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浮光未暖。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还归长安去 作者:岁惟 文案: 身为九州女首富,成功拉高整条街的GDP!新技能get√! 奈何天有不测风云,卧槽——前男友登基了_(:з」∠)_ 皇上有旨:作为九州首富,首先你要热爱国家。 其次,你要热爱一国之君。 从此,江南水涝她出钱,西北大旱她出钱,行军打仗还是她出钱…… 谢绫扶额:次凹,分手费这么高,要不还是……嫁了? 第一章 三封折子 长安三月。 越州刺史今年的第三封折子进了皇城,送去了开春以来的又一个坏消息。 越州地处江南,本是鱼米富庶之乡,今年却发了大水。刺史大人暗叹时运不济,怀着悲痛的心情上奏了灾情。 哪知这第一封奏折上去后,就再也没有发生过一件好事。 此事还得从先帝在位时说起。 先帝爷乃楚国的开国皇帝,从扶氏手中夺下天下,从此改朝换代,国号大楚。先帝膝下有三子,个个命途不济。大皇子乃皇后所生,是太子的不二人选,却不幸早夭;二皇子丰神俊朗才谋过人,却自小染病,小小年纪就被送去西边的燕国当了质子;三皇子文武双全,又是先帝盛宠的惠妃之子,眼看着要继任大统,最后却在夺嫡之争中惨败,封去偏远的幽州当了个王爷。 今上便是那个客居燕国八年的病秧子二皇子,苏昱。 一年前先帝突然驾崩,惠妃联合外臣扶持三皇子苏羡登基,本以为畅通无阻,不料最后关头却杀出个二皇子。当朝丞相温兆熙与先皇后同气连枝,硬生生将本不得势的二皇子推上了皇位,又用雷厉手段收服了朝臣。 史书上不过寥寥几笔,方时却是一场腥风血雨。 是故,今上御极不过短短一年,国库空虚,朝堂未稳,正是亟需休养生息之时。这一场大水,发得很不是时候。 刺史大人掐指一算:陛下开仓赈灾,银子从哪来?必得加重赋敛。可国运维艰,百姓的银子又从哪来?唉……恐怕是要变天了。 果不其然,大水牵动积患,楚国上下饿殍遍野,终于捅出了流民叛乱的篓子。刺史大人哆哆嗦嗦,提笔递上了第二封折子。 依刺史大人看,当事情变得如此糟糕的时候,反而能得以喘息。因为短时间内,恐怕再也出不了什么乱子了罢…… 可过了几天一看,赋税征了,粮仓也开了,可难民却与日俱增,动乱也久不见平息。刺史大人发愁了:这是何故啊?立刻派属下去调查。 这一查,竟查出了个大新闻。刺史大人听完各郡递上来的报告,气得顿时吐了一口老血。 万万没有想到,人生已经如此地艰难,竟还有人胆敢在这等危急关头勾结权贵,暗地里囤积粮食,哄抬物价! 朝廷顾着出兵戡乱,赈灾的银两本就不足,江南的灾情日益严重,囤粮之举祸及整个南方,无疑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这不是存心给皇上添堵吗? 奸商!奸商啊! 刺史大人悲啸不已,顽强地拟完第三道折子,饱含着对这位奸商的恨,卧床不起…… 殊不知这道折子,却给人招来了杀身之祸。 ※※※ 京畿道上桃花开得好,马车行过黄昏时分的邠州山径,一路芳菲。 谢绫躺在车舆里,突然在睡梦里打了个喷嚏,此后便再也睡不着了。她打了个哈欠,撩开车帘望了一眼:还得有一日才能到长安城,怎么就醒了呢? 赶车的兰心听到动静,笑吟吟向后一望:“小姐,你醒了啊。天快黑了,前面不远有个山寺,要不我们歇一歇,明日再赶路?” 谢绫刚想开口,迎风又打了个喷嚏。 兰心紧张道:“小姐,你可是感了风寒?” 谢绫摇头,看这个迹象,应该是有人在骂自己。她揉了揉鼻子,吩咐道:“今晚不休息,明日白天一定要到京城。” 兰心尴尬地看了一眼身后。她家小姐进京,单说马车便有三辆,皆是婢女赶车,后面又用车舆装了几大箱子财物。这架势,一看就是有钱人。 作为一个有钱人,敢于在夜里走山路,只有两种情况: 一、这个有钱人在道上吃得开,沿路土匪山贼都看她的面子。 二、这个有钱人是个土豪,被劫那都不是个事儿。 谢绫是谁?九州第一富商,民间有个雅号,名曰“女财神”,又师从神医“鬼谷子”。黑白两道上但凡有点头面的好汉,都听闻过“鬼谷子”生死人肉白骨的名声。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挨完刀还得依仗人家救,谁敢没事吃饱了撑的找他徒弟麻烦? 综合以上两点,兰心合计了一番,觉得她家小姐果真具有走夜路的雄厚实力。 正要驱车赶路,前头一辆马车却停下了。 一个小小的人儿跳下车来,四五岁的模样,身着水蓝色天罗绸缎袍子,腰间一环玉佩色泽剔透,俨然一个小公子哥儿的模样。赶车的婢女随后下车,跟着他屁股后头跑着,虚虚将他拢在怀里,生怕摔着了他。 小人儿迎面扑过来,吓得兰心赶紧拽住缰绳停了车:“小少爷,您这是怎么了?” 没等他开口,后头的婢女已经禀报了谢绫:“小姐,小少爷他听说要赶夜路,一个人坐在马车里害怕,闹着要和小姐同乘……” 谢绫揉了揉额角,颇为头痛地撩开帘子,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上来吧。” 小家伙被婢女抱着,欢天喜地地蹭上了她的马车。 谢绫默默翻了个白眼。这小人儿是她师父捡的婴孩,被人抛弃在他宅前,师父仁厚便收养了他,给他取了个名叫扶苏。 扶苏这个名字她听过。山有扶苏,隰有荷华。扶苏二字取香草佳木之意,韵致风雅,前朝有一皇子就叫这个名字。但眼前这个小扶苏智商不高,情商也低,还有一定程度的多动症,除了粘她以外再没有其他的长处,白瞎了这么个风流雅致的名字。 谢绫觉得,自己师父真是得了一种不文艺就会死的病。 但嫌弃归嫌弃,这孩子从小养在她身边,还认了她作干娘。谢绫总是要替师父看顾好他的。 扶苏一上车,心安理得地往谢绫怀里一坐,一团天真地问道:“干娘,长安城有什么好玩的,我们为什么要去长安?” 谢绫撑着头继续睡,漫不经心道:“温老贼嫁女儿,请我们去喝喜酒。” “温老贼是谁呀?”扶苏趴在她身上扭来扭去,眨巴着眼睛,“喜酒是什么?好喝吗?我们为什么要赶那么远的路去喝喜酒?” 谢绫捏了捏鼻梁,表示头疼。这孩子不仅多动症,还是个话痨啊。 她小时候云游惯了,长大后却操持生意,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很少出远门。今次上京,还是因为温兆熙的面子。 温兆熙为相多年,又是辅佐皇上登基的功臣,权倾朝野无人能及。许是弄权祸国损了阴德,膝下无子,唯有两女。大女儿是当今圣上专宠一时的瑾贵妃,二女儿则马上要嫁给军功赫赫的大将军沈漠。 这样的权臣,多半私底下也干些徇私枉法圈银子的事。谢绫跟这老狐狸合作得久了,也算有了点脸面上的交情。这一回去长安,就是为了喝这一趟喜酒。再则,也是为了把生意拓展到京城里去。 扶苏见她对他爱答不理,越战越勇地搂住她的脖子晃:“干娘~~~” 谢绫用眼刀子剐他一眼:“再吵,再吵把你舌头割下来混八角茴香一起煨猪蹄。” “……”扶苏表示,果然不是亲妈! 终于安静了。 想她谢绫,圈得了地囤得了粮,驱得散对手拦路,斗得过官府盘查,勾结得了贪官污吏,摆平得了朝廷大员,贪赃枉法的事情做起来眼睛眨都不眨,却被个孩子闹得头昏脑涨。 她按着太阳穴,决心好好睡一觉。没个精神劲儿,明天怎么跟温老贼斗法? 谁知天才刚黑,她还没有睡饱,就被一阵打斗声吵醒。 她自小在刀尖上过,对刀剑的声音极为敏感。那群黑衣人从山头一现形,她就猛地惊醒了。 她贴身的婢女都是师父自小训练的高手,平时看上去娇柔美貌,其实真要打起来,没几个能在她们手下讨得了好。因此,她一向对自己的安全问题表示放心。 混乱之中,她掀开一条缝向外望。月光之下,锋利的刀兵泛出一道道冷光,车前车后都交上了手。 她凝神观察,这队黑衣人身手个个不凡,招式颇有章法,不像寻常土匪山贼。出招也从不阴损,没有刀刀都夺人要害的狠戾,更不像是江湖上替人卖命的杀手……究竟是谁要对她不利呢? 谢绫按兵不动,注视着外头的动向,怀里的扶苏幽幽醒转过来,眯着眼问:“干娘,外面怎么了?” 话音未落,车帘突然被人掀起,一道剑光闪过,直直刺向她身前懵懵懂懂的扶苏。 谢绫一惊,立刻想挪开扶苏,自己来受这一剑。哪知对方似乎也看到了扶苏,竟有意避开了他,一剑刺歪,只擦过了谢绫的脖子,划了一道浅痕。 谢绫痛得一皱眉,蒙面人露出的眼中似也一沉。一击未中,竟不再流连,返身大喝一声:“撤!”便率部退下山头。 “不要跑!”兰心被惹怒,第一个就要追上去。 谢绫的声音从车中传来:“不用追了。” 兰心咬咬牙回车,正见到谢绫捂着脖子,指缝间鲜血淋漓,顿时吓得扔掉手中的剑,双手抱住谢绫的肩膀哭喊:“小姐你怎么了?小姐你不要吓我啊……” 谢绫微皱眉头:“一点小伤。”她用另一只手推了推膝上瘫软的扶苏,“把他弄下去。” 兰心一愣:“……小少爷他?” 谢绫忍着脖子上的痛,淡淡道:“吓晕了。” 兰心把软绵绵瘫成一团的扶苏安顿到另一辆马车上,拿来药箱给谢绫上药,边上边恨声地骂:“究竟是谁,竟敢行刺小姐你。” 谢绫抬头望了回月亮:“我最近除了温老贼,还与谁有过生意来往?” 是温丞相?兰心吓得一抽气,恍然大悟:“小姐怀疑温丞相过河拆桥?那温丞相家的喜宴……还去么?” “去。”谢绫抹了一把嘴角渗出的血迹,白皙的手背上一摊刺目的殷红。她疼得抽了两下嘴角,笑哼了声:“当然要去。” 第二章 将军府 永宁巷在长安城东,西临皇城,北起朱雀街,一向是富贵人家置宅的地方。谢绫在长安城的住处便在永宁巷尽头,名曰宜漱居。 马车碾过永宁巷间飘落的玉兰花瓣,薄冥时分的永宁巷静谧安详,唯有尽头的宜漱居里传来人声。 管家钟伯带着婢女们候在门口多时,远远瞧见谢绫的马车,便迎了上去。 谢绫被兰心扶着下了车,向他点了点头,便径自向院子里走去。长廊间两个婢女端着衣裳行色匆匆进了卧房,里头已为她备好了沐浴用的热汤。 许是昨夜一场虚惊,她后来睡得不好,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想漏了,苦思冥想,也不能得其究竟。如此一来,便格外渴望好好泡个热水澡解乏。 谢绫把自己沉进浴桶里,手里随意捏着一片湿漉漉的花瓣,越想越不对劲:不应该啊。昨夜那伙人训练有素,领头的那个黑衣人更是武功卓群,连兰心她们都未必能挡下。那一剑也确实是要她性命的。 可后来为什么放过了她呢? 她摸着脖子上新结的痂,仔细推敲了一下。就算那一击因他的一念之仁刺偏,当时的情形,他完全是有时间补上一剑的。明明想要她的命,却立刻撤退…… 指尖的花瓣突然落上了水面。 她动了动自己夹住花瓣的食指,却感觉到一丝不该有的僵硬。是她多疑了么?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谢绫连忙起身擦干了水,披上件衣裳,拿起梳妆台上的一根簪子,往自己的食指上一戳。 指尖并不觉得有多痛,像是神经被麻痹了似的,只能模糊地感觉到有针刺入的触感,被扎破的地方往外冒了血珠,竟隐约泛黑。 果不其然,她中毒了。 以她多年浸淫医术,竟没有察觉自己中了毒。依此毒的毒性,若是晚发现一步,恐怕自己在不知不觉间便会全身麻木,一声不响地丧命。委实狠毒。 “兰心。” 房门从外被推开,兰心瞧见只披了一件衣裳的谢绫,连忙拿来摆在方凳上的干净衣裳给她披上:“小姐怎么穿这么少就站着?天气凉,可别冻坏了。” 谢绫把手指伸给她看,沉声道:“写一封信给师父。说我中了毒,请他速速进京。” 兰心吞吞吐吐应了声“是”,诧异得说不出话:“这,怎么会这样?这天下还有小姐你解不了的毒?”这世上除了谢先生,医术最好的便是眼前人。连小姐都解不了的毒,该有多厉害?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什么时候带你去苗疆游历一番,那里的毒才叫厉害。”谢绫取了方帕子擦净了手,沉吟道,“温兆熙给我下毒,看来要的是钱,不是我的命。” “我们和温丞相合作也已经这么多年了,这平白无故给人下毒,是个什么道理?”兰心听说这毒是温丞相下的,恨得龇牙咧嘴。 “毒当然不是白下的。”敢这么跟她谈条件,就算对方是相爷也要吃上一壶。谢绫解开衣裳躺去榻上,略一思索,问道:“温兆熙的闺女是哪一日出嫁?” 兰心一愣,这时候问这个作甚呢?她恭声答了:“回小姐,是后天。” 谢绫淡淡一笑:“你去召集印风堂的弟兄们,明晚随我去将军府走一趟。” 她家主子常年面瘫,若是难得一笑,准没好事。兰心低下头应“遵命”,抬起头时却是一张苦瓜脸:“小姐,你可别冲动。温丞相此举虽然不够义气,但真要和他撕破脸皮,日子恐怕不好过啊。” 谢绫眼中笑意愈深:“我去问那老狐狸讨解药,难道还得用求的?当然是要先踩一踩他的气焰,让他知道谁好惹,谁不好惹。” ※※※ 翌日夜里,城南亮起一道火光,映着夜色,把漆黑的天幕染红,“走水了,走水了!”的人声在悄寂夜里传开。 附近的百姓纷纷上街去看,围在一起议论是谁家着了这么大的火。 一书生拿折扇支在额前,眺望许久,似乎有些不信自己看出的结论:“瞧这方位,该是大将军府?” 围着的百姓大吃一惊,待他们也辨明了方向,才啧啧感叹道:“大将军明天就要迎娶丞相家的二千金,今夜却突然失火。不是个好兆头啊。” 有人压低了声音道:“还指不定能不能娶成呢。这火若是大一些,烧了喜堂,这婚事还怎么办?” 谢绫沿着僻静的小道走到城南的河边,将手中熄了的火把往水里一扔,拍了拍手上的灰,心情颇好:“他敢给我下毒,我便毁他一桩婚。看他明日还怎么嫁女儿。” 兰心看着谢绫脸上的笑容,在月色下映着粼粼水光,分外好看,脑海中却莫名浮现出四个大字——蛇蝎美人。 不,她家小姐是美丽而善良的!兰心握紧拳头,在心里努力地催眠自己。但回想了一番刚才做的事,又觉得良心不安:“小姐,您要跟温丞相过不去,何必烧大将军的府邸呢?”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这事儿有点损阴德啊…… 谢绫嘲弄地勾了个笑:“昨儿个不还心思通透,说不能和温丞相撕破脸皮呢么?” 兰心耷拉下脑袋,智商好像又被主子鄙视了呢。 “你以为烧丞相家的院子,是好玩的么?”谢绫道,“我们要一报还一报,总不能还得太明目张胆,提点提点便罢了。逼急了那只老狐狸,人家能倒腾一万个法子让你难过。” 兰心似懂非懂:“那我们烧了大将军府,大将军那里怎么办呢?” “蠢。”谢绫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眼里映出的水光一闪,“大将军想不到是我们干的呀。” 大将军新婚前夜,府邸却失火。这事儿从城南百姓的口中绕着弯儿,七拐八拐遍传进了皇城里。一众太监宫女碎嘴传来传去,不过几个时辰,就灌到了皇帝耳朵里。 苏昱搁下朱笔,饶有兴致地看着安公公:“哦?有这等事。” 安福顺收起拂尘:“千真万确。沈将军威名在外,也不知是谁吃了雄心豹子胆,胆敢在他府上纵火。火是从红绸上点着的,把喜堂的布置烧了个精光。丞相府这会儿已经着手拣择吉日,把婚事延后了。” “纵火的人没抓到?” “没有。”安福顺慢声慢调地品咂,“奴才正纳罕呢,听闻那些人身手了得,头发丝儿都没揪着就没影了,家丁忙着扑火,最后也没逮着人。也不知是谁家亏这阴德,存心阻大将军的婚事。” 苏昱没追究,反倒笑道:“秦骁呢?让他随朕去瞧瞧。” 秦骁是他的贴身侍卫,自然知道自家主子的心思。朝廷上下谁人不知,这桩婚是温相亲自求的,说是自家闺女看上了沈漠,非他不嫁,求皇上赐婚。可温家二小姐与沈漠毫无交集,两人互不相识,明摆着是个硬凑。 政治婚姻本就如此,丞相亲自开了口,皇上也不好拒绝,下旨赐了婚。但沈将军,恐怕并不乐意。 因此秦骁私心觉着,他家主子恐怕要以为这把火是沈将军自己纵的了。 “在想什么?”苏昱身着便装,月白色的长袍上勾了茶色云纹,手握一把折扇轻摇,走在城南桃树间,远看竟像个风流公子。 秦骁心思被看穿,也不避讳,直言道:“微臣在想,沈大将军不好公然抗旨,竟想出这么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苏昱噙着丝笑,不置可否:“依你看,此事倒是他亲手所为了?” 秦骁脸上有些挂不住,赧然道:“微臣也只是胡乱揣测罢了。” 转眼到了将军府,秦骁上前叩开了门。老管家见到眼前的主仆,立刻喊了人通报将军,又战战兢兢行了个大礼,才把人迎进去。 火势并不严重,整个前院的树都还幸存,瞧不出刚失过火的模样。唯有厅堂烧得不成样子,原本张灯结彩的门面满是焦黑。苏昱在庭前顿了步子,对着斑驳狼藉的门柱端详了一阵,才继续往前。 甫入偏厅,沈漠迎上来下拜:“微臣不知陛下深夜造访,有失远迎,还请陛下赎罪。” 楚国上下皆知,大将军沈漠是皇上在燕国做质子时的故友。微时旧友,自然同常人不一般。连苏昱自己都不与他见外,沈漠自己却总不肯差了半点礼数。 这般敦实的一个人,真能做出那等监守自盗的事儿? 苏昱轻敲折扇,道:“听闻你府上走了水,可有伤亡?” “所幸扑救及时,未有伤亡。”沈漠迟疑道,“就是婚期……恐怕得拖一拖。” 这句“拖一拖”是意料之中,苏昱未戳穿他,掉转话头问道:“上一回交与你办的事,如何了?” 沈漠余光里瞥了一眼门口,方谨慎道:“越州刺史所言不虚,臣派人在江南查访,囤粮抬价的谢氏之所以如此猖獗,确实与温相脱不了干系。地方上的官员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与谢氏同分一杯羹,一时半会恐怕找不出确凿的证据,将矛头引到温相身上。” “陛下如今动不了根本,除掉温相船上的小蚂蚱,恐怕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今日除去谢氏,明日自会有王氏李氏。”沈漠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忽而一滞,才道,“臣自请下江南彻查此事。” 苏昱连连颔首,末了,道:“不必操之过急。”温兆熙是块硬石头,他想铲除,却必须得徐徐图之。 沈漠正想再开口,苏昱突然展开扇骨,淡声道:“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今夜的火未必是你纵的,但恐怕也正入你下怀。真这么嫌弃朕给你指的婚事?” 就算没有这桩婚事,派去江南的钦差也不能是沈漠。他再怎么信任这个人,沈漠到底还是个武臣,明面上许多事都不能经他的手。这个人选,还需仔细推敲。 沈漠目光一黯,苦涩道:“微臣不敢。” 苏昱走出偏厅,本应守在门口的秦骁不知往何处去了。皓月当空,满庭幽香。他向院子里走了几步,却见花丛中有一物什在月光下泛着淡淡光泽,莹莹生辉。 他走过去,竟是一块玉。普普通通的样式,用一根红线穿着。红线上有一个断口,应是线突然断裂,玉才掉在了这里。他将玉翻过来瞧仔细,却见上面用蚊足似的笔,细细勾了个“谨”字。 他的背影忽而一僵,怔在了原地。 身后突然一声风响。回身一看,一个姑娘家用轻纱蒙了面,正从屋檐上翻下来,堪堪落地。 谢绫站稳了,见到他手里的玉,立刻走到他面前,伸手向他讨要:“这玉是我的。” 苏昱两指握着手中的玉石,只是静静看着她。 “这玉是我的,听见了没有?”谢绫觉得这人大抵是被她吓傻了,不耐烦地从他手中夺过玉便走。此地不宜久留,要不是因为这块玉莫名掉在了这里,她才不会冒着被发现的危险折返回来。 “阿谨。”他突然唤道。 谢绫刚要转身,手臂突然被人一带,整个身子转了个方向面对着他,脸上的面纱趁她不备也被揭了下来。 捏着她手臂的力气极大,她挣不开,有些气恼,皱眉看着他。这人的眼睛分明透着一股熟悉,定定地看着她,眼底像是破冰的江面,涌动着整个寒冬的暗潮,席卷着要把她看进骨子里。 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对方也不开口,气氛一时间变得沉默又怪异。 两人正僵持着,忽然,屋檐上又翻下来一个姑娘。 兰心刚把被引开的秦骁解决掉,晚回来一步,竟看到一个陌生男子与自家小姐拉拉扯扯。看那样子,还像是要强迫小姐的,顿时怒火中烧,翻下屋檐便给了那人一记手刀。 谢绫看着眼前突然软倒下去的人,目光有些迷茫。 兰心比了个胜利的手势,高兴地问:“玉拿到了吗?” 谢绫还沉浸在方才怪异的氛围中,怔怔道:“拿到了。” 兰心嘿嘿一笑,又指了指地上的人,很苦恼的模样:“小姐,这人怎么办?” 谢绫的大脑总算恢复了思考能力。此人是将军府上的人,方才又看到了她的真面目,难保不会认出她来,决不可留在此处。 她摸摸下巴,道:“要不……抓回去?” 第三章 杏花微雨 漏断时分下了一场春雨,宜漱居里的杏花沾了雨露,开得满庭清气。 谢绫晨起推开窗,满院的白杏清淡怡人,清风微拂,好不惬意。她倚在窗边喝了口茶,随口问道:“那人醒了没有?” 兰心从她手里接过空杯子,道:“醒了,关在后院的厢房里听候处置。”她面露难色,“若真是家丁,用银子打发走便是了。可我看他的穿着仪态,不像是在将军府上谋差事的。若是大将军请去的贵客,便不好办了。” “他有没有说自己的来历?” “问了。没动静。”兰心撇了撇嘴,“到这份上也和阶下囚差不多了,还那么傲气,问什么都懒得答,只说让小姐您亲自去见。” 谢绫伸手拨弄窗前探进来的一枝白杏,若有所思。 兰心小心翼翼道:“小姐您……见还是不见?” “不见。”谢绫摘了朵杏花放在手里掂量,踱去门口,“温兆熙约了我喝茶,你随我去相府走一趟。” 兰心狗腿似的跟上去,大为紧张:“小姐,那毒要真是温相派人下的,此刻去相府不是明智之举啊。”那老头子这么毒辣,多半是场鸿门宴,小姐有个三长两短,她怎么向谢先生交待哟?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谢绫掂着花骨朵,转眼已跨出了门,姿态风流地走在长廊间。 兰心时常觉得,自家小姐若生为男子,左手提一鸟笼,右手执一折扇,是颇具纨绔公子哥儿的天分的。 但此刻她无心欣赏这幅风流倜傥的画面,神情愁苦地一路跟着她家执意送死的小姐,问道:“那后院那个怎么办呢?”一个大活人,还是个男人,总不至于一直关在宜漱居吧? 谢绫脚步一顿,满不在乎地回身道:“你去吩咐钟伯,查清他的来历,但凡打发不走的,就杀了吧。” 谢绫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小姐她又要草菅人命了嘤嘤嘤……兰心表示压力很大。 ※※※ 温兆熙被称为一代奸臣,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位丞相大人的名声从来没有好过,楚国民间编了不少歌谣挖苦他,连四岁小儿都知道楚国有个著名狗官,是他们的相爷。 但温丞相本人依旧活得悠哉,府邸占了长安最好的地段,长廊飞檐,假山流水,大过皇家园林。就连后花园里栽的花草,也没一株不是名贵的品相,唯恐旁人不知道他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权臣。 谢绫独自坐在亭间枯等,把温相园子里的花赏了个遍,才等来了人。 温相不胖不瘦,面皮白净,虽年近半百,精神气儿却丝毫不见消,周身绫罗,腰间一紫色金鱼袋,举手投足间皆是自得的贵态。 谢绫起身拱手:“参见大人。” “哎,谢姑娘不必多礼。”温相大手一招,在她对面坐下,道,“等得可久?” 谢绫也随即落了座,笑道:“不久。丞相政务繁忙,等这么一会儿,何足挂齿?”她和温相之间,谁巴结谁,那都是一目了然的事情。难不成还能因为被晾这么一会儿,就闹脾性,撒手走人不成? 此人手里握着她的财源,现在保不准还握着她的小命。谢绫默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等出了这个屋檐,就不必再低这个头。 温相笑得一脸蔼然,仿佛刻意晾着她报一箭之仇的人不是他一般,慈眉善目地给她看茶:“老夫为朝廷做事,不过谋一闲职。你我,”他略一停顿,戴着玉扳指的拇指指了指谢绫,又指了指自己,笑道,“才是真朋友。” 谢绫抖了一抖,赔笑道:“能与丞相攀朋友二字,小人荣幸之至。” 温相摆足了体己话,端起茶杯饮了一口,面色肃然道:“老夫把你当朋友,好处自然不会少了你的。你把事办得妥帖了,也不算枉负咱们的交情。” 这才是正题。 谢绫接下话茬,小心试探道:“丞相教训的是。只是小人近来有一事不明,丞相可愿为小人解惑?” “但说无妨。” “小人在江南替丞相谋事,素来克己复礼,秉公办事。却不知招惹了谁,惹上了杀身之祸。小人此次上京贺贵千金大喜,途中却遭神秘人追杀,侥幸逃得一死。”谢绫摆出一副苦闷姿态,“依丞相高见,小人究竟开罪了何人?” 江南地带的官员都是温兆熙一党,谢绫在江南为温兆熙敛财,素来横行霸道,不怕有官府为难。她这样一提,明面上是怀疑温相一党中出了哪个奸细生出了异心,实际上的意思便是——“小人究竟做错了什么事,您老明说了小人也好及时改过嘛”。 温相闻言抚须,沉吟片刻,方道:“竟有此事?兹事体大,老夫定会彻查此事,保你周全。只要你尽心替老夫办事,没有谁动得了你。” 谢绫暗地里略一皱眉,立刻笑吟吟地领了恩:“劳丞相费心,小人感激不尽。” 这只老狐狸,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若要跟她谈条件,此刻就该与她摊牌了。他迟迟不提,她的小命却等不及了。师父云游四海,不一定能赶得回来为她诊治,即便回来了,毒入肺腑,必然会留下不少后遗症……还是得把解药讹出来啊。 “兰心。”谢绫沉下脸,唤道。 “是。”远远候在亭外的兰心立刻迎上前来,手中端着一个琉璃盒子,低头向前呈了上去。 谢绫轻轻打开盒盖,露出里面的一株人参,道:“一点薄礼,不成敬意。望丞相今后多加照拂。” 参是昆仑山上的千年雪参,皇宫里都没有的珍品。谢绫堆起笑:“还请丞相笑纳。” 温相眉眼含笑,和她打起了太极:“你我多年好友,这般客套作甚?” 谢绫谦然道:“实在是小人近来愈发感悟,人生苦短,便尤其惜命。丞相威震天下,必要福寿绵长,享千世之尊才好。” “难得你有心。”温相半分没接她的暗示,从容地收下了礼。 谢绫暗自咬了银牙,这只老狐狸刀枪不入软硬不吃,莫非那毒真不是他下的? 正思量,花园那头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两串脚步声自假山后跑到近跟前来。谢绫闻声去望,竟是两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在花园间追逐打闹,见到温相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不多时又跑远了。 谢绫瞧着那两个小女孩的背影,随口问道:“这两个是?” “不过是贱内娘家的两个侄女。”温相看着谢绫,手指在杯沿上轻敲,“老夫没有记错的话,谢姑娘也不过大她们几岁之龄,竟能有如此成就,实教老夫佩服。” “女子从商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丞相抬举了。”谢绫小心应对着。大楚有不少人好奇她的底细,却都不得而知。温兆熙和她合作多年,依然没有摸清她的家世背景,总是多加试探。 果不其然,温相似不经心地问起:“谢姑娘像她们这么大的时候,可也做这等追逐嬉闹之事?” “小人不知。”谢绫笑得谦和有礼,“不瞒丞相说,小人十三岁时曾被仇家追杀,重伤后大病一场,卧床不起。许是上天怜悯,恩师多年施救,直到十七岁才彻底好转。期间的记忆,都已记不得了。” 谢绫今日的目的早已达成,话尽于此已经透露太多,便再添了几句场面话,起身告辞了。 回宅的路上兰心忿然了一路:“这个狗官,明明下了毒,还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模样,咱们到底哪里惹他了?” 谢绫反倒淡定:“这毒或许真不是温兆熙下的。” 兰心大惑不解:“那还会是谁?” 谢绫望了望天色,阴云压阵,今夜恐怕又有雨水。她抿了抿唇,心道下毒之人迟迟不出现与她谈条件,那便是真的想要她的命了。如此倒有些棘手。她启唇道:“师父那头有消息吗?” “还没有。”兰心忧心道,“谢先生云游四方,居无定所,印风堂的人也不知他的确切方位。” 两人走在永宁巷中,头顶忽然飞过一只鸽子,白羽红喙,脚上系着一根青色丝带。谢绫认出是她豢养了多年的信鸽,抬起手腕去接。 那鸽子短暂地犹豫了一下,竟不理会她,依然往宜漱居的方向飞去。 兰心纳闷地瞅着飞走的小家伙:“怎么会呢?这只鸽子是小姐你幼时所养,养出了灵性,平时见到你,总要停下来的。” 谢绫无所谓地摇了摇头,再有灵性的信鸽,也终究不是人。 回到宜漱居里到处找那只鸽子,却四处不得。婢女向她禀报,说是鸽子飞进了后院,盘桓着不肯出来。 谢绫皱皱眉,提着鸟笼穿过一扇半月门。后院的杏花开得好,小小一只白鸽隐在满院白茫茫的清丽骨朵间,难以发觉。她沿着花/径向前,却远远望见一人孑然独立在夭夭白杏间,白衣胜雪,透着无上的清贵威仪。而她的小鸽子,便停在他指尖。 那人脸上淡淡一丝笑,见她来,只是把从鸽子身上取来的信笺展给她看,对着那上面的题头,念道:“谢绫。你叫谢绫?” 第四章 过血 白鸽惊起,飞上枝头,红色的喙点缀在白杏间,随着脑袋晃来晃去。它一会儿看看苏昱,一会儿看看谢绫,好像在做什么艰难的抉择似的。 谢绫屈了两指放在口中吹了个哨,把鸽子引到了自己手上。见它乖巧地转着骨溜溜的小眼睛盯着她看,她才确认这确实是她养的鸽子。谢绫顺了顺它的毛,打开鸟笼把它放了进去,悬挂在手边的杏花枝头。 唔,怎么会飞到这里来呢? 从苏昱的角度,看到的却是她专心致志地和她的鸽子培养感情,把他一个大活人晾在一边。皇帝当久了,倒很久没有体会过被人忽略的滋味。 他淡然一笑,展开指尖的信笺一行行地阅览。对方没有写落款,想必是常与谢绫以这种方式通信,言语间透露了自己的归期,又让谢绫稍安勿躁。短短几行后由附了一张药方,皆是能延缓毒性扩散的药材。 谢绫定定看着他许久,方开口:“你知不知道,偷窥别人的信笺,多半会死?” 要不是她生而颜控,而眼前的这人长得还算赏心悦目,让她心情大佳,她早就吩咐手下把这人沉湖了。 他却浑然不在意生死的模样,将信笺上的字句读了几行,道:“你中的这种毒很棘手,大抵熬不到他信上说的归期。” 谢绫有些不悦,抬手去将信笺抢过来。苏昱轻挪了挪手指,恰巧避开她第一次伸手的方向,指肚对着指肚轻轻擦过去,带起微微的痒意。谢绫的手指一滞,反应过来,重新追过去,他却不再避了,任由她抢走。 谢绫把信笺收入袖中,拇指摩挲,还带着一丝不属于自己的微凉体温。她皱起眉打量他,对方仍是一脸光风霁月的淡远,竟不像是故意为之。 可她分明从那张风轻云淡的脸上读出了分居心叵测的气息,威胁道:“有没有人教过你,自顾不暇的人最忌讳的,就是不知趣?”死到临头了还想着揩油,此人本事不高,心态倒挺好。 她着一身正红交领的袍子,宽袖曳荡,脸轮廓分明,生得没有寻常女子的柔婉,又未施粉黛,一皱眉,冷冰冰地打量起人来,从眼眸到语气都透着冷硬。 苏昱浅笑着抚了抚手指,道:“贵舍吃穿用度一切妥当,倒不知哪里自顾不暇?” 她果然神情一凝,拘了身后的婢女,责问:“是谁擅作主张,让他随意走动的?” 婢女吓得抖如筛糠,大气都不敢出。钟伯只说是主子抓回来的人,她们看这位公子长相清俊,仪度翩然,就……就把他当成了……咳,主子抓回来的新男宠。 她们家主子清心寡欲当了这么多年剩女,好不容易开了窍,想起来利用自己的权势养几个男宠,她们做下人的自然都好生伺候着了。 谢绫不知其中内情,某“男宠”却心知肚明,正含笑看着这对主仆。坐拥偌大一个后宫的皇帝陛下觉得,偶尔当当男宠,似乎也挺新奇有趣。只是万没有想到,前一日还在与朝臣商议如何将她除之而后快,后一日便到她府上充了个男宠。此事若是传出去,恐怕够史官狠狠记上一笔。 那婢女吞吞吐吐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谢绫等得没耐心,又一向不爱责难人,便吩咐道:“这一回就此揭过。以后该如何做事,可还需要教?” “奴婢不敢,奴婢这就把他……” “何必急在一时?”苏昱打断了她,不想听这婢女想出来处置他的法子,嘴角一抹轻笑再度落在谢绫眼里,总有那么几分不怀好意,说出来的话便更加地不怀好意,“你就不想听听,你中的究竟是什么毒?” 谢绫自负天下除了她师父,再也没有人比她熟知药理,闻声挑眸看他:“难不成你知道?” 苏昱走近了去逗鸟笼里的鸽子,似不经意道:“此毒是苗疆的蛊毒,全无解药,要想活命,必须靠过血解毒。” “过血”是巫医的邪术,说得好听,其实根本不能算是一种解毒的法子。 最厉害的蛊毒自有灵性,一旦沾染了血腥味,便会传递过去。“过血”便是让中毒之人和他人的鲜血相溶,将毒引到他人身上,以求自己减轻。蛊毒得到了新的养分,会在过血之人的体内愈加猖獗,更为致命,等于拉一个活人当替死鬼。对更凶险一些的毒,过血只会让激发毒性,弄不好两个人都会死。 谢绫目光渐渐阴沉,讽刺地一笑:“倒是个好办法。依你看,这个替死鬼,谁来当比较好?” 苏昱轻一挑眉,仿若全不在乎地一提:“这宅子里仆从甚多,谢姑娘要找一个忠心的婢女过血,恐怕易如反掌吧?” “我谢绫,还没有到要向婢女借命的地步。”她早猜到了答案,顿时兴致索然,板下脸抛完一句,转身得利落。 背后却传来一个声音,道:“那就过给我吧。” ※※※ 长安城里近来开了四家酒楼,分属东西南北四处,冠以春夏秋冬四季之名。谢绫盘下了朱雀街上最大的几间店面,合在一块儿作为这四家酒楼的总属,名曰四季居,只招待雅客。 上次被刺杀后,谢绫一直担心那群人去而复返。宜漱居是她住的地方,安全系数堪忧,因此就把扶苏安顿在了四季居里。 谢绫觉得,作为她的干儿子,这么憋屈地住在酒楼里,必须好好补偿。于是她派手下去收购了一条品相上佳的白唇竹叶青,装在金丝笼里带去了四季居。 扶苏的厢房在四季居的三楼。三楼宽敞的地方,只辟出了三间厢房,一间空置留给师父,一间是谢绫自己的备用居所,一间便给了扶苏,每一间都顶寻常人家的整个宅子般大。 谢绫走进去时,扶苏正在金玉榻上躺成个大字形,抱着颗翡翠珠子,拿着个玻璃片儿放在眼前,眯着半只眼仔细端详。 兰心提着个金丝笼,里面的毒蛇一扭一扭,吓得她面如土色。好不容易走进了厢房,她立刻迎上去给扶苏请安:“小少爷,小姐来看您了。还给你买了……新……宠物。” 扶苏见了果然很喜欢,扑上去抱住谢绫猛亲了一口:“干娘你最好了!” 兰心扔掉笼子,如释重负地擦了把汗:她家的主子一个比一个变态,小姐她认的这个干儿子平生有两个癖好,一是赏鉴宝石,二是逗蛇玩。越名贵的宝石越喜欢,同理,越毒的蛇越合他的心意。 兰心泫然欲泣:这种少爷养大了真的没问题吗?! 但谢绫不以为然,见扶苏趴在地上团成小小一团,拿着个白玉棍子逗笼子里的蛇,倒觉得他珊珊可爱。 都说越毒的蛇外表越是艳丽,笼子里的这条色泽十分华丽饱满,一看就是剧毒之物。毒中霸主当久了,这条白唇竹叶青还没适应当宠物的命运,龇着毒牙,耀武扬威的模样。扶苏乐乐呵呵地把毒蛇卷成面条状缠在棍子上,像烤红薯似的翻来翻去。青色的蛇身缠在纯白剔透的白玉上,颜色煞是好看。 扶苏兴奋地回过头,挥舞着棍子指着兰心:“兰心,我们就叫它小青好不好?” 兰心立刻弹开三丈,面皮抖了抖:“……好,好啊。” 谢绫其实也不怎么待见蛇这种生物,只坐得远远的喝茶,边欣赏一条毒蛇如何被她儿子玩坏,边思考她要如何解决自己身上的苗疆蛊毒。 她想起早上那人与她说的,让她把毒过给他。她觉得万分不解:通常被抓去当囚犯的人都会想方设法逃出生天,哪有这种上赶着去死的?而且还想要用自己的命来救她。 谢绫正在沉思,扶苏突然举着白玉棍子戳到了她面前,把她吓了一跳。 幸好这孩子还知道,没了干娘就再也不能过骄奢淫逸的生活,于是那棍子上光秃秃的,没缠上他家新宠物。 扶苏表情严肃地看着谢绫:“干娘,我觉得你最近很不对劲。” 谢绫嫌弃地用青瓷茶杯挡开那条逗过蛇的棍子:“怎么不对劲?” 扶苏两手交叉在胸前,一努嘴,老气横秋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梅心她们都告诉我了,你最近养了个新男宠!你是不是对我很愧疚,所以用小青来讨好我?” 在他的认知水平里,儿子和宠物是差不多的东西。男宠带个“宠”字,估计也就是和他家的小青是一类的东西。 谢绫垂眸,沉声道:“男宠?”眼风虚虚一飘,在兰心身上割了一刀。 兰心感受到小姐眼里的杀气,立刻跪到她面前:“真不是奴婢造的谣!是宜漱居里的下人不知情,就把您前几天带回去的男子当成了……咳咳咳,您的男宠。” 谢绫抬起眼珠子肖想了下小青的身子配备上那人一张清隽风流的脸皮,扭动着蛇尾向她娇笑……她揉了揉太阳穴:这画面太重口,让她有点难以承受。 她抓起杯子灌了口凉茶压了压惊,道:“他就没跟你们澄清什么?” 兰心颤巍巍道:“听她们说……他一直是默认的啊……” 默……认……了。谢绫为商多年,从来都是她占别人的便宜,从来没有被人占便宜的道理。可这人非但肆无忌惮地揩她的油,居然还助长谣言毁她名节,让谢绫不声不响便吃了个哑巴亏。 这买卖划不来,大大地划不来。 多年大奸商一朝被人坑,谢财主觉得浑身都不舒爽:作为一个阶下囚,他怎么能风骚成这样? 不行。这账必须跟他好好清算清算。 第五章 永夜之央 谢绫时常觉得,报复别人,是个让她掉份子的事儿。 因此要报复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她思来想去,唯一想出来的法子便是——既然他想替她过血,那她不如就顺水推舟,满足了他。 是故,当夜,宜漱居上下忙成一团。兰心在谢绫卧房中另备了一榻,紧挨着她放置。一干婢女捧着铜碗,恭恭敬敬候在两张榻前。兰心亲自端了个托盘,上面置了几把长短不一的匕首,神情肃穆地等着谢绫吩咐。 谢绫坐在床头,忽然有些犹豫,问兰心道:“你说,我这样会不会遭报应?” 兰心一愣,低下脑袋:“小姐慈悲,兰心往后吃斋念佛,日日为他超度祈福弥补便是了。”她虽然不忍心,但自家主子活着便好过一切,两难之下,由不得人善良。 谢绫摇了摇头。性命这种事,能用什么弥补呢? 门外传来一声通传。两个婢女一前一后,领着苏昱进了卧房。 两个婢女伺候他躺上备好的床榻,眼中皆有一丝不忍:嘤嘤嘤,不是说好的可口男宠吗,怎么转眼就要死了呢。小姐真是喜怒无常啊…… 兰心托起盘子,让谢绫取用了一把匕首。 眼前男子从善如流地躺了下来,一手撑着头,侧着身子盯着她看,眼角轻弯,皆是笑意。她手持匕首,被他这么直勾勾地看着,看得怪不好意思。送死有这么值得高兴吗?她蹙起眉:“你若现在讨饶,我还可以换个法子与你算账。” 他也真是倒霉,在将军府里偶然捡到了她随身的玉,又阴差阳错不知把她认成了谁,揭下了面纱。若不是如此,也不会被抓回宜漱居,更不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 谢绫连眼前这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只是人之将死,名字这东西,知道了也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见她犹豫不决,苏昱先开口打破了沉默:“问你要个恩典,怎样?” 她郑重道:“可以。你家里若还有妻儿老人,我都可以代为照料。” 他却意味不明地一笑,道:“我尚无子嗣,母亲也早已出家为尼,无需你照料。”他的眸子很好看,总是明如月华,这样静静地看着她,饶是谢绫这般的硬心肠也觉得有些不忍。他倒一副漫不经心的做派,伸出手掌给她,嗓音带着点调笑,道,“只是请你割手掌放血。” 谢绫:“……”过血需要以两人伤口相系,割了手掌,就需要十指紧扣着等蛊毒在体内过一个循环。孤男寡女的,他也不嫌害臊。 苏昱甚无辜地撇了撇唇:“这都不行么。” 谢绫嘴角一抽,想着他反正也快死了,勉为其难地挤出个“好”字。 哪知对方听到她答应,竟十分积极地把手掌往匕首上送。 谢绫回手一缩,才没割伤他,总算虚惊一场。她锁紧了眉打量他,心生佩服:这人简直是在用生命耍流氓啊…… 苏昱轻一挑眉:“舍不得我?” 再度被调戏的谢绫正在往袖中掏瓶子,动作突然一滞,好容易才忍住了放任他去死的冲动。终于还是善心未泯,咬牙切齿地取出了个小瓷瓶,往他手心倒了颗丹药:“想有一线生机就吃了它。” “这是?” “问那么多做什么?”谢绫白了他一眼,“总之能让你有一线希望活下来。不过希望不大,所以不要急着感谢我。” 她师从鬼谷子多年,压箱底的保命丹药还是储了不少的。只是这回的毒来得凶险,她也没有几分把握。 待苏昱吞下了药,又喝了过血所需的汤药,她才握住他的手,割开一道长长的刀口,又在自己的左手上割开一道一样大小的伤口。端铜碗的婢女立刻迎上来,将碗置于两张榻间的地上。顿时便有鲜血滴入碗中,映着金黄的铜壁,十分刺目。 兰心连忙递来捣好的药汁。谢绫将血引子倒在两人的手掌间,低眸看了一眼他的手,犹疑了片刻,才手指扣着手指地按了上去。她师父配置的这帖血引子可令鲜血互相吸引,最终相溶,她原本觉得全无用处,此刻才知其神效。 一大群婢女皆退出了房间,兰心关上门,守着门口随时待命。 谢绫一开始时感觉不到多大的药力,只能感受到体内血液快速流失又循环往复的奇异知觉,和手掌上贴着的另一副体温。 他的手指似乎一直是冰冰凉凉的。以谢绫从医多年的经验,这样的人多半体虚,像他这般外表气色如常,身体却亏空得厉害的情形,几乎都是在幼年时受过大创。一般的病落不下这么严重的病根,说不定也是被人下过毒,余毒难清,才能贻害这么久。 她这样猜测着,倒觉得他也是个可怜人。 静寂中时间慢慢流逝。一动不动地躺着十分无聊,她突然想起什么事,侧过头问道:“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是把我认成了什么人么?” 他的目光里闪过几不可察的错愕,漫不经心道:“认错罢了。” “那人是谁?叫什么名字?”谢绫追问道。 他从见到她第一面以来,就没听她抛出过这么多问句。他斟酌了片刻,道:“是我过世多年的夫人。” “……”谢绫被他噎住了。她总觉得他当时喊的称呼,让她有几分耳熟,就连他这个人,也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莫名的熟悉。如此一听,却绝对不是故人了——她可没有偷偷摸摸嫁过人。 “怎么了?”他侧身看着她,语气动作都自然得仿佛已经认识了很久一般,不与她客气,也视男女大防于不顾。 谢绫心中疑虑未消,茫然道:“你能不能再叫一次?对着我叫她的名字。” 苏昱的目光一沉,若是她此刻看向他,定能看见那一双眸子里掩藏得极好的百转千回。他嗓音有些干涩,在寂静空荡的卧房内轻轻响起,透着种凉苦的温柔:“……阿谨。” 谢绫紧蹙了眉头。真的,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心头总会有一点异样:“真的是你……夫人?” “是啊。千真万确。”他撇过脸,似乎对她挑起伤心事十分不满。 谢绫自嘲地摇了摇头。大概是他声线太温柔动听,喊这一声的时候又凄切深情,感人得很。那些戏台上唱戏的,要能有他一半的功力,估摸着能有闻者落泪的效果。 她觉得他果真是个苦命人,幼年体虚,母亲出了家,自己成年后娶了夫人,年纪轻轻人便没了,连个子嗣都没留下,现在又要莫名其妙地送命。 但同情这种东西,最是无用。她要活命,就必须拉人垫背,他自告奋勇,她没有拒绝的道理——就算没有这回事,他知道得太多,原本也不一定能活下去。在商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对于祸端,她一向不会因为小小的同情心而陷自己于危险之中。 他为救她而死,或许还能得个善终。 谢绫叹息一声,突然开口道:“我很想活,也必须活下去。所以只能对不住你了,你明白吗?” 他平静地沉默了会儿,唇畔一抹笑若有似无:“无妨。”他顿了一会儿,忽然道,“你倒说说,若是我侥幸逃得一死,可有什么好处?” 谢绫原本想说“你有何心愿,说出来便是”,但再一想,此人贪财好色不要命,让他随口胡诌,岂不是又要白白让他占便宜? 但这人也算是救了她一命,她总不至于太过吝啬,便许道:“你大难不死,我自然不会再取你性命,但也不能放你自由。至多,你要什么财宝,我都可以满足你。” “什么都可以?”苏昱被她财大气粗的样子逗乐了,笑道,“若我想要拂菻的金胎珐琅瓶、天竺的琉璃千佛盏、古传的九霄环佩琴呢?” 谢绫暗自震惊了一下,这人的眼光倒很高,说出来的每一样都是世所罕见的宝物,不是价值连城,就是意义非凡,有些达官贵人活一辈子都无缘一见。 苏昱半是期待半是逗弄地看着她:“不是说什么财宝都可以满足么?”他倒不是真想要这些东西,而是探一探她的底细。传言说谢氏乃九州首富,积攒的财宝可与国库一较上下,却不知是真是假。 谢绫沉吟了会儿,摸了摸下巴:“前两个简单,皇宫里就有,到时候我想法子给你弄来。最后一件在我师父那里,他老人家视之珍宝,讨起来倒略难。” “……”听到她一脸轻松地谈论如何从自己家里搬东西,皇帝陛下对此感到很忧伤。 谢绫嗜睡,说着说着便睡了过去。月至中天,皎皎如霜,一捧蟾光透过窗,落在她睫上,随着她梦中眼睫的颤动而微微轻拂,仿若粼粼水光。 苏昱悄悄握了握和他十指紧扣的那双手,侧过身子用另一只手揉了揉她枕着的长发。像她这么男子气概的姑娘,连手都没有大家闺秀的温软可人,虽然白皙莹润,指节却修长分明,轮廓挺括,指尖削出细圆的指甲。单看这双手,便是个薄情人。 他收回手,静静望着她的睡姿,他的唇已然发青,望着她的目光都有些柔软无力。她也真是敢睡,身边有个男子,却能睡得这么安稳踏实。没心没肺的人,都是这样的么? 不过,如今她身系万贯之财,又有力自保,万事万物唾手可得,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更深露重,他恍惚觉得身上有些凉,再之后神志便不再清明,浑浑噩噩,仿佛遁入了永夜之中。 第六章 帝王忧 翌日午时,谢绫是活生生咳醒的,看日头才知道已是晌午。兰心早已趁她睡着给她的手掌上好了药,包扎得严严实实。她并不觉得有多痛,倒是喉咙里一股血腥味,让她难受得很,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嗓音干涩。 “兰心。” 她迷迷糊糊喊了几声,没有人应她。 半晌,才有一人推门而入,听到她的声音,道:“醒了?” 她挑开黏在一起的眼皮,隐约瞅见个熟悉的身影,顿时语塞:“……”一定是她睁眼的方式不对。 谢绫重新闭上眼,再度艰难地把眼皮撑开,眼前光线晃了两晃,重新晃出苏昱那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他坐在她床头,手中端着一个白釉瓷碗,拿着个青瓷的汤匙舀了一勺汤药,轻轻吹了吹,万分亲切地向她笑:“差不多了。试试?” 谢绫:“……”剧本不对! 苏昱放下汤匙,脸上笑容顿时消散:“我还活着,你很不开心么。”连疑问的语气都省去,话音中的戚然拿捏得似有似无,恰到好处,居然有几分我见犹怜的意味。 谢绫憋了很久,终于憋出一句完整的话:“……我觉得你没道理活得这么好。”说完大觉疲惫,细喘了两口气,才平复下来。 就算她的丹药能保他不死,也该是个重病在床的光景,若是不再施救,很有可能活不了多久。所以……连她都还没缓过来,他却已经活蹦乱跳地在她床前了,一定有哪里不对! 苏昱一脸“我很耐心”的表情,用汤匙在碗中慢条斯理地画着圈:“我天生是百毒不侵的体质,有幸活得比你好一点。”他微微仰起头,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记得有人许了我不少财宝。嗯?你这个样子,还有力气兑现么?” 谢绫觉得自己又被摆了一道,凛凛瞥向他:“什么都不会少了你的。” 苏昱更展了个舒心的笑,好似果真十分关切他的财宝。赏别人东西赏习惯了,偶尔被她大发善心地打赏一下,感觉居然还很新奇。 谢绫瞧着他近在咫尺的笑彦,脑海中居然浮现出四个大字——以色事人,顿时胸中更加悒郁难忍。他要真想讹点钱财也就罢了,看他这个娇俏的模样,实在是要命,被旁人看去,估摸着愈发坐实了她养了个男宠的传闻。 她皱起眉,一本正经地问:“你不会真想……待在我身边吧?” 女子从商本就罕见,能做出些名堂的女富贾大多把自己当男子使,婚配时多招赘,更有甚者并不婚嫁,置宅子养了不少男宠寻欢作乐,是富贾圈子里心照不宣的惯例。只是楚国民风尚属含蓄,这种事情不免会被人暗地里碎嘴几句。 谢绫虽早已将自己的女儿心抛之九霄云外,却还是很在意自己的风评。说到底,名节事小,面子事大。 苏昱微挑起眉,目光澹澹如波:“待在你身边,是什么意思?” “……”她为了不把话说得太难听,特意用了个隐晦的说辞,哪知这人丝毫不领情,便不能怪她戳穿了,“我没有养男宠的习惯,莫非你想当第一个?” 他真诚地向她笑了一下:“好啊。” 谢绫被他呛了一口,咳个不停。她的话,句式是反问,语气是讽刺,目的是嘲弄他一句,好让他心生惭愧。哪知硬生生被曲解成了一句提议,还答应得如此爽快。 谢绫平复下来,干笑了两声:“你献身的觉悟挺高么……” 她觉得不能再和这个人周旋下去。如今她重症卧床元气大伤,这种小鬼都能欺到她头上。想了一想,她蓄力提高嗓音,喊道,“兰心。” 门外立刻飞扑进来一团粉锦:“小姐。” 谢绫眉心微叠,扮出怒气内敛的模样:“是谁让他进来的?” 兰心听到她问起苏昱,立刻用两只手挡住了自己的一张大脸,英勇赴义一般:“是,是梅心她们……她们说,小姐您醒来第一眼,若能看到个喜欢的人,对你的伤势大有好处。只要小姐能好起来,奴婢万死不辞嘤嘤嘤……” 她们究竟那只眼睛看见她喜欢他了,不就是他长得小白脸了点? 谢绫对这个看脸的世界绝望了。 “别装模作样了。”谢绫被她哭得头疼,伸手揉了揉额角,寒声道,“再让我看到一次,你就去扶苏身边当差吧。”心好累,再也不想收这么蠢的婢女了。 兰心立刻把手揭了下来,跪扑在她床前假哭:“小姐饶命啊!”去小少爷那儿当差,岂不是要每天喂蛇嘤嘤嘤。 苏昱贤惠地往旁边挪了挪,给兰心腾了个地方求饶。他这个男宠,虽然当得很不得宠,但是胜在善解人意。 “行了。”谢绫板着脸挥了挥手。 兰心听到赦令,立即收了眼泪,委屈地指了指苏昱和他手里的药碗:“那小姐的意思是?” 谢绫不耐烦地撇了撇嘴,道:“药留下,人出去。” “是,小姐!”兰心麻利地转身去抢碗。 谢绫一声喝止:“等等。” “小姐?”正欲赶人的兰心回过身来,赶也不是,不赶也不是……小姐心海底针哪。 “给他取纸笔,让他把想要的打赏都写给你,你负责去置办。”谢绫声音虚弱,慢悠悠地吩咐,“命钟伯给他换一间院子,找几个人看着他,不准再随意走动。” 又赏人又关人的,这是什么意思?兰心木木地点了头,杏目狠瞪了苏昱一眼:“还不快走?” 被嫌弃的皇帝陛下丝毫没将她的冷淡放在心上,随兰心出门的背影甚潇洒轻快。 谢绫不悦地看着他这小人得志的意态:真以为救了她一次,她就不能拿他怎样了?真以为仰仗一副好皮相,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她善罚分明地一通吩咐完,心底竟生出几分报复的快意。调戏她都是没有好下场的! 了却私事,紧接着便是要紧事了。她沉眸,把缠着纱布的手掌伸出被子端详了两眼,心中计较了一番。 此人若为商倒是奇才,先前明明是他受人所困,到头来却能狠狠敲她一笔,不仅活得逍遥自在,还时常胆大包天地占她便宜。这样的人,绝不可能是将军府上的家仆,连钟伯那头都查不出他的来历,竟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人一般。 看来还是得去印风堂走一遭。 谢绫阴着脸算计完,药还是得喝。她撑起一臂,探出完好的那只手去够床沿上的汤药碗。好不容易用指尖戳到了碗壁,药碗随着她用力的方向又被向外推了推,离得更远了。 她累得倒回了枕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今日诸事不顺,多半是老天爷拟了谱子来气她的。 ※※※ 另一头,兰心领了自家主子一顿训,正暴躁,领着苏昱进了书房,丢了一张宣纸给他,没好气道:“喏,笔在案上,自己去取吧。” 苏昱单手负在身后,浅笑着踱到案前,慢慢研墨。他敛衽起笔,边道:“我写完了便放在案上,你可以先去服侍你家小姐喝药,回来再取。” 兰心不忿:“哪里轮得到你来使唤我?” 倒是忘了,被幽禁在此,他的地位尚不如谢绫身边的一个婢女。苏昱眼中过了几番烟云,方虚虚浮起一层笑,脸上并无厉色,却自有上位者的威严:“只要你家小姐能好起来,你不是万死不辞么?” 兰心被自己撂下的话噎住,想了想竟也有几分道理,念着小姐的身体重要,便愤愤然转身走了。 苏昱研墨的手一停,拿起谢绫惯用的一管紫玉狼毫,展开宣纸泚笔作书。书房光线昏暗,他敛尽了笑,薄唇轻抿。氤氲中他的脸色异常地苍白,原本藏在春风拂面的笑意里不易令人察觉,此刻却一目了然。 此地再不能久留。 他失踪三日,皇城里此刻,恐怕不知早已乱成了什么样。谢绫答应了他可以从皇宫搬东西,只要这几样东西要得巧妙,这便是他联络宫中的好机会。 他自嘲地一笑。那里有他费尽心血争来的皇位,有他必须守住的江山社稷,有整个大楚的子民在等他。 可是怎么办?他居然觉得,一直被幽禁在这里竟也很好。 第七章 拍卖会(上)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正是一年最好时。 谢绫养病两日,使出浑身解数给自己狠狠进了一回补,到第三日清晨,总算有力气下床。堪堪能活动筋骨,便叫来四季居管事的竹心询问近来事务。 谢氏在长安落脚不久,威望尚不如本地的百年字号,渺红楼。偏偏那渺红楼的老板也是个万里挑一的女富商,仗着地利人和,总有些看不上谢绫这个外来人氏。此回四季居包揽了长安城里的文人集会,那一头便邀了不少达官显贵开酒会。 她走风雅路线,对方就改行奢靡之道,互不相让。 对此,竹心上报完,请示道:“这渺红楼不过是在长安城里偏安一隅,小姐您看,要不要……敲打敲打?” 谢绫伸着手由着兰心给她系腰带,懒懒道:“我开我的酒楼,她当她的老鸨,互不相干么。”谁不知道渺红楼的老板裴月早年做的是什么生意,渺红楼里陪酒的姑娘多半是青楼出身,只不过挂着个正经酒楼的牌子罢了。 兰心从她的胳肢窝里探出个头,道:“小姐,您养病这几日,商会派人来府上递过帖子,邀您去今晚的拍卖会,裴老板好像也在受邀之列。”小姐竟然让竹心给她汇报生意,再不刷一下存在感,她贴身婢女的地位就不保了嘤嘤嘤。 长安商会的拍卖会一季一办,拍品的提供者有朝廷的各级官员,有名动天下的书画大家,受邀的也都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是个达官显贵们斗富的好地方。长安城里的贵妇人若能有东西出现在拍卖会上,在邀姐妹赏花喝茶的时候也觉脸上有光。 谢绫过了一口漱口水,脑海里将利害算了一遍,边擦手边道:“让钟伯备轿,酉时初刻在四季居候着。” “是!”兰心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家主子,“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上回让你置办的东西,办好了没有?” 兰心回想了下,眼里的喜色一黯:“奴婢还没拿到单子。他说尚未想好要讨什么赏赐,等想好了再告诉奴婢。” 那夜他敲诈她的时候,不是干脆利落地倒出了一堆值钱货?怎么会没有想好。谢绫细想了番,道:“晚上给他也备顶轿子,随我一起赴会。”长安商会搜罗的东西,无一不是珍品,也够他挑的了。 兰心一愕,立即点头应是。这是要变天了啊,那位公子这么快,又,又要复宠了? 谢绫目送走兰心若有所思的背影,颇有种欲辩不能的无力感,将手巾搭在架上,看向一旁的竹心:“四季居近来可有人闹事?” “未曾。”竹心一五一十道来,“温相看了小姐您的面子,来过一次,随行的官员后来也时常光顾。连温相的准女婿沈将军,都来楼里点过琴师。如此下去,四季居的名号不出几月便能盖过渺红楼一筹。” 谢绫听到“沈将军”三字,神思一顿。她的毒祛除之后便给师父发过消息,依师父的意思,朝廷近日对谢氏的产业多有打压,她遇袭一事恐与此事有关。若非如此,她贪赃枉法惯了,也不会突然如此费心地经营这种地上产业。 温相那头是误会一场,倒是她火烧喜堂太过鲁莽,对不住这位沈将军和他的准夫人。 偏偏温相和这位大将军,都不是好惹的主。 谢绫给自己捶了捶肩,当个女强人压力大啊。 ※※※ 入夜,清风烟柳画桥,柳絮纷飞。明月当空,灞水间游船画舫升了灯,风帘翠幕,暖堂堂的朱光融进粼粼水波,蟾光并着绯色朦胧一片。岸边布了灯市,好热闹的百姓拿出花朝节时存下的花神灯,挤着脑袋上街凑热闹。 朱雀街上走了顶轻轿,排了半街的队仗,轻纱帷幔随风撩拂,细风过处暗香浮动,飘飘然停在长乐坊门口。楚国当朝宗室少女子,百姓只从传闻里听过,公主出嫁时十里铺香,才当得起眼前的排场。 道旁已有人指着轿子揣测:“瞧这样子,该不会是暖月阁的花魁紫烟吧?” 这话落到了轿中谢绫的耳朵里,眼神一寒。 兰心感受到谢绫全身环绕着的杀气,替那多嘴之人捏了把汗。敢将她家小姐和青楼女子混为一谈,这人嫌命太长么…… 谢绫黑着脸下了轿,迎面见到一顶蓝呢月顶轿子。苏昱一袭淡青白纹轻袍,施施然向她走来,十六骨折扇手中执,颇有几分贵家公子的风流意态。 春深至浓,长乐坊外的海棠绽得酣醉。灯市未歇,蒙了红绡的灯面投出殷红的光,堂前堂后融尽海红春/色,嵌着坊中靡靡乐音,盛开至天明。 他在这一片融融朱光里站定,引来了不少女子含羞带怯的目光,半掩着团扇纷纷往这处侧目。 谢绫黑着的脸又难看了些,冷冷掷下一声:“进去吧。” 长乐坊的管事认得谢绫这个熟客,收了兰心呈上的帖子便恭恭敬敬迎了进去。苏昱温然含笑,一言不发地与谢绫并肩而行。一楼的宾客已来了不少人,谢绫所过之处收到不少暧昧目光,这才有些后悔,大摇大摆带着个男人一起来了,旁观者不知要生多少旖旎心思。 再则,那些个姑娘的小眼神儿都怎么了?长安城里的姑娘们已经旷达到见个男人就媚眼如丝的地步了么?谢绫淡淡瞥了眼身边笑靥如常的人,心中不免生了些暗恨——本小姐才是你的金主,你对别人卖笑倒卖得很起劲么。 她顿时有种银子都是白花的不满,铁着脸上了楼。 长乐坊的格局别致动人。一楼正中摆了舞池,辟出一个台子作拍卖场用,四周环了一方清池,汩汩水声和着乐声,水中零落几片花瓣,淡淡生香。二楼雅间环栏,轻歌燕舞俯赏间,独得三分清静。 雅间之间由纱幔相隔,别间的客人朦胧可见。谢绫寒气森森地坐定,一眼便看到了隔壁间的裴月,正勾着一双美目在她的方向流连。谢绫冷冷瞥了她一眼,便不再理会碍眼的闲杂人等,伸手去够桌上的酒壶。 手指刚勾上壶耳,酒壶却已落到了旁人的手中。 苏昱坐在她身侧,手中早已将酒壶换作了一把紫砂茶壶,为她斟茶。普洱清茶自壶嘴缓缓流淌,谢绫凉凉看着他持壶的手。 他确实有一双富家公子的手,掌心干净无茧,指节修长,唯有指腹处略粗糙,应是时常写字造成。纱布早已拆除,掌心的那一道狰狞伤疤横亘在这双本该调弄风月的手上,与其人甚不相符。 他将茶杯端在她面前,软言相劝:“烈酒伤身,这里的普洱品相尚佳,堪可入口。” 杯壁离她的唇不过毫厘,她就着他端着的茶杯抿了一口,双唇润了茶液,轻抿时唇齿留香。她却故意作出嫌弃的神情,皱起眉道:“我不爱喝茶。” 为他花了银子,刁难他两下似乎也不过分?谢绫淡定地望了望房梁,唔,谁让他自己撞了上来,给她机会借题发挥。 哪知苏昱收回手,自己抿了一口,道:“是凉了些。再泡一壶约莫会好些。” 谢绫眼皮微微跳了跳。 她耐着性子撑了一臂,侧身微笑:“若我偏要喝酒呢?” “真这么想喝?” “嗯。” “没有别的办法?” “有倒是有。”谢绫巧笑嫣然,颇具蝎尾之丽色,“要么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和家世?” 兰心站在身后疯狂地向苏昱递眼色,小姐笑成这个样子,绝对不是善茬哪!作为小姐的忠仆,人家只能帮到这里了! 苏昱洒然道:“家父早亡,家母遁入空门,无妻无子,唯我孤身一人,有何家世可言?” 看来他是打定主意隐瞒到底了。谢绫敛了笑容,淡淡然看着他。 “至于名字。”他垂眸一笑,“如今我连性命都在你手中,你赐我一个名字也无妨。” 谢绫细眉微凝:“你知不知道,隐瞒得越深,就越是容易触怒我?”连姓名都不肯透露,看来不是籍籍无名之辈。 是时候把话摊开了。 谢绫摆出一派温和神态,张弛有度间藏住杀机:“知道得太多的人呢,除了当死人,便只能当我的人。你若有诚意,就该抓住机会。”她话音一顿,沉下声道,“我谢绫不是什么耐心的人。” 她信佛,一向少作杀孽,何况此人勉强也算救过她一命,总不至恩将仇报。这一点投诚的机会,她还是愿意给的。 苏昱轻轻搁下茶杯,出神了会儿,仿佛在认真思考她的提议。良久,他缓缓道:“什么叫做你的……人?” 第八章 拍卖会(下) “什么叫做你的……人?” “就是我的手……”谢绫一个“下”字还没吐出来,手腕突然被他一带,整个人失去了重心,往前扑去。 苏昱用自己当垫子接住了她,他抓着她的手绕过他的肩膀,揽住她的腰,任她像一只大猫一般趴在他身上。他的声音轻得只足够她一个人听清,语气竟有些责怪:“你就这么信任一个来历不明的人,随随便便就想把他放在身边?” 谢绫挣脱不出来,便任由他用这个姿势抱着,抬起头凝视他的眼睛:“你若想为非作歹,何必要救我。” 苏昱的气息拂在她耳边,带着丝隐隐约约的笑意:“那你觉得,这样可算是为非作歹?”搂在她腰上的手又箍得紧了紧,有意无意地提醒着她。 谢绫立时一僵,感慨登徒子里也分三六九等,有些人调戏起姑娘来还能调戏得这么义正言辞,让她有种不被他调戏都很造孽的幻觉。 对待不要脸的人唯一的方法,就是比他还不要脸。谢绫深谙此道,淡定地扯了扯面皮,呵呵笑道:“无所谓。” 眼前的脸庞越靠越近,动作缓慢得像是一种煎熬,检验着她言语的真实性。 谢绫不避不躲,睁着眼睛与他四目相对,认真道:“其实我挺喜欢你的。你要真这么想当我的男宠,我可以考虑收了你。” 躲在角落里的兰心悄悄回头看了眼这幅少儿不宜的画面:小姐你是个女子哪!这么邪魅狷狂真的好吗…… 苏昱突然一顿,眼底的调笑之色一洗而空:“哦?”她对待男人的态度,就是如此轻率的么。 他的力道一松,谢绫得获自由,坐回了原处。她理了理衣裙,漫不经心地摊开手:“我觉得你长得不错。”寻欢作乐么,那么认真做什么? 她仔细盘算了下,就算他答应当她的手下,她也不知该给他安排个什么差事。总不能让他无所事事地住在宜漱居,由她白养着他吧? 这么看来,收个男宠这件事,一来论容色,他尚属过关,不让她讨厌,二来又顺了他的心意。既报了她总是被无故占便宜的一箭之仇,又能解决此人不知该杀还是该留的难题,岂不一举两得。 谢绫的人生哲理,便是:倘若你被人占了便宜,要么对他赶尽杀绝,要么就要把事实变成“是她主动让他占便宜,和他没有关系”。 苏昱不知她心中的这些诡异念头,沉默了半晌,忽然嗤笑一声:“真这么喜欢我啊。”他侧过脸,指了指自己的脸颊,“那来亲一个。” “……”谢绫面无表情地凑近,再凑近,用嘴唇在他的脸颊上轻碰了一下,冷冷道,“要不要再来两下?” 她舔了舔唇上的滋味,唔,适应一下这个身份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嘛。 果然没有她谢绫做不到的事情。 苏昱把下巴搁上她肩窝,嘴角轻弯,在她颈上轻轻擦过,带起微凉的酥/痒,连声音都晕着笑意:“你想来几下都可以。” 谢绫像个木头扎的稻草人似的,艰难地转过头,沉眸看了他两眼。她回过头,深出一口气:好吧,适应还是挺困难的,需要慢慢来。 于是谢绫第一天的适应之旅以捏了两下他的脸,感受了下她家新男宠的手感而告终。 她严肃地总结:嗯,还是很有乐趣的,至少手感很不错。这个银子花得值。 戌时方过,琵琶弦响,一楼的台上上来的是长安商会的现任会长,邱云深。此人早年是个白手起家的巨贾,后来将生意传给了儿子,自己闲不下来,便凭着威望当上了长安商会的一把手,专心当长安商界的和事老。 他老人家亲自出马,想必此次拍卖会的规格又要上一层台阶。 果不其然,弦乐声歇,第一件拍品呈上来,便是个开堂彩——平遥公主的丝帕。 邱云深极尽详细地介绍了这方丝帕的产地、材质、绣工、花样,说得唾沫横飞。 其实到极富极贵这一境界的人,皆已不管东西本身的价值,收藏的便是一个名气。别说是绣工不凡的丝帕,就算是截破布,只要是公主用过的,那身价便非同凡响。 苏昱脸色立时有些阴沉。 他这个妹妹是太后的掌上珠,自小被捧在手心护着,由此便养出了个骄横又贪玩的性子。平遥已是待嫁之龄,仍旧收不住心,隔三差五私自出宫,关紧闭都已是不痛不痒,偏偏又打不得骂不得。 这回又不知被身边哪个下人挑唆,竟把随身物品放到这种地方来。女儿家的丝帕,是能随便赠人的么?委实不像话。 一楼早已有肥头大耳的富老爷举了牌子,喊道:“五十两!” “八十两!”“一百两!”“一百二十两!” 下一刻,他的耳边已响起了兰心清脆响亮的声音:“两百两!”成功收入囊中。 兰心手握牌子,一脸兴奋。每当有拍卖会来临,不用小姐特意吩咐,她的差事便是:无脑抬价。虽说拍下来的东西也不能归她,但这种举牌子的快感简直是她留在虐待狂小姐身边的巨大动力嘤嘤嘤。 苏昱不知她们主仆间的小九九,侧身看向谢绫:“你对公主的丝帕有兴趣?” 谢绫摇了摇头:“我只是爱炫富。” “……” 接下来的几件不再是彩头,而是实打实的名画名器。兰心如法炮制,每次提价都超出前一位甚多,底下人瞧了一眼声音的方位,知道是她,多半也不再争抢。 期间有一幅前朝桃花庵主所作的《临水芙蓉图》,清奇婉约,实乃大家手笔,寻有缘人得之,却被谢绫这般囫囵吞枣般收进囊中。 苏昱大感可惜,执扇轻轻摇头。 谢绫斜睇着他,这人莫非真当她银子多得没处使,尽干些煮鹤焚琴的勾当?她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自己,肃声道:“户部尚书吕大人浸淫字画多年,非名画不收。我置下的这些东西,总不至于买回去当柴火,都是有去处的。” “都去了哪?” 谢绫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牌子都是兰心举的,她这个金主反倒无聊,灌了一通茶水,灌得昏昏欲睡:“朝廷里但凡四品以上的官员,多半都与我有点交情。” 忠君爱国的大臣们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被谢绫用这种方式给卖了。 但皇帝陛下无心管顾他们的贪赃受贿黑历史,沉吟了片刻,忽然问道:“那刚刚的十全大补丹……是给谁的?” 十全大补丹都是幌子,邱云深在拍卖时语气暧昧,是个男人都能听出来,这个大补丹分明是一颗壮、阳、丹。 谢绫精通药理,但邱云深对其进补效果一通天花乱坠地吹,半点没靠到它的药理成分上。她自然只当它是个补药,平静道:“这个不能自己吃么?” “……不能,吧。” 谢绫因公务繁忙,一门心思扑在“如何把中毒留下的后遗症迅速补回来”的大业上,立刻皱起眉头:“为什么不能?”在药理这件事上,她一向虚心求教,不耻下问。 苏昱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编胡话:“物极必反,你近日吃了那么多补药,再一剂猛药下去,非但无益,反而伤身。如今你只需静心养病,假以时日便能好转,何必铤而走险?” 谢绫点点头,觉得甚有道理,但买都买了——“那就赏了你吧。”她贴心地一笑。 “我……” 皇帝陛下还没来得及拒绝,场上又呈上了一件新拍品,竟是一方宝剑,由名动天下的铸剑大师所锻,削铁如泥,威风八面。宝剑之处,锋锐的剑光在堂中一闪,谢绫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丝毫没有理会身边人的欲言又止。 她自言自语道:“唔,这个倒可以献给沈将军。”她虽毁过他一桩婚,但好在没有明着结下梁子,如今误会尽消,该巴结的还是得巴结。 她探身与兰心交谈:“依你看,是这把好些,还是上回搜罗来的青冥剑好些?” 兰心别的不通,对兵器却是行家,摸摸下巴道:“若论做工,青冥剑自然要胜上一筹,可惜样子太过女气,不适合沈将军那等挥剑杀敌的大英雄。” 谢绫深以为然,嘱托了兰心紧盯着,不惜一切代价,定将此剑收入囊中。 她对别人皆是随意购置,对沈漠却是挑挑拣拣,极尽细心。皇帝陛下看向谢绫的目光略有些异样。唔,他才刚刚大义凛然地献过身,她这就把心思放在别人身上了么? 偏偏裴月看出了她对这剑的势在必得,竟突然出手,频频举牌抬她的价,不一会儿便已将价格抬到了八百两。 谢绫亲自喊道:“一千两。”楼上楼下霎时一片寂静。 裴月娇滴滴的声音从纱幔后传过来:“谢老板一掷千金,不知是为了哪位郎君?” 皇帝陛下阴着的脸顿时又蒙上一层杀气。谢绫没在意身边人的脸色,弯下眼角向裴月一笑:“裴老板若喜欢,千金又何妨?便当是在下送你的罢。” 这不明摆着耻笑她么。裴月脸一沉,笑着推拒:“裴某怎好夺人所爱?” “那便可惜了。”谢绫笑盈盈地回过头,大觉无聊,又打了个哈欠才起身,“兰心,回府。”那厢苏昱却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似的,仍是纹丝不动的一个背影。哪里惹他不高兴了?谢绫蹙了蹙眉,俯下身来,在他耳边又念了一遍:“听到了没有?回家了。” 他持杯的手骤然一滞,望向她的眼底竟生出片刻的茫然。 良久,他敛衽起身,笑眼渐渐舒展温和,郑重道:“好。” 第九章 公主殿下 谢绫的身体尚未大好,每日睡得尤其饱。 这一日,她起了个晚,正坐在梳妆台前描眉。见兰心端着件衣服进屋,随口问道:“这个眉毛画得如何?会不会太女气了?” 兰心搁下衣服,道:“小姐您本来就不是个男子,女气些怎么了?”人家姑娘都把自己往娇媚里画,她家主子倒好,成天想着怎么把自己衬得英气潇洒。 谢绫在铜镜里看了两眼,才满意地起身。她答应了今日要陪某人出去走走,总不能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小妾似的。一回头,却撞见兰心一张乌青色的脸:“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兰心憋屈道:“小姐您有所不知,四季居传来消息,今早有人闹事,生意都做不成了。” 谢绫眯起眼:“是谁?” 兰心一反常态地缩头缩脑:“是……平遥公主。”凡是跟皇家沾点关系的,都不好惹,她也怕自家小姐好胜惯了,心里不好受。 谢绫回忆了下与这位公主的交集,竟全无印象自己哪里得罪了她,疑道:“怎么一回事?” 兰心娓娓道来。原来这平遥公主苏沐儿倾慕沈大将军已久,是长安城里众人皆知的八卦。据闻前段时间沈漠娶亲,她消沉了几日,偏偏这桩婚事离奇延后,这位公主殿下才又恢复了活力,出来闹事。 这不,上一回沈漠来四季居点了个琴女听曲子,便触怒了这位爱喝醋的公主。说白了,四季居遭的是无妄之灾,躲都没处躲。 兰心愤愤道:“她寻衅滋事,楼里的琴师舞姬都被她骂了个遍。咱们明明做的是正经生意,却被她说个个狐媚妖气,竹心好心出来调解,还被她掌掴!就算是公主也没这么跋扈的呀!” “有这等事?”有因必有果,她毁了沈漠的婚事,不料会以这种方式报应到自己身上。 “奴婢不敢妄言。”兰心哀求道,“竹心一心求太平,还隐忍着不让小姐您知道。小姐您可要为她做主啊。” 谢绫的脸色略有些阴鸷。她一向护短,敢打她的人,必须加倍奉还。竹心是知道她的性子,又念着公主不是好惹的主,便想自己吃下这个亏,不让她为难。 她勾起嘴角,吩咐道:“随便找个由头,派人去请沈将军。”她眉眼温柔地摸摸兰心的头,“走,我们去四季居瞧瞧。” 朱雀街上人来人往,四季居却是门可罗雀的萧条模样,只有几个胆子大的百姓站在对面的渺红楼门口佯装闲聊,实则是看热闹——谁让闹事的是大楚唯一的公主殿下,看一眼够本! 谢绫背上贴着无数目光,踏入四季居内。原本宾客满堂的大厅早已空无一人,只剩下一个宫装女子坐在正中央的桌旁,身前站了一排歌姬舞姬,垂头听她的训。 自谢绫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一个侧影。苏沐儿容色清丽,梳了个俏皮可爱的灵蛇髻,一身嫩黄色齐胸襦裙,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许是在皇家耳濡目染久了,此刻她作出一副威势慑人的姿态,挑着一双杏眼冷冷扫遍四周,竟十分像模像样。 两个婢女手持着宫扇,一左一右地给她扇着风。机灵的那个见到谢绫款款而来,附到公主耳边道:“公主殿下,谢氏到了。”引得苏沐儿回头去看。 眼前这位公主乍一看明眸皓齿,绰有余妍。谢绫偏爱美人,便未作凌厉之色,盈盈下拜:“民女参见公主殿下。” “起来吧。”苏沐儿上上下下地打量这位传说中的女财神。谢绫长相本属明丽,又不施脂粉,只将轮廓修得益发分明,更添几分英气。她一袭妃色深衣在身,薄唇轻抿,颇为严肃端庄,半分媚态也无。 她一时竟挑不出错处来。 婢女轻轻咳嗽了声,苏沐儿才恍过神,端起架子道:“你这做东家的倒识大体,怎么手下尽养了些狐媚子?” “民女训下无方,教公主见笑了。”谢绫一手负背,单手拢在袖中,“不知是何人伺候不周,引公主动了这么大火气?” 苏沐儿本来就是来找茬的,一时也说不出来究竟哪个惹到了她,便随手在一干舞姬里挑了个最漂亮的指过去:“还不是她,烟视媚行,一股风尘味,看得本公主没胃口!” 被点到的舞姬叫卿婳,是四季居的台柱子,身段舞姿都是一流。听到自己无端被当了靶子,卿婳猛地抬起头,美目含泪,向谢绫求救。 谢绫煞有介事地抚着下巴,绕着卿婳走了一圈,在苏沐儿面前驻足,拱手道:“民女愚钝,卿婳她论身段不及公主体态婀娜,论容貌不及公主花容月色,论气质更不及公主万分之一,不知究竟是哪里烟视媚行,哪里狐媚风尘?” “……你!”苏沐儿嘴皮子没她利索,脑子却也不笨。谢绫把这舞姬处处与她作了比较,看似将她夸成姑射仙人,实则句句讥讽。她若真指出了这舞姬哪点不是,定将自己也一并儿骂了进去。 谢绫笑得春风化雨,柔声道:“民女楼里都是些贱籍女子,即便出卖皮相,也不过是为谋生计,沐雨栉风皆不得已。倒是公主您身份尊贵,总是在这穷街陋巷抛头露面,恐怕不合规矩吧?” “大胆!”苏沐儿飞扬跋扈惯了,哪里受得了一介布衣女子来挖苦她,顿时盛怒而起,扬手便是一巴掌向谢绫招呼过去。 公主要打人,借旁人一万个胆子,都是不敢拦的。但谢绫贪赃枉法藐视皇威的事儿做多了,再多这么一件也不痛不痒,一反手,轻而易举将那脂凝玉润的皓腕捏在了手里。 苏沐儿平生从未被人拦过,乍然被人制住,更是怒不可遏:“你竟敢动本公主?” 谢绫轻轻一用力,拽着她的手腕逆着关节转了个方向。两个宫婢急得焦头烂额,高声威胁道:“放开公主!你可知伤了公主殿下,下场会怎的?” 兰心挡在她们俩和谢绫之间,她的功夫底子好,一个人拦住两个不费劲,逼得那两个小宫婢只能张牙舞爪,以言语要挟。殊不知谢绫别的不擅长,目无王法的事却干得尤其顺手,不过是欺负个小公主罢了,在她的作奸犯科历史上,还远远排不上号。 谢绫手中握着的肌肤触感细嫩柔滑,让她忍不住轻抚了一下:不愧是自小养尊处优的宗室女子,又是这么好的年纪,还真是让她有些羡慕呢…… 苏沐儿平白被个女子吃了豆腐,以为谢绫是故意欺侮她,俏脸更是气得铁青,唇咬得欲滴出血来,眼底雾蒙蒙的,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放肆!”一声断喝自门口传来,引得众人皆向声音的方向看去。 来人正是沈漠。他抬手一劈,轻而易举地将苏沐儿从谢绫手中夺了过去,又立刻松开苏沐儿,礼数周全地向她行礼:“微臣来迟,请公主恕罪。” 苏沐儿惊魂未定,原本羞愤难当的脸色却缓和了不少,脸颊一红,轻轻柔柔道:“沈将军不必多礼。” 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啊……谢绫暗自甩了甩发麻的手,结结实实挨了沈漠一下,她的手也不是泥做的,又扯开了掌心结好的痂,痛得她暗自皱眉。 演戏不易哪,谢绫默默望了回天,把渗出血迹的手虚拢了个拳,藏进袖中。 沈漠对这个一门心思交付在他身上的公主一向敬而远之,大多时候算得上冷淡。但对方是皇室之女,他身为臣子,今日教他撞上了,却不得不为她多言几句。 