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红尘四合 作者:尤四姐 文案 最尴尬的年华,遇见最好的他。 本文与《宫略》、《浮图塔》同属金浮图系列,人物有串联,但单独成文,文中涉及满人的语言、称谓及风俗习惯,但与明清历史毫无关联,切勿较真,较真伐开心。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晋江金牌推荐 另类职业造就辉煌人生,从市井到宅门,犯官之后五味俱全的的嫡福晋之路。女主命途坎坷,二品大员之女为生计乔装十二载,于最艰难的时候,得见芝兰玉树的他,是最美好的相遇,也是悲苦人生中最有力的救赎。 作者用细致入微的视角和笔触道尽世间百态,主配角性格各异、骨肉丰满,值得一看。 ☆、第 1 章   裹脚也翻黄历,瞧准了日子,雷打不动。   定宜迷迷噔噔叫奶妈子从热被窝里扒拉出来,那会儿不过五六岁,才开蒙。揉着俩眼,趿拉着鞋,站在院儿里的青石砧前。   她妈掖着两手瞧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是时候了,今儿可糊弄不过去了。原该三岁给你包上的,那会儿疼你,没舍得。现在瞧瞧,再耽搁下去,往后受的罪更大。”一面说一面点着头掉过身去,冲底下嬷嬷比比手,“干活儿吧!”   定宜抬头看,两个衣襟上别着大行针的老妈子过来蹲安,“姐儿别怕,人小骨头软,就跟磕泥饽饽似的,想窝成什么样儿就窝成什么样儿。”说着拿出一双红绣鞋,鞋帮绣金花,活像一对小菱角,托在手掌心里往她跟前一递,“您瞅瞅,好看不?等咱们裹完了就能穿上啦。”   定宜还小,瞧见老妈子们大裤管下露出的粽子尖儿就害怕。周围女人都裹小脚,她妈是都御史的正房太太,地位很尊崇,穿着裙门镶挖云头纹的大红栏杆裙,迈步连脚尖都看不见,也是个小脚。就对待脚的问题方面,汉军旗真不如五音旗下的,汉人讲究三寸金莲,讲究了上千年了。定宜爹老家大同,大同小脚瘦、小、尖、弯、香、软、正,驰名天下。这可苦了女孩子们,调理起来比别的地儿更严苛。   “咣当”一声,丫头把瓷碗磕碎了,瓷片拾掇起来,干什么使呢?包进裹脚布里。瓷片儿在肉上割着,血肉模糊了,烂了、臭了,脚趾头掰折,脚背弓起来,一双小脚才能定型。      女人为了好看,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光瞧就疼得慌!定宜眼里含泪,嘴咧得瓢儿似的,“我看……明儿再裹吧!”   今儿推明儿、明儿推后儿,都推了两年了。这回她妈横了心,说什么都得裹。   谁也没理她,老妈子把她的鞋一脱,两只细嫩的脚掌合进手心搓了搓,一下塞进开了膛的公鸡肚子里。   又热又黏乎,定宜背上寒毛都竖起来了。两只鸡还扑棱翅膀,内脏通着血脉,没死透,某一处贴着她的脚心,跳得嗵嗵的。   这回怕是难逃一劫,撂进了死胡同,没辙了。正灰心呢,西边半边天黑成了锅底,云头翻滚着漫延到头顶,丫头抬眼看,嗬了一声:“太太,要掉点儿了,大雨拍子来啦!”   话刚说完,芸豆大的雨点没头没脑砸下来,于是什么都顾不上了,从鸡膛子里拔出脚来就往回窜。老妈子脚小啊,跑起来颠,把定宜颠得找不着北。   反正这场豪雨来得妙,把她裹脚的仪式打乱了,定宜卸了枷,乐颠颠骑在二板凳上,看几个家生子奴才训孩子,还在边上起哄架秧子,“训得好,小孩儿得说,小树得掴。”   转过天来,她妈又瞧了日子,刚预备下东西,打门上进来一拨人,都穿着衙门的公服。领头的是位王爷,戴红缨结顶凉帽,声口里一股子京韵大鼓味儿,亮嗓子就喊:“女的跟屋趴着,男的全捆起来!”   定宜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使劲往上冒头,被奶妈子押住了,一只手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出声儿。她脑子发晕,四周围混沌,人像掉进了铁桶里,只看见白花花的窗户纸,棂子正中间儿还贴着鹊衔瑞草的窗花。   风真大呀,刮过檐角枝头,呜呜长鸣,叫人心惊。她妈跪在庄亲王跟前磕头,“这里头必定有什么误会,温禄对主子忠心天地可鉴,他擢升也是王爷瞧着一步步走过来的。这么些年,兢兢业业没少为朝廷尽心,就算哪里疏漏了,人活于世总难免的。王爷……王爷您是活菩萨,好歹超生,救我们爷一条命吧!”   庄亲王低头看,命底下戈什哈①把人搀起来,蹙着眉头说:“不是我不帮衬,这事儿是万岁爷钦点,我也做不了主。宫里既传令出来,我这儿先交了差事要紧,后头有话再议不迟。且等着吧,等案子审清了,要是冤枉,自然还你们公道。”   定宜她爹在都察院任职,挺大一个章京②,从来只有他拿人,没想到今天风水轮流转了。温太太求了半天,“到底打哪儿起的由头,您给我漏个口风,是您积德行善。”   王爷掖了掖鼻子,“都察院上年判了宗案子,是温禄主的事,里头牵扯了好几位大员,一气儿全斩了。如今这案子翻出来重审,得有人顶头……咱们两家是有交情的,我说什么什么来着?别为点私利存心和人过不去,他嘴上答应,到底没听我的。这会儿坏了事,能不能保命,看造化吧!”   她爹和哥哥们被带走了,定宜觉得天要塌,这一屋子女人,个个像惊了雷,谁也想不出办法来。定宜人虽小,其实什么都明白,含着泪摇她母亲的腿尽力宽慰,“太太别着急,老爷打个狐哨就回来了。”她妈听得愈发心酸,搂着她哭到后半夜。   有些事无力转圜,就像拿手掬水,甭管使多大劲儿,该流还得流。定宜捏着小钓竿,坐在池子边上钓金鱼,身后人来人往,她没敢回头看。家里养活不了那么多人,太太油碗要干,砸锅卖铁走后门往外填还,她爹还是判了斩监候,嫌上菜市口丢人呐,自己解裤腰带吊死在牢里了。她三个哥子呢,朝廷念在她爹“著有微劳”,开恩判充军,发配长白山挖人参去了。   好好的家,转眼就散了,多可怕!所幸罪不及三族,女眷们尚且无虞。她昂着脑袋看天,两只唧鸟飞过去,爹和哥子都没了,现在的温家还剩下什么?豆大的眼泪掉下来,在水面上砸出两圈涟漪。   人口越来越少,房子越变越小,大屋换小屋,到最后家里只余三个人,她夜里和奶妈子睡西厢房,太太独个儿睡正屋。   汗水像蠕虫爬过脸颊,她举胳膊擦擦,热得睡不着,翻身坐了起来。柴禾燃烧的哔啵声犹在耳畔,猛回头一看,外面火光冲天,上房着火了,她妈还在里头呢!她吓得大声哭喊,奶妈子睡死了一样,她急得没辙,啪啪扇她大耳刮子,把她给扇醒了。醒了也不济,下炕脚底下拌蒜,在踏板上还摔了一跤。抱着她出门找太太,正屋火太大,房檐在热浪里扭曲,看不见太太人影。   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再没有母亲!她挣脱了,拼了命往前冲,奶妈子拽着她不放手,她跺脚哭得声嘶力竭,“太太……快出来……”   胸口像被磨盘碾压,疼得抓挠不着。四周围都是滚烫的火苗子,她觉得自己应该死在这里了,绝望的当口,一只微凉的手覆盖在她额头,幽幽叫她,“树啊,这是梦见谁家太太了?那太太长得俊吧,瞧这副火急火燎的馋样儿!”   她倒过气来,睁开眼,灯火如豆,面前是师哥背光的脸。   “魇着了?又哭又喊的,那么瘆人呢!”师哥看她气短得厉害,开柜门找药葫芦,倒了两颗荣心丸来喂她,站在炕前说,“那个安巴灵武知道吧?前儿画的押,刑部把折子递上去,万岁老爷子圈定了,明儿午时即刻问斩。你这模样,我料着也当不了差了,还是回师傅一声,在家歇着吧!”   她说不必,“我不在,谁给师傅捧刀呐?”   师哥听了嘬嘬牙花儿,“能耐的你,没你这红差还不出了呢!”   她闻言觑眼看他,“要不您来?”   她师哥臊眉耷眼背过身去,捂着半边脸嘟囔,“怎么犯牙疼了……”   不是牙疼,是肋叉子疼吧!提起捧刀这小子就发蔫儿,不是没道理的。吃这行饭,脸面能耐全在一口刀上。这刀邪性,平时供在宣武门城门楼子上,比大爷还难伺候。请之前要香烛纸马祭拜磕头,不是干净人儿近不得身,要么极阴,要么极阳,丧了童贞的摸不得,一摸它就闹脾气。刀刃磨得再好,要紧时候卷了,砍下去骨肉不分离,卡在脖梗子上动弹不得,刀斧手名声就坏了。   说了这么些,再转回头来说出红差。什么叫出红差呢?坏了事的犯人上菜市口砍头,那个就叫出红差。犯人自己舍不得辞阳啊,上路得有人送一程,不要紧的,刑场上有人等着,那位头戴红巾、脚蹬快靴的专干这个,就是俗称的刽子手。刽子手,说起来挺吓人的行当,其实也为混口饭吃。这种买卖和阎王爷打交道,煞气重,一般人不敢招惹。活儿轻省俸禄又高,看开了,给个师爷都不换,如今定宜就拜在顺天府最有名的刀头乌长庚门下。   好好的姑娘怎么入了这行呢,说起来话就长了。掐头去尾简而言之,那时候她妈给烧死了,小四合院也烧秃噜了,奶妈子带着她投奔两头亲戚,都说家里死的死、充军的充军,光落下她,可见命硬,没一家愿意收留她。树倒猢狲散,古来如此,没办法,最后只得跟着奶妈子回了三河县。   奶妈子家也不富裕,老人都不在了,和家里哥哥房挨着房,姑嫂常拌嘴,男人不成器,日子过得挺艰难。好在奶妈子是个精明人儿,把她带回去当男孩儿养,随他们家姓沐,改了个名字叫小树。大伙儿都知道,女孩子好些地方不方便,易被人打主意,男孩子还强点儿。就这么,奶妈子那窝里横的男人还嘀咕呢,“一个舍哥儿③,亏你当宝贝似的。村头里长④没儿子,把哥儿送他们家过好日子得了,咱们还能换两袋棒子面,不挺好?”要知道她是个姑娘,早晚使手段祸害了。卖给人做童养媳是往好了说,最坏就是卖进窑子。自己的肉自己疼,别人家的闺女,剐成条儿也不当回事。   奶妈子是真舍不得她,前两年儿子出花儿【出天花】没了,奶闺女顶半个小子。只可惜寿元浅,老皇上退位那年染了病,开春新皇上改元就撒手走了。掰指头算算,过去五六年了,那会儿定宜才十二岁。十二岁的半大孩子该谋生路了,她有眼色,知道留在沐家没好果子吃,夹着尾巴给乌长庚的老娘提水推磨。人家看孩子会抖机灵,松口收了徒,就给带回北京来了。    ☆、第 2 章   师傅待她好,她也一心一意孝敬伺候,就是秘密不能叫人发现。哪儿有女孩子学刽子手的,说出去这辈子还嫁人不嫁?她也是没法子,学过泥瓦匠、学过木工活儿,上手早,且要把子力气,到底是个姑娘,哪里应付得来?还是奶妈子那男人无意间提起,说乌长庚的手艺好,能干到六十岁。砍头嘛,跟砍瓜切菜似的,不费力气。每年交了秋,大理寺、都察院、刑部共九卿会审完了,有一拨人冬至前问斩,忙也就那会儿,一天十个几十个的。平时都是零差,堂官老爷说“来呀,推出去就地正/法”,那是少之又少。他们这些学徒呢,吃一点儿俸禄,闲着就干碎催。   反正是好活儿啊,就是头几回见了血眼晕。人的身体像一个水囊子,盖儿给崩开了,里头装的水一下子泼出来,拾掳不起来。她没见过那么多血,乡下杀猪还拿盆儿接着呢,杀人可没有,一刀下去,血溅五步。那会儿她师哥笑话她,说她人小屁股沉,拉她她不肯挪窝,其实是给吓傻了。   她师哥,大名夏至,愣头小子,办事爱往斜里岔,说话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她来的时候他已经学艺两年了,虽不大靠谱,对自己人挺实诚。这么些年了,处处照应她,她刚来和他住一屋,后来大了,和师父提了两回,说嫌他晚上睡觉磨牙,把一间堆杂物的屋子收拾出来自己搬进去,耳根子这才清静了。   可是隔一道门挡不住夏至,他照样来去自如,就像今天师父不在,插门睡午觉,做梦做得正迷糊,他进来把她给叫醒了。   天色渐暗,她往外看,“师父还没回来?”   夏至唔了声,“牢头嫁闺女随了份子的,不吃回来多亏啊。你饿吗?晚饭做得了,起来吃吧!”   她摇摇头,“吃不下,先搁着吧。”   夏至拿蒲扇柄探进颈窝里蹭了蹭,挨在边上打探,“怎么老听见你做梦喊太太呢?要说人大心大想媳妇儿就罢了,十二三岁起琢磨那么长远的事儿,不嫌早了点儿?”   她没搭理他,起身到外头井里打水洗脸。吊桶放下去磕着什么了,就着天上月一看,一个人头浮在水面上,把她结实吓一跳。再仔细打量,原来是湃了只瓜,瓜藤长,拖着像条辫子。   她叹口气转动轱辘,夏天井水凉,帕子捂在脸上一激灵,脑子也清明起来了。   “安巴灵武那案子有点儿大,”她吸溜着鼻子说,“又牵扯这么些人,一造儿一造儿往下查,大英的半壁江山都空了。”   “可不。”夏至在藤椅上撅了根篾片剔牙,边剔边道,“连皇帝老爷子都怕了,哪儿还等秋后啊,赶紧的吧。越咬人越多,一查到底,朝廷买卖还干不干了?择几个大头,结案完了。水至清则无鱼的老道理,万岁爷比咱们明白。”   她小时候经历过家破人亡,后来入了这行,看惯了官场兴衰宦海沉浮,似乎对什么都不上心了,扭过头问:“明儿发落几个?”   夏至竖起三跟手指头,“明儿是我头天下海,我这心里啊……”他晃晃脑袋,“师父说要开个大局,监斩的人里头有中堂有王爷,差事办好了就此出山,办不好,连师父面子都折了。”   “你不常说天老大,你老二吗,怕什么?”定宜拍了拍他肩头,“师父对你没说的,你自个儿争气,一刀扬名,在圈儿里就混出来了。这么好的机会别糟践了,等我二十岁的时候,不定有没有那么好的运道呢!不过有一宗你得记好了,歪刀刘当初怎么得个歪刀的名号?手起刀落他闭眼了,削了人半个脑瓜子,丧家差点儿没活吃了他。你得睁大眼,砸了师父招牌,我头一个不饶你。”   夏至正懵呢,听了话给她后脑勺来了一下子,“小兔崽子胆儿肥,教训起你师哥来了,看我不凑你丫的。”师兄弟俩绕着院子追打,这是每天必演的戏码儿。   第二天起个大早,沐浴焚香都收拾好,师父大马金刀站在门前,块头不小,挡住半边日光,活像庙里的增长天王。乌长庚四十多岁的人了,孑然一身。因为先后克死了两个婆娘,到如今再不想那档子事了。照他的话说,“吃咱们这行饭的,成家就是祸害人。身上背着百十条人命,阳世里没罪业,阴司里记着账呢!”索性无儿无女,带两个徒弟,将来给他治丧发送就成了。   师父头天喝得有点儿高,没睡踏实,肿着两个大眼泡子吩咐夏至,“心要正,手要稳,回头让小树准备上,含块老姜片子,天王老子来了都不带颤的。”   夏至响亮地嗳了声,其实心底里虚,一早上有股子病态的兴奋劲儿。他们大院里还住着另两户住家儿,也是顺天府里当差的。有个绰号叫三青子的,媳妇刚过门就怀了身子,他老爱取笑人家,出门就喊:“三青子,回屋吃个嘴儿,嘬口奶豆子,该动身了啊。”话音才落,打门里边泼出一盆水来,把他鞋面儿浇得稀湿。   定宜背着包袱站在边上奚落他,“该啊,谁让你嘴欠呐!”   乌长庚脾气火爆,冲屋里喊:“三青子,管管你女人,懂不懂规矩?不懂你爷爷我来教!”今儿要当值,临出门被女人泼一脚水,口彩不好。   三青子出来了,点头哈腰说对不住,请乌大爷消气。夏至让人糟心不是一天两天,大伙儿都习惯了。定宜不耐烦听他们吵,顶着日头出门等人,斜对面有棵上百年的槐树,七月正是枝繁叶茂的时候,成串紫红色的花苞垂着,空气流动,香风十里。   这片儿住的都是底层百姓,像拾粪的、抬杠子的、摇煤球的……各行各业都有。定宜挨树底下避荫,早前就有人在那儿了,是常在东岳庙头出摊儿卖馃子花生豆的大娘带着外孙子,跟前搁个小盆儿,不知道在捣弄什么,见了她一笑,“树啊,今天又有差事?”   街里街坊都相熟的,她笑着应了个是。凑过去看,盆里养着十几只蛤蟆骨朵儿【蝌蚪】,碗里还有三尾。大娘把碗往孩子嘴上凑,孩子不乐意,她连哄带骗的,“这可是好东西,你知道皇上为什么能当皇上吗?就因为他敢吃这个!皇上说了,谁吃给谁当将军,带兵、还赏大刀。那刀可漂亮了,比你那弹弓子强百倍……”   定宜喉头发紧,老人们总有妙招,据说吃蛤蟆骨朵儿不长疮,也不知道靠不靠谱。总之一辈一辈传下来,乡里孩子,小时候几乎个个生吞过。   那孩子给说动了,稚声问:“真的?赏大刀?”   他奶奶点头,“皇上不给奶奶给,你喝,喝了咱们这就买去。”   孩子听了,接过来就喝。那东西是活物,进了嘴也挣扎,孩子不懂,自然而然嚼了两下,定宜吃一惊,只觉早晨那碗粥在嗓子眼里翻腾,差点没吐出来。赶紧转过头去,见师父和夏至出来,忙迎了上去。   顺天府在鼓楼东大街路北,从同福夹道过去有程子路,赶车也得跑上两刻。今天要斩的人虽说会审过,宫里批兑也下来了,到了行刑之前,走过场还是需要的。   定宜跟着衙役进班房点人头,昔日位高权重的大臣,今天变成了阶下囚,荣辱只在顷刻之间。遇到这样的犯人总能想起她爹,看着里头衣衫褴褛的人,百般滋味在心头。   眼下衙役说话也变得客气点儿了,开了牢门一呵腰,“安大爷,今儿案子结了,给您道喜啦。”   安巴灵武是江南河道总督,正二品的官,专事负责江苏河道的疏浚和堤防。挑河修路最来钱,花销记了笔糊涂账,自己再捞点儿,结果刚修的河道夏汛涝了,两岸百姓受灾严重。朝廷查下来,贪的数目不小,自己贪还则罢了,居然敢“伙同”,不杀不足以平君父滔天震怒,于是不等秋后了,等不了,麻利儿弄死得了。   毕竟见过大场面的人,没做出哭天抹泪的怂包样。安巴灵武从牢房里出来,身上上了枷,脚上戴着镣,站在监房门口等交接。定宜托着号册子问:“叫什么名字?”   他瘟头瘟脑通报了姓名,确认无误,外面的衙役不耽搁,直接上来提人,拉拉扯扯出了号子。   上大堂,顺天府还得再问一遍,他不答,自有押解的衙役代为回答。堂上忙着勾招子①,行刑的人在檐下候着。定宜看夏至一眼,堂上三个犯人,其中一个就分派在他手里。他偷着瞧了好几回,越瞧越虚,两条腿在裤管底下直打颤。   “师哥,你怕啊?”她转过眼瞧檐外明晃晃的天,摇头道,“怕也来不及了,好好干,别叫人受苦,算你功德一件。”   夏至稳了稳心神,有点看破红尘的意思,“既选了这行就没有回头路,小树啊,二十岁前有门道就换行当吧,这活儿……不是人干的。”   但凡有法子,谁也不能干这个。她是着急要离开三河县,姑娘越长越大没人护着,奶妈子哥哥家有个傻儿子,要是不小心露了馅儿,只有给傻子做媳妇的下场。   她师父门下有定规,二十岁就要开锋出山,她今年十七,还能混上三年。鸡零狗碎的活儿干干就罢了,上法场继承衣钵肯定不行。夏至说得对,是时候该谋出路了,可是出路在哪儿呢?她六岁过后就没穿过裙子,女人的针线女红她一概不会,连嫁个人好好过日子的念想都不敢有。   正经人,哪个愿意娶刀斧手?   自己琢磨,不过一笑。这时候听里头动静大起来,犯人五花大绑要出红差了。外头三声炮响,犯人从白虎门出去,门外边摆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是衙门准备的辞阳饭,酱肘子一包,大饼一斤,请他吃喝上,吃饱了好上路。   临要死了,谁能吃得下啊!吃不下不碍的,狱卒拿酱肘子在他嘴上擦擦就表示吃过了。筷子撅断了一扔,这就上囚车往菜市口去。   菜市口在宣武门外,刽子手用的鬼头刀就供在城门楼子上,要用得请。没收徒的亲自去磕头,收了徒弟的由徒弟代劳。定宜和夏至一块儿上楼,扶着城墙朝底下张望,“不是说有王爷监斩吗,怎么一位都没看见呐?”   夏至点香上贡,一面道:“谁爱和死囚大眼瞪小眼呐,登台远远看着人头落地就成了,又不是鹤年堂的伙计,凑近了找晦气么?王爷们都是讲究人儿,不入顺天府衙门,径直到法场,大凉棚底下坐着……”欸了声,朝远处一指,“这不来了么!”   定宜顺着看过去,一支队伍浩浩荡荡从远处而来。因着清了道儿,看热闹的百姓被拦在两旁,中间人马没阻挡,愈发显得趾高气扬。看见这些天潢贵胄就想起抓她爹的庄王爷,那是老辈里的王爷,似乎还讲点儿人情;如今这些都是太上皇的子侄,和当今皇上平辈儿,一个个骄纵成性,想是养不出什么好品性来。   她请下大刀抱在怀里,只觉满肚子百转千回。温家打从改朝换代起就为朝廷效力,到最后兴也因他,亡也因他,现在回头琢磨,实在令人心酸心寒。    ☆、第 3 章   下了城门楼子,恭恭敬敬端着刀跟在师父身后。衙门里押解的人手也多,她就混在人堆里往前腾挪。天气太好,大日头照得人睁不开眼,身上布条子勒着胸口,又热又闷喘不过来气。好在就三个人犯,花不了多长时候,他们受得住这份热,中堂王爷们也受不住啊!   踮脚看,鹤年堂门口搭起了棚子,临街商铺全在门前摆上条案,备酒、供好了白米饭和蒸菜,这是给犯人送行。黄泉路上可以没有笙歌,但不能没有酒菜。要是犯人愿意赏脸吃一口,那这家就积了大德了,阎王爷会在账目册子上记上一笔,这家可以贴大红对子操办一回,比办喜事还热闹呢!   鹤年堂在四九城里有名,不单因为它汤剂地道。老百姓骂人,蹦出来一句“上鹤年堂买刀伤药去吧你”,那可不是好话。鹤年堂对面就是菜市口,据说有时候半夜来人敲门,要买药。问哪儿不自在呀,人家说脖子疼,可见是闹鬼了。掉了脑袋碗大个疤,能不疼吗,所以鹤年堂的伙计每逢犯人出红差就在门前摇算盘,哗啦哗啦的,据说能驱鬼辟邪。   定宜一行人打门前过,算盘珠子吵得脑仁儿疼。她别过脸去,仿佛能避让似的,挨过了这截就好了,三伏天儿,太阳底下待久了要发痧。   犯人由东向西排开,大凉棚底下的监斩官们也都落了座。她朝台上张望,两眼晒得发花,由明及暗,实在看不真切。数了数有五个人,一色朝服顶戴。正中间的是亲王,亲王超品,连顺天府尹都要奉承他们。不过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其中一位头子活络,不时和边上官员交头接耳,另一位端稳如山,一味静坐。定宜暗扯了扯嘴角,这样的人,若不是眼瞎心盲,就是铁水浇铸成的。   正瞎琢磨着,后边有人扯她衣袖,回头一看,一个长随打扮的往她手里塞了个瓶儿,边使眼色边道:“这是鹤顶血,回头你瞧准了机会喂给安灵巴武。”   鹤顶血是鹤年堂独创的药,据说服了周身麻木,疼痛不觉。药虽好,却不能随意用,刽子手有很多忌讳,哪一处出了纰漏,转眼就招霉运。她可怜那些问斩的人,却不能为此坏了师父的规矩。朝刑场上瞥了眼,手往前一推,“对不住了,吃哪行饭操哪桩心,我只管捧刀,旁的一概不问。”   那人嘿了一声,这些人里数他最闲,找他是抬举他,不识好歹!   “你知道这药是谁让给的吗?耽误了差事你吃罪不起!”   她听了一笑,“耽误也是耽误您的差事,和我什么相干呐?”   那人要上脸,乌长庚发觉了,压着嗓子呵斥,“什么时候了,还嚼舌头!”   她忙缩脖儿过去,那人只有干瞪眼。师父问她出了什么事儿,她随口敷衍两句,心里迟登着,总觉有道目光尾随她,还是从大棚子底下的监斩台上射过来的。她有些后怕了,难道这鹤顶血不是丧家托付么?还是安灵巴武和哪位大官有牵搭,人家私底下走交情?   不敢想,越想越忐忑。西南角上角螺呜呜吹起来,刑名师爷拔着嗓门儿宣读罪状,这时候也没工夫计较那些了,赶紧把鬼头刀呈给了师父。   朱砂打勾,这就要开刀问斩。夏至经过她跟前,她悄悄把一块姜塞进他嘴里,这是师父事先交代的,一则壮胆,二则醒神。刽子手手艺也分三六九等,好的把式劲儿拿捏得很准,断头不掉头,便于丧家收尸缝合。至于夏至这样的新手,就不奢望干得漂亮了,稳扎稳打才是正理。力道没用好,一刀下去卡在脖梗这儿,那阴骘可就损大了。   午时三刻眼看到了,刽子手都就了位,包大刀的红布也摘了,刀背上两朵小红花映衬着寒光四射的刀身,有种奇异的对比。老百姓看热闹,爬树登高唧喳指点,这会儿也静下来了。报时官扬声高呼“吉时到”,又是一声炮鸣,恍惚听见刀锋破空的呼啸,然后传来沉闷的噗噗声,喷涌而出的血按不住,很快染红了四周围的黄土地。   身首分离,看上去有点奇怪。之前呜呜悲鸣的丧家被这一幕唬住了,似乎忘了哭,但是突然回过神来,便迸发出更为撕心裂肺的呼嚎。定宜总不忍看这幕,死了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要经受痛苦和煎熬,因为经历过,像个噩梦不敢回顾。   衙门砍完了人,无亲认领的要拉到城西掩埋,有家眷等着收尸的就撂下不管了。夏至算入了行,虽说不能和师父比,至少差事是顺遂当下来了。只不过这人出息不大,下了场子两条腿哆嗦得站不稳,也不敢回头看,胳膊搭在定宜肩头,牙关扣得咔咔作响。   定宜忙掏扇子给他扇风,“师哥定定神,事儿都完了。”   夏至哭丧着脸挨在一边,看见袖口上溅的两滴血直犯恶心,呜呜咽咽道:“我恨我爹妈啊,穷死饿死也不该送我学这行当。这叫什么呀?”他两手摊在她眼前,“你瞧瞧,瞧见吗,我手上沾血了,我他妈夜里甭想睡囫囵觉了,今儿晚上咱俩做伴吧!”   她拧眉打掉他的手,“能不能长进点儿?婆婆妈妈像个娘们儿!瞧师父办差瞧了七八年,轮到自己就这脓包样式!”   “那不一样,不一样……”   她推了他一把,“回去洗洗歇着吧,您往后是爷了,我还有活儿要干呢。您冲我诉苦,挨不上!”   她是个学徒,打扫法场也有她一份,顶着大日头撒土盖血,她可比他劳碌多了。   嫌他碍手脚把人打发走,监斩台上的大人物们还没散,台子周围戈什哈围得满满当当的。她和几个衙役扛着桑树枝过来清扫,把事先准备好的沙土盖在血迹上。苍蝇嗡嗡在耳边汇集成群,地面上烫,一阵阵热气混着血腥味直冲鼻子,那味儿真够叫人受的。   正憋着一股劲儿,来了个侍卫打扮的上前叫她,咳一声道:“你,手上活儿撂下,那儿王爷传呢,跟着过去磕头吧!”   定宜直起身四下看,她师父和师哥都回衙门去了,这儿只剩下她和几个杂役,抽冷子说王爷传她,估摸着是刚才鹤顶血的事儿闯祸了。心里有点生怯,可是既发了话,不去又不行,只得应个嗻,低着头,垂着两手,脚下一溜小跑上了监斩台跟前。   菜市口地方不大,监斩台占了道儿,大约人要散了,两头停着几顶竹丝亮轿。定宜不敢抬头看,只听一递一声客套寒暄,全是官话和场面话。   她也不言语,悄悄在一旁静待,侍卫过去通报了,一会儿又折回来,上手就往外拉扯。她心里没底,跌跌撞撞跟着走,一直给拉到了两抬轿子中间,侍卫恶形恶状推她个趔趄,“等着,一会儿王爷有话要问。”   她嘟囔了声,“我也没做错什么,这不是为了当差不出岔子吗!问话,问什么话呀?”   横竖这回凶多吉少,安灵巴武头都砍了,那位王爷还这么不依不饶的,怕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   扒着轿沿往台子上看,已经到了拱手话别的当口。顺天府尹她是认识的,可惜人家往那头去了,远水救不了近火。传她的不知是位什么王爷,她偷着瞄一眼,两队侍卫簇拥着凤子龙孙过来了,她胸口跳得砰砰的,有种大难临头的预感。这时候来不及想太多了,一双描金皂靴踏进视野,她紧走几步上前,不等人发话,先跪下磕了个头,“小的沐小树,给王爷请安啦。”   头顶上飘下来的嗓音带着冷,大七月里也叫人不寒而栗,“你就是乌长庚的徒弟?”她应个是,那位王爷没叫起喀,手里扇子摇得呼呼生风,冷笑道:“我当三头六臂呢,原来是个还没长全的半大小子!你胆儿不小,爷的令你敢不听?”   这类天潢贵胄,和他讲道理不一定行得通,老老实实认个错,兴许能成。便又磕一头道:“请王爷明鉴,小的并不知道那药是王爷叫给的,要是先头人早早儿知会我,说什么也得把爷吩咐的事儿办妥。”   传令那位不乐意了,在边上反驳,“话可不能这么说,你也不问问是谁的示下,张嘴就把人蹶回姥姥家了。这会儿眼见不妙,往别人头上扣屎盆子,没门儿!”   “我蹶您,您嘴上没落锁,差事交代不明白,横竖不能怨我。”说完了再朝王爷一揖,“王爷您圣明,小的是个杂差,上不得台面的人,没有那么大的胆儿敢和您叫板。只要是您的示下,别说一口鹤顶血,就是鹤顶红,我也给他灌下去……小的说胡话儿您见谅,您仁慈,见不得安大爷受苦,咱们虽吃这行饭,也不是全无人情味儿的。可王爷不知道,刑场上好些规矩,打入师门那天起师父就嘱咐好了。鹤顶血用了血脉不通,全憋在腔子里,咱们做刽子手的,就图个场面好看。一刀下去,嘭——血溅起老高……”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急于保命,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他们家就败落在姓宇文的手里,所以见了这些黄带子有种天然的恐惧。   她顿下来,上头也没言声,皂靴没挪地方,她觉得运气够好的话,没准儿能逃过一劫,毕竟那些话也挺有理有据的。没曾想王爷底下戈什哈不买账,炸着嗓子道:“王爷是受人之托,事儿没办成,人家跟前不好交代。你折了王爷的面子,明白不明白?爷的面子金贵,把你皮扒了都不够填还的。你说了一车话,全照你们刀斧手的难处来,你们的难处,关别人球个事儿!”   定宜忍不住往后缩了缩,“别发躁,有话好说……我瞧安爷虽犯了事,腰杆子却硬气得很,上刑场半点也不怯,给他鹤顶血,人家未必领情。其实人到了这地步,生死置之度外也就不觉得疼了,真的。”   还真的呢,这小子横是不要命了!那位王爷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言之凿凿,我却不信,非得你死一回,才能知道这话当不当得真。”   话音才落,后面几个虎狼侍卫扑了上来。朗朗乾坤,这是要草菅人命么?定宜脑子里嗡地一声,愕然抬眼看过去——好一位王爷,生得挺标致的脸盘儿,却有副鸩酒里泡过的心肠。为这么点小事就打算要她的命,宇文家出禽兽,这话印证在这儿了。   王爷一肚子气,瞧什么瞧?死到临头了还敢回眼?下等人里出刁民,就算长得齐头整脸,刁民还是刁民。虽说犯的罪过不至于死,但是刑律以外自有皇家的威严法度不容亵渎,得罪了王爷,活剐都够够的了。   他扫了左右一眼,“等什么?拖下去!通知大兴县来领脑袋,就这么定了。”   定宜啊了声,今天就交代在这儿了?   千钧一发之际,轿子后头走出个人来,声气儿不像这位急进,咬字很准,语速也慢,但是字字句句透着利落,说:“大热的天儿,七哥消消气。一个小碎催,哪里值当你发这么大的火。” ☆、第 4 章   定宜给押得直不起身来,勉力抬头看,说话的是同来的另一位王爷。   这王爷长得比七王爷更得人意儿,七王爷是满脸的骄矜,这位呢,模样不跋扈,眉眼也谦和。有的人五官凑在一块儿觉得挺好,拆开了不能看,他却不一样。以前老听说宇文家出美人,她以为泛指女人,原来并不是。王侯将相嘛,作养得好,和她四周围那些平头百姓云泥之别。她自小家败,没读过多少书,但是闲着也爱从书摊儿上淘换诗集。想起来有句话形容他很合适,叫腹有诗书气自华——他一定是个有学问的人,有学问,自然就熏陶出那份从容优雅来了。撇开旧恨不说,定宜这刻还是很感激他的,不管怎么样,能替她说句话,可见这人至少比七王善性。   至于七王爷弘韬,衙门里唠家常时偶尔提及过,听说脾气不好,干什么都爱较真,白瞎了贤亲王的名号了。   “你不知道里头缘故。”七王爷有点不耐烦,“和你说不上。”   “我问过底下人,照我看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安灵巴武既然已经伏法,前头的种种不提也罢。”那位好心王爷看了她一眼,“依着我,不该杀,倒该赏。”   七王爷听得立起眉头来,“你的意思我明白,可他拂了我的意。”   “满朝文武都躲着,事情也平平顺顺过去了,临了你倒沾一身腥,叫人说你和安灵巴武有牵扯,这话传到皇上耳朵里,好听么?”他踅过身抬了抬下巴,“把人放了。”   戈什哈都是旗下包衣,主子的兄弟授了意,不敢不听,也不敢全听,手上松了松,犹豫着看弘韬脸色。弘韬刚才火气大,脱口一说,再倒过头来想想,的确有不当之处。其实一只蝼蚁,碾死就碾死了,没什么大不了,要紧的是消息传出去,对他自己没好处。利害关系一计较,那股子热气也冒完了,打算顺杆往下滑。   “没听见十二爷的话?”他胡乱摆了两下手示意放人,但是就这么饶了他又太便宜他了,因横眉冷眼道,“今儿算你运势高,没有十二爷替你求情,不要你命也打你个腿折胳膊烂。下回长点儿心,再犯在我手里,仔细你这一身皮!”   定宜先前吓出一身冷汗来,那些侍卫一松手,简直像阎王殿前转了一圈,腿里都带着酥。待缓和下来,呵腰说是,“小的记下了,下回见了王爷一定好好伺候着。”那头要上轿,她紧走两步上去打帘,“天儿热,王爷受累了……您好走。”   就这么,七王爷手指头漏道缝,够她超生的了。回过头来再看十二王爷,太阳光照在他肩头的行龙上,龙首四爪,立在那里,伟岸如山。   他似乎并不指着听她的客套话,事儿办完了,迈过抬杆进轿门,定宜虽迟疑,还是蹭过去唤声王爷,就地打了个千儿,“今天多亏了王爷,小的才保住一条命。您的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以后王爷有吩咐,小的肝脑涂地,报答王爷救命之恩。”   她说了一堆,奇怪醇亲王像没听见似的,坐定了,表情也没什么大变化。竹篾编成的围子透风,夏天代步清凉,窗口的小帘子被风吹得飘起来,有零星的光落在他脸上身上,宝相庄严,叫人挪不开眼。   王爷就是王爷,派头大是天生的,救了你不表示愿意搭理你。她讨了个没趣,轿子上肩了,只好讪讪退到一旁,倒是边上一位近身长随应了她一句,“王爷知道了,往后办事留神,救得了你一回,救不了第二回。”   她一迭声道是,把腰弓得虾子似的,“恭送王爷。”   亲兵在黄土道上走出一片扬尘,脚步隆隆去远了,她这才直起身来。视线追随,唯见轿顶天青的燕飞翩翩,这样充满血腥的地界儿凭空冒出一股清流,难得,但也格格不入。   她劫后余生,把衙门里其他人吓傻了,一个个远观不敢靠近。等那些亲王和侍卫们拐了弯才围上来,缩脖儿吐舌头说:“你小子命真够大的,回去告诉你师父一声儿,今晚上下碗面吃,捡了条命,多活几十年。”   她长出一口气,突然觉得天旋地转,抹着脸上汗嘀咕:“可把我给吓懵了……”说着人就瘫下来了。   大伙儿“哟”地一声,敢情天热又受了惊,两下里夹攻中暑了。七手八脚把人抬进鹤年堂,搁在藤榻上,绞凉帕子擦脸、给她扇风,伙计兑好了醋茶灌她,折腾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她还惦记刑场上,挣扎着朝外头指,“我活儿还没干完呐!”   几个人忙按住她,“早办利索了,躺着别动,刚还阳还不容人喘口气?那么点子活儿,三两下就收拾完了,拖到这会儿招虫,鹤年堂甭做买卖了。”   她松懈下来,重又躺回去,两眼直勾勾盯着房顶。刚才那通好折腾,以前的事儿像灶房发大水,什么甜的酸的都涌了出来。因为经历过,觉得活着真不容易,这是遇见了好心人,要是那位十二王爷站干岸,她这会儿应该下去找她爹妈了。其实她也看得开,死的当口难受,过去了就松快了。认真说,死了倒好了,强似现在不男不女的活着。要不是那些常混在一起的人知道她不爱刮痧,在她迷糊的时候给她把衣裳剥了,那这口饭就吃到头了。   大伙儿啧啧为她庆幸,说十二爷是个好人呐,是她命里的福星。衙门里当杂差的,大官能见着几个,离真佛隔了十八重天,王爷杀人听过,王爷救人稀罕。张得全抓耳挠腮嘟囔,“醇亲王不常见,听说刚从喀尔喀回来?”   鹤年堂街面上做生意,迎八方客,消息也比他们灵通,伙计掸着柜面应:“你们不知道啊?醇亲王他妈是喀尔喀贵妃,位分虽高,搁着就是个摆设。老皇爷和太后的娇儿子十三爷,两朝正统,那是眼珠子。旁的儿子嘛,眼眶子不敢说,总差了一截儿。醇亲王十三岁封贝勒,派到喀尔喀做土地爷去了,一待就是十来年。这期间喀尔喀左翼偷摸着想造反,还没起事呢,走漏了风声,十二爷镰刀割麦子,唰唰全给他收拾了。立了功也不流放啦,回京,封了和硕亲王,可给他妈长脸了。”   大伙儿都赞叹,越受挤兑越有能耐,真好样的!   伙计歪脖儿咂了两下嘴,“可惜了的,那么好的爷……”   大伙儿又追问怎么了,他光摇头不吱声,大伙儿骂他,“话说半截不是人,赶明儿你姐姐生孩子,生一半留一半。”   “你们这帮人……”伙计急赤白脸拿手指头指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告诉你们,你们也没机会验证……醇亲王啊,耳朵不好使!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瞎哑聋瘸嘛!不过听虽听不真周,架不住人家聪明。只要你正对着他说话,照样一句一句回得明明白白的。”   定宜原还躺着,听见这个坐了起来。难怪刚才道谢他没反应,原来是这么回事。看人口型,脑子里还得琢磨,真够费劲的。好人坎坷,坏人倒逍遥。就说那位七王爷,聋的怎么不是他呢!   大伙儿怅惘着:“好好的,怎么得了这毛病?能说话,那是后来聋的?”   “九成是。”伙计点头说,“打小儿听不见,怎么学说话呀?”   大家聊得正起劲,鹤年堂掌柜的进来了,瘦高个儿老头,颧骨上长雀斑,脸往下一拉,活像个褡裢火烧,冲伙计高喝:“说什么呢,活腻味了是怎么的?那是王爷,你当是你们家街坊呐,乱嚼舌头给铺子招祸,我活撕了你!还嫌我不够烦呐,我这儿一脑门子官司呢!”   掌柜的一骂,大伙儿悻悻然。碰巧夏至得了消息来接人,进门拍大腿就数落:“杀千刀的杨二叫我来收尸,吓得我肝儿都碎了。蒙事儿蒙到我头上来了,姥姥!”说着面门耳朵一通捋,居然眼泛泪光,“虽说咱俩常拌嘴,你要是死了,我还真舍不得。”   边上人添油加醋描述当时场景,定宜觉得挺没脸,叫人押着不好看,她到底是个姑娘,实在不愿意再回想了。下榻穿了鞋拽夏至,笑道:“这不是没事儿吗,别一惊一乍的。师哥咱回吧,我得给师父报平安。”言罢冲大家拱拱手,“偏劳了,我这儿道个谢,回头我师哥在小仙居包场子请大伙儿喝酒,大伙儿赏脸。”   夏至嗳了声,“我多早晚答应来着?”   “就这么定了,回见。”她扯着夏至出门,嘀嘀咕咕抱怨,“我不是你师弟啊?白捡了条命,你得给我压压惊。”   夏至思量思量,咬着牙说成,“只要活着就好,我真怕看见你掉了脑袋的样子,刚才路过皮匠铺和老马头说定了价格,二两银子给你把脑袋缝上。既然没死,这钱拿出来冲喜,值了。”   师哥到底是师哥,定宜吸溜两下鼻子,上了他原先用来准备拉尸首的排子车。      季鸟儿【知了】在枝头叫得兴起,蓬蓬的热气迎面扑过来,她打着黄栌伞问:“师哥,你知道醇亲王吗,今儿是他救了我。”   夏至唔了声,“这位王爷不怎么在外走动,我知道的有限。怎么,你惦记着报答人家?人家是黄带子,举手之劳办件好事儿,没准儿转头就忘了。你要是提溜着京八件上门谢恩,人家王府里管事的门都不让你进,你可消停点儿吧!”   她倒没想什么谢恩,就是听说他有耳疾,心里可惜罢了。和夏至一说,他咳了声,“人活在世,沟沟坎坎少不了。宗室吃朝廷俸禄,可怜能赛过咱们?拿人头换大子儿,谁愿意一手血呀。要是给我个王爷干,我情愿聋了呢!”   也是的,她自嘲地笑笑。自己到了这份上全拜他们那号人所赐,虽说一码归一码,反正不待见姓宇文的。她现在一门心思攒钱上长白山找哥子们,等找见他们,自己就不是无依无靠的了。今天的事不过是个寻常际遇,过去了也就忘了。    ☆、第 5 章   市井多浊气,同在四九城,换个地方就大不一样。   临近傍晚的时候诸王进畅春园,今天是固伦公主寿诞,都来吃她的寿面。固伦公主和睿亲王弘巽是同胞,按着兄妹排序来说是垫窝儿【最小的孩子】,父母疼爱,从小养在身边,比起一般公主要娇贵许多。祁人没有及笄的说法,满十七就算大人,因此十七岁的生日尤为重要。太上皇和太后远在云南都回来了,兄弟们自然也要来道贺的。帝王家人情淡薄,这当口装也要装得亲厚。一家子聚拢来围桌吃饭,听示下聊家常,这天连皇上都不能例外。   园子里松风习习、绿水环绕,走过丁香堤时脚下微有震动,抬眼看,不远处大水车汲汲转动,带起的水花四散奔袭,在湖面上笼起薄削的一层雾,朦胧中霞光荡漾,很有些诗意。   风中送来一阵歌声,细听是昆曲,曲调婉转一唱三叹,弘韬驻足问边上太监,“这是三爷进送进园子的小戏儿?声口不错,回头带来见见。”   小太监呵腰道是,笑得满脸褶子,在前边挑灯引路,“三爷说太后爱听戏,从朝晖戏园寻摸来的人。生旦净末丑一色都是十几岁的漂亮姐儿,鲜焕着呐。这些人擅细曲,鼓点儿一打,《桃花扇》唱得人骨头发酥。七爷既发了话,过会子我回禀花儿总管一声,您和十二爷找个僻静地儿,把人拨来给您二位单唱。”   弘韬转过脸一皱眉,“张嘴就飘三四里,老爷子知道了还得了?留在园子里不成,和芍药花儿说,想法子带出去,到我府里设个堂会,咱们哥们儿聚聚。”说着转过身拍了拍老十二胳膊,“弘策,今儿皇上也来了,要是问起安灵巴武的事儿,我回不了,全由你担待了。”   先前不管不顾,到后来也担心消息传进宫。安灵巴武的案子牵扯广,皇上提溜出来给朝臣们做榜样,自己往刀尖儿上撞,要不是老十二拦着,死一个刀斧手,叫有心人捅上去,光摘他头上几颗东珠不能了事。   自己心里没谱,全指着这位弟弟。十二爷是靠得住的人,皇上跟前能说上话。不像他似的,皇父还没退位那会儿,他和六爷弘箢爱纠缠东篱太子,后来东篱太子因谋逆削了宗籍,给悄悄送到外八庙那片出家了,二阿哥也就是当今圣上,还曾在上书房骂过他狗腿子。虽说这么些年过去了,兄弟们都长大了,可是见着皇帝他总不能释怀,心存惕然,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儿。要说真怕,倒也不尽然,就是不大自在。他天生反骨,听不得责难的话。都是一根藤上下来的,谁又比谁高贵呢!   至于弘策,他是兄弟之中最好说话的。太上皇有十三子,他倒数第二。当初太上皇和皇太后闹了四年别扭,中间儿喀尔喀台吉送来他母亲,进宫册封了贵妃,不说圣宠无边,也算是驾前红人儿。后来那二位冰释前嫌,喀尔喀贵妃爬得高摔得狠,和其他几位妃嫔一块儿给撂在了朗润园里。喀尔喀几番秋狝进贡不得圣心,渐渐连老十二也失势了,远远打发走,近年才回北京来。   可惜了这耳朵,据说是校场上红衣大炮走火震聋的。好好一个皇子,借着戍边的名头流放三千里,弘韬不知道其中缘由,横竖替他冤得慌。   外头颠沛,不及京里日子富庶惬意,弘策倒没什么埋怨,淡淡的言语,淡淡一副笑模样,没有锋棱,照样掩不住浑身的辉煌。仿佛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有火腾腾燃烧,这是宇文家子孙的风骨,到他这儿传得最地道。   他认真看他口型,点头道:“七哥放心,我心里有数。”   弘韬吃了定心丸,抬手拢拢鬓角,又有了精气神,“那成,才刚还说要找人唱堂会呢,到时候我让那金来请你,咱们再好好叙话。”   唱堂会听戏,邀他等于让瞎子看花儿。弘韬背着手走在前头,他自嘲一笑,在后面缓步踱着。放眼远眺,暮色四合,远近的亭台楼榭都挂起了灯笼。畅春园是个避暑的好地界儿,因为临水而建,夏天湿气大,湖面多地面少,在这里颐养很适宜。说到这个想起了他额【è】涅,这一辈的太妃和旁的不同,不得随子归邸,只能分园而居。这程子军机处忙,他没能抽出空去瞧她,等手上事交代了过朗润园请个安,也免得那边老是记挂。   正兀自打算,冷不防后头有个人纵上来。要换了平常,一个过肩撂在地上,可这儿是畅春园,这么大胆,除了土霸王没别人了。   他把人从背上摘下来,“今儿准你百无禁忌?仔细阿玛看见了要说。”又笑着冲她拱手,“寿星公,我这儿给您道喜了。”   固伦公主十七了,还是小孩儿心性。早前跟着从北到南,宫里规矩学得少,比框框里养大的公主活泛得多。也因他们年岁相差较之别的兄弟姊妹要小些,他上喀尔喀前和她走动多,彼此交情不浅。   她按着膝头给他蹲了一安,“给哥子请安了。”   弘韬听见了折回来,“糖耳朵,你管他叫哥子,跟我分得清清楚楚叫七哥?”   公主翻眼儿,“我还管我十三哥叫弘巽呢,您可知足吧!”一头说一头上来,亲亲热热搭着弘策胳膊,怕灯远照不见她脸,让太监寇海提灯举高,对弘策道,“您今儿给我带好玩的了吗?上回那笛子有个钻孔裂了,不好吹了,您得空再给我弄一个,象牙的就成。”   没等弘策答应,弘韬就开始嗤笑,“象牙雕笛子,亏你想得出来。这是给你好哥子出难题呢,雕个唢呐还差不多。”   公主太不待见他了,也不搭理他,一味缠着弘策要寿礼。   这个小妹妹大伙儿都抬举着,知道她性子与人殊,事先都预备好了的。弘策说:“我请人做了套《钟馗嫁妹》,两个鬃人师傅花了一个多月,也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   所谓的鬃人是民间绝活儿,拿胶泥做脑袋和底座,底座底下粘一圈寸来长的鬃毛,秫秸秆做好了身架,描上脸谱穿上行头,都搁在铜锣上。铜锣一敲,小人儿弹跳着转动起来,刀来枪往,比台上唱戏还好玩儿。   公主不看重值钱东西,对那些小玩意儿更上心。太监把盒子呈上来,她揭开一看,里头钟馗头戴软翅帽、身穿大红袍、腰系犀角带、脚蹬歪头靴,楦个膀子撅个屁股,真像那么回事儿!   成套的东西就是齐全,但凡戏文里有的这儿都有,连嫁妆和花轿都精巧到家。公主抚掌赞叹,“十二哥您真好,这东西撞进我心坎里来了。上回的毛猴儿【民间工艺品】我叫人镶了个玻璃框子,放在匣子里埋没了,搁在案上常能瞧见。这个也得拱起来,将来公主府建好了要带过去的。”   弘韬又笑开了,“不害臊么,建什么公主府,着急嫁人?”   “你闭嘴,不说话能憋死你?”自己手足,黑灯瞎火里不拘谨,袍子一提,公主一脚丫子踹了过去,“您可悠着点儿吧,朝廷要往北边派人驻守,阿玛问打算派谁,二哥哥说‘左不过老六老七’。这么些亲王里就你俩闲着,不派你们派谁?北边这会子天可冷啦,重冰积雪,非复世界。去了不能揉鼻子,一揉就掉啦!”   弘韬大吃一惊,“点了我的名头?定下了?”   固伦公主扭过身去,曼应道:“定倒没定下,不过也差不离了。”   弘韬骇然问弘策,“你听见没有,朝廷往宁古塔派戍军呢!”   这件事军机处早就议了,于他来说没什么可意外的,“前儿接了封密折,说副都统不法,把那边弄得狼烟四起。披甲人和旗丁眼看要反,得有个管事的过去料理。”   这可不是好玩的,京里养尊处优的宗室,哪个去过那苦寒之地?命大的,办好了差事回来也许有封赏;命不济点儿,在那儿不是冻死就是被反贼打死。即便能逃回来,差事办砸了,皇上不给好果子吃,一样活得窝囊。   这么一来觉得事儿不小,定了定神上前拉他,“咱们这就去见皇上,想法子推脱要紧。”   他们疾步朝延爽楼走,公主把嘴噘得老高,“弘韬这人缺心眼儿么,我还有事儿请教十二哥呢!”   寇海觑了她一眼,“主子,十二爷没指婚,也没听说有相好的,您和楼侍卫的事儿人家拿不了主意。要不还是找十三爷吧,您和他交个底儿,请他促成也一样。”   “他?”公主嗤了声,“他今儿查案子,和街面上放印子钱的打了一架,这会儿正思过呢,指望不上他。”说着垂头丧气往另一边去了。   天都黑透了,水榭上宫灯高悬。沿着回廊进延爽楼,外面太监宫女往来,透过窗上绡纱能看见楼里境况。人聚了不少,一屋子黄带子。太上皇坐正座儿,怀里抱个奶娃子,想是皇后的第二子。祁人抱孙不抱儿,太上皇当初何等了得的人物,如今也显出老态,两鬓花白了。   他们进门,恭恭敬敬扫袖打千儿,“儿子给皇阿玛请安。”再微偏过身,对侧座上的皇帝行礼,“臣弟给皇上请安。”   太上皇一笑,“都起喀吧,没外人,别拘着了。”一个一个儿子看过来,“老十一还没到?”   皇帝应个是,“大约有什么事耽搁了。”   弘韬坐在圈椅里朗声笑:“他能有什么事儿,天生的手脚慢。上回高师傅做寿,吃散了席他才来,师傅和师母愕着,不知道怎么支应他。他一看人都走了大半了,也没脸坐下了,随了份子独个儿上德胜楼叫了桌菜。吃完回府还吹呢,哎呀今儿去得忒早啦,人都没来齐,等半天凑不满一桌,不耐烦先回了,半道上遇见勒敏,在外头吃了一顿。正说呢,勒敏打门上进来,咋呼着说他是水濑托生的,去得晚舔盘儿底。瞧瞧,闹了个没脸。”   大伙儿听得直摇头,太上皇的这群儿子,一人一个脾气,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   大家热闹说笑,有个人却游离于尘世之外。皇帝转过脸看,弘策在他右手的座上品茶,低垂着两眼,手指一下下抚那荷叶把盏。官窑瓷器胎子薄,上面覆一层淡绿的釉,灯下有琉璃般的浮光。弘策的手指很美,纤细白洁,与那茶盏相得益彰,乍看之下,有种摄人心魄的力量。    ☆、第 6 章   因为耳朵不好,他的世界一直很安静。听不见曲乐、听不见流水落叶,也听不见风声雨声。六尘①中缺了一尘,天宇静阔,心似阑海,虽生在帝王家,却比旁人多几分澹宁,因此也更显得踏实可靠。   要同他说话,必先叫他注意你。皇帝探手在他肘上一碰,他立即放下茶盏转过身来,碧清的一双眼,能洞穿人心。   “安灵巴武午时处斩了……”皇帝慢慢转动扳指,今天是喜日子,谈这样的事虽扫兴,但一国之君,要操心的委实多,桩桩件件压在心头,松泛时也不得松泛。怕搅了太上皇雅兴,只低声询问,“生出什么枝节来了吗?”   弘策道:“皇上放心,即便有枝节,也断不会在今天发作。这桩案子到这里就结了,前头的事能掩则掩,老荷塘里的淤泥,要兜底翻腾,您看见的就是碗墨汁子。”   皇帝点头,怅然道:“《魏郑公谏录》上说,‘为君极难,法若急,恐滥及善人;法若宽,则不肃奸宄’,朕如今就是这样境况。皇阿玛有了年纪,朕既当了家,好些事不能再劳烦他老人家。天下太平却养着硕鼠,面上看一派花团锦簇,底下一包烂草料。”   弘策道:“古来就是这样,朝政棘手,并不是咱们这会儿才有的。国家富庶,捞银子的虽多,但有法纪,尚且不敢过分肆意。安灵巴武正/法,对众臣工是个警醒,皇上只需再观望,源清则流清,横了心治理,不说全然杜绝,扼住七八分还是可以的。”   皇帝微微转过头,烛火映照下,两道浓眉渐渐蹙了起来,“治贪是老生常谈,皇亲国戚提溜出来做筏子的不是一个两个,又怎么样?掌纛旗主带头叫板,朕不杀他们,怎么对天下人交代?”   弘策仍旧是淡淡的模样,略顿了下,吮唇道:“可徐徐图之,一把揪了难保不牵筋带骨,左手整顿右手提拔,窟窿方不至于太大。重任不可独居,故与人共守之。皇上圣明烛照,心里必定有自己的打算。臣弟妄言,失当的地方,您一笑便罢了。”   这个兄弟向来不一般,京里养成的大爷们,走鸡斗狗卖呆玩女人是行家,真要议事,得力的只有两三个。如今他从喀尔喀回来,就算有耳疾,依旧是个可倚仗的栋梁之材。皇帝沉吟了下又道:“察哈尔戍军要扩充,军需得跟上。这趟派人过去配个火器营,大小弄他几十条枪,不为旁的,就盯着察哈尔亲王。自打上回喀尔喀出了事,朕一直在盘算,像那些散放的家畜,不给它画圈儿,它就作践庄稼。依着你看,打发谁去合适?”   原先大伙儿都议协理宁古塔的人选,如今又要挑察哈尔么?弘策眼里是没什么分别的,去哪里都一样,朝廷养了一帮子挂对②蒙事儿的宗室,他们能心安理得吃喝,自己不能。他一直不明白当初皇父把他送去治理喀尔喀的缘故,似乎有好些内情瞒着他。以前耳朵灵便的时候都没能问出缘由,现在染了疾,想尽办法治不好,索性安稳做他的聋子,再也不想打探了。   他微挪了挪身子,“蒙古那片我待了十来年,过去上手也快,皇上不用问别人,明儿我收拾起来就动身。”   皇帝压了压手,“你别忙,朝里那么多人,何至于非要你去。前儿弘巽还闹,要上宁古塔,消息一进畅春园,皇太后心疼得什么似的。朕是想调他去察哈尔,步军统领耿礼随行,你瞧成不成?”   弘策是明白人,既然让弘巽去察哈尔,宁古塔那头就得另琢磨人选。他应了个是,“北边也要紧,几万的披甲人和旗丁,闹起来不是桩小事。臣弟听您示下,若要派遣,即日便可出发。”   皇帝颔首笑道:“这个也不忙,先命卢渊过去善后,历年的人头册子一本本翻查,稳住了军心,剩下的再办不迟。”   大人们议论,那边孩子在太上皇怀里扭起来。老爷子问怎么了,小阿哥穿着开裆裤呢,两腿一撇,热热闹闹往地心撒了泡尿。那泡尿尿得好,一点儿没沾太上皇的身。孩子嘛,但凡讨了巧就给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太上皇一乐,赏了阿哥一柄小倭刀,也不等了,吩咐跟前总管:“弘阳还不及个孩子呢!他来了别让他进园子,就在九经三事殿候着。这满屋子人,哪个像他似的?回头别又说车轱辘坏了,不顶用。一家子等他一个,他好大的脸面。”说着起身领众人出门,走了两步回过身来补充了句,“打发人去申斥,狠狠的申斥。给他留情面,愈发纵得他了。他福晋也是个死的,两个稀松二五眼③,凑在一块儿倒也妙!”   瞧着不像大动肝火的样子,却也没谁帮着求情。宴席设在西花园,大伙儿簇拥着太上皇过去,刚进垂花门,花香伴着脂粉香扑面而来,后妃命妇们早到那里了,人人锦衣华服珠翠满头,见了太上皇乱哄哄见礼纳福,果真一派熏灼气象。   老太妃们不进园子,因为太上皇和皇太后之间容不得别人。倒不是皇太后计较,是太上皇下的令。帝王要对一人钟情,就得亏待一大片,太上皇这辈是这样,皇帝这辈也是这样。宇文家的男人雄才伟略足够担负起江山社稷,唯独情上将就不得,长此以往,内闱扰攘在所难免。   作为小辈,对皇太后谈不上喜欢或是不喜欢,自己的母亲被冷落在别处,心里有些抵触是必然。不过都在场面上行走,笑容如同随身携带的一条汗巾、一个手串,只是必须,无关痛痒。   喝酒听曲、说笑解乏,挺好的天伦之乐,对弘策来说却隔着一层。人多了看不清口型,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他在人群里不起眼,不愿意参与,永远很安静。其实这样也不错,好的坏的全听不见,六根清净了,反倒可以看见大世界。   只是喝得有点多,屋里气浊,独个儿出去透透气。   今天是十六,月亮大得仿佛就在眼前。他靠在廊下的雕龙抱柱上,抬手松了领上一颗钮子,五脏六腑回过了气,顿时充盈起来。眯眼往远处看,甬道上一个人抚膝过来,细瞧是他王府的管事关兆京。到台阶下仰脖儿咧嘴,笑道:“席还没散呢,爷怎么出来了?奴才叫人换了辇车,里头宽绰着呢,车上备好了引枕,您眯瞪一会儿就到家了。”言罢一顿,又道,“说起宽绰……今儿后蹬儿(傍晚)朗润园里传话出来,奴才忙着伺候您过园子,一转脚忘了——贵太妃给示下了,说要预备寿材,也说要宽绰的。您得劝劝她,人家七八十的放话儿,子孙还不能依呐,打得早了不好,不吉利。”   活得不耐烦了,厌了,擎等着阎王爷打勾的人才给自己准备棺材,朗润园里贵太妃,也就是十二爷生母,五十还不到,这么早预备的确忒急了。   弘策是头回听见这话,一时转不过弯来,“要棺材?”   “没错儿。”兆京道,“娘娘想得长远,只说叫准备下,每年抬出来见见风、上回漆,到她入土,少说也有二三十道了,就这意思。”   为了多上几遍漆,真有点说不过去。可太妃性子拧,想到的事儿一定要办到,谁也拿她没辙。她就他这么一个儿子,想是心里不痛快,不和他闹和谁闹呢!   他琢磨了下,“就说棺材铺里没有上好的木头,我打发人上南边买去。好木头遇上得看机缘,拖个一二年,热乎劲儿过了就忘了。”   兆京应个是,再要说话,里头固伦公主出来了,招呼道:“阿玛找人呢,十二哥怎么跑这儿来了?”上来拉着他说,“阿玛才刚问起选秀,瞧这话头是要指婚。上头哥儿几个一个赛一个的会生儿子,打从老七这儿起就断了档了。还问呐,‘那个那个,老十二跟前有侧福晋没有’?我看明年开春,少不得给您填塞一个。”   男大当婚,这是正理。他早前上喀尔喀,一直不在京里,也没有祁人十三岁找通房的毛病,所以到现在王府里没外人,走动的也都是家生子儿。   逢到家宴,少不得说起这个。他跟着进了殿里,没见太上皇直剌剌地问,他老人家又弄孙去了,倒是皇太后和皇后冲他招手。过去落了座,皇太后就说:“十二爷今年二十三了,整天的忙机务,把终身大事都耽搁了。皇后,你瞧瞧手上有好人家儿没有,找个体面姑娘配给咱们十二爷,你皇阿玛也丢了桩心事。”   皇后说有,她闲着没事儿干,就好( hào)给人做个媒。搬弄手指头数起来,“柴公爷家的二格格呀、内大臣吉庆的妹子呀、还有辅国将军额尔德木图的大格格——那可是老赛罕王的正枝儿,血统贵重着呐!上回进宫来见人,大双眼皮高个子,是个齐全姐儿。”   皇太后点头,“要不定个日子见见?咱们祁人没那么多讲究,先瞧人,中意了再下聘。”问弘策,“十二爷的意思呢?”   不是都说宇文家的男人有情劫吗,遇不上就遇不上,遇上了是一辈子的事儿。现在随便娶,万一将来炸了胡,就得学他阿玛。抬举一个气哭一窝,实在不值当。   他摇摇头,眉眼依旧含笑,“我这样的怕会拖累别人,婚事不忙,眼下朝廷治贪,等过了这阵再说。”   皇后开解他:“两不误嘛,怕什么的。养鸽子里头的门道十二爷知道吗?一群鸽子上天,晚上回巢多了一个,怎么弄呢,先不让飞,地上溜达两天认认家,要是个公的就找个母鸽子,母的就配个公鸽子,有了家小它就不走了,能踏实过日子。你瞧鸟儿都张罗成家呢,何况咱们,对不对?再别说拖累人的话了,以你的人品才学,搁在金銮殿上都是出挑的。凤子龙孙,谁有胆儿来挑眼,皇上也不饶他。”   似乎是推不掉,推不掉怎么办呢,就装没明白。横竖他是个聋子,只要不抬眼,谁也奈何不了他。   皇后说了半天等人回话,人家中间走了神,迟迟啊了声,“娘娘说什么,我没瞧真周。”   嘿,这人!皇后没法子了,眨巴着眼睛对皇太后说:“牛不喝水强按头,也不好。”   这话是,有强逼人拿钱,没有强逼人入洞房的。祁人荤腥尝得早,未见得个个定亲定得早,他没这心思,那就缓缓再议吧。 ☆、第 7 章   不怕糊涂人不明白,就怕明白人装糊涂。皇太后和皇后都是体人意儿的,一看没戏了,也就不说什么了。   甭管宫里也好,畅春园也好,但凡起了筵,不到亥正不能完。大伙儿努着力支应,好容易差不多了,太上皇也乏了,放话说:“都回吧,回去好好歇着,别误了明天差事。”有了岁数了,惦记朝政,话里却没了棱角,似乎是看淡了,更在乎跟前子孙。   众人领旨告退,打千儿的、纳福的,有条不紊。先前怎么进的园子,还怎么出去。领路的太监挑着气死风【灯笼名称】在前面照道儿,园子里水多,堤岸也多,爷们喝得有点儿高,黑灯瞎火不留神滚进渠里,那可了不得。   到了九经三事殿,大伙儿都乐了,十一爷带着侧福晋在殿里站规矩,耷拉个脑袋垮着脸,像根蔫黄瓜。   三爷就笑啊,“不是我说你,你也不挑日子,今儿都在呢,老爷子等你一个时辰。”边说边摇头,“你啊,不该养鸟儿,该拜师做玉匠。这手一个水呈,那手一把锉刀,花瓣上一条槽都够你琢磨半天的。这慢性子,慢出道行来了,不开玉作坊可惜了。”   大伙儿酒足饭饱,十一爷这儿还饿着肚子呢!他也不理论,就问芍药花儿,“有点心没有?送点儿来垫吧垫吧,饿了老半天了,进号子还管牢饭呢!”   弘策在边上看了眼,也没言声,和关兆京一块儿出了大宫门。   上车就松泛了,靠着车围子,顶马跑动起来,半夜里的京城干道不像白天似的人来人往,青石路往前伸展,大月亮底下,路面泛出幽幽的蓝光。酒喝多了上头,车厢的一角供个满天星的香炉,里头香塔燃着,袅袅烟雾直冲脑门子。把竹帘打起来,吹吹凉风,人也清醒些儿。   月光皎洁,几丈之内一目了然。这个时辰,按理除了打更的没别人走动了,可一错眼,看见两个人牵着一只狗从胡同里出来,月影下闪个身,又不见了。   从灯市口大街一直往前,拐个弯就是同福夹道。这个夹道以前因住过一位将军得名,后来将军家败落了,这一片变成了老百姓的住家儿。皇城里人口多,有个小四合院,家境算不错的了,像那些没钱的啊,或者是地位比较低的,住大杂院儿,定宜跟着师父他们就住这样的地方。   大院的门吱扭一声推开,那二人一狗偏身从门缝里挤进来,闷头往西屋去了。   大半夜的,定宜他们这屋都还没睡。这几天打会【集资筹款】,要上庙里酬神,庙里放焰口啊,不能白手去,得带钱财衣物布施。这儿住的有一半是衙门里办差的,天天和杀人放火打交道,特别信这个,就由乌大爷起头,大伙儿凑个份子,过两天上妙峰山走会。   人都聚在一块儿掏钱,夏至是个猴儿顶灯,他帮不上什么忙,就凑人头了。心静不下来,热得直摇扇子,晃个脑袋左顾右盼,隔窗往外一看,立刻给勾了魂,悄没声猫腰出去了。定宜坐在师父边上帮着点钱,夏至的小动作她就瞥了眼,也没太在意。隔了一会儿他又进来了,挨在她边上扯袖子,压着嗓门说:“有好玩儿的,瞧瞧去?”   “什么好玩的呀,正忙着呢!”钱得用红绸一份一份包好,写上名字搁在那儿,不能弄混了,弄混了佛爷闹不清,功德算在谁头上啊?   夏至遮遮掩掩说:“不看你可后悔,知道什么叫‘摘帽’吗?我带你瞧去。”   定宜有点儿为难,想去又撂不下手,看看师父脸色,师父倒宽宏,耷拉着眼皮说:“去吧,别闯祸啊。”师兄弟俩赶紧嗳了声,从墙根那儿蹭了出去。   摘帽是什么呀,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把帽子从脑袋上拿下来,是逮獾人的行话。老百姓要挣钱,什么辙都能想,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没有一样不能利用起来。逮獾是门行当,不过光凭人不行,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的,得找狗做帮手。好狗不嫌多呀,白天到处物色,瞧准了别人家养的,晚上就偷去。偷回来了不是立马干活,事先得调理。怕跑动的时候耳朵兜风发声儿,得剪掉耷拉的上半截,让它竖起来。还有尾巴,尾巴摇起来一根鞭,必须把不直的那截剁了,品相好了才是合格的獾狗,这个剪耳朵剁尾巴的过程就叫“摘帽”。   两个人蘸了唾沫,在窗户纸上抠个洞往里看,屋里油灯暗,只见一个人抓着狗嘴,一个人拿刀就割,割完了用烧红的铁疙瘩炮烙伤口,那狗吃痛,又叫不出来,直抽大气。   定宜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哎哟,那多疼啊,这两个人太缺德了。”   夏至说:“又不是天天干这个,养好了能使好几年呢!穷人没办法,得找饭辙啊,不像旗下宗室,宗人府那儿有月例银子领,躺着都饿不着。”   定宜挠了挠头皮,“真有那么多獾可逮啊??”   “那是,西瓜地、坟圈子里,到处都有獾窝。这月令公的找母的,整夜在外头瞎跑,摘了帽的狗比一般狗狠,红着两眼上去就咬,一夜能逮四五个。”夏至拉她到歪脖树底下合计,“咱们算笔账,皮毛和肉都有人收,獾油能治烫伤,不说卖给药铺,就是在天桥底下摆摊儿也不愁出不了手。你瞧都是钱呐,一只獾少说能换三钱,走上一夜,比咱们扛刀挣得多。”一头说一头拿肩顶她,“咱们这么一根筋不成,都老大不小了,家底子弱,将来讨媳妇儿得花钱,这钱天上掉不下来,得靠自己挣。逮獾多省事啊,不要本钱,一条狗、两柄钢叉、两个背篓就成了。咱们也试试吧,逮不着当外头玩儿了一夜,逮着了呢,那就是意外之财,多好的事儿啊。”   定宜白他一眼,“德性,就惦记讨媳妇儿!”   夏至嘁了声,“你不是姑娘,你要是个姑娘嫁我,我就不愁了。”   “得得,别瞎说了。”她胡乱回了两下手,转念想想,自己也确实缺钱。要上长白山得有盘缠,奶妈子那男人还动不动进城来找她,张嘴说揭不开锅啦,要钱。不给?不给把你身世抖漏出来!你是温禄的儿子,你爹犯了死罪,你还装良民在衙门当差?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嘛,所以得给他封口钱,免得他砸了她的饭碗,好歹刽子手也是门正经营生。   一文钱逼死英雄汉,这是个机会,只不过犯愁,上哪儿寻摸狗呢?   “不偷,去鸟市上转转,不是有卖狗的摊儿吗,咱们买一只得了。”   夏至反剪过手,蒲扇在脊梁上拍得啪啪有声,“那儿卖的都是供贵人赏玩的狗,京巴、松狮、藏獒……你买?把你卖了都不值那个数。逮兔子逮獾用不着名犬,就那种土狗二板凳,喂块肉它满世界撒欢,易养活、好糊弄。”   “非偷吗?”她还是很犹豫,“那不太好。”   “大伙儿都偷就不算偷了,再说能偷着是你的本事。”夏至开解她,“看门狗连自己都看丢了,主家也不稀罕了,这得多笨呐,是不是?问人要个崽子重新再养,几个月就能接班儿了。”   定宜说不过他,市井里待久了,为挣俩钱吃饭,谁不动点儿小心思呢!偷就偷吧,反正就这么一回,下回她可再也不干了。   第二天衙门里放了值回来,先洗衣裳,都涮好晾得了,夏至那儿饭也做好了,师徒三个坐下吃饭,师兄弟俩连菜都不吃了,使劲往嘴里扒拉米。乌长庚看着纳罕,“这是怎么了?慢点儿吃,别噎着。来喝口汤……”   这不是着急出去找狗嘛,喝什么汤啊。   “师父什么时候走会呐?”定宜稳住了声气儿问,“上妙峰山得去四天,这么热的气候,住哪儿呀?吃呢?吃怎么打发?”   乌长庚夹菜,看见一根肉丝儿,往她碗里拨一拨,慢吞吞道:“我告了几天假,今儿就走。外头车都预备好了,关城门前出去,夜里赶路凉快。后半夜找个地方搭席棚,哪儿住不是住啊。吃呢,道上有舍粥的,有舍馒头的,你要消暑,还有绿豆汤候着你呢!”说完了拿筷头指点他们俩,“我不在,都给我踏踏实实的,不许惹祸。夏至你是师哥,带好小树伺候好差事,出了岔子唯你是问,知道吗?”   这位师父当得不容易,两个徒弟都是十来岁到他身边,擎小儿带大的,他等于是半个妈。别看五大三粗的糙汉子,细致起来也了得。不光细致还护犊子,谁敢惹他徒弟,他能和你玩儿命。定宜和夏至有时候嫌他絮叨,可心里也装着他,千叮咛万嘱咐,“您别操心我们,自个儿在外悠着点儿。大日头底下不能跑,今年特别的热,回头走趟会,撂下了,那可不成。”   “死不了。”他搁下筷子,听见外头有人招呼,从墙上摘了草帽戴上,肩上挎好了那个泥黄的褡裢,这就出门去了。   两个徒弟送到门外,一看好家伙,大板车首尾相接,前面栓了四头走骡,车上坐满男女老少,看见乌长庚都给他让座儿。他是会头,坐最前面以便发号施令。都安顿好,赶车的鞭子一扬,“嘚儿”一声,车就出了同福夹道。   紧箍咒卸了,师兄弟俩那叫一个高兴。赶紧的回去收拾,碗也不洗了,都搁在桶里浸着。拿上一绞绳子,再揣上一块下了蒙汗药的肉,趁着天没黑,走街串巷物色好狗,等入夜就下手。   大英和以前不一样,历朝历代都有宵禁的,大英没有。内外城门落了闩,只要不出城,内廓随意溜达。   京里庙会多,像现在的天儿,大太阳底下不敢摆摊儿,都瞅准了晚上出门挣嚼谷。天桥那片啊,还有日坛那块都不闲着,一到傍晚,什么人都出来了,狼一群狗一伙的。有开场子摔跤的、有卖花生米豆汁儿的、还有卖香卖鸟儿的……只有你想不着,没有买不到。   定宜跟着夏至在外晃悠,这个胡同窜到那个胡同,狗叫倒是听见了,好几家都拴着,也不好打主意。走着走着乏了,先头满心的热乎气也散完了,懒散说:“师哥,咱们找个茶棚歇歇脚吧。要碗茶,再听段大鼓书,听完家去得了。”   夏至不信邪,“肉搁到明天该臭了,今晚非喂出去不可。”   这股子拧劲儿!没辙啊,跟着走吧,这儿瞅瞅那儿看看,从日坛那片过,街面上颠勺呢,铁锅扣得当当乱响。耐着性子往芳草地,刚拐过弯来,看见一家炒肝店外的门墩儿旁蹲了条狗,那狗精瘦,四条腿又细又长。天儿热嘛,吭哧吭哧喘气,张个嘴吐个舌头,一头流着哈喇子,一头死死盯人看,真没见过这么满脸凶相的狗。    定宜有点怕,“这什么玩意儿啊,哮天犬的本家儿?”   夏至却异常兴奋,“嘿,运势不错,遇见上等货了!这是滑条【山东细犬】啊,逮兔子的行家。脖子上没拴狗链,说不定是谁家走丢的,便宜爷了!”话一说完,不等合计就把肉丢了出去,找个地方猫好,只等狗躺下了。 ☆、第 8 章   玩儿狗的都知道,京里养滑条的都不是一般人家。像京巴那类,是太太小姐抱在腿上的富贵狗,滑条可不是。这狗野,爱折腾,遇见个猫都能给你咬死。旗下大爷们,肩上架个鹰,跨上马出去打猎什么的,前边就跑着这种狗,所以不能瞎胡来,要闯祸的。   定宜觉得这事儿太悬了,没来得及阻止他,还是得劝他几句,“肉丢了就丢了,大不了让它睡一觉,要是真扛走,被人拿住了可不得了!这不是土狗,你看见有几家养滑条了?回头主家儿一查,查到咱们头上,别给师父惹麻烦。”   夏至一心全在逮獾上,到嘴的肥肉怎么能叫它跑了呢,也不拿她的话当回事,“怕什么,到了这步,你不偷,人家撞见了,人家扛走了,那咱们多亏啊!你就是这样,瞻前顾后难成大事……哟哟哟,倒下了,钱大的药真好使!”他摩拳擦掌,扭过头来看她,“怕吗?要怕在这儿接应着,我去。”   爷们儿血性足,贼大胆嘛,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定宜怯懦,到底没敢挪窝,愕着两眼看他潜过去了,店堂里吵吵嚷嚷没人注意他,他躲在门墩儿那边伸手够那狗,揪住了皮毛就给拽了过来。   滑条个儿长,他两手各拎两足,胳膊一绕,把狗扛在了后脖子上。悄悄的来、悄悄的走,脚下拌得快,就跟台上丑角儿似的,矮着身子往前窜,从她身边过去还招呼呢,“看什么呐,还不走?”   定宜赶紧跟上去,闷着头一通小跑,进了同福夹道听见灯市口大街上响起了梆子声,咚咚的,已经二更天了。   夏至早和西屋那两兄弟搭上线了,给人家打了两壶酒,请人家帮着料理这狗。姓钱的一看牙酸,“哪儿来的呀?”   夏至灌了两口茶说是,“在芳草地那片儿逮的,没人看管,就那么散养着。我还怕它瞧不上猪肉呢,没想到这位也不挑拣,嗅了半天还是上钩了。”   钱老大有点为难,“这狗……不好料理,怕不是哪个宅门里出来的吧!宅门倒罢了,万一是官户,几个脑袋够砍的呀?”   夏至咂了咂嘴,“总不见得再放了吧,我好不容易弄来的。”   定宜在旁边劝,“别为条狗惹上官司,放了得了。”   “那不行,我不能白操这份心。”夏至给钱二递刀,“这会儿后悔也晚了,出了事儿我扛着,成不成?”   钱二很犹豫,嘴里嘟嘟囔囔说:“狗是条好狗,一般土狗一晚上至多叼五六只獾,要是它出马,得翻番儿。”   这么一算太挣钱了,那决心下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定宜想让他们别摘帽啦,好好的狗干嘛那么糟践啊,可是没人听她的,手起刀落,她背过身没敢看,垂头丧气回自己屋去了。   后来怎么处置的她就不知道了,狗肯定得藏起来,藏到哪儿也不知道,怕师父回来怪罪,给安置到别的地方去了。其实夏至这回有点儿亏,请回来的是位狗大爷,没有荤腥情愿饿着。没办法,只好牛肉/棒子面的伺候。等耳朵尾巴养好了,人家有心思替你办事儿,慢慢就回本儿了。   衙门里也有淡旺季,天气适宜,犯案子的多,天太热,走两步且回不过气儿来呢,打家劫舍,没那份心。所以相较春秋来说,冬夏还好一些,大人不升堂,衙役们坐在廊子底下喝茶闲聊,东家长西家短的,一天就过去了。   夏天对定宜来说尤其难熬,不能学男人光膀子,衣裳穿得严实,胸口还得勒布条,到晚上解开,满胸心背的痱子。长痱子多难受啊,大伙儿都知道。痒啊,隔着布还抓挠不着,实在很受罪。一整个夏天她是药铺的常客,买连翘败毒,跟吃糖豆似的,一天一颗这么嚼。还要用马齿苋煎水擦洗,这么的症状能减轻点,痱子焦了头就好了。   这天下值早,搭人车上同仁堂买药,往回走的时候经过柏树胡同,遇见树荫底下有人卖杏子,筛子面儿上铺张大荷叶,一个个黄澄澄的搁着,单看就令人口舌生津。小姑娘嘛,其实还是爱吃的,只不过平时装男人,端着,但偶尔也有卸枷的时候。师父在,买了先孝敬师父,他老人家看一眼,回手说“吃吧吃吧,你们吃吧”,师父不生受,徒弟捧着吃像什么话呢,久而久之自己识趣儿,干脆不买了。这回他上妙峰山,明天才回来,买回去和夏至一块儿吃,夏至虽是个真爷们儿,也爱这些小零嘴儿。   问了价,撅着屁股挑啊,人家不让,“我这价是包圆儿的价,不带挑的。”   不挑就不挑吧,定宜说那成,您看着给吧。人家就往她兜里装。说不挑拣也不是,他还从里边选,到最后一看,不是虫蛀的就烂的,这就有点坑人了,定宜皱着眉头说:“您怎么净给我坏的呀,我花钱不是为了买虫,您这么做买卖太不地道了。”   人家眼睛一翻,“要全挑好的,坏的我卖给谁呀?”   “怎么说话呢?”她气坏了,把口袋里的烂杏子都倒了出来,“得了,您自个儿留着吧,我也不要了。”   人家一把抓住了她,“那不成,涮爷们儿玩儿呢?我这儿一个个给你挑,挑完了你不要了?”   “您给我挑的都是坏的,一个好的没有。”她指指他的手,“您撒开,天子脚下你想强买强卖?”   这就吵啊,伏天儿里,大家都躁,嗓门一个赛一个的高。周围住家儿都出来围观了,打圆场说“算啦算啦,多大点事儿呀”。那个卖杏子的挺横,不听人劝,打量定宜个头小,成心的欺负她,非要她掏钱,“老子以前是屠户,宰牛宰羊玩儿似的,你这儿跟我逗咳嗽,老子废了你。”   这么一说边上人就起哄,“那正好,人家是学宰人的,顺天府乌大头的高徒。你俩过过招儿,看看是屠户厉害呀,还是刽子手厉害。”   说刽子手不一定震唬得了人家,可乌长庚的名号人家怵,提起乌大头,四九城里没几个不知道的,年轻的时候也混,三教九流哪哪儿都沾得上边儿。人家一听这个得服软,手也挪开了,不至于打招呼赔笑脸,起码闹是闹不下去了。   定宜扫了扫胳膊,觉得挺倒霉,杏子没吃上还惹一身骚。再要理论两句,人家早挑起担子跑了,没处生气,回家洗洗,等着夏至给做晚饭吧!   太阳西下了,照不进院子的时候人都活过来了,有准备出摊儿的,有生火炒菜的,运柴禾搬煤球,大杂院里的生活气息随着炊烟飘进定宜的屋里来。   定宜在这里住了五六年,已经忘了当初宅门儿里是怎么过的了,只有午夜梦回,记忆深处还残存着一点当初富庶时的片段。父亲为官,不怎么着家,她对他的印象不太深刻,只记得母亲很白净,穿一身葱绿织金的短袄,底下裙子镶两寸宽的膝澜,上边绣银丝喜鹊登枝。冬天拢个珐琅的小手炉,站在垂花门外指派下人搬花盆……她看看镜子里,自己随了母亲的肉皮儿,晒不黑,衙门里的人就给她取了个诨号叫小白脸儿。帐子上别着一根针,多少回了,摘过来顶顶耳朵眼儿,都长满了。叹着气又给别回去,可惜了小时候遭的罪,两粒油菜籽儿夹着耳垂对搓,这得搓多久才能走针啊,现在白瞎了。   正找梳子打算梳头呢,门给拍得砰砰响,“小树啊,快出来,出大事儿了!”   她吓一跳,开门一看是西屋的钱家兄弟,指着外头说:“你师哥夏至,被七王爷的人逮起来啦,这会儿压着往王府去了,赶紧想辙捞人吧!”   定宜脑子一下就乱了,“七王爷的人?为什么呀?”   “为什么?还不是为那条狗!我就说了这种狗不能碰,他偏不信,这下子闯祸了……咱们可是有言在先的,出了事儿他扛,别牵五跘六找咱们来。”赵大连连说晦气,“这狗是七王爷的心头肉,平时不爱拴着,拴它它拿脑袋撞墙,那天是跟着五贝勒出门玩儿的,结果就遇上了你们俩……”   定宜急坏了,这会儿懊恼也晚了。再看钱家兄弟的态度,实在是非常不上道,因回了回手低喝:“行了,什么你们俩他们俩的,你没喝夏至的酒?没得他孝敬的大烟籽儿?他既然说他扛,就绝不会把你们供出来,可你们能心安理得看着他死?都走动起来,外头托人想想办法,我师父不在,我也没有头绪……”   赵家兄弟打算站干岸,“我们小老百姓,又不和官家打交道,我们可托谁去呀!”   她一听就拱火,“别介,花子还有两门穷亲戚呢,不想辙我可告你们!狗耳朵是你们割的,狗尾巴是你们砍的,你们往哪儿逃?”   嘿,这是要拖人下水啊!钱二臊眉耷眼想了半天,“我表姑奶奶家是三等扑户①,要不找他们疏通疏通?先说好了,管不管用咱们不敢打保票,毕竟得罪的是位王爷。咱们呢,能帮到哪儿是哪儿,万一救不出来你可不能怨咱们。”   “那得看你们出多少力。”定宜回身带上门,边走边道,“我得出去想辙,你们也别闲着,别等明天啦,等不了。夏至不定在里头受什么罪呢,万一扛不住把你们供出去,到时候哭可来不及了。”   她这么连哄带吓唬,赵家兄弟俩麻溜出胡同往东去了。她站在街口醒神,心里慌得直打突。上回她差点被七王爷弄死,这回夏至又犯在他手里,七王爷一嘀咕,乌长庚收这两个徒弟就是为了和他打擂台的,到最后非得连累师父不可。   现在怎么办呢,这档子破事找府尹,谁搭理你!找找下头师爷吧,请人家帮帮忙。候门王府森严,想进去磕头也得有门道。 ☆、第 9 章   往鼓楼那儿跑,脚下匆匆,跑得一身汗。白师爷住在沙井胡同,拐进去一个二进的四合院就是他们家。定宜上去敲门,敲了半天听见里头有咳嗽吐痰的声音,一会儿人来开门了,白师爷抬头一看,哟了一声,“小树呀,来我们家串门子?”   白师爷是有功名的人,官派却不重,好说话,也仗义。她进门就哭了,“师爷您救救我师哥。”   这长那短都说了一遍,白师爷直皱眉头,“怎么干这事儿呢,衙门里供职的,上外头偷人狗,偷来偷去偷的还七王爷家的,叫我说你们什么好?这事儿不能让大人知道,知道了你们这碗饭就甭吃了。”一头说一头捻胡子,“我倒是和贤王府里的人有点儿交情,可下人终是下人,七王爷的脾气你也见识过,动不动他就要杀人,你们祸害他的狗,他不剁了你们煨汤?这辙不好想,我得细琢磨……”他往里让了让,“来来,进来说话。”   师爷的太太也挺客气的,看见她就招呼,“小树来啦?”叫小丫头切瓜招待她。   她心里滚油煎似的,站起来呵了呵腰,“谢谢您了,我这会儿哪儿吃得下呀,我师哥叫人拿住了。”   白太太摇着团扇说:“夏至这孩子素来不稳当,闹出今天的祸事也不在意料之外。现在想辙,怕是难了,七王爷的爱犬,剪了耳朵剁了尾巴,不是玩儿狗,成獾狗了,人家能愿意吗?”   师爷也点头,“是这话,七王爷不好打发,你要去求他,赔钱,你没银子,他让你顶替他的狗,你干不干?咱们外头再活动,最后还得到他手里,绕不开的。没他的钧旨,谁敢随便放人?”沉吟片刻问,“你上回脱险是十二王爷保的你,是不是?这么说来也有渊源,要不你再去求求他?醇亲王是个善性人儿,只要他肯帮忙,事情就妥了一大半了。”   定宜忆起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实在没想过有再打交道的机会。也不知道怎么,心里怕得厉害,搓着手说:“上次就多亏了人家,这回再去求,怎么像讹上人家了似的?”   “你不想救你师哥的命啦?七王爷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晚了就得准备棺材收尸。这会儿别顾什么脸了,脸值几个钱呐,先把人弄出来要紧。”   “那门包儿①呢?给多少为宜?”定宜哭丧着脸说,“没门包儿,连门都不让人进,王府不都这样吗?”   白师爷说:“那不要紧的,十二王爷治家严,太监都受过训斥,谁敢拿门包儿,谁就卷铺盖滚蛋。趁着天还不晚,你赶紧去,上那儿找个叫关兆京的,他是王府管事,你和他提我,他不会难为你。你托他给你传话,先想法子见着王爷。我这儿上贤王府外转转,看看能不能打探到消息。要是夏至命大,至多受点皮肉苦,也无碍的。”   定宜忙道好,“给您添麻烦了,等我师哥出来了,我让他好好谢您。”   白师爷摇头说:“那都是后话,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既然找我来,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两人出门奔一个方向,七王府在德胜门内大街,醇亲王府在后海北沿,相距不算太远。到了地安门那片分道儿,定宜一个人沿什刹海往北,边走心里边打鼓,也不知道贸然登门能不能见着醇亲王。万一人家歇得早,等她到那儿已经睡下了,那她怎么办?夏至这一夜又怎么办?横竖祸到临头了,死马当活马医吧!就是偷狗的话说不出口,让一个王爷给贼当说客,别没等她说明白就给轰出去。   太寒碜了,可也没旁的法子。放眼往前看,高门大户就在不远处,檐下挂着大红灯笼,台阶两旁蹲两座巨大的石狮。王府常年不开正门,只有婚丧嫁娶才走那儿,平时进出有阿斯门②,因此那六扇朱漆大门伴着纵九横七的铜门钉,就显得格外气派庄严。   她犹豫了下,求人办事空手来,怎么也得带盒点心什么的。再一想那是王爷,哪样没见过啊,光给人带吃食,比空手还丢人呢!硬着头皮过去,走近了看,所幸侧门还开着,往里一瞧,人影往来,府里还没到人定的时候。她松了口气,正好边上出来个门房,上下打量她,粗着嗓子呼喝:“嘿,瞎往前凑什么呢,这是你看西洋景儿的地方?”   定宜赔个笑,“劳您的驾,我找人。是顺天府白师爷让我来的,我找关兆京关总管。”   门房听说有人介绍,脸色好看了点儿,但还是瞧不上她,嘀嘀咕咕说:“怎么女里女气的……等着,给你进去传话,要是有差事就来不了。”   定宜还得点头哈腰表示感谢,冷遇受惯了,有时也觉得挺难过的,可是人在矮檐下,这就是普通百姓的生活。背后没有大靠山,腰上别说万贯,连半贯都没有,谁拿你当回事呢!至于她,尤其被人看不起的还不是穷,是她这长相模样。说是个男的,细胳膊细腿看着不像;说是女的,胸前一马平川,横看侧看还是那样,这就下定论了,不男不女是个二尾【yǐ】子③。有时候她也窃窃骂人家不开眼,等攒够了钱离开北京,只要哥哥们还活着,找到他们她就换女装,往后再也不装男人了。   她且等且琢磨,忽而听见脚步声,想迎上去,一想不对,还是挨到了一旁。   东阿斯门里出来个太监打扮的人,穿着蓝稠衣、翻着马蹄袖,虾腰给后面人引路,边引边道:“……公主今儿早上差人来问,咱们王爷往宁古塔的奏请皇上准了没有。奴才明白公主的心,她是怕十三爷去察哈尔身边没人,后来知道楼大爷照旧随侍,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了。”   灯笼光照亮后面人的脸,极年轻英俊的眉眼,嘴角勾出一层稀薄的笑意,并没有接着他的话,只道:“我已经回明了王爷,豹尾班④重新呈报名册,到时候是留是剔,全听王爷的意思。”   太监连连应是,替他摆好了脚蹬,等人上了马,垂手打了个千儿,“送楼大爷。”   那位楼大爷带着戈什哈走了,马蹄声在街面上飘出去好远。定宜还在回味他们刚才的谈话,醇亲王要上宁古塔,从盛京这条道上走,长白山是往宁古塔的必经之路……她脑子里嗡嗡作响,仿佛长途跋涉行走多时,突然看见有便车可搭,那份喜出望外简直没法用言语形容。如果能套套近乎混进随行的队伍,至少几千里路走得有依仗。不过眼下还是救夏至要紧,那祖宗给抓进了七王府,不定现在给揭了几层皮了。   “嘿,别走神儿了,这就是你要找的那位。”门房叫她,指了指送行的太监,“这位就是总管。”   王府和皇宫的体系差不多,内院外院分开管理。外院当值的是王府官员,宰相门前七品官,到王府这儿,最次也在五六品;内院呢,首领太监是头儿,底下还细分了回事的、听差的、甚至当微差的,各有各的份内。照应起居的太监,很多是从小伺候的,比官员更贴心,所以首领太监几乎总揽王府所有事宜,王爷是一把手,首领太监就相当于二把手。   这样的人说得上话,定宜赶紧上去打千儿,“给大总管请安。”   关太监三十来岁,大脑门子蒜头鼻,看着挺机灵油滑的人。对上逢迎,对下也蛮有威严,瞥了她一眼,“是白二爷打发你来找我的?怎么着,有事儿啊?”   话虽难开口,还是得咬牙说出来。她又打了个拱,“回大总管……的确有事儿。我今天是来求见王爷的,请大总管通融,替我回禀一声……人命关天,大总管积德行善,小的记着您的好,给您立长生牌位,一天三柱香供奉您呐……”   关兆京被她说得摸不着门道,压着手打断她,“等等……等等,要见王爷不是那么容易的,你是谁呀,所为何事呀,都得有个说头。大嘴叉子一张,说见王爷就见着了,规矩搁在哪儿?我领你进门,肩上担着责任,得保证你不是刺客呀。”   是给急忘了,她忙道是,“小的叫沐小树,在顺天府挂职,大刑上的乌长庚是我师傅。上回在菜市口和王爷有过一面之缘,那回我得罪了七爷,是十二爷给我说的情,保住了我一条命。”   关兆京噢了声,“明白了,这事儿我听说过。那你今儿是谢恩来了?”   她有点尴尬,“谢恩是一宗,还有另一宗,我师哥……冒犯了七爷的狗,也栽在七王爷手里了。我央告无门,只有斗胆再来求十二爷超生。”   还真应了有一就有二的说法了,救了一回,第二回还找你来,这算怎么回事呢!关兆京拍了拍后脖子,“王爷点不点头难说,我这儿不看僧面看佛面,毕竟是白二爷让你来的,他的面子我得卖。这么着,你在二门上侯着,王爷这会儿刚用了饭,在西花园那片喂鱼呢。我进去通报一声,至于愿不愿意见你,得看你的造化。”   不管怎么样是个机会,她倒挺乐观,笑着说:“王爷是好人,他一定会见我的。”   关兆京歪着脑袋进去了,定宜就在槛外耐住性子等,一等不来二等不来,渐渐有些灰心。背靠着墙皮唉声叹气,抬头看月亮,月亮也黯淡无光,心想自己这么失礼,人家王爷必不会搭理她了。   正伤嗟呢,没想到一个小太监跑过来,远远招了招手,“别愕着啦,王爷让进呐!”   定宜高兴起来,忙嗳了声,一脚踏进了雕梁画栋的醇亲王府。    ☆、第 10 章   进了王府不许东张西望,她懂规矩,自己约束着,盯着自己的脚尖儿。跟在小太监身后一溜小跑,过了夹道过小桥,迎面一阵花香袭人。到底没忍住,抬眼一看,好家伙,那么一大片玉簪花!花苞不艳丽,但胜在清秀挺拔,就在那花圃里头,一簇簇、一丛丛,足占了大半个花园。   敢情这位王爷喜欢养花,别看王爷们位高权重,说是皇上的亲兄弟,其实受的约束也很多。宗室不得皇命不能出京瞎溜达,他们生活面窄,就在王府里发展各自的爱好。门儿一关,唱戏养狗喂鸽子,就算给自己办丧事取乐,别人都管不着。可出门不行,出门得有爷的威仪,往那儿一站,那是大英勋贵,彰显着大英的体统脸面。   定宜是头回进王府,小时候的记忆和这里的排场也没法比。御史管着各处的礼仪和建筑规格,建宅都要按照品级来,像梁栋檐角用什么颜色的彩绘啊,屋脊上瓦兽的个头啊,这些都有严格的标准。她父亲那时候官居二品,府里只能用灰瓦,不像这里,正门大殿都覆着绿琉璃瓦,所以贵不贵看瓦片,一点儿没错。   毕竟是凤凰窝,走在园子里浑身透着紧张。越往深处越怯,她嘴笨,不知道怎么才能说动王爷,夏至又等人去救,真是进退维谷难煞人。   过了一座穿堂门,关兆京在那头等着呢,她进去呵了呵腰,关太监往前一指,“王爷在养贤斋,我大概和王爷提了提,你们里头什么缘故我也不清楚,靠你自己回话。记着,问什么答什么,不许多嘴,也不许欺瞒。王府里规矩重,别没帮着你师哥,再把自己赔进去。”   定宜应了个是,抖抖索索问:“王爷听了您的话,脸上颜色怎么样?”   关兆京瞥了她一眼,想想他们主子,向来静水深流的人,不像七爷似的无风三尺浪。他唔了声,“要是不乐意,用得着传你进去?你听好了,见王爷有几处要特别留神,正对着爷说话,别低头,低头他瞧不见。话要说得慢,你嘚啵嘚啵瓮里搅豆子,光你自己明白,那没用。”   言下之意还是要顾及王爷的耳朵,定宜心里有数,躬身道是,“我都记下了,谢谢大总管提点我。”   关兆京摆了摆手,带她往湖泊处去,湖的对岸是座二层的楼,翘角飞檐,前面一片大开阔地,已经搭上了天棚。祁人显阔有几样法宝,大伙儿都知道——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前三样是死物件,也是必须。但凡宅门儿里,一到五月就开始找棚匠,照着天井高低尺寸搭那么个凉棚,一直搭到夏季结束才拆掉。王府的天棚和民间不一样,民间舌头似的,伸出去挡风遮阳,王府呢,照着楼的形状做出个罩笠来,四周围苎麻布撑着,前边开个豁嘴儿,那儿掀起来供人进出。平时不用就压实了,半个蚊蝇蠓虫都飞不进去。   定宜到了跟前,有专门打帘的太监放行,她心里惦记夏至,来不及感叹那天棚究竟巧夺天工到什么程度,棚子底下悬着两盏琉璃灯,灯火辉煌,照见青花瓷鱼缸前的人,不像上回穿着公服那么威严了,一身天青的袍子,玉带束腰,在那儿站着,轮廓颀秀,侧脸如玉。   王爷漫不经心,她却不敢不松懈,上前恭恭敬敬扫袖打了个千儿,“小的沐小树,给王爷请安。”   喂鱼的人把手里的鱼食放回盒子里,抬了抬眼,“起喀吧!”   这是第二回听见他说话,不看其人只闻其声,有点形容不出这种感觉。仿佛指尖落在琴弦上,一勾复一挑,发出铮然的、破空的一种声音,可以涤荡心窍。   手在袖陇里打颤,她勉强定住神谢恩起身,张了张嘴,想起关兆京的嘱咐,又把话咽了回去。有问才有答,不问不能自说自话,可是醇亲王沉默,她局促地看看关兆京,关太监木着一张脸,她只得屏息静待。   终于那边出声儿了,“你师哥冒犯了七爷的狗,怎么个冒犯法儿,说清楚。”   王爷是爽利人,没有拿乔,也不问怎么想起找他来,倒像个愿意帮忙的样子。定宜吸了口气,不敢看他,也不好支吾搪塞,就挑了个听上去不那么丢人的说法:“回王爷,七爷的狗没拴,被我们遇上,把它带回我们家了。”   一种事实,两种陈述方法,这么说绝对比“我们偷了七爷的狗”强多了。她左思右想觉得交代得不错,可王爷一句话就把她噎住了:“把狗还回去两清,没有解不开的疙瘩,何至于到我这里来?”   王爷心里都有底了吧!定宜讪讪地,心说问题就出在这儿,那狗坏了品相,加上被捣鼓一通,这会儿傻了,不认旧主了,想还也没法还啊。她一张脸皱成了麻花儿,“那个……还回去,怕七王爷不能认……”   醇亲王气定神闲,“怎么?吃了?”   “那倒不是。”定宜紧张,绞着手指头说,“我师哥一念之差,想让它帮着逮獾来着,就给它稍微修整了一下……耳朵尖儿剪了一截,尾巴也剁了三寸,那狗现在成獾狗了。七王爷如果能要……逮獾倒是不错。”   早知道是这样,没把狗祸害得不成样子,弘韬也不会大光其火。自己一个王爷,如今竟管起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儿来了。兆京入内通报,他得知后也是存着一份善念。菜市口给一个当散差的说过情,这不假,本来事儿过去了,并没放在心上,结果今天人又找上门来,另有要事相求。换了别人,可能不耐烦,嫌披了虱子袄,纠缠不清,他却不这么想。人情世故不通的毕竟是少数,走投无路了才会一再相求,他既然做了一回好事,也不在乎第二回。可问明白了,发现事情的起因不太光彩,那就没有搅和进去的必要了。   他负手踱了两步,“管不住自己的手,人家追究是应当,找到我王府里来不顶事,倒不如去七王爷跟前多磕几个头,等他气消了,事情也就翻过去了。”   定宜之前做好了遭拒的准备,但当现实锤子似的砸在她脑门上,她发现除了哭别无他法。这可怎么办呢,她想不出辙来。人说猫有猫道,狗有狗道。他们这行没福气结交达官贵人,现今四九城的大爷,哪个是好相与的?就剩醇亲王这手牌了,结果人家不愿意管,她隐约觉得不妙,夏至的小命这回怕是要交代了。   王爷表了态,这就是下逐客令了。关兆京给他使个眼色,示意他可以跪安了,谁知他人呆呆的,定着眼珠子不挪窝,也不知是个什么打算。   弘策对虚礼不甚在意,也不缺人给他磕头,话撂下了,就打算回书斋去。却没想到刚转身,衣角给拽住了,回头看,那半大小子一脸哀恳地望着他,大大的两只眼睛蓄满了泪。他先前光顾着留意他的口型,到这会儿才发现这孩子长得不似一般人。可能是太年轻,介乎男孩和女孩之间的一种秀丽,错眼一看分不清男女。他这辈子落地到现在,很少有人敢正对着他哭,不因旁的,就是体统规矩。当然他也见过宫女掩面而泣,或者军中将士放声嚎啕,但都不是他这样的。被水雾晕染得大而模糊的眼睛、红着鼻尖瘪着嘴,形容儿看上去十分可怜。   “我师父不在家,我没处求人。”她抽泣不止,死拽着王爷是大不敬,松开手顺势跪下来,仰着脸说,“您不肯搭救,我师哥阳寿就到头了。他才二十,他不懂事,求求王爷给他个活命的机会。只要王爷伸伸手,往后我做牛做马的报答您……”   关兆京被他吓得不轻,压着嗓子呵斥,“这兔崽子,进园子前我和你说什么来着,敢情你全忘了?王爷跟前放肆,你不要命了?”   定宜不理他,她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错过了会被撵出王府,再要进来就万不能够了。所以得厚着脸皮求告,醇亲王名声在外,是好人呐!好人心软,要是给她说动了,夏至的小命就捡回来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絮絮叨叨说:“我没爹没妈,小时候投奔师父门下,是师父和师哥拉扯我。现在我师哥有难,我救不出他,回头师父面前不好交代。王爷是大善人,四九城里没有一个不知道的,您行行好替小的斡旋,小的鞍前马后伺候您。庄户人家‘带地投主’,小的没有地,只能‘带命投主’。小的虽不起眼,要紧时候能给主子挡刀,求王爷可怜小的,救救我师哥吧!”   现如今的世道,连亲兄弟间都暗里下绊子呢,师兄弟能做到这份上,确实让人动容。弘策点点头,“这句带命投主说得好,我也不讳言,要救人不是难事,只不过里头因由说出来齿冷,这也是我叫你回去的原因。眼下你话说到这份上,我也听出你的决心来了,看在你一片赤诚,情儿不是不能帮着求,但有一宗,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命我不要你的,回去仍旧在值上好好当差,看好你师哥,别再捅娄子就是了。”   这王爷天下难得,一样姓宇文,却有恁大的好坏之分。定宜磕头不迭,“王爷这份心田,叫小的说什么好呢!小的记住您的话了,往后一定奉公守法,绝不给王爷添麻烦。”   醇亲王体恤,没说明儿再办,时候其实不早了,还是让关兆京拿罩衣来换。定宜在边上肃立,迟登道:“眼看人定,七王爷不知睡下没有……”   他摊着手让兆京系腰带,淡声道:“明早不能上职,你们大人那里掩不住。”   想得真周到,把她心里琢磨嘴上不敢说的都顾全上了。你求人家帮忙,人家答应了,你不能催着赶着呀,得人家乐意。人家态度稀松你只有等着,可要是遇上个水晶心肝儿,那办事儿就省力气了,用不着你一再的下气儿,人家不比你想得少。   定宜偷眼瞧,过分齐全的人,说不出哪里好,反正浑身透着股子正气。她以前一直觉得宗室是吃喝玩乐的行家,落井下石的积年,没想到这样品性才是王爷里的模范。横竖不管为人是不是真良善,只要这会儿能出手,在她看来,好人无疑了。 ☆、第 11 章[修]   这就往贤王府去了,王爷坐凉轿,定宜没有扶轿的资格,离了一小段距离在旁随行。前面黑底金字的官灯开道,余光杳杳,照亮了醇亲王的半边脸。她悄悄瞥一眼,这样的人儿,既近且远着,自己使出了浑身的劲儿攀附,仍觉得够不着。夏至的事是有着落了,她又开始琢磨先前听见的话。关兆京不是说醇亲王要上宁古塔吗,她带命投主并非一时兴起,本就存着一份算计,谁知道事态发展不能如她所愿,可见性子太好,有时候也颇令人困扰啊!   抬眼看天,天上一弯月,迷迷滂滂倒挂着。她想打听,王爷那儿搭不上话,关太监也不正眼瞧她,看来一切只有容后再议了。   幸亏七王爷不爱早睡,等他们到贤王府时,戏台那儿唱《凤还巢》刚散场。管事的头儿把十二王爷引进客厅里,没过一会儿七王爷来了,穿一身佛头青的素面杭绸,缎子不错,胳膊摇扇,略一动,浑身的光晕跟着起伏。   “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弘韬嘴里问,往边上一瞧,眉毛挑起来,“嗬,又是你小子!”   定宜肃容上前一步打个千儿,“沐小树给王爷请安。”   不用开尊口他已经明白了,弘策耳根子软,被人鼓动来说情来了。想起那狗就一言难尽,好好的纯种,三下两下给毁了。獾狗有獾狗的档次,他这是上等,养着就是图好看。   他痛心疾首,弘策要张嘴,他压了压手,“别说了,说了愈发招我生恨,宰了那小丫挺的心都有。你不玩儿狗,不知道挑獾狗的门道,有句行话叫‘黑狗准,青狗狠,狸狗机灵黄狗稳’,我那滑条属狸狗,白色儿的——十年不遇是白狸,懂不懂?见过大黑夜里白狗拿獾的吗?他们这些土鳖,两眼一抹黑,净给我瞎祸害。”说到胸闷处顿下了,往外比划两下,“去,把狗带进来,让你们十二爷过过眼。”   养狗的太监得了令儿,链子叮当的,一前一后牵进来两只。跑在前头那个耳朵尖儿被剪了,底下剩一截,直挺挺竖着。尾巴原本骨节旋转,后来给抖开了,剁了几寸,像戟架上插了根冲天矛,确实和后面那只没法比。   弘韬爱狗成痴,对狗比对女人好,现如今一肚子苦水,把人臭揍一顿还不够消气,指着狗说,“看见没有?一对双伴儿【双胞胎】,都是松鼠尾巴玉石眼,上等里的上等。一只美着呢,一只给我糟蹋成这样!这狗原是花了大力气从直郡王那儿换来的,伺候起来比伺候孩子还费心。这狗贪玩,那天弘韶来非要跟着出去,出去就出去吧,可着四九城问,谁不知道这狗是我的?外头散放多时,没谁敢动一下子,谁知遇见那个瞎了眼的杀才,好好的作践成了这样。你来说情,不是我不卖你面子,实在气难平。”又冲定宜瞪眼,“你找十二爷干什么?上回被人救了,上瘾是怎么的?瞧着十二爷好说话,柿子挑软的捏?”   定宜看见那狗只觉羞愧,期期艾艾说:“您千万别上火,伏天儿生气伤肝……咱们真不知道这狗是您的,要知道,就像您说的,瞧一眼都不敢,哪儿敢碰呐。您看如今这事儿出了,说什么都晚了。我师哥年轻不尊重,这会儿定然也悔呢,您行行好,就当可怜小的们,给他个赎罪的机会……这么的,您这狗多少钱买的,咱们借外债给您填上,您看这样成不成?”   “你填得起吗?把你卖了都不值它的价码儿!”弘韬把他蹶得八丈远,“上回不给递药,说不知道是我的意思,转天弄我的狗,又说不知道是我的狗?”他下手戳他脑门子,“这玩意儿长着就为了好看呐?你们也不打听打听,爷是那么好糊弄的吗?”   定宜护住了脑袋闪躲,真给凿得躲不开,天灵盖上热辣辣地疼。怎么办呢,瞧准了,一猫腰躲到十二爷身后去了。   弘策到底是来打圆场的,还是得出声解围,“七哥要实在舍不得,我想法子再给你寻摸一只来。山东巡抚费馨是我旗下包衣,回头给他写封信,七哥是要幡子①还是滑条,命他挑全山东最好的,快马打发人送进京来就是了。为一条狗大动干戈不值当,七哥瞧着我吧!”   说情也分三六九等,嘴上含糊两句算尽意思,大包大揽的就是把事归到自己头上了,再要处置得看说情人的面子。弘韬咂了咂嘴,“滑条养得伤心,这回换换,听说陕西细狗也不错。”   弘策点头,“我来想法子,要凤凰找不到,要只狗还不容易么。”   弘韬斜眼笑起来,“你满世界给我寻摸狗,不怕上头知道了怪你玩物丧志?为了个无足轻重的野泥脚杆子,你才是真正不值当呢!我倒好奇你们到底有什么渊源,这点子事儿他能找到你门上去。”   弘策还没来得及说话,定宜先接了话茬,“我以后要投奔十二爷的,我给十二爷做护卫,给十二爷打前锋。”   弘韬不屑至极,“就凭你这身板儿?给十二爷做护卫,然后害得十二爷见天儿给你擦屁股?我告诉你,狗这事儿别以为就这么翻过去了,我跟你们没完!我不要你师哥的命可以,不过得有人给我一个交代。你不是会活动吗,求爷爷告奶奶的。既这么,就拿你的腿来赔。”亮嗓子叫门外戈什哈,“来啊,把人按住了,齐根儿砍他一条腿。”   戈什哈应了,两个彪形大汉进来,一拖一拽扣住她的腿横在门槛上,噌地抽出刀就要砍。定宜吓得尖叫,“别、别……”扭过头看弘策,哀声道,“十二爷,您救救我呀……”   弘策平常虽温文,毕竟是练家子,早前做贝勒那会儿和人玩布库,一个撂倒七八个不在话下。他也没想到弘韬这么得理不饶人,把腿砍了再也接不上,这人一辈子就毁了。也没迟疑,上去一脚踢掉了戈什哈手里的刀,那刀几个回旋插在了黄花梨的桌腿上,刀把儿还兀自嗡嗡颤动。他确实有点生气,冷着脸道:“七哥真不给弟弟留情面,要砍他的腿也别当着我,我见了血不舒服。”言罢拂了拂袖,往外就走。   弘韬一看他不高兴,料着是自己玩儿过了头,叫他下不来台了,气势顿时矮了半截。兄弟间也拉帮结派,像老三老五是一伙,老六、十三和皇帝是一派,自己不在军机上行走,好些消息要靠老十二递出来,所以不能和他闹僵。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他上去拦他,笑道:“我逗他玩儿,哪里就真把他腿砍了!别人说情我可以不搭理,你出了面,我能不管不顾?”回过头对管事太监努嘴,“把那个姓夏的小子放了。”再一指地上的人,“还有这位义士,也别为难他。”   这就成义士了,定宜瘟头瘟脑爬起来呵腰,“谢谢王爷宽宏大量,您是好人,好人有好报。”   弘韬心里不怎么情愿,只不好再发作,脸色依然很难看,“下回别犯在我手里,再来一回,我抓你到校场上立旗杆!”   譬如下回怎么怎么样这种话,他记得上次已经警告过了,结果半点作用也没有,到现在又重复一遍,自己也觉得光打雷不下雨,面子都给折进去了。   至此事情算是圆满解决了,时候不早,该当各回各家了。弘韬不痛快,哈欠连连表示逐客,弘策是知情识趣的,笑道:“七哥大度,传出去也是美谈。容我半个月,半个月内必定把狗送到你府上。今儿天色不早,七哥先安置下,明儿请七哥过我新置的花园瞧瞧,里头办了个兽场,也收罗了几样新鲜玩意儿。”   京里的王爷,置田地置产业是爱好,钱是人的胆儿嘛。弘韬拿扇骨蹭蹭头皮,“这个好说,我这儿惦记的是交了九月,越往后盛京那条道儿越难走,到时候怎么办。”   弘策在喀尔喀待了十来年,那地方的气候多恶劣,是尊养在京城的王侯们无法想像的。北京的冬天再冷,老百姓穿着老棉袄尚可以越冬,到了喀尔喀,整个冬季天天下雪,不穿兽皮长袍会把人冻死。见识过什么叫冷,宁古塔的名头再响也吓唬不了人了。他是无关痛痒的,“朝廷有朝廷的打算,要挪日子看来不能够,横竖咱们兄弟路上有照应,爷们儿家何惧风雪么!”   弘韬听他说得轻巧,歪脖儿琢磨半晌,还是没琢磨明白,只得草草嘱咐管事,“那金,送十二爷。”自己背着手往后院去了。   定宜随醇亲王一道出府,七王爷那儿说不为难夏至,她的心可算放回肚子里了,又听他们谈起北上,心头还是忍不住扑棱。再三的觑十二王爷,越挨越近,最后鼓足勇气在他袖子上扯了下。他察觉了,低头看她,因为耳朵不方便,眼神就显得极其认真。定宜对上那视线,想好的说辞出不得口,话在舌头底下打个滚又咽了回去,囫囵道:“今天真谢谢您了,您就是我们师兄弟的再生父母。”   弘策忙算是帮完了,大热的天里本该在天棚底下乘凉,没想到折腾了这一通,如今也乏了,不想多说话,只道:“别再有下回就好了。”毕竟这种莫名其妙的忙少帮为妙,偷鸡摸狗的勾当见不得光,他是王爷,还得顾全体尊脸面。   定宜讪讪应了,犹豫着试探:“小的听说王爷要上宁古塔,那里是流放要犯的苦寒之地,王爷一路上多加小心……其实小的想投奔王爷不是打诳语,是一片真心来着。您看您救了我又救我师哥,这份情只有让我伺候您才能报答了。要不您留下我吧,我给您牵马,给您当马镫儿,都成。”   弘策打量他一眼,“王府里供职的都在旗,你是汉人吧?汉人入旗麻烦,再说我也不缺人服侍,你的心意我领了。”   关兆京借机笑话他,“七王爷有句话说得对,你这副身子骨,当劈材还嫌不够呢,让你当马镫儿,别一脚踩瘫了。得了,回去好好给师父尽孝,你们这一出接一出的,我要是你们师父,早就给气死了。王爷日行一善不稀图你报答,别应了‘二不过三’就谢天谢地了。”   几句话呲达得定宜面红耳赤,十二爷见她局促不过抿嘴一笑,那笑容是善意的,极有人情味儿。她趋步恭送,到了贤王府外王爷登轿,关兆京一放轿帘子,她不由有点怅然,今天的际遇到这儿算结束了,要上长白山只能另作打算了。   穿青布衣的打更人从石阶那头走过来,小锣一敲,回声在空旷的街面上荡漾。弘策隔着细密的竹篾往外看,那小子垂着两手若有所失。轿杆儿一上肩,他赶紧插秧拜下去,窄窄的身条儿,像青花鱼缸里刚刚放养的那尾拐尖儿②。 ☆、第 12 章   王爷去远了,定宜直起身来,屋角走出来一个人,定睛一看是白师爷。她哟了声,“师爷,您还在呐?这么晚了,赶紧回去吧!”   白师爷说不碍的,“没想到你小子运道好,醇亲王还真让你请动了。怎么样?夏至的事儿……”   还没说完,角门上把人扔了出来,夏至就地翻了两个跟头,栽在那儿起不来了。贤王府的戈什哈还骂呢,“小子,今儿是你有造化,十二王爷给你说情,该着你阳寿没到头。回去紧着点儿皮,下回别叫我看见你,要是大街上遇见,二话不说撅断你第三条腿!”   嗵地一声,角门给关上了,定宜和白师爷忙去搀扶,夏至蹭得满脸泥,定宜给他擦,一碰下巴他就哼哼,“差点没把我打成豁嘴,这帮狗腿子手太黑了……”   还能说话,想是死不了了。架起来吧,搀着往回走。到了地安门那儿,定宜对白师爷千恩万谢,这大半夜的,弄得人睡不好觉,真不好意思。   一个衙门办差的,总有些小来小往的人情,白师爷说:“没事儿就好,明天告个假先养伤吧,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下回可得长点儿记性。”   两个人答应了,和他分了道,慢慢走在寂静的巷子里。夏至闲不住一张嘴,絮絮叨叨告诉她七王爷怎么收拾他,打得那叫一个狠,裹了满身伤,明天师父回来不知道怎么交代。又说:“今儿可得谢谢你,得亏你认识醇亲王,要不我这条命怕是捡不回来了。诶,你和醇亲王到底什么交情啊,你去求人家人家就赏脸?我可告诉你,好些人心术不正啊,面上看着挺好,私底下衣冠禽兽。大英官员不许下妓院,许捧小相公,要不胭脂胡同那儿相公堂子林立呢,你得悠着点儿。”   定宜直瞪他,“怎么没把你嘴打残呢,人家救了你,你还编派上人家了!”   “我是放心不下你呀……”   “先操心你自己吧,但凡听我的,能受今天这顿皮肉之苦?”一路走一路数落,数落得夏至没声儿了,同福夹道也就到了。   第二天乌长庚回来,看见这副残兵败将的样儿,免不了提溜着耳朵一顿臭骂,“不让人省心呐兔崽子,我前脚刚走,后脚就捅这么大的篓子。小树活动得开是你的福气,要是折在宅门儿里头,谁能给你讨公道?死了活该你!”   骂完了怎么办呢,罚跪吧!跪在南墙根下,不发话不让起来。饭没人做了,师父上衙门点卯,定宜留在家里伺候他。大杂院的厨房不说伙着用,横竖夏天都支在外头。房檐下搭个小棚子,砌上一个土灶,能架锅就成。   定宜兑水揉面做窝头,三青子媳妇也出来做饭,看见她就打招呼,“今儿你下厨啊?你师哥伤得不轻吧?不是我说,他这人是欠教训,打断两根肋叉子才好呢。吃着缺德的公家饭,嘴还那么贱,该!”   刽子手挣的是缺德饭,定宜听着不太高兴,三青子媳妇儿看见她拉了脸,赶紧的圆话,“我不是说你,你别多心。”顿了顿又搭讪,“树啊,今年多大啦?”   定宜把窝头上蒸笼,随口一应,“十七了。”   “该说媳妇儿了。”那女人咋咋呼呼道,“回头嫂子给你保个媒,姑娘好着呢,你瞧了一准儿喜欢。”   女人们闲着没事干,最爱牵线搭桥,她要是敢应半句,明天就敢给你带个大姑娘来。她连连摆手,“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这会儿自己的嚼谷都挣不出来,拿什么养家呀!再说我师哥还打光棍呢,我这个做师弟的不能越过次序去。嫂子手里有人先给我师哥说吧,他也老大不小了,有房媳妇儿管着,兴许他就成人了。”   三青子媳妇嘁了声,“这话打住,人家姑娘又不是没人要了非塞给你们。我瞧你靠得住,模样也好,这才想给你说合说合,换了夏至——得了吧!”   这儿闲聊呢,听见院子那头吵起来了,本来大杂院嘛,什么人都有。这院里住了户姓奚的,以前有钱,开金店的,后来一代更比一代懒,你不干我也不干,到最后散摊子了,吃完了产业搬到同福夹道来了。人换了环境,心气儿一低能品出点过日子的味道,既没落了,就那么将就过吧!一大家子各奔前程,平时少往来。原本还算太平,可是有一天出了阁的大姑子死了男人,婆家待不住了要回娘家。回来回来吧,大不了多副碗筷。谁知道这大姑子是属黄爷【黄鼠狼】的,借住在兄弟家还管上事儿了,成天的挤兑弟媳妇,这看不上那看不上,比婆婆还厉害呢。吃着人家的饭,又好【 hào】给人当家,这谁受得了啊,姑嫂见天的闹。男人没法说话,眼不见心不烦,躲出去了,留下母的打仗,鸡飞狗跳的。   奚大奶奶嗓门不高,骂不过大姑子就哭天抹泪,“扫把星,祸害完了夫家祸害娘家你。你是谁呀,上我们家蹭吃蹭喝不拿一个子儿,给你个安生立命的地方是念着骨肉亲情,你倒好,裤裆底下插令箭,你装主子奶奶来了……”   大姑子厉害,闷声不吭把弟媳妇屋里东西往外扔,让孩子拿簸箕舀沙子全倒在炕上,哼哼冷笑着:“叫你睡!我是谁,我姓奚,这儿就是我家。你一个外姓,光吃食儿不下蛋的母鸡,趁早给我滚,别绝了我们奚家香火。”   这样的戏码三天两头上演一回,大伙儿茧子都听出来了。   三青子媳妇摇头,“大姑子赛过十个婆,上眼药那是一等一的好手。姑娘出门子前可得打听明白,一家子千金多,公侯王府也不能嫁。奚家这个太厉害了,寡妇失业的这么横,全大英找不出第二个来。”   定宜不爱道人长短,一人一个过法儿,要是不吵,没准人家还抱怨没趣味呢。她忙着起油锅炒雪里蕻,那边声音渐小了,隔一会儿看见大姑子出来,额前飘一缕刘海,拿手往耳朵后面一拨,挺了挺鼓鼓囊囊的胸脯,拎着瓦罐昂首阔步出门打粥去了。   “这股劲儿!真不是善茬儿……”院里几个女人聚在一块儿嘀咕,“这可比婆婆难伺候,整个儿一活爹呀!”   定宜仔细听,听不见奚家有什么动静。这时候窝头也蒸熟了,连着竹屉子端出来,进屋打算招呼夏至吃饭,一看他已经躺在凉椅里,“锵得其其、锵得其其”哼起戏来了。   “你说七王爷也真是的,既然那狗品相坏了,还留下干什么呀?”他翻身起来,坐在桌旁掰窝头,“醇亲王不是答应替咱们赔他一只吗,那只摘了帽的干脆赏我们得了。”   他一说狗,定宜就头疼,“能不能别琢磨那个?还嫌事儿闹得不够大?要挣钱什么不能干呐,不是非得逮獾。咱们置办个摊儿,卖夜吃也行啊。”   “衙门里兼着差事的不许做买卖,这是大英律例。为官不经商倒罢了,咱们这号人算摆哪门子的谱呀,干的吃不成,天天喝稀的还拿差事说事儿。”夏至一筷子插在咸菜碗里,“实在不成只有给人摇煤球了,卖苦力挣钱,这么着总没话说了吧!”   他想着怎么来钱,定宜想着怎么报答人家醇亲王。帮两回忙都是空手求人,不合适。惦记跟着上长白山是一码,寻常为人处世,你帮我我谢你也是常理。   不过大热的天儿,各自盘算的那些暂且搁置。吃完饭歇午觉吧,夏至掐准了时候,师父回来接茬跪南墙根,这之前抢着先躺会儿。定宜收拾完碗筷晾好凉白开,洗了把脸也回自己屋里歇着。小屋热,前后窗户都撑开缝,举着蒲扇一下一下扇,渐渐瞌睡上来了,刚要合眼,突然一声哭嚎把人弄懵了。   这是出事儿了?她蹦下床出门看,奚家门外站了好些人,女人们捂着嘴窃窃私语,脸上有惊恐也有惋惜。夏至从后头木愣愣出来,探头一看,“死人了吧!”   果不其然,奚大奶奶被大姑子欺负得没活路,自己想不开,在大姑子房里抹了脖子,血趟得满炕尽是。   一个弱质女流,拿菜刀把自己割成那样,那得多大的勇气和决心呐!大伙儿都戳大姑子脊梁骨,“眼中钉拔了,这回可消停了吧,也不怕人半夜找来!”女人性不善,可恨起来千刀万剐都够够的。   定宜靠在墙上,觉得心里发空。一个家营造起来不容易,败起来却那么便当,也就一顿饭的工夫,说散就散了。   但是这种寻短见啊,很难一下子定性。衙门得派仵作来看,得走访邻里,还得问相关疑犯的行踪。众人虽恨大姑奶奶和那没用的奚大爷,毕竟人命关天不好瞎胡说。当时灯市口金家做功德舍粥,大姑子带着孩子打粥去了,弟媳妇就是瞧准了这当口寻死的,要往她身上扯也挨不上。最后师爷断了案,不是他人行凶,事儿不归衙门管。丧家赶紧收拾收拾入殓吧,天热别放坏喽。   家务事谁能说得清呢,反正晦气到底,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让人入土为安。办丧事得有个办丧事的样儿,买棺材、搭丧棚、找吹鼓手,吹拉弹唱不是给死人受用的,是做给活人瞧的。奚大奶奶有娘家人,得了信儿都得来,到时候又是一场乱仗。   嘎七马八的杂事多,奚大爷打小就是个鹰嘴鸭子爪①,慌起来半点头绪摸不着。这个院儿里只有乌长庚师徒和死人打交道多,奚大爷以前瞧不上他们,这回不耻下问求教来了,因为大奶奶脖子上那道口子太长,自己处理不了,让媳妇耷拉着脑袋下葬又不好,得想办法缝合起来。   “我找谁呀?外头干这个的我一概不知,也一概不认识。”奚大爷腿都矮半截了,哭丧着脸说,“她活着没跟我过上几天好日子,下辈子不能让她咽不下去东西。乌大爷您给我指条道儿,我对不住她,总得让她全须全尾[yǐ儿]的去。”   乌长庚吸完一锅烟,敲敲烟杆儿,“鹤年堂那儿,倒是有家皮匠铺子愿意接这活儿。”   奚大爷犹豫着问,“什么价码儿,您知道吗?”   夏至接口说:“上回我问过,缝一圈二两银子。像你们家这情况,估摸一两差不多了。”   奚大爷啊了声,“干脆把我宰了得了……有便宜点儿的吗?”   这种活儿谁愿意干呐,可不是钠鞋底子,那是缝脑袋!夏至摇摇头,“怕花钱自己来呀,您家大姑奶奶反正闲着,让她受受累,三针两线的,齐活啦。”   这不是揭人伤疤吗,让大姑奶奶缝,还不如让她偿命。定宜要笑,赶紧忍住了,还没缓过劲儿来呢,奚大爷两眼怔怔盯住了她,“树啊,上回我看见你给你师父补衣裳来着,你胆儿大,要不……你帮个忙?” ☆、第 13 章   “我?”她愕然,“您太抬举我了,我哪儿会那个呀!我给您跑跑腿什么的还成,您说的这差事……我还真干不了。”   奚大爷咂了咂嘴,“怕什么的,你们出红差,天天的给人捡脑袋,瞧多了跟摘西瓜似的。”   这话也说得太轻松了,什么叫天天给人捡脑袋呀。夏至听不下去了反驳:“犯人服了法有家里人收尸,没家没业的槐树居来人接走,用不着咱们干这个。”   这么一说奚大爷又犯了难,“那怎么办呐?”   乌长庚拍着膝头道:“刽子手管砍不管接,我们小树不是不愿意帮这个忙,是祖师爷有训,不敢违抗。我看您呀,还得去找马皮匠,钱不够,院儿里大伙儿凑个份子,您自己再掏点儿,缝合完了换衣裳赶紧装棺,回头大奶奶娘家人来一看,糟践成这样……”   奚大爷两手拱起来,“那乌大爷,我这儿先谢谢您了,等我把我那死鬼老婆发送了,再来好好酬答您。哎哟您看我没遇上过这种事儿,我这会儿宁愿撂在那儿的人是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卷着袖管哭起来,哭得是真伤心,哭自个儿落了单,往后连个倒洗脚水的人都没了。   乌长庚压手说别介,“街里街坊的,不兴说这个。这么着,小树往菜市口跑一趟,我这儿招大伙儿过来商议商议,七拼八凑的,算咱们出的赙仪,您看成不成?”   奚大爷垂头丧气嗳了声,“都听您的。我得回去让我们家大姑奶奶先避避,这要是落在人家手里……”   还不该受教训吗?夏至觉得那大姑子给打死都是活该,插话道:“您可不能让她走啊,走了大奶奶娘家人找不着祸首,还不活埋了您呐!眼下这么大的事儿,躲着能躲开吗?该认错认错,该磕头磕头,总得给人个说法。”   奚大爷像霜打的茄子,吃吃艾艾道:“她娘家哥哥大小不论是个副参领,我就是怕啊。”   这会儿知道怕了,怕也来不及啦。定宜很讶异,“您太太是参领的妹子?”   所谓的参领就是甲喇额真,正的三品,副的四品,在京城高官满地的地方虽不显眼,可对于平头百姓来说腰杆子也够粗的了。先前不知道,挺替奚大奶奶的死难过,现在知道了,更替她不值了。娘家不是没人,跟着窝囊男人吃苦受累,临了还不得好死,何必呢!定宜一只脚迈出门槛,还不忘埋汰人家一句,“不是我说,嫁了人的姑子回来主事,您家这门风真少见。”奚大爷打肺底子里长叹出一口气,再说什么她也没听,打帘下了台阶。   同福夹道到菜市口路挺远的,走着来回要废半天脚程。她站在院子里看,时候已经到了傍晚,西北边大片乌云堆叠起来,怕是要变天。夏至扒在窗沿招呼,“把车卸了,骑马去。见了马皮匠别和他讲价儿,先把他诓来再说。”   定宜答应一声,到后边棚子里牵马,这些年摸爬滚打,女孩儿那种娇滴滴的脾性早磨砺完了,赶车、骑马、拉煤,世上没有她不能干的活儿。这要换了以前,不敢想。汉家子和旗下人养姑娘不一样,祁人天足,女的野性,能干。汉女子不是的,汉人一双小脚拧啊拧的,一段路走半天,没事儿就养在闺阁里,俯看流泉仰听风啊,就那么等嫁人。   她爹妈现在要是还在,看见她撩袍跨马准得再吓死一回。没办法啊,环境使然,谁愿意这么泥里水里的呢,不是为了活下去吗。市井间的老百姓,喘口气都不易,像她这样跟着师父能混碗饭吃,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大雨将至,头顶上闷雷阵阵,倒不是立刻就下,吓唬人似的赶着你走。关于北京的路,有个说法叫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办事得趁着地上干爽,要是一掉点儿啊,泥泞不堪,就不好走了。   快马加鞭吧,这一通狠抽。到了皮匠铺子说明来意,马皮匠显得有点为难,“这事儿我听说了,你看朝廷正经发落的我敢下手,这种死得不明不白的,随意动不得。你也别说我穷讲究,谁对鬼神没有点儿敬畏之心呐,要不也没那么多人过年上东岳庙烧香去了。”说着嗓门儿压下来,“那些个冤气大的,谁碰它它就和谁较真。钱赚不了几个,惹得一身晦气,何苦来呢!”   定宜知道小买卖人的手段,眼下拿乔是为了好坐地起价,为难为难苦主,能为难出银子来。她赔笑说:“东城西城,谁不知道您的能耐呀。这是积德做好事,死鬼谢您还来不及呢,您怕什么。”   “你见过讲理的鬼吗?”马皮匠耷拉着眼皮敲打马鞍上的铜钉,漠然道,“死了心智都灭了,它可分不清好赖。”   她掩嘴囫囵道:“丧家说了,亏待不了您。奚大奶奶是和大姑子吵嘴自尽的,她大姑子这会儿心虚着呢,您找她要,她不敢不给。”   马皮匠一看有缓,态度松动了,立刻改口显得市侩,所以得接着兜圈子,嘬牙花儿嘀咕:“还是不成,闹天儿啦,我儿子下值没伞,我得给他送过去。”   就矫情吧!定宜咬着槽牙问他,“那您儿子在哪儿当值呀,我给他送去成不成?您看火烧眉毛的事儿,您赶紧带上针线走吧,那儿一屋子人都等着您呢!”   马皮匠眼瞅着火候到了,点头说:“得,你也是替人办事,我再推脱显得我这人不仗义。”从墙上摘了把油纸伞交给她,“我儿子叫马连营,在后海北沿醇亲王府做厨子。那小子炒得一手好菜,王爷说给谁谁送一桌席,就把我儿子打发去。像那个八碗八碟,还有点心果子什么的,他不用人搭手,一人全能张罗齐。”   定宜一听是醇亲王府,心想倒巧得很,顺嘴夸赞:“您儿子真有出息,世道再坏,饿不着厨子,是个好营生。”给他把包袱卷好了往外推人,“您快走吧,回头下雨,走骡崴了蹄子就完了。”   马皮匠歪歪斜斜往灯市口去了,她夹上伞直奔醇亲王府。王府庄严,还和上回一样,看着有些敬畏。到了阿斯门上找门房,门房没换人,也算脸熟,手一指,“又来了你!”   定宜笑说:“您受累,我找马连营,他爹托我给他送把伞。”   门房哦了声,“马厨子吃席去了,没在。”   她不大明白,“他不就是厨子吗,怎么还吃席呀?他都下馆子了,府里活儿谁干呐?”   “汇宾楼上了新菜色,你当白吃啊?偷师呢!吃完了把手艺带回来,揣在肚子里,哪天主子点了,现做了呈上去,那是他们厨子的差事。”门房和她废话半天,站在门槛里勾了勾手,“把伞搁这儿,他回来了我交给他。王府门前不许闲杂人等逗留,回去吧,走。”   这就是宅门的规矩,侯门深似海,那么大片园子,几重的过厅,几进的院落,你要想见个人,比登天还难。   定宜有些失望,她干什么一向很明白,可到了醇王府,总有种撞大运的感觉。想见一见王爷啊,能赶上是运气,赶不上是命,伤嗟一下就完了。至于见了王爷说什么呢,没想好,无非拍个马再奉承两句。王爷性子好,点个头,把她往哪个犄角旮旯一填塞,她就能随行上长白山了。倒不是说非得蹭着,自己不能去,主要还是怕。这几年北方不太平,有响马,逮住了过客就搜身抢银子。她一个姑娘家,没依没傍的,万一遇上事儿,哭都找不着坟头。   怏怏转过身,此处不是久留的地儿,刚想迈出屋檐,大雨点子就掉下来了,噼里啪啦往下砸,本来扬灰的路面,立刻泛起一股泥味儿来。真糟糕,她这才想起来,给人送伞,自己连个斗笠都没带,这下子扔在这儿了,门房上又撵人,真弄得进退不得。   王府门前,哪有让人避雨的道理。马还在海子边的柳树底下牵着呢,她横了条心打算冲出去,上马一通狂奔,家总能回的的。   夏季的雷雨,发作起来瘆人,天转眼黑得锅底似的,简直伸手不见五指。这下子可完了,往哪儿走啊?她急得团团转,不敢迈出去,怕一道焦雷把她劈成炭,身后门房又催促,“赶紧的吧,撞见掌事的我又得挨说。”   下着大雨把人往外轰,这也太没人情味儿了。可是没办法,醇亲王府和贤亲王府本质上没有区别,都不是什么乐善之家,撇开王爷本人不说,底下听差的全这个德性。她叹了口气,打算遮住脑袋往外走,这时候台阶那头上来个人,撑着伞,不急不忙的,雨打湿了袍子的下摆,像薄薄的瓷胎上了浓重的釉,有种烟雨过后的旷远。   想是王府的人吧,总不能也是来避雨的。她脚下略顿了顿,看那人伞后的脸。他把伞熄了,紫金发冠红组缨①,四周围虽昏暗,他的眉眼却在檐下灯光里愈发显得清晰鲜明。   日理万机的人,弦儿绷得紧。他抬眼看她,应该还记得她,语气很熟稔,“来了?”   定宜有点局促,呐呐地应个是。回过神来,忙给他打个千儿,“王爷您吉祥。”   他抬了抬手,“起来吧,这回又是什么事儿?” ☆、第 14 章   定宜窒了下,笑着说:“您误会我了,我今儿是特地来向您请安的……顺便给您府上马厨子送伞。”   下下人有上上智,答得也算巧妙。弘策一笑,“难为你还惦记来给我请安。”   她正了颜色向上拱手:“王爷帮了我们师兄弟大忙,我时时都记在心上,从不敢忘。今儿来也是想说,您替我们赔了狗,不能让您吃亏。我和师哥商量了,多少贴补点儿,只是……要请王爷宽限些,我们穷,容我们逐月拿了俸禄还。”   说这话,底气不足,但态度很诚恳,冲着这份踏实也觉得忙没白帮。他说:“我这儿没什么吃亏不吃亏的,都是走的人情儿,底下包衣上孝敬,用不着惦记着。”   “那也是您的面子,要不是冲着您,狗不能路远迢迢从陕西送来。小的实在无以为报,好好给您磕个头吧!”定宜确实觉得人家受她一个大礼很应该,他们这些小人物不讲究膝下有黄金,身无长物,磕头就是表达谢意最好的方法。   弘策适时拦了一把,“不兴这套,跪下味儿就不对了。”   王侯接受叩拜,在他们看来像打千儿一样寻常,十二爷叫免了,够她说一车好话的了。她朝外张望一眼,问:“王爷这是打哪儿来呀?没瞧见您的轿子,你自个儿一个人?”   他点了点头,下半晌从军机处出来天就阴沉了,没有大太阳,愿意独自走一走。幸亏西华门上给预备了伞,走在雨里,不至于淋得太狼狈。   “唉,您跟前人没尽心,怎么能让主子一个人呢。您看这风雨雷电的,忒吓人了。”她遗憾式的嗟叹,“我要是在您身边伺候,我背着您。您看您鞋都湿了,裹着多难受啊。”   他这人,说奉承话的时候可以顶着一张一本正经的脸。狗摇尾巴的人他见过太多了,数他这个不算讨厌。孝心足够,就是口气太大,这么点儿小个子,提灯笼差不多,背人就太远了。   他拿怀疑的眼神看她,定宜意识到了,老大的不好意思,打着圆场支吾说:“您别瞧我个儿小,我有力气。”   弘策散漫整了整衣袖道:“连伞都没有,背着我,我还得给你打伞。”   这个问题她真没考虑过,见他勾唇看她,登时红了脸,“我明白王爷的意思,前两回我尽给您添麻烦了,弄得我在您跟前一晃悠您就头疼……往后我觉得我不会再出什么事儿了,大伙儿都知道我认识您,谁都不敢难为我。”她顿下来,舔了舔唇又道,“可我想着,要是能在您身边伺候,那您就更不用担心我了……”   这人挺有意思,拐弯抹角三句不离其宗。大概以前被欺负怕了,没人拿他当事儿,就想进王府找靠山。只可惜王府侍卫和大内侍卫一样,都是亲信里头选拔/出来的,自小受训练。半路出家的几乎没有,他这样的情况,从来不纳入考虑范围。   “我不担心你。”他淡淡道,“两回都是凑巧,能帮上忙的顺便搭把手,帮不上的我也不揽事。”   她给晾了一道,很觉得尴尬,“这……也是王爷心疼我么。”   他怡然一笑,转过脸看檐外,瓦片上滴水成流,滔滔而下,一场豪雨缓解了入夏以来的旱情,雨势越大,他心境便越开阔。王府先前半掩着门,门房到这会儿才发现他回来,忙出来相迎,被他一个眼风打发了。他背手而立,对着空旷的街面长出一口气,又侧过眼看那孩子,“多大了?”   定宜一凛,呵腰道:“回王爷,小的每年重阳长一回小尾巴,九月初九就满十八啦。”   他复审视他两眼,“看不出来,我以为至多十五六。”   她咧嘴笑着应承,“是,小的长得慢,显年轻。”