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亲。叫孤陛下】为您整理制作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花嫁/皇叔不好惹 作者:风浅 ☆、公主难嫁   燕晗帝都这几日初雪乍停。   商妍仔仔细细清理了永乐宫中杜少泽的痕迹,把和他相关的所有物件整理出了一个硕大的包裹,用他送的云锦衣裳包了,命侍卫送到侍郎府去,连同一份厚礼一起恭贺他新婚大喜。   天气严寒,雪倒是好看。她抱着暖炉缩在貂绒软椅上,看着窗外两个侍卫艰难地把那厚重的包裹抬了起来,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深深的印记,心中的愤懑倒是随着那些归还的旧物一起消散了。   只可惜,有一样东西是她收下了却送还不了的。那便是他杜少泽戴到她脑袋上的帽儿。   绿色的。   东窗事发其实也是偶然。   初雪那日皇帝心情大好带着几个女眷与臣子去西郊别院踏雪煮酒,她素来碰不得酒,就提了封赏的两坛青梅酒去了侍郎府,接引的小厮不巧半途腹痛难耐,她便一个人摸着路去找杜少泽。谁曾想一不小心在后园之中见着了一对郎情妾意的璧人。   那对璧人男才女貌,在一片皑皑白雪腊梅争艳中相互依偎。   她孤零零撑着伞呆在院门外看着这如画的景致久久回不过神,就连两坛佳酿的系绳勒进了手指都没觉察出来,直到小厮匆匆而来,凌乱的脚步声惊起一对鸳鸯,她才恍然抽回思绪,朝着院中回过头探望的两人咧了咧嘴。   杜少泽的脸上神情堪称精彩,却一句话也不说。   他身旁的那女子脸上红晕如云霞,轻轻推了推他柔声娇嗔:“少泽哥哥,怎么今日有客人来你也不和我说一声?”   商妍被这一声柔得像浮云的少泽哥哥唤得悬崖勒马,挤出一抹笑道:“陛下念杜侍郎往日为国为民操劳伤神,特地命我送了两坛青梅酒来赏予侍郎。”   女子喜上眉梢道:“多谢这位姐姐。少泽哥哥,我们可以赏雪煮青梅了。”   赏雪煮青梅,的确美得很。   她小心翼翼踩着雪摇摇晃晃把那两坛酒提到他面前,可惜那位少泽哥哥却面色阴沉杵在当下一动不动,像是一座石雕,既没看女子,也没伸出手接酒。   一步之遥,谁也没有开口。   三月情谊烟消云散,就此别过。   *   “公主真要把先帝的凤凰于飞送给了杜侍郎?”   菱花镜前,宫娥小常细细眼圈通红,似乎是刚刚哭过的样子,一边梳理一边嘀咕:“凤凰于飞是先帝赠予公主的,那杜侍郎明明那么不识相……”   原来是为了杜少泽的事情。   商妍摸了摸身上柔顺细腻的狐裘嬉笑:“小常,你不是一直嫌弃杜侍郎位卑官小吗?”   “可是……”小常眨了眨眼,眼泪又要泛滥,“公主才貌双全,温雅娴淑,一定会遇上配得上公主的有缘人,那些庸脂俗粉是没福分!”   庸脂俗粉。商妍一愣,低头闷笑——她教了小常三年成语,这庸脂俗粉四个字,虽然不合规矩,却也莫明的……贴合。   “公主,您真的不奏请陛下降罪杜侍郎吗?他……他胆敢玩弄公主……陛下知道了,一定……”   降罪?   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俏皮地落到梳妆台上,浅浅的温热融融。商妍舒适地缩了缩脖颈,对镜中的自己满意得很,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美人情长,英雄气短,何罪之有?   没了一个杜少泽,大不了……大不了再寻一个男人嫁。   ***   说到底,帝王家女儿总是不愁嫁的。   黄昏时分,承德宫的随侍安公公带着几个水灵灵的小太监上了门,细声细气地宣了一道旨:宫中梅开正好,恰元宵佳节,天降瑞雪,宫中久未逢喜事,朕借瑞雪之势摆宴御花园,邀妍乐公主赴会……   大约是因为燕晗的公主至今未嫁,所以宫中经常会有这样的“久未逢喜事”而来的宴会,满朝的年轻公卿将相和王侯公子齐聚御花园,歌姬舞姬觥筹交错,为的不过是为妍乐公主创造机遇,甄选驸马。   一次两次尚可,月月如是,民间早就传闻妍乐公主貌丑如修罗,性子比猛兽还要乖张,虽贵为堂堂公主却全朝上下没有一个公卿子弟敢娶……   她月月都去丢上一次脸面早已习以为常,笑眯眯道:“安公公你这消息来得可真快。”   她前脚才找人清理了杜少泽的旧物,这边就赶着约好了宫宴,倒真是雷厉风行。   安公公笑得眯起了眼睛:“这宴上可有许多公卿世子,您相中哪个,告诉陛下,陛下自会替公主张罗……”   商妍接旨的手略微僵了僵:“如此多谢公公费心了。”   安公公翘了兰花指轻道:“皇帝女儿不愁嫁,公主若是早早肯让陛下为你赐婚,也就没有周状元、李尚书、杜侍郎他们一干人等什么事了。”   “……劳烦安公公一个个记着……本宫若是顺利出嫁,安公公功不可没。”   安公公眉毛一挑:“时候尚早,公主可以好好装扮装扮,公主貌美,必定艳惊当场。”   商妍恬不知耻干笑:“多谢公公美誉。”   若是普普通通打扮漂亮了就能嫁出去,她又怎么双十之年还待在这永乐宫?   皇帝的女儿的确不愁嫁,只可惜她并不是。当今皇帝姓商名徵字景毓,是她父皇最小的兄弟,她的父皇早在十年前就在一场谋反中不幸窦了,□□皇帝子嗣虽多,到她父皇执政之时却只剩下最小的兄弟尚在人间。商徵入主,合情合理。她和他明明年纪相差不过五岁,却也得尊称他一声皇叔。   说到底,她终究是个前朝公主,她虽然被商徵封了个妍乐公主,享荣华富贵无数,娶了却未必是福事。终日步步为营的朝中大臣们岂会算不出来其中得失?也就单纯如小常才会百思不得其解。   公主难嫁本就无关样貌,她又何必精装细化来成全一个笑话。   不过是那人想看她在满朝文武面前丢点脸面,他既然想看,她也只能配合。   *   日暮时候,商妍收拾完毕,甩了宫娥抱着暖炉独自去赴会。永乐宫到御花园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瑞雪难得,她弃了步辇改为步行,走到花园门口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   御花园内行人不少,想必都是去赴会的。商妍被一声声“公主安好”刺激得老脸发烫,踟蹰片刻拐进了一条小径,却不想天公不作美,她没走多远就遇到了两个身影,而且是……冤家路窄。   花园内的花花枝枝间已经带了些暗沉,一座小亭上隐约站着一男一女相互依偎的两个身影。女的罗裙翩翩笑意妍妍,男的青衫落拓,他们倚栏相依,面朝着一片雪景,俨然是雪色连天中的一对璧人。   而且是一对眼熟无比的璧人。   商妍步履有些僵硬,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呆呆伫立在几步开外,眼巴巴瞧着那对璧人旁若无人地细语:   “少泽哥哥,公主真的不会再追究你我了么?”   “应该是不会了。”   “可是少泽哥哥……解儿早有听闻,公主骄纵蛮横,我们好不容易才从她手下偷得这些时日,我真怕……她会让陛下指婚……”   商妍听得目瞪口呆,手里的暖炉倏地掉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声响。早就听闻容将军家有个自小捧在手心的女儿,不仅通情达理,而且温良贤淑,与当今侍郎杜少泽称得上是郎才女貌琴瑟和鸣,可如今一见,这人,真不是编戏本儿的么?   “谁!”杜少泽惊觉。   商妍来不及躲藏,一不小心和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杜少泽的神态变化堪称神奇——他原本眼色温柔,听到声响目光凌厉,神情好似利刃一般,对上她的脸后却一瞬间呆滞起来,俊秀文雅的脸上陡然浮现一抹十分不协调的木然,最后尴尬地低下了头。揽着容解儿的手缓缓地垂下,肩膀更是僵硬如同木梁。   商妍心中尴尬,匆匆捡起了暖炉捂在手里,努力冲着他们露了一抹微笑。   谁知那温雅贤淑的容大小姐忽然抖得像筛子,噗通一声跪在了亭中,边颤抖边道:“公主……解儿罪该万死……请、请放过我们吧……”   杜少泽依旧僵硬,既没去搀扶容解儿,也没有开口。他如同一座雕塑一般伫立着,低头沉默不语。   天色已晚,花园小径边寂静如死地,冷风刺骨。   容解儿忽然朝她重重磕了一个头,语气哽咽:“公主……一切都是我的错,你要我性命也可,只是,只是……”   商妍一愣,几次开口却不知道从何讲起,看这架势,俨然已经成了生死鸳鸯,而她就是那棒打鸳鸯的恶霸。她愣愣看了片刻,末了干咳:“起来吧,地上凉。”   容解儿怯怯抬头,通红的眼眶里,盈盈泪珠衬着雪色,分外娇美可怜。   要说这红袖添香美人在怀,恐怕也只有这般姿色和神态才是真正能让英雄气短的红颜柔情吧……商妍在心中默默哀悼了片刻,挤出一抹笑道:“起来吧,染了风寒可不好。”稍后又补上一句,“婚期延后可不吉利。”   果然,容解儿颤了颤,缓缓站起了身。   两两相望。   少顷,她啜泣着问:“公主真的……肯成全我们?”   商妍顿时无语凝咽。天地良心,她商妍虽是年近双十至今待字闺中的难嫁公主,可真要说欺男霸女的事情真的从没做过……三月之前,是杜少泽杜侍郎曾经折来一支梅花,在城南香山亭中布了一桌小酒,拉着她的手轻声喃语“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花前月下,他面如冠玉,眼色如深潭,眼底潺潺流过的情愫比月色还要朦胧了几分。她被月色晃了眼,一时不慎接了他递上来的那杯酒。   至此,公主和杜侍郎的故事传遍了朝野。   杜少泽性子温和,家境贫寒,却总能想着法儿弄来些有趣的小玩意儿送到永乐宫。她把那些物件一样样摆在宫里,正好是第九十九件的时候,宫外传闻,说姿色平平的公主瞧上了年轻俊秀的少年郎,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霸了人家貌比潘安的杜侍郎,害得人家的心上人一丈白绫险些香消玉殒……   商妍听得笑了足足半个时辰,却不曾料想三个月后,她却莫名其妙地坐实了棒打鸳鸯的名头。   人生本就如戏,只是她商妍的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场闹剧。   她明明是个笑话,可此时此刻容解儿跪在地上梨花带雨模样,恐怕任谁瞧见了都会觉得是公主欺男霸女了……   思来想去,她轻道:“你放心,我不会追究。”   容解儿眼眶微红,轻轻依偎进了杜少泽胸前。   可被倚靠的那位却一动不动,漆黑的眼里似乎有微光,更多的却是黑夜一样的深沉。   商妍有些冷,在他冰凉的目光下轻颤了下,这才察觉手里的暖炉早已失了温度,就连天色也已经全然黑了下来,不远处的宫灯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居然耽搁了那么久么?   可叹那一对貌似苦命的小鸳鸯却依旧是一副劳苦愁深模样。   她摇头叹息,郑重道:“杜侍郎本宫今日不要了便是不要了,绝不会出尔反尔,棒打鸳鸯。”   “真的吗?”容解儿总算停下啜泣。   “真的……”   “公主大恩大德,民女该如何报答……”   “不需要……”   “公主……”   “告辞!”   冷风掠过树梢,月影摇曳。商妍裹紧了身上的狐裘小袄埋头就走,慌慌张张路过木头桩子一样的杜少泽顿了顿,逃了。   即使并没看他,她依旧可以感受到投射到她身上那凉飕飕的目光,直到几十步开外依旧甩脱不了。那目光,就像是她杀了他满门欠了他十辈子似的。   公主当到这份上,她也是个旷古绝今的奇才。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在发誓诅咒一定日更这方面我已经没有多少信誉了……【滚】   我以余生所有的方便面调料包打赌,这坑一定写完。   日更   【有存货,请放心跳】 ☆、宫宴   小径多是非,大道却多嘲讽。一路颠簸,这宫宴到底还是赴上了。   宴场一片热闹,宫灯,腊梅,白雪,妃嫔们个个穿着彩锦的衣裳面若桃花,丝竹管弦轻奏着悠扬的曲儿。商妍本想不着痕迹地溜进去,可无奈她今日穿了件雪白的狐裘小袄,整个人裹得像个绒球儿,才迈入一步,便引得无数人侧目——   “公主殿下到了!”   也不知是谁先开了腔。顿时,整个宴场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有恭敬讨好的,有戏谑揶揄的,有深恶痛疾的,最多的是饶有趣味……看这模样,该是倾朝上下都知道了杜少泽那厮的事无疑了。   所有人都知道,当今的妍乐公主在人前是条龙,在当朝皇帝自家皇叔面前却是条虫儿,还是无骨的那种。   如果是在别的地方,她早就不痛不痒回瞪过去,只是今时今日她却连多看勇气都没有,她在灼灼目光下艰难地挪动了几步,抬头强撑起一个笑容朝着高座之上那个唯一没有看她的人俯首行礼:“叩见陛下,妍乐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宫灯下,高座上的人其实只留下了模模糊糊一抹剪影。他微微一动,整个宴场的舞姬乐姬便鱼贯而出,顷刻间宴上静谧一片,只留下些许虫鸣远远近近,不绝于耳。   四周鼓乐已罢,大臣们的呼吸也轻微异常。   这阵势,摆明着是秋后算账。   商妍静静地等待了片刻,悄悄抬头瞄了一眼藏在暗影里的帝王,片刻没有等到一句“免礼”,便认命地徐徐跪了下去。   昏黄的宫灯下,她看到雪地上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她原本就穿得毛茸茸,跪在雪地里模样更是像极了一颗球儿,一颗曝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的笨拙的、温顺的球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高座之上的商徵才缓缓动了动。白玉杯盏在纤白如凝脂的手上被徐徐转了一圈,随之响起的还有一个清凉的声音:   “知错了么?”   “……知错了。”   “什么错?”   什么错?商妍浑身僵硬,一时间心慌意乱找不到措辞,只好眼巴巴跪在地上缩了缩身体,沉默不语。   “坐到孤身边。”   极轻一句话,被他辗转温和地吐出来,仿佛带着无尽的缱绻,像是黑夜沙漠中静静流淌而过的河流。   商妍一不小心跌进了进去,结果,从手心到脊背都凉了个透彻,身体却本能地服从他的指令,缓缓地、一步一步踏上石阶,站到了商徵身前,笨拙而又乖顺地坐到了他身旁,轻飘飘俯视全场。   宫灯闪烁中,御花园里繁花似锦,目光所及之处尽是萤火辉煌,恰若这燕晗的万里江山。   如果她是个男孩儿,那此时此刻这天下的主人应该是她。可惜父皇早死,没有留下半个皇子,所以,这天下成了他商徵的。商徵有心不让她嫁,她就不可能嫁出去;商徵有心折辱,她就只能乖顺地入瓮。   满朝文武皆是聪明人,商徵待她如何,恐怕所有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众人皆知,谁娶了这皇帝有心折辱的公主,谁就从此断了前程。好不容易有个杜少泽成了她那根离开皇宫的救命稻草,最终的最终,还是成为了民间话本儿上的一出好戏。   说到底,那不过是一场失败的逃亡。   而现在,她恐怕要为这一次反抗付出代价。   商徵的脸上看不出神色,只有一双眼是漆黑透亮的。半晌,他淡道:“妍儿才貌双全,自然要寻一个人中龙凤。你且看看今日公卿世子之中,可有瞧得上眼的?”   一语毕,满堂静默。   脸面这东西,很久以前便已经和商妍形同陌路,她凉飕飕四顾,倒真发现了不少面相不错的。只不过他们十有□□面色惨白,目光躲闪,有几个不巧与她目光相撞的额头上出了一层细细的汗,而其中定力不佳的,俨然已经抖成了筛子。   在一群狼藉目光之中,罕有一抹幽深胆大的,居然是不知什么时候溜回宴场的杜少泽。   饶是久经沙场如商妍,也止不住悲从心来,小小地叹了口气裹紧了身上的狐裘:这天,真有些冷了。   杜少泽似乎是愣了愣,陡然站起身来,却被他身旁的年长官员狠狠按下——   “妍儿在想什么?”商徵堪称柔和的声音响起。   商妍强压下心慌眯眼喝了口茶,却被那浓郁的苦味刺激得垮了脸。   谁知商徵却敛眉笑了,招来侍从道:“上蜜饯。”   商妍盯着那抹笑悄悄发了愣,久久没有回过神。也许是女娲在捏泥巴人偶的时候也有私心,有那么一小撮人,从眉毛到眼睛,从手指到发丝,没有一处不是精雕细琢的,他们要是真心笑一笑,好像能在他人灵魂深处绽开一片桃花,烂漫到天边海边天涯海角,连指尖都能感受到温暖和煦的风。   可偏偏这一撮人,不知道生了多少心眼,七窍玲珑,非要绕来绕去绕成个禽兽模样。   蜜饯自然是甜的,带着淡淡的沁香。   商妍只来得及塞了一小瓣,就被一个尖锐的声音吓得滑落了杯子。杯子还未落地,另一个仓皇无措的声音就在宴场上轰然乍响:   “啊——容、容小姐!”   顷刻之间,灯火凌乱。商妍坐在高位之上遥遥望去,只见着最远处百官家眷那片中,一抹鹅黄的轻纱长裙直挺挺地扑在了地上,抽搐几下后就再也不动了。昏暗的宫灯下,她瞧不清那人的容貌,唯有空气中的淡淡血腥带来无尽的凉意,丝丝入骨。   “宣御医。”商徵道。   她却盯着那一袭似曾相识的鹅黄浑身僵硬——容解儿,那人是容解儿!   “别去。”身边有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冰凉的触感在手腕上蔓延开来,她茫然低头,只看见一袭绣金的袖摆,袖摆下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再往上,是一双沉寂的眼。   商徵。   她顿时冷静不少,沉默地低下了头。   少顷,御医上前回道:“回陛下,容将军家的千金……已经……已经回天无术。”   回天无术……手腕上的束缚终于松了,商妍便踉踉跄跄跑了过去。即使心里早有建树,可真正看到容解儿此时此刻模样她还是手脚泛软:她的眼睛并未闭合,似乎是见到什么恐怖至极的东西一般瞪得几乎要脱框而出——半个时辰前,那还是一双盈盈落泪的明眸,可是现在万般的鲜活都已经凝固成一个恐怖的模样,永远地消失了。   是谁……是谁敢在天子眼下行凶?   *   容解儿的尸体最终盖了白绫从偏门抬了出去。在宫中,死人并非什么稀罕事,可在这样的场合暴毙却并不多见。文武百官们各个神态有些怪异,却没有一个人敢多言只字片语,到最后,熙熙攘攘的宫宴以寂静无比的方式一场宫宴作罢。   商妍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也许是雪衬得夜色太亮,也许是容解儿死之前的眼睛太过狰狞,她辗转半夜,直到黎明才昏昏沉沉睡去。思绪浮尘间,耳畔隐隐约约有笛声回绕,幽幽入夜,带来半夜梦魇。   梦里是一片金戈铁马,铁骑银枪踏破最沉重的宫门,无数惊慌失措的喊声像是缠满了荆棘的鞭子一半撕破宫闱之中的靡靡祥和。刀剑声伴随着鲜血丝丝渗入青石的缝隙里,花草被累累的尸体碾压得寸寸尽折——   小小的她闭着眼睛藏在母后身下,一点一点,母后的身体渐渐变得和草地一样的冰冷,她不敢动弹,不敢动弹,只侧耳听着园子里宫娥们的尖叫声,还有尖刀划破身体的裂帛声……   腥而甜的气味让人想逃。   小小的她悄悄揪紧了母后的乌发,不能动,一定、一定不能动……   活下去……   噩梦的尽头,有个温柔而熟悉的声音轻笑出声:妍儿,你还活着呢。   是,我还活着。   ——为什么你还活着?那声音忽然尖锐得刺耳——为什么你要活着?你父皇战死,母后自缢,为什么你偏偏要留在这人间受辱?为什么?!   为什么?   冰凉顷刻间深入骨髓。商妍满身大汗在床上醒来,重重地吸了几口气,良久才轻轻舒了口气,静静地凝视床头菱花镜里气喘吁吁神情慌乱的自己。良久,她才摸了摸胸口,感受着手指下跳跃得纷乱无比的心跳,扬了扬嘴角,艰难地笑了。   活着,心还在跳,身体还是暖的,还可以晒到太阳,还可以看见燕晗的如锦江山,多好。   前朝公主又如何,改朝换代又如何,受辱又如何,她都想活下去,好好活着。   *   “公主,您醒了?”忽然,房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小常从门口探了半个脑袋进房,“公主,要洗漱吗?”   “不要。”   商妍身上战栗未消,瞧了一眼窗外明媚的阳光,又缩回了被窝塞紧被褥。   小常神色一僵,端着洗漱的用具进了屋,站在床边干笑:“嘿嘿,嘿嘿嘿……公主……”   “不饿。”商妍蒙上脑袋。   小常被猜中了心思顿时泪眼汪汪:“公主,您还是起来洗漱吧,一会儿恐怕咱永乐宫的门槛会被人踏破啊——”   商妍沉默。   小常酝酿很久,终于小心翼翼开口:“公主,昨天容将军家千金昨夜暴毙,陛下已经下了旨让杜侍郎彻查此事……本来也是她活该哼,死了正好……可是,可是外头的风声却……公主,您还是稍微收拾收拾吧?”   小常说得磕磕绊绊,语意却并不含糊。商妍埋头在被窝里静静地呼吸,忽然有些烦躁。   整个朝野都知道她与杜少泽那三个月含糊日子,又知道是三日前杜少泽跪在永乐宫门口求她成全的事情,容解儿又偏偏在这时候暴毙,她的确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身上的嫌疑,外头传闻如何可想而知。可是归根到底,她倒是不信商徵真的为了让群臣看她笑话,让杜少泽一个侍郎到宫主殿来“查案”。这样的事情,丢的可不止是她的脸面。   “宫主……”   “我困……”   “可是宫主,风声传闻,说来的会是君相……”   君相。   商妍原本困得头晕目眩,顷刻间彻彻底底地清醒了过来。原本是冷得战栗,这会儿倒是不冷了,浑身上下,从脑袋到脊背尽是酸痛。无语言表的知觉从胸口一直蔓延到了指尖。   竟然会是……君怀璧。杜少泽区区一个侍郎,自然是不够资格提审公主的。商徵若要查,自然须得另派一位官阶能在永乐宫说得上话的人才可。可是,怎么会是他呢?   “公主……”   “小常,”半晌,商妍掀开被褥一角,小声问,“你说上次晋王妃送的那支凤钗好看,还是珍珠步摇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 ☆、青梅   君怀璧是午时入的永乐宫。   商妍不知道自己的神态是否僵硬,她呆呆瞧着那一抹藏青自远而近,良久回过神来,朝他露出个大大的微笑,却在他靠近后小心地低下头掩去了脸上的神彩。   时值隆冬腊月,院中的积雪甚厚。在一片皑皑白雪之中,他一袭藏青色的衣衫出现在其中,好似荒芜的沙漠中一抹鲜活绿荫,竟比千丈冰雪还要剔透素净。   “公主万安。”   商妍的心狠狠晃了晃,尴尬地回过神来,道:“君相怎么有空到永乐宫来?”   君怀璧不答,只是微微敛起了眉,似乎是在思量措辞。   商妍顿时觉得万千口舌功夫都尽数化为了虚无,有多少种虚与委蛇的法子全无一种派得上用场,到末了,她只能咧嘴干笑了几声,把无赖功夫光明正大地搬了出来:“君相来的目的本宫能猜到一二,不过时候尚早,本宫昨夜一夜未眠,这脑袋还有些模糊不清。”   君怀璧墨色的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商妍把心一横,正色道:“今年年初桃花盛开的时候,本宫吩咐宫人摘了桃花酿了酒。本宫原本想酿了献给皇叔做生辰礼。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她叹息,“昨日小常去开了酒窖,发现两坛桃花酿缺了个口儿,也不知是天冷冻裂的,还是当初就没存放得当。”   “公主的意思是……”   商妍努力使自己笑得正派自然一些,清声道:“本宫听闻君相对酒颇有研究,不如君相随本宫移步后园,帮本宫鉴一下那几坛桃花酿是否登得了台面做得了皇叔的贺礼如何?本宫也努力想想与容小姐的……咳咳,过节。”   君怀璧一愣,片刻之后微皱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清俊的脸上徐徐绽放开一个微笑。   “好。”他轻道。   一个好字,轻得像棉絮。有那么一瞬间,商妍想抱了锦被再去床上翻几个滚儿,好一解那骨子里绽放的明媚欢悦。   他说好。他答应了!   ***   永乐宫后园的紫藤花藤下的青石桌上早已备下一坛酒,几样点心。年方双十的妍乐公主拐了当朝年轻俊俏的当朝丞相坐在青石桌旁,笑眯眯地替他斟了一杯酒。桃花酿。上月南华郡刚刚进贡的。   君怀璧斯斯文文引樽饮下一口,闭眼沉吟。   年方双十的妍乐公主托腮细细看,眼睛都快眯成了月牙,暖融融的知觉从眼里暖到了心里。   世人都只道当朝公主佳婿难寻,几乎一月一度的宫宴上在朝或是有意从仕的年轻官家子弟莫不人人自危,人云亦云,妍乐公主喜色贪杯的花名早已是人尽皆知,也唯有她自己才知道,宫闱二十载,褪去迂回虚伪后,心上的那个极淡的影子有着一双温和细腻的眼。   君怀璧一杯饮罢,原本温文雅致的眼覆上了几分水润,眉宇间戒备消散不少。他道:“醇香甘冽,绵滑清雅,这酒陛下定然欢喜。公主好技艺。”   “真的?”商妍心一抖,干咳几声掩去尴尬,笑眯眯又斟一杯,“君相既然爱喝,干脆娶了本宫好不好?”   君怀璧神色一滞,淡道:“酒已喝过,公主可否把您与容小姐的过往告知君某?”   商妍恬不知耻笑:“告知后君相能娶本宫吗?”   君怀璧沉默。眉眼间尽是疏离。与过去这几年每一次见面的结果别无二致。   商妍原本明媚的心顿时笼上了一层阴霾,手里的酒壶举到杯边,又轻轻地着了桌面。   说来,话长。   桃花酿馥郁的芳香淡淡地弥漫,苍白的阳光映衬着皑皑白雪,一点一点地把心中的轻快抽离殆尽。她皱眉思量,稍稍整理了下措辞,低声地把与容解儿的恩怨细细地讲明了,包括和杜少泽相识,然后被戴了顶绿油油的帽儿,最后的最后,御花园里的最后一面……   她小心地观察他表情,见他对她与杜少泽往事毫无知觉倒是对容解儿在御花园内逗留时辰颇为在意,悄悄在心底叹了一声声。即使君怀璧有心或是无心他都不在她计划内,可是许多事情,明知道归明知道,亲眼见到却是另外一回事情。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过如是。   君怀璧一直静静听着,神色安静得堪称乖巧柔顺,倒像是有了几分醉意。   末了,她叹息:“容小姐中毒,确实与我无关。君相若是想查,还是换个法子吧。本宫……本宫虽然尚未择婿,可也不会为了杜少泽去害一条性命。”   “下官也愿意相信公主,只是……”他沉道,“只是容小姐所中之毒,却是公主做的药引,公主若是想置身事外,恐怕并不容易。”   “药引?”   君怀璧的神色沉静无比,温和的眼眸中终于露出一丝凌厉,他冷道:“桃花酿虽然芬芳,却遮盖不了公主身上的药引香味。公主还要与下官装糊涂么?”   商妍只糊涂了片刻便冷静下来,心上的苦涩渐渐攀爬蔓延开去。眼前之人儒雅俊秀,眼里却是实实在在的防备凌厉,他分明是有备而来的,刚才的温顺和乐也不过是过眼云烟。他原本就从来没有相信过她。   “本宫不明白君相的意思,”她苦笑,“君相真要指证本宫杀人大可以试试,若是有真凭实据,恐怕君相便不会特地上永乐宫来试探了吧?”   君怀璧沉默。戒备的目光刀子一样的锋利。   商妍低眉斟酒,酒还未满樽,心头火气便横生滋长,她咬咬牙,拽了酒壶朝地上狠狠砸去——   “小常,送客!”   桃花酿浓郁的芳香在后园飘荡开来。君怀璧不等小常赶人便起身告辞,临到门口却又回了头,道:“下官还望公主好自为之。”   好一个好自为之。   好一个当朝丞相!   商妍目送那一袭藏青离开视线,忽然觉得眼圈有些酸痛,稍稍一眨,视野便模糊得分不清是雪还是日光。一片混沌中,小常跌跌撞撞而来,却久久不敢开口。   半晌,她才懦懦道:“公主,别难过了……君相只是被坏人蒙蔽……”   “小常,你闻闻看,我身上除了桃花酿的酒香,还有没有其他气味?”   小常愣了片刻,凑上脑袋细细嗅了嗅,犹豫道:“好像有一股甜甜的香味儿。”   狐裘袄上的气味么。她低头闻了闻,果然发现有一丝甜香从那雪白的毛绒中丝丝透出来,那味道极淡,她整日穿在身上,着实不易觉察。   这衣裳是宫中制衣司的所制,未免有人不喜,照理不会额外添上香料。   这么说,这芬芳之气是送到永乐宫后被人添上的?   ***   事出三日,君怀璧并没有再登门,可君相受命探访永乐宫的事却传了开去一时间,不论是后宫还是朝堂,人人都在小声议论着容解儿之死,妍乐公主因妒成恨,狠下杀手残害苦命鸳鸯的事却在宫闱之内以春风野草生的姿态飞一般地蔓延开来,俨然已经是一副倾国尽知的架势。人人都在传,燕晗的公主生来不详,十岁那年是从前朝皇后的尸身下爬出来的,当朝上下没有一个人敢娶她,她便用毒杀人家配偶……   一时间,毒妇比妍乐二字更加被人知晓。   流言滋长得最疯狂的时候,永乐宫里的宫人都不太愿意出门被人指指点点。等到大雪化尽,商妍把自个儿宫中的宫娥宫人们都聚到了一处,在永乐宫中摆了场小宴,正好凑了两桌,男男女女佳肴美酒,把这几日的阴霾冲淡不少。   酒到半旬,有宫人醉了,含含糊糊抱怨:“公主为何不找陛下解释呢,陛下向来疼爱公主,肯定不会让公主受、受这样的委屈!”   商妍抱着暖炉摇摇头,但笑不语。   “公主是个好人!可外边、外边的人都、都污蔑公主……公主怎么会杀人呢?”   “公主,你……你去和陛下解释吧……让陛下、把那些毒舌之人统……统统掌嘴!”   “对啊公主,公主……”   商妍支着下巴,瞧着平日里畏畏缩缩的一干人等喝了酒便变了一副模样忍俊不禁,胆小的宫娥在大笑,胆大的宫人已经开始扯喜欢的宫娥衣摆,每个人都面红耳赤,不少人结结巴巴开始为她抱不平……所谓酒后吐真言,大概就如是。   不知道把君怀璧灌醉了,会是怎样的景致?   啪。重重的一记声响。一坛酒被重重砸在了桌面上。喝酒的宫人满脸通红,目光却炯炯有神,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公主,你不知道,外边……外边说……”   “说什么?”   “说公主是因为有隐疾才才没……嗝……”   “还有呢?”   “还、还有,大家说、说公主奇丑无比,丑、丑人多作怪……说公主恐怕一世都得老死闺中……”   丑人多作怪,倒是个好概述。商妍想笑,面对着院落里一群义愤填膺眼圈通红的醉鬼生生地把到喉边的笑又憋了回去。她在宫中身份尴尬,商徵入主后并没有为永乐宫派宫人,刚开始半年,她连一日三餐都须得自己去御膳房取……如今的这群宫人多半是当年父皇和母后的的旧仆,瞧见她当年落魄模样舍了前程自愿调到永乐宫来。   对他们,她始终是心怀感激的。   近日他们在外边估计是受了不少侮辱,一场小宴,安抚几颗忠诚的心,自然是值得的。可是这一群醉了便胡言乱语的人——她低头笑出声来,还好永乐宫门早已有人把守,不然依着他们今日的言论,就算通通长了几个脑袋也不够人摘啊……   酒饱饭足,永乐宫的宫人们横倒一片。黄昏的晚霞下,还算清醒的小常扯了她的袖摆不说话,好久好久,才委屈地瘪瘪嘴,轻声道:“公主明明可以很美。”   商妍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道:“可是,没用呀。”   “可是外面……”   “听说□□在位的时候有个妩妃,貌似天仙,歌声如黄鹂,一曲能把整个隆冬腊月的雪都化尽了。□□对她极其喜爱,昭告天下找来最好的司乐为她谱曲,找当朝状元为她写词。宫闱上下无人不知妩妃一声咳嗽,恐怕东风也会缓上几分。”   小常一脸雾水,疑惑道:“后来呢?”   “珠玉在前,我美不过人家就不打扮了。反正,”商妍轻笑,“反正也没有悦己者。”   奇丑无比的妍乐公主无人敢娶老死宫中,只要关上宫门,谁又知道永乐宫的春秋?如果真可以安安分分在永乐宫安享剩下的时日,她又何必寻嫁,只可惜——坏事也多磨。   “公主!”一个慌慌张张的声音由远而近,“陛下、陛下来了!”   商徵?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   好久没冒头,我家妹纸还有人莫? ☆、皇恩   商徵的到来让永乐宫上下所有人吓破了胆儿。自从十年之前商妍从公主成为了公主,入主永乐宫后,人人都知晓她这前朝公主不仅不受新皇宠儿,更是遭了新皇嫌弃,故而这永乐宫就成了宫闱上下最清净的所在,妃嫔不登门,祸事自然也少则又少,近几年,商徵爱上了看她择婿取辱的戏法,隔三差五便到永乐宫来转上一转。   永乐宫里皆是群散漫惯了的宫人,突然来了一尊大佛,每次都被吓得面上血色全无。直到最近这一两年,才稍稍有所缓解,可这一次毫无征兆地来访,还是让一干人等白了脸色:   “陛陛……陛下参、参见陛下……”   商妍也有些惊讶,脸上散漫的笑还来不及收敛,便瞧见商徵墨色的衣袂划入了眼帘,结果,一不小心,她满脸嘲讽揶揄便结结实实对上了商徵波澜不惊的眼。   一时间,掩盖已经来不及。   最初的那一瞬间,许多种可能性在脑海里一一闪过,到最后却凝固成了很短暂的愣神。   “皇叔。”她低头,悄悄缩了缩身体,行礼。   商徵不答,冷清的脸上却划过些许意味莫名的神色。在他面前,刚才还笑容满面的人已经缩成了一团小小的绒球,乖顺地跪在他面前,刚才的欢脱跳跃也好像是错觉一般。   十年前,他再见到她的第一眼,她也是这样柔软的一团跪在他跟前,全然没有堂堂公主的威仪。那时他浑身浴血,她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抬头瞧他,水盈盈的眼乖巧而胆怯,与其说是她是一个怯懦的公主,不如说是一只温暖胆小的兔子。   她本该死的。一个前朝的公主,会是多少朝廷动荡的隐患。   可是她的怯懦无用救了她。   一不小心,匆匆十年过去。她好像一点变化都没有。   商徵的沉默,让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商妍悲哀地发现,面对商徵,她连呼吸都不太敢多花几分力气。只是被他这样静静看着,她的身体已经像被人使了定身之法,即使心中惶恐已经蔓延成了海,她依旧只能小心地开口:“皇叔今日来永乐宫,可是为了……容小姐的事?”   商徵面无表情,淡道:“不,孤来讨一坛酒。”   “酒?”   商徵低眉,轻缓道:“桃花酿。“   ***   最后一坛桃花酿终于还是被开了封。   内殿之上,商妍僵着身子瞧着商徵俊朗的眉眼,前所未有的心慌意乱--这个人,她这十年来一直静静看着他杀伐决断,他是天生的帝王,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的手段,他今日来永乐宫,绝不会只为一坛酒。可他偏偏什么也不说,只是一杯接着一杯,细细品味着芬芳的桃花佳酿。   商妍却如坐针毡。   她害怕,这样的沉默,比法场上的等待死亡还要煎熬许多倍。   良久,她终于按捺不住,咬咬牙豁了出去,问他:“皇叔,那个容解儿,当真是被人毒死了?那……是什么毒?我看她那日七窍流血,一夜没睡……”   “嗯。”商徵斟了一杯酒,递到她面前。   商妍身体陡然僵滞,干笑:“皇叔,您知道的,妍儿碰不得酒……”   她自小便沾不得酒,想当初商徵寿宴上,不过是普普通通一杯青梅酒,她就头晕目眩睡了整整三天三夜才清醒过来,这三日浮浮沉沉,连记忆都是虚无缥缈的。醒来的时候,小常脸色惨白趴在床头,见了她哭得稀里哗啦,说差点以为公主醒不来了……自那以后,每逢喝酒,小常都会跟随她左右,第一时间把昏睡不醒的她带回永乐宫……   所以,这酒对她而言,还真是洪水猛兽,能避则避。   可这一次,商徵却显然不准备放过她。他本就是帝王,只需一个眼神就能让人浑身上下冰凉透骨,他轻轻把酒杯推到她面前,嘴角微微扬了扬,很淡,却足够让她毛骨悚然。   躲不过,她只能硬着头皮端起酒杯,仰头,闭眼,一倾而下--   顿时,浓烈辛辣的滋味儿顿时铺天盖地而来,呛得她眼泪都快决堤,等她稍稍镇定下情绪,却陡然发现,眼下又有一个酒樽摆在她面前--那是商徵自己的那杯。   一瞬间,商妍真正有一点想哭,他到底是来讨酒的,还是来灌酒的?   商徵神色不变,静静地等待着。   商妍已然有些晕眩,眼前的酒杯边界已经模糊,眼前的帝王面上的冷漠也像是水墨着了纸一般晕染淡化。她浑浑噩噩换了酒杯,微微抿了一小口,看看对面的帝王,死心地又灌了一口。   三杯下肚,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一个清淡的声音响了起来:“花期。“   “花……期?”   “中毒不发,只待药引,如同花种发芽,春风不来,花期不至。花期是容家女儿所中之毒的名字。“商徵低沉的嗓音在寂静的内殿里飘荡开来,“妍乐公主与君相后园把酒言欢的时候,君相不曾告诉你么,嗯?”   皇叔……   商妍只觉得脑袋嗡嗡响,所有的声音都仿佛隔了一层棉絮似的模糊不清,唯有“把酒言欢“四个字却好像是冰凌穿过白雪一样入了耳。她听不懂其中的意味,却觉得那四字被商徵如此低缓地念出来揶揄嘲讽得很,急急起身辩解,却两腿一软,满世界纷扰成一片斑驳绚烂。   而商徵却稍稍变了脸色,似乎是早有准备一般,托住了她将倒的身体--   片刻的静默。   “皇叔……”商妍浑浑噩噩露出个呲牙咧嘴的笑来,忽的拦腰抱住了眼前的,在他滑溜溜的锦衣上蹭了蹭,两手一箍,结结实实抱紧了。   商徵双眼晦涩不明,静待片刻,终于收敛了眼里寒霜,心安理得地伸手拥住了只到他胸口的娇小身子。   过了会儿,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柔滑的发丝。   “皇叔皇叔皇叔小皇叔呀……”神志不清的醉鬼抬起头憨笑,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刀刻般冰冷的脸终于渐渐融化,商徵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容,把刚刚分开些距离的脑袋又按到了怀里,低声问:“和君相说了什么?”   亮晶晶的商妍顿时委屈得垮下脸,泪流控诉:“他不肯娶本宫!”   “嗯?”   “本宫要嫁出去!嫁出去!嫁出去!”   商徵沉默。   年方双十的大龄公主可怜兮兮重复:“嫁出去……”   “以后不许喝酒。”沉默片刻,商徵盯着怀里湿漉漉的眼睛冷道,“特别是和君相。”   酒鬼听罢,愤愤挣脱商徵的束缚,晃晃悠悠走动几步,渐渐地缩成了一小团坐到了冷冰冰的大理石阶上,抬头仰望窗户外头那小小一方蓝天,不一会儿,便打起了瞌睡。商徵静默须臾,踱步到了她身旁,就着同一级石阶席地而坐,轻轻一揽,本就摇摇晃晃的酒鬼就彻底倒在了他的膝盖上。   一室沉逸。   ***   良久之后,殿堂的门被人小心地推开,安公公轻手轻脚步入殿内,见着的是一副和乐融融的景象:当朝的帝王席地坐在石阶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带着鲜有的柔和神情。在他的膝盖上静静睡着前朝的公主,她的手尚且揪着帝王的衣摆,脸埋在他腰间,恬静得像是一只猫儿。   “陛下,夜深了,地上凉,您要注意身体。”   年轻的帝王无动于衷,甚至连头也不曾抬一下。   安公公摇头:“陛下,您身体壮实,可公主却是姑娘家,受了凉还得小心落下病根……”   商徵终于有了动静,他稍稍弯下腰把枕在膝上身体小心地换了个姿势,环抱着站起身来——   安公公抿着唇笑:“公主平日里见着陛下像兔子见了老鹰老鼠见了猫儿,恨不得挖个洞躲起来,谁曾想喝了酒却会腻着陛下抱着不撒手,有朝一日她自己要是知道了,不知道是怎样一幅神情……”   “她不会知道。”商徵终于开了口,嗓音略哑。   “是,老奴遵命。”   夜的确已深,殿上丝丝凉气直钻人肺腑。商徵稍稍裹紧了些怀抱,抱着商妍一步一步走向永乐宫的寝殿。   安公公亦步亦趋跟在商徵身后,看着他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态,忍不住叹息:“陛下,公主恐怕是那个时候留下心魔了……老奴伺候了三代帝王,瞧得还算通透,您若是真打算留她在身旁,就该想个法子破了她心上那业障,否则她日日拿您当吃人猛兽看待,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   商徵不疾不徐地走着,良久,才盯着怀中人的睡颜轻道:“孤不急。”   不急。   她心上最深的业障是因他而起,十年不够消她魔障,那二十年,三十年又何妨?   他不急。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 ☆、疑云      商妍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明媚的阳光投射在床前,晒得她的手暖融融的。她摸了摸胀痛的脑袋撑起身体,努力地尝试了几次回想闭眼前的记忆,却发现脑袋像是被塞了许多棉花,思绪深处混沌模糊全是纷乱的影子。果然,还是和以前几次误饮酒酿一模一样,完全想不起来……   从第一口桃花酿入喉开始,所有的记忆仿佛被抽空一般。永乐宫小宴的时候商徵突然来到,来讨桃花酿,然后,她也喝了酒,然后呢……   思来想去还是一团浆糊,她呆呆看了窗外片刻,揉了揉千金重的脑袋,披上衣服下了床。   窗外院中,永乐宫中几个宫娥宫人聚在一起围作一团正小声地议论着什么,一个个愁眉不展,神情专注,连商妍已经站在不远处都没有察觉。   商妍走近了几步,正想出声,却听见其中一个宫娥突然提声的抱怨:“现在外头到处再传是咱永乐宫下了毒,可是公主都已经和杜侍郎没有牵扯了,他长睡不醒,关咱永乐宫什么事!”   “就是,御医都瞧不出来的毛病,凭什么说是毒?宫里就是该拔舌根的人多!”   “哼,恐怕是报应吧!”   “我还听说,”一个宫人忽然诡异地笑起来,“听说他昏睡这几日,还把公主的名讳喊了几千次呢。特地去探望的容将军气得鼻子都歪了,差点儿一剑刺下去,哼,依我看,这是遭天谴了,活该!”   杜侍郎,杜少泽?长睡不醒?   这……商妍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悄悄瞄了一眼房里那件狐裘袄,暗自思量:这该不会又是和这件衣裳有关系吧?   “啊——公主!您醒来——哎呀——”   “啊——”   人群中终于有人发现了自家默默听墙角的主子,顿时乱作一团,倒的倒倚的倚,一片狼藉后,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哆嗦着响起:“公公公……公主,您怎么起来了,这次才一天一夜……你往常……”   宫娥接话:“都是三天的啊!”   提起这个往常,商妍心中一凉,悲从中来。她这沾不了酒的毛病是打小就落下的,还是拜了商徵所赐。八岁那年,她瞧着十三岁的少年商徵与父皇举杯同乐,喝过一旬,眼看着那冷冰冰的木头脸小皇叔的脸上也带了几分红晕,阴测测的眼神笼上几分柔和迷蒙,第一次变得可亲起来——喝酒会变漂亮。那时候,小小的她趁父皇暂离,眼巴巴瞅着小皇叔问:皇叔,能不能让妍儿也喝点?   那是她第一次敢和一脸阴暗的小皇叔商徵讲话。   商徵给了她一坛酒。   不是一壶,是一坛。   她兴高采烈捧着酒喝了个底朝天,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没有清醒过,半个月后的某天清晨,她才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从此便落下了沾酒就昏睡的毛病。   “公主……”   惨兮兮的声音把商妍的思绪拽了回来,她道:“你们刚刚说杜侍郎怎么了?”   所有人松了一口气,领头的管事宫人讪讪解释:“奴婢听说,他宫宴后一日晚入睡后便没有醒来过,御医瞧了整整三天都没有瞧出什么毛病来,只说是睡着了……现在外面都在传,是咱永乐宫怕他查到身上来,所以、所以……”   一睡不醒?   商妍面色僵了片刻,这……商妍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又悄悄瞄了一眼房里那件狐裘袄,暗自思量:是这件狐裘的关系,还是别的?   不料宫人会错了意,哀叹道:“公主您该不会嫌他害您不够惨,想去探望吧?”   “是啊。”商妍将错就错,笑眯眯道,“你去准备替本宫准备,我们看看杜侍郎去。”   *   侍郎府位于帝都南郊,商妍出门之时时候尚早,可当软轿轻飘飘抵达侍郎府已然是午后。大雪刚刚化尽,侍郎府万木凋零,门庭冷清,一个老态龙钟的仆从问明她来意后惊惶地跪在了地上,沟壑纵横的脸上湿漉漉的,居然是泪。   他说:“多谢公主还记着大人,公主有心了……”   商妍站在门口冷得直哆嗦,不知怎的生出几分悲凉来,默默跟着老者穿过有些陈旧的画廊到了一扇门前。   脚步刚停,房门却倏地被打开了,两个侍女一前一后从房里出来,见到老者面色惨白,低声道:“刘管家,大人他……”   “他怎么了?”   “大人服了药,可是又把药呕了出来……奴婢斗胆,摸了摸大人心跳,好像、好像越来越慢了……”   老者沉默片刻,良久才重重叹了一口气,推开房门朝商妍抱拳道:“公主请吧。”   商妍不知如何安慰,思来想去,还是沉默地踏进了房门——房间里有些暗黑,阴冷的气息瞬间笼盖了她的五脏六腑。她在阳光下行走了许久,陡然进了房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慌乱中扶了桌角才不至于跌倒。片刻后,晕眩褪去,她终于看见了躺在床上的杜少泽。   在见到杜少泽之前,商妍想过许多种再见可能性。也许会是他喜结良缘春风得意,或者是他一身囚衣落魄入牢,亦或是他舍了功名利禄两袖清风,再折一支花笑着与她两两不相欠,可那千万种可能性中都没有现在这这幅模样——他静静躺在床上,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色,整个人身上没有一丁点生人之气,她甚至有种错觉,他这幅模样与其说是睡着了,不如说是睡死了……   房间里静谧得只剩下呼吸。   还有一丝极淡的莲花香。   带着一丝似曾相识之感。   她等房外的人影散去,才轻手轻脚地在房间里翻看起来——她虽不了解毒性,不过能让人身体健康却昏睡不醒的药草,恐怕只有那些民间志怪本儿里才有罢?越是厉害的毒,越是见血封喉,如果只是让人昏睡,哪里会有只下毒一次就让人一睡不醒的?   除非,是不断补充。   能让人一睡不醒的毒她倒是真见过的。十几年前父皇有个后妃为了争宠送了当时的宠妃一盒熏香,那宠妃只是把它搁在了脂粉盒里,便一睡不醒。御医们也是束手无策,最后是母后借故把那熏香要了去,埋在了后园,半日后,那宠妃便转醒了……   可是杜少泽房里干净素朗,几个可以藏东西的角落空空如也,越是寻找,之前一进门就嗅着的气味似乎越发淡薄起来。商妍一无所获,泄气无比,挪步到杜少泽床前,看着他的睡颜轻轻叹了口气。   他向来一丝不苟,就算是那日被她撞破了他与容解儿的私情,他只是阴沉着脸跪在地上不卑不亢地道一句“求公主成全”,没有一丝狼狈的神情。这样的杜少泽现在却是这般模样,哪还有当年考上状元的时候,帝都孩童口中儿歌“翩翩杜家郎”的风采?   这个世上最让人无力的,也许就是亲眼看着美好的东西碎裂。   而她商妍,是造成这一切最开始的那个契机。   说不内疚,是骗人的。   “杜少泽……”她轻轻唤了一句,却不知道他能否听见,只是轻喃了一句,“对不起。”   “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子。”她轻道,“这朝中敢娶我的人实在太少了,我只是……只是想离开宫闱,想好好活几年。”   “我知道,你也并非无所求,其实我们本可以好好商榷的……”   商妍原本微微走了神,话未毕却忽然瞪大了眼:杜少泽的身体虽然死气沉沉躺在床上,面上却出了一层细汗。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明明温热濡湿,不像是发了烧出冷汗的模样,是什么让他热汗连连?   只可惜,之后的半个时辰,她虽全神贯注看着他,却再没发现一丝其他异样。到最后他连汗都消散了,躺在那儿只剩下浅浅的呼吸。最终的最终,她替他整了整被褥起了身,临走又回头,犹豫道:“杜少泽,你可别就这么死了。”   回应她的是只有杜少泽静静的呼吸声。   一场探视最终还是无功而返。   回去的路上,小常兴致勃勃,神采飞扬:“他真是得到报应了,公主刚才应该大笑三声的!”   商妍僵硬道:“为什么?”   小常瘪嘴:“他背着公主红杏出墙。”   这……商妍掀开了轿帘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叹息:“其实,也算不上红杏出墙。”   不过是一场你情我愿的合作各取所需,他和她本来就没有到过一个院落,何来出墙之说?   她揉揉刚清醒的脑袋回房,刚走几步又忽然回了头,道:“我喝醉后,没发生什么吧?”   宫人们面面相觑,集体摇头——虽然,有几个红了脸。   红了脸?   *   商妍回到永乐宫的时候已经是日落西山。元宵刚过,外头天寒地冻,她手脚冰凉麻木,却顾不得进屋去暖和下身子便急急去了后园。后园的紫藤花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蔓缠绕,她折了一根壮实的树枝,顺着模糊的记忆翻开枯黄的草丛,试探性地掘开少许泥土——待到冰冷战栗的脊背已经冒出些许濡湿潮热,她终于找到了想找的东西。   一个梨花木做的胭脂盒。十年时间,它已经不太看得出原本的颜色,可那股清香却在寂静的后园中徐徐蔓延了开来。   莲花香。   果然是莲花香……   竟然真的是莲花香!   拿着枯树枝的手遏制不住地战栗起来,商妍几乎是吓得跌坐在了地上。片刻后,她恢复少许神色,慢慢地把松动的泥土盖回原地,又扯了些杂草盖住那处翻新的泥土。仰头看了一眼天空,思索。   良久,她才站起身来,缓缓举起那根结实的树枝碾成两段,选了尖锐的那一段对准了自己的手心,深吸一口气,狠狠刺下——   殷红的血几乎是一瞬间从手心汹涌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章果然凉飕飕的……TOT ☆、君府   殷红的血几乎是一瞬间从手心汹涌而出。   她缓缓踱步出后园,还没走几步,就有宫娥惊叫:“公主!您的手——”   已经回暖的手上传来一阵阵的剧痛,血淋淋湿漉漉的伤口看着有些狰狞。她眼不见为净,皱眉道:“去找……孙御医。就说本宫大意伤到了手。”   “是……是!”   宫娥慌乱地跑开了。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孙御医带着药箱到了永乐宫。细细查看了伤口后道:“公主这伤倒只是外伤,不过伤在手心,不免牵扯到难以结痂,还请公主这几日莫要接触生腥。”   商妍颔首,心思却不在手上。她静静看着孙御医收拾了药箱快要离开,踟蹰几分终于开口:“孙御医自前朝开始就是御医吧,可还记得前朝宓妃长眠一月的事?”   孙御医一愣,目光微闪,抱拳道:“老臣大致记得。”   “我记得那时候整个太医院都没有查出是什么问题,对不对?”   “老臣惭愧。”   “杜侍郎也是长眠不醒,孙御医可瞧出一二来?”商妍细细盯着他的脸,停顿片刻又轻道,“孙御医只需要回答本宫一个问题,偌大一个太医院都瞧不出来的毛病,后来却不药而愈了,是那毒太厉害吗?”   “这……老臣愚钝,确实解不了杜侍郎之症。”   “孙御医今年贵庚?”   “回公主,六十有五。”   “六十五了啊。”商妍轻叹,“我记得先帝在时本宫被奸妃所害误食毒花,孙御医是先帝最为信任的御医,先帝派了孙御医替本宫疗养,多亏了孙御医,商妍的才身体康健到今日。”   “老朽惭愧。”   “可是我记得孙御医当年对先帝可是发过誓,不论宫闱变故如何,认商妍为主,”她话锋一转,眼色陡然凌厉,“是不是年月久远,孙御医忘了,还是觉得本宫当日不过是个孩童,根本不会记得?”   孙御医脸色霎时惨白。   商妍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句冷道:“孙御医,本宫这十年都未曾与你挑明,是因为先帝信你,本宫也相信你是个信守承诺之人。”   孙御医的目光越发躲闪,似乎是在挣扎,沟壑纵横的脸上一双精光的眼睛深陷其中,良久,才微微眨了眨,道:“医毒自古不分家,万物相生相克,只要是毒,便可解。老臣……无能。”   商妍了然,轻轻舒了一口气:“多谢孙御医。”   孙御医辞别,脚步还有些虚浮。商妍瞧着他瘦削的身子止不住地战栗蹒跚,心中有些愧疚,匆匆补了一句:“孙御医,妍乐自小受你照顾,承蒙这份恩情,绝不拖累你。”   孙御医脚步一滞,徐徐地回过身来,朝她屈膝行了个最大的跪礼。   这是一个老者臣服的姿势。   长久的无言。   商妍静静地目送那位蹒跚的老人离开,瞥了一眼他留下的药粉,取了一把,轻轻地洒在自己的手心,笑了。   脊背上却是冷汗。还好,这一次兵行险招,她赌赢了。   竟然真是醉卧红尘。   那个整个太医院都会默契地装作不存在的长眠之药。   这宫里御医中,孙御医最为年迈,想来也是深谙宫闱法则的,有些事情不可打诳语,却也不可说得太过直白。孙御医其实已经说得很清楚,杜侍郎长眠与宓妃是同宗同源。宓妃当年可是倾尽了整个太医院都没法把她从沉睡之中唤醒,最后却被她不懂医理的母后一个小小举动破了局。   这深宫之中,有许多秘密。有的秘密可以让活人变成死人,有的秘密能让黑的变成白的。太医院人才济济,可如果那个人不该醒,便永远不会醒。所有御医都甘愿顶着个“无能”的骂名,替那高高在上的几人斩断荆棘。这是皇家最高层的默契。   而能让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的人,现在只可能是商徵。   命杜少泽查案的是他,让杜少泽长眠不醒的,也是他。竟然是他。   为什么?   难道他不希望真相大白吗?   *   这一夜,商妍彻夜未合眼,一半是惶恐,一半是负疚。   她虽不知道容解儿是否是商徵所为,可既然现下已经肯定杜少泽长眠不醒是商徵所致,那他恐怕是凶多吉少。于帝王术她并没有多少涉猎,却可以肯定杜少泽长眠绝不是那个高座之上的人的目的,很可能,他只是一个药引。即使这朝政的稳固的确需要累累白骨堆积而成,可是明知与亲眼见着却完全不一样。   她做不到不闻不顾,眼睁睁看着一个本该在风波之外的人因她而命丧黄泉。   好不容易待到第二天天明,大雨吗,商妍悄悄收拾了形状,一个人轻装简行出了宫门,直奔丞相府。丞相府的大门徐徐打开,一个侍卫眼神如炬,抱拳道:“请问来者何人?”   “我……”商妍在原地踟蹰,从小到大,她从未有过这样偷偷溜出宫的体验,顿时傻了眼,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侍卫眼神越发犀利:“无关人等,请速离开!”   刀剑出鞘,寒光毕现。   “我……”商妍急急退了几步,心中恼怒倏地郁结成了火苗,冷道,“放肆!本宫造访,难道还见不得君怀璧?”   侍卫一愣,静静地打量面前脸色有些苍白的商妍,许是从衣着和她的称呼听出了些许不一样的地方,虽然脸上的寒气未收,神态倒渐渐收敛了些,沉默片刻后他道:“可有凭证?”   凭证?   商妍沉寂片刻,终于解下了腰间的玉佩递到侍卫手中。冰冷的雨水有几滴落在了手上,她抖了抖,微微地缩紧了身体。大雨瓢泼中,她撑着一方小小的伞站在丞相府门外,紧紧盯着那一扇朱红色的大门。   不知过了多久,丞相府紧掩的大门忽然吱嘎一声敞开。   一抹藏青色的衣摆出现在门口。   商妍的心为这一丝熟悉的色彩急急跃动了两下。手却并不听话,片刻之后,才缓缓地抬高了油纸伞,渐渐地露出了那人腰间的玉佩,宽大儒雅的袖摆,暗色秀竹的衣襟,墨色的发丝,还有那一双温和如玉的眼。   君怀璧。   她呆呆看着他,周遭的一切冰冷好像潮水一般褪去。   他却看着她的伞,还有她身后空荡荡的道路。倏地,干净得过分的眼里露出一丝笑意,像是雨天的莲池绽放出一朵静雅的花。   坏了。   商妍脑海里空荡荡只剩下一片雾气,满心满腹充斥的不知所谓更不知从哪儿来的嘈杂,纷纷攘攘地弥漫充斥着她身体每一寸发肤,抵达御书房这一路想的多少计谋多少应对的策略,统统被瓢泼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   真的坏了。   一片风声雨声嘈杂中,君怀璧的声音响起,他说:“公主屈尊造访,所谓何事?”   彬彬有礼的言语间充斥着的是疏离。也许是雨水太过冰凉,又或者是寒风刺骨,从昨夜开始就乱作一团的心在刹那间清明透彻。商妍倏地清醒了过来,沉默片刻,厚着脸皮躲到了君怀璧伞下,抬起头朝他眯眼笑:“本宫听说君相为杜侍郎的事情想破了脑袋,特来指点。”   君怀璧沉默以对。   商妍对他眼底的冷淡视而不见,笑嘻嘻道:“君相不请本宫喝杯茶吗?本宫……咳,有点儿冷。”   沉寂。   少顷,才是君怀璧柔和的声音,他道:“请。”   冷漠终究有抵不过君臣之别,和君相打交道,要是能扯下脸皮来,基本上还是百战不殆的。这一点,商妍经过十五年的探索与实践早就彻彻底底悟了,如果能熬得过心上钝痛,这几乎是个完美的法子。   半个时辰后,她心满意足地抱着茶杯坐到了丞相府的书房,瞧着那一屋子的风筝有些惊奇。在进到君怀璧书房之前,她曾经猜想过被所有人形容为君子怀璧的君相书房里应该会挂满了诗文字画,也许有几张古琴,一方古砚,数支狼毫,也许房间里会弥漫着淡淡的书墨香味,书柜上整齐地横陈列国史记名家词典……没想到,堂堂君相的书房居然挂满了风筝。这些风筝大小不同颜色各异,花鸟虫鱼无所不有,有工笔细描而成的,亦有泼墨桃花般的,一片烂漫。   商妍手痒,摸了摸手边案台上一只未完工的春燕风筝笑眯眯道:“看不出君相还有一双巧手,他日告老还乡可以去开个风筝坊,做个君老板也可发家致富。”   君怀璧不置可否,不远不近站在窗边,藏青的衣衫背投着一只墨色的猎鹰风筝,眉宇间温雅疏离,竞得风流。   商妍面色不改,明媚道:“不过君相这样子其实还可以去卖笑,笑一下十两金,想必公卿小姐们可以替君相盖个金屋。”   君怀璧终于微微皱了皱眉,淡道:“公主此行,所谓何事?”   “君相,这只春燕送本宫好不好?”   君怀璧的眼里掠过一丝诧异,许久,才轻道:“它尚未完成。公主如果喜欢,请另寻一只。”   “本宫就喜欢它。它丑,不过别致。”商妍悄悄瞥了一眼案上未完工的春燕,轻车熟路地耍无赖,“择日不如撞日,君相不如把它做完赠与本宫如何?”   这几乎是无理取闹了。   君怀璧默不作声,眼底的疏离却越发浓重。商妍瞧见了,却习以为常,惹他反感,看他伤神,如果还能看到他一丝丝异样的表情,她都当成是他对她的与众不同。胸口虽然照理是酸溜溜的刺痛,心上却有一股凌虐自己的天真的快感。   他沉默。于是她轻笑,轻轻地把手里的春燕放回案上,抬头看窗棂上滴滴答答的雨滴。 作者有话要说:  ORZ脑抽,又发错了,今天的更新章节是这章,后面两空章是手抽……明天周末补上。 ☆、少泽   大雨稍减,些许春泥芬芳飘进屋内。商妍支着下巴看看似乎不打算再开口的当朝丞相,灰溜溜开口:   “本宫前几日去了趟侍郎府探望杜侍郎,我看杜侍郎身体康健,不像是晕厥,反倒想是沉睡。本宫记得小时候也曾有过这样长眠不醒的时候,一睡半月,后来母后找人找了能人异士用清水洗净,换了间祥瑞的屋子,三日后本宫就转醒了,相士说是染了晦气。”   “晦气?”君怀璧轻念。   “嗯。”商妍狡黠点头,“既然御医都束手无策,为何不试试旁门左道呢?”   君怀璧低眉沉思,面上却波澜不惊。   商妍挤出一抹假惺惺的悲愤:“君相不相信本宫?”   “莫非君相也以为本宫是因为戴了绿帽儿,所以想杀了这对苦命鸳鸯雪耻?”   “横竖都是沉睡不醒,君相为什么不试试呢?也许真是晦气上身,或者是容家小姐上身……”   所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过是真一半假一半五颜六色掺成一抹艳色,这皇族的秘密本来就七万八绕迷雾重重,如果能够用别的方法解释从而达到目的也未尝不可。   *   丞相府中的茶不知是什么品种,香气宜人,甘甜可口。商妍无脸无皮,喝了一壶不够,眼巴巴瞧着君怀璧又讨了第二壶,丞相府的风筝也比外头的……有特色,她一边看雨,一边赏风筝,把书房里挂得满满当当的风筝都看过一遍已是一个时辰后。   然后,终于还是……再也找不到磨蹭不走的理由了。   丞相本人却似乎是个不会悲喜的木偶,顶着一张恬淡温和的脸静静作陪,到最后,厚颜无耻的人反倒坐不住了。话已带到。茶也已经凉透。大雨停歇,雨后的苍白阳光从云层里稍稍露出少许,淡淡地无力地洒在地上。   商妍低头咬牙,瞧了一眼春燕,终于下定决心站起了身,临走不忘叮嘱:“君相何时去试试?”   君怀璧微微锁了眉,淡道:“神鬼之事,不可信。”   “你……”原来,他从来没有相信过。商妍心中郁结,却不知如何宣泄,到末了气得几乎砸了手边茶壶,“你既然不信,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说?!”   “尊卑有别。”   商妍冷笑,眼圈却气得泛红:“尊卑?君怀璧,你难道真忘记了我与你是什么关系?我与你从十一年前就已经不是君臣!”   君怀璧面上的表情几乎淡得看不清,他道:“公主自重。”   四个字,比所有的冷淡都要锋利。就好像是冰做的刀,骨雕的刺。有那么一瞬间,商妍有些腿软,想笑却笑不出来——好个公主自重。他要她自重,她倒是想轻佻给他看!   “君怀璧,你难道真想我择日出阁,让我们的……我们的婚约就此了结?”   “是。”君怀璧道。   “你宁可抗旨也不肯娶我?”   “是。”   “你是因为不想与我有干系,才不信鬼神?”   君怀璧神色一滞,道:“是。”   这是温润如玉的君相给的最清晰最直接的答案。是。   这是早就知道的答案。   商妍闭上了眼,强行压抑下方才的失态之相,笑了。   “可惜,本宫还没玩腻。”她收敛一身的刺,又缩回了软绵绵的壳子里,轻声细语,“所以君怀璧,即使你很憎恶,也请再忍耐下。”   ***   告别丞相府,商妍在熙熙攘攘的街上迷了路,兜兜转转总算雇得一顶轿子,却在说目的地的时候犯了难。踟蹰良久,终于还是去了侍郎府。开门的是上次见过的那位老者,她几乎是畅行无阻地进到了杜少泽的房间内。一步踏入,淡淡的莲花香就扑鼻而来,似乎比上次的要更加浓烈些。   杜少泽依旧静静躺在床上,与上次不同的是,他的脸颊明显瘦削了不少,整个身体像是要凹陷进床铺中一般。   她看着有些担心,伸手摸了摸他额头,居然是冷的。这让她越发内疚,替他将被褥塞得更齐整些,心却越来越凌乱,许许多多种可能性几乎要在脑海里炸裂开来。末了,她晃了晃混乱的脑袋,在他床边呢喃:“杜少泽,我不知道醒来对你来说是祸是福,可是我小时候见过一睡不醒的,睡越久,身体越差,等到时间久了就真回天无术……”   “我猜想,你如果突然醒来,应该有两个结果,一是彻底被抹杀,二是那个人放过你……可你继续睡下去必死无疑……”   “我想,你还是醒来好。”   “活着,毕竟是活着。”   “……可是,我害怕。”她停顿片刻,咬咬牙轻道,“君怀璧不肯出手,我……我有些害怕。”   商妍从不是什么果敢之辈,宫中十年,活了十年,怕了十年,想了十年,算了十年,顶着一个尴尬的身份活在宫闱之内,求的不过是第二天能看到太阳,还能活着,去等待或许可知的未来。   走得远了,总会怕的。   这种害怕像是春草般在她心中滋长,到最后,就成了夜深人静时分的一个梦魇。而如今,这个梦魇的爪牙分明已经撕破和现实的隔膜,掐住了她的脖颈。杜少泽不醒,她便是杀害容解儿的凶手,商徵今日能压下,不代表明日不会一道旨意降下夺去她所有;杜少泽入宫醒了,那便是未知。   醉卧红尘本她原本不该知道的,杜少泽如果醒了,就是打破了那人所有的算计。生与死再也不是可以计算的东西。   她害怕,毛骨悚然,却抵抗不了脱离束缚致命的诱惑。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   这房里的醉卧红尘并不浓重,杜少泽却日益深眠,很有可能是放在他的床榻之中,或者是身体上。   被褥此等常换的东西要藏东西有些困难,长眠的身体自有婢女每日擦洗,这床上可以藏东西的地方实在是太少。商妍仔细打量一圈,轻轻地捧起了他的脑袋,抽去他颈下方枕,用取了一把匕首割开它——方枕下锦布是缠绕编制的竹丝,竹丝里面空荡荡一片,什么都没有。   可那莲花香味却是真真切切的,越靠近床边越发清晰可辨。   商妍困惑地试图掀开被单看看,却忽然发现杜少泽的额头冒出了一层细汗,额边微乱的发丝都已经贴在了额上。她不可置信地触了触他额头,滚烫的。明明在不久前他还是冰凉干燥的,为什么?   ——上次似乎也是这样,她进房间一会儿,他就热汗连连……   迟疑中,她俯下身靠近他,听着他沉重的呼吸犹豫开口:“杜少泽,你……难道听得见我的声音?”   一室沉寂。   商妍犹豫地伸手探他的鼻息,轻道:“杜少泽,如果你能听见,就试着屏息片刻……好不好?”假如神智清醒,身体却动弹不得,那呼吸是不是可能可以控制?   她的话音刚落,指尖忽然感觉不到气息——他竟然……真的停下了呼吸?!   商妍觉得自己的呼吸也有些困难,停顿片刻,才道:“那东西……在你房间的摆设中?”   杜少泽的呼吸缓缓地恢复了。   “床上?”   呼吸平稳如故。   “身上?”   呼吸骤停!   是身上……商妍掀开了被褥,却在见到他亵衣的一瞬间踟蹰起来,忍不住有些脸红——这……好像也太逾矩了点?   忽然,一点红入了眼。那是一根红色的绳子,系在杜少泽的脖颈上,似乎是什么挂坠的系绳。   商妍瞧着眼熟,轻轻扯了出来,莲花香瞬间浓重到了极致。她急急捂住了口鼻,却在真正看清那挂坠的时候呆如木鸡——是凤凰于飞,那个她亲自派人送给他的新婚贺礼……商徵,居然把醉卧红尘装在了她送的贺礼里面!   房间里的莲花香渐渐浓郁起来,她来不及多思考,匆匆解下凤凰于飞,用力朝窗外一掷——噗通一声,似乎是入了水。开门,开窗,她尽量迅速地把所有能通风的地方都敞开了,又端了他房里的凉茶狠狠灌了一通,才险险压下意识中已经开始的昏沉。   时间渐渐地流淌,不知过去多久。房间里的莲花香味几乎已经消失殆尽。可杜少泽却依旧没有转醒的迹象。   她坐在他床边,困意渐渐袭来,不由警觉。   “杜少泽,我……我先回宫,如果你醒来,就去永乐宫找我。”   商妍有些愧疚地瞧了一眼四分五裂的方枕,正惭愧地试图把它塞回原位,忽然,肩膀被人箍了起来!   她一时不备,撞上他的胸膛,正欲挣扎,耳边却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我后悔了……”   那个声音说:“我……受命于……与你合作……只是幌子……我是要……挑起容将军与……陛下纷争……对容解儿……并无……”   ……是杜少泽?他醒了?!   商妍不再动弹,静静地趴在他胸口,听他断断续续的倾诉。   “我后悔……很久之前就……后悔,可是……来不及……你……等我好起来……我……娶你……带你离开……”   “妍……妍儿……”   他的身体似乎是在压抑着什么痛楚,一阵阵的战栗。商妍用了些力道挣脱束缚,终于看见了杜少泽的脸:苍白的面色,通红的眼,还有带着执狂眼色的眼神。   “你说你……受命于谁?”   回应她的是杜少泽陡然闭上的眼。   他又陷入了沉睡。眼角还留有一丝晶莹,竟像是哭过的模样。   商妍静静等待片刻,忽然想起来当年的宓妃花了一天一夜才清醒过来。她无法想象,他片刻就醒究竟是花了多大的意志? 作者有话要说:  等下要出门,提前更新。 ☆、皇叔   天色暗沉时分,商妍还是回了宫。步入宫门好久,她才忽然记起来原本送去当作进门的身份物证的玉佩留在了丞相府,顿时有些心疼——那玉佩是先帝所赐,是当年东廷的贡品,跟她已经十数年,原本是一对,可是定情信物呢。君怀璧心思缜密,想来是压根不打算把这信物还给她才不提起,可是,为什么不是他那块还给她?   天色已晚,永乐宫灯火通明。   商妍揣着一丝暴躁入宫,才踏入一步,就被小常一声哭天抢地的嚎叫吓得心跳连连:   “公主!您可算回来了!大伙儿都快急疯了!”   “陛下也在等着您足足两个时辰了!”   “快!公主快些去换身衣服,陛下还在厅堂等您!”   商徵?   商妍顿时吓得一身冷汗,赶忙换了衣裳奔向厅堂——商徵素来不太到永乐宫,政务繁忙之时甚至半年都难得来上一趟,怎么近日却连连造访?   一盏茶后,商妍收拾停当,照旧披上惯常的皮囊,推开门朝端坐在屋内的商徵行礼,懦懦叫了声:“皇叔。”   商徵依旧冷着一张无暇的脸,明亮的烛光把他的身影剪成了一弯漂亮的弧线。   他不答,商妍越发局促,纠结片刻还是开了口:“皇叔夜坊有何事?”   商徵依旧沉默,眼角却已然有了一丝冷意。   商妍顿时了然,规规矩矩地跪在了地上,缩紧了身体悄悄在心底叹息:这一跪,又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妍乐知错。”