他安顿完苏沐儿,便冷冷看向谢绫,目光复杂深沉:“这是怎么回事?” 眼前人剑眉星目,面容英挺,又常年征战沙场,自然威势凌厉过人。谢绫嬉皮笑脸地拱手迎上前,及时认怂:“一场误会,误会。公主平易近人,与在下玩闹罢了。” “你……”苏沐儿刚要发作,却想起自己先前寻衅滋事的原因,此女奸诈狡猾,若是说给了沈漠听……她咬牙吞下话音,冷哼一声扭过了头。 “在下害公主殿下受惊,实在愧不能当,斗胆请将军替在下送公主一程,以免再有人不慎惊了公主的凤驾。今日多有得罪之处,在下来日再给公主殿下赔罪。”谢绫恭恭敬敬地垂手,抬眸觑了眼苏沐儿。 偶遇沈漠已是意外之喜,苏沐儿自然心满意足地准了她的提议,懒得再计较其他。 待苏沐儿一行并着沈漠走出四季居的大门,谢绫方拍拍袖子,给自己松了松筋骨,嗓音不带半分感情:“兰心,备一对翡翠鸳鸯镯,给公主送去。” 谢绫亲自拟了封书信给平遥公主,道是自古英雄救美人,为沈将军这位英雄与公主这位美人,她无奈只好做一回小人。 虽说要为手下出气,可为渊驱鱼的事,她谢绫从来不做。平遥公主地位高心气高,其实却比朝堂上那群人精好控制得多。有了沈将军这枚棋子,纵是再怎么折损这位公主的傲气,依旧能轻轻松松巴结上她这一棵小摇钱树。 谢绫将书信置入玉匣中,召来竹心训诫:“你是我的手下。别人欺负了你,是算你的,还是算我的?”她顿了顿,将竹心肿起半边的脸颊看在眼中,“今次是最后一回。往后再隐瞒不报,这四季居主事的位子,便交给梅心吧。” 竹心闷声应是。 谢绫拢袖起身,吩咐她去领药。兰心窥见她妃色衣袖上难以发觉的一滴血迹,忧声道:“小姐,您的手,要不要也一起去上药?” 她却拂袖径自向门外走去,看了看天色,道:“先回府。” 看这日头,午时将过。她好像……迟到了。 第十章 玉佩 宜漱居的后院里栽了大片白杏,清雅恬淡。谢绫本来指派了管家给苏昱换一间院子,但他说喜欢这一院子的杏花,便干脆在后院住下了。 谢绫自半月门中穿过,远远便看到他坐在一方亭中。这亭子是筑院的时候备给她弹琴用的,亭中石桌上常备一把七弦琴。苏昱坐在石凳上,正闲闲拨弄她的琴。 她匆匆从四季居赶回来,此刻见到他,才放慢了脚步,慢慢踱到亭中:“等久了么?” “没有。”他一眼便看到了她有些僵硬的左手,皱眉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谢绫将手心摊开给他看,上面的血迹已有些凝结,斑斑驳驳的甚是狰狞可怖:“伤口裂开了,不怎么碍事。”她一脸轻松地自袖中取出个藕荷色的小布包,递给他,“想着反正要赶来见你,你又浅通医理,不如让你来帮我处理。” 苏昱眉心一动,想责备一声,又不禁失笑:“这么想我?”握着她的手仔仔细细瞧了几眼伤口,才去拿那个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果然纱布伤药样样俱全。 “少不正经。”谢绫对他的调戏已然免疫了大半,听到这一声眼皮轻轻一跳便罢了,自心上滑过去没有痕迹,只是伸着手等他慢条斯理地取药瓶。 做生意的人多半对准时守信有执念,她本来答应了午时陪他用点饭食,再出去走走,没想到早上四季居临时有事耽搁了,严于律己的谢绫总过不了自己这关。 苏昱哪知她这些生意人的职业习惯,心下也惊叹了会儿:自己的男宠地位在一夜之间,居然已经高到这个地步了。谢绫的心思,居然连他都摸不透了。 他小心翼翼地倒了点药水,用棉布给她清理伤口,听到她口中轻轻逸出来“嘶”的一声,停下动作抬头去看她。 谢绫眉间微皱:“停下来做什么?继续。” 苏昱在心里摇了摇头,这算是关心则乱么?他哪里真的通药理,上一回一语道破她所中之毒,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她竟真以为他深藏不漏。为了减轻些她的痛楚,他只好小心又小心。 不过是掌心上的一条小口子,若是什么大伤,还不知要如何是好。 谢绫看着他垂在肩侧的墨发下掩着的容色,手上用药又谨慎妥帖,愈发觉得这桩买卖颇划算。怪不得那些个面首满宅的女富商在见到她的时候,总说她不懂享受,暗地里也时常讥讽她不解风情。 原来养个男宠还是挺窝心的么。 她觉得,以后见到合适的,还可以多养几个。反正她不缺银子。 谢绫觉得自己既然很满意,就该宠着他点,便慷慨道:“让你等了这么久,便补偿你个要求吧。你想要什么?” 苏昱正低头给她一层层缠上纱布,面露憾色:“原本想诓你给我弹琴听的,如今你手受伤了,那便不能了。” 谢绫突然抬头:“你怎么知道我会弹琴?” 他轻轻打了个结,终于不负使命,目中似有深意:“上回你说你师父有九霄环佩琴,那必然是琴中大家。师父如此,徒弟想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家师人称鬼谷子,谋算第一,医术精绝,琴棋书画莫不精通。他老人家是谪仙般的人物,天下没有他不会的东西。”她自小养在师父身边,如今却已有数月未见到师父了,心下其实有些思念。 有这么个完美无缺的师父,她自幼便养成了个爱炫耀的习惯,长大了也没改掉。听到他谈及自己的师父,谢绫的话便多了起来,道:“我若能得师父的万分之一,如今也不至于如此。” “哦?你已是九州首富,竟还不知足么?” 谢绫轻轻用一只手撩动着琴弦,闲闲道:“天下除了财富,还有权势、地位。我只得其一罢了。得权势者如温相,却也只能屈居人臣。地位高如平遥公主,也只是名头好听,实则无权无财。世上大部分人,其实都没资格知足的。” 她随意拨出来的琴音,在空旷幽静的院落间,竟也有一种寂然的动听。苏昱静静看着她:“那你师父,可是能三者皆得?” “师父无功利之心,无欲无求,否则以他的大才,要什么都是唾手可得的。”谢绫托腮凝思了会儿,“若说三者皆得,天下倒是有人的。当今天子不就是?” 对方却沉默。 谢绫觉得大概是自己的话题太过无聊,便起身道:“走。我饿了,你陪我用午饭吧。” 她其实是个极怕寂寞的人,孤身一人对外杀伐果决,回到家中却习惯了和师父同出同入。如今一个人来长安,日日独来独往,反倒不习惯。她最近研究了下男宠的使用方法,觉得此道颇为精深,需得一步一步慢慢探索。譬如陪吃饭这一项,她便觉得很不错。 生意来往得久了,就有些无聊。她像得了个新奇的玩意儿,决心等自己探索得差不多了,便再收几个试试看。 谢绫心里盘算着,一边与苏昱并肩而行,念道:“你交给兰心那单子上面的东西,已经打点得差不多了。玉玑子是番人的玩意儿,我本以为买不到,没想到宫里竟也有。大太监说这玩意儿稀罕,不敢卖,花了不少银子才让他开窍。” 她说这些话,是为了显示她在他身上花了心思,好让他高兴的么?苏昱觉得如今这光景真是愈发有趣,半真不假地夸她:“你的路子倒很广。” 谢绫正要穿过一段回廊,忽而驻足,转身在他脸上摸了一把,笑道:“上回你说让我赐你个名字,我想了一想,还是等你自己告诉我的好。我待你这么不薄,你什么时候才肯交心?” 苏昱任凭她对他上下其手,听着她的话,几乎要笑出声:“名字真这么重要么?” 哪里是不肯。只是她口中的“交心”,不过是让他别无异心地乖乖归顺她。和他理解的那个,恐怕很不一样。 “好吧,不重要。”她又起步往饭厅走。 如今还是新鲜劲上头,等过了这一阵,有了新人,旧人的名字确实也不重要了。 饭厅里,钟伯早已为她备好了一桌饭食,见到两人同来诧异了片刻,转身吩咐下人添了一副碗筷。 谢绫的身体尚未调养完全,饭菜忌油腻荤腥,一桌绿油油的菜色。她拿起筷子,见苏昱打量桌上的饭蔬,斜眸看着他:“你若吃不惯这些,可以让厨房多炒几个荤菜给你。” “……”她还真是真心诚意地以为他贪图锦衣玉食啊。 玉玑子有了着落,那他在此处的日子便不多了。皇帝陛下一顿饭吃得食之无味,更坐实了谢绫的猜测。她捧着碗极隐蔽地打量了他许久,眼尖地瞅见了他腰上的一块玉佩。那不是宜漱居的东西,好似自第一次见到他,他便戴在身上。 她不是没有做过玉石生意,自然能看出那不是普通的杂玉。平民百姓不会有佩玉的习惯,这块玉的成色又如此剔透,看来他以前过的日子也不差,怪不得嫌这嫌那。 谢绫阔气惯了,顿时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寻了个空当找来钟伯,立刻把自己的食谱连带宜漱居里的厨师换了个遍。 她心情不佳,加上早晨在四季居折腾得累了,用完饭食便要去睡午觉,答应明日再陪他出去逛逛。反正来日方长,并不急在一时的。 苏昱一默,点头应了个“好”字。 这个午觉睡得尤其长,还做了个梦。 梦里梦到师父信上所言成了真,朝廷要对付谢氏,一间间铺子都关了门,她从前做的那些不干净的生意都被翻了帐,经手的手下全都锒铛入狱,不日就要砍头。 这个梦尤其真实可信,将谢氏一步步被蚕食消亡的过程如历史长卷般慢慢展开,她在睡梦里翻来覆去,最终在一个个人头落地的那一刻吓醒了过来。 眼前仍是熟悉的床榻垂幔,窗户被风吹开,透进淡淡花香。 兰心正拿着个木匣子走进屋里看,见到她醒,面露喜色:“小姐,你猜猜我得了个什么好宝贝?” 谢绫噩梦未醒,迷茫地看着她。 兰心把木匣呈给她,喜道:“公主果然好糊弄,被我三两下便说服帖了,还说小姐您是个妙人,愿与谢氏结交。”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高兴的当然是这个宝贝啦。”兰心喜滋滋地邀功,“我打点完公主那头,回了四季居一趟,底下人说捡到个物什,怀疑是公主的。我一看,果然是公主身上戴的东西。咱们刚和公主攀上交情,这一回若能偷偷把它塞给沈将军,再给他们俩造出个见面的机会,公主岂不是高兴死了?” 这丫头脑袋蠢笨,耍小聪明倒是一流。谢绫不屑地笑过,翻手去打开那木匣,脸色陡然一凝。 檀木制的匣子里,好端端地躺着一块玉佩,成色均匀,玉质剔透。 最重要的是,这玉上的雕纹,她很眼熟。 第十一章 真相 扶苏近来很忧愁。他家小青不知为什么,在他的悉心喂养下日渐消瘦。 他让婢女替它定制了个白玉笼子作窝,笼门上雕上小青的头像,用象牙镶嵌在它的蛇口处,金雕玉砌,威风八面。但小青只是盘踞在匣子的角落,偶尔忍辱负重地咬两片叶子,整条蛇看起来有气无力,连身上的色泽都黯淡了不少。 扶苏很伤心。 谢绫找到扶苏的时候,他正蹲在他家小青的新家门口吃饭,捧着个铜饭碗,边往嘴里塞饭边用饭菜引诱小青。 谢绫静悄悄走到他身后,弯腰和他一起盯向一个方向:“这蛇是我上次送你那条么?” “干娘!”扶苏扔掉饭碗,搂着她的脖子,一手指向小青,“快帮我想想办法,怎么才能让小青吃饭?” 养蛇都是喂老鼠的,谢绫嫌弃老鼠脏,镇定自若地骗他:“蛇都是吸取日月之精华长大的,这条大概……精华不太够。”她把扶苏的手臂从自己脖子上卸下来,拍了拍衣袖,“要不,换一条养吧。” “不行!人家很专一哒!”扶苏气愤地不理睬他干娘。 谢绫觉得她的某个方面似乎被自己的干儿子鄙视了一下,目光闪过一丝异样。她脸上有些挂不住,下意识挺直了腰,正色道:“别玩了,干娘找你有正事。” 扶苏拍拍小手,也站起来,个子刚刚够到她的腰,用力仰头看她:“咦?” 谢绫自袖中取出一块玉佩,递给他:“你看得出来么,这是什么玉?” 这孩子自小是个财迷,爱宝石玉器,跟着她师父学了几年,在认石头方面算得上半个神童。谢绫对此的解释是:扶苏因为脑袋笨得像块石头,所以天生跟石头比较亲近。上天是公平的。 扶苏踮起脚趴到窗口,双手捧着玉,照着光,细细地瞧玉的纹路和透光度,又凑近了耳朵,勾起手指用指节在玉佩上轻轻敲了两下。 他神神秘秘地把玉佩塞进腰兜里,屁颠颠地扑上自己的床榻,从枕头下面掏出一本沉黄的簿册,含着手指一页页地翻。 谢绫慢腾腾跟在他身后坐在床沿:“如何了?” “找到了!”扶苏两眼一亮,把册子上的一页指给她看,“干娘,你看是不是这个?” 谢绫比着玉佩上的纹路与那簿册上画的图,果然一模一样。这簿册是天下名玉的图鉴,这一页上写着这玉的大致来历。约莫是先帝御极那年,北疆采出一小块田黄玉矿,天然龙形,被地方上的官员奉若神玉,献给了先帝。正值开国大喜,先帝大赏了那位献玉的官员,招募天下最好的玉匠,将玉矿中最精纯的部分雕成了一对玉佩,分别赐给了他的一双儿女。 先帝只有一个女儿,自然便是平遥公主,而另一块则给了他的继承人。 她想起在某人身上见过的那一块,越想越觉得蹊跷。这天下若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仿皇家的名玉雕成赝品挂在自己身上,那不是形同找死? 若那是真品……谢绫被自己的念头吓得不轻,猛地把册子一合,喊道:“兰心!” 兰心推门而入:“小姐有何吩咐?” 谢绫面色凝重:“去探一探,近日朝堂上可有大事发生?” “是。”兰心应下来,抬头时一脸不解,“小姐,出什么事了?温丞相要的货明晚便到了,奴婢早上去问管码头的吕大人要令牌,听他说近来陛下龙体欠康,缠绵病榻,早朝已经连歇了七日了。各位大臣乐得悠闲,能有什么大事?” 龙体欠康,缠绵病榻……七日,连日子都是正正好好的。 被兰心这么一说,许多线索都串在了一起。谢绫觉得自己的猜测愈发荒诞,既像真的,又丝毫没有真实感——怎么可能!如果真是她想的那样,她岂不是……绑了个皇帝回家?! 这消息……有点令人震惊啊。 谢绫仍抱着丝渺茫的希望:“上回让你买的玉玑子,大太监那头究竟是怎么说的?” “这事呀……说来也奇怪。从前咱们也没少和宫里打过交道,这些敢运私货的太监都是人精,知道这种事见不得光,都是谈妥了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们只管拿钱,也不管买的人是谁,以免知道得多了,互相都麻烦。” 兰心话锋一转:“可这回不知怎的,那太监死咬着不肯卖。奴婢看他口风咬得死,估摸着这东西不是凡物,不能乱动,便想向小姐您禀报。哪知突然有一天,那太监亲自找上门来,又说可以卖了,只是要问咱们的来历,证明身家清白,才能买。以前也没这个道理啊?” 谢绫的脸色越听越难看:“后来呢?” “咱们是真金白银地买,又不亏欠他。谢氏的名头大,一般人听了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奴婢没多想,就告诉了他,是小姐您要买。”兰心小心翼翼地探起个头,“莫不是又给小姐惹麻烦了?” 谢绫不干净的生意做多了,这些擦边的买卖便不足为奇,兰心跟在她身边这么久,胆子自然也大,不怕被追究。 若只是一般的交易便罢了,谁能想到这回会出这种事呢? 谢绫叹息一声,摇摇头:“是我自己惹的麻烦。”她强自镇定地把玉佩递给兰心,“公主那边,就按你的计划行事。” 这一回的麻烦,恐怕大了啊…… 兰心领了命推门出去,刚打开门,却与进门的竹心撞了满怀。竹心倏地避让开,贴在门上向里头张望了望:“小姐呢?” 兰心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把她一把拖了出去,小声道:“小姐心情不好,有什么事等会再说。” “可是有人要找……”可是小姐的新男宠正在外面候着,等着见小姐呢。 “可是什么可是!这时候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候着。要惹了小姐不高兴,你不要命了么?” 竹心犹豫了一会儿,觉得说得在理,便转身走了。 谢绫留在扶苏房内,心不在焉地陪他逗了会儿小青,越想越觉得,她对某人说的每一句话都足够她喝上一壶,凡是能砍头的罪,她大抵都有幸能轮上一遍。大难临头,她觉得自己的心情就像一条哀伤的竹叶青,只能凄迷地吐吐蛇信子。 等到黄昏渐晚,她没力气回宜漱居面对她的烂摊子。幸好四季居里常备了一间她的厢房,她在二楼简单吃了些菜,吩咐了下人在房中备好浴桶热水,等着她回房泡个热水澡舒舒筋骨。 总得人舒坦了,再思考如何解决这些糟心事嘛。 谢绫揉着酸痛的肩膀,一手推开了她的房门。 门一开,她按在自己半边肩膀上的手登时僵住,整个人呆杵在了门口——那里面不仅有她的浴桶,而且有一个人正坐在四仙桌旁,研究着她的浴桶…… 谢绫顿时很想顺手把门关上。 但她不能。因为里面的那个人听到声音,已然转过头来,眼底盛了满满的温柔笑意:“你忙完了?”手中一把折扇轻摇,风流依旧。 谢绫用意念凝聚成了一双手,把僵成一块木板的自己一下一下推进了门,又一下一下地转过身,带上了门,把简简单单一个进门关门的动作拉长得如数十载岁月一般漫长。 她勉力撑起一个笑,跟他打招呼:“你怎么来这里了?”她竟忘了,如今她已然不再限制他的行动了。 “你答应陪我出来走走,又临时反悔。我问了钟伯,他说你来了这里,我便自己逛过来了。”至于这房间倒不是他自己逛进来的,是竹心让他等了半天,最终把他安顿进来的。 苏昱收起扇子,用扇骨指了指她的木桶,思索道:“你要沐浴?” “没……”废话,他一个大活人在这里,还让她怎么沐浴?谢绫半拢了个拳头抵口,轻咳道,“咳,其实我不过是想洗个头。” 苏昱打量了下木桶硕大的体形,佯作诧异道:“哦?这是用来洗头的?” “是……啊……”饶是她平素嚣张跋扈惯了,面对眼前这位被她得罪了个透的九五之尊,也还是有点脊背发寒。 幸好四季居的杂役机灵,在给她备热水的时候也一并备了皂角猪苓,让她的话尚能站得住脚。 谢绫觉得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莫非他竟能算出来,她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那她究竟是拆穿的好,还是不拆穿的好呢…… 她这厢愣在原处天人交战,那厢他却神态自若地向她招着手,示意她过去。 谢绫艰难地挪开步子,在他身边坐定,警惕道:“你要做什么?” 苏昱抬手去取她头上的簪子,慢慢抽离她的长发,任她一头乌发散落在肩,凌乱之中竟有一丝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娇柔。他满意地将簪子搁下,柔柔笑道:“帮你洗啊。” 第十二章 青丝恼 谢绫郑重思索了一下,究竟是忤逆他罪名比较大,还是坦然接受他的服侍罪名比较大。最后得出了结论:这简直横也是一刀,竖也是一刀。 于是她做了一个让她后悔万分的决定。 她顺从地躺在他膝头,不敢闭眼,只好一眨一眨地呆呆望着他。苏昱取了牛角梳,替她把三千烦恼丝梳成如丝绸般的一段,轻握在他掌心。长发被撩起,露出她光洁的颈项。 谢绫觉得脖子上凉飕飕的,胸腔里一颗心七上八下,却还要装出一张泰然自若的冷脸。原本是挺享受的画面,让她这个当事人体味起来,却像是砍头要临刑,并且不知那刽子手何时把刀落下,只能干等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七魂六魄一点一点被鬼差勾走。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她纵横商场这么多年,结了不少仇家,生死一线的时候不是没有过,但却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像是蒸笼上的蚂蚁,宁愿被他痛快点捏死,也好过活着受这种煎熬。 苏昱微微低头替她试了试水温,轻轻帮她把头仰起来些,又用木瓢舀了水,将一头乌发浸润在水中。他低头时一缕发丝垂下肩头,正从她的脸颊上轻轻蹭过去,酥酥/痒痒,遮了她的视线。 她轻轻扭过脸,想避开那缕发丝,他却全然未觉,以指作梳,自她的发间慢慢穿过,轻声道:“别乱动。” “……”谢绫下意识地定住了头,再也不敢动了。 他轻轻抬一下头,那种酥/痒的感觉又在她脸上轻若蚁足地扫过去,她再忍不下去,伸手去撩那一丝发,将它绕到他颈后。 苏昱低头看了一眼,眼里布有疑色。她还没来得及收回手,手指就那样悬在他肩头,怔怔地和他四目相对,一双眼睛蒙了些水汽,额上还贴了一小撮湿了的碎发,定定地看着他。 这个姿势,这个模样,那双眸子乌黑明亮,竟像一只幼鹿,躺在他膝上,乖顺可人。 他把她额上的碎发撩去额角,笑意自眉梢,暖融融地一直浸到眼底。 沾了水的手指触到她脸上的皮肤,惹得谢绫轻轻颤了一颤。她连忙把手抽回来,不知是因为触碰带来的不适,还是怯自胆边生。 她不由自主地凝起眉,从她的角度自下而上地观察他。平心而论,他下巴的轮廓很好看,虽然瘦了些,却并不锋锐,仍是舒服的一个弧度。笑起来嘴角轻弯,温文尔雅之中看不出分毫情绪,瞧在旁人眼里却柔和自然,耐看得很。作为一个帝王生得这么好看,上天待他实在太好了。 她觉得,人不可能没有缺陷。她之所以没有在他的外表上看出什么缺陷,一定是因为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且,事实上确实如此。 依她所见,能想出这种折磨她的法子,这人绝对是个彻头彻尾的心理变态。 蓦地,她忽然想起个要紧事,佯装自然地问道:“看你上回对医术颇有心得,我命人搜罗了一本《素问》,你可要看看?” 苏昱正用皂角汁抹上她的长发,简短地应了声“好”。 谢绫目光一沉,追问:“真的会好好研究么?” 他虽未学过医术,但也听说过这是部传世的医术,她想让他学,他也乐得投其所好,便颔首道:“会。” 谢绫提着的心一下沉入谷底。 《素问》是医书里最基础的几本之一,却重于医论,学医者在初学时通读全本,确实能有所悟,但病症千变万化,非概知医论者能解析。她上一次中的毒,隐蔽到连她自己这个亲身试法的人都不能确诊,他却能凭借师父信上的几行描述便判断准确。 如此医中大能,又怎么会回过头去研究这种初学者的书? 谢绫阖上双目,以掩饰眼中渐生起的寒意。 目不能视,感觉便更加灵敏。那双手在她发间缓缓游走,动作轻柔小心,生怕弄疼了她。她甚至能闻到他手上淡淡的皂角香气,氤氲在水汽里,却真切得教她心惊。 他不懂医术,却能诊出她身上的毒,还能不经思索便轻松说出了解毒之法……结合师父信上所说的朝廷动向,让她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猜测。 是他命人下的毒。 她早该在知道他身份的那一刻便想到的。朝中任何一个衙门因公务去暗杀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皇帝的旨意?是他给她下了毒,又装作不知情地来施救。怪不得他自己一点事都没有,原来是早就备好了解药。一切都是个正正好好的圈套,严丝合缝。 冤有头债有主,那个害她的凶手竟一直都藏在她的身边。 唯一令她琢磨不透的是——她谢绫的面子再大,也请不动他老人家亲自来给她下套吧? 此事越想越蹊跷。他的动作越是温柔,越是舒缓,便越令她头皮发麻。偏生他还不知足,俯下身靠近她的脸,说话时气息拂在她脸颊上,温温热热地痒,轻声问:“舒服么?” 谢绫忍住发作的冲动,双眼仍是阖着,抿着唇一言不发地装死。但他的耐心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依旧保持着方才那个距离,吐息均匀,煎熬着她。 闭着双眼的时候对周遭的想象都会诡谲起来。她脑中已大致勾勒出她二人如今的光景,她枕在他膝上,他与她近在毫厘,发丝交缠,委实是一幅暧昧图景。记忆力太好也是罪,方才观察进脑海里的那张脸此刻清晰地浮现了出来,堪堪贴在她眼前。 只要一想到她身边的这个男子是谁,她就实在提不起睁开眼的勇气。 但拂在脸上的气息实在太熬人,他又像逗猫儿似的,手指缠了一丝她的乌发在指尖,一圈一圈来来回回地转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让她的装死大业离破功又近一步。 终于,她忍无可忍地睁开眼,眼底已换上了一副妥帖的冷然神色,半是亲近半是疏离,添一丝慵懒,果真像是刚刚醒转一般:“好了?” 他直起身,弯起眼梢笑:“好了。”诚实地说,他的腿被她枕得有点麻。看她不愿意起来,便没忍心叫她。 谢绫霍然起身,随手取下架子上的巾栉,想自己擦干梳净。 苏昱随手撩起她还滴着水的长发,接过她手里的巾子,帮她擦拭。他站在她身后,长发撩起时颈后的肌肤无遮无拦地暴露在他面前,白皙透润。一滴水珠沿着她颈侧的线条向前滑落,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随着水珠滑入衣领,不意正见到那处隐隐露出的一截锁骨,随着她吞咽的动作轻轻一动,撩动心火。 谢绫看不见身后那副渐而炙热的目光,只觉得益发难捱,见他擦拭得差不多了,转身慢慢挣出他的手,神色深沉:“你不用做这种事的。” “我喜欢。” “……那你要答应我,记得这句话。”她眼神坚定地再向他确认了一遍,“因为你喜欢才这样的。”全都是他在主导,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千万不要秋后算账,给她又记上一笔。 苏昱沉默地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眸子依旧寡淡,总有丝随性如烟的漠然,只有在必须计较的时候,警醒如狼群厮杀前的对峙,目光透着坚定的冷光,半分不肯退让。 她全知道了? 他原以为这些年她若过得好,再见时她的眼眸不该是这般模样,却忘了她的锦衣玉食,都是与人勾心斗角换来的。富贵荣华是养人的,但这样抢来的富贵,却只能消磨人。 今时今日,她对峙的对象,终于也轮到自己了。 苏昱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减退,目光幽沉,故作轻松道:“都依你。”唇轻轻翕动,没了笑容遮掩,连日来一直藏得极好的疲惫和苍白皆浮了起来,寂如孤鸢。 气氛陡然凝重。两人各自藏着心思不能为旁人道,也猜不透对方的所思所想。谢绫率先受不住,向他虚浮地笑笑:“你吃过饭没有?叫下人拿几个菜上来吧,我方才有些吃撑,先下去走走。” 他不作声,便是默许了。 谢绫如释重负地推门出去,反手关上了门,自己靠在门上长出一口气。 不行。难道她就要这么任人宰割下去?她之前尚未从自己绑了个皇帝的震惊中缓过来,要不是他来的时机准得猝不及防,乱了她的阵脚,她也不至于如此被动。今天过得如此窝囊,实在有损她的一世威名。如今静下心来,却要仔细思忖——对方是皇帝又如何,她得想想法子,过了这一关。 宫里恐怕已知道了他的踪迹,不能杀。如今她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那就更加不能留。她得趁着主动权还在自己手里,赶紧琢磨出个两全的办法。 天色已晚,长廊间昏暗的光线里,谢绫慢慢抬起头,眼底闪过一抹狠色。 情势所逼,只能如此了。 第十三章 香囊 皇上离宫第八日,安公公抱着拂尘在养心殿前踱来踱去,一天比一天心焦。 主子在的时候,说话行事都得吊着颗心,稍有不慎就丢了小命,如今主子不在了……他觉得自己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丢的哪! 偏偏这世道,总有人来火上浇油。 台阶下远远现出两个人影,领着一队婢女浩浩荡荡走近了。安公公用手在额前支了个帐篷,细看之下大呼不好:瑾贵妃三天两头往乾清宫跑,他尚且能应付,可这旁边的平遥公主又是怎么回事? 公主殿下的脾气不好拦,万一拦不住……后果不堪设想啊! 安公公觉得自己的小命是要到头了,立刻迎下台阶拦人:“奴才参见公主殿下,参见贵妃娘娘。” 苏沐儿在自己寝殿接到瑾贵妃的传讯,说是皇上龙体欠康这么多天了,她这个做妹妹的不去探视一下恐怕会落人口实。 她一向不喜欢她皇兄这个仗着娘家家大业大就作威作福的妃子,心知那女人不过是借着她来刺探皇兄病症虚实,说不定背后还受了温相的指使。但瑾贵妃这番话句句在理,她不得不来给她来当一回枪使。 也罢,反正她也正巧有些担心,皇帝哥哥不允许任何人探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此刻安福顺在她们面前说尽了套话,百般拦着她们,瑾贵妃有了平遥公主当靶子,自然不吃他这一套,厉色道:“本宫不能进,连公主都不能进了?公主是陛下最疼的妹妹,如今陛下重病,公主却被你拦着不能进去探视,岂不叫陛下心凉?” “实在是陛下吩咐了,谁都不能进去探视,奴才也只是奉命办事。”安福顺的脸皱成一团,这瑾贵妃平日里不怎么来找皇上,偏偏皇上一病,她来得比谁都勤快,他浑身解数都用尽了,实在是不知该怎么应付这个难缠的主,只能嘴上赔着好话,“公主的心意,奴才自会传达给陛下的。” “狗奴才,你算什么东西?公主的心意,什么时候是你能传达的了?”瑾贵妃一张妆容精致的脸上凛凛泛着怒气。 她自小生在温家,入宫后又是她一人独大,连皇上都要看她娘家的三分薄面,宫闱之内更是从来没有人敢忤逆她。如今小小一个太监竟敢几次三番地拦她,她便是再想维持她端庄体面的形象,也禁不住抑在胸中的怒火,终是失去了耐心。 她偏要弄明白,皇上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瑾贵妃杏目微挑,斜睨着他:“皇上未曾露面,也无御旨,全凭你一个奴才在这胡诌。本宫倒是怀疑,是不是有人勾通外贼,要做那祸国弄权的奸宦之辈!” 忠君爱国的安公公一下被扣了个大帽子,吓得立刻跪拜在地:“奴才哪里敢?娘娘折煞奴才了,奴才这十分的心思,光是想着伺候皇上便用了十二分了,哪里还分得出旁的心来想那等……那等大逆不道的事?” 这位贵妃娘娘是个厉害角色,苏沐儿静观其变了会儿,见她把安福顺逼得狠了,心下有些不忍心,开口替他打了个圆场:“不就是看皇兄一眼吗?本宫答应你,一定不惊扰皇兄。倘若他怪罪下来,自然有本宫替你担着。让开吧。” 安福顺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应对。公主这是为他好,才出面当和事老,他再拦人,情理上确实说不过去了。他伏在地上,眼睁睁着敲着两位主子往台阶上走,一颗心七上八下,这是阎王爷要索他的命哟,要是被她们发现皇上不在宫中,他的脑袋也该移家了。 安福顺撩起袍子,正要拼死追上去拦住公主,身后却突然传来个男声:“公主殿下。” 平遥公主脚下一滞,回过身来,眼底一亮:“沈将军?” ※※※ 今日的日头好,宜漱居的白杏都被晒得蔫蔫的。 谢绫走到半月门前,顿下了脚步。她把手里的香囊攥紧了些,寒着一张脸,面色阴沉。 她要自寻生机,手中就得握住他的把柄。这个把柄必须致命,让他有再多的理由杀她,都不能真正动手。 她很少用自己的医术害人,没想到第一个害的,居然是当朝皇帝。她把手从袖中伸出来,香囊用明黄色作底,绣了龙纹,放在眼前熠熠生辉。她觉得再装作毫不知情,继续把他当下人使,实在是折她的寿,还不如借此机会摊牌,顺便送他个小玩意儿示好。 手中的香囊抛了抛,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谢绫嘴角轻轻勾起个笑,她自诩自己亲手制的毒药,皇宫里那群庸医不可能验得出来。都说最毒妇人心,这种女儿家的玩意儿,最是害人,却又让人意想不到。 谢绫握住香囊,正要往前走,背后却传来兰心的叫唤:“小姐!” 转过身,兰心自假山后远远绕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男子。那人一袭蓝衣,不过是最寻常的布料,映着满院花影,假山流水,竟也清雅俊逸,颇有诗情。 谢绫一愣:“之奂?” 方才一恍神,她还以为是师父进了京。仔细一瞧,这分明是他师父的另一个弟子,她的师弟,柳之奂。男子的身量要高些,这个师弟虽比她小上一岁,今年方及弱冠,看起来却比她还要老成不少。 这两年她奔波生意,与这师弟倒已有许久不见了,久别重逢,她自是欣喜。等他走到她跟前,谢绫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什么时候来的京城?” “春闱将近,我要入京赶考,听师父说师姐你正好在长安城,便提前动身来投奔师姐你了。这不,一到长安便来看你了。”柳之奂轻笑着。他无父无母,唯有一个师父,待这个师姐便如亲姐姐一般尊敬了。 “柳公子晌午便来了,听说小姐您在药房便没去打搅,等您一出来就赶来见您了。”兰心在后面也笑眯眯的,有柳公子陪伴小姐,往后宜漱居便不再冷清了。 谢绫听到她提到“药房”二字,脸上的笑容微不可察地一僵,立刻又笑吟吟道:“配药能是什么大事?之奂来了,该早通知我的。你去把扶苏接来,他嚷着要见之奂很久了。” 师姐与他多年不见,一重逢便让他去陪扶苏。柳之奂心中困惑得很,他们二人同门,自小一起长大,如亲姐弟一般亲近,师姐待他不该如此生分的。 他垂下眸子,忽然注意到谢绫手上的一个香囊,惑然伸出手去碰它:“这是……” 谢绫立刻把香囊往袖子里一藏,笑呵呵地掩饰:“没什么……你先去南院看看,哪间屋子喜欢便住下来,其他要打点的,尽管吩咐兰心便是。师姐手头有些事要忙,等会儿再来看你。” 她这师弟和她不一样。师父教她权谋,教她与人算计,似乎并不想把她当女儿家来教养,连她唯一会的琴筝,都是她小时候央着师父学的。而他教这个师弟的,却是琴棋书画,吟诗作对。 谢绫在商场官场摸爬滚打,见惯了这些无刀无枪却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这个师弟却从未接触过这些黑暗,干净如一汪清水。她制毒害人,本来就心虚,更不愿意让他知道自己尊敬亲近的师姐是这样的人,嘴上敷衍几句,脚底立刻转了方向,往半月门里去了。 柳之奂怔在远处,指尖还留有一丝药香。他轻嗅了嗅,果然心旷神怡,师姐从来不事女红,那个香囊……他偏过头,问兰心道:“师姐最近是怎么了?” 兰心清了清嗓子,轻咳几声,才道:“小姐她……最近养了个男宠。看起来似乎,咳,还挺上心的。”她探出身子去看谢绫迅速远去的背影,觉得她家小姐今天,好像确实有点不对劲。 送香囊这种事,怎么看都不像是对男宠干的呀?“小姐该不会是……真的喜欢上他了吧?!”兰心睁大眼睛,不住地喊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待反应过来身边还站着一个人,才捂住嘴,道,“柳公子你不要介意,咳,奴婢只是胡乱猜的……胡乱猜的……” 柳之奂浅浅一笑:“无妨。师姐有了心上人,是件好事。” 疾走的谢绫自然不知道身后二人对她的臆测,一心想着要如何自然地引出她给他绣了个香囊这件事。她有些后悔……当初计划的时候,绣个什么不好呢?偏偏绣个香囊。 女子赠香囊,多是为了传情。她今天是来拆穿他的身份的,配合着手里这个让人浮想联翩的香囊,怎么看都有点……自荐枕席的意思? 咳咳咳!这个想法像一道电闪劈中了她。谢绫觉得,下毒都下得这么有风情,一定是她下毒的方式有问题。要不,回去再改改? 她站在门口反复琢磨,门却从里面被推开了。钟伯带着个大夫从里头出来,那大夫背着个药箱,摇摇头便走了,只留下钟伯见到她,神情凝重地向她行了个礼:“小姐。” “怎么回事?”谢绫皱起眉,分明闻到了里头的一丝中药的苦味。 钟伯叹息道:“这位公子昨天还好好的,今早不知为何竟突然病倒,至今昏迷不醒,连百草堂的秦大夫都看不出是怎么回事。小姐你……” “让开!” 第十四章 摊牌 沈漠自养心殿出来时,已过去了一炷香功夫。 安公公先前假传皇上口谕,召他入宫中议事,正巧遇上了平遥公主和瑾贵妃闯养心殿的那一幕。幸好他及时赶到,以皇上召他议事之名拦下了她们二人。 皇上总算有了消息,可据安公公所言,派去联络的人都被陛下拒之门外。看样子,竟是皇上自己不愿意回宫?最让沈漠不解的,是皇上所在的地方,竟就是他一直很想除去的谢氏之所。 安公公不知内情,公鸭嗓子悄声道:“这宫里,恐怕要添个娘娘咯。” 沈漠却摇头,心中百般思量。 对方是谢绫。皇上难道,想要亲手除掉她?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皇上就算再想除去这根肉中刺,也犯不着亲自出马。其中必有蹊跷。 沈漠刚踱出养心殿,不想门前廊柱后却突然绕出个人,眼中清清亮亮,如辰星般灿烂地向他一笑:“沈将军。” 瑾贵妃和一众婢女们早已走了,公主竟还冒着未时的日头等着他。 他一愕,带上门,作了个揖:“微臣参见公主殿下。” 苏沐儿撇了撇嘴,十分不悦的模样:“跟你说了,和我不必多礼。”她踮起脚往他肩后探了探,道,“皇帝哥哥找你什么事呀?他的病怎么样了?” “陛下与臣商议的,都是朝中琐务,说给公主听,公主恐怕觉得无趣。”沈漠脸上尽是徇谨之色,半分不敢僭越,“陛下的病已有起色,不日便能痊愈,公主不必忧心。” “既然没什么大不了的,干嘛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苏沐儿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袖中取出一个玉佩,坠在沈漠面前,“对了,上回你还我的玉佩,我拿到了。这玉佩是父皇在世时送给我的,可重要了,嗯……一定要好好谢谢你。” 其实父皇赏自己的东西多得不胜枚举,苏沐儿轻咬了咬唇,有些心虚地看着他。 沈漠推辞道:“这玉佩不过是公主不慎遗失在四季居,下人不识,还到了微臣府上。微臣遣人完璧归赵,不过是举手之劳,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这怎么行?”苏沐儿瞪大眼睛逼视着他,“这可是先帝赐的玉,难道沈将军觉得,不过是小事一桩?” “公主……” “行了行了。”苏沐儿双手抱着胳膊,视线上移看着养心殿前的匾额,故意摆出公主的架子来,“本公主自然会犒赏你的。听闻你喜欢去四季居听那里的琴师弹琴,明日我包下那里的场子等你来,好不好?” 她说着说着便变了调子,连自称都变回了你你我我,最后一声“好不好”说出口的时候不住地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眼里的期待溢于言表。 “……”沈漠依旧面无表情。他不过去四季居陪温相听过一次琴,竟也被公主殿下记住了。但既然是四季居,谢氏的地方……他抿了抿唇,淡淡道,“微臣遵命。” ※※※ 谢绫破开门,疾步绕过屏风,转入里屋。 榻上果然躺着一个人,脸色苍白如纸,唇色青紫。这哪里是病入膏肓,分明是中毒了的迹象。 谢绫立刻坐上床沿,掀开一点被角,露出他的手腕。她眼里尽是计划被毁于一旦的恨色,连自己进来时的初衷都忘了,一心只想治好他。 流年不利。她都还没有下手,他要是不明不白死在了这里,那她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她亲自诊脉,才发现他的身体果然如她所料,多年亏空,由来已久。她想起第一次仔仔细细打量他的那个晚上,她看他的脸色,便怀疑他从前中过毒,余毒未清,侵蚀体内,才会看起来那般虚弱。没想到这个让他如此虚弱的毒,竟是秋水毒。 此毒并不致命,只是会蚕食人的精血,令人呈重病之色,仿佛是天生羸弱一般。 楚国上下皆知,他们如今的皇帝曾经是客居燕国的质子,原因便是他天生羸弱,不适宜继承皇位。充当质子,便等于是先帝放弃了他。 没有想到这一切竟是因为一剂毒药,随意一想便知道是谁下此毒手,转来转去不过是当年的恵太妃一党。只是这秋水毒无药可解,一旦进入体内便要追随终生,即使被压制住后并不致命,却也会折人寿限,毫无转圜之地。宫廷手段,果然件件毒辣。 她心中忧虑,榻上的人却幽幽睁开了双目,静悄悄地看着她。 谢绫如梦初醒,见他竟已醒了,亦是诧异:“你什么时候醒的?” “你进来之前。”他翕动双唇,声音虽虚弱,却不见一丝忧色。 谢绫不能置信地一笑:“这毒在你身上,至少已有十余年积弊。你这十余年……都知道自己中了秋水毒?” 他体内残余了抑制秋水毒的药力,想必在宫中必有御医替他开过方子清毒。虽然只是治标不治本,但此毒难以寻到病灶,即便是宫中御医也未必能诊断出来,更不用说能有效压制。这个开方子的大夫医术之精,竟出乎她的意料。 “原本不知道。”他轻松地一笑,仿佛中毒的不是他一般,“八年前遇到一位神医,开了个能缓解毒性的药方。后来她走了,便一直按那个方子服药。怎么,有问题?” “没有。此毒难解,他能治标已然十分不易了,当得上神医之名。”谢绫感慨得颇真诚。 天下除了师父,她想不出有谁能清得了他的毒,就连她自己,也是近年来潜心研究,方达到这个地步,或许勉强能解。可是那个神医若真是师父……那便不是仅仅止于治标了。 这世上竟还有云游四海不世出的高人,连名字都未曾听闻。 苏昱意味不明地一笑。 谢绫缄默不语地看着他的笑时嘴角的弧度,有些出神,回过神来时却发现,他也在静悄悄地盯着自己,眼底的神色耐人寻味。 她眉心微动。 苏昱仍是浅浅笑着,轻声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谢绫觉得此人果然有特殊的体质,总是能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打乱她的阵脚。不是杀她个措手不及,便是横空冒出一个秋水毒来扰乱她的计划。 也罢。无巧不成书,既然有现成的把柄,她便不需要自己来造了。虽然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但却值得一试。 谢绫沉下声,目光敛起,紧紧盯着他的表情:“我能治好你的毒,苏昱。” 话音方落,她屏息不出声。气氛陡然安静。 她故意直呼他的名讳,既显露出她已然知晓真相,又不至于卑躬屈膝。 寂静之中,她的神思却游离到了别处——怪不得那时他能够镇定自若地帮她过血。在宜漱居里断了治标的药,秋水毒定会发作,过血时以毒攻毒,反而能抑制它一段时间。他的巧算如此精妙细致,一箭双雕,却还信口雌黄编出些“百毒不侵”的谎话来讹她,果真气人。 他却像早就料到会如此一般,不与她计较自己的身份一事,只露出丝怀疑神色:“能治好?” “毒素在你体内积弊已深,我也说不准。”谢绫诚实道,“少则一月,多则三年,一定能够痊愈。” 她眼中闪过一抹威胁之色:“世上除了我师父,再也没有其他人敢说这句话。你若想要活命,便答应我一个条件。” 她抓住了他的短处,竟已经如此爽落地谈条件了。苏昱自嘲地一笑:“但说无妨。” “……你答应我,这些天的所有,都一笔勾销。”谢绫模模糊糊地说着。其实这八天以来,她究竟犯过多少杀头大罪,连她自己都数不清了。 “哦?有什么可以一笔勾销?”苏昱作出一番神思的模样,悉数道,“明明前两天还说要我当……” 谢绫脸色霎时一白,实在不想从他口中听到后面那几个不堪入耳的字,心下一急,急忙扑上去捂住了他的嘴。想了想又觉得男女授受不亲,连忙松开手,尴尬又惭愧:“再补一个条件!那些话……你能不能当没有听过?” 他无辜地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道:“那这个呢?” 谢绫脑海中迅速划过几个不堪入目的画面,登时痛心疾首得想把自己捅出几个窟窿来。她是要有多造孽才能干出这种事来?调戏……皇上? “真的不能当做没有……” “不能。”他斩钉截铁。 谢绫觉得自己纵横生意场多年练就的一身武艺全都无处施展,撑住手,僵着肩膀咬牙切齿:“你真的不愿意放过我?为了计较这点小事,连自己的性命都罔顾?” 她动作变换,袖中忽然滚落出一个明黄色的香囊,堪堪停在苏昱的枕边。 “我怎么会不放过你?”苏昱向她温温和和地笑。话毕,视线慢慢下移,落在那个突然出现的香囊上。 他蹙起眉,用考究的目光瞧着它:“不过……这是什么?” 第十五章 变数 他蹙起眉,用考究的目光瞧着它:“不过……这是什么?” 谢绫连忙一把抓过香囊塞回袖中,强自镇定道:“虽然不知为何你不与我道明身份,才有这么多天的闹剧。但如今我既然已经知道了,也自然该放你回去了。念在你我相识一场,只要你不追究我近日来的无心之失,这便是我送你的……临别礼物。” 苏昱微微颔首,伸出手来向她要:“既然是礼物,为什么不给我?” “我绣工拙劣,这个是失败品,等我绣出一个像样的再送你好不好?” “你这么心诚,我自当不会嫌弃你。”苏昱笑眼柔和,“给我吧。” 谢绫犹犹豫豫地把藏在袖中的手一点一点抽出来,愁眉苦脸地把香囊放到了他手上,一副行将就义的表情:“……你真的不计较了?” “不计较。只要……”谢绫刚要谢恩,他话锋一转,忽然道,“只要你答应我三个条件。” 还说不计较!谢绫觉得他比她还要像个生意人,凡是有好处捞的地方,一定要把油水捞足了才肯放过。但碍于劣势,唯有先听听他的条件:“哪三个?” 他启口道:“我要你每隔三日来宫中问诊。” 秋水毒的毒性每次服药后能保三日无虞,他对此毒倒是了解。但入宫……总是不妥。谢绫蹙起眉:“只要有药方便是了。至于要施针的地方,宫中自有御医,我也可以教他。” 他的声音平稳无波:“我不信他们。” 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是,他又凭什么信她呢? 谢绫权衡片刻,终是松了口:“好吧,我答应你。另外两个条件呢?” 苏昱闭上眼,一脸病中倦怠的神色,挥了挥手:“累了,以后再说。” “你……”谢绫刚要发作,见到他仿佛已然入睡不顾身外之事的模样,刚涌起来的怒火被她强抑了下去。这尊大佛不能惹,她冷哼了声,到外间取了笔墨写下一张方子,才退出了屋子。 兰心见她家小姐怒气冲冲地出来,硬着头皮上前通报:“柳公子在四季居等着小姐。公主殿下送来消息,说是明日要来宴请沈将军,小姐要不要一并去打点打点?” 公主殿下原本是她花了大心思巴结的对象,但如今连太岁爷都被她惹了,反而对公主的事情没那么上心。她沉下一口气,不耐地把袖中的方子取出来,挥手交给兰心:“按这方子去抓药。让钟伯备轿。” ※※※ 一到四季居,谢绫直奔扶苏的厢房,却没见着柳之奂的人影,反倒在酒楼二层里寻着了他。 柳之奂所在的那一桌由礼部尚书大人做东,一众大大小小的官员饮酒作乐,觥筹交错间似对他颇有赏识之色。谢绫站得远远的看了一会儿,拉住梅心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梅心看了一眼,悄声道:“尚书大人出了个对子难住了诸位大人,柳公子正巧路过,对了上来,尚书大人爱才,便将柳公子留在了席间。” 谢绫面色不悦,找准时机向他递了个眼色。柳之奂看到师姐驾到,自然寻了个借口避席离开,向她走来。 谢绫将他拉进一间雅间,厉色道:“你要吟诗作对,师姐替你办个诗会,把京城里有名的文人都请来陪你。那群老狐狸没一个是好东西,何必跟他们打交道?” 柳之奂一愕,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不知事似的地向她笑:“师姐方才走得匆忙,倒忘了将师父的信交给你了。” 谢绫狐疑地取了过来,视线扫下去,眉心越皱越深:“师父想让你入朝为仕?” 考取功名的人有两种,一种自此进入官场,摸爬滚打,一种博了个进士的功名便外放到京城外,或能谋个闲散差事,或顶着天子门生的名号揽个雅名,与朝廷并无太大瓜葛。 他说要进京赶考,她先前没有多想,没想到师父竟想让他借此机会,谋取官职,留在京中。她微是一怔:“你想好了?” “是。”他笑容温煦,眼神澄澈干净,“总是师姐在奔波劳碌,我一个男儿,靠师姐养着像什么话?师父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 “唉……”谢绫叹了口气,“你若真想结交权贵,也不必去那些人手下讨生活。师姐这点还是能帮你的,至少能让他们不要看低了你。”她经营了这么多年的人脉,这点用处还是派的上的。 柳之奂伸手轻轻抱了抱她的肩膀安慰她:“师姐不必太忧心,这点分寸,我拿捏得住的。” 谢绫被他抱住,身体猛地一僵。虽然自小如亲姐弟一般亲密,但多年未见,两人又都是成年男女了,纵然他再依赖她,突然这般亲昵也让她有些不习惯。 她肩膀一松,轻轻从他怀中出来,长辈似的摸了摸他的头:“全凭你喜欢。只要你好好的,想要什么,师姐自然会帮着你的。”她推开门,向身后道,“去看看扶苏吧。” 谢绫带着柳之奂去见扶苏,.扶苏见了他果然欢喜,拉着他硬要他对着养蛇的白玉笼作一首《咏小青》。 谢绫无奈一笑,放任他们二人嬉耍,自己走出房门,心中忧虑愈深。她自己现在一身的麻烦,苏昱那边若是发现了香囊的秘密,自己恐怕立刻便会身首异处,哪里有暇顾及之奂。 他的性子本就与官宦之途相悖,偏偏这时候又是朝廷已经开始暗中对付谢氏的当口,师父明知如此,为什么还要让之奂这时候入仕?春闱的考官未定,若是让之奂做了温相的门生,往后恐怕不仅之奂不好受,连她这个做师姐的都会处处受钳制。 前有狼后有虎,她的日子只会愈加难过。师父的这一步棋,究竟是何用意…… 她心里揣了难解的心事,夜里便更难入睡。翻来覆去想着想着,胸中悒郁,便干脆披上衣裳下楼,独自走到了四季居后的一方清池边。 临水照影,天色渐晚,月光静悄悄沉入池中,随着粼粼水波轻轻浮动。她默然发着呆,诸多心事本都是烦心事,可她的心情却极是复杂。沉下心来想一想,除了忧惧,竟还有一丝隐隐约约的失落,不知是为了什么。 像是一只宠爱的小猫,突然夭折了。 或者……突然长成了老虎,不能再养了。 她越想越觉得奇怪,却不见远处的竹心行色匆匆地向她奔来,行礼时手上一道剑伤触目惊心:“小姐!” 谢绫蓦地惊醒,瞧见她手背上的血迹,诧异道:“怎么回事?” “温丞相要的货……被劫了。”竹心低头道,“属下办事不力,请小姐降罪。” 第十六章 琴音 夜色之下,长安家家户户关门闭户,寂若空城。 谢绫听完竹心的禀报,立刻赶到了码头。 受伤的手下尚未被移走,在月光下黑衣染血,横竖倒着,分不清是死是伤。谢绫到时,已有谢氏的大夫在期间行走,将能移动的先移走,不能移的便就地诊治。 印风堂主管押运,底下人个个训练有素,以前也遇到过胆大包天的土匪山贼劫货,却从未像这一回般伤亡惨重。 温相是大主顾,今次派去护送的皆是好手,出了这种事,绝不可能是偶然走了背运。她按兵不动的这些日子里,要对付她的人却没歇着,恐怕早早就盯上了她的这桩生意。 看来朝廷是不会放过她了。 她在袖中握了拳,隐忍着走上桥头,黑夜里的水波静静在木桥下涌动,在她眸中沉黯如墨。竹心喑然跟在她身后,默了会儿,才道:“小姐,温相那头,需要上报么?” “不用。锁住消息,不要让温相听到风声。” 温相选择谢氏,是因为她最靠得住。如果有一日她自顾不暇,他非但不会帮扶她一把,还会将她推得更彻底。当务之急,自然是稳住军心,笼络住温相这一座大靠山,她才不至于腹背受敌。 “那被劫走的货……” 她的肩膀因为双拳握得太用力,微微发抖:“重新备齐,加派人手,一定要准时送到北疆。” 谢绫走下桥头,背影在静夜的月色下晃了晃,又稳住,起步渐渐远去。 她怎么会忘记了,这些天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出戏。戏演完了,各自回到各自的位置上来,那人是君王,而她是他轻轻松松便能除掉的一根芒刺。她却还天真地以为耍些小伎俩,便能够相安无虞。 她抬头望月,夜幕辰星尽入眼底,月波流转,星辉熠熠,却在大片的黑暗中愈显空茫。 事已至此,便看看她这根刺除起来,有没有他想象得那么轻松。 待她的背影恍恍惚惚融入黑夜中,桥边的黑衣人中走出一蓝衣身影。竹心见了他,立刻行礼道:“柳公子。小姐往那边去了,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不必了。”柳之奂凝神望了望那个已然看不分明的背影,在星夜苍穹下那样瘦削,清寂落寞,叹息道,“我过去帮不上师姐什么忙,幸好略通歧黄之术,留在这里还有点用处。伤亡清点好了,接下来便有劳竹心姑娘了。” “奴婢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竹心抿了抿唇,才道,“小姐再厉害,也不过一女子。谢先生把担子都压在小姐身上,未免太过难为小姐了。若是有人能陪在小姐身边……” 柳之奂挥了挥手,打断她:“这些话莫要让师姐听见。这条路虽不是师姐选的,但她花了这么多心血,平生能有此成就已然是大才,比寻常男子艰难得多。若是还要从自己属下口中听到‘不过一女子’,恐怕气怒远多于伤凄。” 他神情认真,像是太学里的师傅教导童子似的,一本正经。竹心张了张口,终于没有再提。 此后,谢绫干脆搬到了四季居长住,将抑制秋水毒的药方交给兰心去料理。是故苏昱虽因养病,依旧在宜漱居逗留,却没能见上她一面。 偶然路过宜漱居拿前日遗留的账簿,短暂歇了脚,她也只是直奔自己的卧房,连他如今的情形皆未垂询。反正如今她已与他把话说明,他若想要走,随时都可以。 她匆匆跨出前院,却听到身后响起袅袅琴音,自后院的亭中传来。她一愕,不由得驻足回望。 那本是段悠然旷远的调子,如天边飞鹤,恣情惬意。但细听之下,却处处有阻塞,不似初学者的磕绊,倒像是弹琴人刻意在每个尾音处往低处长抚,以哀音弹逍遥调,是为自囚。 钟伯候在门口,外头车舆已经备好,停在门口等着谢绫。 谢绫回过头,脸上淡淡的无有情绪,吩咐道:“既然能抚琴了,看来身体已无大碍。你传消息去催一催,尽快把人送走。” “是。” 车轿沿着朱雀街慢行,停到四季居门口。 公主花了大手笔包了场子,四季居平日里往来不绝的门口冷清得很,显得门庭寥落。谢绫走进去,一楼空空如也,唯有二楼最大的雅间里传来淙淙流水般的琴音,丝弦相合,奏得一曲清婉柔情。 谢绫眉心不自知地一动,刚想上楼,却听到二楼的琴声骤然一停,女子的喝声在安静的四季居中十分清晰。她脚步一顿,向上望去。弹琴的人似乎换了一个,乐音奏起了另一首曲子。她低下头,刚走了两步,那断喝声又响起,满是怒意,曲子戛然而止,并不再续。 她锁了眉,慢慢走上二楼,敲了敲天字号雅间的门。里头的婢女果然替她开了门,脸色惶惶然,怯怯地看着她。屋里舞姬唯有卿婳一人,更是俏脸煞白,身后立了一排琴师,皆是四季居内养的好手,此刻皆低着头不敢看她这个东家。 座上的苏沐儿面色不悦,执着个茶杯灌凉水一般灌着茶,显然刚动过怒。倒是身边的沈漠喜怒不形于色,默然斟着茶,看起来颇为平和。 谢绫铺开一个笑,向里头的两位请了个安,才道:“公主殿下可有何吩咐?” 这位公主自小娇生惯养,大处好摆平,小处却爱吹毛求疵。她傍上了这个金主,手下人让她不满意,便只有她这个做东家的出面赔笑脸。 苏沐儿指着座上的琴师,道:“说什么长安最好的琴师,依本公主看,都是独有虚名。沈将军是楚国的大英雄,给他弹琴,你们也只会弹这些莺莺燕燕的调子么?” 座上的琴师哪敢跟公主辩驳,被无故挑刺骂得一文不值,也只能垂首生受了。 这也不能怪她。寻常人来酒楼寻欢作乐,听琴曲助兴,自然都是一派歌舞升平,哪里会有人要听行军打仗时奏的曲子?就连沈漠自己来听,也定不会有这等无理的要求。反倒是平遥公主久在宫中,不懂这市井间的趣味。 琴师自有自己惯使的手法,此刻便是硬要让她弹,恐怕也弹不出那风骨。 谢绫似不在意地一笑,挥手将琴师皆屏退了,自己坐上琴凳:“手下无能,公主既然有所吩咐,民女便奏上一曲,以期公主宽心,权当赔罪。” 沈漠自她进来便一直不动声色,听到她自请奏乐,挑起眸子淡淡瞥向她,眼神颇为深沉复杂。他们其实有过两次会面,但都不太愉快,这是他第一次仔仔细细打量这个女子。 在他眼里,谢绫其人,等同于“温相党羽”,等同于“朝廷钦犯”,如今还得加上一条——在他眼皮子底下劫持了陛下的女人。 这样的人,怎么看都跟抚琴弄弦没有瓜葛。 苏沐儿亦是讶然:“谢姑娘还会弹琴?” “略懂。” 谢绫抬手起弦。经昨夜之后,她的心中本就郁着团阴云,积愤与忧虑交织,此刻奏《破阵曲》倒正合心境,沉心于琴,将心头的悒郁挥洒殆尽,酣畅淋漓。 她本欲遵从师命,来长安城安安分分做些干净生意,以求壮大谢氏的产业,没想到朝廷却偏偏要惩治她,与她算从前的帐。她气不过,只知这不过刚起了个头,往后谢氏的路恐怕愈加难走,于是原本欲将香囊尽快换回来的心皆消弭了。 把柄不嫌多,等朝廷有大动作的那一日,那药中的毒性也进了他们君上的筋骨。到时候便要看看,究竟是谁捏得住谁的七寸。 一曲终了,苏沐儿拍手称快:“没想到谢姑娘还是个才女。” 沈漠却心不在琴。他分明从此人眼中看到一丝阴狠,破阵之曲需的是豪情,但她的琴音里壮阔不足,戾气有余。莫非……她发现了? 门未关,座中人各怀鬼胎,未注意屋外慢慢踱进一个人来。 私自出宫的苏沐儿抬起头,一口茶呛在喉间,猛咳得脸颊涨红,大惊失色:“皇……皇兄!” 第十七章 两相对峙 苏沐儿这一声不轻不响,恰好能让屋子里每个人听得清清楚楚。婢女舞姬们回过神来,立刻惶恐得跪了一屋子,连沈漠都撩开袍摆,行空首礼:“微臣参见陛下。” “免礼。”苏昱环顾了一周,视线最终落在谢绫身上。 身后跟进来的秦骁也认出了谢绫,眼中不免蒙上几道杀气——这个女人害他弄丢了皇上,这些天把项上人头悬在刀口,拼了命地找,不知受了多少罪。岂料最后却得知,他家皇上过得好好的,还安然无恙地遣人来知会他可以接他回宫了,好似只是去度了个假。 这真的不是在跟他开玩笑么…… 谢绫原本混在一堆人中间矮了矮身子,想要蒙混过去,刚直起身,便瞧见苏昱眼中闪过的异样,心中大呼不好。她和他相处了这么些日子,突然转变身份,要与他行跪拜大礼三呼万岁,她实在做不到。 再说,昨夜的血债历历在目,她也没有心情与这位幕后黑手虚与委蛇。 苏昱看着她如临大敌的表情哑然失笑,佯作没有留意她似的,上前坐到苏沐儿身边,笑道:“公主出宫游乐,怎么也不带上朕?”眼风往沈漠的方向一瞥,颇有调笑之色。 “皇兄!”苏沐儿赧然地咬了咬下唇,满是抓了个现行的羞惭,犟嘴道,“你的病好了?怎么你突然出宫,也没有半点风声……” 苏昱取了个茶杯斟茶,乐得逗弄他这个妹妹:“倘若走漏了风声,公主今日又要在哪设宴?” “皇兄就知道欺负我!我要与母后去说,你分明身体强健,却还装病!”苏沐儿脸一红,哼了一声便拂袖出了门。 苏沐儿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苏昱一张蔼然笑脸也渐渐沉下,淡淡向秦骁递了个眼色。后者立即屏退了里头的闲杂人等,自己也一并出去,带上了门。 谢绫如释重负地跟着一群下人出门,不忘驻足回头望一眼——简直不敢置信,这人居然没有难为她。 转过身,才见守门的秦骁一直用一种怨毒的眼神看着她。她大感不解,瞪了他一眼:“你看着我做什么?” 秦侍卫:“……”为什么你能一点事都没有,真是太令人失望了。 谢绫收回目光,撇了撇唇,狐疑地打量着他警惕的眼神:“你不用害怕,我只是来问一问你,你家陛下这是要回宫了么?” 谁害怕了!他只是被主子吩咐了,要当做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曾经绑架过陛下!秉持着“沉默是金”的秦骁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了来自谢绫的侮辱,气得说不出话来,眼里喷火地看着她:陛下他不回宫,难道还继续留在你府上么! “……原来是哑巴。”谢绫自言自语着,觉得自己跟一个哑巴说了这么久的话委实可笑,于是她果真自嘲地笑了笑,转身走了。 有本事你不、要、走、啊!秦骁对着她的背影伸出手,想要拦又勉强忍住,在心里嘶吼了无数遍,最终只能捏着拳头作罢——陛下他,究竟是为什么不惩治这个逆贼啊! ※※※ 房中,沈漠低头静候着。 苏昱屏退了左右,连平遥公主都激走了,自然是有话要与他说。他在心里过了几个弯,江南的事需要速速解决,再晚便失了先机;谢绫这头与陛下朝夕相处数日,不知有未打草惊蛇;北疆不安稳,温相近日似乎又有大动作……究竟是哪一件呢? 苏昱虚握半拳抵口,轻咳一声道:“你与相府千金的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沈漠回过神,诧然道:“下月二十。”陛下问这个作甚? 苏昱目光疏淡,手中抚着茶杯:“朕许你一诺。你若真对朕这个妹妹上了心,可请旨取消婚约。” 温相要联姻,人选不过两个,第一是沈漠,第二便是汝南王家的世子。北疆兵权尽在汝南王手中,若是两家结亲,其心便十分值得推敲。倒是沈漠虽然手握兵符,却身家干净,足以宽他的心。 这纸婚约原本是无奈之举,如今他却不想让人将婚姻大事赔进这朝堂暗斗之中了。 “陛下的御旨,臣怎敢违抗。”沈漠神色一黯,顿了片刻才道,“微臣……不敢高攀公主。” 苏昱仍是不动声色,似乎只是不愿强求。沈漠心下震动,迟疑地抬头。他辅佐此人,自燕国荒寒之地一步步走上朝堂之上的那张龙椅,深知他表面平和病弱之下的狠绝。而今日,却觉得有一丝陌生。 不过八日未见。那副笑容下掩藏的东西……仿佛与往日,有所不同。 ※※※ 谢绫本欲去探望扶苏,哪知婢女却说小少爷带着小青去百草堂看病了,让她吃了个闭门羹。她觉得小青的蛇生走到了尽头,为它惋惜了阵,悻悻地下楼。 走到四季居门口,一辆马车停在门前。今日无有客人,谢绫乍然被挡了路,略是惊奇地看着赶车人。此人倒眼熟,正是刚刚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哑巴侍卫。 不等秦骁上前去请,马车的车帘被撩起个角,苏昱淡淡看向她:“上来。” 谢绫愣了一霎,佯装没听见似的想要转身。身后的声音平静无澜,却堪堪挡住了她向前的步伐:“这是圣旨。” 她对这个笑里藏刀的家伙本欲能躲则躲,讵料他却偏偏爱找她的麻烦。她顿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冷着一张脸利落地转身,痛痛快快地上了车,却板着脸不去看他。 “很不情愿?”苏昱无奈地一笑。明明是她总在欺君犯上,到头来却是她在给他看脸色。他这个皇帝,做得未免也太失败了些。 谢绫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之色,不屑地挑了挑眉:“我与出尔反尔之人,有什么话好说?” “出尔反尔?” 他总是云淡风轻的笑眼如今看来,却大有文章,那笑浮在眼中看起来温和又无辜,其实不过是虚伪的假象,实则却总不怀好意,让人不知不觉便着了他的道。谢绫总算看透了他的本质,自然不再吃这一套,冷哼一声:“是谁答应了,说要放过我?结果声犹在耳,却暗地里派人做匪盗之流。” 这些事哪可能件件经他的手。她为温相做事,本来就是朝廷的严惩对象,只是碍于不能放上台面牵扯到温相,才一直暗中敲打。他也是不久前才得知,在他号称卧病休朝的这段时间里,手下人依旧在按计划行事罢了。 说是他做的,也并非不可。 他正想解释,马车却乍然起步,绕开路石突然一颠。谢绫本在置气,没意识到自己如今身处何处,突然一个重心不稳,惊呼一声,便向车壁上撞去。 苏昱立刻伸手一捞,将她整个身子护在怀中。谢绫由着惯性重重撞上他的肩膀,颧骨磕得发麻,脑袋也七荤八素地一团乱,未作多想便抬起了头。苏昱微蹙着眉的模样近在咫尺,让她不由得一滞。 他低头去看她,全然没将他们的暧昧姿势放在心上,认真道:“我答应的,是放过你,没有说过放过整个谢氏。莫非你觉得,你遇到我以前做的那些事,不足够刑部拘你入狱?” 谢绫直起身脱离他的怀抱,目光凛凛:“谢氏的安危便是我的安危,我嘴拙说不过你,但谢氏不是小商小贾,你若真想动其根本,也得看看吃不吃得下。” 她既然能助温相亲手导演一场流民叛乱,自然也能去助别人。对皇权虎视眈眈的人不在少数,幽州的硕亲王,北疆的汝南王,缺的不过是兵马粮草罢了,倒要看看他这个受温相所挟的傀儡皇帝能有多大能耐。 她的一席话未必有道理,但却说得底气十足,倒让他觉得分外有趣:“你若安分守己,我自然不会费心去动一介商贾。”怕的便是她靠牢了温相这个后台,如那群妄自尊大的温相党羽一般,自以为大权在握,暗地里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如今看来,倒是很有这个迹象。 话不投机,谢绫沉默着不理会他。 马车行出郊外,到了长安城外的一个小村庄,突然停了下来。 谢绫被他扶着下车,眼风虚虚瞟了他一眼。说是拿皇上的名头来压她,他却还是与她平辈相称,甚至亲近自然地在她下车时伸来手扶她,笑容温和,让她的威胁冷淡气怒统统都像是情人在拌嘴似的。 她觉得这个情形透着万分的诡异,奈何他泰然自处,好像本该如此,倒让她怀疑是不是她想得太多,如此才是正常和谐的君民关系? 路是石板路,有些坑洼不平。苏昱一身清净地慢慢往里走,像是走在宫中玉阶上似的,浑然不在意。谢绫到了此处才想起来,这人把她平白无故带到这里也不知是为何,犹豫了会儿便在秦骁像刀子般凌厉的眼神里屈从地跟了上去。 明明将近午时,村中却没有炊烟,路上也没有走动的商贩。三两衣衫褴褛的百姓抱着蓬头小儿倚在路边的墙角,有人一卷草席躺在路边,蓬发遮面,不知是死是活。 路上偶有行人,脚步虚浮,被人搀扶着慢慢走着,几乎要撞到谢绫。她一惊,险险避开,皱起眉问苏昱:“这是……哪里?” “难民营。” 谢绫一愕。 走到尽头,便是一片田垄,因无人耕耘而长了荒草,满目萧然。 苏昱远眺荒野,淡淡道:“我伤了你的手下,你也伤了我的百姓。算不算扯平?” 第十八章 问诊 苏昱远眺荒野,淡淡道:“我伤了你的手下,你也伤了我的百姓。算不算扯平?” 荒弃的农田因久不耕作,泥杂草丛生,远处依稀看得见几处破败的农舍,门扉破损,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住过人。此处离长安不过数里,却是天壤之别。 谢绫心中大震。天灾*,死于饥馑与叛乱的百姓数以千计,若真要将这些人命都算在她头上,怎么可能扯得平? 亏她还号称自己信佛,却在不知不觉中造了这么多杀孽,还从中牟利。 苍天茫茫,其下荒凉。她两手相握,远目而眺,强自镇静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他很少用这般清寡肃然的语气对她,无端显得凝重:“看来你看似精明,其实却不知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如今知道了,可还要继续?” 谢绫与他并肩而立,仰头看他时眸中缀了天边闲云,映出他的脸:“我也不想如此。但若让我回到过去重新选择一遍,也定不会有什么改变。” 她本来做的便是贪赃枉法之事,自然也预料得到后果,这些情景她不是不知,只是没有忍心亲自到难民之中看一看罢了。善良清高是无忧无虑之人才配有的能力,她在刀尖上讨富贵,根本不可能做到双手干净,不染纤尘。 苏昱低头将那双执拗又坚韧的眸子看在眼中,像是早料到她会如此作答似的,脸上并无失望之色:“我说的不是过去,是将来。” 以往之不谏,来者却可追。他是想要她弃暗投明?谢绫凝眉,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你想要拉拢我?” 苏昱垂眸浅笑,轻声道:“我想要你在我身边。” 谢绫愕然,嘴角一垮,调笑之色倏地僵在脸上。为什么明明说的事件件剑拔弩张,却能被他强扭出风花雪月的滋味来……她觉得他隐藏身份时调戏调戏她逗逗乐子也就罢了,在如此严肃的语境里还不忘在言语上占她便宜,便是他的不是了。 逢场作戏么,她也会。她深以为要和此人打交道,必须尽快适应他的说话方式,于是故作轻松地一笑,配合地跟他一起打哑谜:“我什么时候不在了?” 人家一直都是忠君爱国的良民哪。 苏昱的眸色陡深,一抹讶色在眼中短暂地停留,很快隐入深潭之中,只朗然笑道:“只要你不再走歧路,过去的一切皆可既往不咎,想好了?” “我有拒绝的余地么。”他现在还肯拉拢她,给她一次投奔他的机会,若她执意为温相谋事,便走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再大的势力在他面前,也如同孤狼与虎群相斗,她虽能咬下几块虎肉,死的却一定是她。 “那入宫问诊一事?” 说到底他还是惜命么。谢绫撇了撇嘴,满口答应下来:“君子一诺千金。” 风起,谢绫默然看着他清隽的眉眼,温然如清雅书生,觉得隐隐有些不能适从,又有些期待。皇宫……到了那个地方,他便是高不可攀的帝王了。 这样一个人穿上龙袍,会是什么样子呢? ※※※ 三月十五月圆夜,这日是财神爷的诞辰,长安百姓家家备了香纸供品祭祖,以求财运亨通。谢绫倒乐得清闲,一则她孤身在世没有祖宗可拜,二则她自己便是尊活财神,自然不消拜到他人头上。 她早早沐浴,换了身男子的衣裳,打扮作个郎中,挎上药箱,看起来煞有介事。 兰心替她戴上个青色的帽子,道:“这深更半夜的,小姐你扮成这样作甚?” “出诊。”她觉得自己被人捏住了把柄,不得不去给人家问诊,跟自己的婢女交代起来颇损她的一世威名,便遮遮掩掩地糊了过去,“等下自会有人来接应,你不必跟出来了。” 这几日她总是心神不属。她答应了苏昱入宫去问诊,可他也没说怎么去、何时去,留她一个日日候着,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倒是沈漠和苏沐儿常来四季居光顾,时常邀她一同抚琴饮酒,她忙着给苏沐儿打下手,一来二去便忙得忘了这回事。 偏偏今日沈漠借了个档子,传了苏昱的话,她才恍然想起这茬。 谢绫两手捧着自己的纱帽在铜镜中矫来矫去,颇满意自己的清秀扮相。苏昱只说今夜可以问诊,却没给她个明面上进宫门的身份。谢绫想来想去,一个男子深更半夜入宫,总比女儿家像话些,被人瞧见了也不至于太尴尬,便自作主张地扮成如此模样。 兰心捂着脸,瓮声瓮气地:“小姐你要女扮男装,也该换身行头。哪有男子给自己戴绿帽子的?” 谢绫一脸“你懂什么?”的表情,挥了挥手出门去:“医者,妙手回春也。这颜色不正是朝气蓬勃,生机盎然?” 兰心痛心疾首地看着她的背影:这样放小姐出门去……真的没问题吗? 接她的是御前红人秦侍卫。马车早已停在宜漱居的偏门,秦骁腰间配着长剑,在门口踱来踱去,看见谢绫出来,一时没有认出她。 谢绫左手抚了抚自己头上的纱帽,清咳一声:“愣着做什么?” 秦骁觉得这个姓谢的逆贼真是越来越花样百出了,瞪了她一眼便将她迎上了马车。 谢绫一向觉得他是个糟脾气的哑巴侍卫,也就不跟他计较,一路上憋着一句话都没问——反正问了这人也没法回答她。但她是第一次进皇宫,里头是个新鲜地方,她如今任人摆布却一无所知,总觉得心里没个底。 宫门早已落锁,马车乘着月辉自偏门而入,没行多久便要下地走路。 她挎着个木箱子走动不便利,好不容易到养心殿,腰酸背痛得极想立刻坐下歇一歇。偏生大门紧闭,秦骁让安福顺轻叩了门,低声请了数声,苏昱的声音才从里头响起:“进来。” 门被秦骁推开,月光倾泻在殿中地上,里头燃了一盏长明灯,映着黄琉璃瓦,一室通明,却不见人影。谢绫深吸了一口气,才提步入内。 秦骁关上门,抱着剑守在门口,抬头百无聊赖地望着月亮,与安福顺闲聊。 安福顺哑着尖嗓道:“咱家看,自从皇上出宫一趟后,浑身上下便透着古怪。宫里的御医横着叠起来都能翻过宫墙了,何必要从宫外弄个大夫进来呢?” 秦骁“嗯”了一声,点头补充:“这大夫还是个女的。”他伸出食指对着天边玉轮,嘴里念念有词,“陛下莫不是,看上她了吧?” 风流帝王与刁蛮俏御医? 这厢他正为自己精妙绝伦的联想能力自豪着,手指尖上的光却多了一道,月色清光里融了个红彤彤的暖光,沿着养心殿前的台阶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这红光是个灯笼。等他眯着眼看清了持灯笼的宫婢翡翠,又顺着她看清了她背后站着的女子,身边的安福顺早已吓得跪倒在地:“贵,贵妃娘娘!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 瑾贵妃拨弄着婢女手上的食盒,一双凤眸斜挑:“起来吧,本宫要见皇上,还不快去通传?” 第十九章 施针 谢绫本以为他要见她,也该是在书房之中,哪知他大大方方地半卧在床,身上只穿了中衣。她听说平民百姓觐见圣上皆要沐浴焚香以显尊敬,原来圣上他自己竟是这么……不拘小节的么? 罢了。她身着一身淡青长袍,头戴一顶青纱帽,颇有男子的自觉,连走路方式都往大了迈,好像身为一个男子能缓解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尴尬。 苏昱一眼便注意到她今日这奇装异服的打扮,特别是头上那顶绿帽,青幽幽地在暖橙的光线下晃着,看起来尤为滑稽。他笑道:“你扮成这样做什么?” 谢绫一会儿便走到了他跟前坐下,由于不常戴高帽,帽尖儿撞上床罩,撞歪在头上,像是戳出去的一个巨形羊角辫,更让人忍俊不禁。她看着苏昱笑不可支的模样,气得摘下帽子往桌上一放,冷冷瞪他:“有什么好笑的?若不是你宫里这么多规矩要顾忌,我犯的着这样么?” 她虽没进过宫廷,但历朝历代的话本子告诉了人们一个普遍真理:皇帝不好惹,皇帝宫里的女人们更加不好惹。都说伴君如伴虎,那群整天住在虎窝里的女人们,还不个个修成人精? 是以,她觉得在这种吃人的地方,就算当个大夫也得步步小心。 苏昱却更加觉得好笑:“这宫里这么多规矩,我哪样要你去顾忌了?” 谢绫一默。事实上,好像还真是这样。若不是他的态度如此,她也不会敢连个礼都不行,大咧咧地指着他鼻子骂。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之道都是互相的,她觉得自己被他带成这个样子,他要负主要责任。 她得了个大便宜,便不再吱声,自药箱里取出针带,下手时却为难了:“秋水毒非药可解,需要施针,可能会有些疼。” 她担心他怕疼?苏昱伸出手,顺着她的话刻意作出隐忍的神情:“无妨。” 谢绫瞄了她一眼,觉得他这个样子,一看便是养尊处优惯了却还要嘴硬的,落针时干脆了不少,力度适中,绝不多加疼痛。金针入肤,他果然偏过脸皱了眉,谢绫观察得细致入微,一眼便看破了他这点掩饰,下第二针时便愈加小心。 她从前也替扶苏亲自施过针,小扶苏比眼前这位病人坦荡得多,一般在看见金针的那一刻便放声大哭要逃走。把他抓回来便十分费力气,一旦制住立刻一针下去,顾不得三七二十一。等他跑不掉了,便抽抽搭搭地小声哭,她才会温言温语地安慰他。 于是见苏昱忍得辛苦,谢绫恻隐之心大动,手上自针带上又取下一针,却犹豫着迟迟不下落,安抚道:“不会很痛的,一会儿就过去了。” “还有几针?” “……十一针。”她觉得这个数字说出来有些打击病人,立即又补了一句,“你可以想想别的分散注意力,或者睡一会儿?” 后者显然不可能,他如此紧张地盯着针尖,怎么可能睡的着? 苏昱侧枕着脸,眼角弯弯,笑得颇温和乖顺:“那你给我讲故事。” “……”她觉得他果真是扶苏上身了,无语凝噎地侧过脸不想理会他。 这么一侧身,却正瞧见了他床头悬着的物什。 床上是紫檀木镂空雕花的通顶木床罩,三面屏式床围,黑中泛紫颇为古朴,其上悬的一抹明黄色便尤为扎眼。那东西十分熟悉,正是她送他的香囊。 谢绫蓦地怔住,有一霎的做贼心虚,再回头看他期待的眼神,忽然便松了口径:“好吧……不过我没有故事可讲,也不会讲故事,你要听什么?” 她才想起这个小东西,如今她既然投奔了他,他看起来也颇有诚意,这种伤人的玩意儿便该想个法子取回来了。日子久了,恐怕新症加沉疴,愈加凶险。 “你游走四方,定有不少奇遇,便挑几个与我讲一讲吧。” 谢绫语塞,她游走四方确实做了不少丰功伟绩,但她的发家致富历程完全是她的贪赃枉法史,借她一千一万个胆子都不敢在此人面前和盘托出。她便将此隐去,独讲自己幼年随师父云游四海的所见所闻。 苏昱听得认真,连手上的金针落下都置若罔闻,听到她讲到在天竺遇见的云方僧人,神色忽然一滞:“天竺万里之远,你竟也去过?” “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如今她俗务缠身,哪里还有空去那么远的地方游历。 苏昱眸色渐深,静悄悄地看着她。她竟记得,连小时候的记忆都记得,可以与他讲得事无巨细,连僧人的模样,手上戴的佛珠都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唯独是他,在她心里了无痕迹? 她说着又下一针,抬头看苏昱神色黯然,眉心紧锁,以为自己下手失了轻重,轻声道:“弄疼你了?” “没有。”他侧卧着,视线落在枕上,并不看她,一看便是不高兴了。 谢绫觉得他果然难伺候,叹息一声:“良药苦口,你这么讳疾忌医,怪不得体弱多病。” 不知是哪四个字触动了他,苏昱忽然抬眸,眼中有些怪异的神色。 谢绫惑然道:“怎么了?” 那怪异之色渐收,他恢复了一脸了无生机似的黯然:“痛。” 谢绫看了看自己手上,确认自己碰都没碰针一下,怎么会痛?她皱起眉:“那怎么办?” 她嗅了嗅,他的卧榻上铺了灯芯草,本是通气血的药草,性甘微寒,味淡,却被她闻了出来。这东西本可泄肺通血,对身体有益,但配合她在香囊里放的草药,便会加剧毒性。