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白丶稀饭】整理 久久小说下载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嫡妻》 作者:茗荷儿 文案: 宋青葙绝望中嫁了个臭名昭著、轻薄无行的男人,成亲后,她才发现,这个男人并非只是声名狼藉……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主角:宋青葙 ┃ 配角: ┃ 其它:茗荷儿 第1章 月夜来客 初秋时分,皓月当空,夜色深幽。 一抹白色身影悄无声息地自宋家丈余高的院墙落下,隐在矮树丛后,片刻探出头,左右稍打量辨明方位,曲膝绕过假山,三拐两拐来到一座小院门前,缓步听了听,纵身展臂,轻巧地翻入墙内。 院内有棵碗口粗的桂花树,正值花期,清香怡人。 白衣人蹑手蹑脚地走到东次间窗下,不知自何处掏出个铜质吹管,戳破窗纱,伸了进去。 须臾,收起吹管,矮身,猫行至门口,手里已多了把尖刀,月光照在刀刃上,寒光四射。他熟练地将尖刀自门缝插入,稍稍拨动,再一推,门无声地打开。 一连贯的动作,行云流水般浑然天成毫无破绽。 屋内一灯如豆,两个值夜的丫头合衣躺在榻上,睡得正沉。白衣人脚步未停,转至内室,借着月光摸到了架子床前。 月色如水,洒下满室清辉。 姜黄色的帐帘静静垂着,娴静安然。 撩起帐帘,入目是满枕墨发,墨发中一张白皙的小脸,眉目如画,俏丽中带着不经世事的单纯,楚楚动人。 许是做了什么美梦,她的嘴角略略翘起,含着丝丝笑意。 白衣人怔怔看了片刻,下定决心般掂起几根墨发,轻扫女子的脸颊。 宋青葙觉得腮旁有些痒痒,无意识地嘟哝一句,伸手挠了挠,正欲再睡,猛然意识屋里多了道不属于自己的淡淡呼吸,近在咫尺。 她一个激灵坐起来,看到床边伫立的挺拔身影,本能地就要张嘴唤人,却生生咽了回去。 夜半三更,千金小姐的闺房里藏着男人,倘或传出去,她就是跳进白水河都洗不清。 白衣人了然地笑笑,眸光扫过她颈间半截羊脂玉般白嫩的肌肤,往前凑了凑。 宋青葙闪身避开,口中低喝:“你是谁?想干什么?” “唔,”白衣人语气轻佻,“在下是谁姑娘无需知道,至于想干什么,不瞒姑娘,在下想跟姑娘借样东西。” 素昧平生,又是深夜,他要借什么? 宋青葙双手紧抓着被子,狐疑地盯着他。 白衣人俯身,淡淡的男子气息扑过来,“借姑娘清白一用。” 宋青葙大怒,扬手掴向他脸颊,“卑鄙无耻!” 白衣人一把攥住她的腕,“我再无耻也比不上……”声音低下去,几不可闻,手却用劲将她往怀里带。 宋青葙挣扎着,张嘴去咬他的手,“我就是拼上一死也不会容你碰我分毫。” “那不成,”白衣人蓦地停住,极认真地说:“我意不在伤人,而且你若死了,在下就拿不到报酬。” 宋青葙眸中一亮,他是为了银钱?要银子,那就好办。 试探着开口:“你要多少银子,我给你。” 白衣人摇头,“非关钱财,在下所求另有他物,已在别人手中,在下思来想去,得到那物品的唯一办法就是拿姑娘你的清白来交换。” 宋青葙面上缓缓绽出个笑容,“莫非公子以为我失去清白,还有脸活着?我若死了你不是什么也得不到……不如打个商量,或者我可以帮你得到你想要的。” 看着她笑意盈盈的样子,白衣人有片刻失神——小小年纪,不哭不叫,不惊不惧,还能镇定地讨价还价。 不枉他好奇之下放低身段亲自出马。 心里一动,收了方才的嬉笑,摆出长谈的架势,“至少你明天不会死……在下走前会点支安神香,足够让姑娘睡到卯时。卯初,你的丫鬟会进来服侍,明日是你堂姐的及笄礼,该有不少客人……姑娘不可能置宋家颜面于不顾,在这个时候寻死,至于以后……依在下所见,姑娘并非轻贱性命之人。” 一番话听得宋青葙心神俱震。 他对她的日常起居如此了解,可见势在必得。 而她自小养在深闺,既无倾国倾城之貌,又无贤良淑德之名,更无吟诗作赋之才,怎会平白招来这种是非? 强压下心底的激荡,她平静地问:“我与公子前世无仇今生无怨,公子为何这般对我?” 白衣人目光闪动,“姑娘觉得郑家三郎可是良配?” 顺义伯府的三公子郑德显是她自幼定下的未婚夫,难道是跟他有关? 宋青葙斟酌着回答,“婚姻大事向来是长辈作主,我一深闺女子岂能乱加妄语。” 白衣人再问:“若让你退亲,你可答应?” 宋青葙蓦然心惊,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她不想退亲。 这些年,全仗这门亲事她才能在宋家立足,否则她一个无父无母、兄长远游的孤女凭什么与堂姐堂妹们平起平坐? “你看,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白衣人看出她的犹豫,自怀里掏出个瓷瓶,倒出粒黑色药丸,送入口中,“放心,我技术很好,不会弄痛你。”声音低且哑,带着刻意的温柔小意。 这架势,宋青葙纵没见过,可也猜到了几分,心里急且慌,颤着声低叫:“不要!” “不要?”白衣人笑笑,药丸在他舌尖打转,“待会姑娘巴不得要了再要……*一刻值千金,再耽搁姑娘可别抱怨无法尽兴……”修长的手指沿着柔顺的墨发滑到她的颈间,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细嫩的肌肤。 宋青葙浑身汗毛直竖,想躲避,可身子就像定住般动弹不得,眼看着男子的脸越来越近。 月光自他身后照过来,他的面容有些模糊,独一双眼眸甚是明亮,犀利且从容,带着掌控一切的笃定。 “今夜且恣意行乐……过个三两年,在下定会归还你的清白。” 宋青葙听到“清白”二字,骤然清醒,伸手抵住白衣人的胸膛,“这清白之身怎么还?” 白衣人浑不在意地答:“找人娶了姑娘便是。” 宋青葙目瞪口呆。 找个人娶她,就是所谓的偿还清白。 要知道,在万晋国,女子命可丢,贞节却不能失。失贞女,要么以死殉节,要么到庵堂清修奉佛,怎么可能嫁得出去? 除非委身于鸡鸣狗盗之徒。 而她,凭什么非得因名节而屈就一个下三滥? 只这片刻功夫,白衣人又俯近,低头寻她的唇,口中呢喃,“……我会怜惜……教你欲~仙欲~死……” 宋青葙冷汗涔涔,心念电闪之间,叫道:“我与郑家退亲。” 白衣人目光烁烁地望着她。 宋青葙强作坦然地承接他的目光,“你不就想让我退亲么?我自己去。” “姑娘可想清楚了?” 宋青葙忙不迭地点头。 白衣人思量片刻,缓缓笑道:“在下姑且信姑娘一回,七日为限,要将亲事退了,否则……在下恼了,可不会像方才这般怜香惜玉。” “七日太急,一个月。”宋青葙讨价。 “十天,不能再久。”白衣人一锤定音,起身,吐出口中药丸,“可惜这千金难求的好东西”,手指用力,药丸旋即变成齑粉,落在地上。 几乎同时,他身形急转,瞬间消失不见。 宋青葙猛然瘫软在床上,直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消散而去,可随即便想起什么般披衣下地,连鞋子顾不得穿跑到外间。 黑漆木方桌上烛火飘忽,墙边的矮榻上,碧柳跟秀橙合衣而卧,仍在酣睡。 窗关得严严实实,门闩好端端地横着。 窗外,月光如水,枝叶飘摇,隐约有暗香浮动。 宋青葙神情恍惚,感觉像在梦里。 冷意慢慢自足底沁上来。 她稍顿,极快地打开窗户。 微凉的夜风迎面吹来,消散了萎靡的香气。 月影西移,在静静垂下的帐帘上投下桂花树斑驳的暗影。 宋青葙看得发了呆,许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答应白衣人的十日之约只是权宜之计,这门亲事她不想退。 原因不在于郑德显有多好,而在于,亲事是她目前唯一的依靠。 宋家本是京都世家,历代在朝为官,直到宋老太爷时因家境败落,遂变卖了房产离京回了济南府。 如今重孙辈的还算争气,宋大与宋三均科考举仕,宋大在户部任主事,宋三在潍县任县丞,只宋二也就是宋青葙的父亲不学无术走了经商的路子,偏偏还早早过世了。 宋青葙有个嫡亲的兄长名叫宋修远,宋修远性随父母,不爱读书就知惹是生非,三年前跟人出门闯荡,如今也没个音信。 所以宋家二房在老太太眼里就是个摆设,惟独宋青葙还有点脸面。 宋青葙被看重的原因有二: 其一,她是老太太孙氏亲自养大的。 宋青葙的生母付氏出身商户,老太太见她教坏了孙子,不愿再让她作践孙女,不等宋青葙周岁,就将她抱在身边养着,直到十岁才搬到桂香院单住。祖孙相处好几年,总有些不同的情分。 其二,则跟与郑德显的亲事有关。 郑德显是顺义伯的第三子,原本不过是个普通的富贵子弟,可前几年郑家的嫡长子突染时疾过世了,第二子乃庶出,嫡生的郑德显很有可能承爵。宋青葙的地位自然随之水涨船高。 也正因如此,宋青葙虽然失怙,在宋家却还占着一席之地。 除开这些,宋青葙不愿退亲还有个原因。 但凡退亲的女子,不管是主动退的还是被动退的,能保全名声的没有几个。她年已十四,又是丧妇之女,若错过郑家,这辈子别指望嫁个正经人家。 可如何才能保全这门亲事? 第2章 明争暗斗 宋青葙辗转反侧了大半夜,清早起来,眼底两片乌青。 秀橙抖着双手,“哎呀,这可怎么是好,偏生今日宾客多。”猛地一跺脚,提着裙子往外跑,一面吩咐碧柳,“我去厨房吩咐人煮鸡蛋,你快伺候姑娘洗漱。” 宋青葙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笑骂:“这丫头,蹄子被火燎了?” 碧柳绞着温水帕子笑道:“也就姑娘受得了她,若在二姑娘屋里,早被打老实了。”拧干水,双手将帕子递给宋青葙,低低道:“昨夜有人进来过。” 语气笃定而非疑问。 宋青葙接过帕子,覆在脸上,温热的水汽透过毛孔渗进肌肤里,五脏六腑立时熨贴起来,少顷长舒口气,抿嘴一笑,“怎么看出来的?” 碧柳指指窗纱,“左下方有个笔杆粗的洞,门闩上有刀痕,另外秀橙半夜习惯起来小解,昨儿却睡得死沉。” 碧柳的爹曾是镖师,碧柳学过粗略的功夫,这点事瞒不过她。 想起昨夜之事,宋青葙思忖片刻,轻声道:“你抽空出去趟,我有事吩咐全哥……切记要做得漂亮!” 全哥是碧柳的弟弟,大名张阿全,刚十三岁,在门房干点跑腿的差事。 碧柳侧耳听了,张大嘴巴半天合不上,“这能行?” 宋青葙叹气,“顺义伯最看重名声,眼下也没别的办法,只能置于死地而后生。” 碧柳犹豫会,才破釜沉舟般点了点头。 吃罢饭,宋青葙跟往常一样到慈安堂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孙氏起得比往常早,端详着手里的金簪跟许妈妈说话,“……当年祖母给我陪嫁的首饰,只剩这两支簪子,这支蝶穿玉兰金簪给二丫头插头,还有支双蝶嬉戏给三丫头,也就了了。” 她手中的金簪顶端是朵白玉雕成的玉兰花,周围缠绕着数只金蝶,蝶身乃金线勾勒而成,其中镶嵌了各色宝石,璀璨夺目。 老太太孙氏出身名门,祖父曾为工部尚书,入过内阁。 阁老夫人送出的首饰,自然不是凡品,许妈妈赞叹不已:“还是过去的物件实成,如今的簪子看着花哨,根本没什么分量。这支簪拿出去,袁大奶奶也不敢小瞧了……二姑娘有福气,既有贵人来插簪,又有老太太抬举。” 她口中的贵人袁大奶奶是郑德显嫡亲的妹妹郑德怡。郑德怡前年嫁给了文靖大长公主的嫡孙袁茂,进门有喜,且一举得男,极受大长公主青睐,是京师名媛圈里炙手可热的人物。 老太太微微一笑,“袁大奶奶还不是看着三丫头的面子?再高贵的女人也需要娘家的支撑,袁大奶奶精明着……说到底,三丫头倒是个有福的。” 许妈妈奉承道:“三姑娘的福气可脱不过老太太去。若不是老太太将三姑娘养在身边,又拍板定下亲事,哪来今天这显贵的身份……进门就是世子夫人,以后还会是顺义伯夫人……咱家的这几位哥儿也不致于空有才华却无人提携。” 话音未落,小丫鬟彩霞笑嘻嘻地撩起门帘,“三姑娘来了。” 紧接着,自帘后闪出一张温婉的脸。 许妈妈看到宋青葙穿的银红色褙子,呆愣片刻,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老太太面容晦涩不明,手里的蝶穿玉兰金簪却不知何时落在了锦褥上。 才进门的宋青葙无端地感觉到异样的气氛,可环顾四周,又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同。 后檐黑漆万字不断头的罗汉床上搭着墨绿色靠枕,床边矮几上摆着青绿古铜鼎,有淡淡的檀香袅袅四散。祖母穿着石青色四合如意纹长袄坐在靠窗的大炕上随意地歪着。 这场景就像以往的无数个清晨一样。 她深吸口气,慢慢压下这种不安。 祖母望着她笑,“刚找出支簪子给二丫头添礼,可巧让你赶上了。”将匣子打开,取出支赤金点翠双蝶花钿,“这个给你。” 花钿是用金丝盘绕成首尾相对的两只蝴蝶,蝶翼镶嵌着细小的红宝石,蝶目用黑曜石嵌成,十分华丽。 宋青葙见旁边还有支更夺目的蝶穿玉兰金簪,遂未推辞,对着靶镜将花钿戴上。 铜镜清楚地映出祖母的面容,冷漠疏离,眼里似有若无的厌恶。 她讶然侧身,却见祖母脸上云淡风轻,依旧是平常的慈祥模样。 莫非她看错了? 宋青葙不敢确定,可浑身不自在的感觉却明明白白地提醒她,祖母真的与往常不一样。 心思转了几转,昨夜之事就要出口,可宋青葙终觉不妥,硬生生咽了回去。 自慈安堂出来,宋青葙径自去了花园。 花园有面马蹄湖,临湖建了座五角亭,亭边两株紫薇开得正灿。秋风徐徐,吹皱湖面微波似潮,吹落紫薇纷飞如雨。 宋青葙仰脸望着满树粉紫,笑容浅淡,似被美景醉了心神。 隔着马蹄湖,对岸就是花厅,二堂姐宋青莼的及笄礼就定在花厅举行。 花厅前面的小径上不时有身着青色比甲的丫鬟穿梭往来,甚是忙碌。 秀橙见状不免心急,低声催促道:“快辰正了,姑娘再不过去,大太太怕会怪罪姑娘怠慢。” 宋青葙不作声,反倒悠闲地攀下一枝紫薇,倚着亭边栏杆慢条斯理地扯花瓣,花瓣落在水里,引得游鱼争相来啄。 “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值得你们都来争?”宋青葙笑骂,抬眸,见对岸二堂姐急匆匆地往外走,少顷,陪着数位衣饰华丽的女子有说有笑地回来。当间那位穿着大红十样锦袄子,月白色的百褶裙,珠翠满头,隔着湖面都能看到金光闪耀。 宋青葙双眸一亮,不紧不慢地将花瓣尽数扯掉,站直身子,抖了抖裙裾,提着裙子踏上石桥。 及笄礼是女人的事,并无男宾。 花厅里衣香鬓影,钗环叮当,甚是热闹。 来宾除了远近亲戚外,多是大老爷宋隶文在户部同僚的家眷。 正中那群穿着华贵的女子便格外显眼。 二姑娘宋青莼坐在花厅旁边小隔间的罗汉床上,由杜妈妈陪着,等待着吉时。 花厅的欢声笑语传到隔间,杜妈妈从门帘的缝儿往外瞧,嘴里啧啧有声,“二姑娘有福气,看看今天来得这些贵客,平常打着灯笼都难找……要知道姑娘家的及笄礼最重要,说出去,姑娘一辈子都荣光,当年太太及笄礼,青州府同知的太太插的簪,你那些姨母们到现在都念叨着……” 宋青莼禁不住好奇伸长脖子瞅了两眼,蓦地沉了脸。 杜妈妈忙将帘子掩好。 宋青莼咬着唇,低声问:“三妹妹还没到?” “许是到了,方才恍惚看见个身影,瞧着像碧柳。”杜妈妈看看宋青莼,“要不,我出去问问。” “不用了。”宋青莼摇头,双手无意识地捋着百褶裙上的褶子,轻轻叹了口气。 娘也真是,怕三妹妹抢了自己跟四妹妹的风头,旁敲侧击好几回不让她来招呼客人。可刚才瞧见四妹妹在贵客堆里,神情局促,举止畏缩,那份气度只怕连人家随侍的丫头都赶不上。 大太太林氏却不这样想。 她正捏着帕子满面春风地周旋在亲朋好友中,连她也没想到,今天会有这么多贵人上门捧场。别说二丫头有面子,她这个当娘的更加风光,以后那些太太们谁还敢轻看她? 尤其四丫头宋青艾已经十二,正是说亲的时候,若能趁机结交些贵女,多出去交际,没准还能说个比顺义伯还要好的人家。 正得意,眼角瞥见一抹银红的身影,林氏情不自禁地捏紧了帕子。 她还是来了! 当初她娘付氏性情张扬,压得她抬不起头,现今她又抢自己女儿的风头,怎就不多守几年孝,老老实实地待在桂香院里? 林氏正愤懑不已,只听笙竹声响,管事婆子悄悄走过来,“大太太,吉时已到,笙竹声一停,就该您到前头说话了。” 林氏笑着点点头。 三加三拜后,礼毕。 宋家准备了席面,席开六桌,就在花厅。 头戴蝶穿玉兰金簪,身穿大红绣宝相花褙子的宋青莼笑盈盈地走到贵女中,恭敬地行了个礼,“承蒙各位姐姐大驾光临,青莼感激不尽,今日略备薄酒,青莼敬诸位一杯。” “这可不敢当,你是寿星老,今儿个你最大。”袁大奶奶客气地应着,朝侍立一旁的丫鬟使了个眼色。 丫鬟忙将宋青莼扶起来。 