正常爷们儿十七八早长出大高个儿来了,她是没办法,就算来俩人一个扽头一个扽脚,扽脱了节她也还是那样。人家客气的说她长得“后生”,不客气的管她叫矮子。其实也不多矮,就拿眼前这位王爷比较吧,将将也能够着他的肩头。醇亲王个儿很高,两条大长腿,所以定宜和一般女人搁在一块儿算高挑的。当然了,硬往男人堆里扎,显然排不上号。   弘策没见过这么夸自己的,愈发觉得他有趣,就问他,“你毛遂自荐好几回,怎么?现在的手艺学得不好?”   定宜摇头说:“不是,师父师哥都很顾念我,活儿不累,挣的俸禄也够糊口,这不是……行当不雅嘛。好好的人,咔嚓一刀就身首异处了,我瞧多了,心里不好受。”      “斩首的都是作奸犯科的罪人,杀了也就杀了。”他略蹙了下眉头,“这么说你是害怕?”   “不是。”她挺起了胸膛,“我胆儿可大了……”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有意捉弄她,没什么征兆,一个炸雷突然劈了下来,势头很猛,甚至可以看见电光火石滚过地面。她喝地吸口凉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弘策见了不由笑起来,“胆儿可大,就是这么个大法?”   她心里扑腾着,被他嘲笑了觉得很扫脸。他是耳朵不方便听不见,自己耳朵好使,轰地一声砸在身边,不吓着才怪呢!   她嗫嚅着待要回话,他的神情一忽儿又变得落寞了,低声道:“我小时候怕放爆竹,宫里每逢过年会预备各式的烟花和二踢脚,成排搁在太和门外。兄弟们都去凑热闹,几个哥子胆儿大,吹纸捻子点引线,我就捂住耳朵躲在边上。炮竹劲头足,咚地一下蹦上天,站得近点儿,脚下青砖都带颤……”他长叹一声,唇角勾起个嘲讪的弧度,“现在呢,雷炸在我耳朵边上我也听不见了。人就是这样,闭目塞耳,反倒扛得住事。”   他这么说,定宜挺意外的。她知道这位爷不容易,经历得比其他王爷更多,不是在喀尔喀待了十来年吗,他过去不大受待见。   搜肠刮肚想找几句说辞安慰他,他却把手伸了过来。她愣了愣,这是要拉她一把么?她看着那手,袖头流丽的云纹映衬着雪白的皮肤,骨节修长。那指尖啊,跟兰花尖儿似的,一挠就能挠到人心上去。   她犹豫也汗颜,自己是个糙人,怎么亵渎这份尊崇呢!下意识在衣襟上擦了擦,这才把手递过去。   他的掌心温热,积蓄着力量,就那么一提溜,她就给提溜起来了。她把五指蜷起来藏在身后,手里空空的,却又像抓住了什么,冲他笑道:“王爷玩过窜天猴么?把杆儿插在砖缝里,点上了嗖地窜到半空,啪一声炸了,离得远,也不闹心。”   他缓缓摇头,“我小时候胆子不大,那些带火的东西都不敢碰。”   一个陌生人,没和你走近,总琢磨这人多高深多不可测,可是听了这些话,突然觉得王爷虽有权有势,也是血肉之躯。她使劲标榜自己胆儿大,人家对性格上的缺点满不讳言,这么一来不觉丢份儿,反倒更显得有人气儿。   “玩儿窜天猴,不就为了听那一声响吗?”他看着她,因为缺失,有时候变得很敏感,譬如听戏之类,他不能接受,自然就厌恶。   定宜忙道不是,“我玩窜天猴不为听响,就为看它蹦多高。我怕响儿,您也瞧见了,打个雷都能把我吓趴下,像过年点挂鞭呀什么的,我一概不沾。”她腼腆笑了笑,“我就跟您似的,远远站着看,凑个趣儿得了。”   两个人这算找着话题了,站在屋檐下啊,外面隆隆下雨,他们聊烟火。醇亲王脸上的笑容定宜都清楚看着呢,灯火摇曳,他的一个眼波一次回头,都和别人不一样。她不喜欢姓宇文的,但是这位例外,不为他帮过几次忙,单就是人品好、谈吐得体,自己也愿意和他多说话。   “王爷几时生人呐?”她眯着眼,露出一排糯米银牙来,“等您做寿,我给您糊大红寿字的孔明灯,点着了让它飞,必然比窜天猴飞得高。”   他还是淡漠的模样,“九月初九,我也是重阳那天落地的。”   定宜啊了声,“太巧了……”   是很巧,世上总有这样那样的巧合,碰到一块儿了,无法解释。不过这人倒是童心未泯,只有孩子过生日才说长尾巴呢,十八还这么套,真少见。弘策以往官场上周旋,时刻要警醒提防,难得遇见个无关痛痒的人,说话不必忌讳,正考虑要不要请他进去喝杯茶呢,关兆京打外边进来了,淋得水鸡似的,膝头子往地上一点,哀声说:“主子嗳,奴才在神武门上候您半天,没想到您从西华门出来了。怎么样呐,淋着您了吗?天儿说变就变,您瞧您袍子都湿了。赶紧别耽搁了,奴才叫人预备干爽衣裳您换上,别捂坏了身子。”   到这儿,闲聊算告一段落了。关太监要伺候王爷进府,定宜半截话仍旧咽回了肚子里。垂手恭送吧,心里惆怅着半天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错眼一瞧,王爷走了两步又踅过身,把手里的伞递了过来。   “拿着。”他把伞调个头,伞把儿对她,挑了挑说,“这雨一时半会儿且停不了,淋得太过了要得病的。”   定宜笑了,虾着腰双手去接,“那等响晴我再给您还回来,谢谢王爷。”   他微颔首,收回视线撩袍进门,一群人簇拥着往后边去了。   洗漱好,换得了衣裳出来,前院管事的陆审臣已经在外面候着了。王府前后院由两拨人打理,各有各的章程。前院管事身上带着三四品的衔儿,除王府庄园田产要监管,外头公务往来也替主子承办。因每天肃立着回话,今天谁谁来访,为的是什么事儿。十二爷在军机处行走,和都察院、刑部都有牵扯,还得回禀,哪个衙门的什么案子,进展如何,结案没有,诸如此类。   弘策耐着性子一件件问明白,他吃这行饭,不管乐不乐意,都是他的差事。朝廷就是这样,人多事杂,鸡一嘴鸭一嘴的,弄不好就翻出些老案子来做筏子。事情清楚明白的皆大欢喜,然而总有那么一两宗疑点丛生,从头再排查,又变得千丝万缕,十分耐人寻味。   他点住了册子上的一个人名,“温禄在狱里自尽,牢头发现已经是次日卯初了,也就是说这一夜牢里无人看守,至少是无人巡狱。温禄死后不久家中失火,其妻葬身火海,幼女不知所踪,这个案子就这么结了,结得实在草率。”   陆审臣道是,“下半晌刑部来人,大致把事儿回明了。那是太上皇在位时的案子,过去了十二年,刑部昨儿得了令,已经着手在办了。温家三个儿子流放皇庄,还有一个闺女,当初亲戚都不愿意收留,后来被奶妈子领走了,现在流落在哪儿,还不得而知。”   他闭了闭眼,“紧着查吧,孩子倒是其次,要紧是那个奶妈子。既然留到最后,总知道些因果。”   陆审臣应个嗻,“王爷过阵子要上宁古塔,走盛京的道儿,恰巧经过长白山。温家兄弟发配在那里炮制人参,要是命大还活着,应当都是近而立的人了。”   他嗯了声,捏捏眉心道:“那就递折子说明缘由,也别等了,挑个时候,早早儿动身吧!” ☆、第 15 章   雨势稍缓和的时候定宜回去了,骑着马,肩上扛着王爷给的那把伞。   天都黑透了,临街的人家点起了灯,经过窗外,就着残光抬头看,伞是内家样,黄栌布刷了桐油,伞骨比一般的做得轻巧。王侯用的东西讲究个雅致,太憨蠢不行,举着丢份儿呀,不像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别说伞了,扣个筐也敢满大街乱窜。   雨点子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她捏着雕花的把手,想起十二王爷拽她那一下,仿佛还能回忆起那个温度。她在坊间混迹多年,身处最底层,不知道有权有势的宗室都是什么样的,但就十二爷来说,已经结合了所有她能想到的好,好得让她不知道拿什么字眼来形容。   其实耳朵不方便也没什么妨碍,听不见背后嚼舌头说坏话,一个人来去,褒奖也好,诋毁也好,一概过门不入。只是世界寂寞,没人面对面和他交谈,恐怕只能独自静坐,想想也挺让人伤感的。   要是能让她进府多好呀,定宜转着伞柄遗憾地想,女孩儿心细,看见他受孤立了陪着说话,这样就用不着他一人傻呆着了。这么尽心的戈什哈,能挡刀能陪聊,还有什么可挑拣的?可惜人家瞧不上,自己也不好意思硬纠缠着。毕竟人家不欠你的,谁给你好脸色就癫得找不着北,这样未免太不知道好歹了。所幸有这把伞,就跟戏文里唱的那样,种下因,结出果,一来一往,至少还有再见一回的机会。   横竖挺顺遂,今天说了会儿话,算是又熟一层,下回更容易攀附了。要跟着上北边,只有他这儿能搭上。七王爷也同往宁古塔,可那位惹不起,好几回险些要她的命,她就算独个儿走着去,也绝不往贤王府瞎凑。   马蹄哒哒,进胡同听见打磬,当……当……当……漆黑的夜里有点儿瘆人。大晚上不兴敲锣拍铙钹,怕吵着左邻右舍。第二天才热闹,吹鼓手全操练起来,呜哩呜哩,吹“哭皇篇儿”。还有一拨和尚念经、放焰口,老百姓办丧事不比办喜事省挑费。   定宜把马牵好了进屋,她师父和几个街坊坐在桌旁说话呢,点个油灯,桌上搁着大茶碗,看见她就问:“怎么去了这么长时候呀,马皮匠都走了,你这会儿才回来?”   她拿手巾擦了擦脸说:“他摆谱不肯来,又是不吉利又是要给他儿子送伞,我没辙了,只好答应替他跑一趟。”   夏至抱着胸溜达到门口,靠着门框看了一眼伞,“不是给人送去的吗,怎么自己拿回来了?”   她说:“不是那把,马皮匠的儿子在醇亲王府做厨子,我给送去了,回来遇上大雨困在那儿,赶巧碰见了十二爷,人家好心借给我的,明儿再给人送回去。”   夏至牙酸似的吸溜了下,“怎么又遇上啊,这也太巧了。”   还有更巧的呢,连生日都是同一天,编好了简直能唱成一出戏。内情用不着和他交代得太清楚,顺嘴道:“送到人家府上,能不遇上吗?”   夏至把门前一滩烂泥踢了出去,“都说侯门深似海,怎么瞧着醇王府就是个小四合院儿,去就能见上……我可告诉你,结交朋友和大姑娘嫁人一个道理,讲究门户相当。人家是王公,咱们非贴着,到最后落不着好。”   定宜白他一眼,“不结交人家,你这会儿还关在狗棚子里呢!”两句话呲达得夏至悻悻的,她也不搭理他,问师父,“马皮匠那钱后来怎么料理?他要多少?”      乌长庚磕了磕烟锅,“是你说找大姑奶奶讨的?”   她眨愣着眼说:“是啊,不能便宜她呀。”   “人家的家务事,小孩儿别跟着瞎掺合。”乌长庚拉着长腔咳嗽了声,“他是找她要去了,可大姑奶奶说钱没有,命倒有一条,最后还是大伙儿凑的份子。给一两嫌少,又加了一吊才把人打发走。奚大爷可怜见儿的,往东哭往西哭,全没了主张。”   老婆死了才知道哭,早干嘛去了?这大姑奶奶真横,叫人牙根儿痒痒,“她这是耍赖到底啊!大奶奶娘家还没来人?再不来,封了棺事儿可就结了。”   “娘家在房山呢,已经使人报丧去了。奚家打算悄没声下葬,大伙儿不依,说你这个不行,人家活生生的大姑娘,嫁到你们家给挤兑死,黑不提白不提的埋了,人家参领哥哥非把你脑瓜子打开瓢不可。”三青子说得唾沫横飞,“奚大爷这人呐,经不得吓唬,一琢磨也是的,秋后算账连打圆场的人都没了,自己淌眼抹泪搬好了条凳,请大伙儿把棺材架起来了。”   三青子媳妇抚着肚子叹气,“女人苦啊,嫁进了宅门前有狼后有虎,既然没落了,那就踏实过日子吧,又来个搅局的大姑子。奚大奶奶挺和气的人,进进出出也和大伙儿搭腔,没想到最后走了这条道儿,真是给逼到份儿上了。”   三青子嘀咕,“要不说你们女人心眼儿窄呢,多大点事儿,自己把自己坑了,窝囊不窝囊呀?”   定宜往外看,雨停了,奚家门上纸扎的白穗子受了潮,全耷拉在那儿。屋里人影往来,都是帮着打点的街坊们。那个祸头子没瞧见,不知道是不是躲起来了,反正现如今谁也拿她没奈何,就盼着那边娘家来主持公道。人是救不活了,至少臭揍她一顿,出口恶气。   伸长脖子盼呢,没想到真给盼来了。大院门上一气儿涌进好些兵丁,都绑着裤腿擎着火把,个个挺腰站着,一看就是官家人。后面进来个膀大腰圆的中年汉子,络腮胡子剃完了,下巴上留下一片青影,按着腰刀大步流星直奔奚家那屋去了。许是知道妹子死得不明不白,家里女眷也来了,奔丧嘛,不忌讳什么女人不出门。看打扮是参领太太和姑太太们,还没进屋就放嗓子嚎哭起来。   登时哭声一片呐,街坊心肠软的跟着一块儿抹眼泪。定宜和三青子公母俩挤进去看,参领老爷站在棺材跟前,瞪着大奶奶脖子上的针脚浑身乱哆嗦。回手揪住奚大爷的衣领,声调都扭曲了,大力地摇撼他,“你把我们家姑奶奶怎么了?她怎么了?”抬手一拳头殴过去,“我打死你个反叛!当初怎么登门上户求来着,不要姐姐要妹妹……妹妹让你求来了,就落得这么个下场!你怎么不死呢,你还有脸喘气儿?”   参领老爷可不顾面子了,斗大的拳头乱飞。大伙儿不敢拦着呀,从军的人,浑身使不完的力气。奚大爷呢,抱着脑袋闪躲,自己不中用,把老婆委屈死了,挨顿揍也活该。参领老爷下手狠,没多会儿就把人打得灶眉乌眼的,跪在大奶奶棺材跟前哭啊,拿头撞棺材板儿,“你倒轻省了,拍拍屁股走了,我呢,我可怎么交代呀?你把我也带走得了,我还活着干什么,还有什么味儿!”   院儿里有的人蔫儿坏,不知道从哪里把大姑奶奶挖出来了,往参领面前推,“您成天挤兑大奶奶,害得人家抹了脖子。如今亲家哥哥来啦,大姑奶奶说两句吧!”   参领一听话里有话,他妹子是好面子的人,回娘家除了打秋风①,旁的话半句不多说,原来是给大姑子祸害得活不下去了。这傻妹子,说不过打不过不知道回来讨救兵吗?这么个狗不吃的玩意儿,捆上手脚扔水塘里一了百了,何至于赔上自己一条命!他两眼攒着火,咬牙切齿问:“我们姑奶奶为你而死,这下子你可痛快了吧?”   大姑奶奶也是个厉害人物,她不怯场,回嘴道:“大爷这话说得不对,衙门来瞧过了,大奶奶是自尽,与人无尤。您是官场上行走的,总得讲个理。谁也没拿刀割她,是她自己想不开,怨得着谁呀?您别仗着自己是爷们儿,欺负咱们孤儿寡妇。”   这话说得参领老爷没了脾气,他动手是不能够了,不过不要紧,还有太太和家里姑太太们呢。这参领太太是下三旗出身,为人泼辣,上眼药、穿小鞋是娘家带来的陪嫁。平常姑嫂不对付,那是前话,现在出了事儿,至亲无尽的骨肉,不能叫人白白作践死。也不吭声,上手就抓住大姑奶奶顶心②,招呼身边人,“还看着?打呀!”   于是一通拳脚相加,大姑奶奶给打得哭爹喊娘。女人上全武行,扯头发撕衣裳是绝招儿,大姑奶奶对付不了这么多人,很快衣衫褴褛满地打滚,肚子上白花花的肉全露出来了。参领太太一脚踩过去,阴阳怪气哼笑:“看看呐,把我们姑奶奶挤兑得没活路,自己倒养得一身好肉!死了男人,混得糊家雀【qiǎo】儿似的,回娘家当上老佛爷了嘿。来人呐,把尺头给我拿来!姑奶奶没儿没女,我得找人披麻戴孝发送她。”一头说,一头咬着牙把人往棺材底下拖,按在那儿磕头,“给我哭灵,使劲儿的哭!回头还有你举幡摔盆的份儿呢,害死了人打算就这么蒙混过去,当咱们姓丁的好欺负!”   哎哟那份乱哟,大姑奶奶有两个孩子,尖着嗓门儿哭妈。边上人还说呢,“这两个小崽子也不是好货色,耗子生的会打洞,跟他妈一个鼻子眼儿出气。”   其实刚开始心里气愤,觉得大姑奶奶欠收拾,后来看看打成这样,也叫人莫名唏嘘。定宜看不下去了,这么往死了揍,没的真给打死。她瞧了夏至一眼,“这是不打算停手啦?”   夏至剔着牙花儿说,“总得叫人家解气吧,毕竟一条人命呐。吵了不是一回两回,天天横挑鼻子竖挑眼,凭什么呀?又不吃她的饭,换了我我也受不了。”   她搓了搓手,“别给打死了,出了人命,咱们这院儿里可都是顺天府的人。”   夏至摆了摆手,“打不死的,没见血,就撕扯那几下,出不了人命。再说了,死了也不打紧,事主是位參领,天塌了有人家顶着。”   既这么她也不操那份闲心了,往后退了两步,打算悄没声的退出去。刚要出门,迎面遇上了承办丧事的执事,说:“树啊,来活儿啦。参领老爷发话再请一帮吹鼓手,你愿不愿意来?还和平常一样,你只管吹喇叭,吹半天,给你二十四个大子儿。”   定宜以前没差事的时候曾经跟着干过这个,挣俩外快嘛。她喇叭吹得好,特别是办喜事吹的那个“喜冲冲”,声调高节奏快,她憋一口气能吹出花儿来,附近的把式都知道她。   不是什么好名声,怪臊的,可人活着就是为了挣钱。不把自己当女人看,因为还没这资本。现在使劲儿,是为了早一天能穿上裙子盘起头发。她嗳了声,“回头和我师父请个示下,给我留个座儿,我来。” ☆、第 16 章   学徒嘛,不像正经当值那样需要点卯。她的上司就是师父,师父答应,事儿就好办了。   乌长庚最疼徒弟,知道她要留下吹喇叭,摆手说:“准你一天假,吹吧。”   她眉花眼笑,“我挣了钱给您打酒。”   送走师父和夏至,一帮吹鼓手和打镲的围着八仙桌坐下,前仰后合演奏开了。七月心里搭丧棚,阴凉的地方坐着还是闷热难耐。定宜一边吹一边往灵堂里看,大姑奶奶算是给治住了,真替弟媳妇穿孝。头上戴着白帽子,鞋尖上缝麻布,跪在供桌前,看不清脸,估摸着日子不大好过。   奚大爷如今是光棍汉,本来就不事生产的人,到了花钱的时候难免溜肩。参领老爷没办法,只得自己掏钱给妹子超度,据说怕天热放不住,停上一天就准备下葬。    既是参领老爷承办,那来的人就多了。平素走动的同僚是不露面的,师出无名嘛,打发宅子里的管事随份子送赙仪。定宜看见几张熟脸,来了进灵堂鞠个躬,登上 账目就走。他们这些吹鼓手呢,有人进门一顿热闹,也就忙上两个时辰,后头来客渐渐稀疏,大家喝水歇力,基本就光吃点心不干活了。   热气蓬蓬的拂过来,脖子上全是汗。她和班头说了声,打算回屋洗把脸,刚站起来就看见门上进来个人,是醇亲王府的管事关兆京。她哟了声迎上去,就地打一千儿,“关大总管您来了?”   关兆京一看,熟人呐。瞧他这副打扮就知道了,“哪儿都能遇上你!好嘛,师父管砍头,徒弟管做阴阳生,两头都不落下。”   定宜笑了笑,“这是凑巧,我家就住这儿。也不是干阴阳生,吹两把,街坊帮忙。怎么的,您今儿来是给王爷办差?”   关兆京说不是,“我和这参领有私交,听说了总得来瞧瞧。”   定宜热情引路,趁这当口打探,问王爷今天在不在,“昨儿说好了要过府的,怕爷不在白跑一趟。”   关兆京肃容给亡人上了柱香,出门才道:“找王爷有事儿?别老跑,那是王府,不是你们家炕头。”   定宜暗里嘀咕,要不是想跟着上长白山,她也不愿意热脸贴冷屁股。既然话到了这个份上,便和关太监套近乎,说:“我也不瞒您,其实这么折腾,还不是为了能进王府么。您是王府大总管,要是能替我想个辙,您就是我的恩人。”   关兆京卷着袖子,一副二五八万的拽样儿,“上回不是说了吗,王爷跟前不缺人。你进去,拳脚功夫不济,连抬轿子都嫌你个儿矮。”   定宜听了有点丧气,“那您就说王爷今儿在不在吧,我再求王爷一回,要是还不行,我也死了这条心了。”   “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关太监瞧他执着,叹了口气道,“在呢,这不是下月头上要往宁古塔吗,好些东西得事先筹备。你来了在门上候着,还是那句话,我给你通传,见不见听王爷的意思。”边说边咂嘴,“你小子真够黏糊的,就没见过你这样的犟驴。”   定宜赔着笑把他送出去,吹喇叭的事儿也不管了,赶紧回去洗洗换身干净衣裳。那把伞她收起来了,怕伞骨撑开,特地找红绸子系了起来。想着要上醇亲王府去,心里跳得咚咚的,在镜子前面再三的照,抿了抿头发,又吮了吮嘴唇,突然意识到自己有点傻,咧着嘴自嘲了一番。   顶着大日头走,从灯市口到后海北沿十几里路呢,好在她运道高,出胡同口遇见个相熟的水三儿①,搭他的驴车到广化寺那儿,这就离醇亲王府不远了。太阳照得她眼花,她把伞抱在怀里没舍得撑开,犹豫着这个时辰正是王爷歇午觉的时候吧,现在去不知合不合适。   站在什刹海边上琢磨,去吧,又是空手,怪不好意思的。左顾右盼看了一圈,海子围栏那儿有果子摊儿,这个月令吃的东西不少,像吧嗒杏啊、久保桃儿啊、海棠山里红之类的。她也不知道王爷爱吃什么呀,挑了一袋菱角,又提溜上两只羊角蜜香瓜,这就往王府去啦。   到了门上等通传,门房上回看见王爷和她聊天来着,这次相见态度大不相同,招呼说外面太热了,进来等吧,这就算给脸了。   定宜答应一声,刚进门槛,看见抄手游廊那儿来了一伙人。锦衣玉带,走路生风,细一打量,长眉凤眼那么鲜焕,居然是贤亲王。   她吓了一跳,遇上准没好事,忙缩着脖儿想挨进听差房,没曾想那头高声点了她的名头——   “沐小树!”   她像被雷劈了一样,僵着手脚转过身来,没等她开口,七王爷重重哼了一声,“怎么着,做了亏心事,见着我就躲?”   她忙说不敢,“我这不是……没看见您嘛。”   “是吗?”他冷笑起来,“你眼眶子够大的。”   怎么说呢,确实有点寻衅的意思,弘韬心说这个兔崽子几回犯在他手里,哪回都没能让他撒气,所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折扇在手掌心里一下下敲打,绕着他转了两圈,发觉这小子长得挺有意思。一个小刽子手,唇红齿白简直不像话,震唬得住谁呀?他指了指,“没空手嘛,这是给十二爷送谢礼来了?”   定宜支吾道:“这个不配做谢礼,寻常零嘴罢了。”   七王爷背着两手,视线调到了半空中,“这么懂规矩,怎么没见你上我府里赔不是啊?你师哥祸害的那狗,前儿叫人打死炖了狗肉汤。你看看,本来养得挺好,被你们这么一作弄,小命葬送了。你不该买俩瓜,上我王府来慰问慰问呐?”   定宜一听这太可惜了,“您把它打死了?”   “废话!”七王爷震了震袖,“养着硌应我?”   她垮下了肩头喃喃,“早知道给我们多好呀,也用不着打死了……”   这是个点了还不透的人,七王爷攒了火,冲身边人一笑,嘲讽道:“这东西,想得倒挺美!那是御犬,他当外头土狗,谁都能养的呢!”    同来的几个人附和着笑啊,关兆京就在旁边打圆场:“七爷何必同个混小子一般见识,我今天随丁四同家姑奶奶的份子,正碰上了他给人做吹鼓手。这小子有心, 和我打听,问七王爷喜欢什么,挣了钱要给王爷买礼……”说着使眼色,“小树啊,王爷还不知道你穷吗,你带的这些东西虽不上台面,也别不好意思出手,多少是 个心意嘛。”   定宜这才回过味来,点头哈腰把一袋菱角和两个瓜呈了上去,“还是关大总管知道我,我老想上您府上赔罪,又怕您见了我生气。这不正攒钱吗,还没攒够呢,就在这儿遇上您了。”   谁稀罕这点子不值钱的破玩意儿,弘韬想揪起来狠狠砸在他跟前的,可再一瞧他那双眼,又有点拉不下面子来了。   那金是他身边管事,头子很灵活,主子不发作,就说明赏脸了。他笑着接过来,手指头在瓜上崩了一下,“爷,眼下的瓜和菱角都正当时,瞧着不起眼,吃口上很过得去。”   弘韬嗯了声,一个金山银山里打滚的人看得上几个大子儿买的东西,赏他脸了。他施恩式的乜了沐小树一眼,补充了句,“女里女气的,怎么看怎么别扭。”   定宜背上冷汗直流,勉强笑道:“王爷不知道,我和我妹妹是双伴儿,长得一样。后来妹妹没留住,就剩我一个,长相也就这样了。”   “可惜你那妹妹了。”弘韬话里有话,活下个妹妹必定是国色,可如今这位是哥哥,就变成缺心眼儿了。转过身问兆京,“他来干什么?是你主子传的他?”   关兆京呵腰说不是,“刽子手吃的是刀口饭,他自觉干不了,想进王府谋份差事。我们府里不缺人,十二爷还没答应……”突然想起来,诶了声道,“七爷那儿不是缺个鱼把式吗,上回那金还说来着。瞧瞧小树成不成,这孩子会抖机灵,进王府有了体统,也是王爷给他赎罪的机会。”   这下子定宜傻眼了,这是哪儿跟哪儿呀,她没想进贤王府,虽都是王府,到底有天壤之别,关太监这回是好心办坏事了。不能含糊,一含糊就要出事儿,便矮着身子说:“我没养过鱼,不敢接这个差事。王府里的鱼都名贵,要是有个好歹,我死一百回都不够的。”   弘韬的脾气拧,别人上赶着求他他瞧不上,可如果在他没发话前推辞,那他还非办成了不可。转头吩咐那金,“龙睛鱼不能叫他养,没的给我伺候死了。你算算哪个职上缺人,把他给爷塞进去。”   那金掐指一算,“花园有空缺啊,地窖和温室都缺人。我看地窖好,花草要过冬,白天搬出来,晚上搬进去,事儿多着呢!”   定宜一听差点没趴下,王府花园有多少盆景,这么来回倒,不得要人命吗!再说了她想进王府是冲着随行北上,不光是为换行当。毕竟师父手底下待着安逸,饿不着冻不着,进宅门儿搬花盆,不是她的目的。   “小的志存高远。”她咽了口唾沫,“我进王府是想给王爷做长随,不是为养花种草。七爷,您能让我做戈什哈吗?您要点头,我立马到您府上去。可我知道做戈什哈得入旗籍,我是个孤儿,连老家在哪儿都不知道了,您就算有心抬我的籍,办起来也十分麻烦。”    “激将法,这招我知道。想做戈什哈容易,抬籍也容易。看见没有,外头有我两员随从,你要是能撂倒他们,别说小小的戈什哈,就是想出仕,爷也保举你。”七 王爷哈哈一笑,眉梢飞扬,“你不愿意上我那儿伺候花草,我不会强迫你。关兆京,替我传个话给你们爷,沐小树我瞧上了,可他不愿意跟我。既然不去贤亲王府, 那别的王府他也不能待。你们爷要是留下他,就是和我作对,伤了兄弟情分,我可唯你是问。”   这话太歹毒了,定宜怔怔看着他,他却显得很得意,不再和她多费唇舌了,优雅地一拂袍子,昂首阔步出了大门。   关兆京把人送出去,回来的时候和她面面相觑。她哭丧着脸说:“坑死人了,这七王爷怎么这么坏呢,不上他那儿也不许到别处谋生路。”   关兆京摸了摸鼻子,“其实七王爷这人吧,荒唐是荒唐点儿,但是心眼儿不算坏。你要是在他手底下当值,别的好处不敢说,至少你不会再挨他欺负了。”   定宜欲哭无泪,“我不愿意给他伺候花草……”   关兆京无奈点头,“志存高远嘛,我知道。可现在人家发了话,我们王爷就是想留你也留不得了。”垂着手叹了口气,“王爷说你来了就叫进去,旁的不论,见了人再讨主意吧!” 作者有话要说: ①水三儿:老北京对送水的称呼,多为山东人。 ☆、第 17 章   还见什么呀,东西都给抢了。七王爷既放了话,十二爷也不能为她这么个小人物闹得兄弟不痛快。这回她算是踏实了,还是七王爷手段高,略动动小指头,把困扰她很久的问题全解决了。   她把伞交给关兆京,深深鞠了个躬,“劳烦大总管,代我谢谢王爷的多番照顾。您也瞧见了,弄得这模样……”她垂头丧气摇摇脑袋,“不说了,我回去了,那头丧仪没做完,我中途撂挑子不好。”   关兆京霎了霎眼,“这就走?”   她嗳了声,“没辙了,我还是回去好好伺候我师父吧!”说着打了个千儿,“您留步,我告退了。”   心里难受着呢,一口气松到脚后跟。直起身要退出去时,关兆京突然掉头就跑,皂靴踏得地面咚咚的。她有点意外,抬起头看,甬道上有人过来了,穿着石青素面袍,腰上束一溜蹀躞七事,行色不显匆忙,脚下走得却很快,倒挺巧的,正是十二王爷。   定宜要挪步也忘啦,看着他远远过来,琢磨难道得知她来了,赶着迎接她?她呲牙一笑,笑自己充人形儿,等他将到跟前,便往边上闪了闪。   “你来了?”王爷还真在她面前停下了,“我正要去你们衙门,一道走吧。”   不打算谒见,又变成了同路,可不是无巧不成书么!定宜应了个嗻,“王爷上顺天府办公务?”   他没回答她,因为率先出了门,看不见她的口型了。她赶紧跟过去,王爷上轿,她在一旁肃立。轿子上了肩,不远不近地跟随,太阳晒得脸皮发烫,忽然觉得多大事都不算糟,还是很快活。   弘策坐在凉轿里,蹙着眉头,手指在膝上慢慢叩击。因和皇上回明了,启程的日子提前半个多月,临走之前有些卷宗要再查阅。大热的天里不得歇,谁心里没有三两火呢!可是办着皇差,容不得松懈。他们这些人,说好听了是皇亲国戚,说难听了是高级奴才。都看见他们出入坐八抬大轿,谁看见他们顶着毒日头在西华门外候旨?弘韬先前来冲他撒气,怪他往上呈报了温禄儿子的下落。原是打算过了中秋再动身的,毕竟出京还有好长一段路,黄土垄上烤着,对于养尊处优的贤亲王来说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盘算得挺好,没想到中途被他打了岔,于是怨怪他,说他办差办魔症了,连累他一块儿跟着吃沙子儿。   他回想起来,扯着嘴角一笑,说不清是个什么味道。各有各的立场,不是人人都能蒙混的。在朝中立足,谁的身后没有点资本。如果喀尔喀安分守己,他就是诸皇子中底气最足的,现在呢?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戴罪之身,不尽力,也许又会被外放,十年、二十年……人这一辈子,有多少个十年经得起消磨?他才二十三,却有种阅尽世事沧桑的感觉,这样的体会,弘韬这一辈子大概都不会有。   被责备了,笑着应承,心里再觉得郁塞,表面依旧得谦和。人要经打磨,打磨完了扔出去,只要给你碗底大的平台,就能够顺溜旋转——十几年前总师傅说过这么一番话,现在悟出来,回头一看,着实花了很大的代价。   靠着围子叹口气,紧绷的四肢逐渐放松下来。转过头朝外看,轿子边上多了个随行的人,布衣很寻常,浆洗得有点发白,但是干净整洁。头上没有遮挡,弯弯的一双眼,隐约有笑意攀在脸颊上。出身底层,那皮肤倒很好,汗气氤氲,像上等宣纸撒上了泥金,日光底下通透纯净。弘策细细看两眼,这面貌身段,总觉得和名头对不上号。转念想想,世上每个人都在费尽心机地活着,一个小人物,东奔西跑,有些可笑,更多的是可怜。   他打起帘子来,温声问他,“多早晚到的?”   定宜忙回话:“来了有一会子啦,遇见了七爷,听七爷示下,耽搁了些时候。”   他嗯了声,“你是北京人吗?”   王爷这么问,是因为耳朵不好,听不见口音。她觉得自己的京白还算正,虽然离开六年,混了点河北味儿,不过回京又待六年,几乎已经矫正过来了。   “不是,我老根儿在山西,跟着爹妈辗转各地,才在廊坊生了根。我小时候在北京待过一阵儿,后来搬了家,拜在我师父门下后才又跟着回北京来的。”   弘策颔首,“你一个人来北京?家里还有什么人?”   定宜被晒得睁不开眼,手在眉骨上搭起了凉棚,慢声说:“我爹妈走的早,把我寄养在干娘家。后来干娘也走了,剩下个干爹。我和这干爹不对付,来往很少,逢着他没钱了,上城里找我来。我把攒的俸禄分他一大半,他拿上钱就走。”   “分他一大半,那你自己呢?在京里不用吃喝么?”   王爷体察下情,多不易啊!他坐在雕花窗后,微侧着头,发冠上坠两枚镂空小金印,与乌木棂子相击,发出钝而沉闷的声响。连着前几回,这是第四回见他,他一直很安和,品性好、又有教养,和他说话心里舒称。以前只要听人说起宇文家,她就吓得肝儿颤,一朝被蛇咬嘛。后来碰见这位爷,撇开出身不论,确实是难得的。京里的天潢贵胄,哪个愿意和下三等聊家常?他和他们不同,不论看不看得起,至少他搭理你,这就已经很不错了。   定宜笑了笑,“我挺小的时候就在他们家了,现在能挣点儿,孝敬他也是应当。至于我自己,有师父和师哥照应着,不说旁的,一口嚼谷短不了我。师父师哥对我好,我以后有出息了要报答他们。”她不好意思地歪了歪脖儿,“所以上回我师哥出那样的事儿,我不能坐视不理,冒冒失失上您府里哀求,现在想来真没脸透了。也是您仁慈,本来我没敢抱太大的希望,没想到您愿意相帮,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了。我师哥上回去王府想给您磕头,叫门上戈什哈拦住了,回来怪懊恼的,一直嘀咕呢,不知道怎么谢您才好。”   弘策不太计较那些,都说王爷贵重,贵就贵在做阿哥的时候。其实开衙建府之后,每天往来于市井间,早就没了那份心气儿了。活着嘛,不能不食人间烟火,凤子龙孙也吃五谷杂粮。外面世界的人,瞧得上的,三教九流都结交。像他几个兄弟府上,唱戏的、画西洋画儿的,登了门照样奉若上宾。归根结底立储好比一场战役,获胜者只有一人。余下的呢,不管你是真有帝王之才,还是骨子里仅仅是贩夫走卒的材料,都不重要了。   “像你们说的,多个朋友多条道儿。”他慢慢转动扳指,抿出个浅淡的笑容,“事情过去就过去了,用不着耿耿于怀。我只是觉得,为了一条狗,搭上人命不值得。”   “王爷说的是。”她呵腰应道。想起七王爷可太糟心了,怎么叫人不痛快怎么来。她想把今天的际遇说一说,再一思量人家毕竟是哥儿俩,虽不是一个妈生,关系比她总近得多。难道告诉人家“我不爱给七王爷搬花盆儿,我要给您当侍卫”?不合适。   她长出口气,再看十二爷一眼,他是一尘不染的人,没必要为这种小事麻烦人家。她换了个松快的口气,问:“王爷爱吃什么果子?我没钱买贵重的东西,只能挑点儿零碎小玩意儿。今天来前在海子边上买了菱角和羊角瓜,可惜遇上七爷,被他给抢去了……”她面露哀色,“虽不值什么钱,可那是我孝敬您的,如今我又空着两手来还伞,多不好意思啊!”   七王爷抢他的果子,这话从他口里说出来很有趣。弘策道:“你们欠着七爷呢,不说他拿走,你们更该买了送过去。失了礼数,人家心里不痛快了。至于我,我不常吃那些,你也不必张罗。”   定宜道:“您说得在理,给七爷赔罪这事儿我和我师哥提过,不知道他办了没有,我回头问问他去。是咱们失礼在先,慢待人家总不大好。可您为什么不爱吃果子呢?像我师哥,嘴就特馋,看见我屋里有什么他就吃什么。上回我爬树摘了一碗桑葚,洗干净了放那儿,恰好我师父叫我,出去一炷香,回来盘儿就空啦。”   弘策喃喃道:“桑葚么……有十几年没吃了。我一向外放喀尔喀,那地方气候不对,没什么瓜果,印象最深的是沙棘,就是那种又酸又甜的小果子。我刚到那儿觉得挺好吃,成串提溜着坐在土坡上,半天能吃一箩。不过吃来吃去总是这个,时候一长,渐渐就腻味了。”   定宜眼睛发亮,“那您爱吃桑果儿么?我给您摘去。我们院子后面有颗大桑树,”她往上一比划,“那么老高,味道可好啦,长熟了一点儿都不酸。”   他欢喜的时候眼睛有温暖的光,一笑眼睛眯缝起来,就看见个金光闪闪的圈儿。   “宫里有规矩,皇子们六岁开蒙,离开养母移居阿哥所。我那时候住南三所,那儿紧邻上驷院,有一片小小的桑园,据说是为皇后亲蚕准备的。那会儿小啊,不懂,散了学跟着哥子们去摘桑果儿。我人矮,只能拣人家摘剩的,没熟的透着红,也不洗,吹吹就吃,那叫一个酸!”他想起小时候的事,如今拿出来说,别有一种滋味。彼时真不挑拣,因为和兄弟们在一起,再酸也觉得好吃。他本就极重情义,但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他的一片赤诚,对别人来说未见得可信可靠罢了。他母亲失势之后他们都不愿意和他走得太近了,人前喊他名字,人后管他叫他鞑子。   “后来没吃过么?桑果儿在您记忆里就是酸的吧?”定宜不知道小小的桑葚能引出他那么多感慨来,她一直以为皇帝的儿子都是端坐在那儿,指挥太监看妈①,说“来呀,给爷喂这个、给爷喂那个”,然后张大嘴等着。   弘策摇摇头,不无遗憾道:“没能摘几回,老五和老七打起来了,事情传到太上皇耳朵里,下旨让人把桑园儿圈起来了。”   “那我得空给您送来,我们那儿的树年头长,都快成精啦,结出来果子特别甜。”她笑着问,“您什么时候走啊?我听关总管说下月月头上?”   他嗯了声,“还有十来天。”   她有点落寞,垂着嘴角嘀咕:“这么快,我还想跟着一块儿去的呢,如今是不成了。”   他忘了他能看明白唇语,即便他不发声儿,他眼里照样瞧得真真的。其实这人蛮有意思,说了几回话,觉得和一般奉承拍马不一样。虽然有些小奸小坏,但品性里有淳朴的东西,所以谋个小差使放在身边伺候,无聊的时候说说话,打发闲暇时光似乎也不错。 ☆、第18章 “回头和关兆京说一声,叫他看着安排吧!”他说,“不在你师父身边也别短了孝敬,人走茶凉最没意思。” 定宜啊了声,心里顿时难过起来。倘或他这儿没下文倒罢了,谁知道情况急转直下,失之交臂大概是世上最残酷的事了吧。 “怎么办呢……”她吸溜了下鼻子,“刚才七爷发了话,让我上他宅子里看地窖,我不愿意,他就说了,不去贤亲王府,那别的王府也不能待……这话我原没想告诉您,可您现在点了头,我倒觉得分外可惜了。” 弘策有些意外,弘韬脾气怪诞,做事不按章程来,既然他发了话,那他这儿就不方便硬留了。 “这么的也没法儿。”他往后靠了靠,瞧他一脸失意,宽慰道,“北京的冬天冷,宁古塔比这儿冷上十倍。你没经受过那样的严寒,到了那里再后悔就晚了,不去也好。” “我不怕冷,就是想趁着年轻到处走走……一个人孤寂,跟着您一块儿,也好有个依仗。”她很觉怅然,可事已至此,只怪自己运势差,复冲他一笑道,“算了,我还是踏实干我的刽子手吧。也不上贤王府搬花盆去,怕搬上了,一辈子就交代在那儿了。” 所 以并不是急于摆脱现状,只是因为年轻,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罢了。这样也不错,不过分执着,人才活得更轻松。这个话题继续不下去,那就撇开聊聊别的吧!沐 小树是个有趣的人,虽对这事颇失望,嘴角却总噙着笑,一肚子市井俚语,和他说话绝不会嫌沉闷。弘策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开怀了,听他说小时候的事,捉天牛、 逮捞仔儿【通体碧绿的蜻蜓】,绘声绘色,仿佛有画面铺陈在眼前似的。不曾留意时间,抬眼看时,已经离顺天府衙门不远了,忙收敛起了笑容,放下垂帘抚膝端 坐。 府尹得了消息匆匆出来迎接,轿子还没落地就麻利儿扫袖打了个千儿,上前来掀轿帘子,嘴里热闹道:“王爷有示下,传唤卑职过府就是了,何必太阳心里专程跑一趟。” “不是你跑就是我跑,总有一个人要受累。”弘策下了轿子,边走边道,“上回你命人送来的是画押文书,固定的一套章程,看不出端倪。我今天是来查卷宗的,十二年前的旧案,笔录口供翻找起来不易,且给你些时候,我就在这里等着。” 顺天府尹一迭声道是,把人迎进了大堂。 后面的事与她无关了,定宜在门上踯躅了会儿,调头问衙差,“十二年前的旧案?是谁的案子?” “这可不知道。”衙差靠着门廊说,“老案子查起来不像新案,新案子哪块地方出了乱子,咱们接了令就去逮人,经手的事儿还能知道个大概。老案子呢,没人犯,全是纸上文章,用不着咱们,是笔帖式和师爷的差事,让他们忙去吧!” 她心里疑惑,十二年前能有几起大案子,用得上王爷这么急吼吼翻查?往她爹的案子上靠呢,又觉得世上不会有这么凑巧的事儿。留份心扫听,要是能近前伺候就好了,可惜衙门里端茶送水有专门的人,她这儿挨不上。 自个儿琢磨,就在门房上转圈儿,过一会儿看见夏至,拿稻草捆扎着一串螃蟹,这么提溜着从外面进来了。门房挂钥匙的地方有小铁钩,他把螃蟹挂那上边,桌上茶壶端起来一只一只淋上水,怕蟹干死,死了就不好吃了。 看大门的嘿了声,“我刚晾的凉白开,给我浇螃蟹了!” 夏至摇摇壶,“这不是还剩点儿嘛,够你喝的。”转回头看小树,“今儿收工够早的。”过去用肩头顶她,撇嘴朝墙上示意,“日坛那儿的杂耍场上有人卖螃蟹,两个大子儿一篓子,瞧瞧一个个肥的,盖儿都顶开了。你不是说给师父打酒吗,你看酒菜我都给预备上了。” 民间螃蟹不稀奇,沟田里到处都是,个儿不是顶大,二两撑破天,再大点儿送饭馆宅门儿了。有钱人吃蟹使那个“蟹八件”,一点儿一点儿的,这儿捅那儿挑,像绣花似的;没钱的呢,揭开盖儿揪住两边腿,中间一折,头一口就吃膏黄。牛嚼牡丹,下酒不错。 定宜才想起来,摸摸后脑勺说:“我给忘了,回头上家取葫芦去。” “您这一天忙的,就没个拾闲儿的时候。”夏至叹了口气,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嚯,又上醇亲王府去了?明白了,还伞是不是?您二位这一来一往的,真够热闹的。” 他还没感慨完呢,定宜拿起茶吊就出去了,原来是听见木疙瘩敲桶的声音,那是富户人家行善,三伏天里舍冰水。 她 一向勤快,衙门里人都挺喜欢她的。像这种鸡零狗碎的小活儿,那些捕快衙役不愿意挪窝,都是她抢着干。冰水光打回来不算,她还给人倒好了一一分派,那些伸手 笑就夸她,“还是咱们小树懂事儿,年轻轻的就得活动筋骨,不能犯懒。像夏至似的,将来哪家姑娘愿意过门当使唤丫头呀。” 她给桌上茶碗倒好了水,两个衙役等着接手呢,没曾想她端起来往衙门里去了,直走到东边围房前,关兆京和白师爷在那儿叙话呢。 “大总管,您喝水。”她递上去,又把另一碗交给白师爷。回过头看大堂里,窗上糊纸瞧不真周,只见几双皂靴往来,大约还没忙完。她眨眨眼问,“王爷要的卷宗都调出来了?” 白师爷说:“没呢,里头刑名师爷伺候,我是钱谷师爷,那些卷宗不归我管。王爷办案有外院陆大人,咱们哥儿俩就得闲儿了。平常忙当差,难得凑到一块儿,”说着冲关兆京拱手,“上回小树进王府求见是我给出的主意,事儿不上台面,挺难为你的,还没谢谢你呢。” 关兆京一摆手,“提这个就见外了,咱们是同乡,按娘家辈分排起来我应该管你叫表叔,这点儿小忙,不值一说。况且这孩子机灵,他也没说他师哥究竟犯了什么事儿,我往里头一通传,到后来才知道是那个。” 算使了回心眼儿,好在王爷不怪罪,有惊无险了。白师爷也笑,“这孩子挺不容易,没爹妈,苦出身,有个师父师哥依靠着啊,就对人家掏心窝子。” 定宜给夸得不好意思,忙打岔问:“朝廷又要翻案子了?我听说是十二年前的旧案,怎么这会儿想起来拾掇了?” “往 年也是这样。”关兆京说,“哪年没有点动静呢,人多主意多,今儿弹劾明儿议罪,哪天都不闲着。不能光吃饭不干活呀,就跟人市上抬杠的一样,东家雇你搬砖抬 木头,有人看着浑身使劲儿,没人看着就偷奸耍滑。官场上求绩效,翻的浪花儿大了皇上才能注意你,才有升官发财的机会。” 离她想知道的答案越来越近了,她沉住气问:“十二年前有大案子吗?我小时候在京里住过一阵子,没听说有江洋大盗进四九城啊。” 白师爷笑道:“十二年前你才六岁,多大点儿孩子,记得住什么呀。要是江洋大盗,朝廷早就派兵围剿干净了,还等到现在?是官场上的旧账,都察院御史温禄的案底儿,皇上的意思是审得不明白,下了道旨意重新给掏挖出来了。” 定 宜一阵头皮发麻,果然料得没错,是她爹的案子要重审了。事隔多年,突然提起来,简直有点云里雾里。可如今对她来说一切都不重要,宅子卖了,家破人亡,就算 翻案也弥补不了什么。死了的人活不过来,然而流放的却可以有一线生机,人犯免不得要提审进京,这么一来不必她长途跋涉,就能见到几个哥哥了。 心头跳得突突的,她匀了口气说:“温禄我知道,我爹妈以前给他们家做过工。听说他们家有三个小子,现今还在不在?要是在,可算得上人证了。!” 白师爷说,“都发配皇庄啦,这么些年过去了,那地方气候又不好,都是大家公子哥儿,只怕受不得苦,谁知道还在不在。” “倒是。”她勉强笑了笑,“那咱们衙门要打发人上皇庄押解吧?什么时候动身?” 关兆京抱着胳膊说:“用不着,王爷途径那儿,顺便就把事儿了了,押来押去的多费劲呐。” 都是官家人,案子又算不上绝密,说话用不着藏着掖着。里头行藏全问出来了,定宜更着急了,不能这么含糊着,看来还是得随行。十二爷这儿的路断了,只有想办法求七王爷,他也是派往宁古塔的钦差,反正他们哥儿俩在一块儿,跟着谁都一样。 可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她拿什么去说服人家,把她从花园调拨到侍卫处?他发话了,要做戈什哈容易,先得撂倒他两员大将。定宜打量自己一眼,还不够人塞牙缝的呢,硬碰硬肯定行不通。 那就只剩软的了,溜须拍马把人奉承好,兴许人家一高兴,答应带上她了。 拿 定了主意,那就打听王爷的行踪吧!七王爷其实是闲散亲王,仗着他妈德妃的名头挣了个爵位。有时候宗人府、内务府两头跑跑,挂个虚职,也算对得起那份俸禄。 当然了,他就是什么都不干,也不会少他一个子儿,于是他的轮值有很大的调配空间。天儿太热了不去、太冷了不去、下雨不去、刮风也不去,这么算下来,一年到 头露面不过一两个月时间。 职上可以不报到,有个地方却非去不可。每天清早打完一套拳,换身衣裳就上风雅居喝茶用点心。那地方汇聚 了很多爱鸟的旗下大爷,调理各式各样的鸟儿,到一块儿互相切磋、显摆。七王爷也养了只鸟,是个百灵,初开嗓子的时候那声口,极其难听。后来慢慢引上道了, 说给我学个老头揉核桃,那鸟儿就咔哧咔哧的,学得一点儿不走样;说给我叫一骡子吧,那百灵就嚎上了,拔着嗓子嗷嗷叫唤,能把在场的人都逗乐。七王爷在那种 耗财的地方如鱼得水,风雅居消磨半天,到了饭点儿也在那儿打发。吃饱喝足了,下半晌去梨园听戏。什么八角鼓、河南梆子,都不挑剔。兴致来了自己勾花脸,上 台唱《二进宫》,底下还有专门负责叫好的人。 定宜花几天摸准了王爷日程,像什么时辰出门、什么时辰用饭、什么时辰上戏园子,她那儿都有一本账。反正死马当活马医吧,尝试也就这么一次,要是不成,和师父老老实实交个底,长白山这回是非去不可了。 ☆、第19章 四九城哪儿最热闹呀,数前门大街。大伙儿都知道,那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作坊、买卖摊儿、老东西铺子林立。有赏玩就有供人歇脚的茶楼酒肆,风雅居 建在樱桃斜街街口,往东大栅栏,往西琉璃厂,是个能眼观六路的风水宝地。七王爷在那儿常年包着一个雅间儿,会鸟友讲鸟经。风雅居慢慢发展,到后来不单是菜 馆儿了,算是个小型的鸟市。比方我得了一只靠山红儿【北朱雀】,看你的鸣鸡儿【紫啸鸫】不错,谈拢了彼此可以交换。今天七王爷带上了新得的兰花剁子【灰背 隼】,想和恒郡王换他那鸽虎【游隼】,鸟儿腿上拴个细链子攥在手里,让鸟站在肩头上,这就出门去了。 那金准备好了凉轿在阿斯门上候着,伺候上轿的时候没忘提醒一声,说:“主子,今儿四爷要过府来,您不等等再走?” 弘韬拿扇子刮刮头皮,“我不在家,他来了另约时候吧,别耽搁我换鸟儿。” “那侍卫呢?近身的人您得过问,这回带的人多……” 他一回手,“爱谁谁。”说着进了轿子,在围子上踢一脚,帘子受了震动,自己就落下来了。 七王爷是位不怎么着调的王爷,在他手底下当差,只要挖空了心思陪着玩儿,别的什么都用不着操心。那金欢快地嗳了声,拍拍手叫起轿,前边轿子走着,后边跟着两个提溜鸟笼的小太监,一路赫赫扬扬往风雅居而去。 进门一瞧,以往相熟的都在呢,良贝勒不知哪儿寻摸了一只鹩哥,趴在桌上竖起两根手指,对那鸟儿说:“您看看,这是几呀?” 那鸟停顿一下,颇为不屑,“不是二吗。” 良贝勒拇指和食指一分,冲它比划了下,“这是几呀?” 这下鸟翅扑腾起来了,聒噪喊道:“八匹马呀,九常在呀,全打开呀……”敢情有谁在它面前划过拳,这鸟心眼儿灵活,全记住了。 堂子里人都笑,弘韬咧嘴道:“好嘛,带着川味儿,从四川人那儿淘换来的。” 店里伙计见他来了,忙上前打千儿,笑道:“王爷快里边请,遵您的钧旨把厨子换了,今儿扒糕上足了醋,管酸管凉。杏仁豆腐上的桂花糖汁也是加了蜜现熬,糖丝儿拉两尺不带断的,都给您预备好啦。” 弘韬嗯了声,“新厨子好,来碗菠菜泥汤我试试手艺。” “得嘞。”伙计笑得一脸谄媚,“这回请的是天津厨子,一品官燕、鱼翅盖帽、桂花鱼骨,都是拿手菜,您不试试?” 弘韬撩袍在罗汉榻上坐下,手里两颗铁蛋子转得飞快,哼笑道:“你懂什么,越是简单,越能考验人能耐。要是连菠菜泥汤都做不好,鱼翅到他手里也给我做成粉条了。” 伙计连应了无数个是,“那您先歇着,小的上外头等恒郡王,他一到立马给您请来。” 那就等着吧,弘韬传了几个常一块儿玩的进来同坐,把他的兰花剁子从嘴到爪分析了一遍。那些人忌讳他是王爷,就是抓只鸡搁在那儿也说好。 能坐到一块儿的必定是带着鸟的,弘韬扫眼一看,佟四带了两只笼,都拿黑布盖着。他抬了抬下巴,“又得了什么狗不拾的玩意儿?没上赶着给我瞧,八成是好东西。” 佟四笑道:“瞧您这话说的,我有好东西几时忘了您来着?是昨儿庄子上送的两只红子【沼泽山雀】,王爷要喜欢,挑一只算我孝敬您的。” “这 怎么好意思呢,我早听说红子嗓门儿好,是想要一只,总不得闲上鸟市去……”他说着,伸手去揭盖布。芙蓉笼,细竹枝刷桐油,中间横两根玉石晒杠,处处透着精 细。里头一鸟一笼,一大一小,毛色一细一糙,都没开口,在杠上蹲着。他放下盖布,舔唇道,“我对红子研究不透,你既说送我一只,那就客随主便。” 其 实佟四心里慌着呢,嗜鸟如命的人,割爱比拿刀割肉都疼。怎么办呢,这位是王爷,捧着敬着都来不及,不能为只鸟得罪人家。不过七王爷这人,玩儿鸟没玩儿精, 半瓶醋晃荡,可以糊弄。于是把两个笼子都搬上来,撩起半边黑布看品相,觑眼道:“王爷喜欢,送您没话说的。给您挑个好的,也给我自己挣脸。我和您说啊,红 子分南路和东路,东路音又快又沉,不好。南路呢,慢而脆,养家儿都爱南路的。您瞧这个……”他一指灰白毛那只,“正宗的南路货,邢台红子,叫起来是腔腔棍 儿、腔腔红,别提多水灵了……” “红子是南路的好,您这是南路的没错儿,但不是邢台红子,是邯郸红子。” 雅间里人谈论着呢,门口突然有人掺合进来,抬眼一看,小个子,小白脸儿。大伙儿愕着,七王爷却笑了,“你小子还懂鸟儿呐?” 定宜进门打了个千儿,“回王爷话,我以前跟着师父住鸟市边上,天天的看人卖鸟儿,不敢说拿得准,断个七八分还是可以的。” 弘韬一瞥佟四,“好啊,你小子敢在爷跟前蒙事儿!” 佟四吓一跳,当然不能承认。打量来人一眼,拱手说:“这位小哥,你凭什么断定我这是邯郸红子呀?” “瞧个头呀。”定宜笑道,“我妄言了,您听我说得对不对。邯郸红子个头大,毛发灰,邢台红子个头小,毛发白。邯郸红子音少,叫口不水,邢台红子音好,但毛病多,容易脏口……” 她这一通绕口令似的,把人圈得发晕。弘韬一拍桌子说:“得了,甭解释那么多,你瞧这两只哪只好,留下就是了。” 定 宜应个嗻,瞥了眼另一只笼子,鸟儿不起眼,个子比那个小一头,毛色不鲜亮,是个白爪。她冲七王爷呵了呵腰,“依小的拙见,那只也不是邢台红子,是江南红 子。您别瞧它长得不扎眼,可声口好,音色细、婉转、水足,我要是您,我情愿留那只。您要不信,把布揭了让它们叫,两下一对比,高低就出来了。” 七 王爷还真去揭,鸟一见光就亮嗓子了,大的那个虽不赖,但搁在一块儿明显比小个儿逊色不少。小的那只叫得溜脆,让人听了周身舒坦。七王爷乐了,一巴掌拍在沐 小树肩上,把他拍得矮下去半截,“好,好小子,品性不怎么样,会看鸟儿,也算是门手艺。佟四,你小子出了名的奸猾,今儿犯到爷门上来了,我揭你的皮你信不 信?” “哟,”佟四忙打躬作揖,“我也是叫人糊弄了,说是邢台就是邢台的了。我本想把小个儿给您,又怕您瞧不上,您瞅它那样儿,我要把它举荐给您,您以为我小气……您看您是王爷,鸟儿卖相次了,折您的脸面不是。” 七王爷心情不错,也不计较那么多,连笼子一块儿留下了,“知道你舍不得,爷也不白得你的。我府里有只胡伯劳,雏窝儿,赶明儿叫人给你送去。” 佟四抹了把汗,起身唯唯诺诺谢了恩,和其余几人一块儿退出去了。 这回轮到弘韬看定宜了,他摸摸笼子,再瞅眼前人,“没瞧出来,你还有这能耐。是单会看红子啊,还是旁的鸟都能认?” 定宜说:“认不全,不过画眉、黄鹂这些还算有谱。” 弘韬点了点头,“跟这江南红子似的,三寸丁,能耐却有点儿。我说,你怎么上这儿来了?你一个小刽子手也玩鸟?” 他就呲达吧,反正从认识他起他就没说过什么好话。定宜带着万分实诚的表情说不是,“我知道王爷天天上这儿,瞧准了时候过来伺候的。” “太 阳打西边出来了?”弘韬端起桌上甜酒酿咪了口,转过眼打量他,“上回说让你上花园当值,你不愿意,今儿干什么来了?我瞧你小子没安好心,还惦记当戈什哈呢 吧!”他靠着螺钿矮桌,曲起食指蹭了蹭鼻梁,“要说你的身板儿,是真不行,可今儿你挑鸟儿露了一手,我身边戈什哈还没谁有你这能耐的。我这人不喜欢一板一 眼当差,上北边去带个鸟把式,叫人看了不成体统。要是有戈什哈兼着鸟把式,那就齐活儿啦。顶侍卫的名头,行养鸟之职……”七王爷居然被自己说动了,拍着大 腿嘿了声,觉得这简直是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创新。 定宜一听,歪打正着了?其实光住鸟市边上还是其次,她十来岁的时候跟着奶妈 子的男人粘过鸟儿,就是兜那个大网啊,竖在林子里。鸟一不留神撞上了,命不济的就死了,命大的给逮起来,捯饬捯饬好,送到专收鸟的地方去。收鸟儿人会给鸟 相面,看这个是下品,拧脖子剥皮送进饭馆儿做酒菜;这个是上品,留下装笼配种,等出一窝雏鸟,上鸟市能卖大价钱。她那会儿人小,就挨在边上看人挑鸟,人家 见她长得好,爱逗她玩儿,说小树啊,是这鸟儿俊呐,还是你的鸟儿俊呐?然后教她怎么认雌雄,怎么辨别性大性小①。 人在外面漂泊,见识得多了,积累起来是底气。当时没觉得怎么样,要紧时候派上用场了,真挺好。 “就这么定了。”七王爷指点着她,“会骑马不会?要是连马都不会骑,就不能跟着伺候鸟啦。” 定宜忙说会,“我打小就会骑骡子,后来改骑马,骑得可好了。” “哟,不错。”王爷一笑,眼里流光溢彩,“你死活不愿意进地窖,敢情就想跟在爷身边呐!早说呀,咱们相熟,也不是不好通融的。” 她嘴角一抽,唱喏道:“以前不是惧怕您吗,您是王爷,我们是升斗小民,离您近点儿就打颤呢,不敢提什么非分的要求。” “是这话。”他拿竹签儿逗那红子,一面说,“好好干,亏待不了你。回头俸禄什么的,问那金,让他引荐你进侍卫处。” 千方百计盘算,现在总算成了,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她插秧拜下去,“王爷……谢谢王爷,我一定好好干。可您要把鸟带到北边去,北边天儿冷,怕南方鸟经受不住。” 弘韬咂了咂嘴,“不是有你吗!让他们做俩拳头大的笼子,你揣在怀里渥着,就那么搁在胸前,啊。”他乜他一眼,“把鸟伺候好是你的差事,要不留你干嘛使?” 两个小笼子,一左一右拢在衣裳里……定宜有点脸红,这王爷缺德,三句话不忘使坏。这会儿让他埋汰两句也认了,她还惦记着怎么和师傅交代呢,因请了王爷示下,“我师父不知道我要上您这儿当差,我得回去说一声。交代完了我上王府找那管事的,您看成不成?” 七王爷刁难起来不好对付,好说话起来也不疙瘩。他摆了摆手,“这是该当,前头屁股擦干净了服侍新主子,别给爷牵五跘六的,我可不是十二爷啊。” 她应了个嗻,“那主子,奴才这就告退了。” 王爷小眯缝眼儿飞过来,笑道:“你小子够机灵的,改口改得倒挺快。得了,滚吧!” 定宜又打个千儿,却行退出了雅间。 ☆、第20章 到外头,找个没人的地方,捂着嘴狠狠哭了一顿。好事儿啊,快见着哥哥了,可又觉得那么远,那么不易。 她今年十七,隐姓埋 名了十二年。起先寄人篱下受人白眼,后来跟了师父,虽然跑法场、捧鬼头刀,日子却比以前安逸。往后呢,应该会越过越好吧!安定下来,有个正当的身份才能堂 皇为人。她的际遇是一截一截的,到了一个时段就得和之前的人事道别,换个新环境,遇见形形色/色的人,谦卑的周旋,没完没了。 她仰起头,太阳被屋顶挡住了,天是瓦蓝的。眼泪浸泡过的脸,风里吹了有些干涩,她卷着袖子蹭了蹭,深深吐纳两口。沿街走,路过酒肆打了一斤二锅头,再切盘儿牛肉,来碟子兰花豆,包起来带回大院去。恰好今天夏至上门头沟看他爹妈了,她和师父俩能单独说说体己话。 师父是明白人,她到他身边六年,是他看着长大的,现在要走,三言两语的,人家觉得你翅膀硬了,收不住了,伤了他的心。可要说得太明白,她也有忌讳,兜底儿掏出来,不知道人家什么想头,万一有个闪失,后悔就来不及了。 琢磨了好些天的问题解决了,该当高兴,但是松快不起来。她怏怏进了门,街坊打招呼,随口一应就打发了。在屋里呆坐了会儿,把酒菜都归置起来,拿竹篾的罩笠扣好。时候还早,她闲不住,收拾屋子吧,这儿擦那儿擦的,连那只熏得漆黑的锡茶吊都擦亮了。 又没事儿干了,想起十二爷上回说爱吃桑果儿,挎上笸箩就往院子后面去了。 民 间总有这样那样的习俗,比如前不栽桑,后不栽柳,就是一种很普遍的稼穑惯习。这颗桑树长在在两个院子的夹角,碍不着左邻右舍,所以它命够大,活下来了,还 活得枝繁叶茂。周围的孩子,一到果子成熟的时候就指着这棵树了,站在底下拿小竹竿儿敲,一敲掉下来了,滚在黄泥里也不打紧,拿衣裳兜了回家洗去。所以孩子 们经过一个夏天,衣裳是埋汰得没法看了,全是桑果汁子呀。家大人就揍,叫你嘴馋,叫你糟蹋衣裳!打得鸡飞狗跳,却也不妨碍孩子们对那棵树的热情。 定宜去的时候,有几个孩子也在呢,因为底下的敲打得差不多了,都眼巴巴瞧上面。上面是定宜的天下,她会爬高,麻利儿上房顶,摘起来毫不费劲。 有程子没来了,果子都熟透了,个儿饱满,一颗颗紫得发黑。她不急不慢上了院墙,站在墙顶上伸手够,没消多大功夫摘了一笸箩。下来的时候几个孩子叼着手指头,用拉长的音调叫她,“小树哥……”她失笑,每人分了一把,颠一颠,够十二爷吃的了。 回去打水泡上,吊在树上风吹日晒的,没准还招虫子。她蹲在井边上换了几盆水,心里有事压着,怔怔看着果子发呆。 “就这样?搁点儿盐呀,万一里头有蛆虫,能把它逼出来。” 她抬头一看,是师父回来了,傍晚很闷热,师父脸上汪着油汗。她赶紧打水取手巾来,“您洗洗,瞧这一身汗。” “今儿吃什么呀?”乌长庚边擦脸边问,他比较在意这个,“厨子回门头沟了,咱们不能学池塘里的长脖儿老等①呀,要不弄碗炸酱面得了。” 定宜说:“我都准备好了,有酒有肉。”略迟疑了下,看看师父脸色,小声道,“师父,我今儿……有件事想和您说。” 乌长庚看她一眼,脸上没什么大变化,眼神却黯淡下来,半晌才应了句,“你拜师入门那天我就和你说过,路要靠自己走,走一步回头瞧一瞧,自省走偏没有。”他把盆里水倒了,手巾搭在盆沿上,默默站了一阵,“有话屋里说吧,外头不是聊事儿的地方。” 他进屋了,定宜看着师父的背影,心里愈发难受。老头平时话不多,人却透着爽利,刚才那两句说得,似乎早看出什么来了。她叹了口气,他一定觉得她瞧不上刽子手的活儿,一门心思要攀高枝儿,白眼狼养不熟,白心疼五六年。想到这里,自己眼眶子都红了。 跟着进门,师父在桌边上坐着,揭开罩笠一看,嗬了一声,“今儿菜色不赖,肉是次要的,兰花豆我瞧着挺好。是五香的吗?盐焗的我可不喜欢,忒咸了,吃多了齁着。” 定宜忙把筷子递过去,给他满上酒,“是五香的,我知道您爱吃这个味儿。回来的路上我尝了一颗,炸得挺好,不硬。” 乌长庚点点头,咪了口酒,“二锅头也挺地道。” 定宜不知道怎么开口,在边上站着,他嗯了声,“怎么不坐下?天大的事儿坐下说。” 她 应个是,手里执壶,并不一块儿吃喝。师父半天没言声,耷拉着眼皮瞧着酒杯,隔了一会儿叹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你也别难受,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儿。 出了我这师门,还在四九城里转悠,想见照旧能见着。人和人啊,别说徒弟了,就是闺女,该嫁人还得嫁,没有留一辈子的道理。就是我呀……有点儿舍不得。到底 在身边这么些年,我看待你和夏至,就像自己亲生的一样。” 定宜一听就哭了,自己背着人打算盘,其实师父全知道。她这一回回往王府跑,师父没指责她什么,因为由头至尾就没想着扣下她。 市面上收徒的都有定规,入了师门,像签了卖身契似的,你出师,得先给师父干上几年,等师父回了本儿,你才可以自立门户。像她这样中途撂挑子的,师门不放行,你就是烂也得烂在这儿。 师父这么好,她满心的五味杂陈,离了座儿跪在桌旁,哽咽道:“我是有苦衷的……师父,我到哪儿都不能忘了自己是您的徒弟。” “起 来……”乌长庚在她肩上拍拍,“咱爷俩,犯不着这样。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古来就有这一说嘛。我呢,自己没儿没女,到了这把岁数,不指着别的,就盼你 和夏至好。树儿啊,宅门不像旁的地方,进去了,要出来就难了。一块儿当值的人好好处,要紧时候人家能帮你的忙。新到一个地方,挨几句说,甚至于挨几下拳 脚,那都不算什么。要沉得住气,沉住气,你就扎下来了。人得有根儿,不能浮萍似的飘到哪儿算哪儿,是不是?你年纪也不小了,是该替自己想想了。” 她仰起脸,哭得满脸的眼泪,扒着师父腿说:“我不是瞧不上咱们的行当,别人说干咱们这个的不好,我也不能依。师父,我进七王爷门下有我自己的道理,我是想跟着上长白山找我哥子。您不知道,我……” “我知道。”乌长庚咂口酒说,“你忘了你师父是在哪儿供职的了,我在顺天府干了近三十年,什么人什么事儿,我瞧一眼就能分辨个大概。我只问一句,你想没想过进了侍卫班,以后怎么脱身?” 定宜傻了眼,她看低了师父,满以为他光知道她想入王府,原来他连她的出身都知道。再说他提的问题,她真还没考虑过。王府大院,进去不易出来更难,她一门心思上长白山,结果把那么要紧的事儿给忘了。 乌 长庚扫了她一眼,“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太年轻,阅历不够,干事顾前不顾后——当然了,比起夏至要强点儿。你们俩什么毛病呀?看着挺机灵,一水儿的缺心眼 儿。我想大概是我教得不好,怎么尽这样呢……现在也没旁的办法,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你跟着去就去吧,可有一点要记住,不能胡乱认亲,王爷跟前尤其要当 心。你想想,你是侍卫了,是他身边的人,结果你有几个遭流放的哥哥,人家什么看法?” 定宜连哭都忘了,“师父您知道我是温禄的闺女?” 乌 长庚调过视线看屋顶的椽子,兰花豆嚼得咯嘣响,“早知道啦,我也常琢磨,你一个女孩儿家,见那么多血不好。如今你要挪地方,我觉得于你有益处。树挪死人挪 活嘛,你在我这儿,学一身宰人的手艺,将来派不上用场。毕竟是个姑娘,相夫教子是正道儿,还能一辈子跑法场吗?”他笑了笑,杯里的酒一口就闷了,“我乌长 庚收你们俩,就好比儿女双全了。往后你升发了,甭惦记我,我好着呢。可要是落魄了,记着大杂院儿里有个师父,多早晚都不嫌你。你回师父跟前来,有我一口吃 的就饿不着你。” 他这么说,定宜简直像在卤水里泡过了一遍,连心都皱了,嚎啕着说:“往后我拿您当亲爹,只要我有出息,一定给您置宅子,给您买使唤丫头。” “好啊,”乌长庚笑道,“那可没准儿,姑奶奶的出息说不到头,找个好女婿,什么都齐了。” 定宜破涕为笑,有师父向着她,她就觉得自己没有后顾之忧了。 三青子过来串门的时候看见这幅景象,哟了声问:“这爷俩演的哪出呀,又哭又笑的。” 乌长庚像大多数当爹妈的一样,孩子有前途了,就爱显摆显摆,“我们家小树啊,给王爷相上了,要上贤亲王府做戈什哈了。” 三青子叼着一片牛肉拍了一下巴掌,“好事儿,给你师父长脸了。咱们这院儿里要不是扛刀的,要不是扛水火棍②的,还没出过侍卫呢,小树太有出息了!” 定宜忙谦虚两句,看了看师父说:“三哥,我这一走,最放心不下的是我师父。往后托大伙儿多照应着点儿,我得了空就回来看看,忘不了大伙儿的好处。” 三青子在另一边坐下,自己给自己斟了碗酒,“街里街坊的,住一块儿多少年了,有事自然帮衬着。你好好当差,往后做了班头提拔提拔我儿子,我这儿且给您作揖呢。” 就这么着,她对以前的生活算是有了交代。 出门立在檐下看,傍晚的天边怒云层叠,蜻蜓成群低空飞过,胡同里响起了孩子们荒腔野调的歌声:“老琉璃③,飞过来……” ☆、第21章 去七王府正式上职前先去趟醇亲王府,虽然没能跟着十二爷,可一路随行,到了打尖儿住驿站的时候还是能碰上。 距离出发就两天工夫了,定宜浑身透着喜兴。到门上给门房请个好儿,问:“王爷在没在呀?” 门房说在呐,“这两天筹备出远门,忙着呢!”瞅他一眼,压声打探,“那天七王爷不是让你上他们家看地窖吗,你去了吗?这会儿在哪儿高就啊?” 她笑了笑,“去了,不是看地窖,进侍卫班了。今儿上职,去前先来给王爷请安。王爷上回说爱吃桑果儿,我给预备下了,送来给王爷尝尝鲜。” 门房嘿了声,“你小子两头不落空,一手勾着那头,一手还搭着这头。”一拍腿,“得,我打发人给你通传……王爷多大人了,还吃桑果儿,听着怎么那么稀罕呢……” 人大了就不能吃吗?大人其实也馋,不好意思做在面儿上罢了。像这种王府大院,蜜瓜荔枝八成不少,要说桑果儿,必然是没有。就跟山珍海味吃惯了,想换换口味吃腌茄子一样,上不了台面的反倒透着新鲜呢。 进去传话的人很快回来了,招手说:“王爷让传,跟着进去吧。” 定宜道过谢,快步跟了上去。 王 府很大,花园属于王府的另半边,这回王爷在二进,穿过两扇月洞门就到了。因为这王府没有福晋,一大家子都围着主子一个人的喜好转。大英和前朝一样,崇尚藏 传佛教,因此务政的地方也设转经楼。定宜经过那楼的时候仰头看,黄铜雕铸的经筒上刻着古怪的文字,四面开门,门里坐着一尊白度母,法相寂静、殊妙庄严。 “白度母救度八难,是观世音的化身。”她看得出神的时候,身后一个嗓音娓娓道,“潜心修为,入她法门,还可使智慧生长。” 定宜想起来,她爹妈在世时也供奉过这么一尊菩萨,只不过颜色不同,他们家那位是绿色的。度母有五种颜色,源于观音,但各司其职。她回首笑道:“我师父说我缺心眼儿,往后我也要往家请一尊,拜了这位菩萨,我就能变得机灵点儿了。” 王 爷站在晨曦中,穿一身柳叶青便袍,玉带束腰,愈发显得朗朗若朝霞举。他倒是常带着笑,笑起来也好看,不显得过分张扬,让人觉得暖心。定宜稍怔了下,扫袖打 个千儿,仰脖儿道:“您看您还出来迎我,多不好意思呀。”她嘿嘿打趣两声,提起篮子让他瞧,“我昨儿傍晚摘的桑果儿,拿井水湃了一晚上,洗得可干净了。回 头您尝尝,不用浇桂花蜜糖,一点儿都不酸,和您小时候吃的一准儿不同。” 弘策没想到他真把这事放在心上了,他也就是随口一说罢了,童年的事,更多的是怀念,并不当真为了吃。可既然拿来了,不能不领他的情。院里太监往来,忙着归置他要带上的文房和卷宗,他是闹心了才出来的,便朝北一指说:“上凉亭里去吧,那儿清静些。” 定宜应个嗻,他在前面走,自己在后面跟着。太阳刚升起来不久,劲头不足,淡淡的一轮挂在蟹壳青的天幕上,连光都是柔软的。十二爷的影子斜照过来,堪堪落在她袍角上,她低头看,浮动的轮廓和被风扬起的发梢,有种现世安稳的况味。 王 府的花园,曲径通幽。沿着青石铺就的甬道往前,稠密的竹叶间隐隐露出檐角,再往前些就看明白了,那里有座玲珑的亭子,檐下落着“凉风有信”的匾额。竹林深 处别有洞天,这里的景致和她穿街过巷瞧见的不一样,大夏天的,外头是黄土道儿,蝉声鸣得人口干舌燥。一到这儿呢,顿时清凉四起,一个伏天在这里待着,连痱 子都不长了。 想到痱子,背过手去蹭了蹭脊梁。王爷在石桌前落座,她赶紧把篮子里的碗端了出来。穷家子没有精美的瓷器装吃食,厚足圈儿蓝边碗,没有盖子怎么办呢?大碗扣小碗。 她笑着说:“您别嫌弃,咱们供不起玉石荷叶盘儿,凑合拿吃饭的碗装来的。”她站在一边,往前敬献,“要觉得好就多吃两个,要是觉得不合脾胃,扔了也不可惜,横竖是自己摘的。” 这孩子倒有股庄户人的实诚。弘策打眼看碗里,那桑果真是熟透了,个头那么大,粒粒籽儿饱满。他想起开蒙那会子从哥哥手底下捡剩的,那些又小又红,和眼前这个没法比。 王 爷人长得斯文,吃东西的样子也很雅致,不慌不忙的,不像夏至,一碗饭摆在他面前,他能把脑袋埋进碗口里。定宜眼巴巴看着他,那兰花尖儿白得玉一样,在紫红 的果子间游走,单是观摩就觉得赏心悦目。他嘴一抿呀,她就紧张起来,仔细看他神色,绷着弦儿问:“王爷,您觉得吃口怎么样?” 王爷慢慢笑起来,桑葚红红的汁子晕染了他的嘴唇,像姑娘点了口脂似的。他说好,“真和我小时候吃的不一样,难怪他们为抢一棵树大打出手呢。我那会儿就想,味道也不怎么样,犯得着这么拼命吗,原来是没见识到它的好。” “那您多吃。”定宜找了个最饱满的,捏着小把儿放在碗边上,“您吃这个,这个更好。” 他 们是帝王家出身,吃什么都有规矩,嘴上得节制,宫里时如此,建了自己的府邸也是如此。外面的人是不知道的,对小树来说爱吃就吃、爱睡就睡,可以顺其自然, 他却不同。犹记得儿时宫里过节,他贪嘴多吃了一块枣泥糕,他母亲就派精奇来训斥,从酉时到戌时,整整一个时辰的教诲,足够记上一辈子了。 他摇摇头,把碗推开了。 定 宜看着那碗果子觉得怅然,王爷胃口小,换了她,一炷香就见底了。不吃就不吃了吧!一头收拾一头道:“我今儿来要和王爷回个事儿,昨天我在风雅居替七爷挑了 只鸟儿,七爷一高兴,答应让我进侍卫班了。早前让我搬花盆我没干,绝不是因为怕苦,我有我的念想。我也和您说起过,打算回去伺候师父的,可七爷既然给了这 机会,就不想白错过。我和师父回禀了,师父也赞同我,过会儿我就上贤王府报到去了。” 弘策有点意外,“贤王府的戈什哈可不好当,以你的身手,能在那儿立足?” 这个说出来不太光彩,定宜腼腆道:“也不是当戈什哈,就是在侍卫处挂个虚职。七爷上北边要带两只鸟儿,我专门负责伺候那鸟儿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种荒唐主意也只有弘韬想得出来。那么冷的天带着鸟,回头鸟冻死了算谁的? 他的手指蜷曲起来松松拢着,缓声道:“越往北,越是滴水成冰的气候。你能保证七爷的宝贝毫发无损?万一有个闪失,七爷要问罪,你在他手底下,我连求情的余地都没有。” 定宜觉得既到了这一步,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长白山近在眼前,一勾手就能够着,这会儿刀山火海都阻挡不了她。她这一路走来,尽是且走且看,能活多久命里有定数,横竖是这样了,没准死了倒超生了。 她笑道:“我就是想跟您一块儿出门看看,没琢磨那许多。” 他略蹙了蹙眉,“既然横了心要去,同我直说就是了,何苦这样?” 定 宜闷头嘀咕:“我不是不好意思死皮赖脸嘛,和您提几回您都不答应,我只有自己想办法了。”她腾挪到王爷身边,他似乎不太高兴,眼里的金圈儿隐隐绰绰,看不 真切。她挠挠头皮说,“您别担心,我自有办法。实在冷就捂着,不让它们露头就行了。那么点儿小的玩意儿,我暖着它们,冻不死的。” 罢了,法子靠人想,现在懊恼也迟了。可是……似乎哪里不大对劲,自己救了他两回,看见他就觉得麻烦事来了,弄得现在养成了习惯,习惯准备替他善后,这是什么毛病?再瞧他一眼,他满脸谄媚的表情,眨着两只大眼睛,那瞳仁儿乌黑明亮,像他兽园里圈养的鹿。 弘策长出一口气,调开了视线,“你瞧我这地方景致怎么样?” “好啊,城里见不着这么大片竹林,您养竹子养得真好。”她抬手往远处一指,“要在那儿建个屋子更好,不要山墙,就盖个八角攒尖顶,大红抱柱绿琉璃瓦,八面放金丝垂帘。晚上您住在里头,能听见虫在您身边叫,那才逍遥呢!” 他认真想了想:“虫鸣我是听不见的,不过蚊子倒可以喂饱。” 定宜一怔,居然忘了这茬,不小心戳到人家痛肋了吧?她有点慌,“我一时没过脑子,说秃噜了……” 他并不介意,很多人经常会忘记,要是样样放在心上,日子也没法过了。他站起身,背手朝她指的那个方向看,喃喃道:“我曾经是有这想法,打算建个楼,接我额涅过府奉养,好让她在那里消夏。可惜后来没成,因为太妃们自有御赐的地方安享天年,我这儿再张罗也是多余。”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帝王家也一样。以前的惯例是老皇上一死,后宫有儿子的嫔妃都随子移宫了,只有那些无儿无女的才另辟园子安置。现在碍着太上皇是逊位,他老人家还健在呢,自然不能按照老例儿办——人活着就树倒猢狲散了,成什么体统? 定宜安慰他,“那不要紧的,您去请安就见着贵太妃了,不过费些周章,常往那头跑跑罢了。我跟您没法比,爹妈都不在了,想他们的时候只能坐在院子里看天上星。” 他 的目光静静从他脸上流淌过去,他是父母双亡,自己相较,其实强不了多少。“宫里讲究易子而养,阿哥落地就让奶妈抱走,送到养母身边,只有逢年过节或是母亲 千秋,才能见上一面。生母和孩子不亲厚,很疏远,比方一块儿吃饭,看你哪儿做得不好,咳嗽一声,你就得放下筷子站起来听数落。” 定宜越听越觉得他不容易,“那为什么还想着接来呢?您和您养母亲不亲?” 他依旧摇头,“我养母有自己的格格要照料,待我隔着一层。小时候缺憾,长大了总想着要弥补,只可惜没有这样的机会,也许生来六亲无缘吧。” 他侧过头去,不打算继续交谈了。和一个才见过几次面的人说得太多,不小心成了碎嘴,叫人一眼看穿,有什么意思。 定宜也曾在宅门里生活过,记忆中和奶妈亲,和看妈亲,管生母不叫妈,只能叫太太,这种遗憾她有体会。 “王爷信命吗?”她舔着唇讪讪一笑,眼睛在他袖口打转,“我会看手相,和父母缘浅都是过去的事了,无碍的,您往后还有自己的小日子呢!您要信得过我,我给您……看看姻缘?” ☆、第22章 自己的小日子……这话多少勾起他一点向往来。岁数到了,畅春园里催促,朗润园里也来了好几趟口信,着急让他成家。媳妇必定是要娶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合适的,不说多喜欢,至少志趣相投,方不至于变成怨偶。 他低头看他,“你倒是样样都能沾点儿边,还会看相?” “我 和您不同,您是王爷,落地就贵重。我们呢,外头跑,遇见的人多,形形色/色的,瞧着有好玩的手艺,我也爱学一学。街边上摆摊儿的,幡上写着麻衣神相,有一 整套的活计,相面相手、测字摸骨。”她引他坐下,笑道,“我最喜欢的还是鸟儿叼牌,那么一大摞纸码在那儿,算命的把鸟笼子打开,说‘您给算算,几时能交大 运呀’,那鸟儿就出来挑拣。挑来挑去,都是寒蝉在柳,晦气着呢。然后算命的就让人花大子儿买他的吉利钱,都是上过颜色的承德哥子①,不是一文换一文,最便 宜也得二换一。” 她嘴里絮叨说着,其实是在给自己鼓劲儿。她也不知道怎么冒出个想法来要给十二爷看手相的,就是觉得那手老在她眼前晃悠,实在有点撩拨人。 她 抬眼瞧瞧他,王爷很安然,虽然信她不过,脸上倒没表现出来。她吸了口气,把自己的手搁在石桌上,手心冲上,一副邀约的姿态。要说王爷好性儿,还真是半点也 没错。人家真把手递过来了,五根手指又细又长,水葱似的。那光致致的皮肤下面血管都能看得清,哪儿是男人的手啊,分明就是女人的,按错了地方。 定 宜心头直跳,这是第二回。上回她给雷吓傻了,他好心拉了她一把,这回呢,他的手就搁在她手心,纤细的骨节,尾指上套着一个金錾指环,跟他一比,自己简直羞 于见人。她觉得窝囊到家了,不敢张嘴,怕一张嘴心就从嗓子里蹦出来了。这要是熟人,一定得好好调侃两句,可对面坐的是王爷,王爷不容她亵渎。 她 咳嗽一声壮壮胆儿,把他的手翻了过来,“您没叫人看过手相?手相看掌纹嘛,不看手背……”她装模作样赞叹一番,“哟,您有金花印纹,这手相真好!咱们先来 说火星平原,好些人是凹下去的,您不是的。四周围平坦呐,中间这一块儿跟小土堆似的,证明您有气魄,不容易屈服,是个很执着的人。”她指了指掌纹中间这一 道,“咱们说人聪不聪明,看的就是这条线。这线主头脑,您脑子好使,线又长又深,不像我师哥,我师哥就是根开了叉的芦花,小聪明多,全不在正道上。您是一 门心思,这样的人好,靠得住,再联合上您这手指第一节看,真可谓不可多得。要是这线有缺陷,指节又短,那这人就不行了,九成傲慢自大、有勇无谋……下回我 得给七爷看看,啧啧,我瞧他悬。” 弘策嗤地一笑,“你这么埋汰你主子,他知道了要急眼的。” 定宜傻愣愣说:“我不是在您跟前嘛,这话我只和您说,您还上他那儿告状去呀?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您又不是不知道。” 他抿嘴笑着点头,“接着说,姻缘呢?” 要 说定宜看相,就是个半吊子,她这么积极,有一多半是为抓人家醇亲王的手,能说出什么子丑寅卯来?可是弓都拉开了,这会儿撤有点晚,还得接着扯。她从他的头 一道掌纹上划过去,一直划到小指根下,在那根短线那儿停住了,“我来看看您将来有几位福晋,线越多福晋越多……”看来看去,咦了一声,“怎么才一道啊?看 来您是个重情义的人,娶妻不在多,在精嘛。找见一个好的,踏踏实实过日子,您这样的身份,能做到这个太难得了。” 十二王爷还真信她的话,“能瞧出来姻缘在何方么?几时红鸾星动?” 说实话,聪明人和傻瓜在一块儿待的时候稍长一点,脑子明显会变迟钝。定宜看看王爷,觉得王爷好像被她带累了,她嘬着嘴唇说:“这个看不出来,总之……快了。没准儿就是今年,今年不成明年,最迟后年……” 这不是废话吗,王爷都二十三了,他自己不着急,亲戚长辈也该给他张罗了。 弘策把手收了回来,“命里有时终须有,不急在一时。你呢,给自己瞧过吗?” 定 宜摇摇头,“我没想过娶媳妇儿,一穷二白的人不配成家,我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媳妇儿过了门养不活。”想起自己刚才干的事儿,突然有些脸红。手也摸着 了,还留着干什么呀?扭身往天上看,日头都升得那么高了,忙道,“叨扰您半天,我该走了,七王爷府上管事还等我回话呢。”说着打个千儿,“王爷您宽坐,奴 才告退了。” 他嗯了声,人未动,视线飘到别处去了。定宜却行退出亭子,急急往外走,走了两步回头看他,他还坐在那里,一个人安安静静的,那景致那人物,足可以入画了。她垂眼瞧瞧自己的手,龇牙咧嘴抽了自己一嘴巴子——江湖术士的方儿都用上了,这是想干什么呀! 出了醇亲王府直奔德内大街,贤亲王府阿斯门半开着,间或还能听见几声狗叫。 她到门上请人通传,看门的见过她,她这长相比较特殊,基本可以让人过目不忘。门上一拱手,“沐侍卫,您可来了,那总管都来问了好几回了。您赶紧进去吧,这会儿他正陪着王爷遛狗呢,您从那条道上走,走到一个垂花门,一拐弯就看见啦。” 这是成心难为人,头回正正当当上门没人带路,哪个府的规矩呀?她拱拱手说:“那我真走了,万一走错了地方撞见福晋,到时候不能怨我。” “走吧走吧,嫡福晋还不知道在哪户高门里呢,侧福晋和庶福晋住的小院深,您想撞也撞不见。” 原来这七王爷也没有正头福晋,府里只有一位侧福晋当家。二把手和一把手是不可相提并论的,一把手住正院上房,二把手只能住得稍偏一点儿,要不怎么叫偏房呢。 那成吧,定宜自己摸索着进了门。府里各门有站班的人,都是侍卫处的,她一路走一路给人作揖,“您忙呢,我是新来的戈什哈,我叫沐小树……”人家也都客气回了礼,她算是王爷亲自提拔的,有那么二两薄面。 照着门房指点的路走,越往深处狗吠声越大。等过了垂花门,果然看见园子里的大梧桐树下牵着一条细狗,尾巴尖和耳朵尖上长毛飞舞,挺个胸脯昂个头站在那儿,两个眼睛一黄一蓝,凶巴巴瞪着来人,模样叫人害怕。 定宜咽口唾沫兜了个大圈子,到王爷跟前扫袖打个千儿,“主子,奴才上职来了。” 七王爷扫她一眼,没说话,从边上太监端着的托盘里拎起一块肉来,远远朝狗抛了过去。手上使了点巧劲,专挑刁钻的角度扔,那狗简直神了,身条扭得麻花似的,一跳一纵,准接个正着。 “嘿,好家伙!”七王爷拍拍手,冲沐小树抬了抬下巴,“这狗是你十二爷淘换来的,陕西犬,鸳鸯眼,少见。要说上回也亏得你师哥了,没他祸害我那滑条,我也觅不着这么得人意儿的小把戏。” 定宜愈发往下呵腰,“该当这狗和您有缘……” 七王爷睃着他,“是你师哥的功劳呗?” “不敢。”她怯怯插秧,“横竖是咱们的不是,往后奴才好好伺候您,替我师哥赎罪。” 弘韬眼梢一白他,“这狗性子挺野,撒开就往人身上扑,要不你和它过过招?” “别介。”她吓一跳,“奴才伺候不了它,我看见狗就浑身哆嗦……再说我养鸟儿,身上沾了狗味儿,鸟闻见了不开鸣。” 七王爷想了想,吓着他的心尖儿倒不好了,便不再搭理他了。 那金瞧准了时候回话:“主子,奴才这就带小树见寿恒去。后儿要上路,还得看看车装得怎么样了,您的冬衣都预备妥当没有。” 王爷忙逗狗呢,没空过问那些个,摆摆手,把人打发了。 定宜才想起来北边天冷,她连一件御寒的衣服都没带,脚下搓着说:“大总管,我得回我师父那儿找棉袍子去,我忘了带来了。” 那金翻翻眼儿,“甭惦记你那老棉袄了,给王爷当差能冻死你?你们侍卫有专门的棉铠,里头丝棉垫那么厚,到哪儿都像身上裹着毡子似的,啊。” 定 宜应个是,跟着他往侍卫衙门去,曲里拐弯穿过几个门洞,侍卫处在王府东角门以外,一排青瓦房子,直棂窗上挂着老大的木牌子。那金进院子就招呼,“上头让到 火器营取枪去,取回来没有?醇王府的人样样置办好了,你们呢,泥猪癞狗,扶不起来的阿斗。给你们枪端着也像扛烧火棍,跟着好好学,别遇见事儿连机簧都不会 扣。” 侍卫处人出来支应,笑道:“瞧您说的,我们寿头就是使枪好手,嗵地一声,百步穿杨。”一面说一面瞧来人,“这就是您说的那位?” 那金啊了声,“叫沐小树。”转头问,“哪个木啊?榆木的木?这名字取得有意思,又是木头又是树,敢情你五行缺木啊?” 定宜笑着说不是的,“沐是加三点的那个沐,小树种下去不得浇灌点儿水嘛。” “不赖,真说得通。”那金按了按太阳穴上膏药,指着跟前人介绍,“这是廖大头,是侍卫处的协理,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他,他是包打听,没有他不知道的。” 定宜给见了礼,廖大头霎着眼道:“他进侍卫处,干什么好啊?瞧这模子,不能扛刀也不能扛枪。” 那金啧地一声,“你打量他这身形,像个能震唬人的模样吗?不是让他来打仗的,挂个职,另有他的指派。你呀,告诉他规矩,饷怎么发、四季鞋帽衣裳怎么领、再给他找个睡觉的地方,就成了。” 廖大头摸着下巴复看这小子几眼,上回他师哥偷狗叫他们逮起来,他能耐挺大,请动了醇王府的十二爷来说情,看来底子不薄。他应了句成,“这个这个……小树啊,咱们侍卫当值分班儿,有晚上当差的,也有白天当差的,你是挑晚上还是白天呀?” 那金又啧了声,“他另有指派!” 廖大头摸了摸后脖颈,“对,另有指派……咱们做侍卫和旁的不同,倒班儿不能上外头睡去,防着主子要传。王爷一声令下,咱们就得翻身听命。你要是在八大胡同搂姑娘呢,那么些勾栏院,上哪儿找你去呀。” 那 金的扇子扇得风声四起,“这都说的什么呀,成天计较搂姑娘,能不能有点出息?”想想他压根就不是来当侍卫的,转一道手简直多余,干脆直截了当告诉他,“咱 们府里戈什哈,月支银钱为二两,预支一年得减半,粟米十一石,粟米折银是十三两。管吃住,行头一色有王府公中支出,你什么事儿都用不着操心,当好你的差就 行。” “那我问一句,王爷的鸟儿都养在什么地方呢?”旁的好说,就是这个住有点麻烦。侍卫处全是糙老爷们儿,热天光个膀子打个赤 膊的,叫她怎么应对?定宜和那金讨主意,试探道,“您看我是专伺候鸟的,半夜兴许喂点儿水给点儿食,这么的,我和鸟住一块儿得了,有点什么也好照应。” 那金被她一点拨,立刻回过神来,“那还上侍卫处干什么呀,直接去花园不就齐了。哎哟真是天太热,把我热懵了。就这么一两天工夫,折腾个什么劲儿!去花园吧,我让他们把你的行服和软甲送来,事儿就妥了。” 糊涂主子养糊涂奴才,七王爷治家温吞,底下当差的也是能蒙则蒙。廖大头看着那总管又把人领走了,心说这什么侍卫呀,弄了半天,原来就是个养鸟的。 ☆、第23章 定宜这就在七王府安顿下来了,带着鸟,活儿很轻省。花园一角辟了个鸟园,怕鸟热,搭上了天棚,两排十几个鸟笼错落挂着,鹦鹉、黄鸟、靛颏,样样都 有。定宜搬个春凳坐在底下缝改行服马褂,头顶上鸟鸣婉转,穿堂里头凉风阵阵,日子居然出奇的惬意。惬意不是长远的方儿,转天就要开拔,她心里既紧张又期 待。自温家家破已经过去十二年,十二年里发生了太多事,她都靠自己挺过来了,但是长白山那头怎么样,谁也不知道。但愿她三个哥哥都好好的,十二爷给她爹翻 案,不说旁的,让发配的人回北京来。落叶尚且归根呢,回来了,逢着清明立冬,好给父母坟上刨刨草。 改完的袍子提溜起来抖了抖,往 身上比比,长短正合适。进筒子房换好了出来,到水缸前照照,水面上倒映出一个人影,轩敞的眉眼,鼻若悬胆,抿嘴一笑,唇边梨窝浅现。人还是得靠衣装,侍卫 的行头比衙门公服强得多。公服一色皂黑,衣襟一排大红镶滚,洗多了模模糊糊,难辨本来面目。王府侍卫穿石青,缎面的翻领和箭袖,颜色不出挑,但是干净利 落。仔细瞧一瞧,两肩还有绣活儿,她自打跟着往三河起就没有再穿过带刺绣的衣裳,如今即便是男装,照样觉得十分好看。 抻抻袖子,再整整腰带,自己扭身看背后,眼梢一瞥,瞥见夹道上来了个人。七王爷下令做的小鸟笼做成了,他自己托在手掌心上,吹着口哨踱着方步,从林荫那头悠哉晃荡过来。 王 爷到近前,审视她一番,“还是进王府好啊,收拾干净了且能见人。”手里鸟笼就像喂狗吃牛肉一样,高高冲她抛了过来,“瞧瞧,金丝打造的,单笼,食罐水罐一 概没有。”缓步踱过去挑鸟儿,一指那只凤头画眉,“它得带上,这小东西,学什么像什么。还有那红子,我就指着它叫我下炕了。” 定宜低头看两只笼子,做工很精美,都只有拳头大小,鸟儿装进去恰好够一个转身。那两只点名带上的命不好,她只有尽心照料着,能不能活,得看它们的造化了。 她应个嗻,“奴才备了小褥子,实在不成就把它们包起来,拿手炉捂着也成。就是怕太冷,鸟儿不愿意开腔怎么办?” 王爷的眼神充满鄙夷,“那就得瞧你的了,我要是知道,还用得着你伺候它们?” 定宜给回个倒噎气,垂首道是,“奴才明白。主子,那咱们明儿什么时候上路呀?” 王爷掏掏耳朵说:“十二爷规矩多,卯初点人头,点完了三刻就动身。你说这气候,听听那季鸟儿叫的——‘伏天儿、伏天儿’……人都给鼓噪死了。” 七 爷说的伏天儿是种绿色的小知了,因叫声为伏天儿得名。定宜知道他不痛快着呢,玩家子,遇上一回差事就浑身不对劲。她笑着开解:“您消消火,往北边去指定是 个苦活儿,可要是办好了,您就给朝廷立了大功,皇上还往上提拔您呢!让您做铁帽子王,将来小贝勒袭您的爵,一代一代传承下去,多好呀。” “他 们舒坦了,难为我这阿玛。”七王爷一梗脖子,“高祖的子孙,要江山自个儿打去。我这辈子,封了王就不错了,像老十二似的挣个和硕亲王,糟蹋一对耳朵,再贴 我一百万两黄金我也不能干。”他在凉棚边沿的雕花栏杆上坐下,两手撑着问他,“你和十二爷交情不错,常来常往的,听见他说我什么没有?” 定 宜把加了水的瓦罐挨个儿端进笼子,天热,有的鸟爱干净,一天要洗好几回澡呢。听见七爷这么说,回头道:“没有,您太抬举我了,十二爷有话也不会和我一个下 人说。他是您兄弟,您比我知道他,议人长短不是君子所为。再说了,您有什么可让人背后数落的?我以前老觉得您不易亲近,其实您是大好人。您不是那种爱耍心 眼儿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样的人品,没得挑的。” 这兔崽子,说起奉承话来一套一套的。七爷挺高兴,“叫你说着 了,我们老辈儿里厉害,十八个心眼子。到我这儿呢,七窍通了六窍,难怪人说一代不如一代,我自己寻思,那又怎么样呢,爷乐意,碍着谁了?个个聪明伶俐,个 个能当皇上,那天下不得大乱呐?还是我这样的,胸无大志,每天仨饱一倒,活得安稳无虞。” 这些凤子龙孙,没有一个是傻的,七爷也知道太出挑容易叫人掐头,宁愿窝囊点儿,恶名在外,朝廷里就没人惦记他了。 定宜呵腰说:“您圣明,这世上能参透名利的人真不多。” 他凤眼斜飞过来,“可不嘛,连你都知道攀高枝儿,更别说富贵圈儿里打滚的人了。”说着站起身舒展一下筋骨,嘀咕了句,“想起来了,要上我们太妃那儿辞个行。”不再多话,转身就走了。 真来去一阵风,定宜呵腰恭送,王爷们要和家里人道别,她除了师父师哥没别人。本想无事的,谁知道门上使人来通传,说她爹来了,她一听就头疼,奶妈子那男人来得倒是时候,再晚一天她就走了,他的月钱也就没着落了。 其实大可以不去见他,冷落他,他也不敢在王府闹。可是再一琢磨,不去不行。都已经到这份上了,不能功败垂成。银子如今不是大事,要紧的是能顺顺当当上路。花钱买个太平,别临了让他一嗓子喊出去,说沐小树是温禄的遗孤,那娄子就捅大了。 摸 了两块碎银子装进袖袋,这就出角门见他去。沐连胜是黑脸膛,半个夏天过来,更黑得锅底似的。庄稼人嘛,虽说到处打秋风,春季的时候却下秧种瓜。到夏天摘瓜 推到集市上,整个或者切了片卖,来钱比较直接。别看他长了副老实巴交的模样,其实人不像面上那么简单,也耍赖不讲理。定宜对付他有招儿,他横你得比他更 横,骂完了再把钱给他,打个嘴巴给颗甜枣,一向是这么过来的。 她上去请个安,“大大您来了?” 沐连胜半哼不哈的,上下瞅她的打扮,“是啊,不来连你人都找不见了。您这是升发了呀,怎么着,人有出息了,俸禄几儿呀?” 她耐着性子说:“昨儿才来的,有俸禄也不是这会儿拿。” “这 是跟我哭穷呢!我有两个月没进城了,你一见我就这样?”他咳了声,“其实呀,我不是找你要钱来的。你好歹在我们家长到这么大,如今我上年纪了,干不动了, 还指着你养我老呢!家里不是给佐领看地吗,那地荒着不成。这集瓜苗拔了,得种麦种高粱了,你回去吧,把活儿干了再来。” 定宜知道他耍心眼,耐着性子说:“我这会儿是王府侍卫,哪儿能说走就走呀。您出这主意,不是为难我吗?” “你又没入旗,不是王爷的包衣家生子儿,活儿辞了就辞了,没什么说不通的。” 远兜远转,到最后还得旧事重提,无非提醒她出身罢了。她脸色不大好看,抱着胳膊说:“您别跟我逗咳嗽了行吗?这是王府,不是定兴摊儿①。您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我就回去了,那儿一造活儿等着我干呢!” “嘿!”沐连胜嗓门见高,“我养你这么大,让你干点儿活你就给我甩官派。王府怎么了?王府也得讲理!你是我干儿子,我管孩子,碍着谁什么?” 看 看,开始耍无赖了,所以钱不能现在给,给的太爽利了,他接着讹你。得像出花儿似的,让他破痘爆浆,全发出来了才能灭了他的势头。定宜说:“您别嚷嚷啦,我 在您家住了六年不到,这些年您从我这儿零零碎碎拿的钱,少说也有七八两。我小时候您怎么待我,您自己心里有数。我在灶台边上等我干妈给我烙饼,您看见了, 上来一巴掌就打掉我一颗牙,这些我和您计较了吗?做人呐,差不多得了,谁也没该着谁。我还是感激您的,您揭不开锅了,我这儿有点儿,不能让您饿着肚子。可 您不能一回回的无理取闹,事儿喊开了,传出去不好听。” 沐连胜半吊着嘴角说:“你还知道不好听啊?有什么不好听的!我问你,你进王府,怎么报的你的户籍呀?王爷要知道你什么来历,能让你进府吗?” 定 宜终于拉了脸,“您要这样,我还一个子儿都不给您了。我横竖是破罐子破摔,人家问您是怎么知道的,您怎么说?您不是养我到这么大吗,我要是栽了,您可就是 窝藏、同谋!”她说完了,调头就走。沐连胜当然傻了,愕在那儿不知道怎么应对她。她走了两步也回头看,火候差不多了,太过了弄巧成拙,便又折了回去。叹口 气道,“这两年您进项少,不容易。我也不是有心和您抬杠,只想让您知道,我不是孩子了,您这么连蒙带吓唬,对我不起什么作用。”言罢掏出碎银子递了过去, “我身上就这么多,这程子出红差的少,也没谁给我塞利市让行方便。您拿着吧,买两袋面足够了,别嫌少。” 沐连胜还没来得及说话,她转身就进了腰子门。 掂掂份量三四钱,还不够他买个虫的呢!沐连胜刚才受那小子一通喧排,心里自然气不过,啐了口唾沫咬牙道:“好,有能耐,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揣好了银子,骂骂咧咧去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①定兴摊:旧时定兴人倒卖破烂的摊子。 ☆、第24章 第二天是启程的日子,头天晚上几乎一宿没合眼,等到将近四更天的时候定宜就起身筹备了,捆扎好行囊,整理好腰刀和火镰,出门瞧天,天边开始放亮了。她痛快喘上两口气,泥土伴着草木的芬芳,晨曦里的花园有凛冽干净的味道。 人都在角门外集合,五更一到就开拔。她背着包袱赶过去,侍卫处正分派褡裢,廖大头看见她就招呼,“小树来来,这是你那份。一路上未见得有地方吃饭打尖儿,这里头是水和干粮,拿好喽,丢了可得饿肚子。” 侍卫处没几个是好东西,瞧她个子小,再加上廖大头嘱咐孩子似的口吻,那些人就撒疯打趣起来,“往宁古塔好几千里路呐,路上没有奶妈子,瘾头上来可怎么办呢?” “别瞎说了啊,管好舌头,入了王爷的耳朵好听来着?”队伍最前面的人牵着马缰回头呵斥。 大 伙儿嘻嘻一笑,“这可不是瞎胡说,金鱼胡同戴家知道吗?戴兴安他妈就是给郑亲王府做奶/子的,戴兴安十三了还找他妈呢,问街坊‘看见我妈没有,我找她喝口 奶’,就这个。寿头儿,有人好这口,定阜大街福贝勒,早起一碗人奶就白面馒头,这您听说过吗?”眼睛往定宜身上一溜,笑道,“这位这么白净,瞧着不像侍 卫,倒像喝人奶的少爷。” 越说越不着调,寿恒直摇头。他是侍卫处大拿,长得彪悍,一脸正气。可再厉害的人物,和那些滚刀肉处长 了,拉不下脸子,也就变得没钢火了。他们人前人后管他叫寿头,钻中华文字的空儿,比方姓张姓李,张头李头叫起来没什么,到他这儿就有点半开玩笑的意思了。 开玩笑嘛,到哪儿都有。北京人贫出了名,你叫他一板一眼,他得死。 定宜被他们说得挺尴尬,她十来岁到她师父那儿,师哥虽爱胡闹,从来不拿这个取笑她。衙门里人呢,卖师父面子,也不和她瞎逗闷子。至于这些戈什哈,下三等旗户出身,本就是些不讲究的人,和他们混在一处,且有她难堪的了。 这时候恰好王爷出来,穿着一身劲装,戴红缨结顶凉帽,腰上佩把神锋宝剑,乍一看挺像那么回事。他左右巡视,看看鞍头再试试马镫,觉得差不多了,翻身上了马背。 出 城走东直门,德内大街套过来,上醇亲王府汇合,顺路。七王爷领着一行人到后海北沿,十二爷的人马早已经整装待发了。定宜混在马队里朝前看,十二爷马褂上两 条夔龙盘踞肩头,一身劲装和平时模样大不相同。皇家气度使然吧,那二位确实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人堆里会发光,说的就是那类人。也不知他看见她没有,目光 若有似无的扫过来,眉梢略微一扬,定宜就觉得他在和她打招呼了。她抿嘴一笑,倒不是刻意的,只是自然流露,她觉得王爷应该是注意到她的。 十二爷早年一直在喀尔喀,马上功夫了得,没有京中贵胄别别扭扭拈轻怕重的劲儿。勒转缰绳打马扬鞭,一套动作恣意流利,眨眼便向城门狂奔而去。 定 宜跟着马队出城,一路上脑子都是空空的,走出去老远了才意识到自己终于离开了这座城。回头眺望,渐渐去远的城廓在天幕下显得晦暗沉郁。她收回视线长出一口 气,离开就意味着新开始,她这儿正长途奔袭,汝良他们还都不知道。要是冷不丁出现在他们面前,阔别十几年的兄妹相见,不知道是怎样一副光景。 且不去想,想得越多负担越重。以前没有指望都这么糊涂过呢,何况现在。 从 北京到盛京有官道,这路很宽敞,是专供朝廷官员和信差走的,平常百姓不上这儿来。一路没有阻碍,跑得倒也痛快。马蹄笃笃,风声在耳边呼啸,热是觉察不到 了,过林子、过旷野,十分酣畅淋漓。可是最初的兴头转淡,渐渐品出了不一样的滋味。每天五六个时辰在马背上,日子并不好过,腰酸屁股疼,到傍晚下马,两条 腿简直合不拢。定宜觉得很丢人,一瘸一拐的,还招那些戈什哈笑话。笑就笑吧,糙老爷们儿过两天就知道厉害了。果然的,那些王府护卫们连跑三天,终于也受不 住了,于是身骄肉贵的七王爷成了所有人的希望——只要七爷说“不成啦,要断子绝孙啦”,十二爷就拿他没辙。找个河滩儿歇歇脚、饮饮马吧!大伙儿绞帕子洗脸 擦脖子,发现但凡裸/露在外的部位都晒坏了,成片发红凸起。过两天消退了,拿手一撕,掉下来的皮能拿毛笔写俩大字。 天儿热归热,路还是要赶的,就是难为七王爷那两只爱鸟,它们虽有专门的小车装着,可颠簸呀,在笼子里也呆不踏实,上蹿下跳热得直喘。定宜每常停下来,一天必须喂四五回食水。 就这么一波三折地行进着,终于到了燕子河乡。带路的说前面有家驿站,大伙儿可以在那里好好休整,众人就伸脖儿盼着,可那“前面”说得真够大概的,打马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隐约可见。 不过总算不负众望,这是沿途来说比较大的驿站了,屋子建成个万【卍】字型,面朝东南西北,任君挑选。 驿丞看见来这一大帮子人,赶紧出来迎接。不知道来历呀,领头的又带着幕篱看不见脸,就胡乱的扫袖向上打千儿,“小的给大人请安,请问大人搁哪儿来捏?有堪合木有?” 所谓的堪合是朝廷颁发的一种凭证,供官员留宿驿站使用。笔帖式把文书交给他,驿丞打开瞧了眼,顿时一阵慌乱,带着丰润味儿的官话更说不清了,压着嗓子招呼底下人,“早【咋】回事儿,别傻站着咧,给王爷准备上房……酒捏?大肉捏?” 小小的驿丞未入流,以往官吏往来,了不得二三品大员,像这类亲王,打从出娘胎就不曾见识过。小庙里来了大菩萨,这可了不得了,乱得直转圈儿。 众人看他那样不过一笑,下马伺候王爷进屋。七爷坐在马上迈不开腿,两个戈什哈一左一右给架了下来,站在地上直倒气儿,“哎哟,这腿可不是我的了。还要跑多久呀?就这么颠到宁古塔,非把我颠残了不可。” 弘策看着他,很有点无能为力的感觉。原本指派到宁古塔的就只有弘韬,是他下气儿求,说自己一个人不成,好歹让他想办法一块儿去。他推让不过答应了,替他分了忧,如今他又这么腻歪,简直叫人哭笑不得。 遇见这么个兄弟,有什么办法?他抬眼看天,晚霞如火,明天又是大响晴。偏过头吩咐兵部宜棉,“罢了,连着奔波了十来天,大伙儿都乏累了。今儿在这里住下,歇一天,后儿一早再动身。” 宜棉忙应个嗻,“奴才瞧七爷这回受了大委屈了,横竖那头有卢渊支应着,晚一天到没什么妨碍。” 弘 策点头进门,走两步想起什么来,回身看了一眼,夕阳把院墙都照红了,满院子的戈什哈忙着装水、料理牲口。沐小树呢,提溜着两只鸟儿从马棚那儿过来了。这阵 子烈日炙烤,他倒是一点儿没变黑,不过颧骨略有些红,一双明亮的眼睛,越艰难越有光华。看见他熟络一笑,虾腰行个礼,带着七爷的鸟儿找屋子去了。 驿 站里条件毕竟有限,王爷的亲兵加上兵部扈从,算算足有百来人,到夜里连房顶和吃饭的大堂都住满了,定宜想一人一间房绝对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办呢,她属七王 爷侍卫,就得和寿恒他们挤在一块儿。戈什哈们成天没正形儿,随便惯了的人,揎膀子说荤话,无所顾忌。倒是不能怪人家,谁也不知道他们之中混进个女人来,爷 们儿相处不讲究许多,于定宜来说尴尬便无处不在。 她把鸟儿伺候完,碍着七爷要让红子叫他起床,便收拾好送到他屋子里。出来的时候 天要擦黑了,驿站里炊烟四起,驿卒厨子忙得披头散发。她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回身看见廖大头带着几个人出来,大敞着袍子露着胸膛,肩上搭块手巾,咋咋呼呼叫 她,“小树嘿,外头有个水塘,咱们上那儿洗澡摸蚌去,一块儿来吧!” 那可不行,定宜笑着摇头,“我不去了,怕有蚂鳖【蚂蟥】,你们去吧!” “什么人呐!”高傻子捏着嗓子啐道,“就你小子金贵,怕蚂鳖,你是姑娘啊?” 钱串子欸地一声应了,“别说,一路上再热都没见过他脱衣裳,里头什么样儿真不知道。走吧,一块儿去叫咱们开开眼,这细皮嫩肉的,没姑娘全指着你解馋了。” 定 宜没遇见过这种事儿,几个傻大个儿,说来真就来了。她吓坏了,以前嘴上占便宜她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他们这回改上手了,拉拉扯扯非要拖她去池塘。她当然不 能依了,推说:“我没露天洗澡的习惯,况且我不会水,下去非淹死不可。还有王爷那两只鸟儿,一会儿该喂食了,我走了活儿就得撂下,看王爷怪罪。” 谁 也没听她辩解,她才知道那些男人的劲儿那么大,一只手就能把她拎起来。她真害怕了,声儿都变了,一个大姑娘给这么对待,女人天生的弱小和恐惧就流露出来 了,白着脸使劲的挣扎。他们呢,像遇着了玩意儿,猫捉耗子似的,越性儿要逗弄她。边上人起哄架秧子,“扒了得了,扭扭捏捏什么样儿!” 因为她的不合作,那几个人有点恼羞成怒,高声道:“怎么着,不给脸?谁也没拿你当相公堂子里的,你怕什么?怕咱们占你便宜?” 众人哄笑,定宜又羞又急,她成了所有人的消遣,这种摆脱不掉的屈辱真没法形容。这些人,说得出就做得到,几只手上来在她身上一通摸,探胯的、扯衣裳的,她觉得今天可能就是她命里的劫数,到了驿站连腰刀都卸了,她没有东西可傍身。 闹哄哄分不清南北,只知道护住衣领拽住裤腰。她越倔强,他们越往死了收拾她,她哪是他们的对手,眼看要守不住,突然听见一声铿锵呵斥,“这是在干什么?” ☆、第25章 众人大惊,忙恭敬扫袖打千儿,“十二爷。” 向来温文尔雅的人,即便对下人也没有高声的时候,如今这一嗓子,把众人都震住了。他踱过来,板着脸,满眼阴寒,“你们是王府护卫,是随行护主的戈什哈,聚众嬉闹,还有王法没有?上上下下这么多双眼睛瞧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进了淫/窝,你们知罪不知罪?” 没 人见过他这模样,男人间的打闹起先源于玩笑,谁也没当一回事,可越玩越没边儿,落了上头的眼,这下子就难办了。到底凤子龙孙,好说话的时候万般都好,不好 说话起来他是王爷,还是高他们主子一等的和硕亲王,哪个不要命的敢得罪?起哄的几个人唬得跪下了,一顿磕头如捣蒜,“是奴才们不知分寸,叫十二爷糟心了。 奴才们罪过大了,请十二爷责罚。” 他睥睨着满地的奴才,再转头看小树,那孩子形容儿可怜,咬着嘴唇,眼里裹着豆大的泪,想哭又不 敢哭,只吞声饮泣。这么个放达人,被他们作弄成这样,简直令他怒不可遏。要惩处他们,拖下去军棍伺候不是难事,可他们不是自己奴才,打狗还得看主人。慢慢 冷静下来,拧眉道:“我不罚你们,你们犯事,自有你们主子教训。我只说一点,出门在外,军纪如山,打闹玩笑要有分寸。六七个人围着一个扒衣裳,人家不愿意 你们还硬来,成什么体统?今儿是个筏子,都给我听好了,再有下回,叫我知道了,后果怎么样,你们自己掂量。” 众人一迭声说是,起身垂手退到一旁。他又瞥了廖大头一眼,“你是他们的班领,带头闹事,罪无可恕。去你主子跟前领罪,一五一十说清楚,七爷怎么处置,全凭他的意思。” 廖大头哭丧个脸,往上觑一眼,十二爷一脸决绝,不像个容情的样子。他可恨死这帮狗崽子了,横眼冲他们一瞪,没奈何,哈着腰先领了命再计较吧! 定宜呢,噎得喘不过气来。可她知道不能在这里现眼,毛手毛脚对女人来说是有辱名声的大事,对于男人来说,摸一下、薅一把,算得了什么? 腿在裤管里打颤,心里跳得没把持,她实在觉得丢人透了。告诉自己要大方些,横竖十二爷已经替她出了头,可是刚才的恐怖经历烙在心上,没法不当回事。她摸爬滚打这些年,以前再委屈,转头就忘了,这回却切切实实感到绝望。 花了很大力气把惊惶压下去,总要先应付眼前。她远远朝十二爷揖手,“谢谢王爷,我没事儿。大伙儿玩笑,不当真的……”她控制不住嗓音,怕再说下去露底,很快打了个千儿,“奴才这就去洗漱,过会儿就开饭了。” “不忙。”弘策道,“把衣裳带上,到我屋里来。” 她愕然抬头看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王爷……说什么?” 他看她一眼,没有重复,背手朝自己下处去了。 带上衣裳上他那儿去……定宜反复咀嚼那话,心里七上八下不是滋味。这时候钱串子啧啧赞叹,“十二爷那儿有根底,怪道呢!” 定宜调过头来狠狠瞪着他,要不是他起哄,怎么会把她弄得这么狼狈?她恨他,恨不得一口吃了他,“这儿听着的人可多,你再说一遍?” 几 个人立马讪讪的,刚脱了险还往跟前凑,拿自己小命涮着玩呢!廖大头算是吃足苦头了,低声一喝,“夹/紧你们的臭嘴吧,还嫌老子麻烦不够大?你们痛快了,我 又得遭殃!”转而道,“小树啊,兄弟们闹着玩的,没把握分寸,你别见怪。要说你也是,这么不经玩笑,真少见。多大点事啊,惊动十二爷。原本都是七王爷门下 人,胳膊折在袖子里嘛,闹得大家伙儿外人跟前现眼,你说你……唉,要是十二爷再问起,你帮着说几句好话吧!毕竟人家是总理钦差,咱们都得听人家的示下。” 他们依旧不服气着,怪她小题大做,认为再委屈都应该私底下解决。可是把她逼到这份上,哪里有退缩的余地?她要是不挣扎,就该被他们扒光了!她涨红了脸,有苦说不出。吃了大亏,最后还要遭他们埋怨,这是哪条律法上的规定? 廖大头瞧她那模样也知道不该再火上浇油了,长叹一声道:“得,十二爷的话你们也听见了,我得上主子跟前领罪去了。你们啊,往后避讳着点儿,有的人大度,玩儿得起,有的人小心眼儿,闹过了头要出事的。” 院里人目光往来,都觉得沐小树不上道。于是眼刀凌迟她无数下,啐一声“晦气”,大步流星散了。 定宜心里冤得慌,站在那里像块木头似的,四肢皆无力,连步子都迈不动。过了好久才缓过来,摸摸领上盘扣,一头被他们扯坏了,她欲哭无泪,天都矮下来了,压得她几欲窒息。 驿丞倒是个好的,他从头至尾看着,只是人微言轻不能上前劝阻。等那些侍卫大爷都走完了才敢过来,絮絮说:“家伙雷子的忒脑心咧,我看看,移圣都扯烂咧……叫他们扬蹦,自有王爷收拾他们②。那什么……你要不嫌弃,我给你补补?” 这口丰润话听着有点涩,但勉强能理解,定宜掖了掖眼睛说:“不了,谢谢您,您借我针线就成,我自己补吧。” 驿丞说好,转回头拿笸箩去了。 进十二爷的房门时,他正坐在灯下看书,眼梢瞥见她,把书搁了下来。 定 宜腋下夹着衣裳,胸前还别了一支针,今天又是人家救了她,这回比以往哪回都叫她感激。她跪下来磕头,“谢谢十二爷,这一趟一趟的,都是您帮衬我,我不知道 怎么谢您才好。我这人命不济,打小就受人欺负,后来有师父师哥护着,倒也太平。现在……出门一时难,我算知道了。所幸有您,您是我的救星,没您我都成什么 了。” 他是笑着说的,但是那笑容僵涩,比哭还难看些。其实心里不好受,哭一哭也未为不可,这么笑着,反而令人难过。弘策转过身, 按着膝头道:“起来,我不光是帮你,也是为整顿军纪。这一路来我都瞧在眼里,正想辙敲山震虎,他们自己撞到刀尖儿上来了。怎么样,伤着哪儿没有?” “回王爷,没有。”她摇摇晃晃站起来,退到一旁,勉强笑道,“您瞧我上回还说往后不会让您担心的呢,才几天功夫,又出这样的纰漏。” 他那回说的,弘策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人有走窄的时候,谁也不能保证一世顺畅。至于担心,算不上担心,只是习惯成了自然。他遇见点什么,自己就跟按了机簧似的义不容辞,为什么呢,大概是因为你救过一个人的性命,与他有再造之情,便想看他长久无虞地活下去。 不 过这孩子委实不容易,一步一个坎儿,连一处当值的都要戏弄他。弘策搁在桌沿的手肘挪了挪,五指慢慢拢起来,淡声道:“这事不和你相干,都因他们而起,你没 什么可自责的。我让底下人备了水,今儿你就在我这里洗漱。不过我也得劝你一句,出门在外不及在家方便,万事不要太计较。同僚相处贵在一个和字,兴许开头 难,时候长了,融入了就好了。” 定宜脸上难堪,半是窝囊半是伤心。连他也觉得她矫情,或者别人看来是有些,里头缘故只有自己清楚,但是和谁去说?都说她小气放不开,姑娘遇见这种事能放得开的,只有勾栏院里的粉头子。 也 用不着解释,越解释越难过。不过十二爷人是真好,王爷的屋子借她洗澡,难怪钱串子他们阴阳怪气的。他先前让她带上衣裳她就知道,本来想推辞,再琢磨琢磨还 是厚着脸皮接受吧。现在不是处境艰难吗,到处是人,躲到哪儿才能收拾自己?一脱就落别人的眼,要是不洗呢,出了一天的汗,身上布条子湿/了干、干了湿,摊 开恐怕要浮盐花儿,实在黏得非常难受。 她躬身应了个是,“我也知道自己不足,太疙瘩了,给王爷添了麻烦。往后我会好好和他们处的,请王爷放心。那这回我就叨扰您了,叫我光膀子在他们跟前擦洗……我不习惯。” 弘策一直觉得混迹在市井里的小人物没那么考究,别说他们,就连布库场上的亲贵们,大汗淋漓后宽衣解带,也不会刻意避讳。这小子活得精细,大概和年纪小有关吧!可要说小,再过一个多月也十八了,还小么? 自打菜市口有了交集,之后便千丝万缕。他一个亲王,担着刑部和都察院的监管之职,太多的事要经手,还能分出精力来应付他,连自己也觉得稀罕。就算枯燥生活中意外的调剂吧,毕竟连亲兄弟都没想过给他摘桑果儿,他却给送来了,冲着这一点也该多多照应他。 他点点头,“你去吧,洗完了差不多该开席了。” 她嗳了声,十二爷身边的近侍沙桐来领路,往后一比划,“正好王爷才用过,窗户上帘子还没撤呢。瞧瞧你这福气,王爷的恩泽叫你一人儿全沾了。” 这还是说一间屋里洗澡的事儿,定宜细想之下满脸通红,打着哈哈说:“我这也是因祸得福,您受累了,谢谢您。” 沙桐只一笑,“手巾准备没有?胰子呢?用王爷的,怕不好。” 她说都有,一面走一面把衣裳里包裹的东西提溜了出来,“我自己都预备上了,借王爷的屋子已经是逾越了,不敢再剪王爷的边儿。” 他们往梢间走的时候,弘策正踱过去开西边槛窗。因为先前屋里熏过蠓虫,隐约有艾叶烧焦的味道盘桓,沾染在袖陇间经久不散,闻久了头晕。 官 道上的驿站,从来就不热闹。来去一纵横,轩敞得没遮没拦。推开窗,西天残余的一丝霞光从云翳间照过来,直射眉眼。他拿手挡了挡,转过身时,恰好看见沐小树 怀里掉了样东西下来,一头搭在地上,一头还牵引在他胳膊上,成卷的,形状像汗巾,越走越长,到最后估摸有五六尺长。 他觉得稀奇,不由寻了过去,将将要走近,那东西嗖地一下又给收走了。他怔立在那里,也没太看清,大约是卷五寸来宽的白布。他对这种东西不陌生,宫里的妃嫔,个个枕下压着绫子,不为旁的,就像入番使节随身携带毒药一样,寻常时候居安思危,紧要关头杀身成仁。 沐小树一个男人,随身携带这个,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第26章 离京好几天,中秋越来越近,月亮也一日大似一日。人太多,加之屋里闷热,趁着月色好,索性把桌凳都搬到院子里,四面屋檐吊上灯笼,就是个露天的大饭局,喝酒赏月两不误,算是对这几天风餐露宿的一点补偿。 这 些随行的人,个个行伍出身,军中混迹出来的油子,粗豪不拘小节,拍桌子撂碗,吃顿饭弄得打仗一样。定宜坐在一角只顾往嘴里填塞,吃饱了找个没人的地方呆 着,好好冷静冷静。今天太不顺遂了,叫那帮侍卫戏弄就够了,借了人家的地方洗澡,临了还差点漏馅儿……姑娘年纪上去了,该大的地方总会大,为了装男人,天 天把自己勒得上不来气。这是秘密,打死都不能泄露,可是先前心里一直平静不下来,走了神,绦子的一端拽在手里,另一头不知什么时候滚下去,等她发现,已经 在地上拖出去好远…… 丢份呐,恨不得把脑袋埋起来!沙桐应该是没看见,他在前面带路,并不留心身后。至于正屋的十二爷……她哀哀看天,月亮挺亮堂,她怎么觉得要变天了呢? 回头张望,厅堂里灯火璀璨。王爷和军机们不和他们在一处吃饭,品阶高的都是金贵人,他们有他们的圈子,像她这种人扎不进去。扎不进去安安分分待着吧!闷头扒拉她的荞面猫耳朵,驿站这种面食做得不错,浇上醋和辣子,开胃管饱。 终 归是七王府的人,吃饭还在侍卫班这儿。前头闹了这么一出,显然大家都不怎么待见她。她也看开了,不待见就不待见,她可不觉得自己欠着他们什么。挨罚是他们 活该,要照他们的思路,杀了人给逮起来了,还怪死者死得不聪明呗?她也横,恶气堵着,愈发把脖子竖得直直的。凭什么表现得做了亏心事似的?叫人看扁了,更 卯足了劲儿欺负她。 桌上气氛尴尬,寿恒是班领,出了这样的事是他管不住手底下人,扫脸。对于这位新来的,没怎么深交过,也摸不准人家脾气秉性。本来就是挂名在侍卫处,人家干的是养鸟的职务,高傻子他们取乐不分人,看人家长得秀气就胡来。 他咂了口酒道:“前几天忙着赶路,你进侍卫处,我也没太过问。听说你师父是乌长庚?” 定宜才发现寿恒是在和她说话,她应了个是,“我在我师父门下六年了,一直替我师父请刀捧刀。班领和我师父认识?” “点 头之交罢了,交情不算深。不过你师傅为人仗义,我倒是一向很敬重他,要早知道你是他徒弟,说什么都会照应些。”他说着,把碗搁了下来,“刚才廖大头他们上 主子跟前请罪,我也在。主子躺在那儿让人按腿呢,听说了翻起来,一脚就把人踢翻了。这种事儿其实是小事,闹到上头必然不大好看,你说都是王爷呀,人家手底 下好好的,就咱们窝里不太平,主子脸面折不起。后来下了令,罚三个月俸禄,今晚上让他们在马棚过夜了。小树啊,你才来没多久,和他们不相熟,咱们侍卫班 呢,都是粗人。粗人爱胡闹,下手也没个轻重,你别往心里去。往后要是遇着什么事儿,千万不能往外捅,告诉我,我替你收拾那帮兔崽子。咱们做奴才的,吃点儿 亏没什么,要紧的是顾全主子。你和十二爷交情好,我也听说了,可如今你在贤亲王府当差,入了庙门就得认准菩萨,七王爷才是咱们正经主子,明白吗?” 话 里还是存着责难,她自然很不服气,可是人在矮檐下,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况寿恒是管带,不能连他一块儿得罪。她把不平都咽了下去,略呵了呵腰说:“我 心里有数,您说的都在理,只是有一点我得跟您解释解释,否则我就太冤了。我和十二爷算不上有交情,人家是王爷,我是个小小蝼蚁,人家动动小指就能把我碾成 齑粉,您借我几个胆儿我也不敢高攀。今天的事闹到这步田地,虽然欠妥,却也不能怪我,是他们在外头公然玩笑起来,恰好十二爷经过,瞧了不成体统才出声喝止 的,和我真没关系。我也是人呐,谁没有点儿忌讳呢,您让我挺腰子站那儿让他们扒,这我真做不出来。不过您刚才这番话我全记住了,您是为我好,往后我会警醒 着点儿。也请您替我带个话给廖头儿他们,我给他们赔罪了,今天的事全怨我,是我没大大方方让他们闹,我对不住他们。” 说到最后有点赌气的性质,寿恒听得出来,同桌的也听得出来。大伙儿交换了眼色,站在局外人的立场上两头说合,“没说是你的错,本来就是他们瞎胡来,青天白日的,院儿里还有主子呢,尽着性子闹,叫人看了是不好。寿头的意思是不宜宣扬,你别听岔了。” “我 知道。”她叹了口气,“我也表个态,我是小家子出身,没什么亲戚朋友,孤身一人投靠师父,后来进了王府,是王爷瞧得起。我呢,为人不机灵,也不爱打闹,大 伙儿嘴上玩笑几句寻常,就是不带动手的。我眼皮子浅,乡下孩子没见识,大伙儿多担待我点儿,我这儿先给寿爷和大家行礼了。” 她站 起来深深鞠了一躬,倒弄得大家讪讪的。定宜知道,这么做是太倔,可总得有这么一回,既然起了头,借着机会把话说清楚,往后就少好些麻烦。她也知道钱串子他 们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明着不敢挑衅,背后下绊子给小鞋穿,且有时候呢。她现在没别的指望,最好是能一脚踏进长白山。哥哥们为奴,她哪怕在山沟里搭个窝 棚,给他们补衣裳做饭,好歹是自己的亲人,不用小心翼翼提防着。 饭吃得差不多了,她不喝酒,作完一揖就势离席了。 大月亮照着人间,满地清辉绵延。她一个人走出驿站,左右看看,来路莽莽,去路也莽莽。站在黄土道上思量了会儿,想起给七王爷送鸟的时候看见他桌上摊的一方地图,上头密密匝匝全是小字,有沟渠有山头,当时找那长白山,找了好半天才找着。 大 英的疆域实在广,出京跑了十来天,地图上也就寸来长,至于距离长白山,还得五六个那么远。现在是八月里,估摸着要到十月中旬才能到那儿。据说长白山气候不 大好,十月里已经大雪封山了,炮制人参的奴役特别苦,冰天雪地里刷洗翻晒,没日没夜切片研粉。那里产的参,不光供应紫禁城,连市面上流通的也归他们收拾。 遭了流放的人,基本就不算个人了,产参的季节里忙着正头差事,不产参的时候还得开荒种地,从鸡叫干到掌灯,不容你喘半口气。 人 嘛,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完的福。好在汝良他们结实,自开蒙就给逼着练武,十几岁的时候光膀子在院里打拳,一使劲儿,腰腹上一道一道棱,跟搓衣板似 的。园子里有专供他们练套路的木头桩子,还有腕子粗细的铁链子供他们抖。他们对练武不太感兴趣,可是有谙达看着没办法,见天儿的打太极、打八卦。看见父亲 来巡视就壮声势,哼啊哈的边打边吆喝。要考武状元是差点儿,强身健体倒很有用,那哥儿仨自小连伤风咳嗽都没有,身底子好,就算上了长白山也能熬过来的。 她一个人在官道上慢慢的踱,入夜后风里夹带了凉意,想想以前的事,回忆回忆有父母哥子的日子,觉得挺好的。后来的际遇呢,没什么大坎坷,或者有坎坷她也忘记了。苦难里走出来的人,一门心思往回看,立马死在这里都够格了。 就是有那么一点不痛快,还是因为先头的事。她舒展开双臂冲天呐喊:“没事儿,都好好的。”她常这样,不高兴了喊一嗓子,比吃药还管用。 再往前走,隐约看见前面有个湖,月亮照着,水波粼粼,大概就是廖大头他们打算来摸蚌的地方吧! 这样广袤的所在,发现玲珑之处,就觉得格外喜人。她不敢靠湖太近,找个平坦的地方坐了下来。小时候爱玩水,给灌输了不少水赖子、水娘娘的典故。然后呢,人渐大胆子渐小,因为会想象了,怕夜里阴气盛,离水太近做了水鬼的替身。 拣个石子儿打算划水漂,手一扬,没抓好,石子儿笔直朝身后砸了过去。本以为四周围没人,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后面突然嘶地一声吸了口凉气,她吓得寒毛乍立,一骨碌爬起来,叉腰说:“谁在那儿装神弄鬼,看爷不窝心脚踹死你!” 模模糊糊一个人影,起先远看不清,后来走近了,这身形打扮,居然是十二爷。 她拍着胸口大嗔,“吓死我了,我当谁呢!”想起来砸他那一下,有点着急,上下打量了一遍问,“您怎么出来了呀?我打着您哪儿了?疼不疼呀?” 十二爷没搭她话,直剌剌说:“你一个人跑到这儿来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呀,我就是闷得慌,出来散散。”这时候看见他怪高兴的,忘了他是身份尊崇的王爷,黑灯瞎火有个人做伴真好。她笑着问,“您热不热呀?我给您打扇子。野外蚊虫多,没的咬着您。” 因为月色好,面对面站着能看清他的口型,只是必须靠得近,稍远就得连蒙带猜了。他挑了一块石头坐下,指指身旁,“你也坐。” 定宜摇头说:“我站着回话就成了。您是专程出来找我的?” 弘策计较了下,从屋里出来就没看见他,吃饭的时候总在琢磨他藏根绫子是为什么,会不会委屈够了,一时想不开就悬梁自尽了……这么说来委实是担心,弄得他连饭都没吃好。刚才一路找,心里都悬着,现在看见他才觉得安稳了些。 定宜呢,高兴过后又忆起自己的短板来了,不敢确定十二爷看没看见。她心虚呀,也不敢说太多,就那么静静站着,隔了一会儿才想起扯闲篇儿,眯觑着眼说:“今儿月色真好,是吧?” 他 挺赏脸,应了句是。自己思量半天,直截了当劝慰怕伤他颜面,捂着不提,又怕他真做傻事,到底还是决定旁敲侧击,斟酌道:“刚才酒桌上我同七爷提过了,让他 好好整顿手底下的人,我料着不会再出这样的事了。人活于世总有这样那样的不顺心,不光你,就是皇亲国戚,甚至于金銮殿里的皇上,都不能事事皆如意。越挫越 勇值得钦佩,遇着点事就想轻生,那这人就不可救了。你是聪明人,聪明人懂得变通,前头有拦路的坎儿,绕上一段也就过去了,没有必要一头撞上去……我的意思 你能明白吗?” 定宜听了半天,“不太明白……也不是,道理我都知道,可您说的和我没什么关系呀。” 弘策有点着急,料他大概真有念头,因此处处装傻。藏着掖着他不承认,那就只好点破了。他指了指他身上,“又不是女人,你随身带着绫子做什么?” 她给噎住了,原来真被他瞧见了,怎么办呢,她一时慌得摸不着方向,打着马虎眼说:“什么绫子呀……没有,您看错了。好好的我带根绫子,多不吉利呀。” 他支支吾吾搪塞,弘策看不清口型,愈发觉得焦躁。吹亮火折子比在他面前,火光氤氲里看见他脸色苍白,闪烁的蓝火映衬出朱红的嘴唇,半明半昧间有种奇异的妖娆。 ☆、第27章 他心头一撞,也是须臾,又平缓下来,只道:“我跟前不必隐瞒,你有什么心事只管和我说。咱们也算谈得来,渊源呢,说有也有一些。你信不及别人,应 当信得及我。我养母常说一句话,投胎烦难,能活一天就好好消受一天。譬如她,进宫后没得过圣宠,老爷子驾前不温不火过了几十年,她就看得开,也懂得作养自 己的身子。”他想了想,又补充了句,“再好比我,我在喀尔喀受的苦一言难尽,如今不是都过去了么。你遇到的坎儿不过是些柴米油盐的琐碎事,我呢,动辄攸关 性命前程。要是我跟你一样心眼儿窄,早死了十回八回了。” 定宜知道他是误会了,错把她勒胸的绦子当成上吊用的绫子了。也是的,古 往今来哪有那么多女扮男装的事儿呀,花木兰是谁都能当的?女人在男人堆里混日子多不容易啊,一说姑娘,王公们首先想到的就是月洞窗下绣花弹琴的倩影。再看 看她,水里来泥里去的,和那些闺秀挨不上。 就是误以为她要寻死,这点出乎她的预料。本来还琢磨怎么瞒天过海呢,没想到他预先替她摆好了台阶。可是不能顺着说,回头他要缴了她自尽的工具,她裹在身上呢,拿不出来。 火 折子照得她眼花,她稍稍别过去一点,搜肠刮肚合计出个好理由,“不是您想的那样,我没要寻死呐!您说的是今天我进梢间前落在地上的绦子是不是?那个呀,是 我临出门前预备好,用来裹我腿的绑带。您知道的,上宁古塔路远迢迢,我没怎么出过远门,天天的在马背上颠簸,我那两条腿都给马鞍子磨坏了,衣裳料子一刮钻 心的疼。我就拿那个绑带把腿包裹好,垫了一层就好多啦。”说着努力眯眼觑他,“十二爷您太关心我了,就为这么件小事您巴巴儿跑出来找我,还挨我砸了一石子 儿……我对不住您呐。咱们不说那个绑带了行吗,我就想看看刚才砸您哪儿了,砸坏了没有啊?” 弘策这才想起来肩头隐隐作痛,可是痛 也敌不过扫脸,他满以为他打算轻生,谁知道人家就是为了包裹腿上的伤,这么着自己算怎么回事呢,操心过了头,闹笑话了。不过这绑带绑的……他眉头拧起来, 打量他的脸,打从第一次见他起就觉得他和一般人不大一样,过于娟秀,过于细致……也许是他想得太多了,长得像女人,未必就是真女人。他听弘韬议论过,说他 曾经有个双生的妹妹,龙凤胎嘛,男孩儿偏女性化一点也说得通。 他抚了抚肩,回头看一眼,驿站大门上的灯笼挂着,黑夜里遥远的芒,颇有飘渺之感。转头问他,“回去么?” 她被火折子照得难受,噗地一下吹灭,从他手里接了另半截小竹筒给扣上了,笑道:“难得离他们远远的,再坐会儿。您着急回去吗?要着急,那我就陪着您回去。” 放眼看四野,燕山在月下起伏,高高隆起的山脊,朦胧间像晕染了一层薄纱。野外的凉风吹拂过湖面,带着凉飒飒的湿气,不似驿站墙头屋顶都饱含了热量,这里果然要凉快许多。 时候倒还早,回去除了看书睡觉无事可做,他稍挪了挪身子,“那就再坐会儿。” 定宜挺高兴,把马蹄袖放下来给他扇风,“黑灯瞎火的,我这么说话,您看得清吗?” 她有意把口型做得很夸张,方便他看明白,他说:“别支支吾吾的就可以。”言罢指指身旁,“正对着月亮,背光我看不见。” 她嗳了声,在一旁按膝坐下,又坐得不甚安稳,踯躅道:“照理说您身边不该有我的座儿,我是奴才,这么的不合规矩。” 他却不以为然,“这里没外人,要有那么多讲究,当初你就不该找我来。” 这 王爷真是个亲切的好人,走动几次,她都不算外人了。定宜抿嘴一笑,“是这话,要是您心肠硬点儿,您府上再森严点儿,我连门都进不来呢,怎么见着您呢!十二 爷,您说还有多久能到长白山呀?到那儿的时候天该冷了吧,您御寒的衣裳带足了吗?越走越冷不能就地扎营了,得算计着走,挑有驿站的地方走,是不是?” 他嗯了声,“估摸着十月里差不多能到,那时候应该已经下雪了,北边的驿站都烧炕,晚上睡觉也冻不着。” 她 偏过头看他的脸,月色里的尊荣依然耀眼,王爷是和静的眉目,却有不动声色乾坤尽在我手的气度。她计较了下,小心打探道:“这回去长白山是要召见温家的三个 儿子吗?依您看,温禄的案子里头有冤情没有?或者说温禄就是被冤枉的,有人拿他顶包儿,然后把他杀了灭口了?” 定宜当然希望是起冤案,她父亲为官怎么样她虽不知道,但哪个做儿女的愿意自己的爹身后满是诟病呢!二品的大员,大家大业的,说败就败了,现在想起来也觉得酸楚。 弘策从来不办没把握的事,也不会说没根底的话。他摇头道:“这个暂且不好下定论,认真一清二白也不能进号子。官场是个染缸,出仕前下定决心做好官,可是权势里浸淫着,心神扎不稳,日久年深毒就入骨了。三堂会审判了斩监候,结果第二天吊死,不合常理。” 所以判前和判后是个关口,死在判前必定有猫腻,死在判后呢,罪都定下了,不过伸手推一把,助他早日结案,以防有变。 定宜长叹一口气,“官场上不简单,你死我活的,还不如做平头百姓呢!” 