寂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面色凉如水地道:“回三皇子殿下,公主尚未用膳,奴才没有先用饭的道理。”   秦楚的一双桃花眼亮得就像是碧波粼粼的湖水一般,又向前迈了一步,轻快道:“正好我也还没用膳。干脆我带你一起出宫去吃,你说好不好?”   阿寂又后退一步,依旧恭敬低着头,语气寒得可以冻成冰:“谢谢殿下好意。宫有宫规,奴才不得公主允许,不能私自出宫。”   “你家公主自然不会不允你。”秦楚摇摇扇子,又跟着进一步,一双眼珠一瞬不瞬地粘在阿寂的身上,柔声道,“东宫规矩多,你和你家公主千里迢迢来到南朝,可有不适应的地方?”   阿寂再后退一步:“多谢殿下关心。奴才没有不适应的地方。”   她的话说完,我在秦楚再度情难自禁地跟着迈上去之前闭上了眼,然后在心中默念了一二三,然后果然就听到了大物件落水不小的“噗通”声音。   阿寂太狠了。她就这么不动声色地把秦楚引到了池边,眼睁睁地把他从风骚狐狸变成了落汤公鸡。连我都不敢这样对秦敛。   秦楚个头不小,如此一头扎进去,压坏了池里好几株开得正亭亭的荷花。南朝男子基本都识水性,但鉴于秦楚没有防备,所以从池中站直的时候,手中的折扇已经不见,脑袋上还顶着半片荷花叶,仍旧显有几分狼狈。   阿寂依旧站在池边,冷眼看着宫女内侍们一窝蜂涌上去嘘寒问暖,依旧站得笔直巍然,一动不动。   我忍不住叹口气。男追女隔座山,这话还真是半点没错。只可惜我没有这份幸运,还没有享受被爱慕的过程就已经嫁给了秦敛。   秦楚的脾气实在很好,比秦敛苏启之流要好上不知多少倍。阿寂做到这个份上,他都还没有恼羞成怒。先是慢条斯理地出了池子,再慢条斯理地摘下头顶上的叶子,然后慢条斯理地拎起已经湿透的前襟,再然后慢条斯理地捻了捻自己的指尖,最后慢条斯理地抬步离去。走到门口还不忘停下脚步,对着快站成一尊雕像的阿寂回眸一笑。   我几乎要对他表示敬意。如此落魄之下还能做到这样的潇洒,这样的风度,这样的泰然,实在是很能配得上风流贵公子这样的称号。   我原以为是我原来低估了他,到次日才发现我只是前一日高估了他。秦楚秦楚,朝秦而暮楚。我本以为这个名字就是他的性格,次日才发现秦楚这个名字就和后半夜做的梦一样,都应该是反着理解的。   秦楚在第二天大清早又不请自来,捏着一把崭新折扇,扇骨雕琢得颇精巧,玉冠和服饰也换得更为华丽,踏进门来的那一刻,让我立刻就想到了只有在求偶时节才肯放下身段开屏起舞的雄孔雀。   秦楚摇一摇扇子,嘴角带笑客套道:“太子妃殿下好。”   实话讲,我是真没想到他的自信心能重塑得这样快这样好,仅一夜之间就能恢复到足以伤心地重游。只好跟着客套:“三皇子殿下好。”   秦楚道:“阿寂姑娘在么?”   我就知道他会问这个,于是很利索地撒谎道:“她不在。我放她出宫去了,大概夜里才会回来。”   我本以为这样说了秦楚就会告辞走人,没想到他后面跟着的话却是:“如此甚好。我正有关于阿寂姑娘的事想同太子妃殿下请教。本担心她在场会不方便,如此甚好。”   我:“……”   秦楚没有注意到我的内伤,自顾自坐下,然后一脸虔诚求知欲地道:“敢问太子妃殿下,阿寂姑娘喜欢什么花?”   我道:“这个问题你亲自去问阿寂比问我要更好一些吧?”   秦楚道:“没办法,她不肯说嘛。我昨天已经问了她,她说她从来都不喜欢花。女孩子家家的,怎么可能不喜欢花呢?谎话,谎话。”   然而事实是,阿寂从不说谎话。她说不喜欢花,那便是真的不喜欢花。一者是她对花香过敏,闻多了会头疼;二者她从小就被教导要清心寡欲,在她的习惯里,一直以来都没有很喜欢,只有不喜欢。   我把这些说给秦楚听,秦楚“啊”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阿寂她昨天那样对我,原来是我问错了方式惹她恼怒。”   我撑着腮望着秦楚,心中很感慨究竟是何等的皇家教育才能既培养出像秦敛那样独断专行睿智冷静的英明储君,又能培养出像秦楚这样宽于待人严于律己的傻孩子。明明阿寂就是纯粹嫌弃他这个人,与他究竟做了什么事没有什么关联。   我道:“三皇子殿下,阿寂为人直接,不懂客套,也没有那些七七八八有的没的心思,她要是真的嫁进了康王府,肯定应付不来那么大一家子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到时候自己受个委屈或者让别人受个委屈,鸡飞狗跳什么的估计也是少不了的。”   秦楚理所当然道:“阿寂既然嫁给我,自然不会让她操心那些烦心事。康王府比东宫简单多了,肯定不会让她受委屈的。这个太子妃殿下不用担心。现在咱们还是讨论一下阿寂她平日里都不喜欢哪些事物吧。”   我心道目前为止好像阿寂最不喜欢的事物就是你。但这话无法明说,只好斟酌着词句道:“俗话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阿寂现在不愿意,就算是我也不好勉强。三皇子殿下,你看,你是不是给她那么半年一年的时间独处,让她再好好考虑考虑?”   秦楚凛然道:“那怎么行。男女相处就像是风筝和线。我若是一直松着线,那风筝不是跑了就是掉在地上。我对阿寂一片真心,天地可鉴。”   我瞧着他的表情,分明很像是“我感动天感动地,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感动到你”的无声怨念与咆哮。我默默地想,秦楚不愧为南朝辣手摧花第一人,亏得我知晓他脸上的表情不可能是真的,但如果是被不了解他平素性格的人看了,估计都会觉得这位三皇子殿下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痴心。阿寂不肯嫁给他实在是被猪油蒙了眼糊了心。   我尚在苏国时,当苏启又一次把一位唤作秀秀的大家闺秀甩掉之后,对于他自己的这种抽刀斩麻般潇洒利落的分手行为,他是这样为自己辩护的:“关乎男女□的时候,拖延就是一剂慢性毒药。长痛不如短痛,我这也是为了秀秀好。”   我道:“鬼话连篇。明明只是因为你又盯上新目标了,还说得你多有难言之隐一样。”   “你不能这么冤枉我。我最近比以前除了多养了只黄莺以外,你哪只眼睛还见我又瞅上了什么新目标?”   我梗着脖子道:“我怎么会清楚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反正你就是鬼话连篇。”   后来苏启被我烦得不行,索性把折扇一收,抱起双臂,眯起一双狭长的凤眼懒洋洋地睨着我,懒洋洋地无赖道:“好吧我就是鬼话连篇。反正我就是分手了,你能怎么地?”   “……”   但苏启如何的鬼话连篇,他的那句“长痛不如短痛”我觉得还是很对的。鉴于我对秦楚和阿寂未来的不看好,以及阿寂目前的态度,我深吸一口气,决定实话实说。   “三皇子殿下,”我瞅着他的脸色谨慎地道,“阿寂对你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她现在不喜欢任何人,所以自然……也包括你。你看,她既然不愿意,就不要勉强了吧?”   秦楚把茶盏一撂,脸色却半点没变,只是道:“那太子妃殿下喜不喜欢我?”   我瞬间瞪大眼:“哈?”   秦楚满目悠然地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我掐了掐自己的手心,确认没有听错,小心地道:“我不喜欢你,但又不是不喜欢你,当然也不是喜欢你,但也不是那个方面的喜欢你……”   秦楚嫣然一笑,截断我的话:“我懂的。既然公主殿下对我不反感,那就代表阿寂也对我不反感。只要她对我不反感,我就有自信让她喜欢上我。我相信假以时日,阿寂必定会懂我的。”   “我和阿寂有什么关系……”   “那就这么说定了。”秦敛不等我说完就站起身来,执起折扇在手心敲了敲,笑得满眼甜蜜:“我改日会再来叨扰的。”   “……”   第 十二 章   、   南朝大军出征第十四日,秦敛先于其他将士连夜赶回南朝都城。然而我并未第一时间见到他,因为他进了宫的第一件事不是回东宫,而是尚未更衣便风尘仆仆地去了圣上的寝宫探望父皇。   古往今来孝道总是被摆在第一位,无论是在苏国还是在南朝。圣上在秋冬交替时节偶感风寒,一夜之间变得咳嗽不止头昏脑胀,又一日之间变得低烧不退难以下床。在秦敛到达寝殿之前我和一干皇子女眷已经先行探望一回,然而我们除了交叠的帐幔之外什么都瞧不见:圣上的床前早已被皇后和侧妃围得水泄不通;一干御医们或擦汗或跪地,是在场所有人的出气筒;而在我们身后的寝殿之外,还另有一众大臣和大臣女眷们排队等候传报。   在这样多人都急着表忠心的时刻,我们这些皇子的女眷就显得不是那么显眼和重要。所以只是呆了片刻便出了寝殿,只是我临走之前突然被大皇子秦旭的正妃叫住,这个叫赵佑娥的女子把指尖柔柔地搭在我的手腕上,脸上亦是柔柔的笑容:“太子妃请留步。”   总的来讲,我和这位大皇子妃的交情仅限于东宫那只新添的宠物猫。几天前我在御花园看到它的时候,我本以为那是一只孤独又寂寞的野猫,见它尽管背上沾了几片草叶但仍不损玉雪可爱,便抱在怀中逗弄。然而事实证明在皇宫这个规矩繁杂纪律严谨的地方,便是地上一滩水也是有人负责的,更何况是一只猫。我逗弄没多久大皇子妃便在一群婢女的簇拥下光彩照人地出现,带着温婉的笑容向我行宫廷礼,以及认领这只猫。   我猜测我当时的神态肯定就和秦楚每回离开东宫时表现出的那种依依不舍差不多,否则赵佑娥也不会把这样一只可爱的猫十分痛快地送给我:“太子妃喜欢的话,直接抱走就好了。”   “那怎么能行呢。”我坚决地推辞,然而坚决推辞的同时眼珠又舍不得离开小猫的身上,“我可不能夺人所爱。”   实话讲,这只猫算是我到南朝以来见过的最可爱的物种了。八哥金鱼秦楚秦敛等等都及不上它一半乖巧。   赵佑娥笑道:“怎么不行呢?太子妃从苏国来,太子殿下又很忙,有时也许会很寂寞。有这只猫陪伴,有什么不好呢?况且姑姑虽然把这只猫送给我,但以禄王殿下的性格,必定是不想养的。还不如就在这里做个顺水人情,现在就转送给太子妃吧。”   我当时满心满眼都是这只小白猫,一直忘记东宫里的那只八哥鸟前几天被一只花猫咬了以后连续几夜都在晚上学乌鸦叫的后怕心态,并且一直等我把那只猫抱回去之后才想起来。然而事实证明,八哥鸟患了典型的“白猫非猫”认知症,猫皮颜色换一换,它就不认识了。只在原地懒懒地睁开眼,瞄了一眼便再没了兴趣。   “我是听说太子殿下已经连夜赶回都城,忽然想起一件事,”赵佑娥笑意盈盈,“昨天偶然听禄王说太子殿下不喜欢猫,所以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太子妃一下。这是我之前的疏忽,对不住了。”   我倒是没有听说过秦敛还有这样的习惯。于是点点头:“多谢禄王妃提醒。我记住了。”   “太子妃殿下在东宫若是觉得闷了,可以随时来找我玩。”赵佑娥浅浅地笑,“或者传我过去也可以的。”   我点头说好。这位禄王妃让我想起了姐姐苏姿。尽管她不常笑,然而礼数总是这样周全的,永远的温柔娴静,是我永远无法企及的典范。   我只晓得秦敛今日会回来,但不晓得他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按照阿寂的说法,我需要沐浴更衣端庄贤淑地等待他踏进东宫门槛。我在她的注视之下无法动弹,只好规规矩矩地趴在桌子上等他回来。   等待的过程实在是很无聊,无聊到我最后都在同阿寂说话。我道:“阿寂,你真的不喜欢三皇子么?”   阿寂抬抬眼皮,清冷地回道:“公主,你真的不喜欢秦敛么?”   我:“……”   阿寂又道:“那天下雨的时候公主蹲在地上哭,是因为什么?”   我:“……”   阿寂继续道:“奴才认为,当初从苏国启程前,太子殿下对您讲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望公主三思。”   她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以前曾千万遍告诫自己能不同阿寂讲话就不同阿寂讲话,想来现在我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于是老天再次惩罚我受罪长记性。我重新趴回桌子上,有气无力摆摆手:“阿寂,我已经思过很多遍了。问题是这又不是我说了就能算的,所以怎么思都没有用。”   一直到晚上就寝时分,我还是没有见到秦敛的身影。我困得稀里糊涂地去睡觉,然而第二日清晨我一睁开眼,秋天干净明朗的光线却没有如前一日一般直接照到我的脸上。我的眼前一片黑暗,腰被人牢牢搂住,手指触到的地方光滑而有弹性,后脑被按住,嘴唇也被迫贴上某种温热事物,整个人就像是被钉住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我勉强眨一眨眼,再眨一眨眼,听到一个熟悉的低沉声音轻飘飘道:“今天醒得倒是挺早。”   我的束缚终于被稍稍松开几分,抬起头便看到一张熟悉面孔。依旧是美好的下颌好看的唇,依旧是挑起狭长眼角,依旧是以手支颐,依旧是似笑非笑。   他仅着中衣,身上有好闻的味道。   没想到昨晚我睡得那样沉,秦敛是什么时候到了床边我都不知道。更没想到的是阿寂竟也没有叫醒我,她一向恪守规矩,也拉着我一起恪守规矩,所以按道理讲这种状况之下她本该锲而不舍地揪着我的耳朵道“太子殿下回来了”的。   我讪讪地把不知什么时候扒在他胸前的手悄悄拿开,哈哈笑了两声:“一般早。其实你不在的这些天,我每天都起得这样早……”   秦敛瞟一眼我的手,又瞟一眼我的脸,唇角微微勾起一个笑,搭在我腰际的手微微施力,我便不得不重新贴紧在他的身上,下巴枕在手背上,手背铺在他的胸膛上。   他的眼底蕴着调笑,手指一寸寸描摹我的眉毛,懒懒道:“是么。可我怎么听说你每天都是早膳午膳凑成一顿吃下去的呢。”   我很认真地望着他道:“你必定是听说错了。”   秦敛道:“那你这些天每天早膳吃的什么?”   我扭过半边脸,努力瞅着帐顶道:“还不就是平常那些……”   他“嗯”了一声:“那说说昨天早上,你吃的什么?”   我视线右向上倾四十五度,做出回忆的神情,道:“燕窝南鲜粥,豆汤,香米饭,羊肉丝……”   我好不容易把能想到的都念完,秦敛听完后一笑,悠悠道,“那前天呢?”   “……”我硬着头皮继续道,“泡茶,芙蓉花糕……”   “大前天呢?”   ……   如此秦敛一直问了最近七天内所有的早膳。鉴于皇家菜谱博大精深,厨子总是在绞尽脑汁地推陈出新,所以我也不得不跟着绞尽脑汁地推陈出新。好在七天问完之后他终于不再继续,手指顺着我的眉尾滑向我的鬓发,像抚弄琴弦一样来回游移,墨玉眼睛微微眯起,然后握住我的肩膀,我只觉得吃力,下一刻他便倾身覆上来,遮住了我眼前大半。   他的头发流水一样顺着脖颈滑下来,在枕头上与我的绞在一处。他伸手捏了捏我的耳垂,淡定道:“好了。下面你再把刚刚告诉我的那七天早膳菜谱倒着说一遍。”   我:“……”   天子御国门,君王死社稷。据说穆国国君在得知南朝兵士攻破都城之后,毅然自高高的城墙坠下,死状极惨。然而在玩弄政治的人眼中,大概向来就应该成王败寇,这本就是一场赌博,所以也怨不得什么。我曾经问苏启,如果他不是生在苏国,而是生在其他任何一个即将被灭的小国家,身为一个即将被弑的小皇子,他该怎么办。而苏启的回答是,他很怀疑我究竟是不是他的同胞妹妹。如果我是他的同胞妹妹,为什么就这么愿意想他挂掉。我为什么就不能假设他是个江北第一富商或者江湖第一高手的儿子,而一定非要假设他是那个千万人里也难挑出一个的没落皇族倒霉蛋。   而我的想法是,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苏启穷尽此生,大概都不可能再成为一个富商或者武林高手的儿子,但也许在几年或者几十年以后,苏国真的会因零零散散七七八八的各种方式没落下去,而他真的就有可能成为我说的那样。虽然这样的凄凉景象现在看起来根本不可能,也难以让人想象。   只是这样的想法不可能说出来,所以我只能把所有的话都默默地咽回肚子里。   过了两日,圣上精神好了许多,对秦敛的赏赐开始源源不断地送入东宫。而臣子们也是纷纷盛赞秦敛的足智多谋,称这次战役实在是赢得果断漂亮。   如果我没记错,前些天秦敛就南边水患提出治理方案后,老臣子们称赞他的词汇也不外是多谋足智,将问题解决得果断漂亮。这实在是没有新意。而秦敛面色一直淡淡,听完恭维后甚至愈发低调,还写了一篇总结此次战役经验教训的奏折呈了上去,字字谦逊句句中肯,毫无炫耀之意;并且接连几天都是呆在东宫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得到的赏赐也转手就都送给了我。   这实在是一个聪明储君的聪明做法。懂得如何熨帖圣心,收服臣子心。虽然我无从知晓当今南朝圣上是如何在三皇子秦楚诞下之后八年才又同皇后生下了四皇子秦敛,但若单单从结果来看,于南朝未来看,这实在称得上是一个十分英明的做法。   秦敛并未像我想象的那样,刚刚放下穆国地图就又拣起岐国图志,这就代表他最近还没有打算要再攻打岐国。而我在无聊之余总是忍不住猜测最后一点岐国的土地到底会怎么分割,究竟是一国吃独食还是两国见面分一半。然而想来想去,也想不出究竟会是什么结果。   最后倒是想起了苏启在我临来南朝前对我说过的一堆于秦敛有关的兵家战事。他以往一向看扁我在军事方面的理解能力,然而那几天却是填鸭般把秦敛惯用的兵家计谋连带心理和手腕都好好地对我分析了一遍。   苏启那天不辞辛劳地从天明说到天黑,我终于好歹听懂了其中几件事。记忆深刻的事件之一便是在南朝已经把攻打邻国的行为养成了一种习惯的时候,与南朝毗邻而居的五个小国人心惶惶,不久之后终于找到了合纵连横的方法,纠集了五国几十万兵士与南朝对峙。而秦敛对此的对策是,将攻占的三个小国的四座城池重新归还,小国从未受过南朝如此礼遇,受宠若惊之下毫不犹豫便撤兵,于是联盟不欢而散,再于是南朝把邻边当成了一块芙蓉玉露糕切成五小块,最后慢慢一口一口全部吃掉。   这法子就像是裹着砒霜的蜜糖,吃的时候甘甜清凉,咽下去后方知痛苦难当。所以说,阴险二字,于秦敛实在是般配得不能再般配。   本来既定的寿辰因圣体欠安而不得不延迟半月。半月后我穿着秦敛自穆国带来的丝绸做成的衣裳前去寿辰宴。这次碰巧赵佑娥与我并排而坐。她的衣裳依旧是明红的颜色,从袖口到裙摆绣着大团大团的牡丹花,胸前好几束玛瑙璎珞,仪态雍容华贵,艳丽无双。察觉到我扭头看她,也转过头来同我笑着问好。   秦敛和秦旭已经离开坐席,赵佑娥笑着同我道:“太子殿下对太子妃真是好。专门从穆国带来的丝绸,这样独特的丝织纹路遍寻整个南朝也再找不到的。”   “而且听说太子殿下爱屋及乌,对那只小猫也容忍了下来,让它继续呆在东宫。”赵佑娥微微歪着头,“我本来刚听说的时候还有点儿不敢相信,今天见到太子妃,终于是彻底相信了。”   她说话的时候嗓音温婉轻柔,在这样萧瑟的秋凉中可以让人想起初春暖意。然而传闻总是会与事实有出入。秦敛之所以肯留下小猫,全在于我连续两天寸步不离的央求。见鬼的爱屋及乌。   赵佑娥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昨日刚刚听说三妹赵佑仪找过太子殿下,还被太子妃撞见过。她行事莽撞不懂礼数,我在这里代她赔罪了,希望太子妃不要放在心上。”   我在心中叹口气,至今没有找到赵佑娥说话的重点。假如她前面的大段铺陈只是为了给妹妹赵佑仪开脱,那未免也太低估了我。赵佑仪甚至都没有同我讲过话。就算她真的嫁入东宫,那也只是秦敛点点头的事情,我无法阻止也没有想过阻止。而如果她嫁不进东宫,那就更加同我无关,哪里来的赔罪之说。   我们的谈话因秦敛回来而终止。他捏着弯耳形的酒杯坐下,伸出手指拨去我头发上的小片落叶。不远处乐姬奏了新的曲目,舞姬们妖娆的身段包裹在重重纱裙下,脸上是魅惑的面纱。   秦敛看看大皇子妃,再看看我,掌心一翻,多出一枚精雕细刻的莲花印章。纯净细腻的白玉,上面有深浅花瓣,或层层叠叠,或含苞待放。   我默默地看了一眼,默默地抬起头:“这个印章,应该不是给我的吧?”   秦敛弯唇笑笑:“你怎么知道不是给你的?”   我小声道:“你送我印章有什么用,不能吃不能穿不能戴……这一点也不符合你实用功利的风格啊……”   秦敛凉飕飕地瞟我一眼,道:“确实不是给你的。这是三皇子殿下要送给你那个婢女阿寂的。”   我道:“那他为什么不直接送呢?对了,这印章底下刻的是什么?”   秦敛将印章翻转,只见上面一对比翼鸟,共同栖息在两株环抱合生的树上。   我默默地把评价收回喉咙里。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秦楚的梦想真好真飘渺。   秦敛道:“三哥觉得他直接送给阿寂的话,她决计不要。所以托我转交。”   我很怀疑地看着他:“三皇子被阿寂拒绝的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次怎么这么胆小……”   “不是胆小。是他急于成功一回,所以患得患失。”秦敛瞅我一眼,忽然唇角翘起一个弧度,“我听说苏国公主擅长两种技艺,是她们自出生起就要学会的。一个是众所周知的凤阙舞,而另一个却是秘密。”   我睨他一眼,道:“你想知道?我就不告诉你。”   秦敛轻飘飘道:“不告诉我也没关系。苏启最近要来南朝,你知不知道?”   我猛地睁大眼:“什么时候?”   秦敛慢条斯理地敛起眉眼,慢条斯理地抚弄袖口,慢条斯理地捏起茶盏抿茶,慢条斯理地道:“我就不告诉你。”   我抱住他的胳膊道:“我们交换答案好不好?”   秦敛笑笑,看起来真是要多懒散有多懒散,要多可恶有多可恶。明明是他比较想知道我的答案,还要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就好像我才是最想知道真相的那个人。我在心中默默腹诽,忍了忍道:“苏国公主可以用自己的骨血生死人肉白骨(1),但每位公主一生只有一次机会。就是这样。”   “苏启下个月初十到南朝。”秦敛歪头看我,又笑笑,一副“你就使劲编吧”的样子,“什么生活人肉白骨,骗人的鬼话罢?”   “啊,就是骗你的怎么样。”我面不改色地道,“反正苏启下月初十过来也是骗人的,对吧?”   秦敛再笑笑:“没错。”   第 十三 章   、   圣上的寿辰宴与秦敛的庆功宴一起举行,场面就变得很热闹。我看完秦敛手中的印章又去看秦楚,发现秦楚正在看着阿寂,而阿寂正在不远处一如既往地看着我。   我默了默。秦楚的眼珠仿佛已经钉在了阿寂身上,长久以来一直一动不动,让我几乎都要相信他真的是对阿寂情种深种。然而不论怎样,皇家向来讲究尊贵端庄,不轻易喜怒形于色,秦楚如今痴痴捧着下巴看阿寂的模样,我却还是平生第一次见。   我正想着究竟是要撮合还是拆散他和阿寂的缘分,忽然听到圣上在高高的皇座上威严道:“秦楚。”   只可惜秦楚依旧在瞧着阿寂,如上次宴会那般没有听到。秦楚没有回应,周围反倒是渐渐寂静下来,寂静到我都在替他脊背泛凉,忽然听到身旁的秦敛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三哥。”   他的声音不大,然而秦楚终于有所反应,扭了头看他,秦敛又淡淡地说道:“父皇在叫你。”   圣上的脸色已经能够媲美此刻夜晚墨汁一样的天空。秦楚总算彻底反应过来,立刻翻滚着跪到了地上,伏首颤悠悠道:“父……父皇……”   圣上一脸恨其不争的模样,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而这次竟然罕见地没有动怒,而只是沉声问道,“你今年二十有九了罢?”   “回父皇,是的……”   “也是老大不小的年纪了,前几日你的母妃同孤商量了一下,决定给你定一门亲事。”圣上接着道,“余庆王的千金,田欣茹,也是余庆王唯一的掌上明珠,天生丽质,端庄典雅,如今正好是到了出嫁的年纪,你母妃也看了你俩的生辰八字,觉得很般配。明儿找礼部定一个好日子,你们俩就把亲结了吧。”   秦楚猛地抬头,几乎要站起来:“父皇,儿臣已有心……”   圣上没等他说完就尾音上扬地“嗯”了一声,冷冷道:“你难道对这门亲事不满意?你是嫌弃人家才疏学浅姿粗容鄙还是怎么?她是哪里配不上你?”   秦楚道:“不是……”   圣上挥挥手:“你风流快活了这么多年,招惹下多少事端,难道还要孤一件件地给你提?再这么下去整个皇室的颜面都快给你丢尽了!今晚之后你就给孤好好反省一下以前的错误,明日你就去张罗聘礼。行了,退下罢。”   秦楚肩膀垮下去,那一刻的脸色面如土灰。他一直都是精神奕奕的,如今却像是霜打的茄子,彻彻底底蔫了下去。   我回头看看阿寂,她还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连眉毛都不曾动一下。   只是据我所知,余庆王的女儿似乎今年似乎和我一样年纪,嫁给整整大一旬的秦楚,我实在是看不出哪里很般配。然而般配二字却是是帝王一贯的托词,他既然说般配,那就算是山鸡配凤凰,野鸭配天鹅,也是一样的般配。   记忆中姐姐苏姿在被皇命嫁给宰相之子之前,父皇说的两个字也是般配。即便他明知姐姐有心仪之人。   然而姐姐答应得比我想象中要快得多。她在答应的时候向父皇恭敬地行礼低头,看不清楚神色。   我在她出嫁的前一日去看她,用玉檀牛角梳一下下地梳理她那头柔顺乌黑的头发,问她究竟遗憾不遗憾,后悔不后悔。她坐在镜子前面,淡淡地对我说:“苏熙,你应该知道,在皇家谈感情是十分奢侈的一件事。”   我道:“可是你那么喜欢他。心里揣着这种感情去嫁给一个根本不了解的人,你不会难过吗?”   她浅浅地笑了一声:“难过?没有什么好难过的。你知我知父皇也知,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嫁给他。所以,再难过有什么用呢?这世上再没有比利益更诚实的东西,也没有比感情更虚无的东西。”   苏姿是一个真正聪明的人,估计穷尽我这一生,也永远及不上她十分之一。她也是一个真正适合在皇族中生活的人,懂得如何保全自己,懂得如何用身为一个公主该有的态度去取舍。   秦楚大概是这场庆功宴上最郁闷并且也是唯一郁闷的一个人。其他人得到的赏赐都是金银珠宝,唯独他的赏赐最特别,是不能推拒的夫人一枚。   我在回东宫的路上对秦敛道:“那个余庆王,最近被陛下捏到了什么把柄?”   秦敛侧头看我一眼,道:“你怎么知道有把柄。”   “这不明摆着嘛。”我睨他一眼,“假如我有且只有一个女儿,我肯定不会同意嫁给秦楚这样又花心又年纪大的人。现在既然陛下连招呼都不打就做主把他的女儿给嫁了,肯定是抓住了他的小辫子。并且我猜他也许前不久还得罪过陛下,陛下现在是一箭双雕。陛下真是一位英明的君主。”   “你背着父皇拍马屁他又听不到。”秦敛慢条斯理道,“那些都不是现在你应该操心的事。你现在急需办到的事就是,在不长的时间里最好拥有且不只拥有一个女儿。”   我:“……”   秦敛又接着慢条斯理道:“不用担心,我会帮你的。”   我:“……”   秦敛实在是言出必践过了分,当天晚上又是痛苦的折腾。我伏趴在被子上,他一寸一寸吻上我的背,我整个人像是被刚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的湿漉漉,汗湿的头发粘上皮肤,却不及他手指轻轻的一挑拨来得更难受。   芙蓉帐里喘息声音起起伏伏,秦敛最后在我腰际两侧来回打圈。下滑几分又上游几分,就像是一根针悬在头顶,却迟迟不肯掉下来。   这种时候还能讲什么骨气的人肯定都是圣人。我闭着眼低声求他,秦敛却充耳不闻。他弯下腰,手指滑进我的头发,下面一个用力,我再次呜哇出声。   我泪眼汪汪地无声指控他,而秦敛撑在我头顶上方,唇线优美,眉眼英俊,然而再优美再英俊也无法掩饰他此刻的狼子野心。我顺手抓过一边的布料想蒙到头上,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今晚晚宴上穿的紫色宫装。因为一直压在下面,现在已经皱巴得不像样。   一想到两个人今晚是怎么回到这个卧房的,我就有了愤怒的勇气,正打算扭过脸理直气壮地瞪着他,然而一对上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所有的勇气顿时又都像是冰块化成河水,随江而逝了。然后他又稍稍动了动,我就再次呜呜呀呀叫出了声。   大概是我装哭装得太过了,他用食指在我眼角抹了抹,眉目不动地道:“干打雷不下雨,你是想怎样?”   “……”我小声地打商量,“你就不能快一点吗……”   秦敛瞧我片刻,悠悠地道:“等你兑现了今天晚上的承诺,以后就如你所愿,你说好不好?”   “我承诺什么了……”   秦敛笑笑:“在两年里有且不只有一个女儿。”   我瞬间瞪大眼:“什么两年啊?你明明说的是不长的时间里好不好?不对,你又蒙我,我什么时候承诺这个了……唔……”   秦敛的唇角贴上我的唇角,声音开始变得含糊不清:“话太多。”   到底还是一直到了丑时才消停。第二天我睁开眼的时候秦敛又不在,我睡得太沉,连他什么时候走得都不知道。   不过秦敛与其他纨绔公子相比有一个比较好的优点,就是他一向喜欢亲力亲为。更衣这种事也难得会假手他人,以至他每天早起的时候,房中都可以保持一贯的安静。   用完早膳,我在院子中看到了站在树下正捧着琉璃皿发呆的阿寂,微微歪着头,喊了她两声却不自知。   我还是头一回撞见她发愣的样子,远远看上去觉得那情状莫名很迎合她的名字,寂寥如秋。   然而阿寂终究是阿寂,很快就又恢复了平常颜色。见我站在门槛边,几步走过来,清冷地道:“公主,您不应该站在风口上,这样易染风寒。”   我把衣服上的一根头发捏下来,用手心托着给她看:“你看,纹丝不动。这都没有风,哪里来的风口。”   阿寂道:“还是注意一些好。”   我单手叉腰看远处:“没有关系。”   阿寂道:“公主,恕奴才多嘴。虽然您的咳嗽两年没有犯了,但是南朝秋冬比起苏国要阴寒潮湿得多,您才来第一年,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我想了想,看着她慢慢地开口:“阿寂,你确定一定要和我说这个吗?”   阿寂的睫毛猛地刷了一下,立刻跪下道:“奴才知错,请公主责罚。”   “……”我最没辙的就是她这一招,索性就依她所言回到了屋子里。   当天中午,我才咬牙切齿地意识到我昨晚又被秦敛诓了。秦敛真的是太讨厌了,苏启真的要在下个月来访南朝,时间也真的就定在初十前后。   实话讲,我自来到南朝嫁给秦敛后,就再没想过此生还有机会回到南朝,也没想过苏启会来南朝,所以也就没有想过我还会见到苏启。我本来已经打算把苏姿苏启以及苏国的一切都好好收藏在记忆里,然而现在我却突然被告知记忆里的人物即将鲜活地出现在我面前,虽然只有一个,可是胸腔中满溢出的那种滋味,仍然让人难以形容。   不过苏启这次前来,明显不是来看我这个妹妹的。下月初十,距离穆国向南朝投降整整一个月。目前天下仅三分,一分苏国,一分南朝,一分岐国。然而就我所见,如果不会突生意外变故的话,最迟到今年春节之前,三分天下就又会变为二分,岐国那一小块地方就像是一块容易拿捏的芙蓉玉露糕,弃城投降明显是拱手相让,负隅顽抗无异于以卵击石,被苏南两国捏圆搓扁只是一件迟早的事。   以前的时候,苏南两国攻占疆土划定边界就好比是两个人吃一只梨。一人在半面上咬一口,另一人在另一半面上咬另一口,咬来咬去咬到最后,整只梨子终于避无可避地只剩下最后一口。苏启这回来南朝,大概就是为了商讨未来两国边界问题。提早商量好,就可以避免到时候兵戎相见伤了和气。   不过岐国未灭,两国就已开始划分边界。这就像是国君尚未驾崩,篡位的人就已披着龙袍耀武扬威站在了他面前。也不知道岐国国君知道后会不会气得暴跳如雷。   我觉得苏启如今要做的这件事说得官方一点叫做商讨,说得俗气一点就叫讨价还价。一小块芙蓉玉露糕,本来不成文的规矩是一人一半,然而这个人说我这边芝麻多你那边芝麻少,一人一半不公平;而那个人说我这边坏了一个角你那边完好无损,一人一半也不公平。于是谁都不肯一人一半。总归政治有的时候也是做生意。虽然这生意明摆着只是两人在捡白食的时候各自捡得多一点还是少一点而已。   也不晓得是阿寂乌鸦嘴还是最近被秦敛得着实不轻,当天傍晚的时候我果然开始咳嗽。最初只是轻微的咳嗽,再后来就演变成了大声的咳嗽,等到秦敛回到东宫的时候,我已经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   其实这已经比在苏国的时候要好太多。当时几乎咳嗽得晕过去。然而秦敛大概不曾料到过咳嗽还可以达到喘不过气的境界,迈进门槛看到我的那一刻身体甚至晃了一下,然后流星大步地走过来坐在床边,接过婢女手中的水,声音严厉:“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不宣御医?”   我揪住他的袖子,呼吸勉强平复了几分,道:“不用宣御医,估计是旧病复发,明天就好了。反正宣了他们也没有辙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秦敛蹙起眉,一边挥手吩咐婢女遵命行事,一边不改严厉神色地道,“不宣怎么能行。”   我死死抓住他的衣角,又咳嗽了几声,在他不停歇的拍背之下慢慢转好,趁着呼吸顺畅的间隙道:“御医们都很讨厌的,比你还要讨厌……”   秦敛居高临下地俯视我,浑身都散发着凉飕飕的气息,包括话语:“哦?不宣太医就吃一个月的胡萝卜。”   我怒道:“我又不是兔子!我为什么要吃胡萝卜!”   秦敛一边把我的头发抚到耳后一边慢悠悠道:“那你究竟叫不叫御医诊治?”   “……”我弱声道,“我干嘛一定要听你的……”   秦敛漫不经心道:“既嫁从夫,苏国好像也不是没有这规矩罢。”   “……”   第 十四 章   、   看来国家有别,太医与太医也是不同的。又或许是因为南朝的太医只是单纯地认为我是偶感风寒导致咳嗽,所以尽管来东宫的脚步匆匆忙忙,面皮上却还是很镇定从容的。   在苏国的时候就不会这样。每一回踏进我寝宫的太医无一例外不是愁着眉苦着脸的,就好像病重的不是我而是他们一样。他的脸色一苦,就代表我的味蕾即将跟着苦,我跟着苦,父皇就会跟着苦,而父皇跟着苦,太医们的脸色就更苦,如此年复一年的恶性循环,我没给太医扎巫蛊娃娃父皇没给太医治罪而太医也没给我在药中喂毒,真不可不称得上是一个奇迹。   秦敛一直握住我的手腕,一直到太医到了床前他才松开,道:“太子妃突然咳嗽不止,周太医给她诊治一下罢。”   我试图把手缩回被子里,结果被秦敛眼疾手快地又重新一把抓住,不动声色地问道:“想干什么?”   我小声道:“能不能不诊治……”   秦敛皮笑肉不笑:“你觉得呢?”   我试图扭过身子面朝床内,结果在秦敛那双几乎可以观天象洞未来的眼睛底下没能成功。我作最后一丝侥幸挣扎,弱声道:“反正我从小都是这样的,再诊治也是一样的……”   秦敛瞥我一眼,慢吞吞道:“你是在怀疑周太医的医术么?”   “……”我决定对他不予理会,转头问太医,“南朝有没有玉陀花?”   这位周太医看我一眼,躬身道:“回太子妃,玉陀花是止咳良药,虽然不是稀罕之物,但它适合在寒冷干燥的天气生长,南朝气候潮湿又温暖,玉陀花恐怕是难以生存的。但是治疗咳嗽的药物有很多,也许可以找些药材代替玉陀花也说不定,太子妃不如先容微臣切一切脉。”   他既然也这样说,我只好伸出了手。   切脉也是一项技术活。切得太快易被怀疑成医术不高,切得太慢也易被怀疑成医术不高。而这位周太医明显也没能把握到个中火候,在秦敛的两声催促下才终于收了手。   他道:“太子殿下不必太过担心,太子妃只是偶感风寒,微臣这就开方子,服两天药就好了。”   他说到做到,马上就挥笔开了药方。这位周太医的字迹已经潦草到了鬼斧神工的地步,我看了两遍也没看明白,只是看着写了满满两页的药材,顿时就觉得头皮发麻。   药童随即跑去煎药。秦敛坐在床边出了声,问太医:“里面有没有玉陀花?”   太医躬身道:“回太子殿下,太医院已经很久没有备过玉陀花这种药材了。臣用了其他草药代替,效果也是一样的。”   秦敛“嗯”了一声,随即太医行礼告退。我捂住帕子侧身靠在床沿咳嗽,本来觉得这个动作并没有什么,但是在秦敛长久的注视下,再正常的动作我也慢慢觉得不正常了,抬起头来看看他,发现他还在看着我。   秦敛的眼神很诡异,就像我是一个引鱼上钩的诱饵一般,明明是在看着我,但给人感觉又好像是没在看着我。我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忽然听他轻声道:“你刚刚说这是旧疾,以前就有?”   我“啊”了一声,道:“其实这是从出生就随着的,每年冬天都会咳嗽,不过咳啊咳得到了春天也就不咳嗽了。前两年其实已经不再犯了,不知今年为什么会这般。也许是因为我初来南朝水土不服,又或者是……”   秦敛道:“或者什么?”   我闭着眼睛道:“或者是平时太受你压迫,我的心疾过深导致的……”   我听到一声哼笑,随即整个人连同被子一起被裹在了某人的怀中。他的眼眸近在咫尺,我都可以看清那上面一根根长长的弯弯的浓密睫毛。瞳孔中有我现在滑稽的样子,秦敛淡色的嘴唇抿成一个相当好看的弧度,又或者其实可以说,无论他什么时候做出什么样子大概都是十分好看的。   他慢慢靠过来,我吓得紧紧闭了唇。又觉得不对,于是拼命向后仰,低嚷:“你你你,你想干什么?我病着呢,你不能欺负病人……”   秦敛看看我,终于把我重新放回床上,隔着被子拍了拍,泰然自若道:“谁让你话太多。”   我祈求时间过得慢一点,然而到底药还是被准时煎好送了来。秦敛把阿寂挥退,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扶着我坐起来,我看着那只盛满黑汁的药碗,顿时就往后缩了缩。   秦敛一边搅着药汁一边漫不经心道:“躲什么?躲到床角也是一样要喝。”   说完半晌察觉到没回应,又抬起头来看我一眼:“怎么不说话?”   我理直气壮道:“不是你嫌弃我话太多的么?”   秦敛:“……”   过了一会儿,我轻声道:“太子殿下……”   秦敛慢悠悠地舀起半勺药汤,凑到我嘴边,慢悠悠地道:“嗯?”   我喉咙一阵干痒,别过脸咳嗽两声,又往后退了退,很诚恳地看着他:“我自己喝就好了,你不是还有事情要忙?书房里还有人在等着吧?你把阿寂叫过来就好了。”   秦敛看我一眼,端着药匙的手还是稳稳地,一动不动。我盯着他,他盯着我,最后我望望天花板,终于还是微微低下头,大义凛然地把药一口咽了下去。   ……真不是一般的苦。比之前在苏国尝过的还要苦上一倍。我痛苦得捂住嘴巴拼命吸气,眼睛里还盛着一汪水,依照以往的经验,我相信这幅表情虽然称不上楚楚,但一定很可怜,可是秦敛依旧不为所动,药匙再次凑到了我的嘴边,他的表情甚至没有改变半分。   我一把抹掉眼泪,撑着床,挺起胸膛义正言辞道:“我不喝了,我就是不喝了!”   一般来讲,我如果这样做,如果对象是父皇,那父皇一定会轻声地哄,然后端出帝王的威仪,勒令太医再去煎一碗稍稍不苦的药来;如果是对象是苏启,那苏启一定会凉悠悠地看我一眼,然后叹一口气,然而最后他也会变成是轻声地哄,再痛斥一顿太医,让他们再去煎一碗稍稍不苦的药来。   如今我这样做了,秦敛的反应和我想象的差不多。先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摆出更加面无表情的表情看着他,片刻后他也妥协,药匙跟着收了回去。   我本以为这就已是结果,却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头。我还没来得及庆幸,他突然舀起一勺药含在了口中,随后又搁下了药碗。我看着他的动作,眼睛立时睁大,嘴巴也跟着不可置信地微微张开,没想到他一向大方,今天怎么这样节省?   没想到的还在更后面。他探过身,捏住我的下巴,四唇相贴的那一刻我终于反应过来,但我还没来得及闭上嘴巴,就已经有一股苦味顺着舌尖蔓延开来。   “……”   我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秦敛已经退了回去,又重新拈起药碗,慢条斯理道:“继续?”   他的嘴角还留有一点淡褐色的药痕,微微偏着头,侧脸平静得过分,也好看得过分。我一阵手软脚软,连带声音也一并发软,颤悠悠地道:“不,不了……”   秦敛于是重新把药匙端到我嘴边,我这回连眉头都不敢再皱,毫不犹豫地大口咽了下去。   我有史以来第一次喝药喝得这样快,连半盏茶都不到的功夫药碗就已经见了底。   太医的药当晚没有见效,我在秦敛离开去书房后仍旧咳嗽不止,最后一边咳嗽一边努力睡过去。然而我的眼皮刚刚合上,就觉得身边柔软的床铺下陷,勉强睁开眼,果然是秦敛。   “吵醒你了?”他悠悠地道,“正好往里靠一靠,我被你挤得只剩下床沿了。”   我揉揉眼睛道:“你不是要在书房睡么?怎么跑回来了?”   秦敛道:“我什么时候说要在书房睡了?”   我道:“阿寂没有跟你讲?一般来说,我半夜会咳嗽得很厉害啊,到时候肯定会吵醒你的。你最近不是很忙吗,还是去书房睡吧。”   秦敛看我一眼,道:“书房不如这里暖和。”   我翻个身面朝里,含混不清地道:“那就让人给你多添一些火。”   我的身后一时没了动静。过了片刻突然觉得周围比刚刚更暗了几分,睁眼一看,秦敛已经把帷帐解了下来,烛火半明半暗地隐在双重帐子外,秦敛跟着躺下来,双臂一环一拢,两个人便贴得极近,偌大的床面顿时就腾出了多半的空余。   他的嘴唇贴近我的耳朵,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你可真是体贴啊。”   我咳嗽了两声,道:“殿下谬赞了,这不过是身为太子妃的责任。”   他的手心捂在我的心口上,隔着布料熨帖着皮肤,比锦被还要温暖几分,我的咳嗽竟也跟着渐渐好了一些。随后听他低声道:“如果只是风寒,怎么会在半夜里闹咳嗽?”   “庸医嘛。我都说了我是旧疾,周太医还硬要以风寒诊治。”我打了个呵欠,闭着眼道,“俗话说的好,世上本无病,庸医自扰之……”   秦敛顿了一下,打断我的话:“既然是旧疾,你在苏国的时候,找到了合适的药方没有?”   自然是没有的。苏国也是庸医的天下,不比南朝好到哪里去。医生诊断就像是和尚抬水,一个医生有水喝,两个医生抬水喝,三个医生就没了水喝。据阿寂说我小的时候病情初犯,太医们聚集在一起曾郑重其事地商议过治疗方案。然而商议来商议去,最后的结果却是没有结果。因为他们各执一词,又不能在我身上做无头实验,与此同时又找不到和我同样病症的人,所以到头来只好采取最温和的治疗方式,于是十几年来最难受的还是有且仅有我一个。   秦敛一时间沉默不语。我趁机道:“太子殿下,我们商量一件事好不好?”   “哦?”秦敛懒懒地道,“你要讲什么?除了跟喝药有关的,其他的说说看。”   “……”我怒道,“那个周太医本来就诊错了,我为什么还要继续喝药?”   秦敛压根不理会我的话,兀自道:“也就是说,你从出生开始,一直到前两年,基本每年冬天都得这样咳嗽?”   我“啊”了一声,道:“所以你现在是不是很失望很想退婚啊?”   他“咦”了一声,很有兴致地问:“怎么说?”   “你肯定会觉得我很麻烦啊。就像是本来买了个很顺眼的绣花枕头,结果回家拆开一看,才发现里面是麦麸不是棉花,是麦麸就算了,还是陈年老麦麸,粘得满地都是,连枕头皮都不能要了。你肯定失望透了。”我接着道,“其实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我本来真的以为我的病已经好了的。”   秦敛在我身后“嗯”了一声,慢吞吞地道:“你不说我倒是没有想到。不过退婚暂时就算了。你虽然确实很麻烦,但还不如退婚更麻烦。再者,南朝历代储君里还没有过退婚的先例可以参照。”   我突然脑筋清明下来:“啊,是了。我忘了南朝的传统,你还可以再纳侧妃的。自然可以省去退婚。”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纳侧妃?你想得倒是比我还远。”   我又咳嗽了两声,然后清清喉咙,义正词严地道:“这不过是身为太子妃的责任。”   秦敛的一只手搁在我的小腹上,一边轻轻揉捏一边道:“那你说说看,我该纳哪个?”   “英明的储君纳妃呢,自然是出于儿女情长纳妃为下策,出于政治考量纳妃为中策,如果既符合政治考量,又符合儿女情长,那就是上策了。不过自古天下好事难成双,就算成双也难以共长久,所以诚实来讲,成上策的机会不算太多……”我的话戛然而止,眼睛蓦地睁大,“你……”   “我怎么了?”   我带着哭腔道:“你别揉了……”   结果他还是我行我素,我简直欲哭无泪:“我要叫阿寂,快叫阿寂……”   他咬了咬我的耳垂,呵出来的话又轻又低,在夜色中就像是凝脂一般柔和:“你叫她做什么?”   我望望帐顶,浑身已经僵成了一根木头:“我来葵水了……”   “……”   次日大皇子妃赵佑娥到访,还带着她那个天真烂漫的妹妹赵佑仪。   秦敛正在悬腕画扇面,还没来得及停笔,臂弯就已被一团嫩黄色牢牢抱住,他握着的毛笔抖了抖,于是豆大的一滴墨汁堪堪掉了下去,正正好洇到扇面正中央。   赵佑仪整个人几乎都挂到了秦敛身上,仰起一张漂亮的鹅蛋小脸,娇滴滴地道:“秦哥哥,你已经好久没有去人家府上玩啦。”   赵佑娥款款走进来,轻斥道:“太子殿下日理万机,你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无所事事吗?”   赵佑仪讪讪地从秦敛身上脱落下来,撅着嘴没吭声。秦敛把扇面收到一边,赵佑娥微微福身,道:“臣妾听说太子妃前夜咳嗽不止,正好禄王府中有治疗咳嗽的良药,今天便拿了过来。不晓得太子殿下也在,叨扰了。”   说完又抬眼扫了扫赵佑仪,不动声色道:“佑仪,过来。”   赵佑仪不情不愿地走过来,又在她姐姐的眼皮底下不情不愿地向我福了福身,声音大得如同蚊叫:“见过太子妃。”   这一幕还真像是当时在苏国,我和姐姐苏姿在一起时的情形。苏启曾经拿我俩做比对,说苏姿就像是夏日芙蓉,近看远看,左看右看,白天看晚上看,怎么看都是恬静温柔,端庄典雅,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而我就像是秋天里的枯树叶,只可远赏不可近观,秋风随便扫一扫,我就能哗啦啦露出多半马脚。   苏姿听完他这样破烂的比喻后只是微微一笑,继续回过头悠悠品香茗。我当时紧了紧肩膀上的狐裘,鄙视道:“你才是秋天里的枯树叶,你长得就像是秋天里的枯树叶。”   苏启“啧”了一声,把茶盏一放,指着我对苏姿道:“你看,我说的对吧。”   看样子因为秦敛在,赵佑娥的许多话似乎都说不开,坐了不一会儿便告辞离去。倒是赵佑仪一副恋恋不舍的态度,跟在赵佑娥身后一直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秦敛,还差点因为一步三回头而忽视了跟前的障碍物而跌倒。   我似乎远远听到了赵佑娥数落妹妹的声音,在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民间有传闻说第二个孩子总是不如第一个孩子聪明,以我的亲身经历以及如今的亲眼所见,大概这话十有□正确。这么一炷香的时间里,秦敛对赵佑仪连正眼都不曾有过一个,然而后者却依旧念念不忘,从来到走都一直把痴情两个字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   如果是赵佑娥,就应该不会这样做。假若换做姐姐苏姿,她也一定不会这样做。她身为皇室的女儿,一向把尊严骄傲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可以为社稷生为社稷死,却绝对不会为了儿女情长掉眼泪。   赵家姐妹一走,秦敛又把扇面拾掇了出来,盯着那团拇指大的黑墨,蹙着眉若有所思。我趴在桌子上咳嗽了两声,道:“可惜了一把好扇骨……”   秦敛握着毛笔舔了舔墨汁,头也不抬地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和大皇子妃有了交情?”   “那只小白猫就是她送给我的……”我抬起头道,“有句话叫拿人手软,吃人嘴短,知不知道?”   “可是还有句话叫礼尚往来,知不知道?”秦敛慢慢地在那圈污迹上渲染,漫不经心道,“大不了再回送她一只更漂亮的。禄王府上的人,还是离得远一点比较好。”   我没问为什么,秦敛也没有解释。一会儿的功夫他已经把扇面完成,那块墨渍被他补成了一个在假山碧池旁侧卧的小姑娘。他把毛笔搁回笔洗上,捏着扇骨侧过脸看了看我:“怎么样?”   我睨了一眼,很不屑地说:“这个小姑娘画得真丑。”   秦敛默了一下,道:“我画的这个小姑娘是你自己。”   “……”   第 十五 章   、   两天过去,没想到周太医的处方竟然起了效果,我连着头脑昏沉地睡了两天,第三天清晨起床后竟然奇迹地没有咳嗽。为此招致了秦敛的好一顿明褒暗贬,说我这明明就仅仅是一起偶然的风寒,还偏偏信誓旦旦地保证这是旧疾。周太医身为太医院的长官,怎么可能会诊断错。   我对他这番连消带打的鄙视表示异常愤怒,质问他为什么在开始的时候不明说了周太医是院长,等到他的药物有了疗效了才又把功劳归到了他头上,摆明了就是马后炮仗。   秦敛对我这样的毅然抗议表示了一点点惊异,但惊异也仅仅是一瞬而逝,很快他就恢复了正常神色,唇角抿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兔子急了也咬人?”   “你才是兔子!”   秦敛饱蘸了笔墨,慢吞吞地翻看书册,在上面圈圈画画,连头也不抬:“过来看看这个。”   我正义凛然地道:“我才不过去呢。”   秦敛瞧我一眼,轻描淡写道:“你哥哥要来南朝商定新边界,我还以为你会对岐国地形感兴趣。”   “……”我默默地把站起身,默默地走到他旁边,结果被他一手捞过去抱在了腿上。他翻开一边的册子,又重新掐住我的腰把我固定好:“乱动什么。”   “你不会觉得我很沉吗?我还是下来好了……”   秦敛好笑看我:“你要真这么温柔体贴,还不如给我捏捏肩。”   “可我不会捏肩,我只会挠痒。”   “女红不会捏肩不会,琴棋书画自大婚后就没怎么用过,我娶你还真是亏。”秦敛单手支颐敲敲桌面,“看看这个。”   我没想过秦敛会主动给我看岐国的地形图,但他的心思本就百转千回,以我的本事一向都难以揣摩到,所以无论他做什么我也不会觉得惊异。岐国的整块国土细长得就像是一条蚯蚓,在中间地方画了一道标记,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苏南两国未来的分界线。   秦敛懒懒地说:“你觉得,如果这么划分土地,你哥哥会满意么?”   我道:“你们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秦敛的唇角很快翘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把我看得心中直发毛。我试图挣脱他,却被他搂得更紧,他把我的手指屈起又伸直,伸直又屈起,淡淡地道:“苏熙,你哥哥来,你怎么一点兴奋的意思都没有?”   我亦淡淡地道:“听说昨天岐国把它当朝第一美人和裕公主送了过来,陛下本来打算将她赏赐给你,你怎么一点兴奋的意思都没有?”   秦敛又笑笑:“你不是说过储君纳妃分上中下三策么,这个和裕公主哪一策都算不上,我干什么要兴奋?”   我也笑笑:“所以说啊,苏启来南朝又不是为了来看望我,我干什么要兴奋?”   秦敛撑着额角,笑容漾起更深,目光深邃辨不明切,又带着一点诡异,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雾中花水中月。我被他看得越发忐忑,从他腿上跳下去,转身迅速往外跑,一直到跑出书房,他竟然也没有拦着。   初十的早晨,我刚刚洗漱完毕,婢女便来通报正厅里来了贵客。   然而等我急匆匆赶到正厅,却没有见到人。倒是院中的桂树下一个长身玉立的翩翩人影,虹玉横腰,锦弁华服,斯文又清雅。此刻正敛起眉眼,低头逗弄着手心里滚成一团的小白猫。肩膀上落了两片桂花瓣,察觉到有人来,微微侧过头,随即淡淡笑开,手腕一动,小猫随即轻盈跳到了地面上。   苏启直起身,环了环拇指上的玉扳指,笑容清浅如光风霁月,声气清朗如冬雪消融,不疾不徐地道了一句:“妹妹。”   他笑得如春风拂面,我瞄他一眼,福了个身,也尽量轻轻柔柔道了一句:“哥哥。”   苏启道:“久别无恙?”   我道:“一切安好。姐姐与父皇别来无恙?”   苏启道:“尚可。”   我道:“哥哥大婚否?”   苏启道:“尚未。”   我道:“行了,拽来拽去得你不怕咬着舌头啊?回屋去说话。”   苏启:“……”   苏启落座,首先就从衣袖中摸出一小袋东西,我估摸着他很想习惯性把那个绣囊甩手就扔给我,但是鉴于周围婢女在,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把它轻而柔地放到了我手上。   我闻到了熟悉的玉陀花的香气。刚刚“咦”了一声,苏启就解释道:“据说前几天你又咳嗽了。这里面都是玉陀花瓣。”   我盯着那个锦囊好一会儿,不得不表示鄙视:“你就带来这么点儿?”   