宋青莼给众人一一斟满酒,又给自己倒上,笑道:“我先干为敬,姐姐们随意。” 饮罢,告了罪,拉起大喇喇坐着的宋青艾道:“你来一下,有话对你说。” “有什么话快说,我还得招呼客人。”宋青艾被她握得手腕生疼,挣扎两下挣不脱,心中恼怒,却不敢表露出来,话语里尽是不满。 宋青莼一路笑着,直走到屏风后,才松开手,道:“那桌由三妹妹招呼,你到舅母跟姨母那桌。” “凭什么?怎么不让她去舅母那桌?”宋青艾揉着手腕子,低声嚷道。 “那是你我的舅母,枉舅母平日最疼你,你不过去尽尽孝心?” 宋青艾想了想,嘟哝道:“尽孝也得看什么时候……我刚分清那些人谁是谁,还没来得及叙话呢……况且,就算我不招呼贵客,你或者娘也可以,凭什么非得让她出头?” “娘要招呼爹同僚的太太,我哪有工夫坐,少不得挨桌寒暄道辛劳。”宋青莼看着宋青艾愣头愣脑的样子,虚点着她的头,恨恨地叹了口气,“我明白你的心思,可你想想,爹不过是个六品的主事,人家凭什么来给我做面子,袁大奶奶为何屈尊纡贵做我的赞者?” 还不是因为宋青葙自幼与郑三郎定了亲,而顺义伯上个月往礼部送了请立世子的折子。 想到这点,宋青艾不禁脸色灰败,默默地咬紧了下唇。 第3章 端倪初现 宋青莼拍拍她的手,“来日方长,不急在一时……你老老实实地到舅母那桌尽孝吧。”说罢,利落地转了出去。 宋青艾愣愣地站着,就听到屏风外,传来个清脆爽利的声音,“三娘呢,还不赶紧过来伺候着。你是主,我是客,可容不得你躲清闲。” “就是,偏生今儿还来得最晚,先罚你一杯才成。”有人附和道。 宋青艾忍不住扒着屏风往外看,看到宋青葙正被个红衣女子按着肩膀坐在正对屏风的主人位上。 宋青艾望着宋青葙错不开眼。 有句古话“女要俏,一身孝”,她一直觉得宋青葙好看是因为服孝之故,可这会儿,她少有地穿了件银红色褙子,梳着复杂的百合髻,发髻正中插了支金累丝蜂蝶赶菊花篮簪,两旁戴着大大小小好几对珠花。这些凡俗的金玉之物衬着她的脸色有几许暗淡憔悴,可却她浑然不知般,一举手一投足仍是随意自在,要多清雅就多清雅。 宋青艾下意识地学着她的样子挺直了背,唇边噙得一丝浅笑。 宋青葙并不象表面看起来那么闲适,她看着满满当当的一大桌人,心底疑虑重重。 宋二太太与宋二爷是同一年过世,丧期相隔仅半年,宋青葙服了母孝又服父孝,前前后后四年多,去年冬天才除服。今年开春袁大奶奶开始领着她四处参加花会,她不想去应酬,可为着将来打算却不能不去。 京都权贵的圈子就这么大,早晚都要结识这些人。晚结识不如早结识,自己出身低,若能遇到三两个情投意合的朋友,日后嫁到郑家也不至于一个门第相当的人说话都没有。而且,少女时代相交比起嫁人之后的交往,更多了几分真情实意在里头。 经过几次聚会,她认识了不少人,可平常说得来话的也就三四个。原本,宋青葙只想请那三四人,但表面功夫要做到,便给认识的都下了帖子,不成想大家跟约好了似的,竟然齐刷刷地全来了。 尤为让她不解的是,前几次没怎么正眼看她的人,破天荒地对她热忱熟络得很。 方才借口她迟来闹着要罚酒的丁九娘就是其中之一。 抛开心中疑虑,宋青葙笑着解释,“说来惭愧,本来应该早些恭候各位的,因太过兴奋,夜里竟走了困,交三更才睡着,醒来都辰初了。”说罢,举起面前的酒杯,“是我的错,我认罚。”面不改色地干了。 众人笑着赞她爽快,丁九娘知她酒量不错,笑道:“一杯太便宜你了,连罚三杯才行。” 钟琳正坐在宋青葙旁边,拊掌笑道:“正是此理。”也不用丫鬟,自己拾了酒壶替宋青葙倒酒。 便在此时,席间传来个不冷不热的声音:“宋姑娘脸色那么差,别是有什么隐疾吧?” 说话之人叫修竹吟,出身武将世家,素来眼高于顶,京都诸女能入得她眼的人不多,尤其在宋青葙面前,更是气势凌人,正眼不看一下。 宋青葙微笑着应道:“多谢修姑娘关心,前些日子刚请了大夫把过脉,修姑娘放心便是。” 修竹吟怀疑道:“多半请得是个庸医……要真有隐疾还得及早调养才好。” 此话说得甚是诛心。 要知道,高官贵胄最重视女子的德行与健康。 德行有亏,不能孝敬翁姑和睦家宅;身体孱弱,则难以承担繁衍子嗣的重任。 一时,气氛有些冷。 袁大奶奶夹了口菜细细嚼了,用帕子沾了沾嘴角,吩咐侍立的丫鬟,“去,给那些人都满上,一桌子好菜还堵不住她们的嘴。” 丫鬟忙答应着,捧起酒壶,挨个斟满了酒。 钟琳催促宋青葙,“快喝,还差两杯,别指望蒙混过去。” 宋青葙连忙告饶,“好姐姐,一杯都快要了命了,连干三杯,姐姐得到桌子底下找我了。” 众人齐笑不已。 钟琳笑道:“看你说得可怜,饶过你这会,赶紧把那干贝鲍鱼伺候我吃两口。” 便有人打趣道:“一听杨二奶奶就是个惯会支使人的。” 席间重新热络起来。 袁大奶奶不动声色地放下筷子,闲闲地说了句,“赶明儿请宫里的周医正来瞧瞧。” 声音不大,席上的人正斗酒多半没理会,宋青葙却听得清清楚楚,微微点了点头。 筵席未初方散,观礼的宾客纷纷告辞。 钟琳跟着宋青葙回桂香院喝体己茶。 钟琳是浙江布政使的嫡长女,五月初嫁给武康侯的嫡次子杨靖康。出嫁时,钟家足足陪送了一百二十八抬嫁妆,轰动了大半个京都。 因来自江南,钟琳的官话不太标准,带着股江南女子独有的韵味。 宋青葙与她只见过一次,却难得的极为投契。 初秋的午后,四周静谧无声,凉爽的风透过半开的窗棂带来桂花淡淡清香。 宋青葙坐在妆台前,将满头的金钗珠簪一一褪下,重新簪了平常戴的玉簪。 钟琳斜靠在贵妃榻上,突然说了句:“周医正医术高明,为人最是端方耿直,三娘大可放心。” 宋青葙故作不解地。 钟琳指着妆台上的玉瓶,笑:“脂华斋的妆粉很提肤色,你怎么忘了用?还偏偏穿件银红色褙子,银红色可是最挑人。” 宋青葙浅笑,“就属你机灵,什么都瞒不过你。”却不开口解释这样做的用意。钟琳并不在意,转而谈起今天的宾客来,“你还不知道吧,顺义伯请立世子的折子批了。” 宋青葙恍然,原来郑德显已经是顺义伯世子了,难怪丁九娘她们一股脑都来了。 钟琳笑笑,“皇上一早下的折子,还有清平侯长宁侯世子一并都批了。” 宋青葙顿时来了精神,问道:“清平侯世子是哪个,秦大爷还是二爷?” 钟琳斜睨着她,“秦镇再怎么不堪,也是嫡长子,长幼有序、嫡庶有别,乱不得。” 秦镇是清平侯府秦大爷的名讳,此人荒淫无度,蛮横跋扈,所作的风流韵事就连内宅深居的妇人都知道。 宋青葙好奇地问:“上次你说过清平侯上折子请皇上收回爵位,难不成是假的?” “除爵怎会那么容易,秦家先祖当年有从龙拥立之功,连续三代清平侯战死沙场,皇上倘若真夺其爵位岂不令天下将士心寒?不过,这百年世家也日渐没落一代不如一代,秦镇更是……”钟琳压低声音,轻笑,“前阵子翠花胡同那事你可听说了?” 宋青葙悄声道:“京城都传遍了,说是争夺一个小倌。” 钟琳声音越发的低,“那小倌是个绝色,先是被安国公府里的丁二爷瞧中,养在鸣翠阁里,后来却不知怎么入了秦镇的眼,来了个横刀夺爱。两人各带着小厮家丁打得不可开交,只苦了顺天府跟五城兵马司的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就差跪在地上求他们停手……”钟琳笑着端起茶杯啜了口茶,忽而“哎呀”一声,“光说这些没用的,正经事差点忘了,二十八日我家秋宴,你可记得早些去。” 宋青葙心里藏着事,不太想去,面上便显出几分犹豫。 钟琳看她神情,想到方才宋四姑娘削尖了脑袋往前凑的样子,遂道:“这次连你大伯母跟堂妹一道请了去,决不会让你为难。对了,你大堂哥的名讳是什么,回头我就让人连他的帖子一并送来。” 武康侯府的秋宴很有名,花会连着文会,内院是京城名媛贵女赏花赏景顺便被未来的婆婆相看,外院则是朝中清贵博学之人及各府交好的公子哥联诗对句。 大堂哥宋宁远明年要下场,正埋头书习经文制艺,一场文会下来,即便不能崭露头角,至少也可历练一下人情世故,更能多认识几个志同道合之人,或许还能打听到主考官的喜好,会试的把握更大。 钟琳如此做不外是为了她在宋家能好过些,宋青葙念着她的情意,感激地点了点头。 送走钟琳,碧柳闪身进来,低声道:“刚才见到阿全,他说已按照姑娘的吩咐准备妥当了,这两天就能见着动静。” 宋青葙点点头,挥手让碧柳退下了,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暮色里,将整个事情思量了好几个来回,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仿佛遗漏了什么似的,可又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只翻来覆去折腾手里的帕子,一会缠绕在手指上,一会松开,一会又缠上……低喃道:“天无绝人之路,不管怎样,日子总得过下去。” 第4章 心比天高 想通此节,宋青葙安安稳稳地睡了个好觉,第二天醒来,顿觉神清气爽。 跟往常一样,上午抄经,下午绣花,绣花架子就支在桂花树下。 碧桃帮着分线,碧柳在旁边守着茶炉。 茶香袅袅,花香幽幽。 宋青葙神情专注,葱管般细长的手指如同翻飞的蝴蝶忽上忽下,耳垂上吊着的南珠坠子也随着她的动作晃动不已。 门口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林氏身边的严妈妈陪着两个婆子走了进来。 那两个婆子虽是下人打扮,可身上穿着潞绸褙子,头上戴着赤金簪子,甚是体面。 严妈妈笑着介绍,“武康侯府二奶奶身边的妈妈。” 说话时,婆子已将宋青葙打量了个仔细。 家常的湖绿色杭绸小袄,姜黄色的百褶裙,墨发上不插金不戴银,只用了两支南珠花簪,耳垂上吊着南珠坠子,一双眼眸沉静如水,明澈纯净。 婆子恭敬地行礼,“我家二奶奶请宋大太太跟姑娘们来府上玩,请姑娘务必赏脸。” “劳姐姐记挂着,到时一定去。”宋青葙忙令丫鬟扶起两人,又笑着给她们让茶。 婆子甚是健谈,看到桂花树便提起钟琳幼年之事,“……院子里新种了棵树,姐儿几个都不认识,这个说是枣树,那个说是石榴,还有的说是柿子树,各有各的理,争得不可开交,夫人知道了,训斥她们说:‘有什么吵的,反正树还在这里,等它开花结了果子不就清楚了。’” 宋青葙抿嘴一笑,“要是我,才不理会它是什么树,看着顺眼我就留着等结果子,若不顺眼,趁早让人砍去当柴火烧了才算干净。” 婆子将此话回给钟琳,钟琳“咯咯”地笑,“那蹄子想得倒通透,亏我还在这替她瞎操心。” 杨靖康也在屋里,听到这番话,笑道:“这个宋姑娘就是与郑三郎定亲的那个?嗯……有点意思。” 武康侯府的婆子走了之后,桂香院复归平静,各人按部就班地该干什么干什么,林氏所在的贞顺院却像一锅沸腾的水,动静大得几乎翻了天。 四姑娘宋青艾缠在林氏身上不住嘴地问:“娘,我要不要去锦绣坊做两件新衣?现打首饰不知道能不能赶趟?到时您得让严妈妈给我梳头,春燕手艺太差了……” 二姑娘宋青莼看着好笑,“依咱家这地位,去了也是靠边站,只要穿着得体大方就行,用不着特意添置那些花哨,平白惹人笑话。” 宋青艾不爱听,撅着嘴小声嘀咕,“那可未必,我又不见得比别人差到哪里去?” 林氏爱抚地拍拍她,“就是,咱们艾姐儿要模样有模样,要人才有人才,到哪儿都是个出挑的……三丫头平时走动的人家都是达官显贵,要是她肯带着你一起去,你这亲事早就成了……唉,靠人不如靠己,赶明儿娘就跟你去锦绣坊裁衣裳。”转头瞧向宋青莼,叹口气,“可惜你的亲事定得早,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跟那种不入流的小官吏结亲。” 宋青莼的亲事是宋大爷顶头上司左侍郎的太太做的媒,男方是青州府知州的小儿子,论品阶,知州只比户部主事高半级,但人家是一州的父母官,关上门就是个土皇帝,油水可比宋大爷捞得多多了。 当初林氏可是满心愿意,恨不得立马就嫁过去,这还没到两年,三姑娘刚跟着袁大奶奶四处走动,林氏就开始眼高手低,连从五品的知州都成了不入流的小官吏。 宋青莼只听得不敢置信,可话出自亲娘之口,依林氏的脾性,她就是说什么,林氏也听不进去,只好掂着婆子才刚送来的请柬细细端详着。 宋青艾正憧憬着无限美好的未来,无意瞧见宋青莼盯着请帖看的起劲,遂笑道:“二姐姐看了这许久,看出花来不曾?” 宋青莼笑笑,“不看不知道,原来武康侯府连请柬都这般讲究。” “这还叫讲究?”宋青艾嚷道:“这次咱们家送出去的都是大红洒金帖子,还特地熏了香,这个既不好看也没香味,哪里讲究了?” 宋青莼瞪她一眼,解释道:“普通玉版纸五分银子一张,这上面拓着流云暗纹,还有武康侯府的印鉴,价钱只能更高。写的字是正楷不必提,墨却是极好的,该是顶级的松烟墨,你闻闻,有没有松枝的清香?” 宋青艾半信半疑地接过请柬凑在鼻端嗅了两下,“看上去不起眼,怎么会这么贵?” 宋青莼趁机道:“真正的世家都讲究低调的奢华,且不说别的,昨儿那位杨二奶奶,一身素淡青衣,不显山不露水,我听老太太提了才知道,她那褙子上的暗纹是用同色丝线破成十二股绣的,单绣工就顶好几件刻丝。” 宋青艾惊叹一声,随即撇嘴,“花了银子别人却看不出来,这银子不白花了,还不如多裁几件鲜亮的,天天换。” 宋青莼彻底无语。 ---- 既然决定了去武康侯府赴宴,宋青葙打算做些点心带过去。钟琳是个吃货,她嫂子,武康侯府的世子夫人也好吃。 宋青葙手头有不少糕点方子还有菜谱之类的手札。方子是付氏写的。 守孝的四年里,宋青葙闭门谢客将爹娘的遗物整理了一遍,该烧的烧,该埋的埋,暂时用不着的就分门别类装进大木箱锁在库房里,现用的,宋青葙都收在自己房里,其中就包括付氏写的点心方子、画的花样子还有经商时领悟的心得笔记等等。 整理过程中,宋青葙常常为母亲奇特的想法惊叹,惊叹之余却又心酸不已,这般兰心蕙质冰雪聪明的母亲为何会投湖自尽?而且,死的好像还不甚光彩。 通过这些笔记,她知道母亲明明是在乎自己的,可为何,每次见面,母亲总是冷淡疏离? 记忆里,她跟母亲从来都不亲。 她跟着祖母住在慈安堂,每天辰时,母亲来给祖母请安,有时是跟父亲一起,有时跟二哥一起。 二哥是任意妄为的性子,天不怕地不怕,常常惹得祖母发怒。 母亲气急,伸出食指戳他脑门,“再如此,你便不用回家了。” 二哥弯着眉眼贴心贴肺地笑,母亲的面容便松缓下来,两个人勾着头窃窃私语,母亲眉梢眼底尽是欢喜。 母亲却从没这样对她笑过,也不曾有如此亲密的举动。每天见面,她按着规矩地行礼,母亲客气地敷衍一句夜里睡得可好,再无别话。 还不如父亲来得亲切。 可父亲是男子,常在外院,一日也只能见一面。 所以,对于童年,她记得最多的就是祖母,祖母教她描红,教她女红,教她认识绫罗绸缎,教她分辨雨前茶跟明前茶…… 十岁那年,二姑娘穿了件颜色鲜亮的桃红色通袖袄,说是温州运过来的瓯绸,很难得。她一时口快,道:“瞧着纹路质地不太像瓯绸,怕是府绸。” 府绸又称茧绸,多产自鲁地。 府绸跟瓯绸都是极好的织物,而且府绸更轻软细腻。 她本是无意,林氏却变了脸色,若有所指地看着母亲笑,“到底家学渊源,我都瞧不出有何差别……弟妹后继有人。” 她立时涨得满脸通红。 母亲出身商户,外祖是靠经营织物起家。 林氏向来看不起母亲。 母亲成亲时陪嫁了四个丫鬟,分别以绫、绢、绮、绒为名。林氏便取笑母亲,“她婶娘真有心,给丫头取名都离不开本行,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家做何生意。” “姑娘,姑娘,不好了。” 急促的喊声唤回了宋青葙远去的思绪。 宋青葙疑惑着望去,就看见秀橙提着裙子一路飞奔而来,因跑得急,她的脸泛着红润,连带着眼角也有些红。 “哎呀,姑娘,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闲心做这个,您不知道外面都传开了……” 第5章 意料之中 “你这蹄子,有话好好说,什么传开了?”碧柳叱道。 秀橙拍着胸口呼哧呼哧地喘气,“老太太屋里的彩云告诉我,大太太得了消息说顺义伯府要退亲,大太太正跟老太太讨主意。姑娘,咱们该怎么办?” 宋青葙掂起块刚出锅的点心,细细嚼了,“嗯,酥软香脆,就是稍微有点甜,下次少放糖,杨二奶奶不喜甜,祖母倒是喜欢。” 碧柳点头表示知道了。 秀橙急得跺脚,连连朝碧柳使眼色。 宋青葙看在眼里,笑着叹气,“男不亲求,女不亲许,婚姻大事自有祖母跟大伯母定夺,咱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慈安堂里。 老太太孙氏眼波静寂,面上带着淡淡笑意,可这笑意却让林氏心里越发没底。