若是这个的缘故,她便束手无策了。 谢绫斟酌着措辞:“你榻上铺的药草,往后可以换一种,说不定往后便没有这么痛了……” 她因要确认灯芯草的味道,身子轻俯着还未来得及直起身,这一句话尚未说完,却忽然被揽住往下扑去。她惦记着他左手上的金针,连忙撑住床沿不让自己压到他的手臂,他却不管不顾地用未施针的右手压着她,让她直直地贴在他面前。 四目相对,气息相拂。她不施脂粉,淡扫蛾眉的脸上双眸微瞪,惊愕有余。他仔仔细细地将她眼底的慌乱神色收入眼底,那双惊惶的眸子里分明无知无畏,不像是装出来的。 所以,不是她在假装,是真的忘记了?唯独忘记了他一个? 虽然早已明了,他的眼中还是蒙上一层又似黯然又似怒气的复杂神色,在深如寒夜的眸子里交织着,凛凛然,无端让人心下一颤。 沉默间,门外却响起安福顺的声腔:“皇……皇上,瑾妃娘娘求见。” 第二十章 美人在侧 谢绫瞳孔放大,正好苏昱的手臂一松,她便弹了起来,急匆匆去桌上寻她的帽子戴。 苏昱哭笑不得。她怕他的臣子,怕他的胞妹,连他的妃子也怕,偏偏就是不怕他。这是个什么道理? 某人自是不懂他胸中抑着的郁气,一心只惦记着殿外那位娘娘,可不要被她识破了才好。 苏昱无奈,原本阴晴不定的眸子渐沉下去,冷冷向外应了声:“进来。” 安福顺替瑾妃开了门,面上浮着笑,内心却在滴血。他也不想通传,但里头动静大,他要强说皇上已经安寝,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实在是——拦不住哪! 于是瑾妃娘娘一进门,先看到的便是戴着绿帽的谢绫,青幽幽的像根葱似的立在龙床边。谢绫刚扶正了帽子,那只手不知往哪摆,僵了片刻才想起向她行礼。 瑾妃上下打量着这个凭空出现的青年,后者左手握拳抵口干咳一声,目光没往她这看。倒是苏昱,一双眼里寒光凛凛,冷冰冰地瞅着她。 瑾妃心内一惊。她入宫一年,除了各大典礼,宫廷宴会,甚少在私下见到他。他虽总是一张冷脸,却还是与她保持着表面上的客气,从不像这样这样,浑身上下透着寒意。 她自然知道缘由——白马寺的僧人不知与她家结了什么仇,陛下一登基,便有高僧为他看相,说他根骨弱,此前多病,御极之后更应重调养,养心静气,忌行房事。她也不想嫁给这么个病秧子皇帝,但爹爹有命,她不得不从。 幸好后宫虚设,也有一个好处。苏昱不近女色,她便一人独大,长此以往下去,她又有娘家撑腰,中宫后位定是她囊中之物。是故朝堂上的臣子急着劝他选秀纳妃,她却巴不得他不往宫里塞女人,乐得清静自在,不知事的人看起来便是她一人专宠,又有脸面。 对他给她摆脸色看,她也习以为常了。瑾妃铺开个笑,下拜见礼:“臣妾给陛下请安。” “何事?”开口仍是冷淡。 “听奴才们说,陛下晚膳用得不多,臣妾亲手做了宵夜,想陛下晚上批折子时可以填肚子。”她笑盈盈地起身,瞥见他手臂上的金针,话锋一转,“却不知太医在此诊脉,是臣妾唐突了。” 说是太医,可那青年面生得很,又未着官服,头上那顶帽子还不伦不类的。瑾妃微蹙了秀眉,狐疑地又多看了他两眼。但这深夜在大内给皇上看病,除了太医还能是谁? 谢绫也在暗地里打量她。温相居然能生出这么个天姿国色的女儿,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眉眼间全无她爹爹的精明样。总之她看美人儿总是格外顺眼,眼前这个倒也挺赏心悦目,就是那笑靥深得瘆人,配合她一身橘红,丽色逼得晃眼。 苏昱听到“太医”二字,牵起嘴角似有浅浅笑意,道:“放下吧。” 瑾妃命婢女放下食盒,人却不走,见他面色有所舒缓,大着胆子道:“臣妾宫中新得了个花匠,经他悉心侍弄,今年的山茶开得格外好。陛下大病初愈,不如来走走,散散心也是好的。” “哦?”苏昱不置可否,侧眸去看谢绫,“依太医所见呢?” 谢绫以为自己只需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地杵作个木头桩子便可,哪知自己居然还插得上话。一抬头,正迎上瑾妃的目光,谢绫笑呵呵地对苏昱拱手,作男子声:“陛下龙体无恙,赏花弄月也有益于……养气凝神。” 苏昱给她扣了个“太医”的帽子,她只得配合,嘴上胡诌了一通,哪不靠谱往哪了说,说得这位娘娘高兴便是。 没想到苏昱果真信了她的话,满口答应。 瑾妃果然喜形于色,福了福身子便道:“那臣妾便先行告退了。” 那身影走出了养心殿,谢绫才松了一口气,算了算时辰,针疗的时间也该到了,便重新坐到床边去收针。 苏昱任她施为,面上不动声色:“你好像很喜欢她?” “美人儿谁不喜欢?”谢绫头也没抬地回答,自言自语似地嘀咕,“以后我还是白天来吧,深更半夜的招人猜忌,又不是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原先的气被瑾妃这么一打岔,忘了七七八八,剩下的那点怅然也被她的言语打消了,此时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好似十分赞同她的说法:“按这道理,美人在侧,确实该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只是不知在这宫中,有什么事是我做了,却见不得人的?” 一席话拐弯抹角,谢绫跟着他绕来绕去,绕了好半天才听了个半懂不懂——敢情她,好像又被调戏了。 谢绫绕不出来,也是有原因的。 她在商界是个厉害角色,平日里没几个人把她当女人看,自然也就更没什么人关心她的容貌。他这话虽轻浮,言语里却隐射了层意思——她在他眼里,竟也能算作美人。 大概是被调戏得多了,谢绫虽然再度被他占了嘴上便宜,脸皮却厚得多,大大方方地点了头,若无其事般向他一笑:“好像是这个道理。”笑里蕴着凶狠,手下收针的动作刻意一重,装作失手似的,苏昱的手臂上顿时渗出了血珠。 “哎呀。”谢绫佯作惊恐地在药箱里翻出纱布去擦,“无心之失,还请陛下赎罪啊。” 她故意喊了他一声陛下,语调刻意造作,仿佛不把他激怒不甘休似的。岂料他竟朗然笑出了声,看着她佯装慌乱无措地擦拭血珠,更觉好笑。她下手有分寸,血珠冒了一段便不再往外渗。听到他的笑声,抬起头,正瞧见他舒展的眉眼,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反倒笑意满载,真不知是谁戏弄了谁。 她就算再迟钝,此刻也反应了过来,手中的动作顿时一停,眼中隐有怒色:“你故意装作怕痛,来讹我?” 苏昱轻一挑眉:“我有说过我怕痛?”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谢绫怒极不能言,瞪着他好一会儿,低头一声不吭地继续收她的针,插回针带上。 她不想与他一般见识,又给他草草开了张药方,便收起药箱走人,脸色寒气森森:“告辞。” 出了养心殿,子时已过,满道清月。 谢绫跟着安福顺出宫,忿忿然跟着他走了一路,一心想着自己要跟无赖打长远交道,以后还需小心提防才行。如此思绪全然不在脚下,走着走着便绊到了个小石块,险些摔倒。她稳住了身子,才觉得身边景物有些陌生,不像是来时见过的地方。 自小养成的机警提醒了她,谢绫突然停在原地不动:“站住。” 她冷声道:“这不是出宫的路。” 第二十一章 幽禁 宜漱居南院,树影婆娑。 柳之奂自回廊上见到低头疾走的兰心,向她招了招手。 兰心行色匆匆,一看便是有心事,此刻突然遇到他,像是被吓着了,微张着唇抬头。 柳之奂温温和和地一笑:“师姐还没回来吗?上一回我与她商量,要在这南院里栽桃树。今日请了花匠来看,还要请师姐定夺。” “柳公子……”兰心听到他提到自家小姐,愁苦之色愈深,“实不相瞒,小姐昨夜戌时出门,至今未归。” 柳之奂脸色一凝,愣声道:“师姐没有说她去了哪里?” “没有。小姐行踪诡秘,并未道明去处,奴婢不敢多问。”兰心仰起头,求助于他,“柳公子对小姐熟悉,可知小姐最近会去哪里?” 若说行踪不明,还能算作小姐心中自有安排,如今一夜未归,到子时也不见踪影,便十分蹊跷。小姐就算有重要的事办,也不会连个口信都不带回来。她唯恐小姐出了什么事,正要赶去印风堂。 柳之奂托掌细想了一番,也未想起谢绫会因何故失踪,又想了想她今日的行程安排,不禁大惑:“师姐晌午与司礼监的掌印有笔生意要谈,师姐为此绸缪多日,就算不记得与我的约期,总也不会怠慢了掌印太监。”他恍然大悟似的抬头,“走,我与你一起到印风堂去一趟。” ※※※ 长春宫。 雕栏曲帐,廊庑画壁,绥寿殿中空无一人。谢绫一袭百褶如意月裙,乌发叠拧成一个朝云近香髻,缀了银钗花钿,云髻峨峨,修眉联娟,端的是瑰姿艳逸,仪静体闲,独坐其间。 长春宫是后妃居所。瑾妃独居毓德宫,其下品阶较低的嫔妃则居于储秀宫,长春宫便一直空置。虽有宫婢打扫,但这里到底不住人,冷冷清清没个人气。 门口落了锁,谢绫坐在殿中掐着时辰,也该过午时了。 昨夜她出宫受阻,拆穿了安福顺,不想身后立刻出现了那个哑巴侍卫。他不开口,手中的佩剑寒光凛凛,脸色更是凶神恶煞,不知她究竟是哪得罪了他。于是便被挟持来这寂无一人的长春宫,由几位宫女把守着门,定时给她送吃食,还给她强换了套女子衣裳。 此处无人居住,又地处太极殿后,少有人来往,即便幽禁了一个活人也不会被发现。 谢绫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委实摸不透苏昱的心思。他要杀要剐,还不是一声令下?这样突然发难,将她幽居于此,究竟是何用意…… 门口罩了个人影正开锁,放了个宫女拎着食盒入内。谢绫乖乖拿了筷,趁她在端碟子,压低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可认得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孙乞舟?” “奴婢叫浣秋。”那宫女警惕地瞟了她一眼,嘴上滴水不漏:“孙公公大名谁人不识,奴婢只是长春宫里打杂的下人,无缘与孙公公攀交情。” 谢绫一向觉得自己生了一张善颜,没想到这宫女一脸怕她要吃了她的模样,畏畏缩缩,只好安抚道:“我不是想吓唬你,就是想托你带个口信……” 话音未落,浣秋已经连连摆手:“不成不成,奴婢只是来送饭的,您千万莫要为难我。” “我就是托你带个信儿,怎么就为难你了呢?”谢绫哭笑不得,“我也不是想让人来救我,也知道你主子吩咐过你,不让我出去。我让你带的口信,不过是知会孙公公一声,今日的茶会我去不了了,请他老人家莫等,不会节外生枝的。” 浣秋仍是摆手:“莫说是孙公公,便是让我去跟其他的姐妹说,也是不成的。” 谢绫觉得安福顺找来的这宫女果然口风严实,为人刻板迂腐,几乎称得上呆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既然进来了,就没存偷跑出去的心思,不过是想不要影响到她的大事罢了,没想到这宫女脑筋这么不活络,实在要命。 她夹了筷虾仁往嘴里放,心内转了几道弯儿,忽而声腔一冷:“你可知我是谁吗?” 浣秋被她唬住了,声音更低:“奴婢不知。” “……”谢绫还以为自己的名声够大,岂知宫中女子闭塞视听,对宫外之事所知寥寥,自然也没听过她的大名。谢绫循循善诱道,“我是个富贾,找你们孙公公是要谈桩大生意。你若不替我传信,我得损失这个数。” 她比了个“三”的手势,故弄玄虚道:“知道是多少吗?” “三……三千两?”浣秋往大了猜,胆子一颤。 “三万两。”谢绫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气定神闲地欣赏浣秋惊恐的表情。末了,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若肯做这一趟好人,好处是少不了你的。” “奴,奴婢真的不能做这事。”谢绫的手刚碰上她的肩膀,浣秋猛地跳开,扔下食盒便慌不择路地逃走了。 谢绫的手还悬在当空,追了两步追到门口,便垂了下来——什么世道,一听有好处便夺门而出,银子有这么可怕? 门口守着门的宫女睨了她一眼,正要抬手关门。谢绫伸手去拦,被门狠狠夹了一下,惊呼一声。那关门的宫女立刻把门打开,面有惊恐之色。 谢绫捂住手掌作痛苦色,轻声喃喃:“你能不能……过来……” “什么?”那宫女听不清,犹犹豫豫地凑过耳朵来听她说话。 说时迟那时快,谢绫突然发难,一记手刀下去,对方已软倒在她跟前。谢绫抚了抚手掌,满意地跨过她。唔,既然没人愿意给她通传,她便只能自己出马,出去找人给宜漱居报个信了。大不了找到了人,再自己回来被幽禁便是了。只要她不跑,想必也惹怒不了苏昱。 揣着这样的想法,她毫不犹豫地出了长春宫。 岂料刚到御花园,谢绫便迷路了。千算万算,万万没有想到,她居然会败在不认路上。道旁守着的侍卫见她一身宫装,以为她是储秀宫里的小主,倒也不拦她。可也没有人能给她拦——这宫中,究竟找谁报信合适呢? 谢绫漫无目的地穿梭在御花园中,寻找着目标,结果目标没寻着,却撞见了熟人。 她绕过一座假山,正与来人撞个正着。 对方一身繁复华贵的流彩云锦宫装,斜眸微挑,倾城国色的脸上媚态凝作凌厉,正凛凛打量着她。 可不正是瑾贵妃。 谢绫的第一反应是遮脸——此人见过她男装时的模样,若是被她认出来,还不知会出什么事。回过神来,才记得行礼。 瑾妃见她一派慌慌张张的样子,冷眉一蹙,仔仔细细将她身上的服饰看清楚,目光愈显冷意:“这是哪个宫里的小才人,打扮成这样,是要往哪去?” 深宫之中,后妃最忌讳的便是邀宠。她如今这副打扮,多半是被瑾妃误会了,可若说她是从宫外来的,岂不更加自寻死路。谢绫百口莫辩,只能低着头,企望她放她一马。 瑾妃身边的宫女翡翠瞧了她一阵,低声在瑾妃耳边附道:“娘娘,此人面生。储秀宫里的几位小主,没有长她这样的。保不准,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小宫女。” 瑾妃冷然端详着她的脸,储秀宫里的才人都是她亲自陪着太后挑上来的,确实没有这般容姿出众的。她在宫中候了半日也不见皇上踪影,心中本有怨气,却教她在御花园里碰上个不知好歹的小宫女,更加怒气凛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她拂袖转身,染了蔻丹的指尖指向谢绫:“来人,把她给我带回去。” 第二十二章 毓德宫 谢绫打晕了宫女出逃,以安公公为首的关押谢绫小分队遇到了人生危机,分散在宫中各个角落寻找谢绫。她一身打扮醒目得很,问长春宫外沿路的侍卫,皆说是往御花园去了,可安公公带人把御花园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着她。 宫女的消息来得快,往毓德宫的宫女那儿一打听,得了,人被瑾妃娘娘带走了。 安公公听到“瑾妃娘娘”四个字,觉得自己的小命悬上了宫门,离大限不远了,连滚带爬地跑进了养心殿。 结果皇上只给了他四个字:少安毋躁。 安公公纳闷了,找到他的知己好友秦骁遣怀:“这又是什么说法?陛下吩咐咱们的时候,可是三令五申,若有一分差池,是要砍头的。”他手心叠着手背拍了两拍,啧啧有声,“你看看,这人落在瑾妃娘娘手里,还能有个人样吗?陛下倒也不急。” 秦骁叼了根茅草,呵呵一笑:“陛下一时兴起,如今兴头过了,当然犯不着跟瑾妃娘娘过不去。那谢氏女横行霸道无法无天,这回总算栽了跟头,岂不大快人心!” 安公公皱着下巴直摇头:“不像,不像。你跟着陛下这么久,可见陛下对哪位娘娘上过心?咱们陛下他啊,就不是一时兴起的人。” 百转千回又猜了许多可能,养心殿里的正主却是气定神闲——她不是无所谓么?不是见了美人就喜欢么?不是巴不得让他去和美人赏花弄月么?这回她栽进了瑾妃手里,不如就让她尝尝这美人的滋味,看她下回还能不能欢欣雀跃地把他推去美人身边。 沈漠正在殿中禀事,被安福顺一打岔,停了下来。苏昱面不改色,挥手让他继续。 “臣暗中查探得知,温相一直与一神秘人有联络,十之八/九是货物的接收者。上一回劫下的货物中,便有大量药材,十分可疑。若再不彻查,恐怕对方会有所行动。”沈漠犹豫片刻,往殿外看了一眼,忽而低声道,“负责押运的是谢氏。陛下既然与谢氏东家有旧,何不从她身上入手?” 苏昱不置可否。说她是株墙头草,趋炎附势好收买,倒也不冤枉她。只可惜她为温相谋事多年,自认两人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没那么容易弃船而逃。她如今对他的信任,不过是表面的障眼法,真要入手得急了,以她的狡黠,恐怕只有鱼死网破一个结果。 况且,他逐渐积聚起来的这一点点信任,不是用在这里的。 但他未否认沈漠的说法,反倒叫来了安福顺:“去请平遥公主,往毓德宫走一趟。” 苏昱搁下朱笔,抬眸道:“知道该怎么说么?” “奴才知道,奴才知道!”安福顺哈着腰连声应是,抱着拂尘发足退出了殿外。 ※※※ 毓德宫。 谢绫被两个架着她的宫女甩下地,双膝磕到地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震得她全身发麻。瑾妃靠上贵妃榻,凤眸成一线,冷光凛凛。这丫头见了她不仅不见礼,而且还自顾自地揉着肩膀,全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抬起头来。”瑾妃淡淡开口,“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宫里的?” 两个宫女一左一右掰着谢绫的下颌,逼得她只能仰起头。谢绫从没被人如此对待过,一双眼中寒气森森,本还有几分与之斡旋的心情,此刻也尽消散了,半字未吐。 “放肆!本宫问你话,听不到么?” 谢绫挣开钳住她的两双手,轻笑道:“娘娘好大的火气。”她一手抚了抚下巴,作思索状,“民女是个巫祝,见娘娘面相有异,便多看了几眼,娘娘何必动怒?” “巫祝?”瑾妃蹙起眉,冷笑一声,“宫里哪里来的巫祝。我看你满嘴胡言,居心不轨。” 话虽这么说,她心里却也有几分怀疑。陛下龙体欠康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灵丹妙药皆不奏效,暗地里请巫祝来行法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鬼神之事毕竟见不得光,宫里凭空冒出个巫祝,倒也说得通。 “民女怎么敢欺瞒娘娘?”长春宫的宫女侍奉惯了后妃,谢绫的妆容经她们修饰过,将一双眼眸衬得柔媚动人。此刻她笑得盛丽,落在旁人眼中,妩媚之中倒透着丝诡异:“看娘娘的面相,今年必有大厄。何不早作打算,尽早到白马寺斋戒三月,或可挡厄。” 瑾妃闻言,脸色登时一黑,拍下扶臂:“荒唐!你敢咒本宫?” “娘娘冤枉!民女哪敢妄言鬼神之事?天机本不可泄露,只是娘娘如此倾城佳人,逢此大厄之年,民女若不指点娘娘一二,实在心里过意不去……”谢绫越编越顺口,眼中瞧着瑾妃一张由青转白,由白转黑的脸,煞是痛快,眉眼间的笑意便愈加舒畅。 “荒唐,荒唐!”瑾妃一手紧紧攥着扶臂,用力得发抖,“翡翠,给我掌她的嘴!” 谢绫两手被一个宫女制在身后,正方便翡翠走到她身前,抬手便是一耳光,一声清响回荡在室中。谢绫的身子顺着她用力的方向一歪,嘴角笑意凝住,脸上一阵火辣缓过去后,才慢慢回过头,牵动嘴角:“你叫翡翠?” 没见过被打的还要问打人的姓名。翡翠眉峰一聚,扬起手,正准备反手再打下去,殿外却传来宫外宫内两声响亮的通传:“皇上驾到!” 制住谢绫的宫女忙着跪迎圣驾,自然放开了她。谢绫的双手得了自由,抬手用指背轻抚了抚仍在发烫的左脸,吃痛地扯了扯嘴角。她本就跪着,也懒得换方向,虚虚斜睨着殿外那道渐近的明黄身影,轻哼了一声。 瑾妃匆匆出外迎接,繁复的宫装罗裙擦过谢绫,躬身候在殿前。谢绫的视线轻轻上移,落在瑾妃云开雾霁的俏脸之上,目光森冷。 打她这一巴掌,可是很贵的。 她丢的是黄金万两的大生意,谅她也赔不起。倒是这一巴掌的帐,可以与她清算清算。 第二十三章 解围 毓德宫檐下,三交六椀菱花槅扇门大敞着,露出屋内光景。 纱帐委地,鲛绡透香。苏昱与瑾妃并排而坐,手持杯盖撇着茶末,目光淡淡落在谢绫身上。她虽低着头,但脸颊红红一道巴掌印子渐渐浮起来,在白皙的脸上醒目得很。 他眸色一深,掀起杯盖抿了口茶,掩去了眼中一丝异色,抬头时神色如常,仿佛随口问道:“此人是?” 瑾妃掩口轻笑:“她自称是个巫祝。臣妾想,鬼神之事是宫中大忌,怎么会平白冒出个巫祝,不由得心中怀疑,便喊她来问话。”末了,又佯作不经意地看向苏昱,“陛下可知,宫中有无这号人物?” 苏昱轻展了展嘴角,淡声道:“未有听闻。” 谢绫闻声抬头,看着他风轻云淡的脸色,心中已有了数。他矢口否认,看来不是来替她解围的。再看他谈笑自若间不时向她的方向轻描淡写地扫一眼,那目光那神情,倒更像是来看戏的。 瑾妃松了一口气,只要这人不是陛下请来的,便一切好办。她也懒得再为无关之人多费唇舌,三两句话便闲聊去了别处。 瑾妃没说带她下去,也没说如何处置她。谢绫就这么被晾着,好似被遗忘了似的,独自跪得膝盖发酸,才隐隐约约听到门外的一声通传。 话未至,人先到。苏沐儿风风火火领了一队宫女进门,把毓德宫上下都杀了个措手不及,婢女太监跪了一屋子。今儿个毓德宫这般热闹,主事的瑾妃面带诧色,离座给她见了礼,才将心中疑惑问出口:“公主突然造访,可有要事?” “要事自然有。”苏沐儿面有忿色,环顾四周,见到瑾妃身后的谢绫,径直过去把她扶了起来。谢绫跪得久了,双腿发软,一个踉跄便要栽下去。苏沐儿身量小,拽住她的胳膊勉强把她扶稳了,依旧不敢松手,皱着眉头瞧她脸上的指痕,“这是怎么回事?” 情势急转直下。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宫女竟能劳长公主亲自出马,瑾妃立即迎过去,蔼然笑道:“公主认得她?” 苏沐儿脸上怒气凛然,不满地盯着瑾妃事不关己似的娇颜:“自然。本公主倒想知道,谢姑娘是我的客人,怎么会在你毓德宫?” 瑾妃进退有度,一番话解释得不卑不亢:“这……此人行迹可疑,还自称是个巫祝。嫔妾实在不知,她竟是公主的客人。” 苏沐儿一扬手,眼看又要动怒,恰好怀里谢绫身形虚虚一晃,逼得她只好收手回护住谢绫。 “行了。”苏昱肃然抿着唇,喝止道。 苏沐儿看他这威严脸色,心中暗笑,面上却演得益发畅快淋漓,怒容微敛,娇声与他撒娇:“皇兄!你看看,她都欺到我头上来了,我请来的客人,是她随随便便就能动的吗?” “不要胡闹。”苏昱眼底隐有怒色,大手一挥,“既然是你的客人,还不赶紧带走?” 谢绫听到此处,已然明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把脸挡在苏沐儿肩后,极轻地冷笑一声。 殿中没有几个人注意她这个小角色,皆未听见这一声,苏昱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只见她被苏沐儿架着出了毓德宫,因为腿脚不便,走走停停,几次都要软下苏沐儿的肩头,脸上的神情却淡若风絮,凝了一层薄霜。 看来要她不记恨他,是不可能的了。 ※※※ 苏沐儿领着谢绫回到她的昭和宫,亲手给她冷敷。 她屏退了左右,手拿着个凉水袋子轻轻触碰谢绫肿起的半边脸颊,笑道:“第一回见你,还以为你只是个市井女富商,没想到你竟认得我皇兄?” 谢绫心道第一回见她时,她皇兄正被幽禁在她府上,但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她常在四季居当苏沐儿和沈漠的琴师,和这位公主也算半个熟人了。傲气如谢绫,这回乍然被人瞧见自己的狼狈模样,心里颇不是个滋味,只缄默不语。 苏沐儿之前接到消息便赶了过去,尚不知其中究竟,此刻更是好奇:“你是怎么认得他的呀?皇兄他生性寡淡,还没见他对哪个女子花过心思,他肯请我来给你演戏,看来是十分珍重你了。你们……咳……” “公主误会了。”谢绫接过她手里的水袋,自己往脸上轻敷着,容色淡淡,“此次不过是机缘巧合,还要多谢公主出手相助,来日谢某必当重谢。” “不用,不用。”苏沐儿连连摆手,“都是皇兄的主意。他要不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在宫里。我到现在都还稀里糊涂呢。” 说曹操,曹操到。守门的太监吊着嗓门喊了声“皇上驾到”,人便已经到了殿中,步履匆匆,直入次间。 “皇兄。”苏沐儿回身迎去次间门口,停在苏昱跟前灿烂一笑,“人我带到了,报酬可不能少。” “知道了。”苏昱脸色阴沉,仓促应付,“出去吧。” 苏沐儿暧昧一笑,知趣地出门去。 谢绫懒得看这个始作俑者一眼,扭过头轻滚着手上的凉水袋子,权当他不存在。 没想到他径自走到她身边落座,一把夺过了她手里的袋子。谢绫手中突然一空,愕然地转过脸,他却轻捏住她的下巴不让她再动,一手握着水袋贴上来,在她脸上小心地敷着。 “还以为你本事多高,没想到也会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苏昱声色俱厉,一本正经地教训她,“说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了,居然连区区一女子都斗不过,那些逢场作戏的本领都用去哪了?竟真满口顶撞。不要命了?” 谢绫觉得他的语气越说越不对劲。明明是她要找他算账,怎么是他教训起她来了?这情形浑身上下透着诡异,竟让她一时语塞,张了张口下意识吐了一句最无力的辩解:“我也是女子。”什么叫连区区一女子都斗不过? 说完这一句,被他唬住的大脑总算清醒过来。这对话诡异的原因,不止于他在教训她,还在于——他教训她的语气轻车熟路,好像一直如此一般。 这就奇怪了。 谢绫伸手捉住他的手,将自己的脸离得远了些,才冷冷道:“陛下是不是想漏了一件事?”他和她约定,每三日密召她入宫一次,为他解毒,他却食言而肥,想要强留她在宫中。若非他拘禁她在先,她又怎么会遇上今日的祸事? 她的手微微用力,细嫩的手心贴着他的右腕,触之温凉。苏昱心一沉,目光微垂,落在两人肌肤贴合的手上。 却是他失态了。 “是想漏了。”苏昱唇畔渐渐铺开一个笑,满满是嘲弄,不知是在讽刺她,还是在讥笑自己。最终像是败下阵来似的,只侧过脸,想将她眼中的不屑看得更仔细,轻声道,“怨我了?” 第二十四章 云海茫茫 谢绫本置了满腹的气,但被他这样软语温言地问询,反倒没了发作的余地。 她神色怪异地盯着他看,欲查探出他的用意,但对方眼底的温软体贴竟看不出一分的假,连一个借机寻衅的机会都不给她留下。 对手演得太逼真,谢绫只得蔫了,退一步给他几分薄面:“只要你不再出尔反尔,便一切好说。” 两人离得太近,气氛颇诡谲。她放开他的手,霍地站起身,想保持个适当的距离,不料一站起身,眼前便蒙上一层灰霾,昏昏沉沉地立不稳。该死,昨夜一夜无眠,今天又没吃几筷子饭食便偷跑了出来,在毓德宫折腾了一下午,腹中空空,此刻便有些发晕。 她虚虚一晃,苏昱连忙起身扶了她一把。香鬓入怀,淡香盈嗅,无端撩得人心猿意马。他眸色变幻,慢慢撑开五指,松开她:“怎么了?” “饿……”她摸了摸小腹,下意识地答道。回过神,又觉得说实话未免失了体面,一时找不到话补救,只好尴尬地看着他,更觉无地自容,“……没有大碍的,你放我出宫就好。” “宜漱居那边已派人去送了消息,你不必操之过急。”苏昱浅浅一笑,“用完膳再出宫吧。” 谢绫点了点头。她是真的饿得狠了。 想来她受了一天的气,吃他一顿白食也不算占他的便宜。反正该耽搁的生意也耽搁得差不多了,也不差这一会儿。 谢绫心安理得地留了下来,却没想到太监传膳昭和宫,竟添了两副碗筷。 苏昱从善如流地执起筷子。谢绫愣着神没动箸,迟疑地看向他:“……你也一起吗?”她在他面前已是十足地肆意妄为,可乍然和他同桌而食,也还是觉得有些不合规矩。宫廷内,不是最讲究这些东西么? 但他却毫不在意地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鱼肚肉,眼梢轻弯:“我总是一个人用膳,今日你在这里,便正好一起,权当陪陪我。” 话本子里的帝王将相大多寂寞,但也不该寂寞成他这个样子。虽然她及时清醒地意识到,他很有可能在博同情,但不得不承认,他还是顺利地博到了她的同情。谢绫捧起碗,悄悄瞟了他一眼,低头把喉咙口的话和着米一起吞了,没再吱声。 一顿饭吃得她愁肠满肚,又有平白被人摆了一道的不忿,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稠软思绪缠绕其中。吃到最后,竟有些分不清自己如今的处境。 她不怕与人斗。怕的是,这个人一会儿威势凌厉,拿强权压着她,一会儿又温柔良善,待她亲如故交。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她却丝毫摸不透眼前人的心思。 落日时分,安福顺领着她出了宫门。 斜阳晚暮,铜锁敲在正红漆大门上,铿然作响。 兰心拉着马车的缰绳,立在柳之奂身边,遥遥向她挥着手:“小姐,小姐!” 谢绫望见他们,心里踏实了不少,慢慢走过去。柳之奂也向着她的方向走了两步,久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唤了一声:“师姐。” 他伸手扶她上马车,正瞧见她正对着他的左脸,虽然已消了不少,但还是看得出明显的红痕,怔怔道:“你的脸……” 谢绫伸手搭上他的手掌,跨上车,神情有些疲惫:“先回去。” 柳之奂不再作声,一并坐进了车中,眼睛却没离开她泛着红肿的脸颊,疑惑与愤懑交缠在脸上,却忍着没出声。 谢绫闭目养神了会儿,见他这副模样,只好开口与他聊些琐屑,以期将他的关注转到别处去:“过两日就是春闱的祭典了。祭典之后,便要开试。这几日你少出门,多做些功课。像来接我这种事,你不要亲自来。” “师姐教训的是。”柳之奂浅浅低头,面露惭怍之色,“先前师姐踪迹全无,我担心师姐,擅作主张给师父去了信。” 谢绫眼中顿时清明了不少:“师父怎么说?” “还没有回音。”他叹了口气,“师父这回去游历,与往常不一般,连印风堂的人都找不到师父的行踪。听闻师姐你前些日子中了奇毒,这么大的事,师父也没有露面。” 谢绫脸上有些失望,但心中到底是明白的:“师父有自己的打算,你不要怨他。” 她掀起车帘远眺,天边云霞若虹,如丹雘漫漶,化在天幕之中。 云海茫茫,却不知师父他现在身在何处。 ※※※ 毓德宫。 宫女踩着碎步进进出出,脸上都像压了朵阴云似的。 当心间里传来一声脆响,如琳琅落地,珠玉相击。一听便知,碎的是个顶名贵的珐琅花瓶。翡翠心尖上一跳,两手藏进袖里,硬着头皮进了屋。 瑾妃妆容精致的脸上泛着因盛怒而起的薄红,怒不可遏地又掸下一个花瓶:“欺负我势单力薄,欺负我在这深宫之中无凭无恃是不是?连长公主都敢给我脸色看了!” 她若是无凭无恃,那这宫里恐怕再无人敢说自己有凭有恃了。翡翠腹诽一声,看着自家作威作福惯了的娘娘突然吃了瘪,怯怯地唤道:“娘娘。” 瑾妃砸得累了,坐上贵妃榻,更加急火攻心,气得发抖,抬手一指:“你,送信给爹爹,给我查出那个女人是何来历。公主什么时候能平白无故请人入宫了?连太后娘娘都不知情,他们也想诓住本宫!” “是。”翡翠缩着脑袋应声,连忙后退出殿。 瑾妃压住怒火,咽了口茶水,脑海中又浮现起下午的场面。陛下和公主先后驾临,闹事的虽然是公主,可陛下见到公主大呼小叫,却并不惊怒,仿佛早已料到似的。他连问都没有多问一句,便急着让平遥公主把那个女子带下去。 那个女子……方时不觉得,如今再仔细地回想她的容貌,却觉得异样熟悉。 凤眸渐渐聚拢,瑾妃突然起身,直入自己的寝殿,从一上了锁的檀木箱中翻出一卷画轴。卷轴渐渐铺展开,画中女子螓首蛾眉,双瞳剪水,素服加身却不见卑寒,清素若九秋之菊。 她手一松,画轴陡然跌落。 先时见到的那个女子,竟与画中人像了七八分…… 第二十五章 苏修 谢绫的脸肿了两日。第二日的清晨,她晨起梳妆,两边脸还是不大对称,只好烦闷地取了个面纱遮挡。 兰心手执牛角梳替她梳成个垂鬟分肖髻,谢绫瞥了一眼铜镜,不耐地挥手:“拆掉,拆掉。梳这么小姑娘家的发式,显得多好欺负。” 兰心有苦不能言,只好拆了重来。 她家小姐自从被那恶女人摆了一道之后,便像是入了魔障,做什么都憋了一口气似的。偏生这时候温相送来帖子,请她家小姐赴宴。 兰心看着谢绫脸上的面纱,忿忿不平地骂:“这女儿刚找过茬,做爹的就立刻邀小姐您上府,其中没有猫腻,谁信呀?不就是一个妃子吗,说到底就是个小妾。依奴婢看,他们温家一对父女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姐你何必接他的帖子!” “……”谢绫没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声嫌弃惹来了这么大一通牢骚,她本来没那么大怨愤,此刻被说得也有些不快,眼风虚虚扫了她一眼,不让她再继续编排下去,“这个月的功德银都送去白马寺了没有?” 她信佛,损人利己的事没少做,布施给寺庙的银子却一分都不少。近来诸事不顺,她觉得极可能是自己初到长安,没打点好各路神仙,才遭了罪。 兰心连连应是:“送去了,送去了。” “我走的这几天,四季居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 “没有什么新消息。”兰心如实答道,“倒是今天一大早,公主殿下派人送来密信,托我们做一件事。” 谢绫微微回过头,见兰心一脸为难,愈加好奇:“什么事?” “马上就是春闱开试前的祭典,公主得了皇上的恩准,一并随皇上去祭台,届时沈将军也会在。公主说……要我们到时候,派几个刺客!” “哦?”谢绫眼中一亮,立刻明白了苏沐儿的用意。 公主殿下这回玩大了,演英雄救美的戏码,竟敢玩到祭典上去。听说下月便是沈漠的婚期,公主她这可是时间紧迫,不得不下猛药了? 在皇上的祭典上假装行刺公主,这种胆大包天的事,换了别人还真没胆子答应下来。 谢绫微微眯起眼,唇畔勾了个兴致盎然的笑:“告诉公主,这活我接下了。”她正好憋闷得慌,有了公主这块挡箭牌,天时地利人和皆占尽了,倒方便了她出这一口恶气。 几句话下来,兰心手下一个简单稳重的发髻也梳成了。 谢绫心情大好,正了正衣领便出了门。 ※※※ 温相这回请她去,倒真不是找麻烦来的。 瑾妃一封书信写得义愤填膺,他这个做父亲的却颇沉得住气。不就是一个女人么?历代帝王的后宫,哪一个不是佳丽三千。陛下他算得上是清心寡欲的了,才会把他这个女儿惯得以为自己能一人独大。 丞相他很看得开:陛下从哪里弄来一个女人不要紧,有他在一天,就没人敢动他闺女。这个自信他还是有的。 所以温相压根没把这事当什么头等大事。更不用说他再怎么怀疑,也怀疑不到谢绫头上来。 今日这封帖子,是另有用意。 谢绫熟门熟路摸到相府后花园,便听到一串筝音。 她悄然打量了一眼亭间坐着的人,除了温相一党几个熟面孔,另有一人。二十出头的青年,银袍锦带,目若悬珠,颇有贵态,正坐在温相右手边。爱拍马屁的户部尚书正给那位青年敬酒,一张老脸笑成一朵皱巴巴的秋花。 能让温兆熙那老狐狸如此重视,此人来历定当不凡。 谢绫回想了番,仍对他印象全无。她在心中掂量了片刻,才慢悠悠从花树后转到亭前。 温相见她来,笑呵呵地招呼:“谢姑娘迟来,可要罚酒三杯。” 谢绫拱手行礼:“丞相有令,自当恭敬不如从命。” 户部尚书吕灜与她交道打得多,放下酒杯调侃她:“最近几天也不见谢姑娘的人,老夫还当谢姑娘日进斗金,无暇抽身哪。” “哪里哪里,吕大人说笑了。丞相有邀,在下自然是赶着趟儿地来,哪敢存怠慢的心思?”谢绫赔笑着,替自己斟了一杯酒,举杯环顾一周,“先干为敬。” 谢绫轻揭开半边面纱,连干三杯。刚放下杯盏,上座上的青年突然向她敬酒:“姑娘好酒量,在下苏修,不知姑娘可愿赏脸,复饮一杯?” 席间方才热闹的拍手哄闹声低了下去,温相见谢绫有所犹豫,伸手来打圆场:“谢姑娘,这位是汝南王家的大公子,这一回来长安有笔大买卖要做。你我合作多年,老夫在长安城里最是信得过你,才把你引见给了世子,你可千万莫要见外。” 温相早就与北疆来往甚密,谢绫心中有数,一直竭力置身事外,近来又被苏昱抓住了把柄,更是收敛。没想到这老狐狸还是对她不放心,要将她彻彻底底牵扯进去,染一身黑,才算放心。 谢绫满上一杯,心内摸清了温相办这场宴会的用意,脸上的笑更是滴水不漏:“世子赏我这个面子,谢某荣幸之至。” 苏修唇边抿了丝淡笑,似有又似无,眼中阴翳蒙蒙,对谢绫半真半假的谄媚不为所动。临行前父王提起过此人,言语间颇为不屑,以为“不过一女子,能成多大气候”。他倒不以为然,深信女子成大事业者必有过人之处,此刻正是小心留意的时候。 谢绫总觉得他看她的眼神让人不自在,便刻意用了男子的自称,连声音都显得豪迈。 苏修自然没有看出她这一分拘谨,视线大大方方地自谢绫脸上那轻纱风动之处滑入,眼中映入一截轮廓漂亮的颚骨,肤若凝脂,白皙如雪。再往里些,若隐若现的薄唇上润了酒液,唇若朱涂,半遮半掩间倒勾得人想一探究竟。 谢绫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不去,不免觉得轻亵,心中生了厌恶,抬眸看他时的眼神便泠然不少。 赔笑间的谄媚之色忽然化了淡淡冷意。苏修被她的眸子盯上,微是一滞,转而又神色如常:“此事有待详谈,不知谢姑娘何时得空,愿与在下一叙?” 第二十六章 祭典 一顿饭吃得不愉快,谢绫归来时又板了一张冷脸。 兰心哪知道她在丞相府上的所见所闻,还以为小姐她仍在为瑾妃一事心存芥蒂,连忙贴上去,想将自己刚得来的好消息告知于她。 于是谢绫一进宜漱居的大门,便看到兰心遥遥地挥着手,捡了元宝似的扑过来,嘴里喊着:“小姐,小姐!” 谢绫眉稍微蹙:“有话好好说。” 兰心欢欣雀跃地挥舞着拳头:“小姐你还不知道吧?宫里传来消息,瑾贵妃不知犯了什么错,被夺了贵妃衔。这位分一降,可算杀了杀她的风头!” 谢绫挪开一步,面色如初地向前走,声音带一丝阴沉:“降个位分就够了么?贵妃衔到妃衔,不过是每月三百两俸银的差别。想凭三百两摆平我,果真便宜。” 兰心缩着脑袋连连点头。想用区区三百两打发她们家小姐,委实天方夜谭。但仔细一合计,又觉得此事不该是这么算计的。她勇敢地探出了脑袋:“小姐,咱们看来是三百两,人家宝贝的可不是银子啊。这一级看起来小,爬起来可难。奴婢以为,皇上做到这份上已经不容易了。毕竟人家是妃子,咱们……” 谢绫挥挥手不耐地打断了她:“他做到什么份上是他的事。我自己有手有脚,难不成非要指望别人替我出气?”突然间福至心灵,她停下脚步,幽幽然看着兰心,“依你所见,这一巴掌,该如何还?” 兰心恍然大悟似的一拍手,作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满怀期待地提议:“要不……先X后杀?” “……”谢绫被她富有创造力的答案呛到了,摸了摸她的头,“你想多了……” 兰心顿时升起怀才不遇的悲壮感,委屈地看着她:“那小姐是怎么打算的?” 谢绫展了一个和蔼可亲的笑。 ※※※ 兰心读懂她家小姐的这个笑,却要等到不久后的春闱祭典之上。 三年一度的春闱不仅是士人间的大事,也是长安的一大盛举。祭坛位于郊外,天子一行自宫门启,朱雀街是必经之道。每逢此时,天子携文武百官赴城东祭天,朱雀街上必然早早立了两排官兵清路,却还是抵挡不住来看热闹的长安百姓。 龙旗十二开道,纯紫华盖入目,八旗大纛烈烈轰轰排开,迎来圣上的玉辇。 随行的轿辇之中,苏沐儿轻轻撩开一丝缝,拿起手中的一小块琉璃镜,对着日光照了照,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外头只有熙熙攘攘的百姓,并无异动。 不该如此啊……她攥着琉璃镜,调换着方向,折射的日光刺目得很,在人群中悄无声息地晃动。 沈漠注意到她的动静,驭马到她身边:“公主殿下,可有吩咐?” “没,没什么……”苏沐儿立刻把琉璃镜收进袖中,僵着脸朝他笑笑。瞳仁中却映出天边突然出现的几道黑衣身影,正从巷尾的高墙之上陆续翻下,剑光凛凛,直冲她的轿辇而来。 真的来了!她眼中一亮,佯作惊慌地逃下车去。 随行的御林军中立刻传来大喝:“有刺客!” 围观百姓见此情景,皆抱头鼠窜,唯恐刺客误伤了自己。一时间场面惶惶然乱成一盘沙,人群号呼着四处攒动。 兰心混在一群蒙面人间,刚刚接近公主轿辇,却立刻调了个头。 小姐吩咐了,行刺时一击便退,绝不缠斗,务必在护卫未发现他们的意图时便退出朱雀街,切莫造成伤亡。逃跑路线都已规划好,在这市井巷陌之中,只要换身装束,立刻便是走街串巷的生意人,谅官兵也搜查不出来。 听起来危险不大,但她却要单枪匹马,做一件行刺以外的事情。 那就是——趁乱接近后妃轿辇。 公主那边布置的人手一出现,仪仗立刻乱作一堆,嘶喊声纷纷杂杂,护卫皆聚涌到皇上和公主的车辇边……就是现在! 兰心忽然出现在瑾妃的车辇之上,车中瑾妃吓得花容失色,立刻想弃车而逃。两边的侍卫护住她,刚跳上车辇,那身影却灵活地擦过他们的剑锋,扬手洒出一把白色粉末。 粉末迷眼,侍卫们抬起手臂遮挡住眼睛,再睁眼时,哪还有刺客的身影。 瑾妃被这道粉末攻得措手不及,扬袖想护住自己时,脸上已经沾上不少,肩上袖上满身皆是,像被倒了一袋面粉,狼狈不堪,气急败坏地指着巷口:“还不快给本宫去追!” “是!”“是!” 一场动乱来得快去得也快,黑衣人只出现了一霎,被沈漠拦下未刺中公主后便齐齐撤去,徒余狼藉一片的朱雀街,和满地幡旗。 苏昱的金辇被团团护在中间,最是固若金汤,却最是齐整。这行人的目的并不在他。 他目光微沉,将方才的情景尽收入眼中。御林军统领远远下了马,跪到玉辇前汇报:“皇上,公主和娘娘皆无事。” 苏昱颔首,轻抚着指尖玉环,沉声道:“刺客抓住没有?” “没……没有。属下戒卫不周,请皇上降罪!” ※※※ 祭天一行经此波折后只得折返。 安福顺抱着拂尘从乾清宫出来,正撞上要进门的翡翠,苦着脸把她轰了出去:“皇上正大发雷霆,你这时候来,不是给主子找罪受么?” 翡翠也急了眼:“不是娘娘无事生非,是真出大事了!娘娘的脸回来之后便呼痛,想是方才遇刺时沾上了药粉的缘故。刚过了水清洗,结果……越洗越肿,太医院的院判亲自来过了,也束手无策。”她泫然欲泣,“娘娘让我来禀报皇上,还请公公放我进去!” 安福顺听她这么一说,也有些不忍。瑾妃娘娘虽然不招下人待见,但好歹也是个花容月貌的,出了这样的事,确实惹人同情。他苦着脸一掸拂尘:“不是咱家不放你进去。公主殿下这时候还跪在殿里呢,这时候,谁的事能算是大事啊?” “公主殿下?!”宫里谁人不知,公主殿下有太后娘娘撑腰,又被皇上捧在手掌心,闯再大的祸也不过就是禁足几日了事。皇上竟会对公主动这么大的火? 安福顺缄口不语。 毁了祭典不是小事,公主也是鬼迷了心窍,这一回……就看她的造化了。 第二十七章 解药 祭典一案以未追缉到凶手告终,稍有眼力见的人却注意到,平遥公主在这当口领了一顿板子,又被关了禁闭,由专人监视着,每日卯时上祠堂抄经书。 碍于皇室颜面,惩罚也只能私下进行。这已是最轻发落,太后娘娘这回也知道公主犯的是不可轻饶的大错,即便心疼也只得忍了,只偷偷往昭和宫送了不少补药,以安抚她这个骄纵惯了的宝贝公主。 此事是平遥公主牵的头,谢绫充其量算个从犯。公主派人假扮刺客毁祭典,传出去还不成了举国上下的笑柄,因此谢绫胸有成竹,朝廷必会压下此事。 苏昱却不这样想。他查出是谢绫帮着苏沐儿胡闹,又惊又怒。在他眼里,她表面上无法无天,心里却精明得很,哪条底线不能碰,全都被她算计好了。可这么大一滩浑水,又无甚好处捞,她竟也有那个胆子去趟。 直到听到毓德宫通传,说瑾妃得了“怪症”,他才了然。 他还以为她如今多稳重多有心眼,没想到还是少女心性,睚眦必报。瑾妃招惹了她,她竟甘冒如此风险,也要扳回一城。 他怒气未消,又觉好笑。于是第二日早朝,便颁了条新禁令,主要思想有二:其一为开源节流,戒奢从简,其二为整肃风气,禁赌禁嫖。 谢绫不开青楼,但开了不少地下赌场。因此明面上四季居作为打雅字招牌的酒楼,受的影响不大,背地里却闷声吃了个暗亏。 兰心将这消息颤巍巍禀报给她,没想到谢绫悠哉悠哉地翻着账簿,对此视若浮云:“他要真一点不生气,那才是大麻烦。不过是损失些银子,都是小事。”更何况这条禁令还伤到了她的死对头,渺红楼。她不痛不痒,却总有人会被伤到痛处,她其实乐见其成。 兰心唯唯诺诺地点头。奇了怪了,教训一个小妃子,真有那么大作用?小姐竟能为此心情大好,连银子的事都不在意了。 竹心闻此,却仍是神情凝重:“小姐,皇上颁下禁令绝非一时兴起,不能掉以轻心。” “哦?怎么说?”谢绫抬头斜睨她一眼,手中的账簿依旧翻着页。 “奴婢行刺公主时,与沈漠将军交手,发觉沈将军的身法极为眼熟。”她低下头,沉声道,“小姐还记得吗?您在京畿道上遇刺时,那个刺伤小姐您的黑衣人使的功夫,与沈将军如出一辙。” 谢绫手中的动作陡然停下,嘴角一绷:“确认没有看错?” “千真万确。” ※※※ 三日之期又至,谢绫收拾了药箱,熟门熟路地跟着秦骁进了宫。吃一堑长一智,她特意挑了未时三刻,日光昭昭的时候,不怕苏昱暗地里再出阴招。 有了上一回的虚惊一场,柳之奂不放心她,坚持一定要把她送到宫门口才罢休。 谢绫倒是无所谓。她未再乔装,大大方方穿了条淡紫的烟罗绮云裙,没有宫装的庄重繁复,略施薄粉,倒见出素净清逸。 太液池边,苏昱在水榭间置了一软榻小憩。经安福顺轻声提醒,他才醒过神。 睁开双眸的第一眼便见到谢绫。身后是太液池的澹澹水波,身畔一丛垂丝海棠开得正好,淡粉的小巧骨朵沾着风泪,映着她的眉目,竟似画中人般不真切。 他总觉得,眼前失而复得的这个人,只是南柯一梦。 见她好端端地这样站着,不知怎的,连原本的怒气都忘了一瞬。 谢绫被他这样敛容看着,却不自知地攥紧了拳,心内一片肃然凝重。她早就知道,派人刺杀她的,多半便是眼前这个人,可一直没有确凿的证据,她便一直选择性地遗忘这件事。但如今水落石出,她原本已松懈了不少的戒心又油然而生。 苏昱收回目光,淡淡道:“过来。” 语调虽不见柔和,却没有本该有的严厉。他本想趁此机会在她面前立立威风,好叫她以后不敢如此随心所欲地胆大妄为,却还是没能冷下脸。 谢绫却不再如从前那般随性,连步履都显得拘谨不少,慢吞吞地走到他身边,坐上早为她备好的软凳,规规矩矩地给他施针。 苏昱左右仔细瞧了瞧她光洁如初的脸颊,轻声道:“伤好了?” 谢绫淡淡嗯了声。 她不说话,连一个多余的表情也未给他。苏昱沉默地任由她落针,忽然道:“出了气,满意了?” “……”谢绫微不可察地一愣,装聋作哑道,“不知陛下所指何事?” 连称呼都规矩了。 苏昱觉得可笑,他还没有动怒,她却疏离起来了。他沉下声,脸色有些难看:“天目藜芦,扶芳藤,菟丝子。你告诉我,要再加什么,才能变成遇水不化的毒药?” 她用花粉植芯配成的药粉,竟被一样一样验了出来。谢绫耸耸肩,索性把话挑明:“毒药我不懂,解药倒是有,只可惜要看给谁,要看怎么给。” 言下之意,她是不肯放过瑾妃了。 苏昱蹙起眉,不容轻狎:“不要过了火。” 他在她面前很少摆出这等厉色,谢绫心中惊愕,却偏要逆着他的心思:“连给你解毒,都需要条件。难道我还要为了别人,把解药双手奉上不成?” “你还欠我两个条件,这便是其中一个。” 谢绫听他乍然提起,脸色一沉。她当初答应下那三个条件,也是迫不得已,事后更是追悔莫及,唯恐他狮子大开口,提些无理的要求。如今他轻易用了一个,要做的事也无需太大代价,本来是皆大欢喜的事,她却无端地有些恼怒:“你想好了?” 苏昱颔首应道:“是。” 她藏在袖中的手猛地一握,僵持了片刻,才取出一个瓷瓶,冷冷挑起眉:“拿去。”她心中生起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故意道,“我给你不是因为你拿条件来换,而是另有一事。愿不愿意与我做个交易?” 第二十八章 交易 苏昱不去接瓷瓶,静静候着她的下文。 谢绫其实也是临时起意,但话既出口,语气端得分外郑重:“听闻今年的春闱主考是丞相大人,可有此事?” 为防舞弊,礼部尚未放出主考官的消息。她消息灵通,苏昱并不惊异,便点头默认。 谢绫底气十足地一笑:“只要把主考官换成内阁首辅杨大人,这桩交易便算成了。” 春闱将近,温相做了主考,之奂若是及第,便成了他门生。此间牵扯良多,谢绫一直都很想找门路解决这桩糟心事,但苦于主考官乃是御笔钦定,她再神通广大也左右不了。恰好有此机会,也算歪打正着。 苏昱默了半晌,不置可否:“你何时把手伸到科举上来了?” “这是我的事。”谢绫认真侍弄着金针,一五一十地将筹码摊明,“你要是答应,我还可以附赠你个解药以外的好处。江南那边,我答应过不再为祸,但积弊已深,朝廷下拨的银子根本到不了灾民手中。我却可以乘地利之便,安恤灾民。” 这条件足够丰厚,若不是为了之奂,她定不会做这赔本买卖。谢绫有八成自信,他必会答应。 但苏昱却仅是一语带过:“国事不可交易。” 针尖一顿,谢绫出乎意外地抬眸,不能置信:“当真不可?” 春闱主考看起来是个没油水的差事,实则却是兵家必争之地。今年是他御极以来的第一次科举,百废待兴,朝中急需人才,以新换旧。官做到温相这份上,钱财已是身外之物,重要的是培植势力、拉拢人才。春闱聚集了不少世家子弟,又是朝中新秀的崭露之机,温相既已把主考的位子收入囊中,若贸然换人,岂能不生出芥蒂? 她倒想得轻巧。 苏昱懒得与她讲大道理,眉目染了分笑意,嗓音刻意地轻浮:“你若以身相许,兴许可以。” 谢绫沉睫,目光一寸寸将他的表情收入眼底。她一直觉得,这张脸清隽得恰如其分,多一分便太过冷清,少一分便显得羸弱,如此透着若有若无的温和,恰能藏住眼中的心机。可若单看他的笑眸,这双眼其实算得上风流。 尤其是,言语这样孟浪的时候。 她习惯了他心血来潮的调戏,但这样直白放浪的话却还是第一次。不知怎么的,她并不觉得被冒犯,反倒来了兴致讥讽他,嗤笑道:“你不拿国事交易,倒很看得起皮肉生意么。” 寻常女子听到这样的话,再豪放也该面颊泛红,她却镇定地寻着他言语里的破绽,不依不饶地嘲弄他。苏昱莫名地觉得异样,心中隐隐约约起了薄怒,反倒隐忍着笑出了声:“也要看你做不做这皮肉生意。” 换作平素,这样的话已足够让她觉得轻侮,一言不合便会拂袖离去。可对眼前人,她总有股不甘示弱的执著,大大方方地点了头:“买卖不赔本,自然做啊。”她忍着心中的不快,风轻云淡地朝他一笑,仿若在讥嘲他眼力太浅薄,“只是这桩买卖,还不够这个本。”话锋一转又把谎圆住,免得他真来一招顺水推舟。 那股异样愈加升腾起来,隐忍的怒气压在胸中激荡着,撞得他心口发疼。她的言下之意是,只要条件够丰足,她也不是不能做这买卖?对她而言,为达目的,什么都可以拿来交易? 她真是要气死他才甘心。 风过池水,太液池上荷叶轻摇,水榭边的海棠枝微微颤动,佳景如画。苏昱本在施针,正是体虚的时候,又经了风,掩口连连低咳,也不知是风的缘故,还是被她气得急火攻心。 谢绫见此情景,却有种得胜的快意,如水清洌的眸子里尽是沾沾笑影。但快意在心里倏忽而逝,他咳得狠了,她身为大夫又忧心起来,皱足了眉头,下意识抚着他的背给他顺气:“下次不该贪图景致来池边,还是得将看诊的地方搬到殿内去。” 言语间显然没将方才的话放在心上。 一时急怒平复了些,苏昱放下虚掩在嘴边的拳,换了个姿势躺下去:“医者如此,在何处问诊不都一样?” 他刻意扭过头不去看她,面朝着水面,可那水中却有她的一剪倒影,引得他情不自禁地去看那倒影。 谢绫以为他是在挖苦她医术不精。可他的挖苦来得太莫名,让她无从猜测,唯一的解释便是她没有干干脆脆地给他瑾妃的解药,所以他生气了? 她不免忿忿,立马收回了手,把方才取出来的瓷瓶放进他手里,冷言冷语:“你不乐意做买卖便罢,这解药我还是给你。还望你叮嘱那位娘娘,我与她已然两清,还望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不要再做让我为难的事。” 最后自然又是不欢而散。 临走前谢绫替他又开了张新方子,把祛毒的药分量减轻,多加了一味苦黄连。她叮嘱安福顺按照新药方给他定时送药,每日多次,务必细水长流地喝,决不能猛灌下去,并且一定要看他喝完才罢休。 做完这些,她才解气似的背起药箱离开。 没想到冤家路窄,她刚走到御花园,又碰上了熟人。 瑾妃因脸上的红肿未消,戴了个斗笠遮住面容,轻移莲步款款而来。但凭她身后的阵仗也能认出来,不是她又是谁? 安福顺立刻远远地跪安:“奴才参见瑾妃娘娘。” 谢绫却没心思与她周旋,定定地站着。 不仅谢绫觉得晦气,连瑾妃的脸都有些扭曲。爹爹送来家书,暗示她染上的怪症很有可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给她下毒,还嘱咐说此人不是个好相与的,要她万事小心。一介女流,有什么好小心的?连公主她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只是个商贾。 瑾妃迎着谢绫的方向走过去,擦身而过时不禁出言讽刺:“陛下让你在宫闱之中随意走动,可曾也准你不向人行礼了?” 谢绫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还是欠下身子给她补足了礼数,面上却没几分好脸色。她瞥见翡翠手上端着的核桃瓜果,又回身遥望了苏昱所在的水榭,忽然笑道:“娘娘您入宫也有些年成了罢,难道不知道陛下他最讨厌吃核桃?倒是太后爱吃。您这一盘,千万要送对了地方。” 谢绫甩下一句便福身告辞,不等瑾妃发作,人已扬长而去。 安福顺迈着碎步子跟上她,不由得有些惊诧:“谢姑娘是怎么知道,陛下不爱吃核桃的?” “掐指算出来的。”谢绫信口胡诌。她心中不快,少不得要膈应膈应这个罪魁祸首,一时间福至心灵,便脱口而出了,哪有什么凭证。 安福顺惊为天人地看着她:“姑娘神算。” 谢绫驻足,狐疑地看着他:“难不成,你们陛下他真讨厌吃核桃?” “不仅一点不碰,连见都不愿意见。宫里宴席要不慎端上了核桃,保准领一顿罚。” 这下轮到谢绫错愕。方才见到那盘核桃,不知为何就脱口说出了那番话,连脑子都没有经一下,没想到竟被她说中了。 就好像……她本来就熟知一般。 第二十九章 遇险 谢绫出了宫,又到坊中约见了回孙乞舟。 凡是太监,脾气多少有些古怪,更不用说孙乞舟一手坐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子,更是难伺候。谢绫要在长安城里立足,不仅自己手头的生意要做稳,还得攀上官家的交情。朝廷的采办皆是孙乞舟一手负责,谢绫早就盯上了这笔买卖,托了门路寻上孙乞舟。上回放他的鸽子实不得已,这一回好说歹说,匀了不少好处,才将采办拿在了手里。 等料理完这个摊子,天已薄冥。 永宁巷离朱雀街远,谢绫干脆直奔四季居歇下。 三楼的厢房常年有人打扫,谢绫推开门便直奔里间歇息。她累了一天,这时候犯了困,揉揉肩膀,掀开锦被便要躺上去。 这一掀,却掀得她倏地清醒过来。 谢绫猛地退开三步,揉着肩膀的手也僵在半空,双目不能置信地看着锦被之下那扭动的物什,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那是一条草青色的蛇,三尺长,下唇呈白色,与她送给扶苏的那条白唇竹叶青类似。不同的是,这一条的背部满布方形黑斑,颈后一段是淡红色,吐着蛇信子,在她平时躺着的被褥里扭动着,骇人得很。 她的脸色顿时煞白,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听闻蛇类的视觉都不好,多凭借震动来判断猎物的方位,一时间让她逃也不是,不逃也不是,脑袋嗡嗡响,僵在了原地,连头都不敢回,只顾着喊:“来人!” 祸不单行,耳边突然传来“嘶——嘶——”的轻响,谢绫的心跳快得似要蹦出嗓子眼,勉力回过头,正见到四仙桌的桌腿上绕着一条一模一样的蛇,比榻上的这一条要短些,正慢悠悠地游下桌腿,颇有往她这边游来的趋势。 这房间里,恐怕还不止这两条蛇。 谢绫意识到危险,脑海里各个主意飞速地转着。这时候她来不及去想这几条蛇的来历,也没时间关心究竟是不是谁要害她,一门心思只想着如何脱身。可是眼看着四仙桌下的那条蛇吐着蛇信往她这边游来,她却一个办法也想不到。 她不敢再大呼小叫地引蛇来注意她,方才那一声似乎也石沉大海。三楼除了她这间,便只有扶苏的房间有人住。她好清静,四季居的杂役没有命令,一般不敢来三楼打搅。 眼看着蛇已近脚边,她连忙跳开一步,慌手慌脚把角落处的花瓶掸下了地,清脆地碎在地上,瓷片溅了一地,把蛇吓退了些。那花瓶是两百年的古董,她平时最喜欢,可也没心思去心疼,不知所措地捂着脸,心里念着镇定镇定,眼眶却不住地泛红,眼里尽是惊惧之色。 她再厉害,也得对方是个人。面对这么一条畜生,她才知道无助两个字怎么写。 正当她绝望之时,隔壁的厢房忽然起了动静。 一串脚步声欢欢畅畅地跑来她的厢房,门外不久便响起敲门声,伴随着一个稚嫩的童声:“干娘,是你回来了吗?干娘?” 明明门外只是一个小孩子,谢绫却像见到了救星,大声应道:“是我!门没落锁,你快进来!” 谢绫近日忙于公事,扶苏几日没见着他干娘的踪影了,听到干娘回四季居来,心里很是高兴,推开门便蹦蹦跳跳地跑进里间。 眼前的情景却出乎他的意料——地上狼藉一片,花瓶的碎瓷之间横着一条草青色的毒蛇,正缩着脖子,是袭击之前的姿势。而谢绫缩在角落里,抵在窗棂上,脸色惨白惨白。 谢绫扶着窗框,窗户微隙开一条缝,夜风拂在她手臂上,冰冰凉凉。她冷静地盘算着,从这里跳下去还能不能活,嘴上提醒着扶苏:“快出去找竹心她们,小心别踩着了!” “干娘不要怕!”扶苏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小手捡了块迸裂的碎瓷片,小小的人儿跑去抱了条四仙桌边的长凳在手上。 因为人小,那长凳竖起来快要比他高。扶苏吃力地抱着,往后退了两步助跑了一下才冲上去,一凳腿下去正好压住蛇身。说时迟那时快,趁着那蛇还没从凳腿下头钻出来,瓷片招呼上去,溅了一手的蛇血。 谢绫被她这个勇敢凶猛的干儿子吓得不轻。扶苏解决完一条蛇,小脸上笑容洋溢,挥舞着染了蛇血的瓷片就要往后退去,眼看着要靠上床榻。谢绫惊魂未定,又被他的动向吓得不轻:“不要过去,那边还有一条!” 扶苏其实胆子不大,只是养蛇养久了,对这个特定的种族不怎么恐惧,此刻被谢绫吓了一跳,连忙猛扑进谢绫的怀里。 谢绫这才松了一口气。 保持了安全距离,扶苏便观察起那条蛇来,小肉手摸了摸下巴,像个学究似的指了指它,安慰谢绫道:“干娘,你不用害怕,这是虎斑颈槽蛇,性子很温顺的,我养过好几条。” 谢绫缓过了神,才想起兴师问罪:“这是你养的?” 她板下脸,方才的恐惧都化作了凛凛怒气。 扶苏哪里被她这么凶过,委委屈屈地扁着嘴巴:“我有小青了,不会养这种蛇的。”他怕她不信,还一本正经地补充,“而且长安附近的野地里根本没有这种蛇,只有城东的蛇商那里有。我又没有银子,怎么买嘛。” 扶苏从来不撒谎,他说不是,谢绫便也信了。方才是一时被怒火迷了眼,镇静下来想一想,如果是蛇偶然窜进这个屋子,哪会这么凑巧,正好掩在被褥下面?显然是有人想要捉弄她,故意放的。 她平时都住在宜漱居,难得来这里歇上一日,今天不过是凑巧赶上了。如果是与她来往密切的人,自然知道这一点,不会把局设在四季居。 正当此时,走廊上响起人声,兰心领了一队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她没见着床榻上的活蛇,只见到一地狼藉,和一具蛇尸。就凭这具尸身都把她吓得尖叫着退出一丈,话都说不利索:“小小小小姐……奴婢听到楼上有打斗声,立刻带人赶过来了,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扶苏友好地安慰她:“兰心姐姐不要怕,这条已经死了,活的在你后面呀!” 兰心的脸色由红变青,又由青变白,“啊”地一声尖叫退出了屋子,哆哆嗦嗦地指着里头,指挥身后的人:“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抓蛇!” “慢着。”谢绫的声音突然响起。 经他们这么一闹,她心里也已经想到了谁会是那放蛇之人。敢在她头上造次,果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活得不耐烦了。 兰心觉得她家小姐大概是吓糊涂了,瞪大眼睛看着她:“小姐,你不赶紧把它弄死,难道还要养它不成?” “就是要养。”谢绫绷了脸,斜睨着锦被的目光阴鸷狠辣,仿佛要将她假想中的那个人剥皮剔骨才罢休。 底下人大气都不敢出,厢房里连风拍窗户的声音都极为清晰。沉默得久了,众人怯怯抬头去看谢绫的表情,却见她摸着扶苏的脑袋,话音不带情绪:“你有没有办法不伤到它,把它抓住?” 扶苏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那就给你养着。”谢绫淡淡展唇,说是笑,看来却十分阴沉,“好生照料,记得别给我养死了。”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种蛇只是微毒,毒液可以入药,有止痛之效。 她留它,尚有大用。 谢绫交代完,冷着脸跨出了门。 兰心了解她家小姐,看着这背影,分明写着:有人要遭殃。 四季居是不能睡了。兰心领着杂役把厢房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没再翻出第三条来,床铺也彻底清理,连着帷帐被褥一起换了新的。但一想到那是毒蛇爬过的地方,谢绫连这栋楼都想推翻了重新造一遍,更不用说回去睡。 柳之奂听闻这桩事,连忙赶来见她,却见她一个人在凉亭里独酌。 幽月佳人。 他静静过去,在她对面坐下,轻轻喊她:“师姐。”他看得出来,她心情不好。 “之奂啊。”她略有微醺,看见他来便要给他倒酒。 柳之奂拦住她,沉声道:“师姐莫要难过。” 她遇上了这样的事,是恐惧,是气怒。可是他却觉得,她在难过。 谢绫笑得粲然,好像听到的皆是无稽之谈:“没什么难过的。在西陵时惹了地痞,人家还把刀子往我脖子上架过。在江南,那些温老贼的狗腿子见了我,个个都像要把我吞了似的,还有知道内情的灾民,烧过我的院子,想把我烧死在里头……我不都过来了?” 她逼着自己回忆她安然度过的一次次危险,当笑话讲给他听,讲完了又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那些画面,对手或是地痞流匪,或是高堂之上道貌岸然的朝廷命官,把她逼得退无可退。 刀尖火海,哪一次不是这么过来的?不过是几条虫子罢了,她还能怕了它了? 柳之奂悄悄收了她的杯盏,怔怔地看着她。谢绫醉醺醺的,连杯子什么时候被拿走了都不知道,傻呵呵地冲他笑。 柳之奂轻言轻语地劝了她许多句,她也不知听见了没,毫无反应。他拿她无法,只能把那酒杯紧紧攥在手里,发誓似的向她许诺:“那些人欺负不到你头上了。师父不在,以后我便护着你。” 夜风微凉,天边孤月清照,映出她光洁如瓷的侧脸。 纤密的双睫微微颤动,她嗫嚅一声,趴在石桌上入了梦乡。 第三十章 心中弦 谢绫的消沉只持续了一夜,翌日便又恢复如常,在她脸上看不出一丝昨夜受惊的痕迹。 春闱将至,各地才子汇聚京师。这种时候,谢绫自然也看出了商机,赶在开考之前在四季居办了场“状元宴”,博个状元的好彩头,广邀文人雅士参与,又凭着自己的人脉请了不少达官贵人镇场面。 宴会定在晚上,四季居却从晌午就开始热闹起来。 谢绫昨夜睡得少,晨起时往脸上盖了一层粉,才将眼周泛起的青黑色盖住。她一改平素庄重老成的穿着,特地挑了件石榴红底大领对襟的霞帔,上绣白色霜花图案,脸上常带一抹笑,分外明艳。 她正从楼梯上往下走,正瞧见了一队人自门口浩浩荡荡地进来,肩上扛了块大匾。 走近了瞧,才发现那不是匾额,是个画框。 她对字画小有涉猎,看得出来那是前朝画圣孟沂作的一副东篱把酒图,因其布局广阔而闻名。此画铺开有一丈长,是孟沂呕心沥血之作,传世之后价格年年攀升,当得起“连城之价”。 那一队人进了大堂,身后的主子才姗姗来迟。 谢绫往后一探,认出来人,竟是在相府有一面之缘的苏修。 当日温相说他来长安是要事在身,有一笔大买卖在找下家,不知为何找上了她。谢绫对此人的印象不佳,当时也只是随口敷衍了过去,未料他会真的亲自找上门来。 苏修一进门便见到了谢绫,颇感意外,向她甚为谦和地作了一揖:“谢姑娘,别来无恙。” 她与他连交情都称不上,可这姿态让满堂的人看起来,竟像是熟识的一般,一时间凡是识破了两人身份的食客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谢绫在这长安城里颇负盛名,已过了双十年华却无有家室,在长安百姓看来便很不寻常。如今得了这女财神的八卦,明日怕便会传遍街头巷尾。对方是汝南王家的世子,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是市井间最爱的八卦路数。 谢绫脸上仍挂着笑,淡淡道:“世子到访,穷庐蓬荜生辉。只是这画……”她的目光瞥了一眼那占了半个大堂的庞然大物,“又是何故?” 苏修站到她的身边,与她并肩而立,共看向一处:“听闻谢姑娘要摆状元宴,聚集了京中雅士。苏某未收到帖子,却也贪慕雅盛,不请自来,实在过意不去。正好家父得了这一卷东篱把酒图,想是谢姑娘的四季居以雅字著称,若得此画妆点,正当合宜,也不至玷污了雅名。” 谢绫的帖子发遍了京城的显贵,并不如何值钱。他用这样一幅名画来换入场的资格,确实有一掷千金的魄力。 此人城府极深,谢绫看不透他心中所图,便和颜悦色地打着马虎:“世子要来,便是贵客,如此破费倒显得生分了。” “哪里是生分?”苏修朗声笑道,“画再珍贵,也不及我与谢姑娘一见如故的缘分。今夜还望与谢姑娘共饮一杯,届时在下必当敬候谢姑娘。” 柳之奂下楼时,正见到堂前二人并肩而立的背影,肩膀挨着肩膀,无需言语便透着股亲密。他听到苏修的话,觉得此人态度轻慢,惹人厌恶,料想着谢绫不会答应。哪知谢绫却洒然一笑,满口应承下来。 苏修达到了目的,也就不再多做纠缠,寒暄几句便道了别。 谢绫往回走,正撞上楼梯上的柳之奂。他也正皱眉盯着她看,想是站在那里许久了。等她上前两步走到了他身前,他才犹豫着开口:“那人绝非善类,师姐你何必与他周旋?” 谢绫无所谓地一笑:“应酬罢了。这世上还是讨厌的人多,但你总要学着跟他们打交道。对方不是善类,你大可绕道走,可世上哪有那么多条路可选?有些路,你不得不走。” 柳之奂轻握住拳,抿唇不语,清淡的眉眼无声地将她的话拂去。 她渐渐敛去脸上的笑,温和地抚了抚他僵着的肩:“师姐说这么多话,是想告诉你,你以后要入朝为官,少不得要跟这些人打交道。官场上什么样的人都有,你若连赔两个笑脸都做不到,不仅走不远,还会把自己赔进去。到时候,你难道还要指望师姐来替你收拾摊子吗?” 柳之奂眼珠微微一颤,不知是被哪一句触动了心事。 谢绫自觉自己把话说重了,心中歉然,展露出个柔和的笑:“我不是在埋怨你。你想如何都是无妨的,只是官场上什么事都可能出,我怕连我和师父都帮不了你。到时候,就晚了。” 如今的他,还需要她护着,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小子而已。官场不比风月场,不是凭一手好文采便能平步青云的。 他郑重地点头,目送她离去。 ※※※ 是夜,海棠酣醉,四季居内弦歌曼舞,热闹到入夜也不见退温。 二楼僻静处的走廊上,谢绫独自绕过长廊,往天字号雅间去。 她不紧不慢地走着,路过许多门中的一扇,里头没有觥筹交错的声音,连烛火都是静悄悄的,不曾摇曳。 人刚要走过去,那扇门却突然开了,里头伸出一只手拉住她的臂膀,用力一拽。谢绫始料未及,正失神间天旋地转,再回神时已被拽入了那间厢房,隔门在她身后应声关上。 她睁开眼,苏昱的脸正贴在她面前,与她的鼻尖不过一寸。她惊魂未定,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这个时间,这里又是四季居,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似乎并不准备放开她,眼睑微合,捎着丝危险气息:“你这是要去做你的买卖了?” 他的话意有所指,可她却没那么灵敏,也没料想到她把某些话说进了他的心里,害他惦记到现在。谢绫只觉得莫名,偏过头咕哝一声:“我不去做买卖,还能做什么?” “好,好。”他又气又恨,竟找不出话来应付她,只从喉咙里搜出两个“好”字,不由自主地又离她近了些。 谢绫这才意识到她此刻处的位置是他和隔门的中间,本来就逼仄,他这样步步紧逼,把她逼得紧紧抵住了门,退无可退,彼此的气息都近在咫尺。 她睖睁着眼盯着他越来越近的脸庞,脑海中却莫名地浮现出一片暖融融的朱色。蒙了红绡的灯面投出殷红的光,他在这片朱光里站定,便是这样一张熟悉的脸。 像是隔世的事了。画面里的女子面无表情地凑近,再凑近,用嘴唇在他的脸颊上轻碰了一下,冷冷问他:“要不要再来两下?” 回过神,那张让她浮想联翩的脸仍旧近在眼前,只要稍稍前倾便能触碰到。他冷着脸,看起来寒气森森,眼底涌动了丝类似怒气的情绪,雾茫茫地看不分明。 明明是这么一张严肃刻板的脸,和脑海里浮想起来的画面重合起来,却还是让她觉得窘迫。 她居然曾经做过那样的事情……简简单单地回想便觉得无地自容。 苏昱看着她脸上忽然浮起来的淡淡粉色,目光一凝。她竟然……也会害羞?他忽然觉得有趣,凝神看入她眼底,捕捉她难得显露的一抹怯色:“怎么?这样让你很不自在?”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脑海中的回忆便不住地浮现—— 那日他便是这样把下巴搁上她肩窝,嘴角轻弯,在她颈上轻轻擦过,带起微凉的酥/痒,连声音都晕着笑意,对她说:“你想来几下都可以。” 连柔和又刻意带丝轻哑的嗓音都与现在如出一辙。 何止不自在,简直要被自己的联想逼疯了好吗! 谢绫伸出两只尚且自由的手,试着推了推他:“你先让开好不好?有话好好说,你到底来做什么的?” 还能来做什么?难得今日沐休,恰赶上她办这状元宴,他便来看看她,谁知正正好好被他撞上了某一幕。 苏昱任她推搡,纹丝不动地抵着她,一言不发。 谢绫气馁,软硬兼施地和他谈条件:“你想怎样直说便是了,什么都好商量,你先放开我。” “想怎样都可以?”他稍稍抬起脸,方便他将她的表情看得完整。 谢绫隐隐约约地觉得不对劲:“嗯?” 话音未落,他忽然覆上了她的唇,将她的疑问都堵在了口中,原本挡着她的手臂向后环住她的腰身,怀里的温软和唇上的清甜融成莫大的蛊惑,诱他将她抱得更紧更紧。 心里像有一根弦突然绷断了,他想把她揉进血肉里,来续上这根弦。 谢绫灵台一空,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她措手不及,只能被动地听凭他施为,好不容易恢复了神智,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立刻沉着脸诘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第三十一章 画舫琴音 平时压抑着不能言说的欲望,突然释放出来,反倒变得坦荡。 苏昱忽而一笑,那笑通达眼里,本是因自嘲而起,却不由得牵动出这许多的清甜滋味,让他觉得餍足:“生了欲念,便由着欲念催使,没想到滋味却这样好。”他毫不避讳地描述着,好像只是买了一幅喜爱的字画,尝了一口诱人的佳肴,“木已成舟,你想要什么条件,现在可以补上。” 他以为她是什么人,会去卖……一个吻? 谢绫已然清醒,心中恼怒起来。这人突然出现不说,还一声招呼都不打说亲就亲,末了还问她想要什么条件。明明是不速之客,这喧宾夺主的事却做尽了。 她的双目中清清楚楚地映着他的笑彦,凛凛然迎着他的目光:“堂堂九五至尊,偷偷出宫,就为了轻薄一下我?”真是万分可笑。 苏昱默然不语。虽然措辞有些失当,动机也只是一时起意,但事实好像,确实如她所说。 遇见他以来所有的困惑齐齐涌上心头,谢绫被这千头万绪的线索逼得快要发疯,终于失去了耐心,干脆与他摊牌:“你究竟为什么要接近我?” 就为了轻薄这一下? “这个故事有点长,准不准我吃点东西再慢慢与你讲?”他不以为意地向她笑。 一阵挫败感攀上谢绫的心头。他是真的连晚膳都没有用,就偷偷跑了出来?这行径,说是个纨绔富家子还可信,说是九五至尊真龙天子,真是……一分可信度都没有。 他回过身去整理衣襟,看样子真如他所说,准备出这个门。 谢绫却突然出声阻止:“等等。” 苏昱回过头,惑然看着她。 谢绫向前一步靠近他他,迟疑了片刻,忽然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轻轻印了个吻,蜻蜓点水似地,稍纵即逝。待他反应过来,她已然负手危立在他面前,神情泰然自若,让他一时分不清方才的那个浅吻是真是假。 可脸上……明明还残余着她唇上的温热。 她微微仰起脸,得意中带几分讥诮:“不是要我问你讨条件么?才这样就不肯了?” 他说由着欲念催使,那她脑海中回想起的那些画面……算不算欲念? 若是不算,那回想起那些画面的时候,心中莫名生起的如鬼魅般来去无踪又缠绕不休的悸动……又算不算欲念? 况且,也只有这个法子,能让她看到他微愣时的神情了。 那厢苏昱也回过了神,嗤然敛着袖衽,似不经意地问道:“滋味好么?” “……”谢绫哑然,得胜的笑容尽僵在脸上,颜色煞是好看。果然要调戏这个脸皮厚如城墙的人,她还得多加修行。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入了魔障,才会有方才的举动。记忆里有了一次还不够,偏生还要第二次。 可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做起来是会上瘾的,对她尤甚。 当时她做了一次,却不知晓眼前人的身份,回想起来虽然离经叛道,却总有些缺憾。如今她知道了真相,再重演一回历史,才终于圆满了似的。 嗯……滋味不仅很好,而且很刺激。 ※※※ 灞水上柳絮纷飞,泊了三两画舫,零星灯火影影绰绰,蒙在石桥上。离朱雀街不过半里,官道上的喧嚣却尽数沉入水中,化作桨声。 谢绫听他说要用膳,没想到他却早已备好了这样一个别致的地方。 画舫上唯有他们二人,再并一个秦骁在外头掌舵,远处琴声隐约若现,近处水映烛光,粼粼中独得雅趣。 谢绫夸了两句,苏昱顺着她的话道:“寻常酒楼怕你瞧不上,只能别出心裁。”他浅浅地笑,手中替她满上杯盏,“在画舫上摆宴,这法子还是苏羡想的,少年时的习惯,没想到如今还用得上。” 他在燕国客居八年,也有短暂归乡的时候。他不愿久居在深墙之中,便和苏羡一同出来泛舟,后来每每回到故国,苏羡都会来这灞水之上给他接风洗尘。只是说是“每每”,八年里却也没有几次。 苏羡是硕亲王的本名,原是一年前朝堂上众人认定的江山之主,后来却功败垂成,退居幽州。两人是兄弟,却也是仇敌。可是听他这样描绘,却竟是手足情深,并无芥蒂。 他怎么会同她说这些话?谢绫有些错愕,试着开口:“不久后便是太后的千岁宴,硕亲王也该进京,到时候自然也能用上的。” 苏昱不置可否,却来了兴致,与她说了不少他们兄弟间的趣事。两人虽被朝政推向天各一方,可在他的叙述中,却像一对平常兄弟,兄友弟恭,偶尔也做些混账事。 谢绫平白无故放了苏修的鸽子,不仅不觉得忧心,反倒在船上吃好喝好,由着他漫天胡侃,好像这一夜的自在都是偷来的似的,浮生半日闲,怎不畅快。聊着趣事最易下酒,她听着笑着便多饮了几杯。酒劲上头,她兴致高涨,正见到船上备了把七弦琴,便要去弹。 酒兴之下潇洒肆意,琴音放达,声声沉入水中。 一曲终了,她才想起自己来此地的本意,酒喝多了便糊涂,声音也含含糊糊的,指着他问:“你还没有说呢,你到底为什么接近我?” 他却全无醉态,淡淡抿下一口,石破天惊的一句被他说得淡写轻描:“因为你曾是我夫人。” 谢绫迷迷瞪瞪的脑袋可算是清醒了。 他没有用妃子之类的形容。他说的是,夫人。 谢绫差点以为自己酒喝多了出现了幻听,脸上的诧异之色久久未消,显然吓得不轻:“你说什么?我是你的什么?” 苏昱平静地替她重复了一遍:“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我结发同牢的夫人。” 谢绫终于听清楚了,脑袋却不清楚。如果你突然遇到一个人,这个人说,你曾经嫁给过他,你该怎么办? 