苏启横我一眼,道:“这本来就是顺手带来给你做香囊用的,哪知道你会又犯咳嗽。我又不是搬运工,难不成还给你扛两麻袋过来不成?”   “……”我把绣囊放到袖子里,道,“那你是什么时候到南朝的?”   苏启摆弄着桌子上那套紫砂壶,慢悠悠地道:“就是今天清晨。我这不是想念你么,还没来得及正式面圣就来瞧你了。”   我说:“那你什么时候走呢?”   苏启一脸恨铁不成钢:“听听这是什么话。皇帝给我办的国宴我还没参加呢,你就这么希望我走啊?”   我说:“我希望不希望有什么用,父皇肯定不希望你在这里逗留太久啊。”   苏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茶,半晌才不紧不慢地道:“我都没操心,你操的什么心。只不过,”他语气忽然一转,冷声道,“门口那个偷听的婢女又算什么?”   我还来不及反应,苏启手中的茶杯盖已经直接迅疾地掷了出去,随即便听到一声低低的吸气。苏启坐直身子,眼睛漫不经心地扫过去,肃声道:“出来。”   果然有一个宫女从门前花丛后畏畏缩缩地走出来,我趴在椅子扶手上见怪不怪,对那快要哭出来的宫女摆摆手,努力摆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温婉态度,淡定道:“我都没哭你哭什么。没有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   苏启侧过脸瞅我,看样子余怒未消,眼神在一瞬间像是变换了数种复杂意味。我捏着茶盏慢慢喝茶,权当没有看到,半晌之后听到他叹了口气:“……真是败坏兴致。”说罢不由分说就把我从椅子中拽了出来,“别喝了,你跟我出宫走走。”   一个时辰后,我们靠窗坐在都城最大的酒楼二层,面前是好酒好茶好菜色,然而我这个兄长明显没有想要动筷的意思,一个人敛着眉眼思索一会儿,终于还是出声问:“难道说,你自从嫁过来,就一直受监视?”   “哥哥你的话说得好难听。”我咬了一口鲜脆的红萝卜,说,“谁都心知肚明苏国和南朝本就不是什么友好邻邦,互相有猜忌也是正常的。如果秦敛的妹妹嫁给你,你不也是照样想知道她的一举一动么。”   苏启沉着脸:“这些人都是秦敛授意的?”   我想了想,道:“东宫本来就是秦敛的地方啊。不过秦敛都是正大光明的安排,今天正厅上站着的那些婢女都是他的,但是那个偷听的,大概是其他人安排的吧。”   苏启听完以后脸色更阴了。我隔着桌子拍拍他的手背,好声好气安抚他:“你不要生气啊。你想想看,哪个人身边没被安插几个耳目呢,就连哥哥你不也是一样么?反正我还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不怕的。尝尝这里的萝卜丝,很好吃的,你在苏国肯定没吃过这个味道的萝卜丝。”   “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吃。”苏启瞟我一眼,还是没好气,“萝卜丝再好吃也就是萝卜丝,你有点儿追求行不行?”   “哦,”我点点头道,“你和父皇攻打岐国就叫追求,我吃饱肚子就不叫追求是不是?我才是从始至终的受害者啊,你不安慰安慰我就算了,还冲我发火?”   苏启的脸色终于勉强缓了缓,捏着筷子不说话。我道:“干嘛这么严肃,笑一个啊。”   “笑不出来。”苏启缓缓吁出一口气,冷声道,“晚上还有宴会呢,现在你吃这么多做什么?两边脸蛋上这么多肉,像头猪。”   我顿时怒了:“苏启!”   苏启凉凉道:“我以前没告诉过你吧?去年冬天你在苏国大吃大喝,我当时没忍心说你,其实你那个时候是以人眼能够看得见的速度向猪的形状看齐的。现在倒是比之前瘦了些,但依旧是猪一样的脸蛋,基本没怎么变。”   我差点要跳起来谋杀亲兄,结果又被苏启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重新按回在椅子里:“熙儿,其实父皇的话你可以不必全听,还有我在呢。”   我怔了怔,扭头望了望窗外天色,笑了一下,慢慢地说:“可我终究算是个公主啊。”   陛下近日圣体抱恙,但晚宴依旧按时出席。他坐在高高的皇位上,单手撑着下颌,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尽管无人敢提及,但今年南朝皇帝的身体状况愈发不佳已是一个默认的事实。   宴会上觥筹交错,半点未曾提及与岐国有关事宜。那个前几日被岐国国君忍痛拱手送上的传说中美艳不可方物的和裕公主,也不知道此刻被安置到了哪里。而苏启一直在淡淡的微笑,他是这场宴会上最尊贵的客人,又长着一张易与人亲近的面孔,所以自打宴会奏乐一开始,他就异常的忙碌。   苏启对待女子的投怀送抱有自己的一套处理招数。想当初在苏国国宴上,我就曾见到他扎在姹紫嫣红的美人堆里,等一炷香的功夫他脱身出来,竟然身上连半点皱褶也找不到。而南朝的女子比苏国要含蓄得多,就算让苏启同时消受着数位美人恩,大概他也是能做到的。   秦敛忙着对父皇嘘寒问暖,我趁机从宴会上溜了出来。不远处有座假山,只是我还没有走近,就有一个俏丽身影挡在了我面前。   赵佑仪跟我一样高,但气势却比我高出不少,脖子上挂着的串串珠宝在隐约光线下忽闪出晶莹透亮的光芒,下巴高高扬着,正色道:“我要和你谈谈。”   我从上到下打量她一眼,道:“按照南朝的规矩,你难道不应该先叫我一声太子妃么?”   赵佑仪逼近一步,恨恨看着我:“你才不配做太子妃!”   我“哦”了一声,歪起头,悠悠道:“可我现在就是太子妃啊。”   根据从小到大我和苏启斗气的经验,吵架的时候即使愤怒得心口都要吐血,表面上也务必要做出一副淡定漠视的态度。并且吵架的结果跟你淡定漠视的程度成正比,越淡定你就越可以气得对方吐血,把胸中闷气连本带利还给对方。我这十几年来和苏启斗来斗去,吵架的水准在互相较量中不断升级,如今我和苏启有关吵架的本事基本都已经臻于化境,可以面不改色地听完别人从祖宗十八辈问候到身体某些部位再到精神疾病以及能力质疑,连眉毛都不带动一下的。   赵佑仪果然更加愤怒,恶狠狠道:“秦哥哥娶你之前就说过了,攻占苏国只是南朝迟早的事,等南朝把大陆统一,你就再也不会是太子妃了!”   我在袖子中握了握拳,迟迟没有说话。而我的态度明显鼓励到了她,赵佑仪说得更痛快了:“你是不是觉得你们苏国有多强大?你不知道吧,苏国的漏洞可多了,上到党派纷争的朝堂下至割据一方的藩镇,以秦哥哥的能力,要是想惹起内乱,简直易如反掌。是个人都知道,他娶你只不过是权宜之计。”   我的眼皮跳了一下,盯着她很认真地问道:“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赵佑仪得意洋洋地看着我:“你管不着!”   “那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我暗暗吸了好几口气,忍住想要掐住她脖子的欲望,“有些话还是不说出来比较好?”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证明我的理论经验似乎需要修进。苏启勉强称得上是一个先礼后兵的君子,所以跟他吵架只需要动口而不需要考虑动手。然而赵佑仪身为姑娘家,也就无所谓是什么君子不君子,并且她明显也没有想做君子的自觉,只是用一双愤怒的眼睛瞪着我,然后突然伸手重重一推,我一时没有注意,噔噔后退两步,一下子就撞到了身后的假山上。   这一面假山上只有一处尖利棱角,偏偏我好死不死正好撞到上面。我痛得眼冒金星,蹲下来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半晌之后终于清醒了些,抬头去看赵佑仪,她竟然一副比我还吃惊的样子,怔怔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点失措:“你……没事吧?”   我张张口,声音却抢先一步自赵佑仪身后冷冷地响起来:“佑仪,你在做什么?”   赵佑仪的身子颤了一下,立在原地不动了。赵佑娥从树影后面走出来,绕过她把我扶起来,眉目蹙着,一副担忧态度:“太子妃,你没事吧?觉得怎么样?”   我皱着眉摇头,痛得直吸气,心中直后悔为什么今晚要把阿寂留在东宫没有带出来。如今背后腰际碰一碰就一阵疼,而赵佑仪显然没有做好为这次打人事件承担责任的准备,见到她姐姐后,她的小脸刷地白成冬雪一样,好半晌了都没能融化。   赵佑娥扭头去看赵佑仪,厉声道:“佑仪,你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向太子妃道歉!等会儿我禀明父亲,不把你禁足一月两月你不知道轻重厉害!”   赵佑仪明显委屈,绞着手指道:“可是……”   “没有可是!你打人就是你不对!快些道歉!”   赵佑仪看看我,突然指着我大声道:“明明是她故意撞上去陷害我!我没有错!我才不道歉!”   我有点儿惊讶地看着赵佑仪,她这个人还真是……难以形容。赵佑娥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突然放开我上前一步,高高扬起手,狠狠地扇了她一个清脆耳光。   赵佑仪怔怔地望着她,“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哭什么哭?现在都懂得撒谎了是不是?父亲和兄长究竟是怎么教你的?赵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赵佑娥数落完,回头又来扶我,赵佑仪哭得更大声,我被她哭得头更加痛:“你别哭了行不行?”   赵佑仪狠狠白我一眼,压根不想理会我,我思索着以前偷窥过的苏启安抚女孩子的招数,想了想道:“你再哭脸上的妆容都花了。”   这一招还真是灵。赵佑仪依旧抽抽搭搭,但眼泪竟然真的奇迹般的止住了。我回头看了看赵佑娥,她正绷着脸盯着赵佑仪,一副秋后算账的神色,全然没了以往温柔婉约的模样。   我的眼皮又跳了跳,赵佑仪忽然猛地抬起脸,怨愤地看了我们一眼,扭身飞速跑开了。   妹妹一走,姐姐转身又要跟我道歉,我摆摆手,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禄王妃殿下,秦敛前几天告诉我,让我离禄王府上的人远一些。”   赵佑娥看看我,渐渐又恢复了端庄冷静的王妃举止,轻轻柔柔地笑了一声:“我知道了,以后不再叨扰殿下便是。”   第 十六 章   、   我僵着腰回到宴会上,找了两遍都没有发现秦敛的踪影。而苏启被美人簇拥着,显然乐得逍遥,基本已经忘了还有我这个妹妹。   我提前回东宫,等进了卧房,才发现竟有人比我回来得还要早。秦敛已经端然坐在了床边,微微侧着头,双腿交叠,手里难得没有操着扇子书籍等物件,只是懒散地搭在腿边。一双眼眸显得几分漫不经心,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我一眼,又打量了一番,才慢慢地说:“你怎么了?”   其实秦敛说话语速一向偏慢,带着深刻的长期在宫廷中养尊处优严格训练出来的痕迹。一言一行都是标准的礼仪模板,即便他是在动怒,旁人也无法从他的语气中感觉到。这就是他比较讨厌的地方之一。只怕是等到他真正动手的时候,旁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得罪了人,但可惜吉时已过,悔之晚矣。   我道:“昭明殿后面那个假山的构造一点也不好。明明是好好的光滑齐整一个平面,偏偏在中间多添出一个棱角。我肯定不是第一个因为天黑撞到那里的,也肯定不会是最后一个。”   “不知道夜路走多了,总会摔几脚么。你不在大殿好好呆着,跑到外面做什么?”秦敛朝我伸出一只手,“过来我看看。”   我被他拽过去,他在我的腰后面不分轻重地按了按,我立刻“嘶”地吸了一口气,在心中默默腹诽了几句,拧着眉头道:“太子殿下,你身份金贵,让阿寂来帮我就好了……”   秦敛就像是没听见我的话,兀自撩开层层衣裳,我顿感腰后一凉,他的手指比空气还要凉,弹过那一块的皮肤,立时引起我簌簌的战栗。   秦敛没什么感情地说:“很疼?”   我自觉面孔扭曲得不像话,恨恨道:“要不你去拿头撞撞床角试试看?”   他笑了一声,又放下我的衣衫,扬声对门外道:“雪燕,拿药酒来。”   我今天晚上受宠若惊地享受了一回高规格的推拿。秦敛自称这是领兵行军时积累的经验,力道拿捏得刚刚好,淤青的一块渐渐发热发烫,我趴在被子里几乎要舒服得睡过去,却冷不丁听到他开口:“今天那个偷听的宫女,已经逐出宫去了。”   我“哦”了一声。   秦敛似笑非笑,一双狭长眼眸在灯火下黑如墨玉,熠熠生辉:“你倒是挺镇定。”   他的手指滑到我的腋窝,微凉的指尖带着柔韧灵活的力道,让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秦敛俯身下来,头发拂过我的脸颊,在我的耳边低声道:“那个宫女不是我安排的。”   我“唔”了一声,闭着眼睛道:“我知道。”   “哦?”他轻笑一声,直起身似真似假地道,“你要是真的知道就好了。”   宴会之后,苏启和秦敛就变得十分忙。大概是要就岐国的土地进行谈判,国家利益当头,谁都不敢懈怠,所以东宫里就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逮不到可以问问具体情况的人,只能自行猜测。本来认为岐国应该就像一只梨子一样,先下手者为强。然而细想之下又不应该是这样,大抵更合适的形容应该把它看做是一枚金币,不管是如何火烧炭烤油污泥掩,它终究也是一块价值不菲的金子。所以也难怪苏启和秦敛会为之忙得焦头烂额。   然而等到苏启终于腾出空过来喝茶,我问他有关边界的事情,他却不肯对我具体讲。他的说辞绕得不得了:“我告诉你有什么用?我要是吃亏了你操心我,秦敛要是吃亏了你担心他,你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呢。”   我抓狂:“如果你是一只猫,在你面前挂着一条鱼,却让你只能看不能吃,你会甘愿吗?既然让我知道你们划分了边界,又不让我知道究竟是谁亏谁赢,你怎么能这么残忍呢?”   “我就是不告诉你。”苏启轻飘飘地道,“想知道的话去问秦敛,看他告不告诉你。”   我恨不得一爪子挠向他:“苏启!”   苏启“嗯”了一声,说:“叫声哥哥来听听。”   我心里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面上还是得道:“哥哥……”   苏启颇拿乔地应了一声,捏着茶盖漂了漂茶叶,慢条斯理地又重复了一遍:“可就是叫哥哥我也不告诉你。”   “……”   只是他虽不告诉我,我终究还是知道了一些有关谈判的细节。朝廷上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这等国事的消息流传得还是十分快的。苏启有理有节地在朝堂上公然耍无赖,一张舌灿莲花的嘴皮子把一干老臣子糊弄得团团转。他诡辩的口才师承当世最杰出的说客决武子,所以大部分人都不是他的对手。而我平时能跟他斗嘴十句以上,一般都是因为他肯让着我。   虽说这是国事,但是没有人规定国事就不可以八卦。我很想亲眼看看这两位当世翩翩名公子究竟是如何斗智斗勇的,然而大概是谈判的时间过长,中间的许多情节众人都已记不住,我只打听到秦敛的状态出乎意料的不佳,几乎就是站在那里一边听着苏启漫天胡侃一边自己神游天外。后来苏启都已经把臣子们辩得哑口无言面红耳赤,秦敛却还是在神游,最后他神游得连皇帝都看不下去,重重咳嗽了一声才终于把他从天外拽了回来,然后秦敛皱了皱眉,淡淡地说了一句话:“苏启,狮子大开口这句话,就是专门为你量身定做的。”   玩弄政治,讲究的要点之一就是厚脸皮。而苏启显然已修炼成为个中高手,当场面不改色道:“那尊敬的南朝太子殿下,请问您的想法是什么样的呢?”   秦敛道:“还是那句老话,岐国国土各分一半,以鸣岭为界,以北归苏朝,以南归我国。”   苏启道:“鸣岭以北全是山区,且荒无人烟,开垦土地是有多难相信是个有脑子的人都知道。把这样的土地划分给我们,是想让我们守着山堆做什么呢?没事的时候爬上去晒晒太阳吗?”   秦敛道:“不要把那里说得好像寸土不生。岐国的都城就设在鸣岭以北,一座苏国都邑的大小,还不够满足你的胃口?”   苏启道:“既然您把鸣岭以北说得那么好,那我们交换一下,我们要鸣岭以南,给你们鸣岭以北,怎么样?”   秦敛道:“相互隔界而治,相信是个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这不是聪明的做法。”   如此僵持不下,偏偏两人的耐性还都十分好,从太阳东边升起一直说到太阳西边落下,最后终于还是皇帝发了话:“一国分一半是最公平的。无论如何说下去,结局也都是一样。”   苏启微微一笑,慢慢道:“那如果我们偏不呢?”   我得说,苏启的胆子还真是大。孤身来南朝深入虎穴也就罢了,还敢在虎穴里公然踩虎尾巴。如果南朝皇帝就此大怒,背信弃义就地将苏启扣押乃至弑杀,以如今苏国的情势,大概乱成一锅粥也是有可能的。然而等我后来对苏启说起,他却是很懒散地笑了笑,食指中指拈起一粒墨玉棋子,在棋盘右上方落下,很肯定地说:“不会的。”   我对他这种智珠在握的姿态表示鄙视:“万一呢?要是阵仗不对真的不对怎么办?”   苏启用比我还鄙视的眼神看着我:“你怎么就不念着我点儿好呢?谈判就是一场赌博,你只要押我赢,就肯定不会输。我美丽可爱的妹妹殿下,你就放心吧。”   然而虽然苏启似乎对结果胸有成竹,秦敛却也一样没有丝毫失败者的态度。他们两个人掩饰情绪的功夫都是一流,面皮上表露得毫无破绽,如果硬要说秦敛最近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他愈发喜欢折腾我。   那天他和苏启从天明谈到天黑,回来的时候都已过晚饭时间。我歪在榻上睡得迷迷糊糊,冷不防有个冷浸浸的东西伸到了我的脖子里,让我一下子惊喘醒过来。   我半撑着身体瞪他,秦敛已经换了便服坐在床头,慢吞吞地收回作恶的手,拿过床头一只柑橘,慢条斯理地剥开,又捏了一瓣凑到我嘴边。   我说:“我不想……”   “吃”字还没说完橘子就已被他塞进了嘴里,我努力咽下去,正想说话,结果被秦敛瞅准时机,又把另一瓣橘子塞进我的嘴里。   “……”   他的手指流连在我的唇畔,一遍遍摩挲,眼眸一动不动,很是沉默诡异,于一片漆黑深邃中隐了许多的东西。我在他的目光下把橘瓣艰难地咽下去,秦敛终于大发慈悲地把橘子扔回了小桌上。我还没来得及庆幸,突然眼前一暗,一道阴影压住我的手腕贴了上来。   半夜,我有气无力地陷在被子里,道:“你刚刚明明说好今天只一次的,言而无信真小人……”   秦敛似笑非笑一声:“那是前半夜,算昨天。现在是后半夜,算今天。”   “……”我连跟他辩驳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幽幽道,“你能不能先把我的手腕松开……”   “不行。”他依旧单手握住我的两只手腕按在床头,俯身下来,咬了咬我的唇瓣,一本正经道,“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我努力侧头向床里:“可是我困……”   “熙儿。”   这两个字被秦敛念得格外绵长呢喃,惊得我立刻睁开眼:“你请讲。”   “突然又不想讲了。”   秦敛翻身躺下来,将我拢在怀中,把我脖颈上的玉坠子摆端正,又一遍遍顺着我背后的头发,过了一会儿突然慢声道:“如果有朝一日,苏国和南朝兵戎相接了,你会怎么办呢?”   我抬头看他。秦敛依旧眼神沉静淡然,就像是在说与之无关的天气一般。而我的额头贴着他的心跳,那里的跳动此刻既没有变快也没有变慢。   我说:“你这是在故意为难我。”   秦敛笑笑:“那就不为难你了。”他凑上来亲了亲我的眼睛,“睡吧。”   三日后,两国终于敲定了未来边界问题。苏启凭着一口铁齿铜牙,硬是咬开了一个小豁口,终于让南朝不情不愿地同意了苏国的边界在原来基础上多加了一个郡,但前提是苏国同意两国通商,且十年内不得向南朝主动发动战争,违者即是毁约。而毁约就意味着背信弃义,失去了舆论的支持,两国又国力相当,这也就意味着失去了战争先机。   然而按照南朝已经精打细算了一辈子的老臣子们的说法,就算是签订了这样的文约,苏国依旧是得了便宜。且批评苏启实在是口舌太利,利得油滑,一点也没有年轻人该努力学习的持重老成。然后又免不了将苏启同秦敛对比,然后就越发夸赞了自家储君是如何的沉稳镇定,如何的睿智大度,这样的储君将来不是个明君简直天理不容。   只不过在我看来,这些话说出来的原因大抵多半是因为老头子们在朝堂之上比不过苏启的口才,受的闷气太多,哑口无言之余只好散播一下这样的谣言来泄泄愤。但是估计他们没料到的是苏启的脸皮其实已经厚到了一定程度,想让他对这些事有所留意也算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苏启明显是不以为意,该听曲就听曲,该玩乐就玩乐,遇到个美人还会不动声色调戏一番,日子过得和在苏国一样惬意。   而面对这样的契约,秦敛也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态度。他的神色如常,行动如常,起居如常,一切如常。没有评价究竟是盈还是亏,而其实事实是他根本连文约签订都没有提及。同苏国签订文约的当晚他回来,我正在闲极无聊到开始调试一把古琴,那是我那传说中无比丰厚的嫁妆之一,特地从苏国千里迢迢运过来,从我学习弹琴的第一天开始陪伴我,至今已历十二个春秋。   我轻轻一拨弄,立刻有铮铮的琴音响起来,余音许久才平息。就像是梅花花瓣飘零落入水中,漾起些微波纹痕迹。   我把手指按在琴弦上,想起在苏国时学习琴棋书画,修习时间最短的便是古琴,然而至今为止,我最擅长的却也是古琴。   我不如姐姐苏姿,没有她那样修长优美的手指。苏姿的手指十分好看,真正的美人如花素手如玉,弹琴时指法繁复得令人眼花缭乱,便是在下棋,纤细白皙的手指拈着黑棋落子的那一刻,也一样的让人印象深刻。   而我的手指却要比苏姿短一截,由此天生造成我学琴比她困难一些;下棋虽然不算不好看,但也绝对称不上好看;便是在跳舞,那些需要用手势比出各种细腻柔美的形状时,我也常常把双手藏在袖中草草了事。   不过自三年前开始,我自己同自己赌气,开始不分酷暑寒冬地研习古琴。精妙指法复杂音律以及从古至今各种琴谱,两年内均被我从十分生疏弹到十分熟悉。如今手指抚上琴弦,就像是水泽漫过山丘,自然得没有一丝犹豫。   我漫无目的乱弹了一气,等到最后一丝颤音收在空气中,身后的秦敛开了口:“你弹的这是什么?”   我转过身,很认真地道:“《苏氏绝弦》,很好听吧?”   秦敛挑眉道:“好听?我只觉得白白可惜了一把好琴。”   “……”我愤愤道,“俗话说曲高和寡啊曲高和寡,必定是因为你不懂乐曲才听不出好听呢。”   秦敛嘴角噙了笑,跟在我身边坐下来:“那咱俩要不要比试比试?”   于是又搬出了一把琴。秦敛正襟巍然坐在我对面,修长手指拨了拨琴弦,平心静气看向我:“开始罢。”   琴声乍然响起的那一刻,我恍惚眼前看到了苏国那座宫外我独自居住的宅院。夏天的阳光分外刺眼,不远处荷花畔几片亭亭冠盖的莲叶,而几步之外的火红色蔷薇花开得正旺,美得炫目又嚣张,几乎就像是被日头烤焦了一般,艳丽晃着人眼。   我在那个院落中呆了两年,唯一能明晃晃记住的却只有那一天。   等我慢腾腾回过神来的时候,音符已如素色月光一般流淌过整个宫殿,而秦敛的右手已经变换了十数种指法,他的手指在灵活轻巧地勾摇剔套,玄纹的袖袍,镂花的襟边,垂眼淡然。   等秦敛收了最后一个音节,我趴在桌几上无力道:“我认输。”   秦敛笑了一声,道:“你都还没好好比划,怎么能认输?”   我道:“你不就是想让我承认你琴艺比我高超么?这也没有什么难的,我承认就好了啊。”   秦敛道:“我可没有这么想。”   我道:“你内心深处肯定就是这样想的。”   秦敛又笑了一声,今天晚上他好像很好兴致,又道:“要不比比别的?”   我警惕道:“我才不和你比呢。”   秦敛尾音上扬“哦”了一声:“为什么?”   我看着他自古琴后面站起来,一本正经道:“我如果输多了,我不高兴,今晚肯定睡不着觉;我要是赢了,你不高兴,今晚肯定也不会让我睡着觉。怎么算都是我亏,才不和你比试呢。”   他走过来,把我从椅子里捞出来,一边拎着我往床边走一边道:“其实有一样,你要是胜过我,我肯定不会不高兴。只可惜你太不争气,自己把机会放弃了。”   “是什么?”   他单手落下帷幔,帐顶上红色的芙蓉花顿时开了我满眼,秦敛捏了捏我的脸,慢条斯理道:“女红。”   “……”   第 十七 章   、   苏启在南朝逗留了六天,每天都过得十分悠游平安。原本我担心的刺杀行动并没有开展。阿寂告诉我,父皇的飞鸽传书前一日已经抵达苏启手中,大体是责令他谈判完毕就立即回去。然而苏启明显没有太乖,星夜赶路于他这种懒散成性的人来说太困难,据说他看完信笺后便扔到了一边,继续不紧不慢地把玩着那把他刚刚从兵器铺淘到的一把锐利匕首。   第七日苏启晃悠悠来到东宫,见我手中正捏着一枚绣花针,“啧”了一声,感慨道:“我们的二公主就是模仿什么像什么,这要是搁别人看见你现在这幅模样,恐怕还真的会以为你有多么懂得刺绣呢。”   我立刻作势要扎他,被他轻飘飘躲开,过了会儿又凑过来,仔细研究纹路,道:“这是绣给秦敛的?”   我清清喉咙,道:“反正不是绣给你的。”   “你就是真给我我也不要。”苏启反唇相讥,接过阿寂奉上的茶放到一边,捧起脚边一团小白球,托在手心摸了摸,道,“你学刺绣做什么?苏国皇室的女儿从来不学这东西。多没劲多伤眼的一项活计啊。”   见我不答话,又转而问道:“你这是打算绣什么?这是什么花样?好像是……鸭子凫水,芦苇荡漾?”   我又要扎他,苏启退了退,低笑:“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还不行吗?不是鸭子是鸳鸯,不是芦苇是芙蓉。你不就是想让我说这个?可你这绣的的确不像啊。”   我恶狠狠地说:“我只不过才扎了几针而已,你就能看出绣得像不像了?你可真是能干啊。”   苏启把小白猫抱在怀中,捏起茶盏喝茶,慢吞吞道:“就你的女红水平,还用我看吗?你告诉我,你现在不是该用直针么,怎么就用了盘针?”   “……”我抬头,诚恳地望着他,很是虚怀若谷地道:“什么是直针?什么又是盘针?”   苏启一口茶几乎呛出来:“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就敢捣鼓刺绣?”   我有点儿恼羞成怒:“反正,反正这宫中有人知道啊,学学就会了。身为苏国储君,遇事这么大惊小怪,真是有失君子风范。”   苏启道:“我明天就要离开南朝了,你就不能跟我说些好听的?否则等日后我想你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你凶神恶煞的模样,你就觉得挺好了吗?”   我顿时停下来,抬头看向他:“……明天?”   我有些回不过神来,耳朵里灌进苏启的声音,脑筋却无法跟上,只看到他的嘴唇在一张一合:“我的事该办得都办得差不多了,父皇已经催促了。你有没有什么要带的话或者书信什么的?比如说给苏姿的……”苏启叨叨的话戛然而止,声音一下子变得有点儿慌乱,“哎你别哭啊……”   他这么一说我才猛然觉得脸上有些湿漉漉,胡乱用手背抹了一把,然后就见到苏启的帕子递过来,再然后又被我毫不犹豫地推开,最后他叹口气,撑着下巴瞧我:“这么舍不得我啊?想当初你嫁来南朝,可是半滴眼泪都没掉。”   我又抹抹眼睛,终于把脸上擦干净,抬眼道:“那有什么好哭的。父皇安排我同意,分明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啊。”   苏启很快捏了捏额角:“你情我愿好像不是这么用的……”   虽然我声称我掉眼泪只是在哀怨早上被秦敛强行灌下的肉糜粥太难喝,导致现在嘴巴里还残留一股难喝的味道,但苏启还是坚持认为我掉眼泪是我对兄长深厚情谊的真情流露,只是我面皮薄不肯承认罢了。然后他就表示了很大的感动,感动之余就承诺给我一年之内我肯定还可以再见到他,并且让我好好照顾自己。   按照以往惯例,苏启虽然平日里行为漫不经心,但他既然给出承诺,那就一定会兑现。然而我还是忍不住想,这一次我得以见到他源于苏南两国关于边界的纠纷,那么等下一次我见到他,不知道又会是因为哪一类机会。   秦敛晚上回来,眼睛瞥到我手中的半拉刺绣时,我已经做好了和他辩论的准备。如果他还是像以往那样含着似笑非笑的唇角说句诸如“真是可惜了一块好布料”之类的话,我必定会回敬一句“你不是也不会女红吗,不会女红的人就不能评论学习女红的人,你还不懂什么叫直针什么叫盘针呢吧”,可是秦敛这回的表现又出乎了我的预料,他那十分好看的眉毛挑了挑,笑道:“你就这么绣了一天?”   我说:“啊。”   秦敛道:“这是……鸳鸯?”   我说:“啊。”   秦敛道:“绣得不错。”   我说:“……啊?”   翌日,苏启返程。时临初冬,南朝都城降了薄薄的雾,我目送他在马上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水杉林外,只留下清脆而渐灭的马蹄声,想起刚刚他临别前的话:“熙儿,你得记住,你不光是父皇的女儿,还是我亲妹妹。”   他说这话时还真是难得肃穆,一双凤眼收起所有调侃,无视不远处神色淡淡的秦敛,握住我的手腕,神情一丝不苟。我想了想,道:“其实这没有什么区别吧?”   苏启笑了笑:“区别大了。我跟父皇可不一样。”   我说:“好吧,我记住了。那你告诉我,你们预备什么时候向岐国正式宣战?”   “嗯?”苏启想想道,“应该是等我返回苏国以后罢。”   “你会亲自出征吗?”   “应该不会。”苏启抿唇笑笑,“秦敛应该也不会。”   我点点头,苏启沉吟片刻,又道:“要不我给你留两个暗卫罢?”   我仰脸看他,目光直视,正色道:“哥哥,你不要害我。”   苏启瞟了眼秦敛,想了想之后总算勉强答应:“也罢。但是没事的时候不要让阿寂轻易离身。你自己珍重。”   苏启向北,我和秦敛自宫门向南回东宫。他的神色一直沉静,看不出任何情绪。如今这位南朝储君情绪愈发内敛,较之我初见他时,面皮上露出的表情几乎少了大半。   他在马车中漫不经心地把玩手中一块鸽蛋大小的翡翠圆玉,手指莹润修长,衬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清雅无双。半晌之后我的目光从他的袖口移到他的脸上,小声道:“秦敛……”   他抬头看我,我清清喉咙,道:“你最近是有什么心事吧?”   他挑一挑眉:“何以见得?”   我道:“总感觉你最近表现比较不正常……”见他危险眯起眼,赶紧倒退一步审时改口,“不是那种不正常,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脑筋不正常……我的意思是,你最近是不是对什么东西比较怨恨?不过好像也不对呀,以你的行事手段,怎么会有东西敢挡你的路……”   秦敛瞅着我,又恢复成了似笑非笑模样:“是不是南朝风水好,我怎么觉得你比乍来的时候聪明多了?”   我咳嗽一声,一本正经道:“近墨者黑,只是近墨者黑罢了。”   秦敛又笑笑,把手中的翡翠揣进袖子里,说:“过来。”   我警惕地望着他:“我不过去。”   他很快眯了眯眼,清悠悠念了一遍我的名字,然后清悠悠地道:“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这马车中空间太小,我眼睁睁看着他的双臂张开又合拢,到底还是把我卷进势力范围里去。伴着衣服簌簌的摩擦声音,我听到他的清越声音自我的头顶上方响起,再次口齿清晰地唤了一遍我的名字,然后慢悠悠道:“你们苏国皇族一脉,就是一窝狐狸。”   我抬头去看他,不巧碰到了他的鼻子。他低下头,手指搭在我的手腕处,灵活得就像是爬山虎,顺着我的内肘蜿蜒而上。他的指腹在那里轻轻刮了刮,一阵酥麻颤过,如果不是他及时封住我的嘴唇,我差点就要叫出声。   我睁大眼看着他,看着他终于后退几分,颤声又虚弱地道:“你,你想怎样……”   秦敛说:“你猜我想怎样?”   “我怎么知道……”   他的手指又绕上去,捻着那一小寸肌肤,我在出声之前及时咬住嘴巴,恨恨地看着他,而他笑得特别心平气和:“我在严刑逼供。”   “……”   他说:“既然想知道什么时候跟岐国开战,怎么不来问我?”   “……”   他又说:“苏启还想留两个暗卫给你,他是把南朝当成什么了?”   “……”我张了张口,半晌喃喃道,“原来你有顺风耳……”   “错了。”秦敛悠悠道,“我是有千里眼。我会读口型。”   “……”   “所以,”他还是平心静气瞧着我,“你要不要说点儿什么呢?”   “……没有。”   “没有?”   “嗯。”我瞧着他,“一个字都没有。”   没想到他并不逼迫,倒是单手支颐合了眼,慢声道:“那好罢。”   苏启返回苏国后,果然即刻调兵遣将攻打岐国。而确如他所言,他与秦敛也果然并未亲自出征,南朝派遣了赵佑仪的哥哥赵佑臣前去督阵。   传闻岐国亡国的最后一日,冰冷北风吹得旗子猎猎作响,而岐国国君站在城墙之上,义愤填膺地痛斥苏南两国贪得无厌。他从祖宗如何获得这块封地说起,一直说到秦敛和苏启为了利益抛弃信义,为了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此乃当世礼崩乐坏之前奏。听到最后赵佑臣都已经不耐烦,挥挥手说了两个字:“放箭。”   于是岐国国君就这样被乱箭射死在城墙之上。死状着实惨烈,甚至据说尸体还被两朝将士带着血迹的靴子数次踏过。   客观来讲,政治这个东西,本就没有公平可言。岐国国君在其位谋其政,而秦敛和苏启亦然。所以评价他们抛信弃义实在有些过火,虽然他们有时候做得的确太嚣张。   捷报传来时,秦敛正在卧床休息,面容平静,带着些微疲倦。这半年来圣上健康状况每况愈下,体力不支连日卧床,秦敛近日以储君之位监国,又兼操心父皇病情,已经连续几日没有合眼。如今细细看去,眼底甚至还已有浅浅青色。而他的皮肤一向偏白,于是就愈发明显。   他难得能像今天一样睡个囫囵觉,此时收了眼底所有咄咄逼人的架势,呼吸平稳,面色恬淡,温润如玉。   只是让人比较郁闷的是,秦敛最近日夜颠倒,这样安静的时候着实是太少,并且他最近又添了一项恼人的新习惯,只要醒过来,伸手往床榻一摸没有摸到人,还没睁开眼魔音就已经传了出来,清清淡淡两个字却让我感觉自己被戴上了紧箍咒:“苏熙。”   我自认做人要大度,所以他若仅仅是这样唤我也并没有什么。但是每回他把我喊到身边后就开始拿我当宫女使唤,帮他更衣帮他磨墨帮他捶肩更有甚者还要帮他读臣子们歌功颂德的谄媚奏折,并且一使唤就是一整天,把我逗花逗猫逗八哥的时间都给占没了,长此以往,我再大度也忍受不了了。   一日我拒绝接过他递来的奏折,愤愤道:“为什么要让我念奏折!”   秦敛云淡风轻道:“我看了一天眼睛都累了,给夫君分忧,难道不是身为太子妃的责任么?”   “……”我站在桌案一角居高临下看着他,表示愤怒,“可是作为英明的储君,遇到明显拍马屁的奏折你本应该看也不看就扔到一边的!”   秦敛淡淡道:“你的意思是说,我身为一个储君,却是一个昏庸的储君了?”   “……”我瞬间气短了。   秦敛瞟我一眼,又打蛇随棍上地道:“难道你哥哥苏启没有告诉过你,正经奏折看太多了,也是需要这种溜须拍马的人来调剂一下的?”   “……”我本想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苏启才没这么做过呢”,但想想苏启平日里的行为,这句话恐怕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于是话到嘴边又不得不改了口,“苏启才没让人念过奏折呢。”   秦敛把我的手心重新摊开,把奏折重新放上去,漫不经心道:“别转移我话里的重点。接着念。”   “……”   秦敛醒来后得知消息,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伸直手臂由我套上给他衣袍,然后他捏了捏我的下巴,笑道:“刚刚打了胜仗,你怎么反倒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我说;“胜仗不胜仗和我没有关系。你让我出宫走走,我肯定立刻精神了。”   他摸了摸我的鬓发,又笑道:“等你把那副刺绣绣好了,我就带你出宫去,好不好?”   然而就在得胜捷迅传来的第二日,两个战胜国之间就起了内讧。岐国覆灭,国库被苏南两国将士一扫而空,中间或许有些分财不均,但并未出现大的纰漏;但两国将帅在争抢记载有岐国所有土地户籍山川的文书和典籍时出了分歧,苏国坚持先到先得,想把所有记录收归己有,而南朝显然不同意,于是当着明晃晃的青天白日吵起了架,先是言语争执,又是群体械斗,到最后不知是谁竟点了把火,将岐国所有重要文书都付之一炬。   本就看不对眼的两个国家起争执,不论是多小的事都能窥成极大的事,更何况是焚烧文书典籍这样严重的事。然而我还是松了口气。我本来有些担心苏南两朝是否会有将领一个冲动,趁其不备偷袭对方,由此先引发伤亡再引发两国战争。然而事实证明我杞人忧天,之前签订的那个划界文约,看来两个国家都还想再遵守一段时间。   第 十八 章   、   近日来圣上身体状况时好时坏,但以坏的时候居多。不过赵佑臣班师回朝的那一日,圣上的精神难得的十分好,不仅慰问嘉奖了出征诸将士,还剩下了额外精力用来赐宴赵家一家人。   秦敛这一日很早就出去,一直到夕阳西下都没有回来。我本来以为这只是一场平常皇家赐宴,但挑灯时分,有关圣上给秦敛再次赐婚的小道消息像北风一样迅疾地刮进了东宫,让本来装模作样临帖的我愣了愣。   阿寂一贯不假虚言,既然她告诉我秦敛将要纳侧妃,那消息应该已经十拿九稳。   平日里,有关秦敛的消息一向都传得很精彩,更何况是婚娶这样的大事。据说赐宴吃到一半,圣上被赵家不动声色的奉承话哄得很是高兴,高兴之余就愈发觉得赵家一家是忠门烈将,加上又听了如今最受荣宠的贵妃赵双宜的话,于是万金之手一挥,随口就许诺给了赵家一个奖励,问他们想要什么。   一时间大殿里一片寂静,没人料到圣上会如此嘉奖,每个人都盘算着这块天上凭空掉下的馅饼究竟该怎么接才合适,赵佑仪却率先站了起来,福了一个标准宫廷里,脸蛋染了一层晕红,脆生生地说道:“佑仪失仪,想恳请圣上给佑仪赐婚。”   然后她把目光转到秦敛身上,看一眼又迅速收回眼,头埋得更低,声音也轻了不少,比刚才更软更糯:“佑仪从小的愿望就是嫁给秦哥哥,不在意名分高低。望圣上成全。”   这话一出,大殿里更加寂静了。   阿寂讲到这里,我忍不住又愣了愣。真不知她哥哥是不是从边境给她带回来一颗豹子胆,这样不计后果的话她竟然也可以如斯大胆镇定地当着所有家人的面,当着全国最尊贵威严的天子的面讲出来。从某种程度上说,她真是我目前为止见过的最率直的贵族小姐。如果我当时在场,如果赵佑仪想嫁的人不是秦敛,那我大概都会忍不住给她鼓掌。   我听完良久没说话,阿寂瞧着我的脸色,斟酌着轻声喊了句“公主”。   我“啊”了一声,回神,摆摆手:“我晓得了。我有点饿了,你去把芙蓉糕端上来吧。”   “公主,”阿寂没动,依旧颜色淡淡,“您不想知道秦敛是什么反应么?”   我说:“他还能怎么反应呢?如果换做是我,我也绝不会不同意的。我很饿了,你去找些糕点来吧。”   阿寂瞅着我,还是没动。   我把临帖推开,趴在桌子上,慢吞吞地道:“这是明摆着的。不论秦敛现在如何反应,赵佑仪终究都是要娶进门的。嗯……现在有传言说太子妃苏熙善使巫术,狐色惑人,使太子日渐决断优柔,在处理两国关系上也不复以前雷厉风行。这些我都知道的。反正不管我怎么做,反正我搁南朝大臣的口中肯定就是祸水一个。圣上如此英明,又自知大限将至,听到这些风言风语肯定不会坐视不管啊。赵佑仪敢在大堂之上这么说,也许说不定就是有人暗中授意给她撑腰的,而她既然这么讲,圣上必定也是顺水推舟的。就算这舟真的被秦敛挡着一时推不动,但是他一人又怎能挡住众人之力?再者,秦敛如果不想做个未来的昏君,他自己也该知道应当找个侧妃娶娶的。”   阿寂上前一步,目带忧色:“公主……”   我摆摆手,敛正神色:“我饿了,去端糕点。不要让我再说第四遍。”   我早早就寝,但一直没睡着。烛火终于燃尽,灯芯“噼啪”一声,随即房间陷入黑暗。我自黑暗中听到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隔着帐子缝隙可以看到窗子上映出重重树影,地面泛着清冷月光,就像是蒙了层霜一样。而秦敛踏着月光走进来。   等他撩开帐幔,我已经闭上眼。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之后,他挨着我躺下来,伴着清淡酒气。他的头发有一绺蹭过我的脖子,发梢似有若无拂过,就像是他灵巧的手指,那一瞬□得让我差点叫出声,好歹算忍住,继续闭着眼装睡。   我的背后隔了很久也没有动静,秦敛的呼吸平稳,像是已经睡着。我不动声色往床里滚了滚,没想到很快他跟着也往里翻身。我又滚了滚,结果他离我较之刚才更近。最后我滚无可滚,而秦敛就在我身后,近得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鼻息。   我一直维持着侧身姿势,最后整个人都僵硬。终于忍无可忍地翻了个身,无奈空间太狭小,一不小心就翻滚进身后的某个怀抱中。   随后整个人都被锁住,伴着一声轻笑:“继续装?”   “你好大的酒气。”我索性睁开眼,连狡辩都省了,“不洗漱就要睡觉,小白都比你懂卫生。”   小白就是那只小白猫。苏启来南朝以后得知它还没有名字,就让我取一个。我说叫小白,他说叫小雪,我鄙视说小雪俗不可耐,他回嘴说小白不解风情。争吵不休之后的解决办法就是苏启说要让小猫自己决定才公平。于是阿寂奉命把小猫抱到我俩中间,我叫一声小白,他喊一声小雪,小猫四脚着地看看他再看看我,然后朝我软绵绵地喵了一声跑过来舔我的手指头。再然后苏启辩解说这是因为它和我比较熟于是不公平,最后我俩按照最古老的办法剪刀石头布,结果还是我赢。于是最终还是叫小白。   秦敛“嗯”了一声,唇瓣含住我的耳垂,抿了抿,在我惊叫出声之前又放开,笑道:“生气了?”   我说:“你哪里看到我生气了?”   秦敛抓了抓我的腰,我一闪躲,一下子撞到墙壁上。他反倒笑起来:“僵得像根木头一样。”   我咬咬牙,闭着眼努力睡觉。   他低低地笑,声音低沉悦耳,手指绕到我的下巴处,微弱的月光下,我勉强可以看到他袖口银丝的滚边,舒展摇曳如自在的菟丝草。   我等待他说话,没想到他竟没有再开口。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发便停止了动手动脚,然后就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等秦敛出了东宫,我也拽上阿寂不着痕迹地溜出了宫。阿寂头一次看到我逾矩没有反对,反而是默许得十分爽快。听到我说要出宫,二话不说就准备了银两协助我出了宫。   出宫太顺利,让我忍不住怀疑是不是秦敛从中有意放水。但是就算出了宫也没有地方好去。我领着阿寂去了上一回秦敛带我听儒生舌战的那个茶馆,那里依旧人声鼎沸客人满堂,依旧是毫无遮拦地品评时政。并且我发现这里的消息竟比我想象的还要灵通,前一日赵佑仪在朝堂之上堂而皇之意图强嫁秦敛的事情他们也已知晓。   我和阿寂捡了旮旯里的一张桌子坐下来,听到不远处一人道:“听闻近来陛下病重,太子殿下奉旨监国。赵家本就位高权重,如今若是二小姐再嫁给了太子,那赵家可谓权倾一时,无出其右了。并且据说太子殿下和赵家二千金本就两情相悦,到时候赵家小姐再吹吹枕边风,赵家未来当真前途无量啊。”   “两情相悦?”另一人嗤了一声,“你打哪儿听来的两情相悦?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如今赵家的枕边风哪能有太子妃厉害?”   听到了有关我的事,我稍稍坐直了身体,那人正好瞟过我,我下意识缩了缩,但显然我是高估了自己,人家的目光没在我身上多作一刻停留,看到已经吊足了众人胃口,就又懒洋洋地接着道:“太子殿下自大婚以来,为美色所惑,已经做了不少糊涂事。前几日苏国储君来南朝,有人建议将其直接扣押,再略微挑拨一下苏国藩镇关系,现今的苏国国君又垂垂老矣,如此造成内乱的话,至少能让苏国国力衰弱一半。这建议圣上也是默许了的,但偏偏太子殿下据理力争,固执地不肯采纳。不但不采纳,还拱手让出前岐国的一座城池给苏启,让苏国白白捡了大便宜,让人极是扼腕不已。”   很快有人附和:“这个我也略有耳闻。据说太子妃是苏国第一美人,生得出水芙蓉之貌,沉鱼落雁之姿,一颦一笑都光艳动人,太子殿下在初见她的当天就陷了进去,婚后更是对太子妃宠爱无比,事事迁就,赏赐不断,出兵打仗都没忘记宫中佳人,不仅日日飞鸽传书,还特地从前穆国带回了极品夜光绸送给太子妃。”   阿寂听得颇不动声色,我咽到喉咙的茶水则差一点就要呛出来。直觉很想冲上去问问他确定他在说的是秦敛吗,为什么我听着一点也不像呢,反而更像是历史上那个烽火戏诸侯的著名昏君呢。   紧接着便有人义愤填膺地高声道:“早就知道苏国不会安什么好心!送了这么一个狐狸精来,意图昭然若揭!太子妃在一日,我朝便不太平一日!太子殿下再这样执迷不悟下去的话,我大南朝未来情何以堪啊!”   这话很快赢得了众人慷慨激昂的附议,人人脸上都现出一种忧国忧民的神态出来,就好像真的见到了南朝末日一样。   我默默地潜伏在角落,跟阿寂一起一声不吭。听着别人毫无顾忌地谈论自己以及同自己有关的事,这种感觉还真的是……复杂得太难描述了。总算亲身体会到了谣言的伟大。以前只是在纸书上读过所谓的红颜祸水,回眸以倾城,一笑以覆国,低眉浅笑间就足以颠覆一国的兴与灭。当时怀着梦幻想着那得是一个多么美的女子,才能有这般以柔克刚的无伦力量。现在结合自己,终于有些回过味来,敢情美不美并不是最主要,只要不小心搀和进所谓的民族国家矛盾中,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全身而退。不是成为所谓敌人口中狐媚惑主的祸水,就要成为所谓国人口中通敌卖国的叛徒。   我故作沉着淡定地坐在位子里听着他们整个下午都在对当今南朝太子妃口诛笔伐,一直听到夕阳西下。旁边一位青年忽然转过头来,捅了捅我的胳膊,笑得斯文:“这么热闹的场合,两位小兄台怎么一直不说话?”   他嗓门不小,一下子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到我的身上。我回头看看阿寂,后者立即会意,粗着嗓子道:“我家公子最近声带受损,不便开口。慕名前来,听听就好。”   那人瞅了一眼我俩面前的瓜子皮,笑得颇清淡:“声带受损还能吃这么多瓜子?”   我:“……”   阿寂:“……”   晚上我没有提回宫的事,阿寂也没有提及。我俩在客栈的客房里等了半天,也没有官兵搜人的迹象,最后松了口气,洗漱就寝。   阿寂替我掖好被角,看我还在睁着眼,道:“公主殿下睡不着么?”   我点点头,沉默了一下,指尖抓紧被子,在心中思量半晌,最后闭上眼,还是一鼓作气脱口而出道:“昨天在宴会上秦敛究竟是怎么反应的?”   我连贯说出来没有停顿,说完自己都在鄙视自己。昨天阿寂主动提的时候我非不听,不听就不听,现在还要巴巴地特地问。阿寂却是清冷着眉眼,像是对我的问话早就预料到,声音古井无波,不紧不慢道:“圣上金口玉言,谕旨无可更改。太子殿下以赵佑仪年纪尚幼为由向圣上请求婚期延期,但圣上没有答应。宴会过后殿下似乎又去面见了圣上,但直到今天早晨赐婚的旨意也没有任何更改。”   我看着她,半晌之后“哦”了一声,张了张口没出声,阿寂看看我,面无表情顺利流畅地把我心中想问又不想问的问题的答案说了出来:“在圣上的旨意里,殿下迎娶赵佑仪是在一个月之后。”   心思被人猜出来,我心中很有撞墙的冲动。但真实的反应却是眼皮跳了一下,把自己在被子里裹得更紧,嘴角抿出一个笑容:“和春节一起过么?好日子。”   第二日我和阿寂又去了那个茶馆,这些读书人士又有了新话题,只不过是关于水患汛期,我不感兴趣。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出来,却没想到在对面的布店里见到了赵佑仪。   我估摸着我虽和阿寂一起着男装,但很容易就能被人认出不是正常男子。一般人看到我这般身高相貌的第一眼,肯定会认为我是戏楼伶人,要不就是宫中侍官;而假如那人像秦敛那般阴险狡诈,大概就已能想到我只是女扮男装的女子。   不过着了男装仍有好处,就是走在大街上人家头一印象还是会认为你是男子,只不过是个从事着不寻常职业的男子。鄙夷一下也就擦肩而过,不会再看第二眼。不像之前着了女装的时候,穿着普通衣服仍旧被人不住打量,那眼神让我觉得好像我就是一棵开了牡丹花的苞谷一样。   并且现在还有个好处,那就是赵佑仪也没有认出我。又或者可以说她只是在专心挑选布匹,无暇顾及旁边任何人,自然也就包括我。   挑选完一大堆红艳布料,她扬长而去。依然是昂首挺胸的贵族小姐模样,眉睫上沾染喜色,显然昨天的事还在让她兴奋不已。   阿寂皱皱眉,清清冷冷地道:“真傲慢。”   我回头瞅她一眼。她很快低下头,不再说话。   第三天我还是拖着阿寂去了茶馆。今日又有新话题,说是赵佑仪荡秋千的时候不小心摔断了腿,哭闹不休一直到秦敛赶到赵府。伤筋动骨一百天,如此一来,想要让婚礼无缺就不再可能。只能在婚期延期和单腿拜堂选一样。据说赵佑仪本来想按期举行单腿拜堂,被姐姐赵佑娥狠狠批评缺少矜持,呐呐之下只好通知礼部婚期延期到三个月之后。   三个月之后就到了乍暖还寒的春分时候。按照现在的状况发展,不知届时又会是个什么光景。   茶馆中每天都有新鲜事。第六日提到苏启前些天似乎有了大婚的意向,于是目前苏国皇亲贵胄里凡是有个待嫁女儿的个个都摩拳擦掌,安排各种不经意的巧合偶遇。苏启从早到晚都可以遇到环肥燕瘦且投怀送抱的各色美人,最后他烦不胜烦,索性闭门谢客。但饶是这样,还是有人不知用什么法子钻进了他的寝宫,等他晚宴微醉归来,就看到有一个波光潋滟的美人堪堪躺在了他的床上,并且捂住樱桃小口,倒打一耙地高声喊“救命”。   我听罢笑得前仰后合。苏启曾经跟我抱怨苏国的美人都是母老虎,还是吃人不剩骨头的那一种。现在看来与之前相比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九天轮到了和我出宫有关的消息。传闻中我的形象更加坏,不仅美色害人,还是妒忌成性。一听说秦敛要纳侧妃,第二天便赌气离宫出走。而且出走之前还和秦敛大吵一架,秦敛气极之下任我在宫外飘荡,不管不问也不接我回宫。   传言描绘得有鼻子有眼,细节描述令人浮想联翩,让我不禁感慨这真是剧作家们的一块风水宝地。那些话本哪有这些文人书生们讲得引人入胜。   十天过去,我仍旧没有回宫,而秦敛也没有派人寻我。第十一日入夜,我尚未就寝,听到外面一片喧哗。推门去看,发现客栈一楼大堂已经聚满了严阵以待的官兵。   我扶住楼梯扶手,看着底下的人乌拉拉跪了一地。而秦敛一袭黑衣,背手站在大堂中央,姿态带着我极少见过的清峻冷淡。   然后他像是有所感觉,微微转身抬起眼睛,一下子就极精准地盯住了我。   灯火通明之下,他的眼眸深邃难摹,面容轮廓棱角分明。即便现在地势我高他低,我却依旧还是觉得他在居高临下。   在他的目光之下我连稍微的拖延都觉得是在犯罪,一边腹诽一边不敢怠慢地下楼,走近他身畔时被他抓住了手腕,他背着烛火,用一种清淡又难辨的目光从上到下审视我一番,最后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微微动了动唇角,吐出两个字:“回宫。”   第 十九 章   、   从我今天见到秦敛第一个时刻起,到我们回宫途中,他的表情一直不太好看。宽阔的马车中我俩并排而坐,我的左手和他的右手相距一尺远。而秦敛自拖了我进马车后就一直单手支颐闭目养神,有微弱的光线描摹过他的侧脸,映出他微锁的眉心,挺直的鼻梁,以及凉薄的嘴唇。   不得不说,侧颜当真端得无双的好风致。   我和苏姿以前闲着无聊研究各国皇室八卦那会儿,曾经总结过有史以来英俊又英明的君主,而苏国和南朝榜上有名。随后我俩又偷偷总结这些英俊又英明的君主的情史,发现了许多好玩的事情。   这么多任君王,倒是没有发现清心寡欲不近女色的,反而个个都是走的极端,不是风流倜傥就是情根深种。而不论从正史还是野史看,我们苏国显然都属于前者。从开国到现在历任五位帝王,个个都是倜傥人物,从宫中倜傥到宫外,又从宫外倜傥到国外,闹出来的所谓的才子佳话数不胜数,只是子息却是一直不旺,到了苏启这一代就只剩他一个男儿长大。   而南朝正好相反。从开国到现在,除去当今的这位以外个个都是痴情种,并且痴情的程度还逐渐加深,到了当今圣上这一任戛然而止。历代帝王做过的痴□也数不胜数,可以为了所爱之人同大臣拈酸吃醋;为了宠妃一场风寒从战火冲天的前线一路星夜加急赶回来;为了美人的一句无心话兴一个家族,或者亡一个国家。   我那时候总是觉得不可思议,这个南朝皇室该是一个多么神奇的皇室。