思来想去,她低声服软,“不该私自出宫,更不该……不该不避嫌,去探望杜侍郎,把自己往风口浪尖上推,还皇叔忧心,是妍乐的过错……妍乐只是挂念杜侍郎病情,以后不敢了,还望皇叔谅解。”   真真假假各参一半,她小心翼翼抬头观察商徵的脸色,却发现事情似乎与她预料的不太一致:商徵这一次有些反常,他瞧着她乖顺怯懦的模样,眼底的冷意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演愈烈,竟像是被点燃的冰。   怎么回事?   “跪足半个时辰。”商徵终于开口,低沉的声音好像是从地底传来,他道,“今日之事,我不与你追究。如有再犯,决不轻饶。”   说罢,便干干脆脆起身离去,留下商妍跪在原地发了好久的愣——商徵并不是好糊弄的人,可他是当朝的皇帝。当皇帝就该日理万机,杀伐果决,跑来永乐宫喝上两个时辰茶这种事情……难道不是她偶尔心痒手痒,想看看君相有苦不能言的脸时才会做的事情吗?   ***   莫名其妙地蒙混过关,这似乎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商妍这一夜睡得香甜,不仅香甜,还不经意梦回往昔,记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些小事。   在商徵还只是一个冷冰冰的小皇叔的岁月,她其实也是有过一段并不惧怕他的时候的。一场醉酒,她躺在床上半月,刚醒来的时候,一闻着酒味儿就会头晕目眩。可惜宫闱之中,不管是各种宫宴还是家宴,小事如赏花,大事如祭天,最不缺的就是佳肴美酒,她又是皇长女,有那么小半年时间,她练就了在任何有酒出现的场合倒头就睡的绝活。   那时候,商徵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少年,正经差事都还不会落到他的头上,先帝就派了他盯着随时会睡着的皇长女。   她心思活跃,闲不下手脚,他却冷冰冰只会负手皱眉;她怕他,他烦她;她爬假山,他在山下皱眉等;她捞荷花,他在湖边皱眉等;她掉下湖,他皱着眉头往下跳;她一不小心又醉了,睁开眼时瞧见的一定是他皱着眉头的冰山木头脸……   她渐渐卸下对他冰山脸的惧怕,闲来无事也会卯足了勇气去扯他的袖子缠他,一声声迭声叫小皇叔。   “皇叔。”他每次都皱着眉纠正。   “小皇叔。”她抱着他胳膊不放。   “皇叔。”   “商徵小皇叔!”   “皇叔。”   “商徵商徵商徵小皇叔!”   ……   九岁那年,邻国西昭摄政王来访,还带了个十来岁郡主。那郡主嚣张跋扈,一根鞭子看谁不快便抽,就连她这皇长女也险些遭了她毒手……   后来呢?   日出时分,商妍在迷蒙中睁开眼,瞧着被褥上那一寸阳光发起了呆。   毕竟是那么早之前的事情,所有的回忆都只留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记,隐隐约约,她只记得那小郡主的鞭子没抽到她身上,再往后的记忆便如同一团浆糊再也抽离不了完整的脉络。   “公主醒了?”小常推门而入,笑眯眯地端上洗漱的器具。   商妍尚在混沌中,好不容易清醒彻底,好奇问:“你为什每次都那么及时?”每次她一醒来小常就可以知道,这么巧?   小常吐舌头:“这是做奴婢的责任嘛。”   商妍狐疑地洗漱完毕,坐到梳妆镜前,才发现手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支新的步摇。这是一支漂亮的珍珠步摇,也不知是废了多大的工匠人力才收集齐如此细小圆润的珍珠细细串成一弯新叶模样,精美无比。   “这是陛下早上赐的,”小常站在她身后轻笑,“奴婢听说公主和陛下打小就亲密无间。虽然外头流言蜚语,可小常觉得陛下还是很疼爱公主的呢。”   商妍凉飕飕道:“昨夜你没瞧见本宫被罚跪?”   小常一愣,撅嘴嘟囔:“那也是您自己悄悄溜出宫……”   商妍沉默地把步摇收进盒中,冷道:“小常,这月月俸请大伙儿喝酒罢。”   “公主……”   ***   午后,商徵的旨意由安公公带到,宣商妍御花园见驾。   商妍无奈,又回房翻出了那支新赐的珠玉步摇,磨磨蹭蹭跟着安公公去往御花园——这宫里,商妍想不通透的有两件事,一样是已经位及丞相的君怀璧为什么抵死不从不肯娶她这当朝公主,一样是商徵贵为一国之主为何喜欢看她一次次颜面扫地。他似乎很喜欢先将她打得跪地,再冷飕飕补上一颗糖果,如此轮回,冷眼看她浮沉。   这人,不止冷心冷肺,还恶劣残忍。   御花园里一路芳草已经抽芽,商妍跟着安公公去到御花园景致最好的草地上,原本以为会见着商徵一人冷着脸喝酒,却不想第一眼见着的居然是一片缤纷云袖。□□个司舞身着云裳轻歌曼舞,不远处的赏花亭中才是眉头微锁的商徵。   安公公早已告退,商妍傻了眼,迟迟不敢迈步上前:商徵并不是个耽于音色之人,宫中乐坊除了宫宴或是缝上朝中大事才会派上用场,这次他居然在认真地看舞?   只是……看舞都能看得冷眼皱眉的,恐怕也只有商徵一人吧……亏那群司舞还满脸笑意跳得下去……   “妍儿。”商徵终于发现了呆呆站在司舞对面的商妍。   商妍听见了,小心地绕过司舞进到亭中,对着他行了个礼。   商徵的目光落在她发间,紧皱的眉头稍稍松懈几分,道:“你可知杜少泽今晨转醒?”   商妍心中一跳,摇头。她只知道杜少泽会马上转醒,可究竟是什么时候却并不知晓。商徵知道昨日她去过侍郎府,莫非这次是要……秋后算账?   商徵盯着她的眼睛沉吟,良久,才稍稍挪动下位置,把皇座腾出些空隙。   商妍悄悄松了一口气,温顺地坐到了他的身旁。   淡淡的酒味弥漫在亭周。她不自觉地放慢了呼吸,虽然现在她已经不像当年那样闻闻就醉,不过能少吸入一点酒气还是少一点儿为好。   司舞们不知道是得了什么令,一曲舞罢便没有接下一曲,而是行了礼鱼贯而去。偌大的一个御花园寂静得只剩下鸟鸣虫叫。商徵似乎是喝了不少酒,桌边俨然已经放了好几个空了的酒壶,更远处,还有一个酒坛。   这……商妍犹豫开口:“皇叔,您……”醉了?   商徵有个了不得的特性,平日里是一张寒冬腊月脸,喝醉了便是万古冰山脸。有些人喝酒越醉越是逾矩闹腾,商徵一醉却是越发冷静自持,她早就听说几个皇叔都尚在人间之时企图拐他出去灌醉了瞧他会不会变脸,结果所有人都倒下了,最后是最小的商徵派了人送他们各自回府。从此,燕晗皇室再无人有兴趣与他拼酒。   “皇叔若是醉了,妍乐叫……”   “你的玉佩呢?”   “啊?”   商徵目光如冰,落在她的腰间:“玉佩。”   玉佩……商妍摸了摸空荡荡的腰间脊背濡湿,心跳忽然停滞了几分——玉佩……她能不能告诉他玉佩被君怀璧借走不还了?   “妍乐不小心把它落在永乐宫了。”   “去取。”   “……掉了。”   “禁足三月。”末了,商徵冷道。   “……是。”   一次逾矩,杜少泽一条性命换来禁足三个月,算不得什么赔本的买卖。商妍柔声应了,站起身来行礼告辞。不料还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一阵声响,她还未来得及停下脚步,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拽住了手腕——只一瞬,她就重重摔在了皇座之上,手肘撞上梨花木扶手,顷刻间传来的酸痛让她眼前一片漆黑——   商徵就站在两步开外,冷淡的眼里依稀酝酿着一场肆虐的风沙。   他醉了。商妍不太确定这一点,也不敢多动弹,她稍稍动了动疼得颤抖的手,扶着皇座缓缓跪地——   “站起来。”商徵冷道。   商妍迟疑片刻,缓缓起身。还未站稳,衣襟便被商徵拽了过去——她被迫极近地对上他寒潮肆虐的眼,额上依稀还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实在太高,她的脚尖不能着地,整个身体凌空蜷缩得发颤。有一瞬,她几乎想一拳打过去……   可是不行,她不能。   “为什么不反抗?”商徵冰冷的声音响起,他说,“我常在想,是不是十年前你与人换了身份。”   “不过,你有胆量去救治杜少泽,倒让我看清了,你真是商妍。”   “为什么,你在我面前如此胆小如鼠?” 作者有话要说:  新章更新~ ☆、禁闭   为什么如此胆小如鼠?   商妍紧紧闭着眼,不去看他的眉眼。她是胆小如鼠,对他的惧怕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即使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敢扯着他袖摆撒娇,可是那不过是过眼烟云。她怕他,十年前她藏在母后身下,隔着母后浓密的乌发看到他踏着尸身而来,银白的长枪刺穿叛党的胸口,红缨上滴落殷红的血。他差人搬开母后的身体,把她拽出血堆,淡漠问身边的君怀璧:杀还是留?   杀,还是留?   她原本惊惶委屈地想搂住他的脖颈哭嚎一句小皇叔,可是他却只是拽着她的衣襟把她提到了半空,问一个谋士杀还是留。那是她第一次明白,听了十年的公主千岁不过是一句空话,公主哪有千岁,公主的生死只是一个字。   而已。   她怕,恐惧入骨髓,他的目光是刀,秋风是刀,鸟鸣是刀,一切一切的风吹草动都是刀,一刀一刀剜肉蚀骨。   她没能在被提起来问是杀是留的一瞬间尖叫出声,然后,再也叫不出声了,所有的刁钻蛮横几乎是在一瞬间消磨殆尽,空留下无穷无尽的恐惧,从此便是一片荒芜。   而如今,他竟然问她为什么在他面前胆小如鼠?   不知过了多久,商妍的身体终于落了地。她却不敢睁眼,手脚依旧战栗,良久才稍稍睁开眼,惊惶地看着商徵,看他紧皱的眉头,硬生生从喉咙底挤出一句:“皇叔……”   商徵的神色已经沉寂下来,他冷笑:“我倒不知,妍乐公主竟然有如此医术,救治得了倾尽太医院都救治不了的病人。只是不知道你是否知晓,你铤而走险救治之人可是害你背了杀人泄恨名头的真凶?”   商徵实在靠得太近,商妍用力地喘息才能压下心头的惶恐,粗粗思索他的话语——杜少泽昨日透露的事虽然断断续续,她却也已经猜到大半,原本合作是为了挑起容将军与商徵不和的算计,那这容家小姐容解儿不过是一颗被牺牲的棋子,挺商徵的话中意思,难道这棋子竟是杜少泽自己亲手去除的?   “商妍,你好大的胆。”   商徵居高临下,冰冷的言语却像是从地底传来。   原来,昨夜不过是个引子。   商妍咬牙撑起身体,匆匆看了一眼商徵近在咫尺的眉眼,轻道:“商妍……知错。”   商徵却冷笑,他道:“你的知错未免来得太过容易。”   “皇叔……”   “回宫禁闭。”   “……是。”   *   天终于放晴。商妍是踏着一路的阳光回永乐宫的,她尚未来得及喝上一口压惊的茶,安公公就带着商徵的旨意上了门。   禁足三月。   在宫中常见的惩罚中,禁足恐怕是最轻的一种,她一不是商徵的妃嫔不必害怕失宠,二不是日日争上游的朝臣怕阻了官运,禁足对她来说实在是个可有可无的罪惩。至少这三月再不会有什么让她出丑宫宴,倒称得上可喜可贺。   “公主,您就暂时委屈三个月吧。”安公公扯着尖细的嗓音安抚,“您昨日悄悄溜出宫去,陛下可是一本折子都没看,昨夜回寝宫还喝了一坛子酒,那脸黑得呀,禁足三月,还真是轻了呢。”   商妍听得稀里糊涂,问:“昨夜他离开永乐宫还好好的呀。”昨夜罚也罚了,吓也吓了,永乐宫的茶他也喝了好几壶,竟原来是憋着气回去的?   安公公笑了:“那老奴就不知了,陛下心思我等凡人哪能参详?”   还不是阴晴不定恣意宣泄。商妍悄悄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带着圣旨慢悠悠往内殿走,却听见身后安公公不轻不重地投来一句:“公主,老奴侍奉陛下十年,深知陛下仁厚,虽天子龙威不可触怒,不过公主若是熬不过这三个月,倒可以试试服软几句,与陛下说上几句贴心话儿,依陛下对公主的宠爱,兴许这责罚就可以免了。”   商妍闻言脚步微滞,脑海间忽的行云流水般掠过些迷蒙的记忆,一时间脚下仿佛踏了云彩似的浮软——很多年前的夏日,先帝带着宫中妃嫔北上避暑,她在避暑山庄的大院中那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树杈上搭着个鸟窝,一时心起,趁着大伙儿午睡躲着宫人悄悄爬上了树,谁知上去容易下来却难,她抱着树枝哭嚎着找人来救,可宫人们找来的梯子却一个比一个短……   那时候,那个冰脸商徵照例皱着眉头站在树下,微微抬头仰望着哭得抽噎的她,目光冷淡得好似在看一场笑话。   她委屈地迭声叫小皇叔,却换来他更加不高兴的脸。   她趴在树上泪汪汪看他,也不知从哪儿鼓起了勇气,朝他吼:小皇叔,你再走近点——   小皇叔,你接住我好不好——   小皇叔,再近点,再近一点——   慌乱的宫人,嘈杂的院落,炙热的阳光照耀着冷冰冰的商徵。   那个时候,距离宫变还有半年。一切的一切,明明曾经是完满过的。   *   自从被禁足那日,商妍便安安分分心安理得地关上了永乐宫的宫门,差了两个宫人守在门外,只探听三样事情。   一是杜少泽杜侍郎是否已经转醒,他是否差人来探望;二是容解儿之死的谜团是否已经水落石出;三是君相是否差人来送还她落在相府的玉佩。除此之外,任何事情都与永乐宫无关。   禁足期间,商妍两耳不闻窗外事,日日睡到日上三竿,待到第五日,她按捺不住差了小常外出探听杜少泽的消息。黄昏时分,小常一脸一样地回到了永乐宫,见着她一派欲言又止的模样。   “杜少泽醒了么?”   “醒是醒了……”小常支支吾吾,“可是……可是奴婢听说,杜侍郎四天之前醒了过来,也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开口便语无伦次疯疯癫癫,可能……可能是得了失心之症……”   “失心?”   “是呀,听说君相隔日就曾上门去问查过容家小姐的事,只是始终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外面都传……”   商妍微微锁了眉:“传什么?”   小常的眼色越发躲闪,半天才嘟囔着挤出一句含糊的话来:“外头那些烂舌根的人在传,杜侍郎醒来前一日公主去了侍郎府,还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杜侍郎之所以得了失心疯,是、是……是公主……杀人……灭口……”   商妍底下眉头,沉默不语。   “公主……”   小常的声音透着忧心忡忡,商妍却没有精力解释。她眯着眼瞧了一眼宫墙外的夜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任凭心中骇浪渐渐平息:瓜田李下,原本就惹人非议,她去往侍郎府那日并不是没有考虑过后果,却怎么也料不到会成就今天这样的局面。明明那日她离开之前杜少泽是清醒的,怎么会突然得了失心疯?   宓妃长眠一月醒来也不过身体大损,难不成,杜少泽房里还有其他东西?又或者,是那个杜少泽没能说出口的指使之人做的?   只是不管有多大的怀疑,如今她禁足在这永乐宫,不论有多少心有不甘皆是空谈罢了。即使如今一闭眼便是分别那日杜少泽执狂得仿佛要燃烧起来的眼眸,她也身不由己,爱莫能助。   直到如今,她也不过只能看着窗外月色低念一句:   “你会活着的吧。”   活着,终究比死了好太多。   *   又三日,宫外忽有消息传来,说是得了失心之症的杜少泽杜侍郎在一个夜晚被刺客掳去后生死不明,城中禁卫遍寻一整夜毫无线索空手而归。   隔日,侍郎府走水,城中一夜灯火如昼,无数人涌去灭火,却依旧不能阻挠仿佛染了邪性一般的大火,所有的一切都在熊熊烈火中烧成了一片焦炭。第二日天明,广厦倾尽,侍女小厮们在灰烬前跪了一片,哀嚎声惊动了半个帝都。   容家小姐离奇死亡在先,杜少泽沉睡数日,醒来便疯了,不日被掳,宅府大火化为乌有。一夕间悠悠众口如洪崩,俨然所有的矛头都已经指向了永乐宫。   翌日,商徵忽然下令禁了宫中悠悠众口,从此宫中谁要是再提容解儿之死或是杜侍郎的莫名被掳,轻则杖责三十,重则赐白绫一根。一夜之间,所有的流言蜚语就像是日出后的露珠一般消失殆尽不留一丝一毫印记,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般……   阳春三月,风和日丽。   彼时商妍正坐在院中折了一根新抽芽的柳枝逗弄雪白的绒球。   绒球是一直浑身雪白的猫,长得毛茸茸圆滚滚好似一个球,也不知是哪个妃嫔宫里走丢的,前几日突然翻墙进了永乐宫,被打扫的宫娥发现了,送到了她面前。   这肥硕的白猫儿脾气奇大无比,一双眼碧绿像翡翠,任凭是谁,只要稍稍过了界限它便毫不留情一爪子挠下——永乐宫中几个宫人宫娥一人刻了三道血印,小常气得想用麻袋套了它把它丢出宫去,却不想它一见到商妍顿时柔顺了一身的逆毛,喵喵叫着游走到她脚下,歪着脑袋蹭了蹭。   顷刻间,所有人呆滞。   商妍在小常的惊叫声中蹲下身小心地探了手,尚且犹豫要不要触碰之时,那只高傲的白色绒球很自觉地伸长脖颈,送上了柔滑无比的脑袋——   喵。   小常傻眼看了许久,末了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势利眼!”   宫人宫娥们面面相觑,哑口无言——也不知这宫闱之中究竟是哪位妃嫔有如此神技,养出这样一只识时务的猫儿。 作者有话要说:  此喵有来历~ 有人猜得到莫? ☆、帝陵   不论势力与否,有了绒球陪伴,这禁闭的日子似乎变得顺畅起来。如是,逗猫儿听曲儿,一月如白驹过隙般过去。   禁闭也有禁闭的好处,即使外头风雨满城,永乐宫依旧是天朗气清,任凭全天下都在猜测妍乐公主先杀容解儿后掳杜少泽,巧取豪夺杀人灭口十恶不赦,只要她自个儿不去探听,就不会听到任何有损心情的谣言。   一个月风平浪静,杜少泽依旧没有半点消息,商妍几乎要把容解儿的事抛却到了脑后,直到孙御医上门来验查月前她伤在手上的伤口,才带来了一点外头的新鲜事儿。   容解儿的尸身竟然尚未下葬。   这是件毛骨悚然的事儿。   她听得差点儿忘记了扯裂了伤口,疼得眼圈通红才小声问孙御医:“如今都将近四月,一个半月不下葬,这尸身……”   孙御医上药的手势轻柔,面上却也僵硬得很,他说:“老臣听闻容裴容许下誓言,真凶一日不归案,容小姐便一日不下葬。这一月来,容老将军日日跪在御书房门口祈求陛下做主,陛下念他戎马一生将军老矣对他的无礼之举不予追究,却也未尝真正接见过他……”   “他……一直跪着?”   “是,这一月容老将军晕厥过去数次,还是老臣去诊的脉。”   孙御医面带愁容,一副颇为同情模样。商妍静静看着忽然觉得有些浮躁。容老将军的确戎马一生为国为民,容解儿也是无辜惨死可悲可叹,只是这一切与她没有半分干系,为何事态步步发展会变成现在这幅境地?   商徵越是禁言,越加坐实了她杀人凶手的地位。   宫中禁言,却禁不了人心。   等她三月禁闭期满那日,恐怕全天下都已经不再需要口口相传,只需一个名字就能了然落实其中结局的时候,她所谓的清白恐怕就算是沉冤得雪也未必有人愿意相信吧。   “孙御医,你也觉得本宫是凶手么?”   孙御医的身体微微颤抖,眼神却并未躲闪,他道:“老臣愚钝,却也知晓杜侍郎为何长眠,公主若要杀杜侍郎,只消不闻不问便可。”   言下之意,便是相信她并非是凶手。   商妍抱着绒球幽幽叹息:“可人家不相信啊。”   孙御医却笑了,道:“公主睿智聪颖,有何吩咐尽可以开口。老臣受恩与先帝,自当为公主效命。”   商妍了然,笑得咧开了嘴,挠了一把绒球雪白的毛,眯眼道:“孙御医,你说凡人如果日日待在一处会不会心情郁结,食欲不佳,小病小灾滚成大病大灾,久而久之性命堪忧?”   孙御医一愣,了然道:“自然。老臣定当禀报陛下,公主身体堪忧,日久恐伤及肺腑。”   商妍听了连连点头,恭恭敬敬送走孙御医。   谁曾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第二日安公公就带着商徵的旨意摇摇晃晃入了永乐宫,阴阳怪气地宣旨:“孤念及妍乐公主久居永乐宫,身体堪忧,特赐升平宫小住,养精蓄锐,调养身体——”   商妍呆呆听完,一时间竟无语凝咽。   升平宫是什么地方她当然清楚。当年宓妃得宠鼎盛之时,先帝差了五百巧匠在皇宫背面的山坡上修葺了一座华美堂皇的行宫,取名升平。这升平宫依山而建,宫中有池,绵延数十顷,绿荫葱葱,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比御花园还要精致上三分。   商徵这个“特赐”等于是替她换了一只大一点儿的鸟笼……   “公主为何不高兴?”安公公笑道,“那升平宫可是好地方,空了十年都未曾有人入住,前阵子德妃缠了陛下好些日子陛下都没有应允呢。”   好个殊荣。商妍干笑:“小常,替本宫恭送安公公。”   “不急。”安公公道,“老奴这儿还有一道圣旨,请公主接旨——”   商徵的第二道旨意是命商妍准备准备,三日后随驾去往帝都西郊祭陵。   每年的春季是燕晗祭祖的时日,家家户户都要杀猪羊请神明祭奠先祖,燕晗皇室更是会召齐文武百官齐聚帝都西郊皇陵,共同祭祀历代帝皇的在天之灵。   商妍听得一身僵硬,脖颈边似乎依旧残留着商徵冰冷的手指的余温,站在宫内看着安公公留下的水墨广袖裙,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她害怕,即使隔了十年,恐惧依旧无法消散。   对商徵的恐惧从很久以前就已经深入骨髓,即使他这十年间并未做过什么残暴的事来,可是在记忆中,在梦里,商徵始终是染了血的。   越是曾经深深依赖,越见不得幻想破灭。就算是桃花幻境也会变成阴曹地府。   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认知,无药可医。   *   祭陵那日清晨,商妍第一次换上商徵赠予的水墨云罗裙。   收拾完妆容,房里的宫娥们面面相觑,都瞪大了眼睛:   宫中制衣局做出的衣裳多为轻纱云锦,色彩斑斓,无数艳丽的锦缎拼接成华美富贵的锦衣,再坠以珠玉玛瑙等宝石,以金线纹绣,纹兰勾凤,精妙无双。而这件水墨云罗却是素白无比的,只在袖口和裙摆处才染上泼墨一般地纹式,一眼望去像是皑皑白云,三千青丝倾泄其间,宛如河边柳,水上花。   镜子里的女子明明没有半分妆容半点珠玉饰物,却清雅得有些陌生。   梳头的宫娥犹犹豫豫,道:“公主,不如今日就……不用其他饰物了?”   “好。”   商妍也有些愣神,她平日不爱打扮却也并不是喜欢扮丑,乍然见着自己如此模样,第一个念头竟是在见见君怀璧,然后问他——我其实也可以挺好看,你娶是不娶?   半个时辰后,商妍穿着商徵特赐的水墨云罗裙出了永乐宫,坐上云辇,到宫门口又换上了马车,一路颠簸。   约莫半个时辰,马车徐徐停滞。她坐在车内掀开帘子四顾,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的朝臣抵达,却独独不见那个藏青衣衫的翩翩君子,顿时有些泄气,恶狠狠抓了一把裙摆下了车。   忽的瞥见一个与君怀璧交好的朝臣,她三两步挡了人家去路,问:“君相呢?”   那朝臣吓了一跳,磕磕巴巴道:“君、君相身体抱恙……不知公主找他何事?”   “他……”   商妍正想搬个窃玉罪名上台面,忽的发现一抹幽深的目光,顿时脊背僵硬,再也说不出话来——不远处,商徵隔着来来往往的人群遥遥看着她,目光晦涩,像是苍鹰盯着白兔一般。   有些人,只要一个目光就能让人胆颤心惊。   如果可以,商妍绝对会在原地铲出一个洞来钻进去,等那风雨过了再探出头来喘口气。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她越是在原地僵持恨不得埋头进地底下,商徵的目光越是低沉。   过来。   那是无声的一句口型,带着商徵惯有的皱眉神情。也许他发声了,可明显声音不足以穿越他和她的距离。   可她偏偏就是看懂了。   ——看懂了,也不敢真迈开步子。那日衣襟被他拽在手里喘不过气的记忆实在还太过鲜明,她不敢再靠近他。   妍儿。   他又轻道,依旧只是无声的口型,神情已然由低沉变更成了一种阴霾。   商妍几乎能想象出他出声的语调。这十年来他唤了无数次妍儿,带着一丝丝冰冷的却温柔的缱绻的尾调,像是冬日里的寒冰被火焰点燃了末梢,明明是三月春花般的呢喃,骨子里却是清凉无比的。也许这是帝王才有的君临天下之气,可放在她身上却变成了一种让人变体生寒的执拗。   商徵身为帝王,自然有无数人簇拥着,高轿软椅伺候着。可他隔着许许多多的人群朝她一字一句道:   妍儿,过来。   即使一丁点声音都听不到,商妍却再也扛不住心中的惧意,扯着裙子慢慢挪到他面前,小心地抬头看了看他,轻喃:“皇、皇叔……”   商徵既没答应也没让她免礼,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渐渐下移到她的袖摆和裙摆,末了,定格在她耳后的发丝上。片刻后,他伸出手来轻轻拂过她耳畔的发丝,皱着的眉头稍稍缓上了几分。   商妍全身僵硬,努力控制才压抑住身体让它不至于发抖。   “知错了么?”终于,商徵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   “知、知错了……”   “你不知错。”商徵淡轻抚的手落到了她的脸颊,却只是轻轻触了触。   冰凉的触感稍纵即逝,商妍发现她已经找不到话语去回答他这句重复上好多遍的“知错了么”,只好瞪着眼睛惊惶等着,等着他再降个罪名关上一年半载。却不想等来等去等不到他有所反应。   僵持的最终,她狼狈地缩起身子,自暴自弃般开了口:“不管什么错,皇叔饶了妍乐这次,好不好?”   如果僵持的最终还是换来一次责罚,那她索性豁了出去。要杀要剐要囚要罚,悉听尊便。   不料商徵却忽然舒展了眉目,像是被拨开了阴霾的苍穹,眉宇间居然露出几分怡人的蔚蓝来。眼底竟然烂漫开了花。   他说:“好。”   商妍呆呆看着,茫然无措:难不成帝王心真是海底针,他到底在开心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果然太久没出现莫,略冷清…… ☆、变故   商妍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木偶。小常曾经笑话过,说妍乐公主在他人面前骄傲得像条蛟龙,可到了商徵面前却成了软趴趴的虫儿。如今她这只比往常还要软上些许的虫儿被商徵忽然一笑吓得差点儿魂飞魄散,几乎是笨拙得跟在他身后穿越重重开路的朝臣,渐渐深入帝陵。   昨日下过雨,道路有些湿滑。她笨拙地跟在商徵身后,好几次差点踉跄得栽倒。也不知是错觉还是其他,在她第二次踉跄之后,一直没回头的商徵似乎是放缓了脚步……   雨后的帝陵山风徐徐,一路青柏尽头,朝臣们已经整齐地站在入口两侧。   商妍跟着商徵缓缓步入帝陵,心中的忐忑渐渐归为一片寂静荒芜。   在这帝陵之中,长眠着她的父皇和母后,十年之前她没能瞧见父皇是如何驾崩的,却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母后的身体在她身上渐渐冰冷。一座墓碑隔绝生与死,长眠之人不知是否还有神识,而苟且偷生之人却安逸存活于世——   打乱她思绪的是商徵一声极轻的声音:“妍儿。”   “……是。”   “妍儿。”   “皇、皇叔?”   商妍终于从自己的世界回过神来,商徵却不再看她,他徐徐跪在碑文之前,以一种谦卑的姿态俯首。   满朝臣子匍匐跪倒皇陵之前,隔着那一道厚重的碑膜拜开创下这一片锦绣河山的开国帝王。   神官吟诵起繁琐的礼文,无数白衣的神侍跪在地上俯首咏颂起繁复的经文。   隔世的风吹过青柏沙沙作响,祭祀礼乐奏响在空旷的皇陵。   商妍静静跪在陵前听着满山的寒风呼啸,直到一阵小小的喧闹从俯首的臣子中传来,紧随其后的是数个惊诧的声音:   “容将军!”   “容将军,莫要冲动——”   神官咏颂神愕然而止。   商妍迟疑回头,陡然发现俯首的臣子之中有一个身披银色铠甲的身影。他突兀地站在跪身匍匐的人群中,满头华发被寒风吹得凌乱无比,苍老的面容上尽是狰狞。   是容裴。   商妍屏气看着,一时间猜不透他想做什么。虽然朝中早有传言容裴容将军厮杀一生功勋无数膝下却无子无女,四十几才终于得了个千金,从此便视作掌上明珠,哪怕是塞北雪狐或是东海明珠,只要容家小姐开了一句口,这铁血的将军上天下地毫无怨言,容将军爱女成痴的名头早就人尽皆知。可是即便如此,他如今这样的仗势打断祭祀,难不成真敢做出什么事来?   扰乱皇陵祭祀,本来就是个可大可小的事。   容裴的脚步有些蹒跚,每一步走得都不是很稳当,可有些时候气氛往往会让所有人都静观着非常缓慢的事情。他从站起身到迈到皇陵之前花了不少时间,可偏偏没有一个人开口。   铮——侍卫的刀刃终于出鞘,在石阶之前险险地隔断了他靠近皇陵的脚步。   这个步履微顿的老人抬了抬浑浊的眼,忽然噗通一声跪倒在陵前,俯身将头重重地磕在了石阶之上。   一声闷响。   等他再抬头,额头上已经多了一个泛红的印记。所有人都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又重重磕下头去,一记,两记——三记过后,殷红的顺着鼻梁流淌下来。他缓缓站起身,踏上一个台阶,又跪倒重重磕头——   三跪九叩。血花四溅。   守备的侍卫眼睁睁地看着满头华发的白发老人近乎惨烈地完成着不合时宜的礼节,一时间都略微乱了方寸,迟疑地回头向商徵投去探寻的目光。   商徵沉默以对。   而容裴仍然三跪九叩不断接近着,在他抵达最后一级之时,忽然狠狠瞪了商妍一眼,怆然开口:“臣有冤屈,望陛下做主……”   商妍被他这狰狞的一眼吓了一跳,却听见商徵冷淡的声音。   他道:“容将军扰乱祭陵,可想好罪责了?”   “陛下!事到如今,您还是旨意偏袒吗?”容裴瞪着浑浊的眼,声音沙哑如干沙,“妍乐公主杀小女在先,毒害杜侍郎在后,明明早已罪证确凿,您却一直置若罔闻!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先帝在上,老臣只求一个公道!陛下真要让老臣死不瞑目吗?”   商徵不语。   容裴用力擦了擦已经渗入眼睛的鲜血,忽然哽咽得笑出声来:“□□先帝在上,老臣三朝元老,为商家的天下厮杀战场戎马一生,蒙上天垂帘近天命之年才得一女,如今老来丧子,竟没有一人可以还老臣惨死的女儿一个公道!敢问天理何在!”   商徵依旧是沉默,良久,他才冷淡道:“容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他的冷漠换来容裴几近疯狂的神色。他忽然站起身来,直直地盯着商妍狰狞道:“老臣相信陛下并不是昏庸之辈,求陛下为老臣主持公道,陛下只需把公主交由老臣,今日冲撞皇陵之罪老臣甘愿受罚万死不辞!”   朝臣之中没有人敢出声,可所有人几乎都专注地看着容裴,听他嘶声泣血呐喊,有不少人的眼里已经露出几许同情之色,自然地,看向商妍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怪异和探究。   商妍站在商徵旁边如坐针毡,她小心地抬眼瞧了商徵一眼,忽然有些好奇,这样的局面他会不会把她交出去,就如同当年他抓着他的衣襟问君怀璧“杀还是留”一样,他会不会问朝臣“交,还是留”?   商徵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却是少有的温和。   他道:“孤敬重容将军开国有功,只是我燕晗的公主是否有罪责,尚且轮不到将军来插手。”   “你……”容裴气得发抖,忽然仰天长啸,站起身来迎着侍卫的尖刀直冲上皇陵!“既然陛下为人迷惑无法明辨是否,老臣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为□□为燕晗匡扶伦常!”   侍卫们显然是拿捏不准拿这三朝元老开国将军如何,见他冲上前来,他们齐齐退了几步,忽然,皇陵上空的寂静忽然被冰凉的金属声划破——   那是无数刀剑出鞘的声音!   “有刺客!”   “来人,保护陛下——”   几乎是一瞬间,原本肃穆的帝陵乱作一团。为了避免冲撞先帝亡魂,所有祭陵皆不得带禁卫军,而如今帝陵周围忽然涌现出黑压压一片人影,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埋伏在那儿,似乎就在等祭祀的最后一声礼乐落幕,一声令下,齐齐向帝陵围拢。   他是有备而来!   一时间,商妍的脑海间这一个念头。她偷偷抬眼看了一眼商徵,发现他神色凛然,目光中俨然有了肃杀之气,却并无意外。反倒是容裴,不知是那群人出现得不是时候还是其他,他脸上的神情凝固在震惊上,浑浊的眼里满是惊讶。   几十个护卫把商妍和商徵团团围在中央——帝陵之外那隐隐攒动的人头踏着整齐合一的步法,铠甲声摩擦出震慑人心的频率:嗒、嗒、嗒——徐徐地,以排山倒海之势逼近帝陵!   没有人敢开口讲话,因为所有人都已经见到了那群藏在青柏后面不知有多少的人马弓箭箭头上闪着寒光。   此时此刻,帝陵城墙内的所有人都仿佛是瓮中之鳖。   谁若先轻举妄动,势必死于箭下!   *   除了那几十个围在商徵身周的贴身护卫,在场没有一人敢迈动哪怕半步,当死亡的箭已经对准心脏,忠君,爱国,平日里满口的仁义报复在数不清的刺客面前都成了一纸空谈。   不,不是刺客。   普通的刺客没有这样严整的纪律,普通的禁卫没有这样浓重的血腥杀戮之气。他们就像孤寒之地的狼,即使隔着数十丈距离也依旧能让帝陵之内的人感受到他们狰狞的獠牙。   商妍静静看着那群按兵不动的人马,压住心底的战栗稍稍挪动几步到商徵身后,轻声道:“皇叔,你小心……他们是……是西北驻守军队……”   除了常年镇守西北边关,笑谈渴饮敌人鲜血的西北三军,没有一支军队会有这样的气魄?   三军谋反!   商徵眼色沉寂,听到她羸弱的声音后却微微融化开了一丝难能可贵的笑意,仿佛是冻结的冬日绽放开一丝春芽,眼眸深处的点点光亮几乎要烂漫成一池桃花。   “嗯。”他微笑轻道,“你也小心,莫叫鲜血污了衣裳。”   这……商妍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如何接口这莫名其妙的关怀,正踟蹰,忽闻数十丈外三军军鼓如雷,无数银色驽钝置于地上,一瞬间整个帝陵天摇地动——   一个领头的小将从中缓缓步出,冲着容裴跪地行礼道:“将军!末将来迟,请将军恕罪!”   “你们……”容裴一时愕然,手和脚剧烈地颤抖起来,“你们这是……”   商妍静静看着他,她并不惊讶容裴能够绕开兵符调动兵马,恐怕也只有一声戎马的容裴才能让他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是看他现在的神情却没有手握兵权的嚣张,而是强撑出来的诚惶诚恐。他似乎是不知情,这些兵士难不成真自愿集结?   胁迫天子,这是要反?   如果真是这样,那商徵手上不过区区几十禁卫,没了天子威仪,他怎么办?若是容裴这些手下真打算来个黄袍加身,商徵必败啊……   忧心渐渐遮盖住惶恐,她小心地观望商徵脸色,却发现他似乎……在笑。   他居然在笑。   虽然那抹笑几乎淡得看不清,可是他确确实实在笑。   容裴显然是逐渐镇定下来,他目光却如炬,道:“老臣并无胁迫陛下之心,这些将士也并非老臣指使,老臣今日只打算据理力争,祈求陛下为老臣主持公道,也祈求陛下为燕晗江山社稷考虑,莫要一错再错,辜负先祖!”   商徵淡道:“带兵擅闯帝陵,容裴,我便是还你一个公道,你今日所为也唯有一死。”   容裴道:“陛下,老臣也是迫于无奈,陛下倘若真心怀公道,还请将妍乐公主交予老臣,老臣虽死无悔!”   商徵冷道:“孤若不交,又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皇叔还是很靠谱的男人~ ☆、镇压   商徵冷道:“孤若不交,又如何?”   容裴忽然怆然笑出声来,染了血的眼睛红得吓人。他所有的理智似乎被商徵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消耗殆尽,绝望的气息渐渐笼盖住这位白发老者。他道:“燕晗先帝以公义治天下,陛下倘若不辨是非执意维护妍乐公主,乃是对天下的不公。老臣……老臣愿为清君侧,虽死……无憾。”   商徵冷笑:“孤要保妍乐,也要这江山,容老将军又能耐孤何?”   “你……”   *   孤要保妍乐,也要这江山。   商妍站在他身后看不见他的脸,无法猜测他执意保她的目的,也无法想象他是带着怎样的神情在四面被围困的死地说出这样的话语。而在他的身前,荣老将军气得眼眶通红眼珠几近瞪裂,苍老的手发颤地举起长枪对准商徵所在方向。只要他一声令下,围在皇陵外的三千将士便会一拥而上,直捣黄龙。   场面似乎陷入了僵持。文武百官蜷缩在一起,不少人在瑟瑟发抖。   商徵的身影如山,巍然不动。以一个保护者的姿态挡在了商妍面前。   商妍躲在他身后,对局面的焦虑第一次盖过了对他的恐惧。   “不是我做的!”她终于按捺不住,朝着容裴扬声喊,“容将军,你说是本宫杀了你家女儿,请拿出证据来!”   “你私调三军,置燕晗西北边关于不顾,这就是你所谓的忠君爱国开国将军的好事?”   “如果没有证据,你这番举动就是叛变谋反,株连九族!”   “你自诩开国大将,为了一个没有确凿罪证的怀疑,置三军性命于何处?!置燕晗边关安危于何处?!”   寒风凛冽,商妍有些喑哑的嗓音在山岗之中回荡。站在商徵身侧,却不敢去看他的神情。她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在商徵面前这样大声地吼过话语,也许是他兵临城下入主帝位后,也许更早前,她的肩膀和指尖遏制不住地在颤抖,却不是因为容裴,而是因为心中几乎是隐疾一般的恐惧。   须臾,商徵的手轻轻落在了她肩头,稍稍用了几分力,把她揽到了自己胸侧。   微凉的触感自脸颊传来,商妍顿时浑身僵滞,连抬头都不敢。   “别怕。”商徵轻道,明显是会错了意,误解了她僵硬的原因。   忽然,容裴爆发出一声冷笑:“陛下这是决定袒护到底了?”   “是。”商徵沉默片刻,道,“容将军这是打算反了?”   “老臣不敢,老臣只是想帮助陛下明辨是非,这三千将士都是我燕晗镇守边关的热血男儿,老臣愿用性命担保他们绝无谋反或是伤及陛下之意!”   商妍稍稍挣脱些束缚环视四周,忽然有些同情容裴的嚣张与天真——带着血气的三千将士,说是绝无伤人之意,谁信?即便大家都信,商徵不信,那他这三千将士即使今日不死,明日也会死。   果然,片刻后,商徵冷眼看着几十丈开外的兵士,冷道:“来人,杀。”   几十个侍卫齐齐亮刀直冲而上,裂帛声几乎是在一瞬间响起!   “陛下!”容裴慌了神,急急张开手挡在侍卫之前,“陛下,这三千人是国之栋梁啊……他们、他们只是为老臣……”   “一个不留。”商徵冷道。   一个不留。商妍躲在他怀中听着这简简单单四个字,心中乍寒:几十人侍卫对三千西北军,怎么可能?唯一的答案,是商徵早就知晓今天有这一出戏。   一个企图捉拿公主的三朝元老杀不得,可一个意图谋反的三朝元老却必死无疑。   他这是在逼容裴反。   容裴惊惶得几乎老泪纵横,一步步攀爬着想靠近商徵,边爬边道:“陛下!求陛下收回成命,他们是您的将士啊!是为您守护边关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啊!”   西北军训练有素,将军不下令,没有一个人敢动手。几十护卫冲入其中,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片刻间,三千人马乱作了一团,血腥味已经在皇陵。   商徵却视如罔闻,他道:“乱臣贼子,死不足惜。”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容裴忘记了哭嚷,在一片哀嚎声中久久没有回过神来。良久后,他忽然大笑出声,眼里终于彻底丧失了理智。他仿佛像是地底归来的罗刹,高举将帅令旗,苍老而浑浊的眼里闪动着疯狂的目光,沙哑开口:“将士听令——今日君不君,我等就臣不臣!捉拿妍乐,清君侧!”   将军令下,刹那间,锣鼓喧天。   黑压压的人群越过低矮的青柏,嘹亮的军号响彻天际——皇陵之内的人们惊惶逃窜——他们早已不是三千边关将士,而是三千亡命之徒!   “皇叔……”商妍忍无可忍抬头看商徵:几十侍卫,如何顶得住三千人马?如果早有准备,为何现在还不出现?   商徵却轻道:“别怕。”   “我不是……”   “别怕。”   他话音未落,忽然皇陵内外忽然涌现无数佩刀禁卫,刀枪相抵兵刃相接,片刻间皇陵上下哀嚎遍野,血色弥漫。   厮杀染红了天边云霞。   这并不是商妍第一次直面那么多鲜血,却是第一次直面因她而起的杀戮。她和商徵被守卫紧紧包围着,其实对包围圈外的场面看得并不真切,可那浓郁的血腥却实实在在的让人作呕——   就像,十年前一样。   哀嚎,厮杀,尖叫,哭泣,山风带来一阵阵的阴气,山岗上隆隆作响的不知是杀戮之气还是地面震荡。   她缩紧着身体努力不去听不去想,却仍然逃脱不了——   末了,是商徵落在她耳上和眼睛上冰冷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胜负终于见分晓。   容裴几乎要将眼睛瞪裂,他不可置信地扫视皇陵:“为什么——”   商徵冷眼看着远处一片狼藉,盯着容裴道:“容将军戎马一生,唤得动西北三五千将士,可容将军似乎忘了,西北三军是二十万。”   他日日跪在御书房前,换他一时掉以轻心,却不知西北二十万男儿抛头颅洒热血为的是边境安宁家人平安,不是为了他容裴这一夕意气之争。   即便是开国将领,他也已经年近六十,古稀之年,贸然弑君之后谁来入主这天下?   皇族凋零,只他商徵一人堪当帝王!   *   容裴静静地听罢茫然四顾,终于将目光定在了被年轻的地方揽在胸前的女子身上,他瞪着她,昏黄泛白的眼珠像是要瞪出血来——这是一个苍老的父亲面对杀女仇人的眼神。   商妍鼓起勇气挣脱商徵束缚,一步步走向他道:“容将军,令爱真不是我杀的,我也没有毒害掳走杜侍郎。”   “你胡说,那毒分明是你那件衣裳!你探望过后杜侍郎他长眠醒来疯狂,侍郎府大火,这些事每一妆都指向你!”   “容将军,宫中宫娥如此之多,如果是我,为什么要在自己身上放药引?”   “那必定是你不敢惊动他人!”   商妍冷笑:“容将军,你今日事败了,本宫原本不需要与你多解释,只是念你爱女心切,本宫才与你多费口舌。你听得进也好,听不进去也罢,本宫只说一遍。”   容裴气得发抖:“你休想强言狡辩,颠倒黑白!”   “容将军不奇怪么,令爱惨死,杜侍郎长眠,醒来疯狂,被掳,侍郎府大火,每一样事情都都干干净净指向本宫,未免也太过顺理成章?”   “令爱可是从未出现在宫宴上,本宫如何未卜先知,穿上有药引的衣裳专程去害她?”   “本宫确实去探望过杜侍郎,可不止是一次,倘若真有心下毒,为何不一次性了结了他?要先让他长眠,后让他疯癫,最后还要强掳?更何况,杜侍郎被掳之时,本宫尚在禁足。”   “容将军,诸多疑点,你可曾细想?”   容裴浑浊的眼沉寂下来,他终究是个忠臣,并不是什么枭雄。举兵要挟终究是一时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而如今,当狂乱的思绪彻底冷静下来,他看着周遭一片狼藉,缓缓瘫软在地上。   局面似乎已经明了,三千西北军死伤过半,余下的被收缴了兵器聚集在一处。整个帝陵沉溺在一片血腥味中,连过岗的山风都带来丝丝腥甜。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了。   ***   帝陵尸横遍野。商妍看着心寒,本想闭上眼眼不见为净,忽然,一阵憨笑声自帝陵深处传来——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后,几个侍卫押解着一个人穿过层层的人群,慢慢步入了禁卫的守卫圈。人群渐渐熙熙攘攘起来,有眼尖的已经开始轻声叫嚷:"看,是杜侍郎!"   "杜侍郎不是被人掳了么?怎么会在禁卫手里……"   竟然是……杜少泽。   他竟然是被商徵掳走的?   这是商妍这一个半月来第一次见到他,几乎认不出来。他原本被戏称为"翩翩侍郎",可如今却发丝凌乱,衣衫破损,几乎要瘦成骨架的脸上一双眼睛突兀地圆瞪着,脸色惨白,嘴边却挂着一丝奇异的笑意,每一走一步就踉跄哆嗦几下,手上却还执拗地抓着一根狗尾巴草,一面走一面朝周围的人群甩动几下……   押解他的将士朗声道:“末将寻得杜侍郎来迟,请陛下责罚!”   商妍傻傻看着他渐渐被带到近处,停在容裴附近,然后,以一种奇特的非常人所有的目光打量着四周。   他疯了。真的疯了。   她艰难开口:"杜少泽……你还认识我吗?"   这个世上最残忍不过美好的事物沦丧。而此时此刻,杜少泽的眼里早已经看不见半点理智,涣散的目光和歪斜的嘴角成就了一副奇特的表情。   可怕而又荒唐。   被他那样不经意地看着的人更加心慌。   商妍被他盯得退了几步,一不小心撞上身后一抹温凉:“皇、皇叔……”   “杜侍郎陵前失态,收押入监,择日候审。”   “皇叔!   商妍急得心慌意乱,忽然,一只微凉的手落在了她的发顶。耳畔是商徵几乎称得上轻柔的声音。   他说:“妍儿无须自责。”   “可是皇叔,这事与杜侍郎无……”   商徵却笑了,他轻道:“辱及皇亲,公主以为孤能留他性命?”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 ☆、回宫   商徵却笑了,他轻道:“辱及皇亲,公主以为孤能留他性命?”   “可他本来就神志不清,陵前失态是逼不得已……”   商徵不言,眼里却噙着一抹光亮。   一瞬间,商妍忽然明白了他所谓的辱及皇亲是什么意思。他追究的根本就不是陵前失态,他根本就是在清算杜少泽和容解儿的事——杜少泽戴到商氏皇族顶上的绿帽儿他不是不计较,只是在等秋后算账。   商徵贵为皇帝,却从来不是什么大度君子,他从来都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杜少泽被声音吸引转过头来,隔着无数的侍卫,他笑呲牙咧嘴,目光涣散,口中发出一丝"咔咔咔"的怪异声响,忽然朝她走近了几步--只是几步,就被他身后的禁卫钳制住了身体。   真的是无须自责么?   商妍悄悄别开头掩去泛红的眼角,不着痕迹地咬牙把眼角的湿润憋了回去。   容解儿并非死在她的手上,容裴这次是冤枉了她,可是,她骗不了自己,她到底在这次的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   回宫路上,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隐蔽的惶恐。三朝元老一朝入狱,恐怕是祸延九族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几十年戎马征战,战功无数,获先帝特许骑马带枪入宫门的容裴容将军到头来也不过是这样的结局,皇家事,终究是提着脑袋走悬崖,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今日是容裴,明日又是谁?   一场大雨不期而至。   商妍有些冷,即使马车内铺的是幼狐的皮毛,却怎么的止不住她的战栗。良久,她才发现战栗并不是因为绵绵春雨的寒意,而是来源于粘到她那件水墨云罗上的气味儿。   那是浓重的,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即使马车已经驶出很远很远的距离,可是那味道却跟着她一路驶向锁了她二十年的囚牢。   她抓着衣裳心烦意乱,忍无可忍,终于咬咬牙脱下了它。   一路颠簸,她不知道是何时到的宫中,也许是路上又犯了嗜睡的毛病,又或许是真疲惫了,等她一觉醒来,竟是好几天后。   ***   杜少泽在回宫的路上不见了踪影。   一场浩劫换来的是商妍当夜一场高烧,风声呼啸雨声弹窗,她在昏昏沉沉中浮沉,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在了床榻上。偶尔有几个宫娥端来苦得掉渣的药,她有心想喝,却终究抵不住那苦涩到粘稠的味道,尽数吐了出来。药不入口,烧自然不退,也不知过了几个日出日落,身下仿佛是枕了轻软的浮云,整张床像是要飘起来一般……   商妍眯着眼瞧着窗外的太阳,连思绪都变得软绵绵的。   这感觉其实还是挺舒服的。   轻轻的,软软的,温暖得像是父皇前几日送的丝绒布偶。只是不知道小皇叔啥时候才会入宫来玩?   “回陛下,公主恐怕是前几日皇陵受了惊吓,加上着了些春雨,故而风寒入体,高烧不退。”   “开药。”   “这……陛下,退烧虽容易,照几日前的方子便可,可药草苦涩公主难以下咽……”   “苦?”   “是,微臣也让宫娥配了些蜜饯,可公主她……”   温暖的房间里的人声算不上嘈杂,却也烦人得很。商妍裹紧了被褥蒙起脑袋,可是再厚的被褥来隔绝不了房间里的谈话声,她怒火上心头,忍无可忍从被窝里探出了头,朝着房间里说话的人吼:“荷田,是谁在吵,赶出去!”   好大的胆,公主房里也是聊天说话唧唧歪歪的地方么?   房间里瞬间寂静无比。   良久,一个轻微的声音响了起来:“公主……宫里没有叫荷田的人呀……”   商妍气得抱被子打滚儿:“把荷田找来!她又偷跑去母后那儿告状了吗?叫她回来!”   “公主……”   “把荷田抓回来,她要是再去母后面前说本宫一句坏话,本宫罚她不许吃饭!哭也没用!”   “公主,您这是怎么了啊……”   “你们先退下吧。”终于,一个冷飕飕的声音响起。   床铺是暖的,房间是暖的,空气中淡淡的沁香是暖的,可这声音却冰冰凉凉,像是从井底舀上来的水。不过对捂在被窝里燥热口干的商妍来说却也并不是难以忍受。毛躁的心情因为这声音出乎意料地被平复了下来,她懒洋洋掀开被窝眯眼晒太阳,那个站在逆光里的身影一不小心就入了眼。   那是个颀长高大的身影,他站在一片光晕中五官都有些模糊,粗粗看去有些眼熟?   “荷田出去了。”那个凉飕飕的声音犹豫道,“你还要睡多久?”   “你好大的胆,哪个宫的?本宫要睡多久轮得到你……小皇叔?”   眉目如画,万年皱眉,明明长得一副俊秀少年郎模样却永远好像被欠着整个国库的银两的神情,这人不是冷冰冰的商徵小皇叔是谁?凶巴巴的小皇叔亲自出马,这下,再大的火气都发不出来了。   她壮着胆儿和他对峙,只片刻就败下阵来来,可怜兮兮地穿衣裳,边穿边小心地打量他:虽然已经有两个月没见上面,可是商徵小皇叔却好像有些变化。容貌有些变化不算,他为啥一副见了鬼的神态?   等她委委屈屈穿戴晚辈,他依旧一副没有回过神的模样。   她咧嘴笑笑,小心道:“小皇叔,我穿好了。你是不是来接我去放风筝的?”   商徵静静地打量着床上那个言行举止似曾相识的商妍,犹豫几分端起了药碗,却并不走近床榻。他不敢。他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有见到她丝毫不带恐惧的眉眼了。十年前那场变故后,她仿佛是在一瞬间收起了所有的骄纵蛮横,仿佛生来就是就是一只柔软卑微的兔子,而此时此刻,她面色虽然苍白,神态却是跳脱欢畅的。他居然……不太敢靠近。   也许他一靠近,她就会又惨白了脸色;也许他一开口,她又会惶惶然缩起身子说“妍儿知错”。记忆中许多年前喝醉酒抱着比她身子还大的酒坛摇摇晃晃嬉皮笑脸跌进他怀中的女童,就像是藏在地底的一谈佳酿,在三月芳菲时节埋下,秋去冬来渐渐沉淀成成一个美梦,一梦十年。   而如今,也许是高烧的缘故,她的眼里不复往日的疏离恐惧,他其实……是该高兴的。可是有时候凡人之所以为凡人,就是因为有太多地方明知无谓而有所谓。   “小皇叔……”床上的商妍疑惑地眨眨眼,片刻后皱起眉头打量他的手,“小皇叔你带风筝了吗?”   商徵沉默。   片刻之后,他终于靠近床榻坐了下来,轻轻地把手里的药碗递到她面前,道:“喝药。”   “……苦。”   “你病了。”   “病着也比苦晕好……”   “听话。”   “小皇叔……”   “喝。”   一个字,已经带了一丝凉意。   商妍小心抬头瞧了瞧自家小皇叔有些诡异的眉眼,又看看他快要拧成山的眉毛,最终的最终泄气地端起了药碗——在这宫闱之内人人都知晓,嚣张跋扈的妍乐公主有两个克星。一个是温雅文弱的新晋状元君怀璧,另一个是冷冰冰的宣王商徵。前者只要轻轻一句公主就乐得遵从,后者冷冰冰一句,公主便委委屈屈应下……   她惨烈地低下头,僵硬半天,终于还是咬咬牙接过了药碗端到唇边,闭眼抿了一口——一碗药,终于在眼泪快要横飞之前见了底。   可逼她喝药那人却显然并没有满意,他坐在床边,眉眼间噙着一抹冰冰凉凉的神色。   她顿时有些委屈,伸手拽他衣摆:“小皇叔,喝完了……”   商徵的面色稍缓,低眉轻声问:“苦不苦?”   那是堪称温柔的声音。   他坐在床头,本该落在床榻上的阳光把他的发梢染成了一片金,恬静而内敛。商妍还没有从那苦涩的药味儿中回过神来,只迷迷糊糊看着他。他总是这样的矛盾,就如同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明明只有十几岁,眉宇间尚且还有稚气未脱去,可是却像个□□十岁入定的老头儿一样摆着一盘棋,端坐在父皇对面,纤白的指尖捏着一枚白子徐徐滑过棋盘,仿佛这世上的每一粒尘埃落到他身上都是罪无可赦。   她原本是暴躁地冲去瞧瞧那个让父皇反悔也要作陪的小王爷的,可是真到了御花园却傻乎乎站了半天——后来呢?   苦涩的药草渐渐在喉咙间弥漫,可是脑袋却越见纷乱。   “小皇叔,带我去找……”商妍昏昏沉沉想去抱他的脖颈,指尖刚刚触及冰凉的锦衣,脑海间陡然炸开了无数烟花——身体和心灵在一瞬间僵硬,如堕冰窖。   荷田死了。   十年之前,她就死了。   在那场浩劫中,她被叛乱的匪军一剑刺穿了胸膛,成了无数具宫婢尸体中的一个。   “妍儿……”   商徵的眼眸带了一丝疑惑,目光落在她陡然缩回的手上,那一丝困惑便渐渐凝固成了沉寂。良久,才是他沉静的声音。   他说:“既然无碍,择日就去升平宫吧。”   商妍闻言一怔,微颤的手缩了缩,终究在他的目光下藏到了衣袖里。原来,之前的变故和真相的揭露并不意味着他给她的惩罚的结束,他只是延缓了责罚,而她竟然都快忘记这回事情了……   两两沉默。   焦灼弥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脊背上的潮意为着僵持平添了几分不耐,她却仍旧不敢反驳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喘了一口气,沉默不语。   商徵却放柔了口气,低道:“你想说什么?”   她还能说什么?还敢说什么?商妍咬着唇僵持片刻,最终从喉咙底挤出一个轻飘飘浮软的字眼。   “是。”   这似乎激怒了商徵,他脸色稍沉,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就是一个难管教的熊孩子的故事…… ☆、暖宫   商妍这一场病蔓延了好几日,直到冬日的阴霾彻底过去,她才彻底活了过来,虽然依旧会时不时昏沉上几夜,身体却明显健朗了。如今宫闱之中终于再也没人在隐蔽的角落对着永乐宫指指点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容裴谋反和杜少泽疯癫吸引了过去,御花园里常有三三两两宫婢宫人聚做一团绘声绘色地讲述皇陵变故,遇到路人也毫不避忌,仿佛这事本身便是一件耸人听闻的传说一般。   即使是三朝元老,也是经不起妇孺宫人的口口相传,几日下来,容裴俨然已经成了包藏祸心的乱臣贼子,为了要一个揭竿而起的理由不惜杀害亲女逼宫皇陵的反贼。而她妍乐公主自然毫无悬念成了无辜被利用的棋子,险些被这企图祸国殃民的反臣断送了性命……   “那个容将军太坏了!”小常愤愤不平到终了,只挤出一句话,“这样的人,迟早是要被五马分尸的!”   彼时商妍正抱着那不请自来的白猫球儿晒太阳,听了小常气氛的话语忽然有些凉意,抱紧了球儿。   球儿却不合作,它正眯眼瞧着院落树梢的几只麻雀,似乎是在犹豫是不是要屈尊去捉一捉树上叽叽喳喳的鸟儿,接连她膝盖上接连转了好几个圈后还是乖顺地躺了下来围成了个绒球。   在这宫里,乖巧的东西总是比较长久。就算他容裴是提着脑袋征战沙场打下这江山的三朝元老又如何?物也好,人也罢,会变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午后的眼光温暖和煦,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常犹豫不决的声音响了起来。她说:“公主……我们是不是该去升平宫了?”   “有人来催过了?”   “没有。可是陛下说……”   “他说的是择日。”商妍小声道,却不知道是在安抚小常还是在安抚自己。   软禁的期限还有两个月,这两个月中,谁能猜想又会变几重天?也许升平宫是一个囚笼更是一个不错的避风港,可是在那之前,她还不能进去。至少……至少在见到杜少泽之前,她不能。   第十一章狩猎   四月春来。   容裴的行刑那日恰好是宫中梨花开遍的日子。也正是那一日,商妍在永乐宫里点了一把火,把那件狐裘小袄烧了个干干净净,用一个小小的布包包了,撒入御花园的池子里。   午时已过,容裴现在恐怕早已魂归。三朝元老,一代战将,幸运的话能留个全尸,不幸运的话恐怕是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天依旧有些凉,她呆坐在池中小亭里静默了许久,把那小布包也丢进了池子里。   “公主,您别难过了。”小常似乎是揣摩了许久,才道,“容将军在皇陵要您性命,死了也是罪有应得。咱把这些不干净的东西都丢了就好了。”   “不干净?”   “是啊,容家小姐死得不明不白,容将军又是个乱臣贼子,和他们的扯上关系的东西可都晦气得很!”   晦气么?   商妍盯着池中早已散开的灰烬轻轻舒了口气,沉默片刻还是笑了。   四月,万物复苏,御花园里早已是花团锦簇繁华靡靡。惨白的阳光下,穿越大半个皇城的凉风带走了无数尚且算不上凋零的花瓣,也不知有多少去了刑场。   容裴死了,她若说是难过,就当真虚伪了。其实小常说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容裴必死,这这几乎是钉在铁板上的钉子。三朝武将不得善终本身就是件倒霉至极的事情,更何况还是这么个近乎亲缘断绝惨绝人寰的下场,的确是够晦气。不过她今天撒了这把灰并不是为了祛除晦气,只是逼自己不去追究这背后的真相。   在这宫闱之内,很多事情并不会有结果,即使有,也只有死人才知道。   她不想知道。只想逃。安全地离开。   只可惜,公主离开宫闱只有两个方式,要么是嫁出去,要么是……去皇陵。   “公主!你看,是君相!”忽然,小常惊诧的声音传来。   君怀璧?   商妍诧异地起身环顾,果然在很远的地方见到了绿影丛丛中那一抹青灰的身影。隔着一个荷花池,他站在杨柳堤旁,宽而长的儒袖衬得柳叶都要柔软上三分。   天上白鹭,地下折柳,一池的梨花。也许有那么一些人天生就是从水墨画里出来的,整个人便是淡淡的一笔墨,不论身处何方何种境地,都堪称清雅。比如这当朝丞相,君怀璧。   “公主,过去吗?”小常犹豫的声音响了起来。   商妍没能忍住涌上眼睫的笑意,虽然对岸那人瞧不见,她冲他咧咧嘴,道:“去,当然。”   ***   日子似乎渐渐回到正轨。宫中依旧月月笙歌,暖风吹得杨柳,把棉衫荡成了轻纱。升平宫中时日像是静止一般,被所有人遗忘了。   这遗忘不仅体现在无客上门,更体现在吃穿用度上。小常愤懑之余找内务司理论,结果却被一句“上头自有安排”打发了回来,气得她手抄剪子把院子里的藤蔓修得只剩下光杆儿。   刀光剑影,刷刷刷。   商妍看着心惊胆战,认真规劝:“本宫觉得衣食尚可……”   “那群见风使舵的奴才!”   “真的尚可……”   “公主!”   啪——那饱受折磨的紫藤终于经不住折磨,拦腰断了,一场磨难总算暂时告罄。商妍心有余悸,抱着毛球儿缩了缩身子,微微舒气。   其实这两月内务阁给的衣食较往日而言的确偏少了些许,倒也算不上苛刻。商徵脾气古怪,虽然时常以羞辱她为乐,却从未在衣食上亏待过她。但凡商徵宫里有的,永乐宫也不会落下。除了日日担心哪天丢了小命,其实他十年来永乐宫的日子堪称奢华。   其实,如果往后的日子真如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只可惜,不可能。   两月软禁已经快到尽头,如此的安逸终究只是昙花一现。要想日日安生,还是必须趁早嫁出去。   可是嫁出去……她捏了捏毛球的脸:谈何容易呢?   “公主,盈袖回来了!”忽然,小常的声音响了起来。   商妍闻声抬头,果然瞧见一个纤弱的身影在远处闪了闪,不消片刻,那身影便跪在了她面前,轻声道:“公主,奴婢回来了。”   “可有消息?”   盈袖摇摇头,面有难色:“奴婢无能,虽假托家中急事在宫外两月,却始终没有探听到杜侍郎半分消息。奴婢也曾找替犯人送饭食的工人探听,宫中监牢并未收容过神智不清的年轻男子。”   找不到……商妍心里有些沉闷,良久才道:“他一个神志不清之人,可能去哪儿?”   “奴婢不知。”   她轻道:“你猜……他还活着吗?”   盈袖把头埋得更深:“奴婢不知。”   不知啊。商妍低头不语,任由心中那一点点的愧疚在心尖上烙了个浅浅的印记,酸痛的感觉闪电般地顺着肩膀滑向了指尖。杜少泽,终究是被她拖累了。   小常道:“公主不必自责……”   自责么?   “没有。”她轻声道,眯起眼学着毛球伸了个拦腰,微微笑了。   没有自责,只是有一点愧疚,却并不后悔。   如果时光可以逆流,她再一次在雪地里遇见那个有野心有抱负的翩翩君子向她递来一双手,她依旧会抓住这可能的希望,哪怕那只是一根稻草,她也愿意去尝试。只要……只要可以离商徵远一点,再远一点儿,最好一辈子不见,让君臣国家恩怨情仇通通化作地底腐朽的枯木,等到来年春来彻底消散成为连记忆的都不复存在的烟灰,这世上就再没了这张脸,这个人,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干净。   这样多好。   “公主……”盈袖似乎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开了口,“公主,奴婢回宫之时听闻,镇守西疆的镇西少将回朝了,陛下似乎有意……有意把公主……”   “镇西少将?”   商妍怔住,片刻后才恍然回神,看着盈袖满脸羞红难堪的模样失笑:原来两月软禁真的要过去,前朝妍乐公主似乎又要去做一次百官的笑柄了。这次是个镇西少将?   “奴婢听闻此人……”   她笑问:“此人怎样?奇丑无比还是目不识丁?”   盈袖欲言又止,到末了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不检点……”   不检点?商妍一愣,低头笑了。这倒有意思。   *   商妍这一场病蔓延了好几日,直到冬日的阴霾彻底过去,她才彻底活了过来,虽然依旧会时不时昏沉上几夜,身体却明显健朗了。如今宫闱之中终于再也没人在隐蔽的角落对着永乐宫指指点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容裴谋反和杜少泽疯癫吸引了过去,御花园里常有三三两两宫婢宫人聚做一团绘声绘色地讲述皇陵变故,遇到路人也毫不避忌,仿佛这事本身便是一件耸人听闻的传说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嫁不出去の公主新的征程开始   杜同学还没出局,会出现的…… ☆、风筝   三日后,商徵的新旨连同着新衣裳一道儿送上了门。承德宫的安公公肥硕的身子圆溜溜地裹在顺滑的锦布下,尖着嗓子细声细气地宣旨完毕后笑得满脸的褶子都快挤成了山。   他说:“老奴路上偷偷瞧了陛下新赏的衣裳,光袖上的几粒珍珠就比宫中几位妃嫔成日戴在脖颈上的好上好几个成色,陛下对公主真可谓是尽善尽美了。”   商妍干笑:“安公公就不怕本宫告状?”   安公公翘起兰花指笑:“公主若是真去陛下面前告老奴一状,老奴倒指不定会得个封赏。”   商妍一愣:“为什么?”   安公公细长的眼里噙着一抹狡黠,慢条斯理道:“公主猜猜?”   言下之意,就是不打算说。商妍怀抱着毛球抬头看了眼安公公脸上油腻腻的笑容,有些恶劣地松了手——说时迟那时快,一团白色的绒球儿刚刚落地便犹如闪电一般直直奔向他,电光火石间,安公公的手上已然多了三道伤口——   “啊——”   “喵——!”   滚圆的身子落了地,狼狈地栽倒在地上,安公公的声音颤抖着响起:“公公公主,你这只小宠……属狗的吗……”   “喵。”回应他的是毛球轻蔑的声音。   毛球,永乐宫宫宠,猫咪的皮囊下从来都有一颗看家护院的忠犬心,就连小常她们见了它都得退避三尺,更何况安公公不过是个陌生人?一爪子,那是客气。   商妍虚伪地把毛球抱了起来拍了一记脑袋,柔声道:“咦,毛球素来温驯。”   安公公颤抖的手指朝毛球一戳:“公主管这叫温驯?不……不知公主从何得来这……护院的……好宠……”   商妍顺着他的指尖看去,果然看到了一颗炸了毛的眼睛发绿的白色球儿。嗯……尚算温驯。   她眯眼:“安公公猜猜?”   “哈哈……”不料安公公整理了片刻衣衫后忽然笑出声来,尖细的嗓音像是秋风中的落叶一般在升平宫中回荡,好久之后,他才掸掸灰尘站起身来,眼里居然没有半点阴霾,倒是有一派师长的慈穆。   他这幅模样,不仅毛球没了兴趣,就连始作俑者也禁不住有些丧气,灰溜溜把灰溜溜的毛球揽回了怀里。算起来,安公公差不多是和容裴一个年纪,在那个还是传说的年月入宫,容裴主外他主内,而如今容裴已经身首异处,他却肥成了个圈儿。   安公公刚刚止了笑,把商徵的那道旨交到了随侍小常手里,朝商妍行了个礼,摇摇晃晃往外走。临出门却又回了头,朝着还在发愣的她长叹一口气,那样子,居然有些唏嘘。   他道:“公主本性纯真,本就不是工于算计的性子,刁钻也好跋扈也好,却为何在陛下面前强撑出那一点精明来?公主对待陛下若带几分真性情,也不至于软禁这三月。”   商妍沉默。   安公公笑着摇头:“罢了,皇帝不急,老奴急甚?”   ……   *   商徵的一道圣旨讲了两件事,一是三月禁足已毕,她终于可以搬回永乐宫居住;二是镇西少将西疆大捷,赐宴宫中,她这前朝的尴尬公主也应邀入席,还需盛装。   不管名头是啥,这架势她倒是熟得很的。商徵他想看的,她从不敢有异议。即便那是难堪也不过是区区几个时辰宫宴,见一见那个常胜的少将,再群臣的议论声中熬上几盏茶功夫罢了。   打从她及笄开始,这戏码少说一年也要上演个十二三回,几年下来,她早已精通此道,懒得搭理。比起这月月扫兴的宫宴,她还有很多,很多事情。   “小常,做一只风筝要多久?”   “啊?”小常一愣,答,“一个时辰吧。”   “最慢要多久呢?”   “啊?”小常愣在当场。   商妍笑嘻嘻道:“就是那种会飞的,竹片儿做骨,水墨画的风筝。假如扎风筝的人见了它就腻烦,拿起笔就想起憎恶的人,却仍然要不得不每天扎一点儿画一笔,会花多久呢?”   小常的神情越发呆滞:“应、应该需要个把月吧……可是哪有人明明腻烦却还是要扎它?”   哪有人明明厌烦却还要扎它?   商妍揉了揉毛球的脸,低笑着叹息:“有啊。”   就有那么一个人,明明讨厌得要死,却还是不得不做一只不被期待的风筝送给不被期待的人,真可怜。   *   软禁令解除第三日,商妍兴致勃勃请了道出宫的令牌简装出了宫,厚着脸皮敲响丞相府的大门去探望那真可怜之人。丞相府白发苍苍的老管家显然已经认得她,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便往院中引。   君怀璧素来勤俭,丞相府算不上富丽堂皇却也是小桥流水,雅致非常。她跟着老管家在院中蜿蜒前行片刻抵达书房,却只见着满墙的风筝,独独不见君怀璧身影,终于忍不住开口:“君相在哪儿?”   老管家道:“君相昨夜未归,临行前叮嘱老奴,若是公主前来,只需将公主引到书房,让公主取了约定之物便可。”   “他何时回府?”   “老奴不知。”   “他去办何事?”   “老奴不知。”   即使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商妍却依旧忍不住有些焦灼,干笑问:“管家知道什么?”   老管家不卑不亢道:“丞相临行有言,约定之物在案上,算不上精美,还望公主见谅。丞相还说,执念生事,强求易碎,万法皆是随缘为好。”   随缘为好。   商妍静静听完,任由一句随缘把心头焦躁的火苗掐灭得干干净净。放眼望去,书房的案台上果然静静地躺着一只斑斓精致的风筝。那是一只凤凰的模样,艳红的翎羽,漆黑的眼,朱砂染就的羽翅像是随时要挣脱宣纸一般。   