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大理寺如此傲娇 作者:元嘉饮泣 内容介绍:   裴南歌跟大理寺有着深厚的不解之缘,祖父是大理寺卿、过世的父亲是大理正、叔父爷俩任职刑部。逢年过节全家团聚时,裴南歌总有一种问审的错觉。   她凭借灵敏的嗅觉,死皮赖脸地跟着大理寺最年轻有为的士二代萧武宥查案,虽然他心上之人另有其人,但没关系,她坚信自己威武不能屈。可是为什么大理寺突然就新来了位实诚无害的庶二代李子墟,子虚和乌有,连名字都这么配,不行不行,大理寺如此傲娇,但萧武宥必须放、着、她、来!   且看寺三代小妮子裴南歌如何谈情说案智取士二代萧武宥!   简单来说,这就是唐朝版的继承者们,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全本免费】【我的中国梦主题征文,大理寺与大唐朝不得不说的故事】 ☆、傲娇自序 傲娇自序   欲穷千里目,自挂东南枝   听上去像是不太好听的话,但我觉得说得很对。想要让更多人看到文章的唯一途径就是努力,东南枝好比是留给我们创作的平台,这个平台上高高低低挂满了各种各样的人,但凡还能看得见“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人,都是坚持更新孜孜不倦的人。   这是我第一次用文字讲故事,很开心的是,讲的是一个我喜欢的故事。   从徐克老爷的狄仁杰第一部开始,我就在心中对大理寺怀揣着浓浓的猎奇心理,又加之老爷本身对人物塑造和情节冲突上的用心,让我从无数人魂牵梦萦的大唐朝里看到许多值得感慨的情感,说来惭愧,我零零散散写了几万字,但一直没想到合适的题目命名,就在2013年10月的某天从电影院回来的路上,我愈发坚定了创作决心的同时,写了一篇同名的影评,也就在那个时候,我恍然大悟,想到黄沾创作《沧海一声笑》时“大乐必易”的灵感,那时我才突然会心一笑给它安下了这个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爱不释手的名字——大理寺如此傲娇,一眼就能明白我要讲的是什么故事,一眼就能看穿我是一个资深深井冰女子。据说,我的第一个读者正是因为这个题目戳进来继而与我开始了一段深井冰之旅。   我不是专业的历史学者,也没有对法律史有深入的研究,对推理的爱好也只是外行看热闹,但值得庆幸的是,我把这篇文章写出来之后,得到一位具备以上所有配置要求的奇女子煌瑛老师的关注,当她在我的书评区提出对我简介的指正时,我知道我何其有幸,这么一篇或许经不起深究的文章却得到了术业专攻法史领域的老师垂青,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也正因为如此,我得到了更多优秀老师的关注,从屯长到路导,她们都对这样一篇青涩稚嫩的小说给予了鼓励,还有同队的、友队的各种队友,我们互相勉励、共同进退。   再有就是我必须感谢我最忠实的读者,她们有些人被我用在了文章里,她们从来不嫌弃我给她们的身份是嫌犯、真凶、死者还是别的,一直默默的支持我,比如若若和小熙还有刷锅,当然还有之前大力帮助过我的糖元。而其中有一位最特别的就是阿卿,我没想到第一次写文就能邂逅这样美好的一位读者,她在我的故事里开心难过,让我有了奋斗的动力。   这是难能可贵的人生体验,或许一生只此一次,或许有的人倾尽此生都未必有如此宝贵的经历,值得庆幸的是,还好我有大理寺的故事可以与你们分享。 ☆、第001章 夕波红处近长安 第001章 夕波红处近长安   长安三月,莺飞草长里的暮色温柔如水。   光德坊内,裴府的大门推开清亮的音色。   正在回廊里托着腮帮出神的裴南歌蓦然抬头,满眼含笑地低声数着来人的步子,声声都似在她心尖上翩翩起舞,甚至不用等到来人说话,她已然流畅地转过身,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渐渐走近的俊逸身姿,笑呵呵地轻唤了一声“五哥”。   正在整理衣褶的绿袍男子不由一顿,抬起眼来惊诧地看着她:“撞邪了?”   裴南歌“哼唧”一声摇摇头。   “没撞邪?”他微微蹙眉,“看来一定是闯祸了。是不是又放了巷口陈老夫子养的黄雀被他念叨?”   裴南歌依旧笑着摇头:“陈老夫子上个月就搬了。”   “这决定不错,离你远,”男子挑眉,“还是你又带隔壁小孩逃课被他娘亲逮个正着?”   裴南歌还是只顾着笑:“那小子在南郊练骑马呢,他改志向要考武举!”   “嗯,定是被你折腾得不学无术没法子了,”男子眯着眼,“说吧,你今儿到底惹了什么麻烦?”   裴南歌闻言终于委屈地撅起嘴,学着大理寺其他下属唤他的方式又添了几分她独有的娇柔:“冤枉啊萧司直,小女子哪有这般折腾的本事,而且您可真是过河拆桥呐……”   她撒娇的对象正是当今大理寺正六品司直萧武宥--萧妃娘娘的侄子,家中行五,四位姐姐都嫁得好人家,算得上是显赫的世家子弟。   萧武宥惯常地别开眼,淡淡道:“你那鼻子的确帮了大理寺不少,算起功劳来,差不多比得上刑部那几只黑犬。”   裴南歌觉着他这话里的比喻有什么地方不对,可一时也想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也就笑呵呵闪到他身侧,顺势挽住了他手臂:“五哥,听说大理寺进了新人?”   萧武宥斜眼看了看她,牵起唇角笑得勉强:“绕了这么半天,原来你要问新来的九品评事李子墟?”   “哪呀,这可是萧司直您带头绕的弯子呢,”裴南歌娇嗔一声拍开萧武宥手臂,略微扬起唇角却带着不屑:“听说他是大理寺有史以来年纪最小的生员?五哥你可能还不知道,坊间传言就差把他说成是天神转世了。”   萧武宥抬手一掸衣袍,面色如常:“外面怎么传?是三头六臂还是力能扛鼎?”   裴南歌撅着嘴轻哼出声:“外面的把他捧上了天,把他在科举场上的威风劲说得活灵活现的。不过五哥你放心,我才不信他那些呢!想当初你可是办完十九岁生辰宴后就走马上任,肯定比他威风!”   萧武宥闻言只是轻声笑起来,伸出手弹了弹她的额头:“就你记性最好。”   “他能有五哥功夫好?”裴南歌拍掉他停在自己头顶的手,“哼,没个上天入地的本事也敢进大理寺?谁不知道大理寺选官的第一要求就是扛打耐磨!在大理寺当差的人谁不是脚下生风、不怒自威的?”   裴南歌转了个身,每每说到大理寺,她总是比旁人兴奋:“历任寺卿有哪位不是单枪匹马地龙潭虎穴闯过一遭回来的?那姓李的读书再有本事又能怎么着,在大理寺能不能有出息呀,还得看真本事!”   “人家李评事好歹是榜上题名的学子,你莫要轻看他人。”即便她的话稍显夸张,但萧武宥不得不承认她裴南歌果然是出生大理寺世家,对大理寺的理解透彻深刻。   本来只是萧武宥的一句谦辞,听到裴南歌的耳朵里却多了别的味道。她登时就联想到萧武宥因为蒙受门第庇荫到任大理寺之后所受到的冷嘲热讽,再与眼下李子墟的受人吹捧一对比,怒火也就顺道被点燃了。   “榜上题名又怎地?五哥你若是考科举,准比他好千倍!”她背起手满是骄傲的仰视着萧武宥,“谁知道他是不是一个只会读书的草包?我算是看明白了,那些传言无非就是那些无权无势的伪君子们妒忌你的出生比他们矜贵!”   “南歌,”萧武宥扬声止住她接下来的愤愤不平,摇了摇头微微一笑,“这也是人之常情在所难免,道不同不相为谋也就是罢了。”   “人之常情?”裴南歌眼底盛满嘲讽,“放眼整个大唐,谁人做官做到你这样抛家弃姓的地步?这也叫人之常情?”   “南歌,”萧武宥笑意渐敛,温声的话语带着低沉的认真,“你知道的,我与萧家断绝关系并不仅仅是为了在大理寺避嫌……”   “我当然知道!”他还没有说完,就被裴南歌迫不及待地阻止了接下来的话,她当然知道萧武宥与萧家断绝关系的原因不止是因为门第庇荫所带给他的压力,可是另外的那个原因,裴南歌觉得不提也罢,因为每每说起,就不得不提及萧武宥那段已成过往的感情,而那个过往,就是在剜她裴南歌的心。   萧武宥进大理寺不过五个年头,现如今已是正六品司直。在裴南歌看来,即便他当初确实因门第庇荫封了官,但往后吏部的严苛考核却都是凭借他自己努力取得的成功,与他身后的世家大族无关。   她不由自主地垂下头来掩饰自己的难过:“你看得通透,可我却不如你。你的能力早已有目共睹,而且你早与萧家断绝了关系,你并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大理寺的事,那些人凭什么排挤你。他们这么小气迂腐,活该他们出身就比人低……”   “南歌,出身并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萧武宥低声唤着这个比他小了十来岁的姑娘,她的爱憎分明一直以来让他感动也让他无奈。   他似乎有很多的事情想要说明白,可最后他只是淡淡笑着,“这些年来,真的很感谢裴寺卿和你。”   裴寺卿是裴南歌的祖父,从三品的大理寺卿,也是大理寺中最赏识萧武宥的人。裴家也算是望族,当年与萧家薄有交情,裴南歌虽自小就与萧武宥相识,但二人真正亲近是在萧武宥任职大理寺后。   蒙受门第庇荫的萧武宥遭到大理寺庶族同僚的排挤,那时候萧武宥因某些私事与萧家产生了嫌隙,又为了拜托萧家的光环继而证明自己,一怒之下与萧家断绝了关系。无论他的身世背景如何,大理寺卿裴衡都对他非常器重,他也因此与裴家爷孙俩格外亲近。   裴南歌有时候会觉得,不会有人比她更能与萧武宥惺惺相惜,就有如萧武宥蒙受了她的祖父莫大的关照,却无法轻易开口说出那声沉重的“谢谢”一样。   她垂下头,默默将眼角润湿的酸涩咽回喉里,努力挤出了些许笑意来与他打趣:“既然五哥感激涕零无以为报,不如就以……”   “以身相许”四个字还没说出口,萧武宥就出言打断了她:“今日做的什么菜?”   他的脸庞带着惯常的微笑,尽管他们彼此都清楚这只是一句玩笑话,可他还是觉得对于这样一位执着的小妮子,连玩笑的间隙也不应该让她看到任何希望。   裴南歌一怔,抬头望向他含笑的眼眸,尽管已经明白她的意思,她还是跟着他一起笑:“熬了鸡肉粥,最近阿翁总说没胃口,我的手艺正好派上用场。”   萧武宥终于笑出声来:“南歌,再过几月你就及笄了,只会做鸡肉粥,似乎不见得会得到长安才俊们的喜爱……”   裴南歌眼角微微翻动,片刻前才开始忙着摆放碗筷的手重重搁下,也回敬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真是对不住了,萧司直,寒舍没有预备您那一份,劳烦您出门直走回大理寺吃饭,不过走之前呢,劳烦您告知小女子,大理寺究竟是堆积了多少年的陈年旧案,为何我阿翁、你们的裴寺卿这么晚了还没回家?”   “裴寺卿今日面圣求请告老还乡,”萧武宥望了一眼门口的方向又回头看向裴南歌,“我们都觉得有些突然,你以前也没听他提过?”   桌案上的碗碟已经摆放得整整齐齐,裴南歌却因为他的这番话愣了片刻,随即诚恳地摇了摇头:“我只听他说想去淮南看望叔祖父,我以为他是焦心叔祖父被贬一事……”   称得上是长安望族的裴家,近来的日子也不好过,先是裴南歌的叔祖父当朝宰相被一贬再贬,再是裴寺卿过手的几桩案子都与长安权贵有关,稍有不慎就可能得罪某个世家大族。   对于裴家的这种处境,萧武宥也已了然,他轻拍她的肩膀安慰道:“辞官未尝不是件好事,现下朝中局势对裴家不大有利,以退为进方为上策。”   “辞官当然好,这肯定又是你们说的党派纷争,叔祖父为官尽忠尽责,如今一把年纪却被贬去了淮南道,”被拍着肩膀的裴南歌抱着手臂嘟囔,“阿翁他断案公正却不得不辞官避世。我不懂怎么为官为臣,但我就是想不明白,所谓的庶人和士人都是大唐的子民,为什么一定要势不两立呢?”   萧武宥试图说些什么,还未待他发出声音,裴府的大门再一次被清脆的推开,疾奔的人影闪到他们跟前,裴南歌认出来人正是大理寺的薛主簿。   她还未来得及打声招呼,薛主簿低沉的嗓音就在裴府炸响一声惊雷:“司直,赵侍郎家中出事了。” ☆、第002章 少年闻名终得见 第002章 少年闻名终得见   酉时六刻,天未黑透,长兴坊内吏部赵侍郎的宅邸已乱作一团。   萧武宥飞快地走在前边,裴南歌卷起窄袖浅边提着长裙,奋力地追赶着他的步伐,好不容易追着走到了他的身旁,一抬头就发现赵府已经到了。   裴南歌气息还未稳,就听得一声“司直”,一个青色的身影已拱手立在萧武宥的身前。这个声音颇为陌生,她在大理寺中并未听过,在强烈的好奇中,她不由自主地抬起眼帘去打量来人。   隔着萧武宥宽厚的肩膀,她看见那人剑眉明眸青袍青冠,微松的领襟垂翻出清峻的褶皱,衬得他面如冠玉。   她一时惊讶,竟忘记收回自己的目光。而对面那人似是发觉了她的目光,原本正欲禀报案情却突然凝眉不语,警惕地望向她所在的方向:“这位是?”   “李子墟?”萧武宥似乎同样未料到新来的同僚会出现在此处,但他的惊讶和不悦明显比裴南歌少,“这是裴寺卿的孙女南歌。情况如何?”   他只简简单单说明裴南歌的身份,李子墟亦不再多问。反倒是裴南歌扁着嘴轻哼一声,她心中明白,这人正是近日坊间越传越神的大理寺评事李子墟,在她看来只会读书考科举的大草包。   “边走边说,”李子墟侧过身在前方引路,“赵侍郎从宫中回来后发现来拜访的学生死在了自己府上。”   萧武宥闻言蹙起了眉头:“过两月便是官吏选授,怕是要有所累及。”   李子墟点头,一个跨步跃过赵府门槛:“事发后,赵侍郎已经命人严守府里各门,没有可疑人等进出。”   萧武宥望了一眼侍守在赵府门前的僮仆,轻轻颔首。   此时,来不及换去朝服的赵侍郎也出来相迎,领着一行人直奔案发地书房。   赵府的书房与前厅隔着两条回廊,周围甚是幽静,院子里的桃花仍在尽情享受着时日无多的春光明媚。   书房中的摆设还很齐整,正中的桌案上亮着的一盏孤灯,寥落的灯火映在死者趴在桌案的半张脸上,说不出的阴森可怖。仵作扶起死者趴着的头颅,露出了另外半张同样煞白的脸。   饶是跟着大理寺见过不少风浪的裴南歌,目睹这般情景后忍不住一阵恶心。   “赵侍郎,死者是你学生?”萧武宥不动声色将南歌带到身后,朝着李子墟和薛主簿使了个眼色,二人当即会意,转过头去查看书房各个角落。   赵侍郎点头:“我回来时晚膳已经备好,刚一落座就听茅管家说马元来了,所以我本是打算让管家将他带过来用了膳再谈,可茅管家去了没多久就回来说马元出事了,我跟过去一看……”   赵侍郎没有说完接下来的话,他指向屋子中间的案几,皱着眉别过头去。   裴南歌心中明白,事情是在吏部重臣赵侍郎家中发生,关乎官家颜面,不得不拉上大理寺来处理。然而这样的案子,对于萧武宥等人来说却不见得是好差事。处理得好,对大理寺、刑部、吏部和圣上都有交代,可稍有不慎,大理寺不仅抢了刑部的差事,更可能得罪吏部或是惹怒圣上,这可就里外不是人。   心中一番计较,裴南歌也就对这桩案子上了点心,不知不觉嗅起四周的味道。   赵侍郎毕竟是见过风浪的人,应对这种情况比家中其他哭作一团或直接吓晕的人都要理智,不过才问了几句话,家中跟这个案子有关的人都已经被召集齐了。   “谁最先发现马元尸体?”萧武宥的目光淡扫过众多僮仆,又落在屋子中间的桌案上。   “老奴第一个发现马元尸体,”一位鬓角微霜的男子躬身道,“老奴茅溉,是府上的官家。今日在门口遇见来访的马元,老奴认得他,因为见侍郎还没回来,就将他带到书房里候着。”   “赵侍郎回来后也是命了你去带马元来偏厅用饭?”   “是,老奴一进书房就看到马元趴在案上,喊了几声都没有回应,上前一探才发觉情况不对。老奴本想禀报侍郎知道来定夺,出来时正好遇到路过的青蓝,就让她守在书房门口留意马元的情况。”   萧武宥抬眼看了看赵侍郎:“既然你当时已经发现不对,为什么不找大夫反而要禀报赵侍郎定夺?”   茅溉面露难色:“因为老奴并不能确定马元的生死,而且……而且这毕竟是在赵府,老奴担心此事传出去后对侍郎不大好……”   一旁的赵侍郎点了点头算是对茅溉这番话的肯定。   萧武宥眼角的余光瞥过呆滞的裴南歌,转头对僮仆问道:“谁是青蓝?说说你看到的情况。”   “婢子就是青蓝,”一名浅蓝色衣裙的婢女往前走出几步,“客人来后,茅管家就吩咐了我们上茶。婢子经过书房时是正准备进来添水。在门口遇见茅管家说里面的人不对劲,让婢子守着,一直守到他们都来了,才知道里面的人死了。”   萧武宥眯着眼,摆手让青蓝退回。   他一回过头就看到李子墟正摆弄着一个奇形怪状的物体,他手里的素帕上躺着一方刻着歪斜文字的镂空滑纹铜炉,形状好似金狻猊。   “这是何物?”随着萧武宥的发问,裴南歌也忍不住投去了好奇的目光。   一脸沉痛的赵侍郎看了眼铜炉道:“赵某喜爱焚香,这个香炉是从西市一位胡商手中寻得的新奇玩意。”   李子墟将那香炉翻转,却不见里头盛着的香灰:“这里头并没有香灰,摆在书房里难道不曾用过?”   赵侍郎一惊,目光严厉地看向茅溉,茅溉立即躬下了身子:“老奴今日已吩咐青蓝燃香。”   被提到的青蓝也战战兢兢躬身回答道:“婢子辰时便燃了甘松,打扫书房的姐姐们应该都闻到了。”   一旁的几个侍婢纷纷点头,并小声澄清她们未曾打扫过香炉。   萧武宥闻言眉梢轻扬,接过李子墟递来的香炉,悄然拉着裴南歌背转身,长臂一伸将香炉递到裴南歌眼前:“闻闻。”   这一番动作一气呵成倒也并未被别人发现,只除了在一旁离得很近的李子墟。李子墟很识趣地选择了不露声色地将二人的小动作挡在身后。   裴南歌将那香炉放到鼻尖轻嗅,香气入鼻时她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她紧紧挨着萧武宥,压低声音陈述她的观点:“味道不对,确实有甘松的味道,但还有别的味道,不是甘松、苏合这类熏香。”   萧武宥颔首,悄声道:“一会儿你去那群人跟前闻闻看是否有类似的味道。”   裴南歌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那边的僮仆,静静地点点头。   这边李子墟见他二人已经恢复如常,正想要再询问些别的,却见仔细检查尸体的仵作已经站起身来,似乎是已经完成了查验。   “死者应是一个时辰前气闷致死,身上并无明显伤痕,生前应当没有与人发生激烈打斗,银针试过死者喉部以及案上的茶水,不是中毒。”   “一个时辰?气闷?”萧武宥仰头环视书房紧闭着的窗户,“是否有内伤?”   几个小吏已将尸首搬移,仵作也忙着擦手:“看死者的神情,死前应并未经历痛苦,方才我也仔细验过死者身上各处,不曾发现淤青或内伤。”   李子墟道了一声“有劳”就与萧武宥一同沉默下来。   鼻尖依然在与先前的气味作斗争的裴南歌暗自觉得这样的情况略显不着调,将眼前的情况联系在一起看来,马元死于一次意外,这个意外竟是赵府书房不透气。   这个结果太尴尬,不管别人信不信,她反正是不信的。   “五哥,那熏香的事尚未清楚,事有蹊跷,绝不可轻下定论。” 她急忙拽着萧武宥的衣袖小声提醒,生怕大理寺因为证据不足不得不就此定论。   萧武宥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他却依然皱着眉,此刻他们现在手中拥有的线索不过是道不出名的香料,这的确算不得多有力的证据。   “赵侍郎历来治家严谨,此事若不查清也难还侍郎公道,只怕府中的这些人还要再细问一番,还请见谅。”   赵侍郎点了点头表示愿意配合,萧武宥又吩咐另一名同僚道:“你仔细查查这一、两个时辰内在赵府附近出没的人,吩咐长安城的守卫对出城的人严加查看,发现可疑人等立即带回。”   “萧司直,现在才想起长安城的守卫未免也太迟了。”   萧武宥话音刚落,赵府书房门口就响起一阵沉沉的脚步声,轻蔑的男子嗓音先人一步回荡在原本安静的屋子里。   “堂兄来了!”裴南歌慌忙躲到萧武宥身后,悄悄望向书房门口,待她看清走在一行人前头的那名面色不善的绿袍男子时,她连忙缩回了脑袋。   “大理寺果然清闲,放着寺中下狱的囚徒不审,倒时时惦记着来抢刑部的差事。”裴高枢仰头迈步,说这话的时候并未看向屋子里的几人。   躲在萧武宥身后的裴南歌暗自吐舌,看起来,尽管叔祖父一再遭受贬谪,但他的孙儿却并没有因此收敛目中无人的脾气。   其实也不怪裴高枢对大理寺有意见,自从武后登基改朝以来,大理寺就越来越多地插手京都和其他各地的大小案件,屡屡与刑部起摩擦。久而久之,两司倒真有几分势同水火的阵仗。   “我方才还纳闷如此场合怎能少得了刑部,”萧武宥亦沉着脸,不太愉悦地朝李子墟介绍来人,“李评事,这位就是刑部从六品员外郎裴高枢。” ☆、第003章 大理寺遇上刑部 第003章 大理寺遇上刑部   李子墟上前拱手一揖,虽然他对于萧武宥和这个裴高枢的你来我往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局势还是多少看得出名堂。   裴高枢斜眼打量着李子墟:“看来这位就是最近风头无双的李评事?今日一见,果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这话很损,但裴南歌却在心中暗暗赞叹自家堂兄的说话水准有所提高。   萧武宥负手假笑:“员外郎谬赞,在大理寺任职的皆是凡人,没有那些个魑魅魍魉,比不得贵部的不如不见。”   沉默许久的赵侍郎觉察到二人之间你来我往的刀光剑影,故意轻咳了几声。   裴高枢气闷,奈何赵侍郎主人家在此又发作不得,冷吭一声后径直往萧武宥身后望去:“裴南歌,当真是哪里都有你!”   裴南歌悄悄跺脚,心道遇见这堂兄竟然把无名火迁怒到了自己身上,照他的脾气铁定是要赶人回去出出气,但她心里明白,若是自己就这么被赶走,那些还没查探到的线索怕是也就断了。   她悄悄望了眼萧武宥,心一横,咬着牙往前迈开步子。她脚步还未移到裴高枢面前,双脚一软,作势就往仆僮站的地方倒去,这一倒惊吓了府中的僮仆,几人手忙脚乱地来扶她。   裴南歌只将身子倾向离得最近的青蓝和茅溉二人,鼻息微微动了动,不动声色地将嗅到的气味记在心里,待稳住身形后,这才怯怯地退回到萧武宥身边。   裴高枢瞪了瞪她以当警告,转头向赵侍郎问起案情。   萧武宥并未急着上前扶起南歌,只当她退回到跟前时,才轻扶着她手臂,悄声问道:“如何?”   这一声“如何”问得模棱两可,可裴南歌却笑得无比开怀,这世间最了解她的,果然还是萧武宥。   “方才我闻到青蓝和茅溉身上都有那香料的味道。”   二人说话声音极小,但站在一旁的李子墟还是听得一清二楚,他狐疑地回过头看向二人,正好迎上裴南歌鄙夷的目光,他只得又把目光移开。   萧武宥的眉头微蹙:“可他二人都到过书房,身上有熏香的味道并不奇怪。”   裴南歌轻轻拍散裙裾间的褶皱,垂眸继续躲着堂兄的怒目:“至少缩小了怀疑范围。”   而裴高枢却是无论如何也要把怒火殃及自己堂妹:“就快到宵禁时辰了,裴南歌你若再不回家,叔祖父该着急了。”   他不待裴南歌稍微辩解,就随手指了个名叫阿九的刑部小吏,厉声吩咐人一定要亲手将裴南歌送到裴寺卿面前,否则立马让人收拾包袱回乡。   裴南歌忿恨地瞪着裴高枢,而后者却转过头视若无睹,任由她被五大三粗的阿九架住越走越远。   待她被拽着出了门口,他才转头对赵侍郎道:“现下各城门已闭,此案确实古怪,谨慎起见,赵侍郎家中的这些人暂时还不能回到各自房中,一来我们还有些问题想要仔细了解,二来,刑部还想对他们的屋子进行查看。”   说这话的时候,裴高枢刻意咬重“刑部”二字,眼底有一种理直气壮的得意。   赵侍郎领着众人移步到偏厅,方才还挤满人的书房瞬间安静下来。   李子墟随仵作和几个小吏将马元的尸首抬出书房,他捧着那个造型独特的香炉,学着裴南歌之前的样子将鼻尖凑上前去,刚吸进一口气他就皱起眉头将香炉收好,因为,他除了觉得呛人,别的什么也没闻出来。   与此同时,走在大街上的裴南歌内心却很惆怅,在拐过三个弯穿、过两条小街、变着方儿折腾阿九十数次未果之后,她终于怒吼道:“阿九!我让你等一下!”   “裴姑娘,你就行行好别为难我,我实在不想灰头土脸回乡下种田。”一脸苦相的阿九实在受不了这番咆哮,低着头连连求饶。   “我让你停下就表示我不想折腾你,不然我一棒子打晕你不是更省事?”裴南歌背着手,拿眼角瞟了眼诚惶诚恐的阿九后就不再理他,抬头仰望着眼前长安城第一香铺“兰台芳”的匾额。   “我现在要做的事情正是在替堂兄分忧,如果你不拦我,我保证不让你回乡。但如果你非得拦着我呢……我不想回去你强迫我也没用,到时候你一样完不成堂兄交代的事情,不过那时候我可不会管你是留下来还是回乡下种田。”   铁铮铮的汉子阿九有些犹豫,裴南歌赶紧趁热打铁:“所以你好好想想,要么你就跟着我来,要么你现在就可以收拾包袱启程回乡。两条路,你自己选。”   这还用选?阿九挠了挠脑门,硬着头皮跟着裴南歌进到铺子里。   香铺伙计没想到快要闭店时还有客人来,连忙唤来老板。   裴南歌指着身后魁梧非常又佩着剑的阿九:“刑部查案,劳烦行个方便。”   老板当即配合着点点头:“姑娘要找什么香?”   裴南歌回忆起方才在赵府问道的熏香味道,可偏偏香味这种东西是三言两语说不清道不明的:“可否让我将店中的熏香都闻闻?”   老板将裴南歌带到陈设着各种熏香的精致小柜前,裴南歌立即凑到跟前将小柜每个格子里的熏香都翻出来闻了个遍。但她失望地发现这其中并没有她在香炉中的闻到的另一个味道。   她又不甘心地问:“掌柜,兰台芳的所有香料都在此处?”   香铺的老板想了想,又从柜台下面拿出另外几个雕花的精致木盒:“这几种熏香是天竺和南诏所制,多有别的效用且价值不菲,寻常人买的不多。”   裴南歌不由分说地捧起那几个盒子,气息入鼻却比甘松苏合之类更为浓郁,当打开最后一个盒子时,那股熟悉的味道扑入鼻中,她可以肯定,这就是他们所要寻找的那一味香料。   她欣喜地将盒子放到柜前:“这是什么香?”   接过盒子的老板闻香入鼻:“此乃南诏醍醐香,长安城只本店有售。此香有安神之效,久闻便犹如酒醉一般昏沉入眠。”   “入眠?”裴南歌的眼里闪过一丝精光,“那若是用的香太多,会不会一睡不醒?”   “姑娘聪慧,这香料虽有奇效,但过度使用的确却会让人昏睡不醒。”   裴南歌心中感到雀跃,觉得谜底似乎呼之欲出:“此香可有固定买主?你可还记得最近有谁买过这种香?”   可是往往有的时候,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香铺老板无能为力地摇了摇头:“此香鲜少有人问津,并无固定买主,而且小店并不曾特意记录下买香的客人。”   “既然买的人不多,那难得遇到一个位,想来你必定印象深刻?”   香铺老板凝眉沉思片刻后还是摇了摇头:“我只记得我手中不曾经手醍醐香,兴许我们店里的伙计曾经卖过。”   裴南歌循声看向一旁并未说话的伙计,香铺老板仿佛知道她想问什么:“这位伙计是今天刚来的,之前的那位昨个儿辞工回乡下了。”   “还…真…巧!”裴南歌侧过脸庞,绷着唇角笑得勉强,“之前那位伙计家乡在何处?”   “这……我哪里记得这些,”香铺老板笑了,“先前似乎听他提过一次,好像是和州,我也不记得了。”   “和州?”裴南歌几乎是咬牙切齿,“真!远!”   裴南歌觉得一条线索已经送到了她的手边,可刚一拉起来,线就断了。这样的感觉就好比张口吃包子,刚咬着白面的包子皮还未见着肉馅就掉在地上,不捡可惜,捡起来又嫌弃。   于是她无精打采地同香铺老板道了谢,又咬牙切齿地扯过等在一旁无所事事的阿九,再咬牙切齿地往赵府方向原路返回。   其实她也不太清楚接下来要怎么做,可就在转身的瞬间她想到了一个计划,可这个计划风险太大,她不知道是否值得放手一搏,但她知道无论如何,她也应当把这个想法告诉萧武宥。   “裴姑娘!”阿九见裴南歌没有回府的意思有些急了,“你这么回去不大好……员外郎吩咐我一定要将你带回裴府,他若是看见你又回去了,那我、我不就……。”   裴南歌不似方才那般咄咄逼人,反倒是一脸天真地眨着眼:“我堂兄只吩咐你送我回去,他规定了一定要在什么时辰回去么?没有。现在回去是回去,晚点回去也是回去,等我把事情办完了,自己就会回去了。所以你看,你并没有违背堂兄的意思,既然你没有做错,又怎么会受罚呢?”   阿九这人长得魁梧但似乎脑袋却并不如裴南歌灵光,当然,很少有正直有为的青年比裴南歌的歪脑筋多。   所以她这一番话说下来,阿九越听越觉得有理,再加之她态度极为友好亲切,阿九也实在不能认为她是故意为难自己,心中哪里还敢与她一般见识,只张张嘴小声问道:“裴姑娘你什么时候能把这事儿办完?”   听到他的发问裴南歌顿住脚步,坚毅的面容迎向温暖的日暮余晖,染上金色光辉的脸庞依旧笑意嫣然,她轻声而笃定地说:“很快!” ☆、第004章 终有一天他会懂 第004章 终有一天他会懂   而这边赵府的调查却并没有多大的进展。   裴高枢仍在偏厅里向赵府的人问着无关紧要的问题,萧武宥听到那些不痛不痒的问答浑身不舒坦,索性走出偏厅,在院子里寻了个地方坐着慢慢琢磨。   “萧司直,”李子墟也从偏厅出来,递给萧武宥一杯茶,“润润喉。”   “最该润喉的应当是里面那位员外郎,”萧武宥笑着道谢接过茶盏,“薛主簿呢?”   “员外郎让他在旁记事,”李子墟如实道,“说是留个大理寺的人以示公正。”   萧武宥笑道:“公正?他也就只在这种时候不嫉妒大理寺抢走他们的差事,非但不嫉恨,反倒稀罕再多几个大理寺来抢他们的苦差事。”   李子墟略微有些明白大理寺和刑部的纠葛,跟着笑起来:“员外郎这么个问法,也不知要问到何时。”   “他向来如此,习惯就好,”萧武宥端起茶盏浅泯一口,“不过他若是真能问得久些,那也算是帮了我们大忙。”   “为何?”站在旁边的李子墟甚为不解。   “他若是一直问,我们就有借口一直留在此处,犯案的人很难有机会毁灭线索,”萧武宥放下茶盏,沉若黑夜的眼眸泛着淡淡的笑意,“况且我相信不多时我们就会有新的线索。”   李子墟对于他的这句话只能说是听懂了一半,至于剩下没懂的另一半,他也不再发问,而是将问题回到了案情本身:“我方才隐隐约约听到你们说的话,马元的死与别的熏香有关?可仵作不是说气闷吗?”   萧武宥望着李子墟:“你想,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可能气闷?”   “溺水?着火?困在地窖?”李子墟绞尽脑汁想着气闷的十种原因,终于恍然,“赵府的书房透气不查,所以只可能是有人故意令马元气闷,比如捂死他?”   萧武宥点点头:“仵作查验的结果是茅溉死前没有反抗和挣扎。试问一个正常人怎么会毫无抵抗地被人捂死?”   “所以很可能马元是根本不能抵抗,比如陷入了昏迷?”虽然李子墟来到大理寺的时日不长,但经过这个案子之后,他似乎与萧武宥熟悉了不少。   “青蓝和茅溉身上皆有南歌闻到的古怪香气,与马元有过接触的也只有他二人,他们确实有可疑,但是眼下没有丝毫证据能证明他们与马元结怨。”   “看上去我们似乎掌握了极为重要的线索,答案已经呼之欲出,”李子墟负手而立,“但实际上,我们根本没有什么强有力的证据。”   对于这样的直言不讳,萧武宥颇为赞同,他发出小声的叹息。   李子墟拧紧眉头道:“熏香如果不能作为证据,我们是否需要另寻线索?”   “等等!”萧武宥突然道,“马元为什么来找赵侍郎?”   “我打听过马元此人,”李子墟在此事上确实做了准备,“他本是广陵高邮人,与赵侍郎算是同乡,前几年来长安求学拜入赵侍郎门下,他读书勤勉却屡试不中,偏还清高自傲不愿与人交游,长安城与他相熟的人只有赵侍郎。”   正在这时,李子墟神色微动,他衣袍飞跹,一个箭步上前行往偏厅的婢女拦住,转身一拽就往萧武宥这边带来。   萧武宥一时惊诧,待二人走到近前才看清那婢女正是他们刚才提到的青蓝。   “你无须惊慌,我们只是想向你确认些事情,”萧武宥站到青蓝眼前,“你是否知道马元来找赵侍郎所为何事?”   处在惊诧愕然之中的青蓝回过神来,连忙摇了摇头:“他很少到府里来,院子里的姐妹们也都没有特别留意过他。先前,我与茶房的姐姐在回廊看到茅管家领他进来,之后才知道他是侍郎的学生。”   萧武宥又问道:“你今日见着马元的时候,他可有异样?”   青蓝又摇摇头:“当时他好像很着急要向管家说什么,见到我们之后还着急让我们带他去见赵侍郎,说是有很重要的事。我们都被他那样子吓着了,后来是茅管家吩咐我们去煮茶,我们才跑开的。”   “他有没有说要告诉赵侍郎的是什么事?”   “没有,我们这些做婢子的不能多问。”青蓝答得诚惶诚恐。   “你送完茶水之后,又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是否有人看见你?”李子墟继续追问。   青蓝睁大眼想了想:“去书房送完茶后就一直在茶房帮忙,后来是茶房的姐姐们提醒我到时候添水了,我才又走的,姐姐们都可以为我作证。”   萧武宥示意李子墟仔细记下:“你再次来书房之时遇到了茅管家?”   青蓝点头:“茅管家从书房出来,很着急,他让我守在门口,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茅管家的样子一定很严重,我不敢多问,但我真的一步也没有离开。”   “还有一件事想请问青蓝姑娘,”萧武宥面色和善,“书房的熏香一直是由姑娘打理?那甘松香气味别致,不知是哪间铺子的佳品?”   “司直太看得起婢子了,香料如此珍贵,自然是由茅管家打理。只是今早茅管家有别的事要忙,抽不出空才吩咐我去的。”   “茅管家忙什么事?”萧李二人不约而同地问道。   “茶房里有个妹妹犯了错,把薄荷叶和新茶混在一起,我们这些下人都知道府里喝茶讲究,担心茶房因此受到怪罪,就求了茅管家帮忙,那时茅管家带了几个懂茶的姐妹过来一起拣茶叶。”   萧武宥若有所思地勾起唇角,摆手让青蓝退下。见青蓝走得远了,李子墟朝萧武宥拱了拱手,转身就欲进偏厅。   萧武宥却笑着拦下了他:“李评事,你好歹是大理寺的栋梁之才,质询证词这样的活儿不必你特意去问,你放心,有人会帮我们问。”   李子墟顺着萧武宥的目光看向偏厅,当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想到偏厅里的裴高枢方才挨个挨个问话的情形不禁笑着摇摇头:“青蓝的话并无错漏,但若如她所说,在茅管家离开书房去找赵侍郎的这段期间,守在门口的她究竟做了什么,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证明,她嫌疑很大。”   萧武宥颇有深意道:“同样,茅溉进出书房多次做了什么只有马元能够证明,但马元已经死了,所以茅溉究竟做了什么没人知道,他的嫌疑也不小。”   李子墟试探地询问着萧武宥的看法,“似乎茅管家更为可疑?照青蓝和其他人的证词来看,茅溉他前后停留在书房的时辰并不长,这片刻的功夫他又是怎么杀害马元的呢?”   “不,”萧武宥笑着摇头,“在真相大白之前,这府里的每个人都很可疑。”   李子墟皱着眉,依旧理着自己的思路:“而且,如果凶徒真是茅溉,他也一定会想到自己两次进入书房的事情会遭人怀疑,他又怎么会惹火上身呢?”   “所以他一定会想方设法让人不怀疑他,”萧武宥舒展眉眼的轻松模样与李子墟对比鲜明,“你想想,马元死在什么时候,大家才不会怀疑到他身上?”   “若是死在茅溉第一次进书房之后,很可能会被中途进来斟茶或者突然回来的赵侍郎发现,那样茅溉就是最可疑的人,他不会冒这个风险,”李子墟低眉沉思,“所以,较为稳妥的选择就是在第二次进书房时下手,但……”   “但那样也许可能会失手,”萧武宥倚着廊柱,接着李子墟的话继续说道,“如果他想要一击必中,就得有另一层保障,而那一层保障一定得出奇制胜!”   李子墟皱眉,“若是真是如此,那凶徒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要布下万无一失的局一定需要不少功夫,如果不是积怨良久,谁会大费周章?如果真是茅溉所为,那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想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一直在不远处听他二人说话的裴南歌终于按捺不住,提着长裙从柱子后面走出来,清浅的笑意映得她有如晚霞,“直接问他不就好?”   “裴姑娘,你不是已经回去……”李子墟讶然看向她身后,却发现一脸无奈的阿九。   “哼,你当然巴不得我这碍眼的人早些回去,”裴南歌狠狠剜了眼李子墟,转头一脸得意地对萧武宥道,“五哥,你又得感谢我。”   萧武宥失笑,轻拍她因为跑得过快而一直耸动的肩膀:“你又发现些什么?”   “南诏醍醐香,入鼻即醉,久闻就不省人事。”裴南歌一脸骄傲。   李子墟惊道:“马元在书房待了近两个时辰,果然是迷昏了之后行凶!”   “你还不笨嘛,”裴南歌弯起唇角,“仵作说马元气闷致死,堂堂赵侍郎家的书房总不至于比穷人家的地窖还窄?再说,马元他有手有脚又有脑子,若是觉得气闷难道不会去开扇窗?所以,凶手八成是趁他昏睡的时候,用手捂死了他。啧啧,这得多大的手呀……”   裴南歌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的左手掌举到眼前,手心手背翻来覆去看了一通又自顾自的把手掌往自己脸上比。   “捂死?”李子墟惊异出声,随即也抬起手掌拿到眼前稍微比划了一阵,复又自言自语道,“倒也不是不可能……”   “哼,你懂什么!”裴南歌鄙夷地瞪了眼李子墟,转过头去看萧武宥的反应。   “谁买的?”萧武宥并不理会她的自说自话,脸上既不见惊喜,也未显出半分赞许。   “我哪知道,”裴南歌因他不冷不热的态度暗自气闷,送给他一记白眼,与此同时,她先前还高昂的兴致瞬间跌落谷底,“怎么办?”   萧武宥缓缓开口:“那就赌一把。”   他双眼望向远方,眉头深锁却隐隐透着坚定。裴南歌晶亮的双瞳里倒映着他的身影,她竟鬼使神差地轻轻点头回应他道:“好!既然你都这么说,那我们就赌一把。”   只有摸不着状况的李子墟,虽然一脸疑惑,却仍是随着他二人的话语径自点头,或许,终有一天他也会懂。 ☆、第005章 以四两来拨千斤 第005章 以四两来拨千斤   一语方毕,李子墟瞪大双眼,连萧武宥也神色复杂地望着她。   茅溉似已按捺不住熊熊怒火:“姑娘你方才已经说过,老奴与青蓝身上皆有醍醐香的味道,依你所言,无论是由我还是青蓝、或是死去的马元,我们任何一人来试,结果都一样。”   “自然不一样,”裴南歌心如擂鼓,脸上却依旧保持微笑,“醍醐香熏染在衣裳之间,两个时辰内便会消散,但若是经手,香气则会停留在肌肤十个时辰不散。茅管家你若是焚香那自然是要从手里过的。”   茅溉见状当即跪倒在地,目光沉沉地望着赵侍郎和裴高枢:“老奴茅溉虽身份低微,但诸位朝廷命官在此,又怎么轮得到这不相关的黄毛丫头诬陷好人?”   “不,茅管家,我并不是在诬陷你,相反,我或许是在帮你证明你的清白,”裴南歌不是听不出他话里对女子的蔑视,她努力说服自己不去生气,将手中的盒子拿在眼前晃了又晃,“醍醐香气味不散,金蚕就会循着香气而来。茅管家,你试一试就能证明你的清白……”   她说这话的时候天真无邪,语气就似一个未长大的小丫头撒娇。   偏厅里的众人屏住了呼吸等待茅溉的反应,而他的表情已经不再是惋惜或是惊诧,他目光就像穿透过众人,游离在远方。   李子墟悄然移步挡在了门边,不露痕迹地挡住茅溉可能的退路。从他站的地方望去,正好可以看见裴南歌掩在衣袖下的左手正颤抖不已。   似乎过了许久,茅溉终于缓缓开口:“两个月前,我挪用府里账目赌钱,亏空不少。正好马元他屡试不中很是苦恼,我就骗他说赵侍郎可以买通关节,但需要银两打点。也许他也有些灰心,竟然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你!”赵侍郎不可思议地望向自己的管家,愤怒占据了他严肃的面容。   “我骗他说赵侍郎不能直接收受贿赂,只能由我转交,马元并没有怀疑,不久就将打通关节的钱给了我,接着我就勇那笔钱填补了府内账目的亏空。”   裴高枢面色阴沉,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我原本想着,若是他以后没能中举我就用别的理由糊弄过去,可没想到他居然还未等到开考就多次向我提及要亲自上门找赵侍郎,我担心他一直纠缠迟早会让人发现,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在场的人都没有想到茅溉竟坦白得如此之快,一脸委屈的青蓝听到他的话后也摸索着站起身来:“茅管家,我并未得罪你,你为何要害我?”   一直理直气壮的裴高枢此刻不见任何后悔或尴尬,他稳稳地一拍桌案厉声道:“大胆茅溉,本官早看出你遮遮掩掩必有隐瞒,还不快从实招来!”   一心关注着事情发展的裴南歌差点又是一个趔趄,她扯动着萧武宥的衣袖笑道:“接下来就该他们刑部抢功了。”   早有先见之明的萧武宥拍掉她的手,冷冷地看着急转直下的局势。   “之前马元一直催我,我勉强还能蒙混过去,但前几天他突然告诉我说要亲自登门求见时我就慌神了。我不能让他和赵侍郎见面,这样事情就会败露。于是就开始计划除掉马元,所以就向到了前些时候听香铺老板提到过的醍醐香。”   “所以你杀害马元不是意外,是蓄谋已久?”萧武宥清朗的嗓音沉稳认真。   茅溉艰难地点点头:“我知道这几天侍郎很忙,便故意让马元今天来访。我知道如果换了香料侍郎一定会有所觉察,所以就故意把薄荷混到茶叶之中制造了茶房的混乱,借此让青蓝去燃香,若是被发现也能全部推到她身上。”   青蓝恍然大悟,哭得红肿的双眼愤愤地望着茅溉。   “他一来我便将他带到书房,偷偷换上了醍醐香,又赶在香气还未弥散之前找青蓝斟茶,那时候气味极淡不易察觉,青蓝只停留片刻也不会受香气影响。”   “可你又如何保证别的人不会去书房?”萧武宥审讯时的神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丰神俊逸,让裴南歌情不自禁地痴迷。   “我领着马元去书房的时候府里的人多数都瞧见了,他们知道书房有客自然不会打扰。而且我故意让她们提早准备晚膳,好让我在膳房守着。我进书房的时候马元已经昏睡,于是我熄掉熏香捂死了他。”   茅溉的陈述平静而惊骇,听不出害怕或是悔恨。   “赵侍郎,对此等败坏您名声的家仆无须手下留情。”裴高枢得意地仰着脸。   裴南歌白了一眼自家堂兄,心里暗自猜测赵侍郎究竟痛恨茅溉害人还是痛恨他损害了自己的清廉声誉。   “香灰呢?”萧武宥神情淡然,“你出书房时遇到了青蓝,你如何处理证据?”   茅溉惨淡地扯出一丝笑意,取下系在腰间的布囊,松开袋口拴着的系带,翻手将布囊倒向纤尘不染的地面,白色香灰随即纷纷扬扬落下。   裴南歌看到萧武宥探询的眼神,她会意地上前躬着身子,拿指尖蘸了抹香灰放到鼻尖轻嗅,淡淡的甜腻香气混杂着甘松清香钻进她异常灵敏的鼻息,她抬头朝望着她的人重重地点了点头。   裴高枢冷嗤一声,绕过裴南歌跟前,使了个眼色让身旁的小吏上前将地上的炉灰包好。明白刑部用意的裴南歌虽然愤愤却还是不得不将香炉交过去。   赵侍郎低下头闻了闻布绢上的炉灰,又比对香炉里的味道,蹙眉点了点头。   裴南歌扁唇,心里狠狠耻笑堂兄对她的不信任,伸手上前准备接回香炉,不料裴高枢长臂一抬就将她拦在一旁,理所当然地自赵侍郎手中接过香炉收好,末了还挑衅看了一眼大理寺众人。   裴南歌气不过自家堂兄欺人太甚,用不易被人发觉的力道一个劲地猛捶着裴高枢的手臂,试图蹦出他的钳挡。   萧武宥朝正在看他的裴南歌摆摆手,示意她退到自己近旁。他平淡的面容之上未见水落石出时惯常的欣喜:“不如就再交代详细些罢。”   茅溉恣肆的笑声渐渐低沉:“我当然不会让香铺的人认出我,所以就找了个乞儿帮我买,而且那天我还特地想法支开了老板。后来想想还不放心,干脆就连卖香的伙计也打发走了,没想到醍醐香竟然还有玄机。”   裴南歌疑道:“你当真只是把他打发回了老家?没有杀人灭口?”   “怪只怪他知道得太多,”茅溉看裴南歌的眼神里盛满理所当然,“他这辈子只能在京城荒郊做孤魂野鬼……”   裴南歌心里的猜测得到证实,不由愤慨至极:“你简直罪不可恕!”   “行了,赶紧把他带回去!”一心想着早点破案邀功的裴高枢哪肯放过这样好的机会。与探讨茅溉是否罪不可恕相比,他更希望尽快结案邀功。   萧武宥一个箭步来到茅溉跟前,左右扬手重重拍掉小吏扣在茅溉肩头的手,抬臂又将其他几人挡在方寸之外:“审讯乃大理寺分内之事,怎敢劳烦刑部。”   “萧司直,别说裴某没有事先提醒,”裴高枢双手搭上被挡开几人的肩头,“茅溉数罪并犯且不知悔改,若是大理寺看守出了岔子,个中责任你担当得起?”   萧武宥径直走到裴高枢身侧:“不劳刑部费心,大理寺戒备森严。”   裴高枢瞪向萧武宥,“萧司直,大理寺长期倚仗皇权特许越权行事,陛下虽不计较,但你们不能无视唐律,这都是祖宗训制,我劝你还是莫要违背。”   萧武宥若有所思地望了眼裴高枢,冷冷退到茅溉身后不再阻拦。   裴高枢见状得意一笑:“萧司直明白最好。裴某先将嫌犯带回刑部录述,待备案之后自当交还大理寺鞫讯,萧司直不如还是及早回去商谈量刑之事为好。”   话音刚落,伺在他身旁的几个大汉已经一左一右架起茅溉往屋外拖。站在门口的李子墟看了看萧武宥又看了眼裴高枢,只得让出道来。   “茅管家,”当茅溉等人走到门口时,裴南歌忽然开口,“你想看看这盒子里的金蚕吗?”   茅溉停住脚步,神色复杂地看向裴南歌,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   “啪”,裴南歌打开盒盖,绛色锦缎上躺着一枚小巧玲珑的攒珠蝴蝶钗。   她拿出泛着金色光芒的珠钗,娇笑道:“这是我家长辈提前送给我的及笄礼,我也不算骗你,这也算是金蚕破茧而成的金蝶。”   “其实我对醍醐香的了解未必比你多,”裴南歌挠头,“金蚕的传说也是我从志怪小记里看到的故事,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这么巧你恰好不知道。不过……就算你知道,我也能咬定不放让你觉得自己了解得还不够。”   萧武宥淡笑着摇摇头,也许在场众人中只他最清楚,她的确有这种本事。   茅溉先是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继而大笑:“怪不得圣人曾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我今日才算明白,裴家小娘子,你果然像极了你那急躁的父亲。”   裴南歌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在她看来,茅溉与父亲是完全不会有任何往来的两个人,但自陌生人的口中听到自己的父亲,这种感觉真的相当奇怪。她似乎一闭上眼就能看到冲天的火光,透过茫茫火海再也看不见父亲英武的身姿。   她求助地看向萧武宥,而他只是牵起唇角依旧安然地看着她,她张口想要说出自己心里的恐惧,可话到嘴边只成为一缕叹息,因为在这种时候,不刻意去想起就是最好的安慰。   押着茅溉的人见他们的话已经说完,也就推着犯人往前。直到他们经过裴南歌身边时,她的脸颊再也牵不起好看的微笑,她分明听见茅溉小声说:“南诏根本没有金蚕。” ☆、第006章 巧设局瓮中捉鳖 第006章 巧设局瓮中捉鳖   一语方毕,李子墟瞪大双眼,连萧武宥也神色复杂地望着她。   茅溉似已按捺不住熊熊怒火:“姑娘你方才已经说过,老奴与青蓝身上皆有醍醐香的味道,依你所言,无论是由我还是青蓝、或是死去的马元,我们任何一人来试,结果都一样。”   “自然不一样,”裴南歌心如擂鼓,脸上却依旧保持微笑,“醍醐香熏染在衣裳之间,两个时辰内便会消散,但若是经手,香气则会停留在肌肤十个时辰不散。茅管家你若是焚香那自然是要从手里过的。”   茅溉见状当即跪倒在地,目光沉沉地望着赵侍郎和裴高枢:“老奴茅溉虽身份低微,但诸位朝廷命官在此,又怎么轮得到这不相关的黄毛丫头诬陷好人?”   “不,茅管家,我并不是在诬陷你,相反,我或许是在帮你证明你的清白,”裴南歌不是听不出他话里对女子的蔑视,她努力说服自己不去生气,将手中的盒子拿在眼前晃了又晃,“醍醐香气味不散,金蚕就会循着香气而来。茅管家,你试一试就能证明你的清白……”   她说这话的时候天真无邪,语气就似一个未长大的小丫头撒娇。   偏厅里的众人屏住了呼吸等待茅溉的反应,而他的表情已经不再是惋惜或是惊诧,他目光就像穿透过众人,游离在远方。   李子墟悄然移步挡在了门边,不露痕迹地挡住茅溉可能的退路。从他站的地方望去,正好可以看见裴南歌掩在衣袖下的左手正颤抖不已。   似乎过了许久,茅溉终于缓缓开口:“两个月前,我挪用府里账目赌钱,亏空不少。正好马元他屡试不中很是苦恼,我就骗他说赵侍郎可以买通关节,但需要银两打点。也许他也有些灰心,竟然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你!”赵侍郎不可思议地望向自己的管家,愤怒占据了他严肃的面容。   “我骗他说赵侍郎不能直接收受贿赂,只能由我转交,马元并没有怀疑,不久就将打通关节的钱给了我,接着我就勇那笔钱填补了府内账目的亏空。”   裴高枢面色阴沉,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我原本想着,若是他以后没能中举我就用别的理由糊弄过去,可没想到他居然还未等到开考就多次向我提及要亲自上门找赵侍郎,我担心他一直纠缠迟早会让人发现,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在场的人都没有想到茅溉竟坦白得如此之快,一脸委屈的青蓝听到他的话后也摸索着站起身来:“茅管家,我并未得罪你,你为何要害我?”   一直理直气壮的裴高枢此刻不见任何后悔或尴尬,他稳稳地一拍桌案厉声道:“大胆茅溉,本官早看出你遮遮掩掩必有隐瞒,还不快从实招来!”   一心关注着事情发展的裴南歌差点又是一个趔趄,她扯动着萧武宥的衣袖笑道:“接下来就该他们刑部抢功了。”   早有先见之明的萧武宥拍掉她的手,冷冷地看着急转直下的局势。   “之前马元一直催我,我勉强还能蒙混过去,但前几天他突然告诉我说要亲自登门求见时我就慌神了。我不能让他和赵侍郎见面,这样事情就会败露。于是就开始计划除掉马元,所以就向到了前些时候听香铺老板提到过的醍醐香。”   “所以你杀害马元不是意外,是蓄谋已久?”萧武宥清朗的嗓音沉稳认真。   茅溉艰难地点点头:“我知道这几天侍郎很忙,便故意让马元今天来访。我知道如果换了香料侍郎一定会有所觉察,所以就故意把薄荷混到茶叶之中制造了茶房的混乱,借此让青蓝去燃香,若是被发现也能全部推到她身上。”   青蓝恍然大悟,哭得红肿的双眼愤愤地望着茅溉。   “他一来我便将他带到书房,偷偷换上了醍醐香,又赶在香气还未弥散之前找青蓝斟茶,那时候气味极淡不易察觉,青蓝只停留片刻也不会受香气影响。”   “可你又如何保证别的人不会去书房?”萧武宥审讯时的神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丰神俊逸,让裴南歌情不自禁地痴迷。   “我领着马元去书房的时候府里的人多数都瞧见了,他们知道书房有客自然不会打扰。而且我故意让她们提早准备晚膳,好让我在膳房守着。我进书房的时候马元已经昏睡,于是我熄掉熏香捂死了他。”   茅溉的陈述平静而惊骇,听不出害怕或是悔恨。   “赵侍郎,对此等败坏您名声的家仆无须手下留情。”裴高枢得意地仰着脸。   裴南歌白了一眼自家堂兄,心里暗自猜测赵侍郎究竟痛恨茅溉害人还是痛恨他损害了自己的清廉声誉。   “香灰呢?”萧武宥神情淡然,“你出书房时遇到了青蓝,你如何处理证据?”   茅溉惨淡地扯出一丝笑意,取下系在腰间的布囊,松开袋口拴着的系带,翻手将布囊倒向纤尘不染的地面,白色香灰随即纷纷扬扬落下。   裴南歌看到萧武宥探询的眼神,她会意地上前躬着身子,拿指尖蘸了抹香灰放到鼻尖轻嗅,淡淡的甜腻香气混杂着甘松清香钻进她异常灵敏的鼻息,她抬头朝望着她的人重重地点了点头。   裴高枢冷嗤一声,绕过裴南歌跟前,使了个眼色让身旁的小吏上前将地上的炉灰包好。明白刑部用意的裴南歌虽然愤愤却还是不得不将香炉交过去。   赵侍郎低下头闻了闻布绢上的炉灰,又比对香炉里的味道,蹙眉点了点头。   裴南歌扁唇,心里狠狠耻笑堂兄对她的不信任,伸手上前准备接回香炉,不料裴高枢长臂一抬就将她拦在一旁,理所当然地自赵侍郎手中接过香炉收好,末了还挑衅看了一眼大理寺众人。   裴南歌气不过自家堂兄欺人太甚,用不易被人发觉的力道一个劲地猛捶着裴高枢的手臂,试图蹦出他的钳挡。   萧武宥朝正在看他的裴南歌摆摆手,示意她退到自己近旁。他平淡的面容之上未见水落石出时惯常的欣喜:“不如就再交代详细些罢。”   茅溉恣肆的笑声渐渐低沉:“我当然不会让香铺的人认出我,所以就找了个乞儿帮我买,而且那天我还特地想法支开了老板。后来想想还不放心,干脆就连卖香的伙计也打发走了,没想到醍醐香竟然还有玄机。”   裴南歌疑道:“你当真只是把他打发回了老家?没有杀人灭口?”   “怪只怪他知道得太多,”茅溉看裴南歌的眼神里盛满理所当然,“他这辈子只能在京城荒郊做孤魂野鬼……”   裴南歌心里的猜测得到证实,不由愤慨至极:“你简直罪不可恕!”   “行了,赶紧把他带回去!”一心想着早点破案邀功的裴高枢哪肯放过这样好的机会。与探讨茅溉是否罪不可恕相比,他更希望尽快结案邀功。   萧武宥一个箭步来到茅溉跟前,左右扬手重重拍掉小吏扣在茅溉肩头的手,抬臂又将其他几人挡在方寸之外:“审讯乃大理寺分内之事,怎敢劳烦刑部。”   “萧司直,别说裴某没有事先提醒,”裴高枢双手搭上被挡开几人的肩头,“茅溉数罪并犯且不知悔改,若是大理寺看守出了岔子,个中责任你担当得起?”   萧武宥径直走到裴高枢身侧:“不劳刑部费心,大理寺戒备森严。”   裴高枢瞪向萧武宥,“萧司直,大理寺长期倚仗皇权特许越权行事,陛下虽不计较,但你们不能无视唐律,这都是祖宗训制,我劝你还是莫要违背。”   萧武宥若有所思地望了眼裴高枢,冷冷退到茅溉身后不再阻拦。   裴高枢见状得意一笑:“萧司直明白最好。裴某先将嫌犯带回刑部录述,待备案之后自当交还大理寺鞫讯,萧司直不如还是及早回去商谈量刑之事为好。”   话音刚落,伺在他身旁的几个大汉已经一左一右架起茅溉往屋外拖。站在门口的李子墟看了看萧武宥又看了眼裴高枢,只得让出道来。   “茅管家,”当茅溉等人走到门口时,裴南歌忽然开口,“你想看看这盒子里的金蚕吗?”   茅溉停住脚步,神色复杂地看向裴南歌,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   “啪”,裴南歌打开盒盖,绛色锦缎上躺着一枚小巧玲珑的攒珠蝴蝶钗。   她拿出泛着金色光芒的珠钗,娇笑道:“这是我家长辈提前送给我的及笄礼,我也不算骗你,这也算是金蚕破茧而成的金蝶。”   “其实我对醍醐香的了解未必比你多,”裴南歌挠头,“金蚕的传说也是我从志怪小记里看到的故事,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这么巧你恰好不知道。不过……就算你知道,我也能咬定不放让你觉得自己了解得还不够。”   萧武宥淡笑着摇摇头,也许在场众人中只他最清楚,她的确有这种本事。   茅溉先是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继而大笑:“怪不得圣人曾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我今日才算明白,裴家小娘子,你果然像极了你那急躁的父亲。”   裴南歌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在她看来,茅溉与父亲是完全不会有任何往来的两个人,但自陌生人的口中听到自己的父亲,这种感觉真的相当奇怪。她似乎一闭上眼就能看到冲天的火光,透过茫茫火海再也看不见父亲英武的身姿。   她求助地看向萧武宥,而他只是牵起唇角依旧安然地看着她,她张口想要说出自己心里的恐惧,可话到嘴边只成为一缕叹息,因为在这种时候,不刻意去想起就是最好的安慰。   押着茅溉的人见他们的话已经说完,也就推着犯人往前。直到他们经过裴南歌身边时,她的脸颊再也牵不起好看的微笑,她分明听见茅溉小声说:“南诏根本没有金蚕。” ☆、第007章 假作真时的表白 第007章 假作真时的表白   案情水落石出,赵侍郎向众人草草道别后回了里屋,众人识趣地收案告辞。   夜幕铺天盖地罩下来,裴高枢领着刑部众人浩浩荡荡走在前面,大理寺一众则相对安静地跟着。   裴南歌心里惦记着茅溉被抓之前的那番话,也就懒得去管跟着自己寸步不离的阿九。她忍不住去看萧武宥,好几次欲言又止,他不说话,她也只好把满腹疑惑咽回去。   觉察到气氛的怪异李子墟开始刻意搭话:“你们什么时候知道是茅溉的?”   裴南歌本就无心搭理他,索性拿眼角瞟过去:“猜的。”   李子墟愕然:“那这么一来你的激将法也太凶险了……”   裴南歌答得无精打采:“反正凶手应当就是茅溉青蓝二人中的一个,随意押一个,如果押对了就找出凶手,如果押错了那另外一个就是凶手。”   “但你怎么知道押得对不对呢?”李子墟挠头,一脸疑惑。   “我当然不知道对不对,我只是看茅溉指证青蓝,才觉得八成是他。”裴南歌垂头看着自己锦缎云履的鞋面,低沉的心绪就像是生根的草木,春风吹又生。   “我明白了,”李子墟摘下了幞头,“那时候你只说从香炉里闻到了醍醐香,青蓝没有反应,反倒是茅溉跳了出来。”   “看来你也不是很笨,”裴南歌看向李子墟的目光少了几分鄙夷,“茅溉指认的偏偏是最有可能沾染同样香味的青蓝,所以我觉得他肯定是知道什么才敢这样栽赃嫁祸。”   “但你又怎么能保证那个金蚕的故事会把茅溉糊弄进你设好的陷阱里呢?”   裴南歌在听到‘金蚕’二字后明显有些消沉,茅溉行经她身旁说的话仍在耳边,让她想不通透。   “我听说前伙计突然回乡时就怀疑他已遭人灭口,但同时也确信买香的人并没有直接与老板来往,如果茅溉没有与老板接触,那无论我怎么胡编乱造,茅溉都未必敢怀疑。”   “裴南歌,”一直没有答话的萧武宥突然出声,“你凭什么肯定凶手一定在他两人之中?”   “这……”裴南歌自己先笑了起来,“这是我的感觉。”   “萧司直,”李子墟目瞪口呆地望着萧武宥,“这……难道你也是?”   萧武宥的唇角溢出笑意,他并未急着回答问题而是转头看向小妮子:“茅溉说得并不全对,你不仅脾气像你爹,还有这灵敏的嗅觉也像你爹。但你要记着,世事并无绝对,适合此事的方法不一定适合全部。”   裴南歌心中的阴霾因为萧武宥温和的言语散去大半,她心里一直明白他对这种凭感觉冒险的探案方式甚不赞同,于是识趣地在旁乖巧点头:“我明白,五哥,我保证仅此一次。”   “但愿你记得你的保证,”萧武宥笑着点点头,转向李子墟道,“但是子墟你瞧,很多时候我们为了破案需要尝试各种方法。”   裴南歌得意地扬眉瞥他,尔后朝着二人做了个噤声手势:“你们觉不觉得这案子破得太快了?”   萧武宥不答话,李子墟却满是狐疑。   “因为这件事的巧合太多,”萧武宥声音沉稳,“屡试不第却不曾放弃的马元突然想要打点仕途;难得一闻的熏香偏巧只有一家香铺有货;一个知道醍醐香的管家却未必知道醍醐香的来历。”   “对!”裴南歌就惊呼出声,“我就说金蚕的传说是我照别的故事编的,照理说这么拙劣的方法他不会什么也看不出来……”   裴南歌慌乱地开口:“先前我听到茅溉小声对我说,南诏根本没有金蚕!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故意走进我们设的局?”   “恐怕只能去问茅溉,”萧武宥也想不通透,“子墟,马元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母亲仍住在老家高邮。我老家在海陵,离得不远。以后若是回家,我可以顺路去替他看看家里人。”   “嗯。”萧武宥浅浅应声,他深邃的目光朝着长安城的东方。   霎时间,诡异的沉默席卷众人,直到乌青的沉沉夜幕再难抵挡,裴南歌才惊觉先前的凶险。夜幕有些深,她已经看不清萧武宥的神情,只能紧紧拽住他的衣袖:“茅溉真的认识我爹?”   萧武宥轻轻拉开她的手:“很多人认识你爹。”   裴南歌握紧着另一只手,静静地垂下眼帘将想说的疑惑与担忧尽数缄默。她直觉茅溉提到她爹时的语气不像是不痛不痒的陌生人,她觉得怪异,却说不出到底哪里怪异。   “南歌,”萧武宥又怎会不明白她的心思,“你爹当年在大理寺断的案子不少,自然会有很多人认识他,你莫要多想。”   “是啊,裴姑娘,大家都知道裴寺正断案公正,茅溉既然是吏部侍郎家的下人,应当是听侍郎等人提起过吧。”一直不出声的李子墟也出言安慰。   “你懂什么,你才刚进大理寺几天……”裴南歌撅着嘴反驳他的话,但她的心情却因为二人的安慰有所好转,反而这样一来更有心思去继续鄙夷李子墟。   萧武宥见她还记得为难李子墟,不由责备道:“好好说话,裴南歌。”   李子墟谦逊一笑:“在下在来大理寺之前曾翻阅过大理寺的文书奏表,发现前些年许多案子都是裴寺正主办,在下深感敬佩。”   听到别人夸赞自己父亲,说不得意是假,但夸的人是李子墟,这让裴南歌的得意多少折损了几分。   她依旧故意摆着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眨眼瞧着萧武宥:“五哥你瞧,大理寺的新人将聪明才智都用在了逢迎拍马,哪有心思来断案?”   李子墟面色微僵:“在下不曾逢迎讨好……”   “裴南歌!”萧武宥的声音比先前严厉,“你之前口口声声说庶、士两族都是大唐子民,如今你可是要打自己耳光?你是想成为那些被你不齿的人?”   “我没有……”裴南歌委屈地撅着嘴,她心中也明白自己的行为稍微有些过分,但她并不是因为李子墟是士族或是庶族出身才这般对他。   她刁难李子墟的原因从来都只是因为她认为李子墟抢走了萧武宥的风头,担心他被朝中那帮不怀好意的迂臣拉到与萧武宥对立的阵营。   想到这些,裴南歌只觉得心中委屈,鼻尖一酸就要使出杀手锏--哭。   “不许哭,”萧武宥对她的惯用套路太过熟悉,“你若是想不通自己错在何处,往后也不必再跟着我。”   “司直,我并未放在心上。”李子墟未料到二人竟因为他的事情闹到如此地步,出于愧疚赶紧出言相劝。   裴南歌咬着嘴皮,尽管自己有些委屈,但仔细想想确实也有错,况且她从来都懂得如何随机应变。所以她从善如流道:“我知道错了。”   “大点声。”萧武宥平静的语气里是不容置疑的坚定,小妮子的把戏他不会不知道,但他让小妮子道歉的原因却并不是她所想的那样。在他看来,比起强迫道歉,更重要的是让她知道自己的确有错。   裴南歌没想到萧武宥竟真的要在这件事上计较到底,想了想觉得最好的办法还是扮可怜。于是她重重咬破了唇角渗出鲜艳的血色,酝酿着的泪珠很争气地往下落,偏偏还要表现出故作坚强的样子狠狠擦泪:“我真的知错了,请你们原谅。”   她就不信,她都这么深刻地反思自己的错误,萧武宥还真狠得下心。   事实上,她就算不这么做,萧武宥也未必狠心。但还没等到萧武宥发话,被这动静惊动到的裴高枢就往他们这边走来,看了看面色沉稳的萧武宥,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拉起裴南歌的手就要往前走。   “员外郎这是作甚,”萧武宥一步跃到裴高枢身侧,抬手一挡就把裴高枢的手臂挡开,“如果萧某没记错,刑部现下还有要犯待审。”   裴高枢冷笑:“你最好在南歌面前收起你的官架子,姑且不论裴寺卿待你的恩情,南歌好歹是我们裴家的娇贵女儿,岂容得你对她放肆?”   裴南歌眨了眨眼,当下的状况似乎超出了她的预料。她万万没想到在这种时候来替她打抱不平的竟然是自己最嫌恶的堂兄,瞬间就觉得关于这位可恶堂兄的种种恶行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再联想到萧武宥,更多时候都是她仰望着他,他不说话,那她就逗着他说话,他生气,她只好等他气消了,他的确不曾真正吼她骂她,但现在与讨人厌的堂兄一比较,她就真的是觉得委屈了,本来是装哭,哭着哭着就成了真的,而且还是越想越委屈。   “员外郎未免忧心太多,”萧武宥伸手捞起裴南歌的手腕,“我与南歌的兄妹情分只怕在你之上,做兄长的教育妹妹,不劳烦旁人费心。”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竟奋力地甩开萧武宥的手臂:“五哥,你还惦记着江宛若么?”   这是一句绝对可以造成三千鸦杀后果的问题,意识到自己踩了别人痛脚,裴南歌当即扯出了一抹难看的微笑来缓解紧张的气氛:“五哥是不是还是不喜欢我?你要是不喜欢我,能不能再多给我些日子,我再想想别的法子?” ☆、第008章 士二代与寺三代 第008章 士二代与寺三代   裴南歌原本是想着既然萧武宥已经当着众人面毫不留情训斥了自己,女孩子家的虚荣和矜持早在那一刻就都成了泡影,索性豁出脸面,向他、也向所有人说清楚她的心意,反正她这辈子最大的理想就是嫁给萧武宥,这个理想又不可耻。   可是她在说完这番话后就开始后悔,只因先前决心定的匆忙,她竟然未曾考虑过如果萧武宥明明白白地拒绝了她,她又该如何挽回硕果仅存的自尊。   她既羞愧又紧张,而萧武宥却在遣了别人回大理寺之后就选择了沉默。这一沉默等得裴南歌抓心挠肺,差点就没发现安静的小街上只剩下萧李二人和裴家兄妹俩,除了不说话的跟班阿九,就只剩下比夜色更深的沉默。   “南歌丫头,”浑厚苍劲的声音打破僵冷的气氛,萧武宥和裴高枢皆恭顺地低下头。李子墟惊诧地发觉到气氛的变化,也垂下了头。   裴南歌朝左边扬起头,裴府匾额近在眼前,刚刚迈步出门的苍髯老者不怒自威,那正是她的祖父,大理寺卿裴衡。   萧武宥恭敬作了一揖,转身想拉裴南歌时却被裴高枢挡在两步开外:“阿九,你领了命将南歌亲自送到裴寺卿面前,还愣着做什么?”   阿九“啊唔”一声,抬头就看到裴南歌红肿的双眼瞪着他,不敢再贸然行事。   “不必了,高枢,南歌已经送到,你先回去罢。”说话的正是裴老爷子,冷淡地指着光德坊前方的小街,送客意图不言而喻。   裴高枢规规矩矩作了一揖,神色恭敬地对裴寺卿道:“听闻南歌将要及笄,高枢这就回去吩咐家里准备贺礼,叔祖父保重身体。”   “南歌,”待裴高枢行得远了,裴老爷子严厉地叫住裴南歌,“你是不是拿着我送你的礼物出去招摇?不然裴高枢如何会记得你生辰?”   早在方才裴高枢提到及笄礼物之时她就忐忑地注视着老爷子的反应,见老爷子动了真格就赶紧使出浑身解数来撒娇:“阿翁,我明明还要再过几月才及笄,你却这么早就把礼物给我,不将它揣在身上我怎么放心?”   “倒是你有理?”裴老爷子颇有兴味地看向裴府门前站着的两位少年,“想也知道你们遇上了什么事,高枢那孩子被宠惯了,性子不大好,但他心地不坏。”   萧武宥早见惯不怪,只轻笑着点头。李子墟见状也跟着点头:“在晚辈看来,家世只是天赐的缘分,各人能担何等的官职是各凭本事,无论今日立功的是大理寺还是刑部,只要不让犯人逍遥法外就是我们的职责。”   正在数蚂蚁的裴南歌猛地抬起头不可思议地打量着李子墟,又想到自己方才因为他才受到委屈,心里终归还是有些憋闷,转身就想回屋。   裴老爷子正心满意足地捋着胡须打量着新人,发觉小妮子别扭的举动后不高兴了:“南歌你等等,我有话对你们说。”   老爷子将几人领进膳厅,裴南歌打发走伺候的婢女亲自布菜。   裴老爷子皱起眉打量着大理寺的两位少年,二人一位绿袍翻领一位青衫敞袖,皆是翩翩风采卓然出群,他不禁长叹一声,神色复杂:“陛下赐给滁州刺史王学知的乌金拓《快雪时晴帖》失窃。”   “滁州刺史?”萧武宥蹙眉,“那位琅琊王氏后人王学知?”   “不错,”裴老爷子负手,“早前王刺史编书有功,皇恩浩荡拜他为滁州刺史,陛下更将王氏先祖羲之名帖《快雪时晴》赏赐给他。他原本是将右军名帖放回金庭祖宅珍藏,可刚行到南谯县就出了事。”   “既是朝廷命官,又是贵重藏品,此事定然不得声张,所以只好让大理寺担这个风险,”裴老爷子摇摇头,转头过来看向萧武宥的时候带着几分歉意,“圣上的意思是让你去。”   萧武宥陡然会意,轻笑着点点头,望向裴老爷子的眼神之中带着几许宽慰:“是圣上的意思,还是萧娘娘的意思?”   裴老爷子皱眉:“萧娘娘只是希望你多吃点苦头,早日懂得与萧家团聚。”   “不劳她费心,”萧武宥嘲讽一笑,“这些苦头还不足以让我向她低头。”   “我也一同前去!”一旁的李子墟忙不迭开口。   老爷子走到李子墟的身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一同去罢。”   李子墟面露感激之色,拱手就是一揖。   “南谯县令沈庆为人忠义,你们尽可与他商量。此外,”老爷子望着两位少年,启齿略带犹豫,“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们此行带上南歌。”   李子墟听到裴南歌的名字顿时一惊,很快他发觉自己的举动有点失态,只好低头装作若无其事地盯着自己的袖口。   萧武宥忍着笑意将很是体恤地继续说出他们都想说的话:“此行路途千里,南歌只怕从未受过这样的颠簸。”   裴南歌布好菜时正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人提及,猛地搁下手中的盘子望着裴老爷子:“阿翁这是想把我打发出去的意思?”   她还在与萧武宥置气,不信老爷子看不出他们之间的异样,但却在这时候把自己交托给他们,又联想到祖父今日辞官,她也渐渐明白此次请辞似乎并不顺利。   “圣上虽准我辞官,却交予我些别的事。”裴老爷子神情复杂地望着三人。   萧武宥很快也就觉察出事情的端倪:“这对裴家来说未免太不近人情,裴相已屡番贬谪,牛、李两党难道还不放心?”   二人说话时,裴南歌已经盛好粥摆在几人面前。   “这些我已有所预料,但圣上派给我的差事有些特殊,”裴老爷子捋须,神情严肃地看着萧武宥,“圣上派我去泉州调查萧娘娘失散的胞弟,也就是你爹。”   已经与萧家断绝关系的萧武宥听着这些不免冷笑:“彼时我还在泉州焦心如何考取功名,突然我爹就成了宠妃的胞弟,我们家变成人人钦羡的皇亲国戚。但圣上还是担心会变成下一个杨玉环……”   虽然萧家那段寻亲的故事发生在裴南歌出生前,但长安城里的各种传说在她懂事以后已经传遍了街头巷尾。因陛下怜爱萧娘娘,娘娘惦记幼时家中兄弟,皇帝就劳师动众替她南下寻找,这才有了萧武宥本人嗤之以鼻的显赫身世。   “武宥,你当明白,无论你怎么想,但在外人眼里,你与萧家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裴老爷子说完这些后又叹息着招呼裴南歌到身前。   “南歌,我此行去泉州是密旨,不便带你同去,把你一人留在长安我担心牛李两党有可乘之机。我瞧你也乐意跟着大理寺查案,此番你就跟着他们淮南,就当长长见识,但你一定要听武宥他们的话,明白吗?”   正与碗里热粥做斗争的裴南歌倏尔想通无数关节,从案几旁跳起来:“所以阿翁你早就决定了?你早决定辞官,也早就猜到皇帝一定会为难你?你早猜到可能来不及参加我的笄礼,所以早早把礼物给了我?”   裴老爷子吹凉碗里的粥端在手里:“你叔祖父早先在朝中摆明立场两不相帮,结果就引来牛、李两党的排挤,我们两家本是同根,终归是会有所殃及,但既是同胞兄弟就应当宠辱与共,南歌,在眼下,我们裴家人还能安稳活着就已是万幸。”   裴南歌这次是真的哽咽了:“阿翁,你要早点回来……”   萧武宥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心,宽厚沉着的温度顺着手心一直蔓延到她心尖,让她差点就忘了她在不久之前刚刚决定要与他置气,也记不起为何委屈生气。   “武宥,我把南歌交给你,你多担待些。”老爷子见萧武宥点头才放下心来。   裴南歌心里悄悄地想,萧武宥如果不喜欢她刁难李子墟,她就再也不刁难,这样他总会喜欢她的。   不明所以的李子墟如释重负地享用起稍微有些糊的鸡肉粥,这,也算是他初到大理寺的欢迎宴,虽然暗潮汹涌、菜式单调。   窗棂外的月影斑驳,临别的惆怅像是朦胧雾气浸湿他们的心。 ☆、第009章 也算不打不相识 第009章 也算不打不相识   裴南歌在天光熹微中送别老爷子,径直来到了大理寺。   新到的医工诚惶诚恐地同她问好,值守小吏连连赔笑招呼她。她今日不如往日那般折腾,只安安静静等人,看得来来往往的大理寺同僚都有些难以置信。   而她今天要等的也不是萧武宥,是李子墟。   不多时李子墟踏着晨光进来。裴南歌上前挡住他的前路,拽起他往门外走,不明所以的李子墟就这么被拉到大理寺外,他还以为裴南歌是要关心何时启程,赶紧解释道:“昨夜萧司直回大理寺已将一切打理妥当,过会儿他就将报请顾少卿,最迟午后启程。”   “我不是说这个,”裴南歌细柔的声音带着迟疑,“我……我是来道歉的。”   她昨天就已经想通了个中关节,只要她不做令萧武宥反感的事,就还是有机会博得他的垂青,所以,她决定勇敢地承认自己的错误,与即将同萧武宥出生入死的同僚化干戈为玉帛。   “道歉?”李子墟倒是对她前后的反应不大习惯,“裴姑娘你这是……”   “昨日之事是我不对,”裴南歌说得诚恳,“我不该那般说你。”   李子墟半晌才明白过来,他确实也没往心里去:“不要紧,我也没往心里去。”   裴南歌深吸口气,虽然是战略性认输,但还是觉得应该把原因说清楚:“也许你也看出来了,我一开始确实不待见你,所以故意为难你。”   李子墟还是笑着:“各人有各人的喜好,总不可能强人所难。”   “可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刁难你吗?”裴南歌眨眨眼,白皙的面庞因为说话太快而染上一抹红晕。   李子墟亦学着她的样子眨眼:“为什么?”   “坦白说,我看你不顺眼是因为外面的人都夸你,大理寺的人都欣赏你,相反,他们从来没夸过五……萧司直,”裴南歌直言,“所以我觉得你因为参加了科举就轻而易举否定了他这么些年的努力。”   “裴姑娘对萧司直的事真上心,”李子墟显然也明白了她的心思,“萧司直是在下敬重的前辈,在下到大理寺是学习如何断案,不是学习勾心斗角、拉帮结派的,至于外间流言,传得太久人们就腻了,你我皆可不必理会。”   裴南歌长长地松了口气,紧皱着的眉头也渐渐舒展:“那就好,眼下我们把话都说清楚了,以后就不再互相为难。”   明明自始至终只有她在为难他,但李子墟还是含笑点了点头。   “对了,在下有个疑问想请教裴姑娘。”李子墟神情认真地说道。   裴南歌狐疑看他一眼:“你说罢,但是别问我关于案子的事,那我可不懂。”   李子墟笑了:“在下先前翻阅大理寺的奏帖,得知萧司直乃萧娘娘子侄,照理说司直应当与萧娘娘颇为亲近,但为何当前他会对萧家讳莫如深?”   “因为,萧武宥早就与萧家断绝关系了,”裴南歌轻声叹息,“这些东西你当然不可能从帖子上看到。”   “为何断绝了关系?”李子墟惊讶道。   “明面上的原因是他看不惯萧家人恃宠而骄,想脱离家门以自己的实力做受人敬仰的好官。”裴南歌偏头,嘴角勾起一抹自嘲。   “这听上去也颇为符合司直的脾气。”李子墟自言自语。   裴南歌的眼前又浮现出当年萧武宥意志消沉的颓唐,那一段阴霾既是萧武宥不堪回首的过往,也是她的梦魇。   “但其实……五哥当年与一位姓江的姑娘情投意合,萧家却认为江姑娘配不上他们,”她试图以平静的口吻来掩饰内心的波澜万丈,但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连她自己也不清楚那是害怕还是惋惜,“有一天江姑娘走了,从此以后再无音讯。”   “萧司直不曾找过她吗?”李子墟问道。   裴南歌点点头:“萧五哥猜是萧家逼走了她,便去问他们,但萧家却拦着不让他去找。五哥一气之下就与萧家断绝关系,后来他找过江姑娘所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有找到……”   那位姓江的姑娘正是萧武宥当年心头的朱砂,她裴南歌心里的骨鲠--江宛若。   “明面上的原因和背地里的隐情,你愿意相信哪一个全凭你自己喜好。”裴南歌看似云淡风轻的话语却含着酸楚。   “萧司直真是性情中人。”李子墟不无惋惜地摇头叹息,“但在我看来,或许是两个原因共同促使他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多谢李评事如此赞誉,”萧武宥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他换了一件崭新的袍子,在晨光之中更显温柔和煦。   裴南歌却是不知道应当如何面对他,经过昨天闹了那么一出,虽然自己半真半假,但这时候热情地迎上去撒娇多少有些不合适,再加之昨天那番直截了当的表白,她还不能确定萧武宥和其他人心里怎么看她。   此刻她很纠结,就连双脚也纠结到了地底,如落地生根般一动不动。   萧武宥双目含笑走到她的眼前,抬手将她凌散开的几缕头发拢到耳后:“你肯向子墟道歉,我很为你骄傲,你要知道,多少男子也未必如你勇敢。”   受到了夸赞的裴南歌却是鼻子一酸,慌忙避开他的眼神,轻轻点了点头。这种情绪变化的方式太措手不及,她有种贼喊捉贼之后被感化的内疚。   “我过会儿要去向少卿辞行,你先回家收拾,一会儿接你出发,”萧武宥轻轻拍着裴南歌的额头,又吩咐李子墟道,“你去马厩里挑几匹壮硕的好马,记得不要挑那几匹白鲲驹,南歌被它们摔过。”   裴南歌张口想要反驳萧武宥在外人面前替她塑造的形象,但她一望见萧武宥的眼神就跟心里有鬼似的说不出话。   她赶紧在心里替自己鼓气:这是物阜民丰、豪放真诚的大唐,一往情深的姑娘当众对心爱的男子表明心意,一点也不丢人,她完全不必要畏首畏尾! ☆、第010章 滁州城未解之谜 第010章 滁州城未解之谜   当长安城的锦绣成堆渐渐远去,裴南歌那振翅高飞的心情忽然再也不复初离长安那般雀跃,期待和怅然交集的心绪占满心房,更多的是面对未知世界既踌躇满志又手足无措的自相矛盾。   一行人赶到南谯城时,王刺史和沈县令已在县衙门口相迎。   王刺史约莫五十来岁,双鬓微白。沈县令从头到尾皱着眉头一脸焦虑。   裴南歌费力地跟着萧、李二人的步伐进到内堂,还未坐定就听得王刺史急切问道:“这次我从南谯取道金庭,身边随行不多,没想到给了窃贼可乘之机。”   萧武宥颔首:“此事我们略有耳闻,还请刺史再仔细回想墨宝失窃时的情形。”   根据王刺史的回忆,他们大概是申时抵达南谯,随后就在驿馆中安顿。当时他正在屋内与随行的四位侍从交代事情,忽然就听到屋外有人大呼着火,于是他派了两个伺从出去看看情况。   但出去的人过了很久仍然没回来,屋外也没有别的动静,王刺史放心不下就又派了两个人出去。俩人刚走,忽然外面狂风大作吹开了门窗,此时关窗的时候被风吹迷了眼,风停了才缓过来。最后是后面派去的两个伺从抬回了晕倒的两人。   “这时我才觉得事有蹊跷,再去翻看盒子时,快雪时晴已经不见了踪影,盒里只有窃贼留下的一方布帛。”王刺史说完就将一方绢帛交给萧武宥。   萧武宥仔细摩挲:“中有文章又奇绝,地铺白烟花簇雪,竟然是江都缭绫。”   “缭绫?”王刺史惊道,“竟然真是江都贡品缭绫?”   “不假,”萧武宥将缭绫递给李子墟收好,“但我也同样不明白为何是缭绫。南歌,你先闻闻盒子周遭是否有特别的气味。”   漆木浮绘的狭长木匣里空空如也,裴南歌低头将鼻尖触及匣口,漆木的淡淡香味飘散入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合上木匣,她无奈朝萧武宥摇摇头,其实她心里很清楚,拓帖遗失至今,哪怕真有其他气味也早就散了。   “因为帖子是圣上御赐,沈某担心此事张扬出去会危及皇家威严,所以只在暗中对进出人等进行搜查,但直到现在依旧一无所获,司直,现今是否需要采取悬赏通缉的办法?”沈县令言简意赅正中要义。   “不,”萧武宥估摸清王刺史的意思后拒绝了这个提议,“继续封锁消息,装作帖子还在我们手上,只要官府未透露出帖子失窃的讯息,黑市的买主们就会质疑帖子的真伪不敢贸然交易。”   “不错,”裴南歌附和道,“窃贼说不定还在城内等着风头避过去再出手去黑市交易,越是这样,我们越需要按兵不动。”   “我这就让人去查这缭绫的来历。”沈县令将缭绫交给县丞,又仔细吩咐了一番。   “司直,”李子墟这时才得空抽身到萧武宥跟前,“既然窃贼是要从朝廷命官手中窃走御赐名帖,理应越是无知无觉最好,为何还要留下这么珍贵的缭绫?”   “你是想问究竟是故意为之还是偶然失手?”萧武宥挑眉。   李子墟颔首:“用得起缭绫的人多是达官显贵,又如何会行窃?”   “那也未必!”这一路快马加鞭让裴南歌吃了不少苦头,刚到南谯县城还没来得及休息就又开始绞尽脑汁地想案子,所以这声反驳显得无比单薄。   “这可是王羲之的墨宝,王刺史那本又是御赐的乌金拓本,世人自然趋之若鹜。我听阿翁说,好多达官贵人都以收集羲之书帖为好,没准还真是他们偷的。”   “有几分道理,”李子墟说得公允,“但就算真是某位达官贵人偷的,他们难道还敢明目张胆挂在自己屋中?万一被人看见那不就是不打自招?”   萧武宥赞同道:“帖子的真迹已随着太宗皇帝入土,世上的拓本又以失窃的这本乌金拓最为珍贵,眼下整个大唐都知晓这拓本被赐给了王氏后人,这些达官贵人纵然再喜爱此物,也断不敢冒险干这种引火烧身的危险勾当。”   裴南歌觉得他二人说得都极为有理,低着头开始仔细思考是否有可能是偷窃成瘾的达官贵人犯了傻。   萧武宥翻动着手里的绢帛,紧皱的眉头霎时微微舒展,显得沉稳自信:“以上的各种解释,都是先假定这块缭绫是窃贼在偷窃中不小心落下的,但如果并非如此呢?”   李子墟和裴南歌齐齐看向那方绢帛,裴南歌敏锐地发现不对:“这块缭绫的尺寸显然不是丝绢,这里又没有尖锐之物,缘何会留下这么块绢帛?”   萧武宥修长的指尖拈起绢帛:“若是被划破的衣裳,四角又怎会如此平整?”   裴南歌果然发现那方寸大小的缭绫表面平滑、四角齐整,完全没有半分藕断丝连的迹象。   已经交代好相关事宜的王刺史和沈县令注意到他们这边的情况,顺着李子墟他们的目光望过来,他们也发觉了缭绫的不同寻常。   沈县令沉声道:“这应当是裁下来的。”   “不错,”王刺史应道,“窃贼是故意留下这块缭绫,想引我们发现,或者是想向官府挑衅。”   沈县令灵光一闪赶紧吩咐手下去查近来有什么贼人刻意与官府作对。   刚吩咐完,走出门的县丞又走了回来,他身后跟着一位面容焦虑的衙役,疾步的行走令他腰间的佩剑发出清脆的碰撞:“禀县令,城东燕子林发现一具女尸。”   沈县令面色凝重,附耳对身边的衙役低语几句,衙役点点头快步退下,不多时他就领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女子进来。   女子朝着众人盈盈一拜,显得弱柳扶风,她的目光扫过焦急的衙役后得意一笑:“怎样,沈县令,不幸被白露言中了?却不知您要如何处置白露呢?”   裴南歌在看清女子衣裳上绣的图案后,心开始不可抑制地狂跳,她小心翼翼地望向身旁神情冷峻的萧武宥,只看见他如墨的眼眸微微闪动,看不清他的情绪。   就在众人仍是一头雾水的时候,白露竟笑呵呵地主动解释起来:“两天前,白露可是提醒过府君的,今日白露要在燕子林大开杀戒,怎么?诸位现在信了?”   沈县令也转头向众人解释:“此女白露是临江绣坊的绣娘,前天她来县衙投案,说她能用神力杀人,见我等不信,就煞有其事地说今天会在燕子林杀害米铺老板娘。我等虽是不信,但担心她真去杀人,就将她关在县牢里盯着。”   四下皆是一惊,白露又吃吃笑道:“沈县令可是派了三个人看着,白露连喝了几口水都有人数着,白露若是想出去,只怕得会遁地飞天才行。”   沈县令看向几位狱卒,他们神情认真地点着头,证实白露不曾离开县牢。   白露的身姿翩然来到沈县令跟前,又如拂柳般挪过王刺史身旁,最后径直站定在萧武宥眼前,她伸平双臂轻盈地转了个圈,纤纤柳眉笑得如同一弯新月:“诸位觉着白露像是会飞天遁地么?”   裴南歌焦虑地看着萧武宥,他宽袍之下的手掌握紧又松开,她的心也随之一沉,她知道,他看出来了。   也是,那般别致的绣样,连旁观者裴南歌都能认得出来,更遑论是最熟悉那个样式的萧武宥呢。   萧武宥起伏的声音缓缓问道:“白露你衣裳上的图样出自何人之手?”   白露眨眼瞧着萧武宥,唇角的笑意愈发恣意:“临江绣坊未来女掌柜江宛若。” ☆、第011章 神通广大的白露 第011章 神通广大的白露   “江宛若”三个字,字字都是在剜裴南歌的心。   偏偏白露还不肯就此作罢,又咯咯笑起来:“怎么?郎君对我们江姐姐有兴趣?啧啧,不过真可惜,江姐姐自然是要嫁给我们二掌柜的。”   裴南歌莫名松了口气,虽然良心告诉她这种庆幸来得有些不合时宜。   “县令,”几个衙役从门口进来,丝毫不留给萧武宥他们伤春悲秋感慨万千的机会,“女尸已抬回县衙,证实是米铺掌柜,尸体已在殓房待检,请诸位移步后院。”   王刺史近日因帖子失窃之事甚为忧心,加之手边又还有别的公务,同众人简单几句寒暄后留下人帮忙之后就告了辞。   沈县令命人将白露押好后自坐席间起身:“验尸的仵作是谁?”   那名衙役小心地看了看他的脸色,吞吞吐吐道:“是……沈铭斐。”   “逆子!”沈县令拂袖,脸色不善地领着众人往殓房去了。   殓房在后院的西北角,虽然屋外阳光正好,但小屋里却依旧透着寒凉。   沉闷的木门透着斑驳的光影,沈县令走上前正想推门,却被另外一双手拦下。只见一位乌衫素巾的男子以手臂抵着门板将众人挡在门外,他约莫与萧武宥一般高,硬朗的面容上带着薄薄的怒意。   “他们是什么人?”他不带起伏的问询竟仿似寒冬一场大雪,同阴森森的殓房混在一处,直听得裴南歌空荡荡的胃里不住瑟缩。   “沈铭斐,休得无礼!”沈县令皱着眉斥责道。   “无妨,”萧武宥不以为意,从容不迫地介绍起众人,“在下大理寺司直萧武宥,这位是大理寺评事李子墟,这位是萧某的妹子裴南歌。”   被提到姓名的李子墟颔首一揖,刚缓过劲来的裴南歌却忘记了要行礼。   “裴寺卿的孙女裴南歌?”沈铭斐的目光直视向裴南歌,他冷峻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了笑意,却充满了嘲讽,“我可不记得大理寺有携家眷查案的规定。”   裴南歌正因此人识得自己而惊讶,经过一番仔细回想,却并不记得曾经得罪过这么一位仁兄。   平白挨生人的打趣并不见得会让人心思愉悦,更是噎得她一口气没喘过来。她纤细的手指了指自己,疑惑道:“你认识我?”   “怎么?我曾住在你家数月,你不记得?”沈铭斐的笑意比先前亲切了许多,就如同是在与朋友或是亲人谈天说地。   多年前的记忆涌上裴南歌的脑海,那时候,她的人生里还没有萧武宥,她仍然能像别的孩子一样,围着爹娘跟前打转。   有一天,阿娘的闺中姊妹带着儿子进京求学,站在阿娘身后的她看见沈铭斐清明的眼睛里尽是对长安的恐惧。她怎么可能忘记那样凌厉而寥落的眼神,她又怎么可能忘记他曾在树下朝她伸出手,对她说“你若不下来,我就走了”。   后来,他就真的走了。   只不过,两个小破孩,哪里写得出什么风花雪月的浪漫故事。   “是你!”苏醒的记忆令裴南歌发自内心感到惊喜,“沈、沈明飞?”   沈铭斐屈指轻轻扣响她的额头,纠正道:“是沈铭斐,不是沈明飞,说过多少次,怎么只长岁数不长记性?”   裴南歌揉揉脑袋嘿嘿地笑着,她有很多话想同他讲,但她却无从讲起,更重要的是,眼下的情形并不是适合两位他乡重遇的小伙伴叙旧。   “咦,”裴南歌忽然意识到一个在她看来很疑惑的问题,“沈铭斐,你不就是沈县令伯伯的儿子吗?为什么他们说你是仵作?”   裴南歌又从头到脚仔细打量起他,乌衫素巾整齐干净,硬朗的面容淡然安静,虽然先前的冷峻令她瑟缩,但在伙伴相认之后的亲切还是让他看上去既淡然又倜傥。   这样一位看上去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实在难以把他与仵作这种最卑下的职业联系在一起。   “犬子资质愚钝,不适合做官,”沈县令说着就推开挡在门口的沈铭斐,重重拉开了殓房的大门,“诸位请进。”   沈铭斐冷笑一声率先进到房中,他将手中素绢包着的东西往案上一扔,熟练地往手上戴好鹿皮手套:“先前抬尸体进来的时候我发现她的脖上有勒痕,案上那堆东西是在现场附近找到的麻绳,与脖上勒痕相符,应是凶器无误。”   沈铭斐的声音依旧不带温度,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异常清明。说完这些话后他已经来到女尸跟前,朝死者小声念了几句梵语就专注地查验其尸首来。   萧武宥从案上拿起麻绳,拿到女尸的脖颈之间进行了一番比对,确认麻绳就是凶器后将其包好递给了李子墟。   裴南歌从进屋之后就站在李子墟身后,她间或鼓足勇气探头去看看那具女尸,但隔着层层距离她看得并不清楚。   “尸身整体僵硬,腹部鼓胀有腐烂迹象,”沈铭斐在尸身各处按压,又在死者的手掌间仔细端详,“死者手掌张开,辰戌丑末手掌舒,初步推断死于昨夜戌时前后。”   沈铭斐翻开尸体的眼皮,如常的面色之下是他自若的从容自信:“死者眼角浑浊模糊,脖颈上有青紫血斑,确是被麻绳所勒致死。”   直到这时,众人才不约而同地想起被一同带来对质的白露,尽管白露在这个过程中一直静默得几乎让人忘记她的存在。   沈县令厉声质问白露道:“昨日戌时前后,你在县牢里做些什么?”   白露挣开松懈的衙役,缓缓走到尸体跟前。   沈铭斐大掌一推将她拦在近旁,几名衙役顺势上前押住她的手臂。她也不再挣扎着上前,而是偏着头痴痴地看着已故的米铺老板娘,随后竟“咯咯咯”地笑起来:   “多么风韵犹存的老板娘,就这么成了亡魂,呵,白露好生好奇,她下到阴曹地府之后是不是连牛鬼蛇神都会被迷得神魂颠倒。”   沈县令重复道:“戌时前后,你是否在牢里?做了些什么。”   白露忽然放声大笑:“县令这是不相信你们的衙差,还是不相信你们的监牢?白露在不在牢房,在牢房做了些什么,你问问你管的那些人不就清楚?”   一个年纪略长的牢役不等沈县令发话当即上前禀报道:“关押白露的牢房这两天确实没有异常,我们几个轮流换人看着她,都不曾走神,着期间她从没离开过牢房,也没有发生任何不寻常的事。”   萧武宥却继续道:“昨夜是谁看着她?且将她昨夜做了些什么详尽说来。”   那名牢役回想了一阵道:“我自酉时起接替另一位弟兄看守白露,期间她一直对着石墙发呆,但每隔不久就会问问时辰。”   “你可还记得她什么时候开始问时辰?问了几次?”萧武宥又追问道。   “约是酉时三刻左右开始问,几乎是每隔三刻问一次,一直到她睡下,也就是亥时左右。”   “她平时也是这个时辰睡?”这次发问的却是李子墟。   旁边的几个牢役点点头:“通常都是这个时候。”   白露又放声朗笑起来,她杏黄的裙衫因为连日被困牢狱而染上了轻微薄尘,如此也就更衬得她肤白如脂。   她柔弱的身姿徐徐往萧武宥走来:“没想到郎君如此关心白露的起居,真真让白露受宠若惊。”   萧武宥面色如常地看着她,裴南歌看不清他的表情,也感受不到他的抗拒,由此一来,对白露的嫌恶之心也就平白多了几分。   “不过真是可惜,似乎他们都不知道,白露对着石壁不是在发呆,是在念咒,”笑得千娇百媚的白露伸出纤长手指抚过萧武宥的对襟翻领,楚楚可怜的目光带着瘆人的得意,“白露说过,白露得神明相助自有神力,白露想让谁死,无须白露出手……谁就一、定、得、死。”   白露一番动作或许在萧武宥看来不痛不痒,但却像是锋利的猫爪抓伤裴南歌原本就战战兢兢的小心肝。   自听到“江宛若”三个字后所有不安惶恐和焦躁此刻都像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开始在裴南歌的心里搅动,又更像是夏日里的一场骤雨,电闪雷鸣预示着暴雨降至。   她很想上前去把白露推得远远的,让她再也碰不着萧武宥分毫。   她是这么想的,也自然就这么做了。她猛然推开白露还停在萧武宥襟前的手臂,像是一个守卫者那般挡在萧武宥的身前,与笑得阴森的白露狠狠对望。   虽然她的身板比不过白露,但自问气势上绝对可以压倒对方。   “这般隔空杀人的神力还真是有趣得紧,不如……”她亦咧唇浅浅一笑,看来天真又坚定地说,“现在你就对着我试一试,也好让我们开开眼界。” ☆、第012章 滁州神女的试探 第012章 滁州神女的试探   最先反应过来的李子墟大力拽回她的手臂:“她疯,但你不能跟着她一起疯。”   萧武宥也转过头看她,那眼神里的意味她太熟悉不过,那是在告诫她不要轻举妄动。   李子墟的声音虽小却还是被白露听去大半,愈发笑得猖狂:“你们竟然说白露疯子?哈哈哈,依白露看呐,你们才是疯子!”   白露脚下转着圈摆脱了衙役的扣押,轻盈的步子停到了沈县令跟前,笑得宛如一朵妖娆的芍药:“不然,又怎么会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好,甘心沦为贱民……”   话音未落她又笑着转到萧武宥跟前,长长的衣袖掩住了泛白的双唇,笑容里只有一种肆无忌惮的意味:“不然,又怎会连与心上人双宿双栖也只是做梦?”   在场的人都明白她话里意有所指却又不好发作,尤其是被她拐着弯并未指名道姓提到的两人。   裴南歌本就不喜欢白露,此番更是对她嫌恶万分。   白露身为南谯县人,知晓县令父子的纠葛不稀奇,但萧武宥却是从未来过南谯的大理寺司直,白露却正中萧武宥的痛脚,这种诡异的巧合让身为女子的裴南歌越来越忐忑不安。   尽管如此,她仍将脸颊的笑意扬得灿烂,将嘲讽勾勒到极致:“我倒不觉得你是疯子,相反,你的神力也好、巫术也罢,我都是甚为敬佩,所以,你不若就拿我试手,也好教他们输得心服口服,如何?”   白露敛起笑意陷入思忖,她妖媚的眸子紧紧地凝视着裴南歌,一步一步地缓缓朝她走来。   裴南歌的心里擂着鼓,鼓点里有半分惊惧半分好奇,但她并不打算就此低头,她相信正如娘亲曾经所言,仁慈的神明不会将神力赋予邪恶,她也相信正如爹的教诲,越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就会有越多的蛛丝马迹。   突然间,一具高大的身躯挡在了她的面前,把她和白露焦灼的对峙隔离开来,她认出那灰色的衣袍正是沈铭斐。   他驾轻就熟地卸下手中的鹿皮手套丢到一旁,佯装羡慕道:“在下也对此等神术向往已久,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不如小娘子将那咒文教予在下,在下一定知恩不忘报。”   说完他还朝着白露眨了眨眼,看起来就像他真的热衷于这些怪力乱神之事。   白露用看怪物一般的神情望着沈铭斐,又用同样的神情将裴南歌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郎君对这位小娘子真是心疼得紧,白露瞧着你们好生般配,只可惜……你只不过是个下作的仵差,哈哈哈!”   裴南歌原本只是恼她口不择言地歪曲二人的情谊,但听到这种诋毁沈铭斐的言论后,心里的厌恶已是抑制不住地想要找个缺口突出重围。   于是向来没有受过什么委屈的小妮子做了一件最简单也最粗暴地宣泄情绪的事--她随手就从腰间扯下装着银钱的锦囊,想也不想地就往白露脸上砸去。   白露哪曾料到裴南歌竟然采用了这般原始的方式来报复,等到回过神来就发觉右脸颊已经结结实实挨了一记,登时红肿了一大片。   众人皆目瞪口呆地看着裴南歌,倒是被砸中的白露捂着半边脸依旧笑得开怀:“你让我拿你试手,我就非得拿你试手么?哼,我偏不!不过你们既然这么想看我杀人,那我就杀给你们看,唔……不如今天就在城东燃一场大火好了。”   “城东什么地方?你要杀的是谁?”裴南歌冷笑着睨她一眼,对于白露这种故弄玄虚的骗术满是不屑,“我可不信长成你这模样的人还能是神女。”   按说这本来是一句对女子容貌的直白攻击,但白露却忍得不着痕迹:“怎么?你以为从我这里问出人的名字你们就等护着他不让他死?我劝你别妄想了,好,我告诉你,要被烧死的那个人住在东城巷尾,可我不想告诉你们他是谁。”   裴南歌瞪了白露一眼也跟着笑起来:“我明白了,原来神女是凭运气杀人。”   白露却不中招,只是冷笑了一声道:“我再好心提醒你们一句,若是要去救人呢,就得快,否则呀……可就来不及了呢。”   女子的娇笑充斥着整间屋子,白露看似娇小的身躯似乎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沈县令闻言立即遣了衙役前去东城巷一探究竟。   白露见状更是洋洋得意:“白露现在有些困了,想去补眠,诸位这次可得将白露看紧了,可不能再让白露一不小心得逞呐。”   “那是自然,”裴南歌仰着脸浅浅一笑,反手就将白露的手腕背扣在身后,再稍稍一用力就见白露疼得龇牙,“这次由我来盯着你,你我皆是女子,你放心,我一定寸、步、不、离!”   白露斜了眼裴南歌,使劲挣了一番后终于还是没能挣脱裴南歌的钳制,撅着嘴就往门口走去。   沈县令又赶紧命了衙役将白露押回大牢,顺便嘱咐他们照顾好裴南歌。   “李子墟,”萧武宥注视着裴南歌离去的方向,朝新近的大理寺评事挥了挥手,“你随她们一同去,切记不要放过一丝线索。”   李子墟拱手退下,疾步跟上了裴南歌的步子。   “沈县令,萧某还有几件事情想拜托二位,”目送了裴南歌他们离开后,萧武宥的目光落回到沈县令父子俩,“请立刻派人去查查死者生前常与什么人来往又得罪过什么人。”   “大理寺的人查案都是这么主次不分?”沈铭斐倚在一旁,日乌的光晕在他身上镶上一层暖意,可他看向萧武宥的眼神却是冰冷疏离,“难道你们不应该在来殓房之前就打听清楚死者的身份?”   “米铺老板何寡妇,早年丧夫后接手米铺生意,但她生性招摇不知检点,曾与城中多位男子纠缠不清。”萧武宥说出这些的时候依旧带着笑意。   “这些是萧某在来这里的途中打听来的情况,但还需要更具体的细节或是更确切的证据,例如何寡妇究竟与哪些人纠缠不清,又有谁恨不得她早归黄泉。” 萧武宥和煦的面庞丝毫不见恼怒,这样的风度哪怕是沈铭斐也不得不自愧不如。   沈铭斐扯动着唇角发出一声轻笑,再度抬头去看萧武宥的眼神已不见轻蔑,却依然有若有若现的敌意:“恨不得她早归黄泉的,大多是那些人的家眷。”   萧武宥唇角浅浅牵动,光晕里留下他锦袍翻飞的俊逸身影。 ☆、第013章 裴南歌的小秘密 第013章 裴南歌的小秘密   南谯的县牢灰暗阴森,抬眼望去只能看见四面黑漆漆的石壁,弥散着陈腐的气息。   裴南歌原以为白露只是拿午憩做借口来玩点花样,不曾想白露一回到牢房就径直卧倒在草台之上似模似样地闭目养神。   尽管她对这等怪力乱神之事并不相信,但却是直觉地不放心,坚持要在同一间牢房里寸步不离地盯着白露。李子墟拿她没辙,吩咐好几位衙役的差事后也留在牢房同她一起。   “我陪着她疯,你怎么也跟着我来了?”裴南歌谢绝了衙役替她整理的好意,只接过他们不知从何处抱来的干净茅草。   她仔细整理出不大不小的干净地方够她与李子墟二人并排坐着:“那副名帖你们找着了?杀害老板娘的恶人你们查出来了?大理寺的其他事不需要你帮忙了?”   她一口气问完这些问题后瞄了一眼草台上的白露,见草台上的人依旧紧闭着双眼,似乎已悠然入眠。   李子墟听了她的话只是笑:“你都能冲出去让她拿你下手,我怎么还敢躲在后面?”   “我?”裴南歌曲着腿坐下,指了指旁边的地方示意李子墟也坐下,见他丝毫未动,干脆就拽着他的手臂拉他坐下,“我爹曾经告诉我,世上万事皆有因,没有什么是解释不通的,看起来越是复杂的案情,犯人露出马脚的机会就越多。”   李子墟赞同地点点头:“当初立志来大理寺,其实有一半原因是景仰大理正夫妇。”   “景仰我爹娘?”裴南歌偏头看他,“景仰他们为了保护所谓的证人和证物,留下女儿独自活在人世?”   “你爹和你娘忠义无双,”李子墟也偏过头看她,她眼中的天真无邪中含着某种坚毅,教他不忍责难,“你难道不也是景仰他们的吗?否则怎么会一路跟着司直查案呢?”   裴南歌不情不愿地回给他一个微笑,她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讨论下去。   赶路途中积攒下来的不适终于混同着满室的陈腐气息铺天盖地袭来,裴南歌紧紧抱着膝盖,试图通过与人说话来缓解汹涌袭来的水土不服:“李子墟,陪我说会儿话吧?”   李子墟望了眼草台上的白露,压低了声音:“好,要说些什么呢?”   “说说你的事吧,你科举考得这么好,是不是读书特别勤奋?你试过像苏秦那样么?我是说……拿锥子刺自己的……大腿?”裴南歌想起了那个从小听说的典故,忍不住感同身受地觉得有锥子刺中了自己的大腿。   她刻意压低的声音轻轻柔柔,不似以往那般娇蛮,更令她看上去多了几分说不出的俏丽。   李子墟轻笑着摇了摇头:“锥子扎大腿太痛,我下不去手,而且我家隔壁没住人,无光可偷,淮南道甚少落雪,我其实也并没有机会囊萤映雪……”   裴南歌觉得自己的小心思被人看穿了,于是很矜持地赧然了。   她的双手在自己的膝盖来回搓打,嘿嘿地笑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后又小声嘀咕道:“我又没问那么多……”   “那时姥姥卧病在床,我每天天不亮就得替她熬药,白天还得出去替人跑腿送信,用赚来的钱去买米抓药,不然治不好姥姥的病不说,我们可能还得挨饿,所以能看书的时候多半都是在姥姥睡觉之后,或是在给姥姥熬药的时候。”   他说得云淡风轻无关紧要,却听得娇生惯养的裴南歌越发羞愧,先前对他的偏见渐渐消失之后竟然也真就觉得他是个神通无比的奇才:“如今你在长安做官,你姥姥肯定为你骄傲!”   “姥姥年前已经离开人世。”李子墟眉峰微蹙,神情游离。   “对不住,”裴南歌内心过意不去,想着就要转换一个轻松些的话题:“其实我一直想问,你爹娘为什么给你取‘子墟’这么奇怪的两个字呢?为什么不是‘伍子胥’的那个‘胥’呢?”   “因为我出生的时候刚好我们家书房起火,几乎烧毁了我爹所有的藏书,所以他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我也是听我姥姥说的,如今想来倒也应景。”   “那你爹娘呢?他们还在你老家海陵吗?”裴南歌抱着膝盖,不时看看草台上的白露是否有异。   “不知道,”李子墟诚实地摇摇头,“他认为我是灾星,不愿意养我,很早就把我送到姥姥那里,也不曾来看过我。”   “咦?还有这样的爹娘?”裴南歌轻声的惊叹里蕴含着对李子墟际遇的同情,“我怎么觉得你像是你娘买米时白送的?”   “我……”李子墟刚想着要不要好好解释一番,却忽然对小妮子这样的说法丧失了任何解释说明的想法。   他从衣袖之下的手中拿出精致的锦囊,塞到裴南歌手里,忍着笑意道,“下次砸的时候换个便宜又不心疼的物件,这些钱足够寻常人家过好几个月呢。”   裴南歌错愕地接过手里的东西,低下头来看清是自己之前丢出去砸白露的钱袋,脸上立马乐得开出一朵花:“是、是、是,我下回随身再带个装着石头子儿的,丢出去你就别再受累帮我捡回来了,反正没啥值钱的不可惜。”   李子墟也被她真情流露的喜悦感感染,很真诚地笑了起来。   而这时候再看看李子墟,裴南歌陡然就觉得自己先前对这样一个淳朴勤奋好少年的偏见是多么的不可饶恕,于是她她缓缓凑到李子墟眼前,鬼使神差地开口道,“李子墟,作为之前为难你的赔罪,我决定告诉你一个秘密……”   李子墟只当她是玩心又起,微笑着与她保持距离:“既然是秘密,我还是不听为好。”   草台之上传来白露沉沉浅浅的呼吸声,她似乎睡得安静而深沉。   “不,都说了这是赔罪的交换,你必须听。”他与她保持距离,她却自己凑上前去,小妮子要是铁了心要与人交心,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她的决心。   “当年萧家绑走江宛若的时候正好被我撞见,于是就趁他们不注意时把她放了出来,出来之后她给我一封信让我转交五哥,可是我拒绝了,”她微卷的睫毛随着心绪起伏,尽数抖落她的不安。   “我知道五哥曾经想过为她放弃官职归隐山林,但我告诉她,五哥在大理寺受过那么多气,他需要一天扬眉吐气证明自己,而不是从此销声匿迹。后来,她、她就走了。我……我一直没对五哥说过。”   本就静谧的牢室在她话音落下之时更显安静,李子墟的错愕转眼变成镇定自若,他静静道:“有些事既然以前没说过,那以后也就没必要再提及,我什么都不曾听到,但你往后不可再对萧司直撒谎。”   裴南歌惊惶的眼眸因为感激和愧疚盈满了泪水,李子墟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草台上背对着他们的白露突然睁开了双眼,她的目光是看不见的漆黑深沉。 ☆、第021章 以意念诅咒杀人(1) 第021章 以意念诅咒杀人(1)   “啊!”草台之上忽然传来白露惊惧的尖叫,她的午睡已经持续到天光渐黑。   正抱着膝盖沉思的裴南歌登时一跃而起来到白露跟前,一伸手将她拽起身来,目光忿忿地瞪着她满是嘲笑:“怎么?梦到自己被烧死了?”   白露挡开她的手,冷冷道:“我劝你还是赶快提醒他们多带些人手去灭火,白露可不是故意想把东巷整个付之一炬。”   裴南歌学着白露的骄傲样子也冷冷一笑:“枉你自称神力无边,怎么?连如何控制火势的本事都没学到?看来天神并不怎么疼爱你。”   白露嗤嗤哼哼也不接话,过了片刻她却缓缓站起身来整理好衣裳,朝李子墟柔媚一笑,间或拿眼角的余光瞥眼裴南歌:“郎君快些带我们去见沈县令罢,也好让某些人看看,天神究竟是如何赐予我神力的。”   李子墟唤进来几个衙差将白露架着出去,裴南歌在他身后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道:“你只要不去相信她所说的神力,按你们大理寺的方法去查,就一定能查到真相。”   真相是什么,现在谁也不敢定论,当裴南歌他们来到衙门与萧武宥会合时,正好遇到衙役搬走尸体去殓房,沈铭斐正取下鹿皮手套,看样子是刚刚检查完尸首。裴南歌只瞥见焦褐的一团,就被入鼻的熏焦之气呛得一阵反胃。   萧武宥的衣袍上已经沾染一身黑尘,很显然是刚刚从起火的东巷回来。   “被烧死的是住在东巷的胡大夫,”沈铭斐用湿绢擦拭着手掌,不紧不慢道,“十多年前就在东巷开了间药铺行医抓药,但前几年却把铺子租给了别人,靠租金过活。他为人孤僻鲜少与人来往,家中上无父兄下无妻儿。”   “这样的一个人,就算哪天突然离开人世也不会有人为之伤心难过,”白露在衙役的扣押下依然绽放着笑意,“白露杀人可不会殃及无辜,怎么样,现下诸位可是信了?”   萧武宥淡笑唤来几名衙差道:“查查何寡妇和胡大夫生前都跟什么人常来常往,他俩之间有没有什么暗中的往来,听闻何寡妇与人勾搭成瘾,查明她是否与胡大夫有什么暗地里的关系。”   “你是否真是心慈仁善在下不知道,但有一点在下却非常明白,”沈铭斐负手而立,不带任何表情的面容,“尸体的口鼻之内发现大量焚尘,确切说来,胡大夫应是在死前受烟尘所呛。”   “那又如何?”白露娇弱的眼神里含着挑衅。   “也就是说,”沈铭斐看她的表情则比她更加不屑一顾,“胡大夫是被起火后的烟雾熏呛昏迷才会丧生火海之中,严格说来他并不是被烧死,跟你说的死法并不一致。”   “呵,”白露依旧森森笑着,“原来如此,白露省得了,下次一定把火头点在要死之人的身上,多谢郎君好言提醒。”   “熏呛?”萧武宥敛眉,“胡大夫的尸首于何处发现?”   “我们扑灭大火后,大概是在屋子的厢房内发现了尸首。”衙差的答案很肯定。   “这就怪了,”裴南歌冷冷出声,睨向白露的眼眸里鄙夷未减,“屋子都起火了,胡大夫难道不往外跑?安心在厢房里等着受死?白露,你真当你燃的是天火,干的是天谴?”   白露抿唇笑得挑衅:“未尝不是?” ☆、第021章 以意念诅咒杀人(2) 第021章 以意念诅咒杀人(2)   “我不信神明会庇佑你这样的人,我劝你还是早些说出实话罢,你不在当场也能杀死胡大夫不是没有方法,”裴南歌冷着脸,对待白露她自认不需要多么好的脸色,“你或许早在来县衙之前就已经迷晕了胡大夫把他困在厢房里,又将燃着的茅草捂在屋子各处,你约莫算出屋内若是起火必要等到今明二日,于是你来自投罗网好让我们所有人替你作证。”   “先前你一直不肯说出起火的确切时辰,原先我以为是你故意不告诉我们好让我们无从防备,但其实是因为你自己也无法准确算出屋子起火的时辰,所以才没有确切地告诉我,”裴南歌继续道,“至于何寡妇的死……她时常与男子眉来眼去,县城里的妇人应当都对她非常憎恶,尤其是曾经被她得逞过的男子家眷应当对她是恨之入骨,我想你大概就是利用了她们这样的心理,从中进行挑拨,再用别的方法把何寡妇骗到燕子林,你料定官府不会听信你的话,不会调用差役去燕子林阻止莫须有的荒唐事,所以才来投案。”   白露睁大眼睛,好笑地问道:“万一官府信了呢?白露可赌不起。”   “万一官府信了,”裴南歌重复一遍白露的假设,果敢之中带着几分俏皮,“并且来得及加派人手去阻止这两件事情,那你就可以顺势说自己的神力是用来指引官府惩恶扬善、伸张人间正义……反正但凡敢说自己有神力的人都不介意多么厚颜无耻。”   白露不怒反笑:“小娘子,你倒是会想,可是证据在哪里呢?”   “这种假设不无可能,”萧武宥出声道,“虽然我们都知道白姑娘极有可能是凶徒,但我们按唐律法令办事,没有确实证据暂且不会定罪,但萧某还是要奉劝白姑娘还是莫要再造杀戮的好。”   他的话音刚落,匆匆进门的衙差就带来一个脏兮兮的乞丐,衙差的声音在堂中显得异常清亮:“此人是常年在城东乞讨的张乞儿,今日,他在东巷睡觉的时候见到有人放火。”   “你见着的那个人是男是女,你可看清他的模样?”沈县令沉声问道。   埋着头的张乞儿哆哆嗦嗦地抬起头来看了看堂中众人,目光在对上白露之时忽然变得异常的惊恐,他双手分开乱蓬蓬躺在眼前的枯散头发,在看清楚白露的面容之后颤抖地指向了她:“是她!是她!我正在睡觉听到附近有响声,起来一看就看到她在屋子外点火!是她!”   白露懒洋洋地笑着:“一时疏忽竟然被人看到了神身。”   “你肯定是她放的火?”沈县令厉声问道。   “是她!我看见了,连衣服都没变,就是她!”张乞儿说着就焦虑地抱着自己的头再原地来回蹦着,“完了,完了,我看见她了,她会不会杀我灭口,完了完了……”   沈县令见他不似撒谎,也就命人将他带下去再好好问问。   裴南歌估摸着沈县令等人在疑惑些什么,立即主动汇报道:“自押白露回牢房之后,我与李子墟就与她同在一间牢室之内寸步未离,白露进去之后就睡下,后来是她做了噩梦醒来,就提醒我和李子墟要来看看你们这边的情况。”   几位看守的衙差也频频点头证实白露不曾离开牢房。   裴南歌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似乎前面的谜团就快能迎刃而解:“白露,他看到的是你的双生姊妹罢?”   白露突然就得意洋洋地笑了:“诸位若是想知道,不如明日去白露做事的绣坊问问?不过今天时辰已晚,诸位若是非要今日到访,怕是会对姊妹的闺阁名声有所损害。”   堂内的几位官员静默下来,各自有各自的心思。   “诸位放心,”白露又道,“眼下白露也困得紧,暂且未有杀人的精力,诸位可以安稳睡个好觉。”   沈县令与萧武宥互相颔首,立马就有人押着白露回牢里,裴南歌还想跟去就近监视却被萧武宥给拦住。沈县令在府上给他们三人安顿好住处,带着三人用过晚膳后就各自回了房。 ☆、第022章 何时怜取眼前人 第022章 何时怜取眼前人   入夜,裴南歌洗浴后换了身干净衣衫,趴在窗台上翻来覆去地想案子。暮春的江南已经有几分暑气,及笄的日子也已经渐渐临近,许久不见的江宛若也近在眼前,裴南歌心中烦闷至极,索性推门而去找萧武宥谈谈。   萧武宥的房间里亮着灯,裴南歌推门而入的时候他仍在与李子墟推演案情,李子墟见她进来就让了一席让她坐下。   “你怎么看?”萧武宥问李子墟道。   “怪力乱神。”李子墟平静作答。   萧武宥颇为赞许地点点头:“但刚才县衙的人打听到的消息,城内真的没有哪户人家有双生姊妹。”   “会不会是……易容?”裴南歌小声道,“我曾经听阿翁提过,以前京城有位江湖大夫会易容之术,能在片刻之内将人变成另一人的模样。”   “话虽如此……但易容术销声匿迹已久,现今怕是早已失传,倒也不能全信,”萧武宥沉吟,“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白露一定有帮凶。”   “帮凶可能是一名女子,”李子墟开口道,“照张乞儿的话来看,那个人的身形和衣着应当与白露有八分相似,且长相与白露也颇为相似,不如留心一下城中这样的女子?”   “也好,”萧武宥随声应道,“子墟,我们此行还有要事追查,你明日无须再跟着我们跑这几件凶案,还是去和王刺史的人跟紧《快雪时晴帖》的下落要紧。南歌,你明日随我去临江绣坊一趟,你是女子,若能与他们打成一片,最好多套些关于白露家世的传言或者是关于何寡妇的流言蜚语,越详细越好。”   李子墟连声应下,看了看裴南歌又看了看萧武宥,沉默地选择告辞。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裴南歌和萧武宥二人。裴南歌心里憋着很多话想问,自那日萧武宥在众人面前不留情面地训斥她以来,虽然二人依旧不时说说话,但她却觉得心里仿佛哽下了一根刺,拔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尤其在今天得知江宛若的消息之后,那根刺就又往咽喉里深刻几分,教她既是害怕又是委屈。   萧武宥低着头在案上勾勒着燕子林、县衙、东巷的草图,裴南歌望着他专心致志的神情,好几次欲言又止。   “有话要说?”萧武宥搁下手里的紫毫,竹管与笔台相磕的声音异常清脆,“想问我江宛若的事?”   “不、不是,”裴南歌连忙摇摇头否认,攥着裙裾的手已经捏出几层褶皱,却依然掩盖不掉她的不安,“我没有想问你这个,我……我就是来看你饿不饿。”   她拙劣的谎言令萧武宥失笑,弯起眉梢就打趣她:“我若是饿了难不成你还能给我做出几道菜来?”   裴南歌也煞有其事地想了想,觉着自己连饺子皮都包不好,煮的鸡肉粥又糊了,大抵是做不出什么像样的菜式,于是诚实地摇了摇头,但为了不让自己显得那么无用,又忙不迭添上一句解释:“但我可以让厨房帮你做!”   萧武宥挑眉:“厨房?你这在别人家做客呢,大晚上的还把厨子挖起来伺候我?你待我还真是‘一片冰心’呐!”   裴南歌赔着笑:“没事儿,我跟沈铭斐熟,他是沈县令的儿子,也算是半个主人家,五哥你不用跟我客气。”   “对了,”萧武宥换掉杯盏里的茶汤,也给裴南歌面前的杯子里添了点热水,“你怎么会认识沈县令的儿子?”   裴南歌偏头想了想道:“沈铭斐的娘与我娘是闺中姐妹,有一年,大娘送沈铭斐进京到四门馆读书,他就暂时住在了我们家。有一天,四门馆前有几个高官的儿子打架,把他最好的朋友打死了,因为那几个人家里位高权重,没有人敢出来指证他们。从那以后沈铭斐就闷闷不乐,他一直说活人不如死人可靠之类的话,后来某天他突然就自己回去了,大娘还特地写了封信向我娘赔不是,再后来直到今天我才又见到他。我想他大概就是因为那次的事情所以才想做仵作帮死人主持公道罢。”   末了,裴南歌想到先前白露当着众人面前鄙夷沈铭斐的情形,虽然知道萧武宥不会随意看低别人,但还是不放心地补充道:“虽然他做的差事是最低下的,但他的初衷与五哥、李子墟还有堂兄你们是一样的,你们都是为了伸张公平与正义,所以都应当受到别人的尊重,哪怕再低下的工作,也总是需要有人肯做的。”   她以往说这么多话的时候以胡闹、撒娇和讨好居多,今次她这么认认真真说完的长篇大论却蕴含着许多常人想不通透的道理,萧武宥看她的神情渐渐柔和,轻佻的眉梢泄露他从心底而来的笑意:“咦……你倒是很了解他。”   裴南歌这时才发觉什么地方不对,于是顺着两人的话头从头到尾捋了一番,捋顺之后才发觉,这一切话题的开端是围绕着他抛出的那个惊雷江宛若展开的,虽然她嘴上不承认自己对这件事紧张到了极点,但并不表示如果他肯出动探探她也不介意顺便听听。   “五哥你先别忙着吃味,”裴南歌历来不遗余力地想要在自己跟萧武宥的对弈中占据上风,所以造就了一副刀枪不入的脸皮,“方才你提到江宛若了,明天就能跟她见面,你心情如何?”   “这吃味的人好像是你罢,”萧武宥微微皱眉,好看的眉眼并没有因此显得扭曲诡异,他伸出手来揉乱裴南歌乌黑的头发,唇角扬起的笑意惊煞落霞长天,“你之前也听到了,江宛若已另有良人,我们又何必耿耿于怀?潇潇洒洒地放开手笑一笑不就皆大欢喜么?”   裴南歌竭力掩下泛起心头的酸楚,嬉笑着朝萧武宥眨眼,她觉得自己此生的矜持早已在追寻萧武宥的阳关大道上越走越远:“既然旧人已另择佳婿,萧郎是否也可以垂青眼前人?” ☆、第023章 好久不见的情敌 第023章 好久不见的情敌   然而裴南歌又一次直截的表白以萧武宥笑着打发她回屋就寝告终。她安慰自己这不是被拒,而是他仍然需要时间考虑清楚。   她拿起铜镜照见自己的模样,杏眼明眸丹唇素齿,约莫也称得上娥眉曼睩,于是心里暗暗犯起嘀咕:这么一个娇俏可人、体贴知礼的小娘子对他一往情深,他还有什么好犹豫呢?   第二天清晨,裴南歌觉得自己是从鸟鸣花香之中悠悠醒转的,在经历了一番叫天天不应没人伺候的梳洗打扮之后,她终于还是整整齐齐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李子墟已经去和王刺史查办《快雪时晴帖》的下落,沈铭斐也不见踪迹,萧武宥给裴南歌的肩头加上一件披帛就跟着沈县令来到了临江绣坊。   临江绣坊坐落在江畔的绿杨阴里,春风拂过柳梢头,翠绿环抱之中的临江绣坊像是一位飘若惊鸿的娇羞美人。   衙差推开厚重的木门,正在忙碌的绣娘们见县令到来就纷纷搁下手头上的活儿起身行礼相迎,绣娘的衣裙上都绣着同白露衣裳上一样的半翅彩蝶,五颜六色的焦蝶栩栩如生,那是当年江宛若最独具匠心的创作。   一位看着干练沉稳的绣娘上前相迎,沈县令简单说明此番来意后她就带他们去到内院的迎宾苑。   安静的迎宾苑对裴南歌来说每一刻都是煎熬,她心中嘀嗒的紧张酸涩伴着女子娇若青莲的步伐声,愈发的焦虑不安。她感觉到自己人生中最强大的对手在慢慢欺近,甫一抬头就看见身着淡赭罗裙半袖衫的江宛若高髻花簪、步履盈盈而来。   她垂下头看见自己身上的淡青色对襟齐胸缥花裙,将裙边的褶皱又深深扯拉出几重。   “江氏不知明公到访,礼数不周之处望请恕罪。”江宛若躬身行礼,黛眉丹唇似喜含娇,羞却萱草又妒杀海棠。   裴南歌低着头悄悄打量着江宛若与萧武宥二人,而他们二人竟如同从来不曾认识对方一般。   “老板娘,今日前来打扰是希望从你这里了解些绣坊的事情,”沈县令开门见山道,“不知你这里是否有一位名叫白露的绣娘?”   “白露?”江宛若柳眉轻蹙教人不忍,她的声音轻轻颤抖,辨不清出内心的纠结,“绣坊里确有一位叫白露的姊妹,不过近几日她告了假不在坊中。沈县令,是不是白露她遭受了什么不测?”   江宛若的神情略显忧心,沈县令忙解释道:“那倒没有,只是她与几起凶案有关。”   “凶案?”江宛若的神色凝重,连央求的嗓音也婉转动人,“白露虽然性子活泼但心地并不歹毒,恳请明府明察。”   “那是自然,”沈县令面色淡然地与萧武宥对望,二人默契地决定不将案情多说,“我们此番就是来查明真相,也好不冤枉无辜。老板娘可否知晓白露她家在何处,家里都有何人?”   江宛若的眉峰无意识地看向萧武宥:“白露她也是一个可怜人。四年前我初到南谯,是当年临江绣坊的老板娘收留了我,那时候白露就已经住在绣坊里了,老板娘说白露是她捡回来的孤女,我在绣坊这些年间也确实未曾见过白露的亲人。”   “你可知道白露的家世?为何沦为孤女?”萧武宥迎着她的目光问道,“她可有同胞姊妹?”   江宛若惊得别开眼去摇了摇头:“我只听说白露父母双亡,五年亲就住进了绣坊,平素她并不常外出,似乎坊里姊妹都不曾听她说起家里人的事。”   “那你可否发现白露偶尔会有前后判若两人、丢三落四的异常行为?”萧武宥又问。裴南歌却是听明白他的意图,看来他也同她一样,认为白露如果有孪生姊妹的话偶尔会在熟识的人之中以假乱真。   江宛若凝眉思索:“这……我倒是并未特别在意,我想,谁都难免都会遇到不好的事情而心神有所变化,不能时时都一般笑颜常在罢……”   裴南歌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无可奈何,她弯弯的眉梢就快蹙成烟波横起的连绵山峦。   四年过去了,江宛若依旧是江宛若,江宛若依旧不用装点就能灿若桃华,教人心生爱怜。她不知道四年过去后萧武宥是否还是会为江宛若怦然心动,然而无论她再如何努力地想从他的神情中揣摩出蛛丝马迹,他却只是冷冷说话、冷冷看人,冷得就似早已忘却前尘。   “老板娘,冒昧问一句,”沈县令接下萧武宥的话道,“白露她是否时常说些胡话?比如说她自己有神力相助诸如此类?”   “神力?”江宛若不解,“你是说巫蛊之术?”   “正是。”沈县令正色回应道。   江宛若很是肯定地摇摇头:“白露与我算得上是交心的姊妹,她从未说过这些胡话,绣坊内绝不曾发生巫蛊之事。”   “如此……”沈县令与萧武宥相视,“那白露常与什么人来往?”   江宛若蹙眉:“白露她没什么朋友,来往较多的应当都是绣坊的姊妹,但或许是因为我与她都受前老板娘收留的缘故,她对我要略微亲近些。”   “之前的那位老板娘把绣坊转手他人了?”沈县令追问。   “老板娘年事已高不想继续操劳,就把绣坊交给她侄子打理,因为担心侄子对坊中各项事务不甚清楚,所以让我帮着打理。”江宛若说这些话的时候眼角悄悄瞥向萧武宥,萧武宥眉梢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未发一言。   裴南歌心中长叹一声,终于还是问出口:“你是不是与绣坊的新老板定了亲?”   江宛若白皙的面容因为她耳熟的嗓音微微错愕,她竟像是刚发觉裴南歌的存在一般,涟涟的眼波里闪动着难以言表的惊讶,而这种惊讶,只有她们两人才知道个中究竟。   江宛若淡然宁静地颔首:“临江绣坊的老板姓邹,是我未来夫婿。”   裴南歌的心底在欢呼雀跃,同时也苦涩异常,她知道,这样的苦涩是愧疚和心疼的奇妙交织以及愈演愈烈。   “你们这里是绣坊,应当时常与各处布庄往来,可知道何处有缭绫?”裴南歌追问。   “缭绫?”江宛若的眉梢蹙紧眼眸轻颤,“江、江都有几家绸庄向长安进贡缭绫。”   “打扰多时,我们就先行告辞,白露的事情县衙自会秉公办理。”沈县令大概觉察出几位年轻人你来我往之间隐隐透出的诡异感,简单作别之后推门而出。 ☆、第024章 快雪时晴的下落 第024章 快雪时晴的下落   裴南歌和萧武宥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沈县令刚行过回廊的拐角看不见踪影,清风徐来,飘散着栀子将开的清香。   裴南歌拽着萧武宥宽宽大大的衣袖将他手臂拎起,拨开袖口纷繁复杂的绣边就看见他宽和的掌心里细密涔涔的汗。于是她先前那些诚惶诚恐的担忧都变成雨过天晴的谅解和关切,她该怎么告诉他,她此刻有多想扑到他怀中抱着他说“没关系,我在”。   但结果是,怯怯诺诺的她捧着他的手掌突然开怀轻笑:“五哥,你这就是一切随缘无须强求?你还说你不紧张?”   萧武宥也一扫方才在苑里的沉寂,轻轻捏起裴南歌细软的手掌:“那是怕被你嘲笑,笑我这一把年纪的伯伯一点也不洒脱。”   “那么,萧伯伯,”裴南歌回握住他的指节眉开眼笑,“证实白露没有双生姊妹,我们现下如何是好?”   萧武宥抬手去拍她的脑袋:“如今我们眼前只有两条路,第一条路是相信白露会巫术,这样一来所有的情况都能解释。”   裴南歌将头摇得无比利索:“这可不行!根据唐律,若是承认她会巫术,大理寺必定就要找出她养蛊的证据。如果她只是骗人,你们定然找不出养蛊的证据自然也无法定她的罪,如果她真的养蛊……你们找出蛊毒之时恐怕也命不久矣。”   萧武宥的手臂搭在她的肩头:“第二条路是不信白露会巫术,查出她的帮凶,这样一来所有的证词和事实就吻合了。”   “还有第三条路,”裴南歌水灵的双眼骨碌碌转着,笑得鬼灵精怪,“不如就让县衙里所有人还有我们都不作证说白露在大牢里,这样一来张乞儿的指证就足够她入狱了。”   萧武宥敲她的脑袋:“那你倒是试试看。”   裴南歌吐吐舌,笑着刚想说些什么却被身后急切的脚步声打断。   “萧……明公”江宛若黄莺出谷的嗓音急切却不减娇柔,泫然欲泣的模样根本不必刻意佯装,“我……我……”   裴南歌顿时僵直地抽回放在萧武宥掌心的手指,身子因为害怕担忧而轻轻颤抖,她其实一直都刻意忘记,在少不更事的曾经,她与这个女人面对面的较量,她虽然打败了对手,但她从来就不是赢家,尽管直到现在,她仍然不曾后悔四年前劝走江宛若。   萧武宥狐疑地看着裴南歌的反应,静静挨到她身旁又捏紧她的手,颔首朝江宛若客套道:“老板娘但说无妨。”   裴南歌看着衣袖之下的手掌,心里却并不能安心。她说不出来自己的心情,她甚至某些时刻更觉得自己是被萧武宥握在手里的筹码,有了她,他才能与已经另结姻缘的江宛若势均力敌。   “我……”江宛若急切追出门来,“你们提到缭绫,是不是出现在王刺史住的地方?”   萧武宥收回手,狠厉凛然的目光狐疑地注视着江宛若的举动。   江宛若咬着唇,神情纠结:“是不是跟《快雪时晴帖》有关?”   裴南歌和萧武宥皆猜出她话里所指,一时气氛凝重,快雪时晴帖的下落官府一直守口如瓶,而江宛若却好像甚为在意,于是萧武宥直言道:“帖子被贼人盗走了。”   “我知道你们可能不会信我,但我说的都是实话,”江宛若贝齿轻咬朱唇,如同下定莫大的决心,“我想……我也许知道是谁偷的。”   “我们如何信你?”萧武宥的目光又狠厉几分,连裴南歌也觉得不怒而威。   “如果有个人……一直以来都想得到快雪时晴帖,并且早就开始推测王刺史会不会行经南谯……如果有个人,突然毫无征兆就销声匿迹……”江宛若眼角已经含泪,“按照你的办案要则,他是不是极有可能就是窃贼?”   “首先,我的办案首要原则是讲求证据,我不知道你是从何处得帖子被窃的消息,但敢打御赐藏品的主意就是犯下大不敬之罪,还请你想清楚后再说,”萧武宥平静出声,“其次,若是你熟识之人失踪,理应先去县衙报案,大理寺并不负责找寻失踪人口。”   连裴南歌都觉得他说这话的语气异常凛然,她分不清楚他是为了掩饰心中的起伏才故作严厉,还是打从一开始就想着与旧人划清界限。尽管她觉得自己像是他押在手里的赌注,但她还是没出息地伸出手去握紧他的指节。   “那个人……可能……”江宛若垂眸,说出这句话像是用尽了她毕生的勇气,“可能是我未来夫婿……邹缇俞。”   裴南歌觉察到掌心里萧武宥的指节微动,像是轻颤。   “邹郎他对字画已是痴狂成疾,当年不惜用半数家财换得顾长康的斫琴图真迹。而羲之书法又素来被他视若珍宝,因为快雪时晴帖随太宗皇帝下葬真本已绝,他诸多收藏之中独独缺了这一帖,这些年他不惜重金买来不少赝本,又怎么会放过难得的御赐拓本?”   “既然是赝本,你们怎么不拦着他呢?”裴南歌出声道。   “拦着他……”江宛若颤抖地扶着朱漆梁柱稳住身形,长长广袖垂至云履更显翩然,此刻的她像极了她自己绣的那只半翅彩蝶,仿佛随时都要振翅飞走:“邹郎每当论及藏品一事之时便会发病,甚至连至亲也不认得,一旦发起病来他什么事情都会做得出来,当初就险些要发冢去取那幅帖子真本,发冢是死罪,当年老板娘将他绑在屋子里才捱过去。”   江宛若哭腔渐重:“自王刺史来到南谯县后,他就又开始发病,他必是又迷了心智去打帖子的主意……我……我……”   “你……你先别哭,”裴南歌嘟着唇,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女人连哭起来梨花带雨的样子都这般惹人怜爱,“照你所说,你、你的邹郎虽然偶尔发病,但也并没有做过偷窃之事,帖子未必是他偷的,回头我们给沈县令说一声,让他多派些人去寻他就是。”   “不,我知道的,”江宛若哭着摇头,一双美目乞怜地望向裴南歌,“你们刚才问到的缭绫,整个淮南只有江都的邹氏绸庄织造,不是他还能有谁……”   裴南歌惊诧地与萧武宥相视一眼,二人皆未料到会是如此,眼前的江宛若更是泣不成声。   她未加犹豫走上前去将江宛若轻轻扶起:“你莫想得这么多,要入室行窃需不错的身手,你那邹郎听起来似乎也不是身强力壮之人。淮南虽然只有邹家产缭绫,但穿缭绫的人却不只一人。你说的这些我们都记着了,但你现下最好还是先回去好好休息,一有邹老板的消息我们就来告诉你。”   江宛若的情绪稍微缓和,朝着裴南歌感激地点点头。   裴南歌也朝着她真诚地笑着,那往日里看来傻兮兮又没头没脑的笑容,在这一刻萧武宥的眼中,却美好得足以令玉环飞燕为之失色。   然而那个让美人失色的傻姑娘在做完这些之后却在心里暗暗懊恼悔恨:对情敌善良就是对自己残忍,大事不妙呐…… ☆、第025章 险遇青面突厥奴 第025章 险遇青面突厥奴   裴南歌和萧武宥走在回县衙的路上,南谯街上的人本就不多,娇羞别扭爱面子的小妮子因为刚刚经历情敌再现的打击,一路上只顾着低头看自己的脚面,自言自语嘀咕道:“邹缇俞莫不是得了失心疯罢,那江宛若跟着他还有未来么?如果没有未来她是不是某天会忽然觉得还是跟着五哥好?”   萧武宥好笑地看着她:“你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啊?”裴南歌有种被人戳穿小心思的紧张,连连摇头道,“没、没,我说,邹老板的症状好像是失心病,当年殷仲堪之父也是这般,把床底下的虫蚁当做是牛斗。料想邹老板应当也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好人,这般疯疯癫癫神志不清的也怪可怜的。”   萧武宥觉得她说这话似模似样的正经有趣得紧:“你倒有心思同情别人?”   “五哥,你说,”裴南歌扯着他的袖口,“那邹老板真的是窃贼么?他是如何在王刺史眼皮子底下行窃的呢?难道他是民间高手深藏不露?”   正想出口拿她打趣就听得前方传来粗声的叫唤。   “快走、快走,你这晦气小子!”三名虬髯红须的胡汉推着一个头戴獠牙面具的男子往前,那青面獠牙的男子脚下一个趔趄擦过裴南歌身侧,劣质树皮的气息混同着若有若无的花草芬芳扑腾到她鼻息间。   萧武宥长臂一揽将裴南歌从那群人身边带开,右手已经悄悄覆上腰间蹀躞之中的佩剑。   “看什么看!没见过突厥奴隶?”其中一个虬髯大汉瞪圆眼睛朝裴南歌大吼一声,就又推着那个被他称之为奴隶的青面男子往前。   裴南歌顺着萧武宥手下的力度退到一旁,愣愣抬起头却正好看见那青面獠牙的奴隶回过头来看她,吓得她连忙垂下头避开,但她却难掩心中的好奇又抬起头,不曾想那奴隶依然边走边回头看她,她心中有说不出的异样。   待到那几人走远,萧武宥才松开握着佩剑的手,再看裴南歌依然呆愣着,他当她是受到惊吓,又将她拉到自己身旁近了些:“现下多出一条线索,你应当开心才是,为何闷着头不说话?”   “啊?”裴南歌回过神来半晌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你说缭绫?虽然江宛若说淮南只有江都的邹氏绸庄产缭绫,但是用得起缭绫的人家不在少数,查起来也不算太容易罢……”   “五哥!”裴南歌突然明白方才的异样之感从何而来,她高声唤着萧武宥的名字,双手已经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看向他的目光里混杂着犹豫和急切,“刚才那个突厥奴隶!”   她话音刚落已是从萧武宥蹀躞间取下大理寺徽章,一路狂奔到那群人跟前,张开手臂拦住他们的去路。   “站住!官府办案,”她挥舞着手头错银云雀纹徽章,指向戴着面具的奴隶:“现下怀疑此人是潜逃中的凶犯,把他面具揭开看看。”   几个胡人大汉互相看看对方,叉手站在原地就似没听到般。   裴南歌趁机缓缓走到那奴隶跟前,又举着手臂指着就在眼前的人道:“把面具揭开!”   她话音一落就搭上那人手臂使上全力就欲往旁边拉去,离得最近的胡人大汉发现她的意图,大喝一声劈手就朝她迎面砍来。她拉着奴隶手臂一个闪身躲过袭击,不想又一个胡汉从右旁劈来一记重掌直袭她手臂,她骇于那强大的力道微一松手,那大汉当即化劈为拽把那奴隶拽到身后,另外两人立即抽出身后的胡刀大力朝她砍来。   登时只听得兵器铛铛的碰撞声响,萧武宥剑已出鞘,档下那二人胡刀的迅猛攻势,大有以退为攻之势,那拽着奴隶的胡人见势头不对,摸索着拿出两枚圆形小镖就往萧武宥扔去。   裴南歌高呼一声,萧武宥扬剑挡开两枚暗器的偷袭,左右两个胡汉又愈发凶狠地朝他劈来。这时却从侧旁伸出一柄铁剑,顺着右边那胡汉的破绽寸寸直逼其咽喉,萧武宥誊出空当专心对付一人,回过头来正见乌衫落拓的沈铭斐又挡下那大汉几招凶狠的攻势。   这一边的裴南歌扔想着拽回那奴隶,岂料她一伸手就被胡汉一刀劈来,沈铭斐飞身近前挡下大刀的攻势,铁剑生生地刺穿那人胡人手臂。几个胡人见势头不利,高声喊了几句胡语,也不知从哪里摸出几个铜球砸向地面。   沈铭斐高呼一声“小心”,拽着裴南歌闪到一旁,一声巨响之后滚滚浓烟之间已经不见那四人踪影。   萧武宥自挥开层层白烟来到他们这边,关切道:“可有受伤?”   裴南歌看了看身上各处,摇摇头。   沈铭斐疑惑地瞧着裴南歌道:“你们为何与胡人动起手来?”   “我方才在那个奴隶身上闻到了与绣坊一样的栀子香,”裴南歌眉头紧拧:“我怀疑那个人就是绣坊的老板邹缇俞。”   萧武宥了然:“原来如此,但有栀子香也未必就是绣坊的老板。”   “但他们不敢揭开面具,还和我们动手,说明他们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裴南歌觉得心里的乱麻越来越理不清楚,探询地望着萧武宥,“我们还要去追么?”   萧武宥清凛的目光望着烟雾散去的地方摇头道:“暂且还未能肯定此人就是绣坊老板,不过这几个胡人确实大有古怪,眼下他们自知惹了官府注意,不敢贸然出城,回去之后我们向沈县令请令严查出城百姓。”   “依在下之见,断不能贸然缉拿归案,”沈铭斐应道,“在下在城中认识不少朋友,回头我托他们帮我们盯紧那一伙人,不如把线放得长一点,看看螳螂之后是什么黄雀?”   萧武宥赞同地点点头,抱拳对沈铭斐道:“此番多谢沈兄相助,不知沈兄为何出现在此处?”   “差点就忘了,”沈铭斐轻笑着抱拳回礼,“我打听到一件关于何寡妇和胡大夫的事,我想你们或许有点兴趣。” ☆、第026章 两位死者的往事 第026章 两位死者的往事   “你是说……何寡妇当年曾经被人怀疑毒杀孙氏全家?”   裴南歌她们已回到县衙,沈县令派人去查探那几个胡人的下落,李子墟也刚刚从王刺史那边回来。沈铭斐简单道出他所打探到的事情之后收到了众人的疑惑。   “确切地说,当年坊间有这样的流传,”沈铭斐坐在案几前替自己斟茶,“五年前,茶商孙氏一家从外地迁来南谯,孙家老板迁来不久之后就与何寡妇纠缠不清,对于他二人的往事外间流传着各种各样的传说。”   “怎么传的?”坐在他对面的裴南歌好奇地眨着眼,眸子里流淌的光亮绝对比任何一次查案都要熠熠生辉。   沈铭斐忽略她的小心思,继续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孙老板的发妻是个极为彪悍的人,何寡妇与自己丈夫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但她却坚决不让何寡妇进门,几乎让和寡妇的米铺子也开不下去,何寡妇对她积怨颇深。”   “好生厉害!”裴南歌自顾自感叹一声,却发觉屋子里众人都怪异地看着自己,于是忙将话题继续引到沈铭斐那边,“后来呢?”   “后来有一天,孙家的人在吃过晚膳之后就中毒身亡了,”沈铭斐品了口茶,“尸检的仵作是我师傅,我以前听他提过此事,孙家人吃进去的毒药是砒霜,毒药下在了当天的肉汤里。”   “但是这跟胡大夫有什么关系?”萧武宥问道。   “不太凑巧的是,”沈铭斐把玩着茶盏,“自孙家的事发生后不久,胡大夫就把药铺租给了别人,他自己搬去了东巷。”   “咦,我明白了,”裴南歌又按捺不住,“毒药是砒霜,总得从什么地方买到砒霜才是,胡大夫这么急着把药铺租出去,莫不是砒霜是他那里的?”   “谁知道呢,”沈铭斐耸耸肩,“当时县衙去问过他,他咬定自己曾将砒霜卖给孙家的仆童,衙门查他账本也查到相关记载,所以府衙只能认为是孙家人在做饭时误投砒霜致死。”   “如果何寡妇与孙家结怨,确实最有可能是她下毒,”萧武宥比裴南歌听得正经,“后来她是如何排除嫌疑的?”   “因为,胡大夫作证,称当天何寡妇在他家里,”沈铭斐低声笑了出来,“同他欢好。”   “不错,”沈县令也证实他的话,“当年因为胡大夫替她作证,且关乎女子声誉,所以官府就此排除了她的嫌疑。”   作为一个未出阁的闺女,裴南歌很是应景地红了脸,她想起那具躺在殓房的女尸,有些后悔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敢去看一眼那何寡妇长得究竟是多么天姿国色呢。   李子墟的脑筋转得快:“可是这证词未免太专断了……重要的证词都出自胡大夫一人之口,如何取信?”   “当时我们也查阅过胡大夫的账本,”沈县令解释道,“发现孙家人确实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到胡大夫的药铺中采买砒霜灭鼠,而胡大夫账本上记的日期,也确实与前几次相差无几。而且,当年胡大夫的药铺与何寡妇的米铺在一条街上,不少街坊都说她二人私底下往来密切,这与那日胡大夫的证词也较为吻合。”   “那有没有可能正因为何寡妇与胡大夫有染,她便轻而易举地得知孙家定期就会采买砒霜的习惯,所以让胡大夫做了假账,但其实买走砒霜的人是她,毒害孙家人的也是她,胡大夫因为对她一往情深,所以说了谎?”裴南歌敏锐地觉察到其中的诸多巧合,但她说出的也只是自己的假设。   “不无可能,”萧武宥历来对她脚踏实地的推理很是赞许,“既然何寡妇和胡大夫曾有这么一件事,那现下他们二人相继被害,看来多少与此事有关,沈兄,孙家的事情你是否也探得一二?孙家可有子女?”   “孙家么……”沈铭斐沉吟,“孙老板家中有一妻一妾,育有两子一女,当时在屋中发现了一子一女两具尸体,但大儿子当年在外地读书,并未随他们全家迁居来南谯。”   “确定是儿子,不是女儿?”萧武宥沉声问道。   沈铭斐知道他与自己想到同一处,不无遗憾地摇摇头:“确实,应当不是白露。”   沈铭斐又抬手打断萧武宥正想问出口的话:“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孙家长子的下落我自然也找人打听了,可是孙家原先在北边定居,打听消息的人还须多些时日。”   裴南歌仔细回想着白露的身形外貌,虽然她长得是比淮南女子略微高出一头,但那娇滴滴的语气和翩跹的身姿怎么看也不像是男扮女装:“奇怪,如果白露不是幸免于难而回来复仇的孙家后人,那她为何偏偏要拿何寡妇和胡大夫试手呢?难道她是这家里的婢子?或者她跟孙家幸免于难的儿子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关系?”   “沈县令,”经过一番沉思后,萧武宥做出某个决定,“我们不妨先将白露放回去,派人盯着她最近都有什么动作,南歌说得不错,或许我们一开始就定错了方向,可能她才是本案的帮凶,这几日里我们须得谨慎盯着她,务必留心与她来往的每一个人,一个也不能漏掉。”   萧武宥新提出的假设令在场众人恍然,连日来盘桓在县衙上空的迷雾正在慢慢消散。 ☆、第027章 前尘旧梦无须记 第027章 前尘旧梦无须记   锋利的兵器毫不留情地旋入皮肉,自心口涌出的汨汨鲜血浸湿男子浅绯色的袍衫,男子悄悄自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刺入黑衣人的胸膛,冲天的火光似是要灼烧尽长安城的每一寸草木,他的鲜血在烈火中暗淡无光,他将护在怀里的卷轴塞到美丽女子的手中,奋力将受伤的她推向远方,女子清丽的面容望向那片茫茫火海,凶猛的火势像是咆哮的狮子朝她张开血盆大口。   裴南歌猛然自噩梦中醒来,颈背上细细密密尽是涔涔冷汗,梦里的男女是她的爹娘,她轻轻捂住自己心口,梦里父亲被刺的疼痛之感蔓延到她身体寸寸皮肤,她许久未曾做过这个梦,她其实根本就不知道为何会做这样的梦。   爹娘被害的时候她只有十岁,一觉醒来后就看见阿翁面色沉痛地打理后事,她从别人口中得知她的爹娘为了保护重要的证物而遭遇不幸,五年前她还不太清楚究竟什么是不幸,渐渐的,她明白,原来最深切的不幸就是在广袤的岁月里,最亲近的人变成了回忆。   她虽然未曾见到他们最后一面,但她却会不时在梦中看见他们,梦里有冲天的火光,有尖锐的撕扯,有望不见底的深渊,每每梦到他们,她的心口就会传来阵阵钝痛,刺穿她用欢喜筑砌成的铜墙铁壁,令她对双亲的亡故越发的好奇。   转眼就已是将白露放回的第二天,裴南歌自噩梦里惊醒以来心里似乎窝着一头野兽,叫嚷得她无法安宁,四月渐暖,她索性弃掉厚衣衫着好单衫在院子里散步。   沈府的院子很小,以至于她刚从厢房里出来就见到沈铭斐从院子另外一头的屋子里出来。她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热络地打个招呼,沈铭斐已经径直朝她走过来。   “怎么样?淮南小镇不比长安,还住得惯么?”沈铭斐的声音远比他面上的神情柔和。   裴南歌点点头:“淮南很好,山河秀丽、人杰地灵,难怪你那时会回来,我娘可是好一阵惋惜呢。”   沈铭斐摸着鼻尖轻笑:“那时年纪小不懂事,亲眼见着好朋友被打死所以就怕得逃跑了,辜负了你们对我的期待。”   裴南歌笑着看他:“不是说看见死了人就害怕么?怎么后来还偏偏做着验尸的事?”   “我那时候觉得人活着太短暂,而且有的活人还未必比死人可靠,活人可能会说谎会欺负别人,但死人却不会,选择这条路之后越来越觉得其实这样才是适合我的。”   沈铭斐他说话的神情过于平淡,以至于裴南歌甚至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回答她。   “说起来……我们来这么些天,怎么没看到雪姨?”裴南歌觉得眼下的状况还是早些转移话题的好。前些天因为查案紧迫所以也没来得及考虑要拜访沈母,后来稍微清闲些后才发觉似乎没在这家里看到沈母,她多少还是有些疑惑。   “前几日她陪我姥姥进山吃斋去了,估计这两天就该回来了,”沈铭斐道,“你来南谯之后好像还未曾四处转转,不如今天带你出去走走?”   “再好不过。”裴南歌笑着颔首跟上沈铭斐的步子,他的步子迈得不大,她不用像跟着萧武宥那般追着赶着才能撵上他,这一点认知让她满心愉悦。   刚行经客栈跟前,裴南歌就看见一个熟人。   白露换了一身米色的衣衫,裙角在四月微风的吹拂下轻轻飞扬,看模样似乎是刚从客栈里头出来。南谯只有这一间客栈,住在临江绣坊的白露自然不会去投宿。   裴南歌想起江宛若说过白露不喜与人交往的话,正疑惑为何会在此处遇见,却看见白露似乎也看到了他们,但似乎完全没有想同他们打招呼的意思,裴南歌忙出口唤了一声“白露”。   白露听到她的话后停下了脚步,与她面对面的站着,眼角的笑意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   沈铭斐也随之停下脚步。   裴南歌朝对面的人嘲讽道:“呀!出门就遇到神女,这样好的福分,看来我上辈子一定是救国于危难之中罢。”   白露抱着手臂目光阴狠:“有事?”   裴南歌笑得一脸打趣:“没事就不能唤神女一起玩?”   白露眼神之中阴狠更甚:“县衙很闲?”   裴南歌眨眨眼,学着白露的模样抱起手臂,娇滴滴朝她一笑,狠狠道:“与你何干?”   白露阴森森笑着走近裴南歌:“你似乎还是不相信我?”   先前白露还未曾与裴南歌在周遭这般平静的情况下面对面,现下裴南歌才发觉白露比自己略微高出一截,许是先前听惯了白露刻意矫揉造作的娇声,这会子听到她不含娇气的嗓音竟觉低沉得有几分英气。   “看来只好拿你试试,”白露故作可惜,“被檐瓦砸,还是被惊马踢?你选。”   “依你喜好,”裴南歌依旧灿烂笑得,“我奉陪到底。”   “呵,”白露的笑声不似先前的低沉,刻意而为的娇笑近乎刺耳,“我可是泄露了天机呢。”   说完,白露就自顾自朝相反的方向离去。裴南歌在身后看着她轻飘飘的背影,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总觉得今日的白露有什么地方不同。   “疯疯癫癫,”沈铭斐不屑,“别理她,我们走。”   裴南歌笑着颔首,心里却还是在琢磨白露的话。一开始她提出让白露在她身上一试究竟是因为笃定白露只是唬人的把戏,后来虽说见过白露所谓的神力,但她却已经认定这是她和帮凶策划下的糊弄,如今这事真要发生在自己身上,心里又是好奇又是担忧。    ☆、第028章 显神通与被表白 第028章 显神通与被表白   裴南歌一路上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也顾不得看路,反正南谯城里只有一横一纵两条大道,她想逛的地方又必然不会在深巷之内,在不用担心迷路的前提下,她放任自己胡思乱想,一抬头就发觉沈铭斐走出老远,身旁是不知哪户人家的高墙。   那些纷乱的思绪暂时理不清楚,她安慰自己要将有限的欢乐时光留给大好风光,于是甩甩头把杂想甩出脑海,迈开腿就要去赶沈铭斐的步伐,却听到清脆一声,回过头时,身后高墙之上的青瓦陡然摔落在地碎成零星几块。   裴南歌心里一惊,眼前顿时浮现白露阴森森的笑脸。   “怎么了?”沈铭斐回头的时候,裴南歌依然站在原地心有余悸的发呆,他看向散落在地的青瓦碎片,警惕地望望四处并未发现可疑人等,“或许只是巧合,莫要多想。”   裴南歌点点头,也不甚在意地和她一同用过午膳,又讨论着接下来要去哪一家店铺。   南谯毕竟不如长安繁华,裴南歌本也不是为了来寻多么稀罕的物件,在几家首饰铺子跟前逛了一圈,掂掂钗子看看耳珰,只觉得淮南的工艺就是精细,一花一鸟丝丝入木,她看得多但是并没有买下的意思,沈铭斐倒是有心想做好这个东道主送些礼,但裴南歌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看中一个物件就寻着各种各样的理由搁下,倒教沈铭斐不知所措。   于是,在一条街走到尾的时候,沈铭斐终于按捺不住问道:“裴南歌,那些东西你究竟是喜欢呢还是不喜欢呢?”   裴南歌先是没明白他问的什么,待缓过神来只觉得好笑,心里起了打趣他的意思:“你没听过么,女子总是口是心非,我说不喜欢呢,其实是喜欢。”   “你才多大年纪,你会懂这些个道理?”沈铭斐抗议,“那照你的意思,女子若是说喜欢,其实就是讨厌?”   裴南歌眨眼含笑看着沈铭斐:“那倒未必。”   “行,那我问你,”沈铭斐笑着走在她身旁,“你喜欢萧武宥?”   裴南歌突然就停下了脚步,前方的石板路像是要走到城外,对萧武宥穷追不舍的经历就像是一堵城墙,城墙外的人无论如何想进来,城墙里的人,有时候想出去,而有时想在里面浑浑噩噩一辈子。   沈铭斐见她不答话,沉声道:“你认识我比他早。”   裴南歌依旧望着脚下的石路,听到沈铭斐的声音只是点点头随口应下,待想得清明之后却发觉沈铭斐这话不清不楚才说了半截儿,于是又诧道:“所以呢?这两句话有关联?”   “有关联,”沈铭斐驻足,“凡事讲求先来后到。”   裴南歌扑哧一笑:“我说,你这究竟是想说什么?”   “我是说,”沈铭斐眼神微闪,“你才认识他多久,对他的了解会不会太少了?”   裴南歌心里突突直跳,却还是装作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摸着自己的脸颊含羞问道:“我对他的心思就这么明显?”   沈铭斐点点头:“估摸着是个心智正常的人都看得出来。你一直跟着他查案?”   裴南歌点点头又摇头,轻轻吐舌笑得满足而娇俏:“我只是偶尔帮他找线索,别的时候我也怕添乱来着。”   沈铭斐星光般熠然的双眸柔和专注地看着她:“裴南歌,我从小就记着你,你没惦记我也就罢了,怎么就喜欢了别人呢?”   “我……”他说话的神情辨不出真假,裴南歌慌乱地转身避开他的眼眸,嘟哝几句就要依着来路返回,“你又没早些告诉我说你记着我,我干嘛还不能喜欢别人?”   “小心!”沈铭斐冲口而出的惊呼让裴南歌回过心神,一抬头就看见前方路上疾驰的两匹骏马,马背上的人空无一人可马匹却丝毫没有停下的趋势。   达达的马蹄此起彼伏的提醒裴南歌回想白露的话语,她想起先前那片距她脑后方寸之远的檐瓦,又看着狂奔而来的马匹,她的双脚就如同生根一般长在原地动弹不得。沈铭斐情急之下只得拽着他手臂往右旁的小路上使劲一带,那两匹惊马呼啸着驰过大街,没有分毫停顿。   铺天盖地的震惊和惊惧散去后,她恍然道:“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神力!是白露真的想置我于死地!”   沈铭斐神情严肃:“可对她而言你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   裴南歌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她将方才遇到白露的情形又仔细回想一遍,从县衙出来后在客栈前头遇到白露,似乎从一开始对方就不情不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阴狠:“是不是我们坏她好事或是撞破她的阴谋?”   沈铭斐亦陷入沉思。   “是客栈!”裴南歌惊呼,“她那不可告人的秘密就在客栈!”   沈铭斐了然:“难怪她在客栈门口见着我们时那么反常。”   “你也觉得她反常?”裴南歌拽他让他带路,“走,我们去客栈瞧瞧究竟,我怀疑孙家儿子就住在客栈。” ☆、第029章 客栈的移宫换羽 第029章 客栈的移宫换羽   南谯很小,小到只有城南一家客栈,小到当裴南歌和沈铭斐来的时候,空空的大堂里掌柜正在打盹,唯一的一个小二正在替一位身形魁梧的旅人包干粮。   “麻烦小二去替我打盆清水来。”旅人一番拜托,小二忙不迭跑去忙活,店里主事的就只剩下还在瞌睡的掌柜。   沈铭斐敲响木制的台面,大声唤道:“掌柜,有客到!”   打盹的人“腾”地站起身来兴高采烈迎人道:“贵客打尖还是住店?”   “我们有话问你,”裴南歌也敲敲柜面,留下些许银钱,“你这店里近来都住了些什么人?”   “我……”掌柜的看了看银钱,将空荡荡的店内扫视一圈后面露难色,“二位也瞧见了,我这客栈每天来来往往就这么两、三个人,偶尔来几个过路的人也都是住一晚就走,尤其近来城里死了人,生意更是不如往常,哪还有人敢住进来。”   “你的意思是说,最近没有人住店?”沈铭斐轻叩柜面。   还未等到掌柜回答,那边正在装干粮的旅人突然怒声道:“你做什么?”   裴南歌他们回过头去,瞧见那旅人愤愤拍开店小二递上来的皂角和脸巾,店小二将脸巾又丢回木盆之中连连赔罪:“小的以为、以为客官是想擦脸……”   风尘仆仆的旅人收起包好的干粮,斥道:“你怎么做生意的?有没有眼力劲!我让你打盆水来是让你给我把水袋灌满,不是来洗脸的。”   店小二忙卑躬屈膝赔礼道歉,掌柜也上前去灌好水袋亲自跟到门口。   裴南歌想到此前阿翁对她说起的江湖轶事,脑海之中忽然闪过灵光,紧紧拽着沈铭斐的手臂悄声道:“你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生气?”   沈铭斐看了看那边二人还在低声下气跟人赔礼道歉,让裴南歌继续说。   “我听说,像他们这样的旅人和镖师,出门在外都是从不洗脸的,一是因为洗太干净容易被风沙刮着脸,二是因为嘛……这洗脸就意味着到家,没到家之前他们是不会洗的。这个道理连我都听说过,这人做小二的没理由不清楚这个……”   说完她与沈铭斐会心一笑,这时那掌柜也送走了客人,沈铭斐走到他身边:“我瞧着你二人甚为面生,新来的?”   店掌柜和小二互看一眼后连连点头:“这家客栈生计不好,先前的伙计都走了,我们是大老板新招来的。”   “哦?”沈铭斐笑着拍拍掌柜肩头,“真是难为陈老板了,对了,他最近如何?”   掌柜一愣,垂下头笑着应道:“老板近来还是老样子,原来贵客与老板是相识,真是多有失礼。”   “我有个朋友说是这几天就要到南谯,我还以为她已来你们这,既然你这没人,那我们也就走了,”沈铭斐说着就拉着裴南歌要走,临走前又笑着朝掌柜道,“对了,我那朋友是个大美人,记得转告陈兄别打她坏主意。”   掌柜的躬着身将沈铭斐送到门口,连声应道:“是、是、我一定转告陈老板。”   沈铭斐朝着裴南歌使了个脸色,裴南歌会意挪步到一旁悄声站在店小二的身后,准备拦着他所有的举动。沈铭斐突然反手钳住掌柜的手臂将他按在桌面:“你这家店的老板是个女人,不姓陈。说!你们是什么人!”   “我、我、我……”掌柜吃痛求饶,“大侠饶命,大侠饶命,我们只是这一带的乡民,因为有个老板出钱让我们来这里做掌柜,我们就来了。”   那店小二也吓得蹲在地上,裴南歌却不敢放松警惕。   “是什么人让你们来的?原来的掌柜和小二呢?”沈铭斐说着又加重了手下力道。   “饶命、饶命,”掌柜的连声求饶,“我不认得那人,那人看起来是个模样很清秀瘦弱的书生,原先的掌柜去了哪里我们不知道,我们来的时候这里就没人……”   “关门?”沈铭斐皱眉,手上力道未松,“那客栈老板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掌柜的连连摇头,“找我们来的时候就是如今这样。”   他话还未说完,裴南歌感觉到堂中忽然吹起一股疾风,一根银锥几乎贴着她的手臂穿堂而来,最后笔直地刺入掌柜的太阳穴,掌柜的张大眼睛直直倒地而亡。裴南歌一惊,当即去看蹲在地上的店小二,发现他的脑后也插着一枚一样的银锥。   沈铭斐将腰间长剑掷向二楼发出暗器的厢房,寒光凛冽的长剑稳稳当当地嵌进木柱。   裴南歌顺着银锥飞来的方向箭步冲上二楼,一到厢房就看见窗户大开,杀死那二人的凶徒早已不见踪影。   裴南歌环顾厢房四周,发现房里的陈设虽然老旧但却并没有染上灰尘,而桌上的茶盘甚至还沾着零星的水渍,看上去像是一直有人住着。她又趴到窗边向外张望,窗外是客栈后面的小街,看不见人影。   “这人究竟是谁,”沈铭斐简单查探一番尸首后也来到楼上,“偷梁换柱也就罢了,还非要置人于死地?”   裴南歌心里觉得这人大约是打定主意要杀她,只是碍于沈铭斐在旁才无从下手,不觉一阵后怕。她从窗前回头:“对方既然这么担心我们来客栈,想必这里一定有古怪。”   沈铭斐点点头头,转头瞥见窗前台案上大开的梳妆匣,匣子里的东西似乎已经被人拿走:“奇怪,这里若是孙家大儿子住的屋子,为何会有女子的东西?”   “原来犯人费尽心思在客栈诸多不止,是为了这个盒子!”裴南歌顺着匣子的方向寻去,在案脚一旁寻到一只明月珰,那个形状她见白露戴过,但回想到方才见到白露时似乎并没瞅着什么耳珰。   “这耳珰白露戴过,她果然与孙家大儿子有非同寻常的关系!他俩应该是里应外合回来报仇,所以才这么怕我们来客栈发现真相,”她把耳珰仔细收好拉着沈铭斐就走,“我们得赶紧回去告诉五哥和沈伯伯!” ☆、第030章 世界里另一个她 第030章 世界里另一个她   裴南歌跟着沈铭斐回县衙的时候,刚好遇到萧武宥和李子墟二人匆匆归来,沈铭斐径直去找沈县令调查客栈之事,她忙着向他们说起今天在街上和客栈发生的事。   萧武宥与李子墟二人听完后皆一脸困顿,萧武宥诧异道:“今天我们跟着白露一整天,并没有见她遇到你们。”   “什么?”裴南歌惊呼,“你们确定一直跟着她一刻也没跟丢?”   李子墟和萧武宥都很肯定地点头。   “白露今天都去了哪些地方?”裴南歌震惊非常,可无论如何她是不会相信神力的说法,“她是不是到过客栈附近?”   李子墟想想道:“她今日巳时左右去城北的教坊送绣绢,送完就回去绣坊。”   裴南歌心里盘算遇到白露的时辰也差不多同时,不由得奇怪:“可我就是在巳时遇到她的呀!”   李子墟又道:“不大可能罢,我们看着她进教坊也看着她出来,后来还跟着她回了绣坊,期间她绝对没有去过别的地方,你会不会记错时辰?”   裴南歌很肯定地摇头,她清楚记得出门之前问过时辰。   得到她坚定反驳的李子墟也陷入沉默。裴南歌其实压根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得这么蹊跷,她原本以为白露是孙家后人又有双生姊妹帮忙,但这两个假设都相继被事实否决。她又仔细把遇到白露的经过捋过一遍,怎么想也想不通白露如何才能做到这等地步。   “别想了,她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我们只管等着就是,”萧武宥轻拍她的肩头,仔细检查她整个人是否安好,“照你说的那般,白露对你是真狠得下心的,你可有伤着何处?”   萧武宥的话像是暖风拂过她心房,让她很没出息的脸红:“没、没事,我没事。”   她好不容易才把一句简单的回答说完整,忍不住就抬眼去看萧武宥的表情。   萧武宥又道:“这几天你就跟着我们,千万不要自己单独出去,他们敢对你下一次手,就势必有第二次和第三次。”   裴南歌觉着自己偶尔矫情的小脾气在萧武宥温和的关切之下化成一缕一缕的轻烟随风散去,她莫名其妙的欢喜又莫名其妙的害羞,垂着脑袋轻声应了声“好”,抬起头来就看到李子墟一副了然的打趣模样,霎时又没出息地再次害羞。   “说起来,你的生辰也快到了,该送什么礼好呢?有裴寺卿的金钗珠玉在侧,晚辈实在是夙夜焦虑呐……”萧武宥摸摸她额前的发丝,故作忧叹道。   裴南歌很想说‘我想要的贺礼就是你的心’,而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在客栈看到的明月珰,张口就问道:“你们见到白露的时候,她戴着耳珰么?”   李子墟面露难色:“这……”   萧武宥沉吟片刻缓缓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她从回到绣坊之后就不曾戴过耳珰。耳珰怎么了?”   裴南歌笑着戳戳李子墟的手臂,又一脸骄傲地指指萧武宥:“看到没有,查案首要--过、目、不、忘。这可是你们大理寺前辈的前辈说的。”   打趣完李子墟后她开始大胆地阐述起自己的想法:“首先,我觉得今天我遇到的白露很反常,她好像装不认得我,我认为她肯定隐瞒了什么,所以去遇到她的客栈查,结果发现客栈里的人早已被偷梁换柱后来更死无对证。”   一口气说完这些,她忐忑地看向萧武宥,惟恐他像批驳大理寺中的庸才一般批驳她,但萧武宥只是颔首示意她继续说。   “再来,我们从假掌柜那里知道幕后主使是个男人,并推测是孙家大儿子。他回客栈的目的是为了取回梳妆奁里的首饰,再根据我前几日看到的,那些首饰应当是属于白露的。”   “这样一来,也就解释得通为何自客栈门口偶遇后她就要一定要杀我。” 裴南歌缓口气继续道,“她应是知晓女子对首饰此类物件甚为上心,我看到她戴过也许就认得出,若是被我认出,她的阴谋也就会因此败露。”   “所以,她才先对我下杀手,但两次未能得手,又被我想到客栈有古怪,于是就偷梁换柱拖延时辰,反正最终不能被我们发现客栈里的秘密。”   “但是……”裴南歌吞声,迟疑地望向萧武宥和李子墟,不知道自己过于执着的问题会不会被人一笑带过,还是痛下决心咬咬牙道,“我还是很在意为什么会在同个时辰、两个地方遇着同一个人!”   萧武宥瞧见她的反应失笑道:“我也很在意这个,但是白露没有双生姊妹。”   “耳珰、耳珰、耳珰……”裴南歌垂着头自言自语,她把收好的明月珰拿出来瞧了又瞧,脑海里有不断记起今天遇到的白露,总觉得好像有什么重要的地方被自己漏掉了。   但她实在是想不出个所以然,仰天长叹道:“我觉得耳珰很重要,可我不知道它为什么重要,线索断了感觉就好似在食无肉的当口啃到一块骨头!”   萧武宥在旁淡定自若的看着她,李子墟抱着手臂低低笑出声来。   “裴南歌!”沈铭斐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听着像是有些急迫。   “咦,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裴南歌转身就看见沈铭斐急匆匆迈步过来。   “几个衙役在城南发现两具尸体,证实是客栈原来的掌柜和伙计,”沈铭斐大步上前,当着萧武宥的面轻轻拍了拍南歌的脑袋,“我被叫回来验尸。” ☆、第031章 山重水复怎可料 第031章 山重水复怎可料   裴南歌一行人来到衙堂之时,沈县令几人神色异常凝重。裴南歌大约猜得到他心里想的什么,几天之内这个小小的城镇发生数起命案,如果搁在贞观开元年间,几个沈县令的官衔也不够拿来革。   沈铭斐低着头又嘀咕一声他那“归命无量”的咒语就认真检查起尸体来。裴南歌想看又不敢看,躲在萧武宥背后时不时探个脑袋出来瞅瞅,整个期间衙堂里的气氛安静得诡异。   “两人背颈上有淤痕,胸腹前又有剑伤,应是被人敲昏之后再以剑刺杀而亡,不过很显然这二人身上的衣物都被人翻过,像是在寻什么东西,”片刻之后,沈铭斐潇洒将左手握着的一枚耳珰递向裴南歌,“这是在尸体旁边发现的耳珰。”   裴南歌拿绢帛包住耳珰,将其捧在眼前又细看了一番,确定那就是白露戴过的明月珰无疑。她把交到李子墟手中道:“没错,这就是白露戴过的耳珰。”   “你肯定?”李子墟捧着证物左右端详。   “我肯定,”裴南歌答得坚定果断,“这明月珰的样式不是现下时兴的款式,你去街上看看还有谁家小娘子戴这么老的式样。”   萧武宥倾身前来看了看她的耳垂轻笑道:“在这方面你倒是无人企及。”   裴南歌听到这似贬还褒的话语后,傻乎乎摸着自己耳旁的琉璃珰心满意足:“这难道是掌柜的拼死护着的物证?用来指证白露的罪行?”   “南歌,你未免开心得有些早了。”萧武宥神情认真地打断她的心满意足。   衙役已经将两具尸体收拾好,沈铭斐冲着萧武宥认同地点头:“这耳珰并不是从尸体上发现的,既然凶徒曾在死者身上翻找东西,又怎会遗漏这么重要的证物?这耳珰未必是凶徒留下的。”   “就算是凶徒留下的,”萧武宥垂首掸走衣袍之间的细尘,接过他们的话头说得不急不慢,“我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杀人的是白露?”   “难道不是因为白露她有另外一只明月珰?”李子墟似乎也摸不着头脑。   “另外那只明月珰现下在哪儿?”沈铭斐嘴角含着笑意问道。   “自然在白……”裴南歌正想说在白露身上,忽然就意识到那另外一枚耳珰已经在客栈被自己捡回来,她摸索着从锦囊里拿出耳珰,深感自己掉进了白露圈套,“在、我、这!”   “啧啧,”沈铭斐夸张地故作惊讶道,“南歌小娘子,原来是你下的杀手,真是不可貌相。”   裴南歌斜眸瞪他一眼后无奈地吐吐舌,想起自己落入别人的圈套,不由得对白露厌恶得咬牙切齿:“看来她是故意引我们去客栈二楼,又故意让我们发现耳珰的,目的就是让这个证物被我们拿走。客栈杀人的是男子,白露却是女子,我们根本就没有证据证明是她!”   “哈哈哈,”门口忽然传来女子娇俏洪亮的笑声,“原来不止我一人男女不分。”   几名衙役身后跟着位衙差衣着的妇人,那妇人高帽乌青、眉眼含笑,不合身的男装衣袍竟替她添上几分妩媚。   裴南歌困惑地看向一脸了然的沈铭斐,他专心地打量一番来人后凑到三人身旁低声道:“她就是我先前提到的客栈女老板秋三娘。”   秋三娘步履盈盈地行至屋子中央,自顾自扯下头上的幞帽现出翠髻云鬓,连声埋怨道:“我秋三娘好歹是个人物,为了躲那小子竟然落魄到旧处藏身不说,现今还要穿着这身奇怪衣裳来投奔你们求个自保。”   沈铭斐笑着接话道:“多日不见,秋老板风姿倒是越渐迷人,晚辈还以为这身打扮是秋老板新近的喜好。”   “沈小子,我秋三娘眼见着你越长大越是没个正形,”秋三娘的语气却并无半点责备,倒像是对沈铭斐的夸奖甚为受用,“我今儿不和你闹,这事儿说来话长,这几天我一直躲在城南的旧屋不敢出来,今个儿是见着县衙的人求了他们带我来,要不是他们帮我出主意打扮成这样,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安然无恙到这儿。”   裴南歌看着年岁不小的秋三娘既有着少女般娇俏又有着寻常女子不常有的泼辣,不由得对她那爽直的性子多了几份亲近。   沈铭斐依旧笑着道:“谁敢惹三娘不悦?”   秋三娘睨了他一眼就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自己这几天的遭遇:“我就说,我那店里一年中难得有个客人,那男生女相的小子在我那破地方住这么久肯定有问题!前几天我经过燕子林时恰好看见个鬼鬼祟祟的女人,过了不久就听说那地方死了人。”   “估摸着我看到的女人应当就是歹人,我担心自己因为不留神撞破这事儿会被灭口,于是赶紧到城南的旧屋躲着,今儿看到衙门的人才敢出来,”秋三娘把贪生怕死说得理直气壮,甚至还愤愤地一拍大腿道,“后来想想,我看到的那个人哪里是什么女子,那模样明明就有七八分像我店里住的那小子!”   堂内几人皆是一惊,裴南歌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好端端的男子要伪装成女人去杀人,她望了眼萧武宥,见他也是眉头深锁。   “三娘你那住客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沈铭斐笑着替秋三娘斟上一杯茶。   秋三娘结果茶盏直夸沈铭斐懂事体贴讨人欢欣,灌下几口茶汤道:“那小子叫楚舒,说是要进京的书生。”   说着他又从怀里摸索出一本册子得意道:“这是他入住时登名字的册子,我就知道他必定要杀人灭口、毁尸灭迹什么的,亏得我秋三娘多长了个心眼把这玩意儿也带了出来……”   沈铭斐伸手接过那名册在手中翻了一遍后就递给了李子墟:“当时我还纳闷怎地没在客栈里见着这册子,还以为早被凶徒销毁,不曾料想竟然有三娘护着。”   “姓楚?”李子墟若仔细核对名册之后了然道,“据我所知,孙老板的发妻也姓楚,楚氏一家原本是淮北的农夫。”   沈铭斐扬起唇角笑道:“不错嘛,查得倒是不慢。”   李子墟亦浅笑着朝沈铭斐谦逊拱手,清朗的目光望向萧武宥:“先前我也奇怪,孙家从商,他家的儿子又如何能读书甚至赶考。如今看来,他应已是改了姓氏入楚氏户籍。”   萧武宥心领神会地朝李子墟道:“想来我们都想到一处了,改籍后的孙家长子回来找当年的仇人报仇……”   裴南歌一边听着他们的讨论,一边反复念叨着楚舒这一名字,念得久了竟觉得听着像是‘处暑’,脑中突然灵光乍现不由得惊呼:“白露是孙家的女儿,是楚舒的孪生妹妹!” ☆、第032章 正义也需要强求 第032章 正义也需要强求   “南歌你如何知晓白露是他们家女儿?”李子墟问道。   “你们难道不觉得‘楚舒’读着甚似‘处暑’,处暑始肃、白露雁归,他们二人以一前一后两个节气取名很难不让人觉得是兄妹,”裴南歌托着下巴一番思索,“这个名字是最好的线索,绝对不能被我们发现,所以他才杀死真正的掌柜和伙计灭口。”   裴南歌清了清喉咙道:“我想,我在客栈前头遇到的应该是扮成白露的楚舒,怪不得那嗓子比平时低沉,恐怕那时他就已经在客栈里做过手脚,后来也应该是刻意要避开我,不想让我们查到客栈去。”   “至于他在死去的掌柜和小二身上要找的东西,也应当就是这本名册,如果我们一旦得知这名册上记的名字,自然就会想到白露,也就知道了他们的关系。”裴南歌接着道。   萧武宥颔首:“若是孪生兄妹,有几分相似也不无可能。”   他们正在说着话的同时李子墟已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幅画像呈在了秋三娘面前。裴南歌偏头看清画里的人是白露,不由得深深好奇他是在什么时候背着众人画下来的。   “秋老板,你看到的人可是她?”李子墟近前一步问道。   秋三娘凑到画像近前一瞥旋即惊呼道:“像、太像了,这简直跟我在燕子林看到的楚舒一个模子。这小娘子头上要是戴顶帽子就是第二个楚舒!我就说那小子生了副女相!”   “看,我说得不错罢,”裴南歌骄傲道,“楚舒他现在应当还不知道这本名册在我们手中,见到过他的掌柜和伙计都已经不在人世,他最担心的就只剩下秋老板了。”   秋三娘瞪了一眼裴南歌,连连摆手退到沈铭斐身后:“别!少打我秋三娘的主意,我才没那工夫替你们玩什么引蛇出洞的把戏。”   裴南歌刚想好言好语循循善诱一番,秋三娘突然哼哼几声就掉转头去缠着沈县令派人去城南旧屋替她取换洗的衣物,俨然一副打定主意要长期窝在县衙的势头。   裴南歌跺跺脚却也别无他法,瞅着秋三娘扭扭歪歪的走路姿势,她觉得自己先前一定是被迷了眼才会觉得与这样的人亲近。   沈铭斐朝笑着拍拍她肩头道:“别在意,就像她自己说的,她秋三娘好歹是个人物,你犯不着同个人物生气。”   裴南歌对于他这样看上去一气呵成的亲昵举动稍微有点不知所措,回过神来的时候就见他笑得成竹在胸的同萧武宥和李子墟说道:“我们不妨想想,其实他的仇人已死,按理说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尽早离开南谯,可他现下又是为何不得不留在南谯呢?”   “因为他的妹妹白露?”李子墟试探着说出自己的推测,“这两起杀人案经白露这么一闹,县衙里的人自然不会轻而易举放过她,她想要脱身怕是难于登天。”   “这楚舒也还算是个重情义的人,”沈铭斐又道,“眼下客栈已是不能去的,要么就盯着秋老板何时出现,要么就寻思着怎么带白露逃,我们不妨想想,假若我们是楚舒,这会儿去哪里安身才最合适……”   萧武宥赞同着弯起眉眼,淡定自若的神情里却掩不住路遇知己的悦然:“自然是……”   “临江绣坊!”裴南歌与李子墟异口同声地说出心中所想,她欢喜地同李子墟等人交换眼神后又戏谑道,“我若是他,定发奋考取功名回来南谯做官,堂堂正正地将谋害我全家的贼人绳之以法。”   “你倒是正义,”萧武宥笑着揉乱她的头发,转头对李子墟道,“临江绣坊那边是否还有人看着?”   “县尉他们一直在那边守着,没什么大动静。”李子墟赶紧应道。   裴南歌实在不太明白萧武宥为何能一边逗着她玩一边还惦记着李子墟,尽管此刻李子墟的模样看上去沉稳缜密,尽管她自己也觉着李子墟实诚可靠,但她还是不可避免的把自己拿去同李子墟比较,比来比去才惊觉最大的对手不是眼前的男人,而是还在临江绣坊的美娇娘。   “怎么?接下来要去临江绣坊逮人?”沈铭斐说这话的时候,沈县令已经安顿好秋三娘回来。   沈县令忧虑道:“这些都是我们的推测,但眼下并没有十足的证据去指证楚舒和白露。”   裴南歌心中仍然考量着楚舒和白露的兄妹关系,忽然灵光乍现心生一计,她笑呵呵地把明月珰握在手里晃来晃去道:“他们能偷梁换柱,我们不如就来个暗度陈仓,以彼之道还于彼身?”   萧武宥就像是同她有着深切的默契,她甚至不用说破,他就能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所以她话音刚落他就当即皱眉否决道:“不可!我大理寺依规办案,若是自乱章律,以后如何以律服人?”   “那放犯人逍遥法外难道就是维护公平正义?”裴南歌上前一步直视着萧武宥的眼眸问道,“难道就没有违背大理寺的原则?”   李子墟见状也帮着萧武宥晓之以理道:“我虽认同为查案无所不用,但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自悖章则,否则大理寺还有何威望可言。”   没曾想看着脾性温和的李子墟竟也会在这件事情上如此义正言辞,裴南歌纠结得直跳脚:“哎呀,你们这要顾章法那要顾威望,我不管,我只是个黄毛丫头不懂你们说的大道理,我只知晓正义必须坚持,你们不去,我自己来!”   她说着就要往屋外走,沈铭斐却先她半步上前将她堵在门口,一把抢过她手里的明月珰:“就凭你那笨拙的身手,也好意思在我面前逞威风?”   裴南歌略微有些明白他那并不太动听的言语之下所蕴含的深意,惊喜得说不出感谢。   沈县令也明白过来他的用意,虽然气得脸色铁青,却也只是摇着头自言自语道:“孽子呀孽子!”   “半个时辰后,临江绣坊见,”沈铭斐闻言扬起轮廓清晰的脸庞将挑衅的视线掠向萧武宥,最后温柔地落在裴南歌身上,“我沈铭斐从来不是什么官家的君子,这刀山火海的,我怎地忍心南歌你孤身一人?” ☆、第033章 设局引出的真凶 第033章 设局引出的真凶   经历了连番的撒娇卖乖装可怜攻势,裴南歌终于成功说服李子墟暂且搁置所谓的章则,陪着她演一出“还施彼身”的好戏。鉴于同萧武宥闹得这般不愉快,她一路上只得安安静静地跟着李子墟。   来到绣坊门口的时候,大功告成的沈铭斐正在近旁的小巷里等着他们,待他们渐渐走近后才悄然绕出跟在众人身后。沈县令哼着气故意别过头不睬他,视若无睹地走在前头。   他径直走到裴南歌和李子墟跟前,压低声音道:“你们只管放心大胆地搜就是。”   裴南歌刚想再问得仔细些,就听到江宛若温柔的嗓音响起。沈县令简单说明此番来意后又将在尸体旁边发现的明月珰拿给几位绣娘过目,不出所料都一眼认出那是白露的耳饰。   “那对明月珰样式老旧,确实只有白露戴过,”江宛若肯定了几位绣娘的说法,“而且据我所知,这对耳珰是白露娘亲的遗物,它怎么会出现在你们这里?”   沈县令同江宛若稍加说明后,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的江宛若只好勉强打起精神领着众人前往白露的屋子。   面容憔悴的白露闻声出来,待看清众人后冷冷笑了起来。   沈县令和萧武宥虽也知晓裴南歌的用意,但他二人皆不赞成此等上不得台面的做法,应承下陪人作戏的是李子墟只好认命地站出来说道:“这是在死尸旁发现的耳珰,我们已向多位绣娘询问,她们都曾见你戴过一模一样的明月珰。”   李子墟说话的语气渐渐平复,他稍稍垂下头打量白露一番后又道:“看起来你今天似乎并没有将它戴出来。也对,听闻这是你母亲遗物,如此宝贵的物件,你应是好好收着罢。”   “你们从哪儿听得这是我娘的遗物?”白露不屑一顾地瞥了眼耳珰,冷声道,“对,我是有一对长得跟这个模样差不多的耳珰,但很早之前就已寻不着,不晓得是落在了哪个地方,怎么?现在是被人栽赃陷害?”   裴南歌清亮地冷哼一声,换来白露越发骄傲的辩驳:“旁人若是信了也就罢了,但诸位都是见过白露神力的人,白露若是想要害死谁,哪里还需得着亲自出马再落个证物让你们查?”   裴南歌笑道:“可不是嘛,我也觉着白神女出手哪能被我等凡人逮着线索,可官府却是不信的,他们讲求的是证据,看起来嘛……似乎只能委屈神女让他们搜搜看,如果在神女的屋子里搜不出这耳珰,他们自然也就无话可说了,我想呀,这等证明你神力的机会,你是不会拒绝的罢。”   白露骄傲地仰起脸,侧开身子让几名衙役过去,却抬手拦住想要紧随其后的裴南歌:“若是搜不到,你这跟屁虫就别再黏着大理寺的人,赶紧滚出南谯,我越看你越是讨厌。”   裴南歌笑着拿眼角横过去一眼:“这么巧,我不看你都觉得厌恶。不过我们走着瞧,只怕到时候还得有劳神女先替我做个滚的示范。”   白露冷笑着回瞪她,还未来得及开头,进去的几个衙役已经捧着一块布帛出来。他们恭恭敬敬地朝着沈县令等人行了礼,朗声道:“我们在窗台的盆栽中发现了另外一只耳珰。”   布帛缓缓打开,一只陈旧的明月耳珰安安静静的散发着冷清的寒光,好似即将掀起滔天的巨浪。   白露倒抽一口冷气,白皙的面容之上满是不可置信的惊恐:“怎、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明明、我明明……”   “你明明怎样?”裴南歌近前一步,笑着逼视白露道。   白露缓缓敛起震惊,突然冷笑道:“对,你们在我这找到了耳珰,那又如何?我早就说了,这个耳珰不见了,我不知道它怎么会出现在城南。再者说来,即便我还戴着它,难道我就不能恰好经过城南,恰好丢失了一只耳珰?”   裴南歌亦笑道:“你怎知道死人的地方是城南?我们好像并没有提过是在哪里发现尸体的罢。啧啧,白神女还真是神通广大,甚至连夜观星象掐指一算都需不着呢。”   “你!”白露气愤地瞪着裴南歌,“你小小年纪竟如此卑鄙!”   李子墟小心地瞥了眼萧武宥,见他面色如常,这才缓缓上前道:“白露,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可还有话说?”   白露深深吸进一口气,又冷声笑起:“我?我有什么话可说的。算你们厉害!是,何寡妇和胡大夫是我杀的,客栈的掌柜也是我杀的,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呗。”   萧武宥突然开口道:“何寡妇死的那天你在县衙,你如何杀的人?别和我说什么神力,在这里的人都不信鬼神。”   白露直视萧武宥的眼神,冷冷回道:“那是我重金寻的杀手,拿我钱财替我消灾,不过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你们慢慢查去罢。”   “胡大夫死的那天南歌他们看着你,你根本不曾离开县衙半步,路过的乞儿却说在案发现场瞧见一个与你长得相似的人。”萧武宥片刻不停道。   白露转过头避开萧武宥的目光:“那乞儿记得不清楚,我事先就布置好了如何着火,只等着时机一到让你们去收尸。不过出来的时候我自己不知道被他瞧见了而已。”   萧武宥步步紧逼:“那天我们派人跟着你,你只去了城北的教坊,而客栈掌柜却是在城南被人杀害,你不可能会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白露眼神闪躲,全然不复先前的气盛,支支吾吾道:“那……那是你们瞧错了!”   萧武宥倏尔轻声笑道:“客栈的老板娘见到了你的兄长。”   “我!”白露闻言怒目瞪向萧武宥,咬牙道,“世人皆知白露是绣坊收留的孤女,没有父母兄长!”   “够了,”略微低沉的男声传来,白衫女装的男子缓缓从屋后走出,“那些人都是我杀的,你们只是为了逼我现身而已,何必为难我妹妹。”   裴南歌循声望去,那男子已经站到白露身旁,他的个头比白露高出些许,除却身形较为高大之外,细眉明眸的面容与白露将近七、八分相似,二人站在一起彼此难分,裴南歌知道,这人就是他们要找的孙家大儿子,白露的兄长--楚舒。 ☆、第034章 可怜人的可恨处(1) 第034章 可怜人的可恨处(1)   白露惊呼一声就要奔向楚舒,却被江宛若拉住了身形,她望着自家的兄长却是泪流满面地瘫坐在地上,“我一个人担着就好,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出来……”   楚舒朝着她宽慰一笑之后顺势撤去头上的发饰,转头对着萧武宥自嘲道:“是老板娘告诉你们的罢,难怪我四处找不到她。”   “我原本姓孙,是孙家的大儿子,白露是我孪生妹子。小时候娘爹娘为了让我能参加科举,就托人替我改入舅家之籍改姓了楚,他们怕我将来忘记照顾妹妹的责任,特意替我取了这么个意味深长的名字,没想到最后竟然败在这名字上。”   萧武宥也不答话,噙着笑意道:“你既然不想让人发现他们的关系,当初住进客栈的时候大可用个假名,也不至于有后来这些麻烦。”   楚舒笑着摇摇头:“我原本只是想回来看看妹妹过得好不好,没想到那天正好被我兄妹俩撞见何寡妇和胡大夫纠缠不清,五年前那件事的传闻我们本也只是推测,撞见她二人的好事后我就偷偷跟着他们,没想到却听到了我们全家中毒的真相,于是才心有不甘想着要报复。”   “原来如此,”萧武宥点点头,“可五年前的那件案子,孙氏一门除你以外无人幸免,白露又是如何呢?”   白露含泪道:“在那之前,奶娘因为家中困难,就把自己的女儿送来我们家做婢女,其实家中出事的时候,我还在淮北舅舅家里,所以被毒死的不是我,是奶娘的女儿。”   裴南歌禁不住在心底叹息世事的巧合,抬眸正对见楚舒惨淡的笑意,她心里一阵难受。   “原本我只是觉得杀人偿命,我不在乎能不能脱罪,只想着把我们的仇人痛快了结,可妹妹却不肯让我冒险,非想出这么个以假乱真的方法,结果反倒拖累了她,”楚舒脸上挂着笑意,倒有几分似自嘲,“杀人的手法还需要我交代吗?”   萧武宥含着淡淡的笑意给予他十足的尊重:“权且当作你自己投案罢。”   “我把何寡妇约到燕子林,为了掩人耳目我故意扮成白露的样子,我本想着如果她的解释合乎情理我就放过她,但怎料她不但不知悔改还恶意诋毁我娘,”楚舒目露狠定,“像她这样的女人当然死有余辜,她自认自己风韵无双,我便择个最凄惨的死法让她下到黄泉之后不能再得意。”   他说这话时的模样有几分骇人,不难看出何寡妇对他娘的诋毁是多么的残酷无理,裴南歌打了个寒战,瑟缩退到边上默默瞧着他泰然认罪。   “白露去县衙找你们只是一个幌子,我们赌的是你们信不信她,但结果自然是不会有人信她,若是真信了,我再另寻他法便是,只是可能不会这么容易,”楚舒接着道,“至于杀死胡大夫就简单得多,他见我女装打扮就色心大起,我就顺着他的意思同他进屋,然后将他打晕,接着就放火烧了屋子。”   “别说了,”白露的身子沿着漆木柱子缓缓下滑,江宛若立即上前将其扶起,她无助地看着江宛若,泣不成声,“求你别说了,大哥,求求你不要再说了……他们都不会明白的,不会明白我们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在这世间漫无目的苟活下去。”   楚舒别开头接着道:“出来之后我也看见了那个乞丐,我本想杀人灭口,但一想到自己既然是女装打扮,不如就让你们更加为难,索性也放他一马权当混淆你们调查的方向,我料想你们最多只会去查白露有没有孪生姐妹,不会想到我。”   “尽管如此,”萧武宥道,“如果案子不能正常解决,官府又怎么会轻易放弃调查取证?” ☆、第034章 可怜人的可恨处(2) 第034章 可怜人的可恨处(2)   楚舒点点头:“我知道你们早晚会查到客栈,所以事后就回去客栈善后,就如你说的,客栈的名册是我必须销毁的证物,但怎料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客栈的名册,我猜想应当是多日不见的老板娘带走,只好先把掌柜的他们解决掉,慢慢等老板娘出现。”   “没想到出来客栈就遇到了她,”楚舒说着就指向裴南歌,“我料定她与此案有关,用了那些伎俩也只是想吓唬她拖住她,好让我这边安顿好客栈里的假掌柜。若是她就此作罢倒也能让我有机会抽身而退,若是她想到这一茬,我自然又有后路。我故意把耳珰留给你们,看上去像是指认我们的证据,但等到掌柜等人的尸体被发现,你们就会发现根本无从下手。”   他面上的神情略显骄傲,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无奈:“不过我没想到,最后那耳珰竟然又回到白露这里了。”   萧武宥略微尴尬不语,裴南歌上前一步笑道:“因为真正的神力从不庇佑邪恶。”   言罢她笑着望向沈铭斐的方向,沈铭斐正似笑非笑地瞧着她,那模样仿佛是在邀功,又像是在无声地向她诉苦,诉说他冒着大不韪潜入绣坊把耳珰“物归原主”是多么千辛万苦。   萧武宥默默看向她二人这边,不悦地别开眼去。   楚舒意味不明地盯着裴南歌,半晌后终是明白她这番简单的“还施彼身”之法,随之对她淡淡一笑:“看来我低估你了,早知如此,当时我就应当选一匹更烈的马从你身上踏过去。”   他说话的眼神坚毅语气肯定,裴南歌毫不怀疑他是当真想要杀她灭口。她微微笑着摇摇头,一字一句道:“你低估的不是我,是大唐的律法和天下的正义。”   “律法?正义?”楚舒仰天长笑,“若律法有用,我孙氏一族又如何会枉死南谯,若是正义存在,为什么何寡妇这样的人能逍遥快活至今,而我妹妹就只能做个孤苦伶仃的绣娘!”   其实在裴南歌的心里,也不止一次做过类似的斗争,她偶尔也会想不明白,如果世上真的有公平和正义,为什么一心维护它们的爹娘会相继离开人世,但她却又是恍恍惚惚明白的,正是因为有爹和娘这样不顾一切维护它们的人存在于这世上,她和更多的人才敢昂首挺胸地坚信这世间的公道。   “你们的确不会明白,原本无忧无虑的小女孩突然间家破人亡无处依靠的绝望,也不会明白我这样的人为了功名利禄甚至连至亲家人死去也无法哀痛的无奈。若是重头再选一次,我依旧不会后悔我现今的所作所为。”楚舒说着垂下头陷入了沉思。   裴南歌的目光默默转过萧武宥停在李子墟身上,她很想知道,这两个与楚舒遭遇如此相似的人,他们会不会绝望或者是无奈。   白露哭着哭着忽然晕厥过去,江宛若慌忙从旁扶住她倚着画柱。   沈县令先一步上前道:“何氏与胡大夫串谋杀害孙氏一族的案子官府自会彻查,但你二人滥用私刑、谋杀无辜,应按律严惩,先将你二人押回候审!”   江宛若软声恳求让白露瞧过大夫后再去县衙问审,楚舒也跪地真切哀求,沈县令见他认罪诚恳加之白露确实可怜,也就准了江宛若的请求,留下萧武宥等人外加几个衙役在临江绣坊守着。   裴南歌看到楚舒风度自若地起身,力度不大地甩开衙役覆上去想要押他的手,唇边绽放出一记倜傥的笑容,自顾自地往外走去。   “你错了,你们原本可以光明正大地替孙家讨回公道,但你们放弃了,”在楚舒行经身旁时,她终是忍不住启齿道,“无父无母并不值得可怜,真正可怜的是,你们从来没想过自己拯救自己。” ☆、第035章 南歌秘密被戳穿(1) 第035章 南歌秘密被戳穿(1)   几人跟着江宛若一起将白露送回屋内,大夫粗略瞧过之后只说是忧思过度,也并未开下方剂就离开,几人只好出了里屋让白露安静躺着。   合上屋子的大门,裴南歌瞥见萧武宥依旧冷冷的脸色,心道他定是还没原谅自己,于是欢快地蹦跶到萧武宥的身旁讨好道:“五哥,我知道这回你不认同我的做法,但你也瞧见,对于他这样狡猾的人,我们不想点奇招他又怎会乖乖招认。”   沈铭斐亦在一旁附和道:“行了,萧兄,这次潜入绣坊的人是我,把耳珰放回白露屋子里的人也是我,我不是你们官府的父母官,损害不了你们的声威。你忍心同南歌这么乖的丫头生气,我可不忍心。”   萧武宥的脸色又冷上几分,李子墟见状忙出来圆场道:“沈兄,我们并无此意,案子能结固然是好,但南歌这一步棋走得甚为危险,我相信司直也是替南歌着想。”   江宛若也出言缓和道:“我虽不太明白,但既然都是为了破案,也算殊途同归。”   裴南歌想起不久前萧武宥生气的那次不觉阵阵的后怕,她心中多少有些明白自己这是在萧武宥坚守的原则边缘徘徊,自知理亏的她多少也能放下所谓的自尊心去求和。   她试探地拉起萧武宥的手臂,见他并没有大力挣开,也就大着胆子继续卖乖道:“我让沈铭斐把耳珰偷偷放回来是我不对,我保证,我保证绝对没有下次,绝对!”   萧武宥看了看她搭上来的手,抬眸望了一眼沈铭斐,这才面色稍缓道:“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凡事且多几分思量,不可再任性妄为。”   萧武宥话音刚落,身后厚重的木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眼睛红肿的白露愤愤地推门而出,径直推了一把裴南歌:“都是你设的局?”   裴南歌被重心不稳往后退了几步,站定之后,她的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嘲讽直视白露:“怎么?不服气?”   白露咬唇道:“服气?我怎么服气?孙家一门凄惨,而真凶却在逍遥快活。这五年来我过的都是什么鬼日子!明明心里再清楚不过凶手是他们,良知却拼命说服我,只要没有证据,就不能冤枉无辜。这五年来我卑微的留在南谯不过只是想替我家人讨回公道,可是官府却视若无睹地草草结案,这就是你说的世间公道?”   “对,是我设的局,”裴南歌挺直身子语带嘲讽:“你以为你替你大哥揽下所有罪名他就能安身快活?你以为你大哥为什么不在事成之后远走高飞?你以为他为什么会自己出来认罪?”   白露缓缓拭去眼角凋落的泪花,倚着门站定:“大哥真傻,我既然去了县衙就没准备回再回来。我告诉过他不用管我,他只要走得远远的就好,真的,只要走得远远的就好。他将来是要读书考试、出人头地的男儿,我只是小小的一粒尘埃死不足惜,所有的肮脏丑陋由我一人扛着就好,你们为什么非要毁掉他!”   “毁掉他的不是我们,是你,”裴南歌轻轻蹙眉,面容之上多了几分凛然的正气:“你口口声声说你们可怜,但你们与何寡妇相比又好到哪里去?那四个被你们害死的无辜之人,他们就不可怜?他们的儿女就不会像你们一样无依无靠?”   白露闻言怔忡抱着头不知所措,口中喃喃地说着一些听不懂的话,片刻之后却忽然惨淡一笑:“是你,就是你毁掉了我大哥。既然你不肯放过他,那我也绝对不会让你活得舒坦!”   “宛若姐,你待白露犹如亲妹子,白露现今在这世上最感激的人就是你,白露做过这么多错事,但这次一定要送你一份大礼。” 白露扬起那泪水斑斑的脸庞对江宛若道。   裴南歌奇怪地瞪着白露,想不明白这番话的意义,但她的心却不可抑制地狂跳着。   “你还记得嘛,宛若姐,”白露泪眼朦胧却似陷入回忆,“你当年同白露讲过你和萧郎的故事,那时候白露就记着,白露多想也有一个像萧郎那般的男子与我两心相许呢……”   裴南歌再没有哪一刻像眼下这般忐忑又愤怒,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萧武宥的神情,他却像没听到这番话一般盯着别处。   “白露,那都是往事罢了。”江宛若似乎不愿让白露继续往下说。   但白露却森森一笑:“白露知道,这个萧郎现在就在此处。宛若姐,你受的苦还不够多么?邹老板那变幻莫测的脾气你何苦要委屈自己伴他一生?”   “白露,别再说了!”江宛若婉转的嗓音突然抬高几分,坚毅得近乎严厉。   “你不想告诉他,那就由我替你说,就让我替你告诉他,你当初是如何被人欺负,而现在欺负你的人又是如何的逍遥快活……”白露阴狠地看着裴南歌,笑容里的意味不言而喻。 ☆、第035章 南歌秘密被戳穿(2) 第035章 南歌秘密被戳穿(2)   “够了,”萧武宥负手背过身去就要离开,“白露你现在是戴罪之身,如果身体无恙就速回县衙候审!”   说话间白露已走到裴南歌身侧,重重将她往前一推,她脚下一绊跌坐在地,沈、李二人见状立马上前想要搀扶一把,却都被裴南歌拒绝,她心中大约知道白露想说什么,而且她也略微猜到白露定是那次在牢中听到了她说与李子墟的秘密。   她发觉,当揭晓真相的这一刻真的到来时,她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害怕,相反,她却有些释然。她更期待白露会怎么样说出她自己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的陈年旧事,更重要的是,她同样也很期待萧武宥究竟会是怎样的反应。   白露阴森的笑容更甚以往,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恨恨地指着裴南歌,朝江宛若和萧武宥道:“害得你们这对昔日眷侣相念不相见的祸首就是她!”   尽管已经不再惧怕,但裴南歌的心里还是有某处在渐渐坍塌,她甚至可以看到那支离的碎片纷纷撞进她的回忆,刺得她体无完肤。   “把话说清楚。”背过身去的萧武宥止住步子,回过头冷冷瞪着白露。   裴南歌忽然觉得这样的萧武宥无比的陌生,她将双手撑在冰冷的地面,一阵悲凉从手心蔓延至全身。   白露含泪的面庞泛起狰狞的冷笑,虽是在回答萧武宥的话,但一字一句更像是在击打裴南歌不堪一击的脆弱:“当年宛若姐本是要托她给你传信,但她却帮着你们萧家的长辈把宛若姐赶出了长安城。呵,你连亲人都不认,却留着她不怕养虎为患,哈哈哈,真是好笑。”   李子墟一惊,焦急地望向裴南歌,江宛若慌忙上前拉住白露,回望向萧武宥认真解释道:“萧武宥,你当是知道,若不是我自己想走,没人可以逼我离开长安。”   萧武宥板着脸看了眼江宛若,转头俯视着仍坐在地上的裴南歌,他微微曲着手想要伸出去,却最终只是握着他自己的袖口一动也不动。他清冷的声线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白露说的是不是真的?”   她动唇刚想说些辩解的话语却发现白露说的句句属实她根本无从辩驳。萧武宥的目光凝定在她身上,她倏尔想起这几年来死皮赖脸黏在他身边的日子,转瞬之间,她就快长成大姑娘,可他还是不肯拿正眼瞧她一回,哪怕一回也好。   她知道自己并不见得多受他喜爱,但她以为,他只要不讨厌她,她就一定会有希望。直到今天,她坐在地上,萧武宥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她才清清楚楚看到她们之间的差距,这样的差距,并不是她奋力往前就能逾越的。   因为,无论她往前迈出多少步,只要他不肯伸出手来,她就永远进不到他的心里。   “你信不信我?”她却还是没出息地想要赌一把,赌上她这么多年来的迷恋,也赌上她整个青春年少最荒唐的痴情,如果赌赢了,她赢得的是她的整个世界,如果赌输了,她或许更应该从梦中醒来。   “你……”萧武宥微垂眼脸,隐忍的嘴角轻轻颤动,“你当年是不是见过她?”   裴南歌兀自笑着蹭起身,伸手拍掉裙摆上沾着灰尘,此刻她她似乎能够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相信所谓的“因果报应”,她知道自己种下了不堪回首的因,而今,在她即将迎来十五岁生辰的时候,她终于迎来应得的报应,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她任由自己傻乎乎的笑起来,眼前的萧武宥就连将怒未怒的面容都让她心动不已。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走出这个孩提时代的梦,但无论如何,她总是要在一个适当的时机试一试,而最好的时机,就是当下,在她十五岁的时候,从春秋大梦之中醒来。   她用自认为灿烂的笑意迎向所有人,接着头也不回的转身,她听到自己对身后的萧武宥说:“我祝福你们天长地久、永垂不朽。”   她分不清身后纷飞一地的究竟柳絮还是她的回忆,她想,大概没有人会恳求她留下,亦不会有人为她留下。   她穿过临江的绿杨白堤,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直到鼻息之间传来熟悉的栀子香气,她才回过神来,一抬头就看见远处闪过一个戴着假面的熟悉身影。那道身影和栀子的香气都太过记忆犹新,以至于她心中的好奇远远盖过先前正铺天盖地而来的伤悲。   于是她悄声地跟上那个身影,绕过南谯的四方小巷来到一座阴暗的院落,半掩的绛色木门左右铜环上分别镂着一熊一虎,衬着幽深静谧的院落略显诡谲,鼻尖的栀子香气忽然由淡转浓,紧接着她颈后一痛就失去了知觉。 ☆、第036章 人不好奇枉少年(1) 第036章 人不好奇枉少年(1)   裴南歌睁开眼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黑暗的屋子里散发着枯草的气息,斑驳的光线透过窗棂稀疏地落在地面,懒散得忍不住让人焦躁。   她抬手想要揉揉隐隐作痛的后颈根,却发觉自己的双手被绑在一起动弹不得,双脚亦被紧紧拴住,更不幸的是,她循着光亮望去却看见一副青面獠牙的狰狞面孔。她忽然想起来,在来这之前,她正跟随着这个面具去到了某处的小院,而且,如果她没认错的话,这个青面獠牙的面具,正是那天引得他们在街上与胡人动手的突厥奴隶。   “这算不算好奇害死猫?” 裴南歌忍着脖子间的痛意朝他眨眨眼,“原来你跟那些胡人是一伙的?是你设局要抓我呢,还是他们设局要抓我?”   “我跟他们现在并不是一伙,这还得感谢你的帮忙,”那狰狞的面具之下传来悠悠的嗓音,像是隔着绵延的亘古般亦幻亦真:“我不是抓你,只是请你来做客。”   说着,他就缓缓将狰狞的面具从脸上摘下。   “等等!”裴南歌惊呼一声别过头去:“我懂的,江湖规矩,但凡看到你真面目的人必死无疑,我真不关心你长什么模样,你还是别忙着取下来。”   面具之下的男人低沉笑出声:“你这小妮子聪慧过人,我怎地忍心杀你……”   他越是这么说,她就更是抵死也不能回头去看他的模样。那人索性伸手钳住她的下巴,大力将她的脸转过来。她自知敌不过他手下力度,飞快地闭上眼睛不让他得逞。   那人笑得愈发酣畅,抬手就翻开她的眼皮让她直直地对上他的面庞。   那是一张美艳的面容,是的,裴南歌在看清他样貌的时候,只能想到“美艳”二字,尽管这两个字多数时候都用来称赞女子。   他狭长的眉峰修得比女子精致,而那上扬的凤眸中闪动着不可一世,他修长的指节从她的眼角一路滑下,最后重重地掐着她的下巴,那绛色的薄唇轻启轻合语意轻浮:“你确实知道得太多。”   “你这突厥奴隶的派头比主人还大。”她忍着下巴传来的不适,努力挤出一丝笑意。既然他已经知晓,她也就没什么好躲。如今人为刀俎她是鱼肉,未来要么是横着被切,要么就是竖着被切。   那人终于放开她的下巴,转为轻戳她的面颊:“不跟你拐弯抹角,不错,我就是临江绣坊的老板邹缇俞。”   因为手脚派不上用场,裴南歌只好尽可能用看起来很不屑一顾的眼神问候道:“原来你真的是江宛若的准夫婿,幸会!”   邹缇俞一愣,扬袖子掸了掸地上的灰尘,随即拈起一块手帕铺到她身旁的地面坐定:“江宛若是谁?”   裴南歌不由得联想起之前江宛若说他患失心症的事,心里奇怪他莫不是连自家未过门的妻子都一并忘记了,想着就预备再试探一番,还未开口,就听得邹缇俞哈哈大笑起来。   “你装的?”裴南歌沉下脸,心中压着一股被人愚弄的火气,“你为何要绑我,你要绑也是绑你的江宛若才对。”   邹缇俞摇摇头又点点头:“我说了,我不是绑你,是请你来做客,况且是你自己心甘情愿跟着来的。”   裴南歌心中暗暗恼恨自己误打误撞掉进他的陷阱,扬起被绑着的手腕道:“你就是这么对待请上门的客人?   邹缇俞微微弯了唇角,将手掌轻轻抵在她头上,腾出另一只手替她松绑:“你不说我倒是真忘了。”   裴南歌瞅着自己被松开的手脚,又瞧见邹缇俞孱弱的双手,心中约莫觉得此人不像是个来无踪去无影的世外高手,不免对帖子的失窃生出几许疑惑:“我原以为你被胡人抓走,但现在看来不是。你是故意混在他们中间的?” ☆、第036章 人不好奇枉少年(2) 第036章 人不好奇枉少年(2)   邹缇俞含笑点头:“你应该知道,越是出类拔萃的人,越会有些不为人知的特殊喜好。”   “出类拔萃?特殊喜好?”裴南歌忍俊不禁道,”比如说盗窃名帖?“   邹缇俞脸色微变:“我打扮成那样只是为了不让人找到我,但他们还是找到了我,就在你们遇到我的那天。”   “有人找你?”裴南歌讶异,“是找你还是找快雪时晴帖?”   邹缇俞倏尔伸手掐住她的胳膊,自负地笑道:“自然是找到我才能找到快雪时晴帖。”   裴南歌恍然道:“你不像是能飞檐走壁偷走帖子的样子,应当是同黑市的人做了交易,一不留神得罪了黑市各路神仙?”   “我邹缇俞喜爱的藏品怎能随随便便落入不识货之人的手里,”他灿亮的眼眸里闪着微光,得意到近乎扭曲,“我本与他们说好,我出钱,他们出人,帖子到我手后不会少他们分毫。但黑市的人心地太黑,赚了我的钱还要拿我垫背,竟然割下我的缭绫扔在那做证物。”   “他们是在这条道上走到黑的,你哪里是人家的对手。”裴南歌挣开他的手,笑笑道。   “所以我怎么会让他们顺心如意呢,”邹缇俞放过她后缓缓站起身来,随手就将方才垫在地上的布帛揉作一团扔出老远,“我给他们的金银有半数是假,拿到帖子后我就将他藏在了我的宝阁,我只需在这世间消失,他们就只能对着那几箱假金子后悔。”   “难怪江宛若说你在王刺史到来之后就失去了行踪,”裴南歌动了动手腕,又轻轻捶打着曲僵的双腿,“想来那个时候你就扮成了突厥奴让邹老板这个身份消失了罢。但没想到后来还是被那几个胡人找到了,他们就是黑市的人马罢?”   “你猜得不错,”邹缇俞颔首,“那天被他们三个人盯上之后我就想着如何脱身,直到遇着你们,我见你旁边那人应当是个武力不凡的高手,所以才故意惹得你们注意。倒也多亏了你这么一搅合,将他三人分散,我只需晃过看着我的那一个,就顺利摆脱了他们。”   “照你这么说,我应当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但你为何要设局引我中计再将我绑来这里?”裴南歌跟着起身,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后颈。   "我得再纠正你一下,不是绑来这里,是请来这里做客,"邹缇俞得意地摇摇头,笑得意味深长,"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这件事,而且我的马车就停在那个院子里,把你引到那里再打昏是最省力的方法。"   裴南歌错愕的心情瞬间变得明媚而忧伤:"马车?这里是什么地方?"   “江都,"邹缇俞眨眼,"我们家布庄的某个柴房。"   “江都?”裴南歌瞪圆了眼一时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景况,旋即她想到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当即扯过邹缇俞的衣袖道:"今天什么日子?"   邹缇俞狭长的眸子嫌恶地看着她:"今儿四月二十二,你莫不是晕傻了?"   裴南歌怔怔地适应他的说辞,终于忍无可忍的抱着脑袋愤愤道:”昨天是我生辰,我怎么就这样睡过去了、睡过去!“   是的,她期盼许久的十五岁就这样悄悄降临,没有热闹的笄礼,也没有萧武宥的礼物,甚至连个像样的仪式都没有,她就这样,突如其来的撞上新的人生,在眼前这件光影斑驳的屋子里,同身旁这个不可方物的怪人一起。   "你想不想知道萧武宥到底将会有多紧张你?"邹缇俞忽然闪动着狭长的凤眸将裴南歌逼至墙边。 ☆、第037章 江东子弟多奇葩 第037章 江东子弟多奇葩   “你想不想知道萧武宥会有多紧张你?”邹缇俞忽然闪动着狭长的凤眸将裴南歌逼至墙边。   “不想,”她说的是实话,自那天从临江绣坊出来之后她就刻意地回避着这三个人,“我真的一点也不想知道,你别瞪我,再瞪我也还是不想。”   “但我想!”邹缇俞明显对她的答话不乐意,重重捏着她肩膀道,“我抓走你之后就给他们留了信儿,今天他就该到江都了。”   裴南歌一愣,随即胡乱地踢他的腿:“你想?想什么?想见五哥?你好生不知羞耻,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看上五哥的!”   “你敢说我有龙阳之好?”邹缇俞拧着她胳膊将她抵到墙角,右手紧紧地箍着她的脖子,那滔天的怒气像是随时要把她吞噬,“你说我什么?”   裴南歌惊惧于他前后如此强烈的反差,小心翼翼地挣脱他手中的力道:“我说着玩的,你可别那么轻易当真了!”   邹缇俞闻声又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你那心上人我倒是真的看不上眼,但我不能保证别人看不上眼,就比方说……江宛若。”   裴南歌心头一跳,直直地瞪着他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很简单,”邹缇俞终于不再逼视她,“我就想看看对萧武宥来说,究竟是你重要还是江宛若重要。”   “看到了又如何?”裴南歌挑眉,异常不屑道。   “若是你重要,那江宛若也可死了这条心,若是江宛若重要,那你就可以死了这条心。”邹缇俞含着笑欺近裴南歌道。   裴南歌侧过头避开他,噗嗤一笑道:“你就不怕在他心里江宛若真的比我重要,而在江宛若心里他也真的比你重要,然后他俩一拍即合?她可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忍心看着到嘴边的肉飞走?”   “我自然不会做赔本的买卖,”邹缇俞捏着金丝绣纹的袖口,狭长的眼眸眯成一条线:“我料她江宛若不敢对我不忠,但管得住人未必管得住心,她面上不敢不代表心里不敢,此时不敢不代表她永远不敢。”   裴南歌这才意识到邹缇俞的心理已经备扭曲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病态,她终于明白先前江宛若那般的哭诉以及白露同情的眼神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因由,眼前的邹缇俞就像是一头随时可能发狂的野兽,你永远不可能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躁动。   “所以你绑我来,一是想看看如果去除我的阻碍,他们二人会不会真的发生什么,二嘛……其实你也是想警告他们,如果他们敢真的重归于好,你就拿我下手,” 裴南歌说着就咧开嘴笑起来,“不过,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突然一个人出来让你有机可乘?”。   “为什么?”邹缇俞亦收起狂躁,笑意盎然地问她,眉目之间皆是淡淡的无谓。   “实在是辜负了邹老板的厚望,我同萧武宥刚刚闹翻,”她摊手状似毫不在意道,“说不准,他还真就不会在意你会不会一刀解决掉我。你与其在我身上打主意,倒不如快些择一良辰同江宛若拜堂成亲。”   “拜堂成亲?”邹缇俞那温润的笑意忽然破裂成寸寸的嘲讽,他低头将指节深深掐进手掌之中,“你以为,我选在这个节骨眼上盗走快雪时晴帖的目的只是因为我收藏成痴?”   裴南歌不语,静静地瞧着他。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当然知道萧武宥在大理寺中的处境,”邹缇俞婆娑着指尖,“御赐的名帖在山高路远的淮南失窃,大理寺的那帮伪君子不推他来还能推谁?”   “你相信那二人刻骨的深情说断就能断?”邹缇俞拈指拂过衣摆间的丝线,“我是不信的,所以我一定要让他二人重逢却无法重圆,我很想看看,江宛若当着他的面同我亲近,他会是怎样痛不欲生的神情。”   裴南歌心中明白,邹缇俞定是把萧武宥当做他感情路上最大的威胁,恨不得处之而后快,但又偏偏还想着在江宛若这件事情上让萧武宥输个心服口服,这大抵就是所谓的男人的自尊心和好胜心。   “你想得太多了,”她发觉即便是在这样的时候,她也依然会毫不犹豫的想着替萧武宥说话,“自江宛若离开之后,五哥就从未想过会再同她一起。”   “你当真相信他们?”邹缇俞森森地望着她,“情情爱爱这种事情,你这么个小丫头岂会明白?你敢说你离开了这么久,就没担心过他二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裴南歌认真地望向邹缇俞:“我不担心,也没立场担心。我自幼与五哥相识,但真正与他相熟却是在他来到大理寺之后,那时候我曾那般真切地看见他对江宛若的义无反顾,我常想,若是那样的深情厚谊有朝一日能放之于我身上,我也就算此生不枉。”   “而你要知道,”她眼含嘲讽地望向邹缇俞,直到这样的时候,她也不会否认,萧武宥比之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值得她追随,“如果五哥真的有心与江宛若重归于好,哪里轮得到你白捡了这么些便宜之后又来耀武扬威。”   邹缇俞扬手就要甩来一记耳光,裴南歌看清他来势之后顺势往后一仰,侧脸贴着墙面滑到另一侧避开他扬过来的手掌,也就在此时,柴房的门被清脆地敲响,梳着双丫髻的侍女推开门,恭恭敬敬地向邹缇俞明示外间的状况。   邹缇俞放下扬起的手改为撑着墙面,阴冷的笑意之中隐隐透着伤痛:“也罢,我就权当让你这黄毛丫头长点记性,以后你便懂得,这世间的情爱,都是流云苍狗,只有生者死,没有死者生。”   裴南歌扬起脸,自心底而出的笑意是真切的鄙夷:“你如此不相信世间的真情,又怎配得上江宛若这般好的人,像你这样的人,注定只能半生孤寂、形影相吊。”   邹缇俞怒极反笑,手下加重力道捏住她的肩头恨恨道:“我不管你想不想见他,现在,他来了,你最好聪明些,若是你们不留下来,我不敢保证我会对江宛若做出什么事情来。”   说罢他就整理好衣袍,朝侍女使了个眼色,那侍女会意乖顺地走到裴南歌身旁,替她收拾得齐齐整整之后又亲昵地扶她跟同邹缇俞一起走出了柴房。 ☆、第038章 思不思量皆难忘(1) 第038章 思不思量皆难忘(1)   邹氏绸庄比临江绣坊大,裴南歌默默记下转过的回廊和小院,走到近乎不辨南北的时候,宽敞亮堂的绸庄雅阁就近在她的眼前,而同样近在她眼前的,还有雅阁内端坐着的四个人:萧武宥、李子墟、沈铭斐以及江宛若。   萧武宥的面容疲倦,李子墟亦然,惟有沈铭斐的脸上挂着笑意。   江宛若见到邹缇俞后欣喜地迎上前来唤了声“邹郎”,看得出是真的替他担忧已久。   裴南歌怯怯避闪着目光,一会儿看看李子墟,一会儿又瞅瞅沈铭斐,她实在是没想好应当用怎样的心情去面对萧武宥,那天赌气出走后才渐渐明白自己的行为半是带着希冀被人哄的矫揉心态,一方面担心萧武宥再不原谅她,另一方面又担心因为自己的小性子而让他觉得麻烦,无论是哪一种,她都不希望现在就面对萧武宥。   李子墟瞧了眼她和萧武宥后率先道:“纵使你要出来玩,也不该不留句话就出走,让萧司直和我们担心。”   沈铭斐闻言颇有深意地看了眼萧武宥,笑着冲裴南歌道:“你说你就为这点事儿负气出走,还游山玩水?你多大点出息,害我一路担心。”   裴南歌瞪大了眼,她什么时候说过要来江都游山玩水?   邹缇俞温润笑着上前道:“李兄莫怪,那天在下有幸遇着救过我的裴姑娘,向她道谢时说起江都的景致,是在下执意邀请裴姑娘来做客的。”   话音刚落,江宛若的脸颊霎时惨白。   裴南歌看清他二人的反应,明白邹缇俞的目的,他就是要同他们睁眼说瞎话,却让他们无法不信。她心里留着个疙瘩,除却李子墟之外,她几乎想逃避他们每一个人,她无从知道他们知晓那个真相之后会如何看她,甚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否应该被原谅。   她悄悄地抬起头去看萧武宥,却恰好与萧武宥的目光相遇,片刻间他又别过眼,就似从不曾见到她一般。她很想告诉他们邹缇俞的疯癫,但她却开始怀疑和担忧,她要如何让他们相信她。   李子墟将她拉到身前仔细打量一番,满是歉意地对邹缇俞道:“这几日给邹老板添上许多麻烦,多谢邹老板对南歌的照顾。”   “李兄哪里话,寒舍简陋、招呼不周,只怕这些天怠慢了裴姑娘,”邹缇俞谦和地拱手回礼,“诸位既然来到江都,不妨就多留几日,也好让在下略尽地主之谊。”   裴南歌闻言厌恶地别过头去看江宛若,江宛若拧紧眉头不期然遇上,目光里闪动着惶恐和惊惧,脸色比先前更要白上几分。她将这样的神情收入眼底,不由自主想到先前邹缇俞在柴房里威胁她的话,再看眼前的邹缇俞是那般谦和有礼,大概谁也不会想到他的狂躁。   “不必了,”萧武宥起身迈到裴南歌和李子墟二人跟前,将面带谦恭的邹缇俞挡开,言语虽是礼数周全但目光却并无半分暖色,“我们还有公务在身,既然南歌已经找到,我们也就不再耽搁邹老板的正事。”   说罢他就拽起南歌的胳膊,不轻不重地拉了她一把后自顾自地就要往外走。   江宛若忽然微弱嘤咛一声,近前的裴南歌循声望去就见邹缇俞笑意森森地站在江宛若的身侧,他的肩膀挡在江宛若的身前,长长的衣袖与江宛若的交叠,乍看之下就如同二人执手。   裴南歌悄悄仰头去看江宛若,却见江宛若正紧紧咬着下唇,左臂的衣袖褶出数层,竟是被邹缇俞的手掌掰扭着手腕,似乎只要他再稍稍用力,那只胳膊随时都可能被折断。   她心中涌出各式各样的情绪,对邹缇俞的惊惧和对江宛若的愧疚,像是激流峡案的阵阵猿鸣,声声都在催促她做出最不合时宜的决定。她想,她大概是听多了方士们“善恶有报”的道理,才会在此刻不管不顾地拦住萧武宥的去路,她甚至忘记了自己前一刻还在纠结应当怎样面对他。 ☆、第038章 思不思量皆难忘(2) 第038章 思不思量皆难忘(2)   “江都的好些地方我都还没去,”裴南歌鼓起勇气去看萧武宥,出乎意料的是,他的目光并不如她想象的那般寒冷,她倏尔就忍不住微微一笑,“况且,邹老板说他知晓我们要找的东西在哪儿,不如你们就同邹老板好好谈谈,邹老板,你定不会拒绝罢?”   邹缇俞瞟了她一眼,依旧做足满满的真诚连连点头道:“寒舍就在后面,今日诸位车马劳顿,还是早些歇息罢,明日再把酒畅谈也不迟。”   “也好,”萧武宥神色冷峻地看了眼裴南歌,欲言又止,继而侧身让道,“邹老板请带路。”   邹缇俞终于松开江宛若的手腕,热情地走在前头带路。萧武宥回头望了望裴南歌,抬脚离开了屋子。李子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江宛若,与沈铭斐互相使了个眼色,沈铭斐寻着借口让跟来的侍女带路出了正厅,转瞬之间,屋里只剩裴南歌和江宛若两人。   “即便你们留下来,也未必是在帮我。”江宛若幽幽叹息,就连蹙眉也美得沁人心脾。   “我也未必是在帮你,”裴南歌舒口气,笑盈盈看向江宛若道,“邹缇俞在疯疯癫癫的时候承认他偷走了帖子,真相尚未清楚之前决不能放弃他这条线索,我这样做只是想帮萧……李子墟他们。”   “无论如何,我也要谢谢你,”江宛若将屋门推开,纤细的手指扶着门框,“我不知道白露为何会突然说起那件事,但我想你也应该明白,这么些年来我从未想过会同他再有瓜葛。当初认识白露的时候恰好是我最低落的时候,所以同她说起过,没想到她一直记着。”   裴南歌依然轻浅地笑着:“他总会知道的,是早是晚都一样。”   “你也别再同他闹气,”江宛若静静地望着她,“他这一路上很是焦心,尤其听说你同邹缇俞一起后更是担心。”   “我不是闹脾气,”裴南歌垂下头反绞着手指,忽然就有一种无力的释然,“我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江宛若轻笑,扶着门框的手指略加用力又将门推开几寸,轻柔地越过门槛。   “江宛若,”裴南歌抬起头唤道,“你……你当初为什么会离开?”   江宛若驻足,优雅地转过身:“当年你对我说,如果为了他好,就让他留在大理寺证明自己。当年所有人都告诉我,江宛若只是普通的校卒遗孤,配不上身世显赫、前程似锦的萧武宥,但是我为什么要被轻贱呢?我爹是为大唐而死,他死得比任何人都要光荣,我为什么不能像你们一样趾高气扬地活着,去爱我想爱的人?”   裴南歌紧紧抿着唇,若是有可能,她也很想有人可以告诉她,为什么人生来就各有不同,但偏偏却要在未来经历相同的遭遇。   “连你这样小的孩子都看出他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我又岂会不知呢,我虽然明白自己非走不可,但心里还是想同我自己也同他打个赌,”江宛若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轻盈颤动,“我离开后曾去我们计划隐居的小筑,我只在小筑里等他一个月,如果他来,我们就赌赢了,如果他不来,我就不再等他。但结果是……或许他真正需要的并不是我。”   “你知道他为什么没来么,”裴南歌轻声的叹息划破沉闷,“他被萧家关了四十多天。”   江宛若转瞬而逝的扼惜转化成平淡的了然:“幸好,那些都是往事。”   江宛若还未来得及再说些什么,邹府之中忽然传来异常响亮的轰塌声,裴南歌错愕地站在原地,那声音太响,以至于根本分辨不出从何处而来。   “裴南歌,你没事罢?”清润的男声转过回廊来到她的耳旁,她眼前的亮光已被挡住大半,双臂正被人紧紧抓着,她抬起眼来就迎上一双关切的眼眸。 ☆、第039章 邹氏绸庄的凶案 第039章 邹氏绸庄的凶案   “裴南歌,你没事罢?”清润的男声转过回廊来到她的耳旁,她眼前的亮光已被挡住大半,双臂正被人紧紧抓着,她抬起眼来就迎上一双关切的眼眸。   整座院子又恢复先前的安静,裴南歌稳住心神后终于看清了挡在自己眼前的人,不由得惊诧道:“沈铭斐,你们刚才不是走了么……”   沈铭斐拍拍她的头:“方才在去的路上等着你们,见你没跟来一起,我就担心你是不是跟丢了,所以过来看看。”   裴南歌瘪唇,抬手将挡着自己的他稍微推了推:“我从来就没跟着你,又怎么会跟丢。”   “哎你怎地这么没良心,当初是谁缠着让我带她来淮南玩?”沈铭斐往后退开一步,悠然地望着她。   “你也说了,那是当初,”裴南歌笑道,“谁没个年少无知的时候。”   好脾气的沈铭斐反倒跟着笑起来,抬起轻轻揉了揉小丫头的头发,已经长大的小丫头挥舞着双手却怎么也无法灵巧地避开,只得放任他的魔爪停留在自己头上。   “你们刚才也听到声音了?”沈铭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站在不远处呆愣的江宛若,“我还以为是你们这边出事了。”   “我们也听到了,”裴南歌摇头,“那声响好像离这里不远。”   江宛若仰着头看向东边的方向,蹙眉道:“似乎是从绸庄东边的屋子里传来的。”   “听上去像是某种瓷器从高处落下的声响。”这沉定自若的男声太过熟悉,裴南歌竟无法说服自己不去看他,她默默望向眼前的回廊,青衫朗逸的萧武宥抱臂倚着雕栏,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淡然的眼神越过裴南歌的头顶,像是在看她,却又不似在看她,她甚至产生了一种萧武宥正在生气的错觉。   江宛若焦急地穿过回廊径直往东面的房间跑去,萧武宥支起身子随后跟上,裴南歌拉开沈铭斐覆在他头上的手,垂下头跟上他们的步伐,拐过长长的回廊,一间排列着各式书架的屋子房门大开,门前的地板上躺着一个满头是血的男人,地板上散落着破碎的青瓷片,剔透的青瓷沾染上鲜红的人血,像是嗜血盛开的睡莲。   沈铭斐大步上前将那男子的头扶起,仔细探了探那男子的脉搏,朝几人摇了摇头:“致死原因可能是脑后遭到重物袭击。”   江宛若惊恐地哀呼:“那是邹郎的长兄邹余祉!”   说着她几近晕厥过去,闻声而来的绸庄伙计和婢女忙扶着她到近旁的屋子里歇着,此时李子墟也已在几人身后赶到,他帮着沈铭斐将已经断气的邹余祉抬到一旁后,就同裴南歌他们一起在屋内四处查探。   这间屋子尽管摆着书架却并不显得拥挤,桌案也被擦得干干净净,看得出常来这屋子的人是个雅致严谨的人。屋子中间的木桌上散放着几本账册,账册旁边的带锁木盒大开着放在桌面,那里面早已空空如也。裴南歌的目光落在木盒之上,她伸手想要拿起木盒,却未料到萧武宥也同时伸手去拿,二人各执着木盒的一端一时无话。   “那盒子是用来存放每月发给伙计的银钱,”邹缇俞从对面的回廊走进屋内,小心翼翼地绕过散落在地的瓷片来到桌前,幽幽地叹息道,“钥匙只有长兄才有,他历来谨慎有度,就连这间屋子也是,没有他的准许,别人都不能进来。”   邹缇俞走近以后看到空空的木盒惊呼:“这里面的银钱呢?是哪个不要命的贼敢打我邹家财银的主意!恳请你们一定要替我长兄讨个公道!”   裴南歌在这一刻突然无比的感谢疯子邹缇俞的出现,她如释重负的收回手,视线又落到摔破的瓷器之上,地上躺着的青瓷碎片零零散散瞧不出形状,惟有一大块未摔碎的双耳器口,瞧得出这青瓷的原本样貌。   她蹲着身子将双耳的罐口立好,罐口比她手腕略粗,双耳之间的空隙能容两手牢牢握紧,耳下未碎的器身圆润饱满,稍稍估量这手中残片的重量,大致猜得出瓷器的大小和形状。   “这个双耳青瓷罐成色清澈均匀、器型饱满厚重,应当是不可多见的大件青瓷罐,怎么就这般摔碎了呢?”裴南歌搁下手中的残器又伸手去够另外的残片。   “小心些!”在她的手指即将碰到青瓷碎片的同时,萧武宥蓦地自她身旁将她手臂远远拉开,李子墟见状忙快步上前将地上的残片小心翼翼地捡进锦帛之中。裴南歌望着萧武宥搭过来的手,悄悄鼓足勇气抬头去看他,他清癯隽朗的侧脸在日暮的余晖下柔和温暖,像是冰天雪地之中红泥火炉温着的新醅酒,甘醇到教人如痴如醉。   萧武宥很快收回手起身,目光绕过屋内各处之后停留在书架上放着的某个青玉鹊纹壶。   邹缇俞脸色沉重地致歉:“在下本是留诸位在此做客,不想刚到此处就遇到家中不测,实在是……还请诸位见谅。”   萧武宥却并不正眼瞧他,目光依旧落在青玉鹊纹壶上,不时伸手从那玉壶上轻拭而过又落到架面之上,他头也不抬地向另一旁正在专心查验尸体的沈铭斐问道:“沈兄,袭击死者的重物是不是就是这被摔破的双耳罐?”   沈铭斐仍在细致地查验,亦未抬起头来道:“他的脑后的确曾大范围出血,但屋子里的血迹并不算密集,死者极有可能是因颅内溢血而亡。”   “颅内溢血?”裴南歌想帮着李子墟一同收拾地上的残片,但手还未伸出去,就被李子墟的胳膊顶了回来,她只好闷声蹲在旁边发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沈铭斐专注地翻查着尸身,指着死去的邹余祉道:“通常被重物袭击致死的原因有两种,一是重物击中血脉,流血过多而亡,另外一种则是虽未击中血脉,但却将脏腑或颅内血络耗损,虚竭而亡。”   “所以,邹余祉是因为被瓷罐击中后脑,在脑里看不见的地方流血淤塞而死?”说这话的时候裴南歌故意去看了看邹缇俞,虽然她多少有些觉得在亡人的至亲面前讨论这样的话题不大合适,但她实在是无法觉得邹缇俞那个疯子有多可怜。   邹缇俞听着听着就哽咽起来:“长兄他平素做事谨慎有度,贼人怎地会打他的主意?我听到响声就立刻过来了,可怎么还是让那贼竖子给跑了!”   裴南歌瞧着他那扭曲的面孔就嫌恶地别过头,正巧看见李子墟因为手中的布帛装不下较为完整的罐耳残器而发愁,她忽然想到先前估计的瓷器大小,某些推想像是要呼啸而出的猛兽,激励她猛地站起身来,却不想起得太急,脚下不稳就是一个趔趄,正当天旋地转之际,一双手重重将她扶稳。 ☆、第040章 邹大郎喜好特殊 第040章 邹大郎喜好特殊   她垂眸静静凝视那双手,手掌中传来的温度是她多年来魂牵梦萦的憧憬,她轻轻地搭着那双手站稳,最后依依不舍地目送那双手的主人将手臂收回,在这样的时刻,她竟然连向萧武宥道谢也不知该如何启齿。   “可是,有个地方我想不太明白,”她掩下心中的纠结,指着那大块的残片比划着瓷罐的形状,“如果要举起这么大的瓷罐偷偷打人,需要花费更多的气力,也就会有更大的动静,难道被袭击的人就不会发觉么?”   “这恐怕只有两种可能,”萧武宥接过话,“或者是被袭之人没有意识,或者双耳瓷罐根本不是凶器。”   李子墟顿悟,将手中收集到的残片搁下后埋首在一堆碎片之中,不时拿着两块碎片在手中比照,片刻后他终是将碎片分开成两堆,拿着两块大小相似的残片站起身,举出左手握着的残片缓缓道:“这块质地不似青瓷,而且捏在手中有凉润之感,更像是色泽淡雅的青玉。”   裴南歌走上前去仔细看了看,左边的那块沾血的青色碎片果然更为通透,而右边的碎片相较之下显得成色暗沉,就连沾染的血迹也甚为暗沉。她好奇地将两块碎片再比对一番后颇为不解道:“为何这两块瓷片上的血迹都如此乌暗,就像是早就染上去的一样。”   沈铭斐闻言好奇地冲到这边,从地上捡起另外几个染血的碎片仔细查验,不久就了然地点点头道:“这些血迹确实凝固已久,至少有两个时辰。”   “此地离绸庄做活的地方甚远,如果有什么动静,没有人从这附近经过也就不易被发觉。”李子墟分析道,“若是有人很早就已击伤了邹余祉却没有人发现也不无可能。”   “两个时辰?被某件玉器捶击,玉器的碎片散落在地……”萧武宥自说自话的时候目光依旧落在青玉鹊纹壶上,裴南歌也就忍不住走近多看那玉壶几眼,壶身大约只有一掌来高,颜色与双耳罐八分相似,但壶口却蒙着一层淡尘,与整间屋子纤尘不染的布置反差鲜明。   萧武宥拿过李子墟手中的一枚青玉残片与壶身相互比照,裴南歌看清后忍不住惊呼一声,她惊讶地发现这两件玉器的成色和质地竟出奇相似。   说话间,一个年纪较小的伙计经过屋门,邹缇俞忽然呵斥道:“阿四,你站住!”   邹缇俞大步跨出屋门,抓着那个名叫阿四的伙计来到屋中:“我想起来了,两个时辰之前,我曾替长兄传话让这个名叫阿四的伙计到这来,最有可能是他下的手!”   阿四吓得双腿一跌,连声辩解道:“冤枉呀,当时二掌柜告诉我后我就马上赶过来了,但敲了几声门都没人应,没有大掌柜的命令我不敢进屋,以前偶尔遇到这样的事我都是去忙别的,忙完之后再来找大掌柜,所以今天也是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之后就去染布了。”   “可有人能证明?”李子墟问完之后又继续捡着碎片。   阿四想了想后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邹缇俞忽然暴跳如雷:“一定是你!你平日里做事总偷懒耍滑,来绸庄数月没少做错事罚扣银钱,这次长兄叫你来,一定又是责骂你,你心中早就怀恨,所以就动手杀了他是不是!”   他的假正经又一次恶心得裴南歌不忍直视,李子墟倒是耐着性子想要上前劝他不要妄断,此时屋子外已经聚集着不少伙计,但这一刻外面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裴南歌循声望去,人声窃窃之中缓缓走来一位十六、七岁的玉面少年,他身着一件外衬朱紫绫罗的百花斜纹孔雀衫,秀眉微挑、星眸似寐,轻抿的朱唇带着欲言又止的迟疑。他的穿着不像是绸庄的伙计或邹家的僮仆,但他所到之处皆有邹家伙计在背后指指点点。   困顿的阿四在看清来人之后兴高采烈地指着他大声道:“崔珉可以证明!那天我去找大掌柜时,他正好从大掌柜屋子里出来,是他告诉我大掌柜不在屋子里的!”   名叫崔珉的男子缓缓站定后看了一眼邹缇俞,薄唇微启下的平淡腔调中带着几分颤抖:“那天我出来时确实遇到了阿四,但后来我就走了,他之前之后去了何处我并不知晓。”   阿四面上的表情从惊喜转为气愤:“我说姓姜的,做人可不能这样胡乱诬赖!”   裴南歌不解道:“不是说没有大掌柜的命令谁也不得进入这间屋子么?既然崔珉你说大掌柜不在屋中,你又是如何得到允许进这间屋子的呢?”   崔珉略动了动唇却未说出话,阿四嘲讽地笑起来:“姓崔的,你说不出口是罢,好,我来替你说。因为你是大掌柜养的娈童,仗着掌柜的宠爱自然能随意进出这间屋子,不仅如此,你平日里还对我们摆出一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模样,哼!当时我怎地就那么容易地相信你说的话,没准就是你害死了大掌柜。”   “阿四你给我住嘴!”邹缇俞急急忙忙地止住阿四,回过头来对着众人歉疚道,“家兄自有他的喜好,还请诸位替他留几分颜面。”   众人瞧见邹缇俞的神色悲痛之余还有几分难堪,心里也都明白,若是再任由阿四说下去,于邹家的名声来说总归是不好的,于是心领神会地默不作声。   裴南歌忍不住以别的认知去打量崔珉,他的衣衫确实华丽得稍显花俏,眉眼也生得灵动俊美,诚然如此,她也还是没有办法将他同娈童这样的称呼联想到一起,只因她仿佛能从他的身上读出一种倔强。   “阿四说的也不无可能,”萧武宥不悦地看着崔珉,“你进来屋里时,邹余祉真的不在?”   崔珉自鼻中轻轻“嗯”了一声,慌乱地避开萧武宥探询的目光。   “邹余祉难道没有告诉你他去了何处?”裴南歌追问道,她原本还想添加一句‘依你俩的关系,他去哪里怎么会不带上你’,但考虑到邹缇俞那随时可能发狂的脾气,也就将话咽了回去。   “他……”崔珉说话的时候眉梢微挑,轻泯丹唇的模样竟比女子楚楚可怜,“他自有自己的事情要办,我虽与他……但也不至寸步不离……”   裴南歌瞧见他的模样只一个劲觉得自己好似做出了非常对不起他的事情,暗自在心中恼恨自己措辞不当伤着这么好的人儿。   萧武宥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一般,凌厉的目光瞪她一眼,转目凝视着与青瓷颜色相仿的青玉壶:“就当你所言非虚,眼下我有另外一件事情更为在意,你们的大掌柜邹余祉是不是最在意屋子里是否干净?”   “邹余祉的眼里最是揉不得沙子,”崔珉的情绪并不似痛失所爱之人的悲痛,更不似靠山不在的焦急,“他每天都会让人将他用过的物件擦拭一新,屋里更是隔天必须进行一次清理,只要他在屋子里摸到细微的灰尘,就会迁怒负责打扫的人。”   “那为何他能容忍那只青玉壶上沾着灰尘?”萧武宥指向书架之上的青玉壶问道。   “不可能!”崔珉冷眼扫过青玉壶,目光停在邹缇俞的身上:“这件玉壶是大掌柜最爱的藏品,每天由我亲手整理,绝不可能会沾上那么厚的灰。” ☆、第041章 在你遥远的附近 第041章 在你遥远的附近   “噢?”萧武宥刻意扬声,又故作沉思道,“既然如此,那这些灰尘从何处而来呢……”   裴南歌用丝帛将那书架上的玉壶取下后递到萧武宥手中,他颔首接过后指着壶身上栩栩如生的喜鹊道:“世人有传喜鹊成双,这壶身上只纹了一只喜鹊,未免也太过孤单。”   阿四看见玉壶后咦了一声道:“这玉壶不是二掌柜去年还是前年买回来的一对么,我记得呢,合起来恰好是一左一右两只喜鹊,老主母当初可喜欢着呢。”   裴南歌瞬间就记起江宛若曾提到过的那个收留她的老主母,很是奇怪府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没见着她人。   趁着没人注意,小声问阿四道:“你们的老主母呢?怎么没见她人?”   “在、在屋子里歇着呢,”阿四抬眼瞅了眼邹缇俞,小声对裴南歌说道,“老主母近来身子不大好,二掌柜老早就对院里的人下了令,不准去找老主母嚼舌根,大掌柜这么大的事儿,没人敢去告诉她。”   裴南歌了然地点点头,又见萧武宥勾唇笑望邹缇俞道:“邹兄,你屋里的那只青玉壶还完好无损罢?”   邹缇俞笑得无所畏惧:“敝人收藏的器具太多,光是瓷器就少不得邢窑白瓷、越窑青瓷,东窑三彩杯、双耳罐、平底盘,白釉、赭釉、褐釉数也数不清。至于玉器,阗青白玉的纹璧收了不少,至于牡丹纹深口瓶、夜光杯就更是不提,确实不记得有没有这一件。”   裴南歌注意到,与邹缇俞的反应不同,崔珉更像是整个身子都在轻轻颤抖,于是她那泛滥的好奇心和同情心开始作祟:“你怎么了?”   这一声问出口,崔珉更是扬起狭长的凤眸惊恐地看着她,他的眼里甚至噙着泪水,她亦分辨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似隐忍又似绝望。   这样的情形有些颠覆裴南歌的认知,她原以为,野史传说的龙阳君大概只是后人的臆想,情爱这种事情如果不是出自男子和女子,一定就会了无生趣,但崔珉这般的神情却又让她不由觉得男子与男子好,并不是一件多么罪无可赦的事情。   崔珉还未开口,邹缇俞就抬脚走过来悄然将他挡在身后:“崔珉大概是伤心过度,小娘子还是莫要再探听我们邹家的家事,毕竟谁也不希冀家丑在外大肆宣扬。”   萧武宥拉过裴南歌,笑道:“南歌只是出于关心,如果邹兄认为有何不妥,但请左耳听进右耳倾出。不过眼下我们要说的是邹兄你的事。”   邹缇俞的面色顿时黑下来,裴南歌看来,如果再多戳中他几次让他无计可施,他绝对会瞬间变成当初柴房中威胁她的那个疯子。   “邹某说过,不记得是否有这样一件玉器,”邹缇俞在这样的时候依旧维持着温润的表象,“即便有,像邹某这般贪新厌旧的人,也许早就将它弃之某地不闻不问。”   “无妨,如果邹兄不记得,不如就由我们帮你想起来。”萧武宥朝李子墟略一颔首,李子墟不动声色地率先退出屋子,萧武宥行至邹缇俞面前步步逼视,邹缇俞沉下脸来领着众人去往自己屋子。   这时江都县衙的衙役已经赶到绸庄,随行的衙役见沈铭斐是着手查验尸体的仵作,脸上带着鄙夷的神情,称他妨碍公务挥手就要赶他走。   裴南歌刚想替他打抱不平就见行至中途的萧武宥突然回首,朝着他们这边的方向朗声道:“沈兄你不妨就从尸体上查探到的线索向县衙多了解些情况,为了尽快破案,还劳县衙与大理寺多加协作。”   说完他就逼着邹缇俞继续在前方带路,听到这番话的几个衙役不敢怠慢,赶紧让县衙的仵作上前听候沈铭斐差遣,其余几人也就在一旁唯唯诺诺应声。   裴南歌正打算出屋,却见沈铭斐正执着一根银针轻轻扎向邹余祉的喉咙。   “你这是……”她不由得一阵惊诧,连忙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幸而方才聚集的邹家伙计们都随着萧武宥他们离开,这才小声道:“你小心些莫要被邹家的人瞧见,否则他们定要说你对死者不敬。”   “我虽不是华佗,无法替他开颅确定死因,但逐一排除别的原因还是能够做到的,”沈铭斐自尸体喉间拔出银针,举在眼前专注地凝视着面上的变化,“也不知道能不能探出个究竟,某些毒散得极慢或是分量极轻,今个儿怕是还要再忙活一阵。”   裴南歌歪着头看他将刚刚用过的银针放到某个小木盒子中,又自皮囊中又取出另一根银针探向死者胸口,虽然先前见过他验尸,但还从来没有比这一刻更敬佩他,也许他当初在长安求学的经历让他看透了世道的黑暗,但他却选择了一条更伟大也更艰辛的方式去维护世间的公义。   “要是费尽所有力气发现是白忙一场、一无所获,那岂不是很不划算?”裴南歌半倚着门框,目光不曾从他熟稔利落的手头动作上移开,她开始渐渐相信,一个人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都有一段故事等着有人能读懂,幸好,沈铭斐就是那个读得懂故事的人。   “不做仔细的查验无论如何也不死心,这大抵是种病罢,”沈铭斐抬起头来朝她微笑,那弯起的唇角比之落霞更为灿烂,“不过,若是每次都能得到你这般关心,兴许我这病就能早些痊愈。”   裴南歌噗嗤一笑,愉悦地摇摇头,转身没入漫漫暮色之中。   她已经不再想要急切地去同沈铭斐划清界限,因为她仿佛能在沈铭斐的身上看到自己死乞白赖跟着萧武宥时的情形。既然这世间对待情情爱爱的方法有很多种,那又为什么非要去选择最残忍的那一种呢?   想通这些之后她又止不住唏嘘,会不会萧武宥对她也怀着有如这般的心境,不忍割舍又无法接受,只好将希望寄托到另一方,希冀对方早日醒悟悬崖勒马,也好让自己早些解脱。瞧瞧,原来变成大人之后就会思考这些绕来绕去的怪问题,早知道如此,她或许也就不会期待这个悄然而至的十五岁。 ☆、第042章 逼入绝境的邹郎 第042章 逼入绝境的邹郎   裴南歌赶到邹缇俞的屋里时,他已近乎被逼到窘境。   一名衙役伸长手臂够到书架的某一格,指尖握着一只方形的青瓷砚。   “住手!”邹缇俞大呼一声,慌忙上前将拦住衙役,“这方砚台不能碰!”   “为何不能碰?”萧武宥扬眉,“邹兄莫不是有何隐瞒?”   邹缇俞咬牙,用力挤出笑意:“萧兄说笑了,这砚台过于贵重,在下是担心李兄不小心将他摔碎,令在下心疼。”   萧武宥无视他狰狞的面容,故意宽慰道:“邹兄放心,子墟办事素来谨慎,你这方砚台即便是和氏璧,我也定保他完璧归赵。”   衙役已是取下那方砚台,裴南歌左右看了看未找到李子墟的身影,索性就自己上前去替他接过那砚台。邹缇俞哼哧一声别过头去,像是闷闷不乐。   “咦,”取下砚台的衙役指着书架的层木诧道,“这处地方似乎有某种痕迹。”   萧武宥闻言凑上前去看了一眼,旋即从裴南歌的手中接过被视为证物的青玉壶,放在书架上略微一比对后又回递给裴南歌,露出了成竹在胸的笑容。   裴南歌就跟在他身后凑上前去看他所指的那一层。那一层的木质泛旧,方形石砚放在当中正好占满整个中心,而将砚台拿起之后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发灰的木质当中是一圈鲜黑的木质。   她握着从萧武宥手中接过的青玉壶,端端正正地摆在书架当中,不偏不倚正好覆上那一圈鲜明的印记,她忍不住道:“难道这只玉壶来自此处!”   就在这时,李子墟不知从何处回到屋内,他正色看了看邹缇俞道后朝萧武宥回报道:“我方才查过所有摆有玉器的屋子,皆未找到另外一只青玉壶。”   裴南歌暗自佩服李子墟的脚力,眼角余光瞥见萧武宥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而且我将每日打扫这间屋子的婢女带来了,”说着他就将门边的一个婢女带进屋里,“她也说了,今早打扫你这间屋子的时候,从未看到什么方砚。”   阿四一眼看到那婢女就高声认出她是邹缇俞跟前的侍女,婢女轻轻点了点头:“小婢每日整理书架,从未在上面看到过石砚之类的物件,倒是有一只玉壶。”   邹缇俞脸色骤变,却不知要作何反应。同他一起脸色骤变的还有一直在旁不发一语的崔珉。   裴南歌还是瞧不太明白崔珉此人,眼下看起来他似乎更多的不是在为邹余祉的死而伤心。她将玉壶交到李子墟手里保管,缓步走到崔珉和邹缇俞跟前,试探着望了一眼萧武宥,见他并未阻拦,也就试探着陈述着自己的推想:   “这只青玉壶原本有两只,一只在邹缇俞这里,另一只在凶案发生的屋子里。如今整个邹家只见得到一只玉壶,是我们在大掌柜所在的那间房里找到的,但所有证据却证明此壶是邹缇俞那里的那一只,另外一只玉壶,难道不翼而飞?”   “你想说什么?”邹缇俞冷眼瞪着裴南歌,似是不屑一顾。   “我们在那间屋里子发现的青瓷碎片中掺杂着与此壶相类似的青玉碎片,很有可能那只玉壶就碎在了屋子里,” 李子墟上前一步挨着裴南歌站着,“衙役正在清理那些碎片,即使玉壶摔碎,但还是能从壶肩上的喜鹊纹路上辨出究竟。”   邹缇俞阴狠狠地朝裴南歌眨了眨眼:“你难道忘记了,在萧兄他们到来之前,你一直都同我在一起,我难道还有机会出手?”   “既然血迹早已凝干,邹余祉早在两个时辰前就已经被杀害了,而两个时辰前……”裴南歌本想说两个时辰之前自己还在昏迷,但一想到这么一说也许会引来与案情无关的旁枝末节,于是改口道,“而两个时辰之前我还在梦乡里,你做了些什么我又怎会清楚?”   邹缇俞笑得轻佻:“怎么?难道就不能是小娘子同我共赴美梦?”   裴南歌却不敢去看萧武宥他们的反应,只恨不得扇邹缇俞几巴掌:“你用邹余祉的青玉壶砸死了他,正好你发现那间屋子里有一件那么大的青瓷,因为知道五哥他们下午就到,所以就想着利用我们来替你作证,索性趁着没人发觉就将青玉摔成粉碎,这样一来也就找不到砸死人的凶器。你这一路上都同我们一起,除却送大家回房的时候。”   李子墟赞同颔首:“你刻意把我们带到这两处地方,厢房在那间屋子的南面,南歌她们当时所在的地方在那间屋子的西面,两处都是整个院落里离那处最近的地方,也是能清楚听到声响的地方。”   “没错,”裴南歌朝李子墟眨眨眼接着道,“你将大家安顿好后,就去了那间屋子里,只为了做一件事,那就是使劲将你打定主意的青瓷双耳罐摔碎,不论你摔多少次,一定会留下最重最狠的那一次让我们所有人都听到声响。”   “邹兄你不妨照实说了罢,”萧武宥轻理绣间针脚,神色又冷沉几分,只拿眼角瞥向邹缇俞,像是对他有着深深的嫌恶,“万一南歌再说出些什么推想,只怕邹家真会颜面不保。”   邹缇俞望着裴南歌,低声笑出此起彼伏的癫狂:“我再替你补完后面的罢,南面和西面的屋子虽然离得近,但却没有径直通到那屋的路,等你们绕过几个弯到了现场之后,做完这一切手脚的人就回到北面的厢房,然后最后一个赶到案发地,是这样吗?”   闹喳喳的阿四高呼了一声后,虽然愤怒和不解,却惊诧得说不出话。   崔珉垂下头,既不像是啜泣,也不像是惋惜。   “住嘴!”威严的妇人声音伴随着细碎的脚步声进到屋里,几个侍婢同江宛若一起搀着位面容憔悴的老妇人缓缓走近,老妇人在行到崔珉跟前之时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即举着手中的红木杖重重打在邹缇俞腿上,“你这逆子!你还嫌我们邹家不够乱,是不是!”   此话一出,众人皆明白此人就是阿四口中邹家的老主母。   老主母在几个婢女的劝求之下终是搁下手中的红木杖,艰难地挪动身子看向萧武宥道:“现今邹氏一族只余下此子一宗血脉,逆子虽然败家,但老身绝不相信他会做出此等有悖天理之事。老身在此恳求诸位府吏念我邹家遭遇此等不幸,就再给缇俞一个机会以证无辜罢。”   双鬓花白的老主母艰难地说出字正腔圆的话语后虚弱地往旁边倒去,婢女们手忙脚乱地扶稳她,场面看得裴南歌阵阵心酸。   萧武宥望向慌乱的局面终是展眉道:“也罢,既然老主母都这么说了,我们就延缓两日的调查期限,这两日里,邹缇俞可以寻找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但不得离开此宅半步,我们和县衙的人将会守在此处,若是两日后能证明他的清白,大理寺自然不会枉断。” ☆、第043章 长安不见令人抽 第043章 长安不见令人抽   江都的夜幕降临得比寻常早,因为淮南细雨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裴南歌伏在榻边听着帘外的点滴雨声,迷迷糊糊又进入梦乡。这一次,梦里有爹眉头深锁的面容,有祖父焦急的彷徨和叔父喋喋不休的踌躇,他们从没有哪一刻会那般焦头烂额。   她业已分不清是回忆还是梦境,猛然自梦中惊醒,她渐渐感到焦虑,五年前罕见的共议,她作为一个孩子,并不太能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节,而现在,每每当她看到的案子越复杂,她才渐渐意识到当时是怎样的焦灼。   屋前响起沉稳的步履之声,她自床榻上坐起身,垂下头来静静数着登云履覆在青石板上的闷响,这样的场景像极了当初在长安城时,每日等着萧武宥同阿翁归来。   在门前的步履声落定之时,裴南歌推开了屋门,青衫连天的李子墟正要叩门。   裴南歌满心的期待信息都凝结在僵冷的面颊,接下来她做出了一个最直截了当的决定,双手搭着门边作势就要把两扇门阖上。   李子墟眼疾手快地档下她往外推闭的半扇门,将半只手臂倚在门背之上轻笑道:“不是萧司直,你也不至于闭门不见罢。”   裴南歌“吱呀”一声拉开门,李子墟抬手将一个镂花青木的方盒举到她眼前:“萧司直说,这份笄礼来得有些晚,但还是请你勉为其难的收下。”   裴南歌别扭着接过礼物,青木盒子沉甸甸的覆在她掌心里,也在她心里。她将镂空的盒子举到眼前想看看里头装着什么东西,却恍惚看到阴霾夜色之外的璀璨星河。   “他怎么不自己送过来?”裴南歌疑惑地看他,“该不会……这礼物是你为缓和我跟五哥之间的关系,自作主张买来的?”   “你从哪本行卷里听来的烂俗传奇段子?”李子墟推开门板后诧异地看着她,“难不成你跟萧司直闹别扭,会妨碍大理寺办案?”   裴南歌自心里揣摩着自己的意义,很有自知之明地摇头否定这个可能。   李子墟又道:“难道你同萧司直生气会令我少吃一碗饭?”   想不明白这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裴南歌继续茫然摇头。   李子墟抵在门板上好笑道:“还是说,你认为我对你一往情深,不忍心叫你伤心难过所以特意来哄你?”   这一回终于明白了他的意图,裴南歌拧着眉头狠狠瞪他,抬脚就要往他脚面上踩去。   “既然如此,”李子墟灵敏地挪开脚,曲起指头叩在木盒面上,笑意未减,“你意欲与萧司直怎么闹、闹到何时,我为何要操心?”   裴南歌瞪大眼睛一瞬不眨地望着他,她突然深刻的认识到,李子墟不是盏省油的长信灯。   她伸长手,厚颜无耻地朝他眨巴着眼睛:“既然如此,你不觉得你若不送我点礼物会有些失礼呢?”   李子墟收回手,撑着门板起身:“我同你本就不似这般的关系,为何要送礼?若不是你五哥官阶压我几级,我又哪里会替他跑这趟腿。东西我送到了,人呢,我还没本事把他带来。”   对于这盏不省油的长信灯,而且还是能传信的长信灯,裴南歌决定用对待春天的态度与迎接他,所以接着她就讨好地拽住了李子墟的衣袖,另外一只手将沉甸甸的木盒依依不舍地塞回李子墟手中。   “有劳堂堂李评事亲自走这么一遭,小女子感激涕零,但还得再麻烦李评事将这礼物送回去,”裴南歌眨眨眼,“请转告他,若他不亲自送过来,赶明儿我就跟着沈铭斐留在淮南不回长安了。”   “你敢!”沉厚的嗓音自李子墟身后传来,萧武宥手臂抵在半开的门板上,他似在同她笑,却并没有笑进眼底,夜色吹皱他挺峻的眉峰,细雨在他身后喧腾,清风推门而入,不见长安,却胜似长安。   李子墟将木盒还给他,踱步他到身后,耸耸肩道:“你既然要亲自来,何必叫我来蹚这浑水。”   萧武宥负起手:“是你说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若先来了,她未必会明白自己想不想见我。”   李子墟不置可否,回头望了一眼微风中发丝没被吹散的两人,自觉自己重任已卸。   “裴南歌,你能别把你自己真的当作刑犬么?”李子墟丢下这番话后翩然走进夜色之中。   被他指名的裴南歌似懂非懂的目送他远去的背影,思忖着在这场同萧武宥锲而不舍的追逐中,她确实像极了跟在后面嗅他喜好的粽毛犬,但奈何局势已定,她纵使有天大的能耐,扭转却还需要时日。   她的双手紧握在身前,之前想好的或洒脱或苦情的对白,统统都被她忘到了九霄云外,千呼万唤却未必出来。   “你方才说,你要同谁一起?”萧武宥手腕微伸,放着礼物的木盒子又落到裴南歌眼前。   她此刻的心情如同是行到高峰被摔落谷底之后又遇上潭渊起波澜,在她有限的认知里,从来就不认为萧武宥会关心她将来同谁一起,做怎样的梦。   看着眼前方方正正的木头盒子,她负气将把盒子推回他手中,扬起头来傲然地看他:“我方才说,如果你再不来,我就一辈子留在淮南,不和你回长安,看你怎么同阿翁交代!”   萧武宥倚着门板,轻掂着手里的木盒漫不经心道:“正好裴寺卿也要辞官,你提前替他选好这块宝地安养晚年,他应当很是感念。”   “那正好,”裴南歌浅笑,仰着的脖子稍稍有些发酸,“五哥你回去可要记得转告阿翁,让他快些过来替我把亲事给定下。”   萧武宥握着手中木盒轻笑:“南歌,你觉得你这样激我,我就会说出你想听的话?”   裴南歌睁大眼瞧着他,不点头也不摇头。   “你想听我说什么?说我无所谓,还是说我不同意?”萧武宥垂眸,平静地看着她。   “嫁娶本就是你自己的事,我又如何能替你决断?”萧武宥接着道,“所以我并没有立场能阻拦你的任何决定,但这样一来你又必定会认为我不在意你,继而伤心难过。”   “那你到底在不在意我?”裴南歌眼一闭、心一横,最关心的话语问出口,其实也不过寥寥数字,兜兜转转转瞬即逝。 ☆、第044章 只是爱得不够深(1) 第044章 只是爱得不够深(1)   “南歌,”萧武宥轻声唤她,“就如同你看到的,我曾执拗爱着某一个人,我以为我会同她地老天荒,可最后却终究未能与她一起。而今年岁越来越大,恐怕再不会有先前那样痴缠的心思。”   “五哥,你还怪我么……”他的话那般真切,裴南歌不禁想要落泪,她避之不及的江宛若,是他心中的疤,也是她心中的刺。   “我从未怪过你,”萧武宥依然在笑,可他的面容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憔悴,“以前不知道的时候不怪你,而今知道后也不会怪你。那日在南谯,我却是真的生气,你也曾见过我的苦闷难熬,你那时你如何忍心对我只字未提。”   “对不起,五哥,”她的额头缓缓垂下,泪水浸润眼眶头,“我知道我做得不对,但我又怎么忍心看你在大理寺和江宛若之中痛苦彷徨?”   他沉下声又道:“那四十天里我每日都想着如何出去,如何伴她到老,那时我才明白,枉我自诩对她用情至深,却迟迟不肯真的舍弃我的家族带给我的光辉。而当我真的敢舍弃那些虚名,却再也寻不到她。”   “我……我以为她若是走了,你定会找到她,”她轻轻吸进细雨里的湿润来掩尽眼中的汹涌,她不会傻到去告诉他,无论重来多少次,她还是会做出同当时一样的选择,“于是我告诉她,她是你的梦想,大理寺何尝不是你的梦想。后来,她就走了。”   在裴南歌的认知里,其实他的梦想可以是鸿胪寺、太常寺或是其他任何地方,只要有一处地方,他就能证明自己能摆脱门第庇荫的光辉,堂堂正正扬名天下,不过凑巧是大理寺罢了。   “我明白,”萧武宥抬臂覆在她肩头,“我同江宛若之间的阻碍太多,我以为,只要我不在乎身份的悬殊,我能保护她,她就不会受到伤害。但其实除却我的姓氏,在升平的长安城里,我连自己都无法保护。”   “五哥……”裴南歌心中一阵揪痛,似是天外彻夜未眠的星辰,“你为何不去寻她?”   他自嘲着低声笑起,那好看的眉梢蹙起绵延的曲折:“当我舍弃掉光鲜的家世,想要去寻她的时候,才发现除却那间小屋,我甚至连她家在何处、能去往何处都毫不知晓。”   裴南歌怔怔地看着他,她所能想起的回忆里,那时候的萧武宥,是智勇双全的大理寺后起之秀,也是迷茫急躁的萧五哥,而迷茫急躁,却又是她最想陪在他身旁的因由。   “归根究底,其实只是一开始就用情不够深,却自以为是罢了,”萧武宥轻拍她的额头,“南歌,你瞧,你看上去轰轰烈烈的故事其实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其实你对我的心意未必如你想的那般,你或许只是在懵懂的年纪里羡慕我同江宛若的情深意重。”   她猛然摇头,窗外的细雨骤然暴戾而急促。   “而你也要明白,我已不再是那样年纪,也许不再会有那般的执着。”他将手掌停留在她的发梢,那样真诚而谦卑。   裴南歌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在听完他不算冗长的剖白之后,没头没脑的勇气忽然就盖过她心里的酸楚,她笑呵呵地朝着他眨眼:“不妨事,我兴许还有那样的执着。”   萧武宥又拍了拍她的额头:“南歌,我今年二十有四,你还小,应当看看别的风景。”   她的唇角牵出灿烂的弧度:“没事儿,再过几年,我也就跟现在的你一般年纪。”   萧武宥失笑:“南歌,一直以来,我将我自己当作是你的兄长。”   她脸上的笑容微僵,随即唇角咧至耳畔:“可是我从未将你看作我兄长。”   萧武宥哭笑不得,抬手又去揉她的头发:“那你将我看作什么?” ☆、第044章 只是爱得不够深(2) 第044章 只是爱得不够深(2)   裴南歌弯眉同他笑,他不会明白,他由来都是她的一枕黄粱梦,梦醒之前,洪荒锦绣,梦醒之后,星汉同哀。   但,那又如何?这一场追逐从来都在于他知道或是不知道,而是,他想、或是不想,他敢、或是不敢。   “我不是来江都游山玩水的。”她把话题岔远,如果能有华山几折,或许她就无心哀怜。   “我知道。”萧武宥噙着笑,淅沥的雨声是天地同他合奏的宫商角羽。   “邹缇俞是个疯子,”她又道,“我跟着他到某座院子门口,看到了一对奇怪的门环,然后眼前一黑,醒来的时候我就到了这儿,绑着到了这儿。”   “我知道。”萧武宥还是笑,苍茫的夜幕不敌他半分的洒脱温柔。   “快雪时晴帖真的是他找人偷走的,留下的缭绫是同伙一拍两散前用来出卖他的。”裴南歌嘟着唇杂乱无章地解释。   “嗯,现下我知道了。”萧武宥一搭一搭地叩着门板,笑容未减。   “五哥,我的长发已经及腰。”她使劲朝他眨眼,眨得眼泪就快落下。   “我知道。”萧武宥的手掌搭在她的肩头,也许连他自己也理不清脑海里的思绪。   “所以……”她把眼泪眨进心里,直到沧海已竭、天涯永断,“你替我簪起来罢。”   萧武宥即将触及到她发梢的手因为她的话悄然颤抖,他歉疚地抚上她的黑发:“倒是连个像样的加笄礼也没有。”   裴南歌扬起唇角,绕过萧武宥来到屋里,从行囊里取出祖父赠的攒珠蝴蝶钗,来到萧武宥的面前。她曾说,振翅的金蝶是破茧而出的金蚕,这一刻,她还不振翅高飞的蝶。   “所以五哥凑合做回德高望重的婶娘,”她娇笑着扬起手里的珠钗,“你就委屈一回罢。”   这于礼不合的想法换来萧武宥阵阵轻笑,他自她手中接过金钗,轻柔地将其没入她反绾椎髻的云鬓:“南歌,你不必陪着我。”   “若我非要陪着你呢?”她觉得头上的珠钗比全长安的瓦当都要重,沉甸甸欺在她的发端。   “那……”萧武宥目光沉定地望着她,“你再多给我些时候。”   她却再也不想听到他的回答,避之不及地拿过镂花的木盒,挤出灿灿淡淡的笑意:“这里面究竟装着什么?”   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害怕什么。   他接过盒子替她打开,一对巧致剔透的赤玉琼瑶玲珑珰,惊刹她整个芳华年少。她忽然忆起南谯那位叫白露的女子,和那一对明月珰。对耳珰的钟爱,是她的秘密。在她的小小心思里,离耳朵最近的耳珰,就像是情人间的窃窃私语。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她知道,萧武宥并不会明白她窃喜的真正原因,但这是萧武宥的谢意,也是他说不出口的歉疚。这世上不会再有一对耳珰及得上它分毫,而她,将戴着她的赤玉珰,到她一个人的海枯石烂。   “五哥,”裴南歌把耳珰小心翼翼地收好,笑眯了眼道,“我不要嫁到淮南,你在哪儿,我就去哪儿,你不娶,我就不嫁。”   萧武宥怔怔地望着她,欲言又止的憔悴像是她成功的号角。   “虽然我极为不想来打扰你们,”李子墟突然站在门边,带着笑意的眼眸却掩不下急促,“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们一声,沈铭斐那边有发现,至于要不要过去瞧瞧……我只是来传个话,你们可以等话说完了再过来。”   说完他就已没入阴沉沉的夜色之中,连辩解的机会也不肯留给二人。他这盏不省油的长信灯,点得越久,就越是亲厚。   “走罢,今晚怕是会有些晚,”萧武宥应声看向裴南歌,“你若是困就先睡下罢,不用非跟着我们。”   “我方才说过了,五哥,”裴南歌背着手偏头去看萧武宥,“你在哪里,我就去哪里。” ☆、第045章 邹大的真正死因 第045章 邹大的真正死因   当裴南歌他们赶到屋子跟前的时候,李子墟不在屋内,几个衙役围着沈铭斐,他正满头大汗坐在地上,他的后背抵着梁柱,虚浮不稳。   “你怎么了?”裴南歌走上前去仔细瞅了瞅他,如果她力气再大点,兴许能把他扯端正。   沈铭斐眯着眼冲她笑笑:“没事,就是折腾一天没吃东西,饿得慌。”   “就这点本事?”裴南歌既好气又好笑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要去膳房寻些吃食。   萧武宥抬臂就将她拦下,意有所指般瞄了眼刚进来的一个衙役,只见他从身后拿出一小个油纸包,扬手扔给沈铭斐。   沈铭斐接过油纸包摊开一看,见是两块五福饼顿时感激地咬下一大口:“这时候若是有一壶葡萄美酒配上胡旋美姬,简直胜似天宫。”   裴南歌拿过衙役手中另外一包油纸,举着手径直砸在沈铭斐头上,嗤之以鼻道:“先前你不是说要查个水落石出吗?怎么过这么一会儿你就蔫成这样!”   沈铭斐从头顶上接过油纸包,一边咬着手中的五福饼一边指着墙角已经被白布搭好的尸首:“要不你试试从头到尾的查验他毒至何处?”   萧武宥蹙眉:“他中毒了?”   沈铭斐咬下最后一口五福饼,将油纸揉作一团:“确切说来,他所中的毒来自所服食的秋石散。”   萧武宥稍愣片刻后瞥了一眼裴南歌,轻咳起来,在场的另外几个衙役此起彼伏地咳起来。   裴南歌茫然扫过他们的反应,疑惑道:“秋石散是何种毒药?”   问完这句,沈铭斐突突地笑起来:“秋石散是一种很受男子喜爱的仙丹。”   “仙丹?”裴南歌越发不解,“既然是仙丹又为何会是毒药?”   萧武宥咳得异常凶狠,她偷偷拿眼角去瞄他,他却正面色不善地瞪着沈铭斐。   可沈铭斐却绝对没有惧怕大理寺司直的觉悟,他笑眯眯扬眉道:“南歌,你确定你想知道?”   裴南歌心中莫名,不解道:“我自然想要知道。”   “秋石其气近温,将其研磨成粉配以云石而炼,足以称阴、阳之妙,”不知何时出现的李子墟迈步从门口进来,走到裴她身侧之时笑道,“简言之,采阴补阳,南歌,你还要不要我再说明白点?”   她的脸刷地红到耳根子,她不是傻子,看着这些人出奇一致的反应也不难联想出采阴补阳的真正意思,但瞬间她就忍不住好奇,邹余祉爱的是崔珉那个七尺男儿,这种采阴补阳的药物,对于两个男子来说,真的有效吗?   她垂下头将自己的小心思掩下,也同时掩下先前的尴尬,朝着突然冒出来的李子墟问道:“李子墟,你从哪里过来的?”   “老主母希望长子尽快入土为安,”李子墟朝她点点头后向萧武宥汇报道,“方才我已问过邹缇俞,他说他在发现尸体的两个时辰前在自己房中,无人可以证明。”   “还打探到什么?”萧武宥点头,“我听说邹余祉以前娶过亲”。   李子墟肯定道:“邹余祉在两年前迎娶了河东张氏,但张氏进门不久后就同邹余祉和离了。”   “和离?”裴南歌不解道,“她为何刚进门就要同夫婿和离?”   “外间向来传言邹余祉喜好男风,张氏刚进门他就看中邻县一位叫任飞的男子,任飞是小有名气的读书人,且已有婚约在身,自然不肯从他,于是邹余祉就用了强,任飞受不住侮辱选择了自尽。刚进门的张氏自觉受气,就提出和离,邹余祉也很乐意给她放妻书。”   裴南歌除却震惊之外更多的是替那张氏和任飞悲凉,他们本是无辜之人,却因为邹余祉的一己私欲而变得不幸,还有那位与任飞有婚约的女子,只怕命运也会因此不同,如果她同张氏一般,那尚且算是幸运,如果她对任飞情深意重不忍离弃,怕又会是一场悲剧。   萧武宥敛起笑意,若有所思:“据我所知,长安城中许多贵胄都有服食秋石散的习惯,却未致人人丧命。我在他口内发现未溶的秋石丹块,所以推测毒物应是起于此。”   “我正想说,”沈铭斐点头,“普通的秋石散食用之后,只会赤火过盛,但邹余祉的尸体唇紫面赤、眼内白灼,是赤毒入心的症状。”   “赤毒入心?”萧武宥皱眉,“难道是药物相克?”   沈铭斐点头:“不错,我从残余的秋石丹块中找出了狼毒,就是陶弘景所载的‘大豆为之使,恶麦句姜’的狼毒。”   “狼毒?”裴南歌惊呼,“那不是用来杀虫灭鼠的丹药?”   沈铭斐再度颔首:“秋石散的原料里并没有狼毒这一味,而狼毒味辛有大毒,同秋石散的赤火混在一起,无药可医。而今想来,邹余祉流血不多,也许并不是因为伤及颅内,很可能是死后才被人袭击。”   裴南歌瞧见萧武宥眉峰蹙起,于是拿胳膊撞了撞李子墟:“我们似乎需要捋一下。” ☆、第046章 晚安好梦小南歌 第046章 晚安好梦小南歌   萧武宥命衙役们抬着尸首回去县衙复命,屋子里就剩下他们四人。   李子墟顺着裴南歌的话道:“按照目前我们掌握的线索,可以肯定的是,邹余祉是服食了掺杂有狼毒的秋石散而死。死后有人刻意制造假象来混淆他的死因,那个人最可能是邹缇俞。”   裴南歌托腮沉思:“凶徒既然将狼毒混在秋石散中,看来应该是对他的习惯非常清楚,会不会也是邹缇俞呢?”   “熟人?”萧武宥扫视屋中各式摆设,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桌案上原封不动摆着的木盒,“我记得邹缇俞曾说,这个盒子用来装伙计们的银钱?”   众人的目光随之望去,李子墟应道:“他确实说过这盒子里是伙计的银钱。”   “我想起来了,”裴南歌灵光乍现,“当时我们还什么都没问,他就刻意强调有人劫财,你们说,他是不是在误导我们的方向?”   萧武宥缓步走到案几前,执起木盒放到鼻前浅嗅后蹙了蹙眉,抬手又将它递至裴南歌眼前:“你来闻闻。”   裴南歌转瞬明白他的意思,将鼻尖凑到盒子跟前的时候特意留心着药草的味道,果然嗅到淡淡的刺鼻的腥苦。   “如何?”萧武宥收回手,将证物交给李子墟收好。   裴南歌颔首:“有药草的苦味,但奇怪的是,还有淡淡的腥臊。”   一直未说话的沈铭斐嗤声笑道:“错不了,那定是秋石散无疑。”   其余几人也跟着他的话连声点头,看得裴南歌不明就里:“沈铭斐,你如何就肯定是秋石散呢?”   沈铭斐含笑望着忍俊不禁的另外两人,朗声道:“因为秋石散在炼制之时要佐以腥臊的牛羊尿或童子尿。”   裴南歌狠狠瞪了眼沈铭斐,捏着鼻子就将头偏到一边,此刻她胃里像是翻腾的大海。萧武宥忍着笑意将手臂搭上她的后背,掌心里的温热像一壶烧酒,压下她所有翻涌的厌恶。   “由此看来,这盒子里本来装的是秋石散,但邹缇俞却刻意让我们以为这里面装的是银钱,”李子墟虚握掌搁到唇边轻咳,努力将众人关注的焦点移到案件上,“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铭斐摇头:“他这么做只能证明,他知道这盒子里有药,也知道是什么药。”   “如果知道这盒子里有药却还要故意误导我们,”裴南歌拍着心口,翻涌的厌恶感渐渐褪去,“是不是表示他知道丹药里有毒?”   萧武宥却不认同:“那倒也不一定,子墟,你明天可得好好问问他,他极有可能会辩解称他是不想自己兄长的特殊喜好被人知道才撒的谎。”   “那可如何是好?”裴南歌抱着手肘,怎么也想不出个好法子。   “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人应该也知道这盒子里的东西。”沈铭斐扶着墙柱子站定。   “你是说……”裴南歌瞬间明白,和李子墟异口同声道,“崔珉!”   “不错,”萧武宥颔首,“崔珉是唯一可以自由进出这间屋子的人,同时也是与邹余祉最亲密的人,而这秋石散的效用又与他同邹余祉的私事有些关系,他没理由不知道。”   提到这个话题,裴南歌还是稍微有些不自然:“可是他对此也只字未提。”   李子墟“嗯”了一声接着道:“眼下看来,他能对这丹药动手脚的机会远远比邹缇俞多,如此看来,他们二人皆有嫌疑。”   窗外雨势时断时续,斜风入户吹来几缕凉气。萧武宥在屋子里徐徐踱步,他抚过案几上凌乱的书册轻声道:“我们不如先想想凶徒为什么杀邹余祉。”   李子墟很快悟出他话里的意思,走上前道:“邹余祉是邹家长子,邹家老主母年事已高,不出意外,邹家的家业就要由邹余祉来承袭。”   沈铭斐亦会意:“若是这个时候突然出了意外,他无法承袭家业,那自然就落到邹缇俞身上,名正言顺。”   裴南歌想了想道:“邹余祉先前就有强人所难的习惯,难保他对崔珉不是用强。我看崔珉那人心性极傲,如果他并非心甘情愿伴在他左右,不保证他不会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你又凭感觉?” 萧武宥挑眉看她,“你才见他几面,就知道他心性极傲?”   裴南歌挠头,讨好地冲他浅笑。   沈铭斐重重咳了几声,打破他二人间的乐趣:“崔珉心性如何我是不知道,但有一点我觉得很是奇怪。”   “什么?”裴南歌被他的话引起兴趣,好奇又期待地看他。   李子墟却是明白他的意思,接话道:“如果邹余祉是中毒而死,为什么凶徒会伪装成用玉壶撞敲他后脑?而且还不辞辛劳对袭击他的器物上下大力气误导我们?”   裴南歌连连点头:“照我们先前的推断,他故意大声打碎青瓷双耳罐,一是为了延后死亡时辰伪造不在场的证据,二是为了掩饰真正的凶器。但现在我们却发现,死者并非被玉器所伤而死,既然如此,他为何要多此一举?”   “看来此人想得很周到,”萧武宥眉梢舒展开来又重新皱起,“为了掩饰邹余祉的死因,犯人不惜布下如此曲折的陷阱等我们往里跳。但他没想到,沈兄是这样一个追根刨底的人。”   沈铭斐对他的褒扬却未见得感激:“根据当时邹余祉的死相,加之犯人布下的这个混淆青玉和青瓷的局,加之邹余祉的死相与颅内出血较为相似,若不是检验时我恰好发现邹余祉口中的残物,怕也就错断了死因。”   “我在想……”沉思中的裴南歌轻声开口,“如果邹缇俞真想杀死长兄来承袭家业,他在布这个局中局的时候,必然会想尽办法不被人们发现他的嫌疑,一丝一毫也不可以!”   萧武宥恍然看向她,眉眼间是恍然的欣喜:“但是他却选了一件最可能让人怀疑到自己的双鹊青玉壶,这世间只有他与邹余祉一人一件。”   李子墟恍然惊叹:“所以他另有所谋!”   “子墟,明天你就去好好查查崔珉此人,”萧武宥淡然点头又看向沈铭斐,“还得麻烦沈兄四下打听崔珉与邹缇俞的关系,任何风言风语都不能放过,我相信对沈兄而言必然不难。”   裴南歌好笑地望向沈铭斐,她不得不承认,萧武宥看人真真是极准的,只有沈铭斐,才能锲而不舍地在茶余饭后家长里短的谈资中,把最重要的线索收入囊中。   “是、是,沈某领命,眼下时辰不早,诸君还是早些歇着罢,”沈铭斐大大地撑圆一个懒腰,几步就走到门口,却在门边停下脚步,扬眉回望裴南歌道,“做个好梦,小南歌。”   “我会的!”等到沈铭斐走出很远,裴南歌才在原地轻声自语道。   她笑呵呵地看了眼神色难测的萧武宥,挑着眉梢道:“五哥,那我回去做梦了,总不好辜负人沈铭斐的好心祝福……”   说罢,她拽着交褶的裙摆愉悦地奔向自己的厢房,脑海里是萧武宥方才那张隐忍着怒意的面庞,这一定是他最好看的神情。是的,她一定要做一个好梦。 ☆、第047章 秉烛夜谈与问讯 第047章 秉烛夜谈与问讯   绵凉的细雨从夜色如琼飘洒至拂晓乍破,浸润不见骄阳的乌青苍穹。   雨还未停,天色已亮。一夜无梦的裴南歌步履轻盈地来到萧武宥屋子门口,还未敲门,乌衫玄靴的人就已推门而出,却不是萧武宥。   裴南歌诧异万分地往身后退开一大步,惊呆道:“李李李李、李子墟?”   是的,出来的人正是李子墟,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在时光无垠的荒野中,偏巧被兴致勃勃的裴南歌撞个正着。不知为何,她的思绪里飞闪过一幕幕邹余祉和崔珉相处的怪异画面,实在不忍直视。   李子墟许是看不惯她的呆傻样,道了声“早”就自顾自地走开。   裴南歌怔怔地望着李子墟的背影,忽然觉得脑袋被人轻敲,还没缓过神的她回头就看见锦袍利落的萧武宥站在眼前。   “早……早啊,五哥,”裴南歌回神,脑海里却一直浮现方才李子墟从屋里出来时的表情,“我……我就是来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   萧武宥收回敲她脑袋的手,带上身后的门板:“子墟昨晚已经向邹缇俞问过木盒里的秋石散一事,不出所料他拿维护兄长声名作为隐瞒我们的借口。”   裴南歌又仔细想了想,发觉李子墟方才出来的时候神色并无异样,心里稍微落定。   萧武宥见她不说话,笑着拍拍她肩头道了声“走罢”就迈开了步子。   裴南歌自然而然地跟上他的步伐,走出几步后这才抬起头来惊诧地看他:“我们这是去哪儿?”   不疾不缓走在前头的萧武宥淡然理着水纹丝边的袖口:“子墟已连夜查出崔珉的身世,现下我们去崔珉的鸿宇轩问话。”   “他倒真快……”裴南歌发自肺腑对李子墟刮目相看,“但他不同我们一起去吗?”   话还未问完,由于步子走得太急,她一不留神就撞到回廊拐角的画柱。   萧武宥停下脚步,转身回来拽过她的手腕,让她走到他身侧:“我已命子墟去崔珉的老家江阳查探更为详细的情况。”   裴南歌盯着他握紧的手腕,从心尖里甜到心底:“江阳?那不是江都的邻县吗?”   萧武宥步履轻轻拐过幽静的回廊:“崔珉大约一年之前自江阳来到江都,到江都不久之后遇到邹余祉,邹余祉对他一见钟情,将他接到邹家同住,崔珉也并未拒绝,二人时常同食同寝,邹家人对他二人的关系也都心照不宣。”   “到了。”萧武宥骤然止步,回廊尽头的小院里,有一间半开着门的小屋。   裴南歌往前踏出几步,转过头来满含惊奇地将萧武宥从头看到脚:“五哥,你与我都是第一次来此,你如何知道这就是崔珉的屋子?”   萧武宥负手从她身旁走过:“子墟早已将邹府地形探好。”   “所以,你跟李子墟,昨夜是单纯在秉烛夜谈?”裴南歌眨眨眼,心里有几分雀跃。   萧武宥蹙眉看了她一眼,刚想说些什么,屋门却吱呀一声推开,一身白衫的崔珉端着一只浅口的竹箩自屋中出来。   萧武宥直奔主题道:“我们此番前来,是有些问题要请教你,不知现下是否方便?”   崔珉皱眉扫过二人,转身又走回到屋里,将竹箩放在案上后寻了一席坐下,端过瓷炉沏上茶水。   他的屋子甚至可以称之为简朴,除却桌案上的茶具和瓷炉,整间屋子里再也找不出别的精致物件。裴南歌往竹箩里望去,竹箩面上搭着一张未绣完的绫罗锦帕,窥得见帕子下面各色的绣线。   “这是你绣的?”裴南歌指着竹箩道,单从锦帕绣的纹样看来,崔珉比女子还要心灵手巧。   “我只会这一样技艺,”崔珉眼皮未抬,专心致志地看着手里的茶具,“总得要养活自己。”   冷冷声音实在让人很难将他与娈童这样的身份联系在一起。裴南歌约莫明白,如果说在邹余祉死前,崔珉尚且可以倚仗邹家这棵大树无忧无虑,但现在邹余祉已死,他的大树已倒,他确实需要提早另谋出路。想到这里,裴南歌只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崔珉的茶具很别致,瓷炉两侧绘着两头熊,而瓷壶盖子上雕着的形状像是一只虎,那模样让裴南歌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想不出是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茶具的彩绘好是奇特……”   萧武宥的目光在淡淡掠过简朴的屋子后顺着她的话音落在崔珉手中的茶具上:“这是新罗辰韩的图腾,崔兄是新罗人?”   “我爹是新罗人,当年来大唐求学时认识我娘,就留在了江阳,”崔珉翻开茶盅斟上两杯茶水递到他们面前,“你们想问什么?”   裴南歌望着茶盅之内的漩漪,愈发觉得崔珉的反应有哪里不对。   萧武宥接过茶盅:“听说你是一年之前来的江都,你家中还有何人?为何要离开老家江阳来人生地不熟的江都谋生?”   崔珉搁下手中茶盏:“我父母早亡,原本有一个姐姐,但不久前姐姐已过世,我在江阳已没有亲人,我不想留在老家触景伤情,所以就到邻近的江都来重新开始。”   “原来如此,”萧武宥将茶盅放在案上未动,“你来到江都后是如何与邹余祉相识的?”   裴南歌终于想明白崔珉有哪里不对,是的,从昨天见到邹余祉被害再到今天同她们对坐而谈,崔珉并没有表现出悲痛欲绝的痕迹,实在不像情深不渝。   崔珉的手掌搭在桌沿,眼神空洞:“我来到江都后想去成衣店或是绣坊做事,那天我在某家成衣店应征时刚好遇到去谈生意的邹大掌柜,他说他们绸庄缺人手,就把我带了过来。”   “你……”裴南歌抵着案几一角,小心翼翼问道,“你跟大掌柜……真的是那样的关系?”   崔珉微微挑起狭长的眼眸睨她一眼:“不然还能是什么关系?”   裴南歌抵着桌沿往后一仰,这等目光她着实有些招架不住,索性也顾不得考虑别人是否介意,直接道:“你是因为爱邹余祉才与他相好吗?” ☆、第048章 断袖算不算真爱 第048章 断袖算不算真爱   “爱?我也很想知道是不是因为爱,”崔珉喟叹出声,“我们这样的人,哪里配说什么爱不爱,反正在你们的眼中,我也只是图个不劳而获。”   裴南歌握紧杯盏解释道:“我并未如此认为。”   崔珉自嘲:“我们这样的人同你们这些官宦子弟不同,你们喜欢就是喜欢,厌恶就是厌恶,但我们不行,我们不喜欢却不得不装作喜欢才能生存,喜欢却只会被人说成另有所图。”   裴南歌唇角微翕刚要说话,却收到萧武宥喜恶不辨的眼神,只好规规矩矩埋头喝茶。   崔珉又道:“尽管我听过不少有关大掌柜的传闻,但起初我真的以为大掌柜只是出于同情才对我多加照顾。他替我分了间屋子,又准许我与他同食,还信任我帮他管账,他做的这些,我就是再傻也明白他的意思。”   “大掌柜从不介意我的身份来历,处处维护我,他如此待我,我又如何忍心拒绝。”崔珉说完说这句话就像是陷入回忆一般,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   萧武宥笑道:“你不忍拒绝的,是他的人还是别的?”   正在喝茶的裴南歌没想到萧武宥如此不顾及崔珉的自尊,一口茶汤险些呛在喉咙,伸手就去扯萧武宥衣袖,一个劲朝他使眼色。萧武宥却如没看到般,目不转睛等着崔珉回应。   “你们怎么以为都好,”崔珉垂首轻叹,“他对我的百般疼惜,我不是没有感觉的傻子,但我也明白,如果他不是能保我衣食无忧的邹家大掌柜,我是决计不会同他好的。”   裴南歌很想说些什么,但言语就像是卡在喉头的刺,不知该从何说起。崔珉说得再真诚不过,却正是这种真诚,让她油然心酸以至感同身受的绝望。   萧武宥拽回先前被裴南歌扯住的袖子,神情比先前更要冷上几分。   “是的,正如你们所想,我也同样觉得,我若是跟了他,余下的日子就不必再辛苦,所以我又为何要拒绝?”崔珉双唇抿紧,目光闪闪。   裴南歌想要出口去安慰他几句,却又被萧武宥抢先道:“邹余祉除了你之外,是否还宠着别人?”   崔珉摇头:“我只听说在我进府之前他宠过一、两个童子,但当他有意于我之后,就遣走了他们,这一年以来,他未再娶妻纳妾,也没有同别人相好。”   “在你之前的那两个人,你可知晓他们的姓名?”萧武宥追问道。   崔珉蹙眉沉思片刻:“我只见过一位姓慕容的,大掌柜遣他走的时候替他寻了街对面的一间铺子卖瓷器。”   “你可是确定自你来了之后就并未再宠爱他人?”萧武宥又问。   崔珉肯定道:“大掌柜对我的心意真诚,他的确未再寻别的小僮。”   “那你同他可有……”萧武宥神色复杂地瞥了裴南歌一眼,压低了声音,“欢合?”   裴南歌终于被一口茶汤呛到说不出话,垂下头来一个劲的咳嗽,咳得双颊通红,分不清是羞赧还是喘息太急。   崔珉亦红了脸摇头道:“大掌柜虽然对我有心,但并不曾强迫我。”   萧武宥轻泯茶汤:“那你是否知道他有服食秋石散的习惯?”   “我听说过,”崔珉突然眼神闪躲,衣衫已被他攥在手中,“听他说过,也听别人说过。他以前喜好服食秋石散,因为能促成个中情趣,但却也将身子伤得不轻,这一年多来我未见过他服食。怎么?秋石散有什么问题?”   “问题很大,”萧武宥握着茶盅,似笑非笑看着崔珉,“我们查出邹余祉在死前曾服过秋石散。就如你所说,秋石散有助情趣,若不为欢合他为何要再次服食?而对象不是你……还能是谁?”   崔珉正要端茶盅的手忽然一滑,瓷盅清脆撞在桌沿。   “我……不知道,”崔珉扶着桌沿不住喘息,“我真的不知道。”   萧武宥冷冷看他:“阿四称曾在案发地看到你从屋子里出来,那时你在屋子里做什么?”   崔珉躲过萧武宥的目光:“大掌柜要我过去帮他瞧瞧账面,我过去后他却迟迟不来,所以我就出去找他。”   “有人能替你证明吗?”萧武宥扬眉。   “没……没人,”崔珉慌忙垂下头,“你们怀疑我?”   萧武宥笑着点点头,继而摇摇头:“你不必忧心,在真相大白之前,人人都会被怀疑。”   崔珉扶着桌沿站起身:“大掌柜是我的靠山,我不会傻到去亲手毁掉来之不易的安逸。崔某身体不适,想再多歇一会儿,两位慢走,恕崔某不远送。”   说着他已绕过裴、萧二人径直进到里屋。萧武宥含笑目送他进屋后又在屋子里闲闲散散喝了两杯茶才有离开的趋势。   “五哥,”裴南歌跟在萧武宥身后从崔珉的鸿宇轩出来,轻轻拽住了他的袖子,“你也觉着崔珉不会傻到放弃安逸享乐的机会而杀害邹余祉吗?”   萧武宥大步踏出门槛,头也不回冷冷道:“你想说什么?”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裴南歌迎头跟上:“我还是觉得他是个心性极高的人,你看,邹余祉刚死,他就想着继续以刺绣谋生,并不像是不思进取之人……”   萧武宥猛然停步,回过头来瞪了她一眼:“你将你爹和祖父的话忘在长安没带上?”   “我……”裴南歌跟得太紧险些就撞到萧武宥身上,回过神来才奇道,“我怎么了……”   “查案切忌先入为主,我不信你生在大理寺世家却不知道这个原则。你才见崔珉几次,就带上个人的情绪,这样只会做出错误的判断。”萧武宥怒其不争地别开眼,大步朝前头走。   “咦?”裴南歌诧异看着自己鞋面,“我什么时候带上个人情绪了?虽说邹余祉和崔珉之间是不太寻常,但他们又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   细雨里的清风将鸿宇轩的门板吹得轻微作响,完全没有意识到萧武宥为何不悦的裴南歌跳着脚跟上他的步伐:“五哥,你平时不是总不许我歧视人吗?先前你还责怪我为难李子墟,这次怎么反倒是你瞧不起崔珉……”   萧武宥再次停下脚步,这次却头也没回地撒怒:“怎么?好男风很光彩吗?若是太宗皇帝在世,亵养娈童者,哪怕是皇子王孙,照样严惩不误!”   “好、好,那我不说这个……”裴南歌实在想不通他哪里来的莫名火气,但既然火气是冲着她来,她也就只好认命来收拾,“但是,我好像在别处见到过那个新罗图纹……”   欲往前行的萧武宥闻言蹙着眉看她:“在哪儿?”   裴南歌皱着眉想得头痛也想不出来,只好摇头:“我想不起来,但我肯定见过。”   “那就等你想起来再说。” 萧武宥眉间稍展,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   裴南歌站在原地满腹疑惑,她怎么越发觉得自己像是不认识萧武宥似的,他这到底是不生气了还是正在气头上呢,但更重要的是,他究竟在气什么?   思绪还正在乱飞的时候,几个侍女疾步走来:“二位,主母请你们过去用膳。” ☆、第049章 邹家主母有话说 第049章 邹家主母有话说   裴南歌这才发现,不知不觉,时候就已是中午。   与其说是用膳,倒更像是大眼瞪小眼,因为老主母还在里屋歇息,只有江宛若忙着招呼二人,裴南歌刨了两口碗里的菜就耷拉着脑袋趴在桌案上数米粒儿。   窗外雨势少减,清风时作细雨迷蒙,却更像是在安静等待电闪雷鸣。   焦躁的,只有裴南歌一人。她心中清楚,老主母的本意不是请他们用膳,现今她的长子尸骨未寒,而次子又最有嫌疑,稍有不慎邹家就后继无人。她担忧的是,如果老主母真的有所求,她会不会心软。   待到食具都被撤走之后,老主母悠悠醒转传了他们进屋。老主母一见到他们就撑着手肘要起身见礼。   萧武宥朝裴南歌使了个眼色,她赶忙上前拦住就要起身的老主母:“这可使不得,老主母你坐着说就好。”   江宛若上前扶老主母倚在软榻上,老主母却非要对他们道谢:“老身记着你们的恩情,多谢你们肯给我儿多些时日来证明清白。”   萧武宥站在一旁神情自若:“大理寺办案讲求的是公正,若是他没有害人,就不能冤枉他。老主母今日找我们来,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线索要告诉我们?”   老主母倚在软榻上虚喘,看了看萧武宥又看眼江宛若,更像是在征求江宛若的意见。   江宛若灵巧俯身凑到她近前道:“主母你放心,大理寺办案公道,不会冤枉邹郎。”   老主母闻声舒了口气却又叹道:“邹家二子,没一个让人省心!缇俞小子成天不务正业,没少气我,余祉那孩子虽然肯用心,但偏偏有龙阳之好……他们爹爹去得早,奈何我没能把他们教好。”   “其实,我并不是余祉的生母,我是在他生母死后才进的邹府,不过那时他年纪尚小,我也一直将他当作亲生儿子看待。在我看来他同别人并无不同,没想到他长大后却闹出那样的事……”老主母说着就咳起嗽来,江宛若慌忙倒上一杯热水送到跟前。   待得老主母喝下一口热水,萧武宥才道:“老主母想说的话,与两年前的事有关?”   “你们已经知道了?”老主母痛苦颔首,“不瞒你们,两年前,我本是好意替余祉定下亲事,没想到他却来向我坦白说他只好男风。我当时很生气,逼着他娶了河东的张氏,却没想到酿出那样的悲剧。”   “定亲之前,余祉就像是故意气我一般,成日里同男倌厮混,张氏进门之时,我将那些人都打发走,他同我生了好大的气,没几天就带回一位叫任飞的少年回来。我见那少年是个正经人家的读书郎,只当是余祉的友人,却没想到……”   萧武宥接过她未完的话头道:“却没想到他竟然是邹余祉的新宠?”   老主母艰难地点点头:“我更没想到,他会对任飞做出那种龌龊事情来!事后府中上下都知晓余祉的秘密,他也非常后悔,我那时只想着尽可能大事化小,就同姓任的少年赔礼道歉补偿了些财物,将他送回老家江阳。却没想到不久就听说他已经自缢身亡……”   “任飞的老家也在江阳?”裴南歌记得崔珉也从江阳来,不禁觉得凑巧。   老主母颔首:“我也是后来才听说,原来叫任飞的少年在江阳已经定过亲,并且即将进京考试,出了这件事之后,听说同他订过亲的那位姑娘也随他去了。真是我邹家作孽呀!”   江宛若虚坐在软榻一旁,一下下安抚着老主母的情绪。   老主母又道:“后来张氏要与余祉和离,余祉自然巴不得,和离之后他就又养了几个娈童,直到那个叫崔珉的人出现。”   “那天余祉将他带回来的时候,就同当年带任飞回来的场景一样,”老主母抚着心口,“崔珉的言谈举止都像极了当初的任飞,他听说他甚至连同余祉的喜好都一清二楚,自他来了以后,余祉不再同那些人厮混,但却死活不肯再娶妻!”   “这姓崔的究竟施了什么巫术,将余祉那孩子迷得神魂颠倒!”老主母越说越是气愤,颤抖的双手不住捶打着榻边,“他一定是任飞做鬼之后派来报复我们邹家的!一定是!是!肯定是他害死了余祉!是他!是他!”   “老主母,冷静些,”江宛若轻声安抚,“崔珉哪里像是能通灵的鬼怪,您莫要多想。”   伺候在旁的婢子忙上前稳着老主母的情绪,哄着劝着让其歇下。   等到老主母略微稳定了,萧武宥才又问道:“听闻邹余祉接崔珉回来之前还宠着几位小童,自崔珉来后也就都遣走了,是老主母派人打发的?”   这次却是江宛若替老主母接的话:“自任飞那件事后,他就不让老主母插手他这些事情,凡事都由他自己处理。我约莫记得先前有个叫慕容的男倌,临走之前问我们要了间铺子。”   “邹余祉对崔珉是真心疼爱得紧吗?”裴南歌好奇地看向江宛若。   江宛若颔首:“底下的人传他们同食同寝并无夸大,大掌柜对崔珉的宠爱虽然来得突然,但我们都看得明白他的执着,除了先前对任飞有这样的心思,我还从未见过他这般专注。”   老主母已被哄得渐渐又有歇下的势头,江宛若在前面引着二人往屋外走去。   “莫不是崔珉与任飞长得极为相似?”裴南歌小声问道。   江宛若垂下眸子仔细思量一番,螓首微摇:“他二人长得并不相似,但我总觉得他们脾**好有些相近,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大掌柜觉得他二人都来自江阳所以才多用了些心。”   走出屋子的时候,雨已经停了,黑霾的天空横冲直撞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裴南歌瞥了眼不发一语的萧武宥,又瞅了瞅刚刚关上屋门不知所措的江宛若,故意长长地打了个呵欠:“哎呀,春来发困,夏炎好眠,这才刚吃饱我就困得紧。”   “五哥,我先回屋去歇会儿,一会儿有事你可得记着来唤我,”笑呵呵朝着萧武宥撒完娇又朝着江宛若眨眨眼,“江家大姐姐,回头见。”   言毕,她已是利落地转过回廊尽头,消失在青郁的榕树之后。   在某处绿荫的遮蔽下,她心情复杂地竖起耳朵,但愿清风将久别重逢的旧人寒暄尽数吹到她的耳畔,当然,只是但愿。 ☆、第050章 旧人哭罢新人笑 第050章 旧人哭罢新人笑   回廊里只剩下萧武宥和江宛若,除了滴落的屋檐雨,只有他二人相对无言的沉默。   萧武宥含笑望着裴南歌离开的方向:“年岁也不小了,却还是个傻孩子。”   榕树下的裴南歌皱眉,她哪里傻,查案的时候她明明比李子墟要聪明。   “的确是个傻孩子,”江宛若亦浅笑,“怎么就肯义无反顾将心思用在你的身上。”   萧武宥笑着同她一前一后地走入雨雾之中,在迷蒙的水雾中,他柔声开口:“当初是我家里人对不住你。”   江宛若的脚步微顿,随即释然道:“他们有他们的立场,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萧武宥歉疚垂下眼:“我本想去找你,但实在出不去,到能出去的时候,已经四处都找不到你。对不起。”   裴南歌心中七上八下,眼前的情形让她有一种错觉,仿佛只要江宛若梨花带雨地扑进萧武宥怀中说一句“我不怪你”,他们就真的能够天长地久似的。   但江宛若只是缓缓走在他身侧:“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心里真真是恨死了你。”   萧武宥偏头笑道:“对于一个刚见面就告诉你‘你爹已经战死了’的人,大概很难不讨厌罢。”   江宛若颔首:“那时你爹穿着寒光阵阵的铠甲冷冷看我,你跟在他身后,想也不想就把我爹战死的噩耗告诉我,当时我心里就在想,兴许在你们这样的显贵人家眼里,死一个人就同丢了一件衣裳不般微不足道。”   “原来你当时是那般看我。”萧武宥低笑。   “其实你爹待我们家不薄,”江宛若道,“多亏他念在我爹为朝廷捐躯的份上收留我、帮助我,孤苦伶仃的我才能好好活着。”   “我爹他……”萧武宥停步,“也许只是职责所在。”   “那你呢?”江宛若亦停下脚步,“你并不是兵部的人,却时常跑来看我,教我舞剑又听我抚琴作诗,还不时送我些稀罕玩意儿,这难道也是职责所在?”   萧武宥侧过身:“那时候见到你,觉得你身世凄惨惹人怜爱,时常会不由自主想起你。”   江宛若掩唇而笑:“我知道,那时候你对我的心意是真的,我很感动,所以……才妄想可以与你相伴偕老。”   “对不起,”萧武宥重重叹息出声,“是我没有顾及你的想法,以为只要我想,就没有什么能阻止我。”   江宛若柔声笑道:“这本就是你情我愿一拍即合的事,你倾心于我,我亦有意于你,尽管我自知身份卑微,却还是舍不得……一直以来我都活在一种不确定之中,我并不是不信你,而是不信我自己。”   “我不信我自己能得到你的真心相对,我也不相信我能陪着你抵挡所有的阻碍,”江宛若叹道,“你不问我家在何处,我就不说,你不问我喜欢吃什么,我也不说,其实我从心底里觉得我们并不能长久,所以并不想同你有多么深切的羁绊。”   “我明白的,”萧武宥继续朝前走着,“当我发现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寻你的时候,我才明白,其实你打从一开始,就并没有想要让我寻到你。”   江宛若轻盈的步伐踩在石板上,清脆而又婉转:“所以你应当庆幸,你并没有同我这样一个懦弱的人走到一起。我听说你后来为了让大理寺的人信服,甚至跟萧家断绝了关系,你瞧,你终究比我勇敢。”   “或许……”萧武宥步履轻健,“是因为我身旁有一个比我们都要勇敢的人。”   暗地里偷听的裴南歌悄悄转过身往门外走去,一直以来,对于萧武宥和江宛若这段情,她都半是羡慕半是惋惜,但就在刚才,她却清清楚楚听到,自己一直以来憧憬的那种至死不渝,在剥开那层华丽的外衣之后,竟然如此惨淡不堪。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直到人来人往的喧嚣盖过她内心的波澜壮阔,她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江都城的街上,来往的是匆匆的行人,身后是邹家宅邸,眼前是林立的小铺。   邹家对面的小铺?裴南歌几乎为自己的机智惊叹出声,她兴奋不已地扯过几个路人简单询问之后,就轻而易举找到了邹余祉昔日宠倌慕容的铺子。   慕容的铺子有一个相当文雅的名字--半盏瓷,铺子不大,一进门就能将屋子窥出全貌。   正中柜台后的木架上放着一只白瓷梅瓶,瓶身上绘着的彩釉很淡,几乎看不出纹路。   宽袍广袖的掌柜从柜前出来客气地迎进裴南歌,见她目不转睛盯着那梅瓶,也就热心地将那瓶子取下来:“小娘子眼光独到,这只梅瓶可是当年玄宗皇帝题过款的。”   裴南歌将接过梅瓶,将瓶身翻转过来仔细看了看瓶底,笑着将瓶子塞回掌柜手里:“当初玄宗皇帝在胎身绘下墨竹,为了与之相配,特意选用了绀红料,题下去的款应当是他最爱的紫红色,而不是红色。掌柜的,虽然你这铺子有邹家撑腰,但你还是莫把主意打到皇家去。”   掌柜拂袖背过身去:“小娘子如何知晓我同邹家的干系?到我这小店来不会是挑事的罢?”   裴南歌在他身后连连摆手,笑盈盈道:“误会,误会,我是来找慕容掌柜的。”   那人将梅瓶放回原位,转过身来狐疑地打量着她:“我就是慕容,你有何事?”   裴南歌倾身撑在柜台前:“我就是替大理寺来问你几个问题而已。”   “大理寺?”慕容靠在柜前,“我就说前些日子怎么老看见县衙的人在邹家进进出出,原来是出事了。既然你们找到我,看来出事的是大掌柜?”   裴南歌不答:“我听说,大掌柜在认识崔珉之前,最宠的就是你?”   说到此处,慕容难掩满面得意:“何止,就是他跟崔珉好上后也见真的忘了我。”   裴南歌瞪大眼看他,这慕容虽然长得面白身娇,但相比之下,她还是觉得崔珉好看些。   “怎么?还不相信?”慕容骄傲抖着眉梢,“就在邹家出事的前一天,想来应当是崔珉那破落户不肯从他,他可是来我这里承欢一宿呐……”   “你说前一天?”裴南歌忽然想通某些关节,“他是不是很久没来找过你?”   慕容扶着鬓角面露不甘:“寻常顶多就是在店里招呼几句罢了,有崔珉那妖精霸着他,他就是想见我也见不成。”   邹余祉被害的前一天曾同慕容旧情复燃,崔珉却说邹余祉只专宠他一人……两条线索交织在一起,很容易让某些答案呼之欲出。   “行了,我知道了。”裴南歌蹭起身子就往铺子外面跑,刚一出门就结结实实撞上某个宽阔的胸膛。 ☆、第051章 有缘千里来相会 第051章 有缘千里来相会   “堂堂堂堂、堂兄!”裴南歌揉揉被撞得晕乎乎的脑袋,不可思议地仰望着眼前这位让大理寺深恶痛绝的刑部员外郎裴高枢。   裴高枢青绿的官袍不比在长安时鲜亮,竟然多了几分风尘仆仆,这让裴南歌很意外。   裴高枢瞪她一眼就要往慕容的铺子里去:“你每次见到我怎么都一个德行!”   裴南歌看清他前行的方向,眼疾手快把他拽回:“堂兄,你该不会也在查邹家的案子?”   裴高枢使力掰开她的手腕:“托你们的福,我原本只是来巡视江都县衙,顺道看看祖父,没想到刚到江都就遇上邹家的事儿。裴南歌你还真是走哪儿都惹事。”   “我?”裴南歌指着自己,“跟我什么事儿,又不是我杀的人。若真是我杀的人能让你们找着我?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找来这儿的?”   “我自然是去邹府问了话才知道要来这儿。”裴高枢哼了一声就又要朝着铺子去。   裴南歌赶紧又拽他:“你要去问他什么?”   “看样子,你已经问过了?”裴高枢转过身来不再往铺子里去,“问到些什么?”   “问到……”裴南歌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却在看清裴高枢那张隐隐期待的得意面容之后将所有言语咽回肚里,扭过头笑嘻嘻道,“我可不能告诉你。”   她可不会傻乎乎将大理寺栽的树让给刑部来乘凉。   “我是你堂兄,又是刑部员外郎,为何不能告诉我?”裴高枢叉手,扬起眉梢等她答话。   “她为何一定要告诉你?”萧武宥独特的沉润嗓音突然而至,未着官服的他却比打扮周正的裴高枢更要神清气爽。   他走到裴南歌的身旁,抬手覆上她的发梢,轻柔绵软,而转头对裴高枢说的话却淡漠疏离:“对不住啊员外郎,这是大理寺的机密,况且凡事讲求先来后到,我们可不能助长不劳而获的风气。”   这话明明就是暗讽刑部坐享其成,但被嘲讽的那个人是裴南歌的堂兄,她总不好跟着起哄。   裴高枢咬咬牙笑道:“萧司直说得有理,凡事讲求先来后到和各司其职,我也万万不会助长越俎代庖之风。”   这话却又是裴高枢在讽刺大理寺抢刑部的差事,裴南歌心中明白,堂兄那人并不在意有多少人来抢他手头的事务,他在意的只是手头的功劳被人抢去多少。   “不过刑部查案历来讲求真凭实据,不是我们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还未必可信,”裴高枢转过身冷笑着往瓷器铺子走去,“大理寺的好意我们心领,但刑部讲求亲力亲为。”   还没缓过神来的裴南歌目送自家堂兄走出老远这才发觉萧武宥一直在旁边瞧她:“五哥你怎么来了?”   萧武宥轻轻揉着她的头发:“你藏在树下听完那些话后就闷声不响跑没影了,我总该担心会不会又来个邹缇俞把你绑了罢。”   “你、你知道?”裴南歌赧然垂下头,“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真的,就是你们说话声儿太大,一不小心就传我耳朵里……”   她越说声音越小,逗得萧武宥忍俊不禁:“可我仔细琢磨着,我同江宛若还什么也没说呢,怎么就又惹得你生气?”   “我……”裴南歌抬起眼悄悄看他,“我没生气,真的,我只是午饭吃得太饱必须要出来走走……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你就刨了两口也能吃撑?”萧武宥笑道,“江都不是你熟悉的地方,你不在邹府也走不了太远,而且你历来就有凡事不耽搁办案的好习惯,稍微一想就知道你能去哪儿。”   “见到慕容了?”萧武宥收回揉她头发的手,拉起她的手腕朝邹府走。   裴南歌点点头,垂下眼看了眼手腕,心里泛起浅浅的涟漪。   萧武宥见她不说话,又道:“都问了些什么?”   裴南歌回过神来扭头看了眼身后的瓷器铺子,徐徐跟上萧武宥的步伐:“慕容说邹余祉前两天曾在他这留宿,那是邹余祉将慕容撵出去之后,头一次主动来找他。”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邹府门口,萧武宥驻足看她:“你是不是已经有想法?”   裴南歌欣喜地点头,跟萧武宥之间的默契有时连她自己都羡慕:“先前我们都以为崔珉害死邹余祉这个靠山有害无益。但见过慕容之后我反倒觉得,崔珉想要邹余祉死的原因不用太复杂,只要心中妒火难消,就能给自己找成百上千的理由。”   “你是说……”萧武宥挨在她身旁,定定看着她,“因爱生恨?这可能吗?”   “也不全是,”裴南歌迎上他的目光,“崔珉一开始也许只是屈于邹余祉的穷追不舍才勉强答应他,但他看着邹余祉确实对自己宠爱得紧,也就逐渐托付了真心,投入真心之后,他必然容不得邹余祉的背叛。”   “所以我大胆推断,崔珉应是在知晓邹余祉同慕容厮混后,认定邹余祉背叛了自己。他觉得与之相好是下定很大的决心,却没想到看来真心的人却在骗得自己的信任后露出本性,于是就起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思。”   裴南歌深深呼出一口气,在说出此推断之时,心口阵阵苦涩翻涌。   “南歌的推测极有可能是真的,”这突兀的声音来自李子墟,他发间润湿,肩头有片片水渍,“我已查出崔珉的家世。”   萧武宥皱眉看他,将一方锦绢递给他:“不急,你先把头发擦一擦再说罢。”   李子墟接过他的好意,执绢粗略拭着未干的头发:“崔珉的父亲是新罗人,来大唐有 些年头,但他父母好些年前就已离世,他家中只有一个姐姐,名叫崔琳,两年前投湖自尽了。”   “琳珉昆吾,本是两个好名字,可惜,”萧武宥摇头叹息,“难道他姐姐的死与本案有关?”   “确实有关,”李子墟神色凝重,“崔琳当年定亲的那户人家姓任,她未婚的夫婿就是当年被邹余祉逼得走投无路的任飞。” ☆、第052章 无缘对面何断肠 第052章 无缘对面何断肠   裴南歌瞪大眼,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在得知这个真相之前,她已是对任飞的故事唏嘘不已,当得知崔珉与崔琳的关系后,她却不得不觉得,命运大抵就像是一个圈,绕来绕去,最后谁也绕不出去。   “我在江阳打探到,任飞受不过此等侮辱,回到老家之后就缢死于东郊的高树,”李子墟面露不忍,“不久之后,江阳城的百姓从湖中打捞起崔琳的尸首……”   裴南歌被心头的沉闷压得喘不过气,吃力地拍着自己心口,似乎这样才能让自己好受些。   “如此说来,邹余祉算是间接害死了崔珉的胞姐,”萧武宥目光深沉地看着裴南歌,“南歌,我想,崔珉对邹余祉的感情应该比我们想的更为复杂。”   李子墟赞同道:“他刻意接近邹余祉又模仿任飞的性格博取邹余祉的怜惜,只是为了留在邹余祉身旁伺机替姐姐报仇,但这一年以来他都没有下手,却在知晓邹余祉背叛他的时候痛下杀手,看来是嫉妒盖过了复仇的心思。”   “或许……”裴南歌抚着心口微微站定,“他是在给邹余祉一个机会,一个赎罪的机会,但有罪的人却不肯珍惜。可我不太明白,若说来真的是崔珉杀了人,为什么邹缇俞却要做出这么多事情来?”   李子墟似懂非懂摇头:“怕是只有你们小姑娘家才能明白这等心思,眼下我更关心怎么找证据,如果现下挨个去他们屋子里搜有没有狼毒草,会不会有些晚了?”   “肯定晚了!”说话的不是萧武宥,而是歪着头倚在邹府院门旁的沈铭斐,他见三人已经回过头看他,就大步跃过门槛跳到几人面前。   “我早已去他们屋里挨个翻遍,”沈铭斐那得意的眼神俨然志在必得,“方才你们都不在,我已将犯人逮个正着,眼下他们都在屋里等着发落,我就是出来等你们去之前先通个气儿。”   “你逮的人是谁?”裴南歌走上前狐疑看他,“怎么逮着的?”   沈铭斐抬手就要去拍她脑袋,她却一偏头赶紧躲过去。沈铭斐失望道:“自查出邹余祉死于断肠狼毒之后我就起了去挨门挨户找毒药的心思,正好你们下了令不许邹缇俞出府,其他人也就都不敢出府,所以我猜想拿着毒药的人应该没办法脱手。”   “所以我趁着早膳的时候去搜邹家几人的屋子,没想到刚好遇着崔珉正在拔花盆里种的断肠草,这断肠草的别名就是瑞香狼毒,”沈铭斐话头未止,“但更奇怪的是,我回头又在邹缇俞的屋子里发现一包狼毒粉。”   李子墟偏头看看萧武宥后沉思:“怎么越来越奇怪……难道说,邹缇俞是为了帮崔珉脱罪?但是他为什么要把自己也搭进去?如果没人怀疑他,那他就能顺理成章继承邹家家业,他又为何要多此一举?”   裴南歌皱着眉一阵疑惑,邹缇俞疯疯癫癫,若是做出些不合常理之事着实也不足为奇,不合常理……她忽然想到另外一种可能:“会不会……邹缇俞是故意要帮崔珉掩饰罪行,因为……他爱他?”   萧武宥蹙眉:“待我们审问一番便知究竟为何。”   说着他已是迈着大步匆匆进门,裴南歌一刻也不敢耽搁赶紧跟上。   正厅之中,竟然连老主母也勉强打着精神端坐屋内,崔珉和邹缇俞双双跪朝着老主母的方向,萧武宥大步跨进厅内,扬手接过近旁衙役递过来的文书摊开大略一瞥就又捏在手中:“主簿记载说你二人争相认罪?”   邹缇俞头也不抬道:“狼毒粉是在我的屋子里找到的,我一直想着要独承家业,某天意外得知兄长有服食秋石散爱好,于是趁他不备就把药粉混在秋石散中拌匀。”   崔珉默然闭上眼,伸出手想要去扯他的衣袖却最终颓然垂下。   他刚说完就有衙役将从他屋子里搜出的纸包呈给萧武宥,萧武宥打开纸包,将淡淡毒粉推到他眼前,厉声道:“毒粉长什么样?”   邹缇俞不明所以抬头答道:“淡黄色的……粉末?”   萧武宥掌心稍拢将纸包收好递还给衙役,接过李子墟递过来的锦缎拭着指尖:“秋石散长什么样?”   邹缇俞依旧不明所以道:“白色……”   他话还未出口,一旁的沈铭斐突然笑起来:“你以为它名叫秋石散,就是一包散沙?”   “二掌柜,你真的见过秋石散吗?”沈铭斐说着就就揣着的纸包取出,平平整整地摊开端举在眼前:“你瞧,真正的秋石散,长这样。”   油纸之上躺着几块大小相近的白色碎石,但形状却有圆有方。   “如何?大掌柜,你要不要当着我们的面试一下怎么把这毒粉掺进去搅匀?”沈铭斐收回纸包好笑地看着邹缇俞。   邹缇俞惊异地望向沈铭斐,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崔珉使力拽住。   “还是我来说罢,二掌柜,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不用再想方设法替我脱罪,”崔珉扬起头,已被咬出血的双唇妖冶到绝望,“能研磨出狼毒粉的断肠草,整个府中只有我一个人在种,不是我还能是谁呢。”   萧武宥撩袍落座,已经摆出开始鞫讯的架势,裴南歌亦站到他身后,等着看崔珉如何从实招来。   “你为何要毒杀邹缇俞?我奉劝你最好从实招来,因为我刚从你老家江阳回来。”问讯的差事顺势落到李子墟身上,裴南歌发现他已在不知不觉中驾轻就熟,似乎生就是要来大理寺闯出一番天地般。   “原来你们比我设想中去得早呢,”崔珉唇角牵起嘲讽的弧度,“就如同你查到的,我阿姐崔琳同任飞定过亲,任飞自缢之后阿姐也就投湖自尽,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不在,我难道不应该憎恨间接逼死她的邹余祉吗?”   一直强撑着精神听着问讯的老主母猛地一拍桌案怒道:“崔珉你这个贱人!灾星!”   跪倒在地的邹缇俞忙出口道:“娘,是我们家先对不住崔珉的……”   老主母气得连声喘气:“连你都着了他的道!你怎么也像你长兄一般糊涂!我真是后悔当初没姓崔的撵出去!”   “你当然不会撵我出去,你巴不得我把邹余祉迷得晕头转向无心正事,好让你的亲儿子继承家业,为什么呢,”崔珉诡异一笑,“因为他根本不是邹家的血脉!” ☆、第053章 穿肠毒药的救赎 第053章 穿肠毒药的救赎   “你!”老主母躲躲闪闪打望着萧武宥他们的眼色,“你竟然无耻到诋毁这把年纪的人!”   “怎么?你会怕我诋毁你?”崔珉不屑道,“你敢做出对不起邹家老爹的龌龊事,你还会怕我诋毁你?”   崔珉的话像是一记惊雷,裴南歌目瞪口呆,有一瞬间,她觉着自己脑子里有某些新的想法叫嚣着要冲出来。   “混帐东西!”老主母气得发抖,“你从哪里听到的胡话!你胡说什么!”   “娘,”邹缇俞颓然唤她,“是我告诉他的,您若是要怪,就怪我!”   老主母看了一眼自己的亲儿子,气得涨红了脸,倒是难得看上去气色红润:“我儿你究竟是受了这个贱人什么蛊惑!”。   “您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住一世,早晚会被发现,”邹缇俞垂着头,“况且……我跟他,本来应当是亲兄弟的,不是吗?”   老主母颤抖地指着邹缇俞:“你、你……你不要再说了!”   邹缇俞皱着眉满是愧疚地朝着崔珉道:“对不起,我早就知道,却一直没有告诉你。当初我们家同你娘的家里有生意往来,你爹娘时常往返两地,而邹家老爹却时常不在,你爹同我娘本是旧时相识……所以常来常往之间,就有了我……”   “同样的……长兄也正是在这种常来常往之中,偶然遇到任飞,就对他……”邹缇俞说着说着就面露愧色。裴南歌不太习惯疯癫的邹缇俞突然这样真诚,看他的眼神也变得疑惑。   但他却依旧苦着一张脸,张扬的眉梢都蹙成一道难以逾越的山壑,衬得他无比凄楚哀怨:“母亲,您不该让我亲眼见着你们情深意浓,您不该让我知晓自己的身世,您最不该的,是对我寄予希望……其实说到底,我终究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我有什么错!”老主母连牙关都在发抖,辨不出是害怕还是绝望,“你爹他只念着他的亡妻和他的生意,他什么时候考虑过我!我只是他不得不娶的一颗棋子,他何时怜惜过我?”   “但您这样,只会让两家人都更加痛苦而已,娘,”邹缇俞颤抖着叫她,“您不能一错再错,我根本就不想做什么邹家的新掌柜,我只想好好同您一起生活!”   老主母颤抖着双唇说不出话,身旁的江宛若悄然扶着她退到一旁,倒上一杯热茶让她缓和心绪,邹缇俞也跪着上前去安抚她。   “哈哈哈哈,”崔珉忽然仰头大笑,“邹缇俞,我还以为你真的是想同我做交易,原来你是想来赎罪?哈哈哈,原来是你们母子俩害得我娘当年忧思成疾而亡!真是讽刺,我根本就不该对你们家手下留情!”   “交易?什么交易?”李子墟却能在这等混乱的当口准确地理出案件的要点。   崔珉冷笑:“那日,我刚毒死邹余祉后就遇到了邹缇俞,他同我说,他知道我下了毒,但他有办法让我不被判罪,但前提是,知道真相的我必须离开江都,走得越远越好。”   “他这么一说,你就信?”沈铭斐在旁抱着手臂轻笑,“你没想过他为何要帮你?”   “我当然不信,”崔珉冷冷挑眉,“所以他就告诉我他并不是邹家的亲儿子,若是邹余祉死了他反倒能顺理成章继承家业,我动手反倒替他省去麻烦。我本就没想过逃罪,既然他想替我开罪,我又为何不成全?不过我没想到他竟然不惜将脏水泼到自己身上来混淆你们。”   萧武宥沉吟不语,李子墟又道:“崔珉,你是如何杀害邹余祉的?”   崔珉冷笑:“其实我本来还挺担心要如何报仇,但邹余祉做什么不好,偏偏要把他有服食秋石散来欢好的习惯告诉我,这么难得的机会,我如何能放过……我将断肠草研磨成毒粉灌进秋石丹块之中,毒粉虽然不多,但足以让他死得痛快。”   “你是什么时候将毒粉放进去的?你放进去的时候,里面有几块秋石散?”李子墟从衙役手中接过纸笔铺在案几上,他还是更习惯由自己来写录。   “从我得知他这个喜好之时,”崔珉的笑意从唇角蔓延到眼眸,“我把其他的丹石都扔了,那里面……只有一块。”   裴南歌抽了口凉气,竟然觉得崔珉眼角的笑意更趋近于倾尽所有豪赌后的期待。   “邹余祉对我承诺过不会再同别人相好,也答应我不会再食秋石散,”崔珉的语气依旧平缓,“我每天都会进那间屋子一次,我每天都会去看那盒子里的药还在不在。一旦不在,我就大仇得报,这一天,我可是等得好久好久……”   他平缓的语气就像是在述说一件无关紧要的故事:“不过我是真没想到,邹缇俞替我脱罪的方法竟然不笨,那天阿四见着我从屋里出来,我就是去看他想的什么办法,一看才知道,原来他是要造成邹余祉死于被重物袭击的假象,再顺势嫁祸给阿四。”   “他知道等你们都到齐之后再去制造响动,乍一看还真就会误以为邹余祉死在瓷罐被打碎的时候,”崔珉摇着头,“不过你们自然不会那么笨,所以他似乎还准备了第二重障眼法,让你们从玉壶怀疑到他,说他不蠢,却还真蠢!”   说着他已转头嘲讽邹缇俞:“你看,尽管你因为愧对我家想要替你娘补偿我,但很可惜,我从来就不稀罕你们家的怜悯和同情。”   “你想杀死邹余祉,想了多久?”裴南歌出言阻下他接下来要对邹家说的话。   “有多久呢……”崔珉依旧笑着,“似乎久到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呢。”   “这一年中,你应当有许多机会杀他,为什么偏偏要选在邹余祉背叛你之后?”她衣袖之下的掌心紧握,这样的问题兴许别人看来无关紧要,但在她眼中,却比任何真相都重要。   “因为……”崔珉幽幽地望着远方,“我想给他一个机会,一个自己救自己的机会。”   “一直以来,我都没办法说服自己放下仇恨同他欢合,但就在几天前,我知道他耐不住寂寞去找过那个开铺子的慕容,我终于能说服自己不必再给他机会,所以,我就骗他说要同他欢好,让他一定要记着把秋石散服下……”崔珉低低笑着。   “你对邹余祉……是真心的罢?”窗外忽然又下起嘈嘈大雨,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是落下的雪花,没在淅淅沥沥的声音中,凉润单薄。   “尽管我不想承认,”崔珉笑意渐敛,忧伤看向裴南歌,“但我将毒药放在盒子里的时候我就想着,如果他真的只念着我一人,我并不是不能陪他到老……” ☆、第054章 一波未平一波起 第054章 一波未平一波起   裴南歌的猜想终于自崔珉口中得到印证,但她却无法感到欢欣。她无法知晓他究竟是怎样带着这种既愧疚又憎恨的挣扎心情留在邹余祉的身边,但她却忍不住想,如果邹余祉没有去找慕容,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但,邹余祉终究还是忍受不住寂寞背叛了崔珉,她甚至忍不住质疑,是不是这世间,无论是男男之间还是男女之间,从一而终的矢志不渝由来都只是一种奢望。   “裴南歌,你再不用点劲,面团就会变成石头了!”邹缇俞的话将裴南歌从遐思中拉回。   她低头就看见手中一团乱的惨景,雪白的面团被她软绵绵的力道揉得像是块硬邦邦的石头,而她的衣袖上已覆满斑斑的面粉。   就在崔珉认罪后,刑部和县衙的人马浩浩荡荡把他带走了。邹家老主母的丑事被揭穿也闭门不见客,邹余祉下葬的时候就由邹缇俞打理。   邹家殡葬需由死者家中至亲或是承蒙恩情的贵人来做面饼,做齐九个之后随着棺木一同下葬。邹家将帮邹余祉沉冤得雪的大理寺几人算作恩人,让他们也一同做面饼。   萧武宥和李子墟因为要去衙门问案只得推辞,裴南歌就作为大理寺的代表去做面饼,沈铭斐倒是无事也就跟着一起帮忙。裴南歌为从邹缇俞嘴里套话,就拣了离他最近的地方想要旁敲侧击。   他抬起手将手中未揉匀的面渣扔到邹缇俞身上:“变成石头更好,让你这个不会顶罪的人瞧瞧究竟什么是石块儿什么是散!你怎么还没被刑部带去问话”   “我家只有我一个男人撑着,自然是要等殡葬之后再去问讯,”邹缇俞低头搅匀碗里的面团,“你一小姑娘,干嘛非跟着一群男人忙活?兼济天下是他们的事儿,与你何干?”   “但你瞧当年武后不就做得比男儿都好,”裴南歌歪着脑袋笑起来,“你若是想我早些走,不如把快雪时晴帖的下落告诉我,我也想早些回长安城享乐。”   “告诉你?”邹缇俞挑眉笑得阴阳怪气,“你不是挺有本事吗?那你自己去找。”   “我始终不信,就你这面相,怎会那般好心替崔珉开罪,”裴南歌睨他一眼,“可别和我说你有良心,就你这样的人还会有良心?你要么就告诉我你替崔珉脱罪的真正目的,要么就告诉我帖子在哪儿,我可不是江宛若能任你宰割。”   “唷?”邹缇俞拖长尾声嘲笑道,“你这是威胁我?”   裴南歌却不理他,托着腮自顾自道:“或者,我还是直接将你交给刑部,拉回牢里去狠狠抽你几鞭子再撒些盐水吊个几天几夜,看你说不说。”   邹缇俞仰头大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勉强选一个好了,嗯,那就满足你的好奇心,我选前一个,告诉你我替崔珉脱罪的真正原因。”   裴南歌把手中的面团摔回碗里,笑着站起身来:“不必!我忽然就就不想听了,我看我还是直接去找刑部的人来个严刑逼供,大掌柜,你可千万要等着。”   她取下系在腰间的裙兜小心翼翼拭去指尖留着的面屑,头也不回走出膳房。   “你这是去哪儿?”丢下手中的差事的沈铭斐紧跟在她的身后。   “去找我堂兄,”她依旧漠然朝前走,“对付邹缇俞那般不要脸的人只能找个与他不相上下的。”   “你堂兄?哦,就是在刑部做事的那个?”沈铭斐敏捷绕过院里的杨树,“先前我一直没来得及问你,同样是查案,你怎么就喜好跟着大理寺而不去帮你堂兄?”   裴南歌步伐稍缓,斜睨他一眼后轻声吐出三个字:“我乐意!”   “我是想问,萧武宥有什么好,你怎就这般喜爱他?”沈铭斐跃步跨上石阶,不依不饶。   “第一,他很有本事,”裴南歌小步跨过石阶,“第二,他生得很是好看。”   “第三,长安城的达官显贵好养姬妾更不时互赠以示友好,”她转过曲折的回廊,“而他没有。”   “第四,他做事有原则,待人很和善,”她步履轻盈地走过纤尘不染的回廊。   “第五,我就是喜欢他!”她停下脚步转回身定定凝望着沈铭斐,“怎么样,够不够清楚?”   沈铭斐怔怔望着她,沉吟着不知如何开口。   “小……小娘子……”低低喏喏的男人的嗓音将她二人之间的沉默打断,裴南歌回头就看到回廊拐角处站着的一男一女。   男的是她认识,就是刚开始邹缇俞准备嫁祸的邹家伙计阿四,而女子她却未曾见过,看起来年纪不大,一直瑟瑟发抖的站在阿四身后。   阿四猛将那女子拽到眼前,拿手肘撞她道:“他们就是官府的人,你赶紧把实话都说了!”   女子垂着头不住颤抖:“婢……婢、婢子南、南橘……见、见过二、二位官、官、官……”   “南橘你怎么半天吐不出个字儿!”阿四却比办案的人还要着急,连忙替南橘接过话头,“我们听说大掌柜是吃下有毒的秋石散死的,那秋石散是不是放在个带锁的木盒子里?”   裴南歌抱着手臂警惕望着他二人:“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阿四躬着身解释道:“是这样……南橘有时会帮着打扫府里,有一次她在打扫大掌柜那间屋子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那个木盒子,盒子里的秋石滚到角落里,怎么找也找不着,所以她就悄悄去外面又买了新的放进去。”   阿四搓着手继续道:“听说大掌柜是因为吃了秋石散中毒……她一直担心会不会查到她,但她却发誓没有下毒。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们……如果她不坦白,你们若是查出来,她就真是有口说不清。”   裴南歌托腮陷入沉思:“你是什么时候打翻那盒子又换过丹药的?”   瑟缩的南橘带着哭腔道:“大、大概是过、过年的时候。但婢子真的没有下毒,秋石散是从城西专做丹石生意的牡丹掌柜那里买的……”   裴南歌微微皱眉:“你二人之前可有对别人讲过?”   阿四连连摇头:“没、没有,我担心传出去会让南橘真被当成犯人,所以谁也没说。”   “很好,”裴南歌颔首,“阿四你带南橘回去,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你们所说是否属实我们自会调查,但此事绝对不能向第三个人提及。阿四、南橘,你们可听明白了?”   “是、是,我们明白。”阿四连声应下,当即扯了一把南橘就将她带走。   “你打算怎么办?”待到那两人已经走远,沈铭斐这才发问。   裴南歌望向沈铭斐道:“如果南橘所说属实,崔珉原先动过手脚的丹药其实已经不见,犯人可能另有其人。我先去城西找那牡丹掌柜,你去县衙找五哥他们,一会儿在城西会合。” ☆、第055章 买不起的秋石散 第055章 买不起的秋石散   绵绵细雨飘落于裴南歌的发梢和肩头,转瞬消失在霏霏清风里。裴南歌踩着湿漉漉的青石小路,一路走走问问,不知不觉间已来到城西的瑶光巷。   瑶光巷左数第三间铺子的门板被人推开,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背身从屋里出来,高亢的女人嗓音嗔道:“大郎,你把牡丹当什么人?我卖你秋石散是你自个儿喜好,但你若想寻哪个小娘子承欢,我牡丹可不是牙人!你慢走不送啊!”   说着甩开袖子将退到门口死皮赖脸还不想走的男子往外一推,那男子磕磕绊绊跌出屋外,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裴南歌站在铺子门口静静打量着牡丹,她约莫三十来岁的样子,眼角的纹路稍稍有些深,红绿相间的裙裾倒真有几分像盛绽的牡丹。被瞧着的牡丹也不露怯,单手叉着腰就冲裴南歌抛了个媚眼:“哎哟哟,这哪家的小娘子生美得跟朵花儿似的,牡丹婶怎地从未见过?”   裴南歌勾唇浅笑:“牡丹婶婶的名头真是如雷贯耳。”   牡丹目光一凛,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裴南歌:“小娘子,我牡丹婶做的都是丹石之类的买卖,你莫非也想求那醉生梦死之事?”   “是,也不是,牡丹婶婶,我们进屋谈罢。”裴南歌只是朝她笑笑,抬脚就进到铺子里。   牡丹半掩着铺门似笑非笑道:“听小娘子的口音像是长安人?今儿求什么药?”   铺子里的格局很简单,进门处立着绣花屏风,绕过屏风再迈上几级台阶就是一个铺着竹席的小台,台上有两方矮几,案上焚着袅袅熏香,主座的背后是一扇紧掩的木门,门后传来淡淡的丹石药味,应当就是炼丹房。   裴南歌目光灵动看向牡丹,奉承道:“我同家中长辈来江都探亲,自亲戚家中听闻牡丹婶婶这里的秋石散用料讲究。牡丹婶婶应当也知道,长安城的郎君大多喜好这些,我想从牡丹婶婶这里带几块回去送人。”   牡丹听得她这么一说倒是得意一笑,却仍旧警惕地看着她:“原来如此,没想到长安城的丹石竟然还不如我这小铺子。”   “长安城的丹药如何我确实不大清楚,家中兄长也不会同我讲,”裴南歌从容笑道,“我也是听亲戚家的侍女闲聊时有人说曾被唤来婶婶这里买秋石散,我琢磨着姑娘家来买丹石的本就不多,她若真是来过牡丹婶婶也断然是记得的,料她也不敢诓我。”   牡丹自听完这话之后却笑逐颜开,连带说话也愈发的热忱:“那是自然,来我店里的大多是男人,即便是大户人家也都是亲自来同我做买卖,鲜少有让婢女来的。来得多的是张县尉侄子家的婢子,王秀才家里的使唤丫头,前不久连邹掌柜家的婢女也来过”   牡丹殷勤地替裴南歌斟上茶水又道:“邹家大掌柜原先是自己亲自来的,许久没来我还当他戒了,没想到后来是遣婢子来。这几户可都是我们江都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小娘子是这几家的亲戚?”   裴南歌笑笑不答,心下一半信了阿四和南橘的话,又附和着笑道:“邹掌柜家那么阔绰自然是一次就买足一年的,哪里需得着时常来跑。”   牡丹却是笑得不屑:“原先我也这么以为,但那邹家掌柜脾性很是奇怪,每回来都只买不到十块,说是放得久就不新鲜,他那婢子来的时候只买了一块却哆哆嗦嗦就跟舍不得出钱似的,可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就有什么样的奴。”   “你是说她只买了一块?”裴南歌装模作样笑起,“这才多少钱一块,他家倒真是……”   “可不是嘛,不就两千文的事儿,”牡丹拿指尖捏着绣帕掩唇呵呵直笑,“我说嘛,一看小娘子你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儿,我可没看错,小娘子今儿要买多少块?”   “两千文嘛……不也就一把镔刀的价钱嘛……买一块这种拿不出手的事我自然做不出来,”裴南歌忍着笑意轻咳两声,“所以你给我两块罢,多谢牡丹婶婶。”   所以裴南歌的待遇一下从天堂跌落地狱,风情万种的牡丹婶婶不情不愿接过她的钱胡乱抓起两块秋石散拿草纸一包就连带着她一并撵得干净利落。她在门口还没来得及朝牡丹婶婶作别,就被响亮的门板关在了外头。   “你这是……被撵出来?”屋外的斜风细雨被遮挡在伫立的伞下,突如其来不是别人,还未来得及换下锦青官袍的萧武宥,他正好笑地望着她。   裴南歌摸着自个儿的鼻尖蹭到他伞下,笑着挽起他胳膊往前走:“五哥你是专程来接我的吗?沈铭斐和李子墟呢?他们怎么没同你一起?”   “李子墟有别的事要查,”萧武宥任由她挽着往前,“沈铭斐先回邹府去了,他同我说过阿四和南橘,你查得如何?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出马会查不到?”裴南歌邀功似的朝萧武宥眨眨眼,“而且你放心,我绝对没有向那女掌柜透露半句,她是个挺爱财的人,南橘上次去只买了一块秋石散,她记得很清楚。”   “如此甚好,”萧武宥目不斜视往前走,“先前我担心你这边问不出进展,就先让沈兄去案发的屋子里试试能不能找到那块被弄丢的秋石散。”   裴南歌松开他的胳膊拍手道:“还是五哥想得周到,若能找到,那就是最好的证物。从南橘和崔珉话里听得出来,那屋子只有她跟崔珉二人整理,照崔珉的证词看来他似乎从未发现此事,南橘后来也没找到,这块秋石很可能还在那屋子里某个角落。”   她跳到伞外转过头来朝萧武宥笑道:“五哥,如果犯人另有其人,你觉得会是谁呢?我……我总觉得邹缇俞跟这件事有关系……”   “比起这个,还有另一件事我想不明白,”行到邹府门口的时候,萧武宥忽然止步,“邹缇俞大费周章绑你来江都再引我们过来,难道就是让我们帮他查案?”   “五哥,”裴南歌恍然大悟,“我先前就觉着邹缇俞替崔珉脱罪的目的和手法都很奇怪,他就像是……故意做得破绽百出似的。” ☆、第056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第056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有何发现?”萧武宥疾步行到案发小屋,还未进屋就先扬声朝里间的沈铭斐问道。   裴南歌慢他一步走来,扶着门框还未喘过气来就被屋子里的狼藉样惊得目瞪口呆。   正埋首在黑木书架之后的沈铭斐自木板间抬起头来,微黑的面颊紧紧贴着木板,一只手正费劲地在书架后摸索,他拧着眉头瘪起嘴,极不耐烦地打发二人道:“没见我正忙着呢?就差这一个地儿没找……”   他话还没说完,萧武宥已几步跨到书架跟前,两掌一推就将书架横着挪到一旁,腾出书架后的的大片空隙。   裴南歌扶着门框咯咯直笑:“沈铭斐你都不动脑子的么?”   沈铭斐不情不愿站起身拿衣袖擦了把脏脸,却没曾想连衣袖也是黑的,结果就越抹越黑,一直忍着笑的萧武宥也禁不住轻声咳嗽掩饰笑意。   沈铭斐“哼”一声别过头将目光落在书架后方的地板上,惊呼道:“果然在这里!”   裴南歌和萧武宥都被人说得好奇,二人齐齐朝书架后方的角落望去,果然瞧见块小指头大小的白色丹石,而丹石的某一角因为累月落在无法清理的尘埃之中,沾染上拭不掉的顽尘。   沈铭斐拿了块绢帛将丹石仔细包好放到眼前仔细查看了一番道:“确实是秋石散不假。”   说完他就将包着丹石的绢帛平置于地面,平摊开常用的褐色卷囊,从各式的针钉锥刀之中取出一根长锥,在淡白色的丹石块上轻轻凿开一个细小的缝隙,随后将丹石一翻,几许深黄粉末从缝隙间滑落在绢帛上。   他小心翼翼地沾了几粒放在鼻尖浅嗅,随即目光沉重地看向他们:“断肠草。”   饶是早有准备的裴南歌在看清这一幕之后也是吃惊不已:“阿四和南橘他们没有说谎,这块就是当初被南橘弄丢的那块毒丹!”   沈铭斐将证物包好后收到右侧悬着的玄布袋中,目光凝重地看着裴南歌:“如果这块是崔珉下过毒的秋石散,那邹余祉吃的是……什么?”   萧武宥皱眉:“看来我们似乎中了别人的计。”   裴南歌点点头,想着就满是气恨:“而且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我们一开始怀疑的邹缇俞。”   “哇,这个邹缇俞在下好大一盘棋,”沈铭斐先是故作惊讶再是扁着嘴耸耸肩道,“可是……证据呢?在哪儿?”   裴南歌诚恳摊手:“之前在他屋子里搜到的那包毒粉能不能算证据?”   沈铭斐配合着摊手:“有毒粉就算毒死人吗?那还要大理寺做什么?但凡遇着命案直接去抓兵器铺子的掌柜不就好?”   裴南歌抱起手臂瞪他:“我之所以怀疑邹缇俞,一是因为邹余祉死后最受益的人就是他,而因为他是为数不多知道盒子里装着秋石散的人之一,而且他之前还刻意做过那么多掩饰。”   “但是,”沈铭斐的话音无比沉厚,“先前你说过的那些缘由都已经分别得到了解释,现下县衙只怕已经做出决断,若是没有比抓崔珉时更明显的证据,就算县衙有心思查个水落石出,也不能保证刑部不会以证据不足为由拒绝采信。”   “那不然要如何?”裴南歌急道,“崔珉他并不是毒死邹余祉的凶手,或者说他对于邹余祉的死最是纠结难过,我们难道要让这么无辜的人被冤枉?”   “南歌,怎么一提到崔珉你就又……也罢,眼下崔珉的嫌疑并不能抹除,”萧武宥听得她的话后面露不悦,勉强对着沈铭斐客套道,“沈兄,此番还得劳烦你去查查毒粉的来处。”   沈铭斐神情凝重:“狼毒粉市面上并没有哪家商铺敢大肆贩售,多是种断肠草再将其研磨成粉,要不然就是凑巧在黑市流转时买进来。”   “黑市!”裴南歌猛然想起邹缇俞绑她来时对她说的那些话,“一定是黑市!邹缇俞跟黑市有往来!快雪时晴帖就是他和黑市的人串通起来偷走的!”   “你是说,他同黑市的人联手犯案?”沈铭斐诧然片刻后轻笑道,“是他同你说的?看来,你并不是来此做客?”   裴南歌在心间白他一眼,这么明显的答案萧武宥早就发觉,他却这么迟才明白。   萧武宥打断道:“一来未必找得到黑市的人,二来他们走南闯北不见得记得买主,三来嘛……他们做的是见不得光的买卖,如何肯出来与官府协作?”   沈铭斐叹气:“就算邹缇俞知道那个木盒子里有秋石散,也未必知道那是崔珉下过毒的秋石散,所以他偷换盒中丹药必然是在南橘他们换药之后。但有谁作证呢……人证、物证,我们怎么什么都没有……”   雨后的空气潮湿而沉闷,纠结冗长的沉默扑面而来。   裴南歌的眼前浮现出那间幽暗的屋子,以及邹缇俞替她松绑时的狰狞面孔,她悄悄咽回某种恐惧,大声道:“或许我有办法让他说出实话!”   萧武宥出言打断她接下来的话语:“我不管你想的是什么!不行!”   “五哥,若是再拖下去,刑部只会草草结案,这样一来我们什么真相都查不到,”裴南歌蹙起眉梢微微扯动萧武宥衣袖,旋即又讨好笑着举起手指诚恳哀求道,“我保证,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真的!”   萧武宥目光深邃地望着她,一个“不”字还未出口,她却已蹦到门口朝他们笑着道:“我会将邹缇俞拦在书房,书房隔壁有间空屋,这两间屋子不大隔音,你们通知完刑部和县衙的人后就在那屋里等着,我没有大声喊你们,你们绝对、绝对不能过来!”   她坚定的背影渐渐隐没在天地之中,她有成千上万个理由不去以身犯险,但去的理由却永远只有一个--她不能让真相长埋。   沈铭斐疾步上前伸出的手抓了个空,他同萧武宥说话的语气中带着责怪:“你怎么不拦着她?我听说她爹当年就是这般无所畏惧所以才……”   “你觉得……”萧武宥悄悄将半伸出的手掌掩在衣袖里,“我不让她去,她就会不去吗?”   沈铭斐皱起眉头,却想不出反驳的话语。   “她若是不像她爹该多好……”萧武宥深沉地望向茫茫苍穹,说着又兀自笑起来,“但若是不像,她也就不是裴南歌罢。”   沈铭斐静静看着他,片刻后才道:“我们也该动身了。” ☆、第057章 得来尤其费工夫 第057章 得来尤其费工夫   裴南歌料想得不错,已经做齐九饼的邹缇俞正在书房里抄经。裴南歌将先前从婢女手中拦下的托盘放在案几上,给邹缇俞和自己各斟上两杯茶,又用瓷勺轻轻敲过盏壁:“放几勺盐?”   邹缇俞循声望她一眼道了声“随意”就又埋头抄写经文。   裴南歌朝案上密密麻麻的经文望去,邹缇俞的左手边搁着已经抄好的大半,她忍不住好奇道:“这又是你们邹家的丧葬旧俗?你抄的是什么经?”   “我就是告诉你,你也未必知道,”邹缇俞头也不抬,“你不是说要找刑部收拾我吗?他们人呢?”   裴南歌执起小勺往茶盏里舀下三勺盐觉得够味了才端起杯子摇匀放到他面前:“我想了想,觉得就这么找刑部的人来太便宜你。我只想告诉你,如果你身正自然就不怕影子斜。你抄这么久的书,难道这个道理都不懂?”   邹缇俞若无其事在纸上写写画画:“小娘子若是无事,还是早些去找你的萧郎为好。”   “不了,我决定今天暂且把萧郎让给比我可怜的江姐姐,”裴南歌给自己也斟上一杯茶握在手里摇来晃去,挑衅地看着他道,“省得她真被你这样的人误了终身。”   邹缇俞抬起头来瞪了她一眼又竭力面容沉静地埋头抄经:“小娘子说得在理,依我看来,江宛若同你那萧郎雨中漫步互诉衷肠只怕连天地也要为之动容。”他捏着笔端的力道稍重,裴南歌在一旁看得都替那笔杆捏把冷汗。   尽管对邹缇俞的疯癫早有认知,但裴南歌却未曾想到他对江宛若的爱慕竟已病态到这种寸步窥视的地步,但既然他能把江宛若看得紧,就同样也能把府里其他人看紧,比如崔珉、南橘和阿四。   “毒,是你下的。”裴南歌的心思越渐清明,索性坐下与他对面而望。   邹缇俞笔下一顿,纸上晕开星星点点的墨迹,他轻蔑扬眉道:“证据呢?”   裴南歌不答:“正如你自己所说,你早就知晓自己不是邹老爹的亲儿子,你担心迟早被揭穿,你家中地位不保,未免夜长梦多你自然要尽早掐灭一切威胁你们母子地位的势头。”   “想法是不错,”邹缇俞搁下笔,也没甚心思再接着往下抄,“你接着说。”   “你早知道与你同母异父的兄弟崔珉因他姐姐的缘故,与邹家势不两立,所以你从中安排,让邹余祉与崔珉相遇,”裴南歌的指尖沿着盏壁摩挲,“你对崔珉的目的再清楚不过,你巴不得他早些将你长兄害死,这样你只需守株待兔就能不劳而获。”   邹缇俞目光闪闪,咬着嘴角笑得无关痛痒:“然后呢?”   “可是你发觉这个崔珉并不中用,”裴南歌停住手中动作,朝着他灿烂一笑,“他来邹家的时日不短,你却怎么也等不到他出手。这时候你觉得别人都靠不住,还得亲自出手。”   邹缇俞的表情忽然变得无比阴沉凶狠,就如同她初见他时他戴着的那副獠牙面具。尽管已是四月,她却分明感到背后的凉气涌上脖颈,教她忍不住瑟瑟发抖。   邹缇俞执起砚石一圈接一圈地在泥砚中摩擦出刺耳的声响,他阴狠怨毒的目光却比那响声更可怕:“你就这么希冀我被缉案,好让你那萧郎享齐人之福?”   裴南歌继续挑衅道:“你觉得谁会信你好心替崔珉揽罪借以弥补他?既然江宛若的一举一动都在你掌控中,更何况是你要借刀杀人的棋子崔珉?你以为那药换得神不知鬼不觉?怪只怪你自己太笨,还自以为天衣无缝。”   她刚要开口,却惊觉自己的左臂已被邹缇俞擒在手里,像极了那日里威胁江宛若那般。邹缇俞眉梢微挑咄咄逼人:“我不大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早就知道崔珉在秋石散里下了毒,”裴南歌拼足劲想要挣脱他的钳制,却只是徒劳,她索性笑眯眯俯在案旁瞅那杯中茶汤,“你也知道南橘弄丢那颗有毒的丹药后赔了颗新的,你只不过是很‘好心’帮崔珉下了毒而已。”   