谢绫觉得,首要的任务是,去醒醒酒。 这个答案荒谬得超出了她的接受范围,不是她的酒没醒,便是苏昱醉了她没发现。 但苏昱却用行动证明了他没醉,有条不紊地给她讲着故事:“八年前,我在燕国救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姑娘,她却告诉我,命不久矣的人是我。”他从怀里取出一张药方,那纸已然泛黄,看上去是个旧物,“你当初不是想知道,那个替我抑制秋水毒的神医是谁么?她便是这张药方的主人。” 他将药方展平了放在桌上,向她推来。 谢绫无意识地去看那药方上的字,虽然要稚气不少,但却赫然是她的笔迹,连书写的习惯都和她一模一样。 脑中像是被一记重雷击中了似的,轰然炸开,让她头疼欲裂。她不能置信,可却也有了半分的心思,觉得那是真的。她努力地回想,可是脑海里分明没有丝毫这段故事的踪迹。 无稽之谈! 谢绫抓起那张药方,寻找着笔迹中的破绽,嗫嚅着:“不可能……”这张药方已存在了八年,她八年前就遇到过他?可她一点都想不起来,连一点点的蛛丝马迹都没有。 八年前,正是她的记忆开始缺失的地方。师父说那三年她染了大疾,一直昏迷不醒,之奂也是这么说,谢氏上上下下的仆从都这么说。 那药方上的笔迹越是毫无破绽,她心中生出来的破绽便越是大,越是空。 他总是精于算计,每一次说出口的话多半都是假话。她总觉得这又是个精妙的算计,调查了她过去,编出这么个故事很简单,连笔迹都是可以仿的。她不懂鉴定字迹,八年前的笔迹与现在又差别甚大,看岔了也不是不可能。 她只是想不出来,他有什么理由,要编这样的故事骗她? 谢绫推开药方,笑出了声:“怎么可能?这样的玩笑开得太过了。” 外头却传来船桨拍水的声音,渐渐地近了。 有人向他们的船上吆喝,一声高过一声:“方才的琴声,可是自你们船上来的?” 秦骁本欲推拒,见那船上的人执著不去,不得不进船中禀报。 船中的气氛怪异得很。谢绫尴尬地撑了个笑,苏昱仅是沉默,一双眸子阴晴不定,黯然又深沉。她最是招架不住他这个样子,更加回避着他的目光不去看他,心里念着绝不可能绝不可能。 秦骁将来人的身份说与苏昱听,苏昱点了点头,便让那些人上船来。 来人有三。刘子珏,徐天祺,皆是江南世家子弟。另一位名叫容铎,未道明身份,只道是京中年轻子弟今夜多汇聚在四季居,他们几人却嫌所谓“状元宴”太过庸俗,来这灞水之上泛舟,正巧听到了这边传来琴声。 闻弦歌而知雅意,他们三人仰慕琴音,特来结交,没想到那般放达不羁的弦音,却出自女子之手。 画舫中一男一女,女子拨弦,他们自然而然地把谢绫当成了歌姬,不禁问道:“敢问姑娘在京中哪个班子学艺?” 谢绫一指落下拨出一个长音。这些人突然出现,扰乱了她本不平静的心绪,如今又被误会。 她心中却忽然云开雾散似的,有了个计较。 第32章 徐天祺所在的江南徐家,本是个书香门第,祖上凭借古董字画发家,后来有一代出了个大官,福荫子孙,才算走上了官宦之途。 那鉴定字画的老本行,也算是一脉传承了下来。 谢绫近年在江南走动得多,与徐家族长也有几分交情,知道徐氏本家这一代的嫡长子不成器,倒是这个徐天祺自幼有神童之称,长大后也颇负盛名。 方才将她认作歌姬的人是刘子珏,此人书读了不少,人看上去憨厚纯良,不似徐天祺一般,看面相便知其胸中自具一颗七窍玲珑心。 谢绫心中有了数,没有回答刘子珏的话,反倒笑着向徐天祺发问:“依兄台所见,敝人真像是在唱班中谋事的歌姬?” 徐天祺见她一身穿着不像风尘中人,本就对她的身份有所怀疑,乍然被这么一问,更是存了个心眼打量这舟上二人。男子气度不凡,虽未言语,举手投足间却贵态逼人,来头必定不小。这样的人,船上备个歌姬舞姬,其实不无道理。但再看那女子,言语举止没有女子的温婉,倒有几分潇洒旷达之情在,烟柳之地又养不出这样的人儿。 刘子珏贪慕风雅,学那文人墨客,以诗琴相邀,结为良友,听到这琴声便泛舟而来。徐天祺心里其实觉得不妥,又不好拂了好友的兴致,正好容铎也附议,他才同意前往。 如此一看,这画舫上虽然没有几个仆从,两位主人却都不一般。 论察言观色,他是行家。徐天祺举杯赔笑道:“在下眼力不济,怕唐突了姑娘。” 可若不是歌姬,那这二人之间的关系,便很是值得推敲了。 苏昱抿唇,容色疏淡分辨不出情绪。 他的故事才开了个头,但她却未必想听,心中多半还存了怀疑,以为他有何图谋,一心想寻出他的破绽。她毫无印象,恁凭有再多证据也不过是枉然,两人尴尬相对,倒不如先缓一缓,莫要操之过急,引得她对他有了芥蒂。 这三人的出现,正好解了方才的尴尬。 谢绫牵起嘴角,斜斜瞥了眼苏昱,又看向徐天祺三人,故作高深地为其解惑:“敝人谢绫。诸位兄台的揣测,可正是反了过来。” 她抛下句勾人遐想的言语,兀自低笑,看向苏昱的目光更是暧昧复杂。 刘子珏率先有了反应,震惊地看着她,又看看苏昱。与歌姬相反……莫不是,小倌?他惶恐得看着苏昱,其人之面相,实在是……不像如此哪。 相较于他,容铎与徐天祺二人便镇定得多。本朝民风旷达,先帝在位时便有宗室贵女养面首的传闻。谢绫的名号他们都听过,没想到竟在这里见到了真人。大楚的女财神,真若养个男宠,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谢绫自然读懂了这三人眼中的深意,大大方方地默认了下来,面色不改,给众人一一斟了酒,当真像是主人在招待宾客。 苏昱看着她俯身斟酒的侧脸,双颊因饮了酒微微泛红,笑靥深深。虽不知几分真几分假,却像是长久以来在心中悉心栽种的花树,枯了数载,终于在梦里开了一树繁花,让他动容。 如此,他并不急着揭破她的谎,唇畔似真似幻地勾了丝笑,且看她今日又有何谋算。 身份不过是一个插曲,席间五人彼此心照不宣,很快将话题引到吟诗作对上,几番酒令行下来,各人都有些微醺,便愈加放开手脚。 徐天祺与容铎的酒量尚可,刘子珏却不佳,行酒令时又常被罚,不一会儿便显出醉态,笑着劝杯:“喝酒,喝酒!我看也不要行这雅令了,今夜有缘相聚,定要一醉方休!来,我敬你们一杯!” “好,干!”徐、容二人皆笑饮一杯。谢绫本就是嗜酒之人,自也爽快。 苏昱一直沉默,只在祝酒时同饮一杯,此刻也敛袖举杯。白瓷杯方离桌,却有一只手自然地伸过来,取走了他的酒杯。 他手中一空,侧头去看。谢绫夺走了他的杯子,敛起宽袖一饮而尽。询问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却好像本该如此似的,放下杯盏,回头淡淡瞥了他一眼:“你久病未愈,不能贪杯。” 方才在席间已喝了不少,再这样下去,她辛辛苦苦替他施针煎药,全都白费了。 但她的夺杯之举,还是显得突兀了。席间突然一静,苏昱探询的眼神一直停在她身上,久久不去,令她忽然也觉得有些尴尬,蓦地撇了头去。 气氛僵了片刻,还是她替自己解了围:“酒令无趣,便来做个游戏罢。”她早就注意到这画舫上备了笔墨纸砚,这时便取来当工具,“以色入诗词,若有两人以上写了同一首,便免于惩罚,其余人各饮一杯。” 刘子珏首当其冲应了个“好”字。容铎斟酌片刻,却道:“古人诗词何其千万,即便限定一字,也难以重合。如此不是每写一轮,这一杯都是免不了的?” 刘子珏挥手道:“喝就喝了,谢姑娘这游戏也就是助个兴,哪那么多规矩?” 徐天祺见好友兴致如此之高,便也点头同意了。容铎扫了一眼谢、苏二人,淡淡笑过,也伸手接了一张宣纸。 第一轮刘子珏出题,所选之色是“朱”。众人写下的多是“不辞镜里朱颜瘦”“看朱成碧思纷纷”之类,大同小异,却也没有两人相同,各自罚酒一杯。刘子珏大呼无趣,连饮三杯道:“这出题看似简单,却也是个学问。在下才疏学浅,还是让容大才子出题罢。” 容铎并不推脱,沉吟片刻便道:“有朱色在先,在下便出‘青’字,与其相对罢。” 众人纷纷落笔。由容铎左手边起,依次是徐天祺的“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刘子珏的“青衫初入九重城,结友尽豪英。” 徐天祺的一手飞白苍劲浑朴,刘子珏所写之句却是豪情万丈。谢绫坐在下端,见了这两人的笔墨,便有些遮掩:“有你二人珠玉在前,我这一句便落得下乘了。” “无妨,无妨。”徐天祺摆手道:“在下也不过凑了一句腹中牢骚,教姑娘见笑了。” 谢绫这才展开,正是“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刘子珏抚掌笑道:“美人顾惜韶华,何来下乘一说?” 容铎附声而笑:“感时伤怀之情人皆有之。谢姑娘是难得的佳人,怜取芳华,是应当的。” 谢绫平白得了一顿夸,也不赧然,举杯笑道:“诸君谬赞,看来这一杯我是不得不喝了。”话毕自罚一杯,满座畅然。 到最末处的苏昱,展开却是没头没脑的一句: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谢绫定规则时限定得极为宽泛,但众人心中默认,既然是以字入诗,只得一句,必当将所得之意尽由这一句来抒发。没想到轮到苏昱这边,却无头无尾地取了一截起兴之句来。 谢绫面有惑色,出题的容铎却恍然笑道:“恐怕所书之意不在此句,而在全诗罢?” 刘子珏摇头晃脑地吟哦:“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前一句便是‘美人如花隔云端’,相思之意也。” 徐天祺接着释义,道:“太白作此诗乃是离别长安之时,是故首句便道‘长相思,在长安’。今日我等正在长安灞水之上,不可谓不应景。” 刘子珏复饮一杯,大笑道:“人家作的是相思曲,咱们跟着唱什么调?没想到这位兄台也是个风流之人啊。” 至此四人都已揭开,无人相同,自当又要各饮一杯。苏昱对刘子珏的调侃不为所动,倒是替自己满上了一杯,转身在谢绫面前端平,笑道:“这杯还替不替我喝?”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花馀床。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闻余香。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相思黄叶落,白露湿青苔。 谢绫正回想着此诗的后几句,回神之时却见他笑眸温然,持杯在前。她心中一动,脑海中竟有片刻的恍惚,怔怔地从他手中接过杯盏,面无表情地饮尽。 落杯时,她的眼眸悄然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 明明是无所指的一首《长相思》,此刻在心中默念着,却觉得处处似曾相识。再联想到先前他讲的故事,她几乎要不由自主地相信他。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我结发同牢的夫人。”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谢绫暗自抵住下唇,叠起的眉心渐渐铺展开,凝成三分冷峻之色。 不可能的。她马上就能找到法子,证明那是假的。 第33章 容铎轻摇折扇,指了谢绫作下一轮的出题人。 谢绫恍然醒悟,未作犹豫,便道:“世间诸色皆成空,作一‘白’字,诸君意下如何?” 这一轮她自己出题,无需动笔,便如一场外人般观察着四人神色。环顾一周,视线堪堪落在苏昱,再未挪移。 她思绪未平,此刻看着他的目光便不由得深沉不少,他却正凝神落笔,恍然未觉。 她不是没有好好端详过他。但此刻灞水之上,画舫外满城风絮,岸边灯市上布了红彤彤的灯笼,一直挂上石桥,舟中烛光摇曳,天边皎皎明月投了一抹清光,映出那张垂眸作书的脸,却大不一样。 尤其是那双眼睛,专注时目若疏星。明明神色寡淡,可是他在看她时,她总觉得那双眸子是明亮的,以至于连那眸子里映出的她自己的身影,都是明亮的。 如今只得她一人闲着手,思绪也闲了下来。谢绫回想起在将军府那一夜,月色也是这样的好,她在慌乱中初次见到这双眼睛。 那时,这双眼睛便让她隐隐约约地觉得熟悉。 熟悉的感觉并不确切,如今再回想起来,便更为飘渺朦胧,如真似幻。 她不敢再往下想。她明明作了定论,他所讲的故事定是他编出来的一派胡言,还布了这一个局来验证她的定论。可是在仔细端详他的时候,心中所想,却好像都是向着他的。 心里像有一个鬼影子,不停幻化出他的模样。 幸好没过多久,众人皆已停笔。谢绫笑着看向容铎:“他们管你叫才子,便从你开始罢。” “不敢当。”容铎浅笑道。 自他上船那一刻,他嘴边便常带这一丝笑,像是画中人一般,被框定了神情不得更改似的。此刻宣纸展开,一句“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无功无过,一手书法却潇洒俊逸。 谢绫思忖道:“不知容公子家在何处,可是在北地?” 三人之中,唯有容铎身份成谜,突然被谢绫问起,脸上依旧是那副浅笑,不卑不亢:“在下并非来自北地,却也胜在北地。家乡常年飘雪,白草枯折,因此便想到了这一句。” 他不愿言明,谢绫也没再追究,再看刘子珏所写“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出自《荆轲歌》,又是豪情万里。 谢绫方才被他打趣,此刻也打趣道:“没想到刘公子不仅是酒中圣,志向也是气如白虹!” 刘子珏大笑,脸上泛起红晕,略是赧然道:“少年人当有长风破浪之志嘛!”说着便去揭徐天祺所写之书,甫一揭开,却啧啧感叹道,“没想到还真能撞上!” 刘子珏把徐天祺所写摊开给众人看,果不其然,也是一句“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 容铎笑道:“你二人同来自江南,乃少年故友,自小便亲如兄弟,默契自然非旁人可比。” 徐天祺有些尴尬,轻咳一声,道:“倒托了子珏的福,这一杯可免去了。” “欸欸欸,不可,不可!”刘子珏连忙拦住他,“怎可不喝?你我默契如此,当痛饮三杯,怎可免去?” 谢绫那一声“酒中圣”并非白叫,刘子珏初见时憨厚无心机,一沾酒便更是豪放率直,酒鬼一般的行径令人捧腹。 满座皆笑,连一直沉默寡言的苏昱都嗤然展了个笑,默默看着刘子珏与徐天祺互相推诿。 最后徐天祺实在架不住,端起酒杯三杯饮下,在一片叫好声中谦然道:“误交损友,便全当是为今日相聚助兴了罢!” 末了,便是苏昱那一张。 谢绫亲手取过他手中宣纸,在面前摊开。 上面只得七字,便是:白发多时故人少。 这七字看似简单,联系起她上一轮所书的“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忽而便有了深意。 席间人或有人惑然其中,或有人心如明镜,糊涂者有之,心如明镜者却也不约而同地装了糊涂,不再打趣。 那个熟悉的鬼影子又在她心中悄然升腾起来。谢绫囫囵吞枣似的将这一页揭过去,干脆利落地拿过他手中杯盏,轻车熟路地斟满酒,一饮而尽。 她将杯子放回他的面前,从头到尾却连一眼都没往他身上扫。 谢绫镇定了一番心思,才想起来自己的初衷,草草了结了这个游戏,忽而盈盈笑道:“听闻徐家祖上以鉴定字画闻名,徐公子对此可有研究?” 刘子珏拦在好友之前,竖起拇指:“谢姑娘好见识!天祺自幼浸淫此道,连一般人的笔迹,是不是同一个人写的,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哦?”谢绫顺着刘子珏的话,看向徐天祺,“可是真的?” 徐天祺拱了拱手,道:“略知一二。” 谢绫随手举起自己方才所书的诗词,再从桌上不起眼处取了张沉黄纸张,一齐递给了徐天祺:“那便请徐公子看看,这两副字,是否同一人所写?” 徐天祺一愕,倒也从善如流地接了过来。入眼,那纸上竟是一副药方,两相对比之下,更是让他惊异不已:“这可是药方?没想到谢姑娘经商有道,竟也概通歧黄之术。” 谢绫身形一僵。身畔的苏昱目光更是深邃,没想到他偶然叫上船来的人,竟还有这一门本领,谢绫倒是见多识广。 谢绫不甘心地看着他,面色发沉:“徐公子可是看清楚了,真是同一人所写?” “这……”徐天祺面露难色,沉吟良久,微微摇了摇头,“我也是幼时对此道有所爱好,偷学了几成功夫,多年不用,已有些生疏了。这两副字风骨相似,用笔习惯上却有细小处不尽相同,若是得谢姑娘的一幅字,由巧匠临摹下来,或也能达到如此境地。” 谢绫松了一口气:“徐公子有几成把握?” “七成。在下不敢断言,若是谢姑娘有所需要,在下可拿去给家师一看。” “不必了。”谢绫展颜笑道,“我也是临时起意,好奇徐公子这一手功夫,才拿来给徐公子鉴定。既然看不出来,便罢了。” ※※※ 这场宴席一直到深夜才散。 刘子珏饮酒最多,到后来已不省人事,干脆趴在酒桌上呼呼大睡,被容铎与徐天祺架了回去。 谢绫酒量好,早先替苏昱挡了不少酒,脸上也没浮现醉态,倒是后来经徐天祺释疑之后放开了手脚,畅饮开怀,比之刘子珏也只多不少。 等到席散,她与苏昱二人走上船头,被江风一吹,酒劲扩散开,她才觉得脑袋发沉,晕晕乎乎地走不稳当。 苏昱静静跟在她身后。 面前一弯新月,江水平波,岸边的人家早已熄了灯火,水中只融了淡淡月色,如一段白绸沉入墨中,粼粼泛光。谢绫脚步虚浮,纤瘦的背影轻轻一晃,像是要跌入江水中似的,让他心尖一跳。 他一步上前接住她,见她朱唇轻蠕,眼底迷蒙,便知她是贪杯过了度,轻声道:“还能走么?” 明知自己酒量深浅,却还不管不顾地替他挡杯。他一个男子,靠她一介女流挡杯,像什么话?可看她演小姐面首的戏码演上了瘾,他竟也不愿意拆穿她,由得她这样引人误会。 美人如花隔云端。如今美人在怀,他却觉得,他想亲近她的心思被她这一副无知无畏的容颜,隔开了何止一个云端。 谢绫不知是醉是醒,嘴里喃喃道:“能走,能走。”身子却瘫软在他怀里,借着他手臂的力量勉强站立着。 苏昱无奈地笑,只得抱着她上了岸。 秦骁备了马车在岸。苏昱把她抱上车,自己坐在她身边。刚一坐定,她像是醒转了似的,目光不知看在何处,嘴里却清晰地问他:“你说我曾是你夫人,是真还是假?” 苏昱顿了一瞬,定定看着她空茫的眼神,明知她此刻视线朦胧看不真切,他的目光却仍柔和得像是山中的晨雾,启唇道:“假的。” “那故事呢?” “编来骗你的。” 谢绫像是在梦中与人对话似的,得到个满意的答复,便笑了起来:“我就知道。”她的语气得意得很,一扭头又像是睡了过去,由着马车的惯性一倒,把脸埋在了他怀里。 她的脑袋不轻不重地撞上他胸膛,让他里里外外地,又钝又重地一痛。 过了许久,她才闷闷地问:“为什么要骗我哪?嗯?” 绕来绕去,还是绕回了原处。 她在四季居里问他为什么要接近她,那时他正在气头上,索性便想把实情都告诉她。只可惜这个故事,她不一定能听完,他也不一定有勇气讲完。何况,如今远远不是该告诉她的时候。 他想来想去,忽而一笑,低声答道:“因为我很想娶你。” 第34章 谢绫是真的喝醉,却也尚有一分神智是清醒的。 她在脑袋迷迷瞪瞪的时刻,强自清楚地问出了埋在心底一夜的问句,本以为此行总不算是功亏一篑,便是好事。可是听了他的回答,却怨恨自己还不如真的醉过去。 他说:“因为我很想娶你。” 他想要娶,她。 这其实是他的真心话,算不得骗她。 谢绫把这句话在脑海里不停地回放,回放,不知是酒劲上了头还是怎的,原本就不甚清楚的脑袋越来越浑,痛得她只想把自己捶醒。 可惜她迷迷糊糊里垂向自己脑袋的手刚打了一下,便被苏昱抓住放回了原处。她双手不得自由,便用自己的头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平素看起来清瘦,肩膀却结实得很。这一下把她终于撞疼了,也撞清醒了不少,意识到这是在他怀中,便挣扎着要蹭出来。 苏昱早先喝了几杯酒,酒气虽已散得差不多了,但还是心中淤火,此刻她忘记了他还抓着她的手,只知一通乱蹭,对他而言算得上是一种折磨。 小腹□□升腾,怀中人却还在胡乱扭着身子,体香随着酒气挥发出来,柔嫩的肌肤隔着衣料磨着他,勾得人心猿意马。 他干脆环着她,紧紧抱住她不让她轻易动弹。谢绫闹得累了,昏昏沉沉地也安静了下来,顺从地伏在他肩头。 软玉温香在怀,他却像是紧绷的弦终于放松,脸贴着她的脖子,向后搁上她的肩,闭上眼长出了一口气,环着她的力气又紧了一分。 谢绫像是梦呓一般,明明闭着眼睛,却含含糊糊地吐出一声:“下流……” 他哭笑不得,果真是分不清她究竟是醉是醒,还是时醉时醒。他用脸颊磨着她颈后的肌肤,话音低低沉沉的,含着无奈的笑意:“让我抱这一会儿,你要什么都可以。” 她无有动静,对这番利诱毫无反应,大概真是睡着了。 马车一路踩着永宁巷的落花,到了宜漱居门口。 夜寂无声,深巷中唯有宜漱居门口依稀有光亮。 状元宴开到一半,谢绫便一声不吭地没了踪影,连世子那头都被她放了鸽子。有了上一回她失踪一天一夜的案底在,柳之奂更加觉得不放心,掌了灯在四季居门前等她回来。 兰心原本陪他一起候着,几个时辰过去,早已抱着门柱子睡着了。柳之奂接下披风给她盖上,一个人站在夜风里等着。 一直过了四更天,巷子里才响起马蹄声,伴着车轱辘的声响。 柳之奂不认得赶车的秦骁,见到他停下马车,便迎上去问个究竟。刚走两步,苏昱已经抱着熟睡的谢绫缓缓下了车。柳之奂微是一愣,伸手想去接,苏昱却没有要他帮忙的意思,便这样抱着怀中人,沉声问道:“你是谢绫的师弟,柳之奂?” 苏昱屹然立在风中,谢绫环着他的脖子,整个人在他怀里团成一团,睡得不知人事。 他这样抱着一个人,与人说话,却也不损他的威严。 柳之奂没有亲眼见过他,见他没有恶意,便不再急着去接谢绫,只愕然道:“阁下是?” 秦骁跳下马车,高声道:“见了陛下也不行礼!” 苏昱眉间一皱,眼前的柳之奂面露诧色,呆滞了片刻便矮身要去行礼,被苏昱出声拦住:“不必了。掌灯,带我进去。” 柳之奂心中震惊,万千疑团聚在胸中不得解,听了他的吩咐,却并未多言,谦然把他请进了门。路过门时,他俯身拍了拍兰心的肩,匆匆喊了她一声,才往里走。 兰心迷迷糊糊醒过来,睡眼惺忪,待揉了揉眼睛四下张皇,却发现门前黑咕隆咚,原本站在那里的柳之奂已进了门,后面还带了两个陌生男子。 从她的角度看去,柳之奂熟悉的身影清如孤松,打着灯在前头走,身后跟了一个男子,怀中还抱着一个人…… 她看清了他怀里的那个人,吓得一下蹦了起来——小小小小小姐! 苏昱随着柳之奂进了屋,将谢绫安置在榻上。兰心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正好这时候追进了屋子,见到他,立刻福身行了礼。 他帮谢绫掖好了被角,吩咐道:“去熬一碗醒酒汤来。” 柳之奂一直默默伫立一旁,手中的灯笼已燃了大半,明明谢绫的闺房里点了油灯,却也不见他放下灯笼。 苏昱随口询问道:“你借居此地多久了?” “半月。”柳之奂作了一揖,道,“因要赶考的缘故,才到的长安。” 入京赶考……苏昱恍然明悟。原来她攥着解药不放,硬要他换掉今年春闱的主考官,是因为这个人? 他没作多少停留,便离开了宜漱居。 看她那个样子是醉得狠了,明早醒来一定头痛。他虽吩咐了她的婢女去煮醒酒的汤药,却仍是觉得放心不下。 但他没有多少时间,沐休日只得这一天,这一夜过后,他心头担忧的便不该是她头不头痛,而是朝堂之上的纷乱芜杂。连他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哪一个更让他忧心。 马蹄声响在寂静无人的官道上。秦骁迎风赶着车,觉得心里憋得慌,出声道:“陛下,微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讲无妨,朕恕你无罪。” “陛下……”秦骁挥起一鞭,像是给自己鼓了鼓勇气,说道,“陛下切勿耽溺美色,误了国事啊。” 苏昱一默。在他看来,他真像是沉溺于美色,而不问国事的了? 他倒是想。 苏昱不作解释,反而浅浅笑道:“你怎知朕不愿做一回烽火戏诸侯的幽王?只可惜不是所有的美人欢心,都那么容易讨。” 秦骁忿忿道:“既然这么牵肠挂肚,陛下何不直接把她迎进宫中?左右宫里也不缺地方安置她!怎见得就要这么偷偷摸摸地出来……” 苏昱轻笑出声,不置可否。 他撩开车帘,望着近在眼前的高耸宫墙,这里是他万分熟悉的地方。自遇到她起,不过将近一月,他如今的心境却恍若隔世。 迎进宫中…… 失而复得的东西,总要格外小心些。 第35章 这一日,长安商会的邱云深原本邀了她赴茶会,谢绫起来时昏昏涨涨,便把一整日的行程都尽数推了。左右她如今已在这长安城中立稳了脚跟,这些应酬也便没有初来乍到时的重要。 倒是苏修那头,是个麻烦事。 谢绫慢吞吞起身,披了件衣裳坐在床沿上苦思。 师父嘱托她要在长安城中谋一席之地,是大事。可温相那头的生意是她的老本行,也是大事。如今碍于苏昱的威胁,她对温兆熙也总是敷衍着,只剩下个空壳子。可若是要她真和温兆熙翻脸,她是做不到的。 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苏修是温兆熙介绍来的人,来头又不小,只说是一笔大买卖,却不明说这笔买卖是什么。谢绫越想越头痛,她现在正像是一条夹缝中生存的鱼,前有猛蛟,后有荆草,稍有不慎便会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情势这般被动,都是为苏昱所赐。谢绫想到这个罪魁祸首,脸上的忿色却是骤然凝住,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起昨夜的场景。记忆中他的脸明明暗暗的看不清晰,那一句话却是清清楚楚砸在了她心上。 他说他想娶她,怎么可能!谢绫觉得“皇帝陛下说要娶自己”这句话,每一个笔画里都写着千千万万个“不可能”。当一件事情荒谬到了极处之后,反而就说不出它究竟荒谬在何处了。谢绫如今就处于这个哑口无言的状况,怪上天居然跟她开了这么大个玩笑。 她的脑袋停转成了一团浆糊,隐隐约约听到门外响起的敲门声:“师姐。” 这个时辰,之奂来做什么?谢绫穿齐整了衣裳,才道:“进来吧。” 柳之奂端了早膳入她房中,见她已经好端端地站在桌前盥洗,略是惊讶:“师姐竟已醒了。” 他俯□,把碗筷一件件放上桌,连做这样的事都做得神情专注。谢绫轻轻一笑,把手里的帕子扔回盆里,道:“怎么又亲自做这种事?你是师姐的客人,不是仆人。” 柳之奂这才回过身来,向她微笑,清晨的光映入他的眼眸里,温和又明亮:“春闱马上就要开考,今夜我便要住去贡院的号舍里了,有九日见不到师姐,临行前自然要来和师姐道个别。” 谢绫忙得把这回事忘在了脑后,经他一提醒,恍然笑道:“是该开考了,是我记性不好。你放宽心去,号舍里吃住得不好,有什么需要打点的,尽管与师姐说。” 他要赴考,她却尽关心些吃住上的事。柳之奂知道她这是在宽他的心,明知没有什么好打点的,还是点头嗯了声,想了一想,又道:“师父来了信,至多三日便要到长安了。彼时我尚在考第一场,恐怕不能亲自迎接师父,还请师姐代我向师父问安。” 谢绫醉了一夜,腹中空空,正举起木筷动饭食,听到这一句却是一愣,又惊又喜:“师父要来长安了?” “今早上的信,兰心看你睡着,便交给了我。” 谢绫不掩喜色,欣然道:“这是好事。等师父来了,放榜那天,我和师父一起给你庆功。” 她兀自畅想着师徒三人团聚的场面,柳之奂却是欲言又止,眼中的光泽明明灭灭,最终还是开口道:“师姐,你近日与宫里的人来往甚密,师父他要是知道了,恐怕会不高兴。” 谢绫目光忽而一黯。她拜师的时候年纪尚幼,师父要她在祖师爷面前发过誓,此生不与皇宫中人交往。从前她与苏昱不过是互相算计,是逼不得已,便没把这句誓言放在心上。可是经过昨夜,却好像有哪里不同以往了。此刻再想起来自己所发的誓,连她自己都生出了一丝隐忧。 柳之奂续道:“看昨夜陛下对你的模样,不像是对待一个大夫。师父要我来长安时特意嘱托过此事,我却没有尽到本分,还要向他赔罪。” “罢了罢了。”他的话让谢绫本不平静的心绪忽乱如麻,搁下碗筷道,“我自有分寸。师父那里,不会有事的。” 她原本以为,他只是风流惯了,所以总爱戏弄她。纨绔子弟她见得多,便也时常安慰自己,把他归入那一类。但是自他说了要娶她云云的话之后,她再回想起相处以来的种种,包括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切历历在目,更让她觉得心中异样。 谢绫深呼两口气,迫使自己去思考些苏昱以外的人事。 对。那宫里与她有瓜葛的人,其实不止一个。 谢绫沉下眼眸,令自己把思绪集中在那个人身上。是时候了,她还有一些帐,没有算清。 ※※※ 苏昱接到谢绫的消息,道是今日看诊时,须得瑾妃在场。 上一回他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本以为她会有所芥蒂,至少回避他两日,他不知她又在弄什么把戏,便召来了瑾妃,一同在暖阁里候着。 瑾妃用了解药之后脸上已恢复如常,只是闷在毓德宫多时,气色尚有些灰暗,听到这一道宣,心中存了不少揣测。陛下素来清心寡欲,对后宫不闻不问,近来却动静频繁。不论是她这里的走动,还是往宫外接女人,其实都是好事,说明他不是真的不近女色,到底还是血气方刚。 今日宣她去暖阁,她特意妆点了一番,务必做到光彩照人,较之遇刺前只好不坏。 谁知她一踏入殿中,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谢绫。 她的怨愤之色还没有显到脸上,余光忽而瞥见了桌上的一个铁笼子,一抹草青色盘在笼中,身上的方斑骇人得紧。 大内禁地,怎么会有这种东西!瑾妃美目一睁,险些叫出声来,幸好她自小受大家闺秀的教养,很快镇定下来,连忙行礼,道是驾前失仪。 她如此处变不惊,倒教谢绫刮目相看。 上一回被捉弄了个措手不及,谢绫立刻派了手下去查四季居那几日的人员往来,最终得出的答案与她心里的猜测不谋而合。 也对,长安城里会刁难她的人里头,至多不过是温相一党,长安商会以渺红楼为首的几个同行。这里面个个都是人精,若非有大事发生,绝不会轻易出手,一旦出手,便一定是置她于死地的局,决不是放蛇这等小打小闹的把戏。 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个人与她近来有过节,自己不能亲自出马刁难她,也不会真的动杀心,便净想些捉弄人的法子。 万事俱备。谢绫淡声笑道:“陛下的病不日便可痊愈,经这几日的调养,如今只需最后一步。”她刻意顿了顿,卖了个关子,“这最后一步洗髓伴有剧痛,非常人所能忍耐。草民苦心钻研多日,终从一本古籍上看到这偏方,或可止痛。” 她指着铁笼子说出这番话,引得众人都看向那笼中的活物。安福顺胆子小,见那东西轻轻一扭,像是要破笼而出似的,吓得往后一退。瑾妃脸色煞白,勉强没发出声。什么偏方这么古怪,竟要用得上这毒蛇!突然间电光火石,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目光怨毒地看向谢绫。莫非……她发现了? 苏昱顺着她手的方向淡淡扫过一眼:“哦?莫非你是要朕被这长虫咬一口?” 谢绫哂笑,视线斜斜瞥向瑾妃:“此蛇的毒液正有镇痛之效。可惜蛇毒与水不融,还需人被咬一口,再取血作药。” 安福顺作为暖阁里唯一随侍,头上直冒冷汗,但为了陛下能痊愈,硬着头皮上前道:“奴才愿为陛下采血。” “安公公少安毋躁。”谢绫笑得愈发温和可亲,“蛇性属极阴,需女子采血,若是陛□边亲近的女子最佳。” 不用她挑明,众人也心知肚明,所谓亲近女子多半是个幌子,为的就是把矛头指到瑾妃身上。这后宫中有点分量,当得上亲近二字的女子,也只她一人了。此刻瑾妃又在场听着,哪怕这是个幌子,为了陛下龙体安康,她也不好推辞。 安福顺犹豫了片刻,乖乖退下了。这个谢姑娘是存心找瑾妃娘娘的不痛快,事出突然,谁也说不准两人有何过节,陛下没吩咐,做奴才的三缄其口便是。 苏昱也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不露声色地看着她:“你是想要瑾妃代劳了?” 瑾妃见了那毒蛇本就恐惧,面上维持镇定已经是极限,若要她主动去给它咬一口……还不如要了她的命。她心知这是谢绫以大夫的职权之便报复她,可也不能在人前明说,只能睖睁着一双美目看着苏昱,企望他能拒绝这个无理之请。 谢绫毫不露怯地迎着他的目光看回去,并不直接回答,而是转过身目有深意地看向瑾妃:“还请娘娘速作决定,汤药已经熬好,只欠这一剂蛇毒,等药凉了就不好了。” 谢绫在给解药时就提醒过苏昱,要她安分,如今既然她敬酒不吃吃罚酒,也休怪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只要苏昱不阻止,她便能得逞。 一切皆在他的一念之间。 第36章 苏昱不发话,只是淡淡地留意着她的表情。 以他对她的了解,她虽然不够仁厚,却也没到锱铢必较的地步,不像是会无理取闹又把人逼得太紧的人。此刻她却言之凿凿,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谢绫这是给他出了个难题。他对瑾妃虽无情意,可她在名义上到底是他的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这样刁难,其实理应回护。更何况她究其所以是个弱女子,即便骄纵了些,也不该用这样的方式教训。 可他心知,若是此刻他出言阻止,恐怕又要在她心里的账本上记上一笔。被她记恨的滋味不好受,都无需她亲自来报复他,光是消失无踪回避着他,抑或客客气气地抛几个冷淡神色,便足够他喝上一壶了。 这样一想,让他沉默的缘故不再是两难的抉择,而是他心间的变化。 其实不该这样惯着她的。 他叹息着尚未出声,那厢瑾妃惨白着脸一步步靠近笼子,攥紧的拳头太过用力,牵得全身都在发抖。 谢绫见她已有松动,在一旁煽风点火,笑道:“药快凉了,娘娘要不要人来帮你一把?”她端起早备好的药碗,候在笼子边,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瑾妃紧咬住唇,看向她的目光锋冷无加,好若极北寒冰削成的刀刃。谢绫被她这么盯着,却自在得很,眼看着她战栗着用极缓的速度伸出手指,一点一点靠近铁笼子…… 苏昱静坐在床头,注视着她的神情。那双眸子里盛了期待,却不像是期待瑾妃真把手伸进笼中,而是期待些旁的什么,再看那只手,来来回回地拨着锁,不像是真要开笼门。他读出了她的用意,放了七分心,没再出言制止,可看着她的眼神却仍是深沉复杂。 谢绫在心底冷笑一声,作势要去开笼子。她还没打开笼锁,身畔已传来一声隐忍已久的尖叫,短暂地响起,一会儿便蔫了。瑾妃见笼中长虫作势像她扑来,吓得腿一软,晕了过去。 谢绫像是早已料到会这样似的,及时一步抱住了她两条胳膊,才没让她栽下去摔伤。她促狭地一笑,将怀里的人交给安福顺。果不其然,有些人自己没有胆量,却有那个胆子去害人,真是可笑。 苏昱终于开口:“送她回毓德宫。” 安福顺得了命令,往殿外喊了一嗓子,几个宫人立刻进来,一起把瑾妃架了出去。 偌大的暖阁里突然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谢绫讪讪扭过头不去看他的表情。苏昱蹙了眉,捕捉着她逃窜的目光,沉声问:“为何如此?”他知道她会突然自导自演这一出,必定有她的原因,那原因料也料想得到。可是无论如何,她的举动还是有些反常。 谢绫满不在乎似的耸了耸肩,撇嘴道:“我对不听劝的人,一向没什么耐心。”何况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她麻烦。 任凭她如何躲闪,他的目光总是寸步不移地落在她身上:“那也不该这样。” 上一回她出宫后,便给他开了个新方子,还特意嘱托安福顺每日多熬几次。他喝过之后,便发现较之从前还要苦上好几倍,召来太医一问,果然是她动了手脚,刻意让他喝苦药。 他哭笑不得,却也没让安福顺把药方换回去,每日仍按着她吩咐的剂量照喝不误。三天喝下来,喝得舌苔都发苦。 她这样捉弄他,于他而言,再如何都可以甘之如饴,可看她报复旁的人,他却觉得不妥。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谢绫像是个得了教训的童子,面上挂不住,干脆一言带过。其实这也不是她的本心。她每天有好多事要愁,若不是之奂的话让她心中纷乱,她也想不起来还有瑾妃这么一号人物。 她每天都活在龙潭虎穴中,对所有人都要小心谨慎,以免一步走错便跌入万丈深渊。 只有这样的恶作剧,虽然有*份,却不会酿成大错,反正她的初衷也就是把她吓晕,以教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 她这样安慰着自己,搬出了一条条道理,却不愿意去想那个真正的原因。 一切不过是因为,她需要把心思集中在一处别的地方,哪怕是最幼稚的冤冤相报也好。那样,她就不必去深思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 苏昱听着她犟嘴,也不生气,只是听不出立场地应了一句:“下不为例。” 谢绫本就心烦意乱,看他这个说教的模样便更加烦不胜烦。报复结束了,和意料中的一样,没有任何爽快的感觉,那些被压抑一时的纷乱思绪像是开了闸门似的,又齐齐涌上了她的心头。 她冷哼过一声,从药箱中翻出个布条扎住自己的指尖,一手把笼门隙开一条小缝,头也不回道:“你真以为我是骗她的?这蛇毒确实是药,也确实需要女子采血,只是不需要亲近,只要是女子便是了。” 苏昱听到这一声,尚未反应过来,却见她毫不犹豫地把指尖伸进了笼中。 一记刺痛伴随着酸麻自指尖传来,谢绫只觉得心尖一跳,利落地抽回了手指,用另一只手立刻把笼门关上。她吃痛地紧蹙着眉,勉强走到桌上的药碗前,按压着受伤的指尖,把毒血逼出体外。 殷红的血中发黑,沿着指尖的皮肤滴落入深色的药汁中,恍若无物。 苏昱早已在她伸出指尖的那一刻便站了起来,踱步到她身后,见她如此,原本想说的话竟也一时忘了。 蛇毒本就有麻痹的效果,被咬的痛楚反而没有那么清晰。她早就做了措施,毒血逼出得也快,但终究还是染了些许毒素,眼前一片一片地发黑,只能撑着桌角支撑住自己的身体。谢绫额上冒了冷汗,整个手掌都失去了知觉。 熬过这一阵就好了,她心想。 等她灵台恢复了清明,尚在渗出血珠的手却被一个手掌握住。她来不及反应,手指已经被含入他口中。 心上的阴翳顿时一扫而空。指尖被吮吸着,温热酥麻,暧昧缠绵。谢绫有些难堪,试着把手指伸回来,却无从着力,气道:“有毒的。”没有药材缓和毒性,蛇毒便是纯粹的蛇毒,更不用说血液本就是腥秽之物。 他却毫不在意,良久才松了口,笑道:“于我为药,于你为毒。自然应该物尽其用。” 谢绫懒得和他争辩他的歪理,只悻悻然白了他一眼:“有你这么自说自话的病人,便是神仙在世也难救你。” 谢绫又好气又好笑地灌了他一碗药,才进入正题:“今日须得刺骨,即便有麻痹的药物也会疼痛非常。” 她想着,到痛极时,看他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可真到下手时,却是她笑不出来。 他躺上榻任凭她施展。可刚浅浅刺入两三分,见他面色虚白,她便有些于心难忍。 她学医时听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位老神医能治好所有人的病,可轮到自己儿子的时候,因为处处不忍,处处偏护,反而葬送了自己儿子的性命。关心则乱,该果断时不果断是医者大忌。 谢绫狠了狠心,再刺入几分,他额上沁了汗珠,双唇苍白如纸,却不声不响。她想起第一次施针时他的模样,那时是假,如今是真,当真是一报还一报。 连带着,回忆中浮现出他的脸,眼角弯弯,笑得颇温和乖顺,对她说:“那你给我讲故事。” 正是同一个地方,紫檀木镂空雕花的通顶木床罩里拢了熟悉的淡淡灯芯草香气,床头仍悬着她亲手制的香囊。 谢绫紧抿了唇,犹豫了会儿,忽而开口道:“我与你讲一件事罢。” 他痛极,鼻间轻轻逸出一声:“嗯?”便是这一声,也有些发虚。 谢绫视线斜瞟了眼那个明黄色的物什,一鼓作气道:“其实这个香囊里头是毒草,日子久了不比秋水毒好多少。我曾经想要害过你,你想不想治我的罪?” 他不是爱听故事么,她如今把自己做的好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以祈求分散他的注意力。 谢绫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眼中有了丝光泽,手中的动作再继续深入了些,见他吃痛,又道:“记不记得我曾经让你换过你这榻上的灯芯草?那是因为灯芯草会加剧香囊里的毒草,诱毒深入。我不是没有想过收回香囊,可我那时不信任你,所以还是没有把它收回来,只是每次在你的药中加一味克制它毒性的药。” 她面色平静,好像真是在讲一个睡前故事:“如果你对我起了杀心,抑或做了违反你我约定的事,我便会把那味药从你平时喝的药羹里去除。到时候,我便有了钳制你的把柄。” 苏昱容色淡淡,一张苍白的脸下暗波涌动,却难以观出情绪来。 谢绫皱了皱眉,忽而笑道:“你方才说下不为例,不让我吓唬她,是不是因为觉得我狠毒?”她起初还有些犹豫,说到了这里已经全然放开,自然地把话全都搁在明处,“其实我比你想象中还要狠毒得多,而且不止对别人如此,对你也一样。” 分散他的注意力,帮他缓解疼痛只是其一。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像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似的,略带嘲讽地笑道:“现在还想娶我么?”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如何解毒的所有言论,请当做科幻片(……)来看,危险动作切勿模仿,谢谢配合(……)。 第37章 对于婚嫁这件事,谢绫一向看得最开。 自小跟着师父云游四海时,她曾想过当个女侠客,江湖上行走,夫婿自然是累赘。后来长大了接手了谢氏的生意,便更不去想婚嫁的事了。男子大都希望娶的妻子娘家有权有势,能帮扶着他,但未必希望他娘子本人太过厉害。谢绫也搞不懂这是为什么。 总而言之,苏昱是第一个说要娶她的人。 所以她竟有点好奇,他究竟看上了她哪一点。 但他此刻显然没有告诉她原因的力气,发白的唇微微翕动,竟稍稍弯起。笑意铺展在这一张全无血色的脸上,看起来十分地怪异。 谢绫自认自己讲的故事严肃得很,不知他是从哪一句听出了笑料,让他乐成这样,眉心蹙得更深:“很好笑么?” 被人谋害了还笑得出来,他的人生态度居然是这么乐观仁厚的么…… 谢绫放下针,着手给他敷药,一边观察着他的神情变化。苏昱痛时偶一皱眉,大部分时候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笑眸温然,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一回头,便能撞上他的视线。 她把话说出口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算他翻脸不认人要把她打入天牢,她也有应对的办法。可是千算万算却万万没有算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 沉默了许久,苏昱渐渐有了力气,冷不防答了一声:“不想了。” 他答的显然不是“很好笑么?”,而是“现在还想娶我么?” “……”谢绫顿时语塞,一句“为什么”卡在喉咙里,欲言又止。她确实很想知道他心中所想,可若是问出口,倒像是她很在意他的回答,想要挽回似的。她撂不下这个脸面。 苏昱看着她的唇翕翕张张,眉眼染了笑意,连煞白的脸色都有了几分神采。谢绫见此情形更加难耐,明明得到的答案和心里料想的别无二致,可真的听他这样干脆地说出口,还是觉得异样。 心口像缠了细软的蚕丝,冰冰凉凉地蹭过心尖,勾起细密的酥痒,催促着她把心中的问句宣之于口:“……因为我太狠毒?” 袭来的疲倦让他渐渐阖上了双眼,唇畔的笑淡得空留一个弧度,有形无实,心里明明有答案,却迟迟不开口。 ——因为你做了那样的事,却还敢坦坦荡荡地告诉我,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忧色。 难道她就不怕,他真的生气,真的不再对她有意么? 再大的狠毒,莫过于无心。 他不说话,谢绫便当他是默认了。回想起在灞水上的那夜,那些传情的诗词,大抵都是她多想了。 什么时候,她也会在意这些风花雪月的事了。明明他请来刘、徐二人,用意绝不在吟诗作对。那二人是江南四大世家中举足轻重的人,又正当少年,容易把控,只要稍加观察便可知能不能为他所用。 江南的僵局是时候该破了。刘、徐两家用好了,是钳制温相的好棋。他的算盘打得太好,她不过是在一旁陪衬的唱角,亏她还在那一夜中,记下了这许多的绵绵情意。 只可惜他的算盘终究是打错了,温兆熙的痛症绝不在江南。江南不过是他伤口上的一块腐肉,真正的心头肉,藏得好好的呢。谢绫明知如此,却像是赌气似的,依旧缄口不语。 药敷完了,这一段对话也到了头。谢绫心中隐隐藏了不快,连话音都有些僵硬:“这是最后一次了,熬过这一回之后只需静养便是。我已经兑现了你的第一个条件,往后不会再入宫了。” 苏昱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好似无甚触动。 谢绫默了一会儿,竟觉得有一丝失望,原本已经言尽于此,却忍不住把本该交代给下人的话都说出了口。她佯作不经意地起身整理药箱,一边说道:“饮食忌辛辣,凉食少吃。至多两日便可以下地行走了。” 这之后,如无意外,他们应该不会再有交集了吧。 榻上的人忽而张口道:“还有么?” “……这两日忌吹风,能走动之后也不要太过劳累,政务量力而行,切忌劳心劳神。” “就这些了?” “还有,”谢绫脸上忽然现出分窘迫,艰难地开口,“忌……房事。” 没等他回答,她率先抢话:“就这些了!” 谢绫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的乾清宫,又是怎么回的宜漱居。只记得最后出暖阁时瞥见的那一眼,他的眼中闪过丝异样的光泽,让做贼心虚的她只能速速离开,以逃避他的追问。 离开时她顺走了他床头悬着的香囊,回去后想要销毁,刚靠近烛火却又犹豫着把手伸了回来。谢绫钻进药阁,把里头的毒草取出,换了几株凝神静气的草药,才把它重新缝了回去,锁进了妆奁之中。 入夜,她不能安眠,想去找柳之奂,却发现他已入了贡院,门前冷冷清清,唯有前些日子他新栽的桃树,如今只有矮矮几行。 谢绫坐在后院凉亭之中,仰望苍穹孤月,竟第一次觉得寂寥。 ※※※ 太后千岁宴将至,各藩王进京,成了长安城里的头等消息。其中最引人关注的,莫过于硕亲王和汝南王二人。 苏修接到汝南王动身入京时送来的密信,阅毕后扔入火盆中,神情渐而阴狠:“谢氏最近可有动静?” 底下人小心回禀:“谢氏明面上没有动作,暗地里却去了城外。” “城外?” “属下也是听说,长安城外的难民营中,突然多了一位富家公子行善。据传他长得风流倜傥,又仁心济世,不仅在城外施粥,还精通医术,给人治病。经人查探,这个富家公子,便是女扮男装的谢绫。” 苏修眸色渐深,忽而一笑:“备轿,去城外。” 难民营中,仍是一片荒凉。情形比谢绫上一回到这里时稍好一些,却也远远不能治其根本。 苏修到时,在村庄外人聚集最多的地方寻觅,终在一条长队之后见到了女扮男装的“谢公子”,坐在一方桌案前给人诊治。旁边一条长队正在施粥,队伍前站着的正是谢绫的贴身婢女,兰心。 他合上扇骨,不动声色地站在了队伍的最末。 谢绫低头专心给人看诊,一个看完,一双手伸在了她的面前。这双手上干净无茧,没有穷苦人的黝黑皲裂,处处显露出主人的养尊处优。 她愕然抬头,认出了面前坐着的人,神色一变,竖手向后吩咐道:“今日就到这里,让后面的人不要排队了。” 竹心瞥了一眼苏修,点头道:“是。” 人群很快散去,一张桌案两边只剩二人相对。谢绫给自己倒了杯凉茶,笑道:“这地方荒寒穷苦,世子殿下可是来体察民情的?” 她束了发,一身青衣,眉目含笑,倒真如传闻中那般风流倜傥。苏修微眯了眼打量了她一阵,未将她的讥诮放在心上,直入主题:“谢姑娘怎么有此雅兴,来这难民营布施了?在下还当谢姑娘日理万机,一丝空暇都抽不出来。” 谢绫心知他这是要与她算那日未赴约的帐,大方一笑:“来难民营布施,怎么能叫雅兴?民生维艰,世子殿下若不是心系百姓,也不会到此地来。殿下忧国忧民,自当不会拘囿于杯盏之间。在此处相逢,才是缘分。” 苏修被她戴了一通高帽,不好与她翻脸,笑着环顾了一周,用扇骨指了指不远处施粥的兰心:“谢姑娘貌美心善,在下仰慕得很。只是此地不过是千千万万个难民营中的一处,真正的灾情在何处,又因何而起,谢姑娘心里清楚。” 谢绫被戳中了痛脚,笑容一敛,冷冷道:“我本就不是什么心善之人,世子殿下既然知道,这些恭维的话便可收回了。” “谢姑娘真要在下收回?”苏修朗然笑出了声,“在下还以为,谢姑娘爱听这样的恭维呢。要不然,怎么会明知灾情因何而起,却又跑来这里假扮什么富家公子,博取个仁心济世的名号?” 茶杯重重搁上桌案,谢绫板下脸,寒声道:“世子殿下看不惯,自可到官府告我一状,何必在此多费唇舌。” “谢姑娘莫恼,在下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苏修展扇轻摇,一番道歉的话却听不出多少诚意,又道,“在下不过是好奇,谢姑娘这样的人,当真在乎民间的虚名么?” 谢绫冷笑道:“虚名与否与我无关。有些人闲来无事爱养鸟观花,我闲来无事爱来布施,莫非也触犯了王律?” 话不投机半句多,谢绫起身离座,想要离开。 手腕却被苏修牢牢带住,逼她不得不回头:“在下不过是提醒谢姑娘一句。各人本分不同,谢姑娘的本分,绝不在此。” 第38章 谢绫挣了挣没能脱身,厉声喝道:“放开!” 苏修慢慢松开她的手,眼中含了丝玩味:“谢姑娘与在下是同舟之人,应当一条心才是,何苦如此生分?” 与他翻脸便是与温兆熙翻脸,谢绫掂量得出轻重,却也难免厌恶,抱臂笑道:“殿下以为,如何方能称得上是一条心?” 苏修被她问住,早就听闻她是个伶牙俐齿的,今日倒是领教了。他不怒反笑,扬手扫过不远处排队的百姓,个个衣衫褴褛,脚步虚浮:“谢姑娘且看这群百姓,他们如今向你讨一碗粥喝,从前却有自己的耕地,自给自足。姑娘当真以为一点点小恩小惠,便可抵得过他们的苦厄么?” “我不过是心情好了来施个粥,难道非得大济天下不成?”谢绫被他激得无心再谈,讽刺道,“世子殿下的仁义高洁,倒是令人刮目相看。” 她起步,与他擦肩而过,徒留下一道冷淡背影。 他说的对,她确实不是个善人,也确实做过这诸多的奸佞之事,如今再如何补偿也补偿不回来。所以她根本没想过偿还,也没那个资格去想。从前她遵照师命,一直尽心尽力地想要做到最好,以求师父能够满意,从未想过这些代价。如今她只是,想知道自己若慈悲,该是什么模样。 当初她答应与苏昱合作,其实也有这一份原因在内。如果可以,她也愿意选择不生杀孽的那一方,才会答应他的种种要求。只可惜积重难返,她终究还是要受到温相的钳制,如今还要被苏修指责。 谢绫渐行渐远,苏修在她身后说的话渐渐地听不清:“世上的路,本来就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每一条路走到最后都能成为人中龙凤。怕的便是姑娘你走了一条,却还妄想着改换一条。” 谢绫冷笑着没有回头。 她在难民营布施的这些天,益发觉得力不从心,才突然理解了几分朝堂之上坐着的那个人。她仅仅是还自己欠下的债,便已经捉襟见肘,可他担负的却是天下生民。天下的债都要算到他的头上,是什么样的滋味? 她心中忧悒,却不知何故,回城时并未前往宜漱居,而是直奔城郊的白马寺。 曲径通幽,通往寺后的禅房。 谢绫脸上蒙了面纱,推门而入,双手合十拜了一拜,才盘膝坐下。 静修师太面相亲蔼,虽年过不惑,却依旧面色白润,眉目间依稀看得出年轻时的风韵,竟不像是佛道中人。 谢绫微是一愣,没有想到白马寺中竟还有这样的僧尼。美人已迟暮,年轻时又是为何遁入空门。她心中有惑,但这好奇之心对师太难免有不敬的嫌疑,便又垂眸念了句佛语。 静修静坐于案后,目光平和,并未因她探究的眼神而有所不悦:“施主到贫尼这来,可是心有烦恼?” 谢绫犹豫着颔首:“约莫是所持甚微,所系甚繁。师太可有解?” 静修缓缓道:“施主的烦恼,可是因人所起?” 谢绫面纱后的脸色又是一愕。她不愿在这白马寺中抛头露面,其实便是存了隐藏自己身份的心思,即便对佛法不敬,也迫不得已。如今要她把心中所想都和盘托出,其实不免犹豫。 半晌,她点了点头,才将近日所发生之事隐去姓名,讲述于她。 静修师太听罢,蔼然笑道:“施主心中生了执念,自己却未察觉。”她将案上的茶杯倾倒,又立刻扶正,杯中的茶水已洒了一半,“施主说自己积重难返,不过是耽溺于这倾覆了的水。所谓覆水难收,以往功过自有因果报应,施主何不放下从前,惜取这杯中余下的半杯水。” 谢绫点头应是,心中却阴云难散。眼前满满皆是那张苍白的脸,双唇微微翕动,淡淡与她道:“不想了。” 即便再怎么惜取现实,从前的她永远挥之不去。 这个场景屡屡浮现在她眼前,让她自己都时常生出困惑。明明不曾在意,为何每每想起这淡淡一声,她的心头总会涌起一丝异样,随着时日推移越来越深。 又像是忿然,又像是失落,又像是……不甘。 ※※※ 乾清宫。 硕亲王苏羡远道而来,入宫觐见。 御书房中传来苏羡的声音:“皇兄的病,可已大好了?” 苏昱此时方能行走,脸色尚且不佳,对这个三弟却是毫无保留:“如今已快好了。你入宫来,可去过慈宁宫?” 苏羡讪讪应道:“尚未。听闻皇兄抱恙,一早便赶过来了。” 当年先帝突然驾崩,苏羡的生母惠妃弄权,以扶持苏羡即位,最后功亏一篑。太后身为中宫之主,早对这个宠妃心有怨愤,在惠妃生前便处处与她母子二人针锋相对,最后更以极刑将她处死。苏羡虽在苏昱的保全之下得以封去边陲当个闲散王爷,却也不免对太后这个嫡母心存芥蒂。相较之于太后,他倒是与苏昱的生母娴太妃更亲,如今对太后不过是保持着表面上的敬意。 苏昱不作勉强,二人心照不宣,又是一年未见,只交互讲着身边的轶事。 苏羡心直口快,听到他提起汝南王,接茬道:“咱们这位皇叔如今是能耐了,在北疆几乎拥地为王。听闻汝南王世子提前半月便入了长安城,一直与温相一党来往甚密,敢在天子脚下明目张胆地拉帮结派,也真亏皇兄你容得下他们。” 苏昱听他这样拉家常一般聊起朝堂之事,不见忧虑之色,反倒笑道:“你如今竟也会关心朝堂上的俗务了。近来听闻你在幽州建了不少道观,号称要修逍遥道,你可知民间如何传言的么?” “不过就是讥讽我胸无大志,一心寻觅成仙之道,无妨的。”他一向对朝堂之争无甚野心,要不然此刻也没命坐在这里,修逍遥道是假,求逍遥是真。苏羡摆摆手,“我若不混帐些,怎么对得起那些盯着我的有心人?” 确实也是。都御使上疏中,常指摘汝南王的是非,甚少提及苏羡。其实比起汝南王,苏羡这个皇弟的身份更为敏感,又有惠妃的前科在前,能得今日的安逸日子,多亏了他如此行径。 苏羡笑着打趣自己,却忽然严肃了下来:“臣弟今日入宫,可听说了一个传闻。” 苏昱浮着杯中茶叶,唇畔含笑:“哦?什么传闻?” 苏羡一派肃然,压低声音道:“太后千岁宴,她老人家也该活动活动了。听闻她已把娘家的侄女接入了宫中,此间有什么猫腻,皇兄你比我要清楚。” 他说得凝重,见苏昱抿唇不语,眼神里却又透出分促狭:“皇兄你中宫空缺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从前是因龙体欠康的缘故一直压着此事,如今已然大好,非但温相一党虎视眈眈,太后恐怕也是想分一杯羹。等着吧,不久之后,劝你立后的折子便如雪花鹅毛,飞上这御案了。” 苏昱闭门不出两日,后宫之中竟发生了这么多事,倒是当真没有料到太后如此心急。他面上淡然,只意味不明地笑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苏羡大笑,凑近了身子小声道:“臣弟别的不说,消息来路却比皇兄你宽上不少。传闻太后那侄女也是个难得的美人,较之温家的那位也是不遑多让,又素有娴静大方的美名,皇兄就算不愿顺太后的心思,到时候千岁宴上光是收下这位美人,那也是稳赚不赔嘛。” 他近年来混帐着混帐着,假作真时真亦假,周身上下果真有了纨绔之气,说起话来也越来越没个正经。 苏昱微蹙了眉,只饮茶,不应话。 苏羡收了笑,上下打量了苏昱这一脸铁青神色,让他不禁想起个要紧的事来,大惊:“皇兄你……不会还念着旧人吧?” ※※※ 春深至浓。 谢绫依旧派人在城外的难民营中施粥,却不再亲自前往。俗务繁忙之中,倒常到白马寺与静修师太论禅。才知静修师太也是个红尘中人,育有一子,中年才削发为尼,在白马寺出家。师太年轻时精通琴艺,见到谢绫便如见知己,一来二去,二人竟成了忘年之交。 半月倏忽而过,一直到了春闱放榜的这一日。 状元花落内阁首辅杨大人家的公子,探花亦出自世家大族,柳之奂寒门出身,取了榜眼,倒成了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谢绫看那探花的姓名,觉得甚是眼熟,竟是那日在灞水之上同饮的徐天祺。那日便觉得他是惊才绝艳之人,只是苦于次子身份无从施展,果然成了三人之中成就最高者。 宜漱居中喜气盎然。谢绫正要去柳之奂院中祝贺,推门而入,却忽而呆在了门口。 房中柳之奂的身边,另坐了一男子。天光透过窗,映出他熟悉的面容,让她暗自心惊,讷讷地唤道:“……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 绫妹治好了皇桑的病,治出事情来了……为什么我好喜闻乐见,我对自己是个亲妈这件事产生了怀疑怎么破? ---------------我是作者菌歉意满满的分割线---------------- 因为这章是个重要的过渡章节,没有男女主的对手戏,于是不能蹂.躏皇桑的作者菌卡文严重,更得晚了些,实在是对不起大家。 本来想明天补偿双更的,但是明天要去医院照顾妈妈,勉强只能日更……那就后天补吧,反正来日方长,作者菌欠下的三更菌,和每次迟到,都会给大家补更:) 作者菌咆哮:【信!我!啊!信不信!信不信?!】 最后感谢一下小天使~多谢柠檬妹子的地雷一枚,感到心里暖暖哒!更新迟到更加愧疚了有木有……我去面壁反省,下不为例T T 第39章 当夜,宜漱居久无人住的北院里亮起了灯。 幽篁深里,半开的窗间透着橙暖的光,映出谢绫的侧脸。她规规矩矩地跪坐在案前,听着训话。 案后一袭青衣清雅出尘,冷峻的眉目间聚了远山丰神,淡淡落在谢绫身上。此人便是鬼谷子,谢翊。 江湖间有神算鬼谷子的传闻,道其神机妙算,博古通今,又身怀精绝医术,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此等仙人般的存在,在民间画像中多是七旬老者的形象,却不知其本人不过而立之年,风神秀彻,昂藏七尺,放之长安城中的贵胄之中,也少有人可比。 谢绫将来长安后的遭遇事无巨细地禀报给他,最后提及温相与汝南王一党,将心中长久积攒下来的困惑问之于口:“据印风堂的线报,丞相与汝南王恐怕有谋反之嫌,这种事稍有沾身,无论成败都是后果堪忧。师父,我们为什么不趁此机会逐渐抽身,反而要继续参与?” 谢翊手中一管紫玉狼毫拟着书信,耳边听着谢绫的劝诫之言,淡漠神色并无所触动:“为师自有道理。” 他抬头,峻冷的眉眼间还拢着这些日子四处奔走的风尘,看起来更为苍郁:“你近来与宫中来往甚密,是何故?” 他的声音极是淡漠,透着股不怒自威的寒意。谢绫自小便没见过师父的笑,习惯了他总是沉郁乃至漠然的语调,可听他这样问起来时的嗓音,还是觉得心中暗暗有愧。 她刻意隐去了诸多枝节,只挑最大而化之的讲述:“宫里看中了我的医术,与我做了个交易,如今此间事已了,往后当不会再有来往了,师父请放心。” 谢翊眼中神色无所变化,对她的说辞避而不谈,不知究竟是信还是未信。他简单交代了几句,念在夜深,便要她回去。 “那弟子便先行告退了。”谢绫恭敬起身,向后退了两步刚要转身,却突然滞在原地,缓缓回过了身,“……弟子还有一事,想请教师父。” 谢绫鼓足了勇气,才轻声问道:“八年前我当真得了重病,昏迷不醒了四年么?” “怎么突然问起此事?”谢翊淡淡看向她,目若沉渊,“那四年你由兰心她们看顾,一直在江陵故所。” 谢绫翕动了下唇,心里其实依旧不能尽信,可也不好在谢翊面前表露出她的怀疑。否则要怎么解释呢?因为某人很可能是戏言的一句话,竟让她怀疑起了自己的过去?太荒谬了。 “弟子告退,师父早些歇息。”谢绫黯然退了下去。 ※※※ 翌日清晨,谢绫上街去给柳之奂置办贺礼,挑了半个上午,恰好见到一串上好的沉香木手串,香气入脾,柔和淡雅,很是适合佛道中人佩戴。 沉香木本可药用,能清神理气。谢绫想起静修师太近日与她论禅时常常咳嗽,便购下了这手串,直奔白马寺去。 谢绫依旧蒙了面纱,将手串包得极为精致,送去了禅房。 静修师太谢了她一句有心,看着她手中的另一个礼盒,笑问道:“这是?” 谢绫将盒子放上桌案,打开给她赏鉴,道:“这是送舍弟的紫砂澄泥砚,一品居购来的,师太看这砚台,可还能入眼?” “贫尼对文房四宝无甚研究,但看这紫砂澄泥砚质地细腻,雕工繁复,当是上品了。”静修师太看谢绫目中神采,欣然笑道,“施主有如此雅兴,想必已然放下执念。” 谢绫眸色微不可察地一黯:“本就是我的妄想,算不上执念的。”她与静修渐而相熟,此刻便也不再避讳地把话问出了口,“师太既有一子,俗世中当有牵挂,怎会遁入空门?” 静修仍是蔼然笑着,却清淡不少:“贫尼出家前曾做过些错事,令我母子二人间的情分寡淡不少,今生不知是否还能弥补。遁入空门,也不过是赎罪罢了。” 谢绫听着,知晓那必是静修师太心中伤怀之事,便不再深究,只宽慰了几句:“师太教我着眼于现在,其实大有道理。师太自己也不必太过介怀。” 静修平平和和地一笑:“都是往事了。倒是施主看来仍有心事,又是为何?” “……我前些日子收了个病人,日日为他劳心劳神,如今病已痊愈,再无瓜葛,病人就要将我忘了,便让我有些不甘心。”谢绫半真半假地囫囵过去,面上仍有些赧然。幸好她与师太互不相识,这样遮遮掩掩地说出口,倒让她觉得轻松不少。 她近来脑海中时常会浮现出那个人的模样。大抵是前段日子每日将他的病情放在心上,又时时刻刻戒备着他的手段,神经紧绷着,如今突然松懈了,突然没了这个人在生活中出现,潜意识里便觉得不习惯。 静修了然一笑:“施主当真把那人作病人看待?” “……” “施主医者仁心,实教贫尼感佩。”静修手中拨了粒念珠,道了声佛语,“不知施主心中,可有那人的一席之地?” 谢绫不敢在佛前打诳语,细想之下,如实道:“也许……有吧。” 紧闭的房门突然自外向里被推开。日光倾斜在谢绫身上,让她一时适应不了光线的变化,用手遮在眉睫之上转身去看。 门外院中栽了翠竹,碧肌玉骨,映着清光,受了微风撩拨,枝叶轻轻浮动。一片翠色之中,天光清盛,中间站了个月白色身影,正定定地看着她。 苏昱?!谢绫惊得说不出话,连砚台都未收,霍地站了起来。 方才说的话,也不知他听到与否。她虽说得隐晦,可也不难察觉所指之人便是他……她越想越觉得窘迫,回身才想起来自己脸上还蒙着面纱,他未必认得出自己,便权当是有访客来找师太,自己向静修师太道了个别,匆匆出门。 苏昱站在门口一动未动,看她慌慌张张地离开,路过门口时与他擦身而过。 谢绫一路沿着竹径走到院中的暮钟亭外,才停下脚步,原以为过了这一劫,回头一看,才发现他一直不近不远地跟在自己的身后。 他居然追了出来。 她闭上眼深出了一口气,揭下了面纱,大大方方地盯着他看:“你跟着我作甚?”她冷冷淡淡地质问,倒全然没了方才惶惶然的模样。 苏昱缓缓走到她面前,一直抿着的双唇忽而一笑:“因为尚未忘了你。” “……”谢绫装腔作势的冷淡瞬间破了功,瞳仁忽然一颤。他全都听到了,后面的也听到了? 她在心里迅速地为自己寻找开脱的说辞,可想来想去,再怎么解释似乎都只能是越抹越黑,只能感叹自己的倒霉——谁会想到她在寺庙的一间小小禅房中说起这个人,这个人居然能从皇宫之中正好到了这里? 她觉得这是天要亡她,实在不能怪她自己。 苏昱默然观察着她的神情,那征于色的不甘,一点点的愁苦和怅然,以及她强作出的镇定与潇洒,全都落进了他如夜的眸中。 近来听她的动向,知道她曾在城外布施,他便觉得心中生了些许光亮,像是夜明珠的柔辉,在夤夜中隐隐昭示着什么。可他习惯了她的冷淡,也就不常存不该有的幻想。如今亲耳听到她说的话,怎么能不惊喜。 谢绫见无从为自己辩白,干脆梗着脖子耍无赖:“你不是说我狠毒么?如今毒也解了,我这个狠毒的人也没了利用价值,作甚不忘得干净些……” 话音未落,她垂在身畔的左手上突然覆上了一副陌生的体温,五指扣入五指,纤柔的手忽然被他放进了手心。她怔怔地抬起头,脸上涂抹的厉色都懈怠了下来,暴露她一霎的无措。 苏昱轻轻握住那双柔若无骨的手,牵着她向回走。她平时看起来张牙舞爪,四处都是棱角,可这双手却是柔软的,绵如轻絮,润若暖玉。拢在他掌心,竟让他觉得前所未有地踏实。 谢绫这才恍过神,手里稍稍挣了挣,被他拉着不得不跟上他的步伐,边走边道:“你做什么?你放开……” 苏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眼看着便要走到禅房之外:“你方才说的话,难道想赖账么?你若是不认账,可是欺君之罪。” 他走得大步流星,惹得谢绫只能跌跌撞撞地跟着他,五指被他拽得也有些发疼,情急之下只得说道:“我认,谁说我不认了。你快放开!” 离房门不过两步之遥,他突然停下脚步,后头的谢绫一下没刹住,直愣愣地撞上了他的背。她用右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叹息道自己的一世英名算是毁在今日了。 他果然放开了她,回过身来将她轻轻拥入怀中。谢绫紧贴着他的胸膛,几乎听得到他沉闷有力的心跳,连带着自己胸腔中的那一颗也在以他的频率跳动。翠竹影下,她竟觉得自己并不如何讨厌这副怀抱。 谢绫犹豫着,慢慢又慢慢,把双臂环上他的腰,愣愣道:“你很想要……我心里的一席之地吗?” 熟悉的声音响在她的肩后,听起来闷闷的:“我想要,是你不愿意给。” “我……愿意啊。” 第40章 “我……愿意啊。”谢绫顿了一顿,漫不经心道,“只要你拿得走。” 暧昧情愫踏踏实实坠了地,她反而没了先时的窘迫小心,起了捉弄他的心思。 她没有忘,她是温相一党的人,和他身处两个针锋相对的阵营,终究会成为他要除去的人之一。再则,方才回答的时候不过是一时起意,若是被师父知道了,后果还不知会怎样。哪怕退一万步,他们二人之间依旧横亘着他的身份,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愿意成为他千百个女人之一。 这一切都让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不可能和眼前这个人在一起。 她这样安安稳稳地靠着,胸口的重量却像是要把他的心口腐蚀出一个大洞,又滚烫又酸楚地透着风。也许只有在这等佛门清净地,逃到了世俗之外,他们二人方能放□外之物,放□份立场,谈及风月。 在重逢之后知道她是谢绫的那一刻起,甚至从重逢之前起,他便该知道会如此。 他松开她,不经意地笑:“拿不走,就留在此处吧。” 谢绫哪听得懂他这意味未明的句子,还没琢磨透彻,便被他拉着走了。 已近饭时,他恍若未将她的暗中提醒放在心上,牵着她的手便进了屋。静修师太久等谢绫未归,正准备把她落下的紫砂澄泥砚装入盒中,遣人送回。见到他二人一同回来,表情一滞。 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谢绫的脸上,像是见了鬼魅一般惊愕,手中的砚台也坠回了桌案上。 谢绫挣开苏昱的手,俯□去收拾砚台,笑道:“方才走得太急,连东西落下了都不自知,劳师太费心了。” 静修听着她这副清润的嗓子,更是显露出不能置信之色,连她收拾完了砚台都未察觉,依旧定定地看着谢绫。 谢绫也察觉到她的异样,正想问一声“怎么了”,身后的苏昱已上前来,在静修师太面前行了拜礼,恭恭敬敬唤了声:“母后。” ※※※ 寺庙中只有素食,静修师太留谢绫一同用午膳,她便也只能跟着吃素。 只是她如今关心的已然不是饭菜。自从她知道与她论禅这么多日的静修师太居然是当朝的东宫太后之后,她的心情已经不能简单地用“食不知味”来形容了。 同时,她也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她能在这里见到苏昱。 回想起她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说他母亲已出家为尼,倒果真是没有骗她。他的生母在他御极前便已出家,太后之衔不过是一旨诏令,连大典都未办下。因此大楚百姓只知西宫孟太后,却不知在这白马寺中还有苏昱的生母。 静修师太宽慰她道:“贫尼既已出家,俗世中的名衔便都是身外之物,在这佛门之中,不过是一寻常弟子,你大可不必挂心。” 谢绫应得唯唯诺诺,颇有些心不在焉,一边回答着静修师太诸如“年方几何?”“家住哪里?”之类的问句。这场面竟有些像是儿媳妇见婆婆。 也难怪,他拉着她的手进的屋子,全都被看在了眼里,哪可能不误会。 谢绫一顿饭吃得浑身不自在,只好向苏昱投去求救的目光。 他却好似乐见其成一般,对她焦虑的眼神视若无睹,唇畔一抹笑若有若无,手上专心致志把玩着她买的紫砂澄泥砚。 谢绫只好自己解决,尴尬地开口道:“其实……”吐了两个字,又不知该如何往下说。 该说她只是一时贪欢,并未作长久打算,还是说自己只是逢场作戏,真假参半?无论是哪一个,听起来都十分荒唐。她只好夹了两筷子青菜,和着话一起咽了,没再动解释的心思。 熬过一顿饭,谢绫才得了解脱,和苏昱一同到院子里散步消食。 他负手与她同行,此刻倒开了口:“母后与我在燕地客居八年作人质,生活与寻常人家无异。她生性随和,如今又遁入空门,更加没有多少礼数可拘。你不用太介怀。” “其实没关系。”反正她也没有往长远处去想。 “没关系?” “我不过是有点喜欢你,这点情意你爱要便要,不想要便不要,来去自由,彼此不束缚,不好么?”谢绫撇了撇嘴,看起来略有几分痞气,“我还以为你们男子,最喜欢这样的女子呢。” 无名无分,无需担责任,少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只是随心任之罢了。 原来这便是她心目中的,一席之地? 苏昱淡淡重复了一遍,算是赞同了她的意思:“我们男子,确实很喜欢这样的女子。” 谢绫却觉得他的神情有些怪异,凑近了去探究:“有哪里不对么?” “没有。”他的手去寻她的五指,放在手心握紧了才往前走,声音平和无波,听不出分毫的情绪,“你欠我的余下两个条件,这便算是其一。我要你每日都出现在这白马寺中。” 谢绫这回并不挣扎,听之任之地随他牵着,徐徐而行。所以他说拿不走就留在此处,指的是这个意思?这样在佛门重地私下相会,听起来倒很像是……偷腥。 她嗤然看着他,点了点头答应下来:“如今师父已到了长安,许多事都是他在走动,我闲了不少,便是要住进这白马寺中也并非不可。倒是你,哪有这样偷闲的?” “我自有分寸。” 谢绫觉得这语气似曾相识,他们一个两个皆是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样,竟让她觉得有些好笑。她轻轻举了举两人相握着的手,揶揄道:“是不是太便宜你了?寻常人家的公子看上个姑娘,哪怕对方是风尘中人,也要一掷千金才能得手的。” 苏昱无奈笑道:“你要把自己比作青楼女子么?” “原来在你眼中竟是有区别的?”依他从前一冲动便向她买条件的前科,她还以为他也是用寻欢作乐的姿态同她在一块儿。那便不太妙,至少寻欢作乐的人得换成是她才对。 太显然的答案,反而让他有些不想回答了。苏昱仿若云淡风轻地笑:“一掷千金至少能买个心安,你却是随心所欲。若哪一日你突然失了兴致,可还会愿意这样待我么?” 谢绫洒然笑道:“那便只好随缘了。你若是肯花心思,花对了地方,自然能长久一些的。这些事我也说不准。”她笑盈盈踮起脚,双唇在他的脸颊上轻触,话音温温热热融在他耳边,“而且我现在……兴致高着呢。” 见过脸皮厚的,没有见过她这么厚的,好若又回到了彼此不知对方底细的时候,她念在皮相要他做她的男宠。这一回又不知是哪处触动了她,又勾得她心血来潮……这样患得患失地被她施以青眼,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之后,谢绫果然向谢翊传了口信,说是到长安城之后操劳过度,近来心神不稳,便住去白马寺受受香火,抄经诵佛,修身养性。正好之奂被封了个鸿胪寺少卿,整日在衙门里,早出晚归,谢绫无人陪着说话,住进寺庙之中倒也不觉得无聊。 事实上,她在白马寺每日的功课,也确实是抄经诵佛,修身养性。苏昱到底俗务缠身,几乎没有出现的时候。倒是书信时常遣人送来,顺捎了不少小玩意儿。从发簪步摇到胭脂水粉,一日日往她手上送,到后来甚至往她住的院子里搬茶花,里头有一种名贵的川茶,名唤美人面。 这手段俗气得太过刻意,乃至有几分轻佻,让谢绫都起了调笑的心思,写信去质问他。回信却只有从曲子里头摘下来的一行:“只因天下美人面,改尽世间君子心。”酸得字里行间都能读出他说话时的笑音。 ※※※ 西宫太后的千岁宴办得圆满,留下了孟氏女在她身边陪伴,一直长住在宫中。 苏羡此间正事已了,在长安城里闷久了也觉无聊,便凭着他在幽州的纨绔子弟作风,喊了不少高官家的公子去围场狩猎。 这些世胄子弟大多刚及弱冠之年,苏羡身为王爷身份高上不少,年纪却是相当。一众人在一起倒真如一群风华少年,分不出身份高低,定要在围猎时比出个胜负来。 千里围场,水草丰美。苏羡很快落了单,因追一头野鹿而深入密林之间。光影交错间,他取箭拉弓,箭镞没入野鹿皮肉之中的那一刻,一支利箭也自他身后飞来,穿过林叶,正中他背心。 那箭镞极为锋锐,用的是猎熊的箭羽,几乎穿心而过。 鲜血瞬间浸透了他的衣衫,他用最后的力气回过身。只见北风萧萧,林叶瑟瑟一动,影影绰绰见到个人影,瞬间消失在树丛之后。 第41章 硕亲王遇刺的消息传回京中,满城议论纷纷。 苏羡因长年寻仙问道,在民间的名声并不好,但此刻遇刺,却教人想起了他尚为皇子时的风光。那时他的生母惠妃隆宠一时,他自小也是个神童,长大后更是文韬武略运筹帷幄,却不知从何时开始走上了这条歪路,自断了前程。 虽然自绝前程,可防备着他的人却大有人在。长安百姓分析得头头是道,当今圣上的皇位本就是从硕亲王手中夺来的,斩草不除根必有后患,如今趁此机会刺杀了硕亲王,才能保皇位稳固。历朝历代兄弟相残的事迹屡见不鲜,如此作为倒也在情理之中。 因此,街头巷尾大多认定了,刺客是苏昱派去的。 比起大街小巷的热闹,硕亲王府中却是一片肃穆。 太医院院判领着一众太医跪了一地,一把鼻涕一把泪:“臣无能,臣罪该万死!王爷伤口的血是止住了,但那箭镞上有毒,直入心府,便是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啊……” 他一边抹泪,一边斜觑玉榻上躺着的人。 苏羡平素见了谁都是一脸开怀笑容,好像每日都活得喜事连连,如今却静静躺着,脸上毫无血色,双唇微微发紫,透着虚白,双目浅阖着,竟分不清是生是死。 苏昱负手站在榻前来回踱步,蕴着怒气克制住没有发怒。他病急乱投医,甚至派了秦骁去白马寺请谢绫来,她医术高妙,世上没有毒能难住她……他这样安慰自己,心底的忐忑却不减反增。 那个攫人心肺的预感不断地冒出来——这回是过不去了。三弟他与世无争,一直超然于朝堂争斗之外,可有心人还是不愿意放过他。 他想不出这个害他的人是谁。民间谣言把矛头齐齐指向了他,定是有人在暗中操控。若这世上有谁最想看到他失德,首当其冲便是温相与汝南王一党。他早就知道他们居心不轨,但一切都只在暗地里进行,据他的推算,温相党羽还远远不到与他翻脸的地步,就算要造势,也不该这么早就有所行动…… 可是除了温相一党,他竟找不出第二个人有动机杀苏羡,再嫁祸到他头上。反观现实,太后的千岁宴刚刚结束,汝南王一行也尚在京中逗留。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温兆熙,可是越是这样浅显,反而越是让他生疑。 “皇,兄……”一个低弱的声音自玉榻上传来。 苏羡的手指动了动,向外轻轻挪移,便是这细小的动作也显得僵硬。苏昱看得心头一刺,坐到他榻边去握他的手,宽慰的话刚涌到喉咙口,看见他眼中异样清明的神采,却突然哽住了。 人死前会有一瞬间的回光返照,看起来好像要好转似的,其实在这一瞬间之后,便离鬼门关不远了。 他竟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多少年前,他刚中秋水毒时,尚不知病因,只以为自己染了顽疾。那时他还没有寻到人能开出抑制秋水毒毒性的方子,发作得多了,便也从母妃那里得知,他得的不是病,而是惠妃下的毒手,只苦于没有确凿证据来告发她。 有一回他发作得狠了,皇宫上下都以为他难过这一关。苏羡偷跑来看他,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少年,眼里却有超乎常人的坚毅,在他床头向他发誓:“皇兄你放心,以后我再也不会让她害你了!”他渐渐知晓人事,才知道自己母妃做的事。她为了他谋害太子,如今又下毒来害苏昱,为的就是把他捧上高位。可他毕竟年幼,无力左右局势。 那之后苏羡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一步步变成了个不成器的纨绔。他无心于权位之争,却不知彼时的苏昱更加没有野心,尤其是父皇把娴妃母子送去燕国做人质之后,即便他再怎么混帐,也依旧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后来苏昱的身体渐渐好转,归国时再相见,二人在灞水之上谈天说地。苏羡劝他早作打算,暗指皇位,他却满心不在乎,心中想的皆是闲云野鹤的日子。历代夺位之争总是腥风血雨,他们二人却都对那个位置避之不及,也算一件奇闻。 若不是后来的事……也许今日龙袍加身的,便是苏羡。 而以惠妃的性子,在把天下归入囊中的那一刻便会把对自己有威胁的人尽数清剿,他根本活不到现在。 往事历历在目,眼前人却气息渐无。 他的手是凉的,嘴角吃力地牵起一个笑,微微翕动着唇想与他说什么似的。苏昱凑到他唇前去听,他却只是张了张嘴,未吐出半个字,他的手便是一沉,那双眼睛永远地合上了。 底下的仆人开始啼哭,管家垂着泪向外哭号:“王爷……薨了!” 王府中没有内眷,只有一群下人感念主子平时的宽厚,哭得伤心欲绝。苏昱前些日子还想过要给他指一门婚事,连人选都拟好了,只等他首肯,如今一切都还来不及,人却已经没了。 他把掌中尚有余温的手紧握着,眸间是骇人的阴沉。这世上让他视若珍宝的人只有那么寥寥几个,就是这样寥寥几个,老天爷也不愿放过,却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失而复得。 苏昱看着榻上苏羡苍白的睡颜,久未知觉的心头被重重一剐,像是有人磨钝了刀子,一下一下,终于把已然麻木的他剐得清醒,提醒他这种名为“无能为力”的痛楚,总是经得起一遍遍品尝。 谢绫踏入王府时,听到这满院的哭声,便知不妙。她接到消息紧赶慢赶来到此处,却不想依旧没能赶上。 她伫立在堂前,不知该不该进去。 号哭声催得人压抑,即便从未亲眼见过死者,依旧教人心头发沉。苏羡与她素昧平生,她却听苏昱说过不少有关这位王爷的事迹,神交已久。在他的描述里,苏羡足够聪明,却用他的聪明护住了在皇家之中极为奢侈的善良,与一般的皇家子弟大不相同。她早就说过,若有机会一定要结识一下他这个三弟,没想到不过几日,便已经天人永隔。 她听外头传得沸沸扬扬,是苏昱要派人除掉硕亲王。这样的谣言究竟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她怎么都不会信,他会做这样的事。 她立在门口,屋里的太医和仆从都被遣散出来,与她擦身而过时都狐疑地看她一眼。一群着深蓝色官服的太医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出门,脸上都挂着汗珠,走得远了才敢小声感叹今日之事。 主子没了,拿太医出气的事并不少见,连院判大人都觉得自己捡了一条命回来,不胜唏嘘。王爷虽然顶了个浪子名声,但却是公认的好人,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死于非命,实在令人惋惜。 谢绫见里头的人出来得差不多了,才进入堂中。苏昱一个人坐在一把檀木椅上,守着已逝之人。屋里光线暗沉,他身边没人伺候,孤零零的一个清癯侧影,甚是寂寥,见到她来也未动一下眼珠子。 她一言不发地察看了一番,方开口道:“此毒见血封喉,他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了。”她不懂得怎样安慰人,只是觉得心头闷得慌,把这些本分内的事情告诉他,见他只是微微点了下头,更不知该说些什么。 行刺之人极为阴毒,想来是计划周密,势在必得。即便是师父亲自出马,也无力回天。但他到底曾经在她身上寄托过希望,她这样来迟,也觉得歉疚,放下了药箱,静静地立在他不近不远处。 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让她也故作轻松不起来。谢绫在心里想想这他此刻的心境,代入自己。若是之奂或者师父遇到不测,恐怕她会想把行凶之人一个个千刀万剐。可眼前的这个人,却有千千万万人以为行凶之人便是他。 谢绫静静靠近他,看着他的模样,心中像是有一块巨石压着,教她也不得喘息。有一股热流自心尖涌出,浸润了血管,让她全身上下又压抑又滚烫,既有哀恸,又有些其他的东西在体内生长。 一时语塞。她只想,抱一抱这个人。 她在他膝边蹲下,伸手环住他的腰,把脑袋小心翼翼地贴上他的心口。她听见他身体里的心跳,那样沉,钝重得像是一记又一记的重锤。 敲在心上,会有多痛? 她说话做事从来随心所欲,此刻却很没有底气:“我不怎么会说安慰的话……以前总是觉得,在这种时候劝人节哀顺变,是这世上最大的风凉话。何况我好像也没有立场,来让你不要难过不要伤心。”她语无伦次地说了长长一大段,才觉得越说越挫败,又道,“那就难过吧伤心吧。该有多痛便是多痛,不会有少的……你愿意么?我,在这里陪你一会儿。” 第42章 室内空空荡荡,虽然是白天,却有种昼夜不分的错觉。 死者总是让人觉得可怖。可也许是她行医多年见识得多,这样与一具已然冰冷的身体近在咫尺,亦不觉得恐惧,反而用探寻的目光仔仔细细地看着苏羡的眉目,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熟悉感。 谢绫收回目光,声音像是一团氤氲雾气,低低地漂浮在他耳边:“我无父无母,自小没有兄弟姐妹陪伴……”她想说自己不能懂得他此刻的心境,可又觉得不合时宜,生平头一回觉得自己这样嘴拙,沮丧道,“……你是不是不想听我说话?” 她的脸贴着他的心口,并不能看到他的表情,只能通过他的动作来判断他的喜悲。她抱在怀里的这副僵直的身子忽而缓缓俯□来,一声不吭地把身子靠在她身上,下颌抵着她的锁骨,脸颊上的凉意浸得她微一瑟缩,心尖都跟着跳了跳,晕开一大片,又麻又痒。 他不说话,她只好顺着他的动作抚上他的脊背,犹豫着在靠近肩胛的地方轻轻拍了两拍,心里竟有些忐忑,连声音都不由自主地温柔起来:“……那我不说了。” 苏昱便这样把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倚在她肩上,眼底原本的阴鸷像是被什么东西击垮了一般,只剩下满潭的无力。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双手,在把他拉去从前。 那时候,她还不会说话。 ※※※ 八年前的燕地寒冬,北国千里冰封。 苏昱的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差,遍访名医而无果。娴妃只能寄希望于佛祖,一辆马车远去城郊的寺庙为他祈福,吃斋三月以求上天保佑。 车轱辘在冰封的畿道上碾过去,娴妃裹着狐裘向外望,四处一片白茫茫,道旁的树桠皆秃了,露出黑色的残枝,嶙峋如枯石。雪窖冰天之中,却影影绰绰见到一抹红色。马车离得近了,才看出是个人倒在雪地里,鲜血把身下的雪地都染得通红。 娴妃大惊,立刻叫停了马车,派手下人去察看。 原是个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满面血污,冻得苍白的面颊微微发青,狼狈的面容之下,依稀看得出原本的清秀可人。 身边的素秋姑姑查探了一番,向娴妃禀报:“是个姑娘,受了伤,尚有气息。” “快把她抱上来,送到江大夫的医馆去……”娴妃一手抚上车框,面露忧色。她本就是个信佛的善心人,自苏昱患了顽疾之后,便更加积善行德,只希望能用自己的功德换他的平安。 彼时的谢绫伤得并不重,只是在雪地里躺得久了,一直高烧不退。娴妃把她接到自己府中照料,一连五日,等她的烧退了,却发现她再也不能开口说话。娴妃同情她小小年纪遭遇可怜,如今又成了哑巴,便给了她些银子作盘缠,让她去寻亲人。 谢绫却未收那些银子,寻来笔墨纸砚写给她:“你家里有病人。我会医术。”因写得急,语不成句。 她那时遭逢大变,已与师父失散,又被一群不知来历的人追杀,自知自己一个人出去寻亲只怕是凶多吉少,倒不如留在此处,报娴妃的恩情。 娴妃的神情却颇平静,她已寄托过太多的希望,也承受过太多次的失望,自然不相信这个小姑娘能医得好秋水毒,淡然道:“多谢你的好意,只是犬子沉疴已久,只怕辜负了你的善心。” 谢绫皱起眉摇了摇头,坚持地写:“没关系,我可以治好他。” 娴妃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抱一线希望,让她尝试。 苏昱早已习惯了母亲的奔走,听婢女说这回是娘娘在路上捡回来的哑女,更只是一笑置之。她求医问药已入了魔障,一会儿觉得吃斋念佛有用,一会儿觉得布施积德有用,现在竟连道上捡的,都觉得是仙女下凡了不成? 谢绫坐在轮椅里,被人推着到他床前。她本就受了创,四肢又在雪地里被冻伤,到这时依旧不好行走。民间有迷信,越是看上去鄙陋的越可能是高人。苏昱一向不信这些,因此她这个模样,更加让人觉得她装神弄鬼。 彼此给对方留下的第一印象都不算好。谢绫看他这讳疾忌医的模样,心中并不十分爽快,觉得他死到临头了还要端个架子。她跟随师父行走江湖,哪一个病患听了他们的名号不是趋之若鹜,唯有他,竟还不屑给她诊治。 谢绫懒得碰他,看在娴妃的面子上悬了根红线来把脉,像是刻意炫技似的,偏要与他怄气。 这一手果然让一旁伺候着的婢女们惊叹不已,谢绫在这隐隐约约的赞叹声中却不显得意之色,脸上的神情反而越来越凝重,到后来眉心都蹙在了一块儿。她想过他的病会很棘手,却不想竟是凶名赫赫的秋水毒。 她一向傲气,遇到这种连她都束手无策的毒,更加有些气恼,双手扶上轱辘,自己操控着轮椅出门去了。 苏昱看着这清清淡淡的一个傲然背影,竟有些错愕。她便这样来去自如,一声不交代就走了?婢女也十分惊奇,但听人传说那小姑娘是个高人,便向他解释道:“这大夫是个哑巴,不能说话,这会儿该是去拿纸笔了。” 但谢绫确确实实没有回来,而是直接去向娴妃道歉,纸上一行字满含愧意:“秋水毒。我治不好,只能帮他压制。” 没想到娴妃听到说可以压制,亦是惊喜:“能到什么地步?” 谢绫低头谨慎地写:“至少不会再卧床不起,时日一长,只要坚持服药,就能和常人无异。” 娴妃攥紧了手里的佛珠手串,眼中有了光彩:“真的能和常人无异?” 谢绫一笔一划地写下:“千真万确。” 娴妃捧着佛珠念着我佛保佑,真当谢绫是佛祖念在她一片冰心赐下来的,吃好穿好地招待着,几乎要把她供在府中。 那之后她便成了家医。她不愿透露自己的身世背景,也未说过自己姓甚名谁,全府上下只知道她是个哑女,便私下里称她为“哑大夫”。 苏昱在她的调养下果真好转了不少,不出一月便能行动自如。娴妃念着菩萨显灵,领着贴身婢女一同回城郊的寒山寺去还愿,还想要带上他。他却全然不信,寻了个借口推脱了。 只是还愿之举倒是提醒了他,与其谢虚无缥缈的观世音,不如去谢府上供着的那尊活佛。他如今对她的印象改观了不少,甚至有些不真实感,万没有料到世上竟会有这等机缘巧合的事。也许她真是上天派来的。 只是那活佛是个小姑娘,过了除夕也不过只有十四岁,又无依无凭。他想表谢意,却实在不知该如何谢她,只好问贴身的婢女:“像你这么大的女孩子,都喜欢些什么?” 那婢女也不过十四五岁,与谢绫年纪相仿,红着脸道:“凡是女子大多爱美。过两日便是除夕,奴婢幼时每到除夕,家中都会置办一件新衣裳的。” 苏昱见过她几面,她都是素面朝天,府中每月给了她不少月银,她却从不去买绫罗绸缎,总是素服加身,看上去清素得很,不见得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她这个年纪尚未及笄,自然也用不上发簪之类妆点,送首饰也不成。 他竟生来头一回因这种事而犯难,忽觉好笑。 存了这个念头,他散步时走着走着,便不知不觉走到了她所在的院落。 里头清静得空无一人,唯有一只小鸽子在地上啄米。白羽红喙,通体洁白如雪,珊珊可爱。 他俯□子去碰那只鸽子,它似是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药香,并不抗拒它,小脑袋在他的手心蹭了蹭,很是乖顺。这样不怕人的鸽子,该是被人好生养着的。他想它的主人也许便是那个哑女,便有些出神。 正想着,主人却真出现在了面前。 谢绫一身素衣站在他面前,清和的脸上隐有怒色,蹙眉盯着他。 他把她的鸽子捧在手心递给她:“可是你养的信鸽?”他与她见过许多次面,但碍于她交流不畅,彼此又有初见时互不信任的芥蒂在,一直没有真正打过交道。即便互相认得,熟络得不能再熟络,可这却是他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谢绫却像是护犊子似的从他手上接过小鸽子,抱在怀里转身走了,脸色并不十分好看。 又是如此。 苏昱真以为自己哪里招她的嫌,头一回见面时她便冷冷离去,如今又当着他的面甩头走人。再如何,她也是客人,他才是主人。他居然连她养的鸽子都不能碰一下? 他饱读圣贤书,知道感恩,所以才想来谢她。却没有想到她这个恩人脾气古怪,根本不想领他的情。 第43章 那之后便过了除夕。府里的人大多都接受了谢绫的存在,娴妃更是待她如活神仙,连春节时的家宴都拉来她坐同一桌。 她一个女子带着病中的苏昱客居燕国,表面上身份依旧尊贵,可实际上却是境况凄凉。燕国这边的官员大多没把他们当邻国的皇子皇妃看待,孤儿寡母在这苦寒之地,倒也渐渐地没了从前在故国时那么多规矩。娴妃待谢绫亲厚,便如寻常老夫人一般。 苏昱没跟谢绫计较她的冷淡,依旧寻购了一只琉璃钵赠给她。她喂鸽子用的东兰墨米是皇家贡米,顶是精贵,却被随随便便扔在地上,由得鸽子去啄。他便随手送了她这个小玩意儿,道是既然精贵,便要精贵得彻底些,拿这个作喂鸽子的器皿才好。 谢绫并不与他客气,大大方方地收下了。左右她救了他一条命,他的命还没有轻贱到连一个喂鸽子的钵她都收不起。若是其他的礼,她倒懒得收,这个喂食的器皿用着称手,收下便收下了。 鸽子极有灵性,那之后像是认得了他似的,每每见了他便会扑腾着翅膀飞过来。 有一回,谢绫正喂食,到一半时小鸽子吃得饱了,竟扇着翅膀飞走了。 谢绫拿着米钵去追鸽子,三两步走走停停,正见到苏昱在假山边支了画案,临水作画。一幅山水钟灵毓秀,虽只画了一半,却能看出作画者笔力不浅。 白鸽停在他的画案上,险些踩进墨里。苏昱搁下画笔,把它捞起来捧在手心。它的主人对他冷冷冰冰的,这只小鸽子却似是很喜欢他,亲昵地蹭蹭他手上的温凉,怪是惬意。 谢绫默声挨到案前。苏昱抬眸见她来,倒也知趣地把鸽子交还给她,淡淡笑:“它有名字吗?” 谢绫怔了片刻,拿起他的画笔在纸上写:“山月。” 笔触落在他未完成的画卷上,平白毁了一张画。 她的鸽子本没有名字,只是听到他问,突然便取了个雅致的名字,故意落在他画卷上。不知怎么的,她好像对惹他生气这件事格外地有兴趣。 她的字迹娟秀,写到最后一画想直起身子,却觉得颈间忽而一凉。 她的心口挂着一个玉坠子,用红线穿着,坠子垂进衣领里,引人好奇。方才一俯身,玉坠子从领口掉出来,被落进了一只指节修长的手中。 这块玉的玉质清透,看起来已戴了好些年成,泛着莹莹润泽,上面还留有她心口的体温。苏昱轻轻把玉翻了个面,却见上面用蚊足似的笔,细细勾了个“谨”字,便道:“这是你的名字?” 谢绫不点头也不摇头,满心只觉得气恼。他手上的玉由红线穿着,依旧挂在她颈上,如今被他拿在手里,她不得不俯身靠近他。这样的动作难免让她觉得轻浮,只可惜不能言语,一双剪水秋瞳瞪着他,瞪得杏目浑圆。 苏昱总觉得下人们喊她“哑大夫”,喊得太过直白,不免对她有些无礼。而且她一个小姑娘,被这样称呼,总显得老气横秋,与她的年岁不符。如今见她默认,放下玉坠子,笑道:“你不愿告诉我全名,那便唤你阿谨吧。” 谢绫好端端地被他调戏了一把,在他松手的瞬间便猛地弹了开来,恨恨用眼刀子剐了他一眼,抱起白鸽拂袖而去。玉坠子过了他的手,再重新搁回去,自心口微微地传来凉意,竟让她有些面红耳热。真是治好了一头白眼狼。 苏昱早就习惯了她的脾气,甚是不以为意,低头笑看被她毁去了的画卷,心头竟畅快不少。她年纪虽小,字迹却颇具风骨,娟秀却不婉柔,尤其是月字的一竖一勾,清逸潇洒,连他都觉得感叹。 如此,倒也不算是毁了这幅画了。 他见到玉坠子上的字,知晓了冰山一角,由此便一发不可收拾,越是想知道她的底细。她来路不明,原本不该留在府中,但母亲权当她是神仙显灵,笼络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去刨根问底。 可世上哪有什么神仙。 他遣人去查她的身份,又指派了人暗中盯着她平时的作为。她能用东兰墨米喂鸽子,一定非富即贵,绝不会生在穷苦人家。这样的人,找起来应当容易。 但一月,两月过去,他却始终没有查出她的底细。 此人好像真的是凭空出现,没有过去的一般。 底细是没有查到,他却习惯了去关注她的一举一动。探子报上来的大多大同小异,她每日不是在陪母亲抄佛经便是在替他配药,偶尔也会弹琴,但他总是错过,未曾亲耳听过。 他听着这些生硬的汇报也觉得无趣,有时路过她的院落,竟也有些像亲眼看一看。她的性子其实算是寡冷,可却愿意一日日陪母亲抄佛经,竟也是信佛不成?她行事颇有男子气,连字迹都那样俊逸,弹出的琴音又该是什么样子的? 这些疑问如风中闲云,在心中短暂地漂浮一阵,一吹便散了。 但久而久之,他竟也有了兴致,抱了一卷画轴踏入了她的院子。 凑巧,她也在作画。高大的槐树为她遮阴,阳光自树叶间隙斑斑点点落在桌案上,也洒在她白皙清透的脸颊上,“山月”从树枝间飞过,偶尔落在她的手边。苏昱躲在树后,并未刻意隐藏,粗壮的树干却正好遮住了他的身形。 眼前画面本该静好,可却坏在她的画作。他看得出来她没学过作画,画技十分拙劣,笔下的一只鸽子化得徒剩个鸟的形状,至于是什么品种,一概分辨不出。 谢绫蘸着墨,警觉地听到树后的一声浅笑。那样轻,笑意却是实打实的,不为嘲笑她,只为忍俊不禁。 她发现了他偷看,一对好看的眉又纠结在了一起。 苏昱本就不是故意窥视,见她发现了他,便也大方从树影下步出,将手里的画轴双手呈给她:“上一回得你题字,此画便赠与你罢。” 谢绫眉心蹙得更深。她与他少有交际,更不用说亲密到给他的画题字。若真要说是有,便唯有她故意毁画的那一次。 将信将疑地展开画轴,果然正中偏上的地方,是她写的“山月”二字。他将山水改成了山涧图,幽月当空,字下横出一道枝桠,上头停了只栩栩如生的小鸽子,白羽红喙,正是“山月”。 出乎他的意料,谢绫这回没以为他在羞辱她,反而展开一张干净的宣纸,用画笔在上头添了两个字,举给他看:“教我。” 苏昱有些诧异,特意从她手中接过画笔,又像画又像写字,涂抹出两个字来:“何故?” 他竟在陪她一起写字。 如此,谢绫对他的态度倒有些改观,诚诚恳恳地写:“我想学些女儿家的东西。”师父从未教过她这些,似乎非常不想把她养成个姑娘家。可越是这样,她反倒对这些东西有兴趣,这些时日闷在这府中实在无趣,她闲不住,便想学些东西,这样师父找到她时,她也不算没有长进。 苏昱看清了她写的字,掩口轻咳一声。她以为作画是女儿家的东西,莫不是笑他女子气?他不再动笔,仅是摇头道:“为什么不学女工?” 谢绫毫不犹豫地写下两个字:“无聊。” 苏昱信口建议:“那便学跳舞罢。” 他本当谢绫会拒绝,没想到她眼中的光泽闪了闪,竟落笔写道:“好。” 她要学跳舞,他自然是教不了了。 苏昱从燕都最有名的歌舞坊里请来两个头牌,去教她跳舞。她见过这几个老师之后点了头,只给他写道:“衣裳。” 他理解了好一阵,才知道她是想购置一套跳舞用的衣裳。可她要他一个男子去买轻纱罗裙,像什么话? 但建议是他提的,他只好负责到底。向底下的婢女吩咐下去,很快就传到了娴妃的耳朵里。她这个儿子清心寡欲,在朝政上当个闲云野鹤,在女色上也无甚兴趣,近来却突然频频出入烟花巷陌。 娴妃很是震惊,找他语重心长地说了不少话,什么“虽流落异国,依旧不能染上这纨绔习气”,什么“你年岁渐长,也该正正经经娶一房妻室了”。 逼得苏昱只好以身体不适为借口,逃去了谢绫那里。反正她是他的大夫,到她那里,娴妃也不容置喙。 谢绫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彻彻底底地置身事外。只是她近来总要跟着舞姬学跳舞,有他一个男子在旁边她总觉得很不自在,几次三番想赶他出去。 苏昱别的不成,耍无赖倒很在行。谢绫总觉得他整天憋了一肚子坏水,竟能想出这样一个主意——他在庭前放了个屏风,谢绫和两个舞姬在后头,他坐在前头便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说是检验她的学习成果。反正屏风后看不见脸,她们三人的身形都差不多,若是她哪一日学有大成,混在两个舞姬中间分辨不出哪个是她了,便算是她出师了。 谢绫有苦说不出,两个舞姬是他花银子请来的,自然对他唯命是从。 日子便这样一日日地耗过去,他理直气壮地成了她院中的常客,偶尔甚至为她鼓弦。娴妃听到府中的丝竹声,一开始还苦心麻婆地劝,后来时常连他的人影都抓不到,又是伤心又是气怒,道是对不起列祖列宗,转身又去寒山寺上香去了。 苏昱乐得清闲,饶有兴致地目睹她从手脚笨拙,一直到后来果真学有所成,与两个舞姬跳得不分伯仲了,真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屏风后头,她的身影终于能够以假乱真,连伺候他的婢女都拍手称道:“果然是分辨不出来了!” 苏昱只是淡淡饮一口茶水,缄默不语,心跳却像是做贼心虚一般忽然乱了。为什么他……总是能一眼认出她来。 第44章 时值楚太后仙逝,大楚发了国丧,臣民缟素,禁宴乐婚嫁。 太后是苏昱的皇祖母,于情于理应当回国奔丧。燕国国君特赦半月,准他归国戴孝,以示友好,但依旧把娴妃留在了燕国都城。 他离不得谢绫,两人便一同踏上了归国之路。 他从来没有争过什么,只是因为顶着皇子的身份,所以被人防备,乃至被人毒害。娴妃柔弱善良,又没有过硬的出身,这样的女子在宫中也许能得一时宠爱,却终究不长久,如今母子被人算计,流落异乡,也没有门路扳回一城。 谢绫与他同乘一辆马车,看着他的自在神情,竟有些出神。身为被父君放弃的皇子,连回国奔丧,母亲都要被扣押在异国作人质。这样的命运换在谁的身上,都足够悲歌愤慨,他却处之泰然,看不出一丝忧戚神色。 如此没有野心,难怪会沦落到今日的境地。 苏昱本在闭目养神,睁眼时看她皱着眉瞧着他,问道:“不舒服?” 颠簸的马车上不好写字,谢绫只是摇了摇头。 苏昱想了一想,笑道:“同情我?” 她的感情颇为复杂,谢绫想点头又想摇头,最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笑时眸中似有清秋晨露,清亮得让人忍不住看向他的眼睛:“你同情的时候会不会想安慰我?” 她还以为命运悲怆的人,大多都不愿意别人揭他们的伤疤,甚至假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为了掩藏自己的不幸,所以对别人的同情多有忌讳。他却反其道而行之,落落大方地利用她的一点点感慨之色来讨同情。 谢绫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可要怎么安慰呢?她又不能说话。 苏昱把手掌伸给她,让她在他的掌心写字。 谢绫迟疑着用左手握住了他的指尖,右手食指轻轻伸出来,却犯了难。她原本便没有什么话好说,更不用说安慰人一向是她不擅长的事,而且还不能用言语,只得一笔一画地写。 她怔怔地考虑,最后慢慢地在他手心写下:你、很、好。 她想安慰他,他遭遇的一切都是因为外物施加,而不是他自己不够好的缘故。三个字由掌心传来的微痒,一直漾到心底。苏昱翕了翕唇,忽然有些惘然:“其实没有这么简单。”他平和地看着谢绫眼底的几分探询,又道,“我有今日的境遇,不是因为无依无凭,而是因为无心。我不愿去争取,所以才害母妃每日为我提心吊胆,才让自己为旁人所害却无处伸冤。是我对不起我母妃。” 谢绫眉心一动,快速地写下:为什么不争 “一旦去争,很多事就回不了头了。”他不期望她懂,只是这样漫不经心地说着,重新向后靠着养气凝神。 谢绫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想到如今不能言语,便作罢了。 质子归国不是什么风光的事,但他能回来这件事还是震惊了不少人。苏昱到祠堂拜祭之后,简简单单见了几位长辈便回到了他从前住的乾西五所,殊不知惠妃一党对他归国之举却是如临大敌。 原以为秋水毒即便不能马上致死,也足够让他不能行动,哪知今次他回来一切如常,竟看不出半分孱弱模样。惠妃手下的谋士向她进言,道是二皇子与皇上到底有父子之情,如今他早已无恙,难保皇上不会动把他接回来的心思。 惠妃深以为然,派人去查他不为秋水毒所控的原因,立刻查到了谢绫头上。 娴妃不在,苏昱对这皇宫里的人无所留恋。他到底只是回国戴孝,马上就要回到燕国去,也没有什么人来拜访他。只有惠妃之子苏羡与他交好,数年不见,依旧到他所内串门。二人相邀私下出宫,到灞水之上为他接风洗尘。 清风明月。阔别多年的两人皆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幼时苏羡生性温纯乖顺,种种事毕,如今长到十六岁,却成了个纨绔少年,整日只想着玩鸟斗蛐蛐,那双眼眸却依旧没有纸醉金迷之色,清澈见底。 苏昱劝他不必如此,却被苏羡反问一句:“皇兄难道不想回到长安吗?” 苏昱沉声未应。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若说在病笃时他还尚有几分不甘,那他如今的愿望,便只是安度此生。在燕国看似凄凉,实则退到了无路可退之地,反而不再为进退之事而忧心,才是真正无所纷扰,得了自由。 何况,他如今有了新的所求。 回到五所已是丑时,天已尽黑,谢绫的房中却还亮着盏灯。 他像是被什么驱使着,不知不觉走到她门前,犹豫着敲了敲她的房门。 没想到这一敲,原本只是虚掩的房门竟被敲开了。映入眼中的一截蜡烛已快要燃到尽头,里头的桌椅都挪了位,显然经历过一番争斗。 苏昱眸色一沉,一个箭步冲了进去。案上凌乱,不知名的药屑撒了一桌,谢绫坐过的椅子翻倒在地,屋内一片狼藉。 管事的太监听到他回来的动静,也跟着往这边过来了,见过这番情景,惊惶道:“会不会是逃走了?” 宫里对这个二皇子带回来的所谓大夫都有所耳闻。有传她是个医术高明的小姑娘,是被抓来给二皇子治病的,更离谱的传她是精怪化身,来报恩的,要不然怎么连太医院都诊断不出来的怪病,她一来便好了呢? 总之都没有什么好话。 苏昱在椅子下见到一段红绳,上面还串着她常戴的那个玉坠子。她与他说过,这个坠子是她自小便戴着的,从来没有取下来过,定是挣扎的时候掉了下来。 她在楚国人生地不熟,宫里人虽然议论纷纷,但也不至于去戕害她。若说在这宫里,她的存在碍着了谁的道,却很容易想。 苏羡的住所就在东边。他尚未歇下,便见到苏昱行色匆匆地来找他,手里还攥着一块玉,面容凛然。苏昱平素哪怕遇到再不快的事,也总是一张云淡风轻的笑脸,容色淡淡看不出喜怒,这一回却像是与谁有不共戴天之仇,脸色阴沉得可怖。 苏羡利用身份之便,几番辗转之下才从惠妃的心腹口中得知,今夜他们确实有过行动,把一个宫女投入了太液池。他终究是惠妃之子,逼手下人讲出实话并不难,但对方在告诉他之后苦心地劝他:“娘娘做这些,终究是为了殿下。殿下是成大事者,万万不能因一念之仁,坏了大局!” 他却全然不顾。他年岁渐长之后便逐渐知道了母亲的手段,明白他出生的第二年,大哥是因何而死,也明白母亲三番两次不愿放过苏昱,又是为了何故。有时他也恨,恨自己不能亲手把她送入大理寺,只能看她的*一点点蚕食身边的人,最终也蚕食自己。 是夜,半个乾西五所的太监都被叫去了太液池边捞人,轰轰烈烈捞了一夜,却没有捞着半个人影。 苏羡方知惠妃早就防备他心慈手软,故意放了假消息给他,愤然回到宫中去质问。苏昱却留在原地,遣散了一干太监,颓坐在太液池边。 平静的池水被搅乱,起伏不休,池中的水草无力地随着波澜上下浮动,月光投在池水中映出粼粼清光,无知无识地静谧安详。 他没有一丝半点的线索,这偌大的宫中,找不到半分她的踪影。此刻竟希望她如传言一般是妖魅化身,此刻已经逃脱了人世,自己躲去了他找不到的地方。 来长安时,她一笔一画地在他掌心写:“为什么不争?” 他如今也想问自己,为什么不争。 若能重来一次,他还会不会选这条路?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只知生平头一次,心中升起了这个疑问,像是一头封印在血肉深处的凶兽,一旦被放出来,就去噬他的心,撕咬着五脏六腑,吞尽他的骨血来破体而出。 人群散去,他只身一人的背影甚是萧然。 身后的花丛里忽然拨出一个人,蓬头垢面,满身泥泞,悄然站到他的身后,却不知该怎么提醒他。 若真要等他来救,恐怕她有九条命此刻也没了。谢绫想嘲讽他,但看他孤零零一个背影甚是歉疚,倒也不忍心如此了。 她本就是药中圣手,那群匪人想用迷香迷晕她,自然不能得手,反而让她有所警觉,装作不知情似的继续配药,悄悄装入袖中。他们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她,把她送到宫外的乱葬岗活埋,殊不知却中了她随身带着的迷药。她一路回来,不敢回到乾西五所,只听闻太液池边在捞人,便躲在后面观望。 一切虚惊一场,可她心里却有些怨怼。若不是她身为一个小姑娘,让绑走她的人放松了警惕,她此刻也没这么大的命脱险,恐怕真像他以为的那样,再见不可能相见了。她遭逢此难皆是因他而起,他却表现得这么无辜。 她悄声无息地立在他身后,看着池中他的倒影。那张总是淡然含笑的脸此刻没了一丝一毫的笑意,双唇紧抿,闭着双目微微仰头,隐有痛色。她的怨气像是装在个布袋子里,被针一扎便破了,恍然未觉间不知消散去了何处。 为什么她不见了,他好像……很难过。 第45章 已是寅时末刻,天边初露一线光亮。 苏昱睁开双目时见到池中模糊的倒影,惊得转过头去,猛地站了起来。 谢绫的模样很是狼狈,头发上沾了污泥,脸上也抹了几道,像个大花猫似的向他一笑。她本来觉得她这个样子教他看见有些丢脸,便一直犹豫着没有出声,没想到他突然发现了,她却反而没了回避的意思,不由自主地向他笑了笑。 她的笑容略有些尴尬,慢慢地舒展开,还没有通达眼底,就被一个怀抱惊散了。她突然被他一把紧紧抱住,有些不能适从,脸上的表情也僵住了。 她想提醒他,她身上很脏,会污了他的衣裳,可他自顾自地把她抱在怀里,双臂紧扣住她的肩膀,像是要把她嵌入他的躯壳里似的,抱得她肩骨都发疼,动都不能动弹一下。 他一宿没睡,嗓音发哑,闷声从她颈后传来:“哪里去了?” 谢绫没法表达出那么一长串的来龙去脉,他问了也是白问,只是静静地被他抱着,双手不知该往哪里放。 他这才注意到她的狼狈,揉了揉她脏兮兮的头发:“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还不是因为你。谢绫腹诽了一声,无奈地不言不语。 许久,他终于肯松开她,与她四目相对,方才枯坐时还算得上平静的双眸在此刻已经满是惊魂未定的无措,双手握着她的手臂,不知该把她往哪里放似的,只剩下心口剧烈地起伏着。 谢绫自己都没有这么失魂落魄——他这是怕她跑了就没人帮他解毒了么?她用整张脸上唯一干净依旧的眼眸盯着他看,抿了抿唇。他还真是惜命啊。 这样的安静持续了没多久,谢绫的双脚忽然离了地,惊慌间只能胡乱地抓住离得最近的他的衣裳。苏昱打横把她抱了起来,往乾西五所的方向走去,胸口被她隔着衣料抓得有些疼,他却像是没有知觉似的,步履踏得又快又稳。 谢绫除了狼狈点,倒也没受什么伤,行走还是没问题的。看他这样煞有介事,只能睁大眼睛把他的神情一点不漏地看进眼中。 他的表情出奇地严肃,镇得谢绫大气不敢出,反正这个姿势费力的是他,她从坟地里跑出来也有点腿软,干脆就由他这么把她抱了回去。 等回到了谢绫的房间里,他才把她放下,喊了宫人打了一盆水,又要了毛巾。安定下来之后,他面对着面问她:“你是不是觉得,跟着我很没用?” 这倒是个能用点头摇头简单回答的问题。 谢绫一瞬间很想点头,但看他这个认真的样子很不忍心,就……轻轻地点了一下。 回答完之后,她像是做了什么坏事似的紧张地盯着他的表情变化,一双眸子骨溜溜地看着他,好像只要他一有伤怀的趋势,她就想给他翻案似的。 他淡然地把热毛巾拧干,动作顿了一瞬,才开始给她擦额头,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他这个样子让谢绫更加紧张了。她也不是故意要气他的,也知道在这种时候说实话有些伤人,但就是……忍不住想逗他一下。 热毛巾在她脸上轻轻擦拭着,那上头的温度暖暖的,偶尔会碰到一下他手背的肌肤,冰凉冰凉的,定是在外头吹夜风吹久了。他的神情很专注,看不出对她方才的应答有什么反应,一声不吭的,好像仍是他平时那个淡漠的模样。 但她知道,他平素一张冷冷淡淡的脸,总是微带几分笑意,好像时时刻刻都胸有成竹地在算计人似的。但这时候却像是结了冰,一张脸僵硬着,说不出是生气还是委屈。 等他把她脸上的污迹都擦尽了,又拧了一把,把毛巾拧干净了,谢绫也终于破了功。她接过他手里的毛巾,迟疑着碰了碰他的右腮。那里因为蹭到了她的衣裳,也有一小块灰泥,此刻已经干裂了,看起来颇为滑稽。 她的动作很轻柔,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要讨好他似的。但转念一想,差点往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人是她,她有什么要讨好他的。她便下手重了点,像是发泄怒气似的。等她胡乱抹了一通,一抬头,迎上了他的眸子。 漆黑的眼眸沉暗如潭底的深泉,在熹微的光线里有一点点水泽,恰好映出她的模样。谢绫心尖一颤,鬼使神差地开了口:“没、事、了……” 她的声音低低哑哑,每一个字都有些破碎,说得极其缓慢,但却真的是她的嗓音。 苏昱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掩不住惊喜:“……你能说话了?” 谢绫习惯性地点了点头,半晌才想起来自己能发出声音,“嗯”了一声。 其实她前几天就发现,自己能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但声音嘶嘶哑哑怪难听,而且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就一直没同旁人说。方才一时情急,竟说出了完整的三个字。 她这时才终于有了真实感,她确实能说话了,不再是个哑巴了,虽然后知后觉,可心里是同他一样欢喜的。但见他这样惊喜,身为当事人的她反而淡定得多。 她想说两句话嘲弄他一下,但嗓子发出了几个音节之后就有点发疼,看来是不能说很长的句子。她有些失望,由着他握着她的手高兴了好一会儿,她才觉得他真是视男女大防为无物,抽出手,拿沐浴更衣作借口,把他轰了出去。 也不知道她是跟他赌气还是怎么的,之后的几天苏羡常来串门,谢绫理会苏羡的时候倒比苏昱还多。 苏羡是个自来熟,跟什么人都能聊上两句,听说她是个神医,便拉着她不停问:“你是跟谁学的医术?当真是像她们说的那样,是仙法不成?” 谢绫觉得他们兄弟的脑子都不好使,很嫌弃地回答:“跟师父学的。” 她的嗓子刚好不能多说话,苏羡并不在意她的敷衍,笑问:“那你是怎么遇到我皇兄的?我听说凡是神医都是怪脾气,你为什么愿意给他诊治?” 他这个一问就问两个问题的习惯果真没得治。谢绫无奈地吐出四个字:“娴妃娘娘。” 苏羡兀自猜测:“娴妃娘娘找到的你?娴妃娘娘在哪里找到的你?你为什么答应娴妃娘娘?” “……”他居然一连问了整整三个问题,不能说太多话的谢绫绝望了。 苏昱藏在柱子后头听到此处,笑着想出去给谢绫解围。谁知一步还没迈出去,却听到苏羡问出了一个让他笑意全无的问题:“话说为什么你愿意跟我聊天,却不愿意跟我皇兄好好说话呢?” 因为他没你话多。谢绫想了一想,觉得这个答案有点伤人。她是吃过亏的人,如今学了乖,委婉道:“因为他没你有趣。” 苏羡继续为他家皇兄辩白:“其实他人也很风趣,而且待你也好,就是平时看上去清高了点。我还没有见过他为了谁紧张成那个样子,幸好你本事大,否则我这个做弟弟的也过意不去。” 谢绫觉得他们俩,一个身为她被害的直接原因,一个身为她被害的间接原因,居然能坦坦荡荡地跟她谈论谁对她好的问题,简直画风清奇。她愈发觉得无语凝噎,斟酌了一下,才勉强挑了个不痛不痒的问题重复了一遍:“反正没你有趣。” 苏羡托着腮想了好一会儿,惶恐地指着她:“你,你不会是喜欢我吧?” 谢绫的嗓子说了那么多话已经冒烟了,憋了半天只憋出一个字:“我……” 她这个模样让人很容易误会她是在考虑,而且看她的脸颊憋得微微发红,很有几分含羞带怯的意思。 苏昱简直不想听见接下来的话,隔着半个长廊喊了一声“阿谨”,便把她拖去喝药了,回身向苏羡解释:“她嗓子刚好不大能说话,得一日三副药润着。这里风也大,不如你们来屋里讲话罢。” 苏羡当然没有顺水推舟地进屋,而是满面堆笑地告辞了。 谢绫大约是上回吃了个暗亏之后一直与他怄气,所以近日总是对他不理不睬的。这也不能怪她,只怪他没有好好护住她。苏昱心中有愧,每天亲自帮她把药端来,唯有此时才能趁机与她说上两回话。 他与她相识已有一年,可却没听她说过几句话,所以连这几句话,他都觉得是不能随意留给旁人的东西。 谢绫乖乖喝着药,偏偏一句话都不讲,连一个“苦”字都不施舍给他。 苏昱皱起眉。他很无趣吗?她从前还说他总是一肚子坏水,好歹最近他是真心待她好了,反倒被她嫌弃他无趣。 他觉得有些气闷,佯作不经意地一提:“我这个三弟今年也十六了,虽有些早,但也是可以娶妻的年纪。他的正室早被惠妃定下了,无外乎是京中高官的嫡女,侧室恐怕也得计较出身,平常人家的闺女估计只能当妾。” 谢绫有点羡慕他能流畅平稳地说完一长串的话,眼中有惊羡之色,嘴上胡乱答道:“你三弟他丰神俊朗,人又风趣,未来又是前途无量。”她试着讲了一段长句,在苏昱泠泠的目光里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评说道,“我觉得一般人家的闺女就算现在嫁给他当妾,其实也不怎么亏。” 虽然说得还是有些磕绊,但她为自己竟然讲完了能说话以来最长的一段话而沉浸在喜悦与得意之中,捧着药碗笑呵呵地看着苏昱。 他却像是偷喝了她的苦药似的,脸色铁青铁青。 作者有话要说:重要的话要放在开头讲:感谢柠檬妹子的地雷么么哒! --------------------分割线--------------------- 皇桑在被嫌弃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了怎么破= = 双更了!是不是很有信用!是不是很勤奋呀!【←这只作者菌这么努力地求夸奖求虎摸 乃们真的没有接收到吗……】 我们的口号是——【日更两章,丰衣足食,留评光荣,养肥可耻!】~\(≧▽≦)/~撒花! 第46章 乾西五所是皇子住的地界,苏昱与苏羡二人的院子只隔了一道围墙。 当夜,谢绫和苏羡从两头一起爬上了围墙,挨在一块儿看月亮。 苏羡仰头看着月光,纳闷道:“你为什么不直接和我皇兄说明白,非要拉着我演戏呢?” 谢绫说得头头是道:“哪有姑娘亲自剖白心迹的?”她面露鄙夷地看向苏羡,“矜持懂不懂?” 苏羡摇了摇头:“不懂。我觉得矜持的姑娘就不长你这样的。” 谢绫拍了拍手上的灰,站上围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刚想说他一通,偏偏嗓子又使不上劲了。她一年没说过话了,讲话这个本领总是时有时无。 她指着他全神贯注地想提气讲话,没想到围墙下头却突然有人喊了一声:“阿谨。” 伴随着一阵沙石滚落的声音,谢绫被这一声吓得脚底一滑,摇摇晃晃没稳住,向后直挺挺栽了下去。 苏羡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栽下围墙,往底下一望,他家皇兄接住了她,两人一起因巨大的冲力而摔了下去,在花/径上滚了三个周天,才终于停下。 泥沙滚得又是一身狼狈。谢绫被围墙上带下来的沙石呛到了,趴在苏昱身上咳个不停。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才发觉自己现在整个人都压着他,看他捂着胸口痛苦的样子,大约是把他压得狠了。 谢绫难得见他痛成这样,不由得紧张起来,不会是被她压折了吧?她只治五脏之毒,不治跌打损伤呀! 她苦着脸不知如何是好,问道:“哪里痛?”她试着摸摸他的肩膀,“这里痛不痛?” 苏昱果然应了个“痛”字。 谢绫更加紧张了,又换个地方,问这里痛不痛,那里痛不痛。 得到的回答都是——痛,统统都痛。 她在心里叫苦不迭,哭丧着脸道:“那怎么办?” “骨头移了位,你可以把它压回去。”他说着便揽下了她的肩。她本就用单手撑着地,很不稳当,此刻被他一带便真的扑了下去,重重撞上他的胸膛。 苏昱吃痛地闷哼了一声,脸上笑容倒仍旧半分不减。 谢绫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从此谨记这个人其实不怕痛,当他表现得很痛的时候,一般都是在演戏。 但那都是后话了。在此时此刻,她的所有感官都集中在他说出口的那句话上—— “我喜欢你。”他的声音捎着夜风的微凉,朦朦胧胧含着笑音,很是好听,“这回剖白心迹的人是我,你可还想继续讹我?” 谢绫脑袋摔得懵懵的,下意识地回嘴:“谁说我讹你了?” “还说不讹……” 围墙上的苏羡睁眼瞎做不下去了,煞风景地高喊:“你们要谈情说爱,能不能挪个地儿?你们压着我新栽的月季了!” 苏昱笑得岔了气,微微撑起头,鼻间轻轻蹭了蹭她的额头:“还舍不舍得起来?” 谢绫面上一热,霍地起身,连衣衫上的尘土都没拍掉,转身便跑开了。 那之后尚有七日,苏昱才要动身回燕国。这七日他便带着她在长安城中乱转。她从善如流地跟着他吃喝玩乐,却比前几日还要少与他说话。 苏羡对此的评价是:“姑娘害羞,你多哄着点呗。”俨然一情场圣手。 苏昱觉得颇有道理。能让害羞这种心情出现在谢绫身上,他不可谓不成功。于是他倒也不在乎她每日能与他说多少句话,只是带她玩遍长安城中的有趣地界,吃遍朱雀街上的美食。 谢绫其实是楚国人,但生在江陵,从未到过长安。苏昱从前虽在长安,但碍于宫中规矩,也少有出来玩乐闲逛的时候。两人都挺新奇,唯有苏羡纨绔当久了当出了经验,一天天给他们出谋划策。 朱雀街的繁华迷人眼。这一日,谢绫在赌场赚了个盆满钵满,号称以后若有朝一日回来长安,定要开间大赌场。 她说完之后才自觉失言。对苏昱而言,回长安是一件再奢侈不过的事,此间牵扯到太多伤怀之事,她这样拿出来说,不免有些刺痛人心。 苏昱依旧笑吟吟地,脸上不见半分异样:“以你的本事,开间赌场确实能大赚一笔。”他摆出一脸吃白食的姿态,一本正经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谢绫被他轻飘飘地占嘴上便宜,一腔的紧张全都付诸了流水,又说不过他,气恼地转身走了。 他不近不远地跟着,默默等着她气消。 她板着脸进宫。乾西五所的宫女见了他行礼,个个面上带几分嫣红。最底下的宫女不懂朝堂上的风云变幻,他虽然落魄总也是主子,何况还天生一副惹桃花的好皮相,更加引人肖想。 谢绫一路被不少媚眼误伤,肝火非但没有灭下去,反而越烧越旺,恼羞成怒演变成了真怒,一张脸冷得掉得出冰渣子来。 回到住所,她关进了屋里,大门不出。 苏昱无奈,只能晚膳时再去找她。没想到屋里空空,四处地找也找不到,问宫人她去了哪里,一概都是不知道。 他果然是着了急。上一回是晚上他不在,这一回是光天化日,他还在左右,人就不见了。他把乾西五所翻了个底朝天,就差掘地三尺了。最后还是苏羡看不下去,给他通风报信说谢绫躲在他那里。 苏昱匆匆忙忙转过去,却见谢绫一个人在跟自己下棋,人好好的,一根毫毛都没伤着。他这才放了心,坐到她对面去。她盯着棋盘,一眼都不肯看他。他便寻着她的目光左左右右地凑过去,直到她抬眸看他一眼为止。 他找她找了一整个傍晚,连口茶水都没喝,此刻声音有些干涩,低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一副受伤表情:“旁人看一眼你便生气,换到你这里却一眼都不肯看。” 谢绫余怒未消,讪讪地扁嘴:“谁要看你。” “嗯,不要。你生气归生气,其余的都可以不要,可不能不要我。” 她怄上了气,脱口而出:“你也不要。” 苏昱走下座位到她跟前,握起她放在膝上的手,严肃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真的不要了?” 她一出口便意识到,自己把话说重了,此刻与他四目相对更觉心虚,闪躲开他的目光,抽回手犟着嘴:“……不要!” “那我再想想办法。”他伸臂把她抱起来坐到自己身上,轻轻拥她入怀,心口贴着心口,柔声道,“你等着我,千万别再走了。我怕没有那个运气,再和你重逢一次。” 谢绫没再拌嘴,一霎时鼻尖有些发酸,又犟着不愿与他说软话,便把脸往他肩上一埋,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 “用膳了用膳了!”苏羡摇着折扇一脚踏进花厅,见此情景,骇然地以扇遮面往后退了两步,连连摆手道,“……你们继续,继续。” 也许是为了报答苏羡连日来不辞辛劳地充当睁眼瞎,谢绫临走时给他留了一包药粉,交代道:“若有一日你不愿被你母妃操纵,就用这包假死药脱身罢。” 苏羡淡淡然收了下来。 可他身上的诸多无奈,岂是假死便能了却的?他不言语,惟愿不要拂了她的好意,只与她约定,下回她来长安,他一定再尽地主之谊。 作别了苏羡,二人踏上回燕国的路途。不过半月,却颇有时过境迁之感。 出长安时谢绫掀起马车的帘子向外望了一眼,问道:“你当真没有想过回来么?” 苏昱反问道:“你想回来?” 谢绫考虑了片刻,摇了摇头。 苏昱才道:“回来的代价不是常人所能想象,有时连我自己都想象不了。”他不愿去描述那些无形的厮杀,只轻松地笑道,“若我不是个流落异乡的落魄皇子,此刻也不能与你同乘,婚姻大事也不受我所控。倒不如在燕国偏安一隅,只要你与母亲平安,我便再无所求。” 谢绫没有回话。他说得那么诚心,只求简简单单的平安喜乐,可却连她都不能说服。她听他讲“偏安一隅”四个字,总觉得战战兢兢。 燕国怎么可能是他能偏安一隅的地方? 第47章 硕亲王府。 灵堂的正中摆放了苏羡的灵柩,穿堂风一过,上方白底黑字的“奠”字旗随着挽联一同如无骨柳枝随风飘着。 白日里苏昱亲自来吊唁,上过一炷香。灵堂里香火旺,京中大大小小的官员多来敬香,王府的白事倒也做得热闹,香烛高烧,祭幛堆了满堂。 只是到了晚上,却显得孤寂。苏羡未曾娶妻,惠妃又早亡,王府里只他孤身一人,连身后也没有家眷为他守灵。他虽然身处高位,可朝中大臣谁都知道,皇室中的手足兄弟总是互相猜忌,今上说不准心里头还防备忌讳着他,于是白天来走个过场,却没几个人敢做足样子。于是苏羡的灵前只有几个忠心仆人,时时添着灵堂里的一盏长明灯。 风风光光的硕亲王府里只有孤月照着满地白纸,萧条得很。 入夜,苏昱踏着满地残屑来到苏羡的灵堂,正见到了混在家仆里添灯油的谢绫。守在灵前的管家见了他来,连忙磕头,被他遣走了。 他的面容有些疲惫,看见谢绫一身素服,略感意外:“你怎么在这里?” “仰慕王爷盛名已久,白日里找不着名目来祭拜,只好晚上来尽一份绵力。”谢绫往供桌上的油灯添完了灯油,吹灭了火折子,“幸好我是你请来的人,他们倒也相信我。硕亲王这回进京是突遭意外,没带太多仆从,人手有些吃紧,能帮的便帮一点。” 要说是这层关系,她倒也不至于留在此处。 只是她看着苏羡的灵位,心里头总莫名地不是滋味,异样地压抑。连他素昧平生的那张脸,都让她觉得分外熟悉,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一般。 他是苏昱最在意的胞弟,上一回听苏昱提起时,她便有想要结交的念头。如今心里又这般,说不定她与他,真是有缘的。 她信佛,也信缘分,便留下来为他诵经守灵,望他不要介意她一个陌生人的冒犯。 苏昱找了个蒲团坐在她身边,听她捧着经书说起“有缘”云云,目光竟有些出神,又回想起三人在乾西五所里那短暂的十日时光。 那时他怕没有那个运气再与她重逢一次,没有想到自己的运气竟能这样好。哪怕二人再度在长安相遇时,早已物是人非,他都觉得庆幸,觉得心有余悸。只可惜当初说要再尽地主之谊的苏羡,如今却再也不能与她相认了。 谢绫看他脸色沉痛,想安慰他一声“你也不必太过内疚”,踌躇了片刻,转而问道:“刺客抓到了吗?” 苏昱点了点头。那刺客受尽酷刑,终于供出是受汝南王与温相的指使,为的便是栽赃陷害他。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可他却不相信这便是最后答案,审讯依旧在继续。 他逐一排查过那日与苏羡同游的几个世家子弟,都对此事一无所知,背后的势力也颇清白,看不出有谁会勾结杀手去害苏羡。 这倒成了一桩已有定论的悬案。 谢绫见他不言不语,想是进展并不顺利,便不再多探询,没头没脑地问道:“有封地的藩王,平素会离开自己的封地吗?” “有时也会。” 苏昱淡淡应了,补上一声,“怎么了?” “没什么,”谢绫支支吾吾道,“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似的。” 苏昱眼中忽而泛起了波纹,怔怔看着她:“当真觉得见过么?” “没有印象了。”谢绫冥思苦想了一阵,才摇了摇头,低声自言自语,“如果不是见过,不该会这样难过的……” 她的低喃传到他耳中,却让他心神一荡。 此后几日,二人常在此处相遇。有时也不说一句话,只是各自坐着个蒲团,默声诵经。谢绫觉得在他悲痛之际花些功夫陪陪他,也是一件功德事,到后来便演变成了赴约一般,日日夜里当守夜人。 灵堂是个隔绝了人世的地方,在这种地方诵经念佛,倒让人心静。外头谣言不止,正逢多事之秋,燕国的使臣又来到了长安。他的脸上渐而没了从前的戏谑之色,眉间总是浅浅地蹙着,好像忧心事不断。 若是苏羡活着,这些事本可以同他讲。但如此他已过世,他便每夜来一趟,权当用这种方式与他讲一讲。 谢绫习惯了陪着,有时甚至会忘记彼此尚在针锋相对的两个阵营。 她白天有正经事要做,如此这般,精神便有些不济,眼圈青黑,谁都看得出来她晚上睡得不好。谢翊很快得知了她近来的行径,专门找她去训过一回话。 谢绫对他一向唯命是从,不消他发怒,只是淡淡问一声“你与宫中之人,可再有来往?”,她便不敢隐瞒地和盘托出了。 她知道师父早就洞悉一切,只是想让她自己拿住这个分寸,于是当日夜里并未出门,一个人在宜漱居的卧房里歇下了。 许是有很久没在戌时入睡了,她辗转反侧没有睡着,脑海里一幕幕,熟悉的陌生的画面一起打马而过。到后来半梦半醒间,竟做了一个如真似幻的梦。 梦里有人与她一起坐在高处看月亮。梦见的那片星空异样真实,月光皎洁得好像伸手便能浸入那片清光,似乎还闻得到空中浮动的月季甜香。 有人在她耳边与她谈天说地……她知道自己在梦里,可知觉却像是天边的一双眼睛,在看着梦里的两个人。她努力地想把自己身边的那个人看清,努力了许久,竟突然出现苏羡入殓时那张苍白的脸。 这个莫名而来的噩梦把她惊醒,一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精神都有些恍惚。 偏生有人要在此刻把她叫醒。 她正坐在四季居的账房里发呆,兰心像是丢了魂似的喘着粗气跑进来,大喊道:“小姐不好了,不好了!” 她的断句触了她的晦气,让谢绫眉头一皱,严声道:“出什么事了?” 兰心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桌案断断续续地抽气:“小少爷被温府的人带走了!” 扶苏被温兆熙的人带走了?谢绫拍案而起,厉色凛凛:“什么时候的事?” “就……就刚刚!打杂的小厮看见小少爷上了温家的马车,往,往温府去了!” 第48章 谢绫上温府要人,不能强来。 她近日无所动作,要说有什么能惹温兆熙不快,也只能是她总往硕亲王府跑这一回事。但苏羡此人生前在整个朝廷里是个边缘人,哪一派都防着他,却也不把他真当敌人。而苏昱是私下出宫,掩人耳目,应不会被人察觉。 谢绫想来想去,没闹明白她究竟犯了哪一条,让温兆熙不惜劫人来要挟她。温老贼身为当朝相爷,一向自命甚高,对付她根本用不上这种伎俩。 既然想不通透,就得多防范。 于是谢绫往温府去,除了兰心以外,还带上了印风堂的几个好手在府外监视着,以防出什么岔子。 领头的是谢翊一手提携上来的新任副堂主,叫聆风,人年轻,也谨慎,特地来请示谢绫:“要不要禀报谢先生?” 谢绫皱眉挥了挥手:“别。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让师父知道。” “是。”聆风拱手应了,转眼消失在了围墙之后。 兰心忧心忡忡地向谢绫递了眼色,见她态度坚决,只好作罢,低头去和守门的家丁搭话,让他们去禀报温相。 谢绫坐在马车里等着。如果真是温兆熙劫走了扶苏,那便是个难解的局,什么样的纰漏都可能出。但若温兆熙真是为了硕亲王一事而发难,她无论如何都不想让师父知晓此事。此举绝不明智,她从前绝不会做这样的选择,可不知怎么的,这一回她虽然心中甚多疑窦担心,却格外地坚定。 静候了一会儿,朱红漆大门打开,里面出来的却是个婢女,像是早知谢绫会来拜访似的,把她迎了进去。没往正厅也没往温相议事爱去的凉亭,竟直奔后院而去。 后院是女眷住的地方。谢绫和兰心虽然都是女流之辈,但在后院议事依然怪异得很。谢绫跟着那婢女一路前行,心里头暗暗思忖。 引她来这里的人,不像是温兆熙。 谢绫给兰心使了个眼色,兰心机灵地点了点头,上去跟那婢女搭讪,看对方年纪稍大,嘴甜地喊了声姐姐,才道:“我们别不是走错了吧?丞相怎么会在后院呢?” 那婢女口风严实,没探出别的来,只说道:“要见你们的不是老爷,是我家二小姐。” 谢绫恍然。 温兆熙膝下无子,唯有两女。大女儿便是宫里头那个与她颇有过节的瑾妃娘娘。这位二小姐,该是瑾妃的妹妹,那个与沈漠有婚约又被她搅了局的相府二千金,温碧宁。 谢绫与她素不相识,今日此行更加没个底。 到了花厅,上座上坐着个清秀佳人,一双眸子极富灵气,清透漂亮,一看便是双聪明人的眸子。扶苏非但没伤着没吓着,还趴在她膝上玩一个玉葫芦,笑得一团天真。 谢绫谦声喊了声二小姐,乐不思蜀的扶苏才发现她,回身甜甜地喊了声“干娘”。 这个吃里扒外的小东西。谢绫从进门起脸色就略黑。她为了这个小家伙如临大敌,部署周全才来要人,没想到他却自在得很,看来根本用不着她来救,已经认了别人作干娘了。 温碧宁放下扶苏,浅浅一笑:“谢姑娘,久仰大名。” 那双眸子在谢绫面前晃了一晃,清清淡淡却不失灵秀,这么一笑,更是温婉大方。她在心里暗自感慨,温老贼生的这两个女儿,一个糊涂一个聪明,差距还真挺大。若是进宫的是眼前这位二千金,恐怕一切都会不同。 温碧宁使唤婢女为她看座,便让下人抱走了扶苏,喊退了左右,架势摆得甚足。 谢绫头一回与个女眷议事,也觉得新鲜,但这架势到底熟悉,倒是不动声色。这温碧宁看气质便是个知事的,与聪明人谈条件是她最不怕的事。 温碧宁甚亲厚地与她致歉:“我在四季居遇到扶苏,小孩子与我投缘,我见了也甚喜欢,冒冒失失把他带回了府上做客,不想竟劳谢姑娘亲自找上门来,是我考虑不周,谢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她带回扶苏,不就是为了让她亲自上门一趟。谢绫也不拆穿,一笑而过:“扶苏生性顽劣,见了人就往上贴,唐突了温小姐,是我照看不周才是。” 太极打完,谢绫默声等着她提及正题。 果不其然,温碧宁亲自给她倒了杯茶,轻轻往她的方向推了推杯子,盈盈一笑:“谢姑娘是当世难得的佳人,碧宁早有心结交,可惜身在深闺,无缘相识。今日路过四季居,听闻沈将军独爱谢姑娘手下的琴师,便进去听了听,果然不负盛名。” 体面话恭维话也说完了。谢绫警觉地听出她话语里的沈将军三字,大觉有趣。她是沈漠未过门的妻子,言语间对沈漠却十分客气,很有几分貌合神离的意思。可若真是貌合神离,又怎么会因为沈漠常来她那里听几个曲子,就特意把她找来呢? 女人心海底针。谢绫没那个耐心陪她拉家常,闻罢一笑,故意说道:“沈将军眼界甚高,四季居里的琴师哪入得了他的法眼。以往有幸得将军光顾,都是我这个东家亲自献的艺,让温小姐见笑了。” 这是句猛话,温碧宁也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笑容微不可察地敛了敛。没想到她不仅直接地把话说开,而且还有几分不顾名节的意思。这番话教寻常女子听了去,恐怕要以为她与自己的未婚夫婿有染了。 温碧宁不但没生气,连笑容都真诚了许多,那双钟灵毓秀的眸子里盛了清亮的光泽:“谢姑娘为人果然直率。只是姑娘恐是误会了,碧宁并没有责难的意思,反而十分仰慕。今日请谢姑娘来,是为另外一事。” 她终于肯把话摊开来说,看来也不是个小肚鸡肠的女子。谢绫放了半颗心:“愿闻其详。” “实不相瞒,我与沈将军本该于上月完婚。只是将军府突遭火事,恐不吉利,这才改换了吉日。”此事是长安街头巷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八卦,却被温碧宁说得好像谢绫果真一无所知一般,悉心解释,末了又温温和和地问她,“孟春之时长安气候正是湿润,没有平白无故起火的道理。这一把火来得突然,火势又比寻常走火要猛烈得多。谢姑娘可知其中究竟?” 谢绫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她不是在吃飞醋,而是有凭有据地来兴师问罪来了。温兆熙没找她麻烦,没想到这位二千金是个高人,竟能亲自查出是她做的。数日之后便是三月二十,她的出嫁之日,新嫁娘却还特意赶在婚期之前来找她翻旧账。 也不知温兆熙知道了没有……要是知道了,便麻烦了。 温碧宁看出了谢绫心中的忧虑,笑道:“家父尚且不知,谢姑娘大可放心。”她的眼中一片了然,让谢绫都有几分看不透她,“谢姑娘自然是一时不慎,并非是与家父有所瓜葛,才做出此举。既然如此,碧宁自也不会去叨扰家父,给谢姑娘平添烦恼。” 此事实在是个乌龙。谢绫当时深以为是温兆熙过河拆桥给她下毒,心里气愤难当,便想给他点颜色看看,既然他先不仁她便也不义,以免被当成软柿子捏。谁知那等卑劣之事,居然是一国之君派人做的呢? 谢绫知晓真相之后,便深悔当时的冲动。幸好当时行事诡秘,连温兆熙都没怀疑到她头上来,再有沈漠自己纵火想要逃婚的传闻传开,他便更没有花心思去深究这样的事。她侥幸逃过一劫,没想到还是被真正在乎此事的人给挖了出来。 她身为元凶被逮个正着,便也不再周旋,甚苦涩道:“彼时虽非一时不慎,却也不是有意为之,是有误会在其中。如今误会已解,祸事却也覆水难收,我未能早些登门致歉,实在对不住二小姐。” 温碧宁见她行事磊落,反而没有怒容,和颜悦色道:“谢姑娘是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若不是有误会,自然也不会存心与碧宁过不去的。”她的脸上浮现出几分为难之色,显然是刻意为之,却也让人挑不出错,“谢姑娘有所不知。沈将军军功赫赫,是楚国的大英雄,市井之间早有传闻,将他与平遥公主凑作了一对。碧宁后来居之,却与沈将军结下婚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碧宁本不该有怨言,但心中又难免觉得配他不上。谢姑娘可也这般想吗?” 谢绫纵火在先,与平遥公主结盟在后。可外人不知,很容易将两事联系在一起,温碧宁显然是以为她受了平遥公主的指使,从中作梗了。 有趣,有趣。谢绫哭笑不得,也不知温碧宁这算是冤枉了她,还是冤枉了公主。总之她莫名其妙又捡了个现成的便宜,不知该不该默认下来。 温碧宁见她不言不语,以为她被说中了心事,宽慰道:“谢姑娘不必过意不去。长安百姓大多都和谢姑娘一样,希望英雄配美人,确实无可厚非。若是形势允许,碧宁也想全身而退,只是……” 谢绫等着她这个“只是”,温碧宁卖了半天的关子,叹息道:“只是燕国使臣此次来京,竟上请朝廷,想要和亲。我朝宗室少女子,嫡出的公主更是只有平遥长公主一人适龄待嫁。实在是可惜了。” 第49章 “公主要和亲?”说不震惊定是假的。她只知燕国使臣前几日已抵达长安,却从未在苏昱口中听闻过和亲一事。 此言一出,谢绫关注的不再是温碧宁的用意,而是——苏昱究竟答应了没有?苏羡刚刚过世,他就苏沐儿一个妹妹,莫非也要派去燕国那等苦寒之地和亲不成? 谢绫越想越忧虑,可也不知自己到底在忧虑个什么劲。再回神时,温碧宁脸上的遗憾之色仍未消退,和她一样愁肠百绪:“公主玉貌冰心,怎愿远嫁燕国?宫里传来消息,说是公主绝食要挟陛下,不知是否可信。” 公主绝食要挟,那也就是说,苏昱是同意的,只是苏沐儿不愿意了?谢绫无端地觉得有几分失望,说话时也有些心不在焉:“二小姐将这宫闱秘辛告诉我,又是为了什么?不妨直说。” “三日后便是我的婚期。上一回婚期延后,外头早有传闻,说是沈将军因不满我们两家联姻才故意逃婚。公主对将军的心思,恐怕整个长安城也没人不知晓了,传闻里头也有一大半,说沈将军倾慕的其实是公主。”温碧宁绕了一大通,才终于绕回来,“如今正是非常时期,若是婚礼再度出什么岔子,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公主头上。到时为难的不仅是我与沈将军,还会带累陛下的大计。” 原来她是担心公主被逼得急了,再与谢绫联手演一回火烧喜堂。百姓最爱看的便是这种话本子一般的戏码,公主不愿和亲为求真爱剑走偏锋,听起来荒诞,却最为市井茶馆津津乐道,到时候来一个民心所向,大乱一场,即便公主不能得偿夙愿,其中的当事人也得个个伤一伤元气。 更何况公主要是真做得出第一次,绝对做得出第二次。 但温碧宁万万没有猜到,第一次的失火跟公主分明一点干系都没有,她的算计完完全全都是多虑。谢绫斜斜扯了个笑,客客气气地向她承诺:“二小姐大可放心,公主不是无理取闹之辈,自然不会因自己的事,来把旁人牵扯进迷局里的。” 温碧宁自知自己只求自保有些理亏,脸上的歉然与叹息却是半分不假:“我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只懂如何明哲保身,谢姑娘看不上也是应当的。” 她这么一说,谢绫却有些奇怪。长安百姓都知道相府二千金和沈漠的婚约乃是政治联姻,当事人未必心甘情愿。但若真的没有感情,她又怎么会为了保证婚礼照常进行未雨绸缪,甚至到了这样草木皆兵的地步? 谢绫没理由插手这些人之间的事,只是惑然一问:“二小姐可是自愿嫁给沈将军的?”温老贼为了联姻,逼女儿嫁人这样的事做起来眨都不消眨一下眼,她也一直以为这不过是一场普通的政治联姻,岂料其中却像是大有文章。 温碧宁的笑颜没了方才的明丽,轻轻摇了摇头,神色间透出一股无奈:“他生性寡冷,嫁他为妇,也只能是相敬如宾一个结果。” 谢绫有些震撼。听她的语气,她竟不是不愿意嫁给他,而是不愿意他对她无情。用情之深,竟更甚于事事都宣之于口的苏沐儿。 这女子虽然聪明,却把所有的聪明都花在了一个男人身上,反而蒙了一颗七窍玲珑心,熬成了一滩浆糊。 谢绫也不知是可叹还是可惜,此间事了却了,便带上扶苏走了。 临走前温碧宁送了扶苏一个乾坤袋,里头装了不少青玉雕的玉叶子,小小的装了一整袋,价值不菲。她摸了摸扶苏的脑袋,转身与谢绫道:“我知道你与我爹爹来往甚密,你帮了我这个忙,下一回指不定我也能保全你。” 谢绫不置可否,带着扶苏离去。她其实什么忙都没有帮,也不指望温碧宁能帮她什么忙。这是这一趟来相府空忙一场,却平白无故惹得自己心乱如麻,却也找不到原因。 扶苏被她半抱在怀里,看着她拧在一块儿的眉心,缩头缩脑地问她:“干娘,是不是我偷偷跟着小姐姐跑出来,你生气了?” 谢绫跨出相府的门,摇了摇头:“没有。” 聆风早已候在门口,向她禀告:“属下查探过,这周围没有异样,小姐可放心。” 谢绫淡淡点了点头。自然是没有异样的,温碧宁使的是小女人心思,至多言语要挟,不会真有什么大动作。何况为了这样的事,也不至于大动干戈。 她与扶苏一同坐上马车,脑海里又浮出温碧宁的话。她没有理由骗人,看来苏沐儿是真的被苏昱逼着要去和亲了。绝食是缓兵之计,此事既然是由燕国特意派使臣来提出,苏昱已然当着使臣的面同意,那就不可能有什么转圜了。 祭典一事之后,她便与苏沐儿有了几分交情,听到她被逼和亲,自然是不忍的。可她心里头一团乱麻,占大头的却又不是同情。 她不相信苏昱真的这么狠心。即便燕国对大楚是个威胁,即便如今正逢内忧外患,在瓦解温相势力的关键时期,若是惹出战乱很可能功亏一篑,即便有这么多理由为他的选择辩护……她还是不相信,还是觉得他不该这么狠心的。 她的不相信又引出了些旁的思绪。 那日在白马寺,她说过肯给他心里的一席之地,但那点似是而非的喜欢,多半是因为皮相和虚无缥缈的感觉,对他此人的秉性却知之甚少。真正喜欢一个人不该是这样。若是真的喜欢上了,至少该看得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而不是现在这样,一想起他的脾气性格爱好,一概不知。 谢绫觉得有一丝心慌,但又不知为何会心慌。明明她只是寻欢作乐,只需要爱慕皮相,贪恋在一块儿时的甜腻便足够了,要了解那么深做什么呢? 他在她面前从不像个一国之君,但这不妨碍他的身份依然存在。他为全大局,做一次一国之君该做的抉择,她有什么好失望的。 她没理由操这个闲心。 但她还是心里头不舒坦,仍然抱着一丝侥幸,想要求证这个消息。她把扶苏在四季居放下,叮嘱了聆风以后仔细看顾着扶苏,自己才坐上马车往白马寺去。 白马寺里的香火旺,她穿过来上香的人群往禅房去。还没到静修师太的房门口,便遇到了那个她念兹在兹的人。 也真是奇异的缘分,每次她念着与他有关的人事的时候,他从能如期出现在她面前。可是如今多事之秋,公主的事若是真的,他应当焦头烂额才是,怎么还有心出宫到师太身边尽孝? 而且看苏昱关了门出来,清清净净立在禅房门口与她相望,竟半点都看不出焦躁忧虑。 看来是不用打搅师太清修了。 谢绫抬眸仔细打量他,自苏羡遇刺之后,他确实又清减了不少,虽然那身云淡风轻的气质总能恰到好处地掩盖住憔悴,但看得久了,也是能看出来的。 观察到这一点点蛛丝马迹,她心里居然不合常理地有几丝高兴。说不定是误会,不是他逼自己的胞妹去和亲的呢? 两人各自心照不宣,默契地一起并肩在寺中幽静处散步。 谢绫有一句没一句地与他搭话,三句不离苏沐儿。苏昱陪她闲聊了一大通,自然懂得她的用意,便开口把那层窗户纸捅破,嗓音温厚:“都知道了?” 这个语气,看来她所知道的,就是全部的真相了。谢绫眼睫微垂,轻轻嗯了一声。 苏昱淡淡展起一个没多少笑意的笑,好像只是习惯如此:“我这些年做了许多身不由己的事情,每一件都如心中芒刺,却未尝后悔过其中任何一件。今天为了守住江山,我会亲自把平遥送去燕国。你可是觉得我心狠了?” 谢绫也不知自己的答案,只好避开他的问题,去谈那些无关于他的事:“江山若倾覆,苏沐儿的下场不比远嫁燕国要好到哪里去。但我终归是一个女子,妇人之仁是我的特权。我总希望,她不必去和亲。” 她的话平实也客观,连耍无赖都耍得他无言以对。她算计起来从不把自己当个女子,这种时候却来对他说,妇人之仁是她的特权。 苏昱被她的讥诮讥出了几分笑:“没有妇人之仁,难道就不能保她周全了?”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怆然。谢绫本以为她的讽刺总会把这他的平江激起几朵涟漪来,没想到他仍是这样泰然自若。 谢绫觉得自己益发不能懂眼前这个人的心中所想,迎上了他的目光:“莫非你有了别的法子,能搪塞燕国使臣,不让平遥公主去和亲?” 苏昱沉默了一会儿,诚实地答道:“没有。” 第50章 三月飞花。 沈漠和温碧宁的婚事很快便至,婚礼办得盛大,京城四品以上的官员都收到了喜帖。 沈漠常到四季居听琴,一来二去与谢绫也算是个熟人,竟也给她递了张喜帖。谢绫虽然心里头有芥蒂,但该做的事情一分也不马虎,选好了彩礼便上了将军府。 谢绫与柳之奂同行,扶苏听说热闹,新娘子又是他黏过的小姐姐,闹着也要一起去。喜宴办得这样大,倒也不多这一个小孩子,谢绫拗不过他便带上他一块儿去了,很有几分拖家带口的意思。 这桩亲事是当今圣上亲自赐的婚,证婚人自然也是他本人。 这意味着,她又要见到他了。虽然今日人多眼杂,彼此不一定有交集,但他的位置必定醒目,瞥到两眼是免不了的。 谢绫有点憋屈。自从三日前在白马寺里证实了他逼苏沐儿和亲的消息,她对他便有些不快。今日沈漠的婚宴办得这样热闹,苏沐儿却只能被软禁在宫里面对她既定的命运,不论怎么想心里头都会有几分不自在。 这件事说不上谁有错,甚至可以说各人都做了站在各自的立场上应做的事,她也没无心管顾这桩理她太远的闲事。只是看着这张灯结彩的将军府,还是有点落寞。 有些人,就是注定不能在一起的,是不是? 只要各自的身份角色定下了,往后就算什么错都没有犯,也没有办法在一起的,是不是? 迎亲的队伍吹锣打鼓一直从城南走到城北,又从城北到城南。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沈漠一身西服,表情与平时也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好像他总是没有什么表情,冷冰冰的,沉默少话,从来看不出分毫的喜怒。 这样的人在战场上是可怕的对手,可是若论婚嫁,谢绫就实在有点看不懂温碧宁和苏沐儿的心思。这两个也算是长安城里一等一的贵女了,怎么都看上了这样一个人呢?明明身处风波中心,却始终置身事外。 迎来了新娘子,自然便是拜堂礼了。主婚人高喊过三声,一对新人礼成,众宾客便入席喝上喜酒了。 苏昱这个证婚人本可以走个过场便离去,却留在了席间。有他在,大大小小的官员也不敢放肆,喝个喜酒也不能喝得尽兴,生怕醉酒冒犯了圣驾,或是说出了什么胡话被记上一笔,那都是乌纱帽不保的事。 他嘴角常捎的笑仍是平素时的那抹笑,但看在谢绫眼里却有所不同。今日他们是远的,权当互不相识,两人八竿子打不着,在座这满满堂堂的人里面,也不会把他们俩牵扯到一块儿去。谢绫看着他的笑,觉得诸位朝廷大员私底下称他为笑面虎,其实不无道理。 有些人的威严是凌厉的,让人噤若寒蝉。有些人即便是威仪,也能显得从容,像是一把锋利的柳叶刀,看似绵软,实则不知不觉间便见血封喉。 可越是这样,她越是觉得这个人陌生又遥远。 谢绫只一瞥便收回了目光。她的桌子离他甚远,喜酒喝上了瘾便也把他抛之脑后了。柳之奂在旁边劝她少喝,被她拦了,鸿胪寺卿见了他,硬把他拉去了鸿胪寺的那一桌喝酒。 扶苏趴在桌子边沿,举着个筷子让谢绫喂他虾仁吃,眨巴眨巴眼睛地看着她:“不是说这是小姐姐成亲吗?为什么没有看见小姐姐?” 谢绫转过头去刚想回答,不料视线却撞上了个熟人。 今日宾客众多,苏修在这里倒也不奇怪。只是他端着个酒杯,眉目含笑直往她这边来,便有些十分不妙了。 谢绫喝得多,脸上泛了微红,在月色下霎时清丽。美人微醺,看起来更有几分平日里没有的娇媚,说出口的话却不留情面:“你来做什么?” 谢绫这一桌做得不满,余下的都是些认不出脸的官员,见了苏修皆恭敬见礼。苏修一一应了,拣了张空椅子坐下,举杯道:“佳人独饮,在下怎么忍心?” 他见着她就没有一次是挑的好时候。回回都是她因人而烦躁,不想多语,却碍于他的身份不能撕破脸皮,更添烦躁。 她这两天也不知在置什么气,总之扰得自己心情极差,今天见着了苏昱,更加不悦,此时只想安安静静喝酒,便道:“世子殿下你莫非是缺佳人陪伴不成?朱雀街上渺红楼,是个好地方。” 同桌的小官见了这架势,都尴尬地避席,一个个都去别桌找自己的同僚厮混去了,只剩下谢绫继续淡定地给扶苏喂虾仁,外加一个苏修。 苏修被她这样嘲弄,却一点也不见生气,斟满了酒陪她同饮,笑道:“谢姑娘这样的美人,何苦经商谋生?” 谢绫嗤笑一声:“哦?我还能到世子府上打杂不成?” 苏修抿了一口酒,笑眸幽深:“我府上,确实还缺个世子妃。” 谢绫一口酒差点呛着,浅浅咳了两声。登徒子多见,但一上来就想把人娶回家的登徒子,却也是不多见的。 一直充当闷葫芦扶苏乖巧地给她顺了顺气,总算找到了说话的机会,扑闪着眼睛真诚地问谢绫:“娘,什么叫世子妃?” 对面的苏修脸色陡然一黑。 谢绫有些诧异地看着扶苏。平时他都管她叫的是干娘,只有这一次不知怎么的,出口便喊娘。这小家伙莫非是成精了? 不过谢绫乐见其成,愣了一下之后立刻笑逐颜开,和蔼状摸着他的头,又给他强喂了个虾仁,耐心地跟他解释了一遍什么叫世子妃,又亲切地告诉他这种东西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苏修自讨没趣,头一回吃了瘪,敷衍了几句便败兴离开。 谢绫拍了拍扶苏的头,高兴道:“乖儿子,养你居然还有点用。” 柳之奂看见她这里的情况,借口搪塞了鸿胪寺那一拨人,特意赶来谢绫这边,正好听见谢绫的这一句。他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轻声道:“哪有你这样养儿子的。” 谢绫仰起身子努力够到他的肩膀,下重手打了一记,嗔笑:“能耐了,敢笑话你师姐了!” 三个人笑成一团,简直像是一家三口。 坐在证婚人位置上的人嘴角一抽。这个温馨和乐的场面天衣无缝,连第三者的角色都被苏修给唱完了,他竟然连个边角都插不进去,只能坐在远处隔着人群看着她左右逢源。 他们明明在一个地方,几步路就能走到一块儿,可却要装作互不相识。她这些日子不肯理会他,却在他面前喝酒喝得那么欢畅,就连她方才给柳之奂的那个笑,都是从来没有在他面前绽露过的。 苏昱心里气闷,明明不能喝酒,竟鬼使神差地端起手边的酒盏连饮了数杯,阴沉之色全写在脸上。喝得急了,非但没压住火,酒性还被胸中郁着的气给激了出来,连咳了数声。 候在一旁的安福顺看得心急,连忙劝他别再动杯盏。 他无奈笑笑。他自问对什么都能从容不迫,哪怕是看着苏沐儿绝食整日以泪洗面来要挟他,他都能镇定地继续演戏。可她连一句话都无须多讲,就能让他气得方寸大乱。 谢绫本来就留了个心眼,此时也被他那边的动静惊动了,回头穿过一个又一个的人头看见坐在首座的他。他咳得不算厉害,脸色倒是极难看,这样的他倒是让人熟悉,她的视线不由得停留了片刻。 可一见他稍稍有抬头的趋势,她便猛地扭回了头。 明知隔着这么多人,他不可能发现她在看他,但她的心还是砰砰的跳,惊魂未定似的。 她也不知究竟是为何与他置气,可是置都置了,她懒得想明白,也懒得再在心里维护他。