很难想象君怀璧这样水墨画似的人物会画出这样的艳丽高昂的画,可是当那只风筝真正出现在他的案台上的时候,所有的一切却仿佛理所当然。   “公主,这风筝……”   “很漂亮。”她瞄了一眼那刺眼的色彩,微笑道。   朝野上下都知道君相温文,上到帝王将相,下至宫女小厮,他都极少拒人,样样事情都上心。许多年来,唯一没上过他心的恐怕只有她商妍一个人。   他到底是用他的行动拒绝了她,心爱之物绝不赠厌恶之人。   只是不管如何,那都是出自他手。他愿意送,她就敢收。   在那之后的几个时辰,君怀璧的身影都没有出现。他像是早就猜到了她今日会造访一样,一直到她提着风筝迈出丞相府的门槛他都没有回府。   迟暮的晚风舒爽清凉,商妍坐在轿中懒洋洋探头,不期然地,瞧见了路上一片空阔的青草地。   犹豫片刻,她提了风筝掀开轿帘:“停轿。”   引轿的侍卫面有难色:“公主,天色已晚,您这是要去做什么?”   “就一小会儿。”她轻道。   “公主,陛下有令,公主离开相府之后即可回宫,不得耽搁。”   “我只是想试试风筝。”   “公主,陛下有令,御花园中尚有空地,公主若是取得风筝回宫可以前往御花园。”   “你……”   “公主请回,切莫让属下为难!”   带枪的侍卫齐刷刷跪成一片,银枪竖在地上发出齐整的撞击声。明明是一种匍匐的姿势,可是却是用另一种气焰逼得周遭的空气都冷了好几分,又分明是胁迫的姿势。   此情此景,终于点燃了商妍挤压已久的暴戾。她冷道:“让开。”   “公主请回轿。”   好一个回轿。   好一个妍乐公主!   商妍冷眼瞧着马车前方跪得整整齐齐的侍卫,咬咬牙,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公主,陛下有令……公主!”   ***   商妍跑了。   累赘而繁琐的裙摆从一开始就是阻挠她前行的阻力,可是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力量,她提着一只笨重的风筝,居然硬生生抢了侍卫好几步,一头扎进了草地尽头的山林!   “公主——请等一下——”   那是一个初夏的黄昏,夕阳还在天边挂着一抹余晖,金色的光芒挂在每一叶嫩草的尖尖上。身后不断传来侍卫的呐喊,她的脚步却没有半分的犹豫。   没有缘由,只是想跑。   虽然明知道跑不掉,可是身在囚笼那么久,再不喘气,恐怕只会闷死在宫闱那充斥着灵魂的尸臭的乱葬岗中。   所以,她跑了。带着一只风筝,以一种可笑的姿势前行着,喘息着,也不知过去多久,当酸痛已然蔓延到脚尖,身后终于没有了侍卫的叫喊。   一片寂静。   冷风吹过,早已经被汗濡湿的衣衫带来瑟瑟的寒意。被风刮跑了的理智终于回到了它该在的地方。   商妍呆呆看着手上被荆棘撕裂了好几条的袖摆还有那只保存完好的风筝,忽然有些想笑,只是唇齿边才咧开一丝弧度,眼眶却莫名其妙地酸痛起来——刚刚涌出的一丝湿润被她用脏兮兮的袖摆狠狠擦了擦,消失得无影无踪。   “其实还是挺好看的。”她摸了摸风筝,轻声告慰自己。   “见不到,也好的。”   “挺好的,君怀璧。”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是一个屌丝追男神……追不到的故事 ☆、山中   凡人往往好了伤疤忘了疼,也许见得少了,厌恶就会少一点点。下次见面的时候,彼此的交恶也许会单薄成一种完满。   山野之中的夜色终于渐渐深沉下来,商妍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陌生而寂静的山林中步行了多久,好不容易遇上一条小溪,她蹲下身舀了一口水,在溪边找了棵避风的大树蜷缩起身子。   夜里的山林并不安静,不知名的虫鸣鸟叫在空幽的山谷之中静静响着,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也不知道是哪个方向传来一两声遥远的野兽哀嚎。   她缩在巨大的树干怀抱中,努力地把涌上心头的战栗强压下去——不发抖,就可以装作不怕。只要不怕,其实周遭的一切都不过是小小的聒噪而已……   如是安抚着,不一会儿,竟然也隐约有些困意。混沌中,有那么几次昏昏沉沉,竟然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月光下的暗影如同鬼魅似的摇曳着,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早就模糊的夏夜的风。   商妍之于君怀璧,恰若累赘之于信仰。   月光不可触碰,最起码,他们还有一只风筝。   *   清晨,商妍是被一阵聒噪的鸟叫吵醒的。宫里的清晨鲜少有鸟叫声,一般都是早上宫女端着洗漱的用具在日上三竿之际轻轻扣响房门,而后才是她慢慢转醒的时候,今日的鸟叫实在有些烦恼,她摸着身下硬邦邦的床板烦躁地翻了个身,殊不知这一翻身却磕到一块硬邦邦的东西——   水声哗哗。   商妍疼得两眼泛花,硬生生把脱口而出的喷嚏给憋了回去,强撑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呆呆望着潺潺流过的小溪,才终于彻彻底底地记了起来发生了什么。这算是……逃跑了吧?虽然一开始一时冲动,可是真的跑出来了,其实好像……也还好?   对整个宫闱而言,不过是丢了个身份尴尬的前朝公主,如果商徵真肯施舍个“病殁”的名头,如果……   “咕咕——”惨烈而陌生的声音幽幽响起。   商妍一愣,良久才醒悟过来,捂着肚子欲哭无泪。这荒山野地莫名其妙的地方,假如不找点儿吃的暂时解决下恐怕都等不到商徵赏个病殁名头,她就得“饿殁”在深山老林了。   当务之急,吃是第一位的。   她趴在溪上草草喝了几口水,沿着小溪朝前走,一边走一边观望,一边观望一边安抚着有些焦灼的心:   跳下马车本来就是几个巧合集结在一起的意外之举,她身上自然什么都没带。这溪水清澈见底,想来也是不会有鱼的;山上放眼望去只有郁郁葱葱的树木,戏里面唱的那些酸甜野果是一个都没有,更不用说山中农家。难不成,真的啃树叶?   约莫一个时辰悄悄溜走,太阳已经爬到半空,骄阳似火烧烤着大地。在走得快要晕厥之前,商妍在视野的尽头看见了一个人。   活的。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他静坐在溪边一块巨大的青石上,手执一根细长的鱼竿,白色的衣裳在烈日下几乎带了一圈刺眼的光华。在那光华之上,过长的乌发松松散散地沿着脊背蜿蜒而下,留了一大截搁在青石上。   商妍隔着数十步距离遥遥看着那个垂钓的男子,犹豫着要不要向前:虽然这荒山野岭遇到个凡人不容易,可是那个人却不知道从哪里透着一丝怪异的感觉。他看起来像是个书生,穿着却不修边幅,纯白衣原本在西昭就是不详的装扮,更何况他还……头顶扣了一大片可笑的叶子。   没错,圆滚滚的、绿油油的荷叶。   像一顶帽子。   “咕咕——”肚子越叫越惨烈。   她咬咬牙朝着那头顶荷叶的男子走了过去。横竖缩头一刀,伸头也是一刀,且不论是好人坏人,总之他是个有鱼的人!   “请问……”她朝着那怪男子干巴巴开口,“请问这位……公子,你……”   话音未落,只见一抹青色忽然从水面一跃而出,直直地朝她的脑袋坠落!噗通——沉默的声响乍响。商妍慌张地退了好几步,才发现那扑腾的青色是什么:   ……一条鱼。   “想吃吗?”一个清脆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商妍的神识还停留在那条不断扑腾的鱼上,浑浑噩噩的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逆光中那个白衣男子几乎带了光晕的身影。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模模糊糊瞧见那双弯成了月牙的眼睛,还有同样弯翘的唇角。   “我这儿有胡椒和盐,”那个声音低低的,却透着一丝笑意,像是再循循善诱孩童一般。他说,“穿上树枝,生个火,用刀在鱼身上划出纹路,等鱼三分熟之时撒上盐,八分熟之时撒上香粉,再用小火烤至皮焦……气味芬芳,齿颊留香。”   这几乎已经算是诱拐的势头了。商妍有些警惕退后了几步,却发现那人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他只是取了个火折子点燃柴堆,然后从身旁的竹篓里掏了一条鱼,拿出匕首在上头细细割了几刀,烤了起来。   不一会儿,鱼肉的芬芳渐渐地弥漫开来。   商妍眼睁睁瞧着,心底的厚重防备心似乎也要被正午的热浪蒸熟了似的,映衬着肚子咕咕的叫声,似乎只有四个字可以比拟:惨绝人寰。那鱼还在脚下跳动,势头却已经明显不如刚才,恐怕再过上一小会儿,那鱼就会彻彻底底的死去。——死了的鱼,不好吃。她拧着眉头瞧着,按捺着,终于在对头的香味已经浓郁得不像话的时候咬咬牙,把地上那鱼捧了起来。   这是一场尊严和防备心与身体本能的较量。妍乐公主明显是惨败了,她笨拙地抱着活蹦乱跳的鱼靠近那头顶荷叶的男子,灰溜溜在他身边耷拉下脑袋:与其做个饿死鬼,不如赌一把。   那人抬头,眼睛都眯成了缝隙:“想吃吗?”   商妍抱着鱼沉默。   那人笑得越发戏谑,他朝她勾勾手指,等她靠近后递上手里的树枝:“拿着。”   鱼。   商妍犹豫片刻,终于咬咬牙把树枝接到了手上,却不想眼前忽然白影一闪,脑袋上就被按了一抹冰冰凉凉的东西——“你……大胆!”   “姑娘家晒黑了可不妥。”那个诡异的男子轻飘飘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看啊,挺好看的。”   商妍手执着树枝茫然无措,良久,才赫然发现视野中多了一抹青绿,仔细闻来似乎还有一阵极淡的清香浅浅地笼罩着。那是——   荷叶?   ……愚蠢的荷叶。   *   一条鱼的交情能有多深呢?   酒足饭饱之际,商妍顶着那片愚蠢的荷叶,看着兴致勃勃摘了片更大的愚蠢荷叶的男子沉默不语,也无法给与确切的答案。那条鱼真的很香,比宫中御膳房做出的美味了许多倍,也不知是因为饿过了头又或者是那怪人手艺高超的缘故。当然,如果这烤鱼的主人此时此刻却在不是正顶着荷叶笑眯眯地看着她的话。   “你是谁?”   眼对眼沉默半响,她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吃饱了,脑袋自然会跟着顺畅起来。这荒郊野外的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出现一个烤鱼的路人呢?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萍水相逢。   男子慢条斯理戳鱼:“好心人。”   商妍沉默。   男腆腆地靠近笑嘻嘻道:“昨夜我在溪边瞧见了你,想着清晨起来你大约会饿,就在这溪水下游架了鱼竿守株待兔。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今日救了你,来如或许可以捡一条性命回家抱得如花美眷三妻四妾安详天年。”   “……那如果我没沿着溪朝下游走呢?”   男子眯眼叹息:“生死自有天定。”   “……”   “我叫晋闻。”他躺在树下拿荷叶遮住了脸,含糊道,“我家家中家徒四壁无以为生,他日若是有缘再见,记得十倍还债。”   “……”   “风好香。”荷叶下的声音懒洋洋传来。   风?商妍迟疑着悄悄吸了一口气,却只闻见了阳光炙烤泥土的气味儿,还有一丝极淡的近处溪边的青草味,再仔细闻,还有空气中残留着的鱼腥——哪里有香味?   这个世上总有许多人是以正常的言语沟通的,比如眼前这个叫晋闻的绿帽儿。只是不管他的葫芦里究竟是卖的什么药,他终究是她在这荒山野岭里碰到的唯一的救命稻草,他若上路,她自然只能跟着他走。   可是,他现在……商妍翻了翻手里的荷叶叹息,他睡着了。   商妍是被一阵窒息闷醒的。她原本身陷一片舒适的浮软中,像是踩在云端,忽然一阵剧烈的摇晃硬生生让她在梦魇中踩了空,急速地下坠——“啊——”脱口而出的惊叫只持续了一瞬,马上,她的口鼻就被人捂住了,连同整个身子一起被拽向后方!   “唔……”她慌乱地挣扎,脑袋上却挨了不轻不重地一记拍打,一个压低的声音在耳畔沙哑地响起:“嘘——别出声!”   晋……闻?   纷乱的意识渐渐聚拢在脑海间,她瞪大了眼睛喘息,却陡然间看到目光所及之处有许多星星点点的灯笼由远而近,蔓延了半个山谷!——那是什么?   “乖。”晋闻压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别出声,不然少爷我身家性命就得交代在你手上了!”   “……”   “乖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新晚了……因为路上买了一只小狗~~   很可爱,一张毛爷爷换来的,有妹纸知道是啥品种不?   图片不显示就请戳: ☆、疑团   商妍终于不再挣扎,纷乱的心跳渐渐趋于平稳。她的身体被晋闻拖进了路边一处低洼的,虽然隔着厚重的灌木依旧可以看到越靠越近的火把汇聚成的长龙。她数不清究竟是有多少个闪亮的星火,可是却依稀可以听见他们渐渐靠近的脚步声,那是沉重的、齐整的却很快的跑步声,在夜晚寂静的山林中分外明显。与之相对的是没有一丝一毫的人声喧哗。   晋闻的呼吸就在耳边。   商妍沉默地回头望了他一眼,轻道:“你是朝廷钦犯?”   晋闻幽幽的声音响起:“小生与御史家千金情投意合,无奈御史嫌小生家贫,棒打鸳鸯。小生只好带他家千金远走天涯。”   商妍冷道:“你未免也太高看了御史府中侍卫。”深夜行军速度迅猛却无一杂声,这样的人马区区御史哪里养得起?江湖草莽更是不可能。放眼天下,有这样人马的地方只有两个地方有,一个是塞外守疆的将士,一个是宫闱禁军。如果这个叫晋闻的男人是在躲避这两者的追捕,那他不仅是个朝廷钦犯,还绝非普通钦犯。   一个戴罪之人在山林深处遇到她,究竟是巧合还是别有用心?   他到底是谁?   晋闻不答,原本固定在肩膀牵制着她的手却稍稍松开了些力道滑落在她手腕边,拽住了她的手腕,整个身体贴近了她——他说:“跟我来。”   商妍在他贴近的瞬间绷紧了身体,杂乱的思维一时间拧成了一团,她呆呆任由他牵着朝前走,片刻之后才发现他居然是朝着那队人马所在的方向前进。溪水哗哗作响,是这深夜除了脚步声和不知名的虫鸣声外唯一的声响。商妍一直默不作声配合着晋闻,眼睁睁看着他牵着她走向那些光亮,越来越近,最后几乎只差了几十丈。   对于朝廷的人马,她自然是不怕的。草草逃走不过是一时气愤,她从来没有真正地奢望过可以这样逃离那困了她二十载的囚牢,可是晋闻此举却着实怪异:他这是要……自投罗网?   忽然,晋闻停下了脚步。   商妍紧张得手足无措,却被晋闻扯着登上了一处高地——   “你……”   “嘘。”   一瞬间,万籁俱静。连虫鸣鸟叫都几乎震耳欲聋。商妍被晋闻按住了脑袋压成了匍匐的姿势趴在高地上,甚至嗅到了泥土的气息,还有一丝淡淡的香味。这简直是侮辱,只是她还来不及火上心头,就被已然逼近的火光吓得屏住了呼吸:他们已经非常近了,近到她甚至可以听到他们的铠甲摩擦的声音。   她不安地打量着四周:这里是一片高地,而且只有稀稀疏疏几簇灌木。高地延展的不到十步的地方就是上山的道路,再往后是哗哗作响的小溪。月光洒在高地上,每一丛灌木几乎曝露在了光晕下,如果那队人马经过那条小路,只要稍稍一抬头,一定会第一时间发现他们的……   可显然,她的不安并没有感染到静静匍匐着的晋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还特地选了个颇为舒适延展的姿势。   这……   终于,第一个拿火把的人出现在了高地下面的小路上.他和他们只隔着不到十步的距离,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他们——忽然,他停下了脚步,铮亮的刀在月光下反来一片雪亮的光——   被发现了吗?   商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被她死死压抑在喉咙底,整个时间的风都停滞了,只剩下如雷的心跳……   肩头是晋闻的手,他用了一点点力拍了拍,像是安慰的模样。   她茫然扭头,对上的是黑暗中他有些模糊的面容,和那一双与之成反比的过于清亮的眼。   忽然间,混乱的心神莫名地被安抚了。   而那停下脚步的将士也恰如晋闻期望的那样,正好漏看了很明显的高地。他扬起火把朝下坡的浓密灌木丛照了照又瞧了瞧路边的小溪,忽而回头对他身后的人道:“列队听令!我们此行有关国本,将军有令,今夜务必寻得目标!大家都仔细探寻,绝不放过一处!天亮之前必须勘察完毕,否则军法处置!”   “得令!”   整齐而嘹亮的声音响彻寂静的山谷,仿佛连地面都在震动。   商妍静静趴在地上,心思乱成了一团。如果说之前对于这队人马的论断还只是猜测,那么此时此刻所有的猜测都已经得到了验证——他们果然是军队的将士,是朝廷的人!而晋闻十有□□是军机要犯。一个于国家民族有害的人,她陪他躲在这里,真的是对的吗?   十步开外就是成群列队的将士,一旦被发现,不管晋闻有何等的身手,恐怕都在劫难逃。只要……只要她动上一动……   只可惜,她的小心思并没有逃过晋闻的眼,她甚至还来不及抬起手,脖颈上就被一抹冰凉抵上了——那是一把刀,即使她看不到它,却依旧可以感觉到它锋利的刀刃。   而刀的主人甚至没有换过姿势,连眼神都如方才如出一辙。   她本以为那是无知,可现在看来却不然。   她和他在黑暗中僵持,到最后却败下阵来,眼睁睁看着那整齐的列队休整片刻,仔仔细细地搜索前行,最终远去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   她很早以前就深谙此道。   “为什么?”到末了,她问。   晋闻早就收了刀刃,笑嘻嘻反问:“你确定不是问你是谁?”   商妍皱眉:“为什么他们没有一个发现?”   晋闻闻言一愣,继而低低笑出声来:“我还以为你问的是我为什么会被追捕。”   “你会如实回答吗?”   “会啊。”晋闻轻笑,“我之所以选这高地,是因为这路延展之处是山崖,山崖上自然没法藏人,他们在那小道上行走了几个时辰,早就习惯了朝低地看。再加上路边有小溪,溪水声会引去大部分目光。纵然有清醒的,也必然紧盯着浓密的溪边灌木。”   “可是这里根本没有遮蔽。”不管这地理有多得天独厚,却绝对不存在什么万全吧?   “你看那里。”   晋闻的伸手指向的是更高的高地,商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顷刻间愣住:那是块和他们脚下相差无几的时候,大部分叶子竟然是发光的?!   ——是月光。   她倏然醒悟,却仍有不服,冷道:“算对了天象而已,侥幸。”   晋闻闻言并不恼怒,他轻笑:“我算的是人心。”   我算的是人心。   商妍静静听完,忽然后悔了。早今日,哪怕当时那条鱼再香她也不该去招惹他的。晋闻,他是个非常不好惹的人。   ***   这一夜,商妍再无睡眠。任谁放了个随时会拿匕首搁在他人脖子上的的人在身边,想必都是睡不着的,更何况还是个来路不明要犯。她恐怕从接过那条鱼的那一刻就成了他的备用人质,只可惜那个人贩却显然没有自知之明。整整一个清晨,他都在溪边……钓鱼。他今日身上的是一件碧绿的衣裳,衣绿肤白,在照样下带着一丝剔透的光晕。   商妍站在岸边冷眼瞧着他一派安宁,在跑与不跑之间徘徊。如果不是脖子上依旧还残留着疼痛的话,她也几乎以为昨夜不过是一场噩梦,可溪水中的倒影却做不了假,她的脖颈上的确有红红的一道细痕,那是刚刚见血就没有刺下的伤口。   他分明是个危险的人物,可却是她此时此刻能触碰到的唯一的活人。   跑,还是不跑?   就在她犹豫的空档,罪魁祸首麻利地点燃柴火,照着昨日的法子穿了几条鱼烤了起来。他眯眼笑着朝她招手:“过来呀。”   商妍站在原地踟蹰了良久,终于还是咬咬牙,朝他在的方向迈开了脚步。既然他无意取她性命,那暂时借他庇佑维持温饱,倒也无妨。   “今日的鱼比昨日肥美哦。”   “拿着呀,鱼有点重,少爷手酸。”   “哎,昨夜匆忙,忘带了调料,只能吃淡的鱼了,呸呸呸,真难吃!”   晋闻的聒噪,商妍早就不是第一日领教,她对他的抱怨熟视无睹地,小心地翻转着手上鱼串。等鱼已经被烤得翻出嫩白的肉来,她踟蹰片刻,扯了一块放入口中——顿时,腥热在唇齿减弥漫——果然……不好吃。   “忍忍吧。”晋闻叹息,“你我亡命天涯之辈,本就是风餐露宿,朝不保夕。小命得以保全已是万幸啊,哪还有时间取酱料……”   “可你……”明明有时间带上换洗的衣裳……   商妍忍了忍,终于还是把下半句话咽了回去,看了一眼晋闻,沉默着一口咬下手里淡而无味的鱼。   晋闻似乎没有听见,他正专心致志地烤着手上的鱼。阳光洒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在他的眼睫下投射下一抹淡淡的阴影,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模样,甚至称得上是文弱体虚。   只是,恐怕这一切都是假象。他绝不是什么瘦弱的少年。如果昨夜真如他所说的那样紧张万分,他又怎会连换洗的衣裳都记得带了?如果真想不被发现,怎会不干脆走得远远的?   这样的选择,恐怕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真的早有打算自投罗网,或者……他根本就不怕被发现。   而她现在恐怕已经没有退路了。   误入山林的第三日,商妍开始有些后悔。那夜路过的人马再也没有出现过,她从来不知道就在帝都郊外居然有这样广袤的森林,仿佛没有边际一样,她跟着晋闻在里面兜兜转转,数不清翻了多少座山却没有见到一丝人烟。当不加盐的鱼也成为鲜见的佳肴的时候,她抱着酸涩难以下咽的野果忍不住设想,假如一开始她不曾想到来求那一只不被待见的风筝,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一切?   只可惜,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可能有那么多的假如。   往前已经没有退路,往后是无边的森林。晋闻选的山路明显是越来越崎岖,起初还是沿着溪水灌木朝前走,到最后树影越来越少,□□的岩石却越来越多,陡峭的山路上不断有石头滑落,到最后她每踩一步心都会跟着颤栗,如果一脚踩空,恐怕就真的死得不明不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猜得出晋闻是哪路人莫?^^ ☆、怀疑   第三夜,出现在商妍眼前的赫然是一片陡峭的悬崖。只有一条小路通往崖上,却凶险万分,她终于按捺不住,加快脚步拦住了晋闻。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晋闻配合得停下脚步,脸上的神情却是一派似笑非笑。他道:“我以为你会到目的地再问,倒是高看你了。”   “你知道我是谁。”   良久,商妍才轻喃,却不是疑问。她早该想到的,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人从来没有好奇过她是如何进的山林,不好奇她为什么有疑问却不问出口,甚至,他从来都没有问过她的名字。他从一开始就非常清楚她是谁,这个答案实在太过歹势,她一直不愿意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是事实已经摆在眼前,容不得她又半分的置喙。   “被军队追捕,你是细作?”她皱眉,却很快摇头否定了自己的论断,“不,你不是。”   如果是细作,应该万事处处小心为上,绝不可能做这样莽撞和没有意义的举止。更何况她虽是公主,却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亡国公主而已,细作绑她根本没有意义。可是除此之外,还有谁会仔细算计着她每一次举止动作呢?   半晌,她沉道:“……你,和容裴有关系?”“莫非……你是借刀杀容解儿和容裴的那个人?”   晋闻静静听罢没有否认,忽而轻笑出声。山风吹得他发丝飞扬,月色下竟有几分鬼魅意味。   如果杀气也有形状和气味,那么一定是他此时此刻散发的肃杀。商妍隔着数步和他遥遥相对,不着痕迹地退后几步,却不想脚下一滑,身体在陡然间失去了平衡!   哗——   无数碎石从山涧滚落,巨大的声响撕裂了夜晚的宁静。   她甚至来不及惊呼,身体就直直地向山涧栽倒——   商妍从来没有这样的慌乱过,这儿是荒郊野外,即使摔得粉身碎骨,尸身腐朽成为裸石堆上的一堆白骨都可能没有一个人会发现。身周响彻的是震耳欲聋碎石声响,可是很快所有的声音便都消失得干干净净,整个世界寂静得只剩下剧烈跃动的心跳和几乎不可闻的呼吸——慌乱中,她本能地想抓住点什么,可伸出去的手却只砸到一片坚硬的岩石……   会死在这里吗?   漫长的下坠过程中,她的脑海里只来得及闪过这一个念头,很快地,就连这唯一的念头也支离破碎。手上传来的疼痛连着脊背砸上重物的剧痛仿佛轰然炸开的烟花一样,一下子把她所有的意识拽进了一片惨白之中,喉咙中有血腥翻涌上来,随着沉闷的一记声响,所有的意识都归为虚无……   不……不想死……   脊背落地的一刹那,无数意识像是被剪断了的线球,凌乱地冲刺撞击着向要撑裂整个身体。朦胧的视野中,依稀有个影子闪了闪。像极了夜空中迅猛的鹰。   “救我……”   “……我、不想死……”   她朝着那影子艰难仰头,只能拼着最后的力气睁大眼睛看着那一道暗影,却再也吐不出第二个字眼。反反复复归根到底,不过是三个字,想活着。   最后的最后,她见到的是那模糊的身影的主人略微诧异的眼睛。   *   商妍入了梦。   梦中的她藏在出宫采购的宫人轿中混出了宫就直奔徵王府。一路上不知栽了多少个跟头,等到敲响徵王府大门的时候已经是鼻青脸肿。商徵来迎,她委屈得红了眼眶抱着他的腰放声大哭,好不容易喘过气来,才抽噎着告诉他:父皇在筹划把本宫丢出宫去,不要本宫了!   那时候,商徵不过是个少年,不爱开口也不爱笑,听罢这言论却抿起了唇角,摸了摸她的脑袋。   她拽过他的袖摆狠狠擦了擦眼泪和鼻涕,咬牙切齿道:是真的!本宫偷听到父皇母后在商议要把我送到西边蛮夷之国去!小皇叔救命啊!   商徵终于微微变了神色,抚在她发顶的手轻轻抬高了些,最终垂落到了柔滑的衣摆上,却依旧没有开口。   梦魇浮沉了许久,终于渐渐变得稀薄。商妍在梦中疼得呲牙咧嘴哀嚎不止,那似乎是她从小到大最疼的一次了。虽然多余的记忆已经淡薄得像是晨雾,独独那剧痛的感觉沉淀在了记忆里。   后来呢?   “你醒了?”一个清亮的声音响了起来。   商妍还在迷蒙中沉浮,唇边却忽然贴上了一抹冰凉,紧接着一股沁凉的水丝丝入了口,活生生把她从浑浑噩噩的世界里拽了出来。   “你再睡下去,你那闷葫芦皇叔估计就快要把这儿的树砍光了。”   “吃鱼吗?”   “喂……”清亮的声音压低了些许,温热的气息靠近,“衣服破了。”   ……   沁凉的水入了喉,商妍的思维也渐渐活跃起来。假如这个世界上有人可以一个人自言自语聒噪得像一只麻雀,那个只可能是晋闻。唯一能够避免他继续聒噪下去的唯一方法是醒过来。在他有下一步动作之前,她艰难地睁开了眼,果不其然对上一袭碧绿的身影。   再往上,是一片断崖。   昨夜的记忆纷至沓来。她的身体僵硬无比,急急起身,腰腹间却猛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抽痛,她还没能坐起身来就重重栽倒在了地上,耳鸣声震耳欲聋响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才渐渐重新聚拢。商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挪到了一棵大树的树荫下,身侧几步处是倚着树干闭眼倚着树杆的晋闻:阳光穿过树叶投射在他的脸上,斑驳得游走,远处依稀有鸟鸣和风声,空气中隐隐透着一股泥土的芬芳,此情此景居然宁静得让人觉得舒适——如果他不是个来路不明想害她性命的歹徒的话。   他这是睡着了?   商妍收敛着呼吸稍稍挪动了几分,咬着牙顺着树杆站起身来,冷眼看着看起来毫无防备的晋闻。她受了伤,根本不可能从他手里逃脱,即使她现在可以轻手轻脚离开,可是又能跑多远?唯一的一劳永逸的方法,只有让他永远都没有办法追上她。   树荫以外是一堆昨夜篝火残留的树枝,在树枝周围有些尚未入火的似乎是用匕首削过的。尖锐得就像一把剑。这把剑也许不能刺穿质地良好的布匹,可是凡人脖颈上的经脉要比布匹薄很多。   薄到似乎不能经得起一根尖锐的树枝。   商妍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紧张过,她屏住了呼吸,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紧绷到了极限。一步,第二步,细微的触感仿佛可以感知到足下每一个草尖弯折的声响……树枝窝在手里的时候,酸痛的身体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全神贯注地控制着脚下的动作屏住呼吸接近双眸紧闭的晋闻,等到足够近后深深吸了口气,高高地用颤抖着的手举起树枝——   抱歉了。   她轻轻在心底念。用力咬紧牙关狠狠刺下!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它发生得实在是太快,快到她只看到了一抹银光一闪而过,手上就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树枝几乎是以看不见的速度飞了出去直插入土——她所有的意识都是涣散的,到最末了只对上一双浅褐色的、带着一丝嘲讽的眼眸。   那是完全清醒的眼眸。绝不属于一个沉睡之人的眼眸。   ……跑。   叫喧着整个身体的本能充斥碰撞,商妍几乎是立刻转身顺应了身体本能,可是她的当机立断并没有支撑多远,不过十数步,身后就传来一丝细微的声响,火石电光间,几枚石子自她眼前飞过,生生阻止了她忙于奔命的脚步。   “妍乐公主这是要逃走么,在恩将仇报未遂之后?”   终于,晋闻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这声音带着几分沙哑,透着浓浓的睡意,慵懒得像是此刻午后的阳光。   商妍却僵直了身体,连回头都迟疑。晋闻他果然知道她是谁,可她却对他一无所知。他究竟要什么?是她的性命还是借她的身份去做什么?可这一路上他明明有那么多次下手的机会,为什么一直引着她往深山走?他到底……是谁?   “公主觉得一个人走得出这猎场?”   “……猎场?”她喃喃,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无比。   “公主竟然不知道么?”晋闻轻笑出声,“西昭先祖马背上的得来的江山,故而重齐射,帝都郊外方圆百里皆是皇家的猎场。公主从崖上摔落,莫非还有力气走出去?”   皇家猎场……   商妍不知道这四个字划入耳际的时候心头闪过的异样感觉是什么,只是听他这样说,她忽然发现好不容易积攒的力气在一瞬间被抽干殆尽了……原来,她以为自己可以有片刻时间的逃出生天,竟然是一场笑话。她从头到尾根本没有离开宫闱!   这算什么?   逃走已经是没有必要,就如同晋闻所说,既然这是皇家猎场,那么它应该方圆百里,单单靠她这没有剩下几分的力气根本走不出去。幸运地碰上搜索的人马的机会能有几成?   晋闻没有再开口。她也没有再迈动脚步。沉静片刻,她缓缓转过了身,在远离他的树荫下找了处还算干净的地方艰涩地坐了下去。   两两沉默。   *   时间一分分溜走,就在她几乎要沉睡过去的时候,身边传来枯叶窸窸窣窣的声响,紧接着是“噗”一声衣物磨上树干的声响。不一会儿,晋闻轻浅的声音在耳畔响了起来。   “我不想要你的性命,也不想要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其实你如果信任我到底,我们早就出了猎场。在那座悬崖后面有一条小径,直通帝都的皇城门口。”   “如果你早些怀疑我,你顺着自己的方向也可早早出猎场,而不是被我引着走了最艰难的一条路。”   晋闻的低笑响起:“……诶,是不是你们商家的,都是这样喜欢自以为沉着冷静睿智多谋地将计就计,却怎么也遮不住骨子里透着傻气的?”   “帝王家的女子啊……”他低叹,“真是一点都不惹人怜爱。”   …… 作者有话要说:  刚才在外面吃饭,更新晚了点~   昨天看到有呼吁晋闻转正的妹纸……咳咳,皇叔不如。。晋闻萌咩T.T ☆、拥抱   “帝王家的女子啊……”他低叹,“真是一点都不惹人怜爱。”   ……   局面似乎已经失去控制。商妍已经不想去探究这个叫晋闻的人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又是假的,她只想这跋山涉水勾心斗角的噩梦快些过去。这一次,老天爷终于听到了她的祈求。   当第四日的午后,商妍终于在晋闻的搀扶下登上了那一座最陡峭悬崖。现实果然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在那看似绝境的悬崖峭壁后面真有一条和缓的小径通往山下,不过步行了一个时辰,便已经可以隐隐看到山下稀稀疏疏的建筑,再往远眺望,是熙熙攘攘的街市。这感觉很奇特,就像忽然从蛮荒之地降落到了人间,明明临近山下了,她竟然裹足不敢向前。   她不走,晋闻的脚步也缓了下来,忽而吹了一声口哨。没过多久,一只白色的鸽子变戏法似的从山崖彼岸飞到了他的上空,盘旋一阵后伫停在了他的肩头——他在袖中摸索出了一根红绳,从地上捡了一颗细小的石子系在红绳上,把石子连同红绳一起绑在了鸽子的腿上,放飞——   见她踟蹰,他笑道:“在你皇叔放火烧山前报个平安。”   “……”   半晌,他庆幸地拍了拍胸口咧嘴喘息:“还好忍住了没有吃了它。”   “……”   黄昏来临的时候,商妍在目光所及之处见到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那时候她已经恢复了一些力气,把懒洋洋漫步的晋闻甩在了身后。在小径的尽头,数不清的人马整齐地列队,一人位于马上,见了她后忽然扬鞭,直直地朝她策马而来——   那是……商徵。   原来晋闻的那只信鸽居然是通知商徵。   原来他从来不是什么细作,也不是什么叛军将匪,更不是被军队搜查的人。   原来,他根本就是奉命进山搜寻她的人!   商妍的脚步微微停滞,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复杂的酸涩。即使他还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小黑点,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知道他是谁。只要看到一摆一枚,一个掠影,一丝丝气息,那铭刻在灵魂深处的颤栗就涌动着颤抖。这样的感知类似于恐惧却远远不止恐惧,更像是……天敌克星。   她的脚步再也迈不开去,停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个小黑点渐渐变得清晰,马蹄声渐渐靠近……   “我一直很好奇,”忽然,晋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说,“从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就一直背着一只风筝。即使摔下悬崖,它碎成了两截,你也没有丢了它。为什么?”   为什么?   商妍低头摸了摸怀中的风筝,缓缓摇头。君怀璧送的凤凰风筝早在第一次夜间逃亡的时候就已经碎了一根风筝骨,她小心地把它背在身后,谁知后来失足坠了崖,华美异常的凤凰也成了粉身碎骨的凤凰。她便索性把风筝骨抽了出来,把那筝纸小心叠了放到怀中,带着走了一路。   “很久之前我就听说过你,”晋闻的口气嬉笑,“你似乎一直换着法儿逃出宫,几次下嫁不成,所以才破罐子破摔?”   “……”   “听说之前倒是有个英俊少年郎差点儿成了?”   “……”   “然后,人家疯了?”   “……”   “不详啊。”晋闻笑得眼睫弯弯,“这次又失败了,回去打算如何?不过公主可得斟酌着点儿,不然朝中人才亏空,边疆可容易动荡。”   这个人,简直是称得上无礼了。商妍有些恼怒,可是一句“放肆”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只干巴巴咬牙:“本宫是不详,碍你何事!”   谁知晋闻却笑得乱颤,好好一个贵公子模样活生生抖成了筛子。   商妍冷冷看着,沉默。   晋闻一个人笑得无趣,终于收敛了无聊的举动,轻道:“一个不够聪明的人却执念太深,只会给予真正亲近的人以灾祸。”   商妍沉默。   很久之后,是晋闻的轻笑声,他说:“你够聪明吗?”   够吗?   不够。她按着怀里的风筝轻声叹息,不够又怎样?追求心中最干净的东西,并不是聪明人的专利,不是么?   哪怕,这是一直艳丽的、旖旎得近乎嘲讽的凤凰。   那又如何?   在商徵到达之前,她认真告诉晋闻:“我想出去,想了太久,久到我都快忘记为什么想出去了,还是想出去。至于灾祸……”她想了想,轻道,“我会努力地避免,但不会为此裹足不前。”   “我是不聪明,可是像你这样因为太聪明而随意揣测外人心思,也未必是一种聪明。”   “你够聪明吗,晋公子?”   她到底还是有些气闷的,所以声音也带了一丝瓮声瓮气,身体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一番话因为虚软的口吻而少了大半的气势。而晋闻却笑眯眯听完了。   商妍越发胸闷,他这样子,像是一拳打在了水中。   *   夕阳把□□的石头染成金黄色的时候,商徵的铁骑终于踏碎了山道上的宁静。商妍眯着眼睛眼睁睁看着最后一丝太阳的余晖终于隐没在层层叠叠的山峦背后,缓缓地舒了口气,任由恐惧和憎恶将自己的眼眸覆盖。虽然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可起码她当初并不是想上演这样的一场笑话,一个近乎是笑料的闹剧。   输了。   她轻声在心底念了一句,再抬头时早就收敛了眼底阴霾,只剩下一片浑浊的迟钝。就在她距离她几步开外的地方,一身绿衣的晋闻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带笑的脸上浮现了一丝耐人寻味的神情。只是这一切她都没有精力去思索了,她所有的心神都聚集在了那哒哒的马蹄声上,等那壮硕的汗血宝马一声长鸣在她面前骤然止步,她才徐徐地抬起头,望见了商徵的眉眼。   手脚还是有些凉意,就像是昨夜的过岗山风又吹了回来。   商徵的脸上没有神情,只是目光却像是利刃一样锁在她的身上。这样的目光她并不陌生的,在过去的十年,她经常可以遇到这样的目光,既算不上看待仇人的阴沉冷漠也绝非是对幼辈的和睦慈爱,这是一种审视的目光。她早就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完全猜不透。越是猜不透,就越惶恐;越是惶恐就越压抑。   马上与马下,不过数步的距离。僵持。   终于,商妍在他静默的目光下吃力仰起了头,咬咬牙,缓缓地弯曲了双腿。   山风吹得枯叶打起了卷儿,急速地向前飘荡着,最终撞在山崖上粉身碎骨。就像十年前的秋日一样。那时候,她踏着被烤焦了的叶子笑得傻乎乎,一脚一片,也是这样仰头看他,百无聊赖的时候没有目的地喊:小皇叔。小皇叔呀小皇叔。小皇叔喂——   “起来。”终于,商徵低沉的声音响起。   商妍的动作微微一滞,却并不抬头。惩罚还没有降下,她此刻如果真的站起身来,恐怕迎接她的会是滔天的盛怒。殊不知,她的不配合,换来的是气氛更加的僵持。   “四天三夜,妍乐公主倒是好魄力。”半晌,他冷淡道。   商妍不敢动,她正专心数着自己的呼吸,每一次呼吸都能带来腰腹间的一次抽痛。这抽痛虽然难忍,至少它可以让她不至于在他的注视下虚软得成为一团棉花。   “不愧是商氏帝王嫡传血脉,四日不见,朝中已有元老上书要求倾皇城之兵找寻你下落。”他的声音渐渐轻柔下来,却透着阴森,他说,“动摇国本,你知道罪该如何?”   动摇国本。这四个字的分量没有人可以承担得起。即使是她。在静默快要撕裂黄昏之前,商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头轻轻吐了一个字:“死。”   抗旨不从,死罪。   拒捕逃窜,死罪。   动摇国本,死罪。   “是,死罪,凌迟。”商徵忽而冷笑,目光却微微颤动起来,捏着缰绳的手每一处关节都被握得泛了白,原本低沉的声音像是忽然断裂的琴弦,骤然提响,“你的存在本身就是隐患,这十年来,你可知你犯了多少死罪?你可知孤动过几次杀你的心?”   你可知孤动过几次杀你的心?   寂静的黄昏,商妍陡然抬头,却发现商徵居然呼吸急促,连眼圈都透着异样狰狞的红。这是陌生的,完全不同的商徵,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只能茫然地跪在地上愣愣看着,却不想他更进一步跳下了马,三两步上前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襟!   他……失态了。   商妍的脑海纷乱一片,只觉得身子一轻,暗沉的檀香忽然逼近着笼盖——商徵墨色的眼里尽是寒潮,声音也仿佛是从冰窖里传来。   他说:“你猜猜看,孤等在山下的时候,希望见到的是你还是你的尸身?”   “皇……”   身体几乎已经被提得离了地,腰腹间的痛铺天盖地而来。商妍疼得冷汗直冒,一句完整的话也吐露不出。可是显然商徵并没有打算就这样放过她。他甚至逼近了她,在她耳边冷笑:   “你猜猜看,孤这次……会不会杀你!”   “皇叔……”   “你猜猜看,这十年来有几次孤想杀你以绝后患巩固朝纲?”   “痛……”   不知过了多久,商徵终于发现了异样,稍稍松了手。急促的呼吸也稍稍缓下来几分。抓着她衣襟的手最终移到了她的肩头,另一只手则滑到了她的腰脊上。   他似乎是在犹豫。紧皱的眉头,苍白的唇。明明已经泛白了的指关节,落在她脏兮兮的衣裳上的力道却轻柔得像是个笑话。   商妍却早已感觉不到他的异样,她几乎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了,剧痛已经滔天,浑身上下像是洗了一次冷水澡似的湿透,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是死去一次,可偏偏就是不能晕死过去。可就在这样的疼痛中,身体渐渐被一抹温凉笼盖,她睁不开眼,只能靠着那唯一的支撑点喘息,良久之后才勉强睁开一丝丝眼缝——   商徵的神色是犹豫的,他正维持着一个诡异的姿势,一只手握着她的肩,一只手持着她的腰,墨色的眼眸中跳跃闪动着的是莫名的光芒。   她不懂。   所以,她咬咬牙稍稍退后了半步,却不想他神色一变,眼中忽然有些什么东西崩裂了——   檀香味骤然加重,因为那怪异的扶持姿势终于变成了……一个拥抱。紧紧的、完全贴合的、可以听见他激烈跃动的心跳的拥抱。   “一次都没有。”   好久,是他比柳絮还要轻的声音。也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即使是能动摇国本的不安定因素,即使屡屡触犯死罪,即使她一直在企图逃跑,即使貌合神离明争暗斗,他从来没有想过动她分毫。一次都没有。所以,她不能死。   轻得几乎不能辨别的声音最终淡在了风里,消散了。   这是商妍最后听见的声响,一场夏初黄昏的梦。 作者有话要说:  量很足的一章~   路过的霸王真不考虑留个言莫……… ☆、焦灼   夏天终于还是到来了。商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永乐宫的自家床上,午后的阳光炙烤得窗外的光亮都带了氤氲,她身上却盖着厚厚一床棉被,着实诡异。不过这房间里却并没有那么炎热,反而有丝丝凉意沁人心脾。她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赫然发现屋子中央的香炉旁放了一只青铜的鼎,鼎中一块绿荧荧的冰块徐徐散发着寒气,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薄荷清香。   这一抹薄荷香把她脑海里残留着的一丝模糊彻底地冲刷了个剔透。她咬牙坐起身来,一不小心碰到了腹部的淤青,不期然,昏迷之前的记忆犹如千军万马一般狂涌而来——   莫名其妙的晋闻,怎么也走不到头的山路,陡峭的悬崖,商徵的失态震怒,还有……那一个有些怪异的拥抱。太多的疑惑不断地积压滚成团,压得她有几分烦躁。可是……   ……风筝呢?   电光火石间,她陡然清醒,慌乱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果不其然发现身上的衣裳都已经换过了。昏迷之前她藏在胸口衣襟内的凤凰风筝纸早就不见了踪影——它会在哪里?在床上?是替她洗漱的宫婢收起来了?还是在半路就被商徵扣下了?或是……   “你在找什么?”忽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商妍浑身僵硬,警惕地循声望去。却见着房间外的碧纱帘不知何时被掀了开来:商徵远远地伫立在帘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沉静的目光有点像房里的那薄荷味的冰块,凉而剔透。   “御医已替你诊治过,你伤了腰腹间筋骨。”他略略停顿,口气缓下来些,“之前的事,孤不与你追究,只是……”   他忽然皱了眉头,“只是”后面的话语似乎在他的喉咙间绕了无数个弯,却最终一个字都没有吐露出来。   久久的沉默。   阳光投射在珠帘上,地上是斑斑驳驳的影子。商徵整个人都靠在窗边的阴暗处,只有一片云锦的衣袖没有躲过金色的阳光照射,一面是暗沉的青,一面却是艳丽的金,竟像是一个人被活生生分割成了两半一样。   那一刻,商妍不知道心上忽然潺潺流过的凉意是沁凉还是霜冻。也许是因为他罕见地脱下了那件让人畏惧的帝王黄袍,又或许是他的口吻中竟然带着一丝少见的浮软,这样的商徵,意外地有几分温和。就像她的记忆之中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几乎稀薄得成了透明色的沉默的少年亲王。   “我在找一只风筝。”她想了想开口,却不敢直视他的眼。   沉静片刻后,商徵轻道:“那日你身上有血,孤……取了下来,你想要,孤……我午后差人送来。”   “嗯。”   “孤,带了些糕点前来……”   “……多谢皇叔。”   “胸口……还痛吗?”   “不疼了。”   商徵微微沉默,少顷又轻道:“当真?”   商妍一愣,选择了沉默。却不想沉默换来的是更加怪异的氛围——这感觉真是太怪了,他远远站在阴影里,连神色都被低垂的弧度遮盖在了暗影中,每一句问话都诡异得不像话,像是实在找不到有什么可以说的,却活生生从原本就不丰富的言辞中硬挤出话来一样,生硬而又刻意。   商徵……不该是这样的。   这样怪异的氛围,比他惯有的一句“跪下”更加让人煎熬,如同明明头顶悬着一把刀刃,可整个世界却在和风细雨,巨大的落差之下是无比的诡异。   可偏偏商徵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诡异的氛围。他终于有了新的举动,徐徐地从阴暗缓步而出,却只向前了几步。他说:“孤……”   又是沉默。   黏着的焦灼。   除了阳光晕染的区域稍微大了些,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这简直是一场兵不见血的酷刑。   商妍只觉得身上出了汗,从额头到手心都是潮湿的热晕。久久等不到他的下文,她终于按捺不住,装着胆儿咬牙问:“皇叔……您……到底想说什么?”   沉默。   商徵忽而闭了眼睛。片刻,再睁眼时眼里已经恢复了些许往日的神色。   “好好休息。”最终他淡道,掀开了珠帘。不消片刻,他的身影就消失在门口。   就这么……走了?商妍晃了晃胀痛的脑袋,想躺会床榻上继续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没有责罚,没有恐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   之后的几日,商徵都没有再出现,永乐宫倒是难得有了一段休养生息的时日。   商妍这伤来得并不光彩,半路偷跑还在外面奔走了几天几夜,即使她是八百年待嫁八百年失败的公主,也并不是一件值得宣扬的事儿。故而朝中上下虽然都知晓,却并没有人傻乎乎前来探望。几日修养中,最常上门的人是孙御医。每日靠近午时的时候,孙御医都会上门,除了张罗药石的事,还会带来些宫闱上下的风言风语,言行举止倒是和小常越来越相似。亏他还长了一把白胡子。   开完最后一副药,孙御医沉道:“公主这伤若是再拖上几日,恐怕就难以根治了。听闻这几日陛下心情似乎好得很,看来是不会追究。公主何不把坠崖的原由与陛下说明,追究那人的责任?”   “追究?”   孙御医道:“护主不力之罪。”   商妍愣了愣,忽而有些想笑,对着孙御医摇了摇头:那个叫晋闻的诡异的人何时把他当做“主”过?他既非奸细也非叛将,因着骨子里的恶劣带着她在猎场里兜兜转转几日几夜看尽笑话,几次动了刀子,眼睁睁看她摔下崖,这些恐怕没有人会相信,而且恐怕他早就和商徵报备过那几日的事,她现在才马后告状,并非上策。既然安全保住性命回了宫,要想好好回敬一番也并非什么难事。   只要,只要再见他就可以了。   “公主是个宽容念旧之人。”半晌,孙御医微笑。   商妍抓着毛球儿的爪子引着它按住自己的耳朵,捂紧了。   毛球儿抬了抬高贵的眼,抬了抬爪子,见是商妍,又犹豫着放下了……   ……   几日下来,她身上的伤经过调养已经大致痊愈,几日前的还着实有些恐怖的淤青已经变成了淡淡的褐色,想来再过几天就会彻底地消失不见,连同对晋闻的憎恶也淡了。也许人往往是这样的,伤疤好了,疼就忘了。在这世上似乎并没有什么人让她长长久久的记恨过,哪怕是容裴也一样。   只是……除了商徵。   诊治完毕,孙御医却没有如同往常一样悠然离去,反而是默默站在房中沉吟了许久,浑浊的眼里有一丝迟疑,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公主,老臣月前出宫省亲,遇见了一个旧人。想着公主心善念旧,故而收容了他。”   “旧人?”   “是。”孙御医悄悄四顾,确信周遭再没第三个人,才压低了声音道,“此人身染心疾,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癫狂。公主若是想见,老臣自是拼死也一试。”   身染心疾,神智虚浮……商妍一愣,良久才轻轻呼出了一口气,笑了。   杜少泽,他还活着。真好。   “公主可有话语需要老臣代为转达?”   商妍想了想,道:“告诉他,好好活着。”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   午后,安公公上了门。那时商妍已经下了床,抱着永乐宫最识相的白猫毛球儿玩耍。安公公拖着肥硕笨重的身子在她几步开外站定了,行了礼却不急着开口,直勾勾盯着她一派欲言又止的模样。他这眼神似乎把毛球儿看得暴躁了,忍无可忍舔了舔爪子冷眼伸腿迈开了第一步——   “别别别——”安公公连连摇手,边笑边退,“公主,奴婢这身子可经不起摔砸了……”   商妍心情不错,把毛球儿的爪子握住了塞回怀里,抬头问:“安公公是来宣旨的吗?”   谁知安公公听了神色越发诡异,倏地低下了头,他的动作极快,可是耸动的肩膀却出卖了他。少顷,闷声闷气的笑声终于再也遮掩不住,低低地回荡在永乐宫院中。   商妍看得糊涂,却不知从哪里问起——他是专门来笑的吗?   “没有旨意。”安公公深深吸了口气,眼圈明显被憋得有些红晕。他凑近了悄声说,“原本是有的,可是陛下把写废了十数份丝帛,最后连砚台都砸了,于是没有了。”   “……”   “老奴好奇得很,陛下是从公主这儿得了多大的怨气,才如此失态。不像是君王天怒,倒像是孩童闹了别扭,噗……”   “……”   “方才几个面圣的大臣看不了眼色,每一个被罚了三个月俸禄……”   “……”   “公主啊。”安公公喘过气来收敛了笑声,叹息道,“老奴侍奉了三代帝王,说这番话虽然放肆了些,不过公主需知,自古为君者一人治全天下之事,心思未免比常人迂回,心思约迂回,表露起来越是愚笨。有些东西藏深了,就挖不出来了。”   有些东西藏深了,就挖不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皇叔是个餐具。 ☆、接风   有些东西藏深了,就挖不出来了。   商妍听着这番话有些吃力,却不得不赞同。皇家育才从来是一种惨绝人寰的过程,公主还好,若是皇子,皇族从小便默许他们弱肉强食,哪怕是个再愚笨的孩童,今年死皇兄,明年皇弟重病迁出宫闱,如此往复,恐怕也难以维持原本的纯真童星。而商徵……他似乎从来没有吃过亏,从她有记忆开始,他从未受过先帝半句职责,从未做过一件让朝廷非议的败事,直到——他一举登帝,从此没有人敢再议一句是非。   民间的戏本儿里的皇子总是要运筹帷幄九死一生才得以登帝位,可是商徵却不是。所有的一切顺畅得像是理所当然。   这需要多深的心思?   安公公摇头叹息,朝身后的随侍招了招手道:“这是陛下命老奴送还给公主的一只风筝,还有一些安神的药物,孙御医一会儿会带到。”   商妍抬头,果然瞧见随侍手中的托盘上那一抹眼熟的斑斓,轻轻舒了口气道:“劳烦了。”   安公公又是一声叹息:“劳烦称不上,只是老奴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   安公公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老奴知道公主手上有块暖玉,色泽碧青,冬暖夏凉,公主似乎已经腻了,可否……”   暖玉?商妍凝神想了想,依稀记起来还真有那么个东西。那是大约十几年前她生辰的时候有个朝臣送的。当时真是隆冬腊月,那玉居然触体升温,她十分喜欢,就把它穿了绳儿挂在脖子上,似乎过了挺久,到后来自然是腻了,也不知道是收在了哪儿……   “找到了我差人送给公公。”   安公公大喜:“多谢公主。”   商妍点点头,并不在意。谁也不曾想到这小小一块暖玉,在很久以后会成为一个不小的麻烦。   暖玉果然还是在的,那日下午,小常从永乐宫几乎要结蜘蛛网的旧房间里把它翻了出来。当天黄昏商妍就差人给安公公送了过去,到晚上,安公公笑眯眯上了门道谢。临走神神秘秘笑,他说:“公主这几日可要多与陛下走动走动。”   “为什么?”   安公公道:“因为选妃之日近了。每年陛下这几日都颇为烦躁,希望今年不复往常。”   选妃?   商妍越听越糊涂,却在很久之后才明白安公公“不复往常”的意思。   ***   相较于商徵选妃,其实有个几乎被淡忘的事情要远比它之前横亘在宫闱内的总管议程上:镇西将军的接风宴。在宴会之前,永乐宫中小道消息之神小常早就把那个年少的将军打听了个遍,兴致勃勃地在梳妆的时候灌输各种捕风捉影的消息。   商妍耐着头痛听完,总算大概知道了这个镇西将军到底是个什么人。他父亲是与容裴一起出神入死的战将,一个驻守南疆,一个握兵西土,不过老将军过世得早,留下了个骁勇善战的独子,几次大捷后封了少将,容裴死后更是成了将军。   边关有传闻,此人用兵以诡诈闻名,在敌营担着“卑鄙无耻”之名,却意外地受自家将士爱戴。更有传闻说这镇西将军颇好女色,即使在荒漠战场上亦是香车软轿红颜相伴……   “不靠谱。”小常如是总结。   商妍却不以为然,这样的宫宴是什么目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又并非真要在这样的地方招个相守之人,本来就只是找个一拍即合的合作人,好女色与不好女色有什么区别呢?而且镇西将军牵扯国本,并不是个好的合作对象。   “既然公主无意,为什么还要去?”   为什么要去?商妍细细地描上最后一抹眉,轻轻叹了一口气。   在宫闱之中好奇心太厉害绝不是什么好事,可是事关国运,她不得不慎重。这天下是先辈打下,她既然知晓这其中有古怪,就不能放之任之。与公与私,她都必须再见杜少泽一面。   宫宴并不设在宫内,而是宫外一处私邸。杜少泽自然是不可能再入宫的,她近期内也是不可能被允许出宫,这场接风宴会是唯一可以蒙混过关的机会。到时候鱼龙混杂,想必她稍稍消失一会儿应该不会引起过多注意。   三日后,接风宴在帝都城外的一座别院举行。商妍抵达的时候已经稍稍晚了一些,院中丝竹管弦都已经齐鸣,舞姬们轻软着腰肢遮去了大部分人视野,就连通禀的那声“妍乐公主驾到”都夹在丝竹声中微不可闻,直到她迈步到了商徵面前,文武百官才恍然惊觉行礼。   商妍站在商徵身边,本来是不抱希望地往下望去,却不想见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不由一愣——君怀璧,他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君怀璧的目光并没有在她身上,他极自然地低着头,如同任何一个谦卑的臣子一样,对着当朝的公主摆出一派臣服的姿态。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商妍却觉得心底有一丝丝的酸涩,这样的凌虐,让指尖都有些疼了,他越是不抬头,她就越想逼他抬头看上一看……   “妍儿。”一声低沉的声音响起,生生把她就要迈开的脚步阻拦了回来。   商妍恍然惊觉,匆匆收回目光,向商徵行礼:“皇叔。”   商徵的神色并无一样,他淡道:“既然到了,还不快见过镇西将军?”   镇西将军?商妍终于后知后觉地记起来这场接风宴真正的主角,悻悻地顺着商徵目光望去:在他的另一侧,果然有个身穿战甲的将士。相较于他周遭的几个孔武有力的守卫,这个将军显得有些太过瘦弱,身形比其他人小了许多,他还维持着低头抱拳行礼的姿势,一张脸被厚重的头盔遮去了大半。也许正因为身材纤瘦,明明是个战功赫赫的大将,身上却并无什么肃杀之气,这和容裴完全不一样。   “妍儿。”商徵皱了眉,显然是不满她的呆滞。   商妍悻悻收回目光,犹豫片刻道:“妍乐见过……镇西将军。”   没想到那将军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弯弯的眼里噙着一抹光彩:“微臣姓晋,见过妍乐公主。”   ……晋闻?!   *   许是见她震惊,那镇西将军笑得更加含蓄:“公主近来可安好?”   “你……”   他竟然就是镇西将军?那他从一开始就是奉命进猎场,他那一夜带着她连夜绕开的是自己的部署!   晋闻叹息:“城郊一别,微臣尤为挂念公主伤势,每每思之辗转难眠,衣带渐宽,内疚难安。不知公主伤势可又好转?”   晋闻……商妍惊得说不出任何言语,只能干瞪着眼眼睁睁看着那个曾经让她恨得牙痒难耐的衣冠禽兽面上露出一丝类似于自责的神情。如果那几天的记忆不是梦,如果不是他害她摔下悬崖的淤青还没有完全消散,她几乎都要相信她脸上的内疚和无奈了!   可是这一切都不是梦,这个衣冠禽兽明明阻止了她找正确的路,引诱她绕了猎场好几圈,躲开搜救的军队,几次差点害她丢了性命!而如今,他居然一副悲怆自责模样?   “公主可以原谅微臣吗?”他忽然话锋一转,诚挚地俯下了身。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聚集到了商妍身上。她觉察到了氛围的焦灼,僵持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晋闻顿时松了一口气,抱拳道:“公主宽厚。”   商徵道:“晋爱卿不必自责,妍儿得以安然回宫,还是仰仗爱卿保护。”   晋闻的声音低沉无比:“陛下,若不是微臣没有取信于公主,公主也不会走错路误伤。说到底,是微臣保护不周,理该受罚。”   “爱卿不必苛责。”   商妍站在边上目瞪口呆。一个人可以厚颜无耻成什么样?她在宫中二十载,见惯了虚与委蛇,却没见过能睁眼说瞎话成这样的。可偏偏她什么话也不能说,因为他所言其实说不上是谎言,只是……只是会让听者完全把当时的状况理解歪曲,而她根本无从反驳。   这算什么?   晋闻的脸上始终带着一抹恬淡的笑,猎场之中那个带着荷叶的斯文败类似乎已经被丢在了森林里。他以一种温驯的姿态匍匐在她面前,许久才抬头朝底下的文武百官望了一眼,极浅的挂上了一丝笑容,手执一杯酒,朝着底下微微一扬,一饮而尽。   他没有半分武将模样,不论是从外貌还是言谈都是十成十的文官模样。商妍只想到这样一个字眼可以去概括这个所谓的常胜将军。   八面玲珑。   一个八面玲珑的将军?与容裴分守两疆,却是从来没有回过帝都的将军?   *   商妍并没有在宴会上停留多少时辰就称病去了别院的厢房休息。等所有侍奉的宫婢都已经退了开去,她又穿上衣裳,小心地打开了门——门外一个人都没有,透着微微的诡异,只是她心中焦急,根本没有空去想这诡异究竟是怎么回事。既然没人,她正好可以省去了再找托词的心思,轻手轻脚出了门。   孙御医说,杜少泽暂时被安置在他在宫外的师侄居所,今日他的师兄会冒险带他靠近别院,假如她可以甩脱身边的人,见上一面应该不是难事……   可是,这一路未免也太过顺利了些。   从厢房到庭院的后门竟然一个守卫都没有,这不合常理。皇帝亲临,向来是里三层外三层的防备,怎么可能会留下这么大的漏洞?   庭院尽头果然有一闪小门,门上布满了青苔,似乎很久没有被人触碰过的模样,就连青铜制的锁上斑斑驳驳。可是就是这样的锁,却被人打开了,并没有真正地锁上。这一路,所有的事情都好像是有人早就预知这一切而早早替她扫平了所有的障碍,可是今日之事只有孙御医知晓,怎么可能还有第三人?   出去,还是不出去?   如果是陷阱……   商妍站在门边踟蹰,僵持了很久,终于还是咬咬牙推开了门——如果这是个陷阱,她现在也早就没有退路了,何不放手一搏?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 隆重介绍我家亲儿子,晋闻-。- ☆、再见   咣当——陈旧的挂锁掉落下来,砸在地上激起一阵细碎的尘土。她把腐朽的门推开了一丝缝隙,轻轻地蜷身挤了出去——门外是一片荒芜的杂草,一条蜿蜒的小径远远地延伸开去,不远处一条小溪潺潺而过,溪旁有一间破旧的小屋。这情景,倒是和孙御医描述的是一模一样。   商妍悄悄舒了口气,掩上后门,朝那小屋迈进。   小屋已经近在咫尺,她却站在门口踟蹰起来:如果不出现意外,杜少泽此时此刻就应该在那间小屋内等待。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了,自从上次皇陵匆匆一别已经数月,如今要再见,竟然也有一丝紧张。   “谁在外面?”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   商妍稍稍停顿,轻道:“请问,您是孙御医的师兄吗?”   房中的声音一顿,紧接着响起了徐徐的脚步声,然后木门“吱嘎”一声打开了。站在门里面的果然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他盯着商妍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才拱手道:“你们慢聊,老朽半个时辰后回来。他如有身体不适,可以给他饮些桌上壶中药。”说罢便离开了小屋。   商妍却不急于进去,她小心地打量了四周一圈,心中的怪异感觉越发浓重。可终归……什么都没发现。   那件破旧的屋子内格局很简单,一桌一椅一床一柜,所有的器具表面都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却奇异地透着一丝整洁的感觉。商妍轻手轻脚推门而入的时候,只看到桌边做着一个瘦削的身影,像是一个老人。可是等她走近,才发现那并不是——那只是一个瘦骨嶙峋的、背部已经躬驼的年轻人。   她呆呆看着那一抹背影,酝酿好几天的问话一句都吐露不出来。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艰涩开口:“杜……少泽?”   那身影并没有转身。   商妍在原地静静停留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绕过了那横亘在她和那个人中间的桌子,走到了那个人的正面。   结果,她看到的是一张暗黄如土,瘦削如柴的脸,还有一双浑浊的,毫不见光彩的眼睛。   果然是杜少泽,却也不是杜少泽。   那日皇陵匆匆一面,除了眼睛因为癫狂而浑浊得诡异之外,他似乎还没有瘦成这样。而且那个时候他还挂着奇异的笑,虽然举止疯癫却不至于让人觉得孱弱,现在的杜少泽,就像是一盏残灯,眼底那一滴滴的疯癫狂躁似乎成了生命唯一的象征……   良久,商妍还是犹豫着伸手触碰到了他的肩膀:“杜少泽,你……是清醒的吗?”   杜少泽的身体几乎是一瞬间抽搐起来!   原本木偶一样蜷缩着的身体像是忽然被扯了线似的骤然动了起来,凌乱不堪的发丝耷拉在冻成青褐色的脸颊上,剧烈起伏的胸腔带来更为急促的呼吸。瞪大的眼睛里血丝蔓布,眸光却是跳跃激跃的,如同受了惊吓惶然回神的兽类,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闪动着意味不明的光芒。   如果死亡有颜色,那一定是此时此刻他的眸色。这眼神和那日在皇陵有略微的不同,却同样是没有理智的疯狂。   惊惶瞬间席卷。商妍踉跄好几步险险站定,半天才终于勉强开口:你……你怎么了?”   回答她的是一声怆然的笑声。   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声音。安静的小屋里连一声呼吸都轻微地不可听闻。   除了寂静,就只剩下死气。   商妍看不懂杜少泽此时此刻脸上的神情,可至少她可以看到他剧烈颤抖的肩膀,那一刻,她实在难以辨别涌上心头的酸涩是为他还是为自己。杜少泽终究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因着一个算不得过分的野心,被她下了个套儿拽进这互利的局中来,可最终却没有得到他想要的权势利益,反而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对不起三个字太轻,所以,她说不出口。   可是除了这三字,她似乎又没有什么可以偿还的。到终了只能傻傻站在他面前,眼睁睁看着他艰难喘息——她甚至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没有了意识成了一个灵魂被碾压得支离破碎的疯子。   杜少泽似乎是渐渐地放松了身体,游离的目光聚集到了她的脸上,莫名的光芒终于逐渐熄灭。可是,他依旧没有动,脸上的神情仍然可以用呆滞来形容。   不知过了多久,商妍才听到自己有些虚软的声音:“杜少泽……你是清醒的,对不对?”   杜少泽沉默不语,像是根本无从知晓。   就在她快要死心的时候——忽然,他眨了眨呆滞的眼。一下,又一下,原本死灰一般的眼眸里竟然逐渐攀爬上一丝光亮。   “我……”沙哑而低沉的声音突兀地在空旷的牢房里响起,他艰涩地开口,“我……杀了容解儿……”   “你说什么!”   他闭上了眼。   “可你身上的药引……不是我下的……我不知道……是谁……”   “后来,侍郎府着了火……是……是皇帝的人掳走我……严刑……逼供……”   “他救了我……又把我丢在野外……”   “公……我……”   杜少泽的声音沙哑无比,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却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似乎是想站起来,却缓缓倚倒在桌边。   