老太太一生经过无数大风大浪,幼时住在京都阁老府邸,后因阁老卷入贪墨案被罢黜回乡,孙氏原本定的亲事也黄了,直到年近二十才千挑万选嫁给了宋老爷。可没过几年宋老爷就去世了,孙氏独力拉扯三个儿子长大成人读书科考,这其中的辛苦,不说也能想到。 漫长的岁月练就了老太太处变不惊的淡然,可老太太再怎么沉着,对这门亲事还是相当在意的,否则当初郑家长子早夭,老太太也不会脱口说出“阿弥陀佛”四个字。 如今听到这消息,老太太还不知该怎么生气。 林氏斜坐在炕沿上,心里思忖着应对之策,就听老太太沉声问:“你从哪里听说的?” 林氏忙道:“先前跟艾姐儿去锦绣坊听了一嘴,今儿我娘家嫂子还有前头王大娘过来说话,都提到这事……娘,要不去顺义伯府问问,他们是不是真要退亲?” “蠢货,谁去问?问谁?怎生个问法?咱们宋家门户低,可不下贱。”老太太一掌拍在炕桌上,手背上的青筋都突了出来,震得桌上的杯盏当啷作响。 林氏一个激灵站起来,沉默着不敢作声。 杜妈妈轻手轻脚地上前,扶起被震倒的茶杯。 老太太深吸口气,“你去桂香院看看三丫头在干什么?” “哎。”杜妈妈答应着,走了出去。 林氏站在屋子中间,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老太太看着局促的长媳,揉揉额角,无力地说:“今儿若是街上传言青州府的贾家要来退亲,你会怎么办?” “他不敢。”林氏本能地否认,随即道:“咱家女儿可不能由着他说求就求,说退就退,总得等他们上门来给个说法。” 老太太低声道:“你明白就行。” “可是……”林氏胆怯地说:“郑家又不是贾家,咱们怎么好等着人家上门?” 老太太一口气险些没上来,正要发火,眼角瞥见杜妈妈的身影,生生将心中的怒气压了下去。 杜妈妈手里捧着只红色匣子,笑道:“三姑娘在做点心,正好这头一锅的说给老太太尝尝。” 这孩子倒沉得住气。 老太太微微颌首,眼底不经意地露出丝笑意,伸手取了一块,“看着挺新奇,口味也不错,这点心有什么名堂?” 杜妈妈见老太太眉目舒展,笑得更开,“三姑娘提过,说是叫什么奇奇还是曲曲的,听着倒新鲜。” 老太太接连尝了两块,才对林氏道:“你先下去吧,这两天郑家就会来人,你想想该怎么应对。” 林氏慌忙答应着告退出去。 老太太叹口气,重重地倚在靠枕上,疲倦地说:“一个两个都不省心,这个心眼就芝麻大点,遇上点事就不够用了。那个心眼倒多,可是都钻进钱眼去了,除了银子什么都看不上。” 杜妈妈赔笑道:“不过二奶奶的确眼光好,做哪行哪行赚钱。” 老太太不屑道:“……那时三丫头才多大,不满周岁,她一手抱着襁褓一手拨弄算盘珠子跟掌柜对账,要三丫头真跟着她,只怕早就教残了……商户人家,到底眼皮子浅,看不上郑家人多口杂,又嫌弃人家是武将,死活不肯结这门亲。你说,当初真依着付氏退了亲,哪有三丫头日后的荣华富贵,咱们宋家还指望谁去?” 杜妈妈不语,心道:若今日付氏仍在,恐怕还会变着法儿退亲吧? 为着宋青葙的亲事,付氏曾闹过两回。 第一回,宋家还在济南府,郑大人时任正三品的指挥佥事。 有天付氏跟二爷去看货,途经西郊,恰遇到郑家三公子落水。郑三公子被救上来时已没了气息,付氏对着他的嘴吹了两口气,将人救活了。郑夫人感念付氏恩德,知其家中有个两岁的女儿,先后三次上门提亲。 付氏觉得郑家人多杂乱,单是嫡系子女就三四个,庶出的更多,郑夫人面相寡淡,看着不太好相与,若宋青葙嫁过去既要孝顺严苛公婆又要应对数不清的妯娌小姑,日子定然不好过。 老太太却认为郑家是大族,亲朋好友中在京为官者不在少数,能结亲对大爷的仕途及三爷的科考益处很大。 付氏拒绝了两次,第三次老太太拍板应了亲事。 第二回则是郑大人得爵不久。彼时郑家跟宋家已先后搬至京都。 郑家嫡长女刚晋位淑妃,皇上对其恩宠有加,遂授其父伯爵之位。 没过几日,郑家嫡长子染时疾卒去,郑德显行三,其上的嫡长子既死,第二子为庶出,郑德显无疑就是袭爵之人。消息传来,宋家上下都欢喜得很,老太太更是开心,直说宋青葙有福。 惟独付氏心里不安,她认为郑家越发达,宋青葙的日子越难过,思量好几天决定退亲。 老太太大怒,罚她在慈安堂门口足足跪了两个时辰。 这些陈旧的往事,宋青葙自然不知道。她做完点心,正由碧柳伺候着换掉沾染了油烟的衣服。 碧柳犹豫地问:“郑家这两天真会遣人来?会不会弄假成真?” 宋青葙笑笑,“顺义伯以前掌军政,驭下甚严,如今又亲自掌家,郑家从无仗势欺人横行霸道之举,素日在高官贵胄中也是礼数周全不曾出过半点差错,在京都口碑极好。这样爱惜声名的人,会背负背信弃义之名?而且这么大张旗鼓弄得无人不知? “自然不会,顺义伯只会晓之以理诱之以利,然后许以重金高位,教你乐呵呵地退亲半分怨言都没有,甚至会觉得退亲是沾了大便宜,反而对他感恩戴德。 “所以,顺义伯绝不会在这个当口退亲。为了消弭流言,他只能遣人安抚宋家没准还会过礼。” 宋青葙要张全做的事,就是散布郑家嫌弃宋家门楣低,要退亲另娶的谣言,而且谣言要出自郑家人的口。 现在,流言已散布出去,只等着郑家上门了。 过了一天,郑家果然来了人。 同时来的还有周医正以及郑德怡身边最得力的周妈妈。 恰好,钟琳也遣了婆子送贡梨,见状,婆子就笑嘻嘻地道:“我家奶奶也惦着宋姑娘的身子,周医正在,奴婢就等有了消息一并回二奶奶。” 宋青葙心知肚明,让武康侯府的婆子在侧屋坐了。 郑德怡的小姑嫁给了武康侯世子杨靖益,跟钟琳是妯娌。周妈妈对钟琳身边的婆子并不陌生,便客气地笑了笑。 隔着绡纱,周医正低缓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来,“姑娘脉象沉稳有力,和缓有度,从脉象来看并无病症在身。” 碧柳脆生生地说:“好叫太医知道,我家姑娘前两日夜里偶有不眠、咳嗽之症。” 周医正细细地再把遍脉,“姑娘身体底子甚好,不眠咳嗽许是秋燥之故,姑娘多用些败火之物即可,若不放心亦可稍服点杏苏散。” 杏苏散适用于轻宣凉燥止咳化痰,是极常见的方子。 碧柳依照宋青葙的叮嘱厚厚打赏了周医正。 武康侯府的婆子笑着自侧屋出来,“姑娘康健就好,奴婢正好回去给我家奶奶复命。” 客走屋空。 秀橙四下张望一番,鬼鬼祟祟地溜进来,“顺义伯夫人身边的管事妈妈来了,在大太太屋里说了会话,这会给老太太磕头呢。” “瞧你这模样……”碧柳又好笑又好气,往门口一站,笑道:“我给你把门,你正常说话就行。” 秀橙白她一眼,声音仍是压得极低,“郑家带了四只红漆礼盒,也不晓得是什么,那个管事妈妈说过两天媒人上门商量过大礼,赶年前把成亲的日子定下来。” 宋青葙点点头。 当初两家定亲,因孩子年纪都小,六礼只进行到纳吉,大礼也就是纳征还没过。 如此看来,郑家果然是不打算退亲的。 那么,白衣人为何不惜毁她清白也得让她退亲? 伯父宋隶文升官心切,向来行事谨慎,绝不会平白得罪人。 会不会有人相中了郑德显的人品家世,嫌她从中碍事,想除掉这块绊脚石? 宋青葙没见过郑德显,可听大堂哥无意中提起,郑家三郎气度高雅丰姿秀美,颇有魏晋名士之风。 想起以往花会里那几张尖酸刻薄的面容,宋青葙唇角弯了弯。 第6章 山雨欲来 京城素有西贵东富之说,尤其什刹海与积水潭附近更是寸土寸金,一屋难求。武康侯府作为百年世家,却在仁宗皇帝时卖了位于鼓楼附近的宅子,改在黄华坊的柳树胡同另置一宅。 宋家位于南薰坊的白家胡同,乘马车不过一刻钟的路程。 宋青艾身穿桃红色西番莲纹褙子,油绿色湘裙,头戴新打制的金镶玉嵌宝蝶赶花头面,脸上脂粉明艳眉目如画。 透过晃动的窗帘缝隙,她看到外面停着的一长溜马车,强健雄壮的骏马、宽大阔气的车厢,车身车头缀着银色螭龙绣带或素色狮头绣带……宋青艾看直了眼,低头瞥见娘亲压着自己的裙角,她的绣鞋抵着三姐的脚尖,严妈妈跟两个丫鬟缩手缩脚地挤在角落里。 生平头一次,宋青艾感觉自家的马车是如此逼仄与拿不出手。 其实按宋大爷宋隶文的意思,连马车都不想买。白家胡同离户部很近,只隔了两条街,他走路上衙才一炷香功夫,根本用不着,且养马花费颇大。 当初付氏经常外出巡察店铺,为着方便遂用私房钱买了匹便宜的蒙古马。 宋二爷夫妇相继去世后,养马的费用便从公中开销,林氏几次生出念头想将马卖掉,怎奈时不时要出门办事、探亲访友,还真离不了它。 譬如今日,即便南薰坊离黄华坊不远,可若步行来,岂不被人笑掉了大牙。 柳树胡同本就窄小,加上宴客,停着不少马车。车夫费了好大劲将马车驾到武康侯府门口不远处,就再也动弹不得了。 林氏没办法,眼看着两位姑娘整好裙裾戴好帷帽,带着她们下了马车。 早有眼尖的管事妈妈跟丫头紧挪着小碎步迎上前。 宋青葙跟在林氏身后,刚走两步便鬼使神差地停下来,侧头看了看。 细长的胡同里,除了挤得密密匝匝的马车,就是跟她们一样戴着帷帽、小心翼翼遮住容颜的千金小姐。 可就在这喧嚣纷杂中,宋青葙隐隐听到一阵脚步声,极轻极慢,正合着她的步伐,就像特意追随她而来。 这种感觉让她毛骨悚然,心莫名地跳得厉害。 进门后,男客在小厮的引领下径直往外院去,女客则由穿官绿色比甲的丫鬟引着沿抄手游廊往内院走。一路上回廊连着回廊,飞檐接着飞檐,更有数不清的流水竹桥假山亭台穿插其中,奢华又清雅。 宋青艾不错眼地四处打量,游廊里挂着半旧的五角串珠宫灯,院中堆着嶙峋的太湖石假山,亭边斜着枯瘦的苍松……无一处不匠心独具,无一处不彰显着百年世家的底蕴。 宋青艾看得入神,宋青葙却始终忐忑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郑家已明确表态过两天会纳征,她无需为此事担心。 退亲的流言仍传得沸沸扬扬,白衣人不会听不到,这足以应付他了,难不成他还会亲自察看退亲文书? 一路怔忪着,直到看到钟琳明朗的笑脸,宋青葙才安定下来。 钟琳握着她的手,眨眨眼,“待会有话跟你说。”说罢,带着林氏与宋青艾去见世子夫人。 世子夫人袁氏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大红色宝瓶纹褙子,笑容矜持,“早听弟妹说起宋家的几位姑娘个个人品出众,今日见了果然如此。”一手拉着宋青葙,一手拉着宋青艾,又不迭声地催人取见面礼。 宋青艾眼尖,早瞧见丫鬟端来的托盘上摆着两块羊脂玉,分别刻着竹报平安和流云百福的图案。 玉在墨绿色绒布的衬托下,温润莹透,光泽柔和,一看就是上品。 这见面礼太贵重了,接还是不接? 宋青艾紧盯着宋青葙,见她曲膝道谢,然后随意挑了一块递给碧柳,便也学着她的样子,拿了另一块,没给丫鬟,自己紧紧地握在掌心。 玉质细腻滑嫩,触手沁凉,可她的心却热得像煮沸的水,难以平静。 这样品相的玉,送出去眼睛都不眨一下。再想到一路过来所闻所见,均是想也想不到的富贵。 如果以后能过上这种日子,今生便再无所求。 宋青艾紧握着玉牌,暗暗下定了决心。 见过世子夫人,钟琳又替她们引见了几人。 定国公家的窦七娘身量不高,肤色却极好,白里透红,能发光般。 威远侯府罗大奶奶是个瘦瘦高高的年轻妇人,目光很犀利。 忠勤伯府的梁四奶奶体态丰腴,看样子是个心宽体胖之人。 宋青葙微微笑着,一路行礼,宋青艾一面学着她的样子,一面将各人的身份相貌以及权贵间盘枝错节的关系狠狠地死命记着。 转过一圈,宋青葙不出意外地见到了修竹吟。 修竹吟坐在团花椅子上,身姿笔直,下巴高高地抬着。一旁丁九娘正小心地说着什么。 丁九娘是诚意伯的女儿,诚意伯如今不得圣恩,丁九娘行事就很谨慎,只敢在宋青葙面前摆摆谱。不过,自从郑德显立了世子,丁九娘言谈明显热情了许多。 此时见到宋青葙,丁九娘很有几分惊讶,“咦,你也来了?” 宋青葙笑道:“杨二奶奶下帖子请,怎好不来?” 修竹吟急匆匆地过来,上下打量宋青葙一番,“唔”一声,“气色不错,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强撑的吧?” 宋青葙抿嘴一笑,“还得感谢周医正,他开的杏苏散很有效用,要不我把方子抄给修姑娘?我看你面颊跟眼角都有点发红,还长了两粒小痘痘,怕是肝火太盛。” “你!”修竹吟猛地转身,昂首离开。 恰钟琳招呼完客人走过来,对丁九娘笑道:“王家二姑娘正找你问青梅酒的方子,却原来你在这里。” 丁九娘“呀”一声,“差点忘了这事,我这就寻她去。”挪着小碎步袅袅婷婷地走了。 宋青葙轻舒一口气。 钟琳笑道:“等你出了阁,这种日子且得过着。”说罢,拉着宋青葙往屏风后走,“咱们找个清静地儿说说话。” 屏风后有道木门,出了门是游廊,再过去有个不大的偏厅,厅里摆着紫檀木的桌椅,墙角矮几上有只掐丝珐琅的双耳圆肚香炉,有青烟袅袅散开。 钟琳吩咐丫头,“沏壶茶,不拘什么点心端两盘来。” 丫头很快端来茶点摆置好,掩上门出去了。碧柳也极有眼色地跟了出去。 宋青葙今天穿了件莲青色绣疏影素梅的织锦褙子,钟琳穿得是黛青色云雁纹对襟素缎褙子。素缎是苏州特产,寻常也要十两银子一匹,染成黛青色比织锦缎更贵。 宋青葙暗叹,果然是世家子,分明富贵得不行,偏要做普通低调状。 钟琳冰雪聪明,见宋青葙瞅着自己的衣衫笑,岂不知怎么回事,遂道:“不是笑我装腔作势罢?打小就这么穿,早养成习惯了……倒是你,摆什么龙门阵?女大不中留,是恨嫁了?” 宋青葙听这话就知道钟琳猜到流言是自己放出去的,遂将白衣人原话一字不漏地说了,“……你也知我的情形,没有这桩亲事,我在家中很难立足,别人指望不上,只能自己谋算。要退亲,莫不从三方面找漏子,一个是八字,一个是健康,一个是妇德。当年定亲时八字就合过了,这个没处挑。论妇德,我每天在桂香院绣花习字,出门次数一只手能数过来;可做文章的就是身子好坏,我知道自己没事,可总得找人给我做个凭证。” 所以,宋青莼及笄那天,她故意穿着极挑肤色的银红色褙子,使得脸色憔悴不堪。袁大奶奶是郑家闺女,不管郑家想退亲还是不想退亲,她都会找个太医过来瞧瞧。 可巧,钟琳遣了婆子送梨,正好做个见证。 钟琳凝神听着,半晌才道:“倒是为难了你,这种事你伯母是指望不上,怎么不商量一下老太太?” 宋青葙想起那天早上祖母眼中突然流露的厌恶,摇头苦笑,“祖母身子不好,早半年大夫就说不能教祖母受着刺激,我怕祖母出事,再担个不孝之名。” 夜会男子,是为不贞。 累及祖母,是为不孝。 不贞不孝,宋青葙乃至宋家姑娘这辈子就全完了。再连累伯父跟叔父丁忧三年,届时宋家上下都要恨死她。 两人絮絮说了会闲话,只听外面有人笑道:“二奶奶可在这里,厅里要摆饭了。” 钟琳扬声道:“回去回世子夫人,说我跟宋三姑娘这就过去。”转头笑道:“待会少不得被嫂子排揎,到时我就推赖在你身上。” 宋青葙知她玩笑,应道:“行,让世子夫人骂我好了。” 袁氏管着庶务当家做主,钟琳很聪明,就当个甩手掌柜诸事不理,妯娌两人很和睦。 回到朝阳厅,客人们大都已经就坐只等着开席,宋青艾与新结识的乔静正谈到酿酒,乔静低声道:“我是头次酿,不知道好不好,过几天我家里办花会,到时请你指点一二。” 宋青艾笑道:“我也只酿过两次,指点谈不上,咱们一起试试,没准配出个绝妙的新方子。” 乔静是工部乔尚书的孙女,性情温柔不善交际。宋青艾察言观色,一味投其所好,拿言语哄着她,倒让乔静生出几分知己之情。 见到两人,袁氏果然嗔道:“让你招呼客人,却自己玩到现在才来,反让客人等你。” 钟琳言笑晏晏,“有嫂子在,我是万事不用愁,只等着吃就行。” 袁氏一脸无奈状,钟琳吃吃地笑。 客人免不了夸赞世子夫人能干,夸钟琳有福。 这空档,杨家的丫头引着宋青葙到席上坐了。 刚坐好,便有个身穿天水碧比甲的小丫头犹犹豫豫地过来,打量宋青葙几眼,问道:“可是宋主事家的三姑娘?” 小丫鬟约莫十二三岁,声音清脆嘹亮,顿时吸引了满屋人的视线。 第7章 身败名裂 宋青葙含笑点头。 丫鬟神情顿时转为不屑,一脸嫌弃地将手里的东西塞给她,“有人带话给姑娘,承蒙姑娘错爱相赠此物,那人愧不敢受,现物还原主,望姑娘见谅。” 寥寥数语犹如晴天霹雳当空炸开,喧闹的朝阳厅顿时一片静寂,连端茶倒水的丫鬟都木木地愣在当地。 宋青葙全身的血往上涌,只觉得整个人绵软无力,她拼命抵住椅背,睁大眼睛看着手里的挂件。 大红丝绦编成平安结,里面缀着个晶莹透明的圆球。 没错,这东西是她的。 是付氏留给她的,一直锁在匣子里,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宋青葙满脑子空茫茫的,仿佛被抽空了般,只有不知何处传来的声音在耳边越来越响,越来越急:私相授受,私相授受,私相授受…… 死命咬了唇,疼痛让她清醒了些。 眼看着传话的丫鬟曲膝福了福正要离开,宋青葙哑声拦住她,“等等。” 