自古美色如祸水,而南朝的祸水自开国以来光明日大地流了将近三百年,竟也没有早就出一个昏君,着实让人匪夷所思。   我们讨论这话题的时候正是阳光明媚春暖花开,谁也不曾料到我有朝一日会嫁给秦敛,谁也不曾想到我或许就有机会变成南朝的一锅祸水,而苏姿美眸微垂,语气淡淡地说:“也不知谁会嫁给他。”   这个“他”指代秦敛。我和苏姿那时候已经把他的生平事迹研究得十分深刻,熟悉得就好像秦敛真的和我们熟识一样。而我当时拍拍苏姿的手背,试图安慰她:“其实也不一定啊。既然当今这位君主不痴情,那他的儿子或许就已经把南朝历代帝王痴情的传统给废掉了,所以说嫁给他也没什么好的啊。”   当时苏启也在场,难得他能同意我的话,指了指团扇背面秦敛的画像,很一本正经地道:“你们一定没见过南朝以前那些帝王的画像。我见过,嘴唇都厚的很。只是从这一任君主才开始变化,你再看看这个秦敛,嘴唇薄得就跟两张饺子皮一样,自古薄唇多薄情,这一定是个无情之人。”   我当时望着苏启,决定实事求是:“哥哥,其实你的嘴唇也挺像两张饺子皮的。”   苏启脸皮厚得很,云淡风轻地连眉毛都没动一动,只是“哦”了一声,平静道:“你的嘴唇倒是不像饺子皮,圆滚滚的就像是碾饺子皮的擀面杖。”   “……”   我回忆往事的时候一直都在盯着秦敛的嘴唇看,他一直合着眼,无动于衷,仿佛真的睡着了。我静悄悄凑过去一点,眯起眼,手指隔空描摹着他侧脸的轮廓。从发顶的玉冠,到颈间的衣领,秦敛的容貌精致而不阴柔,当真当得起南朝团扇扇面上的第一头牌。   我描了一会儿觉得无趣,正打算退回原位去看窗外,手却被他握住。   如今的南朝已到了寒冷的冬天,秦敛的手还是很温暖,甚至连拇指上的那只幽绿的玉扳指都是暖的。我抬头看他,秦敛正一脸似笑非笑。   他漫不经心地问我:“在宫外玩得好不好?”   我往后退了退:“比,比较好。”   秦敛道:“十一天不回宫……”   他还没说完就被我打断,纠正:“十天半。我是早上离宫,现在才晚上,所以第十一天还没过完,只能算半天。”   秦敛凉飕飕地瞟我一眼,仍是说道:“十一天不回宫你还有理了?我几时说过你可以在外面待这么久了?”   我小声反驳:“可是,你也没说过不能呆这么久啊……”   “我确实没说过。”秦敛语锋一转,冷笑一声:“所以合着你离宫不归倒还是我的错了?”   “……”   秦敛又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摸出一个物件,摊开掌心,白色的丝绸面料立即舒展开,中间露出一枚铜钱大小的醒目红色。   见到这个东西的第一刻,我就开始不动声色往后缩。   秦敛说:“这是你绣的鸳鸯罢?”   我干笑了一声,猛地发力,想从他手中抢过来,结果还是被他轻飘飘躲开。   秦敛瞥我一眼,继续说:“我有没有说过,你绣完了以后才能出宫?”   我又干笑了一声,点点头,双手开始撑着座位往后退。   秦敛身体前倾,似笑非笑道:“所以,苏国的鸳鸯只有一个脑袋就算是完整的了?还只有鸟嘴没有眼睛,你以为鸳鸯和你一样,只知道吃不知道看就能活着是不是?”   我的身后已挨到了马车一角,退无可退。而秦敛堵在我面前,我试着推了推他,可他一动不动。   他一脸嘲弄,我看着他,最后索性闭上眼,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脖子一梗,大声地道:“反正我就是出宫了,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秦敛哼笑一声:“怎么,想造反?”   我紧紧闭着眼,昂着下巴,过了一会儿四周变得寂静无声,我睁开半只眼,还没看清面前事物,一个重重的弹指就落到了我的额头上。   秦敛一点手劲也没省,我顿时痛得东倒西歪,眼泪都差点不留神蹦出来。结果他又施施然退回去,施施然坐端正,抚弄着袖口镶着的那一圈狐狸皮毛,慢悠悠道:“在外面这么多天,都做什么了?”   我捂着额头没有好声气:“什么都没做。净听茶馆里那些酸书生讲故事了。”   秦敛挑挑眉,问:“都听到什么好故事了?讲来听听。”   我想了想道:“那些人把南朝当今太子妃夸成了天上有地下无的第一美人,并且还是开天辟地第一祸水。祸国殃民,就没干过好事。”   秦敛眉目不动地“哦”了一声:“然后呢?”   我不平道:“我以前在苏国的时候风评明明很好的。即使比不上哥哥和姐姐,但总归也没什么坏评呀。谁想到来了南朝就突然多了这么多人仇视我,明明我和他们根本就不认识,可他们那些话说得严重得就好像我真的是现世妲己一样。”   秦敛轻笑一声没说话。懒散地靠着身后软垫子,过了一会儿才弯了弯唇角,懒懒道:“你如果是妲己,那谁是纣王?”   秦敛拖着我出客栈的时候我就在想,他为什么要来接我回宫。这回出宫同上一次不同,按照我了解到他的个性,以及他惯常用的教训人的手段,他本该直接任我在外面自生自灭,最好是被小偷偷光了财物,落魄潦倒无处可归之下再冷眼旁观我乖乖回宫。如今这样亲自接我回宫,实在不该是他平日里做出来的事。   而等我回了宫,我才终于了解了原因。宫中已经传言纷纷。当今圣上连续两天昏迷不醒,晏驾之日或许就在这两天了。   秦敛把我押回东宫,自己却连门槛都没踏进就去了他的父皇那边,并且自此两天内都没有回东宫。第三天的清晨我还在睡觉,阿寂推醒了我,低声说道:“圣上薨了。”   这已是意料之中的事,所以并无多少惊讶。待我们赶到时,身披孝服的人们跪了一地,哭声震天。赵佑娥率先看到我,和她的夫君大皇子秦旭一起向我致意。随后久未谋面的已婚丈夫秦楚也看到了我,很快眼前一亮,立即往我身后找阿寂。   看来他既娶了王妃,对阿寂还是不死心。我瞅他一眼,低声提醒他现在的场面状况:“三皇子殿下。”   “嗯。”秦楚漫不经心地应了声,还是在找阿寂的身影,可惜找了半天没找到,只好回过头来闷闷地看着我,低声问道,“太子妃殿下,听说前两天你身体不适,这两天可是转好了?怎么不带侍女一个人就过来了?”   我身后明明站着两个小丫头的。我看他一眼,心中无语。况且这次不知道又是谁的传言,我明明身体健康得很,胃口好又不咳嗽。秦楚身边的三皇子妃明显脸色已经变得有些不好看,但仍旧是忍住。回过头去看丹陛之上。   我也顺着她的眼神往上瞧了,看到了不远处的秦敛。背着手长身玉立,面色肃然,有种我不熟悉的气场在从内而外地散发。我低下头,小声对秦楚道:“小毛病而已,已经不碍事了。多谢殿下挂心。”   秦楚见我不搭茬,悻悻作罢。过了一会儿还是不甘心,扭过头低声对我道:“太子妃殿下,我很想念阿寂姑娘。”   我正色提醒道:“殿下,先皇驾崩了。”   “啊,是了。”秦楚作恍然大悟状,道,“所以四弟登基,我现在是否该唤你一声皇后了呢?”   “……”我和他的思维方式不在一个物种上,只好默默闭嘴。   先王驾崩,人人忙碌。而其中最忙碌的大抵要算是秦敛。接下来一直到他登基前的十几天,我见到他的次数不超过两回。   先皇大行之后两天,宫中传出传闻。据说先皇那一日回光返照,稍稍清醒之时召秦敛单独觐见。秦敛进去后,过了片刻竟然隐隐传出了争执声。这对一向和睦的父子俩不知为何争吵起来,后来声音越来越大,以先皇摔碎了药碗而重新归入寂静。   侍官们赶紧进去收拾,见到秦敛跪在床边,微微垂头,辨不出神色。而先皇倚靠在床头,挥挥手疲惫地道:“我管不住你了。我当初就不应当同意你们两人的婚事。你好自为之罢。”   先皇给储君允诺的婚事,除了赵佑仪和秦敛,就只剩下我和秦敛这一桩。而据今情势判断,明显先皇后悔的是我和秦敛这一桩。   这故事由阿寂转述,我听完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算好。我抱着小白,低头一下一下摸着它的皮毛,阿寂看着我,慢慢考虑着说出来:“公主,我们要不要……”   我猛地揪紧了小白的脖子,它立刻拿爪子挠我表示抗议。我把它放回地上,拍拍身上的几根白毛,轻声说:“不。”   我们即将搬离东宫,阿寂忙着收拾整理,余下我一人无所事事地逗猫哄鸟喂金鱼。我把小白放到鱼缸旁边,看它眼带好奇地试图去抓水里的鱼,又怯于流动的水,于是白色的爪子碰一碰又赶紧缩了回去,如此循环往复数次,竟也没觉得腻。   小白这架势让我想起了自己和秦敛平日的相处。我平时受他压迫惯了,也曾想过奋起,不撩拨一下我就不甘心,但偏偏我有胆量撩拨没胆量承担后果,于是就遭到了无耻之人更深重的压迫。如此恶性循环,而诡异的是我在每个下一次竟也都没有长记性。   登基的前一天我终于见到了秦敛。他踏入东宫的时候挟着一股外头的寒气,端庄严肃的衣服把他那张无表情的脸衬得更是面如冷玉。他站在那里看我一眼,我立即很上道地上前帮他更衣。   “还是这里暖和。”他叹了一声,仰起脖子让我解开扣子,随后拿冰凉的手指勾了勾我的下巴,“明天就要搬去新的宫殿,东西都收拾好了么?”   “差不多……”我的话音还没落下,就听到身后“砰”的一声脆响。   我吓了一跳,赶紧回头看。桌子上的鱼缸不翼而飞,桌脚处倒是散落了一地碎片,水沿着缝隙蜿蜒开,一条金鱼正在地上半死不活地挣扎,另一条金鱼则正在猫的嘴里奄奄一息地拼命蹦跶。   小白叼着鱼身,看我的眼神颇骄傲。想想也是,它对这两条鱼已经虎视眈眈了许多天,在这一晚孤注一掷一击得手,也难能不骄傲。   我放下秦敛衣领处尚未解开的扣子,正要过去解救,被秦敛一把捞住腰:“碎片扎破了手怎么办?”说罢唤来先前被他打发到门外的两名侍女来收拾。   两名侍女合身扑过去,小白身姿轻盈地想跑掉,被侍女眼疾手快地捉住了尾巴。当下捏住猫下巴就要撬开它的牙关,被挑战了原则问题的小白显然相当不悦,尖利的爪子不客气地一抓,侍女的手背顿时现出一条长长的红道子。   两人一猫在那里僵持,秦敛倒是没所谓,一边自己解扣子一边悠悠开口:“那条鱼估计也活不了了,随它去吧。”   他讲得这么大方,我却十分心疼:“那条鱼比剩下那条好看多了……”   秦敛极鄙视地看着我:“你故意把鱼放猫跟前,现在又想着假慈悲?”   我张张口:“……”   我还在琢磨着他话里是否有话,他已经头也不回往屏风后面走,漫不经心又飘过来一句话:“明天让人再去给你弄两只来。”   当天晚上我做了噩梦,大口喘息着醒过来,觉得胸口千斤重。微微侧了眼,才发现是秦敛的手臂横过了我的心口,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稍稍动了动,发现想要把秦敛的手臂甩下去十分困难。只好捏住他的衣袖往下拖,没想到这一拖顺便也惊醒了秦敛,有个沉沉的声音在黑暗中蓦地出声,语速平稳,声调平常,嗓音不带丝毫睡意:“你在干什么?”   这声音给我的惊吓程度跟刚刚梦里那一双夺人心魄的猫眼有的一拼。我倒吸一口气,被秦敛及时捂住嘴,想要发出的尖叫声被他全数憋在了喉咙口。   我呜呜地挣扎,他终于放开我。我拍着惊魂甫定的胸口,看着他睁着的眼睛恼怒道:“半夜说话也不给人心理准备的!”   秦敛换了个姿势,把我往怀中一揽,重新闭上眼,声音又渐渐低下去:“谁让你不老实。好了睡觉,我很困了。”   次日登基大典,再过两日即将是册封典礼。在此之前阿寂曾说我被册封为皇后是天经地义,我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天经地义。结果事实果然印证我的理论正确,大臣们果然以各种乱七八糟的理由开始反对我被册封为皇后。   朝堂之上几乎是一边倒的趋势,搜刮了长达十数条的理由阻止秦敛册封,甚至不惜直接指出我身为苏国公主,又一副祸国殃民之貌,嫁来南朝必定心存谋逆之心,以一个异族女子做皇后,难安天下人心。况新帝登基,册封之礼也不必急在一时。   据说当时言论激烈,臣子们义愤激昂的高声话语几乎要掀翻大殿的天花板。而秦敛一直一言不发,单手支颐,眼睛隐在十二毓的帝冕后头,神色难明,越发的高深莫测。   第 二十 章   第 二十章、   先皇驾崩,按南朝旧制新帝需至少守孝三月。   在反对立后的臣子中,赵佑仪的兄长赵佑臣声音最为激烈。赵家近两年风头日盛,在朝堂之上成一家之言,而拥护者甚众。虽然赵佑臣口口声声劝谏新帝以大局为重三思而后行,然而鉴于他那一向溺爱的妹妹三月之后就要嫁给秦敛,所以很难让人相信他没有私心。   一次短暂的早朝,双方依旧各执己见,只好暂时不了了之。   其实我也一直觉得秦敛坚持得莫名,无法理解他为何要坚持立一个苏国的公主为皇后。若是他先前能咨询一下身为当事人之一的我的意见,那我一定会告诉他其实我并不十分在意那个名分。虽然这话听起来实在有些虚假,然而这确实是我的实话。   因为谁都心知肚明知道,这不过是多此一举。   这件事若是搁在苏国,换成爱江山胜过爱美人的苏启,或者是我的父皇来考量,他们大概连敷衍都懒怠,必定第一时间的第一想法便是以国家大局为要义,朝臣之言为重点,顺水推舟地给宠妃说几句巧妙安抚的话,赏赐几件贵重罕见的珠宝,或者至多建造一座新的宫殿,这件事就可以轻描淡写地翻过去。   然而秦敛的心思一向是海底针,我揣摩不到。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了一种勉强的解释。他一向都喜欢准备能够周全一些,再周全一些,直至精确计算到纤毫,事无巨细地都考虑到。   所以,就算是做戏,那也要做到有始有终。暂时障眼出一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君形象,以治国无方之名,行暗度陈仓之实。待到春花烂漫时,既闻苏国哭,也闻南朝笑。   虽然尚未册封,但我已经被安置在了只有皇后得以入住的永安殿。秦敛不经通报悄无声息迈进宫殿门槛的时候我正在和阿寂一起百无聊赖地喂金鱼。我趴在桌子上,看着鱼缸里摇头摆尾的金鱼忧心忡忡地道:“阿寂,我这鱼食是不是喂得有点儿多了……”   阿寂温吞地说:“那您就别喂了。”   我说:“可是我已经小半月没有喂了呀,我怕它们还没吃饱……”   “……”阿寂很忍耐地说,“那您就再喂一些吧。”   “可是我又怕它们会撑到呀。”   阿寂:“……”   直到身后有人清咳一声,我俩才回过神来。寝殿中的侍女已经一个都不剩,而秦敛的食指轻轻敲点着桌角,眸子漫漫瞟过我,一声不吭。   阿寂依我的眼色已经退下,我默默走到秦敛跟前,看看外面挂在树梢的月亮,再仰脸看看他。   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以往秦敛来的时候总是带着一句诸如“你在做什么”的开头语,如今他跟猫一样地没声没息走进来,还带着淡淡的表情一言不发,让我一时头脑停滞,都不晓得该做什么才好。   秦敛看着倒是挺气定神闲。气定神闲地拣起我随手涂抹扔在桌上的水墨画瞧了瞧,又扔掉,然后气定神闲地环顾了一圈寝殿四周,最后转身在床边坐下,继续气定神闲地瞧着我不说话。   “……”   如此一来,最后的结果就是我也走过去,默默地绕过他爬上床,看着灯火被熄灭,然后默默地看着他在黑暗中舒展双臂,两人结结实实地贴在一起。   过了许久,四周万籁俱静。我眯着眼睛,努力地在黑暗中瞧着秦敛的脸颊,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雕刻般行云流水的下颌。真的是好看又耐看的一张脸。   其实假如回顾一下初初大婚磨合时的往事,再忽略一下存在诸多变数的未来,我和秦敛的相处如今算是越来越和睦。   秦敛作为储君时,出色的作为自不必说;而他作为一个夫君,大抵也算是不错的,最起码,比我嫁来南朝前想象的日子要好得多。   我常常在猜测,那些被和亲的公主们,在远嫁的时候,在被夫君掀开红盖头的那一刻,究竟是抱着何种的心态;而那些身负国家重任被送出去的绝色美人们,在向着他国国君盈盈跪拜的那一刻,又该是抱着何种的心态。   我想,在这其中,我虽不算是幸运的,却也应该不算是最不幸的。   有时我也会不无自暴自弃地想,真希望这只是一场梦,而我可以在其中永不醒来。   可是它终究不是梦。而有时我也会不无自私地想,名留青史和遗臭万年都是身死形灭之后的事,而那些其实与我的自身并无什么真正关联,所以我为何不索性顺从心愿,什么都不在乎,好好享受现在。可是再转念一想,就算我一厢情愿地愿意沉醉其中,然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况且我假如真的这样自私,大概永远都不得心安。   秦敛呼吸平稳,我瞅他瞅了有一会儿,把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指腹很轻地刷过他的嘴唇。   有和其他地方的皮肤不同的很好的触感。   他没有反应。身形的线条在昏暗中一动不动。   我胆子大了一点儿,然后凑过去一点,再凑过去一点,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然后支起半个身子探过去,撑住枕头,微微歪头,静悄悄地把嘴唇印上去。   我亲了一下,秦敛还是没有反应。而嘴唇相贴较之刚才手指接收的感觉更加良好,于是我犹豫了一下,又低下头亲了一下。   但这回力道没有把握正确,我的牙齿差一点就磕到他的。而秦敛睡眠一向轻浅,我惊得赶紧跌回床上装死,摒神静气过了好一会儿,没想到他还是没有反应。   于是我又慢慢凑过去试图进行第三次……   这回终于没了好运气。秦敛在黑暗中倏然一睁眼,我吓得差点叫出声。他及时捂住我的嘴巴:“别叫。”   片刻后我把他已经游移到脖颈的手拿开,正打算枕住枕头重新睡下,被他伸手一捞,我一下子就趴到了他身上,再定住神的时候两只手已经紧紧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后背上还压着他沉甸甸的双手。   “你睡不着?”   我镇定道:“我就要睡了……”   “你刚才在干什么?”   “准,准备睡觉啊……”   秦敛“唔”了一声,慢慢道:“刚才好像有人亲我来着……”   我继续镇定道:“你一定是做梦了。”   秦敛笑了一声,手从我的后背一路滑到我的侧脸,摸了摸,然后笑意更深,连语气里都带着调笑:“那你的脸怎么这么烫?”   “……”   这人根本没法蒙。   记得以前在苏国的时候,苏启捏着扇柄曾经对我说:“苏熙,身为关爱你的兄长,我真诚地建议你,照你这种脑子,你以后要是找夫君,找个一般聪明的就好。太聪明的我都替你觉得前途未卜。你说你要是跟他过招,除了吃瘪丢咱们皇家的脸面,还能有什么?”   我:“……”   我当时还不以为然,可如今嫁给秦敛,我便深以为然了。   我在黑暗中无比郁闷地瞪了他一眼,从他身上滚下去,翻身正对墙壁。秦敛从身后靠过来,搂住我的腰,在我的耳畔微微一笑:“你睡不着罢?”   我使劲闭着眼,试图无视身体渐起的感应,咬紧牙关道:“不,我睡着了。”   他嗤笑一声,手指像是五齿梳子一般梳理着我的头发,他梳理得又慢又轻,让我几乎真的就要睡着,没想到突然有两片温软的东西印在了我的后颈上,带着力道与酥麻,让我倏地睁开眼,整个人都没了力气,连话也是喃喃出来:“你……”   声音低得像是蚊呐,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而秦敛也真的忽略不计,从后颈亲到后背,又在耳垂处轻轻地碰,两只手也没有闲着,招招都是精准的力道和位置,我就像是喝醉酒一般醺醺然,又想是被高人制了穴道一般浑身不停控制,就算拼命咬住舌头也没能招架住,最后还是从唇角溢出一声微弱的哼哼。   我本以为今夜又得折腾一番,然而又在一丝清醒中意识到如今还在新君守孝期内,正打算说点什么以体现我的端庄贤淑重大体识大局,没想到他却突然又收回了手。   “……”   我忍不住扭头回看他,没想到他呼吸平稳自然,就像是刚刚那双肆虐的手根本不属于他一样。他又重新把两个人裹进了被子里,然后在被子里拍了拍我的手臂,分外温和地道:“睡罢。”   “……”   第二日醒得早了些,听到外面的声响才知道前一夜下了厚厚的雪。   等我慢腾腾洗漱完毕,永安殿内的积雪已经被清扫完毕,露出一块块铺就的青色方砖。我和阿寂对视一眼,她很快心领神会地捧了一个手炉过来,然后我们两人去了不远处尚未来得及打扫的西花苑。   在苏国时,鉴于每年冬天我都只能卧床咳嗽,特别是下雪那几日,按照太医院内各位老头子的理论我就尤其更加不能够迈出寝殿半步,所以导致我对雪这个可见而不可摸的东西一直都望眼欲穿。   很小的时候我还不懂事,有一次无视太医的千叮万嘱,趁着宫女一时不备偷跑出去,脚踩在雪上的咯吱声响,以及雪花滴在手指尖的六角形状都让我觉得分外新鲜,于是一个人躲在御花园偏僻处偷玩了一个时辰。然而我没想到的是这一个时辰竟牵引出了我以后的几十个时辰都高烧不退人事不知,等我两日后真正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酸痛,问了阿寂才知道太医们几乎是扎了我一身的针灸才把我的半条小命从鬼门关处拽回来。   而据阿寂描述,鉴于我当时惨不忍睹的状况,无论是身形头脑和脾气都已初具储君规模的十一岁苏启极罕见地雷霆大怒,差点就迁怒到把整个宫殿的宫女都捅成人肉串烧串到他那把绝世好剑上。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放肆。所以十几年以来雪对于我来说,甚至比从西域进贡来的香料还要奢侈。   在阿寂的指导下我刚在掌心团出一个雪球,就听到不远处沉闷的钟声响了起来。那是秦敛下了早朝。   以前我一直觉得苏国的朝会时间很不人道,早到冬天时甚至直到下朝太阳都还没来得及探出来,官员还要回家再睡个回笼觉才能各自去当差,如此倒腾又是何必。然而我来了南朝以后才发现这里的朝会甚至比苏国还要更早半个时辰,早到假如秦敛前半夜逗弄我逗弄得久了些,那后半夜我才刚睡着他就已经需要掀开被子起床。   以前他的动作很轻,基本打扰不到我的好眠;然而这几日秦敛的行为比较不正常,不正常的表现之一就是他变得很喜欢在每天下朝后我睡得最迷糊的时候把冰凉的手塞进我的脖颈里,然后再操着手笑如春风地看着我惊叫一声坐起来。那副笑容真是没有半点做错事的自觉,如此扰人清梦还能如此理直气壮,我除了苏启再没见过别人厚脸皮到这样。   我在阿寂的指导下团出一个巴掌大的雪球,然后毫不犹豫地往她脖子里一塞,接着又迅速后退。阿寂愣了愣,然后顺手捏出一个雪饼,朝我掷过来。   我再扔,她再投。如此玩了一会儿后两人都呵出大团白气,眼瞅着阿寂的雪球再次直冲面门飞过来,我眼疾手快地往后退,结果没有料到脚跟会绊住一根树杈,我一个不稳,理所当然地开始往雪地里歪。   这期间我听到了周围侍女整齐的惊呼声。   然而我终究没有磕到地面上。一双手及时捞住了我的胳膊,把我从离地面一尺的地方拽了起来。   然后我又听到了周围侍女整齐的抽气声。   我顺着那只纹着精妙云纹的袖子往上看,最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只是这张脸此时看起来和往常不大一样,虽然下颌依旧线条漂亮——秦敛的额头上粘了不小的一块雪,而他的眉头也因此微微蹙了起来。   一看便知是阿寂本来打算投向我的那个雪球的功劳。   周围的侍女立时哗啦啦跪倒了一片。秦敛抬起眼皮看看我,眼珠稍微动一动就有雪花从额头处簌簌地掉了下来。他的手从胳膊滑到我的手心,然后将我提起来扶正。然后他再看看我,顷刻后我终于从呆滞中会意过来,把他头上的雪用手托着扫下来。   我刚刚把手心的雪扔掉,就有侍官从不远处小跑过来,细声细气地道:“陛下,赵佑臣赵大人求见。”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秦敛的眼角轻轻跳了跳。然后他慢条斯理地抚着我的领口,慢吞吞地道:“宣。”   我这还是头一次近距离地看到赵佑臣。以往他大多都是出现在阿寂向我述说的传闻中。赵佑臣虽然身为武将,却没有武将那般威武高大的身躯,反倒生得几分瘦弱书生样,只是嘴唇看起来比秦敛还要凉薄,眼角形成一个狭长上挑的弧度,眸中锐利精光微微一闪,一看就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对付的人物。   只不过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比秦敛还要长上三岁,单凭他的容貌看,我还以为他是一个初出二十的少年。   秦敛背对着他,微微倾身,捏起一把雪在手心里揉,漫不经心地开口:“赵卿家,这是今年冬天第一场雪吧。”   赵佑臣微微躬着身,声音和他的长相一样年轻:“回陛下,是的。瑞雪兆丰年,明年必定是个好收成。”   我杵在一边,仰脸看看秦敛的侧脸,明明神色平常,却又平白生出一股让人不敢平视和亲近的清冷威仪感。   原来秦敛在臣子面前是这个样子。   秦敛把雪球在手中上下颠玩,一边悠悠道:“右相昨日提起告老还乡的意愿,你来可是为了此事?”   赵佑臣顿了顿,还是恭敬答道:“陛下英明。宰相之位一日不可缺,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机要位置……”   他还没说完就被秦敛笑了一声打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昨天你说皇后之位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照你的理论,这世上得有多少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的话明明说得很慢,语气又温吞,赵佑臣却很快跪在了雪地上,头深深地伏了下去:“臣惶恐。”   秦敛淡淡地“嗯”了一声,拉过我的手,把捏得极圆的雪球放在了我的手心里,然后拖着我的手腕头也不回地离开,只留下声音轻飘飘回荡在身后:“是该惶恐惶恐了。那就暂且跪着罢。”   第 二十一 章   第 二十一章、   秦敛今天悠闲得很,褪了朝服后一直歪在永安殿里闭目假寐。他睡他的觉,我看我的书,永安殿中一片静悄悄。这种静悄悄一直到临近午膳时才被打破,用个侍官顶着脑门上的冷汗战战兢兢地奏说赵佑臣赵大人至今还跪在西花苑中没有起来,周围的雪都给跪融化了。   秦敛“唔”了一声,温温吞吞地说道:“以前倒没这么自觉过。”又斜斜瞧我一眼道:“熙儿怎么说?”   我被他的称呼生生抖出一身疙瘩,学着他一样装腔拿调:“圣上若是体恤臣子,那就让他回去吧。”   他揉着鼻梁:“别说我,若是依你的意思呢?”   “若是依我的意思,既然难得他喜欢,那就让他继续跪着吧。”   秦敛看我一眼,黑玉一样的眼睛古井无波。我又重新低头看书,慢悠悠地道:“赵佑臣不是一直以给我使绊子为乐么。反正我就算现在为他说好话到头来他也不会记得,那就索性让他更恨我一点好了。”   秦敛笑了一声,转头对侍官道:“那就依皇后的意思,继续跪着吧。”   赵佑臣作为当今圣上一直最为宠信的大臣,在冰天雪地里跪了整整一天的事,当日就被添油加醋地传开。第二天赵佑臣理所当然地感染风寒,并且又理所当然地连续七日都伤寒未愈。等到第八日他终于站回了早朝上,再面对立后这个问题时,整个人就变成了根不通气的擀面杖。而那些以前跟着一票起哄的老臣子们,也一个个从夏天的麻雀变成了冬天的青蛙,于是总算是暂时消停。   他们一消停,秦敛就开始大刀阔斧。当即敲定了立后典礼的日期,然后又迅速打发了几个前些阵子闹腾得最欢的大臣去了边远地区慰问官兵视察民情。   我估摸着秦敛这么一做,众臣子郁结在心中的千言万语就全部化作了三个字,昏君啊。   众臣子敢怒不敢言,唯一意气风发的只有一个秦敛。当他已经连续五天的第六天准时踏入永安殿时,我隔着烛火,一边给他磨墨一边瞅着他那张特别漫不经心又难得安静乖巧的脸,在心里直叹气。   我磨磨蹭蹭一步三挪地蹭过去,小心把手指搭在他的左手腕上,结果半天都没见他有什么反应,于是又小心地紧了紧手指,终于让一直埋头在书卷中的某人转过脸来。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我,我很诚恳地看着他:“陛下,您达成了臣妾一直不敢想象的成为皇后的梦想,真是让臣妾受宠若惊感激涕零,臣妾该怎么回报陛下呢?”   秦敛撩起自己的衣袖看看,道:“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不过,”眨眼间,他那点安静乖巧的模样忽然全都不见,露出了一副似笑非笑样子,手指从我的下巴一路沿下,路过我的身前最高的那一点,然后掐住我的腰,眼角吊起纨绔子弟特有的数种风情,语气温柔得能哄人入睡,“熙儿要是真想感谢我,不如今晚就……”   我努力挣了挣,没有挣脱,干笑两声:“这样陛下也太亏了……”   “所以今晚才要尽量寻回补偿么。”秦敛利用身形优势把我压在桌沿边。我躲开他的鼻息往后摸了摸,还没等摸到砚台之类的东西就被他先握住双手。秦敛腾出一只手开始挑盘扣,我在底下踹了他一脚,他低头看了眼,抬头道,“再乱动就在这里开始。”   “……”   我立刻不动了。然后我就看到他满意地笑了笑,手穿过我的腋窝,把我整个人像捞面一样腾空捞起,顺便还抽^出了我头上的发簪,顿时头发如瀑布倾泻满衣。   秦敛看看我,又是微微一笑:“苏国第一美女啊。我娶到你,算不算也是种福气?”   在永安殿以外的人眼里,南朝陛下这些天的表现难以与之前身为储君的德才兼备的形象相作对比。皇后典礼祭拜完毕之后的一个月,谣言四起。据阿寂的转述,在南朝民间,我身为狐狸精的形象愈发的深入人心。古有纣王妲己,幽王褒姒,今有秦敛苏熙。连苏熙这名字都取得富有天意,押韵押得都同古代两位著名后宫祸水的名字正正好。   据说那个叫苏熙的苏国的第一美人,不知使出了什么魅惑手段,让陛下三十多天来上朝都是心不在焉,下朝亦是心不在焉,且一天里有大半时间都呆在永安殿;而这位南朝新皇后,只是随口说了句思乡心切,想吃苏国特产的红果山楂,南朝陛下便特地命人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从苏国国境内买了回来;不仅如此,南朝陛下还下令翻新永安殿,穷奢极欲的程度为前些任南朝国君所望尘莫及,在呈上去的长长的列单里,光是夜明珠就花去了国库将近十分之一的用量。   而秦敛以前塑造的形象太高大太光辉,如今就算他的所作所为令人扼腕,人民也坚信他只是一时被美色迷了眼。   还是那句话,假如这些谣言的主角不是我和秦敛,单从民间传闻看,我也真的快要觉得皇后是该被千刀万剐的祸国之人。可现在当事人是我自己,我眼睁睁看着谣言乱起,除了把我的容貌说成倾国倾城天下第一这一点比较让人欣慰之外,没有其余任何好话,那种心情,五味繁杂。   我歪在床头边,盯着秦敛亲手递过来凑到我嘴边的山楂,又微微抬眼看了看他,最终还是一口咬下。   殿中安宁,只有一缕焚香点燃的白气,在隔着窗子的冬日日光下摇曳生姿。我瞅着秦敛放下山楂,取过丝绢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低敛的眉眼温柔,唇角有好看的弧度。   我冷不丁地开了口,打破了一室寂静:“陛下,我给你讲个苏国流传的民间故事好不好?”   “我倒是记得南朝有个习俗,”他没接我的话茬,想了想接着说道,“已婚的女子若是给丈夫绣一个鸳鸯的荷包,这对夫妻不但这一辈子,连生生世世都能在一起。”   我微微睁大眼:“还有这个说法?”   他笑笑,握住我的五根手指:“所以说,熙儿前两天终于把鸳鸯荷包绣完了,为什么不给我呢?”   我立刻答道:“那个荷包才不是绣给你的。是我自己的。”   “是么。”他面色平静,挑一挑眉,“你不是说给我讲个故事么,怎么不说了?”   “……”我愤怒地指控,“明明是你硬要转移话题,我现在又不想讲了。睡觉睡觉。”   “那我给你讲一个。”秦敛硬是扒开了我蒙在头上的被子,也不管别人究竟想不想听,就一个人悠悠地道,“有个妖怪看上了一个公主,施展法术硬是把她掳到了山洞里。妖怪百般讨好公主,但公主仍是抵死不从,寻死觅活。妖怪又苦恼又伤心,又不甘愿把她就这么送回去,有一天他为了博公主一笑,告诉她自己脖子上串着七颗珠子的项链其实是一条法术项链,捏住第一颗说让妖怪变成什么,只要妖怪应了,妖怪就会变成什么。妖怪说得很诚恳,公主听了就有点儿好奇,就捏住那颗珠子说了个老鼠,妖怪不想变成老鼠,但是为了美人一笑,还是很痛快地变了。”   我闭着眼,耳朵却在认真听讲:“然后公主果然笑了一下。妖怪很高兴,又耐不住公主漂亮的笑容和几句温柔的问话,把剩下几颗珠子的效用一股脑都告诉了她。第二颗是起风的法术,第三颗是隐身的法术,一直到第七颗,只要捏住它说一声变,那妖怪就会停留在当时的面貌上,再也变不回去。”   我正听到兴头上,没想到后面却没有了。等了许久身后都没有声音,忍不住回头看他,正好碰上他一脸的笑容:“想知道后面的结局?”   “……”   “那你得答应孤一件事。”他慢吞吞地从我的脖子上拈出那个碧玉通透的坠子,“这个东西,你永远也不能摘下它。你在哪里,它就得在哪里。”   “……”   “那孤就当你同意了。”秦敛重新把玉坠子塞回去,接着道,“那公主不是傻子。想了想,冲妖怪一笑,妖怪给那璀璨笑容晃花了眼,听到公主捏住他的第一颗珠子说了声老鼠,想也不想就应了一声,然后自然是又变成了老鼠。公主又赶在他变回来之前捏住第七颗珠子,说了声变,妖怪就永远成了一只老鼠。”   秦敛看我听得眼睛也不眨,微微一笑,接着说道:“然后公主把老鼠扔到笼子里,在笼子下面堆了一堆柴火,妖怪就这样被烧死了。”   秦敛看着我,我看着他。半晌之后,他摸摸我的头发,开口:“睡吧。”   他下床灭了蜡烛回来,我在黑暗中瞪大眼睛瞧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近,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被子声,琢磨着或许该说点儿什么。没想到秦敛的手比我的思维要迅速,盖上我的眼,然后轻轻往下一拂,另一只手再把我往他怀里一拽,声音带着笑:“还是睡觉罢。”   秦敛这些天的表现不能用常理来形容,对我每一句话都相当诡异地百依百顺贯彻到底。看来他打定了主意要塑造一个色令智昏的庸君形象,我趴在桌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弄小白猫,心不在焉地听着阿寂平铺直叙禀报:“圣上下令在苏国全境为太子殿下征选合适的太子妃人选,前天已有了结果。”   “哦。”   “太子妃最终人选是藩王宋九韶的女儿,名曰宋绣璇。才貌双全,聪慧识大体,圣上和太子殿下都比较满意。”   “哦。”   “太子殿下的大婚典礼定在这月二十六。”   “哦。”   阿寂持续闷声闷气:“皇后娘娘。”   “我在听我在听。你别叫这四个字,太瘆人了。”我抬起头看她,“什么叫比较满意,是形势比人急吧。宋王的封地是苏国所有藩镇中最大的一块,联姻这个东西,还哪有什么才貌双全满意不满意。宋绣璇就算是驼背四肢不全外加长了张麻子脸,哥哥也得不得不娶她。”   阿寂的眼睛被刘海遮住,嘴角冷冷清清:“公主聪慧百里挑一,属下佩服之至。”   我的鸡皮疙瘩抖了抖,摆摆手:“你盘点一下,把还没用过的布匹,没有皇家标记的珠钗什么的,平分给从我来南朝后一直服侍得不错的侍女们。”   “公主这是要……”   我冲她伸出一根手指头晃了晃:“一个月,最多也就一个月,我和你就不会住在这里了。”   阿寂掩在刘海后面的眼珠动了动,继续像是事不关己地说道:“不管住在哪里,奴才都会誓死保卫公主的平安。”   我重新趴回桌子上,瞪着小白那双比玻璃珠子还要亮的猫眼,想了想又道:“阿寂,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比我还大四岁,至今还没有嫁人呢。”   “奴才以公主为家。公主在哪里,奴才就在哪里。”   “可你要是真的孤苦终老,我一辈子都会觉得愧疚的。”我转过头去,很认真诚恳地望着她,“我让你嫁给秦楚好不好?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不过我的阿寂这么能干,若是做妾侍太委屈你了,嗯,那个康王妃,正室……让我想想办法……”   阿寂低声道:“奴才不喜欢康王殿下。”   我捏着手腕的玉镯子,慢吞吞地道:“那你拿我的性命发誓,你真的一丁点儿不喜欢康王。若是说谎,就让我立时而死。”   阿寂身子颤了颤,嘴巴张了张,不说话了。   我学着母后的样子拍了拍阿寂的手背,笑眯眯地说:“你等着,我一定不会亏待了你。”   阿寂抬头看我,眉心蹙成一团疙瘩,一脸不能苟同的意思:“公主……”   “据说秦敛现在不是很宠爱我么,我再不趁着这时候好好利用一下,怎么能对得起以后要受的暴风骤雨。”   晚上,秦敛果然准时驾临永安殿。距离赵佑仪嫁过来只剩下一个半月,宫中却无半分喜庆的意思。我也没有见到秦敛对这件事上心过。   我在晚膳后故意把这事提到秦敛面前,没想到他连眉毛都不皱一下,捏着茶盏明目张胆地转移话题:“永安殿几天之后就要开始翻修,你和阿寂先搬去柔福殿住些日子。”   我瘪着嘴瞪着他。   “你不喜欢柔福殿?”秦敛露出一个笑容,“那长信殿如何?”   我看着他低头饮下一口茶,吸了口气道:“陛下,安排个吉日吉时,把阿寂嫁给康王殿下吧?”   秦敛拿茶盖拨弄茶叶的动作停住,抬头看向我,黑眸沉沉,古井无波:“你肯舍得?”   “我不舍得。所以阿寂嫁过去一定不能受委屈。所以……”我再次深吸了一口气,闭着眼道:“让阿寂做正室好不好?”   良久没得到回应。我半睁开一只眼,秦敛正单手支颐似笑非笑地瞅着我:“熙儿这话,可是想让孤把现在的康王妃废了?可康王妃是依先皇的旨意嫁过去的,要废怕是不容易。”   我抱住他的一只胳膊,见他没有抗拒,就更紧地抱住,扬起脸,表情相当诚恳:“这件事要是能达成,普天之下办到的人也就只有陛下了。”   秦敛笑笑:“熙儿说个能说服孤的理由。”   我想想,说:“阿寂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她的德行和容貌都足以把现在那个康王妃比下去的。”   秦敛不为所动:“这话说反了罢。你是阿寂从小看到大的才对。”   我再次瘪起嘴。他伸出手扯了扯我的脸颊,笑着说:“再给你两次机会。”   “传闻康王妃以善妒出名,康王夫妇相处不睦。而康王和阿寂又本就两情相悦,康王妃嫁给康王,苦的是三个人。这样的婚姻,不要也罢,对不对?”   秦敛还是淡淡地微笑,既不表态也不说话。   我愤怒地站了起来:“陛下究竟是想怎么样才肯答应臣妾这桩请求?”   “还有最后一次机会。”秦敛很冷静地把我拽回椅子里,“你好好想想,想到了合适的再同孤说。”   “可我就只剩下最后这一个愿望了啊。”我眼巴巴地瞧着他,“君心难测,岂是臣妾可以妄自揣摩的。若是臣妾找不到使陛下信任的理由,拿臣妾此生最后一个愿望就不能实现。若是不能实现,臣妾此生,也不得不死而留憾了。”   秦敛的一双眼睛眯起来,黑黝黝一片地望着我,像是能望到人心里去。过了片刻,他把茶盏往书桌上一搁,淡淡地道:“我答应你便是。”   第 二十二 章   第 二十二章、   秦敛答应得比我想象中要痛快一些,而他答应后的行动也比我想象中要痛快一些。第二日下朝后,秦敛和我坐在御花园中,喝着热茶吃着点心等着秦楚前来。   我让阿寂给我折了根梅花枝拿在手里把玩,秦敛则在一边慢吞吞地拨着茶水,喝一口,放在小石桌上,过了一会儿又端起来,再喝一口。   秦敛前阵子登基后,秦旭秦宇秦楚都留在了京城。前些天秦旭以留在封地的宠妾病重为由请求离开京城奔赴封地,未被准奏。又过了两日,宠妾因未见到心心念念的夫君,一口气没能续上就眼睁睁地病死在床榻上,秦旭悲不能胜,朝堂之上再次请求奔赴封地,再加上有两个大臣帮衬,秦敛没了硬留的理由,终于准奏。   御花园的雪还未全化,萧瑟寒意通过宫女低低的吸鼻声音表达出来。我等得有些不耐烦,终于看到了不远处侍官弓腰引着秦楚穿过枝枝杈杈,小桥冬水缓缓而来。那千篇一律的滚着貂毛边的黑沉沉的朝服穿在他的身上,没想到竟也很有几分风采。   我看看他,再看看阿寂,心中还是有几分不舍得。   阿寂容貌过人,智慧过人,身手更是过人。自父皇得知我还可以活过二十岁后,阿寂就被拨给了我,算一算如今已经过了十多年。昔日甘蔗一样瘦弱的阿寂如今已经长成如雪山般笔直巍峨,我亲眼看过她练武时迅如疾风的脚步,亲眼见过她果断凌厉以一敌十的身手,亲亦眼见过她同苏启过招时毫不逊色的勇气。我一直觉得她这样出色的女子生来就应当被人呵护,即便无法嫁给达官贵人,也应当嫁给一个性格敦厚家境殷实的好人。可她的真实身份却是侍卫。   既为公主的贴身侍卫,就注定会见血。我不知道她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但她曾在一次回答我问话时曾说:“除了公主,其他人的性命均是草芥。奴才的性命也是草芥。当奴才眼中只有公主一人时,杀人也就不过尔尔了。”   阿寂曾因保护不力,被苏启勒令在雪地里跪了一夜。我当时和苏启求情,苏启慢吞吞点着桌子道:“我已经手下留情了。阿寂若是我的侍卫,此刻已经残废了。”   “你是你,我是我。阿寂是我的侍卫,我有权利自己处置她。”   苏启瞥我一眼,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模样:“我这是为了你好。”   “可是看见她跪在那里我很难过呀。”   苏启一笑:“苏熙,你得记住你的身份。苏国皇室从不轻易难过与高兴。身为皇室成员,永远不能心软。”   顿了顿,他忽然又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戳着我的脑门道:“要是有可能的话,我真想把你重新塞回母后的肚子里面去。和苏姿比起来苏熙你真是除了相貌以外没什么优点了。”   “……”   秦楚躬身规矩行了礼,撩起衣摆坐下。我瞅着他的眼睛直勾勾地往我身后瞅,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康王殿下。”   他微一拱手:“臣在。”   “听闻康王府近日夜里时常能听见陶瓷破碎声。”   秦楚也咳嗽了一声,大概有点不解其意,迟疑片刻决定撒谎:“是这样?臣近日夜间睡得甚是香甜,不曾听到。”   秦敛坐在一边笑了一声:“三哥的意思是皇后在说假话?”   秦楚又是一拱手:“臣不敢。”   秦楚淡淡地笑:“其实皇后的意思也是孤的意思。今天把三哥留下,只是想问一句这传言是真是假。”   “这个……”   我在一边插话:“康王殿下承认了也没关系。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古诗有云,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过了这家店,说不定还有别家门。”   秦敛似笑非笑斜我一眼,又转头对秦楚道:“孤也赞同皇后的说法。”   秦楚:“……”   我挥了挥手中的梅花枝:“依我看,康王殿下面皮薄,默认就是承认了。”   秦楚:“……”   我指着裹得跟粽子一样厚的秦楚,转头对秦敛道:“陛下,天气冷,既然康王殿下穿得单薄,我们也问完了,那就让他回府吧。”   秦楚薄薄的唇一抿,微微一笑:“也好。”   秦楚:“陛下,皇后,恕臣愚钝,臣不大懂……”   我道:“没有关系,陛下和我懂了就好了。陛下,是不是?”   秦敛点头道:“没错。”   秦楚:“……”   我和秦敛先往永安殿的方向走,秦楚目送我们离开。路上我继续挥着那根梅花枝,秦敛瞅瞅前面露出一个屋角的永安殿,又瞥我一眼,忽然温吞一笑:“我背你过去好不好?”   我脚步一停,差点跌倒:“啊……?”   “你昨天晚上梦话连篇,一直说想让我背你绕着皇城走三圈,说了起码十来遍。我觉得这个任务我不可能完成,于是就没有叫醒你。”   “……”   “不过虽然不能绕着皇城走三圈,背着你走到永安殿门口还是可以的。”秦敛拿过我手里的梅花枝扔给一直以来都面无表情的阿寂,挥挥手对剩下的侍女侍官道,“你们离远些跟着。”   身后的人低声称了“是”,我瞪了瞪不断退后目不斜视的众人,再瞪了瞪一脸悠闲等着我趴上背的秦敛,咬一咬牙,最后还是爬上了他的背。   秦敛很快接住我,手勾住我的小腿,走路很稳。   我在脑海中默默勾画着此刻我和秦敛的形象。秦敛虽微微弓着背,但他走得悠然自得,呼出的白气都没有见到半分增多,所以一定还是那种风雅从容的模样;可我就不一样了,我此刻穿着裙子趴在他的身上,就算再是个绝世美女,此刻同手同脚一起趴在同一个平面上的样子……肯定也不是那么好看的。   若是爱美如命的苏启看到此刻我的模样,肯定会扶额痛哭,再也不要认我这个妹妹了。   我趴在秦敛的背上,小声说:“陛下打算怎么处置康王妃?”   “嗯?”他微微转过头来,笑,“放心,不会令你失望的。”   我说:“臣妾只是想知道陛下把阿寂嫁过去的确切时间。”   秦敛顿了顿,又是笑:“你着急的话,那就十天的时间废黜康王妃,再十天的时间把阿寂嫁过去,你说好不好?”   我抱住他脖子的手臂紧了紧:“当真?”   他呼出一口气,说道:“孤的承诺一向有效。”   “那臣妾就等着陛下的好消息了。”   秦敛笑笑,说:“熙儿对永安殿翻修还有什么意见,过两天就真的动工了。”   “一切照着陛下的意思就可以了。”我说,“倒是过阵子赵佑仪就要入宫了,怎么宫中不见喜庆?”   “已经在重修朱颜殿了。她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妃子罢了。”他带着几分调笑的口吻道,“熙儿这是在吃醋吗?”   我基本已经可以预见,假如我此时说了诸如“臣妾不敢”之类的话以后,秦敛将要用来堵我的话了。他有八成都会继续调笑着说,哦?熙儿还有不敢的事情么,连罢黜康王妃这等事都同孤提出来了。   我看看灰暗暗的天,把脑袋贴在他的肩膀上,后脑勺对着他的侧脸,慢慢地说:“我当然在吃醋啊。”   他没有说话,我就接着自己说下去:“圣上现在只有我一个,我也只有圣上一个。等到赵佑仪嫁过来,圣上有两个,我还是只有圣上一个。到时候春光镇在人空老,新愁往恨又何穷?”   秦敛淡笑:“我怎么记得有人以前曾经很努力地劝我纳妃呢?”   “私心归私心,公心归公心。在苏国时,有人以前教导过臣妾要识大体,家国为重,己欲为轻。臣妾那时只是在尽力懂事而已。”   “哦?彼时在尽力懂事,那此时呢?”   我们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永安殿,秦敛旁若无人地背着我一直到寝宫。他把我放到床榻上,我抓住他的胳膊不撒手,看着他那双墨黑如玉的眼睛,想了想说:“我说过我很吃醋了啊。而且赵佑仪很不好。上次哥哥来南朝的时候,我的腰扭伤了,便是她推的。”   他那双眼睛还是波澜不兴,只是弯起唇角笑了笑。半晌开口:“即使她进了宫,你也还是你,不会有什么变化。”   我仰脸望着他,说:“可我还是不想你娶赵佑仪啊。”   “昨天你说阿寂嫁给秦楚是你唯一的愿望。”他收敛了笑,慢悠悠开口,“可没有说你自己。”   “我不想你娶赵佑仪。”我又重复了一遍,“就是这样。”   这个要求很过分,我知道。我在蛮不讲理,不管我再重复多少遍它都不会实现,我也知道。   我很少会这样任性,可我想,那也许只是因为之前我受的委屈不够多。   我也不想这样任性,可除了这么口头上说一说,我也没有其他缓解的办法。我已经快要忍不住了。   秦敛看着我,忽然俯下^身,偏头在我的嘴唇上碰了一下。   下一刻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推倒在床榻上。秦敛的手和我十指交握,我眼睁睁看着他低下^身来,然后用舌尖撬开我的牙关,长驱直入,吮吸纠缠。   我晕晕乎乎地还想提醒一下他这是大白天,他已经单手落下了帷幔。   其实自上次苏启来南朝后,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行房过。秦敛尚在东宫时,有大概十几天的时间心情莫名变得很差,那会儿我不敢招惹他,他也不来招惹我,只日日在书房度过,后来久了,渐渐不知怎么就变成睡觉各顾各的。   这世上谣传太多,连真相都好像成了假的。外面都在盛传狐媚苏熙以色惑主,却不知其中有段时间我们睡觉都是分开的;那些腐朽的老头子们战战兢兢地唯恐苏国公主在享受万千宠爱之下会诞下南朝子嗣,却不知我从嫁给秦敛的第二天就一直暗中在吃避孕的药丸。   苏启当初交给我药丸的时候,望着我叹了口气,脸上难得没有惯常那种悠游清闲的神色。我当时倒是一脸轻松自得,大概是因为从小除了喝药之外再没受过苦,所以对钝刀割肉的感觉仅限于所谓的纸上谈兵而已,简单地以为同为活人,既有殡脚的孙子,又为何不能有诛心的苏熙。就算到时候对秦敛是喜欢到骨子的迷恋,咬牙忍上一忍也总会过去。   可现在我发现并没那么容易,我有点儿后悔莫及。   假如早知道会是这样,当初就不该为求逼真假戏真做,当初就不该答应父皇的要求,当初就该聪明地学苏姿那样停手。   只可惜,就算真的有如果,再重来一遍,我大概还是会忍不住再度假戏真做,再度答应父皇的要求,再度食髓知味舍不得收手。   记得算命先生在我出生后卜过我的命理,说我及笄后必有一大凶劫,若是度过此劫便一生无忧,若是度不过便只好阿弥陀佛。我后来知晓后只顾和苏启嘲讽他这句看似玄妙实则废话的废话,只说及笄之后又未说几时之前,难道说我直到终老之际才能知晓到底哪一次困难才真正算得上凶劫。   而现在想想,我却再也笑不出来。大概这一次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劫难。   苏启这个苏国公认最聪明的人只教过我如何编织阴谋如何算计人心,却没教过我该如何躲避喜欢。不过我后来想,他就算真的教过我,大概也不管用。因为他自己都还从来没真正喜欢过一个人,就算讲也只不过是纸上谈兵,他大概也不了解什么叫钝刀割肉,遍体鳞伤。   倒是苏姿的话此刻对我来说最有效,回忆都是徒增烦恼,再怎么样都不可以哭,只可以笑。若是实在笑不出来,也要清醒地牵牵嘴角。   我和秦敛的午膳晚膳都没有吃,在床上一直从日升中天待到夕阳西下。秦敛从未像今天这样失态,以超出他风格的力道和技巧逗弄我。衣服和被子都掉到了床下,我被他像湿手巾一般卷来又卷去,又被他像秋风中的枯树叶一般翻来又翻去,他的头发散乱在额前肩膀,呼吸声粗重,微微抿着唇,眼睛里满是欲^望,最后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两个人都像是从水中刚刚捞出来一样。   以前进行过的每一次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在我和他相处的半年多时间,每次床事他都习惯了克制忍耐,我因秦敛的逗弄而不得不呼叫得惨不忍睹时,他却依旧是嘴角含笑冷静温柔的模样。他和苏启在某些地方超乎寻常的相通,什么时候都是一张从容淡定的脸,似乎随时都可以抽身而退,国事为重家为轻,容不得半点泥沙。   英明的君王就该是这样。   最后我昏昏沉沉地被秦敛抱去沐浴,再回来床榻早已利落地重新铺好崭新的床单被褥。我又困又累,秦敛双手一拢把我从被子里挖出来,拍拍我的脸:“先吃点东西。”   “……”   “不吃东西半夜会饿醒的。”他不依不饶地继续骚扰,声音带有十成十的温柔,“熙儿就吃一口好不好?”   “……”我就算再困也随着他这比较特别的语调不由自主地颤了颤。勉强睁开眼,果然看到寝宫的四周都站着垂目低头的侍女。   秦敛一手端着一盅骨汤,一手捏着勺子凑到我嘴边。我看了看周围:“……多谢陛下,臣妾自己来就好。”   我要接过勺子,他并不松手。我看他一眼,再试图接过勺子,没想到他还是不松手。我再看他一眼,这回他笑了笑:“乖,张嘴。”   “……”我在他的那双如墨的眼睛底下,真的乖乖张了嘴。   第 二十三 章   、   秦敛难得有这样真正悠闲的时候,虽然他平常总是摆出一副十足悠闲的模样。整整两天,我睡着的时候他躺在我身边抚摸着我的头发,等我醒来他还是躺在我身边抚摸我的头发。见我睁开眼,就会俯身下来,然后把我整个人像捞面一样捞起来,拂开额前碎发,然后从额头到眼睛到鼻子,再到嘴角,温软的嘴唇像是柔和的花瓣一样一寸寸刷过,啄得十分细致。   秦敛还没有这么彻头彻尾地温柔过。眼神温柔,动作也温柔,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就像是一碗温和的蜂蜜水,甜得恰到好处,粘得亦恰到好处。这两天我没有见他批奏折,也没有见他召见大臣,甚至没有见他去上早朝,他一直都呆在永安殿,一步都没有踏出去过。   秦敛这般作为的时候,眉眼间依旧是稀松平常的神色。我看着他,也只好跟着做出同样稀松平常的神色。   假若身为合格的皇后,我理应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软硬兼施千方百计甚至以死相逼地请求皇帝去主持朝政,可我也没想当过合格的皇后。秦敛让我坐在他的腿上临摹字帖,教我拨弄南朝特有的锦琴,给我在窗前细细画眉,以及领着我去西苑玩泥巴,我都一一照做。   我曾经这样小心翼翼地奢望过,而如今一一在眼前实现,我没有用来拒绝的理由。   更何况时日无多。   苏启摇着扇子的时候,说的话一般只分两种,一种是胡说八道,一种是至理真言。