他 淡淡一笑,“各人有各人的志向,有人寒窗苦读只为金榜题名,做官光宗耀祖啊,一家子伺候大爷似的伺候他,几辈子的指望全在这上头了。过了殿试鲤鱼跳龙门, 再清寒的家境都能一点儿一点儿好转。要是落榜呢,回去再读三年,还不定最后怎么样呢。”他转过头瞥他一眼,“都像你这么的,千方百计做戈什哈就是为了出门 长见识,那朝廷官员该青黄不接了。” 好好的怎么说她呢,他不知道内情,她也算有志向的人,只不过不能透露罢了。 “温禄的案子要是有疑点,他三个儿子能不能重判?” 他 一直是看着她的,得看口型啊,定宜问完了,瞅他那眼睛有点慌。十二爷不是好糊弄的人,她打听得这么仔细,万一让他看出破绽来了怎么办?她赶紧的打哈哈,话 锋一转就调到别处去了,“您说读书人考状元,我想起来这么个人。那时候我刚拜在我师父门下,住在扁担胡同,那儿有个街坊,是读书人,和我们共一个山头,一 到晚上就背书。我师父夏天坐在墙根儿底下吃饭,听见什么‘上智不教而成,下愚虽教无益’就说又来了,嗡嗡嗡的,死记硬背,指定考不上。我师父没说错,那人 连着考了两回都没成,最后一气之下把四书五经全塞在炉膛里点火了。家里穷啊,没饭辙,就找我师父来。我师父给他指了条道,上响闸那儿给人卸粮食去。漕船来 了装袋,怕你偷粮食给扒得赤条条的,腰上兜块儿布,脚上一双鞋,这就扛麻袋。要说那人,读书不走心,过日子倒勤俭。不让穿衣裳不要紧,人家有大鞋。船舱里 一来回,鞋就给装满了。扛扛扛……扛到坝上,鞋脱下来一磕全藏起来,晚上取去,这一天嚼谷就有了。后来他还说呢,书中自有黄金屋,念了十来年书,黄金屋没 见着,倒是出去卖力气能填饱肚子。” 弘策爱听民间那些故事,每个人的见识经历因为生活的坏境不同,都有一定的局限。像他这样的亲 王,整天听见的都是哪个王府贝勒府短银子了,向内务府打借条儿。宗室又懒又好面子,再穷排场不可少,宁愿卖家里瓷器古画儿,也绝不会拉下脸出去找活路。倒 是那些底层的百姓,揭不开锅了脑子就活了,虽干的事不上台面,也算是有急智,听着很有意思。 “粮食夹裹出来了,脚不受罪么?”他说,“我对旁的都不计较,就是鞋上讲究,大了小了都委屈脚,底下有东西硌着怎么走路呢。” 定宜手一划拉,说:“那会儿顾不上啦,知道口粮在脚底下,委屈就委屈吧!您看街沿儿上花子不委屈,天儿好了脱棉袄拿虱子,饭点儿上舍粥的地方取牌子,那都不是正经过日子的样儿。这秀才后来娶媳妇,几回差点儿黄了,还是我师父出面给说合的。” 十二爷品出味儿来了,像听说书似的着急她的下回分解,问:“为什么?是嫌他没出息没钱?” 她 说不是,“姑娘不是大户人家出身,想穿金戴银也不能找他。”她咂咂嘴,“这人呐,抠门儿。他小气啊,媒人带着女家亲戚走访,他拿那糖瓜招待人。糖瓜不是一 块一块的吗,他给切开码盘,看着能多点儿。一切二还则罢了,他一切四,那糖小得指甲盖似的,人家拿了一块不好意思拿第二块,就这个。” 他笑起来,“这还没定呢就叫人看轻了,敢情媳妇不想要了。” “所以大伙儿都管他叫瓷仙毫【瓷仙鹤】嘛!”她笑道,“您听没听过这个顺口溜——铁公鸡,瓷仙毫,玻璃耗子琉璃猫。说的就是这路人,一毛不拔呀。” 小树说得绘声绘色……想必是绘声绘色的。弘策静静看着,月色之下人淡如菊,这么形容男人似乎不大贴切,再说他算是很活泛的性格,说人淡,无从说起。可是脑子里就蹦出这么个字眼来,有点可笑,却压制不住。 “后来呢,你师父硬给撮合了?” 她 点了点头,“可不嘛,他给人打了回票,又找我师父哭来,说自己多不容易,四岁死了爹,九岁死了妈,小时候没人照应,他就吃野苜蓿什么的。我师父看他可怜, 请媒人那头多说好话。正巧那姑娘的舅舅和我们一个衙门供职,这也算说得上话,就给他鼓吹鼓吹,夸他节俭肯干,是块当家的好料子,就这么捧作堆了。” 弘策道:“那也算好的。不过连饭都吃不上了,怎么还能读那么多年书呢。” “据 说有个远房亲戚看他可怜,每月周济他点儿。”定宜耸了耸肩,“谁知道呢,扛了粮食之后和以前不同了,大概认命了,什么心气儿都没了,就满嘴跑骆驼。媳妇娶 回来过日子,也没好好过,公母俩老打架。这人呐,书一扔,之乎者也全忘了,张嘴闭嘴好汉占九妻。他媳妇儿听了拱火,你连肚子都填不饱,还占九妻?就拿笤帚 把儿揍他,脸上老弄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您说人啊,嬉笑怒骂一辈子就过去了。有人活得有滋有味,有人就活得赛过黄连……”她想起自己的处境,苦笑着摇摇头。 他们并肩坐着,挨得很近,弘策微侧过头去,小树怔怔盯着月亮,月影的半圆倒映在他澄澈的眼眸间,漾啊漾的,难以捕捉。 他试图打破这份宁静,笑道:“你才多大年纪,倒有这么些感慨?” 她转过脸,眉心渐渐拢起来,“我呀,和这秀才一样,也是丧父丧母。家里亲戚都不穷,可是没有人愿意帮我一把,都看着我流落在外。好在我遇见了师父,我师父真疼我,他没有儿女,就盼着我和师哥好。我这回攀高枝儿把他撇在大杂院里,走的时候心里特别难过……” 她说得眼泪汪汪,知道他是王爷,单独相处时也没把他看得太高,反而像个可以交心的朋友。 女孩儿就是女孩儿,遇着不如意就想师父,要是在师父身边,绝遇不上这种事。现在飘在外面,给那些人欺负,让人上下其手,连哭都不能痛快哭。越想越觉得气躁,忍不住,两手捂住了脸,眼泪从指缝里漫延出来,流进了袖管里。 王爷呢,看她这样不再说话,伸手在她肩上拍了拍。定宜边哭还得边解释,“我想我师父了……就是想师父,没别的。” 有没有别的他知道,想哭就哭吧,哭完心里就舒坦了。他说:“初九那天恐怕还在路上奔波呢,到了长白山再给你补过生日。你说想做孔明灯,我给你做,你把心里话写在上头,让它们飞得高高的,就不想师父了。” 定宜还是小孩儿心性,听了他的话抬头,泪水氤氲里抽泣着问:“您真的给我做?不骗人?” 他慢慢勾起唇角,颔首道:“不骗人,我说话算话。” ☆、第28章 野外就两个人,月下对坐着,聊一些彼此接触不到的话题。 定宜刚开始心情不大好,鼓着腮帮子老想哭,后来十二爷排解,说他 小时候的事儿,怎么不受重视,怎么挨人挤兑。就是比吧,比谁更惨,拿他的不幸给她以安慰。定宜心里也琢磨,你惨能惨得过我?我爹妈都不在了,你的爹妈虽有 等于无,好歹还能常看见;你打小锦衣玉食,我六岁就尝够人间疾苦,饭吃不饱,白眼能挨饱,两下里怎么比? 不过还是很感激他,这么细心的人儿,金尊玉贵的王爷,坐在石头上安慰你,说实话的确很暖心。 定 宜呢,从骨子里就不是个有犟筋的人。她知道好赖,不是说她爹犯了事,折在姓宇文的手里了,她逮着一个姓宇文的就得咬牙切齿的恨,不是的。事情的缘由她虽然 不清楚,但是府里排场手笔在那儿摆着。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话她体会得到。他爹要是一点儿不贪、一点儿不仗势,也攒不起那么大份家业。正二品的官 员,年俸一百五十五两,禄米一百五十五斛,再加上养廉银子,撑破天一年七百两。七百两能买京城的大宅子?能使唤上百的奴婢仆从?所以深究不得,都捂着嘴囫 囵过呢。朝廷不发难则罢,万一追查起来,有一多半儿的京官得翻船。他爹运道不好,某时某刻给推出来做了筏子,想恨,自己首先底气不足,真要一干二净受人冤 枉,她可以把宇文氏恨出个窟窿来。 所以她现在是平常心,对待十二爷也好,七爷也好,爱恨都谈不上。她就是干好自己的差事,小心守好自己的秘密,等到了长白山,老老实实交代身份,因为想和哥哥在一起啊,得求两位王爷不怪罪,求他们宽待放人。 她说:“十二爷,给我补过生日那天您能帮我个忙吗?又让您帮忙怪不好意思的,可那天是我生日呐,寿星最大嘛。” 弘策仰起唇角,他忘了他也是同天生日,不过不碍的,他的事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答应也无妨。他说好,“只要不触犯刑律,我尽我所能。” 女扮男装不算犯法吧,虽说欺瞒肯定招人生气,但是法外可以开恩,王爷眼皮子一夹,这就过去了。她笑着说:“我是本分人呐,从来不干出格的事儿。” 他挑着眉毛打量她,“是吗?” 他这样的口气,让她想起上回跟着夏至偷狗的经历了,倒是有点臊得慌。好在夜里看不真切,王爷也不知道她心虚脸红。她悻悻道:“您加个‘吗’字儿干嘛呢,要说亏心事,谁能担保一辈子没干过呀,只要大节上过得去就行啦。做人别太认真,认真了多累呀,您说是不是?” 这回他认同了,“说得没错,太钻牛角尖,睁开眼睛就累心。我以前就是这样,事事要做到最好,结果废了那么大的劲,吃力不讨好。” 她仰起脸看他,“上宁古塔是苦差使,不知道要在那儿逗留多久。您说朝廷以后会不会再派您入喀尔喀?我知道那地方不好,您不喜欢那儿。” 弘策脸上浮起一层迷茫,“如果喀尔喀不再出什么纰漏,我应该可以在京城安稳度日。万一有点风吹草动,外派便是首当其冲。” 定宜和他走得近了,才知道王侯也有那么多的烦恼。她不明白,他耳朵都糟蹋了,怎么还盯着他不放呢。她忿忿不平,“一样是太上皇的儿子,您和他们有什么不同?喀尔喀不安分又不是您调嗦的,为什么把帐算到您头上?” 因为他母亲和喀尔喀休戚相关,他母亲得势时他子凭母贵,如今失势了,罪过自然也要他一力承担。 他看他攥着拳头怒发冲冠的样儿只觉好笑,“没什么,帝王家就是这样,受不受抬举全看身后势力。兄弟们一样传承太上皇血脉,怎么分出伯仲,就看娘家根基。” 十二爷的头发松松拿珠带束着,晚风吹拂过来,鬓角几缕披拂在脸上。他拿小指勾开,轻飘飘一个动作,把定宜看傻了眼。 她嘿嘿笑两声,“您的手啊,真是好看……” 他有点意外,“什么?” 她自己也吓一跳,这是不小心说漏嘴了,他大概从来没被人这么夸过吧!她忙打哈哈遮掩:“那什么,我是说您手作养得好,不像我们这种干粗活的,往外一比划,木头疙瘩似的。” 他垂下眼来,把手伸直了自己打量,并不觉得有哪里称得上好看。定宜一瞧就撑不住了,心痒难搔,赶紧别过脸去,看了看天色,喃喃道:“没察觉呐,时候已经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她一紧张忘了正脸对人说话了,结果王爷没看见,就问她,“上回看手相,你是真会看呢,还是糊弄人呢?” 她给问住了,结结巴巴说:“我……我当然会看呀,您没见我说得头头是道?我糊弄谁也不能糊弄您,您是我恩人呐。” 他倒是带着三分迟疑,微微一笑,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不能多待了,相处越久马脚露得越多。定宜忙又道:“天儿晚啦,我怕我们主子找我,还是回去吧!” 那就回去吧,十二爷站起来,袍角吹拂过她的手背,她心里一颤,莫名感到有些惆怅。 回到驿站的时候好些人都睡下了,偶见几个走动的,搭着汗巾拍着芭蕉扇,鞋头拿脚趿着,从檐下踢踢踏踏过去,大概是渴了,起来找水喝的。 她和十二爷道别,说:“您回去歇着吧,马背上颠簸一整天,骨头都快散了。早早儿躺下,明儿奴才给您请安去。” 十二爷跟前沙桐早在门上候着了,出远门么,关兆京是府里管事,得留京持家,王爷身边由几个亲近的长随照应。这沙桐是个太监,也是练家子,打小就跟在主子身边,既能伺候吃穿又能护着主子周全,比一般的戈什哈还要顶用点儿。王爷一回来,他就上前迎了进去。 定宜站在门廊底下发了会儿愣,回下处去,钱串子他们是罚去睡马棚了,屋里还有四五个男人呢,还是不大方便。四下张望,要不上房顶吧,挑个没人的屋脊凑合一夜得了。 正合计呢,正屋的门开了,七爷站在槛外那片菱形的光晕里,插着腰说:“上哪儿高乐去啦?鸟儿渴得张嘴呢,你倒好,差事不当,你想干什么呀?” 七王爷那模样不善,定宜头皮一阵发麻,赶紧上去打千儿,“奴才吃完了饭积食,出去走了一圈。走得有点远了,这会儿才回来,请主子责罚。” “消食?和十二爷一块儿消去了吧?”七王爷朝那头一瞟,哼道,“谁是正经主子还没认明白呢,你傻啊?”说完了调头就走,走了两步发现他没跟上来,啧了一下,“还杵着,等我来抱你啊?” 定宜吓得心里直扑腾,忙缩着脖子跟了上去。进屋一看,桌上装鸟食的盒子和水呈都在,也不等吩咐了,开开笼子往里头添食水。绣眼鸟笼底下的屉子抽出来换上干净的,回头道:“主子,我明儿上河里淘河沙去,天天的赶路,百灵笼里的沙子好几天没换了,太委屈它了。” 七王爷高跷着二郎腿把玩鼻烟壶,斜了她一眼道:“你还记着伺候鸟儿就好,我当你眼里只有十二爷了呢,把我这两个宝贝撂下了,自个儿玩儿去了。”说着指了指百灵笼子,“把盖布揭了,让它叫灯花儿。这鸟儿有意思着呢,看见点灯它就来劲。” 定宜应了个嗻,“您还不知道,这两天它学会打鞭子了。”她笑着揭开布,冲笼子里嘿了声,“凤儿啊,给王爷响一鞭,大声儿的,啊。” 那鸟可太聪明了,它听得懂人话。定宜这么吩咐,它岔开两个翅膀就鼓上劲儿了,嚯嚯的,连风声带抽鞭,一下子把七王爷逗乐了。 “这小把戏,忒有意思了。”七王爷搁下烟壶过来,黄鼠狼盯着鸡窝似的直转悠,“你不是人,要是个人,我好好的赏你。” 定宜一举手,“王爷,我是人呐。” 言下之意是要讨赏啊,七王爷反剪着胳膊朝她一觑,“你啊?没罚你就不错了,你还想什么呢!”又转回去看那百灵,“给它取名字了?叫凤儿?你能不能更俗点儿,怎么说也叫个丹朱什么的,叫什么凤儿,一听就是串门子给人浆洗衣裳的。” 真够挑拣的,定宜说:“我们那儿给人洗衣裳的都叫什么花儿草儿,没有叫凤儿的呀。它不是凤头百灵吗,叫凤儿正合适。” 七爷又白她一眼,“好吧,凤儿就凤儿吧。那这红子呢,叫什么?” 定宜咳嗽了一声,“叫莺莺。” “哎哟。”七王爷捂住了眼睛,顺势往下薅把脸,“莺莺,还张生呢!你戏本子看迷了吧!” 她霎着两个大眼睛说:“奴才书读的少,不会取什么耐人寻味的名字,就图叫上去爽利。您要不喜欢就换个吧,叫小枣怎么样?” 狗 肚子里没二两油的,七爷笑起来,“得了,就叫莺莺吧,都叫惯了,冷不丁改口再把它蒙圈儿了。”在地心踱了几步,回身瘫坐在帽椅里,上下打量他一遍,“我说 沐小树,今天十二爷可告状告到我这儿来了,说底下戈什哈没规矩,瞎胡闹。廖大头也来请罪,把前因后果回禀了一遍。你……” 大约也要责怪她吧,说她小题大做什么的。提起这个来她就气堵了心,就算她是个男人,也不带这么给人作弄的。她跪下了,却梗起了脖子,“奴才有罪。” 七 爷一看他这态度,敢情很不服气呀。他也没打算责备他,他这样儿是冲谁呢?七爷有点搓火,“我招你了?拉脸子给我瞧?您胆儿肥了你,爷们儿在一块儿,拉拉扯 扯是常有的事儿,你弄得三贞九烈,叫人说起来不闹笑话吗?你说说,你这么一本正经的,和人怎么处?当差是当差,平常兄弟间总有往来嘛,对不对……” 他说着说着停下了,原来沐小树这小子哭了,哭得大泪滂沱,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怎么着……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哭什么?”七爷按着椅子扶手前倾身子,半带恫吓地一吼,“还不给我止住喽!” 个个都怪她,只有十二爷是真心疼她。她作孽的,混到这步田地。越想越难过,抽噎着说:“奴才错了,这是后悔的眼泪,您就当没看见吧!” 七爷觉得他话里有话,什么叫后悔呀?后悔到他七王府当鸟把式? “你 脾气还挺大,他们粗鄙,对你动手动脚,十二爷好,陪着你一块儿消食。”他拧着眉头问他,“我说,你和十二爷是不是有点儿什么呀,怎么你这儿一有动静他头一 个就知道呢?他救你的时候我在干嘛来着……”他挠了挠头皮,“对了,我让人按腿呢!你说我和他,谁是你主子?” 主子不伸手,还不许别人搭救吗?定宜说:“您是我主子,十二爷不是看在我是您奴才的份上吗,您别计较。” “所以我说你们有猫腻。”七爷像发现了大新闻,显得十分震惊,“你十二爷喜欢男的,是不是?你们俩……啊?” 这是哪儿跟哪儿呀,定宜忙说不是,“十二爷心善,不说帮衬我两回,就是救个小猫小狗的,心里还惦记呢。他是仁人君子,奴才可不敢坏他名声,主子您骂我打我都成,可不能给十二爷泼脏水。” 好家伙,把他当什么了?他是会泼脏水的人吗?七爷起身在屋里旋磨两圈,气性比较大,越看这小子越讨厌,恶狠狠冲他呵斥,“没上没下,说话不知道分寸,给我掌嘴!” 所以不是所有姓宇文的都是好相与的,定宜咬着牙,斩钉截铁应了句是,就那么左右开弓抽开嘴巴子了。因为生闷气,自己也觉得很没意思,下手就比较重,几巴掌下去脸上火辣辣的,很快就肿了起来。 七王爷一看怎么来真的呀,赶紧叫停,“你存心和我抬杠是不是?把自己扇坏了再上十二爷那儿诉苦去?”狠狠跺了跺脚,“今晚上你就给我跪这儿,没我的令不许走!”跺得太重震了筋骨,抽口冷气,一瘸一拐进里间去了。 ☆、第29章 第二天起身上外面看,那小子躺在桌腿边上正呼呼大睡呢! 地上凉快,屋里也没蠓虫,他睡得倒挺踏实。七爷迈着四方步过来,离他一丈远的地方停住了,弯下腰看他,睡得小脸儿酡红,还别说,五官真是一副女相。不过再看看那胸脯,还有那双脚,这点疑惑顿时烟消云散了。 好啊,让他罚跪,他安睡一宿,眼里还有主子没有?想上前踢他一脚,想了想似乎也不大忍心,于是换个方法吧!七爷开始吊嗓子,“咿咿咿——啊啊啊——”,这下他听见了,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七爷背着手过来,吊着半边嘴角问他,“沐爷,昨儿个睡得好啊?” 定宜刚醒,脑子里一阵懵,想起来昨晚是在这儿过的夜,居然很庆幸。再琢磨琢磨,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七王爷让她罚跪来着,她没干过这差使,跪着跪着居然睡死过去了。 她苦着脸说:“主子,我错了,您看我一不小心……” “你还挺会作养。”七爷哼了声,看看他的脸,隐约有点浮肿。他记得以前也曾罚过府里那起子奴才,太监油滑,拿手打脸跟抹墙似的,敷衍了事就罢了,不像这小子,真下得去那手。 “算了。”他叹口气,“我也不是不近情理的主子嘛,看你伺候鸟儿伺候得好,就不怪罪你了。”朝鸟笼撇撇嘴,“带出去见见光吧,这么些天憋坏了。凤儿的沙子别忘了换,去吧。” 定宜嗳了声,赶紧磕头谢恩退了出来。 站在外面醒神,觉得自己还算走运,遇见的两位王爷都不是坏人。也可能是爷们儿豪迈不拘小节,没有抓住她的错处大做文章,这就够她超生的了。 她提溜着两个鸟笼,找个避阴的地方挂好,喂点儿软食再加点儿水,站在底下和两只鸟说话。红子只会叫,百灵机敏,听见伙房里雄鸡开嗓,它也嗷嗷的学,定宜听得直发笑。 一笑牵扯到腮帮子,倒不是疼,有点木木的。她抚了抚,朝井台那儿去,打水洗了把脸,洗完抬头一看,沙桐正打廊檐下过来,托个托盘儿,里头放着清粥小菜。她伸脖儿叫了声谙达,“十二爷起了?” 沙桐点点头,“早起了,拳都打完一套了。” 她搓手道:“那您吃了吗?我给您送去吧!昨儿说好了要给王爷请安的,正愁找不着由头。” 沙桐打量她一眼说成,“就给你个机会吧,小来小往的都是熟人,没的回头说兄弟不照应你。”把盘儿交给他,扯扯衣领说,“我也换身衣裳去,你悠着点儿,可别给我捅娄子。”说着一扬胳膊,冲门前站班的戈什哈打个招呼,自己挫着步子走了。 定宜接了手,小心翼翼端着,一路鹤行往十二爷屋里去。进门环顾,十二爷不在,也没管别的,先把碗筷都张罗好。这厢正布置呢,听见梢间里有舀水的声音,然后十二爷扬声叫了句沙桐。 怎么办呢,沙桐不在,她就是回话,十二爷也听不见。犹豫了下,不进去倒不好,进去了,万一王爷在洗漱,衣裳裤子都脱了……她捧住了脸,那怎么好意思呢! 她踯躅不前,所幸梢间里不再有动静,既这么就稀里糊涂带过了。她把桌上小碟儿摆得尽可能舒称,一疏忽的当口那金石之声又传来了,说“桐子,进来。”想是哪里不方便,要人搭把手吧! 定宜心头天人交战,不能去啊,爷们儿正洗澡呢,她进去了怕长针眼。那就不去吧,出去找个戈什哈也行……脑子里是这么琢磨的,可惜腿没听自己使唤,等她回过味来,已经到了梢间门口了。她倒认命,眼下已然这样了,何必扭捏作态呢,没的让人看出端倪来。 她咽口唾沫,一头扎进了梢间。 驿站的窗户是支摘窗,上头蒙着竹篾纸,那种纸比较透光,外面天光大亮,里头也一目了然。定宜探身一看,十二爷裸着上半身,正弯腰拧那盆儿里的手巾。 还好穿着裤子,她松口气,不过看见他这模样也怪害臊的,赶紧耷拉下眼皮上前打个千儿,“十二爷,沙桐不在,奴才来伺候您。” 他转过脸看她,表情没什么变化,嘴角轻轻挑了下,“是你?” 本来嘛,各人身边有专门服侍的人,不是谁都能上手的。定宜心里直打突,脸皮再厚也有羞怯的时候,王爷这么说,吃不准他是什么看法,留下似乎不太好。她往外指了指,“我替沙桐送吃食进来,不是正遇上您叫吗,我就寻思听您示下……要不您稍待,我去把沙桐传来?” 他突然伸手拉她一下,“来了就这么着吧。”把手巾递了过去,也没言声,背转过身子,光溜溜的脊背正对着她,意思是让她给擦背。 定宜托着巾栉,手都在打颤。王爷这身条儿、这肉皮儿……她在市井间行走,见过太多穷苦人光着膀子干苦力,那是岁月和磨难锤炼后的脊梁,压弯了,遍布风霜。眼前这位呢,虽说也经历过坎坷,毕竟身份摆在那儿,尊养着,没干过粗活累活儿,那份鲜焕寻常人比不了。 慌张归慌张,愕着不是办法。她横了心把手巾覆上去,用上适中的力道来回擦。没上过澡堂子,也没有专门伺候的手法,只知道尽心。擦过一遍换手巾把子,拧干了转回来时,发现他已经正对着她了。 擦背和擦前胸可不一样,定宜有点无从下手。悄悄瞥一眼,顿时头晕目眩。这个受不了,太刺激人了。她哆哆嗦嗦把手巾呈了上去,“王爷……给。” 十二爷没伸手,只是看着她,眼里有流转的霞光,“昨儿在七爷上房过夜,七爷为难你了?” 定 宜有点意外,他连她没回下处都知道?不过直言说她在七爷房里过夜,怎么听着那么别扭呢!她又不好意思和他对视,目光左右游移着,一面辩解说:“我有几句话 不中听,挨了七爷一通训,让我跪那儿了。我刚开始跪得好好的,后来不知怎么……就躺下了,所以算是在那儿凑合了一夜。” 他抬了抬下巴,“那这脸是怎么回事?” 她 把掌嘴那一环略过了,却没能逃过十二爷的法眼。他个头高,要看仔细就得蹲下身子来,结果她闪躲不开,两个人的目光还是碰上了。十二爷的眼睛实在很漂亮,靠得 越近越震撼人心。这么深邃,像海子里的水,看多了能把人看醉。一个男人,有这样一双手,有这样一双眼睛,即便他残缺,那残缺也不能掩盖他的光华。 弘 策呢,不单留意他的脸,也试图读懂他眼里更深层次的东西。他有他的怀疑,虽然暂时不能说出口,但这种感觉时刻都在心头盘桓。房里没收女人,不表示他眼盲心 盲,好歹协理着刑部和督察院,对人的谈吐言行有他独到的认识。这个沐小树,总叫他看不透。说他粗豪,一点也不,他的精细敏感任何人都比不上;说他矫揉,又 无从说起,他也踏实肯干,几百里路颠踬没有听他叫一声苦。 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一时半会儿没法下定论,总之开始留意他。他的种种举动都显得异于常人,所以他忍不住试探,比如现在。 定 宜万万猜测不到他的盘算,就她来说十二爷是没把她当外人,处处关怀她呀,看见她受委屈就要主持公道。她笑着,可能自己没觉察,笑容在晨曦里婉媚如花。抹了 抹自己的腮帮子,不愿意让他担心嘛,换了个相对轻松的口气道:“脸啊,没事儿。席地睡没枕头,血脉倒流了有点浮肿,不碍的。” 说完了才又意识到,聊了这么半天,他还赤/裸着上身呢!她羞赧垂下眼,刚才他没肯接帕子,这就是要让她效劳吧!他们做王爷的惯常让人伺候,自己缩手缩脚,在别人看来不合常理。她定了定神,巾栉在手上颠腾,啪地一下,贴膏药似的压在了他胸膛上。 王爷体格真棒,她艰难地吞咽,嗓子里咕地一声响,忙抬眼看,还好他听不见,否则得臊死。 弘策没想到他直接就上来了,小腿肚颤了颤,莫名感到慌乱,“你……” 她啊了声,“我什么?奴才伺候得不好?” 也不是不好,只不过和他设想的大相径庭罢了。性别有待考证,若真应了他的猜测,应该不是现在这样从容。他拧起眉,也许是他想得太多了。至于为什么会想太多,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定宜绷住了弦儿,真就在他胸上连薅好几把。王爷是那种练着武,却不显得孔武的身形。这世上人和事都讲究适度,适度便生欢喜。她心里乱得厉害,以前和光膀子的夏至面对面坐着吃饭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如今这么一个似近而非近的人,竟分外令她感到局促难堪。 沉默久了愈发左右不是,她笑着打岔:“我今天要给画眉鸟换河沙,过会儿骑马上还乡河边上淘沙子,十二爷爱吃河蚬吗?我给您捡河蚬去。蒸熟了把肉剥出来,让厨子炒上两个鸡蛋,味道可好了。” 他说的那些他都没有尝试过,关注的重点也不在吃上头,只道:“前头那截水面宽,你一个人去要当心。” 她说:“不要紧,留点儿神,未见得会被水冲走。”眼看擦洗得差不多了,她麻利儿从旁边衣架子上取了便袍过来,大张着衣襟伺候他穿上,末了儿笑嘻嘻打一千儿,“那奴才就告退了,外头桌上有早饭,王爷别忘了吃。我去瞧瞧沙桐忙完了没有,换他来服侍您。” 十二爷点点头,调开视线没再看她。定宜这半天过得针扎似的,能活着走出这梢间是老天有眼啊!赶紧再呵一呵腰,可不敢多逗留了,很快便退了出来。 离十二爷屋子远远的她才停下,挨着抱柱缓气,自己还琢磨呢,头回摸了手,这回前胸后背都叫她薅遍了,下回呢?是不是该洗脚了?不过这十二爷的身板儿……没话说的。先头胆怯,只敢囫囵看,现在忆起来,模模糊糊的,倒也回味无穷…… 脑 子里天马行空不受控制,突然醒了神,顿时窘得厉害。姑娘大了开窍了?她活了近十八年,从没有过这么心慌的时候。这种味道和受了惊吓可不同,忐忑,没边没沿 的,偏还时刻挂念着。酸甜苦辣揉在一块儿整个塞进她眼睛里、喉咙里,她隐约意识到些什么,张嘴又说不出来,只有自己费劲儿瞎琢磨。 走了好几步,回头看一眼,上房的槛窗支了起来,沙桐正忙着呈米汤递焦圈儿。八仙桌那头的人呢,侧影像最高明的手艺人一刀一斧雕琢出来的最精致的画板,举手投足风骨天成。 定 宜的脾气自己知道,她不是能自欺欺人的,该怎么着,其实自己看得一清二楚。长叹一声,苦笑着问自己凭什么,就凭他救过自己几回,凭他性子温良,待她还算随 和?这些都不是重要,他不是贤名在外吗,爱周济,出了名的善人,对别人也未必疾言厉色,。自己呢,哪里有资格去肖想那些!目下一脑门子官司理都理不清,她 爹的案子牵连上她三个哥哥,不论真相如何,先把哥子们捞出来才是道理。 鸟笼搬到个合适的地方,她卷起袖子打算出门了,正找细眼淘箩呢,身后有人上来说话,嘿了声,“别折腾了,赶紧把家伙什给我吧。” 她回头看一眼,是十二爷身边戈什哈。也没多想,傻呆呆递了过去,“干什么呀?” 戈什哈把篾箩袢子往腰上一挂,声如洪钟,“我们爷说你不会水,去了怕你淹死,让你在客栈呆着,我替你去。” 定宜愣在那里,心里一阵甜上来,十二爷想得太周到了,叫她说什么好呢!她支吾了下,“怪不好意思的,太麻烦您了。” 戈什哈大手一挥,吃着主子的饭,听主子的示下。别说淘沙了,就是让带上花儿扭秧歌,他也得干。 定宜怔怔送人出去了,再回身看那槛窗,里头一片宁静,十二爷早就不在那里了。 ☆、第30章 后来呢,倒也没什么事儿,挺顺当过了一天,第二天队伍开拔,继续往北行进。 地广么,越走越觉得气候不一样了。也或者是时间的关系,花上一个月到了双台子,那时已经显出点秋意来,再往东北,将到盛京的时候突然转凉,早晚穿单衣已经挡不住寒意,逢着下雨阴冷潮湿,野外赶路愈发的艰难。 男人咬咬牙倒罢了,女人真不行。女人得温养着,不能受寒。整天在马背上颠簸,遇不着驿站,饿了咽干粮,渴了喝凉水,再逢下雨,油稠衣包裹下的四肢都透着冷,平常日子还能凑合,碰巧赶上不方便,那对定宜来说简直可称得上受罪了。 抬 起斗笠边沿往前看,天是灰色的,地也是灰色的,已经下了将近七天的雨,没有转晴的迹象。今早小腹有微微的痛,并不多严重,丝丝缕缕的,霎地一下过去,然后 是绵延的后劲儿,时候久了牵扯腰背。她有点着急,自己的情况自己知道,每回都是这样,不是马上来月信,提前打个招呼,离正日子也就不远了。 可是她不能吱声呀,难受硬扛着,问了身边的侍卫,说照图上看离行宫还有二十里,脚程赶些半天能到。 所 幸快了,她深吸一口气。这回住的不是驿站,盛京有高皇帝建造的皇城,形制仿紫禁城,不过规模略小些,逢着有大的祭祀,行宫就作为皇帝和宗室驻跸之用,宇文 氏众多子孙口中只称作老宅子。屋子多了不必和别人挤在一块儿,料理自己也方便些。定宜有了指望,重新振作起精神来,大队人马冒雨前行,傍晚时分果然抵达 了。 盛京有专门驻守的昂邦章京,得知王爷驾临早早就在城门上候着了。见人来,连伞都不打,直挺挺跪在青石天街上叩头,“给贤亲王请安,给主子请安。” 原 来这章京是商旗下人,醇亲王弘策是商旗掌纛旗主,是他正正经经的南苑主子。奴才迎主子,那份忠心火热天地可鉴。堂堂的二品大员,见了主子两眼含泪跪地不 起,膝行几步上前抱住弘策的腿,仰脸嚎啕道:“主子一路辛苦,奴才半个月前就得了消息,原要出城五十里迎接,无奈圣上有令,都统不得擅离职守,唯有在城门 上跪迎主子。主子……奴才日夜想念主子,外派这几年谨记主子家法教诲,不敢有半点懈怠。如今主子来了,奴才自查自省,总算没给主子丢人,这才有脸在主子跟 前磕头。” 弘策在他肩头拍了拍,“起来,知道你的孝心,我虽长远不来,但每常听见奏报,说你镇守一方颇有建树,我心里也觉安慰。” 那章京抹着眼泪谢恩起身,“近来气候不好,王爷和主子走在雨里了。奴才已经派人传话进去,魏开泰替爷们预备好了寝宫,爷们洗漱修整,奴才回头给主子捶腿……” “康 三宝,你积积糊糊个没完了?知道你和你主子亲,甭在爷跟前扯你娘的臊。备酒备菜备歌舞,还有底下那些人,好好安排妥当是正经。管你给你主子爷捏腿还是捶 背,你就是侍寝也是你自个儿的事,你们爷们儿关起门来说吧。”弘韬是豪放人,瞧不惯这类故作亲热的样儿。大男人家弄得久旷小媳妇模样,干什么呀?他掌着上 羽旗,那旗大官出得少,欺负他手上没人是怎么的?他哼一声,回头叫唤,“小树啊,带上凤儿和莺莺,上我宫里去。爷闲得慌,来给爷解解闷儿。” 康三宝瞠目结舌,一位王爷,奉旨出京办事还带女人随行,这也太不成体统了。他给呵斥一通不敢置喙,只诺诺答应,但见一个小个子侍卫高应一声嗻,弓着腰,托着两只鸟笼子从后面赶上来,这才明白过来,敢情凤儿和莺莺不是什么女人,就是两只鸟儿啊! 行宫里的太监总管在大宫门上来回踱步,远远看见一队人马过来,飞也似的从台阶上蹦下来,哗啦一声扫了袖子,恭恭敬敬插秧打千儿,抬起头来笑得满脸花儿,“奴才盼了老半天,两位爷可算来了……奴才魏开泰,给王爷们请安啦。” 行宫规矩也和京里一样,各宫各院配备专门的太监宫女伺候,当中有个总理的头目,是行宫大总管。这里掌事的叫魏开泰,领着一众小太监上来磕头见礼,一套规矩走完了呢,主子有主子的寝宫,侍卫有侍卫的他坦①,由太监们分头引路,各找各的下处去了。 行 宫里一多半的宫苑属于有房不能居的状态,早先因住过高皇帝和妃嫔们,那些殿堂即便空关着也动不得。嫡系的亲王们偶尔入住,一般是在东西路的配殿,定宜伺候 着七爷的鸟,一路跟随进了内苑。好花好景欣赏不了,身上有恙,大概是离京以来囤积的寒气堆成了山了,这回发作得异常厉害,疼得站不直身子。歪歪斜斜到了七 爷的文德殿,七爷大马金刀坐在地屏宝座上,接过他的百灵,啾啾吹起了口哨。 定宜疼得一头汗,实在熬不得,探头看看七爷,小声道:“主子,您路上乏累,还是歇会子吧!” 七爷唔了声,“不累。” 她有点失望,“那您不换换衣裳?您看您袍子都湿了。” “那么揪细干什么,湿这么点儿,回头自己就干了。”七爷属于不怎么注重外在的人,一门心思在玩儿上头,身上埋汰些也不碍的,啧了声道,“我瞧凤儿的毛色怎么没先头好了?别光喂精粮,也给点儿粗食儿吃,回头吩咐厨子做盘鸡肉糟黄豆丁儿。” 定宜迟疑道:“主子要吃这个?” 七爷两眼盯着鸟,听了他的话才转过头来,“你才吃那个呢!眼皮子这么浅,没的亏待了我的鸟儿……”再看他的脸,白得鬼似的,奇道,“怎么了?撞邪了?瞧你那什么脸色儿!” 她下意识抹了抹脸,“回主子的话,身上不大好。” 七爷打量他佝偻着腰的样子,嗤地一笑:“你小子花样就是多,闹肚子了?你还挺金贵,比爷娇气。得了,上你的茅房去吧。过会儿我让人把鸟送你那儿去,别住远了,和魏开泰说,西七间腾个屋子出来安置你们,免得爷看鸟儿来回麻烦。” 她红了脸,尴尬应了个嗻,却行退到殿外。小腿肚转筋,挪不动步子,怎么办呢,赶紧找地方收拾收拾窝着吧!她捂着肚子朝前腾挪,那头太监上来领路,看她一眼哟了声,“怎么的,肚子不舒服啊?要不找太医瞧瞧?” 她摇摇头,不能瞧,无非是寒湿凝滞、气血虚弱,这是女人脉象,瞧了就露馅儿了。她说:“劳烦谙达给我就近安排间屋子,我是伺候七爷鸟儿的,七爷随传就得随到。” 太监说成,领着往梢间去,门一开道:“这儿原是吉庆宫宫人他坦,后来主子爷带着娘娘们上紫禁城去了,宫女儿有一半都放了出去,屋子就闲置下了。您住这儿,离七爷寝宫不远,方便。” 她 道了谢,问十二爷住哪儿,小太监朝西边指了指,“就在那头继思斋。”又弯着腰看她脸色,“您这样儿成不成?屋子里有恭桶,我再送壶茶来,热乎乎喝一口就好 了。”边说边退出去,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到了门外重新折回来,探身道,“这么的,我看还是喝几口酒更有用。会喝酒不会?我那儿有坛老醪,给您送一壶过 来。您喝了暖暖身子,兴许是路上受了寒,把寒气逼出来就好了。” 定宜忙道谢,“谙达您心真善。” 那太监说:“不值什么,我们这儿人常年见不着京里来人,来者是客嘛。就是别嫌酒不好,当差的没钱买大曲,小打小闹的,全靠它解乏了。” 定宜客套几句把人送走,身上都归置好,这就上炕躺着了。气候不对,也没到时候,炕是凉的,脚往前一伸都透着冷。她哆嗦了下,尽量把自己蜷缩起来,出门在外诸多不便,要是在北京,找个汤婆子煨着肚子兴许能好点儿,现在只有硬扛着了。 她哀哀叹口气,拿手压小腹,一阵阵坠痛以前没经历过。女人总有这样那样的忌讳,她一直觉得自己吃得起苦,可是真病起来,到底还是无能为力。 那太监一会儿又来了,提个铜茶吊,往桌上的杯子里斟酒。老醪加热过后有股热腾腾的香味,让她想起夏天自己做的甜酒酿。 “来 吧,喝上一杯,有病祛病,无病强身。”太监哈哈一笑,完全是对酒极度爱好的人才会说的话。把杯子端过来,往前递了递,“这酒劲儿不算大,甜丝丝的,别带喘 气,一口闷了倒头睡,睡完全好了。咱们这些人,拿它当灵丹妙药,伤风了喝它、发热了喝它、闹肚子也喝它,喝了还真见好。嗳,你是七爷的鸟把式?看着像侍 卫……” 这酒倒算服口,定宜听他的,真就一口口全喝了。喝完了擦擦嘴,笑道:“我是侍卫兼着鸟把式,一人顶着两个差事。今儿太谢谢您了,等我好了一定得给您行大礼。” 太监一摆手,“不值一提,大伙儿都不容易,不相互不体贴着点儿,谁心疼咱们呐,是不是?得了,我还有差事,这就走了,您好好歇着吧!” 定宜叩了叩炕沿,“我不能相送,您走好。” 那 太监低着头去了,她重新躺下,酒入肠胃,一路蔓延,说不上是不是有用,反正身上是暖和点儿了。定宜这人有个诨名叫半口倒,她不能沾酒,沾酒就醉。这回是 没办法,横竖七爷也知道她病了,就算酒上了头也不要紧。心里没顾忌,直着嗓子灌了一杯,这么一来必醉无疑了。醉就醉吧,只要身上舒坦,且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蒙住被子倒头就睡,酒劲来了,眼皮子一粘就睁不开。隐约有人进门,她眯开一道缝瞧,来人背着光,天儿不好,本来屋里就暗,也看不真周,只见一个高个儿,身形挺拔,在她炕沿上坐了下来。 “谁呀?”她梦呓似的,浑身没劲,连舌头也不听使唤。人家没说话,探手伸进她被窝里,她嘟嘟囔囔推他,“瞎摸什么呢?” 其实真没瞎摸,人家只是找到她的手,扒拉出来了,温暖的三根手指搭在了她腕子上。 这人给她把脉,她不需要,挣扎着往回缩,他终于说话了,“别动。” 她脑子糊涂着,但听得出是十二爷。先前很警惕,知道是他便松懈下来,另一只胳膊搭着额头喃喃:“又让您担心了,我没事儿,就是……不好。”说着微微哽咽,“我从来……就没好过。” 弘 策看她一眼,没有言声。他血脉传承自太上皇,脾气性格和皇父不大像,唯有对医术的执着随了太上皇。当初太上皇学医是为了给东篱太子治病,自己呢,则是为了 自己的耳朵。虽法子用尽,情况毫无起色,不过有一点歪打正着了,久病成良医,治疗寻常病症,至少比街面上摇铃的郎中强得多。 男左女右,男尺女寸。尺脉微迟,虚寒之脉。他号完了,凝眉坐了好久,单从脉象上看,断定这人是男是女未免武断,只是心里疑问越来越大,有些遏制不住。 炕上的人被子拉得高,遮住了嘴唇以下的部分,他想了想,伸手揭开了。侍卫的行服用假领,裱了硬衬交扣起来,俗称牛舌头。他盯着那石青的假领看了好久,人家醉着,眼下这样是不是乘人之危?不拆那领子,就这么模棱两可,自己心里没底,也拿捏不准以后该怎么待他。 从来没这样紧张过,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只消把搭扣拆开瞧一瞧就见分晓,十八岁的爷们儿,再没长成也该有喉结了。平时假领撑得高,整个脖子都给遮挡住了,如今他平躺着,不需要多,只要喉头有一点起势就足够了。 他深深吐纳好几下,指尖微微颤抖。探过去,越来越近,炕上的人不大安稳,攒着眉头脸颊绯红,细瞧之下险些叫他忘了初衷。 如果是男人,拆开衣领应当没什么,如果是女的……他也下了决心,给她个交代就是了。 他咬了咬牙去触那搭扣,,还没来得及解开便被他握住了手。他心里一惊,炕上人已经醒了,灼灼的一双眼盯着他,面无表情。弘策顿时感到窘迫,像做贼给拿了现形儿。正考虑说什么搪塞,沐小树把他的胳膊拖过来,翻个个儿,手背贴在了自己滚烫的脸颊上。 “哎哟,可真凉快。”他歪着头,憨傻笑道,“十二爷您来了?”边说边往里面让让,拍了拍炕沿,“快来,躺下看星星。” 躺 下看星星?想是醉得不轻,那么刚才他的举动他都忘了吧?弘策松口气,才发觉手下那肉皮儿滑嫩得超出他想象,风餐露宿都没有摧毁他,怎一个奇字了得!他也不 知自己是怎么想的,转了下腕子,指腹落在他脸颊上,一分一寸缓慢摩挲,低声道:“我跟前人传话说你病了?眼下怎么样?好些了吗?” 他唔了声,侧过头,猫儿一样在他手上蹭了蹭,“好多了,不疼了。我喝了点小酒,是这儿谙达给我的……味道不错。”他又变得睡眼惺忪,往桌上指了指,“瞧瞧还有没有,再给我倒一杯,咱们……干杯。” 他无奈发笑,酒品倒算好的,没有撒酒疯,不过思维有点混乱罢了。再要喝必然不行,他回身叫门外沙桐,“拿热茶来……”想想不对,复道,“再窝两个鸡蛋,多加些红糖。” 沙桐张着嘴啊了声,又不是坐月子,吃红糖水煮蛋?他们主子果真不懂得照料人,不过断不敢多嘴,应个是,麻利儿去办了。 弘策又拧回身来,轻声道:“叫人去办了,先忍着。酒不能再喝了,没的喝成傻子。” 他嗯一声,长长叹了口气,“什么时候才到长白山呢……天儿不好,漏了似的,老这么下雨,时候耽搁了。” 他似乎特别留意长白山,弘策也试着套他话,“耽搁也不过半个多月吧!你在长白山有熟人?不然怎么老惦记着去那儿?” 他嘴唇翕动两下,不出声,闭上眼睛,眼泪就下来了。这下似乎更坐实了他的猜测,谁知他又慢声说不是,“我就是受够了颠腾了,早点儿到长白山,完了早点上宁古塔,差使办妥了……咱们家去,我……找我师父。” 到底是孩子,出门久了时刻惦记家里。他说,“当初不叫你跟着,你偏不听,这下知道厉害了?” “我心里的想头……没法说,说出来有罪。”他摇摇晃晃支撑起身子,愣眼看他半天,嘴一瓢又哭了。左右摆动脑袋展示自己,脸盘儿往前凑了凑,“十二爷,您瞧我这脸,像不像属黄连的?”说完了呜呜两下,一猛子扎进了他怀里,窝在他胸口嗡嗡说话呀,可惜他都看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①他坦:清朝宫女太监的住处,也作榻榻。 ☆、第31章 弘策没想过有一天会出现一个人,不和他见外,愿意同他交心。在他跟前不忌讳哭和笑,甚至说到难过处会靠在他怀里,尤其这人还是个男的。 他 有点尴尬,其实应该推开他,却没有这么做。他哭诉些什么他无从得知,自己心里只管挣扎起来。他和他的渊源算不上深,见过几次面,帮过几回忙,在燕子河驿站 外说过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一步一步到今天,不知不觉,但又顺理成章。如今他窝在他胸前,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那些零碎片段拼凑出一个人,无父无 母,出身不好,所有一切都得靠自己,遇见沟坎和不公赔笑周全,战战兢兢活着,分外悲情可怜。 同情心泛滥,有时不是好事。就算对个 孤女嘘寒问暖,都不见得坏过现在这样。怀里这人身份未定,尽管怀疑他是女人,没有确凿的证据也不能妄加揣测。所以男人靠着男人算怎么回事呢?他蹙眉想了 想,但似乎……也可以不用那么认真。他醉了,不知道喝了多少,反正是醉了。既然做不得自己的主了,靠着就靠着吧,和醉鬼计较什么。只是自己静下心来琢磨, 他堂堂的王爷,听说一个侍卫病了就急吼吼赶过来,摆在桌面上说不响嘴。 沐小树呢,说话没停,接连的震动在他胸前嗡鸣,他下意识拢拢他的肩背——看着单薄,实际比看到的更羸弱。他是怎么照顾自己的?小小的肩头,细细的胳膊,轻轻一碰只怕就散摊子了。 醉酒的人,压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行,定宜就那么紧紧箍住他的腰,找到个舒服的位置把自己嵌进去。嘈嘈切切说话,刚开始的遮掩不过是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后来就不行了,兜兜转转话又说回来,把那点底全兜出来了。 所幸他听不见吧,听不见真有好处。酒醒后想起来捏一把冷汗,要是当时都说明白了,没准儿糊里糊涂给逮起来,第二天一看,自己已经在大牢里了。 反正这时候管不了那么多,王爷抱起来很舒服,她当时就剩一个想头,一辈子归她多好。瞧瞧香的……熏的这是什么呀,真好闻。 “……您是王爷,您把我哥哥放了得了。”她贴着他的锁骨说,“判我爹没罪,给他沉冤昭雪,我就能正大光明做人了,您说好不好?”然后自问自答,点点头说,“好的。” 又 是叽里咕噜一串,半晌才捋顺了舌头,喋喋道:“我都多少年没穿裙子了,算不清……总有一二十年了。我在北京,经过那估衣摊儿就迈不动腿。那儿有女人的衣 裳,粗布的也有,绫罗绸锻也有,人家提溜起来,我就是看看也足了,您说到这程度……多可怜呀!世上就没人比我可怜。好多女人……觉得做女人苦,来世要投胎 做男的。我不这么想,我就做女的,这辈子没做够,下辈子接着来。”她打着酒咯嘟囔,也亏得十二爷脾气好,没把她摔到地上去。她抬起头来,紧抓住他的衣袖摇 晃,“您说为什么有人顺风顺水,有人就要受尽磨难?老天爷多不公啊,是不是?” 他说是,“不过以后的事谁说得清楚,有人先苦后甜,有人先甜后苦,要是你,你选哪一样?” 她 脑子里混沌不清,这么个简单的问题歪着脖子想了很久,“先苦后甜吧,可是什么时候才能苦尽甘来呢?”说着仰身倒回了炕上,伸出五根手指头比划着,“我会抹 墙、会吹鼓手、倒卖过果子、还推独轮车给人运过粮食……我爹妈要是活着呀,看见我成了这样,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儿……要说苦,苦得够够的,您瞧我这 手……” 他把手递了过来,弘策自然去接,真算得上十指纤纤。只可惜了没有好好保养,手心有茧子,左手手背上还有很长一道疤。他心里拧起来,拇指在那疤上抚了抚,“这是怎么来的?” 她半阖着眼说:“给人砌墙,泥刀削砖嘛,砖头太沉拿偏了,就剁进肉里去了。” 泥刀是钝口,能拉成这样,可见当时有多疼。他叹了口气,“难为你。” 他没搭话,咕哝一声安静下来,大概酒劲全来了,红着两颊打瞌睡,鼻息咻咻,像头小兽。他的目光流淌过他的脸,就是那种感觉,不管他闭着眼还是皱着眉,每一处都耐人寻味。 犹 记得第一次看到他,混在衙役之中,那么小的个子,捧着一把半人高的鬼头刀。到了法场边上眯眼看令台上,阳光照着他的脸,五官精致,人堆里也能一眼辨认出 来。后来为一点小事得罪了老七,弄得要死要活的,他看不过眼就伸了把援手……很久之前便注意他,现在想来是不是注定有缘?也许这是喜欢?喜欢……他垮着肩 坐在那里,手指慢慢握成拳。如果是个女人,事情倒好办了,问题是现在还不能肯定,万一他是男人,这事怎么料理? 宇文家的男人情关 上难过,不管是高祖的情深不寿,还是太上皇的守得云开,都和他不同。他感到迷茫,这件事上处于一种进退不得的尴尬境地,喜欢男人……宇文家好像还没有过这 样的先例,难道要打他这儿起头么?这事捅到了太上皇跟前,不知老爷子是什么态度,只怕他母亲的处境会更加艰难吧! 或者在弄清真相前保持一点距离,就算不能如他所愿,至少还可以全身而退。 他替他把被角掖好,起身踱到檐下,沙桐带着一个太监自青石路那头过来,呵着腰说:“主子,您吩咐的东西都办妥了。” 盛京的厨子长远不用,办起差事来显然跟不上趟,花了这么长时间,里面那人都睡下了,怎么吃?他摆手打发了,“一会儿沐小树醒了再问他情形,要是身上还不好,去我那里回一声。” 沙桐应了个是,“主子给瞧了吗?什么症候啊?” “不过受了寒,没什么大碍。”他寥寥道,说完缓步朝吉庆宫方向去了。 夹道里遇上了弘韬,他刚歇完午觉,人看上去糊涂着,抬眼看见他,脚下刹住了,“你上哪儿去了?” 他说:“六月里康三宝上折子说要修缮太庙,朝廷拨了款子,如今不知道怎么样了,我过去瞧瞧。” 弘韬似乎不大信得过他,斜着眼睛打量人,“你没上沐小树下处去?” 弘策也直言不讳,点头道:“去了,门房太监说给他送酒驱寒,料着病得厉害。到那里把了脉,倒还好,睡一觉就无碍了。” 弘韬显得不大快活,又不好说得太明白,只扇着扇子别过头去,咳嗽一声道:“我觉得吧,你一个王爷,别和下人走得太近。宗室黄带子嘛,搁哪儿也得讲究面子,他一个小小的鸟把式,病了犯得着你去?给太医院传个话,派苏拉①送两碗药就得了,别耽误你的正事儿。” 弘策笑了笑,“也是顺道,瞧瞧也不费什么手脚。”言罢略一顿,“七哥是不愿意我去瞧他?爷们儿之间来往,还有那么多的顾虑?” 弘韬说:“不是顾虑不顾虑,现如今的人,眼里可一视同仁。但凡过从甚密就得挨指点,舌头底下压死人,叫人说闲话好听来着?” 他脸上笑容渐渐隐匿了,寒声道:“我耳朵不方便,七哥是知道的,你要是听见什么,就该替我狠狠责问。咱们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说我不就是说你?换了我,我跟前有人嚼你的舌头,我现拿了让你治罪。你倒好,叫我自省,由他们去谣传?” 这 下子弘韬被他说得结舌了,敢情是他不念兄弟之情站干岸看他出洋相?没有啊,他不就是不喜欢他和沐小树走得太近吗,那小子是他的戈什哈,不把他这正主儿放在 眼里,当他是个摆设?他拿扇柄蹭了蹭鬓角,“我就这么一说,你较什么真呀!沐小树这玩意儿,偷奸耍滑无所不能,他说病了,我还真信不过他。我这不是怕你被 他带累坏名声吗,远着他点儿,别拿他当回事,他就不敢蹬鼻子上脸了。” 他这么说,弘策肯定是反感的。弘韬是锦绣堆里滚大的人,对底下侍从长随不见得宽宏,照他看来都是奴才,奴才只需供驱使,连身上抱恙都是使诈。 道不同不相为谋,指的就是这种情况,有些人解释不通,干脆不说了,由他去反倒清静。换了个话题道:“离长白山越发近了,七哥对温禄的案子有什么看法?” 弘 韬是太平王爷,京里忙着玩儿都来不及,哪里费心管这个。他说:“不是有你吗,你看着办就是了。生杀大权你掌着,愿意给他平反就平反,要嫌麻烦,事情掩住了 往上一报,齐活儿啦。依着我,何必捅那灰窝子。太上皇治下的案子,都过去十几年了,再翻出来有意思?今非昔比,各人自扫门前雪吧!温家家破人亡已成定局, 祸首挖出来还则罢了,挖不出来白费力气,人家还在背后使绊子祸害你,何必呢!” 弘韬的太平拳打得好,也有他的道理,弘策颔首道: “七哥说得是,旧案子重审,本来就费力不讨好。我也琢磨过,要想天下太平,捂字是不二法门。我接这案子,办成了落一厉害,叫人远着我,孤立着我;办不成, 叫人说没能耐,碰一鼻子灰,老实了。”他苦笑着摇头,“横竖不是,你说呢?” 雨停了,太阳渐渐晃出来,从云翳里伸展光的触角,一 根一根笔直扩散。兄弟俩并肩走在夹道里,弘韬虽是顽主,也知道官场规则,负手道:“可不么,换了别人我懒得说,咱们哥俩没有过嫌隙,你的难处我也看着。咱 们打个比方,背后事主是宫里内眷的娘家人,怎么办?是,老辈里、这辈里,除了正经娘娘没别人可惧的,可万一是畅春园里皇太后的娘家侄儿恪亲王呢?是咱们兄 弟间的某一个呢?不说王公,就是个二三品的官员,暗里抱了团儿拆分不开,你要对付就不是一个人,也许是半个朝廷,你想过没有?” 弘策笑起来,“七哥其实是明白人,平时藏拙,把所有人都糊弄了。” 弘 韬咧嘴道:“我要不机灵,一身的差事能比你轻省?做牛做马一辈子,谁谢我呀?干得好,咱们已然是亲王了,再往上没皇上让我做。干得不好落埋怨,闹不好削爵 圈禁,后半辈子蹲墙根儿数蚂蚁。我揽差事,我傻呀?你呢,也是一样。我知道喀尔喀闹那出,对你来说是不小的打击,你和咱们这些人不一样,你处境尴尬,多少 人盯着呢!所以一抹胡子糊涂过吧,刀切豆腐两面光呐,别得罪上面,于下面呢,给条道儿走,那些人记着你的好,各自心里有数就够了。” 他慢慢点头,“我有成算,不过七哥能和我说这番话,可见咱们兄弟没离心。”顿了顿又问,“沐小树进你府上做侍卫,抬籍没有?原先籍贯在哪里,老家走访过没有?” 弘韬说:“那些都是底下人办的,我也不大清楚。野地方出来的孩子,连爹妈都没了,上哪儿查户籍去。入旗又不是难事,我是旗主子,吩咐下去,笔帖式大笔一挥就成了,哪儿用得着兜大圈子呀。” 他 办事一向不精细,大而化之的人,出了岔子再想办法,没出岔子就囫囵过,问他也是白搭。为人处世不揪细,听风声咂滋味儿却很在行。他脸上一副迷离表情,“我 上回问过沐小树,问他和你是什么关系,他和我打太极,一口一个十二爷是正派人。我实在好奇,今儿再问问你,你是不是瞧上他了?”怕他难堪忙补充一句,“你 放心,就算你有这癖好我也不笑话你。官员不带嫖/娼宿妓,玩儿小相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和我说实话吧!” 弘策被他打个措手不及,这问题怎么答?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便调过视线目视前方,权当没看见吧! 他不说话,弘韬嘿了一声,“你这也算是个妙招啊,爱听扯白两句,不爱听假装没留意,谁也拿你没辙啊。” 要不怎么样呢,自己都分辨不清,说得出什么原委来?他也考虑过,如果是女人,她千里迢迢同往,必定有她不能透露的用意;如果不是,那自己这回恐怕真是栽了,一辈子光明磊落,临了划上这样神来的一笔,不知是该悲还是该喜。 作者有话要说:①苏拉:清宫中低级杂役,满洲语称为“苏拉”。 ☆、第32章 定宜酒醒已经是第二天了,翻坐起来有一阵迷糊,看看天色再看看四周围,想起那两只鸟儿急坏了。昨天喝了人家送来的酒,肚子是不疼了,差事也耽搁了。赶紧起来,上下收拾完了出门找鸟儿啊,昨天七王爷说好了要把鸟儿送来的,怎么屋里没有? 她 匆匆忙忙束上腰带往七爷殿里去,没什么病症就生龙活虎的,脑子也清醒过来了。回忆一下,昨天谁看过她来着?十二爷来过,她还絮絮叨叨逮住人家说了好多,不 知道有没有说漏嘴,穿帮没有……细琢磨,背上寒毛都炸起来了,她记得自己吃了人家豆腐,王爷抱上去那么凑手,她靠在他怀里很安心。漂泊在外的人,连根都没 有,在他身边扎下来,忽然觉得自己不是孤零零的,至少有这么一个人愿意听她倒苦水。就是又哭又笑,脸丢得够够的,不知道人家再看见她是什么感想…… 她一头跑一头思量,这会儿且没脸见人,等过两天,缓上一缓再去探探口风,要是十二爷没发现异常,她悄悄仰望着便心满意足了;万一事儿没兜住呢,早晚要交底的,咬咬牙,说明白完了。 一通跑,进了七爷的文德殿,到门前站住脚,略顺了下气,抬腿迈进殿门,扫袖子打了个千儿,“奴才给主子请安。” 七爷难得有看书的时候,手里卷着话本子正学《牡丹亭》唱词,滴儿隆滴咚打着拍子哼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他没理睬她,定宜往上觑了觑,料想他是忙学戏呢,腾不出嘴。可一看之下七爷正斜眼乜她,眉梢扬起来,阴阳怪气道:“怎么着沐爷,眼下大安了?” 她说不敢,“主子您这么称呼我折我的寿。回主子话,眼下都好了,奴才当差来了。” 七爷哼哼两声,绕着她转圈,“你是真病啊,还是困劲儿上来了,假托生病偷懒呀?病了?病了怎么不让人请太医呢,往那儿一躺你还喝上小酒了。喝高了倒头睡,睡得那叫一个美,从头天下半晌睡到第二天,我这个做主子的都没你这么舒坦。” 她眨了几下眼睛,“奴才没装病,是真病了。再说喝高……不是我贪嘴,这儿谙达说喝酒能治肚子疼,我也没喝多少,就一小杯而已。我酒量浅,一沾就醉了,不是我乐意的。” “什么都能给我说出花儿来,我该不该信你呀?”他又转两圈,想起来,补充道,“还有一句话你听着,别老缠着你十二爷,你们俩不是一类人。我可告诉你,十二爷他妈厉害着呢,你敢祸害她儿子,她给你把皮剥下来做灯笼你信不信?” 定宜打了个寒颤,“我冤枉啊,您怎么觉得我是这样的人呢!我没想带坏十二爷,您这话无从谈起。” “你 还赖,我都看出来了,你这是要引他往邪路上走。你们这叫什么?龙阳?断袖?分桃?”七爷连连摇头,“我都不好意思说你。我是你主子,你干这个,折我的脸。 叫人怎么议论?”他捏着嗓子学上了,翘一兰花指隔空指点,“那个老七啊,弄个小白脸做鸟把式,真是玩儿鸟的行家,把老十二都给勾引了。祸头子是老七,大伙 儿攒足了唾沫星子啐他呀——你瞧瞧,屎盆子全扣我头上了,我招谁惹谁了?你别说我棒打鸳鸯啊,我今儿做恶人也认了,谁让我是你主子呢。当初你没能入十二爷 门下是你们没缘分,既到了我这儿,就得遵我的令儿,记着了?” 这位爷啰哩啰唆说了半天,定宜只得闷声听着。因为没办法辩解,七爷误会了,她挨两句数落也该当。 细想想,他说得没错。自己就算不是男的,身份地位差了一大截子,对人十二爷垂涎三尺没用。不该想那么多,不自量力简直太丢人了,让十二爷知道,没准儿觉得被她玷污了呢! 她苦着脸说:“主子,您说得有道理,奴才听君一席话,茅塞顿开了。往后我远着十二爷,有事儿也不找十二爷了。” 七 爷嗳了一声,“这就对了,我才是你正路主子,有什么不明白的找我来,我给你出谋划策。其实我呀,特别能想主意,只要你来,我就给你指条明路,你看名正言顺 不遭人指点,多好啊!”他开怀笑了笑,“何况我额涅人好,不像老十二他妈似的。我妈是德太妃,出了名的善解人意……” 最后说着就说偏了,怎么比起妈来了?七爷掩饰着咳嗽一声,“那什么,主子我今儿心情好,决定赏你墨宝。去研磨铺纸,看我笔走龙蛇。” 兴致来了谁也拦不住,定宜应个嗻,殿里各个角落都看了一遍,还好莺莺和凤儿都在。她边研磨边道:“主子,昨儿我告了假,它们俩谁给照顾的?” 七爷说:“我啊,都挺好,没闹也没打架。” 鸟 各有一个笼,不在一块儿也打不了。七爷说话有时候没谱,你听只能听个大概,不能往细了深究。定宜看他狼毫蘸饱了墨,挪过来,落在洒金卷轴上。黄带子的学问 不是白学的,十几年鸡起五更,根底扎实不在话下,那起笔转承自有风骨,没想到七爷这样的人,一手草书写得那么漂亮。 定宜因为要伺候,站在条案另一边,看他落笔是倒着看的,没辨别出写的是什么。后来七爷搁了笔,她才转过来,一瞧四个大字——好自为之。她顿时欲哭无泪,既然送人,不能想个好词儿么,这算什么呢! 七爷倒挺得意,“别看直白呀,这是金玉良言,能做到,往后你的路就能走好。” 她应了个是,“奴才记住了,不忘主子教诲。” 反正七爷觉得天很蓝,云也很轻,今天天气真不错。 他舒展一下筋骨,慢慢踱到门口的光晕里,回头道:“下了这么长时间的雨,一放晴浑身松快。趁着天儿好,你带两只鸟儿出去溜溜,让它们见见太阳……” 他这儿吩咐,案前的人还在看他的字,难道写得那么好?都看傻了。 不过傻也傻得相当有味儿,七爷没再说话,静静抱胸看过去,沐小树是侧脸对着他,脸盘怎么样就不说了,帽子底下黑鸦鸦的鬓发耐人寻味。他是小个子,小个子显年轻,显得有点孩子气。捧着卷轴站在那里,像得了宝贝不知道怎么处置的乡巴佬,越看越觉得好笑。 “您说我要不要给裱起来,等我自己置了产业,挂在正屋大堂里,有人问起来,就说是我主子的训诫。”她低头复看两眼,“要不您再落个款儿,我好拿去传家呀。” 七爷想想,“也成。”过去掏腰上并蒂莲荷包,把一方印章倒出来,刻面上呵几下热气,啪地落在了卷轴右下角。 落完了接着得意,抬眼一瞅,跟前人垂着眼皮看那篆字,玲珑的鼻子,红艳的嘴唇,两排睫毛扇子似的……他心头倏地一跳,长得这样满怪把老十二的魂儿给勾了,连他这样见多识广的都招架不住。 看着看着忘了收回视线,小树咧嘴冲他笑了笑,目光坦然。倒是弘韬,有点难堪,讪讪把脸转了过去。 “谢主子赏,您这个高雅,比赏金赏银强多了。”她一面说一面卷起卷轴,“我先把字送回去,过会儿再来领鸟儿。” 七爷胡乱摆摆手,“一块儿去吧,这个字呀,夹着,夹咯吱窝底下。”过去把鸟笼摘下来递给他,打发瘟神似的连说了四五个去吧。 定宜接了鸟笼,愕着眼看他,“主子,您早上喂过没有?” “喂过啦、喂过啦,鸡丁儿糟毛豆,吃得饱饱的。”他回回手,“走吧、走吧……” 人 给轰走了,七爷站在地心愣神,脑子里只剩三个字——要出事!论玩儿,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他样样见识过。喝花酒嫖堂子他也去,朝廷越明令禁止,私底下越要触 犯,就爱离经叛道。四九城呢,有专门的地方,开堂子兼带着培养反串的青衣。没长成的时候是小倌儿啊,小倌儿出场,陪着喝酒猜拳,都是十几岁的半大孩子。要 说没点过花名,他不给自己贴金,点过。但是他正派,只限于酒桌上玩笑,没想过往屋里带,因为他不好【hào】这口。 以前挺正直一人,现在怎么不对劲了呢?刚才看沐小树,看得心里咚咚跳,这是为什么?仔细琢磨一下,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像京戏里那个老娘一样,不让闺女嫁寒门子弟,千方百计地阻挠,真是为了什么脸?为脸就该把人送给老十二,绝不是现在这样。 他绕室溜达,半昂起头看殿顶。不好喽,口味突然就变了,出门在外近两个月,身边没女人,脑子不好使了。要不今晚上想法子排解排解?总盯着一个爷们儿不是办法,往后还得处呢,这烫手的山芋捧也不好扔也不好,怪为难的。 他往外探了探头,“那金,安排安排,今儿夜里爷要出去找乐子。给我往热闹的地方带,不热闹我拿你当劈柴烧了。” 那金啊了声,“得嘞,您擎好儿吧!” 定宜回头看一眼,心说七王爷的生活真是多姿多彩。十二爷呢,一个人冷冷清清的,人越多他越不方便,想起来叫她心酸。也只是心酸,不敢觉得他可怜,可怜这词不适合他,连想一想都辱没了他。 她落寞垂下肩,七爷刚才的话把她浇了个透心凉,往后得自律,怕一不小心漏了底,人家看见她生厌恶就不好了。她也害怕,园子里太妃给描绘得这么瘆人,她还敢招惹么?再说自己一身的事儿没着落,想那些有点没羞没臊的。 她朝继思斋的方向眺望,绿树掩映里透出红墙黄瓦,天那么蓝,一切都没有改变。 提溜着鸟笼子上花园里去,七爷吩咐让鸟儿晒太阳,她把罩布都揭了下来。往水罐里看看,那位爷只加食没添水。她探着胳膊把笼挂在枝头,园子东南角有口金井,相距不远,就上那儿打水去。 下台阶,穿过甬道时遇上了廖大头,看见她脚下停住了,“小树在呢?” 她嗳了声,如今见侍卫班的人总有点尴尬,脸上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不过既遇上了总要寒暄几句,便道:“廖头儿来给主子爷回话?” 廖大头说是,“在这儿休整也就两三天,得准备开拔的事儿……我想起来了,今晚大伙儿包了个包间儿喝酒,你来不来呀?上回为那事儿弄得彼此有芥蒂,何必呢。爷们儿酒桌上泯恩仇,有什么不高兴的,碰碰杯就过去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记恨一辈子吗!啊,来不来?” 定宜自然不愿意去,又是一窝男人,到时候再有点闪失怎么办?横竖她也没打算和他们长久处下去,到了长白山,再好再坏都得分道扬镳,有什么交情需要攀附的。 她说:“谢谢您啦,我不去了。昨儿身上不好,宫里谙达给我送了壶酒,我喝完醉一宿,今天可不能再喝了。” 廖大头有些遗憾,叹息道:“我原说打个圆场,大伙儿把先前的不愉快都忘了的……得了,既然你不愿意,当我没说。”他远远朝那边树下看了眼,笑道,“又给王爷遛鸟呢?” 定宜应个是,“今儿放晴了,主子让带出来晒太阳。” “挺好、挺好……”廖大头笑着摸摸鼻子,“好好带着吧,那是王爷的命根子,少了一根毛王爷都要问罪的。” 他一摇三晃走了,定宜回身看鸟笼,没什么异常,可廖大头说话模样阴恻恻的,总觉得不怀好意。她想了想,水也不去打了,带着鸟儿回去得了。 有时候女人的预感真挺准的,她老觉得有人和她过不去,不敢明目张胆对付人,可能会对鸟儿下手。毕竟她是鸟把式,鸟儿好坏都在她身上,七王爷又迷鸟儿,出了岔子管叫她小命不保。于是留了份心,大半天盯着笼子不撒手,盯着盯着,果然出事了。 红子笼里有晒杠,百灵笼里是沙地上隆起个凤凰台,都是供鸟儿歌舞鸣唱的。本来两只鸟好好站着呢,不知怎么慢慢打起了晃,像人喝醉了,东倒西歪全栽到笼底去了。她吓得目瞪口呆,眼看鸟翅膀都张开了,看样子是给下了药了。 怎么办呐,七爷出去找乐子了,回来知道鸟不成了,非活撕了她不可。她欲哭无泪,眼看鸟要蹬腿,赶紧找京里带出来的药,是治鸟瘟的,症候不对也管不上了,先试试再说吧! 正拿水化药呢,门上沙桐进来了,剔着牙说:“小树啊,刚才看你跑得比兔子还快,你小子身上都好了?”迈进来一看吓一跳,“这鸟儿怎么了?怎么都躺下啦?” 定宜哭着说:“不知道,好好的,外头挂了一会儿就撂下了……我的鸟儿,怎么办呐!” 她急得没辙,养了这么些日子,要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心里得难受死。 张罗着灌药,沙桐也来帮忙,折腾好半天,眼巴巴看着,最后还是没救回来,两只鸟扑腾两下,悄无声息地死了。 真算得上晴天霹雳,她托着两只死鸟嚎啕大哭,“我的莺莺和凤儿……怎么办,我怎么对主子交代啊……”她是依附着鸟儿而活的,鸟没了,她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她哭起来特别能感染人,沙桐在旁边看得鼻子发酸,上去劝慰道:“别哭了,鸟各有命,死了就死了吧。你也七灾八难的,眼下要紧是想辙,七爷跟前怎么交代。” 她含着眼泪摇头,“没辙了,是我没尽心,这一回一回的,我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也不能全怪你,你先别嚎啊,小点儿声。我瞧趁七爷没在,赶紧出去寻摸两只回来。不就是红子和凤头百灵吗,鸟市上有的是。” 她还在悲痛中无法自拔,抽泣着把手合起来,呜咽道:“那也不是原来的了,是我对不住它们,没把它们照料好。” 沙 桐咳了声,“缺心眼儿么,你这鸟明摆着是给人下药了,这么点儿小东西,两颗瓜子儿就能弄死,你还不明白呐?人家要看你栽跟头,你还杵着?等你主子回来就晚 啦。”沙桐说着提袍出去,“我回十二爷一声,这时辰出去得有爷口谕,我告了假,带你上鸟市去,别哭了啊,等着。”说完撒丫子跑了。 ☆、第33章 事儿到了十二爷跟前就小不了了,没多会儿他来了,进门看人,沐小树哭得两个眼睛都肿了,捧着死鸟不撒手。他凝眉道:“沙桐说要出去买鸟,你的意思呢?干看着也不成,拿个主意出来。” “我这会儿脑子都乱了,有什么主意啊。”找个搁高碎①罐子把鸟装进去,哭哭啼啼说,“甭管怎么样,先让它们入土为安吧。” 弘策把罐子接了过来,“暂时埋不得,死因不明,埋了就当真死无对证了。你让它们吃了什么?给过什么食,喂过什么水?” 定宜呆站着说:“早晨七爷喂了鸡丁糟黄豆,中晌我给了软食,可都没愿意吃。后来我往水罐里加水,它们也没动,到傍晚就不成了,倒下来就死了。” 谁 和他有仇,憋着劲儿害他,这点连问都用不着问。必定是上回在燕子河驿站结下的梁子,一大帮子侍卫,心胸狭隘不择手段,还有王法没有?他把罐子搁在桌上,只 道:“这事要深究,七爷跟前不要隐瞒,等他回来了如实说。这鸟儿死得不明不白,遮掩过去便宜了那些人。行宫内苑下毒,其心可诛。不能就这么算了,鸟儿留 着,回头是要验尸还是下葬,由七爷说了算。” 他把这个当案子办,定宜自然是没有疑议的,他们明着对付人不打紧,可怜两只鸟儿,又不会说话,死得忒冤枉了。 她 坐下淌眼抹泪,“我没想到会这样,好好的鸟儿,糟蹋了。”想起七爷那张脸,她心里突突跳起来,“我就怕我主子跟前交代不过去,当初您问过我,万一鸟有个三 长两短怎么办,我那时候死心眼儿,总觉得不会出这种纰漏,谁知道还没到宁古塔呢,两条小命就交代了。是我疏漏了,我应该寸步不离的守着它们,现在后悔也晚 了。” 弘策道:“自责没用,没人养鸟揣在怀里不撒手的,老虎还有打盹儿的时候呢。有人存心要害你,躲是躲不掉的。你自己想想,今天有过什么事儿,见过什么人,多早晚离开鸟笼子的。” 她心里当然有数,“从文德殿出来进了园子,把笼子挂在枝桠上让它们晒太阳,我就去金井那儿打水,走了一半儿遇上了廖大头,他和我闲聊了几句……我知道多少和他们有点关系,可是没证据,也不好随便指证人家。” 弘 策哼了声,“好刁奴,胆子越来越大,这回不整治他们,下回只怕要给人下毒了。”再瞧一眼,桌旁的人盯着茶叶罐里的鸟儿,满脸哀容。他思量下道,“沙桐说的 也在理,鸟儿是要买的,不为冒充,为宽七爷的心。我前头问了魏开泰,盛京有个鸟市,夜里照样开门迎客。你会给鸟相面,过去挑两个好的,七爷跟前也交代得过 去。” 玩鸟的都知道鸟值钱,一只上品至少几百两银子,当真是畜生比人还精贵。她摸摸兜里钱,省吃俭用攒下的十两,为的是和哥哥团 聚后有个落脚的地方。如今全拿出来也不够。她红着脸把荷包托起来,支吾道:“我就这么点儿体己,都是平常零碎省下的,要赔七爷鸟,恐怕只能买个寻常的。” 他仰唇一笑,把她的手推了回去,“留着买零嘴儿吧,这么点钱经什么用。” 十二爷转身走了,夕阳里袍角翩翩恍若神明。以前是欠人情,这回是欠人钱,债越积越多,往后可能得拿命还了。她垂头丧气琢磨,不敢耽搁,赶紧追了上去。 本来出行宫是件高兴的事儿,定宜性子活泛,到了个新地方喜欢到处逛逛,长长见识。可这回受了巨大的打击,兴致全无了,一则为两只鸟伤心,二则担心七王爷跟前不好交差,控着马缰跟在十二爷身后,耷拉个脑袋,脸拉得八丈长。 弘策回头看一眼,他落落寡欢的样子怪沉重的,便道:“一切有我,你别担心。七爷这人对玩意儿不长情,上回赔他只陕西狗,他转眼就把那只滑条抛到后脑勺去了,这次的鸟只要买的好,不愁他不喜欢。” 她 皱着眉头,天边微光照过来,浓密的睫毛在颊上投下两排阴影。听了他的话还是不甚轻松,唔了声说:“借您吉言吧,我就是老觉得自己闯祸,一趟又一趟的,自己 都烦了。沙桐上您那儿回话,您知道了是什么想头?是不是长叹一声,心里嘀咕怎么又是他?您看,您这么觉得,七爷当然也会搓火。” 弘 策认真忖了忖,沙桐进门来,他当时是怎么想的?真没有麻烦又上门的感觉,反倒是松口气,因为下过决心要疏远,出了这事儿,就有了不容推辞的借口。以前总以 为自己是个立场特别坚定的人,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其实并不是这样。不带任何感情只是对于无关痛痒的人,一旦交集多了,私人的感情混杂进去,态度便再也笃定不 起来了。 他说没有,“我从没这么想过,刚开始或者会,后来就不见得了。有点像自己的事,大概是习惯了,风平浪静才奇怪。” 温暖的笑容映在他唇角,定宜看得有点痴,醒过神来忙调开视线,讷讷道:“您这么说,我越发觉得自己没脸没皮了。出了事儿全找您兜着,我一回都没报答过您,自个儿想想臊得慌。” “我 闲着也是闲着,没你今晚上也不会出行宫来。事已至此,难过没用,高兴着点儿。祸首跑不了,先让他松快会儿,回头慢慢收拾。”他说着,马鞭往前指了指,“东 顺城内街有座龙王庙,边上开了一溜铺面,像北京的琉璃厂。我小时候跟着来盛京祭祖,曾经上那地方淘换过蛐蛐罐儿,地方不及琉璃厂大,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 全。鸟市大概是新开的,没来过,不知道怎么样,据说不小,种类也多。” 定宜踩着马镫朝前看,夕阳里楼宇鳞次栉比。盛京和北京相距不算近,但因锡伯族曾经在这里昌盛过,便遗留下了深深的痕迹。比如铺面和幌子,一块块镶拼的排板和蓝底白字,走在黄土街上几乎分辨不清身在何处。 龙王庙是古时候祈雨的场地,门前还留有很阔大的天街,从天街穿过去,再往前就是买卖街。临入夜,街边上铺子掌起了灯,几个酒馆小伙计拿杆儿往檐下捅灯笼,竹枝头上卡着铁钩子,一个个挂起来相当顺溜。 他们的马蹄哒哒跑过,灯笼也随之都亮起来了。到了鸟市牌楼下马,弘策把缰绳一丢,后面太监接个正着,悄声把马牵到一旁去了。 所谓的虫鸟不分家,鸟市上这点特别的明显。有养鸟的也玩儿虫,蛐蛐蟋蟀的,那是正经爱好,买回去大爷似的供着。还有一类是依附鸟儿找饭辙的,比方蚂蚱、蜘蛛,就是叫鸟进活食儿,那些都是鸟的盘中餐。 他们进的那家是全鸟市门面最大、品种最全的一家,什么画眉、红子、交嘴、伯劳都有。定宜一看见笼里那些活生生的鸟儿又来精神了,那妙啭之音仿佛灵丹妙药,一下治愈了她千疮百孔的心。 掌柜是个中年胖子,大腹便便,腰带足有三尺二。满脸堆笑上来打千儿,亲亲热热招呼弘策,“哟,爷您来啦,快里边请!今儿看什么鸟儿?您来得巧了,刚进的一批鹦鹉和黄鹰。” 弘策对鸟没有研究,转过脸看小树,“尽着挑吧,不一定非得照原样买。” “先瞧原来的吧,怕七爷心里放不下,买一样的能弥补弥补。”她转身和掌柜的搭讪,“请问您呐,您这儿红子和百灵有好音的没有?” 掌 柜的一看这侍卫懂行,笑嘻嘻吹嘘起来:“不光好音呐,黄鸟‘七字炸’、红子‘腔腔音’、画眉‘学小孩儿器’……要什么有什么。您要红子和画眉?您来看这 儿……”往鸣叫类的地方引,指点道,“咱们鸟儿是这条街上最齐全的,套子活使起来不费劲,不是好鸟儿咱们不上柜。您是行家,十三套者是上品您知道。就这个 百灵,学苇柞子、学山喜鹊,还有什么公鸡打鸣、母鸡下蛋,伯劳交尾……全套本事。您买回家,包您不吃亏,还给您长脸呢。” 做买卖靠的就是一张嘴,吹得神乎其神,把人忽悠蒙了交易就成了。真要会十三套的鸟儿价格定然不菲,在京的时候听说克勤郡王一只鹌鹑花三百两,要是百灵会活儿,那价码可了不得。 定宜有点退缩,也不盯着百灵了,转过去看鹦鹉。弘策一旁看着知道他怵钱,问掌柜的,“什么价儿?” 掌柜的看是外来客,能宰则宰,一只手往外比划,“五百两一文钱不赚您,这么好鸟儿,调理出来花的心思不老小。您细看看这毛色爪子,多漂亮呐!” 定宜听了回过身来,“五百两能买一只海东青,您这价太过了,过犹不及您知道,开得这么高,谁敢还您呀。”冲弘策拱拱手说,“十二爷,临街铺子多了,不是非得这儿买。咱们有的是时候,一家一家慢慢瞧就是了。鸟儿好了也得比价,您说是不是?” 他挤眼,弘策明白了,这叫煞性儿,先往下压一压,回头谈起来好说话。 掌 柜的呢,一听有点悬,不为他们要上别家,就因为这序齿称呼,还有外头牵着马的太监。谁家没事儿生这么多孩子,都排到十二了,不是王府出身就是宅门儿大爷, 得罪不起、得罪不起。忙呵下去半个身子,“价儿好谈,我开价您还价,天经地义嘛。您再看看红子,正宗邢台将军墓的货。但凡家里养云雀、黄雀的,都得请只红 子当师父,这鸟儿声口好,叫起来能滴水。” 弘策不耐烦听他啰嗦,直截了当道:“不要虚高,也不让你亏本,两只一块儿报个价吧!” 掌柜的吮唇琢磨,“这么的,七百两两只全拿走,不和您玩儿半点虚的。” 定宜瞧十二爷要点头,忙插话道:“不成,一口价五百两,多一文都不加。不光这样,鸟笼子得换,红子换金星乌木晒杠,百灵用银盖板儿。您自己衡量,能出手咱们就要了,万一叫您赔本儿,咱们也不强人所难。” 弘 策瞧他只觉好笑,是个精干人儿,市井里不是白混的,还知道讨价还价。自己出身帝王家,开衙建府后庄园田产从来不过问,都交由下人打理。虽家法严厉,下人掌 事刮油,哪个王府都免不了,他也不那么计较。如今两只鸟别说七百两,只要瞧着好,就是一千两他也打算买,可是小树这么一来,他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一切听他 安排就是了。 那个掌柜的挣扎了半晌,说不卖,好歹里头有油水;说卖,利润和他预估的差了一截,便觉不怎么好定夺。 定宜笑道:“您别算了,我小时候跟人粘过鸟儿,您往上推一辈儿,这鸟儿的爹妈十个都不值一两银子,调理鸟儿是一本万利,您费点工夫,转手就买二百五十两,不算冤枉了。” 掌柜的想想也是,“大晚上的生意,我也不咬死了,算交个朋友吧。换了早市,七百两少一个子儿我都不卖。” 既 这么就成交了,定宜乐颠颠去挑鸟儿,百灵挑红腿大嘴叉子,膀花清晰的,红子挑大头棒尾白腿,顶毛黑亮的。选成鸟还有个顺口溜,叫“远看鸟全身,近观腿和 头,走近用手捅,看它走不走。”什么意思呢,挑鸟除了卖相还要看性情,胆儿大的持重,胆儿小的不易训熟。最后两个鸟分别攥在手里试了劲儿,都不亏膘,这就 成了。 掌柜的看她这么折腾,感慨道:“早知道您这么能挑,打死我也不能卖啊!” 定宜回头笑道:“都谈妥了,可不带反悔的。”两只笼子提溜在手里,十二爷才从袖袋里拿银票出来,钱货两清便出门去了。 本来还说挑模样相近的悄悄填上,其实鸟儿细看,每只都长得不一样。定宜一路上和十二爷谈鸟经,最后说起钱,份外愧疚,“又花您五百两,把我卖了窟窿都填不上,我这回欠您欠大了,连同上次那细狗,给您做一辈子长工都不够偿还的。” 他只是笑着不说话,定宜怕他没看见,趋鞭赶上去,手指点了点他的胳膊,“十二爷?” 他的眼睛和嘴唇弯成极好看的弧度,点头说:“我知道了,那就攒着慢慢还吧。一辈子那么长,总有还完的时候。” 他总是这样,从来不让人感觉压迫,一直是那种松散的处事态度。可他越不计较,自己越是感觉难堪,带着歉意轻声说对不住,“我就是个废人,没您我活不下去似的……” 他略沉默了下,“我一直很遗憾,听不见声音,对我来说人都是不完整的。” 定宜啊了声,心里钝钝一阵痛,“您想听我的声音么?”她想了想,拉起他两根手指压在自己脖子上,“您瞧,我说话,这样您就听见了,是不是?” 十二爷的眼神澄澈,就是书上写的清辉映碧海。生动的一抹浮光飘过去,细细的笑从嘴角一直蔓延至眼底,定宜觉得,世上大概再也没有人的眼睛能美过他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①高碎:亦称“高末”,旧时北京所特有的一种茶叶,实际上就是茶叶店筛茶时筛出的茶叶末。 ☆、第34章 进大宫门,没走几步就看见灯火杳杳下站着一个人,抱胸而立,气势如虹。定宜心头一惊,那不是七爷是谁?时候明明还早啊,他不是出去找乐子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赶忙紧走几步上前,呵着腰问:“外头没意思?主子这就回来了?” 他 说:“没心情,什么玩意儿,花魁长得膀大腰圆,坐在腿上能压死人,这地方男人怎么活得这么苦巴巴儿的……”说着往他身后看,老十二从门上进来了,他有点生 气,嘱咐他的话他压根儿没往心里去,自己前脚一走,后脚又搅合到一块儿了。他这会子什么念想呢,就像讨回来的媳妇不恋家,跑溜了脚了,老要往外窜,管都管 不住。他不由乍起了嗓子,拉着脸问,“干什么去了?主子一走奴才就胡天胡地,这是哪家的规矩呀?” 定宜知道他要发火,缩着肩把手里笼子往上举了举,“奴才求十二爷带我买鸟去了。” “买什么鸟儿啊?”七爷一头雾水,“你是养鸟上瘾,自己也打算弄两个玩玩?”低头打量笼子,“不错啊,这么好的鸟儿,难得。”又看了看弘策,“怎么着,你们交情到这份上了?两只鸟不便宜吧?” 弘策脸上淡淡的,也没拐弯抹角,直言道:“这鸟不是给她的,买了是为你。你原先那两只鸟叫人毒死了,小树怕你难过,新鸟带回来,好让你分分心。” 七爷目瞪口呆,“什么?两只鸟儿死了?” 定宜眼里含着泪,嗫嚅道:“今早从您那儿回来,在花园里晒了会儿太阳,后来就不吃不喝的,没入夜就全死了。”边说边跪下磕头,“是奴才的疏忽,没好好照料它们,主子有什么气就往奴才身上撒吧。奴才到您门下,差事没办好,没脸见主子。您打我骂我,我心里才好受。” “你倒好受了,我呢?”弘韬太震惊了,他的鸟就这么稀里糊涂死了,简直不可思议,“早晨还好好的,怎么说死就死了……起来、起来……刚才说遭人下了药,是谁干的?” “要查不难,行宫内苑不是人人能随意进出的,戈什哈都住在西七所围房里,要进宫就得过门禁。咱们才到,这里伺候的太监宫女也没谁有这个胆儿,必定是先前有过节的,毁人饭碗报私仇。”转头问沙桐,“你找当值的人打听清楚没有?今儿辰时过后哪些人走动过?” 沙桐道:“回爷话,咱们醇王府的人非召不得入宫,奴才查了门禁上记档,只有七爷府上侍卫廖大头和钱川进过内苑。” 定宜啊了声,“廖头儿在花园里还和我搭讪来着,当时只有他一个人,并没有看见钱串子。难不成是玩儿调虎离山,这头引我说话,那头偷着给鸟儿喂毒?” 事情明摆着了,都是有勇无谋的匹夫,想一出是一出。以为鸟死了会怪罪伺候鸟的人,可惜顾头不顾尾,一弯腰,腚都露出来了。 “今天给鸟下毒,明天就敢毒死人。”弘策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宫掖之中行凶,消息泄露出去,七哥回京没法交代。做奴才的对主子不忠,明知道鸟是主子心爱之物,为泄私怨加以毒害,这样的人就该拿来好好做筏子,以儆效尤。” 七爷的愤怒像腊月里打雷,带着某种凄厉惊惶的味道,扬声叫那金,“姥姥的,把寿恒、廖大头和钱川都给爷叫来,今儿不处置他们,宇文两个字倒起写!” 七爷一阵风似的卷走了,定宜惶惶看十二爷,他安抚式地一笑,对沙桐道:“把那天在燕子河驿站起哄的侍卫都叫来,离心离德的一伙人,要烂从芯里烂起。他们不招自有人招,要不就是狗咬狗一嘴毛,也不赖。” 他这么说,定宜一旁听着,觉得十二爷真不是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他是温润的人,可是当得果断的时候也雷厉风行。不过话又说回来,自己认识他才两个多月,这么一点时间,要了解一个人还远远不够。 七 爷那头呢,像吃了枪药,在文德殿里暴跳如雷。他是练家子,腿功不错,几个奴才跪在那儿,他也没问情由,挨个儿窝心脚踢了个遍。底下人挨了揍不敢多言,重新 爬起来跪好,他从墙上摘了蛇皮鞭过来,粗着嗓门呵斥:“老子今天一肚子火,回来就遇上这种事儿,你们是瞧主子悠闲,成心的给我添堵是不是?人说养狗看家, 你们倒好,窝里横,祸害起主子来了。说,谁下药毒死了我的鸟儿,别琢磨着互相遮掩,老子平常放任你们,不表示老子瞎了眼。老老实实招供,要么废了祸头子, 要么三个一块儿上阎王殿报到,别叫爷等着,说!” 寿恒结结巴巴辩解:“回主子话,奴才今儿一整天都在轿马场置办东西,越往北天越冷,万一走不到驿站,生火取暖的东西总要预备点儿。奴才虽没进宫,出了这样的事是奴才失职,奴才自问愧对主子,请主子狠狠责罚奴才。” 七爷呸了声,“混账行子,那些事要你一个班领办,你底下人全是死的?治军不严的确是你的罪过,可我如今要拿的是下毒的人。”他转过身,两眼眈眈盯着另两个,“趁爷还有耐心赶紧说,惹毛了我,熨平你们!” 他 这声气儿听着瘆人,定宜在旁边吓得一哆嗦。抬眼看看,钱串子皮头皮脸一味卖呆,“主子您圣明,今儿奴才和廖头儿是进过宫,到您跟前回了话,没耽搁就出去 了。沐小树是鸟把式,鸟出了岔子得问他。再说宫里森严,谁那么大的胆子敢下药啊?是不是他照管不利,把鸟儿慢待死了?” 七爷治家 不严,雷声大雨点小的脾气早让人摸透了。定宜看见钱串子这模样就生气,反唇相讥道:“我可在园子里遇上廖头儿了,还说了话的,园里太监能作证。我倒要问问 你,那时候没见你人,你在哪里?是不是上回的事你记恨到现在,逮着机会就要整治我?你害我没关系,别碰我的鸟儿,欺负它们不会告状,你算什么英雄好汉!” 旁观的弘策一直没开口,直到魏开泰带了太医进来,扫袖打千儿请两位爷的安,他才道:“钱川说的也有理,鸟怎么死的得验一验,没的冤枉了好人。” 小 太监托个托盘,把两只鸟儿都送上来,七爷一看痛心疾首,坐在椅子里只管长叹。太医动手,拔了鸟肚子上的毛,从食管这儿一路剖开,摘出那小小的食儿包,因为 实在小,怎么验呢,拿针灸用的银针。怕时候长了消化完了,肠子那块儿也扎上,大伙儿愣眼盯着,真跟仵作验尸似的,紧张得大喘气儿。结果很重要,验出有毒, 必定是别人下了黑手,验不出呢,十有八/九就是定宜的错。 但是好好的鸟儿,酷暑没热死、下雨没淋死,到了行宫安顿下来,怎么突然 就死了?死的蹊跷,就说明有猫腻。隔了一会儿验完了,盘儿里白布上并排放了十几支针,针尖呈黑色,太医垂手道:“禀两位王爷,这鸟儿是给毒死的,毒挺厉 害,不过药性慢,量又不大,从上半晌到傍晚,里头时候长,也消耗了些,但是还能瞧出来。” 定宜有种沉冤昭雪的痛快,睥睨着钱串子,这回他不说话了,两个眼睛滴溜溜转,大约觉得就算验出毒来,也没证据指证他。可他忘了七爷这样的人,懒得动脑子,简单粗暴用起来得心应手。 弘韬哼哼冷笑,“真了不得,我养的一帮好奴才,算计人算计到主子头上来了。寿恒没进宫,监管不力罪不至死,至于廖大头和钱川,横竖脱不了干系。是你们干的,宰了你们算给鸟儿偿命了;不是你们干的……那就算你们倒霉,下去帮着照料鸟儿吧!” 跪地的人大惊失色,“主子,这……这……” 弘策往外看了眼,七爷手底下那帮侍卫全传来了,便道:“一间屋子住着,我不信没人看见。这会儿不是讲兄弟情义的时候,是指认还是一块儿拖下水,你们自己琢磨。” 七爷有点发愣,两个料理完了还不够,这是要连锅端?老十二这手太狠了,打算把他打成光杆儿王爷? 弘策自有他的用意,捉贼拿赃,当时没能揪住人,如今仅靠推断,就算治了罪,别人未必心服口服。人都是这样,祸事上门急于撇清,一听要连坐,自然有人会站出来。没看见弄药,可看见拌鸟食了,这么说来也是一样。 廖大头终于撑不住了,他没想到弄死两个鸟要偿命,吓得牙关乱叩,膝行几步打着摆子说:“主子……奴才可什么也没干呀!奴才就和小树在园子里说了几句话,别的一概不知啊……” 七爷啐了他个满脸花,“最瞧不上的就是你这样的孬种,敢做不敢当,你什么玩意儿!”一顿臭骂,扭头叫人,“都看着?拉出去给我砍了!” 顿时哀声大作,真要去死了个个留恋阳世,哭着喊着求主子开恩。虽说宫中投毒其罪当诛,但毒杀的毕竟是鸟,搭进两条人命似乎有些过了。弘策叫住手,“另开发吧,打五十军棍发辛者库就是了,犯不着要他们的命。” 七爷气得脸都垮了,坐在圈椅里不说话。他不点头,大伙儿没法办,都扎手等着。他回过眼看了一圈,“等什么?办吧!”胡乱摆了两下手,“散了、散了……都走,走!” 七爷心情很低落,没人杵在这里挨骂。大伙儿应个是,却行要退出去,他又叫了声,“沐小树,你给我留下。” 定宜怔了怔,缩脖儿重新回了殿里。弘策脚下略顿了下,终究还是去了。 人 走完了,七爷要骂人还是要吃人,真说不上来。她怯怯看过去,把鸟笼子往前凑了凑,“主子您别伤心,鸟死不能复生,还好我机灵,又给您弄了两个。这鸟不比凤 儿和莺莺差,还是原来的品,百灵会叫十三套,主子您瞧瞧……”他马脸真黑得没法看了,定宜的胳膊僵在半空中,进退不得。 七爷哼了声,“好鸟儿?十三套?花多少银子买的?” 她哑然张了张嘴,迟疑道:“鸟带笼,统共五百两。” “五百两,谁花的钱?” 谁花的钱还用问吗,把她浑身的骨头卸了都不值五百两。她垂着头说:“我没钱,是十二爷出的银子。” “你 也好意思,花着别人的钱,你亏心不亏心?”七爷起身满地转悠,捂着心口哀嚎,“真气死我了你,我和你说过没有,有事儿别找十二爷,我才是你正经主子,你找 我啊,怎么老忘了呢你。你这脑袋长着就为了显高啊,啊?脑子记不住事儿,装的是豆花儿么你?还要我说多少回,你倒是给个准话啊。” 王爷简直痛心疾首,定宜被他骂得眼泪汪汪,“这不是鸟儿死了我着急吗,怕您生气,赶紧的买回来填补上,您心里能好受点儿。” “敢情还是为我?你倒说的出口!鸟死了就死了,两只鸟值什么,你颠颠儿找人家,算怎么回事?你就那么怕我?我这么好的主子,这么体人意儿,天底下都难找,你怕我什么?你好好说明白了,我能逼你去死?这下可痛快了,欠一屁股债,你打算怎么还?” 他像打翻了核桃车,叽哩咕噜一堆,把她说得张口结舌。好主子?他说的是他自己么?以前没觉得他好说话,这回鸟死了就死了,一点儿不在乎,简直匪夷所思。 定宜哭都忘了,傻呆呆看着他,“您说怎么办?” 七爷横眼来竖眼去,恨不得把他凌迟。手指头往笼里一指,“都放了,爷看见就来气!” 那不成,她把鸟笼藏到身后,“五百两银子呢,不能这么糟蹋钱。” 别说五百两,就是五千两,七爷连眼睛都不带眨的,“我说放了就放了。” 她往后退一大步,“主子,莺莺和凤儿都死了,没鸟儿我留在您这儿干什么鸟把式呀,您让我赋闲,白给我俸禄?” 俸 禄倒是其次,赋闲不行,人闲着爱胡思乱想,得找点事做。他蹙眉挠了挠眉角,“咱们不是没钱呐,该【欠】人钱不行,干不出来!要鸟儿我自己买,用不着他送。 还有上回那陕西狗,要不还他,要不折现钱,多少他说了算。反正一门儿归一门儿,算清了往后不欠他的,见了面咱们坦坦荡荡。” 张嘴 闭嘴咱们,七爷觉得这说法最能表现他现在所思所想。他今天去勾栏院了,粉头子搂肩摩背别提多亲热,可对着那些人,居然觉得脂粉香闻着生恶心。灰溜溜出来 了,转头上了相公堂子,那里头都是十几岁的男孩儿,个个头光面滑长得不赖,可他发现还是不行,停在门口却步不前。这也不对那也不对,突然遍体生凉,怎么办 呢,别不是不中用了吧! 他定定看着灯下人,还是小树的长相顺眼。他有点失神,托腮喃喃:“树啊,你要是个女的多好,不让你干戈什哈了,爷让你当庶福晋。” ☆、第35章 定宜像被雷劈了似的,惶然瞠大了眼睛,“主子,我是男的,当不了您的庶福晋。” “知道。”七爷对自己显然很失望,耷拉着眼皮道,“我就是随口一说,哪儿能让你当庶福晋呢,天底下女人又没死光。” 她悻悻摸了摸鼻子,“那您这么说是什么用意?就是为了拿我玩笑呐?” “也不是。”七爷踱到窗前,推窗往外看,天上明月高悬,心头暗自凄凉。他说,“小树啊,你师父给你说亲没有?你将来打算娶几房太太呀?” 定宜把鸟挂在架子上,笑道:“奴才是穷苦人,娶几房养不活,一家子都饿死么?我就想找那么一个人,同甘共苦着,他卖豆汁儿,我卖焦圈,有口饭吃,在一块儿别红脸,和和气气的,就够了。” 他 咂嘴琢磨了下,“一生一世一双人,意境挺美的,大概也只有老百姓能做到。像我们呐,朝廷给指婚。万岁爷自打弄了个继皇后,如今是撂挑子了,选秀倒也还选, 选了自己不留着,全送人了。我是觉得吧,他有点惧内。别看皇后整天笑模样,谁说什么都好,其实这人心眼儿多着呢!训儿子训得厉害,六阿哥看见他爹跟看见亲 兄弟似的,看见他妈吓得绕道。皇后泼辣,闺房里八成也训男人,所以皇上后来连个答应都不带挑了,可怜见儿的。我们宇文家男人有两种,要不认准一个到死,要 不一个都不爱,我算哪一种呢,自己也不知道。”他转过身来问他,“你说我像哪一种?” 这问题太难了,定宜说:“我瞧不出来,您家不是有好几房福晋了吗。” “是 啊。”七爷有点迷糊,“几房来着,我得数数……一个二把手,三个三把手,统共就四个,还缺个当家的。明年开春又一轮选,到时候差不多该指了。不光我,老十 二和老十三也是时候了。皇上真累啊,指完我们这辈儿轮着他儿子那辈儿。我和你说,天底下最大的媒婆就是皇上,他给配的人,还容不得你挑拣,他说这个就这 个,不许讨价还价。你说我们这些皇亲国戚可怜不可怜,婚事轮不着自己说话,就是配个瘸子给你,你也得跪下磕头谢主隆恩。” 定宜听他说,才知道他们这些王公的婚事是这么定下的,“我一直以为爵爷们看上谁家姑娘,悄悄往上回一声,宫里再传旨意出来走个过场就成了,原来不是这样?” 七 爷说:“这种事儿有是有,在宫里得有靠得住的知心人儿。比方你额涅说得上话呀,或者你和皇上皇后交情深呀,这么走走后门儿,人家通融通融,能尽着你先挑。 不过人心隔肚皮嘛,有时候瞧谁不痛快,给指个不好的,祸害你一辈子,也有。像昆皇后,就是现在皇后前头那位,有个娘家兄弟,袭了他爹的爵,大小是个公爷, 给指的什么呀?福晋瘸腿,就因为那时候和皇上郎舅俩抢媳妇儿。本来太皇太后已经下懿旨把皇后指给小公爷了,硬给皇上扒拉回来,最后把皇后的瘸妹妹填塞给 他,这算什么呀,不是明摆着给小鞋穿吗?” 定宜脸上带着不确定的微笑,“主子,这是皇家辛秘,您告诉我,回头再把我耳朵割喽。” “那 不能。”七爷说,“不算什么辛秘,大伙儿都知道的。我就是想说啊,我们这种人有时候也身不由己,心里想的东西达不成,活着挺费劲。不过我这人看得开,不过 分执着,日子挑好的过。”他像是自言自语,又看小树一眼,“我自己会劝自己,不能干的事儿撂下完了,就不再想了,很多时候管用,可要是入了骨呀,也难办。 我这是入骨没有啊……等回京,爷送你个宅子,往后娶房好媳妇儿,让你踏踏实实过日子。” 定宜很觉得意外,“主子,您今儿是怎么了?外头去喝酒没有?” 七 爷摇摇头,“喝什么酒啊,坐下了,点了两个头牌,远看挺好,近看脸上起褶子。脂粉像糊墙,左一层右一层的,我坐在旁边提心吊胆,就怕她们一说话粉掉到酒杯 里。那些个风月老手,还独创个妙招儿,小指上那指甲留两寸长,往里边盛酒,杯里蘸上了请人就着喝,吓得我呀……谁知道她们先前抠鼻子没有,叫人吃这个,隔 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定宜听得哈哈大笑,这位爷太有意思了,这么个开朗的人,和他在一块儿烦恼全消。她捂着嘴说:“人家戴护甲呀,要不得折断了。” “那也不成,手指甲多脏啊,这不是埋汰人吗!”他说着看了看自己的手,咦了声,“该修剪了啊……树儿啊,上高柜拿家伙盒子,给爷剪剪指甲。” 主子使唤奴才可不会分谁是什么活儿,逮住了,点你的卯你就干吧!定宜应了个嗻,边走边道:“奴才是粗人,手笨,万一剪坏了,主子别怪罪。” 七爷说:“你就不能往好了想啊?自个儿先要求嘛,老想着我干不了,这辈子烂泥糊不上墙。” 定宜诺诺说是,把雕花的紫檀盒子取过来,打开一看,里头黄铜剪子从大到小依次排列,把把磨得锃亮。七爷坐在圈椅里,她就跪在他腿旁,仰脸说:“是不是得张块白布,把剪下来的指甲包好呀?” “就这么来吧,又不是宫里女人梳头,没那么多讲究。”他把手伸了过来,“看好喽,别把爷爪尖儿剪了。” 她抿嘴一笑,“剪不了,我仔细着呢!” 于 是七爷就那么悠哉悠哉让他伺候了,沐小树是个揪细人,抓拿的力道正好,他眯眼瞧了瞧,他握着他的手,歪个脑袋,剪得专心致志。七爷又把眼睛闭上了,就这么 挺好的,比在外头喝花酒舒坦。瞧着满世界花花绿绿的粉头儿,眼前晃悠的就一个人,还不如老老实实回来看着他呢。 只不过王爷很苦恼,这可怎么办呢,弘策怪模怪样的,兄弟俩要是栽在一个人手里,这不是凑热闹吗!他知道老十二对沐小树不一般,横竖弘策是光棍汉,倒不打紧,自己呢,有家有口也动这凡心,简直不像话。 这 小子有什么妖术吧?他觑眼朝他瞧瞧,也一般啊,就是长得俊点儿,耐摔打、脾气好点儿。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呀,乡巴佬、土包子、见人点头哈腰装三孙子,要腰杆 儿没腰杆儿、要气性没气性……不过这也是出身造成的,怨不得他。七爷琢磨琢磨,不能把人怎么样,往后是不是照应着点儿。往上提拔提拔,好让他将来的子孙受 点荫泽,不必像他这样压弯了脊梁。 真是想得太周全了,七爷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高瞻远瞩过。他重新阖上眼长叹一声,自己给自己找事儿,瞧上谁不好,瞧上个小子。往后不打算生儿子了?没儿子谁来袭他的爵呀,谁来给他养老送终啊? 玩玩还行,别当真,当真伤自己。七爷善于自我安慰,小树忙着料理他的指甲,他半抬起眼看笼里的鸟儿,缓声道:“回头让那金送三千两银票来,你去十二爷那儿,把前账全结了。不许欠着人情,记着了?” 定宜抓着他的手指,自己心里嘀咕,情欠下就欠下了,用钱哪儿能结算得清呐。嘴里却得应:“知道啦,我就说狗钱也结了,十二爷要嫌不够,让他再管您要,好不好?” 七爷吊起一道眉毛,“别坑我啊,两千五百两买只狗绰绰有余了。别说狗,就是小戏儿都能买十来个,唱一出八仙过海不差人了。” 定宜道:“八仙过海嘛,十个人不是多俩?” 七爷啧了声,“不能分派分派?余下两个一个扮张果老的毛驴,一个扮铁拐李的葫芦,齐啦。” 她没话说了,只得应承:“主子指派得真有道理。” 王公的手,摸上去很舒称,指甲剪完了拿小矬子打磨,来来回回的,给七爷收拾得挺好。弄完了七爷把十根手指头并起来仔细看,发现每个爪尖上都有个标致的圆弧,他说:“这是怎么回事呀,不给绞干净?” 定宜把盒子装了起来,“绞得太短了拿东西不方便,留点儿看着好看。” 七爷听他说看着好看,这就是最好的解释了。只要好看,剩点儿就剩点儿吧。他说成呐,“往后就这么修整得了。天儿不早了,你回去吧。”转身看鸟笼,“把钱给十二爷送去,要不明儿鸟全放生喽。” 定宜半张着嘴问:“我这会儿就去?人家睡下了怎么办?” “睡 下了也去。”七爷说,“今天的债今天了,和十二爷说多谢他关照,往后就不麻烦他啦,咱们自己家的事儿自己能办好。你也给我记住了,和十二爷远着点儿,你是 我七王府的奴才,抬籍进的是羽旗,不是他商旗。入了旗就得认旗主子,别说你,往后连你儿子都是我的家生子儿奴才呢!和外人少兜搭,你主子眼里不揉沙,最不 待见远近亲疏分不清的人。” 这话就是画地为牢啊,生是七爷的人,死是七爷的死人。定宜不敢多嘴,恭恭敬敬应了个是,却行慢慢退出殿外,腾挪两步,在廊子下遇见了总管那金。 那金对插着袖子靠在抱柱上,看见她出来忙迎了上来,往殿内探了探,压着嗓子问:“怎么样啊?主子这会儿气消了没有?” 定宜回想一下,七爷刚开始是搓火得厉害,后来倒是风过无痕了,给他剪指甲,他一脸的受用,没看出来有余怒。她说:“事儿都过去了,主子脾气您知道。刚才主子发话,让上您那儿拿三千两银票还账呢。” 那金点头,“我在外面全听见了。”从袖袋里掏挖出一卷龙头票递给她,“三千两足足的,揣好了。” 定宜接过来,有点迟疑,这个时辰了,十二爷怕是已经歇了,可七爷嘱咐的话又不敢耽搁。好在行宫的门禁不像紫禁城里严苛,这片过去不下钥,穿过两个垂花门就到了。 她把银票攥在手里,借着牛筋泡子【灯笼名】照亮往前赶,进十二爷的继思斋,楼宇轩敞,只是静静的,唯有檐角高悬的风灯泛出朦胧的微光。 她在梢间门前驻足,笃笃敲窗上直棂,“谙达在不在?” 一道阔大的人影投在窗户纸上,渐渐缩小,门闩卡啦一声拔开了,沙桐从里面伸出了脑袋,“小树啊,这么晚了还没歇着?” 定宜支吾了下,“我奉七爷的令来找十二爷……时候是不早了,七爷非得让今天就办,我拿不准主意。” 沙桐终于迈了出来,刚洗的脚,袍子掖在腰带上,裤管卷得老高,站在光影里问:“这么着急,要紧事儿么?” “就是今天买鸟儿,七爷把我训了一顿,说老麻烦十二爷,让我把银票送过来。”她往前托了托,“您看怎么办呐,要不您代收下,明儿早晨再呈给十二爷?” 沙桐摇头说不成,“亲兄弟明算账可不是简单事儿,我收下了,回头主子要怪罪的。”他边说边往正殿去,“还没熄灯呢,料着在看书。要不你稍等等,等我进去瞧瞧,要没睡我给递个话,王爷传了你再进去。” 定宜笑着打拱,“谢谢谙达,这么晚了给您添麻烦,怪不好意思的。” 沙桐摆摆手,整了仪容挨到殿门前,微错开一道缝,闪身挤了进去。 定 宜站在檐下静候,夜里的风夹带着寒意,从领口袖陇滔滔流进来。她使劲裹了裹袍子,心里琢磨怎么和十二爷开口。就像沙桐说的,亲兄弟当真到了明算帐的时候, 好也变得不好了。正拿捏不准,殿门复敞开了,沙桐在槛外叫小树,“王爷刚要安置,这会儿腾出空来,叫进去说话儿。” ☆、第36章 定宜道了谢,沙桐往里指指,自己退出去,顺手阖上了门。 殿里有地屏宝座,两盏聚耀灯高高伫立着,照得引枕上掐金丝团寿纹 熠熠生辉。只是不见十二爷,沙桐引她进去后就走了,方向也指得模棱两可。她往前蹉了几步,提声问:“王爷在哪儿呐?”殿里空旷,喊一嗓子回声如雷,把自己 吓一跳。突然想起来他听不见,沙桐又说正要安置,大约人在寝宫吧! 在寝宫?想起上回给他擦背的场景,心里按捺不住一阵骤跳。这要是再遇上一回……她捧著脸嗤笑,其实也不打紧,又不是没见过,一回生二回熟嘛。 壮了壮胆儿到内间菱花门前,略顿一下便把门推开了。帷幔重重后的身影背对着她,正是就寝前,梳洗过后穿宽松的竹枝纹长袍,头发拿珠带束着,从背后看上去闲适优雅,有种与世无争的况味。 她忽然有点局促,大姑娘到男人卧房总会觉得不好意思,滚烫的热潮漫延过她的脸,她稳住心神上前,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下。 单独相处的时候,总有淡淡的温情围绕。说不清楚,并没有刻意营造,就是种简单的快乐。他回过身来,似笑非笑的一双眼,“这么晚了还过来,有事?” 定宜咽了口唾沫,十二爷秀色可餐,灯火之下愈发显得白净通透。她以往生活的圈子里,四周围都是糙人,黑脸膛子满面油汗,酒刺就像吊炉烧饼上随意抛洒的芝麻,纷纷扬扬星罗棋布。十二爷呢,他是琉璃世界落在瓦上的初雪,纯净得纤尘不染。 看 呆了,忘了说话,这位爷好耐心,并不催促她。在她肩头轻拢一下,带她到杌子上坐下,自己回身靠在在螺钿柜前,也不言声,单是含笑看着她。定宜猛醒过味来, 自己糊里糊涂的,半天连礼都没行,赶忙起身,他却抢先一步说免礼,“一天见几回,用不着这么拘泥。我才刚问你为什么而来,难道就是为了见我一面?” 她怔了下,红着脸调开视线说不是,手里的银票盘弄得边儿都发毛了,烫手山芋似的往前一递,“奴才奉七爷的均旨,给您还钱来了。七爷说多谢您,几次三番耗财耗力替他周全玩意儿,他心里过意不去……连着上回的细狗,一块儿折了现钱给您,统共是三千两,您看够不够。” 弘策自然不会接,弘韬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他想什么,自己心里门儿清。要把欠的账还完,还完了就了无牵挂了,是这个心思吧?不肯受他恩惠便罢了,偏还要叫她送来,让她夹在中间为难,这就是老七的肚才。 他说:“七爷是打算和我不相往来了么?亲兄弟间一点进出都没有,怎么弄得不如市井街坊?” 这 话定宜没法说,她搪塞道:“不是这么回事儿,七爷就是看不惯我老给您添麻烦。我如今在羽旗下,七爷是想,自己的奴才一遇着沟坎就找您去,给主子丢人了。我 来呢,一则送银票,二则也是为了谢谢您。您放心,七爷这回没骂我,他是个讲道理的好主子,知道有人坑我,并没有借机为难我。您收下钱,您兄弟间两清了,在 我来说您还是我的恩人。”她复把银票往前凑,嘴里哀哀说,“您收下吧,要不我回主子跟前不好交代,他又要说我办不成事儿,脑袋长着是摆设了。” 她极力替主子打圆场,他瞧出来了,是个忠心的好奴才。他呢,从来没想着把钱收回来,不是一个妈生的,好歹共着一个爹,收了钱,弘韬不讲兄弟情谊,自己也默认了么? 她两只手递过来,模样拘谨,他看她一眼,“这钱我不能收,不光是为七爷,也是为你的面子。” 定宜讪讪笑道:“我一个下人,能有什么面子。您不收,我没法跟主子交差呀。七爷说得挺明白的,我办不成事儿,他往后可要狠狠削我啦。” 夸大归夸大,实在也差不离了。这钱搁在她手上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要十二爷点头,她就一身轻松了。 “既这么,你自己留下吧!”他踅过身,佯佯踱开去,打了细褶的袍角,每一次迈动都仿佛开阖的扇面。 定宜犹如芒刺在背,忙说不敢,“十二爷就别叫我为难了,您收下了我好回话儿,要不您让我怎么办呢。” 他笑道:“本来钱没落进你的腰包,你也空顶一个名头,倒不如坐实了,心里才不觉得冤枉。欠人情是欠,欠债也是欠,虱多不痒,还怕什么?难道你不愿欠着我,情愿欠着七爷么?” 照理说债主是谁都一样,无非一分为二,十二爷的人情照欠,七爷那儿现背上三千两罢了。三千两啊,有钱人大来大往,她这下是掉进井里爬不上来了,想想都欲哭无泪。 她摇头说:“那我也不能昧这个钱啊,我留下算怎么回事呢。您别逗我了,再逗我我可给您跪下了。” 她说着,膝头子真要往下点,被他探手掺了起来,“就算膝下没黄金,也别不拿自己当时事儿。我没逗你,让你留着是心里话。有钱傍身,底气也足。你不是还有师父要孝敬吗,往后花钱的地方多了。” 她说:“不要紧的,我师父不是那种爱花大钱的人,我胡乱挣点儿,咱们爷俩能过得挺好了。” 他无奈一笑,“胡乱挣点儿?给人抹墙,追赶着红白喜事做吹鼓手?” 她 咧嘴道:“那有什么的,老百姓不就那么过嘛,一年四季找活儿干,没活儿呢,等庄稼熟了,大秋二秋,连捡带偷……”说漏了嘴,靦脸笑道,“我这样的算手艺 人,来钱也挺快的,您别可怜我。再说我现在在七爷府上有正经差事了,一年现银加上粟米折变,比茶房拜堂阿①挣得多,有三十七两呢。” “一年三十七两,欠银三千两,不吃不喝得还八十一年,这笔帐算过没有?”他直望进她眼里去,“欠着我的银子,只收本金,不加利钱,这样不好么?” 定宜一脸的绝望,“八十一年……我到死都还不上了。” “那就还一辈子,人死债消就是了……要早知道,当初就该让你进我府里,何至于辗转投到七爷门下。”他叹了口气,“七爷硬要算账,我也没有推脱的道理,就是觉得这钱拿回来,味儿都变了,所以搁在你那里,我图个心安。” 定 宜进退两难,摆手说:“您千万别这么的,我危难的时候您帮我的忙,临了我还落您几千两,我成什么人了!”她把银票放在炕桌上,退后几步说,“我不得您钱, 我该着您情儿,遇着机会一定报答您。至于七爷那儿,横竖我是他的奴才,他也说了,我儿子还是他的家生子儿奴才呢,我这辈里还不了,让我儿子接着还,总有还 完的一天。” 她这人心大,风霜里历练过,推翻他以往对于女人的所有认识。从鸟市上回来,那一牵一搭,简直让他震惊得无以复加。他 猜测过她的性别,暗里也作过千般打算,忽然证实了,心落回腔子里,思绪却又飘飘荡荡浮在了半空中。她可怜么?这世上可怜的人多了,但她绝对别具一格。难怪 上回那帮侍卫和她玩笑,她像踩着尾巴似的炸了毛,现在想想确实难为她。 可是好好的姑娘,为什么装男人,是出于什么目的?他现在好奇大过那种莫名其妙的情愫,即便喜欢,也要喜欢得明明白白,隔着一层,感情便不纯粹,便要一再的试探。 他退了一步,颔首道:“也罢,既然你执意不要,搁着就搁着吧,什么时候短银子再来拿,也一样。”他转到多宝格前,打开一扇小小的两开阖门,从里边拿了东西递给她。 定宜不知道那是什么,迟疑着接过来看,是一把犀角梳子和个精白瓷的瓶子,摇一摇,里头装的好像是头油。她心头重重一击,骇然看他,他还是淡淡的神情,没什么大变化。 难道让他瞧出什么来了?她结结巴巴问:“十二爷……怎、怎么想起来给我这个呀?” 弘策背手道:“出门在外不方便,那些戈什哈都不梳头,被风一吹满脑袋乱糟糟的,你别和他们一样。” 定宜捧着东西,窘迫地僵立在那里,一手下意识抿抿头,尴尬道:“我明白了,是我太邋遢,叫您看不惯了。” 他调过头去,夷然道:“那么些侍卫,也没见我给谁送梳篦。我以前听说过女人瞧上哪个爷们儿,送梳子作定情用,如今男人送男人,应当没这个说头吧!” 这是哪儿跟哪儿呢,她不太懂那些小儿女情怀,什么送梳子定情之类的,她也从来没有听说过。眼下十二爷往那上头引,叫她不知怎么应对才好。 她愣着不说话,十二爷偏头打量她,灯下一双眼闪烁如星辰,他说:“怎么?没用过头油么?拿梳子蘸上,一点儿一点儿篦,把零碎头发都捋上去……实在不成,我来伺候你?” “不、 不……”她慌忙推让,“谢十二爷的赏,回头我自己慢慢琢磨,不敢劳动您大驾。”女孩儿爱美是天性,低头摩挲那瓶子,纤长的瓶身透着秀气,她爱不释手,含笑 道,“不瞒您说,我真没用过头油。干杂活儿的人哪有那么些讲究啊,早晨起来一扒拉就完了,还拿篦子篦,没那么多闲工夫。我以前听一个街坊说东岳庙的事儿, 里头九幽十八狱里还有这么个典故,说头油用多了,死后小鬼儿把你倒吊起来,揪着头发往下控,下边接油的碗没有底,所以永远装不满,就那么经年累月地吊 着。” 他笑道:“那是吓唬人的,劝姑娘少买头油,节俭点儿。” “我知道。”她抿嘴笑着,两个梨涡里都盛着欣喜,“嗳,我这辈子没使过这个……” 弘 策打量她那模样,缓缓长叹了口气。一瓶头油而已,够她高兴半天的,这么容易满足,他四周围找不出这样的人。她经历的种种,简单用语言描述无法还原。别人赏 花下棋的时候,她在菜市口打扫满地血迹,尘土飞扬里抬起头,依然可以笑得灿若朝霞。不自怨自艾,顽强地活着,那些王公贵族家的千金小姐们,看见一只虫子都 会惊慌失措,要是换了她们上刑场,大概来几个得吓死几个。 外头打更梆子笃笃敲过去,定宜才想起来时候不早了,忙呵了腰道:“耽搁您歇觉,我也该走了。今天的事儿谢谢您,横竖道谢的话都快让我说烂了,这一遍遍的……”她又举举那牛角梳和瓷瓶,“还得谢谢您这个,回头我就用上了。” “头油是其次,梳子要留好。”他送她到门前,“从这儿到他坦不远,能不能自己走?要我送么?” 她笑道:“您太抬举我了,哪儿有王爷送侍卫的道理,说出去叫人笑话。您留步,我走了。” 她要迈出门槛,他突然拉了她一把,手指扣在她臂弯,感觉到夹袍下娇脆的轮廓,也只一晃神,复把手松开了,低声道:“明天又要上路了,你身上好些了吗?肚子还疼不疼?” 定宜窒了下,女科里的毛病,也没法和他说明白,含糊敷衍道:“谢十二爷关心,都好了,您看我又活蹦乱跳的了。您进去吧,更深露重,没的着了凉。”她反转过手腕子,在他臂上轻轻推了下,“回去吧,路上有灯照亮,磕不着的。” 他就站在槛外目送她,看她翩翩出了垂花门方折回殿里来。想起刚才那心境,十八里相送似的。他抚了抚她触碰过的地方,心头不由怅惘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①拜堂阿:执事者,即无品级之当差管事人。 ☆、第37章 离开盛京继续北上,这一路地广人稀,驿站越距越远,通常要日夜兼程三五天才能遇上一个。天儿冷得厉害了,和北京的气候大不相同,骑着马,不戴上护 腿,寒气从每个布眼儿里溜进来,吹在皮肉上针扎似的疼。遇不见驿站怎么办呢,队伍要休整,不能总这么耗着,就在野外搭帐篷过夜。王爷们的帐子是牛皮顶的, 覆有厚厚的毡子,刮风下雨都没有妨碍。戈什哈和护军的是普通的油布帐篷,只能说提供个遮蔽的地方,严寒是挡不住的,所以生火,各处都燃起来,火堆在漆黑的 夜幕下蜿蜒伸展,把山脚都照亮了。 住处解决了就得考虑吃的了,戈什哈们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儿,整天啃窝头,嘴里淡出鸟来,一扎营 就出去打猎了。十几个人一队撒出去,像皇上秋狝似的,有负责围堵的,有负责狩猎的,半个时辰就可以满载而归。定宜呢,毕竟没练过骑射,也和他们不搭伙儿, 吃白食自己不好意思,伺候完了两个祖宗,就一个人出去溜达。这儿看看,那儿看看,她弹弓拉得不错,瞄准了射树上夜栖的鸟儿,啪地一打,栽下来一只大个儿 的。 她歪歪斜斜提溜着回去,大伙儿一看就笑了,“小树这是和鸟儿结下不解之缘啦。” 七爷从她手里接了过来,“大眼儿贼啊,这玩意儿能吃吗?” 确实没吃过,不过这猫头鹰体格不小,扔那儿跟只鸡似的,她踯躅着挠挠头,“能吧,我们乡里还有人吃老鸹呢,这肉可比它多多啦。”她又接了回来,“给我,我去收拾收拾,烤鸟儿吃,嘿!” 帐前的空地上站着个人,不合群,静静眺望,目光如水。 大伙儿热热闹闹给猎物开膛破肚,掏挖干净内脏拿树叉子一捅,架起来放在火上烤。篝火哔啵,肉在焰顶翻转,很快就散发出香味来。定宜闻闻自己的猫头鹰,没有怪味儿,挺好的。她喜滋滋往上撒盐,再来点孜然,烤得十分尽心尽力。 七爷蹭过来,就挨在她边上,她一看哟了声,“主子席地而坐成什么话呀,我给铺块帕子?” “没事儿。”七爷指了指,“味道好像不错。” 她咧嘴一笑,“您还是吃獐子去吧,我这个不知道最后是什么味儿呢,没的把您吃吐了。您那么容易吐 ……” 七爷知道他暗喻粉头子拿指甲喂酒的事儿,狠狠白了他一眼,“说什么呐,我今儿就要吃这大眼儿贼!快点儿,熟了给我撕条腿。” 一只鸟儿,能有多大的腿呀?定宜说:“您吃这胸脯子,胸脯上肉多,塞牙缝还能剩点儿。” 七爷又啧了声,“看你挺斯文个人,说话这么恶心呢!” 定宜只是笑,转过头朝大帐看一眼,帐外空空的,不见十二爷身影。她怏怏转回头来,心里总归空荡荡的,说不出什么味道。那天听他打趣说梳篦是姑娘送人的定情物,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记下了,从此就常把犀角梳带在身上,也算对她那片懵懂春情的一点告慰吧! 自己心思百转,却不能叫人看出来。共事的人也好,七爷也好,尤其是十二爷面前,她不敢表露半分。被人发觉了,人家什么想头?骂她污浊,不要脸,男人还想着勾引男人? 她 有点无奈,自己知道自己处境,没有资格琢磨那些。可是现在不能靠近,等她做回温定宜的时候,这种机会就再也不会有了。她垂下脑袋感到落寞,隔得太远了,他 有他的辉煌人生。自己呢,以后先得操心哥哥们,将来年纪实在大了,找个猎户、果户什么的,凑合嫁了,混个温饱就完了。 本来挺高兴的,突然变得郁郁寡欢起来,七爷在一旁观察他半天,也跟着回头观望。什么都没有,老十二清高,不像他似的,还纡尊降贵与民同乐。小树看不见他不大高兴,他忽然尝到一股酸味儿,清了清嗓子说:“树儿啊,我想吃鱼,明天咱们上池子里叉鱼好不好?” 定宜唔了声,“您想吃鱼啊?鱼得白天逮,可是白天要赶路呢!要不您忍忍,等到了驿站,让他们给您来盆辣子鱼头。” 七爷觉得很无趣,人也恹恹的,撅了根树枝在地上划拉,“耽搁一会儿也不要紧的……” “一百多号人停下等咱们去逮鱼?”好像不大行得通吧!再想想人家是主子,要她穷操心么!她歪着脑袋说,“反正我听您的,您说怎么就怎么……欸,鸟儿能吃啦!”肉被烤得滋滋冒油,吹掉点灰,她手忙脚乱往下撕肉,递给他说,“您尝尝,不好吃可别骂我。” 哪儿能呢,七爷现在对着他都没脾气了,接过来小口的嚼,边嚼边点头,“像鸽子肉,还不赖,就是烤的时候过长,老了。” 她听了低头尝一块,笑道:“还真是,是我疏忽了,拿它当鸡烤了。” 这时候那金送兔肉和獐子过来,七爷挑了两块往她手里塞,说:“别吃那个啦,嚼不动。来吃獐子,看看人家烤得多鲜嫩呀。” 她谢了恩,把猫头鹰搁到旁边,一块方方正正的肉摆在腿上,从褡裢里找块饼托着,顺着丝缕一片片撕那肉,撕完都夹在饼里,仔细对折起来。 “这是干什么呀?肉夹馍?”七爷笑道,“你小子真懂事儿,有眼色,会孝敬主子。”没轮着她说话,直接把饼接了过去。 定 宜无声叹息,那饼她是包给十二爷的,十二爷不像七爷这么悠闲,人家肩头担的事儿多,哪儿有空跑出来晃悠啊。要说这七爷也怪的,老往这儿凑,什么道理呀?惹 不起还躲不起么,她笑道:“给主子换换口味,就不老想着吃鱼了……主子您坐,奴才瞧鸟儿去。才刚挂在火堆边上呢,别不留神叫火烤熟了。”说着带上了肉和褡 裢,起身往她的小帐篷去了。 重新再预备,肉撕得细细的,都包好了,悄悄潜进十二爷的牛皮帐篷里。帐篷里就他一个人,沙桐大概上外头弄吃的去了,十二爷坐在灯下,正对着蜡烛穿针引线。 她吃了一惊,“您这是……要缝补衣裳?” 十二爷嗯了声,示意她看膝盖上的大氅,“先前过林子被树枝刮了,破了个大洞。” 出门在外确实不方便,可是沙桐也没好好伺候,怎么能叫主子补衣裳呢! 她赶紧上前接了过来,“您吩咐一声就是了,我也会针线。当初我师父和师哥的衣裳都是我补的,手艺虽不好,也能凑合。”她把饼子递过去,“您吃了么?先拿这个垫吧垫吧。” 他说:“你呢?忙半天,没见你吃东西。那大眼儿贼不好吃?” 敢情他是瞧着的呀!定宜高兴起来,笑着说:“烤得太久了,太硬嚼不动,还是獐子好吃……您吃,我不饿,那儿还有块肉呢,我回头再吃。” 她抱着大氅坐下,合那两边拉开的口子,有种针法叫藏针缝,这么拉过来下针,基本可以不着痕迹。 她 在灯下给线打结,针尖在头皮上篦了篦,一招一式都透着柔软。弘策侧目看着,她没戴帽子,眉梢和鬓角无一处不显得秀丽。他开始担忧,她一直在老七身边伺候, 万一被他发现,结果会怎么样?老七近来的行为怪诞,护食护得没边,难不成也察觉了么?应该不会,以他的脾气,喜欢何至于这么僵持着,应该也在纠结,否则早 就下手了。 他迟疑着问她,“七爷同你说过什么吗?” 她抬起头来,一脸迷茫,“没有,都好好的。”思量了下,大约上次退钱的事儿让他不舒坦,留心了七爷,愈发觉得他神神叨叨了。一边是主子,一边是恩人,两头都不好说话,她也不确定十二爷问的是什么,便打探道,“您是指什么?问七爷有没有说您坏话?” 他略怔了下,“倒不是……比方他有没有让你远着我,有没有做些莫名其妙的事。” 莫名其妙的话倒说过,就是那天的庶福晋云云,当时把她吓得不轻。所幸只是兴之所致的胡沁,当不得真的。她也不会把这话宣扬出去,如果自己是个男人,不过一笑罢了。可她是个女的,没有这样拿自己开玩笑的。 她摇头道:“您虽不是我的正经主子,总是王爷,我老给您添麻烦,七爷看不过眼教训几句倒有过,除了这个好像没别的了。七爷这人办事不较真,我以前挺怕他,现在觉得他满好相处。” 弘策喃喃道:“是吗……” 好 相处就不对了,老七向来独断专横。他和他不同,因为出身好,又得皇祖母宠爱,册封皇子的时候他的胞兄只是个贝勒,他却直接封了亲王,对于一个毫无建树的阿 哥来说是特例。因为人生一帆风顺,相较起来更为骄矜,三句话不对便打杀,上次毒鸟的侍卫这件事上就看得出来。他对一个人温煦,就说明上了心,这样近水楼 台,会不会出什么闪失? 帐篷门上的毡子一撩,沙桐送了一整块肉进来,笑道:“哈刚他们打了只鹿,大概有些年头了,大得厉害,烤了半天才烤熟。主子饿了吧,快趁热吃。” 弘策起身招呼她,“针线搁着,你也来。” 定宜怔怔抬起头,“奴才怎么能和您一块儿用呢,我这儿快补完了,回头我自己知道填肚子。” 沙桐会看主子脸色,见他主子不说话了,忙去接小树手里的活计,“这个留着我来就是了,你去,伺候爷用饭也一样。” 定宜被他推了起来,十二爷帐里有矮桌,地上铺毯子,她抚膝过去绞巾栉让他擦手,复跪在一旁准备要割肉,刀却被他接了过去。他欠起身挑最嫩的地方,把肉割成薄薄的片,一片一片码在她面前。见她愣着便问:“怎么不吃?总是伺候别人,有现成的反倒不会下嘴了?” 她干巴巴说:“还真是……十二爷待奴才这么好,奴才受宠若惊。” “惊着惊着就习惯了。”他搁下刀盥了手,携起袖子给她斟茶,茶盏往前推了推道,“七爷跟前小心伺候着,万一遇上什么事,还是那句话,来找我,多晚都不打紧。” 定宜叼着肉点头,“我知道,您不说这话我都要来麻烦您呢,您再嘱咐一遍,我更有主心骨了。”一手指点着,“十二爷也吃呀,这是梅花鹿的肉吗,跟獐子有点像。” “本来它们就是亲戚,梅花鹿是獐子它娘舅,獐子不经吓,惊吓过度就厥过去了,梅花鹿呢,比獐子强点儿,至多愕着。”他冲她一笑,“你也常愕着,愕多了会变成盘中餐,自个儿留神吧!” 样样都能牵扯到她身上,十二爷挺老实的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贫了呢。定宜讪讪道:“您快别笑话我了,我脑子常不够使,不愕着转不过弯来。” 他静静看着她,没接话,只指了指嘴角,“这儿。” 她啊了声,“什么?” 几 乎没多想,他探手过去,替她把嘴角肉屑抹了,温暖的手指触碰到她的脸颊,定宜顿时红了脸,解嘲道:“唉,吃相不好,叫十二爷见笑了。”嘴里说着,心头却大 大悸动起来。十二爷的态度愈发让人看不懂了,虽说打过几次交道,不像头前那么拘着,可好歹是爷,自有他不可比拟的尊贵和威严。她觉得这些王公就该待人疏 离,太随和了让人浑身起栗。 她这么琢磨,弘策也自省,似乎有点过了,这样不好。到底整了整脸色,低头慢慢用了几块肉,略顿一下, 掖着嘴道:“照现在行程,再过半个月该到长白山了。原先计划是十月中的,现在看来不成了,路上耽搁太多,得到十一月了……长白山办完案子,少作少得耗上十 来天,等到宁古塔,差不多要过年了。” 定宜听着,脑子渐渐清明起来。她一直走一步算一步,总以为离皇庄还远,谁知再过半个月就到 了。现在心里是既盼望又惶恐,盼着和失散的哥子见面,兄妹团聚,惶恐的是她父亲的案子不知最终怎么收尾,哥哥们还有没有发还京城的可能。事到临头终归要面 对,到时候怎么和两位王爷坦白?他们得知实情后又会怎样的震怒,她连想都不敢想。 弘策一直留心观察她的表情,她这样惘惘的,越发加深他的怀疑。她究竟是冲着长白山还是冲着宁古塔?这两个苦寒之地历来是朝廷官员流放充军的去处,她一个女孩儿,混在男人堆里,千里迢迢从京城跟随过来,究竟是不是哪个犯官之后,跋山涉水找寻家人? 她有太多的秘密,他分明可以问明白的,却一再蹉跎过去,其实也是怕,怕问出的结果差强人意,以后要走多少弯路,他自己也说不清。 或许等她自己开口吧,如果信得过他,同他坦白,他想尽办法也会替她周全。可要是一再瞒骗,说明自己一腔热忱付之东流,她从来不愿意同他交心,那便是他最大的失败。 ☆、第38章 定宜这头呢,为这事也挣扎良久。交代总要交代的,只是心里没底,说出来后会是怎样一种境况,吃不准。万一爷们恼羞成怒了,把她押起来待审,或者直 接驱逐,长白山近在咫尺,岂不是功亏一篑?她想好了,等到了那里见机行事。临行前师父曾经嘱咐过,就算见了哥哥也不能盲认,她懂得其中道理。所以要稳住, 现在还不是时候,即便是话到嘴边了也得咽回去。 她不愿意提起,他自然也不会追问,只是心里明白,对她更多顾念罢了。 依旧是朝行夜息,从抚松开拔,走官道得绕大圈子,往东南方斜插过去,脚程可省一半。只是路上艰辛,十月月尾遇上一场大雪,路上行进得异常困难。 天寒地冻,那两只鸟儿果真冷得不行了,整天缩着脖子,像市集上待宰的鸡。歌儿也不唱了,舞也不跳了,容华谢后山河永寂,无比的凄凉萧索。 七爷在京里置办的金丝小笼派上了用场,两个都是蝈蝈笼子大小,装在胸口也不费事。就是模样难看了点,上下摆着怕捂死,一左一右摆着通风,可她觉得扫脸透了。偏偏七爷还老要来瞧,不等她动手自己揭她的衣襟,拿掉一个,另一边就凸着,怪模怪样,让人哭笑不得。 胸前装着东西,鼓鼓囊囊的,七爷就感慨,“看我们树儿多像女人啊,戴上头面,换上漂亮衣裳,放到哪儿都扎人眼。” 她尴尬不已,七爷眼光真好,只是她这种情况,真正戳穿后远没有想象中的美好罢了。 她继续装傻充愣,小心翼翼,谨守本分。马队冒雪前行,终于在预定的日子到达长白山了。 站 在皇庄门口,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放眼四顾,天地间莽莽一片,入了冬的时令人迹罕至,唯见山势连绵,松涛成风。定宜浑身都在颤抖,牙齿磕得咔咔响,不是因 为冷,是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千辛万苦总算到了这里,过去的十二年仿佛就是为今天而活。踩在这块土地上,这里是她兄长们受苦受难的地方,等找到他们,她觉 得夙愿了了,父母跟前也可告慰了。 所谓的皇庄,就是皇家直接经营的庄田牧场,大英建立初期不过五六处,现如今已经增加到二十多处 了。有庄必有房,朝廷专门指派太监过来监管,平时山高皇帝远,这些太监就是土皇帝,一个个拢手炉,迈四方步,欺压庄户和奴隶。如今王爷到了,太监们领着庄 头和伴当①出来迎接,大门外黑压压跪倒了一大片。 天太冷,脸都木了,七爷耳朵上冻出个冻疮来,下马后一边揉/搓一边叫嚣:“别他娘的摆这些虚礼了,知道爷们儿来还不预备上!” 太监头儿陶永福点头哈腰上来伺候,“回爷话,山村野地的,都是上不来台面的东西。奴才紧赶着让人置办了席面,菜是山里的野味儿,酒是自产的大曲,都已经筹备好了,给爷们接风暖身子,请爷们移驾。” 七爷听见野味就倒胃口,摆手说:“路上肉吃得够够的了,炖锅鱼,再煮锅芋头就成了。” 陶永福一听连连答应,忙给底下使眼色,这头迎各位大爷们进门,那头下令伙房办去了。 王爷和兵部刑部各位大人都上大堂里,戈什哈和护军有他们的去处。皇庄上旁的不多,就屋子多,从南到北一排排筒子房像鸽笼,屋顶都很矮,不过两人一间住得也算舒坦。定宜是得了特令的,她和鸟儿住一间,不必和别人挤,给拢上火盆,把鸟都收拾完了,终于可以出门转转了。 临 近傍晚,天像倒扣过来的咸菜瓮,雪里蕻腌成了黄齑,缸底都泛着昏沉。她抬头看看,呵气成云。对插着袖子往后腾挪,看见一个庄户打扮的推着三轮过来,车上运 了好些东西,盆里盛着豆腐,筐里装着萝卜、山药、冬笋、莲藕,大约是专给庄子上送菜的。推着推着轱辘压到一块石头,颠簸了下,一只筐倒下来,顿时滚得满地 土豆。 定宜赶紧上去帮着捡,那庄户人一叠声道谢,听口音是北京人。她觉得挺好奇,“您是北京来的?” 那庄户应了个是,“您是钦差大人的长随?看着脸儿生。” 定宜哎了声,“今天才到的,安置完了出来到处看看。这儿天真冷,和北京没法比。” 那人笑道:“好好的谁上这儿来呀,都是犯了错挨发配的,到这儿卖命赎罪来了。” 定宜看了他一眼,既然话赶话说到这里,便顺嘴接道:“我瞧这儿地方大,那些阿哈【奴隶】都住这儿吗?” “哪儿啊,这是陶太监他们的行宫啊,轮着那些可怜人住?离这儿一个山头有块地方,四周围拿铁蒺藜拉起网子,里头窝棚大通铺,几十个人睡一间屋,边上就是牛棚羊圈,他们和牲口为邻。” 定宜听得不是滋味,唏嘘道:“来了这儿也不算是个人了……” “罪 人嘛,留着一条命就是拿来炼的,还能好吃好喝供着?”那庄户摇摇头,“你不知道,早上监工赶出去开垦荒地,擦黑了再赶回来,每天过得跟骡马似的。穿的什么 呀?不搪寒的老棉袄,上边烂着袖子,下面吊着裤脚,没法儿提。你们来了正好,给往钦差大人跟前递个话,好好整治整治姓陶的这帮人。咱们这些庄客苦,叫他们 压得抬不起头来。朝廷一年收多少租子咱们不知道,横竖你产十石粮食,他就要你九石半。咱们起早贪黑的,一年下来口粮都落不着,这日子叫人怎么过?” 庄户满腹牢骚,逢着京里来人就诉苦。定宜关心的另有其他,嘴里含糊应着,替他把筐搬到了车上。那人千恩万谢,她笑道:“这算什么事儿啊,谢什么的。”又问,“那些阿哈在哪儿开垦?这么冷的天,不炮制人参了?” 那 人说:“人参一年三回,九月里是最后一趟,回来日夜赶制,早就弄完了。现在没活儿干,不能闲着呀,都驱赶着进山,管他下雪还是下刀子,犁地去了。”朝南边 一指,说,“隔了两个山头,都在那儿呢!有年轻孩子冻得哭,昨儿真听见哭声震天,唉,可怜呐!”说完了拱拱手道了谢,推车走了。 定宜站着愣神,不知道这皇庄上到底有多少阿哈,该上哪儿打听这些人的名单。