左右也不该是什么要紧的人,谢绫心想。 几杯黄酒下肚,她把这一点点的波纹也抹平了,脸上略略发热,酡红色愈发地深,笑盈盈地拉着不常沾酒的柳之奂一杯一杯地干掉,喝得醉醺醺的。柳之奂刚要推脱,她便像是江湖女侠似的,豪爽地把他的肩膀一揽,一杯酒直接送到了他面前:“喝喝喝!” 扶苏偷喝酒桌上的喜酒,几杯下去便迷迷糊糊了,此刻也捧着酒壶,童声清脆地跟着喊:“喝喝喝!” 远处的某人见了这一幕,又是不由自主地攥紧了酒杯,隐忍了许久,突然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这可算是自作自受?他没告诉她实话,结果被她气成这样,说她不是故意的,他疯了才会信。 于是好好一场喜宴,耳边热热闹闹的人声都成了布景。谢绫在一边喝得酣畅淋漓,苏昱在另一边急火攻心。 从前她便是个冷淡性子,从来没有如此情形。数年之后性情变了不少,竟也会饮酒作乐了,可那笑颜却没一个是给他的,像把他的心揉碎了又捏起来似的,一揪儿地疼。想起她唯一不改的那随遇而安的性子,今日这样,明日稍有不快又是另一副模样,他看不见的地方还不知会怎样。念及此处,他心里头更像是堵了块巨石,闷得喘不过气来。 他支了手肘撑额,揉了揉青筋暴起的额角,好不容易才恢复一张淡然脸色。她以为他真那么心狠,便不理睬他,可他什么时候对她有过一丝一毫的心狠?恐怕只有反过来的份。 心里头有一个人住了太久,久得她反客为主,他的心不受他支配,却听她的使唤。 不成,不成…… 第51章 鸿胪寺卿那老酒鬼贼心不死,又把柳之奂拉去喝了一波。谢绫一个人喝得迷迷瞪瞪,连扶苏什么时候悄悄爬下了椅子都不知道。等柳之奂回来,谢绫身边早已没了扶苏的影子。 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忧道:“师姐,你可看到扶苏了?” 谢绫轻咦了一声,这才清醒了不少:“刚刚还在这里的……”她伸出个手指慢腾腾指向自己身边的位置,身形轻轻晃了一晃,连吐字都有些含糊,“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我去找他。”她蹭着椅子想要站起来,刚刚立起又虚虚晃了一下,连走路都走得不稳当。 柳之奂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胳膊:“还是我去吧。” “不用!”谢绫甩开他的手,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信誓旦旦道,“我去,我去。你在鸿胪寺根基不稳,正好趁此机会讨好讨好鸿胪寺卿那老头,对以后有好处。”她又拍了他两下,才一脸自信地转身离开。 柳之奂无奈摇头。她的酒量好,一般的酒局都难不倒她,可她自己却贪杯,一有心事一有兴致,就爱把自己喝个烂醉如泥。可即便是醉成了这个样子,她心里头那些计较还是一分不少。 该说她什么好?又糊涂,又理智得不像话。 谢绫在席间转了一圈没见着扶苏,想起他贪玩,便往花园去寻他。将军府的花园打理得精致,却不及温兆熙府里的地方宽阔,走一段路便看得到尽头了。 她沿着鹅卵石铺的小路绕了半周,一个人都没碰上,本来有些心灰意冷,前方却隐隐约约传来人声。 是两个人的声音,里头有一个童声,清清甜甜的,听起来很像扶苏。 谢绫循着声音走过去,被花园的夜风吹了一路,脸上的酡红消了许多,面颊也没有方才那样发烫,连灵台都清明不少。 她走近了,隔着一块石碑看见前方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小的是扶苏,大的竟是苏昱。她的脚步又轻又虚,他们没发现她的存在,两人的对话没头没脑地闯进她耳朵里。 扶苏捧着个泛着莹光的物什在月光下照,声音甜甜糯糯的,却像个老行家似的一本正经:“这块玉佩我见过,你是哪里来的呀?” 另一个声音甚诚恳道:“家父所赠。” 谢绫算是看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不禁腹诽了他一通:先皇赐的玉佩都拿出来贿赂小孩子了,他也真是肯下血本。 扶苏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捏着玉佩交还给他,正气凛然道:“那我不能要。你爹爹送给了你,你也应该送给你自己的儿子的。” 谢绫感到惊喜万分。这个小财迷居然也有不为所动的一天,不愧是她的干儿子!她把他养这么大,从前跟养条米虫也无甚区别,直到今天才看出了他的好处。看来回去得好好嘉奖嘉奖他。 “是这个道理。”没想到对方是个不要脸的,听了这话不仅表示赞同,还理所应当道,“那你也可以认我做干爹。” 谢绫觉得自己喉头涌起一股腥甜,险些吐一口血。 她在石碑后头藏不下去了,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去阻止扶苏。还没走上前,一声雀跃的“好呀好呀”就传到了她耳朵里。 ……她一定是魔障了才会觉得养这条贪财好色的小米虫竟会有好处。 于是在扶苏高兴地把玉佩收入囊中的那一刻,谢绫已经从是被后头走出来,僵在了原地。扶苏背对着她,还没有感受到脊梁骨后冒起的寒气,但苏昱是正对着石碑的方向,她一出来便被他发现了。 谢绫欲哭无泪,她还不如当做没有听到偷偷溜走,也比现在这样好。如今她这个当事人恰好在场,目睹了自己养了五年的干儿子为了块宝玉认这个人作了干爹……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了四个字——认贼作父。 苏昱看到她出现其实颇为惊讶,可脸上那抹淡笑里却没现出半分诧异的痕迹,容色平常地与她打招呼:“酒都喝完了?” 这个打招呼的方式颇有玄机。若她有心,一定能听出他这淡淡一声里隐忍了许久的憋闷。但她此刻脑海里不停回旋的只有“认贼作父认贼作父认贼作父”,哪里听得出他的异样,只对他贿赂扶苏的丑恶行径表示了深深的不齿,鼻间逸出一声不屑的轻哼:“尽讨好小孩子,算什么本事。” 谢绫把扶苏拖回自己身边藏在肩下,一副护犊子的姿态。 “是没什么本事。”苏昱心里原有满腔的怨愤,可她真正到了面前,他反而没了方才的慌乱,一举一动都从容得很,拿腔拿调地调侃她,“依你的意思,我该是学着讨好讨好大人了?” 平时被他调戏两句也就罢了,现在可是在干儿子面前,谢绫把面子放在了第一顺位,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调笑之色,脸上的寒意还越来越深。她冷冷瞟了他一眼,转身去训扶苏:“你的小金库里缺这么块白玉么?干娘是怎么教你的,为了块玉就钻钱眼里,你这是要满世界认干爹了?” 扶苏一直被她宠在手心,很少被这么严厉地训斥,扁扁嘴就有了泪意,委委屈屈道:“这块玉是干娘你上次让我找的那块,我以为你喜欢,想要拿来送给干娘的。” 谢绫满肚子教训的话被这么一噎,只好全咽了回去。 那时她为了确认他的身份,确实和扶苏一起在书上找过这块玉佩的图鉴。这孩子虽然贪财好色又玩物丧志,脑袋瓜却聪明,对玉石宝贝更是在行,几乎过目不忘。也难为他能一眼认出来,记着献给她。 谢绫说不出话,有些下不了台。不过是犹豫了一会儿的功夫,扶苏已经哭成了个泪人,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像是水做的,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哄小孩子是个技术活,谢绫一看就不在行,被他这么哇哇大哭闹得心烦意乱,愣在原地也不知如何是好。倒是苏昱看了好一会儿的戏,半蹲□子捧起扶苏嫩生生的小脸蛋,用拇指给他擦眼泪,柔声问道:“你想要这块玉,果真是为了送给你干娘?” 扶苏哭得抽抽搭搭,撅着嘴不停点头。 苏昱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泪珠子都擦干净了,温温和和地笑:“你干娘不喜欢这一块,我们再找别的便是了。哭什么?” 扶苏也不知是哭得累了,还是觉得他说的话有道理,抽着肩膀也不掉眼泪了,只是抽噎着说不出话,断断续续道:“真,真的吗?” 苏昱弯着眉梢甚是亲厚:“不骗你。” 谢绫默默揉了揉自己的额角。这哪是不骗他,简直已经骗进了好不好! 她觉得她再不出手,她养了五年的儿子就要归别人了。虽然这条米虫没什么用,但也不能白便宜了别人。 于是她使出了杀手锏,一把抱起扶苏,铁着脸威胁:“再哭就把你家小青剁碎了喂秃鹫。” 扶苏果然被她吓得倒抽一口凉气,顿时连肩膀都不抽了,呆呆地看着她。 好景不长,在短暂的惊吓之后,被补了一刀的扶苏小朋友觉得自己的人生彻底没有了希望,比方才还要响亮地放声大哭起来,一边控诉干娘是坏人干娘是大大大坏人。 苏昱以拳掩口,笑咳了声:“你都是这样教养他的么?” 谢绫又气又心慌,张口就想道一声“用不着你管”,还没出口,就被扶苏一声突然高起的哭嚎给打断了。谢绫深感心力交瘁,抱着这个烫山芋又不好甩开,生平头一回打了个彻头彻尾的败仗。 尤其是,在谢绫用小青的生命威胁了他一下之后,机智的扶苏小朋友以此类推,觉得自己的小命也很有风险,所以在谢绫的怀抱里十分地躁动不安,生怕他干娘从怀里掏出一只秃鹫。 于是苏昱不痛不痒地安慰了几句,一有伸手的趋势,扶苏就像是找到了救星,挂在他身上再也不肯下来了。 谢绫咬牙深呼了一口气,翻了个白眼,摆摆手表示“那你跟他回家吧”,然后干脆利落地甩头走人了。 哄小孩不擅长,吓小孩她还是很在行的。 用“我不要你了”来恐吓扶苏果然很有效果,扶苏虽然担心干娘责难他,但到底还是跟她最亲,一听干娘要抛弃他,顿时扭捏着想要下地。 谢绫的背影潇潇洒洒绕过石碑往花园外头走去了,苏昱安抚了下扶苏,把他放下了地,牵着他跟上谢绫的脚步。 扶苏刚要张口喊“干娘”再追上去,被苏昱捂了嘴拦住:“你干娘在气头上,我们慢慢过去就是了,知道了吗?” 扶苏被捂得严严实实,眨着眼睛闷声点点头,才静悄悄地跟着他走。谢绫的步伐并不快,连扶苏跟起来都不用费很大的力,好像只是在一前一后地散步。但他还是有点将信将疑,转头去问苏昱:“干娘的气真的能消吗?” “能。”苏昱笑着跟他承诺,目光却尽落在月光下那一剪背影上,“你干娘脾气倔,但心肠软。等会出了将军府,你去喊两声干娘,央她到朱雀街上给你买东西,她一准能气消。” 扶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依旧有些困惑没有打消:“那买什么东西好呢?” “见了什么买什么,买得越多越好,最好能让她大把大把地花银子。”苏昱耐心地与扶苏一声又一声地解释,喜宴上的气闷好像都化散在了夜风里,心里头那个被她刺出的窟窿总算不再透寒风,盛起了月色一般柔和的暗光。 第52章 谢绫出了将军府,坐上早已等候多时的马车打道回府。她自然不会真的抛下扶苏,坐在马车里等他自己追上来,不料等来了小的,也等来了大的。 她方才的酒还没醒,脑袋昏昏胀胀地懒得再多费唇舌,便默许了苏昱同乘,一同把扶苏抱了上来。 一上来扶苏便依着苏昱给出的主意,抱着谢绫的胳膊摇来摇去,甜甜地喊“干娘~~”。谢绫黑着脸不理会他,靠着车壁不停地揉额角,也没空把胳膊抽出来,便任他摇来摇去,干娘干娘地叫。 谢绫吃软不吃硬,何况也没到跟小孩子发脾气的地步,便不耐烦地竖手挡了:“好了好了,别吵了。” 扶苏见干娘有了松动的迹象,立刻实行了下一步,仰起一张天真的小脸,扑闪着眼睛央求她:“干娘,今天朱雀街上有灯会,听说有好多好玩的,我们去逛逛好不好?” 谢绫瞟了一眼苏昱,带着这个人直接回宜漱居是不可能的,既然扶苏想逛,那不如就逛吧。她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下来,吩咐赶车的兰心调头去朱雀街。 马车颠簸得她头脑更加昏沉。喝酒误事,若不是在喜宴上喝多了,她再怎么样也该听出来,扶苏这个小孩子怎么消息那么灵通,还知道灯会是什么东西?一看便是有人教唆。 但教唆的人也没有想到,他的教唆效果会这么卓著。 朱雀街上的灯会一向最热闹,沿街摆了夜市,卖糖葫芦的,卖面人糖人的,卖灯笼的小摊铺了满街。 这种小玩意儿花不了多少钱,可买起来却是永无止境。 扶苏贯彻了他的话,见了什么买什么,没一会儿,后头跟着的兰心手里就捧了一堆拨浪鼓灯笼扇子花伞,身后还拖了个蝴蝶风筝,花花绿绿的走在街上十分引人注目。 重获新生的扶苏一上街便生龙活虎,一手牵着谢绫,一手牵着苏昱,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中央,蹦蹦跳跳地指挥兰心掏银子买这买那。 谢绫本来无甚兴致,沉着张脸像具傀儡似的被个小人儿牵着走,到后来兴许是被扶苏感染了,也有了几分斗志。 主要原因是,苏昱只让他买东西,没说一定要让谢绫去买。于是扶苏掂量着觉得他好歹是认了个干爹的人了,不能总是让干娘花钱,于是偶尔看中了什么贵一些的摆件,便央苏昱给他买。 这个趋势刺痛了谢绫敏感的神经。她的儿子居然让别人花钱,这岂不是在嘲讽她这个九州首富?于是她的宗旨便成了——“买买买”,保持十二分的警觉,扶苏一看中什么东西,第一时间掏银子,好像一定要跟苏昱比比谁更阔绰似的。 已经被压垮的兰心默默像个骡子似的跟在他们仨身后,心中泣血:小姐她为了花钱不择手段,也……也真是蛮拼的…… 谢绫花钱花得忘乎所以,完全忘记了她身边的这个人也是个少有人敌的有钱人。她付钱付出了习惯,看见他手上拿了什么东西,不管三七二十一也直接替他付了帐。 苏昱一愣,有些哭笑不得,只好温声将她拦了,道:“这是送给你的,还是我来罢。” 谢绫怔怔地收回了拿银子的手。他们停下的地方是个首饰摊,卖的东西不名贵,却胜在别出心裁。三月正是长安城里春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店家摘下最新鲜的时花定了型,缀在珠钗上。花期短暂易枯萎,这样的珠钗至多只能保存一两天,再之后便干枯了,取的便是珍惜一时一刻的意。 她尚未回过神,鬓上便多了一支钗。 茶花的骨朵大,少有这样小巧精致的,洁白中自花蕊处透几丝青色,在月光下很是清幽。她今日穿的是条淡青银线罗裙,这支花钗衬她的衣裙甚是相配,也亏他能在走马观花似的行走速度里一眼挑中了这一支。 他的手停留在她的鬓角,仔仔细细地替她插正,眼中一片皎月光影,如星辰般明曜的瞳仁里清晰地映出她的容色,和他眼里的笑意一起漾得柔和。 卖花钗的店主会做生意,见了这场面便赞道:“好眼光!尊夫人戴这支茶花钗真是貌比花娇!” 捧满了东西的兰心差点一个踉跄连人带灯笼扇子拨浪鼓一起栽下去。这个小贩的眼睛是什么做的,连她家小姐都不认识。惹怒了她家小姐,他还想不想在长安城里做生意了? 谢绫也呆了一瞬。她和苏昱两人牵着扶苏,很像是夫妻二人带着孩子上街游玩,也难免有人会误会。她的反应比兰心想象中的淡定得多,没理会那店主,而是扭过头,自然地问身边的人:“真的好看么?” 苏昱温然地笑:“好看。” 谢绫又转过一个角度,面向兰心。 兰心被呛得咳个不停还没缓过来,拼了小命点头:“好看好看!” 扶苏依旧一人一只手拽在他小小的手心,老气横秋地拉着人往前走:“我干娘本来就漂亮,当然戴什么都好看了!” 嘴甜得连苏昱都有点愣神。这可不是他教唆的。 走过了夜市最热闹的一段,扶苏在兰心哀求的目光下终于消停了不少,安安静静地逛到了临水处。那里聚集了不少人,明明是个偏僻处,却比夜市上的人还要多。男男女女都围住了一棵大树,树枝上高高低低飘了许多红绸,经夜风一吹,月光水波一映,朱色浮动,竟比满眼的灯笼还要曼妙。 人群里有两个人一转身看到谢绫,有些惊讶,再看到一旁的苏昱,更不知该不该过来打招呼。 他们离得不远,谢绫也一眼看到了这两个人。徐天祺和刘子珏,二人都是在灞水上认识的江南子弟。后来徐天祺高中了探花,刘子珏也入了进士,凭着各自不凡的家世都在京中拜了官,她因只有一面之缘,尚未恭贺过他们。 谢绫向他们打了招呼:“两位大人,别来无恙啊。” 徐、刘二人的面色却都有片刻的尴尬。尤其是徐天祺,前三甲入过殿试,他自然是认得出苏昱的。当时在大殿之上,他便震惊得不能自已,如今再度看见谢绫与他同游,他更是不知该如何自处的好。 他是个聪明人,并没有做出当街跪拜行礼的事来,只是神色恭敬地向二人问了声好。刘子珏却依旧是个少根筋的,他虽然听徐天祺说过这桩离奇的巧合,但却没有亲眼见过,尚以为也许是长得相像罢了,便自然得多,大笑着与谢绫打招呼:“谢姑娘怎也有兴致来此地许愿?” 谢绫仰头去望那棵树:“这棵树,是许愿用的么?” 徐天祺谦谦然与她介绍道:“树下有个半仙,说是给这棵树施了法,长安百姓皆可来此许愿。稀奇就稀奇在,那半仙摆出了话,凡是许愿者,只能写两个字,一字不能多一字不能少,否则心愿便无法成真。” 刘子珏从手中拿出几条红绸,笑道:“那半仙虽然说得玄乎,保不准也是个江湖骗子,不过是看他这个法子有趣,来讨个彩头。谢姑娘要不要一起来?” 扶苏两眼放着光看起来兴致颇高,谢绫便也接下了红绸,给苏昱和兰心都分了一条,到水边的案几上找笔墨去写字。 扶苏只会写简单的字,歪歪扭扭地涂了半天,架势倒挺像模像样。兰心写完之后便展了出来,刘子珏搁笔,正瞥见她纸上写的“平安”二字,笑道:“姑娘心性宽和,竟只求平安。” 徐天祺哎了声:“怎么能偷看别人的心愿呢?看了该不灵验了。” 刘子珏却洒然挥手:“无妨无妨,咱们写这个是图个痛快,难道还真要求鬼神不成?心中存念,坚持不懈,才能得偿夙愿,哪有抛个红绸就能做成的事?” 他见徐天祺还有疑虑,便提议道:“这样,大家把写完的红绸混在一块儿,这样看了也不知道是谁的,不就不算是不灵验了?” 徐天祺也不是笃信鬼神之人,只是怕冒犯了苏昱,听好友这样坚持便也允了,把自己的那条和众人的混在一块儿。 被看了的兰心做公证,伸手去替他们翻,第一个翻出来的便是“自在”。环顾在场众人,也只有刘子珏会写这样的心愿。 再翻一条,上头的意义不明不白,只写“鸿鹄”二字。徐天祺的字很好认,各人的秉性也好认,这混在一块儿竟没有多大作用。 兰心又抽出一条翻出来,结果却翻出两个字,“谢绫”。 刘子珏心直口快,不解道:“谢姑娘怎么把自己的名字写了上去,而不写心愿呢?” 谢绫也十分意外,再去看兰心手上剩下的两条,一条翻来覆去没有字,一条上面一看便是扶苏写的鬼画符。 明明她的那条,根本没有字。 她提笔时心中所愿皆如过眼云烟,竟连一个切实的愿望都没有。各人有各人的所求,她却连自己心之所求都不明了,一直以来只想安安稳稳守住谢氏基业,谨遵老师的教诲,仅此而已。如此想来,竟有几分惘然。 所以,这“谢绫”二字确实不是她写的。 她下意识地回头去看苏昱,他的表情隐在光影里,影影绰绰,竟不真切。兴许是酒劲还没缓过来,她的脑海里竟无头无尾地冒出一个声音。 亦是在这条街上,他说:“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第53章 这个声音极是熟悉,她分辨得出来,是苏昱的。可他从来没有与她说过这样的话,也不可能说。那语调声气,却真实得仿佛亲历一般,好像是她自己的记忆似的。 谢绫环顾四周,此处是朱雀街的尽头,背临灞水,案上树影婆娑,倒映在粼粼水波里,显得空旷又寂落。不远处那棵“仙树”周围人头攒动,再往前是朱雀街的牌楼,紧挨着一间大赌坊,一面黑底白字的旗子飘着,上书一个“赌”字。 那赌坊是长安城里的老字号了,生意一向亨通。她初到长安时也开了几个地下赌场给印风堂的手下们解解手痒,但嫖赌生意半白半黑,吃的是人脉,便也没想过能在短时间里扳倒这一家。 她很少来到此地,此刻看着这间赌坊,视线却像是被什么勾住了,再也移不开。 冥冥之中总有一个感觉在告诉她,她来过这里,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自己都想不起来。可是在此之前,她明明没有来过长安。 刘子珏见她面朝着赌坊的方向出神,不免好奇:“谢姑娘这是在看什么?” 谢绫终于回神,藏下心中的猜疑。正好扶苏在一边打了个哈欠,被谢绫瞧见了,委婉道:“天色也晚了,小孩子犯困,我先带他回去。”她看了一眼桌上的红绸,向刘、徐二人笑了笑,“这红绸便劳烦你们,替我们处置了。” 刘子珏自然笑呵呵地应承,徐天祺躬身送走谢绫一行人,面有深意。见他如此,刘子珏也仰身去看苏昱渐渐远去的背影,扭头轻松道:“怎么样,是认错了吧?” 徐天祺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不会。面圣时我虽离得远,但那是天子,我怎么会认错?” 刘子珏闻声,亦是大惊:“不可能啊。”他低头去看案几上留下的那几条红绸,不停地晃脑袋,“不可能。若真是如此,我俩岂不是遇到了这天底下最大的一桩奇闻了?”陛下白天是陛下,晚上专给人当男宠……他光是想想就能把自己逗乐,这说出去真的有人信? “可不可能,很快便知。”徐天祺也垂眸,与他同看向一处,那“谢绫”二字翠竹风骨,无处露锋芒,却无处不锋锐。 他把声音放低,只有他二人能听得见:“你以为你我二人方举进士,便能入御史台任要职,是为何?江南如今是是非之地,我们两家没可能置身事外。等着吧,面圣的机会总是有的。” ※※※ 四季居位于朱雀街上,离赌坊也没有几步路。谢绫见扶苏困得不行,便吩咐兰心先把他抱回去,自己留下来等马车回宜漱居。 身边只剩下了苏昱一人。谢绫佯作自然地散步,路过赌坊门口时,下意识地伸手往后去拉苏昱的袖子,微蹙着眉问道:“你来过这个地方吗?” 苏昱垂眸去看被她用两指轻轻拉着的袖口,心中一颤,方抬头去看她眼神所指的地方。谢绫也察觉到她这样自然而然地拽着他,有些令人尴尬,便悄悄然松开了手指,侧过脸藏住了眼底的一丝赧然。 赌坊的匾额并不新,却熟悉。他看着她茫然的双眸,心里竟有几丝紧张悄然划过,出口却是淡淡一声:“来过。” 谢绫掩住自己的异样,故作轻松地揶揄道:“没想到有人贵为天子,也会到这种三教九流混杂的地方来。” “我从前不过是个流落异乡的落魄皇子,即便不学无术吃喝嫖赌,也无甚人会在意。”看她的模样,依旧是不记得了。 谢绫抿了抿嘴:“那也够混帐的。” 苏昱轻笑出声:“若我说是有人要来,我不得不陪呢?” 谢绫陡然沉默,没再反唇相讥,视线不经意地瞥向他。 好像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不深不浅地落在她身上,无论她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那双眸子永远如这般染着笑意。 听他的语气,那个能让他不得不陪的人,估计是个姑娘。他能这样费尽心思讨好她,办法手段半点都不生疏,一看便是风月场里混过来的。谢绫不知怎么的,竟觉得有几分吃味,再想起他宫里储了那么多环肥燕瘦的女人,更似有一只小狮子在她心尖尖上一下一下地挠。 谢绫想着想着垮下了脸,拍拍手道:“反正车夫还没来,不如进去玩两把。”她二话不说,直接拽起苏昱的手往里带。 她喜怒无常,脸色一下子就不大好看,把这一整夜的功夫都赔了进去。掌心贴着掌心,细腻温软的触感自手心一直传到四肢百骸,苏昱任由她这样牵着他往里走,哪里还有阻止她的心思。 于是她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把一国之君带进了乌烟瘴气的赌坊。 他的那群大臣们倒有不少是赌鬼,若是碰上了,明日早朝议的就不该是江南洪灾西北大旱了……幸好赌坊里光线昏暗,众人的注意力都在牌桌上,想来就算真有不幸的官员撞上了他,也不敢把一个赌徒认成他们家国君。 赌坊做的是夜场生意,虽然夜深却是人声鼎沸。 谢绫有时手痒也会在自家赌场里陪印风堂的属下们来两把,此刻自是犹如鱼入长江,轻车熟路地摸到赌桌前要下注。 刚要掏荷包,却发现她今日去将军府贺喜,并没有故意带多银子,方才在朱雀街上买了一路,花得只剩些碎银子了。这个桌上玩得大,她那点碎银子还不够最低赌注的。挥金如土惯了的谢财主觉得这下丢脸丢大发了,悻悻地想从人群里退出去。 还没等她挤着身子往外退,一锭银子已经伸到了她面前。 谢绫看着一脸理所当然的苏昱,咬唇纠结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收下了:“算我借你的。”她讪讪回头,一整锭银元押上了赌桌。 苏昱平素从来用不上银钱,正是因近来常出宫陪她,才往身上搁了几锭银元。她也不知兑小了分开来押,骰子开出来正好与她押的相反,一眨眼银子便打了水漂,连个浪头都没溅起一下。 欠债的输了个精光,空手归来没的还债,债主自然只好又资助她一锭银子。他也不见心疼,连提醒她破开来用都懒得,结果被她如法炮制,又全亏了进去,再来两锭,又是一样的结局。 谢绫越挫越勇,十分愤懑地回头向他伸手:“今天手气不好,再一锭一定能翻本!”一脸亡命之徒般的坚定。 与她同一赌桌的人都当她是大户人家的傻缺小姐,乐滋滋地等着她输钱。这里虽然是长安城最大的赌坊,但像她这样阔绰的也不多见,何况脑子还不好使,回回输钱。于是本来在这一桌的人都不走,后来再加入的人也留了下来,就等着钓她这条大鱼。 苏昱两指夹着银元在她面前晃了晃,眼神意味深长:“最后一锭了。” 谢绫伸手去抢,不忘瞪他一眼:“你出门就带这点银子的吗?” 苏昱低笑出声:“是,以后一定记着多带些。” 他这么低眉顺眼地跟她赔罪,便教她恼羞成怒燃的无名火没处撒。还是面子要紧,要是她在赌坊里输了个血本无归的消息传出去,她在长安商会里也不用做人了。谢绫对着一黑一白大小两边琢磨来琢磨去,手一会儿停在左边,一会儿停在右边,犹豫着就是不下手。 庄家等得不耐烦,冲她吼道:“还押不押了?要押快押,买定离手!” 谢绫又犹疑着往另一边挪动,结果身后伸出一只手盖住了她的手背,倏地把银子往桌上一押。他握着她的手往回收,回过神来的谢绫气愤地扭过头去质问他:“输了怎么办!” 苏昱本就是从她腰后伸了手去逮她,紧密的人群把他推得只能紧紧贴着她,她这样一扭头,正擦过了他的脸颊,与他在毫厘间四目相对。 他轻轻抵着她的额头来回蹭了一下,笑眸幽深:“输了算我的。” 骰子开出来,果然赢了把大的。谢绫不服气,拿着赢来的钱继续一通乱押,结果小赢了两把之后再度输了个精光。 她有点不大敢看苏昱的眼神:“……真的没有了?” 苏昱自袖中取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只有这个了。”赌场都有专设破开银票的地方,他言罢便要转身去换银钱。 “……等等。”谢绫顿了一下便追上去拦住他,不情不愿道,“算了。车夫也该到了,我们出去吧。” 她走得急,直接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也不知刚刚嗜赌如命的究竟是谁。苏昱回过身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不赌了?” “……不赌了。”听起来她为什么这么像是被家里人抓了现行的赌徒? “真的?” 为表坚定,谢绫连拉带拽把他拖出了赌坊。 苏昱好笑地看着她:“这么想给我省钱?” “谁给你省钱了!”谢绫两手抱着胳膊,犟道,“都是借你的钱,马上就还你。” “你现在身无分文,拿什么还我?”他弯□子贴到她面前,微微敛了眼睫,颇有几分暗示的意味。 谢绫鄙夷地看着他:“又想问我要条件?” “嗯。” 他的眼里尽是她的影子,轻轻眨一下,她的模样便如水中倒影,在那幽沉的眸子里轻晃一下。谢绫只顾盯着这双眼睛,像是被什么魅惑住了一般,轻轻凑过去在他唇上浅啄了一下。 她及时往后退了一步,迅速地抽走了他手里的银票,佯装一脸得意:“很贵的。这张也得归我。” 平澜无波的心却忽然跳乱了一拍。 第54章 有时候命运的弄人之处就在于,她不怎么想见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总是出现在她面前,可她真正想要见他的时候呢,他却消失不见了。 于是在谢绫把苏昱身上的银两榨了个精光之后,一直到入夏,她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 最可怕的是,这其实才是正常的情况。他们一个处庙堂之高,一个是市井中人,八竿子打不着,一辈子见不着一面也是应该的。可她竟有些不习惯,去白马寺敬香的频率也高了不少,但再也没有偶遇过他。 她居然……有些失落。 和她一样的还有扶苏。他虽然爱宝贝,但却不是光伸手拿,而是要礼尚往来。苏昱送了他一块名玉,他便想着要还他一件礼。 苏昱送他的是家传的宝玉,扶苏想来想去,还的礼物必须贵重,还也得是家传的才够义气。他是个被家人抛弃的孤儿,谢翊领养他时,他身边只有一柄他亲娘给的玉如意,也是个名贵的玉器。他肉痛了好一阵,才决定把这柄玉如意送给他干爹。 所以扶苏小朋友一见到谢绫,便嚷嚷着问她:“我有东西要送给干爹,干爹为什么不来看我?” 于是谢绫便愈发心塞。 嚷嚷得久了,有一回恰好被谢翊撞见了,冷着脸让扶苏有空多找柳之奂读读诗书,还收走了他的玉如意替他保管。 小孩子最知谁好惹,谁不好惹。谢翊平素无论对谁,都是冰冷入骨的做派,连对谢绫都从未有过好脸色,因此扶苏天不怕地不怕,单单最怕他。他要他不要再和干爹来往,扶苏便缩着脑袋答应了。 谢绫怕他吓着小孩子,想给扶苏求求情,结果也领了一顿训。谢翊几次三番提醒她无果,最终决定将她派出长安,回江陵去料理谢氏总舵的生意。 于是一大一小两个人挨在一起,坐在四季居后院凉亭的石阶上,脑袋挨着脑袋,各怀鬼胎地想心事。 扶苏哭丧着脸道:“干娘,你去了江陵之后,我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谢绫难得揉了揉他的脑袋安慰他:“干娘大抵是不会再回长安了,不过你可以等先生气消了,让他把你送来江陵陪干娘。”心里想的却是,她要去江陵,便离那个人越来越远了。 有时候两个人再也没有见面,不一定是因为反目为仇感情破灭,而是简简单单地,因为没有约好下一次何时再见。他们两个便是如此,虽然彼此熟悉,联系的纽带却是薄弱,像是梦中相会一般,不知从哪一次开始便再也梦不到这个人。 现在她要走了,她连告别的话都没有办法说。 另一头,柳之奂在这两月间升官做了鸿胪寺少卿。立夏的时候鸿胪寺卿那老酒鬼中风病倒,便由柳之奂暂代其职,掌管外交事宜。整个鸿胪寺的官吏都艳羡他仕途顺利平步青云,谢绫却愁眉苦脸的。 鸿胪寺卿是个清闲的差事,只有当别国使臣进京的时候才需要忙活一阵。就是这一阵,也不是白忙活的,有的是油水可捞。总结便是,这是个又不用提心吊胆,又有银钱进账的肥缺,人人盯着。 他虽然只是暂代其职,但晋升还是太快了些,难保没有人眼红。谢绫不在乎他的成就,却担心有人会给他暗地里下绊子,私下提点过他不少次。 柳之奂只是淡笑着听她讲完,安然道:“身正不怕影斜,我不去捞那些所谓的油水,旁人自然也没有把柄好抓。” 谢绫想说就是因为他身子摆得太正油盐不进,才容易在这黑吃黑的官场上被人诟病。但他这样做,其实才是对的。她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依旧心有隐忧,手不知该往哪放,便来来回回地给他正领子:“师姐这就要走了,你一切小心。” “师姐这是怎么了?”她为生意奔波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这个地方的事办完了,便往下一个地方去,从没有见过她对什么地方有过这样强的依恋。 谢绫目光闪烁:“……大概是你们都在这里,我便有些舍不得。” ※※※ 经两月的准备,平遥公主和亲的仪仗终于出了京师。与此同时,西北的旱情愈发严重,朝廷下发赈灾的银两被层层克扣,大多进了安西府官员的囊中。派去安西的钦差施不开手脚,上奏暗指有人在替这群贪官洗钱,即便是即刻去抄了这些官员的家底,那些银两的来源也是干干净净,账目分明,抓不住证据是贪赃所得。 能有力量吞吐这么大一笔银两的商贾,放眼整个大楚也没有几家,再查探查探,真相立刻大白。 谢氏在苏昱与谢绫达成过协议之后便不再参与这类活动,谢绫也不是寡信之人,如今突然故态复萌,却教人猝不及防。 苏昱留意了番谢绫的动向,才知她如今是个甩手掌柜,谢氏由谢翊重新接管。几个消息凑在一起,不难看出谢翊方是近来谢氏在安西府施展动作的主谋。再去查这个谢翊,却只知他是江湖上有名的鬼谷神算,身兼绝世医术,是个传奇人物,却不知所来。就连谢氏这么大的基业,都像是凭空突然出现,自为人知晓开始便已是个庞然大物。 他早就料到,这么大的财富不可能是白手起家所创建。这样的情况只有一种解释,便是有位高权重之人自己怕被抓住把柄,不能做许多见不得光的事,便暗地里经营这样一份副业,借它之手来活动,桃代李僵,谢翊只不过是明面上的管理者。 看谢氏的案底,所得的大笔横财大多与朝廷的动向息息相关,贪赃枉法,却一直没有被纠察,反而在各地与官府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能有能力运作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的人,举国上下却也揪不出几个来。且谢氏存在已久,若不是有蛰藏多年的巨大阴谋,谁也不会花这力气去养这么大一个傀儡。 这样想着,他反而不想再去动谢氏。不如就这样等着,钓它身后的那条大鱼。钩子一个放在西北,一个放在江南,时不时敲打敲打,闹得地方上每每以为朝廷要花大力气整治,人心惶惶,陆陆续续吐了不少肥膏。 等他放完钩子,做完这一切,正准备静观其变,却得到了另外一个消息:谢绫出长安城了,不知所往。 茫茫人海,芸芸众生。如今他最怕的,不是佞臣当道,而是他等了五年终于失而复得的这个人,又一次失去了踪影。 ※※※ 谢翊有意让谢绫暗中出城,连柳之奂都只能私下与她话别,还派了影卫保护,确保无人跟踪。 谢绫却不知师父的这些部署,去时只是一辆平凡无奇的马车,趁日落余晖时出城,毫不引人注目。想起初到长安时的排场,倒真有些物是人非。 兰心见她神色不悦,劝慰她:“小姐,今次谢先生没给指派任务,咱们也不急着往江陵去。这沿途有不少仙乡福地,不如咱们一路游山玩水,慢慢赶路。” 谢绫是个愁闷转眼忘的,本来兴致缺缺,正到了热热闹闹的巴蜀之地,便也把原本的烦忧忘干净了,吃喝玩乐好不痛快。 川府之国最具盛名的便是小吃,谢绫钻进大街小巷整天吃香的喝辣的,连带着兰心都过上了米虫般的生活。她跟在谢绫身边这么多年,一直看她奔波劳累,最好的年纪都用来与人算计勾心斗角,倒少有能出来松松筋骨,纵心游玩。 巴蜀是各路消息汇聚的地方。谢绫出入茶馆,也得了不少消息,其中便有关于苏沐儿的。 平遥公主的队伍未到燕都,燕国乡野里却传出妖女祸国的谣言。燕国巫术昌盛,百姓大多笃信鬼神之事,谣言烽烟四起,又配合着燕国突然盛行起来的疫病,谣言不真也传得有四五分可信。更奇的是,公主的仪仗只要一过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必定随后传出疫情,更让有心人把妖女的帽子扣到了异国公主的头上。 百姓走上绝路时的盲目较之豺虎更可怖,虽然燕国当局不停澄清谣言,却也有百姓只当是坐实了妖女“祸国”,自发地组织起来拦截送亲队伍,甚至还有伤害事故发生,幸好被官兵及时制止。 公主身处他乡却遭逢此变,鸿胪寺的官员都多多少少受到了牵连。苏沐儿有官府保护,实在不成还有两国邦交作最后底线,燕君不会放任百姓肆意妄为。谢绫来不及去关心苏沐儿的安危,一心一意把目光放在了鸿胪寺上。 她滞留巴蜀,派出人去打探消息,传回来的消息果然不妙:出了这么大的事,鸿胪寺凡是五品以上的官员都因办事不力被卸了职,锒铛入狱。只有鸿胪寺卿那个老酒鬼因为中风卧病多时,逃过了这一劫。 柳之奂代掌鸿胪寺卿的要职,首当其冲下了天牢。 第55章 不出七日,谢绫回到了长安。 这一回没有坐马车,而是和兰心二人骑着快马,赶回了长安。 公主的送亲队伍还没有到燕都,消息从燕国传到楚国也需几日时间,妖女之说仍在推演,尚未有最后定论。若是虚惊一场,鸿胪寺的小吏们还能逃脱干系,至多不过是仕途尽断罢了。若是公主真有个三长两短,那一天牢的鸿胪寺官员都要杀头。 谢绫忧心如焚,向谢翊递过消息。谢翊身为她和柳之奂的师父,自然会竭尽全力想办法保全之奂。但此事牵系甚大,和亲公主出了差错,柳之奂又是主事的官员,不是匀点银子便能把人赎出来的,谢翊再神通广大,也有可能无能为力。 消息来往等来等去又是两三天,若是错过了,她必会歉疚一生。谢翊主张她继续赶往江陵,可她思来想去,还是买了两匹良骥,瞒着谢翊带着兰心快马加鞭赶了回去。 她回长安之事做得隐秘,入京后不能回宜漱居,也不能依靠印风堂刺探消息,躲躲藏藏地住在一家偏僻的客栈里多时,想从市井间鱼龙混杂的消息里打探出个究竟。 但百姓口耳相传的东西到底靠不住,可是为保谢翊不发现她,谢氏的人脉一概不能用,谢绫病急乱投医,最终上了将军府。 沈漠公务繁忙,并不在府内,招待她的人是温碧宁,客客气气地吩咐下人给她看茶。 谢绫习惯了不被人抓住把柄,即便心急如焚地想要打探出消息,可还是兜了远远一大个圈子,谦逊有礼地向她行了个礼,脸上撑起个笑:“二小姐近来可好?” “有什么好不好的。”温碧宁笑得温婉,嫁为人妇后更显恬静,“和当初跟你说的一样,嫁来这将军府,也只不过是和他相敬如宾。你看,连你都还叫我二小姐。” 谢绫自觉失言:“是该叫将军夫人了。”她心上挂念,克制着表情,佯作淡然地问道,“平遥公主的事,夫人可有耳闻?” 温碧宁脸上露出丝怅然:“公主远嫁燕国,本已十分委屈她,没想到燕国的无知百姓竟将公主看作祸国妖女,实在是无稽之谈。真是可怜了公主,也可怜了鸿胪寺的无辜官吏。” 谢绫探询道:“鸿胪寺?”她抿了口茶给自己压压惊,生怕她说出什么她不想听到的话来。 “谢姑娘不知道吗?”温碧宁倒有几分惊讶,“鸿胪寺这回有不少人入狱。探子传来消息,燕国的妖女之说没有平息的意思,反而愈演愈烈。我看鸿胪寺这回要为此事大伤元气,主事的几个怕是人头不保。” 谢绫听到“人头不保”四个字,心里咯噔一下,之后再说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匆匆拜别了温碧宁,往白马寺去。 她找不到别人,只能腆着脸去找静修师太,央她想办法帮她联络宫中。 ※※※ 安福顺接到白马寺来的消息,有些犯难。 虽然陛下对那位谢姑娘很不一般,但宫里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说进就进的。虽然卖的是西宫太后的面子,他这个做奴才的也不敢自个儿拿主意,想来想去,只好硬着头皮上报了苏昱。 徐刘二家依仗其扎根于江南的地利,渐渐搜集到温相一党在江南活动的证据。刘子珏与徐天祺作为两家的嫡系后人,彼时正被召见。此事关乎机密,不由得任何人打岔。苏昱听说谢绫已侯在了宫外,面色平静,只教安福顺寻个名目将她暗中带进宫。 距离他上一次见到她,已有两月有余。她把生意交付给谢翊之后,由于不再在达官贵人间走动,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连消息都很少传出来。等他忙过那一阵想去看她,她又正好出了长安,不知所踪。 鸿胪寺一案诸多官吏受了牵连,他在名单上看到柳之奂的名字时,也隐隐有预感。她那么着紧她这个小师弟,说不定真会为了他回到长安城。 没想到她不仅回了长安,还这样心急,想方设法来见他来了。 刘子珏和徐天祺都觉得有些莫名。安公公在陛下耳边不知说了什么,那之后他们家陛下的脸色,好像突然就晴朗了不少…… 谢绫假借静修师太贴身婢女的身份入了宫。静修师太为防两宫太后争斗隐忍出家,虽已摒弃俗世身份,但有时也与乾清宫有所往来,维系母子情谊。安福顺把她往乾清宫的方向引,倒也不引人猜忌。 她进宫时本已是日落时分,苏昱在御书房议事,等到见到她时,天已半黑。 暖阁中的装饰依旧熟悉,谢绫时隔数月又来到这个地方,竟有些亲切。 苏昱入暖阁时,正见到她立在窗前,寻地方挂一个香囊。谢绫正好寻觅无果,发现他来,把香囊坠下来晃了一晃:“给你换了个新的,里头是养气安神的香料,这回不会再和灯芯草相冲了。” 多日不见,她非但没清瘦,竟还养得丰腴了些。看来她见不着他的这段时间里,日子倒过得滋润。可看她这样举止自然,像是日日相见都如此亲昵似的,他看着心暖,暗自原谅了她的没心肺。 谢绫哪知他的这些小九九,一心想着怎么讨好了他,来说出那个不情之请,翻来覆去地揉着手里的香囊。 苏昱笑着接过来,举起来嗅了嗅,果然清香怡人:“怎么换了一个。上回那个清了药草,不是还能用?” 谢绫当然不敢说是怕他见了那个香囊又想起她当初谋害他的事迹:“那个颜色太俗气了。那时刚知道你的身份,想也没想便用了明黄缎,太扎眼了。现在这个墨青的不是挺好?” 她是什么来意,他自然心知肚明,但她肯为讨好他去花这些心思,便是好的。他把手里的香囊重新悬回床头,仿若不经意地一问:“你急着见我,可是有什么事?” 谢绫没少跟他提无理的要求,可那都是不痛不痒的小事,真正涉及朝堂上的风云变幻,他还会不会顺她的意,她心里没半点的底。 她踟蹰许久,才决然道:“你愿不愿意帮我一个忙?” 苏昱依旧不动声色,等她自己开口:“是什么事?” 谢绫遮遮掩掩地解释,是想让他澄清一桩冤狱。可苏昱却对她的暗示无动于衷:“为冤狱平反是大理寺的事,何必来找我?” 鸿胪寺官吏入狱本就是因帝王迁怒,无故遭灾,说是冤狱,不是冤枉的冤,而是冤大头的冤。既然是冤大头,解铃还须系铃人,哪个衙门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放走这种犯人? 谢绫看出了他是在装聋作哑,心中忿忿,却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好直截了当道:“你打下天牢的鸿胪寺少卿与我有旧。只要保全他性命,换多少个条件都可以。” 这不是谈生意的好对策。看来她是关心则乱,才会这样硬碰硬地与他谈条件。她把柳之奂的身份说得隐晦,以为他对这个人未曾有过耳闻,只是淡淡两个字“有旧”。可若是真这么无关紧要,哪会多少条件都愿意换? 看来关系委实亲厚,也不知他何德何能,能让她紧张成这个样子。 苏昱有些吃味,不慌不忙地逗弄她:“多少都可以?” “嗯。”谢绫满怀希冀看着他,“你这算是答应了?” “没有。”他越是看她紧张,越是觉得不舒爽,“近来谢氏在西北可是活跃。我与你谈拢的事,你可好好履行了?” 他明知那是谢翊在主事,可这时却拿来搪塞她。谢绫只当是他真是误会了她食言而肥,连忙解释了一通,又承诺会去阻止她师父,期望他能尽释前嫌。 没想到他的主张却是坚定,依旧是一句“国事不可交易”。 这句话倒是熟悉。谢绫曾经想用江南的灾情与他换春闱的主考,他便这样用六个字否决了她开出的丰厚条件。他私下里作风全然不像个皇帝,可是一旦涉及底线便铁面无私,谢绫也毫无办法。 她又软言软语提了不少条件,他都一概不闻不问,仿佛要定了柳之奂的命似的。谢绫急不可耐,脑海里突然冒出他的话。 那时她反问他一句:当真不可?他答的是——“你若以身相许,兴许可以。” 她病急乱投医,冷下脸一笑:“你当真是想做皮肉生意了?” 她这话虽然冷硬,却有几分自荐枕席的意味在。好像只要他应一声,她便愿意投怀送抱似的。 苏昱原本只是与她打趣,实际上如今收监着鸿胪寺官吏,只是为了做给太后看,也做给燕国看,以表对公主的重视,并无草菅人命的可能。可她这样一番不计代价的姿态,反倒勾起了他的真怒。 他确实有私心,想用柳之奂把她逼回来,但他没想让她为了柳之奂对人投怀送抱。即便这个投怀送抱的对象是自己,他心里依然很不是滋味。她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这桩买卖对她而言,竟然一点都不赔本么? 谢绫看着他渐渐敛起的笑意,嘲弄道:“怎么,还不够么?”她的眸子执拗地盯着他,僵着身子与他对峙,仿佛有用不尽的决绝。 苏昱无奈地笑:“你是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才敢这样来撩拨我。” 第56章 刘子珏与徐天祺作为两家的嫡系后人,彼时正被召见。此事关乎机密,不由得任何人打岔。苏昱听说谢绫已侯在了宫外,面色平静,只教安福顺寻个名目将她暗中带进宫。 距离他上一次见到她,已有两月有余。她把生意交付给谢翊之后,由于不再在达官贵人间走动,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连消息都很少传出来。等他忙过那一阵想去看她,她又正好出了长安,不知所踪。 鸿胪寺一案诸多官吏受了牵连,他在名单上看到柳之奂的名字时,也隐隐有预感。她那么着紧她这个小师弟,说不定真会为了他回到长安城。 没想到她不仅回了长安,还这样心急,想方设法来见他来了。 刘子珏和徐天祺都觉得有些莫名。安公公在陛下耳边不知说了什么,那之后他们家陛下的脸色,好像突然就晴朗了不少…… 谢绫假借静修师太贴身婢女的身份入了宫。静修师太为防两宫太后争斗隐忍出家,虽已摒弃俗世身份,但有时也与乾清宫有所往来,维系母子情谊。安福顺把她往乾清宫的方向引,倒也不引人猜忌。 她进宫时本已是日落时分,苏昱在御书房议事,等到见到她时,天已半黑。 暖阁中的装饰依旧熟悉,谢绫时隔数月又来到这个地方,竟有些亲切。 苏昱入暖阁时,正见到她立在窗前,寻地方挂一个香囊。谢绫正好寻觅无果,发现他来,把香囊坠下来晃了一晃:“给你换了个新的,里头是养气安神的香料,这回不会再和灯芯草相冲了。” 多日不见,她非但没清瘦,竟还养得丰腴了些。看来她见不着他的这段时间里,日子倒过得滋润。可看她这样举止自然,像是日日相见都如此亲昵似的,他看着心暖,暗自原谅了她的没心肺。 谢绫哪知他的这些小九九,一心想着怎么讨好了他,来说出那个不情之请,翻来覆去地揉着手里的香囊。 苏昱笑着接过来,举起来嗅了嗅,果然清香怡人:“怎么换了一个。上回那个清了药草,不是还能用?” 谢绫当然不敢说是怕他见了那个香囊又想起她当初谋害他的事迹:“那个颜色太俗气了。那时刚知道你的身份,想也没想便用了明黄缎,太扎眼了。现在这个墨青的不是挺好?” 她是什么来意,他自然心知肚明,但她肯为讨好他去花这些心思,便是好的。他把手里的香囊重新悬回床头,仿若不经意地一问:“你急着见我,可是有什么事?” 谢绫没少跟他提无理的要求,可那都是不痛不痒的小事,真正涉及朝堂上的风云变幻,他还会不会顺她的意,她心里没半点的底。 她踟蹰许久,才决然道:“你愿不愿意帮我一个忙?” 苏昱依旧不动声色,等她自己开口:“是什么事?” 谢绫遮遮掩掩地解释,是想让他澄清一桩冤狱。可苏昱却对她的暗示无动于衷:“为冤狱平反是大理寺的事,何必来找我?” 鸿胪寺官吏入狱本就是因帝王迁怒,无故遭灾,说是冤狱,不是冤枉的冤,而是冤大头的冤。既然是冤大头,解铃还须系铃人,哪个衙门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放走这种犯人? 谢绫看出了他是在装聋作哑,心中忿忿,却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好直截了当道:“你打下天牢的鸿胪寺少卿与我有旧。只要保全他性命,换多少个条件都可以。” 这不是谈生意的好对策。看来她是关心则乱,才会这样硬碰硬地与他谈条件。她把柳之奂的身份说得隐晦,以为他对这个人未曾有过耳闻,只是淡淡两个字“有旧”。可若是真这么无关紧要,哪会多少条件都愿意换? 看来关系委实亲厚,也不知他何德何能,能让她紧张成这个样子。 苏昱有些吃味,不慌不忙地逗弄她:“多少都可以?” “嗯。”谢绫满怀希冀看着他,“你这算是答应了?” “没有。”他越是看她紧张,越是觉得不舒爽,“近来谢氏在西北可是活跃。我与你谈拢的事,你可好好履行了?” 他明知那是谢翊在主事,可这时却拿来搪塞她。谢绫只当是他真是误会了她食言而肥,连忙解释了一通,又承诺会去阻止她师父,期望他能尽释前嫌。 没想到他的主张却是坚定,依旧是一句“国事不可交易”。 这句话倒是熟悉。谢绫曾经想用江南的灾情与他换春闱的主考,他便这样用六个字否决了她开出的丰厚条件。他私下里作风全然不像个皇帝,可是一旦涉及底线便铁面无私,谢绫也毫无办法。 她又软言软语提了不少条件,他都一概不闻不问,仿佛要定了柳之奂的命似的。谢绫急不可耐,脑海里突然冒出他的话。 那时她反问他一句:当真不可?他答的是——“你若以身相许,兴许可以。” 她病急乱投医,冷下脸一笑:“你当真是想做皮肉生意了?” 她这话虽然冷硬,却有几分自荐枕席的意味在。好像只要他应一声,她便愿意投怀送抱似的。 苏昱原本只是与她打趣,实际上如今收监着鸿胪寺官吏,只是为了做给太后看,也做给燕国看,以表对公主的重视,并无草菅人命的可能。可她这样一番不计代价的姿态,反倒勾起了他的真怒。 他确实有私心,想用柳之奂把她逼回来,但他没想让她为了柳之奂对人投怀送抱。即便这个投怀送抱的对象是自己,他心里依然很不是滋味。她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这桩买卖对她而言,竟然一点都不赔本么? 谢绫看着他渐渐敛起的笑意,嘲弄道:“怎么,还不够么?”她的眸子执拗地盯着他,僵着身子与他对峙,仿佛有用不尽的决绝。 苏昱无奈地笑:“你是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才敢这样来撩拨我。” 【第五十六章】 “哪里不明白了?”谢绫面无表情道,“不就是因为明白,才会如此的么?” 她居然把他看成是急色之人。 明明是一桩暧昧的买卖,可她的话音冷冰冰的,像把无形的刀子,往他身上剐。 苏昱捉住她的手按在心口:“当真明白么?” 他用的力道重得握疼了她,谢绫抽手想要收回来,却被他牢牢按住。那副嗓音那样沉闷,让她的心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往下沉。她有想过,时隔两月再相见时该是什么模样,甚至暗暗期许着见到他,没想到刚刚重逢,就要这样剑拔弩张。 可她不能示弱,触着那副心跳,反问道:“你不想吗?” 苏昱眼底空茫茫的,不知是失望还是失落,放开了她的手:“我不会故意为难任何人,结果该是如何,便是如何。你不必这样。” 那岂不是还是要砍头?谢绫急得乱了方寸,送上朱唇主动去吻他,她的亲吻毫无章法,只是热烈得让人难以招架,仿若在侵略一处必须攻下的领地。停下时她睁开双眼紧紧盯着他,放手一搏似的又问一遍:“真的不想吗?”眸间流光百转,泛着些许水泽,言罢又去寻他的唇,故技重施。 苏昱没奈何地避开来,可她是打定了主意来搅乱他的静水平澜,避无可避。唇齿交缠间,这些年做过无数次的混帐梦都一一浮现出来,绮丽美好,在血液里蒸腾着环绕着,熬得他胸口发苦。她真当他果真不近女色,清心寡欲有如圣人么? 软玉温香就在眼前,可理智却一遍遍地重复,碰不得,碰不得…… 终于,一阵天旋地转,谢绫只觉得身子一轻,已落入了他的怀里,被他横抱一步一步挨近榻边。他俯身威胁着她,眼底的黑色汹涌如潮:“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谢绫不言不语,只是慢慢地阖上眼,用动作回答了他。 她的心是秤砣做的么,一定要这么固执,吓都吓不退? …… …… 明明得了块到嘴的鱼肉,他却不痛痛快快地吃她入腹,反而温柔细致地将鱼刺一根根剔除,含在口中将滋味尝尽了才肯下咽。饶是她再怎么厚脸皮,也本能地觉得羞赧,咬着唇半日竟找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只能干巴巴地骂他:“你……下流。” “是有人自荐枕席,要陪我做些下流事,如今这是要怪我了?”厚颜无耻的某人食髓知味,在这种时候怎么可能顾得上下流与否。 谢绫觉得自己上了贼船,还是主动争着上的船。她内心无限泣血着,干脆扭过头不去看他,闭上眼任他施为:“你快点便是了……反正就这一晚,你记得答应过我的事就好。” 那些羞于启齿的怯意都被她埋进了心底郁着,她如今是覆水难收,方才还担心他真想当正人君子,现如今她却只希望这桩买卖从来没有达成过。可是一想到她的初衷,她又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于是嘴上说的话看似句句都在提醒他,其实不过是在给她自己鼓足勇气。 她哪里知道……会这么难熬。 “听说过么?床笫之间的男人,可以答应你很多事的。”苏昱并不急着拆吃他到嘴的佳肴,只是侧身将她抱在怀里,尽说些没正经的话来逗弄她,循循善诱,“你往后少算计算计,多用用这个法子多好。” 其实根本无需如此。但凡她对他服个软,花些心思讨好讨好他,哪个要求他不答应?换到从前,她但凡一有不高兴的眼神,他便立刻想把这世上的珍宝都拿来给她。只有她还总是看不明白,宁愿绞尽脑汁想那些算计他的阴狠法子,把他当成个仇家似的严防死守着。 谢绫又气又恨,不屑地一笑:“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无耻?” “无耻的人多的是。”苏昱蹙起眉,盯着她满不在乎的眼神,神情陡然严肃起来,厉声道,“但对你无耻的人,只准有我一个。” 谢绫身处下风久了,好不容易找回了点场子,偏偏要与他对着干,神色益发不屑一顾:“这说不准。这个法子这么好用,我向别人用用也无妨,你权势再大,莫非连这都能治我的罪?” 看着他铁青的脸色,她有种报复的快感,嘴角下意识地勾起个得意的笑。 又是这样没心没肺的论调。不过刚刚给了她些缓过劲的时间,倒让她有力气拾回这副伶牙利嘴了。 一刹那,他抓起她的双手按住,倾身吻上她的唇,猝不及防间撬开她的齿关,在她唇齿之间横扫,攫取她的每一寸气息,融进自己的骨血里。他连让她有分毫的误会都不舍得,她究竟是怎么忍心,一遍遍直截了当地拿这种话来气他? 待她的呼吸急促得仿若要窒息,苏昱才心满意足地放开她。他的脸庞与她近在咫尺,眼底汹涌的尽是怒气:“不要拿这种事开玩笑。” 谢绫猛咳了几声,好不容易匀过来呼吸,这个人也太不经逗弄了,不过是两句玩笑便让他如临大敌成这样。她得寸进尺的功夫练得好,一见他摆出这副认真的模样,自己反而没了方才的局促不安,竟起了坏心。她把手腕抽出他的桎梏,抚上他的肩,得意洋洋地眨了眨眼,笑盈盈道:“真这么喜欢我啊?” 熟悉的句子,在初识时他仗着她不知内情,也这般戏弄过她。 此刻原封不动地还回来,却颇有时过境迁之感。 莫非真是当局者迷么?他耗费了这么多心血,只为让她一步步走进他的心,去瞧瞧那里有关她的一切,是否早已在血肉间盘根错节,与他的心脉连为一体。只有她还在轻佻地调笑着,以为他不过一时兴起。 苏昱半点笑意皆无,沉着一张脸,阴晴不定地盯着她的眸子:“我定下的人,若与他人虚与委蛇,是大罪。” “哦?有这种罪么,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她笑得更舒畅,几乎得意忘形,眨着无辜的眼睛煞有介事地问,“是哪一条大罪?” “这一条。”他拿她没有办法,索性不再与她讲那些道理,眼神渐渐沉黯。 谢绫方才的戏谑神色一扫而空,半咬着唇,绷着身子,警惕地看着他,紧张不安得仿佛在等待什么大刑来临。一下子从一头张牙舞爪的母狮子,变成了一只没胆色的幼鹿。 她这模样落进他的眼里,反而让他阴沉的脸色舒缓不少,耐心道:“这么害怕,还想拿这种事当交易,还要去找别人?” 谢绫嘴上依旧发倔,声音却泄露了她的怯心,弱了不少,听起来竟有朦朦胧胧的委屈:“交易都交易了,找谁不是一样。”她翻了个白眼,咕哝一声,“还不是被折腾……啊……” …… …… 他心疼地去亲她皱在一块儿的眉心,看她渐渐睁开的眼睛里揉满了痛楚激起的泪意,他才无奈地叹息一声:“我这么顺着你,你就听一次话,有什么妨害呢?硬要伤了自己才甘心?” 不但占了她的便宜,居然还敢训她。谢绫气不打一处来,又痛得放不出什么狠话,只能没好气地埋怨道:“得了便宜还卖乖。”她撑得难受,自然觉得他现在说出来的话都是虚情假意,别过脸懒得理会他。 “那便算是我得了便宜吧。”他温言软语也不是,恶言威胁也不是,到头来她心里依然了无痕迹,倒是自己被她激得一会儿喜一会儿忧。他叹道,“我哪里舍得折腾你,是你一直在折磨我罢了。” …… …… 谢绫眼底慢慢蒙了层雾色,发丝被汗水浸湿,铺在枕上贴在肩头,目光一片失神的朦胧。不与他斗气的她没了她用来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漠然,棱角尽消,竟能如此柔媚入骨。 他低低沉沉地唤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谢绫……” 她勉强恢复了一点神志,却溃不成军,发出的声音气若游丝:“……嗯。” “不要再走了。”他阖着双目,仿佛梦呓般轻叹,“我等不起了。” 话音那样压抑,似是深藏在心底不常掘起的夙愿,好像果真有那么长那么长的岁月,他近乎无望地枯等着一个人的出现。可是这一声叹息却无头无尾,教人听不明白。 良久,他双手自她臂下穿到背后搂住她,闭上眼睛,说不出地安心与满足。 苏昱唇边牵出自嘲似的一笑,那笑意却暖得将他的心一并烤化了去。他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轻哑的声音里尽是温柔:“忽然懂了一句诗……”却不再往下说,只是坏心地笑,眼里尽是蛊惑一般的光亮。 她却无所反应,伏在他胸口气息粗重,姣好的面容略有些气虚,意识沉沉的不知是梦是醒。 他揉了揉她凌乱的长发,爱怜地亲了亲她的额头,汗湿的脸上从未如今日一般欢喜。交易又如何?他庆幸他如今依旧是她在危难时能去找的人,能独占她在走投无路时的彷徨无助,哪怕在她心里他不过是个趁虚而入的小人。等了这么多年,她终于又是他的了,他哪里还有空去计较旁的一切。 不管你是谢绫,还是阿谨,我总会用自己的方式留住你。纵然你爱我淡薄,有我替你补足便是。他暗自地想。 平生事,从未有哪一刻这般让他觉得知足。 他这一生争过的东西太多。争这皇位,争这河清海晏,可他为自己争的,不过一个她罢了。 苏昱将她抱在怀里温存了会儿,才将她放下,起身披了件外袍去喊安福顺,在外间备了浴桶热水,替她悉心擦拭。白皙的肌肤温软柔嫩,上面浮现出处处新落下的红痕,嫣红的痕迹让他不由得又有些情动,独自过了凉水才消减。 他把她抱回暖阁去睡,柔若无骨的身躯在他怀里稍稍一颤,他便当作是自己哪里失了轻重,小心复小心地把她放进被褥,替她掖好被角。 苏昱躺在她身侧,撑着一臂看她的睡颜。她的睫毛轻轻颤动,安静柔和,没有白日里的锋利刁钻,这时候的她是让他舒心的。好像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相逢于微时,在北地飞雪间相依。那时彼此都没有多少野心,也没有多少责任需要担负,没有人横亘在他们两个之间,好像岁月静好,只需一起厮守,便能长长久久,一直到白头。 一想到明日她再度醒来,便又要视他为一个必须算计防备的对象,他竟有些贪恋此刻,她毫不知情,没心没肺,却乖顺贴心。 他想让她想起从前的诸多事,想起她轻歌曼舞,他鼓节作乐,想起她红袖添香,他绿衣捧砚。他曾经花尽了心思,来博取她心里的一席之地,即便她忘干净了,他也还是愿意重来一次。她曾为他做了那么多,如今换他宠着她顺着她,期她能慢慢回想起来,他有的是耐心去等。 可时至今日,他却有些怕了。怕她到最后都只是寻欢作乐,怕她把他的心思,也误解成与她一样的寻欢作乐。 撑着的手臂渐渐有些麻了,苏昱才躺下,将她搂在怀中入眠。 待他的气息平和均匀,怀中人却渐渐睁开了双眼。早在他抱她沐浴时她便醒了,只是碍于羞怯一直装睡,其实她……哪里睡得着。 谢绫紧贴着他的胸膛,不敢乱动。那副心跳安稳有力,像是疲惫已久似的,此刻很快便入睡。她挑起眸子半是困惑半是莫测地看着他的脸庞,那样安静,知足得好像已得到了一切,又那样疲倦,落寞如遗失了重宝。 情不自禁地,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方才的暧昧痴缠,脸上登时又烧红一片,连心跳都加速,在心口怦然作响,和另一副心跳一起,响在心间。 究竟是为什么呢?明明是一场男欢女爱的交易,为什么她会觉得…… 他对她的感情,竟像是真的。 第57章 翌日寅时,天初拂晓,苏昱早早醒转,只因耳边听到了细细的啜泣声。 睁开双眼,谢绫正挨着他,眼眶通红泛肿,脸上布着泪痕,眼睛湿漉漉的,看起来像是只无助的小兔子。 她竟然哭了。昨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之间便哭了呢? 苏昱一下子清醒得不能更清醒。她那么争强好胜又倔又爱面子,从不向任何人示弱,就连从前最难的时候,他也没见过她掉一滴眼泪。现如今,她竟也会在他面前可怜兮兮地掉眼泪。 ……这是怎么了? 他总以为他最怕的是她突然离开他,是她冷冰冰地对他,是她没心没肺地搅起一江春水之后潇潇洒洒地一笑而过。可是现在他们离得这样近,她无声地咬着自己的唇,扑簌簌地掉泪,他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她的眼泪浸得酸痛。 那泪水像是一种腐蚀性液体,能瞬间把他的理智全都吞蚀殆尽。看着她咬住的樱唇,他只想替她纾解,看着她不住地往下掉的泪珠子,他的心涩得揪成了一片。 ……他弄疼她了?还是她当时犟得不肯服软,事后又后悔,怨恨起他来了? 苏昱两手轻轻捧住她的脸,小心翼翼用拇指替她拭去泪痕,生怕弄疼了,逼出更多眼泪似的:“怎么了?”连问出这三个字,心尖都在发虚。他顾不得昨夜究竟是谁主动谁被动,究竟是谁对谁错,一心只想着怎么止住她的眼泪。 谢绫还是一声不吭,向后缩了一缩躲开他的手,眼泪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从湿漉漉的眼眶里跌坠下来。 苏昱被她这样推开,不敢冒然靠近她,又惹她不高兴。谢绫不言不语眼泪越蓄越多,连开口埋怨他一声都不肯。她这样不打不骂地哭,他最是招架不住,早知如此,昨夜便不该那么冲动地趁着她嘴硬顺水推舟的。 他追悔莫及,但木已成舟,他只能顺着她之前的意思去讨好她:“以后再也不问你要条件了好不好?” 眼泪依旧默声地淌。 他只觉得五内俱焚:“你想保住谁,我都会让他平安无事。” 谢绫蠕动了下唇,还是不为所动。 她委委屈屈地眼泪越掉越凶,几乎要把他逼疯:“好了好了,别哭了。”他郑重地向她许诺,“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便是了。”他从前还当自己虽然在意她,但该守的底线总能守住,公私分明。可见了她的眼泪他才知道,她总有办法让他缴械投降,如今竟连这样的承诺都能说出口了。 谢绫总算有了点知觉,稍稍抬起头满是不信任地去看他的眼睛,带着哭腔又轻又哑:“谁信你。” 他怎么就不可信了?苏昱也不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让她这样伤心,几乎哀求地哄着她:“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哪怕有时冲动了些……可那也是你的意思。” 此言一出,谢绫刚有收住趋势的眼泪又一次决堤了。 他从来只会应付那个伶牙俐齿刀枪不入的谢绫,也能招架那个毒辣起来不择手段,又爱算计他威胁他的谢绫。可是这像泪人儿一样的谢绫,却教他束手无策,只能软言软语地认错:“没说是你的错……都是我不好。” 她的眼泪总算暂时止住了,强忍着抽噎抬眸盯着他,肩膀因为克制而微微地抽动。 那双泛着水光的眼睛看着他,眼眶哭得通红,还有些水肿。她安静了,他却依然不知所措,谨小慎微地,一厘一厘靠近她,生怕越过了哪条线,又勾起了她的泪意。 好不容易重新到了她身前,她没再重新流起眼泪,他像是得了赦免似的深出了一口气,心里一块巨石落地了似的:“还不肯告诉我么?到底怎么了?” 回应他的不是眼泪或者埋怨,而是一个突然的拥抱。 她毫无征兆地紧紧抱住了他的腰,脸颊贴在他胸口,眼泪又倾泻而下。温温热热的泪水贴着他的胸膛缓缓地流,湿漉漉的渗入皮肤,麻痹了他整个心脏。 他又惊又喜,她还愿意亲近他,那便不是在怪他了?可是昨天还好好的,这才是刚刚醒来,能有什么人欺负了她? 他受宠若惊一般,回抱住她。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他却疲惫得只想拥着她再睡上半日,闭上眼睛轻揉她的长发:“告诉我好不好?” 谢绫紧紧贴着他,心里的算盘拨得飞快。言语眼神皆会骗人,可心跳不会。这副心跳急促又沉闷,是真的在紧张她。看着他心有余悸的模样,她终于可以确定,他对她的感情不曾作假。 “没事了。”谢绫突然开口,因哭得太久,声音还是闷闷的,“原谅你了。” 不告诉他为什么生气,却告诉他她已经原谅他了。苏昱哭笑不得,明明还是不明所以,却真的有一种被原谅了的喜悦:“你这是故意要吓我了?” “……”谢绫有一种被戳穿了的做贼心虚,但看他的眼神仍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不再继续演戏骗他,只是不咸不淡地抛出一句,“当然不是。” 用狠狠哭过的哭腔说这样犟嘴的话,听在苏昱耳中便同娇嗔别无二致。他来不及计较她骗他,只是放下一颗心,把她从怀里捞出来,缱绻在她眉心烙一个吻,缠缠绵绵地沿着脸颊一直亲上她水水润润的朱唇,被她用手指挡住。 谢绫被他亲得气息难匀,好不容易才缓过来:“不用先补偿我一下吗?” “你想要什么?”他的吐息也有些急促紊乱。若不是她心有不快,也不会用这种法子来吓他,可他半点头绪都没有。 他哪知道,昨夜她根本就没有睡着,仔细在心里推敲了一番。他们两人如今连最亲密的一步都做了,可却依旧称不上相恋二字。只因她从前一直把甜蜜当作及时行乐,而他也真真假假,从未言明过。 经这两月,她才慢慢看清自己的心思。她对他绝不是虚与委蛇那么简单,在分离时,也会想念这个人。可他的心思,她却摸不透。她一向随性如烟,猜不透的东西便不想再去猜,久而久之也就蒙蔽自己,提醒着自己也只把这当成寻欢作乐便好。直到昨夜一时情急逼了他也逼了自己一回,她才歪打正着地摸着了门路。 如果他……当真对她有意呢? 所以他这样毫无反应,像往常一样问她想要什么,反而让谢绫确确实实地不满了,气道:“你……就没什么好交代的吗?”她一向是个厚脸皮,还是头一回脸皮薄成这个样子,不是她不愿意明说,而是说不出口,能想出这个办法来试探他,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苏昱得了她的暗示,蹙起眉琢磨了半天,终于明悟,忽而一笑:“怪我没有把心迹剖白给你听?” 谢绫顾惜着面子没有点头,心思却被猜中了。 没有那句话,总觉得一切就像是他说的那样,只是皮肉生意。 “你真当我是身边缺人,才在你身上下功夫的么?”苏昱被她的小心思逗得好笑,心里却盛满了欢喜,“往你身上投的心思,比政事还累千倍百倍。我有多珍重你这个人,你是当真没知觉的么?” 她摇摇头,觉得自己无辜。有人平白无故待她好,总是调戏她撩拨她取悦她,油腔滑调地与她说甜言蜜语,可她又不知道为什么。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不是另有所图,便是逢场作戏。她自认自己看得挺清。 “以后千万别再吓我了,知道么?”他把她又搂得紧些,柔声道,“这些事,你往后或许便能清楚。你只需知道,我比你想象中还要珍重你得多。” 谢绫稍稍抬起头想去看他的神情,没想到一仰头,泪水又从眼眶里溢了出来。 苏昱着紧地替她擦眼泪:“怎么还哭?” 谢绫咬咬唇,把手心攥着的香囊伸出来给他看:“……用药草熏的,熏过头了。” “……”苏昱又好气又好笑,曲起手指替她拭着眼眶,“哪有你这样的?为了骗我,真把自己伤成这样?”那眼泪果然止不住,任她怎么仰头想把眼泪蓄回去,也没能成功。 谢绫仰着头不停地眨眼蓄眼泪,一脸无赖相:“刚才本来就不怎么高兴。” 他不想鲁莽地逼已经忘却前尘的她想起过往,生怕只会适得其反,只能在她身边慢慢进入她心间。没想到,却惹了她怪罪他虚情假意。 苏昱无奈地笑:“现在全都告诉你了,高兴了么?” 谢绫有点歉疚,自言自语一般喃喃:“……可我只是喜欢你罢了,未必有你那么多。” “那也无妨。”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待听清了她的话,只觉得四肢百骸皆被玉净瓶洗净了一般,从嘴角一直通明到心底,“只要你别再一走了之便好。” “……嗯。”谢绫浑浑噩噩地答应,话已出口才忽然想起来另一件事,有些懊恼地低下了声,“可我不能久留长安。我偷偷回来,师父知道了会生气。” 第58章 谢绫是个极有主意的人,甚少因为一人一事担惊受怕成这样。何况理由还只是简简单单的“师父会生气”。 苏昱总算明白了,上天是不公平的,她这样没心肺的一个人,一般人要走进她心里何其地难,可有些人在她心里的位置,却是举足轻重,轻而易举便能左右她的心思。只可惜,那个人不是他。 但他没那闲心吃飞醋,一心一意只想着怎么把她留下来,斟酌片刻之后问道:“你回长安也有些日子了,怎么没被发现?” “别提了……”谢绫的眼泪还没止住,眼睛肿得楚楚可怜,神情却是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看起来颇为怪异,“我这些天东躲西藏,连朱雀街都不敢靠近,就是为了不让师父发现。长安城里遍布师父的耳目,也幸亏我对印风堂的人熟悉,才能躲过去。” “长安城里遍布他的耳目,那岂不是只要找一个没有耳目的地方,便能让你留下来?” 谢绫不假思索道:“好像是这个道理……” 长安城里不会有谢翊耳目的地方,确实有,而且还近在眼前。 于是这一天的早朝上,布了两道旨。 第一道有关平遥公主。燕国民间的妖女之说愈演愈烈,连皇室之中都有几分蠢蠢欲动的意味。燕国虽然国富力强,但楚国也不能放任公主受这样的窝囊气,于是朝堂之上便有人提议派出使臣去交涉。 派使臣这个事儿,原本是鸿胪寺的差事。但鸿胪寺五品以上的官吏都身陷囹圄,如今是个停摆的衙门,原来的老鸿胪寺卿又卧病在床,不能启用。拖了几日,就连那老酒鬼也在病榻上一命呜呼了。万不得已,只能放出关在天牢里的鸿胪寺少卿,正式封作鸿胪寺卿,作为使节出使燕国,以期戴罪立功。 与柳之奂一同被释放出来的,还有几个五品官员,负责文书等杂活,组了个使臣团,即日启程。 等着看戏的围观群众都有些傻眼。天下竟有这么好的事?原本眼看着就要上断头台的人摇身一变,不仅升了官,还成了威风八面的使臣,拿着旌节出使燕国去了。这世道有点莫测啊…… 更莫测的是,皇上又下了另一道旨,派了新科探花郎下江南。徐天祺本来就是江南望族之后,下一趟江南不是什么奇事。奇就奇在,这位钦差领的是密旨,并未言明他下江南的目的所在。 明眼人都知道,江南是温相的地盘。钦差大臣没事往江南跑,越是秘而不发,越是有欲盖弥彰的意思。许多人都猜测,这是要变天了。 在这两道引起轩然大波的旨意之后,皇上他还宣布了另一个消息。夏至已过,暑气渐来,皇上他要移驾别宫避暑,一切政务都挪到了别宫处理。 这个消息平常得很,半点波澜也没掀起。只有知晓真相的安公公颤巍巍去给先帝爷上了柱香:陛下他这是往荒淫无度的方向一去不复返了啊…… 倒是秦骁很淡定。他接到了暗地里把谢绫护送去别宫的任务,一脸早知会如此的模样。主子当时没听他的劝,他还紧张得很,如今谢绫这算是半只脚踏进了宫门,他反倒放心了。女人嘛,只要入了宫就都一样了,也就是吃不到嘴的时候有那个新鲜劲儿,等陛下他把那谢氏接进了宫,过了这个新鲜劲,他家深明大义的陛下就会又回到他眼前了。 作为当事人的谢绫全然没把下人的目光放在眼里,轻描淡写地问苏昱:“你说你这算不算是……金屋藏娇?” 她张口闭口就说不出几个好词。金屋藏娇多指的是见不得光的外室,她愿意这样埋汰自己,他却听得刺耳,以为她是怪他不能像凡夫俗子一般一抬花轿就能把她娶进门。 谢绫见他脸色难看,与他打马虎眼:“我就随口一说,随口一说。” 他知道她一向与瑾妃不大对付,所以才决定移驾别宫,以免让她再和瑾妃撞上,闹得两头僵。可再怎么规避,瑾妃这个人,却是活生生存在的。别说她,就说后宫里那一群叫不上名的贵人才人,哪一个不是他的人。谢绫嘴上不说,但未必不在乎。 这事上他永远理亏,只能费心讨好着点。他公务繁忙,便送了她一只西域产的猫儿陪她,自己只要一得了闲,总也陪在她左右。 安公公看不下去自家陛下这做小伏低的模样,默默又给先帝爷上了柱香。 沈漠来觐见过一次,见到谢绫并不惊讶,对她的态度颇为恭敬,比秦骁之流真诚得多。怎么说他当年也是四季居的熟客,大家你来我往地互相算计了不少回,也算得上是不打不相识。谢绫对他客气,态度看起来反而比对苏昱还好上不少。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沈将军成家之后,可是一日比一日器宇轩昂。安公公见到他,别的不说,先拿来跟他家陛下比了一比。哎,人家沈将军一根指头都不消动,摆一张冰山脸,便把半数京城姑娘的芳心捏在了手里,他家陛下怎么就不懂这个理呢…… 于是谢绫在别宫住了两三天,安公公便心塞了两三天。 两三天之后,谢绫联络上了落单在长安城中的兰心,让她陪伴在了自己左右。于是安公公看不惯的对象又换了换,从谢绫换成了兰心。 他自小便长在宫中,规矩倒背如流,最恪守的两个字便是“体统”。谢绫这对主仆,做什么事都没规矩,不成体统。 但苏昱却浑然不觉。难得沐休,他一整日守在谢绫身边,那厢她却捧着只白白胖胖的大肥猫,把他晾在一边。她给它取了个名字,名叫环环,说是它胖成了一个圈,文绉绉点便叫环环,每天最关心的便是环环的伙食,用膳时第一个喂的便是环环。 苏昱有种被一只猫压了一成的凄凉,连他都没有享受过谢绫为他布菜的待遇。但谢绫对此嗤之以鼻,给出的理由是:“你又吃不胖。”喂胖环环多有成就感呀! 于是皇帝陛下因为他吃不胖而被嫌弃了。 吃得很胖的环环似乎也知道它的地位不是一般地高,吃饱时便迈开爪子懒洋洋地从苏昱跟前路过,仰起脸轻飘飘地瞟他一眼,小眼神要多高贵有多高贵,要多冷艳有多冷艳。 终于,被晾了很久的皇帝陛下忍不下去,把环环强行送回了紫禁城。 谢绫对他跟一只猫争风吃醋的行径表示了更高层次的嗤之以鼻:“你怎么不跟我戴的珠钗、穿的衣裳争风吃醋呀?” 苏昱的回应是:“我确实挺嫉妒你穿的衣裳。” 他的笑贴在她耳边,自捎三分暧昧,这才让谢绫想起来,眼前这个人别的不会,耍起流氓是非一般的顺手。 这种事总不至于是天生的,只讲一个“唯手熟尔”。谢绫只要一想起来,他这一双风流眼中不知瞧过多少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久久被她封在心底的不快便都开了闸似的倾泻出来。只要一想到他对她说的话做的事,他都对不知多少个女子说过做过,她潜意识里便不想理会他。 她越想越窝火,最后一扭头,便走了。 苏昱独自怔在原地。如今连调笑都调笑不得了,她的气性一日比一日高,脸色说变就变。他不过是搭了句话,便教她扭头不理人了。 重要的是,要怎么把她哄回来? 当夜,谢绫晚膳用的多,月上枝头时睡不着,想出去散步消食。 一出房门,便发现今日的天气真是奇特,明明大夏天的无风无雨闷热难耐,檐前却下起了雨。走近一瞧,星星点点飘落一瓣瓣粉白,下的还是花瓣雨。 她沿着她常散步的路径走在宫室之间,每处檐下都在下同样的雨。一忽儿是粉白,一忽儿是桃红,花香四溢,映着今夜独好的月色,仿佛漫步在蟾宫。 清风徐来,花瓣伴着芳香自她发间而过。烈烈夏日百花凋残,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这么多娇嫩花瓣。 这条道走到后半程,便是九曲莲池。原本天黑了,池上的莲桥应是一片漆黑,此刻却是通明的。地下用小莲盏铺了夜明珠,柔和的光把脚下映得透亮。每一盏莲盏都熏了淡香,微风一过,池中的莲香飘来,清清淡淡的,与莲盏上的浅浅甜香揉在一块儿,沁人心脾。 莲桥尽头的小花亭里早已候着了一个人。 谢绫不情不愿,放慢了步伐向他走去。