商妍震惊于他说的事实,一时间忘记了动作,好久才手忙脚乱地去搀扶他。竟然是杜少则杀了容解儿!怎么会?!他们不是……两情相悦吗?连婚期都定了,他怎么可能?可是……她清楚地记得,在他长眠后第一次清醒的时候,也曾经说过受命于人之类的话。那时候她有心想查,可是他却忽然失踪,再见时已经是皇陵那样的情况。   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幕后的黑手,那会是谁?   “命令你的,和把你从朝廷手里劫走的人是同一个?”   杜少泽迟疑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是谁?”商妍只觉得遍体生凉,手脚都有些颤抖。   这一次,杜少泽选择了沉默。苍白的嘴唇被他咬破了,有一丝殷红的血从其中缓缓留下,竟然成了他身上唯一的亮色。   不能说吗?还是不敢说?   事情到这地步,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再深入的意义,他恐怕是怎么都不肯说出那个人是谁的了。商妍艰难地把他扶到了床上,又在房里转了圈儿,找到了那老者说的药壶,倒了一杯药汁端到床边,吃力地把他搀扶了起来。   杜少泽显然还没有昏睡过去,他只是气息奄奄,没有半分反抗地任由她拖拽着支起了半个身子,抬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药碗,温驯地低下了头。   商妍有些心虚,笨拙地侧过碗,一不小心使多了几分力气,药汁就顺着他的脖颈流到了衣衫上——   “对不起!”她慌忙去去擦,结果却越发手忙脚乱,一碗药有一半倒在了他身上。   这……商妍尴尬地移开了碗,抱着他的脑袋把他放回床榻之上。这些事情她是从来没有做过的,看着容易,没想到真做起来却麻烦得很。这药,还是等大夫来喂得了……   “你打算……怎么办?”半晌,杜少泽沙哑的声音响起。   “不知道。”商妍轻道。   半年之前,她满盘的算盘打得很是顺畅,先嫁杜少泽,换得出宫的机会,再问他讨要一封休书便是从此海阔天空。可是这一切似乎真要实施起来却是步履维艰,她还没有真正地嫁出去,就已经遭遇了许多。可是假如不是用这种方式……公主出宫,只有死或者嫁两条路可选。   “对不起,假如不是我利用容小姐……”   “没有假如。”商妍轻道,“你不必自责,真要清算起来还是我欠你比较多。”   “可是……”   “好啦,我们时间不多。我知道你有不得说的苦衷,我只再问你一句。”她停顿片刻,轻道,“容裴事已了,不会再有人查,你虽是逃出来的,却也可以说成被劫。我想知道,你,是想回朝为官,还是……”   “我还能回去吗?”   “能。”   商妍颔首,微微一笑:容家小姐的事情虽然惊动了全朝,可说到底最后是以容裴逆反的结果落幕。史书之上早有记载,哪怕此时疑点颇多普通官员也是不敢轻易触碰。杜少泽被救时神色疯癫,硬要说成被劫也并非难事。宫闱之事就是这样神奇,哪怕人人都知道有疑点,可是为了面上的宁静,没有人胆敢去触碰那个禁区。因为一碰就是九族之祸。   杜少泽皱了眉头,他似乎是在纠结,良久才迟疑道:“如果我回去,还能帮你吗?”   帮?   杜少泽的脸上划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虽是暗黄的脸上似乎红了些许。   商妍发现自己的脑袋有时候的确有些迟钝,杜少泽说的帮除了她一开始就想着的事儿还能是哪件呢?他满脸的不自然让她原本焦灼的心刹那间被一股凉风吹得清凉无比,脸上再也压不住笑意:   “当然可以。”她眉开眼笑,把公主的端庄甩到了爪哇国。杜少泽若是还肯再帮忙,那便是太好了。   谁知杜少泽的脸色越发不自然,沉吟片刻,才吞吞吐吐道:“我……想喝药……”   “……好。”   所谓喂药……总能学会的。不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  杜小哥其实是个更苦逼的…… ☆、执念   半个时辰裹得飞快,老者归来带走了杜少泽。商妍目送他们离去缓缓踏上回院落的那条小路,心中的忐忑在触碰到那扇破旧的门上的青苔的一瞬间被冲淡不少。院子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动,没有守卫,没有宫婢,通往厢房的一路可谓是畅通无阻……真的是运气?   商妍有些狐疑,这狐疑马上就得到了验证。因为本该空无一人的厢房桌边赫然坐着一个人。   “谁!”   “故人。”那人的声音轻软无比,笑眯眯转头道,“来喝酒呀。”   ……竟然是晋闻。   商妍顿时浑身戒备,警惕地打量四周,冷笑:“我倒不知道镇西将军有如此胆色,入本宫房间入得如此理所当然。”   她对武将并没有偏见,可是对于晋闻这种比文官还多了几个心眼的武将却骨子里地排斥,更何况这个人是敌是友还尚不可知。   僵持。   半晌,商妍冷道:“晋将军来访,所为何事?”   晋闻低眉斟酒,听了她的话语倒也不见恼怒的神色,只是将手里的酒杯把玩了几圈,轻轻抿了一口。怎么看怎么是一副斯文败类的模样,显然是丝毫没有把她这公主放在眼里。酒过三旬,他的脸色虽然不见一丝红晕,却似乎有了几分嘴瘾,乌黑的眼眸收敛了往日的精明露出一丝迷蒙,竟有少许无辜的模样。   一阵沉默后,他也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折扇,慢悠悠扇起了风。   这是一副诡异的情形:他明明长得一副纨绔子弟模样,却穿着正气凛然的银盔铁甲;明明穿着银盔铁甲,却拿着把金边的折扇。扇风一吹,几缕细碎的发丝轻飘飘划过脸颊,比房里的云罗轻纱还要轻软上几分。   ……这模样其实有点儿可笑,就像她第一次在山中见到他的时候那片愚蠢的荷叶。可是她却不敢真正地靠近呵斥,不仅是因为晋闻其人诡计多端,更因为他如今手掌着举国大部分兵马大权,是个实打实的重兵之臣。她在门口踟蹰片刻,毫不迟疑地转身——既然轰不走,她走。   “公主就这样报答恩公?”忽然,晋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将军倒是好记性,本宫还没和你清算你在山中所作所为,你倒讨起恩情来了?”   “微臣岂敢?”身后传来轻笑声,“微臣想向公主讨要的是今日之恩。”   “今日?”   商妍迟疑片刻,转过了身,却见到晋闻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门口,正抱着酒坛笑眯眯看向后园的方向。他的身子吊儿郎当倚在门上,似乎是见她回头才懒洋洋伸手一指:   “公主莫不是真以为皇帝设宴,这园子会没有守备吧?”   “你……”   晋闻低笑:“末将与妍乐公主好歹也是过命的交情,公主有难,末将自然抵死也要帮的。山中一别如雨,末将更是时时刻刻记挂着公主伤势,每每思之涕零,悲怆难己……”   “够了,晋闻!你到底想要什么?”   商妍恶狠狠打断了他。他这幅模样,撒谎都没有几分诚意,调笑的脸上分明满满写着的是敲诈勒索。可偏偏她却被他不偏不倚踩中了痛脚,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她的计谋,不然怎么会提前做好一切准备?可是她不过是个当摆设的公主,与他又没有旧仇,她身上究竟是有什么值得这位常胜将军如此大费周章索要的?   晋闻却笑嘻嘻递上一杯酒。   商妍顿时防备。对于酒她向来是畏惧的。不管这其中有没有毒药,酒对她来说剧毒无比的东西。不能喝。她咬了咬嘴唇,不着痕迹地退后。   晋闻叹息:“公主还是不肯原谅,末将委实……心伤。”   商妍沉默。   晋闻倒也不再逼迫,只是抱着酒坛倒她身旁,轻飘飘路过了她,数步之隔后才丢下更加轻软的一句:“末将素来嗜酒如命,听闻公主手上有一坛好酒,闻一闻醉三日,喝上一口醉一月,若是喝上一整坛,便可尝一尝神仙一般滋味。不知公主可愿割爱?”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酒?”   “十日后微臣再来见公主,想必那时候公主已经有了答复。”   “晋……”   晋闻已经提着酒渐行渐远,商妍迟疑地追了一步,却陡然间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   这个世上哪来的闻一闻醉十日喝上一口醉一月的酒?   他要的是让杜少泽长眠的剧毒之药,皇家内部最高的机密……   他要的是醉卧红尘!   可是……为什么?   ***   商妍佯装睡醒,特地稍稍改了下发饰才回到宴场上,却发现其实这一切根本是多此一举,宫宴场依旧是觥筹交错丝竹齐响,就像她离开时一样,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去而复返。而商徵不知道去了哪儿,熙熙攘攘的宴场因为皇帝的离去而显得有些过分自在……   她悄悄在心底舒了一口气,转身就走。既然商徵不在,她又何必来这弥漫着酒味的地方装石狮子?还不如真正地回到厢房睡上一觉,好好思索下晋闻的事情比较好——然而,这一切的打算都在见到那一抹眼熟的青灰色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君怀璧。   商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尖,却并没有多少迟疑就朝他迈开了步伐。风吹过的时候,她听到自己的思绪飘走的触感,想叹息却只剩下微笑——也许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追逐和被追逐的关系,又或许她真是着了魔,不然怎么会有这样卑微的追逐呢?明知道会给他添堵,明知道即使是出声也会让他皱眉,可是忍不住,就是忍不住。   “君相。”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还没有完全到达他身边之前就匆忙地响起。   果然,君怀璧错愕回身,几乎是在对上她的目光的一瞬间皱了眉,却不急不缓地低眉抱拳,恭顺道:“公主安好。”   商妍把这一切尽收眼底,习以为常地忽略这一切让人不快的东西,笑眯眯地凑近他。君怀璧之所以是君怀璧,大概就是因为他的涵养。明明不悦写在脸上,他的举止却永远是优雅得当的。这是最冷漠的距离,亦是一丝丝剜肉蚀骨的伤,所以所以即使很痛也并不会让人想大声疾呼,因为他是君怀璧。   “本宫匆匆回宫,还未谢过君相送的风筝,很漂亮。”   君怀璧低眸抱拳:“公主谬赞。”   “可是本宫还是喜欢燕子,君相能不能再送一只?”   君怀璧道:“微臣近日颇有不便,请公主恕罪。”   好个不便。商妍无知无畏笑:“本宫也挺喜欢那只斑斓的凤凰,不过可惜本宫爱杀了它,现在只剩下一张筝纸。君相若是有空能帮本宫修修不?”   君怀璧皱眉,迟疑片刻道:“若是得空……”   “何时有空呢?”   “公主……”   “何时?何地?本宫是不是要带上修补的画笔呢?”   “请公主……”君怀璧咬牙,“自重。”   如果刚才君怀璧脸上的还是隐隐的不悦,那此时此刻简直是堪称脆弱。商妍几乎想笑了,她这算是仗着身份在行欺男霸女之实了吧?一个快要熬成妖怪的公主瞧上翩翩书生郎,人家不乐意便抬出公主头衔来,威逼利诱仗势欺人,最好再有一位温柔可人的红袖添香,便越发衬得她面目可憎。在民间话本儿里,她这样的是肯定要被忠义之士一箭穿心的。   可是,不甘心,还是不甘心。   只是再不甘心又能何如?   她盯着他衣襟上的纹饰细细看,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应他显而易见的憎恶,也不知是因为晋闻捣乱还是别的原因,今日竟有一些灰心。   追逐久了,原来是会累的。这样的累是一种抽丝剥茧般的疲累。它要比和晋闻对峙,比在商徵面前撒谎还要累许多。   “我记得小时候我爱在地上爬,嬷嬷嫌我难看,爬一次便说一次请公主站起来莫要失仪,说得多了,我也就记住了。”她轻道,“我从五岁就认识你,从十岁那年开始到现下已有十年,你说的公主自重都快比之前叫妍乐的次数多了。你说,是不是说多了我也会真的自重起来?”   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古筝声。竟是一曲终了。   君怀璧一直低着头,没有露出半分神色给他人探知的可能性。   商妍习以为常,第一次有一种闭眼的冲动。她也这么做了,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在熙攘的宴场上,静静地闭着眼过了片刻,把原本雀跃的心渐渐平稳到了安静。   “在自重之前,我还是想再失礼一阵子的。”   “你……莫要嫌弃。”   “不会烦你太久的。”   君怀璧于她,其实早就成了一种信仰。割除信仰……需要时间。起码不是现在。   话已至此,似乎再没纠缠下去的必要。商妍悄悄吸了一口气想要离开着尴尬的境地,却忽然觉察背后不知为什么有些焦灼,迟疑转身,却对上了一身银白的铠甲——   十步开外,晋闻举杯,眉眼都是笑的。   在他的身侧站着的是若有所思的商徵,也不知道他到底静观了多久。   商妍面无表情往回走,临到门口却忍不住朝后园破门的方向望了一眼。夕阳西下,万千金线披洒别院的白墙灰瓦上,瓦上日落,瓦下青苔,绿萝绕墙,芳草萋萋。一时间,丝竹之声也远得听不见了。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许多人许多事早已沉淀为记忆中的灰烬,此情此景依旧是她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刻在骨上的印记。   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明白,人在,心也在,那竟是所有人最完满的时候。   很多人,很多事,很多心,差了一分一毫就是天与地的鸿沟。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往屌丝的路上越跑越远…… ☆、潜入   晋闻的接风宴一过,商妍便悄悄把杜少泽回朝的事情搬上了日程。其实不管是官府还是流言,对于杜少泽都还是同情居多的,容裴一死,似乎人人都把这个不幸的侍郎放在了受害人的位置。他若是在恰当的时候出现,再回朝为官应该并非是难事……何为恰当场合?这其中大部分自然是要趁着商徵心情愉悦,防备心低的时候。   可是近日来,商徵委实怪异。简直可以说是诡异。   往日商妍躲着他,像是老鼠见了猫儿,如今鼓起勇气想去刻意接近为杜少泽换来一个机会,却连连好几次扑了个空。他明明在书房内,安公公却笑容可掬道一句“陛下安歇了,公主请回,静待召见”把她打发了回来。接连几次,每每如此,她倒有些像他那些被放在后宫当摆设的妃嫔……   最后一次,她眼睁睁瞅着书房内虚掩的门,忍无可忍咬牙问:“安公公,本宫是不是有地方得罪了皇叔?”   安公公摇头。   “那他为什么避而不见?”   谁知安公公笑得像是展开的肥花儿,兰花指拍着胸口颤:“公主莫急,陛下想见公主时自然会见。”   结果,商妍还是灰溜溜回了永乐宫。距离晋闻给的十日之限已经越来越近,可是接连三日商徵日日不见她,她纵然再焦急又能怎么样?似乎自从她从山上回宫,商徵就一直很奇怪,她脱逃他不责罚,晋闻的接风宴上没有例常的刁难,回宫后更是藏得连影儿都不见,不知不觉,十日的期限就要到来。商妍反而静下了心思。假如晋闻真是会把她私见杜少泽的事情告诉商徵,于他是并没有半分好处的。   商徵终究是没有再出现,倒是安公公几次带着丰厚的礼物来到永乐宫,却不带半分旨意。最后一次,他送上的是一块质地实在有些粗糙的汉白玉挂坠,笑得脸上的褶子不知又多了几道。   商妍盯着那挂坠愣了好久,实在想不透商徵究竟是什么意思。与日常宫中的环佩珠钗琳琅美玉相比,这坠子实在是有些丑了,料子虽然是极好的,刀工却比不上一个比不上民间街头雕石的学徒……宫中居然有这么拙劣的工匠?   可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出口。那做工拙劣的白玉挂坠自然也没有佩戴起来。   便宜了毛球儿。   *   不知不觉,第十日终于到来。宫中上下所有宫婢宫人都忙碌了起来,人人脸色各异,微妙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后宫。十日后,竟是宫中选妃之日。   原来商徵这些时日的避而不见,竟然是因为这个。   镇西将军的接风宴一过,这宫中的头号大事就落到了选妃上。每年的春末夏初是公卿世家把自家待嫁女儿送入宫中选取秀女的日子。每年这个时候,宫中燕肥环瘦风姿各异,商妍容貌算不上清秀,自然懒得去争这春光。可是往年即使是选妃,商徵也不至于对她避而不见啊。   商徵平时似乎不耽于女色,虽然每年公卿子弟家的适龄女儿都会被送入宫中候选,但是他似乎从来都只会象征性地册封一两个,余下的都打发她们回去,有幸被选中的也似乎只是个摆设,年年如此,久了,朝野之中自然有传闻,说当今皇弟不好女色。于是某一年,终究有个喝墨水不多的武将按捺不住,把自己庶出的漂亮儿子送到了商徵面前……   武将的下场,略让人惋惜。   “传闻这次的秀女中有个封小姐长得倾国倾城。”永乐宫的小道消息之神小常在一个晚风和煦的黄昏细语,“听说画师都看傻了眼,直愣愣看了半天都下不了笔。真有人美成那样吗?”   商妍想了想,答:“人上有人。”   小常瘪嘴:“陛下可不是沉溺女色的皇帝,往年那么多美貌如花的妃嫔不是照样……”   商妍用力想了想,道:“也许是因为她们不够美。”   诱惑这东西,本身就只是一个度量的概念。就像自由之于她一般,即使那是惨了毒的蜜饯,她依旧甘之如饴。   小常颇为受挫,嘟囔着嘴叫嚷:“听说陛下见了那人一面就钦定了她,晚上封妃典还兴师动众惊动了神庙祭祀……好想见一见那个封小姐亲眼看一看啊……”   这么隆重?商妍一愣,心中原本拽着的一丝好奇被另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替代。商徵十五岁登帝那年便年年选妃,可是世人皆知当今帝王不耽美色,如是十年,还从未有一个妃嫔获如此殊荣……也许是那个封小姐太美了吧?   说到底,商徵……竟然也是个普通人。   夜间的封妃典热闹非凡,却独独没有一个旨意落到永乐宫来,显然是商徵并不打算让她参加。商妍在宫中辗转,终究耐不住心中的那一丝怪异出了门。月已上柳梢,宫中一片喜乐。举行封妃典的偏宫自然是热闹非凡,路上无数人端着各色的物件向那儿靠近,商妍一路走便听了一路的“公主安好”,在耳朵快要起茧子前,终于可以稍稍得一会喘息的机会。   却不想肩膀上传来一丝凉风,一股莫名的力道牵制住了她的脖颈,窒息忽然降临!   “谁——”   口鼻在一瞬间被捂住。夜幕下,巨大的力道牵引着她一路跌撞,最后重重撞在了阴暗的拐角处——一时间,疼痛传遍全身,她头晕目眩双脚发软,鼻腔里满是土屑的气味——   “嘘——”身后那人的声音在她挣扎开始之前传来,“别出声,不然公主清誉泡汤,只能嫁末将了……”   商妍一愣,咬牙喘息。这声音耳熟得很,她就算化成灰也记得。晋闻!   见她不再挣扎,晋闻钳制她的力道松了些,声音也开始软绵绵。他说:“十日之约,公主忘了么?”   “你……好大的胆!”   商妍用力挣扎,总算挣得一丝自由,却也明白这其中要害,压低了声音咬牙。她当然记得十日之约已经期满,也想过晋闻会用什么样的借口出现在她面前,可是她却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压根没有假借任何借口。即使今夜是封妃典,可是收邀百官却不是在后宫,哪怕他是功勋卓著的战将也不可能有这样的特权——私闯后宫,这是何等的罪名,他怎么敢!   晋闻终于松开了束缚。商妍气急败坏转身想呵斥,却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哑口无言,连眼珠子都差点儿从眼眶里掉了下来——   月光的暗影下,站着一个……有些高大却身段……玲珑的宫婢。   远处的宫灯投来一片光亮,照亮的是一张含笑妍妍的脸。眼睫弯得像月牙的脸。   她傻傻看着,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先喘气还是先揉眼睛。那宫婢显然是故意留了时间等她反应过来,然后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拉长了声音轻声细语:“公主安好。”   ……晋闻……   商妍不确定自个儿的下巴是否还在原位,可以确定的是眼睛一定已经翻了白:宫婢的衣裳本是鹅黄,月色下却成了素白。晋闻其人本就比寻常人还要纤瘦上几分,偏小的女装把他的身形勾勒得玲珑纤纤,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梳了个男女莫辨的发髻,在月色下肤白如雪比她还多了几分柔婉……   “你……”到底想做什么?!   宫婢晋闻叹息:“我在前殿等了公主许久,被逼无奈,只得出此下策……”   “……”   “公主……”   商妍咬牙:“晋将军说的酒,本宫从没听说过。”   晋闻却微笑起来,他说:“公主还没记起来也无妨,微臣只想要公主帮个忙……”   ***   月色。   商妍活了二十载,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在后宫被人挟持,而且还是打扮成宫婢模样的当朝将军。这个时候其实在宫中走动的人并不多,夜色已沉,晋闻提了一盏宫灯幽幽走在她身旁完全不会引起多少怪异的目光,越是靠近目的地人就越少,到最后寂静的月夜就只剩下两个人的脚步声。   晋闻想要去的杏德宫如今已经是冷宫,可能除了孤魂野鬼就再也不会有其他东西。听说很久以前这杏德宫也曾经是个门庭若市的地方,只是可惜住在这宫里的妃嫔英年早逝,后几年又陆陆续续闹出些鬼怪传闻,换了几拨新人皆是死于非命,时间久了就没有人愿意住这儿,就连宫婢们也少有靠近的,好好的一座精美的院邸成了冷宫。   不管是否真有鬼神,这夜色下空无一人的旧宅阴气还是颇重的。宫灯光芒实在是微弱,商妍站在陈旧的杏德宫门口踟蹰片刻,裹紧了身上的衣裳。   “公主可相信鬼神之说?”晋闻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调笑意味。   商妍沉默片刻,冷道:“路已带到,将军可以放本宫回去歇息了吧?”   “公主这是害怕了?”   “是。”商妍犹豫片刻干巴巴答,“本宫听说这儿曾经死了许多妃嫔,死得时候都面目可憎,怕下一个就是本宫,很害怕,还望将军成全。”   晋闻的神情明显愣了愣,忽然低下了头,片刻之后,他的轻笑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   “公主不适合说谎。”   “……我的确想回去。”   “公主就不好奇微臣想在这里找什么?”   “不好奇。”   晋闻顿时垮下脸来:“这位公主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上面那段是我私心……每次看到小说里那种“你想知道吗?”“你究竟想怎样!”我就窝火啊!还有“微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但说无妨”。无妨妹!没好事TAT   好像来这样的模式:想知道吗?——不想。 微臣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算了别讲了,再见。 ☆、醉卧   最终的最终,商妍还是跟着晋闻进了杏德宫。并不是被他的言语打动,而是拜了那没品没德的将军手上的匕首所赐。能让人把匕首架在脖子上第二次还没有想过小命的,恐怕也只有她这个有名无实的妍乐公主。相较于晋闻,她更害怕的是商徵,自然不会有告状的心。   杏德宫中灰尘已经厚得看不见它本来的面貌,区区一盏宫灯陪着苍白的月光根本看不清院中景象。商妍跟在晋闻身旁,看着他提着宫灯对院中的每一处都细细地照上一遍,神情之专注,仿佛是个在寻找蛛丝马迹的捕头——说不好奇,是不可能的。只是好奇太多,并不是好事。   这宫中永远不缺秘密,照着这杏德宫的路数,若是在民间话本儿里面恐怕会有一段惨烈的过去,可是不论如何都不至于与晋闻有关。他自小就跟着父亲在边疆,这杏德宫却已经荒废了起码二十年了。他能在这里找什么?   一个驻守边疆的将军,凭什么知道醉卧红尘?   他又怎么会和杏德宫扯上关系?   忽然,一抹光芒骤然靠近,商妍惊得踉跄了一步,才发现是晋闻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宫灯提到了她脸侧,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他说:“公主本来并不是有许多心思的人,为何要把自己拧成千回百转?想了一路,想出微臣的目的没有?”   “本宫没想。”   晋闻低眉笑了:“有没有人和公主说过,公主有个习惯非常不好。”   他这样,是典型的在下套了。商妍明白此时此刻最好的答法是“本宫不想知道”,可是一想到他腰间的匕首……她叹息着答:“什么习惯?”   晋闻的脸上顿时写满“孺子可教”,笑眯眯地扯过的她的袖摆拽她进了屋。再没回答。   *   屋子里……更黑。   晋闻小心翼翼提着唯一的光亮细细打量,从早已经看不清是什么质地的桌布到墙上已经泛黑的笔画,他一寸寸细细查看,间或还用手抹一下灰尘,吹上一口气,或者在墙上轻扣几下。这模样,看起来不像是查案,倒像是民间话本儿看多了,以为在宫里每个房间总有几个密室暗阁……   商妍木然看着,深深为自己今夜出永乐宫这一愚蠢的行为进行了反省。晋闻绝非什么忠臣良将,至少不是单纯的忠臣良将。今日之事……   “就像这样。”晋闻忽然出了声,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冷宫中分外清明,他说,“不适合千回百转的人总是在动小心思的时候没有多余的心神去关注自己的身体,以前可曾发现过?您用力思索分析的时候,会忍不住睁眼?”   商妍猛然惊醒:“什么意思?”   晋闻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还有拽袖子,咬嘴唇,皱眉头,就差抱着头蹲下来算上一卦了。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你……”商妍惊觉,迟疑着松开了拽着袖子握成拳的手。   晋闻低笑:“真正会撒谎的人,是像你皇叔那样的人。”   商妍沉默。   晋闻不置可否,又轻飘飘道:“又比如那个做风筝二流,放风筝一流的君怀璧。”   这倒是稀奇,商妍有片刻忘了防备,好奇问:“你见过君相放风筝?”   君怀璧喜爱风筝满朝皆知,可是却鲜少有人见他放过。而且他素来以清高耿直,不喜阿谀奉承不擅交际著称,若不是他身居高位,恐怕早就被看不惯他独善其身的朝臣陷害得丢了官位。这样的人会是擅长撒谎吗?他明明……连曲意迎合下她这当朝公主都不愿意。   晋闻不答,只是低头笑。等到笑够了又继续提着宫灯找,似乎把放风筝这个话题也给忽略了过去。商妍的心却已经不能回到之前的平复。晋闻说的她不信,他本身就是她见过的人里面最会撒谎的人,而且阴晴不定、行踪莫名、动机不明。可是……他是个聪明人。这一点几乎不用任何验证就能得出结论。   砰——剧烈的声响,来自里屋!   商妍这才惊觉晋闻已经不在她的视线之内,她匆匆摸索跟随奔跑向光源,可是眼前的一切却让她无法呼吸——   尸体。   不,确切的说,是尸骸更加合适。因为那堆已经不能叫做“体”,说是残骸更加适合。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故人,那堆尸骸已经干枯成了尸骨,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碎成了许多段,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   “你没有尖叫,让微臣有些失望。”良久,是晋闻淡淡的声音。   商妍的确没有尖叫的欲望,因为她已经有些头晕。房间里的气味她根本不想去计较是什么,可是刚才那很重的声音……   “那是他摔下来的声音。”晋闻淡淡的声音响起,他伸手一指,“他本来在那儿。”   晋闻指的方向……是房梁。   一具藏在房梁上的尸体。   “这……是谁?”好久之后,商妍才听到自己迟钝的声音。   “宓妃。”   “宓妃?”商妍皱眉思索,犹豫良久才道,“她不是因病过世的么……”   宓妃名头,曾经响彻了整个帝国。西昭的天下是□□一手打下的,□□晚年耽于美色,曾经在古稀之年迎娶了一个美艳绝伦的舞姬。那个人便是宓妃。可惜宓妃盛宠并没有维持几年,□□毕竟年岁偏大,没过几年就窦了,而宓妃也忧思成疾,死在了杏德宫的床榻上。那之后没过几日,宫中便起了闹鬼的传言……   “微臣想向公主探听一点事。”晋闻的声音忽然放轻了,他说,“中了醉卧红尘,身上是不是会有香味?比如……莲花?”   商妍浑身僵硬,强忍着不咬牙,硬逼着自己松开了抓住衣袖的手。犹豫却只是一瞬间,马上她就后悔了,她还是暴露了。原来,这才是晋闻挟持她的原因。普通的问话恐怕她早有防备,他刚才的所有铺垫都不过是为了这一问。   晋闻显然已经不需要她再回答便已经有了答案。他遥遥看着那房梁,轻声道:“当时□□已经过世,这世上想必没人会去计较棺木中是否真有人。所谓闹鬼,大概是她被绑在房梁上沉睡的时候的呼吸声。”   商妍震惊地抬头看了一眼房梁,忽然浑身泛冷。   晋闻却自顾自地叹息,他说:“等她彻底转醒,这屋子早就因为闹鬼而没人靠近。就算再呼救……恐怕也只能活活饿死。”   “饿死……”   晋闻忽而冷冷笑起来:“恨之入骨的杀法,你猜,她的孩子如果还活着,会不会报复?”   ***   商妍回到永乐宫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永乐宫里早已翻了天,所有的人宫婢宫人都已经外出找寻,偌大一个永乐宫灯火通明,却只有一个人静坐在殿中。还有桌上一壶茶,茶边是浑身僵硬身体哆嗦成了筛子的宫婢小常。见她归来,小常匆匆行了个礼就退出了殿堂,顺便还掩上了门。   她望向饮茶的人的时候心上还是忍不住忐忑的,可是他的目光却是跃动的。他本该在前殿陪文武百官用膳,或者在后宫陪那个美貌如花的新娇娘,可是这会儿他却莫名出现在了永乐宫。这不是什么好事。若是往常,她估计会直接一言不发地跪下去,可是今夜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就想晋闻所说的,她的脑袋有些不够用了……所以,她什么都没有想,很直接地朝他走了过去。   别慌,别心虚,别多想,就当……就当是十年前。   商妍悄悄在心底念了几遍,再抬头时眼里的惧意已经少了很多。其实对商徵,只要把心头那根深蒂固的恐惧心暂时压一压,她其实可以做到怕得不是那么明显的……   显然,她的不设防取悦了商徵。他目光中的寒潮几乎是一瞬间退了大半,等她走近的时候,他甚至露出了一丝可以称之为笑的神情。   “皇叔。”她轻轻喊了一声。   商徵似乎有些愣神,眉宇间升起一丝迷惘,却很快地反应过来,紧抿的嘴角扬起一丝不熟练的弧度。   “妍儿。”他的声音几乎堪称温柔,他朝她伸出手。   商妍只是犹豫了一小会儿,就把自己的手放到了他的手心。他的手微微透着一丝凉,她本以为这不过是像往常般的引她坐到到身旁的一扶,可是这次却有些不一样,他并没有腾出位置,而是站了起来,就着牵手的姿势徐徐地靠近了她——这太近了,近得让她有些不适。可显然,商徵并没有发现这尴尬的距离。   他的另一只手落在了她颊边发丝上,稍稍使上了一分力气,她的额头就触上了他的肩。   “皇叔——”商妍不适地动了动,想抬头,却忽然发现眼前有一抹荧绿晃了晃。那是——   僵持。   这是一个略微有些怪异的拥抱。商妍的额头还不够到他的肩,整个人算不上被束缚,可是这样的贴近却透着一丝异样的感觉,这让她想起了出猎场那天那个同样怪异的拥抱——商徵,十年前宫中叛乱之前他见死不救,她从母后尸身下爬出之时他想杀她斩草除根,十年来种种刁难阴晴不定,可是……   久久。是商徵略哑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晋闻:@皇叔 【点蜡】 ☆、表白   “只是封妃。”良久,他轻柔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透着一丝异样的口吻,他喃喃,“别无其他,不过……孤……我很高兴。”   很高兴。空旷的殿内只空留蜡烛燃烧的声音。商妍不知道这一句“很高兴”被他呢喃了几遍,也不知道商徵这是唱的哪一出,晋闻说他是天生会撒谎的那一种人,可是其实他好像并不善言辞。十年前如果他肯骗上她一骗,而不是简简单单一句“爱莫能助”,或许……   “皇叔能不能……”她艰涩开口,有些困难地抬了抬头,“放开些?”这样怪异的姿势下,她的脑袋实在有些不够用。   沉默。   片刻之后,商徵松开了手,眉眼上的柔和尚未退去。   这状态,怕是多少年都难得见上一回。商妍低头想了想,壮起胆儿狗腿地裂开一抹笑:“皇叔,有件事……”   “嗯?”商徵甚是愉悦。   “皇叔可还记得杜少泽?”   一句话出,殿上连蜡烛燃烧的声音都消失了。商徵的脸一瞬间阴沉下来。   商妍骑虎难下,横竖豁了出去:“皇叔,杜少泽是受制于人,也是被我害得。他如果没死……如果,皇叔能不能网开一面?”   商徵沉默。许久才冷笑:“孤倒不知杜侍郎好大的脸面。”   商妍沉默片刻,选了另一条路:“可是皇叔,杜少泽身后有人指使……妍儿怀疑,皇叔与容将军之事是被人挑拨得。皇叔如果让他先回朝然后彻查……”   “容裴已死。”   “可是皇叔……”商妍急得咬牙,却不想商徵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冷得快要凝结成霜。这下,再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开口了,本就是强憋出来的一口胆气,商徵一冷眼,她就再难维持那份底气,颤颤巍巍缩回了自家龟壳。   又是寂静。   良久,是商徵的冷笑:“你就如此想出宫?为此不惜屈尊去迎合一个侍郎?”   商妍咬牙,沉默着退后了几步,徐徐地跪在了地上。方才的和乐氛围像是做梦一样,这才是现实,真实的商徵和真实的她。一个公主居然有着身体上和心灵上都烙印着的奴性,如果先帝在天之灵瞧见了,估计会一剑斩了她脑袋吧。她不敢反抗,只敢小小地计划着有朝一日出宫。可是它那么难,自由那么远。   “这是为了杜少泽?”   商妍沉默。   商徵冰冷的手落在了她的发顶,他说:“这十年,孤对你不好?”   商妍缩了缩身子,头低得更下。   “不好到你千方百计想要出宫,不惜以姻缘做赌注?”   商妍咬牙。   静谧的殿上再没有其他声音。很久以后,才是一阵冰冷的声音:“站起来。”   商妍依旧不动。她不知道自己是触了商徵哪根底线,他的心思她好像从来没有猜对过。显然这一次她也是走了最下等的路数。站起来,或者不站起来其实结果都是一样的。可是,这一次却又好像不一样,她的龟缩并没有换来他的甩袖而去。他似乎是在等,而她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久久的僵持。   这样的僵持十年来发生了许多次。她跪在地上只能看见他绣着金线的衣摆,在烛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芒。那是皇权。是让杏德宫里的那个人活活饿死在房梁上的皇权……也许是杜少泽,也许是那堆尸骨,也许是别的,前所未有的疲惫席卷了她。她并没有站起身来,可是却徐徐地抬起了头,带着一丝惘然看高高在上的商徵。一句藏匿了十年的话轻轻地划过了喉咙。   “皇叔……你究竟想要我怎样?”   如果是防,十年前杀了便是。   如果是宠,何不早早了却她心意。   如果是恨,家国天下都已经给了他,他恨她什么?   “我不曾想过害你反你,你能不能放过我?”   “你要了江山……还不够吗?”   在问出这一句话前,商妍脑海里一片空白,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她再也不掩饰眼里的恐惧和狰狞,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却在一瞬间被钳制住了手脚,狠狠拽向了他——   “——皇叔!”   脊背上陡然间传来剧烈的疼痛,源头是她身下的红木椅。可她来不及呼痛,因为钳制着她的腰的此刻在贴近她的男人是商徵,她不是没有接近过他,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模样。铺天盖地而来的气势不是来自一个帝王,而是来自一个男人。她只看到了他的一双眼,漆黑的犹如夜色一样的眼睛。   灼热的气息瞬间靠近,她的手腕重重磕在了椅背上,一瞬间的酸痛几乎钻到了心口——   痛并不是最大的折磨。因为下一刻唇上传来的微凉让她连震惊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个透着绝望的、连灵魂都会跟着辗转的吻。   夜色,黑眸,眸中只有一盏宫灯幽幽闪着光,仿佛随时会熄灭。   灵魂在酒的芬芳中踩了空,下坠下深渊。   商徵的气息近在咫尺,唇上的濡湿粘连着一丝酒味,让她的头一瞬间抽痛起来,意识也开始迷蒙。   商徵。   皇叔。   *   不知过了多久,商徵总算退开一些。她呆呆看着他眼里跃动的光芒,忘记了如何出声。   “孤怀着的就是这样的心思。”   他黯哑的声音只有一点点,轻,却仿佛穿得透灵魂。   他说:“十年前是,十年间是,今日也是。”   他的手不知何时游离到了她的颊侧,逼得她不得不与他对视,他说:“你说,孤怀的是什么心思?”语毕,他的眼里竟然也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狼狈。   你说,孤怀着的是什么心思?   她终于抽回深思试图挣扎,才扬起的手却被他一把拽在了手里狠狠掰到了身后——   才解脱没多久的唇又落入了他的口中,这一次却并不是如刚才那样浅尝辄止。浓郁的酒味伴随着他身上淡淡的檀木香丝丝入鼻,她死死睁着眼挣扎,口中的酒味不知何时已经沾染了腥甜,却依旧换不来他半分松懈……   如果刚才是迷惘,此时此刻便是绝望。一个女子对一个男人的绝望。   衣衫上的第一个扣子被扯裂的刹那,她停下了所有的挣扎,包括呼吸。   商徵终于停下了动作,闭上眼缓缓地替她把有些凌乱的衣衫整理整齐,再睁眼时,他在她的唇间留下了一个带着叹息的吻。   烛光下,商徵的眉眼中藏着太多情绪难以分辨。商妍呆呆看着,没有看懂他的眼睛,却在他的脖颈上找到了一抹眼熟的绿,那绿在方才的动作中摇摇欲坠,倏地掉落在了地上——那是她几日前送给安公公的暖玉,竟然到了他的脖颈上。   又或者……安公公讨要那块玉,本身就是为了他。   商徵松开对她的束缚,商妍记得不是非常真切。今夜变故实在是太多,多得她已经没有思考的力气。只是在商徵的背影就要消失在视野中之前低头看了一眼那暖玉,喃喃出了一声没有意义的轻唤。   皇叔。   商徵二字,于她从来不是简单的名字。她惧他敬他恨他信他,却从未向今天这样连灵魂都被碾压破碎——   血肉至亲,他……怎么会?   ***   第二日如何到来的,商妍已经并不关心,她在黎明前终于沉沉睡去,直到黄昏才初醒。醒来时,宫中已经翻了天。小常守在床边,见她醒来松了一口气,拍拍自家胸口哀叹:“公主,你可算是醒了。”   商妍犹豫片刻,问:“怎么了?”   小常左顾右盼,良久才贴到她耳边轻声耳语:“陛下不知道着了什么妖邪,把整个宫闱都翻了个遍,要找一块玉。奴婢见了那画像,看模样有些像我们宫里那块……”   暖玉?商妍微微皱了眉,不再言语,趁着小常心事重重地去准备洗漱的用具,她才轻轻张开被褥下一直紧握的手心。在那儿一直藏着的,就是她口中所谓“翻遍了整个宫”的东西。可是,那并不是他的。   这找玉的事件终究无疾而终。商徵找玉的时候,永乐宫也在上下搜索,不过找的并不是暖玉,而是毛球儿。毛球儿向来懒,几乎足不出户,可是昨夜却不知道去了哪里,竟然一夜未归。   午时,安公公上了门,带了商徵的旨意来。一道圣旨只提了一件事:三日后狩猎场,邀妍乐公主同往。   “我身子不适。”商妍皱眉。   安公公却笑了,他说:“陛下还有道口谕,让老奴问一句,公主不是有贤才需要引荐么?”   商妍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可是心上烧的火却日渐猛烈。贤能……杜少泽。商徵竟然松了口……是因为昨夜的事?   安公公道:“陛下说了,若是公主不答,便再问一句,公主的身体三日后可以转好吗?”   “……能。”最终的最终,商妍咬牙答。   “如此便是最好。”安公公行了个礼笑眯眯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匆匆回头道,“对了,公主的那只猛兽,在陛下那儿。”   “猛兽?”   安公公憋笑:“那小畜生昨夜尾随陛下,陛下又心神不宁未及时发现,就留了它一晚。”   “……”   “昨夜老奴观陛下神色异样,大概也能猜出一二,”安公公正色,“公主莫要嫌弃老奴多嘴,猫儿尚且知道感恩,陛下待公主十几年如一日,公主莫要生在福中不知福为好。”   原来,这才是他想说的话。商妍听了只是冷笑:“安公公近来倒是做起师长来,他日倒是可以做太傅了。”   谁知安公公却摇头叹息:“公主,皇恩如斯,莫要不知恩。若不是陛下护得周全,公主这时日……”   “退下。”商妍冷道。   安公公神色一变,一时无语。   商妍狠狠砸了桌上的杯盏,冷笑:“亡朝不救、举兵入城登帝,不除叛将先杀皇裔,本宫该谢他刀下留命,还是谢他罔顾伦常心怀不轨?!”   “公主不可胡说!”安公公彻底慌了神,匆匆四顾,却在一瞬间面如死灰。   商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赫然发现一袭金锦伫立在门口,年轻的面上没有半点神情。是商徵。他的怀里还依稀有一团包色的绒球儿,正是昨夜随他一块儿消失的毛球儿。 作者有话要说:  皇叔终于说出来了……跪。 ☆、节操   商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赫然发现一袭金锦伫立在门口,年轻的面上没有半点神情。是商徵。他的怀里还依稀有一团包色的绒球儿,正是昨夜随他一块儿消失的毛球儿。   一瞬间,本能的惶恐还是席卷了她,可是马上,这些情绪就消散不见,只留下一个空壳。她听见自己游离在灵魂外的声音,没有惧意,没有情绪,只是静静地诉说:   “还是说,你根本就是恨我父皇母后入骨,才十年如一日变着法儿轻贱我?你可以不折手段要这皇位,自然不会顾得上伦常,是不是?”   “公主不得无礼!”安公公尖锐的声音响了起来,连带着房里的宫婢也瞬间跪倒了一片。   商妍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也许是压抑了十年的情绪终于被昨夜的最后一根稻草压得崩溃,也许是撞了邪,她巍巍站起身来,隔着远远的距离看商徵,看着他脸上的震惊之色居然心中爽快得很。   她几乎是笑着问他:“商徵,我这条命,你留着可好玩?”   这下,安公公也已经不敢开口。屋内屋外所有的宫婢宫人都跪得几乎是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   而商徵的怒意却没有到来,他只是冷冷望了屋中的宫人们一眼,放下了手里的毛球儿。屋里的人抖得更加厉害,甚至有几个宫婢已经开始哭了起来,就连安公公也哆嗦地磕头连呼“陛下饶命,奴才绝不多嘴”。   商妍嘲讽地看着,第一次发现原来与他正视是多么的快意。   “十日后,猎场。”最终,商徵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淡道。   第十四章:亡命   几日后,宫中新晋的封美人晋升为妃,成为了西昭三朝以来晋升最快的妃嫔。这些日子商徵罢朝,夜夜笙歌,红袖添香。又说几个两朝老臣在殿外跪了足足一夜,却依旧不能见上商徵一面。一夕之间,美色误国之说不胫而走。   商妍却在这微妙的关头发生了一点意外,她嗜睡毛病似乎严重了些。起初只是染了一些风寒,可是却接连几日高烧不见退,等到烧退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开始记不住琐事,明明记得初阳才投射到窗户上,稍稍愣神,天却黑了;明明往来的御医前一刻还在愁眉苦展,一眨眼,眼前却成了端着药的宫婢。她的时光就想是一本书,时不时就被翻了几页,而她竟然浑然不觉……   又一个午后时分,她从梦中苏醒,见着的是自己手上细长的针,还有床边凝神不语的孙御医。她迟疑着看着他浑浊的眼,最终还是开了口:“孙御医,本宫是中毒了吗?”   孙御医的眼神颤了颤,最终却叹息着摇头。他说:“公主聪慧,老臣……”   “能治好吗?”   孙御医的神色更加为难,却仍然咬牙道:“……能,可是……”   看他这副神色,想必要治是难上加难。商妍看在眼里,挣扎着从床上挪起了半个身子,轻声道:“是商徵。对不对?”   孙御医不答,只是哆嗦着手收拾着针包。一切似乎已经无需再说什么。   商妍静静看着他躬驼而又苍老的身躯,最终却只能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走吧,告老还乡。”   孙御医的手颤得更加厉害,听了她的话却忽然跪在了床边,朝着她磕了重重的三个头——   他说:“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她却有些恍惚,手臂上那细细的针也跟着模糊起来。这是孙御医唯一的活路,可是谁来给她一条活路呢?   商妍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过了多久,安静房间里弥漫着重重的药味儿。小常耷拉着脑袋站在床边,见她醒来瞬间红了眼圈,跌跌撞撞跑去桌边端了药碗递上前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她沉默片刻,想了想,还是把药推了开去。   这一次大概是睡得够久,脑海竟是有几分清明的。她顾不得小常阻止,咬牙下了床,才走几步就是一阵头晕——   “打水。”她在思绪浮沉中咬牙道,“准备洗浴,去别的房间。”   “公主!”   一盏茶后,永乐宫的厢房内支起了浴盆,商妍坐在其中,终于睁开了眼。小常原本想往里面加一些安神养生的药,都被她拦下了。她在温热的水中浸泡了许久,浑浊的脑袋终于不再和方才一样昏昏欲睡,她也终于有精力去思考这诡异的现状:   听小常讲,这一觉又是三日,孙御医忽然告病出了宫告老还乡,公主病重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宫闱,可商徵半步都不曾踏步入永乐宫,他甚至抽调了不少宫人宫婢去到封妃宫中。如今的永乐宫只剩下一个空架子。   能让孙御医吓得跪地求饶命抛下宫中几十年基业逃窜回乡的,只可能是商徵。   而能让人渐渐神衰的东西并不多,虽然不完全一样,但是这样子却有几分像是……醉卧红尘。   只是她仍不能肯定商徵是否真要她性命。在这样的彷徨中,狩猎的日子终于到来。   ***   帝都,荒郊。商妍站在了那个她曾经觉得是噩梦的山林入口,却没有半分之前的排斥。她坐在马上看着无穷无尽的山林,在她身边几步之遥的就是商徵。此情此景,称得上是和睦。她想笑,却没有出声,当商徵略微复杂的目光一而再再而三的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她终于彻彻底底地发现,这个世界疯了。包括她。   “你还好么?”终于,商徵先开了口。   商妍抬头看了他,淡道:“皇叔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商徵神色一怔,似乎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低道:“回宫后,让御医瞧一瞧。那日孤……喝了酒,往后……不再逼你,你……莫怕。”   商妍失笑:“皇叔这是当我吓傻了么?”   也许当恐惧到达极致,反而是另一种解脱。   商徵不答,眉头却锁得更紧。他在原地静待了阵子,终于策马而去。商妍目送他离开,等到再也瞧不见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没有汗。往常她多看他几眼,多说上几句话,手心就会吓出汗来,可是这一次却没有。自从那一夜,她似乎就处于一种奇怪的状态,和谁说话都像隔着一层棉花,只是对上商徵才清醒过来,锋芒相对。也许……真是病了。   马蹄声渐近,一个惹人烦的声音响了起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公主这是喝了鹿血?”   商妍低头叹息,头也不回答:“托将军福。”   “微臣福分向来厚,分公主一点儿。”   晋闻吊儿郎当摇起和他一身银甲完全不搭的金边扇,晃晃悠悠勒着缰绳到她身旁。商妍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忽然想起了那晚上他一身的俏丽的宫婢装,再想想此人西昭大将军的身份,忍了忍,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开了口:   “晋将军的节操……落在了沙场之上?”   晋闻一愣,掩着扇子笑出了声。   *   商妍并不是第一次进这森林,策马进入的时候却依旧还有些余悸。哒哒的马蹄声中,商徵不远不近地在她身侧,越是深入森林,他的目光越发复杂。在森林深处,杜少泽早已等候:   相比十几天前,他的脸色已经恢复了一些,枯黄的脸上虽然依旧消瘦无比,满脸的死气却已经去了一大半。他穿着一件医者的青灰衣衫,低头俯身跪在道旁,像是一尊温驯的雕像。等她和商徵靠近了,他才匆匆抬头,重重一记叩首:“罪臣杜少则,叩见陛下,妍乐公主安康。”   啪。不重的一记声响。等他再抬头时,脑门上已经多了一抹红色的印记。   “罪臣受人蛊惑,险些酿下大错,请陛下责罚。”   又是一叩首,他的额头已然有了些血迹。   商妍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比零星的马蹄声还要纷乱上几分。啪。又是一记声响,可是马上的那个人却没有任何表情,他只静静看着地上匍匐的臣子,看他的鲜血混着泥泞染得地上的青草成了褐色。   第三记,第四记……三十,四十……九十。   商徵始终没有任何反应,他像是庙宇大殿上金镶的像,从眼神冰冷到了每一缕发丝。也许这便是帝王,在他面前的天下苍生皆为蝼蚁,再鲜红的血都不能换回他半分的怜悯。可怜了杜少泽,鲜红的血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恐怕再磕上片刻,他这半条捡回来的性命也会白白搭了进去。   “罪臣,罪臣……”   杜少泽已经不知道磕了多少头,他的眼神已经满是茫然。   商妍静静看着,忽然发现自己是替杜少泽做了一个愚蠢而又自私的决定,而这个决定,很可能会让他把所有的尊严都赔进去,却仍然没有一个好结果,而且这一切的根源只是因为商徵!她咬牙看着,终于忍不住跳下马,粗鲁地截住了他叩首下俯的肩膀——   “公主……”杜少泽沙哑的声音透着迷茫,那一抹血却鲜亮无比。   商妍扶着他的肩膀回头看商徵。僵持。   良久,寂静的山里中终于响起商徵极轻的冷笑声。   他说:“看不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晋将军:你节操掉啦 ☆、诛心   淡淡的血腥味已然飘散在寂静的山林中。商妍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鲜血,有那么一瞬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脑海中有无数钟鼓齐鸣,现世却仿佛什么都听不到。杜少泽似乎是想挣脱她再磕头,却被她死死拽着衣襟而动弹不得……   “他会死。”她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句道。   商徵却只是淡道:“勾结乱党,死不足惜。”   勾结乱党。好一个勾结乱党。商妍拽着他的肩,感受到了手下微微的颤动。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天真,她真是太愚蠢,愚蠢到反应迟钝,真以为借着这小小的微妙关系可以保杜少泽官复原位……她以为商徵要的是朝野安宁,可是,事实却不尽然。他要的东西是连伦常都唾弃的。而杜少泽……   她木然道:“你从来没打算给过他活路。”   商徵是什么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个明君却绝非贤君,他是个统筹天下的疯子。而这个疯子现在要的是杜少泽的性命,是她亲手送上的!   野风骤然加剧,周遭忽然想起了无数脚步声。浓密的树影丛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点点银亮划破绿影。   不妙!   商妍听见了浑身血液冻结的声响,几乎是下一瞬间,她用力扯起杜少泽的身体,张开双手把他挡在了身后。商徵行事滴水不漏,绝不会留一丝一毫的生机。他想要杜少泽的性命,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他!——分毫不差地,那树影中的点点银亮露出了原本的面目,那赫然是无数带弓箭的禁卫,不知何时已经把他们团团包围。   商徵高坐于马上默然看着她狼狈的举止,良久,他的目光落在她染血的袖口,皱了皱眉。   半晌,他轻道:“值得?”   商妍想笑,却没成功。周遭是数不清的弓箭,银光刺得人胆战心惊。她不能动,也不敢动,她的身后是一个刚刚死里逃生却被她的愚蠢再次拖下水的朋友,她在这世上二十载唯一的交付过性命的朋友。她如果动摇,他必死无疑。值得不值得?谁会去想值不值得?   如是,僵持。   忽然,她的手被身后那人重重拽在了手里,几乎是同时,一抹冰凉抵上了她的脖颈!杜少泽?!   “公主——!”   这是谁也想不到的变故,一直重伤匍匐之人竟然突然发难。   脖颈上传来冰凉的触感,杜少泽急促的呼吸就在她的耳边。她被他钳制着步步后退,一步一步,越来越远离禁卫的包围——   “杜、杜少泽……”   她艰难开口,却换来他越发急促的呼吸,他在她耳畔诉说:“别怕,我不会伤你……”   “我只是想活下去……我本来不想活了……是你告诉我,活着比死了好……”   “我后悔了,不该受那个人蛊惑,我想活着,想放下阴谋诡计真正地和你一起踏春赏花……我想帮你实现愿望,离开皇宫……”   “你别动,好不好,妍儿……”   他的声音惊慌失措,却手却没有颤抖。商妍屏息听着他凌乱的诉说,却不知道该如何清楚地告诉他,那么多禁卫在场,他孤身一人戴罪之身,只有一把小小的匕首挟持了当朝公主,怎么可能逃得掉?   无数禁卫的弓箭都已经瞄准了杜少泽。   商妍站在他身前看着那些箭头上冰寒的光每一个都像是对准了她一样,忍不住手脚冰凉。而商徵,他似乎已经镇定下来,只是睁着一双幽深的眼静静望着,不知道是在看她还是看杜少泽。   杜少泽慢慢地往后退着,商妍就跟着他往后退——这样的距离,没有人有十成十的把握在射杀杜少泽的前提下保住她的性命。所以没有商徵的命令,即使所有人的弓箭都已经满弦也不会有一支箭敢射出。   商妍忽然想知道,假如杜少泽真的挟持了她,商徵会不会不管她生死下令……放箭?   天然的恐惧带着后天的凌虐,她瞪大了眼睛盯着商徵每一丝神情,却什么都没看到。他仿佛是没有意识一般,既没下令放箭,也没有开口。   “杜少泽……”她轻唤身后呼吸急促的男人,“你往后走,后面有条小径,地势险要,难以追击……跑。”   “你……怎么办?”   “商徵……不会杀我。”   “不行,我不能留你一人……”杜少泽的语气带了一丝欣喜,“我……”   他只来得及吐露了一个字。   商妍便陡然间觉得肩膀忽然被他抓在手里剧痛无比,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天旋地转,杜少泽忽然与她交换了一个位置——紧随其后的是一道尖锐的裂帛声!   杜少泽的身体猛烈地顿了一顿,瘦削的脸上那大得突兀的眼猛然瞪大了,目光一瞬间涣散,然后,缓缓地聚焦到了商妍的脸上。   商妍呆站在原地,她在他的胸口找到了一个箭头,穿胸而过的,血红的箭头。   “杜少泽!”   杜少泽回头看了一眼远处无边无际的森林,又看了一眼慌乱地伸手在堵他潺潺流血的伤口的商妍,最终露出一副快要哭了的神情。缓缓地,他把额头搁在了她的肩头。   “你……”   血腥味浓重得已经让人作呕,商妍呆滞地拥住他将倒的身体不知所措。一片混乱中,他气息奄奄的微弱地响彻在她的耳畔。   他说:“小心……晋……闻……”   话未完,人却无力地倒了地。   那样瘦削的身体,倒在地上并没有多大的声响,只是凌乱翻开的衣襟下,赫然有个精美的玉雕挂坠悬挂在脖颈上,竟是凤凰于飞,那个早就被她丢到了侍郎府湖泊深处的玉坠。他竟然又去捡了回来吗?   商妍眼睁睁看着,不知为何恍了神记起了不久之前的某个月夜,他带着她去往帝都最高的钟楼,夜很黑,烛火也暗,她扯着他的衣袖跟在他身后,听着他迈上阶梯的脚步声,像极了此时此刻他倾倒在地上的声响。   也是那个月夜,她站在钟楼上问他:我想出宫,你想步步高升,我们合作好不好?等来日我们便和离,男婚女嫁,互不干涉怎样?   她还记得,那夜他在钟楼上静默了良久,最终笑开了眼道:一言为定。   她曾经忐忑他的静默会不会有苦衷,而如今,阴谋也好,真情也罢,他用他的生命为它做了诠释。   虽然,他再也不能亲口言明这一切。   “保护陛下!”   杜少泽倒地的同事,禁卫分成了两队,一队把商妍围了起来,另一队跑出去追寻那一支冷箭的源头。   商妍站在原地静静看着躺在地上的杜少泽,甚至商徵到她面前都没有察觉。等她回过神来,身体已经被一股温凉的触感包裹,她诧然仰头,却只看到商徵白皙的脖颈——   一个结结实实的像要揉进骨血里般的拥抱,罪恶得像是盛开的罂粟。   来自商徵,当朝帝王,她的皇叔。杀人凶手。   商徵没有任何言语。加诸在她身上的力道却陡然多了几分。他的目光没有落在尸体上,而是落在了她滴血的手上,冰冷的目光像是万丈深渊下的湖水。   她盯着杜少泽的尸体,狠狠推开了他——   “杜少泽勾结叛党。”他道,“悬尸三日,腰斩。”   被推开的并没有再坚持,他静默地看着她呆立在原地,最终策马离开,随之一起退后的还有禁卫。连同杜少泽被拖拽而去的尸身。鲜血在草地上留下浓重的一抹颜色,刺得人眼眶裂开来一样的痛。   不知多久,商妍终于无力地瘫软在了地上,朝着血迹消失的地方喃喃:可他已经死了。   中毒、昏睡、火焚、绑架、疯癫,残破得灵魂都仿佛被撕裂成碎片,杜少泽……他终于死了。   ***   杜少泽的尸身被悬挂在帝都城墙上三日,最后拖到城南的法场之上的已然面目全非,在城中百姓的指点中被一刀两断。   那时候,商妍正昏睡在自己的寝宫里,等她醒来已经是第三日,行刑的日子。她静静看着记忆中的杜侍郎成了万劫不复的模样,想哭却根本挤不出半滴眼泪。等到人群散去,清理法场的人用草席裹起他残缺的身体之时,她才恍恍惚惚想跟随着去,却被身边侍卫锃亮的刀锋拦下。   侍卫道:“陛下有命,只许公主看到这儿。”   商妍呆呆地看着刀锋上的银光,久久,才迟钝地目送杜少泽离去。   终于,还是没有哭。   人死,万事休。   也许人心是一座石砌的大厦,有人日日累积忠诚一座山,而她的却从一开始就已经歪了基。而如今,它已经塌方。   人群开始散去,侍卫举刀抱拳:“时辰已到,还请公主随属下回宫。”   商妍麻木地任由侍卫牵引着离开,却不想在最后的关头对上了一抹熟悉的身影。那人一柄金边折扇,从眼眸到发梢都是带笑的。他轻飘飘踱步到她身前,执着纸扇抱拳行了个礼,柔道:“公主安康。”   商妍止步,沉默片刻才木然道:“晋将军想要什么?”   杜少泽弥留之际的说的字眼虽然模糊不清,可她却听清了。晋闻,他是杜少泽身后的那个人。从容解儿死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是背后一直运筹帷幄之人。不,确切的说,是从杜少泽与她相识开始……   晋闻不以为然,眼色像是秋日气爽时的天空。他说:“微臣知道公主的怀疑,只是公主需知一叶尚可障目。公主若是好奇,微臣定然知无不言。”   “本宫不想知道。”商妍轻道,转身离开。   这宫中有多少阴谋,她已经不想知道。   就在她耳畔,晋闻的轻笑声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嘲讽。他说:“公主既然知道杜少泽了是为我所用却不追究,想必是想透彻了,为何偏偏装聋作哑起来?”   商妍的心微微颤了颤,却依旧没有回头。   最后的最后,是晋闻远得几乎要淡进风里的声音。他说:“包括他十年前做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  杜小哥是唯一一个从开章就散发着炮灰气场的人……其实这样结束也算是…… ☆、情意   商妍的彷徨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嗜睡的毛病越来越重。从法场回宫到醒来这中间的记忆又仿佛是被抽了空,等她醒来,宫中已经没有了关于杜少泽的种种窃窃私语。   宫中再也没有各种名头下的宫宴,有些东西一旦撕破了最后那层遮挡就再也没有存在的必要。倒是有许多御医开始出入永乐宫,一个一个提着药箱沉着脸色匆匆而到,在永乐宫里一待便是半天,然后眉头紧缩着离开。最后一个来的是孙御医,他坐在房中隔着轻纱盯了商妍半晌,最终却没有再诊脉,只是轻叹一口气,提着药箱朝着房中阴沉着脸的帝王摇了摇头。   “病因。”微凉的声音,来自商徵。   孙御医收了药箱匍匐在地上,苍老的嗓音颤悠悠响起。他说:“如果陛下说的是公主为何脾气大改……微臣以为,公主没病。”   一室沉寂。   少顷,孙御医告退,所有的宫婢宫人鱼贯而出,原本就没有声响的房间顷刻间静得听得见呼吸。商徵久久地沉默。末了,他掀了珠帘进到她床前,眼里翻滚着的是浓重的寒潮。不知过了多久,是他透着凉意的声音:   “没病?”   “是,请皇叔不要再安排御医。”商妍淡道,嘲讽地看着珠帘那端的帝王。   若是平时,商妍恐怕早就抖成了筛子。可是如今的身体却好像迟钝了许多,竟也可以不带任何心思地直面他的震怒。她当然没有病,也许这十年来的她才是病了,如今才是真正的康健。只可惜当她连靠近都会颤栗的时候他千方百计逼她放开胆,而当她如今真放下了,他却觉得她疯了。何其可悲,又何其可笑?   他和她只隔着半步的距离,他似乎是在犹豫,片刻之后才缓缓抬手,如同之前许多年许多次一样抚向她的耳际。冰冷的目光在这一刻不着痕迹地融化,连带着他脸上僵硬的线条也跟着柔和下几分来。只可惜,他的手还没有落到她的身上就被她狠狠一挥手挡开了。她冷眼抬头,撞见的是他带着几分意外的目光。   清脆的声响划破室内一场静默,紧随其后的是死寂。   十年,第一次反抗。换来的是让人窒息的僵持。   良久,商徵终于冷道:“一个杜少泽,让你如此憎恶孤?”   商妍也想笑上一笑,可惜手上传来火辣辣的疼,就像十年前被母后的压在身下的时候露在外头的胳膊。那时候,她缩在母后身下等着商徵来到,而如今她却冷眼看着他如何罔顾伦常。   “是。”   商徵忽而冷笑出声:“乱臣贼子,孤倒不知妍乐公主何时许了芳心,置商氏皇族名誉于何地?”   商妍闻言一怔,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眼眶痛得像要龟裂开来一般。这是一个笑话,任谁听了这样一个笑话恐怕都会笑得喘不过气来,商氏名誉,十年前换朝没有,十年屈辱没有,而如今,他居然有脸面提商氏名誉?   “我是不知廉耻。”她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可我起码还知伦常。”   商徵的脸色陡然惨败一片。他死死盯着她的眼浑身僵硬,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缓步离开。那脚步,竟然是有些迟钝的。   商妍静静看着,久久才躺回床上,呆滞地瞧向窗外蔚蓝的天。   恨不恨,其实她并不知道。可是很多事情,并不是非恨即爱。商徵之于她从来都无关爱恨。   她本想再坚持一会儿,可是却还是忍不住昏睡了过去。而且,越来越沉。   ***   夏日渐渐流逝,宫中日渐有了新的传闻。新晋的嫔妃封月美貌如花,终于打动了冷心冷面的君王,从此君王不早朝,夜夜笙歌美人相伴。对于这封美人,商妍并不好奇,莫说是她是新晋的,就连宫中已有的妃嫔她都没有见全。只是老天爷似乎颇爱与她开玩笑,越是没有兴趣相见的人,往往别有几分奇异的缘分。几日之后,她还真遇到了那个传闻之中倾国倾城的封小姐。   那时候,她已经不是什么封小姐,而是正儿八经的封妃。商妍见到她的时候,她正抱着一张琴被漫步在荷花池边,比常人要长出许多的青丝几乎倾泻到脚踝,极瘦的身子藏在一身青绿的轻薄的纱衣中,没有过多的装饰,却飘逸得像是从画卷上翩然飘下一样。   商妍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初画师会踟蹰良久不敢下笔。这样的神韵,的确不是任何色彩可以描摹的。原来在这尘世上,真的有人可以称得上“如水”。而在如水的美人身边,是神色淡然的商徵。远远看去,倒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小常呆了许久终于缓过神来,喃喃:“封妃真美。”   商妍站在树荫下看着,本打算回避,却不想还没动身就与商徵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一瞬间,商徵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微皱的眉头下的目光竟有几分嘲讽。   那封美人弱柳扶风站在他身旁,似乎是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抬手捂着轻轻拽了商徵衣袖,片刻后,倚进了他的怀中,娇小的身影依附在静立的商徵身旁,远远看去美得像是画卷。   “是啊,郎才女貌。”她低眉轻喃,心中却温凉平静。   “公主,君相也来了。”小常忽而惊道。   商妍这才发现就在商徵身后还跟着一抹墨色的身影,竟是许久不见的君怀璧。他显然也看见了她却不想被她发现,故而借着商徵的遮掩让自己的身形隐没在了层层守卫之中,只可惜,他的目光过于清亮,到底还是没能藏住,与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公主,要不要……过去?”   过去?商妍远远看着,看着那个她追逐了很久却只愿意送她一只斑斓凤凰的君怀璧。若是往常,她早就笑嘻嘻恬不知耻地朝他奔去,即使贴上他冷冰冰的脸和噙着显而易见疏离的目光的眼,她也一次一次没心没肺地原地起立。可是今日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就是忽然……累了。   他借着侍卫的遮挡站在层层人群中,她只是远远地、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最终把他带着略微诧异的目光甩在了身后。   这是第一次。也许她真的是疯了。疯得快要压抑不住身体内偏执的的思绪疯狂的叫嚣,疯得……想去找晋闻,想把最后那一层细纱彻彻底底地撕裂。   即使很多事情只剩下一线之牵,可是,她还是不能碰。   至少,在绝路之前,绝对不能。   不曾想过,这竟是她最后一次出永乐宫门。回到永乐宫,她已经疲乏至极,还未用过晚膳就睡了过去。