钟琳蓦地清醒过来,喝问:“你叫什么名字,在何处当差?这东西从哪来的,谁托你带的话?” 小丫鬟跪在地上,腰杆挺直,“回二奶奶,奴婢新月,在世子爷书房当差,今儿五爷寻世子爷说话,世子爷说不用奴婢伺候。东西是五爷身边的扶葛给的,说是替褚先生传的话。奴婢所言俱是事实,并无半句谎言,二奶奶若不信可使人唤扶葛来对质。” 钟琳的心慢慢沉下去,五爷生性冷傲,不喜交际,惟与世子爷交好,两人在书房会面时,从不留人伺候。 再加上新月神情坦荡……此事八成是真的。 宋青葙呆愣着,俏脸先是紫红而后煞白,最后是死灰般颓败。 “呵,难怪传言顺义伯要退亲,这样的人家谁敢娶?”突兀的声音在沉寂的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宋青艾应声望过去,正瞧见修竹吟唇角一抹讥笑,再旁边是丁九娘幸灾乐祸的眼神,还有几位目露轻视的妇人。回过头,对上乔静的目光,乔静不动声色地低头盯着桌上的茶杯,像是要看出朵花儿来。 完了,这下全完了,这辈子她别指望嫁个显贵人家了。 都怪宋青葙,都怪这个不要脸的贱货。 宋青艾气得浑身打颤,拳头捏紧了又松开,松开又捏紧,恨不能立时冲过去掴她几个嘴巴子。 宋青葙自然也听到修竹吟的话,她垂眸苦笑,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算不算是自己挖坑自己跳? 深吸口气,挤出个浅浅的笑容,对钟琳歉然道:“多谢盛情相邀,我先走一步。” 钟琳握着她的手,环顾一下四周,声音肃然有力,“清者自清……此事,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你清白。”亲自将她送出二门。 宋青艾扶着林氏灰溜溜地跟在她们后面。 刚坐上马车,宋青艾抑制不住满腔的失望与愤怒,抬手往宋青葙脸上挥去,“你不守妇道自毁前程,何苦连累我们?这下倒好,以后我们还怎么见人,脸都被你丢尽了。” 宋青葙抬手隔开她,“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你!”宋青艾还欲动手,林氏喝道:“大街上,消停点吧。”忍了会,终是没忍住,气呼呼地盯着宋青葙,眼中似乎要飞出刀子来,“那个姓褚的是什么人?” 宋青葙仍是满脑子浆糊理不出头绪,烦恼地说:“五爷的人,是个幕僚。” “幕僚,只是个幕僚,你竟跟个幕僚勾搭在一起,他难道比郑家的世子爷还好?” 勾搭? 伯母也认定她行事不端,私相授受? 连一同生活了十余年的家人都不相信她。 宋青葙突然有些心凉,冷冷地回答:“我根本不认识他,也从没见过。” “不认识?不认识这东西怎么就到了人家手里?”林氏点着宋青葙手里的挂件,满脸的不信。 “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宋青葙也是极为不解。 褚先生名褚永,字观涛,是五爷身边最得力的人,没有之一。 与五爷的淡漠疏离不同,褚永风流倜傥温文尔雅,一双桃花眼迷倒无数京城贵女,上进得去公侯王府,下出得来秦楼楚馆。据说连安宁公主都对他青眼有加。而秦楼楚馆的那些女子更视他为知己,新得了唱词,新排了歌舞,莫不先请他一睹为快。 褚先生名动京都,人人已结识他为荣。 可自己只是个深居简出的平凡女子,跟他八竿子都打不着,褚先生缘何平白无故地辱她清白? 莫非,也是为了退亲? 果然齐大非偶,看这门亲事不顺眼的大有人在,偏自己和宋家还死抱着不放。 宋青葙紧抿着嘴唇,眸中闪过丝讽刺的笑。 林氏愁得脑仁疼,一来宋家姑娘的声誉算是败坏了,可怜四丫头无缘嫁入名门望族;二来不知怎么跟老太太交待。作为主持中馈的当家主母,家里出了这样的糟心事,她难逃其咎。 冷不防瞧见宋青葙的笑容,刹那间,林氏想起了付氏。 付氏身材高挑,性格爽快,一双杏仁眼犀利敏锐,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她喜欢鲜亮的颜色,最常穿的就是海棠红、石榴红以及樱桃红。每当夏日,付氏会穿着蝉翼纱裁成的褙子,在二门旁的听风阁里,拨弄着算盘珠子与掌柜对账。 蝉翼纱极轻薄,袖子又短,露出半截白皙的手臂,腕间笼着大红琉璃手串,刺得人眼痛。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有那样不守妇道的娘才生出这种伤风败俗的闺女。 一路上,林氏银牙咬得粉碎,心底将付氏母女骂了一遍又一遍。 武康侯府的朝阳厅。 众人表面上仍是端庄优雅,对方才的事情只字不提,可内心却是汹涌澎湃,恨不得立时回去跟亲朋好友分享这难得一见的狗血场面。 因此宴席刚撤,大家便纷纷告辞。 内院一散,外院得了消息,也就散了。 夜里,钟琳求证杨靖康,“五爷当真来了?传说褚先生不是一向怜花惜柳,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人难堪,真正是要人命。” 杨靖康捧着半杯清茶,闲闲地啜,“这有什么奇怪?褚永性情狷介狂放不羁,只要他想,没什么做不出的。” 钟琳手指“笃笃”地叩着黑檀木桌面,神情悲悯,“只可怜三娘,不管这事是真还是假,郑家必定要退亲,她的日子好过不了。” 杨靖康撂下茶杯,着意地看她一眼,“你对宋姑娘倒是上心,又是张罗着给宋公子下帖子,又是打听周医正的行踪。” 钟琳解释道:“难得遇到个谈得来的。” “就是谈得来?”杨靖康轻笑,掂起钟琳鬓边一缕散发,绕在手里把玩,语气倒是正经,“郑三郎并非良配,这亲事不要也罢,免得牵扯……” 钟琳凝视着他等待下文,杨靖康却又绝口不提,一把抱起钟琳往床边走,“今儿忙了一天,早点安置吧。”顺手挥落了帐帘。 此时的宋青葙已跪了足足两个时辰。 老太太听说武康侯府发生的事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宋家一边派人到户部叫宋大爷,一边派人请大夫,闹了个人仰马翻。 慈安堂人来人往,进进出出,谁都没有搭理跪在桃树下的宋青葙。 有的是无心理会,有的却是不敢理会。 刺骨的寒意从冷硬的地面慢慢沁上来,宋青葙摇晃了一下,却没有倒下。 记忆中,母亲付氏也曾在慈安堂门前跪过。 那天,似乎在下雨,满地都是桃花残红,母亲跪在落红里,脊背挺直,二哥陪在旁边,撑把油纸伞,遮在母亲头顶。 母亲跪了多久,二哥就陪了多久。 那时候,她约莫七八岁,已开始学女红。祖母翻着《般若心经》,半天抬起头,闲闲地说:“真是母慈子孝,可惜没一个……” 声音极轻,她没听清,却是看着窗外跪着的妇人与少年,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老太太不喜付氏,宋家人都知道。 宋青葙也有意无意地避开与母亲类似的地方。 母亲喜欢爽朗大笑,而她从来就是抿着嘴微笑;母亲喜欢鲜艳明亮的衣饰,她则只穿天青、湖绿、冰蓝等素淡颜色。 宋青葙突然有些明白,二堂姐及笄那日,祖母看她为何会是那般掺杂了厌恶疏离的情绪。 那天,她少见地穿了件银红色的褙子。 而母亲投湖那日,就穿的是银红色。 夜露渐深。 慈安堂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外面却是昏暗一片,唯门檐处两盏即将燃尽的灯笼被秋风吹拂着摇晃不止,连带着宋青葙的影子也忽左忽右忽长忽短。 不远处的小径上,一名二十出头的少妇躲在树后焦虑地踱着步子,不时朝这边看上一眼,“大半天了水米未进,再跪下去,铁打的人也受不了……我去求求大太太。”说着就往慈安堂走。 旁边的丫鬟忙拦住她,“大太太正在气头上,求也没有用,说不定还连累到姨娘。若姨娘也被罚跪,三姑娘更没人管了。” 少妇急道:“那怎么办?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 “哎呀,三姑娘晕倒了。”丫鬟惊呼。 少妇忙从树后探出头,破釜沉舟般道:“走,管不了那么多,帮我将三姑娘扶回去。” 第8章 雪上加霜 桔黄色的光温暖静谧,柔柔地打在宋青葙脸上,黑亮的睫毛密密地散开,遮住了那双素来沉静的眼眸。 “姨娘,药好了。”丫鬟双手端着托盘快步走了进来。 少妇接过药碗,用羹勺搅了几下,放在唇边试了试,行至床前,柔声唤道:“三姑娘,三姑娘。” 宋青葙睁大眼睛,眼前一片模糊,瞧不真切,只感觉有团桔色的火焰散发着光芒。 她用力眨眨眼,听到身边有人长透了口气,“姑娘,您可算醒了。” 声音不算熟悉,却蕴含着令人无法忽视的欣喜。 她循声望去,一张娇弱柔美的脸在视野里慢慢清晰起来。 那人是玉娘,父亲的小妾,府里的人都称她玉姨娘。 玉姨娘向来蜗居在自己的小院吃斋茹素,几乎从不出门。 宋青葙闭上眼睛,又睁开,“我怎么在这里,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酉时了,昨儿姑娘跪得太久撑不住晕过去了,老太太让人送过来的,还特地请大夫诊了脉。”玉娘拔下头上的银簪拨了拨烛芯,屋里顿时明亮了许多。 “老太太醒了?”宋青葙急切地问。 “醒了,回春堂的大夫来扎得针,只是精神还不好,需要静养些日子。” 宋青葙舒口气,祖母没事就是大吉。 玉娘俯身扶她,“姑娘饿了吧,先将药喝了,灶上煨着小米粥,一会就给您端来。” 宋青葙别过脸,“你去忙吧,让我的丫鬟来伺候就行。” 玉娘微顿,不自然地说:“她们都忙着,这两天府里乱糟糟的,又得煎药,又得做饭,还要应付杂七杂八的客人……您先喝了药,我让人唤她们。” 宋青葙听出不对劲来了,家里厨房有六七个人,慈安堂也有专门煎药的婆子,根本用不上她的丫鬟,至于迎来送往,向来是林氏那边应酬,完全跟她不沾边。 何况,她自己还病着,没有丫鬟们不管她先顾着别人的理儿。 想到此,沉声问道:“碧柳她们在哪里?” 玉娘端来药碗,“姑娘喝了药再说。” 宋青葙使力坐起来,只举得眼冒金星,头皮针扎一般痛,她顾不得别的,接过药碗,咕咚咕咚喝了个见底。 玉娘沉默片刻,才开口:“秀橙上吊自缢了,碧柳碧桃她们关在柴房。” “啊!”宋青葙惊呼,身子一晃,软绵绵地向后倒去。 玉娘手疾眼快,一把揽住她肩头,轻轻靠在靠枕上。 两行清泪慢慢自宋青葙眼角沁出,顺着腮旁滑落。 玉娘拿帕子将眼泪擦了,劝道:“姑娘若真挂着那三个丫头,就该早早养好身子,早日将她们放出来。” 宋青葙心里明白,碧柳她们是受了自己的牵连。不管是簪缨之家还是寻常百姓,但凡主子犯错,先要拿跟随的下人开刀。 家里一应仆妇丫鬟均是林氏的人,自己不出面,旁人没人在乎她的丫鬟。 就是玉娘也才算半个主子,而且是极不受宠的半个主子,老太太不待见的人,谁也不会把她当回事。 宋青葙安下心,平静地说:“这几日便叨扰你了。” 玉娘哽咽着,泪水扑簌簌流下来,“姑娘别这么说,是我害了二奶奶和二爷,要不是我,二奶奶不会投湖,二爷也不会生病,我就是一辈子给姑娘作牛作马也赎不完我的罪孽……” “恩是恩,怨是怨,一码归一码。”宋青葙不想听这些旧事,遂打断她的话,问道:“家里到底怎么样了?” 玉娘连忙抹干眼泪,“老太太睡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今儿傍晚让大爷写信说让三爷回来,又说想把二姑娘的婚期提到年前。” 宋青莼原定的婚期是来年三月。 看来老太太的身子真是不好了,怕坚持不到三月,耽误宋青莼,因此才说要提前。 宋青葙顿生愧疚,只听玉娘又道:“武康侯府的二奶奶遣人来看过姑娘。”回春堂的大夫就是她给请的,看过老太太后又给三姑娘诊了脉。否则宋家的人哪会想起三姑娘? 这话,玉娘却咽在肚子里没说。 到底是年轻,身体底子好,宋青葙只休养了两天就差不多恢复了。 下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慈安堂。 林氏不信她,可祖母是亲眼看着她长大的,应该明白她的品性。 杜妈妈守在门口拦住了她,“真是不巧,老太太才刚喝过药睡下。” 宋青葙神情一黯,关切地问:“祖母可好些了?” “好多了,就是精力不比往日。大夫说,老太太已是风烛残年,至关重要的就是保持个好心情,万不能听到一星半点糟心事,否则气急攻心说不准哪天就……” 宋青葙垂眸,黯然离开。 许妈妈进屋对祖母道:“三姑娘总归是一片孝心,进来陪老太太说会话也好。” 祖母半眯着眼倚在弹墨靠枕上,半晌才道:“我不想见,看到她就想起她娘。” 许妈妈低声道:“三姑娘是老太太一手教养的,断不会像二奶奶那般……” “三姑娘表面老实本分,可心里主意大着呢,你没看她的眼睛,跟付氏一样不安份……她这些年装的累,我装的也累。”祖母叹口气,声音苍老而疲倦,“这辈子我最后悔的就是不该因一时贪念求娶付氏,要不老二也不能去那么早,好好的孙子也不能如此不成器。你说,她怎么气性就那么大,说投湖就投湖……” 许妈妈陪着叹了会气,伸手扯过石青色锦被搭在老太太身上,悄悄退了出去。 门外,宋青葙已没了踪影,只有满院的桃树在风中摇曳,洒落一地枯叶。 许妈妈清楚地记得,四年前,也像今日这般刮着大风,不过那会是春天,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满树满地尽是桃花。 身穿银红色宝瓶纹褙子的付氏纤手指着二爷,气势锐利逼人,“宋行文,你当初怎么说的?你说,我们结成夫妇就要白首同心,一起教养儿女孝敬老人,我们之间不会有别人插足,可现在……你说过的话,都忘了吗?” 二爷唯唯诺诺地低着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老太太捧着茶盅轻蔑地笑:“少年夫妻的闺阁戏语,你还真当真了?”转向二爷,声音却骤然拔高,“玉娘怀了老二的骨肉,不让她进门要让她到哪里去?宋家人的血脉岂能流落在外……付氏容不下玉娘容不下孩子,就是犯了七出之罪,你休了她就是。玉娘是我娘家侄女,难道还配不上你?” 听到祖母的话,付氏笑得前仰后合,发髻上凤钗口中衔着的串珠一摇一荡,衬着她的脸晶莹润泽,明媚鲜艳。她凝神望着二爷,轻声问:“元吉,你是要休了我么?” 元吉是二爷宋行文的表字。 二爷畏怯地瞧老太太一眼,摇摇头,“怎么会,我从没想过跟你分开。” 付氏低头,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却是带着笑,牵他的手,“那我们回房去,不是还约了布庄掌柜说话?” 二爷脚步顿了顿,视线看向跪在老太太脚前嘤嘤哭泣的窈窕身影,又转回来,长揖到地,“玉娘本是清清白白的女孩子,都是我不好,酒后乱性……传出去我的面子往哪里搁?就是你,你的颜面又岂能好看……你我夫妻这么多年,付溪,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你帮我一把……” 付氏缓缓松手,启唇一笑,“要我怎么帮你,等孩子生下来去母留子还是落了胎堂堂正正让她过门?” “去母留子?!”二爷惊得目瞪口呆,“付溪,你向来胸襟宽广仁慈大度,怎会变得如此恶毒?” “在你眼里,我是仁慈大度的人么?”付氏仰头看着二爷,腮旁珠泪点点,分外动人。 二爷不明所以却坚定地点头,“你一向大度,从不像别的女子那样唧唧歪歪胡搅蛮缠。” “好,那我便依了你。”付氏笑笑,笑容比桃花更多三分娇艳,“具体事宜你跟娘商量吧,我回去了。” “你答应了?”二爷惊喜交集,俊俏的脸上挂着明亮的笑容,是打心眼里高兴。 付氏点头,“我成全你……我回去了。” 二爷拉着付氏的手,柔声道:“就知道你最能体谅我,我安排好了很快就去陪你。” 付氏又笑着看了眼二爷,才转身离去,对于旁边的老太太跟玉娘,却自始至终没放在心上。 透过薄薄的窗纱,看到付氏婀娜的身影隐在满天飞舞的桃花里,许妈妈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正要追出去,却听“当啷”一声脆响,祖母手拍桌子,带倒了茶盅。 “就这么个生性嫉妒举止无礼的妇人,你还整天当成宝捧着惯着……宋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二爷尴尬地笑,弯腰扶起玉娘,“你有了身子,别跪太久。” 玉娘红着脸,半是害羞半是娇怯,声若蚊蚋,“玉娘日后定尽心尽意地服侍二爷与姐姐。” 