我来南朝之前苏国刚刚到了可以摇扇子的时节,而苏启摇着扇子说出了他当年的第一条锦囊:以苏熙你的智慧,就不要想着和秦敛比精明了。不管秦敛多么阴晴不定诡计多端,你需要的只是以不变应万变。   我照做了,然后事实证明苏启又是正确的。   秦敛大婚的时候,我假装自己除了所谓的琴棋书画之外什么都不懂;秦敛监视我和阿寂的时候,我仍旧假装自己除了所谓的琴棋书画之外什么都不懂;秦敛温柔以待的时候,我还是假装自己除了所谓的琴棋书画之外什么都不懂;等到秦敛散播狐媚谣言的时候,我还是假装自己除了所谓的琴棋书画之外什么都不懂。   太阳底下,有什么总是比没什么容易发现。假装一无所知要比假装高深莫测容易得多。   可是假装得久了,差点就连什么是真的都忘了。我只看到赵佑仪对秦敛的念念不忘,差点就忘记赵佑娥送给我小白猫的意义。若不是乍然听到苏启要连婚的消息,我差点就忘了自己来南朝的意义。   父皇曾经千叮万嘱,你嫁去南朝,不为联姻,不为男女之情,也不为当皇后,只为杀了秦敛,扰乱朝纲,辅助大皇子秦旭登上九五之位。   那时候我深深跪在地上,有一会儿的时间里觉得手脚冰凉。   在那之前,我并不晓得父皇和秦旭何时有了联系,我也不晓得父皇何以如此笃定我有那么大的能耐,可以杀了秦敛扰乱朝纲,凭一己之力为他赚得半壁江山。   然而这世上我不了解的东西太多,不可能一一都问得清楚明白。   第三天秦敛终于去了早朝。我一大早起来喂八哥逗小白,等听到第二遍朝钟响起后,阿寂悄无声息地走到我身后,低声说:“公主,太子殿下的婚期提前了,七天后举行。”   我歪了歪头,想了想,道:“知道了。”   等下了早朝,我又得知了另外一件事。赵佑臣在朝堂之上突然列举余庆王结党朋欺贪污受贿等十大罪状,秦敛震怒,着三司使严加会审,两日后上奏圣裁。   秦敛下朝后没有再过来永安殿。我趴在桌子上按照清单一点点地敲定阿寂即将需要的嫁妆,阿寂在身后忍了忍,又忍了忍,终于还是没有忍住,低声唤:“公主。”   “什么?”我头也不抬,“你放心,余庆王这件事本来就是秦敛和南朝先皇早就想解决的案子。他两日后的结果必定是认供,秦敛到时候一定会抄家严惩,田欣茹如果聪明,也许会上吊自杀,如果她不够聪明,秦敛也会罗织出一堆罪名让她认罪。秦楚休妻是肯定的。很快你就要嫁过去了,我再不给你准备嫁妆就晚了。”   阿寂又低低地唤了一声:“公主。”   我抬起头看她。   “公主是为了让我过去监视秦楚么?”   “秦楚有什么好监视的?”我把手卷放下,“他不过是一个无实权的逍遥王爷而已。”   “那公主一定要把我嫁出去是为什么?”   “我不是说过么?你跟了我这么久,我一定不能亏待你。秦楚爱慕你,又是个王爷,算是个不错的人选。你不相信我的话?”   阿寂垂着眉,面无表情:“公主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把我嫁过去?现在是非常时候,稍微一个差错就会全盘皆输。”   “我有分寸。”   “公主来南朝时只带了我一个,我若是去了禄王府,公主一个人在宫里必定无依无靠。”   我托着下巴看着她:“那你自己说说,来南朝之后,你都帮我做过些什么?你身为第一侍卫,可曾帮我挡过刀,杀过人?我被赵佑仪撞到假山上的时候,你又在哪里?谣言无休无止的时候,你又可曾堵住过悠悠之口?在这里,两个人和一个人是一样的。”   阿寂良久不言语,过了一会儿低声说:“公主到时候若是需要易容出宫,总得有人扮成公主留在宫中。”   这回换我良久没有说出话,过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那你就当嫁过去是在帮我监视秦楚吧。”   “公主……”   “你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说实话?”我把毛笔在雪白的纸张上重重划下一撇一捺,撕成一条条抓在手中慢慢收拢,“父皇既让我来,就没有想过我有机会再回去。你呆在宫中也只不过是多死一人而已。”   当天晚上掌灯时分,我躺在美人榻上阖着眼,脑海中全是恍惚的两年多前。画面里一直有一双莹润细腻的手轻轻抚动琴弦,而一人倚在旁边的琉璃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手里的点鼓。落纱帐被风吹得轻柔飘荡,窗子外面的美人蕉盛开得大朵大朵。   我半醒半寐间,眼睛忽然被人轻轻盖住。来人的掌心微凉,凑过来的鼻息却是温热,拂过我脸颊时引起一阵阵战栗,紧接着便听到他低低地笑了一声:“你在做什么梦?还皱着眉?”   我仍是闭着眼,小声说:“我想苏启了……”   不远处的漏壶激出一滴水声,秦敛松开手,在一边的软榻上撩了衣摆坐下来,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你哥哥快要大婚了。”   我歪着头瞧着他,目光缠在他的脸上,一寸寸停留反复:“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觉得你和哥哥很像。”   “后来呢?”   “又不像了。”   他微微弯了弯唇,拿过桌案上一个苹果放在手里摩挲,片刻后又放下,而后突然腾空将我抱过去,安置在腿上。   他的手指在我唇边一抹,嘴角划过清水一样的笑容:“你哥哥的福气可是比我好多了。”   我看看他,说:“那可不一定……”   “怎么不一定。”他微微歪了头,手指开始绕上我的脖颈,一粒一粒解扣子,嘴唇熨帖上去,唇齿间溢出的话含糊不清,“最起码苏国太子妃大婚的时候就不会来葵水。”   “……”   老夫子当初在不得不教我“抵死缠绵”一词的时候,躲避着我的眼神告知我,它的意思是指一种抵抗死亡的纠缠。而我那时年纪还小,尚且存有一丝知无不言竹筒倒豆子的炫耀心理,凡是学会一个自认为生僻的词眼,此后几天里必定会千方百计绞尽脑汁地在日常对话中提到。然而抵死缠绵这个词在苏国宫中着实难以遣词造句,一直到苏国军队远征凯旋而归,而一位将军为箭矢所伤,流血不止行将死亡的时候,我才有机会跑到苏启面前,洋洋得意地造句道:“周将军在床榻上抵死缠绵,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好将军。”   下一刻苏启嘴里的茶就全数喷了出来,把他那把上好崭新的折扇濡湿大半。待宫女收拾干净退下去,他才在我孜孜以求的眼神底下清咳了两声,道貌岸然地道:“妹妹,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老夫子说它就是抵抗死亡纠缠之意,难道我用错了?”   苏启想了想,说:“老夫子对你这么说是对的,但你自己说就是错的。不过如果我来说就也是对的,但是如果再解释给你听就是错的。你懂了?”   “我不懂……”   “你不懂最好了。”苏启一脸欣慰,拿折扇敲敲我的肩膀,果断堵住我接下去的话,“总之记住这个词就是个类似人渣王八蛋之类不好的词,你以后不要用就是。”   “……”   于是我就这么被误导了许多年,直到我终于不再以他的话为至上真理,有了自己的辨认能力,才知晓原来抵死缠绵不是什么人渣王八蛋,苏启自己才是。   我想,如果我现在以“我和秦敛今晚的房事算得上抵死缠绵”来造句,大概不会被指为错误。   当今天晚上我用尽全力,反客为主地把秦敛压住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异,而后在看到我一颗颗颇为费劲地解开他的扣子的时候,淡淡地笑了一声:“要帮忙么?”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往日里秦敛在这个时候的作为。一般情况下他会手指灵巧地以快于我十倍的速度挑开一粒粒扣子,二般情况下则会不耐地用手撕开。我看看他,想了想,拿过一边的丝绸里衣盖住他的双眼,然后把剩余部分压在了枕头底下。   秦敛今晚反常的配合,我本来以为他到底会意思意思地反抗几下,没想到他竟然就像是乖巧的小白一样躺在原地任我宰割。我无视他微弯的嘴唇,又接着仔细回忆往日里秦敛挑逗我的动作。然后我照猫画虎,手指按上他的下巴,再然后俯身亲上去。   接着我听到有人叹了一口气,道:“你是小猫变的?咬得真疼。”   然后他的手在黑暗中准确握住我的五根手指,拉到他的喉咙处,又道:“亲这里。”顿了一下又补充一句,“轻一些。”   “……”原来就算是现在,任人宰割的人还是我。我郁闷地瞅了他一眼,低下头把嘴唇贴到指定位置,既然不能用牙齿咬,只好微微张嘴,拿舌尖碰了碰。   很快我就听到闷哼一声,接着便是疑似几个磨牙的声音,秦敛低声道:“苏熙,你就是我的命。”   我愣了一下,觉得我该是听错了。就算是听对了,也该是我理解的意思错了。且不消说秦敛这个人在我面前基本不说真心话,就算是真心话,如今也没有用了。   我只是在疑惑他为什么要说这多余的一句话。就算他不说这句话,我也早已放弃杀他了,而假如我真的打算杀他,那他说这句话又有什么用呢?   秦敛没给我时间再继续想下去,他很快握住我的手腕,下一秒我就又如往常那般被他重新压在了下面。明明他刚才还在指责我用牙咬他,可现在他分明就在捏住我的下巴,狠狠啃咬我的嘴唇。   他的力道着实大,让我很快拧起眉,溜出一声呜咽。他停了一下,慢慢又变得温柔,舌尖抵开我的牙关,刷过牙齿和上颌,最后辗转在唇角处,像潮水一样一进一退。   “苏熙,”他在我两眼泪汪汪的时候终于停了下来,手指抚上我的脸,慢慢地说,“你当真没话跟我说么?”   我在他的眼神底下想了想,道:“你能放弃算计苏国吗?”   他抿唇定定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轻声说:“不能。”   “你能让苏国那些被你挑拨起来的藩镇撤兵吗?”   “不能。”   “你能不娶赵佑仪吗?”   “不能。”   “你能别杀我吗?”   这次他停了一会儿,避开我的眼,仍是说:“不能。”   我的眼泪掉下来:“所以你让我说什么呢?”   第 二十四 章   第 二十四章、   秦敛的喉结动了动,过了一会儿低下头来,一点一点温柔地吻我。   今夜没有月光,芝麻似的星星点缀了整个蓝色天空盘子。我和秦敛的衣裳腰带绞成一团,在历经我压住他他压住我我再压住他后,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压在了他的身上。   我的手攥住他的肩膀,眼泪在掉了五六颗之后就没有再掉下来,我安慰自己我的控制力相较初嫁来南朝时已经相当好了,我甚至在弯了弯嘴角笑了一下,然后手在他的胸膛上按了按,摸索到他跳动的心脏处,伸出指甲挠了挠,随之便看到他微微笑了笑。   秦敛笑起来的时候总是那么好看。有一点温柔,有一点纵容,还有一点不可触摸难以名状的风雅。   我一遍遍地提醒自己,我怎么可能会爱上这样一个冷心肠的人。然而,只是,他这个样子,我又怎么能不爱上他。   秦敛在我发怔的瞬间翻身将我压在下面,手指灵活地将两人仅存的一点衣料都勾去。   然后他温软的嘴唇覆上来,挨着我的牙齿吮吸辗转。温柔又放肆的感觉,如同芙蓉帐顶上那一派明红盛放流离,天旋地转。   次日的事情发展和我预料的有些偏差。田欣茹的确上吊自杀,却又被秦楚及时救下。田欣茹在针灸之下悠悠转醒,见到秦楚的第一反应是拔刀相向,大声呼号是他负了她。   听到这一段的时候我一度怀疑故事的真实性。首先,我很难想象田欣茹究竟是拥有何等神力,才能从床榻上凭空变出一把匕首来;其次,负了田欣茹乃至负了她全家的人再怎样也不该归罪到秦楚的头上,若是她开口诅咒我整个苏国皇室倒兴许还能有点说法。   秦楚和田欣茹本就是一桩缓兵之计的政治联姻。既然联姻的主题是政治,田欣茹就总该有一些为政治牺牲的自觉。   苏姿曾说,谁负了谁这种说法在大多数时候都有欠妥当。你若是付出得心甘情愿,那也就不要怪罪他人接受得理所当然。情^爱这件事,原本就与下赌无异,倾尽心血之前就该计算好值不值得,到头来若是真的血本无归,只能说你运气差眼光糟,却没什么理由指摘别人该不该对你回报。   田欣茹大抵没有这样一个姐姐对她指点过这些话,而她自己又没能拥有如此觉悟,于是到头来看到秦楚非但没有宽慰她反而去了桌案前开始写休书的时候,想到的只是拼尽全力往床头柱子上狠狠一撞,若非有旁人拖拽着,几乎就已经血溅当场。   我觉得田欣茹这样的做法有欠考虑,很不好。而退一万步讲,就算是真的自杀,最起码也要自杀得体面。我想,若是苏启在这里,他肯定会把头摇一摇,再把唇角弯一弯,换上一副惋惜的神情,道:“南朝的人就是野蛮未开化,太冲动。白白让情感驾驭理智,难怪都这么愚蠢。”   这几日的太阳就像是书房里的小飞虫,只眨一眨眼的功夫,便已经从东边飞到了西边。   秦楚下了休书后不久,秦敛的诏书便快马到了康王府。   侍官端着架子站在院落中,把冗长的一大段念过去,到头来的意思只有一句:六日后阿寂嫁给秦楚,是为康王妃。   六日后,也是苏启大婚的时间。   听到消息的时候我正无趣地托着下巴看夕阳,那里火红一片,宁静安详,没有任何要变天的迹象。   阿寂仍是无声无息地站在我不远处,我回过神,对她笑笑:“你看,秦敛有多聪明。我都没跟他提过我想把你嫁出去的具体时间,他就给你安排到了不多不少的六天后。”   阿寂动动唇,神色渐渐攒出一片哀伤,没有说话。我想了想,把上次苏启来南朝带给我的绣囊从袖子里摸出来,递过去。   “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面。”我道,“阿寂,你以后珍重罢。”   她望着我,突然眨了眨眼,又在泪珠掉下来之前迅速别过了头。   六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掌灯时分,阿寂身着红色的婚服来同我拜别。我看看她被衣裳映红的脸,像模像样地叹了一口气,道:“想当初我大婚的时候……”   话还没说完,身后就有人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回头一看,一屋子的人已经乌拉拉跪了一地。   秦敛走到我的面前,握住我的手,笑道:“你大婚的时候怎么了?我亏待你了?”   我低头看看他的手,手指修长,从宽大的袖袍中探出来,干净且有暖意。我再抬头看看他的面容,嘴角含笑,眉目清朗,依然是我最喜欢的模样。   我动动唇,语气平淡:“想当初我大婚的时候,陪我来南朝的一共四个侍女,如今死的死嫁人的嫁人,一个都没有了。到现在还陪在我身边的活物,就只剩下了阳台上的那只八哥。”   我的话音落下,屋子里刚刚直起腰的众侍女又都无声无息地跪了下去。   连向来努力装作低眉顺眼的阿寂都抬了头看向我。   我知道不该在这样的场合说这种话,更不该在这样微妙的局势之下如此无故顶撞。可我已经扮痴扮傻那么久,着实想在被人最后收拾之前先下手为强一把。   秦敛看看我,嘴唇微微抿起,笑容慢慢敛起来。过了一会儿,我自认很有自知之明地把手从他的掌心里抽了出来。   屋子里一下子静得只能听到吸气声。   我抬头看看秦敛,秦敛的表情已经换做了面无表情。我垂下眼,两手抄在身前,看他的衣袖垂下去,衣摆后退几寸,而后拂袖而去。   我微微叹口气,闭上眼,又睁开,道:“吉时快过了。挑下新娘的盖头罢。”   盖头被挑下时,阿寂仍在看着我。她扶着身边人的手,一步步小心翼翼踩下台阶,最后一步的时候顿了顿,隔着红色的盖头扭过头来,朝着我的方向望了片刻,又回过了头。   我看着她离开,一直到轿辇离开视线。她陪着我活了十几年,接下来的几十年的日子终于能真正属于她自己。   而回顾我活过去的十八年,却不晓得哪一天哪一年过得是真正舒心。我下了心血读过的兵法,学过的琴艺,练过的书法,都还没来得及卖弄给别人看,就要离开我所爱的人,这个世间。   若是早知如此,便该只吃喝玩乐,纵情恣肆,也不枉我来这世上走上一遭。   然而,命运总是比人更高一着。   我把其余人等干干净净打发开,阿寂离开的院子里便只余下一片寂清。我对着一壶清茶,摸出怀中那块秦敛曾经亲手戴上的玉坠,在手里捻了几十遍。百无聊赖地想,此刻除了这里,大概许多地方都是热闹的:阿寂和秦敛忙着在禄王府拜天地入洞房,苏启和秦绣璇忙着在苏国拜天地入洞房,苏国的藩王们忙着闭门谢客筹谋叛乱,秦敛和赵佑臣忙着给苏国的焦头烂额上再添一把火,赵佑仪则忙着半月之后的拜天地入洞房。   只有我一个人,闲得简直是罪过。   想当初在苏国时,苏姿曾经取笑苏启,说她身为他的妹妹都已出嫁一年多,他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摇着刚刚被别人供奉上来的象牙折扇笑道,急什么,不出两年,你们就该叫秦绣璇为嫂子了。   我那时还不晓得秦绣璇是何方人物,问苏启,他则继续笑道,没什么,一个人罢了。她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嫁到南朝是为了挑起矛盾的,她嫁给我是为了平息内讧的。   苏启闲谈时极少提起政事,那日倒是肯开金口,为我和苏姿恶补了诸多朝堂之事。他说秦绣璇的父亲秦九韶知道朝廷迟早要削藩,自己先造反。不但野心膨胀,并且鬼迷心窍,竟与虎谋皮与南朝做了交易。若是秦敛能助他登极,他便允诺将苏国的一方土地割让给南朝。   我垂涎于他身上那块碧得可爱的玉佩,一动不动盯着,顺口道,割让土地?他怎么想的?   苏启将扇柄握在手中掌玩,笑悠悠道,他这是打的一本万利的主意。等到事成之后,他的权力和领土要比侯王的时候多百倍,哪还会计较给南朝的那一块。至于事败……人的欲望一旦破土发芽,哪还有功夫考虑什么失败。   我再道,那他就没想过卖国可耻是要遗臭万年的?   苏启睨我一眼,道,良心这两个字,就跟面子一样,撕下来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对秦九韶来说,活着拿到手的东西才最实在,遗臭万年又有什么关系。   自那之后,我愈发感到,男子与女子的想法着实迥异。我实在想不通,一个人若能吃饱穿暖,生活安逸,又何苦费尽心机去谋求其他利益。苏启如此,秦九韶如此,秦敛亦如此。而苏启则实在想不通,苏国皇室向来善心机喜侵略,何以会生出我这么一个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的公主。明明苏姿不这样,母后不这样,太后也不这样。   再后来他索性直截了当地对我下了论断,我于皇室发展着实一无是处。   然而事实证明,这是苏启说过的少有的几句错话之一。我不仅有用处,还比较有用处。不管是帮忙还是帮倒忙,总之我来南朝这件事于皇室的发展确实是起到了一定的促进或者阻碍的作用。   苏国皇室出美人,不过像我这种肩负使命远嫁他国的公主倒还是第一个。然而尽管本朝尚无先例可循,可若是追究到历史上,红颜祸水们的名字却可以拖出长长的一串。美人们眼波飞一飞,酒窝醉一醉,便能长得君王带笑看,自此难能上早朝,最上头的那一颗脑袋既然被鸳鸯被芙蓉帐裹得不知今夕是何夕,下面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便慢慢地跟着瘫痪。   这本是最狠毒却又最温和的招数。若是功亏一篑,也不过是丧失了一名女子的性命,与战场上的千万枯骨相比来说算不得什么;若是一招得手,那自然获益无穷,从此美人便是本国津津乐道的红颜和敌国唾沫星子里的祸水,这一边万古流芳的同时那一边遗臭万年。   我摸着玉坠,想起在苏国第一次见到秦敛,到现在已三年有余。   那时候我尚不知他的身份,并且以为他喜欢的是苏姿,还曾经好心好意提醒他,姐姐将来要嫁的人必定非权即贵,你既然无功无名又无钱无势,还是提早闯出些声名为好。   他嘴角含笑,眼中却带着有趣,问我,那如果要娶你呢?   他的笑容清淡雅致,修长手指掩在宽大的袖袍里,一手执扇,微微倾身,在离我不到一尺的地方望着我,我顿时只觉脸上如云霞翻滚般火烧火燎,低头避开他的视线,憋了良久才道,这个问题我还没想过。   其实并非没有想过。一次跟苏启闲谈,我曾说,以后我要嫁的人,可以不必那么权贵,但最好是长得比较好看,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凡事都能想着我,能和我一起烹茶煮酒,我陪他散心他陪我解闷,带我出去玩的时候不会不情愿,永远不会利用我。   苏启嗤地一声笑出来,道,你这不是在说我么?   我说,你长得好看么?只不过是苏国男子普遍丑,显得你长得顺眼一些罢了。   苏启笑道,这话要是传出去,你连嫁人也别想了。再说,人人哪都有那么好命,不仅你喜欢人家人家还喜欢你,这两个只满足一个就很不错了。要是人家既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人家该怎么办呢?   我道,那样最惨了,我还没那么倒霉吧?   苏启略想了想,随即又是微微一笑,道,也是,我亏心事做多了,能满足我一条就很不错。但你从小病到大,又没有沾过人命,一颗心胆小得跟团棉花一样,也许上天眷顾,让你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骗到一个良人也指不定。   到现在我才懂得,最惨的不是人家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人家,而是人家喜欢我我也喜欢人家,却不能长久在一起生活;不但不能在一起生活,反而还要互相提防,甚至不得不杀死对方。   我最近时常咀嚼天意弄人四个字。想如果我没有生病,便没法出宫疗养,如此也就不会有见到秦敛的一天;如果当初没有见到秦敛,自然也就没有来南朝的一天;如果没有来到南朝,便也不会有筹谋要杀死秦敛的一天。   然而如今我生了病,见到秦敛,嫁来南朝,筹谋杀害秦敛的同时却又舍不得,只好眼睁睁坐看秦敛指使秦九韶作乱苏国,等他明日拟旨将我拘禁,或者直接赐死。   不论怎么看,都没有我和秦敛圆满的一日,只好归咎于为天意弄人。   我把那块通透碧绿的玉攥在手心,松开又攥紧,灯花忽然噼啪一声,我吓了一跳,手中玉坠应声而落。心惊胆战一低头,那没通透碧绿的玉坠竟然没有被摔得碎裂,只是和莲花银框分离开来,滚了两滚,悠悠躺在了我的脚边。   倒是很快有侍女闻声而来,未经通传直接跪下来将其捧起。我瞅她两眼,道:“给我温一壶茶,我要去见陛下。”   侍女踌躇片刻,竟不肯站起。我又瞅她一眼:“我的话你听不懂么?”   她的后背深深伏下去:“陛下有旨,今晚您不得离开这寝殿半步。”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怕我和人私通消息吗?”   她一言不发。   “我还以为要等到明天正式下旨才会开始呢。”我把声音尽量放柔和,“那我如果非要离开呢?你们还要格杀勿论吗?”   侍女的额头贴在手背上,手背贴在地砖上,依旧一声不吭。   我看了她一会儿,道:“罢了,既然这样,去给我做点芙蓉玉露糕来,这总可以了吧?”   第 二十五 章   第 二十五章、   次日果然有旨意传至柔福殿,内侍看我一眼,我站在门槛后,在他开口前截住他:“我在听。”   我本以为他会坚持让我下跪,已做好了强词夺理的准备。没想到他却将我的不正常看做了正常,兀自对着空气念道:“皇后数违教法,拘于柔福殿,非令不得出。”   我点点头,很是识趣地转身回了内室,一天也没有踏出一步。   只是软禁总要有名堂,秦敛选的名堂却是如此的理不直气不壮。其实总归我已然将媚色祸国这四个字深入南朝百姓人心,他就算真的如此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何况我还收了赵佑娥送的小白猫一只,谋害性命的事虽然没有做,勾结秦旭的名目还是可以添上的,更何况这本就是我来南朝的使命之一。想来如果拟旨的人换做苏启,他必定不会如此优柔寡断,肯定会一条条把能想到的都写上,反正此时的我不过是一团面团,要捏圆捏扁全看他的意思。   只是我既然被软禁,也就难以得知外面情形如何。不知道苏启是否已经顺利大婚,秦九韶是否已谋反,秦旭是否会捺不住气过早举兵而起。   唯一确定的只有两件事,却都不是好消息。一件便是赵佑仪应该在十五日之后嫁定了,我本来还指望想点办法让她再拖延些时间,如今自身难保,也只好作罢;另一件便是我一直掩耳盗铃只做不闻的两国纷争终于捂不住,将要兵戎相见了。   我逗了逗那只苏启专门送给我解闷,随我从苏国来到南朝的八哥,叹了口气,小声说:“我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对不起父皇和哥哥。”   我想起我在临来南朝之前,曾跪在苏国皇宫最为宏伟的未央宫前,信誓旦旦地向父皇保证,我是肯定不会爱上秦敛的。我只是想要问他一个问题,仅此而已。   而父皇问我,假如你真的爱上了呢?   我想了想,说,即便我爱上了他,我也会以苏国社稷为先,喂他饮下毒酒的。   父皇看我一眼,那眼神幽暗深邃,望不到边界一样。最终他袍袖一甩,一言未语地转身进了大殿。   而苏姿走过来,把我从青色的地砖上拉起来,深深瞧我半晌,叹了一口气。   我那时不懂得苏姿为何而叹气,便追问,就如同我多次变着法子问她为何自愿嫁给了宰相之子,却又在婚后终日不见笑容一样。而苏姿在我临行南朝的前几日终于肯开金口,将这两个问题一起回复了我:“我嫁给宰相之子,虽不见得太幸福,但我可以生活得依然轻易。我可能不会和他琴瑟相合,却可以做到相敬如宾。这虽然要牺牲少许幸福,我却依然能做我自己的公主。我可以不费力气地保持住这份骄傲和尊严,并且一生都可以这样。”   “而你嫁到南朝,你就不再是你,你就要做父皇的女儿,国家的公主,肩负重任,身不由己。你虽然口口声声说你即使爱上他也能喂下他毒酒,到时候却不一定会真的这样做。你会左右为难,辗转反侧。你如果喂下毒酒,你即使活着,这一生也不会再高兴;可你如果不喂下毒酒,你却又对不起整个苏国。”苏姿轻轻拂开我肩膀上的花瓣,柔声说,“而苏熙你,一定会爱上他。那时候你该怎么办呢?”   我道:“爱上了也没关系。你也喜欢过秦敛,不是吗?可你到后来又不喜欢他了。我也可以这样。”   苏姿望着我,良久又是一声长长叹息。   我那时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于是听不进去任何劝言。我固执地要求嫁到南朝,满心满眼都是想要再见秦敛一面,急切得以至不愿去考虑这之后可能尝到的苦果。   而我现在,果真尝到了苦果。   如今仔细回忆一遍,我想,若是能将时间推至三年之前,我情愿永远没有见过秦敛。   见到秦敛之前的那个冬天,苏姿尚未嫁人,苏启对南朝的算计尚处在口头上说说而已,而我在太医院众人的提心吊胆中,如十几年前我刚出生时太医所预言的那般没有再咳嗽。   按照御医的说法,我只需要在接下来的两年中好生调养,便可一生福寿安康。虽然人人都知道福寿安康就跟恭祝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一样是句套话,但这句套话安在向来拿喝药当喝水,惯于折腾太医院的我的头上,却还是十五年来破天荒的第一次。所以当德高望重的太医院提点唐大人颤颤巍巍地吐出这四个字的时候,连一贯漫不经心的苏启都稍稍坐直了身子,并且露出了一点儿笑容。   父皇很欢喜,苏启很欢喜,我也很欢喜。心情一好,我便有了兴致研习之前不曾研习过的一些东西。比如说我开始在自己往年养病的小院中尝试种花种草。   我先是命人挖了池塘,种了荷花。后来苏姿到访,看看墙角一溜春风吹又生的狗尾巴草,抿唇微微一笑:“为什么这里不也种些东西?种点蔷薇花也好啊。”   我便又听了她的建议种了蔷薇花。我把苏启叫来,让他挖土,我来撒种,然后让他埋土,我再指挥侍官抬来水桶。   接着我又让苏启浇水,这回他终于怒了。道:“你自己怎么不来?”   我轻飘飘地道:“我来也行啊。”说罢就要去拿舀子,一边拿一边还捂着胸口做出弱不禁风的孱弱模样。   苏启伸出已经脏兮兮的白靴挡在我面前,无语地望了我半天:“……算了。你要是真浇出个好歹,这罪责我可担待不起。”   当蔷薇钻出第一个绿芽的时候,苏姿造访我这小院的次数渐渐多起来,并且每次都显然是经过精心妆扮。然而每次陪我聊天的时间却又不长,只坐片刻就又要离去。我自认从皇宫到我这里并不算太近,而苏姿尽管亲密如亲姐,可她一向和我一样的懒,现在突然如此勤劳起来,待的时间又这样短,连比她愚笨的我都替她觉得亏本。后来我终于觉察出一点端倪来,和阿寂对望一眼,肯定地道:“苏姿必定是借见我的名目出宫来见其他人。”   阿寂点点头,道:“那我去看看。”   不出盏茶功夫她已回来,禀告:“大公主的确没有直接回宫,而是拐去见了一位年轻公子。”   我嘴里含的水差一点漏了出来:“苏姿喜欢上一个男子了?”   阿寂没有答,继续道:“那座宅邸就在一条街外。”   我想了想,有点儿兴奋:“那你再去查查那是哪户人家。这里的人非富即贵,大都能门当户对,姐姐如果喜欢,为什么不直接禀明了父皇求亲呢?”   阿寂“嗯”了一声,停在原地不肯走。我奇怪地望着她:“怎么了?”   她说:“那位公子长得很好看。”   “这不是好事吗?”   “问题是,”阿寂慢吞吞地说道,“那位公子好看得过了头。”   我难以想象一位好看得过了头的公子会生出什么样的容貌。在那之前我一直很想否认却又不情不愿地承认,苏启是我遇到过的仅有的一个好看得过了头的男子,没有并列。除去他之外的那些男子,都只能算得上好看罢了。然而当我问阿寂是苏启好看还是那位公子好看时,她却皱着眉苦恼地想了半天,最后为难地告诉我,两个一样的好看。   我无法想象和苏启一样英俊却又长得不一样的男子该是什么模样。我抓心挠肝地想去亲眼看一看,却又被太医们慎而又慎地嘱托不得出去。我那疗养小院虽然占地面积不大,守卫却是相当森严。因为我小时候逃跑过太多次,而我又不懂得创新,导致我能想象到的逃跑办法早已被侍卫们了若指掌,继而一一堵死,除非我开发出新主意,否则不论是天上地下还是后门狗洞,我都逃脱不出去。   我想了三天三夜,在继火烧水淹装死等主意都被阿寂一一否定之后,终于想出一个新方法。   我开始向父皇请求提前学习如何制作人皮面具。   苏国皇室在外界一直有些神秘。有人说皇室祖先曾留给后世一份无以伦比的豪奢财富,就藏匿在大山某个角落;有人说苏国的皇室每一代都会诡谲地诞生一位生下来就能预知未来的皇子;还有人说苏国的公主们拥有令人起死回生的能力。   我却知道这些都不是真的。如果硬要说它有哪里神秘,那只能勉强说,制作精妙绝伦薄若蝉翼的人皮面具,是它同其他皇室相比仅有的特殊之处。   就像是铸剑要分上等中等下等一样,人皮面具也有好坏优良之分。这世上其他地方制作的人皮面具的确可以仿得面容惟妙惟肖,然而再精妙,也依然无法和苏国皇室做出来的相提并论。皇室做出来的面具,一分一毫都相似到极点,单从容貌上以假乱真是很容易的事,不论仔细观察还是伸手去摸,都不会觉察出任何痕迹。苏国历史流传有秘密传说,万玄帝临死前,因担忧众皇子为争权而自相残杀,曾令一位亲信暗卫戴上人皮面具伪装自己,直到剪除内定人选以外其他势力后才宣布驾崩。   然而这项活计却是只有苏国帝王的公主才可以学,并且必须学。相传这一规矩建立的原因是,万玄帝晚年宠爱会制作人皮面具的惠国夫人,死前这一技艺又帮了他的大忙,于是他在拟旨立太子之余,又下了一道旨意,从此苏国的公主们就被迫而无辜地陷入了这一莫名其妙又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相信,凤阕舞同制作人皮面具一起,是苏国皇室的每一位公主都会切齿的仇人。这两项技艺占据大量时间,又劳心劳力,却对自己没多少用处。前者众所周知却难得一见,要求公主们在及笄之前学完;后者则是彻底的秘而不宣,要求公主们在及笄之后掌握。   我想去看那位据说好看得过了头的年轻公子时,正处于尚未及笄又将将及笄的尴尬年纪。我焦急心切,便想回宫去向父皇提出这一请求。然而上天从来不体谅我的心愿,那时候正值父皇出宫祭祖,要七天之后才能回来。   宫中能管事的只剩下监国的苏启一个。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向他提了出来。   苏启像看鬼附身一样地看着我,托着下巴道:“你先告诉我个理由。”   我道:“没有理由。”   他不紧不慢地回我:“那就别想让我批准。”   我试图以激将法令他中计:“才不是呢。一定是你没有这个权利,不敢批准而已。”   苏启微微一笑,“刷”地摇开折扇,靠在太子位上悠悠闲闲:“那我就没这个权利好了,你请回去等父皇回来罢。”   我立刻上前抱住了他的胳膊:“哥哥,我错了……”   他“嗯”了一声:“那就明天交给我一份你的道歉书和请求奏折,你若是写得情真意切,我就同意好了。如果草草了事的话……”   我发愁道:“你明知道我文采不行……”   他懒洋洋地道:“就是知道你文采不行。”   “……”   然而苏启终究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在我一字未写的情况下——我只是假装被他气得咳疾复发,把太医流水一样地请进了我的小院去了而已。那个时候我一边憋住呼吸装出难受的痛苦模样,一边在心中总结,没想到苏启监国比父皇临政竟要好对付得多,最起码我除了撒娇和苦肉计之外,还敢无中生有地骗骗他。   四月初,墙角的第一株蔷薇花开放的时候,我一边按照书中教习的那般研究面具个中诀窍,一边令阿寂画出那位年轻公子的具体模样。然而阿寂的画技实在是比我还要差,如果是她所画成的那个样子,方圆十里我便可以找一百个出来。   四月中,墙角的蔷薇花次第盛放的时候,我终于按照书中描写制成了第一张人皮面具。尽管不太熟练,面具表皮也略显粗糙,并不能真正戴着出去,然而我还是为又接近逃跑成功近了一大步而高兴。   五月中,墙角的蔷薇花招蜂引蝶无数的时候,我终于仿照一名侍女的样子勉强做成了一张可以浑水摸鱼的人皮面具。   第二天上午,我便让阿寂敲晕了那个侍女,再迫不及待地戴上了面具,由阿寂引领着出了小院,无暇他顾,直奔街外的那座外表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甚至还有点朴素的房子。   那一天的阳光活泼而明媚,那座房子的门前整洁干净,却无人守着,连大门竟都是洞开的。   我莽撞冒失地迈了进去,不远处有个男子听到动静,抬起头来,慢慢放下了手卷。   那是我头一次见到秦敛。   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只觉得,这世上多少丹青手,大概也画不出他的三分神韵。   第 二十六 章   、   我无法忘记那一天的模样。他自躺椅中起身,淡装便服,鱼白腰带,双手交握笼于宽大袖袍中,很仔细地打量我。未过片刻,唇角微勾,指了指自己脖颈处,慢悠悠道:“小姑娘,你的人皮面具是谁粘的?这里没有粘牢。”   “……”   我立时大窘,脸上红晕在面具底下从额头迅猛窜到了耳朵根。见他丝毫没有避嫌的意思,只能故作镇定地扭转身,呲着牙使劲按了按脖颈处,并且试图拿衣领遮掩。然而苏国女子的衣裳向来都是领口偏低一些,就算我试图了许多遍,到头来还是失败告终。最后只好摸出怀里的一块半透明纱巾,往脸上仓促一遮,在密密的头发下打了结,才终于转回头来。   哪知这次秦敛却更加好笑地瞧着我,很无情地继续揭露我:“苏国风气开放,女子出门与男子一样。不知姑娘为何不欲以真面目示人,殊不知现在这个样子,倒比之前还要更引人注目一点儿。”   我清了清嗓子,道:“我是个丑八怪。不敢吓到人家。”   “哦?”他连挑眉的模样都十足好看,唇角微笑淡如清水,瞧起来却分外沁人心脾,道,“说自己是丑八怪的人一般都不怎么丑呢。”   我很郑重其事地看着他:“我真的很丑。”   他仍是唇角含笑,却点点头不再追究,只问:“那好罢。你是谁?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   我睁着眼睛说瞎话:“我迷路了。”   他道:“那你的家在哪里?”   我理所当然地道:“都说了迷路了呀。知道回家的路还会迷路吗?”   他的嘴角抽了抽,大概是被我的无耻程度惊诧到,只好闭闭眼,才捏着额角说道:“小姑娘,说谎是不好的行为。”   我想了想,很肯定地说:“听说你这里前两天经常有一个很漂亮的姐姐到访。”   他嘴角含笑,很肯定地回答我:“没有。”   “一定有的。你在撒谎。”   他脸色不改,收起躺椅上那卷半展的骏马图,悠然说道:“你撒谎在先,咱俩扯平了。”   “……”   我没有料到他竟然达到了和我一样的无耻程度,张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瞟我一眼,又问道:“刚才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想了想:“玉陀。”   他又一挑眉:“玉陀?”   “对啊。玉陀花的玉陀。”   他笑笑:“你姓玉么?这个姓在苏国好像不常见。”   身后的阿寂突然出了声:“公子叫什么名字?”   他微微讶异,抬起眼:“你们不知道我叫什么?”   我道:“我们为什么要知道你叫什么?”   “都不知道我叫什么就敢硬闯我的宅院?”他单手撑着下巴,似笑非笑一眼,“你俩可真大胆。”   我还是面不改色:“那你叫什么呢?”   他又笑笑:“你可以叫我禾文。”   在苏国,禾姓比玉姓更不常见,我很怀疑地瞅了他一眼:“你姓禾吗?禾苗的禾?”   他和我一样大言不惭地道:“对啊。”   “……”   即便九成九是化名,我仍然觉得禾文这个名字相当不适合他。在我的心目中,一个男子就应该像是他这个样子,内敛的,从容的,漫不经心的,可这个名字却如此单薄,以至于无法承载这样一个蕴藉风流的人物。   我和这位禾公子的第一次见面并没能持续多长时间。我的衣角甚至还没有沾到石凳,阿寂就已经暗暗催促我回去。而我回头望一眼秦敛,他的五指松松拢住茶杯,正漫不经心地掩去一个呵欠。   明显没有留我的意思。   我好歹还顾及公主这一尊位的一点颜面,只好放弃厚脸皮继续蹭下去的想法,跟着阿寂一起回去。我在最后一步踏出去之前停住,想了想,回头,问他:“你每天都在家吗?”   他微微一笑:“并不一定。”   “那明天呢?”   “也不一定。”   “那……你是人还是鬼?”   他意味深长地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天上圆盘大的太阳,缓缓地道:“你觉得呢?”   我在回去的一路都魂不守舍,其实我觉得任何一个女孩子看到这样一个男子都应该有一点魂不守舍。我问阿寂:“你觉得他的本名应该叫什么呢?”   阿寂默不作答。   我又道:“他为什么不说实话呢?你觉得他应该有什么隐情呢?”   阿寂继续默不作答。   当我打算向她问出第三个问题的时候,阿寂蓦地止住脚步,低声道:“二公主,大公主来了。”   我一抬头,正好看见苏姿坐在正厅的中央,正低眼喝下一口花茶。   我跟着阿寂一起停住,僵直身体,动弹不得。   苏姿并不抬眼,只淡淡地说:“阿寂,去领罚十杖。苏熙,把你的面具卸下去以后来找我,我有话说。”   我抓住阿寂的衣角:“不能罚!”   苏姿抬起头,目光陡然凌厉:“我就知道你学这门技艺是为了跑出去,教习书的第一页是怎么说的,你都忘记了!这是皇室不传之秘,就让你这么招摇过市!下次再这样,我让她们连脑袋都摘了你信不信?阿寂,你还杵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去领罚!”   阿寂最终还是低着头福身退了出去,我站在原地,苏姿拿着已经浸好溶液的一块丝巾走过来,冷着脸细细将我的脸擦一遍,等到干了,又换一块浸了酒的丝巾,再将我的脸擦一遍,待干了,再换一块只浸了水的柔软棉布,再将我的脸擦了一遍。   这一次等到干了,面具终于细微地翘起一角。我闭着眼,感觉到她的手指把每一个地方都轻柔地按揉一遍,才缓缓把面具从下往上撕下来。   我睁开眼睛,苏姿已经坐在了旁边铺着软垫的椅子里,脸上还是一片冷色。她重新把茶杯捏在手里,抿下一小口,淡淡地问:“你去哪儿了?”   我道:“我去了前街,看见了那个你前些天一直去看的男子。”   苏姿的手一抖,茶杯差一点掉出手心。   她蹙着眉抬头,半晌道:“苏熙,我去那里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会想成什么样?”   “你不过是以为我喜欢他。”我没想到苏姿眼睛也不眨地把这话说了出来,并且她继续说下去,“我的确喜欢他,但那已经是之前。”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为什么?”   她平静地说:“因为没有未来。长痛不如短痛。”   我还是那三个字:“为什么?”   苏姿把那张人皮面具一点点剪成碎片,缓缓地道:“你既然去过了,也就能看出他说话时隐瞒良多。这样一个人,自称没有功名钱财在身,可谈吐和相貌又是顶尖,那么他不是既真的无钱无名,也没有赚取功名钱财的愿望,就是因为某种目的小隐于此地,实际拥有盛名和财富,但又和我们并非一池之水。”   “你怎么得知他跟我们不是一池之水的?”   苏姿笑了笑:“苏启和父皇的手下亲信中,没有一个人像这样。而除了这些人,你觉得这世上还有谁能和我们是一池之水?”   我正要辩驳指不定他是还没有来得及被父皇苏启发现,苏姿先开了口:“总之我以后不会再去那里,你也不能再出去,更不能去那里。”   “我什么都不会做……”   苏姿仔细审视我,过了片刻道:“我也曾经以为我什么都不会做,我甚至还发过誓我永远不会喜欢上他。”   下午苏姿还未回宫,苏启又造访小院。苏姿见到苏启的第一句话就是请他在小院四周多加五名守卫,她还没有说缘由,苏启捏着象牙扇风姿飒爽地摇了摇,未加思索便笑着问道:“苏熙,你跑出去玩了?还是戴着那什么面具?”   “明明苏姿也一样……”我还没把发现了一个美男子的事情说出来,捏着棋子的苏姿突然重重咳嗽了一声,我张张嘴,只好委委屈屈地又把话尾咽了回去。   苏启眯着眼瞧了瞧我们两个,道:“你俩有事瞒着我。说说我听听。”   苏姿说:“你先跟我说说最近苏国跟南朝之间的恩怨听听。”   苏启只悠悠一笑:“小打小闹月月都有,有什么可说的。无非就是南朝派了个态度傲慢不识抬举的使节过来,言语挑拨刻薄不知收敛,我们把他扣下了,南朝派人来交涉,我们不放人,他们就来劫狱,我们有将士武艺太高强,一时没收住刀子,不小心把那使节的胸口戳了个窟窿,重伤不治,死在牢狱里面,南朝就发怒了而已。”   苏姿用手指拢了拢衣袖,道:“你这仅仅是一种版本吧,我怎么还听到另外一种版本呢?说是南朝其实并没有劫狱,而是你自己安排的人手,只是为了杀了对方使节而泄愤呢?”   苏启眼睛都不眨一下地道:“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我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么?上个月苏国打下盛国,被南朝趁火打劫夺走了两个城镇我都没说什么,我会为了区区一个使节几句没脑子的话就要杀他?笑话。”   苏姿道:“你在别人面前摆出这种义正词严的表情就够了,不要再在我和苏熙面前还满嘴的忠孝信义了。跟政治沾边的人到头来只剩下两种,一种伪君子,一种真小人。而你苏启,在伪君子面前是伪君子,在真小人面前是真小人,至于为什么你虽然满口雌黄仍然有许多人选择信任你,也只不过是因为你装得比其他人都好罢了。”   苏启折扇一收,笑道:“你这话说得也对也不对。跟政治沾边的人有哪个心肠还能是干净的?那些满口仁义廉耻心系苍生忧国忧民的人,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柴米贵死人的无用书生,就是一辈子做不到高官或者做到高官马上就丧命的可怜鬼。跟权势沾边的都得带着点儿虚伪,并且权势越盛,人就得越虚伪。而他们明知我非万能还要选择信任我,大多是因为我又能承认我的虚伪,又还保留着一点儿浮于表面的同情心。所以我在伪君子面前是真小人,在真小人面前是伪君子,应该这样说才对。”   苏姿道:“我管你是真小人还是伪君子,想想苏国怎么会传出对本国不利的谣言才是正经事。”   苏启懒懒地道:“南朝派来都城的细作没有几十也有十几,散播一点谣言也算是他们的职责所在,过两天就自动散了,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你嘴里就没有什么大得了的。”   苏启双手一摊,道:“否则你还能让我怎么说?我是一国储君,你还要让我灭自己威风不成?这本来就只不过是蚊虫叮咬,难道你还要让我大刀阔斧地砍过去?”   我对这些政事向来都左耳进右耳出,而苏启和苏姿也一致默契地在有关争辩中自动忽略我。我懒懒趴在石桌上,忽然想到今天上午不但算是一无所获,反倒令人沮丧地冒出更多疑问。以前我只想知道他长得会是什么模样,今天回来之后,却连他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家里几口人人均几亩地地里几头牛都想要了解得清清楚楚。   好在这种沮丧没有维持太久,我在第三天又偷偷跑了出去。这次我换了更为稳妥的办法,先是让先前那个侍女扮作我的模样留在内室中,并让阿寂守着她,我则扮作那侍女的模样,在襦裙外套上宽大的不起眼的粗布麻衣后出了门,直奔那个自称禾文的男子所住的小院。   这一次我的手扶上他的大门门框时,他在看一张不知名的图;我蹑手蹑脚迈进门槛时,他已经将图卷起来收回袖中,眼神也落到我身上,凝视了一会儿,嘴角渐渐弯起。   他闲散地笼着手,笑容清淡,似有若无:“你又迷路了么?”   我清了清嗓子,望向石桌上的砚台纸张,道:“你是在画画吗?打算画什么呢?能帮我画一张吗?”   他这次终于肯请我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使我得以仔细认真地用眼睛描摹一遍他的面容,随即便听到他悠悠开口:“我是会画画,你想让我画什么呢?”   我回过神来,指了指自己,睁着眼睛认真地道:“画我行吗?”   他捏着杯耳的手指顿了顿,才慢条斯理地道:“可你现在这张面孔不是你。我画出来的便也不是你了。”   我理直气壮道:“人家不都说画画好的能够透过表象抓住人的内在气质什么的吗?难道你不可以做到吗?”   他竟然很认真地想了想,才微笑道:“你说的也有道理,那我尽力。但我画画要收工钱的。”   我低头去找钱袋,没想到他又很快轻飘飘扔过来另一句话:“小姑娘,我不缺钱,所以我不收银子。我只收别的。”   我当时已从苏启那里听过不少他故意用来吓唬我的恐怖故事,不是以人养蛊,就是拿钱索命,或者以腿换粮,再者以命偿赌,立时很警惕地望着他:“你收什么?”   他很好笑地望着我:“这要看你了。如果你有什么特殊绝技能让我觉得很好,我就作了这幅画。如果没有,那就很对不住了。另外,我再补充一句,拿到我的画将绝对是物超所值哦。”   “……”   尽管明知他在王婆卖瓜,我还是慎而重之地考虑了一下。后来我想,大概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招架不住他那种独特而好看的笑容。   明明是一杯鸩酒,却无色无味清淡如水。   知难而退的是苏姿,饮鸩止渴的是我。   我终究还是跳了苏国皇室独有的凤阙舞。这个舞很特权,只有所谓的天潢贵胄才可以学,并且一学就是八年以上。这个舞也很特别,看过它的人很少,知晓它是苏国皇室特有的舞蹈的人更少。我在此之前只完整跳过一遍,便是跳给身为师傅的苏姿看。   凤阙舞是一种难度很高的舞蹈,看着美好,学起来颇枯燥。长长的水袖裹了风,细碎的铃铛如有灵性般直直敲击在玉器上,可以使清灵之音绕梁三日而不绝;脚尖长时间踮起,旋转,腿要直腰要弯,身体的平衡如同束缚在一根危险的蛛丝上。   我当时被迫学它的时候,百般不情愿,只觉得是活受罪。然而等我跳给他看的时候,我却又觉得,当初硬生生承受的一切又都十分值得。   临近结尾的时候,我从拂面的袖摆后面偷眼过去,看到他的外衫是均匀的天青色,绣着几缕花纹滚边,月白为带,犀玉为佩,慵懒地半靠石桌,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弹在剑身之上,铮铮作响。   墙角有火红色蔷薇花在热烈盛放,美得娇贵又骄傲,可他眼角细长,嘴角含笑,轻裘缓带的模样,竟又要比那些颜色更好看十倍。   等我一曲完毕,他轻轻鼓掌两下,微笑颔首:“多谢你的舞蹈。请你明天以后来取画。”   我慢慢蹭到他身边,在他不远不近的位置上坐下,瘪嘴道:“你不能现在就画吗?”   他很理所当然地回我道:“我作画的时候不喜欢被人看着。”   第 二十七 章   、   接下来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苏启和苏姿都没有怎么光临我的小院。据说苏国的边境遭遇了某些麻烦事,而都城之中也莫名谣言四起,还有小国前来和亲等等,于是朝堂上的臣子天天围在父皇和苏启的身边团团转,一条条指令分走了苏启所有精力,让他没空再去扇店淘折扇,也没法挤出一个半时辰的时间花费在从皇宫到我小院来回的路程上。   而苏姿也变得十分忙。她已到了出嫁的年纪,父皇前几日突然透出要为她寻觅夫婿的意思,次日各府的贵公子便开始闻风而至,穿着各式华贵衣裳,模仿苏启捏着一把折扇,打着各种借口邀请苏姿出游听曲鉴赏时兴歌曲,一时间拜帖几乎递软了苏姿贴身丫头的手腕。   他们两个人不来,这个小院就我一人独大。我戴着人皮面具大摇大摆走到大门口,只消给他们看看公主信物,侍卫们便会乖乖将刀戟靠两旁,目送我离开。   不过后来想想,我那时候去看秦敛的次数并不算太多。虽然我很想一天去一趟,然而阿寂总是会面无表情拦住我,我实在不听话的时候她还会脸不红心不跳在我的早膳中暗中加宁神药物,逼着我一睡就是一整天。   更何况秦敛也常常不在家。我去五次,总能碰上两次他不在。比如我如他所言那般隔了一天去拿画的时候,他的大门就一直紧闭,如何敲门也没人应。   我不甘心就这么回去,又因担心迷路而无处可去,只好就坐在他的大门口一直等。我托着下巴看蚂蚁搬家,又捡了小石子围在四周让它们无路可走,而直到我玩到无聊时还是不见秦敛回来,后来就趴在自己胳膊上睡了过去。   我再醒过来是因为感觉有东西碰到了眼睛。睁眼一看,一件薄薄的淡蓝外衫披在我身上,再一扭头,半尺外坐着一个人,正把我刚才围成堆的小石子一粒粒扔到一丈之外的墙根去。   我捏住外衫一角,正巧他回过头来,看看我,淡淡笑了笑:“醒了?”   我直觉应该把外衫还给他,但另一个直觉又在提醒我很舍不得,挣扎半天,还是假作依旧很冷,从而把外衫裹得更紧一些,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算很久。”   “那你为什么不进去呢?”   他道:“你坐在我家门口睡,我总不好一个人进去。”   我瞅着他,一直等他问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多久,如此我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回答一句“至少已经一个半时辰了,我从前从来没有等人等得这么长过”,然后他说一句“对不住”,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让他赔偿给我一些东西,比如说再画一幅画,比如说送我一件礼物,再然后我就能以回礼的名义拎着礼物来看他,如此我就有了下一次再来见他的理由。我盘算得很好,越想越觉得合情合理,于是满心等待他问第一个问题,未料他竟兀自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将锁打开,踏进去,又停住,回头很奇怪地望我:“你很喜欢坐在那里?”   “……”   我只有郁闷地跟他进去。然后看他推开屋门,我正要跟进去,他却微微一笑,不动声色阻我进入:“我要换衣服,劳烦你在石桌旁等一等。”   我只好在石桌旁等一等,所幸等待时间不长,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他已经换了一身很轻便的墨绿薄衫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卷画,在石桌上铺开,上面赫然是一个女子以袖叩缶的模样,姿态轻盈,以纱巾掩面,眉眼微弯,像是带着笑,腰际的流苏香囊颜色正好,每一根编结都描得十分细致。   我看了半天,半晌说:“这个印章……”   “怎么了?”   我低头看得更仔细一点,确认那印章的确直不直圆不圆得相当诡异,于是很狐疑地望着他:“这印章不会是你画上去的吧?”   他把双手笼在袖子站在那里,带点儿研究地注视我,过了一会儿唇角抿出点笑容:“竟然让你瞧出来了。”   “……”   接着他又很有耐心补充了一句:“我现在的化名没有印章可以用,真名又不能告诉你,画上少了印章又失了稳重,只好画一个来充数了。”   “……”   我很想说他怎么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地无赖,又想起前天明明是我先死皮赖脸闯入这里还不肯走,理亏在先,只好又把气憋回去,把画卷起来很小心抱在怀里,却嘴硬道:“其实画得不怎么好看。”   