半日没理他,依旧有些余嗔。这些骗小女孩儿的招数,也不知他是哪学的。 苏昱自她发间取了瓣飘落时沾上的花瓣,浅笑着吟了句酸词:“果然是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谢绫没好气地挡去他的手,往回指了指仍在落着花雨的廊檐,故意不解风情似的:“说吧,今夜派了多少人爬屋顶?”从远处看,不仅她走过的那一段花落不止,整个别宫的宫室都在飘着瓣瓣桃花色,盛丽迷眼。 苏昱无所谓地坦白:“整个别宫的奴才都用上了,还向宫外招了不少临时的。” “……幼稚。”劳民伤财,只图这一时的景致,又半点留不住。 她嘴上鄙弃,脸上却露出几分藏不住的笑意。 苏昱趁她没防备,自身后搂住她,环着她的纤腰共看莲池水波中映下的曼曼轻雨,鼻间盈满她沾了花露的发香,低声在她耳边絮道:“我全心地待你,都还怕不足够,怎么容得下别人?” 第59章 谢绫忽而安静了,缓缓回过身,面向他:“你怪我计较这些么?” 女子七出之条里便有一条为“妒”。善妒本就为人忌讳,何况她在意的还不是他如今的作为,而是没有遇到她之前的种种。前尘往事都已盖棺定论刻在已逝的光阴里了,她如今再计较起来,不但是和他过不去,也是跟自己过不去。 “我倒觉得,你心里腾给我的地方太少了,好不容易能让你有些计较的人事,我应当欢喜才是。”苏昱噙着笑,没有半分介怀的痕迹,反而故意笑道,“若是早知如此,当初邻国献上来的那些个美人,就不该充了舞姬……” 说着说着,谢绫果然变了脸色,挣出他的怀抱不理他了。 苏昱容色不改,无赖似的贴上去温言软语地讨好她。明知逞一时的口舌之快逗弄她会激怒她,完事之后只会花十倍百倍的时间来把她重新哄高兴,可他却乐此不疲,宁愿去花这十倍百倍的时间,也想看她闹别扭时的样子。 一直以来,他好像是一只离了主人的影子,千方百计回到了原本的位置,却如他所说的那样,担心她腾给他的地方太少。他说着不在意,但心里永远有一个地方空落落地透着风,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用这种方式填满他心里的那个空洞。 柳之奂出使燕国也有些时日了,近日眼看着就要有了结果,领着使团回国来了。苏昱知道她心里头牵挂的无非就是这么几个人,只好答应了她让柳之奂归来之后进宫看她,她才有些好转。 苏昱伸手去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不知是因为夜风,还是心中有气,她的指尖凉沁沁的,让他不住地想要握紧些。 两人一同在九曲莲桥上牵手而行,一语不发地散着步。 谢绫忽然开口道:“我想回一趟宜漱居。” 苏昱停下脚步,去牵她的另一只手,把她的两手都握在手心里,举起来放在唇边:“不是说你师父会生气么?” “……嗯。” “你不想留在长安了?”他暗自有些后悔。是他把话说得过分了,让她这么生气?还是……才这么些日子,她便觉得腻味了。 谢绫见他这黯然的神色,原本有些严肃的脸上忽而漏了一抹笑:“急什么?师父虽然会生气,但他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我躲在这里,也不是个长久的办法,总要对师父坦白的。” “那就是能留下来了?” “我自有办法,能留在长安。但师父对皇室中人有些芥蒂,不一定能接纳你,得慢慢来。所以我要是回去了,你可能有一阵子会见不到我。” 苏昱眼中依旧有些失望,但他愿意信她。她说能有办法,便一定是有办法。只是她说的这“一阵子”,不知是有多长。是一天,一月,还是一年。 谢绫用征求的目光看着他:“不好么?” “好。”他答应下来,突然松开了她的手,改为向后揽住她,把她打横抱在了怀里,低头在她额上轻轻蹭了一下,“不过,你要补偿我。” 他抱着她大步流星往寝殿的方向走去。谢绫面色涨得通红,在他怀里无处挣扎,羞愤难当,张口便在他颈侧咬了一口。 ※※※ 翌日,心满意足的苏昱在书房批折子,一边听着安福顺讲紫禁城中的轶事。 他难得心情好成这样,无论安福顺讲什么,他头也不抬,全都笑着道“好”。安公公活了大半辈子,最近觉得他家陛下越来越难懂了…… 讲着讲着,把有趣的事儿讲光了,难免讲到些糟心事。 譬如前些日子那只肥猫环环被送回了紫禁城里,储秀宫的欣贵人见猫可爱,看着喜欢,就央照看环环的宫女借她玩玩。欣贵人在宫里默默无闻,但待人一向和气,那宫女也不敢忤逆这位主子,便让她把猫抱走了。欣贵人也是个知事的,听说这是陛下养的猫,便说只玩半日,晚上就还回来。 没想到那肥猫在别宫里横行霸道惯了,在欣贵人手里不安分,逃出去在太液池边冲撞了瑾妃娘娘。 瑾妃被它狠狠咬了一口,气得花容失色,说着便要贴身的宫女把猫溺死。 欣贵人自然不依,上前去拦,一边劝道:“使不得使不得,这可是陛下的猫。” 苏昱从来没有养猫的习惯,这猫又女里女气的,瑾妃自然以为那是御赐给欣贵人的。她更加气不过,出言讽刺:“陛下不就是赐了你只畜生,你就敢拿出来作威作福了?”言罢亲自把那猫从宫女怀里提出来,甩手扔下了太液池。 万没有想到的是,欣贵人一向柔柔弱弱的模样,此时见猫落水,竟毅然决然地跳水救猫。她本是个不怎么会凫水的,又有只猫作累赘,险些一起溺死。瑾妃也就是想拿那只猫立立威风,没料到欣贵人真会为了一只猫跳进太液池,闹得这样大。 幸亏旁边站的全是宫女太监,几个身手好的下去,把一人一猫捞上了岸,才没闹出人命来。 安公公一气呵成地把故事讲完,才发现这些家里长短鸡毛蒜皮的,陈麻子烂谷子一股脑儿全倒给他家陛下听,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他自知失言,缩头缩脑观察他家陛下的反应…… 苏昱依旧头也不抬,脸上依旧是从早朝时便挂着的那抹笑,嘴里依旧道着“好好好”。 于是身为故事主角的欣贵人在连他的面都没有见到的情况下,由于英勇救猫,被晋了嫔位。 安公公觉得,他家陛下一定是中了邪,还中得不轻…… 身在寝殿的谢绫也听说了这个故事。兰心一边给她揉肩揉腿揉胳膊,一边添油加醋地将整个故事讲了一遍,把欣贵人刻画得何其地别有用心,把瑾妃刻画得何其地嘴脸丑陋,最后愤怒地谴责了一下苏昱的三心两意,居然还给那女人晋位分! 谢绫仔细地考虑了一下要不要给天赋极高的兰心开间茶馆说书,最后在兰心义愤填膺的一声“小姐!”之下回了过神,揉揉太阳穴道:“你真以为是猫的面子么?” 兰心一愣:“……不然呢?” 自从徐天祺下了江南之后,苏昱的态度已是昭然若揭。徐天祺非但没同从前的官员一样顾忌着温相的势力,反而和温相一党对着干,凡是涉及到温相党羽的,全都严查,折子一封又一封地递上来,快把温相从头到尾弹劾了个遍,没放过一条罪状。 一个新科进士,能有这个底气针砭时弊,不怕被温相一党反扑报复,一看便是得了上头的旨意。 能给他这个底气的没有别人,只可能是苏昱。 同时联合徐天祺上奏的还有整个江南的四大世家。若说徐天祺一个毛头小子会犯傻,这些存在的岁月极为悠久的世家大族则不会拿自己家族的安危开玩笑。四大世家统一口径,同时咬出温相的罪状,一看便是有必胜的把握。 于是苏昱拿一个小贵人来打压瑾妃的威风,也就很说得过去了。 用不着多久,温相那头也该有大动作了,此时只是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兰心听完这一大通,似懂非懂,挑了个自己熟悉的部分问道:“那为什么要拿环环当借口呢?” 谢绫:“……”某人又想拐着弯儿讨好她这种事,她会说出口吗? 不过她在心里琢磨欣贵人这三个字,神色却变了变,问道:“你能不能打听到这个欣贵人的闺名?” 兰心纳闷了会儿她家小姐要知道人家的闺名做什么。打听了一圈,好不容易才探听到,那个刚升了嫔位的欣贵人,闺名叫婉莺。 婉莺……谢绫默念着这个名字,若有所思。 ※※※ 这日中午,便是谢绫回宜漱居的时候。 谢翊见她回来,并不惊讶,让她坐下一同用午膳。 师父虽然一直是一张铁面无私的脸,看起来终年冰雪不化,没什么差别。可他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生气,从小跟着他的谢绫却是心知肚明的。 这时候的他,很不高兴。 谢绫做贼心虚地轻轻咬着下唇,一筷子一筷子地给他布菜:“师父你吃……”又殷勤道,“近来之奂不在长安,师父平日里可觉着闷?” 谢翊连翕唇的幅度都极小,厉声道:“所以你是怕为师闷,才擅作主张回来的?” “是啊……”谢绫决心厚颜无耻到底,殷切地笑,“听说白马寺今天有庙会。师父也该出去走走,散散心,对身子骨好。” 谢翊目光一沉,不知是被那几个字戳中,破天荒地答应了她。 于是师徒两人坐上车驾,直往白马寺去。 白马寺里香火旺盛,谢绫拉着他敬香,还替他求了个签。谁知从签筒里摇出的签却不好,谢绫的脸色一下便十分难看。 谢翊问道:“求了什么?” “是给师父你求的姻缘……”谢绫认真道,“师父过了今岁,便到了而立之年。寻常男子这年纪,儿女都知事了。师父从前为我和之奂操劳,耽误了婚姻大事,如今安定下来了,也该给我们找个师母,成家立业了。” 谢翊不语。谢绫却拉着他往外走,低声懊恼道:“只可惜求了个下下签。定是不作准的。” 而立之年……谢翊掸了掸袖上的香灰,忽而道:“绫儿是嫌我老么?” 第60章 谢翊掸了掸袖上的香灰,忽而道:“绫儿是嫌我老么?” “怎么会呢?”谢绫恬不知耻地奉承他,“师父玉树临风俊美无俦,长安城里的王公贵胄无人能及,长安城里的二八少女见了师父,哪一个不是芳心暗许……” 她溜须拍马起来没个止境,越说越离谱,连身后跟着的兰心都听不下去,低低地咳了一声。小姐对阿谀奉承这门手艺真是掌握得炉火纯青,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就要人全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在迎风招展啊。 “行了。” 谢翊自然不会吃她这一套,淡淡然让她打住,陪她又去敬了两柱香,才回四季居。谢绫本就没指望这套奉承话能起多大作用,但总算聊胜于无,师父看她的眼神好像确实好转了些。 她毫不气馁:成功要一步一步来,留在长安是个大计,需要一点一点叩开师父的原则底线。好在只有和不相干的人,才需要算计。和真正亲近的人,原本便用不上多高明的计策,只要继续讨好着便是了。 一回四季居,谢翊又没了踪影。 谢绫知道他忙,没想到竟能忙成这样。向竹心一探听,才知谢翊是去赴内阁首辅杨大人的约,席间还有几个眼熟的将领,竹心叫不出名字。 她略有些奇怪。师父的行迹一向神秘,可是再怎么样,杨大人是三朝元老,历经改朝换代依旧屹立朝中不倒,是个耿介的文臣,他们一介商贾,与这样的人有什么好来往的呢? 谢绫兀自奇怪了会儿,没过多久,又被另一件事打了岔。 兰心过来禀报,说是白马寺的静修师太托人送来了糕点,取出来满满摆了几大桌,全都是精致的零嘴,把四季居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百来号人叫来一起吃都足够了。 静修师太一个清素的出家人,怎么可能送这么铺张的礼? 自然是有人按捺不住寂寞,假托了静修师太的名号,以掩人耳目。谢绫在心里嗤笑他,多大的人了,还用糕点零嘴骗姑娘。 她尝了几口,大半都打发了下人,嘱咐兰心给四季居的杂役一人捎一份。兰心忙里忙外把这事儿给办妥了,满头是汗地来回禀,嘿嘿地笑:“小姐你这办法真好,现在咱们四季居的杂役出去都有面子,啧啧,羞煞隔壁的渺红楼了。” 谢绫懒得听她天花乱坠地拍马屁,只问道:“白马寺送来的时候,有没有附什么东西?” 兰心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好像是附了个信笺,小姐你等着。” 谢绫皱眉责备了一句:“方才怎么不递上来?” “方才……方才只顾着吃了。”兰心递上信笺,挠了挠头。看小姐这样子,也不是完全不理睬那位送信人的嘛…… 谢绫扶了扶额,接了过来。 她离开别宫的前一夜,与他闹了次不大不小的别扭,第二天没跟他再打一声招呼便擅自出来了。苏昱对她此行能不能摆平她师父没有十足的信心,便用这个法子来旁敲侧击,打听情况。 欣贵人的事,想必他也知道她已有耳闻。他吃过了亏,便趁着她还没有主动发难,就来信向她解释,软语几句,最后委婉地表达了下想要尽快相见的愿望。 兰心觉着,她家未来的姑爷居然能妻奴到这个份上,委实不易。她看谢绫毫无动笔回信的意思,出于善心替他争取了一声:“小姐,要不要回点什么?” 谢绫打了个哈欠,把信笺退还给了兰心:“让他再接再厉。” 于是兰心果真替她代笔写下了四个大字:再接再厉。 ※※※ 相府。 温兆熙端坐堂中,接过管家呈上来的一封信笺,瞥了一眼落款,看都没看就搁上了案几。 管家递上一杯上好的龙井茶,把信中之事简单禀报上去:“大小姐在宫里受了个贵人的气,想让老爷您帮衬着点。” 温兆熙接过茶杯浮着茶沫,冷笑一声:“她如今连斗个小贵人的本事都没了,还要我这个老头子替她帮衬?” “大小姐想让老爷帮着对付的,不是那个小贵人。”管家一五一十地把那只猫的祸事娓娓道来,“……大小姐后来留了个心眼去查了查,那只猫的主子不是别人,正是上回她写信来让老爷您留意的那个女子。” 温兆熙横眉一竖:“谢绫?” “正是。” 上回瑾妃在宫里撞见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写信来让他调查。他本没有怀疑到谢绫头上去,可瑾妃一而再再而三地和这个女子狭路相逢,几次描绘下来,最终让他找着了这个女子,竟是谢绫。 当时他便回信给这个不争气的女儿说过,没事不要招惹这个小财神。可她如今心气极高,一点委屈都受不得,瞒着他又和谢绫犯过几次冲。幸好都是小打小闹,捅不出多大的篓子。 温兆熙沉吟了片刻,总算想通了些事情。他忌惮着谢氏背后的势力,其实要防的人也不过就是一个谢翊。可谢翊家的这个小徒弟,却总是做出些不识相的举动来,如今竟是明目张胆和陛下站到一条船上去了?他还当那是个多成器的,没想到也是个儿女情长的小姑娘。 既然如此,那便也怪不得他了。 管家弯腰请示道:“要不要提点一下大小姐?” “不必。”温兆熙挥手阻止,提笔蘸墨拟了一封信,交给管家,“你去把这信亲手交到汝南王世子手上。” 这回要敲打的,该是正主了。 ※※※ 苏昱接到谢绫的回信,展开来唯有四个字,语气甚是轻慢,字迹还不是出自她的手。 当真是把他当无关紧要的人敷衍着了。也怪他昨夜惹恼了她,后来又……有些鲁莽。他这样想着,脸上挂了丝无奈的笑。 拿她怎么办才好? 苏昱瞧了一眼手边的折子。燕国的事差不多该结了,柳之奂马上就要回京,到时迎接使臣回国的宴席摆得盛大些,指不定能让她高兴。 使臣接到的旨意,是能退婚则退婚。这个旨意只能私下进行,全因他的私心。重回故国的和亲公主,等于是被一个国家给退了婚,又有燕国民间风靡的妖女之说作佐证,苏沐儿哪怕回来了,从此也要被打上一个“不祥之人”的标志。 回国容易,回来之后楚国百姓必有民愤,虽说能让燕国欠一个人情,落人口实,但楚燕之间的关系只会恶化不会好转。另一头,苏沐儿担负不祥之名,又被退了婚,此后的婚嫁之事亦是堪忧。 好端端的金枝玉叶,大楚的世家贵胄都高攀不上的长公主,回来之后沦落到无人敢娶的地步,还要受民间的指摘……让她去这一趟燕国,虽说能毫发无伤地回来,可是这个结果哪能算是全身而退? 可这已经是他能保证的最好结果了。 苏昱自嘲地笑。他有如此多的烦心事要料理,可到头来想的却是将宴席摆得盛大些,以讨某人的欢心。近日来的种种让他愈发地意识到,有些事情已经出乎了他的控制。也许他如今的心境,已经不适合坐在这个位置了。 可又能如何? 他本不欲参与权势斗争,当年却是迫不得已。若是她未曾离开过,或许今日便不会有这层身份的隔阂横亘在他们二人中间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当初,当初。一切都是这两字,拿着因果报应搅得人不得安生。 ※※※ 谢绫拿着想见柳之奂作借口,谢翊终究默认了谢绫留在长安城里,命她不得抛头露面,连生意上的事都不再让她帮着打理。 她如今出个门也需要向谢翊请示,去见的人,做的事,都要一清二楚地说给他听。她本来不想操之过急,准备等谢翊缓和了一阵,再与他慢慢提起苏昱的事。可看他这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她只能把计划再往后延,往后延。 这么一延,便延迟了整整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她唯一的乐子便是出门找温碧宁赏花喝茶下棋,顺便向她讨教女工。 温碧宁如今已为人妇,又是温相的千金,属于难得能通过谢翊审核的可接触人士。于是闲不住的谢绫三天两头厚着脸皮找温碧宁拉拉家常,两人的关系一日千里,也熟络了起来。 沈漠偶尔也会与她匆匆见一面。谢绫总觉得这位沈将军看她的眼神,虽然与看旁人一般寡冷,可总是有些细微处不同。就好似,两个未曾相认的故人。 有一回温碧宁回娘家省亲,回来之后神色便有些飘忽,叮嘱她道:“你一切小心。” 温相对谢绫有所不满,早晚会有动作,连兰心都早已料到。这丫头听到温碧宁这声煞有介事的叮嘱,私下里编排道:“小姐你总夸她聪明,其实她的聪明也就到此为止了,看不了多远的局势。” 知道要小心又如何,她依旧不知该从何处防备。她被谢翊护得严严实实,就算有破绽,那也是他们意想不到的破绽,哪防备得到呢?温碧宁能有这份心来提点她,是真拿她当了体己人。 谢绫怅然道:“远处若是一团迷雾,看得远又有何用?” 果不其然,这之后没多久,边境传来了消息。 公主归国一行车驾在楚燕边境遇伏,领头的使臣大人为护公主轿辇坠入山崖,生死未卜。 第61章 当地的军营立刻展开了搜救,就连谢翊也派了印风堂的人手盯梢。谢绫听到这个消息七魂六魄丢了大半,只恨自己如今身在长安,不能亲赴那处山崖。 车辇失事的地方地处北疆,是汝南王管辖的区域,汝南王如今已有自立为王的意思,封地上的调兵遣将也自然由汝南王做主。柳之奂不过是个鸿胪寺的小官,又戴罪在身,即便朝廷下令搜救,当地的官府也不一定会多上心。 山崖下的地形复杂,地方辽阔,搜救并非一两人能够成行。印风堂即便再神通广大,也很难达到正规军搜救的效果。偏偏探子传来消息,汝南王果真没把这位时辰多放在心上,搜救了一日未得,便不再派兵找人。 一来二去,谢绫终究还是瞒着谢翊,出去找了苏修。 他如今久居长安,是朱雀街上的常客,不是在各大酒楼,便是在青楼乐坊。要在朱雀街上打听他的行踪,对于谢绫而言易如反掌。 渺红楼的东家与四季居一向不怎么对付,两家又紧挨着对门开,里头的伙计都认得谢绫。她一走进去,引来了不少好奇目光。 苏修正叫了几个姑娘在雅间里听曲儿,见她来,眼神颇有玩味:“谢姑娘,真是稀客。” 他身旁一左一右贴了一粉一紫两个姑娘,皆着轻薄纱衣,风尘味甚浓,见了谢绫,目光也有些不怀好意。谢绫皱了眉,冷声道:“让她们下去。” 她这时候来找他,苏修自然清楚她的来意,不急不缓道:“谢姑娘可是嫌她们粗陋?”他嘴角勾起丝嘲弄的笑,在紫衣姑娘的脸上掐了一把,“可在下却觉得,谢姑娘与她们各有千秋,何必分高下?” 谢绫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粉衣女子端着酒杯,让苏修替她斟满了一杯酒。他从那玉指间取过酒杯,迎向谢绫:“既然来了,何不共饮一杯?” 谢绫似笑非笑地冷哼一声,神色阴沉地一步步走近他,伸手去接那沾了脂粉味的酒杯。苏修半眯着狭长的眼眸,看着她一点点将酒杯靠近朱唇。 尚未触到她的双唇,谢绫两指忽然一松,酒杯带着酒液直直往地上坠去。清脆的瓷器碎落声,酒液洒了一地。 苏修的笑容一凝,甫要开口,雅间的门突然被人撞开,一行人持刀涌了进来。方才还媚眼如丝的两个姑娘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左右躲避。 一柄寒刀架上了苏修的脖颈。 谢绫拍了拍手,上前一步逼近他,冷笑道:“我不过是不想吓着不相干的人。我待你客气,你可当真把我当软柿子捏不成?” ※※※ 出渺红楼时,街角有一人鬼鬼祟祟地藏入拐角之中。谢绫与那人的目光短暂地交接了一刻,心下觉得几分熟悉。再一想,日日观察着她的行踪的人,不是仇家,便只有一人了。 谢绫向主事的聆风吩咐了几句,登上车辇,假托了去白马寺敬香的借口,向相反的方向驶去。 安福顺迎来了谢绫,也觉得惊奇。如今他也算是把圣心揣摩了个透,一见到这位主子出现,立刻把她恭恭敬敬迎去了书房。 不出所料,苏昱的反应颇为冷淡,见她现身,也只是抬眸淡淡看了一眼,低头批阅奏章,只当她不存在似的。 谢绫不言语,上前在他案前站定,拢袖伸出一双素手,替他磨墨。 大殿之中徒余研磨之声,混杂在他翻阅时的纸张刮擦声响里。 良久,谢绫收了手,垂眸去看他:“我的时间不多,逗留久了师父那头瞒不过。你要真不想同我说话,我这就走了。” 苏昱对她总有种英雄气短的无可奈何,即便心中有气,依旧停下了手中动作,抬头去看她的眸子。他的眼神定定的,眼眸仿若是一泓月下夜潭,深不见底。 依旧没有言语。 谢绫找他其实是有正事要说,可月余不见,说是没有私心也是假的,哪知道他这么较真,竟真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从来都是她闹别扭他来哄,忽然掉了个位置,谢绫也有些后继乏力,只好俯□凑近他的脸,笑道:“生气了?” 又是柳之奂,又是有求于人。远水救不了近火,这回最能帮上她的忙的人不是他,她便上赶着去找别人。他的担心全都应了验,还有多少话好说? 但他到底没有下逐客令。 谢绫得寸进尺成了习惯,这时候没摆出一副端正态度,反而轻慢地挑了挑眼:“你也知道我这个师弟同我情同姐弟,他如今有难,我这个做姐姐的能帮着的就帮一点,又如何了?” 见他无所反应,她绕过桌案走到他跟前,随手翻着他方才写下的几行字,嘴上继续无所谓道:“反正也不见得是什么吃亏的事,汝南王世子原本就与我有些交情,这回不过是走动走动。交情好了是一劳永逸的事,以后有什么事都能帮衬。” 在案上胡作为非的那只手突然被捉住,猛地被向后一拽。谢绫失了重心,身子斜斜转了半周,像是要摔下去似的。一只手在她的腰间轻轻一带,她便跌落在某人的怀抱中。 他仍是方才端坐的姿势,两手将她抱上双膝,俯身逼近她的笑颜,声音沉得可怕:“答应了他什么?” 这个姿势拗得她周身酸痛,只好往他肩上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揽住他,目光狡黠地一闪:“唔,答应了好几件事呢,你要听哪一件?” 苏昱闻着她身上染上的几丝酒香,和淡淡的脂粉味,心头抑制住的无名火又窜了上来。她一向不施脂粉,如今竟也要出卖颜色,去讨人欢心了?他原本便知道,她与从前终究不是同一个人了,可没有想到果真可以到这个地步。 他松开她,撇去目光不再看她。 谢绫作势要往下跌,等他下意识地伸手揽住她,她才得逞似的环紧了他的脖子,凑上前去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听都没有听呢,便嫌弃我了?” 她主动地投怀送抱,他却无所动静,目光有如蒙了一层阴翳。 谢绫低声说着话,气息有意无意地拂着他冰凉的耳垂,忽而展颜一笑:“我派了人把他绑回了印风堂,之奂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日没有找到,汝南王这个宝贝儿子,便一日不能回府。”她见他神情一滞,故作为难道,“我光天化日之下绑了个世子,你是不是要把我打入天牢了?” 她便这样把他的紧张都当作是玩物,可以逗弄来逗弄去的?苏昱回过头,那双狡黠的眸子里融了清光,熠熠如星辉,正弯着眉梢看着他。他心头有些松动,眼中却依旧一片阴霾,没有半分笑意。 “这会儿官府该乱成一锅粥了。我把渺红楼里见到我行事的人全都绑了回去,自己在隔壁喝了几杯花酒才出来的。按理说没人会怀疑到我头上,哪怕怀疑了也没有证据。可要发现是我做的也很容易,一切尽看那个办案的想不想和我过不去了。”谢绫怯生生地眨了两下眼睛,“挟持世子可是个大罪,要砍头的。你真想治我的罪么?” “你如今是无法无天了。”他厉声厉色地教训她,她却没个正经地往他身上贴,软玉温香在怀,让他的呼吸都不再那么平稳。 谢绫玩得够了,收敛了几分:“哪有。我这不是失手做了错事,来求你庇护来了么?” 苏昱气得笑出了声:“若是人人都像你这般,天下还不乱了套。” “真是人人都能像我这般的么?”谢绫佯装出惊讶的模样,失望道,“我还当有人果真是全心待我一个的呢。果然还是轻信了,要不得。” 她失失落落地松开手臂,慢吞吞地想蹭下地,刚要站起来,又被一个大力拉了回去。尚未落稳,一副滚烫的唇便印了上来,猝不及防间撬开她的齿关,去寻她的温香软舌,清甜滋味盈满唇齿,舌尖灼热地交缠着,把她直逼到避无可避之处再绞着她重重吮着。 谢绫不住地逸出声哀吟,面色因呼吸不畅染了层薄红,眼底雾蒙蒙的失了主意,胡乱地挣扎着。苏昱听着她的嘤咛声,不住地想加深这个吻,箍着她的纤腰化解了她的挣扎,惩罚般在她唇上轻轻一咬。 “唔……”她吃痛地挣了挣,双手在两人紧贴的胸口用力地向外推。 苏昱意犹未尽地放开了她,依旧未饱足一般在她嫣红的唇上轻轻地啜吻着,气息略有些粗重:“以后做事前多动动脑子。若是对方早有准备呢?” “怎么会有准备?人家看我一个弱女子,还当我是去投怀送抱的呢……” “正因如此,才要小心。” 总之他如今是宁愿小题大做,也不肯放过她了。谢绫无奈道:“小心又怎样呢?总不见得因为有风险,就不顾之奂了吧。” “人已经找到了。”苏昱停下动作,替她拨开唇边沾上的发丝,“只是情形不太好。你把该放的人放回去,准备好去接他便是。” 第62章 谢绫的消沉只持续了一夜,翌日便又恢复如常,在她脸上看不出一丝昨夜受惊的痕迹。 春闱将至,各地才子汇聚京师。这种时候,谢绫自然也看出了商机,赶在开考之前在四季居办了场“状元宴”,博个状元的好彩头,广邀文人雅士参与,又凭着自己的人脉请了不少达官贵人镇场面。 宴会定在晚上,四季居却从晌午就开始热闹起来。 谢绫昨夜睡得少,晨起时往脸上盖了一层粉,才将眼周泛起的青黑色盖住。她一改平素庄重老成的穿着,特地挑了件石榴红底大领对襟的霞帔,上绣白色霜花图案,脸上常带一抹笑,分外明艳。 她正从楼梯上往下走,正瞧见了一队人自门口浩浩荡荡地进来,肩上扛了块大匾。 走近了瞧,才发现那不是匾额,是个画框。 她对字画小有涉猎,看得出来那是前朝画圣孟沂作的一副东篱把酒图,因其布局广阔而闻名。此画铺开有一丈长,是孟沂呕心沥血之作,传世之后价格年年攀升,当得起“连城之价”。 那一队人进了大堂,身后的主子才姗姗来迟。 谢绫往后一探,认出来人,竟是在相府有一面之缘的苏修。 当日温相说他来长安是要事在身,有一笔大买卖在找下家,不知为何找上了她。谢绫对此人的印象不佳,当时也只是随口敷衍了过去,未料他会真的亲自找上门来。 苏修一进门便见到了谢绫,颇感意外,向她甚为谦和地作了一揖:“谢姑娘,别来无恙。” 她与他连交情都称不上,可这姿态让满堂的人看起来,竟像是熟识的一般,一时间凡是识破了两人身份的食客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谢绫在这长安城里颇负盛名,已过了双十年华却无有家室,在长安百姓看来便很不寻常。如今得了这女财神的八卦,明日怕便会传遍街头巷尾。对方是汝南王家的世子,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是市井间最爱的八卦路数。 谢绫脸上仍挂着笑,淡淡道:“世子到访,穷庐蓬荜生辉。只是这画……”她的目光瞥了一眼那占了半个大堂的庞然大物,“又是何故?” 苏修站到她的身边,与她并肩而立,共看向一处:“听闻谢姑娘要摆状元宴,聚集了京中雅士。苏某未收到帖子,却也贪慕雅盛,不请自来,实在过意不去。正好家父得了这一卷东篱把酒图,想是谢姑娘的四季居以雅字著称,若得此画妆点,正当合宜,也不至玷污了雅名。” 谢绫的帖子发遍了京城的显贵,并不如何值钱。他用这样一幅名画来换入场的资格,确实有一掷千金的魄力。 此人城府极深,谢绫看不透他心中所图,便和颜悦色地打着马虎:“世子要来,便是贵客,如此破费倒显得生分了。” “哪里是生分?”苏修朗声笑道,“画再珍贵,也不及我与谢姑娘一见如故的缘分。今夜还望与谢姑娘共饮一杯,届时在下必当敬候谢姑娘。” 柳之奂下楼时,正见到堂前二人并肩而立的背影,肩膀挨着肩膀,无需言语便透着股亲密。他听到苏修的话,觉得此人态度轻慢,惹人厌恶,料想着谢绫不会答应。哪知谢绫却洒然一笑,满口应承下来。 苏修达到了目的,也就不再多做纠缠,寒暄几句便道了别。 谢绫往回走,正撞上楼梯上的柳之奂。他也正皱眉盯着她看,想是站在那里许久了。等她上前两步走到了他身前,他才犹豫着开口:“那人绝非善类,师姐你何必与他周旋?” 谢绫无所谓地一笑:“应酬罢了。这世上还是讨厌的人多,但你总要学着跟他们打交道。对方不是善类,你大可绕道走,可世上哪有那么多条路可选?有些路,你不得不走。” 柳之奂轻握住拳,抿唇不语,清淡的眉眼无声地将她的话拂去。 她渐渐敛去脸上的笑,温和地抚了抚他僵着的肩:“师姐说这么多话,是想告诉你,你以后要入朝为官,少不得要跟这些人打交道。官场上什么样的人都有,你若连赔两个笑脸都做不到,不仅走不远,还会把自己赔进去。到时候,你难道还要指望师姐来替你收拾摊子吗?” 柳之奂眼珠微微一颤,不知是被哪一句触动了心事。 谢绫自觉自己把话说重了,心中歉然,展露出个柔和的笑:“我不是在埋怨你。你想如何都是无妨的,只是官场上什么事都可能出,我怕连我和师父都帮不了你。到时候,就晚了。” 如今的他,还需要她护着,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小子而已。官场不比风月场,不是凭一手好文采便能平步青云的。 他郑重地点头,目送她离去。 ※※※ 是夜,海棠酣醉,四季居内弦歌曼舞,热闹到入夜也不见退温。 二楼僻静处的走廊上,谢绫独自绕过长廊,往天字号雅间去。 她不紧不慢地走着,路过许多门中的一扇,里头没有觥筹交错的声音,连烛火都是静悄悄的,不曾摇曳。 人刚要走过去,那扇门却突然开了,里头伸出一只手拉住她的臂膀,用力一拽。谢绫始料未及,正失神间天旋地转,再回神时已被拽入了那间厢房,隔门在她身后应声关上。 她睁开眼,苏昱的脸正贴在她面前,与她的鼻尖不过一寸。她惊魂未定,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这个时间,这里又是四季居,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似乎并不准备放开她,眼睑微合,捎着丝危险气息:“你这是要去做你的买卖了?” 他的话意有所指,可她却没那么灵敏,也没料想到她把某些话说进了他的心里,害他惦记到现在。谢绫只觉得莫名,偏过头咕哝一声:“我不去做买卖,还能做什么?” “好,好。”他又气又恨,竟找不出话来应付她,只从喉咙里搜出两个“好”字,不由自主地又离她近了些。 谢绫这才意识到她此刻处的位置是他和隔门的中间,本来就逼仄,他这样步步紧逼,把她逼得紧紧抵住了门,退无可退,彼此的气息都近在咫尺。 她睖睁着眼盯着他越来越近的脸庞,脑海中却莫名地浮现出一片暖融融的朱色。蒙了红绡的灯面投出殷红的光,他在这片朱光里站定,便是这样一张熟悉的脸。 像是隔世的事了。画面里的女子面无表情地凑近,再凑近,用嘴唇在他的脸颊上轻碰了一下,冷冷问他:“要不要再来两下?” 回过神,那张让她浮想联翩的脸仍旧近在眼前,只要稍稍前倾便能触碰到。他冷着脸,看起来寒气森森,眼底涌动了丝类似怒气的情绪,雾茫茫地看不分明。 明明是这么一张严肃刻板的脸,和脑海里浮想起来的画面重合起来,却还是让她觉得窘迫。 她居然曾经做过那样的事情……简简单单地回想便觉得无地自容。 苏昱看着她脸上忽然浮起来的淡淡粉色,目光一凝。她竟然……也会害羞?他忽然觉得有趣,凝神看入她眼底,捕捉她难得显露的一抹怯色:“怎么?这样让你很不自在?”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脑海中的回忆便不住地浮现—— 那日他便是这样把下巴搁上她肩窝,嘴角轻弯,在她颈上轻轻擦过,带起微凉的酥/痒,连声音都晕着笑意,对她说:“你想来几下都可以。” 连柔和又刻意带丝轻哑的嗓音都与现在如出一辙。 何止不自在,简直要被自己的联想逼疯了好吗! 谢绫伸出两只尚且自由的手,试着推了推他:“你先让开好不好?有话好好说,你到底来做什么的?” 还能来做什么?难得今日沐休,恰赶上她办这状元宴,他便来看看她,谁知正正好好被他撞上了某一幕。 苏昱任她推搡,纹丝不动地抵着她,一言不发。 谢绫气馁,软硬兼施地和他谈条件:“你想怎样直说便是了,什么都好商量,你先放开我。” “想怎样都可以?”他稍稍抬起脸,方便他将她的表情看得完整。 谢绫隐隐约约地觉得不对劲:“嗯?” 话音未落,他忽然覆上了她的唇,将她的疑问都堵在了口中,原本挡着她的手臂向后环住她的腰身,怀里的温软和唇上的清甜融成莫大的蛊惑,诱他将她抱得更紧更紧。 心里像有一根弦突然绷断了,他想把她揉进血肉里,来续上这根弦。 谢绫灵台一空,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她措手不及,只能被动地听凭他施为,好不容易恢复了神智,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立刻沉着脸诘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第63章 一夕间,楚国的格局翻天覆地地变动。原本庞大的谢氏一间间店铺关门闭户被查封,在这样声势浩大的变动下反倒不那么起眼。 柳之奂身为朝廷命官,并不与谢氏作为相系,并没有受到波及。他身体仍然未有好转,便住到了鸿胪寺官员的住处去,由几个书童服侍着。 谢绫在逃亡之中依旧惦记着他。他的身子尚未稳固,若是再突然出了什么差错,身边那一群庸医,怎么可能治得好他?他大好的一个人,正值弱冠之年,若是落下了残疾,那该如何是好? 但她走之前,他只是不停地让她离开。 一天一夜后,谢绫一行人在邠州落脚。 谢绫向谢翊请命偷偷潜回长安,道是她乔装改扮,曾经可以避过印风堂的耳目,如今在逃的人那么多,楚国上下动乱非常,官府也不会花大力气去搜捕她一个弱女子。 谢翊板下脸拒绝了她:“你以为我们如今是在逃亡么?” “……师父。”她仍是坚持。 谢翊叹道:“这天下不是汝南王的,也不会是他们苏家的。” 他带她到邠州山脚下,那荒芜一片的山中竟藏了不少营地。 这座山素有鬼山之名,山下的村名时常看见夜里山上明灭着鬼火,四处窜动。这山又素来荒芜,没有野猎可打,于是村民们平素都不会上山,哪怕有外乡人过路,也会有好心的村民提醒他,让他绕路。 而这鬼山之中的火光,哪里是鬼火,分明是兵士们的炊火。 谢绫在其中与他们一同烤兔腿羊腿,和乐融融,却依旧有些不知所措。看他们的模样,在此地生活的时间应当已经有些年岁了,有些人负责采办,甚至是山下村民的熟面孔。他们大多淳朴,互相称兄道弟,很有草莽作风,但对她却异常恭敬徇谨。 谢翊领她在这群兵士之间穿梭而过,沉声道:“这些都是扶氏子弟,这里不过是其中一处罢了。” 谢绫猛地怔住——扶氏,扶氏。那是前朝国姓! 外人身处其外,只当谢氏是一个传奇般的存在。谢绫身处其中,却知道谢氏的崛起有多不可思议。没有惊人的积累,根本不可能撑起这么大一个商界帝国。谢氏的举动,与官场的交往,也处处透着诡异。甚至到后来,她发现师父与前朝元老交情颇厚,发现就连后宫之中,也有他的耳目…… 早在她查出那个沉寂甚久,近来却突然邀宠的欣嫔身份时,便万分错愕。他们若不过是一介商贾,何以要把棋子安插到后宫之中,这样严密?反倒像是……策反之人才会有的举措。 难怪温相如此忌惮谢氏,分明不是为财所能达到的地步。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二者的目标相同,方能合作,可却终究不是一路人,依旧互相防备。 思量之间,探子突然来报:“京中温相及其党羽尽数人头落地,汝南王残部负隅顽抗,已被镇压。楚国大军方料理完内患,已经出兵前线,支援梁国攻打燕国。燕国是疲敝之师,如今腹背受敌,已有颓势。” 谢翊沉吟片刻,道:“联络云乞。” “是。” 谢绫仔细回忆云乞此人,果然曾在四季居见过他,彼时他同内阁首辅杨大人一同赴谢翊的约,不过是席上不起眼的一个将领。此次沈漠出兵,他是沈漠的副将。师父经营多年,竟已将棋子安插在各处要穴,此刻才一一崭露出来。 依如今的情形,师父联络此人,必然不会是什么仁义之举。谢绫心中泛起不祥预感,强作平静道:“……师父这是要?” 谢翊的神色淡漠如世外之人:“沈漠此人是个祸害,是时候除去了。” 谢绫大惊失色:“师父要害沈将军?” “他本是扶氏忠烈之后。彼时扶氏遭逢大乱,他的父兄皆亡,留他一人流落北疆。本是个可造之材,可惜后来却为苏家所用。”谢翊信步向前,谢绫滞在原地未跟上去,只见到一个孤冷背影,“当朝武将唯他可用,除去此人,是除去一个心腹大患。” 谢绫摇了摇头,上前拽住谢翊的衣袖:“师父苦心经营谢氏,近年所为早已失尽民心,即便起兵叛乱,也未必能夺得了天下。” “你身为扶氏后人,怎可说出这样的话?”谢翊像变了个人似的,漠然的眸中暗藏几分戾气,“你要记住,凭仁义夺不到天下。能得到天下的,只有假仁假义。百姓不在乎国姓,只在乎今后的民生。” 他这样偏执,谢绫再想说话,却被谢翊吩咐了手下带回营中。 营外值守森严,谢绫身边可靠近的唯有兰心一个。 是夜,谢绫添着灯油,问道:“你可早知如此么?” 兰心低下头,既不答是,也不摇头。 谢绫垂下头问她:“我本该是扶姓子孙,便不应是这个姓名。那当叫什么?” 兰心这才微微抬了头,视线与她的肩膀齐平:“小姐身上有一块血玉。上头刻了小姐的本名。” 谢绫是知道那块玉上有字的,一个谨字。可被她这样一说,目光却还是往下移,一手托起颈上的玉,仔仔细细地瞧着。她还以为这个谨字,是她的生父母要她谨言慎行,不想竟是她原本的名字。 “你都知道。”她这样叹着,却也不是问句,让人无从接下去。 突然之间,谢绫猛地起身,推开兰心往外冲去。 兰心被推了个措手不及,见她往营帐外跑,顾不着疼痛立刻起身去追。她的功夫好,没让她逃出营帐,情急之下一记手刀将谢绫拦在了帐中。 谢绫软软瘫倒下来,兰心连忙蹲□子去接住,将她安置回榻上。 她面对昏睡之中的谢绫,咬住了唇。良久,她才转身将油灯盖熄,慢慢走出了营帐。 ※※※ 这一夜,谢绫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被人追杀,在雪地里奔逃。 茫茫的雪地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她不停地逃,不停地逃,哪怕身后看不到追兵,却也不敢停下来一时一刻。 最后她力竭,终于倒在冰天雪地里。 满目皆是鲜红的血,灼热的血,融化在冰冷的雪地里,染了一大片的殷红。 后来有一个贵妇人救了她,将她带回去照料。她慢慢恢复了知觉…… 梦境开始破碎,她在睡梦中皱了眉,头疼欲裂,忽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看不见。眼前一大片空茫茫的黑暗,她像是在一个无穷无尽的夜里独自前行,好不容易看到一片亮光…… 她在梦里朝着那亮光走。 耳边一片嘈杂,有人一遍一遍地喊她,阿谨。 有弦乐之歌,有鼓噪之音。更多的是无头无尾的对话: …… “一旦去争,很多事就回不了头了。” “为什么不争?” “你是不是觉得,跟着我很没用?” “这回剖白心迹的人是我,你可还想继续讹我?”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 “你等着我,千万别再走了。我怕没有那个运气,再和你重逢一次。” …… 这些片段都像是零落霜花,她听不分明也看不分明,只能一味地往前走,总觉得心头的郁气一夕比一夕更重。 直到终于走出那片亮光,天地换了一副模样。 那是在楚国北疆,一只雪狼迈着落地无声的步伐,一步一步靠近她。有一个落魄少年救她于水火。她为报恩,让他去找一个人。 那少年看起来平凡无奇,穿着粗麻衣裳,脸上却整饬得干净清秀,眼神坚毅如孤狼。她在梦里望着这双眼睛,望着望着,眼前却忽然幻化成了沈漠的模样。一样的坚毅如狼,却寒若冰霜。 她猛地惊醒过来,像历经了一世一般漫长,额上全是虚汗。再看营帐中的漆黑如墨,伸出五指,只能映着帐外的火光看出虚虚一个轮廓。好像自己不该在这个世上一般,虚幻得恍若隔世。 她悄悄下了床,从自己的行李之中,取出她的药粉。 翌日,谢翊来到帐中,守卫皆被放倒,帐内早已没了谢绫的踪影。搜寻半日之后,只听闻官府找到了一个朝廷钦犯,已押往京中。 ※※※ 谢绫一整日滴米未进,倒在囚车之中。 负责押运犯人的小吏名叫小九,待她和气,虽然手脚都给她上了铐链,却一直紧张着这位姑奶奶。他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上头点了名,若是逮着了这个女犯人,要好生地伺候着,毫发不伤地押上京。 他见过要留活口的,那是为了审讯,却没见过要好生伺候着的。 偏偏这个犯人,自己像快断气了似的,整天喊着头痛,一脸痛苦之色,给她端茶送饭,她都一滴不碰。这样下去要是真死在了路上,他的小命就不保了。 小九一手拿着碗筷,一手拿着水壶跟着囚车跑,不停地哭丧:“哦哟姑奶奶唷,你就吃一点啊?好歹吃一点啊……” 谢绫抓起一把囚车里头的沙石往外扔:“别吵。”立刻又倒回了车中。 小九被扔了一脸,气愤地甩手走了。走了几步,又痛苦地赶回来,继续哭:“姑奶奶,小的上有老下有……啊,下没有小。但是上头有两个八十岁的老人,都靠我养着呢。你倒是替我祖爷爷祖奶奶吃两口啊?” 第64章 谢绫以囚徒的身份回到了长安,独占了一间牢房,看押她的人仍旧是小九。小九觉得自己倒了八辈子的霉才摊上这么个祖宗,正准备向上头打报告,没想到顶头上司一杯凉茶泼下来:这个姑娘得当你祖爷爷祖奶奶伺候着,否则就等着杀头吧! 幸好这一回,谢绫的头痛之症缓了过来,牢饭也开始一日三顿地吃了。就是不怎么说话,脸色难看得跟个女罗刹似的。 小九给她端饭,虽然在牢饭中已算得上是佳肴美食,但比她平日里的膳食自然差了好几个台阶。他如今的差事只有一个,那就是伺候好这位姑奶奶,闲着无聊也跟她搭话:“听说你是个谋反的?你这样的也能谋反?” 谢绫淡淡瞥了他一眼。小九立刻噤若寒蝉:“我这不是看你一个女娃娃下了狱,别是有什么冤屈,好奇了一下嘛……” 他看谢绫吃下那些饭食并不挑剔,又奇道:“听说你以前是个顶有钱的,被百姓当财神爷拜,没想到这些粗茶淡饭,你也很吃得惯么。” 谢绫还是不理他。小九挠挠头便走了。 奇也怪哉。上头虽然吩咐了要好生伺候着,可也一直没有下实质性的命令,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把她关着。若真是上面有人要护着她,怎么不早点把她提出天牢呢?也不见有什么人来探视她,孤零零的连个亲眷都没有。 在牢里头关着再怎么样,也不是个舒坦的事儿。 关了两三日,终于有一个人点了名来探视谢绫。 谢绫懒懒抬眸,来人一张清隽面容,仪度大方,颇有贵态。 这个人的脸面生得很,可瞧仔细了,又有些眼熟。 那人放下食盒,在她对面席地而坐:“谢姑娘可是不认得我了?你我有过一面之缘,在灞水之上,一起吟过诗,喝过酒。” 谢绫被他这么一提醒,想起来:“原来是容铎容大公子。” 他们之间的交集,也就是那么一夜的饮酒作诗之缘,再无其他了。她盼望的人没有出现,这个人凭空冒出来,又是何故? 容铎自述了身份,又道明了来意。原来他是梁国人氏,拿着使臣的大印暗中来到楚国,梁国此次突然骚扰燕国边境,又同楚国精诚合作,大多是他在从中斡旋,设下的局。梁国屈居一隅久了,休养生息,却一直被燕国所压制,楚国国力不过比燕国稍逊一筹,只是碍于国内权力争斗不能外拓疆域,也一直处于下风。这一回梁国主动示好,以外乱拖住燕国,使楚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戡定内乱,再一同征伐燕国。 这一招用好了,两国得益。哪一个环节出了错,梁楚二国定会元气大伤。能够议定合作,两国的主事者都是虎口谋利。 现如今,认得谢绫的人要么远在天边,要么身份敏感。只有他是一个无功名的自在人氏,又信得过,又曾经亲眼见过他二人一同出入,才被遣来探视她,安她的心。 当然,容铎肯来天牢里探视她,还有另一个原因:他觉得她十分有趣,是楚国的传奇女子。 谢绫不动那些饭蔬,听到他是那人派来的,只淡淡道:“我要见苏昱。” 容铎听到她直呼苏昱名讳,并不惊讶:“谢姑娘可知如今外头的情势?” 谢绫如实道:“不知。” 容铎谦谦然一笑:“边陲战乱,连连告捷,长安城内一片歌舞升平,就连宫中也未受战乱影响。温相倒台后,沈将军为夫人请命,保住了沈夫人的姐姐。谢姑娘可知是谁?” “瑾妃娘娘大名,我自然知道。”谢绫语调颇为冷淡。 “如今不再是瑾妃娘娘了。她被褫夺了封号,幽居于冷宫之中。”容铎低头淡笑,“这不是陛下的意思,是太后娘娘做的主。瑾妃失势之后,她便让娘家侄女入了宫,封为淑妃。” 所以,不是不能见他,是不能在太后眼皮子底下见他了? 这位太后娘娘倒是好算盘。当年身为中宫之后,因膝下无子,捧失势的娴妃之子登上皇位,又逼娴妃削发为尼,虽担了西宫太后的名,却终生不得参与权势争斗,威胁不到她的地位。如今她斗倒了温相一党,又急着扶植自己母族的势力,以图世代荣耀不衰。 楚国以孝治天下,太后下的旨,尤其是家务事,更是不可违抗。 谢绫听容铎说完,嗤笑道:“容公子把我想得太过儿女情长了。麻烦你告诫他一声,小心他的左膀右臂,稍有不慎便被人砍了去。” 她料想着一时半会是见不到苏昱的面了。可如今她如果借旁人之口说战功赫赫的云乞云将军要害沈漠,谁会相信?旁人敢不敢上报也是问题,若是错了,那便是诽谤之罪。她无凭无据,又是一介罪囚,恐怕没有人会信她。 容铎垂下眼眸,目光深沉:“在下有一事不明。谢姑娘既然已经逃出生天,为何复又回转?即便是陛下,恐怕也是希望你能避到一切安定之后再出现。如今一来,如何将你提出去,反倒成了他的心头大患。” 谢绫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只道:“我别无所求,只望容公子替我给鸿胪寺少卿柳大人带一个口信,告知他我一切安好即可。” ※※※ 谢绫在牢中等了半月,这半月中,她时常会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的嬉笑怒骂皆如真实一般,好像真正在她的生命里出现过。 那些梦大多关乎一个人。谢绫只当是在牢中久了,偶尔会惦念苏昱,可是梦久了,却越来越觉得奇怪。那些画面里的二人皆是少年模样,去过的地方也是她今生所未至。 甚至于,她梦见自己亲手写下一张药方。那上头的字,竟然跟苏昱曾经给她看过的那张一模一样。她梦见自己跌下围墙跌了一道疤,去看自己身上的同一位置,竟果真有一道暗色的疤痕,却不知是如何得来。 天牢中的日子浑浑噩噩,这些梦快要将她逼疯,直到半月后,看押她的小九过来开了牢门,把她带出了天牢。 接应她的人是大内总管安公公,亲自把她接到了宫中。 原来是皇帝陛下又闹了一出病笃,太医院上下束手无策。太后想起曾经那个道士说的陛下不宜近女色,以为是自己把他逼得太狠了,急得团团转。 公主不愧是太后亲生的闺女,到母后耳边吹了吹仙风,说道自己曾经遇到过一个女神医,可惜后来犯了案被看押在天牢云云。 犯再大的案,哪有皇帝的命重要?太后听着听着便下了懿旨,做主把她提出了天牢,让其将功补过。 谢绫心中有底,他的身子从前一直是她在调养,秋水毒已清,他的根骨并不坏,哪怕有些积弊也不至于到缠绵病榻的地步。这一回,看来是演戏了,真是白瞎了太医院那群人急得每天恨不得吊房梁。 这一回是在太后和后妃们面前施诊,天颜难见,安公公在龙榻前垂了纱帘,以挡住了谢绫的视线。谢绫只能坐在外侧,悬线诊脉。 脉象果然平稳,除了有些劳累以外,半点事都没有。谢绫低咳一声,煞有介事地问道:“陛下近来可有什么症状?” 里头平平稳稳传来一个声音:“心中忧悒,惄焉如捣。” 谢绫暗自抵了抵唇。当着满屋子人的面,这种话他也说得出口。她又气又恨,环顾了一周,见太后她老人家仍然用忧心忡忡的神色看着这边,没有异样,才松了一口气,镇静答道:“陛下心肺有亏,当静养,切勿动心火,尤其忌房事。” 她面不改色胡诌了一通,身后的太后却是面如土色。又忌,又忌,天下的道士高人外加这号不知哪来的神医,都跟皇家子嗣过不去是不是? 但龙体要紧,谢绫亲自熬了一副药,苏昱用后果然有所“好转”,让太后不得不咬牙把怨言皆吞了,大大方方赏了谢绫不少金银,吊着一双凤眸道:“你暂时到太医院里供职,别的无需管,什么时候把陛下的身子调养好了,你的罪过什么时候能抵清。明白了么?” 谢绫忍住笑,低头称是。 后至的公主站在角落里,悄悄给她使了个胜利的眼色。 当日夜里,她得了安福顺传来的旨,乔装改扮混作婢女入了养心殿西暖阁。这地方她白天里施诊来过,当时站了一屋子戚戚然的后妃。她从没见过他的这群妃嫔这么齐全地一起出动,还悄悄打量了一番,果然风情万种,仪态万千。她心中积郁,却丝毫不能表露。 如今这暖阁中只有苏昱与她二人。她甫一进门,便被迎面一个怀抱紧紧搂住,话音颇为无辜:“当真忌么?” 第65章 她甫一进门,便被迎面一个怀抱紧紧搂住,话音颇为无辜:“当真忌么?” 谢绫用力把他往外推:“自然忌!非但忌房事,还忌近女色,赶紧离得远点。” 她一个姑娘家,把房事二字挂在嘴边说,也不嫌害臊,反而端得是义正言辞正气凛然。苏昱无奈,手上依旧不肯放她,便把她揽在怀里说话:“这是怪我这么多天,没早些把你接出来?” 谢绫气哼哼地不说话。在天牢里受的苦自然是一个原因,可更大的那个原因,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她从容铎口中尽知了他的难处,上有太后压着,下有她的罪名防着,千万双眼睛盯着,没那么好开脱。 万事都明白,可是只要见了他,她便不那么想讲道理。 苏昱紧紧贴着她的心口,一手捉了她四处乱逃的手按在胸口,道:“这病可是真的,你看还治不治得好?” 他说的病,自然便是——“心中忧悒,惄焉如捣。” 转换成大白话,便是害了相思。 谢绫哪有心思跟他说笑,躲躲闪闪避开他:“自然治得好。我看你这宫里美人不少,挨个儿尝一口,保准能治好。太后她侄女是哪个?贤妃还是淑妃来着?我看就不错,是一剂良药。” 她气的是这个,反而让他放心了,沉下脸色不再调笑:“为夫知错了,夫人饶过这次可好?” “就知道占嘴上便宜。”她什么时候跟他夫妻相称了?八字都没一撇,他也真叫得出口。 苏昱默然看了她一会儿,她原本就清瘦,肌骨匀称,这些日子瘦了不知多少,快只剩个骨头架子了,面色也憔悴。他轻抚着她的脸颊,半句玩笑话都说不出口。 从前他也处心积虑,想过尽快让她入宫,可如今他却不那么情愿了。以前他只想着能给她一个光明正大的名分,可真成了光明正大的,她便成为了这宫里的一份子。那些女人他如今可以不理,可当她变得和她们一样的时候呢?他连见她一面,都要被敬事房的太监记上一笔。 这是个死局,她越是在意,他便越不知如何是好,头一回觉得是有什么事儿,是下再多功夫也办不成的。 谢绫自然不是痴望着名分的人,这样一沉默,想起了一桩要紧事,道:“边塞可有什么消息?” 她这肃然模样,是有要事要讲。苏昱也沉下声:“怎么了?” “看来容铎是没有把话传到了。”确实,梁国如今虽然与楚国合作,但到底不是一家,楚国痛失大将对他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容铎虽然诚心合作,但未必会面面俱到做好人到底。谢绫懊恼自己的失策,道,“我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但你若是信我,便传消息让沈将军提防着点云乞其人。” 他派容铎去,本是安她的心的,当也料想不到她那里会有这样关乎大局的要紧事要说:“我自然信你。可你身陷囹圄这么多天,是如何知道的?” “……”谢绫只能沉默,半晌才抬眸去寻他的目光,“我也是道听途说,你不信便罢了,唔,你当真要让我在这里站一晚上么?” 苏昱这才想起来二人还站在门口,便抱着她往里走。又是久别,许多话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数个时辰,到后来沉默着一起卧躺着,也觉得知足。 谢绫看着他的眸子,忽然回想起白日里见到的欣嫔。那是师父的人,安插在这宫中也不知是何目的。按照云乞一事的推论,总也不是什么好事。她不能每次都似是而非地提点他,万一不起效果便坏了。 ※※※ 翌日,谢绫皆巡诊为名,到欣嫔宫中走了一趟。 欣嫔并未召见太医,但听闻她的名字,暗地把她请入了宫中,屏退左右说话。谢绫更加确认了她便是她曾见过的那个婉莺,问道:“师父可有与你通过信?” “我在深宫之中,不便通信。小姐你怎会来到此地?听闻谢氏遭逢大变,谢先生难道没有将您安置妥当么?” “说来话长……”谢绫目光有些躲闪,忽然想到了些其他的主意,“太后看中了我的医术,我如今靠替陛下看诊谋生,日日提心吊胆。你入宫多年,知道的东西多,可与我讲讲,有什么忌讳?” 欣嫔面色为难:“我在宫中一直是个不起眼的小贵人,近来才偶然讨了陛下的欢喜,晋了位分。便是这一回奇遇,也未曾得幸……如今瑾妃失势,后宫之中是淑妃在主事,太后处处回护着她,可也没见她有多得宠,陛下照例是常宿养心殿。这宫里的女人没几个敢说知道陛下的忌讳。” 谢绫流露出失望之色:“原来是这样。” 她离开欣嫔的储秀宫,一路往回走,心中纾解了不少。不知是因为师父未将算盘打到宫里来,还是因为旁的什么…… 等快到太医院时,一个小婢女气哼哼地走出来,与她撞了个满怀。 谢绫听到她出门前嘴里骂骂咧咧的:“当初赶着来给我家娘娘看诊还来不及,如今装什么清廉。你们这群龟孙子,迟早吃了现世报,赶阎王爷那儿投胎去。”边出门边骂,一扭头就撞上了她。 谢绫认出她,是瑾妃身边的贴身婢女,翡翠。 翡翠见了她,跟见了白无常似的丢了魂,刚才还利索的嘴皮子半天都合不拢。谢绫理了理被她撞皱的衣裳,道:“你来这里,是你家娘娘得了病?” 她待她和和气气,翡翠却不然,一捡了魂便梗着脖子骂:“你个来历不明的妖女,来这里做甚?我家娘娘就算一时落魄,也轮不到你踩到头上来看笑话。” 她骂得唾沫星子乱飞,谢绫只好退避三步听她骂完。想来如今太医院里也没人敢去给瑾妃看病了。一是没好处,二是招晦气。 谢绫指了指太医院的匾额,道:“我如今在这里挂诊,你若是盼着你家主子好,便歇一歇,带我去看看她。” 瑾妃因有温碧宁借着沈漠之口替她求情,虽被打入冷宫,却还留在原先住的宫殿里,待遇不比那些无凭无恃的弃妃。气派的一座宫殿如今门庭冷落,大殿之中没了从前的富丽堂皇,全被搬了个空,只有翡翠还忠心在她左右。 谢绫一进去,殿堂之上没挂牌匾,反而歪歪扭扭挂了一幅画。画中是一素衣女子,由于宣纸已残破得不成样子,并不能分辨出其本来样貌。瑾妃见了那画,如见仇人一般,不停地踢打。 好好的一个倾世佳人,如今发丝凌乱,花簪歪扭,双眼空洞失神,只剩下无端的憎恶。难怪太医院无人愿来,这分明是患了失心疯,哪里是药物可治。 她见了谢绫,一腔仇怨像是挪了地方,摘下头上的簪子护着自己:“你来做什么?你害我成这样,还不够么?” 谢绫见她如此,已有了退意,向后几步想退出殿外。 瑾妃像是被她的动作刺激了似的,迎面便扑上来,喊道:“那时你就是这样,总摆这一张臭脸。他是看上了你哪一点,偏偏爱你这张冷脸?啊?呵,他那时候怎么没把你毒死?我还以为他把你毒死了……谁知道你阴魂不散……你阴魂不散,怎么不去要他的命?是他把你毒死的……”她喊着喊着语不成句,不停地反复着几句话,要她去索命。 谢绫活得好好的,什么时候被毒死过了?她没听懂她的话,稍是一怔,面前的瑾妃突然狂性大发,拿着簪子向她扑过来。 谢绫想要避开,躲了一簪,头却又开始痛了起来。脑海里有两个人在对话,分明是两个女声。有人无声地哭,有人狠声地逼,要她放他们一条活路……她听着那哭声和模模糊糊的说话声,只觉得心头涌起一阵熟悉的绝望,像是有人往她心尖倒了一桶铁水,又苦又涩,把整颗心都凝固在了一起,铸成了*一个铁疙瘩,敲一敲就能听见绝望的回响。 谢绫痛得恍惚,瑾妃却不愿放过她,哭喊着:“你怎么不去死?你去死了,就好去索命了……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你替我去索命……” 她哭喊着,带着眼泪扑过去,嘴里念念有词,手上的簪子猛地向谢绫的脖子刺去…… 翡翠呆呆地在旁边看着这一幕,此时才意识到她主子是当真想取谢绫的性命。主子疯疯癫癫的,可谢绫却好端端的,怎么突然之间便不躲不闪了呢? 主子原本就是捡了一条命,要是在这宫里再闹出人命来,非得把自己赔进去不可!翡翠尖叫一声,大喊着“娘娘”想上前去拦,却已经来不及,眼睁睁地看着谢绫脸色苍白地扶着门框,用脖颈去迎这一簪。 第66章 苏昱听说了谢绫受伤的消息,匆匆赶到太医院去。 据翡翠所言,幸好谢绫及时清醒过来,用手挡了挡瑾妃的攻势,那簪子尖没戳进喉咙去,只在她脖颈上重重划了一道,但也登时血流如注,骇人得紧。翡翠这才有时间帮着拦住她家主子,再去查探谢绫的状况,只见鲜血在白皙的肌肤上异样刺目。 这一下刺得极为凶险,若是再深些,便要扎到要害,回天乏术了。 苏昱听完太医的话,只觉得一阵后怕,连忙赶到她身边。谢绫伤了脖子,不大好说话,只能动手写字:“不用避嫌了?” “不用。”他苦笑,“你当真是伤成了这样,还记着要嘲弄我么?我一生行事谨慎,小心翼翼不牵累身边人,却总是牵累我最不想牵累的人。” 谢绫一笔一划地写:“除了我,还有别人么?” 她嘴角牵起,露出几分笑意。苏昱无奈道:“哪里还有别人?” 那为什么是“总是”?谢绫微蹙了下眉,又写下一个问句:“那你曾经牵累过我吗?”她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瑾妃的嘶喊。她已经患了失心疯,不会再像模像样地骗她,只会把心里头藏得最深的话给喊出来。 瑾妃说她曾经被毒死过。瑾妃以前认得她吗?她又怎么会被毒死?这些话越想越不对劲,她近来又总是做那些怪梦,如今如鲠在喉,更加觉得耿耿于怀。 “牵累过。”苏昱自嘲地一笑,“那时候你还怪我没有把你护好。”连情景都相似,那时候她也不能说话,只能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写字,如出一辙,如今想起来依旧如芒在背。这些事她都记不得了,他也不想把那些不好的回忆说给她听,只希望相似的情景不会再上演一遍。 谢绫却突然一怔,眼前浮现出一张相似的脸。那时他的表情甚是仓皇,好像是拾回了什么错手丢掉的珍宝,依旧心有余悸似的,温声与她说着话。连那说话的语气都极是小心,怕她嫌弃他似的。 谢绫犹疑着落笔:“……好像,记得。” 苏昱眼中难掩惊诧,愣了一会儿才迸出喜色:“当真记得么?”他惊喜之下四处寻找,找到一条方才她擦拭血迹的毛巾。他撩起宽袖,在铜盆里把毛巾过了水,拿干净毛巾替她擦脸上的细汗,动作轻微得如同触碰哪种易碎的瓷器。 热毛巾贴在脸上,暖烘烘的,再偶尔触到他指上冰凉的肌肤,谢绫一阵恍惚,觉得熟悉,可是又觉得头痛,那些破碎的感觉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她抱歉地在纸上写道:“想不起来。” 苏昱惊喜的脸上短暂地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平静了下来。是他奢望了,期望她能一下子想起从前的事来。如今这样也该是个好兆头,不应当失望的。 他放下替她擦拭的手,淡淡笑道:“没事。”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她听。 谢绫见他这样紧张,心间像是被温热的温度包裹了起来,再不去想先前心中的怀疑。这个人这样珍重她,怎么可能去害她? 她仰起脸,没心没肺似的笑。 苏昱见她如此,叹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像是心头长出的一块息肉,要割舍便会剖去半颗心,不割舍就一直痛痒难当。他定定地看着她,有些出神。 谢绫见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有些不忍,又有些细细密密的心痒,但自己不好意思动弹,便用眼神示意他:“过来。” 苏昱:“嗯?” 笨死了。谢绫有点不满地撇了撇嘴,用极小的幅度比了比嘴型:“过来呀。” 苏昱这才慢慢靠近她,以为她是写字写得吃力,侧过耳朵听她说话:“怎么了?” 谢绫伸出两条如白藕般的手臂环住他的脖子,贴在他耳边用气声轻轻地说话,一字一顿的,听起来竟有些羞愤:“你这个——呆子!” 苏昱无端被她骂了一声,想回头去看她的表情,可一扭头,便有甜甜软软的唇覆了上来。她的亲吻有些羞赧,有所保留地只是吮着他冰冰凉凉的唇,毫无章法。 谢绫也是头一回这么没羞没臊地亲他,虽然是她占据主动权,可脸上却绯红了一片,比被动地接纳还要滚烫些。她却很是不舍,曾经以为是寻欢作乐说放便能放,不知何时看着他的模样,她便无时无刻不想腻在一起,无时无刻不想拥抱他亲吻他。情人之间大抵如此。 可他对她一向发乎情止乎礼,近来害她受了大半月的牢狱之灾之后又自觉理亏,更是处处顺着她,一分一毫都不敢勉强,反倒让她有些气闷。 两人都不是初尝情滋味的少年人了,可这么生涩笨拙毫无技巧的一个吻,苏昱却觉得自己盛放着她的这颗心脏,从里到外,被它的主人融化了大半颗。被他久封在心里头的那些思念和苦涩都沿着她给的甜蜜融进了血管里,随着鲜血一起流淌到全身的每一处。 每一处都是她。 他反客为主去侵袭她的唇齿,足够了,她只要简简单单的一个吻,就能把他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怨愤和忧悒都化为乌有。那些涌上心头的苦涩被她熬着熬着,就熬成了蜜糖。 五年又何妨,只要她回来,一切都还不晚。他们错过了五年,甚至遗失了最重要的那一段记忆,可是他们此刻还能相守,他又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 谢绫静养了七日,苏昱把对她的关心都搁在了明面上,闹得宫里头都知道他们陛下看上了一个女御医。与此同时,伤了她的瑾妃在冷宫之中无故暴毙,让人很难不怀疑它与谢绫相关。 可谢绫却知道,她不会去跟一个疯子较真。苏昱也知道她的心意,只会明里敲打,不会暗中为了她痛下杀手。瑾妃的死,另有蹊跷。 此事终究闹得惊动了太后,找她过来训了一通话。太后的大致意思便是,让她留在宫中是看在她医术尚可的份上,格外开恩。若是她起了别的心思,祸乱宫闱,最后非但不能将功赎罪,反而要罪上加罪,两罪并罚。到时候就连送命也送得不轻松。 谢绫早知会如此,没被她唬住,只是唯唯诺诺地应了。毕竟是太后,撕破了脸对谁都没好处,她忍耐了下来。 太后到底是苏昱的嫡母,她强行要干涉,苏昱也不见得有办法。谢绫无奈地一笑,幸好她原本便没有想要在此地久留,如此一来倒也方便了她全身而退。 没想到,久居白马寺清修的静修师太突然入宫,“偶然”见到了谢绫,道是投缘的很,大有把她看做儿媳妇的意思。生母亲自出面,旁人自然不容置喙。 谢绫已是许久没有见着静修师太,她如此为她费心,倒让她意想不到。两人一同在太液池边的亭中叙旧,谢绫惭愧道:“劳师太费心了。” “我是为了自己费心,你不必觉得歉疚。”静修师太看着她的目光略略一变,“听闻,你近来对从前的事,有了几分印象?” 谢绫近日里常听苏昱讲那些所谓的从前之事,偶尔觉得熟悉,有时又觉得陌生,似梦非梦,似醒非醒。如今听静修师太肯定地把那称为“从前的事”,只是小心地点点头:“算是有几分印象,并不真切。”她顿了一顿,又问,“那三年,我当真……是在燕国吗?” 静修师太默然颔首:“当初我捡到你时,你就躺在燕都郊外的雪地里,满身是血。当时还以为救不活你了。” 这是记忆里最真切的一段,谢绫低下头:“师太救命之恩,谢绫没齿难忘。” “我当不起你的谢。”静修师太摇了摇头,“我只是无心把你捡了回去,是你费心治好了我的儿子。若非如此,当年一场大乱,我们孤儿寡母只会客死他乡。” 一场大乱? 谢绫对这些全无印象,愧道:“承蒙师太看重。” “不是我看重你,是我欠了你。”静修师太姣好的面容上浮出几分怅然,“既然你回想起了往事,可记得你是怎么离开的燕国?” “只有十分模糊的印象。”谢绫如实道,“前些日子与瑾妃打过照面,她却说我是被毒死的人。我心中竟觉得她说的并不全是假话。难道当年她也认得我么?” 静修师太神情微滞,叹道:“你可愿听我讲个故事?” “师太请讲。” “那年先帝身患重病,性命垂危,人人皆以为他要去了,没想到后来却活了那么多年。彼时人人自危,得势的惠妃甚至已做好了逼宫的准备。我们母子远在燕国,都遭了刺杀,幸好没有被得手。那时才知,偏安一隅到后来,终究只是死路一条罢了。但那孩子是个死心眼的,宁愿逃亡天涯也不愿争夺那个能保全自身的位置。” “惠妃弄政,世家大族都唯恐皇权落入惠妃母族手中。为首的温相想立个根基不稳的傀儡皇帝,唯一的人选便是来招揽我们母子。”静修又叹一声,“可惜他一心系在你身上,无心争斗。” 答案呼之欲出,谢绫心中震动。 “瑾妃以为是别人害的你,其实害你的人,是我。” 第67章 谢绫一整日都神情恍惚,回太医院时路过御花园,正瞧见欣嫔与静妃娘娘坐在一处。她在看诊时见过这位被太后捧在掌心的静妃娘娘,容色较之年华最盛时的瑾妃也是不遑多让,尤其是唇畔那一丝柔婉的笑,显得娴静大方,让同为女子的谢绫第一眼都不免对她有所好感。 这样一个美人儿,温婉不张扬,谁见了都不会讨厌。 欣嫔见了谢绫,眼色间颇为恭敬,只是碍于静妃在场,明面上她依旧是个妃嫔,不能直呼小姐。谢绫规规矩矩给欣嫔和静妃行了个礼,才转身离去。静妃与她打了次照面,看她的眼神很不一样。也对,连太后都特地对她耳提面命,这些消息灵通的后妃怎么会不知道她? 谢绫如今只想能躲则躲,麻烦惹上了身,不是人人都像失心疯的瑾妃那样好对付。她匆匆离去,耳畔只听到欣嫔与静妃讲着“别宫”云云,如烟而散。 她一阵心乱如麻,静修师太的话语如犹在耳。她已没了印象,自不会再去计较当年她为了保全她们母子二人而把她逼走。只是如今的情形何其相似,现在的她留在他身边,对他而言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这些日子苏昱为谢氏平了反,师父他们不久便能回到长安。谢绫只觉得日子一天天地紧迫,当初逃出鬼山只为提醒苏昱,如今话也带到了,她对自己的未来却没有一个清晰的构想。 她一向果决,少有这么彷徨的时候,才知道“彷徨”二字也能这么摧人心肺。 谢绫一路糊里糊涂回到太医院里她的小间,里面早已候着了一个人。 她一进门见到屋里的人,惊喜地张口道:“之奂?” 柳之奂坐在一张轮椅上,依旧是一身干净爽利的蓝衫,简单束了发,气色比她离开长安时好了不少,温然向她笑着。若不是因他是从小长在身边的小师弟,她果真要赞一句公子颜如玉。 可视线下移,落在他仍不能行动的双腿上,谢绫鼻间又是一阵酸楚。 “师姐。”柳之奂行动不便,笑着向她招了招手,“陛下特准我来看你,一来才知道你被太后叫去了。” 谢绫强忍了泪意冲他笑:“你要是早点告诉我你要来看我,就算是太后我也不去。” 这样的话自然只能放在嘴上说,要真忤逆了太后,那可不是什么轻便的事。即便如此,柳之奂依然感动,道:“师姐受苦了。” “我受的那都算是什么苦?就算在天牢里头,那也不愁吃喝。倒是你,近来怎么样了?有没有再找大夫看过,你这个腿,什么时候才能好?”谢绫许久没有见他,一见便问了一串的问句。 柳之奂耐心地一一答来:“没有大碍了,公主殿下仁慈,请御医为我调养,近来已有些知觉了。” 刚说到公主殿下,就有一个清朗的声音远远地传进屋子,人未到声先至:“在说我什么?” 苏沐儿进屋见到柳之奂,貌甚讶然道:“柳大人也在此?” 两人皆向她行了礼。 苏沐儿看着谢绫脖子上缠着的纱布,可惜道:“听说你受了伤,我早就想来看看你,不过皇兄把你看得那么紧,硬是不让人来打扰你静养。今天听说你能出去走动了,我才好过来。这个伤重不重,会不会留下疤?” “只要将养得好,即便留疤也不会太深,多谢公主殿下关心。”谢绫能出天牢多半仰仗了这位机灵的公主殿下,还没有郑重谢过她,此时一并道了谢,“还没好好谢过公主。若非公主殿下施以援手,恐怕我此刻还在牢狱之中。” “不必,不必。”苏沐儿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周,慧黠地笑,“先不说皇兄那头愁得紧,便是柳大人那里,也常念叨你这位师姐。柳大人是我的恩人,我这不是为了报恩么?” 谢绫面露尴尬。苏沐儿倒自然地转身去看柳之奂,抿了抿嘴:“我这已让你入宫见过你师姐了,柳大人答应的东西可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柳之奂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了她。 那是市井巧匠做成的鬼匣子,打开来会跳出一只娃娃,有的是人形的,有的是动物形状的。这一只匣子里出来的是一只小狐狸,制作得精良,狐狸的嘴能一张一张的像是在叫唤似的,栩栩如生,煞是惹人喜爱。 苏沐儿如今被看得更紧,不能踏出宫门一步,也只能靠这个法子淘来这些市井能工巧匠做的小玩意儿。 虽是如此,谢绫再懵懂也看出了些旁的端倪,一下子不知如何自处,随口找了个借口弃屋出门去了。她与世隔绝了这么些日子,许多事都不再在她的掌控之中,她错愕万分,一时不怎么能接受,但回头想一想,大抵也不能算作坏事。 她一出门,正迎上来通禀的安公公,要她料理好物什,随驾去别宫。 ※※※ 在太后的三令五申下,苏昱这回去往别宫静养,不得不带上了静妃和欣嫔。谢绫身为随行的御医,被特许一同前往,但住处离得甚远。 她名义上是帮着调养圣体的,但第一个治的人却是静妃。 自从上回那只肥猫环环惹了祸事之后,就一直养在别宫。这一回静妃到了别宫,见了它,听闻过它极为受宠的名声,也好奇它有什么过人之处。她见了环环悠哉悠哉地从脚边路过,便派了婢女把它拦住,自个儿拿着些肉食来喂它。 环环闻着腥味,乖乖留在了她脚边。但它是个极贪吃的,一不小心吃得多了,哽住了,喉咙里发出哀戚戚的叫唤。静妃原本看它憨态可掬,已经放松了警惕,可见它翻着眼珠子像是要一命呜呼的模样,立马乱了阵脚。瑾妃的前车之鉴在前头,她本就没打算伤它,怎么好端端地吃着东西,就会噎住了呢? 静妃手忙脚乱,想去抱它。没想到十指柔荑一碰到那白团子,环环“喵呜”一声在她腕上狠狠咬了一口,印出一排鲜红的血印子。 婢女们惊呼着上前护住静妃,恶狠狠把猫儿赶跑。环环背上被狠狠挨了一下,撒开腿便窜进了花丛里,一溜烟没了影。 于是谢绫便挎了药箱,去给静妃包扎。 静妃是个宠辱不惊的,挨了环环狠狠一咬,虽然痛,却也没娇滴滴地作出梨花带雨的情态来,颇安静地任她抹药膏,再缠起纱布。 如今只有两人独处,谢绫包扎得差不多了,端坐着的静妃忽然幽幽开口:“我知道陛下对你不一般。所谓不能近女色,也是你乘职务之便编出来的借口吧?” 谢绫一愕。这宫里的女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静妃看起来大方娴静,心里头的算盘也是一颗珠子都不少的。 静妃缓缓开口道:“你该知道,姑母不可能放任一个戴罪在身的商贾女子留在宫中。即便有西宫太后护着你,但她到底已是个出家人,这些事管一回最多,到底还是姑母在张罗。” “娘娘多虑了。”她这么开门见山,毫不避讳,自然是有恃无恐才能把这些话说得出口。 静妃看她有悔意,笑容更是亲和:“你能入宫行医,是你的机缘,该好好珍惜的。这些旁的心思,生而逢巧便罢,若是弄巧成拙,岂不是平白赔了性命?” 谢绫似是而非地一笑,嘴上道:“娘娘提点的是。” ※※※ 日落时分。 苏昱信步走到九曲莲池,在岸边的一棵高树上望见了一个人影。 他漫步靠近,谢绫穿了条杏色的马面裙,腰间垂了个淡粉的如意宫縚,因坐在高处,宫縚随着裙摆轻轻晃动。他不自知地勾起个笑,树上的人儿似也发现了他,回过头来朝他绽开笑颜。 苏昱停在原处望着她,只觉得万般静好。只一霎,眼前的人儿却突然失了重心似的,猛地往下坠。那树那样高,她又不会武功,他唯恐摔着了她,急急赶过去。 还没到树下,谢绫却稳稳当当落在了地上,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苏昱替她理顺了被风拂乱的发丝,怪她贪玩:“若今日我不在这里,你失手摔着了自己,那该如何是好?” 谢绫故意听不懂似的眨了两下眼,潇潇洒洒道:“你看,你以为接不住我,会伤到我,其实我会自己接住自己。你以为保护不了我,其实我可以自己保护自己。” 不知为何,他能算中所有人,却偏偏算不中她。每次她历险,他都只有后怕的份。经过瑾妃一事之后,他更觉得担惊受怕,把她看得更紧。如今她这是拐着弯儿提醒他,她有力自保了? 苏昱不置可否,伸手想去抱她,谢绫却扣住了他攀上她腰际的手,轻声道:“去看看静妃吧。她今天受了惊,你该去看看的。” 第68章 是夜,孤月高悬。 谢绫坐在池心的亭中,远望着静妃寝殿里透出来的模糊人影,在橙暖的光线下分辨不出谁是谁。 倏地,灯熄。光一灭,她的心也跟着一惊。她的眼中藏尽了这漆黑一片的空濛夜色,忽然有些难过自己想不起那些记忆。若能想起来,那时候他们是什么样子?无论如何,他总该是她一个人的,偏安一隅,虽然落拓了些,可那是多好的时光。 时过境迁,人不能再度拥有,已然很残忍,到头来竟连重温故梦的机会都不给她。 她把手边的酒盅斟满,美酒入肚却权当宣泄。 她说那样的话,逼他去找静妃,不为旁人的威胁,也不为情势所胁迫,全为这才是冥冥之中的那个“正确”。她如今贪恋一夕偷欢,其实都只是在逆着命数走,这一次她只是想试试看,如果去走正确的那条路,她走不走得了,放不放得下。 她趴上夜里冰凉入骨的石桌,手中酒盅翻倒也不知,只是睁着睁着眼睛,眼泪就无声地淌落。她谢绫也会哭,回神时觉得不可思议,觉得好笑,又觉得心间头一回这么苦。 这么苦这么苦,可都是自找的。 她迷迷糊糊地笑,又哭又笑,连耳边那串极轻的脚步声都未听闻。 一只手取过她手里的酒盅,那手上的温度甚是熟稔。 谢绫一下子清醒过来,酒劲上头,只知道撒泼,指着漆黑一片的宫室楼宇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她的手指胡乱地指了一个方向,坚持道,“你不是该在那儿吗?” 她嘴上依旧顽固,眼底却还是雾蒙蒙的,映着莲池粼粼水光,竟十分委屈。苏昱心中原本有些恼,但见她如此,唯有无奈道:“明明是你的主意,现在又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 谢绫大脑有些转不过来,下意识地张口:“什么时候跟自己过不去了?我出这样的主意,不是该怪你么?”一派蛮不讲理的话说完,又抢过酒盅去倒酒,直往嘴里灌。 苏昱只能一遍一遍地抢过来:“又要怪我什么?” “怪你有这么一群聪明伶俐又温柔可亲的小妾。”她眼神迷糊,口齿却清楚,落地如针似的,“我不讲道理,你就去找那些个温柔的。我脑子犯浑,你就去找那些个聪明的。要什么有什么,尽管去找你的小老婆们,何必在这里埋怨我?” 她今日确实任性得过了头,她万般埋怨都无妨,何必硬把他推去别处?可转念一想,因果轮回,会有今日之果,到底是他种下的因。 “我哪里会埋怨你?”苏昱握住她如水冰凉的手,她浑身没力气,软绵绵地挣不开,便撇过眼不看他,全然忘了白天是谁信誓旦旦把他推走。他哭笑不得,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故作轻松地与她调笑:“我总怕你气我不能为你空置后宫,每次想起来你会生气,都担心得夜不能寐。