许妈妈忙着收拾满地的瓷器碎片,未等擦干地面,有下人急急跑来……二奶奶投湖了。 付氏是背着善妒的恶名走的。 二爷跪在付氏的棺椁前三天三夜水米未进,最后晕倒在地。付家大舅兄千里迢迢自济南府赶来时,宋家大爷在书房接待了他。 两人谈了一个多时辰,大舅兄摔破了一套甜白瓷的茶具,气冲冲地出门,到灵堂待了两刻钟。 从此付家的人再也没有来过。 老太太不顾宋二爷的反对,给了娘家嫂子五十两银子算做聘礼,玉娘以姨娘的身份留在宋家。 宋二爷缠绵病榻近半年多,终于撒手人寰。当天,玉娘小产了,是个男胎,将近八个月,活了不到半个时辰。 玉娘自小产后就躲进自己的小院里吃斋茹素。 祖母白发人送黑发人,眼看着二房凋零不堪,将怨气尽数归于付氏,连带着玉娘也不讨喜。 也是那一年,祖母以宋青葙年满十岁为由,将她从慈安堂搬到桂香院。 第9章 静波暗涌 宋青葙自慈安堂出来转身去了柴房,柴房就在厨房旁边,门口挂了把铜锁,一个姓王的婆子专门看守着。 王婆子见到宋青葙,二话没说就把锁开了。 宋青葙看到了挤在一起蜷缩在稻草堆里的碧柳、碧桃跟秀橘。 碧柳脸色还算平静,秀橘双眼肿得老高,跪在地上抱住宋青葙的腿,哭得喘不过气来,“……以为再也见不到姑娘了,那些婆子凶得吓人,拎着木棒二话不说劈头就打,秀橙跑进屋里闩上门,两个婆子一齐撞,撞不开,她们又去找斧子,等把门劈开,秀橙已没气了。” 碧柳弯腰拉秀橘,“行了,别折腾姑娘,姑娘受不住。” 秀橘这才注意到宋青葙脸色的苍白,急忙站起来,问道:“姑娘生病了?” 宋青葙伸手拭去她的泪,“不妨事,已经好了。”又转向碧桃,“你能不能走得动,咱们回桂香院。” 碧桃抻了把皱巴巴的裙子,拍掉上面沾的稻草,笑道:“开头饿了两天,昨儿二姑娘让人送了饭还有被子来,没冷也没饿,就是睡床睡习惯了,躺在地上硌得慌。” 宋青葙忍不住笑,笑着笑着眼圈红了。 不过数日,桂花树的花皆都落尽,叶子也黄了不少。 秀橘屋里的门仍是坏的,并没人来修。宋青葙就让秀橘跟碧桃挤在一处,碧柳则睡在宋青葙的外间值夜。 烛光闪烁,宋青葙撩起碧柳的衣袖,嫩白的臂上赫然数道红印,有几处似是破了皮,有深褐色的血污。 宋青葙一边上药一边数落,“你会拳脚功夫,怎么不就势逃了去,就直愣愣地站着傻等着挨揍,也不知道躲避?” 碧柳正色道:“我爹临终时嘱咐过让跟着二奶奶,二奶奶不在了,这不还有姑娘。我要真逃就回不来了……我这两下三脚猫把式虽不中用可也不能轻易显露,留着关键时候保命。” 宋青葙不作声,只用力将药揉得更开更匀。 碧柳疼得倒抽冷气。 上完药,碧柳将被褥铺在架子床前,吹熄了蜡烛。 繁星点点,两人就着暗淡的星光悄声说话。 碧柳问:“褚先生就是夜里闯进来那人?” “不知道,”宋青葙答,“我没见过褚先生,那天来的白衣人我也没看清,他背着月光站着,我瞧不清他的脸,只记得他的声音。” “阿全说了,他认识的人有限,那些达官显贵的事情根本打听不到。”碧柳叹气,“姑娘打算怎么办?” 宋青葙沉吟道:“没什么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吧。这次是我大意了,以为放出风去,那人听到消息也就作罢了。早知道,就该求了伯母上门退亲……只是时间太仓促,当年的媒人还在济南府,一时半会赶不来,再说,单是说服伯母也得费尽口舌。” 碧柳又叹气,“没有天大的理由,别指望大太太退亲。”翻个身,又道:“可惜姑娘费那么多工夫学习经史子集,学习女红烹饪,有那个工夫还不如学两路拳法。” 宋青葙“扑哧”笑出声,“我哪有你那个本事……艺多不压身,以后穿衣吃饭不用求人,自己动手就行。” 隔了会,碧柳道:“我刚才清点过,除了那只挂件,姑娘小时候戴的一对金镯子和一支赤金簪子也丢了,定是秀橙一并偷出去卖了。” 宋青葙思量片刻,问道:“秀橙家里还有什么人?” “本来有个哥哥在二院当差,因为赌钱输了不少银子,又喝酒误事,去年春天被赶出去了,现在不知在哪里,一年到头不着家。她嫂子带着孩子住在后街,平常给人缝缝补补赚点零碎钱,秀橙的月钱几乎都给她嫂子了。”碧柳叹道,“秀橙一向伶俐,怎么竟做出这种糊涂事来?害人害己!” 宋青葙轻叹:“人都死了,说什么也没用了……赶明儿照着挂件画个样子让阿全四处打听打听,有没有人卖这个,被谁买了去?秀橙嫂子那边,你去问问,就照实了说,问问她哥现在哪儿……顺便拿十两银子给她吧。” 碧柳一一应着。 ———— 连续三日,宋青葙去慈安堂请安都碰了钉子。 杜妈妈悲悯地笑:“老太太知道姑娘是好孩子,可身子骨实在不利索,不能见人。” 宋青葙便微笑着点头,离开。 碧柳陪在旁边不作声,她耳力好,分明听到里面二姑娘宋青莼吃吃的笑声。 身子骨不利索固然是原因,更多的是,老太太压根不想见她。 宋青葙心里明镜般透亮,只是老太太不见她,可她却不能不来请安,这是做儿孙的本分,误一天都不行。 再过几天,青州府那边来信,婚期改在腊月初二。只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准备,很是紧张,可宋家人却极为欢喜。对方不退亲已是极好的了,出阁的日子早一天晚一天不算什么。 宋青葙没送首饰,让碧桃送去一匣子徽墨,两刀洒花笺作为贺礼,宋青莼竟然亲自来道谢,“纸的颜色极好,还带着股甜香,是妹妹自己熏的?” 宋青葙笑道:“夏天时揉了花汁染的,没特地熏香,就是本来的花香,姐姐若喜欢,我这里还有几刀一并拿去,自己用也好,送人也成。” 碧柳取了纸来,宋青莼不客气地收了,又道:“上次你带的那个蓝底白花的香囊很别致,把花样子借我描一描,我也绣一个。” 香囊上绣得是风信子,是当初付氏用炭笔画的,宋青葙没见过这种花,可一眼就喜欢上了,照着样子临摹下来当成花样子。 宋青莼见了大喜,也不用丫鬟,自己取了纸笔俯在炕桌上描。 宋青葙笑道:“二姐姐要是自己用,花瓣用玫瑰红配着石榴红绣也好看。” 秋阳透过雕花窗棂斜照下来,屋子里暖意融融。 宋青莼神情专注,乌黑的长发随意挽了个纂儿,头低着,露出颈后半截白皙的肌肤。 宋青葙陪在旁边绣前日裁好的帕子。 碧柳端来两杯茶,屋子里便弥漫起馥郁的香气。 美好而静谧。 宋青莼描好,细细地折起来收好,突然就叹了口气,“也不知以后能不能有机会,再这般凑在一起做针线?” 话听起来如许伤感。 宋青葙手一抖,针刺破了食指,沁出一滴血,她忙吮掉。再抬头,对上宋青莼的目光,那眸子里有关切有怜悯还有……内疚? 两人对视片刻,宋青莼走近前,掌心握着个红玛瑙的禁步,“姐妹一场,这个你留着。” 宋青葙呆住。 这个禁步是四年前宋青莼生病,林氏特地请潭拓寺的方丈开过光的。 她推辞不收,宋青莼却很坚持:“据说能保平安清泰……听说要分家,你收着是个念想,万一有难处……当了也能换点银子。” 要分家? 宋青葙还不曾听到这种传言。 事实上,没了秀橙,宋青葙已很少打听外面的消息,当然也不会再有人像以前那样有事没事地跑来桂香院说闲话。 分家,应该是林氏的主意吧? 以前林氏管着家中的庶务,付氏跟二爷管着外面的铺子,付氏做生意是把好手,两间铺子供着一大家子吃好喝好还有余钱干点别的,比如宋大爷淘弄点古玩、林氏到寺庙捐点香油,还有给姐儿几个请夫子讲授妇德妇容。 二爷夫妇先后过世后,因无人打理,铺子的收益一日不如一日。 宋大爷自幼读圣贤书,视金钱如粪土,下面的几个哥儿也都埋头做学问,没人理会经济庶务。铺子不但不赚钱反而赔了个底儿掉,掌柜月月到家里哭穷,宋大爷不胜其烦,索性连店面带货物一股脑顶了出去,再不受这腌臜气。 如今,一大家子人都指着宋大爷的俸禄过日子,若不是宋青葙有头富贵亲吊着,林氏早就将二房踢开了。 现在,郑家已辗转露出退亲的意思,林氏也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宋青葙挑亮烛芯,摊开一张澄心纸。 碧柳极有眼色地研好了磨。 宋青葙却不动笔,盯着跳动的烛光看了半天,低低道:“你说大舅舅会不会来?” 按理,分家时,娘舅是要上门坐镇的。可付家舅兄四年前已撂下狠话,这辈子再不登宋家的门,而且,他走时,带走了付氏陪嫁的六间店铺两个田庄。 宋大爷自然不肯,说付氏的陪嫁应留给宋修远跟宋青葙。 宋青葙年纪小,没人问她的意见,可宋二爷跟宋修远都同意,付氏的陪嫁由付家舅兄代为掌管。 从情分上,自打付氏去世,付家跟宋家就没了瓜葛。 舅舅应该不会来了。 宋青葙犹豫片刻,黯然地将纸笔收了起来,嘱咐碧柳,“明儿让阿全赁处宅院,不用太大,也别离闹市太近,要有合适的,让他跟我说声,先赁三个月。” 碧柳点点头,又道:“上次姑娘吩咐那事,阿全已去打听了,附近的当铺都说没见到那东西。” 宋青葙微微一笑,“别只拘在当铺,那些卖古玩珍宝的铺子也一并打听着……事已至此,这事倒不急了,用不着特地办,平常多留点心就行……你拿二十两银子给他,赁房子许是要定钱。” 碧柳点头应了。 再过两天,宋家三爷宋楷文带着发妻颜氏及七岁的四少爷进了京。 第10章 各有算计 宋三爷约莫三十五六岁,穿着绣黄鹂鸟补子的绿色官服,皮肤微黑,额头眼角挂着细细的皱纹,宋青葙眼尖,发现宋三爷鬓角处已有若干白发。 想必,他在潍县的日子并不太好过。 三爷一家进门后先到慈安堂说了会话,颜氏跟四少爷因旅途劳累去歇中觉,宋楷文却不辞劳苦地到了外院书房。 宋大爷已备好茶水等着了,见了三爷,将侍候的小厮丫鬟都遣了出去,随手掩了门,靠在官帽椅上,沉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宋三爷在另一侧椅子坐下,摇头晃脑似乎在斟酌言词,片刻才回答:“接到信后我们就收拾行李赶着进京,途经德州偶遇济南府的沈同知,他们一家要到永清探亲,我们两家便结伴同行,不料在霸县竟遇到了贼寇。” 宋大爷“哦”一声,盯住三爷细细打量一番,“你伤着没有?” 三爷摇头,“贼寇没伤人,单抢财物,我丢了两只装衣裳的木箱,说不上损失。沈同知却被抢不少财物,我看他的脸都白了,当场晕了过去,在客栈将养了两天才强些,我不好撇下他独自上路,只好也等了两日。” 宋大爷皱紧眉头,“万晋国海晏河清这么多年,竟然还有贼寇当道?你们报官不曾?” “没报官,沈同知不想多生事端,”宋三爷神情晦涩,“我却是不能。” 宋大爷愕然,端着茶碗的手停在半空,凝神等着下文。 宋三爷艰涩地开口,声音极低,“为首的贼人是修远。” “当啷”甜白瓷茶碗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宋大爷“腾”地站起来,逼近三爷,“你可看得真切?” “真真切切!”宋三爷颓然长叹,“修哥儿眉眼酷似二哥,即便多年不见,我也敢保不会认错。” 宋大爷一拳捣在桌上,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地道:“这个孽畜!”少顷,吐出一口浊气,问道:“他认出你来了?” “嗯,当时他背对着众人,警告我不得报官,还特意将脸上蒙着的黑布扯下半幅,我惊得立时说不出话来,沈家太太以为我受了惊吓,赶着让大夫也给我瞧了瞧。”宋三爷掌心满是汗水,仿佛仍然置身在那个惊愕的场景。摇摇头,伸手将汗水在膝头抹去,问道:“当贼寇是砍头灭门的罪,大哥,你说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宋大爷背着手满屋子走得飞快,恨不得立时赶到霸县将宋修远那个小子揪回来,不留神差点撞到书架上,唬了他一跳,这一吓倒教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点,回头看宋三爷正弯腰捡地上的碎瓷片。他稍愣,稳下心神问:“三弟有什么打算?” 宋三爷抬眼,慢悠悠地说:“这几天我想了一路,办法倒是有,可娘那边,还得大哥去周旋,万万不能让娘再受刺激……我这两年考核均是优,明年可望擢升一级。” 守制可得三年,等三年回来,别说升迁,就是现在的职位也没了。 宋大爷浸淫官场多年,心里有数,了然地点头,“你说。” 宋三爷凑近宋大爷,低语几句。 这边宋家两兄弟为二房的糟心事焦头烂额,那边位于鸣玉坊绒线胡同的顺义伯府也不太宁静。 顺义伯和夫人、世子郑德显以及袁大奶奶正商议退亲之事。 顺义伯五十多岁,身体硬朗,满面红光,因多年执掌军政,浑身上下流露出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威严。 郑夫人是个急脾气,耐不住首先开口,“亲事坚决要退,我们郑家不能容这种伤风败俗的人进门。” 郑德显年方二十,眉宇间干净舒朗,穿一身素银暗纹圆领衫,右手里攥着把古朴的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左手心,听到娘亲如此说,他甩开扇子,嘟哝道:“我不退亲。” 声音虽低,郑夫人却听得清清楚楚,劝道:“宋三娘有什么好,不过中人之姿,宋家门楣又低,根本指望不上,等退了亲,娘再替你选个好的。” “既然她家这么不好那么不好,当初娘定亲时可是先后跑了好几趟。”郑德显反驳道。 郑夫人无奈地说:“你幼时体弱多病,请高僧看过说你命里缺木,正好宋三娘名字带木,八字又好,旺家旺财,是个富贵命。现在看来,根本是一派胡言,这么多年也没见宋家兴旺过,老一辈的不说,就说这小的,哪个有出息?宋家长子宋宁远考了三回才考出个举子,想让人帮扶都没法帮扶……宋三娘根本就是八字硬,克夫克母,连兄长也被克得没了音讯。” 郑德显拧着眉毛,道:“我不管她八字硬不硬,反正不退亲。” 郑德怡瞧瞧郑夫人,又瞅瞅郑德显,叹了口气,“平常看着宋三娘并非轻浮无状之人,别是另有隐情。” 郑夫人气呼呼地打断她,“不管有什么隐情,这门亲事我早就后悔了,只愁没个借口推掉,正好送上门现成的理由。” 郑德显却也固执起来,梗着脖子道:“便是退了亲,我也不会另娶他人。” 郑夫人气得拍桌子。 郑德怡慢悠悠地说:“娘说的也是,不管有没有隐情,她这名声都毁了,前天我婆婆还跟长公主谈到这事,见我走过去就没再说……若真娶她过门,咱家少不得被人议论。” “被些三姑六婆议论几句怕什么,又死不了人。”郑德显不屑道。 “嗯,嗯,”许久没作声的顺义伯重重咳嗽一声,“都是些内宅妇人!只看到眼前三尺远的地儿,你也不想想,褚先生风流却不下流,仰慕他的女子多得是,他何曾对别人如此不留情面过?” “莫非是五爷的意思?”郑德怡仿佛想到了什么,讶然道:“五爷是想探探咱家的态度?” “不错,”顺义伯赞许地点点头,“假如五爷真安得是这份心,你打算怎么做?” 郑德怡喃喃自语,“平常百姓遇到这种事都会退亲,又何况咱们家?要为了不被猜疑而执意不退亲反倒是落了痕迹,还不如正大光明地该干什么干什么,再寻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也在情理之中。” 顺义伯频频颌首,郑夫人虽没明白,可也知道顺义伯的打算正合了自己心意,顿时松了口气,惟有郑德显拉长着脸,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 出了书房,郑德怡到郑夫人的院里说体己话。 郑夫人烦闷地说:“你说显哥儿跟宋三娘是不是私下见过,有了首尾?” 郑德怡唬了一跳,叫道:“娘,这话可不能乱讲,关着三娘跟咱家的名声。你不相信宋三娘,难道还不信三哥,他连房里的大丫头都没碰过。” 郑夫人摆着手,“这我知道。可你说要是两人没见过,显哥儿怎么就铁了心非要娶她?看来这女子真不能要,还没过门呢,显哥就跟我顶着来了,要是真娶回家,指不定怎么撺掇他。” 郑德怡拍拍着她的手安慰道:“娘尽管放宽心,三哥不是没有分寸的人,何况爹已经拍板拿定了主意,您就按照爹说的办就行了。” 郑夫人叹着气:“这孩子就让我宠坏了……唉,你帮我合计合计去宋家带什么东西,虽说不是咱家的错,可依着你爹还是要尽到礼数,免得被人指着脊梁骨骂。” 郑德怡笑道:“爹思虑得向来周全,就是几十两银子的事儿,传出去人家只能说咱家厚道,这样显哥儿也好再说亲。” 郑夫人脸上露出笑来,“这两年明里暗里打听显哥儿亲事的人着实不少,还真得好好合计合计,找个有助力的,以后不管是对显哥儿还是对你大姐姐都好。” 郑德怡低声问道:“大姐姐那里还瞒着?” “嗯,”郑夫人顿时精神起来,“头几个月最要紧,等过两天胎坐稳了也就不必瞒了……我这儿天天供着菩萨,你得空也得去庙里拜拜,给你大姐求个平安。”说罢,往香案处对着观世音菩萨深深作了个揖。 