没想到他点点头,竟然很赞同我的话,然后悠悠道:“谁让你现在这幅面容实在是平庸得很,我总不好昧着良心作画。”   我顿时怒了,赌气转身朝大门口作势要走:“我走了。”   他好笑瞧着我:“好走不送。”   我在他的注视下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过身,走到他面前,仰脸望着他,很委屈地说:“我在门口等你那么久,已经很饿了呀,你不可以请我吃饭吗?”   一炷香后,我和他坐在附近最大的一家酒楼里,看小二把饭菜一盘盘端上来。禾文声称自己已经吃饱,只靠在窗边漫不经心喝茶。我端起小碗喝汤,听到不远处有人在高声谈论皇室的八卦。   苏国一贯言论开放,再加上有苏启这种懒得费力掩饰隐私的人,于是人群聚集的地方便是信息交流的地方,只要于苏国国情无碍,大概什么话都能说一说。此时我就听到了关于苏启的那些风流事:“太子殿下做过很多出格的事,也都很有名,不过两年前有件把太后皇后圣上都惊动的事,你们当中有人肯定不知道。”   另一人问:“什么事?”   “太子殿下一年多前给花色坊的一个青楼女子赎身了,如果光是赎身也就罢了,他还把她带进宫了,如果是偷偷带进宫也就罢了,那女子还是光天化日之下让轿子从皇宫大门给抬进去的!”   “那太后跟圣上不得气坏了?”   “可不是,第二天早朝就有大臣上本弹劾,说苏启毫无储君自觉,读过的圣贤书大概都在温柔乡里泡烂了,难以担当祖宗的千秋基业,照此下去,国将不国。结果殿下操着手慢悠悠说,第一,为青楼女子赎身,解救她们于水火之中,这本来没有错;第二,青楼女子一旦赎了身,照常该与平常女子无异,既然平常女子可以入宫,那赎了身的青楼女子也理应可以入宫;第三,身为百姓的父母官,本应心存仁善,对这些误入风尘本就凄苦的女子抱有怜悯之心,尽力帮助她们,结果反而以一副鄙夷口吻出口讽刺,不把南朝的虎视眈眈当做重中之重,却来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实在是做官做久了,做出来一副高高在上的派头,真该贬到边疆县境去做两三年的县令,把心肝肠肺都拿粗茶淡饭清洗一遍再回来。”   另一人插话道:“可这明明于礼不符啊!青楼女子就是青楼女子,出身摆在那里,她出现在皇宫里,让那些出身士族的闺阁小姐怎么办?”   那人喝一口茶,等吊足了大家胃口,才笑着说:“后来也有大臣是这么反驳的。结果苏启说,如果说青楼女子出身低微,与皇宫的高贵不符,那请诸位想想我朝太祖高皇帝原也不过是一名苟活于田间的奴仆,有幸得贵人相助,才得以将胸中甲兵尽数发挥,才能打下如今这江山,得我朝如此盛世。卿家口口声声拿出身做文章,难道是对太祖高皇帝有什么不满,更甚者是对父皇有什么不满,以春秋之喻在泄愤?这话一说出来,那臣子举着笏板又惊又气,身子抖了一会儿,竟然当场晕了过去。”   这件事我也有所耳闻。苏启做得太过不合章法,当时尽管上下严厉封锁,还是有小道消息吹到我的耳边。只是我怎么都难以相信苏启能是个痴情种,会单单为了看上一个青楼女子而要把她弄到宫中,果然当天下午苏启来看我,我向他询问前因后果时,他挨个欣赏养在我房中的数盆玉陀花,边漫不经心道:“那个小繁花被花魁排挤得快死了,我看她可怜,就帮她赎了身,又突然想起来我要是把她带到宫里去,王之霖跟陈苞肯定会借题发挥奏表弹劾,我看他俩不顺眼已经很久了,早弄出去早好。等事情一了我就把小繁花送出宫。”   我问他:“你什么时候动机能单纯一回呢?”   苏启直起身,瞥了一眼我随手扔在桌上的扇面,指着画上的自己啧了一声:“画得一点儿也不像我嘛,我什么时候穿过白衣?脸画得更差,王之霖才长这种樱桃小嘴。”又翻过另一面,指着秦敛,冲我笑道,“你以为我不想动机单纯么?可我不做刀俎,就只能为鱼肉。既要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就得有超出万人的心机手段和狠心肠。你问我何时动机才能单纯,等藩镇削了,贪官没了,这个人死了,我的动机指不定就能单纯一回了。”   第 二十八 章   、   我将汤喝完时,那边的人已经从苏启聊到了苏姿,说近来络绎不绝的求婚者里有两大热门,一个是宰相家的公子,一个是藩镇廉王的亲侄子,赌坊早就开始下注,押这两人的占了九成九,也因此其他士族公子的赔率已经涨到了一比五十甚至是一比一百。   我偷眼看了看对面坐着的禾文。他依然保持一副云淡风轻的态度,见我盯着他瞧,笑着问:“难道你也想下注?”   我摇摇头,大着胆子问他:“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呢?”又立刻解释,“你不要误会,我只是随便问问。”   他捏着茶杯的手指顿了顿,眼睛瞟过来,在我的脸上定了一会儿,一直到我浑身发毛,他忽然微笑起来,悠悠道:“如果是一个文懂诗书武懂兵法识情识趣冰雪聪明的大家闺秀,没有谁会不喜欢吧。”   这世上没有比苏姿更文懂诗书武懂兵法识情识趣冰雪聪明的大家闺秀了,他的话一说出来,更加确定了我关于他也喜欢苏姿的猜测。   我顿时有些沮丧,旁边那些人的谈论也听不下去了,只一块接一块地吃方才端上来的芙蓉玉露糕。禾文倒是听得很有兴趣,连坐姿也没有变过几次,以至于我得以仔细观察他搭在桌沿上的手指,修长整洁,是一双既适合弹琴又适合练剑的手。   过了一会儿,那双既适合弹琴又适合练剑的手微微动了动,慢条斯理去取芙蓉玉露糕,摸了一下没摸到,禾文的注意力终于收了回来,转眼一看桌上,那碟糕点已经空空如也。   然后他抬头,正好看到我把最后一口糕点咽到喉咙里去。   他握着杯身瞧我,说:“你……”   我有些心虚,于是打算先下手为强,挺胸抬头道:“我只是吃你几块糕点,你不会这么小气吧?你还想吃的话可以再叫一碟啊。”   “哦?那小气的我现在告诉你,”他轻飘飘地看着我,轻飘飘地道,“你的嘴角有东西。”   “……”   我一直试图搞清楚禾文是做什么的。虽然我有数次都是看他在作画,却也不能就此确认他是个画画的。这就像是苏启虽然时常摆弄折扇,却不能就此确认他是个扇匠一样。我试着考虑他从事各种职业的可能性,觉得像他这样轻裘缓带又耍赖无耻外加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人,倒是很适合从事政治。   然而后来当我拐弯抹角问他的职业时,他却告诉我,他不过是一个富商之子,和别人一起来都城做些买卖。但我对他的回答表示相当怀疑,并指出他的家中根本就无货物可卖,他笑而不答,只随手拈起一块芙蓉玉露糕塞进我的嘴里。   然后基于他难得在我来的时候准备了小点心,我很快就给酥软的口味带走了注意力,很快就被他轻而易举转移了话题。   又过了半个月,苏姿的婚事被敲定。是苏姿亲自挑选的当朝宰相之子,据说文武双全,样貌上佳,为人温柔有礼,是个夫婿的好人选。父皇和苏启对此也很满意,礼部很快就将日子定了下来,是在第二年的春季。   我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二天又溜去见了禾文。又一次敲门无果,这一次我不肯再等,顺着墙角紧贴的一堆烂瓦破砖踩了上去。我当时庆幸这院落所筑墙围太低,又担心他这样一来会不会招惹来小偷。后来我在吭哧中终于爬上墙头,却没想到下一秒就有一枚箭矢破空呼啸而来。   “谁!”   那声音凌厉阴狠,我却来不及分析。只顾及以一点花拳绣腿的本事,以及这些天凭借勤劳走路舒展开的灵活筋骨,来避开那枚突如其来的箭矢。我用尽全力,最终到底还只是堪堪避开,那枚箭矢削去了我的两根头发,在我的耳边又呼啸而去。   我惊魂甫定,瞪大了眼往院里瞧,却见到禾文站在院落正中央,手执玉扇,双手抱臂,正好笑地瞧着我。一身月白色长袍修长玉立,旁边的火红色蔷薇花开得正好。   我望着他他望着我,接着他先开口:“你这算不算是,一枝红杏出墙来?”   我看看地面,再看看他,哭丧了一张脸,道:“我下不来了。”   “……”   最后他温和地道了一句“失礼了”,提着我的腰将我这枝红杏从墙头摘了下来。   我的脚挨到地面,忽然便想起刚才那一声“谁”音色粗厚语气狠绝,无论从哪一方面都不若眼前这个人同我讲话时的模样。便抬起头问:“我打扰到你了吗?刚才你这里是不是还有别人?”   他微微一笑道:“没有。”   想来那时候我还实在太小,他说什么我便认为就是什么。他说没有我就以为是真的没有,甚至还给那黑影找了个树影凌乱舞动的借口。   而禾文将我从墙头上抱下来,意味着我和他之间终于迈入了一个新阶段。在此之前我连他的一点衣角都摸不到,而这一次我终于够到了他的袖子,便如何也不肯再撒手。他向前走了几步后,停下,低头看看衣服,再抬头看看我,我把衣服攥得更紧,很诚恳地望着他,说:“我被吓到了,我不拽着你腿会软的,腿一软就会走不动了。”   他笑一笑,忽然从怀中摸出一块鸡血石,颜色鲜艳,形状可爱,下面有密密的流苏坠子,正是我上次在他这里爱不释手恋恋不舍的那一块。   他成心把那块石头晃来晃去,看我的眼神也跟着晃来晃去,最后笑着说:“你如果能从我手上拿走,它就属于你了。”   下一刻我就伸出双手去抢,被他轻飘飘躲开,还是笑悠悠的模样:“咦,你不是腿软了么?”   我:“……”   我在接下来的半天里就一直围着那块鸡血石打转。禾文的武功太好,脑子也太灵光,导致我不论强攻还是智取都失败。我把能想到的法子都用上,也没能把它从禾文的手上抢过来,最后看着他那副依然好整以暇的模样,索性抽了抽鼻子,趴在石桌上大哭起来。   我努力让哭声震天,肩膀还在一耸一耸,在心里忐忑盘算他是否会中招。鉴于苏启就很不屑这个伎俩,我心想如果禾文在一盏茶的时间里还没有就范,那我就只得再改个法子。却没想到他和苏启的路数完全不同,我只佯哭了五声,就从圈着的手臂里看到有衣角出现在我脚边。   我抬起脸,他拿折扇在我的额头上轻轻一敲,掌心摊开,满脸无奈:“它是你的了。”   我飞快把那块石头抢过来,自下而上偷偷抬眼觑他,见他脸上已换上了一副“我就知道你在装哭”的嘲弄,思考了一下,说:“我拿东西和你换好吧?”   他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单手支着下颌沉吟说:“还是不用了吧。实话说,你浑身上下好像也没什么东西抵得上那块石头的价钱……”   “……”   我每次从禾文那里回来后,都试图通过回忆找出一点禾文也喜欢我的蛛丝马迹。然而每次都只能失望地想到我在他那里绞尽脑汁赖着不走的事,而想不出他有一点点表示想要看到我的例子。   最后荷花盛放的时候,我再次去看禾文。这次他正在泡着清茶,于柳树下独酌。他微微仰着头,神思有些恍惚,我不敢出声打扰他,默默在小石桌前一同坐下。   他终于歪过头来看我,唇角一点清浅笑容:“玉陀,我要离开这里了。”   我放在桌沿上的手停住。抬起头来望着他,张张嘴,却哑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倒了杯茶,交到我的手上。淡褐色的茶水因我手指的颤抖而颤抖,就像是雷雨天之前不安稳的湖水。   他的语气温和:“我想总不好不辞而别,所以在这里等了你两天。”   我哑着嗓音道:“你什么时候走呢?”   他说:“马上。”   “为什么要走呢?”   “我的事情办完了,该回去了。”   我道:“你能不走吗?”   他道:“不行。”   “那你还会回来吗?”   他顿了一下,说:“我不知道。”   我的泪珠差点就滚了下来,赶紧扭过头,用衣袖遮住。他好听的嗓音又漫漫响了起来:“玉陀,喝了这杯茶,权当给我践行。”   我擦擦眼角,有点儿抽噎:“不喝。”   他说:“这茶有延年益寿清心安神的作用,并且有些清甜味道,很难得的,你不尝一尝么?”   我仍然赌气:“不喝。”   他想了想,说:“里面有你喜欢的清甜味儿。”   “不喝。”   “当真不喝?”   我言辞坚决:“当真不喝。”   “那好罢。”他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会儿,微微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轻声道,“小姑娘,后会有期。”   我魂不守舍走回去,晚膳滴水未进,就寝前却突然咳嗽不止。我咳嗽得十分厉害,连脊背都弓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上气不接下气,后来忽然胸腔一滞,呕出来一口鲜血。   阿寂大惊,十万火急从宫中传来太医诊脉。唐太医被人从被窝里光溜溜地拎出来,到我这里来的时候连腰间的带子都没系好。他切完我的右手又切脉我的左手,最后忽然神情大变,自凳子上起身,跪了下来。   他抖抖索索地道:“公主……公主似是中了慢性毒药。”   我的小院当天晚上十分热闹。先是其他太医鱼贯而入,后是苏启苏姿被通传驾到,再是父皇母后驾到。   我咳嗽得快要晕过去。几位太医擦着汗水轮番诊脉,又凑在一起讨论方案,最后在苏启苏姿一盏茶不下十遍的催促下,终于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双手伏在地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他们还没说话,苏启的脸色就沉了下去。   其实也不用他们说话,行动就是最好的证词。按照我从小到大的经验,太医躬身站着说话的时候,一般都代表我的病症立等可好,无关紧要;而他们若是跪下来,手垂在身侧,脊背如蟾蜍那般斜向上弯,一般则代表我的病症需要假以时日,但仍能痊愈;而他们若是跪着,手伏在地上,头亦低下去,则代表我的病症有点严重,需要一个月乃至一个冬天的静养。   然而如今我却是第一次见到他们能把额头低到这种程度,几乎是紧紧贴在了手背上。   “不知公主是如何中了慢性毒药,只是毒性虽烈,却仍能治好。然而这药将公主的咳疾复引了出来,且公主本就正气虚弱,只怕……”   苏启冷声道:“往下说。”   “只怕日后冬天会更易外感风寒之邪,且将邪蕴于肺,壅阻肺气,气不布津……”   苏启一个茶杯扔出去:“说重点!”   太医哆嗦得像个筛子,几乎是字不成句地颤巍巍抖出最后一句:“公主,公主怕是难以活过二十岁……”   我虽然从小到大一直都是病怏怏,却未曾真正想过,我会在二十岁这样的年纪就死去。   我本来以为我的死亡该是还远。我常常想,一个人不能总是坏运气。有人先甜后苦,有人先苦后甜,命运该是像一根扁担,即便中间颠颠簸簸,也终有好坏抵消的一天。   我忍过一碗碗汤药,一根根针灸,一年又一年痛苦的冬天,不是为了太医口中的这个答案。   在别人的生命里,二十岁理应是攀上人生第一个顶点的年纪。父皇二十岁时,囚禁了自己的亲兄长,接过了象征皇权的苏国国印;苏启二十岁时,领兵出塞神出鬼没,朝堂之上睿智又锋芒,谈笑间便能指点出一个妙计锦囊。   我虽不是男儿,却至少也算是个货真价实的公主。虽不指望在二十岁的年纪美名远播名满天下,却也希望至少能有自己的一块用武之地。   然而回顾我活过去的十几年,却好像都没有落下什么值得炫耀的东西。我读过的书,学过的琴,练过的剑法,都还没有来得及卖弄给别人,就要离开我的亲人,这个世界。   被迫倒数生命的日子,着实有几分不甘心。   我不甘心,苏启也不甘心。他用了严酷手段封了所有知晓内情的宫女侍官的嘴,一边从民间延请名医,一边又对外宣称我是中了毒,需要调养,并下令彻查下毒事宜。   经此一事,我倒是顺便额外知晓了苏启的另一面。敢情他之前同我讲故事般教我的那些手段都称不上是手段,那只能算是把戏;而如今他在做的事才能算得上手段,折扇一收是真正的雷霆霹雳。   我身边的人,兽,禽鸟,乃至花草都被一一排查。我躺在床榻上嗅着寝殿中挥不去的药香气,对于苏启的询问,回应的是闭目假寐一声不吭。   其实并非猜不到,禾文离开时想要给我喝的茶,大概就是解药。   只是仍然想不通他为何要下毒,又是如何下的毒。而既然他给我下了毒,又为什么最后让我喝下那杯茶。   我想不明白,便也再懒得去想。反正来回不过都是自己的猜测,既然找不到当事人来验证答案,那所有的猜测也只能是给自己徒增烦恼。   我也不再过问进展情况。如果是好消息,只怕人人都争着邀功请赏,又何必是现在这幅模样。   再后来,我的寝殿中,所谓的名医来了一个又一个,又走了一个又一个,父皇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霾,苏启的脾气一天比一天糟糕,人人小心翼翼噤若寒蝉,就连窗台上那只一直欢快的黄鹂鸟都缩着脖子不敢再叫。   又过了一个月,我的中毒症状终于渐渐好转,咳嗽也慢慢减少。按照太医的说法,虽然二十岁时的结局难以避免,但若用药石与针灸压制,至少能保证我在这几年内能够过得稍稍舒坦。   于是接下来的半年,我都在所谓的药石与针灸压制中度过。一直到年底,有关苏姿大婚的各项事宜都准备妥当,我的病情也逐渐好转,据唐太医说,我的情况已基本稳定,药石和针灸都可以取消,若是以后偶尔再犯咳疾,只需用玉陀花即可。   这半年里我不得随意走动,闲极无聊便趴在床榻上看完了数本兵书,以及《易经》和《易传》。后两本占卜之书虽晦涩难懂,但里面反反复复透露出的顺其自然之理让我渐渐认了命。而且再后来苏启还安慰我,说人终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而我必定是个重于泰山的。我说这话我听着都惭愧,亏得你也能脸不红心不跳得说出口。他把茶盏一放,肃着一张脸,难得甚是款款深情地看着我,同我说,我在他心中就是重于泰山。   我听了大是感动,于是想着这个世上,长寿有长寿的活法,短命也有短命的活法。假如从生命的长度来看,那我活得无疑很惨淡;但若从生命的宽度来看,也许我还可以趁着这三年,替苏国做点儿什么。   恰逢那时候苏国邻边的小国仗着有南朝背后撑腰,一改原先唯唯诺诺的态度,开始如一块难啃的骨头一样负隅顽抗。苏国投入的兵力如泥潭深陷,在边境死磕下去对峙的结果就是国库的银子和粮草流水一样迅速减少。父皇和苏启焦头烂额,我仅仅呆在床上都能感受到宫中那股绷紧又焦虑的气氛。   在那之前我很不懂得苏启和秦敛何故为了土地相争不断。尽管苏启不止一次地告诉我,苏国和南朝就好比是两条狼,其他国家就好比是盘中肉,狼若是想活下去,就必须不停地剥皮食肉;而当所有的肉都吃光,再无其他食物的时候,除你之外的那一条狼便成了你不得不消灭的对象。这便是所谓的弱肉强食,你死我亡。然而我又每每同他强辩,说为何狼一定要吃荤,而不能改吃素,然后苏启就每每显得很愤怒,道:“你懂得什么叫意义吧?我不去抢不去争,活得跟个马夫无异,那我还当这个储君干什么用?”   之前春懒意迟不觉天亮到天黑的我一直难以理解苏启说的所谓意义这个词,到了掰着手指过日子的彼时却忽然福至心灵,父皇和苏启在这世上最留恋最在意的便是这江山,这两人为了苏国千秋心甘情愿地殚精竭虑,不知不觉间便成了此生的意义。   而我,曾经为了一个连真名都不得而知的男子放下公主身段刻意讨好,潜意识以为那便是我最留恋最在意的事,是此生的意义,可到头来反而因为他即将丢了自己的性命,重新灌下数天汤药,如此来看,我的意义实在是没意义,这一生过得实在飘渺无趣。   又过了数日,苏启忽然拿了一小张画像来找我,等遣走所有侍女,他把那张铺在桌子上,对我说了四句话。   “这个人就是南朝太子秦敛,半年前曾来过苏国都城。”   “苏熙,你是不是见过他?”   “你中的毒,是他下的?”   “你喜欢上他了?”   我已经因他的第一句话一片空白,后面的字一个都没听进去。苏启瞪着我半晌不能言,他自小从未打骂过我,拐着弯损我也只在我从不在意的事情上,如今即便气得再狠,咬牙半天,也只能迁怒于手中的折扇,把极好的白玉扇骨生生捏碎成数段。   那清脆的一声终于让我回过神,用简直能气死人的茫然眼神问苏启:“他就是秦敛?为什么和画扇上长得不一样?”   说完自己都想鄙夷自己。和三人成虎一个道理,莫说作画的画师很可能根本没见过南朝储君,就算见过,一张画像被描摹了无数遍苟延残喘流传到苏国这里来,不求样貌八分像,便是能有本人的五分神韵已是足矣。   我和苏启四目互瞪,他把碎了的折扇往桌上一扔,坐下来抿抿唇,再抿抿唇,终于还是长叹了一口气:“苏熙,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又过了几日,前廷大臣云郁突然造访我的宫殿。我对这个人的印象仅限于是父皇为他百年之后苏启的皇权巩固而安排在苏启身边的一名忠心耿耿的臣子,长相平庸,手腕却十足难缠,和苏启两人凑一起简直就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这个人能来找我,八成和前几日我被挖出来的那件丢脸之事脱不开干系。苏国公主爱上了微服私访的南朝储君,深为其姿容气度所折服,即便是吞了毒药命不久矣还情深不悔嘴巴死紧,这等皇室丑事就算我能咽下这口气,知道内情的高官重臣们怕也会代我不甘心。   果然,云郁行了礼,开篇就是引经据典,从可考的乱世妖姬鼻祖妲己到杜撰的祸国红颜话本中的李圆圆,我听了两盏茶的功夫,趁着命人给他添水的空当礼貌问他:“云大人,你是想我做什么呢?和亲还是美人计?”   云郁被茶呛了一声,道:“公主是我国第一美人,南朝太子文攻武略皆有所成,二人若能喜结连理,必定是旷世佳话。”   我道:“那就是要我和亲了?”   云郁又道:“我国东南边境至今不太平,麓族国君因有南朝支持而傲慢无礼,去年陛下大寿,不但没有进献贡品,反遣使者前来挑衅……”   我真是不耐烦他这一副装模作样的腔调,打断道:“那就是要我美人计了?”   云郁看着我,沉吟片刻,说:“应是以和亲之名,行美人计之实。”   “……”   唠叨一番,云郁的来意终于明确。他侃侃而谈,当着我的面丝毫不避讳想要把我利用到底的目的:“众所周知,我国与南朝从未真正交好,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希望我们能在对南朝的外交上占取主动。如今南朝国君身体日衰,大行之日恐不久矣。公主既然与秦敛有数面之缘,若是能嫁给秦敛,将有三点好处。”   “其一,若秦敛为公主容貌所摄,假以时日,公主宠爱不绝,渐有掣肘之能,使秦敛沉迷美色,渐废朝政,起义四起,民不聊生,则此为南朝之祸,我国之幸。”   “其二,若秦敛立意坚毅,不为所惑,然公主暗中以大皇子秦旭为事端,继而窃得南朝机密,最后杀秦敛,扶秦旭,离间内廷,使之乱象丛生,无暇觊觎其他小国,亦为南朝之祸,我国之幸。”   “其三,若公主以上皆事败,秦敛必杀公主以定民心。此乃下下之策,却也得解决之法。太子殿下必会在事发之前出使南朝,务必迫南朝定下君子之约。”云郁说到这里顿了顿,对我察言观色一番后继续道,“万一东窗事发,请公主切切将所有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并痛陈今时今日秦敛在苏国对您做下的卑鄙之事,届时我苏国将挥兵南下,为以身殉国的公主殿下您讨回一个公道。”   我听罢沉默半晌,说:“第三条没听懂。”   云郁俯身下去,深深地行了个大礼:“公主聪颖伶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国色天香被誉为苏国第一美人,必不会使情况恶化到第三种地步。”   我说:“你的意思是,如果到了第三条的境地,我只需要按你说的做好,其他的事情我都不用知道了?你这是打算让我死得不明不白吗?”   云郁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听闻公主出生时漫天霞光迟迟不散,天命师为公主测算……”   我摆摆手:“别再说我吉人自有天相了。我问你,你来跟我讲这些掉脑袋的话,父皇知道吗?”   云郁深深伏身下去,道:“陛下尚不知晓。”   “真的?”   “是。”   我撑着下巴瞧他的模样,就像是看到了他身后我的父皇。弱冠即位,眼光独到深远,手段果决凌厉,在位已有二十余年,能臣迭出,吏治清明,民间都说他是个好皇帝。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格外长,直到云郁后背渗出的冷汗已经染湿外衫,我才坐直了,徐徐说:“我去找父皇。”   云郁这些话敢和我说,却万死不敢和苏国的一国之君讲。他的意思,简单来说仅是一句话,人固有一死,既然我早死是早死,晚死也是早死,还不如死得有价值一些。然而这句话实在有些难以企口,他来找我,无非是想让我自愿把脖颈送到套子里去。若是他直接禀报父皇他已经把主意算计到一个濒死的公主头上去,就算是为了所谓的江山社稷,父皇也得让他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云家正统只这一个儿子,而云郁还未大婚,云家香火还未延续,他还不能死。   其实找了父皇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只不过是把云郁同我说的转述了一遍,我跪在冷硬的青石砖上,父皇良久不言,直到我忍不住将麻木的双膝微微挪动半分,他才缓缓地问我:“这是谁的主意?”   我不答,他便又接着问:“云郁?”   我驴唇不对马嘴:“生为苏国公主,能为苏国尽一份力,是儿臣的责任。”   他笑了一声,又问我:“苏熙,你老实告诉我,你去南朝的原因,是源于云郁那些虚言妄语呢,还是你自己想去?”   我的额头抵在手背上,大声说:“求父皇成全。”   父皇淡淡地说:“我成全不了,你和秦敛本就没有可能。”   我抬起头,说:“儿臣也没有想过和秦敛有可能,儿臣只是想要问他一个问题。”   父皇并不问我那个问题是什么,只是说:“云郁让你行离间美人计,我却觉得你只是想去那里和亲。”   我说:“儿臣以列祖列宗起誓,此去南朝,儿臣定不辱使命。若有违背,就让儿臣堕入十八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父皇终究还是同意。苏启知晓后,公子风度全失,将我大骂一通,而后指着我说:“带兵打仗是男人的事,你去南朝干什么?云郁那个畜生,怎么不让他妹妹去和亲?”   我终究还是跟随父皇来了南朝。抵达都城的前一天,我仍是未找到延缓生命的良方。   嫁给秦敛之后的日子,照实来说,其实比我想象中的好太多。我一直想问一问秦敛,他究竟知不知道我就是那个在苏国的庭院中为他跳凤阕舞的那个姑娘,然而答案无论是或不是,都牵引着一个黯淡的结局。   来到南朝后,阿寂曾经同我说,一边是苏国,一边是秦敛,公主无论怎么做都势必对不住其中一方,还不如就顺遂心意,和秦敛好好过下去。   我说,自我成亲第一天,秦敛就安排人手不动声色地提防我。你以为我们能自欺欺人地再过多久?   阿寂说,秦敛不义,而云郁亦不仁。公主总想着对得起苏国,对得起陛下,对得起秦敛,为何不想想怎么才能对得起自己?   我愣了愣,才说,我就快要死了,对不对得起自己,没有什么关系。   一个将死之人,看什么都会慢慢变得极淡。对秦敛的执念,苏国公主的重担,只一个死字,这些痛苦都可以烟消云散。   原先的时候,虽然不说,对这个字却也是恐惧不已的。不甘心这样的阴差阳错落到我身上,不甘心就这样认命,不甘心几百天之后就要离开人世,然而被秦敛关在柔福殿这十几日,我却渐渐想通,并且内心宁静。   死之一字,仿佛眨眼间变成了诱惑。苏启和秦敛的针锋相对,苏国和南朝的短兵相接,或死或伤,或生或亡,我都不会看到。   我仰头遥遥看向宫殿外那些月桂树,它们都被重重上等红绸缠住了枝桠,视线再往下一点,我只能看到柔福殿这高高的宫墙,然而却还是可以想象到,现在的外面,会是什么热闹景象。   后天,秦敛即将迎娶赵佑仪。虽不是正妃,却是先皇钦点,又是名门闺秀,等我一死,又极有可能将皇后的位子取而代之,这样一个人嫁进宫来,排场是一定要做足的。   我摸了摸头上的鬓钗,那里面藏有一小撮毒药,名曰魂醉,掺入水中无色无味,服下后死状安详,宛如熟睡一样。   是我从苏国带来,计划要秦敛服下的。   却迟迟没有动手。   我终究还是心软,被动又愚蠢,犯了妇人之仁。犹豫了这么久还不能下了决心,秦敛都已经亲口承认了要杀我,他甚至已将我软禁起来,甚至就要迎娶赵佑仪,我还是下不了手。   我打开宫门,立时有宫女躬身问我想要做什么,我尽量把语气放平淡:“我要见秦敛。”   她直板板地回我:“陛下有吩咐,他不会见您。”   她这句话我每天一次地已经重复听了十几遍,这一次我看看她,没有再退回房中去,而是摸出怀中一根尖锐的簪子,直接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她伸手要夺,我往后一偏,簪子已经扎进皮肉里。   我能感受到有血顺着脖颈滑下来,这个倒霉的轮班宫女睁大眼,我扶住门窗,冷声道:“去叫秦敛过来。”   她咬着唇看我半天,还是匆匆转身而去。   从某种程度来看,我身为苏国奸细,受到的待遇还算不错。目前为止仅仅是被禁足,尚且衣食无忧,还有多人时刻贴身伺候,比当初的预想好太多。   柔福殿中十几日以来一直静寂,除了阳台上那只八哥偶尔哑叫一声,平日里这里连树叶落地的声响都能听清楚。   这里安静得过分,然而在这宫殿之外,整个南朝都城都应该是云谲波诡的。当年秦敛能悄无声息潜入苏国都城几个月,如今苏启便也能照猫画虎把南朝都城折腾不轻。从五岁的小乞丐到面冷心狠的刺客,苏启的安排必定紧锣密鼓,即使秦旭落败,也还是能让秦敛忙得透不过气来。   我仰头看看灰得无一丝生机的天空,几乎可以想象出来未来的模样。   我等了一个时辰,那个宫女还是没有回来。这里的宫人个个明敏,自我扎了脖子后更是步步紧跟,一寸不落。我没什么胃口,晚膳未进,只半躺在美人榻上半眯半寐,朦胧中听到衣服摩擦的簌簌声响,并且很快有只手落在我的额头上,温暖地徐徐地滑下,一寸寸轻缓描摹我的鼻尖,嘴唇,脸颊,耳廓,最后到了脖子。   我渐渐清醒了,却没有勇气睁眼。   忽然想起大婚之初,在秦敛还是殿下而非陛下的时候,他常常像现在这样。每每他公务繁忙,我撑不过先睡去时,他回来后总是先用手指对我从头发到脖颈的抚摸,然后是轻柔至极的揽怀入抱,等我不堪其扰地睁开眼,入目便能看到他的清淡一笑,眼睁睁瞧着他俯身下来,一番刁钻的唇齿纠缠,以及□成免不了的大半夜芙蓉帐暖。   而今天我等了许久,几乎要被他的手指哄得再度睡过去,也没能等到他的怀抱。   我只得慢慢地极不情愿地睁开眼,喊了一声:“秦敛。”   秦敛的动作在我的声音响起来时停下,我看着他收回手,从塌边站起来,身姿稍有清减,然而目光沉黑依旧,神情敛了往日笑容,直直看着我,不发一言。   过了半晌,灯花噼啪一声打破死寂,他终于缓缓开口:“找我什么事?”   我说:“你要娶赵佑仪了?”   他说:“是。”   我说:“后天?”   他说:“后天。”   我说:“你打算什么时候杀我呢?”   他微微别开眼,没有说话。   我又问:“永安殿修好了没有呢?”   他说:“修好了。”   我说:“是要让赵佑仪住进去吗?”   他说:“不是。那座宫殿只是你的。”   第 二十九 章   、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一如既往的轻柔平静,望着我的眼中黑色如墨。我看着他,心突然像是锦瑟丝弦一般剧烈弹了一下,张口时语气难以抑制地带了哽咽:“秦敛,我不想你娶赵佑仪。”   临近暮色时分,房间中尽是昏黄。窗外有冷风呼啸,炉火旺盛的屋中仿佛乍然冰凉。   我抬头看屋顶的雕梁画栋,涩声问:“怎么样你才能不娶赵佑仪?”   秦敛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轻声开口:“玉陀,当年在苏国,你恨不恨我?”   恨这个字,区区几笔,要想雕刻在心头,却没那么容易。   我想我真的是除了容颜之外一无是处,就算当年在苏国知晓那仅剩三年光阴,我只怨过命运,怪过天意,却不曾想过秦敛才是个中始作俑者。   我心软,懦弱,连恨意都无法凝聚。这样一个苏国公主,真是一无是处。   我说:“那你呢,你当初喂毒给我,有没有后悔过?”   他看着我,轻轻地道:“我悔不当初。”   这便够了罢。   我自从见到秦敛后,向上苍祈求过许多东西。秦敛离开苏国都城时我希望能再见到他,后来云郁真的给了我这个机会,我便希望能尽快嫁给他,再后来来到南朝,我在国宴上与秦敛重逢,又希望我们能长长久久,百年好合。   所求过多,越来越飘渺不切实际。许是老天终究不耐,于是将一切愿望一并收回。   如今国境逼迫,我和秦敛真正陌路,我不敢再索求太多,只祈求今晚他能对我稍微保留几分真话和良心,尽管明日祸福难定,今晚他说他悔不当初,那么我接下去的决定也就不会后悔。   我微微闭眼,道:“刚才你还没来,我在想,不算苏国那段时间,我和你相处总共才七个月。再刨去中间你领兵边疆和会见群臣批改奏折等等的时间,假如我睡着之后无知无识的时候也不算,还有冷战那几天也不算,那我和你真正在一起,只不过短短几天光阴。”   我如今看着他的目光想必十分贪婪,几乎要将他的每分每毫都记在心上:“我很后悔,我们那几天为什么要冷战呢?明知道会有今天,那时候竟然还有闲情闲心去冷战。”   我现在想,我当初就应该像小白跟在我脚边一样跟在秦敛脚边寸步不离,他入睡时我也入睡,他起床时我也起床,他写字时我就磨墨,他吃饭时我便舀汤,就算粘得再烦人,也总好过如今的回忆屈指可数,瘦骨嶙峋。   他的眼睛背着烛火,依然是难以描摹的深邃暗沉的黑。秦敛微微动唇,忽然伸手揽住了我。   我被他紧紧搂在怀里,耳中传来他极艰难吐出的两个字:“玉陀。”   我眼前已经被泪水模糊得看不清,嘴唇也抖动得有些说不出话,半晌才断断续续开口:“你是南朝的国君,我是苏国的公主。可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他说:“我知道。”   我说:“我一直很想杀了你,可我一直下不去手。”   他说:“我知道。”   我被他抱着,紧得不留缝隙,伏在他的肩膀上看窗外,几乎不想动。待万里霞光也敛去,房间中摇曳的烛光渐渐显现,我才轻轻推开他,说:“秦敛,我倒杯茶给你喝好不好?”   他的后背猛然一凛,望向我的眼神愈发黝黑。过了半晌,直等到房间中一盏蜡烛“啪”地一声熄灭,他才开口,只一个字:“好。”   我很快把两杯茶端了来,用杯盖掩了,平平整整放在榻上的小桌上。   我说:“这两杯茶,一杯里面是碧螺春,一杯里面是魂醉。魂醉为宫廷百毒之首,世间无解,相信陛下早已耳闻。我想让陛下先选一杯,剩下那杯便是我的。你我共饮,陛下五成生还,五成命丧黄泉。当然,陛下也可以不选,我自己将这两杯都饮了,今日之后,世间再无苏熙,苏国南朝之乱,再与苏熙无关。”   烛光黯淡,映得房中人影幢幢。我没有看那茶杯,只望着秦敛。看着他扫了那茶杯两眼,定了一会儿,又抬起头,目光卓然地看向我。   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他,然而这一刻我笃定我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   他必定在想,我实在是粗心大意,右手方向的那盏茶杯,杯沿上竟还留着一丁点魂醉白色粉末的遗迹。   我也表现得仿佛真是粗心大意。   只是这样来选,就变得不公平。然而对于我来说,这样却才是真正的合乎实际。   我不曾指望过秦敛肯去选一杯毒茶真的饮下去。   苏姿曾说,嫁给一国之君是最悲哀的事情。嫁给昏君,就会被指着脊梁骨骂,被说成是妲己再世,红颜祸水,祸国殃民;嫁给明君,就算你是中宫独宠,你还是要等着他批改奏折召见群臣,江山为重,不可替代,更遑论以一介女子之流。嫁给一国之君,不论皇后还是妃嫔,总要将对夫君的要求降到最低,才能活得下去。   如今,秦敛肯真的为我提出的两个选择犹豫,已经符合了我的预期。   时间仿佛只过了一瞬,又仿佛已经过了许久。茶水由温烫转至温热再至寒凉,我终于等到秦敛伸手去拿茶杯。   他去拿的是左手的那一盏。   我扶住桌沿,跟着去取了剩下的那盏。   他把茶杯搁到嘴边,一时没有喝。   我一饮而尽。   屋中一片寂寥,只听得到远远的打更声音。   下一刻,秦敛手中的茶杯跌落,在桌脚摔得粉碎。他却像是无暇理会,只仓促却紧紧抱住了我。   魂醉发作,时间不短不长,恰恰刚够燃完一炷香。期间无苦无痛,唯脸上会渐渐现出酒后的醉红,等到那淡淡的红色蔓延到耳根脖颈,人将猝然死亡。   我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太短,几乎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脸上犹如火烧,大概是毒茶开始起效。我想了想,费力挣脱出一丝间隙,从怀中摸出一块绣布,白色的底布,枕皮大小,上面的鸳鸯已经绣完,荷花只有轮廓,黄色花蕊的丝线还未补上。   我递到他的手上,说:“听说按照南朝风俗,赵佑仪嫁进宫中,我是要以绣品为礼的。虽然我手法拙劣,难登大雅之堂,但礼总是要送的。只可惜时间太短,我又做得慢,只来得及绣了一个枕面,但还是希望你能收下。”   话刚说完,我忽然感觉到耳后一热,然后是一片潮湿。   我顿了顿,有些不敢相信地试探开口:“你是哭了么?”   我想扭头去看,他却将我抱得更紧,并且按住我的脑勺,让我连头都无法转动。我被搂得呼吸都困难,耳畔忽然响起秦敛的声音,低沉更胜往常,仿佛是在强自压抑哭声的模样:“苏熙,苏熙。”   他说得急促,且越来越快:“你不要这样。我不杀你,也不娶赵佑仪,我什么都不计较了,你回来。”   他一遍遍地在我耳边说,重复又重复。   我从未见过秦敛这般张皇无措的模样。就算上一次我在苏国被他下毒,他也是一片云淡风轻的。他总是沉稳淡然丰神俊秀,锱铢计较从无差错,古井无波运筹帷幄,想到几年前在苏国听评书,开篇便是一句“如今天下七分,群雄逐鹿,能人辈出,唯苏启秦敛称得上公子二字”,可如今他抱着我的手臂却在发抖,他的手指抚摸到我的后颈,我只觉得仿佛和雪花一样的冰凉。   我突然觉得心口的酸意仿佛烟花爆破一般膨胀开来,炸得五脏六腑全部移位,搅得内里天翻地覆,绵延不断生生地疼。   难道说,太医骗我,魂醉的功效不止在于面部,它还会像是鹤顶红那样让人临死都痛苦不堪么?   我的脸颊越来越热,且那热度已经从指甲大小蔓延到手心大小。   一炷香的时间还剩下一半。   我思索片刻,慢慢地道:“你现在这样说,可如果我真的没有死,你真的这样做,你肯定会后悔,并且恨我的。”   他低声道:“我不会。”   我感觉到四肢开始酸软,眼前也有些发黑,而热度已经蔓延到了耳廓,定定神,才能勉力说出话来:“可惜那样也没办法了呀。以后你只好忘了我了。”   他的脸孔依然好看一如往昔,却浮现出深深的痛色。他揽着我,低声问道:“忘不掉了,怎么办呢?苏熙,你想不想我下去陪你?我这样对不起你,你不恨我么?不想我做些什么来偿还么?”   我的呼吸开始急促,话也断断续续地开始不甚连贯:“忘不掉也没办法了。我本来是怕你将我早早忘掉,才想做个枕头给你。我想让你天天枕着,白天忙于国事没空想我,晚上睡着之前看见枕头的时候总要记起我。我本来想着,我不敢奢求你一辈子都记得我,什么时候等枕头上的丝绣坏掉了,你也就可以把我忘记了。”   我奢望秦敛做的有许多。我希望他一生只有我一个,我亦希望苏国和南朝能相安百年,我甚至真的希望他现在就能下来陪我,可我知道,这些都无法实现。   我所能真正希望他做到的,便是他能不要那么快忘了我。   我知道,从明日起,两个国家便是真正的天翻地覆。酝酿许久的狼烟四起,苏启会以我为由起兵伐南,秦敛会在明日上朝时又恢复从容自若的模样,冷静地应对苏国的挑衅。   他对我的怀念大概只有这短短一晚。   我有些怅惘,随即又很快释然。   将死之人,无论多么费劲地去想身后之事,都无异于多管闲事。   有大颗泪水滴到我的脸上,很快还有第二滴,第三滴。   我的眼前已经一片模糊,我想安慰他一句,却发觉已经说不出来话。而很快我连触感都不再强烈,脸上的灼烧已经感觉不到。   一炷香的时间所剩无几。   秦敛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远,直到彻底听不见。   我困极,顺从魂醉的驱使,渐渐闭上眼睛。   最后的时刻仿佛看到了苏国的那个夏天,仍是没有任何沉重之感,每一天都过得像是天上那轮活泼泼的太阳一般,等待,拜访,欢笑,继续等待,如此循环。   我和秦敛相处了两个月,却仿佛是只待了两天那么短。   而回顾我之前的十五年,我再挑不出其中一年,能比我遇见秦敛的那一年还要让我印象深刻。   人最无奈的事莫过于清醒地看着自己沦陷,然后一步步走向死亡。   苏姿曾说,如果不想为一个人伤心难过,一是忘记,一是比他先死去。   我无法忘记,到了不得不抉择的时候,就只能选择后者。   从此一切与我无关。   懦弱,却亦是解脱。   第 三十 章   、   公子这个词,总的来说有诸多苛刻的附加条件,尤其在一个才俊辈出的朝代,对这两个字的竞争就尤其激烈。首先这个人必须要长得好看,要玉树翩然,要俊朗不凡,其次还要有智慧,要出将入相,要通权达变,接着还要有德操,要斯文淡雅,要温润如玉,最后还要有家世,要朱轮华毂,要玉壶光转。   然而这些又都不能太过,要恰到好处,既要让人觉得公子一词是一个因姿容家世道德都超出一般人许多以致众人不自觉敬仰的敬称,却与此同时又不能高出太多,将这种敬仰抬高成为敬畏。   比如说,秦敛和苏启身为储君时是人人钦服久负盛名的公子,可他们一旦做了君王,公子这顶帽子就戴得太过小气了。   一年前秦敛做了君王,这世上就只剩下苏启一个公子。而当八个月前苏启也做了君王之后,这世上可供人们评议臆想的人物就只剩下了三年一度的探花榜眼状元郎。   不过,所幸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太多,意淫虽不能,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却比往常增添许多。   近来如果有人进茶社听评书,基本五次里有五次都能听到评书先生绘声绘色地讲述半年前南朝苏国的那场战争。不过区别的是,如果你进苏国的茶社,你会发现评书先生的表情眉飞色舞,评书讲得那叫一个手舞足蹈,那叫一个唾沫横飞,那叫一个兴高采烈;但你如果进南朝的茶社,你会发现评书先生的表情极度狰狞,有如神煞,评书讲得那叫一个咬牙切齿,那叫一个横眉怒目,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   有人笑言,若是请苏国的评书先生和南朝的评书先生坐在一起,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将房顶掀翻。   南朝人说苏国小人伎俩,阴险狡诈,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将一国公主嫁过来,先是挑了内讧,再是乱了军心,最后趁虚而入,不是君子所为;苏国人说南朝人现在懂得什么叫君子所为,当年不择手段囊括下众小国时为何不想想这四个字是怎么写,自古兵不厌诈成王败寇,输便是输,输了之后还要逞口舌之利,假惺惺站在所谓道德制高点居高临下,实在是既输了兵法,又输了气度。   民间吵闹得热火朝天,苏国如今的年轻君王却已经将半年前的战事彻底遗忘,据说他步了秦敛的后尘,把皇后秦绣璇扔到一边,四个月前新纳了一名妃嫔,还是个瘫腿的妃嫔,却十分非常特别宠爱得不得了,赐号容妃,日日同寝,夜夜笙歌。   据说这些天南朝人见到苏国人,对话已经慢慢变成下面这样:什么狗屁惊才绝艳,什么狗屁君子如玉,全都是哄以前老皇帝的吧,苏启骨子里明明就是个贪图享乐的好色之君,那容妃肯定也是个祸国殃民的主,说不定就是个狐狸精变的,妲己转世,褒姒重生,等着瞧吧,不出三年,你们苏国就要亡国啦。   然后苏国人就会一边心中暗怀同种忧愁,一边扑上去一阵连啃带咬连踢带踹。   我也对苏启这样的做法很忧愁,不过我的忧愁是:“哥哥,我是有夫之妇,你是有妇之夫,此外我们还是同父同母的亲生兄妹,就算你是超然于上的一国之君,我们这样也不大好吧?”   苏启道:“你算哪门子的有夫之妇,下堂妻还差不多。至于我么,君王都是孤家寡人的命,没谁能敢说我是她的有妇之夫吧?”   我道:“那你觉着寡妇和鳏夫在一起住着就合适了么?”   苏启冷笑道:“那也行,你自己来想个称号,让你如今凭这个样子还能名正言顺地在宫中过下去。”   我摸摸脸上的人皮面具,思忖着道:“你可以考虑认个义妹封个异族公主什么的……”   苏启闲闲地道:“那我要是天天往义妹房中跑,宫里不还是一样觉得我对你有意思想纳你为妃?”   “……”   对一个脸皮厚得刀枪不入,嘴皮利得磨穿铁皮的人,我这种段数只有哑口无言的份。   卯时,苏启上朝未归,我在苏启如今居住的大殿的一所偏殿醒来,在宫女的服侍下穿衣洗漱,接着被抱到轮椅上,推到膳桌前,接过食筷,开始用早膳。   身为苏启的宠妃,受到的特殊待遇简直多得数不清。早晨可以晚起,可以不必等到他回来才用膳,还可以自由出宫不忌,晚上还可以不必等到他回来就自行入睡。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四个月。前廷不是没有大臣对我和苏启两人的这种生活表示反对,甚至还有三朝老太傅长跪不起以死相谏,被苏启统统都用三个字打发了回去:“孤乐意。”   苏启做过的最荒唐的一件事,便是替一个青楼女子还了俗,还了俗也就罢了,还擅自带进了宫里。然而自从把身为亲妹妹的我封为宠姬安置在大殿之后,前面那件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虽然我的真实身份目前还没有几个人知道,但还是可以想象到了真相被挖出的那一日,苏国的朝堂之上会如何人声鼎沸赛过商市。   只不过大概到时候又该同我无关。我服了魂醉死了又活过来,然而一年后大概再不能这样诈尸一次了。   当时我醒过来后,宫女匆匆把苏启叫来,他遣退众人,对我说了五句话,其中大起大落,差点让我重新昏过去。   第一句话是:“两个月前父皇宾天了,现在你要叫我一声皇兄。”   第二句话是:“你已经昏睡不醒了四个月。魂醉药效太厉害,且救你的最好时辰已过,你虽然活了过来,但你的腿不能再行走。”   第三句话是:“藩镇平定之后,四个月前苏国和南朝打了一仗,南朝惨败。”   第四句话是:“你现在虽然醒了过来,但太医说二十岁之限还是有的,你还有一年多可活。”   第五句话是:“虽然只有一年多,却是拿我十年寿命换得。苏熙,你这次可得好好地活。”   他说第一句话时我呆了半晌,第二句话时我又呆了半晌,最后第五句话说完后,我整个下午都在眼睛发直,说不出半句话。   前面四句话加起来都不如最后一句来得让我心跳如擂,不敢置信。   苏国皇室有宝藏,可用以推断未来旦夕祸福,亦能起死人肉白骨,起死回生。   这话我从小就有听说,却一直未曾亲眼得见。我曾问父皇个中真假,父皇只说逆天而行这种事需要百倍代价,即便是真的,这种事也不能做。因此我一直就当这话是假的,所谓的皇室异能不过是公主们的一曲凤阕舞和一张人皮面具罢了,却不曾想过,原来故事从未空穴来风,这等捂得严严实实只历代君王储君以及被救之人知晓的皇室秘辛绵延百年,才是苏国真正的宝藏。   我一直以为苏启和秦敛的想法应是相同的。即使他会认为用一个寿命将近的妹妹换一场期许已久的战争是一件很残忍的事,但他同时也会觉得值得。而用自己的十年寿命换得妹妹一年多的苟延残喘,这对于一个君王来说,无异于太不划算。   并非凉薄,而是这样的思考方式早就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和帝王所应该具有的本能。   却不曾想过,苏启肯为我这个活不过二十岁的公主舍去十年寿命。   我这样一无是处,又是何德何能,担得起这样的厚重。   我太过震惊,整个下午都浑身僵硬,雕刻的石人一样瘫坐在床上。一直到晚膳的时候苏启再来看我,我才终于缓过神来,望着他,过了片刻,扑在他怀中骤然大哭。   苏启轻拍我的背,只说:“苏熙,你真是很不听话。我的安排全被你打乱了,偏偏你还是蓄意的。”   我哭得说不出话来。   “当初是谁答应得好好的,如果前两计失败,万一你被秦敛处死,就会让阿寂做替身代你赴死的?”   我摇摇头,嘴唇哆嗦着,仍是毫无形象的嚎啕大哭。   苏启道:“你不问问我是怎么把你从南朝皇宫里偷运出来的?”   我抽噎多次,才勉强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不敢问。”   他眉毛一挑,问:“奇怪了,为什么?”   我呜呜咽咽地说:“如今我的命都是你给的,万万不敢再跟以前一样招惹你生气。”   苏启嗤地一声,道:“那你以后怎么报答我呢?”   我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苏启阴阴一笑,道:“那就以身相许吧。”   “……”   他区区几个字就把我伤心感动兼无措的情绪打消得一干二净。当时我本来以为他只是说着玩玩,没成想他真的就这样做。   很快我就被挑了个良辰吉时纳进后宫,不但住进了帝王平日起居的晨曦殿,次日还被他堂而皇之免去了跪拜皇后之礼,所用理由十分简单:容妃腿瘫,见孤尚不跪拜,更何况皇后?   简直是将如今势单力薄的秦绣璇无视到了极点。   第 三十一 章   、   我在晨曦殿的日子十分清闲,便打听出了许多事情。   比如说,我的死讯传入苏国当日,父皇即遣二十万大军压境,以苏启为主将,连斩边境两城长官,头颅送入南朝皇宫,端到秦敛面前。   据说当时秦敛仍然好风度,脸色都没有变,甚至眼皮都没有眨,只是淡淡地一声吩咐,将负责前来奉送头颅的苏国使者拖下去来了个五马分尸,然后便是召集群臣,力排众议表示要御驾亲征。   再比如说,秦敛和赵佑仪的婚事终究还是没能结成。秦敛向众臣给出的缘由竟不是国事第一私情最末——而是用了最直截了当又最匪夷所思的理由,让赵佑仪彻底死心,让死而复生的我很是唏嘘了一番——他说,王后暴毙,孤甚哀痛,婚事取消。   听说这短短十二个字的时候,我正试图用勺子舀起一颗素丸子,闻言半晌停住没有动,最后“叮”地清脆一声,小勺掉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虽说我当初有点万念俱灰的意思,然而一心赴死的同时我也不得不承认,那时我心中不无恼恨地想,如果连我死了秦敛都无动于衷,仍要坚持红白事并行,这边葬我入倌那边还要娶着赵佑仪,那就算我再宽宏大量,也会禁不住要愤怒,我就是下了地狱做鬼也要爬上来骚扰他们。   然而现在死而复生之后再回想,就又觉得秦敛的做法未免有些颠三倒四。我既然已经死了,做这些就都没有什么用了,他再哀痛我也不会死而复生,况且他但凡还有点力气思考,就应该能想到我的暴毙一定会让虎视眈眈的苏国有了发兵的借口,赵家人能文能武还很有钱,他要对付苏国,就还是得考虑笼络赵家为妙。   为了一个引起战争的被称为祸水的苏国公主,推拒掉一门极为有利的联姻,简直将秦敛之前的努力付之东流了一半。他自摄政起还不曾做过这样头昏的事,这还是头一遭。   然而不管再怎么说,秦敛不娶赵佑仪,还是让活过来的我心中稍稍安慰了几分。   再接着,我又得知了我是以一副怎样邋遢的样子被从南朝运回了苏国。当时苏启来访南朝给我的那个装有玉陀花瓣的精致锦袋,在里面的夹层里便有一张和我几乎一模一样的人皮面具。我将那只锦袋送给阿寂,本来是觉得我既然已经决心赴死,这种东西就没什么用,还不如送给阿寂以备她的不时之需,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   苏启说,按照原先说好的,本来是需要阿寂做替,但我故意将阿寂嫁出宫去,摆明了就是在给他找麻烦。多亏他随机应变已惯,早早就在宫外寻觅过与我身材相合的女子,然后他又详细地描述了一遍在我死后是如何让阿寂麻烦而胆战心惊地将我替换掉,再如何费劲地运出宫,幸好因为是冬天,又十分小心地保存,我的尸身才在运抵苏国的时候得以新鲜完好尚未腐烂。   我听得完全迷茫,总觉得这等诡异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很是有种毛骨悚然之感。但听这段故事是在苏启说了那五句话之后,我的承受能力已经被他揠苗助长一样拔高不少,因此虽然觉得惊悚,但也没有迷茫很久,很快就又问苏启,他究竟是怎么把我妙手回春的。   然而对于这件事,苏启一直不肯回答。他很不客气地告诉我,这是绝密,连我都没资格过问。我只需知道,我现在确实是活生生的,真的没有死,就已经够了。   他既然不让我过问,我只好就不再问。   至于这几个月来百姓最为津津乐道的苏南两国战争,当时战争如火如荼时,赌坊中倒是无人押注。这倒是可以理解,先不要说哪家赌坊敢不要命了在打仗时期开这种带有几分卖国的赌注,就算真的开了,也真的有人在苏国押了南朝得胜,那这个人输则招人耻笑,赢则遭人迁怒群殴,指不定连走出赌坊的命都没有了。   苏启在战场上将他无所不用其极的路数使了个极致。对垒之初,两军本是互有胜负。