她话音才落,邹缇俞猛然反拧她的胳膊,而他的另一只手已锁住她的脖子,她甚至能清清楚楚的感觉到他纤弱指尖中蓄势待发的凶狠。手臂的疼痛和自脖间传来的恐惧此起彼伏地交叠,但这场赌局一旦开始,她就没有回头路。   他勉力笑出稍微好看的弧度:“你把我绑来江都根本不是为了试探江宛若,你其实只是想假借我们查出崔珉下毒,顺道揭穿你漏洞百出的替罪方式,让崔珉认罪!其实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故意布下的局,根本不是你替他顶罪,而是他替你……”   邹缇俞狂啸一声后凶狠地住裴南歌的脖子,她觉得喉头被挤压作一团就快喘不过气,但她能做的却只是奋力地扇打他纹丝不动的手臂,卯足劲吼道:“你自以为多么高明的阴谋只是虚张声势,现下既然已是被我识破,你就是杀死我也难逃罪责!”   “哈哈哈,不试过怎么知道我能不能脱罪呢,”邹缇俞放声大笑,扭曲的笑容让他看上去像是张开血盆大口的野狼,手下力道也愈发凶猛,“你既然想死,我就好心成全你。”   邹缇俞狂放的笑声回荡在整间屋子里,震得门窗也都瑟瑟发抖。裴南歌已使不上力气再去挥打他的手臂,左臂的疼痛不减,口中连吸气也只是奢望,眼前忽闪而过的有爹教过的律条和祖父说的故事。   此刻她很是懊悔自己未赶在邹缇俞变脸时就大声呼救,但她更后悔的是在来之没同萧武宥再度表明心意。她头一回觉得闭上眼就再也见不到他是一种比他不爱她更毛骨悚然的恐惧,她不想就这样离他而去,既然这个赌局由她摆下,庄家就只能是她。   于是她挣扎着掀卷起邹缇俞的单衫长袖,用尽浑身气力将指甲重重掐进他手臂的皮肉之中,指甲与皮肉摩擦出的“呲呲”声响遥远而孤独,她像是闷在冰冷的池水中,看不见希望,却又不能绝望。 ☆、第058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 第058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   在她渐渐溃散的意识消失殆尽之前,屋门被猛然撞开,凌厉的破空声擦着邹缇俞左颊而过,在他脸上划出一条鲜明的血痕,裴南歌模糊瞧见萧武宥的袖剑钉在他们身后的墙壁之上。   邹缇俞松开对她的钳制,伸手抚上他的左脸,还未来得及发怒,就已被冲上前去的几名壮汉衙役架住胳膊动弹不得。   裴南歌浑身一软跌坐下来,俯在案几上边咳嗽边喘气,不甚清晰的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旁厉声责问道:“你就是这么照顾她的?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如何向我叔祖父交代?”   这种冠冕堂皇的语气自然是裴高枢,她很想站起来向他解释一番,但奈何连舌头都打结说不出半个字。   “员外郎,眼下更要紧的难道不是审讯邹缇俞吗?”这抑扬顿挫的声音却是沈铭斐出来打的圆场。裴高枢冷哼一声没再辩驳。   裴南歌好容易缓过劲来,抬头就看见萧武宥皱着眉瞧她,她勉强扯动唇角微微一笑,尽管她自知这笑得很不像那么回事。   “我没事,五哥。”她撑起趴在案几上的脑袋,拍着心口让自己说话不那么喘。   萧武宥抬手轻柔地将她凌乱的头发捋顺,然后他的眉梢扬起难懂的无奈:“你来之前答应过我什么?”   脑子才稍微清醒点的裴南歌搜肠刮肚想明白后终是讨好笑着,举起右手掌大有指天发誓的意味:“最后一次!保证是最后一次!”   也不知裴高枢那边说了些什么,只听得邹缇俞“呸”了一声愤愤道:“凭什么?就凭那小丫头片子自说自话你们也能抓我归案?”   裴高枢冷声道:“你二人方才说的话,县衙的文吏都已记下,你没什么可抵赖。”   邹缇俞嗤笑道:“既然如此,那你不如让他们翻翻看,先前我哪句话是在认罪?”   裴高枢偏头去看掌录的文吏,文吏垂头在卷册之中翻了又翻,不情不愿地摇了摇头。裴高枢咬咬牙,气得几乎要对邹缇俞用刑。   而邹缇俞此不似先前那般癫狂,反倒从容反驳道:“怎么?冤枉无辜不够,还想严刑逼供?你们刑部就如此办案?果然会被大理寺欺到头上。我劝你们还是尽早断下崔珉,省得在我这白费功夫,到头来不好交差。”   他的话意在挑拨刑部和大理寺本就尴尬的关系,大理寺的人虽是不屑一顾,但裴高枢那儿却谁也说不准。   “你怎会无辜?”裴南歌撑着萧武宥手臂站起来,轻声嗤笑道,“你意图掐死我,这可都是在场所有人有目共睹之事,你以为你能抵赖?”   邹缇俞微微一愣,随即不屑道:“果然女子难养,你费尽心思无非就是想将我定罪,你不还没死吗,我不过就是伤人,顶多还只能算是过失,我倒想看看,你们能怎么判!”   “既然我差点赔上性命,又怎能便宜你?”裴南歌很想笑得冷静而睿智,但她却连说话都困难,“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还是不承认换掉南橘买来的丹药吗?”   邹缇俞冷眼看她:“我为何要承认?”   “很好,”裴南歌轻声笑起,“堂兄,你们抓他回去定罪罢。”   萧武宥弯着唇角温和赞许看她,她知他定是明白她的意思,而她竟莫名害起羞来。她慌忙躲开他的眼神后认真地问裴高枢道:“堂兄,咱们唐律里不是有保辜一说?”   裴高枢认真思量一番后点了点头。   裴南歌又道:“若是服下毒药,保辜的期限是多久?”   裴高枢稍加思索就道:“手足殴伤人,限十日;以他物殴伤人者,二十日;以刃及汤火者,三十日,折跌肢体及破首者,五十日。所以,最多五十日。”   邹缇俞见气氛陡然大变,慌忙问道:“你究竟要如何?”   萧武宥扶着裴南歌站定,冷冷淡淡道:“简单说来,因为死者可能在某些情况下不是当即死亡,而是在一段时日后死去,所以律条里就有保辜待查的规定。比方说,甲打伤乙,在未来的十天里只要乙不死,甲就不算杀人,要是乙在这十里内死亡,甲能算作是杀人。”   沈铭斐亦恍然大悟,接过他的话继续道:“若是乙在十天后死去,超过规定的时限,甲也不算杀人。如你所说,你没有下毒,而崔珉下毒已有大半年,远远超过五十天,这大半年里邹余祉安然无恙,根据保辜期限的固定,可以认为崔珉并未杀人。”   裴高枢也明白过来:“况且,如果你不承认你换掉南橘买的无毒的丹药,那邹余祉服下的就是无毒的秋石散,服下无毒的丹药他当然不会死,此事,几乎也就同崔珉没甚联系。”   邹缇俞知晓他们的意图转瞬就怒气汹汹:“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萧武宥沉声道:“如果邹余祉没有服下有毒的丹药,他的死因自然不是中毒,再者说来,他全身上下只有一处最严重的击伤,那伤是由你亲自制造出来的。”   裴南歌虚弱弯起唇角:“你漏洞百出的替罪计划原本设计的就是你击伤邹余祉后他死在当场,你瞧,连个保辜的机会都不能给你。邹缇俞,我是该恭喜你呢,还是该恭喜你呢,你终于成功让自己成为了犯人。”   邹缇俞虽然手被人钳着无法动弹,但凶狠的目光却还是毫不留情地剜在裴南歌的身上:“我早就同你说过,这些事情是男人做的,你一介女流能成什么出息?早知道你这么不择手段,当初在绑你来江都的时候我就该一刀给你个痛快。”   萧武宥朝着他的右脸反手就是一掌,他躲闪不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掌。而这时却进来一位裴南歌最不希望出现在此处的人--江宛若。   江宛若径直奔到邹缇俞身旁,白皙的面容全无血色,她此番并没有哭,却比哭着的时候更似梨花带雨。她只是紧攥着邹缇俞的衣袖,忧伤地看着他:“我只问你,当初在真如寺时,你祈愿与我相守,是不是心底话?” ☆、第059章 情深不觉人心恶 第059章 情深不觉人心恶   邹缇俞怔忡瞧向江宛若:“宛若呀,我同你相识四年,你难道还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我高兴的时候可以同你甜言蜜语,我不高兴的时候,哪怕是仙女我也懒得看上一眼。”   江宛若咬着唇:“你难道真忍心看邹家后继无人?”   邹缇俞在听到这句话后放声笑道:“你觉得我会在意邹家后继有没有人?”   江宛若按下他躁动的手臂不住摇头,她近乎是贴在他身前拥着他。   “我有那样一位母亲,她跟别人眉来眼去还生下我这个孽种,她的男人眼里没有她,所以就把怒气全数撒在我身上。她让我去拿下邹家的一切,可我拿什么去?我只是一个孽种!”   “她不是希冀我顺理成章继承家业么,那我就杀掉邹余祉,这样谁也不能同我争,她该满意了?她该知足了?可她什么时候考虑过我的感受?我从来就不想做掌柜,就连同你定下亲事,她也从没问过我。宛若,对于这样的邹家,这样的我,你还要抱什么希望?”   江宛若颓然松开拥紧的手臂,绝望注视着他。   缓过劲来的裴南歌上前将江宛若拉开:“江家姐姐,这样的人你何必理他!邹缇俞,既然你已认罪,最好还是快些说出我要寻那物件的下落!”   她还记得当初阿翁叮嘱过不能向旁人透露,于是刻意隐下了快雪时晴帖的名字。   “你是说那帖子?”邹缇俞自然接过话,“我在绑你来江都之前就已将我所有收藏交给我一个朋友,如果过了四月我还没去找他,他就会把那些东西尽数卖出去。”   裴南歌逼问道:“你那朋友姓甚名谁现下在何处?”   邹缇俞大笑:“既然你那么有本事,那就去查呀,还来问我做什么?”   裴南歌愤愤道:“你这样的人留在世上就只会伤人!堂兄,你赶紧把他带回去罢!”裴高枢微一颔首,那几个钳着邹缇俞的衙役押着他就往外走。   “主母已将家中事务交予我,”江宛若背对邹缇俞轻声道,“她说你们亏欠崔家太多,所以我会去求崔珉来打理邹家。”邹缇俞脚步稍停,却是头也不回跟着衙役走出屋子。   裴高枢不慌不忙跟在后边,行经裴南歌身旁时忽道:“祖父现下正好在县衙做客,他时常提起你,你记得腾个空去看他。”   裴南歌不住颔首以示自己听得清楚明白,刚想随口应一声,哪知一抬头才发觉屋子里的人已散得差不多。   “我先告辞。”江宛若面容憔悴,说着就要离开。   “沈兄,”许久未开言的萧武宥突然道,“你多少懂些丧葬规矩,烦劳你帮邹家稍加打理。”   邹家的困难处境皆有目共睹,萧武宥又将话说到这份上,沈铭斐自然不好拒绝,他应了一声就跟着江宛若一同出去。   书房里只有萧武宥和裴南歌两人。裴南歌哆哆嗦嗦也想找个借口开溜,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听萧武宥沉声道:“我有话同你说。”   她当然知道萧武宥是故意打发走他们要同她单独说话,但要说的是什么话,她心里却一点谱也没有,思来想去觉得被他骂的可能远大过其它。   “你先前这么大摇大摆问他帖子的下落,就不怕他走漏消息闹得众人皆知?” 萧武宥神色如初未见动怒。   裴南歌心底舒了口气:“他不会说,他既然将帖子交给别人,就表示他不希望帖子现下就在市上出现,他最期待的是官府因找不到帖子不了了之,这样一来才能光明正大流通。”   “嗯,有几分道理,”萧武宥点点头,“保辜一说你又打哪听来的?我不记得教过你。”   裴南歌也自知在更精通唐律的萧武宥面前,她不过是班门弄斧,又哪里敢邀功:“这是当初听我爹他们说案子时学来的,那时候觉得顶有趣,没想到这么好用。”   “看来你平日里也不是只知道胡闹,”萧武宥笑着捏她脸颊,隔了许久才缓缓搁下,“你先前说,要把我让给江宛若?”   裴南歌估摸着是先前自己故意激怒邹缇俞的话被萧武宥听去,瞧着他这煞有其事的架势,说不出该喜还是该忧,急道:“那是我故意激邹缇俞的胡话,不作数、不作数的!你是我五哥,我谁也不让。”   萧武宥笑出声,还未收回的手又揉了揉她的头发:“早同你说过,我和宛若回不去,你别瞎想那些有的没的,赶紧收拾,等子墟回来,咱们就去黑市打探快雪时晴帖以及邹缇俞说的那位朋友。”   “等等!”裴南歌本还随声点头答应,但思来想去发觉萧武宥在亦真亦假的责怪之后又一次不了了之,她觉得自己似乎忍过很多次,所以这一次,她心一横牙一咬,不能再忍,“萧五哥,我问你,你到底什么意思!”   萧武宥挺直脊背,与她拉开不远不近的一步,温柔笑着:“你看,小南歌,你才这么丁点儿个头,我还会有什么意思呢?你如果是我妹妹该多好。”   他不像是拒绝,却也绝不是许诺,裴南歌急得跳脚:“我幸好不是你妹妹!”   “我有四个姐姐却没有一个妹妹,我能疼爱的也就只有这个妹妹,妹妹有什么不好?”萧武宥低着头笑意不减,那扬起的眉梢依旧俊逸又动人心魄。   “妹妹有什么好,既不能与你同甘共苦,也不能同你白首偕老,”裴南歌目光灼灼看着他,“我不是小丫头了,五哥,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再长大些罢,小南歌,”萧武宥轻叹,“长大些你才会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她由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在幼小而渺茫的梦想里,她期待的从来都只是他的垂怜。   她二人谁也没再开口,沉默里听得见轻风吹动窗帷的惴惴不安。   “你俩这是怎么着?”李子墟推撑开另外半扇门板,拔高声音嘲笑屋内的二人。   萧武宥神情未变:“邹缇俞已认罪,方才我还同南歌说等你回来我们就去找黑市的人。”   “我正要和你说这个,”沈铭斐抬脚迈进屋里,“我的确找着黑市的线索,但奇怪的是最近江都涌来许多新罗商贾。”   “新罗?”萧武宥拧眉,“查过没有?是否和崔珉有关?”   李子墟摇头:“未发现崔珉与他们有往来,但他们就如同约好一般来到江都。”   “是邹缇俞!”自打李子墟说出新罗二字之后,裴南歌的脑中的各种思绪被打开,门上的铜环和崔珉的瓷盅倏然就让她想明白个中关节,“我当初在南谯跟着邹缇俞到某个院子前被打晕,那门环也是一熊一虎,就是五哥你说过的新罗图腾。那些新罗人可能跟他有关!” ☆、第060章 又见快雪时晴帖 第060章 又见快雪时晴帖   李子墟片刻惊讶后很快回过神来,朝身后扬了扬手问道:“我去找沈铭斐过来?他对南谯比我们都熟,可以让他带南歌去找找,我们去黑市,分头寻线索。”   “且慢,”萧武宥语气稍顿,“江都不比长安,南谯就那么一点大小,那么大所宅子,一找就能发现。你去同沈铭斐一说,他自当明白如何去找。这差事只有你同沈铭斐去才好。”   “哪里好……”李子墟小声嘀咕道,“可南歌不跟我们一起去,要是找错怎么办?”   萧武宥道:“她在长安城住了十几年还会迷路,你难道还要指望她能记得南谯的路?”   裴南歌赶着辩解道:“那院子比县衙后宅要大许多,我记得不在河边,再有就是门环上有一熊一虎,很好找。这些我还是记得的。”   李子墟又道:“但是你们不知道找谁搭线去黑市。”   萧武宥眯起眼看他:“你告诉我们,我们就知道了。”   “好、我说,”李子墟一脸挫败地呈上一枚形状奇异的银制刀币,“你们拿着这个去城西瑶光巷找一个名叫牡丹的女掌柜,接头暗语是‘逸少心有郁结,意不详述’。”   “这不正是快雪时晴帖的内容嘛……”裴南说着就又是一阵诧然,“你说的是瑶光巷牡丹婶?真巧……我刚见过她……”   “就是将你撵出来的那家铺子?”萧武宥接过刀币笑着看了眼裴南歌,又对李子墟道,“眼下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子墟?”   李子墟“我”了一声却也说不出什么,状似乎恍然地看了他二人一眼,阴阳怪气道:“萧司直你这以权济私的意图也太过明显。”   他还未说完,萧武宥就眯起眼掠过他,随意道了声“路上小心”就领着裴南歌离开。   当裴南歌再一次站在牡丹铺子门口之时,她的心情极其复杂。   牡丹婶依旧穿红着绿,看见她后登时垮下一张脸没好气道:“又是你?”   裴南歌嘿嘿嘿赔着笑:“嗯……逸少心情不好……”她怎么就忽然忘记了暗语。   “逸少他心有郁结,意不详述。”萧武宥接过她的话走到前面,将刀币递到牡丹眼前,笑得如沐春风。   牡丹瞧瞧刀币又瞧瞧他,眼神也就如同春天般的明媚,殷勤将他二人迎进屋里:“坐、坐,先坐会儿,我这就去取钥匙。”   裴南歌不明所以望着萧武宥,萧武宥只稍颔首让她稍安勿躁。   牡丹关上铺门,绕到后边柜子里摸索着:“先前我就说嘛,这小娘子看来就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再看俊俏郎君这气度也是非富即贵,原来小娘子先前来只是问路,小娘子你要早说是为找四郎做买卖,牡丹婶婶还能不告诉你?”   裴南歌没想到自己沾着萧武宥的光还能被奉为上宾,纵然局势很是奇怪,她也只好配合应道:“凡事总归谨慎些好。”   “那倒也是,”牡丹手中拿着一支金钗,钗头是朵纷繁的牡丹花,“二位随我来。”   裴南歌征询的目光落到萧武宥脸上,他却只是气定神闲地跟着牡丹。牡丹将他们带着他们绕过屏风后的小台,裴南歌认出那就是上次来时见着的小门。牡丹将金钗插进门旁的小木桩子,门板发出清脆一声错响,牡丹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牡丹从门边拿过一盏铜灯照着地板,铜灯的顶上镶着一朵牡丹,真真是迎合牡丹这个名字。裴南歌这才看清门板后绵长的石阶,没想到上次还当是炼丹房的门板背后居然别有洞天。   “二位小心些。”牡丹在前头打着亮,时不时偏过身子叮嘱他二人。   绵长的石阶走到尽头之后是一条长长的石廊,裴南歌紧紧跟在萧武宥身后,悄悄数着两旁的石室。每一间石室都一般大小,透过几间敞着门的石室可以清楚的看见里头的铜鼎香炉。   牡丹走在前头很是骄傲地说道:“小娘子,你先前说别人都夸我店里的丹药上乘,你瞧瞧,我这可都是费心费力精炼的,怎能不比别人家的好。你们要是同四郎做完买卖,不妨再来我这买些丹石回去送人。”   裴南歌附和着夸赞了几句,没走出多远竟然就听到流水的潺潺声,再抬头朝前望去,前方有一扇石门,石门正中间有一个凹槽,牡丹从手中的铜灯顶上取下那朵牡丹饰物放进凹槽之中,石门沉声打开,石阶下面有一条暗河,看不清对面。   下完最后一级石阶,牡丹掌着灯朝前方的空地继续走:“二位上船罢,划过去就到。”说完她已是熟练跨上小舟。   萧武宥先踏上小舟站定,伸手牵着裴南歌跃上来,再牵着她走到小舟正中站稳。   牡丹见他们站稳之后撑着长篙推开波澜:“小娘子你同这位俊俏郎君还真是般配。”   裴南歌觉得这句话是她这辈子听到过最好的赞美,甚至连带着觉得牡丹也顺眼许多。   “牡丹婶,你怎么知道我们是要同四郎做买卖?”萧武宥牵着裴南歌站稳,在这个问题上显然不见得如裴南歌那般欢喜。   牡丹撑着船笑道:“二位别误会,牡丹只负责替四郎带客,你们同四郎做什么买卖,我自会管住嘴不问,二位且放心,你们就是杀人越货,我也没见过你们。”   小舟已缓缓靠岸,河岸上停着十数只同样大小的小舟。牡丹将船停稳后岸上自有人替她绑好绳子。   “这就是我们做买卖的地方,也就是外头人称的黑市,”牡丹跳下船,朝绑绳的男子耳语几句,“我还有些买卖要做,你们跟着他就能找到四郎。”   裴南歌站在船头往岸上看去,昏黄的光线下岸上却是人来人往的喧嚣。她将手指放进萧武宥掌心,安心地由他牵着走下船。   各种奇异打扮的商贾行人与他们擦肩走过,舞蛇人执玉笛陶醉入神,天竺女赤着脚蹁跹起舞,扶余和东瀛的商人张罗着的面具个个都似邹缇俞戴过的那个那般狰狞。   “到了!”不知不觉已来到某处僻静的小院,领路的男子朝守门的人说了几句,他们就毕恭毕敬领着萧武宥和裴南歌进到院里。   “我怎么不记得近几日里约过客人。”清漆淋木白铜缀门,金线滚边圆领翻襟的男子惊落杨花柳絮,“在下金井阑,恭候大理寺多时。” ☆、第061章 络纬秋啼金井阑 第061章 络纬秋啼金井阑   萧武宥将裴南歌挡在身后,循声应道:“在下大理寺萧武宥,既然金兄已知晓我们的身份,想必也一定明白我们的来意。”   金井阑蹬着谢屐缓步走下石阶,宽袍敞袖迎着风微微摇曳:“看来邹缇俞是凶多吉少,你们觉得找到我就能找到快雪时晴帖?”   裴南悄悄打量金井阑,他穿着打扮颇有几分魏晋遗风,玄青色宽袍上长线勾出虎和熊的轮廓,他右耳垂上挂着一只熠熠夺目的金坠子,细看之下约莫辨别得出是条短蛇,本应是极为恶心的东西,在他高大的身形之下却成为精致玲珑的修饰。   “如果不是为快雪时晴帖,我们何必费工夫找你?”萧武宥镇定自若笑道。   金井阑走下石阶来到他二人面前,径直朝裴南歌看去:“找我可以做许多事,尤其是这位小娘子,找我可以做许多快活的事。”   “无耻,”裴南歌嫌恶侧开身离他远一些,“看不到你我会更快活。”   萧武宥依旧将裴南歌挡在身后,笑着朝金井阑说道:“我见你与邹缇俞也并非生死之交,何必帮着他藏个拓本?”   金井阑眉梢微动,亦笑着道:“但那是你们皇帝御赐的拓本。”   你们皇帝,这几个字倒有几分掷地有声的韵味,却听得萧武宥依旧从容道:“圣上御赐或是题字又如何?新罗王的四王子难道会稀罕所谓的御赐?”   金井阑亦朗声大笑:“别的王我确实不稀罕,但若是你们李唐的皇帝,我却还有点兴趣,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乌金拓本的乌金。”   说着他就平展摊开手任由宽袍临风:“瞧瞧,我就是对这些金丝线呀、滚金边呀,乌金彩金鎏金什么的,啧啧,完全无法抵挡。”   “真俗!”裴南歌在萧武宥身后鄙夷道,眼里却尽是对萧武宥的景仰,“五哥,他这模样真的是新罗王的四儿子?”   被他提到的金井阑正挺直脊背颇有几分静待好戏开场的意味。   萧武宥的目光远远从他身上扫过:“一来是因为门板上的铜环,再来是他衣裳绣着的纹路,三来嘛,他发声靠后说话时隐隐会听到喉音,应是说惯了新罗语。更重要的是,我所知道的新罗人里,爱金如命并且有本事尽藏天下金的新罗人,只有他。”   “哈哈哈哈,”金井阑竟然笑着鼓起掌来,“你们的大理寺真是让我开眼,一件衣裳一句话就也能给你们瞧出名堂。”   他刚一说完,旁边不知从何处涌出七八个小童,齐齐整整地端着托盘来到院子里的石桌子跟前,不消片刻就已经布好满桌的佳肴。金井阑朝着二人做了个请,自先落座。   裴南歌见萧武宥坐下她也跟着坐到一旁,低下眉头一看,竟然连筷子上头都包了金,握在手里跟举着一根船篙似的。她实在想不明白,在大唐米粮赛金银的局势下,隔海相望的新罗国为何能够如此富有。   萧武宥却不动筷:“金兄,你身份不比常人,若是藏下圣上御赐的拓本,于贵国于令尊都有害无益,你还是说说究竟如何才肯奉还罢。”   “爽快,”金井阑执着金筷一声声敲击着青瓷碗盆,“我花重金买下邹缇俞的藏品其实也不全是卖他人情,至于这快雪时晴帖嘛,我知道这御赐的拓本一定会引大理寺过来。”   萧武宥轻笑:“金兄你大费周章引我们过来就是想请我们尝尝新罗的泡菜?”   金井阑笑得中气十足:“我二哥当年在李唐时曾得到一位姓裴的大理正帮助,继而洗脱冤屈,这一次嘛,却是我要向你们大理寺求助。”   “姓裴的大理正?”裴南歌未曾想到竟又从别人口中听到爹的事,“你也认识我爹?”   “原来他是你爹?也好,既然他当初能帮我二哥,想来你们的本事也定能替我沉冤。”   裴南歌皱眉嫌恶道:“你这招摇过市的模样哪有半分被冤枉的样子。”   “如果我真能大摇大摆招摇过世,何必挖空心思将你们引到这种偏僻难寻的地方?”金井阑将金筷拿起又放下,“我若是大摇大摆出现在江都,现下只怕已被关进衙门大牢里,我总不能让我王爹他们来赎我罢。”   “金兄,”萧武宥沉静看他,“看来你犯的是一桩大案。”   金井阑点点头复又摇摇头,指节清脆叩响石桌:“他们说我玷污了林县丞的闺女,还抢夺其财物,将她杀人灭口。”   裴南歌嗤笑道:“你既然都躲到黑市,看来人家是证据确凿。”   “他们在林县丞闺女屋中找到我戴过的金耳坠,而且她被劫走的首饰都是金制的,我自别处收到消息,自知不久他们就会怀疑到我身上,所以才躲到黑市,原本计划找个时机渡回新罗,凑巧遇到邹缇俞,想想,让你们来替我洗脱冤屈也好。”   裴南歌先前以为他只戴右边的耳坠子是因为新罗流行,这么一说才注意到他左边的耳垂确实也留有耳洞,再结合先前他的言行,本就没甚好感的心里更是暗自腹诽他证据确凿无从抵赖。   但萧武宥却比她来得沉稳,他沉吟片刻后问道:“林县丞之女是什么时候被害的?你与她否旧识?你的金坠子为何会出现在她的屋里?”   “大约是四天前,”金井阑瞅了眼裴南歌轻轻咳嗽了几声:“嗯……那个……我同林县丞的女儿林菊楠是相好不假,但也就只在现下的这间院子里亲热过几回,还都是你情我愿……这金耳坠我已丢失许久,因工匠这几日不在,一直都没能补上,不知为何会落在林菊楠闺中。”   “你是什么时候发觉你金耳坠不见了?”萧武宥眉头深锁。   “大约五、六天前,”金井阑想了想道,“那时候也是正是我最后一次见着林菊楠。”   “你见她同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还能做什么,”金井阑摊手,“不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嘛……她还和我说她爹有意要替她许户人家,一直逼着我快些娶她,可我并不打算娶她,所以就同挑明话各走各路。”   “无耻!”裴南歌愤愤站起身来,“你就是玩弄她的感情!”   “话可不能这么说,”金井阑又道,“小娘子,情爱一事本就是你情我愿、你来我往,合则聚、不合当然得散,你若是不明白,不妨和我试试,兴许就明白了。”   “不必,”萧武宥扬手止住他的话,“她还小,这些事还是不劳金兄费心。”   金井阑若有所思看了眼裴南歌,笑着点点头道:“也好,这些事还是留给你亲自来。如果三日之内你们替我沉冤,快雪时晴帖定原封奉还。三日之后,新罗来接我的船应该已到中原,如果你们无能为力,在下也只好遗憾抱着御赐的拓本回归故土。”   萧武宥轻笑:“中原广袤,金兄你还是将秀丽河山都看遍了再回去罢。” ☆、第062章 难得一见的分歧 第062章 难得一见的分歧   回到邹府的时候,天已黑下大半。   沈铭斐和李子墟二人已经在萧武宥的厢房里等着他二人,南谯到江都一来一回只用了一天,他二人脸上已尽是疲倦。萧武宥同他二人详细说起白日里黑市遇着的事情,裴南歌就跟着侍女去厨房寻些吃食。   她热好馒头和汤,正收拾东西的厨子认出她就是先前替邹家勘破案子的人,好心替她做了几碗汤饼,她又死乞白赖多讨了几样小菜一并端到房里,悉心替他三人布好。   李子墟动着筷子边吃边道:“我们已经找到那间宅子,追查之后发现买那宅子的是邹缇俞,但不久他就转手让给一个姓金的新罗人。”   裴南歌在一旁坐下替三人斟上茶水:“五哥,是不是就是我们今天见到的那个金井阑?”   萧武宥将自己眼前的汤饼推到李子墟跟前:“照时日上推断,极有可能是,邹缇俞那日应当是去找金井阑商谈帖子转手之事,你撞见的应当就是他二人接头。”   裴南歌见他有心要将汤饼让给李子墟,复又夹了块馒头到他碗里,他抬起头无可奈何地瞧她,她却瞪着眼恶狠狠瞧着他不许他再把馒头也推给别人,萧武宥摇摇头只得作罢。   沈铭斐将碗筷相击的声音撞得无比清脆:“眼下怎么办?真要替金井阑洗脱冤屈才能拿回快雪时晴帖?”   李子墟道:“我们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沈铭斐却不赞同:“我们为什么不直接从金井阑身上下手?这样被人按在砧板上,不是官府的行事风格。”   李子墟看了眼萧武宥道:“金井阑若不是新罗国的四王子我们自然可以从他身上下手,但眼下金井阑随时可能离开回新罗去,若是他真将帖子带到新罗,我们难道还能去新罗王的国土上寻东西不成?”   “嗯……,也有道理,”沈铭斐道,“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做?”   萧武宥搁下手中碗筷:“沈兄,你能不能混进县衙里去查查死者的死状?不过案发已经四、五天,要么已经下葬,若是没下葬应该也瞧不确切,如果你那无从下手,就从县衙的仵作那里探些消息。”   沈铭斐点点头:“我明白,我在江都县衙有些朋友,兴许能帮得上忙。”   萧武宥又朝李子墟问道:“刑部的人还在江都未走?”   李子墟摇摇头:“那天去的时候他们还没走,邹缇俞的案子还没结。”   “子墟,明天我们分头行事,你去衙门打听看看刑部是不是知道这桩案子,若是知道,再顺便问问他们查到了哪个地步,是否开始怀疑金井阑,我和南歌再去黑市找金井阑问清楚些。”   李子墟也利落应了声“好”后扬头将碗里的面汤喝下。   “可是我始终觉得,”裴南歌在几人都埋头吃饭的时候突然开口道,“那个金井阑一点也不像好人。”   萧武宥偏过头看她:“南歌,是不是好人,难道能一眼就看出来?”   裴南歌使劲摇摇头:“那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他那么张扬的一个人,对女子又肆意轻贱,如果他没有说谎,那他的金耳坠又怎么会落到凶案当场?再者说来,如果他心里没鬼,为何要躲?”   “那倒也不一定,”李子墟此番却是不太赞同,“金井阑既然是新罗四王子,他的言行总归是攸关新罗王室,若是他被判为犯人,那大唐与新罗两国也不好处。”   裴南歌闷闷托腮看向沈铭斐:“那你呢!”   正喝完汤的沈铭斐搁下碗正好迎上她乞待的眼神,他又左右瞅瞅萧武宥和李子墟二人,笑笑道:“南歌,这不是我不站在你这边,查案跟验尸一样,都得有证据……”   裴南歌站起身伸手将他面前的小菜推到萧武宥跟前,哼哼着拿眼角瞪沈铭斐。   “好了,南歌,早先我就同你讲过,查案不能带个人情绪,明白么?”萧武宥拦下她推碗碟的手,柔声道。   “五哥!”裴南歌急了,“这不是什么我一个人的情绪,就像你们大理寺审讯的时候,犯人平时的作为德行不都会拿来作为评判他是否有嫌疑的依据吗?现下金井阑自己德行不佳,我怎么就不能怀疑他呢?”   “我们没说不能怀疑他,”李子墟解释道,“但你不能一开始就假定他有罪,这样一来你所有的勘察方向都会不由自主倾向对他不利的一方,这是查案当中的大忌。”   “是呀,是呀,”沈铭斐见情势不对,亦出声来劝慰她,“何况现下我们也没得选只能帮他洗脱冤屈,不然他要真带着快雪时晴远渡新罗,萧兄李兄他们还怎么回去交差?要是南歌你实在不乐意见这种人,你别管这案子就是。”   “我不!”裴南歌腾一下就站起来,“如果他真的是杀人凶手,无论是大唐还是新罗的律法都容不得他,看他还能往哪里去!他若是归案,不管他想不想,都得说出快雪时晴帖的下落。”   李子墟见情势愈发奇怪,就拿手肘撞了一下沈铭斐,支支吾吾借口说着要回房休息就拉着沈铭斐退出门去,屋里就剩下裴南歌和萧武宥。   “先前还说自己不是小丫头,”萧武宥轻笑,“怎地还是这么沉不住气。”   裴南歌撅嘴:“谁让你不信我……”   萧武宥倾前身子,温厚的手掌抚过她的鬓角:“我几时不曾信过你?”   他的笑意比穹庐之外的星河还要璀璨,照亮裴南歌昏暗的心房。她想到自己先前瞒着江宛若的事情这么久他也并未真正怪过自己,内心多少还是有些愧疚。   “五哥,我没用感情用事也没有冲动。”裴南歌解释道。   “你还记得当初你对李子墟的态度吗?”萧武宥的手掌停在她的发间,“后来你自己也发现那是你错误的判断不是吗?前些时日我原本就想同你说的,你在崔珉那件事情的态度上也明显有些偏激,你不是神,不能兼济所有人,你能做的只是公正看待每一个人。”   裴南歌倏然皱起眉看他:“所以你的是说我是非不分、公私不明?”   “我没有这么说,南歌,”萧武宥轻拍她的头,“我只是希望你懂事些。”   裴南歌闻言避过他的手掌将身子错开一旁,垂下头冷着脸将桌上的碗碟收拾好,端着托盘退到门边,却再也不肯抬头:“我不懂事,所以我先回去反省。”   萧武宥望着她合上门板的身影,蹙起眉笑得无可奈何:“还真生气了呢,这……可如何是好。” ☆、第063章 此去晨昏人憔悴(1) 第063章 此去晨昏人憔悴(1)   晨光熹微中,轻快的叩门声在裴南歌的厢房前久久回响,窝在被子里的裴南歌缓缓睁开双眼,萧武宥绵实的嗓音抑扬顿挫唤着她名字,她压下冲出去同他问好的蠢蠢欲动,扯过被子遮住脑袋,又拿手堵住耳朵,闭起眼睛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片刻之后,叩门声和萧武宥的声音皆已停歇,裴南歌裹在床榻上竟又沉沉睡着。   这一次,梦境里缓缓而来的是聚散匆匆的长安城,文人斗酒美人霓裳,往来商贾络绎不绝,轻骑打马的锦衣少年长扬绝尘,而前方,却是滚滚的烈焰……   裴南歌陡然从梦里醒转,这一次,她不想再梦下去,她不清楚,接下来在梦境里迎接她的将会是怎样的凶险。   她知道一定是因为昨日里听金井阑提起她的父亲,她才会不由自主又去梦到那段她根本不记得的往事。而想到那个金井阑,她只觉得阵阵烦闷,绾好的青丝也愈看愈觉难看,于是绾起又散开又再绾起,这么折腾一会儿之后,推开门早就不见萧武宥他们的身影。   算算时辰他们也已走了许久,邹家上下正在准备殡葬之事,她哪处也帮不上忙,逛了几处之后忽然记起裴高枢先前叮嘱她记得去县衙看望叔祖父,索性懒得再去挑时候,走在江都县城的街上随手买些方酥就捎带着去了县衙。   刚走到县衙门口就遇到裴高枢行色匆匆出来,他见着南歌之后先是一愣,随后朝县衙的人嘱咐了几句就匆匆离去,裴南歌模模糊糊听得他说是要去见新罗的使节,思忖着果然已经查到了金井阑头上,一边紧跟着衙差进到后宅。   绕过曲折的小院回廊,领路的衙差在院子角落的一间厢房门口停步恭敬叩响了屋门,朝里头报上来人名字之后就行了礼退下。   在房门渐渐推开的时候,裴南歌突然开始紧张,因为这位许久不见的叔祖父不是别人,正是平定淮西显赫一时的大功臣裴度。   在她小的时候,叔祖父时常与他们家往来,她听过的许多案子都是由叔祖父聊起的。那时她并不知道叔祖父是公正严厉的御史中丞,是叱咤风云的中书令,所以她还能同他说些不懂事的胡话,把他说过的每一件案子当做故事来听。   后来渐渐长大才惊觉可亲的叔祖父是可敬的宰相,之后见着叔祖父的时候就愈来愈少,就是见着了也不敢再朝他撒娇,再后来,叔祖父被排挤出长安,她却是想撒娇也力不从心。   “是小南歌吗?”她还在出神,屋子里的老人已站在门口笑着看她,“都已经长这么大了,看来我离开长安确实太久了……”   裴南歌先前的忐忑拘谨在看清老人慈和的面容之后霎时烟消云散,她提着方酥蹦到老人面前,欢快地挽起老人的胳膊:“叔祖父您这是大任于斯,无论是东都洛阳还是秀丽淮南,这大好的山河,除了您呀,圣上交代给谁都不放心。”   话是这么说,可但凡对朝中局势略知一二的人都明白,裴度今日的际遇大半要拜李逢吉和元稹所赐,裴南歌琢磨着叔祖父大约不太乐意提及牛、李二党的纷争,以及那位忙着吟诗悼念亡妻的元舍人,于是避重就轻说着些宽慰他的话。   裴度任由小丫头挽着进到屋里:“你阿翁呢?他没同你一起?”   裴南歌见桌案上尚有热茶遂取了杯盏替裴度斟上,又将方酥打开当作茶点:“阿翁替圣上办事,担心我一人在长安城里闷得慌,所以让我跟着大理寺的人出来历练。”   “胡闹,”裴度端着杯盏摇头,虽是反对却依旧面目慈和,“世道如此不佳,你一个女儿家还是嫁户好人家安安稳稳过日子。”   “叔祖父教训的是,”裴南歌笑着应下,“眼下世道多变,兴许阿翁是要替我慢慢选。”   “怕是老三他舍不得你罢!”裴度笑着啜了口茶汤,忽然微微皱了皱眉。 ☆、第063章 此去晨昏人憔悴(2) 第063章 此去晨昏人憔悴(2)   裴南歌默默瞧清裴度的神情,垂下头也泯了一口茶汤,随即从桌案上的瓷盅里舀出几片香叶放在鼻子跟前仔细嗅了一番之后放到裴度的茶汤里,笑呵呵道:“这口感确实不如长安和洛阳的雀舌,不过若是加几片您最喜爱的薄荷叶兴许能稍微好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裴度朗笑两声:“南歌你这鼻子灵敏不逊你爹,心思巧妙却又像你娘。”   “我爹……”裴南歌斟茶的手微顿,迷茫又期待地望着裴度,“这段日子里我总听人提起我爹娘,可是我无论多努力去回想,也记不起他们究竟是怎么……”   她说不下去,她有限的思绪伸着连回想他们最后的容颜都只是奢望。   “道直身还在,恩深命转轻,”裴度举起茶盏送到唇边,声声浅吟轻叹,“盐梅非拟议,葵藿是平生。南歌你以后或许会明白,我们为人臣子,不是死在朝野之内,就是死在山野之外。”   裴南歌听过这几句诗,这是当年叔祖父擢升中书令时作的句,在长安士族子弟间流传过一阵,但如今被他本人吟咏出来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苍凉。   “死在山野之外,是陶潜阮籍他们走的路,”裴度饮下茶汤,“但如果每个人都因世道黑暗而避世自保,那还有谁来改变这个黑暗的世道呢?”   裴南歌专注地凝望着这位显赫当世的名士,明明他正与她一同品着茶水,但她却只觉得自己比茶盅凫水之上的茶叶还要渺小,小到波澜一起,她就会在涟漪中无止无尽的飘摇。   “所以你只需记着,”裴度搁下手里的茶盏,“你爹和你娘所做之事,是为了公义为了大唐,是值得任何人尊重和景仰的。而你,应当以他们为傲。”   裴南歌似懂非懂点点头:“可……当年究竟是桩什么案子呢?”   “你爹的能力本就不是不能自保之人,但奈何有人权势大到只手遮天,你爹如何敌得过某些人险恶用心之下的满腹诡计呢,”裴度喟然叹道,“丫头,既然这些前尘往事都已落定,一切早有定论,你且随它去罢,真相如何你也莫再探寻。”   “可是……”裴南歌想要出口的话语却在看清老人严峻的神色之后忽然止住,她不得不承认,这位长年在官场栖身的名士,确实有一种旁人无法企及的风范,哪怕亲近如她,只要他一皱眉,她就也还是会觉得不怒而威。   “休要再提了,”裴度摆摆手拦下裴南歌的疑问,“过日子并不是大理寺查案,很多事情未必需要刨根问底。”   裴南歌懵懂应下,又陪着叔祖父说了些往事,因为他公务在身又得赶去下个地方。   裴南歌恍恍惚惚离开县衙,叔祖父的话非但没有让她放宽心,反倒让她愈发好奇,而叔祖父济世的理想更是让她肃然起敬。她大致猜测出爹娘的死与朝野中的阴谋诡计有关,但她却不敢再往下想,权势滔天的人并不多,而能让堂堂大理寺受到威胁,除却皇家又还能有谁。   不知不觉她就在邹府迷了路,四下的草木虽然熟悉,却怎么也不像是她的厢房。正在发愁的当口,她隐隐听到桃李杨柳之后的人语。   “你真要跟金井阑一道回新罗?”糯音软言的女子嗓音透着坚毅的乞求,“你不是想报复邹家吗?现在整个邹家的家业都将交到你手里,难道不是最好的报复?” ☆、第064章 去也难,留也难(1) 第064章 去也难,留也难(1)   说话的是江宛若,站在江宛若对面的,却是一袭素衣旧风情的崔珉。   裴南歌悄悄退到假山旁,将身形隐没在嶙峋山石之后。   她早该想到的,崔珉是新罗人,金井阑也是新罗人,同在江都的两个新罗人,怎么可能会没有任何交集。不过更让她吃惊的却是江宛若的语气,既像是在责备,又却是真真切切的乞求。   “江宛若,”崔珉唤得甚为冷清,“被邹缇俞那样的渣滓玩弄,你如何还能忍气吞声替他家人来求我?”   “因为邹家人对我有恩,我不能忘恩负义。”江宛若的声音轻柔婉转。   “所以你是在说我忘恩负义?”崔珉突然笑起来,“我打从一开始就是想着来报仇的,我有什么恩可以报?”   “如果你真的想报仇,大掌柜早就已经死了,”江宛若轻音泠泠,“你既然对大掌柜有情,如何忍心看着他的家业就此破败?”   短暂的沉默之后,崔珉缓缓道:“我是对他有情,但在他去找慕容之时就已消失殆尽,我眼里容不得沙子,更何况邹家的主母还是害得我父母双亲沦为怨偶的罪魁祸首,江宛若,我当初已费尽所有心思说服自己不替姐姐报仇,而今,我再不能理直气壮说服自己留下来。”   “是不能说服自己还是害怕睹物思人?”江宛若的问题迎头而来,崔珉避之不及。   “随你如何想,总之,我不会留下来。金井阑的船几天后就到,淮南已没有什么值得我留念,毕竟新罗才是我的故乡。”   “你认识那个金井阑?”江宛若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说谎骗你?”   “他为何要骗我?”崔珉反问道,“我与他本就是旧时相识,我虽同他不是一路人,他的某些想法举止我固然不赞同,但他好歹也是新罗的四王子,我有什么值得他骗?”   “你跟那个金井阑关系如何?”江宛若试探的语气中有几分忧虑。   “同为在江都的新罗人,偶尔会有所往来,毕竟他是四王子,昨天我遇着他,他说他知道我的事,还答应我如果要回新罗可以去找他,”崔珉应道,“怎么?江宛若你觉得你要操心的事情还不够多,要连我崔珉的也一并担忧?”   “你既然同他不是一路人,还是莫要与他一起为好。”江宛若的语气中的忧虑渐盛。   “为何?”崔珉却是决心要一问到底。   “我听说……”江宛若压低了声音,“他杀了人。官府已经张榜找他,榜上虽然未明说找他的原因,但县衙里的人私下都知道。”   “杀人?”崔珉惊诧道,“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五、六天前,因为死的是林县丞的女儿,所以县衙的人都知道。”   良久的沉默,久到裴南歌差点就要以为他们俩早已离开,久到听得清风吹动杨柳沙沙作响,久到当崔珉再度开口之时她险些以为自己是在梦境里。   “五、六天前,我见到过他,”崔珉的话音略带起伏,“在林县丞家门口。”   裴南歌讶然捂着唇,不让自己发出惊叹的声音。 ☆、第064章 去也难,留也难(2) 第064章 去也难,留也难(2)   江宛若紧张道:“你自己也觉得他可疑不是?他说要同你一道走,你如何知道他是不是拿你做幌子,你既然与他不常往来,他为何突然要提议与你一同回新罗?他既是王子,手段自是你我无法企及,你如何知道他不会陷害你?”   “这……”崔珉许是觉得江宛若说得在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崔珉,我知道老主母他们有很多地方对不住你,但上苍已经惩罚她无子送终,她自有她的报应。而你的人生却还有很长,不应当只有仇恨。”   “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崔珉说着就沉下声去。   “你对邹家最好的报复,并不是嘲笑他们如何倒散,而是让他们曾经伤害过你的人看看这个即将破败的家族如何在你手中风生水起。就当是我求你,求你暂且不要撇下邹家,我能说的就是这些,你想好再答复我罢。”   裴南歌听见江宛若轻柔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又隔了许久她才从假山后面走出来。   一直站在原地的崔珉在看清来人是她之后微微松了口气,扬起的眼角依旧还是那般好看:“你一个人?大理寺的人呢?”   “查案去了,”裴南歌亦朝他微笑,“就是江宛若同你说的那件。”   崔珉惊道:“他真的杀死了县丞的女儿?”   “谁知道呢,”裴南歌耸耸肩,认真看着他,“我并不是有意听你们说话的,方才我迷了路,听到有人说话就走过来想问路,没听到多少。不过,你真的在林县丞家门口遇到了金井阑?具体是什么时辰?”   “时辰我记不太清,那时天还未黑,所以我看得清楚是他,”崔珉说道。   “他也看见你了?你可看清楚他在林家门口做些什么?”   崔珉摇摇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没看到我,而我并没有看得太清楚他脸上的神情,他也并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就是从林县丞家门口经过一般……”   他说的不确定,裴南歌却是了然道:“你可知道金井阑为人如何?”   “嗯……放荡不羁,脾气古怪,”崔珉想了想道,“大多数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他为什么不在新罗待着要跑到大唐来?”裴南歌问道。   “听说是因为他以前在新罗时玩弄某位大臣的闺女,那大臣闺女受不住刺激自寻短见,他为了避风头就躲到了这里。”   裴南歌心中对他的厌恶又添上几分:“这样卑鄙的人,你还敢跟着他回新罗?你不怕他将你卖了?”   崔珉偏过头看她一眼:“你平时就这么诓骗那个姓萧的司直?”   裴南歌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是在嘲讽自己方才那句“没听到多少”,于是一笑带过:“你最好莫要对他抱着希冀,他未必能顺利离开。而且留下来承袭你敌人的家业,不也挺威风吗?”   崔珉的目光越过裴南歌的身后,轻笑道:“你为何同我说这些?”   裴南歌笑道:“不知道,我爱说就说呗。”   崔珉笑着转过身去,步履轻轻地踏过绵长青石,消隐在满院芳华之中。   裴南歌望着他寥落的背影渐渐远去,方才想起自己竟然将问路这件最重要的事情给抛诸脑后,兀自笑着转过身去辨别来时的小路,却正好与红叶李树之下的柔和目光撞个满怀。她怔怔望向那翩翩飒然的身影:“五哥?”  ☆、第065章 孤注一掷博垂青(1) 第065章 孤注一掷博垂青(1)   萧武宥径直走到她面前,拽起她的手腕就将她往来时的小路带。   裴南歌呆愣看着自己手腕,腕间的隐隐痛楚让她恍惚的心神渐渐清醒,很快就记起自己先前正在与萧武宥闹别扭,而他现在这莫名其妙的怒火却不知道烧的是哪一桩庙。   她挣了几下未能挣开萧武宥的手,故而小声道:“五哥你这是怎么了?”   萧武宥驻足:“你将金井阑的案子告诉崔珉了?”   裴南歌一愣,以为是萧武宥听到了她同崔珉说的话,刚要出口解释,萧武宥又道:“我们查出崔珉和金井阑这二位老乡近日里往来密切,你若是将案情告诉他,恐怕对破案不利。”   她心里一松,笑着道:“我也是刚刚才听说,金井阑说过要带上他回新罗。”   萧武宥拽着她的手未松:“看来金井阑是打定主意要回新罗,他即使是找来我们帮他,却也还是不信他能洗脱冤屈。”   “他当然不信,”裴南歌动了动手腕却没能从萧武宥手中挣脱,“金井阑同你说了吗?”   萧武宥手下力道渐松,改为拉着她往前走:“说什么?”   “就知道他不敢同你说!”裴南歌对他嗤之以鼻,“崔珉方才说,他在五、六天前看见金井阑在县丞家附近出现。”   “所以你就更加可以确定金井阑与林菊楠的死有关,”萧武宥放缓脚步,回过头来皱着眉看她,“是这样吗?”   裴南歌她垂头嘟哝道:“我知你又以为我对金井阑有成见,但五哥你要知道,这些线索刑部的人不会查不出,一旦查出来,刑部也会像我一样怀疑他,因为他确实有被怀疑的依据。”   萧武宥不语,裴南歌接着道:“先前崔珉也说,金井阑是因为在新罗忘情负义得罪朝臣令皇室蒙羞才逃到大唐避风头。而且他还说,金井阑的人品历来就不怎么样……”   萧武宥皱眉,沉声打断裴南歌的话:“又是崔珉?南歌你就这般喜欢他?”   “啊?”裴南歌一时惊诧,险些撞到一旁的垂柳,待回过神来后愤愤挣脱被萧武宥拉着的手腕道,“我喜欢谁,五哥你难道不清楚?”   她揉着手腕往前走,萧武宥却自身后伸出手拦住她:“从邹缇俞的案子开始,你面对崔珉时总会带进自己的想法。我说过许多次,查案讲究的不是感觉,是证据。你可以有很多的揣测,你也可以有自己的喜好,但你不能因此左右对案情的判断。”   “我说过我没有意气用事!”他手中力度不轻,裴南歌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一着急就扬高了声音,“五哥你也跟他们一样,看不起我是女子,觉得我做什么都没经过深思熟虑!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什么是对的,我不是小孩子,你为什么还是不信我!”   萧武宥反手将她箍在身前,垂首挨在她肩头温和叹息:“不是不信你,也不是看不起你,南歌,相反,你比许多人都厉害,但查案并不是刺绣或是练字,再聪明的人也无法预料结果。”   他焦急而温柔的气息萦绕着她,他的臂弯里是不容抗拒的坚持,让她忍不住就要泪流。   “我没有喜欢别人,”她细声的呜咽像极错落的莺啼,却转瞬即逝,“五哥,我们来场比试罢。” ☆、第065章 孤注一掷博垂青(2) 第065章 孤注一掷博垂青(2)   “比试?”萧武宥惊诧,“比什么?”   觉察到他臂弯的力度稍减,裴南歌轻轻挣脱开来,转过身与他面对面站着。她悄悄踮起脚尖迎上他的面庞:“既然我生在你们说的大理寺世家,这些年我又一直跟着你查案,这比试嘛……自然是要比查案。”   “原来你是惦记着出师试炼?”萧武宥笑了笑,低下头疑惑看她,“你想如何比?”   “你我二人有两种推测,我认为金井阑就是真凶,但你却并不赞同,”裴南歌的脸上挂着笑意,“所以我们以各自的推断出发寻找线索并收集证据,继而将真凶捉拿。如果人是金井阑杀的,那就是我赢,如果查出来人不是他杀死的,那就是五哥你赢。”   萧武宥笑得不甚在意,只当是裴南歌一时胡闹:“也就是说,只要凶徒不是金井阑,即使是随便哪个路人,也都算我赢?这样一来你岂不是吃亏了?”   裴南歌狡黠笑道:“倒也不算吃亏,如果凶徒是别人,你需要收集的线索自然会比我多些,无论如何这也算是公正。”   “你就那么自信?还是又在打什么鬼主意?”萧武宥明媚的双眸笑着看她,却全无半分责备的意味,“说罢,奖惩是什么?”   裴南歌扬起唇角异常坚定地看他:“如果我赢了……五哥,你得试着给我一个机会。”   萧武宥一怔,却故作茫然道:“什么机会?”   “五哥你又装糊涂,”裴南歌的笑意中带着几丝无奈,“你知道的,我求的不就是一个同你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的机会?”   萧武宥不甚自然地避开她的目光:“那……如果你输了呢?”   裴南歌缓缓垂下头,紧咬着下唇咧开一抹苦笑:“如果我输了,我就再也不缠着你。”   萧武宥的笑意僵在脸庞,神色凝重而又茫然,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样一个无论怎么看他都是赢家的比试,究竟是福还是祸。   “不如这样罢,南歌,”萧武宥终是提议道,“你若是真要同我比试呢,我们还是比比看谁先找出真凶为好,我早先说过,查案之人不能一开始在心中形成既定的想法,否则无论如何也无法找出真相。”   “好!”裴南歌未曾想到他不止接受这样一个比试,还主动把这一场悬殊巨大的比赛拉到近乎同样的起点,他答应了,她自然也就没有拒绝的理由,鬼使神差的一声回应,对她而言,前方是个深邃的无底洞,神秘又吸引。   裴南歌将右手举到他眼前:“咱们击掌为誓!谁先找出真凶,谁就赢!”   萧武宥刚伸出手掌,她却已是迫不及待击上前去发出清脆的击掌声:“誓约已成,不可反悔,五哥,到时候你可不能耍赖,当、当然,我也说到做到。”   “我知道你心里认定金井阑是凶手,但你须记着,你同我比试并不是为了去证明金井阑就是凶手,”萧武宥说得极为认真,“且你并非官府的人,查案多有不便,又如何能公平比试?这样罢,我让李子墟与你一道,这样你查起案来也方便许多。”   “五哥……”裴南歌感激望着萧武宥,心内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复杂,“你让李子墟帮我,就不怕我真的赢过你吗?那到时候你真的……真的要……”   她问不出口的依旧是他是否真的肯给她机会。时至今日,她在窘迫到不得不使出这种剑走偏锋的小招数后,却依然连一星半点的希望也不敢留给自己。   萧武宥像是明白她的意图一般,俊朗的面庞扬起和煦而释然的笑容:“你若是赢了,那便是赢了。”   只一笑,芳草未歇,春去夏清。 ☆、第066章 青出于蓝的苗头(1) 第066章 青出于蓝的苗头(1)   裴南歌没想到的是,萧武宥不仅许诺遣李子墟去帮她,第二天更是毫不避讳让她一起去找金井阑问话。所以当李子墟在翌日清晨叩开她屋门的时候,她又惊又喜。   “不乐意见着我?”李子墟抱臂打趣道。   裴南歌连忙摇头笑道:“我这是见着你太高兴。”   李子墟微微一笑:“萧兄已经先过去了,我来接你,你收拾好了?”   裴南歌蹦出屋门:“我早就收拾好了,咱们快些过去罢。”   整个邹府里的气氛依旧沉闷,但与先前不同的是,崔珉已在院子里忙碌。   “你也觉得崔珉不该受到惩罚?”李子墟突然开口道。   正在留心别处的裴南歌因他的问话骤然停步,疑惑道:“他还要受什么惩罚?他自己都那么可怜……”   李子墟放缓步子让她跟上:“你想过没有,如果那颗丹药不曾被南橘撞翻换过,那邹余祉服下之后会怎样?”   裴南歌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最后的结果却是崔珉没有杀害邹余祉,不管是什么原因,结果就是这样,不是吗?”   “或许罢,”转眼间他二人已经步出邹府,李子墟仍是不急不慢走在前面,“但他确实是在很长的一段时日里蓄谋杀害邹余祉,这是不争的事实,虽然结果并不是如此,这样的人难道不可怕?”   裴南歌一怔,李子墟的话字字打在她心里,教她想起平素里不太会去思考的问题,那个问题关乎律法和道德,但她却从来以为只有大理寺和刑部才能看得透。   李子墟觉察到她的异样,回过头来笑话她道:“别想了,你才多大年纪,你若是勘得透彻倒让那些一把年纪的人情何以堪。”   裴南歌噗嗤一笑,随即轻快赶上他的步伐:“我没记错的话,你老家好像是在海陵,似乎离江都不远呢。”   李子墟自顾自往前走:“你没记错,而且死在赵侍郎家里的马元是高邮人,也离这不远。”   裴南歌拍拍手,学着往常偷偷瞄见的大理寺官吏的模样道:“李评事的记性真真是极好的,假以时日必定是大理寺的栋梁。”   李子墟轻笑几声就不再理她。   “对了,你从刑部那里探听到林菊楠的死因没有?”裴南歌终于是将话题带到正事。   “我未曾见到尸体,从刑部那听来的说法是,林菊楠在死前一天曾吐过血,第二天下人在屋里发现她被人刺穿心肺而死,现场并未发现凶器,而她家里人并不肯勘验其五脏六腑,不能确定是否中过毒,沈铭斐还在那边偷偷打探。”   裴南歌一想到沈铭斐混迹在那些人中偷偷摸摸拿针试毒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好容易忍住笑意才道:“我是觉得她总不会无缘无故吐血,没准这也同她的死有些关系。”   “这我也知道,”李子墟偏头看她,“已经同沈铭斐说过这些,他寻到机会就会亲自验尸,只有经他手我们才能下定论,不过凶器找不着确实比较麻烦。”   找不着的凶器?裴南歌猛然一凛,紧拽了把李子墟激动道:“先前你们是不是说过,林菊楠的金饰都被人抢走了?”   李子墟疑惑看她:“确实如此,从刑部那听说林菊楠所有的金钗金镯金耳珰都不见了,当然也有可能她原本就没有。”   “我觉得那人并不是劫财,”裴南歌笃定道,“他要劫的不是财,而是凶器!”   李子墟恍然大悟:“所以凶器极有可能是金钗?凶徒盗走所有金器只是为了不让我们联想到那只凶器金钗?”   “这也只是我的推测,”在更加利落的大理寺面前,裴南歌自是不敢妄下定论,“恐怕只能等沈铭斐将伤口比对后才能确定。而且我想不太明白凶徒为什么非要盗走凶器。”   “这么说来,似乎金井阑的嫌疑变小了,”李子墟小声道,“纵使凶徒要把凶器带出来,大可以直接把屋内所有首饰带走,但为何偏偏只带走金饰,岂不是明显要栽赃金井阑?”   “但是,”裴南歌撅嘴,虽然牢牢记着萧武宥的话,可心里对金井阑的看法并没有显着改变,“也有可能像先前邹缇俞那个案子一样,金井阑是故意这么做,就是想让我们觉得有人故意陷害他。而且,他也是跟疯子,跟邹缇俞一样。”   李子墟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好垂着头一直走在前面。   裴南歌这才注意到他们行走的路线却并不是先前去黑市的路,惊讶地拽着李子墟的袖子问道:“我们不去黑市找人?” ☆、第066章 青出于蓝的苗头(2) 第066章 青出于蓝的苗头(2)   李子墟待她走到跟前时才小声道:“刑部已经查到金井阑头上,他担心被黑市的人出卖,已经搬到湖畔的小屋落脚,只有我们知道。”   “哼,这倒是方便他随时渡河逃难,”裴南歌鄙夷道,“这还不叫做贼心虚?”   “我听说,”李子墟的话却并不是在回答她,“你要与萧兄比试查案?”   裴南歌点点头:“没错,我们比谁先找出真凶,如果我先查出来就是我赢,相反,就是五哥赢。”   “你不觉得这样亏得有些大?”李子墟问道,“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没有占,论起来你的赢面就只有一成,但萧兄却……”   “亏得大才能赢得多呀,不是吗?”裴南歌笑呵呵敷衍过去,却是只字不提奖惩。   “萧兄神机妙算,我觉得你不是他对手。”李子墟说得很是诚恳。   但也就是这种不带鄙夷和嘲笑的诚恳,让裴南歌深深的挫败:“我也知道……但我就是想试一试,不过我其实也不大想连累你,你没道理非要帮着我一起吃亏。”   李子墟摇了摇头:“若是吃亏约莫也只是你吃亏,于我无甚太大影响,再者说来,这是萧兄的吩咐,于公他官大我几级,于私他视我为兄弟,他交代的事情我岂敢怠慢。”   裴南歌被他这番实诚的话弄得哭笑不得,却又有气不知如何撒,只好盯着李子墟的侧脸闷声道:“你倒是对五哥矢志不渝……”   李子墟陡然停下脚步,裴南歌还当他是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也不敢松懈凝神听着,但李子墟沉默片刻只说道:“我们到了。”   裴南歌抬头一看,却只看得见层层翠绿的杨柳。   “难不成他住在树上?”她指着眼前的大树,自己也跟着往树上瞟去。   李子墟轻嗤一声,领着她在杨柳之间穿梭,他就像是懂得某种奇门术数一般,时左时右数着步子。她记不清究竟转过几个弯,眼前果然有一间小屋,屋外的石台上,萧武宥和金井阑正在聚精会神下棋。   “萧兄棋艺了得,看来我又得认输了。”金井阑已经换了身墨色衣裳,只有袖口绣着几缕金丝边,而他那颗孤掌难鸣的金耳坠也已被半大点的银耳坠替下,这么看上去,倒比先前顺眼几分。   萧武宥沉稳安定的笑容扬在眼角,别有深意道:“并非我棋艺出众,只是你心思并不在棋盘之上。”   金井阑闻言面色稍僵,抬头看见李子墟和裴南歌时,顿时如蒙大赦,连忙站起身走到他二人跟前笑着道:“小娘子也来了?”   裴南歌心头一阵恶寒,好容易积攒起来一星半点的不嫌恶瞬间烟消云散。   萧武宥自石台下来,朝几人道:“既然人都到齐了,我们还是进屋说罢。”   金井阑点点头将几人请进屋里:“几位急着找我,莫非是事情有了眉目?”   “算是有眉目,”萧武宥似笑非笑,“但并不是对你有利的眉目。”   金井阑眉梢耸动,惊道:“此话怎讲?”   裴南歌见着金井阑之后已是满腹火气,但又碍于萧武宥先前的叮嘱,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看笑话,只得忍着对金井阑的嫌恶尽可能平静陈述道:“有人在林菊楠死前见到你在县丞家附近出现。”   金井阑面色惊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为何对我们隐瞒这样重要的线索?”萧武宥道,“你应当明白,你既然找我们来帮你,就应当对我们坦诚,否则,谁也帮不了你。”   金井阑垂着头,好一会儿才道:“我先前说过,我与菊楠私会都是在黑市地盘上,从不去她家里,那天我之所以去林县丞家,是因为她把香袋落下了。”   说着,他就从怀中摸索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粉色香袋。裴南歌接过香袋捧在手里瞧了瞧,小巧的香袋上绣着朵半开的菊花,纹路虽然逼真,但针法却略显凌乱,她把香袋凑到鼻尖闻了闻:“袋子里是菊花的香气,但奇怪的是,我似乎还闻出麝香的味道。”   “拆开来看看。”萧武宥话音一落,李子墟就利索接过香袋挑开缝合的线头,将里面的干花瓣尽数倒了出来。   裴南歌埋头在众多花瓣中仔细寻找一番,却并未发现任何类似麝香的香膏,于是她干脆就拿过空香袋放在鼻尖又嗅了嗅,却发觉又是阵阵麝香的气味,这才断言道:“麝香的味道在这块布上。”   萧武宥闻言亦蹙起眉梢,转头问金井阑道:“你既然是去还香袋,为何此物还在你手里?”   金井阑尴尬咳了几声:“我从未去过她家,所以我不知道哪间屋子是她的。”   “你说谎,”裴南歌鄙夷道,“你堂堂新罗四王子身边婢女无数,你若要还香袋,大可遣婢女前去,既省事,又不会惹林家人生疑,实在没有必要自己去还!” ☆、第067章 扑朔迷离的凶案(1) 第067章 扑朔迷离的凶案(1)   “因为……”金井阑又咳了几声,居然涨红了脸,“因为我想见她,想亲亲她抱抱她。”   “好生无耻!”裴南歌捏着手里的空香囊就要往金井阑头上丢,李子墟却一把拽了她的胳膊肘安安稳稳放下,李子墟来这么一出,她的理智也回来大半,只得就默默收回了手。   “这怎么就叫无耻呢?”金井阑眨眨眼无辜道,“男子对着自己喜爱的女子,不都是会想这些吗?”   裴南歌下意识拿眼角的余光去看萧武宥,但他却面色如常,这一下子倒让她觉得是自己想得太多,于是赶紧岔开话题道:“如果你是真的想……想见她才亲自去还,你难道就不会悄悄潜进她家里打听她住哪间屋子吗?”   金井阑一愣,难以置信地看着裴南歌道:“我堂堂新罗四王子,难不成还要学那些登徒子、采花贼,还得飞檐走壁、偷香窃玉不成?若是被人发现,我脸面往哪里搁?”   他说的句句真诚却并不占理,倒让裴南歌一时语塞,这会子她总算是明白金井阑为何从来不去林菊楠的家里与其私会,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偷偷摸摸有失身份,不过他既然知道干出这些事情有失身份却偏不知悔改,从这一点看来,他确实也是自己活该。   裴南歌咬牙道:“你既不知道她的住处,又这般顾及脸面,你要如何将香袋还给人家?”   “我本来也不是打算非得在那天就把香袋还给她的,确切说来我只是想见见她而已,所以我就一直在门口等着看她会不会出来,如果她不出来,能遇着她贴身的婢女小莹也可以托小莹还给她。我一直在对面的茶坊里喝茶,但等了大半天都没见到她们出来,所以我就走了。”   “婢女小莹?”李子墟疑惑道,“之前去刑部打探消息时确实听说过林菊楠有个婢女,但是这婢女似乎就在出事那几天不见了,甚至连她的卖身契也都找不着,刑部似乎也在怀疑她。”   “对于这个小莹,你知道多少?”萧武宥看了眼裴南歌,被看的人果然嘟着嘴满脸的挫败和惊呆。   金井阑慌忙摆手道:“我虽心思不定,但也不是对着谁都能亲热的,那小莹的模样长得太普通,我看见她提不起兴致。”   这回裴南歌毫不犹豫将香袋砸向金井阑的头顶,空空的香袋擦过他的鬓角,被箭步上前的李子墟稳稳接住:“上次同你说砸人的时候不要往袋子里装银钱,但也没让你什么也不装,这样砸出去连花花草草都砸不痛。”   裴南歌暗自吐吐舌,指着模样如常的金井阑朝萧、李二人抱怨道:“瞧瞧他这都是什么话,这样的话拿去对簿公堂,刑部指不定怎么屈打成招,你们说是也不是?”   她也顾不得他是新罗还是别的哪国的四王子,皱起眉头就厉声道:“没人问你这个呢,金井阑!五哥他们是问你知不知道这叫小莹的婢女家在何处,家中有什么亲人,可能会去投奔谁诸如此类!”   “我怎么可能会记得一个小婢女?”金井阑说得理直气壮,却忽然皱着眉似乎略有所悟,“等等,好像有一回她从老家带了些双黄鸭蛋,我倒是不曾在新罗吃过有两个蛋黄的鸭蛋,连鸡蛋也不曾。”   “双黄鸭蛋?”李子墟渐渐舒展开的眉眼望向萧武宥,“难道是……高邮特产。”   “这个婢女小莹肯定有古怪,在事发前后突然失踪颇为可疑,”萧武宥稍作沉吟,“时日紧迫,看来我们要去高邮走一趟。”   “哈哈哈,高邮的事情,刑部自会料理,大理寺还是莫要插手为好!”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令得裴南歌头皮发麻,锦衣华服的裴高枢猛然推开屋门,与他身后的几个小吏恰好挡住屋外普照的光晕,“裴某已然派人去高邮寻那个婢女。”   裴南歌悄悄缩到李子墟身后,妄图凭借他强壮的身姿将自己挡住。而对面的金井阑却是愤愤瞪着萧武宥他们做了个唇形似是在怨愤大理寺走漏了风声。   而那个唇形裴南歌却是看得甚为清楚,金井阑嘴皮无声翻动唇角,他在质问萧武宥:“你们言而无信?” ☆、第067章 扑朔迷离的凶案(2) 第067章 扑朔迷离的凶案(2)   萧武宥紧皱眉头摇了摇头,示意几人往裴高枢身旁看去,只见裴高枢往右手边扔了一包叮咚作响的钱袋,一身绿缎花裙的牡丹麻利接过扔来的钱袋,数了数口袋里的银钱后笑得合不拢嘴。   “我倒是忘了,这屋子还是牡丹婶搭线寻的,”金井阑这才收起对着大理寺众人的敌意,冷嘲热讽将牡丹一通骂,“好你个见财起意的牡丹,我金家给你的好处难不成还少了?你就不怕得罪我断去你的财路?”   牡丹捧着手中的钱袋笑呵呵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四郎,我牡丹只是个生意人,怎能与官府为敌呢,再者说来,你若是沦为阶下囚,我照样没有财路。”说着她就已是喜盈盈捧着钱袋扭着腰肢走远。   金井阑却是陡然冷静下来,不动声色对着裴高枢道:“不知刑部如此千辛万苦找寻在下所为何事?”   “也没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裴高枢撩袍落座,“只是想请新罗国四王子回县衙喝杯茶。”   裴南歌再次觉得头疼,自小在大理寺和刑部圈子里耳濡目染的她自然明白刑部所谓的请人喝茶的意思,但凡没有充足的证据,刑部决计不敢贸然带人,更遑论别国的王子,照眼下情形看来,刑部极有可能是掌握了很了不得的证据。   尽管她打心底里觉得金井阑这样的人极有可能是凶手,但毕竟眼下真相还未查明,这场她与萧武宥之间的比试,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她都希望是由自己查出来,而不是借助刑部或者县衙的帮助。   她思前想后觉得这种阻拦刑部办案的差事不能再由大理寺来做,否则只会加重两者本就难以调和的误解,而她这个外人揽下这差事却是最好的选择:“等等,堂兄!这……金井阑毕竟是新罗王子,贸然带回去只怕不太好。”   “南歌,你年岁也不小,理应明白这是公务,不是你一介女流能够插手的。”裴高枢斜眼看她,目光里隐隐有些不耐。   裴南歌暗暗跺脚,脸上却依旧笑着:“我也没别的意思,堂兄,我只是好心与你说说,牵涉到两国之间的事还是要谨慎些,若是没个确切有力的说法,只怕于谁都不好交代。”   裴高枢冷眼扫过在场几人,最后将目光落在金井阑身上:“我就照实说罢,方才你们提到的那个婢女,我们已经找到她,她一口咬定说亲眼看见金井阑杀害了林菊楠。”   李子墟却扶着桌案急迫开口道:“这婢子小莹的证词未必可信,据说在事发时就已经找不到她。”   裴高枢看向他们:“她说她是因为在暗中目睹金井阑行凶,担心自己被杀人灭口所以才出走逃难……”   “她胡说!”金井阑重重拍响桌案,“恐怕是她自己做贼心虚才收拾跑路,被你们抓回来后就诬赖我!”   “四王子,我们实在也无意冒犯,只是婢女小莹说得清清楚楚,不仅是你的名字、长相,更是连杀死林菊楠的经过都已经做了详细的交代,”裴高枢走到金井阑面前,例行公事地拱了拱手,“所以你若是能与她当面对质,真相自然就会清楚。”   “我堂堂新罗国四王子,难道要同一个奴婢对簿公堂?这就是你们李唐的待客之道?”金井阑把头一偏,看也懒得再看裴高枢,“她当然能说出我的长相,她跟着林菊楠一起前前后后见过我不下数次,她若是记不得我长什么模样那才奇怪!”   一直沉默不语的萧武宥忽然开口道:“既然那婢女如此肯定,当面对质也好,只不过,金井阑毕竟是新罗王子,员外郎可不能将他当作一般人对待。”   裴高枢铁青着脸背对萧武宥:“自然不会像对待普通犯人一般,不过这些都是刑部的职责,大理寺还是担心自己如何找回失窃之物罢。” ☆、第067章 扑朔迷离的凶案(3) 第067章 扑朔迷离的凶案(3)   “员外郎最好注意你的措辞,我不是犯人!”金井阑恨恨瞪了眼萧武宥后又皱着眉看看看看裴南歌,裴南歌摊摊手真诚表示无能为力,换来的却是金井阑一脸的气愤和鄙夷。   裴高枢朝几个手下使了眼色,几人见状就欲前来带走金井阑,萧武宥气定神闲站起,微抬手臂轻巧挡在金井阑身前阻下那几个小吏的动作,继而朝裴高枢微微一笑道,:“既然我们受四王子所托替他洗脱冤屈,这对质嘛,自然也不能缺席,还请员外郎带路。”   裴高枢愤愤一拂袖,大步流星走在前头,金井阑又看了眼萧武宥,却也只好不情不愿跟上刑部的步伐。   事情发展到这样的地步,裴南歌心中隐隐种不好的预感,这一切就像是有谁画了一个圈,一群人都在圈子里,谁也走不出去,这样的感觉无疑只会让她觉得疲惫。   “目前看来,如果你坚持认为金井阑就是凶手的话,你似乎就处在了优势,”李子墟轻轻推着她走出屋子,拦住了想要跟着金井阑一起去县衙的几个婢女,“人证物证俱在,你赢面很大,如果这些都是真的。”   听到他这么说,裴南歌反倒忧心忡忡道:“老人们总说,来得快去得也快,来得太容易未必是好事。”   “看来你并不欢喜,”李子墟轻笑,“这倒是学到几分大理寺的精髓。其实你也发现了,婢女小莹来得太凑巧,其中势必有古怪。”   李子墟的话无疑正好说中她心头的忧虑,那些纠结的情绪经别人口中说出,她却反而觉得能够坦然面对:“虽然有古怪,可难保不会像邹缇俞那个案子般另有玄机。”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非要同他比试吗?”李子墟偏着头问她。   “因为……”裴南歌差点就要冲出口的话语却到嘴边而暂歇,她只是扬起唇角笑得苦涩而心满意足“因为我实在是太需要这样一个机会了。”   李子墟好奇地看着她:“什么机会?”   刚一问出口他却是了然般笑着看向裴南歌:“似乎同你们一起久了,我也能大致估摸出你的心思了。看来这不止是比赛,倒更像是赌局,说说看,你若是赢了会怎样,输了又会如何?”   “李子墟,我发现你比以前变得聪明了,果然是大理寺人杰地灵吗?”裴南歌笑着想要敷衍过去,却在偏过头去之后深吸了一口气,“我若是赢了,五哥就得给我一个在他身边的机会。”   “在他身边?你现下不是正站在他身边吗?”一头雾水的李子墟还未开始挠头却恍然大悟,眯着眼一脸了然地笑着看向裴南歌,“我明白了……你倒是真敢……”   裴南歌的凝重在看见他澄澈的笑意之后烟消云散,她小步迈在他身侧,无所谓道:“有赌就有输赢,若是输了,我自当从此往后不再缠着他。”   李子墟脚步一顿,偏过头饶有兴致看她:“虽然我不认为你能比萧兄更快查到真相,但我打从心底里期待你赢过他。所以,我没有理由不帮你。”   明媚的笑意绽放在裴南歌的唇角,她似模似样地学着男子那般将右手掌握成小小的拳头伸出去碰上李子墟刚毅的拳头:“多谢李评事两肋插刀!”   “你就不怕我到时候分别**二人两刀?”李子墟亦扬起轻快的笑容,“走罢,我们去林县丞家里看看。”   “我们不去听金井阑他们对质了?”裴南歌指了指前方又讶然望着李子墟迈步的方向。   “你若是要去听他们对质我不拦着你,但我不能保证你听过之后是否能占尽先机。”李子墟镇定地走在前头,似乎根本就不曾担心身后的裴南歌是否会跟上他。   而自诩最是懂得变通的裴南歌也只是无可奈何摇着头跟上李子墟的步伐,其实,在这样一场并不算势均力敌的比试中,有人帮忙总归是好的,不是吗? ☆、第068章 占尽先机的开局(1) 第068章 占尽先机的开局(1)   林菊楠的屋子不大,窗扉大开的窗台上养着几株佩兰,窗台上的泥土刚刚翻过新,兰草狭长细绿的叶片姿态端秀,其中有一株长势正旺的已经开花,向着屋内的这一面的叶片尤为青翠。   裴南歌目不转睛盯着那株兰草却说不出来涌出的都是什么想法。   “你怎么了?”李子墟关切的问话将她的思绪拉回,她无法拼凑出像模像样的言语,只好笑着摇了摇头。   放眼望过去,榻前散落的衣裳锦被和被翻乱的梳妆奁显得犹为醒目。裴南歌走到梳妆奁跟前,将里面的首饰仔细看了一番,果然不见任何一件金饰。   “我还正纳闷怎么没在县衙看到你们,”沈铭斐推门而入,“原来你俩在这里。”   裴南歌抬头讶然看他:“你怎么进来的?尸体查验得如何?”   “从院墙上翻进来的,还好院墙不高,”沈铭斐抖净衣衫上的尘土,“林菊楠死于六天前的傍晚,她心口及后背的位置有多处刺伤,并未在尸体衣衫上发现大范围的血迹。”   “多处刺伤?”沈铭斐此话所含的内容太多,裴南歌稍微理了会儿才捋顺,“伤口是不是只有钗尖大小?”   “你怎么知道?”沈铭斐诧异道,“她心口和后背的多处伤口都不大,你这么一说,倒还真像是被钗子之类的利器所伤。”   李子墟神情凝重看向裴南歌:“犯人劫走金器的目的果然是为了隐藏凶器。”   “之前我听林家下人提起过,林菊楠的娘不算特别宽裕,只有一只家传的金钗撑着场面,听说是上好的金器嵌了蓝田玉,其它也就只有两、三枚金耳珰,总共加起来的金首饰不超过五件。”沈铭斐环顾屋子,将自己混迹在县衙仵作中听到的传闻一一说给二人。   “几件金饰果然不是凶徒的主要目的,”裴南歌道,“有没有可能是采花贼?”   “不像,”沈铭斐瞄了眼裴南歌又道,“未见衣衫凌乱或是别的痕迹,只是拿金钗刺心口……等等、我明白了!林菊楠身上能看见的伤痕都是用金钗刺心口刺出来的,所以我推测,凶手是拿金钗刺中她的肺部令的她呼吸不畅,尔后因为气胸涨血窒息而死。”   裴南歌不由自主联想到林菊楠临死之前闷气呼救的样子,顿时冷汗涔涔。   “所以凶手不想让我们找到凶器,应当是凶器上沾染了能指证他身份的重要线索。”李子墟也提出自己的推断。   “但凶器会被藏到哪里去呢?”裴南歌环顾屋内,这间放眼望去一览无余的小屋子甚至没有哪个角落能逃过人们的眼睛,唯有那株开出明丽花朵的佩兰,以它蓬勃的生机衬得这屋子愈发死气沉沉。   “对了,”裴南歌想到那个粉色的香袋,“你在查验尸体之时是否寻到麝香?”   “麝香?”沈铭斐惊讶道,“那倒不曾,怎么?麝香跟她的死有关?”   裴南歌摇头:“也不是,只是林菊楠落在金井阑那里的香袋有麝香的味道,而且听说她在死前几天吐过血,我怀疑她可能麝香中毒。可经你这么一说,我又觉得他不大可能是中毒。”   沈铭斐“嗯”了一声却道:“你终于舍得不黏着萧武宥?”   裴南歌朝他做了个鬼脸,转身往床榻边上的锦被旁走去:“我这是出师试炼,说了你也不懂。”   “我不懂?”沈铭斐笑道,“是、是,我不懂,要不你来拜我为师,这样我就懂了。”   “呀!”裴南歌一垂下眼帘就瞧见鹅黄锦被上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红色痕迹,她蹲身拿指尖轻轻刮了一下却不见那痕迹减淡,她又将指尖放在鼻子前轻轻闻了闻,“这一块似乎不是染料,也不是血迹。”   沈铭斐俯身过去看了一眼却笑起来:“我看着像你们姑娘家常用的千层红蔻丹,恰好我在检验林菊楠尸体时发现她有这个喜好。”   裴南歌恍然,刚想接着说些什么就见李子墟朝着她二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拿丝绢包好证物后推着她二人轻手轻脚移步角落,屏住气息听着远处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嗓音略显稚气的女子战战兢兢道:“我、我……我们还是别走这边了,万、万一林姑娘的魂、魂魄回来报仇怎么办?”   却听得又一女子泼辣道:“你怕什么怕,害死她的又不是我们,要报仇也不是找你!”   一旁似乎还有一个年纪稍长一点的女子声线沉稳:“算了,林姑娘人都已经死了,我们还是不要再说她的……” ☆、第068章 占尽先机的开局(2) 第068章 占尽先机的开局(2)   沈铭斐俯身过去看了一眼却笑起来:“我看着像你们姑娘家常用的千层红蔻丹,恰好我在检验林菊楠尸体时发现她有这个喜好。”   裴南歌恍然,刚想接着说些什么就见李子墟朝着她二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拿丝绢包好证物后推着她二人轻手轻脚移步角落,屏住气息听着远处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嗓音略显稚气的女子战战兢兢道:“我、我……我们还是别走这边了,万、万一林姑娘的魂、魂魄回来报仇怎么办?”   却听得又一女子泼辣道:“你怕什么怕,害死她的又不是我们,要报仇也不是找你!”   一旁似乎还有一个年纪稍长一点的女子声线沉稳:“算了,林姑娘人都已经死了,我们还是不要再说她的……”   “她做得出那龌龊事,难道还不让我们说不成?”说话的是那个泼辣的女子,“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跟某个来路不明的男子暗中厮混,若不是家里上下顾念林县丞的脸面不敢胡言乱语,不然她林菊楠的那些事儿早就传开去了。”   稚声女子惊道:“她们私底下说的都是真的?林、林姑娘怎么会做出那种事呢?”   泼辣女子又道:“她娘本就不是多么体面的人家,女儿做出这些事情来也并不稀奇。”   “可、可是,施秀才的儿子施修不是已经上门提亲了吗?”   “提亲?她早些时候不是抵死也不从嘛?伺候她的丫头婆子都知道她跟外头哪个男人相好,隔三差五就往外跑,常常到天亮才回来,后来林县丞也知道她这点龌龊事,就急急忙忙要把她嫁出去。”   年长的女子咳了几声:“你说话注意些,万一被别人听去……”   “听去就听去,她这点破事谁还不知道呢,”泼辣女子不满道,“后来她突然就点头答应了这门亲事,我听有些婆子说她准是被外头那个野男人厌弃才不得不给自己找条后路嫁给施家的小郎君。”   “怎、怎么这样……”稚声女子感叹道,“我还觉着他们很般配呢。”   “呸!般配?你当那姓施的是什么好人?”泼辣女子骂道,“他连姑娘家的闺房也没见避讳过,前几天答应他的求亲之后,他把这屋当自己家似的,这可是陈婶亲眼瞧见的。”   年长的女子叹了口气:“他也确实是……虽然说他确实跟林姑娘定了亲,但实在太招摇,就在林姑娘死前那天他还来了咧。”   “行了,陈婶我们快些走,这地方我一刻也不想留着,实在晦气!”泼辣女子又骂了几声后就听得三人的脚步声走远。   裴南歌松了口气,从躲着的地方走出来后却又大惑不解道:“我们难道不是正大光明走进来查案的吗?为什么要躲?”   李子墟从角落潇洒走出,抬了眉毛看向裴南歌:“不躲怎么听得到这么精彩的闲话?”   裴南歌跟着笑起来:“你才来大理寺多久,还真是……有样学样。”   “我觉得我有必要先同你们说说这个林菊楠,”沈铭斐懒洋洋开口,方才隔着墙听到的对话似乎并没有让他多么吃惊,“林县丞的正妻体弱多病早已过世,嫡出的大女儿也早已远嫁他方,林菊楠的娘是友人送来的琴姬,怀上她后才被纳为妾侍。外面人都说林县丞对亡妻念念不忘,所以对林菊楠母女并不喜爱。”   裴南歌恍然:“难怪方才她们那样说林菊楠,原来是瞧不起她出身。”   沈铭斐点点头:“林家下人都说林菊楠自上元灯节之后渐渐变得神秘又古怪,推拒了不少亲事,更是惹得林县丞勃然大怒,还有下人说曾在灯节之后见到过她与一男子同游。总结起来,她应当就是在上元灯节时与金井阑相识的。”   “花灯时节郎才女貌难道不是一桩美谈吗,”裴南歌眨眨眼不解道,“难道只因为她的娘不是大富大贵之家的女子,所以时候生来就应当被人轻视?”   沈铭斐不知该如何同她接话,只好在旁静静听着。   “人生亦有命,”李子墟状似无所谓地耸耸肩,咏出难得一闻的前人名句,“所以你应当庆幸你生得比她好。” ☆、第069章 对簿公堂探虚实(1) 第069章 对簿公堂探虚实(1)   裴南歌却从李子墟无所谓的神情之下读出难惹的寂寥,她终是想起他凄苦的身世,想要出言说几句安慰话可都噎在了喉头,而他却淡然问道:“接着怎么做?要找施修问话吗?”   他问得如此自然,反倒是裴南歌蓦然一愣,这场景和对话,像极了大理寺办案时等候萧武宥指示一般。她心中有一种腾到极致的满足,仿佛可以穿过悠长的岁月看见阿翁和爹爹在办案时的自豪。   “话是一定要问的,但更重要的是,”她托腮的神情里显出难得一见的骄傲和坚定,那轻浅的笑意比夏日里的微风沁人心脾,“我们得把证物和证人给五哥带回去。既然他说要公平比试,还把你让给我这边,所以我也应当还他一城对不对?”   沈铭斐嗤笑道:“我怎么以前没觉着你心地这般好?”   裴南歌睨他一眼后当即推开屋门朝先前那几人说话的方向追了出去。   李子墟轻轻笑着跟往她去的方向:“她只是说要把证人和证物带给萧兄,并没有说要将我们查到的线索告诉他。”   沈铭斐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全然变成低沉的笑声:“所以她的意思是让萧兄再去盘查一遍我们得到的线索,我们就在旁边看着?”   “而且也只有交给萧兄或者刑部去处理,才能评断他们说的是否属实,”李子墟徐步走在前头,“或许,她其实就是想要享受一番这种比萧武宥查得快的愉悦感……”   “实话说,你觉得她真能把案子破了?”沈铭斐四下张望寻找方才那几个人的身影。   “为什么不能?”李子墟目不转睛看向前方,“我劝你还是早些放弃她。你应当知道,你在南歌的心里敌不过他。”   “我当然知道,”沈铭斐展露出和煦的笑容,“但我还是想试一试。”   “试什么?”裴南歌拉着位年岁稍长的女人凑到他二人跟前,倒也并不是真的要问出个所以然,“这位就是曾经照顾过林菊楠的陈婶,二位,你们的知心话说完了吗?我们是不是可以出发去县衙?”   沈铭斐朝着李子墟无奈耸了耸肩,江都的石板路细长祥和,西斜日光里的柔和微风中,他们谁都没有再开口打破这难得的宁静安详。   “你还看到些什么、听到些什么,小莹?”但往往美好总是稍纵即逝,还没来得及细细欣赏,就不得不被裴高枢陡然抬高的声线拉回到肃穆的现实,县衙的公堂已近在他们的眼前,端坐在上方的三人除去萧武宥和裴高枢,就只剩一个县衙的人,估摸着应当就是县令。   林县丞刚刚经历丧女之痛,却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没有出现在公堂。跪在地上的女子便是那个逃走的婢女小莹,她又瘦又小,似乎只要稍微一用力就能把她捏碎。   “是他杀了林姑娘,”小莹战战兢兢指向一旁面色不善的金井阑,“我看见他进了林姑娘里屋,就是他,他一直对我们林姑娘心怀不轨,一直纠缠我们林姑娘,就是他!”   “所以说,你就是因为看清他作案,所以才不得不被逼得逃走?”萧武宥淡淡道。   “我、我……”小莹神情恍惚,既不像要垂泪又不像是愤慨,“是、是这样,没错,我躲在门板后看见他杀了人,是他,我记得他那对银耳坠,我、我很害怕,所以我就逃走了。”   裴南歌蹙眉,刚想发问就听得座上的萧武宥沉稳道:“林菊楠的金饰可是你拿走的?”   小莹慌忙摇摇头:“奴不敢,那些可都是姑娘的嫁妆,姑娘在林家已经如此不幸,为什么还要有他这样的人来侮辱她,害得她连死都不能安生。”   “你撒谎!”裴南歌高脚迈过门前的木槛径直在小莹面前站定,她望向座上衣冠胜雪的萧武宥,内心里翻滚着一种张狂的期待。 ☆、第069章 对簿公堂探虚实(2) 第069章 对簿公堂探虚实(2)   “我只问你,你当真看到戴着银耳坠的金井阑拿匕首刺杀林菊楠?”她目光凌厉,逼得小莹无处逃遁。   “我、我……对!我看见了!”吞吞吐吐的回答实在很难让人信服,“我亲眼看见了!”   裴南歌扬唇:“那我不妨告诉你,林菊楠根本就不是被匕首刺死的!”   裴高枢在堂上紧皱着眉头,他刚想要出声训斥她,却被萧武宥轻声唤来了县衙里的仵差,仵差朝他们几位挨个行了礼后道:“死的那位姑娘只在心口处有被利器刺穿的伤口,但伤口大小深浅绝对不是匕首所为。”   “那、那是我看错了!反正就是金井阑拿着什么东西捅过去的!”小莹忙改口道。   “好罢,”裴南歌状似无奈地笑起来,“我不妨再多告诉你一句,金井阑耳朵上的这对银耳坠是他新近才戴上去的,之前他一直戴着金蛇耳坠。”   小莹脸色惨白,却仍惦记着辩解:“他贪图林姑娘美貌许久,那天他还专门潜进了姑娘屋子里,一直不曾出去,我都看见了!”   李子墟拉着一同前来的陈婶径直来到小莹的面前,裴南歌的笑意渐冷:“这位是带大林姑娘的陈婶,不如让她来告诉大家,林姑娘死之前究竟是谁在她屋里逗留。”   婢女小莹的脸上霎时血色全无,原本就极其瘦小的身躯不住颤抖,似乎再有一阵狂风吹来,就会将她卷向望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陈婶双手搭在身前,一时间还有些没缓过劲:“嗯……那天下午,施秀才的儿子施修来找菊楠,一直到傍晚才离开,。”   “你确定一直到傍晚都不曾见到其他人进屋?”裴南歌扬起脸望向座上的萧武宥,此刻她的心中有一股难以名状的欢欣,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样的欢欣并不是占尽先机的骄傲,反而更像是一种欣慰,一种以他的立场对她自己产生的欣慰。   陈婶郑重思考了一阵后肯定地点了点头:“从那间屋子出去后必须要经过院子里,我那天下午一直在院子里打扫,小郎君走了之后,我还在外头看见姑娘屋里的灯影来着,只有姑娘一个人的影子在走动。”这样一来,倒是连施修的嫌疑也一并排除了。   萧武宥从座上站起,慢慢走到陈婶跟前:“你提到的施修和林菊楠是什么关系?”   “他……他是施秀才的儿子,前些日子同我们家姑娘定了亲。”陈婶微微皱了皱眉似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苦楚。   裴南歌心下明白她这是担心稍有不慎就毁了林菊楠的名声,却又委实担心她真的就守口如瓶,于是就半是宽慰半是命令地说道:“陈婶你也是懂道理的人,林县丞好歹也是为名做主的父母官,你既是他家里人,又怎能做出违背律法规矩之事让县丞落人口实。”   她斜着眼角悄悄看了眼陈婶的反应,见她表情稍微有些松动,这才放缓语气笑着道:“陈婶你且放心,衙门做事自然有衙门的规矩,该记的他们一句话也不会漏,不该记的他们一个字儿也不会传出去。”   陈婶似乎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施秀才虽然同林县丞是旧友,但也就是近来两家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才渐渐开始往来,先前施家求过几次亲,但、但姑娘都没有答应。”   话到此处,陈婶偷偷看了眼一脸不悦的金井阑:“施修偶尔会跟菊楠一同出去,或是偶尔到林家来找菊楠,虽然之前并没有答应下来,但他们却并没有因此不相往来。前不久,大概是菊楠终于想明白答应了施家的婚事,施修也就来得更平常一些。”   “啪”一声惊响让原本就战战兢兢的陈婶颤抖打了个哆嗦,众人循声望去,却是一直不耐烦听着对质的金井阑拍碎了他手中的茶盏盖。他绷起的脸像是被揉作一团后好不容易铺展开的草纸:“她竟然答应了!”   简短六个字,同他此刻的脸色一样,愤怒而苍白。 ☆、第069章 对簿公堂探虚实(3) 第069章 对簿公堂探虚实(3)   裴南歌很想狠狠嘲笑他此刻的神情,尤其是想起他先前那般轻描淡写理直气壮地推说自己并不打算迎娶林菊楠。很多事情就是如此,得不到的永远蠢蠢欲动。   “所以,”裴南歌轻快眨着眼,“小莹姑娘,你眼下难道还要咬定金井阑杀了林菊楠吗?你说,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我……”小莹跌坐在地上眼泪直流,“我并没有别的想法,我只是不希望姑娘和他的事情被别人知道,虽然她已经不在人世,但我不想坏掉她的名声,让别人在她死后还要嘲笑她……”   “你起来罢,”裴南歌心肠一软,语气也柔和不少,“固然你是为了林菊楠好,但她未必乐意见着金井阑被诬陷成罪人。”   她抬起眼眸去看萧武宥,他也正微笑着瞧她,那眼神之中似乎是不言而喻的赞许。她其实心中却在暗自愧疚,她又一次险些因为自己的偏见冤枉了无辜之人,但幸好,她身边有萧武宥,不管她如何折腾如何别扭,他总是能够将她带到正确的人生道路。   擦干眼泪的小莹嗓子已经微哑:“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大约七八天前,姑娘突然说要放我休息让我回老家探望爹娘,还让我当天就走,我走得很急也没来得及同其他姐妹说一声,姑娘就说她会替我打点,只让我过十来天回来就是。”   “没想到……没想到你们把我找回来,她却……她却……”小莹的哽咽随着落日隐没在鳞次栉比的亭阁之后,她没再说话,而座上的三人小声低语了一番后,终是由裴高枢发话,先将她收押,待查清事实自会还其清白。   众人估摸着三位明府还得商量案件也就知礼退下,裴南歌让沈铭斐先去休息,称自己有事要和李子墟商量,沈铭斐迟疑片刻也并未多问就离开了。   “林菊楠会不会是自己故意寻死?”走到县衙门口时裴南歌忽然小声道。   “你为什么有这样奇怪的想法?”李子墟跟到她身侧,不解望着她。   “小莹后来的话不是作假,林菊楠似乎是急着把小莹打发出府里,而且还不许她同任何人交代一声,她肯定是有什么事要瞒着小莹暗地里做打算。她与金井阑相处却并未防备着小莹,不至于会打发走她。而且偏偏这么巧,在小莹走后,她就死了。”裴南歌眉头紧锁。   “你说得也不无可能,”李子墟认真思忖后道,“最巧的是,金井阑的金蛇耳坠是在见过她之后就找不着了,而那天她同金井阑见过面之后却留下了香袋迫使金井阑追到她家门口,也给了别人目击到金井阑出现在林家的机会。”   “但是那如果金井阑没有看到那个香袋或者看到了却不来还给她呢?”李子墟不解道。   裴南歌豁然开朗:“如果他发现了香袋并且前来还,那他就很有可能被人发现在林府外面出现,这样一来他脱不开嫌疑,如果他没有发现或是发现了不来还,当我们查到他们的关系时自然会去找搜查金井阑,到时候香袋被我们发现,他同样也脱不开干系。”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无论如何躲避也没有希望挣脱的陷阱。设下陷阱的人只有一个目的,要让金井阑成为一头被困住的下山虎。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因为金井阑不肯娶她,所以不惜鱼死网破?”李子墟皱着眉头一脸疑惑。 ☆、70 第070章 裴南歌再下一城(1)   “我约莫明白她的用意,”裴南歌回过头迎向日暮的余晖,轻轻扬起唇角复又不紧不慢走在绵延的青石路上,“或许在她看来金井阑是神,只要他肯看她一眼,她就甘愿把自己所有的美好都给予他,事实上她的确也这样做了,但很可惜终究得不到同样的回报,她大约觉得,既然自己都不能同他一起,万万也不能让别人有机会与他厮守终生,所以才……”   “小女孩子的心思真是难测,”李子墟眉头舒展,“等等,你这是要去哪儿?不是回邹府的路呀……”   “谁告诉你咱们要回邹府了?”裴南歌微微转过身子笑他,“不去会会那个施修,我们怎么帮金井阑洗脱嫌疑?”   “可你不告诉萧兄一声吗?”李子墟转过身去虚抬起手,但奈何县衙已经远得看不见。   “他不是还在县衙里商议案情嘛……”表情虽然委屈,但裴南歌的语气却是十足跃跃欲试,“就算是公平比试,但我们毕竟是对手,哪有牺牲自己卖对手人情的道理,你们说是不是?”   李子墟撇撇嘴:“既然是去找施修问话,为何不让沈兄也一同前来?”   裴南歌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煞有其事看着他:“沈铭斐说他喜欢我。”   李子墟噗嗤一笑:“那又如何?他喜不喜欢你,与他是否要跟来似乎并无冲突。”   “可我心里装着五哥,没法子喜欢他,”裴南歌认真望向李子墟,“既然我没有那份与他同样的心意,又怎么能理直气壮承受他对我的关心呢。”   李子墟认真凝望着她坚毅的面容:“这一番话,之于萧兄和你,也是如此?”   “李子墟,”她蓦然停下的脚步踏碎时光里的梦境,她牵起唇角努力挤出一丝恬淡的笑意,“谢谢你听我说这些无聊的话。”   李子墟安静地跟上她的步子,这段短短的路程,他们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   天未黑尽的时候,李子墟轻轻叩响了施家摇摇晃晃的木门。   “你们找谁?”应门的是位模样俊秀的儒雅青年,他看向裴南歌他们的眼神里透着防备。   “我们是大理寺的人,”李子墟将寺徽执在手里,省去裴南歌不小的尴尬,“我们想找施秀才的儿子施修,有些事情想要问问他,劳烦行个方便。”   那人皱着眉望了他二人一眼,眼神扫过李子墟手中的徽章后终是让他二人进门:“我就是施修,你们想问什么?”   施修带着他二人往里走,院子里的竹竿上搭着一件素色外裳,两个使唤丫头在里里外外忙活着,裴南歌的目光停留在竹架上许久,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施修燃起灯,扑闪的烛火映着寥落的暮色,仓皇又迷茫。   李子墟将徽章收好,回看了眼裴南歌后跟着施修往里走,“你应当知道林菊楠被害之事吧?”   “我知道。”施修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承认得光明磊落。   李子墟因为这般过于坦然的态度微微诧异:“林菊楠死之前曾有人目睹你在她房中逗留到傍晚未曾见你出去。你在那段时辰里都做过些什么?有什么人能替你证明?”   施修缓缓垂下头,微风中摇曳的烛火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是她自己杀死了自己。”沉默的烛火里,施修映在灰白墙壁上的倒影沉定而肃杀。 ☆、70 第070章 裴南歌再下一城(2)   李子墟正欲开口,裴南歌却抬手将他凑向施修的身躯轻轻拉回,静静朝着他摇摇头。   “我明白你们想问我些什么,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施修面容苍白,儒雅自然的气质里平添了几分憔悴,“我视菊楠为极好的知己,她遇事拿不定主意总会与我商量。那天她找我去,说了很多奇怪的话。”   他望了眼不发一语的二人,又道:“其实我跟她都并不想定下这门亲事,我虽然心仪于她,但她却早已拒绝了我的心意,是我家里人一直不肯放弃,才缠着他们这么多年。我确实不太明白一直抗拒这门亲事的她为何会突然答应,那一天她终于告诉了我。”   “她同我坦白,说她已暗里与别人私定了终身,并将身心都托付给可那人,但因为林县丞的态度强硬,她才不得不应下同我的亲事。”   “你们还说了些什么?聊到什么时候离开的?”裴南歌出声问道。   不想施修陡然黑了脸,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之中竟隐隐看得清他腾起的火气:“你又是何人?你这样的女娃难道不应该是在家中刺绣抚琴安心待嫁?大唐哪条律令里规定你这能插手这等男人间的事务?”   施修的反应实在是与儒雅二字不相符,裴南歌也只好暗中吐舌,心里腹诽大唐也没有哪条律令规定女子一定要在家刺绣抚琴呢。   李子墟见状忙将她拦在身后:“她能随我来此,自然也就是大理寺的人,你只管说就是。”   “我实在不太记得具体时辰,但是当时天还未黑,” 施修剜了她一眼后接着道,“她说了许多奇怪的话,她说她准备引她心里的那个人找上门来,她还说如果不能同他厮守,就同他做一双鬼魂也好,她一直念叨着对不起我,说来世再还给我。”   裴南歌与李子墟相视一眼,估摸着林菊楠似乎起了轻生的念头。   “你明知她有那样的意图,为何不阻止她?”裴南歌急道。   “菊楠还说,如果那个人肯来,她就同他一起远走,如果那个人不肯来,她也没有活在世上的意义……我那时只当她说的都是胡话,竟然丝毫没有想到她有轻生的念头……”说到此处,施修自嘲道,“林菊楠那个傻子,我傻,她比我更傻……”   裴南歌的心再度揪作一团,李子墟和施修后来说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进耳里,她的心口到喉咙就像是塞了一团棉花,乏软无力又难以消磨殆尽,她甚至觉着,同林菊楠比起来,她对萧武宥的爱慕,更像是一种幸运。   “还不回神?”李子墟的手掌出现在她的眼前轻微晃动,“施修家里还有其他事要忙,我们先回去再好好商量怎么办。你怎么看?”   “林菊楠先前确实刻意留下物件引金井阑前去,这倒与施修说的没有出入,看来她极有可能因为等不到金井阑所以万念俱灰,所以决定了结自己的生命,让金井阑怀着愧疚之心永远记着她。”   裴南歌木然说着话跟在他身后,许是因为心不在焉的缘故,刚拐进院子的她就跟迎面来的使唤丫头迎头撞上,那丫头尖叫一声后稀里哗啦打翻了手中的木盆,盆子里的衣裳打翻在地。   随后赶上来的位婆子瞅清楚眼前的场景后重重拍了那丫头一巴掌道:“我不是千叮咛万嘱咐要小心些么!修小郎君这衣裳赶着穿呢,你怎么今个儿刚收回来就又给弄脏了,他一会儿找不到这衣裳可是要生气的,就连我们也该一起罚了!”   使唤丫头连声道歉赔礼,说了半天却也没说出所以然。   裴南歌自觉自己也有过失,歉疚俯下身替那婢女捡起落在地上的衣裳,握在手里的衣裳质地普通颜色素净,但却就在袖口向上的位置有一条淡淡的红色,她拿指尖轻轻刮了几下却不见半分落色,也不似红色线头,辨不清楚。   李子墟瞧着那婢女害怕的模样后也于心不忍道:“这是施修的衣服?要不我们去同他说说罢,他总不会为难的。”   “别、别,”年长的婆子咬着唇拉回他:“求你别去了,小郎君当着你们的面儿不会罚我们,可你们走了他就得加倍罚我们将家丑告诉外人。去年有个婢子本来是预备留作他的通房,但后来那丫头跟厨子好上了,回头就被修哥儿一通毒打,差点被那丫头的腿都给打折了,我、我们这再去洗一遍就是了。”婆子说完就拉着使唤丫头原路折了回去。   “你们也在?”这温醇的男子嗓音除却萧武宥不会再有别人,“看来你们似乎已经走在我前头了。不过我很高兴,南歌,你并没有再坚持认为金井阑是凶手。” ☆、第071章 遍寻不获的凶器 第071章 遍寻不获的凶器   “五哥你怎么来了?”裴南歌在说出这句话后才真正清醒认识到,此刻她跟他是对手,谁只要一松手,就很可能一败涂地。   “我来问施修一些事,不过看来你们已经问过了。对了,我刚从林家过来,林菊楠的屋子我已查过,不知你们是不是也瞧见她被衾上的蔻丹印?” 萧武宥神情沉稳柔和,全然不似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角逐。   裴南歌不大明白他为何就似全然不在乎这场比试一般,竟还能好心提醒他的对手去收集重要的线索。   “我们瞧见了,”李子墟替裴南歌接过话,“但是并没有在其他地方再发现同样的印记,而且凶器至今没被找到。”   “嗯,凡事多加小心,”萧武宥轻轻拍了拍裴南歌的肩头,“好好照顾自己。”   裴南歌几乎就要忍不住对着他撒撒娇,央求他带着自己一同查案,可心底终是有一个洪亮的声音不断地提醒她,她在同他比赛,而这场若是她获胜,就能长伴在他身旁:“五哥,我若是赢了,你可要记着我们的承诺。”   她实在无法抗拒这个结果所带来的致命吸引力,她刻意忽略掉心头那隐隐约约的担忧和不安,勉强同萧武宥笑着挥挥手道别,一言不发地拉着李子墟匆匆走到街上。   昏暗的穹庐之下,月影斑驳星点点,一路埋着头思考案情的裴南歌突然出声问道:“李子墟,你熟读唐律,依你看来,施修明知林菊楠的意图却没有阻止她,这算是触犯唐律吗?”   李子墟思索片刻道:“这不大好说,甚至我们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林菊楠是否有那样的计谋。”   他的推测很有道理,裴南歌沉思着将这一路寻到的线索努力串联起来:“我倒是觉得,金井阑丢失的另外一只金蛇耳坠也是被林菊楠故意拿走的,她费尽心思留下香袋引金井阑过来、打发走自己的婢女,不可能只因为金井阑没有找她而选择自尽。”   “想想看,以林菊楠对金井阑的了解,她不可能不知道金井阑的脾性,如果真的有心要见金井阑,她无论如何也会让自己信任的婢女时刻注意着外头的动静,可金井阑去的时候根本没有人望风。而且如果是她自己轻生,为何凶器会找不着。”裴南歌继续说出自己的推断。   李子墟随着她的话陷入沉思,轻托着下巴试着提出自己的推断:“你看有没有可能是林菊楠想来个鱼死网破,先前金井阑说林菊楠曾要求他娶她,但被他拒绝了,而林菊楠除了嫁给他以外也根本不可能再嫁给其他人,所以她被拒绝以后就想到用自己布的局让金井阑成为凶手,不让他安生活着。”   “行啊李子墟,愈发有大理寺的风范了啊!”裴南歌笑着揶揄他,“眼下连女子的心思也都能揣度得**不离十了。”话虽如此,可她心里却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漏掉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李子墟被她这么一夸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是跟着你们久了耳濡目染罢了,但是你先前说到的那个麝香,会跟凶器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也可能那麝香只是林菊楠在什么地方不小心沾上的,或许没什么别的意图。”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邹府的门口,风一起,杜鹃的花瓣被零零散散吹落在低矮的灌木丛中。   那些高低起伏的草木有的依旧鲜嫩欲滴有的沉青浓翠,裴南歌指着那些绿得深浅不一的草木感叹道:“你看,同一个园子里的草木都有深有浅,也许几年后,你也就成了那一丛深青色的哩!”   李子墟笑着不去揭穿她这个并不算成功的奉承:“草木的深浅稀盛与它们是否向阳有关,向阳的草木自然要茂盛些,看来我也要成天朝着太阳才能长成一棵苍天大树。”   向阳的草木自然要茂盛些,裴南歌的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她拍着自己额头欣喜地跳起来道:“我知道凶器藏在哪里!” ☆、第072章 急转直下的比赛(1) 第072章 急转直下的比赛(1)   裴南歌拉着李子墟一路飞奔来到林家,由于她这一路太过于风风火火,以至林县丞在看清他们之后误以为自家女儿的案子又出了什么岔子,忙不迭招呼人上县衙去把该叫的人都叫到家里。   而始作俑者此刻正在林菊楠闺房的窗台前刨土,当然,刨土的并不是她本人,而是勤勤恳恳认真负责的大理寺评事李子墟。   “找到没?”裴南歌踮着脚尖往埋头致力于从瓦盆里刨土的李子墟望去。   李子墟双手捧了一抔花泥堆在大瓦盆旁,半臂来高的瓦盆旁已经堆着小山一样高的花泥,他小心翼翼不去碰那株佩兰,又伸手捧出几捧花泥,已渐渐可以看得清金亮钗子的钗头。   “你怎么知道它藏在此处?”李子墟惊讶问道,   此时屋内已渐渐站满从县衙赶来的人,县令和县丞站在屋子正中、林菊楠的娘依旧因为悲痛过度仍在休养,裴高枢同沈铭斐一起押着金井阑站在一旁,萧武宥双手负在身后与施修并肩最后走进屋子。除沈、萧二人外,其他人都用诧异的眼光望着等她解释。   “你们看看这株佩兰,靠近我们这一面的叶片很青翠,而且长势旺盛,相反,面对屋外的那一面却暗沉没有生气,”说着她又看向李子墟,“通常花叶都会是向阳的一面长势较好,但为什么这一株佩兰却恰巧相反呢?答案只可能是有人动过这瓦盆。”   她又指着瓦盆道:“我之前来的时候就发现这瓦盆似乎被人翻过土,那时候我只当是林姑娘翻的,但后来又看了看其他几盆却发觉有几株急需翻土的佩兰并没有翻过,所以这并不是翻土,而是刨开瓦盆的土用来掩埋什么东西。”   李子墟终于刨开花泥将那金钗取出来,钗子下部有凝固的血迹,而钗头上还沾着一抹猩红,那是先前他们在被衾上见到过的林菊楠的蔻丹。   萧武宥依旧负着手却是在朝她赞许微笑,一直处在悲喜莫辨状态的林县丞在见到金钗之后愈发悲喜难测。金井阑微微挣扎了一番后焦急问道:“菊楠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此刻的模样一反以往玩世不恭的随意,令裴南歌莫名的于心不忍,于是她让施修把先前说过的那番话又重复了一次,然后她又说出了自己的推断,不过她刻意淡化掉林菊楠想借此诬陷给金井阑的部分,强调林菊楠这般谋划只是想求金井阑一个答复。   “所以她在用金钗刺穿自己肺部之后,在呼吸尚且顺畅的最后,将金钗埋到这花盆里,为的是不被人找到,好让金井阑被判定为凶犯,也许还能同她在黄泉路上作伴。”裴南歌说出此言时心头重若千钧,这一场与萧武宥的比试即将胜利,可她却根本无法开怀。   金井阑听完后悲恸跌坐在地,堂堂的七尺男儿此刻却更像是茕茕无依的孩子。   裴南歌悄悄去望萧武宥的反映,她很想知道,在她即将胜利的当口,他心里是怎样的起伏,但她却只看到他依然负手而立,眼波里是她读不懂的深邃沉静,这更她无论如何也升不起赢得比赛的喜悦。   就在此刻,陈婶领着个端着褐色木盒的女子来到林县丞的面前,她眼光环顾过在场的众人,不合时宜道:“这位是香铺的丫头,小娘子先前定的香料送到了。”   女子将褐色的木盒子打开,取出一块半大的香膏,浓烈的麝香弥散在整间屋子。   裴南歌顺着陈婶的声音望去:“陈婶,这麝香真是你家姑娘定的?”   陈婶点点头应道:“这确实是平常送香膏的香铺送来的,小娘先前也确实说过近来犯春困需要买些麝香来提神。”   陈婶身后的女子接着倒:“小娘子约是七、八天前到铺子里闻过后定的货,但她要的是香膏,那时铺里没有,就与她约好七天之后送货,她很爽快罢定金付过了,我记得她在挑选麝香时还不小心把身上的香袋落到香料盒里,我是几天后收拾铺子时发现才还给她的……”   裴南歌的表情随着跌宕的心情一起沉到谷底,香袋上染上的麝香也确实证实林菊楠的确去过香铺。她瞥向李子墟和沈铭斐,而他二人也同样面色严峻地回望着她,她再望向萧武宥时,却分明看见他嘴角扬起的自信。   那一刻,她明白,迎接她的将会是一场惨败。   试问,一个准备自尽的人又如何会去香铺定永远也取不到的香膏呢? ☆、第072章 急转直下的比赛(2) 第072章 急转直下的比赛(2)   萧武宥笑着站到屋子正中:“所以林姑娘根本不是自杀,或者说,她本来的打算也不是自杀,她只是想将金井阑引来,再顺势给他扣上一顶玷污女子清白的名头,好让金井阑不得不对她的名声负责。”   “我说的对不对,施家小兄弟?”萧武宥负手看向施修,眼里是成竹在胸的坚定。   裴南歌明白,虽然看上去凡事她都占尽了先机,但其实一切并没有超脱萧武宥的掌握。   施修不肯说话,冷冰冰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后低声笑道:“我如何知道对是不对。”   “你必然是知道的,”萧武宥笑着走上前,一直背在身后的手里拿出一件素色衣袍,“我确认一下,这件衣裳是不是施兄弟你的?”   施修目无表情望着众人:“不错,这正是在下的衣裳,不知仁兄借来所为何事?”   萧武宥将那衣衫翻到一旁,露出长长的衣袖摆在众人眼前:“诸位看看,此处是不是有一条极其显眼的红色痕迹?”   周围几人闻言纷纷凑上前去细细端详,裴南歌猛然记起那天被她撞翻在地的衣物,她恍然明白萧武宥的用意,她想起自己也曾发现那条红痕,却在接着越来越多的调查中有意无意忽略掉了隐藏的线索,她知道,是她的自以为是,令她一败涂地。   “大理寺究竟在卖什么关子?”裴高枢端详一阵后不悦问道。   “我们不妨再看看那件凶器。”萧武宥不着急,温声让李子墟将方才收好的金钗拿出来,把钗头翻转到众人眼前,猩红的蔻丹让人根本无法忽视。   “那又如何!”施修却突然异常激动,“纵然我的衣裳和金钗上有类似的蔻丹,也并不表示那就是林菊楠的!而且林家的陈婶是亲眼看着我离开的。”   “我似乎并未说过你衣服上的痕迹是蔻丹的划痕罢,”萧武宥笑了笑,望向裴南歌的眸子里满怀信任:“南歌,你应当留着指甲,不如你来演练一遍罢?你只要把你的指甲伸出来狠狠划我这只衣袖。”   裴南歌早已明白萧武宥的意思,依着他所言使劲往他的衣袖上划去,转瞬之间,一条长长的划痕印在他的衣袖上,他抬起自己的手臂,又将施修那件衣裳同样的部分放在一起,一目了然。萧武宥拍了拍裴南歌的脑袋,将她拉到自己身侧。   “我们早已打听过,你脾气火爆,极其瞧不起女子,尤为看中女子贞烈,”萧武宥说得有理有据,“伺候你的婢女前后换过不下五人,但她们却不约而同认为你是一个残暴且喜怒无常的人。我还听说,当年你的通房侍女同厨子私奔,你找人将她追回来后打折了她的腿。”   “清楚林、施二家关系的人都异口同声说你暗恋林菊楠已久,但林菊楠从未回应你的心意。你为此时常苦闷,但就在几天前,林家答应了这门亲事,你欣然前来找林菊楠,却被她诚实拒绝了。不仅如此,一直视你为知己的她更是将自己算计金井阑的计划告诉你。”   “你憎恶她对你不忠贞,于是想到将计就计,趁着她的计谋让所有人都误以为她是自寻短见。你刺破林菊楠的肺又在她身上扎过多处,她不能说话不能走动,但是却不会当即死亡,于是陈婶才会在外面看见屋里的灯影,误以为在你走后,屋里的人一切如常。”   “那又如何?”施修避开他的注视,“我衣衫上的划痕只是凑巧蹭到,她拿着金钗自尽,染上蔻丹本就不稀奇。就算我再看重女子贞烈也好,她始终是我心里思慕的女子,我为何要对她下手?”   “既然如此,那也只好让你将脚抬起来了。”萧武宥扶着墙壁仍是胸有成竹的模样。   “抬脚?”围观的裴高枢大惊,“萧武宥你们做什么?抬脚这是为何?”   不只是裴高枢,就连眼下被质疑成犯人的施修也是一头雾水,他微微缩回双脚,不明就里等着萧武宥接下来的说法。   “盆里的花泥黏性极强的红泥,江都城中别处并没有这样的泥,”萧武宥说到此处陡然拔高了声线,“那么、请问施兄弟,你鞋底的红泥是从何处沾上的?” ☆、第072章 急转直下的比赛(3) 第072章 急转直下的比赛(3)   施修下意识往后退开几步,躲躲闪闪收回脚,萧武宥右脚稍抬直袭施修的小腿,施修敏捷退后一步却终究还是被萧武宥踢中腿肚,膝盖一闪半跪在地上,萧武宥又抬脚抵住他屈跪在地的右脚,现出他鞋底深深浅浅的红泥印。   “施兄弟你待如何狡辩?”萧武宥居高临下看着他,“你就是同林姑娘关系再好,也犯犯不着来她家里踩花盆罢!”不是询问,而是掷地有声的质问。   施修挣扎几下未能挣脱萧武宥的力度,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屈起的另外一条腿也徐徐跪在地上:“她早就把一切都跟我说了,包括她悄悄偷了金蛇耳坠,包括她准备自己谋划一出采花贼作案被人赃并获的戏码逼迫姓金的娶她。”   “我明白她对肯对我坦白是因为信任我,可是,我没办法看着她同别人好,”说到此处他却陡然换上一副阴郁凶狠的神情,“她却身心都给了姓金的,可姓金的都给了她什么?姓金的心性不定,她就死心塌地等着他回心转意……”   “可是她得到了什么?”施修的悲痛既是控诉又是怜悯,“姓金的从不曾许诺要娶她,明明早已玷污了她的清白,他却逍遥在外心安理得!姓金的到底哪里好?哪里值得她机关算尽死心塌地!”   施修的情绪似乎濒临崩溃的边缘,衙役见状急忙上前将他压制在地不容他挣扎。   “我到底哪点比不上那个姓金的?”施修忽然阴沉笑起来,“她怎么就不肯看我一眼呢?她是我心里的神,神应当是高高在上的,神应当是纯净无暇的,她是我的神,神怎么可以不干净呢?”   他的笑容已经扭曲,说出的话也愈发狠毒:“你们说得不错,是我杀了她,是我一点一点刺穿她的心肺,是我看着她挣扎喘息却不去救她,都是我做的!”   他一点一点抬起头,刻意露出森森的牙齿:“她已经不再纯洁干净,不能再回到高贵的神坛,我只是好心替她解脱……你们不知道,菊楠真的好美,好美,就连她被我刺穿心肺之后奄奄一息拽着锦被不能动弹的样子都好美……”   “我给过她机会,真的,她如果求我原谅她,答应跟我在一起,我会找人救她,我会的,”施修阴沉的笑容衬得他露出的白牙愈发光亮,“可是她没有!哈哈哈!连天都站在我这边,我留给她那么长的求救机会,就连陈婶也没发觉她就要死了,哈哈哈哈,天意,天意啊!”   金井阑猛地冲到施修面前,抬手就是一拳落在他左脸颊,施修避也不避迎头挨上金井阑的拳头,一时重心不稳摊倒在地。   “这就是你对她的爱慕?因为爱慕她,所以要杀死她?”金井阑对着施修咆哮,“你既然嫌弃她身心不干净,为什么还要死皮赖脸求她答应你!为什么!”   施修瘫在地上阴沉看着金井阑,嘴角溢出的笑意像是随时都要将人生吞活剥:“啧啧啧,人模狗样的金井阑,你有什么资格骂我?你能给她什么?你甚至连一句承诺都不曾给她,你身份尊贵又如何,还不是连个女人都得不到!”   金井阑抡起拳头就往施修面门砸去,好在李子墟等人看清势头不对就立即前去拉住了他,他的这番举动激得施修笑得更加猖狂:“哈哈哈哈,金井阑,你女人被我杀死了,她死了,死了,你明白么?活该你这辈子连句承诺也不肯对她说!你、活该!”   金井阑挣不开李子墟等人的力道,远远朝着他哮道:“你懂什么!你这样的人能懂什么!我难道不想跟她长相厮守?我难道忍心看我的女人嫁作他人妇?可是我有什么法子!我的婚事从来都由不得我自己做主,我不是没想过抗争,事实上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抗争,可是我根本就争不过!”   施修闻言干脆直起了身子自觉走到了衙役的身旁:“罪我已认了,你们可以带我回去了,不过金井阑,我总归是比你好的,我敢杀了她,而你,连娶她都不敢!”   他低沉清晰的嘲笑像是魔咒,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歪理,但却没有人能站出来反驳他。金井阑怔怔盯着眼前,他大概是这场残忍的杀戮中最可怜的受害者,他的可怜不比林菊楠的卑微,不比施修的痴狂,他可怜在根本没有选择。 ☆、第073章 完璧归赵的遗憾(1) 第073章 完璧归赵的遗憾(1)   事情就此了结,先前被刑部咬定不放的金井阑终于洗脱了冤屈,但他却再不见先前的春风得意。裴南歌的心底有一个疑惑,但她却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立场开口去问萧武宥。   大理寺在约定的三日之内替金井阑沉冤得雪,作为商定好的交换条件,金井阑应当如约将乌金拓本的快雪时晴帖物归原主。萧武宥考虑得极为周到,前几日就已通知了该帖的主人王刺史从南谯赶来江都,这样一来,既能让他亲自鉴定帖子的真伪,又省去大理寺来回奔波。   这日,江都又下起了细雨,断断续续却绵延无绝。   这是裴南歌头一次有兴致细细欣赏金井阑在黑市的住处,石砌的院墙、木搭的矮楼,宽敞的院子里却是说不出的阴沉压抑,迈上几级吱呀作响的木阶之后便是正厅。金井阑站在屋子正中,他依旧穿着绣着金丝线的锦袍,但那对金蛇耳坠子却再也不会出现在他耳垂上。   他吩咐人招呼来客,自己则去里屋取快雪时晴帖。   裴南歌的目光环顾过屋内各式诡异的摆饰,掠过熊形的手炉、整块的虎皮垫、剔透的白玉蟾,最后惊诧地落在某只熟悉的金狻猊黄铜香炉,她连忙扯扯萧武宥的衣袖指着那香炉低声道:“五哥你看,那只金狻猊香炉是不是跟之前赵侍郎家的那个极其相似?”   说出这话的时候她也顾不得所谓的胜负和立场,她有些悲凉地发现,原来只有谈到案情的时候,才能真的无所顾忌。   听到她说话声的李子墟亦凑到跟前来循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萧武宥刚开口说了一声“是”,金井阑已是抱着个精致的雕花木盒子走了出来。他将木盒子放到桌案上,取出里面的拓本让众人仔细核实。   李子墟接过木盒呈给了王刺史,刺史仔细辨别了一番后,朝大理寺众人客客气气道了几声谢就借口公事繁忙告辞。   “金兄以后有何打算?”众人目送王刺史离开,萧武宥寒与金井阑寒暄起来。   “过几天就回新罗去,”金井阑朝着几人感激地笑着,“不过这次不是逃难,是父王身子骨愈发不好,我毕竟是新罗的四王子,肩有重任应当替他分忧。”   这一番话更像是他自己在说服自己,不断替自己寻找一个又一个不能相爱厮守的理由。   裴南歌不由自主地望向萧武宥,她突然很想问问他,在他不得不与江宛若分开的当初,在他从四十天的禁锢中解脱出来的时候,在他遍寻不着江宛若的每一天,他雷厉风行地投入大理寺的每个日夜,他是不是用过比金井阑高明十倍百倍的借口去说服自己不再念想。   但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交流不会有她这般纠结,金井阑感激地看向萧武宥和裴南歌:“今次多亏大理寺相助,我才得以沉冤得雪,看来我们金家与大理寺确实是几代注定的缘分。”   裴南歌好奇道:“你先前说你家兄长认识我爹,你能不能同我再多说些我爹爹的事?”   “你爹爹的事如何要我来同你说?”金井阑微微愣神,却也是不好拂去裴南歌的恩情,只好诚实道,“不瞒你们,我所知道的也就只是个大概,约莫是六、七年以前罢,那时我二哥初到长安,被某些意图挑拨新罗和李唐关系的奸人盯上,陷害他险些被逐出李唐。”   裴南歌的表情满是期待,反倒让金井阑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是大理寺,也就是你爹帮他洗脱了冤屈,不至于令你们和我们反目。其实我二哥就只同我们说过这么多,至于具体是什么样的案子,我确实不清楚,我很抱歉,裴姑娘。”   裴南歌咬着唇角缓缓绽开一抹浅笑,感激又自豪地摇了摇头:“没关系,你告诉我的这些已经很是足够了,我很高兴,我和我爹爹都有幸帮到你们家。如果你不再像以前那么不正经的话,我可以考虑不讨厌你。”   金井阑闻言朗声笑了起来,萧武宥继续同他说了几句送别的话就要告辞,临走之前他忽然指着似曾相识的金狻猊香炉问道:“这个香炉造型并不多见,难道是贵国工艺?”   金井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那是你们李唐卢龙镇的秘传工艺,这种金狻猊铜炉的技法只有卢龙镇最好的匠人才懂得,我这一件是当初卢龙节度使送的,据说这算得是卢龙当地的宝贝,除了节度使他们朱家倒鲜少有人用,说起来我还真没见过它在街上兜售。”   裴南歌清清楚楚记得赵侍郎曾说这是在西市所买的异国古董,但照金井阑的话来看,这铜炉是卢龙的宝贝工艺,连本地都极为鲜见,长安的西市又怎会轻而易举寻得呢?她心中不禁犯起嘀咕,难道说赵侍郎刻意隐瞒铜炉的来处是另有隐情…… ☆、第073章 完璧归赵的遗憾(2) 第073章 完璧归赵的遗憾(2)   “不曾在街上兜售?”可裴南歌却清楚记得赵侍郎曾说这是在西市买到的异国古董,但照金井阑的话来看,这铜炉是卢龙的宝贝工艺,连本地都极为鲜见,长安的西市又怎会轻而易举寻得呢?她心中不禁犯起嘀咕,难道说赵侍郎刻意隐瞒铜炉的来处是另有隐情……   裴南歌一路上都在琢磨着那个香炉,反倒忘记了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在当下急需她费尽心思考虑对策,尽管她就算真的绞尽脑汁也未必能从容应对。   江都的雨落下就未再停歇,短短半月,邹府在一蹶不振的边缘循着崔珉和江宛若这两根救命的稻草,在汹涌的风波之中飘摇挣扎。   一行人再度回到邹府落脚时,竟真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江宛若周到有礼的招呼让众人这些天紧绷的心弦渐渐放松,裴南歌趴在桌案上静静看着面容憔悴却举止干练的江宛若,她这才想起,她急需思考应对的,是萧武宥。   她一个激灵撑起身,萧武宥乌青缎面的长靴踏着她心里的哀鸣缓缓走来,她发觉不穿官服的他比往常更为平易亲和,但那又如何呢,她提出了这场比试,如果赢了,她或许能守得云开见月明,但输了,她只能打掉牙齿活血吞。   因为她是说到做到的裴南歌,她不能食言。   但其实萧武宥却也并没有比她的心情好出多少。他并不知道自己应当如何去招架裴南歌来势汹汹的心意,但同时他又担心裴南歌因为输掉比赛而伤心难过。   人就是这样一种充满矛盾的群体,心里想的和口里说的永远不会完全一致。   “南歌……”萧武宥的话甫一出口,惊得裴南歌笔直从座上腾起身来。   “我很困,先回房去休息,你们慢慢说。”她笑呵呵把这番话说完,垂着头就从屋子里跑出来。江都的雨还在下,可她却丝毫感受不到半分清凉。   “你跑什么?”沈铭斐突然大力将她拉到一旁,“你同萧武宥怎么了?”   “没什么!”她此刻谁也懒得面对,更何况是这位同样令她头疼的沈铭斐。她别过头去不看他,作势又要继续往前。   沈铭斐脚步一转就拦在她前头,张出手臂说什么也不放她往前:“你要想跟这过去就先得告诉我,你同萧武宥怎么了?从案子了结之后开始你们俩就一直很古怪!”   “都说了没什么!”裴南歌使力推了推却推不动他半分,索性埋下头和背直接就要从他手底下钻过去。   沈铭斐眼疾手快一把揪住她的手臂把她往身前一带:“小南歌,你同他怎么置气不要紧,但我总归是关心你,你若是不告诉我怎么回事,你说我能放心吗?”   他这话说得极为真诚,裴南歌听着就有些过意不去:“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的出师试炼失败了,我输了,会挨罚的。”   “就为这事儿?”沈铭斐偏着头将信将疑盯着她看,“裴南歌,你撒谎也不先好好编编?你像是会因为受点责罚担惊受怕的人?你同我说实话,这次比试你赌的什么?”   裴南歌心里一惊,不曾想沈铭斐竟能猜得**不离十:“我……”   她抬起头来望向沈铭斐真诚的眼眸,在他那张向来无畏的面容之上,她清清楚楚看到她与他的界线,他是一个勇敢的人,她亦是一个勇敢的人,只可惜她的勇敢却不是为他。有什么关系呢,早说晚说终究要说,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躲得开南谯躲不开江都。   “如果我赢了,五哥就会答应试着接受我,如果我输了,就不再纠缠他。”她发现说出这一席话远远没有想象中艰难,只不过是一张口,水到渠成。   “看来现下是……”沈铭斐惊诧的目光里含着隐隐的期待,“你输了。”   是的,她输了,输得彻底,输得毫无防备,输在她自以为是,也输在她不自量力。那些想不通透的大道理在这样一个瞬间忽而异常清明,她不得不赞同心里的那个声音,那个声音不住撞击着她的心房,叫嚣着放弃。   “裴南歌,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沈铭斐眼角含笑,目光柔和而温暖。   “不记得,”裴南歌垂下眼帘轻轻摇头,“你说过很多话,我记不住,也不能记住。”   “那我再说一次,裴南歌,”沈铭斐坚毅的目光牢牢锁住她的彷徨,“我会一心一意待你好,你愿意同我一起回南谯吗?” ☆、第074章 悲欢离合总无情 第074章 悲欢离合总无情   沈铭斐的表白来得猝不及防,逼得裴南歌无路可退。她不是铁石的心肠,在听到沈铭斐这番深情而真诚的表白之后,她不能说全然不为所动。她感动也感慨,但她却不能仅仅因为感动就接受他如此深沉的感情。   她开心,但不贪心,她深切的明白苦苦追在一个人身后的苦涩,因为明白,所以她才更不能让对她有意的沈铭斐重蹈覆辙,   “我不愿意,”裴南歌清亮的眸子里氤氲着水雾,她自己也说不清那是感动还是感激,她不愿意,不愿意舍下长安城的朝雨晚风,不愿意舍下朱雀大街的络绎不绝,最不愿意舍下的,是她心里的萧武宥。   “沈铭斐,我敬重你不慕荣利、敢作敢为,我会因为有你这样的伙伴感到自豪。可是,我那并不是喜欢你。”   沈铭斐飞快眨着眼,看不清眼眸里的情绪:“但是这场比试你输了,你明白吗?你自己许下承诺,如果输了,你跟他就再也没有机会。”   “就是因为如此,我才更不能答应你,”裴南歌深吸了口气,朝着沈铭斐眨了眨眼,“我若是因为不能跟萧武宥在一起才退而求其次答应你,我未免也太卑鄙了不是吗?这么不仗义的人,你难道还会喜欢吗?我想,大概连我自己都不会喜欢。”   沈铭斐垂下眼苍凉笑道:“裴南歌你就不能对我说点好听的话吗?至少你得表现出你因为我对你的爱慕,感激得都快临表涕零不知所言,不行吗?”   “那好,沈铭斐,我很感激你,感激得都临表涕零不知所言了,这样行吗?”裴南歌弯弯的眉梢含着笑意,来势汹汹的愧疚被她竭力压在心底。   “行,你厉害,下回没有案子的时候再来南谯看看罢,我娘看见你会很高兴的,”沈铭斐缓缓抬起手臂,举在半空的手却在挨近裴南歌的发端时猛然停住,他颓然垂下双臂,朝裴南歌挤出一个自认洒脱的笑容,“我走了,如果有事记得来南谯找我。”   裴南歌望着他洒脱的背影在迷蒙雨雾之中渐渐远去,鼻尖的酸楚汹涌而来,她蹲在墙柱边任由难过铺天盖地席卷,那位渐行渐远的寥落身影是她儿时的伙伴,她刚刚拒绝了他的心意,她不能给他丝毫的安慰,他只能同她一样,在无人问津的荒野里静静等候伤口痊愈。   一方素洁的手绢出现在她越渐迷蒙的眼前,隔着眼帘的水雾她看不清楚来人的样貌,但那分莫名的亲厚之感却让她轻而易举认出他是李子墟。   “趁着还没哭花脸之前先忍下来罢。”李子墟蹲下来挨在她身旁,“萧兄挺担心你。”   他不提萧武宥还好,一提萧武宥她更是眼泪直掉:“李子墟你就不能瞧着我可怜兮兮的样子说点好话吗?在伤口撒盐有意思吗?”   “别、别,你先别哭啊,我说的都是实话,”李子墟一下子乱了阵脚,手忙脚乱想不出个好法子,“我不提他、不提他,你要是难受就同我说说话,兴许能好些。”   “我娘怎么就不把我生成个男的!”裴南歌抽抽搭搭半天突然冒出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这倒是听得李子墟不知道怎么接话,“我要是男儿身,就能像你一样天天跟着五哥,赶也赶不走。”   她掐着李子墟递过来的绢子眼泪鼻涕一把擦,好容易止住泪珠子时却发现自个儿的腿给蹲麻了,心里的委屈还就没完没了翻涌起来。   “我可记得你先前说你输得起,怎么这会儿跟赌坊门口的乞儿似的!”李子墟见她想要站起来,也就顺势搭了把手扶她,却不想被扶的那个人脚一麻就又直直蹲了下去,他一时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想笑就笑罢,你可别憋着,”裴南歌瞪了他一眼扶着墙柱子站起来,满是委屈道,“我哪能跟赌坊的乞丐一样呢,乞丐攒够钱还能接着赌,没准就发财了,我呢?我就是攒够家财万贯五哥也不稀罕我!”   李子墟伸手在她脑门上狠狠一叩,疼得她呼呼喝喝说不出话。   “你五哥他说什么了吗?他什么都还没说呢,你怎么知道他不稀罕你?他不稀罕你还追着来江都找你?不稀罕你还担心你被邹缇俞掐死?不稀罕你还答应你这莫名其妙的比试?”李子墟的语气更像是一个教训侄儿侄女的长辈,却唬得裴南歌一愣一愣。   “你的意思是……”裴南歌扑闪着哭肿的双眼满是期待,“五哥他稀罕我?” ☆、第075章 沉舟侧畔千帆过 第075章 沉舟侧畔千帆过   李子墟气得险些又是一巴掌拍去裴南歌脑门:“我说你这丫头查案挺聪明,对萧兄这事儿也挺执着,可怎么事情到你自己这儿就不动脑子呢?”   裴南歌闪身离他远了一大步,仔细护着自己额头小小声抗议:“我哪儿不动脑子呢。”   “你哪儿动脑子了?”李子墟叉着手开始细数他的孰不可忍,“你在南谯一声不吭跑了,考虑过后果么?明明是你自己有错在先,你不寻思着怎么跟你萧五哥解释也就罢了,竟然还等着萧兄来哄你回去?你说你这叫动脑子了?”   裴南歌吞吞吐吐半天,却说不出铿锵有力的反驳。   “你明知道邹缇俞那人疯癫无常,还主动送上门去套他的话,你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你要是真被邹缇俞掐死在当场,我们怎么想?我们都是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要凭借一个小姑娘的牺牲来破案?说出去丢不丢大理寺的脸,丢不丢你祖父的脸?”   李子墟语气平缓却句句直击要害,裴南歌引以为豪的伶牙俐齿技艺在这般有理有据的说辞下不得不偃旗息鼓。   “还有那天你因为金井阑的事情同我们几个闹别扭,你身在大理寺世家不可能不清楚他们办案的原则,你对金井阑有偏见故而要求真相也对金井阑不利,你要知道,这如果是大理寺其他人犯下这样的错误,兴许就再也碰不得案子了。”   裴南歌索性垂下头,规规矩矩聆听李子墟絮絮叨叨的教诲。她怎么早些没发现,这个看来忠厚老实且乡土气息十足的李子墟,教训起人来比叔祖父还要啰嗦。   “我知道错了,”裴南歌举着双手向他投降,“可我没想明白,明明我比五哥占先机,为什么他知道施修脚上沾着红泥。”   “所以才说你不细致,”李子墟看了她一眼道,“虽然萧兄比我们晚一步到现场,但他在查验屋子时留意到了你不曾注意的角落,他原本对地上的红泥很是头疼,但在发现施修衣服上的痕迹时忽然想到红泥也可能留下痕迹。”   他顿了顿又道:“但你查得太快,他还没来得及真的找出些确凿的证据,你就已经找到了凶器。不过你也确实太冒险了些,竟然敢想到林菊楠自杀之后自己掩埋了凶器。这个说辞漏洞太大,而他又并不清楚凶手脚上是否真的沾有红泥,所以他只好来诈一诈施修。”   “原来如此!原来看来越是复杂的事情反而越是简单,”裴南歌了然也释然,又想到李子墟先前说的话,寻思着萧武宥似乎真的待她不薄,也就终于有心思与李子墟接着笑闹,“求求李评事指点我接下来应当怎么做。”   “我指导你?”李子墟诧异看着她,“萧兄到底是你五哥还是我五哥?”   裴南歌很想狠狠去剜李子墟一眼,但偏偏说出这话的人一脸严肃认真完全不留给人任何机会去折腾。所以她认输了,她规规矩矩站好,决心同一本正经的老夫子死磕到底:“我说错话了,李评事不要生气,五哥是我五哥,也是你五哥,是大家的五哥。”   江都的雨似乎突然停了,听不见潺潺的水声。在这般静谧到极致的环境中,她忽然就想不起来自己先前究竟是因为什么而伤心难过。   “李子墟,你说,我还有机会吗?”裴南歌抱着手臂可怜兮兮地望着李子墟,虽然明知道他未必就能给自己指出一条明路。   “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这个比赛的提议是你提出来的罢?”李子墟偏着头问她。   裴南歌下意识点点头后又连忙摇头:“虽然是我提议的,但我不能说反悔就反悔!”   李子墟怒其不争道:“谁让你去反悔了?我是说,你提议比赛,可是你输了,你又是女儿家,萧兄多少会顾忌你们女儿家的颜面,不可能当着面就直截了当赶你走人,况且你是被裴寺卿托付给他照顾的,就算你不想同他一起,他却还得要给裴寺卿一个交代不是?”   豁然开朗的裴南歌喜出望外盯着李子墟,她为何在今天以前从未发现他这般可亲可敬。   李子墟接着又道:“只要你这一路上还能同我们一起,就多少还有些机会。况且我们并不会按来路返回长安,我们还得经海陵绕路去高邮,再从高邮返回长安。”   “为什么要绕路去海陵和高邮?”裴南歌刚一问完就恍然道,“你是要回海陵老家瞧瞧罢?高邮……难道是去查马元的身世?” ☆、第076章 病树前头万木春 第076章 病树前头万木春   “你这脑子果然都用在查案上了,”李子墟这才颇为满意地点点头,“金狻猊香炉的事确实蹊跷,以萧兄的智慧必然不会放任不管,再者说来,我姥姥的忌日就快到了,既然来到这附近,我还是想回去在她坟头上炷香。”   裴南歌觉着自己多少触及了别人的伤心事,一时有些过意不去,也就出言安慰道:“你别担心,你现在这么有出息,也算是衣锦还乡,没准你爹也会后悔当初抛下你不管。”   “但愿如此,”李子墟的目光落在远处苍茫的雾色之中,他背对着裴南歌小声吩咐道,“快些去休息罢,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   裴南歌刚梳洗停当,瞅见格子里被她当作珍宝供奉着的赤玉玲珑珰,鬼使神差地将它们戴在耳垂上,在模模糊糊的铜镜里隐约瞧得见耳珰的光彩。   而前来唤裴南歌出门的,却是她不怎么愿意见到的江宛若。   江宛若替她将那些物件一一装好,娴熟又贤惠,反倒让她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你不用觉得对我有愧,”收拾妥当后,江宛若坐到了裴南歌对面,“人生亦有命,我不认为我现下过得不好,但是同样的,我也并不认为你现下过得好。”   江宛若的话说得直白犀利,裴南歌心中却比先前舒坦。   江宛若白皙的指尖紧紧捏着衣袖,依旧是那般弱柳扶风,那是裴南歌只能羡慕的风姿。   “江……江姐姐,你为什么会爱上邹缇俞那个疯子呢?他跟五哥相比,真的是……”后面的话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要拿什么立场去问一个被她羡慕嫉妒许久的女子,为什么过得不幸福?   “大概是因为,我与他一样,都是疯子,”江宛若樱唇轻泯扬起好看的笑容,“再说,我若是不死心,你该如何是好呢。”   裴南歌呼吸一窒,她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只觉得江宛若的笑意又是凄楚又是怜悯,却独独没有喜悦。她奋力甩开脑海里面的各种奇异想法,江宛若还是那个江宛若,四年前如此,四年后亦如此。   “你这是怎么了?四年前那个横冲直撞的裴南歌去了哪里?”江宛若站起身来,目光落到她的耳垂后又笑了起来,“还记得那时你同我说的吗?你说你最明白萧武宥需要什么,现在呢?你还是这么认为吗?”   裴南歌讶异望着宛如春风的女子,百般情绪骤然失去了缺口。她是应当感谢江宛若的,或许。她并不是真的自信自己明白萧武宥的心思,她只是打从心眼里觉着,每一个在大理寺拼搏的人,最想看到的一定都是得到伸张的正义。   “走罢,他们在外面等着你呢。”江宛若轻轻推开屋门,门外是一碧如洗的晴空。   裴南歌拾起被江宛若塞得满满当当的行囊,缓缓走到门边。   “谢谢你,南歌,”江宛若的声音轻柔拂过她战战巍巍的心尖,惊得她鼻头泛酸,“谢谢你让我认清现实的差距,谢谢你肯留在邹家,谢谢你帮我解脱。如果有可能,这一辈子我们再也不要重逢。”   “一言为定!”裴南歌心中酸楚,仰起脸来朝着江宛若微笑。她想,或许正是命运的重压才让那个柔柔弱弱的江宛若犹如浮萍,她无从得知这株浮萍是用怎样的心情说出别离,她只好垂着眼头也不回地走出那间几乎让她窒息的屋子。   在江都难得一见的碧空之下,等待她的是两位白马轻骑的少年郎,以及未知的将来。 ☆、第077章 民风淳朴南蒲镇 第077章 民风淳朴南蒲镇   裴南歌这一路上都没有同萧武宥说话,一来是她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姿态去搭话,二来是因为她没有什么别的话要同他说。萧武宥好几次看着她戴着的赤玉玲珑珰,欲言又止。他寻思她要面子,而他自认作为这场比赛的赢家,在要求比试的人信誓旦旦许下永不纠缠的承诺后,自己再去主动招惹人姑娘实在有些厚脸皮。   在一场胜负已分且赌注惊人的比赛落幕之后,胜利的那方去向承诺过不再纠缠的失败方主动开口,似乎也没这个道理,于是这两人就在这样的拉锯中快马加鞭抵达了海陵。   李子墟兴致勃勃地介绍着沿途的风土人情,回到这片养育他成长的土地,他变得格外开朗。李子墟的旧屋在南蒲镇里,镇子并不大,往来的多是邻里街坊,见着李子墟都亲切地同他点头招呼。   李子墟离家已数月有余,屋里的桌案已经覆上薄薄的青灰,裴南歌和萧武宥本来想帮着打扫,但李子墟却推脱二人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无论如何也不肯让他们帮忙,裴南歌坐不住,就想着去厨房摸索做点吃食。   这时候,知道李子墟回来的街坊邻里背来自己种的菜、猎的野味堵得他家门口,街坊们见裴南歌要去厨房做饭,就将东西通通塞到她怀里,男人们就去屋里找李子墟聊天,几位稍微年长的娘子则留下来跟裴南歌一起生火做饭。   几个妇道人家聚在一起就开始谈论李子墟,她们把他夸得聪明绝顶世上无双,说南蒲镇几十年里难得出一个做大官的,提起来就自豪,明明是隔着小街的街坊,他们却看得比自家人出息了还欢喜。   尽管一路同行,但裴南歌在此刻仍然没想好如何同萧武宥自然而然地说话谈天,她从心底里害怕与萧武宥面对面相处,所以在听到李子墟招呼来帮忙的街坊一起吃饭时如蒙大赦,一顿饭边吃边聊,折腾下来大半天也就过去了。   送走了纯朴耿直的街坊后,李子墟提出要出去买些香烛,萧武宥却因为喝不惯当地的老酒而昏昏沉沉想要午睡。裴南歌决定在没说服自己厚颜无耻去主动搭话之前,拒绝一切同萧武宥静下来独处的机会,于是李子墟一提议,她立马就表明了自己坚决要跟着同去的决心。   李子墟自然拗不过她,安顿好萧武宥这边后带着裴南歌上街采买。   但南蒲镇太小了,孤男寡女走在街上,难免会引来各式各样的目光,尤其那个孤男还是整个南蒲镇引以为傲的李子墟。   “不错嘛,李小弟,当大官了!这你是媳妇儿?”壮硕大汉背着柴禾,看见李子墟后高兴得一巴掌拍在他背上,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裴南歌,一副了然。   裴南歌皱起眉头悄悄往边上挪,离李子墟两步开外以此来撇清同他的关系。   “李大哥!赶明儿你空了同我说说考试成吗?”这次奔上前来的却是个瘦弱的少年,少年看着裴南歌夸赞道,“这是嫂子吧!长得可真好看!”   裴南歌脚下一滑险些摔到地上,稳住身形之后又往边上挪开几步与李子墟远远拉开距离。   “李大哥!这位小娘子究竟哪里比我们镇上的姑娘好……你、你、你怎么就……”女子声音如泣如诉,看来当年曾是李子墟的迷恋者。   裴南歌暗自庆幸自己离得远,在她替他觉得无可奈何之时,却发现他比谁都更无可奈何。   但好在街对面的鞋铺解救了二人这种窘境,裴南歌机敏穿过围上来的人,钻进铺子里东瞅瞅四看看,却被一双白绸羽靴吸引了目光。那靴子通体素白,一层绸布一层纱羽,纷繁而不累赘,最特别的是,鞋面两侧点缀着斑斓的珠片,眼光下闪着不同的颜色。   “你喜欢这样的鞋?”裴南歌仍对着鞋子发呆,李子墟拿起那白绸羽靴径直就去问价。   “诶,你等等,”裴南歌拽着他袖子把他往回扯,“我几时说过喜欢这样的鞋?我只是觉得这鞋子看着很特别。”   “哎哟,原来是李兄弟回来了,这是带媳妇上街采买呢?”掌柜是个笑眯眯的中年男子,一身绸缎好不阔绰。裴南歌颇为无奈地又往边上挪去几步,但奈何铺子太小,没有地儿能腾出来让她与李子墟划清界限。 ☆、第078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第078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鞋铺掌柜的口才勘称天花乱坠,加之先前又将李子墟与裴南歌的关系误会得彻彻底底。李子墟作为土生土长的南蒲人,倒是不好与掌柜辩驳了,但裴南歌的态度却是势必要与他划明白楚河汉界。   裴南歌撅着唇,不大乐意去理会李子墟眼神里的尴尬。一心只惦记着做成一笔买卖的掌柜,瞧见李子墟手里拿着白绸羽靴后立即笑开颜,开始了滔滔不绝的自夸:“李兄弟,你这真是好眼光,这双鞋甭提多受小姑娘们的喜欢了。”   “你瞧瞧这白羽,那可是从鹅前颈取下的新羽,你再瞧瞧看这上头的五彩珠片。不是我虚说道,就这手艺,哪怕是搁在京城的铺子里头,那也定是难得一见的。怎么样,李兄弟,给你家小娘子买一双?”   裴南歌心中原本还对那鞋子存有几分向往,但被这掌柜的越描越黑之后,她丁点儿买鞋的心思都没有了,只觉得继续待在铺子里大约会带来越来越多不必要的麻烦,一心想着赶紧回去,可别再被人误会才好。   李子墟却回过头来煞有其事地问她:“你觉得这双鞋子如何?你及笄那时候我没来得及给你预备样礼物,这回补上成不?”他话音方落,那掌柜的脸色也就愈加暧昧了几分。   此时的裴南歌早已是忍无可忍的劲头,她跳将起来,拉着李子墟急匆匆往回跑,跑出好长一段路后,她终于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神色复杂地盯着李子墟:“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呢?”   一头雾水的李子墟这才有机会来问明白个原委,抬头一看,却发现裴南歌这小丫头竟然带错了路,一时没忍住,他竟就这般径直笑了起来:“我还能打什么主意?我不就是想补个礼么,你要是瞧不上大可以含蓄告诉我。我自己心里头也明白的很,我送的礼,自然是没法子与你萧五哥送的相提并论。”   裴南歌当真是急了:“我说的不是礼不礼的事儿!李子墟,你傻呀?你将来还娶不娶亲呐!方才你怎么也不晓得同他们解释解释。若是你的街坊邻居都以为你已经娶了妻房,以后还有谁家肯上门说亲?你就指着孤独终老罢!”   李子墟走上前,扶住她的肩头,将她掰往右手边的青石路:“首先,我并不觉得我会孤独终老。我回来南蒲的次数本就不多,时日也不长,他们即便今日说过了我的闲话,过不了多久就没人会再记得。其次,回我家应当走这边,就你现在这般认路的本事,能在长安城里活下来,真的是一种奇迹。”   言罢,他拎起香烛纸钱就信步朝前走去,裴南歌在他身后张牙舞爪做了个鬼脸。这一段回家的路程并不长,南蒲镇的青山绿水是好客的主人,午后的暖风醺得裴南歌整个人觉着有些微微的沉醉。   到家时,被土酒灌醉的萧武宥刚刚睡醒,正扶着额头满屋子找东西。   “你这是……”李子墟将手中香烛纸钱搁好,走上前去想要扶他一把。   “不碍事,”萧武宥摆摆手,委婉拒绝了李子墟的好意,扯出一记虚弱的笑容道:“我头有些晕,想喝点热水缓缓,可是没找着。”   裴南歌一边飞快地跑去厨房,将先前温在炉子上的热水提到屋里来,一边在心里暗自鄙夷着自个儿,埋汰自己没多大出息。不得不承认,尽管她已经好些天没与萧武宥说过话,但她心里,却从没有一刻不曾记挂他。   裴南歌拿起手掌大小的圆碗,咕噜噜倒上大半碗腾着气的热水端给他,萧武宥小声道了谢后就低着头默默喝水,这一溜的举止似若行云,虽不似诗画酒茶那般韵味十足,却反倒让裴南歌不知所措。   “南歌你好好照顾着萧兄,我先出去找人问问,看明天什么时辰上山合适。”李子墟搁下这句话后,就匆匆出了门。刹那间,屋里只剩下她和萧武宥两个人,她甚至还能听到自己心里打着的细密鼓点打着“急急如律令”,压根辨不清心里头存着的究竟是期待还是忐忑。   “你……”   “你……”   几乎同时开口的二人,在望见彼此面容的那一瞬笑出声来。面色苍白的萧武宥就连虚弱的时候都能笑得这般温和诚挚:“你先说罢。”   裴南歌怔怔看着他,她应该同他说什么呢?说她诚惶诚恐?说她胆战心惊?说她畏缩不前?说她相思成疾?   也许,是她终于按捺不住多年的委屈,也许,是她想纵容自己再多任性一次,她冲口而出的话语更像是嗔怪:“我说……五哥,你就不能,就不能,先低个头来哄我么?我是女孩子,我面皮薄……”   大着胆子说出这句话后,萧武宥却看着她笑出了声。   她心里再清楚不过,无论她怎么憋屈怎么不甘,一旦看见萧武宥,是无论如何也生不出任何怪罪的。她无心真的在这个话题上多作纠缠,接着就听见自己只道出些无关痛痒的话:“其实先前我一直想问,你那么大方让李子墟来帮我查案,难道是为了,有朝一日同他里应外合,打得我落花流水?”   萧武宥闻言,哭笑不得,戳了戳她额头:“那你现在是落花还是流水呢?”   裴南歌对着他没心没肺笑着,原来纵然真的有千言万语,到头来也抵不过寸寸柔肠。   “我说完了,五哥,你呢?”她敛起笑意,目不转睛望着萧武宥,生怕听漏了他任何一句话,漏看了他一个表情,“你方才想同我说什么?”   萧武宥含笑望着她:“我是想说你……你戴着这对耳珰很是好看。”   裴南歌浅浅一笑:“五哥你大可直接夸赞说,挑选这对耳珰的人眼光独到,我呢,定是会给足面子让你自己夸自己的。”   “可戴这赤玉珰的人……更是好看……”明明萧武宥是倚在离她半臂开外的地方,但她却觉得,他此时的话就像是在她耳边窃窃私语一般。那轻声细语,犹如极软的羽翎拂过她耳后,令她忍不住红了脸颊。   “严格说起来,这回我并不算是胜券在握,对关键证据的掌握只不过是我的猜测,”萧武宥叹了口气,面色中似乎漾起了几分无奈与歉疚,“这几天我时常在想,往日里你和子墟,与我一同分析因果,推断案情,这些似乎已在不知不觉间让我养成了一种隐隐的习惯。当猛然发现身边没有人时,就总是会觉得举步维艰。”   他这番心底话说得诚挚恳切,而裴南歌却不敢放任自己去妄自揣测他的意思,她似乎明白他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可在这太过漫长的追逐中,她越来越无法理直气壮地相信自己的判断。   她眨了眨眼,莫名所以地望着他:“五哥,你知道的,我脑子太笨,总不太转得过弯来,你想说什么?不论是好听的还是难听的,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一定乖乖听着。”   “别瞎想,”萧武宥又伸手抚过她的发端,一如既往,温柔得令人眷恋。“我只是想说,或许你我之间的比赛,并没有结束。”   他声音尚未落停的那一刻,裴南歌头一回认真的否定了自己,不,萧武宥的声音举止,于他而言,并非是一般的眷恋,那已经积攒为她的痴她的狂,久久不散,终身难褪。是一种近乎于看不清一切的迷恋。   正因如此,在听完他言语的那一刻,她几乎忘记了,世间还有这样一种名叫峰回路转的感动。她眨巴着双眼,努力望进萧武宥波澜不惊的眼底,心中因狂喜而轻轻颤抖:“没有结束,是什么意思?”   “南歌,我们再比两次罢。”萧武宥沉稳的音色,涉万水跋千山之后,终于落到她未曾枯涸的心田,“三局两胜,你看如何?” ☆、第079章 有生之年狭路逢 第079章 有生之年狭路逢   裴南歌当然不会拒绝,她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这一场以查案速度的快慢来决定感情归属的游戏,最初本就是由她提议的。   那时她信誓旦旦扬言,若是她比在他之先,他就要许她一个站在他身旁与他相爱的机会,若是她比他慢,她就当心甘情愿放开手,再不纠缠。几天前,她输掉了这场至关重要的关乎爱情的角逐,冥思苦想百思郁结之下的既是不舍又是不甘,只独独琢磨不透他的真意。   她明白,前一次她输在急于求成,也输在自以为是,正因为对比赛结果的过于看重,才牵扯着她堕渊而无力翻身。可当她终于说服自己努力换上另一种心情来看待萧武宥时,他终于肯摊开怀抱予取予求。她等着这一刻太久,久到她甚至不知道,此刻究竟应不应当在心底感激涕零。   “好!”她终于顺从自己的心意应声点头。她歪着脑袋朝萧武宥傻呵呵笑着,萧武宥清澈眼眸里的默许和纵容映进她的心里,像是潺潺的涓流,汇聚成一首最温柔缠绵的绝句,“三局两胜,五哥你已先行拿下一城,我一定奋起直追,不辜负您的厚望。”   “一言为定!”萧武宥伸出手,抚平裴南歌被微风撩动的发丝,借着裴南歌的力度缓缓站起身来,“南蒲的酒太烈,竟然喝得我头疼。我先去小睡片刻,待子墟回来记得叫醒我。”他谢绝了裴南歌的扶助,独自抻着墙壁步履虚浮地走进他的厢房。   他说的小睡片刻最终变成一夜好眠,谁都没有再去唤醒他。   而裴南歌却是在担心中辗转反侧了一夜。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就像做了一场梦。   她不敢轻易相信自己的记忆,她更担心他一早起来就已将昨夜的许诺忘记,所以大清早就守在了房门口等他。柔和的晨光中,沐浴着晨辉的萧武宥推门而出,依旧还是往日那副机敏睿智的大理寺司直形象。   “五哥!”裴南歌撑着门站起身,弓着身,一边揉了揉坐得太久微微发麻的双腿,一边匆匆问他,“你酒醒了?还记得昨晚上你做了什么吗?”   她一个劲眨着眼,羞赧的笑意下潜藏着她狡黠的不怀好意。这时她才发觉,原来这种往日里早已稀松平常的撒娇,在过尽千帆之后竟显得如此珍贵。   萧武宥拿眼角斜她一眼后若无其事地理起自己的衣袖,已提步前行:“很遗憾,我只是头痛,不是喝醉了神志不清,所以你若是希望借此伪装成生米已经煮熟的样子,下次记得再多灌我几杯。还有就是,你放心,三局两胜,我记得。”   “五哥!”裴南歌在他身后轻声唤道,“那,若是往后再也没有案子……又该如何?”   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她无疑想要咬掉自己的舌头,她知道这样的提问太直截,以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注定只会是两种--要么她黯然神伤,要么他于心不忍。此刻她无比后悔自己提议了这样一场比试,赌注是她的真心,却不见得是他的。   萧武宥抬起手臂覆上她的额头,他掌心里轻颤的温暖一如既往带着抚平人心的力量:“若是世间正义得到伸张,百姓再无冤屈,那当中定有小南歌出的一份力。”   “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裴南歌撅着嘴,所有想要反驳他的话语都堵在喉间,她发现由来就是如此,在这一场关乎爱情的博弈中,她一直都是追在他身后的那一枚卒子,她追着他,从懵懵懂懂到历经沧桑,可他却未必真的需要她。   萧武宥温暖的手掌抚过她的双鬓,他离她很近,近到他只要伸出手仿佛就是天长地久。   “若是真有一日再也没有悬案可破,你可还愿意同我倚马天下?”一定是南蒲的美酒太醇,所以他醉了,醉到绵绵纠缠又依依不舍,时至此刻,就连萧武宥自己也不相信,方才这些是从他口中说出的呢喃。   裴南歌又惊又喜地点着头,在他平和的语句里,她分明感受到他的动摇,这一刻她心中窃喜不已,她几乎就要以为自己成功叩开了萧武宥的心门。   萧武宥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迈步往屋外走,守在门口的李子墟早早备好了香烛纸钱等着他们出来。他说他姥姥已经安葬南蒲镇外的小山坡上,若是姥姥在天有灵,就还能看得见南蒲的山清水秀。   裴南歌不知道应该怀着怎样的心情去拜祭李子墟的姥姥,一路上,她甚至不知道应当若无其事谈笑风生,还是该说些不痛不痒节哀顺变的宽慰话。就在这样的挣扎中,三个人已经走到了山脚下,蓊蓊郁郁的树林遮挡住冉冉的红日,前树林里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迎面走来一位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   男子在他们面前停下脚步,目光瞥过李子墟时黑下了脸:“李子墟?什么时候回来的?来祭拜你姥姥?”   李子墟先是一愣神,表情突然就冷了下来:“原来您就是我十八年来难得一见的亲爹。真没想到,我这十八年里都寻不到机会跨进李家大门,今日竟会在这种时候以这样的方式见到您,我是不是应当同您讲一声‘幸会’,借此来表达我此刻的兴奋之情?”   饶是自认见过各种大世面的裴南歌此刻也不可避免的愣住了。李子墟的身世她是知道的,但她委实没想到来上山扫个墓也就能狭路相逢。面前这位面露凶光的中年男子就是李子墟那位迷信命数抛弃骨肉的狠心爹爹,这样的认知让她难以抹去心中的鄙夷。   李老爹锁着眉头,目光轻蔑地扫过裴南歌和萧武宥:“你在长安的事我多少听说一些,不过看起来你做了官也没见有多大长进,结识的都是些不入流的!”   这话显然是冲着萧武宥而来,但萧武宥却云淡风轻抬头望着风景,仿佛耳畔一言未进。   李子墟亦报以轻蔑一笑,身侧攥紧的拳头昭示着他的愤怒:“您觉得一个从没尽过父亲责任的人有资格说出这些话吗?爹,哦,不,我觉得该当称呼您一声‘李里正’才更顺口些。”   “逆子!你真当老夫愿意管你?你也不扪心想想,若不是李家帮持你跟你姥姥,你能好好活到现在?”李老爹许是被他这副态度撞到气头上,指着他口不择言起来,“你跟着谁不好,偏要跟着他这个倚仗家世不思进取的纨绔子弟,难道还能指着自己将来多有出息不成?”   李老爹说着,不忘丢给一旁的萧武宥一个鄙夷的眼色,话却是冲着自己儿子说的。   “倒是多亏了您这十八年来的帮持,让我和姥姥险些风餐露宿,”李子墟说起自己姥姥时,像是陷入了某种痛苦的回忆,裴南歌像是能够听得清他藏在话语后那清晰的咬牙切齿之音,“多亏您这十八年来的帮持,多亏了您!姥姥她甚至连抓药的钱都省下来,为的就是送我去长安赶考!” ☆、第080章 迷信半仙骨肉离 第080章 迷信半仙骨肉离   “逆子!逆子!你一出生就煞我李家,若不是你娘舍不得伤你舍不得把你送远,你能留在南蒲安安稳稳长大?”李老爹的口中仍然不住念叨自己对李子墟的网开一面,但说来说去却只是那几句。   “既然您这十八年来从不肯让我踏进李家的大门,我也自知自己不是李家的一份子,这些年来没有您我也过得很好,您又何必强迫我对您心怀感恩?。”   “也罢,老夫本就不该多管闲事,你在朝中与什么人为伍,又与我何干?”看得出这位残忍的李家老爹已经被自己儿子惹怒,似是恨不得一巴掌拍上来一般。“只是我得提醒你,你去什么地方不好,非要去大理寺,大理寺由他们萧家和裴家只手遮天,你区区一个毛头小子闯进去,他们怎肯给你机会让你大有作为!”   李子墟黑着脸望向他爹:“我很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于你而言我是给李家带来灾难的孽子,我从未指望您能认我。但所幸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想,至少姥姥她没有放弃我,萧司直作为大理寺的前辈也没有看不起我。”   李老爹“哼”声道:“你看不清楚他们,难道还看不清楚自己?他萧家是世家大族,有萧娘娘撑腰,你不过是个穷乡僻壤出去的穷小子,你拿什么与人称兄道弟?到头来不过是给了他机会踩着你的头往上爬!”   “李里正,看来您的消息有些滞后,萧司直他早已与萧家断绝亲缘关系,我并不想了解你在朝中究竟是倾向牛相还是李尚书,但我必须告诉你,萧兄他有没有真才实学,大理寺的文书足以证明一切。”   李老爹阴着脸:“哼,我倒是忘了,我李某不过区区一个里正,哪里比得过长安城的达官显贵。”   一直未说话的萧武宥微笑着走上前,温恭有礼道:“李里正威名在外,晚辈才疏学浅还应多向前辈学习才是,只是今日尚要上山拜祭亡人,不若改日晚辈再登门拜访请前辈指教,前辈您看可好?”   “免了,你萧家位高权重,李某招惹不起,”李老爹瞪了眼萧武宥后继续顺着来路往前走去,行到李子墟身边时狠狠拂袖,“不知悔改,难成大器!”   李子墟脸色铁青,辨不出是失望还是气愤。萧武宥走到他跟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缓缓摇了摇头,不再言他,领着二人继续往前走。   接下来的一路上,三人都没有再说话。   山高处可谓落英缤纷,盛开过整个春天的桃红梨白凋落在座座新坟与亡人作伴。李家姥姥的坟头在地势较为开阔的平地上,坟上已经长出青葱的野草,石碑上刻着的字迹被风霜侵蚀得模糊不清,但墓前还未燃尽的香烛却让此地不显凄凉。   李子墟将白烛点燃,又分了几只香给裴南歌和萧武宥,跪在墓前恭恭敬敬拜了三拜,接着又在坟头前燃着火,一张一张将黄纸燃尽。   “先前我同南歌说过我的事,”李子墟将一张未展开的黄纸放进火堆,火苗迅猛窜出来将纸层层包裹,“我出生时,一场大火险些把我家烧成灰烬,此后我爹找半仙测命,说我命里孤煞,养在李家只会令家里灾难不断。”   萧武宥皱起眉头:“听信这种说法未免过于武断,你毕竟是李家血脉,若是因为误信江湖骗子而害得你和李家不能团聚,岂非更得不偿失?”   被安慰的李子墟歉疚道:“南蒲镇的风气就是如此,许是人高路远,人们宁愿相信神明,也不相信父母官。对不起,萧兄,方才我爹他话说得有些过分,南蒲镇地方太小,他们对朝廷的事未必了解,许多话只是道听途说,你莫往心里去。”   萧武宥闻言轻声笑起:“我早已不是什么身世显贵的萧娘娘子侄,你我二人这一路既是大理寺的同僚,也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又何谈计较。”   李子墟感慨道:“我李子墟何德何能,有幸能在大理寺与萧兄并肩作战。”   “我说……”早就听得浑身不自在的裴南歌终于忍不住插话,“你俩在李家姥姥坟前这样互诉衷肠真的好吗?纸已经烧完了,要不要我下山买点,然后你们再继续?”   萧武宥和李子墟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笑出声来。   李子墟收拾好燃尽的纸灰拍拍手掌,拉萧武宥一同站起身,萧武宥笑着轻弹裴南歌的额头:“怎敢劳烦聪颖可人的南歌小娘子大驾。”   裴南歌捂着头傻呵呵笑起来,几步蹦到萧武宥和李子墟二人中间将两位称兄到弟的同僚隔开。   李子墟忍着笑意解释道:“我爹对风水堪舆、鉴往知来等事深信不疑,我听姥姥说,在我娘刚怀上我之时他就找半仙算过,说李家必有一劫。”   裴南歌听完,笑得近乎前仰后合:“就这样也配叫神机妙算?李家必有一劫?谁家没个不顺心的三灾八难,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一遇到不顺心就都是劫,若这么算起来,谁家都有劫。”   李子墟摇摇头:“在我家险些被烧之后,我爹又刻意去找半仙算过,他一听说我家被烧,就立马算出我娘诞下的必定是个儿子,说是诞下儿子必有大灾,避煞只有将儿子抱到别家才能消灾。”   裴南歌一路听着,没止住方才的笑声:“这更简单了,妇人怀胎,不是儿子就是女儿,半仙随便说上一个,若是对了就装模作样胡诌一个消灾大法,若是不对,他保准还会说些‘幸而是个女儿,灾难定能挡去半数’之类的话,也胡诌个其它的法子装模作样的替人消灾。”   萧武宥伸手拍弹她脑门:“你这江湖骗子的路数都是跟谁学的?我并不记得大理寺有什么人能教过你这些唬人的功夫。”   裴南歌揉揉被他弹得隐隐作痛的额头,嘟起嘴气鼓鼓道:“这还用专程去学?往常看你们审讯时可没少见过这类江湖骗子。”   李子墟被她那气鼓鼓的模样逗乐:“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爹深信不疑,可惜那时候英明的南歌小娘子还没出生,没人去替我揭穿那个半仙的骗术!”   裴南歌把这些话自动当做是夸奖自己,笑得合不拢嘴:“我赌十个包子,那半仙在算过你这一卦之后就云游四海不知所归!”   李子墟收拾妥当后领着二人往山下走:“比起十个包子,我更想问问,你俩是不是讲和了?这回谁先低头?”   裴南歌吐吐舌,藏到萧武宥身后扶着路边的矮树往山下走,刻意转移李子墟的话题道:“难怪我爹之前常说,越小的地方越多坑蒙拐骗之事,也是你们镇上人单纯朴实,才让那些装神弄鬼的骗子有机可乘。”   萧武宥明白她的用意,默默伸手让她拉着,嘴角扬起戏谑的笑意:“长进了呀小南歌,还能说出这么深刻的道理。”   裴南歌就这么笑呵呵跟在萧武宥身侧,时不时拿眼角去瞥他清俊的侧脸,心里实是有种难能可贵的知足。   “墟哥!”突兀的男子声音让三人微微愣神,走在另外一条下山小路上的男子突然冲到李子墟面前,一把握住他的肩头:“墟哥!真的是你!” ☆、第081章 重逢忽忆少年事 第081章 重逢忽忆少年事   李子墟大张着双眼,转瞬而过的惊诧之后是恍然大悟的兴奋:“洪寅!你怎么在这?你们家不是搬去海陵县城开铺子去了吗?”   被李子墟唤作洪寅的男子身形孱弱,瘦削的脸庞看着憔悴,此刻却满是溢于言表的激动,他扶住着李子墟的双臂几乎就要落下泪来:“我们家大半年前又搬回来了,我……我来拜祭我大哥和大嫂。”   眼前的景况有些奇异,李子墟和洪寅既像久别重逢,又如同生离死别,连裴南歌也看得目瞪口呆。   “你大哥?”李子墟的笑容僵在脸上,讶然道,“他……什么时候的事?”   洪寅垂下头:“几个月前,大哥生了一场大病,请来的大夫都治不好,他终究还是没能挺过去……在那以后,我时常会想起以前我们一起开开心心的日子,你和大哥事事都让着我,我们还约定将来有了出息要回南蒲相聚,可是他却……那么早就撇下我走了……”   李子墟僵直抬起手搭上洪寅肩膀:“是啊,那时候我们闯的祸总是大哥替我们背黑锅,他那样好的一个人……寅弟,你也莫要太过哀伤,你大哥他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你好好活着,替家里争口气,他在天有灵,若是看到你的生活有无尽的悲痛和缅怀,一定也会心痛。”   “我知道,我都知道,墟哥,”洪寅依旧垂着头,无奈道:“只是……只是难为了沙纱。”   “沙纱?”李子墟讶异道,“你是说小时候跟在我们身后的那个小丫头沙纱?她……难道说,她嫁给你大哥了?我那时候还以为她中意于你……”   洪寅摇了摇头:“她同大哥定了亲事,虽然还没过门,但我们家里都把她当自己人。”   李子墟恍然之后却是怅然若失:“以前我们三个没少为沙纱打破头,可……怎么连沙纱也……”   尽管洪寅稍稍抬起头来,他凹陷的眼眶难掩落寞和痛心:“大哥病逝之前已经同沙纱定亲,他们感情一直很好。家里人担心大哥心事未了去了地府不肯投胎,所以请半仙替他跟沙纱结成冥婚,但……没想到仪式已举行得差不多,沙纱却承受不住,竟真的割腕随大哥去了……”   “冥婚?”裴南歌和萧武宥异口同声问道。   李子墟亦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我怎么不记得镇上曾有这样的风俗,难道是最近几年拢成的新习气?”   洪寅皱着眉点点头复又摇头:“也不算是新习气,大约在半年前,镇上来了一个姓徐的神婆,街坊邻居都称呼她为‘徐半仙’,都说她能通灵解厄,不少家境富足的人家更是去托她替亡人结成阴婚。”   “那徐半仙真有这么厉害?你可曾亲眼见着?”问这话的是萧武宥,他在不知不觉间透露出一股浓烈的大理寺问讯风范。   洪寅警惕地看着萧武宥,却不肯说话,李子墟见状只好搭着他肩膀逐个介绍道:“这二位是我的朋友,萧兄和裴姑娘。这位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洪寅。”   洪寅这才接着道:“起初,我娘在上香途中偶然遇到了徐半仙,她说她算出我大哥在地府孤单无依,说是如果不给他结一门冥亲的话就会闹得老宅不得安宁。”   “那结果呢?老宅真的不安宁?”裴南歌好奇道。   洪寅连忙点头:“一开始我也不信,可说来也奇怪,自她算过之后,每天入夜时分我们家里人都会在屋子里听到有男人隐约的哭声……”   “这么邪门……”裴南歌小声嘀咕着,复又扬声问道,“就这样你们就信了她?后来呢?”   洪寅又道:“不止如此,我娘去找她时,还见过她别的本事。后来我娘带沙纱去完成了仪式,这边徐半仙又在我家中做法,而后倒也真的不曾再听到大哥的哭声。”   “只是沙纱去行过仪式回来之后一直神情恍惚,家里人只当她触景伤情,没想到她……没多久她就这样随大哥去了。”   洪寅说着几度哽咽,三人颇为体谅,也没再提起他的伤心事,的确,一夕之间失去最亲的兄弟和最好的朋友,对谁来说都会是一场噩梦。   裴南歌疑惑皱起眉头,微微扯动萧武宥的衣袖,这套怪力乱神的说辞她自是不会相信,甚至可以说,她已经在心底期待尽快去会会这位神奇的徐半仙。   萧武宥却轻轻按住她焦躁的手掌,温热的指节与掌心覆在她手腕之上,隔着单薄的绫罗蔓延到她心田,她深深吸进一口气,压下心里的跃跃欲试,渐渐回复心绪安静的望着近乎失控的洪寅。   “那,其他几户做过冥婚法事的人家也出过这样的意外吗?”萧武宥看向洪寅,示意几人沿着来路下山,“实在抱歉,大理寺查案的老毛病。我们边走边说罢。”   “其实在爹娘决定替大哥举行冥婚之前,就已听闻镇上的好几户人家也找着徐半仙做过同样的法事。”