心里急得厉害,却求告无门,想了想,十二爷既然是冲着案子来的,盯着他应该就能找见哥哥们了。 她 转过身去,纷纷扬扬的雪沫子横扫过她的脸,她眯起了眼睛,憧憬过千百回,可是隔着两个山头,和原先没有什么分别。汝良他们不知好不好,她想起刚才那人说的 话,吃不饱穿不暖,就在这冰天雪地里耗命。她一直觉得自己过得艰难,其实他们更要艰难千百倍。望不到头的苦日子,心里该有多绝望,实在无法想像。 她怏怏往回走,正碰见那金出门来找她,招呼道:“十二爷和人谈鸟经呢,让你把两只鸟儿送去。” 她应了声,回屋用厚毡把鸟笼罩上。提溜过上房去。一打帘子,屋里热气迎面而来,两位王爷正座上坐着,两边一溜官员,有同来的兵部刑部的人,也有州县的地方官。七爷呢,正剥芋头蘸糖,看见她就招手,说:“树儿啊,这里芋头长得可太好了,你来尝尝。” 这位王爷也真够放浪形骸的了,她笑着摇头,“您吃,奴才不饿,奴才把鸟儿送来了。” 揭开罩布,屋里暖和嘛,两只鸟就活过来了。开嗓子唱,百灵学水车,吱扭吱扭的,红子“嘁咯呛”,自动带上了锣鼓点儿,一屋子懂与不懂的都拍手叫好。 七爷不耐烦说案子,转过头找人议鸟儿。十二爷着急办完了差事上宁古塔,坐下就招管事查人。 “承德二十七年,太上皇颁御旨发落都察院御史温禄一案,温禄正法,三个儿子发配皇庄,到现在十二年整。我出京时奉旨重审此案,要提他们做人证……”他刮着杯盖儿抿了口茶,“庄子上多少人,找花名册子来一个一个翻查,即刻就去办。” 底 下笔帖式领了命便退出去了,陶永福搓着手道:“王爷稍待,奴才料着查起来费时。朝廷整顿风纪,历年总有不少人发配长白山,像承圣六年,内务府王家的案子牵 扯出来,庄子总共接收了二百二十七人,算算到眼下,估摸着阿哈人数都要过万了。有进有出,要落到人头上,须得费大力气……” 弘策 看了他一眼,“为皇上办差,费些力气还要计较,那怎么办,事儿撂着不管?我们辛劳,不比你有福气,你这些年在庄子上好建树,敦化有个甲喇章京【参将】进京 述职提起你,还大力的夸赞你,皇上也发了话,命我稽查,若属实,自然好生褒奖你。你刚才说有进有出,进我是知道的,出呢?从何而来?” 陶 永福被他说得惕惕然,十二爷威名他不是没听过,所谓的建树,分明就是反话。如今询问,更要十二万分的小心,惹毛了他,一道均旨就能摘了他的脑袋,因审慎 道:“王爷您圣明,长白山这地方气候不比别处,莫说大雪封山了,就是交了九月里进山挖参,一个闪失都会冻死,这是其一。其二呢,山势险峻,每年折在里头的 人不在少数。说得直白些,到了这地方,就是来受苦受难的,有没有命活着都看造化。比方病了,庄子上有郎中,可这郎中不光治人,还治牲口……”他靦脸笑了 笑,“蒙古大夫拿人当牲口看,几个命硬的经得住呢,所以进是朝廷有恩旨送人来,出就是死了。不光咱们这儿,宁古塔也是一样,哪年不出他几十个,这也是没办 法的事儿。” 他们说话,定宜留神听着,听到这里不由打了个寒噤。陶太监说生死跟说吃饭一样,根本不拿人命当回事。她突然觉得可 怖,心里弼弼疾跳起来。但愿哥哥们都好,她吃了这些苦,就是因为有一份信念在支撑着,她要想法子把他们救出来。十二爷心善,她去磕头哀求,也许能法外容些 情。要是这条路走不通,她甚至下定了决心去求七爷。他曾经说如果她是女人就让她做庶福晋,那就说明在七爷看来她不算讨厌。她没想过高攀,只要能救出哥哥, 她什么都愿意牺牲,哪怕是做使唤丫头她也认了。 场面上你来我往的打官腔,她站在那里焦躁不已,频频看窗外,只见漫天飞雪无边无 际。等了约摸有三刻,先前出去的笔帖式进来了,捧着一本花名册子唱喏:“回王爷的话,小的奉命查调了十多年前的卷宗,庚戌年确实有这么一笔录入,温氏三子 汝良、汝恭、汝俭因其父获罪发配皇庄……” 定宜感觉魂魄都在头顶上盘桓,随时会脱离出去似的。战战兢兢拉长了耳朵听着,那笔帖式 说完,近前一步把册子递了上去,手指指在某一处,复道:“王爷再瞧这里,这里录有三人在皇庄服役的情况——承圣二年谷雨罹染时役,病势沉疴,医治十日有余 未见起色。十四日病情急转直下,三日之内俱亡。” ☆、第39章 俱亡?简直像晴天霹雳,把定宜劈得目瞪口呆。 她僵立在那里,手脚冰冷,两条腿颤得支撑不起她的身体。趔趄着扶住墙,只觉胸口阵阵翻涌,一张嘴就能吐出血来似的。 怎么会这样呢,她根本不敢相信,这些年来每当遇见迈不过去的坎儿,就想起远在他方的哥哥。爹娘虽没了,至少她还有亲人,不是孤孤单单的。可是现在连哥哥都死了,三个全死了,她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七爷对谁死谁活这套不在意,不过听说了也转过头来嗬了声,“你们这儿是炼狱么,哥儿仨全死了,死得倒齐全。” 弘策不动声色眼观六路,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里。他看明白了,沐小树应当是温禄的女儿,难怪知道他们要到长白山办案子,她会费尽心思进贤王府。千万里跋涉只为找哥哥,如今哥哥死了,她怕是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她脸色惨白摇摇欲坠,他的心都攥起来了。现在要转移众人的注意力,不能让人发现她的异常。既然温家兄弟都死了,她用不着认亲,身份能瞒则瞒,瞒了有好处,少些阻隔,于他来说就多条出路。 他紧握起拳头,狠狠砸在桌面上,把碟盏砸得一通乱蹦,也把吃芋头的七爷吓了一大跳。众人一凛,坐着的官员全都站了起来,一个个面露惊慌,战战兢兢聆听教诲。 他声色俱厉,诘责道:“好个管事的!朝廷发配的虽是罪人,没叫他们死,他们就还是人,还是我大英的子民。乡间百姓生死尚且要报知佐领,这些人就不用了么?陶永福,重犯丧命你敢私瞒朝廷,叫爷绕了这么大个圈子,你该当何罪!” 陶太监吓得腿颤身摇,咚地一声跪下只顾磕头,“是奴才的疏忽,只因彼时瘟疫横行,死的人要拿排子车装。不是夸大,每天两车不带含糊的。奴才那时候真忙昏了头了,死的人太多,来不及一一验明正身……” “来不及验,你怎么知道死的是温家三兄弟?”他哼了声道,“我受命重查案子,偏偏三兄弟一个都没剩下,世上这么多的巧合,全让我给撞上了,你糊弄谁呢?” 陶太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定着两眼看他,半晌回过神来,嗫嚅道:“爷息怒,奴才打发人再去走访,兴许那时候弄错了……爷稍安勿躁,才到这儿,一路上辛苦,奴才伺候爷好好休整。查人头的事儿,请爷容奴才些时候,奴才连夜就让人去办。” 弘策漠然乜斜着他,“你临阵磨枪的本事倒不赖,让人去查,你在屋子里踏踏实实等消息。怎么?千金万金的身子腾挪不动?” 陶太监啊了声,一叠声道:“是是是,奴才亲自去,一定查明白了给爷一个交代。” 地方官员们也不敢慢待,人在王爷跟前聆训,眼神早就使给了随行的人。别杵着啦,什么时候了,赶紧办去吧!结果怎么样另说,动起来,动起来了不挨骂。 大伙儿都慌着,本来这种地方的管辖就松散,上头没人过问,就这么稀里糊涂过。如今突然来了位明白王爷,王爷要紧弦儿,顿时觉得地方政绩上的诟病多得照应不过来。想想哪儿做得不到位吧,临时抱佛脚,王爷发难前都填补起来,自己识相,蒙混过了这关再说。 七 爷呢,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觉得温家既然已经散了伙,那案子里头有没有冤屈都不重要了。人都死了,你给谁平反啊?平反完了谁感激你呀?具个本上奏说 明缘由就成了,犯不着费这么大的力气。他咂弄了两下嘴说:“好家伙,这芋头糖足,都粘牙……这个这个,我看事已至此,就甭较真了。咱们在这儿歇两天,歇足 了上路吧!宁古塔的差事妥了早早儿回京去,案子硬要办,不差温家几个儿子,回去料理,舒舒坦坦在家待着,从别处下手也是一样。” 弘 策当然知道道理,要不是因为小树,他用得着对温家兄弟这么上心?他是想给她一点宽慰,再查一查,证实死了,她慢慢接受了,这份牵挂彻底放下来,才能活得像 以前一样放达。老七只求天下太平,案子不经手,甩片汤话多轻松啊,一张嘴,哎呀算啦,得过且过吧!可得过得去才好。这案子疑点太多,有牵连的温家人都死绝 了,剩下小树是个挂零,当初手指头缝里漏了的,也许活着是侥幸。 哥儿俩计较起来,再看的时候她人不在了,弘策心里一惊,按捺住了周旋几句,便叫跟前人都散了。 匆匆忙忙往筒子房去,到她屋前推门,屋里空荡荡,不见她的身影。人去哪儿了?他站着思忖了下,难道自己进山了?他不由焦急起来,她一个人,辨别不清方向,山里情况多变,有个闪失就得死在那儿,连尸首都找不见。 他担心她,也有些埋怨,以前小麻烦一筐一筐的,每每找他来,一点不嫌给他添麻烦。现在这么大的事儿,闷声不吭自己想辙,从来没打算和他坦白,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 急得六神无主,一向淡漠的人,这回总算体会到担惊受怕的滋味了。愣一会儿神,不能大张旗鼓找,只能私底下悄悄办。可这样的气候,天地茫茫,她从哪条道走, 他吃不透摸不准。出门查看,远处是连绵的山脊,天快黑了,一丛丛,像堆叠的乌云。山里气候恶劣,入了夜恐怕更冷,她要翻山越岭,在这滴水成冰的月令?真以 为自己是铁打的么? 他沉声叫沙桐,“找几个庄头带路,传令哈刚分派底下人手进山。” 沙桐惘惘的一张脸,看了看四周围道:“主子爷,这会儿天都要黑了,进山干什么呀?” 弘策没搭理他,凝眉道:“问明白阿哈驻扎的地方,有几条道儿,一条都不能疏忽……要快,慢了该出事了。” 沙桐呆怔道:“爷是怕他们报虚账,温家兄弟其实没死,庄上会连夜杀人灭口?难道这皇庄和盐道上有勾结,他们是内鬼?” 主 子办差,奴才在旁伺候着,耳濡目染下也练得火眼金睛,脑子一转就能把事儿都串起来。弘策摇摇头,“那本花名册子我看了,纸张笔墨都有了年头,做旧做不成这 样。就是要害,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犯不着留到现在。”他简直不知道怎么诉说现在的感想,撑着腰无奈道,“沐小树进山了,再晚恐怕填了野兽的肚子。” 沙桐闻言懊丧地一拍大腿,“这个沐小树,横是不要命了!”按住帽子一溜小跑,帽顶的红绒在风雪里跳动,拐个弯就不见了。 那厢的七爷呢,玩够了鸟儿,发现鸟把式不在,也不上火,自己提溜着送过来。进门还笑呢,“树儿啊,这百灵学会新招儿啦……” 抬眼一看人不在,奇异地咦了声,“干嘛去了呀,这大晚上的……上老十二房里去了?”他想了想,有点生气,“简直不像话,两个爷们儿就用不着避讳啦?说几回了都没长进,猪脑子么!”他气急败坏,出门拔嗓子喊,“那金,死哪儿去啦?” 那金连跑带跳过来了,没等他开口,膝头子一点道:“主子,出事儿啦!” 七爷懵了一下,“出什么事儿了?” “您还不知道呐,沐小树这祸头子撒癔症跑了,十二爷带人进山找他去啦。” “嘿!”七爷变了脸色,“爷对他不够好,他当逃奴?我的奴才跑了,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这算怎么回事儿?”他气得把鸟笼一掷,瞪眼看着那金,“你是死的?戳我眼眶子里干什么,再晚就该给他收尸了,你他妈还不叫人?” 最后连声调都变了,那金吓得一缩脖子连连道是。七爷站在细雪里,回身看笼里扑腾的鸟儿,喃喃控诉道:“沐小树,你个王八犊子,老子对你不好吗,你学得贼女人一样,跑头子货①么你……” 山岭野地里,一盏诸葛灯②半明半暗,官靴踩在积雪上,发出挤压的声响。 定宜木着一张脸,眼泪已经哭干了,只觉得心灰意冷。茫然往前赶,她要去阿哈的驻地,即便隔着两个山头,不是亲眼所见她不会相信。 还 记得兄妹在一起时候的情景,她是老幺,因为一生下来就由奶妈、看妈接手,和父母的感情未见得多深,但哥哥们一向很疼爱她。给她编草编的蝈蝈呀、蚂蚱呀,汝 良从布库场上回来,得了宫里赏的福果子,自己舍不得吃,全拿衣角兜给她。出事的那天早上说好了要带泥雕兔儿爷给她的,谁知出了那样的闪失。陡失祜恃虽可 伤,到如今真正成了孤家寡人,父母哥哥就像生命里划过的流星,她甚至怀疑他们究竟有没有出现过。还是十几年来的梦一场,她从来就是一个人,孤苦伶伶,无依 无靠。 野外真是冷,冷得叫人牙关打颤,没有任何牵挂,简直有点置生死于度外。她在风雪里前行,枝头的雪突地砸落下来,远处还有狼 的嚎叫。她紧了紧腰上弯刀,舍得一身剐,没有什么可畏惧。她如今活着已经没有任何目的了,亲口去问一问,问明白了,就是死也可瞑目了。十二爷呢,那样聪明 的人,恐怕早看出端倪来了。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想克制,但是没有办法,这样的打击,生无可恋了,还忌讳那些么? 十二爷……他是什么 想头?知道她是温禄的女儿,还能善待她么?他此行是为找汝良他们询问案子,如今他们都没了,是不是该调转枪头了呢?犯官的女儿,远不及普通百姓身家清白。 原就是这样的情况,现在也有些自暴自弃了,遮羞布都给扯光了,十二爷跟前她还要什么脸面?只是对不住他,瞒到今天,叫人家什么想头?眼下要坦白也晚了,她 没勇气再面对他,本想找到哥哥再好好报答他,可惜了……她心里愧疚难当,对不起十二爷,也对不起七爷。这回进山也许会死在这里,欠下的债只有到下辈子做牛 做马偿还他们了。 风雪潇潇,她心头一片凄凉,咬着牙前行,山里那么黑,只有灯火照亮脚尖那一小片地面。四周围的雪折射出微蓝的 光,落下一脚就陷到小腿肚。靴子渐渐湿了,脚指头冻得没了知觉,她努力蜷缩起来,把身子拧成小小的一团。往前看,隐约可见蜿蜒的去势。深一脚浅一脚,每一 步都是未知的,如果下一步就坠进深渊,似乎也没什么冤枉,她抱着誓死的心,如果汝良他们真的不在了她也不能活,早晚这样结局,便什么都不怕了。 她踽踽独行,恍惚听见身后传来呼唤,一递一声的喊着沐小树,像老百姓河边道旁喊魂的仪式。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再细辩了辩,确实是的,不知是哪路人马追赶上来了。 她突然泪流满面,说不出的一种滋味萦绕在喉头,两位爷大约还没放弃她,可她拿什么脸来见人呢? 道旁恰好有个草垛子,她卷了把枯枝扫掉脚印,矮着身子藏匿进去,略遮挡一下,悄声往外看——脚步近了,一溜皂靴大踏步过去,火把燃烧发出滋滋的声响,有人高声道:“才刚看见人影的,怎么一晃就不见了?” 十二爷踏进火光里,四下环顾了道:“脚下别停,只管往前追。”自己却顿下来,待人走远了,转身朝草垛走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①跑头子货:北京土话,不正派的女人,“跑”有私奔之意。 ②诸葛灯:三面用纸一面玻璃的灯。 ☆、第40章 “还不出来吗?“他看着草堆下露出的鞋头,感到一阵牵痛。略等了片刻,不见她有动静,料她没有想好怎么面对他。其实很多时候人与人相处,并不一定 要字字触到七寸,他耳朵虽听不见,却有比旁人更灵敏的感知。从他们相识到现在,她从来不曾和他坦白,他所料也非空穴来风。从她一言一行一个眼神,他就能猜 出大概来。 真是用了心思才会这样顾及她,之前也气恼,怪她这么大的事还瞒着他。可如今别说见她,仅仅看到她的鞋尖,便什么怨恨都没了。她的遭遇让人心疼,那么多的不易,独自咬着牙挺过来。本来满怀希望,突然落空了,这种感觉他能体会。 他 叹了口气,隔着一层枯草,在她面前蹲踞下来,“我十三岁入喀尔喀,初到那里过不惯,每天都盼着大英召我还朝。我皇父说过,少年游历是为磨炼性情,各人资质 决定外放任期的长短。我一直觉得我不比其他兄弟孬,在喀尔喀办差也是尽心尽力,可是十年间朝廷先后六次派遣钦差巡视,从来没有带来召命。我一次次满怀希 望,一次次落空,甚至连震聋了耳朵都没人惦记我。后来我看透了,要好好活着只有靠自己。我用不着谁可怜我,怜悯不过一时,撑不了一辈子。我要自己争气,让 他们刮目相看,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赋闲。有的人赋闲还得一不重名利的美名,我不成。我东奔西跑不为加官进爵,像七爷说的,都已经干到这份上了,立再多的功 勋都做不了皇上。我这么拼命,是不想听人背后管我叫废物点心……”他苦笑了下,掸开她脚背上的雪,轻声道,“人活于世,哪能事事称心呢,总有你预想不到的 艰难险阻。都跟你似的,遇着事儿就溜号,自己一个人躲起来不见人,这就能行了么?世上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什么叫事在人为呀,鼓足了劲儿,一蹦就过去了, 再回头看看,什么坎坷呀,那都不叫事儿。” 他学她的口吻,说得尽量轻松,就是希望她能看得开,可她还是老样子,遮身的草甸簌簌颤 动,他听不见她是否在哭,心理愈发没底,伸手扒拉几下,急切道:“你什么出身我都不在乎,就算是温家人也没什么。咱们活着,可以选吃可以选喝,就是不能选 择落在哪家。躲着能解决问题么?你打算躲到什么时候?没有家里人,你还有我……”他想了想,似乎不大妥当,怕吓着她,又补充了句,“就把我当做哥哥,往后 有我护着你,你不是孤零零一个人。” 等了等不见反应,她浑身的犟筋,由着她,恐怕要在山里过夜了。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他去夺那捧草,她略挣了挣,还是撒开了手。 借着灯火看,她嘴唇都冻紫了,抽泣着嗫嚅:“十二爷,我对不住您呐……” 他没言声,拉她站起来,淋漓的雪沫子扫掉一些,解下大氅把她包了起来,“好好的,听话。” 他的声音在她头顶盘旋,这样的处境里,有他陪在身边,尚可以缓解她的痛苦。哭久了,头有点晕,人晃了晃,被他揽进了怀里。他在她背上轻拍,说:“都过去了,会好的。以前能活下来,以后也一定能。” 十 二爷的怀抱很温暖,她靠着他,男女授受不亲什么的,都没去想。他的气息包裹她,仿佛一直存在在记忆的最深处,陌生又熟悉。她拱了拱,把脸埋在他胸口,从来 没这么靠近过,却又觉得那里应该就是她的家。说不清,宿命一样的东西,她有她的期盼,可是十二爷这么好的人,自己和他走得太近会带累他。一位王爷,纡尊降 贵迁就她,已经是她的造化了,她还敢奢求什么? 眷恋,但是得知足,依偎也就是一瞬,她推开他,往后退了一大步,跪下深深顿首说: “奴才糊弄您和七爷那么久,是奴才私心作祟,刚才笔帖式查了档,说我哥子们都没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喉头哽咽,她几乎说不下去,调整了下才又道, “回头我就去向七爷招供,七爷要打要罚,全凭七爷的意思,就是要我以死谢罪我也认了,谁叫我不成气候呢。可这之前请十二爷宽限我,让我到阿哈营里去,我自 己去找一过儿,我得问问他们一块儿的人,万一里头有隐情呢,万一我哥哥们趁乱逃了呢……说不定是陶太监为了交差随便敷衍,其实他们没死,在哪个地方活着也 不一定。” 他自然要替她达成心愿的,都到这儿了,事儿办不成,她心里永远是个结,一辈子揪住不放,往后的日子没法过好。他把她拉 起来,替她紧紧大氅道:“七爷那里还糊涂着,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同他说,越少人知道越好。家里人不在了,你还有自己的日子,再顶着沐小树的名头,往后不方 便。我来想法子,先稳住了,你的户籍调到我商旗去,自己心里有底,将来婚嫁都好说话,不至于临时出岔子。” 说起婚嫁定宜有点尴尬,她没考虑过这些,但是想起师父,又觉得自己这种至生死于度外的想法很对不起他老人家。她答应以后孝敬他的,死在长白山上,糟蹋师父的希望和心血,她可不就是个白眼狼么! “谢谢十二爷。”她做了个揖,“我这号人,不敢想以后的事儿,我就这么混着,过一天算一天完了。我该着您的情儿,打算得再好,不一定能还上,但是我一辈子知道自己欠着您。今天您找我来,我心里头……怎么说呢,谢谢您还惦记我。您看这冰天雪地,我又给您添麻烦了。” 她是时刻不忘自己的本分,先前惊慌失措也是一时,过后脑子明白了,该怎么客套周旋,她一点儿没有疏漏。 路 上跑了几个月,相处不算少,弘策知道她的为人。他怜惜她,自己心里的想法打算告诉她,可话到嘴边没能说出口。她正难过着,这时候提,似乎不合时宜。她这样 境遇,自己再怎么说是和硕亲王,万一她心里不愿意,弄得仗势欺人似的,就没意思了。自己尽着心待她,她不是木讷的人,会明白他对她的好。 他 只是笑话自己,头前儿畅春园家宴时就提防着有这一天,现在果然应验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最后会走所有宗室的老路,没想到还能有这奇遇。将来会有多少阻碍几乎 可以预料到,他也作好了准备,一旦认定了就不惜一切代价。就算迂回,初衷不变,自己于情上必定是个靠得住的人,她以前再苦,以后有他,应当苦尽甘来了。 他牵起她的手说:“我陪你去找,问明白了,不管他们还在不在,你心里踏实了,看开些儿。活着不是为别人,是为自己。找不见,你就不再是温禄的闺女,我替你安排新身份,以后嫁人生子,以前的种种就当是上辈子的经历,该忘的都忘了吧!” 定宜抬眼看他,灯下人五官安然,有她读得懂但又不敢确定的内容。她有些慌乱,忙调开视线,只是紧握住他的手。他们之间的肢体接触似乎从来算不得逾越,是春风化雨,是水到渠成,把手搁在他掌心就有了依靠。 他挑灯前行,走几步,复回头看她,见她好好的才安心。每次回眸心头都有悸动,狐裘的氅衣衬托她的脸,精致灵巧。确定是姑娘了,便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总疑心她有话和他说,唯恐自己听不见错过了,隔一会儿便问她,“你叫我了么?” 定宜摇摇头,次数多了不由羞涩起来,这山林野地里,最艰难的时候有他作伴,就算事隔多年,回想起来也会感激涕零吧! 她拿两手捂他,“你冷么?把氅衣让给我,我怕你受寒。” 他说不冷,“我一个爷们儿冻不着的,只要你好好的就够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谢他,沉默了下道:“十二爷,沐小树是我奶妈给取的名字,她说姑娘行走不方便,还是得当男孩儿养。我是汉军旗人,原名叫温定宜,我娘在我之后没有生养,我是家里老幺。” 他重审温禄的案子,子女情况也都悉知,她能坦诚,还是很让他高兴。他略挑了下唇角,“我知道,以时而定,各顺其宜,是个能入册的好名字。” 入册算是比较中庸的说法,照他的意思,入玉牒才是最终所想。他心里藏着小秘密,人充实起来,窃窃地欢喜,她不知道罢了。 两个同样不外露的人,一点点暗示和尝试已然足了。没有澎湃不过是时机未到,先在心里种下种子,等来年开春就枝繁叶茂了。灯下看她,不见倔强,微微撅起红唇,脸上有放松的线条。他轻声问她,“按着序排,你不该是这名字,对不对?” “是啊。”她歪脖儿苦笑,“我是我爹妈算岔了的,要是个小子,温良恭俭让嘛,到我该叫温汝让。结果一看女的,没法排了,叫定宜吧,挺将就的。” 他夷然说:“无心插柳,没什么不好。是个姑娘才替温家留了条根。如果是小子,也活不到现在。” 生一大帮儿子,最后发配到不毛之地,生死都不由自己做主。所幸留下个闺女,百折不挠地活着,让他遇上,像市井俚语说的,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只不过有时也没底,自己耳朵不方便,哪怕地位再高也是个残疾,怕她嫌弃。 他顿了下,迟疑着问她,“你每次和我说话,觉得累心么?” 她 看着他,他眼睛里有闪烁的微光,还有她瞧了会心疼的东西。她握了握他的手说:“哪儿能呢,倒是总担心您会累,我怕我说得太快了,叫您看不清,您不好意思指 正我,我又不自知,让您受累。十二爷,要是我做得不好,您一定要告诉我,不管是说话还是做事儿,您觉得不顺意了,我都能改。我以前呀,装男人,净混男人堆 了,谁要追究起来,姑娘家也算是个污点。还好您没有瞧不起我,我遇了事儿您还帮我……” 他简直有点表忠心的意思,很快道:“这是没办法,算不得污点。你身正,谁敢背后闲话,我活劈了他。” 女人最禁不得男人说这个,况且还是个不同寻常的男人。一个人到了年纪,心思和小时候不一样,遇见合适的人,动情,人的本性。她到现在还是这想头儿,就算三个哥哥没了,宦海沉浮生死寻常,不迁怒任何人,更何况是他。 她听着,嘴角慢慢染上一层笑意,“您是谦谦君子,不作兴劈人的。有您这句话,我也……不枉此生了。” 弘策回想起来也觉得难堪,从来没这么急不可耐过,话似乎太糙了,可说出来也不后悔。一路走一路聊,他得看着她的口型,脚下就耽搁了。这样大半夜的,走在野外,自己听力不好,怕保护不了她,便不再多言了,只说:“快点儿走,天亮或者能到。” 火把在树后明灭,像天上的星,离得远了杳杳看不见。 另 一队人马从旁边的道上过来,七爷裹着大氅骂骂咧咧:“遇着鬼打墙啦,连个脚印都没有,是不是走错道儿啦?都是窝囊废,回去罚俸半年,一群吃干饭的,不给老 子挣脸。瞧瞧人家醇王府,再瞧瞧你们!要不说奶奶比姥姥会生儿子呢,咱们贤王府就是个姥姥窝,养了一帮子混吃等死的玩意儿……” 七爷的嗓门儿在林间回荡,啊地一声能传出去好远。然后就听见他的喊声:“树儿啊,跑归跑,可别遇见狼。你这小身板儿不经吃,狼见了你该哭啦……” ☆、第41章 到最后,不得不说圈子兜得有点儿大。醇王府发现主子丢了,这可乱成一锅粥了,找谁要紧呀,自然是十二爷要紧。再折回来,边走边喊主子爷,急得桶箍都爆了,没找着人影儿。 沙桐快哭了,山林莽莽,哪儿有十二爷呀。沐小树没捞回来,还丢一个,这差事当得该死。他咧着嘴,西北风灌进嘴里,自己抽了两嘴巴子,“没用的奴才秧子,主子有个好歹你就给我死去!” 十二王府和七王府完全不一样,比如奴才搁在一块儿,十二王府的知道羞耻,不用主子说,跟着跑过喀尔喀的,主子就是他们的命;七王府呢,狼一群狗一伙,倒灶使坏是好手,主子跟前和稀泥,嬉皮笑脸没正形儿。遇着事儿了比谁都慌,这就是一家之主治家手段的高下区别。 一队往前赶,一队回头找,到山崖那儿遇上了,沙桐哭丧着脸打千儿问七爷,“您瞧见我们主子没有?奴才不中用,把主子弄丢了,这会儿肠子都快急断了,这可怎么办呐!” 七 爷呆住了,“这不是就差搜山了吗,没看见呀。”转念一想完了,八成他们是遇上了,两个人作伴,把他们都给撂开了。他心头升起凄凉来,明明是他的奴才,凭什 么总让老十二捷足先登呀,这还有王法没有?老十二太不象话了,他不能受这窝囊气,他得告御状去,告他拐骗羽旗包衣!他虽不是铁帽子王,好歹也是一旗之主, 怎么能容他抢奴才呐。只要他发句话,沐小树就是死了也得埋在他贤王府的坟地里,弘策就眼巴巴看着吧,谁让隔旗如隔山呢! 一头不 平,一头也怨自己老是棋差一招。说起来弘策的胆儿真够大的,他就没一点儿忌讳,敢情破罐子破摔了?沐小树再好也是男的,大英的王爷,说断袖就断袖,他有这 个气魄,自己为什么不能有?七爷挺了挺胸,连老十二这个惯常的孝子贤孙都敢反了这世俗,他比他差么?他想好了,这回逮着了就摁在床上,不会的钻研钻研,生 米煮成熟饭再说。至于以后……男的不能要名分,给他置房置地买奴婢,一个穷小子落进金窝银窝里,还不高兴死! 主意是打定了,不过事分轻重缓急,眼下找人要紧。荒郊野外的,真遇见点什么就来不及了。七爷挥了挥手,“别愕着了,把人撒开分头找。”他指点开了,“一队往这儿,一队往那儿……招子放亮点儿,别最后给我提溜一只鞋回来,爷炮烙了你们!” 众 侍卫应个嗻,很快消失在林子里。七爷怅然四顾,风吹起了地上细雪,天冷得叫人乍舌。要不是这倒霉差事,他这会儿在北京烤着炭盆儿听戏呢!最可气的是这沐小 树,一路上骑马过州府,大把的机会可以逃,偏弄到现在,这不是找不自在吗!以为进了深山老林就不追他了?这回落到他手里,先扒他两层衣裳再说! 风雪稍息,夜色由浓转淡,枝头隐隐有鸟鸣,天快亮了。 这一宿好折腾,每个人都步履蹒跚。从第二个山头往下看,朦胧间见山坳里架着一排窝棚,想来那里就是阿哈营地了吧! 定宜心头燃起希望,踮着脚说:“十二爷快看呐,下山就到了!” 十 二爷站在树下,没等他开口,头顶上一只松鼠跳过去,抖落满枝积雪,砸得他一身尽是。她哟了声,赶紧过来替他拍打,他笑着转头看,天边晕染出一片红,今天当 放晴了。他长叹道:“好些年没在野外看日出了,我记得十二岁那年跟我皇阿玛秋狝,天不亮就到林场,兄弟们聚集在看城①周围,听他们吹鹿哨,看太阳慢慢升起 来……我从没见过那么大那么红的太阳,时隔多年还清楚记得。那时候真好……” 定宜顺着他的视线眺望,他所怀念的不单是当时情景,还有少年得志的意气风发。现在呢,人越大烦恼越多,都一样的。 “你呢?”他问她,“你小时候有过什么高兴事儿?平时玩儿什么呀?” “我 呀……”她仔细想了想,“我六岁家就败了,也没什么可干的,很多事情记不太清了,就记得爱在金鱼池里钓金鱼。我哥哥有能耐,他们都是自己孵鱼卵,我知道金 鱼里头鹤顶红比较凶,也挺皮实,但弄不好就得养死。鎏金和兰寿呢,喂好了不失膘,比较容易养活。我的那些玩儿的理论都打我哥哥这儿来,后来飘在外头就不那 么讲究了,村里孩子多,我有了玩伴,基本就是上树下河。逮季鸟儿呀,逮棺材板儿【蛐蛐】,尽瞎玩儿。“她转过眼看他,“十二爷,我和您总有说不完的话,您 不嫌我聒噪吧?” 他摇摇头,“我爱看你……说话。”好些时候没话找话,就是为了多看她几眼。只要她出声儿,他就可以大大方方打量她了。 她的目光流转向别处,微微一点笑意挂在唇角。可以咂出他话里的味道,她觉得十二爷应当是有些喜欢她的,这样多好,多大的造化。将来就算跟了别人,回想起来也可骄傲了。 她深深舒口气,天转亮了些,下山的路也渐渐明晰了。越靠近真相越怯懦,那山坳像张开的巨大的嘴,会把一切吞噬似的。她咬了咬牙,“十二爷,您说他们会不会在那里?” 说实话希望很渺茫,这片绵延的山脉不知道埋葬了多少神魂和梦想,一个人扎进去,还不如石子抛进水里能激起涟漪。只是怎么同她说呢,他略顿了下道:“不管他们是不是还活着,你都得接受。” 她缓缓点头,“这一宿我想了挺多,不接受也没办法。他们不在了,我不能跟着去死,我还有师父要尽孝,我有我的责任。就像您说的,既然以前能活,以后一定也能,还会越过越好……可我就是怕呀,我觉得他们应该活着,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他们……” 他说:“那就去找,找过一回心里踏实了,往后该怎么就怎么。”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难行,踩下去一脚不知道深浅,两个人相互扶持着一步一步腾挪,将到那里的时候听见里头咳嗽呵斥的声音,一会儿出来十几个压刀的兵卒,手里持着鞭子,歪戴暖帽叉腿站着,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 那 些阿哈从门里鱼贯而出,个个拱肩缩脖。身上是褴褛的老棉袄,粗布做成的,早看不清颜色了,破损的地方露出斑驳的棉絮,丝丝缕缕泛着黄,厚薄也不均匀,冻得 瑟瑟发抖。苦难太深重,连眼珠子都是迟钝的。发现有人来,极慢地看一眼,又低下头去。这世上什么都和他们不相干,西北风里旁若无人对插起袖子,蓬头垢面, 拖动着露了脚趾的棉鞋,走一步,发出沉重的跺地声,那境况和顺天府大牢里的犯人不同,甚至不如街头乞讨的花子。 定宜迸出两行泪来,如果汝良他们在里面,还怎么和以前的公子哥儿联系起来? 两个兵卒的皮鞭抽得噼啪作响,吊着老高的嗓门喊:“野泥脚杆子,还有闲情儿看!狗东西,喂饱了就偷懒,饿你们三天,饿得转不动脖子,叫你们再看!” “来者是谁?”远远有个披着斗篷的叉着腰轰人,“这是朝廷禁地,不是你们看西洋景儿的地方。麻溜走,走走走,要不给你们全逮起来!” 定宜觉得那人应该就是这儿的头儿了,赶紧上前几步说:“劳您驾,我和您打听几个人……” 她 还没说完,被人一连串的“去”给撅回姥姥家了,“打听什么,没看见这儿忙着呢?这是你卖呆的地方?一色朝廷重犯,你靠近了试试,要劫人是怎么的?”看来人 给骂傻了,怔在那儿不挪步,大氅罩着身子,也瞧不出身条儿来,上下审视了好几眼,炸着喉咙叱,“还他娘的不走?等老子押你进号子?这儿别的没有,铁链重枷 有的是,怎么着,想尝尝味儿?” 大呼小叫引来了边上人,一瞧之下顿时笑了,“任领催②您眼神不行,这是娘们儿找男人来啦,您小点声儿,别吓着人家。” 姓任的一听复打量几遍,“女的?女的上这儿来,敢情还是个贞洁烈妇呢!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满地跑。发配了当他死了就得了,另找啊,至不济咱们哥们儿也愿意担当担当……” 一伙人说笑取乐,没留神后边过来的人,一个漏风巴掌兜头扇了过来,“瞎了眼的狗奴才,你好大的胆子!” 任 领催给扇得两眼直冒金星儿,等醒过神来要杀人,一回头,一面牙牌照着面门拍了过来。定睛看,雕花底板上写着和硕亲王四个大字,这一惊不打紧,一腔怒火顿时 化成了冰碴子,往后连退好几步,就地跪下便磕头,“奴才……奴才是混帐,油脂蒙了心窍,不知道王爷亲临……奴才罪该万死?” 大英在旗的都知道,腰牌是宗室的名刺【名帖】,写贝勒就是贝勒,写王爷就是王爷。头儿跪下了,底下当差的没有挺腰站着的道理。看守们都忙磕头,几千的阿哈立时便趴倒了一大片,任领催带头叫饶命,阿哈一叠声喊冤枉,山坳里登时呼声震天。 外界再多干扰,于弘策来说是无关痛痒的,他只蹙了蹙眉道:“把人都归拢起来,回头我有话问。” 任领催忙道是,跪着调转过身子挥手,“赶紧的,把这些阿哈都押到前头草场上去,谁再嚎丧拿驴粪堵嘴……”想想王爷跟前太放肆了,声音低下去,慌里慌张瞪眼,“还不动起来,快着点儿呀!” 卒子们哈腰领命,呼呼喝喝皮鞭抽得山响。定宜不忍看,转过头来单问任领催,“您在这儿当值多久了?” 任领催吃不准她的身份,问了只管答:“回姑娘的话,小的是徵旗下包衣,祖祖辈辈常驻在长白山这片的,十五岁在皇庄当差,到今年立冬满二十年了。” “那十二年前从京里发配来的人,您还记不记得?”她急道,“都察院御史温禄有三个儿子发到皇庄,他们人呢,现在在哪儿?在不在那些人中间?” 任领催愣着眼想了半天,“温禄的儿子?温汝良他们?” 定宜的心都攥起来了,“对对,正是的,他们人在哪里?” 任领催直摇头,“这几个反叛,来了就没消停过,鼓动人造反呐,带头跑什么的,折腾了近两年。后来押在水牢里泡了三个月,老实了,可出来赶上牲口发瘟,他们就染上了,没多久就死啦。” 本来虽没抱多大希望,但也不至于绝望。眼下呢,问过了,证实了,的确是没了。她实在是经受不住,脑子里一懵,倒下来便人事不知了。 作者有话要说:①看城:清代皇帝行围打猎时设在高地的瞭望点。 ②领催:清代官名,司册籍、俸饷。 ☆、第42章 她经历的痛苦,心里的挣扎,他再着急都没法替她分担。就像人生必要经受的磨难一样,淬了火,就到达一个新境界,百炼成钢。往后她应当刀枪不入,他也不会再让她受半点苦了。 他把她抱在怀里,抚她的脸。难为她了,咬着槽牙走了一夜,翻山越岭对于一个女孩儿来说太耗体力,精神上的寄托一下子化为乌有,难免会被现实击垮。 随行的戈什哈来得也挺快,没隔多久就到了。这地方都是窝棚,污糟得厉害,人不好安置,只有就地搭帐。旁的先不管,拢火盆给她渥着,让领催准备米汤来,等她醒了好让她暖身子。 七爷依旧是姗姗来迟,等他到的时候都安顿完了,他过来一看,大皱其眉,“没本事还学人逃跑?瞧瞧成了这鬼样子!这是怎么了?冻晕了?” 弘 策不好说什么,含糊应了,这下七爷来气了,嗓门儿也见高,“这东西是个重情义的,他知道你要查案子,连主子都顾不上了,舍命陪君子来了。我都教训多少回 了,一点儿不听话,他是属驴的!”扭头看,榻上人蔫头耷脑的也可怜,就住了嘴,挨在边上打量他,边打量边兴叹,“自己什么身板儿呀,还充人形儿!老十二, 不是做哥哥的说你,你要让我的人帮忙,好歹知会我一声,让我心里有个数。这么不声不响私自带走了,你知道我是什么想头么?我至不济也是个亲王,人见了我得 管我叫声爷,可在你这儿我就是个二傻子啊,蠢哥哥,什么好赖都不明白,是不是?” 七爷要翻账,翻起来牵扯就多了。弘策道:“七哥说这话,折得兄弟没法活。事发突然,小树是好心,说案子早早儿有了眉目,也好早些上宁古塔。七哥畏寒她知道,担心主子耽搁久了受委屈,不也是一片孝心么。” 七爷一听,原来是为了他,顿时满腔不满都消散了。回过身低头看小树,真是处处透着可爱呀! 弘策还记挂温家三兄弟,来来回回几万的阿哈,一提起温禄的儿子任领催就能回忆起来,真有这么叫人难忘么?既然他能记住,吃住都在一起的就更不会忘记了。 他出门去,往草场上看一眼,这么多人,就算庄头嘱咐过什么,长期浸泡在苦难里,许他们一点微利,不愁套不出真话来。 他长长叹口气,眼前浓雾一片。三个里头哪怕剩一个,对她也是安慰。 叫 沙桐来,把话交代给戈什哈,分头出去打探。这些年长白山和宁古塔存在同样的问题,阿哈人数急剧减少,逐一审视,壮年寥寥无几,几乎都是老弱病残。朝廷降罪 的刑犯,到了这里和牲口无异,难免有随意屠戮和倒卖的事发生……要是倒卖了还好些,或者有一线生机。温家兄弟他也有点印象,二品以上官员的儿子落地就是侍 卫,当初在一处练骑射,布库场上交过手的。后来他去喀尔喀,回来才知道温家坏了事,要是早早儿料到会遇见温家的闺女,伸把援手,至少那三兄弟不会弄得现在 这副光景。 外头忙打探,帐里的七爷也没闲着,他给小树晾凉白开,别手别脚拿两个碗这么折过来折过去,嘴里喃喃着:“滚水烫嘴呀, 我最不爱吃烫的了,我额涅老说我是猫儿投胎,吃不得热食儿。猫就猫吧,狗才冷热不忌呢,你说是吧?我好多臭毛病,往后你跟着我你就知道啦。“探头看看,在 榻脚上踢了一下,“差不多了啊,该醒了。跟人满世界乱跑,跑完了还要爷伺候你,你多好的福气呀,我额涅还没喝过我晾的水呢!“ 他絮絮叨叨的,最后真把人啰嗦醒了,赶紧挨在榻沿上喂他,“来来,张嘴。你爱不爱吃栗子粉?冬天吃栗子粉是老例儿,等回了皇庄我让人给你蒸,啊。” 定宜还糊涂着,左右看了看,不知身在何处。再瞧瞧眼前人,吓了一跳,慌忙坐起来,结结巴巴说:“那什么……主……主子,您怎么来了?” “我 追逃奴啊,谁让你悄没声儿跑了。”他把碗边儿贴在他嘴唇上,“喝一口,我再让人拿米汤来。我说你往后能别自作主张吗?虽然我知道你是一片忠心,想早点儿结 了案子,好让爷离开这儿,可办事前先和爷商量一下,爷不是不近情理的人呐。你在我身边,我多早晚骂过你呀,是不是?我都是和你讲道理,哎,我最爱讲道理 了,因为我站得住脚呀,不像你,猴儿顶灯似的……”他说一堆,小树边喝水边瞅他,他就觉得心虚,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以前老不讲理?反省一下子,没咂出子丑 寅卯,倒想起先前的主意来了。扒衣裳不是时候,周围眼睛太多,这事儿得背着人做。那就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说一说,让他有个准备。 但是怎么开口呢,有点不好意思。他踯躅着看看他,“树啊,我问你个事儿,你在北京有没有相好的?” 定宜不知所措,“还……还没有看对眼的,主子怎么问这个呀?” “我这里有一人儿,长得漂亮,大眼睛高鼻梁,出身好也有钱,家里田产吃不完,呼奴使婢的……要紧一宗儿,这人脾气随和,整天没什么犯愁的事儿,架架鹰啊,听听曲儿啊,活得可带劲了。” 她不明白他要干什么,自己刚经历大打击,没什么兴致和他搅和,便道:“谁啊,这么不事生产?” 七爷给他回一倒噎气,愣住了,半天才醒神,摸着鼻子说:“人家手里有钱,生什么产呀?朝廷不让旗人和百姓争利,连买卖行都不许开,这不只能吃喝玩乐嘛!能吃得好玩得转就成啦,福气是娘胎里带来的,你不能让他削骨还父吧!” 说得也有道理,她点了点头,“那您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呢?” 七爷语气理所当然,“我做媒。” 定宜呛了一口水,捂着嘴咳嗽起来,暗道十二爷说不让七爷知道的,人家这都门儿清了。他说的这个,一听就知道对方是个男的,是她自己没掩饰好,听见汝良他们全死了,方寸大乱,哪儿还顾得上别的呀。七爷虽然糊涂,要紧时候脑子灵,她是太小看他了。 “不、不,我还小,不想找人,谢谢主子好意……” 七 爷啧地一声,“你怎么跟我太姑奶奶似的,活到长毛了,人家问‘您老高寿啊’,她还说‘我小呐,才九十九’。你不是快十八了吗,该找下家啦。”他说完了,突 然有点不好意思,含糊道,“其实两个男人过日子,也可以过得很好。干什么非要和女的凑合呀,女的不就会生孩子嘛,孩子和谁不是生啊,要孩子还不容易……人 间难得是两情相悦,感情到了,男女都不打紧,在一块儿高高兴兴的,人一辈子,白驹过隙,眨眼就完啦。” 定宜更加云里雾里了,两个男人过日子?他还是没弄明白她的情况,知道她是男的还来牵这个线,真把她魂儿吓飞了。她抖抖索索说:“主子您别开玩笑,这使不得,我清清白白的人,从来没想过下海,您给我介绍这主儿,您不是害我吗!” 七 爷很冤枉,“这怎么成害你了呢,我是一心向着你啊。你想想,你穷不穷?穷啊,没钱,不能让你师傅过好日子,你不孝。这儿有个法子能让你尽孝,往后还能不愁 吃喝。当然我没有让你卖的意思啊,我也用感情,对你是真心实意的。我长这么大,从来没为谁操过心,看上谁了,勾勾手她自己就来了。你呢,我抓耳挠腮不知道 怎么处置,半夜做梦都梦见你啊,我用情多深呐……” 定宜这下是完全惊呆了,一根手指头指向他,打着摆子问:“您说的那个人就是您自己?” 七 爷不知不觉说漏了,千年没红过的老脸,腾地一下就烧起来了。再一琢磨干脆挑明了吧,再晚又落在老十二后头了。他一个正经主子,优势还是很大的。于是他壮了 壮胆儿说没错,“就是我!我怎么了,哪点不如别人?我也没缺胳膊少腿,我能听能说,比谁都齐全。我有个好爹,还有个好妈,荒唐名声大,大家伙儿对我不抱希 望,我爱怎么就怎么。不像有些人,朝廷基柱,国家栋梁,你要跟了他,非给整治死不可。你自己想想,风险太大搭上小命不值得,还是跟我,我好吃好喝供着你, 我疼你爱你,保你过得比我福晋还滋润,怎么样?” 这叫什么事儿?她受过的打击都不及这个来得震撼。七爷的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同样的人,怎么能没谱成这样呢! 他 见她不说话,十分着急,“别想啦,爷亏待不了你。我这人没别的,就是重情义,你跟我,比跟弘策好一万倍。别看他是个和硕亲王,哪天喀尔喀出了纰漏,他头一 个得受连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还想不想留着脑袋吃饭呀?只要你从了我,我给你置宅子,你的活儿没变,还是鸟儿……把式,没人敢说你光吃饭不干活,你 看多好的买卖,稳赚不赔。” 定宜简直目瞪口呆,“……没想到您是这样的人!” 说实话七爷自己也没想到,他成了这样,还不是他害的,他敢一推四五六? “我 以前也是个宁折不弯的人,多少奉承拍马的给我送小相公,我看一眼吗?这不是遇上你了吗!其实你真没什么出挑的,个儿不高还是个死脑筋,我中了邪就是喜欢怎 么办?你有解药没有,要有就给我,我二话不说立马吞下去。我成这样自己比你着急,家里侧福晋庶福晋还等我生儿子呢,我现在脑子里全是你啊天爷!”他一头说 一头灵光突闪,“欸,我看你穿上女装能糊弄人,你要愿意,我给你弄个名分,自此独宠专房怎么样?” 定宜说不出话来,又是窘迫又是 无奈,碰上这人,想一出是一出,叫人哭笑不得。你越和他理论他越来劲,自己琢磨琢磨、补充补充,就能勾画出一副漂亮的场景来。她不能说实话,十二爷嘱咐过 的,怕惹麻烦。不说实话呢,这位爷能把她呕得吐血。她实在扛不住,直白道:“主子的美意我心领了,可我……没想过和您怎么样。男人大丈夫,要过好日子靠自 己一双手,哪怕是搂柴禾、擀火绳,我也不能卖身啊!” 七爷讶然说:“谁让你卖身了?爷对你有情儿,这能叫卖身吗?你就对我就一点儿意思没有?我长得也不赖,没比老十二少只眼睛,你凭什么瞧不上我?我可告诉你,我这人越得不到越爱抢,你可别逼我,逼急了我霸王硬上弓,你别后悔。” 这不是无赖吗,定宜往后缩了缩,“您不带这样的,您是王爷……” “我还是你正路主子呢,你从头顶到脚底都是我的,知道吗?什么叫包衣啊,”他想了想,“包着衣裳算你自己的,脱了衣裳就是我的人!” “您这是什么话呀,”她涨红了脸,“我得给我们家传香火……” “传什么呀,你们家都没人了,你不传,你爹妈还能爬起来骂你啊?欸,你躲什么呀,我能吃了你?”他抗拒的小动作让他很生气,想起他和弘策那亲热劲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伸出两手捧住他的脸,照准那红嘟嘟的嘴唇就亲了上去。 ☆、第43章 幸福总来得猝不及防。 七爷本来是抱着七分赌气亲那一下的,结果嘴唇碰触上,居然捡着漏了。这唇软得像帛,王府里哪个女人 都比不了。世上怎么能有这么招人疼的孩子呢,看着像女的,亲起来像女的,这小鸡儿简直白长了。真是个女的就再齐全没有了,迎回去,生一窝孩子。出身低也没 关系,慢慢往上抬举,多好啊!可惜了,现实不如想象的顺遂,不过也不打紧,他不在乎为他断袖。如今亲这一下就是落款了,老十二是君子人,手脚肯定没他快。 反正谁先得手就是谁的,这回别想让他谦让。 七爷心神荡漾难以自拔,花丛老手,知道他能勾起他的遐思,这就说明自己真的不成就了。 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到最后会不会对女人不感兴趣?这个有点麻烦,他暂时没儿子,万一绝后怎么办?七爷脑子转得飞快,他这人吧,最在乎的还是自己,至于后辈 的出路,他考虑不多。大伙儿都知道啊,不是铁帽子王,下一代爵位要降袭,养个世子出来不过做郡王,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呢,太上皇血脉,当今圣上的兄弟,死 了没人发送总不见得。只要后事有人帮着料理,没儿子也将就了。 七爷全盘打算,自认为滴水不漏,至于太上皇和他母亲的想法,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他自己的人生自己痛快就好,他们年纪大了,料理妥当自己就完了,他的事儿不要他们管。 嘴唇沾上这一小会儿,七爷把从来没规划的人生给捋顺了,多么惊人的伟业!他晕头晕脑,分不清东南西北,但是宗旨明确。然而没等他多逗留,两根手指戳在他脑门上,一下子就把他推开了。 定宜一跃而起,面红耳赤捂住了嘴,眼里含着泪,大有把他大卸八块的意思。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来:“别人不愿意你就硬来,不过仗着我是奴才你是主子!” 七爷晕乎着,看见他声泪俱下,有点慌张。但是低头是决计不低头的,斜眼睃着他,“你还知道我是你主子啊?” 她没被人这么轻薄过,怕做女孩儿受欺负,现在顶着男人的名头还不是照旧!贤亲王府从主子到奴才没一个好料,以前觉得七爷虽然不着调,人品还过得去,现在看来他简直是个贼头儿,男女通吃,丧心病狂! 定宜感觉一阵恶心,狠狠揩了几下嘴,“王爷忘了我是半路入的籍,您要是有道义,除了我的籍,小树就此拜别王爷。” 七爷给他弄得拱火,斗鸡似的高呼休想,“我羽旗可不是庙门,你想入就入,想出就出!你不愿意,我回京就向你师父提亲,我迎你做男妾!” 这一着急就口不择言了,什么男妾,从来没听说过,他就打算开这先河。定宜浑身寒毛直竖起来,惊恐瞪着他道:“沐小树微末之人,舍得一身剐。王爷硬要用强……”她噌地抽出腰刀抵在脖子上,“大不了我死给你看。” 这下七爷慌了,“别别,有话好说。不就是亲了一下吗,你又没失贞,用得着要死要活的?把刀放下,实在觉得我占了你便宜,你再亲回去就是了,我一点都不介意。” 定宜狠狠剜了他两眼,“我不想讨什么公道,但求王爷答应我下不为例。” 真要死了他也舍不得,七爷无奈道好,不过余地留得挺大,“往后你不答应,我不亲你就是了。” 她没留心眼,只是怏怏红了脸,“也不许再提起,对外谁跟前都不露口风,王爷能做到吗?” 七爷干瞪眼,还想讨价还价,“我不告诉别人,可心里憋着事儿难受,我得找老十二商量商量,我请他替我出出主意。” 定 宜觉得七爷必定是老天爷派来毁她的,故意在十二爷面前显摆,就是为了给十二爷难堪。她不愿意让十二爷知道,为什么呢,心里隐隐担忧罢了。十二爷重情义,万 一有玉成之美,那她成什么了?她没法说出口,暗里爱慕他,是她自己的事。她没有父母兄弟,也知道自己的斤两,不会奢望,但也绝不退而求其次。七爷是个污糟 猫,这样轻浮的人,连交心都不够格,更别说其他了。 她把刀锋往自己脖子上压了压,“我不活了,真死给你看!” 七 爷吓得够呛,一叠声说别介,“我谁都不告诉,就咱们俩知道,是咱们的小秘密成不成?”说着伸出两根手指去捏那薄薄的刀背,从他脖子上挪开,“戈什哈配兵刃 是用来杀敌的,可不是为了让你抹脖子。你还能像点儿男人不能?动不动以死相逼,这是什么作为呀?让我亲一口你少块肉么?我是真喜欢你,要不凭你进府以来的 表现,就你那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德行,爷早拉你立旗杆去了。” 定宜头痛欲裂,七爷说这些她压根儿不为所动。拿他和十二爷搁在一块儿比,怎么比?人家芝兰玉树一样的人,不会夸夸其谈,难得的是恰到好处。这位爷呢,粗豪大意,有个紧要事依靠不上,做玩伴可以,托付终身不是好选择。 她叹了口气打量他,以前总没有好好看过他。七爷是宇文氏的子孙,相貌堂皇自不在话下,样样具好,唯独缺了份沉稳,勉强搭起来的三脚架子,弄不好就要塌。 她 调过头去,蹦下矮榻紧了紧腰带。被他一打岔,乱了她的方寸。为什么厥过去她没忘,汝良啊,还有汝恭、汝俭,都没了。怕花名册上记的不真,她都跑到阿哈营 了,打听过后证实死了,还有什么念想呀?十二爷跟前还能哭,七爷来了她就得忍住眼泪。事儿越少人知道越好嘛,她这十二年活得冤枉,天天念着盼着,发愿成了 人一定要上皇庄来。好容易长大,来了,结果就这样。 她气儿都松了,看看七爷,无言以对。七爷好像明白点儿什么了,追着问她,“我瞧你怎么怪模怪样的?遇着不痛快了?是不是昨晚十二爷对你动手动脚了?你告诉我,我找他算账去。” 七 爷义愤填膺,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定宜忙说不是,以为谁都跟他似的,逮着了就嘬嘴儿耍无赖么!她出了帐门远远看过去,醇王府的人在冰冷的朝阳下盘查阿哈, 一个挨一个地筛。十二爷负手而立,狐裘的护领托着漂亮的脸,面色冻得发白,还是坚定不移的眼神。不经意回眸瞧见了她,眉眼间有温暖的波光。定宜望着他,心 里倒是安和的,仿佛心有灵犀,她想做的事不等她开口,他都可以替她办妥,这样的人,怎么不叫人动容呢。 七爷跟在她身后,喋喋不休抱怨天冷呐,老十二干什么呢,一根筋的主儿,给自己找麻烦。定宜不理他,七爷一向后知后觉,男人不能担当,做个千岁无忧的主子就罢了,他明白什么是疾苦? 她走过去,往十二爷身后瞧了瞧,“有信儿么?” “人数众多,暂时没消息。你别急,不见得一个知情的都找不着。”他仔细打量她,“你眼下怎么样?身上有什么不熨帖么?” 她摇摇头说:“刚才一时没把持,叫您见笑了。”再要说话,眼梢瞥见七爷歪歪斜斜过来了,便适时住了嘴。 七爷呢,就是个人嫌狗不待见的主。沾了点便宜,尾巴翘得八丈高,连发声的腔调都不一样啦,啧啧说:“老十二你辛苦,这份办事的心,朝廷知道了还得嘉奖你。升官是不能够了,赏金银赏田地倒有一说。我回头具本大大地夸你,明年指婚说门儿好亲,什么都有了。” 不着四六的一通,简直让人不知道怎么回话。恰好沙桐带着一个阿哈过来,虾腰说:“主子,这人当年和温家兄弟住一个窝棚,他们的事儿多少知道些。奴才把人传来,听主子的示下。” 这阿哈衣衫褴褛,满脸的冻疮皲裂,估摸三十开外年纪,十来年间发生的事应该还有印象。弘策道:“我此来奉旨打探温家兄弟的下落,你老实交代,亏待不了你。” 那 阿哈仓皇抬抬眼,颤声说:“不敢欺瞒贵人,小的和温家兄弟算不得相熟,但是一条通铺上住着,对他们的事有耳闻。温家兄弟都是有气性的汉子,来了不服管,整 天介挑动人起事,给收拾得挺惨的。那时候鞭子抽啊什么的他们都不怕,后来佐领发了话,戴一百斤的重枷下水牢。见天扛枷,分量能把人压吐,水牢里耗子又多, 游来游去的专咬人腿,加上水脏啊,伤口都烂了,他们硬气,没有求一声饶。关了三个月,最后没办法了,还是得下令让人出来。也是他们命不济,水牢里没关死, 出来遇见瘟疫,一下就撂倒了。延捱了一阵儿,都去望乡台了。” 定宜静静听着,众口一词下不抱希望,难过归难过,慢慢也可以心平气和面对了。十二爷犹不死心,问:“葬在哪里,谁发送的?” 那阿哈说:“是小的运出去的,那时候死的人拿车装,送到后山上刨个浅坑埋了,隔三天再去,坑都底朝天了。山里豺狼虎豹多,闻着味儿了,连个尸首都不能留下,全给那些东西当点心了。” 弘 策回过头来看定宜,她表情平静,眼里的哀愁却望不到底。他叹了口气,索性问明白了,心里有数,不该念着的就全丢开吧!他说:“长白山一行一无所获,稍作修 整,过两天就往宁古塔去了。温禄的案子不会就此搁置,等回了京再从头捋一遍,里头悬疑大得很,得上折子禀明皇上,以求圣裁。” 她迟迟应了声,碍着七爷在,也不好多说什么。 七 爷呢,搓着手说:“得了,路都断了,就别那么执着啦。”转过脸来对小树暧昧一笑,“树啊,你跑了一夜,两只鸟儿想你想坏了,回去好好喂它们。完了上我那儿 去,咱们商量事儿,你的籍再抬一抬,你师哥要愿意啊,保举他上签押房做差事,或是上我旗里管旗务,都行。”他眨了眨眼,“谁让咱们感情深呢,一人得道,鸡 犬升天嘛,老例儿。” 定宜尴尬不已,“谢谢主子,这事儿得问他自己,我做不了这个主。” 弘策面上没什么波澜,转过眼冲她一笑,笑得相当体己。也没插七爷的话,吩咐沙桐,“把人都叫回来吧,累了一夜了,既然问不出首尾来,再耽搁都是无用功。” 一声令下,醇王府戈什哈都撤出来了,七爷也吵吵嚷嚷叫收队。这间隙里十二爷在她指尖轻轻一触,低声道:“我答应过你,等到了长白山给你补过生日的。明晚戌时,我在皇庄东南那片开阔地等你。别和别人说,你一个人来。” 他花了心思要安慰她,她心里感激,抬头看他,又匆匆低下头去,耳根慢慢红起来,一直蔓延进了圈领里。 ☆、第44章 白天翻山比晚上方便得多,脚程快,大半天时间就到皇庄了。大伙儿都累啊,草草填饱了肚子倒头就睡,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七爷起来了,站在廊子底下打 拳。直线为攻,曲线为守,嘴里叨叨“虚灵顶劲,无中生有”,打着打着打到了小树门外。门阖着,伸出一根手指头捅那窗户纸,偷眼往屋里看,炕上没人,褥子整 整齐齐叠着,人不知上哪儿去了。 他左右张望,没见着鸟笼,难道上庄外遛鸟了?还是遛啊遛的,又和老十二搅和到一块儿去了?七爷不 太高兴,被自己的猜测弄得很烦恼。干脆上弘策那儿看看去吧,简直有种捉奸的味道,心里既愤怒又忐忑。今天得把话说清楚,沐小树是他的,老十二再纠缠不清, 他忍不住了可要发威的。 这厢拳也不打了,拐个弯上老十二下处去,沙桐和哈刚就在门外站着,挺腰缩腹,像庙里的哼哈二将。他整整脸色,迈着四方步过去,大声清了清嗓子。沙桐是人精,看见他,立马西洋钟上足了发条似的,三步两步就蹦了过来。 “七爷来了?”他笑嘻嘻打个千儿,“瞧这爽朗的精神头儿,敢情是刚打完了拳。您找我们爷来?奴才给您泡壶茶,您上屋里坐坐?” 七爷唔了声,视线往前一递,“桐子,瞧见我们小树没有?” 沙桐是十二爷身边亲信,靠着一双慧眼当差,那股机灵劲儿无人能及。沐小树是怎么回事,七爷又是怎么回事,和他们主子是怎样错综复杂的关系,他心里门儿清。这是要唱一出二龙抢珠的戏码啊,七爷见多识广,他们主子一个雏儿,怎么应对他? 他晃了晃脑袋,“没看见沐侍卫,她给您伺候鸟儿,养鸟的起得早,八成上外头遛去了。天儿虽冷,也得让鸟开嗓子放歌,要不闲久了,连怎么出声儿都忘了。” 七爷不理他插科打诨,他越说没看见,越让他疑心小树在老十二屋里。也不多言,撩了袍角就进门去,抬眼见案上供着一个铜炉,轻烟袅袅弥漫了满室的檀香,他不喜欢这味儿,下意识掖了掖鼻子。 老十二不在正屋里,刚要找他,他从里边打帘出来,匆匆抬眼叫了声七哥,只管低头琢磨自己的虎口。 沙桐眼尖,原来十二爷手上拉了蛮大一道口子,正汩汩往外流血。他吃一惊,赶紧抽帕子过去,把伤口包裹了起来。 七 爷不明所以,霎着眼说:“遇见刺客了?怎么弄得这样儿?”边说边往里间走,掫了帘角满屋子打量,一地的细竹篾子,没看见有别人。他松了口气,小树不在他就 放心了,回身笑了笑,温存道,“你也是,悠着点儿嘛,大冷的天儿,弄伤了不好愈合。欸,你玩儿什么呢?看看这些竹片篾刀。” 弘策含糊应道:“没什么,瞎折腾。”忙倒了茶请他坐,“七哥一早来有事儿?” 七 爷说没事,“打完了拳到处逛逛,顺道就上你这儿来了。”言罢觑他一眼,弘策捏着茶盏品茗,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他沉吟了下,小树和老十二走动太勤,又不肯 允他,这么下去早晚整出事来。别看老十二不哼不哈的,会咬人的狗不叫唤,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等哪天他们厮混在一处,要分开就难了。 他吮了吮唇,打算把他和小树的亲密接触夸大点儿告诉弘策。答应的事儿可顾不上了,抢人要趁早嘛。他打扫了下喉咙,“那什么……我昨儿和小树说了挺多话,他一向信得过你,对你提起没有?” 弘策没什么大反应,抚抚手说没有,“七哥同她说了什么?” 七 爷咧嘴笑道:“我啊,一辈子什么都见过,什么都玩过。别人有的我得有,别人没有的我也得有。小树这孩子,我瞧着喜欢,打算把他收房。怎么样,府里搁一男 妾,是不是开了咱们大英宗室的先河了?”他沾沾自喜,“我知道这事儿很多人敢想不敢做,横竖我是不怕的,等回了京就操办起来。我的奴才,我爱怎么处置都是 我的家事,谁也管不着。” 老十二从小练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七爷说完了仔细观察他,他还是淡淡的模样,手上不过略顿了下,复拿杯盖儿刮茶叶沫子,温吞道:“七哥三思,毕竟这种事说出来不光彩,你是主子不假,可是既然喜欢她,听听她的意思也未为不可。她怎么说呢?知道你的想法么?” “当然知道,我早就和他提过啦。他孩子家面嫩,等闲不肯答应,可那害臊的小模样真可人疼……”他吧唧两下嘴,歪脖儿嘿嘿笑起来,“我告诉你,昨儿我还偷了个香,小嘴儿嘬起来味道不赖。我是头回看上男的,知道不应该,也没办法,情到深处无怨尤嘛,这个你不懂。” 弘 策箭袖下的手慢慢握了起来,老七特意跑来告诉他是什么意思?警告?炫耀?他知道定宜的难处,现在后悔也晚了,当初要是把人留下,何至于走这么多弯路。自己 失策,错都在他。老七这人剑走偏锋,不明就里也敢横插一杠子,这份胆色让人佩服。兄弟间原本不该随意伤了和气,以前有冲突,无非涉及权和利,他谦让些,即 便吃亏也没什么。这回不成,钱财地位可以再挣,喜欢的人弄丢了就得惦记一辈子,万万不能撒手。 他先前不急,体谅她痛失亲人,并不 要求她立刻接受。可是老七突然发难,不得不让他正视这个问题。定宜一直处于弱势,遇见不公,心里难受,难受完了得消化掉,因为她没有反抗的能力。弘韬这么 做,还特地跑来告诉他,要没有良好的修养,他非撸袖子狠揍他一顿不可。这个娇纵蛮横的混账,从来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平时兄弟间抢阳斗胜,大伙儿都让着他, 他倒好,越发得意不容人了。如果他长情,定宜跟着他还则罢了,可惜这人靠不住,喜欢的时候千好万好,过了新鲜劲儿就抛到脖子后头去了。定宜自小艰难,后半 辈子再在等待里度过,那就真比黄连还苦了。 “我不懂这些,七哥是玩家,兄弟见识浅,没这能耐。不过咱们生在帝王家,头一条就是对得起肩上责任。您这么干……”他笑了笑,“恕我不能苟同。” 纯粹就是嫉妒!七爷照旧很得意,觉得自己是打中老十二的七寸啦,这小子给他罗织罪名呢!他薅了把下巴,“我知道自己有点串秧子,这毛病也不是今天才发作的,兄弟们也好,阿玛也好,哪个心里没数?我再出格,大不了骂一句七愣子,骂去吧,横竖不少块肉。” 弘策抿嘴不再说什么,把视线调到别处去了。他只是不明白,一个毫无建树的人,凭什么让所有人迁就他?自己比他劳碌百倍,竟还不及他一半,命运也看人下菜碟,老天爷和太监没什么两样! 七 爷志得意满,他的目的就是要让弘策不痛快,他不痛快了,自己就高兴。小树藏着掖着,不是继续让老十二肖想吗。昨天亲那一口,就像旗人开山划地一样,到他手 里就是他的,弘策只有干瞪眼的份儿!哑口无言了吧?兄弟间的角逐就从今天开始。别的都好说,唯独小树不能让。上回在盛京他试过了,男的女的都不对盘儿,就 认小树的门。这要是脱了手,他这辈子不是得憋到死吗! 兄弟俩各怀心事,都不言声,七爷略坐了会儿就告辞了,弘策在地心呆呆站着,下定了决心,毅然转身进里间,心情不好,奋力一打帘,毡子在他身后撩起来老高。 这 一天无所事事,定宜遛完了鸟儿就在屋里打穗子,七爷来找过她,她称病推脱了。十二爷说今晚给她补过生日,他们都是重阳落地的,既然也是他的生日,好歹要有 点表示。贵重的东西她买不起,绣荷包汗巾又没本事,以前学过打络子,途经清源的时候买了珠线和金线,给打几个穗子吧。让十二爷挂在剑上、挂在荷包上,东西 虽小,也是她的心意。 眼巴巴等戌时,天一点一点暗下来,越过几排屋子眺望,王爷的下处离得很远,细细的扬雪里看不真切。原本就是天差地隔,她这会儿是在做梦呢。自己给自己编个故事,高兴过了就完了。这一辈子只会遇见一个十二爷,她如絮如云的心事,留待以后慢慢回味吧! 一更梆子响起来,时候到了。她把穗子包在手绢里,临出门在镜前整理仪容,不能穿女装是个遗憾。没有口脂,红纸倒是现成的,抿上一口,气色也好多了。 从皇庄径直往南,早上遛鸟的时候曾去探过路,那里原是晒谷场,好大的一片空旷地,足有十来亩大小。隆冬时节闲置了,铺上一层雪,放眼看去洁白柔软,像甲胄里填充的丝棉。 可是驻足许久,远近都看不到人。她站在那里有点慌神,别不是记错时候了吧,怎么没有动静呢?还是十二爷忘了,她傻乎乎的空欢喜一场? 正进退维谷,隐约传来鹿哨的声响,她回过头看,地面在杳杳火光下变成个微拱的半圆,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好些孔明灯,大小各异,糊上五色的油纸,极缓慢地升腾起来,一盏又一盏,连接成阵。 她欢喜地低呼一声,快步追上去,灯越飞越高,仰头看,灯底羊油蜡滋滋燃烧,慢慢从她头顶上飘过去。她眯觑着眼目送,心也跟着去远了。 以前看灯看景儿,无非是凑他人的热闹,和自己并没有什么相干。如今时来运转,像台上青衣花旦,知道自己是角儿,那味道真不一样。 漫天飞雪,不是成团的那种,是细密的,扫过去一片,织成障眼的纱。朦胧里瞥见一个颀长的身影,手里提着羊角灯,佯佯从远处踱过来,她迎了两步又顿住了,含笑在那片灯海下等他。 十二爷穿着石青起花白狐腋箭袖,天虽冷,没有披大氅,还是利落精神的模样。柔软的灯光映照他的脸,眉舒目展,自有一种笔墨难描的风骨。渐渐近了,面对面站着,他的目光婉转流淌过她的脸,略一停顿,转过头看细雪里腾空而起的灯火,问她喜不喜欢。 定宜满心的感动,怎么能不喜欢。她说:“我没过过这样的生日,以前逢着长尾巴,师父给煮两个水煮蛋,已经是顶高兴的事儿了,哪能奢望放灯呀。油蜡那么贵,点一盏孔明灯够家里使半个月的……十二爷,皇庄偏僻得很,您哪儿买来这么多灯呐?” 弘策夷然笑道:“材料都齐全,用不着买,自己做,喜欢什么样就做成什么样。” 她讶然一叹,“这么多,您花了多长时间呀?” 他说:“从阿哈营房回来,一天一夜做了一百零八个。你十八了,这数字正应景儿。” 一百零八个,从劈篾条开始,搭花架、糊罩子、绑油蜡,得花大功夫。他一天一夜没睡,难怪眼下有青影。定宜心里五味杂陈,人家是王爷,这么费心冲着什么呢!她嗫嚅了下,扭捏道:“奴才不值十二爷这么善待,我是落难的人,十二爷没有问我的罪,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他 眼里流光潋滟,慢慢浮起笑意,“我不计较你的身世,你也别嫌弃我的耳疾。人活着不易,咱们有各自的不幸,别瞧我身份高贵,那顶铁帽子固然是我卖命换来的, 但还是得益于有个做太上皇的父亲、有个做皇帝的哥哥。”他低头细打量她,羊角灯的光洒在她脸上,白净的,温柔可人。他试探着把手覆在她指尖,“定宜……” 她狠狠震了震,这个名字一直尘封,自他口中说出来,让她想起仙去的父母哥哥,一时克制不住,眼泪滔滔流下来。 他 静静看她落泪,没有规劝,只觉心口阵阵牵痛。拽住她的手,拇指在她手背上缠绵地轻抚,灯笼落在脚边,他抬手给她拭泪,那皮肤细腻得叫人心颤,他喟然长叹, “好好作养,不知道是怎样的倾国倾城貌……我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你哭,我心里针扎一样,这种滋味你懂么?你以前太苦,过去的十八年我没有参与,以后的三 十八年、四十八年,我想和你共渡。” 平时办差审案子,高坐公堂不苟言笑,那份威仪是环境所迫。至于撂下了公务,他私底下还是个腼腆的人,不轻易和女孩子搭讪,更别提长篇大论表白了。定宜是与众不同的,娇养深闺的姑娘固然可爱,她这样经历了苦难依旧顽强活着的更加可敬。 她惶然抬起头,他红着脸,眼神却清澈坚定。她有些晕眩,疑心自己大概有点糊涂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总令人看不透,隔着薄薄一层窗户纸,似乎孱弱得岌岌可危,又似乎铜墙一样坚不可摧。她以为会一直这么下去,他突然道破天机,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十二爷……” 他的手指划过她的嘴角,把她的话堵在唇齿间,“我有名字,原本我们是东字辈的,东篱、东齐、东笙这么排下来。后来我二哥御极,兄弟们要避讳,改东为弘,所以我叫弘策。”他冲她微微一笑,“以后就直呼我的名字,不要叫十二爷,太远了,没有人气儿。” 定 宜心跳得压不住,愕然看着他,无法开口说话。他抿嘴一笑,“这么机灵的人,傻了么?还是我吓着你了?”他低低耳语,“我没有七爷那么溜的口才,也不懂得怎 么讨好人,宫里三番四次要指婚,都找机会推脱了,所以到现在都没有迎娶福晋。我自己身有残疾,和你挑明也是鼓了莫大的勇气,实在怕你为难,辱没了你。我虽 不济,可对你是真心的。如今没有别的可说,唯有承诺你,今生定不负你……我知道自己这回唐突得很,不要你即刻答复,事关一辈子,你好好考虑,不要轻易下结 论。” 她翕动了下嘴唇,轻轻回握住他的指尖。怎么能拒绝呢,其实从第一眼见到他,他就深深烙在了她心上。她只是不敢相信这份幸福就这样降临,她已经不知今夕是何夕了,然而心里清楚,他做得自己的主,做不得整个宗室的主。但是即便不得赞同,有他这句话,她就是死也甘愿了。 她 看着他的眼睛,透过水的壳,他的脸从来没有这么明晰过。她说:“我是犯官之后,父亲和哥哥的罪名不得昭雪,我一辈子都见不得光。原先我也盼着温家能平反, 现在汝良他们都死了,能不能翻案都不重要了……我要是跟着你,只怕高攀不上你。我自己的心思自己知道,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一直都喜欢你。”她面红耳 赤,眼神却不避让。她觉得自己像草原上的巴图鲁【勇士】,以前畏缩,这次却空前勇敢。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嗓音,“我的身份不能堂皇见人,也不要你为难。找个 胡同安置下来,我……做你的外室。” ☆、第45章 哪里用得着这样委曲求全,她的低姿态让他心酸难言,好好的表白,居然弄得万剑钻心。他舍不得,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是他的无能。他点住她的唇,把 她带进怀里,“什么外室,你瞧不起自己就是瞧不起我,我要你堂堂正正做我的福晋,如果不能迎你进王府,我就一辈子不娶,说到做到。” 他的胸怀宽阔,她头一次觉得那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任谁都抢不走。她伸展双臂搂住他,眼泪落在他胸前,石青的缎子慢慢晕染出两簇绚烂的花。她仰起脸,哀哀看着他,“我只是不敢想,你这么好的人,将就着找了我,我会耽误你一辈子。” 谁 耽误谁,谁是谁的救赎,都不重要,只要彼此牵绊着,哪怕过得再艰辛也都认了。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老七的推波助澜固然让他下定了决心,那也是自己不甘愿放 弃。他等了许久的人就是她,自从她闯进他的生命,一切都回到正轨上来了。求仁得仁,他怎么能不欢喜庆幸?父母不亲、手足疏离,找到一个人,和她相依为命地 活着,就算不那么顺遂,他也心满意足了。 他的手指在她耳垂上轻拢慢捻,脸上笑着,慢慢湿/了眼眶,“错过你才是耽误终身呢!我现在很高兴,比封赏户邑还高兴。我是个无趣的人,给不了你大悲大喜,只能尽我最大的能力让你余生平顺无虞。” 过 去的十二年颠踬,她比谁都渴望安定。她把他的手合在掌心,垂眼道:“我不要大喜大悲,也不要大起大落,有个家,太太平平过日子就够了。我以前上顺天府当差 呀,鸡起五更,每天打胡同里过,就爱听人家院子里传出来的声响,淘米啦、洗菜啦、骂孩子啦……四合院的门儿一开,里头人拎个炉子出来,就在门前生火。我生 得古怪,爱闻煤球味儿,觉得那个有烟火气儿,能叫我想起温家大院。后来就老想,有一天自己能穿上裙子,绾起头发嫁人,我也想有自己的小院儿……”她不好意 思地笑笑,“我出息不大,就想有个自己的家。现在细琢磨,什么四合院呀、小楼呀,都不是顶重要的,其实就缺那么一个人,我是累了,想有个依靠。” “我知道。”他叹了口气,“到底是姑娘,背负的东西太多会把人压垮的,往后什么都别管,有我呢。” “我就是怕给你添麻烦。”她摩挲他的指尖,“你也不容易。” 他笑起来,“我好歹是个亲王,干什么不比你轻松?你一向不和我见外,这会儿跟了我,倒处处小心起来了?” 他也有偶尔的小促狭,定宜愈发腼腆了,在他小臂上轻轻捶了下,“谁跟你了!那不是……狗还知道顾家呢吗!” 他在她鼻尖上刮了下,“傻子!” 定宜才看见他左手包扎过,忙携起来问怎么回事,他轻描淡写说不要紧,“劈竹篾的时候割伤的,早上看见七爷过我屋里来,怕被他发现我正做灯呢,赶紧撂了迎出去,心里一慌刀头跑偏了,剜到肉里去了。” 她笑他不沉着,“怎么不小心点儿呢,他来了你慌什么?” “他是属家雀儿的碎嘴子,落了他的眼还不得问个没玩?”提起七爷就想到他不盐不酱的那通话,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直隆通问她,显得自己小肚鸡肠,不问心里又不踏实……终不免笑话起自己来,什么宽宏大量,遇见在乎的人,简直是麻绳穿豆腐,他和寻常男人有什么区别? 还是定宜先问他,“七爷来找你做什么?” 他唔了声,觑她脸色,斟酌道:“来说他想迎你做男妾。” 她顿时红了脸,“这人真没谱,什么话都敢胡诌……昨儿是有这么一说,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好。七爷人不坏,就是玩性大,我瞧着都有点儿怕。” 也 就是说老七从来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吧!他很觉得欣慰,脸上漾起笑的涟漪,“他来找我说这些,我心里没底,他处处比我占优,真要你挑,我也担心自己不够瞧。 所幸你对我有意,这是我的造化。我不知道他究竟有几分真,至少现在看起来正在兴头上,要撒手一时是不能够的。老话说县官不如现管,我着急忙慌把你抢过来, 就胜了一大截,不怕他那头横生枝节。”他覆在那纤细的肩上,融融摇撼她,“他是个滚刀肉,往后少不得再来兜搭,你暂且按捺住,等回了京我来想法子。前头入 羽旗不作数,你本来就是汉军旗人,即便温家不得平反,你还是温定宜,他不是你主子,你也不是他的奴才,婚嫁不由他做主。” 她颔首说:“我都知道,我也守得住自己的心,我是本分人,没有见一个爱一个的毛病。” 她 生得灵巧通透,和她说话只需点到即止,真是个叫人省心的好姑娘。他松了口气,拉她往前走,带她到前面那块青石垒砌的平台上,还有几十只孔明灯没有放飞,点 点猩红在白雪映衬下尤为婉媚。她是孩子心性,松开他的手纵出去,只管赞叹欢呼。他眯眼看着,她高兴,不枉他这一天一夜的忙碌。 石桌上搁着笔墨,他回身去蘸那泥金颜料,把笔交给她,“你有心里话就写在上头,灯飞得越高,愿望越容易实现。你想啊,都到老天爷眼皮子底下了,他不能装看不见,对不对?” 定宜笑着点头,写什么呢,写上爹娘和哥哥们的名字,希望他们早早超生。来世要平安喜乐,别再做官了,官场险恶,就算跑个小买卖,摆摊倒卖果子都比做官强。 他替她点灯,油蜡剧烈燃烧,蓬蓬的热气很快把灯肚子撑了起来。两个人一左一右驾着,慢慢脱了手,那灯就扶摇直上,风雪里也不怯懦,带着亮,飞得又高又远。 雪沫子落进她眼睛里,她扭过头在肩上蹭蹭,写完了家里人轮着自己了,就是臊得慌,落不下这笔头子。她想写上他和自己的名字,弘字一横到底,最后笔锋一转,不过是个寿字。她惆怅笑道:“咱们同一天落地,今天也是你的喜日子。” 他不言声,接过笔,俯身在另一盏上书写。灯火恍惚,愈发照得那双清炯的眼睛深邃不见底。定宜痴痴看一阵,怕他察觉了笑话,忙从他脸上调开了视线。 他写得一手极妙的行草,虚实相连,顾盼呼应。有时说字如其人,大约也是有点根据的,楷书过于呆板,草书过于狂放,他的书法介于两者之间,灵活多变,整整复斜斜,其锋不可当也。 她 读书不多却也认出来,那面灯壁上并排写着两行字,是宇文弘策和温定宜。原本没有关联的两个人摆在一起,一笔一划勾绕绵延,居然也有种天成的错觉。她攥着心 看他写下“两姓联姻,载明鸳谱”,只觉一阵酸楚冲上鼻尖。他的心意她知道,所以不去苛求,因为顾全他、因为不忍心。她在市井间行走,看到太多的齐人之福, 嫁个农户保不定哪天发迹了还要养外宅呢,自己这样尴尬的身份,又欠着他的情儿,有什么脸面提要求? 人的姻缘都是命里注定的,该着你是诰命,绝不会给个村妇敷衍你。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勉强不来,看得透想得明白,未见得比别人吃亏。 她安然站着,含笑看他直起身,“不知道能飞出去多远……” 细雪落了她满头,他抬手替她拂拭,把她圈在怀里,仰起脸目送,喃喃说:“一定会很远,说不定飘进畅春园,落在太上皇跟前,那倒好了,省得我多费唇舌了。” 她 摇头说不好,“人不在京城,太上皇看见了必定要问,‘这个温定宜是谁家孩子呀’,底下太监就去查,一查说‘他爹叫温禄,您手里犯了事儿,关在牢里自己死 了’,太上皇一听就拱火了,说这个不成,弄一犯官的闺女,这不是祸害我们老十二吗。干脆那姑娘别回来了,弄死得了……然后一道手谕下来,我就给赐死了。” 她说得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似的,这么宽的心让人待见,他朗声笑道:“没见就让死?太上皇虽然厉害,也不是这么不讲理的人。其实我这毛病是随了他,回头找我责骂我也有说头。” “你和他辩白吗?别辩,本来就是咱们不对。我小时候学过一个词,叫齐大非偶……”她笑了笑,“以前不明白,说两头齐大呀,是不是老婆气壮如牛,公母俩关起门打仗难分胜负才不能结夫妻呀,后来知道不是那个意思。” 她 总有稀奇古怪的想法,他看着她,就觉得这人时时刻刻能叫他心疼。他说:“咱们不想那么多,我要是爱讨他们喜欢,自己心里的念头就该压下来。你说做外室,不 是正中下怀吗,还用得上火急火燎的?我敬重你,委屈自己也不能委屈你。什么齐大非偶、什么高攀不起,这些都不许再提了。我就想着,每天下值回来能看见你, 你站在门前迎我一迎,那个醇亲王府就不是个空壳了。屋子再大,仆婢再多,缺那么一个人,家都不成个家。” 两个人都是一样的想法,认准了,想安定下来。用不着荡气回肠,天高云淡,大槐树底下放个小桌,一壶茶,两个杯子,对坐着说话。偶尔相视一笑,什么都不背着对方,一个眼神就知道所思所想,那该是多惬意的日子呀! 她脸上浮起希冀的神色,灯影下生动好看。倚在他肩头,不说话,只感觉人落地生根,不再是随风飘荡的浮萍了。 风入罗衣,紧了紧领上葡萄扣,心里暖和,四肢都是活的。她想起早就准备好的穗子,从怀里掏出来,托在他面前让他过目,“咱们生日是同一天,我没什么好的送你,打了络子给你妆点蹀躞带,你别嫌弃。” 他低头看,妥当的配色,同心编得精巧可爱。他摘下香囊递给她,顺手把包裹穗子的帕子抽走掖进了袖袋里,笑道:“我前儿丢了条汗巾子,这个填补上正好。” 她也不恼,抿出浅浅的梨涡,“女人的东西,别露白,没的让人笑话。” 他嗯了声,瞧她把穗子一个个扣到香囊上,那一低头的婉约着实让人动容。以前端着、远着,不确定她乐不乐意,不敢孟浪,怕唐突了佳人。现在呢,两情相悦,心里装着不够,恨不得挂在身上、揣在怀里,须臾不分离。 至 于老七昨天干的那些缺德事儿,如果是真的,问起来叫她难堪,索性不再提及了。年轻人心思玲珑,一顾一盼就生一个想头。他心跳如雷,悄悄靠近些,她把穗子都 挂完了,一排五颜六色,咧嘴笑起来,“这是什么呀,女里女气不好看……”扬起手让他瞧,被他顺势拢在掌心,低头呵了口热气,问她冷不冷。不知是有意还是无 心,温热的嘴唇触到她的手背,她红了脸,闪躲着不敢看他,他却把她的手渥在胸口。 一点点攀上她肩头,相爱的人应当是有感应的,慌张颤抖,但是顺应天命。他抚她尖尖的下巴,小心翼翼托起来,她垂下眼睫,那唇在火光中绮丽不可方物。他略一顿,试探着覆了上去…… ☆、第46章 呼吸相接,唇齿相依,两个人都是生手,就这么贴着,觉得这已经是亲吻了。 眼睛眯开一道缝,模模糊糊瞧一眼,十二爷干什么 都是专心致志的,即便不太懂,他也乐在其中。这样多好啊,既紧张又甜蜜,心不大,都是容易满足的人,也特别容易好受到幸福。她摸索着,和他十指交扣,脑子 里糊涂想着,这么漂亮的手也是她的了,往后爱怎么揉/搓,全随她高兴。 弘策呢,老在琢磨七爷那个吻,说什么小嘴嘬起来不赖,他醋 劲儿也厉害,先头不痛快,不让她知道,自己一个人在那儿较劲。现在好了,老七留在她嘴上的印记被他盖住了,就像京城四大恒①做买卖,这家兑换出来的银子到 那家存去,啪地一个章敲下来,这就是那家的资产了,可以共荣,但是绝对不互通。老七光知道自作多情,这回看他拿什么显摆! 不过只在细微处争抢不是长久之计,定宜人留在老七跟前不安全,他想了挺多,不能调籍就削籍,她的身份捂住了,往后指婚的时候也好说话。 心 里一旦装了人,心思就比以前缜密千倍,规划将来的生活,一切往彼此有利的方向发展。老七是个断了引线的炮仗,天知道什么时候就炸了,他犯起混来不好处置, 毕竟是兄弟,又都是朝廷派遣的钦差,闹起来无非落个亲者痛仇者快。兄弟抢人,脸是顾不成了,当初太上皇和东篱太子那顿撕扯,谁又是最后的赢家?只求把伤害 减轻到最低,自己已经松不开手了,希望老七还能全身而退,想法虽自私,感情面前谁又不自私呢? 怨她过分可爱,她软软靠在他胸前,他就觉得过去二十三年都白活了。他以前不懂什么是心疼,不懂什么是悸动,一向独善其身的人,某一天把心劈成了两半,才体会到牵肠挂肚的滋味。 也是无师自通,他慢慢描摹那饱满的唇瓣,果然比傻傻贴着有意思多了。她咕哝了句什么,下意识舔唇,迎头碰上,如遭电击。 应该是这样的么?都懵了,晕眩过后是狂喜,一个糊涂着没关系,有另一个聪明的引领着就够了。他食髓知味,追上去,抬手扣住她细细的脖梗,一下一下啄着,啄一下叫一声定宜,她糯糯发出一串鼻音来,腿也无力,只能勉强攀附在他身上。 火光成丛,冰天雪地里两个男人互相依偎着,这画面实在叫人受不了。 七爷咬着牙转过身来,看那金一眼,那小子也傻了,大张着嘴不知所措。 “沐 小树长行市了,我不光得防着他以后讨媳妇儿,现在还得防着他偷人。”七爷阴恻恻说,想了想补充道,“不对,已经偷了,你看看他们在干什么?他背着我和老十 二好上啦,老十二这个不要脸的,他拐了我的戈什哈!他拐了我的树儿……”说到最后居然眼泛泪光,“我要去和他理论,他凭什么?耳朵聋了眼睛也瞎了?他不知 道小树是我的人啊?这么明目张胆,当我这哥子是死的?” 他说到就要做到,跺了跺脚要往那儿去,好一对鸳鸯,非把他们打掉了毛不可!刚一迈腿,被那金拦腰抱住了,那金苦着脸说:“主子息怒,您不能去,去了就和十二爷撕破脸了,闹出去好玩儿么?” 七爷怒不可遏,挣扎了两下低呼:“那怎么的?我就不许他们在一块儿,沐小树要找下家得爷发话,命都是爷的,惹爷不高兴,把他绑起来送戍军营。那地方卒子都渴急了眼,可不管他那点儿春花秋月,落进狼窝里,管叫他痛快个够!” 那 金当然不能干看着不管,手忙脚乱拦住了主子,求他三思。自己刚才也惊坏了,十二爷怎么是个断袖呢,让畅春园里知道了不得塌了天?还有他们主子,多好的爷 啊,青年才俊,天潢贵胄,要相貌有相貌,要身家有身家,怎么也趟这趟浑水?一个沐小树,啊,小刽子手,顺天府捧大刀出身,哪点出众,值得两位王爷争得乌眼 鸡似的?那金挠挠头皮,自己怎么没有这么好的运势呢?照照镜子呀,自己长得也不赖,就是胖了点儿,胖点富态嘛! 他唉声叹气,规劝道:“我的好爷,您知道越拆粘得越紧的道理,您这会儿蹦出去,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奴才看小树和十二爷他老人家不是一天两天了,这都有了感情了,您怎么弄呀?还是等他们散了,您好好和他说道说道,小树这人挺机灵,他知道好歹。” “他知道个屁!”一提这个七爷暴跳如雷,“老子和他说过多少回了,答应给他置宅子,答应抬他的籍,他呢,连正眼都不瞧我一眼。我他妈一个王爷,我哪点配不上他?你听着,今晚上把他弄到我屋里来,老子办了他,看他还得瑟!看他还有脸见老十二!” 这 真是破罐子破摔了,照七爷看来沐小树实在给脸不要脸。他什么玩意儿,仗着三分姿色在王爷里头挑拣起来了。挑拣就挑拣吧,怎么说也该挑他,他是正头主子,跟 他是近水楼台呀。谁知道他猪油蒙了窍,兜个大圈子舍近求远,怎么着,隔灶饭香啊?他也不想想,得罪了主子往后怎么混! 他又忍不住回望,连带着心肝脾肺肾都纠起来了,狠狠拂了衣袖转身就走,边走边说:“弄桶水来,给他涮完了扔到爷床上。把人都调来把守,别让十二爷得信儿坏了爷好事。” 这么一来不是天下皆知了吗,那金觉得挺为难,“主子,人言可畏,胳膊折在袖子里,您把人都调来,个个都知道了,您往后怎么见人呐?” “爷 不在乎。”七爷回到皇庄大门上,气恼地踅身看,晒谷场离得远了看不见,可是刚才那幕跟针似的扎在他心上。他就是这样,别人不稀罕的他也不稀罕,别人上心的 他说什么都得弄到手。沐小树从一开始就会撩拨人,勾着这头牵着那头,哪儿哪儿他都不撒手。也怪自己不争气,最后还是落在他网兜里了。既然如此就动真格的, 抢完了嘴抢身子,他不能落下风。 就是一知半解怕难成事,毕竟男的和女的不一样,他没试过走偏门,万一有个好歹,那可事关一辈子。回到下处,坐在正座上想了好一会儿,问那金,“要准备点儿什么呀?” 那金啊了声,别别扭扭道:“奴才听内务府小米子说过,太监弄屁股的绝活儿多了,家伙什也多。不过头一回不用准备别的,就要瓶香油,抹您‘那个’上头啊,开山用得上。” 七爷显得很呆滞,开山这词用得……可见过程有多艰难。他有点犹豫,“疼不疼啊?我怎么听着瘆得慌呢?” 那金眨了眨眼,“奴才锤子还没来得及使就净茬进宫伺候您啦,您问我,我也不知道疼不疼。照小米子的意思,疼的应该是那位。您想啊,女人洞房能好受到哪儿去呀,一咬牙一闭眼,多磨练几回就习惯了。” 话糙理不糙,先前看见的叫他妒火中烧,七爷打定了主意,就这么办! 他 摆好了架势等着,一副要把人生吞活剥的模样。看看时辰,快亥正了,外头玩儿得挺痛快吧,放那么多灯,有一阵儿他以为有敌情呢,真把人当瞎子啦?早晨上老十 二屋里去,里间一堆东西原来是派这个用场,说到这儿不得不佩服弘策那小子,为了笼络人心,真下血本儿了。堂堂的王爷做灯匠,还做得兴高采烈,那串灯有百十 来个吧,这么多,敢情是一宿没睡啊,这份心也真够可以的了。换了他,哄姑娘的破招儿他不稀罕使,放灯干什么呀,七爷是务实派,拿黄金给他熔个大项圈儿,往 脖子上一套,明晃晃的富贵逼人,比那些一闪而逝的东西强多了。 回头说什么呢,他得板起脸来狠狠教训他,老和他来软乎的,他也不拿主子当回事。 静 静坐着,院子里枝头积雪落地都听得清清楚楚。从来没觉得那么煎熬过,想到自己的东西便宜了别人,心如刀绞啊,这个怎么忍?他紧紧攥起拳头,食指上鎏金嵌宝 的戒指衬得那骨节锐利分明。屋里烧着炭,阵阵热气蒸腾,他焦躁得一头汗。把青狐端罩脱下来撂在一旁,起身拿火筷子捅铜盆里的炉火,捅得火星子扑扑乱窜。 突然听见廊下有脚步声传来,这回他沉住了气,把通条靠墙放着,回过身来,似笑非笑看着门上。 沐小树进来了,乌沉沉的一双大眼睛,见风使舵地一瞥,忙上来斟茶,“主子这么晚还没歇着?外头到人定了。” 他挑起嘴角一哼,“知道人定了还满世界跑?刚才我打发人找你,你不在,上哪儿去了?” 他分明一怔,犹豫着说:“我睡不着,上外头逛去了。” 逛去了,逛到晒谷场上去了,还拉着醇亲王一块儿,又搂又抱又嘬嘴儿,演的一出好戏啊!七爷扩大脸上的笑,就要他看出来他不高兴了,这个叫冷笑。 果然他看着他,跟看见鬼似的,讶然问:“主子您怎么了?您牙疼啊?怎么半边脸直抽抽呢?” 七爷有点绷不住了,他眼瘸吧,他笑得这么有深意,怎么成牙疼了?且管不了那么多了,不论他怎么妈个逼,反正计划不能有变。他回身坐在圈椅里,冲门上使个眼色,那金会意,吱扭一声把门阖上了。 定 宜回头看,心都吊了起来。这是干什么?左思右想,八成是放灯动静太大惊动七爷了,看他这阴阳怪气的模样,是不是看见什么了?她咽了口唾沫,既尴尬又心虚。 先前和十二爷那么亲近,她给装在蜜瓮里还没醒神,本打算回去好好回味呀,没曾想那金在他坦夹道里候着,看见她就把人拎过来了。她都懵了,打杀她不怕,关门 是什么意思啊,孤男寡女的。 七爷站了起来,撑着腰说:“别琢磨啦,爷离京三四个月,没人解闷儿,心里躁得慌呢。我瞧来瞧去,这么 些随行的侍卫里,只有你长得对我脾胃,加上爷对你一向有点意思,今儿就点你的卯,夜里由你侍寝。你别怕,我把东西都准备完了,香油、生肌膏,都是必备的好 东西。你和十二爷那股腻歪劲儿不小,十二爷体贴吧?我也能呀。我算看明白了,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惹恼了爷,爷拳头一攥斗大,打你个满脸花开,你就知道 爷的厉害了。” 她目瞪口呆,半天才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他是打算用强的,不答应就挨打?她慌了,这叫什么事儿,遇见兄弟俩,十二爷是她真心喜欢的,七爷不着四六来这么一下,真闹起来她凭自己的本事怎么应付? “别别,有话好说。”她往后退了几步,“我进您府里就是个养鸟的,我只卖手艺不卖身。我可以给您磕头,但是您不能欺压人。” 他哈哈了两声,“我稀罕你磕头?我今儿就欺人了,怎么的?你进了羽旗,打你这辈起,你孙子重孙子都捏在我手里,你和谁说不能呐?本来我这人挺好说话,是你自己不识时务。” 她呵着腰说不是,“我对您可敬重了,要是哪儿做得不好您指点我,我改啊。” 七 爷恨他装聋作哑,“你脑子挺好使啊,跟我这儿耍起哩个儿愣来了!十二爷香,我老七是臭的。我亲你一下你要死要活,老十二亲你,你一脸花痴样儿做给谁瞧?一 个爹生的,你非要分出个高低来,待见他和硕亲王的衔儿,我达不到你的要求?成啊,你嫌贫爱富,你喜欢攀高枝儿,可你没这个命!只要我不放人,哪天我就是沿 街讨饭,你也得给我托碗,谁让我是你主子呢。”他拿眼睛乜他,“我知道你耳门大,说得再多你都不当回事,得了,爷乏了,你把炕上归置归置,和爷一屋睡、一 头睡!打今儿起不许见十二爷,你要不听话,我扒你师哥的皮!” 这通话完全不在点子上,反正他觉得这就能拿捏住她了。定宜也是,他把夏至推出来,她一时摸不准门道,等要说话,一错眼儿,他张牙舞爪扑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①四大恒:老北京恒和、恒兴、恒利、恒源四大钱庄。 ☆、第47章 还好她见多识广,人也机灵,不像那些娇滴滴的小姐,遇见事儿只会抱着胸尖叫。她眼明手快,拔腿就跑,王爷的屋子是皇庄里最宽绰的,就满屋打转,也够七爷追上半天的。 越这样七爷越生气,边追边骂,“你别落在我手里,看爷逮着你,非赏你两个大耳帖子不可!站住……你还跑!” 七 爷二十八的人了,自认为有了年纪,体力不济了。虽说每天打拳呀,那也是糊弄糊弄自己。就那个太极,修身养性还行,要说灵敏,得靠布库。可他有多久没练布库 了,自己也记不清了。打从开衙建府起就懈怠,全家上下他最大呀,跟来的谙达嬷嬷们,凡是能管着他的都叫他给打发了。头顶上没人压着,他连书都不念了,射个 箭垛子还常跑偏脱靶,要说拳脚功夫,全还给外谙达①了。 他两眼瞪着小树,心知抓不住,就吓唬吓唬他,看他惊慌失措的样子跟只兔子似的,也蛮可爱。男人就是这样,喜欢的人,就是个麻子,也觉得一个窟窿一朵花儿,打心眼儿里待见。 他跑得气喘吁吁,两个人绕着八仙桌转了半天,最后不行了,撑着桌沿说:“别跑啦,再跑我让人进来逮你啦,扒光了可现眼……你真成,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啊你,倒霉孩子!” 定宜也累得不轻,又害怕,小腿肚里直打颤,“您不追我不跑,您要追我还跑……您坐下吧,坐下歇会儿,我也坐会儿。” 七爷挺郁闷,想想也是,先稳住了,这么追下去不是办法。他摸着长条凳,往后一挫就坐下了,压压手说:“你也坐,坐下咱们谈谈心。” 这场角逐就这么窝囊地结束了,两个人隔桌坐着歇脚,七爷还给她倒了杯茶。 定宜看看他,烛火里的七爷跑得一脑袋汗,宇文家都是白肉皮儿,越出汗越白净,长睫毛一耷拉,不说话时倒有两分儒雅味道。她灌了口茶,“您这身板儿,得好好练练了。跑两步就带喘,承德秋狝的时候怎么办呐?” 他说没事儿,“皇上他小舅子还不如我呢,不是照样过得挺滋润。” 她想起传说中的昆公爷,点了点头,“倒也是,您是皇上亲弟弟,比小舅子还近一层呢。实在不成您就装病,一到秋天您犯咳嗽,皇上一看,得,在家歇着吧,跟着打猎非咳吐血不可,您就超生啦。” 七 爷哼了一声,心说要是体格够好,你还能坐这儿跟我逗咳嗽?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你等着,等爷歇够了有你受的。嘴上却说:“那是爷不愿意露锋芒,想当初没立 储的时候好表现,哥儿几个打的野味儿加起来没我一个人多,太上皇说啦,老七深肖朕躬,我还以为金銮殿那把交椅有我一份呢,谁知道最后立的是老二。既然皇上 做不成了,弓马也就放下了,再卖命也是别人的江山,我又不是个棒槌。” 她由衷感叹,还好老皇帝没有传位给他,这么个顽主败家业,大英社稷搁在他手里,用不着几年就得改朝换代。 彼此坐着喘了会儿,七爷又把话头子拉了回来,“你别打岔,我问你,你和十二爷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爱十二爷是不是?” 脸皮薄些儿的,或者有半点顾念他,绝对说不出那个“嗯”来,结果沐小树他嗯了,还嗯得铿锵有力,七爷顿时傻了眼,“那我呢?” 在定宜看来从头到尾就没他什么事儿,是他非要搅合进来,还是在不知道她性别的情况下。和一个断袖的爷们儿有什么可说的?她眨巴着眼睛说:“您是我的好主子,您让我进府给我找饭辙,您是我的再生父母。” 辈分有点儿乱,和弘策纠缠不清,管他叫再生父母,敷衍得真好!七爷憋了一肚子火,暂时不能发作,心思却更加坚定了。他点头,每一下都点得咬牙切齿,“那你的籍在我旗下,你打算怎么处置?” 她垂眼咬了咬唇,“您要是能抬抬手,我和十二爷都会感激您的。” 七爷嗤地笑了声,“你也太不见外了,怎么着,瞧我像个爱玉成的人?你认识我认识得晚了,早年我可是后海阎王,扒开两眼尽知道茬架,谁敢劝,我连他一块儿勺②上。这几年岁数上去啦,人也没那么急进了,就让你觉得我好打发了?” “我没那意思……”她扭着手指头说,“我就是觉得您心眼儿好,面上看着挺厉害,其实您心地善良,怎么能和人打架呢!” 七 爷别过脸道:“甭给我戴高帽子,我不吃这套。打架我也挑人,我是亲王,不能逮谁跟谁打,自降身份不是。我专挑王侯,那些个郡王贝勒啊,看见我就躲,惹爷不 高兴了,抓着老三照样一顿痛揍……”他转回眼来看他,“树儿啊,我哪点不好,你不挑我?十二爷他耳朵听不见,你有什么悄悄话,说起来多费劲呐,你不好好想 想?” 她低着头说:“十二爷他能看,我对着他说,他都明白。” “就靠这个?这个不靠谱。万一哪天他连眼睛都不好使了,你和他还剩下什么?” 她沉默了下,长长一叹:“如果真这样,我就用不着说话了,省事儿。其实我的想法从来都不重要,只要他能说我能听,就行了。” 七爷五味杂陈,“你傻吧,有这么喜欢他?又聋又哑也喜欢?” 有些感情说不清楚,别人瞧着不好的地方,她通通都喜欢。十二爷在她眼里无可挑剔,听力上的残疾非但没给他打折扣,反而更让她心疼。两个人相处,光是爱得死去活来不得长久,总要有个地方触动你,你把他放在心上,一放就是一辈子。 七爷这儿呢,绝大部分是因为一时兴起,等兴头过了撂开手,没准儿连她叫什么都忘了。所以现在尽量周旋,也别拿话伤他,毕竟对你有好感,虽然盲目了点儿,算不上罪过。 “哪天您遇上这样一个人,您就知道了。”她笑了笑,“我喜欢十二爷,感激七爷,您二位对我来说都是要紧的人,但是搁的地方不同,十二爷在心上,您在脑子里。” 凭什么呢,凭什么老十二就得在心上?脑子里算什么呀,他惦记祸害谁也在脑子里琢磨,那儿地方大了,谁都能进去。心就不同了,只能装一个,偏偏装的不是他。 他不服气,眯着眼说:“你怎么知道我没遇上那个人?你说老十二好,眼下我把你关我屋里了,你喊破嗓子他都听不见,也不能赶来救你,哪点好?” 摆在台面上说,确实是个不足之处,可是一旦认定了,似乎都不成问题了。她喃喃说:“我就觉得他好,说不上来,反正就是好。” 七爷恨得牙根痒痒,就是好?真出了事儿,看看还有什么好的!他微错着牙,计上心来,一拍桌子说:“我想明白了,回头我找他决斗去,三局两胜,谁赢谁得你,这主意公平不公平?” 定宜皱了皱眉,“您这是何必呢,您瞧您跑两步都腿颤身摇……” 他不以为然,“你别小看我,我打架从来没输过。你瞧我眉毛上有个旋,这个旋可厉害,关二爷也有,大将之才啊!” 她不大相信,头顶上双旋单旋知道,没听说过眉毛里长旋的。 七爷看她神色,适时凑过去往眉毛上指,“不信?不信来瞧,长得可周正啦,” 她就是个缺心眼儿,真伸脖子去看,没想到七爷使计,一下就抓住了她的胳膊,嘴里还嘲笑呢,“可逮着你了,这下看你往哪儿逃!” 定 宜大惊失色,等到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七爷这人逗趣,她从来没觉得他危险,直到落进他手里了才知道害怕。往后挫着不愿意挪步,他劲儿大,掐着她的胳膊朝 里间拖,就像拖个捡来的米口袋。她哭起来,尖着嗓子叫救命,可四周围都是贤王府的人,只要出声的不是七爷,就算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也没谁理会。 七爷把她扔上了炕,没铺褥子的炕沿硬,把她撞得七荤八素的。七爷红了眼,码在盘儿里的菜,还有不动筷子的道理?看来心是挽不回了,干脆先下手为强,正经成了他的人,老十二懊悔也来不及了。 他咬着槽牙狠了狠心,再哭再闹都不能动摇他。钳制住两只手,腾出空来解他纽子,侍卫穿的都是缺襟马褂,往右这么一掩,只要揭开就是一大片。马褂盘扣多,他有点不耐烦了,用力一扯,扣眼儿没开,料子撕开了,夹袄里的丝棉翻扯出来,底下就是中衣。 定宜叫得声儿都破了,这么下去了不得,再进一步就该穿帮了。她哭着求他,“主子,您心疼心疼我,我没爹没妈,您这样我往后怎么活?您是善人呐,您菩萨心肠,这回饶了我,往后我给您卖命报答您……” 七 爷不说话,他的身世他知道,确实家都散了,是个可怜人。既然可怜,得着机会就该往上攀,哪个王爷不是王爷,何必挑肥拣瘦?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替他抹抹眼泪, “爷怎么不心疼你了?你为什么不听话?老十二待你是真心,焉知我就不是?你别瞧我没正行儿,其实我这这样的人最痴情。老十二风浪里打过滚的知道趋吉避凶, 没准哪天想明白了,就把你弃之不顾了。我不同,兔子不吃窝边草啊,我既然动你,就打算一辈子对你负责,你怕什么?” 她眼泪糊了满脸,两只手叫他压制住了,动都动不了,只得哀求他,“那您先把我放了,您越这样我越怕您。” 七爷给触着痛肋了,哂笑道:“强扭的瓜不甜?我只知道生米得煮成熟饭,熟了就跑不了了。” 他气涌如山,那层中衣阻隔得了什么?扬了扬手,两根衣带扯断不费吹灰之力。原以为这下能看见里头馅儿了吧,定睛一瞧,以为自己眼花了——为什么还有啊?三寸宽的尺头结结实实勒着肚脐以上那片,勒得那叫一个狠,曲线紧张。他目瞪口呆,脑子里嗡嗡响,“你……” 话还没说完呢,门砰地一声给踹开了,弘策急赤白脸进来了,一把拽他下炕推了个趔趄。扯过被子把人包裹起来,转身瞪着他,那眼神恨不得生吃了他。 七爷还懵着呢,呆怔在那里回不过来神。眼前一遍遍掠过刚才的场景,沐小树裹着胸脯……他裹着胸脯干什么?裹就裹吧,裹得像中间爆开了腰的粽子……他是个大胸脯子! 敢情是个女的?七爷头晕眼花,脚下晃了晃,差点没站稳。是个女的?人在他跟前大几个月,他居然没有发现? 老十二冲他大喊大叫,那模样疯了一样,他光看见他嘴开阖了,一句都没入耳门子。迟迟转头看过去,“树儿啊……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定宜可恨死他了,埋在十二爷怀里嚎啕大哭。她觉得往后没脸见人了,上回不过让人薅几把,这回倒好,干脆扒完了。 七爷闯了祸,既怯又惊恐的样子,嗫嚅着:“我不知道……我要知道,宰了我也不干这种事儿……” 弘策全不似以前温文尔雅的样子,暴戾的神情简直可怖。把人搂在怀里,声色俱厉道:“我的人,往后不许你碰她一手指头。再有下回,我一定杀了你!” 他们走了,留下七爷和那金面面相觑。那金哆嗦着说:“十二爷中了邪了,一阵风似的的卷进来,外头人全撂倒了……您瞧这半天,您怎么还没得手呀!” 七爷欲哭无泪,“金子,这趟我没白忙活,我全看见了,原来沐小树……她是个女的!” 作者有话要说:①外谙达:清朝上书房师傅,内谙达负责教授满蒙文,外谙达教授骑射。 ②勺:连着一块儿打。 ☆、第48章 又开始下雪,长白山的十一月就是个多雪的季节,天儿实在太冷了,十来岁的哈哈珠子①晚上起夜,撩开裤子还没方便呢,小兄弟都给冻成冰溜子了。赶紧 找个墙角,墙角背风,墙根儿撂着个破车轱辘,尿浇在辋木上头,溅得鞋面稀湿也顾不上,完事提了裤腰就跑。跑几步想起来回头看看,上房灯还亮着,窗户纸上倒 映出两个人影,一高一矮,不知道在忙活什么。廊檐底下有侍卫站班儿,不能凑近了打探,隐约有细碎的哭声随风传来,小小子儿吸溜两下鼻子,听声气儿是七王爷 跟前的沐侍卫。 沐侍卫哭得接不上来气,眼泪流得泄洪一样,十二爷在旁边看着,扎着手说:“别哭了,我知道你委屈,是我不好,我来晚了。往后你就在我身边,我不让你回他跟前了,再也不会出这样的纰漏了。”他矮着身子给她擦眼泪,她眼睛肿得核桃似的,真是伤透心了。 弘策自责,没想到弘韬这么浑,要是早知道,说什么都不会让她回去。他自己的性格自己清楚,办事不绝后路,有时候是优点,有时候就成隐患了。就像这次,因为优柔寡断差点出大事,现在回想起来都后怕。 她 裹着被子坐在圈椅里,低头饮泣的模样很可怜。他心里着急,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便蹲踞下来看她的脸,抚抚她露在外面的指尖,轻声说:“要是实在恨,你就打我 两下解解气。七爷事先做了布置,什么消息都没透露出来,我也是瞧着不对劲儿,上你榻榻里找不见你,着急了硬闯进去才歪打正着的。怪我后知后觉,早点发现就 不会害你挨欺负了。” 她抬起红红的眼看他,不能怪他,他耳朵不方便,好在还惦记着来找她,要是没有这份心,接下来不定七爷怎么把 她生吞活剥了呢!她平了平气,一回又一回的打击,她适应的能力要比别人强得多,事儿是刚出的,一时看不开,等过去了就不算什么了。她拉拉他的胳膊让他站起 来,这么蹲着像什么话? “我知道七爷着三不着两的,来了兴致逗逗人,他的喜好和别人不一样,这事儿不怨你。”可是想起七爷最后那几句话,她又感觉很绝望,“我怕是被七爷识破了,刚才拉拉扯扯的,露了馅儿,以后怎么办呢?” 十 二爷说:“这样也好,之前总想着处处周全,险些没周全出祸来。既然开了头,戏就顺势唱下去。咱们的心是一样的,你出事,我得自责一辈子。老七知道了反而好 办,事实摆在眼前,到底该怎么处置,请他自己拿捏。”他说罢了打量她,迟疑道,“裹着被子不是办法,我拿衣裳你换上,今晚别回去了。” 她的眼波潋滟流转,脸上潮红弥漫上来,知道他不是那意思,还是忍不住局促羞赧。 他回过神来,难堪不已,结结巴巴说:“我不是……不是……我是怕七爷再去你那里纠缠,你在我身边……我放心。” 她 脑子里晕乎乎的,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橄榄、一颗核桃。前半夜发生这么多事,生活仿佛一夕之间面目全非了,她的为难和秘密敞露在所有人面前,以后的路怎么 走她没有头绪。女人毕竟是女人,以前的伪装一旦瓦解了,她就觉得自己回到原点,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择干净了,软弱无处可匿,再也坚强不起来了。 “我知道,也没往别处瞎想,你别急。”她扭捏了下,臊得低下头再不说话了。 她 披散着头发,干干净净一张女孩儿的脸,以前混爷们儿堆,怎么做到雌雄莫辨的?简直是个奇迹!太喜欢一个人,不能定眼瞧着,瞧得太久叫人精神恍惚。他慌忙调 开视线进寝殿,站在炕前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该干什么。上前开衣柜门,衣裳堆里翻找中衣,这件太松垮、那件料子不好,找了半天找到一件流云暗纹织锦缎的, 翻来覆去查看,看完了方送到她面前,讷讷道:“这是离京前新做的,我就穿过一回,你换上吧!那个带子……也别勒了,没的勒坏了。” 定 宜脸上火烧似的烫起来,刚才不光七爷看见,十二爷赶来救她八成也落了眼了。这么私密的话题叫他怎么接口呢,脑袋越垂越低,也不敢瞧他一眼。其实弘策说勒坏 的意思不是指那个,是怕她伤身子,老这么约束着不好喘气儿。谁知道越是不安越不得法,自己回过头一琢磨,说的都是什么呀! 没法解释,只得窒在那里。好在她没计较,抱着褥子起身往里间去了。他搓手站着,门上沙桐一探头,叫了声主子,“奴才让人抬热水来,小树……温姑娘受了惊,擦洗了好歇着。” 他微颔首,看了沙桐一眼,“今儿让她住我这里,你把南炕收拾收拾,我在那儿凑合。” 沙 桐怔怔的,心说他主子是个傻子,明知道七爷那头虎视眈眈,这样的机会错过了,万一七爷再犯毛病,小树只怕没那么好的运气。还不如把事儿定下来,定下来了大 家好说话。兄弟妻不可欺,七爷熟读四书五经,礼义廉耻还是知道的。不过十二爷是有德行的人,叫他干这种趁火打劫的事儿,他自己首先不舒坦,做奴才的也就不 提了。十二爷和七爷不同,明白人儿不受调唆,人家比他想得透彻。便应个是,回身招人把担桶抬进来,热气在桶口蒸腾着,拿葫芦瓢往盆里舀水,兑完了敲敲地罩 的雕花边框,搁在了帘外的地上。 十二爷倚着引枕盘弄腰间玉佩,心思转到别处去了。这回闹得挺大,要瞒人是瞒不住的。好在老七脑子 不复杂,他只知道定宜是女的,且发现不了她的真实身份,这事不挑明,先把她留在身边,等回了京给她找门亲,把人安置在那里,然后进宫求赐婚,人就顺顺当当 过门来了。可是老七哪里那么容易打发,他连断袖都认了,既然知道爱慕的是个姑娘,难保不起幺蛾子。宇文家大概是祖坟上坏了风水了,父子间吃味儿抢女人,现 如今又是兄弟间互相拆台,不是前世的冤孽吗!怎么办呢,谁都不肯撒手,只有各凭本事。定宜的心在他这儿他知道,唯恐架不住老七死缠烂打。走了好几个月宁古 塔还没到,等回到京城,得是大半年后的事了。这期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想到就提不起来劲儿。 沙桐铺完了炕吩咐底下人,“匀着续火,压实了别叫火头子往上窜,提防明儿主子嘴上起泡。”又踅过身来,掖着两手看十二爷,“奴才让人探七爷那儿风声,他老人家没事人似的,洗洗都睡下了。主子您瞧今儿这么一闹,下回再见怎么料理?” “什 么怎么料理?”他屈起食指慢慢摩挲嘴唇,不以为然,“我这些年来替朝廷办差,凭的是自己的本事,只有别人走人情相求,没有我冲人低头哈腰的时候。我独来独 往惯了,多个兄弟少个兄弟没什么区别。本来一个姓的,旁的上头吃点亏不打紧,只有她这件事上,和老七这恶是交定了。他什么玩意儿,明知道我和她的事,扯下 脸皮上来明抢,他眼里有我这兄弟?他这样作践人,我顾念手足之情饶他一回,要换了别人,这会儿早过奈何桥了。” 沙桐看他主子阴鸷的样儿也有点怵,嘴里叨叨着:“没法儿,您二位都是钦差,这回拴在一块儿了,天天大眼瞪小眼,日子也难熬。要不这么的,让人先护送大姑娘回醇王府,不在跟前儿了,您和七爷的矛盾能少点儿。等宁古塔的差事办完了回北京,咱们再从长计议,您说呢?” 这 主意他不是没考虑过,可是思来想去都觉得不妥。让她一个人回去他不能放心,温家兄弟都死了,保不定暗中有人捣鬼,她的身份一泄露,再来个斩草除根,他后悔 都来不及。退一万步,进了王府安全虽无虞,万一朗润园里贵太妃知道了,问起来没根没底、没名没分,头一眼看轻了,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他图的是天长地久,不 是养外宅闹着玩的。 他缓缓摇头,想了想道:“半道上投主和老旗籍的包衣不同,入籍要亲自画押按手印,那本册子在是个凭据,册子没了,还谈什么在旗不在旗!七爷治家不严,底下参领佐领一个个蒙事儿混日子,你传信儿给关兆京,让他想办法上羽旗去,把那本册子弄出来,到手烧了埋了都成。” 这 也是到份上了,十二爷一向正派的人,从落地起就没干过什么歪的斜的。如今喜欢上个女人,十八般武艺全使出来了,以前不屑的事儿,现在吩咐起来眼睛都不带眨 的。说女人嫁汉子无异于第二次投胎,男人又何尝不是?得个好媳妇儿,老丈人红顶大员,甭管女婿是黄带子红带子,横竖跟着沾光;丈人家家败,门庭都塌了,三 脚踹不出个屁来,还指着什么?不拖累几辈子就算不错的了,能借上什么力?十二爷操劳小半辈子,临了折在这上头,想想真不值。 不值归不值,做奴才的不干涉主子的事,主子一口唾沫一颗钉,只要发话,没有不从的。沙桐道是,领命打个千儿承办去了。 他坐在那里捏眉心,不经意回眼一瞥,她就站在地罩前,头发松垮垮束着,个头小,穿着他的衣裳,衣袖和裤管都挽了好几道,颇有点人不胜衣的味道。 他看直了眼,饶是再好的定力也不免晃神。虚晃着前几步,离她一丈远的地方顿住了,不敢造次,勉力笑道:“时候不早了,进去歇着吧。” “你呢?”她可怜巴巴说,“你别走远,我一个人有点怕。” 其实都不想分开,小儿女情怀,过来之人都知道。恨不得一天能有二十个时辰,不睡觉不吃饭,只要时时刻刻在一起。 他心里默默欢喜,到她跟前,她孩子似的伶仃站着,脚上趿双软鞋,人才及他肩头。这会儿穿得单薄,他抬了抬手想碰她,到底还是收了回来。 “我不走,就在外间。”他打起帘子往里比了比,“进去吧,我给你做侍卫,别怕。” 她怏怏转过身,蹭着步子回头看他,“我小屋子住惯了,逢着宽绰地儿的就觉得四面不着边,心里发虚。” 这口吻神情,瞧了叫人动容。他说:“夜深了,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不好。你进去,我远远看你安置,这样就不怕了。” 她踌躇着问:“你不进来么?” 他抿嘴笑了笑,“我不能到炕沿,到了怕走不了。” 她脸上一片嫣红,嘟囔着抱怨:“好好的,也学人油嘴滑舌!” 弘策无奈发笑,大男人家,哪个是泥塑木雕呢。有些话不能和她说,说了她也不一定明白,便顺着应承了句,“外头我知道留神,你跟前又不是官场往来,随意些也是人之常情。” 她听出来了,没把她当外人。她含笑一低头,穿着他的衣裳,霸占他的卧房,大概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了。 步 子走得分外缠绵,正殿里宫灯把人影拉得很长。她往前挪步,原当越距越远的,可偷眼一顾,他的身影仍在身旁。不是远远看着的么?她霎着眼睛瞧他,他已经迈进 门槛了,似乎突然意识到,再退出去也晚了,遮掩着咳嗽一声,东张西望,“天儿冷,窗户不知道关严没有……你上炕,别冻着了,我……给你掖掖被子。” 作者有话要说:①哈哈珠子:满语,意思是幼仆。 ☆、第49章 这话多少有点露怯,两个人对眼瞧着,都觉得难为情。 定宜是大方人儿,扭扭捏捏怕他尴尬,装着没察觉呀,笑道:“用不着掖啦,我睡相好着呢。我嬷儿说我睡着了不爱翻身,睡下去什么样儿,醒了还什么样儿……时候不早了,看耽搁你一宿,累不累啊?” “我是爷们儿家,没那么娇气。”他笑了笑,到底探过来牵了她的手,“你瞧咱们定下了,我就愿意不错眼珠看着你。我活了二十四年,头回觉得有个人能这么亲近,这会儿心里热腾腾的,躺下了也睡不着。我记得离京前你给我看手相,说三年之内红鸾心动,没想到说得真准。” 定 宜捂住了脸,吃吃笑道:“那都是瞎编的,你居然还信!少瞧些,瞧多了不新鲜,将来一见我影子就犯恶心,何必呢。”她嘴里调侃着,问问自己的心,其实都一 样。她命途不好,死了爹妈死哥哥,虽说学徒六年里受师父照顾,然而藏着掖着不敢袒露心声,说到底还是孤独的。现在捡了漏,天上掉下个好人儿给她,她含在嘴 里都怕化了,他爱瞧,她就挽起头发让他瞧个够,就是不知道这份情致可以维持多久,三五年后他还能不能提起现在这股劲儿来。 她拉他进屋,轻声说:“这会儿年轻,再过两年生了褶子就别细看了,单记着好看的时候吧。” 一缕头发落在眉梢,他替她绕到耳后,笑道:“生褶子早得很呢,我给你看了面相,少说还有二十年的花容月貌,六十年的风光富贵。” 她 嗤地一笑,“再有二十年都快四十了,四十还漂亮可成老妖精了。我是担心,老觉得自己命不好。当初那些亲戚都说我是扫把星,克死了爹娘挤兑走了哥哥,全家光 剩我一人儿,谁家收留我谁家就倒霉。所以尽往外轰啊,连门槛都不让我进。我有时候也想,没准儿他们说得在理,我确实带着煞,和谁亲近就对谁不利。如今你这 么瞧得起我,我既高兴又担心呐,万一祸害了你,虽非我所愿,你受委屈,我得自责一辈子。” 她絮絮叨叨说,过去受的那些冷遇让他揪 心。他扶她上炕前的脚踏,掫了被子让她进被窝,一面道:“别瞎胡说,一家子全死了是劫数,光你一个人活着就说明你福大命大,怎么和扫把星沾上边了?他们不 愿意收留你,因为那时候温家产业都变卖了,你光杆儿一个人,石头榨不出油来。换了家道兴隆的时候试试,带上房契地契上门,他们还不夹道欢迎你?这世上势利 眼多了,别说隔一辈儿,就是嫡亲的姊妹,投奔过去都不见得给好脸。大不了送你几两银子,请您回宫降吉祥。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本来就是这样。” 她卧在枕上,看他边说边拉了杌子坐在炕前,脸上融融的笑便有些隐藏不住。 掖被子掖得坐下了,认识他好几个月,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爱说一套做一套?醇亲王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高挂的画像,也不是肃穆的功德碑。二十四岁正是青春灵动的年纪,原就应该是这样的。 她缓声说:“我知道好歹,打定了主意不来往。他们住辟才胡同,我上值常路过那儿,从来连瞧都不瞧一眼。老辈儿里一死就完了,越走越远了,他们不惦记我,我也不惦记他们。” 他点了点头,“你瞧着,往后且有他们登门求见的日子。旗人有老规矩,克扣小子都不能克扣闺女,闺女说不准就鱼跃龙门了,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到你这儿算说着了,咱们虽不是进宫当娘娘,可同皇后福晋们称妯娌,也不比人家差半分。” 定 宜听他这么说,心里扑扑跳起来。她从不敢想得那么长远,什么妯娌啊,倒像自己跟他有了眉目似的。年轻轻的小姑娘,脸皮薄着呢,不像男人家敢想敢说。她低头 揉衣角,嘟囔着:“你怎么跟我师父似的,他也说过这话,说姑奶奶出息论不到头……”飘飘忽忽觑他一眼,面红过耳,“这话别随意说,看外人听了笑话。” 以前她扮男人,梗着脖子像个小老爷们儿。现在打回原形了,就是个姑娘,一举一动都透着腼腆可爱。他晕陶陶挪了地方,从杌子起身坐上了炕沿。她的胳膊压在被面上,他殷勤搬起来掖在被褥里,“别冻着了……” 这 么温柔体贴的人儿,天上地下都难找。他的手没来得及缩回去,她憨憨拉住了不放,想问他冷不冷,他却俯身过来,在她唇上啄了一下。没有不管不顾贪欢,一触即 止,温暖的手掌捧住她的脸,额头抵着额头说:“定宜,咱们要修成正果,恐怕弯路不少。不管遇见多少沟坎,你记着我心里有你,哪怕削了我的宗籍,我也一定要 娶你。” 她信得过他,自己曾经做好准备不求名分的,能够正大光明是意外之喜,不能也不痛苦埋怨。 她伸手抚他脊背,“咱们顺其自然,别强求,强求闹得不痛快。我以前走街串巷干苦活儿,那时候还没遇见你呢,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 他苦笑,“其实是我着急,怕老七抢走你。他这人脑子灵,哪天蒙你上了当,你改主意要跟他,那我就没咒念了。” “尽瞎说,他对我吐苦水可在你之前,我要愿意,还有你什么事儿?”她细声说,“别瞧我苦出身,我也不是任谁都愿意托付的。” 他砸出味道来,促狭道:“你早就对我有意了,一直在等我,是不是?” 这个万万不能承认,不过被言中了脸上又挂不住,慌慌张张缩进被窝里,蒙住脑袋说:“没有的事儿……我困了,要睡了,你自便吧!” 他 只是笑着,坐在炕沿没有起身。刚才的话不过是打趣,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起对她动心的了,应该比她还早些吧,或者是雷雨那天,抑或是同往顺天府的路 上……老七的心思他有体会,当初不知道她是女的,真疑心自己是断袖。他们兄弟认死理儿,宇文家的人都认死理儿,所以对上了就异常麻烦。 定宜捂在被窝里,他的铺盖卷儿,满世界都是他身上淡淡的香味。什么都听不见,光听见自己隆隆的心跳,像打雷似的。外头没动静,他走了吧?慢慢探出头,朝外看一眼,正对上他清和的眉眼,她鼓起了腮帮子,“怎么还不走?” 他说:“我再看看你,你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就走。” 她的胳膊从被窝里探了出来,袖口阔大,往上一举,两弯雪臂在灯下绵软如云。她说:“弘策,抱抱我。” 这瞬他脑子都空白了,托起她的身子,她瘦弱,轻飘飘没有份量。压在胸前,感觉整个胸腔都在抽搐,一种酸涩而甜蜜的味道袭来,他把脸埋在了她颈窝里。 除 了深深叹息别无他法,他寻见她的唇,不敢孟浪,浅尝辄止。深爱了,怕伤害,越珍惜越小心翼翼。他在她唇齿间流连,心里明白再这么纠缠下去要坏事,想抽身, 又委实舍不得,下了好大的决心才同她分开。她眼神迷离,仰在枕上微微喘息,他连看都不敢再看她一眼,慌忙下了踏板,匆匆道:“夜太深了……歇着吧。”打起 毡子闪身便出去了。 次日照旧风雪连天,天气太恶劣,队伍没法上路,又在皇庄耽搁一天。 外面天寒地冻,王爷的屋里有火盆,案头插的红梅昨晚上开了花,七爷站在案前百思不得其解。 门上帘子一掀,那金拢着手进来,冷风灌了半天,遇见热气鼻子尖儿痒痒,杀鸡抹脖子的连打了十来个喷嚏。平常七爷听见这惊天动地的声响要骂人的,今天却沉默了,嘴里碎碎念着:“开花了,好兆头!” 那金没听真周,吸溜着鼻涕过来,含含糊糊说:“这么大的雪,十二爷的人还出去办事儿,真够拼命的。” 七爷没搭理他,定着两个眼珠子,脸上带着笑,那金从侧面看过去,觉得有点瘆人,怯怯叫了声主子,“您没事儿吧?哪儿不舒坦,奴才给您找医官去。” 七爷背起两手摇头晃脑,“没事儿,爷好着呢!你瞧瞧这花儿,开啦,这叫什么呀?祥瑞!不是说咱们大英风调雨顺,风调雨顺和爷没关系。这花儿就是爷啊,爷枯木逢春,爷不是断袖,是不是大好事儿啊?” 敢 情就是为这个高兴呐?那金歪了脖儿,“是是是,您终于不用为这事儿发愁了,将来太妃跟前也好交代。您说您要是认门儿了,得遭多大的罪呀,家里侧福晋庶福晋 跟您拼命,几个人联起手来您还打不过她们……”嘴上虚应,心说这花儿哪是您啊,分明就是十二爷!昨儿沐小树在十二爷屋里过夜了,都是热血少年,血气方刚 的,一点就着。您呢,在追求幸福的路上越走越远了,您的庶福晋归别人了,您还傻乐呢,乐什么呀? 七爷狠狠瞪了他一眼,“怎么着,挤兑我?断不断袖是其次,我最高兴的是我树儿啊,她是个女的。女的就好办啦,收拾收拾接进府,先斩后奏嘛,从格格干起,慢慢一步步提拔,等生了儿子,爷让她做正头福晋。” 那金吐了吐舌头,“您这计划挺好的,就是怕小树等不了了。您还不知道呐,昨儿她在十二爷屋里过夜了。回头儿子生了,是十二爷的,那您怎么办?” 七爷没想过这问题,呆怔了下道:“老十二不是这种人,住一晚上,井水不犯河水,不会把她怎么样的。” “您太信得过十二爷了,说句打嘴的话,人家黄花大小子,和喜欢的人在一块儿,还管那些个?您别怕他不会,不会学呀,十二爷那么聪明人儿……于您来说,这事儿啊,晚了。人家成事了,咱们白忙一场。” 七爷啊了声,觉得不可思议,“我是主子,主子没答应,她敢把自己交代出去?” 那金说:“那什么……没贴封条不是。再说十二爷临走对您吼那一嗓子,您没听见?” 七爷昨晚给震得找不着北,哪儿记得弘策说了什么呀。他迟迟回忆迟迟问:“那小子吼什么了?” 那金清了清嗓子,挠着头皮说:“十二爷不许您再碰小树一手指头,要不就杀了您。” 七爷嘿了一声,“这个反叛,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不知道长幼有序啊,轮也该先紧着我!再说小树是我的包衣,他横插一杠子,欺人太甚!我问你,他们昨儿夜里住一间屋子了?睡一张炕了?” 那金说:“睡没睡一张炕不知道,住一间屋子是肯定的。灯点了一夜……十二爷不是听不见吗,点着灯看得明白。” 七爷顿时心都碎了,一拳头砸在八仙桌上,涨得满脸通红,“弘策,老子不扳倒你,宇文两个字倒起写!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老虎不发威,当老子是病猫。”手指头一戳,差点戳到那金脑门上,“你去,看他们起身没有,起了叫她来见我,爷得和她好好讲讲道理。” 都成这样了,这位爷还让去看看起了没有,这是爱得深沉还是窝囊呀?那金脚下搓着,走了两步回头问:“主子,要是小树和十二爷圆房了,您还找她干什么?” 七 爷半仰着头,下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眼里愤怒、彷徨、焦灼交替。那金自小跟着他,他什么脾气他最知道,这回少不得打骂发作。他有点忧心,天高皇帝远的,万 一兄弟俩掐起来,十二爷身边都是精锐,贤王府的戈什哈不够瞧。心里惶惶的,想再劝一劝,沉默了半天的七爷说话了—— “其实啊,女人贞不贞洁,有没有嫁过,鲜卑人不那么讲究。越晋王时期我爷爷还和他兄弟换过妾呢……小树能回心转意,我照样对她好。可她要是不听话,我回京就车裂了她师父,叫她好好掂量掂量。” 那金被他主子那份委屈求全折服了,剥完了师哥的皮再车裂师傅,威胁得来的感情有意思吗?他们主子都沦落到这地步了,说来真是心酸难言啊! ☆、第50章 那金上十二爷的院子去了,别瞧十二爷温文尔雅,行伍出身的皇子,比起他们养尊处优的七爷锋芒毕露得多。跟前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千里冰封的时 令,站在风雪里几个时辰,腰杆子依旧挺得劲松一样,不像他们贤王府,稍一冷,几个戍卫拱肩缩背搓手呵热气儿,全不成了样子。 那金自众目睽睽下经过,十分的自惭形秽。那帮人简直就像庙里的罗汉,高居在半空中俯瞰凡人,他这么个六根不全的矮胖子,在他们眼里除了脑满肠肥没有别的词可形容了吧! 他快步过甬道,上廊檐底下,抬头就瞧见了沙桐。他和沙桐还算有点交情,虽然各为其主,毕竟都净了茬,有点相怜相惜的味道。他挨在抱柱后头招了招手,“桐子,来来!” 沙桐过去了,掖着鼻子说:“你昨晚上睡在咸菜瓮里了?一股子酸脚巴丫的味儿!” 那金说:“别提了,小树撂下活儿跑了,两只鸟儿怎么办呐?没人干我得干,收拾笼子清理鸟粪,没留神,”他叉开五指往前一伸,“糊手上了。” 沙桐险些被他碰着,赶紧往后退了一大步,“得得,这是你们主子赏你的好处,拿胰子洗洗吧!你干什么来了,这一大清早的。” 那金讪讪把手背到了后头,踮起脚往殿门上瞧,“十二爷起了没有?” 沙桐皱了皱眉,“我们爷最自律,天天起得比鸡早……怎么着,你找他有事儿?” “不 不,”那金摆手不迭,如今是敌对的两个阵营啦,冒冒失失找十二爷,不给一刀削了才怪。他心有戚戚焉,缩手缩脚往远处指指,“我找我们树儿,七爷传她,有话 要吩咐……桐子,咱们是自己人,话不背知己。不是我说啊,十二爷这么干真不厚道,沐小树好歹是七爷旗下人,又是正大光明进贤亲王府的,主子没把她送人,她 自己择高枝儿不回去了,那怎么成啊,哪旗都没有这规矩不是?十二爷瞧上她是她的造化,可也不能一句话不交代把旧主扔在一边吧,不管她是男是女,做人得讲道 义,你说是不是?” 沙桐抱胸靠墙,斜着眼睛打量他,“你别在我跟前絮叨,换了你,这话敢和主子说?主子的事儿多早晚轮到咱们做奴 才的过问了?由头至尾我都在旁边看着,照我说,你们七爷办事才真算得上不厚道呢!