等再醒来的时候,却已经没有力气再多行走了。昏昏沉沉几日,最终又是晕厥。这几日里,她换了卧房换了被褥,几乎把身上可以换的东西都换了个遍,却最终还是无果。   也许,这不是醉卧红尘?   ***   商妍再一次醒来已经又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昏黄的夕阳下,空荡荡的房间里一片死气。她静静躺在床上感受着浑身疲软的无力,第一次发现静候死神的时候除了绝望居然还有鲜有的冷静。时间如何流走的已经无法计算,可是身体的衰竭却是显而易见的。   床边依稀有个身影静坐在夕阳下,漆黑的衣裳仿佛是生来带着寒气。   她浑身乏力,连眼睛也只能睁开一条细细的缝隙,却足够辨识床边那人的身份。在这世上,只有两个人的身影能让她一眼就认得出来。一个是她追逐了十余年的君怀璧,另一个是商徵。   他想做什么?   商妍悄然控制着呼吸,可是静候了许久都不见他有一丝动作。静谧的房间里连呼吸都微不可闻,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地无意识地数着,等到数到近百的时候,坐在床边的身影终于有了一丝动静……   他俯下身,指尖在她的额间轻轻划过,带来一丝奇异的香味。   商妍在他迎面靠近的一瞬间就闭上了眼睛,可是脖颈间依旧可以感受到他的发丝柔顺的触感。他有些凌乱的呼吸近在咫尺,过分亲昵的距离已然越了雷池,可是这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划过她的额头的指尖带着一丝潮湿的触感,冰凉的滋味像是有了自己的知觉一样正缓慢地渗入她的身体——   那是……什么?   “妍儿。”商徵极轻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莫名的颤抖,他说,“如果天理伦常对你真是如此重要……”   “你……忍一忍。”   那几乎是喃喃的话语,带着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畔。淡淡的酒味。   商妍忍不住颤了颤,久违的恐惧像是火后荒原上的野草般滋长——而这一切没有逃过商徵的眼,他只是略微怔神,原本撑在床沿上的手就落在了她的手腕上,紧随其后的是一声低哑的叹息。   他说:“醒了?”言语间竟是一丝淡淡的关心。   商妍在他的注视下缓缓睁开了虚掩的眼,努力撑起一丝笑吃力开口:“……失望?”   商徵一愣,良久才扬起一抹苦涩的笑:“妍儿,孤以为你已经懂得孤的心意。”   心意么?商妍沉默,额间不知何时泛起一丝疼痛,淡薄的晕眩带来一阵阵令人作呕的感觉。   一室静谧。   良久,是商徵淡淡地叹息。却只是短短的一瞬。下一刻,他温凉的气息便犹如过耳风一般拂面而来,把她残存的意识包裹得严严实实——   “皇……” 作者有话要说:  霸王们,不考虑冒个泡泡莫?皇叔已经好卖力了…… ☆、告别   商妍只来得及吐了一个字,唇齿便被他噙在了口中。乏力的手脚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她只能瞪着眼睛看着他紧闭的眼睑,还有他垂挂在她脖颈上的柔滑的发丝——如果这个世上真有背德者的地狱,她一定是身在其中。罪恶的腐朽的种子在每一寸骨血上开出腐朽斑斓的花,转瞬就被刻骨铭心的绝望疯狂撕裂。   温热的,濡湿的辗转。那是来自地狱的罪恶。   “如果……孤与你没有血缘。”商徵的身体几乎是俯在她身上,急促的呼吸之于,是他在他耳边的低喃,“十年,你是否从未……”   “孤想知道,假如没有没有血缘,你是不是可以稍微……近一些?”   “商妍……”   这是第一次,他叫她的全名。就连他自己似乎也为这称呼小小怔神了片刻。   商妍在他停滞的一刹那卯足了积攒的力气,拽紧了记忆中早就预备在被褥中的匕首,朝着身上那人的肩膀狠狠刺下!   血腥味顷刻间弥漫。   商徵的眼睛睁得几乎要瞪裂。他的神情凝结在不可置信上,好久,才缓缓地迟疑地低头看了一眼血染的肩口。   商妍趁着他愣神的片刻咬牙用力推开了他!   僵持。   她从来没有见过商徵那样的神色,从小到大,他似乎一直是冷静而冷然,可是此时此刻,他却是满脸的茫然,僵坐很久之后才把目光从匕首上移到了她的脸上,张了张口,却没有出声。   自然,她也是茫然的,她的手里握着的是拔出的匕首。只是这茫然并没有持续多久,在他有所反应之前,她就拼着剩余不多的力气缩到了床尾,死死盯着他,连喘息都不敢——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么?”终于,商徵开了口,连呼吸都带着颤动。   商妍僵硬着身体看着绽放在被褥上的殷红的花,心中的慌乱竟然一寸寸地平息了下去。也许她是真正成了一个疯子,一个把性命置之度外的疯子。她看不懂商徵眼里肆虐的情绪,也不想去探究那是什么,隔着短短数丈距离,用一柄匕首把十年的曲意迎合彻彻底底地撕裂。   “为什么?”良久,他道,眉宇间的阴霾像是雷霆前的密云。   商妍缩在床尾盯着匕首刀刃上的一滴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我那件衣裳身上的药引,是你命人放的?”   这问题显然超出了商徵的预计,他稍稍一愣,眸色阴沉。大抵算是默认。   “杜少泽的生死,从头到尾都是你在操控……不管他是否做了什么,他根本没有过活路……是不是?”   商徵沉默。   “所以……皇陵……容裴根本没有说谎,忽然出现的西北军根本不是他策反,策反他们的是……你?”   商徵沉默。   商徵跟着他沉默,不知怎的想起了皇陵中他淡定的眉眼,还有嘴角的那一丝笑,好久才轻声喃喃:“可是,你屠杀了他们。”   这一次,商徵终于不再沉默。他的脸上一片淡然,脸神色都是淡淡的。   他道:“成帝业,必屈良将。”   商妍听到自己的心颤了颤,麻木的心因为这简单的答复有了一丝隐隐的痛。他是个生性就适合当皇帝的人,满刻在他骨上的是帝王血性,迂回的暴戾。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本来是无可厚非的。只是商徵那一局却根本是自导自演,他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用三千将士的性命坐实了一个开国元勋三朝老将的谋逆之罪。他从一开始就算计了容裴,逼他反,然后诛之。   这样的商徵实在太可怕。   “你……想杀了我?”容裴死了,这世上能够威胁到他的不安定因素就只剩下她。   淡淡血腥中,是商徵的回答。他说:“孤杀的是妍乐。”   她握紧了匕首,缓缓地对准了他,终于问出了无数次噩梦中都没敢问出口的问题。   “十年前,那场叛乱,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商徵脸色一变,复杂的神色似乎是默认,良久,他道:“那日箭射杜少泽并非孤旨意,信与不信,随你。”   商妍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不像是如愿以偿,也不像是万念俱灰,而是单纯地疲惫到了极致。不断席卷上身体的昏沉像是催命的符咒,她在晕眩中看着刀尖的血滴,想再努力撑上一会儿,却最终还是无力地栽回了床上。如果这是一场必死的争斗,她已经没有能力去争取一线生机。因为对手是商徵。毫无反击能力的时候,死亡也许是最后的解脱。   昏沉的视野中,商徵的眉目已经模糊得看不清。她半睁着眼,看着他捂着肩膀上的伤口俯下身,最后在她的额上落下一个吻。   也许那是告别。   ***   商妍是在深夜清醒的,会再醒来绝对是意外。   她呆呆在床上坐了片刻,终于还是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迟疑着踏出了房门——永乐宫已经没有多少人剩下,如豆的烛火下只有一个小常满脸泪痕趴在桌子上,而在她的身下,那个染血的床单已经换成了一床新的,之前的一切好像是一场梦境一样,可是身上更甚的疲乏却把她拽回了现实。身体依旧是浮软的,似乎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厉害,可这非常有可能是她最后一次活着的机会。   夜晚的宫闱只剩下风,淡薄的衣裳并不能遮挡多少寒意,却意外地让本来昏沉的神智清醒了一些。可是越清醒才愈明了,偌大一个皇宫已经根本没有一处容得下她的地方。   忽然,远处嘈杂的声音依稀响了起来,无数脚步声由远而近,宫灯的光芒把夜晚的天空染成了一片红。其中似乎有一两声“公主”的呼喊,却马上被淹没在纷乱的脚步声中。   商妍裹紧了衣裳眺望,本来已经麻木的心竟然仍然有一丝类似绝望的情绪浸染渗透。   其实早在十年前,这宫里就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十年挣扎,她不过想好好活着,哪怕蝼蚁偷生也行。可是……她终究是失败了。一败涂地。   商妍跌入了梦魇,如同这十年间很多个夜晚一样。只是这一次梦境中的景象要比她的记忆久远很多。梦中的她拖着笨拙的裙子趴在殿堂的门槛上往里头瞧,依稀瞧见了一个锦衣的男孩儿跪在殿上。他好小,小小的肩膀耷拉着,几乎缩成了一颗沉默的球。她趴在门槛上瞧得兴致勃勃,在这宫里就她一个小孩儿,如今终于又多了一个了……只可惜门槛太高,比她的膝盖还要高,她使了吃奶的力气才爬过那门槛,还来不及出声就瞧见里头还有一个人狠狠挥了鞭子——啪,皮开肉绽。   “这一鞭,抽的是你不知身份!”   一个细长的声音响了起来,像是被掐住了喉咙的鸟儿。   啪——又一鞭落下,紧接着是第三鞭,第四鞭……   这下,小小的她再也不敢靠近了。她藏在门边,扒着门探脑袋,却不想对上了那小孩儿的眼——倔强的,漆黑的的眼。   *   梦回时分,身上还留有淡淡的慌张。商妍的脑袋是抽空的,眼前依稀还残留着梦中那小孩儿皮开肉绽的身上殷红的血色,良久,她才终于渐渐地恢复了神识。虽然脑袋依旧是空的,记忆似乎是断了层。   还……活着?   初醒的昏沉渐渐退去,她吃力地支起身子,原本的茫然彻底成了迷惘。身下是床,可是却不是永乐宫的。连同这房间也不是永乐宫的——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迷茫间,房门“吱嘎”一声被人推开了,一个十三四的小姑娘推门而入,见了醒了快活地奔到了床边,笑得眼睛都不见了。   她欢畅道:“严小姐可算醒了!我家公子都等得快把院子里的花掐光了!”   严姑娘?商妍迟疑地捏了自己一把,却发现是疼的。这并不是梦。可是……怎么可能呢?虽然关于最后晕厥前的记忆她并不是很清晰,可是她逃得出永乐宫,却绝不可能逃出皇宫,这局面未免太诡异了些。   “你……是谁?这是哪里?”   小姑娘圆滚滚的眼睛眨了眨,笑道:“奴婢叫叶珊,半月前被公子买来伺候小姐的,那时候姑娘已经病了。可是……这里难道不是严姑娘的家宅吗?”她犹豫片刻,小心问,“姑娘可是……失忆了?”   失忆?商妍一愣,缓缓摇了摇头。她确实有些记忆非常模糊,不过却绝不是这个叫叶珊的小姑娘口中的失忆。假如这一切不是一个荒诞的梦境,那也太诡异了……   “小姐……小姐?”   叫叶珊的小姑娘焦急的声音把商妍拉回了现实,她揉了揉眼,迟疑问:“怎么?”   叶珊小心翼翼端上一个碗:“小姐,先把药喝了再想吧。”   一碗药,散发着浓郁的药味儿。商妍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接到了手上,微微抿了一口。里面是不知名的药材,也许是苦口良药,也说不定是什么剧毒的药材。不过她已经没有什么输不起的了,无谓而不惧。   一碗药让疲乏的身体居然恢复了一些,那之后昏睡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也不知道是因为远离了那让人昏睡的药物的关系,还是那药真的有用,等到第三日,她已经可以保持三四个小时的清醒。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问我这章为什么那么突兀……存稿的时候没猜到后期分章会怪……ORZ   我后面会努力调回来!   昨天大家都在猜是不是皇叔会给公主整容什么的,抱歉让大家失望了……   我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性,不过我觉得皇叔对公主的感情,比较类似于“要整个儿”的理想主义感情,假如皇叔是会给公主整容的那种人,之前十年坚守不是一场笑话么?   会这样做的皇叔就不是我家的男主了。(晋闻果断上位--||)   至于猜是否H的……叔都忍了那么多年了……不会强来的……必须悬崖勒马!   而且我怕我炖肉让大家失望啊(只写过一次,但是被所有人拒绝承认那是H的废材跪)……这篇……我尽量试试? ☆、干杯   这三日也让她对这奇怪的境地有了大致的了解。叶珊是半月前被人买到严府的,对府中的情况所知还不多,只知道这是帝都隔壁郡县上一户姓严的人家,月前当家的家主和夫人不幸遭了劫匪劫杀,只剩下一个多病的小姐守着万贯家财。而她,就是这严小姐。   ……这简直是个笑话。可偏偏毫无破绽。从管家到家仆,甚至前来探望的各路亲戚都一律没能认出她来,一个个亲切地叫“佩儿”,甚至她的身上还有一块家传的玉佩与一个婶娘的如出一辙。假如之前在宫中的一切不是梦境,只能说安排这一切的人做得简直是天衣无缝。可是,这一切是怎么做到的?会是谁做的?   半月时间过去,真相却好似被掩埋了。她托人迂回探听宫中封号妍乐的公主近况,却被带回一个消息,说是永乐宫走了水,公主受伤一直卧病……宫中竟然还有一个商妍。   而她,成了一个叫严佩的商家女?   *   几日后,商妍总算是迂回着弄明白了为何府中上下皆不认识自家小姐。这严小姐自小得了不能见风的病,平日里只有随侍的丫鬟见过她真正模样,数月前府中据传来了个神医开了个方子,这严小姐的病才开始渐渐有起色,也难怪她这冒牌的小姐可以堂而皇之取而代之。只是终究是换了个人,这严小姐终究还是留了一丝痕迹。   她在壁橱的深处发现了一张画像。这画像被叠了无数层藏得极深,画中女子眉清目秀纤弱得很,不知是谁画的,只是她的眉眼间依稀带着几分熟悉的感觉,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如果这是正牌的严家小姐,那真正的严小姐去了哪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商妍的好奇心一天天地膨胀,与之相反的是严佩的日子充实而新奇。府中的绣娘刺得一手好秀,虽不比宫中,可真正看着一针一线秀出花团锦簇,商妍还是惊讶得兴匆匆拜了师;管家的儿子擅掏各种鸟窝,送了她一窝刚破壳的小雀,每日每只喂上五粒米便能耗上个把时辰;账房的书生喜欢风雅,天天换着花样画梅兰竹菊,可惜一张画都没卖出去,最后挨个儿房间挂,连厨房都挂了一张雪松迎春……   一切就像做梦一样。   可是梦境总有醒来的一天。   商妍向绣娘学了几样基本功,本想绣一只猫儿,可惜那只奇形怪状的猫儿还差最后一截尾巴没成功,严府就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一日,她被叶珊拉着手到了前厅,本以为会见到又一个认不出她来的严佩的亲戚或者是故交,却没想到见到了一个故人。那人一身青绿的锦衣,手执一柄金边扇儿,一袭青丝懒散地披在身后,眉眼间都是透亮的。见了她,他扬起一抹笑来,金边扇儿摇得更欢。   他说:“好久不见,商妍。”   商妍拉着叶珊的手巍巍站着,许久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却还是忍不住连连退了好几步。这几步,是梦境和现实的距离。只可惜不论她退多少步也逃不出噩梦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轻道:“好久不见,晋将军。”   一梦一月,终于到了醒的时候。   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局,她其实早该猜到了的,虽然之前的记忆并不真切,可是当时她如果还剩下点滴思绪,唯一能够一试的地方是杏德宫。而在那儿,她唯一有可能遇上的人是晋闻。   后园中一壶茶见了底,几叶落叶跌在石桌上。   晋闻轻软的声音娓娓道着她已经不记得的事情。他说:“那日我遇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晕了过去,我带着你离开,正巧知晓严府有个常年卧病足不出户不能见风的小姐,只要换了她几个贴身的侍女,其实府中几乎没有人能够认出她来。于是便私下替你做了决定。”他微微露出笑来,盯着她的眼道,“这一月常人生活,你可喜欢?”   商妍静静听完,不知如何回答,只能静默。   这一月生活她怎会不喜欢呢,十年来日日夜夜谋划着想出宫,不过是为了求这样一个现世安稳。不需要时时刻刻跪地请罪,不需要胆战心惊算计着高位之上的那人的脾气,不需要整日淡妆浓抹去赴一场又一场的羞辱……她其实并没有多少天家高傲。   晋闻仍旧笑眯眯地等待着。   商妍忍了忍,终于还是开了口,问他:“你想要什么?”   这是一场盼望了那么久那么久的梦。如果付出什么可以得到它,只要她有,她就舍得。   晋闻举杯轻抿了一口茶,轻飘飘道:“微臣要的是醉卧红尘。”   醉卧红尘,皇家最高的约定俗成机密。如果是在两个月前,就算是晋闻把刀架在她的脖颈上,她也不会吐露半句,更何况是交出来。可是如今她已经回不去了。她这条性命本就是偷生的蝼蚁,不过是因为守着一个秘密才得以保全。醉卧红尘……其实与她并没有多少关系了。   “你想要做什么?”   晋闻不知何时放下了金边扇,吊儿郎当的脸上难得收敛了戏谑露出积分正经神色。他道:“你在怕什么?”   “我……”   “你还是放不下么,妍乐公主?”   “我只想知道你想把它用在谁身上。”   “放下吧。”他轻叹,“既然里面已经没有你的活路,那就放下。”   放下。商妍听着这两字有些晕眩,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夏日的阳光太过灿烂。远处的阳光下,管家的儿子背着一柄网兜鬼头鬼脑地顺着道旁的树挨个儿套知了,套着一只就丢到身后的竹筐里,大约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兴奋地扬了扬竹筐直招手……   “永乐宫后园,地底。”在知了声中,她最终轻道。   晋闻听罢,徐徐笑开了。   他道:严佩。   很多年后,商妍把严府从上到下修葺一新,却独独留下了这院落。不管是庆幸居多还是悔恨居多,这儿都是严佩这个身份开始的地方。当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   ***   商妍的生活刻意隔绝了宫中的消息,原本的严佩已经不知道去了哪儿,她占着人家的位置,理所应当地享用着严家小姐的权利和义务。这其中自然难免包括严家的生意。   严家是做画扇生意的。家中有几代基业,原本是严父严母打理,他们遇险之后便由衷心的管家扶持着。近来她这“严佩小姐”因为名医之故病情“好转”,管家便渐渐地让她接触起家族的生意来。这对商妍来说委实有些新奇,即使明知不适,她也经不住管家几次提起,小心地跟着他上了街,去往城中最大的画扇铺……   严家小姐理论上是不识字的,自然许多事情她都不能插手,不过只跟在管家身后看着他与那些工匠交谈已经是够有趣的了。街上熙熙嚷嚷,铺面里雅致得很,她端着一杯茶坐在阁楼上,瞧着墙上精致绝伦的扇面,还是有一种做梦一样的感觉。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啊,只是跟着小心地挨着边缘,就会忍不住露出笑来。   “小姐,你怎么还笑得出来?”管家皱着脸叹息,“送往寥城府尹处的画扇明明已经是精巧得很,却都被退了回来。这可是品扇居第一次官家生意,砸了可就是砸招牌啊……”   商妍愣愣看着伙计们垂头丧气地把一箱子扇子拖进店铺,犹豫着上前取了一把展开了——扇面是锦布铺的,光滑细腻,上面画着错落的牡丹,富贵堂皇。又拆一把,上头画的是修竹,稀稀疏疏几支清雅别致……其实,扇子的确很精美了。为什么会被退?   “那府尹说扇儿俗气,入不得皇亲国戚的眼。”   “这批扇子是拿去做贡品的?”   “是啊。”管家叹息,“原本以为是天大的机遇,却不想那么艰难。”   贡品……商妍心中有些微妙,又展开几面扇子看了看,果然,除了牡丹桃花修竹夏荷就只剩下诗词歌赋,这些扇子若是放在集市上本该属上上品,只是放在宫里……只能说,宫中不乏大家之作,这些扇子论画工不过是出自工匠之手,取意也是平平,的确……俗了。   她沉吟许久,犹豫问:“这生意,我们能不做了吗?”   “定金收了契约签了,小姐这是打算赔得倾家荡产?”   “……”   *   商妍犯了难,坐在阁楼上呆了一下午。契约签了,那便是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上。好在中间还有个寥城府尹,严家即便真做出了可以进到宫里的扇子,想必也应该不会扯上多大关系,更何况她这严家小姐只是顶着个名儿。   管家急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她带着商铺的几个画师把几个古籍翻了出来,关上铺门,浩浩荡荡地排开了阵势。   其实皇亲国戚的癖好并不难摸,世人都以为他们会喜欢富贵如牡丹,或者清雅如修竹,其实都不然,牡丹太艳,修竹太冷,星星月亮美酒太简陋,他们都是顶着一副“吾非常人”的心去挑,不论是雅了还是俗了,只要还能辨别出个雅俗来,他们便统统当做是俗。对付这等端着一个装字的人群,只要给些他们不能判断的东西,便是高明,倘若还能带些典故,他们便趋之若鹜了……   “小姐,这……能行吗?”画师犹豫道,“画典故的多为先圣故事,我们这……谁也没见过山海经中的奇花异兽,贸然画了……不如学生挑几个麒麟凤凰这等?”   “画常人没画的就好。”商妍咧嘴笑,“想不出来就随便画几笔,看不懂了便是成了。”   “这……”   三天时间,一百柄画扇大功告成。画师忐忑地把纸扇装了箱送往寥城府尹的府邸,商妍便坐在扇庄的阁楼上瞧着马车远去,轻轻在心底舒了一口气。如是,就再别和宫中扯上关系了。   两日后,新消息传来,那批扇子寥城府尹满意得很,不仅结清了账目,还在原来的数字上多加了两成赏钱,说是要预定下一批的扇子。这一次消息传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老管家坐在屋内喝完了一坛陈年佳酿,终于摇了摇头,回绝了。   他道:“官家饭,少吃为妙。”   那时商妍坐在阁楼上看着楼下纷扰的街道,也要了杯酒小心地闻了一闻,笑着泼了下去。   干杯,新生。 作者有话要说:  很多人问是不是重生,不是哈……只是被弄出宫了,谜底下章揭开。 ☆、真相(上)   严家的扇庄本就是寥城数一数二的,这一次把扇子卖成了贡品更是为扇庄开拓了不少生意。画师们不能理解的奇形怪状的扇子吸引了一堆文人雅客,扇庄日日宾客临门,奇形怪状的扇子倒是得了不少追捧。扇庄的生意原本就做得不错,经此一役更是门庭若市。古板的老画师看得直摇头,却也按捺不住好奇心举一反三,山海经画完了换上了本不知名的志怪,寥寥几笔勾勒出或动人或猎奇的故事,说是俗,却也雅。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平淡而真实。   数月如白驹过隙,飞快地流逝。   商妍的身体也仿佛是被平淡的日子洗涤了一遍,嗜睡的毛病发作得越来越少,到后来她已经能够坐在扇庄的阁楼上盯着街市保持一整天的神志清醒……日子久了,一声严小姐也仿佛渐渐生了根。除了偶尔的噩梦会回到那阴暗潮湿的地方,她几乎就要真正地成为严佩了。也许再过上一年半载,五年十年,宫闱中的盛宴终究会变成一个久远得不能再久远的梦。   如果,她没有在那一日黄昏见到城中那一则告示的话。   那是一个非常平淡的黄昏。寥城是个算不上繁华的小城镇,城中一般日落之前就会休市,不过那一日她路过街市却发现人头汹涌,数不清的人涌在城门之前窃窃私语,对着城楼上一张公告指指点点。她好奇地穿过层层人群挤到了前面,却在看完布告后呆呆愣在了原地。   商徵……病重?   布告写得十分隐晦,只说皇帝偶然怪疾,宫廷御医皆束手无策,无奈只得广征民间良医而诊……可是什么样的病才能让宫中御医束手无策?他真的……病重到如此地步吗?还是又一场瓮中捉鳖之局?   商妍站在原地踟蹰了片刻,终究还是僵着身子回了头,却不想迎面就撞上了一个一抹藏青色的身影。她匆匆抬头勾了一抹歉意的笑,却在看清那个人面容的一瞬间脊背都僵直了——   他比她要高出许多,静静站在熙攘的人群中,仿佛所有人流都成了过湾的水,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被抽空一样的宁静。这世上,如果一个人的容貌举止可以堪称修竹之姿,那个人只可能是君怀璧。这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儒将君相。   “微臣见过妍乐公主。”商妍怔神的时候,君怀璧已经略略俯首,做了个请的姿势。   她低头道:“我姓严。”   君怀璧似乎早有预料,他的目光掠过人群落到远处的布告上,轻声道:“公主是否仔细看过那告示?”   商妍沉默。   也许这尴尬的沉默更像是默认。他沉道:“陛下生死,公主当真薄幸至此毫不在乎?”   薄幸。商妍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的分量,想从他眼里找到半点探究或者别的什么哪怕是愤怒,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除了极淡的厌恶。   “微臣以为公主是个重情之人。”   商妍只回头看了一眼就埋下浑浊的头,松开了捏成拳的手,稍稍侧了侧身与他擦肩而过。最后的记忆中,君怀璧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除了疏离之外的疑惑,她却不想再去深究。   眼前的这个人她追逐了许多年,她曾经以为假如这狼狈的一生假如还能穿透几缕阳光,她就会一直踩着他的影子追逐。可是,生死一线之后,疲乏终究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舍弃二字,原来并不如病来如山倒之势轰轰烈烈,而是无声无息如病去抽丝,身未怠,心却渐渐地苍老着。   也许这世上的每一场美梦都有破碎的一天,有多少期待,就有多少迷惘。   *   虽然君怀璧并没有跟随,商妍还是在城中兜兜转转无数次,终于在月夜半央的时候回到了严府。严府上下早已灯火通明上下乱作一团,她一入府门便被管家揪了过去灌了实打实三碗汤药。   商妍理亏,抱着膝盖坐在院落中发呆。苦涩的中药入喉,也不知是因为药性还是思绪纷乱,久违的晕眩感顿时涌了上来,明明夜风凉爽得很,却无端地烦躁。管家絮絮叨叨地交代着扇庄的生意,低沉的声音好似隔着一层棉花一样不真切。   “小姐,你可在听?”   “啊?”   管家重重叹了口气,道:“如今陛下病重,他膝下无子,局势动荡,扇庄这一月来的生意尚不足往年五成。若是陛下不幸……这天下,可要大乱了……”   商徵……商妍心上微颤,那日沾上血的手烫得惊人。商徵病重,是因为醉卧红尘么?   他是一国之君,本就是醉卧红尘的主人,就算晋闻胆大包天又怎么敢?在这世上,最不可能中醉卧红尘之毒的就是他了。可是……   “小姐,小姐——”管家无奈的声音忽然提亮,“小姐有心事?”   心事……么?商妍烦躁地抱着脑袋摇头,却不想对上管家一张担忧的脸。犹豫片刻,她轻道:“管家,当今皇弟他是个好皇帝吗?”   “登帝十年风调雨顺,不失为贤君明主。”   “可是他杀了很多人。”她咬牙,“假如他是个不折手段,手下冤魂无数的帝王,还是好皇帝?”   管家却笑了,他道:“新帝登帝后,四海太平,国土不失半寸,苛捐少杂税减了三成,严政则民安。小姐还想如何?”   不想如何。商妍闭了眼睛,任由熟悉的冰凉渐渐地笼盖。其实早在白天城门前她就已经看清了,在那张告示周围每个人都是一脸的沉重,女人合着手在祈祷帝王平安,书生围作一团叹息帝王多虑而体弱,医者三三两两交换猜想……每个人都不想要商徵死。因为商徵是个明君。   没有人知道他冷眼看着十年前宫闱血流成河,他设计杀老蒋,他一举歼三千西北军,他甚至还要她的命去铸江山,这一切,终究都成了杀佛前的蒲团。他的存在似乎是天理所照,更衬得她狰狞而郁结。   他是明君。   那她呢?合该连容身之地都没有?   *   商徵病重的消息如同一场燎原的大火,很快地焚烧尽了寥城的宁静,连同严家的扇庄几日来生意也如同管家所预料的那样日渐清冷。   严府上下愁眉苦脸好几日,却不想今日后喜从天降,竟有一笔巨大的生意上了门,一位来自帝都的豪爽客人订了三百把水墨画扇,且点名只需山水花鸟,不需猎奇。这消息让管家乐得买了几坛好酒,在画舫船上订了一桌宴席,生生拉了她去“礼尚往来”。结果礼不曾送出去,她倒是在画船上见到了一个许久不见的熟人,竟是理论上应该在帝都的晋闻。   这个堂堂国之将领早在船上摆了美酒佳肴,身旁两侧伴着几个云罗青衫的女子,有人手执酒壶巧笑嫣然,有人握着杯盏款款相迎,远处一女怀抱琵琶零零碎碎拨着三两弦,不大的画船上弥漫着脂粉沁香。他倚在床边含笑妍妍,哪里还有半点将军姿态?   他见了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弯月牙。他道:“严小姐这一月的日子可还舒爽?”   商妍站在船甲上迟疑片刻并没有回答,最终还是掀了帘入了船舱,坐在了他对面。对于晋闻,她始终还是防备居多的,他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与其说是吊儿郎当,不如说是深不可测。如今商徵病重,他身为商徵左膀右臂又手握天下兵权,不在帝都好好待着却到寥城来做什么?   “严小姐这眼神可让晋某好心伤。”那笑吟吟的人皱起眉头做出副西子捧心的模样,轻声轻气道,“即使几番交托性命,晋某依旧换不来严小姐半点信任?”   商妍犹豫不决,却在他的眼底看见了一抹清亮。就是这一抹清亮让她早早有了防备,没有真正地靠近他。这世上就有那么一种人,他们似乎从不徇礼法所有的行为举止都可笑无比,可是很多时候,看笑话的反而会成为笑话。   她道:“救命之恩……多谢。”   晋闻眯眼一笑,金边扇儿啪的一声合上了:“不够。”   “晋将军想要什么?”   晋闻收敛笑意戚戚然低沉道:“莫非在严小姐心目中晋某是这样重利轻情的人?”   “难道不是?”   “的确是。”   晋闻叹息,扇儿摇了摇,脸上重新展露的笑称得上恬不知耻四字。在这世上,要论脸皮厚度,晋某认第一恐怕罕少有人敢认第二。晋闻之无耻,贵在理直气壮,他桌上明明摆着好几个杯盏,却偏偏伸长了手取了商妍面前的那只抿了一口里面的芬芳佳酿。“你用不到的东西。”他指了指酒,纤白的指尖点了点唇,“还我。”   “你想要什么?”   商妍一头雾水,警惕地看着他。谁知晋闻却再不开口,只是一杯酒接着一杯酒往腹中灌。之前的那些舞姬歌姬不知道什么时候退了出去,酒过半巡,他本来有些苍白的脸开始泛红,虽有了点血色,可是咳嗽声却一声比一声急促,与之相反的是脸上的神色更加暖和。   他缓缓放下了酒杯,眯眼眺望船外。他道:“我腻了沙场,想换换口味尝一尝坐在朝堂上的滋味。”   这是一种诡异的状态,看得人有几分毛骨悚然。商妍忽然有种落跑的感觉,这种感觉他曾经在商徵身上经常体会到,却不太在别人身上有过这样的感知。晋闻与商徵,明明是两个不一样的人……   她匆忙站起身来疾步往外走,却不想船舱不知何时被人从外向内上了锁,纵然使出浑身力气却不能懂它分毫,顿时慌了神,回眸却对上晋闻似笑非笑的眉眼和深埋在眼底的一丝阴狠。它是藏得那么深,深得让人措手不及。   一时间万籁俱静,岸边的种种喧闹都已经消失不见。寂寥的世界只剩下仓皇的心跳。 作者有话要说:  估计失误,这章貌似还写不完……   今天买了个键盘,樱桃的3494,899大洋,略心疼……于是只能用更多的字让它物尽所用了!这几天着手准备新坑~ 锦凰的姊妹篇。同一款,锦凰因为后期配合出版,在剧情上留下了一些让我和大家都觉得有些遗憾的地方。希望可以借由这个相似设定的姊妹篇来求个完满。大约是在月末发。   昨天有妹纸问这坑计划,暂定如果没有编辑额外通知的话是这样,完结后V。更新频率会在文案的微博里随时通知,无通知就是日更,确保跟着我进度的妹纸们都能免费看完文章。   PS:樱桃家3494键盘手感还真……不错,就是土豪贵了点…… ☆、真相(下)   这是一个局。一个很早很早以前就开始算计的局。她是有多愚蠢,才会被这个叫做严佩的局蛊惑得迷失了心智,当真以为晋闻是区区醉卧红尘可以摆得平的?他想要的……他想要的是江山!   所以他才会忽敌忽友,所以他才会帮助她逃离宫闱,所以他才要醉卧红尘,因为他想要的是从来都是这西昭江山!   而她,竟然成了……帮凶?   “我很好奇你的想法,”晋闻慢条斯理的声音响起,他说,“一个残暴昏庸的皇帝留在不属于他的位置上,注定是个错误。”这几乎可以称之为厚颜无耻,偏偏出自晋闻口中竟有几分说不出的意味。   “你也未必适合。”   晋闻闻言一笑,目光堪称戏谑。他道:“商徵如此待你,你竟然没有恨意么?”   商妍一愣,咬牙道:“不管怎样,你都没有资格!”   “资格?”晋闻低眉笑出声来,眉宇间的嘲讽更甚,他说,“如果你是指天子血脉,你以为你那皇叔就有么?”   “你……什么意思?”   晋闻却不再言语,只是忽然手一翻,把酒壶中剩下的酒尽数倒在了外头的湖面上。   商妍的心却已经不能用惊涛骇浪来形容。她早就把此时此刻的境地丢在一边,慌乱上前想去求证,却不想还未靠近就被一股力量钳制住了手脚,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窒息——   “你……”   “商字实在不是他该配有的,公主可知道他本家应该姓严?”   “你胡说!”   “严徵。这才是他该有的姓名。”   那是更加轻柔的声音,亦是商妍在那画船上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   之后的朦胧其实算不上晕厥,只是意识昏沉,记忆随同着现状一起浮沉,到最后的最后仅剩的一丝神识也被窒息逼迫得像是飘摇的风筝。晋闻到底想做什么她已经无力去猜测,只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她似乎,从一开始就卷入了一场筹划已久的阴谋,所有人都精于算计运筹帷幄,她那小小伎俩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笑话。就如同晋闻所说,她本来就不是个聪明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终于积聚起一些力气,才终于可以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打量陌生的房间。这儿自然已经不是画舫,而是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张床,床上依稀躺着个身影。   对于床上那人,她是怀着几分惶恐的。就在几个时辰前,晋闻把昏昏沉沉的她推进了这个房间,摆明了是想要她看清床上那人。可是……她在原地犹豫,却终究扛不住好奇心,揉着酸痛的肩靠近那张床。   那是一个女子。一个容貌出尘的女子。她的长相有些奇特,透着一丝让她说不出的……熟悉感。良久,她才恍然惊觉,那竟是房间里的画像的脸!   她是严佩!   而她的长相……商妍惊恐地朝后退了几步,却不想撞上一抹冰凉而浑然不觉。她的长相和商徵有八分相像!   严佩……严徵?   “她已经沉睡十几年。”忽然,一个声音自她身后响起,他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力衰而死。”   是晋闻。商妍悄然看了一眼床上安静的女子,身体内有许多种复杂的情绪却无一宣泄得出来,就想躺着的是她一样。虽然没有根据,可是她却隐约可以猜测晋闻逼她交醉卧红尘,是为了她。   “每个能被议储的皇子都有替身,你的皇叔商徵早在很久前就不在了。”   “你和严徵并无血缘,他害你皇叔性命,夺你商氏江山,公主应该要肃清天子血脉的,是不是?”   晋闻的声音低沉无比,像是房间里明明灭灭的蜡烛一样,闪烁中带有几分蛊惑。烛光把他的身形裁剪地纤细而锋利,明明是一抹广袖却在身影中成了尖锐的刀剑。   他说:“他铁打的江山是何以奠基,想必公主这十数年都见过。公主真的一点都不怨恨么?”   “我……”   “公主可曾想过,假如那一日我不曾潜入宫中,现在公主会身在何处?”   身在……何处?   “公主,”晋闻的声音轻柔下来,透着一丝叹息,“晋某并非想逼迫你,只是凡人总有许多放不下的事物,有时候杀戮是为了更好地守护。”   杀戮是为了更好的守护。   商妍悄悄瞥了一眼床榻之上那个沉睡的女子,心上的酸涩之感略微浓重了些。不得不说,晋闻是个能说会道的人,他总有蛊惑人心的力量,让人明知其未必可信却仍然放下心头防备。   “是她吗?”沉默良久,她终于还是指着床上那身影问出了口。   晋闻却不答,久久,他忽然伸出手触了触她的额前乱作一团的发丝,眯起眼“呼~”地吹了口气。   “……你做什么!”   始作俑者笑眯眯:“哎呀,没忍住。”   *   不管晋闻要什么,商妍没有再反抗,算是默许了晋闻的所作所为。   晋闻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决定,却仍然防备着她,至少在之后打半个月,她都只能和那个长眠不醒的严佩待在一个地方,不能出房门半步。这半月来,她几乎要把她的每一寸眉目都熟记在心里了,只可惜,她始终是个毫无知觉的昏睡之人,那张和商徵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   闲来无事时,她会小心地替严佩擦拭有事会微微出汗的额头,而后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久久地愣神。   也许她快死了。   晋闻终究是不太了解醉卧红尘,如果单单只是醉卧红尘,岂能长眠残喘到今日?   任凭他再聪明决断,他终究是不够了解商徵。   *   半月后,商妍终于得以出房间,只是她还来不及探究她被晋闻带到了帝都城郊的一个村落。   这村子虽然表面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仔细看来便会发现村中老人少儿不多,大部分是壮硕的青年,每一个人眼里都噙着一丝奇异的光彩,像是不常见到外人一样。看他们走路姿态不像是耕田种地的,倒像是训练有素的兵士。   晋闻一入村庄就进了村长的家中,只留下一人看守着她。她安静地坐在村中树下小心打量过往的行人,越看越是骇然:假如这村庄是被埋藏在天子脚下的反贼窟,这儿会有多少人?这样的村庄有多少?   晋闻显然已经不屑再伪装,他随时可能举兵攻入皇城。况且这群人身姿健硕,比皇城的禁军更多了几分野气,假如他们攻城,禁军只能抵挡么?   “公主后悔了?”   商妍的呼吸为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滞,许久才缓缓垂下了眼摇头。严徵二字实在是太过陌生,陌生到让她从骨子里排斥这变化。   骄阳似火,炙烤着大地。   晋闻若有所思的笑容在蝉鸣中轻得如同被阳光炙烤得打了卷儿的落叶。   他说:“没有后悔便是犹豫了。”   “没有。”   “没有犹豫便是真决绝,我倒瞧不上你了。”   “……啊?”   晋闻一愣,倏地笑出声来。这一笑让方才笼盖在他身周的阴霾顷刻间一扫而空,像是阴云忽而被狂风吹散露出了碧蓝的天和金色的阳光。   “很久以前我见过你一面,那日我家老头儿带我回帝都,我半路落跑,在草丛见你拖着个酒坛。”他眯眼道,“你胖得像个球儿,只比酒坛少圆一点点。”   “……”   “我本来以为你和我一样喜欢偷老头儿酒喝,结果你只掀开闻了闻,就抱着坛儿睡着了,搁在酒坛上的脸像包子。”   “……”   “那时候我便想,有朝一日要是有个大铁笼,倒是可以装着养一只。”   “……”   “结果,你却是妍乐。”   “你什么意思?”   晋闻却不再开口,他微微眯着眼侧身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抬起头任由午后的风抚乱一头发丝。   商妍静静看着他白皙的额头,实在按捺不住心头荒谬的感觉。风很舒畅,地上斑驳的树影摇曳得安宁,如果不是身后那看守的人雪亮的刀光,她几乎要以为此时此刻笼罩着的寂静名曰安逸祥和。   可是,这偏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   就在那夜之后,晋闻又一次失踪了。她只能从村民的言谈中知晓外头的情况:今日连夜电闪雷鸣,城中严府被一道闪电劈中后大火,烧出一份严家老父早年遗书。遗书用金线勾成遇火不化,细细记载了十几年前严家当家人以一子问先帝换得黄金万两之忏悔……   一时间谣言渐起,人人都在猜想这一子如今是谁,是皇族宗亲中哪一位达官贵人,或是将军少帅?   又几日,有人带着严家从不出世的小姐现身城中,遍寻天下名医,甚至大费周章请得宫中御医出宫一诊,听说那御医见了严家小姐的面吓得哆嗦成了筛子,连看家的药箱也不要便狼狈奔走……   谣言终究朝着某个早就注定的方向发展。不需要多余的验证,甚至不需要过分的推波助澜,整个帝都甚至整个西昭都传遍了一个不能说的流言:当今的帝王并非皇族血脉。他本姓严。   这应该是晋闻行动的开始,民心先乱,起病自然有名目。谣言像野草一般疯长着,商妍数不清在村中踟蹰的日子已经过去多少天,只是酷热的天气已然渐渐转凉,晋闻对她的防范也日渐放松。直到,东窗事发。   那一日入夜,村中像是有什么大事,家家户户的灯都没有再亮起来,看守的那人喝了酒,昏昏沉沉对着屋中烛火打起了瞌睡——今夜的情况实在怪异。商妍身上早已没有什么锁链,眼看着看守的人终于陷入了沉睡,她犹豫着推开了大门,却不想才刚刚迈出村庄大门就被震耳欲聋的呼喊声震慑——   “留得帝裔,保天子血脉——”   “留得帝裔,保天子血脉——”   “留得帝裔,保天子血脉——”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 看到有妹纸对晋闻暴躁的,晋闻其实人还不错……一个持久的皇朝,需要这样的将才。 ☆、血脉   “留得帝裔,保天子血脉——”   月光下,无边无际的丛丛人影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嚎,震得天地都为之一振——商妍几乎是立刻调转了方向朝身后跑,却陡然间被一杆银枪挡住了去路。   黑夜,晋闻。   战甲随着手臂发出一丝清脆细微的声音,陪着低沉的话语一同响起。他说:“微臣……邀公主澈清皇族血脉,保我西昭江山。”   “你……”   冰冷的枪头抵在胸上带来丝丝凉意,商妍抬头遥遥望了一眼那一片数不清的银枪铁卫,忽然心生了一丝畏怯。而就在她的身后,数不尽的铁骑银枪。   “不管他是否是个明君,坏事做多了,总要遭报应。”他俯身凑近,“你难道不想看看么,你那皇叔从神坛上着地的样子。”   商妍沉默。   晋闻却轻笑起来,他说:“妍乐,晋某不求你全心协作,只求一试。”   夜风。   商妍静默许久,终于闭了眼。   ***   从帝都之外到兵临城下花了区区十日时间。十日实在是太短,根本不足以让塞外的援军赶到支援。禁军与某乱的精兵僵持不过七日,便因粮草断绝而溃不成军。   那一日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三万精兵仿佛是从旱地之中忽然拔起的一般闪现,以万夫不敌的气焰兵临城下,城中禁卫只有六千,杀戮来得太过迅猛突兀,所有人都尚在惶惶然的时候,刀光血光已然已经交织成了一场噩梦,无数尖叫被隔绝在了小小的一个笼子里。只隔了半个时辰,宫中禁卫不足三千死伤过半,余下的守在了议事殿外。   晋闻终究是统帅天下兵马的将军,偌大一个皇城几乎没任何喘息的机会就顷刻间被拽入炼狱。血光把议事殿围得一丝不漏,局面几乎是一面倾倒——   殿中老臣不再跪地,他们红了眼神色狰狞,像是卯足了八辈子气力般死死站在殿下高声疾呼:“国本不可动摇!老臣纵然拼着一条老命,亦要匡扶我西昭大统!”   那时候商妍正站重兵包围之中,茫然地、迟钝地听着议事殿中一片嘈杂喧闹。她想踮起脚尖越过层层人群看到一丝丝熟悉的身影,可是除了冰冷的铠甲却只剩下鲜红的血。   “报仇不好么?”晋闻的声音幽幽响起。   她迟迟抬头看了一眼头戴战盔的将军,终究选择了沉默。   晋闻却笑了,眉宇间隐隐闪烁着几分委屈,他道:“你对上严徵总是像老鼠见了猫儿,如今我替你把这猫儿逼到笼子里,你为何还要摆我脸色看?晋某一腔情谊,委实心伤。”   “拿刀要挟的情谊?”   他一愣,低眉笑得更甚:“你不动,刀就不会伤到你呀。”   好个不动便不伤。   商妍无言以对,只能僵硬着身体静静观察着议事殿中的情形。就在她的身后站着两个侍卫,远观只是极其普通的随身护卫,可是却嫌少有人看到就在她的脊背之后,一截冰凉的刀刃以时分隐秘的方式贴着肤里,只要她稍稍有所异动,便是入体三寸,绝无生还的机会。   议事殿终于渐渐安稳下来,可是人心却已经彻底乱了,连同这天下也被搁到了刀刃之上,没有人敢动弹上一分。自古成为王,败为寇。人人皆知帝都城外兵临城下,事实究竟如何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师出有名地逼宫。   殿上死一样的寂静。   忽然,一声嘶哑的声音划破这一片死寂。   “皇室血脉岂容混淆,非天子血脉而登天子位形同亡国!”   “陛下如若真乃天子血脉,请给老臣一个明白!”   “求陛下验明正身!”   议事殿外,散乱的禁卫军终于被全部制衡,包围着议事殿的兵士渐渐让出一条通道来。喧哗的议事殿终于以一种惨淡的姿态曝露在了日光之下——商妍屏住了呼吸,可真正看到议事殿内情况的一瞬间,原本低沉的心跳仍然不可抑制地狠狠跃动起来:   殿上几乎乱作了一团,有人跪地,有人在颤抖,有人缩在了正殿角落,而商徵……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外头的阳光实在太过刺眼,他坐在高座之上,静得像是一座死寂的神像,仿佛与这个世界隔绝一样。   他纹丝不动,殿上没有人敢贸然有所动作。久久,才是晋闻的轻笑声。   他说:“陛下今日不作个解释,恐怕难以服众。”   商徵终于抬了头,目光却是冷硬无比的。   他道:“晋闻,不论今日事如何了,孤,绝不饶你性命。”   晋闻眼里露出些莫名神色,悠悠在殿上踱了几步,朝着文武百官微笑道:“各位臣工,我家老儿临终前曾交我一份书柬,乃是先帝留下,上头可清清楚楚写了陛下您……不,严公子您的生平,各位臣工月前应该已经收到过一份,想必不用晋某在铺陈一遍,只是不知严公子是否想要听听?”   殿上一片寂静。   良久,是商徵的声音。他道:“书柬亦可伪造。”   晋闻原本就长得阴柔,此时此刻越发显得凛冽。他只是轻轻一抬手,便有数个银甲武士自殿外一跃而入,以风驰电掣之势袭向高殿,一左一右倏地把商徵挟持!这本是惊天地的大动作,可是朝堂上却没有一人敢动弹半分,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当朝天子被手握三军兵权的将军的手下挟持着,近乎是狼狈地只身一人面对这倾塌的局面。   “大胆!天家血脉岂容你置辩!”半晌,商徵身边的宫人颤抖着发声。   晋闻却笑了,他道:“那又如何?”   商妍静静站在殿上,忽然才惊觉,这才是晋闻真正的模样。大胆如何,书柬伪造又如何?这朝堂,这天下,从来不需要遵从一个理字。他今日兵围皇城,逼得禁军溃不成军,逼得百官齐聚朝堂弹劾商徵,他根本不需要证据!   而她,不过是他用来使谋朝篡位名正言顺的一个工具。   “既然如此,我们来试一试,究竟严公子是否是真正的天家血脉,”晋闻放缓了声音,朝着殿外道,“你说对么,公主?”   顷刻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殿外。商妍原本是屏息盯着商徵,晋闻的话音一落,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他陡然睁大的双眼,几乎是一瞬间,她对上了他的眼。凝重的、迟疑的、带着颤动光芒的眼。   她脚下的每一步都是艰涩的,一步,两步,每一步都如身陷泥泽。明明此时此刻脸上的面具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可她却一点也不想摘下它。   “……妍儿?”   良久,才是商徵的低哑的声音。   商妍眼眶都有些疼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一刻,她竟然看到了他眼底的失望。   不是惊惶,不是憎恨,而是……失望——那是即使是她拿刀刺伤了他,他也不曾露出的神情。而如今,他在殿上,她在殿下,他们之间隔着重重的兵刃,那么的远。   *   商徵已经全然没有抵抗之力,晋闻的三万精兵已经将皇城禁军围剿得滴水不漏,就连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也有半数执了疑惑的态度,静观着事态的发展。就在这样的僵持中,半个时辰后,一碗清水被端到了议事殿上。端着碗的宫人的手止不住的颤抖,殿上每个人的眼里的光芒也跟着颤抖。   滴血验亲,这是古已有之的方法。   可是当那一碗清澈的水被端到所有人面前的时候,每个人眼里都或多或少有些怀疑的光。就在这样的目光汇聚中,晋闻从怀中掏了一把匕首,俯身恭顺地递到了商徵面前。   他嘲讽道:“陛下,请。”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商妍握紧了拳头低头不去看商徵的目光,片刻之后,带着血的碗被递到了她面前,随之递上的还有那把匕首——商徵他……同意了?怎么会?   “公主请。”   匕首上有血,殷红的,艳丽得刺眼的鲜血。她有些晕眩,握着匕首的手止不住的颤抖,好久之后,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向商徵——   几步开外,商徵静静地伫立,像是一座石雕。他的目光只落在她身上,就仿佛这朝堂之上的风起云涌都与他毫无干系,一如很早很早以前一样,他的目光所及永远是她。而她一直不想发现。   虽然此时此刻,他的眼里噙着的是灰色的绝望和失落。   皇叔。   她在心底悄悄念了一遍,终于还是咬咬牙,执起匕首对着手心用力划下——   一滴血溅落,跌入碗中。   商妍只觉得一直头晕,视野之中的商徵目光复杂,晋闻却和其他人一眼,聚精会神地盯着碗里的两滴血发生着变化。 作者有话要说:  稍微晚了点点,出去遛狗,结果小狗拒绝回家= =||| ☆、伤痕   商妍只觉得一直头晕,视野之中的商徵目光复杂,晋闻却和其他人一眼,聚精会神地盯着碗里的两滴血发生着变化。   两抹嫣红最终没有像许多人预料的那样分道扬镳,而是渐渐地、徐徐地汇成了一抹红,昭示着商徵和商妍两个人拥有着同样高贵的天家血脉——   “融了……融了!”   “两血相融,乃是至亲啊!”   顷刻间朝堂上轰然炸响了许许多多的议论声,场面似乎朝着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殿上只有两个人的目光是惊诧无比的。一个是尚未收敛震惊之色的商徵,另一个是神色嘲讽的晋闻。   他说:“我倒不知,商氏一族有如此轻贱的血脉,夺朝不恨,亡国不恨,强辱不恨,公主让微臣好生开眼界。”   轻贱?商妍抱了浑浊脑袋狠狠晃了晃,强压下心头的胆怯冷道:“真正的轻贱是被一个乱臣贼子牵着鼻孔走。你既非商闻,本宫家事就轮不到你来过问。”   晋闻一愣,良久才冷笑起来:“你从一开始与我妥协,就是为了这一日相助严徵,哪怕你已经见过严佩而且明知道真相?”   商妍不言,许久缓缓垂下眼捏紧了早早抹有明矾的手心。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步步迈步向商徵,最终站到了他身旁,对上商徵带着颤意的目光微微移开视线。   商徵很高,她的个头只是勉强够到他的胸口,可是即使是这样,她也努力地挺直了身体,与他并肩。   严徵二字实在是太过陌生,陌生到让她从骨子里排斥这变化。那个人……那个人是皇叔,从她记事开始,害她喝酒的是他,带她爬树的是他,铁骑银枪引兵入皇城的是他,十年来她日日算计着惧怕着的是他,不久前心寒透彻想此生此世再也不见的也是他。   她亲近着的,恐惧着的,憎恶着的,绝望着的都是他,很多事情还没有真相,他绝对不可以死。   “本宫……本宫不明白晋将军在说什么。”   “哦?”晋闻一愣,倏地笑出声来,他说,“不和你玩了。”   不和你玩了。   商妍还没来得及仔细品味他的话,却只听到殿堂上忽而响亮的鸣哨声,殿外无数兵刃骤然间发出尖锐的碰撞声——   “杀。”晋闻只说了一个字。   却顷刻间让整个宫闱堕入了地狱——   *   商妍恐惧至极,却不敢表现。她虽然身逢数次大难,可是真正见血的却并不多,也从未见过真正沙场归来的鬼将是什么样子。晋闻像是个从地底归来的恶魔,他冷眼看着殿外剩余不多的禁军被屠戮,从骨子里散发着阴寒让殿上所有的人不敢动弹——   她知道自己在发抖,身体已经止不住地瘫软,像十年前一样无法呼吸,眼前的画面和记忆中的重叠交织层层剥离,她几乎想尖声叫出来,可是所有的情绪涌到喉咙底却被困顿压抑成剜肉刺骨的锥心之痛,怎么都无法发出声来……   “妍儿……”迷蒙中,一个熟悉的声音救命稻草般地在她耳畔响起。   皇……皇叔……救救我……   “妍儿,你说什么?”商徵似乎是发现了她的怪异,他的声音也带了一丝慌张。   可是她却已经无法顾及他,她已经完全跌入了自己的世界,那儿有血腥,有厮杀,还有数不尽的尸体。父皇是被一柄长枪贯穿的胸口,母后的肩膀上有个血窟窿,她藏在她身下,那么暖和,可是也渐渐冰冷……   拨开母后的身体后,第一眼看着的是有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少年商徵。第一个听到的声音是——杀还是留?   杀,还是留?   “妍儿!你醒醒!”   商徵的声音远得像是从天边传来的,她僵硬地看着数不尽的屠杀血腥,终于在崩溃边缘抓住了身旁唯一可以信得过的人,即使那个人是商徵,她也颤抖着把所有的恐惧都加之在了拽着他衣摆的手中。几次三番压抑不住恐惧,无数次压抑住的眼泪忽的夺眶而出。   “皇叔……”   “我在!”商徵的声音终于慌乱了起来。   “皇叔……救救我……”   “妍儿,醒醒!”   “皇叔……不要杀我……”   周遭的一切都混乱如同炼狱,商徵原本是俯着身,可是听清她话语的一瞬间却僵直了整个儿身体。朝堂之上的局面几乎已经陷入一个死局,可是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如何,竟然没有一抹刀光得以靠近他们。   她却已经没有半分的神识去观察周遭的变化,她跌入了自己的梦魇,梦魇中是商徵冷漠的眉眼,可是耳边不断响彻的却是商徵极其靠近的声息——他说:你信我,对你,我从未动过杀心,从来没有,半次都没有……   可是,她听不见。即使耳朵听见了,心也没有听见。   噪杂声混杂着血腥的气味刺入耳鼻。   商妍惊惧至极,许多年来原本被压制在胸腔中的小小一粒恐惧的种子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鲜血的催化,以燎原之势滋长生息,一瞬间覆盖了她的世界——崩塌,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她终于再也抑制不住近在喉咙口的尖叫,几乎是同一刻,殿外的刀光终于涌入殿内,有人飞身向前,刀刃直指向商徵!   忽然,原本近身挟持着商徵的几个兵士一个转身,一剑刺进突袭的人的胸膛——   混乱。   商妍抱紧自己颤抖的身躯缩在一片残骸中茫然看着殿上一切。就在她混沌的视野中,一直阴沉着脸的晋闻忽而抽出了随身的佩剑,以雷霆之势一剑刺向……她?   “妍儿!”慌乱的声音来自商徵。   商妍只依稀听到了一声细碎的裂帛声,倏然,那个一直比她高那么多的人徐徐地跪倒在了殿上。她恍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腰腹,潺潺不止的血沾染到手上,黏糊成一片刺眼的红,温热的。就像母后的。   可是……那是谁?   宫闱之中,还有谁?   这个世上,还能是谁?   “……别怕……”   那个人却还不忘安抚,他吃力地拽住她的手腕,忽而拼尽力气朝殿外嘶吼:“君怀璧,还不动手!”   君……怀璧?   忽然议事殿外响起通天彻地的军号,原本就乱作一团嘈杂无比的议事殿陡然被一阵巨大的声响覆盖,刀枪剑戟的光芒之中,无数臂系红绳的人仿佛是从天而降,进入厮杀圈——   前那临阵异变的几人相互看了一眼,默契地撕下手臂上一圈衣裳,果然露出和殿外人一样的红,几个转身挡在了商徵面前。   顷刻之间,攻守异形!   *   之后的记忆,商妍都是模糊的。等到一场厮杀到终了,几近晕厥的商徵被御医扶进内殿,她才恍惚着看了一眼手上的血:这一次,没有人说是杀还是留。   一场动乱终究只剩下依稀弥漫的紧张氛围,反臣看押入牢,罪臣凌迟,受了惊吓的臣子颤颤巍巍走出宫门钻进一顶顶的轿子……黄昏时分,整个宫闱的渐渐亮起了宫灯,君怀璧站在日落的议事殿前,苍白而瘦削的脸上是深邃入骨的担忧。   那时,商妍还愣愣坐在殿上一角,一点一点地呼吸着殿上残留的杀戮。   不知过了多久,视野之中多了一袭墨色的衣摆。她缓缓抬头,对上的是君怀璧微皱的眉头。   他说:“公主……可有苦衷?”   他明明在讲话,可是她听不懂。这是少有的君怀璧主动攀谈与关怀的机会,她却心神不宁,到最后只是茫然摇头,在君怀璧探究的目光中缓缓地闭上了眼。   沉默对峙许久,他终于缓步离开。   她迟钝地抬眼,就着他离开的身影看向更远的地方。西方天际日落,千万缕金丝洒在沉寂而庄严的宫闱院落上,明明是极盛的景致却活生生露出一丝破败来。可是偏偏还是有那么多人喜欢。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一次次带给它灾难。   好不容易等他走开十数步,她终于心寒无以复加,埋下头哭出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  @皇叔 【蜡烛】您辛苦了   @晋闻 【蜡烛】您……暂时歇歇吧……   @男神 【蜡烛】您……= =   @公主 【蜡烛】您……醒醒……   @此章有点短小的作者 【蜡烛】 ☆、记忆   血洗后的宫闱很快就消散了血腥味,即使人人都心有余悸,那些事也都随着晋闻入狱而过去了。没有人质疑为什么卧病不起的妍乐公主会同反贼一道出现在议事殿,即使所有人都明白这其中并非那么简单。   再后来,晋闻越狱的消息传来。这消息让所有人都为之惶恐不已,却没有人有分神之力去商讨追捕事宜。   商徵昏迷不醒,西昭唯一的皇裔就只有商妍,她坐在高位上看着群臣与君相愁眉争论,意识怎么都无法汇拢。混乱的脑海中只有商徵那带血的一剑莫名地和杜少泽的身影交织在了一起,缠绕反复,疼得很。   离她第一次鼓足勇气去商徵寝宫已经有好几日,可是商徵依旧没有转醒的迹象,他如同整个宫闱一样安静。倒是毛球儿不知从哪儿摸到了商徵寝宫,霸着商徵床尾死活不肯走,安公公有心想驱赶,却被它抓花了脸,最后皱着脸皮气鼓鼓站在床头,朝那厮狠狠瞪了个眼。   毛球儿卷着尾巴坐在床尾,嗲着嗓子道了一声喵。   这种僵持这几日来已经上演无数次。商妍疑惑这毛球儿的地位居然如此之高居然让所有人无可奈何,安公公却笑了。   他说:“这猫儿是陛下在狩猎之时偶然捡得,自小那是锦衣玉食当公主养着的。”   商妍惊诧:“这猫……”   安公公笑着叹息:“数月前公主软禁,陛下怕公主心思阴郁,命人悄悄放入永乐宫的。头次他从永乐宫出来还还阴沉得像阎罗王,没几个时辰却悄悄送猫,这事,公主应该不知晓。”   他说:“陛下的心思总是藏得太深,只是……公主,老奴希望您迷惘之时,可以稍稍靠近他一些。他……会很开心。”   商妍愣了片刻,目光落在商徵苍白的脸上,忽然间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在安公公近乎可以算作是直白的目光下坐到了他床尾。毛球儿似乎颇为不喜,不过看了看是她,便高傲地伸了个爪子碰了碰,不一会儿就把脑袋搁到了她腿上。   一人一猫,也许各有各的心思,却同样安静。   安公公傻傻看了会儿,终于笑着离开。   这房间里除了毛球儿的咕噜声,终于再没其他声音。   床上的商徵安静而苍白,岁月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过多的痕迹,褪去了一身帝王服,他的眉眼分明还是当年那个在树下皱眉借着她的小皇叔。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不仅怀着那样诡异的情感,而且差点杀了她。   她……其实并不是没有动过和晋闻合作的心。   从醒来后的假意迎合到最后的临时变卦,都不过是因为很多事情还没有答案,他还不能死。至少他不该是这宫闱厮杀中的白骨,他应该有更加明白的死法的。   *   商徵昏迷不醒,整个朝堂只得唯君怀璧马首是瞻,却不想又是一番动荡。没有人想到,平时温雅的君怀璧也有这样凌厉的时候,那日在殿上协助晋闻谋逆的几个老臣一个不留,连同之后查出的与晋闻有过来往的也一并革职看押入了牢。有功者赏,有罪者杀,有过者罚,他的手段之利落震惊了朝野。人人都只道君相文章风流,却鲜少有人记得,十年之前引商徵入宫助他登帝的正是这一介文臣君怀璧。   商徵不醒,好在,朝中还有君怀璧。   商徵昏迷的第七日,朝野已经平静,她这只惊弓之鸟也总算有了一丝机会喘息,如果不是君怀璧,她还会在这安逸的夹缝里再龟缩更久一些。   “公主有心事?”君怀璧的温和的声音在书房响起。   商妍恍然回神,缓缓摇头。这是君怀璧第一次踏足永乐宫的书房,实在有些怪异。她自小便不是什么爱读书的人,所谓书房也不过是个摆设,里面虽有藏书却多半是神话志怪,有琴却很早前就断了弦,有书画却都是平日里画的惨不忍睹的那些,连同墙上那只斑斓的凤凰,也皱巴巴丑得无与伦比。君怀璧往书房里一坐,自然而然地成了里头最温雅的东西,着实怪异得很。   君怀璧似乎也在打量这不怎么有品的书房,他似乎是饶有兴趣地观望了一圈,目光落在那只凤凰上,顿时一愣,眼里浮上几分复杂。   商妍跟着他的目光扫了一眼,忍不住有些难堪。那风筝早就残破不已,本来更破烂,是后来她花了好大力气一点点拼凑起来的,后来发生了许多事她无暇估计它,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被挂到墙上去的。   难言的沉默。   久久的僵持后,商妍终于耐不住尴尬问:“君相找本宫有何事?”   君怀璧却不答。他起身走到风筝旁,轻轻抬手抚了抚它羽翼之上那些已经被压平的皱痕,目光中渐渐带了丝晦涩。   商妍干笑:“君相不要介意,这风筝本宫不是故意弄破的,只是之前莽撞,它跟着我一路颠簸……”   话未落,君怀璧的神情更加令人费解。   商妍越发窘迫,却不知如何是好,到末了只好灰溜溜跟在他身后,瞧着那只狼狈的凤凰默默在心底叹息。   不想君怀璧却忽然转了身,朝她躬身行礼道:“微臣告辞。”就如同他来时那样,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一日过后,君怀璧便成了永乐宫的常客。他有时是来说些朝中琐事,有时不过是喝着小常泡的茶,静看永乐宫中的花开花落,有时候还会提上一两壶佳酿上门,笑吟吟道一句“公主安好”。   这样的君相,简直像是被人夺了舍的。商妍疲于应对,心中的疑惑也日益滚成硕大的球。   “君相来,公主不高兴吗?”   商妍瞌睡未醒,迷迷糊糊听到小常一句疑惑,良久才反应过来,看着镜中新鲜出炉的花哨装扮沉默。君怀璧常来,小常倒是欢喜得很,天天准备精致的茶点,翻出好看的衣裳,就差把她的脑袋插成了花瓶儿,还日日不带重样。这等精力,着实让人佩服。   只可惜,她再也提不起往日的兴致。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她一直追逐着他的脚步,可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却又好像没有真正的界限。   也许凡人追求某件东西太久,久了就成了信仰。   而信仰,是会崩塌的。   *   国不可一日无君,刚刚安静的朝堂很快又有了稍许流言,却很快被湮没。   商徵昏迷的时候,在房中伺候的只有安公公。商妍闲暇的时候会去他寝宫,把他寝宫之中的茶一杯杯灌进肚子里,再和毛球儿大眼瞪会儿小眼,到最后却只能静静看着床榻上那个死气沉沉的人发呆。待久了,之前那种深入骨髓的惧意倒是渐渐平息,剩下的是微微的苦涩。   又是数天过去,商徵依旧没有转醒的迹象,这期间唯一的变化是商徵的房间里多了个佳人陪伴,听说这封妃是自请前来伺候左右,日日衣带不解守在床前,倒是成了一段佳话。   再后来,毛球儿就被赶出了商徵的寝殿。说来也好笑,不过是一条香喷喷的烤鱼,这宫中一霸居然就真的傻乎乎被引出了房门,被早早守候在门外的侍卫的铁笼罩了个严严实实,打了包送到了永乐宫。   那时商妍正坐在永乐宫后园中看一池锦鲤,眼看着几个侍卫抬着一只硕大的笼子迈步上前,橙黄的锦布一掀,露出一只暴躁得红了眼的白色绒球。   她看着忍不住想笑,不料才刚一伸手,就被早就六亲不认毛球儿狠狠一爪子拍下——   血珠瞬间顺着指尖留下。一滴,两滴,滴落在齐整的青石砖上。   商妍忽然有些清醒过来,分不清是疼还是别的什么。   午后时分,她穿戴齐整去往承德宫,却不料撞上安公公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等她进到内堂,才终于发现安公公那副神情为的是什么:在商徵的床榻之前坐着个水绿衣衫飘然若仙的美人,正是前些日子封妃的封月。   封月的发丝要比寻常人长出许多,坐在床边,有一半发丝是垂挂在商徵榻上的。她静静作伴,商徵苍白安逸,乍一看像是一副缱绻的画。   一时间,说不出的静默。   少顷,封月率先反应过来,朝着呆滞在门口的她盈盈躬身行礼:“公主安好。”   商妍挤出一抹笑来,笑道:“啊呀,看呆了。”   封月脸上潮红,微微低了头。   商妍朝她咧了嘴:“听闻封妃娘娘衣带不解,我还以为是误传,没想到是真的。”   “这原是做臣妾的本分。”封月柔声道,“烦公主探望,陛下他必定不日便会醒来。”   商妍一时无语,只是弯了眉眼笑,直到封月道别出了房门也没有找到什么客套话可以接她的话。   一个烦字,合情合理,却透着说不出的疏离。   良久,她才缓步到他榻前,迟疑着站在榻前——他闭着眼,苍白的脸透着几分陌生。其实这模样和严佩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即使没有滴血验亲她也知晓,他和严佩才是血脉之亲。他与严佩是血肉至亲,与封月是举案齐眉,他和她,却什么也不是。   如果他就这样沉睡,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思绪纷乱间,床榻上忽然响起了一声模糊的声响——   商徵?   她摸了摸胸口藏匿着的刀刃,小心上前,却对上了一双尚有几分涣散的眼。   “你……”她僵硬道,“你……醒了?”   可床榻之上的商徵却皱了眉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的目光。半晌,他道:“你是何人?”   “我……”   这一出,商妍就算想破了脑袋也不曾预想到,她呆呆看着商徵紧锁的眉头,充斥着整个身体的感觉名为荒谬。