洪寅缓步走在几人身旁,“许多人都说徐半仙算得准,他们都在家里听到了亡者的哭声,做完法事之后就再也没听见了。而且,我家里人觉着,定下冥亲也不算是坏事,沙纱她自己也并没有抵触这趟法事,所以也就定了下来……”   洪寅像是极其不愿再回想,萧武宥还想问些什么话却见洪寅衣袖之中落出一支泥人,虽然形状不大,却能辨得出是一位翩然的女子。   裴南歌迈步上前拾起落在地上的泥人,许是人像之下的木棍是用实心黒木所作的缘故,握在手中却是沉甸甸的重量。   “寅弟你现在还捏泥人?”李子墟见到泥人之后仿佛也陷入对往事的回忆,“我还以为小时候的喜好大家都变了呢……”   洪寅走上前从裴南歌手中收回泥人,捋着袖口像对待珍宝一般仔细擦拭着泥人像上沾染到的灰尘,小心翼翼地将泥人揣进怀里:“有的喜好能变,但有的却会是刻骨铭心……”   李子墟忽然无可奈何笑起来:“你捏的是沙纱罢,我认得那身衣裳,那是以前我们三个凑钱给她买的生辰贺礼,其实,你心里一直有她,对吗?” ☆、第082章 南蒲镇古怪风气 第082章 南蒲镇古怪风气   “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我大哥与她心意相通,她若是嫁过来,至少我们仍旧算是一家人,可惜她……”洪寅感慨万分往前走,语气中透出的是深沉无尽的无可奈何。李子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也就是默不作声跟在后头,裴南歌和萧武宥更是不知如何接话,也只得跟着一道往前走罢了。   “墟哥,我家到了,我们俩这么些年不见,不如今日好好聚聚?萧兄和裴姑娘也一起进来坐坐罢。”不知不觉之间,几人已经下了山,顺着道走近了一座小院前,洪寅眼眶泛红,却仍是相邀几人进屋。   李子墟回过头来看向萧武宥,二人相顾颔首却都面露难色。   裴南歌看了他们二人一眼,突然上前抓着李子墟的手臂惊呼:“坏了!我出门前好像忘记把炉子上的火熄了,李子墟,你家屋子不会被我点着了罢?哎呀哎呀,这可怎么办!”   裴南歌当下焦躁不已,连发丝都随着慌乱起来,飘散在耳际周遭,李子墟闻言亦是一惊,看了看裴南歌又看了看洪寅,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洪寅见状更极为诧异,不忘耐着性子安抚道:“裴姑娘莫急,不如你们还是先回去看一眼,等收拾好了,一定要记着过来我家坐会儿。”   裴南歌闻言拔腿就走,一声道别也顾不上,李子墟和萧武宥朝洪寅拱拱手连说了几声“一定”后急忙跟上她。   “你几时用的炉子?早上你又没做早膳又没沏茶,用炉子做了什么?”李子墟赶上裴南歌,仍旧是一头雾水。   不疾不徐走着的萧武宥轻声笑道:“她若是不用炉子,如何给我们机会回去说案子呢?”   李子墟方才恍然大悟,指了指裴南歌又指了指萧武宥,连连摇着头笑叹道:“难怪这小妮子一开始对我满是敌意,她既然跟你如此默契,不来大理寺办案简直可惜。”   裴南歌偏过头,朝着李子墟做了个鬼脸,不多会功夫,三人就已回到李家门口:“李评事,你奉承谄媚的本事还不到家,本姑娘对于笨人的夸奖向来不觉得骄傲。”   “我说,”李子墟上前推开屋门,也歪着头看她,“你就这么过河拆桥?你不想跟萧兄……哎哟!”   话还未说完,裴南歌已是瞪圆了双眸一脚踏在他的鞋面上,突然袭来的疼痛使得李子墟只顾着龇牙咧嘴再不敢说话。   裴南歌睨他一眼,自顾自进到屋子里寻了个地儿坐下:“你们也觉得冥婚之事大有问题?”   萧武宥随后走进来落座:“听了洪寅的种种说法,那个徐半仙大有问题。”   “我也觉得,”李子墟刻意错开同裴南歌的距离,寻了别处坐着,“虽说南蒲镇历来有崇信神灵的习俗,但我当年离开时对这个徐半仙和冥婚的说法都是闻所未闻,看来这半年中,她一定动过什么手脚。”   裴南歌双手托着腮小声道:“我方才理了一下,似乎这徐半仙最大的神通之处就是她能让每户人家都听到亡者的哭声。”   “我可不信这些邪门歪术,”她撅着嘴说得倔强笃定,“既然是人装的鬼,那就一定会留下线索,只要将听到过哭声的屋子挨个查一遍自然会真相大白。”   她放下手去摸索桌上的瓷盏想要倒杯水润润喉,却听见李子墟在一旁笑得无所顾忌。   “你笑什么?我的推断就那么可笑?”裴南歌瞪圆了眼只可惜不能再跟去踩他一脚。   李子墟连连摇头,指着她两颊仍旧只顾着笑。   萧武宥闻声也望向她的脸颊,笑着给她递上了一方丝绢:“你是把烧完的纸灰都糊在脸上带回来了?”   裴南歌这下猜出李子墟定是在嘲笑自己脸上沾了什么脏东西,接过手帕之时顺道摊开手一看,右手的四根手指之间沾着一条鲜明的黑印,委实不难想象,这只手刚才托着的腮帮会被覆上什么印记。   她惊叫着跳起来,跑到厨房的水缸里舀出一大盆水,拿着丝绢蘸湿了仔仔细细擦拭脸颊。这时萧武宥也从屋子里出来,瞧见她手忙脚乱的样子,终是忍不住上前亲自帮她。   他接过她手中的丝绢一点一点拭去她脸颊上的黑印,轻轻柔柔,如同鹅毛拂过她心尖。   她不敢抬头去看萧武宥,却能感受到他面容的温和与关切,她缩回脖子在木盆子里仔细搓着手指间的黑色污痕,那黑色的痕迹像是生了根一般印在她手上,她越是急着想要洗去却越是洗不干净。   “别着急,似乎不是沾的纸灰,多浸一会儿,顺着一个方向就能擦去。”萧武宥覆上她手背的同时也替她抚平着心里的焦躁,他握住她的双手缓缓放进水中,在清澈的水中温柔而细致地替她擦去指间的黑印。   她静静地望着清水中虚握着的双手,鬼使神差提起他们之间的比试:“所以,这次揭穿徐半仙的诡计就是我们的第二场比赛,对吗?”   萧武宥愉悦扬着唇角,佯装犯难和委屈道:“南歌可是拆穿江湖骗子的好手,看来这一局我毫无优势……”   明明听清了他话里的逗趣,但当那沉稳又轻柔的语气听磨进耳中,她还是没出息地红了脸。那是她深爱的男子,她在锲而不舍地追着他跑遍苍山碧水之后,他似乎终于肯朝她伸出手。   “五哥,”手底下的哗哗水声尽数消失在她明媚的笑意里,“这回我可不会再瞒着你偷偷去查,我知道,查清案件的真相,绝不对只是某一个人的功劳。但是我也有信心,我会比五哥你先找出真相。”   旱雷般陡然袭来的叩门声,打破了此刻他们之间难得的温馨,裴南歌低头瞧见手中的黑痕已经洗褪,忙拭干了手就跟在萧武宥身后去开门。   摇摇晃晃的木门外,站着三位神情严肃、面容憔悴的中年男女,几人一见着大门打开就忙互相推搡着挤进门里。   在最前头领路的那妇人见着萧武宥后,扑通一声跪伏在地上:“长安城来的官爷,求求你们替咱们闺女讨个公道!” ☆、第083章 匪夷所思的冥婚 第083章 匪夷所思的冥婚   她话一说完,身后跟着的人也争先恐后地跪下来附和着讨个公道。裴南歌瞧了瞧四下无人就将大门关上,回过头又与萧武宥一同劝他们起身。   听到动静的李子墟从屋里出来,待看清门口的情形时就认出了跪在地上的都是镇上的街坊,忙上前扶起那位妇人:“张婶,你们这是……”   张婶见着李子墟后突然凄声哭诉道:“李兄弟,李兄弟你现在这么有出息,一定能替街坊们做主的是不是?大婶子求求你,求你看在我们街坊十几年来待你有如亲儿子的份上,替我们几家的女儿讨个公道!”   “诸位街坊都别跪着,先起来罢,”李子墟使力将张婶扶起,偏头指向身旁的萧武宥,朝众人介绍道,“这位是大理寺的萧司直,诸位若是有什么冤屈,大可与我们仔细说说,你们放心,大理寺一定会公正决断。”   张婶似乎是听了这席话才稍微放下心来缓缓站起身,后面跟着的几人见她已经站起来,也都不再执拗跪在地上不起。李子墟和萧武宥迎着几人进屋,裴南歌赶忙烧好热水替几人沏上青茶。   “这几位你应当都认识,”张婶语气不稳,依次指过另外两人,“这位是方屠户,这位是曾厨子,这半年来,因为那徐半仙做的那劳什子冥婚法事,我们三家好端端的闺女就再也见不到了……”   “你是说……”萧武宥皱眉,“冥婚?”   张婶连连点头:“三个多月前,我听信当铺钱掌柜的话,他说他要给已死的儿子做场冥婚的法事,看中了我闺女,答应给我些钱,让我家女儿同他儿子结成阴亲。”   “当时家里急着用钱,我觉着冥婚又不会损害闺女的名声,这样的钱若是不赚那就太可惜,也就答应了他的要求。没想到冥亲结成之后,我闺女就成天神神叨叨说胡话,后来更是跳进河里再也没醒过来……”张婶说着就哭出声来,裴南歌忙摸索出帕子给她递上去。   “我家闺女也差不多,”说话的是张婶旁边的曾厨子,一个大男人说话却文文弱弱还不如张婶泼辣,“她与周秀才儿子定了冥亲,他俩本来打小就认识,但我们家确实连像样的嫁妆也出不起,也不怪周秀才嫌弃。”   曾厨子舔了舔泛白的嘴皮,说得无比愧疚:“我闺女一等就是好些年,眼看年岁越来越大,我也跟着心急,后来周秀才找到我们说若是答应跟他结成冥亲,他们家就替我闺女筹备嫁妆嫁户好人家,我就答应了。可我没想到,她回来后就不愿说话,没多久就悬梁……”   曾厨子未说完的话被粗声粗气的方屠户抢过:“你们谁有我女儿惨!我女儿在做完法事回家的路上就活生生咬断舌头死了!外头人都说女儿是给别人养的,嘿,我看还真不假,我养这不孝女十几年原本指着她嫁给哪家富贵人家好分担她几个哥哥的辛苦,结果呢?还不如养几头猪宰了卖钱!白瞎了养活她这么多年!”   裴南歌蹙起眉,对这个方屠户待自家闺女的态度甚为不满。李子墟轻轻咳了几声,循循道:“方伯,你冷静些,先告诉我们,你女儿是同谁定的冥亲?”   “对、对,我都把这最重要的给忘了!”方屠户拍着自己光溜溜的脑门大声道,“是郑夫子的儿子!郑夫子许诺教我儿子读书,我还指着儿子以后像李兄弟一样有出息做官,那多风光!”   “也就是说,你们的女儿都是在死在举行了冥婚仪式之后?”萧武宥巧妙避开方屠户言语里对女儿的轻视,在繁杂的对话中抓住了关键细枝末节,“你们见过那个徐半仙吗?冥婚仪式又是如何?”   张婶替他二人答道:“我们都见过,徐半仙替那几家人挑选好冥亲对象后都要当面点化,这时候双方的亲人都是要在场的,等到举行仪式的时候,双方的亲人才不允许在场。”   “仪式行完后,徐半仙还要去男方家中做法,而女子此时仍然在梦中与亡人通灵,没几个时辰不会醒来,所以女子要么由家人接回去,要么等到几天后自行醒来离去。”   “现在越想越觉得,那个徐半仙一定是招来了鬼神夺取了我们女儿的性命!”曾厨子也随声应和道。   “鬼附身?这世上哪里来这么多鬼怪……”托着腮在旁认真听着的裴南歌忍不住小声嘟哝几句,又问道,“你们为何觉得徐半仙就真的能通灵?”   “我们都亲眼瞧见了,”张婶说得肯定,她身旁的几人也甚为肯定地点头,“她连我们家祖上做什么、眼下过得如何都说得清清楚楚。还让我家祖先附在纸鱼上同我们说话。”   像是生怕他们不相信般,其他二人也都竞相说出自己见过的徐半仙显灵,要多玄乎有多玄乎,听得裴南歌越发想要去会会这个神通广大的徐半仙。   “求求二位明府一定要替我们做主,揪出她找的妖魔鬼怪还我们女儿一个公道。”张婶说着就又要往地上跪下去,好在李子墟手快将她稳住。   在李子墟的好话说尽的劝导下,张婶几人将徐半仙的住处、活动习惯等仔细交代给三人后这才念念念不舍离开了李家。   关上吱呀作响的木门,裴南歌望向忧心忡忡的李子墟:“你怎么了?”   李子墟垂着头叹息一声:“我与洪家兄弟和沙纱是儿时最好的伙伴,没想到等我再回来时,洪大哥和沙纱都相继离开人世,洪寅他该是多么难过……恨只恨那个徐半仙骗人又害人,枉我还在大理寺做事,却连最好的朋友都救不了……”   萧武宥拍拍他的肩头:“人死不能复生,我相信,如果沙沙真的含冤而死,她也一定希望能由你这位好朋友来替她查明真相。”   “可不是嘛,李子墟你眼下最该做的,就是想想怎么替沙纱讨回公道。”裴南歌笑嘻嘻走到他二人眼前,及时阻止了气氛朝着伤春悲秋的方向演变。   她背着手朝萧武宥狡黠地眨眨眼:“五哥,我也想去找这徐半仙算一卦,你意下如何?” ☆、第084章 打定主意会半仙 第084章 打定主意会半仙   萧武宥绷起脸,冷冷说了声,“不行”。   裴南歌撇嘴,继续嬉皮笑脸凑到萧武宥近前循循善诱:“五哥你瞧,我年岁也不小了,难得会在这儿遇到这般神通广大的徐半仙,我难道不应该趁着难得的机会去算算我的姻缘吗?”   她话音刚落,原先还满面愁容的李子墟率先笑出声来:“别闹了,裴南歌,你的姻缘不是在这儿嘛。”   裴南歌嘟着嘴狠狠瞪他一眼,转头继续认真对着萧武宥撒娇:“五哥,你就看在我为了真相这股豁出去的冲劲的份上,批准我去算一卦罢……就一卦、仅此一卦,好不好嘛……”   这是裴南歌屡试不爽的招数,尽管心中无比反对,但萧武宥还是狠不下心真的对她说几句重话。所以他的反对化到行动上,也只是捏捏她的脸蛋或是敲敲她的脑门,寡淡到像是丝毫不见阻碍的力度。   “南歌,你自己算一算,自从跟着我们查案以来,你都说过多少个仅此一次了?”萧武宥冷着脸,却没有真要责备她的意思。“瞧瞧你自己的一双手,十个手指头可能掰扯的过来么?”   唯恐天下不乱的李子墟真的开始在一旁掰起了手指头数数:“头一次是伪造金蚕去逼茅溉认罪,第二次是自告奋勇让白露示范能用意念杀你,第三次比较狠,被邹缇俞拐走不说,还自己个儿主动送上门去,为的是激怒他借以套词儿,差点让他掐死你,这第四次嘛,勉强算你个温和的,小姑娘家家,就敢单枪匹马去找牡丹婶买秋石散……”   萧武宥面色稍缓,顺着李子墟的话头质疑裴南歌道:“你瞧瞧,李子墟才进大理寺多久,就已经见证了你那么多光辉事迹。这几次里头你哪一回不是发誓绝对下不为例?可你又有哪一次是说到做到了?”   “这次!”裴南歌狠狠瞪了眼李子墟,却不忘朝萧武宥讨好地笑着,她扬起三根手指,大有一副指天发誓的决绝意味,“五哥,这次我肯定说到做到,若做不到我裴南歌就是刑部的黑犬!”   李子墟又在一旁嘲笑她:“原来你还留了后招呢?跟着大理寺混不走就立马掉转头去跟着刑部跑?这主意妙啊!”   一直以来,裴南歌对大理寺的忠心耿耿自然是因为萧武宥,但从某种程度来说,要想同大理寺往来可以有多种方法,也并不一定非得跟着他们形影不离。正是因为抱着这样的小心思,李子墟的话无疑就是一针见血的抢白,在这样的时候她不得不承认,李子墟能进到大理寺办案自然是有其站得住脚的原因的,单就他的聪明才智反应机敏来说,确实不输给大理寺其他人。   “咳、咳,我觉得我们还是先说说案情,嗯,案情!”裴南歌忍着咳嗽悄悄挪了些位置给李子墟和萧武宥二人,“我是觉得,同样是被选中的冥婚对象,也许洪寅未来嫂嫂的死也与这个半仙有关,当然,我只是说也许。”   两个大男人没想到她真有翻脸比翻书快的本事,对着这样迅速变脸的人稍微有片刻愣神。好在萧武宥“久经沙场”,远比李子墟高出那么几个段数,他沉着脸道:“子墟,你得想法找到验尸的仵作,最好仔细问清楚些。”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地方,”裴南歌低着头想了会儿后,又急切的举着手表示自己有话要说,“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可是在我看来,这个徐半仙似乎是从一开始就选定了这几家的女儿。你们记得吧,她们几个要么是家里缺钱、要么是嫁不出去、要么呢就是在家中不受爹娘疼爱。”   “有道理,”萧武宥对这一点表示赞同,“这几位姑娘的死因似乎也都较为寻常?”   “张婶的女儿是投湖,曾厨子的女儿是悬梁,方屠户的女儿是咬舌,若再算上沙纱,她是割腕,”李子墟挨个盘算着,“看来她们的死法都不尽相同,似乎并不是要用某种类似仪式的手法在杀人之后震慑旁人。”   “嗯……”萧武宥沉吟片刻又道,“既然出了人命,衙门定然不会不管,子墟,你的任务有些重,怕是还得去衙门查查看是否有审讯的记录,再细究那些记下的内容里是否提及到钱掌柜、周秀才、郑夫子几家人,查看他们是如何择取冥亲的对象,又是否也在家里听到亡人的哭声。”   李子墟点点头表示领命,瞧了他二人一眼后主动请缨先去下厨准备午膳。   萧武宥转头对裴南歌道:“你不是很想去算上一卦吗?这一回我倒是可以准许你去多算几卦,但前提是,你必须安安静静待在我旁边。”   裴南歌欢快蹦起来,连声应道:“一定的、一定的,萧司直放心,小女子一定尽忠尽责,绝对不给大理寺抹黑!”   萧武宥忍俊不禁:“你怎么年岁越大反倒越发顽劣呢?方才那他们说过的徐半仙的手段你记下了多少?”   裴南歌又仔细回想了一番道:“听起来似乎都很玄乎,但我总是感觉得出是徐神婆布的诡计,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揭穿她……”   她心里委实担心,徐半仙这么个以糊弄人心为生计的江湖骗子,说不准恶行败露之后会做出什么狗急跳墙的事,若是能功成身退那是最好,但她心里却也清楚,碰上这么个不要脸也不要命的骗子,大抵是要拼个鱼死网破。   “你别想太多,”萧武宥不知何时已走近到她身旁,抬手搭在她肩头示意她安心,“尽管我们现在还在比赛,但所幸这次我们的目标一致。”   “你既然叫我一声五哥,我就一定护你周全。况且,”他灵光熠熠的眼眸如同璀璨的星河,“我们此番最重要的目的并不是揭穿她骗人的把戏。”   “咦!你说不是为了拆穿她的骗术?”裴南歌垂眸避开他明亮的眼眸,心里却因为他说的话绽开朵朵缤纷的小花。   萧武宥铁了心故弄玄虚:“等会儿你回屋之后记得随手编个生辰八字写好,明天出门时交给我。”   或许是因为心里的花开得太美,裴南歌觉得自己耳朵脑子渐渐转不过弯:“还要写生辰八字?难道我们真去找她算姻缘?”   萧武宥扬手拍在她脑门上:“你这脑袋瓜都装着什么?我又没让你写上你自己的生辰八字,你就瞎编罢,反正这个你最擅长。至于我们此番的目的,等成功之后你自然就会知道。” ☆、第085章 与江湖骗子斗智 第085章 与江湖骗子斗智   当次日晨起,裴南歌一身男儿装打扮出现在萧武宥眼前时,他大睁着眼诧异道:“你跟着大理寺跑过那么多地方,平常从没见你顾及着要女扮男装,这回怎么突然心血来潮?”   裴南歌吐吐舌,却是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她自然不敢说她昨天上街时被众多街坊误认为是李子墟娶回来的小媳妇,今日指不准一走到街上就会被乡亲父老们给认出来。这南蒲镇地方小,若真是被认出来,那徐半仙只怕也会多怀疑他们,多几分防备,想要尽快查明真相,也就相应困难许多。   她伸出手指在灰扑扑的脸颊上轻轻刮了几下,朝萧武宥得意洋洋道:“这是我拿灶台上的锅灰掺了些水粉抹脸上的,怎么样,看着像是个风尘仆仆来不及洗脸的男子汉罢?”说着她就抱起手臂,将蹬着胡靴的双脚不羁向外撇着。   萧武宥托着下巴仔细看了她一会儿道:“除了个头矮了些,周身上下看起来还真像是那么回事。对了,你写的八字呢?”   裴南歌将手中捏着的纸条塞到萧武宥手掌心中,萧武宥打开纸条瞥了一眼随口就问道:“看着似模似样的,这是谁的八字?”   裴南歌抱着手臂朝他嘻嘻一笑:“我不告诉你!”说完,她就故意学着男儿家的走路方式兴冲冲往外头去了。   萧武宥同她并肩走在路上,来往街坊虽然觉得他二人看着有些眼熟,却也没有人真能将他们认出来,二人这一路依照张婶留的话,顺利找到了徐半仙落脚的白莲观。   午后的阳光正好,破旧的白莲观被拢入成荫绿树的怀抱中,尽管是暮春夏初有暖阳熏沐,整座白莲观却显得异常萧索。   裴南歌按照张婶交代的话,上前将门环叩出了三长三短的响声。不多时,一位身着深青色道袍,头戴青天冠的道士前来打开了大门,他站在石阶上面色不善地望着二人:“我瞧你二位仙缘太浅,只怕白莲真人帮不了你们。”   萧武宥含着笑意上前往那道士手里塞了几枚通宝:“还请道长您行个方便。徐半仙名声在外,我们两家人想替早夭的亲人定一门冥亲,特意带来两家弟弟妹妹的八字,能否通融一下让半仙算算是否能成?”   那道士接过钱后飞快揣进怀里,另一手装模作样地捋了捋半长的胡须:“也罢,见面即是有缘,先带你们见见真人也无妨,但能不能将她请动出马,还是得看你们的造化。”   裴南歌心里对这人甚为嫌恶,但面上却装着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一言不发跟在萧武宥身后往观里走。道士带着二人穿过进门的小院来到神堂,又从老君像右旁的暗门进去,暗道里只有微弱的烛光,越往里走越是暗淡,偶尔有凉风吹来,惊得裴南歌牙关轻颤。   萧武宥听到她牙关打颤的声音,轻笑着伸出手握着她的手腕。在微弱的亮光里,她看不清楚萧武宥的神情,却能透过手腕间的温度感受到他传递过来的安定。   所幸并未走得太久,烛火愈发明亮了,尽头处是一间房门半开的隐室,道士轻轻敲了两下门,他们还未推门进去就听得里面一把苍老的女声传来,音腔分外绵长悠远:“万象皆有缘,二位既然前来求半仙点化,又为何不肯放下心里的猜疑?”   裴南歌与萧武宥惊讶着望向对方,没曾想双方连照面都还没有打,这所谓的半仙就一针见血说出了二人心里的想法。   萧武宥松开裴南歌的手,投了个淡然的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二人跟着道士进到屋里,除了黑暗和阴冷,实在没有更适合的辞藻来形容这间屋子的诡异。   徐半仙眯着眼坐在屋子正中的石台上打坐,她的头发已经白去大半,微弓的脊背看上去像是一口罗锅:“本仙乃太上老君座下白莲上仙转世,今世是渡厄白莲真人,因本仙尘缘尚深,今世尚要留在凡尘点化世人,故而只为‘半仙’,二位小兄弟对本仙不敬,就是亵渎道德天尊的真义。”   裴南歌听着她拉出各路神仙的名头给自己头上戴高帽,就觉得恶心,却还得立时露出知错能改的模样压着声音粗声粗气道:“真人,您教训的是,教训的是。”   “本仙听说二位是来求算冥亲一事?”徐半仙闻言,颇为满意点点头,她缓慢张开双眼,细长的眼角扯到其满面的褶子,使她看上去就像笑得阴阳怪气的孟婆,“既然你们不信本仙,又为何要找本仙?这样的法事不做也罢”   裴南歌一愣,内心对她这副模样极为厌弃。萧武宥却依旧保持着沉稳镇定,他了然一笑,放了颗银豆子在供桌上,朝着徐半仙拱了拱手道:“这是我们对老君的一点小小心意,还望半仙体谅,我们只是凡人,未曾亲眼见过半仙的本事,难免会有所保留。”   石台上的徐半仙睁着一只眼看了看银豆子,满意地“嗯”了一声。   萧武宥又道:“但半仙您的神通已广为流传,既然众人都相信半仙,我们也认定半仙您自然有足以让人信服的本事,所以,与其去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方士做法,不如求助于半仙您,更事半功倍,可教家人安生放心。”   他这一番话说得甚为直白,亦算得上恳切,但徐半仙这种自诩神明转世的修道真人却从中读出了别样意味,她缓慢地点着头,脸上的褶子便随之争先恐后抖动起来:“难得你如此实诚,仙界众神自然不会怪罪你们这般真性之人。你们是要替谁定冥亲?”   萧武宥低着头甚为有礼:“是在下想替早夭的弟弟求定一门冥亲,选中的女子就是这位仁兄的小表妹,但她是生人,不知能不能成?”   徐半仙线挑了挑眉:“既然本仙出马,不管生人还是亡人,就没有办不成的阴亲。你二人速将结亲之人的八字写上呈来与本仙瞧瞧。”   一旁的那个青袍道士端着笔墨来到萧武宥跟前,萧武宥从怀里取出方才裴南歌交给他的纸条认真摊开,提起笔在红纸上落下数十字后放到道士手中的托盘上。裴南歌看不清那上头写了什么,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这一段事先并未演练过,一时她只觉既兴奋又紧张。   萧武宥解释道:“写在上面的这个是舍弟的生辰八字,写在下面的是生人的生辰八字,劳烦半仙,请您细算算他二人是否合适。”   道士端着托盘又呈到徐半仙的面前,半仙展开红纸之后皱起了满是褶皱的脸:“你弟弟原是显贵长寿命格,中途生变只怕是因太过显贵招人记恨,于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   “至于这位生人呢……”徐半仙摸着那张红纸却是止不住叹息,“原本是平步青云的命格,可惜却是女儿身,这就注定命里带衰,若是与你弟弟婚配,只怕会将地府冥司的晦气也会尽数沾染上身……”   裴南歌垂下头隐去脸上的神情,萧武宥知道这徐半仙此言一出就是要坐地起价的意思,也就佯装惊讶顺着话头往下问道:“不知半仙可有破解之法?实不相瞒,我弟弟生前就对这位姑娘心仪已久,可惜命格不佑,现在家里人只希望他可以走得安心,所以不惜耗费重金也要促成这段亲事。”   徐半仙的脸色闻言略有改变,只是看不明阴晴,萧武宥继而又道:“不过我们也知道半仙您是得道高人,替凡人逆天改命兴许会劳损高人元气,真是天命必要如此不眷,我们也断然不敢再做别的奢求,如若他二人实非良配,我们也只好就此作罢,不求所谓冥亲。”   说罢他拱拱手作势就要往回走,只听徐半仙扬声唤道:“等等!” ☆、第086章 法力无边徐半仙 第086章 法力无边徐半仙   唤出这一声的徐半仙收好红纸摇头晃脑道:“若是普通的道士那也就没有法子的,不过本仙既是白莲真人却有本仙的办法,只不过通灵问道讲究心诚,本仙要替两个原本命格相冲的两人定下冥亲近乎逆天改命,所费周折之大是普通道人不可比拟的。”   “你二人寻到本仙,也算与仙家有缘,本仙不妨把话说在前头,你们若是执意让她二人行冥婚法事,其中花费势必也会多出不少,本仙希望你们考虑清楚,若是家中财力不足,本仙倒是建议你们两家不妨另寻良配。”   萧武宥依旧噙着温和无害的笑意:“无妨,我们两家本就不在乎那点钱财,只不过我们如今尚且未见识过半仙的本事,回头爹娘问起来时我们若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怕家中长辈不肯拨来来银钱。”   “也罢,就让你们见识见识本仙的法力,”徐半仙从石台上站起来,朝着那道士道,“徐三,替本仙备好神坛,本仙这就开坛做法。”   不消片刻,道士徐三就已把徐半仙做法的各种道具一一摆好。徐半仙先是在神坛中间的炉鼎里点上三炷香,对着天上诸神深深一拜,徐三见状又端来一个砌着炭火的铜盆,铜盆里是滚沸的青油。   徐半仙嘴中念念有词地围着炉鼎转了三圈,忽然仰天长啸一声又猛烈地甩动着头发,她本就散乱的头发在经过这番折腾之后越发凌乱,蓬头垢面就像是个疯子。   她在行到铜盆前忽然止住动作,眯起眼大声念道:“上天入地白莲仙人降身,此身金刚不坏,奉劝尔等孤魂野鬼尽数退散早日投胎!”   说着她就捋起衣袖,闭着眼将双手浸在油锅中一番摸索之后取出两块乌黑发亮的石块,徐三赶紧递上布帛让她擦手,她又用另外一块红纸将黑石包好,更是特意将其中一块交到萧武宥的手中。   裴南歌特别留意到徐半仙的手臂,她衣袖卷起的手臂虽然刚刚从油锅里浸过,却在她的手臂上看不见半分的红痕,就如同从来不曾伸进油锅里一般。   裴南歌望了眼萧武宥,见他也是一脸严肃。   道士徐三朝着萧武宥解释道:“此为白莲真人求仙问道之通灵石,你且将灵石捧在手心里,半仙自会听到你的心声,替你召寻已失的亲人。”   萧武宥趁着道士不注意,悄悄将黑石递给裴南歌,裴南歌将灵石放在鼻尖仔细闻了一阵而后了然,趁着旁人不注意又立即塞到他手中。   萧武宥依言将灵石捧在手心里,将信将疑等着徐半仙等人接下来的动作。   这时徐三又从外头端进来一个盛着清水的木盆,将一只折好的灰色纸鱼交到徐半仙手中。徐半仙依旧眯着眼,对着折好的纸鱼猛地吹了一口气,只见那纸鱼迅速涨圆,大小就同真的鲤鱼一般。   徐半仙将乌溜溜的纸鱼放进盆里,那纸鱼也就如同真的鱼儿一般浮在水面上游来游去。饶是一心认定这一切都是骗术的裴南歌也不免觉得匪夷所思,她俯下身仔细看了看清水之中的纸鱼,却又实在未发现有何可疑。   “握紧灵石,”徐半仙微睁着眼看向萧武宥,两只手平放在木盆上面比划开来,“很快,你弟弟的魂魄就会附身白莲仙鱼之中,你有什么话想同他说,都能在今天告诉他。”   说完这些,徐半仙突然停住所有动作,紧紧闭上了眼。一时间屋子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只有木盆里纸鱼凫水的声响异常清晰。   “兄长……兄长……”低沉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裴南歌和萧武宥连忙在环顾屋内找寻声音的来源,而屋子里,他们四人都紧紧闭着唇,谁也没有开过口说话。   这时候徐三却朝着二人指了指木盆,二人顺着他手指望下去,却又听见那声音:“兄长……是你来看我了吗?”   萧武宥朝着裴南歌使了个眼色,裴南歌会意退到一旁悄悄观察着各处。   “是我”萧武宥伏在木盆边上,话是对着水里游来游去的纸鱼说,但目光却像是逡巡在屋内各处,“二弟你在底下过得可好?可有孤魂野鬼欺负你?”   “兄长,你们替我烧的纸钱足以打点下面的花销,没有鬼魂敢欺负我,可是……没有谁愿意陪我……”这说话的声音说不出的可怖,就像是穿过层层洞窟的阴风。   “二弟你放心,我们已经替你定了一门冥亲,就是你一直喜爱的那个小姑娘,你与她结亲之后就有她陪着你。”萧武宥说得情深意切,若不是裴南歌知道他家中没有弟弟,只怕连她也都会被他的举止感动。   “兄长……我时常会回到家中看望爹娘和你,我很想念你们……若是我不能投胎,能时时回来长伴爹娘身旁我也知足……只是这里太冷,我好像就快撑不住了……”   诡异的男声越来越远,像是随时都会淹没在水里,萧武宥扶着木盆的边缘急忙道:“二弟你放心,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们一定会让你完成心愿。”   “多……谢……兄……”诡异的男声还未说完却听到徐半仙忽然“哎哟”一声跌坐在地,紧接着是类似于石块落地的丁冬声。   裴南歌缓缓走到徐半仙的面前,弯下腰拾取地上的米黄钱袋,没错,自从上次听取李子墟的建议将钱袋里的银钱换成石子之后,这个钱袋一跃成为她用得最顺手的武器。   徐半仙坐在地上揉着被她钱袋击中的肚子,指着她就是一通乱骂:“你哪家的浑小子,竟然敢打本仙的主意!你可知道惹怒白莲真人、顶撞太上老君是要连累全家永世不得翻身的罪过!”   徐三也回过神来就要冲上前去对裴南歌拳打脚踢,萧武宥一把拉住怒气冲冲的徐三将他反钳着手押到徐半仙边上,这样一来就连徐半仙也不敢动弹半分。   “你还装?”裴南歌收好钱袋,抱着手臂依然模仿着低沉的男子嗓音,“你的诡计已经被我们识破,就你这种已经过时的江湖骗术也好意思打着半仙的旗号招摇撞骗?” ☆、第087章 戳穿骗术惹麻烦 第087章 戳穿骗术惹麻烦   被萧武宥钳着手臂的徐半仙蹲坐在地,眼神躲躲闪闪避开裴南歌的逼视,口头却是抵死不认:“太上老君面前岂容尔等凡夫胡言乱语?你们方才已亲眼见到本仙的法力无边,竟然还敢诋毁本仙,信不信本仙做法让孤魂野鬼通通缠着你们!”   “法力无边?来啊,你若是真有这等本事,不妨真招来孤魂野鬼让本姑娘开开眼界也好,”裴南歌不屑冷笑,“你真以为你这些拙劣的手段能骗得了天底下所有人?”   “你、你胡言乱语说的都是些什么,本仙、本仙是白莲仙人转世,你们懂不懂!”徐半仙作势就要挣扎着起身,萧武宥用脚尖狠狠一踢,她又跌坐在地恶狠狠龇牙咧嘴。   “好,这可是你让我说的,那我可就好心将你的骗术公布于世。”裴南歌的唇角挂着浅浅的笑意,却与她这身男装打扮极其不相称。   “相信你最引以为豪的就是这个什么白莲仙鱼的把戏,对罢?好,那我就先来揭穿你这个把戏,”裴南歌走到木盆跟前,轻蔑看着徐半仙,“纸鱼说话的把戏不过是你用腹语装出来的假象,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从洞窟中传来的阴风。”   “哼!你有什么证据……”徐半仙哼哼几声说得中气不足。   “证据?”裴南歌瞪他一眼道,“我拿钱袋砸中你肚子后,你哎呦一声,连剩下的字都装不出来,这难道还不够?难不成你是想让我们逼着你一边说腹语一边同我们说话?你要是真自信你能做到,我倒是不介意……”   “够了!”徐半仙怒道,“就算是腹语,那也是白莲上仙附到我身之后的神力,不然为什么只有本仙才会,你们这种凡夫俗子是羡慕八辈子也羡慕不来的。”   裴南歌耸耸肩,对于这样的神力,她当真不见得有多么稀罕。她挨着木盆边沿小心翼翼拎起那只乌溜溜的纸鱼:“先前我还奇怪这纸鱼的颜色为什么不灰不黑好生奇怪,现下看来似乎为了掩藏这鱼尾巴里的玄机。”   说着她一把扯开纸鱼的尾巴,只听“咚隆”一声,鱼尾落下一块乌溜溜的东西。   裴南歌捡起那块东西放在鼻前嗅了嗅,倏然轻笑道:“原来是块澡豆,你倒是好法子,澡豆放到水中自然会浮在水面上一段时辰,加之里头是猪胰研磨成的粉,久而久之就会在水中浮起一层浅膘,更是能推着这纸鱼随水漂动。”   徐半仙神情躲闪,但似乎是打定主意要垂死挣扎:“就算确如你们所说,本仙用了某些手段,但这也并不能否认本仙是白莲仙人转世的事实。因为本仙能在仙人附身之后以金刚不坏之身自油锅中取物。”   “油锅?”裴南歌闻言摇摇头嗤笑道,“这么拙劣的手法我都不稀罕来戳穿,你倒还真的引以为豪?”   她指向那一盆渐渐冷却的油:“你也不闻闻,谁家的油锅里泛着醋的酸味?你真当我们不知道,你那看起来滚沸的油其实全是根本没被煮沸的醋,当然不会将你的手烫成红烧肘子。”   萧武宥在旁克制不住笑出声来,只恐气不到徐半仙似的又补上几句:“顺便一提,其实我家里根本就没有弟弟,徐半仙,你自称上神转世,竟然连这个都算不出来?”   “那是、那是因为……”徐半仙妄图辩解却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愤怒指着二人高声吼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是谁派来侮辱本仙的!”   裴南歌忍住笑意,清了清嗓道:“你二人的这些诡计已经被我们识破,奉劝你们如实招来,张家、方家、曾家的女儿以及那个叫沙纱的女子是不是你们做恶行的凶?”   徐半仙看了一眼徐三,愤愤瞪着裴南歌道:“什么张家方家,什么沙纱,本仙根本不认得他们!再说,本仙是得道真人,真人的手里怎可能沾染血腥!不信你们可以去衙门里查,他们都是自己寻死的,与我们没有关系,不是我们害死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自愿的?”裴南歌走到徐半仙面前,目光狠狠逼视着她。   徐半仙扶着自己的小腿躲开她,躲躲闪闪不敢看她:“来我们这里定冥亲的人有许多,但其他人都平安无事,只有她们几个出事,这……这不是她们自愿的还能是什么?没准就真是因为她们对亡者情深意重才起了念头下到阴曹地府陪他们。”   裴南歌嗤道:“她们当中有好几个连结成冥亲的对象长得是圆是扁都不知道,何来的情深意重?”   徐半仙挣扎着要站起身来去与裴南歌理论,萧武宥只得松开对徐三的钳制将整个手臂的力度用来徐半仙按住不让她接近裴南歌。   裴南歌稍微往后退开一步,冷着脸盯向徐半仙满是褶子的脸:“你最好老实交代,那几位姑娘来到你这里之后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   徐半仙正要开口,萧武宥却抬手拦住她道:“别告诉我们说什么鬼魂附体,你这个半仙的本事我们方才都已经领教过,你要是再撒谎,我手里这力度可是不会留情的!”   被噎下话头的徐半仙陡然改去先前的不知悔改,讨好地朝着二人央求道:“我看出来了,你二位都是高人,行、行,我认栽还不行吗?只是这老腿不中用,地上坐得太久凉得膝盖疼,求二位好汉准许我起来再说成吗?”   萧武宥警惕看了一眼徐半仙,她又可怜兮兮哀求道:“求求二位行行好,我虽然打着半仙的名头骗人,却并不曾做过什么杀人放火十恶不赦之事,二位也不至于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求求二位了,有话好好说,互相行个方便。”   萧武宥拧着眉头看向裴南歌,裴南歌本就心软,听那徐半仙这么一说又看她一把年纪自然也是不会再多加为难,她朝萧武宥点点头也准备不再追究。   萧武宥瞥了眼她二人估摸着她也折腾不出太大的动静,于是就渐渐松开了对徐半仙的钳制,目光却一瞬不眨紧盯徐半仙的动作。   徐半仙扶着石台和炉鼎慢慢站起身来,看起来也实在不像是能折腾出什么太大的动静   可就在同时,回过神来的裴南歌突然惊呼出声,刚刚被萧武宥忽略的徐三正端着那口油锅朝着她步步逼来。她连连往后不知不觉已被逼到墙边无路可退,而徐三的脸上泛着奸计得逞的笑意,端着油锅作势就要朝她身上泼来。 ☆、第088章 船到桥头自然直 第088章 船到桥头自然直   裴南歌抵在墙壁边缘霎时忘记了呼救,但预想中的紧张却并没有如期袭来。萧武宥一个箭步冲到她身前将她挡在身后,再顺势把她往侧边一带,二人转眼间已挪到另一侧墙角。   端着油锅的徐三也挪了位置,目光凶狠地逼视着二人。他阴险一笑,举起油锅就泼了过来,几乎也就在同时,石台正中的徐半仙大力转动着二尺来高的炉鼎,墙面猛然一转,靠着墙壁的裴南歌和萧武宥顺势就被转到了屋外。   只听得徐三泼出去的热油尽数洒在翻转过来的墙壁上,发出“嘶嘶”的声响。   徐三搁下手里的东西极为不满地看着徐半仙:“姑姑你这是做什么?”   徐半仙坐回石台冷冷道:“老三你做得有些过了,你忘了先前我说过什么?我们只拿人钱财,不取人性命。”   “可是他们已经发现我们是在骗人,他们若是说出去,我们还如何求财?”徐三指着那扇翻转过来的墙壁不满道。   “够了,”徐半仙盘着腿开始打坐,“你对那几户良家闺女做的事儿本就不甚光彩,他们只是发现我们在骗人,暂且不会联想到别的,你作的孽已经不少,莫要再节外生枝。我要歇息一会儿,你先出去。”   徐三没冷哼一声不再辩驳,甩开袖子不屑一顾走了出去。   在危急关头被机关翻转出去的萧武宥和裴南歌二人回过神来时就已经在一条暗道之中。虽然是暗道,却能瞧得见前方的光亮,二人顺着光亮就走到外面,回头再看过去时才发觉身后竟然一座小山丘,而白莲观则在小山丘顶上。   裴南歌仔细检查着她与萧武宥的衣裳是否沾上油点子,嘟着嘴道:“现在怎么办?他们怕是会有所防备,我们若是再想潜进去打探消息看来不会再像这么容易。”   萧武宥望向白莲观的方位稍作沉吟,旋即从容笑道:“无妨,至少我们现下可以肯定那个徐半仙是个江湖骗子,至于别人信不信她,这原本也就不在我们关心的范围内。”   裴南歌想到他出门前说过的话,琢磨着如今二人被撵出来应当也算不得成功,于是遗憾道:“那看起来,你说的那个最重要的目的似乎也已经达到了?”   萧武宥自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这就是我们最重要的目的。”   “你什么时候拿出来的?”裴南歌望着那本线状小册忍不住心里的好奇。   “就在徐半仙朝你讨饶,徐三在那心怀不轨的时候,从石台的垫子下面拿出来的,”萧武宥将册子递给她,“方才有没有伤到哪处?”   裴南歌摇摇头,接过他手中的小册子后连忙翻开,看过几页之后她心悦诚服道:“原来你说的就是这本与她做买卖的名册,五哥你好厉害!咦!可是你如何知道来了这里就能找到?”   “这也算厉害?”萧武宥伸手拍拍她的脑门,领着她找路回去:“像徐半仙这样的人要与人做成买卖一定会留个记录,我猜今天我们被带去的那个地方应当就是徐半仙平素会客做法之处,那是最合适存放这种记录的地方。”   “可是你是怎么发现这本册子在石台上的?而且你如何能确定这本册子就是名册呢?”裴南歌好奇望着他,她发现即便她跟着萧武宥遇到过各种各样的状况,她也还是无法完全了解萧武宥的本事。   “就在徐半仙装是纸鱼说话的时候,我伏在木盆旁边看见那个石台的坐垫下方有本小册子,”萧武宥道,“那石台是徐半仙打坐的地方,寻常人都会将最重要的东西挨着身边收着,认为这样才最安全,既然她把这册子放在离自己如此近的地方,不难猜测这就是名册。”   “五哥你真是了不起,我竟然完全没有发现,”裴南歌走在他身旁,这声夸赞发自肺腑无比真诚,“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要先查查这些托徐半仙做过冥婚买卖的人是否都听到过屋子里的哭声?至于那些什么纸鱼油锅的把戏不用问相信他们肯定也遇到了。”   “不错,”萧武宥从裴南歌手中拿回小册翻了翻,“我瞧这上面记载了有几户人家求的是亡人对亡人的阴婚,我们不如先从这几户人家探些讯息,再从另外几户求亡人和生人定为冥婚的人家那里打听。”   裴南歌望向他的眼神里满是钦佩,萧武宥遇上她的眼神后突然心情大好,这才想起不久之前二人经历了一番怎样的险情:“没曾想来戳穿江湖骗子竟然险些搭上自己性命,如何?方才可是吓着了?”   裴南歌微微一愣,旋即欢喜着摇了摇头:“不妨事,吓着吓着就习惯了,同先前邹缇俞想要掐死我那次比起来也就没那么可怕。”   说到这个话题时她猛然意识到萧武宥对她当初以身犯险之事一直不太赞同,所以她赶紧换到别的话题:“说起来,这一次是我比你先揭穿那个神婆的诡计,所以……五哥你看,这一局是不是算我赢?”   萧武宥继续朝前走:“案子都还没结,何谈输赢?”   早料到结果会是如此,裴南歌若无其事凑上前去问了个困扰她一路的问题:“五哥,我很好奇,你在那红纸上写的谁的生辰八字?”   不知不觉就已走到李子墟家门口,萧武宥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而后低下头小声朝她说道:“我写的是李子墟的生辰八字。”   裴南歌怔怔看着他,片刻之后她已是扶着墙笑得直不起身子。   萧武宥不用想也知道这小妮子先前定然也使了什么诡计,扶着她站稳后问道:“你写的八字又是谁的?”   裴南歌拍拍心口压下澎湃涌出的笑意:“我、我写的是、是、我堂兄裴高枢的!”   萧武宥耸耸肩:“原来是刑部员外郎的八字,难怪说什么平步青云。”   裴南歌捶着墙头继续笑:“是啊是啊,堂兄和李子墟命里犯煞,实在不是良配!我真替他们感到委屈,但没准半仙施法,就能让他们举案齐眉相亲相爱,哈哈……”   “你说我和谁不是良配?”熟悉的嗓音踩着起伏的笑声走来,李子墟左手撑着门板,右手里拎着个布包,他玄乌的幞头微微歪斜现出几缕青丝,乌亮的双眸灿若星辰,他斜倚在墙面,正朝着她笑若春风。 ☆、第089章 互通消息疑点现 第089章 互通消息疑点现   见是被自己嘲笑的本尊李子墟回来,裴南歌努力想要敛起笑意:“你一定是听错了,我们在说的是良辰美景只可惜少你一人。”   “你这身打扮是怎么回事?最近时兴女扮男装?”李子墟白她一眼,又抬眼看了看萧武宥,顺手就将一个布包丢到她手里,“打开看看。”   裴南歌茫然接过他扔过来的东西,忍着疑惑将包袱打开,看到的却是她先前在铺子里看中的那双白绸羽靴,一时又惊又喜,小声嘟哝道:“我不是说过不用买嘛……谢谢你啊李子墟。”   李子墟被她这么一说略微发窘:“你别这样,我不是萧兄,招架不住你的阵仗,不过就是欠你的生辰贺礼而已,你不嫌我送得太晚就好。”   裴南歌捧着这份礼物感动得无以复加:“李子墟,我决定!以后再也不同你顶嘴。”   李子墟又白她一眼,推开门径直往屋里走。   萧武宥神情复杂的注视着她二人之间奇怪又亲昵的互动,想说些什么却终是沉默。   李子墟将手里的册子放在桌上:“这些就是我誊抄的尸检和问讯记录,衙门查到的有十五户人家找徐半仙做过法,其中十户都是做亡人与亡人的冥亲,只有五户做的是亡人和生人的,除了沙纱和先前找上门的几家人之外,还有另外一户姓吴的人家,那位吴姑娘倒是没死,但她嫁去了邻村,不好找。”   裴南歌摸到桌上的茶壶,虽是凉水也给三人一人各自倒了一杯:“说起来,女子若是结成冥亲,以后还能嫁给活人吗?”   这个问题听起来诡异,却问得实在。李子墟点点头道:“按规矩,女子结了冥亲后要守着牌位不能再嫁,但因为求亲的夫家往往不肯补偿这些女子,所以镇上也就默许她们可以再嫁,那个姓吴的姑娘就开了个头。”   “怎能如此欺负女子!”裴南歌拍着桌子站起来,“我见这些结冥亲的女子比我大不了几岁,他们怎么忍心让人抱着牌位终老!”   “好姑娘,你先莫着急,这不过是南蒲这个小镇上的坏风气,你瞧瞧长安城里有几家敢这样?”李子墟将杯盏推到她面前,又指了指面前的书册,“这里面有那几位姑娘的尸检记录,但是我没有翻到沙纱的。”   提到沙纱,他又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听衙门的人说,沙纱尸体的检查情况记录在新册子上,可验尸的仵作正好揣着那册子到外地勘验,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你也莫要一提到沙纱的事情就心急,”萧武宥简单安慰道,“其他几人的记录怎么说?”   李子墟翻开书页随手指着某处道,“记录里写得很清楚,这几人的死状都没有什么可疑的,这位仵作做事极为细致,尤其是对于割腕这样的死法,记录的仵作连伤口的形状、深浅都写得清清楚楚。”   裴南歌听着也觉得颇为好奇,探出头去朝他指着的地方看了一眼,果然见那里细细密密满是批注,就连向来挑剔的萧武宥也对此甚为赞许:“投湖、悬梁、咬舌的查验结果没有可疑,看来可以确定是自杀。”   “这般细致倒是与沈兄有几分相似,”李子墟说这话时故意看了一眼裴南歌,裴南歌哪会不清楚他是借沈铭斐的事取笑她,故意缩起脖子装没看到他。   “从衙门审讯的记录来看,选这几家的女儿,都是由徐半仙算过的。”李子墟又道。   “这么说,也就是徐骗子做的手脚?”裴南歌皱着眉思索,“她一定是事先就打听好镇上哪几家状况窘迫,知道他们入股不肯卖自己的女儿就不能过活,所以才怂恿有钱人家去找她们。”   “不仅如此,”李子墟又往后翻了几页,“当初衙门庭训时曾传了另外几户替亡人结成冥亲的人家去问话,发现替亡人做法收的钱财比生人多出许多,但照那些人所说,法事的过程基本都是一样,可为何花费会天差地别?看来其中必有古怪。”   萧武宥点点头:“嗯,兴许他们做生人法事另有所图。”   “你们今天去会那个徐半仙的结果如何?”李子墟收好书册,关心起他二人的遭遇。   萧武宥将自己顺来的小册子搁在桌上:“这上面就是所有徐半仙做过的所有买卖,他最近刚刚接下汪秀才的买卖,是要给秀才的弟弟举行冥婚,不过似乎汪秀才心中已有适合的人选,不需要徐半仙卜算。”   “那正好,我们也不必挨个去问,”李子墟继续翻动着书册,“当初审讯时,除了钱掌柜等人外还另外传了其他托徐半仙做法的人问了话,他们也都证实入夜以后在屋子里听到类似亡者的哭声。”   “也是等到仪式结束由徐半仙做了法,哭声才消失?”裴南歌想到先前得到的讯息,某种想法在脑海里渐渐浮现。   李子墟想了想道:“的确如此,这一点跟寅弟说得一样,应当是徐半仙的惯用伎俩,去人家里做法这个步骤一定有古怪。你们呢?当场揭穿了她的真面目么?”   裴南歌狠狠摇头,一提到那个徐神婆她就咬牙切齿:“神婆的骗术很拙劣,被我们一戳就破,但是她身边那个叫徐三的道士会使些阴招,逼得我们险些性命不保,还好五哥带着我逃出来……”   “他们二人不容小瞧,”李子墟紧紧攥着拳头,认真道,“萧兄,你二人再出马只怕多有不便,不如让我过去揭穿他们!我一定要替沙纱将这两个害死她的恶人捉拿归案!”   “我们都理解你的心情,但眼下并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萧武宥神情严峻地看着他,“先前我们寻上门去已经打草惊蛇,近来徐半仙他们应该不会再做冥婚的法事。”   裴南歌翻着萧武宥手中的那本小册子:“既然这些人都是在入夜时分听到屋内有亡者的哭声,不如我们等到天黑了亲自去探一探?”   萧武宥看了眼李子墟道:“眼下我们确实有必要去亲眼瞧个究竟。但先前那几户人家现下早已听不见那哭声,发现有用线索的可能微乎其微,但我们还是不能漏掉。而如果真想找到决定性的证据,恐怕也只能寄希望于尚未举行冥婚仪式的汪秀才那里……”   裴南歌望了眼萧武宥后又将目光落到小册子上:“既然先前那几户人家不能不问却又问不出什么进展,不如先去找那些做过法事的人家简单了解一下情况,等到时辰再晚点时再去汪秀才家里,说不定正好遇着亡者显灵,那也好搜集证据。”   萧武宥沉吟片刻后利落颔首:“如此也好,子墟,那我们先去钱掌柜、郑夫子等人家里瞧瞧,最后再去找汪秀才。”   李子墟领了命退到一旁,裴南歌一时兴奋,蹦着就往外头走,却被李子墟扯住衣袖子又给拉了回去,他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后皱着眉道:“你难道还要穿成这样出去吓人?”   经李子墟这么一说,裴南歌这才发觉自己身上仍然穿着那做工粗糙又不大合身的男装。她朝着李子墟和萧武宥二人嘿嘿一笑,掉头就要回房里换身衣裳,却在回过身时再一次被人拽住了衣袖…… ☆、第090章 跃跃欲试却被拒 第090章 跃跃欲试却被拒   而这一次,拉住裴南歌的却是萧武宥。他剑眉轻蹙,淡然的目光里是不容置喙的果决,他徐徐开口,却只说了四个字,他说:“你不许去。”   这四个字的作用却好似魔咒,让裴南歌惊讶得忘记反驳,因为在她有限的认知里,在她死乞白赖缠着跟在大理寺身后刨根问底的经历中,萧武宥纵然难免会面露勉强或是不悦,却还从来没有如此简洁果断,甚至几乎容不得任何人反驳。   “我不捣乱,真的,五哥。”裴南歌诚恳地望着他,期待能从他的只言片语里读出半分的心软,如同往常一般。   “我说了不许去就是不许去,”萧武宥冷着脸,神情和语气里有种可怕的威慑力,“一是因为你今天太累,而我们要去察访的地方太多,所以你最好待在屋里养好精神。二来,如果我们去到汪秀才家后真的听到亡者回魂的哭声,难保你不会被当场吓哭。”   刚刚喝完一盅温水的李子墟嗤笑出声,自然而然换来了裴南歌一记白眼,他马上别过头去不停瞥向屋子各处。   “五哥你又诓我,我见过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活人死人都不怕,还能被鬼吓哭?”裴南歌收回瞪人的目光,撅着嘴轻声表示自己对萧武宥说辞的不服。   萧武宥只是挑了眉梢从容道:“哪次看到死人时你不是躲在我身后?江都的邹怪人差点送你去地府报到,滁州的假神女险些咒你飞来横祸,甚至我稍微说上些重话你也能哭……”   “五哥!”裴南歌被他陈述的事实说得有些慌乱,轻轻跺了跺脚打断他不见休止的叙述,沉默了许久这才说出自认铿锵有力的辩解,“我鼻子灵敏,没准可以帮你们嗅到重要的线索。”   萧武宥若有所思看着她:“闻味儿之类的事,可以交给刑部的黑犬。”   裴南歌睁大眼看他,赶紧又道:“我的感觉特别准,总能一下子猜出凶徒和他的想法。”   萧武宥摇摇头:“你上回就一口咬定金井阑是凶手,最后差点就将林姑娘的死断定为自尽。”   裴南歌急道:“那只是小失误,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要是没个失误那才奇怪。还有,我听故事里说所有装神弄鬼的都喜爱从女子下手,你们两个大男人前去若是把装神弄鬼的吓着了岂不就不能见着鬼神显灵了!”   萧武宥这次的态度异常鲜明:“如果非要对女子下手,我可以让李子墟暂时扮成女子,我相信鬼神会很希望去吓唬那么柔弱的人。”   只这一句话生生将裴南歌各式各样的撒娇耍泼的方法扼杀在摇篮。   “行了,裴南歌,你别同萧兄闹,”李子墟也按捺不住出言相劝,“这件案子多少是因我而起,你不如就当这次是留给我一个机会,好让我能亲手替朋友查出真相。”   李子墟说这话的模样极为真诚,裴南歌盯着他的脸登时就不知该如何反驳。   “南歌,你别再指望说动我,这次我不会允许你跟着的。”萧武宥朝她淡淡一笑,她却有说不出的无奈。   她垂着头沉默半晌后终是扬声道,“你们若是不带着我去,我、我就不给你们煮饭!对,不给你们煮饭,让你们挨饿去!”   但她的威胁似乎并不奏效,李子墟强忍着笑意与萧武宥相对望了一眼,萧武宥径直走到他跟前:“正好,子墟你不是说哪家的汤饼味道不错来着?正好这会儿我也饿了,你来带路罢。”   觉察到威胁不起作用的裴南歌立即转变了作战方案,大步跑到萧武宥跟前,一脸真挚诚恳楚楚可怜的模样软声哀求道:“五哥,我明白你是担心我,可我还是……”   她虽然明白萧武宥的本意并不是为难她,可早已习惯与他二人并肩作战,这会儿突然不能一同查案一同想办法,心里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失落。   “这次没得商量。”萧武宥抬起手阻止她接下来想要说的话,绕过桌沿又与她离得远了些。   裴南歌隔着大半个桌案抬手想去拽萧武宥的衣袖,却不料抬手的瞬间碰翻了茶壶,半冷不热的温水尽数洒在她衣裳上,她顾不得擦去衣装上的水迹,急迫想要撵上萧武宥,却不料正好左脚绊住右脚,一个不稳就径直朝着李子墟面前倒去。   诚惶诚恐的李子墟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摔倒,一见她有挨着自己腰侧面朝下倒去的势头就立马就伸出手将她扶稳,就连萧武宥也回过身朝她伸出了手。她拽着二人的手臂站起,垂下头才看到方才那壶半温不冷的水已经浸湿了右手臂。   “没事罢?”出声问她的是萧武宥,他沉着眉望向她,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好、好像脚抽筋了……”裴南歌紧紧咬着下唇,皱着眉头委屈地看向萧武宥和李子墟二人,“瞧,就连上天也不同意我跟着你们一起去。”   萧武宥扶着她在小马扎上坐好,低头笑出声来:“你别想那么多,坐一会儿就好,记得要先去把湿了的衣裳换下来,省得染上风寒。我和子墟去去就回,你要是累就先歇着,给我们留个门就成。”   浸湿的窄袖贴着裴南歌的手臂遮住她纤细的手指,她抬头望进萧武宥的眼眸,乖顺又委屈地点了点头:“我腿疼,就不送你们了,希望你们去一趟回来就把案子给勘破了。”   萧武宥拍拍她的额头,站起身来同李子墟一同往外走,隐约还能听见二人的谈话声。   “子墟,钱掌柜和另外几家人相隔有多远?离那个汪秀才又有多远?”   “钱掌柜和洪寅等人的屋子都在镇东,隔得不远,只是汪秀才的屋子在镇南,离得稍稍远些。”   “我们先去镇东几家的宅子里找证物,待查完怕已是夜半,正好赶去汪秀才亲自会会那奇怪的怨灵显灵……。”   二人的说话声音越来越小,窸窸窣窣的衣料婆娑声也渐渐消失,就连木门被推开又合上的声响也都像是遥远时空里戛然而止的回忆。   裴南歌从马扎上腾身站起,含着笑意的眉眼之间哪里还见得着半分的乖顺委屈。   落日的余晖透过虚掩的门板斜映下来,她迎着夕阳缓缓摊开长袖之下的手掌,攥在她手心里的,是一枚闪着熠熠银光的大理寺徽章。有些事,他不让她做,不见得她就不能做。 ☆、第091章 秀才家惊现灵动 第091章 秀才家惊现灵动   已经换回女装打扮的裴南歌垂着头走在路上,南蒲镇本就不大,见过她的人不少,她委实有些担心被认出来。   饶是她已经知晓汪秀才的家离只隔着两条巷子,但一边避人耳目一边凭着自己对南蒲镇的稀薄印象寻路,来到汪秀才家门前时,不知不觉已经是戌时。   汪秀才的屋子就在巷子口,屋后又邻着一棵榕树,分为上下两层,在昏暗的夜幕下,裴南歌竟恍然觉得看到了海市蜃楼。   “鬼啊!”忽然从屋里窜出一个衣衫凌乱的男子,他双臂抱着头,与徐步前来的裴南歌撞个正着。   “你慢点,你说这家里闹鬼?”裴南歌拽着那人的手臂不让他跑开。看来她今天的运气不错,一来就遇到所谓的亡者显灵。   “鬼、鬼!”男子抱着头,指了指身后的屋子又惊慌失措地揪着自己的头发,说出的话也是时断时续不甚完整,“屋子里有鬼、鬼在哭,有鬼在、在跑!”   “你先别慌,”裴南歌眼珠转了转,拖着男子的胳膊把他带到汪秀才家门口,她朝他绽开一抹淡定从容的笑容,“你别怕,我就是驱鬼道人,你说哪家有鬼,先带我去瞧瞧。”   男子虽然平静些许却仍是将信将疑看着她。   裴南歌了然一笑,自袖中摸索出那块鎏银的大理寺徽章在那人眼前晃了晃:“实不相瞒,我是衙门专程找来的驱鬼道人,听说南蒲镇上最近鬼怪凶狠,特意让我来替南蒲镇上的百姓们清一清。”   徽章在手里虽然只是晃了晃,但这么个普通的乡野小镇上的百姓难得见着这等高贵的物件,加之汪秀才多少还是见过不少世面,一见着徽章自然也就相信了大半,再瞧着裴南歌就如同瞧见救星一般。   “就、就是那间屋子,那是我家,”男子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屋子,却愈发惶恐惊惧,“屋子里有鬼一直在哭,还在我身旁走来走去,可、可我根本看、看不见他。”   “别怕!”裴南歌抬起眼皮看了看面前的楼屋,露出她笑得弯弯的眉梢,“你姓汪?是个秀才?前不久家里有亲人离世?”   她说这话的时候连眉心都没有皱一下,异常的流利通畅。   男子张大眼惊讶地看着她:“你……你怎么知道,你真、真的是驱鬼道人?能洞悉天机?”   裴南歌忍着笑意,风轻云淡地装神弄鬼:“非也,所谓天机自然不可同旁人说,至于你的身家和当下的困境,不过只是掐指一算的事儿,算不得什么本事。”   汪秀才又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了一番后傻兮兮问道:“可是你怎么……怎么浑身上下都没带件法器什么的……”   裴南歌扬起眉梢露出鄙夷的神情,睁着眼继续说着瞎话:“法器是留给那些修为不够的道人,而我潜心修道多年,法力自然早已超然于任何任何法器之上,祖师爷有句话叫‘大象希形’,不过说了你们也未必懂。”   瞧着那汪秀才一脸崇敬佩服的模样,忍着笑的裴南歌居然有些明白徐半仙装神弄鬼时的感受。不过她也只是装装样子,若真要被人问起来,只怕她还不如徐半仙那样真能胡说八道把黑白颠倒来说。   “废话不多说,你既是这家的主人,就快些带我进去瞧个究竟。”裴南歌推他一把,让原本还怕得哆嗦的汪秀才走在她前头,他颤颤巍巍跨过屋门,将裴南歌带到屋里。   屋子里散落了一地的宣纸,纸上歪歪斜斜作的既不像是泼墨山水也不像是书法名篇,过了好一会儿也没再听到所谓的哭声,汪秀才这才稍微放下胆子进到屋里,将散落一地的宣纸一一捡起。   “我、我刚才正在屋里练字,忽、忽然就听到男子的哭声,后、后来还听到脚步声,好、好像就在我头、头顶上,我……我看到屋顶一直在晃,一定、一定是什么东西在上面走。”   汪秀才吞吞吐吐终于说出完整的句子,裴南歌几乎就要以为他口吃。   楼上的这件屋子里散发着旧木潮湿和陈腐的气味,甚至连桌案上的书册和掉在地上的纸都皱皱巴巴像是浸湿之后又再晒干一般。   裴南歌捏着鼻子问道:“你这屋里难道遭过水?”   汪秀才眼里的敬意更甚:“不错,十……十多天前我家里突然漏雨,东、东西全都湿了,我后来找了两个工匠,把漏水的地方补好就没再漏了。”   “漏水?你这屋子住了几年?还有,你上哪儿请的工匠?”裴南歌一面环顾着简陋的屋子一面竖着耳朵仔细听四周的动静。   汪秀才好半天才答道:“这屋住了三年多,以前漏、漏得不大厉害,最近雨下得多,所以漏得就比以前厉害,工匠是我在集、集市里找的,很便宜。”   “你可还记得那工匠的名字?”裴南歌继续放眼四周,目光并未看向汪秀才。   “不记得,”汪秀才想也不想就摇了摇头,“不、不是,是我没问。”   他说完这句话后就突然没了声音,裴南歌回过头去就见他抱着头蹲在墙角,脸色已是惨白,他惊惧地望着裴南歌似是在求助:“来、来了……你听!”   裴南歌停下手边动作仔细等着屋子里的动静,“咚咚咚”的声音越来越响,她望向桌案,却见桌上的笔砚正随着沉闷的响声微微晃动,就像是什么人由远及近的脚步。汪秀才已经吓得捂着嘴再也不肯出声,明明是春末夏初的时节,他却蹲在墙角直打颤。   裴南歌循着声响在屋里各处耐心查看,这间简陋的屋子放眼望过去就能看见每一个角落,可都没有任何的可疑。那沉闷的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近得就像是在她头顶跳舞。忽然,那声响在她的头顶戛然而止,整间屋子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她抬起头望向屋顶,房梁上搭着的木板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看了眼蹲在墙角稍微缓过劲来的汪秀才,指着那那木板砌成的地方刚要发问,突然就听见一声哀怨凄楚的哭声划破长空,撕心裂肺。 ☆、第092章 险象迭生求真相 第092章 险象迭生求真相   那哭声断断续续,却分明像是男儿的啜泣。   向来不信鬼神的裴南歌在听清那绵长的哭声之后也惊得忘记了言语,墙角的汪秀才更是浑身哆嗦动弹不得,在这样的时刻她忽然有些怀念先前与萧武宥结伴查案的日子,她止不住开始假设,若是萧武宥来了,会不会一切就不大一样。   那凄厉的哭声叫嚣着几乎就要冲破人的耳膜,裴南歌的脑子里浮现出爹爹和祖父办案时的果敢身影,那些自小聆听记在心里的道理纷纷涌现在脑海里,不知为何,她又想起无数个夜里做过的梦,梦里有冲天的大火,也有祖父的焦急,还有爹爹沉稳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告诉她说,越危险的时候就是越接近真相的时候。   她知道,眼下的情况并不容得她再多作它想,亡者的哭声是一场诡异的阴谋,现下戳穿阴谋的最好的时机就在她眼前,她如果不敢上去,就有可能永远没有机会揭穿真相。   她强忍着对那阵哭声的抵触,顺手拿起桌案上的小块宣纸走到墙角,她将宣纸揉成两个小团,两手一伸塞进汪秀才的耳朵里,复又使出全力将蹲着的汪秀才拉起来。   汪秀才又是惊惶又是茫然地望着她,摇着头就要往外走:"不成,不成,你是驱鬼道人,你驱你的鬼,事成之后我给你钱财便是,你千万不要拉我下水。"   裴南歌听着就有气,用力拽着他就往屋子里拖。她伸手指了指房梁上搭着新木的地方,拿开塞着他耳朵的宣纸团大声吼道:"那里搭着的木头是补漏时换下的吗?"   汪秀才哆嗦着摇摇头复又点点头:"那、那就是补漏时搭的,上面还堆着些别的柴禾。"   裴南歌微微皱眉:"有没有法子带我上去看看?"   响彻屋内的哭泣声渐渐微弱,就当他们以为一切将会就此结束之时,屋子里忽然又响起了深深浅浅类似脚步的声响。   汪秀才吓得直哆嗦:"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你不好好驱鬼,问我要梯子作甚?"   裴南歌大力掐了一把吓得浑身发抖的汪秀才:"我问你呢!有没有法子让我上去看看?"   汪秀才被她一吼这才回过神来:"有!有!我、我这去拿木梯!"   他飞快跑出去搬来一把木梯,裴南歌在旁边指点他将梯子搭好,他在下方扶着晃晃悠悠的木梯,裴南歌小心翼翼踩着步子往屋顶上走。令她奇怪的是,似乎每离屋顶近些,那沉沉的脚步声也就愈发响亮一些。   她此时已是抱着豁出命去一探究竟的决心,虽然心里紧张的鼓点连绵不绝,但她也只能拿爹爹的教诲不断说服自己,越是危险就越是接近真相,她也说不清楚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她甚至可以毫无保留去相信,真相已经就在她眼前。   "秀才,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听到哭声的?"她缓缓踩着木梯往上走,时不时分出些心思去问汪秀才一些情况以此来转移注意。   "就、就这两天,"汪秀才在下方仰着头看她,"前天、昨天,我都以为是我做梦听到的哭声,今、今天我还没睡呢,就、就听到了。"   木头搭起来的板子一方抵墙端一方紧挨在房梁下方,所以在从上头看过去,屋梁倒好似一方门槛,搭上去的木台仿佛就是隔出来的阁楼。   "你们家前些日子有人离世?"裴南歌趴在房梁上往里头望过去,出乎意料的是,那里竟然什么也没有。   "对、对,"汪秀才的眼里满是崇拜,他只当裴南歌真是神机妙算的道人,又哪里知道她其实早就打探好他的家事,"我弟弟半个月前得了怪病,没能治好……"   "你是不是替你弟弟定了冥亲?"裴南歌仔细搜寻着各处,却还是未能发现任何可疑的物件。   汪秀才又在下方惊叹道:"是啊,我找半仙算过,说是替他定了亲就听不到哭声了。"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做法事?"裴南歌又道。   "原本是打算就这几日做完,可是之前答应我的那户人突然反悔了,我现在只好再找别的人,怕是要再拖几日了……"   裴南歌闻言抿着唇牵起了一抹成竹在胸的笑意。屋顶上依旧是毫无发现,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下去的时候,凄厉的哭声忽然再次响彻整间屋子,而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次,裴南歌明显觉着这哭声就在自己的头顶。   梯子下方的汪秀才却是恍然,他朝着屋子各处漫无方向大喊:"弟弟!是你回来了对不对!你是不是在下面受了什么委屈?我、我知道,徐半仙说得对,你还没成亲就这么走了一定不甘心,你放心,大哥一定替你想办法!一定!"   裴南歌抬起头往板子上方堆着的柴禾看过去,心中隐隐有种激动的直觉。   "既然你觉得这哭声是你弟弟的,又有什么好怕?"她小心翼翼踏上屋梁,支着单脚趴到一堆柴禾上那凄厉的哭声似乎已经就在她耳朵旁边,而再望过去,却分明瞧见那柴禾堆里放着一只麻布口袋。   裴南歌的脸上舒展出满意的微笑,她朝着下方守着的汪秀才高声道:"汪秀才,你放心,我这就把你家的这位兄弟带来同你团聚。"   她伸长手去够着那团麻布口袋,口袋里似是有什么活物在左蹦右跳的同时发出阵阵抽泣。那口袋圆鼓鼓的,即使被误认为是人的头颅也不足为怪。   裴南歌被自己这样的想法吓得不轻,原本准备立即打开口袋瞧瞧的好奇也瞬间烟消云散。   她紧张地拎起这只奇怪的麻袋退回到上来的木梯跟前,而守在下头的汪秀才因为她先前那句要与兄弟团聚的话惊慌到手足无措到忘记扶着木梯。   裴南歌单脚踩上梯沿,木梯就剧烈晃动起来,她惊慌失措地看着下方仍处未回过神来的时候汪秀才,忽然阵阵无力和绝望如潮水般袭来,她知道,只要她再踏出一步,她就真的要与萧武宥不及黄泉无相见。 ☆、第093章 人参和醋不相逢 第093章 人参和醋不相逢   裴南歌站在原处不敢再动,上方的屋梁离她很远,下方的地面离她更远,她绝望闭紧双眼开始假设摔下去的各种可能,从断手断脚到一命呜呼,她甚至有些佩服自己能在这种千钧一发的紧急关头想出这么多奇形怪状的死法。   忽然,她脚下的木梯再一次剧烈晃动起来,她用尽气力试图伸手攀上远处的房梁,却听到下方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朝她吼道:“小南歌,你还舍不得下来吗?”   裴南歌抚着心口朝下望去,李子墟和汪秀才扶着木梯等着她,萧武宥正仰着头看她。   她的心思已从方才的惊魂未定之中缓过来,竟然有心思暗自窃喜,终有一日,她不再需要苦苦仰起头来望着够不到的他,终有一日,她也能站在这样的高度看清他温朗的眉峰和明亮的眼眸,更重要的是,那双柔和的双眼,只望着她一人。   萧武宥轻轻咳了几声:“上边的风景就这么好?你当真不愿下来?”   裴南歌连忙甩甩头,将手里的麻布口袋扔给站在下面的李子墟,那里头仍在蹦跶的东西发出阵阵哀鸣,却比先前的哭声小了许多。她踩着梯子规规矩矩往下走,终于在双脚踩在地面时才重重舒了口气。   “五……五哥,”她小声唤着他,心有余悸的同时更多的是理亏,她瞧着萧武宥状似温和的模样决定要装傻到底,“真巧,你们也来这里办案?真、真是人参和醋不相逢呐。”   李子墟因她的吐词不清笑出声,许是觉得口袋里的声音太响,重掌拍了过去,果真就没了动静。   萧武宥朝他摊开手掌,目光一如往常:“拿出来罢。”   裴南歌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李子墟,不情不愿摸出大理寺的徽章放在他手里:“我就是想替你们省些事儿……你们两头跑着不是挺辛苦么……我要是能把这头给解决了你们不也就少点事儿嘛……”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这一次本就是她不对,是非分明的裴南歌最大的优点自然是随机应变的同时知错能改。   李子墟从萧武宥手中接过徽章挂在腰间蹀躞:“要不是我寻不着这徽章,只怕我们这回就真是要被你这么骗过去了。”   裴南歌撅着嘴微微不服道:“可是你们怎么就知道徽章一定是我拿的……”   “这当然得多亏萧司直睿智,”李子墟拎着麻袋甩了甩,“大理寺的人挂这徽章都有既成的讲究,挂的地方虽算不得非常隐秘但常人只怕也寻不到,加之这徽章的挂法自有我们约定俗成的方式,能如此准确无误拿走这块徽章的人,必然对大理寺极为熟悉,试问,我们周围除了你,还能有谁?”   裴南歌又摸了摸鼻尖正想开口,却被李子墟打断道:“你先前打翻茶水只是故意引起混乱,你险些跌倒也是故意装出来的样子,你故意朝着我倒过来就是算准我一定会扶着你,于是你就趁机取走我腰间的徽章,至于你的目的……”   萧武宥止住他接下来的话,依旧面无表情望着裴南歌:“你既然这么急着想在我前头查出真相,不如先说说你都查出些什么。”   裴南歌指了指李子墟手里拎着的麻袋,看了眼仍目瞪口呆的汪秀才:“汪秀才家十多天前开始漏雨,找了匠人补过屋顶。方才我进来的时候听到了所谓的男子哭声,那哭声响起来的时候屋子里还会微微晃动,就像是踩着很重的脚步声。那个麻布口袋就是我在屋顶上找着的,应当就是这哭声的源头。”   萧武宥朝李子墟颔首,后者将麻袋的袋口松开,翻倒出袋子的物件。让众人不曾想到的是,从袋子里跌落出来的,竟然是一只通体乌黑的蛤蟆,一条白色的绸布包着蛤蟆的大口一直绑到它的腿上。被翻倒在地的蛤蟆左摇右晃却怎么也蹦不起来,那响动倒真就如同是人的脚步。   被倒出来的蛤蟆发出响亮的哭声,竟然就与他们在屋中听到的一模一样。李子墟手下的动作极快,不消片刻就将那绸布绑住蛤蟆的双腿勒紧它不能动弹,它揭开包着蛤蟆口的绸布提拎起蛤蟆让其脑袋朝下,蛤蟆张了张嘴就从嘴里跌落一块黄姜。   这时候,屋子里隐隐约约的哭声终于再也听不见了。   汪秀才瞧着眼见的景象惊讶道:“原来我听到的哭声就是这蛤蟆发出来的?”   李子墟点点头,拿半截绸布拾起落在地上的黄姜又塞到蛤蟆的嘴里,再用绸布盖着蛤蟆口,果然屋子里又响起了熟悉的哭声。如此反复几次,众人终于确信,他们所听到的哭声和脚步声,都是出自于这样一只形貌丑陋的蛤蟆。   “你家兄弟是何时亡故的?你又是从何时起听到这声音的?”李子墟将证物装回麻布口袋,走到汪秀才的身侧询问起案情。   “我兄弟是半个月前亡故的,听到这哭声大概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好像就是在屋子补好之后,”汪秀才想了想道,“前几次声音并不大,那时我都睡了,只当是兄弟托梦给我,可今天时辰还早,不像是托梦之类……”   “如此一来也就说得通了,”萧武宥点点头,“其他几户人家也都因为家里各种原因请过工匠,而你们听到哭声均是在工匠来过之后,看来他们听到也是放上去的蛤蟆发出的声响。做这一切的人就是为了让你们相信这是已故亲人的哀求。”   “我们问过前面几乎做过法的人家,他们说徐半仙在行完冥婚的仪式后就会带着放有二人生辰八字的木盒男子家中做法,届时要将家里所有人都赶出听到哭声的屋子,她则在屋子里召唤神灵,直到一个时辰之后她才端着木盒出来,还说盒子里装着的就是男子的魂魄。”   “这么说……这都是那个徐半仙做的?”汪秀才虽然胆小怕事,但毕竟读过书,脑子还算比较灵光。   “不然还会是谁?”萧武宥扬起眉梢,“你不妨想想,究竟是因为原因令你如此着急想替你兄弟定一门冥亲?”   汪秀才一拍脑门了然道:“对、对!一定是她!什么听到哭声、什么需要定亲,都是她说的!难怪先前她说算出我兄弟在地府孤单,一直鼓动我要找个姑娘与我弟弟结成阴亲!难怪她能算得准我家里听得到哭声!原来她就是个女骗子!”   萧武宥皱着眉道:“目前看来,这徐半仙的手段已经被我们揭开了大半,唯一剩下的,怕也只有那冥婚的仪式了。在我看来,那几位姑娘的死一定跟这个仪式有关,到底这个仪式有怎样的玄机呢……”   裴南歌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秀才,你先前说你替你弟弟寻到的那家姑娘反悔了?”   汪秀才点点头:“是啊,先前我们一直没选到合适的女子。我们看得上眼的人家不乐意,人家乐意的我们又看不上眼,好容易找到一个看得上眼的,结果收了钱又不肯来。”   裴南歌撇撇嘴,往前半倾着身子:“那你觉得我看着如何?” ☆、第094章 放手一搏行不行 第094章 放手一搏行不行   “裴南歌,你疯了!”李子墟的语调陡然拔高,眼里满是难以理解的惊诧。   “我怎么了?”裴南歌无辜地睁大眼看他,“难道你不觉得徐半仙的行为很古怪吗?一定是她买通了修补屋子的工匠,趁机将这蛤蟆放到男方家里,等到上门做法的时候就趁机将蛤蟆装进她的木盒里带走,这样一来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就算是这样又如何!”李子墟急道,“你难道又想以身犯险?你就玩不腻吗?”   裴南歌歪着头朝他眨了眨眼:“不然呢?我不去谁去?难道真的要让你扮作假女人去找徐半仙,求她让你跟汪秀才的兄弟结亲?”   “你去怎么成!前面那几个结了冥亲的姑娘死得那么诡异,你去要是真有个万一那可怎么成!”李子墟指着她急得不知要如何表述,“而且,你先前去过一次,她们万一要是认出你来,那可就糟了!”   “李子墟!你傻啦?她先前见着的是男扮女装的我啊!”她说着就抱起手臂佯怒道,“我当然也想嘲笑你穿女装不伦不类的样子,可万一你还没去就被他们识破了,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李子墟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有力的辩驳,他看向萧武求助道:“萧兄,你赶紧拦着这丫头,这事太危险,她去了指不定会出什么岔子!”   萧武宥却别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静,他负着手淡然看向李子墟:“子墟呀,你真当她只是想先我们一步查出哭声的真相?你知道我为什么无论如何也不准她来这找汪秀才么?”   李子墟茫然望着他,而裴南歌却笑得无比开怀。   “五哥果然懂我,”裴南歌笑着来到李子墟跟前,“所以李子墟你还没有真正学到大理寺的精髓。你想想,以前哪次不是我缠着你们非要跟着来?为什么这次我非但不缠着你们,反而还要自己一个人过来找汪秀才?”   李子墟摸着下巴道:“只可能是你有什么事情是要瞒着我们暗中进行……难道说……你一直都打着主意要亲自去试一试冥婚?”   “你猜得不错,”萧武宥淡淡出声,“她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以这样的方式再去会会那个徐半仙,她知道我一定不会同意,所以一早就决定要甩开我们单独行事。但很不巧的是,还是被我们发现了。”   裴南歌难得认真道:“我早该想到聪明如五哥,必然会发现我的歪主意。不过既然你们已经发现了,那不如我们商量好对策,我知道你们都是担心我,但我也是打心底里想帮你们的忙,与其平白担心我,不如想个好点的计划,这样一来我自然也就不会有危险了,不是吗?”   李子墟皱着眉头面露难色:“话虽如此,可裴寺卿将你交给我们,我们怎么能让你一个姑娘家屡次三番涉险呢?”   “姑娘家怎么了?男儿做得的事情我怎么就做不得了?”裴南歌不满地看着他,“你虽然是男子汉,可是你除了比我会打架之外还能做什么?你能闻出他们用没用迷香吗?保不准人家朝你撒点加了料的圣水你就晕过去了,到时候你还怎么查出真相?”   说着她又真诚地瞧着萧武宥:“五哥,你放心,这回我还真的不是急着要在你之前查出真相,你瞧,眼下确实也没有更好的人选,我能去给大理寺做些贡献有什么不好?反正他们都说我身在大理寺世家,我偶尔做一回诱饵前去给犯人设个圈套又有什么不好?”   “怎么今天非但不折腾,还能说出这么多道理?南歌,”萧武宥含着笑意轻声唤她,“我几时说过不许你去?”   裴南歌心中的惊讶盖过欢喜:“咦……五哥你这次真的不拦着我?”   萧武宥摊了摊手:“一来,我不认为我能拦住你,否则你现下也不会出现在此处。二来嘛,这回我们仍在比赛,我若是拦着你不让你去,岂不是有失公正?但更重要的是,你确实是眼下最好的人选,你不仅与徐半仙交过手,而且还有灵敏的嗅觉能及时防范她们暗地里的把戏。”   说着他又将李子墟和汪秀才唤到跟前:“汪秀才,你明日就带着裴南歌去找徐半仙做法,你且记着,无论徐半仙同你说什么,你都一定要坚持就在明日行礼,对付她那种见钱眼开的人,你不妨拿高价钱吸引他。”   萧武宥说完就将一个钱袋扔给他,汪秀才哪里见过这般紧张的情势,打开钱袋一见都是银豆子,登时就诧异道:“这、这些都是要给那个徐半仙的?”   “放心,这些都是假的,一时半刻他们发现不到。”萧武宥稍作解释,“你明天就拿着这一包扔给那个叫徐三的,相信他没有那么多闲工夫检查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一听清楚萧武宥的话,汪秀才赶紧点头应下。   “不行不行,她一个人去还是太危险,”李子墟听后连连摇头,“要不我扮成她家的亲戚将她带过去?之后就守在那里等着看他们会有什么动作?”   萧武宥点点头:“也好,你若是跟着去我多少放心些,依着其他几人的说法来看,后面的仪式还是只有南歌她一人面对,你送她过去之后切记要留意他们的动向,但凡有风吹草动,你要及时护着南歌。”   裴南歌闻言轻轻笑了起来:“五哥,我又不是琉璃盏,哪有那么脆弱?”   萧武宥却极为认真地看着她道:“南歌你记着,我大理寺办案的原则并不包括鱼死网破这一条, 你若不能全身而退,不管有多大的功劳,在大理寺就算不得成功。”   裴南歌瞧清他认真的模样后心里也陡然生出几分紧张,她很想朝他露出一记宽慰的笑容,却发现自己连扯动唇角都变成了奢望。   “时辰也不早了,我们还是早些回去打点罢,”萧武宥走到近前拉了一把汪秀才,“为了谨慎起见,汪秀才你今晚还是暂且与我们一道回去罢,明天一早我再交代些别的。”   汪秀才点了点头,窜到身后去简单收拾好包袱就跟着几人回到了李子墟家。   灰蒙蒙的夜空不见繁星,一弯新月孤悬在天涯。 ☆、第095章 深入虎穴查真相 第095章 深入虎穴查真相   翌日清晨,裴南歌在惴惴不安之中猛然惊醒,入目的还是熟悉的场景,她却惊出了浑身的冷汗。她麻利做好准备来到院子里,萧武宥刚刚对李子墟和汪秀才交代完所有事。   李子墟的脸上贴成串联的胡须,裴南歌看着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李子墟推了一把汪秀才,二人走在前头,萧武宥与裴南歌并肩行着跟在后面。   “南歌。”萧武宥将她送到门口,倏尔轻声唤她,“我在汪秀才家中等徐半仙来做法,她们可能不会让李子墟在白莲观等着,我会从先前我们出来的密道进去,你可还记着先前徐半仙转动的那个机关?”   裴南歌静静点了点头,隐下心里愈来愈强烈的紧张感,快步跟上了李子墟他们的脚步。   在白莲观门口迎接她的依然是徐三,汪秀才送上门来的财路,他的态度自然比先前招呼她和萧武宥时要好出许多。徐三并没有将他们带到之前那间有机关的屋子,他将他们领到某间厢房,徐半仙正在榻上打坐,觉察到有人前来,她懒洋洋睁开了眼。   裴南歌虽然并不认为徐半仙能一眼认出换成女装的自己,却还是稍稍转过头去。   “秀才已经寻到适合的人选?”徐半仙一张嘴,满脸的褶子又跟着抖动起来,丝毫不像是曾经被人揭穿了拙劣骗术的样子。   汪秀才连连应了几声,又指了指李子墟道:“这位是我家远房表哥,这几天他正好带着妹子来南蒲镇投奔我,我觉着他妹子挺好,求半仙将她配给我兄弟可好?我昨夜又听见他在哭,半仙能不能今天就把这事情给办了,也好让他早日投胎转世。”   “这……”徐半仙面露难色,眯起眼瞧着几人。   徐三在旁附声道:“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前来求半仙做法怎么还敢对半仙诸多要求?”   汪秀才就将鼓鼓囊囊的钱袋搁在桌上,徐半仙一眼睛泛着光亮,看了一眼门口的徐三这才点点头算是应下。徐半仙又半眯着眼看了眼裴南歌道:“模样倒是不粗,配得上你弟弟,生辰八字呢?”   李子墟赶紧将纸片送上前去,想也知道那是他们随手写上去的假八字。经过这番直勾勾的打量之后,裴南歌反倒放下心来,看来徐半仙和徐三都未曾认出她来。   徐半仙装模作样掐着手指算了一卦:“这位信女与你家兄弟甚为般配,既然你有心替你兄弟了却心事,本仙也就帮你这一回罢。”   裴南歌在心里正嫌恶她见钱眼开,就听得徐半仙自榻上站起来走到她面前,那逼视的眼神几乎就要让她以为徐半仙已经认出自己就是当日揭穿她诡计的人。   但徐半仙只是绕着她走了一圈,而后朝着李子墟和汪秀才二人道:“无关的人可以先行回去,汪秀才你可以留下来等一个时辰后仪式既成,本仙随你一道回家宅做法消灾。”   贴着满脸络腮胡子的李子墟吞吞声道:“真人,我这妹子没见过世面,我能不能留下来陪她?”   汪秀才倒是颇为懂得看人脸色,也在旁连声附和。裴南歌自始至终都垂着头,虽然她不大能装的出娇滴滴的害羞模样,但这么一直垂着头却也真给人一种不善言辞的印象。   徐半仙抬头望了徐三一眼,不悦道:“冥婚的仪式岂是你这样的无关人等可以参与的?你若是挂念你妹子,一个时辰后前来白莲观接她回去便是。”   李子墟又道:“可是我这妹子胆子小,我担心她被吓着了没人在身边陪着她。”   徐半仙冷哼:“难道本仙还会对你妹妹不利不成?你既然如此担心,不如你将她带回去,也别定什么冥亲了!”   这话一出,几人不由得都担心事情真的就会如此搞砸,李子墟忙解释道:“半仙法力无边救济世人,我们不是不信,只是我担心我那妹子……”   “徐三!”徐半仙睁圆了眼满是愤怒,“送客!”   汪秀才见势头不对,连忙赔礼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半仙,他嘴笨,他没有不相信您的意思!我这就带他回去!这就带他回去!”说着他就止住李子墟的话头,推着他往门外走。   裴南歌没料到中途竟成了如此的变故,抬起头来茫然望向李子墟,他走过她身边时,掩在络腮胡子之下的嘴唇动了动:“仪式定有古怪,我想方在附近守着,你多加小心。”   裴南歌怔怔望着他的背影,连点头的机会也没有。徐半仙笑着拉起裴南歌的手往外走,一路没话找话:“本仙瞧着小娘子生来也算是富贵的命格,难道说如今家道中落?”   裴南歌不大想搭理这个江湖骗子,加之先前已经说过她不善言辞,她索性也懒得回话,只轻轻点了点头,等着那骗子继续找话。   “所谓苦尽甘来,小娘子而今助人即是助己,他朝定有福祉。”徐半仙脸上层层叠叠的褶子在说话时越发明显,看上去就像华山的千沟万壑。   裴南歌只是“嗯”了一声就不再搭话,徐半仙碍着半仙的身份也懒得再去找话。她们走过供奉神像的正堂,沿着侧边的小门进入了暗道。裴南歌对这条暗道记忆深刻,只是这一次身旁没有萧武宥,才显得分外胆战心惊。   徐半仙推开暗道尽头的大门,将裴南歌迎进屋子。屋里还是先前她们来时的摆设,炉鼎、石台布在当中,旁边还有徐半仙装神弄鬼的木盆子。徐半仙将裴南歌迎到石台旁的垫子上坐定,端着錾金的杯子搁到了裴南歌的面前。   正当裴南歌为杯盏的工艺惊叹不已之时,徐半仙又开口道:“小娘子潜心信道,白莲真人念你一片真诚,特意赐予你白莲圣水一杯,保你无忧无苦。”   裴南歌端着杯盏到眼前,鼻息间传来隐隐约约的药味,她不由自主皱起了眉头。这一切倒真同她料想的一样,她面前的这杯圣水定然不是什么好物,按照江湖骗子的惯用路数,喝下这盏圣水,要么会迷迷糊糊成了白莲真人的教徒唯真人之命是从,要么会浑浑噩噩不省人事任由人骗财骗色。   而这么一来,之前那些女子前仆后继自尽的缘由似乎也都能渐渐说得通了……若是她们的思绪受到徐半仙的控制,自然徐半仙让她们自尽她们也断不会拒绝,而如果是骗财骗色,在这个崇尚贞烈的社会中,她们还有何面目活下去?   裴南歌无法知道之后的状况会是二者中的哪一种,她只恨先前没有找到那位幸存下来嫁到别处的女子,若是能找到她再问问她,她现今也不会如此困惑。因为更要命的是,眼下她连思索对策的时机都没有,眼前的徐半仙正目不转睛看着她如何将那盏圣水喝下去。 ☆、第096章 犹抱琵琶半遮面(1) 第096章 犹抱琵琶半遮面(1)   裴南歌思来想去也实在没有别的法子能够揪出徐半仙等人的罪行,只好硬着头皮由自己来。   她心一横将杯盏从眼前拿开搁在手下,楚楚可怜地望着徐半仙装傻充愣:“真人,我……我若是嫁给死人,我也会死么?”她趁着半仙不注意悄悄将杯盏里的圣水倒进衣袖里的绸布上。   徐半仙愣了愣旋即看着她笑道:“只是借你来化解死者的怨气,怨气一旦化解,亡者自然就能够转世投胎。你思虑太多,对做法不利,还是快些饮下圣水洗净污秽为好。”   杯盏之中的圣水尚未完全倒尽,裴南歌慌忙将绸绢塞进衣袖之中,飞快地举起杯盏仰头就将杯子里残留的一口圣水饮尽。   徐半仙紧紧盯着她喉头微动吞咽下去这才又笑出了满面褶子:“你且坐着听本仙念法。”   划过喉头的清凉让裴南歌不敢掉以轻心,虽然她喝下的只有一口,可她却根本不知道这一口将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她忐忑不安地坐在圆垫上,根本无心听徐半仙的振振有词。炉鼎旁插着几株香,裴南歌盯着那几株香燃去过半,全身却丝毫没有出现任何异样。   裴南歌耷拉着脑袋昏昏欲睡,这下她终于发觉圣水里掺杂的药粉原来就是江湖里流传的**,至于具体是什么**,她倒真的不大清楚。   她暗暗庆幸自己饮下的只是少量,却在徐半仙面前装出自己近乎神志不清的样子。   徐半仙一直等到念完所有法文后才抬起眼皮让她换上婚服进行下一项仪式。   裴南歌迷迷糊糊点点头,徐三抱着件素白的嫁衣走了进来,他径直来到裴南歌面前,笑得不怀好意。裴南歌避开他奸邪的笑容伸手接过那身衣裳,那徐三却在她接衣服时候故意摸了摸她的手。   裴南歌心中气愤,但又碍于目前自己的处境发作不得,只好装成手脚发软的样子有气无力避开他。徐半仙从石台上下来替她将白色的嫁衣披在身上,又机关从墙壁上翻转过来几尊石像,依稀辨得出有道德天尊和地府阎罗。   徐三抱着汪秀才弟弟的灵位跪下,裴南歌亦跪在他旁边,徐半仙朝着石像拜了三拜,转过头有吩咐二人对拜。   拜礼行完之后就要将新娘送入婚房,徐半仙让裴南歌在石台上躺好,徐三端来一盅清水,又拿了几根柳枝,半仙拿柳枝蘸了水就往裴南歌身上洒,裴南歌从中嗅到了某种草药的气味。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你且躺在此处静心祈求他早日投胎,不可怀恶心,不可对神明不敬。半个时辰之后,自会有人前来唤你。本仙先行前往汪秀才家替他度厄亡魂。”徐半仙说完就离开了屋子。   阴郁的法室里只余下裴南歌一人,先前**的药力已经过去大半,她没想到这场仪式竟如此简单,总觉得徐半仙和徐三还有别的阴谋。她睁着眼四处望了望,寻到上一次徐半仙拧动的机关时稍稍放下心来,若是真遇到危急的情况,她也好转动机关沿着密道逃出去。   忽然,她只觉得从脖颈到手臂再到后背,又疼又痒,她挽起衣袖使劲挠着手臂,直到抓出条条红痕,奇痒的感觉也丝毫没有消失。   这样的症状太熟悉,当年听她祖父提起过一桩案子,当时长安出了个采花贼,他事先将金樱子粉末混入水中,女子喝完之后奇痒难耐不得不褪去衣衫反倒方便他作案。   民间历来就是金樱子奇特用法的传言,再比照她当下的情况,她可以肯定,方才徐半仙洒在她身上的圣水,就是由金樱子的粉末兑成的。   经此一来,徐半仙和徐三的目的也就非常清楚,在裴南歌看来,徐三那人色胆包天,定是与长安城的那位采花贼有着同样的目的,而徐半仙则是装神弄鬼替他制造机会,任由他玷污了先前那几家姑娘的清白。   裴南歌将这两个江湖骗子恨得咬牙切齿,所幸这民间流传的俗方也有民间的解法,她知道只要用冷水泼到身上,这所有的痛痒之感就会消失。   正当裴南歌觉得豁然开朗的时候,屋子的大门被轻轻推开,蹑手蹑脚的脚步声径直朝着她走来。   裴南歌微眯着眼装作已在**的作用下昏睡过去,那脚步声走到她身边时停了下来,她还未来得及睁开眼去瞧瞧究竟是谁,就觉得脖上一冷,一只粗糙的手掌覆上她的下颔,轻轻解开了她披在身上素白嫁衣。   那手又沿着她的脖子缓缓向下,伸进她的衣襟几乎就要摸索到她的锁骨。裴南歌蓦然张开双眼,凌厉地瞪向正在她身上预谋不轨的徐三。   徐三丝毫不惧她的眼神,笑得极为张狂:“怎么?小娘子不愿同我做快活的事?”   裴南歌故作吃惊:“难道你们不是做冥婚的仪式?”   徐三拍拍她的脸颊得意笑道:“哈哈哈,小娘子可真是单纯,那也难怪,之前那几个小娘子都同你一样,不过嘛,你们既然遇着了我,我当然乐意教教你们如何在世上寻快活。”   裴南歌别过头甩开他伸过来的手,他那獐头鼠目的模样看着就让她嫌恶,但她却还是要装作单纯无知的样子:“什么叫快活的事?那你对送来结亲的姑娘都要做吗?”   徐三俯身看着她:“快活的事就是我接下来要对你做的,每个到这里来的小娘子都有机会试一试。啧啧,小娘子,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浑身都使不上力气又奇痒难耐,一定很难受吧?没关系,你若是痒,把这身衣服脱了就不痒了。”   他说着就伸手前来要替裴南歌宽衣,裴南歌侧开身子避过他的手,继续装出天真的模样:“我不信,我可听人说过了,先前那几位姑娘都死了,你说的那个快活的事儿是不是要死人的?我不要,我不想死。”   徐三不耐烦道:“谁说的!她们的死又跟我没有关系,是她们自己想不通!跟我快活的时候瞅着挺享受的,快活完了就觉着自己没脸见人,寻死觅活要我不要告诉别人。”   “那我就告诉她们,既然没脸活在世上,不如死了算了,没想到她们就真这么听话,”徐三急不可耐地俯身朝裴南歌欺上来,一只手开始解起自己的衣裳,“小娘子,咱们先别再问了,等完事以后,你想问什么,我都依你。”   裴南歌抬起膝盖重重撞向他的腰腹,扬手就是一巴掌扇到他脸上,徐三未曾料到裴南歌还能使出这样大的力气,被打得措手不及跌坐在地。裴南歌撑着石台坐起来,抬腿就是一脚踢到他胸口:“依什么依?好你个色胆包天的徐三,还不快跟我回衙门招认你的罪状!”   徐三倒是从善如流,举着双手讨饶道:“好姑娘!好姑娘!原来你没事儿呀!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鉴于上一回吃在他和徐半仙那吃过亏,裴南歌决心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信他。她从石台上站起来走到他身前,身上痛痒的感觉并未完全消失,方才也都只是装出来的强悍,这下真要押人回去,她却是真的没那个气力。   裴南歌想了想觉得大概只能把这人打晕了等着萧武宥他们找到她才能把人带回去,可手边又没有趁手的东西,她正犹豫不决的时候,徐三猛然冲上前来牢牢钳住了她的肩膀:“想抓我去衙门?那要看你有没有本事从这里走出去!” ☆、第096章 犹抱琵琶半遮面(2) 第096章 犹抱琵琶半遮面(2)   徐三紧紧箍着裴南歌的肩膀,令她根本腾不出手去反抗。她抬脚想要踩上他的脚尖却被他轻轻一闪就避开,反被他踢了踢膝盖半跪在地上。   裴南歌挣扎着拿手肘顶向徐三,徐三稍稍一躲就避开她的动作,几次三番下来,原本就中了药的裴南歌渐渐有些体力不支,徐三却兴奋道:“啧啧啧,这样一个小美人胚子就这样死了多可惜呀,来来来,你若是能让我快活了,没准我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徐三靠在裴南歌身后,他浑浊肮脏的气息喷在她耳后,她想想就觉得恶心。他的手顺着她的衣襟缓缓往下,一股莫大的屈辱感漫上她的心头。   而就在此刻,她隐隐约约听到屋外的脚步声,方向却不是进来的正门口,道更像是那天他们逃出去的密道。她无法确定从密道走来的人是萧武宥还是徐半仙,若是萧武宥,她自然会得救,但若是徐半仙,她的下场只怕不会比眼下更好。   屈辱和焦急的情绪围绕着裴南歌,徐三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她却是退无可退。   裴南歌咬咬牙用后脑狠狠撞向徐三的面门,徐三措手不及往后一仰,裴南歌顺势站起身来抵着他往后退,一直退到屋子正中的炉鼎近旁。   徐三被她一番折腾气红了眼,再不肯给她半分机会,抬脚就朝她小腿重重踢了过去。裴南歌承不住他凶狠的力道,双脚一软就扑向炉鼎。徐三哪里肯轻易放她好过,他伸手就按住她的手往炉鼎旁边推过去。   炉鼎附近的铜炉铜盆稀里哗啦跌落一地发出巨大的声响,裴南歌一个劲甩头避开他的控制,眼见着脸颊离炉鼎越来越近,而她的手却还是够不着炉鼎右耳的机关。徐三是真的对她起了杀心,手下力度之狠根本容不得她半分抵抗。   她觉得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甚至还能听到萧武宥在外面焦急唤她。她知道萧武宥从来不会做无把握之事,她也相信李子墟一定会与他来一个里应外合,可她现在情况只怕根本等不到李子墟前来。   徐三一手勒着她的肩膀一手把她的头按到炉鼎边上,她伸长手去碰炉鼎右耳的机关,徐三却松开了那只勒着她肩膀的手转而掐住了她的手腕,她的半张脸眼看就要凑到炉子跟前。   裴南歌奋力一扬头,往徐三扣着她手腕的那只手偏去,隔着层层的衣裳,她张口咬上徐三的手臂,带着满腔的愤恨委屈狠狠不肯松口,直到徐三痛呼一声松开她,她才摸索着转动了炉鼎右耳上的机关。   徐三咆哮着又要上前来打她,却呜咽一声瘫倒在地。   裴南歌扶着炉鼎缓缓滑下身子,心神恍惚地看向倒在她身后的徐三,他的左腿上插着一把匕首,她顺着匕首飞来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身青袍的萧武宥疾步行到她眼前,俯下身来焦急地望着她:“哪里受伤了?”   裴南歌无力摇摇头,没有了先前的紧张,手臂和后背上的痛痒又一阵阵袭来,如果有可能的话,她此刻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拿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尖。   屋子的正门这时也脆生生打开,李子墟押着披头散发的徐半仙走了进来。   “方才在门口的时候看到她鬼鬼祟祟,所以也就一并带了过来。”他把徐半仙押到徐三跟前,又拿着绳索把徐三和徐半仙结结实实捆在一块。   “姑姑!”徐三刚唤了一声半仙,就哀呼一声抱住仍在淌血的小腿肚,愤愤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大理寺查案!你们折腾出的几桩命案,难道没预料到会被查上门来?”李子墟走到他身边,朝徐半仙啧啧叹息道,“原来半仙是他姑姑?真是难为你装神弄鬼让他趁机坏事做尽。”   萧武宥扶着裴南歌坐到石台附近,裴南歌挨着清凉的石台坐稳这才慢慢平复下心神,似乎也是药力渐渐过去,全身各处也并没有先前那么痛痒。   李子墟俯身从徐三小腿上拔出匕首,拿刀尖对着徐三道:“那几位姑娘究竟是怎么死的?”   “你们别伤他!”徐半仙赶紧出言拦下,“我们姑侄俩确实是走投无路才想到装成神棍赚钱。一开始我们没别的心思,打着冥婚的幌子也就当是给死人做法事,赚的钱还算心安理得。”   徐半仙瞧了眼徐三又道:“可后来有的富贵人家就出了大价钱让我替死人和活人举行仪式,有钱摆在眼前我当然不能不赚。可没想到这小子见着人姑娘就色心大起,还、还把人姑娘给糟蹋了……”   “姑姑你别说了,我自己做的我自己来说,”徐三抢过话道,“既然眼前这妮子是你们的人,我怎么对那些姑娘下的手你们听她说就可以了。无非就是先下**再撒蘸了金樱子的水让她们褪了衣裳方便我行事。”   李子墟瞪大眼看了看裴南歌,气得又朝徐三的小腿肚踢了一脚。   徐三痛呼一声继续招认自己的罪行:“最先是那吴姑娘,事后我还担心她会去告我,可没多久她就嫁了。所以我也不怕了,但凡接到要做生人的买卖,我都让姑姑替他们挑长得好看的。我原本还担心她们变着法子告我,没想到她们心眼那么小谁都不敢告诉。”   徐三说这些话的时候丝毫没有悔悟:“我记得有一个最想不开的,回去路上就咬断了的舌头。还有那几个嘛,我倒是常常找她们,可她们不乐意见我啊,所以我就实话跟她们说了,要是真那么看不开,要么把我杀了,要么把自己杀了。哪想到她们真把自己杀了。”   石台上的裴南歌往前倾着身子,扬手又是一巴掌扇到徐三脸上:“这一巴掌是替所有被你糟蹋的姑娘赏给你的!”   徐三狠狠瞪着她,那眼神就恨不得把她撕得粉碎。李子墟猛然上前押着他道:“沙纱呢?你对她也做了这等龌龊事?”   “什么沙纱?”徐三一愣,很快就恍然道,“哦,你是说,洪家老大的那笔买卖?”   李子墟将他摁贴在地上:“就是洪家大哥与沙纱的那门亲事!沙纱回去不久就割腕自尽,你对她究竟做了什么又说了些什么!”   “那妮子性子倒是倔得很,我想对她用强的结果却差点被她把耳朵给咬下来,不信你们瞧。”徐三说着就埋下头露出自己的右耳,三人凑上前去果然在他耳后发现一排状似齿印的伤口。   “你没对她……?”李子墟问得不甚肯定。   “我可真没动她,我只是把她衣服脱了,没想到她还非得为人守身如玉,对我又打又体的,我就是再忍不住,也不能不要自己耳朵呀。”徐三虽然毫无悔意但也不像是在撒谎。   “他说的都是真的,”徐半仙也跟着解释,“那天我做完法回来就见到沙姑娘拿香炉满屋子砸他,当时还是我去向她道了歉,亲自送她回去的,一路上她也没再提这件事啊。”   毕竟沙纱和洪家兄弟都是李子墟旧时的好友,他心情难免激动了些,反押着徐三的手怒道:“你到底认是不认?”   “饶命、饶命!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对她做!真的、真的!”徐三连声求饶,就连徐半仙也一遍又一遍求着情。   被萧武宥抬手拦下他正要挥上去的拳头:“子墟,沙纱也许真的不是他们害死的。”   “不是他们?”李子墟看了看萧武宥又瞧了眼徐三,冷笑道,“不是他这畜生还能是谁?”   裴南歌蜷着腿将脑袋放在膝盖上:“你瞧,你又冲动了。虽然沙纱是你朋友,你为她的死打抱不平这很正常,可你动动脑子想想,既然徐三把别的几件龌龊事儿都认了,那为何还非对这件抵死不认?又不是说撇清这一件就能把他洗白了去……”   “南歌说得不错,”萧武宥神色清明地看着跪在地上求饶的二人,“沙纱或许真的不是被他们害死的。”    ☆、第096章 犹抱琵琶半遮面(3) 第096章 犹抱琵琶半遮面(3)   李子墟讶然望向萧武宥,缓缓松开手中对徐三的钳制。   “他二人既然已经认罪,也没必要逃脱这一件,”萧武宥蹙眉回望李子墟,“我先前同你们说过,查案切忌夹杂太多个人情感,你对沙沙的关心已经超乎对案情的掌握,你若继续如此,我不认为你适合继续查下去。”   李子墟一愣,当即垂下头认了错:“是我莽撞了,沙纱和洪寅是我的好朋友,我紧张过度了。我先将这两人押回衙门,验尸的那位仵作应当也回来了,我去将检查的记录借回来看看,兴许能有所发现。”   萧武宥并没有要再怪罪于他的意思,爽快地点点头就让他先带着人离开。   转眼之间,空荡荡的内室里就只剩下他和裴南歌两个人。   “走得动吗?”萧武宥伸出手,示意裴南歌扶着他站起来,“他们下的什么药?”   “有**,还有金樱子,”裴南歌搭着他的手臂从石台上蹭起来,“就是那种沾到身上会浑身发痒的粉末。”   萧武宥若有所思地瞧着她:“你现在不痒?”   裴南歌摊摊手,有气无力倚着他,这金樱子的药力来得快散得也快,只不过散去之后多少还是耗费她不少元气。   “痒倒不痒,只是没什么力气。”她倚在他身旁顺着气,连她自己都快嫌弃自己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你方才……怕不怕?”萧武宥扶着她缓步往外走,他的语气柔和之中带着些微的起伏,那是隐隐的后怕和担忧。   “我……很害怕。”裴南歌偷偷望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凝到嘴边的话几乎就要变成哽咽,她跟着他缓缓往外走,一步一步,这短短的密道却似乎比从南蒲到长安的千百里路还要远。   她确实害怕,她害怕再也没机会问清楚爹娘的死因,她害怕再也不能俯在阿翁膝头听故事,她害怕从此以后就听不到堂兄的自以为是,她更害怕,当她足以站在他身旁时,他们却要天人相望。   “我害怕你不肯承认这一局是我赢了,”裴南歌的脸庞绽开欢欣,“你之前答应我的,我若是完好无损回来,就算我赢。五哥,我们打平了!”   萧武宥轻笑着拍拍她的肩头:“好,这一局我输了,我们打平了。”   他温润的声线掩盖方才的忧虑和恐惧,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最害怕的人其实他,而他又是如此期待和庆幸着这一场来之不易的失败。   欢欣的情绪伴随着裴南歌直到沉沉睡去,白日里的遭遇像是一场不愿回想的噩梦,关于噩梦的点点滴滴,谁也不会再提起,而她,只会让这一程惊心动魄的经历永永远远烂在回忆里。   窗外雨声渐小,夏蝉的低鸣此起彼伏,裴南歌梦里的惊惧终于成为了过往。将近晌午时她才收拾妥当从厢房出去,她思索许久终究还是换上李子墟送给她的那双白绸羽靴,踏着轻盈的步子出了屋子。   外间正说着话的萧武宥和李子墟见她出来后止住了交谈,李子墟站打量着她的鞋面啧啧称赞道:“这位难道踏着白云下凡的仙女?”   小屋有神色清冷,淡淡看了她一眼道:“我还是觉得赤玉珰最衬你。”   裴南歌扑哧一笑,此前在白莲观里的种种随着这场午后的大雨烟消云散。   “这可如何是好,两件礼物我都喜欢得紧,不如二位明年再一争高下?”她挽着二人的胳膊寻了空位坐下,揉了揉肚皮却不好意思说自己饿得慌。   萧武宥却是瞧出她的纠结,径直将瓷碟推到她面前,还冒着腾腾热气的包子对她而言几乎就是山珍海味。   “仵作今天早上刚回来,这是沙纱的验尸记录,”李子墟坐下后将手边的一卷册子放在桌上,“你们看看吧,我怕我对沙沙的事情紧张过度,反而看不出头绪。”   热腾腾的包子一口咬下去有肉有面,实在让人感动,于是裴南歌难得有心思打趣他,说出了这些日子以来她的困惑:“李子墟,你与洪家的两兄弟该不会都对沙纱姑娘有爱慕之心罢?”   李子墟禁不住她这一针见血的质疑,慌慌忙忙把话题转到案子上:“这个仵作不仅将尸体的情况记录得很详尽,就连当时散落在屋子里的遗言也都被他一并搜集了起来。”   “遗言?”吃着包子的裴南歌大惑不解,“先前你们许多次都提到了这个沙纱,怎么从来都没有人提起还有遗言呢?”   李子墟将手中的宣纸递给萧武宥:“其实并不是什么完整的遗言,准确来说更像是她当时抄的诗,或许是她觉得很符合自己心境的诗句。”   萧武宥皱着眉接过李子墟递来的宣纸,缓缓展开后念道:“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已经吃完包子的裴南歌正四处搜寻绸布擦手,一听到这句诗就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怎么到处都是元九的诗!李子墟,你那沙纱还喜欢作诗?”   萧武宥的问题却比裴南歌理智许多:“你确定这是她的笔迹?”   李子墟又将另外一本书册放在桌上翻开:“沙纱小时候跟着我们三个一起也读过不少书,虽不能与长安的才女相比,却也算得上见识广博。这本书册里都是她抄写的诗句,我比对过,与这张纸上的走笔一样。”   “这首似乎是元舍人怀念妻子韦氏所作的遣悲怀,”萧武宥反复吟咏那两句,“这两句似乎是说今生相守无望,只好用彻夜不眠的怀念来报答彼此一生的愁苦。”   “所以这真的是沙纱的遗言?”李子墟指着那宣纸忍不住摇头叹息,“相守无望吗……看来她真的对洪大哥用情至深,终是不忍心看他一人独赴黄泉对么……”   “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裴南歌托着腮,满面疑惑地看着他,“这两句哪里看出她要同洪寅的大哥共赴黄泉呢?”   “难道不是吗?”李子墟亦不解地望着她,“你或许不太清楚,沙纱她很小就没有爹娘,她大概只有同我们一起才会常常开怀,因此她心里对我们甚为亲近,而洪家更是将她视为自己人,她又与洪大哥定了亲,说来她在这世上能依靠的就只有洪大哥一人,而大哥不在了,她必定会觉得自己孤单无依索性去到阴曹地府陪他……”   “那倒未必!”裴南歌的指尖轻轻点在写着诗句的宣纸上,“你再读读这诗,分明说的是彻夜不眠的怀念,试问,人都死了还怎么睁着眼怀念亡人?所以照我看,这句话应该理解为,亡人走了,生人每每想起还会哀叹,希望亡者能带着生人的怀念和祝愿,在另一个世界了无遗憾。”   李子墟恍然大悟:“所以这句诗的意思并不是穷尽碧落黄泉生死相随?相反,它也许只是对亡者的一种思念和祈佑?”   裴南歌摊了摊手道:“元稹的意思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沙纱如何理解这句诗呢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说出我的想法。不过这个看法嘛,推翻她自尽的理由足矣。”   萧武宥翻动着手中的书册倏然微微笑起:“据仵作所载,沙纱左手腕上的伤痕,朝身体内侧的地方伤口较深,而朝身体外侧的地方伤口较浅。”   李子墟恍然道:“如果说是自己割腕的话,手腕外侧是下刀的时候会稍稍重一些,所以应当是外侧的伤口较深!”   “不错嘛,悟性挺高。”裴南歌单手托着下巴满意地点点头,特地伸出自己的左手摆在眼前比划,“如果是别人来替她割腕的话,下手的地方却是手臂的内侧,呐,就跟仵作记录的一样!所以沙纱不是自己割的腕!”   “子墟、南歌,”萧武宥合上书册利落起身,“你们看完这些记录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裴南歌和李子墟异口同声道:“什么问题?”   萧武宥修长的指节轻轻敲击着书册:“割腕的凶器呢?” ☆、第097章 上穷碧落下黄泉 第097章 上穷碧落下黄泉   李子墟恍然大悟:“说来也真是奇怪,无论是这册子上的记载还是审讯时听到的情况,都没有提到沙纱割腕的凶器。”   裴南歌勾唇浅浅一笑:“这倒奇怪了,难不成她又是一个林橘南,杀了自己还惦记着把凶器藏起来?可她要嫁祸谁?已经死去的洪家老大吗?”   萧武宥眉梢一拧,利落道:“南歌、子墟,收拾齐整,我们马上去沙纱生前的住处瞧瞧。”   这回裴南歌却说什么也没再跟上,萧武宥诧异停下脚步来等她,她却是冲口而出道:“五哥,你我二人分别胜了一局 ,现下离我们三局两胜的约定只差一局,如果查出沙纱的真正死因算是第三比赛的话,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能分出胜负?”   萧武宥微微一愣,旋即露出了宽慰的笑容:“大理寺办案讲求守信,我自然不能带头违背。”   裴南歌笑着点点头:“那你放心,这回我一定不会再那么急于求成,我一定能够战胜你。”   裴南歌一路上听着李子墟对洪家的介绍,也差不多对他们了解了大概。   原来,洪老爹几年前由夫子改行做起了买卖,全家都搬去了海陵县城,可没多久,洪寅的亲娘就病逝了,洪老爹后来纳了两房妾侍,生养了几个子女还都甚为宠爱,洪家两兄弟一气之下就搬回南蒲镇不再与洪老爹往来。   至于沙纱,她本是洪寅兄弟亲娘在世时定下的儿媳人选,兄弟二人又都当她是自己人,所以无论去到哪里都带着沙纱,自然她就住进了洪家兄弟的宅子里。   时候已经过去这么久,要想在案发的房子里发现些线索几乎已经不大可能。但裴南歌他们谁都没有说破这一层,大理寺查案讲求的是证据,不尽最大的努力,不做最后的挣扎,在没找到线索之前,又怎么可以轻言放弃。   来到洪宅时,洪寅正在院子里捏泥人,身旁散落了一地的彩泥。   李子墟走上前去将拾起一个未成形的泥人,握在手里幽幽叹息道:“你捏的泥人真的很像沙纱……或许你对她的情谊,比我们任何一个都要深。”   洪寅手里一顿,惊讶地望着李子墟,却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朝着李子墟憨直地笑着:“我听说你们抓到了那个招摇撞骗的徐半仙,这样一来沙纱也就可以瞑目了。瞧我,说这么多做什么,你们难得过来,先进屋里说吧。”   李子墟拦着他简单说明了来意:“沙纱的死还有许多可疑之处,你先带我们去她屋里瞧瞧吧。”   “你说沙纱她……”洪寅闻言一愣,不明所以地看着李子墟,“不是徐半仙害死的?”   李子墟瞥了眼萧武宥,朝洪寅摇摇头为难道:“具体如何要查过之后才清楚。”   洪寅了然点点头,领着几人来到沙纱的闺房。   按洪寅的说法,房中的摆设在沙纱死后就未曾动过,屋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乍一看之下真有几分将死之人万念俱灰的惆怅。沙纱屋里的装扮甚为简朴,唯一的装饰是一件半人来高的白瓷花瓶,瓶子里孤零零插着几棵枝桠,像是春红褪去的桃花或是杏花,显得同整间屋子格格不入。   裴南歌心中好奇,走到花瓶旁边想要仔细辨认出究竟是什么树的枝桠。她将花瓶稍稍往旁边挪去些许,地上却赫然印着一个模模糊糊的鞋印。 ☆、第098章 白绸羽靴显端倪 第098章 白绸羽靴显端倪    裴南歌惊呼一声唤来萧武宥他们,李子墟蹲在地上细细比划着鞋印的尺寸,裴南歌悄悄抬起自己的脚放到那个鞋印旁边,一经比对几乎就能肯定是女子的足迹。正当她愁眉难展之际,李子墟又挪了挪白瓷花瓶,在那花瓶底下的,是一根雪白的鹅羽和几块闪亮的珠片。   那雪羽和珠片都太过熟悉,裴南歌垂下头看着自己脚上的白绸羽靴,悄悄往回缩了缩脚。她这一动作却未能逃过萧武宥和李子墟的法眼,李子墟惊讶道:“南歌,这雪羽和珠片,跟你脚上的白绸羽靴一样。”   裴南歌下意识又往后退了几步,一直没作声的洪寅忽然“咦”了一声道:“这双鞋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李子墟望了望裴南歌又看向他:“听鞋铺掌柜说来,这双鞋在镇上也算得上是稀罕物,寅弟,你可想得起来是在何处见过?”   洪寅抱着头一阵苦想,时而又踱着步子在屋里来回转悠,猛然一拍脑门道:“我想起来了!我见过北巷的黛娘子穿过一双这样的鞋子!”   “黛娘子?”李子墟皱着眉好一阵回想才恍惚记起南蒲镇有这样一个人,“你是说教琴的黛娘子?”   洪寅点了点头,避开李子墟直视的目光:“镇上教琴的还能有谁,前不久我刚见过她,当时我对她这双鞋子的印象很深刻,当时我还挺怕她踩到泥上呢……”   “你在哪里见的她?她那时在做什么?”萧武宥的环视屋子四周,最后落到洪寅身上。   洪寅眼神躲闪,到后来干脆低垂着头,屋内一时陷入了诡异的静谧。片刻之后,洪寅吞吞吐吐道:“我……我是在这间屋子外面看见她的,她当时正在同沙纱争执。”   “争执?”听到这个词的大理寺几人都变了脸色,李子墟眉梢微蹙不解道,“黛娘子和沙纱难不成有什么过节?”   “这……”洪寅说话越发欲言又止,“其实黛娘子先前与我大哥走得很近,我大哥当时迷上了抚琴,更是视黛娘子为知音,反而疏远了不会抚琴的沙纱,沙纱因为黛娘子的事生着闷气,而那黛娘子更是不知收敛,几次三番来家中得意,那天终于激怒了沙纱。”   “我那天离得不是特别近,只听到沙纱告诫黛娘子不要纠缠不休,黛娘子嘲讽沙纱不肯接受事实,她二人险些打起来,是我和大哥把她俩拉开的,”洪寅担忧地看着李子墟,“之前我都差点忘记这码事,看见那鞋子才想起的,我这样会不会陷黛娘子于不义?”   李子墟用男子汉相处的方式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过是陈述事实罢了,又何来不义?”   洪寅舔了舔发白的唇角:“我觉得黛娘子不像是坏人,她们姑娘家争风吃醋,应该不会危及对方性命……”   “你怎知道她不会?”裴南歌终于渐渐习惯自己脚上的靴子成为议论的话柄,终于肯自然大方地在屋里走着,一直挪步到洪寅跟前,疑惑打量着他,“你争过风吃过醋吗?你怎么知道争风吃醋的人想什么?”   洪寅被她这一问算是愣在当场,他堂堂七尺男儿无端就受了个小妮子劈头盖脸的质问,多少还是有些难堪,但他思索半天也没想出适合反驳的话,只是诧异地看向大理寺几人,不知这个问题究竟是不是非得回答。   萧武宥见状将裴南歌往近旁稍稍一带,朝她使了个眼色:“洪寅毕竟是子墟的兄弟。”   洪寅摆摆手道:“不碍事,这确实只是我个人的想法,经不起推敲。无论怎样,只要沙纱和我大哥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就好。”   李子墟走到他身边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头:“你放心,你们和沙纱都是我的亲人,我也不忍心见她枉死。眼下我们先去找黛娘子问问,她还是住在北巷吧?你若是突然想起些什么,就去我家的老宅子找我。”   大理寺几人正要出屋,却听得洪寅在身后小声唤住了李子墟:“墟哥,你觉得我大哥和沙纱般配?”   李子墟微偏转过身子不知所以望着他。   洪寅抱着头慢慢倚着墙蹲下,眼里是难辨的寂寥:“如果当初是我和你当中的谁迎娶沙纱,是不是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的李子墟轻声叹了口气,转眼间身影就消失在门外。裴南歌在临出门前又悄悄看了一眼洪寅,他依然抱着头目光无神地望着远处,看来凄楚惨淡,然而在她的心里,却分明长出一株厌恶的嫩苗。 ☆、第099章 黛娘子拒说隐情 第099章 黛娘子拒说隐情   从洪家出来这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沉闷的氛围萦绕在大理寺三人的周围,久久不愿散去。   黛娘子住的北巷是南蒲镇上难得的安静地方,常年环抱在婀娜多姿的垂杨绿柳之中,历来是文人雅士向往之地,而黛娘子是南蒲镇唯一一位教琴女夫子,倒也与那些吟诗作画的雅士气质颇为相近。   “传闻这位黛娘子早前是长安城里某位大户人家的琴姬,因为受到排挤出走来到我们镇上,她来到镇上不过三年多,却是镇上出名的人物。”李子墟出言打破三人之间的沉默,萧武宥依旧低着头往前走。   “那个黛娘子为人怎么样?”裴南歌问得较为隐晦,毕竟长安城里各家的姬妾大多不容小瞧,可她又怕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李子墟听不懂她的意思,遂又赶紧加上几句,“我是说,她是不是经常跟镇上的男人眉来眼去?”   萧武宥的肩膀微微抖动,敛起眉梢却不含责备之意:“南歌,这话是你一个姑娘家说的?”   裴南歌暗暗吐舌,这回听得明白的李子墟认真道:“她的琴技非凡,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家中宴请时通常都会请她去抚琴,而那些人物家中子女的琴技也多半是由她所授,所以算起来,她也可以称为是镇上的名人,关乎她的谣传不少,但好像也没人真见到她与谁亲密。”   裴南歌刚想说些什么,萧武宥却朝二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抬起头一看,才发现不知不觉几人已经走到了北巷,黛娘子的屋子在巷口第二间,恰好此刻屋门打开,从屋子里走出一位身形纤细、肤白如脂的黄衫女子。   黄衫女子抬眼就瞧见三人,细长的柳眉微微一蹙,朱唇轻启诧异道:“你们找谁?”   李子墟上前朝她拱拱手道:“黛娘子,我们是大理寺的人,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黄衫的黛娘子看了三人一眼,关上门继续往外走:“我没什么可对你们说的。”   李子墟走上前去堵住她的去路,指了指裴南歌脚上的鞋子问道:“你是否有一双与她一样的白绸羽靴?”   黛娘子一怔,点点头又想往外走。   李子墟又上前将她拦下:“那双鞋子现在何处?”   “不知道!”黛娘子垂下头,不耐烦地敷衍几句又想往外走。   萧武宥移步到她身旁,沉声道:“你不知道没关系,但我们还在沙纱房中发现从你鞋子上掉下的白羽,而且有人目睹你跟沙纱起了争执,你若是真没什么要对我们说,那我们可就要直接把你带到官衙听候发落了。”   黛娘子脸色一黑,不情不愿转过身将几人带进屋内。   屋里远比想象中简洁整齐,正中摆着两方古琴,案上的熏香散发出恬淡的香味。黛娘子替三人斟好茶水,紧张地盯着三人。   “好茶,”萧武宥端起茶盏浅浅泯了一口茶汤,气定神闲品着余味,“虽然竟陵子曾云‘淮南茶,光州上’,但依在下之见,扬州之茶也毫不逊色。”   黛娘子紧张地攥着衣袖:“你们究竟想问什么?”   萧武宥搁下手中茶盏:“那天你是否的确与沙纱起了争执?为什么?你们都争了些什么?”   “是,”黛娘子攥紧衣袖的手微微松开,“我确实与她争了几句,她误会我同洪郎君的关系,认为我有心取代她的地位,我告诉她我只是洪郎君的知音,绝对没有半分别的意思,可她却不相信,哭着闹着让我离他们远点。”   黛娘子紧张地望向萧武宥等人:“我从头到尾都没对她说过重话,更是从来未曾去过她房里!我真的不知道我的那双鞋子是怎么回事,那天我鞋子脏了拿去鞋铺清理,掌柜当时抽不出空就让我第二天去取,可第二天掌柜说伙计把鞋子弄丢了就陪了双别的给我,我就没再管这事。我不知道它怎么会出现在洪家,你们若是不信,可以去问鞋铺掌柜。”   “你说你从未去过沙纱房里,有谁可以替你证明?”萧武宥手指摩挲着茶盏,目光凌厉。   “这……也许沙纱能证明。”黛娘子面露难色,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那沙纱死的那天,你在何处?做些什么?可有人能替你证明?”萧武宥追问。   “我……”黛娘子抬眼看了一眼李子墟,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我……那天在家休息,我……我一个人,没人能证明。”   这简短的一句话,却更像是无可奈何的认命与屈服。   “那你说你对洪家郎君没有别的意思,又有谁能替你证明?”萧武宥挑眉看她,“你什么证据都没有,很难不让人怀疑你是与沙纱争风吃醋故而杀死了你的情敌。”   “我没有!”黛娘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却是毫不迟疑,但下一瞬她就又支支吾吾像是隐瞒着什么重要的线索,“我、我……我……总之我……”   “她绝对不会有那个心思!”陌生又熟悉的男子嗓音伴随着木门推开的清脆声响,在安静的小屋里荡开扑朔迷离的回响。 ☆、第100章 骨肉相见揭真相 第100章 骨肉相见揭真相   众人顺着声音朝门口望去,却见灰袍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正推门进来,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几人先前上坟途中遇到的李里正。   “你们别再难为她,洪家那位沙娘子出事之时,阿黛正同我一起,我能替她证明。”   最吃惊的莫过于李子墟,他似乎并未料到自己的生父居然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他不可思议地大张着双眼,瞧见李里正走进屋里也跟着站起身来,面色既尴尬又惊讶:“你怎么来了?”   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次,李里正对待李子墟却没有先前的冷嘲热讽,连带着对待大理寺众人也显得非常心平气和,这倒是让包括裴南歌在内的几人感到分外讶异。   黛娘子几乎是热泪盈眶走到李老爹的跟前,她紧紧拉着李老爹的手臂欣慰道:“你来了。”   裴南歌敏锐地觉察出二人之间不用言说的亲昵,担忧地看了一眼李子墟,只见他正费解地望着那两人,似乎他也已经看出了些许端倪。   李里正毫不避讳地朝几人坦诚:“我有心要纳黛娘子为妾,虽然有些委屈她,但我二人毕竟真心相许,这样一来她也就能常伴我左右。”   黛娘子满目感激地回望向李里正:“不委屈,李郎,阿黛只要能同你一起就不委屈。”   裴南歌诧异地看着这二人,心里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黛娘子最多双十年纪,而李子墟的爹只怕比她大过一倍,从年纪上来看,实在很难让人觉得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但二人眼神之间的真情流露却又不似作假,反倒让人愈发想不通透。   李子墟难掩心里的激动,诚然面前的这人是狠心抛弃他的亲爹,诚然他早已与其划清了界限,但骨子里毕竟流淌着至今的骨肉血脉,他又怎能坐视不理。   “荒唐!”李子墟高叫,“你跟她?你要纳她?你考虑过娘的感受吗?”   “这是我做的决定,我不认为任何人可以干涉,”李老爹不悦,“阿黛是个温柔体贴的女子,是我的知己,我与阿黛投缘,她也对我有意,我为何不能纳她?”   “她对你有意?”李子墟嘲笑道,“你为何不瞧瞧自己的年纪,她的年岁都可以做你的女儿,她又怎会对你这样的遭老头有意?只怕她对你是另有所图!”   “不是这样的,”黛娘子出言解释道,“李郎是个好人,他能听得懂我琴音里的辛酸过往,也在我最绝望无奈的时候帮过我,我真的不知道能如何回报他,我只求能一生跟着他、照顾他、替他分忧,这样就足够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抢夺别人的位置。”   李老爹心疼揽过黛娘子,对着李子墟叹了口气:“此番你们查出徐半仙骗人的真相,我心中也清楚,当年我盲目听信半仙之言将你弃之不顾,确实太过鲁莽。大理寺此番作为对南蒲镇有功,先前是我对诸位有误会,请你们见谅。李子墟,我很欣慰,虽然我这么些年从来没有管你,但你如今还能这般关心你娘和我,但我这个决定你娘也知道,我们都认为这样的决定很好。”   李子墟哼哼应了一声别开头去不再说话,裴南歌担心地瞧着他,想说些什么话去安慰他,却觉得此刻的场景实在不大适合她来发话。   萧武宥却比二人都要理智,他拦下李子墟即将出口的询问,从容道:“李伯,你现在是在向大理寺提供证言,最好考虑清楚,你是为了替她证明清白而出言相帮?还是陈述的真相?”   “李某自然知道个中利害关系,”李老爹点点头,“李某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你们既然是替南蒲镇的镇民伸冤,李某也自然不会妨碍你们办公,李某所说之话句句属实,何况,我至今未曾将与阿黛的关系公布出来,至今却向诸位坦诚,实也是为了配合诸位。”   萧武宥了然颔首:“如此甚好,既然李伯所言属实,那黛娘子的嫌疑也能减去大半,大理寺自然也明白应当朝什么地方去查,多谢李伯配合,我们还有别处要去查探,就不打扰你和黛娘子了。”   萧武宥说着就两人使了个眼色要往外走,却听到李老爹高声唤了一句“等等”。   李老爹走到李子墟跟前,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李子墟,我知道,我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并不会因为我一句话或是道歉就能弥补,这么些年来确实是我做错了,但其实,你永远南蒲镇的骄傲,你去大理寺,跟着对的人打拼,你将来一定会更有出息,也会是李家的骄傲。”   李子墟眼眶泛红,垂下头一语不发从李老爹身旁径直走过。   裴南歌刚刚从满室的辛酸之中回过神来就瞧见萧武宥和李子墟都已不在屋内,她赶忙小跑出们跟上他们的步伐,眼看着就要追上二人,却觉得鞋底莫名一沉,她“哎哟”一声,缓慢挪到近旁的石阶上坐下,躬着身去查看脚上的白绸羽靴。 ☆、第101章 补鞋途中闻线索 第101章 补鞋途中闻线索   听到裴南歌声音的萧武宥和李子墟二人也停下脚步回来看她,她坐在石阶上仔细检查着脚上的鞋子,白绸羽靴的外表倒是完整,只不过鞋底某处地方却因为方才她走得太急,后脚尖踩到前脚跟,不留神就给踩掉一大片,眼下正裂着个不大完整的口子像是在嘲笑她。   裴南歌挠挠头,朝他们奉上一记赔罪的笑意:“刚才走太急,鞋底踩掉了……”   方才还眼眶泛红的李子墟笑着走上前来扶她起来:“能走吗?从这里走回去还有好长一段路呢。”   裴南歌笑呵呵搭着手的站起来:“这个样子走回去怕是要走到明早上……我刚才来的时候好像看到这边不远就是鞋铺,我要不还是先去找掌柜帮我补上罢,正好可以问问黛娘子说的话是否属实。”   李子墟和萧武宥二人同时朝着她说到的方向望了一眼,熟悉镇上地形的李子墟点点头:“那也好,我们先扶你过去把鞋底补好再去找别的线索罢。”   他刚刚说完,萧武宥也走到裴南歌身边,扶着她往前走。这样一来,她就相当于是被他二人一左一右扶着,顿时就涌起一股受宠若惊的慌乱。   一路不知如何走到鞋铺,那掌柜好歹也算是看着李子墟长大的长辈,先前见他买鞋就猜到大概,这会儿又见这么个阵仗,迷茫之余不由又对裴南歌多了几分敬畏,态度恭敬得莫名其妙。   裴南歌坐在马扎上脱下白绸羽靴,掌柜的看了一眼那鞋子又看了看裴南歌,哀叹道:“这……这白绸羽靴向来结实,怎么就被弄成这样样子……”   裴南歌吐吐舌,实在说不出口是自己脚下力度过猛,稍不留神就一脚踩成了这样。   李子墟好言道:“大伯,我听说黛娘子也买了双这个一样的鞋?怎么就没见她穿呢。”   掌柜叹了口气:“还不是我那笨伙计做的好事,前不久黛娘子把鞋送过来让我们帮着打理鹅羽,可那伙计把鞋子晒在院子里不知被哪家的猫狗叼走了,找都找不到!害我又给人家黛娘子赔了双别的鞋。”   说着他又继续哀叹裴南歌的这双鞋子,连番夸赞这鞋子质地上乘,还惋惜表示这鞋子补起来要费些时辰,只怕不到傍晚补不好,就是马马虎虎补好没准过几天就又坏掉。   裴南歌心知萧武宥和李子墟正急着查案一事,更何况沙纱一案好不容易寻到的线索几乎就已经中断,他二人不可能不着急。所以此时,自认为自己善解人意的裴南歌朝二人挥了挥手道:“你俩赶紧该干嘛干嘛去,拯救苍生的重任在你们身上,补鞋这样的小事我来负责就好,反正我也没什么特别的事,鞋子补好了我就回去,你们放心,这点路我还是认得的。”   “你……”李子墟出口想说点什么,但回头看到萧武宥的脸色也只好宽慰道,“萧兄放心,都是镇上的街坊,若是南歌她找不到路,大伯还能替她指一指。”   鞋铺掌柜连番点头,拿着脱了底的鞋子就开始动手。   “那你自己小心些,若是日落之前还没回来,我就来接你。掌柜,有劳了。”萧武宥将银钱放在柜上,与李子墟一前一后步出了鞋铺。   裴南歌望着他二人的背影渐渐走远,托着腮帮子无所事事地环顾铺子里的各种装饰,摆在显眼地方的鞋子依然是上次她看到的那些,不同的是,再也没瞧见与她脚上一模一样的白绸羽靴。   “掌柜的,你们铺子里的白绸羽靴都卖光了吗?怎么没摆出来?”她托着下巴疑惑问道。   补鞋的掌柜头也没抬:“李家小子没跟你说呢?这鞋子我总共就进了这么几双,一双被黛娘子看中买去了,一双被洪家老大未过门的妻子买去了,还有一双就是李家小子买来送你的。”   裴南歌诧异地眨眨眼:“你说还有谁买了?洪家老大未过门的妻子?是不是叫沙纱?”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掌柜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继续埋头于手中的活,“那位小娘子性子有些直,可老是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   “她什么时候买的?”裴南歌觉得自己好像偶然之间又发现了某种线索,“我是说,她跟黛娘子谁先买呢?”   “自然是黛娘子,”掌柜埋着头仔细补着鞋底,“黛娘子是一开始就看中这鞋子的,至于沙小娘子嘛,似乎是过了好久才来的,她一进店里就跟我描述说要找一双白色有羽毛的鞋子,我就给她看了看这双鞋,她当时问过我这是不是就是黛娘子穿的那双,后来试穿的时候还问我是她穿着好看还是黛娘子穿着好看。”   “我知道了!”裴南歌径直从马扎上站起身来,一闪而过的灵光让她轻而易举就发现另外一条线索,她此刻的心情比做了一场美梦还要兴奋,“掌柜,麻烦你借我一双其他鞋子先穿穿,你先慢慢补着,我过会儿回来就还你。”   “这……”掌柜不知她究竟激动的什么劲,但见她确实很是着急,也只好答应她的请求,从柜子后面取出一双样式极其普通的布鞋给她。   裴南歌麻利地蹬上布鞋,飞快地跑出了鞋铺。 ☆、第102章 内有乾坤藏凶器 第102章 内有乾坤藏凶器   裴南歌小跑着来到洪家,院子里的大门敞开着,她叩了几声门板却并未听到里面有人出声。她探头进去朝里面望了望,并没有看到洪寅,她又出声唤了几声,也没人应。   满是疑惑的她循着先前的记忆来到沙纱的屋子里,一路上都未曾看到洪寅,倒让她觉得自己有几分做贼的错觉。   方才鞋铺老板的话让她忽然想到另外一种可能,会不会沙纱因为要与黛娘子攀比所以才去买了与黛娘子一模一样的白绸羽靴,既然如此,那沙纱屋子找到的白羽和珠片,也极有可能是她自己的。   裴南歌忽然有些懊悔先前在查看沙纱屋子时碍于洪寅在场不好大张旗鼓地搜查,眼下洪寅似乎不在,她反倒能放开手脚仔细检查。   她自然不肯放过眼前的每一个柜子每一个盒子,但让她遗憾的是,她翻遍了屋子里每一处可能藏着东西的地方,都没有发现白绸羽靴的影子。   她并不认为沙纱临事之际穿着那双鞋子,因为她也曾翻过仵作的尸检记录,里面详细记录了沙纱的外貌、神情和动作,从来没有出现过白绸羽靴类似的描述。她自知她此刻抓住了最重要的线索,但同时也抛出了一个巨大的疑团。   现在她需要面对的问题是:无论是黛娘子的那双白绸羽靴,还是沙纱买的那双,都凭空消失了!   她知道,如果找出这两双鞋子,自然也就能解开屋子里的鞋印之谜,而如果找不到这两双鞋子,这件案子的真相将同那两双鞋子一样永远消失。   翻箱倒柜费了好些力气却一无所获的感觉就像是重拳打在了棉花上,教人怒不得也恨不得。累出一身汗的裴南歌倚着床榻坐着,已经渗出汗的双手撑在地上还没缓过劲来却摸到另外一样东西,手上的感觉像是一根细小的竹签子。   她好奇将那东西拾起来,她发现自己竟然认识这物件,分明就是先前见过的从洪寅口袋里掉出来的泥人。泥人的底部用暗沉的黑木小棍支撑,顶部捏的小人用红泥和黄泥兼搭,虽然看上去并不比真人,可那衣裳的层层褶皱却与真人女子的衣裳极为相似。   裴南歌毕竟是心思细腻的姑娘家,先前又听说洪寅这泥人捏的是沙纱,所以看着泥人时的心思也就多出几分对洪寅和沙纱的同情。   她将手从黒木上缓缓往上移到泥人身上,轻轻抚上那些层层叠叠的褶皱,心中莫名悲凉,可这样的感觉还未持续多久,她却发现一件让她无比惊奇的事。   她抚上泥人的手指尖印着一条条的黑印,她忽然想起,上一次上坟之后回到李子墟家中,她的脸上也染上了同样的印子,那时她只当是烧纸时手上沾上了草木纸灰糊到了脸上,可今天她并没有烧过纸,甚至连纸灰都没有摸过,又怎么会又有这样的痕迹呢……   裴南歌将泥人搁在一旁,摊开双手手掌,那一条条的黑印清晰映入她的眼帘,她不记得自己在黛娘子家时沾上这些东西,也不记得在鞋铺时被弄脏手,甚至她在翻箱倒柜找鞋子时也不曾看到手上有这样明显的痕迹。   所以,也就是说,这只可能是她在翻查完所有的柜子之后从什么地方沾上的。   而她翻完所有的柜子后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撑在这里喘息。她望了眼方才被她撑着的地面,那里一尘不染,她又看了看先前握在手里的泥人,忽然发现那支撑泥人的黒木小棍竟然隐隐出现了另外一种不太明显的白色,或者更像是某种暗沉的银色。   裴南歌忙从袖中摸索出绸绢,顺着边缘使劲擦着,来来回回几次之后,那黒木的色彩渐渐褪去,隐隐约约能从里面看得出闪闪的银光。   她心中一惊,料想方才定是因为手心生了汗所以才将外层的黑色染料染到手心,索性也顾不得许多,拿着手掌一个劲抹掉那一层黑色染料。   让她出乎意料的是,那层层的黑色染料褪去之后,竟然是斑斑的白银,论长度和粗细,明明就是一只银钗!   但更让她匪夷所思的是,银钗底端最尖锐的地方,染着一圈未曾褪去的血迹!   裴南歌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了某种了不得的真相,几乎就要惊呼出声。   而就在这时,却听到门口传来沉沉的脚步声,她惊慌地将泥人往床榻上一扔,一回头就看见洪寅阴着脸自门口从屋里望来…… ☆、第103章 惊心动魄悬一线 第103章 惊心动魄悬一线   “你在做什么?”洪寅负着手走进屋里,语气是同先前任何一次都不一样的森冷。   “我……”裴南歌往后退了几步却撞到了榻沿无处可退,洪寅此刻的眼神让她极为害怕,但更让她害怕的是她自己推测出的那个真相。这年头还真是奇怪,作奸犯科的理直气壮、咄咄逼人,伸张正义的畏首畏尾、举步维艰。   她背着手悄悄摸索到床榻上的泥人匆忙放进衣袖里。   “我是来找线索的!”裴南歌壮着胆子说道,她还偏不信他敢贼喊抓贼,“我听鞋铺掌柜说沙纱也买过一双同样的鞋子,可我们上次来时没看见过,他们让我先过来瞧瞧,他们随后就过来。咦,人怎么还没到?难道要我一个人找……”   裴南歌说着踮着脚尖装模作样往屋外望,她的心如擂鼓般不安,那两人压根就不知道她跑来了这里,更别说什么随后就到。她不知道洪寅会不会真的狗急跳墙将她灭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装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同时再搬出李子墟去唬他。   洪寅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缓缓走上前来:“我不记得沙纱有那样的鞋子,虽然你是替官府的人办案,但未跟主人打声招呼就贸然进屋只怕有些失礼吧,你们都是从长安来的,这点规矩不会不知道。”   裴南歌注意到洪寅的鞋底沾着少许泥尘,看上去似乎沾上很久,但却又不像他捏泥人时用的泥。她瞧着他步步上前,心中忐忑却只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解释道:“我来的时候院门开着,我敲门了,也唤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应,所以我才自己进来的。”   “那你找到没有?要不要我帮你?”洪寅问出这话时表情十分古怪。   “不、不用了,”她明明退无可退,却还是一个劲往后,“我等他们过来一起,你……你先去忙你的罢,要是他们不过来,我再唤你进来帮我一起找,本身我就是不请自来添麻烦的,怎好意思再麻烦你。”   “那怎么行,你是代大理寺来查线索的,我岂有不帮的道理?再说,我也有东西落在此处,正好一起找找。”洪寅已经逼近眼前,他虽然是在笑着,可却丝毫没有友善的意味。   裴南歌朝他笑着摇摇头:“不用了、不用了,就像你说的,我没同你打声招呼进来本就失礼,再让你替我一起找东西就更过分了,我自己找就好,谢谢你的好意。对了,你要找什么?要不我也顺道帮你找找?”   她知道他要找的一定就是那只至关重要泥人,她完全没有信心真的能说退洪寅,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放手一搏。   洪寅挑着眉梢看了她一眼,面色如常:“没什么,就是先前捏的泥人找不着了,你上次见过的,很像沙纱的那个。”   裴南歌忐忑地望着他,笑了笑道:“我知道、我见过的,我顺道帮着你一起找罢,你先去忙你的。”   她说完这些话就要走过去继续装着找东西的模样,可哪知双腿突然一软,顺势就往地面扑去,洪寅眼疾手快拽住她的胳膊拉着她站稳,她拍了拍心口正想稍稍说些感谢的话,一抬头就看见让她心灰意冷的一幕。   她站稳的地方,赫然躺着从她衣袖之中跌落的泥人,那些黑色染料已被她尽数擦去,带着血迹的银钗正龇牙咧嘴对着她狂笑。   洪寅虚伪的神情瞬间撤去,顿时阴云密布,他阴沉沉地看向地面,眼里窜动出愤怒的火光。   裴南歌顾不得其它,弯腰飞快地从地上拾起泥人,拔腿就往外跑。脚下刚迈出几步却被一股大力拽着往后拖了数步,一阵晕眩之后她奋起挣脱,可拽着她的洪寅却并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裴南歌心中哀嚎,为何别的大家闺秀只用眨眨眼回眸一笑就能换来郎君请青睐,而她裴南歌却要豁出命地查案胜过萧武宥才有机会得到他应允的机会。   如果有下辈子,她一定再也不要追寻什么《快雪时晴帖》的下落,也不要来淮南,更不要来到海陵的南蒲镇。但眼下最重要的是,她并不想葬身于此,因为不想死在这里,所以她必须要继续挣扎。   “你想做什么!”裴南歌极力想挣脱洪寅的力度,却被洪寅死死扣着肩膀,她壮着胆子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我劝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李子墟他们正在赶来的途中,你应当也不希望你儿时的好伙伴亲自抓捕你去官衙。”   “别动!”她刚刚说完此番话后就被一件冰凉的利器抵住了脖子,洪寅已经腾出另一只手勒着她的肩膀,握着匕首的那只手就在她脖子旁边,“我不能被你告到衙门去。”   裴南歌依言安静下来不再费力挣扎,转而冷笑道:“怎么?敢做不敢当?”   洪寅被她一激显得有些气愤:“住嘴!我没有杀人!你信不信我将你一刀了结之后再抛尸荒郊野外,过会儿墟哥来了我只说未曾见过你,我是他儿时的好伙伴,你说他信不信我?” ☆、第104章 置身险境退为进 第104章 置身险境退为进   裴南歌心知他杀心已定,心中反倒不似先前那般忐忑。   “我信!”她冷笑道,“可是你觉得你会有机会在他赶来之前抛尸荒野?”   “南蒲镇多大点地方,你若是扛个装着尸体的麻布口袋,多少人会看见?传来传去自然会传到李子墟耳里,他又怎会不起疑心?若是你想要分尸,没几个时辰你只怕根本做不完,那时候正好碰上李子墟前来,岂不将你逮个正着?”   “你倒是考虑得周全!”洪寅手中的匕首往前推进几分,那冰凉的触感刺激着裴南歌的思绪,“不如你告诉我,有什么方法能在他赶来之前就将你的尸体藏起来?”   裴南歌见他并没有激动到一刀上来直接将她了结,估摸着自己还有几分机会能扭转局势,遂又笑道:“若我是你,定然不会急着杀人,相反,我要将活人关到他们找不着的地方,断绝他们可能互通消息的任何机会,等到李子墟来过之后,再杀人灭口。”   洪寅顿了顿,手中匕首却越来越近:“果然是跟着大理寺的人,头脑都比普通女子灵光。多亏你的提醒,不过我一样可以先把你杀了再藏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等他们走后再将你抛尸荒野。”   “那多没趣!”眼下最重要的证物在裴南歌手中,纵然她不怕死,但为了保护证物,她也断然不能死,她明明已经紧张得喘不过气,却仍要装出镇定的模样来唬住洪寅。   她微微勾动唇角笑得无所畏惧:“折磨活着的人,让活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远远比折磨没有知觉的已死之人来得有意思!看来你还是没想通这样的道理。”   “法子是不错,”洪寅压低声音,说不出的可怖,“可是像你这样机敏的人,若是留着活口,难保不会做些别的手脚,留着你只可能是祸患!”   “我应当多谢你对我的夸赞吗?”裴南歌笑道,“你想想,我若是死了,你得费力气将我移到别处,可我若是活着,你只需要推着我走就可以,这两笔账谁更划算,相信不用我来帮你算罢。”   洪寅手中的匕首微微松了松,裴南歌刚刚松了一口气,却只听得他在背后阴森森直接把匕首抵住她脖颈,连分寸的距离都不曾留出来。   “你以为我那么傻?”洪寅沉声道,“你来这里已经这么久,墟哥他们若是真的要来,只怕早就已经到了,你还用变着法子拖延我不杀你?”   裴南歌的心已经沉到谷底,预料之中最坏的情况已经摆在她眼前,可她是无所畏惧坚持正义的裴南歌,她不相信正义会泯灭,就如同她不相信自己会葬身于此一样。   她决心已定,抬起头来望向前方微微一愣,忽然就释然一笑。   “反正我也都是将死之人,你能不能在我死前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死沙纱?”裴南歌觉得自己脖子上似乎已经渗出了血迹,她微微往后仰了仰头,洪寅的匕首却又紧紧逼近。   “你跟沙纱是儿时的好友,你又对她心有爱慕,你大哥早逝,往后你更有机会照顾她,为什么要杀死她呢?”   洪寅手里动作微微一僵,很快就低吼道:“我没想过杀害沙纱!是她惹我生气,我大哥尸骨未寒,可她刚行完冥婚就求我放她远走高飞。可是,之前是她说的,如果没有大哥,她就会来爱我,现在我大哥不在人世了,她却说她要离开我们家!”   他手中的匕首紧紧抵住裴南歌的脖子,不肯留下丝毫的间隙,裴南歌随声附和道:“原来你就因为这个原因杀了她。”   “不是!我没有杀她!”洪寅手中的匕首又贴近几分,“你们女人怎么这么善变,之前说得再好,到最后不过是竹篮打水,她要是不惹我生气,我也不会……”   裴南歌冷笑道:“你口口声声说你爱她,可你还不是照样将她送去与你大哥冥婚!你可知道那徐半仙和徐三都对送去冥婚的女子做了哪些龌龊事!我若是沙纱,定要恨你一辈子!”   “住嘴!”洪寅怒吼一声,“我跟沙纱的事不用你来说!你死到临头还要顶嘴!”   “对呀,我都是要死的人了,怎么就不能顶嘴了!”裴南歌撅着嘴还击道,“沙纱从徐半仙那里回来之后就态度坚决提出要离开你们家离开南蒲镇,你原本计划在你大哥死后与沙纱相守的愿望破灭,所以你就下狠心杀了沙纱?”   “我说过不是这样的!你虽然很聪明,只是可惜,你只是个女子,你若是男儿身,兴许我还会怕你几分,”裴南歌虽然看不到洪寅的脸,却能想象他此刻毅然决然要杀死她的决心,“我就全部告诉你吧,反正你也活不久了,我没做错,我不想被官府抓走。” ☆、第105章 刨根究底引真相 第105章 刨根究底引真相   “我并不打算杀她,我只是用银钗吓唬她让她不要走,可是她说什么也不肯留下来,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她,是她反抗,我、我手中的银钗才划破了她的手腕……我没有杀死沙纱!”洪寅凶狠的语气中透着急于辩解的惶恐。   “你若真对她没有杀心,又为何不请大夫!”裴南歌冷嘲道。   她并不是不相信洪寅的话,只是这样的洪寅着实可悲,他真正可悲之处并不是失手错杀了自己心爱之人,而是他隐藏所有的证据来麻痹自己,用自己编织的谎言自我催眠。很多时候,当一个谎言自言自语讲过百遍之后,它就成为了事实。   “我只是想让她吃点苦头,没准她就会对我低头,我没想到她那么倔,到死都不肯求我。我求的是她的心她的人,杀死她对我有何好处?”洪寅越说越激动,“只怪她不肯听我的话,她不愿与我一起,不然我根本不会拿银钗去吓她!我没错,我不应该受惩罚。”   “所以那首诗也是你故意放上去的?就是元稹那首。”裴南歌又道。   “诗?”洪寅一愣,但很快明白过来,“你说她写的那首诗?我只是觉得那首诗挺容易被人误解为她想要随我大哥而去的。怎么?你瞧出了什么不一样?”   “以女子的感情来看那首诗,其实只是对往事的追忆对亡者的祝祷,所以我们才怀疑她不是自尽。哎,你这又是何必,”裴南歌此刻反倒像是闲话家常一般与他聊天,“你明知道沙纱不肯留在此地的原因与冥婚有关,你为何不肯安慰她?”   “我……”洪寅叹了口气道,“她把徐三的事情都告诉了我,我当时不信那个白莲真人手底下的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说不信,沙纱就不愿再与我说话,我以为这一切都只是她找的借口。”   裴南歌叹息道:“你胆子也真够大的,那么多的女子举行了冥婚仪式之后都死了,这样你还敢送沙纱去,你当真不紧张她。”   “谁说我不紧张她!”洪寅吼道,“我只是认为那些女子的死另有原因,沙纱一定不会如此,我相信我寸步不离照顾她,她一定不会有事!”   “可你还是杀了她……”裴南歌垂下头说得惋惜。   “我只是……不小心……不小心刺伤了沙纱之后我就在想,既然徐半仙那里回来的女子大多都遭遇了不测,我想,也许沙纱也是这样,中了诅咒所以死了,我知道我要逃避惩罚,就只能把这一切都嫁祸到徐半仙的法术上。”洪寅又道。   “我原本也想就这样把银钗扔掉,可那上面沾的血迹却怎么也擦不掉,镇上的人都见过沙纱的这根钗子,被谁捡去了都不好,所以我只好将它伪装藏在泥人里。如果到时候真的找不到凶器,人们也就会更加坚信这是鬼神作祟。”   裴南歌暗自嗟叹,这洪寅若是能将他的聪明才智用在正途,迟早会是南蒲镇上的另外一个李子墟,可惜的是,有的人总是看不清楚自己存在的意义,不是妄自菲薄就是妄自尊大。   “我明白了,看来那白绸羽靴也是你在捣鬼,”裴南歌目光望着前方丝毫不惧,“是你告诉我们说见着黛娘子穿过一样的,可你却只字不提沙纱也有双一样的,也就是说,留在沙纱屋子里的那些线索,是你故意留下要嫁祸给黛娘子。”   “你猜得很对,这一切都是我故意的。”洪寅声音渐弱,“虽然我自认将银钗染上黑色染料混成泥人,不会让人发现,好让人顺理成章联想到鬼神作祟。”   “但我担心衙门不找到凶器不会罢手,所以就留了这么一个后招,将嫌疑嫁祸到黛娘子头上,正好她与大哥来往甚密,只要她拿不出证据,衙门就能认为她是与沙纱争风吃醋所以起的杀心……”   裴南歌心里惋惜,这等歪来扭去的脑子不用在正途委实可惜:“所以,黛娘子送去鞋铺清理的那双鞋子就是你偷的?那如果黛娘子她没有把鞋拿去清理呢?你如何嫁祸?”   “自然是我想了办法弄脏了她的鞋,让她必须去打理,而我只需要趁着鞋铺的人不注意,将鞋子拿走就是,鞋铺里的伙计也只会当做是被猫猫狗狗叼走了。”洪寅在她身后粗声粗气说道,语气之中已经渐渐有些不耐烦。   “那你把那两双鞋子藏到哪里去了?”裴南歌好奇道,“我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你就爽快点都告诉我罢!”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剩下的我不认为你应该知道。所以,你还是安心上路吧,”洪寅已经极度不耐烦,架在裴南歌脖子上的匕首恨不得立马一刀抹下去,“我不是傻子,没那么好糊弄,你最好别妄想能从我的刀尖下逃过去。”   裴南歌清亮明媚的眸子望着前方,绽开一抹清丽的微笑:“你倒是动手试试。”   洪寅手中力度微顿,似是未曾料到裴南歌这般无所畏惧,手中的匕首眼看就要落下,却听得一声“寅弟”,李子墟从半开的窗子翻身入户,而萧武宥也从正前方的门口推门而入。   “墟哥!”洪寅瞪大眼望着来人,架在裴南歌脖子上的匕首丝毫未曾松懈,“你早就知道他们在外面对不对?方才那些认罪的话,也是你故意引我说的对不对!” ☆、第106章 迟到千年的拥抱 第106章 迟到千年的拥抱   裴南歌心中暗自好笑,一个戴罪在身的犯人居然理直气壮询问起无辜之人,而且语气还是那般的……那般的理直气壮。   “不错,我早就知道,”她心里微微颤抖,以至于唇角的笑意都被牵扯出淡淡的涟漪,“我可是早就告诫你,李子墟他们随后就到,你偏偏不信我,呐,你瞧,现在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要杀沙纱的,你们别过来!”洪寅拽着裴南歌往后退了几步,刀尖擦过裴南歌白皙的脖子。   “寅弟,我相信你不是故意杀死沙纱的!可是你已经错了一次,你这一刀若是划下去,就真的是一错再错,谁也救不了你!”李子墟缓步朝前走着,“你要想清楚,沙纱的死是你一时失手,而你若是杀了南歌,就不是过失而是故意,你认为大唐的律法会给这样的人开恩吗?”   洪寅拿匕首狠狠抵着裴南歌的脖子,眼见李子墟等人越走越近,裴南歌的心也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她既惊惧又认命地望向萧武宥,他的神情依旧那么从容镇定,只是他眼眸之中闪动的担忧,灼得她忍不住想要落下泪来。   “寅弟,你我多年兄弟情分,你如何能狠下心来伤害我的朋友?”不知不觉间李子墟已经走到他们面前,隔着一步之遥,裴南歌看到他眼睛里闪动的泪光,心中阵阵揪痛,她能明显觉察到脖间的力度渐渐放松。   “寅弟,你若是一错再错,你如何还有颜面去面对九泉之下的大哥和沙纱?虽然你并不想杀害沙纱,可却是你失手所以我们才失去了她,这是事实,我知道你心中一定十分难过。可你若是再杀害无辜的人,就会有更多人像你这般难过,这样也无所谓吗?”   裴南歌脖子上的刀片微微晃动,那只手臂每颤抖一下就离她脖子又远了一寸。   李子墟走到近前轻轻覆上洪寅握着匕首的手臂,他真诚地望着洪寅道:“寅弟,我只有姥姥一个亲人,一直以来我以为我大概会伶仃长大,到死也不会有人挂记,是遇到你、洪大哥还有沙纱,你们将我当做一家人,我才不再觉得自己身世凄惨。”   “现在大哥和沙纱都已经不在,我实在不忍心再看着你也……”铁骨铮铮的七尺男儿李子墟已经哽咽。   对于裴南歌而言,他说不下去的那半句话,远比架在脖子上的刀刃更令她锥心难过。   “别说了,墟哥,别说了……”洪寅缓缓放下架在裴南歌脖子上的手,李子墟轻轻从他手中夺走匕首。   裴南歌趁机从洪寅手中挣脱,躲闪到一旁,静静看着洪寅和李子墟二人一脸的痛苦,她竟然就顾不得担忧自己,反倒伸出手去轻轻拽着李子墟的衣袖左右晃动,权当她对他微不足道的安慰。   “墟哥,对不起,”洪寅不住摇头,“沙纱,对不起,大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沙纱……对不起……”   李子墟亦蹲着身子重重拍了拍洪寅的肩膀:“寅弟,还好大错没有铸成。”   “墟哥……”洪寅垂着头声音哽咽,“你……什么时候知道是我……”   李子墟将布包摊开铺在地上,现出两双白绸羽靴。其中一双的白羽微微泛黑,但各种装饰却完好无损,应当就是黛娘子送去清洗的那双,而另外一双表面洁净,但细看之下却能发现残缺不全的鹅羽和珠片。   “我本来是想在院子里挖出当时我们共同埋下去的青梅酒,可我却挖出了这个布包,”李子墟指着地上的两双白绸羽靴,声音微微颤抖,“当我看到这两双白绸羽靴,就已经明白大半。知道埋酒地方的人只有我们三兄弟……所以我知道是你。”   洪寅自顾自摇着头,两行眼泪夺眶而出:“原来如此,我还以为那个地方你不记得了呢。青梅酒、青梅酒,青梅不在、竹马不复……墟哥你还记得吗,我们约定无论以后去往何处,二十年后要回到这里,用我们自己酿的青梅酒,把酒言欢……”   “我多希望……多希望你没有将这些证物埋在只有我们知道的地方,我多希望,发现这些东西的人,不是我……”李子墟咽下所有的哽咽,重重垂下了手。面前之人是他至交好友,可他却不得不亲手揭发好友的罪行。   没有人比他更想知道为什么走到这一步,儿时好友并不是散落天涯,而是黄泉相间、天人永隔,青梅黄时雨,故人相见却争如不见。   裴南歌揪着心,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洪寅叹息一声,笑得凄楚:“墟哥,我这是不是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李子墟摇摇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不是故意杀害沙纱,你心里……其实并不比我好过,不是吗?我们旧时的小伙伴如今只剩下我和你,过几日,我们不妨就将这青梅酒喝了罢,有的事,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等到……”   洪寅怔怔望着李子墟,片刻之后终是泣不成声。   “先跟我回衙门罢,你就对他们说实话,审讯时我会在旁边看着,”李子墟扶着洪寅站起来,临出门口时回头看向萧武宥,“萧兄,我能再耽搁些时候吗?”   萧武宥抿着唇微微颔首,李子墟回递给萧武宥一记感激的笑容,他的背影随后隐没在天际,孤寂又落寞。   刚刚从险境中脱身的裴南歌还没来得及后怕,就忙不迭替李子墟和洪寅不胜唏嘘。当她再度回过神来的时候,正看见一脸担忧的萧武宥正朝她走来。   她努力在脸上绽放起笑意,想大声告诉他一切安好,可就要开口之时,她却发觉自己的万语千言都哽在了喉头。   萧武宥缓步走到她身前,伸出手抚上她渗出血迹的前颈,指尖凉薄的温度覆上她的肌肤,让她恍恍惚惚以为这一切的美好都是一场梦境。   可她却偏偏又听到他温朗沉缓的嗓音满是心疼,他说:“怎么这样不小心,都受伤了。”   裴南歌强忍着哽咽努力朝他挤出一抹无所谓的微笑,软糯的声音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楚究竟是辛酸还是感动:“我没事,五哥,你瞧,我又比你先查出真凶。”   萧武宥眼含笑意回望着他,那种心有余悸的担忧,此生他已为她历经多次,但这一次,那种命悬一线的危急感和束手无策的无力感,让他明白,很多事,错过就是过错,而这样的事,此生仅此一次。   “我输了,南歌。”萧武宥凉润的指尖滑过她的脖子,越过她娇柔的肩膀,将她悄然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跋涉千山,远渡沧海,迟到千年。  ☆、第107章 七尺之躯终许卿 第107章 七尺之躯终许卿   裴南歌僵在萧武宥的怀抱里安静而又错愕,萧武宥说的话她分明听得清清楚楚,但字字落在心尖就变成她不敢确信的美梦,她害怕,是不是只要自己一伸手,这一切就只是一场彩云般的梦。   “怎么不说话?”萧武宥轻笑着问出声来,他声音自她头顶传来,她甚至能清清楚楚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她从来未曾与他隔得这么近,恍然间她竟然有些不大适应。   裴南歌埋首在他怀里摇了摇头:“方才我隐隐约约看到你在门口,还以为是我看错了,你们怎么这么快找来?”   萧武宥伸手轻抚她的发丝:“李子墟原本是好意要带我瞧瞧他们酿的两坛青梅酒,却挖出了那两双鞋子,他当即想到是洪寅,随后我们再去鞋铺找你时你已经不在,我们猜你一定也是发现了线索去了洪家。”   “原来是这样。”裴南歌低低叹息,“只是李子墟他真可怜,儿时的好朋友,一个个都不在了……”   萧武宥微微松开搂紧她的双臂,低声笑起来:“你确定现下要与我谈论李子墟?”   裴南歌一愣,当意识到她与他之间的气氛时,倏然笑了起来。此刻她已经根本不想再关心那段千钧一发的插曲,甚至她暗中窃喜因为那样一场惊心动魄的危难,她才能如此清晰地看清萧武宥对她的感情。   他缓缓垂下右手握紧她的手心,明媚的眼眸专注地看着她,他抬起左手轻轻按上她脖子的伤口,心疼道:“你为什么每一次都要让我担心?”   “我……”他的手指明明带着凉薄,可握进裴南歌的掌心里却是满满的温热,“对不起,五哥,我不是故意的。我发誓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   萧武宥抚着她伤痕的手慢慢移到她的脸庞,他轻声笑道:“你每次都说是最后一次,不知何时才是真的最后一次,你真是想让我担心你担心到老吗?”   他的话不是责备,尤是那句“担心到老”竟能揣摩出几分有着与子偕老的意味。裴南歌不由得羞红了面颊,垂着头浅浅笑起来。   萧武宥是追随多年的梦想,这一刻,他就在她眼前,她的梦想马上就要实现。沉浸在这般思绪中也只是片刻,害怕美梦破碎的裴南歌还是呆头呆脑问道:“五哥,你说你输了……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萧武宥的目光里满是笑意,他微扬起眉梢道:“南歌,你追在我身后这么多年,眼看就要追上我的步伐,怎么忽然就迷糊了?”   裴南歌心中雀跃,却还是觉得这一切就像是未醒的美梦。   她嘟着嘴道:“你从来都不说,无论是探案还是其他,你的心思都是由我自己来猜,我不确定我猜得对不对,你不骂我我就认为我没错,但其实很多事情并不像查案一样,你不说,我或许真的就什么都不知道。”   “那好,我告诉你,”萧武宥将她深深望进眼底,“南歌,我记得你以前说过,我去哪里你就跟着我去哪里,我不娶,你就不嫁。”   裴南歌静静望着他,心中既忐忑又期待。   “可是南歌,你是否想得清楚?”萧武宥的目光柔和依旧,“你如今正值大好的年华,而我已经二十有四,你和我之间隔着漫长的十年光影,终有一天我会比你先行老去,那时你是否仍旧不悔?”   原来铮铮铁骨的男儿也终有一日柔肠寸断,再痛苦执拗的犹豫终究经不住锲而不舍的痴情缠绵,他萧武宥空有刻骨铭心的过往,却无法阻挡这般深入骨髓里的牵挂,他先前畏缩不前的原因有很多,而当现在他决心踏出这一步时,却发觉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   “五哥……”裴南歌怔怔望着满目柔情的萧武宥,很多年前,这样深情的萧武宥她见过,可他的柔情却不是为她,很多年后,当他眼中再次闪动着当初令她艳羡不已的柔情时,竟只是为了她。   裴南歌握紧萧武宥覆在她脖子上的手掌,朝着他傻傻笑着:“我绝不后悔,五哥,你也不许后悔。”   萧武宥执起她的手,再次将她拥入怀中,她清清楚楚的听到他隐忍的惦念和欣喜,于是她骄傲扬声道:“五哥,你可愿赌服输?”   萧武宥手臂微微用力将她环在臂弯里,释然的笑意里蕴着不住的欢喜:“我输得……心服口服。”   其实,这一场你追我赶的角逐,从一开始就是他输了,他早已沉湎在她温柔的期许之中,甘之如饴,又怎么可能不心服口服呢。   裴南歌伸出手回抱着他,窝在他的怀里静静聆听他有力的心跳,她听到自己起伏的心跳跟着他翩翩起舞,直到此时此刻,她才发现,原来萧武宥离她这么近,只要她一伸出手就能拥抱完完整整的他。   她忽然觉得自己跟萧武宥都是傻子,兜兜转转、举步维艰,其实到最后只需要各自伸出手来,就是天长地久。 ☆、第108章 君子之交淡若水 第108章 君子之交淡若水   “走罢,回家先看看伤口。”萧武宥朝裴南歌伸出手,像是某种沉默的期待。   “顶多只是擦破点皮,不碍事,一点也不疼。”她心满意足摇着头,将手指放进他的掌心。这一路,他牵着她往前走,仿佛从黎明破晓走到日暮烟波,从亘古洪荒走到雨润大泽。   南蒲镇上往来的乡亲认出他们就是揭穿徐半仙阴谋的人,纷纷朝着他们塞着各种礼物致谢,当中不乏几位先前将裴南歌与李子墟凑作堆的热心人,接连不断对裴南歌和李子墟之间表示了看好,尤其是善良质朴又最口无遮拦的砍柴老伯。   “哎呀,二位就是长安来的贵人吧,多谢二位替南蒲镇赶走了祸害,”老伯担着柴禾侧身从萧武宥二人身边经过,见着裴南歌后惊讶地睁大了眼,“这小娘子好生眼熟呀,呀!你不就是李家那小子的媳妇嘛!怎么、怎么……”   萧武宥握着裴南歌的手微微用力,担柴老伯看看她又看看萧武宥,自知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摇着头走开。   裴南歌垂下头,忍着笑意往前走,耳边却传来萧武宥沉闷的嗓音:“你什么时候成了李子墟家的人?”   说起这个问题,裴南歌还当真是哭笑不得,她回头朝着老伯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又赶忙笑着对萧武宥解释道:“那天跟李子墟一道出来买香烛,被街坊邻居误会了……”   萧武宥握着的手又紧了紧,笑得高深莫测:“倒也是,瞧着你和李子墟年纪差得也不多,聊天的时候也挺投机……”   “五哥,”裴南歌噗嗤笑出声来,“你突然说出这些话,我觉得好奇怪……”   “奇怪吗?”萧武宥扬眉,“也罢,我也就随口说说而已。”   裴南歌的心头却是群花盛放,她将萧武宥这样的反应归为吃味的前兆,而只要一想到是自己令如此自持的他说出这样酸溜溜的话,她就忍不住欢呼雀跃。   她搁下手里的东西,迈出一步走到萧武宥身前面对着他,另一只手也握进他的手掌心,她朝着他俏皮地眨着眼,笑得眉眼弯弯:“五哥、五哥,你别生气,他们呢都只是误会,我当然跟五哥才是最般配的,不信我随手拉个人问问。”   说着她就真要撒开手拉个人来问话,萧武宥急忙牢牢握紧她的手把她拉回来:“行了,般配与否这种事,别人说的不算,只有我和你才最清楚。”   他话里的道理,裴南歌自然明白,不过从他口中这么自然流畅地提起她跟他的事,她多少还是有些受宠若惊。   “你们这是……”来往的街坊邻居已经各自散去,已经将洪寅送去官衙的李子墟刚刚回来,他抱着双臂在旁看着萧武宥和裴南歌二人,憔悴的面容之上露出几丝欣慰。   “这么快就回来了?”萧武宥松开裴南歌,将她牵到自己身侧,与李子墟一道往前走着,“洪寅的事都处理好了?什么时候聆讯?”   “衙门那边已经做了录,我已经把情况都向他们说了,怎么判……就依着律法来罢。”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李宅门口,李子墟拉开屋门,让过身让萧武宥二人先进到屋里,自己随后带上门板跟进来。   桌案上放着两个未启封的酒坛子,李子墟兀自叹了口气。   “你这一路上都叹多少气了,”裴南歌一边嘟囔一边拿手肘撞了撞李子墟,出言却是极尽委婉,“你、你儿时的好友虽然不在身边,但你还有我们呐……”   她转头忐忑地看向萧武宥,生怕自己此话一出就又触动到李子墟的伤心事。萧武宥紧紧捏着她的手心,朝她摇摇头示意不用担心。   “你无须自责,就算你没有挖出那两样证物,洪寅也隐瞒不了多久,真相总归是要浮出水面的。”萧武宥终是松开握着裴南歌的手,任由她去折腾着煮饭。   方才乡亲们塞来的东西里不乏各式吃食,裴南歌去厨房努力折腾出几样看得入眼的小菜,急急忙忙往桌子上布菜。   李子墟的手里正紧紧抱着一个酒坛子,他恍恍惚惚摇了摇头,正想使力将酒坛之上的封泥扯开,却被萧武宥抬手拦了下来。   “等等,”萧武宥的手按在封泥之上,“这坛酒不如先送去官衙给洪寅。”   李子墟微愣,一时也就忘记去启开封泥,而正在搁酒器的裴南歌也顿住手里的动作惊讶地望着他二人。   “至于剩下这一坛,你再将它埋着罢,”萧武宥笑着拉过裴南歌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旁的位置,“就权当我们三人之间的约定,无论发生何事,十年后的三月初三,我们三人要再度回到此处把酒话桃李。”   裴南歌心里蓦然一酸,明明萧武宥是在笑着,明明她与他心意已定,可这个约定却让她不由自主想起李子墟和洪寅的故事,十年之后,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像现在一样,在他身边。   但是这样的想法她既不能传递给李子墟,也不能让萧武宥瞧出端倪,她浅浅微笑着附和道:“是啊,李子墟,既然是青梅酒,大抵应该也同会稽的女儿红相似罢,放得越久香味就越沉,兴许之后你再带我们回来,还没走进你家,就能闻到酒香咧。”   李子墟揽着酒坛,感动又愧疚地望着他俩,轻咽道:“你们……”   “我们怎么?”裴南歌朝他俏皮地眨眨眼,“这一路走来我们好歹也算得上是生死之交罢,怎么?你该不会是想撇开我们独自喝酒罢?”   “自然不是,”李子墟面上沉郁渐散,亦笑着朝她摇了摇头,“我何其有幸,能与你们成为生死之交……”   他话还未说完,裴南歌就笑着往三人面前的杯盏里斟满白水,举着杯盏摇头晃脑道:“你们都说君子之交淡若水,所以这样的白水,最适合咱们铁打的交情。”   围坐的二人相继笑出声,李子墟举着杯盏豪气饮尽,萧武宥和裴南歌亦随之饮下。简单的以水代酒结束后,裴南歌又和萧武宥不约而同夹菜到李子墟碗里,惹得李子墟阵阵轻笑。   “从方才我就想说的,你们俩这是……裴南歌,你终于成功了?”   裴南歌埋头夹菜,间或抬起头傻笑道:“你说呢?”   李子墟早已忍俊不禁,他正欲再拿她打趣几句,就听得外间突然响起清脆的叩门声。 ☆、第109章 隐情渐渐浮水面 第109章 隐情渐渐浮水面   叩门声虽然连续不断,但却并不显慌乱,李子墟示意二人在屋中稍等,自己起身前去应门,可裴南歌和萧武宥等了片刻却不见他回来,二人亦搁下碗筷去瞧门口的情势。   门口隐隐约约传来争执声,一走近就听到熟悉的声音,正是李子墟的亲爹。   “别说了,我好歹是个里正,马车的事儿你们就别操心了,明一早我就让人过来等你们,”李里正朝着走出来的萧武宥二人微微颔首,又对着李子墟正色道,“你们两个大男人当然无所谓,可是多少要考虑裴小娘子几分,怎能委屈人家?”   听得话题被转到自己身上,裴南歌挠挠头莫名所以。   萧武宥抬手轻轻拍过她的后脑勺,手臂顺势就搭在她的肩头将她微微揽住。   “你就当作……是我替乡亲们谢谢你。”李里正并没有在原先那个话题上多作纠结,他与李子墟之间断绝多年的父子关心当然不可能一夕之间得到冰释,但现在至少,他们不再是相见不如不见的仇人。   李里正简单寒暄几句就匆忙告辞,李子墟关好门后坦然道:“下午去官衙时遇到他,他问我们接下来去哪儿,我就照实说我们要去高邮,没想到他非要替我们安排马车。”   裴南歌笑道:“有人安排马车还不好?”   “可我,我总觉得不太习惯,”李子墟摇摇头,“也罢,本就是我拖累了大家,若不是我执着于沙纱的事绊住了大伙,我们早就已经到高邮了。”   说罢他又叹了口气继续道:“若是卢龙的路程没那么远,也许我们还能去一趟,我真想去看看金狻猊香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裴南歌衣袖之下的手掌渐渐捏紧,一想到马元的老家高邮,就不由自主回想起茅溉被逮走时的冷嘲热讽和那诡异的眼神,她直觉如果继续查下去也许会有更糟的结果,可她却又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   “我……我总觉得,马元、茅溉,还有那卢龙的香炉,他们交织在一起,很奇怪……”   萧武宥拍拍她的头:“我知道,你是觉得茅溉认识你爹,兴许对朝堂的事有别的图谋,但是眼下都只是我们的猜测,你别想得太多,等去到高邮可能会发现些什么。”   三人回到饭桌上话题从高邮远到卢龙,又从卢龙绕回长安,祥和冲淡了多日以来的消沉阴郁。   斜阳西沉,夜幕静谧悄然,谁也不知道明日究竟会如何。   这一夜,裴南歌又开始做梦,梦里断断续续是道士的法事,有炼丹炉袅袅的炊烟,那场景和味道都像极了前些日子白莲观里的遭遇,可那做法的道士不是白莲真人也不是徐三。   她一步一步走近场景之中,那做法的人影缓缓回过头来……   突然她的双脚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朝着她迎面而来迷得她睁不开眼,她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高声惊呼着竟然就从噩梦中醒来。   裴南歌坐在榻前慢慢平复起伏的心跳。多少次了,自从来到淮南,噩梦出现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循序渐进,这些细枝末节都很熟悉,似乎都是她从爹爹和祖父的口中听来的案子。   可当这些被作为故事来听的案子真真浮现在眼前时,即便是以梦境的方式,也实在让人胆寒。她摸索着起床收拾打扮,可镜里的人却怎么看怎么憔悴。   居室的门在这时被人叩响,裴南歌哆嗦着刚把门板豁开一条小缝,萧武宥就顺势推开门板走了进来。   “收拾好了我们就出发罢,”萧武宥在看清她的惨白的面容后,抬起手背抚上她的额头担忧道,“怎么出这么多冷汗?做噩梦了?”   借着门口传来的光线,裴南歌这才发现,天已微亮,门一开就带来阵阵晨露的清香。   她怔怔望着他,一时间差点就忘记昨天二人已经定下了彼此心意,她只觉得萧武宥的眼神是鲜少见到的柔和与关切,忍不住就想沉溺。   “我……”话到嘴边,她忽然就不知道要如何去形容这样绵长不绝的梦境,只好摇了摇头将梦里的场景吞进腹中。   萧武宥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垂下手来握紧她的手臂,温厚的力量让人心安:“李里正的马车已在门口,没什么要紧事咱们就先赶路,路上再吃饭。”   “五哥……”裴南歌蓦然伸出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袖,闪动的眼里满是惊疑不定,“大理寺是不是有一件案子跟炼丹的道士有关?”   明明有那么多相似的案子,可萧武宥闻言还是微微愣住,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裴南歌的手臂:“到马车上我再告诉你。”   裴南歌提着包袱跟在他身后任由他扶着坐进马车,李里正找的车夫脾气极好,耐着性子等他们三人一一坐进马车,出乎意料的是,李里正本人并没有来,裴南歌预想中的父子言和的一幕终究还是未能上演。   车轱碾过细碎石子,飞驰之中带着颠簸,马车内骤然陷入了沉默。   “真的有一件道士炼丹的案子对不对?”裴南歌的脸色依旧惨白,说出的话轻柔无力得近乎淹没在车轮转动的颠簸之中,“是我爹办的案子?”   萧武宥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似乎在心里做出了某种妥协,他轻声叹了口气道:“也罢,让你知道也好。”   “大约五、六年前,台州有位姓柳的方士妖言惑众,诓骗台州百姓上山入林采药来炼制长生不老之丹,”萧武宥挨坐她身旁,将水袋递到她手里,“此事动静之大闹到了长安,大理寺就接到旨意后就派了你爹前来查探。”   “那结果呢?我爹抓到那个柳方士了吗?”裴南歌接过水袋还未来得及喝上几口就被萧武宥的话抓去所有的注意。   萧武宥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你爹确实揭穿了那个道士的骗人伎俩,也将那人抓回台州衙门,但还没到下次提审之时,那人却已从台州的衙门里逃走了。”   “我在卷上见过这件事,好像那人逃到了山阴,被山阴衙门的人送到了大理寺。”李子墟的出言无疑证明了他对大理寺所花的功夫,自然也就换来萧武宥的赞许。   裴南歌又惊又愁地听着他们的述说,心中重重的疑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愈发纠结地拧作一股。   “咦,他不是在台州吗?为何是山阴衙门的人?”裴南歌紧紧捏着手里的水袋,深锁的眉头透露出她的好奇与不安,“后来又如何了?”   “后来那个柳方士进了宫,成了王公贵族追捧的得道真人,还……”萧武宥话音未落,马车忽然一阵剧烈的颠簸,而后猛然停了下来。   只听得车夫在外边高吼一声:“什么人拦路!”   回应他的,是口齿不清的女人声。 ☆、第110章 旧事重提之马元 第110章 旧事重提之马元   李子墟上前掀开车帘,出乎意料的是,马车外面站着一个衣着简朴的村妇,她头上盘的发髻已经松松垮垮搭在耳旁,脚上的布鞋已满是泥印。   此刻她就站在马车的正前方,平张着双臂阻挡住马车前行的方向。   妇人见着几人后急忙奔上前来:“你们去长安吗?求求你们行行好,顺道带上我,我儿子去了长安就没了音讯,你们若是去长安,求求你们带上我吧,等找到我儿子,我愿意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萧武宥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温和笑道:“你慢慢说,别着急,我们几个都是从长安来的,你不如先告诉我们,你们是哪里人,你儿子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们刚好就认识他。”   他明明是在朝人微笑,目光里却含着冷漠的警惕。   裴南歌内心里的好奇和纠结因为这位突然闯来的妇人而得到缓释,继而也能击中精神仔细打量面前的妇人。   妇人急忙又往前几步,挨在车辘旁急道:“先夫姓马,我娘家姓玉,我们是高邮人,我儿子马元当初嚷着进京赶考,结果进了京就再也没有回来。”   这样的回答无异于平地起了一声响亮的惊雷,让裴南歌等人不得不叹一声巧合。   他们此行前往高邮的目的就是查探马元的身份,没想到竟就在路上遇到与马元最有关系的亲属。   萧武宥依旧维持着疏淡防备的态度试探道:“你儿子是什么时候去的长安?你可知道他到了长安以后拜入何人门下?”   “他大约是一年前去的长安,刚去的时候还时常写信回来,我不认识字,就让邻居帮我读,我好像记得他提起过吏部某位姓赵的侍郎,应该就是拜在他门下吧……”马玉氏努力回想道。   马玉氏的这番说辞无疑又从另一方面肯定了其与马元的关系,但落到裴南歌的耳中,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奇异之感。   李子墟刚想开口,却被萧武宥扬手打断。他让车夫拾起路边的一根枯枝给马玉氏,依旧笑得温和:   “我们的确认识这样一个人,可是不敢保证人有相似,大娘若是能将令郎的名字在地上划一划,我们才好肯定是与不是,不知是否勉强了?”   “哎,我不识字,虽说自己儿子的名字还能划一划,但我不敢保证我写的对不对。”马玉氏右手接过枝杈,在满是黄尘的地面上划了几笔。   那字迹虽然歪歪扭扭不成形状,但仔细一看真的就是马元的名字。   李子墟附在萧武宥身旁小声道:“字迹凌乱连基本的结构都看不出来,不像是刻意隐瞒真才实学,应当是真的不识字。”   窝在马车里听着这话的裴南歌不由主想起了当初在长安时茅溉供认罪状之时说的话,那件事至今都让她耿耿于怀,于是她按捺不住好奇,终是探出头去打望马玉氏。   马玉氏的衣服是真真破旧普通,头上的饰物也寥寥无几,决计不是什么宽裕的世家大族,可即便是现在这副头发松散不成形状的样子,身上却自然有一种不同于寻常村妇的感觉。   这样的认知让裴南歌心中愈发不安,忍不住就问道:“你儿子当时为什么去长安?你应当也知道,像你们这样的家境去长安打拼并不是明智之举。”   “我们做父母的自然希望自己儿子有出息,可我也知道我们家里不好,先前我一直拦着不让他去,”说到此处时马玉氏的眼神躲躲闪闪,“但两年前的某天他突然就说已经有人替他在长安打点一切,他只需专心读书就好。”   “你见过那个人?”裴南歌斜仰着头居高临下看着马玉氏。   “不、不,我没见过,”马玉氏迫不及待澄清,可那眼神依旧躲躲闪闪不敢去看裴南歌,语气倒有几分支支吾吾,“但我在收拾屋子时发现了一封别人写给他的信,我猜应该就是那个人吧。”   马玉氏见没人应她,就又问道:“我儿他……在长安还好吗?”   裴南歌神色复杂地望前去,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只听得萧武宥扬声吩咐了车夫带马玉氏上马,一眨眼功夫马玉氏就已蹬上马车。   萧武宥扬声朝马玉氏和车夫道:“有劳大娘带我们去瞧瞧那封信出自何人之手。”   话音随着他手中的布帘放下,疾驰的马车扬起零星黄尘,不多时就已稳稳当当停在高邮乡野之中的某处茅屋跟前。   李子墟率先跳下马车扶着马玉氏下车,萧武宥双脚挨地之后自然而然地伸出手牵着裴南歌下车。   茅屋虽然简陋却摆置得整整齐齐,四脚不齐整的桌案上却是一尘不染。   马玉氏将三人领到一间又窄又暗的小屋里,从陈旧的木箱里翻出几个信纸。   写信的人落款为“牛八”,信上的内容无非就是劝马元一定要走出高邮去长安见世面,并且在最近的一封信里还当真就有写信人宽慰马元说已经安顿好长安的一切。   但奇怪的是,这个牛八在来信中的语气既不像熟识已久的朋友,也不像是与他惺惺相惜的伯乐。或者说,这些信上所言之事,就如同一位长辈的谆谆教诲,严厉之中不乏慈爱。   “那些写给你的信呢?”在翻看完牛八寄给马元的来信后,萧武宥又坚持要求马玉氏将马元写回家的信也一并找出来。   马玉氏抵不过他的再三坚持,虽然不太情愿,却也还是依着他们的话找出了原封不动留存着的书信,一封一封交到萧武宥他们手里。   然而当她手中还剩下最后一封信时,她却攥紧了书信不肯拿出来,颤巍巍道:“你们真的认识我儿子马元?”   “有过一面之缘,”正在翻看手中书信的萧武宥点了点头,颇有威慑力的眼神径直看着马玉氏,“不瞒你说,我们是在长安做官的人,你若是信我们,就拿给我们看看,我们自然会帮你找到你儿子,你若是不信我们,那你不如早些想其它办法。”   而正翻阅着手中书信的裴南歌和李子墟也都惊诧地望着他,二人自然看出来他是故意不将马元已死之事告诉马玉氏,却又看不明白他究竟存的怎样的心思。   犹疑不定的马玉氏被这番话激得只好硬着头皮相信萧武宥,认命不再与他较劲。   马玉氏的双手紧紧握着那封书信慢慢递到萧武宥眼前,她的右手已渐渐松开,左手却大力捏着信封不肯挪动半分。   忽然,萧武宥的手腕稍一反转,就将马玉氏的右手腕反扣。   也几乎就是在同时,裴南歌大步向前自马玉氏手中夺过那信纸,飞快扫过一眼信上的内容后冷声道:“我劝你最好对我们说实话!” ☆、第111章 马元的身世之谜 第111章 马元的身世之谜   被萧武宥反扣着手腕的马玉氏并未作大力的抵抗,她拧着眉头道:“你说什么呢!我不识字的事你们不是都见过吗?我连我儿的名字都写不好,看着像是撒谎吗?”   “你当然写不好你儿子的名字,”裴南歌瞪了马玉氏一眼后踱到她身旁,拉起她垂着的右手道,“因为你根本就不是用右手写字!”   马玉氏的脸色登时惨白,裴南歌趁热打铁接着道:“你方才紧紧攥着那书信时,搭力的并不是常人惯用的右手,而是左手。就好比常人无法用左手写出像样的文字一样,你是左撇子所以无法用右手正常写字。我说得对是不对?”   马玉氏惊慌失措,支支吾吾半晌却什么也不说。   裴南歌又举着手中的书信道:“先前你说马元拜入赵侍郎门下之时我就觉得奇怪,看过这封信后我才终于明白过来。赵侍郎调任吏部是近半年的事,在此之前,他在国子监当职,所以你根本不可能从马元的以前的信中得知赵侍郎这个人。”   “那是、那是因为……”马玉氏还想着要找些借口来反驳,但实在是找不出借口。   裴南歌又道:“不如直接告诉你罢,马元已经遭遇不测,你若是希望能替他讨回公道,那就对我们说实话罢,你究竟是马元的什么人?”   听闻此言的马玉氏浑身一僵,随即全身瘫软跌坐在地,她目光无神地盯着远处,止不住自责的叹息:“我就知道早晚会这样……都是我没有拦着他,都是我……”   裴南歌越发瞧不明白眼前的状况,急着又要追问,反倒是萧武宥从旁边伸出手将她揽到身侧,示意她噤声让马玉氏说下去。   “我没有骗你们,我真是马元的娘,可我并不是故意用不识字来欺骗你们,只是很早以前我就决定抛却前事做个普通人,”马玉氏抱着双肩低声抽泣像是下定莫大的决心,“其实元儿是赵侍郎的儿子。”   此言一出,三人俱是一惊。   马玉氏拭泪接着道:“赵郎与我皆是幽州人,我原本是他家中一名琴姬,是他教我习字作诗……后来我被节度使讨要过去并赠给了他的表弟马子俊,那时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怀上赵郎的骨肉,而赵郎却已远赴长安入朝为官……”   裴南歌的脑海中浮现出赵侍郎的脸,记忆中那位看来温润却严肃的长辈,在并不遥远的当年,有着这样一段风花雪月的故事,她不知道赵侍郎是否已经知道马元的身世,但自己的亲儿子死在自己面前这样的感受,想想就觉得锥心。   “马子俊虽然待我不薄,可我毕竟心系赵郎,难以欺瞒于他。当年的节度使刘氏一族与前节度使朱氏水火不容,子俊作为刘氏的党羽免不了陷入内斗之,那时朱氏党羽中的有心人为挑拨子俊与刘氏的关系,故意将我与赵郎当年之事四处谣传……”   “子俊不想卷入这些纷争之中,就带着我们母子从卢龙跑来了淮南,我们决定抛却先前,过再普通不过的山野生活,为了尽量不惹人注意,我也不再以惯用的左手写字,甚至极力反对元儿去长安求学……可没想到他们还是找到了我们……”   “找到你们是什么意思?”萧武宥拧起眉头神情严肃。   “在元儿十岁那年,卢龙来的人找到了子俊,我不知道他们对他说了什么,那天子俊神情恍惚一夜未归,第二天就传来他失足落水的噩耗,那时我惊惧不已,慌忙带着元儿逃到高邮,在山野中落脚,不许他去城里与人往来。”   “可是你千辛万苦的逃避,却还是被人发现了。”一直没有说话的李子墟突然开口,他抖了抖手中的信纸,“这些书信应当与卢龙那边脱不开干系,你是自何时发现他们与马元写信往来的?”   马玉氏止住抽泣:“就在我们搬来高邮不到两年的时候,那天元儿很是兴奋,我只当他与哪位邻居家的孩子成了朋友,当时也未加留心,后来他说他想读书,我也并未真的拦着他,直到他提出想考科举之时,我再拦他也已拦不住,那是我才发现有人与他写信鼓动他进京,我猜应当就是找到子俊的那些人。”   “那些人……是朱家的罢,”裴南歌抬手指着信纸的落款,“‘牛’和‘八’合在一起,不正是个‘朱’字嘛。”   “这……”马玉氏听到这话后当即起身拿过信纸翻来覆去看了一通,“原来如此!只怪我太大意!都躲到这么远的地方,却没有警惕朱氏的手段!可是子俊早已不在,我们母子几乎就与刘家没有关系,他们为何还要费尽心思来挑拨?”   “也许,他们的目的本来就不在于挑拨马子俊与刘家的关系,”李子墟的手中拿着某封回信,仔细翻看一通后道,“他们千方百计鼓动马元去长安,又在字里行间引导着马元去找赵侍郎,看来他们似乎更想从赵侍郎的方向下手……”   “赵侍郎?”萧武宥负着手,目光深沉,“卢龙先前一直在朱家人手中掌控,后来因为朱家有人谋反,受到朝廷的打压,势力也渐渐被刘氏取代。朱家人千方百计引马元和赵侍郎父子相聚,应当是希冀用马元母子二人的不幸以及他与赵侍郎的关系,来挑拨赵侍郎与刘家的关系,好趁机在朝中奏他一表,继而削弱刘氏一族的势力。”   “原来如此!”马玉氏恍然,又接着坦诚道,“我之所以知道赵郎如今是吏部侍郎,是因为……半年前他派了人来高邮找我。”   情况忽然又朝着出乎意料的方向发展,裴南歌好奇追问道:“他派了何人来找你?”   马玉氏想了想道:“那人说是赵侍郎的管家,好像叫茅溉,他还拿着当年我与赵郎的信物,他说赵郎已经知晓事情的真相,会照顾好元儿,让我不要再出现,也不要再与元儿联系。从那以后,我……我就真的再也没收到元儿的来信……”   裴南歌与萧武宥互看一眼,二人心中同样疑虑重重。当天晚上赵府的情景历历在目,赵侍郎和茅溉从头至尾都没有提过马元的身世,更不见半分重逢父子之间的深情。   萧武宥眉头深锁,稍稍安慰了马玉氏几句后,答应替她查出马元之死的真相。   马玉氏蹲坐在屋里一角低声啜泣,三人轻声走出屋子。   萧武宥让李子墟送走了李老爹派来的马车,三人在县城里另行挑选。   遇见马玉氏后使得原本已经近乎了结的案子突然又变得扑朔迷离,饶是以往最爱嬉闹的裴南歌此刻也没有心思玩闹。短短的一段路上,三人遭遇了来到高邮之后的又一次沉默。   “看来,是时候回长安了罢。”萧武宥负手望向茫茫的天际,长安城的方向,此刻正将拥抱西斜的落日。 ☆、第112章 淮南皓月冷千山 第112章 淮南皓月冷千山   奔腾的骏马在古道上驶过,作别了淮南的皓月千山。   裴南歌已经记不清她们行了多久,她只觉得头越来越昏沉,浑身起满了红疙瘩,送到嘴边的吃食也都被她尽数吐出。   她明白,在作别淮南后,迟到的水土不服之症终于还是找到了她。   此刻,马车已在她叫不出名的小城里停下,萧武宥在车下等着她,她饿到一起身就是一阵头晕目眩。   萧武宥疾步跨上车来搂着她跳下车来,李子墟关切地望着她问了几声话,她模模糊糊听到几句就随口应了两声。   李子墟抬手搭在她额头上试探道:“坏了!这还发着烧呢!”   萧武宥脸色陡变,搂着裴南歌大步进到驿馆,李子墟忙跟着驿馆的侍僮去请大夫。   裴南歌朦朦胧胧看到他二人担忧的神情,心中顿觉愧疚万分,一时无力,险些就被门槛绊倒。   萧武宥索性将她打横抱起,毫无预兆的裴南歌没来由一阵羞赧,但她白皙的脸颊因为这般折腾更显苍白,遮住了羞赧的红晕。   他几步迈到床榻跟前,将她轻轻放下,转身就想要去瞧瞧大夫请来没有。   “五哥,”裴南歌侧过身虚浮地拽着萧武宥的袖口,连说话的气息都渐渐不稳,“对不起,我……拖累你们了。”   她怯生生的歉意笔直击中萧武宥的心底,她眼中的愧疚自责灼伤了他的眼,她脖子上淡淡的疤痕剜得他心疼,她与他之间的点点滴滴皆在此刻汇聚涓流,淌尽了辛酸。   他情不自禁俯下身,在她的苍白的额头印下一吻,他看到她微红的耳根,不由自主就扬起了唇角。   “你既是跟着我一起,我就应当好好照顾你,你无须觉得愧疚,”他轻握住她拽着袖口的手,“你若是撑得辛苦,我心里也不会好受。”   裴南歌垂下眼睑,一种苦尽甘来的滋味弥散在心间。   “一会儿大夫就过来替你瞧瞧,你先睡一会儿。”萧武宥松开她的手放回被衾,替她将被角掖好。   她恍恍惚惚睡了又醒,虽然她睁不开双眼,却清清楚楚听见周遭的声音。李子墟风风火火带回了大夫,大夫诊了片刻后说她是热毒上涌,领着人下去抓药。   李子墟却由此想到更深远的地方,他把这所谓的热毒归结于当初在徐半仙处喝下的**未解,又夸张地加上洪寅的匕首刺伤了她。   裴南歌听得只觉好笑,她很想睁开眼来否认李子墟这套奇怪的说辞,可她只觉得自己似是在梦里,浑身上下使不出半点力气,连睁眼都是奢望。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萧武宥喂她喝下药汤之后,她迷迷糊糊喝下药汤后,周遭的声音越来越小,她只能依稀听到门板被人打开又合上,接着就是长久的安静。   这一觉睡过去,裴南歌又开始做梦,梦里依然是前几天梦到的炼丹炉,这一次没有方士也没有她的爹爹,视线之中只有一只硕大的炼丹炉,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一步一步朝丹炉走去,炉内发出越来越深沉的撞击,接着是滚滚的浓烟迷住了她的双眼。她拨开面前的层层烟雾,在即将碰触到丹炉之时忽然听到一声惨叫……   裴南歌猛然惊醒,额头和后背又惊出了涔涔冷汗。   她一抬首,就望见萧武宥满眼的关切。   “做噩梦了?”萧武宥伸手探她额头,“好些了吗?”   裴南歌摇摇头又点点头,她发觉自己竟然能在萧武宥近在咫尺的脸上看到不一样的温柔。这样的认知令她欢欣鼓舞,一时忘记他同她说过什么,也忘记自己原本是打算继续追问爹爹当年的案子。   萧武宥笑着捏她的鼻子:“你这到底是好了还是没好呢?”   裴南歌点点头:“约莫是好多了,头不昏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环顾四周:“李子墟呢?他还没回来?”   “我让他先行一步回长安复命去了,马元一案的隐情为查清楚,我不好让他也在路上耽搁。”   裴南歌又愧疚地垂下头,低声道:“对不起五哥……其实我没什么大碍,可以跟你们一起走的。”   “又说这些胡话?”萧武宥目光凌厉瞪了她一眼,他收回手,指了指案几上的白粥道,“你现在有胃口吗?先起来吃点东西再睡罢?”   裴南歌从榻上起身,一边蹬着鞋子一边同萧武宥说话:“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   萧武宥扶着她在案旁站定:“光州定城。”   “原来已经走了这么远,我在马车上还昏昏沉沉什么都不知道呢,”小妮子在看清案上那碗清淡的白粥之后,可怜兮兮地拽着他的衣袖撒起娇来,“我不想吃粥……”   萧武宥挑眉看她:“那你想吃什么?”   他勉强也算看着她长大,又岂会不明白她的这些小把戏,她但凡一撒娇,毕竟是有求于他。而现在,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   “我觉得好像睡得太久,浑身发软,也没什么胃口,”裴南歌从榻上下来,蹬上鞋子朝萧武宥走过去,“不如你带我出去走走罢,看看这里都有什么好吃的再说。”   萧武宥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勉强点了点头:“不过大夫嘱咐过,你饿得太久不宜吃得过饱,你自己心里也得有个计较。”   裴南歌欢喜地点着头,挽着萧武宥的手臂跟着他出了驿馆。   时候已是下午,日头虽然不比午时猛烈,可炎夏的热度还是驱得人不愿在街上往来。这样一比照,倒觉得光州远不如滁州和扬州热闹。   裴南歌毕竟已有近两日没有进食,顶着日头走在街上又颇费了些心力,以至于刚刚走到某家茶坊时就仿若抽剥掉了全身气力。   茶坊里的茶香混合着糕点的酥香扑向她,引得她越发觉得肚里空荡荡的,竟再也无法挪动半分。   萧武宥停下脚步等她,却被她有气无力的样子逗笑:“不是说没胃口想出来走走吗?”   裴南歌暗暗叫苦,心明明早就飞到却还得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早就听说光州茶水美名,我们既然已经到了,不如就试试?”   萧武宥抬眼看了眼茶坊里头后点点头答应了她的提议。   他顺势将她的手裹进他的掌心里,交握在一起的双手,一冷一热,“进去罢!”   他牵着她往茶坊里走,踏进门口之时险些与迎面出来的女子相撞。   萧武宥眼疾手快揽着南歌退到一旁,自里间出来的女子张大了双眼惊诧道:“五弟!怎么是你?” ☆、第113章 姐弟的久别重逢 第113章 姐弟的久别重逢   从里间出来的女子高额黛眉肤若凝脂,周身笼罩着一种浑然天成的淡泊气质。   虽然岁月已经在女子姣好的面容上留下沧桑的印记,但裴南歌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是萧武宥的四姐萧灵,但在她的印象中,萧灵是萧家四位姐姐中与萧武宥最亲近的一位姐姐,也是性子最温和的那个,当年她嫁给风光无限的殿中丞左常清,堪称长安城里的一段佳话。   “四姐?”萧武宥也颇为吃惊,长久以来与萧家断绝联系,他已经无从知晓这位素来淡泊的姐姐为什么会出现在光州这么遥远的地方,“你怎么在此?”   “青郎前几年被迁为光州司马,我也就随他一起。”萧灵白皙的面容上泛着惊喜,她浅浅微笑着,看不出半分的不甘或是无奈。   可裴南歌和萧武宥二人都明白,从风光无限的殿中丞贬到光州出任司马这样的闲职,于左常清、于萧灵而言,实在也都算不得家门的荣幸。已经多年不与萧家往来的萧武宥,内心开始不由自主的纠结。   “灵姐。”裴南歌微微笑着,自小时已经习惯的称呼此刻愈发显得她跟萧武宥的亲密,“常清姐夫他还好吗?”   萧灵微笑着仔细瞧着裴南歌,小妮子与萧武宥之间的微妙变化看着都让人欣慰:“还是老样子,除了公务就是作画,所幸也没有太多公务烦扰。”   正说着,萧灵的身后蹦蹦跳跳走来一位扎着两个小辫的小女孩,女孩的个子只齐萧灵的腰间,看来也不过**岁的模样。女孩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萧武宥二人,看着说不出的聪慧机敏。   小女孩扑到萧灵身侧,娇声唤了一声“娘亲”。   这下,萧武宥和裴南歌双双惊呆。裴南歌清清楚楚记得,萧灵当年不幸小产,此后一直就没再听到萧灵与左常清的好消息,饶是萧武宥与萧家断绝往来已久消息闭塞,但在这短短的四年中,即便他们育有子女,也实在不应该是这般年纪的女儿。   “这是……”正处在惊讶之中的裴南歌终是忍不住问出他们的疑惑,“灵姐你的女儿?”   萧灵面上淡淡的笑容越发加深:“这是我和清郎的养女。我自小产之后一直无所出,幸而清郎不弃也未再纳妾,我同他商量之后也就收养了这个孤女。”   身侧的小女孩大睁着眼睛瞧着萧武宥,萧灵俯身对她说道:“晓欢,这是你五舅。”   小女孩乖乖唤了一声五舅,又目不转睛盯着裴南歌:“小姐姐长得真好看。”   萧灵笑着轻抚左晓欢的脑袋,温和而满足地看着萧武宥:“也难怪你不知道,那时候你刚跟家里闹翻,这事本来也只是我和清郎私自做的决定,我是真不知道应该如何让你放下这个心结……”   萧灵说到当年时,眉梢微微皱起,而萧武宥的脸上,不辨喜怒。   “都是以前的事,就别说了。”萧武宥淡淡道。   “是啊,都过去了,”萧灵牵起左晓欢的小手,仰起头来满目期待地看着萧武宥和裴南歌,“五弟,我们姐弟已经多少年没有再在一起吃过饭?你现在还会嫌弃我做的汤饼不如娘吗?”   裴南歌既期待又紧张地看向萧武宥,尽管她最清楚萧灵在萧武宥心中的重要地位,但她却不知道,在他与萧家那样巨大的隔阂之下,他会不会就连萧灵也不愿意相处。   但萧武宥却随之笑起来,他摇了摇头,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左晓欢的脸颊:“嫌不嫌弃,要吃过以后才知道。我也好久没与姐夫一同喝酒了。”   得到他的回应,萧灵的眉梢舒展开来,浅浅的笑容犹如一朵娇美的芙蕖。   这一路上他们都没再说话,萧武宥的手掌紧紧握着裴南歌的指节,她知道,他的心里有太多的矛盾挣扎,她悄无声息地回应着他心里的不安定,这一段路走得竟然比回忆还要漫长。   萧灵和左常清住的小院并不大,进门是一间宽敞的正厅,背后的两条回廊一条通往厨房,一条通往厢房,走到底的屋子是左常清的书房,书房的桌案上摆着宣纸狼毫,推开对面的另一扇门,就正对着一个小小的四方园子,风景如画。   萧灵带着参观完屋子的二人回到正厅,左晓欢缠着裴南歌教她编辫子,萧灵一边煮茶一边询问他们为何来到光州。于是萧武宥将前去查案、归来途中裴南歌生病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萧灵听说裴南歌水土不服,又担忧地问她可曾瞧过了大夫,仔细叮嘱她饮食要忌讳些什么。   裴南歌一边哄着左晓欢,一边受宠若惊地回应萧灵的话。她总觉得现在这样的相处很是奇怪,以前她心中暗慕萧武宥时,巴不得萧家的姐姐们对她比对江宛若亲厚,可现在当她与萧武宥已经定下心意之后,反而觉得这样的亲厚让她既欣喜又害怕。她在害怕什么,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这时,门口传来深深浅浅的脚步声,裴南歌看到晓欢的眼睛里闪动着欢喜的光芒,萧灵亦含着笑起身。   门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间或还夹杂着女子的嬉笑之声,嗅觉出奇灵敏的裴南歌闻到了女子香粉的味道,担忧地看向萧灵,而萧灵却依旧满目含喜不见半分惊诧。反倒是缠着她梳头的晓欢,原本兴高采烈的神情忽然黯淡,甚至垂下头一个劲反绞着自己的手指。   女子和男子说话的声音渐渐走近,男子的脚步声跨进门栏之后缓缓顿住,女子的娇笑声也渐渐停止。裴南歌抬眼望过去,就看到那位英俊翩翩的男子身侧跟着一位婀娜多姿的女子,男子明亮的目光锁在萧武宥身上,女子眼波如丝静静站在一旁,一男一女,竟然如此般配。   晓欢“哼”一声,重重跺了跺脚就转过身继续缠着裴南歌给她梳头。裴南歌敏锐地觉察到,门口的那位女子应当是给这个家带来了莫大的困扰。   萧灵面色如常地走到男子跟前,笑盈盈地看着屋内道:“清郎,五弟方才正说许久没同你一起喝酒呢。” ☆、第114章 萧家有本难念经 第114章 萧家有本难念经   “是吗?”左常清面带倦色却带着惊喜,他身旁的女子朝着萧武宥二人柔媚浅笑,不是主人也不似客人。   左常清绕过萧灵,径直来到萧武宥面前:“怎么来光州也不提前说一声?”   萧武宥站起身朝着他笑着拱拱手:“只是办案途经此地,南歌生病耽搁了就留在光州休养,况且原本我还不知道姐夫你们在光州。”   “好久没见,既然来了就多住几天,”左常清说着又瞥向裴南歌,“裴寺正的闺女都长这么大了?”   被忽然叫到的裴南笑着点点头,温声有礼唤了一声“姐夫”。   左常清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萧武宥,最后与萧灵相视一笑:“看来你这么多年叫的这声‘姐夫’没有白叫。”   裴南歌唰地红了脸颊,以前是出于对灵姐的亲近才叫左常清姐夫,而现在,他们不说,她却清楚知道他们的意有所指。萧武宥本就与左常清极为亲近,自然也不把他的玩笑话当真。   萧灵将斟好的茶水端到他面前,就像寻常夫妻一般自若地说着家里的情况:“这几天家里虫患闹得厉害,晓欢每天都被虫子蜇,今儿我去药材铺里问大夫要了些雷公藤磨成粉,改明儿就放熏香里各处熏一熏罢。”   左常清喝了口茶淡然道:“你决定就好,要是毒性太大就别让晓欢碰到。”   “放心,我收着呢,”萧灵满目期待看着自己丈夫,“这就是今天去茶坊取回的新茶,味道可好?”   “不错,”左常清敷衍点点头,推开茶盏,“厨房那边怎么说?”   “方才我都吩咐过了,”萧灵将茶盏搁下,“这会儿我再去瞧瞧罢,你们先聊着。”   “也好,”左常清招手唤来一直站在门边的女子,“你带着岑醉一起去,等等,我记得家里好像还有一坛剑南烧春,你找找放哪儿了。”   萧灵笑着点点头,牵起左晓欢,朝着姿态婀娜的岑醉招招手,一直看着他们二人恩爱不已的岑醉不情不愿跟着她往厨房去。   萧武宥皱着眉头,待她二人走得远了,他才开口略带不满道:“姐夫可是想纳妾?”   裴南歌未曾想到他竟然这般直截了当,不禁讶然看着他们。   “纳妾?”左常清满是惊讶,旋即了然,“五弟你想多了,岑醉只是我作画的知己,近来我作美人画,画过不同气质的美人,只是最近刚好画的是岑醉这样的。”   “当真?”萧武宥眉头蹙得更深,“四姐她也知道?”   左常清笑得满足又骄傲:“你四姐通情达理,不仅知道,还很支持我。”   “但你这样带着她同进同出,四姐心中多少会不好受。”虽然离萧武宥不近,但裴南歌却分明感受到他的怒气。   “你放心,我有分寸,”左常清似乎极为不愿再提起这个话题,“其实你这么关心你姐,为何还是不肯回萧家瞧瞧?那件事都过去这么久了,何况你现在身旁已经是南歌作伴,不都时过境迁了吗?”   萧武宥摇摇头:“对你和四姐不比他们,你和四姐当初帮过我许多,我心里都记着。但我确实不太想回去看到老头子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大概时机还不到罢。”   “不看老头子的面子也罢,你总该顾及你姑母才是,”左常清叹了口气,“你四姐常说,萧妃娘娘最看重的就是你,圣上将他少时取名的宥字赐给你也是因着萧娘娘对你的器重,这是多少人羡慕不得的福气,你这般,只怕少不得伤了她的心。”   “她的恩情我自然记得,”萧武宥淡淡说着,“但若不是她这份恩情太盛大,全家都得顾虑着萧家的门面,我当初也不会同宛若……”   “五弟!”左常清蓦然出言打断他接下来的语句,抬眼看了一眼裴南歌,“往者不谏来者可追,你莫要辜负眼前。”   裴南歌的心思经历了百转千回,方才萧武宥即将冲口而出的句子她实在太明白不过,她不得不承认,即便她现在就站在萧武宥面前,即便萧武宥已经几乎对她许下承诺,可在她内心深处,江宛若依旧是一根拔不出的刺,或许,直到她跟萧武宥天长地久,才能彻底拔出干净。   所以她无比感激此刻打断萧武宥的左常清,她不知道,如果萧武宥一旦说出那句话,她将会用怎样的心情去面对她。她总对自己说,她不能看不开,她不能斤斤计较,但事情只要尚未发生,她就根本不能确定自己会如何。   屋子里莫名的气氛被萧灵和岑醉冲淡,两个侍女端着菜进来,萧灵的手里端着酒壶,岑醉端着点心走在萧灵身后,但她们还没走近案前,岑醉忽然向右边一跌,手里的盘子打翻在地,她手忙脚乱地蹲着身子收拾,指尖却又被瓷片划出血来。   左常清紧张上前执起她的手,看着就皱起了眉头,对萧灵说话的语气也严厉了几分:“这些事怎么能让岑醉做呢?”   萧灵温和的面容上终于浮起黯然,她垂下头低声应道:“是我考虑不周全,我这就让人找大夫来瞧瞧。”   “不用了,”左常清厉声拒绝,扶着岑醉就走,“我先带她去洗洗伤口,你赶紧找人把这收拾好,一会儿我们就不出来吃饭了,你找人把饭送来书房。”   话音落下,左常清和岑醉就已消失在众人眼前。   裴南歌说不出心中的感觉,既替萧灵委屈,又觉得无可奈何,她朝门后望过去,只见晓欢正趴在门板背后探出半个脑袋,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委屈和愤怒。她刚想出声唤晓欢过来,可晓欢却在看到她之后飞快地转身跑了个没影。   萧灵默默看着侍女将地上的瓷片收拾好,朝着萧武宥等人愧疚道:“五弟你难得来吃顿饭,没想到却是这样收场。”   “四姐,姐夫他……”萧灵的脸上分明带着泪痕,萧武宥欲言又止。   “没事,”萧灵凄楚笑着,“你姐夫就是如此,作画的时候六亲不认,我早就习惯了,你们也别往心里去。你们先坐着罢,我这会儿先给他们打一盅鸡汤送过去,凉了,就不好喝了。”   萧灵匆匆去到厨房,片刻之后又端着托盘亲自送去书房。裴南歌静静看着萧灵忙碌的身影,内心不可抑制揪作一团。 ☆、第115章 突如其来的变故 第115章 突如其来的变故   “不许这样想!”萧武宥的手穿过案几之下紧紧握住裴南歌不安的手心。   裴南歌茫然地看着他,想不明白他为何知道自己心里所想。   “你怎么知道我想什么?我……”她吞吞吐吐小声咕哝,不知道要怎么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我只是担心四姐……”   萧武宥的眼眸因为她脱口而出的“四姐”染上淡淡的喜悦:“是担心四姐还是感同身受?”   裴南歌微微一笑,眼波里满是笃定:“你成日里就只知道查案,哪有什么机会同别的女子相好。”   萧武宥随着她的话笑起来,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如何?身子好些了吗?”   “没事,”裴南歌摇摇头,在他温柔关切的目光中,她觉得自己仿佛就快被融化,“大夫的药挺有用的,李子墟他回去了吗?”   “算算路程也差不多快了,咱们再陪陪四姐也就回长安罢,”萧武宥不放心地左右看了看她,伸手抚上她脖子上暗红的伤痕,“你记着这是真真正正的最后一次,查案的事情有我,你只要好好在我身边等着我就好。”   裴南歌欢喜地望着他,其实她只需要他的一句话、一个眼神,所有的不安和犹豫都会立即变成过眼的烟云。   送完鸡汤的萧灵神色黯淡走出来,见到萧武宥和裴南歌二人却强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灵姐,”裴南歌心中替萧灵感到委屈,终是不忍重提伤心之事,“晓欢呢?方才我还看见她往厨房那边跑了。”   她话音刚落,半大的小女孩就从外间跑了进来,径直扑到萧灵的身前。   “晓欢挺贴心的,灵姐你有这么个女儿真好。”裴南歌刻意说着些宽慰的话让萧灵不要想起左常清和岑醉,“你们跟晓欢是怎么结下缘分的呢?”   萧灵轻抚晓欢的头发,回忆起往事:“那日去观里祈福,瞧着晓欢虽然孤苦却并未自暴自弃,我便常常前去照顾她,日子久了,我与清郎也就起意收养她。”   萧灵说话的神情恬淡而满足:“我总觉得上苍待我极为公道,虽然带走我腹中的骨肉,却赐予我这么乖巧的孩子,还有对我不离不弃的清郎,我又有什么不满足呢……”   她是在笑着,那笑容却比哭泣更哀伤。   贴心的小女孩晓欢蹭着个头伸手想要去抚平萧灵脸上的愁容,萧灵微微侧开头,将晓欢的小手抓在手中,皱着眉道:“怎么指甲缝里又没洗干净?”   明明萧灵的语气轻柔不含半点责备,但左晓欢却瑟缩又害怕。刚刚过来的侍女见到此等情况,机灵的打好了清水端了上来。   萧灵见了晓欢这模样又将语气放得更缓,握着小女孩的手放进清水里:“娘亲不是教过你吗?指甲缝里的脏东西要仔仔细细的洗,你是女孩子,朝人家伸出手的时候指甲缝里脏兮兮的,是对别人的不尊重,明白吗?”   左晓欢瑟缩着点点头,这般母女祥和的景象,看得裴南歌心中温暖。   忽然凄厉的惊叫声打破这一室的安宁,萧灵抬起眼眸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霎时面色惨白。   萧武宥上前扶起不知所措的萧灵,裴南歌牵着晓欢,身后跟着两个侍女,几人径直走到书房。   书房的门虚掩着,萧灵颤抖着推开木门,只见方才还好端端同几人说着话的左常清此刻正躺着地上不断抽搐,他身旁那风姿绰约的岑醉此刻已吓得花容失色。   萧灵面色惨白,险些晕厥过去,裴南歌连忙上前扶着她缓缓站定。   “快、快去找大夫!”裴南歌亦吓得不轻,脑海中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尽快救人。   被她这么一说,两个侍女连同岑醉都急急忙忙要出去找大夫。   “等等!”萧武宥抬起手挡住就要一同离去的岑醉,“岑姑娘不能去,你就在案发当场,还是留下来做个人证为好。”   岑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可是,左郎君他都这样了,再不找大夫……”   萧武宥转头看向左边的那个侍女:“你先去请城里最好的大夫过来。”   那侍女点点头,匆忙就往外跑。萧武宥又转头朝着另外一名侍女道:“你赶紧去通知衙门的人过来。”那侍女微微一惊,急急忙忙就跑了出去。   萧武宥慢慢走近躺在地上的左常清,地上的人紧紧闭着眼,他嘴唇干裂、周身发黄,呼出的气息时断时续,情况看来很是危急。   一旁的桌案上铺展一张宽大的白纸,案几的一角放着两副碗筷,其中一只碗里还剩有少半汤汁,另外一只空掉的瓷碗上是用笔墨勾勒出的山水,与众人吃饭时见到的碗碟都不同。   岑醉忽然尖叫着跑到几人跟前,一把扯住了萧灵的衣襟:“是你!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想害死的是我!没想到吧!居然害了你丈夫!”   萧灵本就是刚刚缓过劲来,被岑醉这么一折腾,又站不住就要昏厥。   “放开!”裴南歌加紧力道扶着萧灵,重重拍开岑醉的手,狠狠道,“这里哪轮得到你放肆!你若是要指证,尽管拿出证据。”   晓欢见到这样的场景悄悄缩到裴南歌身后,紧紧扯住她的裙角,看也不敢往前看。   岑醉被拍得愣住,片刻又恢复了神采:“左郎君是在喝下鸡汤之后出事的!”   “我们都看出来了,这不算证据。”裴南歌面色不善挡在萧灵身前,不让岑醉靠近半分。   “好!萧四娘我问你!那一只作有山水画的碗是不是只有左郎君才能用!”岑醉变得比先前更咄咄逼人。   萧灵虚弱点点头:“那是清郎自己作的画,所以家里人都将它当作清郎独用的瓷碗。”   “哼!你承认了!你没想到吧!你在我的汤里下的毒却被你的清郎误喝了!”岑醉又一步一步走向前来,“你做梦也想不到吧,我不稀罕你的鸡汤,让你的清郎帮我喝了,结果你就亲手害了你的丈夫!”   岑醉还未走到近前,就被忽然从裴南歌身后闪出的左晓欢抡着小拳头一顿捶打:“走开!走开!不许你说我娘!你才是坏人!坏人!你为什么要出现在我们家!” ☆、第116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 第116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   “晓欢,住手。”萧灵上前将左晓欢拉到身旁。   小女孩垂下头不住抽泣:“都是她,都是因为她,娘亲才越来越不开心,要不是她勾走了爹爹,爹爹怎么会不理我们。全都是她!她是坏人!”   萧灵俯下身子想要将晓欢紧紧抱在怀中,却被小女孩挣脱开来。   “就是她,自从一个多月前爹爹带着这个女人回来之后,我们家就什么都不对!”晓欢的眼眶里含着泪,半大点的孩子说出的话却完完整整,“她老是跟着爹爹一起回来,说得好听要陪爹爹作画,可是她来了之后爹对娘就越来越不好,好几次她还吓唬我说早晚要变成我娘。”   “别说了,晓欢。”萧灵抱着晓欢,试图让小女孩别再开口。   裴南歌和萧武宥不约而同地望向岑醉,岑醉似是被人戳穿般往后退了几步。   “晓欢我问你,你爹之前像这样带过别的女子回来吗?”萧武宥弯下腰平视着晓欢。   晓欢用力摇着头:“没有,没有,我爹虽然有时候会带客人回来吃饭、作画,可都没有像这个女人这般一直赖着不走的!”   岑醉抬起头狠狠瞪了眼小女孩:“你说什么呢!我跟左郎君这是彼此心意相通,是他邀我来家里的,又不是我稀罕。”   裴南歌嗤道:“既然你岑娘子不稀罕这屋子,又何必三天两头往别人家里跑,你是有多见不得别人家举案齐眉?”   裴南歌不得不承认,以她同样身为女子的角度来看,这个岑醉的所作所为早已超出所谓的知己红颜的范畴,归根结底,左常清这般三天两头带着岑醉回来的行为本就有悖常理,可他不认,他们作为外人又还能说什么呢?   萧武宥内心的复杂程度不亚于裴南歌,方才左常清还笃定自己没有纳妾的意图,可从方才起看着左常清对岑醉和萧灵的态度,却根本不似那么回事。   他虽然心里好奇,却也只得安慰自己姐姐道:“四姐,我看姐夫未必对别的女子又那个意思,先前我们刚问过他,他确实没有纳岑醉过门之意。”   “不是的,我都听见了!是她非要进我们家!”左晓欢忽然大吼道,“我听到她缠着爹爹,让爹爹娶她,可是爹说不能对不起娘,她就逼我爹说她死也不做妾!”   岑醉脸色惨白,支支吾吾几句算是默认。   裴南歌气得冲上前去,险些就要拉着她的衣襟大声责问,胜在萧武宥适时站起身拉住了她的手臂。她狠狠瞪向岑醉,明明是旁人的事,她却比自己受了委屈还要生气。   “有些人就是这般不知羞,”裴南歌叉着手,既然不能扑上去打人,冷嘲热讽几句心里总归是要好受些,“总想着别人碗里的肉,别人的都是好的。”   “我乐意!你管得着?”岑醉也学着裴南歌的样子叉着手,不得不承认的是,岑醉确实有着一张娇美的面容,尤其是在这样撒泼或是委屈不平的时候,真真会让人有种不忍责怪的错觉。   裴南歌还没回过神来,就见左晓欢又情绪激动地扑上前来捶打岑醉,口中还念念道:“都是你这个坏女人!都是你害了我爹!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萧灵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情形,慌忙上前抱回晓欢,一直抚着她的发丝,却是却说不出安慰的话语。   “四姐……”萧武宥缓缓开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他仿佛有些明白,为什么四姐会将这个并非亲生的骨肉看得如此之重。   “出什么事儿了?衙门办案呢,还不快速速让开。”陌生的男声在门边响起,忽然就有大夫窜上前去替左常清仔细查看。   裴南歌回过头就看到门边站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二人身后还跟着几位衙差。   高的那个身影她再熟悉不过,每每看到,她都会忍不住在心里哀叹自己出门不利,而矮的那个男子身着官服,她不曾见过。   “堂兄!”这一声呼唤并不出自裴南歌,而是来自于一直以来咄咄逼人的岑醉。   裴南歌有一种被人抢了话的错觉,只见岑醉得意洋洋地踏着步子走到来人跟前,回过头来还朝裴南歌和萧灵轻蔑一笑。   个头矮的男子清了清嗓子厉声道:“我是定城县衙的岑主簿,这位是从长安来的刑部裴员外郎,无关人等速速退到一旁,莫要妨碍官府办案。”   岑醉走到矮个子的岑主簿身旁,耀武扬威道:“岑主簿是我堂兄,我岑家好歹算是定城有些脸面的人家,怎么会稀罕来你家做妾?我知道你萧灵就是嫉妒我比你更讨左郎君欢欣,所以才起了杀心,我劝你还是趁早交代清楚,毕竟衙门可不会手下留情。”   裴南歌垂着头轻笑起来,她也迈着步子走到岑主簿跟前。   “这么巧,”她戏谑的目光掠过得意的岑醉,转了个圈来到高个子男人跟前,“裴员外郎也是我堂兄。”   裴南歌扬起满面的笑意,娇柔的嗓音既像是在撒娇又有得意的意味:“好久不见呀堂兄,你怎么每回都跟在我们后面?”   脸色铁青的不止是隐忍不发的裴高枢,还有先前还趾高气昂的岑醉。 ☆、第117章 毫无征兆的招供 第117章 毫无征兆的招供   裴高枢虽然神情冷峻,但对裴南歌的态度依旧不冷不热一如往常:“你们为何在光州?”   说着他又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左常清,恍然道:“差点忘了,左兄现在是光州司马,真是多少人羡慕的闲差事。”   他的语气里隐隐含着嘲讽,听得裴南歌心中不悦。   大夫仔细查看一番后得出了明确的诊断:“全身抽搐、口干黄疸,气短不畅,应当是中了雷公藤之毒。最好立即催吐,再找些羊血灌服下去,但愿能够救回一命。”   在场几人都听得大惊失色,萧灵更是泪流不止,就连年岁不大的左晓欢也扑在萧灵怀里止不住抽泣。   岑醉惊叫道:“一定是她!错不了!左郎君方才一回来她还跟他说,她买了雷公藤回来!”   裴南歌皱起了眉头,一个冷眼望过去示意岑主簿管好自己的堂妹。那岑主簿也是在官场摸爬已久的人,一见裴高枢的脸色就立即扯了扯自己堂妹的衣袖让她住嘴。   衙差将左常清抬回卧房,书房里的气氛略微缓解。   “先找两只猫猫狗狗的来尝尝这两只碗里的东西。”萧武宥端起桌案上的两只碗,却在左右摇了摇那只还余有汤汁的白瓷碗时微微蹙起了眉头。   “怎么了?”已经退回到他身旁的裴南歌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蹙眉,小声追问道。   萧武宥亦压低声音,又将手里的瓷碗左右晃动了一番,却能看到碗底的黑色粉尘,他又拿起另外一只空碗,却并没有看到同样的东西:“这些是什么?”   裴南歌仔细看了看,小声回应道:“这些应当是灶灰,有可能是煮汤的时候勺子挨到了灶台边上,我有时候煮粥的时候都会碰上这样的情况。不过这碗里的灶灰好像有点多。”   萧武宥了然颔首,将手里的碗交给一名衙差,而另外一个衙差不知从何处拎来两只松鼠,两只松鼠分别舔了舔两只碗里的残汁,一时没有动静。   衙门的人在这时候开始问话,最先问到的是岑醉,她还是一口咬定萧灵做的手脚,并又一次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语,坚称萧灵想要害死她,但因为她的那碗汤左常清喝下所以才逃过一劫。   裴高枢神情复杂地看着萧灵:“萧家好歹算是名门望族,此事非同小可,刑部也断然不希望冤枉了好人。萧灵,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萧灵摇摇头,也不知是在承认无话可说还是否认自己行凶。   “也罢,就换成我来问你,”裴高枢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这碗汤是不是你煮的?是不是你端过来的?这中途有没有经别人之手?”   “汤确实是我煮的,一直放在厨房灶台上,下人应当不会动它,”萧灵点点头,“也是我把汤乘好送过去的,我原本是想专程送去向岑醉姑娘赔礼。”   岑醉不屑地“哼”了一声。   “赔礼?为何赔礼?”裴高枢紧紧盯着萧灵,生怕漏掉任何的神情。   “因为方才我让她一起端菜,害得她险些摔倒,清郎说得对,岑醉毕竟是客人,没有主人让客人劳累的道理。”萧灵双眸无光,搂着晓欢的手瘦削无力。   裴高枢又道:“你为什么要准备雷公藤?”   “晓欢最近老是被虫子蛰,我买雷公藤回来驱虫。”   “你撒谎!”喊出声的是岑醉,她愤怒地看着萧灵,仿佛要将她瞪出一个窟窿,“你分明觉察到左郎君待我与别人不同,认为我危及你的地位,所以特地买来雷公藤想要毒死我!”   裴高枢扬手止住岑醉的愤怒,不悦又瞪了岑主簿一眼。   “你买回来的雷公藤放在何处?有哪些人知晓?”裴南歌和萧武宥的注意也随着话音转移到屋子里,二人环顾四周却并未发现何处能用来隐藏这样的毒药粉末。   “我放在……”正要接着说下去的萧灵看着眼前的情况微微一愣,她温柔的目光停在晓欢身上,晓欢垂着头看来惊惧忐忑。   萧灵要说的话突然止住,她垂下头咬着唇道:“我放在只有我知晓的地方,收得很好。”   萧武宥稍稍别过头去,尽管明知裴高枢的措辞极为谨慎,一切都只是公事公办,他却还是觉得心情复杂。   裴南歌担忧地看着他,想要替他分担忧愁的想法在心里不曾散去,可是她此刻除了伸出手轻轻握着他的掌心,别的什么也不能做。   裴高枢神色认真问道:“方才说的那些可是属实?左常清是否真有迎岑醉进左家大门之意?”   萧灵眉头紧皱:“我……不知道他的意思,他没有这样说过,可是……”   没说出的半句话,在场的人都明白大半,裴高枢又追问道:“你是否嫉恨岑醉?”   他话音刚落,却见那只舔过空碗的松鼠忽然全身抽搐着倒地,四脚朝天一动也不动。   而另外一只松鼠依旧活蹦乱跳。   萧灵忽然紧闭着双眼,皓齿紧咬着朱唇。   “是!”她像是下定了某种重要的决心,重新启齿道:“她说得没错,我嫉恨她,毒,是我下的。” ☆、第118章 萧灵供述的真相 第118章 萧灵供述的真相   屋子里传来低低的抽气声,晓欢停止了哭泣张大眼睛望着自己的娘亲。   萧武宥箭步走上前去想要阻止萧灵接下来的话语,却被萧灵摇着头拒绝。   岑醉仰起脸,舒展开的眉头如释重负,却又满是骄傲:“你肯承认了?终于觉得纸包不住火?”   “住嘴,”裴高枢冷声呵斥,毕竟萧灵是萧娘娘的侄女,又是萧武宥的至亲,刑部对于这样的案子断然不敢马虎,“你为何要下毒?”   萧灵咬着唇:“就如同岑醉所说,我嫉妒她与清郎亲密,所以就在端给她喝的那晚鸡汤里下了毒想要害死她,可是我没料到是清郎喝了那碗汤。”   裴南歌被这突兀的转折震惊得不知所措,回过神来就高声阻止萧灵道:“灵姐,你根本不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   萧灵转过头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凄惨寂寥:“南歌,五弟没有告诉你吗?查案是不能依靠感觉的。”   萧灵的话让裴南歌微微一怔,想到不久之前萧武宥每每因为此事对她的告诫。   “南歌,你应当明白,当一个女人感到嫉妒的时候,没有什么是做不出的。”萧灵温柔的目光望着她,却教她说不出话来。   “一直以来,清郎总是告诉我,他要画美人图,需要描摹许许多多的美人,他对她们的深情只是为了抓住她最动情的瞬间,我相信他,可是到最后我却越来越不明白自己算是什么……”   萧灵垂下头,苍白的面容泛着泪光,“我实在无法忍受他每每带着岑醉回来时喧宾夺主的样子,所以,我想……也许岑醉不在这世上,一切就恢复正常了。”   萧灵还未说完,她身前的晓欢就已嚎啕大哭起来:“不是的,娘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不是的,一定不是娘。”   萧灵痛苦地闭着眼不去看晓欢:“你们还想知道什么就问罢,我统统都会交代。”   “灵姐,”裴南歌垂下手,却是说不出的坚定,“五哥时常教导我查案不能只靠着感觉,可是,你说毒是你下的,却没有任何的证据。”   萧灵望着怀里一直哭泣的晓欢,凄楚回应道:“汤是我煮的,碗是我拿的,也是我乘给他们喝的。”   “可你又如何能保证别人没在汤里或者碗里动过手脚?”裴南歌捏着拳头,一副据理力争的样子。   “还得清郎中毒的雷公藤是我买的,你们可以去问掌柜……”   “雷公藤是拿来驱虫的,难道每个买过的人都有嫌疑?”裴南歌含着笑,继续反驳萧灵的说辞。   萧灵终于抬起头,咬着唇回应裴南歌道:“而且,是我把它收起来的,别人并不知道它放在何处。”   萧灵将怀里的左晓欢交到裴南歌手中,柔声托付道:“五弟、南歌,我不在的时候,烦劳你们替我照顾晓欢,若是清郎……若是清郎有个三长两短,请你们将晓欢带去长安罢。”   “灵姐姐……”猛然回过神的裴南歌将晓欢交给萧武宥看着,大步冲上前去捏紧萧灵的衣袖,她无比希望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灵光成为最重要的依据。   “灵姐,你究竟将雷公藤的粉末放到了何处?”她出言很轻,却又隐隐含着某种期待。   一直埋头看着脚面的萧灵缓缓抬起头来,她看了看垂着头依旧抽泣的晓欢,又看了看笑得一脸得意的岑醉,闭上了眼。   “我将它放在……厨房里。”萧灵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闪动。   裴南歌觉得自己仿佛被惊雷打中,所有想说的话,所有假设的可能,都在一瞬间轰然崩塌。   “好了,”裴高枢的出言打断了裴南歌正欲说出口的急切,“无论是与不是,萧四娘还是先同我们去一趟衙门,如今左司马生死未卜,想必诸位都甚为关切,一切就等左司马情况稍微稳定些再听取他的陈述再来定夺罢。”   裴南歌微微有些诧异向来目中无人的堂兄竟然也会说出这般顾全大局的话,一时惊讶也就忘记要再进行争辩。   萧武宥的眼中带着感激,朝着裴高枢拱了拱手到:“四姐她脾性温柔,还望衙门手下留情。”   裴高枢对待萧武宥的态度依旧冷冷淡淡,他只是小声“嗯”了一声就站到了萧灵身旁,萧灵并不等到别人来催,跟着刑部的人就往外走。   “娘!”晓欢大睁着双眼,满面泪痕地望着萧灵离去的方向就要跟着往前。   “晓欢不许跟来,”萧灵只微微偏着头,却并不回头看看晓欢,“你要听五舅的话,做个乖孩子。长大以后要嫁给一个一心一意对你的男子,还有,不要再惦记着娘。”   萧灵说完就低着头走了出去,左晓欢扑到裴南歌脚边止不住掉眼泪。   裴高枢走到萧武宥身旁,轻轻叹道:“我先回衙门向他们交代几声,此处先留着县衙的人守着,若是左司马那边有什么情况,或者是你们若是发现什么可疑之处,派人来衙门通知我。”   他的神情依旧目中无人,语气也冷冷淡淡,可听到萧武宥和裴南歌二人的心里,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温暖和感动。 ☆、第119章 扣人心弦的等待(1) 第119章 扣人心弦的等待(1)   萧灵的身影已经走出老远,屋子里,晓欢的哭声越来越小,一切恢复了安静。   衙役虽然要求岑醉也跟着一并回衙门里待审,但岑醉借口左常清需要人照顾也就留了下来。几个衙役担心看不住岑醉,也就牢牢跟着她去里屋守着左常清。   晓欢哭得累了抱着裴南歌的腿几乎就要睡着。   她学着萧灵的样子想要抱她回卧房,没想到刚刚一碰到晓欢的小手就几乎惊醒,小女孩左右挥动着手就像是个防御突然进攻的外敌。   裴南歌将她的小手捏在手里,绵绵软软的触感让她很是留恋。小女孩的手臂很短,肉肉的手掌微微捏成拳头,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上有咬过的痕迹,指甲缝里还隐隐约约透着点黑色的尘埃。   裴南歌唤来婢女来替左晓欢擦手,婢女们这才发觉方才替左晓欢洗过手的那盆清水还未倒,在请示了裴南歌之后也就顺着她的意思用那半盆水继续替左晓欢擦手。   “你这回也会说我是感情用事吗?”裴南歌将晓欢交给婢女之后,偏过头来看着萧武宥。   萧武宥抿着唇摇了摇头:“她是我四姐,我也不希望下毒的人是她。”   他说得模棱两可让人听不明白他的态度,裴南歌暗地里吐吐舌:“我可不是感情用事。邀我们来家里做客的是灵姐,她若是真要下毒,为什么偏偏选在你这个大理寺司直在场的时候?这样也未免太危险了些。”   萧武宥顺着她的话道:“而且四姐素来就不喜欢与人争斗,又怎么会突然转了性子起了杀心?”   裴南歌心里腹诽不断,明明先前还教育自己不能感情用事的人现在却用自己的判断去左右对案情的分析,不过嫌犯毕竟是他的四姐,这也都是情有可原。   相反,裴南歌反倒觉得这样的萧武宥更加有人情味一些。   她托着腮咕哝道:“那可不一定,也许之前是在家里无忧无虑所以没什么好争,但是现在她就剩下姐夫依靠,所以难免将姐夫看得太重,自然就失不得。”   萧武宥闻言轻笑着伸出手来捏捏她的手掌心,他的眉梢蹙起疑惑,可眼中依旧明亮。   “那你呢?”他低沉的嗓音像是地下的泉涌,“如果你站在我四姐的角度,你会如何?”   “我……”裴南歌抬眼望进他的眼眸,忽然就阵阵心虚,她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当年自己劝走江宛若时候的情形,旋即甩甩头抛开那些想法,“我不知道,但总归下毒杀人是下下策,能不用自然不会用。”   “那就对了,”萧武宥垂下眼注视着她,“撇开四姐的脾性不说,单就她前后的反应来看,你会不会觉得她变得有些快?”   “快?”裴南歌皱了皱眉,想到方才吃饭到发现情况时短短的一段时辰,恍然道,“即便是衙门里的人来了,灵姐也没有认罪的征兆,直到后来那只松鼠喝下汤死了,她才说要认罪。”   萧武宥听着她的话陷入沉思,随即摇头否定了这样的说辞:“似乎还有什么地方不对……”   裴南歌又回想着方才的情形,慢慢记起更多的细节:“好像是在堂兄问她将毒药放在哪里之后,她才承认自己下毒。”   “确实如此!”萧武宥微微蹙着眉,“四姐说雷公藤放在厨房……厨房……”   “等等!厨房!”裴南歌惊呼,“如果是放在厨房,进进出出的人不少,如何能肯定就是灵姐放的呢?还很有可能会是不知情的婢女、厨子或者去厨房帮厨的……”   裴南歌说到此处忽然止住了话头,萧武宥紧紧注视着她的面颊,扬眉道:“你是说岑醉?” ☆、第119章 扣人心弦的等待(2) 第119章 扣人心弦的等待(2)   裴南歌看着他点了点头:“我记得岑醉也曾去厨房帮过忙,而且她对常清姐夫用的碗筷也甚为清楚,为什么不可能是她下的毒?”   “嗯,有道理。”萧武宥闻言跟着沉默起来。   “可这样说来,我还是有一点想不明白。”   “什么?”萧武宥伸手搭在她头顶上,缓缓抚平她飞扬的发丝。   “照灵姐的说法,雷公藤放的地方只有她自己知道,别的人又如何知道去哪里找雷公藤呢?而且,岑醉怎么就知道灵姐今天买了雷公藤还放在厨房呢?”   萧武宥的手掌轻柔地抚过她的头顶:“如果说她先前根本不知情,可能是在进屋之后听到四姐对姐夫说的话才知道雷公藤这个东西。”   “灵姐虽然说她已经收好了雷公藤,但其实雷公藤是她今天刚买的,而今天在我们遇到她之后她就一直与我们一起,她根本没有腾出身去单独收好药粉,极有可能东西还在她身上。”   萧武宥目光清明看着她:“我认同,也许四姐所谓的收好,是收在自己身上。”   “也许岑醉也抱着这样的心态,认为那药粉一定还在灵姐身上,所以在去到厨房之后就有意无意提起,也许灵姐无意中就让她看到自己将药粉放在了何处,再被她有机可乘。可若是这样,灵姐又不笨,她理应有所觉察,没道理会出来认罪。”   萧武宥紧紧皱着眉头,深思中的他让人看不清楚情绪。这个假设过于大胆,也过于偶然,他跟她都无法确定是否真的能找到证据。   裴南歌轻轻覆上他的手背,望进他看来无波无澜的眼眶:“我相信灵姐,我也相信你能证明她的清白。”   萧武宥的唇角扬起欣慰的弧度,眼眸里倒映着灵动清丽的面容,他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走上前来的衙役打断。   粗枝大叶的衙役站在他与裴南歌跟前,将纸包递到他面前:“这是从厨房灶台附近找到的雷公藤粉末,方才已经向大夫确认无疑。”   萧武宥接过纸包,摊开面上的油纸后能清清楚楚看到里面灰黑色的粉末。裴南歌凑过头去瞥了一眼,嗅觉灵敏的她当即闻出药草特有的味道。   正在替晓欢擦手的婢女仍埋头仔细擦拭,半梦半醒的晓欢不时挣扎喘气,慢慢醒转过来。   裴南歌望着晓欢那绵软的手掌忽然站起身走到侍女身边打断了接下来的动作。她将晓欢还未来得将被擦拭干净的手指放在眼前仔细打量着。侍女莫名所以看着她,正想要端着洗手的脏水去倒掉,却被裴南歌出声止住。   “等等,”裴南歌抱着晓欢来到萧武宥跟前,也示意那侍女将水盆端过来,在看清水盆里的东西后脸色微僵,“将这盆水拿去让松鼠试试。”   她说出这句话时的气场震慑得衙役不敢反驳,领了命就下去将那松鼠带过来试毒,就连正在沉思的萧武宥也惊诧地看着她。   “怎么了?”萧武宥神情严峻地看着她,他似乎已经猜想到某种不好的可能。   裴南歌抱起已经醒转过来正在揉着眼睛的晓欢,将其带到萧武宥面前,把那还未完全擦拭干净的小手放在手中,指甲缝里的黑色尘埃甚是显眼,萧武宥甚至只是一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是说……”萧武宥看着晓欢的手指,神情复杂,“晓欢指甲缝里残留的极有可能是雷公藤粉末?”   “是不是雷公藤的粉末我不清楚,但灵姐极有可能以为是晓欢下的毒!”裴南歌蹙起眉梢,神情复杂地望着他,眼角的余光瞥向一旁仍在活蹦乱跳的松鼠,这种等待的感觉,焦虑而惶恐。 ☆、第120章 母女袒护显真情(1) 第120章 母女袒护显真情(1)   一炷香的时辰过去,松鼠依旧在桌案上活蹦乱跳,裴南歌的心里紧张而期待,萧武宥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她能感受到他手心里的冷汗。   醒转过来的左晓欢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惊讶地看着眼前的情形。   “不用再试了,”萧武宥的声音坚定沉稳,让人不自觉沉醉,“我已经明白个中原因。”   裴南歌甚为费解:“不再等等看结果吗?”   “不了,”萧武宥摇摇头,让侍女将盆子和松鼠都原封不动的保存好,转头看向裴南歌搂着的左晓欢,“我们想知道的事,直接问她就好,我相信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意识到自己正成为大人口中话题的左晓欢往回缩着脖子,紧张地望着萧武宥。   “晓欢,你娘是否教过你,做人要诚实?”萧武宥扬起脸,认真地看着晓欢。   小女孩仍旧缩着头,悄悄抬起眼睛去看萧武宥,却正好与萧武宥的目光相撞,又是惊讶又是羞愧地点了点头。   “那你就诚实告诉我们,你是不是往鸡汤里放了些别的东西?”   萧武宥的目光虽然并未严肃到凶狠,可在小女孩看来却是莫大的威慑。   “我、我、我……鸡汤里的脏东西是我放的,”晓欢咬着嘴皮几乎就要哭出来,“是我从灶台边上拿来放进去的,我故意放在那个人碗里,谁让她总是让我娘伤心难过!”   裴南歌心里的一口气松了,却又一块大石头落在心间。   “你说什么?”突然进来的男声是再熟悉不过的裴高枢,已经将人带回衙门的裴高枢居然去而复返,裴南歌奇怪地转过头去看他,却在他的身旁看见了岑醉的堂兄岑主簿,以及方才已经被带走的萧灵。   萧灵低着头,紧紧咬着的嘴皮已经泛白,双颊是承受不住的憔悴。   “灵姐!”裴南歌惊呼出声,“你怎么……”   “方才已经去衙门交代过,她说想再回来交代些事情。”裴高枢朝着她简单解释道。   裴南歌看了看萧灵又看了看身旁的晓欢,微微叹了口气:“也好,你既然回来了,就把话说清楚罢,方才你也听到了,晓欢自己已经承认了,我们也都推测出你是想替她顶罪……”   “我……”萧灵依旧垂着眼,“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方才什么都没听到,晓欢只是个孩子,她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可是她知道自己她自己做了什么!”萧武宥的声线微微起伏,“四姐,我们总不能让晓欢打小就自己骗自己罢。”   萧灵低着头不住颤抖:“不,不是晓欢,她什么都没做,毒是我下到鸡汤里的,你们为什么不信呢!”萧灵说着抬起头来,她眼眶通红,泪水随时都会夺眶而出。   也许是她这样的模样吓到了小女孩,晓欢颤抖伸出手去拉扯裴南歌的衣角:“不……不关娘亲的事。”   裴南歌回过头去,只见晓欢已经哭成了泪人。   “都是晓欢不对,”晓欢抽抽搭搭说话,“是晓欢不该抹了灶台上的黑灰扔进碗里,是晓欢坏,你们不要怪我娘,都是晓欢不听话……”   “你说,你把灶台上的黑灰抹到了碗里?”裴南歌躬下身子轻轻擦去晓欢的眼泪。   晓欢乖乖点着头:“晓欢趁着娘不在厨房的时候,放了好多好多灶台上的黑灰到鸡汤里,晓欢不想让那个人那么得意,可是晓欢没有想要害爹爹,没有,没有没有。”   “晓欢,你……你说你抹到碗里去的是灶台上的黑灰?”萧灵诧异地看着晓欢,“所以我看到你趴在灶台上是在抹灰是吗?”   晓欢不明就里,大睁着眼睛点了点头。 ☆、第120章 母女袒护显真情(2) 第120章 母女袒护显真情(2)   “灶灰?什么灶灰?”裴高枢莫名其妙地看向萧武宥二人,裴南歌极不情愿走上前,悄悄将方才他们的发现简单说了一遍,又换来了裴高枢一记不太愉悦的眼神。   “你将抹的灶灰放在哪个碗里?”裴高枢的语气态度明显没有萧武宥那般和善。   “我、我认得爹爹的碗,所以我放到那个女人的碗里去了!”晓欢自知有错,扑到萧灵身前将脑袋垂得低低的。   “原来我在那碗里看到的灶灰是你抹进去的,”萧武宥颔首看着裴南歌,“所以你才会说那碗汤里的灶灰比平常要多。”   裴南歌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对此表示赞同:“而且之前我也对晓欢指甲缝里的黑灰进行了查验,事实证明,那只活蹦活跳的松鼠没有中毒的迹象。所以晓欢指甲缝里的黑灰并不是雷公藤的粉末。”   萧灵长长舒出一口气,满是宽慰落下泪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你只是抹了灶灰。晓欢是个好孩子,一直都是。”   晓欢并没有因为她的这番话而开心,相反却更加愧疚地垂下头,低声嘟哝道:“娘亲,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害得爹生病,害得娘亲要去衙门。”   萧灵释然摇头,却被萧武宥挡住了她与晓欢相会的视线。   “四姐,如今你总算可以说说,你为什么要把罪行揽到自己身上了吗?”   “我……”萧灵回避着萧武宥的目光,哀声道,“我看到她趴在灶台上,我担心是她……”   “晓欢趴在灶台上又有什么好怕?若说非要担心,只怕担心她被火烧伤的可能多过下毒,你又为什么当即就觉得是她下的毒?”   “因为我一时疏忽就把药粉放在了灶台旁边,我担心晓欢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贸然放进了汤里。晓欢年纪还小,我不希望因为这样的事让她以后不能开开心心长大。”萧灵垂着头,心中的复杂情绪约莫也只有自己踩知道。   “你再仔细想想,”萧武宥负手而立,“姐夫回到家时嘱咐你将雷公藤收好,那时你说你已经收好,难道你就是将它随手扔到了厨房?”   “不,那时我扔将药粉揣在身上,就随口应了他一声,”萧灵抬起泪眼朦胧的眸子,认真回想道,“后来进到厨房时,岑醉问我雷公藤的疗效,那时我才想起药粉一直在我身上未曾收好。”   “所以我就将它拿出来放在灶台附近,想说等到布好菜再去收拾,只是没想到端菜时出了些状况,后来我也就几乎忘记了这回事,直到清郎出事,我才估摸着是因为我没有收好那包药粉。”   “等等,”萧武宥止住她的话,“你说是谁向你问起雷公藤来着?”   “岑醉问过我,”萧灵不甚了解地望着萧武宥,“难道跟她有关?”   萧武宥摇摇头:“有关还是无关我也说不清楚,眼下我们没有证据,但唯一能肯定的是,除了你之外,确实还有另外一个人知道雷公藤被放在何处,而那个人恰好就是与中毒的姐夫共处一室的岑醉。”   “你是说……岑醉她下的毒?”萧灵惊讶皱着眉,“可是她为什么要下毒呢?我看得出来她是真心想与清郎一起,又怎么会下毒呢?”   裴南歌听着萧灵的话,心里止不住叹息,萧灵的眼里只看到一个片面,那个片面里放大了岑醉的感情,却漏掉了最重要的阴谋部分。   “灵姐,你有没有想过,岑醉的本意或许根本就不是毒害姐夫,相反,她最终的目的是要栽赃陷害于你,好让她能够趁虚而入。”看得太清楚的裴南歌这时候忽然就很讨厌自己这样追根究底的性子,与近乎无欲无求的萧灵比起来,她觉得自己更像是长着黑色羽翼的丑陋乌鸦。   “萧司直!萧司直!”匆匆从里屋跑出来的衙役看清正厅里还有裴高枢和岑主簿,立即又恭恭敬敬挨个请礼,“员外郎、主簿,左司马醒了,说要见你们。” ☆、第121章 患难之交恩爱深(1) 第121章 患难之交恩爱深(1)   左常清确实已经醒过来,昔日长安城的青年才俊此刻面容憔悴全无血色   岑醉站在他身旁,神情温柔而又忧虑地望着他,可一看到已经回来的萧灵,顿时沉着一张脸愤愤道:“你怎么回来了?”   裴南歌走在萧灵身前,挡开岑醉咄咄逼人的目光:“你尚且能若无其事站在这里,灵姐如何就不能回来?”   岑醉动人的面容因为这番心照不宣的话泛起诚惶诚恐的愧色,但她却仍旧嘴硬道:“清郎,方才她已经全部招认,害得你中毒的人就是她,不信你可以问问衙门的人。”   裴南歌心中气愤,朝着她冷笑:“你确定要问衙门的人?岑醉姐还真是胆大。”   这番话并未说完,裴南歌是起了心思要看看岑醉接下来的反应,方才赶过来的人都约莫知道真相,也乐得暂且袖手旁观。岑醉不是傻子,看着萧灵安然自若的样子自然也就明白了大概。   “你!”岑醉气急,奈何自己心中有愧却也不能发作,只好紧紧握着左常清这一根救命的稻草最后一搏。   岑醉好看的面容上忽然泛起浅笑,目光娇柔暧昧。   “左郎君,萧姐可是亲口承认,她本来是要下毒害我,却不小心害了你。”   萧灵眼神淡然,看不出喜怒,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反倒是跟着进来的左晓欢急得团团转。   “我相信她。”左常清虚弱的声音仿佛不是从他口中发出。   听得一头雾水的裴南歌看了眼同样拧着眉头的萧武宥,复又将诧异的目光移到床榻上的病人身上,他所说的相信,却不知道指的是谁。   “无论灵儿说过什么,我都相信她不会伤害我。”左常清让大夫扶着他的肩膀半坐起身。   他的话又一次让整间屋子陷入了沉默,率先回过神的裴南歌刚想要出口道出她们所推断的真相,却被萧武宥轻巧拦下。   “我没事,所以这件事我不想再追究,”左常清的目光看向萧武宥和裴高枢,“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有办法。”   “可是姐夫……”急着出口发问的是裴南歌,她实在是越来越看不懂这样的状况,左常清言语之中虽然满是对萧灵的信任,可是他这般放弃追究的做法似乎只会让外人更加笃定萧灵难辞其咎,反倒会让罪魁祸首岑醉渔翁得利。   裴南歌实在想不明白。   左常清并没有让裴南歌继续说下去,他偏过头看向岑醉,言辞之间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距离感:“岑醉,我之前不能答应你,现下也是一样。你们岑家好歹也是定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自然不会乐意委身做妾,而我左常清将你视为知音,也不愿意这样委屈于你。”   岑醉的眼眶微微泛红,眼泪就快坠落。   “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委屈了灵儿。她已经委屈这么多年,都是我不好。”左常清的话看来句句发自肺腑,令在场的众人一时忘记言语。   “岑醉,不如今天趁着你堂兄也在,我就同你把话讲清楚罢,”左常清撑着身子想要再坐起来一些,萧灵撑着他的背把他扶起来,“我以前给你的答案是拒绝,现在和以后给你的答案都是一样。”   岑醉眼里的泪水从脸颊划过,动了动嘴唇却只问出了一句:“为什么?”   “众人都知道我喜爱画美人图,可是自从遇到灵儿以后,我就觉得我的美人图再也画不好,”左常清吐气微弱,起伏的话音几乎就像是在说着耳语,“我寻过各种各样的方法,也邀过不少俏丽佳人相助,可是我仍旧觉得有所欠缺,甚至在遇到你的时候,我依然认为你或许可以帮助我。” ☆、第121章 患难之交恩爱深(2) 第121章 患难之交恩爱深(2)   “就在刚才,我险些一睡不醒之际才恍然明白,原来,我并不是再也画不好美人图,”左常清的目光游移到萧灵脸庞,虽然虚弱憔悴却深情款款,“而是因为最好的美人已经在我心里,所以再看别的佳人,只能入眼却无法入心。”   萧灵俯在他的肩头微微颤抖:“清郎,我……”   左常清抬起头来望向岑醉,目光如炬:“岑醉,其实你早就明白我的意思,现如今你真的不能再自欺欺人。既然你堂兄也在这里,你就随着他回去罢,以后,左某再也不会画美人图了。”   岑醉神情复杂地看向岑主簿,岑主簿却别开头去似乎对这样的堂妹感到羞耻一般。紧咬着下唇的岑醉颤抖忍住眼泪,小声道:“对不起,左郎君,其实我……”   “岑主簿,”左常清打断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忽然抬高了声音唤来岑主簿,“烦劳你先带岑醉回去。”   岑醉黯然地看着左常清和萧灵,唇角已经咬出血丝。   萧灵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岑主簿跟前朝他微微颔首:“今日之事是我们招待不周,让岑姑娘受了惊吓,还请主簿多予包涵。”   岑主簿哪里敢与他们计较,连声应下就带着自己堂妹走出了屋子。   裴南歌看着只觉得窝火,所幸有一丝理智尚存,加之方才一直被萧武宥拉着,这才没能冲上去给岑醉好看,这会儿人一走,她终是按捺不住走到萧灵跟前,替她打抱不平道:   “姐夫,那个岑醉不怀好意想要破坏你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她险些害了你的性命,还差点就让灵姐背负这个黑锅,你们怎么就这样让她回去了呢……”   裴南歌说得激动,可萧灵和左常清却依旧是不急不慌的样子,她不解地看向萧武宥,萧武宥却只是朝她摇着头示意不要再往下说,她又求助地看向裴高枢,寄希望于这个向来急功近利的堂兄能够追回真相,可就连裴高枢也都毫无所动。   “你想说的我都知道,”左常清的话语止住了她心里的焦急,“可是我也有错,若不是我,灵儿也不会受此冤屈,我如今从鬼门关走过一遭回来,也算是应得的报应,怪不得别人……”   “可是……”裴南歌挠挠头,看向萧武宥,“大唐的律法里,有这样的规定吗?”   左常清憔悴的面容上牵起一抹浅笑,目光清明:“律法之外尚存人情,何苦非要赶尽杀绝?律法框得住十恶不赦,却狂不住人的欲念,若是能再没有那些妄念,又何须律法?我相信,自此以后,她不会再抱有执念。”   萧武宥和裴高枢难得一致选择了沉默,裴南歌猜不透他们的心思,可她却在这一刻似乎有些明白,身在局中的左常清并不是毫不知情,相反,他比其他人甚至都看得更为通透。裴南歌甚至隐隐约约觉得,他的退让,更像是发自内心的悔悟,是他对自己的救赎。   “清郎,”萧灵此刻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柔情而体贴地笑着,“谢谢你相信我。”   说着她又将晓欢招呼到身旁,揽着小女孩的肩头释然长叹:“晓欢,幸好你的眼中并不只是有仇恨。”   晓欢能否听得懂她娘亲的这番话,裴南歌无从知晓。她看着眼前温馨的画面说不出为何热泪盈眶。她甚至有些怀疑生长在大理寺世家的自己,是否真的可以看到跃过律法之外的更广阔也更难以揣测的人心。 ☆、第122章 难得的兄妹情深(1) 第122章 难得的兄妹情深(1)   裴南歌悄悄从屋子里退出来走到庭外,此起彼伏的蝉鸣让黄昏愈发闷热。   当案子趋近了结之时,她却不由自主想起一直困扰她的那个梦境,这才意识到,之前萧武宥所说的有关她爹爹的过往其实并未讲完,这一路上过来也就一直耽搁着,而现如今她却不知从何问起。   正垂着头思索着,冷不防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怎么不听他们把后面的话说完?”   裴南歌一回头就看到裴高枢款款而来的样子,不由得皱了眉:“好歹跟着你们见过不少这样的场面,再听多些就该麻木了。”   “听说你在江都的时候去看望老爷子了?怎么都不同我们一起吃顿饭?”裴高枢已经走到她跟前,仿佛挡去了闷热的阳光。   裴南歌闻言,眉梢蹙得更紧:“现下打击叔祖父的人还不够多么?堂兄你再这么不收敛,指不定摊上什么麻烦。”   “他们若是存心诬赖,我即便什么都不做也难辞其咎,”裴高枢耸了耸肩径直走到她面前,“我听老爷子说你又想问你爹的事?”   裴南歌撅起嘴点点头:“倒也不是特别想问些什么,就随口一说。你也知道,叔祖父他一番话说下来我心里害怕都来不及,哪里还敢多问。他几句就把我打发走了。”   “行了,行了,你从小到大就会闹我,偏偏我还就只舍得吼你舍不得骂你,”裴高枢无可奈何摇摇头,“趁老爷子离得远,你想问什么就快问,不然我接下来去了洛阳,你想问也找不着人了。”   “洛阳?你去洛阳做什么?”裴南歌有些吃惊,眼前这位娇生惯养的堂兄今天不止对她和颜悦色,还破天荒比他们逗留在外的时候还要长。   “老爷子如今在洛阳,我不跟着过去瞅一眼,他能舒坦?”裴高枢仰着头似乎不耐烦,“你还问不问?”   “问、当然问!”裴南歌赶紧道,“我最近常常做梦梦到我爹娘,奇怪的是,明明你们查案的时候我大多不在当场,但是那梦境却好像身临其境一样。”   “说说你梦到了什么?”裴高枢倚着廊柱偏头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梦到过很多次,有一回我记得是有大火,还有一回我记得是在炼丹,很多人围着丹炉,有方士在炉子前跳来跳去,”裴南歌皱着眉头努力回想,“在来这里之前我还专程问过五哥他们大理寺是否断过一件跟炼丹有关系的案子。”   “炼丹?”裴高枢的神情有些诧异,“我倒是记得当年惊动长安的一件大案子跟炼丹有关。”   “我知道,五哥跟我说过,是不是那个被请进宫炼丹的柳方士?他上回还没说完呢。”裴南歌满含期待地望着裴高枢,希冀这位以往看来不太着调的堂兄这一次能偶然值得信任一回。   “那个姓柳的方士原本就得先皇的喜爱,他诓骗先皇将他调任台州,在台州惹了许多麻烦险些就要入狱,却在逃跑后又被引荐入宫,先皇不仅没有降罪于他,反而封他为翰林待诏,屡屡召他炼制长生不老之丹药,久而久之,柳方士在宫中横行无忌,受到宦党的吹捧。”   “这听起来就是个江湖骗子的故事,怎么瞒得过朝野上下那么多人?就没有人上疏此事?”裴南歌偏着头,心里隐隐觉得这个听来平淡的事情似乎暗藏玄机。   裴高枢神情严肃:“有,据我所知,当年上谏之人不在少数,可非但没能起到任何作用,反而触怒了先皇,日子一久也就没人敢再进谏,于是乎柳方士和那群宦党也就越来越猖獗。”   “等等!我似乎记得,先皇就是因为服食丹药过度才……”裴南歌对自己想到的这丝丝缕缕的联系感到惊讶之余又颇为惶恐,不知不觉就压低了声音,“即便是这样,朝野之中也没人拿那个柳方士是问?”   “虽然朝野之中有这样的声音,但却没有人能真的去查个究竟,所以当今圣上登基之后就将柳方士惩以杖杀之刑,此事也算了却,”裴高枢定睛看着裴南歌,“不过我倒是更想知道,你为何会梦到这些?”   裴南歌撇撇嘴:“我要是知道为什么会梦到这些,我还需得着来打扰你这个大忙人吗?对了,我也不记得是听谁说,我爹和我娘当初是为了保护证人还是证物所以才遭遇了不幸,那跟你们说的这个炼丹一案有关系吗?”   “证人证物?”裴高枢眉头紧锁,“那时候的案子我也不太清楚,可是我印象中有一回确实是刑部和大理寺都很着急。”   “是什么案子?我爹也在其中吗?”裴南歌从未觉得自己离已逝的爹娘如此之近,近到似乎可以感受到他生前的幕幕回忆。 ☆、第122章 难得的兄妹情深(2) 第122章 难得的兄妹情深(2)   “约莫也还是跟这个柳方士有关,当年柳方士在台州出逃时惊动了大理寺,案子由你爹爹跟着,后来人抓回来了,虽然没在大理寺下判,但那是先皇的旨意。”   裴高枢换了个姿势继续倚着廊柱:“后来新帝登基之后给柳方士定刑,似乎是你们家老爷子跟你爹一起负责。当时处理这案子时刑部和大理寺经过了多次商议,我只模模糊糊记得当时情况似乎有些严重,但具体的我不清楚。”   “也就是说,如果我爹他们真是为了保护证人证物,最有可能的也就是与这个案子有关?”裴南歌此刻的心里已经能将梦境里的虚幻和零零碎碎听来的讯息拼凑成越来越完整的画面,可是她却并没有觉得轻松。   因为在这些越来越清晰的拼图渐渐组合在一起后,她才恍然发觉,原来一个真相其中还掩藏着接二连三的隐情和惊奇。   “不过我倒是觉得老爷子有句话说得很对。”   “叔祖父说了什么?”正在发愣的裴南歌冷不防听到裴高枢又是略带嘲讽的声音,不明所以仰着头去看他究竟又是犯了什么脾气。   “我先前去见他时,他就对我说你天性好奇,对某些事情不问出个究竟绝不罢休,但世间很多事往往问不出个究竟。”裴高枢事不关己的样子看着颇让人恼怒,可他自己显然浑然不觉。   裴南歌吐吐舌:“这倒确实像是叔祖父讲的道理,可是我即便是对这个道理再清楚不过,我也难以不去好奇。”   裴高枢连番摇头:“真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知道那些过去的事情有什么好处?你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你爹娘已经不会再回来,你又何必为了这件事困扰?”   “我没有为此困扰……”裴南歌忽然觉得要跟这样一位专断的堂兄说理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也诚如她自己所料,她还没能真的辩驳出个所以然,就又被他打断了话头。   “从刚才起我一直就想问,”裴高枢抱着手臂居高临下看着娇小的裴南歌,“你跟萧武宥现在这算是什么?”   “啊?”裴南歌没料到他竟然问出这样的问题,在她的认知里,这个向来自以为是的堂兄更多的时候是对别人的苛责,她实在不认为他现今这样的提问是关心或者是担忧,充其量只能勉强算作是他嘲笑她的准备。   裴高枢却被她这模样惹得不悦,没好气道:“我就问你现在跟萧武宥是怎么一回事!他之前那个爱得死去活来的江家小娘子呢?”   “你说这个呀……”裴南歌思索着如何开口,但仔细想想这些都是萧武宥自己的事,虽然她与他现下的关系不比先前,可非要让她说出个所以然似乎也不恰当。   所以裴南歌只好避重就轻道:“之前在江都的时候都解决了,他们把话都说清楚了,五哥不是那种放不开的人,而且江姐姐自有她的姻缘。”虽然只是一段孽缘。   “你先前一路追着他跑,我们这些外人都看得清楚你的心思他又怎么会看不懂?那时候他一路避开你,现今怎么突然就转了心思?”   “我……”裴南歌几乎就要把自己与萧武宥如何打赌又是如何经历各种千钧一发的遭遇脱口而出,可终究顾虑到裴高枢趾高气扬的气势而咽下喉里。   她撒娇般的微微拉扯着裴高枢的袖子:“你也说了,我付出那么多大家都有目共睹,五哥又不是瞎子,他又怎么会看不到?再加之我这般活泼动人、锲而不舍,他应该也没有不心动的道理。”   “就因为这个?”因为裴南歌许久不曾对他这个堂兄做出这般亲昵的撒娇,就连一直以来目中无人的裴高枢也颇为受用,神情之中流露出真心实意的担心,“萧武宥那样深沉的男人你如何看得透?照你这么说,他也许只是出于感动才回应你,未必就是你所期待的那种感情。”   裴南歌专心望着他,不得不承认她这位堂兄所说的话也正是她先前的忧虑,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呢,这样的担忧已经被害怕与萧武宥分离的恐惧所取代,也许,正是在见过萧灵与左常清差点天人永隔之后。   “不会的,”裴南歌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得笃定,“我相信他。”   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忽然从心底里升起了难以言说的骄傲感,她仿佛可以体会萧灵和左常清之间那难能可贵的无条件信任。   但裴高枢似乎还真就在这个问题上较真了,他托着下巴从头到脚仔细打量着自家堂妹,看得连连摇头叹气:“我还是觉得奇怪,你说你这样的豆苗秧子真能左右他萧武宥的心思?你到底确定他的心意没有?”  ☆、第123章 退一步海阔天空(1) 第123章 退一步海阔天空(1)   裴南歌此刻的心思很复杂,复杂到难以言表,她相信,任何一位二八年华的小丫头,在被自家堂兄义正言辞地质疑了个人魅力之后,心情都不可能会是愉悦或是兴奋。   可是她又没出息地感动得无以复加,这位目中无人的堂兄,竟然用这样目中无人的方式表达对她的关心,她实在不明白该哭还是该笑。   她垂下头仔细打量自己的小身板,又抬起头去仰望裴高枢的高度,忽然就觉得豆苗秧子这样的形容实在是……贴切。   "裴兄还不知道罢,萧某平生最喜爱的就是豆苗秧子。"   萧武宥朗润的嗓音不轻不重,却在裴南歌的心中盖过聒噪的蝉鸣和纷乱的心绪,令她不由自主脸红心跳。   裴高枢站直身子径直走到萧武宥跟前,凌厉的眼神中带着审慎:"萧武宥,这话我就只问一遍,你可得想好了再回答我,若是你说得不对,莫说是南歌,就是我也饶不过你。"   萧武宥眉眼含笑,不慌不忙应了一声"好"。   "南歌追着你这么些年,你应当早已明白她的心意,现如今她多少看到些希望,我不想她有朝一日失望,所以我就坦白问你,你对南歌的心意呢?"裴高枢神情严肃地迫视着萧武宥,眼神里散发出不容抗拒的光芒。   "我对南歌的心意,"萧武宥微笑着走到裴南歌身旁,轻轻覆上她低垂的手背,将她的指节裹进温热的掌心,"自然就是一个寻常男子对自己心爱女子的心意。"   裴南歌的目光撞进萧武宥的眼里,只觉得似乎有沁人心脾的清凉包围着她。这是最不惊天动地的告白,她等了这么久终于从他的口中听到,她几乎就觉得不枉此生。   萧武宥偏过头去笑着望向裴高枢,挑起的眉梢似炫耀又似承诺:"如何?裴兄,这样的答案是否坦诚?"   裴高枢哼哼几声,既不说满意也不说不满意。直到众人身后响起萧灵轻轻浅浅的脚步声,他才从萧武宥的身上移开迫视的目光。   "灵姐,"裴南歌回头看见萧灵走过来,自然而然关心起左常清的情况,"姐夫他怎么样?"   萧灵朝着她感激地微笑:"已经好了许多。大夫说部分的毒性已经清得干净,但已经渗入五脏六腑之内的少部分没这么快排出,需要好些日子慢慢养着,不然以后怕是会落下病根。"   裴南歌听得心里胆战心惊,一想到大半日之前左常清倒地时奄奄一息的样子就觉得后怕,不由得小声感叹道:"还好这个沉醉没能得手。"   "我……我需要再跟你们去一趟衙门么?"萧灵柔和的目光随之也望着裴高枢和萧武宥二人,"清郎的意思是不再追究,所以你们能放过岑醉吗?"   "你们当真要不予追究?"裴高枢负着手,眉头轻蹙,"你若是明白岑醉最后的意图,当真还是不会追究?"   "最后的意图?什么意图?"萧灵抬起眼专心致志地望着裴高枢。   "如果岑醉成功嫁祸你下毒,按唐律规定,妻伤夫者,官府按律可判夫妻二人义绝,"裴高枢依旧蹙着眉,"岑醉的目的在左司马,因而她不会取他性命,她的目的自始至终都是将你赶出左家。"   萧灵微微一愣,半晌之后那清丽的面容上又浮起一抹浅笑:"可是天网恢恢,她终究没能得手。现如今受到伤害最严重的是清郎,反倒是我毫发无损,既然他决定不予追究,我也没有什么别的要求。"   "不是我们放不放过她,"裴高枢别开眼,"如果有证据,我们自然是要依照律法办事,如果没有证据,我们也不会诬赖好人。"   "也罢,"萧灵的声音婉转动听,"毕竟我们认为岑醉有嫌疑也只是猜测……"   裴高枢点点头似乎不太情愿留在此地:"其实你根本用不着替你女儿揽罪,大唐的律法对老幼极为包容,若是你女儿真的犯了十恶不赦之罪,也须得上报陛下裁断。"   "多谢你的好意,这些我都明白,"萧灵朝他感激一笑,"可我就晓欢这个女儿,我希望她的回忆里没有灰暗,不用一辈子背负着阴暗,而是坦坦荡荡活下去。"   "可若真是她故意下的毒,你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甚至还会让她觉得侥幸,觉得自己错得理直气壮。"裴高枢冷冷一笑,眼里又恢复了以往的目空一切。 ☆、第123章 退一步海阔天空(2) 第123章 退一步海阔天空(2)   “可是她没有下毒,”萧灵仰起脸,笑容之中带着淡淡的喜悦和自豪,“我相信她,因为她是我女儿。”   “你留在家里昊昊照顾左司马吧,我先去衙门交代一声,若是需要问话,我再派人来传你。”裴高枢叹了一口气,扔下这一句话就大步走出老远。   萧灵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摇摇头叹息道:“这样的官架子跟当年清郎在长安时真像。”   “对不住,灵姐,我堂兄他脾气不大好,但没什么坏心。”裴南歌心里虽然在认同萧灵的话,可嘴皮上说出来的却都是维护自家堂兄的好话,而且这话说得跟自家爷爷几乎一模一样。   萧灵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本来也就是我们提的要求有些过分了。”   对于这个问题,裴南歌很明智地选择了沉默,只是将自己压在心里的好奇忍不住问了出来:“灵姐,姐夫险些丧命,你也赞同不追究岑醉吗?为什么?”   萧灵笑着看向裴南歌:“这本来就不是我赞同与否的问题。或许在你们看来我们是怕事、是过分善良,可是我明白清郎的意思。”   裴南歌睁大眼睛等着接下来的话语,她明显觉察到握紧她手心的那股力道微微收紧。   “这其实是清郎的愧疚和弥补,”萧灵虽然在叹气,但眼角却挂着笑意,“他对岑醉,或许并不是没有喜爱的心思,只不过我在他的心里重要过其他人。他相信我,一半是出于对我的信任,另外一半是他知道岑醉若是被逼到绝境就会做出这样的事。”   “这……”裴南歌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都不合时宜。   “既然他心里选择的是我,那就由着他留几分愧疚于别人也无妨,两个人在一起这么久,能撑下去本身就是最好的爱。”萧灵将目光移到裴南歌和萧武宥身上逡巡,惹得裴南歌不知所措。   “看到五弟如今这般,我、我很高兴,”萧灵的笑容满足而期待,“五弟,南歌若是陪在你身旁,爹和娘怕是几万个欢喜。”   萧武宥的脸色略略暗沉下来,瓮声道:“他们是否欢喜与我何关?四姐你又忘了,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人人艳羡的萧家五郎。我做的事情跟他们无关,萧家的事情也与我无关。”   萧灵偏头看向他,目光之中尽是心疼:“五弟,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又何必呢……”   “四姐,你不是最明白我的吗?那样一段痛不欲生的时日,如果有可能我宁愿永远也不要记着。”每每提到当年那段被萧家阻隔的记忆,萧武宥都会变成如今这般。   裴南歌说不出心里究竟作何感受,彼年她也替他心疼,但心疼之余却会隐隐约约责怪萧家人,而今她的心态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甚至暗暗有些庆幸,因为那样一段惨淡的经历,让她得以目睹萧武宥的脆弱与坚强,让她能够死缠烂打跟着他直到如今。   “我明白,”萧灵的眼里闪动着复杂的情绪,她复又看向裴南歌道,“当时你是的执念是江宛若,所以才与阻拦你们的萧家势同水火,可是现在呢?你不是早已将执念放下了吗?还继续这样冗长的争执不休真的有意义吗?” ☆、第124章 萧灵劝导峰回转 第124章 萧灵劝导峰回转   萧武宥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他很明白萧灵想要问的话里未提及的含义,他心里清楚自家四姐的问话更带着一种隐隐的责备,责备他对南歌无心为之的伤害。   裴南歌竟然也觉察出他心里的彷徨,握进他掌心里的指尖紧紧扣着他的手背。   “灵姐,大理寺的案子确实很多,五哥心有余力不足,倒也不是他非要僵持下去。”她眼里的笑意满溢,望着萧灵的眸子明亮又清澈。   “哎,也罢,”萧灵看了一眼裴南歌,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不过,五弟,不管你愿不愿意再面对他们,我也还是只有托你们替我捎带东西回去给爹和姑母。”   萧武宥面容紧绷:“捎带东西?四姐你大可以直接使唤你家里的仆人。”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萧灵白皙的脸颊染上淡薄的愠色,“下月就是爹的生辰,清郎如今不便舟车劳顿,我只好托你替我带些光州青茶回去贺寿。况且,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你爹。”   萧武宥神情复杂地望着萧灵,抿着唇一言不发。萧灵的良苦用心他自然知晓,可是知道归知道,真要按着这样的意思去做,心里难免会另外有一番计较。   裴南歌还真就担心他当场拂去萧灵的良苦用心,于是自告奋勇道:“不妨事,灵姐你好好照顾姐夫,贺礼就放心托付给我们罢,我保证完完整整送到萧伯伯手上。”   话虽然已经不假思索说出口,但她揣摩不准萧武宥的心思,心里难免七上八下,却是不敢正大光明去瞧他,只是缩着头悄悄拿眼角余光去观察萧武宥的反应。偷偷瞧了许久见他没有动怒的迹象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萧灵对她的回答甚为欣慰,欢喜着走上前就要去拉她的手腕。却不想萧武宥陡然紧了紧手掌心里的力道,拉扯得裴南歌不能动弹,只好尴尬地看着萧灵伸出来的手臂停在中途。   萧灵也不是小气的女子,见着她与萧武宥这样的亲昵更是说不出的欢喜:“这样就好,过会儿我就让人把茶叶包好拿过来,你们俩也捎些回去罢,我知道长安什么都不缺,可是这是我和你们姐夫的心意,跟长安的山珍海味不一样。”   裴南歌抬头望了一眼萧武宥,转头对着萧灵笑得眉眼弯弯:“姐姐和姐夫的心意,自然是要比玉盘珍羞贵重千百倍的,我们一定好好珍惜。”   “光是你知道珍惜可还不够,”萧灵望着自己的弟弟,意有所指,“最应该好好珍惜的,难道不是他?”   裴南歌恍然大悟,轻抿着唇笑得明媚可人。   萧灵又拉着二人千叮咛万嘱咐要多留一宿再赶路,裴南歌心软不忍心拒绝,萧武宥又拿她这小妮子没辙,说着说着就答应了下来。   萧灵早前准备的丰盛餐点终于没有浪费,先前因为生病没有胃口而饿了许久的裴南歌心情愉快地同盘子里的美味佳肴搏斗,甚至不知不觉感染到同席用膳的萧灵姐弟二人,本来应当被离愁别绪笼罩的送别宴竟也吃得欢快酣畅。   大快朵颐的裴南歌遭遇到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吃得太撑睡不着觉,时辰已近半夜,辗转反侧的她信步走到小院里。   皓月蝉鸣,像光州这样的茶乡,似乎连空中都飘着茶叶的芬芳。   “我劝过你不要胡吃海塞,这下知道吃撑了睡不着多难受?”萧武宥的身影自另外一端的厢房缓缓走来,月色映照在他浅蓝长衫之上闪动着朦胧的光晕,就好似他披星戴月为她而来。 ☆、第125章 花前月下明心意 第125章 花前月下明心意   裴南歌欢天喜地蹦跶到他面前,仰着脸蛋得意洋洋:“撑不撑要等吃过之后才知道,睡不睡得着要等闭上眼之后才知道。”   她离他很近,他清俊面容之上的微笑比月色还要温柔,空中的茶香仿佛是最醇厚的烈酒,借着暧昧的月光,令她忍不住沉醉。   “我可不可爱,要等爱过之后才知道。”她终于决定在这样柔和暧昧的月光下放任自己沉醉,至于结果会是如何,她想,她已经不在乎。   萧武宥将她揽到自己身前,微微抬起手臂环着她的腰,将下巴抵着她的前额,仿若她是他怜爱入骨的珍宝。   “五哥?”她想抬起头去看看他,可他的眼睛却只能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下巴,“你怎么了?”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所有的美好化成朵朵泡影,就连柔美的月光也按捺不住嫌弃的心情悄悄躲到了云后。   “没怎么,”萧武宥笑得无奈,他实在是想不出用什么措辞去告诉小妮子,他仅仅只是因为想将她抱在怀里才做出了这番举动,“只是想告诉你,你有多可爱。”   裴南歌灵动的眸子里满溢着愉悦,仰着头磨蹭他的下巴:“既然我这么可爱,那之前你为什么不爱?”   她的话半是玩笑半是赌气,尽管如此,她却并没有接着说出后面的话,他之前对她没有男女之情,她知道,可是现在,她在他的怀里,她却不知道也不敢问他怀着什么样的感情。   裴南歌很恼怒这样的自己,患得患失得很矫情,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嫌弃。   “或许是因为之前的我眼睛不好使,或许是因为之前的你没现在这么可爱。”萧武宥自然不会明白小妮子的小小心思,打趣的语调并不是多么惊天动地的承诺。   裴南歌又用额头使劲蹭他的下巴,故意作出一副骄傲的样子:“我觉得淮南山水风光真美,所以等圣上批下他的请辞之后,我就陪着他来淮南隐居,嫁一个长得不丑的人,天天喝着淮南的好茶畅叙幽情。”   萧武宥削尖的下巴刻意蹭着她的下巴,轻笑道:“难道在你眼里,我的模样就只是长得不丑而已?”   裴南歌微微红了脸:“五哥你想太多了,我说的不是你。”   额头之上传来的气息带着萧武宥独有的沉稳和温柔,熏得她不由得陶醉。   “不是我还能是谁?”萧武宥加重下巴的力道,像是要惩罚裴南歌口是心非的逃避。   “这不公平呀,五哥,”裴南歌窝在他的怀中,状似认命般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圆月淡薄的光晕笼罩在他们身旁,“为什么你由来笃定我非你不可,而我却从来不知道你是否非我不可。”   “你非我,又怎知我心中所想?”萧武宥的声音不轻不重,辨不出激动或是平淡。   裴南歌自他怀中仰起头来瞧他,虽然此夜月色正好、良人在侧,但她却越发有种不真实的错觉,总以为这一切又是她梦境中的情形,一梦醒来,萧武宥还是冷冷清清的大理寺司直,她也还只是跟在他身旁的小丫头。   “你的心思,我约莫只有在查案的时候才知道,但真可惜,我不是男子,不能与你共事,”裴南歌闪动着晶莹的眼眸看他,“以前我总觉得,我还小,还能赖着你,或许赖得久了我自然就知道你心中所想。可是……”   萧武宥的眉眼弯起好看的弧度,他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黑发:“南歌,不着急。”   他将她再一次紧紧拥入怀中,温柔道:“我们还有一生那么长的岁月来慢慢了解。”   裴南歌将脸蛋埋入他的怀中:“万一过不了多久我嫌弃你年纪太大,那可如何是好?五哥,我眼光可是很高的。”   “没关系,我眼光不高。”萧武宥环抱着她的手臂左右微晃,他清亮低沉的笑声不大,却更像是亲昵的耳语。   裴南歌在他怀里蹭了蹭,轻声道:“五哥,明天我们早些启程罢。”   “出来这么久,终于思念长安了?”萧武宥轻笑着问道。   “方才我从堂兄那里问到些之前你同我说的那个柳方士的案子,”裴南歌抬起眼打探他的反应,确定他神色如常才继续道,“我想早些回长安问问那些更清楚的人,比如阿翁,或者刑部和大理寺的其他伯伯。”   “就这样?”萧武宥扬眉,神情之间隐约带着点失落,“没别的更重要的事?”   裴南歌不明所以眨眨眼好奇道:“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落下了吗?”   “当然有,”萧武宥垂下手臂执起她的手掌十指紧扣,“比如,同裴寺卿说说我们的事。” ☆、第126章 近临长安情更怯 第126章 近临长安情更怯   裴南歌又惊又喜地望着萧武宥,柔白的光晕在他衣袍上熠熠闪烁,比漫天的繁星更耀眼,她的心,也如同迢迢河汉一般,清浅却璀璨。   “我们的事?”裴南歌故作糊涂,“我们能有什么事?”   萧武宥亲昵地抵着她的额头,似笑非笑道:“好,你既然揣着明白装糊涂,那我就等到回到长安之后让你明白我们之间究竟还有什么事。”   裴南歌笑呵呵窝在他的怀里呼吸着他安定的气息,直到微凉的夜风熏得她几乎酣然入睡,萧武宥才揽着她回到房中。   这一夜,裴南歌怀着对灿烂星汉的向往以及对久别长安的期待,安然入睡,没有纷纷扰扰的噩梦,也没有折腾人的水土不服,更没有煞费心机想也想不清楚的奇案。   对于裴南歌而言,这一觉是自来到淮南道以后睡得最安稳踏实的一觉。   养足精神的结果自然就是在接下来的路途中一路的精神蓬勃。   这一次他们二人拒绝了萧灵准备的马车,一人一骑在官道上一路飞奔,远远比颠簸的马车更舒坦。   不出几日,就已经行到长安近郊。   一身马装的裴南歌从马背上纵身跃下,窄袖翻领的胡装加上高高梳起的单刀髻为她平添了几分豪气。   萧武宥在她身前牵着马,不急不缓走在大道上。   “不知道阿翁回来没有,”裴南歌加快脚步走到萧武宥身侧,娇俏的面容上隐隐泛着愁绪。   “不知怎的,离长安越近,我心里越发不安,也不知这是不是文人骚客说的近乡情怯。”   萧武宥轻声笑道:“你才多大年纪,又不是离乡背井的游子,哪里来的这些感悟?真当自己是满腹才学的贺侍郎?”   裴南歌明白他指的是当年声名远播的贺知章,也就跟着他打趣道:“还好我们离开长安并不久,应当没有人跳出来笑问我们从何处来罢?”   萧武宥大力敲了敲她的脑门:“能别想这些就尽量别想,查案的时候尚且不许你带着个人的情绪,你应该知道,人的感觉或是想象都是不能作为证据的。所以那些无凭无据的事情,你也就莫要担心了。”   裴南歌略有些不服气地小声嘟哝道:“我就知道你又不会当回事,可是我心里总觉得七上八下的,我其实更担心阿翁那边会不会有什么事。”   “你放心,裴寺卿此去并不危险,圣上既然下了密旨,又是萧娘娘的事,少不得有武将随行,寺卿不会有什么事的。”   经他这么一说,裴南歌自己也觉得似乎是这么个道理,裴老爷子前去找的是萧娘娘的亲人,依照当今圣上对萧娘娘的宠爱程度来看,这个差事必然不会被朝廷轻视,所以仔细想想,裴老爷子此去确实没有惊险。   但是很多事情往往都是如此,自己明明想得通透,却难保不钻牛角尖,而旁观者清的道理永远放之四海而皆准。   想到萧娘娘,裴南歌自然也就想起萧灵先前托他们回京去拜访萧家的事。   裴南歌抬起手覆上马背上装着茶叶的包裹,小心翼翼地回望着萧武宥的神情。   “五哥,你……你别忘了要替灵姐把贺礼带给萧伯伯。”   萧武宥的目光依旧望着远方,一声轻轻的“嗯”稍不注意就会被人忽略。   “五哥,你和他们已经生了这么久的气,如果……”   裴南歌一直思索着如何措辞,作为半个局内人,她不敢确定自己如何表达才适合,只能试图用最单纯最孩子气的想法希冀让萧武宥心里好过。   “如果这次他们低头认错恳求你原谅他们,你要不要稍微考虑一下大人不记小人过?”   萧武宥好笑地摇摇头,认真地看着她:“南歌,我想……有些事,我的确有必要与你说清楚。” ☆、第127章 措手不及的局面 第127章 措手不及的局面   裴南歌闪动着水润的眼眸,静静等着萧武宥接下来的话。   萧武宥极为认真地看着她:“当年我与他们水火不容的原因确实是江宛若,可是那件事已经过去这么些年,我对江宛若已经没有当初的感情,我不愿回到萧家,也并不再是因为她。”   “我知道的,五哥。”裴南歌闪动着明媚的双眸,盈盈眼波里盛着她化不开的喜悦柔情。   “我并不太善于将很多话挂在嘴边,如今你与我一路相随,我想要让你知道,我并不是因为赌约或是愧疚等原因才与你一起。”   萧武宥牵着马走到她身边,将她垂下的手掌包裹进掌心之中:“你的坚持有些时候让我觉得可敬可怕,但却从来没有厌弃。”   “以前,我总觉得,我是人人羡艳的达官子弟,我值得拥有所有美好的东西,并不需要去坚持某些看不见希望的心愿。”   裴南歌觉察到他正在以一种怎样复杂的心情在剖白自己的心思,不由得重重捏紧他的掌心,感受他指尖的沧桑。   “我承认,当初与萧家断绝关系是一时冲动,可在之后漫长的年岁里,我才明白,褪去了萧家为我编织的华丽的外裳,我才能更加清楚看明白这个世界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迎接我。”   “我并不是不原谅萧家,”萧武宥垂着头往前走,“我只是想试一试,离开萧家的庇荫,我自己能打拼到什么地步。”   裴南歌想到先前大理寺对萧武宥的种种排挤,不由得心疼地望着他眉间蹙起的愁绪:“五哥,你在大理寺一直做得很好,那些看轻你的人一定会后悔的。”   萧武宥握紧她的手心,紧蹙的眉梢也稍微舒展开来:“我留在大理寺并不是为了让他们后悔。”   裴南歌朝着他俏皮地眨眨眼:“说起来我好像从来没问过,三省六部这么多地方,五哥你当初为什么要选大理寺?”   萧武宥偏过头来看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起初被萧娘娘认祖归宗之时,许多人质疑我们,他们认为我爹的年纪与萧娘娘相去太远,称为兄妹过于牵强,那时我想着一定要去一个明辨是非的地方查清真相让那些人看看,所以就选择了大理寺。”   裴南歌似懂非懂点点头:“可是圣上也不是是非不分之人,既然他都已经承认你们,那别的人说什么也不足为惧。”   萧武宥笑着捏捏她的手心,继续道:“后来在大理寺待久了,对狄公当年的事迹耳濡目染,渐渐也就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可以成为另一个狄仁杰。我这算不算是胸有大志?”   裴南歌歪着脑袋笑盈盈看着他:“五哥,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些年一直要欢喜你吗?”   她不等得他作答,自顾自说道:“你看那些长安城里的贵胄子弟,他们要么豢养姬妾寻欢作乐,要么就倚靠家里的势力混个一官半职得过且过,你跟他们,都不一样。”   萧武宥闻言已是忍俊不禁:“你一个小丫头,成日把欢喜爱慕这些话挂在嘴边不害羞吗?”   裴南歌暗暗吐着舌,正想要认认真真反驳萧武宥这个问题时却被由远而近的急促马蹄声打断了思路。   她惊诧地望着不远处驶来的一人一骑,在那人越来越近之时,她不由得抓紧了手里的缰绳,朝着那行来的人马扬声道:“李子墟,你怎么来了?”   迎面而来的李子墟利落地翻身下马,径直来到萧武宥和裴南歌面前。   “我正要前往光州去寻你们,”他对着裴南歌稍稍点了点头,复又朝着萧武宥拱了拱手,神情严肃,“大理寺出事了。”   裴南歌闻言紧紧皱起了眉头,她实在想不出来,大理寺究竟出了什么重要的事,已经逼得李子墟不得不出来寻找萧武宥的地步。   萧武宥亦惊诧地望着他:“出了什么事?马元那件事是否已经禀明二位少卿?”   李子墟绷着脸,向来表情生硬的脸庞看来更显严肃:“马元那件案子的疑点已经禀明少卿,但是……被押入大牢的茅溉逃狱了。” ☆、第128章 惊闻大理寺危机(1) 第128章 惊闻大理寺危机(1)   “什么?茅溉逃狱了?”裴南歌不由得惊呼出声,而走在她身旁的萧武宥已经纵身跃上马。   李子墟机敏地搭了把手扶着裴南歌上马,萧武宥勒紧缰绳行在前方,李子墟紧随其后。   “大约就在两天前,刑部提审茅溉归来之后出了事。”李子墟神情严肃,“押送茅溉的刑部张主事被害,寺中同僚亦中了**,茅溉就趁乱逃走了。”   李子墟继续呈报近来的情况:“圣上昨日已经罢免了主审此案的况少卿,还下旨让大理寺十日之内必须给出交代。”   “刑部主事被害,圣上难免责难大理寺失职。但目前寺中只有一位少卿,局势本就混乱,”打马在前的萧武宥回过头来忧心忡忡看向李子墟,“你不留在长安帮裴寺卿和顾少卿分忧,为何出来寻我?”   李子墟紧随其后面露难色:“裴寺卿尚未归来,顾少卿已经遣了人前去通知他。况少卿被罢后,圣上已经擢升你为大理正,暂代少卿事务。”   萧武宥的眉头深深皱起,目光不经意地移向裴南歌。   裴南歌隐约觉察得出他的思虑,也随之感到不安。圣上的这一纸诏令委实算是萧武宥莫大的荣誉,看得出来应是萧娘娘在当中起了重要作用。   可是现如今大理寺局面危急,萧武宥在这样的时候被推到风口浪尖,若是这场危机能顺利化解,萧武宥就是大理寺当之无愧的英雄,可若是此次出了任何的纰漏,出来挡剑的也只会是萧武宥。   萧武宥勒紧缰绳的手微微一顿,关注的却并不是自己职位的擢升:“十天的时日未免太紧,顾少卿作何打算?”   李子墟叹了口气:“现今寺中情况越发不好,关于新任少卿人选的问题引起了牛李两党的争论,他们都打算扶植自己的势力渗入大理寺中。”   “另一方面,圣上罢免况少卿后又调派了御史台一位姓贾的侍御史到大理寺,美其名曰‘协力办案’,实则就是监督我们。那位侍御史仗着圣上的诏令,屡番与顾少卿为难,而今寺中人心不齐,少卿也再难有所部署。”   萧武宥的嘴角溢出一抹冷笑:“御史台巴望着大理寺出岔子都多少年头了?如今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他们又怎么能放过?”   “我们不妨让借此机会让那个他们明白,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萧武宥的话音掷地有声,“子墟,你且同我说说茅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回到长安之时况少卿正与顾少卿商议拟写茅溉一案的上奏文书,我将我们从马玉氏那得知的马元身世禀明了少卿,二位少卿就暂时搁下文书之事,与刑部进行了商谈。”   李子墟说着就叹了口气:“商谈后,刑部就此事向赵侍郎取信,但赵侍郎拒不承认自己与马玉氏之事,还否认有马元这个儿子。”   “他说他不知道自己有马元这个儿子?”萧武宥和裴南歌俱是一惊,他偏过头看向李子墟道,“可是马玉氏不是说赵侍郎还派了茅溉前去找她吗?”   李子墟亦是神情凝重:“这我也不清楚,后来刑部以此事事关重大且疑点甚多为由,上疏奏请圣上准许由三司再审。”   “由三司再审?”萧武宥皱着眉,“圣上也准了他们三司推事的请求?”   李子墟摇摇头:“皇命未下,但寺中已经着手准备,刑部也再度传讯茅溉与赵侍郎对质,但没想到刑部问讯回来,茅溉就逃狱了。”   “寺中守卫森严,他如何能避开耳目逃脱出去?”萧武宥不解。 ☆、第128章 惊闻大理寺危机(2) 第128章 惊闻大理寺危机(2)   “那日,刑部提审茅溉回来后,茅溉自称先前所受杖刑的伤口裂开,要求医工诊治。刑部押茅溉回来的张主事也就一并留下来查看,狱丞带着医工亲自前去,却不想他们都中了迷魂药,醒来之时,刑部的张主事已经身亡,而茅溉也已不见踪影。”   “是何种迷魂药?”萧武宥蹙着眉一阵思索:“茅溉入狱之时你们可有仔细搜查他身?入狱之后他又是否与可疑人等有过接触?”   “就是极为常见的迷散。你说的这些我也考虑到了,之前我问过狱卒,”李子墟神情复杂,“奇就奇在,茅溉入狱之时已经搜过身,在狱中也一直不曾与别的人有过往来,他不会有机会在狱丞眼皮底下下药。”   “那会不会是刑部提审的时候出了岔子?”一直在旁苦恼自己不能帮忙的裴南歌终于逮着机会说出自己的推断。   “我也这么想过,”李子墟朝着她点点头,“可是刑部来提审时并没有异样,而且有大理寺的狱丞和刑部的人同去,中间过程若是有什么意外,我们的人不会没有发现。”   “会不会是大理寺或者刑部之中有内奸?”裴南歌仰着头,不太情愿说出这样一种假设。   萧武宥和李子墟闻言双双陷入了沉默,裴南歌也自知这样一个假设太过于大胆,后果也太过于不堪设想,于是她也闷着头驾马。   三人勒紧缰绳一路不歇地奔腾在前,扬起滚滚的黄沙。   急促的马蹄声踏破青石路面的宁静,萧武宥等人在大理寺门前下马。   裴南歌抬起头仰望着大理寺门前的庄严,一言不发地跟在萧武宥身后。   出乎她意料的是,此刻的大理寺中没有她预想之中的混乱和焦躁,只有几位能够说得上话的官员正在议事。   裴南歌垂着头,用眼角的余光悄悄瞥着屋内的情形,屋内的人她差不多都认得,最焦头烂额的那个当属如今大理寺仅此一位的少卿顾寒初,站在他身旁的是薛主簿和其他几位大理丞,但仍有几张面孔是她并不熟悉的。   正当她疑惑不解之际,堂内的薛主簿看见了他们,缓缓迎了出来。   薛主簿朝着几个拱了拱手,小声道:“回来得正是时候,顾少卿方才正在讨论案情和化解方案,他们各执己见,你回来就好。”   萧武宥朝他摆了摆手,快步走近顾寒初跟前拱手作了一揖:“路上耽搁了些时日,少卿恕罪。”   说着他又将目光移向一旁的几位生面孔,疑惑道:“这几位是……”   顾少卿摇摇头以示不怪,郑重地介绍起他身旁的那人:“这位是朝廷指任派来协助此案的侍御史贾斯,目前情况紧急,你们诸事须与他商量。”   说完他又指着另外几位较为陌生的官员道:“这几位是朝廷调任的大理丞,吏部的调令虽然还未正式下来,但你们须按礼行事。”   萧武宥出于礼节朝侍御史拱手以礼,但他的双眸却状似嘲讽。   那几位朝廷指任的大理丞似乎也觉察到他目光中的不屑,将目光都汇聚到裴南歌的身上,其中一位更是语带嘲讽道:“鄙人为官数载,倒从来不知道大理寺竟然是如此随便进出之地。”   他刚说完,其他几位与他站在一起的人也纷纷对着裴南歌窃窃私语。   大理寺的旧官员自然明白他话里暗讽的是裴南歌,不约而同都把目光移到了南歌身上。他们都想着要说些什么来辩解,但对方是圣上亲命的侍御史,多少还是要看他的几分颜色,也就发作不得。   稍不留神就成为众人争议焦点的裴南歌此刻却是悠闲垂着头瞧自己的鞋面。   染上薄尘的绣鞋看着没有原先的鲜亮,她心里有些后悔怎么就没把当初在南蒲镇的那双白绸羽靴带回来呢。 ☆、第129章 大理寺风云突变 第129章 大理寺风云突变   裴南歌打小在大理寺上蹿下跳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因着她爹和祖父的为人,再加上近几年她那灵敏的嗅觉又确实对案件的侦破起过不少作用,大理寺上下的人对她这个小妮子也多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显然被朝廷派来监察的侍御史显然不会这么认为,似乎就是牟足了劲要在这个问题上与大理寺死磕,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贾斯稍稍抬手拦下身后几人的私语,故意带着意味不明的微笑道:“大理寺早在武后当政之时就尝尽了女人为政的甜头,兴许这传统就这样保留下来也不足为怪。”   少卿顾寒初亦是脸色不善,出言相帮道:“此乃裴寺卿的孙女,裴家世代在大理寺尽职,她也算得上是大理寺的人,侍御史若是觉得不合规矩,我且遣人先送她回去便是。”   裴南歌面色不悦地望着顾寒初,却见他那亲切的面容上是难得的不容抗拒,她也多少知道目前的局势,不会在这大是大非的关口让萧武宥难办。   她悄悄走到萧武宥身旁,压低声音道:“我先去刑部找堂兄问问,你凡事小心。”   话刚说完,顾寒初派的人已经来到裴南歌身旁,她依依不舍望了一眼萧武宥,转头大步走出了大理寺。   侍御史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将目光转到萧武宥身上,故作热络道:“这位想必就是萧娘娘的侄子萧司直吧,不、不,现在应该称呼萧寺正了。真真是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寺正这样好的身世,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另外一位大理丞跟着道:“不才倒是听闻萧寺正少年骨气,不稀罕这身家而与萧家决裂。但是即便决裂,平步青云还不是萧娘娘吹吹枕边风的事儿么。再看看,这与裴寺卿家结亲不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萧寺正这仕途可真是坦顺!”   萧武宥听得窝着一肚子的火气,只能在心里暗暗庆幸裴南歌已经离开,否则不知她心头会将这几人恨成如何模样,但一想到她那撅着嘴要与人一争高下的样子,心里就稍稍没那么火大。   “几位谬赞,”萧武宥风度翩翩只喜不怒,眼角的笑意更是衬得他风流不羁,“实不相瞒,在下也时常为这样显赫的家世苦恼,尤其是在面对那些年岁已高却一无所成的朝中同僚之时。但奈何富贵在天,在下也甚为无奈。”   他的态度很明显,他就是要拿好的家世在人前炫耀,让他们生气。侍御史等人黑着脸,跟着他的几个新进大理丞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顾少卿当即止住。   “够了!”顾寒初毕竟是如今大理寺的顶梁柱,见着局势越发不受控制,重重咳了几声以示威严,“情况紧急,我们只有十日,还是先商议看看如何追捕茅溉归案要紧。”   这么一番较量下来,大理寺的众人也算是明白,大理寺新调任的几位官员都与御史台同声同气,很明显朝廷为了监察大理寺不仅只是调派了侍御史,更是希冀由此对大理寺进行大换血。   萧武宥点点头很快进入寺正的角色:“先前我在路上听子墟说过一些,茅溉在押回大理寺后称要治伤,而后就迷昏了众人趁乱逃脱。在押送途中,你们可有见过他有何不寻常的行为?是否有任何陌生人与他接触?”   狱丞纷纷摇头,且笃定押送途中都有刑部和大理寺的人看守,茅溉行为无异。   “那在到达刑部后是否有异?”萧武宥负手而立,身上虽然是便袍,却比其他人多了几分浑然天成的不怒自威。   “有刑部张主事和其他几位员外郎看着,闲杂人等应该不会有机可乘。”负责此事的狱丞应道。   “应该?什么是应该?”萧武宥皱眉,“你负责押送茅溉,就要保证绝对的安全,现今出了这样的事,正是因为这些‘应该、或许’太多!”   被训斥的狱丞连声致歉,李子墟见状忙出声打着圆场:“因为有刑部的人接手,所以我们的人只是在旁边看着。”   萧武宥颔首,忽而又道:“替茅溉治伤的医工是谁?现下是否在大理寺中?”   “替他看伤的人是我。”不卑不亢的男声从门后传来,一身灰色衣衫的男子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来到堂中,朝着萧武宥拱手一揖,剑眉止不住往上扬起轻捷的弧度。   萧武宥的眉梢稍稍舒展,他伸出手虚握着来人的手臂,微微一笑:“沈铭斐,许久不见。” ☆、第130章 故人相逢大理寺(1) 第130章 故人相逢大理寺(1)   “很久不见吗?”沈铭斐语带笑意,依旧是久违的不羁,“可我却觉得似乎才刚分别不久吧。”   “兴许我这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萧武宥闻言也轻声笑了起来。   他对沈铭斐的态度一直是佩服有余亲近不足,但此刻在长安城见着这位故人,却别有一番心绪,不得不承认,这其中的惊喜多过惊讶。   李子墟亦满面惊讶:“沈兄?你几时到大理寺做医工了?为何连我都不知晓?”   “你们认识?”顾少卿见他几人相识,脸上也露出难得的笑意,“这可大好。这位是宫中刘太医推荐的门生沈铭斐,不久前刚到大理寺就遇到茅溉那桩案子。”   沈铭斐朝着李子墟等人有理有度行了礼:“大理丞带着我去给茅溉验伤时李评事还未归来,后来这些天先是忙着查验**的蹊跷,再来就是查验刑部主事的尸首,一直没有机会来向李评事问好。”   沈铭斐朝着李子墟使了个眼色,李子墟这才想起此刻的正堂之中还有他人,忙又收敛了神情。   “沈兄去替茅溉治伤之时可有发现什么异状?”萧武宥远比李子墟明白沈铭斐这般正经的原因,早就以波澜不惊的心态去询问起公事。   “异状倒是不曾有,但奇怪的是,茅溉身上真的有破裂的伤口。”   许久未发言的侍御史贾斯突然哼哼道:“茅溉不是让你们去治伤的吗?身上有伤有什么稀奇?若是身上无伤才稀奇吧!”   萧武宥冷冷看了一眼贾斯,不慌不忙道:“茅溉入狱审讯之时已久,大理寺不曾对他动过大刑,他身上即便有伤也应当早已愈合。为何偏偏被刑部提讯之后伤口就莫名其妙裂开?”   “你可曾验过那伤口是新是旧?”萧武宥不理会侍御史青红莫辨的脸色,转头问向沈铭斐。   沈铭斐会心一笑,有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惺惺相惜之感:“是新伤。”   “茅溉在被押往刑部之前,你们可查过他身上是否有伤?”萧武宥又问道。   “查过,”沈铭斐不负所望给出了肯定的答案,“犯人出大理寺自然少不得仔细查验,当时是卑职与另外一位医工一起查的伤,确定他身上并无新伤。”   萧武宥眉梢轻扬,似问非问:“也就是说,他身上的新伤并不是他在大理寺中弄出来的?”   沈铭斐耸耸肩:“卑职不太清楚刑部是如何审讯的。”   萧武宥好不容易舒展开的眉头又重重锁上,他转头看向顾少卿,而顾少卿亦是满面愁容。   现如今大理寺与刑部的关系本就时好时坏阴晴不定,茅溉这事发生后大理寺受了追责而刑部却安然无事,大理寺难免对刑部有些怨言,可若是就此去刑部问罪,怕也是说不通的。   “哼,怎么大理寺出了事要把火引给刑部?”未出声的贾御史终于按捺不住轻嘲道,“此事我已去刑部核实过,刑部否认对茅溉用刑,负责调度的狄郎中亦出言证明了此事。我劝你们最好还是不要打这推卸责任的主意。”   贾斯的语气不善,惹得在场几位颇有资历的大理寺官员面带不悦。李子墟也皱起了眉,旋即浮现了几分敬佩:“原来是狄公后人狄郎中。”   萧武宥当即会意,能让李子墟听到名字就心生敬佩的人物,除了狄仁杰及其后人,又还能有谁。   顾少卿亦是明白这话里的意思:“狄郎中素以刚直明法着称,颇有他祖父狄公的遗风,他连御史中丞他是不会说谎掩盖的。”   沈铭斐忽然笑了一声:“世人都知道狄公的后人不会说谎,那如果有人刻意不让狄郎中看到真相呢?” ☆、第130章 故人相逢大理寺(2) 第130章 故人相逢大理寺(2)   顾少卿恍然大悟却面露迟疑:“照你这么说……很可能是刑部之中有恶人作祟,连狄郎中也瞒骗过去?”   “那也未必,还有一种可能,”沈铭斐抿着唇似笑非笑,“那就是茅溉自下狱之前就已经做好准备,外面有人在等着与他里应外合,偏偏就让他们等到这次这样一个机会。”   听到这番话的萧武宥不禁想到南歌此前对茅溉的耿耿于怀,他依稀记得南歌说茅溉的伏法太轻而易举,大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势,再结合眼前的情况来看,南歌的猜测无疑得到了印证。   想通这些关节的萧武宥撑着案几,含笑看向沈铭斐:“我觉得是第二种可能,你呢?”   沈铭斐微微扬了扬唇角,附和着浅浅一笑:“听说此次刑部提审是让他和赵侍郎对质。”   萧武宥心领神会,朝着沈铭斐频频点头,转而对李子墟道:“城中搜寻出什么收获?”   “自茅溉逃狱之后就闭了城门严查进出城人等,未曾发现茅溉踪迹,可能茅溉仍在长安城中。”   萧武宥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妙!照你们所言,狱丞醒来后发现茅溉逃狱,可狱丞却不能准确记得自己昏睡的时辰,不能排除茅溉在我们还未觉察事发就已逃出城的可能。”   顾少卿附言道:“此言有理!薛主簿,你赶紧查查茅溉祖籍何处,在何处又何亲戚,可能逃亡何处。”   “不必,”萧武宥抬手拦下,“茅溉祖籍何处不重要,你们派人往卢龙和高邮两路方向追去就能追回他。”   “卢龙和高邮?这……可是有什么玄机?”顾少卿大惑不解。   “不为什么,”萧武宥笑得淡定从容,“只因我们刚刚自高邮回来,见过马玉氏。”   不只顾少卿,就连沈铭斐也皱起了眉头一脸疑惑。   “子墟应当同少卿说过马元与马玉氏之事吧?”萧武宥胸有成竹,“马玉氏曾说,赵侍郎已经知道马元是其亲生骨肉,故而才派茅溉前去找马玉氏,可为什么刑部再去询问之时,赵侍郎的回答就截然不同?”   见惯风浪的顾少卿恍然:“要么就是赵侍郎由始至终根本不知道马元之事,是有人假借他的名义去找马玉氏。要么……就是赵侍郎故意不承认。”   李子墟亦有些了然:“如果赵侍郎不知道马元之事,他势必会去高邮查探实情。而如果赵侍郎早就知道却拒不承认,那一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为了守住这个秘密不被我们发现,势必就要堵住真相……”   萧武宥笑着颔首:“不错,无论是哪个假设,茅溉事败之后必然不能留在长安,而他要做的事情,一是杀了马玉氏灭口,二是去卢龙与朱氏一族会和。”   “为何是与朱氏一族会和?”李子墟虽然听得懂大半,但还是不太能跟得上萧武宥的思维。   “据我推断,茅溉与先前一路追杀马玉氏等人的朱氏一族应当是同一势力。不过现在这还只是我的推断,还不成形。我只能说,茅溉杀害马元是事实,但杀害马元的原因却不是如他自己所说那般。”   “薛主簿,你带人往卢龙方向追过去,子墟,你带人继续在长安城里巡视,记住,尤其盯紧赵侍郎府上,”萧武宥一边说着一边轻青叩响了桌案,他想了想又道:“事不宜迟,少卿,我立即带人往高邮方向追去,不能让茅溉杀害了马玉氏这个证人。”   “可是你才刚回来……”顾少卿见萧武宥已是下定决心,也不好多说,只稍稍点了点头指派起人马。   沈铭斐往前几步走到萧武宥面前,左右瞥了眼正规规矩矩听候吩咐的众人,笑道:“萧五哥的本事我算是见识了,饶是这群人再嫉妒你,还不是只得规规矩矩听话,没办法,谁教他们自己脑筋不好使。”   萧武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头,简单交代了李子墟几句就要出行。   沈铭斐拽着他的胳膊诧异道:“你真要去?不跟南歌说一声?”   被拽着的萧武宥轻轻笑了笑:“情势紧急,她明白的。况且……反正你也是要去看她的,不是吗?   ”   “你的意思是由我来告诉她?”沈铭斐笑着摇摇头,“你真的觉得这样好?”   “你放心,”萧武宥的脸庞上再度浮现起自信的笑容,“我与南歌心意相通,你告诉她和我告诉她并没有太大的分别。而且我想她应当很高兴见着你这位旧友。”   萧武宥的语气中带着自然的胜券在握,他拍开沈铭斐的手臂,带着人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沈铭斐抱着手臂远远望着他的背影,勾起唇角轻笑:“依我看,这分别大着呢……”  ☆、第131章 刑部也焦头烂额 第131章 刑部也焦头烂额   裴南歌从大理寺出来之后一路径直来到裴高枢家门前。   这一路上她都在试图将局势理出一个头绪,可思索一路她也只能确定,无论茅溉究竟是如何逃狱出去,与他里应外合之人,都与赵侍郎和马元有关。   想到这些她不免又想起萧武宥时常教导她的那番话,她的这些直觉虽然有时候看来挺准,但在萧武宥的眼里,都是不被赞同的投机取巧。她从来不会否认萧武宥的这种看法,有的时候连她自己也觉得这样的感觉靠不住。   而奇怪的是,当人在每每毫无头绪的时候,这样的直觉就像是救命的稻草,给人以动力让人勇往直前。   莫名其妙的思绪在这里戛然而止,裴高枢家门前除了她,还站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那小姑娘的年岁看来与她一般大小,水汪汪的大眼睛骨碌碌转着,即便是看着她这个陌生人走近,小姑娘也丝毫没有退避,这倒与那双眼眸里的羞怯有些不大一样。   “你是谁?”许是这一趟淮南之行经历过的风浪太多,裴南歌在不知不觉中越发警觉,“你来找我堂兄?”   “你堂兄是刑部的人?”小姑娘杏眼圆瞪,看来似乎是惊讶。   “我堂兄是刑部员外郎,”裴南歌警惕地打量她,“你是什么人?找他何事?”   “我不是来找裴高枢的,我叫小手,是刑部尚书家里的人,我在这里等他呢,”小姑娘反绞手指,偏头看着裴南歌,“我见过你,你是大理寺卿的孙女对不对?”   “明尚书是你师父?”方才小手说出堂兄的名字又认出她是裴寺卿的孙女,裴南歌的疑虑已经打消了大半,这会再看小手的时候总觉得似乎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犹记得从祖父还有堂兄那里确实听说过刑部尚书很是宠爱这么一位小姑娘,只是那小姑娘的名字,她倒是真的从来没记住过。   小手笑嘻嘻点了点头,依旧站在原地踮着脚尖等着里头的动静。   “我去找我堂兄,你要不要跟我一块进去?”裴南歌缓和了语气问她,不明白她为什么宁愿站在这里等也不进去。   “你别进去,”小手急忙扯着她的衣袖,“他们好像有很重要的事在谈,不许别人知道的。师父不许我跟进去,我才在这里悄悄等着的。何况你还是大理寺的人,你千万千万别进去。”   “大理寺怎么了?”裴南歌歪着脑袋,不解地看着小手。   “你还不知道么?”小手撅着嘴,“之前我听师父说,刑部提审了大理寺的犯人,后来那犯人逃走了,刑部的人死了,可大理寺似乎还在怀疑刑部呢。你若是这时候进去,没准他们会把气都撒在你身上。”   裴南歌心中了然,果然茅溉此番的越狱打破了大理寺和刑部之间难得的平静。有的时候裴南歌不由得觉得这些在官场打拼的男儿比女子还要斤斤计较。大理寺卿说到底也只是从三品的官衔,而刑部尚书却是正三品的要员,单就这一方面来说,刑部有些时候的某些举动真的很小气。   小手又扯着她的衣袖生怕她前去叩门:“而且这几天刑部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我就没见着师父合眼好好睡一觉。”   裴南歌觉得她说得也在理,抬眼看了一眼紧闭的屋门,仿佛能嗅到空气中的紧张。经小手这么一说,她是断不敢贸然打扰的。可越是这样越是忍不住好奇,奈何一时半刻也不能指望从裴高枢那里问出些名堂,于是只好寄希望于从小手那打听些消息。   “尚书他有没有说过是什么事?”   小手摇了摇头又点点头:“我隐隐约约听到好像是和吏部侍郎有关,前些天有个从幽州来的人被刑部关了起来,后来不知怎么,每天都有人来找师父谈事,我模模糊糊听到有人说吏部侍郎,别的我也没听太清楚。”   “幽州?”裴南歌对小手的不设防感激在心,可却是越来越糊涂,“是卢龙镇的人?”   “对!对!就是这个镇!”小手拍了拍手面露喜色,“你怎么知道的?”   “那人是不是来找吏部侍郎?”裴南歌又问道。   “好像是,”小手托着腮细细思量,“我记得那天刑部的人来找师父,师父出去很久才回来,我觉得师父的样子是出去抓人的。”   “抓人?”裴南歌把小手说的话和先前李子墟提到的形势在心中理了一遍,渐渐也就理出了头绪。   就在赵侍郎拒绝承认与马元关系的同时,茅溉逃狱了,卢龙来的人被刑部逮了个正着。这一切现象的原因都再清楚不过地将矛头指向了赵侍郎,这也正是应了她的猜测,赵侍郎果然与卢龙的纷争有莫大的关联。   只是现今没有确凿的证据,赵侍郎自然不会被关押或是弹劾,这无疑也就给了他莫大的空间与卢龙那边暗中往来。不难想象,刑部也正在为这件事焦头烂额,而如果赵侍郎真的与茅溉的逃狱有关,大理寺若是不将他盯得紧一点,只怕还会有更难预计的后果。   想到这里,她也顾不得再等裴高枢他们出来,感激地对小手道了谢,撒开腿就往大理寺的方向奔去。 ☆、第132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 第132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   裴南歌垂着头只顾着往前跑,时节已经不再是草木萋萋的盛夏,微风吹起似乎还能扬起满地的落花。   眼看着含光门就在眼前,拐过去就能直奔大理寺,可她的眼前忽然就被高大的阴影所笼罩。   “我说这位小娘子,这么急匆匆是要去往何处呢?”男子的声线刻意压得很低,而气息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裴南歌好奇地抬起头想看看是谁挡在了她的去路上,头一抬起,就看见笑眯眯的沈铭斐不羁地张开手臂拦在她跟前。   她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沈铭斐是她幼时的好友,他们也曾分享喜乐,却在来不及分担忧愁的时候分道扬镳。这样的际遇让她不由得想起在海陵时李子墟与他小伙伴们的悲伤故事,她其实有些害怕,害怕有朝一日,自己也会经历李子墟所经历的生离死别。   “沈明飞?怎么是你?”她不想掩饰自己看见旧友的喜出望外,同时她更希望借她欢欢喜喜的表情让沈铭斐和她都淡忘掉他当初的表白和她的拒绝。   “都说过很多次了,是沈铭斐,不是沈明飞!”沈铭斐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转而又摊着手臂在她眼前摇摇晃晃转了半圈,朝着她眉飞色舞眨着眼,“怎么就不能是我?我可是专程来长安看你呀!”   裴南歌撅着嘴,对他的说辞并不相信:“你就说实话罢,你是不是在验尸的时候犯了什么错,被押到大理寺来听候发落来着?”   沈铭斐伸出指头连连摇头:“我的确是到大理寺去了,但可不是听候发落。我现在呢,是大理寺的医工,死人活人一并看。”   裴南歌噗嗤一笑,闪闪发光的眼眸里满是欣喜:“不是谁说长安城吃人不吐骨头吗?走都走了,做什么还要回来?你来长安你家里人知道吗?”   “还不是刘太医举荐来的,不然你以为我稀罕?”沈铭斐笑着在她额头上又轻轻弹了弹,“你个没良心的小妮子,都说了是回来看你。”   “咳咳!算起来,我好像也算是久别重逢吧,沈兄,你怎地对我就没这般亲昵?”突兀的咳嗽声让沈铭斐的亲昵微微收敛,裴南歌偏过头去就看着捂着唇的李子墟正似笑非笑望着他们。   “方才萧兄还没来得及告诉你罢,南歌和他的好事将近,你这趟来正好赶着把祝福送到。”作为最清楚裴南歌和沈铭斐纠葛的李子墟,这一番话说下来,警告沈铭斐尽快死心的意味不言而喻。   沈铭斐微微皱了皱眉,依旧挂着笑容:“南歌,你终于拿下萧武宥了?”   裴南歌一想到自己之前拒绝沈铭斐时哭得七晕八素的窘态都被李子墟尽数瞧去,当着李子墟的面与沈铭斐说话时就多了些别扭。对着沈铭斐的问话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嗯,那场比试我赢了。”   话到此处她又瞥了眼李子墟,这才陡然记起自己奔来大理寺的目的。   “我方才从堂兄那边过来,听说刑部近日抓了一个幽州过来的人,似乎跟赵侍郎有关,”裴南歌急切地说着,“我总觉得赵侍郎一定和卢龙那边有牵连,你们得看紧他。还有还有,你们可以往高邮的方向追,茅溉也许会前去杀害马玉氏。”   李子墟面露讶色,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出声,神情黯然的沈铭斐却抱着手臂笑起来:“裴南歌,你就不怕你萧五哥又责备你凭感觉断案?”   裴南歌吐了吐舌,经他这么一说就开始有些好奇萧武宥的行踪,抬起头四下望了望:“随他呗,能抓到犯人就是成。对了,你们这是要去哪儿?五哥呢?”   沈铭斐笑着道:“你放心吧,你想说什么我们都知道,你萧五哥呢考虑得比你周全,我和李子墟正是要过去打探情况。”   “那五哥他人呢?”裴南歌手指在空中划过他二人眼前,却还是没瞧见萧武宥的身影。   “正如你说的,你的萧五哥亲自带人往高邮方向追去了。”沈铭斐的目光带着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裴南歌微微一怔,眼眸中的光亮渐渐黯淡下去:“怎地都不与我道个别。”   虽然心里隐隐有些失落,可萧武宥对公事的严谨态度她不是没见识过,她自诩是最了解他的人,作为最了解他的人,如果这么一点小事都不能释怀,只怕她自己都会嫌弃自己。   裴南歌将小声的嘟哝咽在唇角,很快恢复了欢喜的神采:“你们要去盯着赵侍郎?那可得多加小心啰,我觉得赵侍郎是故意掩藏他与马元的关系,万一他真的要杀人灭口,难保不会牵连到你们的。”   “你说得对,我们都得提防些,”没怎么说话的李子墟大步走到裴南歌身旁,“你也是一样,走吧,我们正好顺路把你送到街口,你一个人回去,我们不放心,你萧五哥更不放心。”   “可是你们这不是要去盯着赵侍郎吗?怎么可以因为送我回家而耽搁公务呢?”裴南歌弯着眉隐隐担忧,她走到李子墟身后推着他向前走,“长安城我还还不熟么?你们放心,我不会走丢的。”   李子墟面色犹豫,沈铭斐瞧了眼二人此番情形之后走上前拍了拍李子墟道:“你先去赵府盯着吧,我来护送南歌。验尸验伤的活儿我会,可是那些抓人查案的事儿我还真不大懂,我送完南歌就回大理寺等着消息吧。”   李子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裴南歌,权衡再三还是点了点:“那也好,你记着一定要把她平安送回家。”   李子墟抱了抱拳转头就消失在借街口。   裴南歌一路和沈铭斐分析案情,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裴府门口。 ☆、第133章 裴寺卿棒打鸳鸯 第133章 裴寺卿棒打鸳鸯   裴南歌刚一推开裴府的大门,就看到刚刚回来的祖父正在沏茶。   “阿翁!”老爷子虽然风尘仆仆,但那张亲切慈祥的面容让裴南歌只觉得心安。   她蹦到裴老爷子身旁,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阿翁几时回来的?南歌好生挂念您。”   “你这顽皮丫头,还知道惦记你阿翁?”裴老爷子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可笑意却是扩到了眼角。   “寺卿!”沈铭斐恭敬行了礼,略有几分担忧道:“寺中的情况有些特殊,寺卿回来就好。”   “事情我都听顾少卿说了,辛苦你们这些年轻人了,”裴寺卿走上前重重拍了拍他肩膀,在看到沈铭斐的面容时更是惊喜,“你可是南谯沈县令后人?”   沈铭斐点点头,笑着作了一揖:“晚辈沈铭斐拜见裴寺卿。家父时常说起寺卿父子的事迹,晚辈钦佩不已。”   裴老爷子捋着胡子笑得甚为满意:“当真是虎父无犬子!当初你刚到长安之时老夫就认为你前途无量,眼下你终是又回到长安了!”   说完他又看向了裴南歌:“此番南歌前去淮南,少不得麻烦于你,此番你进京受的是何人举荐?谋的又是何职?”   “回寺卿的话,晚辈是受刘太医的举荐,在大理寺任医工。”沈铭斐恭敬答道。   “医工?”老爷子面露惋惜,“不过你向来志不在官场,能随心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看来如今大理寺后继有人,老夫也甚为欣慰。你们先回寺内守着情况,我有几句话要与南歌说。”   沈铭斐点点头,笑着作了一揖,临走望了一眼忐忑的裴南歌这才就退出门去。   可刚一合上门板,就与端着差点上来的侍女撞上,茶果骨碌碌滚在地上,侍女连连道歉,沈铭斐笑着摇摇头,蹲着身子帮那侍女一同捡。   屋里的裴南歌一听说老爷子有话要同自己说,心里没来由的七上八下。她挽着祖父的手臂缓缓坐下,斟酌片刻之后还是忍住了好奇的心思。   “阿翁,你这次去泉州还顺利吗?”为了驱散这种忐忑的情绪,裴南歌出言打破了祖孙俩的沉默。   “嗯。”裴老爷子这一声“嗯”近乎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   裴南歌敏锐地觉得他这次泉州之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继而也就愈发好奇:“圣上吩咐的差事都办完了吗?先前我还计划了,等阿翁辞了官,我们可以去好多地方呢。”   “辞官的事,可能有些变数。”裴老爷子神情淡淡,似乎不愿多说。   裴南歌心中有些害怕,也不敢多问,不知不觉也就走到了裴府门口。她扶着老爷子跨过了门槛,门童将大门重重合上,裴老爷子径直往前走到了花厅,支开了四下候着的人,忽然问道:“我回大理寺时听到了些风言风语,说你与萧武宥郎情妾意,当真如此?”   裴南歌诧异地望着老爷子,一直以来她对萧武宥的执着是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祖父会来明知故问不说,而且连神情都不见半分的喜悦。   “是呀,我的坚持终于打动了五哥,这样不好吗?”裴南歌爽朗地承认了这样的说法,也一并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自然不好!”裴老爷子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他先前总是不肯答应你,如今为何突然改口?南歌,你想过这些没有?”   “我都想过,”裴南歌以为祖父是太过担心她,忙吊着祖父的手臂一番撒娇,“我很肯定五哥对我的心意,我相信是我的坚持打动了他。   ”阿翁你们以前不是常说么,我对五哥那般真心,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看到也要感动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五哥就不会被感动呢?“裴南歌娇笑着望着老爷子,往常惯用的伎俩在这时候都毫不犹豫地搬了出来。   哪知裴老爷子还是连连摇头:”你还小,很多事情你看得不清楚。萧武宥的心里想什么又岂是你能琢磨透彻的?南歌你听阿翁一句劝,他心思太深沉,你们不合适。“   裴南歌心中不悦,她没想过素来疼爱自己的祖父竟然也是铁了心阻止她和萧武宥,她急着要给阿翁把道理说清楚,一着急就陡然抬高了声调:”阿翁!合适与否,只有我跟五哥才知道呀……“   这话音一抬高,听上去就有几分在与长辈起争执的错觉,裴南歌说完之后自己也有些后悔,又瞧见老爷子满脸不悦的神情,慌忙又摇着老爷子的手臂笑呵呵道:   ”阿翁,南歌这也是照着阿翁的意思选的人呐,阿翁忘了?您向来都对五哥赞不绝口,南歌和这样一位未来的国之栋梁心意相通,您应该替南歌高兴才对。“   ”高兴?我怎么可能会高兴!“裴老爷子紧紧皱着眉,大有勃然而怒的架势,”你不用多说,我今天就把话和你说明白了,从今往后,不许你再与萧武宥往来!“   已经帮侍女捡起茶果的沈铭斐刚刚站起身来就听到屋内裴老爷子滔天的怒意,他在原地愣了片刻,才缓缓移步离开。   【友情提示:情节人元宵节双节来临,今天两更!另外一更在下午进行!】 ☆、第134章 萧武宥与裴高枢 第134章 萧武宥与裴高枢   对这一切变故浑然不知的萧武宥,在领着大理寺的人马出门之时,他做了一件让众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他领着当时值守的狱丞,来到了刑部门口,遇到了刚刚要出去的裴高枢。   萧武宥恭恭敬敬表示了自己对张主事离世的歉疚之情,并坚定明确地表示大理寺将会严查牵连此案的官员,并尽快给刑部和圣上一个交代。   裴高枢歪着眉头愤愤道:“你如今官升大理正,正是春风得意之际,何须来刑部寻晦气?你应当知道刑部如今有多么不乐意见到你们的人。”   萧武宥抿了抿唇,不怒不威:“实不相瞒,寺内上下此刻也正怀疑是刑部与茅溉里应外合串通一气,在下只是顾念到你我二人多年交情,想来同员外郎把话说清楚,也权当是于心不忍提的醒。”   “荒谬!难不成你以为我们刑部姑息养奸?”裴高枢在听到他的话后登时变了脸色,“你想说什么?何必拐弯抹角。”   “是不是姑息养奸,只怕只有你们才清楚。”萧武宥冷冷一笑,“你应当清楚,陛下既然能免了况少卿的职位,也就能免了你们刑部的侍郎和员外郎。茅溉此案究竟是刑部的错责还是大理寺的失职,一切只有等到抓回茅溉才能知道。”   裴高枢的脸色微变,冷冷哼了一声:“我们刑部的人死在你大理寺,怎么?如今嫌疑还落在我们头上了?”   萧武宥轻笑起来:“这嫌疑在何处,你我说了都算不得准。而今你我其实在同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下相信刑部和大理寺都不会任由奸佞小人从中挑拨离间。”   裴高枢挑了眉梢看向萧武宥,似乎也在心里分析他这话里的道理。   其实萧武宥的意思再好懂不过,茅溉在刑部提审之后逃了,查起来难免会追究到刑部的责任,皇帝能罢免一个大理寺少卿的官职杀一儆百,自然也就不会不忍心拿刑部开刀。   到那时候就不是大理寺和刑部互相为难,而是满朝文武看大理寺和刑部的笑话。为今之计,只有等到真相大白那天,大理寺和刑部的纷争才能水落石出。   裴高枢虽然目中无人,可终究不是是非不分之辈,他皱了皱眉头直接问萧武宥道:“大理寺需要如何协助,你只管讲来便是,都是为圣上做事,我刑部若是出得上力,就决计不会推辞。”   萧武宥屈着手指负手在后:“你们都查到些什么?”   裴高枢将信将疑看了他一眼,还是告诉了他实话:“出事之后我们就盯紧了赵侍郎府上,不久之前逮住一个从幽州过来的读书人,正在大牢里等候审讯。你们呢?”   “茅溉出城之后多半要去将马玉氏灭口,我会立即带人往高邮方向追去,不过我想向你们借一只鹰犬,”萧武宥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们提审犯人之后都会先让鹰犬闻一闻囚犯的气息,我就借闻过茅溉的那一只。”   裴高枢冷笑了一声:“你凭什么认为茅溉一定去了高邮?”   萧武宥胸有成竹:“你把鹰犬借来闻一闻,让它带个路,自然就知道茅溉是不是去了高邮。”   裴高枢沉默片刻之后转身吩咐了身后的小吏进去牵狗。   萧武宥朝着他抱了拳道:“说起来我又该向你道谢。”   裴高枢挑了挑眉梢:“你是说在光州之时你四姐那件事?”   萧武宥笑着点点头:“多谢你成全姐姐和姐夫之意。”   “你休要自作多情,”裴高枢背着手,“我这人秉公断案,没有证据我不会错杀无辜。你若是非要谢我,就对南歌好一些。老爷子就快回来了,你几时上门提亲?”   萧武宥笑望着他:“快了,等茅溉这桩案子一结,我就去提亲。”   “南歌对你的心思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可不能辜负她。”裴高枢在说起这些家长里短的话题时明显比处理公务的时候少了几分目中无人。此时的他更像是关怀妹妹的模范兄长,几乎就让人忘记他在办案之时的狂妄自大。   萧武宥挑起眉梢看了他一眼,转而低声笑出来:“你若是断案之时能有这般细致,那些参你的折子也到不了圣上跟前。”   裴高枢还想说些什么,可牵狗的小吏已经拉着鹰犬走了出来。   裴高枢退到几人身后,冷哼了一声:“也罢,你且记着你的承诺就是。鹰犬先借给你们,你们若是折腾不出个名堂,休怪我不念及旧情。”   萧武宥摆了摆手让大理寺的人跟上驯犬人的步伐,不适礼节地朝裴高枢拱手道别:“放心,你我也没甚旧情可念。” ☆、第135章 萧武宥智取逃匪 第135章 萧武宥智取逃匪   当萧武宥等人追往高邮方向的时候,天空中忽然下起了阵雨。   辨认的味道的鹰犬在官道上的七里亭停了下来,训犬人神情严肃地说:“也许是下雨冲淡了味道,也许是要追捕的人正在附近。”   萧武宥拧着眉头四处望了望,如果训犬人说的是真的,那茅溉要么已经逃离此地,要么就躲在附近,可是他放眼望过去,此处地势开阔,根本没有能遮蔽之所。所以萧武宥初步推断,茅溉应当是已经走过了这片地方,又因为下雨冲淡了味道所以连鹰犬也闻不出来。   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茅溉走的方向正是这一条官道。   跟着萧武宥前来的大理寺众人都很庆幸,鹰犬顺着这条前往淮南道的官道上一路嗅过来,至少证明了萧武宥的推断没有错,茅溉逃走的方向不会有岔。   可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却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让这次追捕的气氛更加沉重。十日的期限已经过了两日,再加上追捕和审讯的时候,谁也不能大理寺能在十日之内结束这个疑案。   小小的七里亭里有三三两两避雨的行人,在看到大理寺一行人牵着鹰犬前来之后,都不约而同地缩到了一个方向,正好给大理寺众人腾出了一块敞亮的地方。   萧武宥倚在栏杆旁,看着亭外连绵不断的阵雨,忽然就很想念长安城里的裴南歌。这个时候他竟然有些后悔没有带着裴南歌一起出来追捕,也许以她灵敏的嗅觉,可以在鹰犬都闻不出味道的时候帮他们一把。   他摇了摇头将这种可笑的想法甩到脑后,如果有可能他希望立即就抓到茅溉回大理寺复命,接着再带着南歌去替萧家人贺寿,然后等到裴寺卿回来的时候,上门提亲。   突兀的咳嗽声打断了萧武宥的畅想,他回过神来看向亭子的另外一边,一身东瀛打扮的姑娘似乎被大雨淋湿了头发,她面上的妆容是前些年盛行的白妆,面颊煞白、檀红染料点了唇间小块,虽然这样的妆容在长安城里并不鲜见,可萧武宥还是被她的打扮微微惊到。   女子身上的素色贯头衣材质普通,松松散散包着她整个身子,腰间的缎带看来也普通,脚上的木屐后跟略高,这样一来显得她人也比别的女子略微高了一些。   萧武宥缓缓走到那女子跟前,扬眉笑道:“姑娘不是唐人?”   女子皱着眉听他说话,等到他说完许久,她才微笑着摇摇头。她身旁的男子替他解围道:“她不是唐人,不会说唐人的话。”   “你是大唐的人?”萧武宥打量起说话的男子,男子的衣着是唐锦,说的话也没带上东瀛的口音,“你们这是去哪儿?”   男子点了点头:“我们在长安相识,这是准备回我老家江南道见我爹娘。”   “原来还是一桩美谈,那可当真是恭喜二位。”萧武宥笑着点了点头,犀利的目光掠过二人。   东瀛女子垂下头,煞白的粉面看不出害羞还是疑惑。绕过她身边走了一圈的萧武宥将目光停在她脚上的木屐上,忽然大力扣住了女子的手臂:“茅溉,你忍着不说话,倒真是苦了你了。”   身旁的男子立马从腰间拔出了短刀,抬手就朝萧武宥攻来。   萧武宥一手反拧着东瀛女子,腾出另外一只手抬臂档下男子迅猛过来的手腕,又以手肘上的力度撞向他手腕,那男子一阵吃痛往后退了两步,萧武宥反手拽着茅溉,身子往前迈出一大步径直袭向男子下盘。男子似是未曾料到萧武宥有此变幻,还未来得及扎稳马步,手中的匕首就被萧武宥的手劲大力打翻在地。   男子忽然动也不动,眉梢紧紧蹙起,唇角溢出了点点血丝。萧武宥明白这男子是要咬舌自尽,大呼一声“不好”,迅速上前封住了男子的大穴,男子眼眸一闭昏死过去。   刚刚应对完这次突然的袭击,萧武宥又担心地望向身后的茅溉,生怕他也如同那男子一般咬舌自尽,当即也就封了他的几处穴道。   萧武宥派人倒了水将东瀛女子面上的妆容擦拭干净,果不其然出现在众人眼前的脸就是茅溉。   茅溉虽然周身穴位被封住,舌头不能动弹,但眼眸却仍能转来转去,和着他嘴皮翻动的节奏,尽管发不出完整的声音,但萧武宥还是看明白,他是在问“怎么识破了他”。   萧武宥将手巾丢到一旁,拍了拍手掌笑起来:“百密一疏,你对东瀛的衣着了解得还不够。你穿的衣裳系的缎带都是东瀛的风格不假,但你却忘了鞋上的讲究。你穿的衣服是最普通的便服,可是你脚上蹬着的木屐却是前低后高,那是女人们参与婚宴寿宴或是成人礼时才会穿的木屐。”   茅溉弯了弯唇角自嘲道:“也许我只是穿错了鞋子。”   萧武宥温和地笑着:“我猜你之所以选择这双前低后高的木屐,是为了掩饰你比别的女子高。而且你身上的这件衣服太过松垮,明显是为了遮住你刻意躬着的背脊。至于所谓的你不会说我们的话,其实只是因为你的嗓音粗哑,一说话就会露馅。”   茅溉认了输:“之前栽在你那小娘子手里,这次终于栽在了你手里,你们倒真是天生一对。”   萧武宥并不回答他的话,将他双手绑好交给了随行的狱丞。刑部跟来的训犬人松了口气,萧武宥顾不上等雨停,就带着众人马不停蹄地赶回了长安。 ☆、第136章 裴寺卿用心良苦(1) 第136章 裴寺卿用心良苦(1)   自从那日裴家老爷子回来之时发了怒,裴南歌就一直被关在家里闷闷不乐。   她从不曾料到,反对她与萧武宥的,竟然是那位想来疼爱自己并任由她撒娇、使小性子的祖父。她更不曾想到的是,自那以后,她几乎对老爷子都使出了各种惯用招数,可老爷子就是不买账,反对的心思似乎就是要坚持到底。   裴南歌骨子里的那点小性子又给激了出去,这日老爷子刚从大理寺回来,眼见着眉头没往常那么紧锁,她也就打定主意要去问个清楚。   她殷勤地备好茶水,在老爷子进屋的时候恭恭敬敬端上去,正准备好好说服他,就听见老爷子一边喝茶一边斩钉截铁地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想也不要想,我说了让你不要和他往来,你只要听我的话就对了!”   “为什么?阿翁您明明就对五哥赞不绝口,为什么现在突然就不许我与他往来?”裴南歌仰着脸,准备软磨硬泡的同时采取眼泪战术,“五哥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您前后转变这样奇怪?”   裴老爷子叹了口气将茶杯搁下,依然冷着脸不愿多作解释:“我说让你不许与他往来,你只管照着我的话做就是了!是不是现在连我的话你也听不进去了?那也罢,我直接命人看着你,不许你再出去,这样倒也省事。”   “不是,不是,”打算采取眼泪战术的裴南歌听到这话之后登时也就慌了神,不知不觉已是泪眼朦胧,她可怜兮兮地抓着老爷子的衣袖,“阿翁,大理寺给人定罪尚且要有罪名,您不许我和五哥往来,总该告诉我们究竟是怎么惹了您生气。”   老爷子看了眼南歌,面露不忍,可仍是冷着脸道:“别再说了,我就是平素太惯着你了,才让你养成这样的性子,以后哪户人家敢来提亲?”   裴老爷子拂了袖就要离开,却听得身后裴南歌叮叮咚咚一阵声响,回过头来再看的时候,裴南歌已经拿着一个铜炉挨着自己前额,而她的前额已经渗出了血丝。   “阿翁,您若是不希望我再与五哥往来,不必那么劳师动众还让人跟着我,”裴南歌微微抽泣,也顾不得额头上的疼痛,“我直接将自己脑子敲坏,从此以后再也不记得五哥,这样既如了您的意,也省得孙女痛苦。”   “胡闹!你可知道你眼下这是要做什么!”裴老爷子怒不可遏,“看看我都把你带成了什么样子!你从哪里学得这些刁蛮任性的路子!”   “我不是任性,”裴南歌依旧举着香炉抵在额头上,似乎再动一动就会划破她白嫩的肌肤,“这就跟大理寺断案一样,您要给我和五哥判罪,总得有个罪名。南歌长在大理寺,是您和爹爹教导我,天下间有公平和正义,难道您要自己打破这样的道理吗?”   裴老爷子的表情微微松动,几乎就要忍不住上前来答应她的要求。   裴南歌见状趁热打铁酝酿出了满眶的眼泪,楚楚可怜抬着头看向老爷子:“阿翁,我对五哥的心意您看得再清楚不过,这么多年过去,孙女靠着自己的努力终于克服种种困难让他接受我,如果我惹得阿翁您不高兴,您可以打我骂我或者不让我吃饭,可是求求您不要让我跟五哥分开。”   原本她只是想楚楚可怜地博取老爷子的怜惜,但说着说着竟就真的触动了心底那份酸楚的情绪,晶莹的泪珠也就止不住往下淌,仿佛哭完了就能拔云见日。   比起祖父的阻挠,裴南歌真正害怕的却是祖父那没有言明的原因。她心里再清楚不过,祖父从来就不是不讲理的长辈,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智叟忽然就要棒打鸳鸯,绝对不是无缘无故。   裴南歌只是在赌,赌一个能逼得老爷子说实话的机会。她的眼泪和她的任性都是她的武器,而祖父长久以来对她的疼爱,是她无形之中最坚固的堡垒。这一场战斗,她注定会是赢家。   老爷子慢慢走近裴南歌身旁,苍老的手掌抚过裴南歌的鬓角,幽幽的叹息声却比惊雷更响亮。   “南歌,阿翁是为你好。”生着老茧的手掌停在她的发际,“很多事情,这一刻你看到的也许并不是真相,在这样的时候,你投入的真心越多,到最后受的伤也会越重。”   老爷子慈爱的语气让裴南歌心中越发的不安,她仓皇抬起头迎上祖父有神的双眼:“阿翁,是不是此去泉州出了什么变故?” ☆、第136章 裴寺卿用心良苦(2) 第136章 裴寺卿用心良苦(2)   老爷子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不愿说,裴南歌却忽然明白过来,惊恐地睁大了双眼:“是不是……与五哥的家世有关?以前外面的人就说他们家是冒充的皇亲国戚,阿翁你……可是真的发现了什么?”   堂堂从三品的裴寺卿此刻终于被孙女看透了心思,憋在肚子里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孙女的真相,就这样被她自己说了出来。老爷子重重拍了拍裴南歌的脑门,无可奈何道:“萧武宥他们根本不是萧娘娘的至亲。”   裴南歌张了张嘴,忍着好奇的心思,等着阿翁接着往下说。   “我去泉州打听过,没有人记得当年的萧娘娘,年纪大一点的老人家稍微能说出泉州当地的几乎姓萧的人家,可那些人家死的死,散的散,这么多年来没有留在泉州本地的。”   “那萧伯伯他们难道不是泉州人吗?”裴南歌惊异,“我记得人们都说当初是在泉州找到他们的呀……”   “萧武宥他们家确实是泉州人不假,可是萧娘娘祖籍的那个萧家跟他们并不是同宗。”   “不是同宗?可是他们不是都姓萧吗?又都住在泉州城,多少会是亲戚罢。”裴南歌极为抗拒这样的消息,已经不由自主地试图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替萧家圆回来。   “泉州城东有一个年事很高的大夫,据他说你萧伯伯一家当年的确是有一个与萧娘娘一般年纪的妹子,可是他家的那位妹子当年得了肺痨死了,萧爹怕孩子他娘伤心,就撒谎说女儿走丢了……”   “那也就是说,萧伯伯不是娘娘的亲兄弟,五哥也并不是人人羡慕的……”后面的话裴南歌说不下去也知道不能再说下去。   就在这样的时候她才恍然明白阿翁先前所说辞官之事遇到的意外究竟是什么意外。   “所以阿翁您才放弃了辞官的打算?”她惊慌地拉着祖父的手臂,心里是说不出的担忧,“你此番回报皇上的结果必然是您未查到疑点,可圣上却未必会相信您,您若是辞了官,还会有张寺卿、李寺卿、王寺卿,只要圣上他想查,总有一天会找人查出真相。”   老爷子神情复杂地看着孙女,既欣慰又怜惜:“萧家的身份就像是随时会炸开的惊雷,我固然可以保证我在朝廷一天就能保他一天,但我年岁已高,我能在朝中的日子难道还会多过那些前赴后继巴望着拉萧家下马的人?”   裴南歌垂着头,迎接她的只有无可奈何的沉默。   “不会的,阿翁,”裴南歌蓦然仰起头,眼眸中跳动着煜煜夺目的光辉,“您说的这位年事已高的大夫,年岁究竟有多高?”   老爷子想也不用想就明白孙女的意图,连连叹息道:“知道这些又有何用呢,南歌?你是聪明的孩子,你应当明白,在这时候,你万万不该与萧家的人牵扯出关联……”   裴南歌一个劲摇着头:“您若是觉得我和五哥在一起会有危险,那我可以不必立刻就跟他成亲。说到底知道事情真相的也就只有这位年事已高的大夫,我年岁还小,可以跟他耗着,耗到他记不住事、说不出话,我是不是就能跟五哥相伴?”   “你就是等到那一天又能如何呢?”老爷子的叹息淹没在安静中,“今天没有嫉妒萧娘娘的人不代表明天不会有,更可怕的是,即便有朝一日没有人知道真相,也会有奸邪之人捏造真相。最可怕的是,我们永远不会知道,那位掌管生杀大权的天子,他的心思。”   “南歌,我们家世代都跟在大理寺做事,可如今时局不稳,再不是你从那些诗文中读到的盛世大唐,我真庆幸你是女儿身,不用活在今日不知明日事的官场之中。