郑家既已做了决定便不耽搁,第二天一早就置备了重礼悄悄去宋家换回了庚帖及定亲信物。 第11章 驱逐出门 宋家虽不愿,却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个决定。 当时宋青葙正在抄《般若心经》,听到消息,头没抬笔没停,一直抄了三遍才作罢。 那天晚上,碧柳将张阿全筛选后的三个宅院的情况拿给宋青葙过目。 宋青葙看中了位于正阳门外大街附近扁担胡同的一处三进宅院。好处是,生活方便,周围有鲜鱼巷、豆腐巷、布市大街,但又不紧靠闹市,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缺点则是在外城,而且价钱也不便宜,三千两银子,只卖不租。 宋青葙犹豫半天,想到这座宅院去年刚翻修过,稍微打扫下就能住人,遂咬咬牙道:“就是它了。” 碧柳想想,抱出个紫檀木匣子来。 匣子里盛的是银票,原本有三千五百两。 付氏的绸缎店很兴旺,原本她打算再买间铺子开分店,没想到店面没盘下,人就先离世了。 宋二爷没动这笔钱,宋修远离家时只带了付氏给他的挂件,其余的尽都给了宋青葙,他说手里有钱底气足,让她别委屈自己。 头两年,宋青葙年纪小,不懂得打算,身边也没人可用。这两年张阿全长大了,她才敢慢慢委托他跑腿办事,花费了点银两。 现在还有三千二百两,若买了宅院手头就没什么活钱了,宋青葙也打算着开家铺子赚点零用钱。 碧柳见她为难,提醒道:“要真是分家,公中的银子总得分分……” 宋青葙眼睛一亮,宋家去年才盘出去两处铺面,刚过了一年多,应该还有富余。何况,她未嫁,二哥未娶,按大堂哥跟大堂姐的例,这一娶一嫁公中应出六百两银子。 宋青葙惦记着公中的银子救急。林氏也在打银子的主意,她亲自捧着账簿,严妈妈在旁边打算盘,合计着分家的话,自家能分多少银子。 宋大爷阔步而入,见此情景,不耐烦地说:“你一个当家主母正经事不干,光算计这些没用的。” 严妈妈见状,慌忙收拾好才核对了一半的账簿,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 林氏冷不防被他一番抢白,面皮立时变得紫涨,强忍着气道:“平白无故地,老爷说什么呢?” “说什么?”宋大爷点着林氏道:“老太太信任你,让你主持中馈,你倒好,弄的家里乌七八糟。” 林氏委屈道:“老爷真是冤枉我了,三丫头的事与我何干,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那样都得我操心,一天到晚忙得脚不点地……三丫头又是老太太一手带大的,我怎么能想到?” 宋大爷烦燥地踱了几步,回头,冲到林氏面前又道:“不单是这事,前年我让你拿银子给修哥儿活动个差事,你推三推四就是不干。” “他那德行能接什么差事?白往里填银子。”林氏嚷道,“而且,他还在孝期,合该待在家里守孝。” 宋大爷气得手指头几乎要戳到林氏脑门上,“妇人之见,妇人之见,你早些活动着,去年出了孝,他就该正儿八经理事了,现在可好……”抬眼瞥见案上的账簿,一把拂到地上,“别算了,家里还有多少银子,都交给三丫头。” “不行!”林氏本能地拒绝,等缓过劲儿明白了大爷的打算,忍不住尖叫道,“给了三丫头咱们怎么办?二丫头的嫁妆还没备齐,底下还有四丫头和静哥儿,一嫁一娶就得不少银子,这还没算上韦姨娘生的那两个。” 宋大爷没好气地说:“那些以后再说,要紧的是先把眼前应付了。你别忘了,付氏嫁过来时陪嫁了八千两现银,这总得还回去。” 林氏反驳道:“那八千两成亲时就说得清清楚楚是公中的,正因为有了嫁妆银子,老太太才答应去付家提亲,要是没银子,谁愿意娶商户人家的闺女,上不得台面。” “一派胡言!付氏的陪嫁银子怎么就成了公中的,你的陪嫁怎么不见你拿出来使?”宋大爷拍着桌子喊。 林氏气急,抱起地上的账簿嚷道:“咱家人口多,平常又指着你的俸禄吃饭,不多分点也就罢了,还想全给二房,我不干。要分就三家平均分,否则……你,除非你写封休书给我,我带着孩子归家。”说罢,捏着嗓子大哭起来。 宋大爷愣在当地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 当年他虽中了二甲进士,但因没银子活动一直未能补缺任职,老三在读书,每年的束脩笔墨费也不少,老太太为供他们读书已将家产卖了个七七八八,眼看着生活都难以为继,无奈之下,老太太为二爷求娶了付氏。 付氏进门就把陪嫁银子交了出来,除给他打点外,还买了几间铺子,自此,宋家才算翻了身。 至于那八千两银子是不是公中的,并没有个明确的说法,当时,他想得是自己以后升迁了,自然会提携拉扯二房,一家人没必要算得那么清楚。 他劝服老太太时,曾说过保证二房的生活,绝不会让他们潦倒得吃不上饭。眼下林氏不松口,倒教他难办起来。 且不说林氏与他是贫困夫妻,休不得。 昨晚,他跟老太太婉转地说了宋修远的事,老太太惊得眼都直了,一口气又差点没缓过来,幸好他备着参汤,又百般哀求老太太千万为着宋家着想,为着底下儿孙着想,不能倒下去。 老太太不说话,两眼直盯盯地望着才糊上的窗纸,眼里的泪就没干过,一直哭了半个时辰。 他跪在炕边,也足足半个时辰。 最后老太太说:“我老了,不中用了,你是族长,自己看着办。我好歹能活一天就活一天,不会扯你们后腿。” 老太太尚未平复,倘或这个档口闹出休妻的事来,可能真的就不行了。 宋大爷左右为难,转身去找宋三爷。 宋三爷叹了口气,道:“二哥跟二嫂以往是没少照应我们,可以说,没有二哥就没我们现在的好日子,但眼下二房做了不容于国不容于民的丑事,从公理来说,你我合该舍小情求大义,才不枉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从私情来说,一房与全家,孰轻孰重?不能因一人连累全家好几十口子,而且娘年岁又大了,正该享清福的时候……依我之见,既然要断,就断个彻底,二房的东西让他们带走,其他的与他们概不相干。” 宋大爷捋着胡子,只觉得不妥。 宋三爷又劝,“倘若真的将公中银子都给了二房,话传出去,外人不免觉得蹊跷。古往今来,哪有被除族的人带着家里所有的银子出去?大哥,你可得当机立断啊!” 宋大爷无力地抬手,止住了三爷。 宋青葙看到林氏带来的文书,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面清清楚楚列着她的三项罪,其一是不贞,其二是不孝,其三是不宁。 不贞是她与外男私相授受,德行败坏。 不孝是将老太太气得卧病在床却不榻前侍候。 不宁是指她上不尊敬叔伯,下不和睦姐妹,时有口角争执。 另外还有宋修远的罪名,大抵就是未能闭门守孝,以及一年多没有音讯。 结论就是,将二房逐出宋氏宗族,从此两不相干。 薄薄的一张纸握在手里,犹如千斤重,宋青葙有点捏不住,颤着声问:“老太太知道此事?” 林氏板着脸说:“当然知道,老太太不点头,大爷哪敢自作主张?” “可是,除族要开祠堂……”宋家的祠堂在济南府。 林氏启唇一笑,“你还嫌不够丢人,非得当众再出次仇?大爷是族长,昨儿就给老家写信说明了情况。也就是大爷为人和善,就依你的德行,沉鱼塘都不为过,岂能容你囫囵个出去,还带着家私,你就感谢菩萨吧。” 宋青葙颓然坐在椅子上,听到林氏尖利的声音响在耳边,“给你半个月的期限,麻利的搬出去,别寻思着生事。” 宋青葙傻傻地坐着,双眸空茫而无助,就像是全身的魂魄都远离了身躯,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 她想不明白祖母为何不信她。 自牙牙学语,她就跟着祖母,祖母教她描红,祖母教她认字,祖母告诉她要晚寝早作,勿惮夙夜;执务和事,不辞剧易;以苟容曲从为贤,以拱默尸禄为智。 她听了,也懂了,事事都按照祖母的心意去做,不曾有过半点忤逆。 祖母也时时夸赞她懂礼守矩。 可为什么,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 她成了不贞不孝不宁之人,祖母要驱逐她离开宗族。 假如,假如那天早上,她如实跟祖母讲了白衣人的事,这一切会不会就全然不同? 宋青葙想得头痛,身子一丝丝冷下去。 碧柳担忧地看着她微微弯曲的身影,轻手轻脚地倒掉残茶,换过温茶,半跪在地上,将茶杯塞到宋青葙手里,“姑娘,喝口热茶吧。” 双手捧着茶杯,温热自掌心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宋青葙盯着袅袅上升的水汽,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她啜了两口茶,将文书交给碧柳,“你好好收着,把碧桃、秀橘还有秋绫叫来。” 碧柳神情一松,微笑地答应。 这种无依无靠的感觉,碧柳也有过。 爹生病时,她年仅十一岁,张阿全七岁。家中债台高筑一贫如洗,街对面的马婆子每次看到她都会拉着她的手,笑嘻嘻地说:“阿囡,以后跟着阿婆,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 她很怕,怕自己走投无路只能跟着马婆子去。 马婆子是皮条客,经她手卖出去的女子不计其数,可没有一个回来过。她们没有脸面回来,即便想回来家人也不欢迎。 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年多,爹临终前告诉她,去白家胡同找付二奶奶。 在二房住的东跨院,她第一次见到了三姑娘。 那天,飘着雨丝,三姑娘穿一身素白的衣衫清冷地站在庑廊前,眉笼轻烟,目若点漆,不沾半点尘埃。 她留在了三姑娘身边,一晃就是四年。 第12章 屋漏逢雨 宋青葙吩咐完碧桃跟秀橘之后,秋绫才进来。 当年付氏陪嫁了四个丫鬟,除去一人染病故去外,秋绢嫁给了大兴田庄孙庄头的二儿子孙兴,秋绮嫁给了衣锦记的崔管事,秋绫不愿嫁人,留在宋家看管着宋二爷夫妇的院子。 宋青葙跟秋绫并不熟悉,只淡淡道:“过几天我要搬出府住,卖身文书还给你,你找个人嫁了吧。” “我跟着姑娘。”秋绫低着头,鬓角一朵白色的小花刺痛了宋青葙的眼。 石竹是付氏最爱的花,尤其是大红色。 宋青葙缓缓地开口,“以后的日子可能会不好过。” “我能吃苦。”秋绫迅速回答,紧跟着补充一句,“我不要月钱。” 突如其来的热流激得宋青葙眼眶微红,她微阖双目又睁开,轻声道:“回去把东西整理登记好,十日内搬家。” 秋绫点点头,告退出去,却在踏出门槛时说了句,“以后姑娘过得定然比现在好。” 会吗? 宋青葙苦笑。 被逐出宗族意味着没有家族庇护,没有亲友依靠,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会被人瞧不起,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女子尤甚。 她养在深闺十四年,不曾缺过日常用度,交往的女子又多出自大富之家。宋青葙不确定自己是否会比现在过得好,可她相信凭自己的一双巧手以及还不算笨的脑袋,必然能养得活自己和跟着她的这些人。 宋青葙微笑地挑了挑烛芯,烛火明亮,映着她巴掌大的小脸晶莹润泽,有平日看不到的坚毅。 碧柳笑了笑,语调轻快地说:“玉姨娘想见姑娘,正在门外等着。” 宋青葙挑眉,“请她进来吧。” 玉娘进门就跪在了地上,“我跟姑娘一同搬出去。” “何必?”宋青葙叹了口气,“老太太是你嫡亲的姑姑,不会不管你的死活。” “我是二房的人,自然跟着二房的主子。”玉娘斩钉截铁地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个匣子,打开,里面三张银票还有些零碎银子,“我有钱,二十一两五分三钱,不用姑娘养活,只让我跟着姑娘就行。” 宋青葙沉默不语。 玉娘又道:“姑娘以及这几个丫头都是未出阁的娇客,有些事不好出头露面。横竖我嫁过人,不避讳这些……还有,日常的缝缝补补洗衣做饭我都能干。” 宋青葙盘算片刻,点了点头。 碧柳笑嘻嘻地进来,“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姑娘,我都想好了,碧桃跟秀橘手巧,她们专门在家里做针线,我出去兜售绣品接绣活,玉姨娘管着做饭,阿全重新换个主家上工……不知道秋绫姐姐有什么手艺,我看那院子一向整洁,她就管着收拾屋子。” 宋青葙莞尔,“多一个人还多一张嘴,单靠做绣活挣钱,连一日三餐都挣不出来。” 碧柳懊恼不已,“我忘了每天还要吃饭了……实在不行以后每天只吃一顿。” 宋青葙“扑哧”笑出声,连日来的郁闷尽数消散。 连着几日,桂香院的灯火彻夜不熄。碧桃与秀橘一人装东西,一人写单子,忙得不可开交。 天明时分,碧柳就跟张阿全将收拾好的包裹一趟趟往扁担胡同送,夜里姐弟两人就歇在那边。 第六天,宋青葙去慈安堂告别,老太太仍是称病没见。 杜妈妈叹着气说:“手心手背都是肉,顾得了手心就顾不得手背。”塞给宋青葙一只荷包,“老太太也为难着,你是好孩子,以后好好过日子。” 宋青葙对着正房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宋青葙前脚走出宋家门,林氏后脚就派严妈妈去了二房住的跨院。 严妈妈回去道:“屋子收拾得一干二净,连片纸都没有。” 林氏满脸惊愕,“一干二净?架子床、五斗橱、还有两架一人高的花梨木屏风都带走了?这死丫头还挺有本事。” 严妈妈恭谨地说:“听说,是外院的张阿全带着几个壮汉趁天没亮搬的。”停了会,又道:“正房的六扇雕花木门也拆下一并带走了。” 林氏惊得合不拢嘴,她可是心仪付氏陪嫁的整套花梨木家具许久了,本指望能趁机沾点便宜,闻言急霍霍地冲过去,果然一溜三间正屋带两间耳房两间厢房均是空荡荡的,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甚至柴火都没留下。 “真是小家子气,连根针都不放过。”林氏气呼呼地踹了下没有门的门框,领着婆子赶往桂香院。 此时的宋青葙正同碧桃秋绫她们坐在马车上慢悠悠地往正阳门走。 碧桃心思细密,行事周全,小声问:“姑娘出府,要不要跟杨二奶奶送个信儿?” “不用,”宋青葙摇头,“我这名声……何苦连累她,再说她这身份也不方便在外城走动。” 南薰坊离六部近,住户大多是官宦人家。扁担胡同在外城离闹市近,住户多是商贩。 如果告诉钟琳地址,人家到底是来看她还是不来? 还是别给人家添麻烦了。 刚行至东江米巷,马车突然停下了。 宋青葙正疑惑,忽听外面传来个清朗的声音:“车内可是宋家姑娘?在下郑德显,有几句话想说与姑娘……” 郑家三公子郑德显,他来干什么? 车内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宋青葙。 宋青葙也想不出郑德显半路拦车的目的,难不成来羞辱她一顿以雪前耻或者来炫耀一下重新觅得的良配? 她虽没出门,可也知道这些日子,顺义伯府的门槛都快被说媒的人踏平了。 正思量着,只听郑德显又道:“在下只说一句话便罢,烦请姑娘移步下车。” 这可真是无礼之极,哪有女子在大庭广众与男子搭讪的?何况,宋青葙正处于风口浪尖上。 秋绫皱了皱眉,无声地问:“我去打发了他?” 宋青葙点头,玉娘却先一步开口,“我来”,整整裙裾下了车。 宋青葙侧着身子,小心地透过窗帘的缝隙向外瞧,就看到一个二十出头年纪的少年公子。 那人身材颀长,穿一袭绣着亭台楼阁的素白长袍,袍边坠着块古拙的黄玉,发出柔和的光泽。乌黑的头发用竹簪簪着,有些许发梢被风微微扬起,散乱在他耳旁,整个人看上去清贵高雅。 果真如大堂哥所说,颇有魏晋名士风范。 宋青葙暗叹一声,听到玉娘的声音,“妾身见过郑公子,我家姑娘与公子素昧平生,不方便见外男,也不方便听公子的什么话,望公子恕罪。” 郑德显忙躬身作了个揖,“是在下唐突,只是此话甚为要紧,还请姐姐代为通传。” 玉娘板着脸道:“郑公子,麻烦您让一下,我们急着赶路。”口气有些重。 郑德显脸上却无半丝不耐,笑容温和明净,“那说给姐姐听也是一样。”靠前说了句什么,声音很低,说罢解下身上的玉佩往玉娘手里塞。 玉娘脸涨得通红,奋力一推,郑德显不防备,趔趄着后退了几步。趁此机会玉娘急匆匆地跳上车,对车夫喊了句,“别管那人,快走!” 马车复又前行。 玉娘拍拍胸口舒了口气,骂道:“可惜生得人模狗样的,却包着一肚子坏水。他说……”征询般看着宋青葙。 