好好的大姑娘,他霸王硬上弓,叫人家怎么想?到现在还撂不下,得看人家姑 娘待见不待见。有上回的事儿,我看悬。你也劝劝他,天涯何处无芳草哇,非揪着,大伙儿跟着煎熬。” 胳膊肘到底往里拐,各自都向着 各自的爷。那金很不平,“这话说的,谁也不知道小树是个女的,我们主子是真喜欢她,你不说七爷痴心,怎么还这么喧排他呢!得,我不和你磨嘴皮子,劳你驾给 小树带个话,主子叫她,让她麻溜应卯。这会儿八字都还没一撇,别充得人五人六的。七爷放话啦,她不回来不要紧,回头上顺天府找她师父去,问问他怎么教的徒 弟。徒弟不成器师父兜着,她要享福自去享,欠下的债让她师父师哥还,就这么着吧!” 那金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沙桐站着干生气,嘴里嘀咕着:“什么将军带什么兵,还痴心呢,我看是糟心吧!”琢磨了下,确实不能就这么掩过去,旗籍可以做手脚,乌长庚一个大活人,七爷要给小鞋穿,真不大好应付。 他回过身进了上房,十二爷在配殿和人议事,钦差在外不是放鹰,撒出去就撒出去了,得隔三差五给朝廷回事儿,给皇上太上皇写平安折子。十二爷人不在,屋里只有温姑娘一个人,他进去的时候她正在地心旋磨呢,他上前招呼,“您坐会儿,我让人送两盒点心来?” 定宜摇摇头,“我刚才听见那金的声音,他来过了?” 沙 桐说是,这长那短把话传到,她听了略顿了下,“人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我师父师哥没沾我的光,反而被我害得不得安宁,这罪过太大了。我昨儿夜里想了挺 多,十二爷和七爷到底是弟兄,朝廷这趟差事才办了一半不到,往后还要共事,为我闹得势不两立,传出去对十二爷不好。我思来想去,还得回原处当值,七爷这人 好好疏导,他也愿意听人意见。”她回身从帽筒上取了暖帽戴上,笑了笑道,“您代我和十二爷说一声儿,我走了,让他别着急,我自己能把事办好。” 她 就是这样,自立惯了,男人在不在,她照样有主心骨。沙桐心里赞叹,这也是她让人敬重的地方,十几年咬着牙过来,不说有了十二爷她就趴下了,不是的。她还权 衡利弊,回去不单是为师父,也是为十二爷。七爷这狗脾气,大家都能看不能动,他心里痛快。要是单把他排除在外,他得不到情愿毁了,就这臭毛病。十二爷跌进 红尘里,一门心思想着天长地久,沙桐憋了好些话,碍于尊卑不能随意插嘴。如今温姑娘不点自通,那就再妥当没有了。这姑娘仗义,不让人费心,自己知道利害, 有了这份侠气,方才配得上他们十二爷。 他叫人拿伞来,撑好了遮在她头上,“外头下雪,我送您过去。容我多句嘴,到了七爷那里您多 小心,万一有什么就大声喊,我在外头布置了人,您放嗓子一准儿闯进去救您。要说您呐,我觉得挺不易的,我们主子也没看错人。所以您保重自己,十二爷是个有 担当有算计的真爷们儿,眼下艰难不要紧的,将来好日子等着您呢!” 定宜笑起来,“别您啊您的,我听了不自在。我自己瞧得真真儿的,不因为十二爷厚爱自命不凡,也不因为出身不好妄自菲薄。我就是我,还和原来一样。” 沙 桐愈发欣赏她了,能有这份气度,首先这人就厚重沉得住气。他笑着应承:“说真的我还是习惯叫您小树,这名字多俏皮呀。您的大名一听就是大家闺秀,是个能和 十二爷并列的好名字。这小名儿呢,就显得您特别顽强。您想小树啊,顶风冒雨的,往上窜,长着长着就成参天大树啦。” 两个人说笑着回到定宜下处,沙桐走后她换了身衣裳,长袍马褂牛舌头,收拾得妥妥当当的再上七爷院里。她是鸟把式,还得接着伺候两只鸟,要不留她无用了。 心 里是有点儿怕的,昨天被他这么欺负,想起来浑身起栗。可是不见不成,还没到宁古塔,这一路同行,能避讳到哪里去?她硬着头皮走,过跨院的时候几个戈什哈眼 神古怪,等她过去了就交头议论,她也不放在心上。不论真假她干了十好几年男人,京爷们儿爱谁谁的度量,她学得炉火纯青。 风卷着雪沫子一去三千里,她打帘进屋,细雪跟着飘进来,落在槛内的地毯上,眨眼就化了。她没敢抬眼,七爷的袍角在前边不远处,她还像以前一样扫袖打千儿,“给主子请安。” 七 爷先前满肚子不服,屋里屋外来回折腾。想着见了她拿什么态度应对呀,怎么和她摆事实讲道理。明明攒了一筐话,可是从她进屋那刻起全忘了,词穷了,居然又羞 又臊不敢正脸儿看她。说实话一个男人这么为难一个女人,摆在台面上终归说不响嘴。他挺后悔的,对人动粗,扒衣裳按炕上,这是强盗所为,现在回忆起来简直像 做了个噩梦。他怎么能是这样的人呢,当时八成是中邪了。他想对她道个歉,说自己禽兽不如,想想没能出得了口。好歹姓宇文嘛,自己成禽兽了,金銮殿上万岁爷 不也给拉下水了?他在大节上还是比较端正的。 人家插着秧呢,不能叫人老躬在那儿,别别扭扭扔了句“起喀”。偷眼看她,她倒是挺从容,转过身料理鸟儿去了。他愁肠百结,想和她说话,总觉得张不开嘴,放不下面子。还是她先起了头,问:“早上您喂过鸟儿了?食水呢?” 他乘机挨了过去,“都给完了,我怕你不回来,两只鸟儿没着落,饿死了怎么办呐,花好几百两买的……树啊,昨天我莽撞了,对你不住,你别生我气。你说我怎么能这么混呢,那事儿一定不是我干的。” 不是他干的,难道是鬼上身吗?定宜抬头看他一眼,“这儿冤魂是挺多的,发配出来没人过问了,就跟牲口似的被随意处置,主子看得过眼?” 啧,心眼儿真好。七爷忙道:“回头我把庄头叫来,庄子里的阿哈得重新整顿。干活没白天没黑夜的,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不能这么作践。”他谄媚地笑笑,“还有哪儿不好你只管发话,我替你办妥。就是别恼我,我打今儿起改过自新了,你给我个机会,咱们从头再来成吗?” 她垂着眼说:“我还给您当差啊,和从前一样。”顿了顿又道,“我来前想了几句话,想对您说,您愿不愿意听?” 七 爷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就跟犯人等定罪似的,不知道她是要让他超生,还是要把他打进十八层地狱。诚惶诚恐坐了下来,手往前比划了下,“不用问,当然要听。 你坐……”看她要张嘴,慌忙叫打住,“你可想好了,话说委婉点儿,我脾气不好,受了刺激把持不住自己。你先说,说完了我再说。” 定宜吸了口气,“主子,我昨晚上住在十二爷那儿了,您知不知道?” 存 心往伤口上撒盐啊,七爷胸口猛地瑟缩了下,“能绕开这个说吗?虽然你不愿意跟我,我这儿还爱慕着你呢,你往我心上捅刀子,不太好吧!其实我特别痴情,你瞧 以前你是男的我喜欢你,自打你变成了女的,我更喜欢了。我不在乎你和老十二那些嘎七马八的破事儿,我自己坚定着呢。头前儿和那金也说了,只要你肯回头,咱 们既往不咎……那什么,你们昨晚上出事儿了吗?” 不管怎么样她也是姑娘家,七爷不识眉眼高低一通瞎问,把她弄得面红耳赤。这问题 回答不好,不回答又不好,含糊在里头,捂久了要成坏疽的,干脆直截了当,“昨天晚上我都把话都和您说清楚了,过了一夜我还是这想头。其实主子,我这人真没 什么了不得的,我就是个穷丫头,坑蒙拐骗的混日子糊口。我最对不住您的就是隐瞒自己的情况,非到您跟前做戈什哈,现在肠子都悔青了,给您造成这么多的困 扰,不是我的本意。其实我想了想,您瞧上我,还是因为这一路没挑拣。一大帮子糙老爷们儿在一块儿,矮子里头拔高子,就显出个我来了。等咱们回了京城,那花 花世界要什么有什么,我就不成气候了。所以主子您先忍着点儿,往后好姑娘多着呢,再一打量我,压根儿没法瞧了。” 七爷觉得她说得 不对,“你不好?不好弘策能舍了老脸和我明抢?你呀,旁的都别说了,我刚才突然想明白了,你们姑娘就喜欢人哄着,光图眼巴前繁华热闹。老十二会放灯,放灯 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买一百只羊,我让你放羊。再划一片草场给你,你能薅羊毛挤羊奶,转手换银子啊,比灯强多了,正经是个产业。我不玩儿虚的,我最爱务实 了,爷不能做皇帝,就剩捞钱这一项爱好,所以我们家有钱呐……” 屋里这么说,隔窗听墙角的那金不住叹息,心说这位爷真没救了,巴 结女人就要照她们喜欢的来,花前月下的当口谈务实,人家放灯他放羊,能是一样的吗?亏他府里几房福晋,当真是指婚得来的,不愿意花心思,人家跟着他也是嫁 鸡随鸡。这么不解风情的主儿,张嘴闭嘴钱,除了肤浅就剩铜臭味儿了,怎么和随风入画的十二爷比啊? 果然小树还是拒绝了,“这和钱没关系,我看重的是自己的心。” “我 就不能进你心里?我哪儿不好啊,要个头有个头,要长相有长相。我就欠缺一点,没老十二那么能装。你别看他温吞水似的,其实这小子心大,我看人特准。”想了 想,老诋毁对手不是君子所为,他又换了套路,“你跟着爷吧,保你吃穿不愁。我也不找你师门麻烦了,还给你养着师父,叫你师父晚年享清福,这条件很优厚 吧?” 提起这个定宜就不大高兴,“我从师父跟前辞出来了,不想为自己的私事儿连累师父。您要还愿意使唤我,就别打我师父的主意,要不我敢和您玩儿命。” 看 看,踢着铁板了。怪谁呢,怪对手太强,七爷开的条件没有一样是十二爷办不到的。都是亲王,人家还多两个字呢,凭什么选他呀?小树在江湖上漂泊,妖魔鬼怪见 过不少,把她惹急了眼,闹不好弄巧成拙。现在就得比谁更体贴,谁更能俘获美人心,七爷那么傻,实在急坏那金了。 也还好,急不过半 盏茶,七爷一拍大腿开窍了,“成,你师父我不动,打今儿起我就和老十二耗上了,你也别着急下结论,且看咱们谁更好吧!要是最后选我,我算没白担这份心;要 是选老十二,多亏我把他挤兑得更好,你还得感激我。我不逼你,往后都不逼,全看你自己的意思。这会儿你在我跟前,踏踏实实待着,别身在曹营心在汉啦,得陇 望蜀不好。你就擦亮眼睛瞧着,挑个疼你的女婿,那是一辈子的事儿。我这都是为你好,爷比你大十来岁呢,听爷的准没错,啊。” 定宜无奈应了个嗻,说到这份上了,她再死犟没好处。只有先敷衍着,等过阵子劲头淡了,想必也就天下太平了。 ☆、第51章 自从和七爷开诚布公谈过之后,就出现这样一种状况——七爷以及他的小圈子对她展开了围追堵截,反正抱定一个宗旨,把人搁在那儿,大伙儿可以眼巴巴 瞧着,瞧归瞧,不许打主意,也不许背着人套近乎。七爷所谓的公平,就是在公开公正的坏境下,许他偶尔撒娇使小性子,不许十二爷对她柔情款款暗送秋波。 当 然这个没有明文规定,定宜是从他的一举一动中品出味道来了。有几回十二爷来看她,相爱的人总要说说体己话,刚要开口,就看见七爷阴沉着脸从犄角旮旯里飘过 去,把他们吓得噤了声。略缓缓再要张嘴,他又假作无心溜达过来,放声唱着“诸葛亮在敌楼把驾等,等候你到此谈呐谈谈心”,一摆三摇还兼回头瞧,简直不让人 活。 十二爷心里有气,蹙眉道:“沙桐自作主张,我罚他在雪地里跪了两个时辰。要是叫我一早知道,我决不让你走。瞧瞧现在,说句话都要看他脸,真憋屈死人了。” 说归说,毕竟还没到势同水火的时候,彼此心里都明白。定宜笑道:“咱们还长着呢,别计较眼前得失。沙桐你也别怪他,这么个明白人难得,他都是为你好。七爷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看着我,总有得闲儿的时候,我去瞧你也是一样。” 两个人就这么在七爷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真觉得又可气又可笑。 饶 是如此七爷仍然不痛快,看见老十二就炸毛,爱话里话外必须挤兑两下子。一块儿吃饭呐,酒桌上上眼药,弘策不理他,他酒足饭饱了还嘬着牙花儿刺激他,“昨儿 我扭伤了筋骨,针灸拔火罐都不见好。后来小树说‘爷,我给您松松筋骨吧’,一按到我肩上,嘿,手到病除,敢情她就是我的良药!” 十 二爷脸色不大好,不过人家有涵养,没和他一般见识。他还盯着人不放,十二爷就随意呲达了他两句,“七哥怎么老落枕呢,留点儿神吧!工部的石涛有一回下马踩 了个空,脖子砸在二板凳上,这就瘫了。您老扭着,趟数多了不好,石涛六七十的人了不打紧,您春秋正茂,仔细您的身子,路还长着呢。” 他说完就走了,留下七爷气得够呛。臭德行,这小子拐着弯儿咒他,为了女人这么和自己兄弟过不去,要脸不要啊他! 兄弟俩就这么相看两相厌着,从长白山到了宁古塔。 宁古塔的气候真如文献上记载的一样,十二月里咫尺皆迷,然而到了这里,发现除却严寒,还有令人目眩的风土人情,譬如漫天飞雪中的金戈铁马、长河落日蕴含的万古悲凉。 这 里的现状并不是想象中的闭塞,没来前以为流人都穿兽皮,披甲人嘛,茹毛饮血的蛮夷,其实不是这样。弥望无庐舍是以前的事了,宁古塔盛产人参貂皮,八月起和 高丽会宁府互市,有一条十分完善的贸易通道。从街道上经过,不时能听到各地口音,都是些做买卖的商贩,拔高嗓子出价砍价,那份热闹兴隆甚至不亚于京城。 富 庶是表面,私底下暗流如何汹涌,来办差的人心里都有根底。朝廷早前派了兵部的卢渊来打前锋,事情相隔五月有余,这里掌事的必然敷衍得很好。要想查出端倪, 大摇大摆进都统府就是昭告天下,得兵分两路,一路走官道,一路暗中探访。宁古塔倡导旗人耕而贾,旗人发了家,哪儿有谁爱干苦力。划分的田地无人耕种怎么办 呢,买人呐。皇庄上官奴给赶到人市上,一个壮劳力也许只要几两银子、几吊制钱,干得比牲口还多,却不值骡马一半价格。 不过这些是 不成文的规定,都统对于阿哈人数锐减的解释是老弱病死,账目上看不出漏洞,这回就是来起底彻查的。说死一万人,无凭无据怎么证明?只有一个笨法子,开棺验 尸。阿哈死了基本藏在同个地方,血肉腐烂了还有骸骨,仵作配了十来个,看牙齿看骨龄,谁都别想蒙事儿。 定宜跟到一处荒凉的平原,看远处坟头高低起伏,唏嘘道:“里头埋了多少阿哈呀,背井离乡的,全死在这儿了。” “人各有命。”七爷扶了扶耳朵上的兔皮耳套,“要没犯事儿,能落得这样下场?其实死了也是解脱,要卖给鞑子,让你拿牙咬嚼子,趴在冰面上拖冰车,人折腾人,不弄死你不算完。” 她 听得心寒,回过头去看十二爷,他戴万福万寿红绒暖帽,紫貂的端罩下端端正正挽一截箭袖,眯眼站在堤坝上,苍白的日光照着他的脸,有种冷漠而遥远的疏离感。 抬起手里的马鞭朝远处指了指,寒声道:“着人把这片围起来,卢渊在这里扎下根儿没有?明天传令给他,招集人手一处一处挖,现拿了册子核对,看看到底差多 少。我知道绥芬河有人市,难保那里没有庄上流出去的阿哈。不能放着不管,手指头一松就拿不住现形儿。给我着实的查,既到了这里,顶破了天也得查出个分晓 来。” 底下人浩浩应了声嗻,七爷对他拿大的拽样儿很不屑,撇着嘴别开了脸。 不进驻地就得找寻常客栈留 宿,一行人穿的都是行服,宁古塔驻军也多,来来往往不受限制,也没人特别留意他们。路上风雪兼程冻得够呛,安顿下来就找热水生炭,定宜拉缰拉出冻疮来,遇 热痒得钻心,挂好了鸟笼出门,找见一处转角没有屋檐,那里日光鼎盛正适合受用,便不声不响挨着,取了讨来的辣椒打算蹭冻疮。 边上门开了,里头伸出只手来,一拽便把她拽了进去。她抬眼一看,“你住这儿?” 他嗯了声,把她手里的辣椒抠出来,推开窗扔了出去,“谁教你的招儿?那处皮薄,这么烈性的东西刮两下,回头破了皮要烂的。” 她懒懒说:“痒得厉害。” 他看她一眼,嘴角沁出笑意来,接过她的手耐心揉/搓,一面道:“这回要在宁古塔逗留一段时候,不骑马了,小心保暖,得了闲多活活血,过阵子就好了。” 她任他忙,只低头看着,心里觉得暖暖的。以前来月事,痛得绞心且得咬牙挺住,如今一个小小的冻疮都有人呵护,真觉得这辈子圆满了。 他 拉她坐下,面南的房子,窗屉子里有光流淌进来,正照在面前的那一方青砖上。她孩子气,挪过去一些把脚伸在那片光晕里,即使感觉不到温暖也很快乐。转过脸来 看他,低低叫他名字,他虽听不见,但总有感应似的,只要她一开口,他就能察觉。她说:“你要上绥芬河么?我见过人市,一个大木台子,人像牲口一样赶在上头 任买主挑选。底下一圈全是黑塔一样的打手,谁敢惹事就揍谁,你去我不放心。” 他笑道:“那种事我见得多了,心里有数。再说皇子自小练布库,不会木头一样挨人打。” 那天他来救她,七爷的十几个戈什哈全被他撂倒了,想来身手应当是不错的。可女人嘛,婆婆妈妈是骨子里的东西,哪怕自己不中用,只要看着也安心。 “我跟你一道去。”她反手拉住他,“不叫七爷知道,你带上我吧!” 他 说不行,“人多眼杂,万一出了岔子怎么办?”他知道她的心思,天天见面,碍于七爷像山一样横亘在两人之间,每次见面都得背着人。如果能绕开了,无所顾忌在 一块儿,就算只有一天也心满意足了。他爱怜地看她,自己何尝不希望呢,只怕她受伤害罢了,“听话,我早早把事办完,等回了京就好了,咱们天天在一起。” 她无奈地扯扯嘴角,“那你明儿能赶回来吗,后天年三十儿,要过年了。” 她 一说他才想起来,原来年关将至,一直在外奔波,连日子都忘了。大英有这习俗,年尾吃团圆饭,有了好兆头,年年都能在一起。他算了算,从宁古塔到绥芬河,这 么短时间打个来回都得紧赶慢赶,还要办事呢!留下她,让七爷张罗和她过年么?想到这里他又不甘愿了,这阵子真烦死老七了,阴魂不散,到处有他的影子。他耍 横耍赖,大家都拿他没辙,真撕破脸又不好看,他倒是守那君子约定,自己怎么借题发作?还是带她走,至少不让老七占这个便宜,他人不在这里,她留下只怕比跟 去绥芬河更危险。 他长出一口气,“明儿五更咱们动身,别和人说起,没的叫老七知道了,又偷摸着跟来。” 她高兴坏了,急忙站起身,压着嗓门说:“那我这就回去收拾,你等着我。” 她要走,被他拉了回来,“收拾了叫人发现,又不是常住,两三天就回来的,带上银子就够了。”说着打量她,“回头瞧瞧那里有女装没有,河边上的集市据说比宁古塔的还大……我想看你穿裙子的样儿。” 定宜有些脸红,再看他,眼神闪躲,大概也很觉得难堪吧!她咧嘴笑,解嘲道:“我一向爷们儿打扮,你是不是也跟七爷似的,疑心自己断袖?” 他一本正经想了想,点头说是,“我们兄弟大概都有这股傻劲儿,当初我也琢磨,该怎么和太上皇、贵太妃回禀这件事儿。后来知道真相,高兴得一宿没睡着,就觉得老天爷待我不薄,我总算还能有后。” 这话真够直白的,虽是人之常情,说起来到底叫人尴尬,忙打了岔,笑道:“我一直没闹明白,自己究竟哪儿露了马脚。我在市井里混迹十几年,和我师哥朝夕相处,他就一点儿不知道。” 他咳嗽了声说:“你师哥糊涂……上回七爷的鸟儿给毒死了,咱们上鸟市去,回来的路上我说我想听你的声音,你就拉我手按在脖子上……正常爷们儿,到了年纪总有喉结,光溜溜的不是女人就是太监。” 她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敢情也是存了心的。唉,真是……像我师哥,他就是个缺心眼儿,认识这么些年,老当我是男的。” 弘策有些得意,夷然道:“缘分是天定的,要是早早儿让人知道你是姑娘,八成轮不着我了。” 两个人相视而笑,这个寒冷的早晨也不显得难熬了。只是坐久担心七爷起疑,略过了会儿便起身出门了。说来巧得很,才到穿堂迎面遇上七爷,定宜松口气,暗道还好跑得快,再晚一步他又该追来了。打起精神招呼,“主子上哪儿去呀?” 七 爷说:“我找你来。”从袖袋里拔出一根簪子,是金镶玉的步摇,让她过过目,直接摘了暖帽插在了她髻上。左看右看,觉得挺漂亮,“我树就是生得好,打扮起来 多标致啊!瞧这朗朗的眉眼儿,哪个女的长得你这么大方?”边说边又打量,其实侍卫服搭上步摇,有种牛头不对马嘴的感觉,试戴过了拔下来,把簪放到她手里, “收好,等换了女装再用,到时候爷给你寻摸个卧兔儿,把这簪子往上一插,活脱脱就是个主子奶奶。” 她说不要,推辞着还了回去,“奴才不爱戴首饰,谢谢您的好意。” “不 行,非得收,要不就是瞧不起我。”七爷喜滋滋问她,“怎么样,十二爷送你头面了吗?没有吧,我就知道。他情愿熬一宿不睡觉都舍不得花钱,这人多抠门儿呀! 不光抠门儿他还爱出风头,你瞧他今天得瑟的,都是钦差,凭什么他一个人发号施令,问过我的意思没有啊?他爱显摆由他去,掏死人骨头,不积阴德!我是个善性 人儿,人死入土为安了,不愿意再打搅人家。老十二呢,真是属太岁的,百无禁忌……”他数落完人家的不是又开始畅想,“快过年了,又大一岁。后儿是大年夜, 我在我屋里设宴,就请你一人儿,你得来。来了咱们好好说道说道,你是想住王府里呢,还是爱单门独户置小院儿?树啊,我琢磨好几天,可等不着回京了,我得赶 在老十二前头提亲。老这么悬着不成事儿,你是我包衣嘛,奴才嫁主子顺理成章,咱们就在宁古塔完婚得了,这主意妙不妙啊?”说完了感觉很好,哈哈大笑起来。 ☆、第52章 定宜像看夜叉似的看他,颤声道:“您哪儿都好,就一点,不爱问别人意思,这个差点儿。什么提亲啊,成婚呐,不能您一个人说了算。我虽没了家人,我还有师父呢,婚嫁得问怹老人家,显得眼里有人。” 七爷愣了神,“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就是不情愿呗?” 她说是,“我和您互不了解,谈婚论嫁太早了。” “怎么早啊?怎么不了解啊?我知道你是乌长庚的徒弟,家里人死完了,没办法才投到刽子手门下的,这不就够了吗,还差什么呀?” 他所谓的了解全是表面浅显的东西,哪点称得上是真正知根知底?定宜慢慢摇头,“了解不光是出身为人,还要互相观察,看能不能聊到一块儿、脾气对不对付。不是说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凑到一块儿就能胡乱过日子的。” 七爷觉得她太讲究了,“盲婚哑嫁多得是,人家不都过得挺好?能不能聊到一块儿,我觉得咱们挺投缘的,你看总有也有说不完的话;至于脾气合不合,我对外人不客气,对自己房里人可是很体贴的。你问我侧福晋去,我是不是个好男人。” 这 个话题一再谈论就没意思了,定宜笑道:“我知道您是好人,但也不是所有的好人都适合做姑爷的,我得找个自己愿意托付的,和和美/美过一辈子。您说过不逼我 的,您让我自己选成吗?我也未必一定在您和十二爷中间挑,没准儿遇上个侍卫、遇上个农户、果户,我觉着他对我好,门当户对什么的,我就嫁人家了。” “我看你是疯了,嫁农户果户,苦日子还没过够?真要这样,我宁愿你嫁老十二,好歹是位王爷,吃穿不用发愁……” “还是主子疼我,有您这句,我心里可太踏实了。”没等七爷没说完她就劫了话头子,兴高采烈欠了个身,“您忙吧,出去得披大氅,千万别冻着。这儿天太冷了,伤风不好治。”猫头上一把狗头上一把,说完一溜烟跑了。 七爷还没回过神来她已经去远了,有点摸不着头脑呀,拍拍后脖子嘀咕:“我说什么了,她高兴成那样儿?” 那金掖着两手幽幽道:“您这爱得可太深了,自己讨不着,不愿意她嫁那些庄户人受苦,宁愿她跟十二爷,不是正中人家下怀吗。她还不谢您,天也不容她。” 七爷啊了声,反应得有点晚了,转念想想,“我就那么一说,又不当真。她上哪儿嫁庄户人去,转来转去还在爷手心里。” 那金也没什么可说的,就问:“您的宴还摆不摆呀,人家不愿意来,摆一桌怎么弄啊。” 七爷说摆,“到时候绑也得把她绑来,我先头的主意不变,就在宁古塔收房。到我盘儿里的菜让她飞了,是我这旗主子太窝囊。弘策老在边上戳我眼珠子,就算是为了叫他难受,我也非收了沐小树不可。” 有时候七爷就是这样,说爱,爱呀,心心念念的;说不爱,也不算太爱,他是没长大,一派天质自然呐。别人都抢的东西,烂菜头也是好的。没他什么事儿他愿意参与进去,败了抚膝长叹,得胜了却能叫人羡慕,就这个出发点。 那 金看出来了,还和原来一样的德性,经过一番抢夺,虽败犹荣。要真论好,小树必定是跟着十二爷好,他冷眼旁观这么久,看出来十二爷是个庄重长情的人,不像七 爷似的靠不住,喜欢的时候你把你捧上天,不喜欢了随手一撂。太监是身体离男人最近,心理离女人最近的一类人,扒开心肝说,十二爷的感情是润物细无声,没看 见惊涛骇浪,大概最激烈的一次也只限于对七爷的那一声吼。但是越沉得住气,越说明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人。过日子,平平淡淡就行了,又不是台上唱花脸,气 吞山河自己累得慌。 那金懂得,定宜当然也懂得,七爷设宴全没放在心上,和十二爷约定了时间,天还没亮就起来了。收拾完屋子给鸟儿 食,怕去的太久没人照料,把鸟儿托付给沙桐,请他帮着喂养。七爷那儿呢,原该回个话的,又怕走漏了风声跑不掉,加上头天提起要完婚,把她吓得头皮发麻。这 回离开算避祸,等风头过了,七爷煞了性儿再回来不迟。 摸黑挨上廊角,朝七爷下处张望,七爷门前挂风灯,没什么动静,只有两个戈什哈护卫。她猫着腰闪身出门,靴子踩在冰碴上沙沙作响,心里很快活,寒风拂面也不觉得冷,反倒凛冽得豁然开朗。 十二爷院子里只点一盏牛筋泡子,隐隐绰绰看见人影走动,等近了瞧,都披着厚实的黑羊皮斗篷。见她来了也不言声,取件斗篷远远朝她抛过去,挑灯往后面马厩走,那里早有人侯着,接了鞭子翻身上马,一抖缰绳络绎出了客栈。 年尾的宁古塔,昼短夜长很明显,黑灯瞎火行路艰难,到了近辰时天边才泛起微微的亮。定宜抬眼朝远处眺望,接近地平线的地方是绾色的,一点点向上晕染成丁香,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层次变化,也许是北地特有的一种气象吧,总觉得诡秘难以判断。 绥 芬河离宁古塔城池其实并不算远,但是天冷,路上积雪厚,行进得很困难。一个小型的马队在朝阳里缓缓前行,碍于主子的缘故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咳嗽都不闻一 声。定宜转头看,十二爷就在她身边,狐裘的出锋拢住半张脸,只看见一双眉眼,不复平常的温和,居然凌厉得像个陌生人。她感觉奇异,有一瞬以为自己认错了 人,再细看,日影下那双眸子光华万千,略一顿,视线调转过来,和她碰了个正着。 她心头一跳,讪讪别开脸,他却出声叫她,问她冷不冷。她说还好,“这地方果然要穿羊皮袄,难怪市价那么高。” “毛皮算不得价高,最值钱的是书。高丽人崇尚中原文化,一本草堂尺牍换一头牛,在京里可没有这样的行市。”他说着,仰头看天色,“再有半个时辰就该到了,巳时开市,到那里差不多正赶上。回头你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等我把事办妥了再来找你。” 她蹙眉说:“我是想来帮忙的,单安置在茶馆算什么事儿呢,我要跟着你。” 他笑了笑,“听话,人堆里都是粗鄙蛮横的猎户庄户,身上带着羊膻味儿呢,你愿意闻?再说不知道人家来历,万一有点磕碰闹起来,你没法自保。还是找个地方等我,今早的人市看过之后不能即刻回去,多守两天静观其变。明儿年三十了,我带你上集置办衣裳,好好过个年。” 絮絮软语都是情人之间的话,透着体贴和慰心,定宜满不好意思的,左右看了看,那些戈什哈恍如未闻,她脸上的红云却一点点升腾起来,朝霞之中明媚得晃眼。 他笑意更盛,“怎么脸红呢?我没说什么呀。” 他越是这样她越是窘迫,到底身边都是外人,这些粘缠的话让人听去怪难为情的。十二爷用兵很讲究,侍卫也都训练有素,一言一行恰到好处、眼神表情控制得当。她怕人笑话,他们却像张开的大口袋,任你往里头倒东西,他们只管担待,倒多少都不担心漏底。 可是终究面嫩,她怨怼看他一眼,撅嘴道:“你没说什么,我为什么要脸红。” “那一定是我看错了。”他自得笑起来,干吊着一边嘴角,居然有些痞气。 她忙岔开话题,问:“咱们上绥芬,你留话给七爷了么?到底他也是钦差,背着他办事他又该抱怨了。” 他 唔了声道:“白天去过的那片坟地不是乱葬岗,皇庄每年死的人都埋在那里,各个坟头都得插名签备着查证,要找人比长白山容易。我昨儿和他商量,让人传卢渊来 见,叫卢渊带兵一片一片翻查,不用他动手,只要在地头上听回话就成,结果他不愿意,打翻了核桃车,絮絮叨叨说一堆怪力乱神的话。既这么我也就不吱声了,等 绥芬的事儿办完了自己去。他本来就是个不问事的太平王爷,一下子让他办差难为他,索性什么都绕过他,我自己瞧着办倒还方便些。” 其 实朝廷这次派遣七爷是为让他立业,皇帝御极之后兄弟们纷纷晋封,但并不是个个能当亲王,好些有军功有建树的还只是郡王的衔儿,他吃着干饭空占着王位,叫别 人什么想头?皇帝是有城府的人,不明说让他帮衬,当初畅春园家宴时的商议是有目的的,点七爷的卯不过是摆设,还不是碍于他外放喀尔喀十多年,再指派开不了 口吗。 定宜只知道他太辛苦,样样亲力亲为,回京论功行赏却少不得七爷的份儿。她叹了口气,“你能者多劳,有时候吃亏是福。” 他颔首一笑,“可不是么,这回的福泽深了,就算功劳全在七爷身上,我气儿也平。和硕亲王已经是超品了,府里的产业那么多,吃地皮吃瓦片,日子富足有余。原来是有一样欠缺,现如今也圆满了,我还求什么?” 这人自恃身边都是亲信,说话都不带拐弯了。定宜害臊不愿意理他,风帽提溜起来盖住脸,只剩一双眼顾盼流转,活得如那琉璃瓦上浮光。 行行复行行,时间算得正好,到绥芬时恰好是开市时候。四面八方的人汇聚起来,南北贩子兼有周边属国客商,各种文化碰撞交汇,市集要比宁古塔繁华得多。 他 把她安顿在人市附近的酒肆里,面东寻个座儿坐下,点了茶点,留下个戈什哈照应她。定宜探身看,这里恰好能看见人市上情形,和她记忆中的一样,破木板搭的高 台,十几个奴隶拿草绳串联着,被人挥鞭赶上台,脚下踉跄,蓬头垢面五官模糊。先经买主一通挑拣,挑完了没人要的赶下去,再换一批,通常一上午要倒腾二三十 人。 “怎么还有女的?”她耷拉着嘴角说,“卖的要不是家生子儿就可疑了,干活要壮劳力,这些姑娘是不是都倒卖高丽?” 他说不一定,“有姿色的处处吃香,价钱比壮劳力还高几分。有的人为争一个漂亮姐儿打破了头,这地方民风彪悍,所以外头走着要留神。”他给侍卫使个眼色,“好好周全着,出了纰漏唯你是问。”转而隔着羊皮大袄在她手腕上按了下,“别走动,在这里等着我。” 定 宜目送他出门,再转回身往远处瞧,对面台上几个姑娘看上去还年轻,十几二十岁模样。可怜见的,又冷又怕瑟缩着,那些买主像挑选牲口似的看牙口翻眼皮,美其 名曰查膘,胸上薅几把,腿上胳膊上随意揉摸,她们不能反抗,反抗就遭一顿毒打。定宜看得鼻子发酸,难免推己及人。她算运道高的,那时候亏得有个奶妈护着 她,要不落在人伢子手里,到如今下场还不如她们。 这酒馆是个二层的楼,居高瞧得真周。十二爷带人过去,像浊流里注入一股清泉,即便周围充斥形形色/色的人,也依然一眼分辨得出。 集 子上人声鼎沸,各种吆喝叫卖在耳边激荡。她看了半晌,转头给留下的侍卫斟了茶,以前虽不是一家子,她人活泛,里里外外几乎都认识。后来她一夜之间男变女, 还和十二爷搅合在一起,那些侍卫再见她就有点别扭,拿捏不准应该怎么对待她了。她自己也挺尴尬,人家看她一眼她就傻笑,弄得对方悻悻的。 坐 等之下百无聊赖,她的视线一直追随十二爷,看他扒拉人群到了离台最近的地方。台上还在报价,拉过一个姑娘从头到脚一通比划,“面貌姣好腿子长,纤腰肥臀好 生养。干活儿手脚麻利,暖炕当仁不让……来来来,有牛拿牛换,没牛二十两来唉……”人在这时候就是个物件,卖出去为准,管他用途是什么。 台 下起哄调笑,问是不是雏儿,奶/子大不大。一个买主上去,苍蝇一样围着打转。到了正对面,两手抓人前襟,哧地一声撕得胸怀大开,立马埋头进去,抽着鼻子嗅 胳肢窝。伴随姑娘的尖叫,人群更兴奋了,买主也情绪高涨,连声说好,“这个对爷胃口,香的。人我带走,回头上我庄子牵牛。” 一笔 交易成了,又轮到下一个。弘策耳朵不方便,鸡一嘴鸭一嘴怕有疏漏,便指派底下人打探。他背手环顾,偌大的场子只见上货,买卖双方都对奴隶来源缄口不提,要 想三言两语问明白出处不容易。只有谈成一笔买卖,还得大,场子上不能现成交,得私底下和这里的头儿洽谈。人为财死嘛,钱是好东西,没有撬不开的嘴。 他拨开人群往台子后头去,那儿有个登阶的梯,几个别大刀的黑壮汉子正驱赶奴隶。他略站了站,扬声问:“这里谁是当家?” 众人都瞧过来,一个麻子伸脖儿问:“这位爷,找我们当家有何贵干?” 他答得干净利落:“问价儿,提人。” 后面窝棚里出来个清眉俊眼的爷们儿,年纪和他相当,披着大狼皮的罩衣,干干净净束个发,皮肤虽黑,却难掩眉眼间那份目空一切的傲气。弘策打量一番,这人倒耐人寻味,五官有中原式的精致,气度亦与周遭格格不入,想必是个不同寻常的对手。 ☆、第53章 你打量我,我自然也得打量你。那人上前来,目光从头到脚巡视了一遍。 这地方属边陲,人口不多,外来客能占一半儿。本地 人,说到底有股横劲儿,当初留下的很多是战俘,朝廷优待,给地给牲口,活得土皇帝似的。眼前这位呢,不用问就知道不是池中物。别以为靠穿着能判断一个人, 要紧的是那种味道。人往跟前一站,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在什么阶层属什么成色,阅人无数的眼睛过一回,甚至不用细琢磨。 这当家的上去拱了拱手,“这位爷要提人,提什么人?” 弘策道:“要结实的,不光能下地干活,还得能出车跟镖。我有一趟买卖恰巧走到这里,听说绥芬河边有人市,特意赶过来瞧瞧。当家的也别打探,没熟人,来去全靠自己。要是买卖能做成,算结交个朋友。” 那人一听,嘴角淡淡牵了下,“没熟人的好,办事不拐弯儿,一是一二是二。”他又做一揖,“鄙姓岳,岳坤都,未请教。” “我姓阿拉坦,汉人译为金。”也不算胡扯,报上宇文的姓,事儿就没法办下去了。他母亲是蒙古人,老姓阿拉坦,搬来一用未为不可。 岳坤都点点头,回身一指,“今天的阿哈全在这里了,金爷只管挑拣,挑完了咱们再议价。” 弘策不过略瞟了眼,“我要的人不在里头,先前说的条件,这儿没一个相符的。岳爷可别藏着好货舍不得拿出来,只要东西过得去,价钱方面好商量。” 做 这行买卖的,小心谨慎纵然要紧,赚钱也是头一条。坤都抱起胸,转过头含糊一笑,“我是小本儿买卖,家当全在这儿了,藏着好的不出手,自己受用不起。我手里 虽拿不出,倒是认得几个大拿,他们货多,几个人拼拼凑凑,能让金爷挑个尽兴。您要多少,给个数,我去办,办完了来找您,咱们再详谈。” 他心里有了底,既然说到这儿了,这事看来有眉目。因伸出手正一比划,再反一比划,笑道:“我是过客,时候逗留不长,这个年在绥芬过,初二就要启程的,岳爷有意向,务必请早。” “那就说准了。”坤都道,“金爷在哪儿落脚,今晚上我带人过去。我不拿大头,转手挣个中间人的小钱,不过有言在先,货不露白,应了您有就一定有。咱们这行有规矩,敲准了下定,然后带您看货提货,多了筛下来,少了往上再填补,您看这样成不成?” 他盘弄着玉石手串颔首,“入乡随俗,应当应分的。既这么就劳烦岳爷了。我刚到,还没落脚的地方,横竖绥芬最大的驿站,上那儿找金养贤,必定在的。”他说着拱拱手,“那就说定了,晚上恭候您的大驾。” “不敢,入夜来叨扰。”岳坤都比了比手,“您好走。” 金养贤翩翩去了,后头麻子凑过来叫了声大爷,“平地里冒出这么个主儿,也报不出谁的名头,您怎么说应就应了?宇文东齐这半年不叫人活,万一是易了装的朝廷鹰犬,咱们上套,回头事儿就大了。” 岳坤都折了枝枯草叼在嘴里,来回细嚼,突然嗤地一笑,“有钱不赚王八蛋,要说手里有没有人,爷有的是,就是不往外掏。索伦图那个长脚蚱蜢见钱眼开,让他折腾去,赚了钱大伙儿分,出了事儿他顶着,谁让他小舅子是都统呢!” 各有各的算盘,算计得过别人是你的本事,算计不过就任人宰割受人奴役,到哪儿都是一样。 三言两语定下一笔买卖,太顺利也让人不放心。弘策到了酒肆细琢磨,手指头在桌面上点得笃笃作响,思忖了下吩咐哈刚,“不能就这么坐等,去盯着姓岳的行踪,看人市散后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哈 刚领命去了,一行人起身找客栈,绥芬最大的旅店在河岸边上,名字取得很汉化,叫“客随云来”。进门登册领牌儿,就剩三间,按说六个人住三间也够了,定宜是 女的,一人一间;十二爷是主子,主子也得占一间;最后四个侍卫勉强搭搭伙儿,虽挤点儿,也能将就。本来以为就这么分派,谁知道十二爷说了,“两人一间,跟 订好了似的”。这话就有隐喻了,定宜很吃惊,侍卫们很淡定,什么都没说,各自拿了门牌,叉了叉手就闪身进屋了。 她怔在那里,“这话……怎么说的?” 他懒懒道:“累了,进去歇着吧!”看她发呆,伸手牵了一把,“又不是头回住一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定宜臊眉耷眼的,心说也是,自己把自己当根儿葱,人家还不愿意拿你当葱花炒呢!十二爷也是为让大伙儿住得宽绰,他们四个大老爷们儿睡一间,确实挤得慌。 那就进屋吧,因为没带包袱,没什么可整理的。客栈的屋子,早就收拾得一尘不染了,也用不着她动手。没事儿干,干站着略有点手足无措,找两张椅子坐下来吧。店里伙计进门送茶水,抬眼一看,两个人端坐着,有点儿纳闷呐,缩着脖子把东西搁下,慌忙退了出去。 定宜里外看了一圈,终于找到话题了,“怎么一张炕呀,真省柴禾。” 十二爷很直白:“这是个单间儿,那两间房都是两张炕的,他们个儿大,让他们住。这些人里只有你矮小,加上我又不胖,两个人凑合凑合吧,我是爱兵如子的人。” 定宜目瞪口呆,这道理……说他不通,也不是,你挑不出错处来;说通吧,她是女的,怎么能随便凑合呢!她转过弯来,顿时觉得那些侍卫真不厚道,这么会抖机灵,不哼不哈地讨好主子,全没一个人顾忌她是女的。 她咽了口唾沫,“我……叫人再加张铺。” “为什么?”弘策续了杯水,轻轻一吹,把热气吹散了,捧在手里慢慢啜,“数九寒冬的,两个人挤在一块儿暖和。你晚上睡不着,我还可以陪你聊家常。” 这还是原来的十二爷吗,说话儿就开窍了?她啃了啃手指头,“我这……怕人笑话呀。” “谁笑话?”他转过眼来,脸上表情一本正经,“清者自清,还怕人背后嚼舌头?再说这地方谁认识你,你穿着男装,人家想不到那块去。至于我身边的人……他们都知道咱们的事,从今往后愈发看重你罢了。” 定宜瞠目结舌,他说得好有道理,她竟无言以对。 他 轻飘飘瞥她一眼,站起身推窗往外看,窗外的河流封冻了,河面上有来往的行人车马,俨然成了一条白色的街道。他搓手叹息:“在喀尔喀那阵儿还坐过两回冰床, 后来回了北京就戒了。有几回经过什刹海,掀轿帘子往外看,看见好些大人孩子嬉冰,其实心里挺羡慕的。可惜了,人大了,脑袋后头别着三眼花翎,想痛快玩儿怕 有人看见,心里着急得猫挠似的。” 她起身过去和他并肩站着,不以为然,“那有什么的,你怕回京让人看见,咱们在这儿玩。租台冰床,我拉你坐,我最会拉冰床啦,一气儿跑三里地不带喘的。” “又拿这个做过营生?” “是啊。”她咧嘴笑着说,“现在想想,好些事儿我都干过,拉三里地一人给三百个大子儿,来钱挺快的。去的时候能挣,回来还捎带人,一来一回就六百文,比推独轮强多了。” 他听着却不是滋味,别人的福晋都是蜜罐子里泡出来的,不知道人间疾苦。他的福晋看尽了世态炎凉,知道活着不易。他拽拽她的手,紧紧捂在掌心里,“往后我对你好,不要你再为生计奔波了。” 她嗯了声,“我知道,王爷都挺有钱的。” 他脸一沉,“七爷又摆阔了?这人恨不得把钱字写在脸上,有他这么撬墙脚的吗?还好你不爱财,他自作多情,丢人现眼。” 这是吃味儿吃大发了,定宜和他开玩笑,装模作样说:“我爱财呀,要不睁开眼就琢磨怎么挣钱呢。我们这种苦出身的人呐……” 她没说完就被他拉了过来,窗棂子猛地一落,啪地一声响,等反应过来,已经被他压在墙角了。 咫尺的距离,他身上淡而馨香的气息充斥她的鼻腔,她听见他咻咻的喘息,很不平,像个受了冤枉的孩子。她心里跳作一团,很久没有同他靠得这么近了,七爷的无处不在是个难题,监督着他们,即便有机会见面也不得亲昵。 他着急得两手汗,语调委屈,“我也有钱啊,可是有钱不该放在嘴上,到处张扬,这人就变得低俗了。再说我待你好不是仗着自己有钱,即便我兜里只有一文,这一文我给你买水喝,绝不想着留半毫。换作他,他能做到吗?” 定宜听他给自己解释,平常运筹帷幄的那份沉稳早扔到犄角旮旯里去了,她忍不住发笑,“我到底哪儿出众呢,让你这么待见。你夸夸我,比给我钱还让我高兴呢。” 他想了想,“人傻话密心眼儿好。” 她鼓起了腮帮子,“不的,我还是找七爷去吧!” “你敢!”他嘟囔,人就贴上来了,贴得严丝合缝,叫她无处可躲。拿一根手指刮她的脸颊,在她耳边曼声低语,“温定宜,不让我瞧上没什么,入了我的法眼,想跑可晚了。” 她 没有想到,他人前雍容闲雅,人后会有这样奇异的转变。还记得头一回见他,他穿着石青绣团龙的公服,那份俯瞰众生的尊荣至今叫她难忘。后来夏至祸害了七爷的 狗,她上门去求他,他站在青花鱼缸前喂鱼,煌煌的灯光照着他的脸,那时候她就觉得世上再没有比他更漂亮的男人了。真是一眼万年,镌刻在记忆深处的印象没法 抹去,他像天上的月,直到现在依旧令她自惭形秽。某一天明月坠入凡尘了,笔直落进她怀里,她忐忑欢喜的心情,用任何口吻笔触都难以描摹。 怎么办呢,羞红了脸,却还是坚定不移。她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往下扽了扽,一口亲在他唇上,“宇文弘策,咱们彼此彼此。” 他愣了下,馨馨然笑起来,就爱她这种大方劲儿,不小家子气,心里怎么想就敢怎么做。他把她揣在怀里,慢慢地啄,左一下右一下,一辈子不会厌倦似的。略分开一会儿就不能忍受,心底里翻起了滔天巨浪,把人拍打得阵阵晕眩。 她装得那么豪气,到底是女孩儿,因为紧张,人在他胸口簌簌轻颤。他抚抚她的脸,闷声失笑:“这回糟了,晚上睡一张炕,怕不妙。” 她嗯了声,抬头看他,“怎么了?” 他忸怩了下,说没什么,把视线调到别处去了。她糯糯地摇撼他,“话说半截讨人嫌,你说不说?” 他重新正视她,“要你和我同榻而眠,你怕不怕?” 怕不怕……她抿起嘴唇,一双明眸缓缓流转,幻化成冬日里融融的暖阳,“为什么要怕?我以前装男人,也不是没和人一张床上睡过。” 他皱了皱眉,“和谁?” 定宜也没多想,脱口道:“我师哥呀,我十二岁拜在我师父门下,头两年屋子不够住,就和他挤在一间房里。那会儿小嘛,什么都不懂,也相安无事。” 他声儿不大,絮絮念叨起来,“早知道有这回事,当初就不该救他……辛亏夏至缺根筋,要是早叫他发现,现在不知道怎么样呢。” 他 吃起味儿来了不得,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以前毫不拖泥带水的人,现在知道要媳妇儿了,简直柔肠十里。不痛快了就要发泄,怎么发泄呢,盖章落款。一勾复一 绕,弄得彼此神魂颠倒,她推他,他也没有放弃,简直热情如火。突然眼梢瞥见门上毡子一撩,外面混沌的天光从扬起的那片帘角下泄漏进来,回身一看,原来是副 班领岱钦,恰好撞见主子没正经,愕在那里进退两难。 他脸上倒平淡,声气儿不大好,只说:“哪家的规矩呀,这么直剌剌闯进来?” 岱钦打了个寒噤,看定宜一眼,定宜羞愧不已,还得硬着头皮替人解释:“岱班领进门前招呼过了……我才刚不是还推你来着,你不挪窝么!”太丢人了,她匆匆说完,捂着脸跑了出去。 十二爷虽被人扰了雅兴,心情却很不错,踅身在圈椅里坐下,重新端过茶盏来,抿口茶,慢悠悠问:“有进展么?” 岱 钦呵腰道是,“回爷的话,那个姓岳的人伢子找了个叫索伦图的,正往客栈方向来。哈大人都盘摸清了,索伦图是暂代宁古塔副都统道琴的大舅哥。主子神算,看来 那些阿哈有一大半是从绥芬人市上流出去的,不光宁古塔,恐怕还有长白山和吉林乌拉那头的。这回拿住了,那些吃人肉的妖魔鬼怪就该无所遁形了。” 他咬着唇,指尖落在腕上那片狐裘镶袖上,顺着毛皮倒戈的方向一下下捋着,缓缓道:“回头详谈,得把话套出来。只要证实了,先沉住气,咱们人手不够,不能硬来。我留在绥芬拖延一天,你回宁古塔,命卢渊调兵来,务必将他们一网打尽。” 岱钦朗声应个是,从屋里退了出来。抬眼一看,他们福晋在井边上汲水,他忙招呼一声,“沐侍卫,要我帮忙不要?” 定宜看见他就觉得很扫脸,慌里慌张说不用,赶紧背过身去。岱钦摸了摸鼻子,自己比他们还尴尬呢,撞见也不是他诚心的,既然不需要,正中他下怀,调过头往廊子那头看马去了。 回想起来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她定了定心神嘀咕,看见就看见吧,横竖自己脸皮厚,经得起人高看。 打 水倒进盆里,这么冷的天儿,井水倒更暖和。她端起盆儿上台阶呀,没留神迎面过来个人,咚地一声撞上了,水泼了这人一身。她骇然大惊,抬眼一看一个黑壮汉 子,容长脸儿大眼睛,眉峰上头还有颗针鼻儿大的黑痣。她脑子里突然一激淋,连给人擦拭都忘了——这人怎么这么面善呢,像哪里见过似的。 ☆、第54章 那人却笑了,也不恼,哟了声说:“留点儿神呐,看看给我弄的。” 她醒过味儿来,忙不迭卷了袖子给人拂拭,嘴里周全着:“对不住了,我光顾脚下了,没看见您,您就当我是个睁眼瞎吧!真是……您看大冷的天儿,泼您一身,真造孽的。要不您脱下来,我给您把衣裳烤了,等干了您再穿上?” 他说不用,沙沙的嗓音,听上去和煦温暖。往前一指,“我和人有约,要进去谈事儿。劳您驾问问,这儿有没有一位叫金养贤的爷?” 定宜明白了,原来这就是十二爷在人市上搭来的那条线。真可惜了,挺和善一个人,怎么干贩卖人口的行当呢!转念想想也是,哪个人伢子骗人不是花好稻好的,不和气着点儿,怎么引人上钩呀? 她警觉起来,挺了挺腰显得自己有底气,应道:“金爷是我主子,敢情您就是岳爷吧,真巧了!您随我来,我给您引路,我们爷候您半天了,请吧!” 岳坤都却不忙跟她走,脚下搓着步子,边走边打量她,“我看您有点面熟,咱们在哪儿见过吧?” 人伢子一贯的手段!定宜笑了笑,“我跟我们爷走南闯北,去的地方多了,见的人也不少。没准儿是哪里见过,岳爷离开过绥芬河没有?” 岳坤都说:“我老家是大同的,后来随父在京谋生,也辗转了好些地方……也许咱们是见过,我一眼瞧见你就有这感觉,要没见过,那真是有缘了。” 定 宜听他说籍贯,心神恍惚了下。她也是大同人呐,不得不承认又是个巧合。可是巧合多了透着假,人伢子的策略就是套近乎,完了不是说给你找饭辙让你跟着他,就 是说有好吃的、有好玩的、带你去找妈。定宜又不是不谙世事的孩子,她在市井里混迹,什么都听过,什么都看过,才不会上这个当呢! 她顺着话头子敷衍了两句,“说得是,您和我们爷做买卖也是有缘,合作得愉快,大伙儿成朋友了,下回见面还打招呼呐。” 岳坤都是聪明人,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手腕他知道,也不计较,单问她,“你们金爷买卖做得不小,是发的哪行财呀?” 定宜就吹开了,“我们爷老说自己是倒爷,什么挣钱干什么。大到田地房产,小到蝈蝈笼子,没有他不能倒卖的。就是人辛苦,跟您似的,挣俩转手的钱。世人攘攘皆为利往嘛,外头奔走也是没法儿,一家子老小要供养呢!” 说话儿到了十二爷门前,在外面站住了脚,定宜要通传,岳坤都却说等等,“正主儿还没到呢,和金爷谈买卖的另有其人,那位爷今儿闹肚子,找地儿拉稀去了,嘱咐我先来。我就是个中间人,牵个线搭个桥,要紧东西还得他们谈。” 定宜哦了声,“那您进去坐坐,沏杯茶慢慢等着嘛。” “不必。”他说,“我瞧爷们儿投缘,咱们聊聊。您今年多大岁数?” 这是要打她主意想贩卖她?定宜心里发毛,不好呲达他,就说:“我不小啦,前阵儿满十八啦。我们爷就爱我伺候,一刻看不见我他就找我,我和我们爷寸步不离。” 岳坤都点点头,“我瞧金爷气度不凡,应当是个好主子。可是再善待,毕竟不是同类人,手底下乞食儿吃,也怪艰难的。” 接下来八成会撺掇她自立门户吧!她赶紧含笑敷衍,“我能耐不济,除了跟着混饭吃,旁的什么都不会。” “那您家里人呢?家爹妈都愿意您跟着到处跑?” 她哈哈一笑说是,“老百姓不都这么过日子吗,不是人人有您这样的头脑。我们没本儿没能力,除了给人看家护院没别的本事。” 正说呢,门上摇摇晃晃进来个胖子,身形和那金不同,那金是矮胖得酒端子①似的,人家不是,真正七尺男儿,腰带得有三尺八,远远过来像座塔,那身肉剁一剁,抵得上三个定宜。 岳坤都往前迈了一步,她知道那位是正主儿了,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这是索伦图索爷。”他冲她拱了拱手,“劳您进去通报一声儿,说岳坤都求见金爷。” 定宜啊了一声,“好好,请二位爷稍待。” 打帘进去到十二爷身边,压着嗓子说:“人来了。”往上一比划,“那么高的个儿,真吓人。我去找哈刚他们来,有他们在安全点儿。” 弘策扣了她的腕子,“用不着,他们别露面,在暗处反倒好。”看她白了脸,笑道,“别慌,有我在,怕什么?你去叫人进来,平常模样,别叫人看出纰漏来。” 她应个是,退出去,打起帘子满脸堆笑,“二位爷,我们主子爷请里边说话,您二位缓步,留神门槛儿。”这就迎了进来。 男人谈买卖,虽不是剑拔弩张,桌上气氛也挺紧张。人伢子好多行话,一递一声管阿哈叫货,这个首先就让人不痛快。然后就是什么斩盘②、困盘③、喂瘦马④,定宜听得一头雾水,十二爷却能和人对答如流。 说了半天,也不算多复杂,一个愿意卖,一个愿意买,价钱上各让一步,事儿就差不多了。 弘策还得掩饰掩饰,“我是个爽快人,丑话说在前头,我知道你们道上有个手法叫‘打乘儿’,先拿好的验货,最后混差的顶包儿,这不成,叫我验出来一个,尾款就扣下了。” 索 伦图摆手,两只巴掌蒲扇似的乱扇,“那不能够,咱们干这行不是一天两天,做长久买卖行长远路,这回坑了您,你往外一宣扬,我在这行名声就坏了,往后怎么立 足?咱们虽是损阴德的行当,也讲究规矩道义,到时候您亲自看,挑开门山⑤、交口利⑥的,有一点儿不好您剔下来,我拿他当漂尾子⑦卖,这样成不成?” 他 支着右手,手指慢慢摩挲,灯火下莹莹如玉。扫了索伦图一眼,颔首道:“话到这份上,信不及索爷也不谈这个买卖了。回头我去看货,要能成,先付一半的定钱。 明儿年三十了,天大地大过年最大,先歇上两天。我初二启程,到时候再提货,要不百来号阿哈,我没地儿安置他们。”转头看岳坤都,“岳爷给我做个保,索爷跑 了我可上人市找您。” 岳坤都仰唇道:“好说,我和索爷五六年的朋友了,这点您只管放心。” 他眯眼一笑,执壶给他们斟茶,一面道:“买货总得问问出处,这么多阿哈,来路正不正?万一遇上官府盘查,我好有个说头。” 索伦图和岳坤都交换了下眼色,“问这个就显得金爷您外行了,道上有规矩,装货⑧不问来去。您买,买了人给您赚钱,风险也得您自个儿承担。咱们只管往外出,撒了手一概不问。您胃口好,既然吃得下,官场上自然撸得平,何必自谦呢。” 看 来想从他们嘴里挖消息是不能够的,没关系,这么多人,一百张嘴,还愁问不出话来?弘策笑道:“是我糊涂了,问了这么浅薄的问题,我该打嘴。两位用过饭没 有?我做东,叫一桌席,酒桌下谈买卖,酒桌上谈交情么。”回过身吩咐,声气儿格外的软乎,“树儿啊,去传我的话,要个雅间儿,咱们请两位爷喝酒。” 定宜一听纵起来,“得嘞,几位爷擎好儿吧!”要出门,却被岳坤都拦住了。 “金爷别客套,喝酒有的是时候,咱们还是先办正事,事儿办完了,喝他三天三夜也不打紧。” 既 然如此就照他说的办吧,弘策也不强求,点头道好。取了大氅披上,跟着他们上了一辆青幄车。这车是专带人看货的,四周围捂得严严实实,连往什么方向走什么路 都不知道。其实这么做真有点儿冒险,你料不到别人会怎么待你,万一觉得你可疑呀,带到个地方悄没声弄死了,你找谁说话去?不过在弘策看来不入虎穴焉得虎 子,就算他们起疑,有这一百个阿哈利诱,他们且要掂量掂量。况且有侍卫暗中跟随,都是战场上历练出来的精锐,要械斗起来,以一当十不在话下。 定宜和他坐在一处,黑暗中紧紧拽住他的手。没有亮,不能和他交流,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他这回办事忒悬。也许于男人来说富贵险中求,官场上也一样,然而真落到身上,实在叫人捏把汗。 她紧张得厉害,他感觉得到,转过身子把她揽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道:“正经谈买卖,咱们出钱,他们出货,别怕。” 她没说话,伸手不见五指里抱住他,把脸埋在他颈窝。 下车的时候简直分不清南北,只见前方灯火通明,一间狭长的窝棚搭得寻常的四五倍大,一圈全是持刀剑的打手。走近了瞧,个个满脸横肉丝儿,瞧着就怕人。 定宜算见识了,心里突突地跳,亦步亦趋跟着十二爷。那位爷倒镇定自若,他是瞧惯了大场面的,区区几个人伢子,压根儿不在他眼里。 窝棚门推开了,一股子怪异的味道直冲脑门。弘策掩了掩鼻,人活得太凑合,气味并不好闻。这些阿哈连饭都吃不饱,更别提洗漱了。 他 扫了眼,果然一色的壮劳力。那些年轻人不是没有反抗精神,实在是打杀怕了,等闲不敢造次。门口进来人,知道又要被贩卖,眼睛死死瞪住,恨到极处,只差瞪出 个窟窿来。弘策抱胸缓步踱,照着挑人的章程看眼看牙摸肋,到一个刺儿头跟前,稍一碰就遭到激烈反抗。他有些不耐烦,屈肘照着脖子狠狠一击,那阿哈应声扑 倒,匍匐在地起不来身了。 他算下得去手的,边上人看得讶然,照长相不过是个富贵公子,没想到出手这么狠辣。也算力道拿捏得当,再使点儿劲就该毙命了。 他回过身还是一派祥和气象,“我都瞧过了,不说是上等货,横竖不赖。说好的定金分文不少你,不过今儿什么样,初二我提货还得是什么样。” “那是一定。”索伦图笑道,“没看出来,金爷好手段,叫人刮目相看呐。” 他拱了拱手,“见笑了,跑江湖的人,没点儿傍身的伎俩,遇见事儿就乱手脚了。”临出门回头看一眼,“这两天劳驾替我给足食儿,不养膘回头走不得路。” 索 伦图诺诺应是,几个人客气谦让一番便出门去。还是来时的车,一路摇晃回了客栈,下车的时候定宜发晕,站在地上踉跄两步,被岳坤都一把搀住了。弘策见状不动 声色接过来,笑道:“我这小护院,千里走单骑眼睛都不带眨的,就是不能坐车,一坐就犯晕。”从袖袋里抽出几张银票递过去,“这是五百两,索爷先收着,另有 孝敬岳爷的五十两辛苦钱,一并奉上。今儿这买卖做得痛快,大伙儿都是爽当人,我素来不喜欢多费唇舌,只要心里舒坦,即使多耗些钱财也情愿。往后绥芬河这条 道我走得勤,二位既打过交道了,还请各处多多照应。” 索伦图大手一挥,“这个好说,只要是你金爷的事儿,宁古塔这片我包了。遇着点小沟坎儿,打发人找我来,我二话不说替你周全。” 彼 此各取所需,相谈甚欢。买卖敲定了,东拉西扯些闲话,弘策问哪处好玩,岳坤都道:“年三十晚上的冰雕大会有意思,就在前面三里地远的河面上。从松花江运来 大冰块,每块有一人一手高,请善于雕刻的匠人雕花样,里头凿空了点上灯,灯壁越化越薄,油蜡就越点越亮。每年有很多年轻男女爱上那儿玩,金爷要有兴致,让 底下人陪着一道去,兴许还能撞见个漂亮姑娘,成就一段风流佳话呢!” 弘策笑起来,悠悠瞟了定宜一眼,“到时候再说吧,家有贤妻,外头胡乱来,对不住人家。” 男人大丈夫,尤其跑生意的,能说这种话的在少数,岳坤都笑道:“家里奶奶好福气,如今这世道,您这么痴情的爷可少见。” 索伦图跟着附和几句,心里惦记今天刚送来的几个漂亮丫头,猴急的止住了话头起身告辞。岳坤都自然不好再留,一同拱手话别,临上马复打量定宜,眼里微茫一闪即逝,打马朝远处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酒端子:旧时沽酒的器皿,竹筒上装有长柄,也称酒提。 ②斩盘:貌美者。 ③困盘:貌丑者。 ④喂瘦马:抚养小孩,长大再卖出。 ⑤开门山:无眼疾。 ⑥交口利:牙口好。 ⑦漂尾子:跛足。 ⑧装货:拐子和下家成交。 ☆、第55章 定宜长出一口气,“可算办完了,我瞧索伦图不像个厉害人物,倒是那位岳爷,不好应付。” “叫你看出来了?”他含笑提袍进 门,边走边道,“岳坤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道上混久了,就像咱们说的京油子,心眼儿多得筛子似的,能玩儿得转绥芬河人市。这次把索伦图推出来,不过是摸不 透咱们来历,借他人势力,铺自己的货。你以为索伦图能有那么厚的底子一气儿托出一百个壮丁?还不是给岳坤都顶名头!他认真只占三成,姓岳的却占七成,我早 就摸清了。” “那这个岳坤都真够镇定的,一大笔买卖儿自己旁观,叫别人顶缸,不怕办砸了?”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再者说,既然摸不清咱们来历,就该踏踏实实推了才对。他们这行一荣未必俱荣,一损却绝对俱损,为了一千两银子冒这么大风险,值得么?” 弘策点了点头,“大伙儿加点儿小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没准临了刁难一把,事情就不好办了。” 定宜坐在圈椅里不无感慨,“我记得上回七爷掏鸟儿和滑条的钱,三只小把戏就认了三千两。你瞧这对比,人还不及一头骡子值钱。年轻轻的爷们儿,顶天立地的,才十两银子,想想多叫人唏嘘呀!” 弘策道:“宁古塔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奴隶。各地犯了重罪的都流放到这里,那些人不光自己,有的罪及满门,一贬就是一家子。皇庄上庄头和披甲人也不傻,挑年轻女人和人……那个,就是通婚呐,生孩子。孩子落地还是奴隶,跟旗人家生子似的,一辈一辈传下去。” “也能成家吗?旗人家生子儿能单门独户过,这个不错。” 他笑道:“哪里有那么好的事!奴隶是罪籍,家生子是良民,所以能出仕做官。这些女奴怀了孩子就给关在一个地方,临盆后独自拉扯孩子,孩子的父亲几乎见不着面。转年再配人,再怀孩子,就一直这么下去。” 那和牲口配种有什么两样?定宜发了一回呆,叹道:“我奶妈子真好,回去得去她坟上多磕几个头。要不是她,我现在的处境就和他们差不多,也遇不见你了。” 正 说着,哈刚从外面进来,垂手道:“回主子话,奴才查清了藏匿阿哈的地方,那片原是驻军的营地,后来朝廷改制,梅勒章京率部迁至吉林乌拉,营房就空出来了。 只是奴才有一点想不明白,按说岳坤都这么审慎的人,这趟办事忒大意。他提人虽没叫咱们看见,才刚折回去,站在棚子外头一通话却说得明明白白。阿哈都是宁古 塔大营里倒腾出来的,不单有流人,还有充军的兵卒。” 这点叫人始料未及,弘策错愕道:“居然有兵卒?胆子未免太大了。” 哈 刚道是,“充军的原本在营里就算不得真经卒子,叫老兵往死了欺压。家里人又大多不成气候,谁能替他们申冤?性子面的被倒卖不敢反抗,性子强些的割了舌头不 叫说话,哑子活儿照干,价钱不比好手好脚的低。姓岳的究竟是疏忽还是有意透露,这个说不好,可兜个圈子把索伦图牵扯进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弘 策站起来饶室踱步,忖道:“既这么,是敌是友且待再看。这两天照旧盯着……”他低头盘弄腰间福寿玉牌,喃喃道,“事儿恐怕没这么简单,岳坤都这号人物的来 历,绥芬河居然没一个人能说得上来。从天而降么?不能够!看五官身架子还有行事作风,倒更像中原人。你们去探,把他的底细一五一十查清楚,或者背后隐藏大 来头,也未可知。” 哈刚领命去了,他转回头来看定宜一眼,见她愁眉不展便宽慰,“又不是了不得的大事,给个笑模样我瞧瞧。” 他和她面对面站着,探过来摇摇她的胳膊。她有些心不在焉,说那个岳坤都哪里不对劲吧,话在嘴边又说不上来。就是莫名担心,低声道:“姓岳的先前和我搭讪来着,说话阴阳怪气的,我就觉得他城府深。你和他打交道得小心着点儿,别让他算计去了。” 他挑了挑眉,“他和你说什么?占你便宜了?” 这人如今心眼儿小得很,好好的也能牵搭到这上头来。她说不是,“人家又不知道我是女的,占什么便宜啊。其实没说什么,就老套我话,问多大了,哪儿人呐,就这些。” 他嗯了声,淡声道:“岱钦回宁古塔调兵,回头把人都逮起来,不管他是佛还是魔,到我手上不愁他不招供。” 她呆呆看他,“打么?打到他开口为止?” 他睨眼道:“也是个法子。以前在喀尔喀就这样,那地方人烈性,不好处置,你软乎问他话,人家不拿正眼瞧你。那时候我气盛,不照现在有耐性,问不出所以然来就上刑,不为急于求成,有的人横呐,就得这么消磨他。” 所以她觉得自己并不了解他,他自小外放蒙古,十年后还朝晋封亲王,怎么可能是个一眼能看得到底的人。面上再好说话,心里自有他的算计。他不过是和善,并不可欺,有时面对他,人在眼前却渺渺不切实际,因为看得见表面看不见心底。 他见她失神,脸上重新堆起笑容来,轻轻撼她,“怎么了,吓着你了?” 她摇摇头,“没有,担心罢了。” 他笑道:“你们女人就是这样,所以爷们儿外头遇见事也不敢回家据实说,芝麻大的亏空,到你们嘴里就成拳头大的窟窿了。我省得,案子经手也不少,官场上办差有章程,不是我一个人独拳打虎,分担的人也不少。” 她想起被他们撇在宁古塔的那位爷来,打趣问他,“你是说七爷?” 他失笑,“七爷?也算是。我这儿挣了功勋分他一半,要是出了纰漏,他也得跟着担当。” 她不敢设想七爷眼下的境况,缩着脖子嗫嚅:“我这趟偷着跑出来,回去会不会被他撅断腿?七爷早对我恨得牙根儿痒痒了,不收拾我才怪。” 他 没言声,转过去看灯花,灯捻子点的时间长了,顶上凝结起了扁扁的球,一明一灭,形状像缩小的灵芝。火光跳动得厉害,他持了剪子上去铰,孱弱的一簇火苗挑在 刀尖上,渐渐冷下来,变成黑色的尸首。他扬手一掷,把那簇灯花远远抛开,回身把剪子放回原处,轻描淡写道:“真要恨到极处,削了你的籍才好。他羽旗不要, 我商旗求之不得。” 他有他的考虑,定宜觉得自己有时多此一举,既然心里向着十二爷,他能耐大,绝不会让她受委屈的。 门外传来跑堂的叫声,说饭菜备好了,问爷们是送到屋里来呢,还是在大堂里随意用。定宜听他的意思,他懒懒道:“厅房里人多,闹哄哄的吃不踏实。让他们送进来吧,打发了一顿早早歇下,我累了。” 他说完飘飘荡荡看她一眼,那眼风百转千回,欲说还休。定宜脸上火辣辣烧起来,忙转过去照他的意思吩咐伙计,递完了话站在门前无所适从,他抿唇一笑,温声问她乏不乏,看她呆滞的样子叹了口气,“你还是怕我,不是真心喜欢我。” 她忙说不是,靦脸笑道:“这话多见外呀,我喜欢谁自己心里还不知道么!” “那你到底喜不喜欢我?”他凑上来,放大的一张俊美的脸,眼里倒映出案头明亮的烛火。牵起她的手,再三的问她,“你喜欢不喜我?嗯,到底喜不喜欢?” 定宜被他缠得没法儿,捂住脸说:“这个问题不是该我问你么,哪有爷们儿追着问别人喜不喜欢自己的!” 她捂脸捂得好,一双手掌覆盖住整张脸,只剩掌根中间露出红艳艳的唇。他心思一动,凑上去亲了一口,百般纠缠,“那你问我呀,为什么从来不问我?” “有这份心还要人问?自己不会说么?”她转过身去,心跳得擂鼓一样。这个问题其实困扰了她很久,只不好张嘴。心里搁着一个人,犯不着老在嘴里念叨,念着念着成了习惯,那份感情就淡了。所以宁愿他藏着,藏得越久越珍贵。 他 心下好笑,这些日子来做了那么多幼稚可笑的事,和老七抢啊,背着他偷摸往来,这辈子干的傻事攒起来都不及这段时间多。还要怎么表达呢,只差把心挖出来了。 他算是兄弟中比较内敛的,对一个人好恶的定性不在一朝一夕,盲目说爱不是他的习惯,但是一旦他有行动上的表示,就说明认定了,轻易不会更改。然而她不是 他,认识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她对他还是有担忧的。 他组织一下语言,想告诉她自己有多喜欢她,赶巧了,店里伙计送酒菜进来,三四个人鱼贯而入,送的是清真八大碗。过去瞧,什么清炖羯羊肉、红烧牦牛肉啊,全是这一带回民的菜色。 定宜见一桌子铺排那么丰盛,抚掌道:“这儿人挺会吃,腊月二十九就这么个手笔,年三十晚上吃什么呀?” 才要落座,后面伙计又送酒壶酒杯来,一份一份安放好,三只杯子三双筷。定宜纳闷了,哈刚他们都撒出去了,怎么多一个人的份子呢?刚要问,门外一条大长腿迈进来,乌云豹的大氅,里头四开衩袍角上金银丝绣活儿粲然生彩,抬眼一看是七爷! 两个人都愣了,他怎么来了?十二爷只觉无奈,他从人市摸底开始,忙活了这大半天,到收网的时候了,这顽主来了,说他是有福之人一点不假。 七爷解开嵌宝领搭儿,高高在上扫他们一眼,“好啊,上这儿高乐来了,把我一人单撂在宁古塔挖死人,老十二你算计不赖。” 弘策厌弃他,也不怕做在脸上。本来就瞧不惯他那副轻浮模样,他还凑过来找挤兑,怨得了谁? 他指了指对过座儿,“既然来了,七哥坐吧!说高乐我当不起,我是办案子来了,不是闲着没事干看景儿。” “那 背着我干什么?”他看一眼沐小树,手指头点了点,“还拐带我的人,天没亮偷偷摸摸跑了,不知道的还当你们私奔了呢!”见她傻站着,气不打一处来,“坐吧白 眼狼,戳脚子干得舒坦?要不是我的人打探到卢渊受命调兵,我还不知道和硕醇亲王跑绥芬河来了……嗳,我问你,你有没有一点儿愧对我呀?枉我对你这么好!” 定宜无话可说,点头如捣蒜,“奴才对不起主子,没脸见您。” 这是什么意思,没半点悔过之心?七爷干瞪眼,也不理会她,转过头问老十二,“怎么样了,案子有眉目?” 弘策暂把私人恩怨放一旁,从头到尾把事情经过交代了一遍,包括哈刚探回来的消息,都和七爷说了,七爷嘬着小酒说:“该查查这人的来历,看样子不像对着干的,没准儿是谁手底下的人,安插/进人市混着,好往外通风报信。” 弘策说是,“已经打发人盯着了,要是自己人,绝不冤枉了他。就怕是行家放假招子,做这个买卖的心眼儿多着呢!” 七爷嗯了声,“就跟你似的?看着挺好一个爷们儿,净干着三不着两的事儿?” 这 是说谁呢?弘策被他回个倒噎气,顿时觉得又可气又可笑。论不着调,谁能比得过他?这位爷倒好,上来给人扣大帽子,张嘴就来事儿。他一脸无奈,给他斟了杯 酒,思来想去有些话得再重申一遍,便耐着性子道:“七哥是晓事的人,有时候退一步是君子的雅量。明知不可行还钻牛角尖,岂非愚不可及?” “你 别和我拽八股文章。”七爷回答得相当豪气,转脸对小树说,“树儿啊,赶紧吃,吃饱饱儿的上你屋里去。那么大个王爷,没空屋不去想法子,说三间就拿三间,糊 弄谁呐?我们树儿没心眼儿,你别欺负她人老实。大老爷们儿和姑娘挤一张炕,你想干什么呀?我今儿要不来,你是不是……啊?” 定宜恨不得挖个洞把脑袋埋起来,本来是挺惹人遐思的事儿,到七爷嘴里就成这样了。 弘策也被他闹得脸红脖子粗,“七哥这话……” 七爷把手一伸,“我说的是人话,料你不会听不懂。说对了你别臊,说错了你也别计较。男女有别,该避嫌的时候就得避嫌,你读了那么些年的孔孟,不知道这个道理?差点儿就成罪人了你,还是我解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别谢我,该当的,谁让咱们是兄弟呢!” 他就是个胡搅蛮缠的主儿,弘策心口郁塞难平,看定宜闷声扒拉饭,也没吃什么菜,两个人都被他闹得左右不是。他想反驳,又怕她更难堪,到底克制住了。 定宜呆不下去,很快打发完了。其实心里也有气,多少回了,她和十二爷谈情说爱七爷就跑来搅局,这哪是喜欢她呀,分明就是和她有仇。她不待见他,抹抹嘴站起来,虎着脸瞪七爷,七爷往后缩了缩,“干什么呀,这是想吃了爷?反大天儿了你!” 她不管那些,就问:“您要了几间屋子?” 他说:“我赶走一个人,就拿了个单间儿。你别担心我,我没事儿,和你换换,今晚上我和老十二睡。” 十二爷嘴角一抽,“炕小。” “不碍的,我睡相好。”七爷笑眯眯的,说话声气儿很软乎,“树儿啊,起得太早累了吧?要盆热水洗洗,早点儿歇着去吧,听话。” 定宜气涌如山,压着嗓子吼了声,“我爱十二爷!”转身就出门去了。 七 爷怔住了,半天回不过神来。等捋明白了,差点没趴下,“这个不害臊的丫头,敢对爷甩脸子?疼着她,把她惯得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转过脸来看老十二,那小 子喜形于色,端着酒盏的样子无比招人恨,他更难受了,“都是疯话,她路上受了寒,脑子烧糊涂了,回头叫个大夫开两剂药,喝上两天就好了。爱十二爷、爱十二 爷……这是姑娘该说的话吗?小孩儿家,知道屁个爱!” 定宜其实没走远,不在乎七爷戈什哈们错愕的目光,把耳朵贴在门帘上听壁脚,听见十二爷说:“七哥,咱们打个商量吧!” 七爷很气恼,不过还算给面子,“你说。” “你府上现有几位福晋?” “一位侧福晋,三位庶福晋。”七爷说,“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十 二爷换了个比较恳切的语气,“七哥就不能心疼心疼兄弟?兄弟过年二十四了,府里连个内当家都没有,你就眼看着我这么孤苦伶仃过日子?你好歹有四位福晋了, 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让让兄弟又怎么样?小树她以前苦,我想对她好,醇亲王府里没有旁的女人,她进了门不受挤兑。你那儿已经有四个了,各自占山为王, 分谁的地头都不好,何必弄得内讧呢!” 七爷大概也认真考虑了,顿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在外头置宅子安顿她,闹不起来的。” 十二爷磕托一声把酒盏撂下了,“你想法子和我争,就是为了让她做外宅?她比你府上哪个差,非得藏起来不见人?” 七爷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那怎么的呢,她的出身在那儿摆着,要光明正大进府恐怕不容易……” 十 二爷冷笑一声:“真爱她就没那么多忌讳,旁的我也不多说,只有一句话请七哥听明白,我要迎她,必定八抬大轿从正门进府。七哥能许她嫡福晋之位再来和兄弟较 量,到时候咱们各凭本事,即便我输了,也输得心服口服。如果你只是一时兴起,兄弟劝你三思,千方百计抢来的女人随意拿个妾侍的位分打发,我会以为你有意针 对我,届时手足闹生分,伤了兄弟情义就不好了。” 定宜在外面听得鼻子发酸,十二爷这么做有他的用意,只要七爷点头,不论谁胜谁负,她的嫡福晋之位跑不掉。可她是怎么样的处境,强求了不过是作非分之想。她领他这份情,早前也说过,即便没名没分跟着他自己也愿意,就是瞧重他这个人,他是真心待她的。 满以为这回七爷总没话说了,因为出不起底价,知难而退才是明智之举。谁知他不,七爷就是这么特立独行,一拍胸脯说:“你敢出这价码儿,焉知我不能?一言为定,同许她嫡妃的位分,谁临阵反悔,谁就是乌龟王八蛋!” 把定宜惊出一身冷汗,倒退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第56章 这一夜倒算太平,七爷果然和十二爷挤一张炕,两个大老爷们儿,虽是亲兄弟,碍于帝王家惯常疏离,难得有机会同床共枕。想来睡得不舒坦,第二天起来眼下都有青影,乌眉灶眼在厅房里坐着,看人眼光都是迟迟的。 定 宜给他们布菜,伺候他们用早饭,两个人都没开口。她撑着下巴看他们,遥想当初,这两位分属于两个王府,她为夏至的事到处求人,人家是王爷,熏灼鼎盛的皇家 气度,瞧人眼神里多少都带着自矜傲慢,她就觉得得仰脖子看人家。现在呢,这两位都带着床气,一个双目失神,一个萎靡不振,不复当初模样了。 男人有时候真像孩子,心情不好就上脸,可都长得好看呐,也不显得多讨厌。伙计来收碗筷,他们还坐着不愿意挪窝,她也没吱声,起身往后面马厩里喂草料去了。 说来也怪,从长白山到宁古塔连路风雪成灾,抵达之后居然响晴了。连着四五天有太阳,虽然阳光照在身上依旧彻骨寒冷,好歹是个安慰,看见太阳就看见希望似的。 一阵西北风卷过去,树枝和屋顶的茅草簌簌颤抖,处处有积雪,白色的天地、白色的太阳。她眯起眼吸口气,冷冽的空气充塞整个胸腔,再缓缓吐出来,在眼前交织出一片迷雾。 客栈不单招待客人,连带牲口也有专门的配给。马老吃草料不成,得吃豆子,养得精细的往豆料里敲鸡蛋,这样能保证毛色鲜亮。 定宜躬身舀豆子,转身看见十二爷揉着眼睛过来,她停住脚,把簸箕挎在腰上,待他走近了笑问:“昨儿夜里睡得不好?” 他点点头,靠在一旁支马棚的木杆子上,叹着气说:“老七八成是故意的,一夜对我拳打脚踢,我又不好发作,平白挨了好几下。” 她心疼起来,蹙眉嘟囔:“这人真是,别不是装的吧!大老远赶过来,就为了叫人不痛快。” 他垂下头,形容儿有些可怜,“我也这么想呢,早知道我半夜上你屋里去,单间儿炕再小,一男一女不嫌挤。两个大老爷们儿又不能搂着,一头睡他还打呼噜,叫人受不住。” 定宜也懊恼,“那你怎么不来?我那儿挺宽绰,睡两个人足够了。”转念想想不对,到底还没怎么样,一张炕上睡着,即便不干什么也不成个体统,便怏怏红了脸。 弘策笑得有些暧昧,稍顿了顿,在她耳边低声道:“入夜有灯会,我料七爷必定要一块儿去,趁人多的时候咱们摆脱他远远走开,咱们玩儿咱们的,横竖不要带上他。好容易有机会外头逛去,他老杵在中间弄出个三人行来,有什么意思?” 她 自然也想和他独处,心里的怨言不比他少,因软软应了声,“我听你的示下,你瞧准了时候给我使个眼色我就知道了。”想了想又道,“其实七爷跟前我提过好几 回,起先怕扫他的脸,总是婉拒呀,东拉西扯什么的,他也不拿我的话当回事,只知道自己高兴,要顺着他的意儿。后来我也不顾忌那许多了,把话拍他脸上,他还 是油盐不进,如今我也没法子了。” 他微微扬起唇角,朝阳里的笑容格外鲜焕。想起昨儿她打心底里那声呐喊,现在别说一个老七,就算十个八个也不在他眼里。 这 姑娘,勇敢起来叫人刮目相看。他老觉得她容易害羞,矜持是长在女孩儿骨子里的东西,就算深爱也不会轻易说出口。结果她被老七逼急了,不管不顾就吼起来了, 他当时看见那口型,有些难以置信。他憋了半天的话没能说出来,最后还是人家姑娘先张嘴,相较之下他这个堂堂男子汉该羞愧。 至于老 七呢,惹人嫌,却不招人恨。他愣头愣脑横冲直撞,有时确实帮了他大忙。一个人好,更多时候需要另一个不那么好的人衬托,老七就起了个对照作用。真要说他 坏,其实也不是,老七人不错,就是爱凑热闹爱搅合,一根筋打了结,得疏通疏通才能明白过来。不过他有一点好,至少他不害人,直来直往的急性子,远比爱肚子 里打仗的要善性得多。比如老二东齐,为什么老七总赋闲啊,因为老二是个胸中有丘壑的人,就算他当了皇帝,老七照样瞧不上他,觉得他比东篱太子差远了,东篱 给他几个蝈蝈葫芦,他一直惦记到现在。 “我知道你的心,这就够了。”他看着她,简直含情脉脉,“定宜,昨儿你临走那句话我看见了,高兴得半宿没合眼。” 她一时想不起来了,迟疑着说:“什么话呀,那么让人待见?” 他眼神闪烁不敢看她,嗫嚅了下才道:“你说你爱十二爷呀,七爷听见了,我看见了,这会儿想赖可来不及了。” 她啊了声,“我说这话了?”回忆一下,确实被气着了,怎么痛快怎么来。冲着捅七爷心窝子去的,可事与愿违,他就是个人来疯,越拿他当事儿他越得瑟,还真较上劲儿了。目的没达成,却招了十二爷。要说不好意思是有点儿,但她不心虚,她说的都是实话,不怕让他知道。 十 二爷点头,加重了语气肯定,“是你说的,千真万确。”语毕垂下眼睫,微微侧过头道,“我原想对你说来着,碍着伙计上菜给打断了……我心里也爱慕你,虽然你 早知道,可还得再说一回。跟我在一处你踏踏实实的,我没有三妻四妾的毛病,不像七爷似的眼馋肚饱,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兄弟俩相互拆台实在有趣,定宜憋住笑,心里一阵阵热将起来。他说爱慕,似乎比单纯的爱还更进一步。他把她高高托起来,自己这样的身份地位宁愿屈居在下。也许爱得越深越卑微,帝王将相也是这样。 定宜开始期待夜里的灯会,白天他有差事要办,卢渊的人马到了,却不能贸然行动。光逮奴隶没有用,要把岳坤都和索伦图那伙人一网打尽,后头的案子才能有序开展起来。 七爷呢,指点江山,全然不在道上。他道理懂得不少,论实战经验远不及老十二,自己也意识到了,讪讪缄默下来,转而讨好定宜,要带她上成衣铺子买衣裳。 她推辞了再三,“谢谢您的好意,咱们是出来办案子的,换了衣裳行动不方便,就别给大家裹乱啦。” 七爷摇头晃脑:“可怜见儿的,多年不穿裙子了,不知道咱们旗装大开叉,底下有裤子,不妨碍骑马。” 她打定主意不兜搭他,任他说什么都婉拒,七爷心里不乐意,脸拉了八丈长。他是娇生惯养的天之骄子,从来只有别人哄他,没有他哄别人的道理,于是哼了一声,甩手就走了。 外头逛,买衣裳,她心里极情愿,但是也得看人。十二爷闲下来,略使个眼色,她就猫着手脚从腰子门上出去,叫七爷知道了八成又得气个半死。 她在后头追问,“这当口瞎逛,不太好吧?” 十二爷说:“越是这时候越该随意些儿,咱们盯着人家,人家未必不盯着咱们。说了初二交易的,大年三十困在客栈,算什么事儿?” 她拗不过,跟在他身后。抬头看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络绎,尽是置办年货的人。 这 里是边陲重镇,极寒之地呀,不照北京似的,女人穿细折裙缎子袄。这里女人也和男人一样穿毛皮,粗糙的直接缝制,精细的当然也有上等货,绣花呀、掐金银丝 啊,都有。十二爷是个有眼光的人,打小锦绣堆里滚大的人,宫装、内家样看惯了,买东西挑拣得厉害。定宜是没主意的,十几年没穿女装了,进了成衣铺子左顾右 盼,这也好那也好,一直弯着眼睛笑。 是个姑娘都爱美,憧憬过无数遍,老想着自己有一天脱下这身男人皮,痛痛快快徜徉在妆蟒堆绣里。今天来了,有点恍然如梦的感觉。瞧这鹤氅,瞧这卧兔儿,一色玲珑精巧,这才是女人该穿戴的东西。 十二爷也问她的意思,问喜欢这个吗、喜欢那个吗,她只是笑,“我眼力不济,都听你的。” 他拉她过去看,挑了件莲青貂颏满襟暖袄,一条秋香斗文银鼠皮裙往她身上比划,掌柜的很机灵,一千一万个客人见识高,他店里的东西样样都有出处,不是外头上不得台面的估衣。 弘策冲她笑,“去试试吧,我在外头等着你。”让掌柜给她找一双云头纹麂皮小靴,送她去垂帘那里。她久不穿女装了,有些畏首畏尾的,他鼓励式地微笑,在她肩上轻轻推了一把。 她在里间换,他在外间等,等得心跳隆隆不能自已。这样冷的天也不觉得冷了,捏了两手的汗。再去挑,眼前满是她的脸,件件穿在她身上都好看,他的定宜,须是当仁不让的美人。 也确实没叫他失望,她从里面出来,他回身看时,居然狠狠一激灵。 她一步步走近,眼睛里有些惶骇,别别扭扭扯了扯裙角,“料子紧张了……” 以 前看惯了她穿公服的样子,从顺天府衙役的黑布滚红边,到后来的侍卫行头,虽然姿容秀丽,衣裳打了折扣,感觉就差十万八千里。今天可算是走回正道上来了,他 看着那娉婷的模样,她原就该是这样的,步步生莲,步步都是风情。有一瞬以为自己看岔了,不太敢肯定眼前人。他眯着眼睛分辨了好久,是了,他的定宜,有这样 惊人的美貌,超出他的想象。 他迎上去,顺手扯了条白狐皮昭君套,替她重新绾了发戴上。再细端详,看着看着,心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到这刻才意识到她真的是女人,之前的爱里,关于她的性别都只是模糊的概念。现在她就在他跟前,真的应该正视起来了,她是需要他尽一生所能呵护的女人。 他笑得很含蓄,温腻的嗓音在她头顶盘桓,替她整了整发髻,“大小正好,好看。” 她脸色酡红,伸手搭在他的蹀躞带上,“今后要学着绾发了,那么多的发式,把子头呀、燕尾呀……我那时候特别羡慕别人,那些轿子里的小姐收拾得多好啊,可我连扁方怎么用都不知道。” 如今对弘策来说没有什么困难不能解决,他说:“我去学,往后天天给你绾发。” 狐裘下的脸那么小,听了他的话,绽出大大的笑容来,“那如果你离我很远呢?” “不管多远都来找我,我等着你。”他抬手刮过那精致的轮廓,想象她披头散发举着把梳子,横穿半个紫禁城的模样就觉得好笑。 他 们卿卿我我旁若无人,店里掌柜并不急于促成生意,只是撺掇着:“姐儿长得这么标致,爷不多挑几套?照姐儿的身形,这里的成衣没有一套她不能穿的。老例儿过 年该买新衣裳,爷的行头也有。瞧这紫貂,京城里只有皇帝老爷子能用,百姓穿就是逾越。咱们这儿呢,没这么些讲究,只要您有钱,您也可以当一把土皇上。” 他也不上纲上线,本来离皇城就远,难免有他自成一套的民俗,便道:“照这么说,掌柜的生意兴隆啊。” 掌柜的嗐一声,“凑合吧,本大利小,尽瞎操劳了。您没瞧我门联写的,上联二三四五,下联六七八/九?” 他笑道:“那横批该是缺衣少食啊,怪可怜的。” “正是呢!”掌柜的咧嘴道,“起早贪黑的,就换两个辛苦钱。” 他招呼定宜,“再挑两身吧,横竖来了。” 她摇头,“路上不好带,今儿图个新鲜罢了,等安顿下来再买就是了。” 他也顺她的意,掏了张银票递给掌柜的,数额远超过这身衣裳的价格了,只说:“今儿爷高兴,剩下的算打赏,也给您开个利市。” 掌 柜的接过龙头银票,一看数目打千儿不迭,“嗳,真是……谢爷的赏!您瞧您这么慷慨人儿,老天也眷顾您,寻了这样的如花美眷。”开柜子又饶一对耳坠子,是这 地方产的东珠,个头不大不小,算有市价的东西。做人本就该这样,占了小利心怀感激,立世为人,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方走得长远。 两个人道了谢辞出来,定宜捻着那耳坠子笑道:“我小时候有耳朵眼儿,现在不成了,只能眼巴巴瞧着。” “那真成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了。”他含笑低头看她,多看一眼就多一份牵挂。多少年没这么心满意足过了,她完整了,自己也就完整了,真是不可思议的一种感觉。 佯佯踱在来时路上,也不知花了多长时间,回到客栈正是日暮时分。店里伙计开始上灯,檐下红红绿绿一簇接着一簇。今天是年三十,店里客房没有一间腾出来,都是做买卖的外乡客,不能回家过年,老板每桌送一碗烟笋焖豆腐,算给大伙儿加菜。 进 门的时候厅房里很热闹,大伙儿都抱拳道新禧。弘策护着定宜回房,在走廊上遇见了恭候多时的七爷。七爷本来气不打一处来,抱怨这样厚此薄彼,还怎么愉快公平 地竞争?远远瞧他们来了,想痛快呲达几句,眼稍一瞥看见小树,顿时大为惊讶。叼在嘴上的番薯干儿都掉啦,手停在半空中,指着她“啊”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第57章 她换上女装,的确惊坏了不少人。以前说沐小树和他们不一样,大家都没见过她本来模样,见天儿长袍马褂的,没谁当她是个女的。现在盘起了头发穿上褃 袄,往那儿一站,多好的姑娘呀,屁股是屁股腰是腰。她不是那种碰一下就倒的娇小姐,柔美里夹带飒爽英姿,胜就胜在那份侠气。看遍了天下花儿,还是这朵叫人 心折。 七爷喃喃说不像话,定宜料着他要发难了,也做好了准备。可是没有,他走过来,在她肩头的水貂皮上摸了一把,“不要我带着, 偏让十二爷破费,这孩子——真是个胳膊肘往里拐的好孩子,给爷省钱了!就是头上空着啊,你十二爷没给你买头面?那正好,我上回给你的簪子呢?配这身衣服正 合适,戴上让你十二爷掌掌眼。” 定宜讪讪道:“那簪子不在我身上,上回让您收回去您偏不,搁在我那儿也是闲置。”她掰开两个手指头一比,“那么老大的掐丝花儿,那么老长的垂挂……” 她 话没说完,七爷把头上的玉簪子拔下来,照准了往她发髻上一插,得意道:“不爱那些叮铃当啷的玩意儿就用我这个,我这是上好的血玉,算孤品吧,当初的匠人都 死了,反正是寻不见第二支来了。送给你啦,没法儿和这身衣裳比啊,将就先用着。姑娘头上得戴首饰,带着才显得贵重,一瞧……”他竖起拇指来,“大家子出来 的,府门儿、宅门儿随意能溜达的主儿。” 这就是要攀比呀,北京人有一毛病,自谦。比如七爷这话说的,说簪子不及衣裳,那是兜圈儿 抬举自己。都已经是孤品了,存世仅一件,多少皮裙皮袄都不能和他比肩。他这回学聪明了,不摆老子天下第一的谱,说“我这个,不成,和人没法儿比”,这就已 经比上了。退一小步实则迈一大步,算以退为进。 底下暗潮汹涌,谁都知道。定宜僵着脖子上手要摘,没打算和人怎么着就不能拿人家东西,怕回头还不清。她说:“太贵重了,我受用不起……” 七爷压了压她的手,左看右看,心满意足的样子仿佛连人带东西全是他的了。他根本不听人劝,一味的点头,“爷没瞧错你,真给爷长脸!回头跟我进老宅让二嫂子过过眼,那位好做媒,我请她给咱们说合。”自以为是那股劲头儿一点儿不减。 所谓的老宅指的是紫禁城,二嫂子自然是指皇后。谈起皇后有一说,先头荤【昆】皇后跳出三界外了,如今的素皇后却在红尘中满地打滚。她醉心宗室婚嫁,牵线搭桥已然是她花团锦簇的人生当中最大的乐趣,人活到这份上,也算活出境界了。 定 宜看十二爷,十二爷冷冷瞟了七爷一眼,“二嫂子给你做过一回媒了,再麻烦人家,你好意思的?上回大宴,她和家里太太找我说话,我没应准,这回我自己去提, 胜算多少比你大点儿。哥子就歇了这份心吧,既成了家,立业为重,钻在女人堆里出不来,茉莉花喂骆驼,多少能管饱?” 七爷没想到老十二如今和他明刀明枪干上了,这么一串鲜荔枝,各自瞧着咽唾沫,先前还碍于情面和缓着,如今荔枝剥了壳,这回是任谁都不肯让步了。 他白了他一眼,嫌他说话不中听,有意转过身背对着他,靦脸冲小树笑道:“咱们早早儿用了饭上灯会逛去吧!你别听老十二胡诌,他就是见不得咱们好,千方百计在你跟前抹黑我。你要当真,就上了他的套了。” 黑不黑的她知道,定宜摇摇头,“我和十二爷约好啦,我们自个儿上灯会,七爷要是没人做伴,带上那金吧!” 那金和七爷是称不离砣,七爷远远扫了扫那张肥脸,很快调开了视线,“那就一块儿去吧,灯会上鱼龙混杂,多个人多个帮手嘛!” 这就说定了,上哪儿都有个尾巴跟着,即便不情愿也摆脱不掉。 没辙了,大伙儿吃饭吧,吃完了收拾收拾,该干嘛干嘛。 北 方的冰雕有名,像极度严寒里盛放的花儿,一提冰灯,个个都知道。绥芬河的灯市漂亮,铺排在大绥苏河水域最宽的一片冰面上。这个月令封冻得厉害,脚底坚冰几 丈厚,形成了个天然的,未着色的平台。人在冰上走,在林立着的形形色/色的冰山里穿梭,这儿点个红色的灯,这一片就红色的。那儿点个蓝色的灯,那一片就是 蓝色的。逛完了这处转到那处,一抬头,原来你也在这里,素不相识的也可以莞尔一笑。 定宜对这片琉璃世界的喜欢,打从小时候起就深 植在心里了。她记得那会儿不过四五岁,逢着过年了,什刹海结了冻,三个哥哥就寻摸好了冰车,要带她出去玩儿。那个冰车呢,也就三尺见方的小玩意儿,雕得像 模像样的,有层层翻卷的云头,像戏台上西王母游幸时候的的乘驾。底下拿棱铁充冰刀,上边高高竖着小旗杆儿,挂着手书的“大大大王”。兄弟三个围作一个圈, 互相推动那冰车,定宜就坐在车上,往来之间只听见呼呼的风声,还有自己克制不住的尖叫。 现在一切都远了,儿时的记忆一闪而过,想要打捞,却发现两手空空,拾不起来了。 她在河沿的小摊上买了盏灯,简简单单的竹篾糊彩色纸,拿三根线吊在小棍儿上,就这么挑着,走走停停四下观望。擦肩而过的都是陌生人,她怔怔的,不知怎么涌起一股凄凉来。回身看,灯火阑珊处有熟悉的脸,被那姹紫嫣红一晕染,也显得有些迷离了。 七 爷论起玩来是行家,他滑冰滑得好,也不等他们想辙撂下他,自己找了个能下注的地方给自己压了一两银子,这就和别人杠上了。弘策有时候真觉得这人琢磨不透, 明明揎拳撸袖下定了决心要抢人的,中间打个岔,遇见吸引他的新事物,他就跑得影儿都找不着了,套句太上皇的话说,“这人狗啃月亮没处下嘴,倒也妙”! 老七换了鞋和人较量去了,三两下滑出去,手脚灵活,像水面上掠过的鸟儿,一闪就不见了踪影。定宜有点担心,“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七爷贪玩儿,没的出了岔子,那些披甲人不好惹。” 弘策道:“他自己有分寸,又不是孩子,要人手把手扶持着。”旋即在她指尖握了握,问她冷不冷,“前头有个摊儿,咱们上那里坐着等他。” 这是个拿毡子围起来的小窝棚,三面挡风,一面招揽生意。这样冰天雪地里,看人来人往,热乎乎喝碗奶/子是个不错的消遣。 定宜要了两个吊炉烧饼,拉他围着炉子坐下来。这炉子是用来热茶汤的,大茶吊子下面透出红的炭火,她眯眼抱住腿,火光掬了满怀。隐隐闻见饼香,深嗅一口道:“越等越饿,这里的烧饼和咱们城里的不同,这里的个儿真大,一个顶俩……劳您驾,给咱们多放芝麻。” 老板是个六十开外的小老头儿,颧骨很红,看模样不像本地人。爽快地应了一声,三个指头像勺儿,剜起来一撮抛洒过去,顿时清香四溢。就手倒两碗酥油茶递过来,茶汤厚重,弘策抿了口,笑着赞叹:“喀尔喀的味道。” 那老板听了很讶异,扑了扑手上面粉道是,“敢情这位爷到过喀尔喀?” 他夷然道:“做买卖时路过,喝了他们的茶,喝过一回能记一辈子。喀尔喀离绥芬河有程子路呢,您老人家大老远的上这儿发财?” 老头儿学了一口东北话,就是舌头转不过弯来,发音还留有蒙古那种含混不清的调调,摇头说:“没办法,喀尔喀十二部自己窝里斗,划地皮分领地,闹得牧民连草场都不敢去。活路给截断了,留在那里等死么?干脆把牲口都变卖了,闺女嫁在绥芬河,举家迁到这儿谋生得了。” 弘策蹙了蹙眉,“喀尔喀近来不太平么?我和那头互通交易,倒没听说这样的事。” 老 头把炉膛开开,火筷子往里一伸,把两个烧饼夹了过来。搁在盘儿里,倒上一碟酱、一碟辣子,手上忙活嘴里应道:“您是过客,做买卖的怕动摇根基,报喜不报忧 也是有的。面上一派繁荣呐,给这儿皇帝上折子,驻军都统说百样俱好。好就好吧,皇帝只要喀尔喀不反,管他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 弘 策呢,这辈子和喀尔喀脱不了干系,但凡听说那头又出事儿,心里必定牵肠挂肚。定宜见他心事重重,在他手上按了下,暖暖的眼神,暖暖的笑意,摘了一块饼子喂 他,宽慰道:“天塌了有高个儿顶着,这回的买卖办成了勤往园子走动,父子间虽是至亲无尽,疏远了也不香甜。我旁的不懂,但是知道老话说的家和万事兴。” 这个他也想到过,但是因为心气儿盛,不太愿意低这个头。自己心里委屈,在喀尔喀十来年,自认为不能吃的苦也吃够了,再糟能糟成什么样?只是怕她担心,轻描淡写道:“我省得,年轻时候想得不周全,现在多少明白了些,回头就照你说的办。” 两 个人相视一笑,平实而温情。从饼摊儿辞出来的时候将近亥正了,过大年呀,家家户户放炮竹,二踢脚惊心动魄的响声此起彼伏。有钱的人家放烟花啦,绚烂夺目的 花式在漆黑的夜幕上竟相绽放,他们并肩站着看,火树银花倒映在彼此眼眸,乜起眼皮来,怕留不住。定宜紧了紧暖兜说真好,“这个大年夜咱们在一块儿,以后年 年岁岁都在一块儿。” 他张开披风,大大的两翼把她紧紧包裹起来,低头在她耳边说:“只要你不厌烦我,我年年岁岁守着你。” 这样的感情,不该再存任何怀疑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未来遥不可及。即使他在她面前,还是触摸不到。她仰起脸,把唇贴在他的下颌,“我老觉得自己像在做梦,哪天梦醒了,你就不见了。” 相爱了就得适应突如其来的患得患失,她知道自己有点傻,这话避开他的视线,像是喃喃自语,愈发搂紧他。声声唤他,他感觉到她嗓音震动,却看不见她说什么,有些着急,“定宜……” 她敛了神抬起头来,笑容比烟花夺目。平底上嗖地纵起一个火球,她指给他看,那火球在半空中绽开了,纷纷扬扬的火星子带着闪四下坠落,他们就立在那片花海下,周围的人影都淡了,稀薄甚至透明,世界只剩下他们俩,多年后回忆起来,依旧美得令人心尖打颤。 烟 花沉寂下来,另一出好戏又上场了,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秧歌队,打扮得花红柳绿的艺人腰上别红绸带,脚上踩两尺来高的长木跷从远处过来,大概就是所谓的“唱 屯场”,百姓自发集结,农闲或是喜日子里凑趣儿走街串巷。高跷和蹦子不分家,边舞水袖边唱:“说贤良来道贤良,不知贤良在哪方。北京城改做顺天府,离城有 座王家庄……” 四九城梨园里排的大多是京戏八角鼓之类,这种地方小戏种一般不进场子,难得有机会看到。一帮子人成群结队涌来,像 师父打会走香似的,绵延半里地,好大的一支队伍!人多,且歌且唱,锣鼓声喧天,放眼所见的尽是煞白的脸盘、火红的胭脂。定宜有点慌,卷进人流里,四周入眼 无非浓妆艳抹的扮相,还有尖锐的唱词:“王老夫人三十单三岁,一胎所生三个小儿郎,一岁两岁娘怀抱,三岁四岁不离娘身旁……” 她脑子里嗡声作响,不见了十二爷,一下子落进了海心里,四面找不见岸。她着急起来,带着哭腔喊:“金爷,金养贤……”突然想起他听不见,不在视线范围内,再也联系不上了。 太多的人,似乎越来越密集地涌往一个方向,像一波又一波的潮水,把人淹得晕头转向。弘策努力在人海里搜寻,哪里有她的身影!他只得尽可能高喊她的名字,可是即便她有回应,自己也分辨不出她的方位,他除了原地等待别无他法。 他 垂着两手感觉挫败,丢了她,心也乱了。但愿她没有走远,可是隐约有不好的预感,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他的心,让他不能呼吸。他花了好大的力气才从人群里挣脱出 来,那帮艺人的演出也到了收梢,没有开头没有结尾,只是渐渐去远了。他仓皇四顾,一阵风卷过去,仿佛繁华过后难以规避的凄凉,遍寻无果,她不见了。 ☆、第58章 定宜看见他,其实相距已经不远,她放声喊,来不及了,他听不见,慌张的模样让人心酸。以前他是养尊处优的,万事缓着来,何尝有过这样的经历。如今心上有人,惶骇和不安表露无遗,她只是觉得他可怜,眼泪便滔滔流了下来。 她走不过去,满世界的混乱,被人束缚住双手拖着往前。她回头看,那人顶着一张花红柳绿的脸,分辨不清五官,唯有眉峰那颗痣像个铁锤,狠狠砸在她心上。 她惊觉,没等她开口,他上来捂住她的嘴,“别喊,我有话和你说。” 什么话,无非是落进人口贩子手里了。队伍继续前行,她挣脱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十二爷淹没在人海。 一去二三里,他们从队伍里脱离出来,荒草野地中有人接应,上了马车一路狂奔,不知道去往何方。既然落进他们手里就没那么容易逃脱,她使劲遥撼门窗,都是做死的,她意识到无法自救,颓然瘫倒下来。 这么命苦,自小家破人亡,所幸遇见十二爷,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把她捧在手掌心,还好有他。可是才过了几天太平日子就落进人伢子手里,难道这辈子真有吃不完的苦了么?她不甘心,用力拍打窗户,“岳爷,有话好说,你这么做是什么意思?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外面没有回应,只听见马蹄疾驰,还有呼呼的风声。 她犹不死心,换了个语气打商量:“你要什么?要钱么?你把我送回去,我就说是你救了我,金爷答谢你,绝不会比卖了我的佣金少。岳爷您日行一善,咱们爷还和你谈买卖呢,你这么干忒不仗义了。” 依旧是石沉大海,连一点波澜都激不起来,她知道完了,人家是打定主意的。这么一大群秧歌队席卷而来,即便十二爷周围有安排,她是给挟带走的,外围的人不能察觉。 好话说尽依然是无用功,她靠着围子叹气,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既然过去十几年能顺利活下来,这次也一定可以化险为夷的。何况还有十二爷,他发现她不见了自然打发人寻她,不管他们走了十里二十里,只要还在大英地界上,终会找到的。 她浑浑噩噩躺倒下来,半是惊慌半是冷。使劲抱了胳膊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这当口得镇定,她得想想怎么应对。也没容她多琢磨,地方到了,外面的人打开车门把她拖出来,推进了一间屋子里。 和她设想的不一样,原以为会是个挤满奴隶的窝棚,四周围都是腌臜的恶臭,然而没有,这是个单间儿,瓦片房,简单几样摆设,有桌子有凳。她环顾一圈,屋里没人,两盏丧烛高照着,香炉里香烟袅袅,缭绕满室。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神龛里供着牌位,心里浮起一种玄妙的感觉。莫非绑了人还得拜祖宗磕头?这是什么规矩?可是很奇异,心里安定下来,并不觉得可怕。 她 走过去,打眼一扫,前后四块牌儿。一块一块挨着看,上头写着显考温公讳禄之神位、显妣温母周氏之神位,还有汝良、汝恭的,因为没有成家呀,抬头都是兄。她 如遭电击,千想万想没有想到迎接她的是这种境况。她跪着爬过去,把四个神位搂在怀里,一遍遍抚摩,喃喃念着爹娘兄长,真是伤心到极处了,脑子钝钝痛起来。 她 从温家出来后压根儿没有机会给他们立牌位,因为自己四处讨生活,身份要掩住了不让人发现,每每逢着清明冬至去坟头上香除草,这个时候才能给父母捎点儿高钱 元宝。她常不敢想,自己其实很不孝,别人祭祖上供,她什么都没有,爹娘在阴司里会不会怨怪她。现在看见了,心底里那根弦被触动了,她把头抵在冰冷的青砖 上,泣不成声。 背后有人上来,轻轻把手覆在她肩头。仿佛穿越了千百年的沧桑,低声唤她“小枣儿”。小枣儿是她的乳名,她母亲说大名出厅堂,要叫得响亮。小名儿呢,叫得微贱些,贱名好养活。 她惶然回过头来,怔怔盯着来人,那张洗净了油彩的脸和记忆中的重合,难怪初见时莫名熟悉,原来岳坤都就是汝俭。 她往前挪了两步,“你是三哥吗?是温汝俭吗?” 他眼里含着泪,颤声说是,“我是三哥,我从长白山逃出来,哥儿三个只剩下我,流落到这里。” 她扑上去,扑进哥哥怀里。阔别十二年,无数次憧憬过重逢的场面,以为有无数的唏嘘,无数的感慨,其实那些都是题外话,为今只有难以言表的伤痛,痛得撕心裂肺,即刻死了也不过如此。 兄妹俩抱头痛哭,多少的思念都倾注在抽泣里。总算合家团圆了,只不过死了四个余下两个,完整也不完整了。 她仰起脸哀哀泣道:“三哥……三哥,你还活着?我进长白山找你们,同阿哈打听,都说你们染瘟疫死了,我心都凉了,那时候真想跟你们去算了。 “我 命大,还活着。只是千里地一根苗,温家单剩我一个儿子了。”汝俭捋她额头的发,抹了眼泪笑道:“高兴的事儿,别哭了。来,让三哥好好看看你。咱们枣儿长大 了,爹妈看见不知道怎么喜欢呢!我和大哥二哥在长白山时也想家,不知道你和太太怎么样,家都散了,只盼着你们安好。后来在那人间炼狱里受了好多苦,唯一支 撑我们的就是你和母亲。我们打算先安顿下来,等风平浪静了逃出去,再回去找你们……”他痛苦地摇头,“可是终究熬不过去,那些庄头庄户想法子折磨人,新到 那里的犯官先得熬鹰,把你吊在树上,两天两夜饿着不许合眼,眼皮子只要一粘就一顿毒打。咱们落草就是侍卫,风雨里也摔打过,倒还熬得住。他们见不能让人屈 服,拿枷锁把手拷在扁担上,那时候刚下初雪,雪地里绑三天,不得已儿商议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服个软就蒙过去了。后来……太多了,受了多少折磨罗列不出来 了,真是不敢回想,想起来半夜能吓醒。”他挽起裤腿让她看,满目疮痍,每一处伤疤都说得出名目来,“这是叫人拿火筷子穿透的、这是铁钩子扎的、这是水牢里 老鼠咬的……还有刀伤箭伤鞭痕,满身都是。” 定宜哭着捂住嘴,果然是她见识浅,顺天府天子脚下不敢滥用私刑,到了那蛮荒之地可不一样。发配后不光上山挖参、下地拉犁,皇庄还接私活儿。庄头收钱把阿哈租借出去,专解决牲口干不了的难题,其中黑,黑得描摹不出。 她低头看两面稍小的牌位,一遍遍擦拭那几个字,喃喃道:“大哥哥和二哥哥,必然也经历了那些……为什么他们不能活呢!我记得大哥哥很健朗,大冬天里赤膊下河凫水,咱们只能在岸上眼巴巴看着。” 汝 俭道:“健朗又怎么样,落进那些人手里,想超生很难。你打探过,知道两个哥哥的死因。当初咱们不堪欺压造反,被逮住关进水牢里打得死去活来。那些人不给吃 不给喝,要活活饿死咱们。人到了那地步,真连自己身上肉都敢啃。你知道一边忍痛一边嚼肉的感觉吗……”他摇头长叹,“太可怕了!伤口沾了污水发黑发臭,最 后还是一个笔帖式说话,怕朝廷要过问,才把人提了出来。自啖其肉天地不容,出来后三个人都染了恶疾,他们不给请大夫,任咱们自生自灭。他们到底没能扛住, 撒手走了,我那时也是奄奄一息,连同他们一起被拉到了乱葬岗。先埋的我,后埋的他们,埋完了发现我把土扒拉开了,那些人说这小子是猫儿投胎,有九条命。那 时恰好一个绥芬河人市的贩子来物色货,我是个饶头,不要钱送人的,所以一路流落到这里。” 叫人贩卖了,到后来自己也走上这条路,着实是对命运低头了吧!定宜听着,像在听个冗长而波折的故事。她叹息:“怎么不回北京找我呢?我天天盼着你们来接我,知道是奢望,也足足盼了十二年。” 他 说:“我打听过,说家道艰难,太太把宅子变卖了。认了个小院儿也一把火烧了,你和太太都折在里头没能出来,我才觉得温家是真败了,一败涂地……没了念想, 本来该去外埠的,中原不是久留之地,可是身上没银子,继续让人叫价儿吗?我拳脚功夫算不错,奉承拍马跟了当时的人伢子做帮手,五六年了,一步一步走到今 天。”他爱怜地看她,“我以前一直怨恨自己干了这行,可是一个多月前又对老天爷感激涕零,如果不是没走出圈子,怎么能等到你?客随云来里不是我头次见你, 你找到阿哈营房时我就在那里,远远看着,看脸架子、看身形,越看越像太太。”他说到这里人都打起哆嗦来,“后来飞鸽传书回京探访,有了目标找起来很方便, 谢天谢地,总算还给我落下一个,老天待我不薄。” 兄妹俩泪眼相对,絮絮说了这么多,除了苦涩还有对这来之不易的团聚的珍惜。汝俭 扶着她的肩道:“这两年我也挣了些,咱们离开这里到别处去,西域也好,属国也好,可以活得很滋润。我已经叫人打点妥当了,趁着冰封越过边界,眨眼就能逃出 生天。枣儿啊,往后咱们兄妹相依为命,三哥要看着你出嫁,看着你儿女成群,重振咱们温家。” 他用力之大,把她掐得生疼。她当然愿意跟他在一起,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亲哥哥,真正血浓于水可以依靠的人。换做以前必定毫不犹豫说走就走,可是现在有牵挂了,她惦记十二爷,舍不得撂下他。 她迟疑着看他,汝俭的眼里满含期待,她话到了嘴边不敢轻易说出口了,态度显得温吞:“要离开大英么?到外面,不知是怎样的天地……” 她懈怠了,自认为找到归宿,忘了自己身上背负的深仇。她可以不思报复,可以苟且偷安,但是不能磨灭了志气。她和宇文弘策的事汝俭多少知道些,男人坠入情网那份护犊子的劲儿,他从宇文弘策一言一行里品咂得出来。也许他们是真心相爱,但他绝不是她的良配。 他 深深叹息,“是谁害得温家家破人亡,是当今太上皇!他高坐明堂,真的洞悉案情了吗?父亲只是个替死鬼,他代小庄亲王、代镇国将军、代工部尚书去死,太上皇 被亲贵和豪奴蒙住了眼,他才是真正的瞎子!天下之罪,罪在君王身,他朱砂一勾,毁了多少人一辈子?若论仇,他才是罪魁祸首,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不能入禁 苑杀他是咱们这些蚁民的悲哀。既然惹不起就躲,去外邦,永不踏进中原……”他仔细打量她的脸,“小枣儿,什么能和亲人相比?咱们是嫡亲的兄妹,你不和三哥 在一起么?” 她两难,一面是亲情,一面是爱情,难以取舍。她嗫嚅着:“十二爷是这次的钦差,奉旨翻查当初的案子。既然三哥知道里头内情,为什么不和他交代清楚?为什么不还爹清白?” 他 冷冷一笑,转开脸看案上烛火,“清白值几个钱?能换回爹娘和哥哥的命吗?况且事情过去十多年了,该做的手脚也做完了,还能留下什么证据?贸贸然出面,没准 劈头一个罪名砸下来,定我个诽谤朝廷命官,到那时才真完了。我就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怪自己没能耐,彼时发配已经十五了,在上书房行走,在布库场上和宗室 交手,如今的新贵恐怕没几个不认识我的。我不回京不是怕死,都死过好几回了,不过一口气上不来的事儿……我得替温家延续血脉,已经成了这样,在我这辈里断 了根,是我的大不孝。” 他的意思她都明白,只差没有点破她和十二爷了。她有些羞愧,虽然爱情和别人无关,但不能凌驾于家仇之上。然而真的放不开,想起要和十二爷分别,心里痛得不可名状。 她垂下头,不知道怎么反驳汝俭,又觉得自己没有做错,进退维谷,陷进一个巨大的漩涡挣脱不出来。现在只怕他对十二爷不利,弘策在明汝俭在暗,既然能把她掳走,要算计他也不是难事。 “三哥一早就知道金养贤是十二爷?”她揉着衣角道,“那他……” “老 十二是早早外放了喀尔喀,否则他也应当认得出我。南苑宇文氏从鲜卑发源,混了好几路血统的杂种人,长相有异于常人,能糊弄这里的番子,胡弄不了我。”汝俭 道,“你放心,我也痛恨倒卖人口的勾当,实在是踏进这个坑里一时爬不上来。他要查宁古塔皇庄,好事儿,我把索伦图引进来就是为了助他一臂之力。我知道他对 你有恩,也算临走还他这个人情,免得你记挂一辈子。” 定宜心头生凉,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无能为力了,含泪看着汝俭道:“我在大英没别的牵挂,只有我师父和十二爷。我也不瞒三哥,我和他山盟海誓,已经到了非卿不嫁的地步。你骂我没出息也好,骂我忘本也好,我自己做不得自己的主了。” 这算什么呢,一个烂摊子,似乎也不想收拾。汝俭无奈看着她,舍不得责怪她,她是苦够了,哪家的娇养小姐能上刑场给人捧刀?说起来实在心酸。他握拳长叹,“姑娘大了,也是难免。怨我不该出现,要是不找你,你跟他回了京,兴许能和他图个将来。” 他没有急赤白脸呵斥她,愈发让她不好受。她哭着说:“三哥骂我吧,我是贱皮子,不配姓温。” 他摆了摆手,“别这么说,咱们各有各的艰难,三言两语说不到头。你要实在舍不得,回他身边去,我也不会怪你。” 他 越是这么说,她越是难下决断。要成就自己的姻缘背弃唯一的亲人,这种事怎么做得出来?她起身把牌位一个一个放回去,拈香点了火,咬牙道:“请三哥容我再见 他一面,我把该交代的都交代完,自然跟你走。我念着你们,念了这么多年,今儿能相认,就不愿意再分开。我不敢求三哥替我周全,我没这个脸,可是对我来说, 最圆满不过看见恶人正法,温家能够沉冤昭雪。三哥要是愿意考虑,做妹妹的打心眼儿里感激你;实在形势所迫也没有办法,我眼皮子浅,看不到那么长远,还要三 哥权衡。” 汝俭看着她,心里到底也受触动,可他顾忌得太多,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还能信任谁? 他松开紧 握的拳,颔首道:“你要见他我不拦你,咱们温家人素来不愿意欠人情儿,你去交代一声不为过。只是有一点,今天咱们兄妹相认的事不能透露半点,老十二或许徇 私情,其他人急于立功还不知道打什么算盘。至于你……一个女孩儿家要自矜,这原不该做哥哥的说,现在家里没别人了,我不能抹不开面子。” 定宜愣了下,眼里迸发出奇异的光,一闪即敛,躬身欠了下去,“我记着三哥的教诲,不敢相忘。我只是……去见见他,说说体己话,旁的自有分寸,请三哥放心。” ☆、第59章 那厢客随云来里吵翻了天,七爷和人抬杠回来发现小树丢了,差点没把弘策活吃了,围着他打转,边转边骂:“怎么样?你霸占着她,这下子好了,人丢了,倒是找 啊,找着了吗?你的人呢?号称刀尖上行走的,敢情撇条子硬个头,到后头全蔫儿了?说我老七治家不严,你好到哪里去?把人都撒出去呀,找不着全活剐了!”他 拍着膝头坐下来,哭丧着脸念叨,“我们树儿如今出落得这么漂亮,落到人伢子手上还有好儿?八成卖给人做小妾去了,好好的姑娘让那些泥猪癞狗糟践,我心里疼 得刀割似的……这孩子,谁叫你没眼力见儿,你跟着爷多好,爷护着你啊……” 弘策不耐烦了,自己心里乱得摸不着方向,老七还在跟前嗡嗡闹。他转过头吁了口气,吩咐哈刚道:“加派人手,各个人市上都给我盯着,不光绥芬河,周边的营沟都要探访。还有戍军那里,通传下去,进出都要严查,不许人出大英地界。” 七爷拍案,“你这会儿着急了,早干嘛去了?人是你带着的,如今不见了,我只管问你要人,你还我小树。” 他瞪他一眼,“咱们是一道出去的,那时候七哥在哪儿?你不是说多个人多个帮手吗,自己跟人赛滑冰去了,眼下出了事你倒说得响嘴?” 七 爷被回得反驳不了,噎了下才道:“谁让她愿意和你在一起?她要是跟着我一块儿下注,没准儿就不让人掳走了。”他一腔怨气,别过脸低声嘀咕,“也是命,怪她 自己瞎了眼,齐全人不好找,偏找个聋子!有点儿闪失连放声儿呼救人家都听不见……你说你一个残废,打着光棍得了,还琢磨讨媳妇儿,这不是害人么!” 人 都有触碰不得的软肋,弘策正为丢了她满心火烧,他还在这儿拿他的缺陷说事,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气,拔嗓子道:“你给我住嘴!人不见了我比你着急,我和她是 两情相悦,你算个什么东西!自己狗颠儿玩儿去了,怪她没跟着你一块儿撒癔症?我聋,是啊,我是聋子,可聋了是为谁,我自己愿意的么?我叫人害成这样,我和 谁去讨公道?”他气愤至极,人像绷紧的弓,满面狠戾,“我找不到她,这辈子就耗在宁古塔了,劳七哥回去带个话,就当我死了,从来没有我这号人!” 他 拂袖而去,背后帘子一甩老高。再也不想见弘韬了,这个人除了会抱怨还会什么?定宜丢了,世上没人能比他更难过,问他现在的心,真恨不得找个地方痛哭一顿。 他一直盼着遇见一个人,好好的,和她厮守一辈子。他从小就缺失亲情,长大后想尽办法伪装自己,不显得低落,不让人觉得他可悲可怜,可是天晓得他有多寂寞。 他 的世界是无声的,希望有个懂他的人伴着他。定宜苦,他也苦,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在一起可以互暖。她的出现让他心怀感激,当他以为自己终于尘埃落定,可是为什 么又要经历这么多坎坷?他简直恨自己,让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带走,她还能原谅他吗?他是个靠不住的人,他有权有势只会发号施令,没有那帮供他驱使的奴 才,自己什么都不是。真如老七所说的,他是个废物,他对不起她。 他失魂落魄去了定宜的卧房,脚下蹒跚着没有力气,进屋反手关上 门,背靠棂子一点点滑落瘫坐下来。抱住膝盖把脸埋进臂弯里,只觉满胸排山倒海的痛,无论如何抓不着抚不平。她在哪里?卢渊的人把秧歌队围堵起来盘查,问了 半夜一无所获。他发急,把所有人都关押了,少不得一顿严刑拷打。可是更多的人如坠云雾,还有的居然连先前干了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想是被人下了迷药。所以又 是个无头案么,这地方已经乱成这样了?他一拳击在青砖上,尤不解恨,接二连三地锤击,把一块完整的砖砸得四分五裂。砖屑嵌进肉里也不觉得疼,再疼疼不过失 去她。 他一跃而起,扬声叫岱钦,“等不到初二了,让卢渊收网,索伦图和岳坤都逐个拿,拿住了着道琴来见我。带我的令牌去,命协领 调动驻军,方圆百里内不许遗漏一处,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到。知会吉林乌拉梅勒章京协查,各处往来人员都要过一遍,有可疑的就扣留……不能叫她离开这 里,手指头漏个缝,恐怕她就给被贩卖到番邦去了。” 岱钦瞧他主子模样不对劲,又不敢多言,应个是,领命退了出去。 他回桌旁面对油灯发呆,脑子里千头万绪理不出章程来。究竟为什么要掳她,是单纯贩卖还是某个看不见的对手打算用她要挟他?他一手覆住额,前额滚烫一片,左右不得舒展。没有她的下落,他什么事都做不成,如果就此失去了,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 灯 火跳动,他眯眼看着,看久了天旋地转,眼前全是她的影子。迷迷糊糊做了一场梦,梦见她回来了,浑身湿漉漉的,冻得嘴唇发紫,凄恻说“我冷”。他心都攥起来 了,快步过去搂她,可是刚碰到衣角,她一闪又不见了。他垂手站着,先前绥苏河上的情景又再现了,现在回想起来仍是令人心力交瘁。 一 个激灵清醒过来,天快亮了。他推窗往外看,天边浮起蒙蒙的青光,这一夜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他等消息等得发躁,在室内踽踽踱步。沙桐打帘子进来送茶点, 趋步道:“主子等了一夜了,怕身子抵挡不住。这样冷的天儿,空腹不成,奴才寻摸了些糕饼,您就奶/子用些个,身上热热的才好办事。” 他摇摇头,捂着脸长叹,“是我不好,七爷说得没错,我没用,经不住事儿,是个没福分的。我自己也怨恨自己,为什么会出这岔子。一个大活人,眨眼就不见了……” 沙 桐道:“您别这么逼自己个儿,哈大人他们都出去了,整个绥芬河屁股大点儿地方,各处都有驻军盘查,早晚会有消息的。主子还请稍安勿躁,您这样奴才心疼。您 瞧您眼睛都红了,用些点心靠炕眯瞪会儿,外头有奴才替您盯着。您好歹保重自己,回头温大姑娘回来看见您这么憔悴该心疼了。” 提起她心里针扎一样,他闭了闭眼,站在那里不复以往挺拔,人微微佝偻着,把手按在窗台上。 “你去给我准备一队人马。”他往外指了指,“我想起来,她曾经同我说过岳坤都言行怪诞,也许找到他就有她的下落了。” 沙桐忙阻拦道:“岱统领已经带人出去了,还是主子吩咐的,逮索伦图和姓岳的,主子忘了?” 他 哦了声,往后退了两步,“我头晕得厉害,是忘了。”闲着又不知道该干什么,便一圈一圈地兜圈子。沙桐简直没法劝谏了,呵腰亦步亦趋道:“主子您这么转不眼 晕么?还是停下歇会子吧,着急不能把温姑娘急回来,咱们缓着来。嗳,您坐会儿、躺会儿,回头姓岳的抓着了,还要您亲自审问呐。” 他迟迟停顿了下,也不是不听人劝的,缓步移到炕前,仰天倒下去,腿弯子都没打一下。咚地一声,沙桐听得后脑勺一阵疼。 主子成了这样,情这个字真害人不浅。他近前开炕柜替他拉被子,瞧他虽不甚安稳,好歹合了眼,便不言声蹑足退了出去。 半 梦半醒,精神紧绷,随时感觉她回来了,甚至连她打帘的样子都看得清。他挣扎着醒来,再看屋里空空,满心只剩凄凉。把手背覆在眼睛上,一手抓住褥子,翻来覆 去再难入睡。不知过了多久,窗户纸渐次发白了,一暗复一明,隐约有道人影移动,他料着又是幻象,只不敢睁眼,怕一睁眼又是梦一场。那人影却到他炕前停住 了,冰冷的指尖探过来,触到了他的脸颊。 他猛然惊醒,翻身坐起来,看着眼前人讶然低呼:“定宜?是梦么?” 她拿手指压住他的唇,拧身在炕沿坐下来,往前趋了趋道:“不是梦,我回来了。先前混在秧歌队里找你,没想到越走越远,后来要回来还经历了一番波折。”她指指膝上水迹,嘟囔着撅起嘴,“你瞧连裙子和鞋都湿了,我冷得慌。”推他一下,“往里一些,你捂着我。” 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找都没找见,她就这么回来了,没有惊动外面的人?弘策纳罕,也顾不上那些了,回来就好,他的心总算放下来了。只是疑心在梦中,怔忡着往里挪了挪,空出半床来。看她解了衣裙,玲珑的肩头在中衣下若隐若现,他不知所措,却依然伸出手接应她。 没有扭捏作态,她游龙般游进他怀里,仿佛早已经熟悉了,紧紧揽住他的腰,深吸一口气笑道:“真暖和,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弘策,你瞧我这样,像不像山精野怪?” 她 行为有些怪异,但是论成精怪还不至于。横竖已经在他怀里,他不知道怎么发泄内心充斥的感情,翻身把她压住了,抵着她的额头泫然欲泣,“你跑到哪里去了,我 差点没把绥芬河翻个个儿。这一夜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你不在,我快要疯了……我要疯了……”他胡乱亲吻她,“再也不许离开我,就在我身边,哪儿都不许 去。” 她一手落在他肩头,轻轻推开他,也不接他的话,侧身替他解马褂上的鎏金钮子,“睡下了怎么不脱衣裳?和衣躺着,起来了要伤 风的 。”复又软语,“我也不好过呀,我也想你。找不到你我很害怕,外面那么黑,地又广,我一个人分不清方向,所以走了好久……好在回来了,对不住你,是我自己 不好,我糊涂了。” 她亲他耳垂,温暖的体温,因为紧张,隔着两层单衣簌簌轻颤。窗上高丽纸里折射进来新年头一道阳光,正落在她朗朗的眉心。她看着他,比任何时候都要专注,“咱们什么时候成亲呢,我等不及了。” 他心里嗵嗵急跳,脸上氤氲出一层薄汗,勉力自持道:“等回京,我往上递了折子,明媒正娶迎你过门。” 她抿唇一笑,“真的明媒正娶?” 他点头说:“一定。” 她喟然长叹,“有你这句话我也足了。漂泊了十多年,终于可以有个家,我心里高兴呢。”她伸出手指描绘他的眉眼,每一处细节都记在心上。描着描着,眼泪涌上来,忙别过脸,把泪埋进引枕里。 他揽住她的身腰,看不见她的脸只觉惶恐。一切都像个梦,恍恍惚惚但又无比真实。他找到她的手,和她十指交扣,用力握了握,“你怎么了?这一夜遇见什么事了?咱们还要共渡一辈子,你心里有事别瞒着我。昨晚上叫你失望了吧?今后我一定加小心,绝不让你一个人落单。” 她 摇摇头,发梢擦过他的脸,痒梭梭的。略顿了下说:“不过是个意外,怎么会有下次?你不晓得,和你分开,我就觉得我这辈子都好不了了。我猜你以后会不会迎娶 别人呀,如果我丢了,哪天又回来了,站在街角看十里红妆进你家门……其实你该配个更好的,只要她敬你爱你,我不会妒忌。” “你在胡说什么?”他低低斥她,“要是你丢了,我照样上折子,福晋的位置永远替你留着。我等你回来,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因为你舍不得我。” 她 听得发笑,分辨不出笑容里的味道是喜是忧,“我不这样想,如果我回不来,希望你忘记我。一辈子那么长,你得找个伴儿,让她照顾你。天底下冰雪聪明的姑娘多 了,你这样贵重的人品,应当指个门当户对的。丈人家门楣高,对你是个帮衬……将来哪天坐在大树底下纳凉啦,突然想起来曾经有个女扮男装的丫头和你有过交 集,也不枉我爱你一场了。” 他越来越惊慌,试图从她脸上找出答案,“你到底怎么了?怎么老说奇怪的话?” 她噤了口,答应过三哥的话不能反悔,她信任十二爷,可是汝俭不能,她不能拿最后一位哥哥的性命冒险。 “我是太害怕,想得多了,神神叨叨的,你别放在心上。”她捋他鬓角的发,一遍一遍不厌其烦,“我最亲的人除了你就是我师父,咱们成亲后,你会代我照顾师父么?” 他满口应道:“这是自然,他老人家辛苦,这些年的恩情慢慢还,保他晚年衣食无忧。” 她含笑点头,既这么就没有什么可记挂的了,她自己不重要,只要各自都好,没有什么是她不能牺牲的。 靠得这样近,女人的身体和男人的身体都是半圆,拼接起来才能完满。第一次的美好和颤栗可以铭记一生,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这边陲小镇上的客栈,运载了她所有的欣喜、彷徨和忧伤。 晨曦移将过来,跳跃着落在他肩头,她泪水长流,抽泣着把唇压在他脖子上,“弘策,不要难过……” 作者有话要说:这就是肉、就是肉就是肉就是肉……无限洗脑中→_→ ☆、第60章 简直像死过一回,再回味咂弄依然心头悸栗。活了二十四年没有尝试过,原来那种狂喜撼人心魄。他感觉胸腔痉挛,连呼吸都牵扯筋脉。因为知道是她,有根有底的满足,以后都不用担心谁横插一杠子了,老七再来聒噪,他就高声粗气告诉他定宜是他的,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像孩子得着了宝贝,须臾舍不得放手。箍住她的腰,和她鼻尖触着鼻尖,轻轻唤她,“睡着了?” 她闭着眼不肯说话,过很久才嗯了声。他细打量她,脸色有些发白,嘴唇却红得悍然。他拿拇指擦她面颊,“怎么?还疼么?” 她 不好意思,往下一缩,缩进被窝里去了。他也不逼问她,欣欣然笑起来,嘴里喃喃说:“我真高兴……回京咱们就筹办婚事,旁的我都不管了,什么都察院、军机 处,都让他们忙活去吧。我得先把人生大事办妥了,以后怎么样,以后再说。”他探手下去捞她,捞上来了揣在怀里,摇撼道,“福晋,回头家去瞧瞧,要添什么吩 咐关兆京去办。宫里会有赏赉下来,褥子摆设都是现成的,不用操心。你琢磨琢磨从哪里出门子,山老胡同的温家大院如今落在礼部侍郎手里,我去托四哥,康泰是 他门下包衣,说得上话儿。咱们把那宅子顶下来,给你留个念想,好不好?” 他考虑得那么长远,定宜没法回答他,说什么都显得敷衍。他是一心一意待她的,自己这刻却在盘算着怎么离开,实在对不住他。 其 实要交代的真不多,本来就没有留下太多痕迹,来了去了无足轻重。她就是舍不得他,觉得撂下他孤孤单单的,戏耍人一回,至少他短期内不会快乐了。她没有什么 可报答他,把自己送给他,算是对这半年感情的总结,对她自己来说也是功德圆满了。至于以后,她没想过,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嫁人了,一生有一次刻骨铭心就够 了,谁都不能取代他。 她缠绵抚他的小臂,半眯着眼,慵懒的样子有种妩媚的味道,“我犯困呢,你絮絮叨叨的,还叫不叫人睡?” 他忙说好,“这会儿且不谈,等睡醒了咱们再议。” 她 是光溜溜的身子,被窝里滑得缎子一样,慢慢缠绕上来,缠得他心慌气短。年轻人总有无穷无尽的精力,他急促的喘息在她耳边无限放大,她轻抚他宽阔的肩背,他 在她身上燃起簇簇火花,一路燃烧下去。她闭眼仰起脖子,失魂落魄喊他的名字,半是痛苦半是欣慰。好在这刻能够令他快了,足够了。 日影上移,渐至正午,正月初一嘛,偶尔还能听见稀落的炮竹声。沙桐掖手站在廊子转角处等奏报,等得久了腿软乏力,转身在石墩上坐下,才落腚,看见一个披着鹤氅的身影出现在廊庑上,仿佛凭空冒出来的,走得极快,脚下一转就闪进夹道里了。 他 纳罕,刚想追上去,身后有人招呼他,“卢大人命卑职前来复命,请谙达代为通传醇王爷,营房里的一百阿哈皆已俘获,索伦图活捉在勾栏院婊/子的绣床上,唯有 岳坤都逃脱,上他宅邸拿人时已经人去楼空了。接下来当继续彻查,还是具本上奏朝廷发榜通缉,请王爷给个示下。” 沙桐听了请他稍待,自己呵着腰推门进屋,一室静谧,窗户里投进的光亮在青砖上留下菱形的光斑,他借光趋步上前,跪在脚踏上推十二爷,压声儿道:“主子醒醒,卢渊那头有消息传回来了。” 他在半梦半醒间游离,看清了炕前的人不由愠怒,慌忙伸手遮挡,谁知扑了个空。他骇然转头看,被褥铺得平平整整,似乎从来没有人来过。他的脑子一下懵了,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倏然变了脸色,问沙桐,“她人呢?去哪里了?” 沙桐一头雾水,茫然道:“主子怎么了?是说温大姑娘吗?大姑娘走失了还没找回来,卢渊的人才刚来禀,说阿哈和索伦图都逮着了,只有岳坤都漏网,这会儿还在四处搜寻。主子,瞧这况味,温姑娘的失踪和姓岳的有莫大关系。您防着姓岳的最后拿她换活命的机会……” 弘策坐在那里回不过神来,难道又是做梦?可是那么清晰,绝不是的!他顾不得其他,挥手把被子掀开,床单上一滩血渍已经有时候了,红得发污。他如遭电击,仓皇撑住身子抖作一团。 沙 桐见他主子这样都傻了,哆嗦着说:“爷,您快盖上,看冻着……”顺着他的视线近前一觑,看完了自己也愣了,这是怎么回事?他慌手慌脚查验十二爷身上,他全 须全尾的,什么事儿没有,那哪儿来的血呀?