我这个阿翁只盼望你能安安稳稳生活下去,再也不要跟这个大唐朝扯上半点的关联。”   裴南歌抬起红红的眼眶,滚烫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她咬着牙齿不让它们跌落,她明白祖父的良苦用心,却无法阻挡那颗灼热的心一寸一寸沉进深渊。 ☆、第137章 一个艰难的决定 第137章 一个艰难的决定   屋外大雨倾盆,房檐上滴落的雨珠连绵不绝落到水洼里,惊起阵阵清响。   裴老爷子给了裴南歌足够的时候让她仔细想明白其中的道理。   裴南歌的心思,比漫天的风雨还要乱。   裴府的大门已经被老爷子锁好,裴南歌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犹豫不决。   在今天以前,她一直认为,是要她对萧武宥的心意不曾改变,就没有人可以让她和他分开。   可就在今天,从刚刚回来的祖父口中,她意外得知萧家并不是什么萧妃娘娘的亲戚,一顶叫做欺君罔上的帽子无形中覆到了萧武宥一家头上。   她知道祖父因为对萧武宥的器重,才在风口浪尖的时候没有撒手不管。只要他老人家还在大理寺一天,他说查不出真相,就没有人敢去质疑他。   裴南歌也曾想过,要与那位泉州城知道真相的老者比一比谁活得更长,可是祖父说得对,即便知道真相的人死了,但还有无数根本不知道真相的人去捏造莫须有的罪名。   她并不认为因为这件事就一定要让她和萧武宥分开,可是当她望向祖父花白的双鬓时,心却忽然动摇了。   在这么多年的梦魇中,她梦到过无数次爹和娘,可是当她醒来,可以依靠的亲人却只有祖父一人。这些年来,祖父含辛茹苦将她带来,包容她的任性并教导她是非分明。   大理寺的公务很多,可祖父从来没有哪一天将南歌撇开不顾。   可是,祖父已经老了,不同于那些英姿勃发、器宇轩昂的年轻人,他们的人生还有无数的可能,而祖父已将半生贡献给了朝廷,余下的时日或许并不太多。   如潮水般的无力感袭上裴南歌的心头,在这世上她能依靠的亲人只有祖父,而祖父能依靠的,同样也只有她。   她自知不是那些顶天立地的男儿,没办法功成名就扬名天下,可她却无比希望能让疼爱自己的祖父有一个清闲安乐的晚年。但是,如果她坚持要与萧武宥在一起,那她们家与大理寺、与朝廷的羁绊就会越来越深,而萧家的身世之谜能够隐藏多久,谁也没有定论……   眼下在她眼前的抉择只有两个,要么依祖父的话,寻一户普通人家嫁过去过平凡的日子,从此朝廷的事、萧家的事跟他们无关;要么就是依自己的心意,不惧一切与萧武宥在一起,从此荣辱与共、生死相随。   窗外的雨声没有停歇的意图,断线的雨水珠子敲击着瓦檐,像是长安西市街巷里异邦人奏响的胡琴,哀转久绝。   裴南歌禁不住就想要感慨世事的无常,上次见着这般瓢泼的大雨是刚到淮南道之时。   那时她摸不准萧武宥的心里是否还记挂着江宛若,她只好小心翼翼地守着自己的心思,生怕捧到他的面前之后被他厌弃。   彼时,要不要在执手偕老的决定权在于萧武宥。而此时,她与他心意相通,她历尽千难万苦终于让萧武宥接受她之后,要不要分道扬镳的决定权却落在了她的手里。   窗外的雨点没有断绝的势头,暮色阴沉沉的席卷过来,裴南歌在冰冷的席榻上昏昏沉沉睡去,梦里断断续续浮现了许许多多的场景,有爹娘在世时院子里的桃李满树,也有淮南道众人齐聚一堂的焦头烂额,有光州的清茶凫水,也有海陵的命悬一线……   裴南歌在破晓时分惊醒,拭去额头渗出的冷汗后利落穿戴梳洗,抓起案几旁的伞把夺门而去。在她的心里,终于做出那个困难的决定。 ☆、第138章 满川风雨等君归 第138章 满川风雨等君归   晨光照在大理寺的门前的时候,裴南歌收起伞,安安静静站到了门边。   如往常一般早早来到的裴寺卿走在门口就看到了她,慈爱的面容上隐隐泛着无奈:“你明知道来这里会被我赶回去关着,为什么还不死心?”   裴南歌摇摇头,目光坚定地望着祖父:“当初茅溉那桩杀人案是孙女使的计让他招认的,算起来,孙女跟这桩案子多少有些关系,所以这次来是想听审。”   “就只是听审?”裴寺卿负着手,威严的态度让过路的人不敢侧目。   “我既然经手过这个案子,就想有始有终,亲眼看着它结束。”裴南歌无所畏惧地扬起头,目光里是满是坚毅。   “南歌你应该懂得,事有轻重缓急,你以往从来不是这么不识大体的孩子,”裴寺卿语带责备,“而且,出去追捕茅溉的萧武宥他还没有回来。你还是先回去好好想想我昨天同你说过的话罢。”   “那我就等他回来,”裴南歌紧紧跟着祖父的步子,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阿翁,别的事情我都可以听您的话,可是这件事,并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五哥他也有权决定。”   进出大理寺的人越来越多,裴寺卿脸上的神情从不悦变为无奈,他还是做出了退让。   “那你就在这里等着罢!萧武宥什么时候回来,我们什么时候问审。”   望着裴寺卿拂袖而去的身影,裴南歌头一次明白自己究竟对这样一位慈爱的老人做出了怎样的伤害。像是要惩罚她自己一般,她悄悄推到墙角屋檐下,倚着冰冷的墙壁,看屋檐雨打湿了脚下的土地,空气中满是冷清的气息。   对裴南歌所经历的这些理挣扎浑然不觉的萧武宥终于在中午押着茅溉回到了大理寺。   他一眼就看到了倚在墙角的裴南歌,疲倦的眼眸之中迸发出耀眼的喜悦,缓步朝着她走了过来。   “五哥!”裴南歌的眼里泛着欣喜的光芒,脑海中却不由自主想起祖父不久之前的失望神情。   她快步走到他的身旁,却探头望向了他身后的茅溉:“抓到茅溉了?马玉氏人呢?你派人去护她周全了吗?”   萧武宥对于她这般的反应微微诧异,裴南歌的反应没有他预想之中的欢欣雀跃,难免让他不大习惯。   “放心,我已经派人去接马玉氏了。你怎么来了?”萧武宥仍是忍不住伸出手拍了拍她的额头,忐忑不定的心中微微有些满足。   “我求阿翁准我来听审,我也想瞧瞧茅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裴南歌别开头只顾着往屋子里看,几乎就要绕过萧武宥身旁走进屋里。   萧武宥在裴南歌经过他身旁时轻轻将她往身前一揽,顺势就把她又带到不大引人注意的墙角。   不远处已经陆陆续续有官员来到大理寺,而萧武宥单手撑着墙壁,仿佛把那些人隔到远远的天际。   裴南歌心中说不出究竟是苦涩还是甜蜜,她眨了眨眼,鼻尖萦绕着的都是萧武宥的气息,这样的感觉让她忍不住贪恋,却又越发惶恐,惶恐这世间真的有一种感情会稍纵即逝。   “五哥,你……”却就是在这样的时候,裴南歌无法忘记昨天阿翁愤怒又无奈的话语,她没有办法做到完全不顾及阿翁的感受,她没有办法装作若无其事。   “南歌你知道嘛,”萧武宥用另外一只手臂紧紧揽着她,将头轻轻埋在她肩头,在她的耳畔轻声细语,“去追捕茅溉的这一路上我都在想,如果你与我一起,那该多好。” ☆、第139章 她的彷徨与伤悲 第139章 她的彷徨与伤悲   裴南歌的眼眶一红,险些就要落下泪来。在这一刻之前,她都并不能确定自己在萧武宥心中的分量,但就在这一刻,她真真切切感受到萧武宥对她的想念挂怀,她知道他与她一样,这样就足以心满意足。   “难道五哥忘记去找刑部借他们的鹰犬?”明知道萧武宥话语中的深情难得一见,可她却越是舍不得让不辞辛劳的他在回到她身边时却要伤春悲秋。   所以在说出这句并不怎么应景的回答的同时,她也决定将阿翁对她的责备尽数吞进自己心里,不到恰当的时机不对萧武宥提起,至少,不是现在。   萧武宥温柔地望着裴南歌的眼眸,让她能够清清楚楚看见他眼底的自己。   “我知道你的鼻子一定比鹰犬更灵敏,可是我更想像这样抱着你,在你耳边说说话,听你替我出些什么样的主意。”萧武宥拥着她,不比与以往的轻描淡写,她甚至隐隐约约感觉到萧武宥像个年轻气盛的毛头小伙子一样雀跃欣喜。   “你现在不就在与我说话么,五哥。”就在这一刻,裴南歌近乎将什么责备和期望都统统抛到了脑后,她只想伸出手去拥抱这个挂念她、喜爱她的男子,与他紧紧相拥直到地老天荒。   裴南歌轻轻环着他,由于心里太过挣扎,所以那些她预想过无数次的甜言蜜语就这样融在了嘴边不知从何说起。   “五哥,先前我去找过刑部的人,他们似乎抓了一个从卢龙过来找赵侍郎的人,一会儿你们审茅溉的时候或许可以问一问他们有没有关联。”   她还是选择将这样的气氛打破,很多时候裴南歌恍惚有种错觉,她跟萧武宥之间,并不是单纯的谁和谁,而是整个大理寺经历的风风雨雨,甚至是大唐朝所遭遇的困厄不幸或是风调雨顺,这些都是她与他之间的故事,是他们荡气回肠的相爱。   萧武宥在她额头上印下怜惜一吻:“等茅溉的案子了结,你陪我回一趟萧家可好?”   裴南歌了然看着他:“我以为你已经将灵姐交托给你的事情忘了,你……要原谅他们了吗?”   明明不是她的事情,她却比萧武宥自己还要欣喜若狂,这或许意味着,萧武宥与萧家旷日持久的拉锯战,终于接近尾声。   萧武宥点点头,饱满的嘴唇滑到她的鼻尖,又用他的鼻尖轻蹭着她:“等事情都结束了,我就去向寺卿提亲,好不好?”   好,怎么可能会不好,裴南歌将心里最真切的声音隐没在喉头,此时此刻没有人告诉她,要怎么做才能两全,而她心里的那个决定又太过于突然,她很害怕稍有不慎就满盘皆输。   裴南歌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将所有期待的甜蜜和幸福都压在心间,她相信,很多事情等到过尽千帆之后总会水落石出,就像大理寺的一桩桩悬案那般。   “好像人都到齐了,五哥你现在官升一级,莫要落人口实。”她从萧武宥的怀中稍稍退后,推着萧武宥转过身去。   她不给萧武宥再度回头的机会,推着他走出很远,这才站在门边,恍恍惚惚瞧着这处座落在长安城西北方、再熟悉不过的院落,她很想知道,这座推心置腹的楼宇,是否明白她的彷徨与悲伤。 ☆、第140章 大理寺又审茅溉 第140章 大理寺又审茅溉   裴南歌跟在人群之后进到门里,这时茅溉已经被人押着上前跪倒在地。堂中的正前方上坐着她的祖父大理寺卿裴衡,左右两边分别是少卿顾寒初和大理正萧武宥。李子墟和沈铭斐站在两旁,神情严肃。   裴南歌望着萧武宥蹲坐在前方的气势,心中既是欣慰和骄傲,又满是酸涩。   红日已经将天空照亮,枝头的枯叶被疾风卷落,簌簌作响。   茅溉披头散发,垂着头一动也不动,完全不似以往那样的光鲜。他的身旁跪着个奄奄一息的瘦弱男子,直到裴寺卿咳了一声,他们才稍稍动了动脑袋仰起头来。   “茅溉,助你逃狱又帮你变装成东瀛女子带你潜逃的人,是否都是你身旁这个人?”裴寺卿一拍醒木惊堂,众人连大气也不敢出。   “既然你们已经把我抓到,索性就把罪一并定了只等发落,何必还要问我?”茅溉看了一眼身旁虚弱的男子,不屑道,“他只不过是帮我混迹出去的人,别的事情他不知情,你们问了也是白问。”   “是吗?”萧武宥的声线弯了几转,“我倒是想问问堂中这位,你受了何人指使?或者说你听命于何人?”   那男子哼了一声却不说话,茅溉也在一旁冷冷笑着。   萧武宥也不急,他淡定自如地看着面前的人:“你只需告诉我,是赵侍郎?还是另有其人?”   二人在听到赵侍郎的名字时脸色陡然一变,男子惶恐地看了一眼茅溉,依旧紧紧闭着嘴不说话。   “我说过了,所有的这些事都是我一人所为,与赵侍郎或者别的人没有关系。”茅溉将脸仰得很高,几乎辨别不出他的表情。   “那你与马元是什么关系呢?”萧武宥笑望着茅溉,不慌不忙道,“你千辛万苦逃出长安,又千里迢迢赶去高邮,难道还是良心发现想要代替马元照顾他孤苦无依的母亲?”   茅溉的双眼瞪了起来:“我只知道马元是赵侍郎的门生,你说的那些我都不太清楚。当时我只是想着要逃出长安,去哪里都可以,并没有特别想过要去高邮。”   “可是马元的母亲却说你曾代表赵侍郎去高邮找过她。”萧武宥步步紧逼,丝毫不给茅溉机会。   “是吗?或许赵侍郎曾经吩咐过我这样的差事,不过已经过了这么久,我早就不记得了。”   茅溉虽然蓬头垢面,却仍旧做着不甘心的挣扎,而这种挣扎让裴南歌觉得阵阵熟悉,仿佛回到还没有离开长安之时在赵侍郎府中揭发茅溉罪行时的情景。   当时,她使了一个小计谋令茅溉认栽,而茅溉却在束手就擒时将更大的疑惑丢还给她。在那场斗智斗勇的较量中,茅溉看上去似乎输了,可是他却给裴南歌留下了巨大的、难以解释清楚的恐慌。   想到这些,裴南歌忽然心生一计,再去看堂中的情况时,她比别的人似乎更要清明。   “你撒谎!”裴南歌忽然高声吼出声来。周围的人都朝她投来或是惊讶或是嘲讽的目光,尤其是刚刚到大理寺的贾斯等人,目光之中更是大张旗鼓的轻蔑和鄙夷。   就连李子墟也十分不解地望向了裴南歌,裴南歌当然知道他这位对当时情况再清楚不过的目击人的疑虑,她只是同他微微一笑,镇定地走上前去面对着众人。   可她却不敢抬起头去看前面的萧武宥,生怕她一看他就会忍不住心酸。   “当时揭穿茅溉阴谋的人是我,”裴南歌直直地看向一脸鄙夷的贾斯,一出口的话就是用来堵住他接下来可能会说出的任何质疑,“当时大理寺前去查案的诸位相信应该都记得,茅溉在认罪之后,曾经对我说了几句话。”   正是那一句话,令她数月以来每每不得安宁,正是那一句话,令她对父亲生前种种产生了巨大的好奇,也正是那一句话,使她的人生悄然发生变化。   她没办法忘记茅溉阴森诡异地告诉她,他从来就知道这一切是她设的局,他从来就知道她生长在一个怎样的大理寺之家。   当时在场的薛主簿恍然应道:“没错!当时正是裴姑娘用金蚕做饵令茅溉招供了自己的罪行!”   另外几个押茅溉回来的同僚也纷纷回应说他们亲眼见着茅溉悄悄对裴南歌说了几句话,可谁也没听清楚他到底说的是什么。   萧武宥并没有过多的疑惑,他俊朗的眉峰还没有蹙起就舒展开来,他又怎么会不记得,当茅溉落网之后,裴南歌三番几次惊恐地将她的担忧告诉他。   而且他历来都知道裴南歌的主意,甚至很多时候,他会对她那些稀奇古怪的主意感到自愧不如,只不过这些,他从来不会与她说。   裴寺卿和顾少卿疑惑地看了一眼当前的转变,顾寒初毕竟顾及小丫头的自尊心,又加之对她的信任,干脆就任由她继续。   萧武宥半眯起眼睛,明知故问道:“既然你是局内人,不如你说说,他都同你说了什么?”   裴南歌望见他眯起眼时就明白,她与这名她爱的男子,早已心有灵犀。   “他说,”裴南歌走到茅溉附近,斜着眼看他,“他知道我故意设局骗他认罪,但他是故意要落入我们的陷阱,目的就是让他的同伙有机会将知道真相的马元母亲杀人灭口!”   她的话音一落,就已经响起了满堂的抽气声。尤其是当时在场的人,纷纷露出了恍然大悟和愤怒的神情。   裴南歌稍微放下心来,其实这句话也并不完全算是她撒得谎,至少这前半部分是茅溉他自己说出口的,至于后面半句,他茅溉虽然没有说出来,可他们却猜出了他的险恶用心。   “所以这次我们才专程去往高邮,幸好找到了马元的母亲,她告诉我们是茅溉自称奉了赵侍郎的命令去高邮找他们母子,”裴南歌不慌不忙挪步离茅溉远了一些,定定地指着他,“他说赵侍郎知道马元就是他的亲生儿子。”   “他说谎!”雄浑的男子嗓音从门口传来,裴高枢领着刑部一行人匆匆进来,走在他身旁的,是一脸怒气的赵侍郎,赵侍郎的身后跟着一位壮硕的面生男子,看上去绝对不是刑部或是大理寺的人手。 ☆、第141章 赵侍郎当堂作证 第141章 赵侍郎当堂作证   急匆匆说出这句话的人是赵侍郎无疑,这位在官场好歹也算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今时今日看起来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意气风发。   萧武宥站起身来走到堂内中央,裴高枢歪着眉峰斜睨了他一眼,眼神之中隐隐带着点意外,却又有一种不可动摇的信任。   “这位就是之前刑部所捕,他叫刘三,”裴高枢朝着众人介绍说,“就是那个从卢龙来长安找赵侍郎的人。”   裴南歌疑惑道:“可是刑部不是抓了他吗?这怎么……”   “哼!”赵侍郎看到茅溉时瞪大了双眼,“刘三从卢龙千里迢迢赶来长安,只是想告诉我,他将玉娘接回了卢龙,一切平安,如果不是刘三,只怕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我最信任的管家竟然打着我的名号四处招摇撞骗!”   萧武宥回头望了一眼顾少卿,似乎是想要征求他的同意,哪些话可以问、哪些话需要谨慎出口、哪些话从头到尾都不能提及。顾少卿也明白他的意图,思索了片刻就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都可以问出口。   萧武宥走到赵侍郎身旁,又瞥了一眼蓬头垢面的茅溉:“赵侍郎,在刘三找到你之前,你是否从来不知道马元是你的亲生儿子?”   在场的几人都没有料到萧武宥问出口的话竟然真的这般一针见血,一时间要么在心里唏嘘不已,要么就在心里好奇不已,都等着看仪表堂堂的赵侍郎会如何作答。   赵侍郎凝神看了一眼茅溉,又抬起头来看了看堂上几人,终是轻声叹息道:“我知道。”   此话一出,堂内众人纷纷抽了一口气,碍于大理寺最威严的一把手还在寺内坐镇,众人虽然心里有话想要窃窃私语,却都不敢说出声来,众人互相交换着眼神,免不得不少看好戏的心态。   “我虽然知道,可并不是由茅溉告诉我的。”赵侍郎狠狠瞪了一眼茅溉,对在场众人的反应就像没有看到一般。   “那你又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之后对马元和马玉氏做过些什么补偿吗?”萧武宥的右手捏着袖口,左手负在身后,俨然有几分当年狄公断案时的凛然。   “我知道马元是我的骨肉,大约是在当初马元初到长安时。当时卢龙那边的故人找到我,说要向我引荐一位少年,他告诉我说这孩子是玉娘的骨肉,但眉眼之间却有几分像我,并且告诉我说卢龙朱氏一族都想要拿这个孩子的亲生父亲来挑拨刘氏一族与朝廷的关系。”   赵侍郎低着头,陷入对往事的回忆:“当时我并不能肯定他就是我的骨肉,但怎么说我与玉娘还有些旧时情分,即便马元不是我的骨肉,我也多少要看在玉娘的面子上帮他们母子一把,所以我就答应了朋友的引荐,将马元引为我的门生。”   “也就是说,在那个时候,你只是怀疑马元是你的骨肉,却并没有得到过真正的证实,对吗?”萧武宥半转过身子,继续追问道。   急匆匆说出这句话的人是赵侍郎无疑,这位在官场好歹也算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今时今日看起来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意气风发。   萧武宥站起身来走到堂内中央,裴高枢歪着眉峰斜睨了他一眼,眼神之中隐隐带着点意外,却又有一种不可动摇的信任。   “这位就是之前刑部所捕,他叫刘三,”裴高枢朝着众人介绍说,“就是那个从卢龙来长安找赵侍郎的人。”   裴南歌疑惑道:“可是刑部不是抓了他吗?这怎么……”   “哼!”赵侍郎看到茅溉时瞪大了双眼,“刘三从卢龙千里迢迢赶来长安,只是想告诉我,他将玉娘接回了卢龙,一切平安,如果不是刘三,只怕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我最信任的管家竟然打着我的名号四处招摇撞骗!”   萧武宥回头望了一眼顾少卿,似乎是想要征求他的同意,哪些话可以问、哪些话需要谨慎出口、哪些话从头到尾都不能提及。顾少卿也明白他的意图,思索了片刻就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都可以问出口。   萧武宥走到赵侍郎身旁,又瞥了一眼蓬头垢面的茅溉:“赵侍郎,在刘三找到你之前,你是否从来不知道马元是你的亲生儿子?”   在场的几人都没有料到萧武宥问出口的话竟然真的这般一针见血,一时间要么在心里唏嘘不已,要么就在心里好奇不已,都等着看仪表堂堂的赵侍郎会如何作答。   赵侍郎凝神看了一眼茅溉,又抬起头来看了看堂上几人,终是轻声叹息道:“我知道。”   此话一出,堂内众人纷纷抽了一口气,碍于大理寺最威严的一把手还在寺内坐镇,众人虽然心里有话想要窃窃私语,却都不敢说出声来,众人互相交换着眼神,免不得不少看好戏的心态。   “我虽然知道,可并不是由茅溉告诉我的。”赵侍郎狠狠瞪了一眼茅溉,对在场众人的反应就像没有看到一般。   “那你又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之后对马元和马玉氏做过些什么补偿吗?”萧武宥的右手捏着袖口,左手负在身后,俨然有几分当年狄公断案时的凛然。   “我知道马元是我的骨肉,大约是在当初马元初到长安时。当时卢龙那边的故人找到我,说要向我引荐一位少年,他告诉我说这孩子是玉娘的骨肉,但眉眼之间却有几分像我,并且告诉我说卢龙朱氏一族都想要拿这个孩子的亲生父亲来挑拨刘氏一族与朝廷的关系。”   赵侍郎低着头,陷入对往事的回忆:“当时我并不能肯定他就是我的骨肉,但怎么说我与玉娘还有些旧时情分,即便马元不是我的骨肉,我也多少要看在玉娘的面子上帮他们母子一把,所以我就答应了朋友的引荐,将马元引为我的门生。”   “也就是说,在那个时候,你只是怀疑马元是你的骨肉,却并没有得到过真正的证实,对吗?”萧武宥半转过身子,继续追问道。 ☆、第142章 查不出来的内应 第142章 查不出来的内应   "我当初本来也只是想把马元打发走,让他再也不要出现在长安以免阻碍我们办事,马元说过多次要找赵侍郎问清楚,都被我敷衍过去,我慢慢琢磨着用迷香迷昏他再将他送出城去,可没想到事发那天他竟然真的自己找上门来,我只好提早进行计划。"   "所以你就可以冠冕堂皇地杀害了我的亲生骨肉?"赵侍郎愤怒地望着茅溉,眼里的怒火几乎可以将人吞噬,"你瞒着我所做的这些事情,真的以为我永远不会知道吗?"   "不,我从来没有这样认为过,"茅溉抬起头看着赵侍郎,"我的目的是想方设法挑拨你与刘氏的关系,如果马元活在世上,你不仅不会对刘氏一族产生厌恶,相反还会念及旧时情分支持他们。如果马元死了,你与刘氏的羁绊也就不复存在。"   "到时候我只要胡编乱造杜撰一种说辞,让你以为刘氏一族是故意夺走了你的儿子,又是故意让你儿子进京与你相见不相认,再是他们故意让害死了你的儿子,你就会对他们不共戴天,在朝堂之上你必然不会再容忍卢龙节度使一职由姓刘的人来担任。"   "所以当初给马元写信的怂恿他一定要来长安的那个人也是你?"李子墟皱着眉问道。   "你们猜得不错,牛八合在一起就是朱,只不过很少有人会真的往卢龙那方面去想,"茅溉的冷笑之中隐隐含着对自己的嘲讽,"若不是你们三番两次坏我计划,我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不过我倒是很奇怪,你们如何会知道此事与卢龙有关?"   李子墟和萧武宥等人的目光皆落到裴南歌身上,等着小妮子再次来个语出惊人。   不过刚刚才故技重施逼得茅溉就范的裴南歌显然还没有从方才的变故中缓过神来,倒是让一直对她不大甘心的茅溉抢了先道:"难道又是你这小丫头的鬼主意?"   裴南歌笑呵呵摇摇头:"我主意再多也不可能想到千里之外的幽州,这一切当然得多亏茅管家你作案的香炉,那么别致……"   说着她又回过头去看着身后的赵侍郎:"还得感谢赵伯伯没有说实话,那个别致的香炉并不是长安西市的异域宝贝,而是卢龙当地最常见的工艺,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赵伯伯本来就与卢龙的人有着某种亲近的关系才会收到那样的香炉。赵伯伯,我说得对不对?"   赵侍郎颇有几分赞许地看了一眼堂上的裴寺卿:"虎父无犬女,小丫头的洞察能力绝对不逊于你爹。不错,当时我并没有告诉你们实话,那个香炉是当年离开卢龙时玉娘送与我的,我念及旧情一直不舍得扔,当时没有告诉你们,是害怕你们查到当年我与玉娘的事,再去查我与马元的关系。"   "哎呀哎呀,看来朱氏一族是注定要败在你们裴家人手里。"茅溉摇摇头轻声叹息道。   裴南歌这会儿又想到他之前在被抓的时候提到过她的爹,先前的好奇还没有打住就又涌上心头。她刚当着他的面问个清楚,就听得顾少卿笑道:"赵侍郎乃朝廷命官,你家中之事若与案情无关自不必报备,但若是与案情息息相关,还是坦诚为好,不然大理寺在此案上也不会绕这么多圈子。"   赵侍郎点点头,又指了指身边这位刘三道:"刘三说玉娘已经被他们接回卢龙照顾,大理寺这边就不用再多派人手过去保护她了,我寻了空也会去卢龙瞧瞧她。"   "多派人手是不必,"裴高枢忽然出声道,"但是刑部前去问话的人也还是得按照规定前去同她闻问问清楚,侍郎你且当做我们是命人前去确认她的安危也好。"   赵侍郎拱了拱手:"烦劳刑部和大理寺费心,赵某感激不尽,赵某所言句句属实,协助茅溉越狱并杀害刑部主事一案,赵某确实毫不知情,请诸位明察。"   这时候堂中众人又纷纷将目光落到茅溉身上,裴寺卿和顾少卿更是小心翼翼看着刑部的动作。   裴高枢在这时候有所动作,他缓缓走进到茅溉身旁那个人,钳住犯人的肩头,逼迫犯人扬起头来直视着他:"你说,究竟是不是你与茅溉里应外合逃狱杀人?"   裴高枢的眼神里闪动着火苗一般的危险光芒,他眼角的余光瞥向茅溉,似乎只是拿手中的犯人作为试探茅溉的棋子。他又道:"你若是不说,我们刑部有很多种刑罚可以罚到你说!"   那犯人回过头瞥了一眼茅溉:"没错!是我与他里应外合,我们都是奉了卢龙朱氏的命令做事,你还是省省你的那些大刑,直接给我一刀来个痛快吧!我们做了这样的事,就不怕死!"   裴高枢一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那犯人脸上:"你谋害的是朝廷命官,我们怎么能给你一刀了结痛快呢?你说不说!你究竟是如何混进我们的人当中,将茅溉放出去的?还是我们刑部或者大理寺有内应与你接应?"   犯人紧张地看着茅溉,却是哼了一声不再言语,裴高枢刚想再给他一巴掌,却见那人嘴角有一次渗出血丝,几个随从见了当即上前一看,那犯人竟然不声不响就咬舌自尽了。   看着此情景的茅溉环顾了一眼四周,忽然仰头大笑:"我们话已经说得很清楚,我们都是听命于卢龙朱氏,员外郎,你们若是有那闲工夫刨根究底想弄明白我是如何逃狱,倒不如把心思花在如何防备卢龙有所变动。"   他的话不无道理,眼下朝中局势本就不稳,各地节度使越来越有趾高气昂的势头,皇帝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关于储君之位的争斗或许才刚刚拉开帷幕,懂得点时政局势的人都知道这是内忧外患的关键时刻,至于大理寺和刑部内部的问题,终归还是要由两部自己来解决。   裴高枢明白这个中的轻重,他朝着大理寺众人拱了拱手道:"既然犯人已经抓回,我回去就禀明尚书,最好还是由寺卿和尚书二人共同面圣,将此中情势说说清楚,由圣上来定夺茅溉之罪,至于究竟是刑部还是大理寺出了内奸,还是禀明圣上再做详查为好。"   萧武宥他们自然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裴寺卿经过此番南下之后心思更是清明,看着眼前的局势也就不再着急要问出个所以然,他命人将茅溉周身的穴位封住,不给他任何自尽的机会,又加派了人手盯紧茅溉。大理寺的内奸自然要查,只不过不急于这样一时。   眼下更重要的是,要将这些情况与皇帝上报。审讯就差不多这样完结,大理寺的众人又开始忙活着后续的跟进。   裴南歌瞧了一眼屋子里忙碌的景象,轻声退出门去。她发现,所有的好奇其实归根结底都落在茅溉身上,而她若是想知道清楚详细的情况,她大概只能去问问茅溉,或者是……自己去翻翻大理寺的卷宗。 ☆、第143章 牵着手,一起走 第143章 牵着手,一起走   裴南歌历来是想到什么就去做的性子,所以当她意识到自己还可以亲自去翻阅大理寺卷宗的时候,也就真的这么去做了。   她刚走出几步却遇到了沈铭斐,堂中的审讯一结,他不用出去验尸,所以就在大理寺中晃悠,但是看到裴南歌的时候,他却并不是非常的惊讶。   “你这是要去哪儿?不回家?”沈铭斐挡在裴南歌身前,诧异地问着她。   “我……”裴南歌咬着牙,还犹豫着是不是要告诉她实话呢,但又觉得二人是青梅竹马的好友没什么好隐瞒的,也就如实说道,“我想去瞧瞧大理寺的卷宗,之前茅溉一直说他认识我爹,我也听过不少跟我爹爹有关的事,可我不明白我爹怎么会跟茅溉他们扯上关系。”   “可是你不是大理寺的人,去看卷宗是不符合规定的!”沈铭斐急道,“这些都是大理寺的机密,要不你直接去问裴寺卿?”   裴南歌虽然在某些小事上是挺古灵精怪,但对于这种大问题上她也还是有自己的计较,确实她一个外人贸然去翻阅大理寺的卷宗不太符合规定,她也明白最好的提议就是直接去问祖父,但若是祖父不肯告诉她呢?   “你是大理寺的人没错罢?”裴南歌想了想也只好稍微妥协,既然沈铭斐也是大理寺的人,托他帮忙也多少可以弥补一些,“那你可以去翻阅卷宗,查看那些验尸记录吗?”   沈铭斐皱着眉头瞥了她一眼,当即明白了她的鬼主意:“行,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只能说我尽量,我过会儿就去找萧武宥说说看,他们应该不会怎么拦着我的。你想查什么?”   “你就帮我看看,我爹当年是不是办过柳方士的那个案子,那个案子是不是跟茅溉他们卢龙那边有什么关系,如果没有的话,你再帮我找找看,我爹还可能接触到一些什么跟卢龙有关的案子。”裴南歌朝着他比比划划,说得还算清楚。   “行,这倒是没什么问题,我尽量,不过……”沈铭斐说着就有些为难,语气吞吞吐吐藏着掖着听来就让人紧张。   “不过什么?你倒是说呀!我又没有强迫你非要看出什么名堂,你能查到多少就是多少,你好不容易来长安了,总不能因为我就被赶回淮南去罢!”裴南歌撅着嘴,稍稍有些不满。   “你想什么呢,我是那么不讲义气的人?”沈铭斐又忍不住伸手去弹她的额头,可本来轻松的氛围忽然因为他的沉默变得沉重,“我是说,你真的打算听裴寺卿的话,不跟萧武宥往来?”   裴南歌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她从不记得自己把这件事对别人提过,更从来没有表现出来任何的异样,她不相信沈铭斐会从她的反应中看出这么隐晦的端倪。   “你别吃惊,是那天我送你回去时,裴寺卿说话声音太大,我在门口听到的,”沈铭斐面露惋惜,“虽然我是挺希望你跟萧武宥不再往来好让我有机会趁虚而入,可是……你对萧武宥用情至深,要是放弃了,那你之前的努力不就付诸东流了?你舍得?”   裴南歌咬着唇稍稍垂下头来,她舍得吗?她怎么会舍得,可是舍不得又能如何呢?所以她有时候真的很讨厌自己为什么会认为萧武宥是她的梦,是梦就总是会有醒来的时候,醒来之后就会痛不欲生。   既然做决定已经如此艰难,她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再在别的时候这么辛苦。所以她抬起手臂重重敲上沈铭斐的脑袋,笑呵呵道:“你不是还心怀叵测在旁边虎视眈眈呢,我才没那么傻告诉你实话呢!你就自个儿猜去罢!我先回去了!别忘了查出来告诉我!”   裴南歌转过身朝他挥了挥手,迈着大步就往大理寺外头走去,刚刚走到大理寺门口就觉得眼前的光亮被人挡去了大半,纳闷抬起头来却看见望着她笑得一脸柔情的萧武宥。   裴南歌顿时心里打起鼓点,这种半紧张半无奈的心情已经几乎快把她折磨成不会说话不会动的木头人了。   “五、五哥……”裴南歌吞吞吐吐,“这么巧,又是你……”   相信此刻想要咬断她舌头的不止只有她自己。   “很巧?可我是专门在这等你的。”萧武宥无所顾忌笑出声来,这话一出才将裴南歌莫名其妙的思绪拉回来。   “我是说,五哥你们的事儿都忙完了?”她指了指身后的院落,却不知道他们在里面忙着什么,“在这等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的事都忙完,就是想问问你,这几天你有没有空?”萧武宥的声音很轻,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几乎就会被淹没。   裴南歌不太明白萧武宥这么问她是什么意图,又想到之前萧武宥曾说过诸如要上门提亲之类的话语,她登时就开始着急,若是他真的是起了这样的心思,又真的上了门来,免不了受祖父的一通训斥,到那时候,受伤的人就不再只是她一人。   要知道,她是那么不希望看到萧武宥伤心难过,又怎么能忍心看他因为她的事而不安呢。   萧武宥却不明白她的心思,看着她这么久不说话还以为她是女儿家的娇羞顾及,心里不由得暗自恼恨自己出言太不经思索,忙又解释道:“隔两天休沐,再过几日又是萧家老爷子生辰,我想问你可不可以跟我一起去萧家?咱们要把四姐的贺礼带过去。”   “原来是萧伯伯生辰……”裴南歌喃喃着刚想答应下来,却又想到之前祖父的话,不由得也就神色复杂地盯着萧武宥,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萧武宥又只当她是惊讶,忙解释道:“虽然我之前是说过,一时半会儿还不能若无其事跟萧家和好,但是你说得对,既然我现下已经跟以前不一样,我多少还是应当宽容些,而且或许真的是因为他们,我才会遇到你。”   裴南歌的心里被一种盛盈的知足填满,什么风起云涌,什么前途未卜,她都不想再去想。不久之前在她心里做下的那个决定越发清明,她的嘴角扬起的微笑,她轻轻楚楚听到自己那一声心甘情愿的回应,她说:“好,五哥,以后我都陪着你一起。”   至于那些还看不到结果的假设,她相信他们一定会等到未来有一天,看它们开出怎样的结果。 ☆、第144章 少小离家几时回 第144章 少小离家几时回   茅溉被再度关押起来之后,一切都显得风平浪静。裴寺卿忙着面圣、忙着与刑部推事,萧武宥忙着带李子墟处理大理寺的大小事务,沈铭斐跟着前辈熟悉情况无暇帮裴南歌打听所托之事,秋意渐浓,日子像看来平静的湖水一般安然流淌,却没有人知道平静湖光之下是否藏着暗潮汹涌。   裴南歌像往常一样坐在院子里练刺绣,在她几乎要将院子里的枯叶盯出无数个窟窿的时候,裴府院子里终于响起了敲门声。   她暂且搁下手里的绣活,如平时一样不冷不淡打开门闩,准备迎回到家的祖父,却未曾想到打开大门之后看见的竟然是萧武宥。   “五哥?”裴南歌惊诧地盯着萧武宥俊逸的面庞,她当然不会忘记与萧武宥先前的约定,但是萧伯伯的生辰在几天之后,她不大明白萧武宥为何这个时候来找她。   萧武宥蓦然笑道:“看起来你似乎更期待是你阿翁回来?”   裴南歌猛然摇摇头:“不是的,我就是看到你来欢喜过了头,就语无伦次了……不过,你这是……来我家用饭呢?还是要接我出去?”   萧武宥的手背覆上她的额头,轻轻在她脑门上拍了拍:“你前些日子不是答应要陪我一起回一趟萧家的吗?这么快就忘了?”   “那倒不是,”裴南歌赶紧摇头,果然在萧武宥的身后瞥见他提着的盒子,“只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儿离萧伯伯的生辰还有几日,你怎么今天过来接我?”   萧武宥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其实他的心里又何尝不纠结挣扎,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放宽心去原谅和包容,却又每每在最紧要的时候动摇。   “我……我不大想等到寿宴当日去……”   “为什么?”裴南歌不假思索问出口后就开始后悔,她如何会不清楚萧武宥彷徨的原因,竟然会在这样的关头问他这种昭然若揭的问题,于是连忙改口道,“看来五哥你还是不大想当着众人的面与他们讲和,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她只害怕萧武宥的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在这过程中就耗费殆尽,转过身去飞快跑到屋子里取了一个锦盒出来,又顺手就拿起那堆针线活计中的绸布,朝着萧武宥轻松地笑了笑:“没关系的,不管你什么时候去,萧伯伯他们都会明白你的心意。”   “就你聪明!”萧武宥的手掌在她脸颊上轻轻捏了一把,又自然而然地牵着她的手一同走出院子。   长安城的街道绵延喧嚣,他们紧紧握着的手却足以在两个人的心底阻隔外界的一切纷扰。   “萧五郎回来了!”裴南歌尚未回过神来看自己走到了何处,就被女子的呼喊声震得异常清醒,原来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走到了萧府大门前,方才惊呼的似乎是府里的侍女,这才刚刚大呼小叫一番之后就立即跑进屋里“通风报信”去了。   萧武宥竭力维持着镇定自若的神情,紧紧牵着裴南歌往里走。府上弯弯拐拐的路程在他的脚下曲曲折折似乎没有尽头。裴南歌发现,无论萧武宥过去多少年不曾踏足过这座府邸,这座府邸却都是忠贞地张开双臂等着迎接他的归来。   这种深刻的感受在见到萧武宥亲爹的时候愈发明显。萧家老爹两鬓斑白,但看上去身子骨依然强健,浓眉虬髯平添了威严,但这样的威严之气却在看见自己暌违许久的儿子时化成浓郁的慈爱,二人虽然谁也不肯先开口说话,却已经轮番进行了眼神的交流。   世人将萧老爹称呼为萧将军,虽然他带兵出征的次数真的屈指可数。但也就确实如许多人说的那般,他们家有一个好身世,给足了他们一步登天的机会,不一样的是,他们将这些机会牢牢握在手里,而萧武宥却把这种机会狠狠推开。   想到这些,裴南歌又不得不想起祖父之前劝阻她的真正原因,现如今她就站在这个处在风口浪尖的家里,面对着这个家的一家之主,明明她才是洞悉一切的知情者,却不得不装出一无所知的天真并忍受内心里寂寞的挣扎。   “五……武宥啊,你、你……”这样的时候,最先妥协的往往都是长辈,看得出萧将军正极力压着心里的欣喜,克制得十分困难。   裴南歌自萧武宥身后接过装着光州茶叶的锦盒,又将自己带来的锦盒放在下方,恭恭敬敬捧呈至长辈眼前,说明了当中有萧灵他们的心意之后又礼数周全地祝了寿。   萧将军接过锦盒,晃眼就瞥到裴南歌自己绣的寿幛,于是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常清和灵儿倒是有心,只是可惜今年又不能见着他们。”   萧武宥这时方才明白过来裴南歌这些日子都折腾着些什么,登时就被小妮子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武宥呀,你倒是忙得不乐意回来看看,可家里人还想瞧瞧南歌这小丫头呢,”萧将军吩咐人将贺礼收好,终归还是与萧武宥有所隔阂,就只好拿裴南歌作挡,“南歌,你若是闲了想过来,咱们家的人都很乐意你时常过来瞧瞧我们。”   “只要萧伯伯您不嫌弃南歌烦您,南歌自然高兴时时都过来烦你们。”裴南歌甜甜一笑,将萧将军的话接得顺畅如一气呵成。   “说起来,咱们小南歌似乎长大了,不再是以前的小丫头片子了。”萧将军刻意仔细打量起裴南歌,那种意味不明的目光让裴南歌微微有些不适应。   “南歌小丫头素来就是裴寺卿掌上的珍珠,也不知裴寺卿替南歌寻的是哪户人家?”萧将军说话直来直去,想到的问题就毫不犹豫问出口,甚至连他的目光也还别有深意地停在萧武宥身上。   裴南歌暗自吐了吐舌,她才不信方才她与萧武宥牵着手走进屋子时他没见着,明明见着了却还要来一个明知故问,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这个做父亲的是打算替自己儿子说媒,但奈何正与儿子别扭,只能采取别的法子旁敲侧击。   萧武宥刚想说些什么打破这种奇怪的氛围,可他还来不及开口,气氛就再次陷入了僵局。   原本只站在三个人的偏厅忽然多出了几个人,而且还都是女人,不用说,这其中自然有萧武宥的娘亲萧刘氏,而另外一位锦缎华服、环髻高耸的娇美女子,是裴南歌只见过几次的萧娘娘。 ☆、第145章 六宫粉黛无颜色 第145章 六宫粉黛无颜色   萧武宥的面容在看见自己的姑姑之后陡然变幻了几番,但无论他如何不情不愿,总归还是保持着应有的礼节风度。   萧妃云鬓飞髻肤白如脂,额心一点花钿娇美柔情,她莲步婀娜地走向萧武宥,眼神之中满满的是对这位侄子的引以为傲,以及对裴南歌似有若无的……不屑。没错,就是不屑,跟小时候所看见的那些宠溺、疏淡,完全不一样。   “裴寺卿早些时候已经有辞官归隐的打算,想来是想替南歌寻户世外桃源般的人家罢。”萧妃敛裾端坐,府上的婢女诚惶诚恐地端上茶水。   “裴寺卿要辞官?”萧将军面露疑惑,“裴寺卿素来清廉公正,若是这么早就告老归田,岂不是朝野之中一大损失?”   “可不是嘛……陛下为此可是烦忧了好些天呢……”萧妃的盈盈眼波停在裴南歌身上,忽然亲昵唤着南歌上前,“数年不见,南歌小丫头也出落得越发水灵了,过来让我好好瞧瞧。”   裴南歌不愿抬头与萧妃相望,她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眼身旁的萧武宥后就垂着头盯着自己的鞋面。   萧妃的一弯柳眉微微蹙起:“怎么长大了愈发害羞了呢?南歌丫头小时候可是与我这个姑母亲昵得紧呢,这会儿怎么生分了?快过来让姑母好好看看你。”   她微微抬起手臂招呼裴南歌上前,裴南歌终是无法装作视而不见,只得硬着头皮朝前走。   萧妃嘴角的笑意渐深,乍看之下就如同再普通不过的姑侄情深。   “准是你们这两个大男人在此,才妨碍了我与南歌丫头说话,”萧妃纤细的手指将已行到眼前的裴南歌拉得更近一些,佯嗔就要将另外两人打发走。   “武宥,你难得回萧家来瞧瞧,不如就先陪你爹到院子里下盘棋罢,他都念叨许久了。”撵人走的意味不言而喻。   萧武宥担忧地望了一眼裴南歌,小妮子只是朝他点点头示意没关系,他才不情不愿地跟着萧将军走了出去。   当屋子里就剩下两个人的时候,萧妃终于握着裴南歌的手掌不慌不忙开了口:“南歌丫头,咱们姑侄俩你也就别同我生分了,姑姑问你,你祖父他可是真的要告老还乡?”   裴南歌忍住想要把手掌抽回来的冲动,旋即微微一笑:“祖父最近的确时常说他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但南歌瞧着他还是对大理寺的事放不下心,这都好些天没睡过安稳觉了,多谢娘娘关心。”   “倒是辛苦他老人家了,不过大理寺只要还有裴寺卿在,陛下也能放下不少心,”萧妃的目光笔直瞧着裴南歌的脸颊,似有深意,“南歌丫头,若是陛下真的准了你祖父的请辞,你可是也要跟着他回乡?”   裴南歌心道萧妃最关心的问题终于到了,打从方才一进门以来就觉得这位娘娘神情诡异变幻莫测,眼下算是有几分明白了,果然在宫中侍奉皇上的人心眼终是要比旁人多出许多。   当年江宛若和萧武宥的事,萧妃算是其中最大的阻碍力量,在这个当口,裴南歌也说不准自己会不会是另一个江宛若。   “祖父要是归田,南歌自然要随他一起。”裴南歌浅浅笑着,故意装着听不明白萧妃话里的意思。   果不其然萧妃皱起了眉头,讶异道:“可是你打小不就是中意武宥吗?这……你如何舍得他?”   裴南歌垂下头去不说话,萧妃又接着道:“武宥这孩子从小就讨人喜,有的人是奔着他一表人才、能力不凡去的,而有的人则是奔着他身后这个家来的,先前有这么一个先例,所以我们都不愿意再见着武宥在感情方面吃亏。”   萧妃的话说得合情合理,但裴南歌却就是觉得怎么听怎么不舒坦,本就不大想说话,这会儿却还得勉强自己轻声细语应道:“娘娘说的道理,南歌都懂得。”   萧妃笑着拍拍她的手背:“可是武宥那孩子心眼倔,因为上次的事情跟家里断绝了往来,他想证明自己,那我们就由着他去。”   “南歌丫头你这次能带着他回家来看看,我们都很高兴,可说实话,武宥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定心了,家里都在琢磨着替他寻个般配的女子。” ☆、第146章 拐弯抹角意无穷 第146章 拐弯抹角意无穷   裴南歌心里悄悄冷笑,这宫里的人说话绕弯子的本领她如今算是领教了,萧妃拉着她故作亲昵嘘寒问暖说了一通不痛不痒的话,这下终于绕到了重点,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当着她的面提起萧武宥的姻缘之事,而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又绝对不像是要上裴家提亲的意图。   “南歌相信五哥心中对此事应已有打算,娘娘应可放宽心。”裴南歌不情不愿挤出微笑,既不能不给娘娘面子,也不能把自己绕进去,这样的说话方式还真是很累。   “这倒也对,”萧妃瞥了一眼裴南歌,泛起淡淡的忧愁,“其实南歌丫头你一直是我们心中的好人选,可是……目前朝中的局势你也是知道的,咱们家得以依靠的只有陛下的恩宠,可陛下的恩宠总归不可能长久,若是有朝一日我这个萧妃的头衔都保不住,又如何保得住这偌大的娘家兄弟子侄呢?”   “娘娘贤淑宽厚又与人为善,陛下待娘娘好是认得清娘娘的才德,不会有那么一天的。”裴南歌抿了抿唇说出台面上的安慰话,但言辞却是句句真切。   “你这孩子净会说好听的,”萧妃淡淡一笑,“萧家向来不把你当外人,也不妨告诉你,我们当然希望你嫁给武宥,但前提必须是你祖父依旧是大理寺寺卿。南歌,你也是长安城长大的世家儿女,你应当明白世家之间的规矩,饶是你再好,若是除却这些身世背景,在这长安城里也什么都不是。”   “娘娘的意思,南歌明白。”裴南歌抿着唇,萧妃话里的意思明显是在告诉她,如果她不是大理寺卿的孙女,就不要妄想进萧家的家门。但偏偏萧妃的语气友善又温和,一时半刻她竟然也想不出应当怎么回答这样一个蛮不讲理的问题。   还没等裴南歌作出反应,萧妃又亲昵地握着她的手道:“武宥他想不依靠萧家在大理寺安身立命,但萧家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吃苦,这些年你们裴家帮了他许多,咱们萧家都记在心里,也一定会找机会报答。若是裴家可以继续帮持他,于你们于我们都有益无害。”   裴南歌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她,祖父这次回来还带着萧家兄妹的真相,怕是更会坚定辞官的心思,而这一次在见过萧妃之后,裴南歌也在心里赞同起祖父的明智决定。   “可是这是阿翁的决定……阿翁他年纪大了,大理寺卿的位置终归是要换成别人的,”裴南歌大着胆子抬起头来望着萧妃,“而且我们家帮五哥也并不是要萧家记恩报答的,阿翁一直夸五哥是人才,而五哥的表现也正在让所有人信服。”   “南歌丫头,你也不想与武宥分开罢?我知道你跟我们一样关心武宥的前程,但你可得想好,若是陛下哪天准了裴寺卿辞官还乡,你可就得跟着你祖父一同离开长安城,到那时候你和武宥怎么办?你舍得与他分离?还是你忍心看着武宥为了你放弃他大好的前程?”   萧妃的问题不偏不倚砸在裴南歌犹豫彷徨的心里,恰好是她最担心也最惆怅的问题。   裴南歌忽然就对这长安城里的花草树木和人来人往产生了极大的厌恶,为什么她终于努力到让萧武宥喜爱她的时候,所有人却都要跳出来阻止他们。她甚至在这一瞬间想着抛下这一切逃到没人找得到的天涯海角,孤独终老也好。   她回想起还在淮南的时候,萧武宥牵着她从逃离徐半仙的阴谋,萧武宥只说,般配与否、合适与否,只有他们两个人自己才知道。   “娘娘,”想到这些的裴南歌不再觉得萧妃的话多么刺耳,也不再觉得多么畏惧说话心里的实话,“辞官与否不仅是阿翁的决定,更得看圣上的旨意,南歌力薄人微,自知不能扭转。”   裴南歌见萧妃没有动怒就又接着道:“娘娘关心五哥,南歌都明白。但五哥的姻缘他自己自有打算,无论他的决定是什么,南歌都相信他。所以娘娘您要不要也试着相信五哥他会做出最好的决定?”   萧妃听了她的话稍微一愣,随即半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罢了,罢了,你说得对,关心则乱,武宥也不是小孩子了,我这个做姑姑的暂且还是不要枉做小人的好。同你说的这些也都是实话,你也莫要怪我这个为人姑姑的,以后的事,就看你们各自的造化罢,你先下去罢。”   萧妃抬手撑着头倚在榻旁微微闭起了眼,裴南歌临出门前又认认真真端详了一番这位在皇宫里叱咤风云的大美人,似乎觉察到了某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 ☆、第147章 当他们面对分离 第147章 当他们面对分离   当裴南歌将两扇木门合上的时候,萧武宥已然站在了她的身后。   "她都与你说了什么?"萧武宥轻声问道。   裴南歌转过身来,静静地望着萧武宥清俊的面庞,心里被淡淡的骄傲和欢喜填满。她当然不会告诉他,就在身后的这间小屋子里,两个女人是如何虚伪地你来我往,他八面玲珑的姑姑又是如何将她这个涉世未深的黄毛丫头打压。   "你姑姑说……"裴南歌笑呵呵贴到他耳朵跟前,轻声道,"她说我这般标致可人,配你这个饱经沧桑又不解风情的大理正实在可惜,她劝我尽快另觅良缘。"   裴南歌说完就笑咯咯埋首到他的颈窝,恋恋不舍地呼吸着他的气息。   萧武宥紧绷的神情因为她的趣语终于有所缓和,他当然不会不明白萧娘娘的用意,可是在这样的时候,他却只是觉得,能看到小丫头与他一如往常的嬉闹,就已经可以再也不去计较那些再明显不过的阻碍。   "无论她与你说了什么,你都不要信,"萧武宥缓缓抬起手臂环着她,"你只要相信我就好。"   "嗯!我相信你"裴南歌埋在他的怀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掩盖她心里的担心害怕,以及那一声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她发觉自己不止贪恋他的怀抱、他的气息,更是早已无可救药义无反顾地相信他。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会这样惧怕离开萧武宥,惧怕迎面而来的一切阻碍。   这时候她竟然会有些佩服江宛若,那个当年在这样的恐惧中挣扎度日的江宛若,当初是不是与她一样彷徨忧伤,明明深爱的人就在眼前,却有不同的人让他们分开。   接连不断的打击让裴南歌自知没有资格再去责备当年的任何人,沉重的枷锁压在她的脖子上让她喘不过气,现今分明没有人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但她却觉得已经被人扼住了咽喉,只要她动一动,就会灰飞烟灭。   裴南歌的心里很乱,也很烦,所以她埋着头一语不发跟着萧武宥往前走,直到天空中飘洒起细细密密的雨点,直到萧武宥将她送到裴府的大门口,直到心急如焚的裴寺卿在门口愤愤地瞪着他们。   萧武宥恭恭敬敬唤了一声"寺卿",就将裴南歌牵着走到他面前。   裴南歌瓮声瓮气嗯了几声,就被裴寺卿拉到屋檐下,刚好可以看见斜风之中的雨丝。   裴寺卿神情严肃地看着萧武宥,淡淡说道:"往后你不用再来找南歌了,南歌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你时常与她一起,于她不好。"   裴南歌焦急地拽了拽老爷子的袖子,一直以来她都努力不在萧武宥面前提起老爷子的决定,老爷子也答应过不会刻意阻止他们往来,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都说好了,却在这时候都变了卦。   不明白个中原因的萧武宥只当是老爷子对他礼数不周的责备,连忙赔着笑解释道:"寺卿教训的是,是晚辈唐突,择日定当尽快亲自上门提亲。"   裴南歌的眉头紧皱,死命地拽着老爷子的衣袖乞求他不要再责怪萧武宥。   但老爷子却是铁了心要在这时候把话说得清楚,他冷冷扫了一眼萧武宥道:"不必了,南歌的婚事我会替她拿主意,但你跟她实在不是良配,你以前当她是亲妹子,以后你也只管继续当她是你的亲妹妹就好。"   "阿翁!"裴南歌拽着老爷子衣袖的手开始颤抖,她无比希望此刻撒娇和任性可以成为她的武器,但可惜的是,这些武器早在当初第一次听祖父说起阻止他们的原因时,就已经被她尽数用了个遍。   "寺卿,我对南歌,确实是出自真心……"萧武宥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裴南歌,似乎在惊奇她为什么没有将二人的事情告诉裴寺卿,但他却还是打算详细向他解释。   "你不必多说,"但裴寺卿不会给他解释的机会,"我不会将南歌嫁给你,你们二人还是趁早了断为好。"   "寺卿!"被这番情形折腾得莫名其妙的萧武宥打算据理力争,"我与南歌情意相投相信您也早已觉察,我与南歌尊重您这位长辈的决定,可是您总该告诉晚辈,晚辈究竟是什么地方做得不好。"   "你没有什么做得不好,"裴寺卿背对着萧武宥,"但你也没有什么地方做得好。你不必再问,不久之前我将会辞官归田,你们俩,当断则断!"   "敢问寺卿可是担心您辞官后,南歌会受到欺负?"萧武宥又问道,"寺卿请放心,晚辈喜爱的是南歌,并不是她身后的世家大族、身份背景,不论她家里是官宦贵胄还是贩夫走卒,我萧武宥都会一心一意待她好。"   裴南歌的眼眶因为他这一席话微微泛红,她心里好不容易逞强堆砌起来的堡垒瞬间崩塌,她等这样一番话等得太久,久到她就快不敢相信他们可以天长地久。而今她终于等到了这句话,却不得不与他分离。   "老夫只有南歌这么一个孙女,辞官之后必定是要将她带在身边一起离开长安的,萧武宥我问你,到那时候,你会舍得要放弃你锦绣的前程,与我们一起归田?"裴寺卿侧身对着萧武宥,眼神之中却是淡淡的暗讽。   "阿翁……"裴南歌紧紧拽着老爷子的衣袖,"求您不要再逼五哥了,您不是常说么,有他在大理寺,才会有更多的公平和正义得到伸张,那是苍生大义,阿翁,您这样对五哥不公平……"   萧武宥一时怔忡,飘落的雨丝在他的头上驻足,浸润了他身上的锦袍。他从来不曾预料过这位素来提携他的长辈会对他提出如此严苛而两难的问题,所以要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更是难上加难。   "我不会,"简简单单三个字,萧武宥说得笃定认真,比愈来愈大的雨声还要掷地有声,"我不会放弃大理寺,也不会放弃南歌。"   "我不清楚寺卿您为什么会如此反对我们,但我会尽力用我的方式回答您,大理寺和南歌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他们并不矛盾,也不需要牺牲。"   萧武宥朝着裴寺卿恭敬作了一揖,又望了一眼忍着泪的裴南歌,轻声告辞离开了光德坊。   安静的长街将萧武宥送向旷远的尽头,他的背影在连绵不绝的雨帘中越来越模糊,裴南歌已经分不清楚究竟是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还是骤雨打湿了她的憧憬。   老爷子一语不发地将她拖进院子里,所有语重心长的责备还未来得及说,就被冒着雨匆匆赶来的宫里人唤走,裴南歌没有听到他们之间的交谈,但却从他们二人的神情之中读出了紧急,甚至他来不及再交代些什么,就不得不离开裴府。   宫里的管事撑着伞,与老爷子一起匆匆离开,消失在街角的背影让裴南歌忍不住又想起方才离开的萧武宥。   潺潺不绝的雨声像是她心头擂起的鼓点,她突然奋不顾身地冲进漫天的骤雨之中,奔向她心里的方向。 ☆、第148章 感君松柏化为心 第148章 感君松柏化为心   裴南歌踏着坑坑洼洼的青石板,一路狂奔来到了萧武宥家的门口。青黑色的门板像是一座沉甸甸的大山,他在翻山越岭的另外一边,她在山脚踏着孤独的道路没有尽头。   而她,实在是受够了这种处处受到阻止的处境。   沥沥雨水将她浑身淋湿,微凉的秋风吹来冻得她瑟瑟发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兴许是这个喷嚏的声音太大,惊动了屋子里的萧武宥,青黑的两扇木板被他缓缓打开,看见了被淋成落汤鸡的裴南歌。   “南歌?”萧武宥又惊又喜,赶忙上前将她拉到屋檐下,心疼地瞧着她,“怎么过来也不带伞?发生什么事了吗?是裴寺卿……”   萧武宥的话还没有说完,裴南歌就径直扑到他怀里,湿漉漉的衣衫贴着他,让他可以真真切切感受到裴南歌的瑟缩发抖。   “阿翁没事,我也没事,”裴南歌将头埋到他的胸前,小声嗫嚅道,“我就是不想与你分开。”   萧武宥的身躯微微一震,他再一次真切地发觉,他所疼爱的小妮子有着比蒲草或是磐石更坚韧的力量,坚韧到足以让任何人得到救赎。   他环着她的腰肢紧紧将她拥入怀里,他觉得世间最美妙的事情大抵也不过如此,就在不久之前,他跟她经历了同天堂跌落到地狱的困境,他以为他将会用漫长的自我救赎去弥补他们之前的错过时,她却冒着大雨奔来拯救他。   他知道在这场感情之中,努力的不止是他一个人,这样就已经足够。   “我与裴寺卿说的那些,都是我的真心话,我知道先前姑姑那边也肯定与你说过类似的话,”萧武宥抬手轻抚她被淋得服帖的头发,喟然叹息道,“对不起,是我之前太过粗心,没有预想到这些,让你一个人承担这么久。”   裴南歌在他怀里摇了摇头:“不是五哥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   他们只是爱慕着彼此,互相倾心、互相信任,他们又有什么错呢。   “今天听到你对阿翁说的那些话,我很高兴,我相信你,一直都相信你。”   “嗯,先别只顾着说话,你衣裳都被雨水淋湿了,再吹了风当心染上风寒。来,我先送你回去。”萧武宥说着就要去取雨具,可裴南歌却更是紧紧搂着他动也不动。   “我不回去!”裴南歌牢牢抱紧他,任他怎么说也不肯离开,“我若是回去了,可能就真的要与五哥分开了。”   萧武宥一面安抚着她的情绪,一面小心翼翼去推她的手臂,但裴南歌却就是死也不放。   “南歌,不要胡思乱想,寺卿也是为你好,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咱们以后多同他说说,他就不会反对我们的。”   裴南歌一个劲摇头,却又不能将老爷子反对他们的真正原因告诉他,一时间心头百感交集止不住就落下泪来。   萧武宥见她说着话就哭了起来,也不敢再提送她回去的话。   “天凉了,我去温壶酒,你先去把湿衣裳换下来把。”   萧武宥担心小妮子再吹了风怕是会染上风寒,赶紧从柜子里拿了一套自己的衣衫,哄着小妮子赶紧去把衣裳换了。   裴南歌这才止住抽抽搭搭的呜咽,接过他手里的衣衫不情不愿去换衣裳。   她将头上的玉簪头花尽数拆下,任由湿润的发丝披散开来,又将萧武宥的衣衫层层叠叠往身上堆,可是男子的衣衫哪里比得上她平素日穿惯了的裙裾,加之萧武宥的身形本身就比她大出许多,里裳外裳套在她的身上,怎么看怎么不对。   可眼下委实也不是计较这些细节的时候,她一咬牙就自暴自弃地以这幅装扮走了出去。   萧武宥已经在桌案上摆好了红泥小炉,远远就闻道炉上热着的黄酒清香。   裴南歌拧着身上长长的衣衫,扭扭捏捏走到萧武宥跟前。   萧武宥还当小妮子心绪又生了什么起伏,丝毫不敢怠慢,可以抬头看到小妮子的模样就知道是自己担心太多了。   裴南歌长长的青丝顺着肩头垂下,身上的衣衫松松垮垮歪到了她的肩头,衣襟被她胡乱地拧在手里,虽然模样看来滑稽,但却有种罕见的柔媚。   萧武宥走到她身前,替她将宽大的衣袍理好,他的手掌划过她的肩膀,令她蓦地红了脸颊。萧武宥的手明明隔着层层的布帛,但她却觉得所过之处都如点着了火一般滚烫。   随着裴南歌愈发起伏的心跳,萧武宥也渐渐觉察到气氛的不同寻常,他自知没有法子再心无旁骛地替她整理衣衫。   火炉上的酒水发出扑腾的声响,萧武宥如蒙大赦,他在杯盏之中斟满热腾腾的黄酒,深沉的酒色加之醇厚的酒香,还未入口就让人沉醉。   “先喝一口暖暖身子罢。”萧武宥将一只杯盏递到她手中,似乎是为了掩饰他自己内心的慌乱一般,他也仰头灌下了一口。   杯盏挨到手掌心的温度暖到心尖,裴南歌贪恋地捧着杯子舍不得饮下,嗅觉灵敏的她仿佛还能闻到浓浓酒香之中的百转千回。   小炉的火光令裴南歌的脸颊染上红绯,娇美又柔媚。   萧武宥赶紧又灌下几口黄酒来掩饰心中异样纷杂的情绪,他也不知道自己今个儿是怎么了,自裴寺卿那般强烈地阻止他们来往之后,他的心里就被烦躁和惧怕搅得不得安宁,直到裴南歌出现在他的门前,他才觉得这一切不是一场梦。   裴南歌捧着杯子咕噜噜将黄酒饮下,又扬起红扑扑的脸蛋,将空杯子举在眼前摇来晃去让萧武宥再给她斟满。   萧武宥替她斟上满杯,还未来得及接过酒杯的裴南歌突然打了个喷嚏。   他这才注意到小妮子湿漉漉的头发还搭在肩头,一时有些懊悔自己的粗心大意。   “我去拿绢子来给你擦擦头发。”话音刚落,他就已经拿了一块绢子过来。   此时裴南歌也觉得身子有些发冷,正好手中的酒杯带着温酒的热度令她舍不得放下。见萧武宥拿着绢布来了,她只管撒着娇:“五哥,你帮我擦头发罢,一会儿我多敬你几杯酒感激你的大恩大德。”   萧武宥听了这话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地走到她身后,倒也是认认真真替她擦拭起湿漉漉的长发来。   柔软的布帛在发丝间翩翩起舞,裴南歌的心也跟着蹁跹。   “五哥,”这样温柔的氛围让裴南歌甚至可以忘却所有阻力,“如果阿翁他……他一定要让我跟你分开,怎么办?” ☆、第149章 暗合双鬓逐君去 第149章 暗合双鬓逐君去   萧武宥手上的动作一滞,旋即笑着安慰她道:“不会的,我一定会想到办法让裴寺卿同意我们,你和大理寺我都不会放弃。”   裴南歌轻轻“嗯”了一声,捧着杯子一口一口将黄酒缓缓饮下。气氛太美好,她不忍心破坏。   “可是……南歌你……是不是失望了?”萧武宥手上的绢布停在她的发梢,犹疑的目光泄露了他的不安。   “失望?”裴南歌料想他定是觉得她会因为他没有毅然舍弃大理寺而闹别扭,赶紧摇摇头解释道,“我没有失望,相反我觉得很骄傲。”   “骄傲?为什么是骄傲?”萧武宥微微弯起了嘴角继续仔细地擦拭着她的发丝。   “因为在我看来,大理寺和你也是可以并存的。我每次看到五哥审案的时候,都会从心眼里觉得,我可以喜欢着像你这样的人,真的很好。”   裴南歌认真地望进他的眼底,言辞恳切又满含深情。   听到这样的话,萧武宥又怎么可能会不感动,面前的小妮子在他最困顿的时候爱慕他,在他最艰辛的时候帮助他,在他最孤独的时候陪伴他,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时候相信他。   这样的人儿,他还有什么理由不与她携手共度此生呢?   “五哥,”裴南歌见他不说话,就又开口问道,“你说,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可以让我嫁给你呢?比如皇帝赐婚?再比如我们爹娘之前的指腹为婚的协定?”   萧武宥笑着揉了揉她的发丝:“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老是把嫁给我这样的话挂在嘴上?也不怕被人说?”   裴南歌故意甩甩头,使劲将发丝拂向萧武宥,佯装使着小性子撒娇道:“我就是要说,你越是不让我说我越要说!”   裴南歌说着就将杯盏扔回桌案上,转过身来蹭到萧武宥怀里,又拿湿漉漉的头发故意在他胸膛前的衣裳上蹭来蹭去。   萧武宥敲了敲她的脑门,环过她的肩头继续替她擦着头发:“怎地越长大越是不听话?”   “你把我娶回家,我保准听话!”裴南歌顺势就又趴到他颈窝,就是铁了心要撒娇到底。   “怎地越来越没羞没臊?你信不信我明天就上门去提亲?”萧武宥按住她闹腾的脑袋,虽然说得很严重,但眼神之中却满是柔和笑意。   “我信。”裴南歌抬起双臂环在他颈项之间,目光灼灼地望着近在眼前那张朝思暮想的俊逸脸庞,“五哥,我知道还有另外一种法子,不需要等皇帝的赐婚……”   萧武宥当她又起了什么有趣的心思,也就饶有兴味地挑着眉看她:“你倒是说说,还有什么鬼主意?”   裴南歌静静悄悄凑到他眼前,用鼻尖轻轻磨蹭他的下巴,最后将小巧的樱唇印上他的唇角。   唇上的温度让萧武宥一阵怔忡,回过神来之后猛然偏过头去,裴南歌的樱唇侧过他的脸庞,留下细细绵绵的温柔。   “裴南歌!你是姑娘家!”萧武宥厉声责备的话语反而有几分像是在掩饰他的心虚,他不得不承认,当他意识到那个亲吻的时候,他曾经一度想要沉溺其中,“难不成你说的另外一种法子就是这个?”   【下午3点将会再更新一章,是履行承诺的爆更,预告接下来将会有船戏】 ☆、第149章 暗合双鬓(爆更) 第149章 暗合双鬓(爆更)   “我知道我是姑娘家,”裴南歌撅着嘴,委屈地看着他,“可是我真的没有别的法子,我听的那些故事里说过,当生米煮成熟饭之后,谁也不能把相爱的人分开。”   “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故事!”萧武宥低声吼道,敢情小妮子这趟过来是做好了献身的准备,想到这些,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可是我觉得反正都没有别的法子,试一下又有何妨?”裴南歌歪着脑袋,认真地看着萧武宥。   “胡说什么呢!你赶紧起来。”萧武宥攒劲想要掰开她环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腕,但小妮子说什么也不肯放开,萧武宥无奈只得拽着她站起来,但小妮子挂在身上的重量多少还是与自个儿一个人有些差异。   萧武宥一个没站稳,就径直往软榻上倒了过去,这一倒,他手里还攥着的青丝也就顺势被他这么一拉扯,痛得裴南歌一阵眩晕,也跟跟着他一同倒在了软榻上。   待这一番动静停顿之后,萧武宥才意识到此刻二人正以一种很是尴尬的姿态面对面,他立马就推着裴南歌:“快起来,南歌!”   倒不是裴南歌不肯起来,只是方才那一番折腾,她的半截头发被萧武宥压在了背后,此刻她只要稍微动一动就会扯得头皮生疼。   “五哥,你、你压着我头发了……”裴南歌只觉得脸颊发烧,说话也有些虚浮,她就伏在萧武宥的胸口处,能感受到她自己的心跳与萧武宥的跳得一样快。   萧武宥稍稍侧了侧身,裴南歌便马上往另外一边侧过头去,但手忙脚乱之中差点就要从软榻上摔下去,萧武宥情急之下就去拽住她,这么一拉一带的,情况瞬间就变成萧武宥压在了裴南歌身上。   一番拉扯之后,裴南歌身上本就宽大的衣袍更是被拉得松松垮垮搭在肩头,露出了白皙的香肩。萧武宥看得有些心猿意马,当下就别开头去准备撑起身来。   但裴南歌却伸出手臂紧紧环着他,她的花拳绣腿本来根本就不可能是萧武宥的对手,但萧武宥又怎么忍心在他的手里伤害她分毫。所以他只是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抱着,但口里的燥热之感却分明昭示他已经动情。   “五哥……”裴南歌的这一声唤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酥柔,萧武宥已经分辨不出是她喝醉了,还是他醉了。   “五哥,这是最直截了当的法子,不是吗?”裴南歌委屈又深切地望着他,她面颊微粉、肤白胜雪,像极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睡莲,教人忍不住想要拥入怀中疼惜爱护。   萧武宥的喉头动了动,理智在说服他不能与小妮子一起冲动,但心却早已不可抑制地贪恋起眼前的美好。   “五哥,”见他不说话也不动,裴南歌更是大着胆子将自己的整个身子贴着他,环着他腰际的手臂也越渐收紧,“其实我早已做好了这样的打算,从我跑到你家门口的时候,我就已经想着要将自己交给你。”   “南歌……”萧武宥低声唤着她的名,又是感动又是震惊。   “我知道,好人家的闺女是不会说这些话的,”裴南歌撅起的唇角娇艳欲滴,但她的眼神之中却满是笃定,“可是我管不得那些,我不想做什么好人家的闺女,我只想与你永远在一起。” ☆、第150章 知君断肠共君语 第150章 知君断肠共君语   裴南歌的将这番话说得笃定而荡气回肠,就如同是对萧武宥的一种莫大鼓舞,他终于覆上她娇艳的樱唇,沿着她玲珑的唇线徐徐辗转,时而是浅尝辄止的试探,时而是究源溯本的追逐,带着方才饮下的黄酒的香醇,令人忍不住一再沉浸其中。   这就是黄酒之于其它酒类的魅力,葡萄美酒夜光杯和金樽清酒斗十千都太过高贵,只可远观,共酌金花酒和浅酌茱萸杯都过于感伤,不够荡气回肠。   或许只有他们口唇之中的黄酒,与离别无关,越沉越醇。   萧武宥的唇沿着她的下巴滑到她的脖子,在她已经愈合的伤疤上轻轻摩挲,印下他独有的温柔。   裴南歌觉得脖间的伤痕很痒,心尖之上仿佛也有羽毛在轻拂,忍不住嘤咛出声。随之而来的,是萧武宥更加细致的温柔,细细密密落在她的寸寸肌肤之上。   萧武宥缓缓解开她的衣带,宽大的衣袍在他修长的指节下纷纷退场,在他眼前的是世间最美丽的风景。   羞得脸颊绯红的裴南歌侧过头去不敢直视萧武宥闪动着欣喜的双眸,而萧武宥却欺身过来,追逐着她撅起的樱唇,她在他阳刚的力量之下融化成一汪清泉,随着他的追逐而轻轻颤抖。   “南歌,现在、你还有机会反悔。”萧武宥在她的唇间发出温柔的呢喃,但他的询问很快就淹没在她主动发起的追逐之中。   裴南歌抬起眼眸看向萧武宥,在她抬眸的瞬间,仿佛从他清澈的眼眸里看见倒映的自己,羞赧却无悔。   “可是一般说来,这个时候女子如果要反悔,男子不是都会邪魅狷狂地勾唇一笑,说一句‘现在才反悔,迟了’吗?”她俏皮地眨着眼,隐隐可见眼睛里的笑意。   其实她知道自己此刻脸颊热烫,也知道走出这一步将会面对的风浪,可是她管不了顾不得。   她爱萧武宥,心甘情愿在最美好的年纪里将一切都交给他,陪着他直到地老和天荒。   “好像确实是迟了。”萧武宥望着她的眉眼,笑意不止。他凉润的嘴唇沿着她的白皙光洁寸寸辗转,连睫毛的颤动仿佛都带着心跳欢快的起伏。   裴南歌微眯起双眼,她说服自己,只要不去看,就不会感到害怕和羞怯,到最终绵长的呼吸到嘴边都变成了一声娇柔的轻吟。   她觉得自己的心里仿佛有一头小鹿正在乱窜,而萧武宥更像是一位善良的猎人,时而悉心呵护,时而嬉闹追逐。   萧武宥觉察到她的变化,轻轻提起她白玉的手臂覆在他身前,牵引着她慢慢卸下他的衣带,直到他们坦诚相见。   他从来都是冷静自持的人,他也从来都是睿智的人,他太过明白,与他同样机敏的裴南歌,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会想出这般决绝毫不留后路的办法。   可是他并没有拆穿,也并没有质询,他甚至在心里隐隐期待和窃喜,喜的是这个看似不懂事的小妮子愿意毫无保留地相信他,期待的是,当他们真正踏出这一步之后,迎接他们的究竟会是什么。   裴南歌自然不会知道萧武宥内心里剧烈的起伏,她睁开了眼又赶紧闭上,因为她在熹微的光亮之中,看见萧武宥精壮的躯体泛着的淡金色光芒,就如同是暴风雨之后最美的落日夕阳,狂烈又不失温柔。   窗外的雨声没有尽头,他散发出的金色光辉将她所有的犹豫和惴惴不安都融化。   “裴南歌,你敢不敢睁开眼睛瞧着。”萧武宥的唇滑过她的耳畔,轻快的语气之中明明是带着挑衅,但却更像是耳鬓厮磨。   被挑衅的裴南歌突然有些紧张,她并不是知道此刻应该怎么去迎合他,她甚至有些怀疑主动踏出这一步的自己,是否真的可以接受接下来的一切。   “我不敢。”她理直气壮地笑着,又再度闭起眼,任由双臂顺从自己的心意,绕过他坚毅的身躯,紧紧环着他,再将自己埋进他的胸膛。   他埋首在她的颈窝和而后落下一串串的亲昵,急切却温柔。   她只能不由自主地用低声浅吟来附和他,尽管她觉得羞怯,却不失美好。   此刻的萧武宥犹如一位兴奋的歌者,裴南歌就是他手中的古琴,而自她唇角溢出口的轻吟,就是在他轻抚之下弹奏出的有凤求凰。   “五哥,”裴南歌的手臂攀上他的脊背,他仿佛能感觉到她的害怕,但却又异乎寻常的坚定,“方才我是说着玩的,我不后悔,真的。”   如果时过境迁,当她回过头来却发现她不能陪在他身边,那才会后悔。   她并没有他们想象的聪明,于是她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万全之法就是用这样的方式让他们彼此之间印下最深切的羁绊,让她自己,也让所有反对他们的人,没有后路可退。   “我知道的。”萧武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她其实并不需要再做任何的解释,他当然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天生矜贵的小妮子,只会对他一人撒娇,只会对他一人不离不弃,只会对他一人毫无保留。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曾几何时对谁说过,他变得越来越勇敢,越来越清楚自己存在的意义,那是因为,他的身边,有一个无论任何时候都比他勇敢坚毅的小妮子陪着他,也鼓舞着他。   能有这样一份至死不渝的深情,他何其有幸!   “别怕,”萧武宥的唇抵在她的耳旁,轻声的呢喃既是安慰又更像是诱惑,“是我,你只要想着我就好……”   他也曾思虑过裴寺卿坚决反对的苦衷究竟是什么,他也曾担心是不是有朝一日裴南歌最终也只是他人生中的一个章节,他惶恐惊惧,但是他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说不能像,还有大把的公务在等着他。   直到今天,主动投怀送抱的小妮子用自己略显焦急的青涩,真真切切告诉他,他是她可以依赖的人,而同样,她也是他值得相信的人。 ☆、第151章 罗带同心终不悔 第151章 罗带同心终不悔   萧武宥的手指带着灼热的魔力,但凡他抚过的地方都泛起滚烫的温度,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波澜不惊的眉峰之下究竟隐藏着多么深切的渴望和期盼。   他的指头点燃了她寸寸火苗,她忍不住闭着眼不可抑制地颤抖。   “我才不怕呢,”裴南歌将头挨到他的胸膛,跟着萧武宥的心跳一同起伏,坚定而骄傲,“我知道你一定会救我。”   她开始学着他亲她的样子,在他身前落下软绵绵的试探,令他忍不住再度覆上她的樱唇,极尽温柔地同她纠缠。一场你追我逐的游戏,柔情得足以令彼此迷失。   萧武宥带着薄茧的手指滑到她的腿间,反复辗转之后缓缓将自己跻向其中。   裴南歌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她并不敢说自己毫无畏惧,单就在这一刻,她也彷徨犹豫,她明白接下来迎接她的将会是水到渠成的痛楚或是羞怯,但就如她自己说的,她不怕,因为他一定会救他。   所以她顺从地闭着眼,紧紧咬着唇瓣迎接着她熟悉却又陌生的萧武宥,熟悉的,是他的眉眼、他的微笑、他探案时的自信满满,陌生的,是他此刻正在她体内掀起的火热而滚烫的惊涛骇浪。   无可避免的痛楚让她的眼角溢出泪水,就如同是一颗天边陨落的星辰,顺着她的眼角落到心里,此刻她觉得自己似乎漂浮在**之中,萧武宥是她紧紧抓住的救命稻草,她惟有紧紧抱着他,才能得到救赎。   “乖……是我……”萧武宥拭去她眼角的泪珠,温柔而深情地覆上她的唇,将勇气和希望都一并渡给她。   他当然不会不明白她的痛楚,他心疼她,却又因为看着她因他绽放而感到欣喜,他或许更像一位威武的大将军,为了心爱的女子在其身上攻池掠地,然后将威风凛凛的战果毕恭毕敬进献给他最心爱的她。   裴南歌只是紧紧闭着眼,动也不敢动,仿佛这样就能将所有的痛楚欢愉都一并遗忘,但是痛楚并不会因为她的害怕或者抗拒而减退,痛楚与欢愉是一对矛盾的同体,彼此依存。时至今日,她才明白这样的道理。   萧武宥关切地望着她的脸庞,见她几乎没有反应,顿时有些慌神,他以为一定是自己的莽莽撞撞让她难受,于是覆上她的唇角,温柔地询问道:“南歌,若是难受记得告诉我。”   闭着眼的裴南歌没有看到他说话的眼神,却在心里有些想嘲笑他,她是很难受,她是很想告诉他,可是即便她告诉他,他能怎么样呢?这就好比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并不觉得自己有那样的本事,让他中途停止。   “是挺难受的,”裴南歌眯着眼瞧他,即便再难受,她也微微笑着看向他,想将自己最美好的面容呈现给他,“所以你能不能往北边去点儿。”   屋子是坐南朝北的,所以她的意思,是让萧武宥能够明白她的苦楚,主动自觉地退出去。   萧武宥听了这话当即就愣得停了所有动作,在思考了片刻关于东西南北的方位概念之后,终于明白小妮子的鬼主意,忍不住就俯在她身前笑得跌宕起伏连绵不绝。   “那可不成,北边有守城的,或许我更应该稍微往南边去一些。”萧武宥忍着笑意,而他的动作并没有因为说话而中断,城门一旦打开,要么大获全胜,要么溃不成军,很显然,他选择了前者。   裴南歌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抬起手轻轻把他往外推:“南边也有巡城的。”   她的力道太小,又因为痛楚太强,她的手软绵绵的更像是一种牵引。   萧武宥窝到她的耳旁,一个劲直笑:“原来你喜欢这种方式……”   自认为自己反驳得掷地有声的裴南歌登时又红了脸,赌气似的别过头避开萧武宥的柔情。   “是谁说不后悔的?是谁说不怕的?”萧武宥覆上她的唇,小心翼翼引领着她大胆面对他,“乖,我真的会救你。”   裴南歌说不出来她此刻的感受,除了难受之外,更有一种满满当当的知足,恍然间她竟然觉得,萧武宥真的可以在任何时刻出来救她。   她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矛盾情绪,她恍恍惚惚也觉察到,其实她并不是真的希望萧武宥在此刻就离开她。   所以这种内心的挣扎渐渐变得模糊,她终于习惯了他的停驻,痛楚逐渐被微妙的喜悦取代。   她的指尖情不自禁地掐进他厚实的脊背,直到黑夜在雨声中悄然降临……   裴南歌任由自己的指甲在萧武宥的脊背上肆意挠出斑斓的红痕,这一场较量从不公平,她的小小心思,只是想让萧武宥陪着她一起惶恐、一起痛楚,以及,一起到白首。   萧武宥拧着眉头隐忍背后的刺痛,他太明白小妮子的鬼主意,他的后背虽然疼,但他知道那样的疼痛并不及她的半分,他最难受的是,他不能帮她分担丝毫。   萧武宥将她的手臂平放在床榻之上,他强健的双臂覆上她的,他修长的手指与她十指交缠,他们彼此的发丝缠绕在一起,他俯在她的耳畔,轻声说着,他爱她。   其实在这个旖旎的雨夜,任何的言语都是多余,但萧武宥却并没有忘记他未曾主动开过口的表白。   裴南歌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就离开水里的鱼,在干涸的河岸边垂死挣扎之后终于遇到了涓涓的溪流。如果她注定只是大海中的一叶扁舟,她甘愿淹没在这一场名叫萧武宥的惊涛骇浪之中。   此时此刻,她与萧武宥的身心终于相连,她不用再去揣测,也不用再去担忧,她能够清楚真切地感受到萧武宥的疼惜,无须刻意的证明,也无须过多的言语,透过他专注的眼波,她似乎看到她内心夹岸群花盛放。   起伏的喘息与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交织成一曲最动人的歌谣,唱的是满川风雨里,白首不相离。 ☆、第152章 平芜尽处是青山 第152章 平芜尽处是青山   最黑暗的黎明渐渐远去,晨光将大地重新覆上光明。   裴南歌缓缓睁开了双眼,侧过脸来就看到萧武宥安静的睡颜,她伸出手覆上他的额头,专注地勾勒出他的眉峰、眼角和挺直的鼻梁。   忽然,她纤细的手指被一双温厚的手掌牢牢包裹。   萧武宥缓缓睁开双眼,手掌稍加用力就将裴南歌带进他怀里。   “还难受吗?”他在她的额头印下他的温柔,心疼地看着她。   萧武宥的话唤起了她对昨天夜里的回忆,这时候她再度猛然意识到到自己昨天究竟做出了怎样的大胆的举动,瞬间就羞得脸颊通红。   但当然,她心里更想反问他,让他来试一试,就知道难受不难受。   可是她终究还是没有问出来,她所破坏的美好气氛已经够多,不能再纵容自己继续下去   萧武宥心知她定是又为昨天的事情害羞,不禁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又在她眉心落下他的温度。   “你一晚没回去,祖父肯定会生气的。”萧武宥想要轻轻推着她起身,却不想裴南歌固执地窝在他怀里就是不肯起来。   “生气就生气罢,我回去就跟他坦白,看他还怎么让我们分开。”裴南歌既是贪恋他的温度,更是刻意想要逃避接下来将会面对的所谓的艰难险阻。   “别闹,”萧武宥用揽着她的手在她额头轻轻拍了拍,“我与你一起回去,就当是把提亲的日子提前,我无论如何也该给寺卿一个交代。”   谈到这个问题,裴南歌又忍不住一阵担忧。经过昨夜,她与萧武宥之间的关系更进一步,同时她也开始犹豫,要不要将祖父阻拦他们二人的真正原因告诉他。   “想到这会儿要面对你阿翁,终于后悔了?”萧武宥不明白她心里的计较,只当小妮子心虚,轻笑着逗她道,“那昨天扑到我怀里的时候怎么没考虑过后果?”   “我不是后悔,”裴南歌一阵迟疑,终于还是决定要说出实情,“五哥你有没有想过,阿翁他之所以阻止我们来往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你终于肯说了?”萧武宥挑着眉看她,他一直在等她说实话,现在,他等到了。   裴南歌微微一怔,原本打定主意要瞒着萧武宥,如今看来他终究是比她考虑得多。   “祖父反对我们,其实就是因为你是萧家的人。”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说了出来。   “什么意思?”萧武宥疑惑地看着她,“你是说寺卿不愿意与萧家扯上关系?为什么?因为担心树大招风?”   “不对,”裴南歌攥着被衾,轻轻摇了摇头,“你想想,之前阿翁对你一直都是赞赏有加,为什么现在的态度突然就来了个大转变……”   萧武宥微微蹙起了眉头:“你是说他遇到什么事,或是听到什么传言?可我们离开长安时他还将你交给我,他不会不知道你对我的心意,却还是让你跟着我,看来那时候他不想阻止我们。还是说……他这次去泉州发现了什么?”   说到此处,他恍然就明白了许多,一时之间既震惊又是担忧。   “阿翁这次去泉州,是替萧娘娘寻亲的,难免会查到你们家的事……”裴南歌咬着唇,担心地望着萧武宥,她知道,仅仅这些,他就会明白个中缘由。   萧武宥难以置信地望向裴南歌:“难道说……他发现了我们家的什么秘密?难不成是我爹其实并不是萧娘娘的兄长?”   裴南歌不得不佩服这位大理寺青年才俊的推断能力,她什么重要的线索都没有说,他却什么都猜到了。   她忧心忡忡地望着他:“阿翁只是说,这次泉州之行遇到了一位当地的长者,说了许多萧家的事,还提到你们并不是与萧娘娘同宗。但是能查到的线索也就只有他的证言,是不是属实还有待查证。”   “是不是属实并不重要,”萧武宥的眉梢皱得很是深沉,“有的时候,有些人想要打倒你,只需要有这么一两句话,就足以让你不得翻身。”   裴南歌不得不承认,萧武宥说得很对。如果有一天,萧家因为功高震主,或者是萧娘娘不再受宠,又或者只是皇帝的一时兴起,追查到泉州这位长者,只需要他的一句话,就可以堂而皇之将萧家置于死地。   这时候,萧武宥忽然冷笑了几声:“还记得我说过的吗?我最初到大理寺的目的只是想查清楚我们家到底是不是皇亲国戚,没想到我还是想得不够周全,其实是与不是,最后都是由别人说了算……”   裴南歌有些不知所措,萧武宥的反应并不激烈,这点让她看不明白他的想法。   “五哥,事情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她伸出手去安慰他,被他扶着起身。   他自己穿戴整齐之后又将衣裳拿过来替她穿上,虽然更亲密的事情早已经历,但裴南歌是女子,毕竟脸皮薄,萧武宥仅仅是帮她穿好衣衫,就足以令她面颊绯红。   “我会尽量说服萧……我爹尽早辞官,但是我不保证他是否舍得抛弃这些,”萧武宥幽幽叹了一口气,“再不济我会去找姑母,她在宫闱之中生存比我们都要清楚功高震主的下场,她应当不会阻止。”   萧武宥说得在理,裴南歌想不出什么需要补充的,也就点了点头自顾自整理着衣衫。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萧武宥帮她打理好后又理好了自己的衣衫,虽然是在问她,语气却比以往都要柔和。   “我以为我自己能想到别的好法子……”裴南歌吐吐舌,这个问题的答案她自己也觉得很窘迫,她哪里会知道,她的脑袋瓜子这般不够用,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出完美解决的法子。   “这就是你想到法子?”萧武宥注视着她脖间的红痕,又扬起了眉梢,“确实是挺好的。”   裴南歌红着脸,刚想出口反驳几句扳回一句,突然就听到屋外响起了急促的叩门声。 ☆、第153章 旧事重提显真相 第153章 旧事重提显真相   听到叩门声的裴南歌像是一只惊醒的猫,紧张地望着门口的方向,心里忐忑。她心里担心的是,其实正是方才她还信誓旦旦夸的海口。   她害怕站在门口的那个人真的是来兴师问罪的祖父,或是萧家的人。   萧武宥好笑地看着她,似乎是在嘲笑她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不过他作为从犯,倒也没有那个理直气壮的立场去嘲笑坚强的小妮子。   他再度审视了一遍他与裴南歌二人的衣着,确保无虞之后这才缓缓拉开了屋门。   出乎意料的是,门外站着的,既不是兴师问罪的裴老爷子,也不是裴南歌所害怕面对的萧家人,而是一个似乎不应当出现在此地的人--李子墟。   李子墟推开门板径直走了进来,整个脸庞上带着一种诚惶诚恐的焦急。   “宫里出事了,”他紧紧抓着萧武宥的手臂,“寺卿他们已经连夜进宫待命去了……”   裴南歌这才恍恍惚惚明白,原来祖父没有心急火燎来上门问罪,是因为他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宝贝孙女彻夜未归。   萧武宥皱着眉问道:“宫里出了什么情况?”   李子墟面色沉重:“昨天傍晚陛下那边出了事儿,太医一直候着,晚上就传了寺卿、少卿还有刑部尚书进宫去了,这会儿寺卿让我来通知你也进宫去,宫里来消息说……陛下很严重……”   裴南歌愣愣地看着李子墟,怔怔说不出话。李子墟的面色沉重,沉重到似乎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随时都可能与世长辞。   她忽然有些害怕,以她有限的年岁,所经历过的改朝换代并不多,上一次年纪尚小,一位伟大的君主因为服用金石暴毙,一场宫廷之中的剧变悄然发生,她根本没有多么深入骨髓的认知。   直到此时此刻,当她意识到,昨晚她还在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耿耿于怀,而今天她就很可能要面对更为严重的关乎皇权的危急,她这才真真切切觉得自己生活的大唐,竟然真的就像诗人学子们所感叹的那般动荡不安。   “消息来源可靠?陛下情况如何?这等话切不能胡说,兹事体大。”萧武宥压低了声音,惊诧地看着李子墟。   李子墟神情凝重地点点头:“是刚刚宫里来的消息,目前陛下还在昏迷之中,太医还在诊治,具体的情况并没有向外界透露。不过既然传了我们和刑部进宫,想来一定事有蹊跷……”   如今这位陛下与先皇有着一样的嗜好,不能保证最后的结果会不会也与他的父亲殊途同归。   “你我二人进宫之后,大理寺可还有人留下?”萧武宥眉头深锁,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着实令人忧心。   “薛主簿和沈铭斐他们还在,如今情况紧急,也顾不得其他了。”从李子墟的语气看来,事情确实十分危急。   李子墟也注意到了一旁的裴南歌,他掐着当下的时辰,还未从一股震惊中缓过神来就又被另外一种震惊包围。他指了指萧武宥,又指了指他身后的裴南歌,讶异道:“你们……你……裴南歌你这是刚来呢?还是正要走?”   裴南歌吐了吐舌头,很委婉却很真诚地告诉他:“其实我也就是比你早来了几个时辰,眼下也算是正要走……”   李子墟捂着嘴,难掩眼里的惊讶:“你们疯了!裴南歌!你、你、你是姑娘家啊……”   “这个我知道,你不用专程提醒我,”裴南歌摇摇头,把萧武宥往外推了推,“李子墟你不是来找五哥进宫的吗?你俩赶紧去,别给耽误了,我自个儿回去就成。”   萧武宥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我会寻机会向寺卿说明白,你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   裴南歌懂事地点点头,目送他与李子墟行远了,这才仔细收拾好东西,关上萧武宥家的门,往大理寺方向去了。在这样的时候,她没有办法让自己安安心心回到家里等待未知的结果,与其守株待兔,她更想趁着这个机会去大理寺找寻她一直想知道的真相。   大理寺内比以往要安静也比以往要沉重,身为医工的沈铭斐站在门口,仿佛早就预料到她今日会到大理寺来找他。   “这么晚才来?”沈铭斐扬起眉梢的样子与他验尸时的神情一样好看。   “原来你不仅会验尸,还会算命?就是不知道沈大才子查出了些什么线索?”裴南歌轻轻笑着,昨夜的一场秋雨过去,风里都夹杂着寒气,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沈铭斐拉着她进到一间小屋里,关上门板挡开了萧瑟的寒风。   “你爹娘当初要保护的证人和证物,都跟一个姓柳的方士有关,”沈铭斐走到桌案前,“倒不是说他们要保护那个姓柳的,反而是那个姓柳的想要加害那位人证,你爹娘拼死保护却中了恶人圈套,后来你娘拼着最后一口气将物证带回来。”   沈铭斐说着就将一本小书册递给裴南歌:“这就是我翻阅各种卷宗之后摘抄和梳理的内容,所有的案卷里都没有完整的记载,有些部分是我托刑部的朋友找到的。”   “有件事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你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散落在天涯各处的朋友?”裴南歌接过他递来的册子,一页一页仔细翻阅。   沈铭斐的字迹跟他的人一样俊逸,洋洋洒洒写了整整十页。前面所写的就是她所知道的,她爹当年是如何追捕那位姓柳的方士,那个姓柳的方士又是怎么出人意料地获得了先皇的信任。   “大抵是因为我为人洒脱又与人为善,所以大家都愿意跟我亲近。”沈铭斐耸耸肩,说得很是骄傲。   书册后面记载的内容有些她听说过,有些她并没有听过,原来,当年先皇驾崩以后,宦官王守成等人以方士柳觅炼制丹药失败为由对柳觅进行了严惩。   然而六部尚书牵头对陛下的死因,刑部和大理寺对先皇死因和方士柳觅等人展开彻查,但扶植柳觅的宰相皇甫博与宦官王守成勾结,在大理寺调查时多方阻挠,屡次三番给刑部和大理寺制造阻碍。   “这里你写的是我娘拼尽最后一口气将证物带回大理寺,就没有后续了?”裴南歌指着书页不解道,“那证物究竟是什么?我娘将它带回之后又去了哪里呢?” ☆、第154章 真相之中暗潮涌 第154章 真相之中暗潮涌   沈铭斐皱了皱眉:“因为我只是听说和推测,并没有查到明确的记载,所以我没有贸然写上来。”   “我是听说当年的那个证人是个宫女,她指认说并不是柳觅害死了先皇,但大理寺不敢贸然采信,你爹在一次盘查真相时遇到了有心人的谋害,他处处保护证人的安危,却最后不敌凶徒的一把大火。”   说到此处他有些担忧地看着裴南歌:“我认为你爹是一个未雨绸缪的人,所以我猜,他大概是将宫女的证言整理成了什么文书,他应该是做好了这样最坏的打算。”   裴南歌捧着手里的书册沉默下来,原来先前那个可怕的噩梦并不是她凭空的幻想,而是在听过各种各样的说法之后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恐惧。   “而事实上是,他已经尽了全力,”沈铭斐怜惜地看向裴南歌,“听说你娘将那物证带回来之后,不久就有大理寺和刑部共同上疏劝谏当今的这位陛下严查此案,但那折子刚送到陛下手里就被打了回来,陛下并不打算彻查此案。”   “我想,当今陛下之所以睁一只,一来是因为受到宦官和某些权贵混淆了视听,二来嘛……也许这些宦官、权贵在当年帮了陛下一把,没有他们,就没有当今圣上。沈铭斐,你说……可能是这样吗?”   裴南歌将手中的书页合上,真相大白之后,她的心里却隐隐有种不安盘桓。   眼下计较这些已经没有太大的用处,因为那位不肯接受谏言的九五之尊,现在或许正在经历与他的父辈一样的挣扎,他也饱受金石带来的痛苦,不知今夕何夕。   裴南歌不知道大理寺的其他人是否知道,但她还是理智地选择了沉默。   沈铭斐不会清楚她心里的计较,只当她还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重重叹了口气又说了几句安慰她的话才缓步离开。   待他走后,裴南歌将小册收好,扶着门板从屋里走出来,迎面就遇上不知何时站在拐角处的薛主簿。   “裴姑娘!”薛主簿见着她后就匆匆走上前来,目光还望着沈铭斐离开的方向,“姑娘和沈铭斐可是旧时相识?”   裴南歌回头望了一眼沈铭斐离开的方向,狐疑着点了点头:“我们两家算是旧时相识,我与他是儿时伙伴。薛伯伯……这怎么了?”   薛主簿垂着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其实也并不是特别严重的事情……沈铭斐是经由太医推荐而来的,为人也颇为友善,本来也不该由我来诸多挑剔……”   “薛伯伯有话不妨直说。”裴南歌皱了眉,她其实受不住这些在官场里摸爬滚打太久的人这种弯弯拐拐的说话方式,从来一针下去不痛不痒见不到血。   “其实是……最近一段日子,有许多人说瞧见沈铭斐在大理寺中做些偷偷摸摸的事,当然,这只是别人随口说说,我并没有亲眼所见,也当不得真。”薛主簿的措辞比较温和,估摸着是顾虑裴南歌与沈铭斐家有交情。   裴南歌弯着唇角浅浅一笑:“原来薛伯伯说的是这件事。其实是因为不久之前我提起说我很好奇我爹当年的事,可能沈铭斐想帮我,所以就在大理寺中四处找人问当年的情况罢。”   薛主簿听了这话才稍稍舒了一口气,却又惊道:“原来姑娘是想问当年大理正的事?姑娘可以直接来问我司任何一个人,只要当时在大理寺的人,应当都能替你解答疑惑。”   裴南歌感激一笑:“不碍事,先前沈铭斐已经帮我问到了。”   薛主簿点点头,不无惋惜地叹息道:“你爹很尽责地查了那件案子,但是当时卢龙三镇的局势已经不在控制之中,陛下想要坐稳他的位置,无暇顾及这件案子,况且如果追查下去牵扯出皇室的秘密,那就更是不该。”   “卢龙三镇?”裴南歌惊讶道,“这个案子跟卢龙有什么关联吗?”   先前沈铭斐的记载只字未提到卢龙,而从这位一直效力大理寺的薛主簿口中却听到了卢龙这个熟悉的却并不是出现在此处的名称,裴南歌在惊讶之余,又有着深切的不安和惶恐。   “沈铭斐没有告诉你?”薛主簿只顺带一问,接着就开始自己说起实情,“说来也巧,当年支持方士柳觅留在皇宫中的宰相皇甫复,以及事后咬定柳觅是凶犯的宦官王守成,他们都与卢龙本土的割据势力有着莫大的关联。”   “他们很可能是出于某些目的纵容卢龙割据?”裴南歌压低了声音,这个结果太过意外,意外得让人措手不及,她很想知道,她的父亲当年查出的真相,谋害先皇的凶犯,究竟是谁,有着怎样的目的。   “你爹当年执意查出柳觅此案的真相,却在查明真相之后遭到奸人所害,不仅如此,他所查明的真相也随着我司递上去的折子石沉大海,陛下不会关心真相,他也不会去查明真相,因为如果查明真相,他就得不到皇甫等人的支持,将会内忧外患一起袭来。”   “原来如此,”裴南歌此刻的心情很复杂,“跟朝野之中的阴谋有关,所以大理寺也是无能为力的。多谢薛伯伯,我想我已经知道了真相,其实也许根本就不需要所谓的证人和证物,王守成党羽的意图太鲜明,如果不是故意避而不见,谁都会看得出来。”   关于她父亲的真相,如今她终于以一种最简单的方法获悉,但关于另外一个人的真相,却又成了一团迷雾。   有些事情一直沉淀在心里,她不说,并不表示不会有一天尽数浮出水面,而她偏偏又是打小就在大理寺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人,她见识过形形**的案子,遇到事情总会忍不住去刨根究底。   可是她从来没有预料,从来不敢去设想,有朝一日,她要去刨根究底的对象,竟然是沈铭斐。   裴南歌简单谢辞了薛主簿,这个让她在无意当中获悉真相的人,然后循着沈铭斐离开的方向疾奔而去。   漫天的阴郁如同一张灰色的面纱,遮挡了蓝天也遮挡了她的眼帘,她恍恍惚惚只能看见脚下茫茫的交错的路,东南西北,没有哪一处地方能够找到沈铭斐。   她可能只是想问一问他,他是不是忘了告诉她。 ☆、第155章 无所遁形的往事 第155章 无所遁形的往事   萧武宥和李子墟急匆匆赶进宫时,肃穆的气氛几乎就快让人误以为这个森严的皇宫里正在经历一场暗潮汹涌的皇权更迭。   但当他们与裴寺卿等人会和时才知道,当今圣上只是因为服食金石丹药过度而昏迷不醒,太医正在诊治,虽然不见起色,但也确实没到昭告天下国君驾崩的地步。   “大理寺情况如何?”殿内站着大理寺和刑部的几位高官,裴寺卿一见着萧武宥二人就迎上来问起大理寺安顿情况。   “一切已经交代妥当,并没有走漏风声。”李子墟垂着头压低声音回答他的话。   裴寺卿朝其他几位官员简单说了几句,就拉着李子墟和萧武宥二人退出殿外,又自衣袖中取出一方纸包,悄然塞到李子墟手里:“把这包丹药拿回去找个信得过的人查验,切记,一定要信得过。”   李子墟接过纸包,左右望了望四下无人这才放心收好,探询道:“不知沈铭斐是否合适?”   “他是新来的医工吧?”裴寺卿想了想,“他的事我多少听说过,应当不会出什么差错,记住了,一定要仔仔细细查验,任何一点可疑的地方都不能放过。”   李子墟点头应下:“陛下现今的情况真的是服食丹药过度?”   裴寺卿摇摇头:“说不准,情况很复杂,金石本就对身体有损,陛下服食这些丹药的时日不短,确实极有可能是服食过度造成了损害。”   “听说之前先皇当时也是如这般状况……”李子墟收好纸包,有些忧心地说出了自己的揣测,“会不会也跟先皇时一样,有方士在这丹药里掺了别的东西?有没有可能这些丹药就是之前柳觅炼来供先皇服食的?”   裴寺卿闻言紧紧皱起了眉头。   “但愿不是,”裴寺卿叹了一口气,“就算是,我们也无法证实……”   “为什么?”李子墟不解道。   “因为当年严惩柳觅之后,宫中所有由柳觅炼制的丹药都被皇甫等人一并焚毁,想要找到当时的丹丸根本不可能。”   “丹丸被焚毁了,那方子可是还有留下?”李子墟似乎仍然抱着希望,暗自瞥了一眼萧武宥希望能得到解惑,但萧武宥却垂着头似是在沉思。   事实上,萧武宥从进宫之后一直皱着眉一言不发,尤其是在见到裴寺卿之后更是沉默到底。一来是因为他与裴南歌的事多少还是有些愧对裴老爷子,二来是他获悉了与萧家密切相关的真相之后不知道如何面对裴老爷子,三来是他确实对宫里突如其来的变化感到意外。   裴寺卿深深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重重叹了一口气却不再回答他的问题。   “我猜,”一直沉默的萧武宥终于抬起头来望向老爷子,“当年南歌他爹爹拼死保护的证物,就是这张方子,或者说还有当时幸免于难的丹丸?这些都是证明柳觅无辜的证据。”   裴老爷子无奈地点点头:“可他遭奸人所害没能亲自把那些证据带回来。后来,南歌她娘带回大理寺的就只剩一张柳觅拒不认罪的口供,他供述了炼制丹药的方法和所需材料,我们按这份口供拟写了折子上呈,可这折子却被打压下来,直接进了焚字炉。”   “简单说来就是……现在无从对证了,是吗?”萧武宥微微蹙起了眉梢,现出淡淡愁绪。   “权且将这两件事分开来看罢,”裴老爷子说到这个问题也比较头疼,“你们的任务就是查明这一次的真相,至于柳觅那件案子,已经拍了板也定了罪,柳觅也得到了他应有的刑罚,你们就别再往那件案子上去想了,即便真有什么关联,关乎皇家声威,也不是你我能左右的。”   萧武宥听得明白他的意思,在这样的关头他也同样觉得,这件事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一码归一码。如果不是今时今日,裴寺卿主动提起当年,没有人会再刻意记得那本被丢进炉子里的奏疏,也没有会想到不久之前,大明宫里还有一位叫柳觅的方士深得圣宠……   “我不希望你们重蹈我儿子的覆辙。”老爷子走到萧武宥和李子墟身旁,双臂重重覆上二人的肩头,语气是难得的语重心长。   萧武宥眼含愧疚地看着这位慈爱的长者,无法真正狠下心来,像裴南歌说的那般理直气壮地先斩后奏,他甚至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荒唐的决定,一时之间让理智迁就了冲动,或许,他们明明还有更好的办法。可是,更好的办法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我听说萧娘娘也因此病倒了,你固然担心她,但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还是莫要轻易前去探视为好,以免被人冠上结党或是密谋造反之名。”   裴老爷子的提醒让萧武宥猛然一惊,脑海里又想起先前裴南歌说过的话,裴寺卿到泉州意外查到有认证指认萧武宥一家人并不是萧妃的亲属,如果这个人证是有心人刻意为之,那么有此一个就绝对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萧家有如今的权势,倚仗的是萧妃娘娘,而萧妃娘娘倚仗的是当今圣上对她的宠爱,而如果当今圣上真的有什么不测,皇后携太子登基,势必会对萧妃母子大肆打压,这样一来,别说是宠爱,就是在宫中立足的根本都不复存在,到那时候,任何一点小的变数,都足以让萧家永不翻身。   “南歌应该都已经告诉你了吧?”裴寺卿负着手,虽然是在同萧武宥说话,却并没有看向他。   萧武宥垂着头,不知道应不应当告诉这位严谨又和蔼的老人,他的孙女已经悄悄与他私定了终身。   “你不必诸多顾虑,她是我的孙女,她什么脾气我很清楚,”裴老爷子看起来甚为无奈,“我没有将她关起来,是因为我知道关不住她,而且我不知道如何把真相告诉你,由她来说或许更适合。”   萧武宥这才诚实应道:“南歌确已将您查到的线索告诉了晚辈,晚辈替萧家感谢寺卿没有偏听那人的片面之词。”   裴寺卿又叹道:“我能帮的也只有这些,你应该明白我反对你与南歌往来的真正原因。” ☆、第156章 不能拒绝的重担 第156章 不能拒绝的重担   萧武宥依旧低着头,看不出情绪,但坚毅的语气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坚持:“待情势好一些,我会去求见萧娘娘,请求她代替我爹请辞,离长安越远越好。”   “所以你打算不征求你的意思,直接去找萧娘娘?”裴老爷子扬着眉,眼神之中却带着一种赞许的期待,“也好,你爹对权势过于执着,有些时候或许反而会害了萧家也害了萧娘娘。”   萧武宥轻轻颔首:“她在这深宫中的时日比我们长,她比我们都明白怎么做才好。”   裴寺卿重重拍了拍萧武宥的肩头:“其实你本来有大好的机会可以一展拳脚,何苦呢?”   “身在动荡中又何来宏图锦绣,”萧武宥轻轻摇了摇头,“如果大理寺和朝廷容得下我,我自当继续主持世间公道,如果人间公义已不需要我萧某人,那又有何处不是故乡呢?”   裴寺卿似笑非笑看着萧武宥,似乎那个名叫隔阂的东西正在一层一层缓缓剥开。   “罢了,你们先回大理寺去吧,皇上这边有我和刑部尚书守着。虽然内应还没有找出来,但这次不得不与刑部协作,他们若是有什么举动,你们切记要多加忍耐,不可与人冲突。”   从三品的大理寺一把手,将最重要的担子交托给两个后辈,就像是在弯成一项关于承袭的仪式,简单却庄重,让人难以拒绝,更不能亵渎。   李子墟和萧武宥二人恭敬告辞,各自怀揣着心事走出了大明宫。   萧武宥的脑子里更多地想的是案情,比如丹丸之中究竟掺杂了什么东西,比如此次的案件是否真的与当年的案子有关,比如当裴南歌知道她爹当年的事情之后会不会一时冲动硬着头皮调查……   还比如他究竟能不难呢过说动固执的萧家人心甘情愿放下这些虚无缥缈的权势。   而李子墟想得没有他那么复杂,却也不会比他好过。自从一大清早在萧武宥家中正好撞见裴南歌之后,他就总是隐隐觉得这二人之间这样似乎不对,但究竟如何才是对的,他自己也说不好。   于是当沉默的伙伴走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时,李子墟猛然意识到他二人之间的气氛有多么奇怪,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   “萧兄……你跟南歌……真的……那个了?”很多话其实都是要等问出口才明白要问下去有多么艰难。   “哪个了?”正在想着其他事情的萧武宥没能立即明白李子墟的意思,偏过头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就是……就是孤男寡女、干柴烈火、酒劲上头就那个……”李子墟挠挠头,自认为自己已经尽可能将语气放得大方自然,“当然我是觉得你们有可能只是很单纯看了一宿的星星,尽管昨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雨。”   “请问你家的屋顶和小院里下了雨还能看到星星?”萧武宥好笑地看着他。   “好像确实看不着,”李子墟煞有其事地想了想,认认真真地回道,“当然还有可能你们只是喝酒对诗对得忘记了时辰,或者是南歌她一大早过来唤你……”   萧武宥忍着笑意,轻轻咳了几声,故作严肃道:“其实我们昨晚只是听了一宿的雨。”   “我就说嘛……”李子墟一拍手,用一种松了一口气的眼神望向萧武宥,间或还隐隐有种莫名其妙的得意。   尽管,没有人真的明白他那股子得意劲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他刚想开口说话,就见萧武宥凑到他近前,诡异地笑着又添了一句:“你真的相信?”   李子墟的神情瞬间黯淡下去,萧武宥敛起笑意很是认真地朝他道:“你我也算是生死之交,我也没必要瞒你,你所看见的就是事实,但南歌毕竟是姑娘家,你莫要对外人提起此事,免得对她清誉有损。”   “这些我都知道,我也不会对别人提起,可是我就是想说……你俩这样好像不大好……你方才怎么不跟裴寺卿坦白?”李子墟说得倒很是实诚,在他看来这件事上吃亏的必然是裴南歌,所以心中的秤杆也不由自主倾斜向弱势的一方。   “坦白?”萧武宥诧异地看着他,“你倒是说说,我要怎么坦白才好?”   李子墟刚想开口说这只是小事一桩,可话一到嘴边就真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多犯难,难不成真的让萧武宥大庭广众之下坦白自己拐跑了寺卿的宝贝孙女?光是想想后果,他就觉得自己问的问题实在是太蠢了,顿时就为自己方才的质问感到理亏。   “话虽如此,可是你还是要对南歌好一点才行……”大抵他还是觉得自己是旁观者清,所以还能对官位比自己大的人说出这样的嘱咐。   “李子墟!”还未等到他说完,萧武宥就扬声打断了他的话,“你该不会是对……”   “没有!我绝对没有!”李子墟赶紧表明自己的态度,“我对南歌只有兄妹之情,没有别的想法!”   萧武宥耸了耸眉笑得隐晦:“你误会了,我其实是想问你是不是对我有非分之想。”   李子墟陡然沉下脸来没好气哼哼一气之后就懒得再搭理萧武宥,本来说实话也是他自己爱管闲事才落得被人消遣的下场,想一想其实他还真自己感到委屈。   萧武宥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李子墟的肩膀,其实在枯燥的探案过程中偶尔来一些这样的消遣也不失为一种最直接的调剂,当然了,与他一路南下淮南道,破过不少案子的李子墟,是他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不会不明白他的意图。   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将话题转移到案子上,就听得一阵熟悉的男声越走越近,说的话足以让他面色不善。   “虽然李兄对南歌没有非分之想,可也许在下对南歌还有些想法,就是不知道大理正的眼里揉不揉得进沙子。”   沈铭斐眼含笑意,不急不缓走到二人面前,明明他手中什么也没有拿,却让人不由自主地认为他此刻正摇着纸扇,颇有当年王羲之的英姿洒脱。 ☆、第157章 针锋相对的照面 第157章 针锋相对的照面   萧武宥的脸色明显青了下来,但他却还是远远地朝着沈铭斐笑了笑。   “儿女情长其实跟查案一样,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真相就在那里,谁也不能心存侥幸,指着模模糊糊就瞒天过海。”   萧武宥话里自然是意有所指,指的是什么,他明白,沈铭斐明白,李子墟也明白。   可是李子墟有点不明白的是,沈铭斐那句看来就似玩笑的话语怎么能霎时间就惹得萧武宥这般不高兴。   兄弟的真义是两肋插刀,而这时候可以出来圆场的,也可能是李子墟。   他走到沈铭斐身前,一如往常般拍了拍肩膀,试图用满满的笑意让沈铭斐赶紧结束这个尴尬的话题。   “瞧我俩,说话说得太专心,都没注意到已经要到大理寺了,话说沈兄你这时候出来可是寻到了什么线索?”   李子墟灵巧地挡在沈铭斐和萧武宥二人当中,二人你来我往的凶狠视线几乎快要在他身上戳出几个窟窿。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沈铭斐,他扬起眉梢恍若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般:“你们这是被裴寺卿叫进宫里去了?”   裴寺卿离开大理寺的时候只交代说是宫里传召,别的情况众人都不知情,但如今沈铭斐看见萧武宥和李子墟二人从内城方向过来,心里多少也能猜到跟宫里有关。   萧武宥在身后轻轻笑了起来,声音不大,却让李子墟听得毛骨悚然,于是他赶紧想着方把话题带到比较正常的查案方向,希冀借此来缓和这两个人之间的暗潮汹涌。   “寺卿有任务交给你,”李子墟说着就拿出了先前老爷子交给他的丹石,“这纸包里的物件你好好查验看看是否有异。”   沈铭斐皱起了眉头有些不解地看着李子墟,似乎不太明白李子墟是要传达老爷子什么意图。   “你们是想要让我查什么?”沈铭斐眼角带笑,但笑容却看着并不是那么亲切。   “你能查到些什么,就是什么。”萧武宥的气势很坚定,似乎是铁了心不给沈铭斐好脸色。   沈铭斐不怒反笑:“沈某人才疏学浅,上头的大官不吩咐清楚让鄙人查验什么,鄙人未必能如各位的愿。就如众位所知,鄙人只会查验尸体,至于这些事……建议你们还是另请高明罢。”   李子墟倒是想从中调和,但眼看着二人就这么针锋相对起来他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只能一个劲使眼色暗示他俩不要意气用事。   “沈兄弟,你也别这么说,萧兄他也有他的难处,这是裴寺卿吩咐的事,我们都是在替朝廷做事的,好多事情我们说了不算。”   沈铭斐这才了然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这事儿看来跟皇宫脱不了关系,是不是还跟皇上有关?”   被他这么一说,李子墟也有些不知所措,毕竟得了裴寺卿的命令是要保守秘密,但如今沈铭斐的步步紧逼又实在让他为难,说实话吧,对不起裴寺卿的嘱咐,不说实话吧,又觉得对不起兄弟情义。   倒是萧武宥反倒笑了起来:“据说这是方士们炼制的长生不老丹丸,你见多识广,好好查查这里面的东西会不会伤身子。”   他尽可能将意思说得隐晦,不去刻意深想,没有人会想到此刻他们的国君正昏迷在龙榻之上,生死未卜。   沈铭斐也跟着笑了起来:“萧兄你早些这么说,沈某人也早就明白了。既然是裴寺卿的吩咐,那我们自然不会马虎,况且沈某人办事也不会马虎。”   萧武宥冷笑了几声,李子墟见状赶紧把纸包往沈铭斐手里塞,生怕他二人再起什么冲突。   沈铭斐刚要伸手去接,忽然,裴南歌不知道从何处走了过来,怒气冲冲上前将纸包塞回到李子墟手里。   “这包东西不能给他!”裴南歌因为一路疾奔而不住喘息,但她的语气急切而激愤,让人不能不为之诧异。 ☆、第158章 避无可避的猜疑 第158章 避无可避的猜疑   “这……”李子墟大睁着双眼看着眼前的突发情况,一时反应不过来小妮子的意思,“裴南歌你怎么了?”   裴南歌先前本也就是一时脑热冲了前来,倒还真没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做,这会儿被李子墟这么一问,她才稍微冷静下来可以仔细权衡自己做出这个决定之后可能会带来的各种后果。   她并不知道那个纸包李包着的是什么,她只知道他们从宫里回来,这纸包里的东西与宫里的局势有关。   但就在遇到他们之前,她才刚刚对这位儿时的伙伴产生了怀疑。   裴南歌并不是那种会因为自己的任性而置他人感受于不顾的人,也不是那种不计后果搅乱大局的人,当然她更不是那种不讲义气背信弃义的人。   所以她一边平复心绪,一边茫然地看向沈铭斐,希冀从他的神情之中看到自己这种怀疑的可笑,但不幸的是,当她心里怀疑的种子生了根,无论再怎么浇灌,也开不出一朵信任的花。   “我是说,这包东西这么重要,你不能就这样给他,”裴南歌的情绪已经渐渐平复,还能勉强挤出若无其事的微笑,“按规矩不是还是先回到大理寺让薛主簿他们把这物件现下的状貌先记下来,再让沈铭斐查验吗?”   她心中的秘密不算大也不算小,只是刚刚足以毁掉一段情谊,一段难能可贵、出生入死的情谊。   听到她如此辩解,李子墟也觉察自己的行为欠妥,于是也就是对裴南歌的反常举动不疑有他。   “就这点事?瞧你那认真的模样,我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大错呢。”李子墟轻笑着将纸包收好,准备回大理寺先交给薛主簿他们做个记录。   萧武宥狐疑地看着裴南歌,却被小妮子看似没心没肺的笑容给堵了回来,倒让他的担心显得有些多余似的。   只有沈铭斐含着微笑站在原地,什么话也不说,就像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守卫者。   萧武宥像惯常那般伸出手想要将裴南歌的手心握在掌中,却不料小妮子只是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掌,就挽着他的手臂把他和李子墟往大理寺的方向推去。   “五哥,我有些事想跟沈铭斐说,就不打扰你们回大理寺处理公务了……”   萧武宥的脸色因为她的这番话又青了几分:“你与他有什么可说的?”   沈铭斐也含着又是惊喜又是疑惑的神情问道:“是啊,南歌你这是要与我说什么?”   裴南歌忍着心里头的怒气,奉上违心的笑意,还假意跺了跺脚以示对沈铭斐健忘的抗议:“你忘了我之前向你请教的那件事了?你不是答应了回头会替我查些医书的吗?”   沈铭斐似乎有些明白小妮子好像是在说先前托他查阅卷宗的事,他只当小妮子是碍于此事不合规矩必须要避开萧武宥,也就模棱两可默许了此事的存在。   裴南歌又略带愧疚地望向萧武宥,继续笑嘻嘻糊弄过去:“五哥你别想太多,我就是之前拜托沈铭斐帮我查些验伤方面的问题,我问完就回去,没事的。”   萧武宥疑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沈铭斐,嘴唇动了一下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面色不善地点了点头,带着李子墟走远了。   “难道是你爹的那件案子你发现了别的线索?”沈铭斐想了想不久之前才告诉她的事,自己先做起了揣测。   裴南歌背对着他,双手紧握成拳,她丝毫不怀疑,如果她此刻转过身去,一定会是一副仇恨深重的愤怒模样。   “沈铭斐,你真的当我们是你的好朋友吗?”她的肩膀开始轻微地抖动,似是隐忍到了极致。   “怎么突然这么问?我自然当你们都是出生入死的好朋友。”沈铭斐不假思索回答了这个问题,当然,他或许并不知道问出这个问题的人正在经受怎样的心里挣扎。   “既然如此,”裴南歌深吸了口气,缓缓转过身来,直直望向沈铭斐的眼底,“那你为什么要与茅溉他们串通?” ☆、第159章 无法两全的情谊 第159章 无法两全的情谊   沈铭斐的面色在听到裴南歌这番直截了当的询问之后顿时变了几番,最终他只是唇角上扬冷冷淡淡道:“裴南歌,我说你这是在怀疑我?该不会就是因为我与你五哥小吵了几句就来报复?你可还真是……护短。”   其实沈铭斐的话多少有几分取笑的意味,但此刻裴南歌却没有功夫,也委实顾不得他到底是什么样的语气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没有道理不怀疑你,”裴南歌依旧紧紧攥着拳头, “就在不久之前,你将所谓的你所查到的情况告诉了我,可是你却偏偏遗漏掉了关于卢龙的那一部分。”   沈铭斐波澜不惊道:“有吗?我不记得我看到过跟卢龙有关的内容。”   裴南歌轻轻笑了起来:“是吗?那还真的巧,就连没翻过卷宗的薛主簿都知道此事跟卢龙割据势力有关,你调查的结果却还不如他来得仔细。”   沈铭斐摊着手解释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疑问,但是我觉得你不应当不相信我,我们是儿时的伙伴,是出生入死的朋友,不是吗?”   “是啊,我们是朋友,”裴南歌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可是你要我如何相信,你把最关键的部分掐断不告诉我?你究竟是否知道,你隐瞒我的内容,不仅关乎我爹的死因,甚至可能关系到现在我俩脚下的这片土地!”   “南歌,就像你所说的,只是漏掉了跟卢龙有关系的那部分,而且尽管我有所遗漏,但你还是从别的地方知道了,我不笨,我若是真的想瞒着你,你当然也不可能还能从别人那里得知这件事。”   裴南歌稍微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不得不说,沈铭斐的辩解还是或多或少有些道理:“但是更巧的是,茅溉逃狱是在你进大理寺之后,而且替茅溉验伤的人恰好又是你。”   沈铭斐轻轻摇头:“南歌,你也说这是巧合,查案讲求的是证据,无凭无据你为什么会怀疑到我呢?”   “我看过之前大理寺整理的记录,如你所说,在茅溉被押去刑部之前是你和另外一位医工验的伤,”裴南歌说得愈发坚定,“但是在茅溉回来之后称自己身上有伤时,去验伤的医工就只有你一人。”   “大理寺并没有规定验伤非要由两个人来完成,”沈铭斐解释道。   “如果验伤的是你,以你的警觉,你会毫无知觉就被人下药,你会无所察觉地看着茅溉逃狱?”裴南歌对于沈铭斐的解释毫不受用。   “我也并不清楚我当时是怎么了,”沈铭斐继续辩解,“但我确实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唐律中没有规定要由我来承担责任,你可以责备我,但这并不是我的错。”   裴南歌倏尔扯动嘴唇冷冷一笑:“那如果唐律中没有规定杀人偿命,那你杀了人也不是你的错?”   “南歌,你不能这样理解……”沈铭斐说得有些急了。   “在今天以前,我也一直以为这一切都是巧合,我也从来不曾怀疑过你,”裴南歌抬起头,绝望地望向这位曾经的伙伴,“可是在来这里找到你之前,我在我家的院子里想起当初你哭着跑回来时的情形……”   沈铭斐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南歌……”   “我还记得那时候你很害怕,你说长安城会吃人,你说长安的达官贵人都很可怕,你发誓说你再也不会来长安……所以你回到南谯,你甘愿做一个聆听死者心声的仵作,我很敬佩你,”裴南歌越说越慢,“可是如今你不仅回到了长安,还进了大理寺任职,不久之后你或许就会平步青云。”   裴南歌幽幽叹了一口气,晶莹的眸子真诚地注视着沈铭斐:“你知道吗,你即将成为你当初最害怕的那一类人。你……真的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沈铭斐吗?”   “南歌,”沈铭斐亦轻轻叹息,“如果我说,你来长安是因为想见到你、在你身边,你信吗?” ☆、第160章 似有若无的伤害 第160章 似有若无的伤害   裴南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过了片刻自嘲地笑道:“我不信。”   “你不信是对的,”沈铭斐耸了耸肩,恢复了不羁的笑意,“我知道你可能因为某些原因对我产生了怀疑,但我必须告诉你,我没有做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大理寺的事,我没有做过违背良心、是非不分的糊涂事。”   他刚刚说完,裴南歌又轻声笑了起来,她不再望向他的眼眸,她甚至刻意偏转了头避开他的视线,就像是在同陌生人说话:   “我听说了,举荐你到大理寺的刘太医,祖籍卢龙,当初受了卢龙节度使举荐进京。”   一字一句,比什么铁证都要让人伤心。   沈铭斐难以置信地看着裴南歌,她浑身散发出来的疏离感无疑让他觉得重若千钧。   “是,”他颓然地垂下头,一个简单的字就证实她的推测,“刘太医确实是卢龙人,事实上,在这件事上,我确实也帮过茅溉。”   裴南歌咬着唇,愤怒地望着他。   “替他验伤的是我,但他其实并没有受伤,”沈铭斐嘴角的笑意分明是对他自己最好的讥讽,“我只管当作他身上有伤,替他看伤,至于他接下来会做些什么,都不由我的控制。”   “所以……真的是我想的那样……”裴南歌咬着牙挤出一丝笑意,“可是我觉得,你一定是受你恩师刘太医的托付,才不得不这样做的,对吗?”   她其实还是不愿意承认这个摆在眼前的事实,与这个迎面而来的残酷真相相比,她更愿意相信,她儿时的小伙伴,因为某些身不由己的苦衷不得不违背他最初的意愿。   “南歌,我没有苦衷,”沈铭斐走到她身前,“如果你坚持要把这些告诉给萧武宥或者是你爷爷,我愿意接受随之而来的惩罚,但是我必须告诉你,我没有做过违背良心的事情,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情。”   沈铭斐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你放心,大理寺交托给我的查验任务我不会作假,李子墟交给我的那包东西,我会实话实说。”   他再度留给她一个洒脱的微笑,很快就从她身旁走过。   “我不会告诉他们的。”裴南歌垂着头喃喃自语,她的声音很小,沈铭斐已经走远,他不会听到她的声音,她想,她终究还是狠不下心来将一段交情断送在自己手中。   一阵风吹来,带着浓浓的秋意,裴南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紧紧抱着手臂往前走,行到拐角处时却看到了一脸担忧的萧武宥。   “你应该避着他的,”萧武宥将淡紫色的披帛搭在她肩上,“我看得出来他对你的心思。”   裴南歌摇了摇头,突如其来的温度让她感动万分:“我确实有事要问他。”   萧武宥的眉峰蹙起,他紧紧揽过裴南歌的肩头让她直视他:“你方才究竟是为什么不让李子墟把物证交给他?”   裴南歌一怔,她不是没有想过自己撒的谎有多拙劣,但她却没料到这个谎言这么快就被人拆穿,而拆穿它的人,正好是她最不知道应当如何面对的人。   她不会将沈铭斐的事告诉别人,她没有证据,她也狠不下心。   可是她却更不想用另外的谎言去欺瞒萧武宥。   所以,裴南歌选择了一个最折中的方法--避而不谈。   这样一来,她既没有违背心里对老朋友的承诺,也不算是欺骗萧武宥。   “五哥你别生气,其实我就是问了他一些关于我爹的事,”裴南歌自然而然地环着萧武宥的手臂,与他并肩同行,“前段日子我见你们都忙,就托他帮我查一些卷宗,方才我就是与他说这个的,他把他知道的都告诉我了。”   萧武宥的眉头虽然比方才舒展,但却依然带着疑惑:“倒是忘了,之前我似乎并没有跟你说完那件案子。不过,你怎么也在这时候对那件案子起了好奇……” ☆、第161章 峰回路转的希望 第161章 峰回路转的希望   萧武宥的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是裴南歌听到耳里却觉察出了些不寻常的意味,因为此案与自己的亲爹有关,所以她分外紧张关注,又加之她这样转移了话题,萧武宥倒也真的不再谈及沈铭斐的事,她也就松了一口气。   “你是说还有别的人在查这个案子?”裴南歌忽然想起一大早李子墟来找萧武宥时说的话,意识到可能这个案子与皇宫里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有着某种关系,不由得心里更是不安,“难道那件案子跟现今宫里的情况有关?”   “如果你已经得知了当年的案子,你应该知道,你爹所追查到的真相极有可能是证明了方士柳觅的无辜,而这样一来就势必会动摇到皇甫复和王守成的势力,而他们的势力就几乎是当今圣上最大的倚仗。”   萧武宥严肃的神情让裴南歌无法不意识到案情的严重。   “我爹当年拼死保护的证据,现在真的……没办法找到了吗?”裴南歌望着萧武宥,尽管她知道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却仍旧不舍得放下心里的期望。   萧武宥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当年你爹将证人的供述记录在册,连同别的证据,与折子一同上呈给陛下,但是却遭到了打压,那本折子可能早就已经被扔进焚字库里化为了灰烬……”   裴南歌小声叹了一口气,说不出来心中的感受,总觉得自己作为大理寺世家的后代应当为自己的爹娘做些什么事来弥补遗憾,可是她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到什么办法去把爹娘的遗愿完成。   二人就这么一路走着,不知不觉就回到了裴府,裴寺卿眼下还在宫里待命,皇帝的情况不容乐观,他们这些三品大员自然也不敢懈怠。   萧武宥将裴南歌送进院里,院子里的梨花树上挂着枯叶,风一吹就簌簌往下落。   梨花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种的,树干很粗,但并不太高。   裴南歌走到树下时竟吃吃笑了起来:“现在看这树原来这么矮,小时候爬上去还不敢下来。”   萧武宥亦弯了眉眼:“那时你才多大,两只手合起来都抱不住树干。我倒是很好奇,你是怎么爬上去的?”   裴南歌吐了吐舌头,绕着树干慢慢走着:“那时我以为沈铭斐在树枝上,一心只想着赶紧爬上去看看他怎么样了,不知怎么就爬上去了,后来回过神就不敢往下走了,不过还好当时你在树下。”   萧武宥扬起了眉:“那时候我觉得你这小女娃很不懂事。”   裴南歌手扶着树干轻声笑着:“我那时候才多大呀,要懂什么事。”   萧武宥也跟着朗声笑起来,他伸出的手还没碰到裴南歌的发顶就听到小妮子惊讶叫出了声。   “怎么了?”萧武宥凑上前去想看看小妮子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大吃一惊。   裴南歌却是趴在树干的一角,盯着着一块看来颜色明显不同的树皮发呆:“这里这块树皮好像长得不大一样。”   说着她就伸出手去想要好好摸一摸那树皮,可手刚一伸出去就被萧武宥拦了下来。   萧武宥将裴南歌的手护着推到身后,自己抬起指尖叩了叩树皮,听得清脆的声音明显与周遭厚实的树干不一样。他又沿着那一圈颜色左右摸索一阵之后终是顺着那一圈弧度将那一块树干一点一点挖了出来。   裴南歌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情景,那树皮之后竟然是个巴掌大小的树洞,她禁不住好奇心的强烈驱使,伸了手就想往里面探,却又被萧武宥轻轻拦下。萧武宥扯下一根树枝往树洞里刨了几下,可以清楚听到里面有木器相撞和什么东西被翻起的声响。   萧武宥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就用树枝从树洞里取出来一件包得方方正正的羊皮,他把羊皮交给裴南歌,自己又伸手从里面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盒子。   裴南歌将手里的羊皮缓缓展开,羊皮之中包裹着一方丝绸,绸子上歪歪斜斜的字体已经因为年代久远而开始泛花。裴南歌将手中的丝绸歪来扭去终于能模模糊糊拼凑出丝绸上的内容,而看到内容的她更加目瞪口呆。   “这……这是……五哥,你看这是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位人证的供述?”   萧武宥急忙接过她手里的丝绢,登时也大吃一惊,他并没有回答裴南歌的问题,而是急切地打开了刚刚找出来的盒子。   盒子里躺着的,是一颗丹药,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年岁,但颜色依旧。 ☆、第162章 揭开尘封的过往 第162章 揭开尘封的过往   发现丹药之后,萧武宥立刻马不停蹄赶回了大理寺。裴南歌打算在自己家中再找寻看看是否有爹娘生前留下的其他物件能找出蛛丝马迹,于是在萧武宥走后在家中又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确定没有找到其他的物证,这才也赶往大理寺将情况告诉萧武宥。   出乎她意料的是,沈铭斐他们正在单独空出来的屋子里搜查检验,与他一起的除了李子墟和萧武宥二人,还有来自宫里的两位太医,裴南歌从薛主簿的私语之中得知两位太医都是萧娘娘的亲信,是裴寺卿准许了从宫里出来协助大理寺查验工作的。   “银针没有变化。”沈铭斐将刺过丹丸的银针拔出来后举在空间观察了一阵,银针颜色如常没有变黑,李子墟也依他的样子刺了几针,结果一样。   沈铭斐将那颗丹丸放在桌案右旁,裴南歌隔得并不太远,刚好可以辨认出那块就是她与萧武宥在树洞之中发现的丹药。   而宫里来的两位太医似乎是从其中一颗丹丸之上削了一小块煮成了汤,汤碗一端上来,裴南歌就嗅到了淡淡的难闻气味。   太医一边摇着药汤,一边用银针仔细搅动,时辰过去许久,药汤未见显着变化。太医又将蘸了汤药的银针喂给试验的松鼠,众人观察了许久,那松鼠舔了几口银针表面之后并没有什么异常反应,只是动作比之前迟钝,足步摇晃不稳像是在乱舞。   一位太医指了指桌案右边的丹丸道:“经查验,这颗陈年的丹丸之中并没有发现毒物残留。新的这颗丹丸里也没有发现毒物,但似乎因为掺杂了别的石粉”   “究竟是何种石粉?”萧武宥径直问道,因为那一块看来崭新的丹丸来自当今圣上的炼丹房内,很有可能它就是导致圣上昏迷不醒的罪魁祸首。   “这……”年长的太医吞吞吐吐,说不出究竟。   “是水银,”裴南歌缓缓走上前来,“就是相传始皇陵墓中汇集成百川江海的水银。”   年长的太医捋着胡须点了点头:“汉朝人撰《别录》一书,载曰‘水银生符陵平土,出于丹砂’,用在炼制丹药之中似乎也较为常见,可是小姑娘你如何知道这其中有水银?”   “味道,”裴南歌说着指向了那只摇摇晃晃的松鼠,“你们煮成水的这部分虽然含的水银不多,但是一遇热之后味道就会稍微变得明显。况且你们再看那只松鼠,它步伐不稳、行动迟缓,你们沾的那一小部分或许对大的动物不会造成什么影响,但是对松鼠却不一定。”   “以前我听说过服食丹药之人大多都会有这种迟缓、暴躁、虚浮的症状,医者解释这些症状是由于炼制丹药的砂石之中含有水银而造成的,太医你方才也说,以水银入丹药并不罕见,所以我推测这颗丹药里也有分量不少的水银。”   裴南歌的话很显然得到了两位太医的赞同,他们频频点着头,将她的推测结合他们的查验记录在册,一并报呈给萧武宥过目。   萧武宥接过册子浏览了一番之后摆摆手示意沈铭斐先带两位太医回宫向萧妃复命,他相信仍在宫里的裴寺卿一定会密切留意着大理寺这边的局势,所以并不需要他和李子墟刻意再进宫一趟禀明情况,由这两位太医回去将事情交代清楚就足够了。   而他则打算与李子墟商量发现了这样真相之后,他们应该怎么做。   他并没有遣走裴南歌,相反,他觉得裴南歌在这件事情上,有权利知道真相。   “我爹当年的推断没有错,”在两扇门板合上的瞬间,裴南歌终于忍不住先开口,“柳觅并没有做过谋害先皇的事,他的确是无辜的。”   萧武宥点了点头,将先前他们找出来的丝绢摊开放在桌案上,李子墟看得目瞪口呆:“这就是当初那封消失的折子?”   “是,也不是,”萧武宥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一封或许不是当年裴寺正递上去的折子,但他当年递上去的折子后面必定会有这丝绢上记载的东西。”   李子墟将丝绢拿起仔细看了看:“我明白了!当年南歌他爹一定是料到那封折子必定会被压下来,所以就将证人的供词誊写在折子后面,并将有证人签子画押的原本连同至关重要的证物一并藏了起来。” ☆、第163章 难以振奋的真相 第163章 难以振奋的真相   萧武宥也对此表示了赞同:“裴寺正当年或许只是单纯地想着不能让真相随着他本人长埋于土,所以就将这些东西藏在他自家的院子里,希望有朝一日能被后来人发现这些真相,替当年的冤案沉冤得雪。”   “可是我爹他没有想到,就在不久之后,我们的另外一位皇帝,正在经历着同当初无比相似的一幕。”裴南歌望着桌案上扔未撤下的丹药和银针,不由得无可奈何。   “如果柳觅真的是无辜的,那先皇之死就与皇甫复和王守成脱不了干系。”李子墟托着腮陷入了思考,“我可是听说,王守成跟卢龙节度使来往甚密。”   “你们觉不觉得,这些事情,包括茅溉那件事,怎么都那么巧与卢龙有关?”裴南歌抱着手臂,不禁想到了不久之前,她在街上与沈铭斐就这个问题产生了争执,以至于就连她看来最好的伙伴,也不得不与卢龙扯上千丝万缕的联系。   “皇甫复当年可谓是相当支持刘氏接手卢龙节度使一职,不过王守成嘛,朱氏掌控卢龙的时候他支持朱氏,刘氏掌控卢龙的时候他也是支持刘氏的。”   “墙头草,两边倒,”李子墟嘲笑道,“不过他俩似乎不存在什么共同的利益,当年举荐柳觅进宫炼丹的又是皇甫复,为什么他会跟王守成一起主张处死柳觅呢?而且事后皇甫复不是被罢了官吗?当他如何要帮助一个宦官骑到自己头上?”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裴南歌惊呼,“皇甫复之所以和王守成一同主张处死柳觅,其实是为了掩饰他自己的阴谋!”   “阴谋?什么阴谋?”李子墟不解道。   “我们试想一下,当年柳觅是被大理寺缉拿的逃犯,他不会不知道柳觅的罪行,为什么他明明知道却还要举荐柳觅入宫替圣上炼制丹药呢?”萧武宥倒是明白裴南歌接下来的推断,于是他先开了口引出推论。   李子墟托着腮稍微想了想道:“要么是因为先帝求长生心切不肯又听信了传言,要么就是他故意让柳觅留在先帝身边。”   “先前你也说过,皇甫复一直以来都支持刘氏一族出任卢龙节度使,所以你再试着想一想,他让柳觅留在宫中炼制丹药,有什么好处?”萧武宥继续引导着推断。   “一来是让先帝越来越沉迷炼丹求药之中荒废国事,二来是想借由先帝对柳觅的深信不疑从而巩固自己的地位,借着柳觅和炼丹这一层关系,想方设法让先帝听信他的话,到时候他举荐谁做卢龙的节度使,先帝都不会反驳。”   李子墟的推断比之初到大理寺之时已经完善许多,至少已经让人可以看到一个成熟且理智的大理寺中坚力量。   “我猜,一开始,王守成与皇甫复支持的势力也许一样,但后来可能朱氏给了王守成更多的好处,于是王守成变成了两面倒,外表看起来他可能只是立场不坚定,但实际上,他是隐藏在刘氏势力中的内鬼,暗地里替朱氏来扳倒刘氏。”   裴南歌一面说着自己的假设,一面将分析着各种的可能性。   而她的说法无疑也得到了萧武宥和李子墟的赞同。   只听得李子墟又道:“可是到后来,先帝驾崩,他们两股势力都希望占夺先机,在即将继位的新帝登基之前就巩固好自己的势力,但是在这个过程中,皇甫复并没能比过宦官王守成。”   裴南歌也学着他的模样托着腮帮子开始推理:“或许在这个更迭当中,当今圣上原本就对皇甫复的权势相当忌惮,又加之对柳觅一案的心照不宣,所以势必会在心中更加倾向于看来对君权没有威胁的宦官王守成等人。所以,这一场斗争中皇甫复输给了宦党。”   萧武宥的眉头似乎蹙得更深,眼看着案情已经几乎浮出了水面,他却丝毫没有开心的征兆。   裴南歌担忧地扯了扯他的衣袖:“五哥,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说的不对?还是你又发现了什么疑点吗?” ☆、第164章 串联的蛛丝马迹 第164章 串联的蛛丝马迹   萧武宥这才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我们查到的这些,要怎么去调查,又怎么去把真相公告天下……”   他的话刚刚说完,裴南歌和李子墟也陷入了沉默。是的,在大理寺探案的过程中,他们大多时候都只需要思考怎么去找寻真相,因为只要一旦找出真相,公平和正义就一定会得到伸张。   但是今时今日,他们面对的案件看起来并不复杂,各个要素都很清晰,真相也近在咫尺,可他们却不知道怎么样将真相告诉世人,或者说,某种程度上来讲,他们根本不能将真相告诉别人。   是啊,他们难道要昭告天下人,他们现在的皇帝,因为某些不能说的原因,纵容有心之人将先皇死因的真相长埋于土?   “你还记不记得裴寺卿在宫里对你的嘱托?”这时候却是李子墟打破了这种不寻常的沉默。   “我记得。”萧武宥点了点头,他当然不会忘记,裴寺卿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千万不可以因为对真相的过于执着而钻进牛角尖中,困住自己无法动弹。   “那你也就不该忘记,我们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查明皇上昏迷的真正原因,”李子墟说着就将桌案上那颗崭新的药丸用纸包好举了起来,“而如今我们查到,这颗丹丸之中含有大量的水银,皇上极可能是服食过多导致昏迷不醒,现在,你来选,是继续去追查当年的往事,还是先把与这件案子有关联的人揪出来?”   萧武宥抬起头看了李子墟一眼,自他手中接过纸包:“丹药是谁炼制的?方士又与哪个太医往来频繁?”   李子墟倒是对他的这一反应并不意外,反而满是期待地微微一笑:“我早就查过,炼制丹药的方士姓余,前些日子触怒龙颜,被打发回乡下了,与他来往密切的是……刘太医,举荐沈铭斐来大理寺的那位刘太医。”   “刘太医?”萧武宥和裴南歌异口同声地发出了问题,只不过不同的是,萧武宥的神情明显要比裴南歌震惊,而裴南歌的眼神之中带着一种微微的躲闪,她不曾预料到,即便她不说,真相也会如此之快地逼近他们每一个人。   萧武宥紧紧攥着手里的纸包:“被打发回乡下的方士老家在何处?现如今他身在何方?”   “他老家在光州,”李子墟无奈道,“不过他已经死了,回乡的路上遇到了劫匪。”   “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萧武宥又微微皱了皱眉,嘴角不由得扬了扬,他这样的表情通常表示他寻到了某些蛛丝马迹。   “也就是前一阵的事,”李子墟在脑海里搜寻记录的模样有些好笑,但不能否认他是认真在想,“对了!那时候你还没回来呢,就在茅溉逃狱之前不久。”   “茅溉逃狱之前不久?”萧武宥的眉头依旧没有舒展,“老家是在光州……”   很快萧武宥的脸上就浮现出笃定的笑意,他成竹在胸的模样让人很难不去相信任何一个案子都会很快水落石出。   裴南歌不是傻子,光州与高邮的方向相同,再把茅溉逃狱的那件事联系起来仔细一想,但凡稍微明白个中因由,都可以循着蛛丝马迹找出茅溉逃狱的真正原因。   只是裴南歌有些动摇,她不能确定,不把沈铭斐的事情告诉萧武宥他们,会不会成为破案的阻碍,如果沈铭斐真的与茅溉等人的势力同声同气,他又会不会阻止案件的进展……   她心里很乱,但还是可以听到一个清晰的声音在告诉她要相信那段出生入死的情谊,也相信她心里的决定。   “看来是时候再去会一会茅溉了,这一次,我们问些跟这位余方士有关的问题,相信他逃狱的原因也会很快就清楚了。”萧武宥笑着说完这些就迈开步子往外走。   李子墟配合着点点头,跟着萧武宥一前一后就走出了屋子。   裴南歌扶着陈旧的门框,还是有些犹豫应不应该继续跟着他们二人前去,尽管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第165章 探牢房再查茅溉(1) 第165章 探牢房再查茅溉(1)   最终裴南歌还是若无其事地出现在了关押茅溉的监房。   从阳光明媚的屋外进到监房里,那扇木门就像是崇山和峻岭,将明亮统统挡到了房子外面。   犯人茅溉依旧披散着头发,蜷缩在监房的一角,地上散落的茅草看上去都要比他更加干净整洁。   “你们又来了?”茅溉的声音低沉得就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一般,“怎么?都过去这么久了还不死心,还想逼着我供出谁是共犯?”   “那倒不是,”萧武宥从容迈着步子往前,“而今你不用说,我们也已经推断出谁是共犯。”   茅溉猛地抬起了头,他那肮脏黝黑的脸庞之上,只有一双眼睛闪动着非同寻常的光芒,那种光芒叫做诧异。   “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又为什么还要来找我。”茅溉很快又低下了头,那精光乍闪的双眼就像是昙花一现,他背过身去,蜷缩成一团的身体看上去既可怜又可恨。   忽然,茅溉又抬起了头,他的面容已经恢复了平静,但却带着淡淡的嘲讽:“如果你们真的已经知道了真相,我茅溉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   “你真的只是打算去高邮找马玉氏?”萧武宥的声音太过平淡,无端令人胆寒,“其实那个时候,马玉氏的生死,对你来说根本就不是那么重要,她的死活,你只需要动一动嘴皮吩咐一声,自然有人替你解决,而你真正要去的……”   “哈哈哈哈哈……”茅溉在角落里迸发出并不欢畅的笑声,在整间小小的监房里不断回响,听来格外刺耳。   “这就是你们大理寺追查至今的成果?”茅溉的语气陡然上扬,还带着某种莫名其妙的骄傲,“晚了这么些天,你们终于还是绕回来了……”   “放肆!你现在的身份是囚徒,胆敢顶撞朝廷命官!”李子墟的语气显然带着掩藏已久的愤怒,事实上自从茅溉事发以来,他就打心底里对这个惹出不少是非又狂妄无礼的犯人没有多少好感。   “去找马玉氏只不过是你计划中可有可无的一个旁支,你真正要做的,或者说你真正要灭口的,其实是被宫里遣出来的那位姓余的方士!”萧武宥面容沉静地望向监房的角落,他的眼里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威慑。   “哈哈哈哈……”茅溉又仰天长笑几声,这一回他不再拐弯抹角感叹大理寺查案的效率,反而在笑声停止之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如果你们是想要从我这里查出点什么,那我只能遗憾地告诉你们,”茅溉那黑亮的眼眸直视萧武宥,四周静得只能听到他二人的声音,“姓余的已经死了,别的我什么也不能说,说出来,我就会死。”   萧武宥扬了扬眉,缓步走到茅溉的身前,半躬着脊背直勾勾地看向茅溉的双眼:“你如果不说,也会死。”   “我知道,”茅溉也跟着笑起来,“但是如果我不说,我还能活着,兴许还能指望从轻发落,但是如果我说了,那我就必死无疑,而且很可能连明天的太阳也瞧不见。”   萧武宥的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你这样的态度,我已经知晓了结果。”   在一旁一直默默看着这番情景的裴南歌不由得疑惑地与李子墟相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神之中读出了不明就里。 ☆、第165章 探牢房再查茅溉(2) 第165章 探牢房再查茅溉(2)   萧武宥顿了顿,胸有成竹道:“去光州与去高邮的路在出长安城后大抵相同,你出了长安往东去,实际上你是要追寻那名姓余的方士,我想,我们在路上拆穿你假扮成东瀛人的时候,你就已经结束了余方士的性命。”   李子墟恍然大悟:“难怪了!按我们原先的推断,茅溉逃狱已有些时日,我们大理寺就算连夜赶路也未必能这么快追寻到他的行踪,但我们却比预想中更快地将他抓了回来,原来是他声东击西的策略。”   萧武宥点了点头,对李子墟的话表示肯定:“或者可以说,那个时候,你茅溉伪装成东瀛人出逃,本身就没有抱着要从大理寺密不透风的追捕中逃脱的想法。”   “所以归根到底,茅溉这次逃狱并不是为了要逃脱律法的惩罚,而是……要去完成他的任务?”裴南歌也在一旁小声说出自己的推断,“可是……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又是谁在背后指使茅溉的呢?是皇甫复还是王守成的党羽?”   茅溉惊疑地望了一眼萧武宥等人,从他嘴角发出的笑声越来越肆无忌惮:“你所谓的知道,只是你的猜测,我知道你们大理寺的要旨,你没有证据,如何能够指证我?”   在场的几人因为茅溉的这一番话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颇有几分得意的茅溉愈发地大胆:“还是说你们又想故技重施,想上一次那样设一个陷阱等我往里钻?哈哈哈哈,你们别忘了,那一次也是我心甘情愿自投罗网,你们以为,就凭你们,真的就能抓住我?”   被他提及往事,裴南歌的脸色稍稍沉了下去,数月之前的那个案子虽然已经过去,但那破案时她的铤而走险还记忆犹新,那时候她只是放手一搏,在那样的情况下她想不到别的好办法,也来不及再去思考各种各样的结果,所以她选了一条最快捷最孤注一掷的方法,那时候,她似乎是成功了。   案件的嫌犯茅溉已经被逮捕归案,但他却在被捕时说了一番令人意味深长的话语,这几句话就想梦魇一样困扰着裴南歌,而过去了这么久,如今,他又像是梦魇一样困扰着大理寺。   其实裴南歌这时候心里有些后悔,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当初作出的决定太过凶险,她知道,如果这是一个万全的策略,时至今日,他们不会面临如今的窘境。但是当初已经走出了那一步棋,事到如今,没有机会让他们反悔。   反观萧武宥却比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要冷静,他面色如常地看着得意洋洋的茅溉,不慌不忙地继续着他的推断:“既然你说到赵侍郎家的那件案子,那我们也就再来捋一捋好了。”   茅溉很显然对这一个话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怎么捋?捋你们设的陷阱有多么幼稚?还是捋你们大理寺的推理是如何疏忽?”   裴南歌的脸色有暗了几分,即便她心里明白她当初做的决定现在看来有些鲁莽,但像这样被一个罪大恶极的凶犯来指责,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愤慨。   萧武宥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心思,他又稍稍往前横开一步,刚好挡着裴南歌看向茅溉的视线,这一挡,多少还是能够挡去不少的暴戾之气。   “上一次在大理寺中问审的时候我想我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萧武宥的声音与平常断案无异,“马元发现了自己的身世,就在他急切地想要从赵侍郎口中问出真相的时候受到了你的阻碍,而就在这种阻碍中他突然意识到你的这种阻碍所蕴藏的阴谋,也意识到你与卢龙朱氏勾结的阴谋。” ☆、第166章 背信弃义的真相(1) 第166章 背信弃义的真相(1)   茅溉无所谓的样子就好似在听一出街头巷尾的闲谈。   “所以这最后一次你眼看不能再继续欺骗马元,所以干脆快刀斩乱麻,让他永远不能威胁到你。”   “至于结果嘛,我相信卢龙朱氏并不缺你一个茅溉,所以无论你最后是否会被大理寺查到,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只要替朱氏打点好了一切,到时候……自然里应外合。”   “你所谓的里应外合,指的是什么?”茅溉的发问看起来既无辜又无奈。   “这个问题你自己不是再清楚不过吗?”萧武宥勾起唇角笑了起来,那笑容之中的深意不言而喻。   “你们的目的不就是借助方士的丹药控制皇上,继而再让皇上在你们的威胁下,不得不向朱氏的势力妥协吗?”   茅溉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他抬起双眼望向在场几人,淡淡地说道:“大理寺的推断如此厉害,难怪能在长安城中一呼百应,这一点我不得不佩服你们。”   听到这话的裴南歌和李子墟相视一眼彼此都露出了不太明显的笑意。   而就当他们以为是时候松一口气尘埃落定的时候,茅溉忽然又说道:“可我还是那句话,你们的推断没有证据,此事关乎大唐国体,你们该不会真的还以为能设下陷阱等着犯人自投罗网?我可不觉得你们每次都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裴南歌和李子墟脸上的轻松荡然无存,他们甚至再一次意识到了某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尽管这件案子并非一定要水落石出,从某种方面来说,如果这件案子找不出真凶,最坏的结果无非也就是茅溉背后的卢龙朱氏不会得到相应的惩罚。   事实上,以目前卢龙镇的割据情况来看,无论最后的结果是什么,他们的国君,根本就拿那一方凶险的割据势力束手无策。   “不,”萧武宥笑着摇了摇头,“我们当然有证据,我们只是……想要给你一次机会。但目前看来,你好像并不需要。”   “他当然不需要。”这一声突兀的男声从监牢门口传来,监牢里的光线太暗,而门外的光线又太亮,裴南歌他们需要抬起手来挡住入目的明亮才能勉强看清楚来人。   出乎她意料的是……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不久之前还令她在心中惋惜不已的--沈铭斐。   裴南歌觉得自己的表情一定变化莫测难看到了极点,但她回过头再去望向茅溉的时候却发现,那位先前还趾高气昂的逃犯,现在的表情比她更变化莫测。   在沈铭斐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中,裴南歌清清楚楚看见茅溉脸上的神情从惊诧变为恍然再以绝望收尾。   裴南歌恍恍惚惚有些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时间既期待又忐忑,当然,这只是她的复杂心思,李子墟显然没有经历她心中的一波三折,他只是很冷静,甚至很兴奋地注视着沈铭斐来的方向,有一种胜券在握的淡定。   沈铭斐径直走到几人跟前,与萧武宥之间仿佛有种天然的默契。   “一直以来,都装得很辛苦呢,现在终于可以真相大白了,”沈铭斐扭动着脖子,明明是在对茅溉说话,眼神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裴南歌,“真是对不住了茅管家,其实我放你逃狱出去,真的是别有用心。 ☆、第166章 背信弃义的真相(2) 第166章 背信弃义的真相(2)   裴南歌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沈铭斐,又看了一眼成竹在胸的萧武宥,她心中忽然有一种沉闷的情绪。   “小兄弟,你该不会这么傻,要自投罗网?”茅溉的眼神闪躲,却还是抱定心思要做垂死的挣扎。   沈铭斐再望了一眼裴南歌,终于缓缓转过头去看向茅溉:“当初你要逃狱的时候,可没有说过你会伤害朝廷命官刑部主事,怎么?就许你言而无信,还不许我朝秦慕楚?”   “你……”茅溉很显然因为沈铭斐的话乱了阵脚,他顿了顿又笑了起来,“怎么?小兄弟你难道不觉得在这时候再择木而栖显得有些晚了吗?”   “不晚,怎么会晚呢,”沈铭斐的笑从唇角一直蔓延到眼角,“亡羊补牢都未为晚矣,更何况你又说对了,我本来就是设下引你入瓮的圈套。”   茅溉的肩头不住颤抖,看来确实就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刺激。   沈铭斐从怀中缓缓摸出两封信,其中一封外面的封泥虽然已经被划开,但还能隐隐约约看清楚印尼上别具一格的一个“牛”字。   这个“牛”字的写法,裴南歌他们并不陌生,早在高邮遇到马元的母亲马玉氏时,她们也曾在马元收到的书信中看到类似此种笔法的落款,在那之后他们得知了马玉氏与卢龙刘、朱两族的纠葛,于是顺理成章推断出那“牛八”二字其实是朱氏的拆分写法。   沈铭斐先抽中那封看不见封泥的信纸,他看了看萧武宥,小心翼翼将信纸展开。   这一封信看上去更像是一封密函,因为信纸皱皱巴巴,一看就是在水中浸过。所以裴南歌忍不住猜测,写这封密函的人一定是在墨汁里上了某种江湖上流传的药水,如果不经过水或者是酒的浸泡,信上的文字根本不会显现。   从忽明忽暗的字迹中可以看出来,写信的人是一位太医,正是引荐沈铭斐来大理寺任职的那位刘太医。刘太医在信中仔细交代沈铭斐来到大理寺之后要用什么样的暗号与茅溉接头,并吩咐了沈铭斐对于茅溉的行动一定要有求必应。   这时候沈铭斐又将另外一封印有朱氏标记的书信缓缓拆开,他还未将信纸展开,茅溉却仰头大笑了几声,认命道:“你不用拆了,这一次我真的认栽了。”   这一封信很明显连药水都省了,上面的内容更是简单,大约是卢龙朱氏某人写给刘太医或是茅溉的信,读起来看似平常,却正好能构成他们所需要的证据锁链。   信上的内容当然不会提到他们的大计,朱氏的人只是说,让刘太医和茅溉尽快会面共商大计。   就这样短短的几个字,足以让刘太医、茅溉、沈铭斐三人联系在一起,形成大理寺目前缺失的关键线索,继而成为指认茅溉的有力证供,也难怪茅溉在看到信封之时就已经认命投降。   “你们都猜得不错,”茅溉终于决定坦白交代自己的罪行,“不过我们卢龙要仰仗的势力是王守成,跟皇甫复的党羽没有关系。皇甫复并不支持我们朱氏,所以我们与他并不亲近。”   “姓余的方士是被你们收买了?”李子墟很自觉地充当起录事的角色,他这样灵敏的反应无疑让其他人更加安心。   “起初我们只是想让姓余的在皇上的丹药里动些手脚,让皇上心甘情愿听从我们的意思,我们没想要伤害皇上的性命,”茅溉冷声笑道,“你们应该明白,如果皇上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先前的计划就前功尽弃,还要再去扶持别的人。”   萧武宥并不否认他的话:“的确,卢龙朱氏不可能铤而走险。”   茅溉点了点头:“王守成是我们在宫里的内应,而我在赵侍郎府中做管家也是为了通过吏部,最快地掌握朝中各部官吏的情况,以便我们的人在暗中拉拢各部官员。”   “等等!”萧武宥忽然打住了茅溉的话头,“所谓的拉拢是否包括贿赂?你们所拉拢的官员又都是哪些人?” ☆、第167章 患难之交情谊重(1) 第167章 患难之交情谊重(1)   裴南歌缓过神来才明白萧武宥的职业敏感程度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原本查的是十恶之中的大罪,却在过程中被他寻到整顿吏治的线索。   茅溉微微一愣,笑着摇了摇头:“这些人并不是我主动接头,我并不知道都有哪些人收受了贿赂。而且话说回来,查清谁人败坏了官吏风品,难道不是你们大理寺的职责?别说我不知道,就是我知道,我也未必会告诉你们。”   萧武宥只是扯动着嘴角微微一笑:“可是那位姓余的方士好像并没有达到你们预期的设想。”   “那个姓余的炼制丹药令皇上暴躁且无心朝政,官吏们纷纷上书要求严惩。我们也觉得姓余的病没有达到我们的要求,所以一开始我们这边的打算是借着其他人的煽风点火,把那个姓余的依法处决,好斩草除根。”   “可是王守成不会同意,”萧武宥淡淡道,“举荐余方士的人里有他,如果余方士受到严办,万一牵连到他,那无疑会对他的势力产生重大的打击。”   “你说得不错,王守成与我们的意见并不一致,他为了自己的势力,不计结果地替姓余的方士证明清白,最后才得以令他得到个遣返出宫的结果。”   “可是这姓余的只要还在这世上一天,就会是对我们的威胁,”茅溉接着说道,“所以在得知他被遣送出宫后,我们就决定在路上扮成山贼将他灭口。我在这时候逃出去,既也是为了在路上堵截他,也是为了指挥我们的人。”   “原来如此,”说话的是沈铭斐,“算起来,刘太医找到我的时候距离你们事发也并不久,所以你们是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以我为饵来与你们里应外合。而我来大理寺之后,正好就赶上余方士被遣,你们预谋在路上灭口……”   茅溉点了点头,却是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沈铭斐:“刘太医不是你的恩师吗?你这样背弃他对你的教诲之恩,他该伤心了,而且你这样不顾虑你父亲,真的没关系吗?”   “他是否伤心我不知道,”沈铭斐扬起洒脱的笑意,“但我真的很痛心和遗憾。”   茅溉愣了愣,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不多时李子墟就将已经记好的罪状递到了他的眼神,他只是垂下头看了一眼,就飞快地按下了手印。   这一切与先前的得意洋洋形成鲜明的反差。   李子墟帮着几个狱丞将监牢的木门锁好,拿着认罪书跟在萧武宥等人身后朝牢房外走去。   外面的阳光正好,尽管时候已经到了深秋,满树的枯叶随着间或吹来的凉风挣扎,但它们终究难逃落叶归根的宿命。   “我没想到会给大理寺和刑部带来这么多的麻烦,”沈铭斐转过身,朝着萧武宥愧疚道,“一开始我只是想着或多或少我能帮你们一些什么忙,没想到会越帮越忙。”   萧武宥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关系,好在这当中有你,不然很可能这一次大理寺和整个大唐都会有大危机。”   裴南歌只是垂着头,一语不发地跟在他们身后,这两个大男人说的话她听得清楚明白,但却还是有无数的疑问在脑子里盘旋不散。   “小心!”走在裴南歌身后的李子墟最先发现她竟然朝着眼前的一颗古树笔直撞过去,一时情急就赶忙大叫出声。   裴南歌被这叫声唤回了思绪,可一抬眼却发现为时已晚,眼看就要撞到树干变成守株待兔的那只兔子,她只好认命地闭上了双眼。   可意料中的头昏眼花并没有如期而至,她再睁开眼时却发现她的两只手分别被萧武宥和沈铭斐一左一右地拉着。二人虽然站得方位不同,却正好够力度将她拉离那粗壮的树干。   “你在想什么呢裴南歌?”李子墟看起来比她本人还要紧张。   沈铭斐松开了她的手,低声笑了起来:“小南歌,我说过你应该相信我的……” ☆、第167章 患难之交情谊重(2) 第167章 患难之交情谊重(2)   裴南歌又偏过头去看着萧武宥,他却只是耸了耸肩,示意她听沈铭斐怎么说。   “刘太医确实是我恩师,当年是他教我怎么读医术,怎么诊治,只不过后来我更多地是用在了故去的人身上。”沈铭斐站在枯树之下,他的身影看上去比孤木还要寂寥。   “他千里迢迢找来淮南,说着因为担心我的前途所以给了我到大理寺来任职的机会。我虽然坚持己见,但终究不忍心见我父亲因为我伤心,”沈铭斐很是真诚地看着裴南歌,“我把这次机会当做是对恩师和父亲的报答,而且我也想到又能来与你们一起查案,我很高兴。”   裴南歌故意转过头躲开沈铭斐看来无比真诚的目光。   “我没想到刘太医来找我竟然是有别的目的,他一开始就知道我与你们的交情,他就是打定了主意要让我来大理寺做他的内应,因为只有我才会换来你们无条件的信任。”沈铭斐看见她的反应,有些挫败地垂下了头。   裴南歌反绞着手指,她的内心也有很多的问题几乎就要冲口而出。她想问沈铭斐为什么会答应,她想问问这个从来不曾介意别人对仵作身份种种歧视的不羁少年,为什么会心甘情愿来充当别人的棋子。   当然,她发现自己所关心的,早已不是所谓的背信弃义,所谓的不仁不义,而是单纯地对一个交心的朋友,发自肺腑地担心。   “刘太医是不是威胁你了?”可是到最后冲口而出的,却是这样的问询,不够严厉。   沈铭斐的眼中闪动着欣喜,他直直地望着裴南歌,看不出是不是在点头:“他只是对我说,如果我不这么做,我们全家也许会被冠上什么罪名。”   裴南歌在脑子里飞快地想着那些朝廷官员惯用的各种弹劾伎俩,只听到沈铭斐又笑着说道:“可是他好像忘了,我最好的朋友们都在大理寺呢,什么罪名他们都会查清的。”   沈铭斐朝着萧武宥和李子墟二人会心一笑,这种男人之间的情谊,有时候真的看得让人热血沸腾。   裴南歌却将脑袋偏向萧武宥,淡淡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萧武宥摊了摊手:“就在我回到长安后不久。”   “你也知道?”裴南歌回头向身后的李子墟发出了询问。   李子墟倒是很诚恳地摇了摇头,他知道的也确实不比裴南歌多到哪里去。   裴南歌紧紧握着拳头,一语不发地绕开几人径直往前走,她想,她大概需要些时间让自己想清楚他们男人之间做事的风格。   “小南歌,”沈铭斐在身后轻声叫着她的名字,“我自打知道他们别有用心之后就想着,不如让我自己来做这个内应,我知道如果我拒绝他们的话,他们一定还能找到别的人,与其让别的人来搅乱局势,不如我自己来,这样我们也能知道怎么办。”   “我记得先前不是很流行一句话么,”沈铭斐在这样的时候依旧可以嘻嘻哈哈就像是在陈述一段与自己无关的笑话,“不入虎穴不得虎子,你看,现在我们不就成功了嘛。”   裴南歌忽然停下了脚步,猛地转过身径直走到沈铭斐眼前。她走得很快,脸上的神情也很严肃,连笑呵呵的沈铭斐也惊呆了。   “你以为他们都是傻子?他们不会想到你与我们有私交,随时可能中途变节?”裴南歌步步逼近,吓得沈铭斐一步步往后退,“你当他们没有把握会让你肆无忌惮地来做内应?你当他们不会暗地里对你家里人做什么手脚?沈铭斐!你真当自己有三头六臂不成!”   裴南歌说得很激动,眼眶还泛着红,沈铭斐手足无措地往后退,一时之间却说不出什么话。   她的话并不是预期之中的责备或是疏淡,相反,在经历了重重误会,在他不肯对她说出实情之后,她依然用她的方式证明了她对他这位好朋友的信任和关心。这份情谊有些重,素来洒脱不羁的沈铭斐自问无以为报。   萧武宥缓缓走到他们跟前,他自然地揽过裴南歌的肩膀,将她护在怀中。   他轻轻拍了拍小妮子的脑袋,笑着道:“这丫头是想告诉我们她有多么刀子嘴豆腐心呢。”   谁都听得出来他是在替不知所措的沈铭斐找着台阶往下走。   于是上道的沈铭斐就顺着他给的台阶,对着裴南歌很是真诚地致歉:“对不起呀小南歌,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我只是……我只是害怕被你骂呀。你看,现在你这不是正在骂我嘛……”   “何止是骂你,我觉得我应该跟你们这样的骗子一刀两断才对!”裴南歌说着就愤愤地往外走。 ☆、第168章 岂可轻易就友尽(1) 第168章 岂可轻易就友尽(1)    “小南歌,你等等!”沈铭斐眼疾手快拽着她的手腕,一脸的委屈。   “这么说罢,一直以来不管你们乐不乐意,我都是把自己当做大理寺的一份子,把伸张正义当做是自己分内事,”她顿了顿,惋惜地摇了摇头,“可是你们却把这么重要的事瞒着我,撇开这些不说,我自认是你们的朋友,你们却不相信我……我……我很伤心。”   她垂着头,眼眶里似乎盈满了泪水随时都会纷纷垂落。   李子墟皱了皱眉头想要上去安慰她,却被萧武宥手臂一伸给拦住了。   “小南歌,”沈铭斐认命地叹了口气,“你别哭啊,你要打我骂我尽管来就好,但是你可千万别哭!”   “那现在是不是可以都告诉我了?”裴南歌揉了揉眼,微微偏过头,闪动的眸子带着对他的埋怨。   “可是你得先告诉我,你想知道什么呀?”沈铭斐连连摆手,虽然看起来还是那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明显比起之前来显得要小心翼翼一些,确实也是被小妮子给折腾了。   裴南歌重重点着头,心里却是在计较沈铭斐的认错态度不大诚恳。   这时候她倒是有一种自己是大理寺主事的,正摆开了架势要开庭审讯的错觉,这种错觉一旦产生她也就免不了顺着这种错觉摆开了架势。   “说罢,你是怎么与茅溉接上头的?又是怎么取得茅溉信任的?”裴南歌难得有机会体验这种审讯,说不兴奋是骗人的。   萧武宥在一旁强忍着笑意,竭力让自己维持着镇定自若的表情,至于李子墟,还是那种惯用的动作不住挠头以表示他的不明所以。   “太医给了我联络的暗号,至于是什么我也不方便多说,”沈铭斐摊手面露难色,“大概是因为茅溉不知道我与你们的关系,他也想不到我们的交情,所以没怎么怀疑就相信我了,当然我觉得这当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我装得太像了。”   李子墟的肩膀开始微微抖动,萧武宥还是镇定自若等着他接下去的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觉得好笑的地方并不是李子墟现今觉得好笑的地方。   “我也觉得是这个原因,”裴南歌咬了咬牙明显是在说反话,至于听话的人听不听得出来那就全凭他的喜好了,“但是茅溉这人算得很精的,你怎么敢掉以轻心!不然你看还是折损了刑部的人。”   说起这个刑部的主事,他的死确实在几人的意料之外,也正因此激化了大理寺和刑部之间的矛盾。   “这个我当初真不知道……”沈铭斐赶忙出言想要解释。   “你既然决定蹚浑水,以你的智慧不会算不出这些情况,但是你还是没有避免,”裴南歌抬起眼角瞥他,凶猛的气势以及凌厉的眼神让她看上去霸气十足,“你若不是故意的,就是你能力有限!没这本事还包揽什么差事!”   “我这么说罢,茅溉等人的具体计划不在我的掌控范围内,这也是他们对我戒心不重的原因,我只知道他们要逃狱,但是怎么逃、逃去哪里都不在我所了解的范畴,”沈铭斐交代道,“甚至连他们的计划何时展开,我也是直到前一天才知道。”   裴南歌又咬紧了下唇:“所以,沈铭斐,我们是不是感激涕零地应该对你说声委屈你了?” ☆、第168章 岂可轻易就友尽(2) 第168章 岂可轻易就友尽(2)   小妮子的气势太强,沈铭斐一听就给呛住了,忍不住咳了好几声,连连摆手:“不、不、不,不敢不敢,这都是我太鲁莽,都是我的错,只要你别哭不生气,我怎么样都没关系。”   得了人道歉的裴南歌噗嗤一笑,有几分得了便宜卖乖的嫌疑,转瞬之间她就恢复了往日的活泼:“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五哥你说,我要不要好好琢磨一下要不要罚他脱了衣裳沿着朱雀大街跑几个来回。”   她的眼睛里闪动里明亮的欣喜,说完这句话之后就露出明媚的笑容,恍若雨过天晴的湛蓝天空。   沈铭斐抿唇看了一眼萧武宥,却见他也笑得毫不掩饰。   李子墟亦恍然大悟:“难怪……原来你们串通好……”   裴南歌笑盈盈走到沈铭斐面前:“怎么?你们串通起来瞒着我,我还不能假装发发脾气让你们来哄哄?”   这个转变来得太突然,让沈铭斐接受起来稍微有了片刻的迟钝。但他看向裴南歌的目光还是带着不易觉察的愧疚。   裴南歌觉得自己已经折腾得差不多,这又正正经经笑着:“无论如何,你回到长安我很高兴。”   “很早之前就想对你说的,”萧武宥对小妮子闹剧似的闹腾明显早已见惯不怪,全力配合之余更加冷静,他笑着朝沈铭斐伸出了手,“欢迎加入大理寺与我们并肩作战。”   沈铭斐轻笑着伸出手,他们二人宽大的手掌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坚定却友好。很多时候这样一份生死与共的情谊,比任何的平步青云都更让人感动。   “你们接下来会如何处置茅溉?”裴南歌静静看着他们,不得不提到后续的种种问题,“还有我们发现的那一粒丹药,你们要去替前朝的人证明清白吗?”   这一次率先发话的是李子墟:“处置茅溉的事由不得我们做主,刑部那边肯定会插手。”   裴南歌仔细想了想个中的纠葛,单从刑部主事因此案丧命这一点来看,刑部应该也是不会甘心情愿把这个案子交给别人来审,更确切地说,虽然茅溉的罪行已经揭露,但刑部主事的死因仍旧不明,刑部更希望能通过他们自己的调查找出遗漏,而这个遗漏最好与大理寺有关。   再联想到堂兄裴高枢的那一副脸孔,裴南歌不由得对大理寺未来即可能遇到的情况感到担忧和无奈。   “至于前朝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们再忙活也没有用,”李子墟斜眼瞥向萧武宥,“况且裴寺卿有令,不得让此案牵扯到前朝旧案。”   裴南歌大惑不解:“可是我们已经找到了证据?那些证据都是我爹娘以自己的性命守住的,他们把东西藏起来留到现在就是希望我们有朝一日能够发现并且让真相浮出水面……”   李子墟抱着手臂陷入了沉思,她说出来的道理,在场几人又怎么会不明白,可是明白是一回事,但很多时候处理一件事却不得不顾及各方,总归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   “南歌,现如今朝中局势你大概也知道些,”萧武宥回头看着她,他皱起来的眉头似乎就不曾舒展开来,“牛李两党要么想着法拉拢你们家,要么就是步调一致地排挤你们,想想你叔祖父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如果我们在时候将你爹当初被驳的案子重提,就会让给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有机可乘。” ☆、第169章 诸事终于尘埃定 第169章 诸事终于尘埃定   裴南歌低着头仔细思索萧武宥的话,不得不说,他一下就找准了关注点,她当然希望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帮助爹娘完成未完的心愿,但她不是不懂事的傻子,权衡利弊的事情虽然与她关系不大,但她也断然不会做出对裴家有害的决断。   “小南歌,你想这些有的没有做甚?”沈铭斐笑着打破几人之间的沉默,“你与萧兄的好事定下日子了吗?”   虽然当气氛陷入沉默或是尴尬的时候确实很需要沈铭斐这样的人来及时打破僵局活跃气氛,可是在这样的时候他问出这种问题,显然比刚才的沉默好不了多少。   所以换来的结果就是裴南歌垂着头不知所措,萧武宥偏过头陷入沉思,知情人士李子墟捂着嘴不住地咳嗽,虽然是假咳,可动静听上去就跟要把心肝脾肺都咳出来一样痛苦。   裴南歌想到的是她与萧武宥那一番亲密,觉得被沈铭斐这么一说有种做贼心虚的错觉,而萧武宥却是在反思至今还未来得及向裴寺卿清清楚楚坦白,作为未来的孙女婿,他自己也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不合格。   全然不知道二人各种心思的沈铭斐只是一直笑着,笑得就像是戴了一张面具。   幸运的是,这种诡异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他们的裴寺卿已经从宫里回来。   裴南歌害怕祖父若是在大理寺看到她,又会数落她的同时把大理寺一干人等都怪责下去,秉着对她成长的土壤负责的想法,她很识大体地选择了走为上计。借着沈铭斐等人的掩护,一溜烟就跑出了大理寺。   所以当裴寺卿迈着疲惫的脚步踏进大理寺的门槛时,看到的只有一张张劫后余生的面孔,似乎只能用朝气蓬勃来形容。至于为什么是朝气蓬勃,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李子墟很识趣地将他们查明的情况禀明了寺卿,老爷子静静听着也记了下来,像往常那般吩咐了大伙一些别的事,大家就都各自散开了,只留下了萧武宥他们三人。   “陛下已经醒转。”因为萧武宥他们被宣召进宫之时已经知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老爷子又没把沈铭斐当做外人,于是开门见山说起了宫里的局势。   沈铭斐的脸上并没有露出多么夸张的惊讶,他的表情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无甚变化,就与他一贯的温和含笑的神情一样。这一点让李子墟这样不露声色的人也不得对他心生敬佩。   “茅溉一案我们已经处理好了,裴寺正之前的那件案子我们也发现了证据……”萧武宥的话并没有说完,与他预想之中一样,裴寺卿对后面的半句话没有听下去的意愿。   “处理好了就行,子墟、铭斐,晚些时候你们整理好相关案情给武宥,武宥查看之后报给我就是,切记内容要详细,尤其是检验的部分。没别的事你们就先回去吧,都忙了一天辛苦了。”裴寺卿冷静地吩咐好各人接下来的任务就打发走了各人。   而他也在日暮之后终于回到了裴府。 ☆、第170章 迟到的先斩后奏(1) 第170章 迟到的先斩后奏(1)   一进门就见裴南歌歪着脖子在院子里数树上的枯叶,时候已经不算太早,院子里的寒气比白天更盛,而小妮子却浑然不觉,仍旧高高抬起头仰望树枝上的叶子,似乎这样就能让落叶都长回去似的。   “裴南歌,别看了,你就是把天看出个窟窿,叶子该落也还是要落的。”老爷子的声音很沉稳,还带着些许对孙女的关怀爱护。   裴南歌这时候才把目光转向了她的祖父,赶紧蹭起身子跑向了老爷子身边:“阿翁今日怎么这么早回来?大理寺的事都处理好了?”   “处理得好不好,日子都要照过,天黑了就该休息,”老爷子虽然慈祥,但这话说得却并不那么和气,“更何况我还有一些必须问你的问题要解决。”   裴南歌心里咯噔一声,心道果然还是来了,时隔这么多天本以为会因为朝野内外动荡的局势让老爷子分心无法顾虑到她的终身大事,但没想到老爷子却在情况稍微缓和的时候还是想起了要来责备她。   而到这种时候,裴南歌很清楚,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垂下头诚恳地认错,因为这个道理就跟大理寺审讯犯人一样,坦白从宽,抗拒嘛……就指不定怎么严。   “阿翁想问什么,南歌一定知无不言。”   “我想问什么?”老爷子扬声,“你不要以为那天你偷偷摸摸跑出去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去找谁我想也知道,我不拆穿你只是因为暂时来不及,而且你是女儿家,脸面还是要的!”   裴南歌低着头一个劲点头,对于老爷子的教诲,只要接受就好,命令只能服从,教诲只能接受,在这样的时候,任何的反抗只是徒劳,因为她自己根本不占理。   老爷子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像是做好了莫大的心里准备,认命道:“说吧,你跟萧武宥……到底走到哪一步了?”   “我……”在今天以前,哪怕是她当初奋不顾身献身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觉得这是一件多么羞于启齿的事情,她跟萧武宥相爱,所以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他,这本来应该是一个美好动人的传说,她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坦坦荡荡,也认为自己在面对各种质询的时候也能说得坦然。   但事实是,在被老爷子问到这个敏感的问题时,她思考了很久才能做出坦白的决定:“我与五哥……已经身心合一……”   身心合一,多么唯美的解释,但裴南歌却觉得从她嘴里蹦出这样的字眼,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她注意到听到这个词的老爷子并没有预想之中的悲痛欲绝或是怒起滔天,老爷子只是闭了眼,一脸意料之中的惋惜与无奈。   其实她知道,她的祖父是蛛丝马迹都不曾放过的大理寺卿,又怎么会不明白她背地里的小心思,直到这时候,她才深切地意识到,生在大理寺世家,压力远远比她想象中要大得多。   “阿翁……”从善如流是一种好品质,裴南歌觉得自己应当把它发扬光大,“我知道自己错了,您怎么惩罚我我都绝无怨言。”   老爷子睁开眼瞪了她一眼:“惩罚你有用?惩罚了你你就能多长个心思?惩罚了你以后你就真的不会再冲动鲁莽?惩罚了你那女儿家的名节就能找回来?” ☆、第170章 迟到的先斩后奏(2) 第170章 迟到的先斩后奏(2)   “阿翁……”觉察到老爷子的话里心疼和无奈多过了责备,裴南歌也就真的开始深刻地检讨自己的错误,“是我不对,是我考虑不周全,阿翁您打我骂我都好,可是我并不后悔,如果阿翁打我骂我就会原谅我们的话,做什么我都甘愿。”   “原谅你们?”老爷子绷着脸,“裴南歌,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萧武宥不如你以为的那般好,如果萧武宥没办法处理好萧家的事,你到时候就是想哭也不会有人同情你。”   “我不用别人的同情,”裴南歌连连摇头,“我是阿翁带大的孩子,爹爹和您都教过我,只有弱小的人才需要别人的同情,只要自己足够强大,就可以坚持心中的原则。”   老爷子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一次的对谈与先前几次都不同,少了爷孙俩的针锋相对或是互不理解,两个人反而能将各自的立场说得浅显明白。裴南歌不会与萧武宥分开,裴老爷子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孙女赔上自己的终身幸福。   从某种程度来讲,他们之间共同的目的都是一个,那就是裴南歌的幸福。   而达成这样的共识之后,一切都好说了。但更为重要的是,裴南歌大胆做出了奋不顾身的决定,让她和萧武宥,以及整个裴家和萧家,都没有别的退路可以选。   “南歌,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和萧武宥真的不能顺利结为夫妇,你会怎么办?”老爷子神色复杂地望着孙女,对于孙女的终身大事他又如何会不担心呢?   裴南歌咧开唇笑了起来:“我想过的,阿翁,可是我觉得我以后都不会再喜欢别的人,如果不能跟五哥成亲,那我就与他做一辈子的知己好友,或者是做他的表妹,能够天天看着他也好。”   老爷子不住摇头。   “但更重要的是,”裴南歌笑着眨了眨眼,“如果在他身边他也不会忘记我,哪怕他不得不娶了别的人,我也不能让别的人心安理得。”   老爷子抬起头看向孙女,这时候他的眼眸里却多了几分笑意。   “如果我不得不与五哥分离两地,不能在他身旁,”裴南歌仰着头稍稍沉思,“那我就绣个香囊给他。他那么专情,之前江宛若离开那么久他都无法忘怀,如果我真的与他分离,就权当给他一个信物,让他随时随地睹物思人,这样也就更忘不掉我。”   老爷子听着这话也跟着微微一笑,笑容之中究竟是赞许还是宽慰都已不再重要。   事已至此,身为这世上最亲近的人,老爷子断然不会再为难裴南歌,而裴南歌也明白,往后她要做的事还会更多,不仅是做好老爷子的孙女孝顺他,同样,她还需要为了她和萧武宥的未来,竭尽全力地让更多人接受他们。这个努力,并不像是做出献身的决定那般干脆,它需要的,是细水长流的坚持。   老爷子摸了摸裴南歌的头:“你说得对,强大的人并不需要别人的同情,阿翁相信你,你是一个强大聪明并且坚强勇敢的好孩子,这一条路或许没有你想象中的好走,但也不会太难走,因为阿翁与你一样,相信你,而且相信萧武宥。”   裴南歌感激地点了点头,眼角将要落下的感动泪珠被她生生咽下:“是的,阿翁,我会让自己过得很好很幸福,会好好孝顺您……”   长安城的夜幕向以往那般铺天盖地压过来,苍穹就是大地漆黑的锦衾,天更黎明,秋意虽寒,但裴府小院里却是难以言表的温暖。 ☆、第171章 难以抉择的后路(1) 第171章 难以抉择的后路(1)   当裴府的小妮子终于说服了最亲近的祖父时,与她同甘共苦的萧武宥却并没有这么轻松。   在皇帝陛下痼疾逐渐痊愈的时候,萧武宥接到了来自皇宫里的传召,传召他的当然不会是日理万机的皇帝。萧娘娘的传召来得突兀却并不意外,萧武宥刚刚被扶上大理正的位置,正忙着清理积案,萧妃的一纸传召无疑打破了他眼下的步伐规划。   但其实萧武宥还是很乐意奉召入宫的,因为即便萧娘娘没有事找他,他也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是要与萧娘娘商量。   萧武宥在院里等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萧娘娘才姗姗来迟。   今天她穿了一身较为素雅的浅色宫装,高高梳起的发髻衬得她颇有威望,脸上不再是以往宫里流行的梅花妆、白妆,略施粉黛的容颜看上去比任何的妆容都要白皙,这种白皙像是由内而外缺乏血色的白,白得让人惊骇。   “你来了。”明明是她来得晚了,说的话却像是她一直在此等了许久一般。   “娘娘。”萧武宥垂下头问了安,他注意到尽管一旁有宫女一直扶着她,但萧妃的步伐却是根本站不稳的,看起来似乎是过度操劳导致的憔悴疲惫。   萧妃皱起了眉头:“今日,我是以姑姑的身份传召你入宫,能省的礼数都省些罢,你有多少年没叫我一声‘姑姑’了?”   萧武宥点了点头却没有应,萧妃又道:“也许你也觉得传你进宫有些突兀,但眼下的处境实在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   萧武宥往她左右看了看,发现今日守在他们身旁的都是萧妃时常带在身边的几个宫人,无论是回家省亲还是参加大小宴会都随行在旁,算起来也应当称得上是她的亲信。   于是他也可以稍微不那么顾及所谓的礼数:“正巧,侄儿也有事情想要与您商量。”   萧妃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倒是没想到你也有事会来求助于我。”   自从萧妃出口的那一刻起,萧武宥就大致有些明白她的意图,而再深思往下想就不难发现她的目的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与他所求之事不谋而合。   萧武宥微微笑着:“您所要说的那件事与圣上的痼疾有关,而我所要说的这件事,又与您的担忧有关。”   “哦?”萧妃细眉轻挑,露出了惊讶之情,但很快又被她最擅长的老沉所取代,“我倒是想听听看,你究竟找我所为何事?”   “我想请您想办法罢了父亲的官职。”萧武宥一字一句说道。   萧妃的眉头皱了起来,她轻笑道:“你是说,让我去给陛下敲敲边鼓把我兄长的官职罢免?武宥呀,你觉得这世间真有这样的手足情深吗?”   “为何没有,”萧武宥微微一笑,“世人景仰的长孙皇后不就以这般贤德着称吗?侄儿倒是以为,您也可以有这样的魄力。”   萧妃依旧皱着眉头,虽然看起来神情严肃,但却并没有对萧武宥多加为难:“武宥你方才说你知道我的忧心,你既然知道,就不该求我帮这个忙。”   “您所担心的是在陛下之后您的儿子是否能够继承大统,”尽管在场的都是亲信,萧武宥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您希望在这个关键时候,能以萧家为后盾,倚仗萧家在朝中的力量替您和您的儿子争取希望。”   萧妃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陛下而今已经渐渐痊愈,储君之事他自有安排。”   “您该不会也认为这件事真的就此了结了?”萧武宥反问道。 ☆、第171章 难以抉择的后路(2) 第171章 难以抉择的后路(2)   他的意思很明显。   陛下服食丹药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那些丹药的效果这一次只不过是初次爆发罢了,陛下根本不可能会舍得丢弃他视为灵丹妙燕的东西,这样一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身体只会愈来愈糟。   这样浅显的道理,萧妃不会看不出来,而她的担心正就是因为她看到了这一个事件之后未来可能会发生的种种。   “我明白你的意思,”萧妃只是点了点头,“但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更需要有一个势力强大的娘家不是吗?”   萧武宥又笑了起来:“您难道忘了,眼下朝中是哪些人当道?您真以为,萧家会站对立场?”   萧妃的眉头蹙得更深了些:“牛李两党相争是他们的事,萧家只要保持中立不偏帮自然就有一席之地。”   “裴家也是这么做的,”萧武宥的笑容里带着嘲讽,“可是裴相的结果您也看到了。”   萧妃没有说话,而是闭上眼仔细思考这些话。   萧武宥趁热打铁道:“萧家的势力如果壮大,无疑会对您和您儿子成为最直接也最坚实的扶持,但前提是在朝廷之中没有权势滔天互不相让的牛、李两党。如果陛下真的不省人事,您两不偏帮,牛李两党只怕会处处打压你们。”   萧妃点了点头:“说得在理,可如果萧家的势力削弱会是消失,那牛李两党只怕更不会将我们萧家放在眼里。”   “更重要的是,如果萧家的势力越来越大,旁人手中把柄的威胁,也会越来越大。”萧武宥沉声说出了最关键的原因。   “把柄?”萧妃冷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瞒姑姑,”萧武宥亦跟着微微一笑,“早先我听闻,泉州那边有一户较有声望的人家说,泉州没有您也没有萧家这一户人,他还说……萧家的人根本不可能是您的亲兄长。”   “荒唐!”萧妃愤愤地一拍桌案站了起来,“本宫生在泉州、长在泉州,泉州的一草一木都是证人!本宫又怎么可能连自家兄弟姊妹都分不清楚?说这话的究竟是何人,本宫定要严惩!”   “姑姑息怒,”萧武宥又道,“是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有一个人这么说,就很有可能会有成千上万的人这么说。虽然这是彻头彻尾的诬赖,但若是有心之人从中作梗制造出越来越多的假象……”   “圣上若是身体康健,自然是会明辨是非还萧家的清白,但如果圣上心力不足,只怕有心之人很可能会把假的说成是真的,那到时候‘证据’充足,陛下又无暇顾及,萧家怕是危险了……”   因为没有外人在,萧武宥将话说得很直白。当然,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是杀人灭口斩草除根,但最害怕的是杀人灭口之后却发现野火烧不尽和春风吹又生。他并不算撒谎,也不算隐瞒,他将他听到的都告诉了她,只不过他听闻的是有人说他们不是萧妃的亲戚,而他告诉萧妃的却稍稍变通了一下。   萧妃今时今日在宫中得势几乎都是倚仗着皇帝的宠爱,也同时积攒了不少的妒恨,如果那个分明就是诬陷而来的把柄落到有心之人的手里,有朝一日皇帝撒手人寰,她的敌人们就会凭借这个把柄打倒她和她身后的萧家。   很多时候在宫里生活,你做了什么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什么也没做。   萧妃皱着眉,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萧武宥相信她是聪明人,她听完之后自己会评断、会权衡利弊。   片刻后,萧妃终于慢慢张开了双眼:“本宫自有定夺,武宥你可以回去了。”   萧武宥从院子里缓缓走出来,他相信他的姑姑会做出一个对萧家也对她自己最好的选择。 ☆、第172章 紧邻身边的命案(1) 第172章 紧邻身边的命案(1)   难得的秋高气爽、天朗气清,尽管萧武宥说服他爹辞官归隐的计划无疾而终,但这并没有影响他迎娶裴南歌的决心,休沐的这天,他终于请了冰人郑重其事地上门提亲。   冰人将二人的生辰八字一比对,笑得合不拢嘴。   拒绝在这种场合避讳的裴南歌将冰人的反应收入眼底,心里暗中思索,这位冰人究竟是因为看出二人八字之中的天造地设而高兴呢,还是因为看出二人皆是家世不凡而高兴呢。   不过,不管冰人是因为什么原因高兴,至少因为这种高兴,化解了裴老爷子的顾虑。事已至此,老爷子定然也不会再为难自己的亲孙女,他很快就点头表示答应。   冰人欢欢喜喜地走了,纳采与问名的流程一过,也就差不多该是萧家下聘礼来了。   作为与萧武宥出生入死的知己,裴南歌丝毫不怀疑萧武宥对他的心意,在她看来,在成亲这一件事上,她固然着急,但萧武宥的着急程度应当与她不相上下。   但是她没想到,萧武宥已经急到了这种地步。   当冰人踏出裴府半柱香之后就又回来了,裴家也就在这时候收到了萧武宥送来的聘礼,当中还搁了一封信,特别注明了是要老爷子亲启。   老爷子拆开信大致看了一遍就回复了冰人:“择选良时之事还需要改日与萧家人另行商量,你且回去告知一声罢。”   冰人大约也是觉得这两家人定亲定得如此麻利,很是乐意地接下了这个差事就高高兴兴走了。   可是萧武宥真的很急。冰人前脚刚从院子里出来,他就跟着走了进来。   裴南歌目瞪口呆地盯着他,心里却因为萧武宥这么着急而感到欣喜。   但是裴老爷子却比他孙女冷静得多,他看见萧武宥走了进来却还是沉着脸看不出喜怒:“你们家挑的那个日子太近,许多事情来不及准备会显得仓促。”   “寺卿,下个月二十八距眼下还有五十多天……”萧武宥是想说,五十多天已经足够准备充分。   老爷子还是皱着眉:“我就这么一个孙女,她爹娘又不在了,我当然希望替她张罗周全。”   “晚辈明白,”萧武宥垂着头显出对老爷子的尊敬,“下下月初八也是好日子……”   老爷子还是摇了摇头,似乎是铁了心要将萧武宥他们家定下的日子否定到底。   “武宥啊,”老爷子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应当明白我的意思,萧家的事若是没有得到完好的解决,无论是多么吉利的日子,我也不能轻易点头。”   这会儿裴南歌也算是恍然大悟。   虽然老爷子从泉州回来之后并没有将关于萧家的传闻禀报圣上,但暗中还是有人已经在对萧武宥一家是否是萧娘娘的亲属产生了怀疑。而今皇帝的身子愈发不好,若是有朝一日萧娘娘不再有圣恩眷宠,那些怀疑萧家的人就有可能以这个借口扳倒萧家。   “是,我明白。”萧武宥重重点了点头,自从那日在宫中与萧妃把话挑明之后,他心里总归是有了更加清晰的想法,否则他也断然不会冒着被拒绝的风险来裴府提亲。   他明白,裴南歌也明白,彼此的心里都有底,也就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难得休沐,不如就留下来陪我下一盘棋罢,很久没下,都快手生了。”裴寺卿叹息道。   裴南歌很识趣地从屋子里抱出了棋盘,刚在桌案上放置稳当,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他们走来,她抬头一看却是李子墟来了。   “你倒是会挑时候,”裴南歌笑道,“阿翁他们正打算下棋呢,正好你们轮着来。”   李子墟摇了摇头,一脸严峻地看向萧武宥:“有人说在萧家后院发现了一具白骨。” ☆、第172章 紧邻身边的命案(2) 第172章 紧邻身边的命案(2)   其他几人抄近路赶到了萧家,时辰也已经差不多到了酉时,裴老爷子赶回了大理寺坐镇,查案的工作交由萧武宥和李子墟负责。萧家门口围了一层层的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都有默契地窃窃私语。   裴南歌刻意在人群周围停住脚步仔细听了几句,也只模模糊糊听到有人说死的是萧家一位失踪的婢女,至于不明真相群众私下里胡乱猜测的各种死因,裴南歌觉得不听也罢。   这一次踏进萧家大院的心情与上一次完全不同,上一次来到萧家时,萧武宥心里多少还是带着点抵触和矛盾,裴南歌也好不到哪里去,而这一次再来,却比那种抵触的情绪更糟糕,因为谁都知道,在眼下这种局势不利的情况下,还有许多人正在等着看萧家的笑话。   纵然萧武宥与萧家的关系基本上属于是冰点正在融化中,但遇到这样突如其来的事件,他还是难免感到心焦。   萧将军在后院门口来来回回踱着步子等他们,老远一见到众人过来就赶忙迎了上来。他一瞧见萧武宥就准备打开话匣子好好诉苦:“后院这口井都多少年没用了,今儿被几个来补屋顶的工匠发现了这玩意儿……”   萧武宥手一抬就把他想要说的话给统统截了回去,后院里的这口井他是知道的,当初后院本就偏僻,这口井也大多是供下人们打水。可当年萧妃回来省亲,参观院子时被这井绊了一下,虽然她人没事,但府里都认为晦气,于是这口井也就基本废了,后院也就只有几个住在这边的下人们常常经过。   不等萧将军继续陈述,萧武宥径直走向了已经在检验尸骨的沈铭斐身边。   沈铭斐虽然背对着众人,但隔得不远的人都可以看到他的面前铺开了一张青绿色的缎布,缎布上摆放着一副白骨,而他的手里正摆弄着白森森的头骨。   随行而来的人包括裴南歌在内都是见过各种惊悚场面的人,但对于眼前的场景,还是多少有些心惊,但又碍于公务不能表现出大张旗鼓的畏惧。   就在这时候,大理寺的另外一名医工提着一壶沸水急急忙忙跑来,沈铭斐伸手接过他手中的铜壶,将滚烫的开水顺着头盖骨的缝隙间淋下去,然后蹲在一旁静静注视着地上铺开的缎布。   “看出什么了吗?”萧武宥拍上沈铭斐的左肩,也低下头来与他看向一处。   沈铭斐点了点头,指着青绿色缎布上被浸湿的深色印记道:“死者应该是死后才被人抛尸井底的。”   他这么一说,裴南歌等人也就壮着胆子瞄向他手指的地方,可看过去却也只能看到他手指地方的印记因为被水润湿显得颜色青黑,就跟正常情况下并无差别,实在看不出个中玄机。   沈铭斐似乎早已料到他们的反应,继续解释道:“如果此人生前是跌入井里溺死,那么用我方才这个方法淋了头骨之后,会有细沙顺着头骨中间的缝隙流出来,但你们也看到了,这上面并没有看到多少细沙。”   裴南歌恍然地点了点头:“也就是说这人是死在别处的。”   萧武宥也跟着点了点头:“不知沈兄能否鉴别死者的性别?”   沈铭斐又回过身去摆弄着缎布上的白骨:“看这骨架似乎是女子,但这尸体已经变成这副骨架,估计死亡的时日有两、三年往上,期间说不定有什么变数,不好妄断。”   李子墟也跟着在一旁想着主意:“如果说不能仅仅凭借检验白骨来推测死者的话,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试着从两、三年前失踪的人开始找?”   裴南歌亦点了点头:“对!而且这个失踪的人还必须跟萧家有某种关系。”   一边说一边就想到刚进来时在门口听到的话,她不由得就产生了某种好奇:“说来还真是奇怪,我们有沈铭斐在这里检查勘验都不能肯定这尸骨是男子还是女子,为什么大门口看热闹的人就那么肯定死的是萧家的婢女?”   萧武宥忽然站起身来,目光笔直地望向一脸错愕的父亲,他虽然不明白,但却觉得自己父亲在这件事上一定隐瞒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173章 命案引出当年事(1) 第173章 命案引出当年事(1)   裴南歌正在纳闷他这莫名其妙的反应,连那几个修补工匠来了也没注意到。   李子墟大概同那几人简单了解了一番情况,得知大约是在几天前后院旁那间柴房上落了几片瓦下来,所以府上就找了匠人来瞧。   “我当时有些渴,”一个驼着背的老匠人说,“见院子里有口井就想着打碗水喝,桶子放下去好半天才够着,没想到捞起来一看……全是骨架子……”   这样一来也算是盘查过了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但眼下摆在众人面前更大的疑问是如何来确定这个死者的身份。   就在众人沉思冥想的当口,一个突兀的声音闯了进来。   “是你!就是你们家的人害死了我女儿!”一个上了年岁的老妇人已经扑到萧将军跟前,眼看着重拳就要落下,幸而沈铭斐和李子墟二人眼疾手快当即把她拉住,这才避免了一番冲突。   萧将军在看清来人之后露出了诧异的神色:“陈婆?”   被叫作陈婆的老妇人爆发出了阵阵冷笑:“哈哈哈哈,你还认得我?你还敢认得我?你们这些恶霸!还我女儿来!”   说着那陈婆就又要扑腾着上前来与萧将军争论,但她哪里是沈、李二人的对手。   沈铭斐更是直勾勾就把陈婆的手给押过去:“有什么话你好好说不成?一个妇道人家动什么手?这里的都是朝廷命官,你就是有几百个理儿也轮不得来此放肆。”   他说话的语气虽然有些重,但说的句句都是事实,也兴许是因为他的这种重话的气势把人给唬住了,陈婆登时也就没有再闹腾。   一直没有说话的萧武宥缓步走到了陈婆身边,陈婆一见萧武宥当即又来了精神,只不过这个精神看起来倒不算太坏:“这是……五郎?萧家的五郎?你回来了?”   萧武宥这时也看清了眼前的婆子,那张脸虽然老得越发憔悴沧桑,但眼神中迸射出来的情绪却是他所熟悉的。   当年萧妃将萧家人接到长安,还亲自替萧家张罗着挑选了婆子婢女,陈婆是当时选出来的管事的,当时大张旗鼓地挑选了不少婢女,个个都生得人比花娇,其中有一个叫陈雪的姑娘正好是陈婆子的女儿。   来到长安的那一年,萧家大姐已经嫁为人妇,大姐夫原本是泉州当地某位秀才的长子,人长得英俊但家世显然没有当时忽然平步青云的萧家显赫,算起来也算得上是入赘。萧家来了长安后,萧家大女婿也就以上门女婿的身份一同搬来了长安。   在那之后,麻烦也随之而至。因为挑选出来的婢女们长得太娇俏,也因为大姐夫刚到长安正好是大展拳脚、血气方刚的时候,没多久就跟府上的婢女看对了眼,趁着大姐怀孕之际与婢女暗地里常来常往。而那个婢女不是别人,正是陈婆的女儿陈雪。   后来萧武宥就与萧家决裂,听说后来大姐夫也去了外地任职。   萧武宥冷着脸点了点头:“陈婆,你方才说什么还你女儿?怎么回事?”   陈婆看着萧武宥就哭了起来:“小哥儿你不知道,你走后没多久,我们家小雪就失踪了!我哭着喊着求他们帮我找回来,可是他们偏要用钱连我也一块儿打发走。我当时说什么也不肯,结果他们骗我说小雪跟马房的仆人私奔了,还说他们是见我为府上操劳才没有怪责我还帮持我。”   “那时我也傻兮兮相信了这些胡话,领了钱就回了乡下。前些日子我在乡下遇到马房那小子的亲戚,我才知道那小子根本就没有跑,这时候我知道我肯定是上了他们的当!”   萧武宥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自己父亲,发现父亲也在看着他,一时之间二人都没有说话。   “你们萧家对我们小雪做了什么事我都知道!”陈婆一提到小雪和萧家显然还是抑制不了地激动,“要不是你大姐夫引诱她、欺骗她,她才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怎么?有损门楣和家族颜面的事你们敢做,为什么不敢认?为什么到头来还要用我女儿的性命来保住你家族的声誉?” ☆、第173章 命案引出当年事(2) 第173章 命案引出当年事(2)   陈婆吼得语无伦次,几人费了一番功夫才理出了其中的头绪。   简而言之,就是陈婆的女儿陈雪当年与萧武宥大姐夫有染,后来陈雪莫名其妙失踪,萧家的人谎称她与马房的仆人私奔继而打发走了陈婆,结果在时隔多年之后被陈婆发现萧家撒得谎,然后又正好赶上萧家发现了尸骨,陈婆也就顺理成章把两件事联想到了一块。   萧武宥眉梢皱着不曾舒展,但还是很理智地一边分析案情一边安抚陈婆:“陈婆,纵然陈雪没有与家里的仆人私奔,也不见得就被害死了。这尸骨尚且不能定论是男是女,更不能判定是否真就是你女儿陈雪,一切真相我司自会认真查明。”   陈婆疑惑地望着萧武宥等人,过了好片刻突然道:“是不是我女儿,你们看她的手就知道,我女儿在失踪前一年,右手的尾指骨摔折过。”   沈铭斐当即埋下在一堆白骨中刨开了女子的手骨,他仔细地将女子的手指骨翻来覆去地看,最后他神色凝重地朝期待着的萧武宥等人点了点头。   陈婆呜呼一声险些要昏过去,转头哭得更加汹涌。   萧武宥侧着身问向自己的老爹:“这件事你知道?”   被问的萧将军脸色苍白,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是在考虑用什么样的措辞来回答自己儿子的问题。但他想了很久,却只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萧武宥有些失望,但也只是有些失望而已。   裴南歌在这样的时刻变得无比的会看人脸色,她走到沈铭斐的跟前扯了扯他的衣袖,再递给了一个眼色:“就算眼前的这副骨头也在尾指上能看出端倪,但也未必就是这位陈婆所说的陈雪。”   沈铭斐皱了皱眉,但还是说出了公允的话:“确实,这副白骨的年限有些久,不能完全排除是因为后天的其他原因导致骨头的折损,也不能完全辨认这部分的骨头是否是折断后新长的。”   裴南歌走到萧武宥身旁,轻轻拉了一下他的手臂,希望以此来缓和他与萧将军之间的紧张气氛。   萧武宥也明白她的好意,只别开头去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继续追根究底。   “罗衍前些天已经来了长安,我已经派人去找他过来了。”萧将军终于还是开了口。   “大姐夫在长安?那大姐也回来了?”萧武宥的眉头皱得更深,说实话,他其实并不希望大姐在这个时候在长安,他实在是担心大姐受不住这当中的刺激,不论这副尸骨是不是陈雪的,不论这起凶案与罗衍是否有关,与陈雪的事情都足以让大姐身心俱疲。   “萧玥身子不好,这次没有跟着一起。”萧将军也明白自己儿子的担心,应该说,他在这一件事上与自己儿子的观念难得一致。   萧武宥这才稍微放下心来,眉梢也稍稍舒展开。他吩咐萧家的家仆与大理寺的人一起将陈婆带到了别处休息,没多久,他们就等来了与这件事有莫大关联的罗衍。   罗衍长得并不算俊朗,因为年岁的原因,身子已经微微发胖,与年轻俊秀们站在一起略显逊色,举手投足之间都透露出某种亲善,看起来略显轻浮。   “五弟?你回来了?”罗衍在看到萧武宥时的反应非常激动,那种惊喜看上去像是发自肺腑。   不过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萧武宥等人在此还说明了另外一个严重的事实。萧武宥是大理寺的人,他带着大理寺的人等在这里,只有可能是因为这里发生了什么案子。   萧武宥在看到他时只是淡然地点了点头,与他的激动形成了比较鲜明的对比:“大姐夫怎么来长安了?”   “当年读书的一位同窗好友娶亲,我们几位同窗就一同来恭喜他,”罗衍还不知道萧家大院里正发生着什么事,一低头就看到了地上的骨架,不由惊道,“这、这是……发生了什么?”   萧将军顿了顿道:“有匠人在我们家后院的井里发现了这具白骨。”   罗衍的眉头紧紧皱起,萧武宥却将话题从白骨移开,看起来像是在问着某种不相关的别的事:“姐夫可认识陈雪?”   罗衍的脸色变了变,如果细看的话或许还能从他的表情之中读出各种惶恐与惊异。 ☆、第174章 同根相煎何太急(1) 第174章 同根相煎何太急(1)   “是,我认识,”罗衍低着头,看起来就像是认命一般,“她是萧家的侍女。”   裴南歌在这时候对萧武宥支开陈婆的先见之明产生了深深的敬佩,如果陈婆此刻留在这里,见到罗衍并听到他的承认,也许事情会朝着不可预计的方向发展。   “你与陈雪是什么关系?”萧武宥径直看向罗衍的躲闪的双眼,不出所料,换来的是罗衍的躲躲闪闪。   “武宥,”萧将军抬高了声音,“你别忘了你也是萧家的人。”   他的意思很明确,你萧武宥也是萧家的人,你怎么可以咄咄逼人地对待自家人,你又怎能非但想着怎么帮助萧家,反而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强烈地来质疑萧家。   “我是萧家人,但我也是大理寺的人。”萧武宥神色未变,掷地有声。   眼前的情势瞬间又变得有些剑拔弩张,沈铭斐与李子墟互相看了一眼就移到一旁继续检验尸骨。裴南歌在萧武宥身侧紧紧拽着他,不住使眼色给他示意他不用与自己的亲爹意气用事。   转过头来她又笑呵呵地说着话来缓和爷俩之间的气氛:“大姐夫,今儿的事关系到萧家的命运,眼下在这里的没别人,没有什么说不得的。”   罗衍好歹算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手,这会儿看到萧武宥等人的举动,再联系地上躺着的白骨,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   “也许你们也早就听闻了那些传言,我只能说,我是曾经对不住你大姐,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我和你大姐都已经默认不再提起,怎么又……”罗衍坦白的时候刻意压低了声音,即便萧武宥的姐姐萧玥不在场,他也还是下意识地想着要规避。   萧武宥垂下头,指着地下的那具白骨:“有人说这副白骨就是陈雪。”   罗衍瞪大了双眼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可能,不可能!陈雪不是跟人私奔了吗?怎么可能是她?”   萧武宥冷着脸:“你如何肯定陈雪跟人私奔了?”   萧武宥的声音很冷,冷到连李子墟和沈铭斐都忍不住抬起头来关注这边的情况。   罗衍的脸色微微一僵,萧家老爹忙不迭赶紧给他使了个眼色。这一切落入萧武宥的眼中,惹得他更是不悦。裴南歌轻轻拉过他的手,把他宽厚的手掌捏在自己手心里,希望借由自己手心里的沉静感染他。   “因为……因为……因为当时全家人都知道,陈雪跟马房的人私奔了,而且她后来也再也没有出现。”罗衍一开始有些支吾,但说到后面就越来越流畅。   萧武宥的眉头皱了又皱:“她心系于你,怎么可能跟别的人私奔?”   罗衍的额头上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自他方才说出那句话后,萧家老爹就别开了眼去失望地不忍再看,约莫连这个老丈人也觉得罗衍自己把自己给绕进了一个死胡同。   “我不知道,”罗衍也急了,一个劲地摇头,“我之前已经跟她说清楚了,你大姐不许她进门,我跟她不可能继续一起,也许是她觉得在我这里没什么希望,才将心思转移到了别人身上。”   “可是马房那小伙子根本就没有跟人私奔!”萧武宥声音坚定,惊得罗衍冷汗直掉。   罗衍认命地垂着头:“五弟,我们都是一家人,你为什么要逼我?” ☆、第174章 同根相煎何太急(2) 第174章 同根相煎何太急(2)   终于,罗衍不得不在这样的情势下旧事重提。   “我拒绝了陈雪没错,但是她并没有放弃,一直纠缠我。那时候你大姐怀着孩子,因为这件事一直闷闷不乐,我不忍心看着她难过,所以就把这件事告诉了爹……”   果然这件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牵涉到了萧家老爹。   萧将军俨然正气凛然的样子:“对,这件事都是我做的主,我也很气这个不争气的女婿,我也不忍心看着我的女儿吃亏,陈雪既然一直纠缠,我就开诚布公地跟她谈了,我知道她家里不好,所以拿钱打发她走,至于她走去了哪里,我根本不知道。”   萧武宥沉默了片刻,看得罗衍等人胆战心惊。片刻之后,他提出的问题却是在关心他大姐:“大姐是怎么知道你和陈雪之事的?”   罗衍显然吃了一惊,很快反应过来,忙不迭回道:“萧玥她应该是听到了下人们的传言。”   罗衍抬起头紧张地观察着萧武宥的反应,赶紧继续解释道:“一开始我本来是想瞒着你大姐的,以至后来被爹知道之后我也求着爹出谋划策来帮忙隐瞒,可是下人们的嘴传得太快,不知怎么就传到了你大姐的耳里,她怀着孩子还同我怄气,爹也指责我,所以我打发走了陈雪之后就告诉了他们……”   “萧家大姐知道你和陈雪私下相好之后除了怄气,对陈雪是否有明显的敌意?”正当众人短暂沉思的时候,沈铭斐问出了这样的问题,很明显将关注的焦点转移到了萧家大姐身上。   萧将军在听到这些话之后不甚愉悦,萧武宥也跟着皱起了眉头。   裴南歌瞧着他几人的反应,心知沈铭斐这个看来很寻常的问题终于还是踩到了萧家的某处痛脚,但平心而论,他的问题符合一贯的调查程序,并没有什么不对。萧玥在罗衍这件事中确实可以算得上是不折不扣的受害者,但正因为她是受害者,在调查中才无法将她彻底排除。   在调查上没有任何问题,但出于人情的考虑,裴南歌还是站了出来缓解眼下略显僵持的局面。   “大姐受了那么大委屈,难免会不太愿意见到陈雪,”裴南歌扬起唇角,“但换个角度想,陈雪或许也认为大姐一直阻挠她,从而仇视大姐,如果她心急的话也许还会来找大姐理论。如果她们两个人对彼此都没有好感,这就难免会起争执。”   她尽可能将两方的原因都摊开来分析,只不过在措辞的时候则是把陈雪的名字放在句子前头,让人听上去就觉得是在说陈雪怎么怎么样,让陈雪占据了主动,多少可以让同情萧玥的萧家人听上去更舒坦一些。   “嗯,”萧武宥冷声道,“你们的推断有一定的道理,不排除有这种可能。子墟,一会儿你去盘问一下当年在萧家做事的下人,问问他们之中是否有人曾经见过陈雪和我大姐起冲突。”   裴南歌松了口气再看向沈铭斐时却发现他也笑着看她。他那笑容来的莫名其妙,裴南歌觉得他十足就是一副得了便宜卖乖的模样,在这当口也懒得与他计较,只是别过头去不再瞧他。   沈铭斐吐了吐舌,大概是他自己也觉得自讨没趣,眼看着李子墟就要领了命去前厅问话,沈铭斐突然出言止住了他的步伐:“等等,你们似乎忘了最重要的一点,没人说这副尸骨一定就是陈雪的呀。”   他这话一出,在场的人又陷入了沉默。   沈铭斐仿佛等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沉默,他笑得更甚:“子墟,你先问着,但可别把这家里的人都吓坏了,我呢,就把这副白骨抬回大理寺去再仔仔细细查一查,萧兄呢,最好去大理寺或者刑部查查看有这两、三年间还有哪些失踪的人,至于裴南歌嘛……我觉得你应该回家去好好睡一觉。”   萧将军的脸色本就不好,自沈铭斐说出了那番假设之后就愈发难看,但在他提出这个建议之后,他明显是觉得找到了退路,领着李子墟就往前厅去了。   裴南歌冲着沈铭斐做了个鬼脸,却就是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沈铭斐耸了耸肩,跟其他几人合力将尸骨收好,一同搬回大理寺去。   院子里只留下裴南歌和萧武宥二人,天色渐黑,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裴南歌看到萧武宥的眉梢紧紧皱着。   “五哥你不回大理寺吗?”裴南歌挽着他的手臂,眨着眼看他。   “我……”萧武宥欲言又止,“我觉得这件事不像我们看到的这样简单。” ☆、第175章 孙女大了不中留 第175章 孙女大了不中留   裴南歌还想就这样顺藤摸瓜继续问下去,可萧武宥却紧紧揽着她往外走,丝毫不给她再多问一句的机会。这让小妮子很惆怅,更惆怅的是,当他们在大理寺日以继夜地忙活着各种事情的时候,她却在家里陪着已经回来的老爷子下棋。   “阿翁!我投降!我不是五哥也不是李子墟,哪能是您的对手。”在落定最后一颗棋子后,裴南歌的败局已经不可扭转,这已经是她今晚输的第四局了,俗话说事不过三,很显然她已经超过了这个标准。   说到底,还是裴南歌的心思从头到尾就不在棋盘上。小妮子其实不想再继续下棋,所以撅起了嘴故意撒娇:“阿翁您也不让着我,看来果然五哥才是您亲生的孙儿……”   小妮子的头一歪,老爷子就明白她打着什么主意,见她没有下棋的心思,他也就开始收拾起棋盘。   “让着你?让着你不就是同情你了?那怎么行!”老爷子故意装着糊涂,拿不久之前裴南歌说过的话还给她,“需要同情的都是弱者,你那么强大,哪里需要我这个老头子来同情。”   “阿翁……”裴南歌娇唤一声,转眼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怎么?萧家的事很棘手?”老爷子捋着胡须,问得很沉稳。   “嗯,”裴南歌轻轻点头,“可能牵扯到五哥的大姐和大姐夫,大理寺在审理这件案子时候他是不是需要回避?”   老爷子点了点头:“回避是肯定的,但我觉着他肯定比我们任何人都更想知道真相,所以我并没有阻止他去现场查验。”   “原来如此,”裴南歌对于祖父的安排充满了感激,“但如果这件事真的跟萧家的人有关,那五哥在大理寺只怕就更难做。”   她说着这些的时候,老爷子的脸色变得异常凝重:“南歌,还记得我从泉州回来之后同你说过的话吗?”   裴南歌偏着头想了想,很快就意识到老爷子指的是萧家的身世之谜,她当即变了脸色,感觉到了深深的畏惧:“我明白了,不止是五哥会难做,整个萧家会不会也可能因此……”   “你猜的没错,”老爷子忍不住叹道,“这些年来萧家风头正劲,朝中不少人眼红得紧,都眼巴巴守着机会把他们拉下马呢。眼下萧家可能牵扯到一宗命案之中,这无疑给了这些人打压萧家的机会。但更严重的是,现如今他们虽然未必知道泉州有人作证萧武宥一家人不是萧妃的亲人,但如果他们也把心思动向了此处,只怕不会有他们查不出的事……”   “那萧家不就很危险?”裴南歌说着就开始着急,“可是,如果照着之前我们发现的线索来看,死去的很可能是萧家当年的一位侍女,也就是说死者很可能是奴籍之人,大唐的律法里……好像不会规定得很重吧……”   裴南歌说得不是特别肯定,她也只是依照她所熟悉的几条唐律的规定来进行揣测,她觉得按照唐律的规定,奴婢是属于律法之中的“贱”,而且律法之中又明确规定了良贱不婚,足以看出唐律对奴婢的相关规定是跟普通人不一样的。   “如果是奴籍,那倒是不会受多么严重的刑罚,”老爷子想了想道,“但是朝野之中的争斗比我们想的都要复杂,一点点的纰漏都可以扭转乾坤,更何况还有那么多有心之人,就算无事也有生非。情况堪忧呐……”   裴南歌听到这些已经站起了身,一脸的担忧与着急:“阿翁……”   她还在思索应该怎么开口,现下长安城将要进入全面的夜禁,外面的大街上少不了来来回回巡城的守卫,各坊之间的大门也已经关紧,尽管她可以翻过那只到她额头的矮墙出去,但她没有信心这种出格的举动会获得自己祖父的支持,万一她就真的被守城的逮住暴打一顿或是押回来,那可就会连累老爷子也被人笑话。   老爷子瞧见她这模样,心里已经有几分明白这是小妮子忍不住要往外跑的征兆,他不禁要在心里深深地感叹女大不中留。   “阿翁……”见老爷子没有什么反应,裴南歌忍不住又细声细气地唤了一声,“我想去帮帮五哥他们,当然,我这也是在帮大理寺……”   老爷子沉着脸一言不发,看得裴南歌心里又急又怕:“阿翁……”   老爷子不慌不忙收拾着手里的棋盘,与急得几乎要跺脚的裴南歌形成鲜明的反差。   裴南歌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应该来个不告而别,或者是先斩后奏趁着老爷子不备就一头冲出去,等到破案之后再回来将功折罪。   但事实证明她所有的想法都是多余的。   “翻墙的时候动静小点,不要大摇大摆走在朱雀大街上,记得避着点。”老爷子没有抬头地说完这番话,依旧淡定自如地收拾棋盘。   裴南歌又惊又喜地望着自己的祖父,兴高采烈地感谢了祖父的大恩大德,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第176章 不作死就不会死 第176章 不作死就不会死   裴南歌沿着坊内的小道悄悄往外走,夜深露重,微风吹来夹杂着寒意,秋夜里的月亮比其他时节要更加明亮也更加孤单,没有璀璨的星辰作伴,它就像是形单影只的羁旅宦游人。   与许多年前不同,聚居着众多达官显贵的光德坊,此时此刻远不如几年前那么热闹。   多年前,长安城的百姓还不需要担忧明早江山会几易其主、当朱雀大街的守卫已经开始巡逻的时候,光德坊的夜才刚开始喧哗。尤其是在这样的秋夜里,相邻熟识的几户人家敞开门对月饮酒,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就连掌治坊内安全的武侯铺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可是现在,这一坊里的人越来越不清楚明天一早醒来会是什么样的光景,也越来越看不明白自己的邻里街坊会不会成为扳倒自己的最大对手,比起虚情假意地觥筹交错,他们更愿意将两扇大门合上也顺带将看不清的心关在门外。   少了人声鼎沸的觥筹交错,月白风清的秋夜冷得很突兀。   敛着声响穿梭在小街之中的裴南歌被冻红了脸颊,情不自禁地抱紧了双臂,不知不觉就已经走到了光德坊的矮墙旁,武侯铺的人暂时还没有巡到这个角落,裴南歌却抱着手臂陷入了犹豫。   这一堵矮墙她当然不会陌生,从小闲不住的她,在这个墙头翻来翻去已经数不清到底多少次,从仰望墙头到平视墙头再到如今,墙头还不到她的肩膀,她甚至只要一抬手就能轻轻松松翻出去……这样的认知令她有些挫败,想不通怎么当时为什么对这堵矮墙怀抱着一颗景仰的心。   但是她此刻犹豫的原因却不是因为障碍物太简单没有挑战,而是因为……这一堵矮墙历史悠久,如果她没有记错,早在以前翻墙的时候她就能清楚地感受到垒墙的夯土是那么松松垮垮。她……真的要挑战随时可能被她软绵绵的力道推倒的矮墙吗?   局势容不得她思考过来,巡查的人眼下还不知道在哪个拐角等着她,要再去寻找别的结实的土墙一来是高度不一定合适,二来未必能避开巡街的人,更重要的,翻出去的时候还不知道会不会正好有巡视的守卫正守株待兔。   归根结底,只有眼前这堵看上去不太靠谱的矮墙,知根知底才令人放心。   于是英勇的裴南歌心一横,撑着摇摇晃晃的墙壁用力往上一蹭就趴到了墙头上,从墙头上望出去,与她预想的一样,巡逻的守卫不在这条街上,周围除了远处水沟里倒映的月光泛着明亮的光线,到处都黑沉沉的。   从矮墙上翻下来的裴南歌看着身后坚强如斯的矮墙终于松了一口气。   从光德坊到大理寺的路她闭着眼睛也能走完,所以多几个巡逻守卫的虎视眈眈,在她看来也并不算多么严重的危机,她只需要在适当的时候转入他们方向相反的角落,在目送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之后再悄悄地回到她本来的路线。   虽说这对裴南歌来说只是小菜一碟,但毕竟犯了夜禁不是件小事,随之而来的惩罚并不会顾虑到受罚的人有多么正常的理由。   所以裴南歌这一路上小心翼翼,一段再熟悉不过的路程却走得分外艰辛,好不容易来到大理寺门前稍微松了口气,一偏头就看着一队守卫远远地朝这边来了。   人在这种安静环境里的感觉往往会比平常灵敏,但反应的行动却远比平时来得慢,因为周围太安静,实在是想不到如何闪避。   大理寺的大门在她的正对面,巡逻的守卫从她左手边的大道上缓缓走来,她必须马上做出决定,否则等待她的就是与守卫迎头撞上并遭遇一顿暴打或是随之而来的关押,连累老爷子或是整个裴家声名狼藉。   有句话叫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但是裴南歌必须要说,就算早知如此,她还是会做出当初的选择。因为,她此刻很想见到萧武宥,虽然她明白自己的力量微不足道,但她还是想要与他同甘共苦共度难关。   裴南歌跨了一个大步来到对面的大理寺门前,在这种宁静的夜晚,她根本不能去叩响紧闭的大门,眼看着巡逻的守卫愈来愈近,她恨不得马上变成一只蚂蚁,从细小的门缝之中穿过去,将莫名其妙的夜禁和守卫都甩在身后。   但裴南歌是幸运的,她不必化身成为蚂蚁,就能穿过这扇门。一双既熟悉又陌生的大手将她往后一拉,两扇木门无声无息地打开又无声无息地闭紧。 ☆、第177章 人生的反转不断(1) 第177章 人生的反转不断(1)   似乎只是一眨眼,裴南歌就已经站在了大理寺里面。   隔了不久,门外响起了齐整的脚步声,巡城的守卫已经渐渐离开了这条街,但裴南歌却知道,她的戒备在此刻还并不能完全的解除。   “李子墟?沈铭斐?”门后的矮墙檐遮挡了清澈的月光,背后的男子安静得有些可怕,她分辨不出究竟是谁在黑暗中拉了她一把,“难道是五哥?”   “你不该这时候来。”背后之人压低了嗓音,他的语气就像是在与一位多年旧友讨论某一篇诗作之中应该押哪一个韵脚。   裴南歌却因此变化了脸色,诚然方才那一刻她觉得这双手臂十分熟悉,但在现在,在她听到此人低沉的吐纳之后,她渐渐开始迷茫。   她试图挣脱开此人的手臂,这种受制于人的局面已几乎令她失去了精准的判断。   但她很快发现一切只是徒劳,背后之人的力度很大,他的呼吸很沉,这种陌生的感觉让她惶恐,却也只是惶恐,似乎并没有过多的不安或是担心害怕。   “对不起,或许我打扰到你们的好事了。”裴南歌一边说着无所谓的玩笑,一边悄然低下头嗅空气之中的气味。   “可能没有人告诉你,这种月黑风高夜,大理寺往往会有人彻夜值守,实在不是一个做坏事的好地方,你好像来错了地方。”裴南歌继续说着不着边际的话,继而小心翼翼地寻找着机会去辨认背后之人究竟是敌是友。   可背后之人却更加大力地箍紧了她:“聪明如你,应该知道此刻你最好不要回头。”   裴南歌被勒得有些难受,下意识地反手去挡那人的手臂,一番动作如同挣扎。   “你总该让我知道,你是敌是友。”被人识破了计划的她认命地耸了耸肩,不再试图浪费力气。   “以前是友,至于以后……”背后的男子顿了顿,“如果你愿意配合,那我还可以继续……”   “沈铭斐,”裴南歌忽然抬高了嗓音,“你该知道,这个玩笑并不好笑。”   背后的人愣了愣神,不一会儿就松开了勒紧她的手。   裴南歌轻快地转过头来,借着明亮的月亮,果然看见了笑得一脸荡漾的沈铭斐。   “怎么这么快就被识破了。”沈铭斐皱了皱眉,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委屈至极。   裴南歌也学着他的样子皱起了眉头:“沈医工,看在我们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我不得不提醒你,你下次作奸犯科之前记得要换一身从来没穿过的衣裳。”   沈铭斐诧异地张开了手臂,左右闻了闻自己的衣裳:“为什么?”   裴南歌悄悄吐了吐舌:“因为你的旧衣服上有一股子尸体腐烂的气味以及混杂不堪的各种草药味,再继续闻几遍我肯定会吐的。还有,如果真的是坏人在大理寺门前犯案,一定不会同我废话这么多!”   沈铭斐捞起衣袖抵在自己的鼻子跟前闻了又闻,露出了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裴南歌却懒得再去理他,她径直走到他跟前,试图一把推开拦着去路的沈铭斐:“五哥和李子墟呢?他们还在推演案情?”   沈铭斐却又一步往前挡在了她的面前,这一次,他用格外严肃认真的神情望着裴南歌,一字一句说得极为真切:“南歌,我是说真的,你真的来得不是时候,你不该这时候来。” ☆、第177章 人生的反转不断(2) 第177章 人生的反转不断(2)   裴南歌的心跳得飞快,似乎有了什么不太好的预感。她奋力地挣开沈铭斐的阻挡,在大理寺里四处寻找着萧武宥和李子墟的身影。   很快,她就在一间屋子外面发现了闪烁的亮光,屋子里的人正在争执,三个声音她都或多或少有些熟悉,那三个人正是顾少卿、萧武宥和李子墟。   “武宥你应该明白这是圣上的旨意。”顾少卿说得很着急,似乎有谁在前方挡着他不让他说话一般。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圣上为什么突然有这样的旨意,”屋子里似乎有什么人将案卷重重地拍在桌案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这一切的调查都刚刚有眉目,现在让我们把这一切都交给刑部?也就是说我们所有的成果都要重新让别人去分配?”   似乎是李子墟在安慰他:“圣上的旨意是让我们协助刑部调查,并不是说不让我们调查。”   “不,子墟你说得不全对,”顾少卿略显迟疑,“圣上的意思是这件案子与萧家有关,武宥已经不适合再调查这件案子……”   很明显,萧武宥愣了片刻,旋即他自嘲地笑道:“事实上,他们还是不信任我。”   顾少卿似乎有些为难:“武宥……只是群臣给陛下施压太大,陛下才不得不如此。”   “少卿,我们都是在大理寺办案的人,还有谁比我们更了解大唐的律法?其实我已经写好了文书要向寺卿申请退出此案的调查,我当然知道我该回避。”   “可是你并没有在昨天或是今天提出那样的申请,你还是参与了案件的调查,”顾少卿说着这番话的时候并没有刻意留下什么情面,“别忘了,如今大理寺里有从前御史台的人,他们的任务从来都是挑我们的毛病。”   裴南歌握着门板的手紧了紧,她忽然很担心萧武宥接下来的反应。   萧武宥似乎没有说话,顾少卿又接着道:“之前刑部派了人去问话,却发现罗衍的供词有前后矛盾之处,他们将这个线索一上报,圣上也就更认为你不适合参与这次调查。武宥,这就是我们为人臣子无能为力的地方……”   “少卿说得对,我还是没有忍住好奇,就想看看萧家到底发生了什么,”隔了片刻,萧武宥终于淡淡说道,“如果圣上不信任我,完全可以命令我会比,但是并不能因为我一个人而让大理寺的职权混论,尤其还是和刑部职权颠倒,这不符合规定。”   萧武宥的反应证明裴南歌的担心绝对是多余的,他比她预想之中还要理智和冷静,虽然他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顾少卿那边陷入了一段并不算太短的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开口道:“因为你与裴家的姑娘情投意合,所以有不少朝臣向圣上参奏,他们认为既然裴家与你结亲,那裴寺卿掌管的大理寺也就难免会有失偏颇,因为群臣力谏,所以才有了如今的结果。”   裴南歌挨在门框边的手紧了又紧,当听到群臣冠冕堂皇地排挤自家祖父和萧武宥时,几乎就要忍不住夺门而入。   她其实并不太清楚她进去之后要同他们说些什么,她也许只是单纯地想要替祖父和五哥两人辩白,诚然她与所有人都一样清楚,这样的辩白根本就是白辩。   但年纪小的人往往容易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搭在门上的手眼看着就要使劲推开门板,却被身后的沈铭斐牢牢按住了双手。 ☆、第177章 人生的反转不断(3) 第177章 人生的反转不断(3)   “朝臣们的上疏没有不对,”沈铭斐拽着她的双手将她拉到一旁,“萧武宥与裴寺卿在这个案子中本就应当回避。你对唐律的熟悉程度不比我们任何一个人差,你不会想不明白这是在为你好。”   裴南歌嘟着嘴,心里虽然生气,但却不能否认沈铭斐的话十分有理。   “但是即便如此,也不至于用这种不信任的方法逼着大理寺交出职权。”裴南歌不满的原因更多地是在于这种明显的不信任,诚然所谓的君臣同僚之间根本就没有她所憧憬的那种信任。   沈铭斐并没有就这个问题嘲笑她的天真:“你不妨换个角度想,如果此次案件顺利告破,但案件的结果却是萧家人知法犯法,你让萧武宥如何自处?”   裴南歌不作声,因为她也曾经在无数个案子调查过程中考虑到这样的一种假设,假设某天萧武宥需要调查的是自己亲近的人,那么他还会不会如同他每次教训她的那样,做到真真正正的不以自己的情感意志去评断案情。   “这只是一个可能,还有另外一个更可怕的可能,”沈铭斐继续说道,“如果萧武宥主审的这件案子告破,证实萧家是被人冤枉,但不久之后就有其他的证据显示这是一起错案,那么你想想,到那时候作为此案主审的萧武宥又将会遭到怎样的怀疑。”   裴南歌轻轻点了点头,她无法不承认,沈铭斐的话句句击中了她心里的担忧。   “都说你来得不是时候了,你看,你明明看得都很明白,为什么还要跑来呢……”沈铭斐耸了耸肩,露出了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裴南歌垂下双臂,仰起头来朝高出他许多的沈铭斐绽放了一记微笑:“我来接五哥回家。”   要被裴南歌接回家的萧武宥没过多久就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在看清小路旁等着他的俩人时,他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   裴南歌笔直地走到他的面前,冲他扬起了笑弯了的眉眼:“五哥,我身上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文书,出门去犯了夜禁肯定会被守城的打板子,所以你看,我是继续待在大理寺里帮你们端个茶水什么的呢,还是浑水摸鱼地跟着你们从街上大摇大摆地走回去?”   与萧武宥一同出来的顾少卿缓缓点了点头,感激地看向裴南歌:“虽然说这案子交由刑部全权办理,但大理寺多少还是有有所协助,你们若是有什么头绪就接着研究。武宥,你这些天也辛苦了,不如早些回去休息。”   萧武宥并不打算回复顾少卿的建议,他也对裴南歌微微一笑,伸出了手牵着她往前走:“不了,铭斐和子墟刚才发现了些眉目,我虽然不再参与此案的调查,但我好歹还是应该把先前的调查结果整理过后交给后面的人来负责。”   顾少卿远远地点了点头,目送着几人走远之后才缓缓离开。   萧武宥几人来到一间屋子跟前,李子墟点燃了灯火,屋子正中的桌案上已经摆放着一摞卷宗。   裴南歌愣了愣,随即转了身就要往屋子外面走。   “你去哪儿?”沈铭斐近乎是拎着她的衣角才止住了她的步子。 ☆、第178章 谈情说案不容易(1) 第178章 谈情说案不容易(1)   裴南歌回过头来扫视了一眼屋子里三位英俊潇洒的男子:“我去帮你们端茶送水呀,刚刚我不是都说了嘛,如果你们要回家,就带着我这个弱女子浑水摸鱼,如果你们要留下,我就负责端茶送水……”   屋子里爆发出了低沉的笑声,沈铭斐把小妮子拎回到桌旁嘲笑道:“行了吧,你可是长安城里人尽皆知的矜贵小娘子,我们可受不起你的端茶送水。”   李子墟闻言也忍不住打趣:“我觉得我可能还是受得起的。毕竟方才在门口吓唬人的又不是我。”   沈铭斐一手拽着裴南歌的衣裳边,带着诧异地神情不断往李子墟那边瞪过去,嘴里似乎还在小声嘀咕说李子墟胳膊肘往小妮子拐不够义气。   萧武宥皱了皱眉,一眼瞪过来就令沈铭斐不得不赶紧松开了裴南歌。   “咱还是赶紧说案情、说案情。”沈铭斐松开手后自觉地退得离裴南歌远了一点,这会儿倒让小妮子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什么毒蛇猛兽。   一行人里最正常的李子墟率先开口汇报起他所了解到的情况:“我去问过萧家的下人,似乎所有人都知道陈雪与萧玥不合,但是又没有人可以准确说出见过他们争吵或是什么别的情况,根据我的初步推断,府里的下人应该是听到过类似的传言或是见过陈雪与罗衍来往,才心照不宣地认为陈雪与萧玥不合。”   “有道理,”沈铭斐托着下巴,“我这边的情况也不太好,我查过相近的几年里长安城可能失踪的人口,的确有不少婢女车夫之类,但跟萧家有关系的,确确实实只有陈雪的可能性最大。”   裴南歌皱了皱眉:“你有没有查过与萧家有仇的人家?”   沈铭斐明白她是想问有没有可能是萧家的仇人犯案再嫁祸给萧家:“查过,事实上这些失踪的人大多都是普通人家的子女或是奴仆,与萧家的关系都不太大。”   “你不是说会有更仔细的检验吗?那可以比对出来真的是陈雪吗?”裴南歌又问道。   沈铭斐摇了摇头:“我已经详细问过与陈雪熟识的人,几乎已经将陈雪的所有特点都记录下来,过比对虽然大部分情况与他们所描述的陈雪吻合,但那副白骨确实经历的年岁太长,损坏较为严重,我不能完完全全保证没有偏差,不过即便有偏差也不会太大。”   “也就是说……现在基本上可以肯定死去的人是陈雪,”裴南歌自言自语,“确定了死者,再来确定凶手,也许就可以从杀人的目的出发,比如说什么人与陈雪有争执,陈雪死了对什么人最有好处……其实陈雪只是一个婢女,任何地位比她高的人都有作案的可能,因为他们都不太可能会受到多么严苛的责罚。”   李子墟静静地看着他们,却抛出了一个算不上太好的消息:“我听陈婶说,陈雪只是她的养女,可能还没有与萧家签过卖身契。”   裴南歌惊讶地捂着嘴:“也就是说陈雪并不是卖身萧家的奴婢?她若不是奴籍,那谋害她的人可就……” ☆、第178章 谈情说案不容易(2) 第178章 谈情说案不容易(2)   裴南歌的问题其实并不需要等到别人的回答,讨论案情的几个人都明白,这个答案只需要用足够充分的证据去证明。   向来办事严谨的李子墟自然不会犯下遗忘证据的糊涂错,他将不知道从哪里拿到的一摞卖身契从案卷之下抽出来,摆在了众人的眼前。   几人赶忙拿起一张张契约,在一番谨慎小心的翻阅之后,终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位叫陈雪的婢女,其实并不是奴籍。   但是李子墟的话似乎并没有说完,他又抬起头来看向几人:“我在知道这件事后已经向萧家的管家询问过,但奇怪的是管家却告诉我说萧家所有的下人都签了卖身契,包括陈雪。”   “可我们并没有找到她的卖身契。”裴南歌扬了扬手里的契约纸,皱起了眉。   萧武宥脸上的神情却比其他几人缓和,他搁下手中的纸,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之前有一阵子管家告假回乡,家里的事务是由另外一位老管家打理的。”   说着他又抬起头来神色凝重地看着众人:“但是据我所知,这位老管家在前两年已经离世了,我们可能很难去弄清楚真相。”   沈铭斐耸了耸肩,与其他人不一样的是,他很光明正大地把一场空欢喜造成的不满表现在了脸上。   “知道真相的办法并不只有一个,”李子墟说着又拿出了一叠纸,“我去查过京畿一带的衙门,找到了陈雪赎身的记录证明。”   沈铭斐就近接过了李子墟拿出来的材料,不由得惊呼:“原来陈雪在失踪之前就已经不再是萧家的奴婢了。”   裴南歌闻言也凑上前去想要看个究竟:“这件事跟罗衍有没有关系?会不会是他想要纳陈雪进门所以才替她赎回了奴籍?”   沈铭斐和李子墟一同摇了摇头,李子墟很肯定地回答道:“绝对不会是罗衍,府衙的记录里说是一个女子。”   “女子?”裴南歌惊讶地托着腮帮子,开始天马行空地进行她自己的假设,“会不会是罗衍不方便直接出马,所以就托了他的姐姐或是妹妹来帮忙?”   这回摇头来否定他这一假设的人却是萧武宥:“不可能,大姐夫家里只有一个姐姐,但嫁得很远并且从来不曾来过长安,况且他和陈雪的事他并没有告诉过他们家的人。”   “五哥你怎么能这么肯定?”裴南歌依旧托着下巴,眼神之中流露出越来越多的疑惑。   “罗老爹是个很严厉的秀才,对家里的孩子非常严格,只有有一些小错误都会有一段暴打。在这场联姻中他一直都偏向于萧家人,他觉得是自己的儿子高攀了萧家,生怕行差踏错毁了两家的关系,依他的性格,如果他们家里的人知道罗衍做出对不起我大姐的事,一定会对罗衍一通惩罚的。”   裴南歌听得明白,但线索却越来越不明白。   萧家的婢女陈雪与萧家大女婿罗衍眉来眼去,一个女人替陈雪赎回奴籍,这个女人却不是罗衍的帮手,更可怕的是,当陈雪脱离奴籍之后却遭遇了不测,埋在萧家后院的深井变成了一具白骨,而今,他们正在调查一个奴婢的死因时,却意外得知,这个所谓的奴婢,其实早已不是奴婢。   裴南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她皱眉看向萧武宥,小声道:“或许犯人的目的并不是陈雪。”   萧武宥也回看向她,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而是萧家。” ☆、第178章 谈情说案不容易(3) 第178章 谈情说案不容易(3)   裴南歌的假设令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几位大理寺的人中翘楚,自然不会想不到里面所隐藏着的更深层的含义,而这个含义,只要深入地再想下去,就不难发现当中的可怕。   真正可怕之处,并不在于死者的死因或是犯人的凶残,而在于在重重表象之下,可以挖掘出的真正意图。   很显然,他们都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凶手的目的或许根本不是冲着与陈雪的私人恩怨,相反,在刨根问底仔细推敲一番之后不难发现,如果是因为儿女情长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未免显得太过小气。   “是谁?”裴南歌颤抖着问出了这样的话,是谁,在多年前就布好了这个局,又是谁,在多年后刻意掀开了帷幕让好戏上演。她发觉自己的智慧真的非常有限,她知道朝野之中各种各样的斗争杀人不见血,但她还是低估了这种争斗的残酷可怕。   萧武宥一直紧紧皱着眉头,对于裴南歌的问题却并不回答,他不是没有听到,也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是谁都不重要,”在这种关头还能说出这番话的人只可能是沈铭斐,“甚至陈雪有没有脱离奴籍都不重要。”   “那什么才重要?”李子墟的口吻近乎是要与沈铭斐争执,但实际上他们两个人的面色都平淡如常,“谁想扳倒萧家才重要?”   沈铭斐笑着摇了摇头:“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你们对于陈雪脱离奴籍这一个问题有这么大的反应。难道你们先前是觉得,即使陈雪被萧家的什么人杀死,但因为她是奴婢,所以凶手如果是陈雪侍奉的主人家,那么他受到的惩罚就不会太狠?”   李子墟也皱起了眉头:“这……确实有不少相仿的案子,但这也是事实,不是吗?”   沈铭斐用看怪物一般的眼神看着李子墟:“你真的是考明法科进来的大理寺评事吗?”   李子墟点了点头,但他的眉头却皱得更深:“我不觉得在眼下这种时候适合谈论这种问题。”   沈铭斐摊了摊手:“好吧,明法出身的李评事,那么在你看来,律法只是为了保护那些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吗?为什么其他人受害就应当严惩凶手,而奴婢受到伤害却不用呢?”   李子墟动了动嘴皮想要与沈铭斐争辩,萧武宥却抬起了手臂止住了李子墟的动作。   萧武宥赞同地朝着沈铭斐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查案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想着办法替嫌犯开脱,我们是大理寺,我们的使命就是去探寻真相,无论那个真相是什么。”   沈铭斐也笑着点了点头:“不错,与其浪费光阴纠结于陈雪到底有没有脱离奴籍,倒不如多下些功夫去查查究竟是谁对陈雪下的毒手。”   他说着还不忘看向沉思中的萧武宥:“至少在我看来,罗衍也好、萧玥也好,这些人都不大可能是杀害陈雪的凶手,当然,我们的大理正或许会像数落裴小妮子一样数落我感情用事。”   裴南歌没曾想自己还没有表态就被拉进了漩涡之中,只好委屈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沈铭斐,无奈地摇了摇头:“不不,沈铭斐你错了,我每次‘感情用事’都能帮助他们破案,而你呢?”   萧武宥微微一笑:“好了,子墟你把我们调查的结果都记下来吧,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至于我,我倒是觉得这一回不妨相信一次沈铭斐的感情用事。” ☆、第179章 你比真相更重要 第179章 你比真相更重要   当几人将近几天调查的成果讨论修改完成记录的时候,长安城已经响起了细细密密的鼓声。这是裴南歌头一次听到这么磅礴的长安之音,她知道如果此刻自己现在正在屋外,也许还可以看到更为壮观的景象。她又开始在心里默默地骄傲这一个冒着犯夜禁出来投奔萧武宥的举动是多么的明智。   萧武宥将手边的事情交代给了李子墟之后,就牵着小妮子的手走出了大理寺。在大理寺的诸位同僚来上工之前,他认为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出现,因为他实在是不能确定在例行的早会上,御史台出身的那帮人会不会对他进行无休无止的无聊攻势。   “五哥?”裴南歌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其实我也觉得不会是大姐或是大姐夫。方才我不想让沈铭斐太得意所以才没说,我的感觉很准的。”   萧武宥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是与不是都不重要,其实我似乎有些明白究竟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   裴南歌好奇地睁大了眼:“是谁?谁在操纵?”   萧武宥失笑:“生在大理寺世家的裴南歌小姑娘,要不要来做个推断?”   裴南歌骄傲地仰着脸,这种做推断的游戏就好似小时候玩过的游戏,根据小伙伴们留下的蛛丝马迹去寻找小伙伴们可能藏身的地方,再运用各种各样的手段把藏着的小伙伴们找出来,但这种推断同样也像是下棋的博弈,每落下一颗棋子,都要思考自己的下一步以及对手可能的下一步。   不过最让裴南歌骄傲的,是那句‘大理寺世家’的称呼。是的,她是出生在大理寺之家的裴南歌,她的祖父、父亲都曾在大理寺奋斗并且成为了许多人崇敬的人物,虽然她是女子无法像他们一样,但她却无时无刻不因为这种家族的历史而感到骄傲,她也从来不曾忘记,身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所要担负的使命。   “陛下旧疾复发,我的姑母极有可能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也就在此时,关乎她与她兄长身世的传言不胫而走,而她的侄子却并不能按照她的期望与权势滔天的牛、李两家联姻,你说,在这样的时候,她最好的选择是什么?”   萧武宥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却露出了嘲讽的笑意,那样的笑容并不好看,裴南歌甚至觉得看上去是一种活生生的折磨。   “这是萧娘娘的意思?”裴南歌并没有露出太多的惊讶,她不是不吃惊,只是她还暂时无法将所有的环节严丝合缝地扣紧。   “五哥,是你找过她对吗?”裴南歌敏锐地觉察出萧武宥和萧妃之间一定有过某种协定。   萧武宥并不否认:“我只是告诉她,她的处境有多么危险。”   “我很欣喜,五哥,”裴南歌笑着看他,“你知道,我并不希望你或是你的家人,因为我放弃什么。”   萧武宥轻轻摇了摇头:“不,不是放弃,而是把本来不属于我们的还回去。”   “可是萧娘娘会同意吗?”裴南歌弯着眉。   “如果她的娘家人已经不能成为倚靠,甚至随时可能成为别人攻击她的理由,你觉得她会怎么做?”萧武宥偏过头,很认真地看着她。   裴南歌低着头陷入了短暂的思考,片刻之后她就抬起头来对他微微一笑:“不管她怎么做也好,如果是她开的头,那她一定会自己来结尾。”   萧武宥闻言也低声笑了起来,他揽过裴南歌的肩头,在她轻启的红唇上印下他的温柔:“你应该知道,对我而言,你比那些真相重要。” ☆、第180章 千方百计套进展(1) 第180章 千方百计套进展(1)   萧家的案子已经由刑部接棒调查取证,大理寺众人前期将掌握到的情况与刑部交流之后,就已经退居刑部之后,所以这一回倒是真的如了裴高枢的愿,刑部鞍前马后又累又风光。   萧武宥因为需要回避,已经被顾少卿指派了其他的差事,任务并不重,以萧武宥的能力,每天都可以提早结束,再顺路来裴府与裴寺卿下一盘棋,再顺便吃顿饭,然后顺理成章地与未过门的小妻子甜甜蜜蜜道个别。   日子过得太有条不紊,几乎所有人都快忘记现在萧家正面临什么样的处境,只因为萧武宥的表现太淡定从容。   可裴南歌却不一样,还没进萧家门的小妮子却从始至终关心着萧家这桩案子的进展,她甚至一度怀疑,萧武宥的这种不担心,纯粹是因为她已经将他的另一半担心全部分担了过去。   但现实是,萧武宥不能插手这件案子,任凭他多担心也好,多有本事也好,不能插手就是不能插手,换个角度来想,与其远远瞧着干着急,倒不如放开手任由别人折腾,自己等着结果也乐得清静,诚然萧武宥的想法比这个还要丰富。   萧武宥不能参与这桩案子是因为他与萧家的关系,但裴南歌还没进萧家的门,从律法方面来说,她并不需要回避,所以萧武宥不能插手的事,自然她也乐得由她来参一脚。   而她能够掺合进来的方式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出生在世家的好处就是随时可以把公事变成私事,比如说,邀堂兄过来吃顿饭,在餐桌之上一来二去就能不动声色地探探虚实,当然,为了让裴高枢放松警惕,萧武宥是肯定不能来的。   在下了一场大雨之后,天愈发凉了,刑部和大理寺似乎不约而同地忙了起来。天就快黑了,老爷子没有回来,裴高枢也没有过来。   裴南歌蹲在火炉跟前瞧着火候,炉子上煮着的羊羹冒着欢腾的热气,她灵敏的鼻子闻到迎面扑来的香味,忍不住舀了一勺悄悄尝了尝味。   入口的鲜味让她陶醉地眯起了眼,还没等她回神,她的脑门已经被人重重弹了一下。   “我说,裴南歌,客人还没到呢,你这做主人的就先开动了?”裴高枢站在她的面前,看上去一脸疲惫,他也望向锅里的羊羹,好奇地皱起了眉头,“你煮的什么?怎么这么黏?”   “这是羊羹啊!”裴南歌鄙夷地看着他,“你不是最爱吃羊羹吗?怎么搁你面前你都认不出来?”   裴高枢还是皱着眉:“胡说!羊羹怎么可能长这样!再说羊羹不是冷的吗?”   裴南歌暗自有点小窃喜,真希望萧武宥此刻也在这里,好好听听裴高枢说出的话,这样一来足以证明她裴南歌称得上是厨艺了得的奇女子。   “急什么,我把这羊羹舀出来放旁边冷上一阵子,就跟你吃到的那些一样了。”裴南歌撅起嘴,麻利地将锅里的东西舀到备好的碗碟中,再将盛着羊羹的碗碟摆在风稍稍大点的地方。   忙完这些之后她见裴高枢还是好奇地看着她摆过去的碗碟,不由得噗嗤一笑,她轻轻推了推裴高枢往饭桌上坐:“堂兄,你先好吃好喝地吃着,等会儿你回去的时候这些羊羹就差不多能成形了,你放心,我保证到时候与你吃过的羊羹一模一样。”   裴高枢依着她的话落座,桌上已经摆好了几道小菜,却都是裴高枢爱吃的。   裴南歌朝着门口探头望过去,小声地嘀咕道:“阿翁怎么还没回来?”   裴高枢对着桌上的小菜犯了难,一抬头看到裴南歌之后突然明白了什么,趁着裴老爷子还没回来,他率先开了口要把话问明白:“裴南歌,说吧,你十几年来难得好吃好喝地款待我,今天给我来这么一出,究竟有什么预谋?” ☆、第180章 千方百计套进展(2) 第180章 千方百计套进展(2)   裴南歌故作委屈地撅起了嘴:“冤枉啊堂兄,南歌可是发自肺腑地诚心诚意地邀请堂兄来做客的,我们兄妹一场,堂兄你如何忍心这般猜忌于我。”   “行了,你那招数留着给你五哥瞧吧,你有多少鬼把戏我还能不清楚?”裴高枢瘪嘴,“难怪爷爷那般疼你,你这些小把戏怕是没少使。”   说到这个,裴南歌可是不乐意了,她扪心自问面对叔祖父的时候可都是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怎么在裴高枢这个亲孙儿眼里看着反倒成了她使了小把戏?她要真有什么小把戏敢使,还犯的着见叔祖父跟朝佛似的诚惶诚恐吗。   心里这么嘀咕着,但考虑到自己毕竟是有求于人,她还是很懂得拿捏分寸地并没有直接与裴高枢顶嘴。裴高枢说得对,她的确有求于他,只不过这次的这个求,一来不需要他委曲求全办事,二来也不需要他左右为难得罪人,他只需要坐在那里吃顿饭,再顺便说说最近调查的结果就万事大吉。   “真的?你真让我直说?”裴南歌歪着头,目光真诚地望着自家堂兄,“堂兄,那我可就都坦白告诉你了?”   裴高枢举着手又弹了一下她的脑门:“你倒还真有预谋!”   看样子他好像是真有点生气,但又不至于气得多么严重,他那明闪闪的眸子瞬间黯淡下来,与之前那种不可一世、目中无人的自负完全不同,就连心理强大的裴南歌也忍不住产生了淡淡的自责,当然,只是淡淡的自责。   裴南歌揉了揉额头,继续将坦白进行到底:“坦白说,这是我头一次做羊羹,而你又是我们家吃羊羹吃得最多的,所以我想拿你试试……我的……手艺。”   “裴!南!歌!”裴高枢咬牙切齿地叫着她的名字,但他的声音却并不显得凶狠,他的眸子又亮了起来,虽然还是板着脸,但看上去却比先前好了许多。   裴南歌反转的说辞成功扭转了局势,于是她趁着裴高枢的防备越来越松懈,她开始真正直奔主题。   “堂兄,我怎么觉得你最近看起来比我阿翁还憔悴?”裴南歌假装很心疼地盯着他瞧,俩人俨然一对相依为命相亲相爱的亲兄妹。   “还不是你萧五哥家里那桩案子给累的,”裴高枢脱口而出的话听起来更像是他最擅的嘲讽,“上头让刑部全权负责,但却又放了话出来说要懂得拿捏轻重。哼,轻重?他们不告诉我们什么是轻什么是重,我们怎么拿捏?”   裴南歌连忙附和地点点头:“是啊是啊,这是刑部查案又不是去集市买菜,怎么拿捏轻重。”   裴高枢依旧高昂着脸表达他的不满:“不过就是死了个婢女,放在长安城寻常贵族人家,也就是罚些钱了事,也怪他们萧家树大招风,平日里得罪的人太多,这会儿大家都等着看好戏,就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怕也没机会给他们。”   “堂兄,这话怎么说呢,婢女也是人,天子脚下出了人命关天的事,怎么能大事化小呢。”对于刑部不知道陈雪已经脱离奴籍一事,裴南歌有些疑惑,但她却不敢肯定究竟是大理寺交接时的疏忽还是刑部了解时出了岔子。   “你懂什么!”裴高枢不屑,“想他们萧家早些散的人多了去,我要是萧家的家主,肯定趁早回乡下的好,南歌你也不要跟他们姓萧的人好,不是我吓唬你,前些日子刑部还收到有人来信说有证据证明罗衍杀死了陈雪。” ☆、第180章 千方百计套进展(3) 第180章 千方百计套进展(3)   裴南歌心里一惊,皱起了眉直愣愣地看着裴高枢,但从他的眼里却没有看出任何的糊弄。   于是她也只好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套话:“当真?真有这样的证据怎么不直接拿给你们,还嗷兜着圈子引你们感兴趣,莫不是什么圈套?”   “你也想得太多了,”裴高枢肯定道,“要真是圈套,那人还敢大言不惭地扬言说可以将来信里说的话与萧家的人当庭对证?”   裴南歌托着下巴故意装出经历了一番仔细思考的模样:“嗯……你这么一说听起来倒也不像是有什么圈套。”   还没说完,她又刻意扬高了声音道:“可这还是不能全信!刑部在明,这个人在暗,对方对刑部采取的行动了如指掌,但刑部未必如此,谁也不能保证这个人是不是故意设局让刑部或是大理寺往圈套里钻,万一就是故意陷害你们怎么办?”   裴高枢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也在思考她这番话中的道理,倒是不用等到她说太多,裴高枢也能明白个大概。   “你说的也有道理,”裴高枢点了点头,“不过眼下我们的调查已经陷入了僵局,几乎都是先前大理寺查到的线索,后来刑部也不再有别的突破,如果没有这封信,我们现有的线索只怕是要中断了。”   裴南歌抬着眼瞧他,似乎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撒谎的理由,这才又继续打探起别的情况:“不过这人竟然能有办法将信递交给你们刑部,看起来似乎有点本事,会不会是什么权贵使的招数?”   “这也说不准,你我都知道萧家在整个长安有多么招人记恨,想扳倒他们家的权贵不在少数,随便哪个世家大族挥一挥手,就够他们好受的,保不齐就是这些人故意铺的路。”裴高枢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叩着桌面,此起彼伏的声响听起来杂乱无章。   “难道现在只能依靠这个不认识的人来破案?”裴南歌托着下巴,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裴高枢却在这时候面露难色,他的脸色甚至可以用绝望来形容。   “不,”他摇了摇头,“即便我们到了万不得已非要依靠这条线索的时候,这个人也未必肯配合我们的调查取证。”   “为什么?”裴南歌的这声惊讶倒是难得的发自肺腑不掺杂任何别的目的或是算计,简短的几个字,比先前说过的任何长篇大论都要真实。   “来信的目的似乎并不是为了帮助我们找寻真相。”裴高枢目光深邃地望向远方,在这位自负的少年脸上,甚少看到这般凝重且深沉的表情。   他顿了很久都没有说话,似乎是在思考这些话应不应该讲出来,似乎又只是陷入了自己内心的某种挣扎。他不说话,裴南歌也不再追问,她安静地偏着头,顺着他眺望的方向望过去,屋外是灰蒙蒙的一片,几乎连对面的屋檐都看不清楚。   “此人在心里将罗衍杀人又是如何与萧将军串谋杀人之事交代得非常细致清楚,就像是亲眼见到一样,但这个人却在字里行间非常明白地透露出一种讯息--绝对不会出面!” ☆、第181章 不肯现身的证人(1) 第181章 不肯现身的证人(1)   听到这些话的裴南歌登时也沉下脸来,难掩满面的忧思:“那有没有可能通过这封信找到寄信的人?这个人总不会凭空出现又无声无息消失吧?”   裴高枢收回目光看向地面:“事实上,这封信是出现在尚书家门口的,没有人看到是谁送的信,它就好像是突然之间从哪里冒出来的。”   一阵凉风吹来,裴南歌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如果这个人不露面,那又怎么能证明此人真的知道真相呢?”裴南歌想了想道,“这么看,我还是觉得更像是有人故意折腾你们,应该不会是真的。”   裴高枢忽然拧紧了眉头:“罗衍在傍晚时分约了陈雪到后院,陈雪让罗衍去向萧玥坦白,否则就要将他们二人私下相好的事公之于众。于是罗衍与陈雪起了争执,失手将陈雪推进了老井之中。”   他说完这些无意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裴南歌,裴南歌皱着眉,偏头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本来罗衍可以救陈雪出来,但是他没有,他就那样若无其事地走了,”裴高枢摇了摇头,思绪终于回到了眼前,“这就是信上写的,是不是活灵活现。”   没错,如果这真的是信上的陈述,那就真的如同身临其境一般。裴南歌一直皱着眉,即便裴高枢的话已经全部说完了,她也丝毫没有要舒展眉梢的意思。   这封信浮出水面毫无疑问给案件的调查带来了巨大的希望,但这个希望总有什么地方让她觉得太蹊跷,更糟的是,这个蹊跷的地方,她思来想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裴高枢见她不说话,以为她还在质疑这封信的真实性,急忙又解释道:“信中说了,如果我们此番查案还需要线索,这个人会主动找我们。”   “他来找你们?”裴南歌只觉得这句话很是奇怪,想明白了个中原因之后不免更是担忧,“那你们岂不是只能等着这个人找上门来?这样一来你们如何顺藤摸瓜?”   裴高枢闻言也皱紧了眉头,一时也想不出要怎么回答小妮子的问题。   “我倒是觉得,这是一根好藤。”清朗的嗓音出自萧武宥之口,就在堂兄妹二人沉思之际,他却出现在了屋门口。   “五哥?”裴南歌此刻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怪异,她不住地拿眼角瞧向裴高枢,示意萧武宥出现的不是时候,“你怎么来了?”   言下之意很清楚,她老早就撵了他不让他在今天出现,怎么这会儿倒好,眼看着她几乎就要从堂兄那里打探到情况,他却突然出现坏了事,这么一来,即便裴高枢再笨,一看到萧武宥不就瞬间能明白方才她那一番看似无意的刺探嘛……   萧武宥自顾自笑了起来,对小妮子变幻着的复杂神情视若无睹。   “是寺卿差我回来替他取件袍子,”萧武宥镇定自若地盯着裴高枢,说得坦坦荡荡,当然,或许他本来就坦坦荡荡,“实在对不住,我没想到你们正在推演案情,我不是故意的。”   裴高枢冷笑一声:“无妨,是不是故意都听去了不少,我倒是好奇你有什么好办法?”   萧武宥从容地走近他,目光之中闪动着淡淡的自信:“如果我是你,现在就会回去告诉所有人,经过刑部和大理寺的多方查证,终于证实那副白骨并不是萧家的婢女陈雪。”   裴高枢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似乎非常迫切想要从他的反应里看出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裴南歌先是拧紧眉头一脸不解,但片刻之后就舒展了眉梢,跟着轻轻颔首笑了起来:“不错,不仅如此,还要放出榜去,让更多的人知道那副白骨不是陈雪。”   裴高枢终于也会心地一笑:“也好,那我就先去罗衍那里问问清楚。” ☆、第181章 不肯现身的证人(2) 第181章 不肯现身的证人(2)   裴南歌这么一说,自然也就有裴高枢会按着她的提议这么做,既为人兄长,又肩负刑部重责,裴高枢的担当有时候几乎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或许这一点也正是他能够在这一湖浑水之中安安稳稳生存下来的原因。   第二天早晨,长安城的人来人往已经掩盖不住一个消息的不胫而走--轰动一时的萧家命案,竟然死的不是那个婢女。   正午一过,刑部已经进入了难得一见的戒备,裴高枢不知怎么说服了刑部尚书,等到消息一放出去,刑部和大理寺之间竟然就慢慢形成了一种默契,对这期间来往各司的人都多留了几分神。   可遗憾的是,消息放出去很久也没有等到应该出现的来信人,相反,裴高枢却老早告诉众人一个不幸的消息--罗衍承认曾经在后院里与陈雪起了争执。   这也就意味着,那个神秘人写给刑部的信,并不是空口胡诌。甚至眼前越来越的证据表明,那个神秘人,的确真的知道真相。   尽管在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刻,裴南歌很想问一问罗衍究竟为什么在之前隐瞒了如此重要的线索。   但因为罗衍并没有跟着裴高枢一起出现,她酝酿着的追问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   所以,这个消息所带来的震撼与担忧很快就过去。   因为萧武宥现下不能直接参与这桩案子,连带着大理寺对这桩案子的参与程度也不如以往,案情究竟会如何发展,众人都心照不宣地觉得还是等着刑部的调查结果就好。   当然,大理寺的有为青年们绝对不会承认这是十年难得一遇的清闲日子,也更加不会将他们袖手旁观的喜悦分享给不解个中滋味的围观群众。   作为土生土长的大理寺一份子,裴南歌必然觉得一整天都神清气爽。   难得萧武宥不能参与这桩案子的调查,她当然不会放过这样难得的机会来做些有意义的事,比如拉着他试一试新菜。   可锅里的水还没有烧热,就见着熟悉的大理寺面孔匆匆忙忙跑过来要找萧武宥去救急。   救急?再急能急得过陪未过门的媳妇吃饭?   当然,这只是裴南歌心里的怨言,她还没有傻到把这种阻碍安定团结的话说出口来影响二人的情谊。   况且她天生就是个心软的,就算心里再不情愿,一瞧着萧武宥那担忧的眼神瞬间就没了别的办法。更没出息的是,不仅她纵容了萧武宥的担忧,甚至她自己竟然也跟着他一起担忧起来。   裴南歌摇了摇头,还来不及感叹自己气节尽失,就已不知不觉地跟着萧武宥走出了门,这一跟,就跟到了萧府。   刚一踏进大门,就听到正厅之中传来急促的争吵。   看来他们放出去的藤已经引来了正主,只不过找上萧家的并不是别人,而是陈雪的母亲陈婆。   “不可能!死的那个就是我女儿!”毫无疑问,这必然是对萧家满怀愤恨的陈婆。似乎她也已经听到了那个故意散播出去的消息,并且作为母亲的她对此是坚决不能接受。   “我说是我的女儿就一定是我女儿!”陈婆说得斩钉截铁,果断得甚至让人忍不住怀疑她为什么可以这般笃定。 ☆、第181章 不肯现身的证人(3) 第181章 不肯现身的证人(3)   “陈婆,你先别急,你既然是想要找官府来帮你讨个公道,你总该有什么确凿的证据拿出来,官府才能帮你。”听这声音不急不躁还甚有条理,显然是大理寺的顾少卿。   萧武宥不能参与调查也或多或少影响到了大理寺的公务安排,人手安排也显得更加紧张,除了李子墟和沈铭斐二人扛上了重担,连少卿本人都不得不亲自出马。   当裴南歌的脚步跨进正厅的时候,她才恍然意识到此刻萧武宥的出现实在是一件不大合规矩的事。但放眼望过去几乎都是大理寺的熟人,她也多少可以放下心来,至少不会有人真的一纸上疏奏请圣上裁夺。   “陈婆!”萧将军作为一家之主,应当有的威严决计不会少,“现下官府已经有了定夺,我萧家待你不薄,你如此执意要陷萧家于不义,究竟是为什么?”   “我没有,我没有陷害萧家,我说的句句属实,死的那个就是我们陈雪!就是她!我可以肯定是她!”陈婆说得非常肯定,一旁的沈铭斐听得直皱眉。   顾少卿从容地看着眼前的情况:“你不妨告诉我们,你究竟是凭借什么断定她是陈雪?”   陈婆皱起了眉头,却避开了顾少卿的等人的眼神:“我……我之前就说过,小雪的尾指折断过,你们检查尸体的人也已经证实了!你们现在突然说她不是小雪,怎么可能!”   陈婆这时候却突然朝萧武宥投来了求助的目光,站在萧武宥身旁的裴南歌禁不住又多了几分担心,诚然她一心想着拉住萧武宥让他不要讲话,但一看到陈婆那既信任又忧伤的眼神,她就忍不住松开了手。   萧武宥朝前迈了一大步,那气势看上去就如同是在大理寺问审。   但他只是朝陈婆微微一笑:“陈婆,现下我已经不能插手这件案子,恕我无能为力,不过大理寺和刑部都不会偏私。”   陈婆的眼睛在几人身上扫视而过,最后咬了咬牙道:“我、我就是凭感觉!小雪是我的骨肉,我能感应得到!”   在旁的几人闻言都不约而同笑出声来。   陈婆涨红了脸,忙道:“都是母女连心,我是小雪的母亲,我当然可以感觉到我女儿是否还在人世。况且我女儿失踪的时日正好与你们推断出来的死亡时日相差无几,你们又是凭什么说死去的不是我女儿?”   陈婆竟然开始使用胡搅蛮缠的辩驳,说着说着就声泪俱下:“小雪她真可怜,竟然连被人害死了也不能伸冤,枉你们成天说什么公平正义,可是现在看来天理何在呀!”   说实话,裴南歌最讨厌的一种人就是像陈婆这样,明知道所有的结论都会由唐律决定,却还偏要试图用一己之力去决定审判的走向。所以当陈婆开始落泪的时候,裴南歌退出了老远,很是厌恶地皱起了眉。   “陈婆,”说话的是陈婆最信服的萧武宥,“大理寺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是经过了一番仔细的考虑,也都是符合唐律规定的,所以你的这些想法我们会记下来作为断案的参考,但并不是说,任何一个人说的任何一句话都可以来左右大理寺的判断。”   陈婆抽泣的声音渐渐减弱,她抬起红肿的眼眸希冀地望着萧武宥:“请你们相信我,死去的那个真的是我们家小雪,真的,我以我这把老骨头发誓,我绝对没有说谎。” ☆、第182章 身份成谜的死者(1) 第182章 身份成谜的死者(1)   陈婆反反复复强调那副白骨真的是自己的女儿陈雪,可大理寺一再追问,她却怎么也不肯说出她之所以笃信的原因,只是一个劲地强调死去的真的是她的女儿,并可怜兮兮地求着众人一定要相信她,每每说到激动之处,她就又开始落泪。   直到顾少卿亲自出马晓以大义,并再三承诺大理寺会还陈家母女一个公道,陈婆哭着哭着实在也累,终于还是被说服了,抽抽搭搭地走出了萧府。   众人目送陈婆离开后,自然而然地聚到一块。   “陈家母女果然有古怪。”沈铭斐托着下巴,若不是在来这里之前已经听说了大理寺的安排,他在听到别人质疑他的尸检结果之时肯定已经大发雷霆了。   萧武宥垂着头没有说话,事实上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不太适合发言,于公,他不能参与这件案子的查探,于私,无论陈婆还是萧家都与他有着某种关联,他做出任何判断之前都有可能会受到干扰。   “铭斐,我问你,即便先前经过了严密的查验,你是否可以确定那副白骨绝对就是陈雪?”顾少卿皱着眉,偏过头来等着沈铭斐的回答。   被问到的沈医工很诚恳地摇了摇头:“事实上,我们在查验尸首时,更多时候是将我们所查验出的情况与我们所收集到的相关情况进行比对,从而确定死者可能是什么人。”   “可能?”裴南歌歪着头,眉梢皱得紧紧的,“查验和断案怎么可以用‘可能’这样的词呢?”   “虽然我也觉得这个词不太好,”沈铭斐耸了耸肩,“但诚实地说,这个词最准确。”   他顿了顿又道:“你们都见过我查验尸首,应该都知道,我是先将白骨查验之后并记下了各种特征,接着再根据陈婆的说法,从手指骨是否摔断这一个要点上进行比对,发现白骨的手指骨有骨折的迹象,于是这一个要点符合了。”   “所以,”李子墟恍然点了点头,顺着沈铭斐的话说出他的推断,“接下来你又从死者的死亡日期这一要点进行比对。”   沈铭斐笑着点了点头,像是在赞美李子墟的聪明绝伦:“从这副白骨推断出死者死了近三年,于是我查阅了近三年长安及周边地区的失踪人口,再通过这些失踪人口,加之指骨的特征来进行比对,很快就能锁定目标。”   “也就是说,你们并不能直接查出谁是死者,而是以你们所掌握到的情况作为参照、一一对应?”顾少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幸而这一次所查的失踪人口之中没有指骨摔断过的人,所以才能排除其他人的可能,”沈铭斐点了点头,无奈地耸了耸肩,“所以与确定死者身份相比,我更乐意探查他们的死因。”   “我们已经和刑部说好,他们会在陈婆回去的沿途安排人手盯着她,可我还是不放心,”顾少卿望着门口的方向,一脸担忧,“铭斐、子墟,你们谁也跟前去盯紧陈婆,留一个人去和刑部会和等结果。”   “我去吧。”沈铭斐和李子墟互相看了一眼,知趣地将这种跑腿的费力差事揽到了自己身上。   顾少卿还未吩咐接下来的差事,沈铭斐又忽然笑了起来:“有人已经比我们先一步跟着去了。”   他话音一落,萧武宥紧紧皱起了眉头。   李子墟先是疑惑地左右看了一眼,旋即惊讶地张大了眼:“南歌呢?”   沈铭斐笑着看了看他,又若有所思地盯着萧武宥:“她学聪明了,知道我们不会同意,所以来个先斩后奏。”   “沈铭斐,”沉默许久的萧武宥终于出声,“我和你一起去。” ☆、第182章 身份成谜的死者(2) 第182章 身份成谜的死者(2)   裴南歌不声不响地跟在陈婆身后离开了萧家,一路上走得小心谨慎生怕被陈婆一回头就逮个正着,这种悄悄默默的行为让她一度误以为自己是在做贼,而身为一个连虚名头衔都没有的大理寺三代,裴南歌自觉压力很大。   不过事实证明她确实是想多了,陈婆似乎确实在害怕有人跟踪,但她一路上只是低着头一个劲往前走,看得跟踪人的裴南歌几乎就要忍不住冲出去提醒人家如何防备被人跟踪。   拐过了几条人来人往的大街,陈婆走进了一条不算宽敞的小巷子,人迹明显比先前少了许多,只时不时有绕近路的老人从巷子穿过,走得比裴南歌还慢,这样一来倒相当于无形之中替她做的掩护。   裴南歌跟着陈婆又拐了几个弯,不知不觉就走进了城东偏僻的一坊。由于坊内的人越来越少,裴南歌不得不与陈婆保持着远远的距离以避开被发现的可能。   陈婆的脚步停在某个破旧的小院跟前,谨慎地回过头来左右望了望,这才在门板上叩了两长三短的响声。裴南歌隔得太远看不大清楚,只远远见着那木门晃动了几下,伴随着轻轻的“吱呀”声,门板迅速地打开又合上,陈婆在进门之前再度望了望四周,才飞快地闪身进屋。   陈婆的举动无疑昭示着她确实心里有鬼,裴南歌的心中甚至产生了一个最大胆的猜测--会不会陈婆的女儿陈雪根本就没有死。   显然,她已经不知不觉被自己的这个猜测吓了一跳,她的行动已经比思考更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离那扇大门不到两步的地方,似乎只要她一伸出手臂就能叩响那扇覆满尘埃的门板。   但有人紧紧抓住了她的手,不容她有抬手的机会。   裴南歌一回头就看见了神情严峻的萧武宥。   “我知道你想验证什么,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的表情既疑惑又凝重,裴南歌只好乖顺地放下手臂,安安静静地被拉到一旁。   “那何时才是时候?”裴南歌眨了眨眼,她多少有些明白这个时候进去多半会打草惊蛇,但究竟什么时候进去合适,她是的的确确不知道。   “等到有人出来就是时候了。”萧武宥压低了声音在她耳畔说道。   裴南歌觉得耳朵微微有些痒,忍不住稍稍离萧武宥远了一步。   这一举动却换来了萧武宥的不悦,他又是一个大步向前,与她面对面抵着矮墙。   “可是我们不进去,怎么知道那个给刑部写信的证人到底是谁?”裴南歌竭力让自己习惯目前与萧武宥的站位,将全部心思都放到案件的调查当中。   见对面的人低着头并不答话,裴南歌也就自顾自问起别的:“李子墟他们没过来?大理寺不是都不让你介入调查了吗?怎么还放心让你跟过来?”   萧武宥皱了皱眉:“大理寺不也从来没派你调查,可你不照样每场必到?”   裴南歌自知理亏,也就吐了吐舌不再争辩:“如果屋子里的人一直不出来,那我们岂不是要一直在这守着?”   萧武宥忍着笑意望向了她身后的矮墙:“光德坊内的土墙都难不倒你裴南歌,更何况是面前这堵破旧不堪的矮墙?”   裴南歌登时就想起那天自己冒着夜禁风险“跋墙涉水”地去大理寺找萧武宥的情景,笑道:“这不是那时候一心想见你,自然就无所不能嘛,如今你就在我眼前,我哪里还有什么无穷无尽的潜能……”   可是两个人都没有想到,屋里的人会这么快就出来。  ☆、第182章 身份成谜的死者(3) 第182章 身份成谜的死者(3)   当木门再度响起并不太好听的吱呀声时,萧武宥率先抬起头来看向了正要出门的人。还没等裴南歌转过身来,萧武宥已是眼疾手快地将从屋里出来的人一把推进了门里,另一只手还不忘紧紧拽着裴南歌一同进到院子里。   这么一来,好歹也省去了两个仪表堂堂的长安贵胄在光天化日之下翻墙的尴尬,至于裴南歌是否觉得尴尬,大概只有她自己心里才有数。   萧武宥靠着门板站定,一抬头就露出了笑意。   不过遗憾的是,要出门的是陈婆,并不是他们预想中的证人。   “是你们?”陈婆的诧异程度丝毫不比他们二人弱,“你们跟踪我?”   “我们……”裴南歌也打住了那些不合时宜的想象,轻轻地揉了揉手腕,“只是担心你老人家一个人回来会遇到坏人。”   她的话根本没有说服力,但她也并没有打算真的就用这句话让陈婆相信她,事实上摆在眼前的真相就是他们确实跟踪陈婆来到了这里。   “看来我猜得没错,”萧武宥眼角含笑,“陈婆你果然知道些什么。”   陈婆慌了神,眼神直往别处瞅去:“我一个妇道人家,能知道些什么……”   裴南歌眨眼看了看萧武宥,接着又冲陈婆笑了笑:“我们觉得,你老人家肯定知道陈雪是怎么死的,对不对?”   虽然她最想要问出口的是“你一定知道写信的人是谁”,但碍于眼前的局面,她还是理智地选择了不要打草惊蛇。   也许是她笑盈盈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放下戒心,也许是她问得太过真诚容易让人误以为她别无他想,也许只是因为陈婆做贼心虚,总之,陈婆顺着裴南歌给的台阶,反而真的说起她所知道的事。   “我……我也是听人说的,”陈婆说有些犹豫地看向了萧武宥,“那天傍晚,小雪和罗衍在后院里争吵,、后来说着说着罗衍一生气就把小雪推进了井里,他见四下无人就悄悄逃走了……可怜我女儿……”   裴南歌微微皱了皱眉,陈婆的说辞倒是与刑部收到的那封书信上所记的内容一样,一个新的推断子在她的脑海里酝酿成形,会不会给刑部写那封信的人,根本就是陈婆?   可是这样一来又有其他的疑惑,如果写那封信将真相告知刑部的人真的是陈婆,那至少说明她当时就在案发现场,既然她在现场亲眼看见罗衍将陈雪推下井里,她又怎么可能忍心看着自己的亲女儿困死在井里而不施以援手呢?   除非……陈雪与她之间根本就没有所谓的骨肉情深,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她与陈雪之间根本就是不共戴天。   于是裴南歌的脑袋瓜里开始构思起陈雪与陈婆之间的爱恨纠葛,譬如谁家的私生女、谁替谁的情敌养了多少年的孩子,她甚至天马行空地想着会不会陈雪是陈婆意中人和别人生的女儿,因为陈雪长得太像那个所谓的别人,于是陈婆每每看到陈雪都会不由自主想起那个夺她所爱的女人……   再诡异的人生纠葛他们都曾见过,所以即便这一次出现多么稀奇古怪的结果,他们都不会感到惊讶。   纵然裴南歌一直觉得大理寺强大且美好,但在这种时候,她也还是会忍不住实话实说地发发牢骚:作为大理寺的一份子,在经历过各种各样的惊险、刺激、荒诞、奇妙之后,难免会觉得生活缺少了一些惊奇。   可是裴南歌或许自己也忘记了,大理寺的惊奇与惊喜两兄弟,尚且没有学会如何直截了当地撞上人的脑门。   “你听谁说的?”还是萧武宥单刀直入的问话最一针见血,也最适合大理寺。   只不过,难为了陈婆霎时间急红了脸。 ☆、第183章 人生自古谁想死(1)   第183章 人生自古谁想死(1)     “我……”陈婆吞吞吐吐更像是懒得再圆谎,“我就是听别人说的……”   裴南歌禁不住摇了摇头,作为正在被注视的人,陈婆的表演算不上合格,生硬得太过于明显。   “奇怪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跟着裴南歌的古灵精怪受了熏陶,萧武宥也开始明知故问,“我可是记得先前陈婆你怒气冲冲找上萧家的时候,可没这么肯定说过这些。”   “难道说……”收回了天马行空的想象,裴南歌也故作惊讶状与萧武宥一唱一和,裴南歌故作惊讶道,“你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就是你把陈雪推下去的?”   裴南歌笑得天真善良,但说出口的话,却未必真的就如她所表现的一般纯良。   陈婆仍旧支支吾吾不肯说实话,那飘忽的目光还时不时悄悄往左右看。   敏锐的裴南歌不经意间嗅到了空气中传来的淡淡脂粉气,那种味道并不是她自己惯用的胭脂,也更不可能会是陈婆用的水粉。   所以裴南歌朝着一脸错愕的陈婆笑着摇了摇头,自己将自己的推论否定:“不,我想我已经知道杀人凶手是谁了。”   陈婆惊诧地望着裴南歌,却说不出更好的辩解。   “你们别为难她了,”柔弱的女声似乎就从他们耳畔传来,事实上说话的女子很快就来到了他们眼前。   裴南歌这会儿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位打扮显老的少女,之所以看得出她是一位少女,全有赖于她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尽管她的身上穿着与陈婆类似的旧衣裳,面颊微微泛着黑,但她只要稍稍一眨眼,就可以感受到一股与别人不一样的灵气。   “你怎么出来了!”陈婆忽然惊呼一声奔向女子跟前,一个劲把她往里推,“这里没你的事儿,你赶紧进去!”   女子却像是没有听到陈婆的呼喊一般,她朝着萧武宥和裴南歌二人行了一礼:“我就是陈雪。”   裴南歌此刻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当初罗衍会对陈雪动心了。因为面前的这位女子,十足就是隐藏在众多尘埃之中的美玉。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从陈雪脸上的神色来看,似乎她和陈婆也过得不怎么好。有句话叫做,知道对手过得不好,多少就能放心不少。   于是裴南歌的心里瞬间升起了一种优越感,陈雪的出现印证了她的推断,就连萧武宥也忍不住轻声道:“我们果然猜对了。”   推断得到印证的优越感很快就被别的所取代,现如今验证的结果不请自来明白摆在了裴南歌的面前,她却有种说不出的怅然若失,她想或许这就是文人自古多矫情的通病。   裴南歌的眼珠骨碌碌直转,在萧武宥的话音落下后,她笑着朝陈雪和陈婆挥了挥手:“恭喜你还活着。”   她发誓,在这样的时刻,她是发自肺腑地想要这样祝贺陈雪,尽管,这样的祝贺显得非常诡异。   除了见惯不怪的萧武宥,其余二人皆被她这番摸不着边的话噎回了接下来的话头。   为了将功补过,裴南歌将注意力更加击中在观察眼前的蛛丝马迹上,不多时她就不负众望地发现陈雪两只手的手指看起来都无比正常,根本不像是经历过何种骨折损伤。   “陈婆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死去的那个不是你女儿?”裴南歌试图通过板起脸的方式让自己的气势看起来更强大以此镇住更强势的陈雪。   “是……是的。”也许是觉得眼下一味否认只会适得其反,也许是因为陈婆对萧武宥非常信任,她并没有做任何的争辩与反驳,诚恳地回答了裴南歌的问题。   萧武宥清了清嗓低声问陈雪:“既然如此,为何还要陷害罗衍害死了你?”   这样的问话可以理解得更直白点,也就是说,既然所谓的“死者”还尚好地活在人世,哪里来的什么“凶犯”呢?   “我没有陷害他,”陈雪缓缓地抬起了头来,她微黑的皮肤令她看上去比其他女子显得更凶一些,但她的声音却比其他女子更加柔弱,“罗衍真的将我推进了那口井里。” ☆、第183章 人生自古谁想死(2) 第183章 人生自古谁想死(2)   而这个时候,裴南歌暗自觉得方才那句脱口而出说得太符合情境了。   “所以你称能证明罗衍罪行的证据就是你自己的亲身经历?”萧武宥的眉头皱得格外纠结。   陈雪轻轻地点了点头:“正如你们所知道的,那天我在后院里恳求他向萧……你大姐坦白我们的事,可是他却说你大姐已经知道了一些蛛丝马迹,而且因为这件事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让我不要再去刺激她……”   “我觉得大姐夫并没有说错。”裴南歌忍不住脱口而出,也许是同样身为女子的一种同情心又开始泛滥开来。   话一说完,她就觉察到陈雪两母女朝她投来的不善目光,她只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摸了摸鼻尖,心里却忍不住开始怀疑是这个世界不正常还是她不正常,否则一个破坏别人感情和睦的始作俑者怎么还能理直气壮在这里阐述自己的悲惨?   “是,你们都觉得这件事本来就是我咎由自取,”陈雪说出的话不似普通的婢女,甚至于这种敏锐的观察力也超过了一般人,“可这种事本身就是你情我愿,如果只是我一厢情愿,自然也就不可能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裴南歌自觉地陷入了沉默,她从来没有否认,罗衍在这件事情中没有错误,相反,她不止一次觉得这件事最应该担负起责任的人就是罗衍。尽管如此,但裴南歌还是认为,罗衍和陈雪二人都做得很过分。   萧武宥轻轻咳了两声,示意陈雪继续将案发当日的情况说清楚。   “后来我们没有达成一致,他还是不赞同我的提议,所以我就急了,他也急了,我原本只是打算去拽着他的手腕让他不要走,但是我没想到他那么用力地挣开我,他的力气比我大得多,我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绊到井边跌了进去……”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但陈雪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却丝毫没有中断。   “事情已经过去几年,你确定你还能记得这么清楚?”裴南歌直截了当地提出了她的质疑。   陈雪冷笑一声:“过去几年算什么?就算过去一辈子我还是会记得。你们没有体会过那种感觉,我在那口枯干的井底,只能看到井口那么大的天空,我一直不停地喊他,他就是不来救我。井底很潮很冷,我想抓着旁边的石壁往上爬,可是我一次又一次跌回井底……”   裴南歌皱了皱眉头,这样的遭遇并不是不值得同情,只不过她总是会把这番遭遇的前因后果联系起来,也就无论如何也都无法对陈雪产生任何的好感或是怜悯。   “你在井底大约待了多久?罗衍他是否知道你跌进了井底?”比起陈雪如何在井底苦苦挣扎的经过,裴南歌更关心的却是别的问题,只不过在这个当口她似乎不大好直截了当地去质问陈雪。   “具体多久我不记得,应当没有超过两天,”陈雪皱起眉细细回想,“我不知道罗衍是不是听到我在呼救,他当时推开我的时候头也不回就走了,我绊倒的时候很大声地叫了他,可是他没有回来……”   “后来你是怎么出来的?”萧武宥却先将裴南歌最关心的问题问了出来。   “是……”陈雪看了一眼陈婆,得到陈婆点头示意之后,才仰起头来纠结地看向萧武宥,“是路过的人听到我的呼声把我救了出来……”   陈雪有些惶恐地注视着萧武宥的神情,她的这种注视让裴南歌不由得紧张。   “路过的人?谁?”裴南歌丝毫不想掩饰自己的好奇以及随之而来的不安。   “是萧……萧娘娘的人。”陈雪说完这句话就又垂下了头。 ☆、第184章 扑朔迷离真相隐(1) 第184章 扑朔迷离真相隐(1)   “萧娘娘?你亲眼看见了萧娘娘本人?”裴南歌皱着眉疑惑地看向萧武宥,本来还希冀从他的口中听到一些什么线索,但看到的却只有萧武宥也紧紧皱着的眉头。   “不是她本人,”陈雪摇了摇头,“救我出来的那个人说她是萧娘娘的人,事实上我以前也确实见过她,就是在萧娘娘挑选婢女的时候,我看到过她站在娘娘身旁出主意。”   “你会不会认错人了?”裴南歌尽可能将越来越扑朔迷离的局面往简单的方面去想,“萧娘娘在宫里,不可能这么巧,那时候她恰好回来省亲?”   裴南歌的话虽然是冲着陈雪母女说的,但却是实打实地在说给萧武宥听。   但她也很清楚地知道,那时候萧武宥已经与萧家决裂,离开萧家多年的他,对于萧家发生的任何事情,他都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去证明或是反驳。   他无法证明不打紧,自然有别的人会替他证明。   “她说得不错,那段时日萧娘娘正好回家省亲。”沈铭斐的声音并不算太突兀,跟他一起来的还有李子墟,后者的手里正拿着一本翻开的书册。   沈铭斐指了指书册道:“我们查过先前管家的记录,证明那段时期萧娘娘确实回来省亲了,这本册子上记录着当时的各种工作,管家特别备注所有菜式要以萧娘娘的喜好准备,还专门布置了一间屋子给萧娘娘住……”   李子墟也跟着点了点头对此进行确认:“根据管家的记录来看的确是这样,如果有必要的话,还可以去宫里查阅有关的记载。”   去宫里?那这样一来不就相当于是把事情又闹大了吗?对于目前正在对各方局势和储君之争头痛的萧娘娘来说,未必是一件好事。   裴南歌的惊讶一时间就被转移到来的二人身上:“你们怎么来了?”   “怎么?你能想得到的问题,就不许我们也想到?”能这么跟她打趣的自然也只有沈铭斐。   与沈铭斐相比,李子墟的神情明显要严峻得多:“陈雪你说萧娘娘身边的人救了你?那后来呢?你被救起来之后为什么没有再出现在萧家?”   陈雪冷笑:“我被救出来的时候又冷又饿,我只是朝救我的人道了谢就昏倒了,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马车上,旁边没有别人,只有他们留给我的包袱,里面有衣裳和食物,还有很少的钱。我问过车夫,可车夫也不知道,再后来他就把我送到了某个村子里,连屋子也是别人交代好的……”   裴南歌看了看萧武宥,她的神情也变得格外难看。   如果陈雪没有说谎,那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他们萧家所仰仗的萧妃娘娘下的手。裴南歌想不太明白萧妃为什么会这么做,但她更无法反驳萧妃这种做法的正确性。   事实上,萧妃派人将陈雪送走无疑是当时最好的解决办法。一来,挽救了罗衍险些担上的杀人罪名;再来,缓解了萧玥和罗衍之间的矛盾;三来,彻彻底底保住了萧家的声望。在那时候萧家本就招来许多贵胄的嫉恨,一个小小的失误都有可能导致萧家的破败。   “可是……”裴南歌小声出口,“你没有死,那井里的白骨是谁?” ☆、第184章 扑朔迷离真相隐(2) 第184章 扑朔迷离真相隐(2)   此言一出,让原本安静的环境变得越发紧张。   不是裴南歌会破坏气氛,而是这个问题实在是在场所有人最担忧的问题。   在此之前,他们竭尽全力去证明那副白骨与失踪的陈雪有哪些符合特征,在此之前,他们顺着这一根线索去找寻疑凶。可是事到如今突然有人跳出来说,他们认定的死者其实根本就没有死。   简而言之则是,陈雪的出现让现如今所有的调查不得不停滞,甚至更严重地说,他们竭尽全力获得的线索都要全部推翻再重新建立。这样的打击对于查案来说无疑是重大的,可是他们都别无选择。   “我不知道井底的白骨是谁,”陈雪说得很真诚,“我只不过是在最想报仇的时候,遇到了一位云游的方士,方士替我卜卦并将白骨给我,还为我想了这个法子……”   陈雪的话算不上前后缜密,但就是这种听起来不缜密的话却让它更显得真实。   一时间在场的众人都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对于这个越来越出乎意料的进展感到蹊跷,似乎从这个看来简单的案件之后可以发掘出更多的未解之谜。   李子墟将目光投向陈婆:“那么陈婆呢?你一直都知道陈雪没死吗?还是说你一直在计划如何报仇?”   “阿母她并不知道,”陈雪连忙出声替自己母亲说话,“我在小村子里落脚之后一直都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我曾经想过回长安,但那个村子太荒僻,我也没有那么多的钱回长安。我在那个小村子里等了很久,直到半年前才攒够了盘缠回长安。”   说到此处时,陈雪含着泪看向陈婆:“我回到长安之后四处打听才知道阿母已经不在萧家,我就又回到老家去碰运气,没想到真的就遇到了阿母,她也是那时候才知道我还活着的。”   “所以就在这几个月里,你们就策划了这么一出陷害罗衍的戏?从而达成报仇的目的?”沈铭斐摊了摊手,模样看起来并不太正经。   “我听阿母说,在我不见了的第二天她就开始找我,可是萧家的人却告诉所有人说我跟马房的人私奔了……”陈雪的眼睛里含着泪,“我觉得很委屈,明明是他们害了我,却还要用这样的罪名毁我的名声……”   如果此刻不是在查案,裴南歌很可能就会发自肺腑地问陈雪一句,如果与她私奔的是罗衍,她还会不会觉得这是在诋毁她的名声。   但是这是在查案,查案的时候不能带个人的感情,这是萧武宥教她的道理,她虽然以前三番四次地顶撞他的教诲,但她从来没有否认他的这一句教诲是至理真言。   “到萧家修补的匠人是不是你安排的?”在这种时候就能对比出李子墟与裴南歌思维的差异。   “不,不是,”陈雪摇了摇头,“我们从别的地方听说萧家最近要在后院动工,于是阿母就趁夜偷偷潜进萧府,将那副白骨扔进了井底。我觉得后院的那些匠人只要在那里,就有可能发现井底的玄机,到时候罗衍知道了,一定就能联想到什么。”   “而我故意根据那副白骨的特征让阿母说我的手骨摔断过,这样一来萧家就坐实了这个罪名,如果他们态度诚恳,我就可以原谅他们,如果他们知错不改,我就将真相写出来,让罗衍不能逍遥法外。”陈雪水灵的眼睛里含着泪,咬牙切齿的说话神态看上去却有几分楚楚可怜。   裴南歌不悦地皱起了眉头,李子墟却有意想直接将陈雪带回去。   “不,我知道你们想让我做什么,”陈雪使力挣脱李子墟的手,“我可以跟你们回去,但我绝不上公堂替罗衍证明!” ☆、第185章 相爱为何成相杀(1) 第185章 相爱为何成相杀(1)   裴南歌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可以让两个原本深爱的人反目成仇。   陈雪接着道:“你们认为我妨碍公正也好,认为我不可救药也好,如果有一天你们也曾亲自体会到被亲爱的人推下深井不闻不问的苦闷,你们也许就会知道,无论我用怎样的方法去报复都不为过。”   陈雪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悲痛,她那双原本水灵的大眼睛因为含着泪更显凄楚,饶是同为女子的裴南歌也忍不住在心里替她感到可怜。   但,她总归是女子,而且是在大理寺长大的女子,她能透过表象看到问题根源的本领,注定让她不能轻而易举地同情这样一个女子。   “我觉得,罗衍并不是不救你,或者说他很可能也去后院找过你,可是那时候你已经被人先救走了。”裴南歌认真地望着陈雪,希冀从那双灵动的眼眸里发现一丝一毫的动摇。   而事实上,她也确实看到了她希望看到的。   陈雪的眉梢微微一动,略带疑惑的语气似乎在昭示她的惶恐:“你……你不知道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李子墟和沈铭斐二人自然不明白两个女子之间流淌着的各种复杂情绪,却是李子墟最直截了当地说出了他的疑惑:“南歌怎么做出的这个推断?”   “你们难道忘记了,萧伯伯一开始就知道实情?你们难道不奇怪他为什么会知道?”裴南歌偏头看向李子墟,可后者只是很诚恳地摇了摇头。   裴南歌暗自叹了口气,对于李子墟这种不加掩饰的直白有一种深沉的无力感:“罗衍毕竟只是萧伯伯的女婿,萧伯伯凭什么替他收拾烂摊子?况且萧伯伯不是一个会拿自己仕途开玩笑的人,他如果真的听罗衍说起失手推陈雪落井的事,以他的精明,肯定首先就会去后院里确认陈雪的死活……”   裴南歌说到此处时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萧武宥的反应:“虽然我知道这么说不大好听,但事实就是如此,萧伯伯是要做大事的人,如果那时候他发现自家后院里有一具女尸,你们说,他还会把这个隐患安然地放在原地等它风干腐化变成一具白骨,留着它随时威胁自己吗?”   在场的几人都微微一愣,萧武宥脸上的神情比其他几人稍微丰富一些也更矛盾一些,但他还是不露痕迹地默认了裴南歌的话。   “而萧伯伯后来却向大家宣布陈雪是跟人私奔了,那就说明他至少已经知道了陈雪与罗衍之前发生的事,要么他已经核实过陈雪不在井底,要么他已经干净利落地处理掉了陈雪的尸首,否则他怎么敢用这样的借口糊弄过去?”   裴南歌缓缓走到陈雪的跟前:“又因为你陈雪现在好端端地站在我们面前,所以,那时候萧伯伯去确认的时候应该就已经知道你没有死。”   “根据我的猜测,应当是在你跌入井底后的第二天,罗衍发现你不见了,于是回想起那天与你的争执,觉得自己可能把你推下了井底,于是就去找了萧伯伯商量。”裴南歌说得很快,却又在她认为重要的地方作了重重的强调。   “怎么可能!他那时候根本就没有回头,我一直在井底等着他,他没有来,他根本就没有来!”陈雪的情绪由先前的绝望变成了激动,“你们不会知道,井底又黑又冷,我以为我自己一定会死在那里面,我甚至觉得我如果死了就好了。”   “可是我没有死,”陈雪颤抖着说,“可是你们现在却告诉我说罗衍他竟然想过要来救我。我怎么相信!我该不该相信?”   或许连陈雪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激动究竟是害怕还是难以置信。 ☆、第185章 相爱为何成相杀(2) 第185章 相爱为何成相杀(2)   裴南歌并没有刻意掩饰她内心深处泛滥起的怜悯,但与怜悯相比,更重要的永远只会是真相。   “当他找萧伯伯一起去井边寻你的时候,你却早一步被萧娘娘的人救了出来,”裴南歌并不理会陈雪的怨恨,“而不久之后应该就有人发现你不见了,所以萧伯伯和罗衍就想出私奔的借**代你的失踪。虽然萧家的确隐瞒了你娘,但他们并没有亏待她,你大可以问问你娘。”   陈雪的目光看向陈婆,陈婆垂着头,浅浅地点了点头。   陈雪却还是摇着头说:“这只是你的推测,我不相信也不能相信。”   “你应该相信的,”裴南歌偏过头认真地看向陈雪,“毕竟他曾是你的心上人。”   其实小妮子是想说,连心爱的人都不能去相信,那还能算什么真爱呢。但她还是收回了余下的话,她本身就对陈雪并无好感,加之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如果不是为了调查事实真相,有谁会愿意揭开伤疤旧事重提呢。   “你也说了,是曾经,”陈雪红肿的眼睛笔直地看着裴南歌,“无论你们对我使用怎样的严刑,无论你们会给我判下怎样的罪罚,我都只会默默地接受,我不会反抗我也没有理由反抗,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们,我绝对不会去证明罗衍的清白。”   陈雪说着又看了一眼萧武宥:“因为这是他对我,也对萧玥犯下的罪,如果唐律不能给他惩罚,那么就由我来给他应得的惩罚。”   “陈雪,”出声的人是萧武宥,他看起来镇定如常,“你应该知道,除了律法,没有人能给谁惩罚。”   陈雪抬起的眼眸迅速垂下,她轻微地摇了摇头,没有人看得出来她究竟想表达什么。   陈雪接下来会被带去哪里、进行怎样的调查,裴南歌都不清楚也不想去问明白。她一直在为陈雪最后说的几句话感到不安,她知道自己有很多的理由去反驳陈雪,可她并没有,因为她心底的某个角落在告诉她,陈雪有的地方说得很对。   的确,这件事情本身因罗衍的不忠而起,她并不认为这是所谓的“男人都会犯的错”,她想起在光州遇到萧灵和左常清,至少左常清在面对岑醉的时候没有犯下这样的错误,再至少,她面前的萧武宥,无论当初对江宛若,还是如今对她,都没有犯下这样的错误。   所以她并不认为这是每个男子都会犯的错,她也并不认为所谓的三妻四妾就一定是每个男人都需要的。   但裴南歌也知道,这种儿女情长的事情,也许该户部操心,也许该让其他人操心,而他们目前要面对的问题远比这些更复杂:“你们准备就这样告诉刑部吗?说是萧娘娘派人救了陈雪,是她差点陷萧家于不义?”   毫无疑问,在这一次调查中,裴南歌破天荒地展示了她过人的找茬能力,说得好听点叫做是发现并思考问题的能力。   面无表情的李子墟率先转过头来回答她的话:“我们为什么不能这样告诉刑部?”   裴南歌无力地叹息一声:“我是说,你们回去这样一说,那不是就要查到萧娘娘那里去?”   说罢她又很为难地看了一眼萧武宥:“现在为了所谓的储君之争已经很混乱了,我们真的要这样再给萧娘娘添乱吗?”   虽然与萧娘娘的见面并不是预想中的和睦亲切,但说到底萧娘娘毕竟是萧家的人,是萧武宥的亲戚,作为萧家未过门的媳妇,裴南歌还是有这种自觉的认知要保护萧家。   “我想你大概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李子墟说得很认真,“我不认为这件事需要隐瞒任何部门或是个人,因为这是查案。” ☆、第186章 直言不讳的推测(1) 第186章 直言不讳的推测(1)   “李子墟,你这么认真我还真是不习惯……”裴南歌被他一句话噎得不知道说什么,偏偏李子墟还要刚正不阿地表示他的公平公正:“如果我是萧兄,我就更不会在这件事当中立场不定。裴南歌,我认为你应该明白,这件案子本来已经不该萧兄插手的。”   裴南歌悄悄地垂下了头,她明白,她当然明白,她怎么会不明白,李子墟的意思已经说得很直白了,眼下有上头的命令让萧武宥不许查案,但偏偏找到陈雪的人还就正是萧武宥,别说这时候想要隐瞒,就是什么也不隐瞒也难免会被有心之人大做文章。   但就是因为她太明白,所以这时候对李子墟的措辞感到有些气愤。   在她看来,李子墟是大理寺的官,但李子墟也是萧武宥出生入死的朋友。萧武宥的人品如何,别人没有发言权,但他这个与他经历重重困境的好兄弟,绝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裴南歌愤愤地瞪了眼李子墟,但很快她就发觉自己并没有多么鲜明的立场去责怪堂堂大理寺评事。既然连她都知道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她又为什么会去对这个好兄弟固有的做人处事原则产生不满呢。   想通了这一层面的小妮子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面,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平静下来之后就更加坚定了自己不能成为红颜祸水的决心。她感受到萧武宥朝她伸出的温暖手掌,她觉得这种幸福一直暖到了心底。尽管这一路上,小妮子垂着头闷声不响。   其实她不说话,萧武宥也就静静地牵着她在一旁沉默地走着。但无数次类似的情形都告诉他,最后破功的一定会是裴南歌。   所以,当然,这一次也不例外。   最后小妮子实在是憋不住了,抬头一看,发觉李子墟他们都已经带着人走了,这才撒娇一般朝着着萧武宥抱怨道:“五哥你怎么都不说话的?”   萧武宥很想敲敲她的脑门告诉她,他就算说了,她也未必会回他。她那颗小脑袋瓜里想的什么他也差不多都能猜到,他知道对这个小妮子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自己想通。   虽然这个小妮子想通问题的时间有些长,但他还是不忍心真的抬手去敲打小妮子脆弱的脑门。   “我在想事情,”萧武宥并没有撒谎,方才一路走着他也就一路想着这件事的原委,“我觉得你的假设是对的。”   这会儿裴南歌就像是一个呆头呆脑的傻姑娘一样,抓了抓头发不解道:“我的什么假设?”   萧武宥轻轻一笑,很自然地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脑门:“就是方才你对陈雪说的那个假设。”   裴南歌在脑子里仔细搜寻了一阵,终于想起她说的什么假设,于是很理所当然地骄傲起来:“那当然了,旁观者清嘛,何况我还是跟着大理寺学过几手功夫的旁观者。”   一番话既夸奖了自己也夸了整个大理寺,但听这话的人却不像她的心思这么多。   萧武宥的手垂放到她的肩头:“我也认为爹和大姐夫去后院里找过陈雪,但却被人捷足先登了。”   裴南歌皱了皱眉,对于萧武宥所用的“捷足先登”一词明显有些质疑。   “我知道姑姑是什么样的人,”萧武宥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在宫里勾心斗角的日子过得多了,她绝对不会耗费人力或是物力做徒劳无功的事。”   裴南歌忧心忡忡地抬起头:“事实上我也这么认为,我觉得萧娘娘当时将陈雪救起来再送走的目的很复杂。”   “那你觉得她的目的是什么?”萧武宥认真地望进她的眼底。 ☆、第186章 直言不讳的推测(2) 第186章 直言不讳的推测(2)   "你不是总教训我说查案不能依靠感觉嘛……"裴南歌嘟着嘴撒了一会儿娇,而这句话在之前未和萧武宥明确心意之前说出来的时候是实打实的委屈,可在明确心意之后说出来的意味就完全不同。   明明还是同样的话,只不过说话人和听话人的心情不同,竟然也能读出不一样的意味。   裴南歌把心思隐下去,正正经经地说出她的看法:"也许当时萧娘娘一去萧家就听说了罗衍与陈雪的事,也许是你大姐向萧娘娘有意无意地诉过苦。萧娘娘势必是要为娘家人争回一口气,所以也就借着这个机会把陈雪打发走。"   萧武宥点了点头却紧接着皱起了眉:"的确有可能,但是你觉不觉得,姑姑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巧合?"   裴南歌喃喃道:"是挺巧的,所谓无巧不成书嘛,你听街上别人讲的故事哪个不是这样。"   虽然她说得很小声,但这种对萧武宥的公然反驳还是被敏锐地捕捉到了。   "我倒不是说姑姑在那时候的出现是别有用心,"萧武宥微微一笑,"你还记得陈雪说的证词嘛?她说她就在前不久回到长安来打探陈婆的去向,却得知陈婆已经离开萧家。"   裴南歌点了点头表示对这番证词的记忆犹新。   萧武宥又道:"你还记得吗?前不久你和我姑姑见过面。"   裴南歌愣愣地点了点头,但很快她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我记得,当时也是萧娘娘她回家省亲……你是不是说……可能是在那时候萧娘娘得知陈雪已经回到了长安?"   萧武宥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   裴南歌却又提出了不同的意见:"可我不认为过了那么久,萧娘娘还会记得萧家的某个叫陈雪的婢女。"   萧武宥摇摇头道:"她未必记得,但她身边的人肯定记得。"   裴南歌一愣,老早就听说过在宫里摸爬滚打的老宫女们都是人精,都是替上头的主人们竭尽心力地办事,谁的记性好、谁的手脚快,谁就能讨得各路达官贵人的喜爱,前途也就更加多姿多彩。   所以说,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甚至某种程度上来说,在宫里处得如鱼得水的萧娘娘,也许她本人也就能把任何一个稍微有些影响的人物牢牢记住,不然,怎么会有个词叫做睚眦必报。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五哥,"裴南歌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自从跟着大理寺查案以来,她就脑子就越来越不够用,"我不否认我也有这种推测,比如,那位替陈雪出谋划策的方士就是萧娘娘派的人……"   萧武宥惊喜地望着她,却并没有说出多么了不起的夸赞。   可裴南歌却还是要在探寻真理的道路上执意要绕过所有的弯路。她又偏着头严肃地思考起这各种推断之间的种种联系,不时地蹙起眉头。   "可我总觉得有一个很重要的地方想不明白,"裴南歌歪着脑袋,谜团似乎就在眼前,但无论如何也抓不住,"萧娘娘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娘家这样做呢?"   萧武宥又笑了起来:"还记得吗?之前我跟你说过,我会想办法让我爹他们同意归隐山林。"   裴南歌不解地点点头,似乎的确有这样的一回事。   "而那时候我直截了当地跟姑姑说了,"萧武宥望向了远处,"就在她回家省亲的时候,我猜想就在那前后,她应该就得知陈雪已经回来长安的事情,所以她才做了这样的打算。" ☆、第187章 案情再度起波折 第187章 案情再度起波折   裴南歌惊讶地望着萧武宥, 她很想感谢萧武宥为了能与她相守而做到这样的地步,可她却又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立场并不适合在这样的场合说出感谢。   “五哥,”她只是轻声地唤了他,“就像你之前对我说的,既然这些事都是萧娘娘安排的,她就一定会想办法解决。我觉得她对你们很好,她不会伤害萧家的……”   她并不是完全昧着良心说出的这番话,平心而论,她确实觉得萧妃对萧家的挂念非同一般,也许正如外间所传的那般,这个在深宫里深得宠爱的妃子,其实从内心里怀念着记忆中已经支离破碎的童年乡情。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萧家的处境也就一定不会太糟。   怀着这样的心情,裴南歌和萧武宥已经安然地走回到了裴府的大门前。   “南歌,”萧武宥怜惜地牵起她的手,“这件事不会等太久的,姑姑她办事最讲求快,我相信一定很快就可以看到此事的了结。之后你就可以好好准备着风光嫁给我。”   裴南歌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会儿却并没有因为谈婚论嫁的事羞红脸:“萧家会没事的,你爹和你姐夫他们都会没事的。也许以后真的就能像你想的那样,你们一大家子人隐居在会稽山脚下,像当年王羲之他们那样流觞曲水无忧无虑。”   萧武宥的笑意比先前更甚,他甚至伸出了手拍了拍小妮子光滑的额头:“什么叫你们一大家子人?你不是我们家的?”   裴南歌被他这一句话问得既惭愧又喜悦,她实在没想到自己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竟然还换来了这般的甜言蜜语之功效,一时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如果此刻身在酒桌上,她倒是可以大大咧咧地自罚一杯清酒来表达自己的愧疚之情。   但此刻并不是在酒桌子上,而且,她的酒量并不足以支持她所畅想的豪饮。   于是梦想的完美愈发衬托出现实的贫瘠。   裴南歌只好傻兮兮地陪着萧武宥一起笑,笑得自己的腮帮子一动就扯得疼,这才慢慢缓解了自己心里的波澜壮阔,挥了挥手拒绝了萧武宥的各种亲昵,近乎是在撵人一般把他送走。   直到望见萧武宥的背影消失在茫茫暮色中时,裴南歌才转身要往屋里走,可脚步还没有迈开,就看见了不远处老爷子铁青的脸色。   “阿翁,怎么了?”裴南歌猜不出老爷子这会儿又是在生哪门子的气,更重要的是,从先前开始她就一直觉得自己的脑袋瓜子不够用,于是在这种时候她也懒得再用不利索的脑袋瓜子想问题。   “南歌……”老爷子只是出声唤了她的名字,余下来的内容就被一声沉重的叹息所淹没。   裴南歌的心里很着急,但她着急没有用,老爷子不愿意把话说完,她就是急得比热锅上的蚂蚁的还闹腾也都无济于事。   于是聪明的姑娘扶着老爷子的手臂,采取了曲线探究的策略,她关切地盯着老爷子的神情,发现老爷子的脸色似乎有所缓和,她这才大着胆子试探道:“是不是大理寺又出了什么事?阿翁若是不开心,不如现在就再跟陛下提一回告老还乡的事……”   “罗衍自尽了。”裴老爷子头也没有抬,说出的话却比惊雷更加可怕。 ☆、第188章 所谓的畏罪自杀(1) 第188章 所谓的畏罪自杀(1)   裴南歌几乎想也没想就跟着祖父从裴府走了出去,苍茫的暮色之下,行色匆匆的人们映在她的双眼之中都像是没有灵魂的躯壳。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老爷子来到大理寺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路人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阻止她进入庄严肃穆的大理寺。其实她或许忘记了,在这样一个局势危急的当下,没有人会计较她这个小妮子是否应该出现在这里。   出乎她意料的是,萧武宥也被叫回了大理寺。   正门旁的小屋子里亮着光,远处望过去可以看见沈铭斐的背影,裴南歌知道,那里正停放着罗衍的尸首,沈铭斐和其他人正在例行公事。   就在不久之前,那位不大爱说话的萧家大女婿还活生生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不去计较那时他究竟是否对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感到愧疚,也不去计较他对萧玥究竟有几分真心,单从“死者”陈雪并没有死这一个方面来说,罗衍就绝对罪不至死。   生命有的时候很脆弱,尤其是在大理寺的时候。   这样的认知,大理寺中的每一个都不会缺乏,包括裴南歌。   他们没有过多的时间来伤春悲秋,诚实点说,每每有一个生命消逝,对他们来说都是一项责任重大的任务。   他们与刑部的作用在某些方面都是一样的,比如说替死者讨回公道、替冤者沉冤昭雪。而他们却注定在更多的方面与刑部一样,同样是怀着一颗对真理最原始的向往之心去探求真相,而他们有的时候却需要做更多的努力。   如果说刑部的最终目的就是探求事情的真相,那么大理寺最终的目的,一定就是维护世间的公道正义。如何维护,唐律里已经有理有据说得很清楚,而他们要做的,就是严格按照唐律的相关规定,做出最公平公正的判决。   裴南歌静静地望着面色严肃的大理寺众人,在这一刻,她再次打从心里对这样的一群人感到敬佩。她环视了一眼眼前的情势,却意外地没有看到李子墟的身影。   “罗衍很可能会被扣上畏罪自杀的罪名。”顾少卿的担心代表了大理寺多数人的忧虑。   与罗衍本人有着抹不去的亲属关系的萧武宥,在这时候看起来依然淡定如常。   裴南歌有些心疼,就在他们找出最能够证明罗衍不是杀人凶手的这一天,罗衍却被发现自尽了。   她经不住对自己原先的推断产生了质疑,她甚至一度认为是不是因为自己错误的推断导致他们过高地估计了当前的局势,从而忽略了罗衍身上可能产生的变故。   但她很快就否认了自己的这种想法,因为从先前整理的诸多证据来看,罗衍应该和萧将军一样,都清清楚楚地知道陈雪并没有死。   所以,当陈婆毫不犹豫地跳出来将那具白骨指认为陈雪的时候,罗衍那种毫不惊慌的反应并不是刻意伪装出来的。试问,一个明明知道陈雪没有死的人,又怎么会迫于外界对陈雪之死的各种传言,而畏罪自杀呢。   “可是我们都清楚,罗衍不可能畏罪自杀,”裴南歌还是鼓足勇气开了口,因为她觉得如果自己再不开口,萧武宥的眉毛鼻子应该很快就会拧成一团,“即便他对人世间不再留恋选择轻生,也绝对不是因为畏罪。” ☆、第188章 所谓的畏罪自杀(2) 第188章 所谓的畏罪自杀(2)   “南歌!”裴老爷子的眉头皱得不大好看,他一说话就有一种油然的威严,即便是在家里享尽宠溺的小妮子也不敢造次。   裴南歌恭恭敬敬地看向他们:“这不单单是我的推测,事实上就在不久之前,我们刚刚找到了证明罗衍不是凶手的证据。”   “哦?”发出惊叹的是顾少卿,他看起来比在场的其余几个人都想要知道真相,“你们找到了什么证据?为什么不一并带过来?”   被人发问的裴南歌陡然一僵,她求助地看向萧武宥,她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关于陈雪的真相,但碍于陈雪本人拒绝了当庭对质,所以她不知道此刻束手无策的他们是否可以将这个重要的证据理直气壮的说出来。   但她得到了反馈却是萧武宥肯定却细微地点了点头。   “我们找到了陈雪。”得到鼓励的裴南歌用简短的话语成功地让安静的大厅嘈杂起来。   与萧武宥等人走得近的同僚频频点头似乎在赞同这样的可能,而那些与御史台或是刑部走得近的同僚,却都在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姑娘你难道忘了,陈雪的白骨就在不久之前刚刚经过大理寺的查证!”说话的这个人裴南歌认识,就是当初大理寺风云突变之时从御史台调任过来的新官,处处针对大理寺、处处为难大理寺,丝毫不把他自己当做是大理寺的一份子。   “陈雪究竟是死是活,你们见到她自然就知道了。”尽管裴南歌老早就知道陈雪一定会拒绝出现在这里来证明罗衍的清白,但她却并不认为陈雪没有死这件事会成为所谓的秘密。   她知道,无论陈雪被带回大理寺还是刑部,这样一个最关键的证据,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销声匿迹。   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当她刚说完那番并不那么理直气壮的话之后,陈婆母女俩竟然就被带了出来。   除了裴南歌和萧武宥之外,其他人要么就是一脸的恍然大悟,要么就是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她就是你们所说的死者陈雪。”李子墟特意让出路给陈雪,垂着头的陈雪缓缓抬起头迎向了屋中众人的各种各样的眼神。   “是,我就是陈雪,”陈雪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目光径直穿过在场众人,直接望向了萧武宥,“可我是不会向你们证明罗衍是清白的。”   顾少卿使了个眼色让手下的人核对了陈雪的身份,很快就得到了结果。   裴南歌的手掌紧紧攥成了拳头:“可是你还是出现在了这里,你难道认为你今天出现在大理寺会变成什么秘密?”   陈雪一愣,但很快就冷笑着摇了摇头:“不,我知道这从来就不会是什么秘密,我只是想要出现在这里,我只是想说,我是陈雪我还活着。就这样就足够了,断案是你们的事,我又能做什么呢。”   裴南歌的拳头渐渐放松,毫无疑问,陈雪的答案比她想象中来得伟大且忧伤,就在这一刻,原先对陈雪插足别人感情的深恶痛绝,渐渐转变为一种带着怜悯的憎恶。   可是,无论陈雪与罗衍的故事有多么荡气回肠,伤害,就是伤害。   顾少卿紧紧盯着裴寺卿的反应,但沉稳的老爷子却并没有多么波澜起伏的表情,而站在他旁边的萧武宥更是沉稳得不像是心浮气躁的青年。   其实裴南歌心里也约莫猜出了顾少卿心里的疑惑,目前的局面相当难办,陈雪的出现让整个事件更显得牵一发而动全身。作为大理寺的一、二把手,他们都需要充分地思考如何解决眼下的问题。   而陈雪所说的是否当庭对证,其实只是众多棘手环节之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既然证实陈雪没有死,那罗衍的罪名也就不成立,”裴南歌认真地看着老爷子,“而且,我想,萧将军也可以作证,他跟罗衍早已知道陈雪没有死。”   裴寺卿的脸阴阴沉沉得不像以往,但他还是竭力用平稳的声音说道:“裴南歌你先回去,明天我们自然会请萧家的人过来对质。至于其他的事情……一会儿刑部的人来了,我们再好好谈谈。” ☆、第189章 原来事了案未结(1) 第189章 原来事了案未结(1)   所以接下来事态的发展无疑是朝着裴南歌所不知道的方向进行的,她依照老爷子的话,规规矩矩回到家,也没有再过问案件的审讯情况,甚至她在等候老爷子回府的过程中不知不觉打了个盹,醒来之后似乎就已经忘记要去追问陈雪在审讯中的反应。   只不过裴老爷子的脸色很好,看起来不像是受了气,不止如此,就连裴南歌试探性地询问他是否有再度辞官的打算时,他也差不多是和颜悦色笑眯眯地回答她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总的说来不外乎就是当今局势不稳他不能自私地撇下这一切让皇帝担心。   不想让皇帝担心,所以忍心让她这个做孙女的提心吊胆。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但裴南歌还是默许了老爷子的这种深明大义。   陈雪出现在大理寺的事情过了已经有一段日子,无论是刑部还是御史台都按兵不动,裴南歌私心里还以为这件事已经在各司之间形成了默契缄口不言。本来说到底也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冤案,又因为那副白骨的真正身份不明不白,所以刑部和大理寺的工作重心更应该放在追查白骨的真相,而不是采取行动从陈雪或是罗衍的案子中获取什么好处。   但很多时候,总有那么些人,唯恐天下不乱。   这天,裴南歌用往常一样的平和心态等待老爷子归来,但一直等到太阳都快落山了,老爷子才风尘仆仆地踏进园子。   裴南歌一见着老爷子就立即迎上去,可迎面遇上的却还有一个不速之客——裴高枢,对裴南歌来说或许他的确是不速之客,但实际上他确实是受了老爷子邀请而前来的。   “堂兄怎么也来了?”裴南歌不情不愿地招呼起裴高枢,她那高高撅起的嘴唇丝毫没有掩饰她对这位亲堂兄造访的不满,“今个儿没什么好菜,堂兄你多担待些。”   裴高枢却好像并没有听到她的话,他只是朝她点了点头,随即快步跟上老爷子的步伐,一边大步走着一边还很激动地在与他辩论。   “我不认为这些线索就能形成所谓的证据,”老爷子沉着脸,在裴高枢急迫的发言之后划上了句号,“即便可以证明那副白骨是萧家某个下人的,但也不足以说明这个人是被萧家害死的。”   听到他们二人说的事情与萧家有关,裴南歌也就不再对不请自来的堂兄感到怨念,相反,她在此刻还颇有些庆幸是这个头脑相对简单的堂兄不设防地出现在她家里。   “重点不在这里,”裴高枢的语气比先前更为着急,“重点是,那个下人与陈雪一样,也已经不再是奴籍。”   老爷子往前迈开的步子微微一顿,终于偏过头来看了一眼裴高枢:“那又如何?高枢,我说了,这个案子的关键在于是不是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人是萧家当家主事的人杀害的。”   “叔祖父!”裴高枢似乎也在这种家宴的场合犯起了公、私事不分的毛病,“人是在萧家出的事,萧家又一直没有发现,在审理过程中,很容易就会让审讯之人形成一种有意隐瞒或者知情不报的印象,这对萧家并不是什么好事,况且死的还不是一个奴籍的人!”   老爷子有些头疼地扶了扶额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认为无论证据是否充足,但这个要件足以对审讯的各司官员产生错误的引导。可是我们能怎么办?这些证据不是我们任何一司可以压得住的,况且我们不能这么做。”   裴高枢这才微微叹了口气:“是呀,小侄真真是束手无策了……” ☆、第189章 原来事了案未结(2) 第189章 原来事了案未结(2)   束手无策的除了心高气傲的裴高枢,还有历来处变不惊的大理寺卿裴衡。老爷子就这样与侄孙站在院子里对望,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蹦出新鲜的想法,但他们二人却迟迟没有说一句话来。   看不惯这种气氛的裴南歌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只不过她说出口的话却让这种沉默显得更有意义。   “你说的那个人究竟是谁?”裴南歌的问题听起来天真得无关痛痒,以至于一直沉默的爷孙一时之间未能明白过来她的意图。   “我手边掌握的资料里没有说明死者身份的,这个部分似乎被御史台那边掌握着,”裴高枢在查案的问题上的确比平日里忙活其他事情时要可爱得多,“怎么?死者的身份有什么问题吗?如果是对破案有帮助的线索,我可以想想办法从御史台那边打听,但是不一定有多大的希望……”   裴南歌很体贴地摇了摇头,阻止了自家堂兄接下去的打算:“倒也没多大的线索,我只不过觉得,也许能从这个死者的身份上琢磨出一些名堂来。”   “死者的身份?”裴高枢拧着眉头,他回过头发现老爷子也与他几乎是一样的神情,“你能再说得清楚一些吗?究竟是怎么样的关系?”   “堂兄你说有消息称那副白骨是萧家曾经的下人,但又有消息说那个下人已经脱离了奴籍,我只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些消息都是对萧家不利的,而且连大理寺和刑部这两个亲自检验过尸骨的部门都没有得出这种结论,御史台又是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的?”   被她这么一说,裴高枢似乎也想通了其中的诡异,连番点头道:“先前我也觉得奇怪,可是御史台督察案子从来不会告诉我们具体的细节,我当时也不敢多想不敢质疑,而且他们也有尸骨检验和比对的记录,还说他们能拿得出死者的卖身契约和脱离奴籍的证明,所以我不得不相信。”   裴南歌恍然地点了点头,又偏头看向老爷子:“阿翁你觉不觉得,这一切好像真的有人在幕后操纵指使一般?先是陈雪和罗衍的爱恨纠葛浮出水面,再是发现本应是死者的陈雪却好好活着,可几乎就在同时,最大的嫌犯罗衍突然自尽,再接着就有御史台的人出来指证说死者是萧家另外一个脱离了奴籍的前下人……”   裴寺卿闻言将眉头皱得更紧,虽然没有直接回答裴南歌的话,但那种焦虑担忧的眼神已经意味着他也与小妮子有一样的认知。老爷子转头看了一眼裴高枢:“罗衍自尽的案子,刑部那边的调查有没有进展?”   裴高枢很是遗憾地摇了摇头:“非但没有进展,反而还在屋内发现了罗衍的遗书,我们找人比对过笔迹,所有见过罗衍笔迹的人都认为那是他亲笔所写。”   “遗书?”裴南歌惊呼,在她看来,罗衍应该最清楚自己并没有犯罪,所以根本就不存在畏罪自杀的可能,“那封遗书上写的什么?”   裴高枢想了想道:“我记得大部分内容是在表述他令家族蒙羞的后悔,对萧玥和萧家人的愧疚,我记得他的悔过很诚恳,甚至连希望陈家的人可以原谅萧家这一点也都写得很清楚。”   裴南歌皱着眉越听越发愁,似乎有什么地方被遗漏了:“他就没写别的内容了?”   裴高枢很是肯定地摇了摇头:“没了,关键的内容我就记得这些,没有别的。”   “那就对了!”裴南歌忽然说道。   裴高枢和裴寺卿都有些吃惊地望着她。   “这封所谓的遗书上,为什么根本没有写他对自己犯下罪行的悔恨?”裴南歌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某一处闪光的突破点,连带着自己的眼神也一定正散发着光彩。   “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罪,也知道我们一定会查出来他没有杀人,”裴南歌继续说道,“很显然,这封遗书确实是出自他的手,但却是有人逼迫他写下的,而我猜测,他应该也的确是自尽,但同样也是受到别的威逼或是怂恿。”   最先反应过来的裴老爷子惊讶地张了张嘴,小声说道:“此事牵扯众多,我们而今只是推测,切不可走漏出去。”   裴高枢在这时候忽然变得无比灵光:“我知道了!在这种情况下,最有可能怂恿令萧家背负骂名的罗衍自尽的人只有可能是萧家当家做主的那个人……是、是萧娘娘?”   回答他的,只有裴南歌爷孙俩良久的沉默。 ☆、第190章 即将失业的五哥(1) 第190章 即将失业的五哥(1)   裴家爷孙的猜测并没有过多久就得到了证实。   那天是秋天快结束之时最清朗的一天,裴南歌还在裴府里欢欢喜喜地研究菜谱,锅炉上扑腾着的热水似乎预示着山雨欲来风满楼。   率先叩响裴府大门的是李子墟,裴南歌惊讶地望着出现在裴府大门口的大理寺评事,呆愣愣地问了一句“有何贵干”。   出乎她意料到是,李子墟径直在屋子里环视了一圈,就开始直接打探起萧武宥的下落。   裴南歌不太能够看得懂他那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只诚实地告诉他萧武宥并没有来过裴府,收到这个消息的李子墟话也没有多说又径直走了出门,只留下裴南歌愣头愣脑地杵在原地,实在对大理寺的过于雷厉风行不能苟同。   而没过多久,她就彻底明白李子墟究竟为什么这样雷厉风行了。   再度叩响裴府大门的,是裴南歌最熟悉不过的萧武宥。   伴着难得的明亮光线,裴府大门口的英俊身姿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高大伟岸。   “五哥?”如果没有方才李子墟突如其来的一番询问,裴南歌在见到萧武宥的时候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惊讶,“你……刚刚李子墟他……”   裴南歌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大乱了阵脚。   于是脑子一根筋的小妮子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会不会是这两位同在大理寺朝夕相处的同仁之间产生了什么潜移默化的变化,比如说,兢兢业业的小评事逐渐对一丝不苟的大理丞产生了朦朦胧胧的情愫,但却碍于上司已经心有所属故而一直按兵不动,直到某天酒后吐出了真言,清醒之后却变成了形同陌路……   这样的思维过于朝前,小妮子自己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许是她的寒颤动作太大,搂着她的萧武宥不禁对小妮子寒颤的原因展开了分析,然后他很关切地替她拢了拢披风:“怎么穿得这样少?”   意识到自己的小动作已经被识破的裴南歌赶紧从天马行空的想象中抽回了思绪,慌乱地摇了摇头:“五哥你发生什么事了吗?”   萧武宥又将她的小脑袋按到自己肩头,这种亲昵的举动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久到裴南歌有一种他近乎在撒娇的错觉。   “南歌你说,如果我不再是能力卓绝、家世过人的大理丞,裴寺卿还会同意我们的婚事吗?”   裴南歌诧异地抬起了头,她看了看萧武宥的眼眸,确定在他的眼神之中看不出过分的玩笑,这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很慷慨大义地拍了拍萧武宥的肩膀:“不碍事,五哥,不就是饭碗没了嘛,我们家养得起你。”   