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盆狗血洒下…… ☆、小趣   这世界乱了套。   商妍在承德宫呆坐了半个时辰,眼睁睁看着宫中最好的御医挨个儿在商徵床前颤抖着手诊断,然后一个个无奈摇头,她不得不相信,老天爷似乎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他居然……失忆了。这本是民间话本儿的里才有的段子,莫名其妙地就出现在了一个最不可能和话本儿有关系的人身上,除了荒谬就只剩下荒诞。   可偏偏,这荒谬的事件的主角自己丝毫没有自觉。那个自称本王的商徵原本就神色阴郁拒绝合作,等到一个个御医一一把了脉才露出一丝困惑的神色,直到最后他被带到了镜子前,他才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镜子里的商徵目光中泛滥着遮盖不了的震惊,甚至还有一丝恐惧。   商妍静静站在他身后,良久,才轻轻开了口:“皇叔,你真的记不得了吗?”   商徵像是受到了惊吓般,肩膀忽然颤了颤,连同脸上的神情也带了压抑不住稚嫩软弱。   商妍心中的海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被眼前匪夷所思的景象惊得忘记了呼吸。她曾经设想过无数种再见面的可能性,他旧事重提,或者降下罪罚,甚至她的身上还带是带着刀刃的,可是却从来没有料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是的,是稚嫩,甚至是心虚的软弱。这几乎不可能出现在商徵身上的东西,此时此刻如此真切地出现在了他的身上。   稚嫩之外,是疏离和谨慎。   那是从未有过的距离。   “皇叔。”她轻唤。   “你……是妍乐?”忽然,商徵踟蹰道。他的神色虽然仍有异样,却最终还是冷下了脸,凌厉的目光几乎要把她的额头戳出一个洞来。   商妍的呼吸一滞,慌乱得拽紧了自己的裙摆。他是记得了,还是……   “是我,皇叔。”   沉默。   忽然,商徵骤然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再抬眼的时候已经是满眼的戾气——   “你滚。”他说。   “皇叔……”   “滚出去!”   这一次,是暴躁的嘶吼。   商妍心中一惊,咬牙退出了房间。不可否认,即使是这样的商徵,依旧有能让她退却的东西在。她心有余悸退到外间,才发现安公公和一干御医一个都没有离开,连同随侍的宫人宫婢也一并站在殿上神色莫名。   “公主,陛下他……”   商妍深深吸了口气,沉道:“皇叔伤重,今后如有人要探视,就说……皇叔得了须得避风之病。”   安公公的神色闪了闪,最终却匍匐在了地上。殿上其他人跟着神色一凛,缓缓跪在了地上。   商妍环视四周,良久才轻道:“今日之事,如有泄露,杀无赦。”   *   商徵的变故成了这宫闱之内最高的秘密,没有人胆敢泄露半句,因为一旦这秘密被戳破,一定会是一场浩劫。   黄昏时分,安公公随同几个共诊的御医一齐来到永乐宫,随之带来的还有数个时辰诊治的结果——虽然导致这一切的原因不明,可是事实已经胜于雄辩,商徵他只剩下了十数年之前的记忆,不论心智还是记忆都回到了十数年前。   “他还会好吗?”灯下,商妍问御医。   几个御医面面相觑,最终却都叹息着摇头。   商妍皱着眉头思索,却发现这局面真的难以收拾:商徵十岁封王,十五登帝,他自称本王,那必定是十年前那场叛乱之前,那时候的他不过是个心智初开的少年,如何压得住现在这混乱的朝纲?   入夜,御医离开了永乐宫,安公公却并没有随行离开,他像是压抑了许多难言之隐一样在殿上兜兜转转了无数个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安公公有话想说?”   “公主……”   安公公汗如雨下,皱巴巴的脸都快拧成了一个球儿。他兜转无数次,最终却咬咬牙行礼道:“老奴告辞。”说罢便往外走,踉跄的脚步一路跌撞,最终在门槛上狠狠绊了一跤——倒下了,他没有再爬起来,躺在地上直喘气。   夜风甚凉。   良久,他才缓缓坐起身来,豁出去似的回到殿内,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她面前,重重三记响头磕头下。   他抬头,颤声道:“公主,老奴可要把性命交给你了……”   “安公公你……”   “公主几次探望怀里都揣着匕首,老奴并不是不知道,可老奴也相信公主既然晋贼谋逆那日对陛下所为是真心的,绝不会莫名杀害陛下……故而、故而没有阻挠……”   “老奴曾经对天起誓,这事绝不会对任何人提起,可是眼下……公主,三月前陛下就已经设计擒晋贼,早早布下天罗地网,公主月前身体衰竭的确是陛下所为,陛下为的是顺水推舟,将大好的势头让与晋贼……”   “公主,陛下对公主,从未有过杀心。那日公主入夜出逃,陛下早就派了侍卫跟随……”   “陛下本想逼他反了,能当庭斩杀这斩,斩不了也可以借着他谋逆之罪去其军权,合西北晋裴二人之军为朝廷亲统。可如今、如今这变故……”   是夜。   安公公的声音苍老而沁凉,絮絮叨叨诉说着一个陌生的世界。   如果这才是所谓的真相,如果……   商妍听得有几分晕眩,明明夜色微凉气候宜人,可是她却觉到了一丝闷热,像极了三伏午后被知了所饶的夏眠,焦躁混同灼热纠缠,连思绪都黏湿得让人作呕。久了,安公公的声音都有几分听不清。   “公主,陛下苦心,不过是为了国泰民安。”   “陛下他……是个睿智的明君,愚笨的君子。他的取舍苦衷希望公主明白。如今陛下没有了记忆,晋贼不见踪影,老奴恳求公主救陛下这一回……”   “公主……公主?”安公公的声音带了焦虑。   商妍仿佛是从云端初回地面,不知过了多久才找回消失的呼吸,一点一点,小心地喘了一口气。   “他的取舍,是用我的性命去赌吗?”   “公主!”   “如果是为了西昭江山,他可以和我讲的。”   “陛下只是怕公主多虑……”不知过了多久,是安公公不辨哭笑的声音。他说:“公主,唯今之计只有您能相救,您真的想要陛下命丧黄泉吗?”   “万一,”商妍没有思考的力气,只能茫然盯着安公公焦躁的脸,好久,才小声问,“万一,失败了呢?”   回答她的是安公公迟疑过后重重地一记叩头。空旷而又苍凉。   就像承德宫的大殿一样。   真的想要他命丧黄泉吗?   唯今之计,恐怕……还是得从根源上着手。宫中与晋闻相关的,只有杏德宫。   *   商徵罢朝,所有的国事都交由君怀璧全权处理。朝野之中,终于再没有起什么风波,衷心为国者不得见商徵之面,而心怀不轨者也因为无法明辨局势而按兵不动,许多人多次探望都被拦下,到最后都小心翼翼问一句:陛下伤势如何?   那时候,商妍正坐在承德宫的书房内。安公公泡了一壶好茶,她坐在房中客椅上把那一壶茶喝得见了底,依旧没有换来案台前皱眉握笔的那人一个眼神。她并不恼怒,只是眼睁睁看着茶壶见了底,还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挺不是个善于谋略之人,商徵还没有彻底清醒之前,她只能极力追查杏德宫之事与严佩行踪,别的,她是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商徵还是商徵,却已经不是她所熟悉的商徵。他坐在书房内脸色阴沉,身上是浓浓的疏离和怀疑,可偏偏僵持数个时辰硬是一句话也没有挤出来——   这样的状况,商妍有些困惑。她打小就认识商徵,像个尾巴一般黏了他好几年,从未与他有过矛盾。如果他真的是心智回到十数年前,这敌意……从何而来呢?   天色渐渐暗沉,一日即将过去。   案台前的身影终于有了动作,他“哗”一声站起身来,紧随其后的是恶狠狠的目光:“你还不走?”   “走?”   “你在这儿盯了本……孤整整三个时辰。”   “所以?”   “所以,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最后一句话俨然已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声殿下格外刺耳。商妍呆呆望着商徵冷硬的皮囊下拼命掩饰着却怎么都遮盖不下的生嫩,忽然有些想笑——她也确实那么做了,一整日的阴霾被这忽如其来的笑冲淡了不少。   只可惜商徵却绿了脸。   “皇叔,”她眯眼笑道,“如今你我都是在宫里,我无处可回。”   “你——”   她有些疲乏,等了片刻不见回应,便轻声交代:“皇叔,现在时局难测,晋闻又下落不明,我不知道你先前这后半局打算怎么走,不过在你恢复记忆之前,就算你再讨厌我,也只能与我一人打交道。”   商徵骤然沉默,目光却晦涩不明起来。   商妍安静地看着他极力遮掩的神态,忽而真心笑出声来。寂静的书房内,这笑声有些许突兀,可是笑声过后却是更加压抑的相对无言。也许年少的商徵还来不及学会喜怒不形于色,亦不会弄虚作假。他的憎恶都□□裸地写在眉眼间,每一个眼色都会溢满流泻出来许多,衬着那张成熟的脸倒是讽刺至极。   她在房间里静坐片刻,终究等不到商徵的反应,眼看着外头天色已晚终于还是起身告退。   亏得她性子够缓,临出门前还为他点了一盏灯。却不想才出门没有几步就听到了书房里一阵巨响——似乎,是案台被掀了的声音。   不急。她在夜色中遥遥看着骤然黑暗的书房,深深吸了口气告诫自己:慢慢来。 作者有话要说:  能让商妍松懈下防备心的只有少年的商徵,故而有了这一出。这一盆狗血估计吓跑了好些人吧><   PS:那些一口咬定皇叔是装的的姑娘,皇叔的信用值真的已经那么低了吗!!TOT   皇叔很受创啊!!! ☆、微醉   承德宫外,小常挑着灯笼在门外守候,见了她重重舒了口气道:“公主,君相来过了。”   君怀璧?   “公主您在承德宫,没有任何人可以禀报,奴婢只好留了君相喝了一壶茶。”   “他来是……”   “他送了一只风筝过来。”   “风筝?”   小常抓耳挠腮:“说是早就答应公主的。”   早就……答应的?   一盏茶的功夫,商妍在永乐宫的书房里见到了那只风筝。夜晚的烛光不日日光明亮,却丝毫遮挡不了那只风筝之精致,那是一只小巧细致的春燕,并不如凤凰那样精妙到每一片羽翼都勾勒细腻,它只有寥寥几笔,筝面上几笔丹青描摹的乌黑洒脱恣意,与那只凤凰全然不一样。   要是送到集市上去买,这春燕恐怕是卖不出去的。   偏偏用心与否却是那么地明显,如果没有对比,恐怕她一辈子都不会知晓,她缠着磨着君怀璧要来的凤凰会是这样可笑的一个笑话。   这算是……示好?   *   接连数日,商妍日日去往承德宫中与一派年少气息的商徵大眼瞪小眼,却始终没有瞪出个所以然来。他虽然皱着眉头强撑出一副思虑周详盛气凌人的模样,可眉宇间却透着稚气。自然,这样的商徵也不可能记得失忆之前自己究竟布了个什么样的棋局。眼下晋闻从宫中消失后就再也没有消息,宫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寝食难安。   可偏偏那个运筹帷幄的人却只会冷冰冰地盯着人瞧。   横竖早就习惯了商徵的无视,他不开口,她便不计较。又一日僵持到日落,她趁着日落的余晖伸伸懒腰正打算离开,却不想身后传来“啪”的一声声响。她兀然回头,见着商徵脸色有些异样地站在案台前,目光晦涩不明。   “皇叔有话想说?”   商徵沉默。   商妍一愣,看他这副“速来哄孤”的脸,不由有些想笑。如果是当年的商徵……他不再开口,便是要等着她去扯他的衣摆哄一声“小皇叔你怎么了”。只是今非昔比,她站在门边踟蹰,虽然没有离开却也并没有接下文。   久久的沉默。那被阴云笼盖着的人缓缓坐下了。   “皇叔既然没有别的交代,那妍乐就先告辞了。”   她欠身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轻轻揽过书房的门阖上。就在最后一丝缝隙就要隔绝门内门外之际,忽然听到一道瓮声瓮气的声音:“妍乐!”   商妍低眉笑了笑,又推开门:“皇叔?”   书房内,商妍的表情是狼狈不堪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站了起来,眉宇间矛盾重重,只是目光却不再躲闪。   他道:“听说安德说,你在追查一户姓严的人家。”   商妍的心颤了颤,片刻之后才恢复镇定。她道:“是。”   “为什么?”   商妍略略思索,答:“数月之前,我曾经被晋闻蒙蔽在严府生活过一段时间,晋闻谋逆,严府必定与之关系紧密。所以我想想要找到晋闻,应当从严府入手。”   商徵神色莫名,额上却起了汗。   这是……心虚慌张?   她踟蹰片刻,轻声道:“听闻严家有个小姐明教严佩,长眠已久,一直未醒。”   商徵骤然移开了视线——   商妍定定看了会儿,心中忽而掀起惊涛骇浪——十余岁的商徵究竟是为什么对她报有这样大的敌意?她想过许多原因,却把最重要是可能性忽视了……商徵,他竟然从少年时起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他从来就知道自己不是商徵,而是严徵!   “此事,孤会处理,你不必插手。”   “……皇叔,对严家有兴趣?”   “你不必过问!”   “听说那严家小姐十数年来足不出户,长年卧病……就连待在严家十数年的老仆都鲜有见过她面目的。”   “你见过?”商徵的声音冷厉下来。   “……不,没有。”   商妍彻彻底底地冷静了下来。眼前的商徵毕竟不是完整的,他有太多的情绪还不懂得藏匿,所有的慌乱都写在眼底。而她并不想去戳破。她有些冷,因为这让人惊骇的发现。十数年前,商徵不过十一二,不可能有那样深沉的心机。假如他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份,那背后是谁在操纵这一切?商徵不过是商户之子,怎么入得了皇室?   十数年之前,会是谁主导这一切?   她的沉默让书房里的气氛更加的焦灼。许久,是商徵一声算不得友好的冷哼。   商妍原本想回一个冷笑嘲讽回去,不料眼前却忽然闪过一阵眩晕之感,还未及反应,脑袋就重重磕在了书房的门上——   “妍儿!”   最后的最后,是商徵慌乱的声音。居然是她许久不曾听到的称谓。   *   商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日落西山。目光所及之处是好些匆匆忙忙的人影,她用力支撑起半个身子,谁知力气正使到一半就栽回了床上,发出“砰”一声巨响。   半盏茶后,她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睁着眼睛有些恍惚地打量着头顶的轻纱床帏:这疲软的感觉她非常地熟悉,是当初商徵下施加在她身上的。自她上一次出宫后就没有再犯过,难道……其实并没有痊愈?   “御医说你的症状十分奇怪,束手无策。”忽然,一个低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你究竟怎么了?”   商徵?   商妍深深吸了口气稍稍调整了下姿势,才终于满意地看到了商徵略显烦躁的眉眼,吃力笑了笑道:“你猜?”   话毕,商徵黑了脸。他似乎颇为暴躁,在房间里兜兜转转了好几圈忽然道:“你以为孤查不到?”   他这幅模样,倒真的有了几分担忧的模样。   刺眼得很。   “你的确查不到。”她冷笑,“皇叔手笔,寻常御医哪能瞧出端倪来?”   “你……”商徵的神色陡然间僵硬,他骤然上前,目光闪烁,“你说你身上……是我下的毒?”   商妍冷笑:“皇叔不信?”   僵持。   商妍稍稍恢复了些力气,笨拙地下了床,拖着还有些疲软的身体缓缓朝门外走。那怪病发作过后身体都木讷得诡异,她必须使上十成十的力气才能让手脚不那么怪异,踉跄了好几步步才勉强到门边,踏着夕阳一步踏出房门——   就在她身后,是静默不语的商徵。   “如果你真是妍乐,我……绝不可能有杀心。”忽然,黯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说,“你说的,孤不信。”   “可你确实下了,数月之前我日日神识渐衰,差点就命丧了黄泉。”   “孤不信。”   她越发嘲讽,轻道:“你肩上应该还有旧伤,是我挣扎之时刺的,流了好多血。”   商徵的神色陡然僵滞,久久,才从胸腔里挤出三个字:“孤不信!”   黄昏,夕阳。   商妍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却看不清昏暗的房间里商徵究竟是什么样的神情,一如她分辨不出此时此刻弥漫上心头的究竟是什么滋味。   这感觉,其实是有点儿心慌的。   ***   日子一日日过,商徵伤重在承德宫中养伤的消息终于被朝野上下所接受,不过半月,朝中大小适宜就都陆续落到了君怀璧手上。在所有的事情都暂缓之时,君相登了门。   他并没有穿着官服,而是穿着一袭宽松素雅的墨青色长衫,满头青丝只简单系着发带,一个酒坛被绣着墨竹的广袖遮去一半,剩下那一半沐浴在朝阳的光晕中,原本规整得似乎连一丝乱发都不会徒增的君怀璧此时此刻却透着一丝闲散之气。   商妍在永乐宫的门口呆呆站立,却不知从何开口。没有人知晓他在永乐宫宫墙外站立了多久,若不是早起开门的小常撞见了他后匆匆禀报,也许他会站更久,直到阳光把他的身影拉长成摇曳的枝桠。   很多年以后,商妍已经不太记得君怀璧年轻时的眉眼究竟是何等的如画,也不记得那一日之前她与他的羁绊曾经如何难耐,只是这一日清晨所见到的场景却无疑成为她昂长的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最为瑰丽的光景。   只是当时惘然,难以看清,只剩下了呆望的本能,久久,才狼狈地拽了裙摆:“君相?”   “喝酒吗?”   “……”   他低眉,笑了,晃了晃手里的坛儿:“桃花酿。”   商妍站在门口对着他的闲散的笑好一会儿愣神,对着这不知是被什么人夺了舍的当朝丞相不知为何有一瞬间分不清他究竟是君怀璧,还是晋闻。君怀璧太静雅,晋闻太邪佞,可是笑起来居然有几分相似。   “偶得佳酿,不知公主能否同饮?”   “……”   他却笑了:“很久之前我就在想,有朝一日我提着酒来见你,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时候。”   “君相……”   “可是不论我作何种猜想,都只能想出自己提酒等候的模样,搜空心思也想不出你开门相见时会是什么样。”他轻笑,“是惊异,还是喜悦,是憎恶,又或者是视而不见。”   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酒气,带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可他的眉眼却明明是带笑的。   这绝不是正常情况下的君怀璧,至少,绝不是清醒的君怀璧。君怀璧的声音原本就是清和润泽,此时此刻却仿佛是带了   几分醉意一样,氤氲如同隔着雾气。他……喝醉了?   怎么会?   商妍愣愣看着,良久才终于生涩开口:“……你,怎么了?”   君怀璧一怔,温温道:“听闻公主在查杏德宫之事,微臣,略知一二。”   杏德宫? 作者有话要说:  身体出现点状况,明天可能不碰电脑。明天更新会暂缓一天,请个假哦。   后天会准时更新。 ☆、佳酿   一坛桃花酿终于还是入了君相的肚,杏德宫的事情却只字也不曾被提到。永乐宫的后园有个小小的花亭,商妍在亭中愣愣看着春风和煦的君怀璧一杯接着一杯把桃花酿咽下肚去,终于忍无可忍伸手抓过了他的杯盏——他醉了。虽然酒品好得让人瞠目结舌,可是眼底噙着的那一抹浑浊的光却显而易见。   被抢了杯盏的君怀璧微微晃了晃脑袋,瞪了瞪略显无辜的眼。   这……   商妍深深吸了口气:“君相可有心事?”   有风过,吹来几片枯黄的树叶,有一片落在他发际。他顿时阴沉下脸来,暴躁地扯了唯一一个简单的束发。顿时三千青丝飞泄--他皱着眉头四顾,片刻之后才抬起眼道:   “杯子?”   “……吃掉了。”   “……哦。”君怀璧轻轻地应了一声,乖巧得很。   商妍悄悄把杯子藏到桌子底下,抬头却发现君怀璧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了园中的石桌上。氤氲酒气之中,阳光穿透树影的斑驳印在他白皙的侧颜上,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射一抹淡淡的阴影,三千青丝大半成了枕。   呼吸轻浅。   文质无双的君子怀璧,居然也有这样的时候?   僵坐了半盏茶时间,她才终于收回了险些跌落的下巴,晃晃晕乎乎的脑袋,稍稍走远了几步坐在另一处花架上,百无聊赖地盯着他的睡颜瞧——不知道怎样的打击才能让君怀璧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不过显而易见地,他醒过来的时候恐怕会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个儿给埋了。   时间一刻刻流走,日上晌午。   君怀璧却没有转醒的迹象。   商妍捂了捂有点儿不争气肚腹,思来想去,终于下定决心先去解决下肚腹之难,却没想到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响起极轻的窸窸窣窣声响——那是枯叶被踩碎的声音。   少顷,君怀璧轻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说:“十年前我引陛下入主之后曾有幸入过史库参阅,偶然见过杏德宫史料。□□戎马一生,老来十子余七,等到先帝登位之时,却只剩下三皇子与年方七岁的十皇子,其他皇子皆不幸夭折。”   “□□晚年曾有一宠妃名宓,华盖后宫三千,引无数嫉恨……皇后难平心魔,以魅惑君主为名妄图除之,为□□所阻止。□□因其坏德而生废后之心,然皇后忽然自缢而亡,故而……作罢。”   “宓妃专宠多年无子嗣,直到□□病危床榻之时,却忽然由宫外接入一子,乃是宓妃早年瞒天过海产下之子。滴血验亲后,□□大喜,却未尝来得及取一个封号,便驾鹤西去。”   君怀璧的声音非常轻浅,如同桃花酿的酒香一样。   商妍静静听罢回了头,对上的是一双犹有几分迷醉的眼。她忍不住催促:“……后来呢?”   不料君怀璧却微笑着摇了摇头道:“先帝驾鹤西去之前,宓妃就染了怪疾昏迷不醒,后来先帝登基,数年之后宓妃也病逝,再之后,公主应该知晓了。”   “那那个……十一皇子呢?”商妍急道,“他去了哪里?”   君怀璧迟缓地摇了摇头,皱着眉头低头找着了方才喝罢停歇的桃花酿,提起酒坛摇晃几步上前行了个礼,扬起一个剔透的笑。   他道:“公主,史库乃国之根本,原本不能坦言。今日……要谢这酒。”   “君相……”   “微臣……告辞。”   他摇摇晃晃朝前走,片刻之后便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商妍静静看着那一抹青色远得再也看不见,许久才低低道了一声。多谢。   ***   当夜,商妍终于下了决心去往杏德宫。   宫中从来没有什么十一皇子,可是君怀璧所说之事却也必定是空穴来风。宓妃死得有多凄惨,她比史书更加清楚。有多少次午夜梦回,她依稀还能听到杏德宫中房梁上骨架落地的声音——绑在房梁之上活活饿死,到最后和这冰冷的宫闱腐烂成一体……如果这个十一皇子还活着,想必把这宫闱血洗上几次都难消这血海深仇。   是的,如果这十一皇子还活着呢?   这个世上,有多少人会在十年之后莫名查探杏德宫?   这个世上,有谁会去找一具理论上早已在皇陵的尸身?   这一切的答案,其实只要再去探一探杏德宫便可知晓。如果晋闻身为人子,是绝不会让母亲遗骸曝露在地上的。只是和什么人,以什么身份去却让人难以抉择。她思来想去,直到月上柳梢,却仍然犹豫未决。到最后干脆披上件衣裳挑灯一个人去……   不怕。   ……是不可能的。   冷风,闹鬼的冷宫,冰冷的尸骨。哪一样都能够随时击垮她原本就并不健壮的心脏。可是倘若杏德宫中有尸骨未寒的事被搬上台面来,恐怕朝野之中又会多有风波,可是如果晋闻真的和杏德宫有关,那将成为往后对决中至关重要的一张王牌……为今之计,只有她一人前往一探究竟。可是还未走到杏德宫附近,却忽见不远处有淡淡的光亮——   夜深,宫灯的光芒渐渐被那怪异的光亮覆盖。   她遥遥站着,忽而被一阵狂风席卷,手里的宫灯陡然间昏暗,随之响起的是数不清的嘈杂之声和匆忙的脚步声——“走水了!”“来人!杏德宫走水了——”“快!找人救火啊——”   杏德宫走水?   商妍在原地呆愣了片刻,忽的丢了宫灯朝前疾步奔跑!   她才着手想一探杏德宫,怎么会这么巧?怎么会?!   *   大火终于借着风势染红了半边天。商妍气喘吁吁跑到杏德宫门口的时候,那儿已经聚集了许多宫人,每个人手里都提着水桶器皿行色匆匆。她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却什么也没有也没有问到。没有人知道从来没有人烟的杏德宫是如何起得火,更没有人见到什么可疑的人,好好一座孤寂冷清的弃宫就这么起了火,一发不可收拾……   宓妃尸骸!她会不会还在里面?!   商妍急得手足无措,眼睁睁看着宫门大开,里头的火势似乎小了一些,便咬咬牙直接往里跑,却在最后关头被方才的宫人拼死拽住了袖子——   “喂!你这小丫头还要不要性命!”   “里头……里头你可曾看到什么东西?”   那宫人汗如雨下,显然并没有认出她来,只是一双手死死拽着她:“里头火大,你这一进去还想不想出来?!里头都是些旧桌子旧椅子,没有宝贝!”   “那……那内殿呢?”内殿、房梁下,是否……   “火就是内殿起的,那儿早就塌了,什么都没了!”   塌……了?   火光中,商妍迟疑着看着火苗把宫门内的树叶都炙烤得噼里啪啦作响,头脑间一片空白。由内而外的恐惧似乎要通过每一个毛孔抒发出来,融入这火热的炙烤之中。   “轰——”   一声巨响,整个儿杏德宫陡然间倾塌!   商妍连退好几步,心中的茫然却更甚。在这宫里,有个人知道她的一言一行,甚至知道她刚刚在今日得知了杏德宫过往而抢先一步把这一切付之一炬……商徵已经不再是那个心机深沉的君王,那还会是谁?谁能有这样的能耐?谁能?   大火,终究屠戮尽了一切证据。   到末了,每个宫人都疲惫不已地瘫坐在地上,却没有人露出悲戚的神情。对于所有人来说,这不过是一座早已废弃的冷宫。里面既没有宝贝也没有活人,更甚者,这不过是一座闹鬼的冷宫。大火烧尽也没什么可惜的,不出几月这儿就能再起新楼,把这一切焦黑都尽数抹去。   没有人知道,这儿有一具无人认领的尸骸,也许被深埋在下面,也许去了别的地方,谁知道呢?   商妍在杏德宫的混乱还未平息的时候就悄然离开的。宫殿已经塌方,就算其中有尸骸也不可能被发现。她缓步回到永乐宫的时候已经是夜半时分,出门前她早已交代不需寻找,可此时永乐宫中却灯火通明,隔着很远就能听见嘈杂之声。   是出了什么事么?   她迟疑几步,不料却看到一个原本不该这时候出现在永乐宫的人在宫门口焦急地来回走动——安公公?   “……公主?公主!”安公公也见了她,惊异过后忽然疾步上前,一双颤抖的手拽住了她的衣摆。   “怎么了?”   安公公像是受了惊是的紧张四望,片刻后才缓缓探头到她耳边,沙哑道:“公主,陛下方才遇刺!”   商徵?!   商妍满身彻凉,仓皇回望杏德宫的方向——这场火,竟然是一石二鸟之计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还是上午更新的那张,强迫症患者为了去掉章节上的括号伪更,不要理我……) ☆、冥冥   黎明来临的时候,永乐宫中依旧是大门紧掩。所有人都知道,妍乐公主昨夜因为大火受了惊吓终日惶惶不宁,故而把大部分人被遣了出去,只余下寥寥数个宫人在院中伺候。   日出,理论上应该在躺在床上养神的妍乐公主此时此刻正端了一碗药,冷着脸哄床榻之上那神情戒备只差在脑门上戳五个大字“你们要害我”的当朝皇帝。   “喝。”她耐下性子轻声细语,“不会害你的。”   不过很显然,她的这番劝慰根本没有入那只惊弓之鸟的眼。商徵神色不改,防备的目光已经堪称凌厉了,本就不厚的唇已然抿成一条线,僵持许久,终于还是扭过了脖颈不再看那碗。   ……这时候,是不是还要配一声“哼”?   商妍忍无可忍叹了口气,终于搁下了药碗,在床边找了一处空地儿坐了下来。她已经一夜无眠,实在是有些累了。昨夜商徵遇刺,刺客又失踪,安公公急急来报,她唯恐刺客还有第二波行动,连夜悄悄把受伤的商徵偷梁换柱到了永乐宫,只留下一个宫人穿戴成他的模样留在承德宫,一夜忙碌,谁知翌日醒来却是这样一副情形。   疲惫已经不能囊口她的感官,早在凌晨时分她就已经眼冒金星,若不是咬着牙想等商徵转醒看看他是不是会阴差阳错恢复记忆……谁想到醒来他变本加厉?   她怎么不记得小时候的商徵居然胆小得这么……丢人现眼呢?   *   一觉醒来,天已经暗沉,房间里的宫灯明明灭灭。   商妍浑身浮软,昏昏沉沉瞄到灯旁趴着一个纤瘦高大的身影,除了商徵还能有谁?她终于明白为何宫灯也会明明灭灭,因为这厮把灯罩摘了,正曲着手指把玩那闪烁着光芒的火苗。一次,两次,三次,他翻动的次数越来越多,到最后“啪”地一声。灭了。   好在,这房里还有另一盏殊死坚守着。   对此,商妍无奈露了个鄙夷的白眼,却不想对上那玩蜡烛的幼稚之人的幼稚目光。嗯……装得很深沉的幼稚目光。   “你醒了?”他勉强道。   “嗯。”商妍淡道,顺势扫了一眼桌面,满意地发现白日那药已经见了底。   “刚才,叫你不醒。”   “我太困了。”   “不。”商徵狠狠皱眉,似乎是在斟酌用词,片刻之后才艰涩道,“我、用力喊了,你没醒。”   用力喊还没醒么?商妍的心上稍稍划过一丝凉意,却很快地恢复了正常神情,摇头笑:“昨夜太困,我睡迷糊了。”   沉默。   倏然,商徵狠狠一挥手,把那已经战殁的宫灯扫在了地上。   他道:“你那日说的毒,究竟是什么意思?”   商妍忍无可忍想发作,却陡然间瞥见他衣袖上丝丝渗出的殷红。昨夜他遇刺,伤在了手臂,伤势不重,为免内鬼,她只是取了些治伤的药草草替他包扎。方才他如此大的动作,恐怕伤口是要崩裂了。   “没什么意思。”她临时改口,轻道,“骗你的。”   商徵瞪眼,显然是不信。他这副模样简直是个明知答案却拒绝承认的暴躁孩子,配着他堪称冷峻的面容,着实诡异得有些好笑。   商徵被这模样惹得闷笑不止,好半天才喘过气来,笑道:“来,替你包扎。”   罪魁祸首咬唇,沉默。   商妍笑着叹息,最终下了床榻翻出新鲜的伤药摆到了桌上,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不容分说抓住了他的手腕逼他抬起手来撩起了袖子。这一次,商徵没有反抗。虽然脑袋还是没有看着她的,大约是在赌气。   “妍儿。”忽然,一声闷闷的叫唤在房里响起。   商妍一愣,顷刻间有些受宠若惊。   商徵的脸色越发诡异,良久才咬牙开口:“我……听闻,十年前宫变,是我带兵入宫解围。你是不是想过,我……是不是有意篡位?”   顷刻间,房间里静默一片。商妍包扎的手僵在当场,好久,才终于重新找回了呼吸,把手上未完的动作进行到底。他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也许是因为孩童更加直接而天真,成年商徵许多年都不敢提及的事情竟然那么轻而易举地被问了出来。   竟然,也不是那么惨烈。   “想过。”她听到自己极轻的声音,“可是皇叔没有承认过,我就不信。”   寂静。   烛光中,是商徵咬牙切齿的声音:“我不承认就一定没有。我不会害你,绝不可能!”   那一夜烛光明灭,商徵的眼里尽是暴戾和执着,商妍却始终没能应一声是。   ***   谁也没有想到,伤上有伤的商徵会在第三日清晨从永乐宫中消失不见。为了掩人耳目不至让人怀疑,永乐宫只有简单的守备,如果是早有预谋,要想从永乐宫带走一个人实在太过容易。凌晨,大雨,商徵就这样莫名地不见了身影。可偏偏还不能声张。   安公公和几个侍卫早已分头去找寻,商妍留守空荡荡的永乐宫,终于忍无可忍支了一把伞出了永乐宫。偌大一个皇宫,商徵可能在任何地方。她不知道该去哪里碰运气,只茫然地顺着本能游走,不知不觉竟然到了承德宫。   商徵是不可能在这儿的,人人皆知当今皇帝卧病在寝宫不见任何人,可每日不知有多少怀着各种心思的人前来问候。即使如今的商徵只不过十余岁的思维,可是哪些地方不该去他应该还是明白的。   她走到承德宫本就是无意,只是没有想到在宫门前瞥见了一抹青绿——   那是一柄青色的伞。   伞下一袭白衣,乌发纤纤。居然是几日前刚刚见过的封月。   她静静站在承德宫门前,整个人像是要融进大雨瓢泼中一样,淡雅如同泼墨。   商妍眯着眼远远看着她静默站在雨中,不知道为什么心上有些异样:对封月,她虽然说不上憎恶,却绝对是不欢喜的。也许是因为生在泥沼之中的人对着岸上白衣纤纤的人有着生来的疏离,越美的事物往往越让人看到自己的不堪,又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   总之……不喜欢。   “公主?”雨中的封月忽然转了身,青绿的伞微扬,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商妍愣了片刻,为自己莫名的情绪有些自责。   “公主可知陛下近况?”封月轻声问,“守备说陛下下了禁令不见任何人,公主乃是陛下至亲,是否可以代为一探?”   “封妃娘娘……天天等着吗?”   “也不是天天。往常只是黄昏,今日大雨,陛下每逢大雨便会心思闷沉,故而来瞧一瞧。可是……”她微微抿了抿唇,遥望承德宫紧掩的宫门,“可是,还是进不去。”   进不去,是必然的。   商妍悄悄垂了眼不看封月紧锁的眉头。她当然知道进不去,因为这禁令其实是她亲自下达。起初只是想尽可能地瞒下商徵病情,可是她却从来没有想过今时今日这样的情形。   “你回去吧,等他醒来再来。”   封月却摇头:“也许过会儿他就会宣我入宫。”   “……可是他不知道……”   封月笑了,声音细柔。她说:“为知心之人行事,不需尽为人知,只要他安好,只求长相伴。公主没有过这种感觉么?”   商妍怔住,滔天的雨声也入不了耳。   她的确没有过。即使之前数年如一日追在君怀璧身后,她也不过是想着有朝一日他能回过头来看上一眼,看看她已经长大,看看她一片真心是这宫闱之中最干净澄澈的存在。可是之后呢?她从来没有想过假如君怀璧真的回头看见了她,而后该如何。   从来没有。   她从来没有想过未来。   为什么?   商妍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承德宫的。封月纤瘦的身影渐渐在脑海里汇聚成了一个狰狞的问句,一句一句把她原本就迷蒙的思绪拷问得支离破碎——为什么?   大雨渐停,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商妍默默看了片刻,忽然悟了一个去处,一个他最有可能有兴趣的地方,一个即使他失去了十数年的记忆亦不会被发现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此坑距离完结不远了,还有一个高、潮(口你妹啊!),明天周末回家,家里木有网,停更一天,顺便准备新坑。周日晚上回来更新~   新坑近期会发^^ ☆、挖酒   大雨渐停,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商妍默默看了片刻,忽然悟了一个去处,一个他最有可能有兴趣的地方,一个即使他失去了十数年的记忆亦不会被发现的地方。   他可能去了史库。   *   西昭的史库历来是宫中禁地,只有三类人可以进入参阅,一个是当朝的史官,一个是当朝皇帝,最后一个是宫中逢大变而受皇命的重臣。而把守史库的守备是宫中唯一与外界隔绝的存在。史库如同一座孤岛,与整个宫闱格格不入。这儿的守备是不会知道商徵的近况的,因为他们根本不被允许和外界交流。   “史库重地,非皇命不得入!”   果不其然,在史库入口,商妍被毫不留情地拦了下来。她并不恼怒,只是仰着头往里头探望上一眼,问:“陛下在里面吗?”   “史库重地,非皇命不得入!”   “我不闯,我只想知道……”   “史库重地,非皇命不得入!”   探听未遂,商妍丧气地埋下头,在门外兜转了好几圈最终还是退开了几步叹息。史库的守备果然如同传闻中一样,除非她在这儿守株待兔,否则是不可能知晓商徵是不是真的进了这儿的……   她正灰心懊恼,忽然听见落了红漆的史库大门发出沉闷的声响,一个人影从其中缓慢踱步而出——   “皇叔!”   果然是商徵!   可谁知商徵却压根没有正眼看她一样,他像是被乌云盖了顶一般缓缓路过她身旁,头也不回地走远,连一个眼色都不曾留下。   这……商妍愣愣看着,眼睁睁看着他越走越远,最后却停滞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这是一个等待的姿势,虽然别扭得有些愚蠢。   她在原地呆滞了片刻,匆匆追上他的步伐,眼看着距离来往的人群越来越近,她匆匆打开手中伞,也不管天上是否还有雨滴就撑在了他的脑袋上压低伞的边沿,遮去他的脸——他绝不能被人看见,至少现在不能。   商徵一直沉默,却也并没有反抗,比她高出许多的身躯显然是缩了不少,大约是为了配合她实在算不上高的个子……   一路沉默。终于还是安然回到了永乐宫。   商妍随手丢了伞,忍了忍,还是闷笑出了声:当今的皇帝满身尽是水渍,湿漉漉的发丝耷拉在脸侧狼狈无比,冷硬的脸上噙着一抹自以为深沉的神色,眼神却清浅得一望就能到底。她曾经拼尽了心思都参不透他心中所想,没想到如今风水轮流转——   两两相望。   沉默。   商徵的目光隐隐翻滚着异样的情绪。商妍顿时住口,干咳几声别开视线。   空无一人的永乐宫中寂静得只剩下落叶的声音。   “孤,查阅了史籍。”忽然,商徵的声音响了起来。   商妍终于笑不出来了,原本明快的心顷刻间落到崖底。   他沉道:“你想看吗?”   商妍沉默。这静默换来的是商徵忽然有些暴躁的眼神,他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终于从怀中摸出一本书册狠狠丢在她的脚下——   “十年前,孤带兵入皇城,晚到一步,是因为路上为叛军所扰。孤……绝不是想谋夺这江山之人。”   “史籍记载,必不会有错。”他深吸一口气,冷笑,“可是,你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要逼我退位?”   “我……”商妍踟蹰,片刻后轻声道,“我没有不相信,皇叔莫要多想。”   “你没想?”   “是。”   “那为何你与晋闻串通?为什么事后你故意隐瞒不提?”   “我……一时被蒙蔽,皇叔莫要多想。”   商徵忽然暴戾起来,不知道压抑了多久的情绪陡然间倾塌。他道:“那一日……我醒来,根本没有错看,你的目光是看仇敌的。你居然还说自己是妍乐……”   “我为什么要信你?你甚至把那伙同晋闻弑君的杜侍郎之死也算到了我头上,是不是?”   “你所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明明憎恶我,却仍然笑脸相迎,明明疑心我,却仍然只字不提,你在等什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皇位?复仇?”   “你说啊!”   商徵彻底失了控,他的眼里满是血丝,不知道是多少情绪积压的结果。宽厚的肩膀仿佛是有千斤重物压负,到最后却颓然地如同他的情绪一般塌方。到末了,他冷笑,声音却带了一丝颤抖。   他说:“我醒来的时候,你……当时动过杀心的,即使你知道我从没有害你之心,你仍然想要杀我而后快……是不是?”   你当时动过杀心,是不是?   商徵的问句到末尾其实并没有多少气势,他的声音在颤,手也在颤,眼里的绝望扭曲成了狰狞的弧度。   商妍却彻底忘记了呼吸和心跳。   这样的商徵太过陌生,陌生到让她忘记了反应——在这宫闱之内,人与人之间都隔着厚厚的隔膜,倘若商徵还是那个商徵,是决然不会有这样的问话的。可是命运却开了个充满嘲讽的玩笑,他成了现在的商徵。   是的。一个一个点也不好笑的玩笑。   她终于明白商徵自醒来之后对她莫名的敌意是从何而来,他是商徵,即使他论心智不过十数岁,可他依然是商徵。她的情绪从来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她的怀疑,她的彷徨,她压抑着的惊惶,她逼迫自己暂时不去思考的东西,都在他眼底。   她从来不聪明。   她一直是个愚蠢的、努力想活得更加好一些的傻瓜。   “皇叔……”   可商徵却显然再也听不进去一丝解释。他眼神晦涩无比,头也不回地朝殿内走,颓然的背影散发着的情绪是……心灰意冷。   她站在原地,好久,才缓缓地蹲在了地上,捂住有些晕眩的头,捡起了那本书册。   封入史库的是正史,只记载可考之事。那上面记载的关于十年前叛乱的始末,反臣谋乱,十皇子商徵引兵救城,却于城外遭伏……   因为晋闻一席话,她怀疑他有心策乱,可是她其实没有去查证过。【怪,待改】   既然怀疑,为什么不查证?既然不查证,为什么怀疑?   既然憎恶,为什么还留在宫内替他挡着?既然留着,为什么……憎恶?   ***   大雨过后,已经成为焦灰的杏德宫最终还是被宫人翻了个底朝天。也许是被大火烧了,又或许是年岁实在太久,和所有人预料的一般,那座陈旧的宫殿下面什么都没有,自然也没有可疑的尸骸。一场无名大火,这个世上终于再没有杏德宫,再过几年,它最终会连同往日艳惊四方的宓妃传闻一起消失在漫漫岁月中。   没有任何人会记下这一切,除了别有用心之人。   商妍远远站着,一时间不是非常能接受没有宓妃骸骨背后代表的可能性。晋闻从来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良善,这一点她早就知道,非亲非故,他绝不会来收这尸骸,更何况他夜探杏德宫,千方百计想要一查醉卧红尘——假如他就是那个无故消失的□□十一子,这一切便可说得通。甚至于他对商徵的敌意迎刃而解……   可是十一皇子,这可能吗?   她正发怔,却听到一个温雅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那声音道:“听闻宓妃曾经风光无比,一日出巡,帝都万人空巷,只可惜到末了仍然成了几笔史记。”   这声音是……商妍迟疑回眸,果然见着身着官服的君怀璧站在她身后毕恭毕敬地行礼。君相会出现在后宫,她倒并不奇怪,他原本就是商徵的心腹重臣有令牌可以出入后宫,只是他居然会亲自来监管区区杏德宫的断壁残垣倒让她有些惊奇。   君怀璧微微一笑,道:“微臣其实是借公务之名特地来找公主喝酒的。”   “……”   “公主不欢迎吗?”   “皇叔伤重,朝中诸事都要劳烦君相,君相难道不会琐事缠身?”   君怀璧闻言神色微变,眸色却依旧是沉静的。他笑道:“微臣已经许久不曾安睡,那日桃花酿下得一夕美梦,故而有了些酒瘾。公主可否成全?”   能否成全?自然是不能的。商妍愁眉踟蹰,最终勉强挤出一丝歉意的笑来。如今商徵住在永乐宫中,即使君相是他的心腹重臣,她也不敢掉以轻心。怎么敢真把他请到永乐宫里去喝酒?   “今日本宫疲乏,改日吧。”   君怀璧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谦恭地俯身抱拳道了声好。   杏德宫再没什么可以挖掘的线索,商妍匆匆想走,临行却听见君怀璧似乎比往日低沉了许多的嗓音。   他道:“微臣早年曾经藏有一坛好酒,气味芬芳,臣惜之纯然,恐身上浊气扰其清雅,埋于深土之中,惴惴等月圆花开。如今花开而月待圆,微臣有心想掘地而取之,公主以为如何?”   商妍原本已经走出几步,听见声响迟迟回了头,却听得云里雾里。   呆愣片刻,她咧嘴笑笑:“君相爱酒,那就挖起来喝了呗。” 作者有话要说:  君相的节操……恩…… ☆、谅解   回到永乐宫,商妍的心情要比往日愉悦。杏德宫这一线索虽断,却其实仍然是有收获的。假如晋闻真的是那十一皇子,那许多事情真要追查未必没有线索。宓妃本家应该还有人在,领养年幼的十一皇子的那户人家也并非毫无记载,假如能顺着这一支线去寻找,未必不能找出晋闻所在。   可这些建立在商徵肯配合的情况下。而如今……   商妍望着商徵紧掩的房门沉闷得有些呼吸不畅。自从那日之后,商徵再也没有出过房门,她自认理亏,也不敢去开他房门,僵持了好几日。可晋闻之事,的确已经不能再拖延。是夜,她咬着牙敲响了商徵的房门,意料之中地,里面没有丝毫回应。   “皇叔。”她犹豫半天,涩涩开口。   房间里静悄悄,似乎不像是有人的模样。   “皇叔,我并没有伙同晋闻谋逆。”   她在门口叹息,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释。他和她的纠葛又岂是晋闻早就埋下,又岂是晋闻可以策动的?史册之中必然把她是跟随着晋闻一起出现在逼宫的朝堂之上也都记录了进去,这其中原由她却无从解释,也并不愿意多讲。   商徵不愿意相信的,她不想强求。   到末了,她只能倚着门叹上一口气,再没开口。   “公主!”忽然,一个匆忙的声音扰乱了一院的宁静。   商妍回过神来茫然四顾,见着的是安公公急匆匆由远而近,脸上的焦急像是被点燃的火苗——   “怎么了?”   安公公气喘吁吁抬头,脸上的汗珠随着他的姿势滚落下几颗,满脸的疲乏却遮挡不住眼中的兴奋。   他说:“抓、抓到了!”   “抓到……谁?”   “抓到那个行刺陛下的刺客了!”   抓到刺客?   *   半个时辰后,商妍在承德宫见到了那个刺客。他被拘禁在承德宫寝殿之中死死低着脑袋,身上已经有累累伤痕,听见声响,他骤然抬头,目光中凶光乍现——   这人……她稍稍靠近几步,却被安公公急急拦下——   “公主且慢!”他道,“这人善武,折损了数十禁卫才勉强拿下他,公主切勿靠近以免多生事端。”   善武么?   商妍有些紧张,却按压着心头的异样仔细打量这胆大包天的刺客:这是一个年轻人,他的身上穿的是宫中最常见的守卫衣裳,胸前的衣裳已经被撕破了好几道血红的口子,明明是被逼得跪在地上,可眼里却没有半点怯懦,反而闪动着些许疯狂的光芒。   “你受命于谁?”沉吟片刻,她问。   那人却始终没有有一丝动作,他只是沉默跪着,仿佛这世上的一切生死都与他无关。   “你若老实交代,本宫会放你一条性命。”她轻道,“本宫从未见过这宫中的刑法,今日并不想增长见识。”   话音刚落,那人骤然抬起了满是血污的脸!   那是一双漆黑的眼,眼里闪动着的光芒是野兽般的疯狂,他定定看着她,嘴角甚至勾起一抹狰狞的笑来,忽然神色一滞!——片刻,血丝便徐徐从他嘴角划下,倏地,一截血淋淋的东西被他吐在了地上,跳跃滚动着靠近了她!   那是……舌头?   “大、大胆!快!拦下他!”安公公嘶哑的声音尖声叫开来,几个侍卫身形一闪,扣住他的脖颈把他强行按压在地上!   “呵呵……”   一声模糊的冷笑从他的喉咙底翻滚着溢出,在寂静的殿上回荡开来。   疯子!   商妍惊惧地退了几步,好不容易压下胸口翻腾的呕吐感,却见到那个疯子的目光正定定地落在她的身上。也许她的惊恐已经被他全然看在了眼里,他像是一只困兽,随时准备着致命一击,眼底翻腾的是露骨的恨意……   这样的决绝,绝不可能只是为钱或者利。   “公主……”安公公犹豫上前。   商妍有些晕眩,用力晃了晃脑袋才保持清醒,盯着他嘲讽的眼咬牙道:“我是你,我就不会咬舌。”   那人冷哼一声,眼里的讽刺越甚。   她轻道:“没有什么比性命更加珍贵,你如此决绝,差你那人未必领情。”   那人的目光一滞,疯狂而执拗的目光忽然笼盖上一丝阴沉。   ——居然蒙对了?   商妍心中一喜,越发轻缓地靠近他低语:“他明知承德宫中守备森严却仍然让你豁出性命一试,你的性命他从来没有放在眼中吧?”   “啊——”那人忽然用力挣扎起来,口中不断有血涌出。   “如果我现在杀了你,你猜,他会不会有一丝难过?”   “啊、啊——”   “值得吗?”   “唔——”   一个人,想开口却再也吐不出只字片言,在满地的血污中挣扎的模样其实可悲中夹带着恐怖。殿上的刺客似乎已经是陷入了癫狂,即使被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死死按压在地上,他依旧腾出了手抓破了自己的脖颈。血肉模糊。   商妍忍着作恶的感觉又靠近几步,低声道:“你想试试吗?”   那人所有的动作骤停。   “试一试,他究竟是……”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个刺客却陡然间有了动作!   “公主小心——”   时间仿佛是静止的,商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来不及有任何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刚才还在满地打滚的人一瞬间朝她的脖颈伸了手!   窒息感刹那间降临。随之在身体内炸开的还有一阵刺痛——   完了!   她慌乱挣扎,终于在完全失去意识之前摸到了随身藏着的匕首,拼尽了浑身的力气狠狠刺下!   ***   商妍回到永乐宫的时候天色已晚。她站在院中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没有去敲商徵的门,而是让人烧了水,好好沐了个浴。虽然身上的衣衫早已经尽数换了一遍,可是那血腥味却仿佛是渗透进了骨血之中,任凭她如何搓揉碾压都祛除不掉。   浴盆中的水很清澈,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的用力把它藏到了水下狠狠搓洗。永乐宫中再没多余的人,自然没有人催促她,她缩身在不大的浴桶之中,直到水渐渐冷得和心一样,才终于心安理得地发起抖来。   现在若是怕了,往后的日子怎么办?   可是……那毕竟是一条人命。   鲜活的生命不过几下抽搐,就再也不会动弹,只需要一小会儿。一小会儿,这个世上就少了一个活人。这种感觉实在太过恐怖,恐怖到深入骨髓。   *   商妍终于穿戴齐整的时候,已经是好几个时辰后。凉风吹得窗外树影摇曳,她有些害怕,在房间里踟蹰许久终于还是推开房门,好让外头的月光洒一些进屋里面。谁知才刚拉开半许,却见着门前的回廊中静静站立着一个身影。   她站在原地踟蹰,许久之后,才终于迈开了步子小心地靠近那个身影,在他面前站定。   月色如霜。   她不太看得清那个身影的脸,可是却清楚地知道那是谁。即使夜色掩盖去了他的神情,即使很多事情已经物是人非,可是此时此刻,恐惧早已把原本就算不上多豁达的心占据得满满当当。   两两静默。   冷风中响起的是那人干涩的声音。他道:“孤给你解释的机会。”   皇叔。   商妍很想开口叫上一声,可是张了张唇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来,只傻傻站在那儿。如果可以,她不想让商徵看到自己这副窝囊的模样,特别是这个不完整的商徵。可是风实在太冷,冷得……她忍不住想要颤抖。   “我……并没有原谅你。”夜风中,商徵的声音飘荡,他说,“可是,如果你有苦衷,我可以勉强听一听。”   长久的寂静。   “如果我没有苦衷,皇叔会杀我吗?”   好久,她终于听到自己轻得听不见的声音,出口的却是最僵硬的话语。也许很久很久以前,这就是她一直想问的话,屡屡犯戒,屡屡被抓,到最后却连问一声“为什么要杀我”都不敢。   商徵似乎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他低头思索,到末了却轻轻摇了摇头。   “那皇叔……会如何?”   “关起来。”商徵犹豫片刻,道。他的神情是认真的,出口的话语却透着几分稚气。   “关起来……没用呢?”   商徵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道:“再关。”   “还是没用呢?”   还是没用呢?夜风甚凉,商妍却不再发抖,因为所有的深思都渐渐聚集到了脊背上。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 ☆、事端   还是没用呢?夜风甚凉,商妍却不再发抖,因为所有的深思都渐渐聚集到了脊背上。   他的身上带着浓郁的药草气味,时刻提醒着她他身上所有的伤。有被她伤的,也有为她伤的,她早已例数不尽和他的瓜葛,也分辨不清商徵二字于她究竟有多少复杂的情感。他生来是个帝王,却以一个寂静而无声的姿势说出几乎是服软的话语,也许只有夜色才能掩去他本该有的尴尬。   这样的卑微带来太多的震撼,震撼之后却是狼狈。   一个帝王的狼狈。   就在她以为不可能听到答复的时候,商徵却开了口。   他说:“不杀。”   不杀。   商妍在心中咀嚼这两字,忽然有些想哭。   十年来,她纠结彷徨,踟蹰往复,求的究竟是安稳生活,还是……商徵的不杀?   不过两个字,却让所有的彷徨在夜色中开始倾塌。她发现自己兜了满腹的委屈,压抑了好多年,好多事,压抑得心几乎狰狞成一个怪物,自私而做作,胆小而怯懦,迷茫而不知信任,这所有让人憎恶的嫌弃的事物,在这一刻忽然找到了宣泄的闸口,一发而不可收拾——   信任二字,在宫闱中实在太过奢侈。   她从来就不肯给,可是却奢求从商徵这里索取。这十年来,她究竟在做什么?   “你……”沉默的商徵终于有些慌神,他倏地站起身来,僵硬道,“你、别哭啊……”   “对不起。”   她不知道如何解释,无数话语到口边,却只汇聚成最简单的三个字。对不起。   商徵伸出的手在空中缓缓捏成了拳,到最后,确终究是落在了她的肩头,稍稍用了些力气,换来一个温暖的拥抱。   他说:“你……好像长高了。”   她埋首在他的肩口,好久好久,才小心地透了一口气——入鼻的是浓郁的药香,却奇异地带来说不出的踏实,是这十年来都不曾有过的安心。这感觉很微妙,她在他的肩口找到了一个最为安适的姿势,听他清晰可辨的心跳声,很小心地抬了头。   “皇叔。”她轻道。   商徵低头。   她闭了闭眼,下定了决心轻声道:“我其实,知道你是严徵。”   商徵的神色陡然僵硬!   满月,风停。   少顷,是商徵短促的呼吸,一下,一下,渐渐变得绵长。   *   第二日天明,安公公带来了消息。那倒霉被逮的刺客虽然身死,可身体却依旧出卖了一些信息。他的身上有一个烙印,是宫中刑罚留下的痕迹,他应该原本就是宫中人,只要仔细查探宫中少了哪个侍卫,相信很快就能知道那个人是谁。   “只不过如此大动干戈,势必惊动朝臣,陛下遇刺这事……”安公公愁眉不展,目光落在商徵身上,担忧之色显而易见。   商妍站在商徵身后,对安公公的目光自然一览无余。他的担忧她明白,要想彻查全宫,势必惊动朝臣,原本商徵“伤重”不见任何人已经在朝野之中激起了数不清的震荡,再加上被刺一事,商徵倘若再不出现,恐怕连君怀璧都未必压得住场……   “再等等。”她想了想,愁眉道。   安公公了然颔首,告辞离去。   安公公前脚才走,小常就匆匆来报,君相又上了门。   小常神色有些焦急,却不敢真正去盯商徵,只是手足无措道:“怎么办?”   商妍默默瞅了一眼即使面无表情却依旧写满了“孤还是一棵嫩白菜”的商徵,悄悄在心底叹息。商徵如此模样已有些时日,可是恢复的时日却似乎遥遥无期,纵然御医尝试了各种方法都一无所获,如果他一直无法变回去,朝野该如何?   在如此动荡的时局之下要瞒天过海,真的可能吗?   朝臣暂时可以碍于皇威压下疑惑,可是如果是半年、一年呢?且不说他人如何,君相是何等心思细腻之人,要想瞒天过海谈何容易?   “公主……”   商妍皱眉道:“带他去后园。”   如果该来的迟早回来,那至少她应该把这矛盾爆发的日子拖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妍儿!”就在她转身之际,商徵开了口。   她急急回头,却见着商徵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她身上。他明明是专心埋着头把玩着手里那一套陶瓷杯具,连半点余光都没有分给她。静默片刻,他才勉勉强强抬起头来,干涩道:“孤,还未用过早膳。”   这……商妍愣了愣,试探道:“我已吩咐厨房做了莲子羹,皇叔再等一会儿?”   “哼。”心智岁数不明的当朝皇帝如此答复。   而后便再也不肯搭理她。   *   近些时日君相曾经登门好几次,他近来操劳,原本就瘦削的身形生生成了瘦骨嶙峋。他常常在清晨时登门,提着酒便在后园自斟自饮,离开时身上都带着一丝未散的酒气。每每他微醉后才舒缓下紧张的眉头,朦胧着眼讲些朝中琐事。讲多了,他就在石凳之上趴着眯一会儿,任凭清晨的阳光把他投射得斑斑驳驳。   商妍支着脑袋静静作陪,时间久了,也渐渐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也许这世上最让人成长的莫过于变故,能够这样靠近他是半年之前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是如今却其实并没有带来多大的涟漪。也许,不论有多深的执念,都会有磨灭的一天。而这一天来到的时候其实淡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   时间一丝丝流走,君怀璧睡眼惺忪抬起头来,犹豫片刻道:“微臣……睡了多久?”   “两个时辰。”   他说:“时常劳烦公主,微臣感激不尽。”   商妍报以一笑,道:“本宫倒不曾知道君相是爱酒之人。”   君怀璧若有所思扫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酒坛,眉眼之间徐徐飘荡开一丝微笑。他道:“琐事烦扰,唯有杜康解忧,换一夕安睡。”   “你……天天饮酒促眠?”   “倒也不是。”他轻道,“两三日一次。”   商妍一愣,惊讶得忘记了作答——两三日,是他提酒上永乐宫的步调。莫非,他是两三日才睡上两个时辰?如果真是如此,难怪只隔不过短短月余他可以消瘦成这幅模样。   “朝中事繁忙,君相不妨歇一歇。”她犹豫道,“丞相身体安康,才是西昭与万民之幸。”   君怀璧却低下了眉眼。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起来,原本和乐的气息渐渐变得黏着。   商妍忽然觉得阳光有些焦灼,明明君怀璧并没有什么异样,他甚至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温驯而有耐心,可是说不出的诡异却时常溜出来:好像……说错话了?   沉默。   片刻之后,是君相的温煦的声音。   他说:“公主从前不会对微臣说这些。”   “……从前本宫待君相不好?”   君相微微笑了笑,原本澄澈目光带上了几分晦涩。他稍稍停顿了片刻才道:“很好。”   又是沉默。   不知这尴尬的僵局持续了多久,君相终于微微俯首行礼告辞。   商妍悄悄舒了口气,却见到那青灰色的身影忽然停了了脚步。他在原地停顿了片刻,忽然头也不会道:   “近日,很多人都在暗自私语陛下的病情,甚至有人猜想,陛下会不会根本就不在宫内。公主若是知道陛下近况,还请……谨慎处之。”   “君相到底想说什么?”莫非他知道了?!   “微臣告辞。”   “君……”   商妍急匆匆想追,却不想忽的见着神色慌张的小常从后园门口匆匆跑来,不由一愣,稍不留神,君怀璧的最后一抹衣摆就消失在了园中。   “公主!”小常终于跑到了她面前,气喘吁吁地抬头。   “发生了什么事?”   小常小心四顾才凑近低语:“公主,厨房的徐嬷嬷出事了,你快去看看!”   厨房? 作者有话要说:  稍微晚了点,更新~(短小君跪)   PS:推荐龚丽娜的小河流水,真·绝色啊!!!! ☆、躲躲   即使早已有心理准备,商妍真正到厨房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永乐宫几经挫折已经只剩下不多的几个亲信宫人,这管理厨房的是伺候她许多年的老婢。她赶到之时,老嬷嬷已经停止了呼吸,御医已经用一块白布把她从头到尾盖了起来。厨房留着的寥寥数人每个人都神色惊惶,有人垂泪有人惊骇。在她身旁是倾倒的莲子羹和破碎的瓷碗狼藉成一片,其间还混着些许鲜血,惨不忍睹。   商妍稍稍稳定了下心神,狠狠心掀开了那白布,见着的是老嬷嬷满是青灰死气扭曲的脸,顿时眼眶有些疼痛。宫中伺候的人众多,她对这老嬷嬷倒说不上有多亲近,只是这样一张脸她从小时候就开始见,如今却成了一具尸体,这感觉还是有几分不真切。   “公主……”一旁的御医欲言又止。   商妍用力眨了眨眼睛掩去几点湿润,道:“怎么回事?”   御医抱拳:“微臣以为,是中毒。有人在碗壁上抹了见血封侯的剧毒,此毒遇热不会立即融化,因此银针粗测恐有漏网。而且……”   “而且什么?”   御医神色闪了闪,道:“此药来自宫中。”   宫中……   商妍听罢,忍不住抬手揉了揉有些胀痛的头。老嬷嬷曾经是前朝皇后近侍,几十载在宫中早就皮了性子,十年前她怜惜少主年幼自请入永乐宫更是成了宫人中位份最高的,为主子做的膳食常常会先为自己也留上一份这等事也并没有人与她计较,只是恐怕她做梦都不曾想到,今日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如果她没有先吃这一碗,恐怕丢了性命会是……商徵。   果然这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商徵的秘密,怕是藏不了多久了。   可是她连对手在哪里都不知道。   ***   隐瞒秘密一日容易,可是要想把这个秘密坚守住一月甚至更久却不是件容易的事。   君怀璧照例是隔三差五登门,一半是提酒安睡,一半是把朝野之中的说与她听:朝野之中的风波终于显出几分按捺不住的情形。当朝皇帝已经“卧病”两月,多多少少引起了一些朝臣注意。心系君王的,心怀不过的,阿谀奉承的,越来越多的人为了不同的目的例行在承德殿前请安,守备的禁卫疲于应付这一切,已经出现了些许松动。而晋闻却始终没有消息。他一日没有消息,商徵就一日不能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招来杀身之祸。   为了安稳超纲,安公公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个身形脸庞与商徵有六分想象的人,替商徵坐镇承德宫,每隔三日隔着珠帘见一次朝臣,以安满朝文武之心。   可是即便如此,永乐宫的秘密还能支撑多久呢?   自老嬷嬷被误杀之后,商徵所有的饮食借由御医亲自验过,可是即便如此,却也挡不住许多事情的步伐。可是商徵的病情却没有一丝好转的模样,即使安公公早已把这十数年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与他听,他的神态举止却依然带着几分稚气,就算是板起脸来装作肃穆的模样也透着几分怪异。这样的商徵绝对不能被朝臣看到,即使是君怀璧。   这几日,她托人暗自查访的事情却有了一些眉目。   宓妃原本是个歌女,是当年□□晚年亲征时偶然相识,却战捷后方才带回宫的,而那十一皇子是在那之前就已经出生。她原本的住在西昭东部的东陵城,原本就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兄长,入宫后这兄长也在东陵得了一个酒庄经营。假如晋闻真是宓妃亲子,想必当初在宫外替宓妃养着这不被人知的十一皇子的很有可能是这个兄长……   “老奴盘问了近几年才入宫的东陵人士,据说当地的确有这么个开酒庄的富豪姓陈,与宓妃同姓,这陈富豪早年育有一子,后夭折。而且老奴还打听到,晋将军独子并非他所出,而是他在战壕中收养的孤儿。”   深夜,安公公的声音压得有些低哑,他说:“前几日刺杀的侍卫,老奴已经彻查,的确是宫中守备,可惜查不出他与晋贼有何往来。”   商妍忍不住皱眉:“如此看来,晋闻真可能是当年的十一皇子?”   “极有可能。”   “那他……”她忍了忍,咬牙,怎么都说不出口未出口的话语。   安公公又匆匆交代了些事情就匆匆离去,房间里就只剩下沉默的商徵和商妍。他近日能出来的时辰已经越来越少,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那替身的身上。自古以来,替身都是万不得已的下下策,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夜已深,商妍起身想告辞,却发现商徵的脸已经被阴霾笼盖。从刚才到现在,他一句话都没有开口过,房间里的宫灯有些昏暗,摇曳的烛光把商徵的身形剪成了弯弯的一叶。   “皇叔,歇息吧。”   “他才是你皇叔。”商徵忽然开了口,神色说不出的怪异。   商妍的脚步一滞,刚刚勉强压下的心慌又陡然间席卷——是,如果晋闻真的是先帝十一子,那么他所做的所有事情都顺理成章,夜访杏德宫安葬宓妃,复仇,夺位,这一切都是商氏皇族欠他的。她害他功亏一篑,现在看来,其实立场很微妙。   这种微妙不能细想,否则便会陷入一个没有出路的漩涡。   “天色已晚,皇叔先歇息吧。”   “我是严徵,这是改不了的事实。”   “皇叔……”   “你后悔了吗?”商徵忽然道。   后悔了吗?   商妍扪心自问,却惶惶然没有一个答复。良久,她摇了摇头,轻声答:“不后悔。”   知晓晋闻可能是皇家血脉,她有震惊,有彷徨和茫然,却独独没有后悔。对于做过的事情,她不想硬生生加一个借口来抚慰可笑的仁义之心。许多事情发生了即是发生了,又哪里来得这么多假如和早知道?   “真的?”   “嗯。”   商徵神色一变,忽而眯眼笑起来,眉眼间尽是笑意,明媚得像个孩子。   这让商妍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似乎他今日的阴沉不过是为了换回她一句不悔,得了便是海阔天空?   只可惜,这明媚并没能够冲散这宫中的肃杀。   不过短短数日,永乐宫的夜晚已经连连遇袭。一夜惊魂,地上残留着些许怵目惊心的猩红。若不是商徵身上放了一枚小小的护心镜,恐怕他的性命早就被这忽如其来的刺客夺了去。   永乐宫终于再也不是安身之所,可是除了永乐宫,如今的商徵还能去哪里呢?   商妍一筹莫展的之时,商徵正抱着毛球儿在房中逗弄。心智方十二的商徵近来似乎惬意得很,即使夜里受了十成十的惊吓也能很快恢复过来,太阳一出来照样逗着毛球儿满地跑——对于这样的状况,商妍忍无可忍,一把抓过了毛球儿。   眼对眼,僵持。   “喵呜。”宫中第一猛兽毛球儿屈尊劝架。只可惜是火上浇了油。   商妍忍无可忍:“皇叔倒近来好兴致。”   商徵眉开眼笑:“嗯。”   “……”   “皇叔当真心宽体胖。”她咬牙,“就不担心有朝一日小命呜呼么!”   “宫中已经这么凶险了吗?”   “是。”   商妍心中一沉,无奈叹息。晋闻失踪,商徵失忆,数次无疾而终的刺杀绝非偶然,可是安公公把宫中翻了个遍都没有查出个所以然来。可以肯定的是,永乐宫也不再是个安全之所。   商徵听罢稍稍收敛了笑意,少顷,他稍稍伸手,摸了摸毛球儿的耳朵。   商妍顿时气急:“你!”   “既然宫中如此险恶。”商徵稍稍歪了脑袋道,“我们为什么不逃出宫去躲躲呢?”   “不可以,宫外只会更加险恶。假如宫内都无法保障皇叔安全,那么出宫只会落入敌手的圈套。”   “可是……”   “不可以!”   “可是人人都是这么想的,不是么?”商徵皱眉,“我们为什么不试试反过来呢?反过来,大家就猜到了啊……”   反过来?   商妍愣在当场,许久才迟迟道:“可是,太危险了……”   商徵似乎是忍了忍,最终摸毛球儿耳朵的手落到了她的脑袋上,磨蹭几下,又笑起来——“原来你也会害怕。”   “……”   他轻道:“呆在这儿也未必安全,对不对?”   商妍暴躁摇头,却哑口无言。的确。留在永乐宫也已经不再是什么上策。可是——   “别怕,皇叔不会害你。”   “……”   *   也许人的一生会做许多抉择,这些抉择就好像巨大的青石砖,一块一块把铺垫出生命的轨迹。置身于繁华的街市之上的时候,商妍抬头眯眼看了一眼炙烤着大地的骄阳,渐渐在身上蔓延开来的是一种说不清的晕眩。在最不恰当的时候破釜沉舟出宫,这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却一定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一块砖。