宋青葙微笑,“说吧,没外人。” “他说,这辈子非姑娘不娶,让姑娘等着他,还非得给我件信物,我没要。”玉娘喘着粗气,显然心中甚是不忿,“光天化日让姑娘下车说话,置姑娘声名于何地?” 秀橘怯怯地开口:“郑公子要来求娶姑娘,不是好事吗?” 玉娘“嗤”道:“真要求娶就该堂堂正正地请了媒人来求,偷偷摸摸地算什么?我最恨那些……”许是想到自己,未出口的下半句话终是咽了回去。 秋绫冷冷地斜了玉娘一眼,看向宋青葙,“就是真的三聘六礼地求,姑娘也不能嫁。” 碧桃与秀橘满脸疑惑。 宋青葙却是笑了笑,“我没打算嫁。”又解释道,“不是不打算嫁人,万一有了合眼的自然要嫁,只是不会嫁到郑家。” 秀橘不解地问:“姑娘准备了好几年,怎么又不嫁了?” 秋绫看着她们一个个懵懂的样子,耐心解释,“姑娘以前打听郑家人的喜好是为以后嫁过去立足,现在郑家已退亲,摆明了顺义伯或者郑夫人不愿结这门亲。郑公子私下说这种话,定然打了跟长辈闹腾的主意,即便真闹成了,顺义伯跟郑夫人心里也憋着闷气,儿子是自己亲生的,自然当没事一般就过去了,可是媳妇呢?等进了门有的是好看。” 秀橘恍然地“哦”了声。 宋青葙抬眸看了眼秋绫,笑了笑。 秋绫笑道:“当年为了秋绮她们两个,二奶奶没少下功夫……二奶奶还说,结亲最好是门当户对,否则人家送鸡鸭你只能送把葱,才真叫要命。” 呵,母亲竟想得如此通透。 如此看来,她以前听到的传言是真的,母亲并不情愿与郑家结亲。 不知道母亲可曾打算过,她应该许个什么样的人家? 宋青葙热切地望着秋绫,盼望着再从她口中知道一点关于母亲的事情。 秋绫温和地笑,正要开口,却听到车外马蹄声急,像是有人追赶上来。 玉娘先变了脸色,“会不会是郑公子不死心?” 车内刹时安静下来,碧桃掀了帘子往后看,“不是,有好几个人。” 马蹄急切而狂乱,渐行渐近。 第13章 无妄之灾 有人喝道:“哪个不长眼的敢挡爷的路,活腻歪了?”伴随着皮鞭的破空声,马车晃了两晃,歪着停在马路牙子上。 秀橘在最外面,差点被摔出去,吓得脸色青紫,抓住座椅的手因用力而指尖泛着微白。 有闷哼声传来,车夫似乎被踢了一脚,哀求道:“小的急着赶路,没留神后面,各位大爷高抬贵手,放过小的。” 先前说话那人叱道:“赶着去奔丧啊,成心惹爷不痛快。”骂咧咧地走近前,敲了敲车窗,“哟,里面好几个女子,看着挺水灵。” 宋青葙本能地望过去,正对上一双邪气的眼,那目光盯着她就好像盯着案板上的肉一般,带着掩饰不住的贪婪。 宋青葙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秋绫迅速地拉正因马车晃动而歪斜的窗帘。 另有一男子道:“丁二爷,这可是良家女子。” 那丁二爷“嘿嘿”奸笑着,“爷就喜欢玩良家子,越刚烈的越带劲,兄弟还不知道吧,那些表面正经的不行的娘们在床上比翠花胡同的婊~子叫得还骚。”说着,绕至车前。 门帘晃晃荡荡,车内众人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 秋绫自怀里掏出把剪刀,握在手里,只等丁二爷掀开门帘就戳过去。 恰此时外面有人道:“真是巧,在这里遇见了哥哥们,几位要出城?”声音清朗——是郑德显。 有人答道:“秦镇死了老婆,听说今儿出殡,我们等在这儿教训他一顿给丁二爷出出气。” 郑德显奇道:“又死了,多会的事?” 丁二爷笑道:“前天夜里,听说爽大发了一口气没上来,啧啧,秦镇那狗娘养的一点不知道怜香惜玉。” 郑德显又问:“才一天就忙着发丧?” 另有人接茬道:“他怕在家搁久了,娘们来索命。” 丁二爷笑得幸灾乐祸,“四个,死了四个老婆了,活该他就是断子绝孙的命,还敢抢爷的人。” 郑德显赔笑道:“哥哥们在这干等也不是法子,不如小弟做东到那边茶楼坐坐……阿福、阿贵,你们长点眼色,看着清平侯府的人过来赶紧去报个信。”后半句显然是对跟随的小厮说的。 就听见一行人说笑着离去。 宋青葙这才舒出一口气,直觉得后背冷汗涔涔,中衣已然湿透。 秀橘她们下车帮车夫将马车挪回正路,车夫片刻不敢耽搁,甩着马鞭就往前冲。 马车跑得极快,车身如同热锅上炒熟的豆子,忽上忽下地跳,宋青葙被颠簸得几乎要散架,腹中有酸水一阵阵往上顶。 出了正阳门就是正阳门外大街。走过两个岔口,向左拐,胡同口有棵老槐树,进去不远是座三进的宅院,碧柳正站在门前翘首以待。 秀橘先下车,回身欲扶宋青葙,没想到宋青葙出了一身冷汗,被风一激,强压下去的恶心感被引出来,头一低,张口吐了一地,连带着帷帽裙裾都没能幸免。 碧柳忙掏出帕子擦拭,一边问:“姑娘怎么了?” 碧桃回答:“路上赶得太急。” 碧柳恨道:“昨儿我不是特特嘱咐过,姑娘坐车犯恶心,不用太赶。” 宋青葙捂着口鼻指指屋子,“进去再说。” 碧柳忙扶着宋青葙进去,好在这几日碧柳为除潮气,天天生着火,灶上尚有不少热水。 趁着宋青葙洗浴的工夫,秀橘简略地讲了讲路上的事。 碧柳骂道:“这帮杂碎,没一个好东西。要我在……”话嘎然而止,她在又如何?她那点招式打不打得过那帮人还两说,再生出是非来,京都真就没有她们的立足之地了。 不大一会,宋青葙洗浴罢,换上了干净衣衫。 碧柳将张阿全写的账目呈上去。 账目做得很细,一分一钱的银子都记得清清楚楚。 前天雇了两辆马车,花了二百文。 昨天雇了辆牛车,花了七十文。 今天雇了四辆牛车外加八个壮汉,车钱及工钱共二两银子零四百文。张阿全请他们到包子铺吃早饭,花了一两半银子。 宋青葙她们乘坐的马车,车钱是一百六十文,因车夫受了点小伤,马车也有损耗,统共给了二两银子。 宋青葙连连点头,“阿全做事越来越周全老到了。” “也就是姑娘心宽,那么丁点大的人,就敢把成百上千的银子交给他……”碧柳板着脸,可眼角眉梢却有藏不住的欢喜与自豪,又指着交给车夫的二两银子道:“阿全特地叮嘱他,若有人打听姑娘的住所,千万别告诉。” 宋青葙想起在马车里对上的那道目光,顿觉如坐针毡,沉思片刻,叮嘱了碧柳几句。 且说郑德显带着丁二爷等人一路向西,没去茶楼,到了碾儿胡同的一处酒楼。 酒楼门脸不大,却极雅致,迎面一张紫檀木长案,案上一对龙泉窑的大方瓶,瓶里供着几枝疏密斜正的松枝,周遭墙上挂满了京城士子的字画。 丁二爷四下打量番,奇道:“京城何时有了这么个清雅的地儿,我还是头一次来。” 郑德显笑:“我也没来过,还是前天听我一个朋友提起来,这里离着城门近,小厮报信方便。” 一行人在雅间坐好,便有数位青衣女子袅袅婷婷地走来。 为首那人身姿纤细、眉目如画,声音若黄莺出谷,“这个时辰说早不晚,奴家给几位爷备点小菜,烫壶好酒,爷凑合着听支曲子可好?” 丁二爷拊掌道:“就依小娘子所说。” 不多时,酒菜齐备,乐声响起。 先是一串悠扬欢快的笛声响起,接着加入了叮叮淙淙的古琴声,间或还夹杂着清越随意的檀板,竟是出人意外的好听。 丁二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几位青衣女子,脸上又是那份色迷迷的表情。 郑德显微微一笑,啜了口酒。 郑德显是特地带他们来酒楼的。 他与丁二爷认识却没什么交情,请丁二爷喝茶是为宋青葙解围,也是为自己打算。 茶可以喝,但教训秦镇他却不想掺合。 丁二爷与秦镇,都是在京都横着走的人,他哪个都惹不起。 丁二爷名丁骏,是安国公的二儿子,虽是庶子,但因其母是安国公最受宠的小妾,因此颇受安国公喜爱。 安国公曾为皇上的伴读,素来受皇上器重。 而秦家一门三兄弟,个个都是半点亏不肯吃的狠厉角色,尤其是秦镇,行事为人全凭个人喜好,丝毫不管章法。 这种人,他一向敬而远之。 眼角瞥见丁骏色迷心窍的丑态,郑德显殷勤地替他斟满了酒,只盼着他能多喝几杯,忘了聚众斗殴之事。 丁骏正盯着敲檀板的女子发呆,还真没想起秦镇来。 越是流连花丛胡作非为之人越爱附庸风雅,丁骏也是如此。 他平常就不待见那些满头珠翠浑身香气的所谓名妓,却对神情端庄衣着素淡的良家女子颇有偏爱。 看到面前的乐姬,他不由想起适才隔着车窗惊鸿一瞥的女子。 那女子穿着件普通的天青色褙子,眉眼静谧安然,说不出哪里好看,可就是让人喜欢,尤其瞪视他的那一眼,眸里含着怒气,那股韵致却让他越发心神荡漾。 丁骏心痒难耐,胳膊肘捅捅身旁的人,问道:“刚才挡路的车夫是哪个车行的?” 旁边那人正闭着眼听曲儿,乍闻此言没反应过来,想了想,才道:“不是宏盛车行就是宏远车行。” 丁骏将酒杯往桌子上一顿,“去,给爷打听打听,马车里坐的是什么人,住在哪里?” 郑德显惊得目瞪口呆,一杯酒尽数泼在长袍上。 为掩饰心中的惊慌,郑德显自我解嘲,“不胜酒力,不胜酒力。” 丁骏挑着眉毛,一脸猥琐地笑:“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吧,看上哪个了,说给哥哥听听?” 郑德显装模作样地指了一个。 丁骏摇头晃脑地评论道:“兄弟挑女人的眼光不如哥哥,你挑的这个,脸蛋长得不错,可愣头愣脑的,就是半截裹着衣服的木头。哥告诉你啊,这女人最重要的是风韵,有风韵才有情趣,腰得软,最好是那种小蛮腰,否则你抱着个水桶有什么意思,最后腿得细长,腿长那里就紧,弄起来才够味……”眼见着话越说越粗鄙,郑德显也不打断他,只作受教般频频点头,还时不时给他添满酒。 没多大工夫,旁边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蔫头蔫脑地说:“两家车行都打听了,掌柜的不说,说是客人有交代,不得随意透露。砸银子也不行。” 丁骏扬声道:“没报爷的名号?” 那人道:“报了,掌柜的说,开门做生意,客人就是天。他不能得罪客人坏了信誉。还说,二爷大人有大量,定能体谅他的不易。” 丁骏气道:“驳了爷的面子还让爷体谅?爷还真没那个器量。奶奶的,爷去把店给他砸了……”拿着马鞭就往外走。 “二爷,二爷!”另有人忙拦住他,“二爷消消气,为着个贱民伤了身子不值当。不就是砸店吗?不劳二爷动手,兄弟找几人去砸,砸得他半年开不了张,管保让他们都明白明白这京城谁是老大?” 打探消息的人撸起袖子来嚷道:“好,算我一个,娘的,受这鸟气。” 劝阻之人恨恨瞪了他一眼,半拉半拽地将丁骏劝回席位。 郑德显忙斟上酒,殷勤地劝,“小弟今日所获匪浅,小弟敬哥哥一杯。” 丁骏坐下,端起酒杯干了。 劝阻之人松了口气,寻着打探消息的人低声骂道:“就会挑着二爷生事,小心国公爷知道剥了你的皮。你怎么就不动动脑子想想,人家没后台怎么敢在京都开店,又怎么敢驳二爷的面子?” 打探消息的人傻呆呆地问:“京城谁的后台比二爷还硬?” 劝阻之人恨铁不成钢地点着他,片刻,伸出巴掌摇了摇,“这两家车行都是五爷的本钱。” “真的?”打探消息的人摸着后脖颈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14章 五爷其人 俗话说“狠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丁骏在京都横行无忌,怕的人只有两个,愣头青秦镇是其中之一。丁骏倒也不算怕他,只是安国公碍于名声,时不时地提点丁骏,丁骏不敢行得太过。 而清平侯却根本不管秦镇,也管不了他。秦镇这边惹了祸,清平侯那边就上折子请罪,皇上申饬一番,隔天,秦镇再惹事,清平侯再请罪,皇上再申饬。久而久之,皇上干脆不管了,随他闹腾去吧,只要别捅出大篓子来就行。 此消彼长,两人几番明争暗斗,丁骏吃亏的时候多,占便宜的时候少,心里对秦镇便有几分顾忌。 如果说秦镇是愣的,五爷就是那不要命的,他是让别人不要命。 五爷名楚瑭,是当今皇上楚瑱一母同胞的弟弟。 先皇后万氏十五岁嫁给时为太子的先帝楚旻,十七岁生了楚瑱。后楚旻继位,万氏成为皇后,掌管中宫,大概因为琐事太多,费心费神,陆续有过两次身孕,都没保住。楚旻后宫佳丽三千,也就渐渐冷落了万氏。 有年中秋节,楚旻多喝了几杯,忆起少年□□不胜唏嘘,遂歇在坤宁宫。不想万氏竟然有了身孕,怀胎十月生下了楚瑭。 那时万氏已经四十有六,而楚旻也五十二岁。 先帝跟先皇后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龙子宠到了心尖尖上,刚出生就赐了名,百天时,便上了族谱。 楚瑭三岁,先帝驾崩,楚瑱继位,封幼弟为兴王。 先帝子嗣不算多,共五子六女,可到了楚瑱这儿,只得了四位公主,竟连一个儿子都没有。 楚瑱比楚瑭年长二十九岁,便拿楚瑭当儿子养,天文历法弓马骑射,样样请了最好的师傅教。 可教,也惯着。 尤其太后也就是先皇后过世后,楚瑱怜惜幼弟,诸事都随着他的心意,半点不曾违背。 五爷被这般精致地养着,脾气是说来就来,说翻脸就翻脸,六亲不认。 五爷十岁那年,宫里设家宴。 文靖大长公主开玩笑地说了句,“五哥儿穿着红衣,比女孩子还俊俏三分。” 五爷当即恼了,将桌子一掀,掉头就走,盘碗杯碟碎得满地都是。 论辈分,长公主是五爷的亲姑姑,论年纪,长公主算是他的祖母也不为过。 五爷就这样当众给她没面子。 文靖大长公主气得脸色发青,差点没缓过来,回家后就病倒了,好几天没有进食。 皇上让五爷登门道歉,五爷不理会,举着弹弓带着一帮小太监在御花园打鸟。没办法,皇上只得亲自带着太医去了大长公主府。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从此再没人敢捋虎须。 此时的五爷,正在本司胡同的一座三进宅院里悠闲地听着曲儿。 清澈见底的小溪旁种着两株垂柳,柳树下散坐着七八个眉目清秀的童子,或抚琴或吹笛。 五爷懒散地靠在溪边的汉白玉的栏杆上,手里折根柳条,有一搭没一搭地击打着水面。水花点点,顺着溪流缓缓远去。 少顷,五爷将柳条一扔,闲闲地问:“宋三姑娘最近如何,没闹出人命来?” 他的身旁站着位年轻男子,穿着玉带白的直缀,眉眼精致气度高华,正是人称褚先生的褚永。 “要出人命早就出了。”褚永眯着眼睛笑,“这姑娘有点意思,你说私相授受、驱逐出族这么大的事儿,换成寻常女子,要么剪了头发当姑子,要么寻根白绫自尽算了,人家倒好,不哭也不闹,当天就让人找房子去了……今儿早上搬家,爷猜怎么着,搬得那叫一个干净,连大门都卸下带走了,恨不得连地皮都刮下三尺。” 五爷乐得“哈哈”大笑,“大门也带着,真想得出来,难为她一个内宅女子怎么办到的?” 褚永笑道:“她外面有个使唤的小厮,年岁不大,挺机灵,早几天就在咱车行定了四辆牛车,又打听扛活的劳力。程掌柜来知会我,我就替他找了八个壮汉……有趣,有趣。” 五爷面有深意地瞅了眼褚永,“要不我作主,你娶了她?” 褚永认真地思量片刻,“眼下不是时候,等过上三两年大事定了再说……就怕二郎回来把我撕掳了,到时爷可得替我作主。” 五爷抬头,望着蔚蓝天际上一行南飞雁,喃喃道:“三两年,还真有得磨。” ———— 连着两天,宋青葙忙得脚不点地,安排住处、分派差事、整理书籍,还得操心柴米油盐的问题。 等万事安顿好,钟琳竟然找上门来,“前天就想来,怕给你添乱,现下该收拾得差不多吧?” 宋青葙不奇怪她知道自己的住处,毕竟京都就这么大,若有心去问,总能打听到,遂笑道:“你倒是会掐算,带了烧炕的东西没有?” 钟琳“吃吃”地笑,拉着宋青葙看宅子。 这处宅院比宋青葙想象得要好。 宅门开在东南角,进门有座青砖影壁,倒座隔成书房跟客厅,走过垂花门是青砖铺成的院子,正中一棵粗大的梧桐树,枝叶如伞盖。西北角还有株西府海棠,年岁看着也不短了。 正房是三间带两间耳房,东西还各有三间厢房。最令人惊喜的是,后罩房还带了个极大的院子,左边显然是块菜地,右边则盖着鸡舍兔舍。 钟琳指着菜地,“这儿挖个水塘种上莲藕,旁边建个亭子,到时候一边喝茶一边赏荷,多少惬意。” 碧柳忍不住笑,“果真是一人一个打算,刚来那天,我还跟碧桃商量,开春买些菜籽,自己种菜省点开销,结果姑娘说另有打算。” 钟琳笑盈盈地问:“什么打算?” 宋青葙笑道:“我打算在这里砌面高墙,外面盖一溜店面,门开在高井胡同,要是自家开铺子就在西头开扇角门挂把锁,要赁出去就更省事,门都不用开……可惜现在银子不凑手,要能定下工匠来,开春动工,赶六七月就能在家里收租子数银票了。” 钟琳笑得打颤,“你这个财迷,真是钻到钱眼里了。你打算开什么铺子,听说京都最赚钱的就是绸缎铺跟古玩铺子。” 宋青葙道:“那些行当要求本钱多,而且富贵人家才买得起,这里住得多是穷人,卖那些东西不合适。我想先开个点心铺子,点心铺子本钱有限,就是点粮油钱。再说穷人也得走亲访友,带上两包点心多体面,只要好吃不愁没销路。” 