后来苏启在听说了秦敛将婚事取消的缘由,以及南朝返回的探子禀报之后,很快就让苏姿赶制了数多跟我的脸孔一模一样的人皮面具,接着又连夜找到了数多和我身材相似的军妓和附近村镇的□,把面具给她们贴上,然后在开战之前把她们拉到军队最前,也不说话,只无声地把这些和我有同一张脸穿相似衣服有类似身材的女子给御驾亲征的秦敛看。   未料效果竟是异乎寻常的好。按照苏国评书先生的说法,那时候秦敛率万军凛然,本是一分内敛两分从容三分淡定四分运筹帷幄,然而这些内敛从容淡定运筹帷幄在看到那些女子后统统都消失不见,不但骤然血色顿失,甚至连身形都难以维持,如果不是及时攥住缰绳,几乎就要摔下马去。他对着苏启那边的挑衅也视而不见,只是直直盯着那些女子看,嘴唇紧抿,目光如钉如箭,像是要从她们身上看出一个窟窿一般。   于是可以想见,主帅军心一乱,南朝必败走。那一仗秦敛损士兵两万,并一员大将。   等到下一次两军兵戎相接的时候,苏启更加变态,照例领着那些女子到了阵前,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脸不红气不喘地隔空对秦敛喊瞎话:“秦敛,听说前些日子我妹妹因你自杀后,你死抱着人不肯撒手,口中还不停喃喃她没有死,疯子一样把前去入殓尸身的宫人戳成了羊肉串儿。那你猜猜看,这里面这些美人,有没有可能其中一个就是苏熙呢?”   这一次秦敛要镇定许多,眼睛虽还是盯着那些女子看,却还是很冷静,很快就淡淡地回了苏启的话:“苏熙已经死了。”   苏启笑着道:“那南朝陛下为何还要盯着这些人使劲看?”   “这些毕竟是美人,殿下把这些美人领到阵前,不就是为了让人看的么?”   苏启笑着说道:“不,我还有别的用处。”   接着苏启做了一件很符合他诡行莫测的处事风格但同时又很让常人难以忍受的事。他在那些美人里挑了一个身材样貌和我最像的,把她叫到跟前,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让一个将军把刀戟对着美人的胸脯捅了下去。   据说那个美人当场血溅三尺死状极惨,据说这一次秦敛的脸色比上一次还要难看,据说苏启这个惯于火上浇油挑拨是非的人还嫌不够地补充了一句:“说不定这个就是苏熙,尊敬的南朝陛下,你是信,还是不信呢?”   听完这句话,秦敛的脸色已经不足以仅仅用苍白来形容。他就那么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怔忡了半晌,号角吹响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看到苏国对着他瞄准的数位弓弩手。   这一仗,南朝损兵六万,大将死伤六个,秦敛胸口中流箭,气息奄奄,整整十日昏迷。   经此一役,南朝大败,大军狼狈后退三十里。秦敛苏醒第二天,不顾群臣反对与苏启签了和谈协议,割三座城池,并依约杀赵佑臣和赵佑仪,直到两人头颅装进木盒送入苏启的帐内,他才退回南朝都城休养生息。   南朝自开国以来,不曾遭遇如此奇耻大辱。虽然南朝历代国君大半都是痴情好色种,但所有的君王都不曾玩物丧志,因色误国。听说兵败的消息传到南朝境内后,南朝人悲愤欲绝,自杀的不是少数,失声痛哭的就更是多。   而至于秦敛,他自从出生以来,首尝败绩,个中如何百转千回,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苏启告诉我,秦敛在回宫之后夜夜宿寝永安殿,懒怠朝政,精神消沉,紧接着就是一病不起两个月余。   他说完这些后很是仔细地观察我的脸色,我问:“你看我干什么?”   苏启握着手中的扳指,悠悠然道:“自然是看你有没有心疼。”   “我为什么要心疼?”   苏启拿一脸奇怪的眼神望着我:“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   我听完后,心中感觉确实不多。   都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再纠结在这种无谓的问题上,就实在幼稚了。   当时看不透的,现在也全都想通。   美人离间计,历来有之。而在我曾经读过的话本和史实里,细作和君王的故事,从来没有善终。死一个算是轻的,死两个更是悲惨。由此可以推断,我和秦敛这种从开始动机就不纯粹的联姻,真是上天早就注定了的悲剧。   偏偏当时不信邪,不认命,不听劝告硬要去南朝,如今回头来看,那些举动都无疑是十分莽撞而愚笨的,从一开始启程去南朝,就已经是错了的。   苏启告诉我,既然我不心疼,以后就不要又怪他对秦敛捏圆搓方心狠手辣。我对他说哥哥你早就对南朝图谋不轨我又不是不知道,以前是我太任性不懂事你多担待,现在我命都是你的了,你做什么我自然都是十足十地支持。   然后苏启就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说:“你就不能别再提那十年寿命?我当债主的都没叨叨你这个欠债的天天叨叨个鬼。”   我小声说:“你这么慷慨,我觉得受之有愧。要不我去给你做个牌匾怎么样,就挂在那边墙上。”   苏启拿折扇敲我的额头:“脑子发昏了吧你。”   我偷偷瞧着他的脸色,看他心情不算太差,犹犹豫豫地说:“哥哥……”   “干什么。”他正端起茶盏喝茶,杯沿已经搁在唇边又停下来,扭头看我,刚才还云淡风轻的脸不知怎么就变成了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一字一字地说道:“你要是敢问我打算怎么对付秦敛,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我叹了口气说道:“我的腿本来就是瘸的了啊。”   苏启噎了一下,才说,“反正就不告诉你。”   “……”   虽然不知苏启要做什么,但转念一想,南朝虽惨败,可毕竟还是个地广人多繁荣富裕的大国,而秦敛也仍是一个同样诡计多端冷静自持的君王,不管苏启使出什么下三滥的招数,秦敛在南朝都城,在他自己的地盘上,他大概总会有办法去破解的。他那么聪明,比我的脑袋要好使太多,不需要我在这里操心。   更何况我自己的寿命我不去操心,反倒去操心远在千里之外的秦敛的未可知的问题,也实在有些瞎操心。   至于听说秦敛如今的后宫无一妃一后,我则在心中很有几分自私地想,反正以后他总会娶妻的,说不定明天他大婚的消息就会传过来,至于今天,就当是他对我的补偿好了。   虽然我在心中不下万遍地告诉自己不该怨恨任何人,然而我总不会嫌弃补偿太多,并且在苏启和苏姿眼中,秦敛本就亏欠我甚多,他们这样一遍遍地告诉我,我听多了就也顺着觉得假如撇开家国天下,秦敛的确对我有所亏欠,我在南朝活着的时候他没有做什么,那么我在南朝死去之后,他这样做,我便也就心安理得地收着。   就这样今天复今天,一连过了四个月,我还是没等到他要举办婚事的讯息。我又想,大概是现在南朝刚刚惨败,全国上下都要休养生息,勤俭度日更是要从秦敛自身做起,而婚事这种东西,参考我当时的大婚,实在是太过铺张浪费,与南朝现今的情势不相匹配,所以才会延期。   我这么想着,越想就越莫名其妙的不舒服,于是只好打断自己的思路,转头去想想别的。   自从苏启提起苏国皇室的异人之处,我有一天坐在轮椅上的时候突然想起,苏国自开国以来,似乎坐上皇位的君王还没有一个是长寿的。每位君主的寿命都不会超过六十岁,有的甚至是年过而立即暴毙。而最长寿的开国君主苏烨,也不过是活了五十九岁罢了。   我问苏启,他这样回答我:“不论窥天还是逆天,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又告诉我,因此苏国的君王一般并不自行窥测天意,常以天命师助之,更不会轻易折损自己阳寿以延命他人,饶是如此,多数也仍然绵延床榻仅数日即莫名而诡异的急病而亡。   父皇便是如此,父皇的父皇也是如此。   于是我便十分忧愁为我延命的苏启。   第 三十二 章   、   我把我的忧愁告诉了来宫中看我的苏姿,她很有兴致地摆弄着苏启从宫外给我带回来解闷的九连环,等到全部解开以后才不紧不慢地同我说:“苏启的事情他自己会操心。你着急也没什么用。”   她这么说的时候恰逢苏启迈进晨曦殿,一张脸还没从屏风后面露出来,自带几分笑意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苏姿,有你这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么?亏你是个女儿身,你要是个皇子,这帝位非得让你坐了不可。”   苏姿一本正经地说:“怎么会,我要是个皇子,哥哥你怎么会宽宏大量地让我活到现在。”   苏启咳了一声,仿佛突然对她手里的九连环很感兴趣的样子,指着说:“这东西这么快就解开了?这一定不是苏熙的手笔吧。”   苏姿斜眼看他,问:“你怎么不让南朝送个质子过来?”   苏启懒洋洋地说:“送质子有什么用?秦敛那个东西六亲不认,质子对我们来说就是个累赘。”   苏姿道:“最起码质子送过来后,秦敛看在协议的份上,发兵就没了理由。天时地利人和他缺了一样就不敢轻易来扰境。多一个人吃饭而已,你又不是养不起。”   苏启道:“人和这个东西,见仁见智。南朝那些人明显还没开化完全,这点儿协议根本就拴不住他们。秦敛对我当年派去刺杀他的刺客都能利用,区区一个质子哪能挡得住他。更何况他送来一个我们就还得送过去一个,你觉得该送谁才好呢?”   他这样说,便是心意已决的意思。苏姿瞟他一眼,也没有了话说,只慢吞吞地端起茶盏喝茶。   苏国渐渐入了夏。蔷薇花次第开放,红红粉粉白白,更有滋味,煞是好看。我已经在轮椅上呆了五个月,夏天来到,天天坐着的滋味就更是难熬,但总归还活着,这就已经够了。   按照医嘱,我又过上了每天要喝一堆药的生活。除了中药针灸之外还有食补和按摩,这些事情坐下来,就要花去大半天的时间。不过这一次太医院的人没有再给我苦瓜脸看,甚至偶尔看到我苦着一张脸还会鼓励鼓励我,不过鼓励我的话实在让我更加郁闷:“微臣曾参与过熙公主咳疾的诊治。熙公主的病情程度与您差不多,然而熙公主的忍耐能力远远不如您。”   我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苏启偶尔事务较少回来得较早时,也喜欢拿我的腿当柿子捏。有一日夕阳还未全掉下去,他便回来,遣退众人后依照按摩的惯例将我先抱到床上,弯下腰的时候我微微一垂眼,便看到了他头发里的几根银丝。   那几根灰白混在乌黑的头发里,看上去很是扎眼。我微微一怔,松开抱住他脖子的一只手,捏着白发给他看:“苏启,你都有白头发了。”   苏启顺着看过去,愣了一下,又很快微微一笑:“一年之前我闲极无聊还检查过,那时候一根都没有。”   我有些说不出话来。   我记得去年去南朝之前,父皇的容貌相较于同龄人来说都算得上是极年轻,父皇的头发那时候甚至仍然全部乌黑。   而苏启今年仅仅二十三岁。   我哑巴了半天,磕磕绊绊问他:“是那十年寿命的缘故吗?”   “我如果说是,你还不得再喝一次魂醉?”   我张张嘴,呐呐道:“这回命太珍贵了,我可不敢这么浪费。”   苏启在我毫无知觉的双腿上拿折扇轻轻一敲,道:“你知道就好。”   我思来想去,仍然觉得有些难受。想想我对苏启从小到大除了帮忙抄过几本书之外也没帮过他什么,反倒一直给他拖后腿,而现在他如此为我费尽心思,实在让我如火中烘烤一般辗转反侧。   苏启倒是一直很坦然,在我婉转表示出自己的愧疚之后,他反问我:“你不妨反着想想看,如果要你舍了十年寿命换我一年半活着,你肯不肯?”   我毫不犹豫道:“当然。”   苏启道:“这不就得了。”   虽然说是这样说,但我还是很纠结,又无事可做,只好抱出以前的古筝来拨弄。想想还是觉得有些无奈,小时候因咳疾整日被关在屋子里不能出去,那时候就很盼望能长大,长大了咳疾就不再犯,我就可以自由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亲自摘朵梅花就不会再是愿望。而现在我的咳疾真的不再发作,可我的腿又没了力气,虽说苏启允许我进出皇宫不忌,可一想到每时每刻都要人家站着我坐着,最基本的走路都要宫人服侍之后,顿时连半点想出去的兴致都没有了。   我试着调弄了古筝几下,觉得音色很有问题。开始是以为古筝许久没用琴弦发涩的缘故,后来又渐渐觉得不对劲,恰好宫人端来了热茶,我伸手去接,不料手腕发软,那杯茶就全都泼到了我的衣裙上。   宫人吓得一下子跪倒在地,慌忙来收拾,我却无暇理会她们,兀自举起手,费劲地动了动,发现手指还是有些只觉得,只不过比平日稍稍酸软一点,好歹有些放心,然而再试着将手握成拳头的时候却发现已经没了力气。   这总不会是什么好事。我望着手,默默地叹了口气。   很快太医就被召来,苏启和苏姿也赶过来。太医院长官唐太医在六只眼睛的紧盯之下急得满头大汗,诊脉半天,才敢磕磕绊绊地说:“容姬,容姬……”   苏启沉声道:“再重复一遍容姬就把你舌头割下来。”   唐太医浑身一抖,道:“这脉象十分罕见,臣等不敢妄言。若是微臣的老师尚在人世,或有可能缓解。如今臣等推测,容姬在未来数月或许体内数个器官都会渐渐衰竭乃至退化,届时就不仅仅是双腿瘫痪的问题……”   他嚅嚅诺诺,我插话道:“你的意思是,以后我有可能吃不下喝不了也睡不着,指不定连耳朵也听不到,眼睛也看不见了是吗?”   可怜的唐太医一大把年纪还得双手伏地,头深深埋下去,哆哆嗦嗦地说:“这,臣不敢妄断,这只是有可能……”   过了一会儿,苏姿低声问:“有解决办法吗?”   唐太医擦擦汗,说:“臣不敢妄断……”   苏启冷声道:“你不妨妄断妄断你是什么时候死的。”   唐太医吓得浑身颤抖。   这宽敞的殿中一时无人说话,静得出奇。   实话说,这一次我明确地感到了一些难过。   不甘心的感觉倒是没有了,两年多来被酸甜苦辣折腾了数遍,现在告诉我什么事我都不会觉得惊讶和愤怒。只是还有些难过,不知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苏启,抑或别的什么。   这样活着,很有点苟延残喘的意思。就像是在磨刀石上一点点地磨,等耗光了所有力气,才能死去。   这么不如意的活法,如果当时我几年前不慎服毒之后太医就告诉我会这样,我大概会畏惧不已,等不到同秦敛大婚的时候就直接抹脖子一刀两断,可现在我不能这样做。   我一直到晚上都没有怎么说话。苏姿安慰了我几句,见我一直发愣听不进去,叹了口气后离了宫,晨曦殿中只剩下了我和苏启。   我目光呆滞地望着苏启,眼神估计和垂死挣扎的鱼有的一拼。而苏启坐在我对面,眼睛清亮地只顾对付手中精工考究的象牙折扇,他的脸上古井无波相当淡然,就像是完全没有发现我的状况。   过了半晌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粗哑,就像是巨石碾过一样:“哥哥。”   苏启“嗯”了一声,抬起头微微笑着看我,眼神很认真很深情地望着我,然后柔声道:“妹妹。”   我的嗓子更疼,哽咽自下而上弥漫上来,带动心脏一起隐隐发疼:“哥哥。”   苏启仍然十分温柔:“妹妹。”   “哥哥……”   “妹妹……”   “哥哥!”   “妹妹!”   “……”   如此相当诡异地重复数遍之后,我终于被迫将满腔郁结化为无语。   我擦擦满脸已经凉透的眼泪,很是愤怒道:“气氛都被你搅没了!”   苏启回给我一个相当鄙夷的眼神,就仿佛在说“你不但笨得可以还矫情得无可救药”一样,一边扬声道:“来人啊,端水来,容姬要洗脸。”   我按照太医尝试煎制的新方子喝药,证明还是有些效果。手有时虽然还是会发软,但终归没有恶化。诸如耳聋眼瞎的状况也暂时还没有发生,不过太医院的人们还是很逆耳不中听地暗示我,现在不恶化不代表以后不恶化,以后不恶化不代表我还能继续活下去,我最好不要抱太乐观的希望,因为以后只能变坏不能更好,无论如何我都要继续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了。   慑于苏启天威,这些话他们是背着苏启说的。但后来不知为何还是传到了苏启的耳朵里,于是以唐太医为首的众太医又重新过上了我在幼年咳疾频犯时的生活:苏启变着法地折腾敲打这群人,让这些本来倚老卖老活得还挺顺心舒坦的太医们再度过得焦头烂额苦不堪言。   如今用手无缚鸡之力来形容我,可以算是恰到好处。自从连着两次不小心摔了汤碗之后,我就被看成了幼婴一个,每餐不是苏姿喂我,就是苏启代劳。这种事情和腿瘫不同,我觉得倍受打击,个人尊严很是受挫,坚决拒绝了许多次,然而终究敌不过苏姿和苏启的巧舌如簧,每每我发完脾气后,他俩该怎么喂饭还是怎么喂饭,该怎么喂茶还是怎么喂茶。   我对这样的情状很有些沮丧,但同时又不敢真的说这日子没法过了。人人都在为我而努力,这种倾一国之力只为一人的特权寻常百姓人家根本享受不到,我如果还要烧包得去寻死,简直是太没眼色天打五雷劈。   如此每天过下去,有一日传来秦敛在南朝皇宫中大兴巫蛊之术的消息。   说是秦敛有一日不知为何突然犯抽,然后就连着多日一直犯抽,纠集了一批道士进宫,每日舞着拂尘穿着道袍念念有词地做法,将整个永安殿搅得乌烟瘴气不得安宁,听说目的似乎是要让他们找出前皇后苏熙的魂魄。   这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但细想下来又相当荒诞。难以想象就算秦敛真的找到了我的魂魄,他又能做什么?此时离我服毒当日已经半年,棺材里那具替身的尸骨只怕早已腐烂大半,而苏启又将我隐藏得滴水不漏,不知秦敛会从哪里得来的神奇灵感,竟做出这样不靠谱的事给全天下的人观看。   当天晚上我同苏启说起,他一边将汤匙凑近我嘴边,另一只手捏着一块手巾搁在我下巴下面,一边随口道:“秦敛的脑子不正常,不要理会他。”   我把汤喝下去,问道:“难道是你露出了什么马脚吗?”   苏启嘴角一抽:“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说:“本来没有为什么,现在你这么一问,就肯定有点为什么了。”   “……”苏启的样子似乎有些恼怒,但很快又熄灭,“好吧,我承认,或许是因为当时我在战场上杀死你的替身时态度太随便,才让秦敛回去以后起了疑心。但那又怎样,反正他就算知道你还活着也寻不到你。再者说,就算哪天真的寻到了,也未必……”话说到一半又停下来,改为微笑道:“不说了,喝汤。”   “再者说,就算寻到了,也未必就能赶得及见我最后一面了是不是?”   苏启瞅我一眼,一张脸似笑非笑:“你这么关心秦敛做什么?你很着急看到他?”   我不露痕迹地把脸上的表情调整了一下,然后拿十分无辜的眼神望着他,“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你有。”   我歪头叉腰,学苏启的模样:“好吧,我有就有了,你能拿我怎么样?”   “……”   第 三十三 章   、   苏国的夏天过了一半的时候,有一日突然传来了秦敛坚持要塞质子给苏国的消息。   其实自我苏醒以来有关秦敛的消息并不很多,然而每一件又都比较重要。比如说秦敛调养了三个月,终于又恢复了文能七步成诗武能七步穿杨的英明神武模样。比如说秦敛恢复上朝的第一天就有南朝臣子把选秀的奏折呈了上去,但很快又被秦敛淡淡一句“此事稍后再议”给驳了回去。再比如说秦敛在输人输兵又输城的情况下仍然一副从容沉稳的模样,与苏国的外交不咸不淡,并且自始至终都气势俨然。   直到他突然不打招呼,将此前搁置一边的质子话题重新提起,遣使者到访,言辞恳切,附上文书一份,还说要亲自送过来。   那份文书恰好被我也看到,文如其人一般从容沉稳,是秦敛的亲笔。   我把那份文书反反复复看了数遍,每个字每句话我都认得,但组合成一篇文,我就不知道秦敛到底怀着什么心思了。不过苏启却不管这些,他只知道他不需要质子,更不需要秦敛过来,遂对秦敛这番行为拒绝得十分干脆,回给南朝使者的仅一个字:“不。”   然而这一次秦敛一改往日清贵矜持的外交态度,变得有些死缠烂打。很快他又遣了使者回来,说为表诚意,愿以一名皇室宗弟为质,并赠与苏国一座城池,以结未来数十年边境和睦共处。   苏启对质子不感兴趣,但对那座十分富饶的城池很感兴趣。他本来很想对秦敛这番话表示嗤之以鼻,无奈秦敛允诺的一座城池实在太富有诱惑力,到手的白肉是无论如何不能白白飞走的,即便知道这里面必定有隐情,苏启也还是在集结了重臣商议两个晚上之后,最终对秦敛的提议表示了同意。只不过苏启也甚是无赖,南朝要送质子和城池过来,他却只象征性地送了点玉器表示谢意,丝毫没有打算礼尚往来将质子凑成双的意思。   数日后,南朝的质子带着文书和随从来到苏国都城。   据说这名质子也姓秦,单字一个恪。秦恪其人,我在南朝时仅仅有所耳闻,知道有这样一个人,是秦敛的表弟,性别为男,至于其他,一无所知。   不过好在还有苏启专门用于负责打听各种消息的暗影楼。很快我就对秦恪这个人有了初步印象,小秦敛两岁,尚未婚娶,是安国公秦斐的独子。熟读诗书而不通武功,为人安静有礼,容貌不错,学识不错,品德不错,总之一切都是不错,其实身为皇亲贵胄,能做到这些都不错已经很不容易,最起码连苏启都没有全做到这些,苏启的品德差极了,学识也仅仅是擅长治国谋略的那一部分。   如果秦恪没有被作为质子送来苏国,他应该也能称得上是南朝诸多闺阁小姐心目中的魂牵梦萦之人。只不过生不逢时,秦恪上头还有个什么都能拔出一筹的秦敛压着,第一名与第二名所受人关注的程度总是相差很远,因此秦恪不怎么被世人所听说,想想也就不足为奇。   本来最初时,秦敛说要亲自送这位表弟过来,并且顺便同苏启会晤一番,文书的大体意思似乎是说好久不见,他对苏兄很是想念,大家不妨一起喝喝茶,叙叙旧,再讨论讨论治国心得。可苏启不想通情达理的时候真是天杀的讨厌,先是将文书故意扣下装作没有收到,等过了几日秦敛已经启程,离京二百里的时候才仿佛突然想起来一样,无意中从垫桌脚的东西里面重新抠出了那封文书。   苏启在惩罚了一番大字不识一个的宫女之后,才慢吞吞回给秦敛一封言谈很不客气的文书,大体意思是说跟秦敛这种无品无德兼手下败将的人无茶好喝无旧可叙,更无心得可与之传说,因此请他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一路好走恕不欢迎。   不过看来跟苏启这等无底线无节操的无耻之徒打的交道多了,秦敛这次乖觉不少。也同样装作没有收到苏启的回信,直至快到苏国地界,才姗姗来迟地回复给苏启,很是厚脸皮地称自己远来是客,更何况还是满载而来的客人,苏启身为一国之君,理应大度,还是赶紧前来迎接为妙。   接着苏启一边很是热情洋溢地开了苏国边境的大门,声称自己会在距苏国都城五十公里的地方等着迎接他,以示东道主的厚道和好客,一边暗中连派刺客,以每天两次的高频率在苏国的地盘上行刺秦敛,且招招下了死手,让秦敛自从进入苏国之后便狼狈不堪,护卫暗卫统统应接不暇草木皆兵,到了第十天终于难以忍受,集体跪求秦敛回国。   如此一来二往,秦敛终究还是没能来到苏国都城,在倒数第八天率众人打道回府。   我后来在听说了整个故事始末后,简直觉得这情节发展得是无语凝噎,离谱至极。这哪里是两个君主应该具有的风范气度,活脱脱就是两个十几岁的青年在互相斗气。   秦恪觐见苏启的那一天,我正在晨曦殿中十分懒散地翻看话本。据说苏启本要将秦恪安置在京郊的一座府邸,然而不巧的是秦恪入住第二天那里就莫名其妙地走了水,把所有可以烧成灰的东西都烧成了灰。苏启一边冷嘲热讽说秦恪真是南朝派来的扫帚星,一边还要另外重新给他找房子。然而放眼整个京城,太平民的住宅不适合秦恪,太豪奢的房子苏启又不愿让他住,找来找去一天之内竟没有找到一个能让苏启看顺眼的,于是只好暂时将他安置在皇宫之中,距离冷宫很近的一处外面看起来很破败,里面比外面还要破败的地方。   饶是如此,秦恪仍然很安之若素。大家公子的气量似乎不小,苏启听说之后也有些许惊讶。不过惊讶归惊讶,论公论私都很仇视南朝人的苏启仍然继续仇视。临近晚膳时,我正和苏启争辩究竟是要喝粥还是吃肉,苏启坚持要我喝粥,我坚持要吃肉,两人争论不下时,宫人前来禀报说秦恪在外面请求觐见,想当面表示对苏启为他找了一天房子的感激之心。苏启对他这套说辞很是嗤之以鼻,然而一时又找不到理由让他回去,只好叫他进来。   时值夕阳西下,虽然夏季的白天总是很长,然而皇宫的宫殿总是要凸显一下自己的华丽的,更何况是一国之君平日里起居的主殿。所以普普通通廉价至极的太阳光就不能照进屋子里,要用重重的帷幔遮挡着,再用层层的珠帘筛过去,直到十成日光只剩下三成,房间中黑影幢幢,再将各处雕花的高烛点燃,用精巧的纱笼罩着,三步一盏,五步成双,直至殿内一片灯火辉煌。   按说在这里接见南朝质子不合规矩,然而苏启所做的不合规矩的事情太多,也不在乎再多这一件。我隐在屏风后面,就在这种晕黄光线中看秦恪领着随从一步步走进来,先是由负责殿门的宫人引领,接着又很快被中门的宫女带路,最后是一层珠帘,等到被宫人挑开,他的面貌才算彻底地露出来。   秦恪对苏启俯首拜谢,我暗中观察了他一遍,觉得这个人若与他身后的随从相比,容貌的确称得上不错。但如果和秦敛苏启之流站在一起,那就只能算得上是尚可。   然而,接下来秦恪在面对无耻之极的苏启时,所作出的反应就连尚可两字都不能用了。   苏启在听完秦恪相当官方无感情的道谢之后,也不动怒,只问道:“听说秦敛前些日子在宫中大兴巫蛊之术,纠集了一群道士进宫,每天穿着道袍念念有词地做法,将整个柔福殿搅得乌烟瘴气不得安宁,是不是真的?”   秦恪道:“这不知是谁的无稽之谈。陛下一直勤政爱民,近日更是仁慈治下,断断不曾理会这等下作之事。”   苏启笑着说道:“这种事怎么会是无稽之谈。你家陛下广纳道士进宫,虽不算昭告天下,却也没瞒着。孤体谅秦敛辛苦,还特地派了两个暗卫扮成道士混了进去,前些天他们刚刚传来消息,说你家陛下郁郁寡欢,思念成疾,高烧不退,好不容易上朝没几日,就不得不又罢了朝,难道还是作假的?”   “……”   秦恪大概没料到苏启敢这样光明正大地说出自己的伎俩,噎着喉咙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而苏启又一贯喜欢欺负迟钝的人挑衅聪明的人,他便自顾自地说下去:“说完了秦敛,就再来说说你。你既为质子,则你认为,五年后若是南朝和苏国再度兵戎相见,是南朝会赢呢,还是苏国会赢?”   或许是白天的暑气尚未散去,又或许是房间中烛火太多导致闷热,我虽离得不算近,也能隐约看到秦恪嘴巴张了闭,闭了张,脸上有汗水在潸潸而下。   苏启的折扇也跟着开了合,合了开,晾人晾到满意了,才悠闲地道:“我真纳闷,秦敛怎么会没眼力见到这种地步,居然挑中你来做质子。你懂不懂什么叫质子?质子的意思便是即便孤现在直接杀了你,秦敛也不能对苏国做些什么。要想活着,就识时务一点,该弯腰时就弯腰。你的南朝陛下没在这里,说点好听的又不会要了你的命,摆的哪门子清高姿态,迂腐之极。别在这里摆起你那些所谓的骨气,没有用。”   秦恪双腿发软,几乎要跪下去,幸好被身后的随从扶了一把才勉强站住,定定神,躬身道:“陛下说的是。”   “下去。以后有事没事都别让孤再看到你,也最好别让孤不得已想起你。”   又过了几日,太医照例前来诊脉,照例是对病情一筹莫展,只陈套地再次叮嘱了一番繁冗的注意事项,接着便劝我既然闲来无事,索性出宫看看散散心。   我虽一直认为自己并没有什么心烦的事,但太医每次诊断,又都断言说我内心郁结不得排解,坚持声称我务必要减缓心中忧愁,又暗示我说虽然都是等死,然而心情愉快地等死毕竟总是要比心情抑郁地等死要好很多,因此不如四处转转。我对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语气甚为无语。想来任谁知道将死之期不远时,都不会如何心情愉快。再者心情愉快不愉快又不是我能决定的,我也想时时都心情愉快,可我又没有办法。   只是虽然我坚持声称自己没有忧烦,却不能让苏启和苏姿也跟着相信。这两个人都十分肯定地说我一定是有事闷在心中,只不过暂时死鸭子嘴硬。我无奈,便颇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悲戚慨叹之感。   第 三十四 章   、   太医极力游说,又适逢都城最大的酒楼燃香坊培育的千种繁花在今日一同开放,苏姿便左说右说拉了我一同去观赏。到了那里才发现燃香坊里里外外都已经围得水泄不通,我们两个在马车里等了一会儿,忽听见外面有个恭恭敬敬的声音说道:“请大公主安。”   苏姿把车帘撩开小半,浅浅一笑:“任掌柜,别来无恙?”   “托大公主的福,一切安好。”外面一个面白无须的精瘦之人脸上挂着陪笑,说着指了指几丈外的小胡同,“公主辛苦,请这边走。”   我们从后门进去,又堂而皇之地穿过细窄的空无一人的通道进了雅间。这里视野通透,角度也好,一眼便望见了窗外花园中千万花朵同时开放的盛景,苏姿显然也极满意,任掌柜殷勤道:“从刚才的拐角下去就能进园子,大公主要更近地观赏一番么?”   “不必了。”   任掌柜练就了极好的察言观色的本事,端来茶水后,又从园子里掐来两把最漂亮的花枝,放在盛水的花瓶里送来才退了下去。我和苏姿对着满园美景吃完招牌菜,便一直讨论苏启就没有我们这样的好命,此刻还得端坐在大殿中接见南朝那些不想看到的人。正讨论到兴头上,任掌柜突然敲门进来,站在门口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样。   苏姿道:“什么事?”   任掌柜犹豫了一下,说:“外面有个人刚才看到了大公主的马车,此刻想求见大公主。”   苏姿看他一眼:“接着呢?”   “他说有东西要给大公主您,说您看了就应该明白。”任掌柜从袖中摸出一个东西,双手呈上,“是一个绣有玉陀花的锦囊。”   我只瞥了一眼那个小巧的袋子,就浑身仿佛定住一般,手里的魏紫也掉到了地上。   那是苏启前往南朝时带给我的,后来被我送给阿寂的锦囊。   之前观赏景致的好心情全没有了,只余下心里一片茫然。   那个任掌柜眼睛往我这边瞄过来,被苏姿一眼扫过去,又立刻低下头不敢再看。   苏姿回头看向我,我看着她,心里不知所措到了极点。   “慌什么。”苏姿淡淡地说,“想见他么。”   我下意识摇头,而后又迟疑道:“可是,阿寂……”   苏姿没有再说话,而是接过锦囊放在了桌子上,平稳地倒了一杯茶,又从袖中掏出一只青色琉璃小瓶,我认识那只瓶子,那是宫廷惯用的毒药之一,毒性不及魂醉,但二者有一个相同点,那便是杀人都只需要一炷香的时间。   苏姿不慌不忙地把瓶塞拔开,把里面无色无味的液体倒进茶杯里,又轻轻晃了晃,最后合上杯盖,递给随从。   “把这杯茶给他送过去,让他先喝下去,我再考虑见他。”   那随从应了一声,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被苏姿叫住。苏姿回头又仔细观察了一遍我的神色,最后仿佛确定出什么来一样,扭头对随从冷声吩咐:“喝之前告诉他,既然敢来这里,最好已经做好了别活着回去的准备。他如果不喝,就强行按着他喝下去。”   我听罢瞪大眼望着苏姿,她把那个青色小瓶收回袖中,并不看我,只抿着唇一动不动望着窗子外的红红紫紫。我的手指刚刚动了一动,苏姿突然一眼瞥过来,我脖子一僵,翘起来的食指连缩回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过了一会儿外面似乎响起了茶碗摔碎的声音,随后便是几声沉重的闷哼,又过了一会儿,突然隔着门清晰地响起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如淙淙而过的溪水,无比熟悉。   “大公主的怨气秦敛可以理解,若我喝下这杯毒茶就能带走苏熙,我愿意达成这笔交易。若是不成,便请大公主见谅了。”   秦敛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我已然浑身僵硬,脑海中一片空白。   耳朵里嗡嗡地,只剩下他的话在一遍遍回荡。   苏姿却仍然冷静。她的眉毛都没有挑一下,也没有让人打开门的意思,只隔着门字字清晰地说:“秦公子好胆量,却是真愚蠢。我妹妹已经被你杀死在南朝皇宫,这才过了多久,您已经不记得了。她本不该落得如此下场,盖因秦公子步步相逼,对苏国笑里藏刀暗度陈仓,让我妹妹难以抉择,才只能以死了结。如今秦公子再来问我要人,真是不妥当。秦公子不止一次的不打招呼不请自来,更加不妥当。你当真以为这里是你的家门口,由着你说来便来,说走便走吗?”   外面一时没有了声音,我只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直跳,鼻尖开始发酸。我本不该觉得委屈,曾经临死前我也已经想好,这并没什么好委屈的。我做了公主,自小享受万千爱护,富贵荣华,自然要付出一些代价,这并没有什么。我本不该心软,却终究心软,到头来只能选择自杀,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也并没有什么。   然而现在蓦地被苏姿说出事实,我却不由自主地觉得心酸。   不管说得多么豁达,我也并非就那么心甘情愿地想死去。不过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想以一死来逃避。   又过了片刻,方才淡淡响起秦敛的声音:“只要苏熙活着一日,我便不会再对她不好。”   苏姿轻轻地嗤了一声,讥讽道:“真是可惜,她已经死了。从此以后,这世上再无苏熙。秦公子如果真心诚意想挽回的话,不妨立刻抹脖子自杀,下去阴间去找一找她。”   秦敛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离开。他这样一动不动地堵在门口,开始苏姿还可以勉强忍受,过了不久就大觉不耐烦,出声赶他走:“秦公子,你堵在门口,认识的人知道你是来问我要人,不认识的人还以为你是对我一往情深,想要毁掉宰相府和我的名声呢。”   我的情绪稍稍好转,正往嘴里送一块芙蓉玉露糕,听了苏姿的话差点没噎住。   我这个姐姐向来心计多端没有错,但我没想到她说话敢和苏启一样百无禁忌。   秦敛淡淡地道:“公主的名声自然是很好的。公主若是想要回宫,直接走就好,我又不会拦着。”   苏姿一噎:“……”   我隔着门都能想象到秦敛说这话的模样。必定是双手笼于袖中,眉目间蕴藉清俊,姿态妥帖矜贵的。   我一直觉得他最适合着蓝色锦袍,宽广的衣袖,再束一条流云百福的腰带,意态倜傥间,便是连苏启看了大概也要忍不住嫉妒几分。   苏姿定了定神,道:“为什么要我先走,而不是你先离开?你挡在门外还有道理了不成?”   我知道苏姿想让秦敛先走的理由。她不过是不希望我再和他见面,即使是在我如今戴着面具又瘫着双腿,连自己都快要认不出自己的今天。   我探过身在苏姿耳边低声道:“走就走好了,我不会失态的。你这样欲盖弥彰,秦敛会更加生疑。”   苏姿道:“你以为你这样假装光明正大地走出去就不惹人生疑了么?我一个公主,平白无故为什么要带苏启的姬妾出宫?秦敛一贯奸诈,稍微想一想就能想出原因。这摆明了是给他留把柄。”   我叹了口气:“不管他怎样,不管我活不活的下去,我都不会再跟他离开苏国。我保证。这样可以走了么?”   苏姿眼神微动,审视地瞧着我好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虽然保证不会失态,然而当随从推开门的时候,我还是一边尽量保持镇定,一边忍不住看了一眼秦敛。   他站在门外,确实是双手笼袖,此外,居然也真的如我所想那般着了一身的蓝袍。他侧身玉立,微微垂着眼,在我看过去的同时,竟仿佛礼尚往来一般,抬起眼皮也看向了我。   他的目光仍然深邃莫测,我头一次发挥超常,连睫毛都没有颤一颤,安安稳稳地坐在轮椅上,在他一路的注视下离他越来越近,又在仅仅隔着一尺的距离时越来越远。   在我离他最近时,秦敛低低地唤了一声:“熙儿。”   前面的苏姿听到了,回过头来。我听到了,没有回头。表情纹丝不动,就这样平淡离开。   我和苏姿回去时外面仍然碳烤一般,晨曦殿内却甚是清凉。等到苏姿同苏启把见到秦敛的事情一说,苏启把杯盖一合,我陡然觉得殿中已经变得凉飕飕了。   苏启撑着下巴瞥我一眼,我顶着头上千斤坠一般的压力,很狗腿地把一包燃香坊独家特产的牛肉干捧到他面前,故作镇定地道:“全给你吃。”   苏启摇着玉坠上的流苏,闲闲道:“我又不稀罕。”   “那我自己吃。”   苏启手腕一翻,我还没觉察出什么,那包牛肉干已然脱离了我手,苏启握着小纸包,拈起一根小的塞进我嘴里,又拈起一根大的喂到自己嘴里,随后又让苏姿自己拿了一根,笑着道:“是我的就是我的,我不喜欢也还是我的。”   第 三十五 章   、   事情当天被出乎我料地轻描淡写拂过。苏启面上云淡风轻,苏姿也是云淡风轻,唯独次日只我一个顶着两只红得斗鸡一样的眼睛与苏启一同用早膳。苏启果然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嘲笑别人的机会,先是夹了一颗酒酿圆子凑到我眼睛处比了比,随即不满意地摇头,然后又夹了一只素色萝卜丸子放到我眼前,仍然有些不满意,最后夹起一只四喜丸子要凑过来的时候,我终于怒了。   我把他的筷子夹到一边,问:“好玩么。”   苏启认真地道:“挺好玩。”   “身为君王,要一日三省吾身,时时注意自己的德行知道么。”   苏启笑着说:“可我现在不是你的夫君么。拿丸子比一比你的黑眼圈,这也叫做一种闺房情趣。”   我怒:“你再这样欺负我,我就离宫出走。”   “怎么走?”苏启意有所指地瞧了瞧我的轮椅,道,“我帮你推着走?”   “……”   早膳吵吵闹闹过去,苏启去了仪元殿,我继续昨晚的事情,坐在床上继续发呆。   我想了一夜,仍然难以想象秦敛会为了我来到苏国。这事情太过受宠若惊,鉴于我之前所遭受的那些阴影,秦敛如此不辞劳苦耐心周旋只为我一个人的这个事实简直就是不可想象。   中午的时候苏启插空回晨曦殿,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起他的看法。苏启一脸“这有什么好纠结的”表情:“你想和他回去么?”   我说:“不想。”   “想让阿寂回来么?”   “这个要看阿寂自己的意思。”   “假如秦敛跪在地上求你回去,你会回去么?”   我嘴角抽了抽:“他怎么可能会跪在地上求我。”   苏启一眼瞥过来:“我是说假如。”   我迟疑半天,说道:“不会。”   “为什么?”   “……”我本不想说实话,然而苏启的眼珠凝视过来,让我不得不开口,“我已经快要死了,不想再理会他了。”   “那你要是突然病好了呢?”   “……”   苏启轻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那要是你还能活下去,长命百岁,秦敛还跪在地上求你跟他回南朝,口口声声说他一定不会再辜负你,你肯和他回去么?”   我被这个假设问得头疼,一把抱住苏启的胳膊,诚恳地道:“哥哥说什么我就怎么做,可不可以?”   苏启嗤了一声,毫不犹豫拽开我的手,拍拍我的头,道:“你得了吧。要是搁在以前我这么问你,你要么说会,要么说不会,总之肯定会傻呆呆地给我一个确定答案,现在怎么就变这样了呢?”   我谦逊道:“全是哥哥教得好。”   苏启刷地摇开折扇,居高临下地冷笑:“少来这一套。”   苏启派了暗卫去搜寻秦敛踪迹,他下了死命令,见到秦敛不必请示,立地格杀者领黄金万两。这条通令他是当着我的面说的,说完还特地仔细观察我的脸色,我其实心中着实陡了一下,然而表情依然镇定,至少我自己没觉察出我的表情有彼岸花,然而这种没变化居然还是不能让苏启满意,等到暗卫退下去,他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我:“苏熙。”   我反射性一激灵:“什么?”   苏启悠悠然坐下来,悠悠然道:“有句话叫欲盖弥彰。你俩夫妻情分好歹还小一年呢,你如今这么面无表情,简直要让我怀疑,其实你还是很担心很紧张的,指不定手心还在出汗呢,我没说错吧。”   我把手心若无其事地藏到身后:“哪里有的事。哥哥你想多了。”   苏启道:“是嘛,那把手心给我看看。”   我死活不给看,作怒道:“我表现得担心你嘲笑我,我表现得不担心你还嘲笑我,你还让我活不活?”   苏启道:“……你再这么耍赖撒泼下去就一点也不美了。”   我很无所谓:“反正现在露着的又不是我自己的脸,美不美又有什么关系。”   “……”苏启大概被我近来愈发彪悍的言语震惊到,上下仔细打量了我半天,愣是没说出一句话。   除了下令追杀秦敛,苏启还猫逗耗子一般逗耍起了秦恪。他近来对南朝一切事物都表示出非常的深仇大恨,秦恪这么一个质子被硬送到他手里,按照苏启一贯无耻的理论,那就是送上门来的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只要弄不死,要死要残都看他苏启的意思。就算真的一不小心弄死了,也没什么关系,反正苏国南朝之间的关系早已破烂不堪,而且秦敛又十分不要脸地再来苏国捣乱,那他也不在乎再多这么一件。   我道:“你觉得你还能比他更脸皮薄一点么?”   苏启颇是镇定地道:“当然还是有的。”   苏启这样说,也真的这样做。次日下午趁着秦恪午睡时在他的住处门口立了数个靶子,说这里地方空敞,是练箭的好地方,然后纠集了一群力大无穷又莽撞无比的人举着弓箭开始比划。而后来秦恪也的确不负众望,天气有些闷热,想必他正躲在大门后午睡,听到声响后便也没有喊仆人,直接莽莽然开了门,然后只听“砰”地一声,一支弓箭瞬眼便擦着秦恪的头发丝射进了大门里,待秦恪吓傻了眼软跪在地上时,那白色羽毛的箭翎甚至还在铮铮作响。   至于饭中吃出半只肉虫整只老鼠这些琐碎又磨人的事基本可以不用再提。到了晚上,秦恪终于疲惫不堪地上床就寝,不料却仍不得安宁。有宫人绕着他的房屋一圈圈地喊着火了着火了,等到秦恪出来后,外面却又是一片安宁。如此重复三次,到了第四次有人再喊走水,早就被苏启搞得神经兮兮的秦恪已经睡得像头死猪,理都不理。   却可惜,这一次喊的走水是真的。   等到秦恪灰头土脸浑浑噩噩地跑出来,又被数个宫人撞倒。他沿着救火的路迷迷糊糊一直走,然后被后面的人一推,就不小心跌进了湖里。   我和苏启就坐在湖边的一座小亭阁里,清晰地看着他被人推下河里去。苏启叠着双腿撑着下巴摇着折扇,看了好一会儿才状似满意地问我:“还救么。”   我其实心里很有点怜悯这倒霉的秦公子,道:“救吧。”   于是苏启招一招手,秦恪就给昏迷不醒地救了上来。然而这个质子瞧起来文文弱弱,身体素质却是出乎意料的好,延请的太医还没有到,他就已经颤了颤睫毛醒了过来。苏启瞧着很是可惜的样子,微微摇头道:“丫鬟身子小姐命,可惜了。”   我:“……”   秦恪撑着地坐起来,苏启清咳一声,那边的人立刻转过头来。苏启道:“你被人推进了水里,孤派人将你救了上来。”   我:“……”   前些天我出宫时还听路人谈论苏启,说他什么英明而果决,亲和而谦逊,坦荡有魄力,假以时日,必是苏国史上值得称道的一位君王,如此看来,简直统统胡说八道。   秦恪不是傻瓜,但现在傻瓜都能看出来他在强忍气愤。他勉强站起来,相当官方无感情地道了谢,苏启也不在意,只问道:“秦敛在哪里?”   秦恪垂着眼答:“敝上自然在南朝都城。”   苏启哼笑一声,道:“是么。前几日我已经派三十万大军直捣南朝都城,破城的那一日希望你还能这么坚持。”   秦恪骤然抬起头,随即反应过来这里面破绽良多。苏启走过去,拿折扇挑起他的下巴:“说,秦敛在哪里?”   秦恪死死抿唇没有说话。   “我就喜欢你这种不识时务的南朝人。”苏启冷冷说,“木头桩子一样,砍下去格外的痛快。”   秦恪好不容易恢复过来的脸色又白了一点,道:“任意杀害质子的国君不是明君。”   苏启听罢,忽然极是温柔地笑了一笑,一般来说他不会这么笑,只有打算让某人或者某些人吃尽苦头的时候才会露出这种笑容。我看得很是胆战心惊,正要开口,突然周围明亮的火把自我眼前骤然消失,我心中一紧,手伸出去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没有,反而整个人跌到了地上。   我触到了地面略凉的青石板,还没有开口,已被人抱住,苏启的声音响起来,压低声音道:“苏熙?苏熙?你怎么了?你可不要吓我。”   我知道今晚月色很好,可我抬头望的时候,已经找不到那轮明亮的月亮。   我的一颗心沉下去,终于认命,吐出一口气,慢慢地说:“我看不见了,哥哥。”   我知道苏启在最初知晓我活不过二十岁时,就已经开始遍访天下名医。只是那时他尚未惊动太多人,只是通过暗卫秘密进行。而今我自从成了他所谓的宠姬之后,苏启就开始将寻医问药的意思告知天下。全国各地悬赏告示只是其中一种方法,另一种则是通过官员一层层疏而不漏地传达,切实交代,若是有人能治好我的病,非但医生本人加官进爵荣宠无数,此人所属州县郡各级长官,三品一下的连升三级,三品及以上的封世袭爵位,食邑万户。   这条命令在我苏醒后不久即发出,那时候我仍沉浸在苏启为我续命的感动中,听闻苏启如此的大手笔,心中感慨,无以言说。   然而尽管百般奔波,能来到我面前诊断的医生却不多,大概是苏启用了某种筛选办法,将各地献上来的医生层层选拔之后才准许进入晨曦殿。   可惜这些人无一能道出个中一二,皆是摇头。   如此三番五次,最是能打击人心。本就储存不多的希望,架不住这样的消磨。   我坐在床头眼前一片漆黑,听着太医惯例的絮絮叨叨,已经从开始的小心谨慎转化为如今的不以为然。死便死好了,反正人固有一死,我也不在乎到底是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只要能从现在开始随心所欲纵情活着就好。   只是苏启明显不会这样想,我这样自暴自弃的念头也只能闷在心中一个人听自己说。过了一会儿太医似乎是又觉得周围安静地不正常,语气一拐又说也许我只是暂时疲劳,休息两天就又会恢复视力,我对这一套说辞很是麻木,苏启也半晌不应声,过了一会儿众人都告退,他也仍然坐在床边握住我的手没有说话。   我觉得有些累,合着眼打算就此睡过去,苏启却略略捏了捏我的手,轻声说:“苏熙,你对巫蛊之术怎么看?”   苏启的声音有些异乎寻常的飘忽,我心中一惊,抬头去看他,才察觉自己已经看不见了,便急匆匆握住他的手,问:“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苏启不答,兀自说下去:“你可知道苏国皇室的窥天和逆天之术从何而来?几百年前我朝开国皇帝苏烨当年征战西疆,路过一个名唤藏郎的小国时曾给予那里的国君极大恩惠,那位君主便破例将这不传之秘告诉了先祖。”   “藏郎史书上着墨不多,只知道他们的文化与我们不同,文字也不同,信仰更是不同。这个国家鲜少与外界交流,几乎与世隔绝。但据说那个国家对巫蛊之术很有心得,奇诡无比,神秘不可测。里面人人都会一些巫术,品阶越往上,巫术的能力就越高。”   “当年藏郎地处大漠,全国居民依靠一条弯弯窄窄的结郎河而生。那条结郎河是方圆数百里唯一的一处绿洲,每年河流改道,藏郎国也随之迁徙。可是如今过去几百年,藏郎国和那条河早已不知去向。我派人去那里寻找了一年多,仍是一无所获。”   苏启说到这里,我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   假如药石之方无解,不如换个方式。巫蛊之术历来被各个国家严禁,或者为少数人掌握,死死封锁的原因,在于它害人的程度大于救人。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它天生便是邪恶,例如苏国皇室秘传的通天知变与起死回生之术在某种程度上便也能说成是巫蛊之术,因此证明这个东西不只有邪气,还带着灵气。   可是口头一说如此简单,且不说真的找到难于登天,就算真的找到了惯用巫蛊的高人,能不能解开我的病症,又是未可知。   我摸索到苏启的肩膀,抱住他的脖子,轻轻地伏了上去。   苏启沉默,只是很用力地拥紧我。   我能活到今日,已是偷生。不论老天一年后究竟会不会按时索命,已然待我不薄。可一年后若是我仍然死去,哥哥付出的心血,绞尽的法子,和十年的寿命,上苍都必然对不起。   第 三十六 章   、   幸运的是,这一次太医终于说的比较靠谱。第三日醒来,我的眼前又恢复了一片光明。虽然视力不如之前那样清晰,但还能分清一丈之外宫人的鼻子和嘴巴,好歹让我稍稍欣慰。   我听从医嘱每天由宫人推着去御花园晒太阳。御花园里的荷花大都开了,正是赏荷的好时候,那圈池塘周围本来围了一圈人,然而在看到我过去之后,这些人眨眼间就默默消失了干净。   赏花一事,是为数不多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事物之一。众人欣赏,花就不只是花,就成了秀色,若是再有香泛金卮,烟雨微微,远远望去,红幢掩映,绿盖相随,便会觉得仿佛该有的都有了,没有的不必再有,仅仅一片池塘便是世间最为销魂之处。而独自欣赏,再怎样好看的荷花也不过是一朵荷花,即便再赋予它孤高品格,也不过仅仅是碧水潭畔处的一抹艳色,莲叶也还是绿色的莲叶,花蕊也是黄色的花蕊。   我本来心情就不好,这下更加郁闷。只是既然走了,就不能再找回来,找回来也不是原先自如的味道,只好一个人对着这些光秃秃的花茎发呆。苏启不在苏姿不在,我懒得再摆出笑容,面无表情地往轮椅上一靠,领事宫女顿时更加小心翼翼,还要挤出比哭还要扭曲的笑容来哄我。   我看了愈发郁闷,索性将跟随的人全部找了理由打发开。池塘周围环有假山,但大都很矮,不及膝盖。我到了跟前,看到看到最近的一朵荷花不过堪堪一只手臂远,似乎只要探一探身就能拿到。我的手此时又有些力气,看到那朵荷花粉白粉白,单看也算得上珊珊可爱,而四周又无人,便索性打算自己去摘。   我用手撑住假山,另一只手伸长了去够。然而没想到廊底一阵微风吹过来,那朵荷花颤了颤,在我没抓稳之前脱离开。我更加小心地靠得更近了一点,伸手去抓的当口眼前却突然一阵发黑,什么都看不见,紧接着就是撑住假山的手腕一软,我心叫不妙,人已经不由自主地朝前翻了过去。   心念电转之时,我闭着眼睛心想我真是活得太冤枉了,虽说这世上被雷劈死被水淹死的人不在少数,然而我却是用十年寿命换回来的一年延命,比本就珍贵的生命更为珍贵十倍,今天假如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交代在这里,我下了地狱以后一定要去质问黑白无常,拒绝走过忘川河,喝下孟婆汤。   我几乎已经可以闻到池塘里那幽幽莲叶清香,腰际突而被人一捞,人已经被拽住,接着被人一用力,我已经头昏眼花地重新坐到了轮椅上。   我睁眼去看救命恩人,却看到一张不算熟悉但也不很陌生的脸。   不久之前刚刚见过的秦恪。   他这一次没了那天和苏启对话时张口结舌的狼狈,将我捞起来之后迟迟没有撒手,而是像发现了什么一样用一双眼睛乌黑深邃地只盯着我看。   这种眼神像极他的堂兄秦敛,带有几分深意,但不热烈,只是温和地在探索,然而同时又居高临下,仿佛唯有他掌控别人,断没有反过来的时候,偏偏这股气势仿佛浑然天生,命定如此,让人渐渐莫名觉得心虚,不由自主地想要服从。   我心中也跟着心虚一跳,然而很快就回过神来。   当时看了太多次,再加上我如今左右早晚不过一个死字,天不怕地不怕人更是不怕,所以定神之后便开了口:“放开我。”   我指了指他仍然揽在我腰上的手。   他一时没有照办,仍然望着我,直到分辨出我眼神坚定,抗拒意味明显,才缓缓放开,轻声道:“姑娘赏花太入神,连我在身后的脚步声都没有听见。下一次要是想摘花,让宫人代劳即可,刚才那样实在太危险。”   我心想哪里还有下一次摘花,明年今日十有□我都熬不到,一边还是很认真地道:“多谢。但我不是什么姑娘,你几日前应该见过我,也许忘记了。我是容姬。”   他微微一笑,只点头,但没有说话。   我正后悔方才为什么要把宫人遣那么远去拿东西,以至于迟迟赶不回来,现在我和眼前这个人相对干坐,实在无话可说。   直到我眼光一凝,蓦地落在他赏花的侧脸上。   那里一片光滑,与常人无异。平常人看过去,也不过是一张不错的侧脸而已。   可当年我为了去溜出庭院找秦敛玩,人皮面具便越做越熟。技术好了,眼光也随之水涨船高。虽然我很想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眼前这个人确实是货真价实的秦恪,可我发现我竟然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人皮面具就是人皮面具,毕竟不是真的人皮,就算做得再好,给了行家看到,也能一眼看穿。   很不幸,我就是个中的行家。   我望着他,一时之间心跳如鼓,大脑空白。   我想,我隐约能猜到这面具后面的人是谁。   苏启的暗卫派出去已经几天,却头一次缺乏效率,至今尚未摸到秦敛藏身在哪里。   眼前这个人,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身姿,这样的谈吐方式,在未揭穿的秦恪的面皮底下也许可以浑水摸鱼,可我既然犯了猜忌,这些就都越看越像一个人,渐渐遍地生疑。   我望着他,他手上那枚熟悉的绿玉扳指猝不及防地落进眼里,我忽然胸口憋闷,有些透不过气来。   