只是这块砖究竟是铺向康庄大道还是悬崖绝路却不得而知。   乔装混在出宫易货的宫人队伍里,在这种时候出宫,无疑是一次殊死抗争,可是她却商徵最后“不破不立”四字打动。   “走吧。”商徵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商妍依旧有些恍惚,也不知道商徵是何时牵起的她的手,只是等她回过身来,已经是被他牵着大步流星走在闹市上,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偶尔收获他一个回眸愉悦的眼神。曾几何时,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有朝一日可以自由自在地穿梭在宫外的街巷,可是现在的情形,像当初的愿望,也不像……   “皇叔……”   “在外就别叫皇叔了。”商徵回头稍稍沉思,道,“唤我名字即可。”   “商……徵?”   商徵摇头,笑了。他道:“不,严徵。”   “我们去哪?”   “去晋闻以为我们会去的地方。”   “不行,晋闻并不蠢。”   “既然晋闻行事聪明诡谲,聪明人往往自作聪明会比常人多想一步。愚笨之人想一步,睿智之人想两步,诡谲之人想三步,我们要做第四种人。”   “第四种人?”   商徵冷笑:“既然晋闻是诡谲之人,我们不妨反其道而行之,只想第二步,做个想得到第三步却偏偏只想两步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翅膀   人人都以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并不是什么高明之举,却是晋闻想不到之举,攻心之策。   商妍一愣,看着他忽然有些灰暗的眼色有些茫然。也许十二三岁的商徵原本就是孩童与少年的交界点,商徵偶然会像个孩子形式说话头顶着“孤是棵白菜”,可是偶尔却心思细腻得像是没有失忆的帝王。这其中的微妙变化实在太让人琢磨不透。   她在熙熙攘攘的街巷之中愣了好一会儿,才彻底想通透,犹豫问:“你……如何想到的?”   商徵笑了,灰暗的眼重新清澈起来。他道:“书上说的。”   *   这第二步所想的地方是寥城,严府所在的地方,也是严徵和严佩真正的家。商妍雇了一辆马车前往,等到日落时分终于抵达这一座她曾经待了一个月还甚是依恋的城镇。   去往严府的路她还是记得的,只是真到了目的地才发现,街面上的扇庄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了一家酒楼。问过酒家才知晓,原来严家扇庄的管事在不久前把这几十年的铺面卖了,打发了所有的伙计,举家南迁不知道去了哪里,就连往日热闹和睦的宅邸如今也早已人去楼空,空荡荡的院落里什么都没剩下,几株枯黄的花木落了一地的金叶,风吹过沙沙作响。   “皇叔,我们……”   商妍愁眉回头,却发现商徵早已放开她的手。他静静站在院中,目光缓慢地落在这院中的每一样事物上,红漆木门,青石小道,早就干涸的假山隔障,还有枯败成一地的花。   她跟在他的身后,跟着他缓慢地迈步进了这庭院,看着他步入画廊后伸手摸过一扇扇的房门,那神情,居然是罕见的脆弱。她忽然开不了口,也不想去打扰他。早该想到的,不是么?这儿于她来说不过是居住一月的地方,可是于他,却是家。即使他可能在这儿住了没几天,可是那毕竟是家。   长长的画廊,他的指尖触摸过每一扇积满了尘灰的门,终于在画廊最深处一扇几乎要腐朽破烂的门前停下了脚步,指尖微微地颤抖。   僵局。   他像是在酝酿勇气,颤抖的指尖缩回几寸握成了拳,忽然下定决心是的猛然一用力——房门吱嘎一声,开了。   尘土的气息迎面而来。   “咳咳……”商妍没忍住咳嗽,眼睛也进了尘土。好不容易终于红着眼睛忍住了咳嗽,却发现商徵不见了。“皇叔!”   最终,她在昏暗的房间里找到了商徵,却在看清他模样的时候愣住了眼神:商徵素来爱干净,喝一杯酒都会换上一身衣裳,如今却是坐在积满尘土的地上,墙上的青苔有不少跌落在他的肩头他却浑然不觉,只低低埋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记得?”良久,商妍轻声问。她一直以为商徵只是知晓自己的身世,于过去可能一无所知,如今看来却不然。   商徵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商妍在心底叹息,轻手轻脚走到他身旁挨着他坐了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倚着他悄悄打量这房间:这房间实在太过破旧了,像是闲置了许多年。她在严府生活的一个月从来没有进来过,没想到里面居然是这样的光景。严家乃是富商,严府更是富丽堂皇,怎么就留下如此破败的一个房间不修葺?   “这儿,是我的房间。”   不知过了多久,商徵低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响起。   商妍的心狠狠跳了跳,忽然有种想把脑袋埋进膝盖中的冲动。   可惜,商徵并没有让她如愿。他甚至还沙哑着笑了一声,指着房梁轻道:“那儿我原本绑了个秋千,母亲非说不吉利,痛骂我一顿还拆了秋千。我气得跑了出去,却在街头冲撞了一辆去往帝都的马车,差点成了蹄下亡魂。好在,马车里的人放过了我。”   “后来呢?”   商徵闭了眼:“后来,那驾马车里的人就到了我家,说是主人无子,愿过继我为义子。那时父亲的生意似乎十分不利,他……答应了。”   他的身体在微微的颤栗,他急急喘上几口气才镇定下来。   商妍有些不知所措,好久,才笨拙地揽过他的肩膀,圈了起来。想了片刻还觉得不够,又拍了拍。   商徵却在她的耳边笑了,他道:“我一路哭闹,直到见到那个和我有九分相像的孩童。”   “他是……真正的商徵?”   “是。”他的语调有些怪异,“可我只见了他一面。”   “为什么?”   “因为,”商徵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却埋头在了她的肩膀上。他道:“他死了。”   “凶手是谁?”   商徵沉默。   商妍抓耳挠腮,换了个问法:“皇叔这些年没有来打探过严府的事情吗?”如果说他还是那冒牌的十皇子,探听不了也情有可原,可他登帝之后天下还有人能阻止他妈?   “我走之时,家中……无一人反对。也无一人询问,过继我的究竟是谁。”他轻道,“打探来做什么呢?”   打探来做什么呢?   商妍心中微沉,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是被父母亲人抛弃之人,不去探听也情有可原。如此看来,长眠不醒的严佩也不是他下的毒。可是如果不是商徵,那么会是谁呢?   商徵也没有再开口,他像是睡着了一样,整个身体的负重都压在了她的肩头,久久没有呼吸。过了好一会儿,轻浅的呼吸才一下一下划过她的耳畔。她僵坐在地上不敢动,直到确定商徵是彻彻底底失去了意识,终于小心地扭头看了一眼。   心跳快得诡异,可是她不明白缘由。   外头日落,昏黄的光在门口留下一道光晕,她伸手触了触那道光,满身的疲惫忽然舒散成了怡然,除了心跳。商徵于她而言,向来是猫儿之于老鼠,她惧怕,憎恶,依赖,所有的神思都因为他反常的喜怒而颤抖颤栗,可是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安逸,也从来没有一刻真正地如此靠近。   皇叔。   她在心底偷偷念了一遍,轻轻地、小心地摸了摸他垂在她身侧的发丝。这个人,从她记事开始就冷着一张木头脸躲在云里,如今怎么就下来了呢?   他不动,她壮着胆儿触了触他的眼,还有他额前滑落的细碎的发。   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在脊背上游走,像是激跃膨胀的心在脊背上找到了宣泄地口子,轰然张开了翅膀。 作者有话要说:  越来越短小了……跪。 ☆、捕获   夜,悄悄降临。   商妍苦不堪言。   虽然一开始被商徵当做枕头的时候她还觉得新奇得很,可是这不代表她可以用原本就娇身冠养的肩膀去支撑一个成年男子几个时辰。起初一个时辰她还可以借着偷看商徵睡眼逼自己去忘记肩膀的酸痛,可是越到后来肩膀越是麻木,等月亮挂上树梢时分,她已经有了哭的心。   痛,真的很痛啊!   可商徵却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他的呼吸均匀,面容安静,整个身体的负重都垂挂在她的肩头,眉心犹有一点褶皱无端带了一点忧愁。   商妍竖其食指戳了戳麻木的肩口,在心底哀叹一口气:就算是十二岁心智的商徵,依旧藏着许多她看不破的心思,他虽是商户出身,论段数可比她这实打实的皇家血脉要高出许多阶,这一次若不是他中途忽然失忆平添了许多麻烦,恐怕晋闻之乱早就被彻底平息。   他生来就是天之骄子,可是天子骄子压在肩头也还是很痛的啊!   忍无可忍,她小心地伸出另一只手托住他的脑袋,一面托,一面不着痕迹地把麻木的肩膀抽出来一点点,再出来一点点……   忽然,商徵倏地睁开了眼!   被被被……发现了?!   商妍心虚地想缩脑袋道歉,还没开口就被商徵一个转身捂住了口鼻——   别出声。他无声道。   商妍终于发现了异常,屏住呼吸小心地查看周围:月光下,破败的房间外头依稀有两个身影鬼鬼祟祟在走动,透过窗户,他们的脚步声伴随着声音依稀在回廊响着:   “大哥,我们这样回来不会被发现吧?管家已经给了我们足够多的遣散金让我们发誓永不回这里,我们这样做……”   “发现什么?这宅子早就空了,谁会发现?咱哥俩在这儿二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拿几样东西又怎么地?”   “可也没必要到这里来啊……”   “你知道个屁!其他房间当初就被人搬空了,就小少爷房里或许还有点什么大家忌讳没拿的。”   “可大哥,我我我好像看到——啊有……鬼影!”   “鬼、鬼你个大头!那儿是小少爷的房子,小少爷死那么多年了,真有鬼魂也早就投胎了!再乱讲老子踢你屁股!”   “大哥,大哥你等等我啊——”   脚步声越来越近,看模样是要到这房间里来。商妍和商徵默默相觑,默契地找了一处隐蔽的地方藏好了。天公作美,一阵狂风吹过,那两个人手里的灯笼闪了闪,灭了。   “大哥……”其中一人的声音已然带了哭腔。   那个大哥却不管不顾,一脚踏进了房门,借着月光翻翻找找起来。顿时房间里尘土飞扬,几个厚重的柜子抽屉被他们一个个拉开来倾倒在地上,里头的东西噼里啪啦掉落一地。显而易见,那些都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两个人翻了几遍无果,那个大哥忽然重重一脚踢在那堆东西上——   “晦气!”   几乎是同时,商徵的身体微微一颤,商妍心中一惊,拽住了商徵的手。   “大哥,一点宝贝都没有,要不我们回去吧?”   “回去?”那个大哥干笑,“这里没有,那儿一定有。”   “哪里?”   “嘿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十几年前,你大哥我就发现管家在外头还有一处私宅金屋藏娇,现在管家自己南下了,难保那宅子也空了。既然来一趟,就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严家家大业大,只要翻到一两件宝贝,我们的媳妇就都有着落了。”   “那……那我们走!”   那两个人踢翻了房间里最后一个抽屉骂骂咧咧朝外走,商妍只在原地停留了一小会儿,就拽过商徵的手轻手轻脚跟了上去。   商徵的眼里犹有几分疑惑,却并没有反抗。   商妍的心却是雀跃的,几乎按捺不住想跳起来——所谓的另一处宅邸,会不会是她那时候意识模糊的时候去的地方,那个严佩在的地方?   *   夜,漫漫。   商妍只觉得满身的热血都快上了脑,要不是怕那骂骂咧咧的两兄弟发现,她还想跟得靠近些,再靠近些……和商徵一起在深夜悄悄尾随跟踪绝对是一次很神奇的经历。她自小就在宫中长大,这深夜追踪之事向来是民间小本儿里才有的事情,如今居然阴差阳错也尝上了一回,当真是刺激得很。   不过也亏了那两人满怀心事和抱怨,漫长的个把时辰,他们居然真的没有察觉到几十步开外还尾随着两个并不是谙于隐藏自己行迹之人。可惜那两人越走越远,越走越荒凉,周遭的房屋越来越少,能够方便他们藏身的地方也越来越少,约莫个把个时辰之后,他们终于在寥城城郊的一处宅邸前停下了脚步。   那座宅邸不大,倚河而建,门口挂着四盏红纱灯笼,看起来并不像是人去楼空的模样。莫非里头还有人?   那哥俩也面面相觑,暴躁的大哥一脚踢在河边的石头上,朝河里狠狠吐了口唾沫:“呸!这趟白来了!晦气到家!”   “大哥,那我们接下去怎么办?”   “怎么办?回家种地!”   眼看着哥俩垂头丧气地朝来时的路走,商妍心中一慌忘了动作,幸好商徵警觉,一把把她拽到了路边的树丛后面才没被发现。等那两人走远了,商妍才小心地喘了口气拍拍胸口笑:“好险!”   商徵点点头,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露出一丝笑意。   商妍在树丛后面踮起脚尖朝宅邸探望,终于确定那宅子里头也是灯火通明,肯定有人居住。   难不成晋闻还在里面?他会是这么大意的人吗?   不管如何,天色已经太晚,方才跟踪的激动劲儿渐渐过去,困意就悄悄爬上身体。她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想要保持清醒,却不想越晃越晕,到最后实在忍无可忍打了个哈欠——   商徵的声音在这软绵绵的困意中想了起来,他说:“先找个住处歇息吧。”   “嗯。”她忙点头,发现手腕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握在了手中,她也只是犹豫了几步,就揉了揉眼睛步步跟上商徵的脚步。   那话怎么说来着?   习惯,成自然。   *   再回到城郊已经是第二日天明,白日不易于躲藏,商妍干脆在街市上买了两顶斗笠两根鱼竿,就着那条河席地而坐装作是钓鱼的游人。日出时分,宅邸的门大开,从里头跑出几个孩童在门口戏耍,又过片刻,一个妇人凶巴巴出门来,一手提着一个孩子回了院内。半个时辰后,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摇头晃脑出门,路过河流,装腔作势吟了一首诗。   这副模样,怎么看都不是那日静悄悄的府邸,倒像是一户寻常人家。   她抓耳挠腮,困惑道:“皇叔觉得像吗?”   商徵道:“再等等。”   这一等又是个把时辰。院落中又走出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女孩,她们提着篮子缓缓而过,小女孩吵着要吃冰糖葫芦,老妇人细声细气安抚。而后书生归,手里多了个一卷画,兴致勃勃连脚步都比之前轻快了不少……   日上三竿,商妍的耐心终于被消耗殆尽,压低了兜里背着鱼竿走上前敲响了宅邸大门。   开门的是之前的书生,见了她斯斯文文抱拳:“敢问阁下何事?”   “请问这是晋公子的府上吗?”   书生摇头道:“我家姓秦,不信晋。”   商妍笑着拍脑袋:“哎呀,是我记错了吗?我还以为是故友住处。”   书生略略沉思,道:“你问的可是有个妹妹身染恶疾的那位晋闻,晋公子?”   妹妹?商妍一愣,赶忙点头。   书生道:“原来如此,这宅邸是月前从他手里买的,晋小姐病重,晋公子带着她去医病了,故而卖了这宅邸。”   商妍急道:“你可知道他去了哪里?”   书生摇头:“在下不知。不过在下听他提过想去临海之地一览壮阔波澜,想必是去了东面吧。”   东面?那就很有可能去了东陵,他舅舅的住处?   拜别了书生,商妍还是没能忍住写在脸上的失望。原本以为会有所得,结果却还是来晚了一步。她灰头土脸回到商徵身边,迎接她的是商徵的微笑,和他提在手边的竹篓。   她狐疑看去,却看到了竹篓里欢脱地跳跃着的……一条鱼?   “皇叔?”   商徵的笑意越发浓郁,他道:“其实,也并非一无所获。”   “……”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玩家【皇叔】捕获[软妹]*1   开启新地图:<晋闻老巢>    ☆、意外   商徵的笑意越发浓郁,他道:“其实,也并非一无所获。”   “……”   几个时辰后的夜晚,商妍享用了唯一的收获。通红的篝火下,商徵的侧脸说不出的柔和,那条鱼被他烤得里焦外嫩香脆酥口,她很悲凉地发现,聪明的人之于愚蠢的人的区别在于他们能够根据理论做许多没有做过的事,并且还能做得很好,哪怕只是个心智残缺的聪明人。   真是可悲的距离。   “你在想什么?”商徵的声音传来。   商妍吃饱喝足心满意足,支着脑袋实话实说:“在想皇叔如果变得再小一点儿,会不会笨一点儿?”   商徵一愣,不语。   商徵笑嘻嘻啃上一口鱼:“小皇叔呀……”   结果,被丢了一记凉飕飕的眼神。他沉闷地盯了她许久,咬牙道:“如果孤一直记不起来呢?”   “嗯?”   “不记得,孤也无能为力。”   “……嗯。”   “你是不是真当孤是个孩童?”   “……啊?”   商徵别别扭扭移开了视线踱步离开,留下商妍在原地干瞪眼:小时候怎么没有发现,商徵这脾气实在有些莫名其妙呢?   ***   从寥城到东陵是一段不短的距离,小小一辆马车想要抵达,至少需要半月,这就意味着她和商徵在外的危险也要增加许多成。她不确定是否真的有必要亲自去往东陵,可是商徵却仿佛早就下了不容置辩的决定,任凭她再三阻挠,他也要执意东去。   东边到底有什么呢?晋闻,严佩,阴谋,杀戮,还有呢?   可是真到了最后,商妍却还是默默跟上了他的脚步。   时也,命啊。   她一路走一路哀叹,怎么都想不明白,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变成如今这境地。即使是君怀璧,她也只会在心情好的时候去黏他缠他,看他为难的模样一面心伤一面却带着几分恣意的快感,对商徵,她现在已经分不清这是怎样一种情感。她只清楚地知道,决不能让他一人上路去面对那些未知的事物。   那些想不明白的事,就让它们暂时搁置好了。   时间飞逝,商妍原本悬在半空的心也渐渐落地。也不知宫中那个人的爪牙并没有那么广,还是安公公找到的替身已经稳住了时局迷惑了那人,半月眨眼而过,之前所担心的事情一样都没有发生。这原本算是逃亡避难的一路竟然带了几分赏玩的兴致,到末了连马车都丢弃了。   商徵原本带着伤,这半月来脸色也渐渐恢复了红润,甚至在半路上买了一柄剑配在腰间,像是个器宇轩昂的剑客。   商妍看着好玩,也像模像样去买了一把,可惜佩剑多半有些分量,她个子又矮,到最后好好一柄漂亮的淑女剑活生生成了拐杖。可偏偏商徵还尽挑着高山险峻走。   “皇叔——”   “皇叔——皇叔——”   隔着数步距离,商徵终于停下脚步等她。她气喘吁吁拄着剑拐杖跟上他,忍无可忍控诉:“皇叔,你究竟想做什么?”   商徵的目光从头到尾地把她扫上了一遍,道:“去东陵避难。”   “……”   这个少年版商徵,简直恶劣得令人发指!商妍终于知道何为欲哭无泪。她在原地喘息不止,却看到几步之遥的商徵缓缓伸出了手,做出个邀请的姿势。   “太假了。”商妍冷冷戳破。   商徵忍俊不禁,笑道:“你是想再官道上厮杀,还是在山路上拄着剑走?”   “……”   “走吧,天快黑了。”   “……我累。还疼。”   破罐子自然有破摔的方法。商妍打死都不想再动了,只是没想到的是商徵却缓缓背向她稍稍蹲下了身躯。   商妍努力扶了扶濒临跌落的下巴,一时间脑海里空荡荡一片。良久,她才回过神来,却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不是累么?”商徵的声音响起。   带着别扭的温和,是商徵特有的情怀。   第二十三章:良辰美酒   一晃月余,秋去冬来。   商妍终于能够心满意足坐上马车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她在路上睡了一觉,好昏昏沉沉醒来叫了一声皇叔,结果却没有得到丝毫回应。静默片刻,她终于彻底清醒过来,掀开马车帘子一角小心打量周遭的一切:外头人声鼎沸,往来人群络绎不绝,再远处是一道巨大的城门,城门上书着“东陵”二字苍遒有力。   这一路跋山涉水已经太久,她几乎要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可是都到了东陵了,商徵去了哪里呢?   时间一分分流走,原本在东边的朝阳渐渐爬到了马车顶上,又一分分地朝西边坠落,眼看着就要日落,城门就快要关闭,而商徵却始终没有再露过身影。   商妍已经数不清自己在马车上的软榻中打了多少个滚儿,只是心中的焦虑渐渐滋长成了担忧,到最后一刻都按捺不了了——商徵并不是晋闻,他从来不会玩什么神出鬼没,车上有纸笔,往日就算他只是离开一盏茶功夫去买个干粮也会留下信笺,这一次到底是什么促使他连留下几行字的时间都没有呢?   日落。   守备城门的侍卫提高了嗓门催赶最后匆匆行走的人群,她心中最后一根弦终于被崩断,咬咬牙草草收拾了几样行礼,匆匆提笔留了张纸条在马车上,在城门就要合上之前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   城内灯火透明,街巷夜市显然是刚刚拉开序幕,街道两旁楼宇林立,无数商贩呐喊混杂在孩童追闹的嬉笑声中,共同交织成了一派繁华景致。   商妍还是第一次见着这景象,不由放缓了脚步。   进来东陵城之前,她从来没想过这个小小的沿海小城居然会是这样子,朝中事她虽然没有插手,却也经常耳闻,东陵城在西昭虽算不上贫苦,可它既无良矿也无良田,实在称不上是什么鱼米之乡。如今看来似乎也不尽然?   寻找商徵毫无线索,她信步游走,原本以为漫漫长夜就在这彷徨的游荡中过去,却不料脚下忽然踩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她一惊,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忽然朝地上倒去——   咣当——   重重的一声。刺鼻的酒味在街巷飘荡开来,引得周遭的人纷纷停下了脚步回眸。   几乎是同时,一个尖锐的声音响了起来:“好啊,你这丫头片子走路怎么部长眼睛,赔我好酒!”   ……酒?   商妍有些头晕,赶忙捂住口鼻才从这烈性的酒味中抽回几分神识茫然抬头,见着的是一个官差打扮满脸胡子的男人,他手上还拎着半截破碎的瓷片,圆滚滚的眼睛好似要掉出来一样。   “这可是要送往宫里的贡品!价值连城!你你你……你赔!不然小爷就拉你去见官!”   “各位乡亲可要给在下作证啊,在下可是奉命护送这坛酒送去府尹大人府上,这丫头片子走路不长眼睛,这酒你赔得起吗?啊?”   好酒?   商妍忍着晕眩低头看,果然看到地上有湿哒哒一滩酒水,还有碎了一地的碎片。   “你说!你打算怎么处理?!”那满脸胡子的男人最后吼。   只可惜并没有收到多大的恐吓效果,因为被恐吓的“丫头片子”已经晕乎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好不容易扶着街边的一个小摊支起身子,她迅速地退后了几步远离那浓烈的酒味,却不想手腕被那胡子男拽住了。   他尖声叫嚷:“你还想跑?!打翻了贡酒就想这么了事?小爷告诉你,没门!”   贡酒?   商妍努力定睛扫了一眼,想开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素来不胜酒力,可是却也不至于闻上一闻就晕得站都站不稳开口都困难,这酒气味刺鼻,她在宫中从没见过这么这么烈性的酒,这人莫非是故意的?   “说话啊你!装哑巴没用,你就算是装傻子也没用,钱呢,拿出来!不然拉你去见官!”   商妍用力晃了晃脑袋,却依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胡子男的力气十分巨大,他拽着她一阵摇晃,就算是原本不晕也晕了。她被他提在手上,脑海里是嗡嗡作响的嘈杂,思绪混成了一团浆糊,呼吸也越来越困难——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 ☆、老巢   “呸!还真是个哑巴。”那男人骂骂咧咧,松开手用力一推,“就算是哑巴也不能白打碎我的酒,你有钱吗?拿出来!”   钱?商妍又重重落回地上,茫然摇了摇头。   “没钱就跟我去见官!”那男人一脚踢开碎片道,“大家伙儿看到了,是这个哑巴打碎了我的贡酒,我现在带她去见官!”   喧闹的街市上已经聚集了许多人,酒味也渐渐散了些。地上的冰凉丝丝入体,商妍终于恢复了一些神识,眯着眼看那嚣张跋扈的胡子男。这东陵城如此富足,城内居然有如此横行过世之人,居然还身着衙役衣裳,她倒真想看看这东陵府尹是如何管教下属的。   许是她的目光惊诧到了那胡子男,他原本吹胡子瞪眼,被她静静盯着看了些许时候显然愣了楞,眼里闪动起几分退却之意。   “看什么看!”他吼。   原来是个外强中干的。商妍冷笑,使了些力气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正想开口,却看到人群外不知何时停了一顶轿子。那轿子帘子掀开了一角,忽然一个东西飞了出来,狠狠砸中了那胡子男的脑袋!   “哎呦——”胡子男抱着头□□。   “够不够?”一个懒洋洋的女音响了起来。   商妍一愣,定睛看了才发现那砸中胡子男的东西居然是个钱袋,看得出里面装了不少银两,沉甸甸圆鼓鼓的一袋。那胡子男回过神来掂量几下眉开眼笑,抬起头来却板着脸。   他道:“那可是贡酒!不够!”   这几乎是耍无赖坐地起价了。[是商研吧?(已改)]商妍冷眼看着,正想戳穿他所谓贡酒,却听到轿子里的女子轻笑一声,温温道:“敢问这酒出自哪里?”   胡子男挺脖子:“东陵第一酒庄,闲林酒肆!”   “哦?”那女子似乎饶有兴趣颇为赞同,“闲林酒肆酒香远近闻名,看来我那区区银两的确是不够的。”   胡子男得意冷哼:“那自然。”   “看来我的确再加一点儿。”   “算你识相!”   这几乎是一场闹剧了。周遭的人不少已经开始摇头,人群中窃窃私语声响起来。   商妍有些焦急想开口,却忽然听到轿子中的女子更加慵懒的一句:“来人,给老子打。”   一句话出,四野静默。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五六个健硕的男子忽然一拥而上,把那胡子男团团围在中间,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拳脚便犹如狂风骤雨一样降落在那个胡子男身上,少顷,才是胡子男杀猪一样的尖叫——   这……商妍愣愣看着,不经意间听到轿子里的女声一声哀叹:“哎呀,好像应该叫本小姐才行……”   “……”   轿帘倏地拉开,一张清丽的脸从里头探出来,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后落到了她身上,薄唇勾起一抹温雅的笑。她道:“小哑巴妹妹,跟老……本小姐回家?”   那张脸!   商妍如逢雷击,再也动弹不了。   就在她身旁,那倒霉的胡子男已经被揍得青紫相接。动手的健硕男子中有人冷笑道:“不识好歹的东西,连我们闲林酒肆的小姐都不认识,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哎呀,不会是个傻子吧?”闲林小姐瞪眼,“小哑巴,你听得懂老……小姐的话就点个头?”   商妍缓缓点头,却连大气都不敢出。   那小姐顿时眉开眼笑:“十三,我看她就挺合适的,快点绑回家!”   “小姐……您这是犯法的……”   “犯你个大头!”闲林小姐吊儿郎当,朝她笑眯眯道,“这位哑姑娘,本小姐是闲林酒肆少东家的姐姐,你跟姐姐走,姐姐罩你一生吃穿不愁!”   “小姐,你……”   “就这么说定了,带走!”   轿帘又重新盖上,商妍只见方才那几个打手一声“得罪”做了个请的姿势,一时间,无数念头在她脑海里闪过,可最终她却乖乖顺从地跟上了他们的脚步。只因为那轿子中的女子有一张她喝再多的酒也能清晰辨认出来的脸。   她有一张和商徵几乎一样的脸。   她是……严佩。   她竟然醒了过来。   *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终于抵达目的地。商妍一路上思维混乱得很,直到跟着一行人进到府中才出了一身的冷汗,凌乱的思维终于清晰起来——她似乎做了件愚蠢的事,严佩在这里,那晋闻很有可能也在这闲林酒肆,她贸贸然跟随着过来哪里是计划内的暗访,这简直是送命上门啊……   可惜如今懊悔显然已经为时太晚。   严佩在屋子里转了好几个圈儿,忽然狠狠拍了一记脑袋跑了出去,不一会儿搬来一个厚重的箱子来到她面前,“啪”一声把箱子砸在了桌上,掀开盖子大大咧咧道:“小哑巴,这些都给你了!”   商妍顺着她手往下看,顿时觉得眼睛差点儿被那珠光宝气闪到——那箱子里居然堆了满满的首饰,从珠玉配饰到金铃步摇让人眼花缭乱。她这是想做什么?   严佩笑眯眯道:“小哑巴,帮姐姐做个事情,姐姐就把它们都送你。”   商妍愣了愣,沉默地盯着那张熟悉的脸。数月之前,她还躺在床上长眠不醒,她与她一起住了好几日,天天看着那张和商徵几乎一样的脸,也曾想过这张带着几分清泠的脸如果睁开眼睛会是怎样的美人如玉。可是如今见了……这个貌似美人的闲林小姐脸上清清楚楚写着“快点上钩”,急切地看着她。   那神情,真是和商徵十成十的反差。   她沉默。打消了开口的念头。   严佩见她没反应,迫不及待道:“其实老……姐姐没阴谋。”   “……”   “来,戴上。”说罢不容分说取了一支珠钗插到了她发间。   “……”   “真的没有阴谋,不但没有阴谋,而且是一桩好事。”容貌清冷的闲林小姐摸了摸她的脸,“哎呀好滑。”   “……”   商妍终于确定,也许是一母同胞之故,这严佩的心思估计都长商徵脑袋里去了。   ***   一夜在惴惴不安中过去,房门口有人把守根本不可能出去,她只得待在房间里懊悔,直到第二日凌晨按捺不住困意渐渐睡去为止,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间外陆陆续续有脚步声响起,她惶惶然站起身来,却发现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天亮了。   间隔一夜,严佩踏着朝阳进了房间,带着五六个侍从如鱼贯而入,在她还来不及反应之前把她按到了梳妆镜前。半个时辰后,出现在梳妆镜里的是一张连商妍自己都有几分陌生的面容:宫中饰物繁琐,她还从来没有简简单单束发过,脸上的妆容透着粉,衬着几抹青绿的发带散漫垂挂,居然像个……青葱翠绿的小丫头?   “看,多好看啊。”严佩显然也满意得很。   商妍有些呆愣,良久才悄悄汗颜,她已经双十年华,这副打扮要是被人看见了,老脸往哪里搁?   “小哑巴,你识字吗?”   商妍略略思索,摇头。   没想到严佩的神色越发兴奋,她一把拽住她的肩膀,笑得嘴巴快要裂到了耳根。她道:“我有个弟弟缺一个随侍的丫鬟,他素来爱做些见不得光的事儿又爱疑神疑鬼,老觉得家里招募的侍从会是别人刻意安排,小哑巴你是我从街上捡回来的,又不识字,我就不信他不收。”   兄长?是商徵?   不,不是商徵。商妍飞快在脑海里搜索了一遍严佩的亲眷,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严佩除了商徵还有别的什么亲人留下。   “我那弟弟去了帝都,明日回来。”严佩笑嘻嘻扯了一根发带把玩,“哎呀,真可爱,小哑巴你年纪不大,怎么满脸无趣像个老头儿?”   年纪不大么?商妍默默低了头,却忽然记起来,严佩与商徵应该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商徵比她要年长五岁,那严佩今年是……二十有五?可是看她个行事却是十成十的幼稚霸道,这真是商徵的胞妹吗?   “小哑巴呀……”   “小哑巴!”   “小哑巴你答应了吗?”   整整一盏茶的时间,严佩聒噪的声音一直在房间里绕梁不止。商妍还有些头晕,却不得不打起精神去应对她精力充沛的脸。到最后,她忍无可忍打起了瞌睡,少顷,居然还真的睡了过去,连严佩什么时候离开房间的都不知道。   这一觉她睡得极沉,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房里的熏香太过怡人,等再醒来已经是晌午时分。之前忙碌的人已经都消失不见,周遭安静一片,只剩下她轻浅不一的心跳,还有一丝丝懊恼的情绪:   身居闲林酒肆,商徵不是所踪,她到底是有多宽的心,居然还能睡着?   忽然,房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一个小厮从门外探出脑袋,欢快道:“小哑巴,你走运了哦,小姐请你出去置办衣裳。”   衣裳?   “是啊,少爷明日回来,你总不能穿着不合身的衣裳见。”   少……爷?商妍忽然清醒过来,严佩所谓的弟弟并不一定是血亲。假如有一个人带着她四处求医,在她想来后还要给她一个名分让她安心住在家中……那个人,也可以是晋闻。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她就只剩下一晚上的时间可以逃跑。 作者有话要说:   ☆、亲昵   用过午膳,商妍终于有机会出了闲林山庄去往街市。时候尚早,城门还没有关,如果不出意外,马车应该还停在城门之外,幸运的话也许商徵会在那里等候……   “小哑巴,这件好看吗?”严佩兴奋的响起。   商妍摇头。   “这件呢?我家弟弟喜欢绿色的衣裳。”   绿色的……一时间,那个绿衣带着可笑的荷叶帽儿的晋闻影子划过脑海,商妍的头摇得越发猛烈。   “这件呢,袖上的桃花很别致呢。”   商妍定睛看了看,依旧是摇头。   严佩和风细雨的脸色终于有些挂不住,她暴躁地扫视一圈布庄里的衣裳,问:“小哑巴,有你喜欢的吗?还是说,你其实不高兴做我弟弟的侍婢?”   商妍一愣,犹豫着点头。   谁知严佩却忽然叹了口气,脸上的暴躁渐渐地又隐没了下去,她道:“哎呀,原来你愿意,太好了,既然这儿看不上,我们去下一家吧!”   “……”   “十三,听说城郊紫嫁阁的衣裳不错,送小哑巴过去吧。”   她话音刚落,也不知道从哪里闪出了一个侍卫,一把扣住了商妍的肩。   商妍吃痛一缩,却只听见严佩欢快的声音。她说:“小哑巴,我弟弟喜欢乖巧的姑娘哦。”   *   城郊的紫嫁阁其实已经在城门边上。商妍在其中差点儿恍了眼睛,好不容易随便挑了几件衣裳,太阳已经快要下山,又是城门关合的时辰。不远处严佩正兴致勃勃与布庄老板砍着价,那个叫十三的侍卫这静静地站在门口,像是一座雕像。   这并不是什么好机会,却是唯一的机会。   商妍手上还捧着新衣裳,小心地靠近那个叫十三的侍卫,轻声道:“喂,你看这个青萝绿衣,穿在严小姐身上怎样?”   那个侍卫一愣,显然没有预料到这问句。   商妍却忽然手一抖,那衣裳陡然坠落。就在十三伸手去接的一瞬间,她忽然夺门而逃!   “站住——”   从紫嫁阁到城门不过百余丈,论跑步的速度,商妍是怎么都拼不过那个一看就知道身手不凡的十三的,不过她胜在个子够小,而日落时分进出城门的人潮又多,一旦挤进人群里,高大的十三又怎么赶得上她穿梭的速度?   她奋力穿行在嘈杂的人声中,如雨的汗珠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劳累,把她一身的衣衫都快濡湿。   城门终于近在眼前!   “诶诶诶,你站住——”守城的侍卫发现了她,喝止不住,“铮”地一声拔了刀。   雪亮的刀刃拦路,商妍不得不停下了脚步,不过如今这样也足够了,她可以看到城门外的情形:夕阳已经快要落山,城门外是络绎不绝进出的行人,那辆熟悉的马车已然不见了踪影,就像它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是被偷了,还是……   “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胆敢强行出城!”身后,是城门守卫疾声厉色的声音。   她飞速地想着,匆匆回头望了一眼,却看到那个叫十三的侍卫已然距离她只有十几步之遥,一瞬间,身体已经替她做出了选择。她退后几步站到了守备身后,用正好能被他们听见的声音低语:“替本宫拦下他,若是成了,本宫重赏。”   守城的侍卫面面相觑,哈哈大笑起来。   商妍不恼,只是悄悄退后,尽量平和道:“信与不信就在一念之间,你们确定不信?”   “你……”   侍卫们终于收敛了放肆的笑,他们神色复杂,探究的目光刀子一样扫视着她身上的每一寸衣裳,仿佛想那儿得到一两分确信的答案。   这反映已经很不错。商妍稍稍平稳下呼吸,道:“如果我是你们,我不会贸然行动。”   “你……你有什么……令牌吗?”   “我有,可你们能认出真假么?”   “你……”   商妍淡道:“本宫封号,妍乐。”   *   接下去的事情说顺也不顺,说不顺却并不是太坏。守城的侍卫总共8人,恰巧拦路的是他们的小头儿,他门虽然没有明目张胆地当场跪地行礼,却也懂得了其中的微妙关系,刀剑齐亮,以调查为名把随后赶到的十三和严佩拦了下来。   商妍遥遥看着,低头笑了笑。严佩吵吵嚷嚷,一不小心又把“老子”吼出了口,十三的脸阴沉得几乎要冰冻了整个城门——当然,这一切都隔得很远,至少这怒火和冰霜暂时是烧不过来了。因为这几个城门卫会有充分地理由让他们“协助调查”。   虽然她也跑不了,不过至少可以趁着这会儿时间好好调整一下混乱的呼吸和心跳。   “小哑巴——”   “小哑巴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严佩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商妍皱眉别过头去,却不经意看到城门外大道的尽头一人骑马踏着尘土飞奔而来。夕阳,白马,尘土和落叶,那是一副画一样的景致,只可惜那人的身影越是靠近,她的心跳越是激越——   “时辰已到,关门——”守门卫拖长的声音响起。   那骑在马上的人已经距离不远,可按照他的速度依旧是赶不上的。眼看着城门只留下大的一条空隙,忽然,他自马上一跃而下,趁着它合上前最后一丝空隙陡然闪身一个翻腾——稳稳落地。   “呼,好险。”那人的身上沾了一丝泥土,他拍拍灰尘,从怀里掏出一把金边扇儿扇了扇风,抬起头来是一抹盈盈剔透的笑。   商妍浑身的血液在看清那人你的脸的一瞬间冻结。   晋闻。   竟然是他。   “小晋!”严佩兴奋地跳起来,一把推开侍卫的刀刃兴匆匆跑上前,“你可回来了!”   晋闻笑得越发和煦,他道:“佩姐是特地来接我的么?”   “当然不是。”严佩笑眯眯伸手一指,“你之前一直不肯要随侍,姐姐特地寻了个,是个不识字的小哑巴,不过机灵懂事,差一点点就跑了,你看看还满意么?”   你看看还满意么?   商妍悔得肠子绿了个透彻,可是如今城门已关,要逃,谈何容易?   她原本挑了个阴暗的角落站着,可是当晋闻的目光落下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抖了抖,浑身彻凉。再然后,她见着的是他稍稍诧异过后越发明媚的笑容。   日落,黄昏的余韵里,是那个本该狼狈躲藏着的朝廷钦犯玩味的眼神。   他缓缓道:“这惊喜……我满意得很。”   *   最终,商妍还是跟着晋闻回到了闲林山庄,即使守城的侍卫目光中满是疑惑,她也不敢再作提示。跟着晋闻走,这是她唯一的选择。即使当下尚可利用守卫抵死反抗一次,可是然后呢?城门守卫绝不是晋闻的对手,惹恼了晋闻招来杀戮,她恐怕会被带离东陵城,就是和商徵彻彻底底失散了。   她不敢赌。   夜色寂静。   商妍身处闲林山庄的书房,沉默地替晋闻研好了一碗墨。第七碗。燥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悄悄涌上心头的却是恐惧。她原本是悄悄打量他,却没想到正撞上他玩赏的视线,顿时慌得手抖了抖,墨汁绽开几滴。   晋闻显然并不是君怀璧,他没有心情去做风筝,更没心情提笔挥毫,之所以让她磨墨估计是打了刁难的念头。等她磨完第八碗墨,他依旧坐在窗台上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金边扇儿摇啊摇,吹得颊边碎发飘扬。他似乎心情颇为不错,眉宇间清亮一片,倒是有几分很久以前她初见他的时候模样。   “好久不见。”终于,晋闻开了口,他道,“公主变得……不错。”   商妍沉默地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发现他是在看她的衣裳。   那件绿色的各种系带的可笑的少女衣裳。   她低了头,强压住心头的怯懦,尽量淡然地端起眼前的砚台,把磨毕的墨汁倒入边上的小碗。第八碗。   “听说严徵在宫中连连遇刺,已经伤重得不见朝臣,公主该不会是趁此机会逃亡出来的吧?”   商妍咬牙,又替砚台添上些水,笨拙地握着墨块研磨起来:晋闻其人,似乎总带着几分闲散,能让人莫名其妙地舒缓了防范,她不敢,也不能松懈,如果有什么法子可以把耳朵也关起来就好了……   沉默并没有给晋闻带来多少恼怒,他的金边扇儿摇得更欢,忽的换了个姿势来到案台旁,支着下巴轻笑:“莫非,公主真成了哑巴?”   她的手轻轻颤了颤,头埋得更低。   少顷,一个贱兮兮的脑袋靠近,语调也带了颤音。他道:“其实害怕可以哭的。”   沉默。   又半晌,那贱兮兮的脑袋又回到了案台上,神色一改,微笑道:“如果我说,宫中几次刺杀与我无关,公主信么?”   商妍的手陡然僵住,终于鼓起勇气徐徐抬头去看那个月前血洗了宫闱的乱臣贼子——他却一派纯良,一种类似明媚的光从唇边晕染到了弯翘的眉睫。这种明媚能让不知真相的人如沐春风,却能让知情者心凉如雪。   如果不是晋闻,还能是谁?   他却轻笑:“你猜?”   ……   果然,去顺从晋闻的思路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行为。 作者有话要说:   ☆、美酒   闲林山庄来了个哑巴的事不胫而走,人人都道着小哑巴是上辈子积了祖德,不仅一朝入了闲林山庄还成为少东家晋闻的随身近侍,还深得小姐喜爱,引得她日日来到书房,把所有的身家首饰全部都在她脑袋上戴了个遍,珠玉钗玲珑扣随便她挑。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东家身旁的近侍虽算不上什么尊贵差事,却绝对是个美差。只是这口不能言的哑女却好像也有一个不太转得动的脑袋,大部分时候,她只呆滞地坐在书房里看着外面一片天,连送入房中的三餐都不曾动上一口,就不知道她的脑袋是否像她的人一样空空的。当日,府中便有看不惯的侍婢上门调笑,却没能换回半点反应。于是府中渐有传闻,那个走了运的哑巴啊,其实是个傻子!   可是一个不能说话的傻子为什么能得公子和小姐喜爱呢?   不过只隔着一日,山庄里的谣言翻了无数种花样,从原本的走运孤女变成了被巧取豪夺掳进府的良家哑女。而谣言的主角日日睡上大半时间,醒来时依旧看着外头碧蓝的天——入闲林山庄已经是第三日,这三日里那个叫十三的侍卫日日把守在门外,就算是一只鸟儿也插翅难飞,三日不曾进食,她已经两眼泛花,剩下的力气可以做的事情似乎真的只有睡觉和发呆。   三日了。商徵去了哪里?   东陵城不大,如果有心要找人,这五日也够翻上一两遍。莫非他也遭遇了什么?   “小哑巴,听说你不肯进食?”   商妍恍惚之际,忽然见着一张熟悉的脸,不由得一惊,久久才回过神来:眼前的人有着和商徵几乎如出一辙的眉眼,只比商徵多了几分婉约清丽,却是晋闻口中的“佩姐”,闲林山庄的小姐。   严佩。   “小哑巴,你真的不愿意留在庄内?”   这几乎算是好笑的笑话了。商妍冷冷地抬眼扫了一派天真的严佩一眼,想再多些气势却终究没有力气。   严佩一愣,叹息道:“你不愿意我也不逼你,不过过三日便是东陵的饮酒节。这几日小晋衣带不解地在准备,你若是能帮他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我便告诉你,你一直在找的那马车去了哪里。”   马车……商徵?!   商妍骤然站起身来,想开口,却无奈一阵头晕,又重重跌回了座椅上,再想挣扎却被严佩死死按在了椅子上——   “你别动啊别激动别乱动——三日没吃饭再动就该晕了!”严佩整个人几乎要压在她身上,她在她耳边轻声道,“嘘——我也是那日遇到你之前无意中瞧见了小晋把那马车搬去了哪里,只要你乖乖配合,饮酒节后我带你去那儿……”   商妍心中掀起骇浪,身体却动弹不得,只能任由严徵压在身下喘息不止——马车……商徵,他落到晋闻手里了,怎么办?   怎么办?   “别激动哦……”严佩轻声道,“小心被小晋听到动静!”   不动……   商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敢再有一丁点儿动弹,却听见严佩在耳边压低的笑。   她说:“我说小哑巴,你明明胆子不小,那天被那狂徒揪着衣襟也没有发抖,怎么一听小晋的名字就发抖呢?”   她笑:“其实啊,小晋是个善良温和的人,只要你放下防备,等你与他再熟一些就会发现他的好。”   善良温和?商妍在心底冷笑,这个世上真有挑起逆乱,视人命如草芥的好人吗?就在几个月前,他的剑还差点刺穿了她的胸膛。放下防备,她怎么敢?   “小哑巴,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饮酒节一过我就告诉你马车的下落。不过在那之前,你要好好陪着小晋,怎么样?我说到做到!”   严佩的声音干干脆脆,不带一丝泥泞。   商妍的视野已经有些昏暗,可是她的笑容却像是一盏灯,不仅能看见光亮,还有一点点能够触摸到的热。她渐渐平息了心情,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那时候,距离饮酒节还差十二日。   不长,却也不短。   *   第二日天明,商妍跟着晋闻去了街巷。她作为随行只能稍稍退开半步跟在他身后,看着那个实在算不上魁梧的身影一身绿衣招摇过市,一边走一边摇着金边折扇,前往各处店家置办饮酒节所需的器材。一路走来,她身上已经提了许多东西,这其中不少颇重,压得她走几步都气喘吁吁,可走在前面那个罪魁祸首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几个时辰飞逝而过。   她终于再也迈不动一步,晋闻终于大发慈悲停下步伐回了眸,笑吟吟地看着她。   “公主似乎很怕晋某?”   “公主不抬头,是不想见到晋某吗?”   “公主这是嫌弃晋某人老珠黄了吗……”   他的言语之间居然有一丝委屈。商妍却只觉得惊惧。她不聪明,他又太聪明,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不是她可以猜想的。可至少,她可以装聋作哑装傻充愣,把这十二日安然度过去。   僵持。   片刻之后,是他的轻笑。   他说:“倒没看出来,公主对那冒牌的商徵如此情深义重,晋某好生羡慕,自愧不如。”   这是他整整一天开口的第一句正经话,带着一丝异样的嘲讽。   商妍一愣,却并没有过多的惊讶。果然,他早就知道她已经知晓马车之事,这才放心放纵她出街。她身上提着无数袋器皿,好不容易才把它们暂时放置在了地上,倚着墙重重喘息——   “晋某在想,这西昭江山若是从此姓了严,不知□□泉下有知,会不会蹦——”他金边扇儿摇曳,陡然靠近了她,气息几乎要喷在她耳边,“蹦出来——”   商妍不语。   他笑得越发明媚:“你猜,到时候他是先掐严徵,还是掐我这乱臣贼子?”   晋闻是个疯子。   商妍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认知到这一点。只可惜为时已晚。她的小命早就被晋闻掐在手中,只要他想。可是接连三日,他日日拉着她穿梭在东陵城的大街小巷,不知道葫芦里究竟是卖了什么药。等到第四日,他已经把小小一个东陵城所有的店铺都逛上一遍,置办购买的东西堆满了闲林山庄的库房。诸如……画卷画轴、陶瓷器皿、绫罗绸缎、美酒佳肴……还有玲珑糕、绿豆饼、杏花酥等。   等到第四日,他已然提着一根鱼竿前往城郊的湖泊,把斗笠一戴,眯眼在暖阳下头打起了瞌睡。他睡得不沉,等鱼竿一动他便会睁开眼睛,兴致勃勃地拉杆收线,提着欢蹦乱跳的鱼眼角开了花。   商妍坐在树下看他神采飞扬的模样,心却阴郁得很。   “来帮忙。”   “妍乐公主?”   “哎呀,似乎忘记告诉公主了。”晋闻背着鱼竿嗤笑,“公主不听话一次,你那冒牌儿皇叔就少一顿饭。”   商妍咬咬牙站起了身。所谓帮忙,不过是将钓来的鱼放到浸在河里的一个竹筐里。她对着滑溜溜的生物有点儿排斥,忍了忍才伸出双手接过了它,笨拙地送到竹筐里。   晋闻眉开眼笑:“这才乖。”   商妍却头皮发麻,赶紧蹲下身洗了洗手,再回头时却发现晋闻已经丢了鱼竿躺在岸边晒太阳。   他说:“近来宫中风起云涌不亦乐乎,想知道吗?”   宫中?   商妍心中闪过微许慌乱,想了想,还是开了口:“你,到底想怎样?”   她已经好几日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乍然开口,声音中带了几分含混不清和笨拙,可晋闻却笑了,像是松了一口气。   他道:“北疆已经干旱三个月,百姓死伤众多,民不聊生。你那冒牌的皇叔在宫中的替身不敢有作为,罢朝修养,犯了众怒,这几日朝中已经是群臣激愤,只凭君怀璧一人之力已经难平民愤了。朝中局面有趣得很。”   “那你……还不快放了……”   “我为什么要放?”   “百姓……无辜。”   晋闻一愣,似乎没有想到她说出口的会是这样的答复,他脸上的兴奋神情稍稍淡了些,低下头扫了一眼水中的竹筐,犹豫片刻推倒了它。那些鱼欢快地回到了水中,一上午的垂钓终究换来一场空。   “鱼也是无辜的。”他轻声道,“帝王之术是忍,是谋。你啊,怎么就学不会?”   “我只知道人命是最重要的,死的人越少,越好。”   他冷笑:“如果一场杀戮可以换来百年太平,就值得。”   “万一失败了呢?”   晋闻的脸上再没有嬉笑的神情,他缓缓道:“所以就要谋略。”   “万一失败了呢?”   “不会失败。”   “万一失败了呢!”   商妍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沙哑的惊惶的呐喊。压抑了许多日的恐惧和愤怒终于交织成了一声声嘶力竭的吼声。皇权、谋略、牺牲,有太多的人想要站在那世上最接近上天的位置,生杀予夺的权利真的会让人如此疯狂吗?十年前的叛将如是,十年后的晋闻如是,哪怕是商徵也一样,为什么?万一失败了,死伤的是无辜的众生,他们真的没有一点感觉吗?   为什么,为什么这帮人可以视人命为草芥?就因为生在帝王家?   晋闻许久没有开口。   商妍有些喘不过气来,从肩膀到手都在微微地战栗。   久久,晋闻的手落在了她的发顶,轻轻磨蹭。   她却抖得更加厉害,片刻后,那只手终于离开。   晋闻面无表情地提起鱼竿走在前面,她在原地僵僵站立,直到他走出好多步,她才听到了自己仿佛踩在云朵里的声音。   “皇叔。”   晋闻的脚步骤然停滞。   她捏紧了拳头,朝着他的背影一字一句道:“我……无权指责你报复严徵。可是北疆百姓是无辜的。求您,救救他们……十一皇叔。”   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片寂静,只有河水哗哗吵闹无比。   晋闻没有再回头,他只是维持了僵直的背影一小会儿,便重新背起了鱼竿,背对着她招手。   他道:“走吧,回家了。”   *   自从垂钓那日过后,皇叔二字成了他和她的禁区,他依旧日日吊儿郎当四处游荡,她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每日满载而归,任夕阳把身影拉得修长无比。北疆旱灾的消息终究还是传到了东陵城。后两日,商妍提着晋闻采办的那一堆奇形怪状的东西回山庄的路上常常可以听到街头巷尾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都说北疆干旱久久难平终成了饥荒是因为皇帝昏庸,借伤重为由拒不见各路朝臣,也有说是因为朝中奸佞横行,所有奏报皆被半路拦截,不论是哪一种,到末了所有人都要幽幽叹上一口气,道一句世道沧桑。   饮酒节就在这样的沧桑中到来。只不过这世上有多少人厌恶酒味儿就有多少人喜欢。东陵城素来以酒闻名,而酒庄中又以闲林居首,这饮酒节便放在了闲林山庄外不远处的街巷。饮酒节其实差不多是一场全民的年会,元宵夜该有的饮酒节样样都有,不过很多旁枝末节的物件尽数换成了酒,街巷四处都有醒酒汤供应,无数盏花灯连接成了醉长龙。东陵城中不管男女老少皆饮酒,黄昏时分就陆续有人聚集到街市之上,到月上柳梢之时已经是人声鼎沸,灯火辉煌,浓郁的酒香醉了半座城池。   这酒香对商妍来说却是一种折磨,即使出房之前已经喝了好几碗醒酒的汤药,可是真正来到那喧闹的街市之上,她依旧恨不得把鼻子割下来。可是晋闻却显然是乐在其中,金边扇晃得欢快无比,硬生生把这张灯结彩的街巷都走上一遍,一路饮酒一路嬉笑。   到末了,灯火渐渐远去,街市已经到了尽头。他在树下席地而坐,终于回眸看了身后的尾巴一眼,漆黑的眼里映衬着远处的灯火莹莹发亮。   “你该告诉我皇叔在哪里了吧?”   他莞尔一笑:“不是在你眼前吗?”   商妍哑口无言,片刻之后才咬牙道:“那请告诉我,严徵在哪里?”   “嘘——”他轻声道,“看完灯,饮酒节才到尾声。”   “你!”   他躺在地上笑得喘不过气来,就地滚了一圈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壶酒,斟了一杯递到她面前:“良辰美酒,此生难遇,不如干一杯?”   酒?   商妍几乎是立刻屏住了呼吸后退两步。虽然早早喝了醒酒汤,可是醒酒汤毕竟不是什么解药,这一杯酒要是真喝下肚去,莫说找到商徵,恐怕连她自个儿都找不到……   晋闻却收敛了嬉闹神情,含笑道:“饮完这一杯,我带你出城。”   僵持。   好久,商妍终于下定决心在晋闻含笑的目光下接过了那杯酒。   酒杯里面倒映着一个月亮。晋闻眼睛里也有一个月亮。   忽然,远处的街巷轰然炸开无数嘈杂声响,她惶惶然回头,见着的是万千灯火袅袅而升,星星点点的光辉汇聚成了蜿蜒的光河,艳红的光晕染红了半个苍穹。   “东陵比帝都要美吧。”晋闻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他说,“花灯美酒,玲珑糕杏花酥,越是简单的美好越弥足珍贵。帝都算什么?”   他轻笑,坦然而无奈:“可是,我姓商。”   她沉默回头,却发现剩下半个苍穹的灯原来是落在了他的眼睛里。   的确很多很多无奈的源头不过是一个姓氏,或者也可以称之为宿命。一时间,她卸下了些许防备心,低头看了一眼手中杯盏,狠了狠心仰头一饮而尽。   可预料之中的刺痛灼烧和眩晕并没有降临。弥漫在喉咙底的是一抹甘洌,清凉而润泽。   那是……山泉水?   为什么?   “走吧。”晋闻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提着酒壶甩在背后,两步走三步晃,头也不回道,“皇叔带你出城。”   “你等等——”   “落下了就一辈子留东陵城吧。”   “晋闻!”   “嘘,听,酒在唱歌。”   ……   *   月夜,晋闻给守门的侍卫看一个物件,守门的侍卫便诚惶诚恐地把原本紧闭的城门开了一丝小缝。商妍匆匆钻了出去,果然看到城门口停了一辆马车,赫然是当初商徵在集市上购买的那一辆,可是马车里却空荡荡一片,根本没有半个人影。顿时,她的心也跟着凉了一截。   “商徵呢?”   晋闻道:“他不是在帝都吗?”   帝都?   商妍咬牙:“晋闻,你不要欺人太甚!”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只是截获了这辆马车,如果……   夜色寂静,晋闻算不上轻的声音响彻城门口。他说:“半个月之前,北疆饥荒□□,他已经匆匆回宫。”   “那你为什么……”   “你猜?”   月光下,晋闻的声音几乎要淡进风里。   这一声“你猜”伴随了商妍整整一个旅程,直到半个月后马车抵达帝都巍峨的城门口,她也依旧没有猜透这其中的意义。   城门外把守着森严的禁卫军,偌大一座城门几乎没有往来的人,阳光投射在他们的佩刀上,反衬出让人眩晕的光华。   这并不是什么好现象,至少在这动乱的时局下不会是。她在城门前迟疑片刻,转身想走,却在下一刹那被禁卫拦住了去路——   “可是妍乐公主?”   “是。”   “丞相有令,如今时局动荡,若是见您到回帝都,我等务必要将公主护送回宫。”   君怀璧?   商妍心中一惊,冷冷地道:“如果本宫不答应呢?”   几乎是同时,所有禁卫的刀刃出了鞘。为首的抱拳道:“请公主勿要为难属下。”   日落。霞彩满天。   看禁卫这架势显然并不是护送,而是挟持。商妍木讷地转身看了一眼城外的天空,不知怎么的想起了许多个夜晚之前那一场花灯,终于可以确定一路东行的山川繁花还有东陵城的花灯美酒她此生怕是没有机会再领略了。   因为良辰美酒,此生难遇。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更新~ ☆、怀璧   两个月未归,宫中已然变了一副模样,十步一岗,所有的侍卫都换了生面孔,甚至于后宫中所有的脸熟随侍也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商妍跟在接引的宫人身后步步迟疑,到末了来到了永乐宫内,才终于发现连永乐宫中的所有人也被换了个干净。   接引的宫人似乎并不打算多作解释,她细声细气道:“公主旅途劳顿,还请好好休息。”   “安公公呢?”   接引宫人一愣,低眉道:“安公公已被处以极刑。”   “你说什么呢?!”   宫人的头埋得更低,惶惶然道:“月前陛下屡次遭逢刺客行刺,后又数次被投毒……司律府盘查后在安公公房中搜出了装毒药的瓷瓶……”   投毒?!   商妍心中一慌,扯住那人急问:“商……陛下现在如何?”   那人的手狠狠地哆嗦了下,道:“陛下近日在升平宫静养伤势,性命无忧。”   “那……”   “公主好好休息,奴婢先告退了!”   那宫人似乎颇为慌乱,匆匆忙忙丢下一句话就逃也似的告退离开,留下商妍一人茫然面对着全然陌生的永乐宫。良久,她才从惊愕中回过了神,沉默地往内殿走。   安公公是商徵的心腹近臣,他若背叛了商徵,那全天下恐怕没有几个臣子可以相信的了。换了其他人还有可能,可是安公公……绝不可能。恐怕是有人处心积虑陷害了他的性命。可是安公公身为商家三朝家臣势力根深蒂固,在这宫中,这朝中,还有谁可以撼动得了他?   三番五次遇刺遇毒的究竟是谁?是那个冒牌替身,还是……商徵本尊?   如今在升平宫的又是谁?   除了商徵,还有谁换了宫中所有的守卫?   无数谜团乱作了一团线,纠纠缠缠地打了数不清的结。她拖着昏沉的脚步回到房中头痛欲裂,却怎么都没法整理出一丝半缕的逻辑来,到最后狠狠地灌了一口凉茶。   房门嘎吱一声被打开了,一个陌生的宫婢轻手轻脚地进了房间,小心道:“公主饿了吗?奴婢准备了一些糕点……”   “你是谁?本宫宫中原来的人去了哪里?”   “奴婢不知。”那新面孔的宫婢吓得手脚哆嗦,“奴婢是新应招入宫的鹅黛,听闻之前宫中盘查杀人凶手,原本有疑点的宫人大多被遣散出了宫……”   “是谁盘查的?”   “奴婢不知。”   “你知道什么?”   “奴、奴婢不知!”叫鹅黛的宫婢吓得浑身颤抖,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抽搐着磕头,“公主,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请公主饶命。”   商妍冷冷地看着,原本还抱着一丝希望的心渐渐沉入了深渊——毫无礼数,如此莽撞,这样的人都能被应招入宫,看来宫中老人是真的被彻彻底底地清洗了一遍。而这绝不会是商徵的作为。   房间里灯如豆,她坐在灯下踟蹰片刻,终于狠狠地心出了门。   既然这宫中早已经阴谋重重,那她又何必步步为营?倒不如索性破罐子破摔。   *   升平宫是这宫中最为安适的一处宫苑,却也是最为偏僻的。商妍抵达升平宫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到半空,原本该是夜深人静只剩宫灯的时候,升平宫门口却是层层守卫把守,一派严阵以待的局面。   她提着一盏宫灯踟蹰上前,果不其然被禁卫的刀刃拦了下来。禁卫道:“公主请止步。”   “本宫在外已久,今夜回宫,不过是想向皇叔请个安。”   禁卫抱拳道:“陛下身体欠佳,不见任何人,请公主见谅!”   “你不去禀报,如何知道皇叔不愿意见我?”   “公主请回!”   “你可知道挟君谋逆是什么罪名?”   “公主请回!”   “究竟是谁下的令?”   “公主请回!”   铮——   冰冷的刀刃已经出鞘,在月光下森森散发着寒光。商妍后退一步冷眼观望,果然发现了一些异样:宫中侍卫虽然功夫厉害,可是日复一日地在宫中行走,面对的大多是各色皇亲国戚,他们的眼里是罕少见到真正的杀意的。而这帮侍卫却不同,他们脸上的神情虽然满是恭顺,可眼里却已然有了凛冽的杀意。这并不是常见行走在宫中的禁卫会有的。   商徵他的确是被挟持了。   “如果本宫非要进去呢?”她冷笑,强压下身体本能的畏惧直视那些面无表情的禁卫,一字一句道,“如果本宫硬闯,你们会如何?”   禁卫沉默良久,最终却是握住了腰间兵刃。   他道:“杀。”   “你!”   这几乎是明目张胆地胁迫。好不容易压下的火苗顷刻间燃烧成了直冲脑门的怒火。再然后,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尽数熄灭——   “夜深了,公主暂且回宫休息吧,或许陛下明日就想见公主了。”   那是一个温润的清风过岗般的声音。   商妍发现自己的腿脚黏在了地上,任凭她使尽了浑身的力气也无法迈动一步。这声音她听过的,可是此时此刻却不该出现在这儿,至少他不该出现在深夜把守森严的永乐宫前。   君怀璧。怎么会是他?   她僵立在原地不动,身后的脚步声却不然。片刻之后,身穿常服的君怀璧便出现在了面前。   商妍已经不太记得与君怀璧真正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时候,只记得初见他是在夏日,御花园中荷叶连天,每个新晋的官员眼里都是或浓或淡的忐忑,她坐在母后膝盖上百无聊赖地一个个瞧过去,只单单发现了一个神色疏离与整个宫闱都格格不入的人。那时候,那是她第一次见着眼睛里有能看见透凉的湖泊的人,他遥遥站在人群中最僻静阴暗的地方,寂静而美好,让她第一次发现了新天地,原来这天下还有人可以那样的清亮纯粹,比御花园中最清澈的湖水还要碧透上几分。   数十年,当时的碧透的少年已然长成儒雅的一朝丞相,文冠朝野,权倾天下,人人见了都要道一声君子怀璧……这样的君怀璧,不应该出现在此时此刻此地的。   “好久不见。”   最后一丝希望终于破灭,她疲惫地闭上双眼,耗尽最后一丝精力艰涩开口:“虽然……我很想知道真相,可是我其实不希望在这里看到你,君相。”   君怀璧神色不改,眉宇间的柔和宛若晨起的雾气。   他柔声道:“可微臣等了公主好久,好久了。”   *   第二日,商妍是在永乐宫的床上迎来的天明。日出时分,房中开始有宫婢踮着脚轻轻来往,等她支撑起身子来,就有一群宫婢端着洗漱穿戴的器具来到床前,恭恭敬敬地道一句“公主安好”。外头阳光明媚,虽是冬日,却也还没冷到彻骨。周遭的一切安逸而平和,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可惜这是要命的安宁。   梳洗完毕,鹅黛在她耳边细声细气道:“花园里君子兰开了,公主想去看看吗?”   “好。”   商妍迟迟回过神来,犹豫半晌才轻声道了一声。   这宫闱俨然成了一座死城。没有人知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等所有人回过神来的时候,宫闱已经悄然变化,这过程像极了铜臭开花。花还是那些花,树还是那些树,可是往来的宫人每一个都沉默谨慎,守备的侍卫每一个都面带杀气……御花园中君子兰花开正旺,远远看去,像是一片汪洋大火焚烧了花园里每一处低地。   “公主,天寒地冻,您……”不知过了多久,鹅黛细声细气的声音响起。   “你退下。”   “公主,快下雨了,万一公主受冻,奴婢……”   “滚。”   鹅黛浑身颤抖,忽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重重磕头:“请公主莫要为难奴婢!快下雨了,真的快下雨了……”   商妍冷冷地看着鹅黛心虚到了极致的慌张神情,忽然懊恼到了极点,加快脚步把她甩在了身后。   “公主、公主——”   御花园里到处是火焰色的君子兰,从每一个石头缝里滋长,开出艳丽的花。她心烦意乱地穿梭在其中,忽然听见了一声极轻的琴弦拨弄声,不由得愣住——就在她身后,鹅黛的脸色瞬间惨白无比。   琴声。   “公主……我们回宫吧,求公主……”   琴声是从小山丘上传来的。商妍只是稍稍犹豫了下便加快了步伐,弯弯绕绕穿过无数草木,等她抵达之时山丘上的琴声已经只剩下袅袅几个语音。不过那也够了。   山丘顶上的亭中,一个白色的身影抱着琴踏出,对上她的目光盈盈一笑。   居然是封月。   *   “看来公主已经明白了陛下的情意。”封月轻笑,“可惜如今时局难辨,不然倒是一段好姻缘。”   “本宫不明白封妃娘娘的意思。”   “公主的面容如果可以减几分红晕,倒是更可信些。”封月手腕一动,一杯清茶被递到了她面前。   商妍迟疑接过,终究没敢喝下口。在今日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与封月对饮,对于封月她并没有多少别样的情绪,即使封月并没有做过任何招惹她的事,但是她对她的抵触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往日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的事,其实在所有的心结被揭开之后就已经有了答案。   因为商徵。   封月不再开口。冬日天寒,山丘上冷风不断,和着封月三三两两的琴音袅袅响彻。   商妍站在亭中百无聊赖地茫然朝远处眺望,却陡然发现遥远的地方有一处异样——那儿有一座新盖的楼,其实那本该是一片焦土,几个月前的那场大火早就把那儿烧成了一片灰烬,可是此时此刻废墟却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新起的院落。宫中对于死人的宅邸多有忌讳,旧楼倒,新楼便会尽量与旧楼全无一致。可那院落格局布置却和原本的杏德宫一模一样。   晋闻已经作为叛将被夺了兵权,而且他人在东陵城……怎么会?   “它还叫杏德宫。”封月的声音在琴音中响起。   “你想说什么?”   封月轻笑:“那要看公主想问什么?”   商妍沉默,陡然纷乱的心思再也压制不住。她回到宫中这一夜一日没有见过半个宫中熟人,封月是第一个。她的身边没有任何人跟随,这说明……她并不是被人挟持,她是的的确确可以在宫中自由走动。山丘上弹琴,不过是为了吸引她上到亭中,诱她上到亭中不过是想让她看一看这起死回生的杏德宫……   她设了一个局,诱她步步深入,为的是说些什么。   “我不想知道什么。”商妍冷笑,转身就走。   “你不好奇主导这一切的是谁吗?”就在她背后,封月提亮的声音响起来,她道,“你不想知道升平宫中的那位究竟是不是你那真皇叔,不想知道究竟是谁烧杏德宫又建杏德宫,不想知道你不在这两个月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不想。告辞。”   “我还当你是个难得聪明之人!”   