如今果然是夜不能寐了。” 谢绫想喊一声“那你就不要管顾我啊”,理智却告诉她其实谁都身不由己。她想放弃了,无论是对太后,对静妃,对师父,对他对自己,只有她放弃了才是正确的那条路。但凡他有那么一点点松动,她都能割舍。可他连这一点点借口都没有给她。 若是真的天地良配,哪会有这些个纠缠?只有有缘无分的人不愿信命,顽执不愿割舍,才会闹得两个人都痛苦。 可他却没显露出一丝丝的痛苦来。 谢绫更加心烦意乱,挣出被他握着的手,冷冷别过脸,好像是在跟自己怄气似的:“你只知卖乖讨便宜,以为说几句甜言蜜语,便不须罚了么?” 她今夜这场别扭闹得不一般,总让人心里头有些异样的预感,好像稍一松手,她便会化成这水中一缕清波,江河湖海,汪洋间再也寻不着了。如今她愿意理会他,愿意罚他,便是好事。苏昱欣然答应她:“全当是我的错,你罚什么都好。” 谢绫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把身体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抱我回去。” 这哪里算是惩罚?苏昱以为她是醉得神志不清了,打横抱起她:“若是这个惩罚,罚一辈子也无妨。” “哼,想得美。”谢绫一身酒气,扭头不理他。 苏昱把她抱回了寝殿,不敢放下她,静静等着她的吩咐。 谢绫像是清醒了似的,拿眼刀子剐了他一眼,只是嗓音依旧有些昏沉:“愣着做什么,再不睡就天亮了。” 她要他……陪她就寝? 谢绫用眼神指了指床榻,验证了他心中的猜测:“放我上去呀。” 这是他梦里出现了无数次的场景,可真的唾手可得的时候,却觉得不真实,连动作表情都异乎寻常地木讷。谢绫和衣躺在他身侧:“你就这样入睡的吗?” “嗯?” “解开。” 他一愣,一粒粒扣子替她解开。白皙如藕的肩头近在眼前,让他的呼吸都有些急促。 谢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自己忽然一钻,钻进了他怀里,大被一盖,只露出她的半个头,倒是怀里的软玉温香掺着淡淡酒气,撩得人心猿意马。 “睡吧。”她像抱只大猫儿似的抱住他的腰,淡淡道。 苏昱算是明白了她的惩罚是什么。这样投怀送抱又吃不到嘴,实在令他又爱又恨。喷薄的欲念让他难以自持,可要是真动了她,就不是这么简单地罚一罚了。他呼吸吐纳,抑制住小腹上涌的燥热,连吐息都粗重了许多。她居然这样考验他,亏她能想出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谢绫在他怀里憋笑,憋得肩膀轻轻发颤。苏昱有苦难言,抱着她叹气:“这种惩罚不能多用。现在罚了我,当心以后守活寡。” 谢绫气恼地掐了他一把:“还敢油嘴滑舌。” “不敢了不敢了。夫人要罚,为夫怎么敢有怨言?”他嘴上说得轻松,手心若有若无地触到她滑腻如脂的肌肤,软软糯糯像一块豆腐,被他握在掌心,让他又是深出一口气。他忍耐着,连嗓音都有些沙哑,“往后你再有什么要求,我得小心着点听。以免听了你的话,回头又要被你上刑。” 谢绫很不服气:“这也算是上刑么?你是没见识过东厂拷问犯人用的十大酷刑。” “见识那些做什么?我是你的犯人,自然是由你上刑了……”话音未落,怀里的人轻轻一扭,他唇齿间又逸出“嘶”的一声,尾音都有些飘,“别动了。” 话音里竟有几丝细微的委屈可怜,听得谢绫都有些不忍心。她也不知这样子究竟能有多大效果,此刻看他实在忍得实在辛苦,探出半个头无辜地看着他紧蹙的修眉:“真这么难受?” 明知故问。 谢绫觉得他看她的眼神有几分怨毒,于是一脸温纯地向他笑笑:“要真这么难受,便下去吧?” 她生性喜放这种不能咬的鱼饵,给了甜头诱着,不咬是罚,咬了罚得更厉害。当她的犯人委实辛苦。苏昱自然不会中她的圈套,把她的腰箍紧了几分:“哪里舍得。” 谢绫嗔骂一声:“色中厉鬼!” 他暗自含笑:“那也得参详着,是谁让人化了厉鬼。” 方才提着酒劲一时冲动想出了这么个没皮没脸的惩罚,这会儿顺着他的话再回想,才觉得自己当真是没长矜持那根筋。谢绫脸皮难得薄一回,不再理会他,兀自枕着他的手臂睡了。他的怀中温暖,她又是微醺,不一会儿便安安稳稳地睡了,香甜得一觉睡到天亮。 醒来才发现,苏昱一直没合眼,目光幽沉地看着她。 他到四五更天时困倦难当,可惜意识稍稍有所松动,像要进入梦乡,就又做了个香艳的绮梦。那些画面似真似幻地萦绕在他脑海里,让他不得不从梦中醒来,口干舌燥得再也没了睡意。手臂被她枕麻了,也不敢抽回来,便让她一直舒舒服服地熟睡着。 谢绫一觉醒来气也消了人也清醒了,看他眼圈青黑一脸倦色,总算良心发现有些心疼,伸出暖烘烘的手抚了抚他的脸:“真的一点都没睡?” “……没。”他自然不会把做过的绮梦也交代出来。 昨夜真是酒壮人胆,闹得不像话。谢绫看他这憋闷的样子自己也心虚,唯恐自己发这么大一场酒疯惹恼了他,灵机一转,用温软的唇在他凉沁沁的脸上印了一下,趁他愣神翻身下床披上了外衫。 打了这么大一棒子就给这么小一颗枣子,苏昱用失望的眼神默默瞧着她。 谢绫被瞧得脸上发烧,耍起了无赖:“谁让你惹我生气,下回便没那么容易了!” 他浅浅地笑,眼眸里融尽了暖意,郑重地开口:“下不为例。太后那关已过去了,你入宫来,每日看着我好不好?” 谢绫的脸色骤然一僵,嘴唇无助地翕翕张张。 “嗯?” 良久,轻若蚊蝇的声儿才被挤出了喉咙:“我能不能……不入宫了?” 第69章 这日早朝,新任御史大夫徐天祺上奏,江南水患时出现的流民叛乱经查证,其首领疑似前朝余孽。自丞相谋反一事平息之后,楚国民间关于前朝扶氏谣言四起,称如今的朝廷的伪朝,奉扶氏为正统,还传言扶氏尚有后人流落民间。两相呼应,绝非巧合所能解释。 汝南王残部尚未清剿完毕,边塞战乱未休,如今又出了前朝余孽作乱的消息。当真是多事之秋,祸不单行。 苏昱下朝去寻谢绫,她却已不在寝殿。他里外找了找,问看着谢绫的安福顺要人,安公公原本被封了口,但主子逼问他不敢不从,三两下就漏了口风:“谢姑娘她……去了御膳房。” 如此一来,他倒安心坐在殿中喝茶,一边翻阅奏章,一边等着她回来。 果不其然,谢绫端着一盘糕点回来,正看见苏昱捧卷危坐,似是候了许久一般。她晓得是安福顺说漏了嘴,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颇为期待地看着她。谢绫迎着这灼热的目光尴尬地往前走,看着盘中的糕点,几欲回炉重造。 她好歹也是逼了御膳房的厨子,骗他这是陛下的药膳,要是做得不好看不好吃让陛下没了胃口,那是要掉脑袋的事。吓得那厨子什么都不敢多想,全心全意地教她做,可惜到了她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里,怎么做都不成个模样。做废了好几盘,好不容易有一盘看上去能吃的,却也跟精致美味八竿子打不着。 谢绫看着这一大盘大小不一的歪瓜裂枣款糕点,深感苦闷。 苏昱动筷子尝了一口,噙着丝笑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一抽。谢绫盯着他脸上的细微表情,敏锐地发现了他这下意识的动作,顿时大皱眉头:“不好吃么?” 苏昱搁下筷子,和着茶水把方才那一大口吞了,温然笑道:“……好吃。” 谢绫眉心更是紧锁,举起筷子夹了一块放入口中,顿时涩得差点掉出眼泪。苏昱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背,替她顺过气,没敢在此刻再刺激她。 顾不得取干净的茶杯,谢绫随手捞起苏昱方才抿过一口的茶杯灌了一大口,冲得舌苔上的苦涩终于褪了下去。她猛地搁下筷子,气哼哼地又挫败又恼火。 她只擅长炼药配药,接触的都是些辛辣苦涩的药材,哪里做过这些甜嘴糕点。她又一向争强好胜,以为驾驭个厨房不在话下,哪知道第一次下厨就遭受了这个巨大的打击。 苏昱替她又倒了杯清茶,递给她。谢绫没去接,苏昱的手停了片刻,忽然搁下被子,掩口开始咳嗽。 谢绫的注意力被他的低咳声吸引了过去,替他号了个脉,道:“你这是昨夜着了凉,别真感了风寒。大暑天的染了风寒不易好,得早作应对。” 风寒之症,医术再差的大夫也能看好。她却珍惜这是她唯一擅长的东西,揽下了活,亲自去给他熬药。 谢氏的风波已经过去,谢翊也已经回到了长安。谢绫终究做不到一声不吭地在宫中久留,也清楚师父不会放任她久留,只能在她临行前,多做一些事。 入宫之事,苏昱并不想勉强她。只是她要回到宜漱居去,往后又是数月难见一面,心中难免有些不快。但看她这样紧张,他便宽慰她:“来日方长,同在长安城,以后有的是机会相见,不必真看做离别。” 经了昨夜,心里头那些别扭全随着那一场酒疯发泄了出去,谢绫如今也坚定了不少。船到桥头自然直,她顺应自然,但却不移心志,只要两人还牵挂着彼此,便不一定就真有缘无分。 她凑上身子贴在苏昱耳边说话,朱唇若有若无地蹭着他的耳垂,小声道:“讨好你还不是为了让你不舍得忘记我。” 因为爱上一个人,所以才会患得患失。因为爱上了你,所以再也不能做以前随性如烟有恃无恐的谢绫。 却也不觉得可惜。 ※※※ 谢绫亲力亲为替他煎药,欣嫔有时会来看她,偶尔也帮她照看火候。两人熟络起来,有些话谢绫便也会与她推心置腹地说:“婉莺,你是心甘情愿入宫的么?” “谢先生的命令,婉莺自然是心甘情愿的。” 欣嫔长了张小家碧玉的脸,说话时声音不高,让人听得舒服,却也如流水划过指尖似的,不留下什么痕迹。这样的人在宫中最不引人注目,最能保全自己,难怪入宫一年多了也没露出丝毫的马脚。 谢绫所指不明地问道:“复国大计,当真对你们这般重要么?” “小姐怎么会这样问?”欣嫔茫然道,“谢先生承义父之志,为小姐煞费苦心,为复国大计殚精竭虑,可谓呕心沥血。又怎么会不重要?” 师父的义父……谢绫遥想了番,那都是幼年时的事了。那位爷爷收养了她,在临终前要她拜自己的义子谢翊为师,让她发誓终生听从谢翊教诲,不得有违。她小小年纪磕头拜了师,万没有想到会有今日。 倏忽又过去三日,谢绫如愿出了宫。 太后念她有功,赏了她不少黄金。谢绫领了黄金出宫门,自嘲地想,要是能带着黄金以此为生,不用再回到师父身边面对那些必须面对的事,该有多好。 可那只是转瞬一想。把她牢牢拴在师父左右的哪里是钱财,而是这二十年来的庇护之恩,和她所立过的誓言。 马车进了永宁巷,一切都回到了最开始的原点。 谢翊这回没有发怒,不再与她置气,只是一言不发地吩咐了印风堂加紧看守,不让她出门半步。 谢绫安安分分地在宜漱居里待了三日,闲不住。幸好谢氏掌控的地方大,她不能到四季居里抛头露面,却可以去她开给印风堂手下的地下赌场过几把赌瘾。 她向谢翊许诺,不会再主动与宫中联络。她许诺时笑容疏淡,目光不似从前那样随性,潇洒中蕴了些连谢翊都读不懂的东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连他都已看不透这个徒儿的所思所想了。 但谢绫像是真把诺言放在了心上,把之前逃出鬼山入宫的经历都抛之脑后,整日花天酒地,在赌场赌赢了也不收他们的钱,豪掷千金作打赏。她高高兴兴地过日子,比之从前更像一个不成器的富家子弟。 她越是如此,谢翊便越是不能放松警惕。他让柳之奂来看她,去套她的话。柳之奂不忍心讹她,便开诚布公地问她:“师姐当真是放下了么?” 柳之奂依旧没有接触到谢氏的内核,也就不知扶氏一事。谢绫早看出了公主对他的另眼相看,更不愿意被他牵扯进来,只云淡风轻道:“此一时彼一时,不该执著的东西,自然是放下了。” 直到有一日,赌场中突然闯入了一队黑衣人,个个武功高强。来砸场子的人年年有,哪用得着少见多怪。印风堂的人与他们过了几招,刚察觉到不对劲,却发现谢绫已被黑衣人的头领制住。 谢绫认出他的身法,正是秦骁。横刀架在她肩上步步逼紧,让她有些不能置信:“他派你们来杀我?” 秦骁分辨她的语气,听出她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便不再作掩饰,怒道:“陛下为了你,身中奇毒却不外扬,压着消息不让太后知晓。否则你以为,你现在还有命在这里寻欢作乐么?” “他中了毒?” “你这个生性歹毒的女人,当初挟持陛下便当处以斩首,陛下一念之仁,却让你一次一次去加害于他!”秦骁手中的刀离她越来越近,目露寒光,看来是真的想杀了她。 谢绫被他制住不能动弹,心中诸多事件件浮过。她出宫时还给苏昱把过脉,脉象一切正常,他服用的所有药,也都是照着她的药方抓的,由她亲自煎成……看秦骁的模样,如果不是她的药出了问题,绝不会这样憎恨她入骨。 她来不及辩解,只道:“……留我一命,把我送去宫中。那毒兴许只有我能解。”她受误解无妨,可秦骁这样怒火滔天,那奇毒显见得不是太医院的人可解,只有她还可一试。若他不愿让她去见苏昱,那便麻烦了。 秦骁护主心切,直想了断了这个祸害。但到底主子的性命重要,他忍住了心头的怒火,答应把谢绫带回宫中。 ※※※ 养心殿。 御史大夫徐天祺跪在龙榻前,将近日里查探所得一一禀报:“民间传言的那位扶氏后人,已证实是扶氏末代皇帝的幺女,微臣在民间找到了当初在扶氏皇宫中喂养她的奶娘。据此人的供词,当时前朝国师谢缙抱走了不满周岁的皇室女,不知所踪,或许果真沦落在民间。” 他取出一纸画卷,递给安福顺,呈给苏昱:“这是当时那婴儿身上佩戴的血玉画样,那奶娘一口咬定这玉受国巫祷祝,不能离身,否则必会招来血光之灾。那扶氏后人若真活着,应当存留着这块玉。” 第70章 谢绫仔细回想,她给苏昱煎药,从抓药开始便是自己一人为之,没有让任何人经手。秦骁说她加害于他,那必然是有人在她的药中做了手脚。能有这个机会做手脚的人……只有欣嫔。 是她太过大意,师父培植欣嫔在后宫之中耗了多少心血,她怎么会天真地相信欣嫔这颗棋子会不与师父联系,没有任何动作呢? 她以为只要自己离开,至少不会成为师父的又一颗棋子,没有想到依旧被人所利用。 可她不能把真相宣之于口,只能当做是被秦骁胁迫才回到苏昱身边,替他号脉。他中的毒与她曾放在香囊中的慢性毒药药性相同,只是加重了与他榻上铺的灯芯草相冲的那一味药草,使之更快起效。除此之外,别无二致。下毒之人是存心想要嫁祸于她。 谢绫曾经配制的毒能潜移默化进入人的脾肺,不为人察觉,等到爆发的那一天才积重难返,无可挽回。可现在他身上的这一剂毒性极烈,凶险万分。苏昱高烧不退,昏睡了三日,谢绫悉心照顾在左右。秦骁原本对她有所防备,见她如此也慢慢放松了戒备。 等他终于有了意识,却不愿睁开眼。 谢绫守在他身边,道:“你也相信是我加害于你吗?” 徐天祺的话声声在耳,由不得人不信。即便不是她,也该与她息息相关。 “你救我三回,每次都是有意为之么?”苏昱翕动双唇,答非所问道,“还是唯一动了真情的那一次,你忘得干干净净。” 谢绫听出他的失望,可她何尝不失望:“你若真信是我加害于你,如今余毒已清,你大可下令杀了我。” 苏昱忽而一笑:“我为什么要杀你?” 谢绫眼底一片冰凉:“我谢绫认定的人,到死也不会放过。你有本事就现在杀了我,否则你我只能纠缠到底。你相信也罢,不相信也罢,你若放我活着,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直到你死。 ” 苏昱缓缓睁开眼,眼前朦胧一片,唯一清晰的便是那双执拗的眸子。分明应当是一句情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却狠戾得像是血海深仇。他伸手慢慢够到她攥紧的拳,一点一点收紧,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唇边是意味不明的笑。 他仍是虚弱,连握紧她的力气都不那么难以挣脱。谢绫张开拳反握住他的手,五指扣上五指,微是一愣:“你愿信我了?” 不信又何妨,即便拱手江山又怎样。他想抓牢的,只有这么一双手罢了。其他的一切,她若想要,就都给她便好。 苏昱淡淡向她笑了笑。 正当此时,安福顺慌慌张张入殿通禀:“静妃娘娘求见!” 谢绫循着声音回头望了一眼,才转身斜睨着苏昱:“她为什么每日都来?” 前些日子他昏迷不醒,静妃也是日日来求见,说是只求心安。每每此时,谢绫只能躲藏起来,听她在苏昱床头反反复复地说着体己话,半分也不生疏。看来在她这一次进宫前,静妃来得也只多不少了。 美人如此温柔痴心,换了谁也担不住。 苏昱气定神闲道:“方才有人说无论我信不信她,她都要当个痴缠女子。怎么,命都能不要了,还不准我变个心么?” 谢绫知道是自己害了他,满腔皆是愧疚,他说再狠心的话怪她,她都能包容。可真从他口中听来这漫不经心的一句,却教她原本紧绷着的心一下子垮了下来,不知是恼怒还是委屈,大脑一片空空落落。 明明是她欺瞒他,是她在对他不利,可一见她这黯然神情,他却觉得没有底气。 情爱之中,原本便是在意得少的那一方才有资格赌气。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她走,所以就连气恼,都气恼得不能纵情,生怕头脑发昏待她冷淡得过了头,再想挽回已为时已晚。所以哪怕气恼,放纵自己待她狠心些,理智却还时时萦绕在灵台间,时时自律,以免她果真失了耐心。 他待她的心低到了这个地步,又怎么能赌的了气?刺人的话刚刚出口,扎到的只是自己。 谢绫仍是毫无表情,眼底一片暗沉沉的空茫。 安福顺见这两位都像是失了魂似的毫无反应,硬着头皮上前小声补了一句:“静……” 刚开口,就被打断:“让她回去。” “……是。” 谢绫依旧像是个毫无生气的布偶,木然地一言不发。 苏昱握了握掌中那只温凉的手,没有回应。脑海里浮现出她出宫之前对他的叮嘱,要他防备云乞。那些话没个来由,但联系她的身世,却大有乾坤。她一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却从未在他面前表露出来。他那么信她,她却欺瞒他,非但欺瞒,到头来赌气不理人的竟也是她。 他知道她的脾气,又倔又好胜,对一般人从来没有多少耐心,有时明知是她自己理亏,但应懒得解释,也就宁愿断了关系。这实在不是什么好脾气,但耐不住他愿意助纣为虐。 可如今看她这木然无反应的模样,他却头一回觉得有些凄凉。他对她,终究也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她未必真愿花多少心思。 忽然间,谢绫的手指动了动,撑开他握着她的手,慢慢收回去。她终于想要挣脱了,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握住那双慢慢逃离的手,可心里却像是有一道墙把他的冲动隔绝了开来。他没有动,沉下心感知掌心的触觉,她抽离得那样慢,像是从他身体里抽丝剥茧地离开一样。 子时将至,月明如水。室内寂静一片。 他闭上眼,忽而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寂静得仿若永夜。 那时他仍在燕国苦苦执守。母妃把她叫去房中问话,房中的烛光一直亮到三更天。她走出房门,却没有回到她住的后院,而是来敲了他的门。 母妃与她投缘,时常与她促膝长谈,并不是什么奇事。他听闻她被母妃找了去,也没有多起疑心,二更天放下书卷便已就寝。 他穿着单衣去为她开门,尚有些困意。燕国的冬夜寒冷彻骨,她站在雪地里,像是已站了许久似的,肩上积了薄薄一层落雪,木然地看着他。 他连忙拉住她的手迎她进屋,替她暖手:“怎么了?” 她的手冰凉一片,呆呆地不说话。 他张口想再问一声,一个“怎”字刚出口,她却踮起脚,够上了他的唇。她在雪地里站得久,双唇也凉沁沁的。两副唇相合,却逐渐变得温热。那温度一直染上心头,变得滚烫。 她的手渐渐攀上他的衣襟,拉扯间才将他的理智拽回了现世,察觉她的异样,放开她问道:“怎么了?母妃责难你了么?” 她只是摇头,眼里像是融了霜雪,一片清寒水泽:“你愿意娶我么?” “……”答案那样分明,他却觉得有些仓皇,“母妃对你说了什么?” “听闻丞相千金对你青眼有加……” “那都是下人们道听途说,你不要信。” “若是真的呢?” “哪怕是真的,也没有半分关系。你是你,她是她。” 楚君病笃的消息传来燕都,波及最深的不是燕国皇室,而是他这个名义上的二皇子。母妃如临大敌,如今果然把这慌乱情绪传到了她那里。他一声一声地安抚,她却永远能有新的不安。 最后,她说:“我们今夜便成亲好不好?” 他手足无措:“你若想成亲,明日我便去找母妃去说。只是不知你家在何方,家中可有长辈,是否答应这门亲事……” “不要。”她不停地摇头,异常地执拗,“就今夜,没有以后了。” 他以为她只是被越来越紧迫的局势逼得患得患失,逼得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来讨他的承诺。可他愿意用千万种方式给她这个承诺,却不该是这样仓促。 她的吻越来越急促,慢慢向下蜿蜒,含着他滚动的喉结。他忍耐着推拒,却招了她的一声怨:“你不愿意娶我么?” 愿意,可是…… 她声音带着哭腔,越来越绝望。这样的她让人招架不得,又无从安抚,依也不是,不依也不是。他不想趁着她心中恐惧时占她的便宜,奈何她却不停地坚持,好像只要他不肯要,她便会被她心里头的恐惧吞噬殆尽一般。 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一夜的缠绵之后,她便消失无踪。他这才明白她说的“没有以后”,是真的没了以后。 他满城地找她,只是一场徒劳。最后母妃才向他坦白,她在两人促膝长谈时,趁她不备在茶水中下了毒。她精通毒理,怎么会察觉不到? 母妃当真是糊涂,可更糊涂的人是她。她心知情势逼迫,竟没有揭发母妃的毒计,而是编了那一通患得患失的借口,来与他诀别。 可母妃再糊涂,却也知道她精于此道,用重金觅得了无药可医的苗疆蛊毒,即便是她也定束手无策。她为了保全他不告而别,却终究要送了性命。 此后每每想起这一夜的落雪纷纷,他便觉得世间再苦再痛,痛不过世上再无一个她。 第71章 苏昱睁开双目,定定地看着这个在他生命里去又复还的人,再度抽身而退。他低低地唤她:“谢绫。” 掌心空空落落的,早已没了她的温度。 “嗯?”谢绫四处张望着什么,“渴不渴?我给你去倒茶水。” 苏昱看着变了张脸的谢绫,竟一时语塞。 她自然地起身去寻茶杯,好像方才那长长的静默都没有存在过。 桌上的茶水皆是安福顺新添过的,皆是滚烫。谢绫木木地倒了满杯,往回走到床榻前。她面上毫无异样,心中却是一片茫然,连温度都没有知觉。她一开始恍然未觉,慢慢地热量浸透了瓷杯,传到指尖上,越来越烫,等到走到榻边,指尖终于被烫得受不住。她一松手,茶杯应声而碎,热茶溅了满地。 谢绫被自己吓了一跳,连忙闪躲开以免被热茶烫伤。情急之下失了方向,重重磕着了床沿,痛得向下倒去。 苏昱连忙伸手揽住了她。她重心不稳,借了他的力,猛地扑上了被面。再小巧的个子这么砸下来,也压得他一声闷哼。 他去看她的手指,方才茶杯倾倒时果然烫着了她,白嫩的指背被烫了一段突兀的红。他心疼得心头麻了一片,把她抱进怀里不再动。 他用不了多大的力气,极容易挣脱。这回她却没再挣开,而是乖乖地伏在他肩上,安静得像只小兽。没一会儿,他听见自己肩头有细细的吸气声,漫开一片异样的温热湿意。 谢绫鼻音浓浓,哑声道:“真的不是我想害你……” “我知道,我知道。”苏昱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背。她好脸面,流眼泪时无声无息,像只鸵鸟似的爱埋在他肩头哭,若不是委屈极了,也不会放任自己在他面前如此。 她的声音更加沙哑:“你知道还这么欺负我。” 苏昱全然忘了方才自己恼的究竟是什么,轻抚着她微微耸动的肩:“是我不好。手指还痛不痛?” “不痛不痛。痛了你也不在乎,干嘛要痛?” “你看我,真是不在乎的么?” 谢绫埋得更深:“那你又不肯信我。” 苏昱只好双手捧起她的脸,小心地替她擦去泪痕:“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 这根生长在他心尖上的芒刺,他想用血肉来供养着它,让它落户安家,刺得越来越深。 ※※※ 苏昱醒转之后,谢绫的头等大事,便是去找一趟那个嫁祸于她的凶手。 她不能光明正大地去找她,只能寻个借口溜出乾清宫,往储秀宫去。 欣嫔像是早料到她会找来似的,开门见山地叹道:“谢先生百般护着小姐您,没想到还是让大内的人钻了空子。” 谢绫听她语气里没有悔过之意,反而可惜师父没把她看牢,更是气愤:“那时我问你,师父可曾给过你吩咐,你是怎么说的?” “婉莺在小姐的药里下毒,只因其他的汤药在进养心殿前皆要由太监试以银针,唯有借小姐之手才能成事。不意把小姐卷入其中,实是无心之失。”一番话说得恭敬,其实每一个字都透着强硬。 “无心之失?”她果真是错看了她,怎会以为她被派来当这么关键的一枚棋子,脾性真会是那样温纯良善? 欣嫔肃容道:“小姐若要怪罪,婉莺无话可说。” “好一个无话可说。”谢绫气得发颤,眼中寒意森森。 “婉莺也只是领命行事。”欣嫔言罢,忽然抬起了头,“只是不知小姐是怪我陷害了小姐,还是怪我害了陛下?” 谢绫冷笑一声:“陷害我无妨,害他也无妨。只是师父往后若再吩咐你取他性命,你当拣择个能成事的办法,别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非但连累了我,还担着打草惊蛇的风险。” 一个小小的线人也敢在她面前托大,当真以为她痴傻,会相信师父会下令用这种办法取皇帝性命?明摆着的陷害她,却还要说场面话。既然如此,她便奉陪到底。不等欣嫔想出托辞,谢绫接着道:“师父既然这么器重你,恐怕下的密令也不止这一个吧?瑾妃之死,可也与你有关?” 欣嫔一怔,没想到她会一下子联系到瑾妃身上,但已被拆穿,她也不再掩饰:“谢先生吩咐了,加害小姐的人,都必须除去。” 谢绫的猜测被验证,只觉得一阵心凉:“可她已经疯了,只要我不靠近她,她哪里加害得了我?师父如今说是为了我,即便滥杀无辜也无妨了么?”瑾妃虽然对她不对付,那也只是互相看不过眼,至多教训教训,哪到要取人性命的地步? 欣嫔被她连连诘问,干脆不再解释,只是寒声道:“小姐如今竟成了以德报怨之人了么?还望小姐分得清敌我,知道对什么样的人该仁慈,对什么样的人不该仁慈。切莫让扶氏子弟寒心。” “不劳你费心。你只需记得自己的本分,不要再做徒劳之事。”谢绫在衣袖下攥紧了拳,冷声扔下句警告,拂袖离去。 再回到养心殿时,正撞上里头有人在汇报。谢绫等在门边听了会儿墙角,只听到沈漠被困在燕军包围之中,身负重伤,副将云乞率五千精兵出奇制胜,重创燕军,取了燕军主将的头颅,燕国没过多久便呈上了降书。 云乞这等功绩,理应重赏。可她提醒过苏昱,云乞并不可信。 谢绫凝神听着苏昱的回应,却只听到他非但重赏了金银良田,还轻易下旨将兵符交付给了云乞。 那大臣领了命离开,谢绫才急匆匆地进屋,凝眉道:“你明知云乞不是可信之人,为何还要给他兵权?” “唔,政事耗精神,我有些累了。”苏昱阖起双目自个儿揉着眉心,确实显露疲态。 明明是关乎他江山社稷的大事,他却好像比她还漠不关心些。谢绫气不过,面色阴沉地坐到他身边。他拉住她的手,谢绫却挡开他,淡声道:“既然累得连话都说不动,那便省省力气。” 真是狠心。苏昱不得不向她解释,轻松道:“这些朝堂上的事,你是信不过我么?”言罢眉眼间慢慢漾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眼中期待着什么。 谢绫被他看得没法,俯身在他嘴角轻轻亲了一下,鄙弃道:“整日这样,不觉得腻么?” “是有些腻了。”苏昱流连了会儿唇上滋味,道,“等我身子大好了,可以做些新鲜的。” 他这是给点颜色就灿烂,一尝到甜头就又故态复萌。谢绫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嫌弃道:“整天对着你一个,哪有什么是新鲜的?” 苏昱果然皱了眉,煞有介事道:“确实有了好几回,不新鲜了。看来下一回得换几个新鲜的招式……” 他越说越孟浪,谢绫面上熬不过,只好伸出两指按上他的唇,脸上飞了两片可疑的红云:“说什么不正经的?知道身子还没好,还不赶紧去歇着。” 她羞赧地转身而去,只留下苏昱一个人看着她的背影,暖堂堂地笑。 脑海中浮现出此前秦骁的话——她偷偷去了欣嫔宫中,看来是想瞒他到底,却又关心则乱,赶着去提点行凶之人。 无论权势是否是她心中所求,至少她还记挂着他的安危,记挂得连露出马脚也在所不惜。那便足够了。 ※※※ 谢绫日日担忧着师父会派人来逼她回去,即便是在皇宫大内之中,由不得人随意出入,但师父神通广大,或许能潜入宫中也未可知。 就这样日日担惊受怕着,苏昱也一天天好了起来。 一直到他可以行走自如,能陪她在御花园中散步。 两人像是幽会的小情人似的,扔下公文,避人耳目,携手而行。仅仅如此,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地方,那些看过无数眼的花骨朵,也能看出些不同的景致,竟也能让人觉得美好知足。 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谢绫慨然道:“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 苏昱笑道:“偷来的也有别样的趣味,或许比捡来的更有滋味。” 谢绫却没调笑的心思,怅然若失:“你真以为每一天都有得偷么?” 苏昱风轻云淡似的一笑,仰头望了望荫间飞鸟,仿佛随意道:“总有一日无须再如此。” 总有一日。多可望而不可及。 小径的尽头有一高一矮两个太监抬着个小箱子,低头往这边来,停在他们二人跟前行礼。 那箱子制式奇怪,长条的,却很窄,看上去也不怎么沉,用不着两个人抬。谢绫觉得怪异,上前一步俯身去看,问道:“这里头抬的是什么?” “奴才这就打开给您瞧瞧。” 那高瘦的太监说着就去打开那箱子,旁边的矮太监听了这话目光一闪,也去帮着挪盖子。刚一掀开,里头一银闪闪的物什映着日头,泛出刺眼的寒光。 那两个太监抓起箱子里的长刀,暴起往谢绫身上招呼。 第72章 刹那间,苏昱疾步上前夺下了一人手里的长刀,以此挡住另一边的攻势,将谢绫护在了身后。如此一来,一直隐在暗处的秦骁伺机而动,与那持刀的假太监单打独斗。 这番动静惊动了御花园中值守的侍卫,不一会儿便将四人围在了中间。两个假太监没有得手,不一会儿便被制住。 在这深宫之中,那两人竟敢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行刺,真可谓是胆大包天。何况他们的目标是谢绫,更是令人匪夷所思。 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秦骁拷问下来,那两人只字不言,倒是侍卫中有人眼尖,认出来:“这两人是咸福宫里头的掌灯太监,入宫有好些年成了。” 苏昱神色一凝。 谢绫听说这两个太监竟是真太监,也起了疑心。这两人并没有对她下死手,说不定是师父的人想挟持她离开。谢绫不敢太过深究,只是佯作惊魂未定的样子,去牵苏昱的手:“我累了……” “那就先回去。这两人延后再审也不迟。”苏昱回握住她的手,示意秦骁将那两个太监押下去。 那之后,谢绫就有些心神不宁。 恰好柳之奂入宫禀事,苏昱只好将安抚她的重任交给她最信任的这个小师弟。柳之奂在养心殿中见了谢绫,亦是错愕:“师父只道是师姐你被奸人挟持了去,没想到你竟在宫中。怪不得师父四处找都没找着。” 谢绫心道师父他恐怕在她一失踪的当口就猜着了她的去处,四处找不过是掩人耳目。但柳之奂对这些事一向牵扯甚少,她和师父两人虽然渐渐离心,却心照不宣地让之奂置身事外,不给他徒增烦恼。是故,她故作轻松道:“我已知会了师父,再不久就会出去了。宫里的人不会对我不利,你们尽可放心。” 柳之奂愁眉不展:“可是陛下说,师姐你今日又在宫里遇上了刺客……他们果真不会对你不利么?” 这一桩两桩全都乱了套。谢绫心中怀疑是师父所为,可手头却无凭无据,即便怀疑成真,也无从解释给他听。她一阵焦头烂额,只觉得苏昱打了算盘让之奂安慰她,结果反倒越添越乱。 柳之奂见她一脸急切,更加担心:“师姐你可是在宫里惹上了什么人?为什么连陛下都不能把你放出宫?” 谢绫更加百口莫辩,吞吞吐吐搪塞了几句,话锋一转:“你这回进宫,可有见着公主殿下?” 柳之奂忧容一滞,愕然道:“我与公主殿下非亲非故,公主自然不会特意接见我……” “公主殿下不来找你,你就不能去找她么?”看公主几次三番找借口与他亲近的样子,说她无意,谢绫自然是不信的。只是苏沐儿情窦初开时轰轰烈烈喜欢过一场沈漠,闹得满城皆知,后来情场受挫,又差点被送去到燕国和亲,如今对待情事总要谨慎些。 柳之奂愈显窘迫,俊脸薄红:“我身为男子,怎么好随意出入宫闱?” “唉,不能在宫里走动,也能想到别的法子。只要你有心想要去找她,总能找得到的。”谢绫狡黠地一笑,“你也知道你身为男子么?男子汉大丈夫,哪有让人家小姑娘上赶着来找你的份?公主殿下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然十分不容易,是你的福气。你不能白瞎了这好不容易修来的福气。” 柳之奂躲开她炅炅的目光,支支吾吾:“师姐你怎么能这样说?公主殿下是金枝玉叶,怎么会对我……你不要污了公主殿下的名节。” 谢绫猛地在他额头上敲了一记栗子:“谁说她不能对你有意了?即便她果真对你无意,你就不能先对她有意么?”她这个师弟别的都好,就是脸皮太薄,圣贤书读多了,读得人也迂腐,恪守着礼数,半分不敢逾越。这样子往好处想,是谦逊有礼,往坏处想,在追姑娘的时候不主动,人家姑娘万一没那个耐心等他开窍便不好了。 柳之奂哪里应付得过来他师姐的伶牙俐齿,对答了几句之后便溃不成军,匆匆告退。至于苏昱交给他的任务,他也算是用一个别开生面的办法不辱使命了。 苏昱听了一段墙角,见谢绫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悄然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人都走了,还没过瘾么?” “什么过瘾不过瘾的……” “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有人教唆柳大人去招惹我的胞妹。” 谢绫被抓了现形,方才一通话说得痛快淋漓,此时却蔫了,没底气地犟嘴道:“……哪里是教唆?谁先招惹的谁,还说不准呢。我这是为了公主好。” “是是是。”苏昱笑着抵住她的额头,眉梢的笑意尽落在她漆黑的瞳仁里,“还没有过门,就开始张罗小姑子的婚事了……” “什么过门,什么小姑子……没个正经!”谢绫张口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向后退了好几步,“你要是怪我乱点鸳鸯谱,大可把你妹妹看得牢些,别被我这样的坏人给害了。” “怎么会?哪有做嫂子的去害小姑子的。你如今是她的长嫂,给她张罗门婚事也合情合理。”苏昱一本正经地悉数着,脚下一步步靠近她,最后一个打横把她凌空抱了起来,温声道,“还觉得累么?” 谢绫双脚离地怪不踏实,在他怀里紧张地盯着他看:“你这是做什么?放我下来。” “不放。” “……你!” 谢绫气得心口大起大伏。 苏昱朗声地笑,眼神颇暧昧地沿着她的肩颈往下滑落:“我这不是不能白瞎了我好不容易修来的福气么。” 谢绫只觉得他的目光从无形化作有形,像一只手般从他扫过的地方一路游移,让她全身上下都紧绷了起来。她连忙趁他还没色心大起跳下地,不自在地掩了掩自己的衣襟,又羞又恼。羞的是他的轻薄,恼的也是他的轻薄。 看来他得寸进尺的本领也颇高,近来心里踏实了,身子也没了大碍,便总肖想着向她讨好处。 哪那么容易。 于是这一夜,谢绫歇在东暖阁里头。某个登徒子自作自受,隔着一座大殿在西暖阁里辗转反侧,久久未能成眠。 ※※※ 其实谢绫也没能睡着。 天气渐渐入秋,薄暮时一场雨,深夜时分推开窗户,窗外已积了厚厚一层落叶。谢绫披着外衫,独自立在窗边,久久地出神。 她擅长粉饰太平,不代表现实就真的太平。她总觉得那两个太监敢如此作为,一定有她没有想到的道理。或许师父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能够来去自如,再也不用忌惮任何人的权势了呢? 朝中已接到消息,边塞的事已了,因沈漠受伤颇重,由云乞代主将之位,这时候应已带兵回长安,即日便到城下。 若真是她想象的那样,那便太过可怕。她想到接下来也许会发生的事,总觉得暗暗心惊,像是背后悬着一把时时朝着自己的长剑,稍有不慎便会把她刺个对穿。 她这样想着,越来越没了睡意,穿齐整了外衫便推门往外走去。 东暖阁外是一条只能容两人同时过的小径,走几步路便能见着养心殿的恢弘气派。谢绫只身在这条小径上走着,步履轻缓。 突然之间,她只觉得头顶一记钝痛,脚下的步伐顿住,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 夜雨潇潇,秋风裹挟着落叶,静静坠落她身旁。 第73章 谢绫醒来时亦是天黑,不知过了多久。 后脑勺依旧隐隐作痛,眼睛许久没有接触光明,睁开时眼前朦胧一片,让她不住地眯起眼。这里……是哪里? 回应她的人是兰心:“小姐,这里是星宿阁的承天台。” “承天台?”那是钦天监管的地方,若非有重要的祭祀占卜,绝不会开启承天台。这里地方广阔,又被奉为禁地,是皇宫之中罕有人至的地方。 关押起人来尤为好用。 谢绫揉着脑袋起身,看着漆黑一片的天色,问道:“我睡了多久?”她禁不住连连咳了几声,想是昏迷得久了,承天台露气重,让她染了风寒。 “一天一夜。”兰心迎过去扶住她,道,“谢先生马上就会来看您了。” 一天一夜……谢绫只觉得头痛欲裂。兰心为什么会在宫里,师父又为什么能随意出入承天台?她懵懵懂懂地摇着头,挣开兰心的手,跌跌撞撞地向星宿阁外走去。 这里是钦天监观星象的地方,站在高处仰望夜空,星光斑斓,俯首间皇城外的万家灯火尽入眼底。二更已近,本该是一片寂静的夜里却到处是喧哗声,点点火光如潮,齐齐涌入宫门。 谢绫心下一颤,伏在围栏上往下望仔细,才辨认出那些火光是将士们擎着的火把,在漆黑的夜幕中窜动,格外醒目。 整个紫禁城里都涌动着这样的火把,有零星的打斗声混在模糊成一片的嘶喊声中。抵抗的力量似乎极为式微,涌入的兵士们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如入无人之境。 谢绫惊骇地睖睁双目看着这一切,回头想要下星宿阁,却被兰心拦住。 兰心挡在她身前,力量的悬殊让她没费多大力气便把谢绫牢牢阻拦在了身前:“小姐,宫里现在乱成一团,只有这里是安全的。您出去了可能会被误伤,兰心担待不起……” “这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谢绫甫一醒转就见着这样大的变数,不能置信地想要自己亲自下去看清楚。 云乞终于还是叛乱了?还是师父养兵千日,终于挑了这个时候攻城?怎么会这样悄无声息,才不过一天一夜的时候,皇城便已经沦陷了? 长安城的守卫军的调动权仍旧在沈漠手上,御林军也由大内统领,再如何也不会让他们如入无人之境……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兰心死死拦住她,大声喊道:“小姐,起义军已经夺下了皇城,云将军此时应已在乾清宫中了。您现在就算出去,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乾清宫?谢绫想到苏昱,更加用力地想挣开她的禁制,急喊之下又是连咳数声,双颊没有一丝血色:“你让我出去!” 两人争执不下,兰心怕伤了她,任凭她如何挣脱也只敢小心地拦,看上去更像是两人厮扭在一块儿。突然,谢绫却安静了。 兰心狐疑地看着她,慢慢放松了对她的禁锢,沿着她的目光向背后看去。 谢翊一袭青衫,立在承天台的入口,身后还站着两个熟面孔,分别是竹心和梅心。二人手上分别端着一个盘子,里头叠了几身华贵衣裳。 他像是曾经无数次唤过她那样,沉沉地唤她:“绫儿。” 这些时日他们师徒二人虽然渐渐离心,可谢绫对他十几年来的依赖依旧深入骨髓,听到他这样唤,便松懈了下来,整个人像是软软地要倒下去似的。兰心连忙扶了她一把,她才半弯着背,涩然道:“师父。” 她昏迷了一天一夜,又和兰心厮打了一阵,此时看起来狼狈得很。谢翊稍稍蹙了眉,转头吩咐竹心:“给小姐梳洗,换衣裳。” 谢绫一愣,茫然地又唤一声:“师父?” “你如今是扶氏子弟的主心骨,怎么能这样狼狈?”他瞧着她发丝凌乱的样子,肃然道,“打点好自己,出去受将士们的礼拜。” 谢绫仓皇地笑:“我只是一介商贾女子,哪里受得起什么礼拜?” 谢翊声音渐冷:“你以为这些都是你自己可以选的么?你自出生开始,便担负着扶氏一族的复国使命。是我从前太纵容你,不想让你背负过多,如今看来倒是我太过仁慈,让你连国仇家恨都忘个干净。” “我从来便没有过仇,也没有过恨,何须忘记?”谢绫苦笑着摇头,“当初我逃出鬼山,便是想告诉师父,我从来都是谢绫,不是什么扶氏后人。是我后来一时懦弱自欺欺人,躲在暂时的安宁里浑浑噩噩得过且过,没有早些认清现实,才会有今日。” “多少人十余年的大计,你当是你一人说毁便毁的么?”谢翊转过身,寒声向竹心梅心下令,“伺候小姐更衣。” 他的背影渐渐离去,谢绫突然喊住他:“师父!” 谢翊脚下一滞。 谢绫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答应你。”她的话音一顿,突然提了声,“我要见苏昱。” 谢翊未曾回头,凉声道:“不可。” ※※※ 谢绫终究没有见到苏昱。太后当夜在慈宁宫中自缢而亡,后宫嫔妃为保名节,死的死逃的逃,一夕之间竟散了个干净。谢绫以性命要挟保下公主,却耐不住扶氏子弟的仇恨,救不下处于风口浪尖的苏昱。 谋朝篡位者总不会给他人同样的机会。苏昱一日不死,谢翊便一日不能安心。只有他赴了黄泉,局势才算真正稳定。 谢绫感了风寒卧病在床,听闻这个消息更是一病不起,连连几日高烧不退,连谢翊都束手无策。得病的人自己不愿好转,大夫的医术再高也无济于事。 兰心日日在她病榻边垂泪。她自小便是谢绫的贴身婢女,与她一同长大,虽然只知听命于谢翊,却是真的心疼她家小姐。柳之奂得知消息后亦是震惊非常,来探视几次,只是叹息摇头。 谢绫一向最看重这个师弟,兰心急得没了主意,只能求柳之奂:“柳公子定要想想办法。小姐这样已有五日了,再这么烧下去,就算能救回来,保不准也会落下些暗疾。小姐是个可怜人,不该这么早就……” 柳之奂竖手拦住她,示意她不必再说:“师姐的脾气你也清楚。她自己就是个医中圣手,小小风寒怎么奈得了她何?她这不是病入膏肓,是自己要跟师父怄气。她的气一日未消,这病一日便好不了……” 他的双腿依旧未好,坐在轮椅上独自叹息着,慢慢被侍者推了出去。 兵祸过去七日,新皇登基。兵乱中打的是前朝的义旗,坐上龙椅的却不是扶氏后人,而是谢翊。非但百姓对这谋逆之举颇多非议,就连起义军中也多称他为窃国小人。但他手段凌厉,朝廷之中有反骨的皆被清扫干净,只留下一片清明。 就在这一日,一直被幽禁着的苏沐儿获释出宫。正红漆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秋日的日光惨淡,天光倾泻在她脸上,将她姣好的少女面容都衬得沧桑不少。 柳之奂孤身一人在寂静无人的宫道上,候着她挎着包袱慢慢向他的方向走来。 “公主殿下。” 苏沐儿摇了摇头,貌甚凄怆:“我如今不过是个贱籍女,当不起这一声殿下了。” 柳之奂哑然,沉声道:“在下与公主相识于燕国苦寒之地。彼时公主亦是千夫所指,可却未曾见过公主颓丧至此。” “不一样了。”苏沐儿凄然地笑,“都不一样了。皇兄他被这些人害死了……” “可公主却还好好地活在世上。在燕国时,公主曾说,富贵荣华不过是过眼云烟,即便流落异国,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你也未必就会过得不好。命是人争来的。公主可还记得,当初那些暴民想将公主烧死的时候,你是如何应对的么?” 当时的经历犹在昨日,当初种种历历在目,苏沐儿目光一闪,压抑了多日的眼泪终于再度盈满了眼眶,伏在他膝上,哭得那样伤心:“他们害死了母后,害死了皇兄……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柳之奂振振有词地劝导她,可真见她不再压抑自己,却又手足无措,小心翼翼地把手放上她的肩,安慰道:“公主是金枝玉叶,我总觉得配你不上,如今改朝换代,你不再是公主,我心里竟有一处是窃窃欢喜的。可这欢喜何其地不该。我该期望你能永世安宁,享尽世间荣宠的。哪怕是现在的你,我如今身有残疾,又怎么配你得上……”他言辞笨拙,只将一腔肺腑之言都说与她听,“公主若不嫌弃,尚有我是你的依凭。” ※※※ 谢绫在病中,梦见诸多少年事。 燕地风雪,她对他说:“没有以后了。”那阵绝望重新泛上心头。这一回,是当真再也没有了以后。她和他错过了这么多年,上苍何其仁慈,让他们好不容易再度重逢,却终究是同样的结局。 大梦一场许多年,梦醒时已是泪满衣襟。 谢翊以柳之奂和扶苏的性命要挟她,逼她顺从地服药。她一日日好转,但依旧拒见谢翊。他却每日为她送来许多她年少时曾想要的物什,西域香,北国的冰晶…… 她只是抱着那只幸免于难的猫儿环环,像是封闭了视听似的,一句话也不肯多说。她想出宫回宜漱居去住,谢翊亦把她拦下,她便更加没有欲求,整日只知吃与睡,谁都不理,谁都不见。 这样过去一月,突然有一日,谢绫走出了闺阁,白天拉着宫中的太监侍卫开赌局,晚上从宫外搬进来些戏班子,每日换着样儿通宵达旦地听,把宫中弄得乌烟瘴气。 谢翊纵容着她,她便愈演愈烈,纨绔模样与从前别无二致。 如此一年半转眼而过。 长安又是春日,半城芳菲。只要不受铁蹄践踏,百姓对国仇家恨总是记得最浅。不过年余,长安城中便又是一派歌舞升平,丝毫不见一年前那场大乱的痕迹。 谢绫这一年多来的身子一直不好,稍有些着凉便会染风寒。人也恍恍惚惚的,半梦半醒。一日在太液池边散步,兰心跟得稍远了些,她的身形便虚虚一晃,栽了下去。 她被救起,又是高烧一场。 谢翊来看她,她也置之不理。他坐在她床头,常年无有表情的面容上竟泛了丝苦笑:“师父平生只自私这一回,也不成么?” 第74章 大结局 谢翊坐在她床头,常年无有表情的面容上竟泛了丝苦笑:“师父平生只自私这一回,也不成么?” 谢绫毫无反应。 谢翊叹道:“那就回去吧。” 三日后谢绫病愈,再度回到宜漱居,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月光幽冷。偌大的宜漱居中人丁寥落,唯有钟伯依旧掌着灯,为她开门。院中静悄悄的,之奂去年春日在南院里栽的桃树已开了第一树花,桃红复含宿雨,嫣然带露浓,在清冷的蟾光下沉凉如水中花月。 别时匆匆,再归时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谢绫心中凄怆,在桃花树影中徐徐而过,肩上的披风沾了夜露,沁凉入腑。再往前,南院最北边的一间厢房里亮着灯,隐隐约约传来小孩子熟悉的啜泣声。 她略是一愣,扭头问钟伯:“扶苏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么?” 钟伯蔼声道:“小少爷一个人住得冷清,柳大人有时会来探视,但也来得不多。” 谢绫听到他说之奂“来得不多”,心里咯噔一下。以之奂的性子,没有把扶苏接过去一起住已是一件异事。若是不方便接纳一个小孩子,他也该是时时来照顾着,断不会把扶苏一个人抛却在此。 她心中生疑,犹豫着往前走了几步,听到一个低低沉沉的声音,即便听不清他的言语,那温柔的语调却异样清晰。 那声音像是温水淌过指尖似的和暖,却在她的心尖滚烫地烙下一个印记。 谢绫眸中像是融了万千星辰,忽而明亮了一瞬,疾步向前赶着,连两旁岔出的桃枝刮了衣裳都不自知。待走到那厢房门前,袖上已浸满了点点花露。钟伯提着灯跟了几步,见那背影仓皇如此,也叹息一声,不再跟去。 隔着薄薄的一扇门,她却觉得眼前隔了好几世,好几世的岁月。 悠长得她不敢推开面前的门,悠长得她近乡情更怯,怕今夜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梦。 门里头的声音更加清晰。 稚嫩的童声带着哭腔,也许是半夜里做了噩梦惊醒了,抽抽搭搭地说着许多词不成句的话。偶尔听见一声清晰的,便是他用糯糯的嗓子哭嚎:“我要干娘……干娘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她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她会回来的。” 这话听了好多好多遍,再不能让人信服。扶苏仍是哭得伤心,小小的个头抱着里头的另一个人影,委委屈屈道:“是不是我不用功读书,干娘生气了,不要我了?” 另一个声音问道:“你今日的功课做完了么?” 扶苏低低地答:“做完了。” “那便没事了。”那温然的嗓音带了分极浅的笑意,“你如今这样用功,你干娘定不会不要你。乖,夜深了,再不睡明日怎么起得来做功课?现在还怕么?” 扶苏怯怯道:“不怕了……” “嗯,那就睡罢……” 许久,屋里渐渐地没了声响。 谢绫静静地听着,一个字一个字,听完脸上已是水泽一片。她轻轻地推开那扇虚掩着门,只推开了一道窄缝。窄缝里正对着一盏孤灯,橙暖的光漾开来,模模糊糊地映出床头那一个身影。 一袭月白长衫,清减了不少,正坐在床头替扶苏细心地掖好被角,才渐渐起身,回头去看那扇似被风吹开的门。 夜风轻轻柔柔地拂过谢绫的衣裙,拂入屋内,烛光摇曳了一瞬,将屋内之人的脸映得明明灭灭,好像只是一剪幻影。 千言万语好似都不曾有过,一张口涌上来的只是一阵酸涩,这半年来每一个梦回的夜织成了一个网,紧紧缠住了心口,让她连呼吸都格外地轻。 她在心里低低地唤他的名字:“苏昱……” 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映了今夜的月光辰星桃花露,齐齐落在他身上。他微微一愕,随即吹熄了屋子里的烛火,慢慢向她走去。 她一直立在门口,半开的门只容一人通过,她便堪堪挡在了他的去处。 苏昱去牵她的手,轻启门扉,声音清淡如水,牵着她的那只手却不住地收紧,又收紧了几分:“三更天了,早点去歇息吧。” 谢绫讷讷地跟着他的步伐向前走了几步。苏昱松开她的手,轻轻关上房门,动作极是轻微,怕吵醒了好不容易睡着的扶苏。 谢绫手中一空,这才回过神来,看那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缓缓转过身来面向她,两人竟一起怔住,相顾无言。 苏昱向她走了一步,谢绫久久绷着的那根弦像是终于断裂了似的,突然扑进他的怀里,哭腔里尽是绝望:“你还活着,为什么不告诉我?” “和人做了个交易,还你半年的自由。唔,”他顿了一顿,似是漫不经心般道,“现在想来,似乎有些亏了。” 谢绫气愤地掐他的腰:“你们把我当什么了,说招惹便招惹,说自由便自由的么?” 苏昱浅浅一笑,笑中隐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苦涩:“是我太不会做买卖。如今把什么都亏尽了,以后皆要仰仗你来养我了。” 谢绫只知道把他抱得紧些,面上被咸湿的眼泪浸得火辣辣地疼,脑袋里也迷迷糊糊地没个主意,下意识地答道:“那你是找对人了。莫说一个你,千万个你我也养得活。” “可我却怕你心在四方,不安于我这一处。你看,我如今一无所有,什么都送了人,只换回来一个你。” “不亏不亏。”谢绫像哄骗个小孩子似的,絮叨叨地念,“我比千万座城池还贵得多,你能换得回来,是你占了便宜。” 苏昱像是被她骗住了似的,不假思索道:“是我占了便宜。” 谢绫突然沉默,抬起头看了他好一会儿,忽而肃容唤道:“苏昱。” “嗯?”她这严肃的模样,倒让人有些紧张。 听到的却是没头没脑的一声:“你还爱不爱我?” “……”苏昱被她问得莫名,她从来听不得情话,更加不会问这样露骨的问题,今日却是异数。他郑重地颔首,反问道,“你怎么了?” 谢绫抿了抿唇,愁眉苦脸了好一会儿,才眨着眼道:“因为我不好意思先说爱你呀……” “我爱你。直至今日,是十年。” 她鼻间一酸,半晌才漾起一个甜甜腻腻的笑,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极轻极轻地念道:“嗯……我也是。” 花枝轻颤,桃花簌簌坠下夜露。 他们之间,稍有不慎便会错过一世。可是命运何其地弄人,反反复复地将人纠缠在一处,好似总有一根线在彼此手中,慢慢收紧,便能重新相逢。 即便如此,十年之期,每一度相逢都像是上天给的恩赦,只能紧紧放在手心,半点不敢松开。 ※※※ 时隔年余,谢氏重新开张做起了生意。谢绫不再万事都亲力亲为,而是把许多事都摊给了手下,自己坐在幕后享清福。 扶苏这一年也入了私塾,教书先生管得严厉,时常打他的手心。扶苏每每噙了一包泪,把小手摊开来在苏昱面前博同情。 苏昱温声把他哄好了,又答应了他带他去城郊踏青,他才破涕为笑。谢绫无意路过,见他又在苏昱跟前卖可怜,卷起手里的账本便让他细细嫩嫩的手心又狠狠挨了几下。 扶苏现在已经彻底分清敌我,一见着谢绫便往苏昱背后窜:“干娘又打我!” 谢绫气哼哼坐在他对面,教训道:“都给你换了多少个教书先生了!你这不学无术的样子,还得气走多少个才甘心?当你干娘我给你请先生的银子都是白捡来的么?” 院中正进来两个人。 前来送贺礼的刘子珏和徐天祺看到这架势,都面露尴尬,思忖着要不要先出去避一避。没想到苏昱却向他们招了招手:“两位前来做客,怎么刚来便要走?” 刘、徐二人如今见了他,也慢慢地没有了从前那么拘谨,但还是习惯性地恭敬起来,皆向他作了一揖。心中暗想,还不是因为你媳妇太过剽悍么…… 谢绫正教训扶苏,见着徐天祺像是见着救星一般,客套道:“徐兄如今官至礼部侍郎,当是我反过来送你贺礼才是。” “哪里哪里,不过是谋一闲职罢了。” 徐天祺这显见得是自谦,谢绫听了却像当真了似的,欣然道:“既然如此,徐兄闲来无事,可否教教我这个不成器的干儿子?” 徐天祺乍然被扣上个“闲人”的帽子,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但苏昱当年对他有伯乐之恩,若非如此,他如今也不会在官场之上平步青云。他看了看谢绫灼灼的目光,再看苏昱含笑的眼神,只好苦着脸应承道:“谢姑娘信得过在下,徐某荣幸之至。” 刘子珏早已辞了官,在长安城中偶然卖卖字画,过的是诗酒人生。此刻他抚掌大笑,嘲笑着他这个世交好友:“徐兄还笑我卖字为生,如今还不是自己当上了教书先生?” 谢绫高高兴兴地送走刘徐二人。 苏昱负手立在院中桃树下,等她送完了宾客回来。谢绫神色果然颇为自得,扑上来环住他的脖子,洋洋得意道:“这回总算请了个脾气绝顶好的教书先生。” 苏昱无奈地接稳了她,指尖轻轻刮过她的鼻尖:“你呀……”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打上全文完这三个字,还真的有点舍不得呢T T。 番外还是有的,明天会更一个小问答番外嗷嗷,主要是重头戏的番外作者菌一时半会写不动,不想匆匆忙忙地赶,于是就先更个问答= =,看了一眼后面的题目,貌似有点重口(……)可以全方位了解这两货的私房秘密【……作者菌你这样真的好吗】。 PS:会有一些神奇的番外【……】嗯,对,等作者菌军训回来会放在群里面,不发出来= =。大家知道群号么?163483770嗷嗷,大家关注群文件就好。有人问我要56章,我才不会说它也在群里面呢= =。 ◇新文已开启。 关于『一个已经通关了古代副本的外星男和一只初来乍到的穿越女的奇异化学反应』 文艺版简介就是——『我穿越几个世纪,等你穿越银河系』。 开了文案,作者菌军训回来就开坑,可以预收藏哟哟,戳这里戳这里→ 《孤狼星记事》 ◇作者专栏大力求收藏,开坑早知道哟,作收对作者菌很重要哒,酷爱到我碗里来╭(╯3╰)╮~→ 戳这里包养人家哟=v=! 第75章 番外夫妻相性一百问(上) 某一天,作者菌决定来充当一下义务采访员,去采访一下我们节操满(sui)满(jin)的男女主角的相识相知相恋过程嗷嗷~\\(≧▽≦)/~ 1 作者菌:请问您的名字? 谢绫:狂拽酷炫谢总裁XD 苏昱:↑她家男宠 2、作者菌:年龄是? 谢绫:……要暴露芳龄了这样真的好么 苏昱:↑上面那个都二十三了还不肯嫁给我像话吗 谢绫:=皿= 3 作者菌:性别是? 谢绫:这种问题还是……忽略吧。 4 作者菌:请问您的性格是怎样的? 谢绫:温柔善良大方体贴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贤妻良母外加女强人 苏昱:……对。 作者菌:=皿=某人你的节操呢。以及你不能总是逃避问题! 苏昱:嗯,对她会忍不住变得没有性格。 5 作者菌:对方的性格? 谢绫:……婆婆妈妈的。 苏昱:QAQ 谢绫:好吧,维护一下你楠竹的形象。嗯。长得不错。 作者菌:这真的是性格咩?=皿= 苏昱:是。 作者菌:……_(:з」∠)_,你还是回答问题吧你个吐艳的妻奴+自恋狂。 苏昱:嗯,很好。 作者菌:……_(:з」∠)_【已放弃】 6 作者菌: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 谢绫:想不起来了。 苏昱:十年前,在燕都。 7 作者菌:对对方的第一印象? 谢绫:长得不错。 苏昱:脾气古怪的残疾小姑娘。 谢绫:(╬▼皿▼) 8 作者菌:喜欢对方哪一点呢? 谢绫:哪一点都不喜欢,总觉得特别讨厌,还爱调戏我 作者菌:(某人你的夫纲何在……) 苏昱:所有。 9 作者菌:讨厌对方哪一点? 谢绫:孟浪。 苏昱:还以为你会很喜欢呢…… 谢绫:=皿=你又来! 10 作者菌:您觉得自己与对方相性好么? 谢绫:不好。如果好的话哪里会有那么坎坷。 苏昱:当然好。如果不好的话那么坎坷怎么在一起。 11 作者菌:您怎么称呼对方? 苏昱:夫人,娘子,最近在不停轮换…… 谢绫:生气的时候喊全名。 作者菌:不生气的时候呢…… 谢绫:…… 作者菌:做某些事情的时候呢咳咳咳【……作者菌你的节操呢】 谢绫:=皿=我能拒绝采访么! 12 作者菌:您希望怎样被对方称呼? 谢绫:请叫我女王大人! 作者菌:……【这个画风神奇的女主是怎么回事(╯‵□′)╯︵┻━┻】 苏昱:夫君。 作者菌:……【你还是放弃振夫纲这回事吧!】 13 作者菌:如果以动物来做比喻,您觉得对方是? 谢绫:笑面虎。 苏昱:张牙舞爪的小猫。 作者菌:……总之都是猫科动物咯? 14 作者菌:如果要送礼物给对方,您会送? 谢绫:=皿=有我还不够么。 苏昱:嗯你身上确实有可以送的礼物…… 谢绫:…… 作者菌:……【这种话光天化日之下当庭广众就不要说了好咩!】所以你咧? 苏昱:拱手山河讨你欢。 15 作者菌:那么您自己想要什么礼物呢? 谢绫:╮(╯▽╰)╭太多了 苏昱:↖ 作者菌:……【要不要这么简洁明了。】 16 作者菌:对对方有哪里不满么?一般是什么事情? 谢绫:有很多。比如太孟浪…… 苏昱:T T 媳妇性冷淡。 17 作者菌:您的毛病是? 谢绫:我有斗嘴一定要赢的强迫症。 作者菌:真的不是在挑最轻的毛病讲出来咩? 苏昱:天大地大媳妇最大。 作者菌:……这个倒是真的,我可以去采访一下受害人安公公秦侍卫瑾妃凉凉静妃凉凉等辈。 18 作者菌:对方的毛病是? 谢绫:真的还要说第三遍吗? 苏昱:……性冷淡! 作者菌:你们的X生活是有多不和谐………… 19作者菌:对方做什么样的事情会让您不快? 谢绫:感觉要说第四遍了。 苏昱:都不会。 作者菌:咦不是应该是性冷淡么?某人你这么快就被制服了咩? 20 作者菌:您做的什么事情会让对方不快? 谢绫:╮(╯▽╰)╭他敢? 苏昱:看她心情TAT 作者菌:……好想摸摸这只可怜的楠竹。 21 作者菌:你们的关系到达何种程度了? 谢绫:…… 苏昱:婚嫁。 谢绫:咦原来不是要说%¥#¥%¥么? 苏昱:你想多了…… 作者菌:……其实你媳妇她没想多。 22 作者菌:两个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谢绫:……又不记得了。 苏昱:正式的约会应该是……赌坊。 作者菌:…… 23 作者菌:那时候俩人的气氛怎样? 谢绫:我应该沉迷于赌桌。 苏昱:思考怎样多赚钱给她花。 24 作者菌:那时进展到何种程度? 谢绫:……难道这时是要说%¥#¥%¥了么? 作者菌:对! 苏昱:她是我的。 作者菌:……好隐晦呀。 25 作者菌:经常去的约会地点? 谢绫:不常去约会,倒是经常去幽会。 作者菌:……这么实诚真的好吗。 苏昱:……赌坊。 26 作者菌:您会为对方的生日做什么样的准备? 谢绫:(大有深意地)唔。 苏昱:万事俱全。 27 作者菌:是由哪一方先告白的? 谢绫:↓ 苏昱:← 作者菌:……你们俩最近是组团去玩劲舞团了吗?! 28 作者菌:您有多喜欢对方? 谢绫:就还好啦╮(╯▽╰)╭ 作者菌:↑这货的傲娇病还有治吗? 苏昱:除了她什么都不要。 29 作者菌:那么,您爱对方么? 谢绫:就…… 作者菌:得治! 谢绫:好吧大概是的嗯。 作者菌:【心好累】 苏昱:爱。 30 作者菌:对方说什么会让你觉得没辙? 谢绫:=。=从来不觉得。 苏昱:什么都会。 31 作者菌: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你会怎么做? 谢绫:是时候换个新的了(o゜▽゜)o☆ 作者菌:……【↑还是没治好】 苏昱:等她回来。 作者菌:……【QAQ能再悲催一点吗】 32 作者菌:可以原谅对方变心么?(考验某个天大地大媳妇最大的人的时刻到来了!) 谢绫:不可以。 苏昱:不可以。 作者菌:(⊙o⊙)这只妻奴居然也是有原则这个东西的,作者菌感到很震惊。 33 作者菌:如果约会时对方迟到一小时以上怎办? 谢绫:是时候换个新的了(o゜▽゜)o☆ 作者菌:……【治不好了↑】 苏昱:等她。 35 作者菌:对方性感的表情? 谢绫:羞涩的时候。 作者菌:↑你是有多女王攻? 苏昱:一颦一笑。 36 作者菌: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最让你觉得心跳加速的时候? 谢绫:四目相对。 苏昱:每分每秒。 作者菌:↑你这是要得到一个永久的加速度然后冲出地球咩? 38 作者菌: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觉得最幸福? 谢绫:有人帮我付钱。 苏昱:她在身边就好。 39 作者菌:曾经吵架么? 谢绫:【回忆一下】那真的算吵架么? 作者菌:……我也觉得你们俩最爱干的事情就是冷战。 苏昱:然后以我妥协告终。 作者菌:你很有自知之明嘛(⊙o⊙) 40 作者菌:都是些什么吵架呢? 谢绫:反正都是他的错。 苏昱:嗯。我的错。 作者菌:夫纲呢…… 41 作者菌:之后如何和好? 谢绫:都说了是他的错╮(╯▽╰)╭ 苏昱:我妥协,然后把她哄回来T T 作者菌:夫纲能吃吗…… 42 作者菌:转世后还希望做恋人么? 谢绫:不要,换个新的玩玩,总对着他都看腻辣╮(╯▽╰)╭ 作者菌:……【↑这只死傲娇】 苏昱:多少世都可以。 43 作者菌:什么时候会觉得自己被爱着? 谢绫:他妥协的时候。 苏昱:她闹小性子的时候。 谢绫:哼=。= 44 作者菌:您的爱情表现方式是? 谢绫:每天对着一个看腻了的人但还是想要跟他腻歪。 苏昱:╭(╯3╰)╮ 作者菌:↑上面这只突然进入求欢模式的楠竹是肿么回事! 45 作者菌:什么时候会让您觉得“已经不爱我了”? 谢绫:居然惹我生气。 苏昱:习惯了。 作者菌:……要不要这么苍凉。 46 作者菌:您觉得与对方相配的花是? 谢绫:用花来形容男子真的大丈夫? 苏昱:人比花娇。 作者菌:……你们在这种时候还蛮有默契的嘛。 47 作者菌:俩人之间有互相隐瞒的事情么? 谢绫:以前或许有,现在没有了吧。 苏昱:没有。 作者菌:怀疑脸。 48 作者菌:您的自卑感来自? 谢绫:也许永远都做不到爱他比他爱我更多。 作者菌:这个是表白吗! 苏昱:最近靠她养了T T,总觉得媳妇会嫌弃我。 作者菌:【赞同脸】我觉得这个担心很有必要。 49 作者菌:俩人的关系是公开还是秘密的? 谢绫:曾经一直在偷情→_→,都怪他↓。 苏昱:现在公开了。 作者菌:这时候难道不应该来一发【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这个土豪被我承包了】=。= 50 作者菌:您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维持永久? 谢绫:随他呗╮(╯▽╰)╭ 苏昱:可以。 第76章 番外夫妻相性一百问(下) 接下来就是无节操的不纯洁版本之后五十题啦。未成年小盆友请在成年人指导下观看…… 采访员作者菌已经捂脸很久了o(≧v≦)o ==================我是无节操的分割线===================== 51 作者菌:请问您是攻方,还是受方? 谢绫: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苏昱:~\\\\(≧▽≦)/~ 作者菌:↑看表情猜答案。 52 作者菌:为什么会如此决定呢? 谢绫:是时候拒绝这个采访了! 苏昱:媳妇╭(╯3╰)╮ 作者菌:这两人已经当众进入腻歪模式不好好答题了么! 53 作者菌:您对现在的状况满意么? 谢绫:【装傻状】哦?什么状况呀? 苏昱:唔,就是媳妇有点冷淡。 作者菌:啧啧啧。欲求不满的某人…… 54 作者菌:初次H的地点? 谢绫:按照我的记忆应该是在养心殿【捂脸】 苏昱:燕都,我房间。 作者菌:感觉进入这个采访之后某个狂拽酷炫叼炸天的女总裁开始变得羞涩了起来。咦这个画风是肿么回事0 0 55 作者菌:当时的感觉? 谢绫:皮肉生意咯。 苏昱:觉得得到了一切,又隐隐觉得快去失去全部了。 56 作者菌:当时对方的样子? 谢绫:坏!人! 作者菌:↑这个羞愤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苏昱:很……脆弱。 57 作者菌:初夜的早晨您的第一句话是? 谢绫:……“谁信你。” 苏昱:某人不告而别了TAT 作者菌:↑为什么真正的初夜这么悲催。 58 作者菌:每星期H的次数? 谢绫:……是时候拒绝这个采访了。 作者菌:不要这么羞涩嘛⊙▽⊙ 苏昱:要看她有没有来葵水。 作者菌:难道不来的时候是每天么!……我觉得你媳妇她也许并不是性冷淡。 59 作者菌:觉得最理想的情况下,每周几次? 谢绫:不要有好吗! 作者菌:↑总裁大人你的狂拽酷炫性格呢?难道不应该天天折磨一下↓这个小妖精么? 苏昱:(意味深长地微笑) 60 作者菌:那么,是怎样的H呢? 谢绫:……(脸上泛起两朵可疑的红云) 苏昱:唔,最近在尝试……(被谢绫捂嘴拖走) 作者菌:╮(╯_╰)╭哎呀你们尊是不诚恳。不过好像某些人重逢之后第一回H就咬了一发……这么重口真的好咩~-v-【←作者菌你还有脸说】 61 作者菌:自己最敏感的地方? 谢绫:…… 苏昱:要我帮你回答么? 谢绫:(╬▼皿▼) 苏昱:大腿和…… 谢绫:今晚可以不要回来了(╬▼皿▼) 苏昱:(乖乖闭嘴) 作者菌:感觉已经不能指望妻管严能说出什么来了╮(╯_╰)╭ 62 作者菌:对方最敏感的地方? 谢绫:脖子…… 苏昱:其实对你什么地方都敏感。 63 作者菌:用一句话形容H时的对方? 谢绫:流氓! 作者菌:这是一个词不是一句话哦嗷嗷~ 谢绫:大流氓! 苏昱:(微笑)美不胜收。 作者菌:……为什么说出来这么淫丨荡…… 64 作者菌:坦白的说,您喜欢H么? 苏昱:(点头) 谢绫:……咳咳咳。 作者菌:看到没有,是“坦白的说”哟。 谢绫:╮(╯_╰)╭其实还好啦。 苏昱:(o゜▽゜)o☆ 65 作者菌:一般情况下H的场所? 谢绫:床。 作者菌:会不会太传统了没情趣嗷嗷? 苏昱:还有特殊情况…… 作者菌:……感到了巨大的信息量嗷嗷嗷! 66 作者菌:您想尝试的H地点? 谢绫:……书桌? 苏昱:嗯可以加入今晚的计划…… 谢绫:(⊙o⊙)纳尼 作者菌:下一个不用问了,我觉得这货估计哪里都想尝试怎么破…… 67 作者菌:冲澡是在H前还是H后? 苏昱:都需要。 谢绫:H后……………………没力气……………… 作者菌:……【总觉得哪里不对嗷嗷】 68 作者菌:H时有什么约定么? 谢绫:不会再一走了之。 苏昱:娶她,答应她所有的要求。 作者菌:(幽幽地叹气)果然男人在床上就是没节操……【其实这货下了床也未必有节操这种东西……】 69 作者菌:您与恋人以外的人发生过性关系么? 谢绫:没有。→_→(怀疑地看着↓这个人) 苏昱:QAQ媳妇相信我,绝对没有。 作者菌:╮(╯_╰)╭曾经有过三千佳丽的某人的话真的能够相信吗。 谢绫:我也觉得是时候需要拷问一下…… 苏昱:QAAAAAAQQQQQQ 作者菌:好吧看他这么可怜,作者菌过来官方辟谣一下:虽然这货节操水平低下了一点,但是贞操这种东西还是有的呢。有木有觉得很神奇0 0? 70 作者菌:对於「如果得不到心,至少也要得到*」这种想法,您是持赞同态度,还是反对呢? 谢绫:o(≧v≦)o感觉可以愉快地出去约.炮了! 作者菌:……【↑某人你这个样子真的好咩,身为女主要有节操的好吗!】 苏昱:不赞同。虽然有时候会情难自禁,但一定会后悔。 作者菌:所以你后悔某一次强推了她咩? 苏昱:……没有。 作者菌:就知道男人都是虚伪的! 71 作者菌:如果对方被暴徒□了,您会怎麽做? 谢绫:这画面太美我不敢看…… 苏昱:把作者拖出去斩了。 作者菌:QUQ 我就是开个玩笑嗷嗷嗷! 72 作者菌:您会在H前觉得不好意思吗?或是之后? 谢绫:这种事不管有过多少次还是会觉得不好意思吧…… 苏昱:不会。不过她不好意思的时候比较可爱(微笑脸) 谢绫:(╬▼皿▼) 73 作者菌:如果好朋友对您说「我很寂寞,所以只有今天晚上,请…」并要求H,您会? 谢绫:已有男友,比你帅。 作者菌:……这么直接真的大丈夫。 苏昱:没有这样的好朋友。 74 作者菌:您觉得自己很擅长H吗? 谢绫:……为什么要擅长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我擅长很多别的…… 作者菌:不要逃避话题! 谢绫:好吧……不怎么擅长。 苏昱:擅长撩拨我就够了(微笑脸) 作者菌:……某人你这样把自己塑造成色魔形象真的好吗 75 作者菌:那麽对方呢 谢绫:哼,他一定在我不在的时候有过外遇…… 作者菌:所以这是间接地肯定了某人的技术么…… 苏昱:(笑而不语) 76 作者菌:在H时您希望对方说的话是? 苏昱:听她的细喘声就会很有成就感。 谢绫:色!魔! 作者菌:……【╮(╯_╰)╭这种楠竹才不是作者菌助纣为虐出来的呢!】不过某人你还木有回答问题嗷嗷…… 谢绫:……希望他能,闭,嘴。 作者菌:听说傲娇病重症晚期患者说的话都是相反的。不要感谢我,请叫我红领巾。 77 作者菌:您比较喜欢H时对方的哪种表情? 谢绫:……哪有空欣赏。 苏昱:每一个。 78作者菌:您觉得与恋人以外的人H也可以吗? 苏昱:不能。 谢绫:⊙▽⊙说不定可以尝试尝试哟。 苏昱:看来需要好好地满足一下你…… 作者菌:【少儿不宜,捂脸】 79作者菌:您对□有兴趣吗? 苏昱:唔…… 谢绫:⊙▽⊙当S也许可以接受哟。 作者菌:总觉得某人为了内什么会愿意献身的…… 80 作者菌:如果对方忽然不再索求您的身体了,您会? 谢绫:那就可以换一个……唔…… 苏昱:(吻住) 作者菌:(默默挂上帘子)请不要当庭广众做这种少儿不宜的事情好吗!! 81 作者菌:您对强X怎麽看? 谢绫:╮(╯▽╰)╭对强X他挺有兴趣的。 苏昱:0v0 作者菌:等等,↑这个一脸期待的表情是闹哪样…… 82 作者菌:H中比较痛苦的事情是? 谢绫:(控诉脸)某人总是贪得无厌…… 苏昱:会弄伤媳妇……然后心(ren)疼(nai)好几天T T 作者菌:你们俩的X生活有点凶残啊…… 83 作者菌:在迄今为止的H中,最令您觉得兴奋、焦虑的场所是? 谢绫:桃树下…… 作者菌:【捂脸】你们俩最近的X生活已经进展到连作者菌都写不出来的地步了么! 苏昱:每一次。 84 作者菌:曾有过受方主动诱惑的事情吗? 谢绫:……咳咳咳。 苏昱:有。 谢绫:(╯‵□′)╯︵┻━┻谁让某个人明明总是欲求不满,但总是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喏。 机智的作者菌:……所以结论是某个看起来性冷淡的人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莫=v=(不要夸我机智,请叫我红领巾~) 85 作者菌:那时攻方的表情? 谢绫:哼,伪君子脸。 苏昱:明明是媳妇总是口是心非,在被诱惑前需要仔细斟酌……【虽然事后还是会被媳妇讹T T】 86 作者菌:攻方有过□的行为吗? 谢绫:……(突然诡异地沉默了下来) 作者菌:→v→(狐疑脸) 苏昱:(以拳掩口)咳,那都是情趣。 作者菌:你们俩什么时候辣么重口味了,我怎么不造! 87 作者菌:当时受方的反应是? 谢绫:…… 作者菌:是时候坦白从宽了! 谢绫:嗯,他偶尔粗暴的时候还是很有…… 苏昱:(非常想当场粗暴一下) 作者菌:(托腮沉思)所以是平时太温柔了也不好么…… 88 作者菌:对您来说,「作为H对象」的理想是? 谢绫:颜值佳! 作者菌:……你潜藏已久的颜控属性又出现了么。难道木有X大X好之类的要求么…… 谢绫:其实……咳。 苏昱:是她。 89 作者菌:现在的对方符合您的理想吗? 谢绫:及格。 苏昱:完全符合。 90 作者菌:在H中有使用过小道具吗? 谢绫:咳咳咳咳咳。 苏昱:媳妇不让。 作者菌:所以其实你是很想内什么内什么一下么…… 91 作者菌:您的第一次发生在什么时候? 谢绫:不记得了。 作者菌:失忆真是一件令人忧桑的事哟。 苏昱:她第一次离开前的晚上。 92 作者菌:那时的对象是现在的恋人吗? 谢绫:好像是? 苏昱:就是。 93 作者菌:您最喜欢被吻到哪裏呢? 苏昱:哪里都喜欢。 谢绫:脖子…… 作者菌:→v→真的木有其他什么咳咳咳咳咳的地方莫? 谢绫:……这个作者是楠竹家的亲妈吧? 94 作者菌:您最喜欢亲吻对方哪裏呢? 苏昱:某一个敏感的地方…… 作者菌:那是哪里呢(托腮思考) 谢绫:(眼中掠过一道寒光) 苏昱:嗯晚上实践一下就好。 作者菌:=。=某个傲娇货咧? 谢绫:耳垂……等等谁是傲娇货? 95 作者菌:H时最能取悦对方的事是? 谢绫:……求他。 作者菌:【捂脸】感觉信息量好大。 苏昱:亲吻。 96 作者菌:H时您会想些什麽呢? 谢绫:……一定要好好地算一算这笔账。 作者菌:【内牛满面】连内啥的时候都要算账,这样真的好咩QUQ 苏昱:但愿长醉不复醒。 作者菌:……你以为文艺了就可以掩盖你色魔的本质吗! 97 作者菌:一晚H的次数是? 谢绫:……咳咳咳。 苏昱:她算不出来。 作者菌:…………总觉得哪里不对。 98 作者菌:H的时候,衣服是您自己脱,还是对方帮忙脱呢? 谢绫:他爱做这个…… 苏昱:互相脱互相的。 作者菌:听起来好像很和谐=。= 99 作者菌:对您而言H是? 谢绫:投喂家养饿狼的食物。 苏昱:占有。 作者菌:咦某人居然木有当众求投喂? 100 请对恋人说一句话 谢绫:谢谢你愿意等我。被你爱上大概是我遇到过最好的事。 作者菌:突然好文艺…… 苏昱:求投喂。 作者菌:……我要默默地把上一个问题里我说的话收回来Σ(っ°Д°;)っ 书香门第【浮光未暖。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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