萧武宥哭笑不得地别开头去,他的嘴角噙着微笑,一扫先前脸上的阴霾。   “你说得对,我的饭碗确实就快丢了……”萧武宥很认真地望进裴南歌的眼眸,小妮子的眼眸一如初见时梨花树上的灵动纯真,让他没来由的安心,“我爹已经正式请辞,不,更准确地说,是陛下已经罢免了我爹的官职,而我觉得,我最好也早些请辞。” ☆、第190章 即将失业的五哥(2) 第190章 即将失业的五哥(2)   裴南歌弯弯的眉眼仔细地盯着萧武宥认真的面庞,确定他并不是在开玩笑,然而她却不得不因此头痛,因为事情似乎已经朝着他们预料中最坏的方向发展,而且还略微有些不受控制。   “五哥,其实会不会是你想得太……太美好了?”裴南歌依旧弯着眉瞧他,明明是关乎生计的大事,却在这一男一女的表情中只看到兴味盎然,“你敬爱的姑母萧娘娘,她巴不得让你金饭碗银饭碗端着,如何忍心看着你将瓷饭碗摔了?”   她并不是完完全全在打趣他,其实这么多年,萧娘娘对萧武宥一家的照顾都是有目共睹的事实,甚至不需要她裴南歌这么一个稍微亲近一点的外人来说破,自然有无数双羡慕或是嫉妒的眼睛替他们见证着这一切。   裴南歌有理由相信,认为萧娘娘不会任人宰割的围观群众绝对不在少数。但之前对萧家那个无名尸骨一案的调查却又让裴南歌等人不再那么铁定地相信这个他们一直以来都信奉的事实,更确切地说,她甚至觉得萧娘娘是故意要在这样的一个关键时刻把萧家剔除出其势力范围。   “姑姑自顾不暇又怎么会管我们。”萧武宥说得很淡定,仿佛他们现在讨论的是一个与他无关的陌生人。   “即便萧娘娘暂时管不到你这里来,可我不认为皇上就会顺利批准你的请辞,”裴南歌撅着嘴小声埋怨道,“你也知道,阿翁他早就已经向皇上提请告老还乡,可直到现在他还是在为大理寺奔劳。”   萧武宥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她的头:“我跟你阿翁不一样,你阿翁是国之栋梁,朝廷需要他继续发光发热。”   裴南歌总觉得萧武宥这样的形容让祖父就好像是天边的太阳,似乎是哪些地方不对,可又说不出来究竟错在哪里。   “阿翁告老还乡的理由是年岁大了身子不好,可五哥你呢?你请辞用什么理由?”裴南歌侧过头躲开即将再次覆上她脑门的手掌,也随着面前之人的笑容勾起了唇角,“都说伴君如伴虎,若是理由用得不好,兴许有心之人就会给你扣上一顶畏罪潜逃的帽子。”   “唐律里的畏罪潜逃是这样解释的?”萧武宥微眯着眼,饶有兴致地看着小妮子。   被盯得浑身不自在的裴南歌耸了耸肩,终于在他诡异的目光中缴械投降:“好了,好了,我是说真的,你的能力有目共睹,如果皇上是个明君的话,他就应该知道不能放你这样的人才归隐山林。”   前提是,他们的皇帝陛下真的是一个贤明的君主。可究竟是不是,他们谁也不能说,也谁都说不准,所有的一切功过是非,大约只能等到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之后,由后人来评判。   “那么你觉得,回家娶媳妇这个理由如何?”萧武宥明亮的眼眸望着裴南歌,半是戏谑半是认真的语气令他整个人看来更加洒脱俊朗。   裴南歌很快就笑弯了眼,一垂首就将自己的脑门抵在萧武宥的膛前,很是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不错,不错,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婉转动人,萧五哥的一片痴心真真是感天动地,实乃大唐男儿之典范……”   萧武宥静静等着小妮子将夸张的称赞之词发挥到极致,刚想挫挫她的自豪感,就瞧着一个并不太陌生的人朝他们走了过来。   那人是宫里稍微说得上话的周公公,同时也可以称得上是萧娘娘的亲信,而他只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话,足足让裴南歌震惊了好半晌没有缓过劲来。   他说,萧娘娘希望单独见一见裴南歌。 ☆、第191章 立场鲜明斗志强(1) 第191章 立场鲜明斗志强(1)   当然,周公公的原话是“萧娘娘今日回萧家送别娘家人,十分思念许久未见的未来侄媳裴南歌,有许多体己话要跟侄媳妇单独说。”   再结合他那以逢迎拍马为己任的高贵神情,裴南歌对这次所谓的约见彻头彻尾地丧失了兴趣。倒也并不说是畏惧或是紧张,只是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的角度出发,对这种看上去就水深火热的布局深感无聊。   如果没有萧武宥坚持一同前去,也许情况还会稍微好一点,至少有一种荆轲离开燕国时“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感。   但偏偏萧武宥此番就是铁了心坚持要与裴南歌一同前去,于是局面就变得诡异了,就有点类似于街头巷尾流传的那些浅薄的婆媳故事,仿佛还没嫁进门的裴南歌已然成为了一个正在被娘家人责备的委屈媳妇。   但是裴南歌那颗饱受大理寺熏陶的脑袋里却多出了一些想法,尤其是在不久之前他们刚刚推测出罗衍之死与萧娘娘有关之后。   凭良心说,裴南歌很有自知之明,她实在不觉得自己能让尊贵的萧娘娘想念得茶不思饭不想,同样,她也很谦虚地觉得自己从来就不曾与萧娘娘达到可以说体己话的交情   所以,萧娘娘召见她的目的很明确,要么与萧武宥有关,要么就是与罗衍有关,但绝对与她裴南歌这个人半文钱的关系。   事实的真相很残忍,但再残忍还是要硬着头皮往上,尤其当对方是一个真正的达官贵人的时候,而不久之后,她甚至还将会嫁进这位达官贵人所庇荫的家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说得好听一点,就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所以作为一个生长在京城官宦之家的大家闺秀,裴南歌完全相信自己有能力做足了感恩戴德、感激涕零的面子功夫,以此来化解对方的各种明枪暗箭。   时光的流逝永远比心中的纠结来得匆忙,裴南歌尚且没有想明白萧娘娘究竟要如何跟她体己,人却已经站在了萧家的大门口。出来迎接她的人径直领着她往萧妃的厢房去,而萧武宥却又好巧不巧地正好被人领着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直到萧武宥和她离得远了,那种婆媳交战的假想才渐渐离开了裴南歌的脑海。   萧妃早早地就坐在了院子里,一边喝着茶,一边吩咐着侍女们打点萧府的各项事宜,裴南歌一度有一种错觉,仿佛远在皇宫之中的萧娘娘才是眼前这个萧家府邸的真正主人。   这是裴南歌与萧妃时隔半年之后的又一次见面,比起上一次的意味深长。   面前这位颐指气使的萧妃娘娘令她不由得想起了陈雪,就如陈婆所说,萧家初来京城安家,府上的人手安排都由萧娘娘亲自把关,如果这一切其实只是这位深宫之中的娘娘为了更好地掌控整个萧家,那只能说萧妃娘娘下了很大的一盘棋。   至于这盘棋究竟局势如何,裴南歌不想去评书,相比之下,她更希望这位尊贵的宫妃在今天可以开门见山或者说是一针见血地说出约见一个后辈的真正目的。   萧妃似乎也已经看到了裴南歌,她很自然地支开了伺候在一旁的下人们,看上去很亲切地朝着裴南歌微微笑了一笑。   明明是心照不宣的假笑,裴南歌却仿佛看见初冬一派萧索之中的千树万树桃花招展。   她忍不住在心里提醒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用其不容抗拒的手段,在多年前埋下了陈雪这一手伏笔,在多年后又兵不血刃地除掉了一个曾经愧对萧家的入赘女婿。   这种提醒的效果显而易见,伴随着初冬的寒风,裴南歌也跟着打了个寒颤。   “怎么穿得这样少?”明明与萧武宥问的同样的问题,可自萧妃的樱桃口中说出来,却只让她觉得四下里又冷上了几分。   “娘娘乐安。”裴南歌摇了摇头,思索再三之后决定用一个简单的问安方式来稍微减轻这种虚伪的关怀所带来的不适感。   “坐罢。”萧妃只拿眼皮望了一眼面前的石凳示意裴南歌坐下,那种眼神自然平淡,却又疏离得不着痕迹。   乖乖落座的裴南歌忍不住开始腹诽那位传召她过来的周公公,瞧瞧,这般不冷不淡样子怎么可能会有什么许久不见甚为想念的深情厚谊。   “我听说,武宥想要辞官?”萧妃并不是真的要向裴南歌了解什么,相反,她的语气听上去更像是把这句话先抛出来,让接话的人顺着她抛出的砖往下接,然后再由她自己来引出那一块玉。   但裴南歌显然不太乐意与她弯弯拐拐的绕圈子,在她经久大理寺考验的火眼金睛看来,每一场谈话最好都跟查案审讯一样,想知道什么就问什么。   所以裴南歌用很诚挚地眼神看着宫中之凰,惊讶得恰到好处:“是吗?五哥要辞官了?怎么这么突然?这又是为什么呢?”   为了让她的惊讶来得更天真烂漫一些,裴南歌故意使劲眨了几下眼,还自然而然地撅着嘴唇皱着眉,她丝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再年长几岁,这样的摸样足以令她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怨妇。   四两拨千斤的第一步,切记敌不动,我不动,敌动,我亦不动。   不过一个来回,问题又落回到萧妃的手中,这一个回合,裴南歌没有赢,却也并没有输,与上次与萧妃的那场会谈相比,这是小妮子迈出的一小步,却是未来站稳脚跟的一大步,而且是一次巨大的进步。   见惯风浪的萧妃甚至没有容忍自己的眼睛里流露出丝毫的惊讶或是不满,她只是端着茶盏,纤细的指尖沿着盏口一遍遍的摩挲。   一直保持着惊讶表情的裴南歌经不住觉得嘴巴有些酸,眼皮也被睁得有些酸,她几乎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换一个更加舒服点的表情。   就在这时,只听得萧妃优雅又不失惋惜地叹了口气:“南歌丫头,你听过有个词叫‘红颜祸水’吗?” ☆、第191章 立场鲜明斗志强(2) 第191章 立场鲜明斗志强(2)   如果这个时候说不吃惊那一定是在做戏,可要说有多吃惊倒也并不至于,诚然她一直在期待一种开门见山的交流,但萧妃的这个开头,却更像是在开山劈石。红颜祸水,她怎么可能没有听过,可是她却不知道应该把这个词当做是褒奖还是批判。   但无论是哪一层含义,从这个位高权重的女人口中问出来,却让裴南歌更加清楚明白,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正在朝她招手,她既不是王翦白起,也不是荆轲专诸,她能做的,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裴南歌娇俏的面容上浮现一抹天真无邪的笑容,她垂下头看来尽可能真诚地应道:“南歌才粗学浅,只听过‘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萧妃的脸色刹那间变了几种颜色,但很快又恢复到了令裴南歌敬畏的泰然自若。   裴南歌的意思太直截了当,也唯有曹子建七步成诗的典故才最适合唤醒萧妃隐藏在心底深处的心照不宣和一点就通。   所以作为听话者的萧妃娘娘,无法不感到诧异或是惊恐。   这一次,习惯了拐弯抹角的萧妃娘娘,终于必须直截了当。   “南歌,你是个聪明孩子,你应当明白我的意思,你若是真的为了武宥好,就不该让他为难。”萧妃的脸上始终挂着那种看上去和善亲切的关怀,与她口中所说和心中所想南辕北辙。   裴南歌不由得在心里冷笑,她甚至开始猜测,在多年前类似的某一天,萧家的各位家长是不是也就像如今这般,不留情面地驱走了一个名叫江宛若的女子。   可是,非常遗憾的是,她是裴南歌,不是江宛若,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比旁人卑微,也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成为旁人的阻碍。   也许这样的认知看上去与自大无异,但又有什么不对呢?她出生在一个值得被尊敬的家庭,她有疼爱她的亲人,她健健康康地成长,她努力地维护正义,她勇敢地赢得了心仪之人的青睐……   更重要的是,拥有这些的她,并不曾想过要与人攀比,因为在她看来,只要自己感受到幸福安乐,就没有人可以令她卑微渺小。   而这,就是她与江宛若最大的不同。倘若曾经的江宛若也拥有这些与她相同的一切,萧武宥和江宛若的爱情故事也就绝对不会是一出悲剧,可是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她裴南歌的爱情故事也许就变成了一出喜剧。   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候,裴南歌自己都很佩服自己可以分神想出这种奇奇怪怪的比喻,也就是这时候她才发现,原来“江宛若”这个名字早已经远离了她和萧武宥的生活。   意识到这个事实之后,她很愉悦地思量了一番如何对盛气凌人的萧妃来一个四两拨千斤。   “南歌愚钝,还请娘娘明示,南歌究竟做了什么令五哥左右为难。”裴南歌无所畏惧地望向萧妃,她知道,既然手中捏着萧妃的软肋,只需要等待着她进一步的直截了当就好。   萧妃一直绷着的和善形象因为裴南歌的步步紧逼渐渐变了模样,她重重拍在石桌之上,比先前严厉了许多:“你也莫要与我装糊涂,本宫也是过来人,自然看得清楚,你口口声声说你喜欢武宥,可现在很明显是你阻碍了他大展拳脚。”   “娘娘,”裴南歌坦然看着变了脸色的萧妃,“阻碍五哥大展拳脚的人难道不是您吗?”   “胡说什么!”萧妃从薄怒转为勃然大怒,手掌拍在石桌上发出比先前还要清脆的声响,“难道裴家教给你的教养都被你野丢了?连最起码的尊敬都不记得了?”   裴南歌已经很是厌倦目前的这种拐弯抹角的处境,也更厌恶这种小题大做还连带问候全家老小的方式。   她更加坚毅地直视萧妃:“陈雪失足跌进井底之后,明明是您派了人将她救了起来,您若真是为了五哥好,又为何不在大理寺和刑部调查之时出来作证?您又如何忍心看着您的同胞兄弟背负这个黑锅?”   裴南歌从来没有也不敢设想,捏着这条重要线索与萧妃当面对质的人竟会是自己,但如今,却真真切切就是她自己。   萧妃白皙的面容阴晴不定,她头上晃动着的金步摇昭示着她浑身的颤抖,但这位在宫里争斗多年的女子却还是保持着一贯的骄傲,整个安静的屋子里仿佛只听得见这位宫妃的冷声。   “笑话!本宫诸事缠身,如何会记得哪个不知名的奴婢?又为何要在公堂之上作证?枉你是大理寺世家的后人,如何可以容忍自乱法纪之事?”   “娘娘您贵人事忙当然凡事不必亲力亲为,可这却是您娘家人的事,娘娘您大义灭亲之举实在足以写进史书成为大理寺和刑部的范例。”裴南歌说着就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像是要表达某种崇敬万分的心情。   但说话人和听话人都知道,她并不是崇敬,甚至可以说,她是一种拐弯抹角的嘲讽。   “本宫相信大唐律例,也相信大理寺和刑部的公正。”萧妃的说法明明是最冠冕堂皇的措辞,但听起来比其他一句空洞的官腔都要无力。   “娘娘您或许还不知道,罗衍姐夫在自尽之前留下了一封遗书。”也许是因为屋里太过于安静,裴南歌清亮的嗓子听起来更像是不间断的鼓点般细细密密。   “哦?”萧妃动了动眉梢,惊讶的神情看上去似乎合情又合理,完全没有展露出半分不应该有的神色,“不知道他都写了些什么?”   但正是因为萧妃此刻的表情,裴南歌更加肯定罗衍自尽终究还是与萧妃有着某些深刻的联系,这位深得帝心的宫妃,很显然早就知道遗书之事,也早就知道罗衍的结局。   “他写了他很对不起萧玥姐,很对不起萧家的厚爱。”裴南歌顿了顿,明明还有话没有说完,却眼睛都不眨地盯着萧妃。   “哼,事到如今还说这些有什么用。”萧妃高傲地仰起头,只能看到她头饰上闪动着的金光璀璨。   “他还说,”裴南歌故作紧张地望着萧妃,“他没有杀害陈雪,但却有必须自尽的理由。”   “娘娘,您想听听这个理由吗?”裴南歌稍稍往后退了半步,微笑着扬起了头,刚好可以看见萧妃惊恐的眼眸。 ☆、第192章 爱憎分明不忘本(1) 第192章 爱憎分明不忘本(1)   “够了!”冷静的萧妃似乎正濒临崩溃的边缘,“我不想知道他的遗书上究竟说了些什么,我也相信他根本什么都不会说。裴南歌,你到底想说什么?”   得到萧妃这种心虚的反映,裴南歌反而觉得先前积攒起来慢慢磨到底的斗志也都消磨殆尽了,只余下平铺直叙的无精打采。   假如大理寺的查案每一次都像这般没有重点地不攻自破,那么大理寺在她心中的存在意义,或许也要打一个对折了。   “娘娘您既然也说大理寺和刑部会公正审查,也许您也知道,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这一次,裴南歌难得用认真而平等的心态与眼前高贵冷艳的宫妃对话。   “难道你以为就凭你这样一个小丫头也能做些什么不成?”萧妃在冷静下来之后露出了她惯有的不屑一顾。   “不,娘娘,我并不想做什么,”裴南歌诚恳地望着她,“我知道您有您的道理,反过来说,我和五哥或许都应该向您表示感谢。”   萧妃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有说。   “也许您早就已经知道了,”裴南歌的眼神依旧真诚,“阿翁说,在泉州寻找萧氏一族的血脉时,有人指证说萧伯伯与您根本不是血亲。”   裴南歌其实并不太愿意将老爷子也牵扯到其中,但眼下的情况,她却更希望裴家最后也能功成身退,所以无论结果如何,她觉得自己最好还是试一试。   萧妃略微有些惊讶地打量了一番小妮子,似乎是在确定她这副躯壳之内的人究竟还是不是裴南歌。   当然,结果并没有悬念。   萧妃还是维持着惯有的骄傲,冷哼了一声:“区区一个刁民,本宫怎能由着他坏了我泉州萧氏一族的名声。”   裴南歌心里一惊,不禁设想萧妃究竟如何处理了那个所谓的证人,而她所能设想到的每一种处理方式,都足以令她不寒而栗。   她正竭力组织着词语使自己显得波澜不惊,但她还没有机会说话,就听到萧妃竟是如释重负般地说道:“你既然知道我的原因,又何必为难我?”   情况似乎只因为萧妃一句自言自语的叹息而陡转直下,其转变的速度快得令身在局中的裴南歌都经不住瞠目结舌。   裴南歌只好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干净那些莫名其妙的思维,然后很不合时宜地轻声笑了起来:“是娘娘先问难南歌,所以南歌只好这么说……”   尽管这句话听起来似乎有些不着边际,但她必须说明,事实真的就是如此。   萧妃看上去依旧是在责怪裴南歌,但语气却再也没有先前那么刻薄:“我这么做,多少还是考虑到你的萧伯伯年事已高,希望他安心休养。”   这么一来,就等于萧妃自己也默认了这桩案子与她有关,可如何有关,她与裴南歌两个人都只字未提。   “可是武宥不一样,”萧妃话锋一转,“他毕竟年轻,还有锦绣的前程,我不希望因此牵连到他。难道你希望?”   裴南歌一愣,却是因为萧妃最后凭空添上的那句话,小妮子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你来我往的针锋相对,最后竟然又回到了这个陈旧的问题之上。   “既然您不希望牵连他,那当初又为何费尽百般力气抬高五哥的地位呢?难道您会预料不到他将会在官场之中受到的排挤?”裴南歌并没有垂下了头,而是坦坦荡荡地迎上萧妃的目光。   这句话她已经憋在心里很久很久,久到她几乎就要忘记了怎么开口。   以前一直是没有机会,也不敢对这位尊贵的宫妃说出口,但事到如今,她终于有些明白破罐子破摔的快感竟然是如此令人心满意足。   “你又错了,官场上交往并不像是你们小姑娘家交朋友,”萧妃说这句话的时候温婉柔和,浑身闪烁着一种夺目的光彩,“官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或是敌人,那些人怎么看他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萧武宥还有强大的家世,就没有人可以小瞧他。”   裴南歌心中一顿,不由得就真的回想起了萧武宥这些年来经历的种种,而那些过眼云烟再度飘过眼前的时,她不得不承认,萧妃说得并没有错,那些排挤他、不屑与他为伍的人,却从来没有真的欺负他、难为他。   他只是在一个群体中,不断地遭受别人的质疑或是窃语,却从来没有一个人真的敢扳倒他--这或许就是家族的意义。   这么一来,裴南歌的气势也缓和了不少:“还有,相信娘娘也知道,以前五哥一直因为你们赶走江家姐姐的事情而生气。”   裴南歌很难想象,这一刻竟然是自己主动提起了江宛若,在过尽千帆之后,这个名字不再是她心里的疤,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说这些有意义吗?”萧妃娘娘单手扶着额头,不断地按着太阳穴,却在听到裴南歌的这句话后微微舒展了容颜。   “娘娘,南歌说这些并不是为了知道什么所谓的真相,”裴南歌终于恢复了本来的神情,“只是想借此告诉娘娘,您可以认为是南歌阻碍了五哥的仕途发展,但您必须知道,其实您一直以来也在阻碍五哥。”   盛气凌人的萧妃娘娘陷入了沉默。   裴南歌继续道:“正如娘娘您说的,您也是过来人,您也明白,有一个词叫‘关心则乱’,很多时候从不同的角度看待同样一件事都会得出不同的结论,就跟大理寺查案的道理一样。南歌相信,娘娘一定比我们这些小辈更清楚。”   她说的都是实话,她的确并不打算以事实真相来要挟萧妃,同样,她也毫不犹豫地相信,萧妃如果真的想让她这个知情者闭嘴,肯定有无数种神不知鬼不觉的办法。在某些时候,她确实勇敢、大胆,但更多的时候,她还是爱惜着自己的生命,因为,她还需要用余下的一生来爱祖父和萧武宥。   过了许久,萧妃才轻声说道:“我知道,我当然很清楚我在做什么,而且我只能这么做。南歌丫头,你也没有兄弟姐妹罢?你觉得,手足情深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萧妃的语气很轻,轻得很容易令人浮想。   很早很早以前,裴南歌从街头巷尾流传的故事之中得知,有一位深受皇帝喜欢的萧娘娘,笑起来的时候倾国倾城,哭起来的时候梨花带雨,传闻还说萧娘娘善良单纯,最大的愿望就是在出人头地之后能找回失散多年的亲人。   再然后,就是萧武宥一家人的飞黄腾达,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的水到渠成,幸运得让人难以置信。   然而事到如今,裴南歌终于明白究竟为什么会这样水到渠成了。 ☆、第192章 爱憎分明不忘本(2) 第192章 爱憎分明不忘本(2)   萧妃近乎是在自言自语:“本宫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也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如此。可是来到皇城时我才知道自己以前是多么自以为是,在这里我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不是。我必须要吸引陛下的注意,除了美貌,我能利用的只有陛下对我的同情。”   裴南歌没有流露出任何的情绪,萧妃又道:“我唯一与别人不一样的,大概也就只有我的身世,所以我极力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因为思念家乡亲人而多愁善感的可怜人,捏造了这样一段身世,值得庆幸的是,陛下是重孝之人……”   饶是已经做好破釜沉舟准备的裴南歌也还是被萧妃如此直接的坦白吓了一跳,她知道,这个世上根本就不存在那个令萧妃娘娘朝思暮想的萧家,甚至于,根本不存在那个令萧妃娘娘魂牵梦萦的故乡。   原来一切美好背后,隐藏着一个真实到残酷的结果。   裴南歌已经不再是多年前那个只知道跟在萧武宥身后争风吃醋的娇蛮丫头,她已经在经历各种人生百态之后渐渐懂得了生之不易,所以,她也恍恍惚惚能够想象出,当年萧妃娘娘为什么要利用陛下对她的怜惜,捏造了她对萧家的情谊深重。   是什么原因缔造了这么一出兄妹情深的戏码已经不再重要,周幽王为了博取褒姒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难道还不能允许他们的皇帝陛下去满足一位倾城美女亦真亦假的乡情?   所以,萧妃在风起云涌的后宫坚持走到了今天。   萧妃没有错,萧家也必须感谢她,而深爱着萧武宥的裴南歌,也同样对她心怀感激。   “幸运的是,”在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失前,裴南歌率先露出了友善的微笑,“娘娘您有患难与共的家人。”   萧妃的脸色一黯,但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和善,连带着打量裴南歌的视线也柔和了不少。   “你说得对,”萧妃颔首,“我有患难与共的家人。”   话说到这里,两个人心里各自都有些明白,虽然没有书面的盟约也没有指天立誓的豪言壮语,但屋子里的两个女子仿佛早已在心底达成了某种默契。   “南歌丫头,”萧妃若无其事地握住了裴南歌的手,“两个人要在一起过一辈子,很多时候需要各退一步。”   这种突兀的转换和莫名其妙的亲近令裴南歌微微有些不适,她很想抽回自己的手,却又担心因此激化了二人好不容易掩盖下去的矛盾。   所以裴南歌规规矩矩地朝着萧妃行了一礼,恭敬说道:“谢姑母教诲,南歌一定谨记在心”   说完这些,她才勾起了唇角显得欢欣愉悦,有的时候,梨涡浅浅就是最让人安心的体谅。   她明白,究竟是不是萧妃故意给萧家留下的陷阱已经不重要,而萧妃是否仍然对她这个未来侄媳不满意也已经不再重要,就在她唤出“姑母”的那一刻,她相信他们彼此之间已经心领神会,亲情是一种不会随意割舍的关系。   而她也用自己的方式告诉萧妃,她早已与萧家宠辱与共,所以她不会做对萧家和萧妃不利的任何事。   从今往后,她是萧家的人,而萧家也永远是萧妃娘娘的家人。   裴南歌并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有这样的立场在这种时候表下这样的态,但她已经不计后果地做了,自然也就不怕迎面而来的任何困难。   恍恍惚惚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她低着头一直沉思,丝毫没有注意到守在回廊拐角处的萧武宥。   所以心不在焉的裴南歌理所当然地撞到了拐角处心急如焚的人,呆愣的小妮子抬起头来还想要道歉,却被着急的等候者抢了先:“南歌,你怎么了?姑姑跟你说了什么?你千万不能动摇,记得吗?你只要相信我就好。”   一直走神的裴南歌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再看了看萧武宥那急切又担心的摸样,忍不住就轻轻笑出声来,不出所料,换来的是萧武宥越发难看的脸色。   知情识趣的小妮子笑嘻嘻挽着萧武宥的胳膊,用最灿烂的笑容证明她去的并不是龙潭虎穴,也许曾经是,但现在已经不再是。   “姑母让我转告你,如果希望跟我过一辈子的话,以后凡事要多让着我。”裴南歌笑得太灿烂,实在无法让人产生任何的怀疑。   何况,萧武宥根本从来就舍不得怀疑她,此刻他更是巴不得将最开怀的笑容和亲昵的拥抱全数送给她。   “当然,”萧武宥喃喃道,“我当然希望跟你过一辈,而且我也一直都在让着你,不是吗?”   萧武宥明亮的眼眸静静地望着裴南歌,小妮子的脸上忍不住泛起了红晕,她惟有低垂下眼皮来掩饰自己狂跳不已的 内心。   她对自己的幼稚反应感到好笑,却又觉得这种滑稽令她更加幸福。她甚至有些恶作剧地设想,如果萧武宥知道她在屋子里不止一次想到江宛若时,会以一种什么样的表情看着她。   但她终究还是没有说起那个名字,现在的一切都很好,过去也就只是过去,她和萧武宥现如今步伐一致地朝前走,她不希望自己落在他身后,同样,她也不希望他停下脚步。   萧武宥并没有说错,事实上,在这些日子里,虽然裴南歌一直固执地围着萧武宥打转,但他作为一个年长的大哥哥,又何尝不是为了她这个小妮子而提心吊胆呢。   爱情比大唐的律法还要公平,因为在她的面前,众人皆是平等,谁曾付出过多少真心,终究会换来一场细水长流,谁曾辜负过一片深情,也就注定赢不到天长地久。   “五哥,姑母的意思是,即便是我做错了,你也得让着我,”裴南歌骄傲地扬起脸,笑意更甚,“咱们的一辈子还有那么长,你可得想好了,不能反悔。”   大手覆上裴南歌脑袋的那一刻,小妮子在云开月明的欣慰之后,终于有些明白,自己长不高的原因,一定跟萧武宥的这种习惯性拍脑袋的举动有莫大的关系。   如果两个人真的要过一辈子,她觉得,这个问题以后一定要严肃地提出来。 ☆、第193章 入赘还是被入赘 第193章 入赘还是被入赘   寒风吹得窗外的枝桠慌乱摇摆,光秃秃的枝杈上连历来吱吱喳喳的麻雀也不见了踪影。   严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来了。   裴南歌没有想到,萧武宥的请辞批准得异常迅速,这位正当年纪的血气男儿竟然比上了年纪的裴老爷子更早获得了准许。   萧家一大家人早已收拾妥当先一步出发,唯恐在长安多留一刻所带来的明枪暗箭。   归隐山林是个极富诗情的词,但越是诗情画意的词组,背后却越是焦头烂额,就比方说现在。   萧武宥得到消息后率先出现在了裴府门口,裴家老爷子几乎都要把眼睛搁在了头顶上,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示自己多次请辞未能获得批准的不满。   胳膊肘往外拐的裴南歌笑呵呵地陪着萧武宥安慰了老爷子几句,无非就是一些老当益壮和圣上慧眼识珠的夸奖,老爷子怒其不争地支开了孙女,单独跟萧武宥商量了一番嫁娶事宜,而共事多年亦师亦友的裴老爷子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一切从简的安排。   虽然是从简,但应该有的礼数一样也不许少。老爷子交代了半天结果只换来萧武宥一句“择日不如撞日”,飞快地把良辰吉日定在了两天后。   趴在门边偷听的裴南歌没忍住一个趔趄,笔直地跌进了屋里,伏在地板上的她尴尬地瞄了一眼强忍着笑意的萧武宥以及继续怒其不争的祖父,笑呵呵抬了抬手:“五哥,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这般着急娶我过门?”   没皮没脸的事情她没有少做,自然也就不会差了这当众摔倒以及不顾矜持。   萧武宥笑容不减,缓步走上前来朝狄趴在地上的小妮子伸出了手:“我倒是不着急,可我担心有人等得急了。”   裴南歌瘪了瘪嘴,借着萧武宥的力道站起了身,说实话,在萧武宥还没有认可她接受她的时候,她确实着急过,但自从明白了他的心意之后,她反倒还不着急了,这么久以来,她是真的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成亲这回事。   虽然她从来不承认,但事实就是,裴南歌的确是一个看起来懂事但还没有完全成熟的小破孩。   不甘心看着自家孙女就这样被人拐走的裴寺卿很威严地咳了几声,果然换来了两个晚辈的安静。   但是老爷子还没有开口,泼出去的孙女就急忙欢快地表达自己的意见:“其实吧五哥现在已经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了,算起来就跟入赘差不多了,所以阿翁呐,咱们还是一切从简就好了,仪式什么的简简单单的,我不累,你们也都不累!”   老爷子笑了,萧武宥的脸却青了,想他堂堂大理丞,放弃了所谓的虚名要跟一个小妮子远走高飞过举案齐眉的日子,结果却被对方曲解成了入赘?   英明神武的萧武宥开始感到头疼,在经历了一番深刻的批评和自我批评之后,他得出的结论是,一开始就在小妮子面前丧失了身为未来夫君的主导权。   然而始作俑者裴南歌只是无辜地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瞅着萧武宥的奇异表情。   “入赘?”李子墟和沈铭斐异口同声的惊呼几乎快要让人误以为他们俩人是形影不离的双胞胎。   曾经身为萧武宥下属的李子墟在瞥见萧武宥越渐铁青的脸色之后知趣地垂下了头,急急忙忙解释说:“我、我、我们之前说好了过来的,那个……大理寺准备给萧兄践个行什么的……”   李子墟虽然说得诚惶诚恐,但微微扬起的嘴角泄露了他忍笑忍得有多么艰难。   素来没有什么尊卑观念的沈铭斐已经笑得直不起腰:“裴南歌,你真的知道什么叫入赘吗……”   裴南歌继续无辜地张大双眼眨了又眨:“入赘难道不是他嫁到我家来的意思吗?”   于是,一直忍着笑意的李子墟破功了,已经笑得直不起腰的沈铭斐干脆抱着大柱子一个劲跺脚,只有裴老爷子和萧武宥二人,依旧是那么风轻云淡从容自若,但不同的是,老爷子是因为心满意足,而萧武宥却是因为悔不当初。   萧武宥适时地咳了几声,很是镇定地问道:“子墟,你说的践行是什么时候?”   李子墟敛起笑意,看了看萧武宥,又看了看裴南歌:“兄弟们觉得最好就这几天吧……”   萧武宥挑了眉:“后天以后可不行,我和南歌要行礼了。”   “啊!”李子墟最自然的反应就张大了嘴,“这、这么快?”   他的这种反应落在裴南歌的眼里可就完全变了一种解释,联想到不久之前李子墟上门来找萧武宥时的情景,裴南歌又自动把李子墟的反应归类为因为自己心仪之人即将大婚故而遭受到了重要打击。   产生了这种奇怪的思想之后,裴南歌笑眯眯地一个箭步上前挽起了萧武宥的胳膊,那亲昵的模样似乎恨不得昭告全天下他们的关系。   然后,她原封不动地用了萧武宥选择良辰吉日的那句话:“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既是践行,那就定在今天吧,今天之后,五哥就不是大理寺的人了。”   李子墟皱了皱眉,看了一眼萧武宥,似是在请示他的意见。   萧武宥微微颔首,就连裴寺卿也跟着点了点头,这样一来李子墟反倒没有改期的理由。   而裴南歌见着李子墟的反应之后则更是挽紧了萧武宥的手臂,朝李子墟笑得很是诡异:“反正我也替大理寺出过不少力,干脆也算上我一份吧,人多点也热闹些,你说对吧,李评事?”   践行宴的当晚来了很多人,大理寺里对萧武宥一片赤诚的同辈们都到了,甚至裴高枢带着刑部的几个兄弟也来了。   席间喝得最多的是李子墟,一碗一碗的黄酒跟着他从每一个人身边走过,他看上去很高兴地朝着众人敬酒,也看上去很高兴地劝着所有的兄弟喝酒,他只是看上去看上去很高兴而已。   他那稍不注意就拧紧的眉头,根本就是哀怨。   裴南歌心里忽然就纠结了,原先与李子墟势不两立的日子似乎还在昨日,这弹指一挥间,竟然就已经于他成为了生死相交的朋友,再弹指一挥间,他们马上就要各奔东西,这么想想,多少有些觉得时光的流逝未免太过匆忙,只留下让人流连忘返的回忆。   但更令她纠结的却是李子墟依依不舍的态度,很明显是只冲着萧武宥一人去的。   于是裴南歌在心里盘算着,究竟李子墟是什么时候迷上了萧武宥,又迷恋到了什么地步。 ☆、第194章 一壶浊酒尽余欢 第194章 一壶浊酒尽余欢   想问题想得太过投入的结果就是一个人捧着碗傻兮兮的发呆,直到沈铭斐一个大巴掌拍在裴南歌的脑门后面,她才终于回过神来。   “沈铭斐!”裴南歌摸了摸后脑勺,气鼓鼓地说,“我想我必须趁着阿翁还在大理寺管你的时候要求他把你开除大理寺的医工队伍。”   沈铭斐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大方地坐在裴南歌的身旁:“我倒挺希望你去试试,我是那样想念我的南谯县,你知道吗?”   裴南歌一阵恶寒,坐得离他远了一些:“那你赶紧辞官归隐吧,这是当下最时兴的事儿!你正好可以赶上趟,多好。”   沈铭斐好笑地看着她却把话题引向了别处:“你一个人望着李子墟傻笑什么?难不成临时变了心意看上了咱们的李评事?”   说着他自己也顺着方向望向李子墟那边,等到李子墟也发现他的时候,他甚至朝着李子墟娇羞地眨了眨眼,吓得李子墟赶忙别过了头。   裴南歌忍着笑意,也同时忍着要把真相告诉沈铭斐的冲动,故作高深莫测道:“我只是在想,李子墟和五哥的情谊真是深厚,他大概是最舍不得五哥的人……”   她话还没有说完,沈铭斐就大笑起来:“哈哈哈,裴南歌,我可算知道你这小脑袋瓜里都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了!”   裴南歌有一种秘密被人看穿的尴尬。   也许是发现了小妮子这种不悦的气场,沈铭斐敛起了笑意:“你知道李子墟为什么从头到尾摆着张臭脸给你的五哥看吗?”   臭脸?如果硬要说臭的话,似乎也挺贴切目前李子墟的情况,但是明明从她的角度看却是看出了满满的不舍还有依恋。   “是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呢?”裴南歌明知故问,心里早就认定了李子墟不是天生臭脸而是哀怨!   “哈哈,裴南歌你总是在不该聪明的时候聪明,该聪明的时候犯糊涂,”沈铭斐瘪了瘪嘴,“你那五哥还没同你说吧?他这一辞官,手里的几十件积案都由李子墟接手了,现在李子墟大概是大理寺上下最忙的人,没有之一。”   于是裴南歌天马行空的想象崩塌了,她终于明白李子墟神情之间的哀怨并不是源自于他对萧武宥深沉的爱,而是因为他走了,却把无数的烂摊子留给了一个初来乍到的他。   裴南歌觉得,如果她是李子墟,大概她也会用那种同样的眼神凝望着若无其事的萧武宥。   有些跳脱的小插曲在李子墟过来与裴南歌喝酒时被人们抛到了脑后,沈铭斐在看见李子墟有过来的势头时就找了个借口离开,而萧武宥还被另外一群人簇拥着灌酒,并没有机会抽出身来理会非要跟来的裴南歌。   李子墟举着杯子朝裴南歌碰了碰杯:“瞧你,非要跟来,很无聊吧?男人之间表达交情的方式不外乎就是喝酒,高兴喝,不高兴也喝,你看看他们,喝得兴高采烈,可谁知道他们是真高兴还是假高兴。”   裴南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诚然不知道那些人是真高兴还是假高兴,但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李子墟是真的不高兴,那么多的案子需要接手,搁谁身上都不可能高兴。   “少喝点吧。”裴南歌出于良心,很关切地对李子墟表示了慰问。   也不知道李子墟是不是被小妮子难得的柔情似水吓得晕头转向了,裴南歌这话一出,他反而越来越有大醉的趋势:“南歌,你们真的要走吗?”   他说话时吐出的酒味熏得裴南歌认不准偏过头去:“是呀,等亲事忙完了我就跟五哥一道走,你也知道,五哥确实不适合留在天子脚下。”   裴南歌非常希望李子墟能够明白,是萧武宥不适合留在长安所以非走不可,并不是她拐走了他的上司。   李子墟这回蔫得彻底:“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他说这句话时的声音很轻很细,稍不注意就会被听的人错过。   裴南歌多少有些不忍心,她眼前站的这个七尺男儿,似乎马上就要进入多愁善感的咏叹,她并不知道应当如何去安慰一个哭得梨花带雨的男子汉。   但李子墟没有哭,他也并不完全是来寻找安慰的,或者说,他只是想寻找一个机会表达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感受,再冲着生死相交的朋友发发牢骚。   “我才刚来长安,我还什么都不懂,我还没有为你们两肋插刀,我还没有让你们骄傲,你们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   裴南歌深深地觉得,如果李子墟哭起来,一定不会比杨玉环逊色。她只有一个感觉,李子墟真的喝醉了,否则以他那别扭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同她这样一个小姑娘说这么多的知心话。   “我记得,记得你们义无反顾相信我,记得你们把我当做生死之交,可是……可是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为什么最后还是只留下我一个人去面对今后的风风雨雨,我们不是说好要出生入死的吗……”   李子墟的声音越来越小,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抽泣。裴南歌思考了半天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大着胆子伸出手拍了拍他的手臂,也不知道这样的安慰方式究竟管不管用。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很想说些什么,可正如李子墟说的,他们是曾经出生入死的朋友,但是在不久之后的某一天,却不得不分道扬镳,并不是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相反,他们坚持的都是一样的道义,但他们所采用的方式,注定不能完全相同。   “你们……怎么可以让我一个人……”李子墟满脸通红,很明显酒劲已经上头,他东倒西歪地就要往裴南歌身上靠过去,却被一双手稳住了身形。   “因为有的路,只有一个人走……”萧武宥将李子墟扶得端端正正站着,又伸出手牵过还在发愣的裴南歌,是的,这世上的路有很多条,但并不是每一条路都有相同的人一起走。   “记得……我家院子里……青梅……酒……”李子墟断断续续说完这些就醉倒过去,萧武宥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勉强把人抬走。   没过多久,裴高枢也走了出来。   “听说婚期定下了?”裴高枢仔细将南歌打量了一番,语气轻蔑,“怎么这样匆忙?你们有什么好着急的?”   于是裴南歌窘迫了,为什么别的家里都是父母兄长生怕女儿年纪大了嫁不出去,而到她这里就完全相反了。   “匆忙吗?”裴南歌笑嘻嘻道,“可我觉得自己追着他跑的日子比我跟你成为兄妹的日子还长呢……”   裴高枢将眉头挑得老高,却怎么也看不出半点的英俊潇洒:“不过还真可惜,难得大理寺有萧武宥这么个像样的对手,居然就这样走了。”   裴南歌没忍住笑出了声,若说对手,萧武宥的确是裴高枢的对手,可是自家堂兄的各种实力都很显然不能称之为萧武宥的对手,他这话真心高估了他自己。   “偶尔也该把机会留给更有实力的人,”裴南歌忍着笑意安慰自己的堂兄,“你说是吧,堂兄?”   裴高枢拍了拍南歌的肩膀,昂着头走开了,像极了一只骄傲的孔雀,兄妹俩的道别就在这种异常奇异的气氛中落下了帷幕。   一旁偷瞄着情况的沈铭斐笑得跟一朵太阳花似的:“幸好我没有你这样的堂妹,胳膊肘净往外拐。”   “你要一直在大理寺做医工吗?不去考科举了吗?”虽然对自家堂兄的调侃暂时缓解了被李子墟勾起的离愁别绪,但看到儿时的伙伴沈铭斐,她多少还是有些情绪复杂。   沈铭斐也笑了:“你知道我讨厌这些达官贵胄。”   裴南歌心里明白他还是在为年幼时的那件事耿耿于怀,也就不再继续追问他不考科举的原因:“那你会回南谯吗?也许沈伯伯更愿意你留在他身边。”   “不了,”沈铭斐爽快地摇摇头,“我就留在大理寺,你哪天后悔跟了萧武宥,也好回来找我。”   裴南歌噗嗤一笑,故意瞪大了眼看他:“那我没后悔的话就不能回来看你?这么一来,我大概这辈子都不能回来看你了。”   沈铭斐挑眉笑道:“那可没准,未来长着呢。” ☆、第195章 良辰美景须年少 第195章 良辰美景须年少   日子就在裴南歌稀里糊涂的嫁娶观念中过去,办喜事的那天是入冬以来天气最好的一天,没有呼啸凛冽的寒风,也没有冰封千里的肃杀,一切就跟裴南歌所度过的十多年的青葱岁月一样静好,波澜不惊。   观礼的人只有大理寺或是刑部的熟人,不过让裴南歌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收到了很多来自刑部的祝福,这种祝福有的是通过酒桌上直言不讳的交谈,有的则是通过送过来的礼单。裴南歌在听说那张礼单之后也略有些明白,刑部的这些宾客多半都是冲着裴高枢的面子来的,而那位趾高气昂的堂兄,或许此刻正在前厅觥筹交错之中抒发他的英雄感言。   有这样一位真正关心她的堂兄,即便他时常毫无根据地自大,但却并不是不可原谅的,不是吗?   裴南歌这场的喜事跟别人的有些不大一样,低调得不像是长安城的世家贵族在操办婚礼,但前来的宾客其实心里或多或少都明白,这一场喜事,很有可能将会是萧家和裴家在长安城中最后的狂欢。   气氛并没有因此变得凄楚哀怨,至少在裴南歌所处的屋子里,一切还是如同灯火通明般的赏心悦目。   一身酒气的萧武宥在回到新房的那一刻,就忍不住笑出了声来。隔着透光的盖头,裴南歌也心情大好地跟着笑了起来。伺候的下人八成以为新房的两位主人兴奋过了头,忙不迭将规矩飞快地重复了数遍,又生怕有所遗漏一般地盯着萧武宥和裴南歌完成了所有的礼数,从掀盖头到喝合卺酒,两个强忍着笑意的人终于等来了两个人的独处时间。   送走了一丝不苟的督促者,裴南歌仰着头继续笑:“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可是……五哥你穿这一身喜洋洋的衣裳真的好傻!方才我隔着盖头就看到你大红色的衣角,想一想就觉得你再拉一幅招财进宝的对联肯定合适……”   在新房里受到新婚妻子嘲笑的萧武宥依旧慈眉善目地盯着裴南歌头上已经歪歪斜斜的凤冠,很云淡风轻地说道:“你笑得这般酣畅淋漓,难道没感觉到头顶上有什么东西要掉下来了?”   裴南歌这才手忙脚乱地把凤冠摘下来,单就这样的动作就足足让她累得不断喘气:“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女子通常只嫁一次人了,单是戴这个冠也就够折磨人的了,还不要说这中间这么长时间的不吃不喝,再来一次肯定吃不消。”   萧武宥的嘴角抽搐,在意识到小妮子有些时候的确挺让人无可奈何之后,也就放弃与这种小丫头较量,他温柔地顺着小妮子的头发,连连点头:“嗯,我也觉得你嫁给我一次也就够了,不用再来第二次。”   裴南歌跟着点了点头,瞧见闪动的烛火,她忍不住开口道:“五哥,咱们这样就是洞房了吗?就是真正的夫妻了吧?真好,以后我跟着你一起走,就不算是私奔了,唐律不会处罚我的吧?”   萧武宥的嘴角又抽了抽:“敢情你觉得嫁给我的好处就是这些?”   “不然呢?”裴南歌似笑非笑地眨眨眼,“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出嫁之时十里红妆千呼万唤?若说我不喜欢风风光光呢,那肯定是假话,但是与风风光光比起来,我更希望可以早点与你名正言顺地浪迹天涯。”   向来以破坏气氛见长的裴南歌此番终于让恋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温暖,夜色之中,萧武宥的眼眸更显明亮,甚至可以借着闪动的烛火,隐约看出他的感动。   “聘为妻,奔为妾,真不知道这是哪位圣人想出来的规矩,”裴南歌一边说着一边将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蹭到萧武宥的脸颊,“将来可别让我来编书,我一定要把这一条规矩废除,呼,我老早就想跟五哥一起走了。”   “老早就想跟我一起走?”萧武宥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背,“什么时候?走去哪里?”   裴南歌仰着头,想了想道:“大抵就是在光州的时候我就这么想过了,在看到四姐他们以后,那时我就觉得,如果我跟你过着四姐和四姐夫那样的生活,似乎也挺不错的,当然,你不像四哥那样沉迷画画,所以我们会比他们过得更好,因为我不用担心会有一个像岑醉那样的人对你心怀不轨……”   萧武宥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看吧,连你也觉得我这样的想法很可笑,其实我也知道,我一个姑娘家是不应该想这些,”裴南歌难得认真地望着萧武宥,“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更不顾姑娘家名誉的事儿我都做了,还有什么好怕呢。”   这下,萧武宥就笑不出来了,或者说其实他是想笑却又不敢笑,不敢笑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小妮子的奋不顾身确实令她感动,而且,从小妮子当晚出现在他门口的那一瞬起,他就注定了必须要对她的未来负责。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未来负责,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所以,他不能笑。   “你做得很好,南歌,”萧武宥顺着她的背,轻声道,“你一直都比我勇敢,如果不是你,也许就不会有现在的我。”   裴南歌对于这样的一个结论并不赞同,所以她很诚恳很真心地摇了摇头表示对他这种观点的反对。   “你就是你,不管有没有我,就是你,”裴南歌趴在他的肩头,“唯一的区别是,没有我的时候,你是大理寺的萧武宥,你是萧家的萧武宥,而有了我之后呢,你是裴南歌的萧武宥。”   从来不知道腼腆为何物的裴南歌飞快地在萧武宥的脸颊上印上属于她的温度,虽然稚嫩却格外真诚,她从来不缺对萧武宥的表白,从小到大,但凡只要能让他明白她的心意,她就都愿意去做,而最后她也真的都做了,所以最后的结果是她成功了。   萧武宥爱怜地捏了捏她的脸蛋,心满意足地握着她的手:“是的,裴南歌的萧武宥,听上去比大理寺的萧武宥威风多了。南歌你瞧,良辰美景、洞房花烛,我们还是莫要辜负了韶光……”   很快就明白此话含义的裴南歌瞬间羞红了脸,但萧武宥却并没有给她任何害羞的机会,只有新房里的红罗帐和大红烛,默默见证着一对新人的良辰美景。   直到天蒙蒙亮时,晕乎乎的裴南歌才隐隐约约觉得,这一回,萧武宥似乎跟那天在他家时的反应不大一样,他就像是放开了枷锁的武士一般,勇往直前、无所顾忌,而她,毫无疑问就是一个气节全失的俘虏……   这个势头可不妙,下一次,她一定要扭转局势,让自己成为攻城掠地的勇士。 ☆、第196章 长安回望绣成堆 第196章 长安回望绣成堆   仿佛有谁拿着马鞭抽打在这对新人的身后,鞭策他们马不停蹄地打点好了周遭需要打点的一切,萧武宥已经选好了云游的方向,不是萧氏一族的祖籍泉州,也不是裴南歌的老家河东,而是萧家四姐居住的光州。   可中途还是出了变故,成婚的第二天傍晚,老爷子领了密旨,默默进了宫里候命。   新婚的夫妻俩等着老爷子回来,一等就等到隔天下午。   老爷子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到家中,阴郁的脸色告诉小夫妻二人,他遇到了麻烦。   在裴南歌死缠烂打的撒娇之后,老爷子终于还是说出了这个麻烦--皇帝再一次病倒了,从宫里和朝野之中的反应看来,这回比上一次严重不少。   有传言说,皇帝陛下近来屡屡犯病,宫中的太医都束手无策,甚至宰相和几位宦臣已经开始怂恿皇帝陛下先行立下太子诏书。   这个方式很简单粗暴,但也最切实有效,而皇帝也已经立下了遗诏,尽管他再一次醒了过来。   只不过还是有人遇到了麻烦,比如说裴老爷子的请辞就再一次被无情地驳回了。   裴南歌在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急得直跺脚,原本计划好的一切突然有了变动,让她原本就悬着的一颗心更加起伏不定。   但萧武宥比她沉稳得多,他与老爷子一起分析了目前的局势以及辞与不辞的利弊之后,认为在目前的局势下,身为元老的大理寺卿的确不应该辞官。   所以原本还抱着一丝希望的裴南歌,不得不真正地开始失望。   与裴南歌的心烦意乱不同,萧武宥所要考虑到的情形远比他们看到的要多,他甚至觉得萧娘娘似乎早就已经洞悉了一切,她早就知道皇上的身子大不如前,她也早就知道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所以,她才赶在这一切发生之前,让萧家止步在自己手中。   朝野上下的动荡不安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这些,都与庙堂之外的裴南歌没有关系,她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最近的局势不大太平,祖父脸上的笑容减少,裴高枢的趾高气昂也已经很少出现,而李子墟和沈铭斐登门聊天更是少之又少。   一切就这样不慌不乱地朝前走,裴南歌和萧武宥已经渐渐接受了祖父短时间内不可能与他们一同出行的这个事实,继续准备着属于她和萧武宥的远行。   临行那天,老爷子一大早就送孙女和孙女婿出了门。   天灰蒙蒙的,再过不久就会飘下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寒风穿透老爷子宽大的衣袍,迎风而立的老人在风中竟像是一位得道真人。   裴南歌眼眶湿润地望着自己的爷爷,想说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她只要一垂眼就会潸然泪下。   “阿翁,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好五哥。”她鼓足勇气,却只能勉强说出这种不惊不喜又无比恶俗的临别寄语,她自己也很着急。   但其实对老爷子而言,哪怕仅仅只是这样的一句话也是好的。   “如今你们不再是大理寺的人,也不再是长安城的贵胄,出门在外说话做事都要谨慎些,尤其是你,南歌,不该你过问的事情千万不要好奇,不是每一件事都一定要一个真相。”老爷子严肃地叮嘱着始终无法令他放心的孙女。   “我会的,”裴南歌依依不舍,“阿翁,如果哪一天圣上准你辞官,你记得一定要来看我们,我们会给家里写信的。”   小妮子张开怀抱紧紧环抱着高大的祖父,她想哭,却又没什么可哭,她不过就是从人生中的一段路程走到下一段,在之前的那条路上有祖父、爹娘的陪伴,但接下来,有萧武宥陪着他一起走。   她想起萧武宥先前调侃李子墟的话,突然就觉得自己比李子墟幸福得多,他的有些路只能他一个人,而她,还有萧武宥陪她一起走。   “阿翁,”跟着裴南歌一起唤这样亲昵的称呼,萧武宥并没有觉得有多别扭,他牵起她的手,郑重地对老爷子说,“您放心,我是她的丈夫,我会一直保护她。”   裴南歌的脸微微一红,心却在轻轻地跳动着。   老爷子微闭着眼,片刻之后才将双手覆上他们二人交握的手掌,他看萧武宥的目光终于不再是公事公办的上司:“那我就把她交给你了,不,其实我早就把她交给你了。”   的确,很早之前,这位睿智的老者,已经将自己宝贝孙女的命运交托给了这样一位有担当的年轻人,过去不曾后悔,相信未来也不会。   坐在马车里的裴南歌没有第一次出门时的新鲜跃动,她根本不敢掀开车帘去望一眼这座生活了十多年的都城,她其实有些害怕,害怕当美轮美奂的长安城离她越来越远时,她会不会奋不顾身地再回到这座古城的怀抱。   但很显然,萧武宥不会容许她这么做。   自上车以来就一直紧握着她手的人终于忍不住开口:“我们又不是被流放,你什么时候想回来看望阿翁,咱们再回来就是了。”   真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本来还有些伤春悲秋的裴南歌登时就为自己莫名其妙的离愁别绪感到悲愤,她一定是听多了坊间流传的传奇故事,才会不动脑筋地难过。   这么一想,她的心情也跟着愉快起来,她笑着窝进萧武宥的怀抱中,懒洋洋道:“五哥你说,没我在阿翁身边,他会不会不大习惯?”   萧武宥拍了拍她的肩:“不会的。”   裴南歌在心里满怀感激,却听萧武宥又说:“在你没出生之前那么长的日子里,他也过得挺好。”   裴南歌立马收回了心里的感激涕零,恨不得抬起头来瞪到萧武宥双眼飙泪。   但萧武宥很巧妙地按着她的脑袋,让她无法抬起头来瞪他,看起来更像是他在怜惜地安慰她。   “我是说,没我在阿翁身边,谁来替他打点起居?谁在他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跟他一起分析案情?谁在他骂你们这些后辈不争气的时候替你们说好话……”   裴南歌嘟着嘴,越说越觉得自己在大理寺的分量举足轻重,当然,只是她觉得。   “如果你想回去的话,”萧武宥似笑非笑看着她,“现在还来得及。”   裴南歌一个激灵,生怕看见萧武宥似笑非笑的神情,赶紧摇了摇头。   “乖,”萧武宥改为温和地拍她的后脑勺,“你不在,他正好可以清静地思考案情,他是大理寺卿,你也要相信他的能力。”   “至于说好话……”萧武宥眯起了眼,“我现在已经不是大理寺的人,你阿翁骂的肯定不会是我。即便当初我还在大理寺时,他生气的对象也绝对不会是我。”   关于这一点,萧武宥自己很有把握,而裴南歌也同样是深信不疑。   裴南歌窝在萧武宥的怀里微微点了点头,就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句轻飘飘又酸溜溜的疑问:“所以你以前是在替谁说好话?”   没料到随便胡诌了一句竟然就真让听话的人上了心,裴南歌赶紧从萧武宥的怀里撑起身来,笑呵呵地在他脸旁蹭了蹭:“你说四姐和四姐夫看到我们会不会很高兴?”   话题成功地被她转移到了无关痛痒的方面,萧武宥伸出手揽过她的肩膀:“我们只是去光州,并不是去找我四姐他们。”   “不去找他们?”裴南歌惊讶地抬起头,一脸的难以置信。   萧武宥无奈地撑着额头:“南歌,我才刚刚娶到你,还有很多的话想跟你说,还有很多的地方想与你一起去,我为什么要让别人这么早就介入到我们二人的生活中?”   裴南歌觉得心里仿佛开出了五颜六色的花儿,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胜过任何的甜言蜜语,倍感幸福的小妮子又安静地趴在丈夫的肩头,想象着他们未来的精彩旅程。   但是热爱推断的小妮子还是趁着大脑空闲的时候仔细分析了一番萧武宥的话,根据他的原话得出了一个结论:因为萧武宥还想更多地与她甜蜜恩爱,所以关于小武宥或是小南歌的计划,也就理应无限期地延后,延到哪天他腻味了两个人的朝夕相对。   当然,这些,都是英明神武的萧武宥不知道的秘密。   马车在笔直的大道上越行越远,裴南歌终于鼓起勇气掀开车帘去望一望她生活了许多年的长安城。   这座古朴安详的都城,还将会有许许多多的故事发生,日出日落,战乱或是安宁,西北方向的那座建筑始终庄严肃穆,它是大理寺,几百年来,它与大唐王朝荣辱与共。然后不久之后,它就将与裴南歌和萧武宥彻底告别。 ☆、大结局 人面桃花相映红 大结局 人面桃花相映红   刚从长安来到淮南,正好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节。   尽管萧武宥说过想要单独与裴南歌游历,但碍于恶劣的天气,他们不得不去了萧灵与左常清的家里,身为姐姐和姐夫对远道而来的弟弟弟媳格外热情,而萧灵与左常清的关系比上一次来的时候更亲密了些。   在淮南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不似长安城那么冷,寒风拂面的感觉并不像尖刀削皮。淮南是一个很适合裴南歌的地方,至少,萧武宥是这么认为的。   自从到光州落脚之后,裴南歌每天跟着萧灵一起品茗,光州盛产的好茶已经被她尝了个遍,现如今她已经能准确地品尝出各种茶叶的不同,仿佛她自己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光州人,随时可以在面对外来旅人时滔滔不绝地夸赞家乡的特产。   但即便如此,萧武宥和裴南歌还是没有在光州逗留太久,等到天气渐渐回暖,他就带着裴南歌向萧灵他们道了别,在萧灵依依不舍的目光中,萧武宥和裴南歌二人再度携手踏上了旅程。   结为夫妻的两个人比先前更加默契亲密,习惯了撒娇的裴南歌在这几个月里渐渐学会了迁就和配合,萧武宥尽他所能地给予她关爱和保护。   在刚刚达光州之后,裴南歌给远在泉州的萧将军写了一封信,信上的内容不外乎就是报平安之后的关心,萧将军也很快回了信,信里并没有希望继续通信的意思,裴南歌也就不再写信。   但长安城的老爷子却是很乐意与孙女通信的。刚开始时,他们送出去的每一封信都能很快收到回信,可自从新年以来,老爷子就没有再回过信。   萧武宥知道裴南歌担心,所以也给李子墟他们去了信,但就连李子墟和沈铭斐都没有回信。   裴南歌隐隐约约觉得局势好像发生了什么变化,她很担心,但却认为自己不应该在此时杞人忧天。   于是萧武宥带着裴南歌去了海陵散心,他们找到了李子墟家的那间屋子并住了下来。   镇子上的人很快就认出了他们俩,来来往往的街坊邻居让原本就不那么宽敞的屋子显得更加狭小。但裴南歌还是很高兴地接待了他们,并听他们每一个人说着关于小镇的故事。   离长安越远,就越是感觉不到那座古朴都城的凝重感,以至于她现在已经无法敏锐地觉察出周边正在发生什么。   她不知道,却并不代表萧武宥不知道。   萧武宥从市井中间听到了一个令人惊恐的消息--他们的陛下在正月里的某一天身亡,死因他并没有打听出来,而他也并不那么关心究竟是谁继承大统。   转眼间院子里的桃花已经含苞,裴南歌拉着萧武宥一起在院子里翻土,绵软的细沙穿过懒散的日光,比金子还要闪闪动人。   接着,他们迎来了出游至今第一位不速之客--李子墟。   说是不速之客稍显过分,因为他们住的老宅子本身就是李子墟的家。   对于李子墟出现在海陵的事实,裴南歌显得比萧武宥惊讶。   萧武宥只是淡然地放下了手里的工具,抬起头冲着李子墟微微一笑,说了一声“你来了”。   就在那一瞬间,裴南歌觉得气氛古怪异常。   她当然知道他们两个大男人不会是历经沧海桑田之后的恍如隔世,所以她很清楚地意识到,大理寺或是大唐朝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这件事萧武宥或许早已经知道,他只是在等,等人找到他。   李子墟的眉头皱出了许多褶子,裴南歌有种错觉,仿佛面前的少年正在逐渐苍老。   光州带来的茶叶煮在小火炉上翻滚着热汤,裴南歌先替李子墟舀上了一碗茶汤。   端着茶盏的李子墟这才缓缓开口:“先皇于正月驾崩,王皇后的儿子依先帝遗诏继承了帝位,新帝游乐无度比先皇更甚,大理寺办案也受到了多方阻挠……”   裴南歌和萧武宥不约而同地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讶,正月里他们正窝在光州的小镇子几乎与世隔绝,自然也就没有收到外间的国丧消息,而正月过后他们又忙着赶往海陵,一来一去多少也就错过了这样重要的国家大事。   先皇在位时其狩猎炼丹的喜好就已招来多方的谏言,而先皇只是在有人进谏时稍加收敛从未真正想要纠正。没想到新帝刚刚登基,就已经因为这同样的一个原因招来了朝野内外的反驳。   李子墟的话刚刚说完,裴南歌就已经握紧了拳头,她关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改朝换代之后,裴家老爷子的境遇。   “新帝再度拒绝了裴寺卿的请辞,”李子墟很明白裴南歌的疑惑,“他和他的宠臣都认为,眼下根基不稳,像裴寺卿这样的老臣很有必要留任重要部门。不止是裴寺卿,我听说似乎连裴高枢的祖父也有望重返长安城。”   裴南歌大睁着眼,想到叔祖父数年来的颠沛流离,忽然对这种局势感觉松了一口气,心里对新帝生出了几许感激。   这本来就不是一个安定的时代,每一个关心大唐朝命运的人都可以清楚地看到经历内忧外患的它正在逐渐衰败。   然而,在这样的时代,依旧有着一群群前仆后继的英雄豪杰,将苍生与大义摆在性命之前,尽管这些英雄豪杰的唯一武器,就是他们的智慧和手里的狼毫。   “而我已经将先前南歌父母找到的证据重新整理归纳并上书给了新帝,”李子墟嘴角噙笑,这令他看上去不再像是当初那个一知半解的青涩少年,“我想,总有机会可以证明南歌的父亲是对的……”   “谢谢你,李子墟,”裴南歌由衷地笑着,“能做的,你们都做了,剩下的就顺其自然好了,只要我们都在,就总有机会水落石出的。”   李子墟点了点头:“南歌,我想你大概很久未曾收到寺卿的回信,那是因为大理寺的积案太多,他每件案子都必须过问。”   说到这里的时候李子墟刻意看了眼萧武宥,无可奈何地笑了:“所以我今天来其实是想问问你的夫君,曾经的大理丞,是否愿意重回大理寺?”   屋子里顿时沉默下来,静得只听得到局中人的犹豫。   李子墟并不知道萧武宥和裴南歌避开长安的原因,更不知道萧妃与裴南歌之间已经达成的某种共识,但作为他们的朋友,他隐隐还是可以觉察出他们对长安城避之不及的原因多少与朝廷现在的风起云涌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   打破沉默的是裴南歌,小女孩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拐着弯子说话,所以她吃吃地笑了起来:“很显然,我的夫君他并不愿意。”   萧武宥也跟着笑了起来,但却没有接过她的话往下说。   “李子墟,你还记得当初我们在这间院子里约定过什么吗?”裴南歌眨了眨眼,窗外的桃花似乎已经开始绽放。   “当然记得,”李子墟展露出释怀的笑意,“无论我们身在何处,十年后的三月三一定要回到此地痛饮青梅酒,不醉不归。”   “那么、”裴南歌笑着抬起手,“击掌为誓,不见不散。”   李子墟和萧武宥亦轻快地笑道:“不见不散。”   正文完。 ☆、沈裴篇:我和我的小伙伴 沈裴篇:我和我的小伙伴   春暖花开的时候,千树万树的梨花真的是梨花,不是雪。   裴南歌第一次见到沈铭斐的时候,他们都是半大点的小破孩。不同的是,沈铭斐明显比她更配得上小破孩这个称呼。   带着他来的姨娘是娘亲的闺中密友,姨娘娴静却忧虑,她把自己的宝贝儿子托付给裴南歌的娘亲之后,一步三回头终于作别了裴府。   “你叫什么名字?”小南歌托着腮帮子好奇地问他。   “你又叫什么名字?”小铭斐不服气嘟着嘴,目光停在娘亲离开的方向,久久不曾移开。   “我叫裴南歌,你呢?”大度的小南歌自然不会跟小破孩沈铭斐一般见识,她走上前将沈铭斐的脑袋端到正对自己,“我爹说,跟人说话的时候要看着人,不然就是不礼貌。”   沈铭斐瞪了瞪她,将一声声叹息吞进肚里,低声说道:“我叫沈铭斐。”   “沈明飞,你会爬树么?”小南歌鼓着腮帮子等着小破孩的回答。   “我会不会爬树关你什么事?”小铭斐转身就往屋里走。   “诶,你等等,”裴南歌伸出手去拽沈铭斐的袖子,“你为什么到长安来?你娘不要你了吗?”   “你娘才不要你!”沈铭斐气鼓鼓瞪她,“你怎么这么不会说话!我是来长安读书的,我娘说,读书以后有了学问,我就能跟你爹一样!”   “咦!”裴南歌依然紧紧拽着他的袖子,“为什么要像我爹一样呀?像我爹一样有什么好?一天到头都瞧不到他人,我娘说我爹见犯人的时候都比见我们多。”   她一边说着一边一个劲摇头:“不成不成,你可千万别像我爹这样!”   沈铭斐听着终于停下了步子,随意找了地方坐下:“做了官真的会像你说的那样?见不到娘和爹?”   小南歌扑闪着大眼睛:“我也不知道呀,反正我是挺少见我爹的,哦,我阿翁也没怎么见过,就逢年过节的时候,他们跟我叔祖父一家人还在桌子上谈公事。”   小铭斐托腮沉思道:“嗯,那是挺烦人的,哎,其实我也不想做官。”   “不想做官?”小南歌很是吃惊,“那你想做什么?”   小铭斐望着天空:“以前我想做大夫,可是被我爹骂了,后来我想做侠客,又被我娘骂了。”   小南歌笑得合不拢嘴:“你怎么老是被骂呀。”   “别笑!”小铭斐伸手去弹裴南歌的额头,“我爹娘骂我是因为疼我,你呢?你是女孩子,你爹娘肯定不舍得骂你!”   “也没有呀,我爹就经常骂我,又一回我把隔壁家小孩的脸打肿了,我爹还罚我抄了好多遍唐律。”小南歌撅着嘴,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就愤愤不平。   “唐律?那是什么东西?”沈铭斐不解地看着她,“还有你为什么要揍那个人?”   “我也不知道唐律是什么,我爹让我抄我就抄呗,”小南歌说起那件事还颇有几分侠女风范,“就是因为那人明明比我大还把大梨子吃了,我就教训他要谦让小的嘛……”   “你怎么那么皮!”小铭斐震惊了,颤抖了,为这莫名其妙的侠女风范不明就里了。   “咦,我爹也是这么说我……”裴南歌指着院子里并不算高大的梨树,“你真的会爬树吗?”   小铭斐还没缓过劲来:“会呀,你干嘛?”   “教我吧!”小南歌眼中满是期待,“我娘说,等到树上的那些花儿都谢了,就能结出又大又甜的梨子,我想等到下次结出梨子的时候,找一颗又大又圆的梨子,丢到隔壁那小子脸上,告诉他不用感谢我。”   裴南歌说得豪气干云,沈铭斐笑得前仰后合。   半大点的小破孩就有这点好,再大的相见不合都能在话匣子打开之后变成无话不谈的小伙伴。 ☆、沈裴篇:小伙伴再见 沈裴篇:小伙伴再见   裴南歌每天坐在梨子树下等待树上结出饱满的果实,可她没想到,自己竟然再也没有机会拿着又圆又大的梨子去糊隔壁家那小子一脸。   这一天,明明天空里布满了灰蒙蒙的云朵,却还是闷得发热。   南歌依旧坐在院子里,期待收获的季节能早些到来。   收获的季节没到,却等来了沈铭斐。   他一脸嫌恶又焦躁,扶着院门大口喘着气。   “你怎么了?”裴南歌放下手中的蒲扇,从小马扎上腾起身来,“今天四门馆怎么这么早放学?”   沈铭斐却不理他,只一个劲喘着粗气,他的模样,痛苦至极。   “你到底怎么了?”裴南歌看得心急,急急忙忙跳到他面前左右瞅瞅。   “血,血,好多血,”沈铭斐抱着头,不住摇头,“那个人、那个人是我朋友……”   裴南歌看得胆战心惊,一时之间说什么也不是,她慌慌忙忙伸出小手去拍他的手臂:“你、你、你别慌啊,谁、谁是你朋友?流血了吗?那赶紧找大夫呀!”   沈铭斐摇头摇得愈发猛烈:“不是的,不是的,我看着他们打死人了,我看着他们活活把他打死。”   生在大理寺世家的裴南歌听得也跟着急了,张大眼睛怒道:“打死人了?谁打死了人?走,我们去告诉我爹爹!”   说着她就拖着沈铭斐往外走,沈铭斐却是抱着木柱子死活也不肯动。   “我不去,我不去,长安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沈铭斐一个劲哆嗦,“我看见了,我全都看见了!”   裴南歌也急了:“你到底看见什么了!你倒是说呀!”   “没用的,没用的,他们家里都是做官的,比你爹爹还要厉害,没有用的,”沈铭斐一个劲摇头,恐惧爬满了他的面颊。   他摸着门板扶着墙壁缓缓往里走,走到院子里的梨花树前,撒手扔掉手里的书本,疯狂窜到树上。   裴南歌在树下抬着头望他,细细密密的绿叶子挡住他的脸孔,她看不见他是在哭还是在笑。   “沈明飞!你到底怎么了!你不说清楚我们怎么帮你!”裴南歌叉着手在树下大吼。   “帮!你怎么帮!”树上的沈铭斐回吼,“没有人敢出来作证!明明那么多人都看到了,但是没有人出来作证!没有人!活人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长安城会吃人的!”   裴南歌听不明白他究竟说的是什么,她以为他只是生气,也许过几个时辰就能好转。所以她搬来小马扎,坐在树底下静静等着他下来。   她等了很久,等到昏昏睡去,醒来的时候,她躺在自己床上,看来是被爹娘抱回了屋里。   天已经大亮,她又想起昨天沈铭斐的无助,慌慌忙忙跑到院子里,可树上已经不见沈铭斐。   她回想起沈铭斐教他爬树时的动作,笨拙地爬到树枝上,层层叠叠的叶片挡住她的焦急,沈铭斐根本不在上边。   “裴南歌!”树底下忽然有人唤她的名字,她惊讶地望下去,竟然是沈铭斐。   “你怎么那么笨!你长大以后要怎么办?”沈铭斐叉着手往上看,隔得太远,她根本看不清他的神情,“你那么笨,除了我谁敢娶你?”   风太大,她听不清楚他说的话:“你说什么?”   “我说,你快下来!”沈铭斐在树上朝他张开手臂,“再不下来,我就走了不管你了。”   裴南歌一想到沈铭斐方才爬到树上让自己担心,现在自己爬上来找他却被他又吼了一顿,心里就满是委屈,嘴倔就是不肯下去:“你走你走,谁怕你!”   “你真不下来?”沈铭斐在树下叹息,“那我走了,小南歌,你保重。”   他的声音慢慢消失在院子里,裴南歌只当他是气话,伏在树枝上哭得昏天黑地。   她哭了好久,终于累得发不出声音。四周安静下来,她忽然听到低低的笑声。   “哭完了?”树下的男子长身玉立,笑若煦风,“那可以下来了吗?你是要就这样跳下来呢?还是从原路爬下来?”   裴南歌嘟着嘴轻轻哼声,可心里却因为被陌生人听到自己大哭而感到难堪。她抱着树干小心往下滑,眼看就快四脚朝天落到地面,忽然就被男子拽着手臂落地站稳。   “你是大理正的女儿南歌?”男子的眉眼轻扬出好看的弧度。   “你、”裴南歌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你又是谁?”   “我是萧娘娘的侄子,我们以前应当见过。”男子温和的笑容几乎就要让人沉醉。   “萧伯伯的儿子?”裴南歌鼓着腮帮子,她发现自己真矮,如果不踮起脚尖,根本就看不清他的面容。她努力在脑海里搜寻各种宴席的记忆,似乎在觥筹交错之间,真的见过这个人。   男子被她的样子逗乐:“不错,我就是你萧伯伯的五儿子,你可以跟他们一样叫我五哥。好了,你爹娘正在找你呢,快些回去罢。”   萧五哥拍了拍她的脑袋,迈着从容的步子走出裴府的大门。   梨花树上的叶子被风吹落纷纷遍地。   后来,裴南歌才知道,沈铭斐真的走了,离开长安,再见,或许再也不见。 ☆、萧裴篇:君心如磐石 萧裴篇:君心如磐石   春风微醺的午后,裴南歌自睡梦中悠悠醒转,庭外的阵阵脚步,她知道是萧武宥的踌躇不定。   “五哥,你怎么了?”裴南歌揉了揉双眼,不解地望着萧武宥。自那日他在树下安慰她,她便成为他甩不掉的小尾巴,渐渐的,她已经能够大致有些明白萧武宥的心思。   正在踱步的萧武宥停下脚步,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没事,就是有些事想不通透。”   “什么事呢?五哥你说给我听,两个人一起想就能想明白了。”裴南歌小小的手掌继续揉着还没睡醒的眼睛,她想不明白什么样的情况能让五哥如此烦忧。   “我就是在犹豫,要不要去找一个朋友。”萧武宥被她可爱的模样逗笑。   “既然是朋友,那当然要去找啊。”裴南歌撅着嘴,心里犯着嘀咕,这个理所当然的道理,怎么五哥就突然想不通透了?   “可是我担心她不想见我。”萧武宥轻叹一声。   小南歌更是不解了:“你还没见着你朋友呢,怎么知道她不想见你?”   “因为……”萧武宥欲言又止,再度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算了,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小南歌不悦地侧开头:“你们怎么每次都说等我长大就明白了,难不成我现在就不能明白?”   萧武宥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小南歌,五哥不是那个意思。”   “你想去,那就去呗,”小南歌眨着双眼,小手拽着他的衣袖安慰他道,“要不南歌陪你一起去罢,如果你那个朋友真的不想见你,你还可以不等他撵你走,你就借口说帮我买泥人开溜,多有面子。”   萧武宥忍俊不禁,忽然就忘记先前那些踌躇犹豫究竟是为了什么。   裴南歌不曾料到,就因为她的这一番话,她才能在这个小桃花树满商山的时候,见到了她此后漫漫年华中最不想见到的江宛若。   她拽着萧武宥的衣袖一路跟着他来到那一座小院跟前,她想,他说的那位朋友,应该就住在这里。   萧武宥的手掌覆在门环之上,搁起又垂下,却是犹豫不决。   裴南歌仰着小脑袋,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这么犹疑。在她看来,无非就是两扇木板,抬手敲下去,就能看到门后之人的模样。   可是裴南歌不知道,江宛若的父亲是已故的无名校卒,萧武宥的亲爹出于怜悯,向皇帝追请了对江父的赏赐,赐了江宛若这样一间小宅子,让她在绣坊学习刺绣。   而裴南歌更不知道的是,在萧将军带着江宛若来到此处的时候,萧武宥的心里,就已经悄悄印上江宛若的模样。、   萧武宥隔三差五抽空来看望她,有时候与她下棋,有时候与她作诗,有时候什么也不说,就只是看着她煮茶、刺绣,一坐就是半天。   也就是在前几天,向来果敢的萧武宥写了一封书信给江宛若,信中他婉转而清楚地述说了自己的情思。   此刻,他站在他朝思暮想的那位佳人的门前,却害怕听到佳人的回复。   对这一切毫不知情的裴南歌自告奋勇替他叩响了这扇门。 ☆、萧裴篇:蒲草韧如丝 萧裴篇:蒲草韧如丝   出来应门的江宛若面庞白皙,口若点朱,弯弯的柳眉难掩眼眸之中的憔悴,美好得仿佛一碰就会破碎,就连裴南歌也不由得看得呆了。   “是你?”江宛若微微张着朱唇,眼里是一闪而过的惊喜和别扭,“敢问是萧将军有什么吩咐吗?”   萧武宥一言不发,只是摇了摇头。   “那是……”江宛若眉眼间隐隐有种期待,却依旧矜持。   “我……”萧武宥定定地望着江宛若,二人的眼波之间是浓浓的柔情,这样的气氛足够他们忘记身后探着小脑袋一脸好奇的裴南歌。   “我只是想问你,信收到了吗?”萧武宥极力压着情绪,心却跳得飞快。   裴南歌抬着眼眸悄悄望着萧武宥,她感受到萧武宥的欢呼与忐忑,可她的心里却升起了不安。她没曾料想过,萧武宥说的那个朋友,竟然是这样貌美的一位女子。   “我收到了。”江宛若面无表情,目光冷淡,但颤抖的声音泄露她的隐忍不舍。   “我的心意你收到了,那你的呢?”萧武宥似乎已经忘记了身侧的小南歌。   “你应当听过那句诗,”江宛若的手臂扣在门上,没有要将他迎进去的意图,“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裴南歌眨巴眨巴眼,江宛若念的诗句她似乎听过,一字一字她都认识,诗句的意思她也听人讲过。   这个故事说的是那个诗人和自家送出去的侍婢之间的寸寸愁思,她总是听人说,这里头的故事多么的缠绵悱恻感人至深。可是她却想不明白,为什么五哥和他的这位朋友,会提到别人的故事。   她不想承认,她的心里乱成一股麻绳。   萧武宥听了这话之后勾唇一笑,更是大胆地撑在了门板上:“你跟这诗中写的又怎会一样?你若是进了侯门,从此萧郎只会是你的亲人。你对我,也并不是没有情意的罢?”   江宛若的羞赧地垂下头,手上却是急着要把门板合上:“那又如何?你我不是同路人,这小院的蓬门,供不起谪仙,所以还是请你回去罢。”   萧武宥见状更是死死撑着门板,低垂的眉眼满是柔情:“而今萧郎已在你眼前,你若不肯进侯门,那就换作我随你进这蓬门,可好?”   江宛若的盈盈眼眸中盛满了感动,一直探着头张望的裴南歌觉得自己仿佛从那眼波中看到了瑶台仙阙。   “萧郎,你当真不悔?”江宛若声音轻颤,有着忐忑也有着期许。   “我有何好悔?”萧武宥摊开双臂,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坦然而洒脱。   “罢了,宛若只是一介贱民,蒙萧郎不弃,我又何必再苦苦挣扎,”江宛若轻叹一声,脉脉含情的双眸坚定地望着萧武宥,“君当作磐石,妾当如磐石,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裴南歌颓然地松开拽紧萧武宥衣袖的手,垂下头望着青石的路面。她想起之前听到的故事,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回响起江宛若吟诵的诗句,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从那天以后,她依旧是萧武宥身后的小尾巴,从那天起,她再没能走在萧武宥的身侧。因为,他的身旁总有言笑晏晏的江宛若。   【今天的正文内容还是会在下午的时候准时更新,先放番外出来是为了调剂一下我上班枯燥的心灵TAT】 ☆、萧玥篇:还君明珠(上) 萧玥篇:还君明珠(上)   天还没有黑透,孤零零的院子里只有萧玥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她时不时望一望天空,又时不时看向脚边的草地,她不知道自己应该看向哪里,或者说,她最应该看的那个人,现在再也看不到了。   她很烦躁,烦躁得几乎想要随手把看得见的东西全部都毁掉,她是萧家的嫡长女,身为长女的意义就是要面对无数未知的挑战,以自己的血泪教训去方便爹娘为弟弟妹妹们铺平道路。这么多年来她也一直是这样心甘情愿地履行一个长姐的职责,可是,就在今天,她忽然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尽管她离长安城几乎有千里开外,但她还是收到了来自都城的噩耗--她的夫君罗衍死了。   死,就是两眼一闭,不问世事;死,就是从今往后,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   悔恨像是生了根的藤蔓一般爬满了她的心房,茂盛的藤蔓逼得她喘不过气,她多么希望此刻有一双熟悉的手可以带着她离开无边无垠的恐惧。   但是,再也不会有那样一双手给予她安慰与温暖,再也不会有那样一个人低着头等待她消气。   一夕之间从麻雀变成金丝雀的遭遇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运气遇到,但萧玥偏偏就赶上了这样好的时候。她与罗衍本来只是家世差不多的一场联姻,但随着一场认祖归宗的故事,她一跃成为了被高攀的那一方。   尽管如此,这并不妨碍她对罗衍的爱,无论他是穷秀才还是矮屠户,因为他是他,所以她毫无怨言。   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接受了她。   她知道,一直以来在他的心里还是存有那种荒唐的想法,他总认为是他高攀了她,他总认为自己是个一事无成的傻子,只有依靠妻子的家世背景才能出人头地。   多少年来,他也一直在努力反驳这样的观点,只是很可惜,无论他做得再怎样出色,他都摆脱不了人们那根深蒂固的偏见。   她知道,身为一个男人,他需要自尊,所以,她也给足了他所要的自尊。   但是她没有想到,他的自尊,其实需要从女人那里获得。   于是,很自然地,她知道了陈雪的存在。   第一次看到陈雪时,萧玥穿了一件碎花红裙,而陈雪只穿着单薄的灰蓝色衣衫,她本来就应当比一个下人看上去高贵动人。当陈雪抬起头的时候,她知道自己错了,那张年轻的面孔带着晦涩的期盼,陈雪更像是一只刚刚从森林里跑出来的兔子,只需要看上一眼,就能唤起所有的同情和爱怜,这一点,跟她这个看起来高贵的女子,完全不一样。   萧玥从那时候起就预料到陈雪会成为未来的某种阻碍,只是没想到,这种阻碍竟然会演变成她与罗衍之间迈步过去的一道坎,这道坎一直摆在他们二人中间,至死方休。   遇见陈雪和罗衍拉扯的那天,萧玥只是恰好经过院子里寻找丢失的方绢。   她从来打算过要去探听陈雪与罗衍之间的事,尽管多嘴多舌的仆人们早已在府上传遍了关于陈雪与罗衍的情事。   在撞见这一幕之前,她也曾经想过,如果罗衍真的爱陈雪爱到不可自拔的地步,她或许可以忍着酸楚替他张罗着纳妾的事宜。她一直做着这样的准备,还思考着接踵而来的所有问题,以至于她憔悴得都快不像她,不放心的爹找来了大夫替她看病,她却在药汁的作用下越来越憔悴。   可无论是罗衍还是陈雪,都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提起过这样的一件事,仿佛下人们口中流传的故事只是说书人糊弄人的段子。   直到,她真真切切地看到陈雪拉扯着罗衍的衣袖,哭成了泪人。   "为什么不能让她知道?"娇小的陈雪因为哭着,看起来更加惹人怜爱。   "因为她受不住这样的打击,"罗衍挣扎了几下却并没有将陈雪的手臂甩开,"你也看见了,这些人她肯定听说了些什么,不然她也不会病倒。"   "那么我呢?"陈雪哭着道,"我难道就不会难过到病倒?"   "陈雪,"罗衍低声呼唤她的名字,"我说过我会给你承诺,但真的不是现在,萧玥并不是那种小气的人,纳妾的事根本不需要瞒着她,我现在只是想等她身子稍微好一点再告诉她。我确实怜你爱你,可我对萧玥也是一片真心,我认为我们这样已经对她不公平了,所以我们不能在她最脆弱的时候逼迫她接受。"   "逼迫?"陈雪哼声,"为什么你早些时候不对她说?你既然这么害怕伤害她,当初又为什么要答应我?你总是说对她不公平,可是我呢?难道你这样对我就是公平?"   萧玥的心里猛然一紧,她说不出自己此刻的心情究竟如何,她承认,就在听到这句话之前,她对罗衍和陈雪都没有任何的不满或是愤怒,可就在听到这句话后,她不得不从心底里生出了一种名叫憎恨的情绪。   罗衍冷着脸没有说话,陈雪冷笑道:"你就是一个敢做不敢当的懦夫,罗衍,活该外面的人都认为你是一只窝在萧家无所贡献的蛀虫!"   罗衍一气之下甩开了陈雪的手,陈雪一个趔趄径直跌进了那口深井之中。   只顾着低头生气的罗衍根本不想再回头看看侮辱他的人,就那样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   萧玥从矮墙后缓缓走出来,上弦月的光辉明亮安宁,她轻声来到井边,清楚地听到井底的抽泣。   如果不是因为萧玥正好听到的先前井底之人与自己丈夫说过的那一番话,她几乎就要忍不住上前去救出被困在井底的女子。可遗憾的是,她恰巧听到了那些话,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没有华丽的渲染也没有明媚的铺垫。   救人或是不救人,这是一个相当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而萧玥,还在犹豫。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远远传来,萧玥连忙又隐了身形。   光线太暗,她看不清来的究竟是谁。   “你确定是在这里?”这女子的声音萧玥却觉得分外耳熟。 ☆、萧玥篇:还君明珠(下) 萧玥篇:还君明珠(下)   “没错,就是在这里跌进去的。”这个声音是家里的男仆无异,但萧玥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这两个人究竟是谁。   “愣着干嘛?还不赶紧看看人在不在底下!难道还要我来教你怎么做事?”女子出言极其霸道,似乎比男子高高在上。   于是接下来萧玥有许久没有听到二人说话的声音,正当她几乎就要睡着的时候,却忽然听到男子兴奋地喊道:“看到了!看到了!还在井底呢!”   紧接着又是一声清脆的响声,似乎男子结实地挨了一巴掌,只听得女子恶狠狠道:“看到了还不赶紧把人拖上来?你脑子长头上干什么的?”   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叮咚声,直到吱吱呀呀的井绳晃动声彻底消失,伴随着男子一声长长地喘息,萧玥终于听到了那个她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你们是谁?”陈雪怯生生的问道,尽管萧玥此刻并不能清楚地看到她,但她还是可以想象得出此刻陈雪的人一定跟她声音一样我见犹怜。   “你就是陈雪吧?”女子的声音又拔高了许多,远远听着近乎于一种阴阳怪气的语调。   “是……我是陈雪,你……你是当初挑选我们的那位姑姑?”陈雪像是松了一口气,声音之中也带着几分隐隐约约的惊喜。   女子似乎笑了:“难得你还认得我,不错,我是萧娘娘身边的管事姑姑,怎么?你不觉得有什么话应该对我们说吗?”   那边的陈雪似乎沉默了,过了很久她才继续说话:“我……我太明白姑姑的意思……”   管事姑姑冷笑出声:“哼,你不用装了,你与大姑爷的事府上的人全都知道,你就是想瞒也瞒不住,何况依我看,你根本就不想隐瞒。”   陈雪慌忙辩解道:“不是的,我只是……只是不甘心罢了。”   “不甘心?”管事姑姑扬起了声调,“既然不甘心,我劝你最好还是死了这条心,那个人是我们萧家的大姑爷,你打他的主意不打紧,可是你连连萧家大娘子也要算计,那可不会有什么好果子留给你。”   “我、我没有算计……”陈雪的声音很小,几乎就要听不见了。   角落里的萧玥在心里冷冷一笑,因为这位管事姑姑的恶言,令她恍然觉得多年来的隐忍终于找到了宣泄口,所有的愤懑不满整整齐齐地倾泻而出。   “我给你两个选择,”管事姑姑说话的语调冷硬且不留情面,“一是拿上我们娘娘赏赐给你的钱,有多远走多远永远不要回来。”   说到此处,管事姑姑像是故意做了停顿:“二是滚回那口井里有多大声喊多大声,看看有谁会来救你!”   最后一句话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萧玥绝对不怀疑,这位管事姑姑的手段比她所接触到的任何一位当家主母还要狠辣果决,而这种果断,无疑是向来隐忍温吞的萧玥最羡慕不已的魄力。   “你们不能这样!”陈雪几乎要哭出来了,“我娘要是发现我不在了一定会四处找我的,你们根本就瞒不住的。”   “瞒不住?”管事姑姑又冷笑了一声,这一次却比先前更加狠辣,“我倒想看看到底瞒不瞒得住!你大可不用担心,我接着就会派人来把后院彻底地给封了,绝对不会让人打扰你在井底清静地度过余生。”   萧玥竟听到了不太重的脚步声,似乎管事姑姑真的要把陈雪再推回井底。   “不!”陈雪低呼,“我答应你们,我走,我走!”   脚步声终于停止,过了片刻,管事姑姑的声音再度响起:“早些懂这个道理不就省了我的麻烦么……你现下就随我来吧,领了赏钱你马上就走。”   “可是……可是我……我……衍郎他……”陈雪吞吞吐吐似乎有所犹豫。   “衍郎?”管事姑姑的语气里满是鄙夷厌恶,“我以为你的至少还有点脑子,你也看见了,你的衍郎把你推到了井底却看也不再看你一眼,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根本就不喜欢你,他对你的情谊是假,甜言蜜语也只是敷衍你的热情,你还真是天真……”   萧玥终于听到了陈雪的哭泣声,她本来以为自己总算大仇得报,但其实她根本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喜悦。   “怎么会……他不会的……”陈雪还在极力说服别人,也在说服自己。   “你醒醒吧姑娘,你是什么身份?我们家大娘子又是什么身份?若说是别的寻常人家,你这点心思没准也就被咱们家娘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算了,可你偏生打的是大娘子的主意,若是萧家大女儿这门入赘的亲事都不能由萧家的人自个儿做主,那往后谁还看得起萧家?”   管事姑姑说了一半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你呀也就别再痴心妄想了,大娘子不好过,你的日子也绝对不会好过,咱们娘娘可是好不容易找回了这么一大家子人,若是你真惹怒了萧家,到头来遭殃的也只可能是你和你娘。”   陈雪终究还是被说动了,她嗫喏道:“我、我i想回去收拾一下东西。”   管事姑姑冷声道:“收拾东西?你还有什么可收拾的?一会儿拿了赏钱你就赶紧出去,外头有人等着接你。至于萧府这边的说辞,我会传出去说你是跟马房家的小子私奔了,正好马房那儿子辞工回乡下了,谁也不会怀疑的。”   “你!你们!你们真是欺人太甚!”听着这会儿陈雪的口气倒是终于有些忍无可忍的苗头。   但管事姑姑是在宫里摸爬滚打多年的人精,又岂会这般轻易就让陈雪这冒失姑娘顺了心。   “难不成你以为我们真的会容许你这样的人顺着藤爬到萧家人的头上?别傻了姑娘,要么你出生就高人一等,否则你到哪里都一样。”管事姑姑领着陈雪越走越远,而陈雪究竟回了她什么样的话,萧玥也并没有听得太清楚。   等到一切都回复到原本的静谧,萧玥终于缓缓地从暗处走了出来。自那一天起,陈雪再也没有在她的生活中出现,她知道,这一切都得益于萧娘娘的手腕。   她应该感激萧娘娘的,可是她却并不能理直气壮地见一见那位深宫中的娘娘。   萧玥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平静,罗衍依旧忙着他的仕途,她不问他,他也不主动说。她发现罗衍比以往更加体贴,在她看来,他就像是一个做错事正在反省的孩子,但她从来不去拆穿他,她也从来就舍不得拆穿他。   所以在突然间得知他的死讯时,她几乎立即就陷入了昏天黑地之中。   他们说,他是因为害死了陈雪内心有愧畏罪自杀,但没有人比萧玥更加清楚,他根本就没有罪,又如何来的畏?   如果有可能,她甚至可以不顾一切地站在公堂之上,将她躲在暗处听到的所有对话原原本本地告诉所有人,管他什么萧妃陈婆,管他什么深明大义,她只是一个,连丈夫都守护不了的普通女子。   然而这世上有很多事,并没有机会等她幡然醒悟。 ☆、萧裴篇:打盹风波 萧裴篇:打盹风波   裴南歌一觉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最近她觉得很奇怪,总是睡得比谁都晚,但起得比谁都早,却总在一群人话着家常的时候昏昏欲睡。   暖和的阳光洒在安静的小院里,萧武宥正在眉飞色舞地与裴南歌谈论着刚刚发生在这个小镇上的某一起案件,伴随着萧武宥嘴唇的开合,裴南歌的脑袋也一点一点下垂,浓浓的困意已经折腾得她连最痴迷的那双眼睛也顾不得直视。   “综上所述,裴南歌小娘子,请用你敏锐的推断能力告诉我,究竟凶手是怎么进屋的?”萧武宥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吓得裴南歌困意全无。   “凶手……”天知道她根本完全没有听他在说什么,她现在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凶手是熟人!”   她不确定地看了萧武宥一眼,并没有看到他愤怒或是责怪的目光后,她终于有胆子胡乱编造起来,是的,跟着大理寺查办这么多的案件,裴南歌多少还是掌握了某些特定的规律,比如说“最不可能的人最有可能是凶手”,再比如说“线索越是明晰意味着结果越是曲折”。   仔细回想着这些年来总结出来的规律,裴南歌继续胡诌:“很显然这个凶手与死者是旧识,并且在死者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来到了死者身旁,或者我们可以大胆猜测,凶手一开始并没有打算杀害死者,而是在与死者的交谈中,凶手的情绪越来越不受控制,进而导致了惨剧。”   裴南歌不禁有些佩服自己,竟然在完全没有听到萧武宥的陈述时胡编乱造出了这么一大段听上去头头是道的推断,她觉得自己不被大理寺录用实在是朝廷的损失。   “很好,”萧武宥说出来的话像是赞扬,但他的眼睛却眯成了一条线,“也许我们的南歌小丫头没有听清楚我说过什么,我一开始就说了,凶手是有预谋的杀人,而且……我们在屋子里找到了凶手布下的木制机关……”   裴南歌顿时觉得一阵羞愧,但更气萧武宥明明一早就知道自己心不在焉却还故意兜着弯戏弄她。   为了不让夫妻二人的关系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诡异地失衡,裴南歌决定很不给面子地光明正大地闭上了眼小憩,短时间之内都不准备与自己的夫君说话。   萧武宥也没有想到她用来表示抗议的方式竟然如此简单粗暴,但他不得不承认,她这样的方式还真的挺有用,对着满院子里安静得寂寞的氛围,他果断地缴械投降。   片刻之后,陷入浅眠的裴南歌身上已经多了一条薄毯,萧武宥在替她掖好毯子后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只不过是想找个人听我分析分析案情而已,没人乐意听也就算了,怎么还得遭自家娘子的白眼……”   裴南歌的嘴角弯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如果有可能的话,她倒真想看看萧武宥此刻的表情,她相信那一定非常有趣,可遗憾的是,她真的很困,眼皮重得根本就抬不动。   “今天收到李子墟和沈铭斐的来信了,”萧武宥坐在她的身旁,小声得像是自言自语一般,“李子墟说他通过了吏部的考核,官阶又可以往上升一等。”   裴南歌听得到他说的话,但她却懒得点头表示对朋友的祝贺。   萧武宥轻柔地拂开挡在她额头前的几缕发丝:“李子墟还说,沈铭斐他爹安排了他与一个女子见面,结果沈铭斐回来之后在大理寺好几天都魂不守舍,那个女子每天都挡在大理寺门前等他,他恨不得天天都是休沐……”   “真的吗?”裴南歌缓缓翻动着眼皮,似乎困意已经不再那样明显,“那是谁家的姑娘这么彪悍?依我说,对沈铭斐这样的人就得这样!”   萧武宥挑起眉梢好笑地看着她:“我说南歌,你该不会有身孕了吧?”   此言一出,裴南歌猛然睁大了双眼困意全无,她的脑海之中飞快地闪过许许多多的想法,但紧接着,她就用鄙夷的眼神瞪了一眼自己的夫君:“你觉得我会对这么重要的事不上心?”   别开玩笑了,她虽然有的时候的确是过于勇往直前了一些,但那可不是迷糊冒失,关于自己的身子以及萧武宥的儿女问题,她可从来不曾马虎过。   很多事呢,没有就是没有,不能强求。   于是裴南歌再一次闭上眼悠闲而安心地补眠:“恐怕要让夫君失望了,我只是春困秋乏夏打盹,你的儿女也许正在赶来的路上,别着急,是你的总归跑不掉。”   萧武宥依旧灿烂地笑着:“我不急,南歌。”   裴南歌闻言更是放松地闭着眼,院子里的花香扑入鼻中实在让人沉醉。   突然萧武宥将她打横抱起,惊得她几乎是立刻就睁开了双眼,这一睁眼不要紧,恰好就被迎面而来的萧武宥逮住耳鬓厮磨一番:“日子还长呢,南歌,我真的不急,咱们可以慢慢来。”   可是很明显裴南歌不乐意了,她几乎是扑腾着搂紧了萧武宥的脖子,迫不及待地将嘴唇印到他的颈间,而后笑得一脸阴谋得逞般的餍足:“可是我很着急……”   ……   所以这一天的最后,裴南歌是真的被深深沉沉的困意袭来,这时候她才稍微能够区别,这样的犯困与之前的春困秋乏夏打盹究竟有着怎样显着的区别。   “南歌你说,咱们的儿子要取什么名字好?”萧武宥自她身后环抱着她,他的手臂不偏不倚地停在她平坦的小腹前,轻轻柔柔的语气就像是拂过她耳旁的柳絮或是微风,飘飘摇摇令她心猿意马。   裴南歌佯怒道:“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儿子?如果是个女儿怎么办?难不成你还把她回炉再造?”   萧武宥附在她耳旁低声笑道:“因为女儿的名字我早就想好了,但儿子的名字一直还拿不定主意,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裴南歌听到这里也生出了几分好奇,索性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名字你都想好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你都想了哪些名字?”   她这话看似问了很多问题,但萧武宥还是一阵见血地找准了问题的关键:“女儿的话可以叫萧云裳。”   裴南歌眉头紧皱:“你是有多喜欢李太白?若是你姓花,是不是直接就给女儿取名叫花想容了?”   萧武宥低声笑道:“鉴于女儿的名字这么有诗情画意,我觉得儿子的名字也不能太逊色,我想了很久可都觉得找不到一个能媲美李太白诗作的名字。”   裴南歌埋着头在他怀里懒洋洋蹭了蹭,漫不经心道:“那还不简单,取名‘萧无衣’不就好?诗三百还能比不过李太白?况且云裳和无衣,对仗不也挺工整么……”   萧武宥愣了愣,进而享受地把裴南歌的小脑袋牢牢按在自己怀里,很是真诚地夸奖道:“的确是个好名字。”如果别人不会把“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理解为“没有衣服穿”的话。 ☆、铭斐篇:卿卿子衿 铭斐篇:卿卿子衿   “沈铭斐,你就不能走慢点嘛!”气喘吁吁的女子终于忍不住朝奋勇往前的沈铭斐怒吼一声,她浅黄色的襦裙被她用一只手拎在手中,只顾着低着头往前追赶的她一不留神就径直撞上了刚刚停下来的沈铭斐。   他铁青着一张脸,在看到女子的身形就在眼前时猛然往后退了几步:“慕卿卿!你离我远点!”   沈铭斐喊出这个名字时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怪只怪这姑娘的名字取得太容易令人浮想联翩,取什么不好,非要叫卿卿,但凡读过书的人都能轻而易举地联想到《世说新语》中的“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即使沈铭斐历来离经叛道,但对于一个陌生女子这样暧昧的名字,他还是无法直视。   慕卿卿听到他的话后跳着往后退了一步,落地的时候没站稳,手忙脚乱地就要往前栽倒过去。   沈铭斐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住了即将摔倒的人,慕卿卿抬起头朝着他感激万分地笑了。   这一笑,惊得沈铭斐慌忙将她的手甩开。   不过这一回已经站稳的小姑娘不用别人的搀扶也能稳稳当当地站在离他一步开外的地方瞧着他。   慕卿卿故意伸出一只手臂比了比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意在告诉他,她真的离他够远了。   “你瞧,我已经离你这么远了,你总该可以和你说话了吧!”慕卿卿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说话的时候她那双眼睛总是骨碌碌地转着,就像是有许多闪动的思绪在煜煜发光。   几天前,沈铭斐被迫接受了父亲的安排,心不甘情不愿地在某一个觥筹交错的场合见到了这位娇生惯养的慕卿卿小姑娘,小姑娘与裴南歌同岁,但很显然她比出生在炎夏的裴南歌还要热情,自从第一眼见到沈铭斐之后,她几乎就成为了大理寺甩也甩不掉的“门房”,进进出出的人们总会看到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在门口笑眯眯地朝着每个人问好,直到她等来一脸窘迫的沈医工。   “我和你没有什么好说的,”沈铭斐气结,他实在想不明白不就只是见过一面而已,这姑娘哪里来的决心毅力与他死磕到底,“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我跟你没戏、没戏、没戏,我喜欢的不是你这样的姑娘,你怎么还就油盐不进了呢?你说,你到底喜欢我哪一点,我改还不行吗?”   慕卿卿倒是很认真地偏着头想了想,这才郑重其事道:“我喜欢你长得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一表人才、风流倜傥……”   “行!”沈铭斐赶紧出言打断她接踵而至的各种形容,“我改明儿就开始留胡子,留得比头发还长,你肯定不会再喜欢那样儿的了!”   慕卿卿摇了摇头继续夸他:“我还喜欢你敢作敢为、不畏权势、不慕虚名!”   “这个更好办,我就实话告诉你吧,我才不是什么不畏权势、不慕虚名呢,我只不过是当年得罪了长安城的某位权贵,自知这辈子都没希望平步青云,所以才懒得去做那些徒劳无功的尝试。”   沈铭斐咬咬牙,他就不信凭借他的聪明才智还解决不了这么一个黄毛丫头。   但慕卿卿显然超过了他所预计的水平,小姑娘还是偏着头继续盘点喜欢沈铭斐的十万个理由:“我还喜欢你验尸时认真的样子,你不知道,那时候的你似乎整个人都在发光,真的。”   “我又不是星星!”沈铭斐低声咆哮道,只不过这一声咆哮确实不太容易听到女孩儿的耳朵里,他决心转变作战思路,用含着笑意的神情温柔地说,“我好像忘了告诉你,检查完尸首之后我通常都会忘记洗手,比如现在我就不记得自己洗过手没有。”   “你洗过了,”慕卿卿斩钉截铁地说,“你在酉时三刻的时候查验了尸体,并且得出结论死者死于某种劣质泻药。”   “你怎么知道?”沈铭斐的脸色已经不是铁青就可以形容的了,他原本是计划给小姑娘来个无声的温柔一刀,却没想到结局居然反转了,“难不成你跟着我?你说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脸皮这么厚呢?你还喜欢我什么,说吧说吧都说出来吧,我发誓我绝对改!”   慕卿卿长袖之下的白嫩手掌捏成了小小的拳头,她将头偏往另外一边,水汪汪的眼睛里迸射出灼热的目光:“我喜欢你不喜欢我。”   “那我喜欢你还不成吗……”沈铭斐依照惯有的思维方式,顺着她的话头想也不想就接了下去,他只盼这次真的是被小姑娘纠缠不休的最后一次,但当说话的回音彻底消失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就中了小姑娘的算计。   “成啊,当然成!你早这么说不就什么事儿都没了么?”慕卿卿俏皮地眨了眨眼,那种胜券在握的姿态刺得沈铭斐浑身不自在,被人算计的感觉令他此刻的心情一落千丈。所谓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大概不会比他现在更糟,至少,他本人是这样认为的。   自那以后,慕卿卿出现的场所越来越多,出现的理由也越来越冠冕堂皇——与挑剔古怪的沈铭斐培养彼此之间的互相了解。   沈铭斐觉得,他跟她之间并不需要了解,从头至尾都不需要,他又不打算与她过一辈子,了解得那么透彻清楚只会是在浪费生命。   匆匆跑过来找他的同僚提醒他城东发现的尸首已经被送来殓房,等着经验老道的他去鉴定死因。   慕卿卿飞快地跑走又迅速地跑回来,回来的时候她的手里已经端着一个盛着水的小盆子,沈铭斐用怪异的眼神打量着她,如果不是因为他不是华佗在世不会开颅,恐怕他早就把这丫头的脑袋瓜子剖开看看她的脑子里究竟装着什么了。   端着盆子的慕卿卿对他不悦的反应视而不见,还傻兮兮地冲着他笑得灿烂:“你不是说你总是不记得检验完后有没有洗手么?这回你可以放心,我就端着水盆子跟着你,不管你到底洗没洗过手,你都可以随时再洗一次……”   在沈铭斐拂袖走开之前,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个丫头为什么要放弃治疗。 ☆、铭斐篇:卿卿子佩 铭斐篇:卿卿子佩   又是一个焦头烂额的通宵,沈铭斐很多时候都会怀疑自己这辈子是不是只能对着尸骨未寒的死者度过每一个本该安然入睡的深夜。   沈铭斐不怀疑自己是天生就适合验尸的,他不会在面对尸首的时候呕吐不止,也不会在验尸结束很久之后噩梦不断,在他的眼里,尸骨都是死者想说的话,每一句话都很有可能是找出真相的重要线索。   可是谁能告诉他,这个放弃治疗的慕卿卿姑娘为什么也跟他一样淡定自如地看着眼前已经开始发臭的尸首?   “沈铭斐,你看那里!”慕卿卿的声音虽然听起来很惊讶,但却丝毫没有惧怕,她纤细的手指指着尸首的喉咙,“你看他那里好像有点不一样!”   沈铭斐闻言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好奇地望了过去:“什么不一样?”   慕卿卿跺了跺脚,似乎在为自己的发现欢呼雀跃:“就是他脖子那里有一条线!你看你看!那会不会是被人勒死的痕迹?”   沈铭斐皱起了眉头,方才一番仔细的检验已经可以断定死者是由于失血过多而死,跟窒息完全沾不上边。   于是在这个时刻他对慕卿卿发现的所谓的勒痕产生了非常大的兴趣,他迫切地需要搞清楚,窒息和失血究竟哪一个才是死者真正的死因,不同的死因对大理寺调查的方向也会产生截然不同的影响,沈铭斐深知这个道理,所以他查看得格外仔细小心。   但很快,沈铭斐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认真他就输了。   当他将死者脖子翻来覆去查看的时候,他很无奈地发现了慕卿卿所谓的勒痕究竟是什么。   死者是一个块头很大的男子,如果他还活着,笑起来的话肯定可以看到三层或是更多层的下巴,而作为一个五大三粗的胖子,死者的脖子上很不出所料地可以挤压出层层叠叠的赘肉。   “恐怕你要失望了,那不是勒痕。”沈铭斐收回了自己的好奇心,也收回了对慕卿卿的赞叹,开始缓慢地收拾自己携带的各种工具。   “不是勒痕?那是什么?”慕卿卿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大理寺的第一医工,说着还摸了摸她自己的脖子,她似乎有些急了,“可是你脖子上没有,我脖子上也没有,你不觉得这个痕迹出现在他的身上很可疑吗?你难道就要这样放弃检查?”   沈铭斐的眉毛动了动,凭良心说他自认自己是一个好为人师的人,可慕卿卿这个丫头却是连半分的验尸常识都没有,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用怎样通俗易懂的语言将师父们传授的艰深晦涩的知识说得明白清楚。   这时候他其实有些懊恼,他忍不住觉得,如果萧武宥或是裴南歌还在大理寺,他们一定能想出办法打发掉这个缠人的小丫头。   可是当沈铭斐意识到自己产生了这个想法的时候,他又再一次窘迫了,他想到裴南歌那个小妮子之前也几乎是这样寸步不离地跟在萧武宥的身旁,以前他总是嫉妒萧武宥轻轻松松就俘虏了裴南歌的心,可当同样的状况被另外一个小姑娘试验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他作为一个男人,由衷地对萧武宥当年的境遇感到同情并对他灵活机动的处理态度深感敬畏。   “这没什么奇怪的,你说的那个痕迹,只能表示死者太胖了而已,”沈铭斐将最后一件工具装进自己的百宝箱里,扭过头来瞥了一眼陪他一起蹲着的慕卿卿,“算了,这些东西说了你也未必懂,你一个姑娘家还是少接触这些血腥的东西。”   真相往往都是残酷的,慕卿卿所谓的那个勒痕,其实是死者脖子上的赘肉在多年挤压之后所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记,见证着死者在生前是多么的……身强力壮。   慕卿卿垂着头一脸的颓然泄气,她鼓着腮帮子锲而不舍道:“说不准凶手就是知道死者的脖子上有这样的痕迹所以才故意在这个地方下手勒死了他,沈铭斐,你真的、真的不再检查一下吗?”   “我验尸这么多年,是不是勒痕我绝对比你清楚!”沈铭斐说着也生气起来,他猛然站起身来,吓得慕卿卿往后一仰险些就要磕到地上,幸而沈铭斐身手不凡第一时间就把她给拽了回来。   “谢、谢谢!”慕卿卿拍了拍心口表示自己受到惊吓的小心肝终于恢复了正常,但很快她的心脏就跳得愈发凶猛,因为她发现自己竟然离沈铭斐只有一个手掌那么宽的距离,仿佛她只要稍微抬一下头就可以亲到他的脸颊。   于是她也就顺着自己的心意以及懵懵懂懂的好奇心,真的就这么做了,当唇瓣挨到他脸颊的时候,她甚至根本来不及观察一向无所谓的沈铭斐究竟有没有脸红。   按照正常男女的进展,发生了这种事,这个时候女子就该果断害羞地掩面而逃,而回过神来的男子也许就该红着脸追上前去向女子表明心意。   可是沈铭斐和慕卿卿都是非正常的男女。   沈铭斐的熊熊怒火几乎就要从他的眼睛、嘴巴、耳朵里冒出来,如果不是因为慕卿卿是一个姑娘家,他也许早就伸出了手去给她一巴掌。但慕卿卿毕竟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而且沈铭斐的修养也时时刻刻在提醒他不能随便欺负女人。   慕卿卿当然也不会掩面而逃,相反,她在看见沈铭斐的怒意之后却更加猖狂地在他另外一边的脸颊上也印上她的印章,然后她二话不说就拿唇瓣堵住了沈铭斐即将冲口而出的怒火。   一时间,沈铭斐的脑海里窜出了很多的成语然后这些四个字的成语又被他飞速地改编,比如,短兵相接变成了两唇相接,比如说兵来将挡变成了唇来嘴挡,再比如说螳臂当车变成了螳臂当唇……   可是最后的结果还是只有一个,那就是唇临城下之际,沈铭斐不得不打开城门缴械投降。   适当的时候对敌人示弱,是为将来的绝地反击埋的伏笔,沈铭斐如此安慰自己。   慕卿卿心满意足地站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与沈铭斐保持着一步的距离,因为方才的那一连串的亲近,此刻的她看上去显得胸有成竹。   “我已经盖过章了,沈铭斐,你就认命了吧。”慕卿卿一抹唇角,豪气地说道。   慕卿卿扬起的脸蛋上泛着不太明显的红晕,如果她身上再有一件五彩斑斓的斗篷,谁也不会怀疑她就是一只骄傲的孔雀。   如果这时候给慕卿卿甩一耳光,那是裴高枢的风格;如果这时候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那是李子墟的风格;如果这时候笑眯眯拍拍慕卿卿的头让她一边玩儿去,很明显是萧武宥的风格。   上述这些,显然不符合沈铭斐以眼还眼、以眼还眼的人生准则。   所以,就在慕卿卿依旧沉浸在羞涩的得意中时,沈铭斐猛地凑近了她,并重重地印上了她的唇。   当然,这样的突变还不够惊喜,还不足以体现沈铭斐的独特风格。   几乎就在同时,沈铭斐推开了慕卿卿呆滞的脑袋,扯出一抹后发制胜的冷笑:“瞧,我已经把你盖的章还给你了。我可从来不会认命。”   这一回,骄傲的孔雀换成了沈铭斐,他也学着慕卿卿的样子扬起脸,削尖的下巴令他的轮廓更加迷人。 ☆、子墟篇:悠悠我心 子墟篇:悠悠我心   李子墟恍惚记得,去年的今天,正是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好时节。   那一年,他刚到大理寺,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庶族子弟,他出人意料地受到了朝廷中大部分人的热烈欢迎,尽管他至今都觉得那种欢迎方式热烈得过了头。   但总会有人站出来勇敢地泼冷水,他没有想到,把凉水泼到他身上的居然会是一位个头还不到他肩膀高的小姑娘。他一直想不明白,小姑娘出身金贵、衣食无忧,他们家实在与老爷们的明争暗斗八竿子打不着,为什么会纡尊降贵地对他这个新进的小虾米进行小题大做的鄙夷。小姑娘的祖父已经是大理寺最关火的一把手,她难道就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的行为文会让她祖父引以为豪的大理寺显得不那么团结吗?   事实证明,爱情是一种会冲昏头脑的力量,聪明如李子墟,很快就发现了小姑娘劳师动众为难他的原因——因为爱情。   在他看来,这其实是再小不过且极好解决的一件事,他没有野心也没有家庭背景,更不屑于趋炎附势地活着,小姑娘的担心在他看来纯粹多余,但他还是体贴的没有向小妮子表达出半分对于她幼稚行为的不屑一顾。每个这般年纪的少年少女或多或少都需要经历这样一个从自负或是自卑转变到自知的过程,这个过程不需要旁人的指手画脚。   只不过除此之外,他不得不打从心底里佩服这样一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女孩子在爱情里的付出,她的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举动都带有那样明确的目的——因为爱情,更重要的是,她坚毅的决心和果断的行动力让人根本无法忽视。   与小姑娘言归于好的过程更是短暂过一朵花开的时间,可是李子墟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大概是无法忘记那天傍晚县牢里的昏暗光线,以及沉沉暗光之中裴南歌的坚定眼神。   她很好看,很长一段时间里,李子墟都因为这个认知而深深地自卑。   想和一个人肝胆相照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至于究竟是哪个瞬间产生的念头,李子墟自己也记不清了。也许是裴南歌毫不畏惧地站在白露跟前的那个瞬间,也许是她在黑暗中央求着告诉他埋藏多年的秘密的那个瞬间,也许是她豁出命去套取嫌犯认罪的那个瞬间,也许是她抱着手臂哭得昏天黑地的那个瞬间……   有时候李子墟难免感到惋惜,为什么她是一个女子,而不是个可以勾肩搭背、出生入死的男子汉,这样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地与她称兄道弟。但很快,李子墟就否定了自己的天真想法,因为,尽管裴南歌是个姑娘,但出生入死的事她一次也没有缺席。   展开的信纸被清风吹起了微不足道的一角,娟秀的字体带着几分洋洋洒洒的翩跹,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人们写信的人是多么的快活无忧。   “吾友李小墟,请原谅我很早以前就想这样称呼你,但不幸的是每次都会被你严肃认真的表情吓得开不了口。   长安城已经开春了吧?不知道我家院子里的那些树是不是都已经长了新叶?我听说你们大理寺最近忙得焦头烂额,所以你大概也是没空去帮我瞧上一眼的吧。   不过我倒是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你老家院子里的树已经长出了新芽,五哥说那株是桃树,可我觉得那应该是杏子树,但是它一直都不开花结果,所以我和五哥的争论持续了大半年,至今还没有分出对错。   我听说沈铭斐最近被一个彪悍的姑娘缠得脱不开身,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他的回信了,虽然我很想问你那个姑娘长什么样子,可我估摸着你大概只会回我‘还行’两个字。所以我觉得我应该问一些更有意义的问题,比如你有没有心仪哪家姑娘,你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这些话憋在我心里很久,我一直都没敢告诉你,现在我觉得时机也差不多成熟了,所以不管好听不好听你都一定不能在心里骂我。   你要知道,五哥虽然很优秀,但已经被我收归所有了,你与我交情深厚,你肯定不会忍心夺我所爱,我对此深信不疑。其实你和五哥虽然在工作中配合默契,但不一定也会在生活中的心有灵犀,你的年纪比五哥小,还有无数的好姑娘等着你,你真的不必单恋一个不属于你的男子汉。你不要太过伤心,如果实在忍不住伤心,你可以画个小人扎我,但前提是你得保证你不会被官府或是大理寺的人发现,迷信巫蛊之术的刑罚有多严苛你肯定比我更清楚。   对了,写到这么多我都忘了最重要的是恭喜你官升一阶,我相信再过不久就可以称呼你为李司直或是李少卿了,想想都觉得很是威风。如果大理寺替你举办庆祝宴,你一定要毫不留情地将从御史台调过来的那几个人放倒,让他们见识一下大理寺的度量首先体现在酒量上。   我问过五哥要不要也给你写点什么想说的话,可他看了一眼我给你写的信后就头也不回地走开了,真不知道我又是哪里得罪了他。   最后还要说一句,淮南道天气一直都是湿漉漉的,如果你最近要来这边办案的话,记得穿一双厚底的鞋子。”   徐徐的微风吹动屋子里的帷帐,仿佛也吹皱了砚台里的墨汁,明媚的日光将李子墟哭笑不得的表情映照得分外生鲜明,他握紧手里的狼毫蘸墨走笔:   “吾友南歌,展信佳,大理寺积案繁多回信太迟请不要生气。   裴府院子里的花草树木都被寺卿打理得很好,他还约了大理寺的兄弟们在桃子成熟时去你们家院子试吃。   我家院子里种的其实是李子树,但是姥姥之前曾经过说那棵树上结出来的果子又苦又涩不能吃,不过如果你想尝试一下的话我也并不会反对,我知道就算我反对你也一定会去尝试的。   最近的确有个姑娘天天黏在沈铭斐身边,可那位姑娘一直跟在他身后,沈铭斐的身子有多高大你是知道的,他完完全全把那个姑娘挡住了,这么久以来我从来没有看清楚她长得什么样儿,所以可能我无法如你所愿地评价那个姑娘为‘还行’了。   我由衷地感谢你作为一个旁观者对我终身大事的关心,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唯一的要求就是那个姑娘不要像你一样能折腾,我不是萧兄,经不起折腾,请记得替我向他致以最真诚的敬意。   这是昨天我在兰台芳看到的新香料,老板说可以祛湿提神,我想,你在阴雨绵绵的淮南应该会用得着。”   落下署名之后,李子墟打开了桌边的精致木盒,将裴南歌的来信收进了已经躺着好几封来信的盒子里。   又是一阵微风吹来,李子墟仿佛看到了海陵老家的漫山桃红。 ☆、深井冰大理寺第一回 深井冰大理寺第一回   【三司推事·第一场】   礼部员外郎秦一,被怀疑因对妻子的长相不满而将其杀害。   陪审人员:大理寺裴寺卿、萧武宥,刑部裴高枢,御史中丞,秦一及其讼师卜篙幸。   裴寺卿严肃认真:“虽然我不太清楚为什么这么一个简单的案子也要三司推事,但我还是按惯例来吧,例行问一声,秦一,你对你所犯之罪是否招认?招认的话我们就结束会审吧,回家我还想跟萧武宥谈谈心下下棋呢。”   秦一跪地恳求:“我不认!我没有杀人,我死也不认!”   裴寺卿一脸憋屈:“那好吧,继续会审,请刑部陈述诉状。”   裴高枢扭动身躯风姿绰约:“秦一,你由于对妻子的长相不满已久,终于在昨天晚上忍无可忍之下挥刀结束了妻子的性命,在案发现场发现了带血的菜刀,菜刀上面发现了你的血手印,证据确凿,秦一没得抵赖。”   (画外音:裴高数你是怎么知道那血手印就是秦一的,你当你是在拍TVB么?)   秦一的讼师卜篙幸站出来辩驳道:“请刑部注意你的用词,犯人并不是外貌协会的成员,而且犯人与妻子成亲已经十年,如果犯人真的对妻子的相貌不满,是如何在这十年之内对着她生活的?”   裴高枢高贵冷艳地一笑:“犯人其实在这十年里都是在计谋如何杀掉这么一个长得丑的妻子。他想过很多方法,比如,在妻子吃葡萄的时候只给她皮不给肉;比如,让厨房给妻子煮鸡汤的时候不给放鸡;比如,在妻子刺绣的时候把屋子里的蜡烛藏起来。”   卜篙幸大喝一声:“裴寺卿,我反对!关于这些事情的真相请听我说明!”   裴寺卿看了看御史中丞,点点头:“反对有效。”   卜篙幸得意洋洋一笑:“之所以不剥葡萄皮,是因为秦一他从来没吃过葡萄,不知道是该吃皮还是该吃肉;煮鸡汤的时候不放鸡是因为鸡从锅里飞了;刺绣的时候没有蜡烛是因为最近朝廷开源节流,只准用萤火虫不许浪费蜡烛助长奢靡之风!”   卜篙幸趁胜追击:“秦一对他的妻子怀着浓浓的爱意,当妻子说想要星星,他就从西域买了一只猩猩;当妻子说想吃生鱼片,他就从河里抓了一条鱼起来给她……这样为了妻子四处奔波的男人,诸位,你们说他可能会是一个杀妻的犯人么!”   裴高枢冷哼一声:“其实他做这些事情都是在计划如何杀死自己的妻子。当年他买回来的那只猩猩把妻子的手臂抓破了一条口子;他从河里抓起来的那只是一寸长的鲫鱼,他的妻子一边吃一边卡,吃完之后从嘴里吐出了三百多根鱼刺。”   卜篙幸举手:“裴寺卿,我反对!鲫鱼身上没有三百多根刺。”   裴寺卿清清喉咙:“反对有效。”   卜篙幸洋洋得意:“报告裴寺卿,我数过,鲫鱼总共六十八根刺!”   裴高枢反驳:“报告裴寺卿,卜篙幸太无聊了。”   裴寺卿敲桌:“反对有效,继续。”   裴高枢继续高贵冷艳地指着秦一道:“我们曾经问过你的同僚和你的朋友,他们都说你喜欢那种前凸后翘型的美女,但是你的妻子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搓衣板,不仅如此,你的妻子额头上长着一颗媒婆痣,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是对眼,试问对于这么一个比赵飞燕搓衣板、比东施还难看的女人怎么可能会让人喜欢!”   卜篙幸拍案而起:“魂淡!赵飞燕那不是搓衣板,那是骨感好么!我就喜欢赵飞燕,赵飞燕多好,跳一曲舞直接惊呆了皇帝和他的小伙伴们,带出去上街多高大上!比起有狐臭的杨玉环不知道多省水省电省资源!”   (画外音:这个省电是什么个情况……)   “住嘴!”裴高枢怒吼,“杨玉环那不是狐臭,那是体香好么!你知道什么叫梨花一枝春带雨么!你知道什么叫芙蓉如面柳如眉么!你这个肤浅的小子,赵飞燕那样的人抱在怀里有手感么?你跟她睡觉的时候不会被她的骨头磕破皮内出血么!”   “杨玉环才一无是处好么!赵飞燕可以在盘子上跳完舞之后还能继续拿盘子端水果,杨玉环行么?!赵飞燕走路像飞的一样,从长安到洛阳只需要飞一个时辰,杨玉环行么?!赵飞燕……”   “我说!”裴寺卿大声吼道,“没人问你们俩喜欢哪种类型的好么?正审判呢,你俩给我严肃点。”   两人终于收敛了对对方的攻势,裴高枢率先发话道:“综上所述,有各种证人证明秦一喜欢的是与他妻子截然相反的类型,所以秦一一直对妻子不满,终于在昨天抱着妻子睡觉又一次被磕出内伤之后忍无可忍地下了杀手!”   卜篙幸呵呵冷笑:“你有证据么?你有证据么?其实这一切都是你的猜想,其实你一直以来表面上装作很喜欢丰腴的美人但你真正喜欢的是秦一的妻子,你对她暗生爱慕但是求爱未遂就狠心斩草除根,哈哈哈,你的阴谋被我识破了,裴高枢,真相只有一个哈哈!”   裴寺卿拍桌:“卜篙幸,没人问你呢!”   秦一悲鸣:“我没有……当时我已经睡着了,我做了个梦,梦里我拿着一个一个砍刀在砍西瓜,砍呀砍呀砍,再砍呀砍呀砍,又砍呀砍呀砍……”   秦一深情并茂地重复着昨天晚上做梦时梦到的动作。   御史中丞受捕鸟了:“犯人请不要演戏。”   裴高枢笑了:“哈哈哈哈,你是想说你梦游?你骗鬼呢!”   秦一哭得伤心:“我绝对没有不喜欢她或者嫌弃她长得丑,她虽然长得很丑,可是看着看着看惯了就觉得不丑了,以至于他们给我介绍别的什么长安城第一美女我都觉得哇好丑还是我家里那位好看……我也从来没有觉得她太瘦,因为我有腰椎突出,所以每天晚上抵着她睡正好能纠正腰椎移位……她的对眼什么的就更是大好,四周街坊穿针都来我们家找她,穿一针一文钱,平均每天要穿三十多根……娘亲再也不用担心我们的生活费了。”   秦一说得凄凄惨惨戚戚,听得在场所有三司推事的官员鼻涕与眼泪横流。   御史中丞颤抖着握住裴寺卿的手:“这么痴情的男子,他怎么可能是杀人犯!”   裴寺卿郑重其事点点头:“我也觉得。”   裴高枢悄悄跑到另外一边,偷偷抹着眼泪。   于是,最后的最后,三司被秦一对自己妻子的深情感动,因证据不足,判他无罪。    ☆、深井冰大理寺第二回 深井冰大理寺第二回   【大理寺现场勘察·第一场】   长安城的某个坊内,发生了一起命案。   这是一个各种外国人聚集的坊,死者是一个高句丽姑娘,名叫甄辛奇,死法很奇特,是被一种锋利的水果刺穿了头部而亡,但死者所处的房间房门紧闭,从外面根本打不开门,众人有理由怀疑,这是一间密室。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她的邻居,一个东瀛姑娘,名叫木村不缓。   最有可疑的是一个天竺姑娘,名叫普里斯够昂。   大理寺三人组和刑部的人赶到现场的时候,大雨还没有停,院子里到处一踩就是一脚稀泥,裴南歌眼疾手快地蹭到裴高枢的背上,堂兄咬牙切齿地背着她。   放下裴南歌之后,裴高枢认真检查屋子,确认屋门从里面拉着门闩,屋子后面的那扇门也紧紧锁着,窗户无论向里拽还是往外撞,都打不开,初步鉴定这是一个密室。   木村不缓已经等在院子里,她是一个长得极为好看的女子,唇红齿白、肤如凝脂,但个子嘛……只到裴南歌的肩膀。这一点让裴南歌好生的感激上苍是如此的公平。   “什么时辰发现尸体的?”李子墟开始做笔录。   “中午。”木村不缓的中文发音有点丝丝的腔调,但还是听得懂。   “具体什么时辰。”好脾气的李子墟解释道。   “吃午饭的时候。”木村不缓的中文勉强还算不错。   “什么时辰开始吃的午饭?”李子墟拿着笔不停地记录。   “中午的时候。”木村不缓认真地看着李子墟。   李子墟挫败地最后试了一下:“中午什么时候?”   木村不缓继续很认真地回答道:“吃午饭的时候。”   李子墟自动认为和外国友人无法沟通,带入下一个问题:“你是怎么发现死者的?”   “眼睛发现的。”木村不缓还是很认真。   李子墟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说话方式不对,于是换位站在国际友人的立场上改变了说话方式:“我是问,你发现死者的时候,是什么情况?”   正在这个时候,刑部的人抬着真心请按甄辛奇的尸体出来,木村不缓松了口气指着尸体说:“就是那么个情况。”   李子墟觉得与她沟通无能,干脆跑过去围观死者的惨状。   但此时裴南歌已经好奇地打量着死者头部插着的那个锋利的水果。那是一个浑身长满了刺的金黄色水果,她伸出手去戳了戳那尖利的刺,大叫一声:“此物乃是天竺盛产的果中之王--榴莲!”   裴高枢大惊:“此物就是人称十步臭死人,千里留臭名的榴莲?”   这时候一声蹩脚的中文响起:“你们是在说我从天竺带来的榴莲么?”   裴南歌回头一看,哎呀,是个棕发大眼的美人儿,美人儿扫开人群来到院子里,看见尸体之后突然尖叫一声:“哎哟我的榴莲!”   众人顿悟:原来此人就是普里斯够昂姑娘,本案最大的嫌疑人。   李子墟很是正经地盘问道:“这个榴莲是你给她的?”   普里斯够昂点头。   木村不缓突然用一口流利的中文说道:“普里斯够昂一直以来都很讨厌甄辛奇,因为甄辛奇每次都会在院子里腌泡菜,她说泡菜是她们那有钱人才吃得起的东西,但她胭的酱就跟掏粪一样丑,普里斯够昂抱怨过她好多次,说他们那的有钱人是吃粪省下的钱才发财的!”   普里斯够昂“呸”了一声:“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明明是她那次说你从东瀛带来的纳豆臭死人,你这么骂她的好么!”   “喂喂,”木村不缓怒道,“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明明是她说你每天切榴莲煮咖喱臭死十里邻居,你们两个才吵架的好不好!”   “够了,信息量太大,我要理一下,”李子墟出声打断他们,伸手叫裴南歌上前,“南歌南歌,快来闻看看那榴莲上面有什么味道!”   萧武宥抬手一拦:“喊什么喊,你喊她去她就得去?你把我放哪儿呢!”   李子墟嘿嘿地赔笑,裴南歌一溜就跑到那个圆鼓鼓的榴莲跟前凑着鼻子闻呀闻呀。   “嗯……有一股酸酸的臭臭的味道,就像是好多天没洗衣服又剥开了大蒜。”裴南歌闻第一下的时候如是说。   “那是泡菜的味道!”普里斯够昂和木村不缓异口同声道,说完之后又互瞪对方一眼。   裴南歌又闻第二遍,捏着鼻子退后道:“哇!这是神马!好臭好臭,好像黄豆捂到茅草里,然后烂鸡蛋拌上那个甘薯!”   普里斯够昂骄傲道:“哈哈!那就是纳豆!肿么样!我说臭吧!”   裴南歌连连点头,怀着对真相的渴望,再一次鼓起勇气用绳命去闻味,这一次他直接跌坐在地:“不行了!这个榴莲太臭了,我再也找不出来比她更臭的东西了!”   普里斯够昂怒道:“你懂什么叫榴莲么?你知道榴莲的真谛么!你就放过榴莲吧,它还只是个孩子,而且你这样随意说榴莲是世上最臭的东西,你考虑过臭豆腐的感受么!”   萧武宥把裴南歌扶起来顺了一会儿毛,转头对那两个女人说:“凶手我已经知道是谁了,是你自己出来说呢,还是我说出来呢?”   木村不缓缓缓站出来缓缓开口,她的所有举动仿佛都为了印证她的名字取得有多么贴切:“谁让她侮辱我们的纳豆!纳豆明明是这世界上最健康的食物,它虽然臭了一点,但它却能防治百病。有多么人漂洋过海想来我们东瀛探询纳豆的制作方法,但其实他们不知道,纳豆就是从你们大唐传过去的!”   “你是怎样作案之后还能把现场伪装成密室的?”裴高枢从屋子里出来,关于密室的事情还是耿耿于怀。   “密室?”木村不缓诧异道,“我可没想那么多,当时普利斯给我们两个人家里都送了一个榴莲,于是我就找甄辛奇一起讨论榴莲有多么臭,哪里想到她突然就开始诋毁壮哉我大东瀛的纳豆,实在是食可忍叔不可忍,随手抓了一个圆圆的东西就去砸她,砸完以后我就发觉手指好痛,一看才知道原来是拿了榴莲去砸她。”   裴南歌听得清楚之后止不住咳嗽,不禁打从心底里佩服此女子超强的忍痛能力。   “可是她家屋子的前门从里面上了锁,你怎么进去的?”裴高枢问。   “我敲门呀,她给我开的。”木村不缓缓缓道,“我进去之后就插门闩了呗。”   “那你是怎么出来的?”裴高枢现在很是困惑。   “啊?”木村不缓惊讶道,“什么怎么出来的?我走出来的呀。”   “我问你怎么走出来的。”裴高枢觉得有点神烦。   “用脚呀。”木村不缓眨眨眼,好像听不太懂的样子。   裴高枢此刻终于有些理解李子墟的无可奈何:“我是问你走哪儿出来的。”   “诶 ̄你直说不就好,”木村不缓喃喃道,“我走窗户出来的呀。”   “窗户?”裴高枢张大嘴巴,“窗窗窗窗窗户?!”   木村不缓点头:“是啊,窗户,我翻窗户从后面出去,隔壁就是我家,很近的。”   裴高枢把她拉到窗子边,咆哮道:“你倒是给我示范一下这窗户肿么翻啊喂!”   只见木村不缓轻轻把手搭在窗户之上,稍微一使力把左边的一扇窗板推往右边的凹槽,然后一阵冷风从窗外吹来,冻得裴高枢一个接一个寒战。   木村不缓呆呆的一笑:“甄辛奇那个怪人,非要把屋子的装修弄得跟我家里一样,还学我睡榻榻米,后来还嚷嚷着这是她们高句丽祖传文化遗产,哼,真是好笑,这明明是当年徐福带着几千童男童女飘洋到东瀛来之后传来的!真是数典忘祖。”   突然一语不发的普里斯够昂用别扭的中文说道:“甄辛奇不是常说徐福是她们高句丽的人么?”   木村不缓:“我哥也是她们高句丽的。”   普里斯够昂:“你哥是谁?”   木村不缓:“木村拓哉……”   裴南歌:“好巧,我哥哥也是她们高句丽的。”   李子墟:“你哥哥谁?”   裴南歌:“裴勇俊呀。”   萧武宥:“你哥哥真心是高句丽的好么……” ☆、深井冰大理寺第三回 深井冰大理寺第三回   【大理寺之三司推事·第二场】   审讯人员:大理寺萧武宥,刑部裴高枢,御史中丞,   其他人员:冷随意,沙和上   案情简述:冷随意,女,大龄未婚,被发现在其家中殴打沙和上至昏厥,沙和上醒来发觉脑后流血,遂一纸诉状将冷随意告到大理寺。   萧武宥清嗓:“由于裴寺卿休年假,所以今天的推事就由我来代为主持,咳咳,请问几位是否清楚注意事项?是否要申请人员回避?”   沙和上脑袋顶着一个包弱弱举起一只手:“我想申请你回避可以吗以吗吗吗吗。”   “整个大理寺都去休年假了,只有我的假不够,”萧武宥道,“你说可不可以说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可以可以以以……好了,我们开始吧。”   沙和上腾一声站起来:“是这样的,那天是冷随意邀请我去她家吃饭。其实冷随意她不是中原人,她的原名叫黎随意·冷冷,是从大食国来的。”   庭上几个人刷刷对冷随意行注目礼,见她果然金发碧眼这才相信了沙和上的话。   萧武宥敏锐地看了眼沙和上头上的卷毛:“你也不是中原人!”   沙和上惊道:“这都被你发现了?不错,我正是拨丝国人。”   裴高枢咳嗽:“你俩能不能快些说重点。”   “是这样的,”沙和上规规矩矩说道,“她请我去她家吃饭之后,我发觉她用洗脸盆来装菜,用泡菜坛子来盛饭,我当时就惊呆了,只是当时没想到她那时就意图谋杀我,枉我对她一片深情!”   “你二人是因为什么起的争执?”裴高枢问道。   冷随意道:“因为他说他要来做菜,我等了半天,结果发现他做的都是拔丝芋头、拔丝香蕉、拔丝地瓜、拔丝土豆、拔丝里脊、拔丝排骨、拔丝豆腐、拔丝……”   “打住!”裴高枢不能忍,“沙和上你为什么放弃治疗!”   “因为我家穷呀,啊不对不对,”沙和上脑袋有点不好使,“是这样,因为我来自拨丝国,就是一个只吃拨丝的国家。之所以会被翻译成拔丝,那是因为当初翻译的人字迹太潦草被人认错了,嗯,就是这样。”   “一点也不好笑好么!”裴高枢怒道,“快说你们为什么打起来。”   “我真的没有打他!”冷随意哭起来,“因为他做了很多拔丝要让我吃,我吃了一口芋头又吃了一口地瓜,等吃到豆腐的时候忽然吃到个硬邦邦的东西差点把牙齿咬掉,我吐出来一看居然是一个戒指!然后我就想像小女孩一样娇嗔撒撒娇,顺手拿起桌子上的冬瓜去砸他。”   萧武宥费解:“你就拿冬瓜把他砸成这个样子?你难道是拿了一整个冬瓜?”   冷随意娇羞点点头:“是的,我们大食国是只吃大的食物的国家,比如肉就吃大象肉,水果只吃西瓜,蔬菜只吃冬瓜,面食只吃大麻花。我来到中原之后发现这边并不经常吃这些东西,于是就只好把装饭菜的器皿变大点来假装是大食,我也并不是预谋已久什么的……”   萧武宥了然,三司互相看了看,觉得两个人都是漂泊异乡又情投意合的,觉得还是应当调解优先。这种婆婆妈妈的事情萧武宥懒得做,御史中丞也不想做,于是顺理成章落到裴高枢头上。   裴高枢热切地望着二人道:“我见你二人情投意合,既然都已经到了求婚的地步,又何必要闹到对簿公堂呢,更何况,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   “够了!”沙和上出声阻止他的话,“我前辈子一定是把脖子扭断了才会认识她!”   冷随意哭了起来:“沙沙,你又何必呢?我真的只是想同你撒撒娇。”   “你今天想撒娇随手丢过来的是冬瓜,万一哪天你要吃大象肉,一撒娇就丢个大象过来,我还能活下来吗!”   “这不科学,我怎么会举得起大象!”冷随意解释道。   “我怎么知道你举不举得起!”沙和上拒绝去看她,“反正我不要跟你这样的人结婚,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成为大龄未婚了!”   “沙和上!”冷随意怒道,“你以为谁想嫁给你?你这辈子就只会做拔丝,你的味觉是分辨得出来甜还是不甜,你早晚会被甜成一头猪!”   “肃静!”萧武宥击锤,“这里正审讯呢,你俩要吵就回家去吵。这样吧,沙和上,我问你,你可是真心想要将这个女子关到大牢里去?”   冷随意楚楚可怜嘴硬道:“关吧,关了我看有哪个女人能忍受你做拔丝的厨艺。”   沙和上回嘴:“哼,我倒要看看除了我还有谁敢娶你这种大食的女子!”   裴高枢吼道:“你俩要打情骂俏还是回自己家去吧。”   萧武宥准备宣判:“现场并未发现凶器,冷随意只是过失伤人,留十日保辜期限,冷随意须得找大夫治好沙和上,沙和上若是十日之内未死,冷随意即无罪。你二人对此服不服?”   二人哼唧一声,齐声道:“服!”   萧武宥击锤:“那好,就休庭吧。”   沙和上大步走到冷随意跟前:“你要负责治好我,听到没有!你看,除了我谁还能忍受你那么吓人的大食。”   他刚说完,只见一个男子已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仁不让之势冲到冷随意身旁,关切地问道:“冷冷,亲爱的冷冷,你没事吧,太好了,你终于可以跟那个沙和上分手了!”   被提到名字的沙和上怒问:“来者何人?”   那男人这才回过头来,五大三粗的模样高沙和上一个脑袋:“我是冷冷的追求者,你这个矮子,快放开我们家冷冷。”   沙和上瞧向冷随意:“你什么意思啊冷随意,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什么意思啊冷随意!”   “我没什么意思,你不是说没人受得了我么,你看,眼前就有一个人,这个人他就喜欢吃大的东西,”冷随意挽起那男子的胳膊亲热道,“林具难亲爱的,走,我们今天回家吃水煮鲨鱼,你觉得如何?”    ☆、深井冰大理寺第四回 深井冰大理寺第四回   【大理寺之三司推事第三场】友情提示:前方各种高能神展开,外加萧裴秀恩爱,慎入比不入划得来。   审讯人员:大理寺萧武宥、李子墟,刑部裴高枢,御史中丞   其他人员:准备作证的仵作沈铭斐,以及还没到的被告   这一场推事有点特别,刑部找人去押犯人,在路上堵(马)车了。所以呢,被告还在路上。   坐在庭上的几个人互相嘘寒问暖一番之后,被告还是没有来。   萧武宥低着头,手里拿着一个针织的黑色围脖,围脖上面贴着密密麻麻的小纸条,他一边把围脖往下拉,一边笑得心满意足。   李子墟看了看萧武宥,觉得他笑得像个傻缺,也就不再理他。   裴高枢坐在位置上转着毛笔,一圈又一圈,看得李子墟瞠目结舌。   “哇!你这是怎么转的!快教我。”李子墟凑上前开始学习技术。   裴高枢高贵冷艳看了他一眼,捏着手里的毛笔继续转:“就这样转啊,你不会看啊?”   李子墟白他一眼:“你倒是慢点啊,转那么快鬼才看得见啊!”   沈铭斐看得很无聊,就低下头来玩手,借着阴影比划出各种各样的小动物,什么猫猫狗狗都不在话下,御史中丞看得惊呆了,跟着沈铭斐一起学,二人从孔雀东南飞演到小红帽与大灰狼,乐不思蜀。   但是正直的御史中丞觉得这么也不是个办法,想着还是要把话题引到正题上,于是在他跟沈铭斐合作完成了一出崔莹莹智取生辰纲之后,就转过头貌很友善的要来征求萧武宥的意思:“萧司直,要不然……我们先来审吧?”   萧武宥头也不抬,还是看着手里的围脖傻笑。   这条围脖是他跟裴南歌想出来爱的交换日记,裴南歌时不时将自己的心情、做了什么都写在纸上贴满一整条围脖,然后此时,萧武宥正看到裴南歌说她煮了汤圆,可是汤圆里面忘记包馅儿了。   “萧司直,我们先让仵作说一下原委吧?”御史中丞凑过头去看萧武宥在做什么,结果只看到围脖上密密麻麻贴着小纸条。   萧武宥看着小纸条笑得阳光灿烂,不耐烦地说了句“随便”然后又继续看。下面这条更精彩,裴南歌说她今天晚上炸了小黄鱼还有糖醋排骨,问他想吃什么,他拿起笔画在旁边写了个批注“吃你”。   一把年纪的人,笑得跟朵花儿一样。   沈铭斐很不爽地看了他一眼,大声咳了几声。   御史中丞很为难的吼道:“沈铭斐,你先说说被害人的尸检情况吧。死者之前到底吃了什么?是什么中毒的?”   沈铭斐继续瞪着萧武宥,但奈何萧武宥看也不看他,沈铭斐正儿八经道:“从尸体的胃部发现了很有意思的东西。首先,有蒜苗,有肥肉,有豆豉……”   正在转笔的李子墟赶紧道:“啊!那是回锅肉!”   沈铭斐点头:“确实是回锅肉,但是这几样东西都没检查出毒性。”   (请不要追问为什么沈铭斐可以解剖尸体、为什么他能检测出没有毒性,因为这是歪传,所以一切都可以开挂的哇卡卡卡。)   御史中丞觉得不可思议,正在诧异李子墟怎么是个吃货:“除了这些还有呢?”   沈铭斐又说:“还发现了木耳、莴苣、猪肉、蒜……”   “哎呀!这是鱼香肉丝的节奏呀!”说话的是一直转笔的裴高枢,没看出他也是个吃货。   沈铭斐觉得自己像是个在出题猜谜的,越说越兴奋:“除了这些呢,还有鸡蛋、火腿、番茄、白米饭……”   “这个我知道!”御史中丞突然举着手站起来,把一直看围脖的萧武宥都吓得抬起了头,“这是高丽的食物!蛋包饭!”   萧武宥很无趣地白了他一眼,继续埋头看手里的围脖,裴南歌在小纸条上写了一句“三千世界鸦杀尽”,萧武宥又提起笔在旁边加了一句“与君同挂东南枝”。结果裴南歌像是玩上瘾似的,后面的句子越来越多,萧武宥一直写啊写啊,写到最后,他一看到“但使龙城飞将在”立马就写上一句“芙蓉帐暖度春宵”完美收官。   御史中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往回带话题:“咳咳,沈兄弟,那到底什么有毒?”   沈铭斐翻了个白眼:“什么都没有毒呀!”   御史中丞忽然觉得自己被耍了,心里有无数羊驼呼啸而过,咬咬牙说道:“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沈铭斐像看怪物一样看他:“我是来证明死者没有中毒,从而推翻被告毒害死者的推理的呀!”   “哦哦,”御史中丞明白了,果然吃货害人不浅。   话都问完了,可是被告还是没有到。   在庭上的,玩手的继续玩手,转笔的继续转笔,看围脖的继续看围脖。   只不过不一样的是,萧武宥已经看完了围脖,也开始无所事事了。   “我说,御史中丞,要是犯人不来,我们要不要早些散了。”萧武宥试探问出口,因为晚上有小黄鱼和糖醋排骨吃,他有些归心似箭。   沈铭斐玩手玩到烦,听到萧武宥这么一说,瞬间就联想到裴南歌在家等他,羡慕嫉妒恨得愤愤不平道:“大理寺司直心不在焉!你们这些公职人员就是这样浪费朝廷的俸禄的吗?”   萧武宥一愣,赏给他一个白眼。   沈铭斐不高兴了:“哦!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在想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什么见不见得人的!裴南歌见不得人吗?”萧武宥镇定自若反驳。   这一下可把沈铭斐气得不轻,他怒吼:“我说你看来人模人样的,怎么思想那么龌龊!你把南歌当什么人了啊喂!”   “当什么人?当我女人啊!”萧武宥丢了个眼神给他,突然就觉得心里趾高气昂。   “说!你是不是要对南歌做那什么呐什么那什么的事儿!”沈铭斐抗议。   “我做不做跟你什么关系啊?”萧武宥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沈铭斐了,其实,也许沈铭斐自己也越来越看不懂自己了吧。   裴高枢也伸了个懒腰:“是啊,犯人怎么还不来啊,我还约了人踢蹴鞠呢,今天可是跟皇家麻跌李队比赛呢,好期待呢,我不会赶不上吧。”   李子墟也抓脑门着急:“对呀、对呀,裴老爷子说给我安排了相亲啊,不知道是哪家妹子,我到底要不要去呢。”   御史中丞就搭话了:“去啊!怎么不去啊!你们都是年轻人,聊得来就先做朋友嘛,呐,相亲呢,最要紧是开心。”   沈铭斐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抛弃,孤独坐在小马扎上画圈圈。   然后那边的几个人开始蠢蠢欲动跃跃欲试摩拳擦掌的收拾东西,裴高枢更是跟李子墟勾肩搭背还要去切磋一盘蹴鞠。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个黑影急匆匆冲进屋子里,朝着几人大吼:“不好啦,犯人越狱了……”   萧武宥大惊:“他是怎么知道你们刑部大牢地图的!”   来的那个小吏战战兢兢道:“他、他、他把地图纹在手臂上了……”   “这桥段好眼熟!难道他姓米名勒,”萧武宥被李子墟抓着往外走。萧五哥很是生气,招呼了个小吏过来,“你赶紧跑裴家去告诉南歌说我晚上晚点回家吃饭。”   原本抱着各种打算的几人在心里咒骂了一声,飞一般地跑了出去。   【PS:今天先放一章傲娇番外出来娱乐大家,今天的正文将在下午更新~作者是业界良心~】 ☆、深井冰大理寺最终回 深井冰大理寺最终回   许久没有开庭问审的萧武宥很郁闷,李子墟口口声声说这个要问审的人非常特殊,于是一群人风风火火把庭审的现场从长安城搬到了海陵,成功打扰到了他跟裴南歌幸福的度假生活。   裴南歌在一旁不停地抖动着眉梢,还没有睡醒的她很是郁闷,这是什么诡异的逻辑,明明深井冰外传系列很少会有她出来抢镜啊喂,就算出来也只是侧面描写或是烘托,这样直面惨淡的深井冰外传她还真的是鸭梨山大。   被问审的人会是谁呢?   这个猜测显然比大理寺以往推断的任何一宗案子都要令人感兴趣。   萧武宥猜测这个人一定是他们都认识的。   裴南歌猜测这个人一定是他们都熟悉的。   萧武宥又猜测这个人可能是个男人。   裴南歌想了想之后表示赞同,的确他们认识的男人比女人多。   萧武宥再次猜测这个人很可能是一个本来已经离开了大家视线,做梦也想不到他会再度出现的人,然后他又补充说明这个人肯定是之前他审问过的。   裴南歌将目标人物锁定在了两个人,一个是远渡重洋回高丽吃炒年糕的金井阑,另外一个就是已经继承了邹家家业的崔珉。   萧武宥很快将金井阑的可能性排除,因为眼下正是高丽半岛激战正酣的关键时刻,除非金井阑在不要脸的同时也不要命才会跋涉千山万水来到大唐请他们吃一块紫菜包饭。   在他们两个人不断做出各种推测的时候,李子墟只是但笑不语,是的,但笑不语,而且笑得异常诡异和得意,一不小心似乎还押韵了。   裴南歌懒得跟李子墟废话,径直把屋子的门开到最大,然后打着呵欠等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崔珉。她还记得,崔珉是一个长得挺好看的帅小伙子,说起话的时候温吞吞的,更重要的是,他是单身。   虽然,崔珉是不是单身如今跟她裴南歌没有多大的关系,但她认为这样一个帅气的小伙子,完全有资格优先解决内需,比如说她在海陵认识的几个好姐妹,她们似乎还没有着落,也不知道跟崔珉合不合拍。   等啊等,等到屋子里已经飘来红烧肉的味道,还没有等来崔珉。   于是裴南歌愤怒了,彻底撒手不管了,仗着她灵敏的鼻子一路闻到了红烧肉的发源地。   做红烧肉的似乎是个女子,裴南歌只看得见她的背影,那背影苗条高挑,相信转过身来一定是个大美女,更重要的是,她会做这么好吃的菜,就算长得不美,心地也会是极其美丽的。   可是还没有等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那女子一回头就吓得她说不出话了。   因为那个厨艺精湛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与裴南歌结怨许久的江宛若。   当然,说结怨许久或许有些过分,充其量只能说,江宛若是裴南歌心里的一颗毒瘤,而裴南歌又是江宛若羡慕嫉妒却无可奈何的一颗榴莲,是的,闻着可能不太香,但总归有人会分外钟情,比如萧武宥。   裴南歌果然朝着大堂的方向狂奔,终于赶在江宛若端来红烧肉之前佯装一脸淡然地在门边活动筋骨。   江宛若端着红烧肉,婀娜多姿地走到屋子的正中间,看上去她就像是一个等待被审讯的嫌犯。   “吃肉吗你们?”江宛若很显然问了一句废话,都已经到了饭点,一群饿着肚子的公职人员还在尽忠职守过程中,她却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肉来逼迫他们屈服。   “不吃。”李子墟咽下口水,其实他已经饿得头昏眼花了。   其他几个人都不说话,就连裴南歌也懒得开口,所以江宛若嫣然一笑就将碗筷搁在了地上。   “你们在等着问审?”江宛若依旧没有要离开的趋势。   “是的,”裴南歌不高兴了,总觉得江宛若看萧武宥的眼神越来越奇怪,得赶紧把这种不一样的情绪扼杀在摇篮之中,“谢谢你的肉,再来三碗米饭谢谢。”   如果江宛若的手边有两把菜刀,她不介意化身为孙二娘或是金镶玉,让裴南歌看看什么叫黑店。   “来人,给裴姑娘他们把米饭端上来,”看吧,江宛若果然是临江绣坊的掌柜,使唤人都使唤得比谁都专业,“很遗憾,你们要审的人就是我。”   “什么!是你!”裴南歌大叫,“别逗了,庭审不易,且审且珍惜,你若是想见哪位故人真不带这么玩的,很没意思你知道吗?”   “你当我愿意?”江宛若白了裴南歌一眼,“是李子墟拼死拼活把我绑来的,我也没觉得多大点事儿,他非要说来这么一出,说是叫惊喜?你惊吗?我反正是惊了,为他的智商。你喜欢吗?你喜欢才有鬼呢!”   “可是你究竟是来这里做什么的呀?”两个女人的对话完完全全将大理寺当家做主的男人们撇在一边。   “我是来发喜帖的啊!”江宛若终于不顾形象地咆哮了。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大理寺,大理寺明天见,不,大理寺,天天见。   裴南歌不知为何就在突如其来的沉默中闪过了无数的广而告之,但比她先反应过来问题症结的萧武宥率先开口问道:“谁成亲?”   江宛若脸红了:“我啊!”   “你!”裴南歌又跳了起来,“你和谁?”   话一说完她就赶紧挠挠头,一脸的着急:“难不成邹缇俞那个疯子出狱了?你还要嫁给他?你难道还没见识到他的变态?”   看看,原本还针锋相对的女人,转眼之间就成了互相关心无微不至的好朋友,果然女孩儿的心思猜不得,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   “才不是跟邹缇俞呢,”江宛若又娇羞了,仿佛不在娇羞中爆发就要在娇羞中灭亡似的,“我、我要跟金井阑成亲了。”   “哦……他呀……”裴南歌喃喃自语,“什么!金井阑!你确定你要跟他去新罗吃泡菜?”   “别这样说他,裴南歌,新罗有什么不好?泡菜有什么不好?”   “泡菜有哪里好啊喂!”裴南歌很着急,很为江宛若的脑筋着急。   “泡菜可以烤五花肉。”   好吧,裴南歌不能否认。   “泡菜可以拌饭。”   裴南歌点了点头,她注意到另外两位大理寺的大官儿们也在跟着点头。   “泡菜可以做成冷面。”   裴南歌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   “泡菜还可以做成烧饼,里面加上一个里脊,那味道棒极了。”   裴南歌很想告诉江宛若,也许再加上一截大葱,味道会更销魂。   “更重要的是!”江宛若终于说到了巅峰,“泡菜可以拿来煮火锅。”   静默了,再一次静默了,大理寺的大老爷们面面相觑,大理寺的小尾巴裴南歌也一直垂着头。   就在所有人认为一切就这么完了的时候,突然就听到某种手掌怒拍大腿的声音,再然后就是裴南歌分外嘹亮的欢呼:“好样的!江宛若!我支持你嫁给他!”   就为了……一盆泡菜火锅?   李子墟冷笑了一声,裴南歌果然有出息。   萧武宥满足地笑了,裴南歌果然好养活。   “可是你们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这次要这样来审她?”李子墟抓了抓脑袋,看上去就像一只刚从峨眉山上放出来的猴子,逗得裴南歌咯咯直笑。   “这个重要吗?”裴南歌朝他眨眼睛,“你不就是想让江宛若把她与金井阑即将结婚的消息以一种令人惊讶的方式说出来吗?惊我们已经惊过了,你还想怎么样?”   李子墟沉默了,他不过就是想给好朋友们一个惊喜,外加一个附赠的冰释前嫌,虽然没有一定要获得丰厚的报酬或者是心心念念的感激涕零,可肿么就这样被原本水火不容的两个人给排斥了呢。   “什么时候成亲啊江宛若?在新罗办事儿还是在淮南办事儿呀?”裴南歌关注的只是成亲以及成亲后的泡菜火锅,如果说是在淮南这边办宴席的话,她没准还真能凑一顿泡菜火锅,但如果是要去新罗那边办事儿的话,别说泡菜火锅了,就是连根泡菜只怕都见不着了。   “我刚和金井阑商量着呢,就被李子墟拽过来了,”江宛若说得有些委屈,突然间她也学着裴南歌的样子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我把金井阑反锁在家里了!”   裴南歌只好出声安慰:“应该没事吧,他那么大一个人了,铁定不会出事的。”   “可问题是……”江宛若把眉头皱得紧紧的,“我被李子墟拽了这么一路,钥匙早就不知道丢哪里去了……”   萧武宥很开心地扬起了眉头:“那真是太遗憾了,不过既然你来了海陵,我们做为东方道路上的主人,理应好好招待你的不是吗?所以先别担心这么多了,我们好好吃一顿吧。”   裴南歌也跟着帮腔:“对呀,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嘛,你也别担心了,总会有办法的。”   至于办法是什么……那就等想到办法的时候再说吧!   当然他们谁也没有料到,就在他们兴高采烈浩浩荡荡出门觅食的时候,金井阑会一脸得意的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裴南歌自知很没有礼貌地指了指金井阑却说不出话,江宛若很有自知之明地显露出愧疚的神情,这样多少缓解了他脸上的愤怒。   金井阑大手一伸,拽着江宛若纤细的手臂就往前走,一面走一面还不忘小声编排着大理寺的不是。   他们走得很快,所以听到的声音也只是断断续续。   不过裴南歌可以对天发誓,她听到金井阑很愤怒地告诉江宛若,以后绝对不许与这样一群从深井里爬出来的人玩耍。   裴南歌纳闷,从深井里爬出来真的有那么恐怖吗?他金井阑不是被反锁在家了吗?究竟是怎么出来的?   不过无所谓了,反正萧武宥也已经不在大理寺任职了,而她也对查案什么的没多大的兴趣,深井烧鹅什么的,还是留给更有报复的人去思考吧。 ☆、如此后记 如此后记   做事要有始有终,今天,《大理寺如此傲娇》被我划下了最后一个句号,当然这并不表示这是一个终点。   起初写这个故事的目的很简单,因为我喜欢徐克镜头前拍出来的大理寺,而且我也想要挑战自己的极限看自己能不能写推理,但更重要的是,想要让更多的人看到大理寺。但最后却变成了,我自己越来越了解大理寺,也越来越喜欢喜欢大理寺,我不知道看完整篇文章的你们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   这至少证明了,一个人的潜力是被逼出来的,不大着胆子去试一试,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行。   我始终坚持最开始写文时鼓励自己的一句话:我能写成什么样子,只有写过才知道。   于是就在慢慢的连载过程中,受到我忠实的读者阿卿、刷刷、若若等人的启发,以及我的导师煌瑛和队友不缓、橘南的指导,我越来越清楚《大理寺如此傲娇》应该带给阅读者什么样的感受。   我希望每一个看书的人都可以在不同的案子里发现一些不同视角看过去会体会到的道理,我并不想在我的小说情节中鲜明地标榜善或是恶,我认为是善是恶都需要阅读者以自己的视野去发掘,而不是被我一开始就打下一个醒目的标签,让读者往框框里塞。   所以,我借助手边比较便利的查阅方式,大致了解了一些与唐律、大理寺、刑部有关的理论知识,从大学者们的论文里去发掘《大理寺如此傲娇》可以采用的切入点,于是最顺理成章的当然就是唐律。我并没有系统地学过这部意义深远的律法,也并不是每一个读者都恰好就是研究唐律的学者,所以我凭借自己的理解把他们用在了故事情节中,让所涉及的律法变得通俗且贴近生活。如果看书的人能感受到我带来的正能量,那么我想我就成功了。   这种正能量倒不是说剧情多么搞笑,主人公的性格多么讨喜,而是透过小说中的故事得到相应的哪怕一丝一毫的人生感悟,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说到这一点,也许我应该感谢东野圭吾这位作家对我的影响,他让我看到在推理小说之中,抽丝剥茧的逻辑和跌宕起伏的悬念固然很重要,但深入浅出的人生哲理同样引人入胜。   这是我的第一篇小说,我很骄傲自己坚持了下来,当然,如果没有参加网文联赛,也许我也会跟很多人一样“始乱终弃”,但幸运的是,我有一群乐意被我文字糟蹋眼睛的朋友。   文中除了主角,其它的重要角色的名字由来都跟我的朋友们有关,他们有的本来就是我的好友,有的则是从读者慢慢转变成了好友。是他们鼓励我把大理寺孵化出来,是他们在最困难的时候给我动力。在没有读者的时候,他们是我的倾听者,给我的故事提供最宝贵的意见,也给我最真诚的鼓励,在有读者之后,他们又是我的老师,以他们最深切的自我感受告诉我还可以怎样做到最好。   《大理寺如此傲娇》的故事大约从两年前开始酝酿,在文档里一直保存着四五千字的存稿,我把开头一遍又一遍地改,无数理念一遍又一遍推翻。原先计划的男一号是李子墟,多好,寺三代和穷屌丝的故事,可以吧名字叫做是《灰王子和公主》,后来写着写着就觉得为什么非要门不当户不对呢?门当户对不也挺好吗?所以,就有了现在的男主角萧武宥。   有读者问过我,为什么要给萧武宥取这样一个名字。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是因为想要塑造一对探案的同事,名字谐音子虚乌有,而“宥”字有一个意思是“宽恕”,在唐律中它的出现频率并不少,除此之外,“宥”字还有个意思是“破除成见”,我个人认为这个含义很符合我想设定的这样一个贵族子弟在大理寺的际遇。设定整个时代背景花费的时间并不多,几乎是一开始就看中了牛李党争这段背景,于是我就试图用另外一种方式去展示士族的命运,在我看来,他们出身不凡但并不表示个个都是蛀虫,至少萧武宥、裴南歌、沈铭斐都不是,其实裴高枢也不算是。   有读者问过我,裴南歌是不是有我自己的影子,我必须很诚实地说,裴南歌比我本人可爱千百倍,事实上我胆子很小而且不太聪明,而裴南歌这个人物更像是我自己心目中的女神。如果想要问我最喜欢的角色是哪一个,那答案肯定是萧武宥,至于配角嘛……我说邹缇俞和崔珉,你们应该也不会打我的吧……   没参加联赛之前,我几乎是用挤牙膏的速度在连载,参加联赛期间为了屯稿,和队友一起拼字,拼着拼着我也成了有存稿的码字小能手。   我知道很多事情急不得,急就会出问题,所以我总是对自己说,我要先写好这一部小说,再去写其他的故事。   我知道我还有很多的问题,笔法的不成熟、构思的混乱、逻辑的矛盾……所以每一次回过头去看自己以前写的内容时,我都会发现有很多地方可以改成另外一种样子,实际上,我也真的这么做了。   很庆幸我把这个故事完完整整讲了下来,很庆幸我拥有第一部属于自己的故事,我选择了两个对我来说最有意义的日子作为这篇小说的开文和完结日期,我把完结日期放在生日的当天,我想把这部小说当做我上一岁的自我总结,也是留给我接下来新一岁的生日礼物,我可以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看到我自己曾经取得过很小的成就,而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你们也许可以体会这种感觉,现在你的手里有一只已经备好了各种食材,就等着一股脑下锅然后大快朵颐。   如果看到这篇感言的你,恰好也在默默准备着某件事,那么,我希望你不要犹豫不要害怕,只要你踏出了第一步,很快就能看到希望。   会不会写大理寺相关系列,我自己现在暂时还说不准,其实我本人是很喜欢大理寺的,只不过可能以我目前的造诣来说,还需要继续磨练。等磨练到我有足够的自信驾驭这样一个冷门的题材,并且把所有的题材都写出元嘉的风格的时候,也许你们就会看到大理寺的又一个系列。   我想在这里写给三年后的我,如果那时候我已经有足够的自信可以继续大理寺的故事,我一定要努力让所有人看到元嘉笔下的大理寺。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