前些天在燃香坊与秦敛重逢,甚至与他擦肩而过,我虽紧张,却仍然镇定。如今只我独自一人面对他,他就静静站在我一尺之外,如此措手不及,我便难以遏制住脸上表情的变化。   我匆忙撇头,眼神惊疑不定,半晌才挤出两个字:“多谢。”   过了片刻,他才轻声答:“不必。”   接着我便咬住唇默然无语,好在很快我就听到了宫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走进了这一方小池塘。   我终于松了口气,像是被狼追一样急慌慌地喊冷,荷花也没心情赏了,待宫人为我盖了薄锦被之后就仓皇地离开了池塘。   一直走了几十米,也没有勇气回头看一眼。   回去以后仍然惊魂甫定,偏偏眼前又是一黑,长久都没有缓过来。我闭着眼没有出声,再睁开时勉强看到一些光亮,便吩咐宫人将茶取来,接连毫无形象地灌下好几杯,才终于能开始思考。   我知道今日的反应大失水准,秦敛在燃香坊那一日已然唤出了我的名字,今日又给他面对面端详了一番,我不知道下一次再给他撞见,他还会做出什么事。   我趴在桌子上,揪着头发很有些烦恼。我搞不懂秦敛这样做在图算什么,也不知我究竟该怎么做。又不能跑去问苏启,他肯定会说,你一直不承认你是苏熙,他又能怎么办?   这其实也不失为一个办法,总归还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到时候我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什么了。   然而,我却无法忽视心底那个越来越猖狂的想法。既然秦敛已经猜到,还来了苏国,那么就直接告诉秦敛,他没有猜错,苏熙还活着,苏熙就是我,他会怎么办呢?然后再让他知道,我的病本来很早就可以好的,却因与他有关的两次中毒,还有半年多的时间就要死了,他又会怎么办呢?   想到这里,我突然被自己吓了一跳。在这个阴毒的念头冒出来之前,我都不知我心里藏了这么多怨气,自己都要死了,还想要拖着秦敛来为我伤心难过。   我以为自己已经无所谓了,如今才发现并非如此。假如不再见到他,没有他的消息,也许我会无所谓,再看一遍这世间花开花落就离开。然而现在我见到他,心里某个角落便又开始不屈不挠挣扎。   我默念了半天,还是无法把这个诡异可怕的念头压下去。从我第一次见到他,到我嫁给他,再到我服毒死去,似乎都是我在一厢情愿追随他的脚步,他在我的面前总是从容而沉稳,不曾慌张不曾失态,更不要提会做出秦楚当时爱慕阿寂时那份狂热的追求姿态。   我都没有问过秦敛一次,他究竟有几分喜欢我。   如果他不喜欢我,那就罢了。可是他显然还是有几分在乎我的,有了这样的认知,我就又想要贪求更多,忍不住想要他哄一哄我,逗一逗我,抱一抱我,在我离开的时候有他能陪着我。   我本该做一个大度宽容,善解人意,不求不怨的公主,不论遇到什么,先人后己都是应该而且必须的。可是如今,这样自私的想法,本该压制下去,却在我心里越扩越大。   我还是忍不住。   我没有把遇到秦敛的事告诉苏启,有了这样的念头以后,我明显有些神思不属,也不知一贯见微知著的苏启有没有看出来,但他一直没有说什么。   不过从第二天起我再去御花园,身后必有一堆宫人紧紧跟着,再不能简单打发走,不但伺候周到,还有专人陪我说话逗乐。宫人一副绞尽脑汁想笑话的模样让我看得很是不忍,于是后来反倒成了我跟他们讲一些奇闻趣事,内容省略各种称呼和名字,也简化了细节,但还是让他们听得津津有味。再后来大家都心情放松愉快的时候,大概是受到了大笑声的惊扰,有只狸花猫突然从附近草丛中窜了出来,我眼前一亮,指着猫咪逃去的方向喊:“猫!猫!快追快追!”   宫人一哄而上,草丛顿时像是被风吹过的长发一样被蹂躏得凌乱不堪。猫儿彻底被吓到,几下跳上了树,在上面翘着尾巴警惕地往下瞧。宫人拿梯的拿梯,爬树的爬树,望风的望风,煞是热闹,我正聚精会神看追猫乱象,忽然听到身后一把清朗的声音轻柔地道:“苏熙。”   我闻声回头,嘴角甚至还挂着一撮儿笑。   第 三十七 章   、   下一刻我全身就都僵硬,笑容冻在唇边一时没能收回来。   身后的秦敛操着手,直直看着我。一身与宫中暗卫装扮相仿的深灰色素袍穿在他身上,竟也能穿出几分内敛淡然的味道。   依然是好看的眉,却拧着;依然是狭长的眼,却眯着;依然是仿若天生就有几分温柔的唇,却抿着。   有眼尖的宫人觉察出不对,赶回来,打量着他身上的暗卫素袍:“你是暗卫?怎么会站在那里?”   秦敛不答,兀自一步步朝我走过来,我抓着扶手仰头看他,一瞬间有将近正午的阳光透过枝桠没心没肺洒下来,刺得人眼睛生疼。   宫人想要喊人,被他扫了一眼后不由自主地吞声。我看着他走到我的轮椅边,半跪下来,手掌搭在我的手指上,看着我的眼睛里一片暗沉波光。   我别开眼,轻轻把手抽了回来。   我道:“你认错人了。”   他轻轻开口:“那你是谁?”   我张了张口,又闭上。   罢了。   都已经被认出来了,承认和不承认也没什么分别了。   “世上人人都知道当今苏国国君有一宠姬,患有腿疾,又体弱多病。南朝陛下连这个都不知道么?”我正要说话,一句慢悠悠的话横空插过来,我一抬眼,不远处苏启手中捏着一把折扇,双手抱臂瞧着我这里,嘴角翘起一抹皮笑肉不笑,而眼睛里殊无半分笑意,“阁下不打招呼径自跑来我这御花园,还放肆调戏我的爱妃,阁下大概是在南朝那种蛮荒之地随心所欲惯了,忘了还有礼节这么一说了吧?”   苏启前面还说得像模像样,说到后来把“调戏爱妃”几个字吐出来后,我忍不住呛了一声。   没想到秦敛如今的脸皮也是相当之厚,看我一眼,重新握住我的手,并且不容我挣开,才淡淡开口:“大舅子若是不甘心,可以去趟南朝把我占的便宜再占回来。”   我又呛了一声。   苏启嘴角一抽,很快回道:“滚,谁是你大舅子。我没空跟你扯闲篇,你最好立刻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   秦敛道:“不知陛下打算怎么不客气?”   苏启微微一笑:“自然是杀了你。”   苏启这样说着,脚下微微后退两步,身边两侧突然鬼魅般闪出几条身穿暗灰色袍子的暗卫,脸上皆用半张面具遮挡,摆出一副要迎战的姿态。   苏启将折扇展开,搁在手心一下下地摇,说:“几个月前没能在战场上一箭射死阁下,我可是遗憾得好些天都没睡好。可今天陛下既然巴巴把自己送来苏国,苏某就只好勉为其难地笑纳了。”   秦敛慢慢站起来,道:“可惜我还没想死,还要带着苏熙一起回去。”   “你放心,等你死了,我自会派人把你的尸骨安安妥妥送回南朝去。至于苏熙,早就被你杀死在南朝,你跑来苏国犯什么神经。”   秦敛回头看我:“早就听说苏国苏启生性凉薄,除了对两个妹妹呵护有加,其余人等是死是活眼睛都不会眨一眨。所谓宠姬自五个月前苏南一仗之后才入宫,四个月前突然被册封,我要是没记错的话,陛下前一天还为了妹妹苏熙的死怒发冲冠伤心不已,转眼就又和一个腿疾女子感情甚笃蜜里调油甚至是大赦天下为容姬祈福,这样的好速度,想来陛下真是神人一个。”   苏启冷冷地道:“阁下真是谬赞了。我再怎样不可思议,也不劳你操心。总好过南朝国主两度为了所谓国家利益算计到一个弱女子头上,最可恨的还是最终竟然还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皇后死在你面前。世上倒是还说南朝国君是一个赛一个的痴情,我看这两个字跟你没什么关系,有个说法叫蛇蝎心肠,用在你头上正合适。”   秦敛面色僵了一会儿,慢慢地说:“我带苏熙回去,以任何条件交换。”   苏启冷笑一声,折扇轻轻一顿,又轻轻一摇,身旁的暗卫霎时直冲秦敛而去。   几条人影迅速缠斗在一起,惊起凉风无数。我大吃一惊,苏启没有看我,只说:“我今天要他死,我没在开玩笑。”   我张张口,没说出话来。又转头去看秦敛,他一个人手无寸铁,对上五个顶尖的带刀暗卫,我再不懂打斗,也知道他有些吃不消。   苏启走过来,将我的轮椅推远一些,离着几丈远看那边的以多欺寡。我紧紧盯着,眨眼都没有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秦敛被逼得连连后退,一名暗卫飞身而起,趁秦敛没有注意,在他身后抡起长刀,朝着他的头重重地劈了下去。   我不可遏制的惊叫,随即紧紧捂住了双眼。   我的心口咚咚直跳,并且还有越来越快的架势。苏启蹲下来,拉开我的一只冰凉的手开始揉搓,一边缓声问:“怎么,终于心疼了?”   我立即反手抓住他:“哥哥……”   “你不是杀不了他么,”苏启说,“我来帮你杀。”   我咬了咬唇,看见秦敛的肩膀上已经汩汩渗出鲜血,心中一颤,扭头快速对苏启说:“不行。不要杀他。”   苏启笑一笑,端详我半晌,低低叹了口气。   我知道苏启叹的这口气里隐含的意思。苏启一定是想说,秦敛就算是现在当场死了南朝也不能说什么,这个人活着对苏国只有百害而无一利,苏国全国都巴不得除了他死而后快,没了秦敛一个人,可以省下将来苏国对付南朝时的几万兵力和数十万石军粮。而至于我,我中毒一次,自杀一次,如今的残喘,将来的早逝,全都是因为不远处的这个人。我真是糊涂得要命,才会为这么一个人求情。   苏启若是对着其他人,一定会将这些话全都刻薄地说出来。他如今只不过念在我是将死之人的份上,对我口下留情罢了。   我咬着舌尖紧张地看着苏启,看他思量半晌,仍然开口道:“不行。他今天必须得死。”   我一下子抓紧他的衣袖,低声说:“哥哥,我毕竟曾经那么喜欢他,你让我眼睁睁看他就这么没命,换做是你,你也不会忍心。”   苏启说:“可是你留下他又做什么?”   我张了张口,一时哑口无言。略整理心神才说:“是没有什么用。可我曾经喜欢他喜欢到那种地步,如今就算什么都没有了,也不能看着他死。这些东西不是仅用理智就能处理掉的,感情这种东西就像是掺在饭菜里的醋和盐,肉眼看不见,唯有尝一尝才能知道味道。哥哥还没有遭遇过这种滋味,以后便能知晓。”   苏启望了望天,手中折扇上的扇穗随着他的手而轻轻摇摆,他伸手缓缓去捏平那些不安分的流苏,我看得心都纠集起来时,听到他又是叹了一口气。   他一叹气,我便大大地松了口气。   苏启动了动脚下,将地上的几颗石子朝着那边踢过去,恰恰打落几人交手的兵器,又挥一挥手,那几个暗卫瞬时齐齐停了手,只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得仿若人间蒸发一般。   正午毒辣的阳光平铺直叙洒下来,秦敛靠在树上低低咳嗽了两声,低首的面容隐在后面看不清。我犹豫了一下,想着究竟要不要推着轮椅过去,苏启在身后凉凉地说:“放心,他可死不了。暗卫砍他三刀都没把他随身带着的那些南朝暗卫逼出来,可见离死还早着呢。南朝陛下把苦肉计做到这份上,真是十足的不要脸。”   秦敛又咳嗽两声,没理会他,目光望向我,轻声开口:“熙儿。”   他一说话,我本来想要自行推轮椅过去的打算随即消弭无形。   这种胆怯不知从何而来,却越生越大,将我整个人都笼罩住,不得动弹。   方才对苏启说得十足信誓旦旦慷慨激昂,现在一旦静下来,却只觉得眼眶有些发酸,那些方才没能来得及泛上来的复杂心情,此时今时尽数翻涌上来。   我将手收回膝上,低下头。感觉到脚步声走近,秦敛低下身,重新握住我的手。   他肩膀手臂上仍有血迹渗出,却不管,微微抿起唇,戴着熟悉绿玉扳指的拇指抚上来,像是想要揭去我脸上的人皮面具。   我低声说:“揭不下来的。比你的要牢固许多,一个月才需要换一次,换的功夫也很费事。”   秦敛改为要握住我的手,还没碰到指尖,就听到啪地一声,有把折扇甩过来,直直打中了他的手。苏启脸色还发着青,一脸挑剔嫌弃地审视秦敛半晌,冷声道:“这里是孤的御花园,容姬是孤的宠姬,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拉拉扯扯,你又在找死是不是?”   我再一次呛了一声。   最后我们三人去了曾经我身为二公主时的住处明珠殿。如今我的身份还是容姬,和一个男子公然进了晨曦殿,是无论如何不行的。这等绿帽要是让苏启戴大了,他会愈发勃然大怒的。   嫁到南朝之前我在宫外小院常住,明珠殿只不过是暂居之处,嫁到南朝之后更是归期遥遥无期,然而所幸苏国皇宫中的人个个勤勉,我虽然快要两年都没有来这里,这里仍然干净有序,院子中甚至一根杂草都没有长。   方才我情绪波动太大,在路上时眼前一阵发黑。好转后便察觉秦敛一直在看我的脸色,似乎很想捉住我的手,然而每一次都被苏启重重敲开。后来他想要替掉苏启来推轮椅,被苏启狠狠踩在脚上,捻了好几圈才放开,接着苏启嘴角牵着笑容,干脆利落地吐出一个字:“滚。”   秦敛自然没滚,他一向都只有让人滚的份,没有主动滚的时候。结果便是三个人一起到了明珠殿,我被扶到床上倚坐着,苏启坐在床头拿眼刀嗖嗖地刮向一尺之遥坐着的秦敛,秦敛完全无视苏启的挑衅,在屡次试图接近床边都被苏启阻挡之后,开始拿过宫人递来的手巾擦拭血迹。   过了一会儿,没想到苏姿也赶了过来,紧贴着苏启坐下来,一同审视着秦敛,于是一向冷清的明珠殿更加热闹了。   我从假寐中偷偷睁开一只眼,发现这阵势俨然三堂会审,一时间头更晕了。   起初殿中静得很,直到宫人端来茶盏,才响起细细的撇茶声音。苏姿抿了一口,歪头对苏启道:“这茶香气高爽,颜色清明,我很喜欢。以前似乎没喝过,是今年新进贡的茶叶?”   苏启顿了一下:“我这也是头一次喝……”   秦敛略略敛了敛衣袖,目光沉静道:“这是我这次从南朝带来的茶叶,只南朝一处地方特产,特地请二位品尝品尝。如果喜欢,可以全部送给二位。”   我听罢呛了一声,不光是我,苏姿苏启的脸色也齐齐变了变。   这事情想想就有点忧心。虽说南朝苏国互通奸细早已有之,偌大的宫中混进个人来也未尝不容易,再者宫中人饮食之前必定是要验毒的,所以就算混进人来也不算什么,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对苏启权威的挑衅,他一向对苏国皇宫的滴水不漏很有把握,然而现在随随便便一个端茶的宫女都是秦敛派进来的,就可以想象这宫中秦敛的奸细还是有很多的,这种事苏启只需略略一想就能让他的脸色十分精彩。   果不其然,苏启的脸色已经黑得堪比锅底,光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一定在后悔刚才为什么不直接杀了眼前这个碍事欠揍又找死的人。   秦敛还是十分淡定,仿佛这就是顺理成章一样。如今殿中四张面皮上独独他自己露出这种表情,这就意味着秦敛真的很有胆量。   其实我很想感慨一句,果然这世上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   苏姿最先反应过来,把茶盏啪地一放,面带微笑道:“哦?不知苏熙在南朝时有没有喝过这茶,那天你让她自尽时,毒药是不是就搁在这种茶里?”   秦敛的脸色有些变了,苏启再接再厉道:“说到这个,我再告诉你,苏熙小时候身体不好,咳疾缠身,按照太医的说法,本来长大了便会自然痊愈,然而几年前你来苏国,狼心狗肺地下毒给苏熙,你甩甩袖子走得无比潇洒,她回来后吐血吐得昏天黑地,太医联合诊脉,说她不可能再活过二十岁。”   秦敛的脸色微微变白,还没有开口,话又被苏姿堵住:“再后来她嫁去南朝,你又一次让她服下毒药。你不要怀疑苏熙那天喝的是什么龟息之药,她那天喝的是真真正正的魂醉,喝下去断没有还魂一说。这药专门用来对付权贵,那时本来是用来对付你的,可惜她心软下不去手,只好自尽。如今她虽然侥幸又活下来,但太医已经断言她还剩下半年可活。”   秦敛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而苏启仍然意犹未尽:“你也看到了,她现在双腿不能再行走,几天前又添了不能视物的病症,如果这样下去,未来半年苏熙不会过得很舒坦,可能还会听不见东西抬不起手腕,最终五官衰竭而亡。秦敛,你不来便罢了,来了这里又知道这些,你还凭什么带走苏熙?”   苏启的话音刚落,苏姿清冷的声音又跟着响起来:“如今苏熙侥幸活下来,你尚且侥幸见到了她。假如那时候她真的被你毒死了,你做出悔之莫及的态度又给谁看?你既然当初笃定了主意要毒死她,现在就不妨当她死了。这样反悔,实在可笑。”   在我这里看过去,秦敛的神情勉强还算平静,脸上却早已血色全失。他漆黑的眼睛突然对向我,我猝不及防地跟他对视,正不知该说些什么,苏启很快又把话茬捡了起来:“看够没有?看够了就站起来出去,问你的暗卫借把刀子,自行了断得了。如果你想留全尸,我也可以好心一把送你瓶魂醉,一定让你死得快又不痛苦。”   “不妨再等等,”秦敛慢声开口,“若半年后苏熙果真离开,我自然会去陪她。” 第 三十八 章   、   我瞪大眼望着他,苏启捏着扇柄开合的手也停下来,眯着眼睛仔细打量了他半天,才轻轻笑了笑,道:“苏姿。”   “什么?”   “你觉得他的话可不可信?秦敛突然变成痴情种我有点不适应。”   苏姿道:“南朝陛下金口玉牙,一般来说比你的信用好多了。”   苏启:“……”   苏姿继续道:“当然南朝陛下同时也诡计多端,他不会直接背弃盟约,但他会拐着弯儿阴人。”   苏启弯唇一笑:“尊敬的南朝陛下,你看呢?”   秦敛淡淡道:“二位双簧何必唱这么久,我从南朝过来,自然是诚心诚意。要签订协约,签就是。”   “那就好,不过话说回来,你就算肯给苏熙陪葬,她也不能和你再去南朝。明天我命人将协议拟出来,希望到时候南朝陛下还能信守诺言。”苏启敲敲手心站起来,顺便拖走了苏姿的手腕,“走了。没见苏熙一直插不上嘴急得脸都红了么。给她点时间问话。”   我一愣,伸手要去抓苏启的袖子:“哥哥……”   苏启飘逸闪开,头也不回地冲我摆手:“我去给你拿条鞭子,一会儿如果问得气着了,顺手抽死人也没什么。”   “……”   最终鞭子还是被无语地送了来,与鞭子一起送来的还有太医。后者大抵是苏姿的命令,按照苏启的脾气,他才不会对秦敛手软,倒是巴不得他现在死了才好。   等伤口被包扎好,所有人都出去,殿中只剩下我和秦敛两两对望时,其实我有一点不自在。因此当秦敛坐在床边,试图抚摸我的头发时,我下意识往里面挪了挪。不想这个动作却给了他更加靠近的借口,秦敛想要无耻的时候和苏启也没什么分别,我不小心在床边留出这样一条缝隙,他便顺势褪了鞋子上了床榻揽住了我。   我:“……”   他的手按在我的头发上,低低念了一遍我的名字:“熙儿。”   “你先放开我。”我闷闷地说。   秦敛顿了一下,仍然没有松开,反而握紧了我的手,他的指尖冰凉,比我的还要凉许多,我略动了一下,便听到他又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这一次带了几分喑哑:“对不起。”   过了一会儿,我慢慢摇头,说:“你有你的考量。这种事如果是苏启碰上,他也会这样做。你们都是一样的。”   我说这话其实是有些违心的。如果真心从秦敛角度出发,我就不该说最后那句暗含幽怨的话。我在心里一边拼命告诉自己要做个大度的公主,要顾全大局体贴宽容,一边巴不得索性就做个目光短浅的妒妇,受不得丁点委屈,秦敛只能是属于我的,什么江山,什么谋略,统统都不值一提。   索性我还有点理智,心里那个委屈的声音喊得再大,还是成功地做到了口不对心。   秦敛将我抱得更紧,轻轻道:“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对你。苏熙,我很喜欢你,从你的眼睛从墙头上探出来的那一刻就开始喜欢。让我以后都继续陪着你,你去哪里我都陪你去哪里,好不好?”   我摇摇头,捂住眼睛,仍然无法阻止水泽大片大片蔓延开。秦敛轻轻把我的手臂掰开,我觉得这个哭泣样子实在难看,可是又止不住,于是大力挣脱了他,钻进被子裹住头,咬住被角继续掉眼泪。   秦敛隔着被子一遍遍抚摸我的头和背,轻声说道:“我知道那时你不会用什么龟息之药,你不会撒谎,服毒就是真的服毒。当时你眼神绝望,我却仍然那样对你,都是我的不是。幸好你还活着,苏熙,你还活着,没有什么消息比这一个更让我高兴。”   我的哭泣毫无形象,并且更大声了。   他似乎是想要把被子拽开,却被我更紧地裹住。秦敛尝试数次未果,只好凑近被子的一点缝隙,低声说:“不要这样闷着,嗯?伤心的话咬我就好了,好不好?”   又与他角力半天,这次以我力气不足失败告终。我一口咬住他的衣袖,听到一声闷哼,但没有被挣开,反而我整个都给他圈住,两个人一起缩进了被子里。   良久我才松开牙齿,眼泪汪汪地瞪着他。秦敛道:“够了么?”   我擦擦眼泪,瘪嘴道:“没够。”   秦敛把另一只袖子送到我嘴边,我一扭头,呜呜咽咽地趴在枕头上不理他。我趴着,秦敛也跟着趴下来,过了一会儿我扭过头来瞪视他:“我不要跟你去南朝。”   秦敛抚摸着我的头发,柔声道:“只要你不赶我走,在哪里都可以。”   “……”   实话讲,如此顺从的秦敛让我着实有些不适应,但看他从善如流的态度,倒仿佛这些熟极而然一般。我呆呆望他半晌,问出一直以来疑惑的问题:“你为什么会知道我还没有死呢?”   他顿了一会儿才说:“玉坠。我那时候送你的那块玉坠,和我手上的扳指是用一块碧玉雕刻,那块碧玉是一个道观的道士所赠,说有寻骨辨踪的灵异用处。从战场上回来后我只是猜测,后来找道士辨认之后,才知道你还或者,人在苏国。”   “所以你在燃香坊中见到我,便能认出我来了是么?”   秦敛道:“我只知道你在苏国,碰巧那时苏启为容姬求医的告示贴到了边境,探子来报,我才怀疑他们是用宠姬的方式将你藏了起来。这方法虽然荒诞,却很符合苏启那种人的处事风格。再后来我在燃香坊看到你,唤你的名字只是试探,但前几日在御花园,我看到了你脖子上的玉坠,才真正确定。”   我瞪圆眼睛,下意识握住脖颈间的玉坠,依然幽绿如常,不见任何与其他玉相异的地方。这块玉坠我醒来的那天本来是想扔了的,然而它的形状和成色实在让人爱不释手,我思索半天,才决定把它继续留在身边。   我想到燃香坊那天的相遇,便很快想起了我送给阿寂的那个锦囊,继续问道:“为什么那个锦囊会在你的手里?阿寂呢?她现在怎么样了?”   “阿寂过得很好。锦囊只不过是她在进宫时偶然落下的,被我捡到了。”   我狐疑地瞧着他,道:“怎么会呢。阿寂从小到大都没有丢过东西,更何况是我给她的锦囊。”   我炯炯有神地望着他,秦敛清咳一声,别开我的注视,说道:“好吧,我承认,是我暗中从她那里摘下来的。你在临别前送给了她许多东西,却只留给我一个没有绣完的枕头皮,我很忌妒。”   我十分惊诧,微微张嘴:“你……忌妒?”   秦敛突然微笑:“你想不想念阿寂,要不要去南朝看看她?”   我认真地说:“我自然是很想念她的,也很想看看她,可是我不会和你去南朝的。我和你讲,你不要转移话题,我们来继续讨论一下,你刚才说你忌妒是不是?我没有听错对不对?可是你怎么会忌妒呢,你明明对我都一直都是任我自生自灭的样子,我再翻江倒海也脱不出你手心的样子……”   秦敛又清咳一声:“说了这么多,你渴不渴?我很渴了,要去喝杯茶,也给你倒一杯如何?”   “你不要这样糊弄我……”   秦敛不由分说下了床榻,很快端来两杯茶,喂我喝完后又很快堵住了我的唇,然而这一次是以唇相就,等到唇瓣分开的时候,我又要开口,被他顺手喂进去两颗梅子。   “……”   他将我严严实实地塞进被子里,低声说:“是,我真的很忌妒,我也很后悔。”   他这样坦白,我便说不出什么来了。   我想秦敛捏住了我的软弱之处。我一直都很想很想亲口听他对我说他喜欢我,他也是会忌妒的,这是我长久以来的愿望,从我看他的第一眼开始,不想今天晚上一一实现,实在让我感到安心而满足。   我想我也没有什么其他的要求了,便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垂下眼,假装若无其事地伸出手,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秦敛轻轻笑了一声,反手将我整个手包裹住,似乎带着点感慨道:“一点都没有变……”   我抬头去望他,被他轻轻盖住眼睫,紧接着他便也上了床榻搂住我,熟悉的温热感传过来,他在我耳边轻轻说:“好了,今天发生这么多事,你也困了,睡吧。”   我其实并不是很困,这些天尽管一直都懒洋洋地不想起床,闭上眼的时候却一直都是清醒着的。不是不想睡,而是如何都睡不着。这大抵也是苏启说我面色越来越差的原因之一,然而想想我的脸色本来就十分差,再差一点也无妨,于是这一点也没有同苏启说起。每每我在夜里使劲闭眼仍无法睡着时,便不无自嘲地想,白天晚上都是清醒的,那就意味着我这半年其实是一年的时光,这样想一想倒也不错。   第 三十九 章   、   而如今秦敛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背,我不停翻来覆去,长久地没有睡着,他便长久地一直拍下去。我很想睁开眼皮告诉他不需这样,但想一想这样失眠一定会让人担心,便忍住没有说。后来想想索性就装睡好了,便在他怀中寻了一个最舒适的位置,抱住他的一条胳膊,装作呼吸绵长一动不动,这样又过了一会儿,他果然停了下来。   我心里松了口气,半边身子早已麻木,正思忖如何才能不动声色地翻身,忽然察觉到他的手指抚上了我的眉心,因为指尖冰凉,差点让我下意识拧起眉毛。   好歹忍住之后,才发现他的手指不仅冰凉,还在微微颤抖。从眉毛抚到脸颊,然后是耳垂和脖颈,他指尖的温度一直没有缓过来,并且可以察觉出即使再尽力控制,却还是无法让游移的五指停止颤动。   我怔了怔,想睁开眼看一看他,说一些安慰的话,然而转念一想,他这个样子一定不想让人看到,便闭紧了眼没有声张。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停了下来,随即我便感到额头上落上轻轻一吻,却带着一些湿润。   很快我又听到秦敛极力平缓却仍然有些不稳的呼吸声,哽咽细微,若不是在这寂静之极的深夜,是无论如何都听不到的。   我顿了顿,这一次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没有张开眼睛。   我终究在临近天亮时睡了一会儿。醒来时还未睁眼便听到对话,秦敛在压低声音向宫人询问有关我的种种,从忌口到药方再到穿衣和按摩,问到最后还有各种私密问题,我听得都有点脸红,没想到他的声音自始至终都很镇定。   等到他问及有关我洗浴的注意事项时,我再也忍不住,睁开眼睛重重咳嗽了一声。   不料睁开眼仍然是一片黑暗,我呆了呆,重新闭上再睁开,眼前仍然漆黑如暮。尝试挥了挥手,还是瞧不见。   有双手很快握住我的,我低下头睁大眼,结果却没有改变。这回我终于认命。   宫人去请太医时,我的手一直被秦敛牢牢攥住。但他一直没有开口,我便有些忐忑,小声问他:“你怎么了?”   片刻后才听到他的声音:“你服下魂醉醒来以后,你有没有觉得恨我呢?你本来应该恨我的。”   我安慰他说:“你不要多想。我虽然看起来好像活得很痛苦,但其实我自己并没有觉得很痛苦。每天只是喝药而已,反正我从小喝药也喝得很多了,再多几碗也没有什么很大关系。你想想看,假如我没有被太医断定活不过二十岁,那我就不会千里迢迢地去南朝嫁给你。那岂不是很可惜。”   秦敛笑了一声:“这也没有什么可惜。嫁给我也没有什么好……”   他只说了一半,后面声音越来越低,我听不分明,胃口吊起来的时候,他却又不说了,让我不得不催促他:“嫁给你什么?会怎么样?你怎么不说下去呢?”   他的手掌落在我的头发上,轻轻摩挲:“没有什么。我只是在想,你嫁给我的日子那么短,我都还没有把以前的画给你看。”   “什么画?”   他说:“我从苏国回去后闲来无事画的涂鸦。那时我还以为你会长高一点,便把你画到了桂花树一样高,没想到你嫁去南朝时仍然是在树下。”   “……”   御医来之后,也没有什么有效方法,照例说的还是那些话。我听得乏味,秦敛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医术上没有记载,其他书上也没有办法么?”   “要办法,自然也是有的。”太医跪在地上尚未开口,苏启凉凉的声音插了进来,“只要把南朝陛下的心挖出来,过一遍沸水再过一遍油锅,再在火上烧成粉末,混到水里喝下去,虽说不一定会见效,但也没有史书说一定没有疗效。太医,你说是不是?”   “……”太医擦擦汗,决定不要理会苏启的胡说八道,答道,“臣昨晚翻看古书,发现有一病例与如今的症状很相似,那名病人也是五官渐衰,医术无法,最后依赖一偏门法子起死回生,但是,但是……”   苏启停了停,冷声道:“说下去。”   “这法子并非药石针灸等传统疗法,而是使一种蛊虫进入身体,蛊虫生则人生,蛊虫死则人死。但因方法惊世骇俗,不为中原所容,并且这仅仅为野史记载,是否真实也未可知,臣只能口头一说,无法施行。”   这话和当时苏启跟我讲的没什么分别。苏启沉默片刻,让人退下,转而握住我的手,同我道:“怎么会突然看不见了呢?是不是昨晚被秦敛气到了?一定是这样。”   其实我的眼睛在诊脉这段时间里恢复了少许,可以雾蒙蒙地看到苏启的身影轮廓,甚至还可以模糊看到他故意踩了秦敛一脚,似乎还捻了几下,就差被把秦敛踢下床去。   失明本来就是太医预测的症状,如今只不过是在按部就班地验证罢了。我有些汗颜,转移话题道:“其实还可以看到一点点你的影子,这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也没有什么。我饿了,哥哥,早膳我想吃芙蓉玉露糕。”   苏启毫不犹豫道:“好。让秦敛给你去做。”说罢又踢了秦敛一脚。   我呛了一声,转眼去看秦敛,他挑了挑眉,捏住玉扳指的手转了转,抬头看向苏启:“大舅想吃什么,索性我一起做。”   苏启先是嘴角不可抑制地抖了抖,再是冷笑:“你会有这么好心?”   秦敛双手笼袖,脸上挂起一点浅笑:“反正我的蒙汗药还剩下许多。”   “……”   这应该是秦敛二十几年来的头一遭进厨房,不过也应该算是我的头一遭。我的视力渐渐又好了一些,便摇着轮椅跟在秦敛后面,好奇地看着他无从下手的模样,终于确认他也并非无所不能。秦敛再是淡定也被我笑得有些恼怒,抹了一个小面团粘在我的鼻尖上,蹲下来和我四只眼睛对望,笑了起来。   他把一只小猪模样的面团放在我手心里:“前几天飞鸽传书,再过些日子阿寂就要到苏国了,你想不想看看她?”   我一愣,很快抓住他的手:“她什么时候到?”   秦敛看了一眼刚才他辛辛苦苦捏起来的小猪,此刻早已被我按成了扁的,嘴角抽了一下,说:“路途遥远,大概还要十多天才可以。”   我略微想象了一下我与阿寂见面的情景,心中祈祷到时候最好不要太伤感。虽然实际来说我的确离死不算很远了,但我还是不希望别人每一次与我相处时都当成最后一面一般。苏启近来就常常这样,他自做了国君,本该愈发忙碌才对,然而一天之中我却有大半时间都能看到他在我周围晃悠,手中奏折一篇也无,只会捏着一把折扇,抑或是一盏茶,坐在我身侧,拐着弯逗我开心。他以往总喜欢捉弄我,现在连捉弄都没有了,只绞尽脑汁让我能笑一笑。而每当我回头再扭头时,偶尔便会看到他撑着头思索,眼中出现罕见的苦恼,在对上我的眼神后又会换成微微一笑。   我觉得有些伤感。而想到苏启做的这些都有在为以后积攒回忆的意味时,我就更觉得心酸。   死并不是一个很让人恐惧的词,相反,当一个人活得备受折磨时,它意味着解脱。然而对于剩下那些活着的人来说,死亡反倒是一种恐惧。   过了几天,苏姿将我脸上的人皮面具洗了下去。又过了一日,苏启和秦敛简单举行了一个仪式,按照秦敛之前承诺的那般签订了文书。   那时正逢我的眼睛再度失明,便很惋惜地没能看到当时一干大臣的各式精彩表情。不过后来听苏姿描述,苏国上下果然对苏启将亲妹妹纳为宠姬的作为感到呕血,有位保守而正直的三朝元老甚至因为太过震惊导致一口痰卡在喉咙中,差一点就背过气去。苏启倒是一直老神在在,其实他一直都很老神在在,尤其是每逢人家都在讨伐他的时候苏启就更是老神在在,以至于苏姿和我都怀疑他是否根本就很享受这种处在漩涡中心偏偏又掉不下去反而还主宰云雨的悠游感觉。   而至于南朝的反应,相对来说就复杂得很了。大概在他们的心目中,我如今简直比祸水还要祸水,比狐媚还要狐媚,不死的时候已经很折腾,不想死了之后更加不能消停,而且还会奇迹般地死而复生,这简直是话本里才能发生的事情,可偏偏就成了事实,不但成了事实,还很苦命地发生在了南朝。这就足够让南朝人感到愤怒了。这些人没有立刻揭竿起义,已经很够给秦敛面子了。   但秦敛对这些反应统统无动于衷,或者说他简直就和苏启一样的老神在在,每日只专注于帮我穿衣洗漱喂我吃饭喝药这等杂事上,俨然从一个国君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生命不息唠叨不止的老妈子。   我一开始对秦敛的这种转变十分不适应,苏姿却是很冷静地同我说:“有什么需要适应的,既然他肯当女子给你使唤,那你当他是女子使唤就是。”   “……”   第 四十一 章   、   我等了许久的飞鸽终于回来,传来的信中显示阿寂已经动身,算一算还有三天时间就能到达苏国都城。我很是激动,如果不是实在站不起来,很想就这样绕着明珠殿转上几圈。而这个念头在秦敛端着药碗进来的那一刻就更加强烈,强烈到即使我现在站不起来,也很想绕着明珠殿逃上几圈。   近来太医实在变态,我很疑心自从他们知晓苏熙死而复生并且容姬就是苏熙之后,就开始变着法地折腾我。当然这一想法毫无根据,但有根据的是近来我的药确实有越来越苦的趋势,而且他们又开始明令禁止我吃糖,说什么之前吃糖还可以勉强,但现在我的病症越来越严重,吃糖便不利于药物见效云云,我每天过得愁云惨淡,偏偏苏启和秦敛统统都要不打折扣地执行。   按理来说小时候我也是这样的待遇,但那时我并不曾吃过糖,然而现在我既然深刻体会到了吃糖的好处,再让我天天苦中来苦中去,我便受不了了。这就如同那句老话,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个人粗布麻衣地穿惯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异常;可一旦穿过了丝绸貂裘,再去换一身破衫烂袄,就不免要觉得天塌地陷了。   秦敛端着药碗,脸上一派云淡风轻。我开始不动声色地摇着轮椅往后退,一边垮着脸第一百一千遍地问道:“不喝行不行?”   秦敛眉目不动,也一百一千遍地微笑:“不行。”   我一直退,直到退到了床边,再不能后退,而秦敛就堪堪站在我面前。我避无可避,一把抱住他的胳膊,使劲摇晃,试图把药碗里那些黑色汤水摇晃出去,满脸诚恳请求:“那一会儿再喝,你先和我讲个故事听听看好不好?昨天你就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秦敛端着药碗的手臂稳如泰山一般,我摇晃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一滴洒出来。我不禁泄气,听到他笑道:“你乖乖喝完,我给你讲两个故事好不好?”   我诚恳道:“那如果我不听你讲故事,是不是就可以不喝药了?”   秦敛弯下腰,拿出一种波光潋滟的眼神望着我,一直望到我有点发晕,又微微一笑:“你说呢?”   我顿时松开手,扁嘴道:“那我还是不要听了。”   秦敛最近很有耐心,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有耐心。以往在南朝时我若敢耍赖,他往往都是左手蜜糖右手砒霜,给我一个甜头的同时还会阴森森问我一句“下次还会这样么”,大抵那时他真的抓住了我给出承诺就会遵守的性格,并且十分无耻地对我这一特点重复利用。而现在不管他究竟作何想法,秦敛省掉了砒霜只给我蜜糖吃的做法是真的,最初我对他的这种行为还有种受宠若惊之感,时间长了就慢慢产生了一种“原来生病居然还有这种好处”的感慨出来,并且本着不利用就亏了的原则,开始忍不住地想要得寸进尺。   此时就是这般,我说不要听故事,他也没有勉强,只端着药碗想另外一个既能对付我又很温和的对策。本来开始几天他沿袭那次在南朝时喂药时用的那个手段,用秦敛的话说是“效果很不错”,然而自打有一天被苏启撞见后我就死活不肯再用,至今我都能记起那天的窘迫,当时我仍然闭着眼,只听到耳边呼呼风响,接着便被秦敛搂住往旁边疾风一样地一避,苏启手中的象牙折扇便打着旋儿地敲在了药碗上,顿时床榻被黑色的药汁淋漓一片。   秦敛脸皮堪比苏启,因此对上苏启时仍旧淡定如常,我却大是窘迫,张口想要解释又无从解释,苏启双手抱臂,神色不虞到极点,冷哼了一声:“白日宣淫,昏君所为。对我手无缚鸡之力的妹妹图谋不轨,南朝陛下当真无耻之尤。”   我大是汗颜,恨不得一头撞死。秦敛却依旧面色安然,连眼波都不曾动一动,敛了敛衣袖,云淡风轻地回道:“古人言,非人情者为不轨,长兄将胞妹纳作宠姬为不轨,非礼而视非礼而听为不轨,苏国陛下将这两条全占了,区区不才,哪里比得上阁下无耻。”   我听完□□一声捂住双眼,这两个人脸皮堪比城墙,简直没得救了。   我坐在轮椅上撑着下巴等了半天,估摸着药汤都快凉了,他仍然一动不动皱眉思索。院中的蔷薇花开得很好,长而暖的日光透进殿中,我无聊仰起脸仔细望他,突然发现,这样看过去,虽然依旧气度雅致,却似乎比之前瘦了许多。   我忽然有点不忍心再这样为难他,皱着脸看着那碗药,很不情愿地说:“那个,你把药给我好了。”说完又觉得实在太亏,很快补充,“喝完了你得讲两个故事才行。”   秦敛看我一眼,叹了口气:“你要是天天都能这样,我可以每天给你讲三个。”   我偷偷看他,伸出四根手指头:“每天四个,成交不成交?”   秦敛笑起来,他这样笑起来实在很好看,我目不转睛地看他点头,然后习惯地双手笼袖,才两眼一闭大义凛然地喝下去。   喝完之后果然有两个故事等着我,只是我听着觉得越发不对劲,精彩的结尾也听不下去了,插话道:“刚才……”   他一挑眉:“刚才?”   我狐疑地盯着他:“刚才你是不是故意做出苦恼的样子,让我觉得不忍心呢?”   秦敛敛起眉眼微一抿唇,然后才抬起头,清浅一笑:“怎么会。”   我愈发肯定:“一定是这样的。”   “没有。”   “一定是。”   秦敛摸了摸我的头发,悠然道:“是就是吧,反正你都答应了,就不要再想了,乖啊。”   “……”   第 四十二 章   、   我在阿寂抵达苏国都城的前一天彻底失明。   这就仿佛是油纸沉入水中的过程,浮浮沉沉半天,终究还是要沉下去。我已经被这奇怪的病症折腾了许久,彻底失明的时候除去失望之外,还有一点奇特的解脱之感。只是很可惜再也不能亲眼见到阿寂一面,她已经出嫁,尽管秦敛说秦楚对她很好,可究竟好不好,也只有阿寂自己说了才算。   眼前完全陷入黑暗的前一天我已经隐约有所预感,于是那一天我使劲盯住秦敛,一眨不眨地一直瞅他。任谁被两只眼珠看久了都会有点不适应,秦敛同样被我看得发毛,清咳了一声:“怎么了?”   我抱住他的胳膊,伏在他的衣服里闷声问:“假如半年后我真的不在了,你真的会……吗?”   我还是说不出他陪我长眠地下这种话,秦敛抱住我,轻声问:“你不喜欢?”   “……”   我不知该回答些什么,只听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下去:“你这样胆小,又这么笨,不陪着你我会不放心。”   我的眼角有点湿润,忍了半天还是没有忍住,有一颗水珠掉了下来。   那天晚些时候,秦敛清闲之余,绘了一幅画给我看。他用了许多水红色,最后画出来的是我大婚那天的模样。秦敛说我从来没有金枝玉叶的公主样子,即使大婚那天,我努力模仿苏姿大婚的风范,一丝不苟地按照标准规矩谨慎执行,到最后进洞房时我还是很可惜地露出了马脚。我听完忍了半晌,说:“所以其实你还是更喜欢那种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对不对?我和赵佑仪比起来你其实还是更喜欢她的对不对?”   他看我一眼,轻飘飘地道:“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我立刻起身,并作势挣脱他揽住我的手:“哦那实在抱歉我居然做了一件棒打鸳鸯的事看来你们才是青梅竹马天造地设的一双是我硬生生……”   我的话说到一半被秦敛压住嘴唇,我眼睁睁看着他低下头来,轻轻咬住我的嘴唇,而后便是一番温柔纠缠。等他终于撤开,我捂住嘴巴大口呼吸,秦敛微笑道:“所以我喜欢的是千金小姐是不是?再来一次好不好?”   我弱声道:“不,不用了……”   次日阿寂抵达苏国,对我失明又瘫腿的状况相对冷静。确切地说她除了见到我时出声喊了句“公主”之外就一声不吭,只默默扶我起身擦手喝药,然而她的手心贴在我的后背时,我却能感到些微颤抖。一起跟来的秦楚倒是更惊讶一些,脱口而出道:“苏熙,你怎么会……”   话没有说完就听到嘶地一声,随即秦楚便住了嘴,我猜大概是阿寂拧到了他的某个地方。   晚些时候洗浴的时候,我大致同阿寂讲了讲我的病症,她“嗯”了一声,沉默半晌才道:“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么?”   “药石是没有办法了,太医提过巫蛊之术,苏启已经派人寻了很久,都没有寻到。”   阿寂又是沉默。她一向话不多,遇到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更是寡言。我伸出手臂由着她给我撩水,一边转移话题:“秦楚对你好不好呢?”   “很好。”阿寂吐出简练概括的两个字,又迟疑道,“公主……”   “什么?”   阿寂吸了一口气,道:“听说苏国和南朝交界处有座高山,若是能爬到山顶,愿望都能实现。据说很灵验……”   “……哦,那个啊,做不得准。”我基本已经可以猜到阿寂打算做什么,赶紧信口胡诌打断她的想法,“苏启已经派人去过了,还去了两次,我现在还不照旧是这个样子。”   我许久没有睡过好觉,如今懒懒地熏在水雾中,倒是渐渐染上一点睡意。阿寂似乎有些难过,一直没有说话,我便眯着眼睛在水中小憩了一会儿,之所以醒来是因为阿寂将我从水中捞了出来,正在给我穿里衣。   我知道阿寂的本事足以以一敌十,武力值甚至不输给苏启,但当她不经我同意,径自将我从浴桶中横抱出来的时候我还是略微呛了一下。以前她并不会这样,如今就算是要照顾我双腿无力,也不必一定要采取这种方式……   我有些别扭,却又不能说阿寂这样便是不对的,相反她是很对的,我只好自己找点话题转移一下注意力,想了想,把近日的一点说不出口的想法告诉她:“阿寂,你觉得,如果我想让秦敛把每个的四个故事换成四个别的,你觉得,我该怎么和他提呢?我其实很想让他哄一哄我啊,可是他只会欺负我。”   接着我便感觉有温热的气息凑近我耳畔,很快秦敛闷笑的声音响起来:“四个别的是哪个?”   我一愣,醒悟后霎时脸如火烧。   他温柔的调子继续不紧不慢地传过来:“还有,我哪里欺负你了?你说说看。”   他说话的时候一边将我轻轻地放在床榻上。我在摸到被子的同一时刻开始不动声色地撑着手臂往后退,尽管看不到却还是能察觉出他一直在步步逼近,于是持续后退,直至摸到墙边再无可退之处,而秦敛已近到呼吸相闻的地步,我心一横,索性牙关一咬两眼紧闭,僵直全身成树枝状假死状态。   看不见的时候其他感官就格外敏锐,敏锐到我甚至能察觉出秦敛现在尽管没有碰到我半分,但他的双手肯定就在我两侧,我只需稍稍一动,他就能毫不费力地收住我。这种认知让我更加脸红,直想钻到床底下,又听到他悠悠地说道:“方才里衣我没有系上,所以……”   我在这个时候才分神感觉到浑身都光溜溜凉丝丝的,用窘迫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我此时的感受,只怕有生之年最脸红的事也不过如此了,而在听到他补充的一句“肩膀已经是粉红了”之后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推开他摸到被子,嗖地钻了进去。   我已经恨不能要晕过去,秦敛居然还不打算放过我,声音阴魂不散地响起来,让我有想要撞墙的冲动:“四个别的到底是哪个?嗯?”   我弱弱地道:“我不知道,我已经睡着了……”   秦敛一声轻笑,下一刻我便感觉到额头上被印上一个蜻蜓点水的亲吻,我怔了一下,听到他语带戏谑道:“是这个?”   我捂住额头,觉得浑身已经烧着了,如果不是被秦敛隔着被子抱在怀中,很想就这样滚下床榻去。下意识便想否认:“才不是这个……”   秦敛颇没有诚意地“唔”了一声:“否则是什么?”   我找了许久借口,无奈大脑空白得很,什么都想不出来,最后心想反正已经被他笑成了这个样子,也就无所谓再笑一点,索性推开被子,梗着脖子外强中干道:“就,就是这个,那又怎样?”   这一次秦敛笑得更久,直到我再次恼羞成怒的时候他才停下来,将我抱在怀中轻轻拍背,清咳了一声,一本正经道:“是没有怎样。那我们就从今天开始,嗯?”   “……”   如果可以将时不时冒出来的太医忽略掉,这段时间我过得着实自在。喝药都因为有了可以为难秦敛的机会而变得不那么面目可憎,唯独太医前来诊脉,由于每一次带来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并且随着病情越来越棘手,太医额头上的冷汗也就就越来越多,苏启秦敛看到了也就越发皱眉。   太医照例每三日来诊脉,这次指尖搭在手腕上,许久未言,沉吟半晌问我:“公主近来可感到心情烦躁,心火郁结?”   “不觉得。”   “晚上是否辗转难眠?”   “没有。”   太医重复了一遍:“真的没有?”   这个太医便是前些天在我仍然是容姬时,将我同苏熙比较的那个太医。后来我很想看一看他在得知容姬就是我,苏熙也是我之后的精彩脸色,无奈已经失明,无法看到。今天再来请脉,看他态度似乎还是没变,仍然是恭谨而严肃的模样,便一时兴起捉弄之心,情知不管我说什么假话他其实都知道真相,因此才要否认,可现在随便听一听就能听出他口气中的凝重,便很快不敢怠慢,实话实说道:“是。”   这一次他口气更加凝重:“公主,下次身体异样时请务必告知老臣。”   我怔了一下:“怎么?其实我其实也很想睡,只是睡不着罢了……”   太医长叹一声,这次难得没有再劝告我,反而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来,大抵是他跪到了地上,我听他敛声说道:“老臣已在公主的药方中添了不少安神药物,未料竟是没什么作用。二公主近来情绪过于波动,内里脏器衰竭迅速,即便再费心保养,也难能活过三个月。能用过的法子都已用过了,臣等已经无能为力。”   这话潜台词意味明显得很,一时间满当当的殿中寂静有如深夜。   第 四十三 章   、   仿佛要应验太医的话一般,我从之前的难以入睡,变得如今渐渐嗜睡。最初的时候尚未意识到这一点,直到有次被秦敛迷迷糊糊地拍醒,睁开眼仍是漆黑一片,却能听到隐藏在他声音中那丝明晰可辨的惊惶,随即我被他紧紧搂住,听到他渐渐平静下来,轻拍着我的背,一遍遍道:“没事了。”   与其说是他在哄我,倒不如说他在安慰自己。   这些天只要我醒过来,总能见到秦敛在我身边。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在读之前我很喜欢的那些话本,并且问我要不要听他讲给我听。起先我都会欣然答应,这种事可遇而不可求,如今秦敛自己送上门来,断没有要拒绝的道理。然而后来我发现听秦敛读话本会造成两个后果,一种是他的声音实在好听,低沉地婉婉道来,我常常会在听了没有一会儿就又睡过去,一睡就又是一个白天,而我的本意本来是并不想睡的,这让我有些泄气;另一种是我好不容易听完一个故事,心中很是感动的时候问秦敛感想,他却很无情地将整个话本从剧作家到情节到描写都批判得一无是处,末了淡淡留一句话:“非常不好看。”   我于是非常愤怒,咬牙切齿地下定决心再也不要和他讨论这类话题。   阿寂告诉我,秦敛最近丝毫没有打理南朝事务。一次她偶然路过一处僻静角落,看到两个南朝暗卫跪在地上,秦敛对他们视若不见,抬腿便要走,那两个暗卫迅如闪电般站起来挡在他前面,又跪下,脸上一片恳求颜色。因离得太远,阿寂并没有听到他们在交谈什么,只看到秦敛连话也没有讲,只皱了皱眉,接着以更变态的速度闪过两人,几人再眨眼的时候他已然离出很远。   阿寂说:“南朝与我国体制不同。苏国上有左右相辅佐,中有各部门牵制商议,就算君王离开一年,只要无人造反,也不成大问题。南朝却不行,自先皇在世时便慢慢在加强权力集中,左右相的权力被架空许多,到了秦敛登位,自右相告老还乡后这一职位更是至今空缺,左相尚琰虽然忠心,可做事莽撞不懂油滑,让他压制一会儿可以,时间久了就会出问题。如今秦敛一走几个月,就算他临走前指定左相代为处理政事,但这么久没有回去,人心易变,难免内乱。”   我张张口,违心道:“阿寂,你觉得,如果现在让秦敛回去好不好?”   阿寂不紧不慢地回我:“若是公主愿意,当然可以。至于那份文约,也并不算什么,公主若一定不肯让陛下杀了秦敛,陛下也自然不会杀他。”   她的话怎么听怎么都凉飕飕的,我立时住了嘴。   一日十二个时辰,我现在基本上要睡到八个时辰以上。即便不是在睡,也是在酝酿睡意的过程中。我在清醒的为数不多的时间里用来考虑其他人以后的生活,想想还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只是不论怎么想都感觉其他人均过得游刃有余,不需要我便能过得好好的。   这样一来我便觉得一些安心,然而另一面又颇是伤感。就这样过了一些日子,直到有一天苏启突然从暗卫那里收到已经寻觅到藏郎国具体所在的飞鸽传书。   我不能看到苏启收到信的神情,但据阿寂讲,苏启展平那短短的字条时面上还是一派古井无波,看到一半时眉间突而剧烈跳动一下,很快舒展开,可等看完短短几行蝇头小字后,又蹙起了眉心。   而阿寂给我转念字条时,证明里面的内容确实当得起苏启如此反应。   藏郎国与其说是一个国,倒不如说更像一座小城。沿河而居,随河而徙。暗卫打听到藏郎国在大漠中的位置,抵达那里时正好赶上半年来沙漠里的第一场雨。结郎河河水充沛,藏郎国的国民心情很好,心情一好嘴巴就相对松一些,暗卫将苏启的亲笔文书一层层递上去,这一次难得比较顺利,只花了三天就见到了藏郎国的最高长官图木。   而接下来居然好运地继续顺利下去。图木对救人没什么兴趣,但他有个对巫蛊之术极为痴迷的弟弟丹乌。丹乌对用巫蛊救人和害人一样感兴趣,并且只对因奇异症状而死到临头的病人感兴趣,只要他肯接手,病人便只分半死不活和活蹦乱跳两种,断没有一命呜呼的前例。再接着,丹乌看了苏启的文书,又问了几句我的病症,幸运地表示十分的感兴趣。   只是问题在于,丹乌不肯离开藏郎国。暗卫说服不成,又摄于巫术不敢强行动武,只能先将消息送回来。   这字条本来写在十多天前,然而藏郎身处沙漠身处,想来暗卫走出大漠便花费了数日,再绑在信鸽腿上传回来,又用去了多日时间。   既然丹乌同意治病,又不肯来南朝,那么我身为病人,前去藏郎国似乎就成了必然。只不过从苏国到藏郎路程遥遥,又途径山区和雪地,最后还要进入沙漠,期间不知要花去多长时间。而前几日太医前来诊脉,又含蓄地申明了一遍我已经活不过两个月,这样的话,如果我有点好运气,可以活着到达那里也就罢了;如果是路途不慎太远了一点,而我不小心慢了一点,又在途中折腾得狠了一点,我的性命在走到一半的时候或者甚至就在抵达藏郎的前一天无奈地没有了,那就十分让人沮丧了。   然而不管怎么说,冲着这个好消息,我自是要去一趟。我去藏郎,阿寂自然也要跟着,阿寂跟着,秦楚自然也要跟着,另外秦敛也坚持要陪我,苏启同时也很想去,只不过他刚刚提出这个想法,我就察觉秦敛握住我的手指微微一捏,然后便听到他镇定地劝阻:“我和阿寂与苏熙一同去就够了,人太多了反倒不是什么好事,况且苏国陛下忙得很,不去也没什么关系。”   苏启刚刚冷笑一声,还没说出话来,就又被苏姿拦了下来,苏姿的话很是不客气,比秦敛还要不客气得多:“就是这样。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派几个暗卫跟着就够了。有秦敛和阿寂跟着,就没什么问题。再者说,苏熙如果真的治好了,你自然能见到她;苏熙如果真的有什么不幸,你看到那种场面怎么会受得住,还是不要去添乱为好。”   我跟着点头表示完全同意,继而便听到苏启恼怒问苏姿:“你是不是觉得我也去的话这都城就剩下你一人并且我不在就意味着没什么消息传给你接着你就会感到羡慕和嫉妒我了?”   他一口气说完都不带磕绊,接着我便听到茶盖一合,苏姿悠然的声音响起来:“没错,你猜对了。就算猜对了,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   而至于可能会在途中性命不保一事,秦楚下意识中这样安慰苏启:“如果公主途中真的遭遇什么不测,南朝陛下也不必过于担忧,我一定会将尸骨完完整整地带回来的。”   结果他的话音刚落就被阿寂“砰”地一声重重踢到地上。   光阴屈指可数,当天计较好人数后便急急打理包裹,而次日刚过寅时,已经起程。   天气并不是很配合,又或者说实在太配合,正点点滴滴下着入秋后的第一场雨。我和苏启苏姿辞别完,就又昏沉睡过去。朦胧中听到马蹄声踏过,几乎堪称风驰电掣。然而又并不觉得马车中太颠簸,只知道自己一直被秦敛轻轻抱住,他的睫毛贴住我的脸侧细微地动,发丝钻进脖子里,是微痒而温暖的感受。   