再想想他主子脱得连一缕纱都没剩,敢情是有妖精祸害人,还是小树真的出现过? 只有弘策知道,她刚才那些话原来都是有深意的,她是来诀别的,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心像被万道车轮碾压过似的,一得一失间已经支离破碎了。既然要离开,为什么还要给他留下这样的回忆,让他以后的几十年怎么过? 他 扯过衣裳胡乱扣上,跌跌撞撞下床来,脚下失力险些栽倒,亏得沙桐一把扶住了。劝他的那些话他根本无暇顾及,指着门外语不成调,“把客随云来的掌柜押起来, 这客栈有密道,让他据实招供,否则即刻凌迟了他!加派兵力捉拿岳坤都,捉住了本王重重有赏,要是叫他跑了,全军治罪绝不宽贷!” 沙桐应个是,撒腿跑出去了。他穿衣裳扣扣子,左纽右纽就是对不上盘扣眼儿,自己躁得不行,整个人都给架在了火上。真是辛酸到了极处,洇洇落下泪来,原来他的感情在她眼里这么不值一提,她遇上了难题怎么不和他说?连人都托付了,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脑子里千头万绪只理不清首尾,混乱了会儿,待冷静下来隐约觉得不对,这世上还有什么苦衷非要她不辞而别?他倒吸口凉气,莫非是温家兄弟还活着,她在亲情和爱情间不能抉择,把身子留给他,自己悄没声走了?如果真是这样,他怨恨委屈,她呢?必定比他痛苦百倍。 后 来在宁古塔的日子,他已经记得不那么清楚了,反正是在无休无止的寻找中度过的。人最终没有找到,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边界防御得很严,连只苍蝇都别想飞出去, 她一定还在大英疆土上。他指派了一路人马专程打探岳坤都的来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终于查明了岳坤都就是温汝恭。哥儿仨死得只剩他一个,他恨朝廷、恨姓 宇文的,所以找见了妹子,把她从他身边带走,轻而易举要了他半条命。 皇庄倒卖奴隶的事从索伦图这儿深挖下去,没费多大力气就结案 了。副都统道琴贪赃枉法,革除顶戴押赴京城候审,原定了三月初开拔的,他却去意迟迟,怕一走就错过了她,虽然她也许早就不在这里了。老七要颁缉拿令,他执 意不从,弘韬只知道要找回他的树儿,却不知道温家人在这种情况下重新露面会掀起多大的波澜。届时搜寻他们的就不只是朝廷势力了,可能还有别人,他不能让她 陷入危机。 有阵子真觉得不堪重负,天天盼天天失望,她像一滴露,蒸发得无影无踪。没有得到就不会有欲/望,她教会他如何爱一个人,自己却消失了,对他来说这种伤害空前的大,甚至远胜幼时外放喀尔喀。 他原想留在宁古塔的,无奈身上担着钦差的职责,不管私情如何放不下,于公得先结了案子,方不辱朝廷和皇帝的重托。 回程的路走起来很顺畅,越往南气候越好。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有时赶不上住驿站,停在湖泊边上安营扎寨,也不觉得有多难耐。 老七丢了鸟把式,一只画眉、一只红子成了他睹物思人的好物件。他自己伺候它们,常常对它们长吁短叹,“你俩命怎么这么大呢,那么冷还活着回来了。你们姐姐呢,她不见了,她飞走了……” 弘策不愿意听那些,心一点点沉下来,转身朝远处去了。 他一直有预感,只要她还活着,早晚会回来。再等等,说不定明天,说不定后天……他如今只有一个念想,尽快替温禄翻案。温汝俭信不过朝廷,他就做给他看。表现好些再好些,他就会让定宜回来和他团聚了。 老 七的态度不知什么时候转变了,看见他愁眉不展的样子就骂,“亏你是个亲王,衔儿还比我高一等呢,能不能有点儿气性?叫人这么一弄成了这脓包样式,我看着都 替你寒碜!大丈夫何患无妻,回了京咱们一气儿正副手全娶了,屋里塞个满满当当的,得,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又骂小树,“这个养不熟的白眼儿狼,爷们儿对她 掏心挖胆,俩王爷,哥儿俩,全奉承着她。她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她还不足,说走就走了,外头有好女婿等着她呐?” 他蹙眉截他的话,“你别这么说她,她有苦衷。” 老七干瞪眼,半天总结出一句话来,“傻弟弟,在喀尔喀不单炸聋了耳朵,连心眼儿都炸缺了。”其实自己心里也不好受,那几句狠话大部分是说给自己听的。背着手慢慢朝僻静的地方踱,一坐坐上一夜,谁也找不见他。 一 走又走了四五个月,到北京那天正是寒露节气。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五更在朝房里点卯,石青的朝服贴在皮肉上寒浸浸的。他坐在临窗的位置慢慢盘弄朝珠,窗屉 子的一角渐渐泛起红,他看愣了神。朝臣们见他回来了纷纷上前请安,他站起身拱手回了礼,依然是客气疏离的样子。 才坐下,门上又进来人,满脸的笑模样,恭恭敬敬朝他打了个千儿,咧嘴唤他十二叔,“侄儿给您请安啦。” 他抿嘴一笑,“六阿哥安好?” 六阿哥是皇后的娇儿子,今年十三了,排序是有字的,但大伙儿叫顺了口,都管他叫老虎阿哥。老虎阿哥不上不下的年纪,算半大小子,要是严格照上书房的教条来,应该给训得一板一眼,不过他有皇父眷顾,比起另外几个哥哥来要灵动得多。 他靦脸挨过来,“谢十二叔垂询,侄儿好得很,就是近来遇见了不顺心,找着机会想和十二叔说说话儿。您离京一年多,怪那时候我阿玛不放人,原本我应该跟着您学办差的。” 弘策宠溺地打量他,“你不成,太小了,那里是苦寒之地,去了只有受苦。” “我阿玛十二上陕北住窑洞,您十二去了喀尔喀,老辈儿里苦出身,到我这儿怎么不成?” 六 阿哥是初生牛犊,满身的干劲儿,不能体会他父亲的拳拳爱子之心。弘策笑道:“咱们那会儿情势和现在不同,你要学办差得慢慢来,先从江南起头,由浅入深人不 受累。”说着岔开了话题,“北边地方不好,没什么好玩的东西,我给你们哥们儿一人带了一把牛骨弓,回头打发人给你们送去。” 六阿 哥唔了声,避开左右小声说:“十二叔,我阿玛给我封了爵,这还没到十五岁呢,我额涅嫌我闹腾,要把我赶出宫自个儿建府。旁的没什么,自立门户了就得娶福 晋,说要找个人管着我。我不愿意,万一以后遇见了心爱的女人怎么办?您瞧今年的秀秀挑了二十个留在宫里了,不光我的,就连您的、十三叔的福晋,都在里头指 派。我问过十三叔,他装傻充愣说谁爱谁娶,我没那胆儿。你们和我阿玛一辈儿,兴许有商量余地,你们都不干,我也就借东风了。” 他有些惊讶,“这话哪里听来的?” 六阿哥说:“阖宫都知道啦,别问哪儿听来的了,横竖有这事儿。你们都到年纪了,就算指婚也没什么,我才十三,迎进门做把戏么?我那妈见天儿出幺蛾子,亏我阿玛还听她的……十二叔,您是什么打算,您是顺还是逆呀,给我个准话。” ☆、第61章 朝堂上奏对有条不紊,皇帝对他们北上办案的结果很满意。 “醇亲王务政很有些手段,当初平定喀尔喀出力颇多,后来还朝潜心 办差,查云顶案、薄氏案,政绩出色,乃朕之左膀右臂。当初宁古塔出了纰漏,朕日夜忧心寝食难安,那些阿哈虽是朝廷发配的罪人,既没叫他们死,就不该像猪狗 一样遭人贩卖。道琴及其党羽罪大恶极,营盘里安置了多少的降人,老姓发源的地方叫他们弄得乌烟瘴气,是朕失德。太上皇几次询问,朕都未敢据实以报,太上皇 已至耳顺之年,扰了他老人家的清静,是朕这做儿子的不孝。如今十二弟替朕分忧,朕心甚慰,着散朝后养心殿候旨,朕自有嘉奖。宁古塔副都统一职暂且悬空,命 吉林乌拉梅勒章京暂代,众臣工若有贤能举荐,具了折子交军机处奏议。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找个好官不容易。没人督办,权大势大了就看不清自己的职责,连身家 性命也不顾,一心钻进钱眼儿里去了。其实这种事么,诸位心里都有数,不单外埠,朝中就有这样的人,不过一个明目张胆,一个遮遮掩掩罢了。” 髹 金龙椅里端坐的人说得不急不慢,底下朝臣却憋出一身汗来。若论私心,谁没有一点半点?主子借着机会敲山震虎,难保不是为下一轮的治贪壮声势。先前一径夸奖 老十二,是不是要把重任交由他担当?那可是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主儿,和谁都没有很深的交情,万一板起了脸,连天王老子也敢拉下马。 眼 光如箭矢,往来穿梭,弘策只作不闻,朗声道:“臣弟还有一道折子呈万岁爷预览。”双手往上一举,由御前太监敬到皇帝面前,自顾自扎着两手回禀,“臣弟近来 身上抱恙,丰润回来时淋了生雨,大病了近半个月。昨儿夜里进城,回到王府就传太医把了脉,原想和皇上告假的,又惦记身上差事没交代,自己横了心,就是爬也 要爬进太和殿来……皇上对臣弟褒奖,臣愧不敢当。能破案靠众人通力合作,臣断不敢一人居功。若要计较,臣也有失职之处,皇上命臣弟彻查十年前都察院御史温 禄一案,臣弟行至长白山皇庄,本想提审温禄的三个儿子,结果那三人均已身故,案子一搁七八个月,没有任何进展。臣弟有负皇上重望,甘愿领罪,请皇上责 罚。” 他说他的,皇帝只管看陈条,看完了把折子合起来,上头的内容和他说的不符,皇帝是水晶心肝,只消一眼就知道其中有内情。也 不当人面问,不过略顿了下,拍打着膝头道:“积压十多年的案子啦,要翻查难度委实不小。朕龙潜时不是没办过差,穷途末路的时候求告无门,知道这种悬案的难 处。公务要紧,自己身子骨更要紧。你才从宁古塔回来,这一年辛苦,在府里好生作养。朝里的事暂且放下,横竖也不急在一时,先调理好了自个儿再说。” 弘 策应个是,兄弟俩这一来一往,看似平常得很,私下里自有他们的深意。温禄案到这地步,查不查?当然要查,还得彻查。只是声势过大,唯恐树大招风,索性由明 转暗了,悄悄的办比把刀举在头顶上要好。对于弘策来说,称病是一举两得。朝中有传言要肃贪,他没有那份精力搅浑水树敌,枪打出头鸟的道理老七懂,他自然也 懂;再者查案不在明面上,更要紧的是定宜,他一刻都没有放弃寻找她。宗室不能随意离京,但是只要案子在手,一有她的消息,他随时可以拔转马头,甚至不用进 宫请示,这方面也是个便利。 后来朝堂上议些什么他就不知道了,早前得过特旨的,碍于他听力不济,可无事不入朝。他的奏请陈述完了 就退到一旁静待散朝,耳朵不行的人在别的方面比常人要灵敏得多,脚下传来微微的震荡,就知道辰时将到了。上朝鞭子退朝鼓嘛,早朝时有太监在天街上抽打羊肠 鞭,散朝时在内右门一角击鼓,听鞭觐见,鼓响朝散,这是大英创建以来定下的规矩。 文武百官有序退出太和殿,他也随众下丹陛,因着 亲王在一列,前头就是和硕庄亲王。老庄亲王和太上皇是亲兄弟,本就无心朝政的主儿,十年有九年不在京城。当初太上皇逊位,他匆匆忙忙也随了大流,遁到云南 做神仙去了,铁帽子王的爵位传给了长子弘赞,所以才有老庄亲王小庄亲王的说法。 老辈里兄弟少,到了弘字辈就混在一块儿排序,弘赞 比皇帝小半年,大伙儿管他叫三哥。这位三哥是个文质彬彬的君子人,对谁说话都透着和善。不像他爹似的,高兴起来能和十来岁的孩子称兄道弟,他不是。他有学 问呐,颇具大家风范。小时候太上皇检点子侄们课业,弘赞的八股文章能把太上皇做哭,就这么厉害的人物。 诸臣前脚尖抵着后脚跟,上了天街就散了,不敢呼朋引伴,只是有往来的都凑到一处去了。弘赞脚下放慢了,回身等弘策,笑道:“朝房里我来得晚,咱们哥们儿没说上话。外头跑一年,眼看着黑了,也壮了。怎么样,才刚听你说身上不好,怎么不好?” 弘策说:“受了凉,发了十来天的热,人有时候出虚汗,好好的能把一件汗褟儿浸湿,你说什么样儿?”他笑着往边上比比手,堂兄弟俩退到一旁叙话,“三哥近来好不好?上年立冬是你四十整寿,我没在京里,恕我礼不周全了。” 弘 赞摆手道:“多大点事儿!本来没打算操办,兄弟们聚在一块儿热闹热闹罢了,后来底下几个包衣嘴不严,弄得人尽皆知了,没办法上庆丰楼定了几桌席,好歹支应 过去了。”又说,“爷们儿家出虚汗可不是好顽的,紧着叫太医瞧瞧。你自己也通医理,别含糊着,没的糊出病来。” 弘策笑道:“我心里有数,陈年的麦子煮茶喝呢,多少有点儿用。” 弘 赞点点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哦了声道:“朗润园里一处池子积了沙,把排水的闸口堵住了,宫里说要凿池重建,我前阵子去瞧,在花园里遇见了贵太妃,她老 人家托我一件事儿,说要……棺材板儿。我还劝她呢,太妃春秋鼎盛,不该想这些个,可她不依,我没法儿,命人寻樯木去了。昨天刚得了消息,寻见两块带星的极 品,给送进铺子让人打造了。这种寿棺做起来细致,雕花上漆得一二年工夫,我不常上园里去,万一贵太妃问起来,你替我回一声儿,请她老人家宽怀,我这儿放在 心上,不敢忘记的。” 弘策简直觉得头疼,上年他还没离京时他母亲就提起过,没想到现在还没忘。八成觉得他敷衍她,儿子靠不上就托付别人,她是诚心叫他没脸。 他有些尴尬,解嘲道:“我这妈,什么都爱图个新鲜。先头也和我闹过,我是觉得太早置办了不好,有意的拖延她,她心里不痛快了,结果找你来了。”言罢拱拱手,“三哥受累了,真不好意思的。” 弘赞道:“自己兄弟,说这个忒见外了。咱们换个位置,我府上有事托赖你,你帮不帮?你也劳累,我能替你分担的就带过了,回来踏踏实实歇阵子,养足了精神头好办案子……说起案子,温禄的儿子都不在了?” 弘策道是,“折腾得不成样儿,最后全得瘟疫死了。” 弘赞迟迟哦了声,“可怜见的,当初还和温汝良一块儿打过布库呢……那这个案子就此搁置了?” 他 看他一眼,弘赞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瞧着和温家兄弟交情颇深的样子。弘策呢,是个口风极紧的人,不该说的话任谁也别想从他嘴里套出来。温家兄弟“硕果仅 存”,这个消息能不能瞒过当初要算计他们的人?答案是肯定的。京里人办事,不外乎一级一级吩咐下去,最后一级必定是到皇庄上。皇庄上人偷偷摸摸贪小利,算 计岔了对上不好交差只得敷衍,说死了,全栽了。毕竟路太远,上头不可能亲自查看,事情就糊弄过去了。他这里得的消息没有扩散,京里即便在他身边埋伏人也没 用,这会儿任谁问都不能透露,再亲近也不能。因模棱两可道:“听万岁爷的意思是不叫查了,毕竟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人证没了,物证也难找,再继续下去也是白 操心。还不如撒手,省得耗费人力做无用功。” “原该是这样。”弘赞听了笑道,“朝廷那么些事儿,军机值房里折子摞得山一样高,眼 巴前要紧事不办,成年旧案揪着不放,把新案子再拖延成旧案?万岁爷是第一等明白人,孰轻孰重拿捏得细致着呢。既这么你也省心了,好事儿。时候不早了,先前 招你进养心殿侯旨,你去吧,我也上衙门了。改明儿挑个时候,咱们兄弟一道吃顿饭。”边说边扬了扬手,“回见。” 弘策道好,目送他 出了左翼门,转身见养心殿太监上前迎他,打个千儿仰头道:“给十二爷请安!万岁爷宣呢,请十二爷随奴才来。”虾着腰在前引路,把人引进门都安置好喽,笑得 两眼眯觑成一条缝。转身从小太监手上接了托盘儿斟茶递上来,讨好道,“奴才着人给您准备了上好的明前龙井,您细品品?主子这会儿在南书房见人,十二爷略等 会子,主子说话儿就来。” “二总管受累了,一回来就听说您往上窜,还没给您道喜呢!” 他是开玩笑,人家却听得臊眉耷眼,哟了声道:“我的好爷,您还是叫奴才路子吧!什么二总管呀,奴才几年道行?屁大的人在您跟前挺腰?有话您吩咐,伺候您是奴才的荣耀,奴才这二总管,到天到地受主子和十二爷驱使。” 他勾出个稀薄的笑,低头看杯中茶叶,一片片针芒似的,滚水泡过之后笔直竖着,或高或低悬浮在那里。他呷了口,颔首道:“今年的贡茶不错,不像上年似的莲心里搀雀舌,还打量人瞧不出来。” 路子赶紧奉承:“十二爷是茶祖宗,一点儿没说错,怪道万岁爷有好茶都邀您共品呢!” 他没回话,静静坐在那里,只管盯着茶叶发起呆来。 皇帝进门的时候正见他愣神,那些政务早在前朝交代清了,如今只剩兄弟间家务事。也不多言,到他跟前站住脚,手里厚厚一叠册子递了过去,“里头全是三品上官员的闺女,有名有姓有画像。瞧瞧吧,看哪个合适,领回家暖被窝去吧!” ☆、第62章 他扫袖打了个千儿,恭恭敬敬接过册子却没翻动,又恭恭敬敬搁在一边了。脸上表情很从容,声气儿也从容,叫了声皇兄,比手请他坐。 兄弟俩隔着一张香几坐下,皇帝打量他欲言又止,心里纳罕,“这是怎么了?北边去一趟,遇见事儿了?” 他抬眼瞧天颜,很快耷拉下眼皮来,摇摇头又点点头,弄得皇帝不明所以。 “原来挺爽利的人,怎么突然积糊起来了?这摇头又点头的,什么意思呀?” 他自己也笑了,“我是病糊涂了,把您也蒙圈了,罪过。今早上和六阿哥说了会儿话,听说要给他指福晋?” 皇 帝背靠着围子舒展了下筋骨,朗朗笑道:“有这么回事儿,怨他自己不长进,课业学不好,他额涅教训他两句他就呲牙,把他额涅气得不轻,说赶出去得了,找个媳 妇儿收拾他,这才有指婚一说。要不年纪到底还小,十三岁懂得什么责任大义啊,弄一福晋,跟小孩儿过家家似的。回头天天闹,再上宫里告状来,朕想起来就头 疼。你们呢,也到年纪了,以前忙办差是个借口,现在不成了。畅春园里催得紧,今年交春发话过来,让好生的挑,该指派的都指派齐全,老爷子愿意看见你们成双 成对的。”说着起身,转到鱼缸前瞧那两尾锦鲤,指尖捏食儿一抛,看鱼嘴在水面上吞吐,缓声道,“老十三的脾气你知道,牛犊子似的,说要指婚就反了,非得自 己挑。文武大臣府上的不合意儿,求阿玛别约束着他,他要上外头找去。老爷子一听肯定不干,说你找个傻子也往家领,玉牒都成话本子了,爷俩后来就杠上了,老 爷子气得两天没吃饭。” 弘策倒有些意外,“两天不吃不喝哪儿成呐,身子受不住。” 皇帝摆了摆手,“不吃饭有点心,饿是饿不着的,不过表明一种态度,逼老十三就范罢了。” “那弘巽怎么说?” “死活不乐意。”皇帝叹了口气,“说老爷子要是有中意的,自己接进畅春园就得了,别捎带上他。这不是拿他买办法嘛,现在就看你的了。” 弘策略挑了下嘴角,有恃无恐才敢正大光明对着干,他从小有妈生没爹疼,指婚算恩典,所有人都料他不会拒绝吧? 他 的手指慢慢摩挲佛珠坠角,也没什么笑模样,只说:“恐怕要叫皇上失望了,我原想过两天具本上奏的,眼下既然提起了,越性儿回明了吧!我遇见了喜欢的女人, 想和她白头偕老,这趟指婚是不能领命了,一则不想有负她,二则人家姑娘都是爹妈的心头肉,到我这里空得个位分,混得局外人似的,彼此都不好过,何必呢!” 他说得直接,皇帝也听明白了。本来男人大丈夫顶天立地,到了情关跟前气性全消,不是什么没脸的事。他是过来人,能明白老十二的心思,当初自己和皇后就有过一段波折,所以提起谁和谁两情相悦,他总是抱着乐于成全的态度。 “既 这么也好,姑娘出身倒是其次,只要人品相貌过得去,请皇后掌掌眼,该定下就定下吧!”又问,“是谁家的姑娘?京城人还是外埠的?”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今 年多大?属什么的?属相要紧,两个人过日子不能你冲我我克你。女人旺夫,爷们儿在外才能顺遂。你别说朕迷信那些个,其实细想想,多少有点儿道理。” 不 必说,他的这套理论出自皇后之口。皇帝刚开始是务实派,相信一双铁拳打天下,对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很不屑,可架不住有个人天天在你耳朵边上念叨。女人喜欢 研究命理,占卦呀、筹策,拽着五十来根蓍草在那儿分合。他有时候站在边上看,没看出什么门道来,光知道他的皇后爱玩儿这个。横竖她把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 算贤内助,这位贤后说了,就是因为属相合适,两口子才过得那么舒称,于是他信了,把这话照搬过来教育他兄弟。 弘策一个一个问题琢磨,不是答不上来,只是觉得不好开口。定宜给他出了个难题,旁的都好说,人不在,是最不容易迈过去的坎儿。 他思忖了下,吮唇道:“她今年十八,属羊的,京城人。算是官宦人家出身,只不过家里没落了,一个人很过了十几年苦日子。我行走了那么多地方,从没见过这样的姑娘,遇见再大的波折都不埋怨,乐观豁达又能干,远不是那些千金小姐能比的。” 皇 帝一听这描述觉得耳熟,简直就是素皇后的翻版。他就喜欢姑娘能干,当初皇后做管教姑姑那会儿,文能玩虫武会驯鹰,连昆皇后的父亲去世都是她帮忙打理的丧 事。女人不矫情不做作显得有魅力,一下就撞进他心坎里来了。到底是亲兄弟,虽不是一个妈,筋脉里奔涌的血是相同的。他觉得弘策很有眼光也很讨巧,和谁像都 不及和皇帝像,这得少走多少弯路呀,算他有福。 皇帝脸上微微露出笑意,“听着是个好姑娘,你说她能干,都会点儿什么呀?” 他想起她的手段,那股自豪从眼波里流淌出来,一一细数着,“会做吹鼓手,给红白事吹喇叭、会推独轮运粮食、会调理鸟儿、会上树摘桑果儿……还有更胆儿大的,给刽子手捧刀做学徒,打扫法场盖血搬尸首,没有她不能干的。” 皇帝目瞪口呆,本来以为皇后那样的算比较了不得的了,没想到老十二口味那么特殊。转念想想又不对,“这么说来出身不是差点儿,是相当差。你从哪儿寻摸到这么个人,怎么还能学徒做刽子手?大英律法不容亵渎,一个女人掺合进去,上头人都是死的?” 其 实外人听了确实难以接受,眼看着皇帝要动怒,他忙圆融说:“皇上体天格物,这世上有人活得苦,远超过咱们的想象。咱们生在帝王家,锦衣玉食自不必说,她 呢,家败之后亲戚嫌累赘,没有一个人愿意收留她,她自小无父无母跟着奶妈子过,奶妈子家里有哥嫂男人,怕她不方便,就把她打扮成男孩儿拉扯。既然顶着男孩 儿的名头,干的自然是男人的活儿,她再不情愿也得活下去,她没有做错。我今天和您坦诚说,是心里依赖二哥。我……没有办法。”他垂下头,说到难过处微微哽 咽,“我想对她好,让她以后过得从容些。我也不会娶别人,只要是迎福晋,人选必定就是她。这回不因为指婚迫在眉睫,换做平常我也要奏请,求皇上把她指给我 做福晋,我们夫妻生生世世感念皇上大恩。” 这怎么可能,简直是异想天开!皇帝再体人意儿,也不能允许这样微贱的人混淆皇室血脉。 没错儿,先头是说过不问出身的,但他的最低限度是身家清白。穷点儿没什么,王爷不指着福晋带嫁妆来周济,哪怕家里爹是个六七品小官也不打紧,好歹诗礼人家 嘛。老十二现在配的是个什么?姑娘家自小男人堆里混大还有好儿?市井出没不知道沾染了多少恶习,越是活得艰难心眼儿越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拆不穿她,往 后擎等着把家宅闹得鸡犬不宁。 他横眉冷眼,“两姓联姻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说英雄不问出处,也没你这么不着边际的。你娶个刽子手,天家的体尊脸面还要不要?皇阿玛跟前、贵太妃跟前,你打算怎么交代?” 弘策仍然是那句话,“求二哥成全。兄弟原不打算瞒着您,要不然给她私造个身份,多的是朝廷大员愿意认下她。” “那你这是叫朕作难?”皇帝的声音拔高了些,把站班的太监宫女吓得噤若寒蝉。 弘策只是无奈,平心论,要是她这会儿在他身边,他也用不着和皇帝招认那些情况。给她认门富贵亲戚,指起婚来必定一帆风顺。现在呢?养在闺阁里的姑奶奶突然走失了,实在说不过去,除了把实情挑拣着坦诚,别无他法。 正要再解释,门上进来个人,穿石青绣金凤滚边的旗袍,胸前右衽盘扣上挂着碧玺十八子手串。三十多的人,养了两胎儿子,面色形容依旧不显老,眉眼端庄秀致,还像年轻姑娘似的。 弘策敛神打了个千儿,“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一笑,温言道:“十二爷回来了?外头办差辛苦,我备了些点心,您和万岁爷用点儿。”说着转身掺皇帝,“我才刚在外头就听见你高门大嗓的,自己兄弟,什么话不好说,要这么急赤白脸?” 皇帝看她一眼,心说你都在梢间听了半天壁脚了,憋不住了才借送茶点进来,打量人不知道呢。不愿意戳穿她,冲弘策一指,“你问他。” 弘策脸上显得尴尬,毕竟是嫂子,有些话不怎么方便说。 皇后等半天,哥儿俩都没吱声,这么下去不是事儿,她转身斟茶,边捧碟边道:“其实刚才外头风大,把声儿刮过来了,我也听见一点儿……是不是说十二爷指婚的事儿呀?” 弘策接过皇后递来的茶盏谢了恩,呵腰应了个是。 皇 后又倒一盏给皇帝,自言自语道:“那二十个秀秀我也瞧了,不知道是刚进宫拘束呀,还是家家请的是同一个西席,不看脸盘儿,言谈举止分不出谁是谁来。咱们大 英如今教闺女都是这么个教法儿?也不多深奥嘛,无非动不轻狂、笑不露齿。大家子小姐们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没多大意思。十二爷说的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 来着?” 弘策说:“定宜,叫定宜。” “看看,多好的名字,一听就是落了难,要不该叫/春兰秋菊了。落难 的姑娘可人疼的,知道生活艰难,活得比谁都努力,成了家比谁都惜福。”皇后脸上带着和善的笑,不急不慢问皇帝,“你不放心十二爷的眼睛?他办了那么些案 子,哪件叫你不踏实?二十四岁的人了,不是孩子,好坏还分辨不清么?咱们没见着人,光背后揣度人家,你不往好了想,把人估量得那么坏干什么?他们俩处得 久,人要装一时不难,要装几个月几年可得费点儿功夫。看一个人品行好不好用不着大是大非,就瞧她细微处,有时候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就能瞧出来。”她坐在槛窗 下,墙角栽了几支青竹,竹叶歧伸到窗内,她探手摘了一片,在手里来回盘弄,一面感慨,“姑娘家家的,太不容易了,干这个差使,换了我非吓死不可。她还要给 人收拾,别说女孩儿了,男人家都为难。明明委屈得什么似的,还要叫人曲解,要问她的罪,这不是雪上加霜?皇上可是圣主明君,干不出这样的事儿来,是不是 呀?” 皇帝被她堵住了嘴,知道她心眼儿好,可是关乎帝王家的体面,他将就可以,上头还有长辈呢,责怪起来好玩儿么? 他频频点头,“让人戳脊梁骨,说‘醇亲王的福晋那时候装男人,抛头露面窜胡同。可着四九城问,都当笑谈呐’,这么着好?天下那么多女人,非她不可?” 事儿不在自己身上,规劝规劝说算啦,换个人得了,其实哪儿那么容易!你认定一个人,三言两语说扔就扔了?皇后觉得皇帝不谈感情好多年,忘了当初自己是怎么和太皇太后闹得水火不容的了。 她 拖着长腔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瞥弘策一眼,他虽然不辩驳,眼里的愁绪和坚定看得出来。宇文家男人就这点好,花心可以花得别具一格,痴心却痴得千 篇一律。打从高祖皇帝开始,只要遇见对的人,一头扎进死胡同就不肯出来了。能圆满的算有造化,不能圆满的情愿死,带着一种孤高凄凉的味道。知道有这病根 儿,无论如何都要避讳着点儿,皇后心善,老觉得给人方便自己方便,何乐不为呢。婚姻这种事没有个标准,只要人对,家底根基都是次要,所以就劝皇帝,“也别 把人一棍子打死啦,见见再说吧!万岁爷没空,我闲着呀,见妯娌什么的我最喜欢了,交给我得了。” 皇帝乜她一眼,思来想去没法儿,论口才不输皇后,但是公母俩为别人的事闹生分不好,便煞了性儿,拍拍膝头子说:“她爹出过仕没有?祖上当过什么官儿?就依皇后的意思办吧,把人带进来瞧瞧,要是好,留在宫里镀层金,回头再指婚也顺溜点儿。” 弘 策有他的算计,定宜的真实身份暂且说不得,说了皇帝难免疑心他办温禄案有偏袒,万一缴了他的权,什么时候能把幕后黑手揪出来?但这不妨碍他感激帝后,起身 长揖下去,“谢皇兄宽宥,皇后娘娘这心田,臣弟铭感五内……只是她人眼下不在,没法子进宫谒见皇后。我是想先求个位分,给她个家,等将来她回来了,就不用 再漂泊了。” 说了半天原来人压根儿不在,原就不怎么满意的皇帝重新皱起了眉,指着老十二冲皇后吆喝,“你瞧这是什么混账人儿!现 如今我大英的诰命这么不值钱,讨回去搁在那儿单等着这一位,这种事儿真八百年没听说过!我和他说不通,劝你也别费力气了,赶紧这批里头挑一个拟草诏完了, 等他有谱,天儿都亮了!” 皇后却是另外一种想法,不无忧伤道:“我猜是这么回事儿,人家不想叫你作难,知道自己出身不高配不上你,又不愿意瞧着你娶别人,想想还是走,不耽误你的前程,是不是这样?唉,女人真可怜,为了心上人,再大的委屈都愿意受。这么好的姑娘,打着灯笼也难找。” 皇帝听不下去了,不管皇后怎么煽情,这事儿是万万不能。不乐意听他们唱双簧,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第63章 皇后和弘策面面相觑,她倒不怎么关心皇帝的情绪,因为知道他发火不过一时,回头说两句好话就过去了。倒是弘策口中那姑娘叫她好奇,便指着圈椅让他坐,“坐下好说话。” 十二爷是个内秀的人,能到这份上看来是被逼无奈。如今这世道,还能有这么实心的人真难得,那位姑娘多好的造化呀,遇见这么靠谱的爷们儿。 “你 和皇上说的都是实情儿?”皇后笑了笑,“还有些东西藏着了,我猜得对不对?其实我能瞧出来,你对人家是真上心,就是她人不在,万岁爷不痛快,也是心疼你, 觉得自己兄弟叫人作践了,他上火。要说情呐,谁没年轻过呀,碰上了是没办法,大伙儿都知道。躲着不是事儿,你得让她回来,不管多大的困难一块儿面对,怎么 就没辙想,我不信。皇上这人心眼儿好着呢,别瞧他务政板个脸,他是重情义,盼着你们哥们儿熨贴。说一千道一万,就得她来见人,露了面大伙儿瞅瞅合适不合 适,这才敢给你保媒呀。要不像万岁爷说的,品性不好,心性儿不好,谁也不敢撮合你们不是?” 弘策眉间拢起了愁云,看皇后一眼,欲 言又止。他知道皇后如今是唯一能帮他的人,可他不敢冒险,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对方心里的真实想法。下意识握住拳,略斟酌了才道:“她在宁古塔走失了, 我动用了兵力,几乎把黑龙江翻个底朝天,也没能找见她人。她是有心躲着我,我心里知道。里头有内情,恕我眼下不方便告诉娘娘,可是她的人品我敢打包票,绝 没有半点斜的歪的,这点七哥也知道。” 皇后和老七不对付,提起他就不舒坦,“有那污糟猫什么事儿?他还知道上了?” 弘 策道:“定宜从刽子手门下出来,上贤王府当了鸟把式,专给七哥调理画眉。七哥上北边带着鸟儿,她就一路跟着伺候,这才有我们大半年的相处。就像您说的那 样,从细微处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好坏来,在我眼里她是最好的,心正,人也端方,要不是生活所迫,她比谁心气儿都高。可惜了这么齐全的人落进泥沼里,我那时候 动了心思,不敢有半点嫌弃她,还总担心自己耳朵不方便,怕配不上人家。所以我是真的很在乎她,想和她好好过一辈子。” 皇后看着十 二爷,一个男人家,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可怜见儿的。世上有什么比生离别更叫人难受的?没有了。她那会儿想和皇帝分开,就说皇帝撒泼耍赖的劲儿,还帝王 呢,她看着心里都难受。现在轮着十二爷了,小时候苦巴儿的,长大了遇上个知冷热的人吧,又样样不顺遂,命途忒坎坷了 她跟着叹气, “听你这么说,我多少品出点滋味儿来。你也别着急,想法子找吧,商旗那么多的包衣奴才,编人网呀,到处找。找着了带回来,多大的事儿呀,弄得天各一方,她 心也够狠的。唉,难为你,怪道这趟回来人憔悴了,原来是为这桩。不瞒你说,我前头瞧上个姑娘,模样品行都是上乘,原想给你说合来着,现在既然有了主儿,也 就不提了。你放心,冲你这份心,我替你在皇上跟前周全。你踏踏实实的,不要有后顾之忧,这个婚就是指到老七头上都指不到你头上。福晋的位置给定宜留着,她 回来一瞧自己受重视呀,往后就不走啦。” 弘策心里安定下来,拱手对她满揖下去,“娘娘仗义,我从喀尔喀回来后不常入宫,和娘娘来往也不多,今儿得您相助,弘策记在心上了。” 皇后大度一笑,“心性不同的人悟性也不同,你说我好,七爷可不是。我也不知道哪儿得罪他了,从他嘴里听不见一句公道话。你和七爷一块儿上宁古塔去的,他这一路上出幺蛾子了吧?有没有遇上什么人呐,和人山盟海誓什么的?” 弘策有点尴尬,支吾了下才道:“七哥对定宜也有点意思……” “那 正好。”皇后得意洋洋勾起唇角,拖着长音说,“怎么办呢,科尔沁王公呼和巴日家的大格格十八啦,到了该说亲事的年纪了。挺美的姑娘,眉眼儿开阔,就是脾气 不大好。蒙古人,豪放嘛,宗室里那些人怕镇不住,所以姑娘到现在还待字闺中呢。我琢磨着,指给七爷挺好的,门当户对,简直太合适了!”越说越高兴,这就忙 着要去办了。站起来冲弘策笑道,“十二爷回去吧,只要园子里不发话,宫里有我呢,出不了乱子的。” 弘策道是,却行退出了养心殿。 到宫外心也放下来了,暂时能蒙混一阵子,就像皇后说的,只要太上皇和他母亲那里不插手,事情就不算太糟。 他仰头看天,刚到辰正,太阳照在身上融融的。早起的雾还没散尽,远处城廓隐匿在朦胧间,墙根底下微凉。遛鸟的人手托鸟笼,插着腰,踱着四方步,风一吹,袍角刮过桥堍的莲花基座,刮没了面上的轻霜。 关 兆京侯在西华门外,见他主子出来忙上前迎接,十步开外停一青呢帐小轿,呵腰说:“主子半夜里才回府的,一早上又点卯,实在辛苦。赶紧上轿吧,奴才给主子备 了茶点,您在轿里用点儿。宁古塔副都统道琴已经叫都察院收监了,后头的事儿您别过问了,横竖有那帮军机章京呢。您就好好歇着,睡上三天三夜,养足了精神咱 们再图后话。” 关兆京是醇王府管事,后宅的事儿,包括主子的起居心情都要照顾到。沙桐回来一五一十把事和他交代了,他听后震得找 不着北。谁能想到啊,那个沐小树居然是个女的!那时候她师哥偷了七爷的狗,她蔫头耷脑上后海北沿来,站在门外灯影下等通传,那么点儿小个子,抖抖索索看着 可怜。到底的,姑娘就是姑娘,长得漂亮,心眼儿也灵活,他们主子帮着帮着帮出感情来了。真像上辈子欠她的,先前一路救命,到后来该了她相思债,还得把自己 给搭上,真是劫数。 可他知道归知道,不敢多说话。这事儿像个瘤,不能碰,碰了要流血的。十二爷如今是咬牙硬挺,他心里的愁苦太盛,大伙儿就绕开十丈远,不提也不问,等十二爷哪天能面对了,这场痛也就痊愈了。 只是一个牵肠挂肚,一个却杳无音信,这种折磨实在难耐。十二爷也是人呐,他伪装得再坚强,终究还是糊弄不了自己。 他没有乘轿,背着手沿筒子河慢慢走,边走边嘀咕:“明天是九月初九了……” 关 兆京忙应个是,亦步亦趋跟着,故作轻松道:“明儿是主子生辰,奴才命人置办酒席。咱们家戏台建成后没派上用场,前阵子两个外埠商人带了几位高丽美人进京, 倒卖进粉子胡同了。听说那些女人会跳胡腾舞……”他把一双手竖得敦煌壁画上飞天似的,左右比划着,“就那个苏幕遮呀、踏娘谣呀,跳得好看。奴才把她们弄进 府来,让她们跳舞给主子解闷儿。” 弘策摇摇头,心都缺了一块了,早就丧失了欣赏美的能力。他现在活着了无生趣,以前一心扑在差事 上,忙完这头忙那头,闲着读书练字,日子过得安定有序。现在呢,做什么都没有兴致,心里知道温禄的案子审明白了,也许定宜就回来了,可是没有那个恒心和毅 力。只要静下来脑子就像要炸开似的,有时候迎着风,不知不觉就流下泪来……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似乎已经生无可恋了。 街道上人来人往,早市时候,两边的馒头铺子发出甜腻的清香。叠得高高的蒸笼,每层接口上白烟弥漫,有人来买,笼屉子拦腰一揭,刀切馒头个个光滑,皮上散几根红绿丝,锅里蒸完了颜色晕染,有种平实的、活着的味道。 他把轿子叫退了,自己慢吞吞沿路游走,一身亲王朝服和周围格格不入也管不上,只是漫无目的地前行。不知道走了多久,抬头看时已经到了顺天府外。顺天府的人都认得他,门上衙役慌慌张张出来迎接,膝头子一点地说:“王爷您吉祥!您里头请,小的这就给您传我们大人去。” 传来干什么?他说不必,“我就是到处逛逛,恰好走到这儿来了。”转过身慢慢朝另一头去了,把那个衙役弄得莫名其妙。 也没走几步吧,迎面遇见了乌长庚,就是定宜的师父,临走前还交代他照应的人。他站定了,叫了声乌师傅。 乌长庚什么也没说,扎地打了一千儿。 看见他更勾起对定宜的思念来,他换了个和缓的口吻:“乌师傅家计怎么样?倘或有什么不顺遂的,只管上后海醇亲王府来,我一定尽力相帮。” 乌长庚看他一眼,复又垂下眼皮,心里明白呀,肯定是他那小徒弟托付人家的。小树跟着上宁古塔去,他知道她是为找家里哥哥,本以为她机灵,总有办法寻着一条道儿带哥子一块儿回京来的,没想到最后亡命天涯了。 都说自己的肉自己疼,小树十来岁到他身边,他就这么带着她,手把手的教她怎样立世为人,自己的儿女也不过如此。花了一番心血,可惜最后丢了,心里这份难受劲儿,真别提了。 他 刚从七王府回来,见了七爷,一打听才知道她女孩儿的身份已经给戳穿了。不光这样,从七爷字里行间品咂出味道来,她和两位王爷都有点纠葛,这怎么话儿说的 呢!现如今看十二爷,这么位定海神针似的人物,神情尚且控制得当,只是气色不好,精神头不济,想是打击坏了吧!以他对小树的了解,真在两位王爷中间选,必 定十二爷更占优势,所以瞧他模样就觉得牵心搭肺的。 “多谢十二爷了,我手脚还能动,生计暂且过得去。”他耷拉着脑袋叹气,“就是我那树儿……十二爷有她消息没有?” 弘策缓缓摇头,“我在全力找,可是……” 乌长庚打量醇亲王两眼,试探着问:“王爷和咱们树儿交情深?” 他也不讳言,直隆通说:“她是我福晋。” 这 下子乌长庚有点傻眼了,怎么一气儿成福晋了呢。真做了夫妻什么话不好说,为什么还要跑?十二爷怜她,给她一个家,多好的事儿啊!有根了,用不着再漂泊了, 可她是个死心眼儿,既然放弃就说明情上两难,哥哥和男人,最后还是选择了前者。这么做,没法评断她是对是错,只是觉得她太苦。做师父的希望她安逸,和哥子 在一块儿天伦是有了,东躲西藏见不得光,再好也不好了。 他拧眉琢磨了下,“我有两句话,十二爷听听在不在理。” 弘策颔首道:“乌师傅请讲。” 乌长庚说:“小树是个苦命孩子,既然跟了十二爷,离开您也不是她自己情愿,十二爷最善性,知道她的苦衷。眼下你们的阻碍不在别的,在她哥子。国仇没有,家恨却满锅满灶,这个最难弄。得安抚他,叫他放心把妹子交给您……十二爷找人,都找了哪里呀?” 弘策这才明白过来这位师父对定宜知根知底,心里更服他了,忙道:“头前儿几个月都在黑龙江和吉林乌拉,后来回京来,就打发人往南边查访去了。” 乌长庚舔唇问:“山西呢?去过没有?温家老宅在大同,那里有他们的根基,兴许就上那儿去了。” 犹如醍醐灌顶,弘策猛然惊醒过来。自己真是傻得够可以,想了那么多地方,偏偏漏了大同。他激动得脸上潮红,一把抓住了乌长庚的胳膊摇撼:“乌师傅谢谢您,我怎么没想到呢!我这就上大同去!这就去!” 什么骄矜呀、仪态呀,全没了,就是个着急找媳妇儿的男人。醇亲王疾步去了,乌长庚背手目送,心下正感慨呢,不防夏至从边上闪身过来,幽幽问:“师父早知道小树是女的?” 他嗯了声,“八年前就知道了。” “我不是您的徒弟吗?您瞒我这么些年!我打光棍呐,您想过我没有啊?”夏至哭丧着脸说,“宁愿把人送那些神神叨叨的王爷也不便宜徒弟,您就这么疼我呢?我要是对小树好点儿,她能瞧得上别人吗?能一个人走丢了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多难得啊,现如今白瞎了!” 他说得几乎垂泪,乌长庚狠狠凿他一个爆栗子,“想什么呢你,癞蛤/蟆算计天鹅肉,趁早歇了心吧!” ☆、第64章 背井离乡,说容易容易,说难也难。 大同府是温家世代居住的地方,祖上几辈都在州府任职,后来温禄因在地方上颇有建树,三十岁那年调任京城,定宜是其后才出生的,对于乡情乡愁只停留在字面上,并没有刻肌刻骨的感受。对她来说到哪儿都能活,活得好不好是其次,心境却有大分别。 街面上人来人往,她侧身坐在槛内替人梳头。桃木的梳篦蘸了碗里的头油,梳齿一根根透着深沉。一梳梳到尾,缠缠绵绵一个环髻绕上去,拿簪别住了,辅以指甲盖大小的点翠,一个头就梳成了。 她笑着递过手把镜请客人看,“梳的时候篦子不能贴头皮,贴得太紧头发显得稀薄。”她挑起自己的一束发做演示,“要这样,虚拢着,一点儿一点儿往回打,京里最时兴这种手法,能撑起来,就不觉得发量少了。” 客人照着试了试,又揽镜前后看,笑道:“大姑娘好手艺,我们寻常人家请不起梳头嬷儿,什么发式都靠自己琢磨。我手笨,梳不好,用油太多了,天天水里捞出来似的,床上那枕巾隔天就要洗,说出来叫人笑话。” 她敷衍两句,踅身把挑好的瓶罐梳篦包进包袱,搁在人家菜篮子里,“用完了下回再来,我的油都是自己现做,放一两年也不会坏的。” 客人点头,又打量她,一头乌沉沉的发披拂在身后,只拿绦子束了上半截,就不大明白了,这么好手艺,怎么不给自己梳呀?现在好看的发式多,自己干这行,倒打理不好自己? “大姑娘梳个大辫子好看,梳个把把头也好看。常见你给别人梳,自己呢?梳起来不凑手么?” 她正收拾桌上东西,听了手上一顿,转过头看对面铺顶上升起的太阳,恍惚的一点笑意攀上眼角,她说:“我有自己的梳头嬷儿,他说会学好多发式,以后慢慢给我梳。” 客人不太明白,这梳头嬷儿上哪里去了,自打大姑娘在这里开铺子就没露过面。整天让东家披头散发,这样的嬷儿还留着,只能说明大姑娘耐心好了。 客 人走了,铺里一时安静下来。定宜把东西一样一样归置好,拧身在榻上坐下。太阳越升越高,屋里缭绕着淡淡的香味,只是那香不纯正,总泛着一种黏腻的劲头,分 辨不清来源。她倒是喜欢这种味道,从十二爷送她头油那天起就喜欢。还有那把犀角梳,一直随身带着,从来不敢相忘。 她想世上一定也 有很多男人都送心爱的姑娘小玩意儿吧,像流苏呀、胭脂呀、簪环什么的……所以她开了爿铺子,在书斋和古玩铺子中间儿。小小的地方,统共只有一丈见方,专卖 姑娘用的东西。有时候卖头油,有些梳不好头的女人向她请教,其实自己做回女孩儿不过半年多,糊里糊涂没有掌握什么技巧,不得已只得跟人学了,回来好再传授 她们。自己会梳,也只是替别人梳。她自己也想过,要是再见十二爷,就把发挽起来,横竖已经不算姑娘了;如果不能再见,一辈子就这样吧,没了给她梳头的人, 还有什么念想。 山西离北京其实不算远,遥遥东望,脑子里自发勾勒出一幅场景,有灯市口大街,还有后海那片宽阔的水域。她熟悉那 里,在那里挣扎求生,在那里遇见命里的男人。可惜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出关的通道被掐断了,他们被迫辗转多地。要和官府对抗不那么容易,东躲西藏了很久, 出不了大英总归难办,最后无可奈何,汝俭说还是回大同吧,根在那儿,即便出什么变故,也不觉得遗憾。 这个决定算没有做错,这里还算太平。汝俭脑子活络,跟人合伙做煤炭买卖去了,她自己无所事事就要瞎想,索性开了个铺子打发时间。 兄妹俩各忙各的,倒也相安无事。只是有时候想弘策想得没法儿,定宜也怨,怨三哥作梗坏了她的姻缘。一辈子遇见一个真心喜欢的人太难得,错过了也许再也不会有了。她什么都没落下,只有那夜的回忆,想起来就满腹辛酸。 不 知道他现在怎么样,是不是也想她?她有时很自信,觉得自己独一无二,但更多时候彷徨不安。还是怕他会娶亲,不管心里愿不愿意,圣旨难违,他也无能为力。所 以还是不去想了,刚开始会打听京里的情况,后来渐渐转淡了,也希望自己能从里头退出来,这么揪着一辈子不是事儿。 她静下心来,又做几单买卖,到了中晌汝俭来找她。就是这点好,不管多忙、手上多少银钱流过,汝俭顿顿饭得和她在一处用。哪怕旁边铺子叫上两碗面、一窝酥,也要边吃边说话。 他挑了碗里的大肉给她,“今儿见了庞师爷,北边的山头叫咱们顶下来了,那块可是风水宝地,将来靠着它吃也够了。” 定宜唔了声,“师爷卖山头,不怕上面过问?” 汝 俭说:“没有府尹授意他不敢,这地方穷,朝廷每年几百两养廉银子塞牙缝都不够,遇着赚钱的机会,一个个红了两眼往回捞,出了事儿再说。”料她怕暴露,忙 道,“你放心,我让人顶了名头,查也查不到咱们头上。你这里怎么样?来往的人多,这么下去怕不好。你年纪也到了,三哥给你瞧了个人,大家子出身,人品过得 去,今年上寒就把事办了吧!” 他尽量说得轻描淡写,定宜还是大吃了一惊,“咱们眼下这样,三哥让我嫁?” “女 人总得有个窝,我怕耽搁误你,万一哪天我坏了事,好歹有个人能照顾你。”汝俭把筷子搁下,看了她一眼,蹙眉道,“你的心思我知道,有些缘分强求不得,该往 前看的时候不要回头。我说的那户人家不在官场,两家原是旧友,省了好些麻烦,你嫁过去不会吃亏。我看见你有了着落,心里就踏实了,往后一门心思挣钱,娘家 壮大了,你在那边腰杆子也壮,任谁都不敢欺负你。” 定宜只听他说,敛手坐着,心里一片黯淡,“想必那家悄悄见过人了吧?” 汝俭说是,“你执意要开铺子,迎来送往的,别人想看你不难。” 照 她的本意,开了铺子就表示这辈子不嫁人了,否则好好的姑娘,又是汉家子,没有抛头露面的道理。可即便是这样,仍旧逃不开被安排,她心里不乐意,把筷子放了 下来,“何必祸害人家呢,就算嫁了也不能一心一意过日子。三哥是嫌我累赘么?咱们兄妹团聚才半年光景就着急要我出嫁,既然如此,当初还不如留在十二爷身 边。三哥,我跟你走是顾念手足之情,不是为了换个地方嫁人。” 汝俭被她说得一愣,“让你嫁是为你好,何必说这样的话。咱们是一个爹妈生的,我嫌我自己也不能嫌你。罢了,你不愿意我也不逼你,一个妹子我还养得起。吃饭吧,才刚的话当我没说,回头我想法子推了就是了。” 定 宜哪里还吃得下,本来就是逃难的人,到一个地方,应下一门亲事又推脱了,万一人家怀恨在心怎么办?她有时觉得汝俭善于软刀子割人,嘴里说着全依你,分明到 了无路可退的地步了,还说什么由得她?可这回她不能妥协,另嫁别人就是有负十二爷,她这人,情愿别人对不起她,也从来不干亏欠别人的事儿。 “咱们家的案子,后来你打探没有?还在不在查?” 汝俭说:“朝廷已经不叫查了,到此为止。可能皇帝觉得事情没有头绪,查下去也是白费力气吧,老十二如今歇了手,躲在王府里足不出户。这么着也好,横竖没指望翻案,事情快点儿平息,风头过了也就用不着东躲西藏了。” 接 下来各怀心事,一顿饭吃完,汝俭又出门办事去了,定宜心里空落落的,站在窗前只管愣神。案子不查了,对她来说不是好消息,她留在他心上唯一的依托没了,慢 慢他就把她淡忘了吧!离别前她说希望他忘了她,其实都是谎话,她明明愿意他一辈子记着她,一辈子不娶别人的,可是却不能那么自私。她连一个字都没给他留 下,她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没准儿现在咬着槽牙恨她呢。 她有叹不完的气,从春叹到秋,眼看着要过冬了,以后大概一直这么下去了吧! 日头渐渐移过来,到了正午时分,街道上行人稀少。本就是不太热闹的小集市,申时之前不会有生意。定宜习惯了中午打烊,反生不凭借这个铺子赚大钱,没什么重压,过得还算松散惬意。 她 到门边上搬排板,一块一块一尺来宽,一人多高,门面虽不大,也要耐着心插上十几块。最后一块搬在手里时往外看一眼,对面铺子廊檐底下站了个人,利落的一身 长袍,腰上束红带子,正往她这里看。她心头骤跳,红带子是皇室旁支用来彰显身份的,从高皇帝那辈起,正支儿称宗室,束黄带子,高祖叔伯兄弟的子孙称觉罗, 属于和皇室沾亲又不正统的,束红带子。这么个小地方怎么来了红带子?别不是要出事吧!她心里慌,匆匆忙忙把插板镶了上去。 这下没法睡了,在屋里静坐了会儿,所幸那人后来走了,半天也没见再有什么动静。她松了口气,大概是巧合吧!不过又暗暗地期盼,如果是十二爷找来了多好,她太想他了。分开九个月,有时候做梦总看见他背对着她,她怕时间再长,就要忘记他的长相了。 下半晌再没有心思看店,延捱到申末就关门回去了。 他们在一条巷子里认了个房,也没住得多气派,普普通通的屋,差不多就是北京四合院那种格局,单门独户,在巷子的最深处。左邻右舍呢,看见了点头打个招呼,不走太近,交情泛泛。 这 天回去,看见隔墙的宅子门前有人走动,那屋先前空关了一段时间,主家儿上外地做买卖去了,屋子留下让族亲帮着料理。他们本来是要买那间的,后来因为太大, 他们兄妹加上汝俭的两个长随,四个人住着都嫌宽绰,就改认了现在这间。眼下看那儿人进人出,料着是卖出去了,来新街坊了。 她站着看一阵儿,也是瞎凑热闹,对门的小媳妇儿端个盆出来,立在砖沿上招呼她,“听说是你们老家人,也是京里来的。” 她有点意外,随口应承:“那敢情好,往后能走动了。”没多逗留,笑了笑就回屋去了。 中 晌外头吃,晚上自己做饭,就在后厨切菜,蹬蹬蹬的,拍蒜泥黄瓜拌凉菜。到了大同,吃口还是北京的吃口,好【hào】做个独茄子什么的。他们家那灶头不大 好,原先的房主图方面,在墙上挖个洞,没装烟囱,风往哪儿吹烟就往哪儿跑,一到做饭的当口整个儿一烟火人间呐!这天南风,烟全灌到新街坊北屋里去了,定宜 站在后厨听着呢,没多会儿隔墙传来惊天动地的咳嗽,她抹抹脸,心虚得直吐舌头。 后来没敢多做菜,将就弄完了打算明天上铁匠铺子打个弯管儿,当天晚上战战兢兢担心北屋找上门理论,倒还好,人家涵养不错,连着两天没动静,这事儿也就淡忘了。 日 子还是这么不急不慢地过,定宜每天定点儿开门做买卖,和以往没什么两样。就是有时候回来,看见大门辅首上挂两条鱼、挂一把苋菜,以为是汝俭路过家门没空进 屋撂下的,也没细问。后来菜变成花儿了,编个环呐,或者弄个瓦罐蓄上水,里头插一把月季吊着,她就觉得不大对劲儿,可能是汝俭看上的那位好妹婿人选,给点 甜头打算套近乎。 她不大高兴,再看见便不往回拿了,随手搁在门边上。说来也怪,最近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窥探,仔细留意身边,似乎没 有什么不妥,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直到某一天在墙根下栽葱,发现一个掩在丝瓜架子之后的杯口大的探洞,才知道一切可疑都源自隔壁的新街坊。她气 坏了,想登门讨个说法,又担心人家一推四五六。毕竟没根没据的,谁能承认偷看你?她想了想,找块破布把洞堵了起来,平常看得痛快,突然一片黑,是不是像给 兜脸扇了一巴掌?她堵完了,心里安定下来,做饭浇花,忙到掌灯。 今天汝俭回来得晚,她百无聊赖,又想起那个洞来。也是灵光一闪,人家能看你,你怎么不能看回去?倒要见识见识是何方神圣,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她去了,小心翼翼挨到那里,伸手摘那布塞子。把眼睛凑了上去。 对 面挺寻常的,面阔三间的黑瓦房,门前一排四根抱住,檐下挂牛筋泡子,正屋前两个长随站班,应该是个挺有家底的人顶下来的。既然有家底,为什么干偷窥人的事 儿呀,这癖好真要不得!她一人穷琢磨,想想是不是自己多心了,其实是日久年深砖头腐朽了吧,并不是有谁真要偷看她。这么一想现在干的挺不地道,把脑袋缩回 来吧,人家没怎么的,自己小人之心了。 这儿正打算撤呢,有限的视线范围内居然飘来一片衣角,天青的宝相花缎子,连上头纹路都看得清。她惊讶不已,没来得及反应,宝相花不见了,檐角的灯光照过来,照在一片太阳穴上。定宜惊得差点尖叫起来,原来对方隔着一堵墙,正和她耽耽对视。 ☆、第65章 对面人肯定也吓一跳,没待定宜看清,慌忙堵住了墙上的探口。 她吓得直喘,抚胸缓了半天,脑子里转得风车似的,担心是不是行踪叫人发现了。她爹的案子原本就牵扯了朝中其他官员,莫非是小庄亲王的人追来了?那天的红带子会不会是他们的爪牙? 不成,得通知汝俭,大同呆不下去了,要赶紧走。她提裙跑回屋收拾东西,收拾了一半又觉得不对,真要是庄亲王的人,早就闯进门要他们的命了,还有这兴致拐弯抹角玩儿花样? 她定下神来,越想脑子越乱,可惜刚才没看清那人的脸,如今怎么办?不能报官自投罗网,汝俭又不在,凡事只能靠她自己。她上厨里找了把菜刀拎着,寻上门不敢,扛了把梯子架在墙上,登梯上高,打算在墙头和人理论一番。 墙脚早没人了,想必心虚躲开了。她怒气冲冲扒着瓦片冲两个站班长随喊:“叫你们主子出来说话,黑灯瞎火的,你们院儿里有人凿壁偷看,这事儿有人管没人管?没人管我可报官啦,叫你们主子出来,随我一道去见大同府。” 这么说也就是狐假虎威罢了,真要上衙门她也怵。横竖气势汹汹震唬人吧,就这么敲墙骂街。 那两个长随不敢声张,一脸无辜地摇头,“没有的事儿,谁偷看了?我们主子不在家,上外头和朋友吃席去了。” 还敢抵赖?她气得往人家院子里砸了两片瓦,对方不肯出面,就像一拳打在棉花包上,人家不接你的招儿,你能怎么样?她咬牙下梯,拿锹挖了两铲泥用水和上,找小砖块堵住眼儿,重新把洞砌满了。 都忙完了,刚坐下,听见有人敲门,八成是汝俭回来了。她起身去拔门闩,着急要把刚才的事告诉他,谁知道一开门,外面站着的人简直叫她目瞪口呆,那挺拔的身姿,那平和的眉眼,分明是她念了许久的人! 这下子蒙了,有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她不止一次憧憬过重逢的场景,就是这么一开门儿,他站在槛外,含笑看着她。 风吹起她的头发,纷纷扬扬遮挡住视线,她努力眯起眼,跟诗里说的那样,犹恐相逢是梦中,甚至不敢上前,只喃喃祷告:“佛主保佑我别醒,好歹让我说两句话……” 她 傻傻的,他笑着,唇角抿不住苦涩,“我思来想去,怕你告诉汝俭,还是赶在他回来之前见你一面。”他迈进来,略顿了下,到底忍不住,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每一 根发丝每一寸皮肤抚摩过去,像沙漠里行走的人突然看见了绿洲,一直以来的渴望瞬间把他淹没。他发狠抱紧她,恨不能把她嵌进身体里,“猜猜这九个月我是怎么 过的,死过一轮似的……你到底有没有心?怎么能这么绝情?” 她依然感觉难以置信,直到切切实实触摸到他,她才知道这真不是梦,是十二爷找来了。她浑身打摆子,止都止不住。要放声儿,勉强隐忍,把脸埋在他肩头呜咽起来。 头顶一弯月,照得人影婆娑。这里没有灯,只有上房窗口透出的隐约烛火。两个人紧紧拥抱,实在太过眷恋,一时一刻也不想分开。可是这样不成,怕汝俭回来撞上,到时候起了冲突倒不好了。 她松开他,回身把门插上,携他的手进她屋里,到这时才想起尴尬来。先前不告而别太不仗义了,劳他千山万水的寻找,找到了,自己却没脸面对他。她拿脚尖挫着地,怯怯看他一眼,“你怎么来了?” 灯下打量她,轮廓娇脆,让人心怜。她在哥哥身边应当过得很好,平时生活也从容,他暗里观察好几天,似乎没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这样很好,却也不太好。是他小心眼儿了,觉得她有了依傍想不起他来,自己操碎了心,她有没有半点惦念他? “我找逃妻,虽然她不在乎我,可我找见她,还是想带她回去好好过日子。”他把手放在她肩上,努力控制情绪,可是嗓音忍不住颤抖,“我这阵儿过得一点都不好,夜夜难寐。从宁古塔到北京,再从北京到山西,我耗得几乎油尽灯枯,你知道吗?” 他 的话狠狠抽打在她心上,她哭着点头,“我知道,对不住,我原本不想这样的……谁说我不在乎你?我跟着汝俭跑了那么多地方,老觉得自己在飘着,我的根儿在北 京,在你身上,有你我才有家。我也想回北京去,可回去了汝俭怎么办?其实现在叫我重选,我还是会和哥子在一块儿。你除了我什么都有,汝俭和你相反,他什么 都没有,只剩下我了,我不能只图自己快活弃他于不顾。 他心里发涩,有欣喜也有失望。仰起脸,因为有泪要落下来,不想让她看见,只是慢慢说着:“你有你的道理,我也有我的执着。有时候情急生厌,恨你不告而别,想就此放下,再也不找你了,可是每天打探你的下落已经成了习惯,改不了了。” 他找到她,还是让他那么难过,定宜觉得自己简直十恶不赦。为什么她要顾忌呢,既然老天爷让他再出现,她就不能撒开他了。 她踮起脚尖搂他的脖子,“咱们两个注定要纠缠一辈子,你今儿出现,就说明咱们缘分还没有断。” 她的脸离他这么近,圆圆的眼睛丰润的嘴唇。他心浮气躁,在那唇峰缠绵一舔,嗡哝说是,“还得感谢你师父,是他老人家出主意让我上大同来找你的。”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姜还是老的辣。师父懂她,她在外颠沛流离,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他总盼着他好,师父有了年纪,什么都看得透,他也觉得她该跟着十二爷吧,否则不会引他来找她。 她有些羞怯,情人间相处,这种蜜里调油的小动作不断。想起客随云来那天的事儿,怪不好意思的。她红了脸,但是喜欢这样,若有似无在他脖颈上舔舐,他怕痒,馨然笑起来。 正闹呢,又传来敲门声,她慌忙把他往外推,“汝俭回来了,你走吧,别叫他看见你。横竖住得近,咱们明儿再说话。” 她抿了抿头,走两步回头看,他负手立在一片温暖的光晕里,她长长松口气,只要他在,她的心就是安定的。 门开开,汝俭被两个常随一左一右叉进来,大概买卖谈得很不错,喝得有点高了,看见她就笑,口齿不清地描述今天的战况,“瞿老六和爷耍心眼儿……嫩着呢!买卖做不过,就……灌我喝酒,来吧,爷海量!怎么样……赔了夫人……又折兵,这回老实了……” 那身酒气闻着熏人,她哄孩子似的应承两句,说是,“三爷手段高,任谁不是您的对手。您累不累呀?今儿天晚啦,早点儿歇着去吧,等睡醒了,明儿擎等着拿称过银子,好不好?”赶紧的比划两下手,“伺候你们主子回屋吧,醉猫儿似的,不成个样子。” 长随应个是,把人搀进了上房。她得照看庭院,四处溜达一圈,哪儿哪儿都安顿好了,这才回房去。进门见他还在屋里倒有些吃惊,心里却暗生欢喜。回身看外头,怕他落了人眼,忙把门掩上,又放了窗上帘子。屋里一时静悄悄的,两个人默默对坐,彼此都觉难堪。 还是她先说话,“既然知道我在这里,为什么不来见我?还在隔壁认间房,绕了这么大的圈子,有意思么?” 他 迟疑着说:“你爹的案子没了结,我没脸来见你,也不敢奢求别的,远远儿看得见你就够了。要不是今儿暴露了,我还躲着你呢,怕一个闪失你们又跑了,我经不得 再来一回。那个案子我一直在办,原该等几个祸首服了法再同你见面的,可我等不及。这么牵肠挂肚不是办法,其实一头办案一头和你在一起也不冲突。” 这人还是芝兰玉树的十二爷吗?她想起他干的那些事儿就觉得可笑,“那也用不着在墙上凿个洞呀,这不是还没正经干活儿就先预支工钱么,你倒会做生意。” 他半眯起眼,似乎有些难为情,脸上红云升腾,连脖子都红起来,低声道:“工钱不是早在绥芬河就预支了么,眼下这样也不算什么……” 她知道他指的是临行那天的事,说起这个太叫人窘迫了,她不过是想留下点回忆,本来就做好了不再相见的准备,没想到他手脚倒快,九个月便找来了。 他看她局促,支吾了下道:“我忧心的不光是这个,有几次做梦梦到你有了身孕,大着肚子在外面奔走,我急得什么似的。醒过来后就盘算,要真是这样,现在该临盆了……”他说着抬眼,她羞得左右不是,才怏怏住了口。 她红着脸绞弄衣带,低声笑道:“现在想起来……这么做不尊重。可是我不后悔,绥芬河一别我就打定了主意往后不会嫁人的,真要有了身子倒好,就算你不在,我也有伴儿了。” 从他这儿偷个孩子,娘俩过日子,单把他丢下了,那他算什么?他心里不服气,挪过去挨到她身旁,“养孩子是应当,可不能背着我,叫他只有娘没有爹,他心里多难受?我的儿子得名正言顺的,所以我回京后进宫,把咱们的事回禀上去了。” 她愕然看着他,“真说了么?” 他 点点头,“今年选秀,宫里留了二十个秀女用以指婚,我要是不先出手,回头一道旨意下来,任谁都没法挽救。还不如自个儿招认了,也叫他们有个数。”他笑道, “我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皇上的态度有松动,本打算不问出身招你进宫,方便日后指婚,可惜你扔下我跑得没了踪影,皇上得知后泼天震怒……” “怪罪你了么?”她急道,“你也忒实心眼儿了,我这一走连归期都没定,就是给我个福晋的位分我也无福消受。倒是你,惹他们不高兴,回头再作践你,叫人怎么放心?” 他见她变了脸色忙宽慰,“你别着急,咱们的事皇后知道,有她在,指婚的手谕下不来。为今之计是早早儿把案子了结了,对你九泉下的爹妈是个告慰,咱们的事也好正大光明说得响嘴。” 这自然是好事,可是谈何容易。其实这会儿别的都不想谈了,才见面,国仇家恨几时了?她偎进他怀里,仰脸说:“难为你,案子不好查,都已经积压了十多年,物是人非了。你别逼自己,知道你有这份心,我也足了。” 耳 鬓厮磨一阵子,本就坐在炕头上,索性脱了鞋找个好位置,舒舒服服枕在他大腿上。他宠溺地打量她,那乌黑的长发水一样铺陈着,挑起一束捻在指尖,他曼声道: “我已经打发人下江南去了,当初盐道上的官员还能找见几个,即便官场上掏挖不出什么来,那些盐商见了好处也管不住嘴。以前我眼里不揉沙,现在是该变通变通 了,办自己家的案子,使些手段也没什么。本来官场黑,太清正了反倒斡旋不开。或者兜底搅合,大伙儿不得安生,再推出个替罪羊来,案子就有眉目了。” 他说自己家的案子,这话比那些山盟海誓更得她心。她以前苦,没有依仗,要是那时候有他这么个人,哪里会沦落到今天这样地步!好在不晚,他来了,在她风华正茂的年华,到她身边,和她并肩而立,她还有什么可惧的? 她张开双臂,糯声唤他,“弘策……” 他嗯了声,俯下身子亲她红艳艳的唇,“我就在隔壁院里住下,小来小往的背着汝俭。不是我怕他,是为照顾他的情绪,你只有这么一个哥哥,你在乎的我也在乎。等案子水落石出了,他能消除对宇文氏的成见,把你托付到我手上,我也就功德圆满了。”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她像猫儿似的,被他胡撸得受用,眯起一双眼昏昏欲睡。他瞧着,真觉得她是个神奇的存在,凶悍的时候提刀上墙头,柔软的时候连掬都掬不起来。 还 记得那天得到她的下落,当时自己是怎样一种心请。简直集合了二十四年来所有最极端的感受,统统倒进一个铅桶里,拿杵子下死劲搅动,到最后破碎了,只知道满 心痛楚,却说不出所以然……好在过去了,都回到正途上,失而复得的宝贝更让人懂得珍惜,他把她捧在手心,甚至担心气儿喘得太大把她吹跑了,所以小心翼翼, 不敢唐突。 然而到底没忍住,他揉她的耳垂,轻声说:“今晚我不走了,好不好?” 她没睁眼,脸颊慢慢红起来,模棱两可的一句“随你”,身腰一扭,便歪到炕的内侧去了。 ☆、第66章 月上中天,吹熄了油灯,外面的月色从帘子间隙挤进来,屋里回旋一层朦胧的光晕。 还是暗淡,十二爷看不见她的口型,两个人没法交流。没法交流不要紧的,还可以发掘出很多其他有意思的事来。 她 盘弄他的手指,把手高举起,月光恰巧穿透十指,投影在貂蝉拜月的炕围画上。他的手和别人的不一样,骨节修长,却不显得嶙峋。男人勒缰挽弓,指根虽然起了茧 子,掌心处却绵软。小时候嬷儿说过,手软的人福厚,她带了点调侃式的味道,给他拗出各种妩媚的造型。比方戏文里青衣花旦的手势呀,五十三式兰花指都让他做 一遍。他也纵着她,任由她摆布,就在那片小小的光带里活动,什么映日、泛波、斗芳、舒瓣……他手指纤长,做出来别有一种少女风韵的媚态。她看得直乐,怕声 儿太大叫人听见,拿被子捂住脸,笑得双肩轻颤。 两个人一头睡着,没有心猿意马,只有平实的温情。他听不见,但是她可以,他就仗着她回嘴也是白回,细声在她耳边说:“往后我夜夜来吧,陪着你睡,你可以睡得安稳些。” 定宜直翻白眼,这人倒会说话,明明是自己睡不踏实,现在却倒打一耙。她拿一根细细的手指戳他心口,叫他说实话,他明白了,举起胳膊盖住了脸,“是我,总害怕你什么时候又跑了……绥芬河那天的经历真叫我永生难忘,我再也不想重蹈覆辙了。” 是 啊,那天的痛苦不敢回想,她离开他,迈出房门的那刻人也死了一大半。感情和理智本就是共存的,她却要把它们剥离,后来每活一天都觉得无望。他们想突围去外 邦,他下了令儿不许一只苍蝇飞出去,那个收了钱的班领退缩了,不肯通融,劝他们往南。没有办法,只得乔装改扮,跟着一个从高丽返程的商队去了西安府。 他 不声不响的,触手却伸得很长。陕西总督是他门下包衣,奴才给主子办事,只恨不得把心肝掏出来。什么样主子调理什么样的奴才,陕西总督也是个不张扬的,白天 黑夜的查,城门进出要盘问,住了客栈也不安生,敲打得他们停不住。后来走了很多路,每个地方都是稍做休息,这种滋味不好受。幸好山西巡抚不属商旗,查也查 过,更多是走过场,表面文章做一做就没有后续了,他们才能寻见地方长期落脚。不过算来也没有多久,大概一两个月吧,汝俭生意做起来了,他也从天而降了。 横竖就是走不脱,逃不出他的五指山。她也有私心,汝俭很固执,话难说通,她就悄悄寄希望于他。她相信他,不至于为了前程难为汝俭,倘或可以化干戈为玉帛,那就是再好没有的圆满了。 她 转个身,把腿压在他腿上,底下有个肉垫儿,这么的挺舒坦。他对她的包容真是无限大了,到如今才知道有个亲近的人有多好,你和他撒娇撒野,他不恼火,供你予 取予求。你压榨他欺负他,他眼含泪光,委屈得小媳妇儿似的。这是她的十二爷,曾经令她高山仰止的人,如今在她身下颤抖……她天马行空,越想越开心,嗤地一 声笑起来。 他中衣盛雪,领口微敞着,袒露出胸前一片白。恁地良辰美景,实在叫人垂涎。她假作不经意覆上去,如愿听到那声销/魂的抽气,愈发洋洋得意。 男人撩拨不得,这个道理他没告诉过她,似乎也不必言语来说明,只要用行动教会她就好了。 本来平躺着嘛,作威作福揩点油,小日子挺受用。谁知他突然出手,有点拔地而起的意思,一下子把她拨到肚子上。她惊得一声尖叫,等要捂嘴时已经来不及了,声儿出去了,盖子似的倒扣在他身上,姿势尴尬。他略调整了下,黑暗里露出一排整齐的牙。 许是那声叫唤引来了人,汝俭的随从是和他同生共死过的,对她十二万分尽心,这半夜三更一嗓子,把人唬得不轻,跑到阶下问:“姐儿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怕他们闯进来,心在腔子里直蹦哒,忙装出睡梦里的含糊语调,说没什么,“做了个噩梦,吓我一跳。” 门外人哦了声,料想没事儿就走了。她轻轻捶打他,“你再混来,让汝俭知道扒了你的皮!” 说起来怪不好意思的,大姑娘家家儿,还没成亲就引人上了绣床,多不自爱呀!可是到了这个份上,又觉得心思坚定得铁一样,他和她一条心,风风雨雨走过来,她连命都可以交给他。 他 是个聪明人,随时可以洞察人心,并不一味纵着自己的性儿。手指慢慢在她脊背上游走,身体某一处紧绷疼痛也可忽略,只是喃喃耳语:“我不碰你,不到拜堂那天 我不会再越雷池一步。你心里想什么我知道,你有你的尊严,我不能顶着爱的名义让你受委屈。等案子有了结果,咱们回京,我领你进宫见人。要是今年来得及下 旨,明年开春就该张罗婚宴了,到时候你抱着宝瓶正大光明进我王府,别人见了你都得恭恭敬敬叫一声十二福晋,好不好?”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自己前一刻还在两难,他这会儿就作出决定了。她抬起头,尖尖的下巴搁在他锁骨,往上游动,亲他的嘴角。这样的心意相通,确实是前世结下的缘分。现在她只专注于倾听,黑暗里她就是个哑巴,不说话,是不想让他因为听不见而着急。 就这样吧,就这么决定,全照他的意思办。男人能尊重你是好事儿,就怕只图自己快活的,消耗了热情和爱意,最终受苦的是女人。 一夜交颈而眠,一夜相安无事。 汝俭头天醉得厉害,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开了房门一看,妹子在院里晾衣裳,奇道:“今天不上铺子里去了?” 她唔了声,“晚些再去,昨儿你说的话我也想过,老这么抛头露面不好……等东西卖得差不多了就把铺子盘出去吧!” 汝俭听了看她一眼,点头道:“原就该这样,姑娘家的,读书绣花也比做买卖强。家里又不是揭不开锅,还指着你那点进项贴补么!北边的山头经营好了,够你赚几辈子的了。” 她笑了笑,转身给他打水洗脸,都弄得了,进屋布置早饭。 汝俭经历过生死,身体方面很注重保养,院子里打一套拳,末了叩着齿进来了,坐在那里也不着急吃饭,上下牙磕得咔咔作响。 “巷子里来了新街坊?”他咧着嘴边咬合边说,“什么来头呀,走动过没有?” 他 那模样有点可笑,不过叩齿是京里大爷们惯常使的养生手段,当初孙思邈提倡的,叩齿三百六,能活九十九嘛,清早上就在那儿嘎登嘎登空咬。定宜装作寻常,盛着 粥说不知道呀,“来了有程子了,没见人进出。兴许这儿和北京不一样,北京人好热闹,爱串门子,这儿人不的,爱关门各过各的吧!” 汝俭歪着脑袋若有所思,“我近来忙外头,没怎么留意身边事儿,你既然打算把店盘出去,一个人在家也无聊。回头我托人买个丫头吧,穷家子养活不了闺女的,愿意把女孩儿送出来做工。” 她却说不要,“好好的买什么丫头,六岁往后自己还常被人使唤呢,现在使唤别人,我张不开嘴。倒是你,我听说有人给你做媒了,早早娶个嫂子回来和我做伴,比买什么丫头强。” 汝俭难得有害臊的时候,转过头去,叩齿的声音可小多了,“没有的事儿,听人瞎说呢!” 她 知道他是担心自己现在这情况,娶了亲怕将来对人家不利,自己吃过苦的,不愿意拖累不相干的人。她叹口气,把筷子递了过去,“咱们现在挺安定,往后也会慢慢 好起来的。如果十二爷不再满世界找我们了,长白山那头又说温家哥儿仨都死了,咱们隐姓埋名,活得和寻常人一样,怎么不能娶亲呢!你说要光大咱们温家的,你 把我嫁了,我出了门子生儿育女,还是跟着人家姓。不像你,温家的重头在你,你赶紧娶房媳妇儿开枝散叶吧,别整天介忙做买卖,把自己耽误了。今年可二十八 了,再晚两年,老头儿了,没行市了。” 他憋半天没说话,隔了好一会儿才道:“老爷子坏事那年我十五,家里给定过一门亲。姑娘家住 秦老胡同,她阿玛给皇上管金库,家里头富裕。像招远、遵化的皇商,给他们家上供,狗头金论车送。那官是个肥缺,就是衔儿不高,从四品,愿意巴结军机上的 人。那时候是诚心结亲,家里姐儿俩打算跟哥儿俩,后来二哥相上了定王的六格格,上头那宗没成,我这儿过了礼……”他沉默了下,显得有点失落,“满人家姑奶 奶能干,还帮着爹妈管家,那时候她十四,比我小一岁,两个人偷摸着见过几面。转眼过去十三年了,物是人非事事休……我也不想娶媳妇的事儿了。” 原来他也有过喜欢的人,过去这么多年,还在心里念念不忘。定宜突然觉得他很可怜,最好的年纪全撂在长白山,当年青梅竹马的姑娘嫁作他人妇了,恨宇文氏也恨得有根底。 所以劝他忘了以前的事儿,赶紧娶媳妇之类的话就不能再说了。定宜自己也有过这样的感受,你没那心思,别人怎么说合都没用。还是得等他自己看开,等想明白了,或者再遇上个有缘的,自然会给自己张罗的。 用过早饭各奔东西,汝俭上北山上巡视去了,新得的山头,新鲜着呢!定宜还上铺子里去,那天买了头油让她教梳头的客人又来了,买几绞鼠线,回去编玩意儿。进门看见她就咋呼起来,说哟,“大姑娘,您家梳头嬷儿回来了?” 十 二爷早上临走给她绾了个小两把,两头有流苏垂挂着,走一步都跳脱俏皮。女孩儿家,干干净净把头发梳起来是好看,她的脖子生得也漂亮,纤长秀致,燕尾压着云 头背心的立领,更能显出凛凛的美来。就是把他比作梳头嬷嬷有点可笑,有那样的梳头嬷嬷么?她也不和人分辩,只含笑说是,“我那嬷儿从老家过来了,他手艺 好,绾的头发不松散。” 客人来了兴致,“那好那好,你开着铺子,让她过来帮衬帮衬,生意更红火了。” 她笑着调侃,“一天几吊钱的交易,两个人扑在上头,本儿都回不来。我那嬷儿只给我梳头,不乐意上店里凑热闹,请他也不来。嗳,您今儿多挑几样,我这铺子要盘给隔壁做库房,开不了几天了。您多挑,我给您算便宜点儿。” 客人啊了声,说可惜了,转念一想又笑,“大姑娘好事将近,关了铺子好,做少奶奶强似自己经营。只是苦了我往后买头油得上西市,太远了,小脚伶仃不好走。”说着叹口气,又挑两朵绢花,怅然去了。 定宜给铺子做收尾却做得很高兴,也就三四天光景,零碎小东西半卖半送全兜售完了,一数银子没亏本儿,比她预想的要好。那个小门脸儿,当初是十五两银子买下来的,转手卖十八两半,净赚三两多。回家去菜市上转一圈,买两条鱼,活宰几只鹌鹑,回家做菜去了。 这 就赋闲了,汝俭白天不着家,他谈买卖、监工、督促人开山挖煤,一般要到擦黑才回来。定宜没事儿干无聊,就串门子,上北屋消磨。十二爷虽在山西,京里的事儿 他也掌控。当然宗室不能随意离京,对外称病谢绝迎客,对皇帝的交代无非两个字——“办案”,天南海北任他跑,消息往来靠信鸽。他办事,她在边上坐着,他偶 尔抬眼冲她一笑,即便没有一句话,也觉得心里踏实,岁月静好。 就是难为他,自打重逢之后披星戴月,半夜摸黑来,早上天不亮就得走。有时候细想想难免伤嗟,这是图什么呢,也不是光图一张炕上躺着,是因为难舍难分。他真作孽的,有两回睡过了头,差点儿碰见汝俭,吓得够呛。 不 过他在山西停留的时间没法过长,因为案子在京城,又牵涉到江南盐道,光靠他隔空发号施令,毕竟鞭长莫及。小庄亲王是和硕亲王,同他一样的衔儿,朝中混迹多 年,活脱脱的官痞,滑不溜手,要想连根铲除得下狠药。她没有打听案子审到什么阶段了,他心里有重压,常常夜里睡不着,翻身怕吵着她,就睁着两眼到窗户纸发 白。她只作不知道,怕提起来更把他逼急了,他已经够累的了。 ☆、第67章 养鸟儿是定宜的老本行,北屋的十来只信鸽后来成了她的好消遣。王公贵族玩儿鸟和平常人还是不一样,养鸽子,鸽子也分三六九等,像那种大鼻子灰色 【shǎi】儿的,不值钱,玩家都不稀罕养。要养就养紫环儿、墨环儿、老虎帽,这种有行市,调理得好,会飞盘儿。什么叫飞盘儿呢,就是一群鸟儿起飞,到半 空中首尾相接转成一个圈,就那么旋磨飞,是养鸽人爱看的一个景儿。 十二爷养的是短嘴凤头,只吃高粱籽儿,那鸽子嘴张不大,得一粒一粒往里拨,伺候起来很费劲。不过也有好的,像今天,出去一个时辰,带回来两个生面孔,大概是别的鸽群飞岔了,叫它们懵来的。 定宜高兴得直搓手,养鸽子有规矩,走丢的鸟儿主家不会找,到你们家就是你们的了。她领十二爷来看,“回头把膀儿缝起来,喂它两天就熟了。我看了,都是公的,等它们认了房,再成个家,这就住下来了。” 十二爷在边上点头,“要不说公的傻呢,咱们这群鸽子母的多,想媳妇儿了,旧家也不要了,和人似的。” 她听了回眼一笑,“说自己呢吧?男大当婚呐,人和鸟儿都一样。谁不想有个家呢!光是一所大宅子不能叫家,里头得有坐镇的人,你回来,看见这人在呢,等着你呢,那才是家。” 他在她脸上掐了一把,“现如今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不过人比鸽子聪明,人诓媳妇儿,最后带回去过日子。鸽子就不对了,性急的全当倒插门儿去了。” “那不是瞧人家都成双成对,自己心里着急吗!”她伸进鸽笼把鸟儿掏出来,拿线给翅膀扎了起来。张不开羽儿,鸟不能飞,只能在院子里溜达,熟悉地方。她心满意足抄着两手说,“早早儿下蛋吧,孵出小鸟来,多好玩儿呀!” 那两只公鸽子像听得懂人话似的,咕咕叫着,这就追赶母鸽子去了。没准儿是前几回在天上打过照面,有了感情吧!几只鸟目标特别明确,没有你好他好瞎胡来,它们就追那两个母鸽子。母鸽子不怎么理他们,他们冲人家直点头,算是讨好的一种手段吧,看着特别逗趣儿。 弘策从身后抱住她,把下巴枕在她肩上,惆怅道:“那公的有点像我,媳妇儿不到手,急得抓耳挠腮的。” “德性!”她笑着回身推他,“我可没给过你脸子瞧,一喊定宜——‘嗳’,屁颠儿屁颠儿就来了。” “可我也没少费功夫,做灯呐什么的,我这辈子干的最出格的事儿就是这个了。”他想想,自己笑起来,“谁没年少轻狂过,大雪天里和你一块儿放灯,到老了也是个回忆。我就想着,咱们快点儿成亲,快点儿要个孩子,老这么下去不成事,回头憋出病来。” 她刚开始没闹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后来回过神了,羞得脸颊通红,支支吾吾说:“那不是你的意思吗,我都听你的……” 她这模样,更让人心浮气躁了。他如今是调唆不得,一点就着。赶紧把脸转开吧,刚想说话,看见那两只公鸽子得手了,母鸽子愿意和它面对面,也是蜜里调油,还亲上嘴了。 他看得稀奇,“真跟人似的!” 定宜回身张望,正看见公鸽子耍流氓,扇着翅膀上了母鸽子的背。两个人大感惊讶,惊讶完了就剩尴尬了,她小声嗫嚅:“没羞没臊的,不知道找个背人的地方……”然后被他拉进屋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她翣翣眼,扭捏着说:“这是干什么呀,有话好说嘛。” 他把她顶在墙上,呼吸有点急促,“明天立冬了……” 这话不着四六啊,不过她还是点头,“嗯,明天该祭祖了。不知道七爷那两只鸟好不好,挺长时候没看见七爷了,他这会儿忙什么呢?” 他低头嗅她颈间香气,那味儿馨甜,让人晕乎乎找不着北,随口道:“皇后给他指了个蒙古格格,那位好打架,他八成忙着想辙应付呢!”撼她一下,有点不大高兴,“提他干什么,往后我在跟前不许提起他,我再好性儿也要吃醋的。” 她被他摇得风里柳条似的,掩嘴笑,笑弯了一双眼。 他凑过去亲她耳垂,腻歪道:“我明儿要回京了,弘赞沉不住气露了马脚,好歹让我抓住一处把柄。接下来顺藤摸瓜,案情算有大进展了。可是我走了你怎么办?你要是能跟我一道回去就好了,能看见你在身边,我干什么都起劲。把你一人撂在这里,叫人怎么放心?” 她拨弄他腰上香囊,鼓着腮帮子说:“我也想和你一块儿走来着,就是汝俭跟前张不开嘴。你只管忙你的去,我留在这里等你的好信儿。” 他无奈应了,“那我给你留下两个人,让他们就近看护你,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他们……再别悄悄跑了,汝俭敢再来一回,我逮住他可有他好果子吃的。” 装 了这半天,最后还是原形毕露了,定宜笑道:“打量我不知道,留两个人看住我呢!你放心,这回我再也不跑了,你要是发个缉拿令,这大英疆土哪里是咱们兄妹落 脚的地儿?我猜汝俭也是这心思,谁愿意老被追得满天飞呢,事儿真能了结,他也不是个死脑筋。咱们到底在北京长大,虽说大同是老家,毕竟爹妈族亲都不在,和 其他待过的地方没什么分别。这儿人说话呀,口味呀,我都不能习惯,还是回北京好。”想起汝俭那天说起定亲的事儿,忙问他,“内务府的人你熟不熟?现在看金 库的是哪家?” 弘策在军机上行走,和内务府当然也有牵扯,便道:“内务府是六爷和老十三在打理,看金库不是长久的职务,隔三差五有变动。据我所知现在有两家,一家管着仓,一家管着金厂,一家姓甄,一家姓索,你说的是哪家?” “管仓的,姓索那一家。”她仰着脸说,“我三哥原和他们家二姑娘定过亲,那时候两个人感情挺深,我三哥到现在都惦记着人家。你回京,劳你帮着打听打听,看那家姑娘嫁人没有。要是没嫁,我三哥可有救了。” 弘 策一琢磨有门儿呀,现在就是想法子讨这位舅爷的好。定宜看重这个哥哥,汝俭不点头,他想把人从他手上接过去很难。婚姻的事,自然是亲朋都乐见其成为好,再 说自己知道相思苦,也能理解汝俭的难处。只不过时间过去太久了,如花的年纪蹉跎着,到现在已经奔三十了,姑娘自己愿意等,恐怕家里也不会答应。 他说:“打听不是难事,怕就怕人家早已经嫁人生子了。” 定宜摊手道:“那也没办法,叫他死了心也好。你不知道他不声不响的,其实心事重着呢。真可怜见儿的,不像你能够满世界找,他回不了京城,连人家下落都不敢打听。我有时候远远看他,一到闲时他就坐在廊檐底下吹笛子,那声儿呜呜咽咽,像哭似的,可见他心里难过。” 他唔了声说:“知道了,爷们儿想一个人全藏在心里,这种苦处我懂。就是不知道汝俭有没有我这样的运道,你有志气一辈子不嫁,他和人家姑娘也像咱们一样吗?” 她 说不一定,替他捋了捋玉冠两边的组缨,温声说:“不能强求人家,就撞大运吧,没嫁自然最好,嫁了也在情理之中。夫家坏了事,没头没脑地守着,什么时候是个 头?”说着有意逗弄他,“你打听归打听,不许强把人弄回来。戏文里好些王爷是坏人,欺男霸女的,咱们不干那样的事儿。” 他低呼一声,带着娇嗔的味道,“你拿我当老七那呆霸王呢?但凡我动点儿歪门邪道的脑筋,你早就跟我回王府了,用得着在这儿穷折腾吗?我处处以你为先,你还这么说我?” 总算让他找到了机会,他借题发挥呀,把她揉成一团。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院子里的芭蕉树半青半黄,透过窗上绡纱看,蕉叶在风雨中摇曳轻颤。 她含笑,蒙蒙看着他,“我得回去了,下雨山里不好挖煤,备不住汝俭提前回来……” 她的话被他吞进嘴里,优雅的缠绵蕴含蓄势待发的力量,唇齿相依间迷茫呢喃:“不要回去……不知道又得分开几天,我一想到就难受得厉害。定宜……”他的手覆在她肩头,慢慢顺着手臂滑下去,滑倒她胯上。曼妙绮丽的身腰,扶住了狠狠往前一拖,和他紧紧贴在一处。 她一愣,旋即面红过耳,真羞得不敢看他,这人平时斯文,这种时候倒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的喘息像兽,在她耳边震荡放大,她也知道他忍得辛苦,到底是个正常的男人,明明近在咫尺却碰不得,其实是很煎熬的事吧!她这回主动些了,踮起脚搂他的脖子,学着他的样子在那唇上舔舐,这位王爷反应倒像个雏儿,又腼腆积糊起来。 定 宜是个贼大胆,小时候就有股戆劲儿,认定的事再荒唐也敢去干。明天就要分开了,她心里也舍不得,他们的情路最后是个什么结局,其实说不好,她一直不太乐 观。只是他告诉她放心,她就本能地相信他。没有惊心动魄,一直是静静相处,静静喜欢,这样的爱情虽然不多绚丽,却比别人隽永稳固。 她解他腰上的蹀躞带,因为暗扣多,不大好弄,着急得面红耳赤。设想中应该是一个娇媚的眼神飞过去,手指一挑,那腰带应声而落的,谁知道吭哧吭哧解了半天也没能成功。 他发笑,勾起她的下巴吐气如兰,“爱肉儿,你想做什么?” 这声爱肉儿让她直起鸡皮疙瘩,她自小市井里混大的,艳情话本不说看过,听也听得不少,道行比起这位正经王爷来还深一些呢。只是姑娘家不好意思说得太粗豪罢了,偎在他肩头手上也没停下,嘴里嘀咕着说皮扣不好,下回还是换绦子吧! 他不能干看着她忙,云中【大同】立冬已经很冷了,屋里凉如水,她额头却汗气氤氲。他顺势把腰带解下来,低声调笑着:“没见过这样的急性子,青天白日的,你到底要干什么?” 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主儿!她瞪他一眼,“我与王爷狠杀一回。” 他起先还开玩笑呢,她回了这么一句,他就再也笑不出来了,颤着手指头指她,“女孩儿家……” 她不以为然,“你那句爱肉儿是哪里学来的?上青楼去了?那地方鸨儿教你的?” 他 当然不会光顾那种地方,朝廷禁止官员狎妓,他是奉公守法的好王爷,不屑干这种勾当。可是怎么解释呢,也是到了嘴边一下子就蹦出来了,谁知道叫她逮个正着。 他抹了抹脸,磕磕巴巴说:“我平时看书很杂……不拘什么书,只要外头采买进来我就看。”她一副怀疑的表情,他没来由地心虚,指天誓日说,“真的,像《三言 两拍》、《醒世恒言》,或多或少都提到那些,看多了,慢慢就记在心上了。横竖我没对别人说过,咱们夫妻间的私房话,也用不着太计较了。” 她心里慢慢甜起来,拧着身子嗔:“谁和你是夫妻!” “不是你么?”他把她扳过来,她羞怯可爱,他心头动荡,俯身吻她,低低道,“你是我的福晋,这会儿恐怕大半个京城都知道了。我有主的名声都出去了,你不和我做夫妻,我往后怎么办?” 两个人唧唧哝哝说笑,不防外头喊声大作起来,细分辨居然是汝俭的声音,拔高了嗓子叫:“小枣儿,你在不在里头?还不给我出来,别怪我杀进去了!” ☆、第68章 她慌得直跺脚,“了不得,汝俭杀来了!快快快……”手忙脚乱拿腰带给他系上,切切叮嘱,“你千万别出去,后头有梯,我翻墙过去。” 她 要开溜,被他拉了回来。这么躲着什么时候是个头?不如挑明了,叫汝俭有个准备。本来他不找来,少不得藏着掖着再温吞一阵子,这回管不了那么多了,偷偷摸摸 这么长时候,就是个菩萨也勾出天火来了。他们是男未婚女未嫁,情投意合在一起,碍着别人什么?非要强加上国仇家恨,有这么给自己招不自在的吗? “今儿当面锣对面鼓说个清楚。”他紧紧扣住她的腕子,“福晋,我要带你回北京去,你三哥就是要阻挠也不成,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他再横,我命人把他抓起来,一块儿押解回京!” 他平常脾气好,真惹毛了就什么都不顾了。定宜哀哀叫着,“别这样,汝俭没逼我,是我自己愿意跟着哥哥走的。” 他 哂笑一声,“你真是自愿?他以退为进,明着不逼你,实则能把人赶进死胡同。我最恨被人挟制,我要是他,睁只眼闭只眼就完了,案子已经在加紧查了,他还步步 紧逼,逼得人没了活路,不能怪人奋起反击。”说完了悄悄嘟囔,“都是男人,谁还不知道谁的难处!逃亡那么多年,把脑子颠沛坏了,自己等人,让别人也受这样 的苦。这么紧要的关头出现,他要我的命,我不要他的命?” 他一个人叽里咕噜,定宜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拉他的袖子问:“你嘀咕什么呢?眼下怎么办?” 他整了整衣带,又整了整衣领,打开房门,昂首阔步迈了出去。 院子里侍卫多,凭他三个人不那么好突围。到底还没到撕破脸的时候,亲戚长久走下去,总不能断了定宜的娘家路。所以还是客客气气的,扬声道:“不许放肆,请舅爷进来叙话。” 侍卫们得令,分列两旁站定了,比手请他进门。定宜吓得躲到弘策身后,真怕汝俭的眼刀把她射成筛子。 男人较量,似乎没女人什么事,弘策把她安顿在一旁,拱手冲怒气冲冲的汝俭笑了笑,“三哥忙完了?看下雨呢,没的淋湿了,快进屋避避雨。” 汝俭不承他的情,瞥了定宜一眼道:“不敢当,多谢好意。我来找妹子,找着了带她回去,请十二爷放行,温某感激不尽。” 他 要上前,弘策适时截断了他的去路,依旧好言笑道:“咱们自己人,有话好说。定宜和我的事儿,三哥在绥芬河就知道,三哥是明白人,何必得理不饶人呢!我这儿 有好茶,叫他们泡上一壶,咱们坐下来开诚布公地谈,老这么绕弯子不是事儿,该解决的还是要解决,也到了该掏心窝子的时候了,三哥说呢?” 他 们打眉眼官司,一来一去各自都对对方有一番估量。汝俭在外苦了那些年,要活着就得靠手段,他先前干的买卖也是这样,打交道的都不是善类,近墨者黑是有道理 的。事态发展到如今,不得不说他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温禄的案子不过是陈年旧案,自身不白才让人有机可乘,如果一直没头绪,查案的人不坚持,递个折子上去 说明情况,很可能不了了之。所以他得让他罢不得手,至于怎么巴结住他,下饵,却不撒网,定宜就是他的饵料。也许并不是真有恶意,不过是洞察他们有情顺势而 为,可被人算计的滋味并不好受,更无奈的是知道陷进还是一头扎下去,谁让他舍不得心上那颗朱砂?后来呢,定宜盼他,汝俭未必不在盼着他,否则以他这样精明 的性子,会对新来的街坊不察?会容他们在眼皮子底下来往那么久?打一巴掌给颗甜枣,这样的套路他也门儿清。只是这些他都没和定宜提起,毕竟是亲哥哥,好不 容易找回来的。亲情不是一只碗,破了可以锔起来,他不想叫她伤心,所以自己挨人算计也认了,难得糊涂嘛。 不过不说不表示他蒙在鼓里,他得敲打汝俭,明着暗着给他放话,案子是必定一查到底的,但是用不着让人牵着鼻子走,他自己心里有裁度。 也确实该谈了,汝俭没有急赤白脸,旋身在圈椅里坐了下来,并不和弘策直接交流,把视线移到了定宜身上,语气还挺严厉,“我问过你,你说没和隔壁走动,不知道人家是谁,敢情你蒙我呢。”他指着对面的人问,“这是谁?凭空冒出来的?你什么时候学会扯谎了?” “那什么……我没……”定宜心里紧张,荷包上的穗子被她搅成了一团麻。她怯怯抬眼看汝俭,目光一颤,很快又垂下眼皮,缩肩塌腰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汝俭长叹一声,“这样好?大白天两个人关屋里头,不明不白的。王爷怎么样咱们不敢埋怨,怨就怨自个儿。你往后什么打算呀,还活不活了?” 她两眼含着泪,样子可怜到极点,往前蹭两步说:“三哥,我和他不是闹着玩,你也知道。他费了那么大劲儿找到咱们了,就说明他是诚心的,你不能再让我嫁别人了,我就跟他了。” 汝俭瞪她一眼,“这是姑娘该说的话?你麻利儿家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弘 策护犊子,笑着打圆场:“三哥稍安勿躁,定宜说得没错,我们的确是花了心思的。我公务忙,不是能玩得起的人,真是心里太牵挂,没法儿撂下她。先前你把她从 我这儿领走,我要是找不回她,可能也就死心了,现在既然让我找见,那对不住,就是刀山火海我也不会和她分开。不瞒三哥,我明天要回京,打算带她一道走。家 里的案子有了头绪,京里的指婚也不能落下。有些事儿,咱们心照不宣,只要对定宜有好处,可以不管对和错。三哥想替父亲申冤,于我来说,现在的心和你是一样 的,我也尽心尽力,能办的我全办了,接下来就看老天爷的意思。反正到底一句话,不管案子破不破,定宜是我的人。你扣下她,案子会办,你让她随我去,不光 办,还要办得漂亮。话到了这份上,就听三哥的主意了。” 口才真好,说得滴水不漏,叫汝俭钻不了空子。言下之意就是定宜不跟他去,事儿草草了结也有可能,要是跟他去,那就是自己人自己的事儿,错的也能把他扭成对的,是这么个意思? 汝 俭凝眉看着他,他嘴角噙着笑,一副胜利者的姿态。他别过脸冷哼一声,也确实是,落不到他手上是自己厉害,落到他手上就看人家怎么处置了。说到底还是为了他 爹的案子,他们兄妹没有依傍,逮着一位亲王,靠他比靠任何人强。自己呢,其实也是戴罪之身,要论起法理来,把他遣送回长白山也是可以的,既然人家不打算追 究,他不顺着台阶下,就太不识时务了。 他打量定宜两眼,就是把她拱手给了别人,心里实在舍不得。他知道妹子早晚要嫁人的,没有留一辈子的道理。可是亲人都死绝了,只剩这一个,他对她的感情很深,也怕她进了王府会受委屈。 他握起拳,慢慢叩击桌面,笃笃的声响在室内回荡。隔了好一会儿才道:“温家的女儿不做小,这个王爷能不能保证?” 弘策见他松动自然高兴,点头道:“不光不做小,我醇王府往后不会有第二个女人当家,这点请三哥放心。” 这就说明别无分号了,挺好。汝俭想了想又道:“京里人多眼杂,你另外找个地方安置她。毕竟没过门,随意进你醇王府,女孩家的名声糟蹋了,将来就算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妯娌之间也抬不起头来。” 小情侣爱得火热,这是个很容易犯的错误,他这么一说倒给弘策提了醒儿,忙道:“三哥想得周全,回去之后我即刻打发人置办宅子。” 汝俭颔首道好,“我这里买卖暂时撂不开手,等全部安顿好了回京来。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我得亲自送她上花轿。” 定宜不是滋味,觉得自己背弃了哥哥,很受良心谴责。眨巴着眼睛叫了声三哥,结果人家乜她一眼,粗声粗气说:“别装样儿,心里不定怎么高兴呢,女大不中留!”把她回了个倒噎气。 弘策一桩心事放下了,样样都透着满足,朗声笑道:“三哥别恼,妹子还是你的,不过换个人供养着,都一样的。三哥的山头玩儿得还凑手啊?遇着什么难处只管和庞师爷说,没有什么活动不开的。” 汝俭挺意外,难怪当初顶下山头那么顺当。照理说这种官场上的暗箱,他一个不知出处的外乡客轻易不可能参与进去,原来是有他推波助澜,那么这位看似正气的亲王,应当也不是那么一尘不染吧! 他抱拳冲他拱手,“如此多谢王爷关照了,说实话,这种买卖连契约都没有,银子花出去,心里没底得很。眼下知道有这一层,我也就安定了。好说歹说是自己人,等枣儿过了门,更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了,王爷必不会害我的。” 弘策轻轻一笑,半开的槛窗外吹进来一阵风,拂动他领上紫羔的镶嵌,他的侧脸隐隐有种莫测的味道。也只是霎那,他抿唇颔首,皇亲贵胄那份持重令人生畏。 汝俭转头瞧定宜,那傻妹妹也呆呆瞧他呢,咧着嘴说:“三哥,你什么时候回京?” 回 京早晚是要回的,案子审到最后少不得要他出面,到时候不是跪在大堂上磕两个头就能了事的。定宜虽在顺天府当过值,但是从来没见识过有人指证朝廷命官,也不 知道其中厉害。民告官,不论告不告得准,上堂就是五十笞杖。叩阍即刁民,先揍你个皮开肉绽,要是衙役着实打,连喘气儿都顾不过来,还图说话?一天不能查 实,一天就在牢里过。到最后就算沉冤得雪,被你扳倒的是超品里的超品,你依然有罪。轻则流放千里,重则斩首示众,这年月,哪里有什么道理好讲。 他审视老十二,他倒沉得住气,没有任何表态。也罢,他要替他爹翻案,清白一个折进去一个,也不觉得有什么亏。他原该和汝良他们一块儿去死的,留着这条命替他们申了冤,值了。 他 笑了笑,“你先安顿好,等什么时候十二爷传消息给我,我什么回京来。你记着三哥的话,姑娘家,脸面都是自己挣的,不是靠别人赏的。有些事不能让步就一定要 坚持到底,比方你觉得什么是对的,用不着左思右想自个儿劝自个儿。咱们家虽然没落了,骨气不能丢,你和十二爷既然想好了要过一辈子,彼此之间就得信任,有 什么不称意儿好商好量,你在京里没有别人能依仗,只有他了。” 哥哥做到这份上,颇有点又当爹又当妈的意思。定宜瓢着嘴抹了把眼泪,“你放心,我都记住了。回去我上兴隆街找人,和他们说明白了请他们收留我。就算是热脸贴冷屁股,好歹有个出门子的地方,不会让人笑话咱们。” 他们兄妹俩都商量好了,弘策插不上话,也没什么疑义。他们说的兴隆街有一门姑舅亲,是定宜母亲的娘家兄弟,在京也有官职,汉本房里谋个中书的衔儿,五品小官,不死不活地吊着。真愿意去他们家,哪里用得着找上门,随意放个口风,人家上赶着接去当祖宗供着。 “这 是三哥不用操心,我听定宜的意思,她有什么打算,咱们回京再商议。”他温煦道,“你只管放心把她交给我,我自己的福晋自己心疼,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真要 不在乎她,何必费那么大的劲儿到处打听她的下落?”他偏过头去嘱咐底下人,“今儿公务暂缓,去置办一桌席,我和舅爷痛痛快快畅饮几杯。上回绥芬河你还扛着 岳坤都的名头呢,来回都忙套话了,隔着一条心。现在不一样,这儿有个人牵系着呢,咱们也能敞开了说话了。” 他眉眼含笑,转过头看她一眼,探过胳膊,把她的手掬在了掌心里。 ☆、第69章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贤亲王带着聘礼上门,墙内佳人……正骂街呢! 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面虽没见,但是知道她泼辣、彪 悍、骁勇、猖狂。人家说了,“圣旨没法违逆,但是不妨碍我瞧不上他”。听听这叫什么话?七爷很受伤,问那金,“我就这么不招人爱?她看不上我,凭什么呀? 爷不麻也不瞎,身强体健还是宗室正支儿呢,哪点配不上她?真奇了怪了,爷玉树临风堪称德内大街一绝,怎么尽遇见不开眼的了!” 那金挠头说:“这个……说不好,和地位无关,人家要的是一种感觉。不是您哪儿欠妥当,是没遇见懂得欣赏您的人。就好比那榫头,它没对上合适的槽啊,都不算数。再说这位福晋,蒙古人呐,蒙古人就这样,您习惯习惯就好啦。” “那什么时候是个头?她瞧不上爷,爷还不伺候了呢!”七爷拍了拍身上雪沫子,几担东西撂下,抹头就走。嘴里叨叨着,“这回和皇后的梁子算结下了,小宫女儿出身就是蔫儿坏,给我招这么个酸货,存的什么心呐她?惦记祸害我,连不认人的毛病都治好了,她得谢我。” 他就这么扔下聘礼跑了,那哪儿成呐,算过定没过定呀?后头科尔沁王爷从府门上追出来了,边追边喊:“七爷……嗳,七爷您留步!” 那金见他主子没有停下的意思,小声说:“您别介,亲家老爷都追出来了,这是您丈人爹呀,您不能不给面子。” 七 爷想了想,怎么办呢,除非不在京里混了,否则胳膊拧不过大腿,回头让皇后三天两头想辙收拾他?他站住了脚,马缰攥在手里直晃悠。那位科尔沁王爷老姓孛尔只 斤,汉化后改了汉姓姓包,为方便称呼,大伙儿管他叫包王爷。包王爷腰带十围,中宗的蒙古大汉,惹他不高兴了,一巴掌能拍死你。七爷心有戚戚焉,暗里一琢 磨,爹这个样儿,闺女八成好不到哪儿去,长得不美还霸道,往后他的生活一片黑暗,好日子算到头了。 他不敢得罪人家,怕人扇他。既然下了旨,亲戚里道的,还得笑脸相迎。他往前撵了两步,扫袖打个千儿,“给包老叔请安。” 包王爷忙说不敢,本来都是王爷,平级的嘛,突然结了亲,这就成长幼辈的关系了,不说七爷,包王爷也很觉得别扭。赶紧扶起来吧,包王爷知道自己闺女在家骂街让人听见了,人家好好送聘礼来,上门还是客呢,她故意让人不痛快,错在自己,家教不严嘛,都是从小给惯的。 包王爷满脸堆笑,亲亲热热挽着七爷的手往回带,“咱们是自家人,到了怎么不进去?本来姑娘没进洞房不叫看,咱们家不碍的,蒙古人不拘那些。七爷和小女见一面,大家说说话儿,增进感情嘛,一块儿过日子的。” 包王爷嘿嘿笑,七爷浑身冷水浇。硬着头皮想那就见见吧,九成是个大黑脸皮大饼脸。闺女像爹嘛,包王爷鼻子眼睛不分家,高颧骨眯觑眼儿,闺女能美到哪里去! 进 门了,王府挺阔,大院子,院里有鱼缸石榴树。包王爷能生,大格格要嫁人了,底下小妹妹让看妈搀着,才刚学走路。还有中间儿的,墙角蹲个半大孩子死背书,背 《孟子.梁惠王下》,什么寡人有疾,寡人好勇。包王爷走过去直皱眉头,“别背啦,一天嗡嗡嗡的,找点别的事儿干吧!”转头冲七爷比手,“来来,进屋上 座。” 七爷说不敢,请老爷子上座,自己在下边找了个位置。 既然进来了,那就像个求亲的样儿吧,横竖都掉进坑里了。七爷掖着两手让人把聘礼搬进来,赔笑奉上了礼单:“我额涅听说指了婚,高兴得合不拢嘴,特叫人拟了单子,请包老叔过过目。” 包 王爷两手接过来,大红的帖子打开看,什么光生蓬荜,喜溢门阑,月值榴花之辰,礼重男先之典,横竖都是好话。草草扫下面一眼,聘金廿百大锭、髻仪六十锭,还 有簪环首饰、汗巾锻帽、点心时菜,名目多得很。反正什么好东西都不及闺女有着落了叫人高兴,皇后这回指得好,虽说七爷不太着调吧,至少人不坏,改造改造还 是可以的。包王爷笑得满嘴牙,他们家姑奶奶脾气是不太好,可怜她妈走得早,她小小年纪就挑起家业来了。姑奶奶能干,什么都好个抢阳斗胜,名声就出去了。其 实那些人是眼皮子浅,看不见她的好处,包王爷一直没续弦,几个妾上不来台面,偌大个王府全靠大格格操持。大格格有能耐,底下百来号人的月例银子分文不差, 那可是真本事,谁家娶回去就是娶了主心骨了,擎等着享福吧! “好好,都好。聘礼不是事儿,要紧是你们小日子过得美满。我也不说别的啦,”扭过头喊了一声,声如洪钟,“把大格格请来,亲事都定下了,早晚一家子,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见见人,交交心,往后和和美美的,多好呀!” 管事的应个嗻,一溜小跑出去了。七爷和那金交换了下眼色,紧张得满手都是汗呐。好家伙,来真的了,不知道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模样。 脚 步声近了,他深深吸了两口气,一双羊皮靴子迈进了视野,脚不大,适中,鞋头弯钩式的翘着,顶上还镶个绒球,看着挺讨巧。再往上,水绿的栏杆裙、三镶三滚缂 丝褃袄,白狐毛出锋的元宝领淹没了下巴,只看见两片丰润灵巧的红唇,饱满得小菱角儿似的……七爷如遭电击,这就是他的福晋呐?长得不难看呀,比想象的好多 了。 他仓皇回头看那金,那金眨眨眼,表示真不错。 七爷站起来,往前蹭了两步,不知道说什么,就说:“我是贤亲王弘韬……” 人家大格格很有性格,别过脸扔了一句,“我叫满塔格日。” “满塔格日不就是小圆脸的意思吗!”七爷笑起来,“这名字不符实,明明是鹅蛋脸……四个字叫起来显得生分,我就叫你小满吧,带个小字显得可爱可亲……” 他没说完遭人狠狠一个白眼,“王爷平时就是这样?我和您头回见面,什么可爱可亲,有这么说话的吗?” 七爷碰一鼻子灰,心说这也太厉害了,三句不到就上脸子,往后不得死在她脚趾头缝儿里?他结巴了下子,“也不……不是的,我平常不这样儿……这不是结亲了吗……” 大 格格横挑鼻子竖挑眼,其实七爷算不错的,相貌也有,荣宠也有,就是名声不好,走鸡斗狗不算,小老婆一数还好几个。当初她应选进宫,留牌子的姑娘们私底下也 议论,这一辈儿的亲王里也就十三爷和十二爷出挑点儿。至于七爷,这位过得太逍遥了,有没有福晋对他来说没什么两样,谁愿意当那个可有可无的人?所以指婚指 到她头上,简直像晴天霹雳,把她气得哭了一晚上。现在人见到了,果然如传闻中的一样,没修养、没气度、二皮脸,她更觉得自己的命运可悲了,这么个顽主,怎 么能是良配呢! 闺女耍性子,叫七爷下不来台,这个不大好。包王爷忙打圆场,“我就喜欢七爷这股热乎劲儿,不见外。咱们蒙古格格大方,不兴小家子气,你得给我留点儿神。” 包王爷打算教训姑奶奶,结果人家跺了跺脚,“您瞧得上他,您和他过日子去吧!”小辫儿一晃,转身走了,前后露脸不到一盏茶工夫。 七爷呆滞看着包王爷,“包老叔,大格格对我没意思,您瞧捆绑不成夫妻呀,要不我过会儿进宫回禀一声吧,这个指婚就算了。” 包王爷吓一跳,“您别开玩笑,哪儿有指婚说撤就撤的呀,这不是要人命嘛!大格格不懂事儿,姑娘家脸皮薄,您多担待。往后她进了您家,您多调理就是了,这违旨的事儿咱们不能干。” 七爷没办法,想想有点道理,往后过了门好好教,说不定还有救。至于后来到底是谁调理谁,那就是后话啦。 人见着了,虽然不欢而散,但也不虚此行。七爷拱拱手,带上十几个挑夫从包王府辞了出来。 天上细雪纷飞,他不忙上马,和那金沿着街市走,边走边问:“你说这姑娘怎么样?” “正气。”那金竖起拇指晃了晃,“奴才觉得这个人持家兴许不错,不像府里其他主子似的,抢吃抢喝。人家是包王府的大格格,身份在那儿,能镇得住底下人。您往后也不愁让人堵门儿了,有福晋给您撑着呢,您挨一人训,比让三四个围攻好,您说呢?” 是这么回事儿,他家法不严,几个侧福晋庶福晋不拿他当一家之主。今天看上什么首饰了,明天娘家兄弟要谋个什么差事了,有求于他的时候个个千娇百媚。要是哪天相安无事,找她们,她们爱搭不理,四个人忙着抹纸牌呢,请爷稍待,等她们牌局散了才能来。 别提了,提起来一把辛酸泪。七爷权衡一番,觉得娶个蒙古福晋还是有点好处的,能震唬得住人,话不投机卷袖子上手,家里规矩能有个大改观。 不过七爷依旧很惆怅,“虽说大格格长得不错,比起咱们树儿还是差点儿……不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这辈子还能不能找回来。老十二装病蒙人,八成没闲着,他不死心,我知道。宫里没给他指婚?哪儿能呢!这小子机灵,自己先想法子推了,这不才轮到我头上吗!” 那 金看他主子不快活,也跟着长吁短叹,“您啊,别钻牛角尖啦。眼下这新福晋虽然厉害点儿,好歹生得周正呐,娘家也不赖,宫里园子里都认可的,您二位没有什么 波折。不像十二爷和小树似的,就算人找回来了,想在一块儿可难。您想啊,不说别的,朗润园里贵太妃能答应?她老人家还指着聘个好亲家扬眉吐气呢,临了十二 爷给找这么一位,她头一个得发难,不信您瞧着吧!” “那倒是,老十二那个妈属莲蓬的,虽说不在一块儿过吧,见面就那么横眉冷眼的,日子也不好过。”七爷仰起脸,眯眼看天,穹隆是灰色的,压得很低,不住往下筛雪。他叹了口气,最后也没上马,从拐棒胡同走回了德内大街。 到家突然得到一个消息,说十二爷其实压根儿没在北京呆着,人家上外头去了。今儿回来,带回个大姑娘,这会儿正忙安置呢,七爷您快瞧热闹去吧! 七爷一拍大腿,“敢情是咱们树儿找着了!”什么也不管了,上马直奔醇亲王府。 到了醇王府进门问你们爷呢?关兆京这老狐狸上来支应,笑着说:“七爷您来了?我们主子身上抱恙不见客,您上回来,奴才和您说过,您忘了?” 七爷一抬腿踹在他脚脖子上,“去你娘的抱恙,糊弄谁呢你!说,小树人在哪儿,在不在王府里,不说我可进去搜啦!” 关兆京绕不过他,只得耷拉着脑袋说:“您别嚷,人在酒醋局胡同呢,奴才带您去。” 后 来就跟着关兆京走,在胡同的深处找见个四合院,从外观上看院子不小,三进的,连门房丫头都配备齐全了。可是七爷看这架势不干了,冲进门找老十二理论,“怎 么着,这是打算弄一外宅啊!当初咱们怎么说的来着,谁要她谁就给她嫡福晋的衔儿,你现在是什么意思?说话不及拔塞子?” 十二爷对七爷的出现不感到意外,就是嫌他烦,皱着眉头往边上让了让,“谁打算置外宅了,这也是为日后指婚不叫人说嘴。没名没分住到醇王府去了,算怎么回事?” “那 你不早说,住到贤王府也成啊!”他嘀咕的当口看见跨院门上有人过来了,一颦一笑风姿绰约,不是他的树儿是谁啊!阔别快一年了,出落得越发水灵了,这眉不描 自黛、唇不点自红,真是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儿。可惜美人如花隔云端,他无限惋惜,看来看去还是觉得她好,这世上没人能和她比了。 定宜看见七爷挺高兴的,迎上去叫了声主子,“您这一向挺好的?” “哪儿好得了呀。”七爷鼻子直发酸,“树儿啊,你上哪儿去了,真叫人惦记坏了。” 他想上手抱抱她来着,被老十二一把隔开了。他就扒着弘策的胳膊往小树那儿探,说:“不管你怎么样,你永远是我的小树,我心里一直记着你呢!” 定宜看他抹眼泪很难过,也跟着一块儿哭,点头说:“我挺好的,主子您放心。您比在宁古塔的时候健朗多了,脸色也好,我瞧着真高兴。” 七爷忙说不是,“我这是虚胖,晚上睡不好,想你想的呀……你怎么住这儿呢,不上家去?你好歹是我羽旗的人,还在我门下挂着职呢!别在这儿呆着了,不盐不酱的,跟我回贤王府吧!” 弘策不耐烦了,瞧不惯老七自作多情的样儿,回身对定宜说:“往后用不着管七爷叫主子了,你的籍已经消了,羽旗没你这个人了。” 七爷一听急了,“什么消了?我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儿?你做什么手脚了,怎么还管到我旗下去了?” 弘策不以为然,“回去问问你旗下参领,上回羽旗的典籍库烧了半拉,这会儿名单还没凑齐呢!” 七爷倒退了两步,下头人闯了祸不敢往上报,打算闷头把事儿了了,结果让老十二知道了。也没准就是他干的,他为了把小树按的手印毁尸灭迹,结果烧了他半个旗籍库,他太狠了! “老十二,有你的!你等着,我上宫里告御状去!”七爷恼得往外就走。 弘策没拦他,“红口白牙诬陷人,皇上让你拿证据,你拿得出来?” 七爷站住了脚,也对,要不是他说,自己还蒙在鼓里呢,哪儿有什么证据呀!现在怎么办呢,他想着要让小树上他们家去住的,这下也不成了,师出无名了,老十二这手釜底抽薪玩儿得真好!他回头看檐下站着的人,“树儿啊……” 定宜笑道:“七爷别生气了,十二爷不能干这样的事儿,您误会他啦。您消消气,进来喝杯茶。听说宫里给您指了福晋,好事儿啊,我还没恭喜您呐!” 这下七爷更没话说了,他都是有福晋的人了,再也没资格和老十二争什么了。罢,跑了半天口有点儿渴,那就进屋歇会儿吧!他抖抖袍角,重又上了台阶。 ☆、第70章 北京的冬天冷,屋里不生炭盆不行,呵气成云呐。七爷不单留下喝了茶,顺便还吃了顿饭。 三个人围桌坐下了,吃锅子。铜制的火锅炉子,中间一个小烟囱,边上一圈清汤咕咚咕咚的,大伙儿往里涮羊肉。定宜绕桌添酒,十二爷从她手里结过了酒壶,“坐下吧,别忙活了。” 七 爷的羊肉蘸了麻酱填进嘴里,口齿不清道:“说的是,咱们自己有手,想喝自己来。你呀,往后得学着点儿了,别那么勤快,样样亲力亲为,那还得了?想什么要什 么,底下人闲着呢,吩咐他们。咱树儿的手生得好,也得好好保养。你瞧那些王府福晋们,脸长得不怎么样,一双手水葱似的,那都是作养出来的,你得学学。” 他说就说,爪子不老实,老想伸过来,老十二筷子一挑,又把他给掸开了。他委屈地看她,“树儿,你瞧……” 定宜只是笑,边上不是没有伺候的人,可她做惯了,愿意自己亲自动手。都是亲近的人,就像自己家里人一样。往后她就在这个圈儿里生活了,毕竟苦出身,太过娇贵了惹人笑话。 弘策仔细给她蘸好了料搁在她碗里,让她吃。他如今是没什么可担忧的了,人在身边,看得见摸得着,任凭老七抓心挠肺,他都报以胜利者的微笑,只是闲闲问他,“七哥今儿过定了?日子选在什么时候,我得准备一份儿大礼。” 七爷眨了眨眼,一头雾水。他对这种繁文缛节不上心,前头几位福晋都是偏房,用不着他登门上户,有专门的人给他办妥,他只要大婚当天迎一迎就完了。这回是大事儿,他自己出马,反而办得十分糊涂。 “礼是过了,没定日子,大概得等宫里发话。”他随口应道,“管他呢,横竖这么回事儿,我也不着急大婚,松快一天是一天。” 弘策含蓄一笑,“怎么?新嫂子不得人意儿?” 七爷别别扭扭说:“相貌不错,就是脾气不好。我去那会儿,没进门呢,就听见人家爷俩在院里对骂,大致就是这位格格对婚事不满。我就奇怪了,她不乐意,我逼她是怎么着?有本事进宫跪天街求撤旨去,摆什么谱呀!惹爷不高兴了,过了门子狠狠收拾她!” 他这话也就在这儿泄泄愤罢了,就怕见了人家跟老鼠见着猫似的。蒙古人可不是吃素的,惹急了眼,提刀和你拼命,那不得把手无缚鸡之力的七爷活活吓死吗! 那两位但笑不语,七爷看了很心烦,不愿意提自己的事儿了,问弘策和小树的婚事怎么办。弘策搁下筷子掖了掖嘴,“我明儿要审个案子,后天递牌子带她进宫面圣。” 七爷慢慢点头,琢磨了下道:“别的都好,就怕她出身这块过不去。问哪儿人呐,爹妈家境呐,她说不上来,恐怕事儿不好办。” 这的确是个难题,定宜看弘策一眼,他倒没什么担心的,轻描淡写说:“他们认同,无非是能顺顺当当入玉牒。一个名头罢了,有那么要紧么?能给自然是最好,不能给,把我宗室的头衔摘了,黄带子缴了,我不当什么王爷了,做个普通人总行了吧!” 这魄力……七爷颤巍巍竖起拇指来,“甘拜下风。那什么……你忙不打紧的,我带树儿进宫也行啊。” 他笑呵呵的,当别人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呢!弘策漠然道:“多谢七哥了,不劳你费心,我自己的事儿还是得自己办,换了别人,我不放心。” 七爷讪讪的,扁着嘴不再说话了。羊肉吃过一轮,后头该涮大白菜粉条了,他拿筷子捞,满满给小树堆了一碗。 定宜道了谢,问七爷知不知道仓索家,打听下来那户是七爷的包衣,万一有需要,旗主子说话一句顶别人十句。 七爷剔着牙花儿说:“看金库的索家呀,知道。原先住秦老胡同,后来搬了,搬到灯市口东路那片去了。济仁堂边上盖一楼,一块套一块弄成个四不像的院子,挺大的,那就是索家。你问这个干什么?索家是你亲戚?那正好,远兜远转,还是一家子。” 弘策拧着眉头说:“七哥,你能不能别这样,老往上瞎凑合什么呀。她跟了我就是您弟媳妇儿,有这么和弟媳妇儿说话的吗?您不看别的看着我吧,我还健在呢!” 这下子七爷没话说了,人家有道理,他也没法反驳。小树和老十二的事儿,其实在绥芬河他就知道,他们有了那层,早就容不下别人了。他就是不太甘心,过过嘴瘾心头也舒坦。 定宜怕他们抬杠,忙叉开话题,规规矩矩敛着裙转向七爷这边,轻声细语说:“也不是什么亲,就是旧相识,我们父辈里有交情,这回要登门拜访。您知道他们家闺女吗?都给人没有?” 七 爷想了一阵才道:“我记得好几年前了,那时候我刚开衙建府,鸡爪子年三十儿上我府里磕头贺新禧——鸡爪子就是索家家主,叫索涛。这主儿瘦,给他取个绰号叫 鸡爪子。他进门强颜欢笑,磕完头就哭了,说他们家大闺女没了,不知道得了什么病,头天好好的,第二天叫半天不开门,进去一看人都凉了,反正是死了一个。还 有个小的,给没给人家我没印象了,照理包衣家办喜事儿,都得上旗主子那儿通禀一声,给主子回个话儿,请主子喝喜酒。我没记得索家有这宗……也可能说了我没 去,奴才多了,没那脑子记。” 定宜回头看弘策,“灯市口离同福夹道不远,正好回去看看我师父。” 弘策说:“该当的,我让人备上礼,你给师父送过去,是你的孝心。我手上事儿放不下,一会儿就得上刑部,让关兆京伺候你回去。索家那儿,不管人还在不在,别露口风,免得横生枝节,记着了?” 她嗯了声,“你别操心我,自己肩上担子重呢,先顾你那头。我这里都是小事,自己能办妥的。当初没遇见你,水里泥里摸爬滚打的,不也一直好好的嘛。” 他笑了笑,替她勾开颊边的一缕发,低声道:“那不一样,以前是没指望,万事靠自己。这会儿不同了,再让你一个人闯,不是我的失职么!” 他两个眉来眼去,七爷在一边酸倒了牙。他心里还是很难过,觉得留下吃这顿饭是个错误,看着他们这股恩爱劲儿,真就没他什么事儿了。他的心该收回来了,老十二说得没错,这是弟媳妇儿,他再混蛋也不能肖想,还是琢磨琢磨怎么哄他那蒙古福晋去吧! 一时吃罢了饭,各忙各的去了。定宜这儿筹备好了大小八件,看天光到了师父下职的时候,这就上轿奔同福夹道。下车有关兆京相扶,说:“福晋您少待,奴才进去给清清场子。大杂院儿人忒多了,什么泥猪癞狗的都上来搭讪,没的惊了您。” 定 宜瞧他这样真不习惯,当初进王府求见王爷,看见这位总管,真大气儿不敢喘。现如今倒好,一口一个奴才,她有点生受不起,便笑着推诿:“谙达别这么叫我,八 字还没一撇呢,让人听了笑话。我自己进去,没事儿的。我在这院子住了五六年呢,里头街坊都相熟,不能因为攀了高枝儿就眼里没人了,要不让人背后怎么议 我?” 关兆京没法子,弓着腰把人送进了门。 雪天儿,天暗得早,这时候已经蒙蒙的了,各家饭菜都上桌了, 擎等着开饭了。大院儿也是四合的,东南西北都有住家儿,门上垂厚帘子,外头来人看不真周。定宜原想着不声不响进屋的,走了半截道儿,对门三青子媳妇儿打帘 出来,抬眼一看,一位富贵打扮的姑娘,穿鹅黄裙子,披狐皮斗篷。边上一个太监呵腰撑着伞,看样子是大人物。 他们这院儿,就上回奚大奶奶出丧来过几位大员,平常都是底层的百姓,家家连个有钱亲戚都没有,这会儿来位漂亮姐儿,瞧这通身的气派,上好的缎子和头面首饰,该不是找门儿走错地方了吧! 三青子媳妇儿努力眯上眼,侧着身子往前两步,问:“这位小姐,东屋里住的是一对师徒,您找乌长庚乌大爷?” 她没认出她来,也是的,平常当值有号服,下了职一件一裹圆的袍子满世界溜达,从来不讲究穿戴。现在呢,做了姑娘,身上没差事,闲暇时候多了,难免精雕细琢,这一打扮就叫人分辨不出了。 她挺尴尬的,没打算弄得人尽皆知,想蒙事儿,结果三青子媳妇儿越走越近,两眼盯着她直发呆。半晌倒过气来,嗬地一声拔起了嗓门儿:“这不是小树吗?是不是小树?”边说边围着她转圈儿,“这怎么……一下变成女的了?欸,不对劲儿呀!” 听见她吆喝,门里的乌长庚打帘出来,一看见定宜高兴坏了,颤声说:“咱们姑奶奶回来了!快,快进屋。”又忙着对关兆京打千儿行礼,“大总管来了,有失远迎呐,您里头请。” 关兆京却推辞,笑道:“您爷俩有体己话说,我一个外人在场不方便,就不在这儿碍眼了。我在外头檐下等着,回头我们福晋出来,请乌师傅支应一声儿,这儿先谢谢您了。”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颇有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意思。以前不拿正眼看人的王府总管,现在话里话外都透着软和,乌长庚看他佝偻着背退到大门外头,这才醒过神儿来。就灯打量定宜,看她身条儿拔高了,气色也好,心里很觉安慰。 相互搀扶着进了屋,定宜叫声师父,眼圈儿绣红,哽咽着说:“我一走一年多,到今天才回北京来。我在外头太惦记师父了,您身子骨看着挺好,我也放心了。我给您磕头,补补我这一年来没尽的孝道。”说着跪下磕了三个头。 乌长庚忙拉她,“我挺好,意思到了就成,别行这么大的礼。” 这时候夏至从里间出来,看见她就嚎开了,说:“小树啊,你光惦记师父了,就没惦记师哥?我上门头沟瞧我爹妈,回来你就不见了。咱们好歹是同门呐,你不告而别是什么意思?瞧瞧现在,大变活人,我的师弟变成女的了,我心里……太难受了。” 他难受一方面是在哀悼丢失的哥们儿,另一方面觉得自己和青梅竹马失之交臂,命数对他来说简直到了惨绝人寰的地步。定宜看惯了他咋咋呼呼的样子,笑着安抚他几句,夏至不是钻牛角尖的人,略宽怀就乐颠颠张罗碗筷去了。 他 们师徒三个忙叙旧,院子里可热闹开了。三青子媳妇儿好【hào】宣扬,压着喉咙却以人人听得见的嗓门儿在那儿指手画脚,“你们不知道,小树啊,原来是个姑 娘,现如今衣锦还乡啦!刚才进来个太监,看着像哪个王府的大总管呐,狗摇尾巴管她叫福晋。哟,可了不得,这是升发啦,当上福晋了!想当初自己捞袖子炒菜 呢,这会儿做福晋了……”说到后面说出一股酸溜溜的味道来,又说,“不知道是哪位王爷瞧上她了,不过她打扮起来真好看。我那时候就说这孩子男生女相,没想 到她就是个女的。” 边上有人敲缸沿,嘀咕着:“是女的还上顺天府当值?万一上头问罪,这个罪名可大了。” 三青子媳妇儿就笑,“傻吧你,都做福晋了,除了皇帝老爷子,谁敢问她的罪?得了别瞎操心了,都散了吧!我们家小顺还没找干妈呢,正好这儿一现成的。”说着溜回屋抱孩子,十个月大的小顺趴在他娘肩上给扛进了东屋。 福晋做干妈,王爷可不就是干爹!三青子媳妇儿算盘打得好,撩门帘进屋就把孩子往定宜手上凑,“你走了这么长时候,没看见咱们小顺出世。来瞧瞧,大胖小子。” 定宜挺意外,她和师父家常也拉不成了,孩子递过来,不得不接着。因为以前没抱过孩子,两只手不知道怎么放,平摊着搂在怀里,这孩子眨巴着一双黑豆样的眼睛看着她,她替他掖了掖围嘴,笑道:“长得真好,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三青子媳妇儿趁机道:“小顺快满周岁了,还没认干亲呢。听人说孩子得舍出去,舍出去能消灾解厄。你瞧小顺合你眼缘呐,你收他做干儿子得了。我也不上外头托人了,咱们知根知底的,孩子舍你我放心。” 定宜是头回遇见这样的事儿,自己也才十八,哪有十八做干妈的呀。她有点为难,“我还没成家呢……再说认干亲得看属相,我和小顺属相合不合呀?” 这会儿是一门心思了,不合也得合呀。三青子媳妇儿一叠声说:“我算过了,合着呢。你自己没成家不要紧的,不就是眼巴前的事儿吗,认个干儿子还怕王爷怪罪不成?”边说边觑脸色,“还是……咱们门楣低,您瞧不上呐?” 话 都到这个份上,还怎么推脱?定宜笑得有点尴尬,“哪儿能呢,街里街坊的。”看师父一眼,师父脸上透着喜兴,可能觉得自己的徒弟有出息了,有种扬眉吐气的得 意劲儿。这么着她也就安心了,笑着褪下一只累丝点翠镯,掖在小顺的襁褓里,说:“我也没什么准备,不知道该给孩子什么。这个你先替他收着,明儿我准备金银 碗筷和长命锁差人送来,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三青子媳妇儿哟了声,抱着孩子蹲了个安,学着孩子声口腻歪:“谢谢干妈,干妈心疼小顺,将来小顺长大了好好孝顺干妈。” 定宜只管笑吧,除了笑也没别的了。原本要找师父说事儿的,结果中途认了门干亲,没那么些工夫耽搁了,顺道还得上灯市口东路探探去,便敷衍两句辞了出来。 师父送她上轿,打着轿帘低声嘱咐:“那儿不像自己家,人多心眼儿杂,你自己万事多留神。要是有什么不顺心的,十二爷对你不客气了,说话带刺儿了,都别受着。这还没成亲呢,心里膈应了没法过一辈子。咱们是高攀,越高攀越不能断了脊梁骨,要不让人瞧不起。” 定 宜嗳了声,“我记住了。”说不出的一种温暖和酸楚。外人看着花团锦簇,哪怕是受点委屈也必定劝她忍气吞声,只有自己家里人才是以她为重,师父和汝俭的心是 一样的。她勉强笑了笑,“您回去吧,外头冷,没的冻着。我今儿先走了,回头再来瞧您。我眼下住酒醋局胡同,要是有事儿,您打发我师哥找我来。” 乌长庚点点头,放下了帘子冲关兆京拱手,轿子上了肩,两盏气死风开道,摇摇晃晃消失在了街口。 走的走,进屋的进屋,萧索的夹道里一阵风吹过,卷起了道旁的浮雪。桑果树所在的夹角里走出来个人,狠狠啐了嘴里的花生衣,咬着槽牙歪嘴一笑,调头往胡同那头去了。 ☆、第71章 轿门上的铜铃在北风里扬起细碎悠扬的声响,两个轿夫加上一个扶轿的,人不多,不很显眼,到了胡同口一拐弯,上了灯市口大街。 定宜打帘往外看,灯笼的光投射在关兆京脸上,一半明的一半暗的。她启唇叫了声谙达,“打发人去索家探了么?” 关 兆京应个是,“您前脚进城,后脚王爷就发话了。才刚您进大院儿和乌师傅说话,奴才在门外头候着呢,底下人来回了,说索涛家两个姑娘,十年前死了个大的,留 下个小的,小的就是您家三爷定了亲的那位。索家没儿子,这份家业后继无人呐,索涛就想给姑娘找个上门女婿。您知道的,城里但凡有点儿身份的人家,谁家愿意 当倒插门儿呀。”关兆京摇摇头,一咂嘴,“难找。人品学识排得上号的,人家不屑靠女家;愿意上门的呢,又都是些混吃蒙事儿的主儿,索家瞧不上。一来二去 的,姑娘就给耽搁了,二十出头也没给出去。” 定宜一听有谱,坐直了身子问:“那现在呢?现在有下家了吗?” 关兆京说没有,“也怪了,后来有几个不错的给姑娘说合,那姑娘平时好好的,可一到提亲就犯病,疯疯癫癫管她爹叫二舅。后来说索家二姑娘有疯病,名声就出去了,慢慢上门的人就稀落了。不过也有贪他们家家财的,死了老婆找续弦的想碰运气,都给轰出来了。” 这么一说她又喜忧参半了,那姑娘没嫁是好事,可疯了,这就难办了。她拍着膝盖琢磨,一到提亲就犯病,是不是装的?没准儿又是个痴情人,撂不下和汝俭的感情,宁愿终身不嫁吧! 她心里着急,探身往外看,隐约看见济仁堂的幌子了。索家在北观场胡同口,就是七爷说的那样,奇形怪状一个四合院,院子看样子挺深的,里头一个独栋的楼,檐角挂着两盏大灯笼,上头写着大大的索字。 到 了门前又犹豫了,想进门找那姑娘说说话,又不知道拿什么借口。这时候关兆京的脸就是活招牌,他上去扣门环,寂静的夜里动静特别大。一会儿有人来开门,门房 伸出脑袋来,一瞧是关兆京,哟了声,赶紧出来打千儿,“给关爷请安啦!什么风把您老人家吹来了?快里边请,瞧这天儿冷的……”往槛外看了眼,迟登着说, “轿子里是哪位呀?别不是王爷吧……” 关兆京笑了笑,“也差不多了。赶紧通传索大人吧,我们家姑娘登门拜访来了。” 门房不知道这位姑娘是谁,横竖来头大了,不敢怠慢。一连摆了几下手,让小厮上里头回禀去,自己呵着腰上来,插秧打一千儿,请这位姑娘进门来。 索 涛接了消息,两手提着袍角就从正屋跑出来。官场上混迹的人,消息灵通着呢,一打量这位穿戴不俗,又有王府大总管护驾,早猜出七八分来了。到跟前忙打千儿, 不知道怎么称呼,毕竟还没名分,来历也说不清,反正只管奉承着就对了,说:“卑职索涛给姑娘请安,姑娘连夜登门,卑职惶恐。