商妍的脚步一滞,道:“我想知道的事,我自会去查,何必听你早有预谋的说辞。”   冷风吹过,御花园里一片荒芜。不远处,鹅黛的浑身哆嗦地站着,额头上已然有了斑斑血迹。   商妍冷眼看了一眼,绕过她朝前走。才走几步,身后就响彻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   “是君怀璧,是君怀璧——”   “这一切,都是你那未婚夫婿早有预谋的,你以为我日日守在承德宫门口是当真为严徵?你以为他日日清晨去你宫里,真是为了与你说朝局吗?”   “你听见了吗——”   小山丘上,封月尖锐的声音传来的时候,商妍已经踏上了下山的路。上山容易下山难,她绷紧了一身的筋骨才不至于滑下山去。脚下是干枯落叶被踩碎的沙沙声响,和着风声的还有封月几乎轻到听不清的哽咽声。   山坡下,有一人临风而立,一袭青色的长衫几乎要融进他身后的蓝天里。   她脚下踟蹰,隔着数十丈与他遥遥对峙。到最后,收获的却是他一个温和柔煦的笑容。   他说:“我方才在想,你会是哭着下来的,还是带着刀下来的。”   “我也在问自己,为什么不把你斩杀在城门口,而后嫁祸晋闻,等时局安定之后举天下之兵而伐之。”   “可是,我还是想见一见你的。”他眉目间露出一丝深邃,轻声道,“想以真面目见一见你,想和你说上一会儿真话,想看看你见到真正的君怀璧时是什么样子。”   “我想与你分享许多事物的,美好的景物,昂长的生命,如锦的江山。”   “毕竟,血浓于水。”   他的声音轻柔得像是微风,述说的却是淋漓的鲜血。   商妍定定地站立许久,听风声、听琴声、听哽咽声,却什么都看不到。因为她闭上了双眼。   君子怀璧,文冠朝野,权倾天下,终于僭越了那最后一条线。   *   商妍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那小山丘。御花园里已是一派深秋的景象,火红的君子兰仿佛也焚烧到了她身上,许多感受分不清是疼还是痒,是迷惘或者是绝望,又或许只是一点点失望,一种倾塌。   她几乎是狼狈而逃。   升平宫已经正式成了禁地,这宫中人人都知晓发生了什么事,却人人都噤若寒蝉,所有人都默认商徵是受了伤在升平宫休养,从御医院到宫中各司,居然无一有异常。这感觉,就想整个世界都在正常忙碌,独独她妍乐成了一个疯子。   癫狂的看不清这个世界的疯子。   这宫闱,早就被君怀璧偷梁换柱。他像是深潭积水中开出的铁锈花,一点一丝,把整个宫闱腐蚀得干干净净。而在这偌大的宫闱中,那个唯一可以依赖和仰仗的人被困在升平宫中不知生死。   而她却十年如一日,以为他是那个碧透纯净的君子怀璧。何其可笑?   “开门。”   升平宫前,商妍还来不及平稳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只吃力地朝看守的侍卫挤出两个字。也许她的确是疯了,疯得忘记了审时度势,忘记了宫闱法则,忘记了……忘记了她是在君怀璧眼皮底下狼狈跑走的。   “本宫命令你们开门!”   可惜,守在门前的侍卫一动不动,他们好像是木头雕刻的物件一样,只有眼里的光芒是肃杀的。   商妍在他们面前渐渐平稳了剧烈的呼吸,心中的荒谬感却更甚。也许有种东西叫作理智,它能让人明哲保身,在最不利的时候守住起码的保障,可是它早已不在她的身体里,也许从商徵生死不明的那一刻起它就已经像泡沫一样消散。   她只在原地伫立了一小会儿,便沉默地朝里面走。   几乎是同时,门口守卫的刀铮的一声脱鞘而出,雪亮的刀光划破了她的呼吸——   商妍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却听不见心跳。太阳已经落山,夜色水墨一样地浸染着每一处。巍峨的宫门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巨兽。她站在门下,脖颈上是冰凉的刀,可是身体里却有什么在疯狂地叫嚣着膨胀。   想进去。   想知道他还是不是活着。   想知道这一切是不是一场梦境,梦醒来她还能缩在永乐宫里谋划着如何出宫,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成了这世界的唯一一个疯子。   “公主请回。”终于,守卫出了声。   商妍惶惶然伸手去推刀,手上绽放开的花鲜艳得刺眼。   想进去。她只彷徨了一小会儿,把那柄锋利的刀又推开了一丝丝缝隙,脚下的步伐有些踉跄,却并不是恍惚的迟疑。   血顺着手腕往下流淌,黏腻的、腥甜的、温热的触感从手心流向袖子里。   那举刀的侍卫冰冷的眼里终于有了一丝颤动,刀刃稍稍撤开几许。他疾言厉色道:“公、公主请回!”   刀离开半臂,留出一处空隙。   商妍没有再犹豫,把心一横,拼尽了浑身的力气朝前跑!   “站住——”身后,守卫冷厉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层层叠叠的脚步声,还有刀剑的嗡嗡声!   可惜,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她趁着夜色朝升平宫深处跑,却不曾想还没跑几步,就被迫停下了脚步。因为在她面前的是整整齐齐排列成一行的弓箭,在月光下散发着冷光。   “你流血了。”身后,一个轻软的声音响起。   商妍闭上了眼。   她有些眩晕,双腿却黏着在地上怎么都迈不动,混乱的脑海里闹嚷嚷地思绪飘飞,到最后却只剩下一丝荒谬的余韵。也许窝囊二字便是为西昭的妍乐公主准备的。她甚至连回头看一看的勇气都没有。   那人却笑了,笑声像是月笼的轻纱,绵绵洒洒浸润在月下兵器的冷光里。他说:“妍乐,你并不愚笨,怎么会选了最莽撞的方式呢?”   他说:“你,当真这样想见他?”   他说:“你明明说过的,想要离开这牢笼。”   他说:“现在这样,不好吗?”   夜色。   君怀璧软而低的声音渐渐浸润着月色。   商妍面对着数十步开外的累累弓箭,嘈乱的心渐渐冷却下来。她迟迟回头,茫然地笨拙地用力地想看清他——君怀璧,这个她一直追逐许多年的人,却原来这样的陌生。   “我想见他。”到末了,她听到的是自己恍惚的声音。   “好。”回答她的是君怀璧低沉的声音,他说,“不过,你得先止血。”   止血?   君怀璧露出些许笑容,目光所及之处是她的手。   止血其实并不用多复杂的工序,商妍只是撕了一片自己的衣摆随意捆绑一通,便跟在君怀璧身后进了升平宫——升平宫中除了四周的守卫之外没有一个侍奉之人,秋日万木枯败处处死寂,院落中枯叶满地无人打扫,早已不是往日精致美妙的升平宫,反而更像是一处弃宅,没有一丝生息。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见着了一丝光亮。   那是一扇窗,窗口透出幽幽的烛光,一个纤瘦的剪影停滞在窗边像是在用力探着什么东西似的,踮着张凳子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伸长手臂——忽然,他陡然一个颤抖,伸长的手顷刻间缩回去捂住了肩口,发起抖来。   商徵!   商妍心中狠狠地跳了跳,还没来得及迈开脚步,却不曾想被在她面前几步之遥的君怀璧却猛然张开的手阻拦。   他道:“想见他,微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想要什么呢?”   君怀璧微微一笑,低道:“微臣想要……公主的配合。”   *   在见到商徵之前,商妍设想了许多种可能性,可是真正见到他的时候,她却连呼吸都不记得了。那房间根本就是一个空荡荡的屋子,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盏油灯。粗长的锁链自墙上而入,一头连着墙壁,一头锁在商徵的左手上,而房间的房梁上赫然还吊着一根细细的铁链,铁链的尽头悬挂着一把钥匙。   那确实是商徵。而并非替身。   她推门而入的时候,商徵正匍匐在地上用力地喘息,他浑身的衣裳都已经被汗液浸湿,肩膀上更是弥漫开来一块暗沉的印记。   他并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也许因为耗尽了力气,又或许是因为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别处。他只用力喘息了片刻就猛然抬头遥遥看着那把钥匙,像是困顿在沙漠之中的人看见近在咫尺的河流,那眼神已经说不上是迷茫还是绝望,而是一种疯狂的渴望。   “皇叔……”她沉默良久,才小声地唤了一声。可惜却没能换来他半点反应。   “皇叔……皇叔——”   依旧是沉默。   商妍的眼睛有些发酸,她踟蹰着靠近他,在他面前缓缓地跪了下来,轻声唤他的名:“皇叔……商徵,您醒醒……”   回应她的却依旧是一片死寂。   忽然,商徵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哆嗦着手扶起倒在地上的凳子,小心地跨了一条腿上去——他的左手上是厚重的铁铐,而那钥匙悬挂在距离他的极限半步之遥的房梁,即使借着一张凳子,他的手依旧和钥匙差一手之遥……   他吃力地把身体伸展到恐怖的角度,而后一点一点地靠近那把钥匙,忽然脚下一滑,重重地栽倒在地上!   “皇叔!”   商妍彻彻底底地傻了眼,她终于明白了他肩膀上的那块黑色究竟是怎么来的,那根本就是一次次扯裂伤口的血痂!她踉踉跄跄地上前去搀扶他,却被狠狠地推开——他却只停歇了一小会儿,便再度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混沌的眼里只剩下了那个钥匙,仿佛那才是他整个生命的源泉。   商妍顿时慌了手脚,急急扯住了他的手臂:“您……您别动!我、我帮您拿钥匙!”   沉默。   “钥匙?”良久,寂静的房间里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   商妍慌乱地点头,哆哆嗦嗦去扶起那一把凳子,代替他爬到了上面勉强够到了那把钥匙,艰难道:“皇叔,手,给我。”   商徵迟疑地抬起了手,却并非听懂了她的话语。他只是又一次重复之前的动作。   商妍咬咬牙趁着机会扯过那锁链,奋力拉拢,却陡然发现了一个事实。那锁链连接着的钥匙触碰不到商徵手上的镣铐。   根本碰不到。   “皇叔……别尝试了,你解不开锁的……”   可商徵却并没有听见,他只停顿了一小会儿便又伸开了手——   这是一个惨烈的姿势,衬得他呆滞的脸,让人无端觉得恐怖。眼泪什么时候出来的,商妍其实自己都不清楚,只是意识开始回到她身体的时候,她的视野已经模糊得看不清商徵的脸。她阻挠不了他的动作,只能拼尽了全力把凳子狠狠地丢到了他再也触碰不到的地方,可是看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迷茫,压抑了太久的眼泪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决堤。   “您别担心,我一定……一定……”   “他听不见你的话语。”不远处,君怀璧的声音淡淡传来,他道,“当一个人的整个世界只剩下一个出口,不出半个月,他便会彻底癫狂。”   他轻笑起来:“商徵原本就神志受创,如今已过一个月也不过这副模样,倒是好样的。”   商妍静静听完,只缓缓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你滚。”   寂静。   渐渐地,低笑混杂了尖锐的嘲讽,君怀璧终于提亮了声音,他干笑:“很多年前,我也曾经看着头顶几乎要看瞎了眼。商徵能等来你替他抛开凳子,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母妃睡在上面,怎么都够不着。殿门被锁,我在里头拍肿了手都没有一个人听见。”   “你……”   “那上面实在太高太高了。”他低柔着嗓音,眼神晦涩不明。他道:“我搬来了宫中所有的桌椅,把它们垒成山一样,却从来没有一次可以让我触碰到她……”   “等到第七日我方知道,水墨胭脂,纸张书籍,云罗轻衫,皆是美味。”   “可惜,我够不到她。”   “你能体会那种恨不得连心跳声都压制住,只为了知道那个人是否还有呼吸的感觉吗?”   “其实,很可怕。怕听见心寒,怕听不见心慌。”   “后来,我被一个出宫外嫁的宫婢藏在花轿里带出了宫,在那之前,她已经没有呼吸整整三日。”   深沉的夜里,他低柔的笑声格外刺耳。   商妍愣愣地看着那张晦涩的脸——他明明笑着,整个人却无端生出一丝佝偻感觉来,像是灵魂的被拗压成的弧度。   “我……我不信。”   这怎么可能?她茫然张了张口,却无法再吐出一个字来——这太荒谬了,荒谬得近乎可怕,可怕得让人忘记了心跳,又或许这本身就是老天爷开下的最鲜血淋漓的玩笑。   他远远站在门口,整个人埋身于夜色之中,只有眼里一抹扭曲的颜色在昏黄的烛光下闪动着光芒。到最后,他轻声笑出声来,低哑的声音越发细腻,他说:“不论你信与不信三日后,我等你履行你的承诺。”   夜风。   月色彻底被流云遮蔽。   商妍回过一丝神志的时候,君怀璧的身影早就消失在漫长的回廊尽头,融入外头的一片漆黑之中。而她却仍然被忽然降下的晴天霹雳震慑,彻头彻脑都是冰寒入骨的刺痛,比恐惧还要深入七分。   君怀璧……   她控制不住呼吸的战栗瘫坐在地上,久久,才发现脸上的眼泪已经干涸,只留下一丝肌肤里干裂的痛,可是充斥着身体每一寸发肤的荒谬和震惊却像是泥泞的沼泽一般深入骨髓无法挣脱。   这宫闱中,唯一一个深得商徵信任可以自由出入的是君怀璧。   杏德宫大火之前,醉眼诉说宓妃过往的是君怀璧。   大火之后第二日出现在废墟前的是君怀璧。   商徵暗藏于永乐宫,日日酣睡花下的是君怀璧。   商徵三番五次遭人暗算,暗示秘密已经不保劝她早作打算的是君怀璧。   商徵出宫,把持宫中朝政的是他,重建杏德宫的是他,拘禁商徵的也是他。   一直是君怀璧。   由古到今,这宫中还有谁是死在房梁上的?   这太荒谬了。   如果他才是真正的十一皇子,那这棋局究竟悉心部署了多少年?宓妃尸身半年之前还在杏德宫,知生母悬于房梁之上,他究竟怎么忍过的这些年?接下去,他想如何?他还想怎么样?   寂静的夜。蜡烛明明灭灭。   商妍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地上瘫坐了多久,只是当最后一盏宫灯燃尽周遭归于一片黑暗之时,积攒了不知道多久的力气还是被抽空殆尽。   “别怕。”黑暗中,一个嘶哑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   商妍浑身一怔,陡然清醒过来——商徵!   “皇……叔?”   “小声些。”那声音有几分吃力,却是镇定的。   商妍呆坐在地上,片刻之后,才感到一只手落到了她的后颈上稍稍使了些力气,柔和的力道把她的脑袋按到了温暖的肩头。她瞪大了眼,一动也不敢动,好久回过神来才发现有些做作的委屈,迟疑着伸手抱住了那肩膀。好不容易终于喘上来一口气,却透着一股酸涩味儿。   “伤……”   “没关系。”商徵轻声道。   “皇叔……您、您是……”装的?   可商徵却再也没有回应。微凉的指尖摸索着找到了她的眼,把那上面咸涩的潮湿一点点抹去了。   不知多少时间流逝,到最后是他沙哑的声音。   他说:“如此劫……难过,你依然是公主妍乐,如果此劫安然而过,你为后。”   如此劫安然而过,你为后。   黑暗中,商妍愣愣地体会着这低沉的话语。久久沉默。   “严徵此生能选择之事太少,可是只有这一件事不想从命。”   黑暗的室内,只留下冷风穿堂而过,还有商徵带着颤的话语。   商妍埋头在他肩胛骨上,心上仿佛被他一声“妍儿”活生生挖出了个口子,活生生滋长出一对翅膀似的。即使弥漫在她鼻尖的是丝丝的血腥气味。她稍稍跪坐起身来借着外头的一丝光亮靠近他,听着他的呼吸,明明有许多委屈、许多疑惑、许多忏悔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在心头低低叹上一声:皇叔。   初见时那个负手皱眉写满疏离的他,在树下冷脸却仍然张开手接着她的少年,祸乱中铁骑银枪问“杀还是留”的封侯将相,商徵二字之于她,早已刻入骨血,再难剥离。   沉静。   到最后,她缓缓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说出口的声音是笨拙的:“活着才行。”   商徵的身体陡然一僵。良久,才是罕有的却带着欢愉的声音:“好,活着。”   商妍沉默良久,终于从他脖颈上抬起了头,咬牙:“您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商徵气息一乱,低笑:“出宫前。”   “您!”   *   升平宫中日日有人监视,商妍最后还是回了永乐宫。她实在太过疲惫,昏昏沉沉一觉晕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只剩下满身的疲惫和酸痛,良久,她才支撑着披上衣服下了床。   房间外,几个陌生的宫婢聚在一起小声地谈论着:   “听说岭南已经死了好多人了,从来没有这么大的干旱……”   “是啊,听探亲回来的人讲,那儿决堤十几丈见到的土都是干的,所有的庄稼树木都死了!”   “大家都在说是妖孽横行老天降罚……”   “嘘——这话可不能乱讲!”   商妍在房间里静静地坐了半盏茶的工夫,等外头议论的宫婢散去才推门而出,却不曾想门口居然还留着个人,见了她出门,那人的头埋得更低——   这是那个叫鹅黛的宫婢。商妍对她并没有多少憎恶,她本来以为这是个愚笨之人,其实现在看来却不然。这人战战兢兢的时候像一朵小白花,可是却也精明得很,想必也是君怀璧精心挑选过的。就像此时此刻,她安静跪在房间外,方才议论纷纷的人群中也没有她的声音,她不仅懂得明哲保身,还懂得装傻充愣。至少那一日在御花园中见到封月,一定与她脱不了关系。   “公主醒了,可是饿了?”鹅黛出了声。   商妍眯着眼细细地打量了片刻,淡道:“昨夜本宫已经见到皇叔,是君怀璧带去的。本宫问你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说真话,本宫保证日后不论结果如何只要本宫活着,你也会活着。”   鹅黛原本跪在地上埋头俯首,片刻之后抬起了头,怯懦的眼神却并没有躲闪。她像是一条幼蛇。明明有着柔软细腻的身子,却也有着剧毒的獠牙。   “封月是不是君怀璧的爪牙?”   鹅黛缩得更紧,水灵灵的眼里已然有了一丝战栗,只是其中的光芒却没有颤抖。她细声细气道:“奴婢听说封家小姐自幼仰慕有才学之人,早年封大人费尽心思才让她拜了君相为师,习诗文,通音律。”   果然。   商妍闭了眼深深喘了一口气,却怎么都甩脱不掉身上的浮软。   “本宫宫中原来的人呢?他们去了哪里?”   “无关紧要的人应该回了家乡,不过永乐宫中的人,”鹅黛抬起头来撇了撇嘴,怯道,“奴婢猜,应该是去了城外的乱葬岗。”   乱葬岗……商妍心中一痛,良久才道:“你为什么要帮本宫?”   鹅黛又低了头,纤软的身体仿佛弱柳扶风,她低道:“奴婢只想活得更有保障些。”   好一个活得更有保障。许多事情一旦被捅破就再也没有装傻的必要,商徵如是,君怀璧更加如是。可惜,很多事情一旦开始便已经半点不由得人。   日暮,商妍在永乐宫的后园见着了君怀璧。他依旧是闲散的打扮,依旧是一坛桃花酿,依旧是花下自斟自饮,只是这一次她却不敢再靠前了。她站在数十丈开外冷眼旁观,却换来君怀璧抬头一次眉开眼笑。   他说:“来喝酒吗?”   商妍僵立不动。   这是一副诡异的局面,她紧张得捏紧了拳头却不敢贸然行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君怀璧自斟自饮上一杯又一杯,直到后来眼色中也带了迷离。   “你怕我?”   “是。”   “为何?”   商妍沉默,忍不住后退了几步。为什么害怕,她实在无法想象君怀璧是怎么问出这样的话语。他的眼里的确是疑惑,并不做假,可是这样的疑惑才更加让人觉得恐怖。   君怀璧皱了眉,道:“你不是一直期盼与我连理吗?妍乐,如今我已停下脚步。”他轻声笑了,“我想□□和先帝泉下有知,必定欢欣。”   “你……疯了……”   “真正疯的不是我。”他冷笑,“你可知道杀害我母妃的人是谁吗?”   商妍一愣,吃力道:“是……我父皇?”   君怀璧的笑越发嘲讽,他道:“我也曾经以为是因为先皇的母妃因失宠而自杀,先皇嫉恨才对我母妃下如此杀手。可是后来我才发现,默许甚至鼓励先皇做这一切的……是□□,我的父皇,呵呵……我的父皇!”   “为、为什么……”   “江山朝纲,商氏天下。”   “我……我不懂……”   “嗬,你不懂。”君怀璧低哑下嗓音,眼里一片碎光,“你当然不会懂!你不会懂杀我母妃的是你父皇,可允许他这么做的却是我的父皇!只因为……只因为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只因为他要在过世之前保全太子安然继位!他口口声声说得了我与我母妃乃是三生有幸,可是为了商氏江山有一个稳固的继承人,他宁可牺牲我们的性命也要保全已经成年的太子!你说,可笑不可笑?寡情缘亲缘,这就是商氏皇族!”   砰——   巨大的声响,是酒坛落在地上的声响。浓郁的酒香飘散开来,商妍吓得连连后退,却被他神情震慑到——   他忽然大笑出声,眼里已然有了一丝癫狂的神情,笑到最后却带了哽咽,他说:“凭什么你妍乐可以生来无忧?”   商妍一瞬间呆滞了神色,久久才闭了眼。   真的生来无忧吗? 作者有话要说:   ☆、入瓮   两日匆匆而过,商妍不再被允许去见商徵,只能坐在永乐宫中发呆,看着宫人把冷清的宫闱装扮成看似热闹的模样,迎接那一场虚无缥缈的祭祀。   岭南干旱,百姓怨声载道,商徵却始终没有露面,时间久了民间便有骚乱,文武百官日日跪在议事殿前已经月余……时局已经无法平静下来,只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便会一发不可收拾。在积愤已然到达顶端的档口,丞相君怀璧代君出面,请来南荒之地的巫蛊祭祀,为岭南旱灾召开盛大的祈雨祭祀——   君怀璧贤德忠诚,为了天下置生死于度外已众人所知,民间美名远播之时,他却日日在宫中饮酒,封妃伴其左右,珠联璧合。   商妍只远远在御花园中见过一次,君怀璧抚琴,一身白衣的封月翩然起舞,倒是美极。而后君怀璧抱琴而去,封月便在花园中赏那一地的君子兰,雪白的长裙衬着火色的兰花,别有一番惊心动魄之美。   商妍原本想离去,才离开几步,却发现那白裙的封妃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于是停步。   她说:“很小的时候,我就仰慕他的才学,好不容易找了理由接近他,却发现他其实是个可怜之人。他为人平和却没有人可以到达他的眼底,深谋远虑却实在是个温柔之人。那么美好的一个人,不应该被凡尘俗世所扰的。”   商妍在原地踟蹰良久,才道:“所以,你为他入宫,替他行事?”   封妃笑了,声音轻缓:“他从不允诺我什么,却也从不与我计较。初时他不过碍着我父亲颜面难以拒绝,后来他习惯了我日日叨扰,也渐渐有了笑,可是最后我发现他的灵魂有大半落在了宫里,即使日日相伴我也入不了他的眼。所以我入宫,为的是做他的内应,帮他一偿心愿。”   商妍沉默地听着,安静地看封月堪称温柔的眉眼。那眼里的那些神采,她认识的,君怀璧也有这样的神态,执拗而内敛疯狂。   她冷冷地道:“你给他诸多帮助,他会信你吗?”   封月笑忽然走了味儿,带了几分狰狞。她咬牙切齿道:“在我命人在青河道上伏击你之前,他是信我的,都是因为你!”   商妍一愣,好久才默然转身离去。青河道是前往东陵的必经道路。当初走那半个月的山路就是因为在官道上遇上伏击。原本以为是晋闻所为,却原来是她。   “你等着吧!祈雨之后,他就不再需要你!不再需要你!”   身后传来封妃不复理智的声音,商妍眯着眼看了一眼万里无云的天空,诸多情绪涌上心头却独独没有恐惧。明日就是祈雨大典,许多事情就要见分晓。   *   第二日日出,祈雨祭典时所需的衣裳就被送到了永乐宫。商妍在镜子里见到了盛装打扮的自己,妆容精致,好看,却十分陌生。   鹅黛轻笑:“公主往日也应该这么打扮的,很美,丞相见了一定喜欢。”   商妍抿了抿嘴角,低道:“上一个说这话的人,已经去了你说的乱葬岗。”   鹅黛顷刻间白了脸。   半个时辰后,一顶软轿落到了永乐宫门口,抬轿的人依然是陌生而疏离的侍卫。她在轿前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坐了上去。一路颠簸不知过了多久,等轿帘被掀开的时候,目光所及之处已经是一片牙白的塔,还有塔下宽广壮阔的白色石砌的空地。空地上百官齐聚,身穿朝服的君怀璧静静地站在百官之首的位置,遥遥看着前方:白塔之下是几个衣着怪异的人在锣鼓笙箫之中念念有词颠簸起舞,诡异而喧嚣。   这便是祈雨吗?   商妍只觉得有些毛骨悚然,犹豫了片刻才踏出轿门,却陡然间听到一声撼天动地的声响,那几个衣着怪异的人忽然尖叫起来,尖锐的声响仿佛要刺穿整个苍穹,紧接着是整齐而又亢奋的声音:“昔我含冤,亡魂不消,今以诚心度尔,尔可散去——”   含糊的声音夹杂在一片尖锐的声响中原本难以辨别,可是商妍鬼使神差听清了,青天白日,她的心里却寒风刺骨——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君怀璧才敢在一个齐聚百官的祭天典礼上做这样的事情,置天下官员和上天于无物——这的确是一个祭典仪式,却不是求雨,而是度魂!   她茫然站在距离他数十步开外的地方扫视百官,发现其中有一两个已经瘫坐在了地上,恐怕是和她一样听清了的。可是君怀璧却茫然不知,他几乎是怀着虔诚的目光盯着那些祭祀,缓缓地迟迟地跪了下去。   不明缘由的官员只犹豫了一小会儿,便随之跪倒,朝着那白色巨塔规规矩矩三跪九叩,只留下少数几人瘫坐在地上,突兀而又讽刺。   商妍愣愣地站着,浑身上下充斥着的情感名曰荒谬。   太荒谬了……   如此偷梁换柱,他怎么敢?怎么敢?!   不知过多久,鼓乐渐偃。   君怀璧什么时候走到面前的她并不知晓,只是等她从眩晕中回过神的时候,身穿朝服眸色深沉的君怀璧已然走到了她面前微微俯首,朝她伸出了手。这是一个邀请的姿势,没有过多的言语,却透着几分不容置辩。   他说:“祭台场上共一百二十五人性命,盖西昭举国管理之官员,生死尽在公主一念之间。”   商妍浑身一颤,终于咬咬牙把手放到了他掌心。这是堪称柔和的话语,却是她此生听过的最恐怖的话语。   *   祈雨暂休,又一顶轿子徐徐到来,轿帘徐徐拉开,沉默的文武百官都纷纷骚乱起来,几个捺不住性子的人已经失声叫嚷开来——   “陛下!”   “陛下——陛下——老臣可算是见到您了!”   “岭南干旱,求陛下开放粮仓,救济百姓啊!”   “陛下,近日边疆骚乱,西疆无人把守,已经好几个郡立了反旗!”   “陛下——”   商妍浑身僵硬,死死地盯着轿中的商徵。只可惜,轿子里的人却一动不动。隔着一层轻薄的纱,商徵的目光还犹有几分呆滞,像是宫中最精巧的工匠制作的布偶,被身旁的人牵着才迟钝步出轿子,呆呆地站立。   朝臣中有人已经有人看出端倪慌了阵脚,有反应快的已经推开人群两三步上前跪到了商徵面前拽住了他的衣角,却换来商徵惊恐地后退了几步——他的脸上是写满的是怯懦,哪里像是往日那个杀伐果决的帝王?   那臣子的手也颤抖起来,良久才颤声道:“陛下,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还有商徵迟钝而呆滞的神情。   片刻之后,君怀璧沉稳温煦的声音在殿上响起:“想必各位已经发现了,陛下数月之前不幸遇刺,已经丧失了神志。如今我西昭已无人可发号施令。”   继而他又说:“国不可一日无主,如今时局动乱,黎民疾苦,怀璧斗胆暂代之,各位可有异议?”   虽然那只有短短几句,却足够让整个朝野顿时起了轩然大波!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由古到今,哪来的“暂代”之帝王?!   “陛下尚在人世,你……你这形同谋逆!”   “大胆——”   “你……君相,昔有晋贼作反,君相贤德,切不可动了妄念啊!”   君怀璧却置若罔闻,他甚至连神色都没有多少变化。等人群的喧哗渐渐过去,他终于有了动作,目标却是商妍。   商妍原本已经悄悄站到了商徵身旁,却不曾想君怀璧居然真有胆量,不带一兵一刃缓步朝她走来,在她几步之遥站定了,而后稍稍扬起了一个笑,在所有人的目光下缓缓地屈了膝盖,以一种臣服的姿态跪在了她面前。   满堂沉默。   祭台之上安静得像是屠戮后的战场。   君怀璧跪在距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低垂着头颅,像任何一个臣子一样祭献上自己的灵魂。   他道:“君某愿为商氏东床,以镇天下。不知公主可否愿否?”   秋风凛冽。   君怀璧屈膝跪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片刻之后才缓缓抬头,白皙的脸上眸色深沉,堪称风骨无双。   商妍听见了自己心跳停顿的尾音,也许很久以前,她真的曾经因为他一个笑而雀跃过,只是如今跪在她面前的君怀璧却有着让人最心寒的眼和心。她徐徐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商徵,稍稍靠近了些,借着他身侧的微小温度才让心跳稍稍有了一丝喘气的力气。可是君怀璧,他却显然没有打算就此作罢。他甚至跪在当下,眼色又沉了几许。   他道:“公主,愿否?”   “我……”   原来,三天前他要的配合竟然是这样。商妍惊惧地后退几步,却发现已经无路可退。祭台之上没有一人敢出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的身上,带来一阵阵灼烧一样的刺痛感。良久,她终才硬着头皮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如果答应了,他就名正言顺地篡夺了这江山,可是如果不答应,这场上一百多官员尽数被诛杀,西昭……势必大乱。   怎么办?   “微臣奉劝公主可要细想下再作答。”他轻声道,“毕竟,百姓无辜。”   僵局。   忽然,一只手拽住了她的手腕。一股柔和的力道把她拖拽地后退了几步。一个喑哑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带来一阵哗然——   “孤倒不知君相想娶我商家公主。”   商徵!   商妍惊喜转过身去,果然见着方才还呆滞着神色的商徵已经恢复了清明的神色。他的气息虽然依旧有些紊乱,脸色也依然苍白,只是脸上的神情却已然是一个帝王该有的神态。   “陛下——”   “皇叔。”商妍小声唤了一声,终于彻底放下了心。   商徵微微颔首,目光却落在君怀璧身上。他道:“君相如此昝越行事,是否算是失了礼法?”   君怀璧却只是稍稍一愣神,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他甚至露出一抹笑来,站起身淡道:“你果然是装的。”   “不如此,何以见百官。”   “你高居庙堂之首,却要用装疯卖傻来求得一命,当真好笑。”   这几乎已经公然的挑衅了。沉默的人群重新骚乱起来,其中不少武将已经抽出随身佩剑气势如虹,朝着他吼道:“大胆君怀璧,还不下跪!”   不料,君怀璧却忽然扬声大笑!   顷刻间,兵刃齐出!   祭台上并没有多少人马,百官之中武将尽数拔剑,转瞬之间把君怀璧围得滴水不漏。可是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慌乱。   一点都没有。   商妍的心前所未有地慌乱起来,强烈的不安扰得心跳狂跳不止——君怀璧深思熟虑,绝不做鲁莽之事,他不带一兵一卒,只身挑衅商徵绝不会没有准备。可是究竟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呢?   人群中,一位将军的刀刃终于抵在了他的脖颈上:“君怀璧,你妄图动摇国本,还不快束手就擒?!”   君怀璧却只是露出一抹冷笑,他道:“君某不过是妄图动摇,可是有人却已经李代桃僵十年,究竟是谁该束手就擒?这商氏天下早就改了姓,君某不过是肃清皇室血脉!”   “一派胡言!”   “是吗?”他冷笑,冰冷的目光掠过商徵的脸,忽然扬声嘶吼,“来人!把严佩带上来!”   祭台之上,所有人都茫然一片,只有商妍和商徵惨白了脸色。   没有人知道之后的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上一刻武将们还把那乱臣贼子团团围住,可是下一瞬间,武将之中有三成人忽然倒戈相向,把刀搁在了身边同僚的脖颈上!祭台外忽地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一个身影被侍卫推到了祭台之上——那是一个戴着面纱的女人,就在众人还茫然之时,押解那女人的侍卫忽然扯下了那女人的面纱——   所有人都忘记了呼吸,良久,才有一阵阵的喘气声。   那张脸,是所有人都认识的,商徵的脸。   虽然性别不同,神态也不同,可是它们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这个世上并没有天衣无缝的易容术,这样的两张脸……只有一母同胞的孪生之子才有。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商氏一族从未有过龙凤胎。   “如何?”君怀璧低眉笑了,眼色冰寒,他道,“严徵,你本是个帝王才,只可惜……你不该留着她。”   严佩!   她不是在东陵城吗?!   商妍惊得几乎要冲过去一探究竟,无奈手腕被商徵死死拽在手里,只能眼睁睁看着被挟持着的严佩在日光下渐渐睁开了懵懂的眼——她缓慢扫视了周遭一圈,目光落在商徵身上一愣,顿时震惊的神色僵在了脸上,迟疑开口:“你是……大哥吗?”   商妍绝望地闭了眼。   “大哥……小哑巴,你怎么会在这里?”严佩惊诧道。   没有人出声。   良久之后,祭台上才想起君怀璧的低笑声,他道:“诸位同僚,还需要君某再解释吗?”   祭台之上再没有任何声息,原本早已剑拔弩张的气氛这会儿早已悄悄偃旗息鼓。到末了还是君怀璧的声音,他道:“来人,把这谋朝篡位之人看押入牢,一叙兄妹之情。”   话音刚落,方才押解严佩的侍卫便朝商徵走来。商妍几乎是一瞬间挡在了他面前,咬牙道:“君怀璧你敢!”   “妍儿,让开。”   “我不让!”   “妍儿……放弃吧。”商徵的声音很轻,透着一丝苍白。   “不……不能放弃。”这一次放弃,恐怕真的是绝路了。她怎么能?怎么敢?   只可惜这一切终究是以卵击石。商徵最终还是被几个孔武有力的侍卫束缚住了手脚,她站在一旁无计可施,耳畔是君怀璧温和的声音。   他说:“公主受惊,微臣,罪该万死。”   好一个罪该万死。   好一个君怀璧!   *   商妍是在永乐宫中醒来的。醒之前纠缠在梦魇中的是祭台之上那绵延不绝的白,可是当她终于有力气睁开眼,入眼的却是满目的红。红色的床帐,红色的被褥,红色的灯笼散发着幽幽的光芒,桌上的红烛已经只剩下半根。   “公主醒了?”   “发生了什么事?”   鹅黛的脸上神色有些复杂,犹豫片刻才道:“前日祈雨后,君相便宣布了与公主的婚期,就定在明日。”   婚期……   商妍只觉得眼前一黑,无数记忆顷刻间灌入脑海,头痛得几乎要爆裂开来一般——   “公主——公主!”鹅黛焦急的声音响起,“公主,别多想了,陛下……陛下已经入了死牢,这天下、这天下已经……”   “你……能不能帮我去找封妃?”   “封妃昨日大闹永乐宫,已经被君相……关起来了。”鹅黛神色闪了闪,道,“君相还让奴婢等公主醒来,告知公主一句话……”   “什么话?”   “君相说,公主不必抱着夜闯天牢的心,陛下他已经不在宫内,想见陛下就安心等明日婚宴。君相还说……”   “还说什么呢?”   “君相说,他与你才是至亲之人。”   至亲之人?   商妍只觉得冷得彻骨,好久好久,才抱着被褥又闭上了眼。   *   长夜终于过去。寝殿里宫婢来来去去张罗着婚礼要用的器皿,每个人的脚步都极轻,明明各处都是艳红喜气之色,却没有一个人的脸上带着笑。   当大红的嫁衣穿在身上的时候,商妍仍然没有从昏沉的感觉中抽出神来,镜子里的女子陌生得像是从来没有见过一样,她朝她伸出手,镜子里的女子也伸了手,没有神情的脸上铭刻着的一丝颜色叫作绝望。   再有几个月,她就该年满二十一了,是这皇族中少有的待嫁公主。在一年之前,她是曾经幻想过随便找个愿娶的人嫁了,然后到宫外海阔天空去。可是时过境迁,谁也没有想过一年后的今天会是这样一副局面。   “公主,花轿已经到了。”   “公主,吉时快到了……”   “公主,您不想见君相,也该见见陛下啊……”   “好。”   商妍轻声应了一声,踏出房门。   *   艳红的花轿一路轻晃,摇摇摆摆地到了承德宫,商妍坐在轿中心里一片冰凉。这宫中早已是张灯结彩一派喜气,她还记得上一次如此大张声势是封月入宫的时候。她这公主婚嫁自然不会比封美人逊色的,更何况这一次公主并非出嫁,而是招赘。婚礼摆在承德宫,如此排场恐怕先皇泉下有知也会怆然吧!   花轿落定,礼乐齐鸣。   商妍在鹅黛的搀扶下才得以蹒跚而行,从承德宫宫门口到议事殿不过数十丈距离却仿佛隔着汪洋的大海,她每行一步皆是折磨。而在艳红绸锦海洋的尽头,是身着红衣的君怀璧。   这是一副诡异的景象,明明鞭炮锣鼓热闹喧天,可是在殿上却没有一人脸上带着笑,殿上之人都成了哑巴,只静静看着她一步一步蹒跚着向前迈进,宛若整个世界是安静的,没有锣鼓,没有笙箫。只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一场谋逆的局——君怀璧已经疯了。这世上怕是再也没有人而已阻止他。下嫁丞相的是当朝的公主,陪嫁的却是整个西昭天下。   君怀璧终于近在咫尺。   商妍已经无法判别心中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很多之前惧怕的东西真正走到绝路其实只剩下了茫然。她站在他面前仰头看着他微皱的眉眼,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很久之前的午后,她在他的书房里仗势欺人逼他送一只风筝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子的神态。只可惜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皇叔呢?”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先行礼,少顷自有相见之时。”   “我不相信你。”   “是吗?”   君怀璧低眉一笑,伸手一指。商妍顺着他的指尖望去,果然在议事殿的珠帘后面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顿时心脏险些跳出了喉咙——商徵!   “现在可以行礼了吗?”   “君怀璧,你罔顾伦常!”   “伦常?我只知道天理报应。”君怀璧冷笑,一把拽过了她的手腕,在她耳边轻喃,“伦常是什么?”   伦常是什么?   那原本是极其嚣张的一句话,可是被他低声柔语道来却透着一丝森然的味道。   一瞬间,绝望席卷而来。商妍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骇然,用力甩手想挣脱,无奈手腕却被她死死钳制——伦常是什么?是天理,是道德,是这世上所有事物遵循的法则,是最起码的尊严!   “妍乐!”   “你有本事杀了我。”她冷笑,“你杀了我啊!君怀璧,你处心积虑谋夺的东西本就不属于你!你真以为你在替天行道?你只知道宓妃惨死,却不知宓妃也曾经为祸宫闱,杀了不知道多少无辜妃嫔和皇子?为谋天下,放任母亲尸骸十年不收,借天灾为人祸死伤万千,若是真有报应你以为老天会先报应谁?”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君怀璧的声音冷了下来。   “是,你不敢。”商妍冷笑,“你不敢,因为你的性命根本就没有入皇室宗谱。我死,没有人可以证明你的血缘。”   “你!”   “君怀璧,我商家百年基业,你当真以为你十年得以侵蚀?我死,商氏亡,天下必反,你大可以试试!”   沉默。   良久,殿上才想起君怀璧低沉喑哑的笑声。他道:“行礼。”   两个字,寒冷彻骨。   *   喧闹的礼乐又重新奏响,如同来自十八层炼狱的百鬼号叫。君怀璧只是轻轻抬了抬手,便有两个宫人迈步到高殿之上掀开了遮挡着商徵与这个世界的薄纱珠帘。顷刻间所有人都深深吸了一口气,即使是锣鼓喧天,无数喘气之声依旧夹杂在喧嚣里传来了出来。   商妍只觉得眼眶疼得厉害,良久,她忽然闻到了口中渐渐弥漫开的血腥味。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商徵一直没有出声甚至没有动弹了。他虽然身着帝锦身居高位,可却是被手指粗细的铁链锁在那一张盘龙椅上,那狰狞的铁链如同腾蛇,几乎要掐进他的骨血里……可是即便如此,他的目光却依旧死死锁在她的身上。   那是柔和的沉稳的眸光。躁乱的心在这样的目光下渐渐平稳。   她咬牙站定静静等候,却久久没有等到君怀璧的下一个动作。   礼乐声渐偃。宗庙的祭祀缓步走到殿前,开始吟唱起远古的诵福。那是一种说不清的腔调,来自亘古的语言。君怀璧就在那样的声调之中缓步上前,缓缓地跪倒在了商妍面前。他原本就略显苍白,如今身着艳红的衣裳越发显得面白如纸。   他道:“今,怀璧有幸娶得明珠,感上天之恩德,必年年岁岁谨言戴德,守我子民,护我西昭。”   商妍僵直了身体,即使早有准备,可是当仪式真正开始的时候,心头的惶然依旧铺天盖地而来。祭祀在吟唱些什么她早已听不清,她只见着君怀璧沉寂片刻后站起了身,拉过她的手腕,面对着文武百官目光森然。再然后,原本和她僵立着的百官中有人跪了下来——第一个、第二个……稀稀疏疏的人不断地匍匐在地上,剩下的人眼里的绝望之色越来越浓烈……   数十人跪地,便再也没有人屈服。   君怀璧的眼里闪过些异色,嘴角绽开一丝笑意。   商妍的心不受控制狂跳起来——他想做什么?   果然,他只抬头看了一眼高座之上的商徵,回过头朝她笑了笑,道:“没想到你那冒牌的皇叔倒有不少死忠之臣。”   “他是个好皇帝。”   “是吗?”君怀璧眸色闪了闪,笑意越发执拗,“那我就成全他,做个名垂青史的一代帝王,如何?”   “你……你想做什么?”   君怀璧却不再看她,他甚至放开了她的手腕。少顷,是他低柔的声音。他说:“留他性命,你以为我想做什么?”   商妍一愣,浑身凉透——几乎是同时,君怀璧猛然抬头,厉声开口:“还不动手?!”   顷刻间,殿上原本整齐战列的侍卫忽然拔刀相向,直冲高座之上!   “皇叔——”   慌乱的呼喊已经不能阻止事态的发展。君怀璧……他从来没有想过放过商徵性命,他之所以留他性命是为了当庭斩杀,绝了商徵亲信的信念!万法化形,此法却是诛心之举!   跑。   那一刻,商妍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可惜在她蒙生这念头的一瞬间,四周已经包围了四个侍卫,逃出殿外已经不可能。可至少,她可以前往商徵的身边。不管是刀光还是剑影,她可以去到他的身边!   血光四溅。殿上早已分不清敌我。商妍从来没有发现她居然有这样好的身手,可以再刀光剑影中躲过那么多致命的伤害,一步一步接近商徵——   “别过来!”商徵终于出了声,声音却只剩下干涸的嘶嘶气息声——不过,那也够了。真的够了。   几步之遥的距离,商妍终于靠近了他,一支箭贴着她的脖颈飞过,却并没有阻挡她的去路。眼看着只剩下几步之遥却迟迟不得靠近,她咬咬牙,在商徵惊恐的目光中一跃而上!   数不清有多少支利箭擦肩而过。   裂帛声传来的时候,商妍尚有几分迷惑。身上并没有过多的疼痛,她茫然抬起头来,忽然在商徵眼里见到了快要满溢出来的绝望。他的眼睛周围青筋快要瞪裂,猩红的血丝几乎染红了他的双眸——   “皇叔。”她茫然唤了一声,却不知道这样的场合该说些什么,只是本能喃喃了一句,“有些……疼。”   商徵张了张口,却只突出一丝微弱的气息。即使那样,她还是听懂了,他在说,别怕。   她吃力抬起头想去拖拽那铁链,背上却传来又一阵刺痛。   “皇叔……怎么解?”   商徵的气息粗重无比,猩红的眼里渐渐充盈了晶莹的水。   “皇叔……”   商徵终于闭了眼,眼泪划下。他张了张口,忽然无声地啜泣——   我后悔了。妍儿。   我后悔了。   后悔了啊……   *   议事殿中混乱一片,周遭的刀光箭光不知何时渐渐消失了身影,只剩下兵刃相接的声音传来。天原本已经乌云密布,昏暗无比,不知从何而起的火光骤然点亮了灰暗的天际。   号角声惊天动地地响起。   高座周围已经没有了侍卫。商妍缓缓地转过了身,见到了她此生见过的最为瑰丽的景象:议事殿已经布置成一个艳红无比的喜堂,在一片厮杀屠戮中,有一人却身着绿衣,策马朝殿上本来,在马上拉弓满弦,尖锐的尖头在火光的映衬下闪耀出夺目的光芒——   弦声呜鸣。   箭离弦!   那一道银光直射殿内,只有一瞬间,便有一声细微的碎帛之声轰然炸开!   君怀璧!   没有人会料到事态会有这样的发展,就如同没有人料到这世上居然还有如此精湛的箭技。君怀璧原本站在殿上最为安全的角落,周围有层层侍卫把守,可是那一支箭却偏偏穿透了所有人,从最刁钻诡谲的角度直直刺穿了君怀璧的胸膛!   不可置信的神态凝结在君怀璧的脸上。   所有的厮杀陡然间停滞。   他低头看了一眼穿胸而过的箭,良久,才缓缓抬头望向箭的主人。所有人都望向了箭的主人。   一骑白马,一袭绿衣,银弓在手。那人在所有人的目光下缓缓下马,捂着染血的腰腹慢慢踱步进殿堂,每一步都有鲜血滴下。他却似乎浑然不知,一步一步走到殿下,朝着商徵徐徐弯曲了膝盖跪倒在地,抬起头勾了勾嘴角笑了。眼睫都带了弯。   他道:“末将晋闻,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晋闻。   叛将,晋闻!   没有人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一个数月之前谋逆不成消失在宫闱的叛将居然在这生死攸关的关头杀入内宫,以这样近乎决绝的方式一箭射穿了僵局——   沉默。   久久的死一样的沉寂。   商妍呆滞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局面,脊背上的痛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不知过了多久,君怀璧忽然低头咳嗽了起来,等再抬头时,他嘴角已经血红一片。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晋闻身上,连连气喘数次,才终于沙哑开口:“你……为何……”   晋闻笑得眼睛成了月牙,他道:“逐鹿天下本就是一场豪赌,舍不了本不下注玩真的,如何钓得心思缜密的君相入瓮?君相聪明绝顶,不过可惜了,这一局你还是输了。”   “你……是商徵的人……”君怀璧一愣,眼里忽然疯狂起来,“为什么?”   晋闻的眉宇间清凉一片,轻声细语:“为了天下苍生。”   为了天下苍生。   这一句话晋闻吐字极清,却仿佛透着说不清的力量,明明他浑身的血污,就连颊边的发也黏在脸上一片泥泞,可是不知为何透出一股干净得几乎凛冽的气息。天下苍生,世人皆谓这四个字,可是此时此刻却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加纯粹。   “好个……天下苍生……”   君怀璧终于吐出一口血来,踉跄好几步重重地靠在了殿上的柱子上,缓缓地瘫坐在了地上——   殿上所有叛党皆为之一怔,无数兵刃脱手落到了地上。一片苍凉的声响。   一场战局,终。   商妍重重地吸了一口气,抬头看了一眼商徵,无力地闭上了眼。如果这是一场策划已久的局,那么不论是君怀璧还是商徵都不是赢家。在这一场纷争里,每一个人都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出嫁   时光流转。商妍醒来时,身体还是浮软的。她躺在床榻上发呆,许许多多的纷乱梦魇还在脑海里挥散不去。苍白的夕阳余晖跃过窗棂落在房中的梨花木椅上,桌上的杯盏被拖出了长长的影子,应和着窗外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熙熙攘攘的声音,反而静谧得近乎祥和。   她艰难地支撑起半个身子披上衣裳下了床,走出屋子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屋外已经绽开了许多桃花。桃花树下,一个人在举杯独酌,如墨的长衫有一半都耷拉在了石桌上,剩下那一半落了几点粉,不知道他已经坐了多久。   院落中飘散的依旧是那令人讨厌的酒香。   商徵。她站在离他数十步的地方,却犹豫踟蹰不敢靠近。也不敢出声儿——不远处,几个宫婢嬉笑着靠近,她们一人手里端着一份碗盘边走边笑,在对上她目光的一瞬间笑声戛然而止,随之响起的是碗盘落在地上的清脆的声音——   “啪——”   “公主!”   那背影忽地一震!几乎是一瞬间,他转过了身,一瞬间绽放在眼里的光芒比那一树的花还要璀璨——   一时间四目相对。商妍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还有一丝丝说不清的涩痛。像是那上面系了一根线,细而长,锋利得如同刀刃,在最柔软的地方绕了个圈儿,他这一眼是忽然拽紧的慌乱,他的目光越发惶然,她越喘不过气来……   “你醒了,妍儿……”良久,商徵低沉的声音终于在一片寂静中响起来。   商妍却茫然无措地连退好几步,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带了颤。胀痛感充斥着全身,脑袋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任凭她如何揉捏都通畅不了——那到底是什么呢?   她想逃。   可是……为什么?   商徵的目光闪了闪,涩然道:“你放心,御医说这一次醒来后,你身上的药性已经尽数解了,往后……不会再有昏睡的病症。”   他说:“半年已经过去,你……不要害怕。”   昏睡……半年?   夕阳的余晖依旧有些刺眼,商妍用力晃了晃脑袋,陡然间记忆却如同潮水一样汹涌而至——容裴、杜少泽、三千西北军葬身皇陵、醉卧红尘、晋闻谋逆一场大戏、刺杀、东陵一路……从头到尾,策划这一场殊死赌局的人,是商徵。   这是一场豪赌,西昭江山和她的性命都不过是他的筹码。这就是商徵,西昭的帝王。她的皇叔。   “妍儿……”商徵的眼里慌乱更甚,却迟迟不敢上前一步。   商妍却陡然间被恐惧所笼盖,她几乎是踉跄着跑回房间,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妍儿!”   “皇叔……”她在房里闭了眼,吃力道,“皇叔……我……好好想一想……”   屋外彻底地安静了。   好久,寂静的院落中,商徵低哑的声音才响起。他说:“妍儿,这一局……我早就追悔莫及,恨不得能从头来过。”   追悔莫及。   商妍在屋里细细咀嚼这四个字,笨拙地擦了擦眼角的酸涩,很轻地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皇叔,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万一失败呢?”容裴作乱,晋闻谋逆,醉卧红尘,东陵遇刺,君怀璧挟持,如果失败,会怎样?这其中一关连着一关的死局,如果失败了,她会在哪里?这次侥幸活下来,下一次是在什么时候?   屋外死寂一片。   就在她以为不会听到什么话时,商徵却开了口。   他轻声道:“守天下太难,我……不敢去想万一失败。身在其位,我……想好好活着,和你一起。”   他道:“辜负你的信任与情谊,对不起。”   极轻的三个字,却仿佛压了千万斤的负重。商妍缓缓地坐在了地上,望着屋子里冉冉的熏香只剩下茫然。   *   时光一日日流淌。窗外桃花一日日滋长出绚烂的粉色,而日日在桃花下安坐的人却日益消瘦。   醉卧红尘的余毒已经清净,即使是暖阳午后,商妍也少有困意。多数时候,她会坐在窗边透过那一层薄薄的纱看外头那个饮酒的人,看他日出而至日落而归,每天把一壶酒饮罢最后却换回日益消瘦的身姿。再然后,她便常常遮挡不住心底的异样。   她初醒时方知半年前中箭那日他那一声嘶哑的“我后悔了”究竟是什么意思,与其说是委屈不如说是心寒,心寒他为什么敢拿她的性命去一搏,心寒他为什么一点都不惧怕一招棋毁,满盘皆输。说到底,不过求之不得,怨憎相会。   不过想求他一份心而已。   桃花开最盛的时候,那饮酒的人终究是喝醉了一回。商妍从小到大没有见过他酣畅大醉的模样,他是天生的帝王,酒量从不在话下,可是那一次却不知道是风太香还是酒太浓,他居然醉了。   醉了便醉了,他笨拙地站在院中,眼神与举止毫无半点仪态可言。他像极了茫然无措的孩童,委屈地站在院中执拗地看着她的窗,一坛酒没拎住砸碎在了地上。他倒哭了。眼中铭刻着的是浓烈得让人心惊胆战的不安。   商妍坐在房里静静看着,良久,才慌乱闭上眼小心吸了一口气——罪魁祸首也许是酒。   酒香入鼻,一夜梦来。   宫中近来酒香弥漫,清寒的酒香闲闲飘散在料峭的寒冬里,让往来的宫人脸上都带了几分胭脂红,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因为镇南的晋将军打了大胜仗,陛下大喜,命举国上下欢庆六日,合宫上下不醉无归。月下宫灯朦胧,时不时有醉醺醺的宫人嬉笑而过,往日的正经都不知道跑到了哪个爪哇国。   彼时商妍正抱着一坛酒,吃力地在地上挪动,汗涔涔欲哭无泪:   那么难喝的东西,为什么偏偏有那么多人喜欢呢?父皇说它是男儿本色,母后说它是百忧解药,就连木头脸的皇叔也喜欢,虽然他从未说过什么,可是她可发现了,他每次与父皇下棋后,那酒壶可都是空了的……   可是,这酒明明就不是个好东西啊!   重!而且臭!还会让人头晕!   酒坛子实在有些大,她尽了全力张开手才刚刚能够环抱住那圆圆的坛身,好不容易离地三尺,才走两三步又摇摇晃晃地黏到了地上——   “搬不动?”忽然,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响了起来。   商妍昏昏沉沉抬起头来,视线中却一个人都没有。   “上面呀。”那声音欢脱无比。   商妍恶狠狠地放下酒坛仰起头来看,果然在道旁的树上看到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叼着树叶正晃腿,那模样嚣张得很,她咬牙:“下来!”   那男孩笑得眼睛都不见了:“你上来。”   “你下来!”   “你上来嘛。”   “你下来!”   “原来你不会爬树哦。”男孩的腿晃得更欢,他呼地吹了口气,嘴巴快要咧到耳根,“也是哦,你短胳膊短腿像个酒坛儿,小心咚的一声,嘿嘿……”   “哼!”   商妍决定不和他计较,抱起酒坛继续朝前蹒跚而行——父皇正在承德宫为大胜凯旋的镇南将军接风,皇叔估计已经在永乐宫已经等久了,再不快点,天就要黑了!   一不小心,天还是黑了。   无数宫灯渐渐汇成了长龙,商妍开始深深反省,虽然这酒是悄悄“借”来的,可是也没必要挑最没有人的地方走呀……酒坛实在有些大,圆滚滚硬邦邦,她抱不动了换滚的,滚不动了靠着酒坛打上一小会盹儿,停停走走好不容易来到正道上,月亮已经到了柳梢。   可惜,正道上也不见一个人影。酒味儿丝丝入鼻,熏得人昏昏欲睡。   她在道旁等了好久,忽见远处天空炸开了一朵绚烂的烟花,这才记起来,今夜是元宵。所有人都跑到御花园里赶灯会去了!   凉风徐徐,湿漉漉的商妍抱着酒坛欲哭无泪。不一会儿,汗没了,浸湿的衣裳贴在身上冷得人直发抖——   会……会冻死的吧?   悲愤的当朝公主靠在酒坛上迷迷糊糊望烟花,烟花越灿烂心越凉:天寒地冻,如果一直没有人发现她,咸湿的汗裹着冰凉的风雪,会风干成一块腊肉公主干。   “你在这里做什么?”不期然而然,一抹衣摆出现在了酒坛边,随之响起的是少年低沉的声音。   商妍原本已经昏昏欲睡,这会儿却陡然清醒过来,一把抱住惊喜号叫:“皇叔!皇叔,皇叔——”   月下,瘦削的身姿,不用写字儿也天然是一张八百万两黄金欠条的脸,不是商徵还能是谁呢?   “你去了哪儿?”   “皇叔,喝酒吗?”   “酒?”   “嗯!”她兴致勃勃地拍着酒坛,“从父皇寝宫里借的!”   商徵却沉默了,眉头也微微皱起来,八百万两黄金欠条脸俨然已经升到了九百万两。   商妍心虚地低下了头,好久才小心地扯了扯他的衣角:“皇叔,今天是你生辰呀,我只是想、想……”   她的话越说越没底气,到最后消散在了凉风里。可扯着商徵衣角的手却执拗地不肯松开:   每个人都有生辰的。宫中皇子、皇女、妃嫔哪个逢上生辰不是大张旗鼓恨不得把整个宫闱都翻个底朝天?可是商徵却似乎并不好此道。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过生辰,好不容易从父皇口中套了日期来,谁知道这酒坛那么重来着……   夜色低沉。   商妍越发心虚,好久好久,才小心地抬起头瞄了一眼,却发现商徵有些异样:他低着头站在酒坛边上,纤瘦的身躯忽然有一些佝偻。就像是……就像是宫里最年迈的老宫人,被许多年的宫中风吹得连灵魂都有了弧度。   在他身后的红色宫灯汇聚成海,映着皑皑雪光,拉得他的影子亢长无比。   皇叔啊。   她茫然地踮起脚想去摸他的发梢,却被一抹冰凉抓住了手。   那是商徵的手。   “走吧。”   “皇叔……酒……”   沉寂。片刻后,那酒被商徵另一只手拎了起来。   “走吧。”   “好!”   商妍揉了揉酸痛的腰,拽着那实在有些高的手,开心地想原地转圈——   “皇叔,皇叔——”   “皇叔,你什么时候会笑一笑呀?”   “……”   “皇叔,酒好喝吗?”   “不好喝。”   “皇叔,你不被父皇召见的时候,能不能常来永乐宫呀?”   “……”   “皇叔……”   “嗯。”   有了那一只手,漫长的道路终于不再有负担,就连那馥郁的酒味也似乎变得不是那么难耐。她眯着眼睛漫步在星星点点的宫灯里,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踩着积雪,走着走着,视线也渐渐有些模糊。   一片雪色,红灯流淌成河流。   春始花初来。   *   西昭春来,商妍的梦也是在窗外桃花落尽的时候落入了尾声。   那一日,她是如何不出房门其实已经是很模糊的记忆。很久以后,当经年累月的风把这一季的花都尘封在了生命的坛子里酿成一壶芬芳的酒,她便把这一切都忘了个透彻。模糊的记忆中,只剩下朱红的梨花木门轻转的弧度,还有裙摆在绿草上摇曳出的一弯波浪。   她拽了拽衣裳挪步到他身边,笨拙开口:“你不是说,酒不好喝吗?”   商徵的背影陡然僵直!   良久,他才缓缓转过身来,漆黑的眼里竟然渐渐有了一些湿润。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潮湿的眼里盛了太多的东西,到最后都要满溢出来了。   商妍依旧太久没有感觉到这种感觉,慌张得每个毛孔都想要缩到地底去——   “皇叔……”   商徵却笑了。   商妍傻傻看着,好久,才张开手小心地去触碰他的眼角。一别如雨,风流云散。花下酒旁,没有什么比那更美。   *   三月芳菲时节,商妍把宫里的桃花树摘成了秃枝丫,浩浩荡荡地命人把那粉色烂漫塞进坛子里,埋进地下,盖上泥土,如此这般,等到来年春来的时候会收获一坛子桃花酿,送作晋闻登基的贺礼。   整个过程烦琐而细碎,她忙得满头是汗,一扭头却见着远处的亭子里晋闻与商徵正在下棋。他们一个黑衣如墨,一个浑身绿幽幽,一个目光如水淡薄却温暖,另一个……金边扇子摇得很欢脱。   他道:“我说妍儿,明年春来你这酒被挖上来,本太子喝上一口,会不会才坐上龙椅就窦了?”   商妍悄悄翻了个白眼,轻飘飘迈步到商徵身边,在他的肩膀上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商徵眸光如水,她在里面迷了路,好在,还有他的手。   晋闻说:“哎呀,本太子未来的龙眼!”   一片春光胜景。   桃花酒坛入了土,心事也了了一大笔。商妍实在没有耐心看那两人一局棋,百无聊赖地在远处湖边打起了盹儿,再醒来时脑袋已经搁在了商徵的膝盖上。她心满意足地蹭了蹭柔滑细腻的衣裳远眺,发现晋闻正与几个新进宫的宫婢搭话:“你的这支步摇呀,应该配上云罗裙,一步一摇曳,月光下提一盏灯,定然是美不可方物……”   这人……   商妍目瞪口呆,久久才支起身踟蹰:“皇叔真要把江山交给他?”   “嗯。”商徵轻声道,“晋闻貌似不羁,实则深藏不露,更何况他本就是遗失在外的商家人。他来继承大统是最好的结果。”   “他真是我皇叔?”   “嗯。”   “真的没有其他可选了吗?”   “没有。”   商妍顿时泄气,懒散看着阳光下那个绿衣裳的未来帝王笑容妍妍地调戏宫婢,看着看着,趴在商徵怀里笑出了声——晋闻是谁,其实已经无从考证,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晋老将军留下的一纸遗书,上头清清楚楚写明他乃皇嗣。晋将军战殁,他便收拾了行囊来到帝都,守在皇家猎场半个月,没有阴谋诡计也没有步步为营的谋划,只吊儿郎当朝着外出狩猎的帝王露了个笑——   “他说了什么?”   商徵低道:“他说,我是你兄弟,你可以取我性命,保国泰民安,或者留我性命,换我誓死辅佐商家天下。”   “所以,从那时候起,你和他就在赌一场最真的棋?那去东陵……”   “嗯。”商徵轻声道,“东陵一行,我不过想把你暂时托付于他,保你平安。”   商妍闻言愣了好久才轻声道:“你说,那桃花酿会不会真喝死人?要不要……重新找人酿几坛?”   商徵一怔,低声笑了出来。   岁月总算是安静下来,仿佛人人都回到了应有的轨道。   商妍从来没有想过,一场昏睡居然可以持续那么久,从深秋万木凋零的时候直接到了桃花盛开的季节。这宫中真的大不一样了,那一场震惊朝野的叛乱似乎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倒是许多个半生不熟的面孔在宫里往来,却没有人再提起那个曾经被人人夸赞翩翩君子的名字。   偌大一个宫闱似乎人人都忘却了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他像是一场暴雨,丝丝入扣而来,积酿已久爆发,纷扰喧嚣离场,留下的只有一段不可说的过往。还有早被人忘却的,君怀璧三个字。   又一年过去,商妍年满二十二。   酝酿了一年的桃花酿终于被挖了出来,总共埋下去七坛,有好几坛破了口进了泥沙,只有三坛保存完好。一掀开尘封的黄泥盖儿,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凛冽沁香。   第一次酿酒就有如此成绩,商妍满意得很,兴奋地差人挑了酒坛前往承德宫贺喜,才进门,却见着晋闻一身金锦坐在殿上,面容沉静与他平时判若两人。在他身下整整齐齐跪列着西昭四大镇关的武将。他高坐在龙椅之上,眼里再没有往日的嬉笑顽劣,取而代之的是深邃得不见底的暗色。   那是一个帝王才有的神色。   “妍儿?”晋闻发现了踟蹰在门口的她,屏退殿上之人后面色稍缓。   商妍忽然发现自己心头轻松恣意得很,笑眯眯地指着酒坛道:“妍乐恭喜闻皇叔登上大宝,敢问皇叔敢不敢喝这桃花酿?”   晋闻眨眨眼,从袖口里摸出一把金边的扇儿摇了摇,笑了:“你说呢?”   桃花佳酿,自然敢喝。   *   三坛美酒,晋闻只留下两坛,还有一坛却交到了商徵手上。那时商徵已经不再是帝王,他本已经是个闲散的太上皇,在收到酒和一道圣旨后却坐在原地发了许久的呆。   商妍有些担忧,想拽他的袖子,却被他忽然抱着了腰。一室月光。   *   最后一坛桃花酿最终洒在了黄土之上。那是一个清晨,她原本还在睡梦中浮沉,却被商徵半推半拽地拉起了身子,穿戴整齐,策马奔向帝都城郊。日上三竿时分,辛辛苦苦酝酿了一年的桃花酿洒在了一座孤坟上。   之所以说它是孤坟,是因为它空有墓碑却没有半点碑文,小小的一撮黄土汇聚成一个小土丘,墓旁的杂草已经蹒跚开出了花。   若要说有什么特别的,那便是墓旁一坛酒,与商徵手上那坛一模一样。如果她没有认错的话,这应该是送给晋闻的那两坛桃花酿中的一坛。这墓究竟是……   商徵把酒坛放在那坛子边上,望着墓碑轻吐了三个字:“君怀璧。”   这竟然是……商妍微微呆滞,望着那墓碑忽然有些眼酸,却并没有眼泪落下。君子怀璧,少年拜相;文冠朝野,权倾天下。谁能想到他到最后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你昏睡这半年,他来探望过。”   “他……不是在承德宫就……”   “没有。”商徵轻轻摇头,“他重伤入狱,临行刑前曾要求见你一面,可是你因为重伤加醉卧红尘余毒昏睡不醒,最终……没有说上话。”   “他……可有留下什么吗?”   “没有。”商徵闭了眼,他道,“他在你房中三个时辰皆有人陪同,半字不留。”   半字不留。   商妍细细思量着,看着这荒山野岭一座孤坟眼眶越发疼痛,到最后叹了一口气,轻轻拥住了商徵的腰。   那一年元宵灯会,冷冰冰的商徵总算开始对她有好脸色,她拽着他的手来到御花园里。在那儿,年少初入仕途的君怀璧被不安好心的晋老将军灌醉了酒,他两颊眼红,混混沌沌靠着荷塘边的大树仰头望夜空,仿佛这世上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也许有些人天生就是为了寂寥而生的。如果没有这些恩怨权势,他本该比任何人都要干净。   *   商徵再也没有回宫。   商妍其实并不清楚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那一日黄昏,他拜祭完君怀璧后便拉她上了马车,一路颠簸到城门口,他却神色复杂开了口,问:“妍儿,你想离开皇宫吗?”   夕阳下,商徵的神色是小心翼翼的。   商妍静静看着他越发慌乱的眼色,沉默良久才缓缓绽开笑颜。这并不意外,她早就知道他已经收拾了行囊打算离开,却没有想到那么快——他已经不是那个雷厉风行的帝王,也不是让她战战兢兢的皇叔。看着她的时候,他的眼里还依稀闪动着些细碎的光芒,映衬着晚霞似锦。   她看得想笑,扯了扯他的袖子轻声道:“这次,应该嫁得出去吧?”   商徵一愣,面上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红。   像是被晚霞染红的。   *   太上皇与妍乐公主不幸葬身火场大丧之事传遍整个西昭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后,彼时商妍已经在东陵城有了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开满了各色的花。她站在院门口朝里头种花那人露了个笑,换来一个淡淡的笑容。   天朗气清,风瑞云和。   她站在院落门口看着那一地的姹紫嫣红,还有万花丛中的一抹身影,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被他拉着手走过的那一条漫长无比的灯河。   长长的生命中总有许多美好的光景,眼前的这人占据了她生命中最美的年华,最纯粹的情感,最终成了她生命中最长久最绚烂的光景。   太上皇与妍乐公主国丧终究与她再没干系了。因为,公主已经出嫁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结局啦~   接下去会更新《分分钟》   感谢一路跟来的妹纸们。    【亲。叫孤陛下】为您整理制作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