我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少,并且先是双手双脚失去了力气,后来连试图转一转脖子都需要一点点挪动。随行的太医每日检查,每次都会叹息摇头。秦敛倒是越来越镇定,有一次我在他的怀中醒来,他低下头亲我的嘴唇,轻柔辗转好一会儿,突然低声问我道:“还有什么心愿么?”   我下意识抬起头。   我真的很想看一看他此时的神情。   我停了一下,才低下头,揪住他的衣袖,越来越紧,小声问他:“你喜欢我哪里呢?”   他似乎笑了一下,可惜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无法知晓此时的他笑起来是否也如原来那般,淡色嘴唇会抿起一个极为好看的弧度,眼眸中温润柔和,眉眼间似有十里春风,足以淹没三千树桃花的灼灼风华。   最初在庭院中,我第一次遇到他,便是这点笑意,仿佛如水明玉,恬淡而从容地流转,让我只觉得天地间再没有其他,所余的只剩下了这点笑意。   秦敛的声音传进耳间,低而轻,温而缓:“那天你乍然来我庭院,告别后我跟在你后面,看你回去,背对着我,走去池塘旁捞荷花花瓣,池水很幽静,你的手轻轻触上去,碧色的池塘里一圈圈涟漪缓缓荡开,很好看。”   “那时候我在心里想,”他说,“这个小姑娘虽然有点笨笨的,但相处起来一定很可爱。”   我埋在他的怀里,抱住他。等了好一会儿耳垂的烫热才慢慢褪下去,我小声反驳他:“我才不笨。”   他笑了一声,紧紧回抱住我,一下下轻抚我的头发。   第 四十四 章   、   我们渐渐进了山区,人烟渐少,客栈也就跟着变少,是以夜晚休息时常常需要搭起帐子。而不管我睡与非睡,都能感觉到秦敛在一刻不离地陪着我。这让我安心,所以不管太医又在唠叨些什么不好的消息,或者是天气不好食宿简陋,都不能使我的心情变得坏一点。只不过睡的时辰越来越长,实在是一件很令人无可奈何的事。   有一天已入夜,我在模糊中醒来,发觉本该在帐子中的我此刻的状态是正在颠簸,又听到马蹄声,还以为是又到了白天大家重新起程,可又觉得隐隐不对,这马车颠簸得实在厉害,而在我身旁触手可及的地方也似乎没有秦敛,费力地伸出手在黑暗中摸了摸,没想到竟碰到了极尖锐的东西,像是被刀片割到一般的手指一痛,让我不得不下意识收了回来。   我尚未出声,有个冰冷的声音率先响了起来:“公主终于醒了?”   这声音十分陌生,相对秦敛来说也有些阴沉,我在记忆中搜了一下,的确没有印象,而他又迟迟不肯做自我介绍,这实在有些诡异。然而如果转念一想,假如我是被绑架了,那么这一切真的是太正常了。   虽然想不出我会和谁曾经结过什么怨仇,并且这个仇家还知道我的身份,以及还可以绕过阿寂与暗卫的集体防卫,想来手段着实了得,但既然人家已经找上门来,我也只能招架:“你是谁?为什么要绑架我?”   我虽然不指望他会回答这两个问题,但按照话本定律,这一定是要问一遍的。未料他居然很诚实,冷哼一声说道:“我是尚琰。”   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于是心中就很无语。很想问他这种只报上姓名就以为人家肯定要知道的自信从何而来,普天之下拥有这种知名度的人只有秦敛和苏启才勉勉强强可以,就算是一国宰相,也不能要求人家就一定要知道。接着思维想到这里稍稍一顿,慢慢想起来似乎阿寂前些天和我提过这个名字,又慢慢想起来他的身份似乎真的就是一国宰相。   想到这里我大是汗颜,也随即隐约猜到了他的目的,不由得心底一沉。   基本上,在南朝人的心目中,苏熙这个名字就相当于另外四个字的存在:狐色媚人。若是再换四个字,那便是:祸国殃民。而再换句话说,秦敛在南朝人的心中有多英明神武,苏熙在南朝人的心中就有多恨之入骨。   这很可以理解。当一个本来大有可为的君主,被一个怀有异心的他国女子生生绊住手脚,为了这个女子丢掉政事丢掉城池乃至丢掉整个国家时,人们往往不会太去追究这个君主的错误,而会把手指头全部戳到这个女子的脊梁骨上。   历史上这样的女子多的是,这便证明这是一条普适的定律。因此南朝也这样想,也就不足以为奇。   而另一条普适的定律则是,历史上这样的女子大都没什么好下场,或者被毒死或者被烧死或者被绞死等等,总之没有一个是可以自然老死乃至病死的。   假如据此推理,那么我之前的下场简直算得上优渥。苍天大概觉得这样优渥的下场实在不该配在身为祸水的我的身上,便赶在抵达藏郎之前,在我被病痛折磨死之前,及时派了名南朝左相出现在我面前。   只是这样想的话,本来寥寥无几的生存希望就更是一无所剩了。   我静了静神,努力把这些不好的念头赶出去,平心气和地问他:“你要带我去哪里?”   尚琰的声音比之前更冷:“找个合适杀你的地方。”   他这样说,其实我也有点怕。只是在怕的时候奇迹般地愈发镇定,脑中飞快想着以前学过的如今已剩的不多的谈判方法,又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话问得多可笑。”尚琰凉凉嗤了一声,“你之前死了也就罢了,偏偏还要活过来。如今南朝人个个都恨不得诛你而后快。”   我停了停,才问他:“你的左相位子看来是决定不要了对不对?”   他并不愚笨,想来也是,能坐到南朝左相的位置上,如果性格不那么尽如人意,那就说明有其他胜过他人的地方。我听到他冷笑一声,反问我:“想学你哥哥苏启那般,舌灿莲花让我改变主意么?不要做梦了。我既然下定决心杀了你,就没想能活着回去。”停了一下,又警告我道,“也不要尝试耍花样,拖延时间没有用,我走的这条路蹊跷得很,不要指望陛下能在你死之前寻到你。”   “秦敛已经同哥哥签了文约,如果我现在就死了,他也会下去陪我。”我寻找他说话的方向,把视线转过去,试图放平语气,淡然道,“你这些努力就白费了,你有没有想过?”   然而我仍是失算,尚琰的语气比我的更加淡然:“这不劳公主殿下操心。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原地杀掉你?这就是我要把你带走的理由。”   我的心跳愈发得快,恐惧的感觉不可遏制地溢上来,尽管语气还很奇怪地平静:“你要把我带去哪里?”   “这里是山区,再往深处走一走,就是狼群经常出没的地方。” 尚琰的声音森冷得仿佛能够渗出血来,“我希望狼群能在天亮之前把你吃得精光,连点骨头渣子都不剩下。俗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陛下现在痴迷你,找不到你自然就会一直找下去,假如一直找不到你,就肯定会有找累了的时候。那时候对你的心慢慢淡下来,和你们无耻苏朝签的那些破烂文约自然就作废了。他就仍然还是原先那个冷静自持的君王。”   他的语气带着不为所动的坚决,我默然半晌,才又恢复了说话的力气:“要是秦敛一直不肯死心怎么办?”   尚琰道:“总要试一试才行。照你现在这个样子,没可能活着赶到藏郎国了。与其眼睁睁看着陛下陪你赴死,还不如就试一试。兴许还有希望呢。”   “那你有没有想过,上一次我自杀,引起了两国战争。现在我被你杀死,苏国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我这句话大概触到了尚琰的逆鳞,他的牙齿磨得咯咯响,听动静简直想要将我生吞活剥下去:“上次要不是苏启耍那种无耻手段,南朝怎么会输?你还好意思谈这个?”   我无话可说。   又过了没一会儿,马车的奔跑慢了下来,而我隐约听到了狼嚎的声音。   我被尚琰拖下了车。因不能走路,很快便不得不跌到了地上。由于双腿不能走路,倒不会感到多痛,只是方才被割伤的手指不慎触到了冰凉而尖锐的石子上,立时便感到一阵钻心的痛。   我呼吸急促,听着尚琰踏着石子的声音越来越远,很快便上了车,然而并未立刻动身,仿佛是在打量我,良久叹息一声,同我道:“熙公主,你不要怪我。”   他的马车终于远去,而这周围寂静一片,一时间只听得到我的喘息声。   又过了片刻,一阵树叶被风沙沙拂动的声音后,我又听到了远处的狼嚎声。   我看不见东西,只觉得害怕。   第 四十五 章   、   我握了握脖颈中的玉坠,希望秦敛这一刻可以出现在我面前,却也同时知道,这不可能。   而我自己的手边没有任何可以防御的武器,甚至目不能视身不能移,想来想去,只有等死一途。   突然记起似乎苏启以前说过,狼群不吃死物,遇到狼群无法脱身的时候,不妨装死看一看。然而随即又想到方才手指流了血,不知道这样细微的血量会不会更快地引来狼群。   我埋首伏在地上,听到狼嚎的声音越来越近,漫天遍地的惶恐,簌簌发抖。   现在的我想不到任何对付狼群的良策,不晓得装死的同时是否也意味着等死。我实在害怕,眼眶却莫名干涩,哭不出来,只不由自主低声喃喃:“秦敛。秦敛。”   秦敛方才在替我换衣裳时,告诉我今天穿的是淡紫色。而我现在伏在地上,想到地面无论如何也没有淡紫色的时候,不知狼群的眼睛是否也会和人一样,如果是的话,这样打眼的颜色,必定会在第一时间发现。   我再想不到如今可以激励自己活下去的言语。只觉得害怕难以形容,一遍遍念着秦敛的名字,念了许多遍,听到狼群奔跑的声音,越来越近,仿佛带着发现猎物的兴奋。我渐渐死心,不想死心也只能死心,只简单地在心中打定了主意,如果一定会死,至少要在被狼群咬断喉咙前先杀死自己。   只是就算自杀也成了难题。我手无寸物,手边唯一可以杀死自己的东西甚至只有这群狼。不得不作罢。   我听到近在耳边的狼啸,绵延不绝,威慑十足。甚至可以感觉到有野畜环伺在指尖流血的地方轻嗅。紧紧闭上眼睛,陷入绝望。   然而等了片刻,却没有等到喉咙处意料之中的一咬。我恍惚中回神,才想起方才似乎听到有箭矢远远斩破疾风呼啸而来,擦过我的发梢,而后是没入狼身体内那沉闷却干脆的声音。   我可以感觉到有狼的尸体侧压在身上,却没有动,不能动。   我知道那是秦敛。一瞬间竟失去所有力气,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安心。   一支支箭矢自百步开外穿透而来,没有间隙,每一支都不曾虚发,我听出一匹匹狼次第倒下的声音,听出狼群渐渐生出的焦躁与恐慌,以及听出箭矢没入狼身的果决与从容不迫。   等到周围又只剩下风吹动秋叶的沙沙声音,我听到马蹄声起,远远地向我这里奔驰而来。   我费力地想要撑起身,还未平展开双臂,已经听到马儿近在咫尺的嘶鸣声,随即那只狼的尸体被移开,我被一把拽进一个人的怀里,紧紧拥住。   这个人的怀抱我已经十分熟悉,近来,睡着之前我在这个人的怀中,醒来之后也在这个人的怀中,只是这一次却不复往日轻柔,我被秦敛按在怀中,从发顶向下,没有一丝一毫的间隙。我被抱得有些疼痛,然而没有开口,只默默听到他的呼吸急促,似有冰冷凉意,过了好一阵,才慢慢平复。   良久,他轻轻地说:“吓到你了对不对?我们这就回去。”   我“嗯”了一声,感觉他将我打横抱起,捞到马上。我向后抵住他的肩膀,低声说:“秦敛,我有些困。”   他的手臂紧了紧,绕过我拽着缰绳的手停下来,抱起我将我翻转过来面对他,拉起我的两只手环在他的腰际,将我的头温柔按在他的脖颈间,他在我的额角落下轻轻一吻,轻声回我:“睡吧。”   这一觉睡得很久很久,我才终于醒过来。   醒来后阿寂便告诉我,我已经睡了整整十日。她说这话的时候喉咙里有含糊不清的哽咽,她以前跟着我从没有哭过,我稍稍一怔,摸索着拉住她的手,安抚她:“总算我醒过来了,对不对?”   秦楚却在身后插话:“其实这些天你已经和死去无异,呼吸微弱,脉搏几近于无,秦敛怎么叫也不醒,我那四弟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这一次却被你吓个半死。”   我咬了咬下唇,小声问:“那……秦敛人呢?”   “啊,你说他,”秦楚安然道,“南朝重臣自从听说四弟签了那种陪葬文约就一直对我们围追堵截,我们逃了很久,这回终于因为你病重耽搁了时间被追上了。现在四弟正在前院安抚这群棺材盖已经给掀开了一半的老不死们。”   “……”   秦楚又道:“话说回来,那天你被狼群团团包围,我远远看着都觉得心惊胆战,你居然十分镇定地卧在那里,连哭都没有哭一声,真的很勇敢。”   我心说这话其实才不对,应该说我已经怕到连哭泣都顾不上了,然而既然秦楚非要把勇敢这个词安在我头上,我也就姑且收下好了,于是心虚地对他的夸奖表示了感谢,默默地没有反驳。   阿寂很快把秦楚赶去看厨房中为我熬制的汤药,她坐在我床边,告诉我那天绑架事件的详情和后续。   简单来说,尚琰计划详细,先是让手下拖住秦敛,又迷晕了负责守卫的暗卫。阿寂因前去煎药得以幸免,回去后发现不对,急忙去找秦敛。那一日尚琰带我去的地方是一处悬崖,秦敛找到我的时候,周围岩石光滑,而我离悬崖只有一丈远。暗卫找到尚琰时他的尸体早已冰凉,只留下一张遗书别在衣襟上。这份遗书秦敛一直没有看,直到刚才去见南朝众臣前才启开,又在看了没两眼后扔进了火堆里。   其实稍微想想就能猜到这样一个耿直忠臣要说些什么,无非是字字血句句泪,说不定真的就是一份血书,情真意切,虽九死而犹未悔地恳求秦敛放弃我,趁早回去南朝。   客观看的话,尚琰真的没有什么错。如果我身处尚琰的位置,眼睁睁看着曾经沉稳睿智的君王忽然之间抛下所有国事,甘心为一个异国女子赴死,不管是什么缘由,我也同样会认为这女子是祸水,这事实难以接受。   然而就如同苏启曾经为自己辩言的一般,是人便有一些私心。如果当事人换成了我自己,心中经过反复思量后,我最终还是很希望秦敛能够时时陪着我。   这种陪伴在一定程度上来说,真的十分自私。可是我难以抵挡它的诱惑。   我在喝完最后一口汤药的时候秦敛回来,带着一身入秋后的清寒。阿寂退出去,秦敛在我身旁躺下来,将我搂在怀中,捏着我的鼻尖,带着浅浅笑意问我:“睡了这么久,醒来又没有看到我,有没有想我一点?”   我揪住他的衣襟,一本正经地回答他:“很想你。”   他仿佛是怔了一怔,很快笑得更加清朗了一点,力道正好地揉着我因睡久了有些酸软的手臂,带着一点戏谑:“我记得当时在南朝,你很喜欢偷偷地亲我。现在胆子变大,已经可以这样坦白了。”   如果此时我可以看到他,此刻我一定要给他一个恶狠狠的眼神,觉得这样才能显得我并不是那么喜欢他。然而事实是不可以,我便只能用恶狠狠的口气纠正他:“我才没有很喜欢!只有过一次!”   秦敛毫无诚意地“哦”了一声,闲闲道:“可我记得还有人曾经为了看我而去爬我家墙头,那时被我看到,很有点一枝红杏入墙来的意思。”   我有些恼羞成怒,故作淡淡地回嘴:“那又有什么,好像还有人曾经为我哭了呢。”   “……”   这句话杀伤力着实巨大,秦敛所有的话顿时梗在喉中,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他长久不言,我总疑心他此刻在磨牙,很担心他会想点出其不意的方式拐着弯报复回来,于是不动声色地开始警惕,并且小声催促他:“你为什么不说话?”   良久,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憋出一句话:“对啊,我是哭了,那又怎样?”   “……”   这一次轮到我说不出话来。我张张口,再张张口,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秦敛居然也会有被我说到恼羞成怒外强中干的一天,我实在是太成功了,太有成就感了,简直此生无憾。   秦敛见我不说话,语调一转变得十分温柔:“好了,我们来讨论一下……”   我截住他的话头,忽然之间福至心灵,开口问他:“你是不是脸红了?”   他又是一哽,立刻道:“我没有。”   “才不信。”此刻的我万分可惜不能亲眼看到他,只能伸出手,顺着他的衣袖一路往上,“我要摸一摸你的脸才能确定。”   “……”   第 四十六 章   、   那天夜里我和秦敛并没有讨论他和南朝众臣最后达成的协议。我只知道次日这些大臣便离开了雪山山脚,返回南朝。秦敛甚至没有意思意思一下去送送他们——我的病情稍有些好转,一行人马便即刻起程,不分昼夜地前往藏郎。   直到秦楚支开阿寂和秦敛单独来找我,问了我几个问题:“苏熙,假如你真的能活下来,该怎么做?”   他的语气肃然,不复往日调笑,让我有些不适应:“你想说些什么?”   秦楚道:“我们来谈一些现实的问题,你不要怪我的话太直接。假如你真的死了,那以后南朝要怎么样自然与你无干。秦敛要下去陪你,这是他的选择,我不能凭这个指责你什么。然而如果你有幸活下来,你会怎么做呢?回到南朝去,还是留在苏国?如果你留在苏国,那南朝的事自然与你也什么干系,后面的问题也不必再问;但我想你大概会希望和秦敛一同回到南朝,你有没有想过接下来你要面对什么局面,你怎么面对整个南朝人民,你想让秦敛怎么做?”   我总算明白过来他这次谈话的意图,也了解他为什么要支开阿寂:“秦楚,你是在给南朝那些臣子当说客?”   “没错,我确实是说客。我虽然不喜欢干涉政事,但那是在南朝有我没我都没什么差别的前提下。但如果南朝要打乱,我还是会记起我的皇室身份的。”秦楚语气没什么波澜,淡淡说道,“我知道你现在和秦敛蜜里调油十分恩爱,恩爱得让我实在羡慕,但是说句很不动听的话,人之将死,谁都想抓紧时间恩爱。但如果你确实病愈,一些话就得有人开个头,秦敛自然不会对你说这些,他又宝贝着你不让你接触外面那些老臣子,那么就只能轮到今天我坐在这里。”   我定了定神,道:“你请说。”   “我不爱说场面话,就直说了。苏熙,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为人善良,懂得为别人着想。然而在南朝人里,对你能有这种印象的人不超过两个手掌。当然这局面不能怪罪在你身上,这是秦敛当时默许赵佑臣这么做的后果。并且他的这一行为酝酿的苦果他也已经尝过了。但是无论如何,现在秦敛的行为在南朝人眼里,与昏君无异。而且在他们心中,会造成这种局面全都是因为所谓狐色媚人的你。”   “如果你还想继续和秦敛相互扶持走下去,就得快些改善这一点。否则还是会像之前的苏南战争一样,两国斗个你死我亡。到头来不是你再死一遍,就是秦敛下场凄惨。秦敛是君主,虽然以他的能耐不管做什么都绰绰有余,但按照他的个性,他除了做君主也不喜欢再做些别的什么。当然如果你希望他退位陪你浪迹天涯,他估计最后也会答应,但他必定不愿。”   “因此,想要把矛盾解决,除了让他退让和尽力之外,你和苏启也要妥协一点。至少你要做些什么,让南朝人看到你以及你身后的苏国所代表的诚意。你哥哥苏启实在让人看着不省心,做事太过随心所欲没有章法,但从以往来看,只要你和苏姿开口要求,不管是什么他都会答应。所以至于需要妥协什么,需要你做什么,相信你我心中都有数。我说这些也许你会觉得有些利用你的意思,但不妨换个角度看,那句老话怎样说的来着,各退一步,海阔天空。苏启把他那点狼子野心收一收,秦敛自然不会主动去招惹苏国。”   我停留半晌,慢慢问:“那等到我死了之后呢?”   秦楚不甚在意地“咦”了一声:“这个我还没想过。”很快又说,“不过也不需要想,这又不是该你我操心的事,至少现在不是。现在我的任务只是无偿负责通过你来达成一个两国友好和睦的邦交关系。那些老头子又没有给我什么报酬,我能说服你同意刚才那些事已经算对他们很够意思了。其他的回头再说。”   我大是无语,又听到秦楚说:“这样说你是同意了?”   我沉吟片刻,说:“我试试看。”   秦楚将手中两块玉玦清脆一碰,欣慰道:“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一大半了。我就知道苏熙你必定会通情达理,难怪能教出阿寂那样玲珑剔透的女孩子来。”   “……”   听他这样评价阿寂,我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想想秦楚之前是多风流的皇子一个,现在居然变成了阿寂踹他左脚他甘愿伸出右脚给她接着踹的痴情种,世间之大,果然无奇不有。   未料他居然可以猜出我的心思,认真道:“你不要拿这种表情对着我,好像我是什么大怪物一样。秦敛没跟你说过吧,一百多年前我们南朝还有凭着这点揪出宠妃给皇帝戴绿帽子的历史呢。南朝皇室历代都是忠诚英俊又温柔体贴的好男人,不信你可以考证考证。   我的嘴巴缓缓张开,半晌才又缓缓合上:“还有这等事?”   秦楚道:“那个宠妃生下的儿子娶了一个大臣的女儿,结果娶妻好几年以后还是风流得要死,甚至还勾上了这个大臣新纳的小妾,把绿帽子亲手戴到了这个大臣头上。这个大臣盛怒之下发誓要端了这个王爷,没想到顺藤摸瓜摸到了陈年旧事,发现这个皇子不是先皇的亲生儿子……后面就不多说了,这事儿闹得太丑,压了很久才平息下去。总而言之,这充分说明我们南朝皇室痴情的优秀传统源远流长,并且根深蒂固。所以啊,你以后不要再怀疑秦敛对你的痴情程度。”   “……”   秦楚说了这么久,估摸着快要到阿寂回来的时候,便起身告辞。他推开了门,又关上,我已经他已经出去,没想到他还留在屋中,同我道:“还有最后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诚恳道,“这种话一般都不当讲,所以你还是不要讲了吧。”   “不行我还是要讲。”秦楚直接罔顾我的表态,脚步在房间里踏了数圈,在我听得快要睡过去的时候方才停下来,语气犹豫,又有些严肃,“虽然我这个弟弟从小就与我不算亲厚,但我一想到你的死期也是秦敛离世的那天,还是很有些心酸。苏熙,你真的不想看着他好好活在这世上,而是陪着你去阴间么?”   之前我从未想过有一天秦楚的口才会这样好,啰嗦半天有的没的之后突然一针见血地戳在最重点上,这简直比苏启的咄咄逼人还要让人精神抖擞。   其实近来只要没有在昏睡,我便一直在暗暗纠结这个问题,并且越来越发愁。前些天有一次试图挑起这个话题,劝秦敛再考虑一下,结果那时刚刚醒来,晕头转向之间轻易就被他将话头不动声色地转移到了天南海北,再想起来已经是我睡过去醒过来再睡过去再醒过来之后了。   虽然再想起来的时候对秦敛的行为感到泄气,但另一反面又再次确认了秦敛真的是喜欢我的,喜欢我到了这种地步,这样想着就会越来越觉得心口满溢涨开,之前的那些委屈渐渐变得忽略不计。   而忽略不计之后,就愈发觉得就算秦敛乐意,我也不该让他如此做。我一直很想做一个让别人看起来比较满意的公主,至少要做到大度与善良,宽容与忍让,总之既然做不到苏启苏姿他们那样睿智,那至少要让苏启性格里所有乱七八糟的缺点都不能出现在我身上。   此外,在我嫁去南朝之前,教习我夫妻相处之道的姑姑也告诉我,在皇家,幸福比情感更重要,理智比幸福更重要,责任比理智更重要。我那时候虽然不是很懂,并且后来也没能严格按照这条训诫来做,然而却一直觉得这句话实在很正确。   这样一想,便觉得心里那点微弱的私心此时必须要无视掉。我虽然胆小,却并不特别胆小,死亡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虽然阴间听起来便有些阴森,但既然人人都可以过得,那我自然也可以过得,不必一定要秦敛陪伴。假如我实在舍不得他,还可以在阴间的奈何桥上等着他。如此告诉自己后,就愈发觉得秦敛还是继续活在这世上最好。   第 四十七 章   、   我打定了主意,便第一时间与秦敛商谈。这一次我态度坚决,头脑又较为清醒,在秦敛转移话题的时候及时截住了他,抱住他的腰身,埋在他的宽大衣袖中,小声说出我想了一个下午,自认为很有点玄妙哲理的一句话:“你如果真的喜欢我,就继续活在这世上。每年在我忌日的时候燃一炷香,同我说说话就可以了。”   秦敛一下一下轻柔抚摸我的头发,一时没有言语。   我抱紧他,鼻尖是他的淡淡衣香,似有若无,是好闻的味道。此刻的我十足庆幸我的五官并未完全衰竭,还可以听到他的声音,嗅到他的香气,同他讲话,感觉到他手心里的暖意。这一切我都留恋不已。   良久,他才低声开口,声音温柔,若带梅香:“你只告诉我,我下去陪你,你会不会开心?”   我很沮丧于他问的这个问题的难度。知道一旦说会,那么我方才劝他的所有话都没了作用;然而如果说不会,又有些违背我的本心。我实在不会撒谎,而秦敛又这样聪明,只是一点点的痕迹就会被他一眼拆穿。   我考虑着措辞开口,试图避开正面回答他:“关键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我怎么想的并不重要,你还活着就……”   他截断了我的话:“你怎么想的很重要。”   我张张口,真的很想知道他现在的神色。更紧地抱住他,低声说:“你能这样想就很好了。我最近想,也许老天很公平,可以许给每个人一世一个愿望,那么我这一世的愿望就是嫁给你,我既是实现了,便不可以再求更多。如果这一世要求太多,下一世也许就不会过得太好了。”   我的额头上被蜻蜓点水地一碰,他说话间低转幽回,令我忍不住要沉溺:“可是你要我活下去做什么呢?苏熙,我不想再眼睁睁看着你离开我一遍,我会受不了。”   我的眼眶开始有些湿润,实在听不得这样的情话。我在今天和他讲这些话之前本来鼓足了勇气,想着自己既然都已经面对过凶恶的狼群,那么无论什么样的后果我都可以一笑置之,可他现在只是说了区区几句话,就让我的自信全部溃不成军。   我哽咽道:“可是……”   他轻声打断我:“假如我们调换,我先死了,你会不会想念我?会不会很伤心?”   我的眼泪被他用手指拭去,我小声道:“可是,我死了,你也许会伤心,可能还会想念我,但伤心最终会有痊愈的一天,想念也会越来越淡薄,那时你就会想起来还有很多其他事要做。活下去,会有很多好处。未来意料不到,我活下去尚且不能,你不可以轻易放弃自己。”   他说:“如果到了有一天,我真的忘了你,喜欢上了其他女子,熙儿,你会不会伤心?”   他真的很会为难我,要我回答这样的问题。我想到那个可能发生的场面,顿时有些委屈,眼泪夺眶而出,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抱住我轻轻摇晃,唇轻轻印上来,声音比吻更轻柔:“会很伤心对不对?就算我真的没有喜欢上其他人,你也会担心是不是?所以为什么要撒谎,其他人怎么想都好,都没什么重要。你只需记得,在我心里,你最重要。”   虽然太医一直强调要我平心静气,这样才有可能将性命延迟到抵达藏郎的那一日。然而在离世前要担忧的事情这样多,每回从长长的昏睡中醒来,即使很疲累很疼痛,也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这想那,直到再度昏睡过去,因此太医的建议施行起来着实困难。   众人渐渐变得沉默,即使我看不到,也可以察觉出他们在努力强颜欢笑逗我开心。我自己则可以明显感受到生命在偷偷溜走,就仿佛一只盛满沙子却在底部漏了一个小口的布袋,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不能阻止的流失,到如今已然所剩无几。若是按照秦楚那一次偶然说漏嘴的话,那便是我如今的每一天都是上天的额外馈赠。   我在抵达沙漠的前一日彻底陷入昏迷。陷入昏迷前同阿寂有过一次商议。   我同她说我的困境,并且希望想个办法让秦敛改变主意,在我离世后仍然活下去。阿寂默然半晌,问我:“公主真是这样想的?”   我只简单回给她一个字:“是。”   “公主打算怎么做?”   “我想不到好办法,翻来覆去只想到一个主意……”我说,“我想找一个女子代替我活下去。”   阿寂很聪明,很快反问我:“公主是希望效仿陛下,做一张公主自己的人皮面具,让秦敛以为公主还活着?”   我说:“你熟悉我的所有事,所以如果你肯帮忙同那个女孩子讲一些我的事,她在最初几天就大概可以蒙混过关。到时候再想个主意,就说我由于一些事要回苏国,让秦敛几年见不到人,慢慢他的思念和伤心就会淡下来……”停了一下,接着说,“到时候就算被他发现我是假冒的,至少他能体会到我想要他活下去的苦心,如果他肯尊重一下死者为大,就会继续活下去。”   阿寂又是默然,半晌问我:“公主想要谁假扮?”   “其实,”我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觉得你就很合适。只是要看你愿不愿意。”   “公主说什么,自然我就做什么。只是,”阿寂清冷的声音一如既往,没有什么起伏,“公主这样做,我心中莫名难过。”   我没有再解释什么,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我发现自己能使用的力气已经剩下不多了。   我知道自己的情况已经相当糟糕,这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听到太医正压低声音同秦敛讲话,说我怕是撑不过三日,犹疑着问他要不要准备后事。听到这话后我虽然看不到秦敛的神情,却总觉得可以感受到他的难过。随后我听到他的声音,竟是冷静得不成样子:“准备吧。”   我知道他心中必然并非这样镇定。前些天我也是从昏睡中醒来,尚未睁动眼皮,便发觉他正握住我的手,是十指交缠的样子,大抵是坐在床边,同以为还在昏睡的我低声说着什么。起初我意识混沌,并未听得太清楚,清醒后慢慢回味,才想起他那时候说的话竟是脆弱如斯:“苏熙,你快些醒过来。陪我说说话。你这样一直睡着,我有点害怕。”   那一刻我只觉鼻间酸得难以言喻。   然而,同时,他这样说,我便越发想让他活下去。   我在同阿寂讲话完,才想起还可以尝试另一种方法。人们都说,死者为尊,按照这一观念,如果我临死前留有遗言,那么只要秦敛可以办到,不管他情愿不情愿,大概都会碍着我而答应。而我现在的状况既然已经被太医判定为可以去准备后事,这就代表我此刻说的话与遗言也没什么差别了。   然而理论很完美,施行起来却有点困难。我很想将心中已经改变了的主意说出来,逼着他答应,却发现已经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眼泪倒是流得很容易,在张开嘴的那一刹那已经簌簌地掉了下来。可我并不想留给他一个哭泣的最后印象,于是心中越发急切地想要把眼泪收回去,改成一个微笑,却反而越急越乱,一直没能笑出来。   这个样子一定很难看,我在心中绝望地想着,感觉到秦敛的手指慢慢移上来,他的手十分温暖,温柔细致地捧住我的脸时,我的眼泪愈发汹涌而出。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我自懂事起,其实便很少哭泣。而自从十六岁第一次见到他,之后的每一次掉眼泪,真真假假,都是因为面前的这个人。   我真的很舍不得他。   他放柔了声音:“不要害怕。我们马上就要到藏郎了。会好的。”   这话显然是在哄我。我知道我们虽然已经到了大漠边缘,然而离藏郎却还有许多天的路程。我急于将心中的话说出来,却失望地发现仍然没有力气开口。   秦敛轻轻地说:“怎么了?是不是舍不得我?”   我的眼泪愈发涌出,用尽了力气眨眨眼,希望他能明白。   而他显然是明白了,笑了一下,握紧我的手,同我道:“不要担心,不论在哪里,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我很想回答他,我确实舍不得他,却不再希望他在我死后也要去陪着我。无奈喉咙里迟迟发不出声音,只好用口型向他述说,说了半天,积聚的力气一点点地都用光了,他还是没有回复,像是没有看懂。   我实在着急,听到他终于开口说话,却不是我想听到的意思:“我终究做过一些事,即使你认为可以理解,我却无法用同样的理由安慰自己。尽管你没有丝毫抱怨过,我却知道你受过的委屈很多。而我,除了陪着你,想不到还有其他可以抚平你委屈的方式。而你如果离开我,大概也会觉得孤单,我下去陪着你,你不会觉得害怕,我也愿意,这样不是很好?”   我怔了怔,眼泪骤然急雨一般掉下来,无声大哭。   第 四十八 章   、   我再度醒过来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我已经到了阴间。因为我睁开眼后,发现躺着的自己居然可以模模糊糊看到床顶帐子上那些奇异而狰狞的雕梁画栋。念及视力已经恢复,我更加确认我到了阴间。而等我转过头,发现自己的手脚都有知觉并且感觉并不像之前那样沉重后,就愈发确认我的阳寿已尽,阴寿正式开始。   我坐起来,转了转头,听到有人隔着门扇正在交谈。微微定睛,屋中有昏暗光亮,映出门窗外影影绰绰的两条人影,而其中一个人的嘴正在一张一合,言语不甚流利:“她很快就能醒过来,但是身体只是暂时恢复。我还有些地方需要再想想,过几天再和你谈该怎样治好。”   说完这句话后,就听到门板“吱呀”一声,我应声望去,一眼看到秦敛那张熟悉而好看的脸庞。   我愣了愣,下意识道:“你也死了吗?”   虽然房间中昏暗得看不清楚,但我总疑心我看到了秦敛的额角跳了两跳,然后才是微笑,镇定地回答我:“没有。这里是阳间,藏郎国。”   我很幸运。在昏迷后的第二天,已经没了呼吸但身体还未凉透的时候,得到了头一次走出大漠的丹乌的救治。   只是若要深究丹乌走出大漠的原因,就会发现我幸运得相当令人无语。我发现“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句话真是哪里用哪里对,苏启的暗卫神奇地承袭了他那种奇特到不可考的大脑思路,在收到我也许赶不到藏郎国的消息后,开始死缠烂打地追在丹乌身后,用各种理由请他走出大漠,并且迅速找到了丹乌喜欢美人的这一爱好,很快加以利用。   他们先是向丹乌信誓旦旦地保证这一次需要诊治的病人,苏国二公主苏熙是一个绝色美人,美人如今危在旦夕,性命就握在他手里,只有他一人才可英雄救美;在用一通甜言蜜语把丹乌得意洋洋地捧到了天上结果发现他还是有点犹豫后,又让其中画工最好的一个暗卫竭尽平生所能画了一双极漂亮的眼睛给丹乌看,说这便是苏熙的眼睛,有这样眼睛的美人必然不会是个丑人;在发现说完这些话后丹乌还是剩下一点点犹豫后,更是鼓动说,苏熙虽然已经嫁了人,但所嫁给的南朝君主实在是个混账,如果丹乌喜欢,不妨向秦敛商量一下,把美丽又委屈的二公主抢过来。   丹乌听到这里,终于答应动身。   我听秦楚转述这些内情的时候正在喝茶,听到最后大是汗颜,满口的茶水全部呛了出来。抬头去望正从善如流给我拍背的秦敛,没想到他居然是微笑,只不过嘴角翘起,眼睛却在嗖嗖射着寒光,轻飘飘道:“他试试看。”   秦楚被他的眼神逼得无处躲藏,清咳一声别开眼,摇着扇子道:“这个鬼地方天气真不怎么样,热死了,阿寂,我们一起出去透透气?”   阿寂头也不抬:“不去。”   “那我也不去。”秦楚走到门口,打开门看到外面明晃晃的太阳,脚步顿了顿,又讪讪回来,在众人似笑非笑的眼神底下转移话头说,“都说藏郎国独尊巫蛊,昨日我同丹乌聊天,他说若是他把一种相思蛊下在人的身上,那个人便会立即爱上他。秦敛,丹乌这两天一直在苏熙床前转悠,你这两天注意点。”   秦敛看起来颇不以为意,只是本着尊重兄长的原则还是笑道:“不劳三哥费心。”   依据话本定律,如果一个人病重,千里迢迢地前去求医,必定是会遇到千难万险的。而这千难万险之中,路途上的曲折只是小小的一方面,等遇到了所谓的神医,才是真正苦难的开始,这个病人肯定要支付一些代价,如果被索要钱财其实最容易搞定,然而一般来说神医肯定是不要金银的,那就意味着要让出另外的东西,并且往往是病人最舍不得给的,给了必定会肉痛终生的。这其实很可以理解,把一只钱袋从另一个人那里抢过来尚且要动一番脑筋,更何况是一个人的性命。如果人人都可以在快要死过去的时候轻易活过来,那么阎王府也就不必开了。   我本着这样的想法,在当天晚上向秦敛提出疑问。他的回答是,丹乌是个对巫蛊之术钟爱成痴的人,除去最基本的成本,目前为止还没有索要额外的代价。我问他最基本的成本是什么意思,结果他头也不抬说就是治病所需要的基本花销。   我呆了一呆后,感到很愤怒,假如在我初初嫁入南朝扮傻装懵的时候他这样糊弄我,我就算心里很想咬掉他一块肉表面上也不会说些什么,但现在明显我和秦敛之间已经没什么再需要解决的问题,此外我还是一个病人,病人总是有点身娇肉贵的特权的,并且这点特权在昨晚的时候被我及时意识到,于是我恶狠狠地瞪着他,道:“我认为我们今晚有必要分床睡。”   秦敛听罢放下书卷,很有兴致地撑着额角看我:“为什么?”   我低头装作擦眼泪:“你都这样不尊重我了,为什么我还要给你占便宜。”   他低头看了看我撑在他里衣衣襟上的手,斜着眼睛看我:“到底是谁在占谁的便宜?”   “……”   我不动声色地把手收了回来,别开眼想要下床:“我忽然觉得有点渴需要喝点水……”   结果被他一把捞回去,按在床上,然后我眼睁睁地看他眼角微微弯起,翘起的唇落下来,落在我的嘴唇上,接着便是一记温柔而霸道的碾压。   我到睡觉前也没能从秦敛嘴里套到答案,反而被他折腾得困意丛生。第三日清晨,见到丹乌。前天晚上我一直问丹乌长成什么样,秦敛告诉我,丹乌年纪很老,皮肤黑得像焦炭,长相也一般,脸上还涂有各种乱七八糟的五颜六色,看久了会对我的身体恢复不利,这也是我醒来后身为医生的他自惭形秽没有立刻来看我的原因,并且建议我能少看他一点就是一点。   他当时说这话的时候表情认真口气严肃,虽然有一点点怀疑,但还是真的以为就是这样。直到见到真人,发现丹乌与秦敛大致同样的年纪,皮肤也没有那样黑,长相也十分俊朗,只在额角涂有一点绿色后,才顿悟原来秦敛那一晚居然是在吃醋。   我回头去看秦敛,发现他正仿若着迷地读着书卷,迟迟没有抬头。我只好又回过头来,丹乌他冲我微微一笑,言语不甚流畅地同我道:“刚才有人来报告说你醒了,我就来看看你。”   丹乌从陶罐中捏出一只白色的蛊虫,从我的食指指尖钻进去,过了一段时间又出来,蛊虫已经变成了黑色。他看了看,皱了皱眉,把蛊虫放回陶罐,想了想,问我:“我听说你的哥哥给过你十年寿命。”   我点头称是,他又问:“你知不知道这十年寿命是如何给的?”   我微微睁大眼,听他继续说下去:“这秘术既然是从藏郎传出去的,就和蛊虫离不开关联。要先从赠予人的身体里将这蛊虫养十天,一天就是一年,再人蛊分离,把蛊虫塞进被赠予人的身体里,再养十天,这个人的寿命就延续下来了。不过这秘术对人伤害极大,赠予人减损的就不只是十年寿命这样简单,并且只是在有血缘关系的人之间进行,所以肯用这秘术的人不多。你哥哥必定十分疼爱你。”   我心头大震,想与苏启那张一向漫无所谓的脸庞联系起来,却如何不能。尚未将这一大段话消化完毕,听到他又说:“看你的样子像是不知道你哥哥付出的代价,想哭是不是?可现在不是你为他愧疚的时候。你现在身体里也有一只蛊虫,是它让你现在能看到东西能跑能跳,但这只蛊虫只能再维持五天。五天之后它就死了,如果你没有我的治疗,你还是要死。”   “我给你治疗,方法和你哥哥给你续命差不了多少。你的情况有些特殊,毒性深入骨髓,没法□□,就只能彻底消除了再造新的,连同五脏六腑一样要换新的。这是最麻烦的地方。我想了这几天,只有两个办法,你们这两个选一个,决定后告诉我结果。”   他说完后,把小小的陶罐放在手心里慢慢摩挲,眼中突然变得似笑非笑,浑然一副看好事的态度,这个模样让我心中一跳,那一瞬间许久未见的直觉竟又冒了出来,只觉得后面的话一定不会让人太高兴。   丹乌说得分外慢条斯理,仿佛存心要让我一个字一个字消化下去:“我能制出两种蛊虫,一种比较温和,清除能力不是很好,但不会损害你不该损害的地方,这类蛊虫进了你体内,可以让你再活十年,十年后,就是我也不能再救你生还;还有另外一种蛊虫,这类蛊虫清除能力很好,好到不止会清理了你体内该清理的毒性,还会让你其他地方受到损害,这种蛊虫进了你体内,有两种后果,一种是你当场毙命,另一种是你从此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病,老,死,但前提是你会因为蛊虫的攻击而失去一大部分记忆,你甚至可能会回到几岁孩子的心智,什么都要让人重新教起,这不能避免。这两种办法,我说清楚了,给你们三天选择时间。”   他的话音落下时,一时没有人肯接话。过了一会儿我才能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到秦楚正张大了眼瞪着他,阿寂还是清冷的神色,秦敛面色冷静,握住书卷的手却放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秦敛率先打破沉默:“据说藏郎国的秘术还可以推知未来。你既然是藏郎国第一秘术师,应该可以看到苏熙的未来,知道她有没有可能活到十年以上。”   “推知未来的前提是之前没有过逆天行道。她本来只有二十年寿命,被她的兄长强行续命才活到现在,我再推知未来,也推知不了她的了。”   秦敛又问他:“第二种办法你有几成把握能让苏熙活下去?”   丹乌想了想:“一半以上。”   “以上多少?”   丹乌笑了笑:“虽然蛊虫由我控制,但它们好歹也是活物。是个活物就有不确定的时候,我不能给你太具体的数,只能说一半以上,七成以下。”   秦楚插话道:“藏郎国人民都说经你接手的病人从没有死亡的历史,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   “我治病有两个规矩,第一个是不能有人看着,第二个是所有的病人只接手一次。通常有两种选择的时候,我只会告诉他们第一种,那样他们非但不会像你这么质问我,反而对我感激涕零。”   丹乌从怀中摸出一粒黑色药丸,掰碎了扔进手中的陶罐,懒洋洋地道,“现在我坦白地告诉你们两个,甚至都没有在意万一你们选择了第二个又真的当场死了会给我的名声带来坏影响,你们应该感谢我才对。”   第 四十九 章   、   这样的事情,我不能立刻作出选择。下意识去看秦敛,他眉头皱起,显然也有些举棋不定。   看来之前我想到的话本定律还是很有点参考的价值。人若是半只脚曾经踏过阎王殿,那么不论如何挽救,也是要损失一些东西的。而我前后两次都走在了阴间的小路上,那么这一次要付出一些代价,想想也是情有可原的。   当夜,我突然梦到了小时候的一件事。那是我四岁的时候,苏启带我去御花园中玩耍,偶然碰到了苏国的天命师,他看了看我们,将手上的一支荼蘼给了苏启,苏启看我眼巴巴,转手想给我,却被天命师拦住,我立时扁嘴,开始酝酿嚎啕大哭,结果他蹲下身,若有所思望我半晌,那时我只觉得他的眼睛黑如墨玉,看久了正有些晕眩时,突然听他开口问我:“熙公主,假如有一天,你必须要在失去性命,双腿瘫痪,失去记忆,与失明之中选一个,你选哪个?”   那时我不加犹豫便道:“自然是失去记忆了。”说完不再理会他,继续盯着苏启手里那支荼蘼。   再后来便有些不分明,仿佛他只是笑了笑便离开,并且也不记得苏启有没有将那支荼蘼给我。我在梦中,却清楚地知道这又不是梦,而是我四岁那年真实发生过的事。此前我总觉得苏国的天命师徒有虚名,很少见他们对未来有所预言,此刻在梦中想起,一下子醒来,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只不过虽然提前告诉了我,却也没什么用。天命师那时并没有告诉我应该选择什么,在结果没有到来之前,我仍然不知道我现在的选择对不对。   这样一想,便不自觉更加沮丧。   次日,苏启的一封飞鸽传书,由暗卫递到了我手上。他写这封信大抵是在刚刚得知尚琰一事后,因此短短的字条大部分都用来问候秦敛,从质疑人品到能力再到整个南朝,统统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其言语之精悍,想象之丰富,感情之充沛,让我大开眼界。唯有最后一句是给我,便是让我好好地,竭尽全力地活下去。   他这样说,我愈发茫然无措。心中很懊恼丹乌给出选择,又是一夜难以成眠。而秦敛大抵也是相同的感受,在我夜里又一次翻身后,他从身后拥住我,鼻息就在耳畔,轻声问我:“睡不着?不知如何是好?”   我默默点头:“你选出比较中意的办法了吗?”   “如果选出来了怎么办?”   我抓住他的衣袖,在黑暗中诚恳地望着他:“我都听你的。”   他停了停,笑了一下,俯身过来亲了亲我的额头,才慢慢开口:“若要我选,我选第二个。”   秦敛说,人所面临的选择,大体归纳起来无非两种,一种是保守,一种是急进。当然如果在急进的时候有个保守的选择作为退路,自是再好不过。可惜我们往往只能在两者之中选一个,这个才最痛苦。而按照秦敛的意思,他往往会选择急进。因为如果人在这两种选择中犹豫不决,那必然由于保守意味着现在安全未来肯定不安全,急进意味着未来可能安全现在却不安全,虽然有人说急进比保守要冒险,那却只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如果从长远计较,保守犹如覆巢,必无完卵,急进虽然也会死,却也会活。这就像是政治改革,虽然保守偏安可以苟且偷生,然而既然有人提出要改革,就说明它有改革的必要。既然有,就要做,现在不做,以后也要做。以后不做,就会后悔。如果因为选择保守,未来失败了,那是咎由自取。如果因为选择急进,现在失败了,那是命中注定,虽然遗憾,却不会后悔。   他难得会解释得这样耐心,我默默思索半晌,默默地说:“父皇曾说你是天生适合玩弄政治的人,果真如此。举个例子都要和政治改革沾一沾边。”   “……”秦敛嘴角抽了半抽,淡淡地道,“不好意思,承让了。”   “可是……”   “可是?”   “可是,那样就算我活下去,也要失去以前的记忆的。”我小声说,“丹乌也说了,我变成个一无所知的傻瓜也说不定,那,那样的话,你还会喜欢我吗?会不会喜欢上别人?”   秦敛“唔”了一声,沉吟了片刻,严肃说:“这个么,我也说不好。”   我立刻发怒,凶巴巴:“你不可以喜欢别人!只可以喜欢我!”   他的语气里听起来很是不以为然:“可如果真的没办法喜欢上别人了怎么办?”   “……”我一下子有些不好想,声音里很快带上一丝哭腔,“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伤心的样子,秦敛起初还很有兴致地旁观,后来觉察出不对劲,立刻将我抱在怀里,手在我的头发上抚摸一遍遍,说出一堆以前我听都没听过的情话,我还是在哭,最后秦敛终于无可奈何:“我说的是玩笑话,你怎么会听不出来?”   我的哭声更大:“你居然还指责我……”   秦敛彻底投降,将我一把抱起,推在枕头上,捉住我的双手细细密密亲吻。我在陷入无意识之前推开他,捂住自己的嘴巴,却很快又被他扒拉下来,他在我的上方,笑着看我:“做什么,亲一亲都不行了?”   我眼泪汪汪,小声问:“你真的不会喜欢上别人吗?”   他叹了口气,认真望着我,说:“真的。”   我望进他的眼睛里去,考虑了片刻,觉得他的话还算比较可信,遂大度地道:“那,给你亲一下好了。”   “……”   秦敛同我说,既然我左右无事,不妨将想保存的记忆写一部分写来,如此等到真的失去记忆的那一天,看着自己之前的字迹,总会觉得可靠。但我想写的着实太多,多到自认为凑成一部苏国二公主秘史流传于世都可以,可体内的蛊虫无疑等不到我写不完秘史的那一日,于是便很有些纠结,同秦敛商议:“只剩下半天时间了啊,可我觉得我需要至少半年。”   秦敛全然老神在在的态度,将我一把捞起,抱到书桌上,微笑道:“其实我觉得你写三句话就可以了。”   “啊?”   他的额头抵住我的额头,轻声说:“第一句是‘我是苏熙’,第二句是‘秦敛是我的夫君’,至于第三句……”   “是什么?”   “第三句是‘凡事问秦敛即可’,如此就够了。”   “……”   我可以看出秦敛这几天一直在试图逗我开心,可我还是有些害怕。我仍然时不时担心那三成当场毙命的可能,也担心活过来却失忆后的事情,然而每每这些担心又在看到秦敛脸上仿佛不可动摇般冷静而从容的态度时,渐渐消弭无形。我不知秦敛是否也有与我同样的隐忧,但他从未说出口,也不曾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慌乱,并且在我每每欲言又止厚脸皮蹭入他怀中时,他总会轻抱住我,柔声哄我,表现得笃定而且睿智,仿佛又回到了我初见他时那般姿容极好,神情更佳的模样。   他这个样子,我便莫名心安了许多。一遍遍试图在心中安慰自己,虽说命途多舛,但多舛还能活到现在,就意味着其实我一直都幸运。既然已经有惊无险地幸运了这么多次,那么大概还可以继续幸运一次。   丹乌在三日后到来,手里依然标志性地握着一只盛有蛊虫的陶罐,此外还背了一只木篓。我见了他就开始不自主地紧张,死死攥住秦敛的衣袖不愿放手。   丹乌笑了笑:“我还能给你们一点时间话别。”   其实本没有什么好说的。遗言早就在还未到藏郎国之前便说过了,只是想到这样一分开,再醒来以后于我来说就是一片空白,那种紧张感就挥之不去。丹乌搭着手耐心等我,秦楚在一旁倒是有些看不过去,出声道:“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苏熙,你勇敢一点。”   我弱声道:“我勇敢不起来……”   秦敛笑了一声,唇角一抹清水弯痕,在我耳旁耳语:“等你醒来,我告诉你一句你最想听的话好不好?”   “真的?”随即反应过来哪里有不对,愤怒指控他,“那时候我九成已经不记得你现在说的话了,万一你反悔了怎么办?”   话音落下,听到秦楚扶额出声:“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   我最终没能从秦敛那里提前套出那句所谓我最想听的话,在目送他们出去的时候,秦敛的脚步停了停,转过头问丹乌:“需要多久?”   “你最好祈祷时间越久越好。”丹乌头也不抬,将木篓里千奇百怪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说道,“如果少于两个时辰我就已经推开门,那就表示她已经死了。如果超过了三个时辰我还没有把门打开,你不如就去厨房煮点粥,准备给她醒过来的时候端给她。”   我仍然紧张,丹乌拿着一根针在我的手指上比划,比划了片刻又停下,抬起头同我说:“这一针下去,你就会睡过去,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   我点点头,他又说:“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要不要考虑换另外那种蛊虫?”   我摇摇头,丹乌却也跟着摇摇头:“我真不懂你们。十年已经不算短,你还会留着你们的回忆,这样相处下去不是很好?更何况你的身体状况实在不好,就算真的能醒过来,照我看也活不过再一个二十年,又丢了之前记得的那些事,你们这是在得不偿失。”   我问他:“我活不过二十年这件事,你也告诉秦敛了吗?”   “那天他来问我,我就说了。”   “既然他明知我活不过二十年还要选第二个,就说明他已经慎重考虑过。”我想了想,说出一直没有说出口的想法,“更何况你也说过,选第一种只能再活十年。今后我每天早上醒来都会想起我活不过十年,明知在倒数寿命却无能为力这种事我体会过,很不好受,到最后一年的时候也许会崩溃。这样的事不愿意再体会一遍。不如就选第二个。”   丹乌看我半晌,没有再发问,只是说:“我的针下去后,你不能再后悔。你要想好。”   我点点头,下一刻就觉得指尖一痛。   眼前渐渐有些模糊,直到忍不住困意,闭上眼睛。   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仍然有些不舍,对死亡的惶恐漫涌上来,即使坠入了梦中,也仿佛如影随形。   我不想就这样死去。   那一日在苏国,苏姿饮茶我喝药,对着十数年如一日的黑色汤药,很想就把它顺手倒进花盆里。哀怨地认为这样的日子实在难过,这样的人生实在没有意义。   这样想,便这样说了出来,苏姿并未反驳我,只是笑了笑:“你才十二岁,还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以后经历得多了,自然会明白。”   到了现在终于懂得,人所不愿意死去的理由,便是我此生的意义。   我的这场梦境迟迟没有收场,反而出现越来越多的人。阿寂,苏启,苏姿,秦敛,甚至还有已经死去的赵佑仪,走马观花一般出现,而其中最多的,是秦敛。   秦敛的面容在梦中出现一遍遍,却仍旧觉得不够,想再看一遍他的微笑,他抿着唇的模样,他的风致与气度,和他与我相处时浮现的温柔神情。   我很想快点醒过来,再亲眼看一遍。很着急,却没有办法。   这场梦境似乎十分久,久到最后所有的人影又都渐渐消失,只剩下我一人站在那里,周围空旷深远,萧瑟寂寥。   站得久了,渐渐觉得很累,同时慢慢开始痛,仿佛每一寸骨骼都被钉入铁钉一般地痛,又避不能避,逃无处逃。一直到忍无可忍的时候,那种尖锐的疼痛才骤然撤离。却仍然浮在梦里,四处都是空白,而我无处可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从梦中渐渐清醒。隐约感到床边坐着一人,缓缓张开眼,那人的轮廓慢慢清晰。一个侧影,已然如画。   他端着一碗汤水,眉眼坦定,神情自若。看我望向他,唇角微微抿起,勾出一个相当好看的弧度。   他的手指轻轻抚上我的发鬓,温柔地道:“熙儿。”   ——正文完—— ------------------------------------------------------------- 书香门第【溟妃染】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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