您有什么差遣,打发人过来传话 就是了,怎么敢劳动姑娘大驾呢!” 定宜忙请索大人免礼,笑道:“我来得太冒昧了,索大人不要见怪才好。” 索涛忙说不敢,引路请她上正屋,索家太太在门上候着,左蹲一个安右蹲一个安,让丫头上茶上点心,很是殷勤周到。 其 实索家不明白这位为什么入夜登门,想想平常和醇王府也没什么交集呀,就有点摸不着头脑。坐下了,一时没有话题,目光往来如箭矢。还是关兆京先开腔,上下左 右打量,赞叹道:“索大人家布置得挺好,地方大,瞧着舒坦……您家现如今多少人口呀?家里公子小姐有几位呀?” 索涛不知道他要干嘛,回答得有点迟登,“我膝下无儿,就一个闺女……” 定宜顺势接了口,“能不能让我见见令爱?” 索涛又一愣,看了他太太一眼,低声吩咐:“去吧,叫姐儿出来给大姑娘请安。” 索太太去了,没多会儿带了闺女出来,先前大致说了来人的身份,那女孩儿也不言声,上来就蹲双安。 定宜站起来相扶,细端详她,是个齐头整脸的姑娘。年纪不小了,二十七,对个女人来说最好的年华已经流逝,剩下的花期不过眼看着凋零罢了。不过她倒还好,天生不显得老气,打扮也得宜,从她脸上没瞧出岁月的端倪来。 定宜携了她的手,碍着人多不好交谈,只低声问:“姐姐是在等人么?” 二姑娘吃了一惊,眼神微漾。到底岁数有了,阅历也有了,很沉得住气,含笑道:“姑娘瞧出来了?” 这就妥了吧!定宜欢喜不已,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我和姐姐一见如故,咱们找个地方好好叙话,成吗?” 二姑娘道好,前面引路,把她引入二进的正屋里。丫头奉了茶,都给支开了,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定宜捧着茶盏觑人家,二姑娘端端正正坐着,脸上坦荡。 彼此都不开口,这么憋着不是办法,弘策不让她透露太多,她暗琢磨了,藏着掖着似乎不成事,还是得探探人家口风。万一真在等着汝俭,她这会儿带来消息,不是活命的良药嘛! 她搁下茶盏一笑,“您心里头犯嘀咕吧,这么个素不相识的人上门找您说话来……其实咱们也不算素不相识,没见过面,但是有渊源呐。”她顿了下,小心翼翼道,“您恕我唐突,我听说您以前许过人家,是都察院的温家吧?后来他们家坏了事,您至今未嫁,这是为什么?” 二 姑娘抬眼看她,这种事是藏在心底的,本来没人触碰,突然天上掉下这么一位,上手就揭你的伤疤,你是高兴还是生气?换了别人一定不乐意,可她不是,她寂寞了 太久,需要有个契机发泄。人家连夜来,不会无缘无故问这个,也许是有什么说头,不管是好是坏,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强。 她心里热起 来,只觉一阵情绪翻涌,勉力按捺住了方道:“您是贵人,我一个包衣,当不起您一声姐姐。我们家姓索绰罗,您叫我海兰就成。您先头在前边儿问过我,是不是在 等人,没错儿,我就是在等人。我不知道您和我谈起这个是什么用意,但是我瞧出来了,您必定不是奔着好奇来的。” 定宜颔首道是,“您的事儿,我多少知道一点儿,这么些年推了这么多门婚事,挺难为您的。” 海 兰淡淡一笑道:“您知道我拒婚,就应当知道我被迫装疯……我的那个人,发配长白山了,我想了好些法子,没打探到他的下落。我是妇道人家,几回想上那儿找 他,到底没能成行。说实在的我也怕,我没出过远门,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他。在我眼里他是个英雄,只要他活着,一定能脱了奴籍回北京来的。我自己没能耐,只能 盼着他来找我,我也不能为他做什么,就是等着他吧,等他回来看看,看见我还没出阁呢,还是清清白白的姑娘。” 所以天底下爱得真挚的人不止她和十二爷,有担当的男人,遇见同样有拧劲儿的女人,好些不可能都变成可能了。 定宜不胜唏嘘,叹口气说:“您和他从定亲到温家出事,也没多长时候,怎么一门心思等着他呢?发配了,好些事儿说不准,也可能流放途就中死了,您等着他,不担心到最后一场空么?” 海 兰依旧是笑,“您说得没错,这个我也想过,可是架不住自己死心眼子。我十四岁那年和他定亲,他比我大一岁,那时候我们家住秦老胡同,他们家住山老胡同,他 从宫里下职回来,打北海一直往南,天天兜圈子从我们家门前经过。明明是绕了路想来见人的,我要出门和他照个面,他还装,说‘嗐,这么巧’,当人是傻子 呢!”她回忆了挺多,慢慢红了脸。下意识捋捋裙上褶子,低声说,“他是二等侍卫,穿酱紫的马褂戴红绒帽,腰上还挎把刀,骑着高头大马从胡同里哒哒的经过, 模样特别威武。我后来不好意思天天见他,就在窗户上挂个红手绢,他看见手绢就知道我在呢,我们就这么神交吧。再后来呢,他爹定了罪,他也给流放了,我那时 候真是……” 她摇摇头,一言难尽的样子。定宜明白她的感受,少女情怀,谁能撞进心里来,也许会怀揣一辈子。她就是觉得好笑,自言自语着:“汝俭看着一本正经,原来挺会讨姑娘欢心。” 海兰听她提起这个名字,人狠狠震了下,站起身拽她袖子,“您知道汝俭?他人现在在哪儿?” 定宜把手覆在她手背上,拉她坐下,温言道:“您别着急,他现在很好,在哪儿我不能告诉您,不过要不了多久应该就会回京来的。他也惦记您,您没许人家,那是再好也没有了。该当你们俩有缘分,就算断了十几年,后边还是会接上的。” 海兰哭起来,一边抹泪一边又笑,嗳了声说:“我真是太高兴了,失态的地方您别见怪。那他现在娶亲没有?有太太没有?” “您还落着单呢,他哪能娶亲呢!”定宜拿手绢给她掖眼泪,“我今儿和您说这些是为了让您有个念想,您千万不能告诉别人,说出去了怕对他不好。” 海兰一叠声说好,又迟疑着打量她,“我要是猜得没错,您是……” “我是谁不重要。”她站起来,往外看一眼说,“天儿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您记着我的话,后边再有来提亲的,还得接着推辞。再给他点时间,等他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海兰应了,打起精神来送她到前院,关兆京和索涛闲聊半天,看见人来了忙起身接应,回身对索家夫妇躬躬腰,说:“得嘞,不叨扰您二位了,这就告辞了。下回约个时候,咱们正阳楼喝两盅,说定了?” 索涛喃喃应着:“说定了、说定了。”把人送出了大门。 人送走了,照旧一头雾水,就问闺女,“这十二爷没过门的福晋干什么来了?你们俩以前认识?” 还没到说实话的时候,就是亲爹亲妈也得糊弄。海兰说:“不认识,这福晋知道我这儿花样子多,专程来借花样的。”没等她爹妈质疑,转身朝跨院门上去了。 那厢定宜回了酒醋局胡同,进门见灯火通明,正屋里的人正昂首看墙上画儿呢。她抿嘴一笑,把披风解下交给丫头,自己快步进了菱花门。他背对门而立,她蹑着手脚上前,一下蒙住了他的眼睛。 “是猫儿还是狗儿?”他笑着分她两手,转过身把她搂在怀里,“瞧你忙的,这么晚才回来,叫我好等。” 她伸伸懒腰嘟囔,“我也忙呀,事儿多着呢!见了索家二姑娘,人家没嫁,也是个一条道儿走到黑的主儿,怪可怜的。上我师父那儿呢,没说两句话,那儿老街坊非塞给我个干儿子。我可告诉你,我也是有干儿子的人了。” 他缓缓滑下手,在那杨柳一样的腰肢上掐了一把,“看来这趟收获颇丰啊,好事儿全让你遇上了。既这么,趁热打铁吧。明天是我额涅生辰,皇后要过朗润园给她祝寿,咱们一道去,正好见见人,该定的定下,免得夜长梦多。” 其实他不明说,心里也想借把好运气,不是愁别的,是愁他母亲贵太妃吧! 定宜仰头看他,“弘策,要是你额涅不答应,咱们怎么办?” 他沉默了下,凝眉道:“今天和老七说的话我是当真的,咱们宇文家的男人有这一劫,总为婚事闹得六亲不和。先前是太上皇,后来是皇上,现在轮到我了,他们能做到的事,我一样也能做到。” ☆、第72章 第二天要见婆婆,定宜心里没底,天不亮就起来了,把自己收拾好,坐在厅堂里等十二爷来。 沙桐给拨到她这儿当值了,也是怕 有人捣乱吧,他自小跟着弘策,拳脚功夫好,能护她周全。前头去宁古塔的一路上两个人交情不赖,到一块儿也有话说,定宜不拿他当外人,就跟他念秧儿:“我可 太害怕了,比头一回跟着师父上刑场还害怕。桐子,你见过贵太妃吗?这人怎么样,好不好处呀?” 沙桐说得算是比较含蓄的,“贵太妃这人吧,没别的,就是有点儿爱较真,脾气不大好。” 定宜更觉得悬了,“这话怎么说?” “心 里也是苦吧,太上皇跟前受宠三年多,后来老爷子和皇太后和好了,就没她什么事儿了。您想啊,昨儿还眼珠子似的捧着呢,今儿就给扔到泥里了,换了谁都得糟 心。她就是这上头不平,和十二爷娘两个感情也不深。太妃自己说过,将来不指着儿子奉养,这种话,说出来多叫十二爷心寒呐。那时候我们爷刚从喀尔喀回来,出 身的缘故给外放到那儿去的嘛,在那地方受了不少苦,耳朵都糟蹋了。回来一肚子委屈想跟亲妈掏心窝子,谁知道贵太妃就来这么一句,我看十二爷出去的时候眼眶 子都红了,有这么当妈的吗?”他摇摇头,叹口气又道,“我们爷不容易,打小儿放在养母宫里,人家没怎么当回事儿。自己亲妈呢,忙着抱怨,忙着伤春悲秋呢, 也不关照他,他就这么给挤兑着长大了。现如今遇着您,我知道他嘴上不说,心里真在乎您。所以您呐,今儿要是生受两句,好歹别往心里去。您和十二爷好就成 了,别人的话,三过耳门不入,您就炼出来了。” 定宜听他絮叨一长串,明白这太妃不好处,沙桐是预先给她提醒儿。别的没什么,就是太妃对十二爷不看重,这点叫她挺难受的。帝王家有这毛病她知道,其实宅门儿里也一样,说出来没什么大不了,她小时候也不和亲妈亲近,可这事儿放在十二爷身上,不知怎么特别让人心疼。 她点点头,“我准备着挨呲达呢,为十二爷我也值。老太太心里不痛快,不痛快了有二十多年了,这心结怕是解不开了。” “可 不是吗!”沙桐说,“论理儿老主子的闲话不该我一个做奴才的说,这也是私底下和您通气儿。当初宫里娘娘不少,太上皇光阿哥就十三位,还有好些没生养的呢, 贵太妃呀,就是气性儿太大了。”说着又笑,“听说七爷这回指的也是位蒙古格格,这可得留神。包王爷是个笑面虎,家姑娘会来事儿,七爷惧内,恐怕没咒念 了。” 定宜笑着说是,“老天爷都给配好了,得有一个厉害的持家,门头才能撑起来。要两个一样脾气的,家就塌啦。” 说 话儿天也亮了,胡同里响起一片鸡啼。定宜舒展筋骨出门看天儿,雪住了,天边泛起一片隐隐的红来,看样子要出太阳。两个哈哈珠子拿杆儿灭灯,也不取下来,从 灯笼底下的孔里探上去,杆儿顶上有个铜制小酒盅模样的东西,倒扣着憋那个火,一憋灭一盏。很快都弄完了,回身冲她一笑,拉拉扯扯往后头去了。 她 掖着两手吸气儿,满世界都是积雪,空气冷冽清爽。现如今处境不一样,心境也不一样了。换了以前,这会儿正在马厩里牵马套车预备上衙门呢!她想起从前的忙 碌,心里也觉得安然。有的人富贵了,不愿意正视以前吃的苦,提起来满带唏嘘惆怅。她不是,她心宽,懂得苦中作乐,叫十二爷相上的最大原因大概就是这个吧! 傻大姐有福气,她低头浅笑,正打算回屋去,眼角瞥见他进门,端端正正穿着掐金银丝四爪团龙公服,戴三眼花翎暖帽、海龙皮缘边披领,冲她走过来,走得两肩生风。 头回见他他也是穿公服,那时候对他莫名敬畏,这印象一直镌刻在记忆深处呢。她站在晨曦里迎接他,心里打定了主意,就算贵太妃再怎么刁难也不会离开他。何况人还没见,再多的揣测都是空谈,也许传闻不实,也许贵太妃人很和善也不一定。 她只管出神,他到跟前站定了,脸上带着宠溺的笑,弓腰问她,“怎么立在外头?等我吗?” 她莞尔说是,往外看一眼问:“这会儿就走?” 他嗯了声,“路远,到那儿差不多巳中,正合适。”上下打量她,今天她薄薄施了层脂粉,看着有种澹宁圆融的美。丫头拿大氅来,他仔细替她扣好领搭,笑道,“来不及吃早饭了,咱们路上买包子吃。” 她说好,仰头看他,他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料着也忧心吧!她抬手揉了揉他的脸颊,故意取笑他,“昨儿夜里又看杂书了?精神头不大好啊!” 他低声一笑,凑在她耳边说:“你不让我在这儿过夜,我一个人睡不习惯。今儿要是旨意下来了,夜里我就不走了,好不好?” 她红了脸,啐道:“你们爷们儿见天儿就想这些个,不怕人笑话。”嘴里埋怨心里却是欢喜的,她也想朝夕和他在一起,真是喜欢到了份儿上,那张脸一辈子都看不足。 门 上太监进来回话,说车都备好了,请主子动身。两个人同乘,轻车简从的,就关兆京和沙桐驾辕。园子不在内城,穿街过巷不大好走,弘策也不着急,途中经过馒头 铺子真停下来买羊眼包子。买卖人挺实诚,皮薄馅儿大,蒸完了四外冒油。拿牛皮纸包着,大冷的天,热乎乎捧在手里,心头感觉轩敞。 朗 润园建在鸣鹤园和万泉河中间,大英的皇家苑囿几乎都集中在紫禁城以南这一片,朗润园在诸多园林中算小的,也就东西两个大院,分住着三位太妃。不过地方不 大,景致却很好,园内假山环伺,门楼、廊歇也有十余处。隆冬时节万物萧瑟,这里前阵子刚疏通了水利,有水的地方就有灵气,院落也鲜活生动起来。 园里管事的今儿喜兴,穿着朱红的团寿袍子鹄立在大宫门上,看见有车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又是打千又是打帘,笑道:“十二爷吉祥!贵主儿念您半天了,说老十二怎么还不来呀,一早上进出好几趟,就盼着您呐。” 太监的嘴里热闹,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弘策只做不查,他这么说就这么听着吧,携定宜进门,一头道:“我有程子没来了,太妃身子骨好?” 管事太监说好,“大毛病没有,就是常犯头风,留点儿神,不上外头受寒去就没事儿。”边说边觑同来的姑娘,料着是十二爷跟前要紧的人吧,想搭话来着,到底咽下去了。在前头引路,绕过假山进东所,把人引进了后头的恩辉庆余里。 越往深处定宜越紧张,掌心里都沁出汗来了,弘策低头看她,没言语,用力握住她的手,带她进了正殿里。 站班的宫女太监都行礼,他抬手叫起喀。贵太妃拧着身子和珣荣两位太妃打茶围呢,见他进来便正了身子。他到槛内扫袖打千儿,紧走两步双膝跪地,伏首道:“给额涅祝寿,额涅萱花永茂,璇阁长春 。儿子给您磕头了。” 贵太妃今儿心情不错,叫边上宫女搀他起来,笑道:“蒙你记挂,你公务忙,巴巴儿的赶了来,我心里高兴。” 弘策笑道:“今儿是您的喜日子,儿子原该天不亮就赶过来的。没奈何有朝会,耽搁了一阵子,请额涅恕罪。”又转身打千儿,“给珣太妃请安,给荣太妃请安。” 两位太妃叫免礼,“十二爷瞧着健朗,精神头也好。”含笑瞥了后边人一眼,“敢情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姑娘是哪位呀,瞧着怪可人疼的。” 定宜不敢抬眼看,只是凝神静气站着。听见她们提起她,红着脸上前各蹲一安,给弘策母亲磕头。贵太妃让起来,心里早有了考量,转脸问弘策,“这是你房里人?” 所谓的房里人就是开脸的女孩儿,或是丫头,或是良家子,但都没有正经名分。他不愿意别人这么瞧她,应了句不是,呵腰道:“儿子从宁古塔回来奏请皇上求赐婚,她是儿子要娶的福晋。今儿趁着额涅高兴,带来给额涅磕头,额涅瞧瞧好不好。” 贵 太妃知道宫里留了二十面牌子给宗室指婚,料着这是其中的一位。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姑娘穿旗装,打扮不十分艳丽,低着头,人站得笔管条直,身形是好的。再瞧 长相,朗朗的眉目,每一处都精致动人,容貌也无可挑剔。她点点头,话不说满,只问:“是谁家的姑娘呀?叫什么?今年多大了?” 这一步本就无可避免,弘策怕她慌,抢先答道:“叫定宜,定国安邦的定,宜室宜家的宜。过年十九了,属羊的,原是诗礼人家出身,可惜父母早亡,自己过得不易。家里头亲人也不多,哥哥是皇商,在外埠做买卖,舅舅在京做官,汉本房里供着职,办理典礼祭祀有关事宜。” 已经有些夸大了,汝俭弄了个山头开采煤炭,却不是什么皇商。舅舅呢,官职也不高,还是不相往来的。定宜突然觉得心虚,润了色依旧是寒酸,怎么配得上这皇室正枝儿呢! 果然贵太妃不很热心,边上两个太妃也不吭气儿,各自端着茶盏一口接一口地抿,眼光从杯沿上方来回观望,颇有看热闹的意思。 定宜站着,背上氤出一层汗,浸湿了小衣,贴着身子动弹不得。仿佛穿越了宇宙洪荒,终于听见贵太妃说话,单寒的一个声口,淡淡道:“也还成,当个庶福晋是够格了。” 耳门里嗡嗡响,她咬牙挺着腰,没叫人看出她的不安来。同样是福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嫡福晋底下是侧福晋,侧福晋底下才是庶福晋。庶福晋不用朝廷册封,只比婢女略高一等罢了,别人客气管你叫庶福晋,其实说白了就是婢妾,没什么地位可言。 这 样的结果来前她自己预测过,基本差不离吧,可是虽然有准备,真到了这时候难免失望。她倒不是看重位分,只是在乎一个人,慢慢生出私心来,想独占,不愿意和 别人共有。不过她到这会儿还是看得很开,自己这样出身,试图高攀原就是痴心妄想。她曾经说过愿意做他的外室,这个决心到现在都没有改变。如果指婚不成,她 不入醇亲王府,也不会去当什么庶福晋,就在酒醋局胡同住着,不看不听,小来小往,不叫他为难就好。 她接受得很快,弘策却是万万不 能,他也不急躁,缓声道:“额涅误会了,儿子求的是皇上下旨、朝廷正式册封,不是什么没名没号的庶福晋。儿子这生,不会娶第二个女人,就想安安静静守着一 个到老,所以得挑自己真心爱的。糊里糊涂奉命娶一个,到最后变成怨偶,糟心一辈子,谁来替我分担?” 这下子贵太妃心头拱火了,想发作,又忌讳边上有人,今天是自己的寿诞,不想弄得不欢而散。再瞧那女孩儿,咬着槽牙不言声,那模样让她想起了慕容锦书。 什 么爱一个人,守着一个人,宇文家爷们儿这套说辞,她听着都犯恶心!明明身在高位,稀图一生一世一双人,岂不是笑话?在座的太妃,哪个不是婚姻的牺牲品?上 一代强加给她们的痛苦还没有消退,这辈里又出了痴情种子,张嘴闭嘴只要一个,不是往她伤口上撒盐么!她的儿子,诸皇子中身份最尊贵,结果娶这么个小门小户 的丫头,叫人说起来像什么?年轻人被感情冲昏了头脑,她却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汉子的思想她左右不了,儿子的主却还作得。她的耐心用几十年锤炼出来,知道 这会儿针锋相对没有必要,就这么搁着,她不点头,看谁敢给他指这个婚! 日头渐高,宫门上传来击节声,抬眼一看是皇后领着众命妇来了,贵太妃低声道:“这事儿我今天不想再议,你要是有孝心,话到这里就打住,喜喜兴兴儿陪我吃席。倘或眼里没我,或是心里不高兴了,即刻就走,我不虚留你。”撂下话乜了定宜一眼,起身迎了出去。 ☆、第73章 她一脸惶惑,弘策冷了眉眼,在她手上紧紧一握道:“不打紧,谁阻止都是无用功,把我惹恼了,回去就设宴办喜事,不要朝廷册封,我自己作自己的主。” 他 这么生气,定宜看来却感觉踏实。也没火上浇油,只说:“你别急赤白脸的,说话圆乎些,走一步看一步吧!毕竟是你额涅,弄得母子反目总归不好。”朝外看一 眼,到现在才敢正眼瞧这婆婆。贵太妃其实一点都不老,四十多岁的人,平常保养得宜,看模样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穿一件姜黄色缎地绣兰花团寿纹旗装,分明是 隆冬时节,夹袍也不显得臃肿,腰身里松松的,很有几分风姿。脸也长得美,不是想象中的蒙古人的五官,她是极其匀停的,大气庄重,也只有这样的人才生得出十 二爷这么周正的儿子来吧! “你额涅真美,后宫果然是美人的天下,几位太妃都很好看。” 这时候她还有闲心感慨这个,他知道她是故意装得不在乎,不愿意给他造成困扰。她越是这样,他越觉得心疼,越要尽力争取。她以前太苦,跟了他,依旧不能光明正大行走在阳光下,他就太愧对她了。 他顺口气,渐渐平静下来,带她出门槛到台阶下迎接,低声道:“咱们的事皇后知道些,料她会从中斡旋。横竖不管成与不成,你用不着低声下气。如果这亲王的头衔要靠委曲求全才能坐下去,我宁愿撂挑子不干了。” 他是气话,她想劝慰,那头人浩浩来了,便退在一旁低头肃立。 一片红地捻金团花袍角滑进她的视线,皇后在她跟前停住了,略顿一下,嗓音里带着愉悦的味道,问弘策,“这就是你说的姑娘?叫什么来着?” 定宜忙跪下磕头,“奴婢定宜,恭请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很亲和,伸手来搀她,“都不是外人,千万别拘着。我上回听十二爷提起你,心里对你很敬佩,今儿见了你,得好好说道说道。”回身一指同来的命妇们,笑道,“这几位穿团蟒的都是福晋们,过会子一一给你介绍。往后要常来往的,早些熟悉也好说话儿。” 贵 太妃简直有点不知说什么好,这个皇后向来有四两拨千斤的手段,不声不响就把人归到她们妯娌中间去了。敢情宫里是有了章程,只等下旨是怎么的?她这个做妈的 还活着,他们太不拿人当回事了。她可不认为皇后是在帮老十二的忙,反倒是有心作弄弘策。别人家福晋娘家都是家大业大,凭什么她的儿子要逊人一筹?自己不言 声,由得他们胡来,到最后吃亏的还不是弘策! 贵太妃一笑,接过了话头道:“皇后抬举她了,我才刚发了话,这姑娘让弘策收房,给个 庶福晋也就是了。叫她伺候还犹可,平起平坐不合适,没的折了大伙儿的面子。”一头说着一头打发跟前人,“李嬷嬷,去瞧瞧西所布置好了没有。升平署今儿备了 细乐,回头挪到益思堂去。那地方雅致,是个听曲儿的好去处。” 尽管贵太妃极力打岔,可前半截话里火药味太浓,几位福晋命妇咂出味道来,都悄悄看那姑娘神情。寻常人听见这话大概要哭了,她倒没有,还是淡淡的模样。只是嘴角微微抽了抽,起先脸上一片红,渐渐褪尽,就白得毫无血色了。 弘 策毕竟力不从心,他处处护着定宜,无奈自己耳朵不好,他额涅背对着他说话,他什么都听不见。想来不是什么好话吧,瞧定宜的脸色就觉得不大对劲。他心头火 起,他母亲有时候刻薄,对外人倒罢了,用在自己儿子的身上,是她为人母的心胸么?看来带定宜过园子是个错,白叫她受屈辱罢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留在这 里?他扣住了她的手肘,启唇道:“眼下诸位嫂子都在,我一个爷们儿混在当中不像话。额涅的寿贺过了,我身上还有要务,耽搁了差事不好。余下的烦劳诸位皇嫂 照应,兄弟就先告退了。” 世上哪有母亲生辰,儿子磕个头就走的道理,这是要闹崩的先兆。皇后也不想看到这局面,大家回避着不是事儿,坐下谈谈嘛,说通了皆大欢喜,多好呀。 她出言挽留,“什么公务,忙得一时一刻撂不下手?你先少待,我还有体己话要和定宜说呢。”言罢抿唇一笑,携了她的手带在身侧,弘策没办法,只得暂且留下了。 命 妇多,起先还在一块儿,后来分散开来,三三两两在园子里逛。几位太妃前头走着,皇后和定宜落在后头,她恭勤缜密,只搀着皇后不说话,皇后打量她一眼,轻声 道:“为了心里爱的人,受点委屈其实没什么,对不对?”她抬起一双潋滟的大眼睛看她,皇后笑了笑,“大丈夫能屈能伸,小女子也是一样。我才刚还担心你流眼 泪呢,亏得没有,否则皇贵太妃那里又有说嘴的由头了。她做寿,你在跟前哭,她挑眼说晦气,你们愈发艰难。” 这是一国之母,那样高 坐云端的人能同你交心,真叫人受宠若惊。定宜道是,“娘娘教诲,定宜记在心上。不瞒您说,今儿来前也想过会有这么道关口,真逢着了,好歹心里有准备。十二 爷同您说起过奴婢,奴婢诚惶诚恐。奴婢早前过得并不顺遂,能遇见十二爷是奴婢的造化。奴婢知道自己斤两,并不一心求什么位分,所以太妃不待见,原也是应 当,没有什么不平的。” 皇后唔了声,转过头看枝顶几片勉强支撑的枯叶,怅然道:“和宇文家结亲,哪个不是自惭形秽?我当年不过是 尚义局的女官,娘家根基也不粗壮。我阿玛是四品京官,四品,在京城什么都算不上。也是仗着爷们儿的宠爱,一步一步到了今天,里头有波折,并不是一帆风顺。 当时我也灰心丧气过,可最后还是挺过来了。你要相信,这个皇族是历朝历代中最有人情味儿的。总有那么几位爷心里存着真,他们不滥情,遇见一个就认一辈子。 你呢,运气比我们还好些,十二爷身边没人,你用不着和别的女人争,你的就是你的,看看,多大的福气!所以再受挤兑也得忍着,忍着忍着就守得云开了。回头我 找机会替你们说合,贵太妃一时不能接受你,不碍的,咱们有时间呐,慢慢就让她改观了。” 皇后一派温言絮语,定宜心里感激不已,蹲了蹲道:“娘娘和奴婢掏心窝子,奴婢还有什么可违逆的,一切但听娘娘吩咐。” 皇后笑着端详她,“这么水灵的姑娘,十二爷和我说你早前给刽子手捧刀,我真想象不出来是个什么模样。” 定宜也笑,低头说:“这是奴婢谋生的手段,卖力气的活儿,小打小闹的还行,时候长了受不住。像做瓦匠,砌墙倒没什么,就是搬砖辛苦,我总搬不过人家。” 皇后啧啧道:“可怜见的,这种粗活儿我是没干过,女人和男人到底不同,比力气永远比不过人家。” 絮 絮说着,人都进了西所。朗润园虽不大,屋子却也有一百三十五间,只有三位太妃住着,地方是相当宽绰的。太妃们平常无事,常来益思堂消遣。这里的书房也不成 个书房了,后来改成了戏园子。台上角儿们都摆好的架势,人一到就开始咿咿呀呀地唱,唱昆曲《莲池献瑞》、《寿庆万年》。 命妇们找座儿听戏,皇后请了贵太妃进里间叙话。彼此坐定了客套两句,“今儿是太妃千秋,皇上事忙脱不开身,命我来给太妃祝寿。”边说边起身蹲个双安,“太妃瑶池春不老,寿域日开祥。” 贵太妃忙去搀,笑道:“心意到了就是了,叫皇后给我行礼,怎么担当得起呢!” 皇 后仍旧扶她坐下,应道:“该当的,您是长辈,咱们是小辈儿。自己家里不讲究身份,只有亲疏。”底下宫女送茶进来,定宜接了蹲身奉上,也不坐,在一旁侍立 着。皇后瞧了一眼老十二,刮着茶沫儿对贵太妃道,“不光咱们万岁爷惦记着您的寿诞,那天上畅春园,也听老爷子提起来着。念叨您爱吃胭脂鹅脯,让花儿总管预 备着,没准儿过会子亲自来给您贺寿呢!老爷子终没有忘记您呐,年纪上去了,心也软乎了,总念及旧情。有回御膳房报菜名儿,他想起来让人请笔墨,把以往亲近 的太妃名字都写下来了,头一个就是您。” 她这么说着,贵太妃脸上惘惘的,不知勾起多少回忆来。半晌醒了神,有点不好意思,掩饰着说:“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提这个做什么。太上皇今年有六十了吧!我四五年没见过他了,上回还是在万寿节上,远远瞧他一眼,真是老了。” 皇后抿嘴一笑,“岁数是有了,可他老人家身子骨健朗。六十岁的人了,模样还像四十多似的。” 女 人呐,只要爱过,提起这个人,心里总会隐隐牵痛。贵太妃原本是喀尔喀赛音诺颜部的公主,十四岁的时候部落和朝廷联姻,她被送到中原,进宫就封了贵妃。三年 的圣眷隆重,她对那位开国帝王满心的爱慕和景仰。三年后他淡出她的生命,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她不恨他,甚至找藉口体谅他的绝情,但是却恨那个抢走他 的女人。在她看来要不是慕容锦书,他不会变成那样。明明已经决裂了,最后还是封她为后,那个女人是狐狸精,她摧毁了整个大英后宫,把她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 痛苦之上。男人昏聩,皆因为身后那个女人,所以她尤其恨那些撺掇男人独宠专房的妖孽。简直像个病症,看不得深情款款的戏码。在她眼里慕容锦书甚至于眼前这 位素皇后都是同样的人,她们是心满意足了,别人的生死,还在她们眼里么? 只不过皇后带来了个不错的消息,她突然没有那么讨厌她了。太上皇还念着她,这对于她来说是天大的喜讯。他记得她的生辰,也许会来看她,她一时仿佛身在梦中……盼了二十多年,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如果有朝一日能听他喊她的名字,这辈子便也足了。 人逢喜事,顿时活过来了似的,那份光鲜打心底里透出来,一直漫延到脸上。皇后适时道:“要是太上皇过园子,十二爷的事儿同他一提,我料他应当是同意的。” 贵 太妃看了定宜一眼,不置可否。既然没有急吼吼回绝,说明还有商量的余地。皇后又道:“咱们身在帝王家,吃不完的珍馐美食,穿不完的绫罗绸缎,还稀图什么? 无非就是那么一个人,能知冷知热罢了。您有您的忧心,十二爷有十二爷的打算。他在外头历练了那些年,早不是少不更事的了。今天既然来见您,必定经过了深思 熟虑,太妃何不放手让他自己做决定,促成了一段好姻缘,也是您的福泽不是?” 也许幸福的人更懂得宽容吧,先前油盐不进的贵太妃居 然有些松动了,只是没有把条件放到最宽,掖着两手说:“既然皇后发了话,我也不好一点不通融。这么的,不说庶福晋了,略往上升一级,给个侧福晋就是了。至 于嫡福晋,还是不成。”她叹气道,“出身太低,叫外人怎么看?那些亲王家眷里头排去,就是侧福晋那档的,搁在一块儿都落人家一大截,更别提嫡福晋了。我是 没什么,还不是怕他将来遭人耻笑!现如今是一头扎下去只管情啊爱的,到将来少了帮衬,就知道我今天的话有道理了。” 定宜是无可无不可的,自己有过最坏的打算,再得到什么特赦都在意料之外。十二爷却不大高兴,蹙着眉头坐在圈椅里默不作声。 皇后就说这些年轻人欠考虑,这么一点儿一点儿的挤,最后结果坏不到哪里去。已然是侧福晋了,嫡福晋还会远么?她冲定宜使眼色,“还不快谢太妃恩典!” 定 宜应个是,跪在脚踏底下磕头,只听上头悠悠飘来太妃的话,“这孩子还算对我脾胃,不声不响的,受了委屈没有哭哭啼啼,也没忙和爷们儿诉苦,是个有脊梁骨的 人。这么的,今年有闰月,春打在腊月里。我瞧立春那天是好日子,就请皇后费费心,在皇上跟前替我请个旨。横竖早晚要办的,年下指了婚,大伙儿都了了一桩心 事吧。” ☆、第74章 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但也没有坏到哪里去。贵太妃能松口,着实叫定宜有点意外,“就是因为皇后提起了太上皇么?你额涅高兴了,才格外给了我宽贷。” 弘策盘弄手串,惘惘道:“她心里苦,我也知道。只是有时候太钻牛角尖,弄得自己不痛快罢了。” 哪 个重情的人不是这样呢,定宜说:“不能怪她,换了我是她,也觉得活着没有乐趣了。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女人再有能耐,到最后还是得依附男人。你给吃给喝都不 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在乎她,把她放在心上。”她挨过去一些,抱住他的胳膊枕在他肩头,仰脸说,“比如咱们,明明处得好好的,突然有一天你喜欢上别人 了,把我仍在一边了……我想起来心里就发凉。” 他们的归程在华灯初上的时候,临近年尾,买卖摊开得很晚。街边上都是些小贩,担子 高处挂一盏灯,那些灯一片连着一片,从镶着玻璃的车窗上照进来,照亮他的脸。他的眉眼间有融融的暖意,笑起来越发显得温情,低声道:“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 人,于这千千万万人中间找见一个合适的,你以为那么简单?我是亲王,是贵胄,想要女人,甚至用不着开口。在喀尔喀的时候左右翼给我送美人,都是十五六岁的 年轻姑娘,花儿似的,我一个也没留。就想着将来回中原,找个能说到一块儿的人,安安稳稳活到老。可能也是自小知道情字艰难,我额涅给我做了一个悲惨的示 范,让我后来在这上头特别较真。” “那我得谢谢你额涅,要不也轮不上我呀,你早就成别人的了。”想了想又顿下来,“你说人家姑娘花儿似的,我跟人比落了下乘了吧?” 他挑起一道眉毛,“可不!头回见你,小个儿,娘娘腔,站在大太阳底下歪个头、眯个眼儿,像个二愣子。” 她哧地一笑,“那后来呢?” “后来……”他抚了抚下巴,“一根筋、运气不好、爱絮叨……”最后戳一下她的胸,“这儿还小。” 定宜轰地一下红了脸,这人太没正经了,当他是个君子,谁知道说着说着就露馅儿了。她不依,在他手背上拧了一下,“又不是我情愿的,那不是处境不好嘛!我也愿意长得……大点儿,可是老拿布勒着呢,能大到哪儿去。” “那现在呢?放开也有阵子了,回头让我看看。”他笑得很无赖,也很伤感。又是一年,这一年就这么蹉跎了。 她扭捏了下,“你手冷不冷?我给你渥着。”然后揭开大氅,把他的手搁在心口上。 她这个爽朗的脾气,真是无可挑剔了。反倒是弘策有点不好意思,隐隐一层红晕爬上脸颊,手却没有收回来,嘴里还顾左右而言他,“回头翻翻黄历,看立春在哪天。下旨之前再活动活动,应该还来得及。” “也用不着太较劲。”她说,“位分对我来说就跟那堪合似的,无非住驿站住得名正言顺罢了。没有呢,我照样也找地方落脚,就不在你醇王府啦,在酒醋局胡同,也一样。” 对她这种诸事不计较的态度,弘策表示不满,“你就不愿意和我成双成对的,人家看见了一指,说这是公母俩?” 她想了想,慢慢笑起来,“是挺好的,我喜欢别人这么说。可要是没这造化,我也不在乎,只要你心里装着我一个人就成了。” 他泄愤式的在她胸上抓了一把,“做了侧福晋就打上烙印了,将来就算扶正,还是侧室提拔,尊贵上头逊人一筹。” 她嗳地一声,含胸往后缩了缩,“我都不在乎,你急什么眼儿。” “这人真是……”典型的皇帝不急太监急,他拿她没辙,和风细雨又揉了两下,“见大。” “真的?”她很高兴,“我也这么觉得。上回做了新的小衣,搁了有程子,昨儿拿出来穿,小了……” 他赶紧上来捂她嘴,外面还有两个赶车的呢,藏头诗似的说话没关系,抖露得这么明白叫人笑话。 定宜回过神来,这私房话让外人听见是不好,忙一缩脖子把脸藏进了灰鼠暖兜里。 马 蹄哒哒,身随车动。她坐车很有诀窍,脑袋得保持平衡,腰肢随波逐流,漾起来很曼妙很好看。他托腮看了一阵儿,眼睛盯着,脑子里想的却是其他,“明儿我要进 宫面圣,镇国公吉兰泰叫我逮住了,他曾经勾结马帮暗杀过两浙巡盐御史,那事儿当初有人给他遮掩,让他顺利逃过一劫。前阵子几经周折找见了那位御史的夫人, 她手上有御史私留的账册,上头明细一目了然,皇上瞧过了自然明白原委。只要挑出来一个,后面的就好办了。弘赞太油滑,几次查到他都叫他开脱了,我也不急, 有法子让他自投罗网。” 定宜她爹的案子因为牵扯之前的一宗旧案,从下往上捋,人物关系错综复杂。她是不太懂那些的,只是问:“那位御史太太怎么不去告状?既然手上有证据,何必藏那么久,不给丈夫申冤?” 他转过脸轻轻一哂,“既然能杀御史,一个女流之辈对付起来就更容易了。那御史夫人不是傻子,底下有儿女,不得不明哲保身。再说告状不是想告就能告的,衙门里不接,判你个诬告朝廷命官,连都察院和刑部的人都见不到。” 她蹙眉靠在围子上,点头说:“这个我知道,好歹在衙门里混过些年头,也看到过求告无门的冤案。” 他 笑了笑,“你瞧见的根本不算什么,你跟着师父专管刑狱,堂前事能知道多少?审案子又用不着刽子手在场,听说的不过是皮毛罢了。官场太黑了,皇上高坐明堂, 他想扫清天底下冤情,可是办得到么?上情下不达,那些吃着皇粮的人中途耍猫腻,皇帝就是个瞎子聋子,别指着他能明察秋毫。现如今我是落到你手里了,要不然 谁去捅那灰窝子,得罪一大帮子人。” 她靦着脸讪笑,“辛苦王爷了,那我给您捶捶?” 他倒受用,舒舒坦坦伸着大长腿往小腿肚上指指,“这儿……回头修书给汝俭,让他回京来。要不了多久见真章的时候就到了,届时只怕有场硬仗要打呢!” 她把他的腿搬在膝头上慢慢揉捏,听他说什么硬仗就害怕,“我三哥不会折进去吧?” 他沉默了下方道:“我尽力,总不至于太糟。” 这下她更害怕了,“话怎么说半截儿呢,你这不是吓唬我吗。既然有风险就别让我三哥出面了,就算翻不了案我也认了。” 他无奈看她一眼,“你知道什么叫骑虎难下吗?” 她耷拉下了脑袋,“这么看来少说话多磕头这招也不管用了。” 他嗯了声,“你刚才在额涅跟前使的就是这招?” “要不然怎么的,胡吹海侃?她不兜脸扇我大耳帖子才怪!那些名门调理出来的姑娘话都不多,我得学着点儿,免得她更瞧不上我。”她哀哀看他,“弘策,我三哥怎么办?” 他苦笑着摸摸她的脸,“我说了尽力,到时候会审的人多,要偏袒也得不动声色。就算吃些苦头吧,性命至少是无虞的。” 定宜心里生疼,汝俭不见得不知道那些,可他还是想给爹翻案,她想起来就泪水涟涟。 她这模样叫他不知所措,赶紧安慰吧,说:“没事儿的,有我看顾着,坏不到哪里去。既然不想隐姓埋名活着,早晚得经历这么一回,咬咬牙,忍过去就好了。你别哭,哭得我心里慌。有什么话就说,流眼泪能顶什么用?” 她掖着鼻子道:“我是觉得汝俭太可怜了,他心里压着事儿也不告诉我,我还老认为他开开山、做做买卖,日子过得挺滋润。” 他叹息着捋捋她的头发,“男人和女人不一样,有些东西情愿豁出命去也要捍卫,比方理想、比方尊严。” 她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却不能体会那种心境。以前在市井里混,只要能吃饱穿暖,没有什么不能退让的。现在甚至觉得当时要能越过边界去了番邦,也许汝俭就不用回来面对危险了。 可是离开大英,就再也不能继续她和他的缘分了。她搂住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肩头的团龙上。她总归是相信他的,有他在,多大的困难都能越过去。 回程的路有点长,她犯了困,靠在他怀里打盹。只觉他轻拍她的背,一下一下,像哄孩子似的。她发笑,笑容挂在嘴角,迷迷糊糊凑上去吻他喉结,他颤了颤,把她搂得越发紧。 到家的时候他抱她下车,她揉着眼睛想自己走来着,他不让,就这么直剌剌送进了卧房里。 走得有点急,放在炕上的动作也还是急,她眼皮沉沉睁不开,听他窸窣宽衣解带的声响。没多会儿他上炕来,低声喊她爱肉儿,她吃吃一笑,不答话,把手覆在眼睛上。 他解她的衣襟,灼热的嘴唇蜿蜒而下,她不觉得害怕,只是紧张,僵着双臂攀附他。他是健朗的伟男子,斯文的外表下有犷悍的手腕,每个动作都能震碎人的心肝。 案头燃着灯,隔了一层落地罩,细碎的流苏那头是一面巨大的黄铜镜。灯火杳杳里映照出两个人的身影,她羞得不敢看,不敢却又忍不住不看。急促的喘息里浮现他紧绷的身腰,那线条是她从来没有想象过的,仿佛弓臂上优雅的弧度,蓄势待发,充满力量。 她 吃痛,蜷缩起了手脚,他低头吻她,汗湿的一缕发飘坠下来,打在她颊畔,痒梭梭的。朦胧里看他的脸,像张上等的金碧山水画儿,彩粉描勒的山廓是他俊朗的眉 眼,金钩铁线的奇峰是他含情的唇角。俨然堕进深海里,上不达天下不及地,就这样漂浮着,所有感官里都是他。他把她的呜咽吞没,只剩下裸/露的皮肤上一簇簇 的细栗,暴风雨席卷,簌簌颤抖。 记不起过了多久,恍恍惚惚魂飞天外。醒来的时候蜡烛已经灭了,外面有亮投射在窗上。她侧过身子看边上的人,他正沉沉好眠,睡梦里的脸难得的稚气,没有锋棱,就是个简单的男人。 她抬手给他掖被子,他睡得极浅,轻轻一碰就醒了,嘟囔着问:“天亮了?” 定宜撑起身去推窗,微微开启一道缝,细细的沫子飞散进来,原来是雪地里的反光。 “又下雪了……”她没说完就被他圈回了被窝里。 “衣裳没穿敢去推窗?”他嗔了声,“廊子上有人值夜的,不怕被人看见?” 她撅嘴道:“不是你问我天亮没亮嘛,我就看看。” “我只是随口一说。”他捏她鼻尖,“死心眼子,明天给你配个西洋表,我教你识钟点。” 她暖暖的身子挨过来,贴在他胸口上。天生她的体温比他高,简直就像个小火炉。他把她捞进怀里喟叹:“在喀尔喀的时候怎么没遇见你,否则夜里是不愁了。” 她却听出挑挞的味道,挣扎着问:“夜夜侍寝?” “想什么呢!”他捉住她,“别乱动,打算再杀一回?” 她面红耳赤,“旨意还没下,你说话不算话。” “我一时没把持住。”他还算老实,痛快地应承了,“是我的错……你说会不会怀孩子?” 这么容易就能有孩子?她说:“不能吧,上回不也没有?好些女人成了亲,生不出孩子,求爷爷告奶奶的,咱们最好别这样。” 他点头说:“那我勤勉点儿吧,能行的。” 他三句话不离老本行,她厌弃地白他一眼,“我听说吃姑娘儿能怀闺女。” 他想起下朝回来的路上看见的那种灯笼果儿,褪了皮一个个黄澄澄的,“就小摊上插个牌子,上面写着‘姑娘论斤卖,一个大子儿十二两’的那种?” “对,就那个。”她眉开眼笑,“没熟透的酸,熟透的甜着呢!” 她还是个孩子,苦虽苦过,其实心智没全开,她眼里的世界总比别人的有意思那么一点儿。他说成啊,“宫里回来我绕到集上看看,要是有开了窖的拿出来卖,就多买他两斤,吃了咱们生闺女。” 还没成亲就谈生孩子怪臊的,不过既然贵太妃点了头,应该不会再有什么意外了。她轻轻舒口气,现在就等汝俭回来,爹的案子顺顺利利办下来,汝俭和海兰成了家,大家就都算有了好结局了。 ☆、第75章 临近年尾,各处都张罗起来了。太上皇当初退位时散出去的妃嫔们安置在随近苑囿,逢着过节,宫里按份例送东西,吃的喝的不在话下,裁新衣裳的绫罗绸 缎也不少,可是总有那么些小东西置办不齐全,得太妃们想起来,或进宫讨要,或自行采买。贵太妃宫里的总管陈敬就专事这个,大伙儿都知道内务府的人阔,怎么 来钱?就是捞油水捞的。陈敬在朗润园相当于内务府总管,但是园里主子少,银钱过手也有限,碰上这种机会不会假他人之手,一般都是亲自出马。带两个小太监, 赶上一辆板车,这就往内城里去了。 城里可太热闹了,过年好挣钱呐,春联摊儿都排了半条街了。在人群里穿梭,陈敬熟门熟道。三位太妃吩咐的东西一样一样弄得了,看看天色日正当空,肚子唱空城计,那就医肚饿吧!老地方,前门外东荷包巷的高名远大茶馆享点儿小福去。 京城茶馆有些兼卖饭食,分门别类配了专名儿,比方红炉馆、窝窝馆、搬壶馆,还有二荤铺。高明远属饽饽铺子,最出名的就是杠子饽饽。拿硬面做成长圆形饼子,有甜也有咸。炉子上放鹅卵石,连拌炒带烘烙,做出来的饽饽和别人家的味道不一样。 陈敬是熟客,进门儿伙计就叫唤上了,“哟,陈爷!长远没见您呐……”膝头子一点地,“可想死小的了。您吉祥。” 陈敬摆摆手,“甭给爷打哈哈儿了,前头带路吧!” 他 有他专门的雅座儿,在茶馆东头一个隔间儿里,面城背河,是个能眼观六路的风水宝地。这高明远呐,不单是个茶馆,其实有他更深一层的含义。皇城以南,六部官 员云集的地方,说差事捐官、藏奸纳贿走交情,很多都在这里完成。太监好打听,找一犄角旮旯坐着,多多少少能刮点儿进耳门子里。 伙计上茶来,他说今儿想吃烂肉面,那伙计一通抓耳挠腮,“这得上二荤铺,我们家没有啊。” “没有你上人家铺子买去呀,没见陈爷愿意吃吗!”说话的不是陈敬也不是茶馆掌柜,是个四十郎当岁的黑汉子。长得挺窝囊,小眼睛却精光四射。 伙计纳了闷,再一琢磨人家没说错,蔫头耷脑办去了。 陈敬打量这人,“你是谁呀?” 那人把手上食盒儿往桌角一放,就地打了个千儿,“小的叫沐连胜,您不认识我,可我说一人儿,您准知道。” 陈敬乜斜他一眼,“说话别拐弯抹角的,爷没那么多闲工夫听你扯犊子。” 沐连胜忙应个是,半拉屁股挨在了对过长条凳上,“您是贵太妃跟前总管不是?那巧啦,您家十二爷带着上园子请安的那姑娘,我们家养活她十来年,我是她养爹。” 这一听陈敬愣了神,眼前人看着也忒磕碜了,什么玩意儿啊这是,怎么能是十二爷侧福晋的养爹呢!他掏了掏耳朵,“你小子乱认亲,腚上皮痒痒了吧?” 沐连胜嗐了声,“您别不信呐,我死鬼婆娘是她奶妈子。他们家败了,没人肯收留她,我那婆娘可怜她没爹没妈,带回老家来的。” 好像有点儿谱,说得似乎联系得上。可也不大对劲,人家家境虽不好,也不至于让他来养活。人家有哥哥呢,有舅舅呢,做买卖做官的。这人一看就是个泥脚杆子,坑蒙拐骗偷什么都干的主儿,蒙事儿蒙到他头上来了。 陈敬撅他八丈远,“你胆儿肥呀,跟我这儿使假招子?小子,回家吧,你奶奶正夸你呢,好孙子!” “嘿!”沐连胜咂了两下嘴,“您别忙骂我呀,我问您,那姑娘是不是叫温定宜啊?属羊,过年十九?”他往前凑,指指眼角,“这儿,有颗针鼻儿大的黑痣。” 对上了,陈敬翣翣眼,“你打听得够仔细的,花了不老少功夫吧?你这儿跟我瞎搅合干嘛呀?要钱没有,要官儿我给不了。你不是我们侧福晋的养爹吗,你上醇王府啊,功臣还换不来几两银子?” 这个捅到沐连胜心窝子上了,他呸了一声,“老子稀罕她的银子?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里头有门道!陈敬好奇心发作起来谁也挡不住。他慢慢吹茶,隔着热气看他,“敢情您二位有过节?” “她就是个白眼儿狼啊!”沐连胜吸口气打算数落,一看外头人来人往,起身把门儿关了起来。桌上食盒盖子一揭,往陈敬跟前推了推,“您别光喝茶呀,吃点儿点心垫吧垫吧。” 陈敬垂眼一看,尽是甜食儿,糖耳朵、蜜麻花、黄白蜂糕、盆儿糕……瞧着眼晕。他晃晃脑袋,“怎么回事儿,说吧。” 哎 哟这下沐连胜打翻核桃车了,从家破人亡一直掰扯到她拜师学艺,又从拜师学艺兜转到进贤王府当差,越说越生气,“她装男人蒙了我那么些年,早知道她是个丫 头,我把她卖了人,也不叫她现在这么气我。您说我就是让她喝水也养到这么大,她登了高枝儿了,好家伙翻脸不认人呐她。给我几钱银子,打发叫花子呢!我是拿 她没辙了,可不能叫她祸害醇王爷不是?她爹当初是朝廷钦犯,她自己呢,爷们儿堆里混大的,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不定让多少男人受用过了。您家王爷出了 名的正人君子,心太善,瞧人可怜就钻了人家的套儿了。您就干看着,让太妃跟着没脸?不能啊!您得回太妃,破了那丫头的局,这么着您也立了大功了,十二爷还 得谢您呢!” 陈敬听完都傻了,真要这样就出大事儿了。别说王府了,就是个普通宅门儿,也没有娶这样背景少奶奶的呀。 “你这话当真?好好想明白喽,有半句虚的脖子就得离缝儿!” 沐连胜拍胸脯担保,“我说瞎话,就叫我死了下十八层地狱。您上顺天府打听去,有没有一个叫沐小树的拜在乌长庚门下。德内大街贤王府,有没有过一位女扮男装的鸟把式在府里走动过……” 陈敬心里直哆嗦,烂肉面也不吃了,赶紧取了暖帽扣上,往外就走。走了两步顿下,回身指指他,“在京找个落脚的地方,哪条胡同住着告诉这儿伙计,防着太妃传你。事儿要都属实,少不了你的好处。” 沐连胜连连道是,呵腰送走了人,得意打起了拍子,“那一日在虎牢大摆战场,我与那桃园弟兄论短长……只杀的刘关张左遮右挡,俺吕布美名儿天下传扬……” 那厢陈敬回到朗润园,着火似的进了恩辉庆余。贵太妃正歪在榻上抽兰花烟呢,听见踢踏的脚步声抬起了头。陈敬跑得匆忙,还踢倒了堂屋的铜鹤摆设,哐当一声响,吓人一大跳。 “怎么回事儿?”太妃皱起了眉头,“慌慌张张成什么体统!” 陈敬上来扫袖打千儿,“贵主儿,奴才刚从外头回来,遇见个人,听见了一些话。可了不得了,十二爷出事儿啦……” 贵太妃坐起了身,沉着嗓子呵斥:“什么十二爷出事了?出了什么事儿,给我捋顺了舌头回话!” 陈敬顺了顺气儿,从头到尾把怎么见了沐连胜,沐连胜又是怎么把十二爷侧福晋的老底抖出来的,这长那短都回禀上去,贵太妃措手不及,愕然道:“有这样的事儿?问明了,是不是刁民信口雌黄?” “奴 才吓唬他来着,说查有不实就要他的脑袋,他一口咬定了侧福晋就是沐小树。”陈敬咽了口唾沫,“贵主儿,过不了多久就到立春了,您这会儿且斟酌斟酌吧!又是 犯官之后,又是女扮男装,这要传出去,那不是天大的笑话吗!十二爷八成蒙在鼓里呢,侧福晋会装样儿,哄得十二爷把心放在她身上了。怪道那天不声不响的,这 种人呐,名分不名分是次要,她看得透彻着呢,只要手上抓住了爷们儿,荣华富贵少得了她吗?十二爷好性儿,您得替他拿主意。别好好的爷,到最后坏在她手里。 回头大婚,这事儿就街知巷闻了。侧福晋以前共事的人呐,旧时的街坊呐,堵得住谁的嘴?叫宫里和畅春园知道了,恐怕十二爷不单面子没地儿搁,连仕途都要受 挫。” 贵太妃一时没了主张,喃喃道:“我就说这女孩儿不简单,把你们十二爷弄得五迷三道的……这事儿先别声张,你打发人去查,上顺天府、上那个什么大杂院儿去查,都给我问清楚了来回我。真要是像沐连胜说的那样,这个女人就决计不能留,早早儿除了干净。” 天 底下做妈的,没有一个愿意眼睁睁看着儿子被人骗。老十二从喀尔喀回来时她也问过他身边的人,这些年竟没给一个姑娘开过脸,她送去的两个宫女也给退回来了, 感情方面他就是一张白纸,什么歪的斜的都没有。这下子好,被人钻了空子,他是一心一意对待人家,人家呢?蒙他,骗吃骗喝骗位分,真让她做了嫡福晋,那还得 了,醇亲王府不得叫她搬空了!一个犯官之女,爹被处死三个哥哥子充军,她能是什么好东西?老十二叫人哄得昏了头,说什么都信了。今儿是叫陈敬撞上了,要是 大伙儿都晕乎着,生米煮成熟饭,弘策怎么应对这场名誉扫地的突变? 太妃气得捂胸急喘,自己想想实在委屈。皇后那天的话她当真了, 盼着太上皇,到人定时候他都没来。自己上了一回当,心里一高兴居然答应让定宜做侧福晋,现在想来简直丢人现眼,叫小辈看着,这么大年纪了还在想汉子。自己 后悔不迭,可是说出口的话不能反悔,恰好他们那儿出了纰漏,她就咬紧了槽牙要出这口恶气。 没多久派出去的太监就来回禀,沐小树是确有其人,但侧福晋和沐小树究竟是不是同个人就不得而知了。 贵太妃转过脸吩咐陈敬,“明儿请她到朗润园来,到时候把她师父和院儿里街坊一块儿弄来,让他们认人对质。我就不信了,她能把眼睛鼻子移了位,叫人认不出来!” “嗻。”陈敬领了命,垂着两袖却行退出了恩辉庆余。 第 二天一早算准时候叫齐了人,十二爷五更要上朝房点卯,辰时才散朝,所以辰时之前带人正合适。朗润园里一伙人卯正三刻到了酒醋局胡同,进门的时候天才蒙蒙 亮。原以为院里人都没起呢,谁知道这位侧福晋已经在前厅喝茶了,见他们来了有些意外,但是不显得慌张,从从容容问他,“太妃有均旨要下?” 陈敬气势矮了半分,赔笑道:“回侧福晋的话,您和十二爷的事儿快定了,太妃心里头记挂您呐。传您过园子,缺什么短什么的,娘两个合计合计好说话儿。” 定宜哦了声,“既这么,请谙达稍待,容我换身衣裳。” “不用。”陈敬笑道,“我瞧您这身挺周正的,就是见太妃也不失礼数。您看趁早吧,您到那儿太妃刚起呢,正好是您孝敬的时候。您端个茶,打个手巾把子,能讨太妃的欢心呐。” 急 了点儿,话虽说得合理,可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定宜也算经历过事儿,这么一大清早的,十二爷才走没多会儿,朗润园里就来人了,这是什么时候上的路啊?她留了 个心眼儿,一头披氅衣一头嘱咐沙桐,“你就别跟着啦,院儿里两颗石榴树干放着怕会冻死,你让人弄两捆稻草给它们包上。我瞧年前还有场雪,大得很呐。” 沙桐往前搓了两步,听明白了,应个嗻,把人送上了马车。 ☆、第76章 到朗润园,没像陈敬说的那样太妃等她服侍,人家早早儿就起来了,端坐在正殿里,低头打量她的錾花护甲,听到脚步声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气氛不一样,定宜从进园子那刻起就觉察到了。以为婚事上不会再有波澜了,可是现实总比预想的多变。 她上前蹲身,“恭请太妃娘娘万福金安。” 太 妃没有给她任何回应,就让她一直这么蹲着。刚开始那一小会儿还好,到后来就有点撑不住了,蹲得小腿肚里直转筋。这套蹲安的本事只有宫女才练,外头祁人多礼 的,大街上遇见打招呼,一落一起,转瞬即过,哪像现在似的。定宜叫苦不迭,看来贵太妃是在给下马威,不是调理规矩这么简单,后头只怕有大磨难呢! 果然的,太妃喝完了一盏茶才让她免礼,她咬着牙直起身,下半截都不是她自己的了。勉强站定了低头听示下,太妃发话了,“今儿让你来是有些事儿要找你核实,亲王大婚不是随随便便说办就办的,小家子还打听新奶奶出处呢!我问你,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沐连胜的?” 定 宜心头一跳,敢情就是坏在这上头了。她回京没多久,确实也没打算再和他有牵扯。不是说登高就忘旧,她也怕,沐连胜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多少银子都不够他使 的。万一叫他知道了,这辈子都别想摆脱他的纠缠。天天儿登门要这要那,三句话不对就要揭发她,这种日子没个头了。 现在倒好,干脆 捅到太妃跟前来了,八成也觉得她这儿没指望了吧!她叹口气,脑子里挣扎起来,以她的脾气,明人不干暗事,承认就承认,她行端坐正,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可现 在时机不对,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姑娘给人家,有了污点,婆家九成是瞧不上的。何况这婆家还是天下第一家,能那么容易糊弄吗? 她只有横下一条心了,就算是睁眼说瞎话吧,什么都比不上和十二爷在一起重要。 她摇摇头,“回太妃的话,奴婢不认识这个人。” “不认识?你的化名不是叫沐小树吗?”太妃直起了身子,哼笑道,“他可是你养爹,听说拉扯你十多年,起早摸黑的挣钱供你在京开销。现如今你说不认识他,真是利益当前,忘恩负义的事儿都做得出来啊。” 定 宜心头不屑,姓沐的颠倒黑白,她在沐家待了六年,后来进京,他隔三差五来讨钱,硬要算,她早就把这六年的吃穿用度都还给他了。现在他反咬一口,她不好辩 解,只有硬着头皮否认,“太妃别听人胡诌,我和十二爷认得不是一天两天,您就算信不过我,也应当信得过十二爷,” “好好的,扯上爷们儿干什么?我现在是问你,十二爷叫你迷得没边没沿儿的,问他,他能明白多少真假?”贵太妃嘴角微沉,上下打量她一遍,“你不是诗礼人家出身吗,这点子规矩不懂?到现在还挺腰子在我跟前回话?” 定宜被她喝得一凛,忙跪下磕头,“奴婢是慌神了,请太妃恕罪。” 贵太妃轻蔑地瞥她,“你是该慌,不承认不打紧,传沐连胜进来,当面锣对面鼓的,什么都弄明白了。” 陈敬奉了命出去传人,沐连胜低着头哈着腰从门外进来,跪地一通顿首,“小的沐连胜,给太妃老佛爷磕头。” 贵太妃叫他认人,“你回头看看,这个是你养闺女不是?瞧真着了,这不是好玩的,再过两天她就是醇亲王府的侧福晋,你诋毁皇亲,是要剥皮抽筋的。” 沐连胜咕地咽了口唾沫,“小的不敢,小的一个穷种地的,要不是委屈,也不能上您这儿来。小的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丫头现如今连亲都不认了,小的夜里想想,实在心头不平。太妃您是观音菩萨再世,求太妃替小的做主。” 贵太妃不耐烦听他这些话,她只在乎温定宜的来历,因努嘴叫他看,自己稳坐钓鱼台,等他最后决断。 沐连胜歪着脑袋瞧过去,不消第二眼就笃定道:“是她,她化成了灰小的也能认出她。” 定 宜却开始琢磨,沐连胜这人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他再恨她,大不了上顺天府诉苦,上大杂院儿骂街,断想不着、也没有门道搭上贵太妃这条线,看来是有高人给他 指点。既然如此,她也可以反将他一军,便冷声道:“你是受了人指使吧?十二爷近来在办一宗案子,其中涉及的人我不说你心里知道。你是他们派来有意打乱十二 爷阵脚的,我说得对不对?别人许了你银子,你就到贵太妃跟前来诋毁我。你主子给你多少好处,报个数,把那个收买你的人供出来,十二爷加倍的犒赏你。”转而 又对贵太妃磕头,膝行两步挨在太妃脚踏边上,含泪哀声道,“太妃……额涅,我和十二爷是真心实意相爱的,今儿别说受些冤屈,就是为他死我也不皱一下眉头。 额涅不在内城,不知道十二爷现下承办的政务,老案子翻出来,牵筋带骨少不得一场震动。十二爷正为案子焦头烂额,额涅千万不要听信谗言,受人摆布。” 这话一说看似又有几分道理,贵太妃耽耽看着底下的沐连胜,厉声道:“她说的是不是实情?敢有半句假话,查出来了叫你死无全尸!” 沐 连胜也慌啊,得罪了那头才真是死定了,所以只有一口咬住了不放,趴在地上说:“太妃老佛爷您圣明,她把十二爷顶在头上为自己开脱,您没瞧出来?您问问她, 她是不是温禄的闺女,十二爷办的是不是温禄的案子。她接近十二爷就是为了利用十二爷,自己说漏了嘴,可叫我给逮着了。” 定宜气得打颤,这个混账,当初被人追赌债打瘫在水坑里,要不是她把他捞起来,他早下阴曹去了。现在真后悔,那时候让他死了就没有眼下这事儿了,答应给他钱他还是不依不饶,看来小庄亲王不光许了他银钱,还捏着他的命呢吧! 贵 太妃被沐连胜一点拨如梦初醒,“温定宜,温禄……错不了了。瞧着挺好的姑娘,没想到心眼儿这么多。早前说你父母双亡,我心里着实可怜你,想着这孩子不容 易,皇后替你说情,我一时心软就答应了,结果呢,你就是这么算计着我们娘俩。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你门楣虽不低,可那是以前的事儿。后来又是男扮女装又是做 刽子手,你当我们十二爷是什么人,由得你这么作践?” 她已然是百口莫辩,案子还没审到底,她现在承认只有死路一条,唯有悲声哀告,“天下姓温的多了去了,焉知我一定是温禄的闺女?求额涅明察,千万莫叫亲者痛仇者快才好。” 贵太妃啐了一口,“谁是你额涅,不知道羞耻!到这会儿还狡赖,陈敬,把人带进来!沐连胜一个指证你也许有偏颇,叫那些和你朝夕相对的人来认你,这样总不会错了。” 定宜惶然回头看,门外进来了师父和夏至,还有大院儿里的几个街坊。她隐约觉得大势已去了,就算师父师哥不戳穿她,别人呢?她沉腰瘫坐下来,罢了,命里注定没这福气,强求也求不来。只是忧心这趟过后,十二爷审案的立场要受质疑了,这沐连胜出现得真是时候。 师父进来却没有看她,甩袖子打千儿向上行礼:“顺天府典狱乌长庚,给皇贵太妃请安。” 贵太妃也不饶弯子,直截了当问他,“乌刀头,你收了几个徒弟?” 乌长庚卷着马蹄袖答道:“回太妃的话,小的一生只收了两个徒弟,一个叫夏至,一个叫沐小树。” 贵太妃点点头,“那沐小树现在何处?你瞧瞧跟前这人,是不是你的小徒弟?” 定 宜扁着嘴看了师父一眼,乌长庚目光不过一掠,拱手道:“回太妃的话,我那不孝徒是个爷们儿,可不是什么姑娘。他在我身边待了五六年,跟我比跟家里人还亲 呢。我舍不得他干一辈子刀斧手,他想脱籍上贤亲王府当差,我没留他。后来他跟着七王爷去宁古塔了,不知道遇上了什么事儿,就……再也没回来。” 他 满面哀容,贵太妃瞧在眼里也没言声。陈敬适时站出来,对着同福夹道的街坊说:“你们呢?沐小树和你们一个大院儿里住着,说认不出来我可不信。”转头叫人搬 了大托盘进来,盖布一揭,底下码着二十五两一锭的银铤,足有十来锭,讪笑道,“世上没有银子撬不开的嘴,看见没有,你们只要出个声儿,说沐小树是不是眼前 这人,说得属实,这银子就归你们了,到时候置房置地,随你们高兴。” 外头市面上一升米不过十四五文钱,这二百五十两银子对这些市 井小民来说是天大的数目,也许一辈子都挣不来那么些。大伙儿面面相觑,口干舌燥。点头,对不起乌长庚,摇头,对不起自己和一家老小。正犹豫呢,三青子媳妇 儿张嘴了,“这个昧良心的银子咱们不能拿,虽说得了钱能过两年松快日子,可也不能为这个诬陷无辜的人不是?”她觑觑定宜,手指头一指,“这哪儿是小树啊, 小树鼻子比她塌,眼睛没她大。我们树儿是方脸盘儿,这是鸭蛋呐,差得远了去了,压根儿就不是同个人。” “嘿!”沐连胜着急了,“三青子媳妇儿,你不能因为你们家顺子认了人做干妈就糊弄太妃,太妃跟前,打诳语是要杀头的!” 三 青子媳妇儿呸了一声,“你这个老不要脸的,当初你见天儿上夹道里堵人,逼着小树挣钱养活你。那时候多大点儿孩子啊,刚出来学徒,没钱奉养你,你是又打又 骂。后来孩子没办法了,下了职跟人推独轮运粮食,人家一车运三袋,她一车一袋还打跌呢,孩子多可怜呐,你倒好,伸得了这个手!现如今小树没了,你盯上个不 相干的人,还想祸害人家挣黑心钱。天菩萨在头顶上看着你呢,仔细一个雷劈下来,劈得你永世不得超生!” 本来是为对质,结果市井百姓一多就乱了套了,都咬着牙骂呀,从八辈祖宗骂到灰孙子。太妃被他们吵得脑仁儿疼,叫进来一拨太监,都拿着棍棒,谁再嚷嚷打谁的嘴。好容易镇住了,她拍着圈椅把手呵斥,“街坊情意重,好得很。给我拖出去打,打到他们说实话为止!” 太监们应个是,刚要动手,打外头进来个人,大冬天摇把扇子,眼波流转,满脸坏笑,插秧一拜,“弘韬给贵太妃请安。” 贵太妃有些意外,“七爷怎么来了?” 七爷咧嘴一笑,“这不是大年下吗,我得了几匹上好的云锦,给三位太妃送过来。进园子听说这儿升堂呢,怎么也得凑凑热闹啊。”他四下看了圈,“乌师傅也在这儿呢?这是干什么呀?哟,我十二弟妹也在?” 七爷是个搅局的高手,他一到,这事儿基本是黄了。太妃拉着脸道:“在问定宜是不是沐小树,老十二不能娶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做侧福晋,他不要脸,我还要呢!” 七爷一拍大腿说:“沐小树,巧了!您把她师父传来了,怎么不打发人传我?沐小树跟着我上宁古塔,在我身边待了大半年呢,我和她熟啊。您看您又是银子又是棍棒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您要收买、要屈打成招呢!” 贵太妃看着他,有点儿气短,“那七爷说说吧,她究竟是不是沐小树呀?” 七爷回身看了小树一眼,他也是到今天才知道她的真名儿。说起来太心酸了,他们都瞒着他,把他当个傻子,亏他一直对她掏心窝子。 他 仰起头,脸上隐隐忧伤,“不是,我那树儿啊……丢了。跟着到了绥芬河,和人伢子交手,里头险象环生,她就丢了,没有了。至于这弟妹啊,您瞧她的模样,像个 泥里水里打滚的人吗?别人不知道老十二,您是他亲额涅,您能不知道他吗!瞧他人模人样的,肚子里比黄皮子还精呢,谁能蒙得了他呀。您这会儿别担心别的了, 只要知道一点,老十二这回的对手厉害,您要让他腹背受敌,他往后可得恨您。他们俩好,让他们在一块儿得了,您何必空做恶人呢。宫里不发话,畅春园里不发 话,您乐得自在不是,做恶人挨骂,两头不是人。您瞧我现在学乖了,我好好的,有成人之美,大伙儿都喜欢我啦。” 贵太妃眨着眼睛不 知道说什么好,每回看见老七总有种无力感,这人已经活得出神入化了,和他较真没意思。她站起来,居高临下打量定宜,“罢了,我也乏了,你好自为之吧。回去 转告老十二,要大婚可以,两抬花轿一块儿进门。我这儿给他瞧好了嫡福晋的人选,赶明儿我进趟宫,再上畅春园去一趟,你们的事儿啊,就这么定了。”说完转过 脸冲陈敬指点,“你瞧瞧,弄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在这儿玩孩子过家家呢。得了,赶紧都轰走吧,别叫我看了心烦!” 陈敬夹着尾巴应个嗻,赶鸭子似的把人都赶了出去。 七爷上来扶定宜,看她腿里直晃,让小宫女儿搀着往外走。她眼泪汪汪喊他,“七爷,您救我来了?” 他背着手,折扇一下一下敲打在脊背上,“可不嘛,我陪着我那蒙古媳妇儿进宫见皇后,在顺贞门上遇见沙桐了。老十二军机处议事,不能立马出来,我心里着急,连媳妇儿都不要了,先过来救救场,免得你受苦啊。” 她嗳了声,“我这……七灾八难的,亏得您了。” 说 起这个七爷更难过了,“你就没把我当自己人……”一肚子话想倒出来,瞧边上有多余的耳朵,摇着扇子把人都打发了,自己上来让她搭着胳膊走,边走边絮叨: “原来你叫这名字……定宜挺好听的,不过还是没有小树好听。往后我照旧叫你树儿吧,我那蒙古福晋叫满什么的,我嫌拗口,改叫她小满了,带个小字儿,能让我 想起你。”他脚下顿住了,哭丧着脸看她,“树儿啊,我那福晋太厉害了,三句不合心意她就捞袖子开打,我都成三孙子了。还是你好,可你为什么选弘策呢,他不 过比我有出息那么一点儿,你就选了他了,找了这么个恶婆婆治你,何苦呢!你瞧这回要两抬花轿一块儿进门,你怎么打算啊?心里难受不?我这儿空着呢,借你靠 靠吧!”没等定宜回神,他一伸手把她搂进怀里了。 ☆、第77章 这个自作多情的主儿!定宜使劲挣,“要不老挨福晋揍呢,你就是该啊!赶紧撒开,再不撒开我也不客气了。” 七爷说:“你不难过吗?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体贴你。” 她恨得跺脚,“我不用你体贴,我有我们家十二爷!您还嫌我麻烦不够多,非给我搅合两下?” 七爷本想多坚持一会儿,结果看见夹道那头有人走过来,一拳握在腹前,每一步都满蓄风雷。他吓得松开了手,往后退一大步说:“老十二,君子动口不动手。” “你还知道君子呢?”弘策咬牙狞笑,“你君子,你搂着我的女人?” “我认错人了。”七爷简直有点口不择言,“我错把她看成我蒙古媳妇儿了,一时疏忽,罪不至死。” 定宜看见七爷那样就想笑,可是笑不出来,她心头有重压,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扽了扽弘策袖子说:“七爷是好心来救我,要不我这会儿已经被生吞了。” 弘策拧眉说:“我都知道了,弘赞想的好法子,他把沐连胜弄出来,无非是先下手为强。我要是草草了结了案,岂不正中他下怀?他怕上公堂,折不起这个面子。”言罢回身看老七一眼,“这会儿都妥了?” 七爷说是啊,“我出马,什么事儿办不妥?乌师傅和街坊们都送走了,小树那养爹也逮起来了,回头你想煎想炸,看你的口味。只不过这些琐事好办,你那妈道高一丈,打算两抬花轿一块儿进门呢。嫡福晋都给你寻摸好了,你赶紧想辙吧!” 弘策变了脸色,问定宜,“这是真的?” “乐坏了吧?齐人之福啊!”没等定宜回话,七爷酸溜溜说,“你要真弄个嫡福晋,咱们可又在一条线上了,到时候别怪我挖你墙脚。”说完遭弘策一个大大的白眼。 两 抬花轿,这是寻什么开心?他又急又气,自己上火也就罢了,定宜呢,更是有苦说不出吧!他矮着身子看她脸色,一面说:“对不住,你跟我在一起,让你受那么多 的委屈。我先前在宫里忙机务,等太监传话来已经晚了。还好有七哥,这回是该谢他。这么着,沙桐把车赶到大宫门外了,你先回车上等我,我稍后就来。” “你上哪儿去呀?”她愁眉苦脸拽住他,“要见你额涅去?多早晚回来?” 他勉强笑了笑,“很快,说几句话就来。” 他松开她往中所后头去了,七爷目送着喃喃,“戆劲儿上来了,八成找他妈掐架去了。” 弘策走得很快,风风火火进了恩辉庆余,陈敬上来恭迎,被他一把隔开了。 贵太妃正让宫女伺候盥手呢,看见他急赤白脸的模样心里明白,并不挑破,也不搭理他,慢吞吞擦干净手,坐在杌子上让宫女按摩穴位擦膏子。 他 煞了煞火气,还是扫袖行了个礼。贵太妃方嗯了声,启唇说:“坐吧!你来得正好,我这儿有幅画像让你瞧瞧。”示意陈敬把画轴展开,上头一个宫装的美人,梳小 两把,穿一件水粉团花袍子,手里盘弄着团扇,脸上笑意盈盈。她指了指,“这是翰林院大学士李亦周的女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做你的福晋不算辱没了你。我先 头和定宜说过,她要进醇王府做侧福晋可以,头上得有人压着,偌大的王府要个说得响嘴的主子,不能让个来历不明的丫头掌管你醇亲王府,这是成全你外头行走的 体面。”说着再端详画像,脸上略有了些笑意,“这姑娘我瞧不错,父亲是当朝一品,母亲是老贡王家的四姑奶奶,正正经经的大家闺秀,哪点不比你那侧福晋强? 年前宫里指了婚,到二月里就可以办喜事了。你放心,妻妾相处的道理,等回头传见这姑娘,我自然吩咐她。至于你那定宜,你同她说,叫她收敛些儿,要是下回再 犯在我手里,可不像今天这么好说话了。” 弘策按捺了半晌,终于等贵太妃把话说完,这才拱手道:“额涅用不着传人家,儿子认定了一 个,睡榻上容不下第二人。什么大家闺秀、金枝玉叶,儿子统统都不要。儿子只要定宜,我和她的感情经历风风雨雨,早不是别人能横插一脚的了。请额涅收回成 命,即便您让宫里下了旨,儿子也不在乎抗旨不遵。到时候削爵下大狱,那是额涅愿意看到的吗?” 贵太妃惊讶不已,“你魔症了?什么 叫只要她一个?当初你这么说,我只当你闹着顽的,今天还是这两句,她给你灌了迷汤不成?你听好了,给她个侧福晋已经是天大的恩惠,她最好别指着往上攀,要 有非分之想,管叫她摔个粉身碎骨。李家的女儿你娶定了,父母之命是一重,帝王家的凛凛天威又是一重,你敢不遵,嫡福晋过不得门,你那侧福晋就别想独个儿受 用。我着人把她送进尼姑庵剃度,横竖你们宇文氏有过出家的先例,多她一个也不算多。” 到这会儿算是撕破脸了,弘策没想到她半点情分也不讲。以前或者气盛,不在乎儿子的感受也是有的,可现如今年纪上去了,还是这样我行我素。 “额 涅不在乎伤儿子的心么?”他低垂着头,语调难掩悲怆,“儿子自小不知道什么是爱,您把我带到这世上,您管过我么?别人养母生母两头跑,两头都受疼爱,我 呢?上您宫里请安,您有没有正眼瞧过儿子?儿子被人排挤遭受不公的时候,您有没有为我说过一句话?现在儿子大了,再也不用受谁的庇佑了,可是我心里总有缺 憾,我也渴望有个人真心待我。我找到了,谁知不顺您的意,您要硬塞个局外人给我,叫儿子痛不欲生,这就是您的拳拳爱子之心?” 贵 太妃受他质疑怒火横生,愤然点头道:“好得很,果真好儿子,我一心为了你,你不感念我就罢了,反倒怨起我来了。老辈里的事儿何尝轮着你来说嘴?我为什么会 这样,你去问你那好皇父!我半生凋零在深宫之中,我委屈我无奈,谁来可怜我?你皇父怎么样?慕容锦书不在,他对你千好万好,慕容锦书对他露个笑脸儿,他立 马滚水烫脚似的到人家身边去了,这就是你们宇文家男人的深情!我是没有好好看顾你,那是你们祁人易子而养的好规矩造成的,你来怨我,我去怨谁?” 她 有她的辛酸,弘策都知道,可是上辈里犯下的错误,为什么还要延续下去?他愈发横了心,寒声道:“额涅自己受了那些苦,却要儿子走皇父的老路。儿子不觉得自 己爱一个人有什么错,现在遇见定宜,正是最好的时机。没有第三个人掺合,我不愧对任何无辜的女人,我活得比皇父坦荡。难道额涅从来没有期盼皇父全心全意爱 您么?既然您是过来人,为什么不能成全儿子?帝王家的女人,个个都有满腹的酸楚,自己坐困愁城,还要想法子把别人拖拽进来。今儿即便皇父在这里,我也还是 这句话,我能力有限,一生只对一个人负责。说我死脑筋也罢,没出息也罢,我都认了。横竖我从落地起就是个多余的人,额涅看不惯,就全当从未生过我这不孝子 吧!” 他痛痛快快说完了,把贵太妃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使劲一挣,养了二寸长的指甲断在了宫女手心里,那宫女吓得浑身筛糠,跪 在地上磕头不止。她狠狠瞪她一眼,且没空和她算账,操起桌上茶盏冲弘策砸了过去,“为了一个女人,敢吊着嗓门儿和你娘说话!你这忤逆的东西,枉我怀胎十月 生下了你,叫你今天这样气我!” 他没闪躲,杯盖砸在眉骨上,划出了深深的一道口子,血登时就涌出来了。太监宫女们见状都懵了,陈 敬哆嗦着上来给他止血,被他扬手推开了。他向上一揖道:“儿子没有顶撞额涅的意思,今儿这么做也是情非得已,请额涅见谅。旁的我就不多说了,没的再惹额涅 生气。额涅消消火,儿子先回去了,过两天再来给额涅赔罪。” 他震袖迈出了恩辉庆余,血不断涌出来,温热的一片漫延到下颌,滴落在胸前的团龙上。怕吓着定宜,抽汗巾把伤口捂住了,一路走一路灰心,脚上灌了铅似的步履艰难。 她没在车上,一直站在辕旁等他。见他这副狼狈样儿倒没大惊小怪,扶他上车,默默咬着唇替他处理伤口。 她不发一语他有些怕,低声说:“小伤而已,不要紧的。” 她点点头,“回去传太医看看,怕要留疤了。”气哽住了喉咙,顺了好久才抚平,抬手摸摸他的脸,“疼么?再往下点儿就伤着眼睛了。” 他受这皮肉苦比她自己挨打还心痛,她想忍住不哭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前倾身子伏在他膝头上,没有出声,然而抽泣颤栗,忍也忍不住。 弘策心里不是滋味,拍拍她的背说:“男人大丈夫,这点伤不算什么。别哭了,流几滴血能叫太妃改变心意,值了。” 她仰起脸,红着两眼说:“早知道要叫你挨打,我情愿你娶别人。” 他笑了笑,“你傻么?忍痛不过一时,娶了别人,煎熬的就是一世。我刚才和她说明了,请她打消那个念头,以前不管我,我的婚事也不必过问。” 定宜犹豫道:“她一定很生气,要是进了宫、进了畅春园,事情捅到上头,咱们就真的……” “完不了,逼得我走投无路,咱们就私奔吧。”这样的话题他居然说得很轻松,拉她起身,扶她在身侧坐定,含笑道,“你愿不愿意跟我天涯海角去?咱们做一对男耕女织的普通夫妻。” 许多无望的爱情都会想到这步,倒不是真要去做,他有这份心她也足意儿了。靠在他肩头叹息:“好是好,就是太委屈你了。我是什么人呐,原本就跟杂草一样,带累你一个金尊玉贵的王爷,叫你跟着受苦?不过真到了那份上,你别怕,我挣钱养活你。” 他迟迟哦了声,“我除了做王爷,旁的好像什么都不会。万一没了饭辙,你带我上街边摆摊儿算命吧!” 两个人苦中作乐,脑袋靠着脑袋直发笑,笑过了还得接着忧心,定宜耷拉着眉毛问:“你额涅最后怎么说?打也不能白挨啊,一看出血了,必定自责半天。然后说算啦,儿孙自有儿孙福,由他们去吧,是不是这样?” 他寥寥勾了下嘴角,“没有那么顺遂,不过总不至于再揪着不放了。我现在想想,刚才的话说得有些重,恐怕伤了她的心。可是不那么办,她一直活在自己的围城里,永远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 一切因她而起,定宜也挺难过,垂首说:“那等过两天她消了气,我再去给她赔罪磕头。实在恨不过,我挨两下也成,横竖我皮实,打得起。” 他背靠着围子摇头,“我和她的芥蒂,根源不在你身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就算不为婚事,也会有其他的不和,大概母子缘浅吧!” 在 他心里,亲情一向很重要。父母兄弟,每一个他都顾念,虽然很多时候别人不一定顾念他。他从来没想过把事做绝,也是逼到份儿上了,明知道他把定宜看得很重, 任由个山野村夫来指证她,不光脸面,连规矩体统都不顾了。贵太妃失爱太久,已经忘了人间的真情,定宜这些年不容易,他再不护着她,这世上还有谁能保得住 她? 他把她的手合进掌心搓了搓,“这事儿咱们暂且不放在心上,回头我往你那儿加派戈什哈,不管谁传你,让人先来回我,不许贸贸然跟着去。我算算时候,汝俭这两天应该快进京了。等他到了,咱们一家子踏踏实实过个年,至于旁的,等过完节再说吧!” ☆、第78章 原说立春那天要下旨赐婚的,最后圣旨没有颁布,定宜知道弘策进宫疏通了,究竟是什么缘故,她没有追问。其实不问也明白,他总想给她最好的,降了旨,名分定下就定下了。如果不降旨呢,事情便还有转圜。 汝俭从山西回来了,忌讳着弘赞要有动作,躲在酒醋局胡同轻易不往外走动。询问起他们的婚事,听说封什么侧福晋,脸上立马老大的不满。哪个愿意自己的妹妹做妾?虽说家世上逊了一筹,可是姑奶奶就得高嫁,名分不对,他是万万不能依的。 “我 曾经和十二爷说过,温家的女儿不做妾,十二爷还记不记得?”围桌吃饭呢,酒桌是谈判的好地方,汝俭脸色不豫,“你别问定宜的看法,她糊里糊涂的,脑子一蒙 就什么都不顾了。她娘家人还没死绝,婚事轮不到她自己做主。十二爷要是不能信守承诺,那就把妹妹还给我,就算她将来不嫁人,我也养活她一辈子。” 弘策讪讪的,这舅爷不好相与,娘家人比天还大呢,真把妹子讨回去了,那他岂不是白做一场春秋大梦? “三 哥稍安勿躁,大年下的,吉利要紧。”他赔笑给他斟酒,“先前说册封侧福晋,别说三哥要发火,我自己心里也不称意。我和定宜的感情你是知道的,我委屈自己也 不能委屈了她,所以请三哥放心,我必定想法子把这事处置好。至于都察院的案子,镇国公三天前收了监,详情我已经呈禀皇上,请皇上定夺。宫里的意思是会审, 邀庄亲王连同三部九卿旁听,这样堂上的消息能即时让众人知道,那些心里有鬼的必定按捺不住,难保不走当初谋害岳父大人的老路。我仔细掂量过,传你上堂不算 民告官,充其量不过作为人证,他们不能耐你何。” 汝俭却缓缓摇头,“我在大同时也琢磨过,横竖回来了,与其弄得那么被动,不如上堂击鼓鸣冤,状告当朝庄亲王,你要查他也用不着绕弯子。” 弘策心下犹豫,“这么做有利有弊,恐怕他们头一桩要问的是你私逃的罪过。” “不是有你么。”汝俭笑了笑,“刑部堂官总要和你通气的,大不了先收监,后头的事照你的计划办,不会旁生枝节。” 定宜却不能答应,“这样风险太大,万一刑部有庄亲王的人,先把你打个半死,你还有命撑到作证的时候吗?” 汝俭脸上浮起无谓的笑,“不试试怎么知道?人这一生总得有些追求,替爹和两个哥哥报仇,对我来说比性命更重要。如今还有你,不给你正名,你如何能进宇文家?算起来这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就是吃些苦我也认了。” 定宜摇头,细声道:“你甭替我想太多,我这些年也将就惯了,如果要牺牲你才能进醇亲王府,我情愿不嫁。” 她这么一说弘策慌了神,“我会想法子的,就算受点皮肉苦也不至于伤了性命。你说这种话,把我置于何地呢?” 汝俭也怪她,“十二爷说得是,别张嘴闭嘴不嫁,夫妻的缘分几世才能修来,别因为一点儿坎坷就轻言放弃了。” 定宜愧疚地看看弘策,他脑袋上还顶着伤呢,她说这样的话确实叫他不痛快了。她靦脸笑笑,讨好地给他布菜,想起海兰的事来,忙搁下筷子对汝俭说:“我前阵子去过索家,就那个看金库的索家,他们家搬到北观场胡同口去了。” 汝俭神情分明一顿,转瞬又变得漠然了,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来,“多事。” 定宜翣着眼说不是,“你以前不是有个订了亲的姑娘吗,是不是叫海兰呐?” 他惶然抬起头来,“你见着她了?” “何止见着,还说了话呢!”定宜得意洋洋道,“人家把你当初怎么骑马过他们家巷子的情形都告诉我了,你说你天天绕那么大个圈子就为见她一面,你不累得慌?” 汝 俭脸上一红,那是陈年旧事了,可是现在想起来依然心头作跳。他永远忘不了她站在窗口的样子,晚霞里人淡如菊。彼时不过十四五岁,正是憧憬爱情的好年纪。后 来温家家破人亡,连活命都艰难,那些儿女情长就像被冰封住了一样,过了十几年,现在破冰而出,依旧是鲜焕的,活着的。 可是毕竟太久,早就已经物是人非了。他解嘲地笑笑,“累不累,你问问十二爷,他对您殷勤示好的时候累不累。” 简直像表忠心似的,弘策立刻答道:“不累,再累心里也高兴。” 定宜歪了脖儿,又对汝俭道:“三哥,我告诉你个好消息,海兰到现在都没有嫁人,她在等着你呢!难为她一有人提亲就装疯,过年都二十八了,你该给人一个交代了。” 他听后恍惚了好久,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舌根生苦,端起酒盏满满呷了一大口,却越喝越是愁肠百结,垂首苦笑道:“她等我干什么?明知道没有希望,为什么还要等下去?我这些年在外孑然一身,没想到在京里还欠着一笔情债,这算什么呢!” 也许是自由惯了突然感受到了重压吧,他的动作神情都显得疲累。定宜看了弘策一眼,迟迟问汝俭,“三哥不高兴吗?海兰这么好的女人,遇上她是你的福气。” “所以好女人被我坑害了,要是她早早另嫁了别人,有家有口的,舒舒坦坦做太太,我心里倒没有这么难过了。” 弘策忙开解道:“三哥这话言不由衷,如果换了我,自责虽有之,但更多的是庆幸。既然她还在等,就说明她重情义,往后十倍百倍地对她好,把这几年亏欠她的都找补回来,这才是男人的担当。” 汝俭茫然看着他,“我现在这样,能给她什么?倒不如当我死了,她寻摸个好人家嫁了,不要让我对不起她。” 定宜是女人,女人明白女人的心。耗尽青春苦等一个人,结果他不领情,但凡有点儿心气的都活不下去了。她负气道:“三哥想让她死,也不是多难的事。何必费那么多唇舌,派人把她杀了不就结了吗。” 汝俭蹙眉道:“你说什么浑话,我何尝要她死了?” “你的这些话不比凌迟好多少,我要是她,你今儿出口,我明儿就找人嫁了,让你后悔去吧。”她转过脸看弘策,“如果你是三哥,你见了人家会不会这么说?” 弘策摇头,“不会。” “看吧,连我们十二爷都知道。有些事你自以为是对她好,可是没有想过究竟是不是她想要的。她等了你十几年,这十几年已经从手指头缝里溜走了,再也找不回来了,不是你轻描淡写一句‘情愿你嫁了个好人家’就能弥补的。你应该说……” 她 吮唇想了想,词穷了,只得向弘策求助。十二爷就是十二爷,口才好得张嘴就来,“说当年我是身不由己,但是我从来没有辜负你,我日夜都在思念你。你等我到今 日,我知道你受了大委屈,对不起。以后再也不会了,错失的时间,我一点一滴补偿给你,只要你不恼我,还愿意接纳我。我拿命担保,往后爱你、疼你、寸步不 离。” 他们双簧唱得汝俭目瞪口呆,这些黏腻的话他连想都没有想过,怪道他妹子对老十二死心塌地,这小子哄女人真有一手! 他消化得极其艰难,“我没有辜负你,日夜都在思念你……” 定宜看着都觉得累,她撑住额头道说:“反正让她觉得等得好,等得值得,你感念她,会和她相守相伴一辈子,就对了。” 他明白过来,撂下筷子就站起了身,“那我现在就去见她。” 弘策忙说不急,“眼看要过年,索涛官不大,炭敬必定不少,你贸然登门,落了别人的眼倒不好。还是容我先安排妥当了,借七哥侧福晋的名头把海兰招进贤王府,到时候再想法子倒腾出来。” 汝俭有些迟疑,“七爷两耳不闻窗外事,给他添麻烦,怕过意不去。” 弘策摸摸鼻子,心说但凡和定宜有关,七爷的热情简直无穷无尽。别说顶个名头,就是让他把半个贤王府腾出来他都不会有二话。 至 此汝俭的思路算是打通了,定宜居然也可以煞有介事地传授心得,果然是熟门熟道的老手作派。不过让她惊讶的还是弘策的配合,以前看他话不多,还记得当初她登 门求他救夏至时,他脸上那种倨傲的光。虽然掩饰得很好,但存在就是存在,是镌刻在他骨子里的。那时候她就觉得自己一辈子大概不会和这类人有太多的交集,他 们俩一个在九重天上,一个在尘埃里,无论如何都够不到。谁知这世上就有那么多的奇迹,他们还是在一起了,也让她发现很多以前从来没有想象过的他的可爱之 处。 她不去醇王府,他差不多把他的书房搬过来了。当然留宿是万万不能的,汝俭眼皮子底下偷情,被逮住了大家脸上无光。可是在一起,彼此都很踏实,就是那种可以互相依靠的感觉,心里想什么不需要费心费力地解释,一个眼神对方就明白。 他办事很干脆,第二天汝俭顺利见到了海兰,岱钦回来禀告的时候,定宜正拆了额带给他换药。 “你说他们这会儿在干嘛?”他对这个很好奇,嘈嘈切切嘀咕,“那么久没见了,汝俭还是得主动一些。” 定宜绞热手巾给他清理伤口,没听明白,囫囵问他,“你想说什么呀?” 他笑了笑,“没什么。按说汝俭年纪不小了,应该懂得的。” 她狐疑地看他,“懂得什么?” 他没应她,打算摸摸伤口,被她把手拨开了,“别乱动,刚撒完药,瞎摸什么呀,手怪脏的。” 他一向极爱干净,居然还有被她嫌弃的时候!他比划了五指让她看,“我洗过了,先前修剪完了盆栽,我拿胰子打了好几遍。” 她没说什么,牵起他的手,把食指叼在了嘴里。弘策愕然看着她,她还是淡淡的模样,撒完了药取额带仔细把伤口遮盖好,他的指尖被暖暖包裹住,她就一直这么含着,让他想起太皇太后叼烟杆儿的样子。 “定宜,”他心浮气躁,“你这是干什么?” 她婉转看他一眼,“你说洗干净了,我尝了尝。” 他困难地吞咽,“也用不着这么试探啊。”站起来,把她两手落在她肩头,含情脉脉看着她,“汝俭不在家,要是算得没错,至少半个时辰内不会回来。” 她脸上隐隐泛红,“然后呢?” “然后……”他拿手指描绘她的唇,从嘴角到唇峰,一点一滴地挪动,“咱们偷得浮生半日闲。” 爷们儿好些时候就愿意算计这个,定宜羞怯一笑,并不接他的话,反倒牵了他往外走,扬手指跨院方向,“今儿院里的梅树开花了,早上下过一阵雪,咱们去赏梅。” 他无可奈何,等人取鹤氅来,两个人相携上了回廊。 后 院有个小小的花园,规格不能和王府花园比,但是胜在玲珑,假山水榭皆有。那树梅花就在假山旁,西北风里开得艳丽,枝头有细雪覆盖,白洁之下猩红点点,愈发 显出欲说还休的美。她站在树下,天太冷,脸都冻僵了,却笑得灿若朝霞,喃喃道:“多好看啊!以前我们家也有这么一棵树,比这个还大。几个哥哥爱装文人,让 人在树下摆棋局,坐在雪地里博奕……一晃都过去这么些年了,三个哥哥只剩下一个了。”语调里无限惆怅。 他和她并肩而立,偏过头来微微一笑,“有得有失,不是多了一个我么。” “倒也是。”她长长叹息,呵气成云,“明儿年三十,衙门里休沐了,你要进园子陪太上皇辞岁吧?” 他嗯了声,“本想带你一道去的,可是畅春园里规矩重,今年是去不成了,等明年吧!我回来得晚,就不过这儿来了,没的吵着你。等初一早上我再来,带你上东岳庙赶庙会去。” 她说好,枝头一簇细雪落下来,她伸手去接,接在掌心里,未及细看,转眼便坍塌了。 ☆、第79章 太上皇是禅位,因此逢着过年,畅春园比宫里热闹。祁人有守岁辞岁的规矩,一家子陪着长辈闲坐打茶围,到交子时吃了饽饽才许散。 今 天是年三十,宗室里最亲近的都得来,不光嫡系的王爷贝勒们,老庄亲王那一支的弘赞兄弟们也都悉数到了场。老庄亲王和太上皇是亲兄弟,老辈儿里就这哥儿俩, 感情自是不用说的。只不过老庄亲王是个寄情山水的人,无心恋栈嘛,年轻时起就不怎么着家。几个儿子打小在上书房读书,和太上皇的一干皇子一道受老爷子调 理,于太上皇来说视同己出,所以逢年过节必留他们的座儿。 弘策进院子的时候天色尚早,给太上皇问了安退出来,远远一个小太监上前打千儿,说爷们都在韵松轩呢,请十二爷过园子叙话。 韵松轩原是众皇子在畅春园的读书之地,十岁前他也曾在那里渡过了大半年时光。那是个清静之地,在畅春园东路,出如意门过小桥为玩芳斋,其后就是韵松轩。 天色依旧不好,年三十里大雪纷飞,略远些就看不清楚。小太监撑着黄栌伞替他引路,伞沿稍稍一抬,松针后是一片精巧的卷棚顶,大雪覆盖得严实,只露出断断续续的灰色屋脊。 站 班的宫女见他来蹲了个安,打帘伺候他进门,正殿里热闹得很,十几个兄弟一年到头难得聚在一起,见了面有说不完的话。可是他前脚进门槛,后脚他们都刹住了, 一个个回身看他,像在看个陌生人。他心头森冷,知道他这回查温禄案,拳头握得太紧了。奉恩镇国公入了八分,在固山贝子之下,是正头的宗室,他翻旧案拿了 他,难免弄得人人自危。其实这些王爷郡王们,或自己、或底下奴才,有几个廉洁的?真要查,谁也经不起。 他只作不觉,进门拍了拍身上雪沫子,笑道:“今儿齐全。”抬手拱了拱,“各位兄弟,我来晚了,见谅见谅。” 气氛像凝固住了似的,很长一段时间没人回应他,还是老十三出来救场,“来得不算晚,七哥和十哥都还没到呢。”过来拉他的胳膊,往炭盆前比了比,“外头冷,先来暖和暖和,我正有话要问你呢。” 弘策抬眼一看,那头站着弘赞,含笑冲他招手,招呼他过去。 众人又各聊各的家常去了,什么蝈蝈鹌鹑大马猴,凡事绕开了他说,背后却少不得议论他。他也无所谓,横竖听不见,乐得自在。不过弘赞这人真沉得住气,瞧他没事人似的,心里未必不焦躁,面上却掩饰得很好。 他过去见个礼,“三哥什么时候到的?我头前儿路过百花深处胡同还看来着,没见着你的车马,原来你早到了。” 弘赞依旧笑得温文尔雅,“也是前后脚,才到,袍子上水渍还没干呢。今儿雪真大,只怕长白山以北也不过如此” 太监端了老米酒让他暖身,他接过来抿了口,淡淡道:“可不,是有几分架势,不过比起北地来还是落了下乘。三哥得了机会上那儿瞧瞧,冷是冷得透心,不过风景倒真不错。” 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弘赞是听出不一样的味道来了。他连连摆手,“我在京里生、在京里长,去外埠恐怕受不住。” 弘策笑了笑,“渐行渐冷,其实不觉得什么。当初我上喀尔喀也是这样,去了就习惯了。再说连七哥这等的富贵闲人,挨了冻照样说那里美,可见各处有各处的壮阔嘛。” 他 们你来我往,话里暗藏机锋,老十三七岁起就出来学办差,这点苗头还是听得出来的。他也没动声色,笑着打岔:“公务一年办到头,大年下的还不许人歇歇?别说 什么长白山、宁古塔了,我前儿上十哥府里,看见个有意思的东西。十王府院儿里散养一只鸡、一位大仙儿,这俩相处还挺好,窝也搭得不远,没事儿串串门儿,真 是好街坊。” 所谓的大仙儿就是黄鼠狼,这位和鸡天生敌对,是狩猎和被狩猎的关系,十王爷能把这二位养出友谊来,确实让人惊叹。 弘赞频频摇头,“老十就爱捣鼓这种东西,上回看见他把猫和鹦鹉养在一只笼子里,八成也在训练这个。不过后来据说鸟让猫给吃了,他又改养了黄雀和刀螂。这回倒好,居然真叫他养成了。” 弘策手里的老米酒凉了,便把酒盏搁在几案上,笑道:“我是不信他能养成的,过两天你瞧瞧去,黄鼠狼的牙九成给拔了,咬不动鸡脖子了,煞气也就灭了。” 几个人抚额发笑,恰逢太监传皇上口谕召见弘赞,他领了命起身跟着去了。 弘巽坐近了些,兄弟俩头挨着头说话,弘巽道:“你在查的那宗案子麻烦,瞧瞧这满屋的天潢贵胄,哪个心里头舒坦?只怕到最后空做了恶人,弄得人人都怨你。” 他何尝不知道其实利害,可是到了这步,不查也得查。 “我 奉了皇命,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这种案子,谁查谁得罪人,就像当年整顿宗人府是一个样儿。不受人待见,我知道,反正打小就这样,不在乎多一回。”他看了幼 弟一眼,“我这会儿就像趟水过河,水淹到了脖子,往前一步也许上浅滩,也许会没顶。要办弘赞,说不定还要请你帮忙,只是怕你们平日关系好,回头叫你难 做。” “这个你放心,谁亲谁疏我还分得清,只要他作奸犯科,我绝不偏袒。”弘巽说着又一笑,低声道,“十二哥前两天大闹朗润园的事儿我可知道了,回去替我问十二嫂好。” 提起定宜,弘策笑得一派风和日丽。低头抚抚腰上香囊,喜鹊叼铜钱,绣工不怎么样,却是她一针一线做成的。 弘 巽瞧他模样,倚着围子怅然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遇见那个人,阿玛吵着让我迎福晋,忘了自己当初怎么样了。”想起来一不小心拿他额涅做了消遣,忙讪讪 闭了嘴。四下里一打量,又说,“我多少也听见些风言风语,十二哥留点神吧。嫂子跟前早做安排,防着有人狗急跳墙。” 这个他早就有安排,王府护卫拨了几成到酒醋局胡同,万一有人要下黑手,也不愁不能抵挡。 可是暗中的械斗虽可以提防,明刀明枪上门拿人,却是谁都阻止不了的。 年三十夜里,正是万家灯火共享天伦的时候。祭拜过了祖先,兄妹两个下棋守岁,杀得正兴起,前院传来一串急促的敲门声。 定宜迟疑了下,“这时候还有人走动?别不是十二爷回来了吧!”她撂了棋子起身到廊下看,嘱咐门房,“问明了再开门。” 门房应个是,抽了半截门闩问来者是谁,话音才落,外面猛地一脚踢脱了门臼,一个做官的带着几十个高擎火把的亲兵闯进来,副将站在院里大喝:“步军巡捕五营统领,接报缉捕充军在逃要犯。”手一扬,“给我搜!” 简直像祸从天降,汝俭连躲都来不及躲,就被人从堂屋里拽了出来。 定宜发急,唬得人都愣了,上前抱住了哥哥回头斥道:“这是什么规矩,红口白牙上门拿人?” 副将冷冷乜她,“步军抓人,抓了就抓了。受冤枉的,查明了自然放他回来;身上不干不净的,保不定牢底坐穿,就这么回事儿。”见她拽着不放,抬高了嗓门儿道,“你阻碍衙门办差,瞧你是个女流不和你计较。撒手,再不撒手连你一块儿带走!” 他们这里撕扯,沙桐带来了一帮侍卫,挥手道:“堵住门儿,蚂蚁也不许给我放走半只!我倒要瞧瞧,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拿人拿到醇亲王府头上来了!” 两边对垒上了,那个为首的官员到这会儿才说话,压着腰刀上下打量沙桐,“这不是十二爷跟前副总管吗?怎么着,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沙 桐当然认得出,这位是九门提督楼伯啸,从一品的衔儿,掌京城守卫、稽查、巡夜、禁令、保甲、缉捕等要职。他一出现,就注定是场打不赢的战争。沙桐能做的, 无非悄悄让人上畅春园给十二爷报信,自己拖得一阵是一阵罢了。可眼下十二爷在太上皇跟前尽孝,要说上话只怕不易。庄亲王选在这时候出手,果真是绝佳的好时 机。 他吸口气,故作惊讶地哟了声,“这不是楼制台吗!”紧走上前打了个千儿,“大年下的您还忙呐,奴才给您道新禧了!” 楼提督看他一眼,也不废话,直截了当道:“本官办案,闲杂人等不得干涉,否则以同罪论处。副总管跟了十二爷这么些年,连这个规矩都不懂?” 沙桐心里骂他迂腐,脸上却扮出笑模样来,连声说不敢,“奴才奉命替福晋看家护院,楼制台这大晚上的闯门拿人,奴才总要问明情由,回头好向我们爷回话儿。” 楼提督看了那对兄妹一眼,“这位是十二福晋?” 沙 桐忙道是,“已经呈报进宫,只等宫里下旨了……您瞧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吗,您家公子爷和我们主子交好,两家有来往的,等楼侍卫尚了公主,关系又进一层。 这大节下,您把我们福晋的亲哥哥带走,奴才怕不好交代。奴才没有阻挠您办案的意思,就是求您通融,等明儿我们爷打畅春园回来了,领着舅爷送到您衙门。我们 爷的人品您还信不过吗,您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就是了。” 楼提督不为所动,“我是奉了命的,人今儿一定要带走,提督衙门不留人犯,交由刑部处置。等十二爷回府,你替我传个话,本官职责所在,得罪王爷之处,我改日再登门赔罪。” 眼看着谈判无果,副将摆手叫把人押走,定宜却万万不能放手。她曾经经历过这样的痛苦,爹和哥哥被带走就再也没回来。十几年前的噩梦重演,对她来说简直比死还痛苦。她害怕得浑身打颤,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和汝俭同生共死。 汝俭也无奈,没有想到他们漏夜赶来,打乱了他全部的计划。定宜这样他心里很难过,却要装出从容的样子来,只说:“不要紧的,我随他们去。既然早晚要挑明,择日不如撞日,正好替我下了狠心了。” 人家合家团圆,她却要经受又一次的骨肉分离,实在叫她难以承受。她仓皇四顾,火把映照下的脸一个个寒冷如泥胎,她不知道该依靠谁。沙桐似乎也束手无策了,苦着一张脸看着她。她愈发扽紧了汝俭,厉声道:“我不和我三哥分开,你们要拿连我一块儿拿。” 楼提督感到棘手,虽说还没有大婚,这位毕竟是醇亲王的心头爱,冒犯了终归不大好。人犯无论如何要带走,这么耽搁下去也不是办法,便回身对沙桐道:“副总管别干看着了,我的兵都是大老粗,没的一个不小心伤了姑娘。既然是十二爷未来的福晋,还是顾全些体尊脸面为好。” 话到了这份上,终不免强行带人了。沙桐只得好言宽慰:“福晋别急,身子要紧,万事等十二爷回来再作打算。” 她不言语,死死拉着汝俭的袍子不松手,结果那副将抽刀把袍角割断了,她一个趔趄险些栽倒,还好有沙桐搀着。等回身再想去拽,汝俭已经被那些兵卒带出去了。 天上雪密密猛猛飘下来,她追出去,眼睁睁看着汝俭被押解却无能为力。横街上有人放烟花,咚地一声纵上半空,五光十色照亮天幕,然后满城的炮仗和挂鞭仿佛受了感染,震天的动静响彻四方,把她的哭喊淹没在了声浪里。 ☆、第80章 这个年到底没有过好,想想连着两回了,年三十晚上都出了事儿,怕这辈子都对过年有恐惧了。 她哭得没法儿,沙桐也着急,打着伞说:“您别介,早晚有这么一回,看开吧!您听奴才的,外头冷,咱们进屋。十二爷这会儿该吃饽饽了,吃完畅春园散了席,这就回来了。奴才打发人在大宫门外候着呢,他接了消息必定立马上这儿来。等他到了咱们就有主心骨了,啊。” 定宜还是惘惘的,心里抓挠得厉害,西北风刀片似的刮在脸上也不觉得疼。站了很久,脑子冻得发木,回身问:“七爷也进园子了吗?” 沙桐应个是,“那位爷再不着调也是太上皇的亲儿子,得在老爷子跟前尽孝。” “那我托谁去?”她急得团团转,“去找宜棉,他不是刑部的吗?既然步军衙门要转交刑部,他应该得着消息了。”打定了主意吩咐门里,“给我牵匹马来。” 岱 钦为难地看沙桐一眼,沙桐忙道:“这褃节儿上您得沉住气,您去找人,知道人家什么心呐?官场上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您去也是受敷衍,还是稍安勿躁等主子回来 吧!您这会儿出去,主子回来一看您不在再去找您,大半夜的尽兜圈子了。我的好福晋,舅爷给带走了奴才知道您着急,可着急也不能把舅爷着急回来不是,还得从 长计议。人是叫九门提督带走的,这位主儿是豹尾班楼侍卫的爹,楼侍卫和咱们固伦公主好,固伦公主又和十二爷亲……好歹有份人情在呢,不会把舅爷怎么样的, 您且放心吧。” 话是这么说,可她怎么放心?她爹就是在大牢里被人害死的,要是他们故技重施,汝俭就完了。她只剩这么一个亲人,要是再有三长两短,她对不起死去的爹妈哥哥们。 “那我在这里等着,等十二爷回来。”她摆摆手,“你们都进去,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她的犟脾气大伙儿都知道,众人无奈散开了,只是不走远,还在附近看护着她。 雪 倒是小了,风却见大,吹得门上灯笼动摇西晃。她怔怔盯着胡同口,他还不回来,每一刻都异常难熬。刚才听见那楼提督说是奉命,他这样从一品的官职,奉命,奉 的必然是皇帝的命。万一刑部一桩归一桩,汝俭没能击鼓鸣冤,是当作逃犯被抓,要按罪论处,那这里头的说法就多了。 迎新的一轮炮竹过去了,四九城渐渐安静下来。空气里充斥着硫磺的味道,间或传来落了单的一两声,不像是力争,倒像是凑趣儿,遥遥地,寥寥地。 隐约听见马蹄声,她僵硬的脑子一瞬活了过来。眼巴巴盼着,越来越近了,迷蒙的灯火照见有人急驰而来,顶戴上的红绒在暗夜里像一簇火。她捂着嘴哭了,看见他,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都难以掩饰。他下马来抱她,她抽泣着说:“汝俭让人抓走了,你赶紧想法子捞人吧!” 弘 策设想过弘赞也许会劫持他们兄妹,也许会杀人灭口,却没有料到他反其道而行,率先把汝俭掌握在了手心里。他得了信儿也四下打探了,弘赞面圣把汝俭私逃的事 呈禀上去,于皇帝来说,缉捕谁,问谁的罪,和他都没有切身的利害关系。他只要治贪,只要整顿朝纲,至于你们底下人斗法,谁胜谁负,各安天命。也就是说汝俭 被抓是得到皇帝首肯的,这么一来要救人暂时是不能够的。 “你别急,这事儿咱们进屋再议。”他摸摸她的手,冷得像冰一样,回头斥道,“人都死到哪里去了?就让福晋在外头站着?” 沙桐苦着脸说:“劝过了,福晋心里着急,执意要等您回来……” 他没理他,解下大氅把人包好,打横抱进了上房里。 定宜坐在炕头一味地哭,她经历过风雨,以为自己足够坚强,然而现在除了流眼泪,别无他法。唯一能救汝俭的只有十二爷了,她往前挪了挪,切切摇撼他,“九门提督说要把人交送刑部,刑部是你协理的,你好歹替我想想辙。” 她 惊惶的模样让他心疼,忙安抚道:“我已经着人上刑部传话了,你别哭,仔细哭坏了眼睛。步军衙门来拿人,想必是得了上头口谕的,否则没有人能调得动他们。这 回声势大,那么多双眼睛瞧着,谁都不敢轻举妄动。我琢磨着汝俭进去,你爹的案子必定会提起,届时两案并一案,早晚还得落到我手里。” 她听了愈发急躁了,“也就是说眼下审他的人不是你?” 他蹙了眉,“刑部主审,庄亲王督办。” 定宜骇然,“为什么是庄亲王?刑部和都察院明明是由你监管的。” 她不谙官场上那一套,为官者各人有各人的职责,监管虽凌驾两部之上,但也仅仅是对案件起督促作用。刑部有刑部的章程,尚书、侍郎审理案子,然后再呈报他过目。除非像温禄案这类专门指派的,否则他没有坐堂亲审的权利。 “弘赞职权不小,皇上登基之初就统领军机处,这案子是他回禀皇上的,自然有他接管。” 这么一来岂不是只有坐以待毙了?她靠着炕桌吞声饮泣,“是我不好,一直不赞同他上刑部击鼓。要是回京之初让他去,案子现在应该在你手上,就用不着担心他遭人暗算了。” 她也是舍不得汝俭挨那五十笞杖,本想等吉兰泰招供了再让他出面的,谁知道留来留去,最后让弘赞钻了空子。他只有不停开解她,“好了,好乖乖,我不会坐视不理的。明儿天一亮我就出去打听,这回也顾不得面子里子了,只要汝俭指控弘赞,我就把案子归拢来,你只管放心。” 她眼泪巴巴瞧着他,哭得两眼红肿,“真的?你会尽力帮衬汝俭,不叫他受伤害,是不是?” 他替她抹了泪,点头说是,“你只剩一个哥哥,我也只有这么一个大舅子,我和你的心是一样的。你跟了我,就应该每天乐呵呵的,瞧见你这样,我心里好受么?你们手足情深是不假,自己身子也要留神,我料着短期内想结案不容易,且有一场拉锯战要打呢。” 他说的她都明白,这种案子急是急不来的,只有等,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夜过得不安稳,和衣靠着躺到五更,天色微亮的时候他起来洗漱,匆匆交代几句便出门去了。 大年初一,许多衙门都休沐,不知道这案子今天审不审。定宜在家如坐针毡,她如今又不好轻易抛头露面,换了以前还能四处打探,现在只有等他的消息。 伸长了脖子盼,盼来的不是探子,是海兰。 她进门蹲个身,还没说话就先抹泪,想是已经得了消息了。定宜忙把她扶到炕上坐,见到她突然觉得很愧对她。汝俭亏欠她那么多,还没来得及补偿她,现在却要带累她一道操心。她替她掖了掖眼泪,强打起精神问:“嫂子怎么来了?” 海兰泣声道:“今早有人上家拜年来,正巧是步军统领衙门供职的,说起三十夜里上酒醋局胡同逮人,我就知道不妙。后来使了家里奴才扫听,果真是他,我就着急过来了。新年里头一天上门,空着手来,真是……”说着下炕又蹲个福,“我给福晋道个新禧吧!” 定宜赶紧搀住了,“这万万当不得,甭说我现在还没出门,就是嫁了人也是您小姑子,论家礼儿,没有嫂子给小姑子行礼的道理。您快坐,坐下了好说话。” 海兰嗳了声,勉强笑道:“我这会儿不和您是一样嘛,也是一只脚在门里头,一只脚在门外头。当您一句嫂子,我受之有愧。” 丫头送茶点来,定宜往她跟前敬了敬,“您和我三哥是过了定的,是我名正言顺的嫂子,怎么叫受之有愧呢。您也别福晋福晋的叫我,底下人闹着玩才这么称呼,您也跟着这么叫,我真臊得慌。您叫我定宜也行,叫我小枣儿也行,咱们自己人,别拘这个礼。” 海兰诺诺应了,方哽咽着问:“汝俭现在人在哪儿?听说没在步军衙门,是给送进刑部大牢了吧?” 定宜点头说是,“您别急,我们爷出去打听了,只要他能够得着,三哥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海 兰渐渐止了哭,神情安定下来,低声说:“十二爷是王爷,这么尊贵的人,身上又担着朝廷的差事,只要他出面,我倒也放心。我就是揪得慌,那种地方,进去先是 一顿下马威。他在外头历经那么多磨难,回来还逃不过这遭,叫人心里怎么好呢!姑奶奶和王爷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儿,好歹跟前多提个醒儿。我是没法儿,一个 妇道人家,连奔告的门道都没有。今早上和我阿玛交了底,把我和汝俭的事儿都说了。横竖到了这步,再遮掩没意思,多个人疏通多份希望。” 她能有这份决心,叫定宜敬佩,“危难之中见真情,嫂子待三哥这份心,我替三哥感激您。那索大人是什么看法?” 海兰有点不好意思,“免不得狠骂一通,要把我关起来,不许我掺合这件事儿。我厚着脸皮说自己是他的人了,我阿玛就我一个闺女,也是没辙,不认也得认了。这会儿出门托人找关系,说打听到人收押在哪儿才好使劲儿。” 定宜很不是滋味,嗫嚅到:“大节下的,闹得索大人不太平……” “你 和王爷也受累,一个提心吊胆,一个东奔西跑的……我想这过了这个坎儿,往后就该好起来了。”海兰边说边又抹泪,“我和他才重逢,不想再有什么波折了,盼着 能过两天安稳日子,能相伴着白头到老。那天见了他,想想外头糟践这么些年,没把他压垮,他太不容易了,我是打心眼儿里心疼他。今天听说他出事儿,我都慌了 神了。虽说他早告诉我要给家里老爷子翻案,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么冷不丁的就叫人拿住了。” 定宜垂首叹息,“我也没料想到,他们挑在这时候下手。那会儿十二爷又不在,我就那么看着他给带出去,心里难受得没法说。事到如今嫂子别哭,定定神儿吧,有什么消息,王爷会派人回咱们的。” 海 兰颔首,姑嫂俩就傻愣愣坐着听信儿。也没多长时候,沙桐从外头急匆匆跑进来,打个千儿说:“回福晋话,主子爷这会儿在刑部大堂上,那边要升堂问舅爷的罪。 主子爷请福晋宽怀,他旁听,少不得据理力争,不叫他们伤了舅爷。主子爷嘱咐您按时吃饭,不让您饿着肚子,您要干等着,就不叫人传消息回来了。” 定宜讪讪看海兰一眼,“这人真是……” 海兰笑了笑,“王爷对姑奶奶是一片真心,好事儿。” 定宜转头说:“桐子,你替我好好盯着,不管好消息坏消息,都不许瞒着我。” 沙桐应个嗻,纵起身往外头去了。 又是好等,等到近酉时弘策才回来,进门脸上没有愁容,定宜和海兰交换一下眼色,心里定下来,料着目前是没什么大碍了。 他抬眼一顾,哦了声,“这位是三嫂吧?” 海兰忙蹲身请安,“王爷新禧,您受累了。” 他 和煦道:“自己人,不说这么见外的话。三嫂请坐,定宜你也坐。刑部退了堂,我去了趟宫里,明儿就审吉兰泰的案子。三哥今天过审,人证物证全用不上。二品大 员的儿子落草就是侍卫,打小儿进上书房陪读,大点儿上布库场陪练,和众皇子混得太熟了,一眼就能叫人认出来。堂上要论处,充军叛逃是死罪,差一点儿就拍 板。弘赞那头急得很,他主张杀,我主张留,所幸十三爷出来调停,把案子带进宫请皇上决断,总算是有惊无险。这会儿人押回刑部大牢了,我传话下去严加看管, 内外也加派了人手,性命必定是无虞的。” 两个女人捏着心听,听完了方长长舒口气。只要能活着,受点苦也就不算什么了。眼看着天色不早,海兰起身告退了,底下人传饭上来,饭桌上弘策瞧着心事重重,定宜小心翼翼问:“怎么,有什么不顺遂么?” 他拧眉咬着槽牙说:“吉兰泰口风够紧的,到这会儿也不肯把弘赞招供出来。我今儿叫人把他的家小全扣了,给他紧紧弦儿,叫他知道就算弘赞放过他全家,我也不能轻饶了他。眼下对付这种人就得使黑招儿,不过究竟有没有用……且看明天吧!” 她听了神色黯淡,把筷子搁下来,再没了胃口。 ☆、第81章 天色放晴了,太阳融融照着,刚过完年,繁华褪尽,有种空洞懈懒的萧条。定宜抱膝坐在台阶上,日光照在头顶,顶心一片头皮晒久了发烫。脑子里茫然, 揪着一件事,压在心头太久,慢慢变得模糊了。索性不去想,叫底下人收拾了褥子,准备些吃食,已经有两三天没见着汝俭了,照例这会儿能探监了,回头塞些银子 钱给狱卒,好歹进去说句话。 正琢磨要不要带上海兰,外面传来门房说话的声音,“七爷新禧,快里边儿请。” 定宜抬头看,七爷踱着方步从门槛外迈进来,她起身迎了上去,“七爷打哪儿来?” 七 爷说:“我从刑部来,弘策前头审案子呢,我留在那儿旁听来着。”说着摇头,“三部九卿会审呐,形势很不好。吉兰泰别说指证弘赞了,他连自己的罪都不肯认 呢。弘赞和弘策当堂争执起来了,到最后拿你们的关系说事儿,说防着主审有失偏颇,当避嫌,你爹的案子只怕要换人接手了。” 她听着,心直往下沉。这两天眼皮老跳,就觉着这事儿不会那么顺利。她想过,实在走投无路了就一口咬定和弘策不相干,到了这种时候,汝俭的性命就全在主审手里,要是中途换了人,风险大到她不敢想象。 “如果换,换谁?” 七 爷吮唇想了想,“不是裕亲王就是睿亲王。不过弘策有他的说头,他不承认你是温禄的闺女,只说是远房的表亲,两家来往不多,不知道汝俭底细。年三十也是按着 老例儿一块儿守岁,这样才可免你窝藏之罪。”七爷抚了抚后脖颈,长叹道,“这回是难为坏老十二了,这种理由说出来其实很牵强,换了你,你信不信?如今端看 宫里怎么断吧,他们这会儿面圣去了,要是皇上有心偏袒,老十二主审的位置就不会动摇。只不过今非昔比,做得太明是不能够了,那么多人都瞪眼儿看着呢。” 定宜想起沐连胜来,“那天从朗润园回来后,我奶妈子的男人怎么处置了?” 七爷哦了声,“弄死了。本想留着他祸害弘赞,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嘛。后来想想,事儿还是别捅到皇上跟前为好,否则少不得又是一场波折。槐树居那儿全是坟圈子,宰了一埋,一了百了。” 恨虽恨,最后让他落得这样下场,定宜心里也不好受。可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世道,本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丫头来回禀,说主子吩咐的东西都备齐了,问先搁着还是装车。她回身看了七爷一眼,“我这会儿得上刑部大牢去一趟,七爷自便吧!” 七爷迟疑道:“眼下这当口,别再生出什么事端来。这么的,我陪你一块儿去,你换身衣裳,打扮成我长随吧。话也不要多,说几句就走。” 能这样自然是最好,定宜应了,很快找出以前的衣裳换上,不枉从宁古塔背到山西,又从山西背回京来,要紧时候又派上用场了。 收拾停当这就往刑部去,刑部大牢比起顺天府还严苛些,羁押的都是朝廷重犯,不是谁都能进去的。亏得有七爷这张脸,往那儿一杵,就是个打通关卡的凭证。 哥儿几个接了赏,点头哈腰把人往地牢里引。这地方暗无天日,四周围铜墙铁壁似的,地牢深处点着火把,两人高的墙头上开一扇小窗,外面日光照进来,四四方方一个光柱,亮得眼睛生疼。 空气不太好,吃喝拉撒全在一个地方,加上潮湿,那味道熏得人几欲呕吐。七爷掩着鼻子直呼受不了,定宜倒没什么,在顺天府时点人头上刑场,她也每每穿梭在这种地方,见怪不怪了。 汝俭的号子离那扇窗近,大约算得上是风水宝地了。这种地方每一寸阳光都很珍贵,物尽其用,定宜走近了看,汝俭没事人一样,居然还有心思在那儿扬晒稻草。 她低低喊三哥,吞声哽咽了下,“别晒了,我这儿给你带了褥子,比稻草强多了。” 汝俭无甚悲喜,回头一顾说:“这种腌臜地方,是你该来的吗?东西搁下,回去吧!” 她哪能放心呢,追问:“他们为难你了吗?有没有打你?” 汝 俭说没有,“庄亲王说我叛逃,我又不是傻子,分明是遭贩卖,我会让人往我头上扣屎盆子么?你放心,暂且出不了事。只不过吉兰泰不肯张嘴,我状告庄亲王,无 凭无据也没有用。今天审问下来,看局势爹的案子不容乐观……”他突然笑了笑,“我本该和汝良他们一块儿死,活到今天是捡来的。你好好保重自己,不管我这儿 怎么样,你都别过问了,你是姑娘家,不该承受那么多。翻不了案是命,咱们做子女的,做到这份上已经尽力了……只是枣儿,我在里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他 们兄妹絮絮说话,七爷被味儿熏得头昏脑胀,前面的话一概没听见,光听见最后一句,立马表态说:“弘策对她不好还有我呢,我照应她,她受不了苦。你在里头踏 踏实实的,甭管外头怎么闹腾,你一口咬定了就是遭贩卖,大不了遣回长白山,我再想办法把你捞出来。官司我虽帮不上忙,暗里小动作我最有一套,你只管放心, 该吃吃该睡睡,天塌不了。” 他这番心意表得不与人同,但说的都是大实话,汝俭冲他拱了拱手,“七爷,咱们自小玩儿到大,情分就不多说了,有你这句我安心。我现在是自顾不暇,妹子且管不上,十二爷虽疼爱她,多个哥哥多分照应……横竖有赖七爷,汝俭心里记着您的大恩大德。” 七爷有点心酸,敢情他这辈子只有和心爱的人兄妹相称的份了。不过没关系,只要她过得好就行,他和汝俭打小儿朋友一场,至少做到不负他所托吧。 定宜总不免惶惶地,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又不好张嘴问。这时候外头狱卒来催促,陪着笑脸儿对七爷说:“我的好爷,时候差不多了。奴才们肩上担着职责,按理是不让探视的,今儿破了例,也求王爷体念则个,叫奴才们对上好交代。” 七爷不耐烦地一撅,“别扯你娘的臊!爷给老友送铺盖卷儿还犯王法不成?你去回禀陈六同,爷今儿来过了,他要不服,上贤王府抓爷来,爷等着!” 狱卒愣在那里,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应付他。定宜怕事儿闹开,扯扯七爷袖子说:“您消消气,人也看了,东西也送了,咱们回吧!”复小声冲汝俭道,“事情还没到绝处,你稍安勿躁。我今儿先回去,等过两天再来瞧你。” 汝俭点头,七爷这才嗯了声,“既这么,那就回吧!”走了两步突然听见有人扯嗓门儿一吼,其声凄厉吓人一跳。七爷说,“这谁啊?要吃人是怎么的?” 狱卒呵腰笑了笑,“这是镇国公吉兰泰,八成儿又嫌饭菜不好,闹脾气呢!”一头说一头比划着把人引了出去。 那 厢弘策进宫见驾,皇帝要权衡利弊,既然有疑义,各打五十大板。温禄案弘策弘赞都有牵扯,为免有失公允,交由睿亲王并大理寺处置。至于镇国公收受贿赂,暗杀 两浙巡盐御史一案,一向有弘策经手,中途仓促换人难免乱了头绪,着醇亲王加紧审理,结案交都察院,余下诸事不必再过问。 这么个圣断,看似缴了他的权,但吉兰泰一案在手,温禄案仍旧有牵扯。只是如今陷入了死局,有巡盐御史临死前留下的册子,吉兰泰想脱罪是办不到的,可他不肯招供同伙,战火就蔓延不到弘赞身上。 弘 策拍断了惊堂木,“人证物证俱在,你巧舌如簧,打量本王奈何不了你?这是多大的罪,你掂量过没有?趁着现在还有机会,劝你立功赎罪。本王知道当初粮道盐道 有人统管,你不过是个虚幌子,罪不及死。可你要是一意孤行,所有的罪责全由你承担,只怕不单是圈禁充军这么简单。” 吉兰泰还是那句话,“盐粮两道错综复杂,采集、运输、交易、调度、征税,哪样不要通力协作?王爷在喀尔喀,从的是武,盐道和大小官员及盐商周旋,从的是文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说句不恭的话,王爷下过几趟江南,知道两浙河道怎么铺排,盐田有多少亩么?” 他公然挑衅,弘策也不恼火,只说:“文武相通,本王能镇得住喀尔喀政变,就治得了你这小小镇国公。你不认罪不要紧,两套本子我递进宫,皇上自有明断。我奉劝你,想想家里一门老小,想想十三年前的温禄。前车之鉴,还不够你引以为戒的么!” 说起家人总叫人动容,吉兰泰眼神颤了颤,大冷的天儿,憋得一脑门子汗。但是也只一顿,狠狠抽了口气道:“王爷这是诱供么?就算我伏法,我满门还是宗室宗亲,高祖爷有遗训,朝廷也不能慢待他们。” 弘策哼了声,“当初温禄判斩监侯,他的房地田产及家中女眷并没有祸及,可是为什么被灭了门?朝廷不管,自有人来管,你藏着掖着,最后少不得连累一窝儿。少给本王兜圈子,今天就要你一句准话。大年下的,别害得诸位大人和你一块儿受冻,惹得我火起,你知道厉害。” 他的厉害无非就是掌握着他家里人,吉兰泰进退维谷,握着两拳,脖子上筋蹦得老高。挣扎了半晌,似乎也是无力反抗了,耷拉下脑袋说:“罢,我贪赃枉法,我认罪,王爷瞧着定夺就是了,用不着一遍又一遍过审。罪状拟好了我画押,除此之外,我无话可说。” 他这是打算一人扛?弘策瞧了左右会审一眼,打蛇随棍上,“你认得倒痛快,那温禄一案又作何解释?当初你们同在转运司,他和被杀的巡盐御史有私交,你为了脱罪,可曾栽赃陷害于他?” 现 在的情况用不着一味计较幕后真凶是谁,只要温禄洗清了嫌疑,汝俭身上的案子就没了。横竖认了,全认又何妨?可惜弘策这么希望,吉兰泰却偏不,他嘲讪一笑 道:“偌大一宗案子,银子过手上千万两,单靠我一个人,能全盘调度得起来么?温禄本来就不干净,多少年前判定的案子了,当初判得对,王爷何苦多方开脱?” “本 王秉公办理,你再妄言,别怨我给你上大刑。”他真有些按捺不住了,来来回回纠结得太久,再好的耐心都要磨出钢火来。眼下他冷不丁说认罪,并不在他考量之 中。在座的官员抖擞起了精神,可他没有询问别人的意思,只是冷眉冷眼道,“你们既是共犯,那他当初为什么没有指证你,反叫自己一门杀头的杀头,充军的充 军?究竟是同僚情谊还是百口莫辩,你自己心里清楚。实因多处存疑,今儿暂不定案,容后再议。回去好好想想,你熬得起,本王奉陪到底。把人犯带下去,退 堂。” 衙差夹着水火棍上来架人,吉兰泰被拖出去,却边走边叫,“我已认罪,何不定案?”一路吵吵嚷嚷往牢里去了。 狱 中静谧,但他依旧吵闹不休,经过汝俭号子时脚下顿住了,错牙一笑道:“温老三,想让我替你爹翻案,休想!我是宗室,我身上流着宇文家的血,就算定案,照样 吃香的喝辣的。你不在绥芬河做你的人伢子,回来申什么冤,赔上自己一条小命值当不值当?你老子在底下哭呢,傻小子!” 他笑得肆意张狂,抖着他的宗室威风进了班房。 汝 俭不甘心,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可恨样样差一步,原本想等他松了口再去鸣冤的,结果自己落进了套里。想必庄亲王早就知会过他了,所以他有恃无恐。一旦认了 罪,案情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弘赞甚至不受一点波动,仍旧四平八稳做他的亲王。凭什么呢,父母的血,两个哥哥的血,就这么白流了么? 其 实回北京那天他就想得很清楚,长久以来忍辱偷生,就是因为有个信念支撑他。弘赞官场上混迹三十年,要抓住他的首尾实在太难,要不是为了定宜,弘策不会去惹 这个麻烦。现在呢,麻烦上身,一时裹足不前,案子没有进展,就怕平静过这一阵,朝廷会放弃。或者忌讳闹得太大不好收场,没准儿逮住个吉兰泰,两下里一含 糊,又是不了了之。抛开父母哥哥的冤仇不说,如今还有个定宜,她跟着老十二,不扳倒弘赞,这辈子都不能有太平日子。他心疼妹妹,自己苦,自己是男人,千锤 百炼都受得。她呢,卑微地活到十九岁,刚过上几天好日子,又要面对无尽的惊涛骇浪。 所以等不得了,眼看一日拖一日,案子要就快要冷下去了。他的小命不值钱,能换来和硕庄亲王陪葬,这笔买卖赚大了。 他靠在冰冷的墙上撇嘴一笑,等弘赞动手,他没有来,果真聪明人,知道他在狱中有个闪失,矛头便直指他吧?吉兰泰面上强硬,不过是个纸老虎罢了,打破他的伪装,攻破他的心理防线,他未必不担心成为第二个温禄。 他撩开袍子,中衣的衣角上绣了一对指甲盖大小的蝴蝶,触角轻盈,纹路璀璨。他低头抚了抚,只是对不起海兰,如果从来没有遇见,就不会一再让她难过。 ☆、第82章 正殿里点着炭盆,到了午夜依旧抵御不住寒冷。关兆京托着红漆盘进去,呵腰把盅搁在案头上。回身看西洋座钟,趋步到主子跟前,低声道:“时候不早啦,您进些东西就歇着吧!事儿再棘手,还是得小心身子骨,都压在您肩头呢,万一您倒下,福晋就更没主张了。” 他没说话,回身看宝座上的五色金龙,那龙昂首呲目怒视着他,大约也在嘲笑他的无能吧! 当初弘赞统领盐粮两道,底下办差的人人皆说庄亲王宽厚。他曾差人打探过,弘赞贪了巨资手指头缝儿松得很,四处犒赏不分亲疏。知情者尝了甜头守口如瓶,不知情者争相传诵美名,所以弘赞在官场上是善王贤王,比老七那个空顶名头,行鸡鸣狗盗之事的贤亲王口碑好得多。 他 结党,拉拢人心,要铲除他得牵连半个朝廷,何其难!皇上倒是横下一条心的,他要整顿吏治,要杜绝党争,就得把领头的揪出来。一个国家,一个朝廷,拿主意的 人多了,权利也就分散了,所以得收网。他呢,永远都是用来克敌的大刀。心里有怨恨么?是啊,怨恨很深,可是总得有人来做。皇上一句“朕对十二弟期望颇 深”,他就是再有怨言也张不开嘴了。 弘赞就像个大得没边的鼓,紧蒙密钉,钉得四周围不见一丝儿缝隙。那个吉兰泰呢,恰巧是颗松了的铜钉,只要能撬开他的嘴,就能把整面鼓皮揭下来。 唾手可得,却又无从下手,就这么一直放任他,和他周旋下去么?他咬了咬牙,“把陆审臣和哈刚叫进来。” 关兆京应个嗻,忙领命去了。 两个人来得很快,进门打个千儿道:“听主子示下,奴才即刻承办。” 他叫起喀,“案子不好办,如今只剩最后一招了。明天我会同睿亲王和大理寺卿入刑部大牢,哈刚挑两个生面孔进去吓唬吉兰泰。当初温禄是给吊死的,就照着老路子来。说话留半截,让他自个儿往里头钻。只要从他嘴里蹦出弘赞两个字,咱们的事就成了一大半。” 反间计么?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可是哈刚有点犹豫,“万一这小子认死呢?吉兰泰是行伍出身,曾经跟随征西将军打过沙俄,要是咬紧了牙关不开口,奴才们总不能真把他吊死吧。” 弘策抬了抬手,“不妨事,紧要关头我会派狱卒救人,横竖不管他招不招,你们都得把他吊起来。鬼门关前走一遭,他心里自然恨弘赞入骨。更何况吉兰泰这人怕死,当初降将一声怒吼吓得他尿了裤子,这样的人,只要掐断他的后路,他就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不足为惧。” 陆审臣笑着说是,“真要如主子预料的一样,那案子审明也就是这三五天的事。吊个半死,滋味儿必定不好受,到时候再打发个机灵的规劝他,他回过头来想想,庄亲王不仁他便不义,不愁他不把人供出来。” 也是灵光一现吧,就像久霾的天幕上破了个口子,一道阳光照进来,前路突然有了希望似的。原本他也想过请君入瓮,可惜弘赞老奸巨猾,根本不上他的套儿,现在反其道而行,设想之下大有可为。 他细细做了部署,领弘巽和大理寺卿在哪里旁听、几时送吉兰泰进绳圈、几时让狱卒把人放下来,分毫不能偏差。虽说手段偏激了些,但只要能让案子告破,就算皇上最后问他的罪,他也不在乎了。 这 段时间定宜不好受,以前她是男人打扮,四九城里可以到处跑。现在和他在一起,去过了朗润园,就得学着适应女人的生活。哪个王府的福晋会抛头露面在外面奔 走?他们虽没大婚,她的一言一行已经关乎他的体面,她是为他按捺,就像鸟儿折断了翅膀,她只能整天盯着菱花窗等消息发呆。 实在难 为她,她没有抱怨、没有催促,因为知道他的压力不比她小。两个人默默对坐时,她会把手按在他手背上,纤细的手指,蕴含力量。所以为了她也得尽快结案,弘赞 把他的斗志勾起来了,他这人就是这样,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谁要是咄咄相逼,哪怕是玉石俱焚,他也要把对方拉下马。 计划得很周详,他心满意足长出一口气。她在后殿,应该把消息告诉她,让她心里有个念想。 陆审臣和岱钦都去了,他端了盏蜡烛过穿堂。丫头打帘伺候他进去,她还没睡,正歪在引枕上盯着花绷愣神。 “时候不早了,该歇了。”他挨过去坐在炕沿上,打量她的脸,最近小了一圈,愈发显得一双眼睛大而可怜。 她笑了笑,“你议事议得这么晚?” 他嗯了声,刚要开口,她直起身说:“总管在外头呢,像是出了什么事儿,要给你回话。” “那我出去瞧瞧。”他轻声说,“外头冷,你别动。” 他提了袍角到外间,刚迈出门槛就迎上关兆京哭丧的脸。他愣了下,隐约觉得大事不妙,却也估猜不出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爷……”关兆京朝寝殿看看,压着嗓子说,“出大事儿了,刑部的人在执事房候着,说舅爷在牢里……死了。” 简直像晴天霹雳,弘策脚下晃了晃,疑心自己看走了眼,低喝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关兆京嘴角直抽抽,“半夜巡房的发现舅爷号子里不对劲儿,人佝偻着,以为他犯什么病呢,就传了医官进去瞧。谁知道一探……舅爷已经气绝身亡了。刑部尚书这会儿拿不定主意,打发人来请主子移驾,好商量对策具本……” 关兆京话没说完就顿住了,视线越过他肩头,狠狠打了个寒颤。他骇然回头看,看见定宜脸色铁青,僵着手脚往前迈了一步,“你说什么?谁死了?” 关兆京自然不敢说,瑟缩着讨主子主意。弘策也慌神,心里乱得没了章程,只知道不能让她太难过,虽然这噩耗对她来说等同催命。 他上去搀她,哑着嗓子说:“你别着急,我去看看……” 她根本就不理会他,一把推开他,踉踉跄跄下了台阶。他没法儿,夺过大氅追赶上去,想安慰她,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了。 定宜咬着唇,几次眼泪袭来都咽了回去。她不相信汝俭死了,一定是他们弄错了。她这个哥哥生来聪明,或者使了什么计策瞒天过海也不一定。 心 口闷得发痛,一股股血潮往上翻涌,唯恐一张嘴就要吐出来。她使劲抓住领子,头很痛,耳朵里是雷声一样的嗡鸣,下车的时候腿软无力,勉强挣扎着才进了刑部大 牢。可是穿过门禁,又踯躅着不敢往前走,就是恐惧,没边没沿的。她不停安慰自己,再害怕也得探明白真相,汝俭还在里面,她得去见他,得确定他还好好的。 有 刑狱在身的人,没有脱罪不能活着离开,既然汝俭还在大牢,是不是说明他还活着?她战战兢兢往前挪步,鞋底踩在泥地上,寂然无声。渐次近了,抬头看见高高的 天窗,上次跟着七爷来过一趟,她还记得来时的路。只是心里忐忑,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即便弘策在旁,也不能替她分担。 号子是用一个个木栅栏分隔开的,穿过间隙可以看见那头的情况。甬道里站着几个穿公服的人,掖手道:“着实的查,毛发指甲不许有一处疏漏,查明了死因,回头好往上呈报。” 定宜脚下一顿,那两个字像重锤砸得她魂飞魄散。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她提起裙角飞奔过去,倒把那些官员吓了一跳,高声呵斥,“这是谁?谁让她进来的?” 弘策走过来,看着地上仰倒的人喉头哽咽,勉力平稳了语调方拱手,“人是我带来的,请诸位通融。” 刑部的官员见了他便跪下了,伏在地上磕头不迭,“卑职等疏于防范,导致人犯横死狱中,是卑职等失职。明日自当具本上奏朝廷,卑职等甘愿领罚。” 领罚,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谁能够拿命偿他? 定宜简直不敢相信,她实在不能接受,前两天还在忙着晒稻草的汝俭,现在躺在冰冷的泥地上,成了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她瘫坐下来,手脚并用着爬过去,探探他的鼻息,扣扣他的手腕,低声说:“三哥,你怎么不睡褥子,躺在地上讹人么?快起来,受了寒我可不管你。” 他无声无息,脸色虽惨白如纸,眉心却是舒展的。她已经不记得十五岁以前的他是什么样了,自打重逢后他一直心事重重,很少看见他有高兴的时候。现在呢,他不再烦恼了,可是他死了。 她抚摸他的脸,已经没有一丝温度,她喃喃说:“我来得太晚了。”替他擦干净嘴角和下颌的血,徒地失了力气,颓然把额头抵在他手臂上。 艰难喘息,似乎是要续不上了,直痛得心头发麻。六亲这样缘浅,她又成了孤苦伶仃一个人。既然老天爷要收回这份恩典,为什么当初还让他们兄妹相认?原来她历尽了艰辛,只能换来一年的团聚。 她终于嚎啕出声,使劲摇撼他,疯了一样,“三哥,你不能扔下我……你回答我,你和我说话,求你了……” 弘策对她的痛苦无能为力,只有上去紧紧扣住她,可是她力气那么大,把他推了个趔趄,回过头看他,眼神凄厉令人心惊。 “是谁杀了我三哥?”她站起来,怒目盯着那几个官员,“刑部不是铜墙铁壁吗?不是高手如云吗?为什么我三哥会死在狱中?你们必须给我个交代,否则我上午门击登闻鼓,请皇上为我申冤!”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她和醇亲王的关系多少听说些,谁都不敢同她较真。仵作支吾着说:“按照尸斑推算,事发应当在亥正前后。小人验了尸,未发现伤痕,但以银针探吼,却有中毒的迹象……” “这么说是毒发身亡?”弘策咬牙切齿道了声好,“大英的刑部,明正律法的地方,居然不明不白让人死在眼皮子底下。我问你们,你们一个个脑袋上顶着一二品的衔儿,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他勃然大怒,那些大员噤若寒蝉。尚书陈六同哆嗦着连连呵腰,“是卑职等失察,可是狱中一切饭食茶水都有专人查验,但凡人员往来也要出具凭证。卑职已经着人细查黄昏至人定期间的供给,当值狱卒也逐个盘问了,均未发现异常,是不是……” 弘策皱了眉,“是什么?” “是不是温汝俭……畏罪……” 他 愈发火起,厉声啐了口混账,“初一的堂官是你不是?温汝俭究竟是叛逃还是遭人贩卖,你不是审问明白了吗?既然罪不及死,他为什么要畏罪自杀?他是遭人毒 害,不是你监管出了错,毒药怎么流进狱中来?你可别告诉本王他是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这种话扪心自问,你自己信还是不信?” 陈六同哑口无言,犹豫了下拱手道:“下官有罪,王爷教训得是。眼下仵作既已查验完毕,尸首须早做处理为好。卑职请王爷个示下,是送往义庄呢,还是由家属领回?” 送到义庄,孤零零躺在遍布蛇虫的黑屋子里,等衙门无人过问了随便挖个坑填埋,这一生就算走完了。定宜咬着牙摇头,“我不能叫他做孤魂野鬼,我领他回去,举哀发丧,让他体体面面地走。” 原该是这样,弘策终究愧对他们兄妹,不敢多说什么,转头吩咐陆审臣置办棺椁。她摇摇欲坠如风中残叶,他心里担忧,想上去扶她,她却拒人于千里之外,寒着脸一把格开了他,“着人把他送回酒醋局胡同,后面的事你别管,我自己能够料理。” 他心凉了半截,“你何苦这样……” 她恍若未闻,蹲下身拉拉汝俭的手,吞声饮泣道:“三哥,你受苦了,妹子带你回家。” 臬司衙门抬尸有专门的担架,两个狱卒把人搬上去,定宜在旁相扶。刚出牢门,听见衙差一声惊呼,她回头看,原来墙角枯草底下有个不甚清晰的血字,歪歪扭扭写着“庄”。 ☆、第83章 汝俭的死,终究不是无用功。案子凉了,朝堂上有人具本催促结吉兰泰案,若不是又起波澜,弘策也无力再拖延。眼下是给了他一个机会,也是给皇帝创造 了一个机会。曾经指证庄亲王的人在狱中惨死,既然皇亲国戚牵扯了命案,那么朝廷就有理由严惩。皇帝雷霆震怒,暂停弘赞军机处及上书房一切职务,禁足,令刑 部会同都察院、大理寺查办。庄亲王府历年的收支账目、人情往来一样不得疏漏,俱登帐造册,呈乾清宫御览。 一个宗室正枝儿,谁经得 起这样的盘查?偌大的王府给起了底,简直形同抄家。不管温禄父子一案和弘赞有没有牵连,他想独善其身是不能够了。要相信世上落井下石的人无处不在,眼看他 要倒台,匿名弹劾的奏折从四面八方涌来,皇帝坐在养心殿里就可以洞察先机,任何一张陈条属实,都够得上永不起复的了。 皇后得知消息后很觉伤心,捏着帕子边掖眼泪边道:“别的倒没什么,定宜可怜见儿的。其实咱们都知道她是温禄的闺女,你不言语,底下没人敢说罢了。现如今就这么一个哥哥,叫弘赞给害死了,她心里怎么过得去呢!” 皇 帝转了转手上玉石扳指,温吞道:“齐大非偶,原本两个人就不相称,硬撮合在一块儿干什么?叫老爷子知道,免不得吹胡子瞪眼。朕是可怜老十二,也理解他,他 说温定宜和温禄没关系,那就没关系吧!可你瞧那姑娘给温汝俭收殓发送呢,不是一家子能做到这份上?也就是朕这儿捂着,放在外头,谁心里不明白呀。” 皇后错着牙说:“怨弘赞手太黑,给人最后一根苗也薅了。他是熟门熟道了,人关在刑部,说杀就杀,够有本事的。” 皇帝点了点头,绕着半人高的鎏金香炉佯佯踱步,“所以聪明反被聪明误,要不是他沉不住气,朕还真抓不住他小辫子。” “那定宜怎么办?”皇后跟在他后头问,“她和十二爷的婚事怎么处置?” 皇帝回头看她一眼,“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妇人之仁……误君。” 皇后嘴一瓢,低头说:“反正我看不过去,回头我跟我阿玛说一声,等事儿过了,定宜要愿意,就上府里住几天。到时候认个干闺女什么的,把婚指了得了。横竖你在这事上头也是猫盖屎【办事糊弄】,不在乎多一回。” 皇帝嘿了声,想反驳,最终还是放弃了。转过头看檐角彩画,手指头一指,“这儿怎么秃了一块?赶紧打发人补上……他们两口子要是乐意,就照你说的办吧!” 皇 后叹了口气,其实女人最懂女人,定宜能不能和老十二有个结局,真说不好。她不是养在深闺的女孩儿,也少了那种习惯性的依赖,你把她撒出去,她会自己找食 吃,没有男人她也能活。父母兄弟的死对她来说是心头刺,扎得太深,拔不出来了。自己呢,作为局外人,尽可能替她创造个有利的条件,但是接不接受还得看她。 远处的屋顶有残雪,她倚窗坐下往外看,不知是谁放了个美人风筝,在紫禁城上空猎猎地飞,越飞越高,慢慢变成模糊的黑点,分辨不清了。 皇宫内苑岁月静好,刑部大牢却是万年不变的阴森可怖。 两个狱卒抬着桶给各号子送饭,到镇国公的牢房门前,迟迟不见他把碗递出来。一个狱卒不耐烦了,探头说:“怎么着您呐,怕我们饭里有毒?您今儿一整天没进过东西,这么下去早晚饿成人灯。您听我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您踏踏实实的,要死也做个饱死鬼不是。” 昨天夜里的动静惊醒了整个大牢,突然发现死亡离得那么近,任谁都要害怕。吉兰泰拇指扣着碗沿,哆哆嗦嗦递了出去。且没空计较人家对他不恭了,只是打探,“那个温汝俭,死了?” 狱卒焯起一勺烂面扣在他碗里,随口道:“是啊,死啦,拉回去设灵堂了。人啊,活着图什么呀,到头来也就一口气的事儿。他临死写了个庄字儿,那不是指证庄亲王嘛。好家伙,十二爷朝会上当堂弹劾庄王爷,这会儿庄王爷的气数是尽了,职也缴了,圈禁在家了。” 吉兰泰像被雨淋坏了眼睛似的,那眼皮子翻飞都瞧不清瞳仁儿了,“你是说庄亲王给圈禁了?” “是啊。”两个狱卒抬起了扁担,“这回投靠庄王府的人都要倒台,不过他把姓温的小子除了,自己栽个大跟头也值。让抓着自己把柄的人活着,这不是擎等着找死呢吗,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狱 卒挪到下个号子去了,吉兰泰浑身乏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庄亲王倒台了,倒台归倒台,他还有残余的势力,还要铲除知道内情的人。温汝俭死了,下个轮到谁? 他不敢想,两只手抱住了脑袋。弘赞答应给他脱罪的,结果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干净,还顾得上他?不下令把他宰了就是造化了。 他倒在草堆里,烂麦秸的霉味儿直冲天灵,他也没心思抱怨,浑浑噩噩看着屋顶,脑子里空无一物。 也不知过了多久,朦胧间听见门上铁链触动的声响,他一骨碌爬了起来。来人有两个,都是衙役打扮,帽子压得低低的,看不清脸。 这大半夜的,提审也不该在这时候。他往后退了一步,“你们是哪部的?” 那两个人进来了,手脚麻利地押住他,怕他喊,把嘴给捂了起来。 “哪个部的?”其中一人嘻嘻发笑,“阎王部的,我们主子请您喝茶呐。” 他呜呜挣扎,另一个不急不慢抽出他的裤腰带,在牢门上系了个扣,“昨儿碍着有人来,让你小子逃过一劫,便宜你了。咱们受了命,该干的活儿还得干完,受人钱财替人/消灾嘛,公爷您得体谅小的们。” 吉兰泰不能认命啊,使出吃奶的劲儿,好不容易挣开了,提着裤子想叫救命,人家刀尖抵在他脖子上了,“您把这儿当戏园子了,还打算来一嗓子?爷给你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信你试试。” 吉兰泰都哭了,骂骂咧咧说:“老子跟了他三十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现如今他翻脸不认人,宇文弘赞,我操他八辈儿祖宗!” 那两人相视一笑,“您别瞎冤枉人啦,可不是庄亲王让我们来的。” “娘那个屙的,不是他是谁!有能耐杀人,别怕老子阎王路上惦记……” 他嘴里不干不净,那两人把绳环套上了他的脖子,“您下去见了温御史,劳驾替咱们哥俩传个话,咱们请他老人家安呐。”说完了一扫他腿,他站立不稳,重心落到了脖子上,登时两眼反插上去,给勒得上不来气儿了。 隔着一块木板的囚室里站了几位王公大臣,从头到尾听下来,听得浓眉紧锁。派出去的侍卫回来复命,弘策的目的达到了,摆手叫人把吉兰泰放下来,也不言声,前头引路,把人都引进了茶房里。 “我 耳朵有恙,不知道吉兰泰都说了什么,各位大人可都听明白了?”他拱了拱手,“今儿请诸位先回,明天堂上自有决断。”众人应个是,纷纷退了出去。老十三走得 慢,他伸手拉了他一把,背靠门框说,“我近来累得厉害,明天吉兰泰招供之后,弘赞就交给你了。温禄的案子,算是做哥哥的走个人情吧,你好歹替我周全。我昨 儿接了线报,喀尔喀局势不稳,估摸着用不了多久我还得上那儿平叛……这一走,归期渺渺……”他摇了摇头,无限凄凉。 弘巽在他腕上按了按,“十二哥太辛苦,如果朝廷派兵,你还是称病请辞的好。” 他叹口气,依旧摇头,没再多言,落寞走进了月色里。 没有回醇亲王府,直去了酒醋局胡同。进门的时候看见正屋檐下蒙着白布,满院纸车纸马,伴着和尚的诵经打磬声簌簌作响。 沙桐上来请安,他朝屋里看了眼,“都收拾停当了?” 沙桐道是:“请人批了殃榜,阴阳生推算了入殓的时辰,在明儿酉时。” 他嗯了声,“福晋呢?” 沙 桐愁眉苦脸道:“福晋不让咱们管她叫福晋了……自打舅爷停了床,她就一直守在箦床边上寸步不离。您下半晌没在,索家姑娘来了,哭得那样儿……”他抚膝叹 气,“奴才没见过这么惨的,要不是索家来人把她硬拉走,没准这会儿一块儿去了。认真想想,舅爷撒了手,留下福晋和舅奶奶,最可怜的数她们俩。” 是啊,一个是妹妹,一个是苦等了十多年的未婚妻,本来以为熬过了这个坎儿,好日子就在眼前了,结果只是空欢喜一场。 他鼻子发酸,别过脸去。记挂定宜,却又有些不敢见她,犹豫了很久才迈上台阶。 她一身孝服跪在那里,单薄的侧影显得凄凉。他拈香祭奠过后上前叫她,轻声说:“我命人替你守夜,这么下去怕熬不住,还是回屋睡一会儿。” 她 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他知道她怨他,他也自责无奈,可是说什么都晚了。他心里撕扯,嘴角忍不住抽搐,略缓了缓才道:“今天/朝廷下了旨意,收缴庄亲王实权, 留府待审。吉兰泰也招认了,明天案子大约就能结。后头的事不由我经手,交睿亲王和大理寺承办,我托付了弘巽,请他一定替温家平反……” “还 有什么用?”她眼里含着泪,透过一层水的壳,眼神坚硬直破人心,“平反能换回我爹娘哥哥的命吗?远的不说,就说眼前人,绕了个大圈子,最后还是死在你们宇 文氏的手上。你说你会保他周全,你做到了吗?你让我放心,结果我三哥死了,你没能兑现承诺。我跪在这里一整天,想了很多,如果当初没有回京来,他一定可以 健健朗朗活着。是我贪心,我只顾自己,把他拽进了火坑里,我这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而你呢,我为什么要遇见你?”她缓缓摇头,“我后悔了,后悔得不知怎 么才好。我不该想着和你在一起,我应该跟汝俭离开中原,照他的话做,好好找个人嫁了,从头开始生活。可是我……”她说到恨处,无法再继续,狠狠抽了自己一 耳光。 他看得心惊,上去掣住了她的手,“不要这样……” 她推开他,垮着双肩看他,“我那时天天想着你, 希望你能找到我,甚至奢望做你的福晋。如今回过头来看,我到底干了些什么?因为我的自私害死了三哥,这是我这一生永远没法弥补的错。我愧对三哥,也愧对海 兰,她今天来,你瞧见她的样子了吗?你知道所有希望都变成泡影的痛苦吗?”她嘲讪一笑,“你是王爷,你怎么会懂呢,老百姓对你们来说不过是蝼蚁,死了算得 上什么。” 她这么说,真的叫他伤心至极,长久以来他一直在努力,如果没有遇见她,他不会留意温禄案,不会想尽办法替温家申冤。可惜差了一步,汝俭死了,失之交臂,他也难过心疼,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怨恨他? 他 没法和她置气,也许她只有恨一个人,才能抵消心里的痛吧。他看着汝俭的脸点头,“是我的错,我无能,我对不起三哥。大牢里早就加强了戒备,入夜更是有人巡 狱,什么人能进来行凶,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所幸弘赞已经叫咱们逮住了,事情的真相到底怎么样,最后自然有个决断。” 她横他一眼,咬着槽牙说:“我不在乎什么真相,我要替全家人报仇,我要手刃仇人!” 他讶然看着她,“你是什么意思?” 她昂首凛凛站着,身板挺得笔直,“我在师父手下捧了六年的刀,满打满算也到了该开山的时候了。庄亲王那么多条命案在身,是不是该推出午门斩首?” 她 还想重操旧业不成?这怎么可能!他一时不知道怎么规劝她,她现在怒火攻心,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吧!他只得耐下性子同她解释,“大英处置宗室都是留全尸赐自 裁,事关皇家脸面,绝不会推到大庭广众下斩首示众。我知道你心里恨,你要出气,骂我打我都可以,不要和自己过不去。” 定宜是钻进牛角尖里了,她也知道自己无理取闹,可是她满腔的怨气从哪里发泄呢?他总是这么冷静,他为什么可以这么冷静?她一双眼睛怔怔盯着他,“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我在想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即刻宰了庄亲王?” 他 心下一颤,简直被她气得头发晕,“你非要意气用事么?你要报仇,我想法子成全你就是了,何苦说这样的话!汝俭的死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难过,我一直希望你们兄 妹好好的,等案子平了,把温家大院赎回来,汝俭重振家业,你也有个娘家好走动……可是都完了,汝俭不在了,就像建好的房子塌了大半,我心头也是千疮百孔。 我知道他停在家里,我在外头强打起精神和大臣们周旋、和皇帝周旋,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已经不想再过问了,我想撒手不管了,可是我能吗?” 他们嗓门见高,在灵堂里争执总归不大好,关兆京和沙桐忙上前劝慰,“事情已经这样了,您二位节哀吧!舅爷跟前千万别闹,没的叫他走得不安心。福晋您想想索大姑娘,您心里疼,她心里也疼,您还得开解她。您自己也一头扎进去,叫索大姑娘怎么办呢。” 她听了倒平静下来,寒着声说:“伺候你们主子回去吧,别叫他再来这儿了。我三哥留下的钱,足够我置业过一辈子了……”说着眼泪封住了口,无尽的酸楚翻涌上来,她拧过身子,伏在箦床边上,忍不住痛哭失声。 她这是打算和他划清界限么?她对他失望透了,不愿意再原谅他了。 “定宜,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他脚下步履蹒跚,半跪在地上摇撼她,“你有什么愿望我都替你达成,求你不要恨我。” 她横了心,可是终究活着,终究还是感觉到痛。他一声声凄厉唤她,她紧握住小殓的夷衾,想喝退他,刚一张嘴,心头一阵痉挛,人像被掏空了似的,一头栽在了床脚旁。 ☆、第84章 渐渐晨曦微露,照在窗头的高丽纸上,屋里朦胧染上了一层轻浅的微光。 隐约听见铙钹的声响,起先是远的,逐渐明晰,恍在耳畔。她有一瞬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睁眼看,熟悉的摆设和布局,原来没有走远,还在酒醋局胡同里。 该面对的依旧要面对,先前晕乎着,有了一段时间的放松,清醒过来,心立刻又攥紧了。 她吸口气,勉强支起身,丫头正巧送茶水进屋,看见了忙给屋外传话,自己上前搀她坐了起来。沙桐垂着两手进门,躬身往上觑了觑,“福晋……大姑娘醒了?您这会儿觉得怎么样?” 她抚了抚发烫的前额,摇头说没事儿。 沙桐见她要下炕,跪在脚踏边上给她穿鞋,边提鞋后跟儿边道:“您是太累了,体虚,太医说让多休息。外头的事儿交给奴才们吧,您在屋里多躺会儿,有什么拿不了主意的,奴才再来回您。” 她叹了口气,“这么一大摊子,我撂不下手。你让人弄碗参汤来,我喝了好提提精神。” 沙桐没承办,站在跟前支吾了下,“人参性热,暂且不能喝。奴才给您准备了枸杞银耳汤,您润润肺,去去燥……那什么,您还得多休息,不能劳碌,否则对小主子不好。” 她脑子里嗡地一声,“什么?” 沙桐干干笑了笑,“您这会儿不是一个人了,您不顾念自己也得顾念孩子啊。十二爷先头听了诊断,高兴得什么似的。这会儿上刑部衙门去了,说您一定惦记师父,路上拐个弯儿把乌师傅请来,您有什么心事,好讨他老人家主意。” 定宜重又跌回了褥子里,这个节骨眼上,怎么就有孩子了呢!她侧过身,心头茫然,虽有些高兴,但是一想起门板上躺着的汝俭,腔子里又结起了冰。她说:“桐子,我不能留着这孩子,我心里有道沟,太深了,越不过去。” 沙 桐耷拉着眉毛道:“您苦,奴才知道。可您不能打小主子的主意。这是您和十二爷的孩子,您二位情投意合在一块儿才有了他,和别人没什么关系。外头乱,让他去 乱,您心里得有尊菩萨搁在正中间儿。您仁慈,您把自个儿的位置摆正喽,十二爷和小主子,他俩都没招您惹您,您娘家的事儿,再苦再痛,别带回自己家来。您和 十二爷虽没大婚,可你们已经胜似夫妻了。您想想,要不是为您,十二爷能在外头受委屈?”沙桐晃了晃脑袋,“您不知道,庄亲王圈禁后,宗室里人对十二爷意见 大了去了,您这儿再挤兑他,他都快冤死了。就昨儿,昨儿有人给醇亲王府送了块牌位,上头写着十二爷的名字呢。您说这帮缺德鬼,十二爷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 恨不得弄死他,他在朝廷举步维艰,您不心疼他?” 定宜被他聒噪得受不了,自己琢磨了下,汝俭暂时还没发送,她得留着身子骨办事。或许等一等吧,等过了这个关口再处置不迟。 她伸手把孝帽子摘过来戴上,打帘出去看,东方红云堆叠,转头吩咐底下太监,“丧棚边上腾出地方来,把那些纸车纸马都搬进去,防着回头要变天。”进了灵堂,看供桌上酒菜还是昨天的式样,皱眉叫人撤了,全换新的来。 沙桐在边上愁眉苦脸,这位油盐不进不听人劝,事儿又多,真怕她伤了身子。正着急,门上有人进来,定睛一瞧是乌长庚,忙迎上去拱了拱手,“乌师傅您可来了……” 他要多嘴,被定宜一眼瞪得咽了回去。她瞧见师父,还没张嘴说话,眼泪就扑扑掉了下来。 “成 了,别哭了。我昨儿得了信儿,可如今你是有人家的人,我没得传召,不好贸然来瞧你。”乌长庚在她肩头拍了拍,“好孩子,苦了你。人世间不平的事多了,看开 些吧!几天没见你,憔悴成这样,师父心里不好受。眼下我来了,多少替你分担些,你用不着样样自己操心。你师哥去顺天府告假,回来一块儿来帮着料理,你得空 也歇歇。” 她哆嗦着下颌,过于伤情腿脚站不太稳,得让两个丫头搀着。往厢房比了比手,“早上也没什么好忙的,师父到里间坐会儿。横竖亲戚朋友少,用不着招呼。等晚间大殓了,我心也就定下来了。” 乌长庚回身看了看,“还是让人准备缚仪册子吧,门边上搭个桌子,你们没有亲朋,多的是朝廷官员瞧着十二爷面子来。不早早准备,临了慌了手脚。”边说边上案前拈香,恭恭敬敬祭奠了一番。 师 父是个闲不住的人,到了必定不愿意舒舒坦坦坐着。他心疼徒弟,能帮衬一点儿,孩子肩头担子就轻一点儿。吹鼓手都是看人下菜碟的,没接到调度全闲着等信儿。 乌长庚走过去,拱手说:“哥儿几个别侯着了,丧家主事的年轻顾及不到,大伙儿多体谅。眼看快辰时了,那就饮饮场,该动的动起来吧!” 定宜站在檐下,听一支唢呐率先开了腔,尖锐高亢的音调颤悠悠抖到天上去,后面一个接一个参与进去,组成了惊天动地的凄惶。她定了会儿神踅身进去,汝俭躺在那里,除了苍白些,和活着时候没什么两样。 她 在蒲团上跪坐下来,民间有老例儿,小殓放三天,是防着人死而复生的。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汝俭没有死,他只是累了,睡过了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醒过来。她 呆呆盯着他瞧,小声说:“三哥,我怀孩子了。我现在心里乱得厉害,这孩子来得不讨巧。你出了事儿,我还怎么和他过日子呀。要不你醒醒,醒了咱们就齐全了, 你要是真死了,我往后都好不了了。” 等不来他的回答,她常去摸摸他的手,希望能摸着一点儿温度,可惜每次都是失望。又不是戏台上蒙人,哪儿来那么多的起死回生呢,她颓然跽坐着,眼泪已经流光了,只是撕心裂肺的难过,却也哭不出来。 帷幔一晃,有人打帘进来,她抬头看,是海兰。她心里一急,怕她又像昨天似的,忙站起来拉她到后面厢房里。安顿她坐下,仔细打量她,她倒是不哭了,不过脸色不大好。她挨着她坐下,小声道:“嫂子,家里人还让你来?” 她垂眼说:“我下了保证才让我来,你别担心我,我没事儿。昨儿乱,尽顾着哭了,也没说上话,咱们说说话吧!” 定 宜看着她,她的神情叫人心酸了,两个人对坐着,其实有好些话,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犹豫了下才道:“我们兄妹对不起你的地方太多了,我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变 成这样。这两天我总在想,要是当初不那么自作聪明来找你,也不会让你再经历一回痛苦。我盼着你和我三哥能团员,可是……” 海兰摇 摇头,“你别这么说,不管怎么样我都感激你。至少等了十多年,让我有机会再见到他,否则我连他的长相都快记不清了。”她慢慢说,慢慢的有笑容攀上唇角, “其实我等在客栈时,心里很怕,怕看见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子,怕他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好在老天怜悯,他进门的时候一下儿就让我想起从前的场景,他红着 脸,还和十五岁时一样。你不知道我那时候有多高兴,他脸皮薄,是我先抱的他。他扭扭捏捏,是我先亲的他。现在想想,自己真是不害臊,可我真是喜欢他,从他 来家里提亲起就喜欢他,一直喜欢了十三年。有时候也问自己,不过见过几回面,还隔得那么远,怎么就心心念念呢。后来大了才知道,缘分虽浅,那也是我的际 遇,命里注定我要等他一辈子。现在……我不觉得他是死了,他不过又离开了,去了很远的地方,没有带上我,所以我还得等他。也许再等上十年二十年,就又能相 见了。” 定宜被她说得啼哭不止,“你不能再等了,这么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女人有多少个十年可以消耗,你不能全花在他身上。趁着还年轻,去找个好人家,生儿育女,把他忘了吧!过去的亏欠只能等下辈子了,你不能让他下辈子还还不清。” 海兰含泪说:“我就是想让他还不清,这样他就会花双倍的时间陪在我身边。我没法儿嫁别人,嫁了得和别人合葬,他知道了会撒手的。我得干干净净等着他,他来了,不好意思走了,就留下了。” 定宜用力握住她的手,迟疑问她,“那你和他,你们有没有……” “没有。”她也不显得窘迫,无限惋惜的模样,“早知道这样,我不该让自己留下遗憾。现在回想起来,是不是他心里一直没底,也许时刻准备着牺牲,才没打算越雷池呢。男人和女人不同,女人可以退而求其次,男人太执着,执着得可怕,不在乎生死,也不在乎爱他的人。” 定宜垂首说:“还是我的错,我把他引回京城来,因为我要和十二爷在一起,汝俭是想成全我,替我正名。” 海 兰反过来劝她,温声道:“你不要自责,他同我说过,报仇的决心从来没有动摇过。他也是在等一个契机,借助十二爷的力量替温家翻案。否则无亲无故的,哪位亲 王会把十几年前的案子放在心上?”说完了长长叹息,“也是命啊,命里注定有一劫。我就是觉得他太苦了,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 有的人活着,可以活得无忧无虑天真烂漫,另一部分人呢,也许一辈子都泡在卤水里。没有被痛苦淬炼过的人,世界在他眼里花团锦簇。然而安逸可以安逸得一成不变,苦难却可以苦难出千滋百味。世上没有公平一说,苦尽甘来是美好的愿望,只是愿望,不是必然。 定宜止了哭,眼巴巴问她,“嫂子以后有什么打算?” 海兰平静地捋捋膝头的裙门,低声说:“我想去怀柔,那儿有个红螺寺,我们家女眷往年常在那里还愿。远的地方我也不认识,就到那里吧,出家,潜心修行,一辈子替他打醮超度。” 定宜说不成,“你要让我三哥身后不得安宁么?你得好好的,别叫他牵挂着你。” “他要真的牵挂我,就应该回来。”她忍了半天,终于哭了,“牵挂我为什么不给我托梦?他走得那么利落,他何尝对得起我?” 实在是爱极了,也怨极了,可还是舍不得恨他。定宜一味劝她,“他是被人加害,他自己也不愿意这样。说不定想托梦给你来着,只是自己能力够不上。” 无非新鬼故鬼那一套,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可以自解的呢。两个人泪眼相对,哭了一阵方止住,定宜说:“嫂子当真不嫁了吗?” 海兰点头说是,“一辈子只有几十年,上哪儿再去遇见这样一个人?还是不嫁了,说出来没脸,我算什么呢,门儿还没过,就想着要替他守寡。” “别这么说。”定宜拉了她的手道,“你心诚,不一定非要出家。等三哥的事儿完了,我差人在外头重新置个宅子,你过去散散心。” 海兰有些惊讶,“为什么要重置宅子?你和醇王爷……” “别提他。”她涩涩道,“我就是恨他,他承诺过要护三哥周全的,结果让我三哥惨死在牢里。我心再大也不能和他在一起了,看见他我就想起三哥,心里刀绞似的。” 海兰惆怅望着她,“别糟蹋自己的福气,这事儿不和他相干,你不能把窝囊气撒在他身上。我的汝俭是没了,你要珍惜眼前人,到底活着不是为别人,是为你自己。”她站起来,朝外头看一了眼,“我这两天不走了,守在这儿直到他入土。往后的路我自己想好了,你就别劝我了。” 她勉勉强强一笑,笑得定宜愈发难受,再要开导她,她抬了抬手手,示意她别再说了。 她问下人要孝服,以未亡人的身份穿戴上。旗人姑奶奶的主意大,索家人见了一径摇头,也没有办法。 定宜陪着往前院去,过垂花门的时候看见弘策站在回廊上,想近近不得,想远又抛不下,就那么一脸沮丧地望着她。她的视线没有在他身上多停留一刻,转身往灵堂里去了。 ☆、第85章 小殓停三日,大殓停七日,终究是一场空。汝俭没能回来,神魂俱远了。 发送那天天色晦暗,零星飘了些雪沫子。论节气已经开春,也许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了吧! 风很大,吹得孝幡猎猎作响。送葬的队伍算是壮阔的,绵延了两里地。祁人讲究落叶归根,得送汝俭回到爹妈身边去。 温家原来是罪臣,当初不过草草收殓,没有体面的坟圈子。定宜这些天被弄得疲累不堪,也没能顾及太多,毕竟庄亲王还没定罪,温家依旧不清白,墓葬规制上也不好逾越。可是到那里,却发现坟茔已经翻修过了,有像模像样的宝城和宝顶,并且以她的名义重新篆刻了墓碑。 她 没言声,弘策立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直小心翼翼观察她。她突然很想哭,心头剧痛难当。知道他无辜,他是被迁怒,从头到尾,他一点错都没有。可是怎么办,她 自己无能,什么都干不了。她只有找个人恨,恨庄亲王还不够,要再搭上一个离她最近的,爱她疼她的,大约也是有恃无恐吧! 她站在墓坑边上往下看,一人一手还不止,真深啊,汝俭躺在里面会不会害怕?她实在舍不得,兄妹缘浅,好不容易才团聚,可是命运开了个玩笑,只施舍短短一年时间。给了希望再剥夺,远比一开始就绝望要残忍得多。 她 还记得和汝俭在一起时的情景,兄妹俩独处,不管她在做什么,他一直微笑看着她,眼神是宠溺的,贴心的,他也珍惜来之不易的亲情。平时生活中的点滴,譬如他 给她夹菜,尽量挑最好的给她。衣服上勾破个洞,她女红不娴熟,他就坐在灯下替她缝补,世上哪里找得到这么好的哥哥!可惜了,现在他死了,她自责,她拿什么 脸受用着、幸福着?所以折磨自己,顺带也连累了弘策。 下葬有吉时,阴阳生都算好了的,时候到了,点炮响鞭,不能耽搁。她定定看着 那棺椁,极好的寿材,不知上了几遍漆,亮得可以印照出人影。八个人抬着,经过她身旁,她紧紧拽住海兰的手。转头看,她脸孔苍白,气息游丝似的时断时续。微 微佝偻着身子,虽然极力自持,人却在孝服下颤抖成一团。 落葬了,和尚道士诵经超度,定宜在梵声里捧起一抔土,托在胸前,迟迟不敢抛出去。简直像个烫手的山芋,揣着不好,丢了又不好,她彷徨无助,大声抽泣起来,冷风灌进口鼻,连舌头都发木了。 “让他入土为安吧!”弘策得替她拿主意,低声劝慰她,牵引着她,把她手里的泥洒进了墓穴里。 亲朋太少,那些姑舅亲虽来了,来了和没来没什么两样。说感情谈不上,不过有心攀附罢了。一锹一锹的泥填埋进去,他们嚎啕大哭,比赛谁的嗓门更响似的,定宜听来只觉刺儿。 垒砌、竖碑,她站在西北风里看着,渐渐冷了心肠。人活着,假透了也空透了,到最后都归于黄土,这一生的荣耀屈辱化作尘埃,身后还留下些什么?十来天的痛苦和煎熬,多少看开了些,不去想,人也可以平静下来。她拈香祭拜,敬上一杯酒,送别了最后的血亲。 再回到酒醋局胡同,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却总有种人去楼空的错觉。往来的太监丫头们,仿佛台上表演的巫傩,隔着一层纱,一层迷蒙的光,离得很远很远。她怔忡站着,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沙桐上前一躬身,“主子乏了,回房歇着吧!这程子就别走动了,吃喝奴才给您送进去,您得好好调养身子。” 自从不许他们叫福晋,起先是叫大姑娘,叫着叫着觉得不顺口,全都换成了主子。见她不答,弘策轻声道:“就照桐子说的办吧,我这两天告了假,在家里陪着你。” 她依然很倔,偏过脸说不必,“我想一个人呆着,你回王府去吧!” 她忘了他耳朵听不见,没能轰走他,他上来牵她的手,眼神可怜,“三哥的死我也很难过,既然木已成舟,你要学着接受。不要担心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气堵住了喉咙,她说不出话,被他牵进了卧房里。 他 殷勤铺了被褥让她上炕,自己坐在杌子上替她搓手,勉强笑着问她,“冷不冷?城外风比城里大,没的冻着了。我给师父和夏至重新安排了差事,让他们进王府供 职。刽子手不能当一辈子,俸禄又低,师父年纪大了,该享享清福了。你进王府吧,皇上那天和我说起,名分的事你不用操心,皇后替咱们想了法子……你回家,家 里有师父和师哥,你也不那么寂寞。” 他絮絮说着,想得那么周全,她应该怎么回答?那个王府是她的家吗? 他 见她不言声,自顾自又道:“遇上这种事,你受的打击很大,我帮不了你,要你自己走出来。你不瞧着我,也该瞧着孩子。那时咱们都盼着她,你吃了那么多姑娘 儿,这一胎一定是个格格。还有弘巽审庄亲王的案子,皇上的意思摆在那儿,满朝文武见风使舵的人多了,七个葫芦八个瓢儿,不光你爹的案子,还牵扯上了其他。 昨儿弘赞托人传口信,要见我一面,说的是汝俭的事儿。” 她一听直起了身子,“他还有脸提汝俭?他说什么?” 弘策皱着眉头道:“好些事儿他都承认了,唯独这一件,撇得一干二净,说与他无关。” 定宜气涌如山,“与他无关?还有别的人恨汝俭么?他在狱中告状,庄亲王怕牵扯出旧案来,所以杀了他,道理说不通么?” “如 果我是弘赞,要杀就杀吉兰泰。汝俭告他,不过空口无凭,他为什么要在这当口授人以柄?”他长长吁了口气,“我设想过好几种可能,到最后都进了死胡同,大大 说不通。可是无论如何,终归让皇上拿这事做了文章,因为汝俭的死,朝廷才得以名正言顺查处弘赞。弘赞官场上行走三十年,门生拥趸颇多,当初有多倚重他,现 在就有多急迫地想除掉他,这就是帝王权术。还是七哥看得透彻,索性诸事不管,无功无过反倒太平。” 定宜惘惘坐着,脑子里一团乱麻。汝俭死得蹊跷,那凶手到底是谁?她恼恨起来,庄亲王推脱了,别人都是冤有头债有主,汝俭呢?他该找谁索命? “我不信他的话,他害死我爹妈,又派人到长白山弄死我两个哥哥,汝俭是漏网之鱼,他有理由杀他。”她漠然看他,“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汝俭的命丢了是事实,今天才刚发送完他,你不知道吗?” 他嗫嚅了下,想申辩,到底还是咽了回去。太医说过要照顾她的情绪,她刚有孕,又恰逢汝俭遇害,心情不好是理所当然,他不能同她计较。可是他也委屈,转念再想想,从小到大受惯了排挤,这点又算得上什么! 他还是赔了笑脸,“你别躁,孰是孰非,等弘巽定了案自有论断。你想吃些什么?我听说有的人会害喜,当初皇后怀老虎阿哥就吐得厉害……你要吐么?我让人准备个盆儿。” 他像个老妈子,事无巨细地张罗,哪还是当初高高在上的亲王!定宜摇摇头,靠着引枕说:“你别管我了,我当不起。弘策,有几句话,我琢磨了好久,想和你说。” 他一脸紧张,把手按在膝头上,颔首说:“我瞧着。” 他不说听着,说瞧着,一字之差,却让她百般滋味上心头。她说,“你坐到炕沿上来。” 他立刻喜形于色,上了脚踏,兴奋得满脸放光。往前挤挤,再往前挤挤,想去握她的手,被她不动声色避开了。 她 不敢看他的脸,调开视线缓缓道:“我爹的案子,内情我多少也知道些,其实一味地想翻案,并不那么理直气壮。如果一开始就是冤案,我也不会喜欢你,正因为知 道自己身上有错,我不能去恨谁。但是汝俭的想法不同,他看尽了温家的兴衰,最叫他记恨的是我爹昔年的同窗同僚。他们把罪责推在我爹一个人身上,没有人救 他,个个盼着他早点死。还有流放长白山的两个哥哥,你不能想象他们身上的伤,据说没有一块好皮肉。如果按罪论处,我爹不是主犯,他够不上死,他们哥儿仨也 不该流放。我那时才六岁,知道得不多,汝俭亲身经历了所有的灾难,他比我苦一百倍,执念也比我深一百倍……我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身家清白对我来说是 其次,我看重的,是家里人平平安安,不要再有什么生离死别。可是怕什么来什么,我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对我那么狠呐,最后一个亲人都不放过,我是彻底没念想 了。” 他急道:“娘家没人了你还有我,老天爷慈悲,带走一个送来一个,你要想开些。” 她摇了摇头,把手探过去,像以前一样,覆在他手背上。 “我还是很爱你。”她把酸楚吞咽下去,继续艰难说着,“可是这世上相爱的人很多,未必都能有情人成眷属。我们走不下去了,不是因为怨恨,我一点都不怨你。只是自己身上背负了太多,心也凉了,打退堂鼓了。” 她这几句话让他浑身起栗,什么叫不能在一起?什么叫心凉了,打退堂鼓了?他凄恻看着她,“那孩子呢?你要和我一刀两断,孩子怎么办?” 她说:“我不能生下他,对不住你。” “我 看你是疯魔了。”他霍地站起来,一手指着她,那指尖颤动,恨不得戳破她的伪装,“你好狠的心,我看错了你!我究竟欠了你多少,你要这样凌迟我?宇文家对不 起你,我对不起你,孩子有什么错,你容不得她?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却要杀了她,她不是你的骨肉吗?亏我之前那么高兴,我以为总算有了转机,你看在孩子的份 上会回心转意的,谁知道只是空欢喜一场,你的心是石头做的!” 他说到激愤处难以自抑,拿手捂住眼睛,很快转过身去。 她知道他在哭,自己把他逼到这个份上太不应该,可她还怎么若无其事融入他的生活?公婆、兄弟、妯娌……她想起来就觉彻骨寒冷。他们都姓宇文,她的爹娘兄弟是他们眼里的蝼蚁。弘策已经被她拖累了,再娶她过门,可能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她自私懦弱,她承认。和汝俭团聚后她才有勇气,因为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人撑腰。现在汝俭走了,她突然发现自己这么渺小,她对抗不了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庞大家族。 她撑着炕沿,一再说对不起,但他不愿意看她,侧面的线条变得冷而硬。他说:“我可以忍受你耍性子,可以忍受你无理取闹,可是孩子这件事上,我半步都不会退让。你要是动她分毫,咱们之间就真的完了,我说到做到。” 他走了,没有命人看住她,也没有限制她的行动。她坐在那里,身下的炕烧得很匀,然而还是冷,是从内到外的,暖和不起来了。 ☆、第86章 有了孕,身体似乎大不如前了。往常上树下河什么都能干,现在不成事,走两步就心慌。然后嗜睡,每天瞌睡虫茫茫挂在鼻梁上,坐在大太阳底下就撑不开眼皮。 夏至老是笑话她,“怎么跟只醉猫似的,成天光知道睡,也没个笑模样。还是以前好啊,忙着找饭辙,知道报不了仇,干脆不去想。这会儿呢,弄得不上不下的,你难受,大伙儿也累得慌。” 她唔了声,“人大了,不能老是不知愁滋味呀。你要找到个亲哥哥,跟你亲近一年又死在你跟前,你试试。” 夏 至叼了根枯草靠在抱柱边上,琢磨了下,点头说:“也是,得而复失嘛,别说是亲哥,就是只猫儿狗儿也叫人伤心呐。”说完挨人一个白眼,他讪讪笑了笑,“照我 说你就不应该遇见十二爷,你瞧你的际遇都是从和他在一起开始的,要不你哪儿来那么多事儿啊。人呐,多大胃口吞多大的饼,看现在,噎住了吧?积食了吧?” 其 实他就是谋私啊,错过了这么个青梅竹马,心里老是觉得空落落的。再一想不对,十二爷请他当说客来了,他这么劝是不是弄错了方向?挖人墙角不大好,他掩饰着 咳嗽了一声,“你那天让我给你找房子,我没找着。现在北京城里人多,穷家子收工回家没事儿干,尽琢磨生孩子打发时间了。你也瞧见过,俩大人,后边跟一群, 蛤蟆骨朵似的,都要住房。再说了,十二爷知道我拆散你们,非拿我去点天灯不可,你快别难为我了,亲哥是哥,师哥也是哥啊。再说这儿住得挺好,有吃有喝的就 凑合吧。都怀了身子了,可劲儿折腾,孩子怎么办呐?你不能带着一位小王爷浪迹天涯,这是人家的孩子。” 定宜又瞪他一眼,“什么人家的孩子,不在我肚子里吗!” “你 呀,就是三从四德学得少。爷们儿爱你……”他晃了晃大拇哥,“你就是这个。爷们儿要是不拿你当回事儿,你得母凭子贵知道不知道?就说帝王家吧,儿子当王 爷、当贝勒,亲妈还混贵人的,多了去了。别以为儿子是你肚子里出来的,你就有权决定他的生死,这是人家寄放在你这里的,回头得来取。你给他弄丢了,昧了, 你没法儿交代。女人嘛,哪儿那么多主意啊,给你个院子,你踏踏实实待产得了。你还出去,还单过?能的你,话本子看多了吧?” 定宜听得气死了,“你怎么这么啰嗦呀,让你来就是为了消遣我啊?” “这不是自己人,说话不带拐弯嘛。搁在别人身上,爷还懒得多费口舌呢!”夏至斜着眼睛瞥她,“你这会儿有孩子了,你得赶紧让十二爷呈报上去,宫里该下旨了。再晚孩子落了地,你这算什么呀,叫人戳脊梁骨。” 她别过脸,皱着眉头说:“你别多事,该怎么办我心里有数。” 夏至叹了口气,“差不多得了,万事得有个度。十二爷好性儿,样样依着你。换了我,绑上花轿往洞房一塞,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就 像他自己说的,得有个度,劝人也是这样。一件事盯着反反复复说,说多了人家耳朵起茧子,就没成效了。他转过视线看枝头,石榴刚抽出嫩芽来,恍惚有了点春 意,他眯眼说:“昨儿索家把他们家姑娘送出去了,我跟着上红螺寺打探,海兰姑娘没剃度,是带发修行。她妈说了,让她在寺里清静清静,想开了再还俗。要是把 头发剃了就没盼头了,她妈要死在她跟前儿。” 定宜听了神情怅然,“我怎么劝她她都听不进去,上寺里住阵子也好。她出家,我不能送 她,到底是为汝俭,我没脸见她家里人。等过两天我再去探她,好歹宽宽她的心,能回来还是回来吧,他们家就这一个闺女了,将来爹妈总得有人照顾。索大人那 里,你代我去一趟,就说我对不住他们,海兰叫我们兄妹耽搁了。” 夏至道好,“你也别往自己身上揽事儿,各有各的命,打落地那时候就注定的。”言罢岔开了话题,问,“你还记得七爷家的松鼠眼吗?就是那滑条。” 定宜啊了声,“上回咱们偷的那个?” “那个给吃了,本来是一对儿,还剩一个嘛。再加上十二爷赔的那只陕西狗,两只,七爷全送我了。” “那不是他的命吗,送你了?” 夏至笑着说是啊,“眼看要大婚了,七爷忙呢,照顾不上它们。后来那金领着去牵狗说漏了嘴,原来是他们新福晋不让养,说玩物必丧志。” 七 爷如今等闲不能抛头露面了,据说小满福晋管得紧,还没过门儿,隔三差五上王府视察,这儿不对那儿不好,全要按着她的意思办。七爷这回是遇着克星了,他以前 多猖狂啊,谁也不服,可认他再嚣张,照样翻不出人家的手掌心。跑两步就带喘的富贵王爷,怎敌弓马娴熟的蒙古格格?再加上笑面虎式的包王爷,七爷这回栽得很 彻底。 定宜背靠抱柱嗟叹,其实七爷是有福之人,他糊涂着,好事儿就上门了。相较之下十二爷太委屈了,没有可以依仗的老丈人,没有 说得响嘴的嫡福晋。以前不容易,和她在一起后更是举步维艰了。她有时候也瞎想,要是能回到过去多好。他有他的生活,用不着被折磨得方寸大乱。自己呢,窝在 大杂院里,接接私活儿,挣俩大子儿,给师父买酒买菜打牙祭。如今衣食是无忧了,心倒空了,每天一睁眼,不知道活着是为什么。早上看太阳升起来,傍晚看太阳 落下去,闷头睡大觉,转眼就是一天。 她把手放在肚子上,里头一个小人儿,暂时还没有什么感觉。虽是头回做妈,似乎有种天性,她渐 渐也舍不得了。可是再三再四的思量,终归得有个决断。人呐,此一时彼一时,以前见识浅,市井里除了求生,别无其他。无知者无畏,说的就是那时的她。什么都 不懂,什么都不在乎,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干。后来明白得多了,胆子从盆儿变成了芝麻,扒拉扒拉快找不见了,反正就是惧怕。 嫁人为什么叫找婆家?王府关门儿过自己的日子?太想当然了!宫里要走动,园子里要请安,福晋诰命们坐一块儿,她算个什么? 她仰脸看夏至,“师哥,你给我找只鸡来。” 夏至爽快地答应了,“你是想吃叫花鸡还是白斩鸡呀?前门外新开一家菜馆儿,辣子鸡做得不错……” “我要活的。”她说,“用不着多大,能背着人拿进来就成。” 夏至吓了一跳,“你要干什么呀?你是不是憋着坏呢?这不成,我不能答应你,回头师父知道了,非扒了我的皮不可。”他急急跳下了台阶,“我走了,职上还有事儿呢,明儿再来瞧你,回见。” 定宜嗳了声,他没理她,掖着两手朝大门口去了。 夏至刚走,沙桐来了,呵腰说:“主子,您舅舅过府了,在门儿上候着呢。” 她抬眼一看,门廊上一个穿鸦青夹袍的人,正搓着两手往里头张望。 周 附阳是定宜母亲的兄弟,当着五品的官儿。人说老实不老实,说精明也不精明。周家有女人当家的家风,当初定宜落了难,想投奔他们家,舅舅舅妈都在,愣是没开 门,她就和奶妈子站在雨里等着,等了两个时辰。现在回想起来怨气还是很大,可又碍着亲戚一场,进了门不好不见,只得让沙桐把人请进来。 周附阳像见上司似的,弓着腰近前,扫袖打千儿说:“给福晋请安。” 定宜皱了皱眉,“您别这样,我可不是什么福晋。”转头吩咐丫头,“给周大人搬个座儿。” 她就这么坐在台阶上,也没起身,称他周大人,这让周附阳感觉很难堪。座儿搬来了也没敢坐,只说:“小枣儿,这阵子难为你了。” 她心里一阵酸,忍住了没掉眼泪,“您今儿来有事儿?” 周 附阳低声下气说:“也没什么要紧事儿,就是来瞧瞧你。枣儿啊,我知道你心里怨我,以前是舅舅对不住你,事情过去那么久了,你就原谅舅舅吧!人说姑舅亲,辈 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如今亲戚是越来越少了,老三刚走,我放心不下你,今儿得空过来瞧瞧。”略顿了下,觑她脸上还是淡淡的,心里安定了些,顺势又道, “我来奔老三的丧,瞧出来王爷待你很好,可姑奶奶到底得有个娘家。何况眼下还没大婚,将来从哪儿出门子,谁来置办嫁妆,且费一番手脚呢!你瞧亲戚不走就凉 了,你眼下是一个人,撂在外头怎么成?你那些叔伯不在京,照应起来不方便,还是跟舅舅回家吧。你舅妈给辟了院子出来,东西全换新的,还挑了几个伶俐的丫头 专门儿伺候你。以前咱们糊涂啊,到有了年纪,越发看重亲情了。我和你母亲是嫡亲的兄妹,到了舅舅那儿,就像回了自己家似的……” 那边甥舅俩说话,沙桐上外头等人送书来,门房边回头看边问:“这是哪路神仙呐,还有脸来?” 沙桐哼笑一声,“还不是瞧着要升发了,过来沾点儿喜气。换了以前,看见都绕开八丈远呢,更甭说其他了。人呐,捧高踩低,就这糟心样儿。” 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反正周附阳待了两盏茶时候就走了。后来福晋满院子溜达,到门上知会了一声,“下次他来用不着通传,把人领进来就是了。” 门房应了,心说亲戚就是亲戚,身边没人了,以前的恩怨也不计较了,有点病急乱投医。 消息传到弘策跟前,他正在书房写陈条,得知之后惘惘的,只说:“也好,她是太寂寞了,有自己人在身边,她心境能开阔些。” “主子不过胡同瞧瞧去?昨儿回来晾到现在,眼看太阳要下山了。” 笔尖顿在那里,很久没有落下去。书房里有淡淡的檀香环绕,案头座钟滴答,时间凝固住了似的。半晌才听他说:“让她冷静冷静吧,我戳在她眼窝里,她一着急真做出什么事来,到时候追悔莫及。” 关 兆京掖着两手耷拉了脑袋,“依奴才的拙见,您还是得去。女人家心思窄,您是男人大丈夫,您得体谅她。您想想以前,多好的一个姑娘啊。真就像一棵树,带着拧 劲儿横劲儿,长得笔直。现在呢,遇上了沟坎,她腿短迈不过去,不是大事儿。您帮她一把,就那么一提溜——过去了。您要是也闹别扭,那不成,您不好受,她也 揪着,何苦呢。”说着一笑,“奴才虽没做过几天男人,脑袋还是男人的脑袋。男人脸皮厚,挨两下啐两口,照样笑嘻嘻的。您身份尊贵,说句打嘴的,那也就是在 外人眼里。自个儿家,您和谁较真呢,那位是您枕边人呐。” 弘策松了弦儿,关兆京说得是,自己再累再委屈,没法和她的痛苦相提并论。她现在刚没了哥哥,老伤上又添新伤,即便说出什么过激的话来,他也只能开导,不能置气。 他搁下笔站起来,迈出门槛看,太阳的余晖染得满院彤红。慢待她一天,自己想想,愧疚至极。忙命人牵马来,扬鞭便往酒醋局胡同去了。 可是总有不好的预感,一阵一阵翻涌上来,越是近,越是强烈。他奔进门,恰好里头有人出来,两下里相撞,震得晕头转向。站定了朝里看,他听不见声儿,但看见来往的人,匆匆的,满脸惊惶。 “怎么了?”他一把逮住了眼前人的领子,“出什么事儿了?” 小太监给晃悠得脚不着地,挣扎着回手一指,“主子,了不得了,奴才正要给您报信儿呢!福晋刚才说肚子疼,宝儿扶她如厕,结果……官房里头全是血呀,把香木沫子都染红了……” 他脑子里嗡地一声就炸开了,撂开人疾步上了甬道,进她房里看,人已经给安置到了炕上,只是侧着身子,看不见她的脸。 沙桐上来,跪在他面前狠狠打了自己十几个耳光,哭道:“奴才对不起主子,奴才没有照看好福晋,叫福晋小产,奴才死罪。” 关兆京抬腿就是一脚,气急败坏说:“你是该死,十条命都不够赔的了你!” 弘策站着,腿里没有半丝力气,不得不扶着月牙桌坐下。他就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喘上几口气,哑声问:“在哪儿?” 底下人明白,把抬出去的官房请进来让他过目,他瞧一眼,无力摆了摆手。 出了这样的事儿,众人都慌神,不知怎么才好。请来的太医被轰了出来,茫然挨壁脚站规矩。关兆京环顾一圈,压嗓呵斥,“还愣着?福晋今儿吃了什么、谁经的手,赶紧去查!” 弘策却把人叫住了,“用不着查,你们都出去。” 他 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触到她的炕沿,替她掖了掖被角,轻声问:“这会儿还疼吗?是因为我今天没来,惹你伤心了,这才动了胎气……我又做错了。”他哽咽了下,抚 那果绿的宁绸缎面,哄孩子式的在她背上轻轻拍打,“你别自责,不是你的错。这个丢了没关系,咱们还可以再怀。你把手给我,让我看看脉象,好叫我放心。” 她起先一动不动,听了这话回过身,哭红的双眼,迟迟看着他,“不是的,不是因为你没来。” 他怔了怔,自言自语着点头,“那是不小心,磕着绊着了,出了点意外。” 她没有应他,闭上眼,把脸侧向了另一边。 他冷了眉眼,也冷了心肠。单寒的喉咙,薄如刀锋,划过她耳畔,“你真的已经下定决心了?” 依旧没有等到她的回答,他长长叹了口气,明白了,也看透了,连最后的自欺欺人都难以维持。他转身往外走,打那垂帘,狠狠撩起来老高。屋外的世界,真正残阳如血。他看了关兆京一眼,寒声道:“拿我的牌子来,我要进宫。” ☆、第87章 漏夜进宫,自有他的打算。他请旨去喀尔喀,一天都不愿意再在京城待下去了。 皇帝自然应允,平定喀漠北是一定的,兵马粮草都已经配备齐全,只差一员猛将便可以开拔。至于这员猛将是谁,人选未定,但除了弘策不作第二人想。用朝中股肱的话来说,醇亲王统理喀尔喀十余年,对当地的一切了如指掌。一客不烦二主,醇亲王为朝廷效力的时候又到了。 皇帝心里的想头,他早就琢磨得透透的,之所以没有立刻下旨,恰恰正是碍于他曾经驻守乌兰巴托那么多年。照情理上来说,他是半残之躯,指派谁都不应该指派他。所以皇帝观望,等他自己请命,如此可成全节义。皇帝体天格物,醇亲王精忠报国,两下里都得个好名声。 早晚是要走的,不过早走和晚走的区别。他横下一条心连夜点兵,从京城带出去三万人马,到乌里雅苏台再汇合定边驻军。既然皇帝有了准备,后顾必定无忧,他接了将令,第二天一早就领兵北上了。 五更天才微亮,定宜迷迷糊糊靠着炕头,隐约听见几声炮鸣,震得屋舍一阵颤动。原本就睡得极浅,吵醒了,脑子又活过来,想起昨天晚上那件事,真真假假坠进梦里一样。 横竖睡不踏实了,她支起身叫宝儿,进来的是沙桐。 “主子醒了?您这会儿身上怎么样?”沙桐趋身给她披了暖袄,“昨儿没让太医看,下头人先给您煎了几味养气补血的药,奴才让人给您送进来。小月子比大月子还伤人呢,您好好歇着,别下床来。” 她摇摇头,让他把药搁在一边,“刚才是什么动静?哪儿打炮呢?” 沙桐在烛火下站着,泫然欲泣,“朝廷调兵助喀尔喀大汗平乱,今早大将军挥师出征,那是壮行的礼炮。奴才本该随行伺候的,可十二爷说主子跟前不能短了人,让奴才留下……” 她木然坐着,周身血脉都凝固住了,“奉旨平叛的大将军是十二爷?” 沙桐应了个是,几次差点脱口,又碍着她还在病中,没好说十二爷是受了刺激自己进宫请旨的。 可是他不说,定宜心里也明白。他被她气走了,没有来道个别,去了很远的漠北。仿佛他这十几年一直在奔波,他走过的那些路,很多人一辈子都走不完。 屋外天还没有大亮,油灯照着半间屋子,那桌沿柜角的凹处陷进去,变成乌黑一片;凸处高高隆起来,镶上了一层金边。 她倚着引枕,想哭也哭不出来。自作自受!自己就算死了也没关系,可是千万不要祸害他。她问沙桐,“还有谁随行?” 沙桐说:“皇上派了内阁大学士、军机处章京和步军翼尉辅助十二爷。主子不用担心,那几位都是身经百战的,都是十二爷的好帮手。奴才只是难受,喀尔喀十年奴才一直陪在十二爷身边,这回他没带上奴才,奴才……奴才就像个丧家之犬。” 她颓然靠在引枕上,“是因为我,昨天叫他生了很大的气。” 沙 桐抬起头,张了张嘴,想来想去还是得宽慰她,说不是为这个,“十二爷的额涅是赛音诺颜部的公主,皇子们的境遇和娘家有很大的关系,娘家出了事儿,你不去张 罗善后,谁去?喀尔喀如今就像个蒺藜,横竖是粘在十二爷身上了,他们消停两天,十二爷在京里能歇歇,他们那儿一有风吹草动,十二爷头一个顶在枪头上。所以 不管您和十二爷闹没闹别扭,他该上喀尔喀还得上。您眼下什么都别管,只要好好养身子,就是对十二爷最大的恩惠了。” 她听得出来,沙桐其实埋怨她。奴才疼主子,十二爷这些天来在她这儿碰的钉子他都瞧在眼里。可能在别人看来她就是有好日子不过,瞎闹腾。即便她家里人逐个儿死光,因为弘策是无辜的,所以她仍旧应该嫁进宇文家去。 说起来真容易,多强大的内心才能做到? 她爱弘策,从来不曾改变过。只是爱到最后不得已不能在一起,因为环境不允许。 她低下头,自己思量了很久。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安排的,醇亲王府把太监丫头都收回去,她这里就断了人了。 “眼下十二爷去了漠北,孩子也没了,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劳你把我师父请来,凡是你们的人都撤走,明儿我就搬出去,你着人来收房子吧。” 沙 桐慌忙说:“您别逗奴才了,您都这样了,能去哪儿呀?您还不知道十二爷的为人吗,在他心里您就是他的福晋。不管先前遇到多少波折,说了多少狠话,他的心是 不会变的。小主子没了他难受,这种事儿换了谁都一样。十二爷对您的好,别人不知道奴才知道,您就能狠得下心肠来?” 她不为所动,“你刚才说的不对,其实我才是真正的丧家之犬。” 沙桐窒住了,愣愣看着她,见她心意已决,没有旁的办法,只得领命上王府请乌长庚去了。 师父来了,夏至自然也来了,盯着眼上下打量她。定宜心虚,偏身不去瞧他,把跟前人支了出去,先请师父坐。 乌长庚担心她,问她身子怎么样了,她讪讪的,含糊说好些了。 乌长庚点点头,“那就好好作养吧,今早王爷离京了,你们俩……现在是没名没分,十二爷出兵,少则一年,多则三五载,你自己得有个打算。” 定宜道:“我已经和他说清楚了,他这一走,就是再不管我了。我想搬出去,可是自个儿没本事张罗。我拿五千两银子出来,请师父帮着置个宅子,我好安顿过去。” 乌长庚咂了咂嘴,“你这是何必呢,虽说没拜堂,好歹连孩子都有了,你们俩这辈子也是个剪不断理还乱。这会儿想抽身,早干嘛去了?” 她嗫嚅道:“就是因为孩子没了,索性撇干净的好……” “是真没了?”夏至突然道,“十二爷走得太匆忙了,我是没来得及见他。我问你,你耍猫腻儿了是不是?那鸡血哪儿来的呀?” 她倒噎了口气,“什么鸡血,你撒癔症呢?” “别蒙人了。”夏至转身对乌长庚道,“师父,她昨儿问我要活鸡来着,我没搭理她,料着她该死心了,谁知道还是叫她得逞了。”转头又问她,“你说,你要活鸡干什么?你装小产你还宰只鸡,能的你!这会儿作孽了,把人气走了,你打算怎么收场呀?” 乌 长庚简直懵了,“有这种事儿?小树啊,你……”他被她气得说不话来,手指头冲她点啊点的,半天才道,“你这是给自己挖坑啊你,你怎么能拿孩子开玩笑呢,明 明还在,你说没了,将来落地了怎么办?这孩子是皇家血脉,你要让他流落在外?师父知道你心里过不去,可这事儿你太欠思量了。” 她 拿手捂住脸,低声说:“和他在一起,少不得和宇文家打交道,我就是怕,不想看见他们。以前我曾经和他说过,我情愿做他的外室,为什么,就是想捂住身世,抖 露出来对谁都不好。后来的事情发展得超出我的想象,我掌握不住局面。汝俭是好心,他想翻案,让我光明正大做他的福晋,可现在您瞧,我还能在那个位置上坐下 去吗?我也知道温家的仇人只有庄亲王一个,其实这种话不过是糊弄自己。庄亲王是正枝儿,他和宗室里那些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否则他收了监,怎么会有人给十 二爷送牌位?我要是非和他在一起,他在京城就没有立足之地,到时候怎么办?什么苦差事累差事都堆在他身上,他好歹是个王爷!” 乌长庚沉默下来,她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一个年轻姑娘,遇见事儿没人可商量,全靠自己揣测。有时候钻进牛角尖里了,走投无路了,就照着自己的想法去办。这世上很多事情难断对错,只是立场不一样罢了。 “既然你打定了主意,那就早早儿搬出去吧!留下不成事,到时候宗人府来查孩子,十二爷又不在,你这头难说话。”他沉吟了下又道,“不过你得想明白,出去容易,出去后这辈子就不可能再进醇亲王府了。往后十二爷娶妻生子都和你没关系,你能不能受得住?” 她 一听就哭了,呜咽着说:“我知道,我就是没福气,错过他这么好的人,也没什么以后可言了。我都想好了,我跟海兰似的,这辈子不会再找人了。我好好把孩子带 大,也不想着让他认祖归宗,做个平头百姓没什么不好。至于十二爷娶妻生子,该当的,他该配个好姑娘,家世好点儿,能帮衬他点儿。” 走到这步,谁也没法帮她。乌长庚叹了口气,拉着夏至一块儿出去了。 要找房子,说实话真不那么容易。要价钱合适,还得屋子称心,一时半会儿上哪儿弄去呀。定宜催得急,没办法,只得发动大伙儿窜胡同打听。可是瞧了好几户,都不满意,眼看太阳要下山了,说先回去吧,明儿再接着找,谁知一到王府,执事房的陆审臣把他叫住了。 “甭找了,刚才六王爷打发人传话来,咱们主子前几天托他把温家大院赎回来,现今的房主是他门下包衣,一句话的事儿,办妥了。”陆审臣把一大串钥匙交给他,“屋子腾出来了,前边的住家儿是户部侍郎恒泰,房子养护得好,不愁刮风下雨,进去就能住人。” 乌长庚托着钥匙喃喃:“王爷这心田……” 陆 审臣摇了摇头,“干什么费周折把老房子讨回来呀,一则为宽福晋的心,王爷这人厚道。二则呢,我料着也是放不下。外头飘着,万一哪天想找,人又不见了,还得 满世界折腾。温家大院是福晋的根儿,根在人就跑不了。十二爷可怜见儿的,活这么大头一回,偏还那么不容易,能不灰心么!” 乌长庚跟着摇头,“谁说不是呢,都不容易。” 把钥匙送到酒醋局胡同,时候不早了,自己没进去,交给小太监了。小太监托着上后院去,定宜还在灯下学着裁小孩儿衣裳,听见外头通禀,忙把料子藏了起来。 沙桐送钥匙进来,来龙去脉都交代了一遍,她没说什么,摆手让他出去。那钥匙就搁在面前的炕桌上,很陌生,早不是原来的,可是看着看着眼泪就不可遏制了。 不 是为把老宅子拿回来,说实话她不在乎那些,过去的东西丢了就丢了,没必要耿耿于怀。要说遗憾,也是因为汝俭没能等到这一天。最叫她难过的还是弘策,他总这 样,明明说好了撒手的,为什么还替她安排周全?就像他以前说的,习惯了救她、照应她,他越是这样,她越是觉得对不住他。 炕柜的抽屉里有张羊皮地图,她把卷轴打开,趴在蜡烛底下一分一分丈量。这张图她看了几十遍,喀尔喀疆域不算辽阔,在大英之北。穿过内蒙到边界,路途大约只有北京到盛京的距离。但如果要深入腹地作战,那么乌兰巴托就相当于另一个宁古塔。 听说喀尔喀奇冷,他走得那么匆忙,不知道御寒的衣物带好没有。大军行进慢,路上得花两三个月,到那时孩子也有五个月大了,该显怀了。但愿他此战顺利,早早儿拿下喀尔喀,早早儿凯旋。虽不敢盼着见他,至少知道他无虞,她也能安心带着孩子了。 “阿 玛不单是办差王爷,还是大将军王。”她笑着抚抚肚子,“等他回来的时候,咱们八成已经长了牙,会走路了。到时候他进城,妈带着你瞧他去。骑个高头大马,长 得最精神最好看的就是他。”她掰着手指头算,“来回得耗费七八个月,再加上作战,顺利的话两年就能回来了。两年,不算长。可是……我已经开始想他了。” ☆、第88章 温家大院在山老胡同,门前两个石狮子,大气威严。 定宜仰脖儿看,门楣底下已经重新挂上了温府的匾额。温家当初没有抄家,几度易手是转卖,所以屋子拿回来也不会惊官动府。 沙桐殷勤往里头引,说:“您留神脚下,奴才一早来看过,屋子好好的,家什也都现成,用不着再费心布置。天儿转暖了,回头往花架子下种一季蔷薇花儿,开花了您坐在底下,喝喝茶、看看景儿,多好呀!” 她笑了笑,搭着他的胳膊进去,一面道:“桐子,多谢你长久以来的照顾,为我这么个人,怪委屈你的。我叫人准备了点东西,回头你拿去,是我的一点心意。” 沙桐惶惶啊了声,“这是奴才份内的事,您这么说太和奴才见外了。” 她站在中路左右看,花架、鱼缸、树,还是原来的样子了。可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再也没有以前的亲切感了。 她说:“我现在住回老宅子,用不着谁伺候,我自己能照顾自己。酒醋局胡同的人都散了,你也回去吧!毕竟你是王府的二总管,老在我这儿窝着屈才。” 沙桐却道:“他们能回,奴才不能。奴才受了十二爷的命,十二爷一天不叫撤,奴才一天守着主子。这街面上混混流氓多了,您一个人住着不成事儿。奴才拳脚功夫还凑合,能保您平安。” 她抚抚一旁的荼蘼架,低声说:“我一个人的时候你在跟前,要是哪天我嫁了人,你也留下吗?我这会儿和十二爷没牵扯了,你在我这儿不方便。” 沙桐咬了咬牙道:“您嫁人奴才也不走,奴才说过,哪天十二爷下了令,奴才的差事才算完。” 她看了他一眼,“你别拧,我这儿留你不得。”沙桐再要说话,她没瞧他,自己往上房去了。 她决定的事一般不会改变,撵人有她的用意,醇王府的人在跟前,时间长了掩不住。北京城大了,宅门府门不像胡同里的住家儿,不存在什么串门子扯闲篇儿。就算传出去,也没谁能来找她对质来。 她身边真就没留人,那么大片屋子,她每天扛着扫把到处跑,前院扫到后院儿,可以消磨半天时光。下半晌呢,歇个午觉,起来看看书,找点儿小零嘴坐在屋檐下吃,转眼就过了三四个月。 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师父来瞧她,说这不成,“双身子的人,跟前没个婆子照应,万一哪天要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后来请了两个嬷儿,黑市上买了两个大丫头,门房上也安排了人,渐渐家也像个家了。 她努力学会不去想他,可是人静下来,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都在她眼前晃。喀尔喀太远了,如果他在京城,她也没这么牵挂。现在总忧心他在外好不好,是不是还在恨着她。 趁着还能走动的时候她去了趟红螺寺,见到了带发修行的海兰。 海兰看着她隆起的肚子大为惊讶,“你有了身孕?跑这么远的路来,要小心身子。” 她说:“我今儿是专门来接嫂子的,十二爷把温家大院赎回来了,我搬回老宅子了。你瞧我眼下身子沉,也没个贴心的人在,嫂子就当可怜我,来照应照应我吧!” 海兰觉得奇怪,“你和十二爷大婚没有?怎么住回老宅子了?” 她涩涩说没有,“我骗他孩子不在了,他一气之下领兵攻打喀尔喀去了。所以我现在是孤身一人,嫂子要是愿意回来,那就再好也没有了。” 海兰无奈道:“汝俭要是在,一定不赞同你这么做。” 定宜见她松动了,赶紧展开包袱替她收拾东西,一面笑道:“还是嫂子心疼我,孩子我一个人应付不了,你千万得帮帮我。我三哥不在了,你就瞧着他的面子吧!你不能老在尼姑庵里待着,事儿过去了好几个月,该看开些了。回北京来吧,咱们靠得近,也好常走动。” 海兰是个心善的人,见她大着肚子,说得又哀恳,最终还是答应跟着回去了。就像她说的,瞧着汝俭也得帮衬她。大家都不容易,聚在一块儿互相取暖吧。 就这么的,两个女人凑成了一个家。海兰体人意儿,说起来索家虽不算高官,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富户,娇养闺女没有显得很金贵,也是不怕辛苦,什么都干。忙过一阵儿呢,独自找个地方坐下,巴巴儿看着外头春光发呆。定宜知道她想汝俭,把一块玉佩交给了她。 “这是他留下的,跟他走南闯北有些时候了。前阵子忙得稀乱,我也没空想起来,一直锁在高柜里。眼下给你保管,你瞧见它就像瞧见我三哥一样。” 那是块青玉,男人的饰物花形粗犷,像虎啊,豹子什么的。海兰托在掌心里,红着眼圈勉强一笑,“也是,他这人,见了我连定情的东西都没给,现在人不在了,想祭奠他也找不到依托。”她把玉紧紧攥着,踅身回她卧房里去了。 弘策走了半年多,定宜托师父打听他的近况,据说战局还算稳定。他也每每有请安折子递上去,在那头艰苦是一定的,不过曾经在那里生活了十来年,适应起来应该不难。她听了松口气,反正心头总有一根线细细吊着,吊久了也习惯了。 她临盆在十月里,那天天气很好,她和海兰在窗下逢小袜子。刚缝了一半,腿肚子上热烘烘的一阵流下来,不知是个什么。低头一看,鞋都湿了,她红了脸,“嗳,怎么回事,醒着尿裤子了。” 海兰一看唬着了,“这是羊水破了吧?” 赶紧起来叫嬷儿请稳婆,家里一通乱,找你找他的,最后安了床。 没 有男人在,她害怕却没有依赖感。她从小摔打,经得起事儿,也扛得起担子。后来虽晃了神,现在依旧是铮铮一身傲骨。稳婆说没见过这样的产妇,一滴眼泪也没 有,就咬着一块汗巾,咬得牙根出血,不叫也不喊。孩子脑袋大,出产门的时候妈很受了些苦。她自己吩咐,说万一有个闪失,保小不保大。哪儿有这样清醒的人 呢!大伙儿愈发紧张,谁也不愿意出事,好不容易的,把孩子接到了世上。 听见那小嗓门儿一声嚎啕时,她才跟着放声哭起来。海兰来瞧她,她哭得止也止不住,抓着她的手,断断续续说:“我做错了……我天天想他……” 海兰含泪宽解她,“会好起来的,再过段时候他就回来了。你现在身子虚,不能哭,会哭坏了眼睛的。”从保姆手里接了孩子来给她瞧,“是个小子,长得真漂亮!” 她睁眼看,刚落地的孩子,跟只小耗子似的,五官却辨认得出,长得和弘策很像。她吃力地抬起手来,小心翼翼刮他的小脸蛋儿,“这么红啊。” 嬷儿说:“过三天就不红啦,现在越红,将来肉皮儿越白。瞧好了吧,咱们哥儿是个美男子,长大了迷死一帮子大姑娘小媳妇儿。” 她馨然笑了,脑子里迷迷糊糊想,当初吃好些姑娘果儿都没用,生的怎么还是个小子呢! 坐月子了,那就休养吧,见天儿的炖鸡炖蹄髈。那天夏至拎了只鸭来,说是从合鸡鸭的小贩那儿换的,挑了笼子里最肥的一只,问是想蒸啊,还是想酱。 海兰抱着哥儿出来,站在檐下说:“月子里吃鸭子,老了脑袋跟鸭子似的乱颤。” 夏至摸了摸鼻子,“还有这说法儿呢,那就让奶妈子吃吧!”上前来扒拉襁褓,“让我瞧瞧哥儿好不好。” 孩 子刚吃了奶,闭着眼睛偎在海兰怀里睡呢。白生生的小脸儿,嫣红的嘴唇,嫩得跟块豆腐似的。夏至啧啧两声,“这不是年年有余里那个抱鱼的胖娃娃嘛,小树歪瓜 裂枣的,生出这么好的孩子来……海兰,你说他该叫我什么呀?是不是该叫我舅舅?”他压着嗓子在边上喊,“别睡啦,成天睡不腻味吗?叫我一声儿,叫舅舅。” 海兰笑了笑,“孩子就得睡,睡了长脑子。”说着转过身,进屋升摇车去了。 该起名字了,以前想的几个拿出来看,觉得都不好。师父说:“不着急,先取小名儿。过两天我还上妙峰山走会呢,到时候请庙里主持费费心。那主持有学问,他给舍了名字,孩子将来磨难少,好养活。” 取乳名不讲究,什么猫儿狗儿的很随意。像定宜叫小枣,汝俭的难听点儿,叫疙瘩,现在想起来还惹人发笑。大家合计了好久,最后定宜说就叫弦儿吧,“常给我提醒,给我紧紧弦儿。” 就这么定下了,两个女人带着个孩子,孩子是希望,也是麻烦,整天吃了拉了,忙得你没空心烦。 海兰特别羡慕她,说:“有个孩子多好啊,老辈儿里完了,他还能接着替你活。咱们弦儿长得又好,不愧是帝王家的根苗,真招人喜欢。” 定宜就把孩子往她怀里送,“这也是你的孩子,咱们俩一块儿带着他,他以后管你叫干妈。”再瞧瞧她脸色,试探道,“你和三哥这一段,过去就过去了。毕竟他什么都没给你留下,你将来还是得有个依靠。” 海兰举起弦儿笑道:“我有依靠呀,我有干儿子,我的弦儿给我养老。” 她就是敷衍吧,就是不爱想那些。现在是过一天算一天,一门心思全在孩子身上。定宜哀声叹口气,转头看,夏至靠着抱柱,正盘弄他的腰牌呢。 眼看又要过年了,今天进腊月,孩子的满月酒不能办,自己家里人偷摸着聚在一起吃顿饭。师父还没来,都等着他,过了会儿前院人进来传话,躬了躬腰说:“主子,七王爷又来了。” 怎么说又来呢,因为之前几回她都没见,大着肚子见了就穿帮了。 门房说:“这回有言在先,您一定得见,有急事要和您说。” 定宜听了站起来,出花厅上前边去了。 七爷戴着万福万寿暖帽,帽顶上坠个大红的穗子,一低头,回龙须在耳朵边上晃荡。看见她来嘿了声,“你藏得够深的,这有小一年没见了,怎么胖了呀,脸儿圆了。” 她两手抄在皮袄底下,笑着一蹲福,“七爷来了?瞧您气色真好,您大婚我没去,您别怪我。快上里头坐吧,天儿冷呢。” 七爷道好,一摇三晃进了堂屋。 左右看看,摸着下巴说:“我头几回来都吃了闭门羹,也没进院子瞧。房子有年头了,住得还好啊?” 定宜给他敬茶,笑道:“都好,自己家的老宅子,住着就是舒心。今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呀?” 七爷说:“也没什么,我闲着没事儿,到处走走,走着走着就到你这儿了。那个……你和老十二,这就是……断了?” 她把果子往前推了推,“您吃橘子?” “我不吃。” 他想张嘴,定宜抢先道:“您近来好不好?我听说福晋贤惠,把家整顿得井井有条,七王府可比以前规矩多了。” 七 爷脸上表情似哭似笑,“我那福晋……那个骁勇……别提了。”他摆了摆手,撑住脑袋一叹,“你没见那金啊,那小子最近都蔫儿啦。小满福晋进府头一件事就是收 拾他,说主子不端是底下奴才调唆的,把那金整得死去活来,听见福晋咳嗽一声,吓得都尿裤子。你说吧,我们王府,什么时候任人宰割过?这回好,来了位太岁, 谁也不敢惹。” 定宜只管咧嘴笑,笑得还很开怀,他看着更糟心了。 他是没好意思说,小满福晋大婚那天没让 他在洞房过夜,不让他沾身啊,这算娶的哪门子媳妇儿呀。德太妃要验红,人家让他过去了,拉过胳膊来,他还一阵高兴呢,以为有戏。谁知转眼人家手上多了把匕 首,呲拉一下给他割出一道血口子来,对着那绫子就放血,把他给疼的!他说你怎么不割自己呀?人家撇了撇嘴,你不愿意?不怕你额涅以为你身子闹亏空?嘿,这 日子没法过了。 反正没办法,先这么将就着吧。他现在有了约束,小满福晋像个紧箍咒扣在他脑门子上,他连半点也不敢乱来。媳妇儿还 没弄上炕呢,先怕起来了。福晋说你得上朝,你得去上书房行走,得进衙门供职,他都听她的。这还不满意呢,三天两头的训他,跟训孙子似的。不许他上别的院儿 里去,几个侧福晋庶福晋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怕招杀身之祸。 他臊眉耷眼看看她,“树儿啊,我现如今进军机处了,和老十三混得很近。昨儿上他府里喝酒,席间说起了喀尔喀的局势。” 定宜一凛,往前挪了挪身子,“怎么说?” 七 爷摇摇头,“情况不大好,刚进喀尔喀时大军所向披靡,那些鞑子根本不是对手,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阿达察格。大约是有些轻敌了,被车臣汗部连夜突袭, 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六万人呐,损失了近四成兵力,后来又被追击,两处粮草大营也都焚毁了,不得不退到德伦暂作休整。皇上对这次是想一举拿下喀尔喀的,没想 到遭此大辱,朝中更有人借机污蔑老十二,说他和蒙古人沆瀣一气,要反朝廷……这种话,原该把妖言惑众的人从重惩处,结果皇上并没有,这说明什么?老十三也 是酒后失言,说皇上对弘策未必不起疑。可是我知道,乌里雅苏台驻军副统领和弘赞的兄弟是莫逆之交,里头使些手脚,小菜一碟。” “那怎么办?”定宜背上冷汗涔涔而下,脑子也懵了,抓着七爷手腕问,“您既然知情,有没有回禀皇上?” 七爷点头不迭,“我说了,可皇上说无凭无据,三言两语指认驻军统领谋私,把我臭骂一顿,轰出养心殿了。这当口,越是给弘策开脱越是惹皇上生气,谁也不敢多嘴呀。” 她急得心口都痛了,捶着桌子道:“三言两语?他不也是三言两语认定十二爷和蒙古人勾结吗!那十三爷怎么说?” 七爷咽了口唾沫,“我今儿来就是想和你说这个,老十三受命督军,这两天就要北上。他随身携带皇上的手谕,还有一样东西,你猜是什么?” 她愣着两眼看他,迟迟摇了摇头。 七爷深吸口气,压着嗓子道:“金屑。你曾在顺天府供过职,金屑的用处我不说你也知道。” 她跌坐回圈椅里,只觉三魂七魄都从头顶杳杳飞了出去,隔了很久方回过一口气来,“是,我知道。” ☆、第89章 金屑干什么用?古来君王赐死重臣或后妃,用的就是金屑酒。往酒里添鸩毒,再加上适量金屑,可以麻痹全身,死得不那么痛苦。定宜百思不得其解,就因 为弘策是喀尔喀贵妃的儿子,所以他一定会勾结蒙古人?他身上是流着喀尔喀的血,可他们却忘了,另一半和他们一样,也来自大英的开国皇帝。 伴君如伴虎,这话果然没错。官做到一定的份上,皇帝就开始着手整治你,不管你曾为朝廷出过多少力,容不得你就是容不得你。 送走了七爷,她失魂落魄回到花厅,一个人呆呆坐着,也不同别人说话。海兰心里纳罕,低声问她怎么了。她凝眉说:“我要去喀尔喀,明早就动身。” 夏至吃了一惊,“你去喀尔喀?路远迢迢的,那儿都是鞑子,见一个中原人杀一个,你疯了吗?” 如今不由得她考虑那么多,如果有幸死在他身边,见他一面也好。如果注定今生没福气,陈尸在戈壁滩上,算还了她先前的种种罪业。 “是不是十二爷出了什么事?”海兰问她,弦儿在襁褓里挣了挣,嘤咽哭起来。 定宜看了孩子一眼,“十二爷……作战失利,朝廷有人诬陷他串通外敌,皇上命十三爷监军,查证属实就要……赐死他。” 海兰啊了一声,喃喃说:“这世道,真是叫人没法活了。两军正交战,你一个人去,不是送死吗?你还有弦儿,万一有个好歹,孩子怎么办?” 她也舍不得,拼尽全力才生下来的,真是心尖子眼珠子。可是怎么办?他阿玛在外头有危险,她没用归没用,还有条命呢。就是自己死,也一定要救下他。 她 重重在海兰手上按了下,“嫂子,你听我说。如果十二爷能回来,烦你把弦儿交给他,请他善待他。如果我们俩都折在那儿了,孩子在你身边会拖累你,求你把他送 到朗润园,他太太①要是愿意看在十二爷的份上抚养他,那是最好。如果不能……就托付给师父吧!我也是没办法……”她偏头擦了擦泪,“我没有娘家人,只有师 父能帮我了。” 海兰跟着哭,“你放心,孩子哪儿都不去,就在我身边待着,我会好好照顾他。可是你们一定得回来,别人再好,终不及自己的父母,别让弦儿走你的老路。” 夏至在一旁豪气干云,“我陪你一块儿上喀尔喀,两个人好有个照应,你独个儿上路我不放心。” 定宜摇了摇头,“用不着,我一个人走利落,多个人反倒碍事。再说去那儿不安全,我不能再饶上你。我那弦儿,不单拜托嫂子,也拜托你。师哥,这宅院太平就靠你了。” 她是拿定了主意,谁也不能改变她的决心。看着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一个一个相继死去,她活着也是种煎熬。所以要死就死在一起罢,到时候见机行事,连命都豁得出去的人,没有什么是办不到的。 她整理行装启程,临行在弦儿额头吻了吻。心里有太多话了,可是看着这嗷嗷待哺的孩子,什么都说不出口。她也想看他长大,看他成家立业,可是她这种人注定和亲人缘浅,先是父母兄弟,现在是丈夫儿子。 她换了男装咬牙上马,听见弦儿开始细声啜泣,心里滴血似的,却不能再耽搁了。也许十三爷已经上路了,她再晚些落在他之后,找见十二爷还有什么用! 拔转马头奋力扬鞭,马蹄一路急驰出城门。冬季万物萧瑟,轻霜经久不化。走了一段回头看,那城廓隐隐浮起苍白,消失在了地平线上。 从北京到张家口,再到乌兰察布,离边境最短的距离是穿越苏尼特右旗至扎门乌德。苏尼特右旗是个剥蚀高原,刚入境内还是坦荡的高平原和丘陵,但想到两国接壤处,必须穿越浑善达克沙地。那地方是个有水沙漠,风光很好,只是昼夜温差大,一天走不出去就得过夜。 找个水泡子扎下来,自打没了投宿的驿站,定宜马背上的东西越来越多了,最后装不下,只得买了头骆驼。骆驼能负重,背上厚毡和粮草,累了可以就地休息。 她生了堆火,干粮放在火上烤,就着凉水能凑合一顿。吃完了靠着骆驼,驼峰温暖,还能挡风。她有了闲暇,掏出一个小锦囊在手里盘弄,这是弦儿满月那天落的胎发,她带在身上,想孩子就拿出来看,也可寥解思念。 路 过小集的时候买了面铜镜,玲珑可爱,只有手掌大小。她掏出来就着火光照,她是那种不易黑的肉皮儿,可是风吹日晒的,颧骨上开了细细的口子,乍眼一看殷红一 片。找个猪油罐子胡乱抹两下脸,刺痛减轻了些,拉过厚毡盖住身子囫囵躺倒,一晚上耳边风声呼啸,不远不近的狼嚎此起彼伏。起先有些怕,后来抵挡不住睡过 去,第二天醒过来安然无恙,也算幸运。 收拾东西上路,牵马的时候发现沙地上一滩血,她吓了一跳,这种地方不管人和牲口,受了伤很难走出去。她慌忙去查验马和骆驼,每一处都看了,好好的,连块皮都没破,这血是哪儿来的?不解归不解,赶路要紧,捆扎好了毡子便又上路了。 再走一天,渐至二连浩特,站在坝子上看,戍军搭起的架子对面就是喀尔喀的土地。她紧了紧腰带,牵着她的马和骆驼就过去了。 要越过关防须得有文牒,幸亏七爷帮忙,当天命人筹备妥当,眼下要用也不显得慌张。 守边的人一抬手,上下打量她,“从哪儿来?” 她说:“从京里来,到乌兰巴托投奔亲戚。” 领头的佐领翻看了文牒,嗤地一声道:“外头打仗呢,投奔亲戚,什么算计!我看是编瞎话吧?” 她有些着急,却不能冒失顶撞,赔笑道:“不是瞎话,真是投奔亲戚来着。您看我这路票可是朝廷颁发的,真的假不了。” 佐领哈哈一笑,“谁知道你是不是偷来的,想携带私货叛逃吧?”手里的鞭子一指马和骆驼,“上头装的什么东西?来两个人过去瞧瞧。” 几个兵卒动手一通翻找,定宜明白了,想出去没那么容易,光有文牒还不够,你还得花买路钱,要不随口给你栽个赃,收监治罪一句话的事儿。 她 识时务,从袖袋里掏出一张银票来,拉过佐领往他手里一塞,“这个您收着,不多,二十两,给您和军爷们喝茶暖身子。我是良民,不懂什么是叛逃,因着家里人都 没了,只有个表哥在关外做买卖,我得投奔他找饭辙。您瞧人准,我这模样,叛逃也没人要不是?您就发发慈悲,放我过去得了。” 佐领 一看,这小子还算明事理。边关进项不多,就靠收刮进出的人弄些油水。二十两,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勉强塞牙缝吧,有比没有好。因痛快放了话,“也不是咱 们有意的刁难人,这会儿两军交战呢,上头吩咐来往过客都要严加盘查,也请你见谅。”说着把银票掖进了袖袋里,高门大嗓欸了两声,“没什么可疑就行了,还打 算把人褥子拆开是怎么的?收手收手。” 两个兵卒乖乖回来了,定宜回头一看,翻得七零八落,得亏了没什么贵重东西。她冲佐领拱拱手,“这位军门,我胆儿小,前头打仗怪怕的。和您打听打听大军眼下在哪儿,我好避开了走。” 佐领摇摇头,“都进了喀尔喀腹地了,咱们离得远,零星听见一点儿半点儿,也不真着。前阵子听说在德伦,现在是不是挪了地方也不知道。你过扎门乌德和当地人打听,那些边民会说汉话,且能摸准。再往前就不成了,叽里咕噜的鞑子话,半句听不懂,你小子要找人,悬呐。” 她迟疑了下,也确实是,语言不通是个大麻烦。正要再打听前方战事,后面一个马队飒踏而来,探身一看也就三五个人,一辆大车,后头赶着几十匹马,想来是两头倒腾的马贩子。 那佐领肯定是受惯了人好处的,和这些马贩子很熟络。那些人搬了两坛酒来,又塞了点儿银子,他就和别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 木戟架旁的兵卒把文牒还给她,打发她过关,她没走。拉起麻布捂住口鼻,趋步上前去,挨着佐领说:“军门呐,这几位爷是出关,上哪儿呀?” 这佐领刚得她二十两银子,分外好通融。她一张嘴就知道她的意思了。冲为首的马贩子说:“老黄,这位小兄弟要上乌兰巴托,你们顺道带他一程,人家不会鞑子话,怕问不着路。” 跑江湖的都挺有道义,说话也直接,“不会鞑子话敢出关?要跟着也行,可马队不带闲人,得帮着饮马给草料,能干不能干?” 定宜炸着嗓子说能,“我知道规矩,我手脚可勤快了。” “这就好。”人家在她肩上一拍,差点拍塌她半边肩胛,“牵上你那瘦骆驼,上路吧!” 所以暂时是有了关照,只不过也得留神,一帮大老爷们儿,可没有弘策那样的斯文人。她尽量装得粗鄙,市井里混大的,三青子和夏至那种不着调的模样也能学个七八分。 马 队一直往北,过了戈壁滩路上好走些了,可是开了春的喀尔喀依旧很冷,这月令敢在野外露宿绝对会冻死。老黄常在这条道儿上走,哪个地方有关卡,几时有客栈, 门儿清。到一个叫巴郎的小镇上住下,一帮人在大堂里喝酒吃肉。蒙古族是豪放的民族,定宜瞧着周遭红脸膛子的壮汉,个个说话声如洪钟,举手投足虎虎生风,就 可以想象七爷家的小满福晋是怎样的一派雷厉风行。 只是如今在交战,镇子上已经不复往日的热闹了,反倒是外来的客商更活跃。譬如马贩子,打仗期间这是个好营生,马是草原人的根基,可以不喝酒,不能没有马。 吵吵嚷嚷里进来了一帮人,虽也穿长袍和围腰,但是行动与蒙古人不同,更内敛精干。定宜端起碗,从碗口上沿看过去,那些人不声不响找桌子坐下,刀剑搁在右手边。为首的那个解开斗篷,露出紫貂围脖底下那张俊秀的脸,眼神一个顾盼,定宜知道他就是十三爷。 来得这么快?她心里擂起了鼓。怎么办?马队脚程慢,被他们后来居上了。要想混进他们中间恐怕不容易,这些人训练有素,不需要养马喂草料的。那么只有跟着了,也得加小心,被逮住,十有八/九就活不成了。 第 二天谢过了老黄,就此分道扬镳了。她打听到了乔伊尔的方向,提前一步上路,得赶在十三爷之前。一路上都在琢磨怎么才能让他们带上她,想来想去没法子,破罐 子破摔吧!把脸抹抹黑,骆驼和马全赶跑了,蹲守在他们必经的路上。隐约见人来了,也不要脸皮了,四仰八叉横陈在路上,反正这回是下了大赌注,成败就在此一 举。 果然听见勒马的几声长啸,有人说:“回主子,前头有个倒卧,不知死了没有。” 她闭紧了眼,屏息听动静。十三爷淡淡开了口,“过去瞧瞧,死的就拖到一旁。” 两个人应了嗻,下马来观望,扣手腕摸动脉,回禀道:“还热乎着,没死绝。” 定宜暗啐了口晦气,你才死绝了呢!只听十三说:“给他灌口酒暖暖身子,等醒了放他去吧!” 烧刀子入口,辣得她两眼含泪。折腾了会儿“悠悠醒转”,啊了声,“这是在哪儿呀?” “是个汉人!”塞外的地界上遇见同乡,总会给几分薄面。侍卫们回禀了,勒马的人高高在上,问,“怎么样?能起来不能?” 定宜一个鲤鱼打挺翻将起来,不住朝上叩拜:“多谢爷救命之恩,要不是遇见诸位,我这会儿已经死了。” 十三爷微偏过身,让人把他扶起来,“冰天雪地的,怎么躺在路上?” 她哭丧着脸揉揉后脖子,“我是来投奔亲戚的,结果亲戚没找见,半道上被人揍晕了,把我的马和骆驼都劫走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我又不会蒙古话,接下来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十三爷狐疑打量她一眼,“博敦,给他一匹马。” 她连连摆手,“我不要您的马,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没法回大英去。爷您行行好,救人救到底,我愿意给您牵马做长随,您带上我吧。” 十 三爷裹得很严实,暖帽压得低低的,领上狐裘出锋掩住了大半张脸,只剩一双眼睛在外头。略思忖了下才道:“照理说你来历不明,不该带上你,可瞧在你是大英子 民的份上,撂下你怕你活不成,爷就发一回慈悲。你记着,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看的不看,老老实实给我待着。博敦,人交给你,给我看住了他。要是发现有任何不 轨,定斩不饶。” 博敦应个嗻,大队人马复又开拔,定宜心花怒发,赶紧爬上马,打鞭追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①太太:满人称祖母为妈妈,但一般称太太多。 ☆、第90章 大军这会儿驻扎在巴彦温珠勒,定宜跟着跑了近十来天,离目标是越来越近了。 在喀尔喀赶路真不是开玩笑的,上路得在辰时过 后,下半晌申正前就得找地方住下。这里天黑得早,真到了入夜,冰天雪地寸步难行。大伙儿身上都裹着厚厚的毛皮,老棉袄不透气,穿久了能结冰。到了蒙古境内 就得穿皮袍子,脚上蹬皮靴。定宜的袍子改得短了点儿,底下钻风,她趁投宿的时候改了改,明天好继续上路。 刚坐下,门口有人喊她,“小兄弟,来来!” 她绑好了腰带出去,打眼一看是送炭盆的戈什哈。她呵了呵腰,“我给您帮帮忙?” 人家笑道:“和明白人说话就是省力气。爷在房里和人议事,天儿太冷,让再加一炉。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脸盆儿都用上,再要也没有了,就找了个缸。我一人儿搬不起来,你搭把手。” 她嗳了声,接过粗布垫在缸口,合力搬到了十三爷门前。 进去看,十三爷正蜷着烤那炭盆儿,一双手在火上来回的翻转,嘴里曼声问:“车臣汗部有消息没有?” 底下副将说:“爷放心,银子不能白花。寇明攀上线了,正取证呢……” 定宜零星扫见点儿,听这意思是花钱买通车臣汗部的人打探内情。她自然相信十二爷身正心正,只是人心隔肚皮,不知道这位十三爷和十二爷情分究竟怎么样。这是要命的当口,生死全在人家手上,万一有点儿偏颇,十二爷就真的完了。 可 惜了送炭不能多耽搁,送完了就得走。她随另一个戈什哈退出去,没想到刚走两步,十三爷掩着口鼻咳嗽起来,冲她一指说:“怎么那么大烟味儿呀?去拨一拨,底 下走走气儿。”转头又对副将道,“我估摸着再有三天该和大军汇合了,叫那头加点儿紧。真要是……就得尽快换主将。这么大一盘棋,朝廷寄予了厚望,不能栽在 他一个人手上。” 定宜心跳得隆隆作响,手上火筷子也掏挖得慢,只听那副将迟登道:“主子信不信这事属实?” “说不好。”十三爷道,“我身负皇命,必定要秉公办理。如果不实,我自然还他公道。如果属实,那就得照上头吩咐的办,就算是亲兄弟,也徇不得私了。” 没 法再磨蹭了,怕人起疑。她搁下通条垂手退了出去,到门外人还在颤栗,不是冷的,实在是心急如焚。也不知道车臣汗部发回来的消息到底怎么样,巴彦温珠勒距此 两百里,她要能提前给十二爷个报信,也好让他早作应对。只是这儿的气温实在太低,连夜走的话,就算人抵得住,马也受不了。 她一脑门子官司,站在檐下愣神,博敦刚从外面回来,抖了抖肩头的雪啐了口,“撒个尿到到地上就成冰溜子了,这鬼地方,真不是人呆的。”抬眼看她,“你怎么还不歇着呢?” 她说:“我刚给爷送完炭盆儿,这就要回去了。博爷,咱们还得走多久呀?” 博敦说:“不下暴雪三天,要是再有变,十天也备不住。” 她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么拖下去,爷的差事该耽搁了。” 博敦嘿地一笑,“你小子还挺劳神,主子没白救你。放心吧,那差事背着人办,早点晚点也不差那几天工夫。” 她 呐呐应了,怕叫人看出端倪来不敢多嘴,回屋翻来覆去地想,十二爷是个愿意苟且偷生的人吗?朝廷要害他,让他远远离开,遁到西域去,他会不会听她的?他有他 的骄傲,他是皇子,恐怕就算是死,也不愿意活得那么没尊严吧!所以得留下一条命,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金屑酒不赐第二杯,没见哪个犯人上刑场,一刀没砍死 再补一刀的。律法上无证可查,刑狱上有这个不成文的规定。皇帝要做仁君,就不会为这个败坏了名声。 她仰天躺着,拇指慢慢摩挲犀角梳光洁的背脊。原想去求十三爷,可如今还没看清他的立场,绝不能贸然找他。或许再等等,等到了大营再说也不迟。 老天还算眷顾,这几天雪停了,还出太阳了。她跟着众人一路急驰,过了一片丘林,远远看见大大小小的帐篷拱卫着一顶王帐,横陈开来有几里方圆,十二爷的大军就在那个地方。 一年多没见,不知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应当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吧!自己呢,风餐露宿的糟践得不成。拿手抹抹脸,颧骨上细细的裂纹都结了痂,摸上去有些毛糙。将到营前了,马队渐次慢下来,她悄悄整了整衣领,把围脖拉高了点儿。 营门前有人迎出来,都是行军打仗的将士,个个挎着刀,每走一步,甲胄上的铜泡钉相撞啷啷作响。为首的穿降龙软甲虎头蔽膝,朝阳站着,日光照着他温朗的眉眼,没有锋棱,却让定宜模糊了视线。 他遥遥拱手,“十三弟长途跋涉,一路辛苦了。” 那 嗓音相隔很远,她依旧听得清清楚楚。想了念了那么久,再见面竟拿捏不准应该怎么面对他。她觉得惭愧,只能隔着人墙偷偷看他。他略黑了些,比在京时更显英 武,精神瞧着也很好。可是她知道,十三爷接的是密令,他还没有察觉朝廷动了杀机。眼下近在咫尺,是否据实告诉他也叫她两难。见总要见的,醒也一定要提,他 是聪明人,或许从和十三爷的交谈中就能有所察觉了吧! 眼下不宜操之过急,她目送他们兄弟入了大帐,自己跟随底下戈什哈进营房。军 中有人送甲胄来,大伙儿都穿戴上,她扶了扶胸前护心镜,假作晾晒衣裳到帐外看。王帐边上有护军,闲杂人等很难靠近。她得想法子找到他身边的人,关兆京也 好,哈刚岱钦也好,只要有个认识的人通融,她就能进去报信儿。 他们有要事商议,一直延捱到天擦黑十三爷才出来。外头有人候着,拱肩缩背地引他到自己帐中去了。 先前的时候她也没有白浪费,打听到了关兆京的营房,趁着大军生火造饭时溜过去,可惜没碰见人,只得在外边搓手等着。 巡营的人纵横交错,举着火把满世界游走,一队过去一队又来。她背转过身尽量闪躲,怕生面孔,叫人逮住了要闹起来。可越是避讳越是叫人生疑,果然一个大嗓门喊了声,“哪个牛录的?鬼鬼祟祟干什么?” 火把子探过来,在她面前一晃,照得人满眼冒金星。她抬胳膊挡了挡,赔笑道:“我是随十三爷来的,找关总管有点事儿。” “这是你找人拉家常的地方?军营重地四处走动,抓住了吃三十军棍知道不知道?”领头的一抬下巴,“把他抓起来,叫他们参领来带人。” 她吓一跳,两条胳膊被人挚住了,求饶说好话都没有用,人家不买账。拉拉扯扯正要拖走,身后有人喝了一声,“怎么着,找我说话就是拉家常?这是瞧不起他呢,还是瞧不起我呀?” 定宜心里一阵欢欣,是关兆京来了,可算是等着了。 关兆京进了军营人见瘦,又黑,拉着脖子像个老鸹。他扫了她一眼,起先没太在意,视线晃过去了,突然回过神来,瞪着两个小眼睛重新打量她,一时惊得半天合不上嘴,“这……这不是……福……福……” 定宜给他打个千儿,“给关爷请安。” 他生受一礼,弄得进退不是,又不好穿帮,便清了清嗓子说:“起来吧!”转头对巡营的说,“还不散呐?要不进我帐里喝两杯茶?” 那些人忙说不敢,重新整队往远处去了。 关兆京差点儿跪下,“我的福晋呐,您怎么来了?” “谙达……”她哽了下,“十二爷呢?我想见他。” 关兆京赶紧在前头引路,不停回头絮絮说:“奴才真没想到您会来,天爷,好几千里地呢,您这一路是怎么走的呀?您太叫人惊心了,真什么都不怕,您是女中豪杰呀……”一头说着一头请她稍待,打帘看了眼,王爷在案前写折子,跟前也没人,便比划一下让她进去了。 皮靴踩在毡垫子上静悄悄的,她走过去,他没有察觉,只顾伏在案上奋笔疾书。她近前瞧着他,火光杳杳仿佛不太真实。还是记忆里的眉眼,可是分开太久,她已经不太敢肯定了。这是她的弘策吧?还是那个坐在凉风亭里叫她看手相的人吧? 他早习惯了身边有人伺候,因此谁侍立都不太在意。砚台里墨见少,他拿笔尖点了点,“研墨。” 她听了忙上前取墨块,水呈舀上两勺水细细研磨,看他笔下勾陈,一字一句写道:和硕醇亲王弘策等,恭请圣主万安……她心头一酸,他在这里给人进请安折子,人家背后在算计怎么赐死他。 稍没提防,一滴眼泪落在公文上,慢慢晕染开,扩成一簇妖娆的花。他的笔尖顿住了,视线从眼泪挪到那只研墨的手上——每处关节都有裂开的口子,伤口没愈合,隐隐有血丝。 即便面目全非,也依旧是烙在心头的熟悉。他霍地站起来,愕然看着她,“定宜……我不是在做梦吧?” 她哭得眼睛鼻子都糊成一团,呜咽着还要装面子,“我在京里待得腻味了,想出来走走。也是瞎走,走着走着就到了这里,想起来了,顺道来看看你。” 他太意外了,这丫头向来有胆识,可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会出现在这里。他上下打量她,这一路受了太多苦,脸上手上都皲裂了。原来好好的姑娘,一下子成了这样…… 他心痛难当,既然能跨越这么远的距离,他们之间应该没有阻碍了吧!他伸手触她的脸,颤声问:“你原谅我了吗?”渐渐红了眼眶,“不再为汝俭的事记恨我了吗?” 他全忘了,他愤然离京不为别的,为的是她祸害了孩子。其实他从来不记得她的错处,他一直把错揽在自己身上,就这么纵着她,溺爱她,把她捧只知道索取不知道回报。 她觉得自己没脸面对他,说什么都不足以抵消她对他造成的伤害。她跪下来,似乎这样才能叫她好受些。 “你从来没有错,做错的一直是我。”她抱住他的腿仰面哭道,“是我不懂得惜福,困在愁城里出不来。我一直只在乎自己的感受,叫你受那些冤枉气。我现在知道错了,还来得及么?” 他搀她不起,自己便同她面对面跪着,替她擦眼泪,哽咽说:“不哭,脸上豁口会痛的……你不要哭,你这样叫我怎么好呢!我从来没有怪你,也许会一时恨你,可出了北京我就后悔了。我不该不告而别,不该叫你小月子里伤心……” 她摇头说:“不怪你,是我自作自受。我知道错过了你会后悔一辈子,世上再也没有你这么好的人了。” 她偎进他怀里,他的甲胄冰冷,可是她却觉得暖心。她一直怕他不肯原谅她,这场跑马灯一样的人生境遇里,他才是最累的人。他不欠谁,可是受重压的是他,受委屈的也是他。凭什么呢,不过凭借他爱着她。 ☆、第91章 关兆京懂事儿,守着门禁不让人进去,给他们腾出足够的空间来,让他们说说体己话。 久别重逢,心里欢喜,人却显得笨拙了,又回到初初相爱的时候,战战兢兢、畏首畏尾。 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穿男装的样子,冷不丁一瞧就是个小兵丁,淹在人堆里找不见。他捋捋她的发,拉她在榻上坐下,把炭盆拉得更近些,问她冷不冷,拉过他的大氅给她披上。 “这里气候不好,你一个人跑了这么远的路,存心叫我难受么?戈壁上有豺狼虎豹,还有响马,好在平安到了,要是有个闪失,我会后悔一辈子。”他捧着她的手看了又看,“弄成这样儿……受了这么多苦。” 定宜摸摸自己的颧骨,有点不好意思,“嗳,脸是没法看了。我想着要来见你,就什么都不在乎了。还好老天爷怜悯,这一路上很顺遂。过边界的时候遇上一队马贩子,把我带到巴郎。后来遇见了十三爷,横竖他不认识我,我装倒卧混进他营里,就跟着他们找到了你。” 她笑着,雪白的牙衬着嫣红的脸,他看着她,愈发觉得难过,“还挺得意?你不知道有多危险?” 可 是任何的不测和他的安危比起来都不算什么了。她搂住他的脖子,“我就是想见你,还得告诉你一件事儿。”她把怀里的锦囊掏出来放在他手心里,“你有儿子了, 叫弦儿。大伙儿都夸他生得好,你知道年画上的胖娃娃吗?师哥说弦儿就是那模样。人家说儿子像妈,他不是,他更像你。”她笑着比划一下,“他眼睛里头有道金 圈儿,和你一样。” 他表情错愕,被她这个消息震得晕头转向,“不是没有了吗,怎么又生了?那上回……小产是假的吗?” 她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闭着眼睛说:“对不住,我骗了你。我那舅舅来瞧我,我让他给我弄了罐鸡血,专门糊弄你。” 他气得在她屁股上揍了一下,“叫你骗人!你胆儿太大了,什么事都敢做,你眼里还有我吗?”想了想,自己又心疼起来,一个女人,生孩子这么大的事儿,自己爷们儿不在身边,她该有多害怕。他叹了口气,“儿奔生,娘奔死啊……所幸母子均安。” 他 把锦囊拆开,里头一簇细细的绒发,那么羸弱,却牵动他最敏感的神经。父子连心,他到现在才体会到。他有儿子了,他又哭又笑,捧着那簇胎发喃喃叫弦儿,“这 是咱们的儿子啊!他出生我没在身边,以后一定好好补偿你们娘俩。”他郑重其事把锦囊塞进怀里,又问,“那孩子现在谁照顾着?你怎么撂下他一个人来了?” 定宜迟疑了下,勉强笑道::“我从红螺寺把海兰闹了回来,多亏了她,这阵子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临走把弦儿托付给她代为照顾,她心细,也很疼爱弦儿,孩子在她身边我放心。” 他这才松懈下来,点头道:“难为她了,对她和汝俭,我心里一直有愧疚。老十三说弘赞的案子断下来了,朝廷给了批复,令他自尽,也算对那些枉死的人有了交代。可是汝俭的死因一直不明,要再查,恐怕得开棺验尸。” 定宜摇了摇头,“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就不要再惊动他了。他苦了一辈子,身后就风平浪静吧!”语毕看他一眼,小心打探道,“说起十三爷,你们兄弟之间相处得怎么样?红过脸么?” 弘策说没有,“老十三是个绝顶聪明的人,骨肉亲情看得也重。或许是他母亲的缘故吧,前朝灭了国,太上皇后只留下一个侄儿,对弘巽的教导以仁孝为先。他们兄妹都是,我刚从喀尔喀回京,对我多番照顾,比别的兄弟要亲厚些。”他狐疑打量她,“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可是瞒着终不成事,半晌方道:“你总问我怎么会来找你,因为我在京听到一个消息。那天七爷来温家大院,他说大军作战失利,朝中有人借机弹劾你,说你私通外敌意图谋逆。皇上将信将疑,派十三爷来调查此事,若属实,就要……” 他变了脸色,“就要如何?” 她艰难把那几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就要赐死你。” “真 是笑话!”他气急了,咬牙道,“迄今为止大小八场战役,虽有过失利,可眼下全军气势如虹,何来通敌一说?我十二岁起为朝廷办差,这些年来呕心沥血,何尝谋 过半点私利?现在倒好,这么大顶帽子压下来,非要置我于死地么?我宇文弘策行得端坐得正,就是皇上在跟前我也还是那句话,做过的事我绝不否认,没有做过 的,就是打断我的脊梁,我也不会承认。” 她说:“我知道,你绝不会做这样的事,可是架不住有人公报私仇。如果真的到了山穷水尽,你能不能带我逃走?咱们找个没有战争、没有朝堂争斗的地方过平凡的日子,好不好?” 他 唇角扬起讥诮的笑,“能上哪儿去?四只马蹄跑得过几万大军吗?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们要怎么处置悉听尊便。不过一条命罢了,要就拿去。可要是一跑,更落人 口实,不单自己,连后世子孙都要遭人唾骂。”他回过身来,在她肩上按了按,“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奔波几千里来找我的,是不是?傻子,你该在京里好好带着弦 儿,男人的事不用你操心。” 他到这时候还想着成全后世子孙,这样有担当的人,怪道要比别人活得辛苦。她含着泪一笑,“如果你知道 我在京里有危险,你会不会不顾一切回到我身边?”她抚抚他的脸,“你是我男人呐,是我儿子的爹,我得陪着你。不管路有多难走,我要和你肩并着肩,这才对得 起我自己的良心。” 所以要他苟且偷生是不能了,只要朝廷给他毒酒,他就和直着嗓子灌下去,不为自己,是为妻儿。他傻得这么叫人心疼,也更使她坚信自己这趟没有来错。 “咱们不去想那些。你不是说十三爷绝顶聪明么,有他在,一定还咱们一个公道。”她抿唇笑了笑,有些腼腆,“这么久没见我,你也不亲亲我。是瞧我脸不细嫩了,下不去嘴么?” 他嗤地一笑,“胡说什么!”倾前身子,从她的额头吻到鼻尖,“在我心里,你永远是初见时的样子。哪怕白发苍苍掉光了牙齿,还是那个站在雪地里看我放灯的姑娘。” 即便生离死别也冲不淡这样的喜悦,她不过付出一点微不足道的爱,换来他长久的思念,她又做了一笔赚钱的买卖。 “我这辈子没什么出息,最大的成就就是叫你爱上我。”她回吻他,“其实挣来一辈子就够了,让你爱得这么辛苦,下辈子还是放你自由吧,你值得更好的女人。。” 他听不见,温暖的唇瓣蜿蜒进她衣领里。 军营里人太多,王帐外还有戍卫亲兵,细细的吟哦都止于他唇间。她探手去抓榻上的虎皮,斑斓的纹理扭曲在她指间。极力隐忍,抵死缠绵,飘飘荡荡辗转在虚无中,任他绚烂旖旎,只是化不开这浓如墨的夜色。 她依旧男装,不需要再回去了,顶了个缺,成为他身边的侍卫。因为离得近,才知道他肩头的责任有多重。 十三爷来找过他几回,她在帐外听他们说话,隐隐起了争执。她心口疾跳起来,高一声低一声的你来我往,仿佛一张弓拉到了极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绷断了。 十三爷出来,匆匆走过她面前,边走边道:“证据摆在眼前还嘴硬,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儿!” 定 宜几乎站不住,什么证据呢,八成是有人铁了心要害他。古往今来多少领兵的将才遭人诬陷,十二爷也逃不脱。她知道一切源于他扳倒了小庄亲王,庄亲王府门客众 多,明里暗里的多少人,要防,怎么防?况且老庄亲王还在世,那位是太上皇的亲兄弟,对弘策这个侄儿不得往死了恨么! 她追寻十三爷的背影,他停在一队巡营的兵卒面前,手往后一比划,大约是叫人看住王帐吧! 先前同弘策打听过,说十三爷是个重视骨肉亲情的人,这几天她也仔细观察了,他们兄弟虽不同母,感情却甚笃,所以求他网开一面,也许能行。 定宜深深吐纳,时候真的到了。见过了他,于她来说已经没有什么遗憾。如果最终要牺牲一个,自己无足轻重,只要他和弦儿好好的就可以了。 她往前赶了两步,十三爷帐里出来个人,背上插个旗,一看就是八百里加急的信差。 这是要回京递折子,递的就是那个确凿的“证据”吧!她回身看远处,草地已经冒出了新芽,绒绒的绿色覆盖在原野上,喀尔喀的春天来了。 她请人通传,站在帐外等召见,帐内谈话却异常清晰。只听十三爷高声呵斥:“放你娘的屁!你是头天出来混,不知道宗室的规矩?他和我是一个爹养的,折辱了他对我有什么好处?皇上有过密令,私下处置,保全大英的体面,你小子打算抗旨?滚,给爷滚出去!” 一会儿里头连滚带爬出来个人,捂着半边脸跑了。后面戈什哈粗声粗气一比手,“王爷让你进去。” 她道了谢进帐,冲十三爷拱了拱手。他哟了声,忙请她上座,笑道:“十二嫂来了?恕我礼不周全,眼下不比京中,还要叫您等着。”他给她沏了茶,双手捧过来,“找我有事儿?” 十二爷要把她调到身边,她的身份不得不向他坦诚,所以现在也没什么可避讳的。她看着他,叫声十三爷,曲腿就给他跪下了。 弘巽吓了一跳,“这可使不得……”要来搀,又不好上手,急得团团转,“您别这样,有话好说。我和十二哥是亲兄弟,您是我的亲嫂子……您这样不是折我的寿吗!快起来,您坐下一样说话。” 定 宜摇了摇头,“我就跪着说,坐着我没法开口。您先头也说了,十二爷是您亲兄弟,我在您营里的时候多多少少也听见些内情,说十二爷串通蒙古人。我不替我们爷 解释,解释也没用。我们爷的为人您知道,如今遇着了大坎儿,请您念在兄弟一场的情分上手下留情。我不让您为难,您是钦差,有您担负的皇命。我就想知道…… 金屑酒什么时候赐,好叫我有个准备。” 十三爷叹了口气,“十二嫂,你起来,我让你看样东西。” 定宜听了迟迟立起身,接过他递来的信函打开,上面的字弯弯曲曲蚯蚓似的,把她看得一头雾水。 “不 明白吧?”他挑了下眉毛,“这是蒙文,皇子开蒙起就得学这个。蒙文也好,汉文也好,规律相通,一个勾,一个点都有他的精髓。这封信出自弘策之手,是写给车 臣汗部左翼首领札萨克的。札萨克手下专管文书的把信偷出来交给了我,这就是弘策谋逆的证据。”他背着手慢慢在厚毡上来回踱,怅然道,“我也不愿意这样,我 知道十二哥自小苦,我们兄弟中只有他被外放了十多年,所以有些风吹草动,我真不忍心追究。可是嫂子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上的意思是,遵着老例 儿,对外宣称得了暴病,这么着罪不及子孙,我那侄儿还能享他阿玛的荫泽。” 她听得潸然泪下,拿手绢擦,怎么都擦不干那眼泪,只是哽咽着点头,“我都知道。我想问十三爷一句,赐死没有两回,有没有这一说?” 弘巽迟疑着应了个是,“到哪儿都是这样的规矩。” “那么,究竟是什么时候?” 他的语气甚至有点不太确定,“……就今晚。” “所 以我还得求十三爷,酒就让我送吧!您不是不愿意让外人知道吗,我送,再合适也没有了。”定宜到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能够从容面对了。这事要想办成,还得靠 他帮忙,她说,“如果那杯金屑酒一定要赐出去,那就我代他喝。我死不足惜,只求能留他一命,就算是被圈禁,活着总还有希望。” 弘巽讶然看她,她眉间凛然,当真是无所畏惧了,反倒让人觉得那面目有些不可亲近起来。 ☆、第92章 天一点一点暗下来,营地四周架起了篝火,松蜡燃烧,哔啵作响。 关兆京托着换洗衣裳从帐子里出来,见外面空地上蹲着个人,背影像他们福晋。也不知道忙些什么,光看见捏着树枝在地上勾画。 他凑过去看,“您这是排兵布阵呢?”仔细瞅瞅不太像,似乎是在画小人儿。 她仰脸笑道:“我在画弦儿呢,离京快四个月了。”她两手比了比,“我走的时候他才这么点儿长,孩子长得快,现在应该能坐了。” 关兆京哦了声,“那这是小主子坐着的样子?” 她点点头,耐心指给他看,“这是腿,这是胳膊。” 关兆京心说这画工真不怎么样。弯腰细打量,“那是什么呀,铜钱似的。” “这个?这是眼睛,他们宇文家的人瞳仁里都有个金环,真好看。” 快别画了吧,好看也不能是这样,全糟践了。关兆京悻悻一笑,“我知道您想小主子了,没事儿,这仗打不长,前锋营已经和赛音诺颜部接上头了,估摸着再过一个月吧,就能凯旋回京了。入夜凉,您进去吧!主子这会儿忙完了,您陪他说说话儿。”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越说越留恋,只怕上不得路了。她摇摇头,“外面风景好,我蹲会儿,醒醒神。 关兆京砸吧了一下嘴,”那成吧,您留神别冻着。这儿的大夫可都是蒙古大夫,我瞧医术玄乎,落到他们手里当牲口治。“ 她笑着嗳了声,“你忙去吧,别管我。” 关兆京应个是,捧着衣裳走了。隔了一段距离回头看,十三爷带着个戈什哈过来,他们福晋撂下她那画儿,起身迎了上去。 她打帘让他们进,王帐有内外两层,里间议事,外间候命。她接过戈什哈手里的托盘,对十三爷笑了笑,“谢谢十三爷成全我,我到了阴曹也记着您的好。” 十 三爷点了点头,“原该我跟着进去的,怕十二哥起疑,还是在外头候着吧!十二嫂,您这么大仁大义,做弟弟的敬佩您。可毕竟事关生死,您要好好考虑。金屑酒只 此一杯,赐出去就得死一个人,泼了洒了都不算数。再有一个,十二哥就算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您还有儿子,真要以命抵命么?” 她深深吸了口气,颔首说是,“我的来历您也知道,能拿我这条贱命换他,太值了。您放心,一定让您好交差。往后我们爷少不得要您多关照,皇上那儿帮着美言几句,我这儿先谢过您了。” 她蹲身行礼,他虚扶一把道:“十二嫂放心,有我老十三在,他日一定替十二哥洗清冤屈。” 这样就够了,能够安心上路了。她欣然一笑,不再多言,转身进了内帐里。 弘策正咬着唇摘那沙盘里的小旗子,从这个山头挪到那个山头,还在研究他的战略。她把托盘远远搁在案上,端了杯子过来,拿肩碰碰他,“喝杯酒,暖暖身子。” 他有些纳罕,“行军不许喝酒,这是军令。” 她白他一眼,“你同我谈军令么?军令还不许带女人呢,我现在不是在你跟前?” 他想了想,自己笑起来,“还真是说不响嘴。” 一左一右两杯酒,左手满盛金屑,右手是烧刀子。他同她面对面站着,伸出手来接,原该是左手那杯,她却把右手递了上去。 “我 来喀尔喀好几天了,咱们俩还没有好好喝过一杯。你总是忙,再忙也要当心自己的身子。”她携他坐下,灯下莹莹看他,眸子掩在一层水雾之后,愈发显得晶亮。尽 量和缓了语气,切切叮嘱他,“夜里不要太晚睡,总管说胜利在望,你也可以松口气了。回京后把弦儿接到身边吧,没的时候长了和咱们不亲。” 他嗯了声,“都听你的。这事儿过后,我不打算再过问政务了,也学学七哥,当个闲散王爷。” 她笑道:“七爷眼下可不轻松,福晋治家严,他进军机处当差了。” 他倒也不觉得惊讶,倚着引枕说也好,“是该长进些,免得皇父跟前老挨骂。” 她低头浅笑,轻声说:“咱们儿子都落地了,还没拜堂成亲,其他俗仪都免了吧,今儿喝个交杯酒,算我已经嫁给你了。” 他眼底漫起一层浮光,极专注地看她,“是我对不住你,等这次回去一定好好操办,把我欠你的都补偿给你。” 她点头说好,酒杯掩在袖底,穿过他的臂弯,细细吟唱起来:“喜花儿掐来戴满头,喜酒斟上几瓯,喜鹊鸟儿落在这房沿儿上头……” 她闭上眼,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之前种种的彷徨伤感都不见了,重压都放下来,心里奇异地松快。等死不过如此。她从他手里接过杯子,起身放回托盘上。两只并排摆好,细一思量,怕死得难看惹他伤心,还是不在他面前的好。 “我把杯子送出去,回头叫人抬水来给你洗漱。”她回头笑了笑,一步一步朝门前走去。 十三爷却在这个当口进来了,往杯里看了一眼,寥寥勾起唇角,“十二嫂这会子不能乱跑。” 是要确认咽气才算完吧!她站定了脚,无可奈何,只得重新折了回来。 “十二哥,皇上赐金酒的事,嫂子同你说了么?”十三爷在圈椅里坐下,十指交叉起来蹭了蹭鼻梁,“今天是最后的日子,弟弟要交差,不得已而为之。” 弘策蹙眉看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十 二哥别慌。”他朝定宜看了眼,“我终归念在兄弟一场,怎么忍心看着手足去死?今天十二嫂来找我,求我一件事。金屑不赏第二杯你是知道的,换言之总要有个人 死在上头。十二嫂是个好女人,她宁愿代替你,回京后我也好有说辞。皇上不能再赐死你,至多圈禁,令宗人府彻查。宗人府在我手上,这点十二哥不必忧心……” 弘策简直如同被重拳击中,几乎要呕出血来。他万没料到她会想出这样的好计策,这算什么?舍身救夫么? 他回身看她,她在灯下伶仃站着,眼里有泪,脸上却不显得哀凄。想来是无怨无悔了吧!可是他呢?叫他怎么接受这样的现实?他蹒跚过去抱住她,“定宜……你死了我也没法独活。你把我当成什么,到最后还在骗我!” 她 捧住他的脸,替他拭泪,喃喃说对不起,“我脑子笨,想不出别的好办法来救你。你不要怪我,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骄傲,我终于有用了一回,就是死 也死得其所了。只是弦儿,你要尽心看顾他。我什么都没留下,只有这个儿子。你替他再找个妈,不要告诉他亲妈是谁,别让他从小就知道愁滋味。” 他却不能再听下去了,颤抖着扳她手腕把脉,心头乱得没了主张。 这种毒的厉害他知道,无法化解,只有死路一条。脉象瞧不出所以然,到如今还能怎么样?他为朝廷出死入生,最后就换来这样的下场。二十多年恍如一梦,到现在走出迷雾都看透了,叫骂不出,哀嚎不出,只有无止境的呜咽。 “我不知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最错大约是生在帝王家。”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你别怕,即便下黄泉我也陪着你。咱们分开得太久了,才刚团聚又是这样,我也厌烦了,想歇歇了。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痛?” 她摇头说没有,拉他坐下,替他拨开垂落的发,“你别让我白白牺牲,黄泉路上我也不要你做伴。咱们两个,总得留下一个照顾弦儿,都死了,他就真成孤儿了。” 他们娓娓说话,没有抱头痛哭,却叫人看得分外伤情。弘巽捶了把桌子,终于忍无可忍,“我瞧不下去了,这种事儿为什么叫我干,缺了大德了!” 他 突然出声,他们俩都茫然看过来,他抹了把脸讪讪发笑,指指空杯道:“那是古法炮制的牛黄,时候长了面上会凝结出一层光来,看着像金屑。”以为会是石破天惊 的效果,谁知他们脸上神情都没有变化,他有点着急,“不明白?十二嫂喝的不是金屑酒,是牛黄酒……虽说那酒是治惊痫的,不过常人喝一杯没什么妨碍。” 弘 策到底朝他走了过去,他吓得往后退一大步,抻着两手说:“十二哥,你别动怒,别错杀忠良……主谋不是我,我不过是从犯。你要算账找皇上,是他出的主意,他 们指使我这么干的……”他觉得有性命之虞,踮起脚尖叫定宜,“十二嫂,不是我存心捉弄你,你快救救我,别叫十二哥动粗。” 定宜一时傻了,倏忽之间峰回路转,怎么会变成这样?她站起来,仔细感觉是没什么异常,可是开这种玩笑,是不是有点儿过了? “你说朝中有人弹劾十二爷。”她怔怔看着弘巽。 “没错儿,是有。”弘巽咽了口唾沫,“还不止一个,个个言之凿凿。” “那你给我看的通敌文书呢?不是十二爷写的吗?” 他被逼到的牛皮围子边上,躲在圈椅后说:“是十二哥写的,那是他写给喀尔喀首领,命其协同作战的信,你看不懂,正好拿来一用……别、别……亲哥,你别发火,听我说。” 弘策哪儿还听得进去,都快被他气死了。刚才的事是儿戏么?这样受人愚弄还是头一回,叫他伤心,叫他痛不欲生就是他们的目的? “你给我过来,我手上留点劲儿,保证不打死你。”他勾勾手,“过来。” 弘 巽可不傻,坚决说不过去,“没错儿,从十二嫂离京我就跟着她了,要不戈壁滩上她能逃过狼口?能那么轻易混进我营里?我可是一路护送她到你身边,你还得谢 我……要怪怪你们先前闹的那出,捅到阿玛跟前了。阿玛说这姑娘来路不正,是冲着老十二心善,利用他给温家翻案,不是真心爱他。二哥说不是,他早被皇后枕头 风吹顺了,就替十二嫂说好话。阿玛不信,爷俩杠起来了,最后说怎么办呢,就设个局,让人往里头钻……”弘策拿本书砸过去,砸中了他的脑袋,他哎哟一声,捂 着脑门说,“孩子!弦儿!那是沙桐泄的密!他见天儿盯着山老胡同,这回没上漠北来,在温家大院看孩子呢!还有老七,他也有一份!你们不能怨我一个人,我憋 得比谁都辛苦。这下子好了,事儿过去了,我写信回京,十二嫂甘愿替死,皇阿玛也没话说了。那什么……我总得试试,我也不放心呐。十二嫂,得罪之处您海涵, 我也疑心过您,您干得好,您比男人还仗义呢,我服您。” 反正就是被他们合着伙儿捉弄了一回,定宜心里不是滋味,可看着弘策大发雷霆,还是得上去劝阻,“不怨大伙儿疑心我,是我做得不好,他们考验我也在情理之中。” 弘策却余怒未消,“既然如此,喝了酒不该到此为止吗,后面他又说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弘巽嗫嚅道:“我想看看您二位感情有多深呐……我错了,不该瞧您笑话。可是十二哥,你有没有想过皇上让十二嫂来找你是什么用意?按理说咱们不该妄揣圣意,但骨肉……咳咳,亲情使然,我劝十二哥一句,大战告捷之后不要再回北京了。” 弘策冷静下来,缓声道:“我也这么想,假金屑不过是个警告,下回就该是真的了。弘策党羽朝廷不能一下子扫清,毕竟还有二叔在。让我驻守喀尔喀,形同流放,皇上对各方都有个交代。” 弘 巽叹了口气,“咱们这些人,说得好听是兄弟,请安折子上瞧去,哪个不是自称奴才?没法子,在人家手底下讨生活,紧要关头可不得背黑锅嘛。十二哥是通透人, 皇上待你不错,路远迢迢把福晋都给你送来了。至于孩子,你们不必操心,现在还小,保不定接进畅春园养去了。等大点儿,身子骨结实了,接到喀尔喀来也使 得。” 弘策回身问定宜,“你的意思呢?” 不回去其实正合她的心意,她是个卑微的人,没法融入那些皇亲国戚的圈子。在喀尔喀有个家,和她爱的人在一起,什么都足了。就是弦儿,她仍旧放不下。孩子是她的心头肉,几个月没见想得夜里都睡不好,要分离几年,不知是怎样的光景。 可 是不能再要求更多了,她红着眼眶说:“我都听你的。弦儿是太小了,让他奔波几千里,怕他受不住。我到哪儿都不要紧,只要和你在一起。至于我师傅和师哥,烦 请十三爷替我看顾些。还有海兰,我心里也不落忍……我常想离开京城,可现在真的不再回去,又觉得好些东西落下了。” “那不要紧, 你们缺什么我给你们捎来。再说封邑在这里,又不是真的流放,四九城里还有你醇亲王的宅邸呢,想回去看看,谁也不能不拦着你们。”十三爷有些怅惘,背着手昂 着脖子嘟囔,“我也想有个媳妇儿,有个儿子,躲在喀尔喀不回去了。那个京城——大染缸!呆久了迟早发臭发烂。” 他一步三叹地去了,定宜和弘策面面相觑,真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 就这样吧,已经好得超过他的想象了。 “等 仗打完了,我带你去我原来的宅子,就在库苏古尔湖畔。那地方很漂亮,夏天能看见成群的水鸟,傍晚草原上有孤烟落日,还有成群的牛羊。”他轻轻一笑,仿佛美 景近在眼前,“等秋天我给你摘沙棘,就是那种小果子,我和你说起过的,我刚来喀尔喀的时候坐在土坡上,一天能吃一篮。其实过去的年月里,我最美好的记忆都 是有关喀尔喀的,现在回到这里来,反倒比在京城更自在。这里没人管我叫鞑子,也用不着看谁的脸色行事,山高皇帝远,咱们可以活得自由自在了。” 她看着他的笑脸,冰雪消融,她的心也跟着敞亮起来。 一个人的人生,兜兜转转,踏破千重浪,也许只因为要和那个对的人相遇。遇见了,甜也尝了,苦也尝了,那才叫圆满。光让你幸福,完了不知道珍惜,那不好。所以老天给你安排,这截艰难点儿,那截又舒称点儿,两下里相抵得过,便是莫大之喜了。 ——完—— 作者有话要说:《红尘四合》正文完结,宫花系列也画上句号了,感谢大家一路陪伴。稍作休整后重新出发,下本新故事,咱们再相见~~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