两人一路说着话,慢慢绕回正院。 碧柳沏了茶,掩上门,寻把椅子坐在门口打络子。 钟琳蓦地叹了口气,“我问过了,那事还真是褚先生做的,你得罪过他?” 宋青葙苦笑,“我出门的次数有限,又是这种脾性的人,怎么能得罪到他头上?” 钟琳安慰般拍拍她的手,“褚先生跟五爷都是咱们惹不起的人……不过,我家二爷倒是说过,亲事退了也好,郑公子不是良配。” “嗯,事已至此也只能往好里想,我不会跟自己过不去。”宋青葙点头,“现在就盼着我哥能有个只言片语,到时候是去别处还是留在京城也好有个商量的人。” 钟琳了然地笑笑,劝道:“能留下还是留下,京都有京都的好处……对了,最近有两件极轰动的事,你听说没有?” “哪两件?”宋青葙凝神等着下文。 钟琳红了红脸,低声道:“头一件是清平侯世子又死了老婆,听说已经是第四个了。” 宋青葙一下子想起搬家时隔着马车听到的那番话,忙岔开话头,问道:“第二件呢?” “淑妃娘娘有了身孕,听说是个男胎。” “多久的事儿?” “十天前太医诊出来的,说是四个多月了,宫里压着不让说,我也是刚知道。”钟琳悄声道:“等孩子生下来,淑妃娘娘又要晋位了,说不准顺义伯还能升侯呢……听说顺义伯有意跟修老将军家结亲。” “修竹吟?”宋青葙的心猛地挑了半拍,郑德显那般风流温雅之人会喜欢这种眼高于顶鼻孔朝天的女子? 随即,她又想起修竹吟的祖父兴安伯修正源可是万晋朝的名将。修家子弟几乎个个参军,素以骁勇善战闻名,当年西北之乱,修正源带着六个儿子平乱,在战场上连丧五子,硬是将失守的十几座城池收复回来。如今,修竹吟的父亲掌管着五军营,兴安伯修正源虽已交卸兵权,可西北军的众多将领还是唯修正源马首是瞻。 顺义伯与兴安伯恰好门当户对,再合适不过。 可是……宋青葙隐约觉得其中隐藏着什么,可急切之下又想不出来。 钟琳叹息道:“以后恐怕还有得乱,你能脱了这趟浑水最好不过。” 宋青葙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又叙了会闲话,钟琳起身告辞。 宋青葙在院中绕着梧桐树踱步。 淑妃怀孕、郑家退亲、郑家与修家联姻……这一切都解释得通,可关着褚先生什么事? 褚先生是五爷的人。 如果皇上没有子嗣,五爷就是顺理成章的皇位继承人…… 第15章 让她做妾 碧柳见她穿着单薄,忙回屋取了件石青色素面杭绸披风。 宋青葙接过披风,索性不再想,笑着问:“杨二奶奶带了什么来?” 碧柳笑道:“什么都有,吃的、穿的、用的倒是齐全,”递过个荷包来,“她身边的妈妈给的,说是二奶奶的私房银子,白放着可惜,想跟姑娘合作做生意。不拘姑娘开什么铺子,到时算她一分红利就行。” 荷包里是两张银票,面额都是三百两。 攥着银票,宋青葙心里满是感动。钟琳长在名门贵族嫁到簪缨之家,陪嫁的铺子有十数间,哪里还看得上她说的小本生意,不过是变相周济她罢了。 碧柳感慨不已,“杨二奶奶人真好,有了这些银子加上临来时老太太给的二百两,够起五六间铺子了吧?” 宋青葙盘算片刻,道:“许是够了,赶明找人估算估算大概要多少石材、多少木料,咱们先慢慢准备着,免得到时候价钱高还不一定能买到好的。另外打听一下是单请了工匠合算还是整个包给泥水班子合算?要是价钱差不多就干脆包出去,也省得给工匠管饭。单是这些事也够阿全一冬天忙的了。”又望着满地落叶,叹道:“眼瞅着冬天到了,冬衣还没置备,另外,这屋子空了一年多,潮气没除尽,得多生火,屋里烧的炭熏的香都要备着……唉,这几天咱们两个多出去跑跑,还是先赁个店面把点心铺子开起来,要不银子只出不进,心里不踏实。” 碧柳听了也有同感,先前觉得大家都想跟着姑娘出来,人多力量大,维持生活不成问题,可现在想想,多一个人多不少花费,而且她们平常只会缝缝补补,哪里有谋生的能力,这可好,所有人的生计全压在了姑娘身上。 想到此,碧柳急切地说:“赶早不赶晚,干脆明天就去。顺便将棉花布匹买回来,碧桃她们也好抽空裁衣服……只是,秋绫姐姐瞧不上玉姨娘,平常见了都冷冰冰地假装没看见,这两人一处做饭却是不能。” 宋青葙叹道:“让秀橘给玉姨娘打下手专门买菜做饭,碧桃跟秋绫收拾屋在洒扫院子,等买回布来,各人做各人的就行,不用管她们。” 她知道秋绫对玉娘有心结。当初若非玉娘,母亲也不会投湖自尽。 可她对玉娘虽怨,却没有恨意。 伯父跟三叔都纳了小妾,就连祖父,那样病弱的身子,也曾有过两个通房丫头。祖母告诉她,以后嫁了人,选通房时要挑性子软脾气和顺的,这样既能得了夫君宠爱,又不致于被人欺到头上。 在她看来,小妾也罢通房也罢,有就有,没有也无所谓。 她想不通的是,母亲聪明能干,为何单在这件事上钻了牛角尖? 隔天早上,宋青葙正要跟碧柳出门看店面,家里却来了个不速之客——袁大奶奶郑德怡。 与钟琳的素淡不同,郑德怡穿着大红遍地金褙子,梳着牡丹髻,正中戴赤金拔丝丹凤口衔明珠宝结,右边插一支红宝石珠花,端庄华贵。 宋青葙客气地请她喝茶。 郑德怡打量一下四周,微笑着端起茶盅,抿了一口,朝身旁的丫鬟努努嘴。碧柳见状,忙笑道:“我正要绣条帕子,正好请两位姐姐帮我掌掌眼。”带着郑德怡的丫鬟出去了。 郑德怡放下茶盅,不紧不慢地说:“这事本不该当面对你说,昨儿我去了趟白家胡同,那边的人说跟你已经各不相干,你又没有能主事的长辈,只得当面说了。好在,这也没旁人,此事你知我知,若你同意,这两天我就找媒婆上门。” 宋青葙心里一动,看向郑德怡。 郑德怡缓缓开口,“我这脾气你也知道,就不卖关子说那些虚的假的了。这阵子,家里没少给三哥说亲,可三哥一个都没看上,整天在家里闹腾,摔盘子摔碗,叱责打骂下人都是小事,前两天竟然闹着绝食,说是非你不娶。”郑德怡一边说着,一边留意着宋青葙的表情。 宋青葙捧着茶盅,神情淡然,并无半分波动。 郑德怡微微一笑,“本来我们两家有婚约,你嫁过来皆大欢喜。可眼下,你也清楚,不可能罔顾名声三聘六礼地娶你为妻……我大哥少年离世,我娘就只有三哥一个亲生的儿子,实在不忍心看他作践自己,我就想问问你,愿不愿意进门当个姨娘?” 宋青葙一口回绝,“不愿意,我不做妾。”语气强硬,无半点转圜余地。 郑德怡微愣,随即笑道:“想必你没见过我三哥,三哥长相没处挑,性情也好,对你又是痴心一片。进了府,不愁吃不愁穿,比你现在孤苦伶仃的岂不好百倍?而且依着三哥对你的情意,他只有宠着你的份,绝不会亏待你。等过个一年半载,生个儿子,这辈子不愁没有依靠。” 宋青葙哂笑,这话也就能骗骗秀橘跟碧桃那般单纯的小丫头,而她,虽说没成过亲,可从祖母口中没少听过主母调、教小妾的手段。别说生孩子,能囫囵个保住自己的命就不错了。 不说别人,就说眼前这位,至少袁大爷的两个小妾可没有一个怀孕的。 宋青葙正色道:“袁大奶奶,我也跟你说句真心话。我真不打算嫁到郑家,尤其这般情况,若引得家宅不宁,岂不是我的罪过……我一个人过着挺好,起码不必看着别人的眼色行事。” 郑德怡还要再劝,宋青葙已笑着端起了茶盅。 郑夫人听到此事,气得拍着炕桌骂道:“真是狗肉包子上不了台面,她那德行,让她进门当个小妾已经是抬举她了,给脸不要脸。” 郑德怡倒了杯茶,塞到郑夫人手里,劝道:“娘,别生气了。她不来也是好事,宋三娘本来心眼就多,加上三哥惯着,未来的三嫂可不一定压服得住,到时候弄出嫡庶不分的丑事来,更是麻烦。” “我哪能想不到这点?”郑夫人红了眼圈,“要不是为了显哥儿……你说他打小就是个听话孝顺的好孩子,怎么牵扯到宋三娘就变得这么执拗顽固?” 郑德怡亦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怎么回事,只得道:“娘也别把三哥逼狠了,免得再出什么乱子,回头让我家大爷劝劝他,这婚姻大事,哪能不听爹娘的?” 郑夫人没办法,重重地叹了口气。 —— 演乐胡同位于黄华坊,在本司胡同北面。本司胡同因教坊司位于此处而得名,演乐胡同则是教坊司排曲奏乐之处。 演乐胡同靠近下洼儿一带有处二进的僻静小院,院里种了一片修竹,隔着墙头可见竹叶秀丽,极是清幽。秋风徐来,竹枝摇动,婆娑有声。 竹声吵醒了东次间的架子床上的男子,他皱着眉头,低低叹了声,探手撩起了床幔。地上散乱着男子长衫、鞋袜,到处都是。 男子瞥了眼,赤、裸着身子打开衣柜。 突兀地,帐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男子的说话声,“什么时辰了,我去唤人送酒菜来。”声音低哑,余音带着丝刚睡醒后的慵懒。 先头起身的男人已穿好衣衫,床边的花梨木铜镜映出了他的面容——眉目舒朗、风流俊俏,恰是郑家三公子郑德显。 郑德显闻言柔声道:“不用急,反正也没什么正经事,我陪凌郎一整日可好?” “求之不得。”帐内之人轻笑。 一双修长的手自帐内探出,接着露出张清秀娟丽雌雄莫辩的脸。视线逡巡一圈,牢牢地锁在镜前之人身上,凌云叹道:“也就是三郎能穿出味道来,换个人穿这白色,除了丧气就是晦气。” 郑德显笑道:“凌郎今日也穿白色吧?”行至衣柜前,取了件同样款式的长衫来。 镜子里的两人,一式的白衣胜雪,一式的俊美无俦,眼中还有一式的忧伤惆怅。 凌云侧身,手指抵在郑德显眉心,“三郎,莫再皱眉,我看了心里难受……能与三郎相识相知,是天赐之福。有过这些日子,我已万分满足,不敢再多奢求。三郎,切莫因为我误了你的前程。” “不!”郑德显握住他的手,切切地道:“我心中已视你为妻,任是多么娇媚艳丽的女子,我都不会多看一眼。即便日后成亲,我也不会负你……” “可宋三娘那边?”凌云迟疑着问。 郑德显宽慰地笑笑,“你放心,我会再想办法。她一个失了名节的弱女子,又被除族,这辈子指定嫁不出去,我多用些手段,娶她进门,这样既全了她的名声又保她生活无虞,对她百利而无一害,只要她想通了,早晚会答应……就是爹娘那边麻烦些。不过,你别担心,一切都有我呢。” 凌云凝望了郑德显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第16章 纠缠不止 凌云本是伶人,一次偶然机会与郑德显相识。两人一见钟情二见倾心,很快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好得如同蜜里调油般。 有凌云在身边,郑德显岂会将宋青葙放在心上,可他却念念不忘地想与她成亲,毕竟有这么个嫡妻做幌子,会方便很多。 首先,宋家门楣低,宋青葙是高嫁,先天就矮他一头,不能对他指手画脚; 其次,宋青葙父母双亡,又没有嫡亲的姐妹,没人倾诉闺阁私密; 最重要的是,这门亲事是母亲在他幼年就求的,他完全可以以不合自己心意为理由,出门寻欢作乐。 没有爹娘家族的帮衬,宋三娘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掀不起波浪来。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宋三娘竟在武康侯府闹出那档子事,而郑家人趁机退亲想另娶个簪缨望族之女。 两姓结亲结得是通家之好。 郑德显自然明白爹娘完全是替他着想,可他舍不下凌云。 其实,贵族子弟豢养小相公的人不在少数,人家照样娶妻生子,两不耽误。郑德显不行,他发现自己压根对女子没兴趣。 按规矩,家里在他十五六岁时就找了两个通人事的大丫头伺候,他从来不对她们动手动脚。他也因此每每以君子自诩,万万没想到,他一见到凌云,内心压抑许久的情愫就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一发而不可收拾。 至此,他才明白,自己的情结被错系在了男人身上。 这种情况,结亲不是结好,反是结怨。 尤其对方还是名门贵胄。 京城里,贵族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扯一根藤能带出好几颗瓜,得罪一家指不定间接得罪多少家。 纵然头上有淑妃娘娘罩着,郑德显仍是不愿树敌太多,而且还都是强敌。 可他又不能正大光明地对爹娘说自己不爱女人只爱男人,说出去,就他爹那股狠劲,打断一两根腿骨都是小事,而且还能找个好生养的女子直接把他上了,以便留个种。 没办法,郑德显只能抓住宋青葙这根救命稻草不放。 宋青葙被郑德怡耽搁了一日,又连着下了两天秋雨,顿觉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待天一放晴,便与碧柳去买棉花。 从扁担胡同往南走三四个巷口,是条很繁华的街道,名为小市街。 小市街两旁店铺林立,行人摩肩擦踵,极为热闹。穿红着绿的女孩子大都没有遮面,也不像内城的女子那般拘谨扭捏。 不过一墙之隔,习俗却大不相同。 宋青葙看到几位年轻女子说笑着进入茶肆,暗暗点了点头。 货比三家后,两人选定做冬衣需要的棉花及各色布匹,跟伙计交代好送货的地址,宋青葙开始兴致勃勃地看点心铺子。 小市街有四家点心铺子,其中一家专卖苏式糕点,一家主打京式糕点,另外两家是野路子,没有具体特色,什么都卖。 宋青葙到四家铺子都转了转,各买了几样点心,便打道回家。 隔着老远,碧柳看到家门口站着一人正跟老苍头说话。老苍头是前任房主留下的看门老头,仍担着门旁的差事。 说话之人穿着亮蓝色直缀,腰间系条白玉带,竟然又是郑德显。 宋青葙不由皱眉,连着两三天了,郑德显天天守在门口想要见她。她早吩咐过老苍头了,凡是这个姓郑的来,一律不见。 没想到他不死心,前天送来盆太湖石的山景,昨儿送来株腊梅,次次不重样。老苍头不收,郑德显也不带走,就摆在门口,衬着黑漆木门凭空多了几分清雅。 碧柳看到郑德显就窝火,这些日子,街坊邻居混得熟了,大家都知道这屋里是姨娘带着正妻所出的女儿来京城寻亲,住得全是女眷。 现在凭空多出个少年公子天天在门口晃悠,这叫别人怎么想? 自家姑娘已经被泼了一盆脏水,难道这还不算完,非得再泼上一盆? 碧柳气不打一处来,步子就重了几分。 郑德显闻声转过头,就看到迎面走来两个年纪十四五岁的女子。前头那个,身材修长,穿着半旧的天水碧小袄,稳重大方;后面那个,穿着青莲色比甲,相貌不算出众,但看起来很舒服,就像沾着露珠的花骨朵,俏生生水灵灵的。 两人手里各提着数包点心,显然出去采买东西了。 郑德显眼前一亮,她们买这么多点心,看来宋家姑娘喜欢吃甜食,下次就投其所好,带几盒李记的点心来。 如此想着,郑德显脸上绽出笑容,温声道:“在下郑德显,能否请两位姐姐通融一下,容在下见见你家姑娘?” 碧柳扫一眼身后的宋青葙,冷声道:“郑公子,我家姑娘说得很清楚,她跟您两不相干,没什么好说的,您发发善心,别再纠缠了,我家姑娘还得在京城立足呢。” 郑德显忙道:“在下明白,宋姑娘心里定是憋着气,只是前阵子退亲绝非在下本意。在下是真心求娶,请姐姐转告你家姑娘,京城绝不会再有人敢说闲话。” 听话音好像自己因郑德显退亲而恨极生怨,这人怎如此胡搅蛮缠?宋青葙错着牙气得脸色发青。 碧柳岂不知宋青葙的心意,见郑德显一味死缠,三步两步上前骂道:“姓郑的,你到底要不要脸,真想求娶就该三媒六聘地商量,你天天来纠缠是什么意思?跟你明说吧,我家姑娘不会见你,也绝对不会嫁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素白的指尖伸着,几乎点到郑德显的鼻子上。 郑德显素来清贵高雅,何曾见过这种泼妇骂街的架势,不由心生厌恶,后退了几步。 碧柳越发兴起,一脚踢翻了太湖石盆景,又举起那盆腊梅花,向郑德显扔去,“赶紧带着你的东西滚。” 花盆“砰”落在地上,瓷片四散,些许泥土溅上郑德显的袍角,郑德显连连跺脚,叱道:“你这个泼妇。” 碧柳双手叉腰,“我就是泼妇怎么了?跟你这种人没必要客气。”撸了袖子,露出一小节藕白的肌肤,去推郑德显。 郑德显连忙避开,嫌恶地皱起眉头,“不可理喻!” 碧柳瘪嘴笑笑,“告诉你姓郑的,以后再敢来纠缠,我看见一次就修理你一次。”说罢,拎起方才搁在地上的点心,扶着宋青葙进了大门。 郑德显气得跺脚,他听二姐提过,宋三娘性情温和,贤惠识大体,怎么她的身边竟有这么个刁蛮的丫鬟? 丫鬟丑点笨点甚至粗鲁点都没关系,可她喜欢动手动脚,这可教人受不了。日后等宋三娘进门,决不能带着这个丫鬟。即便带了,也得寻个由头早早打发出去。 正思量着,一只手拍在他肩头,郑德显吓了一跳,回头看,却是丁骏,忙笑道:“二爷怎么到这儿来了?” 丁骏满脸猥琐:“刚才在小市街看到个女子,哥哥一时心痒就跟过来看看,没想到跟丢了。兄弟见到没有,穿着青莲色的比甲,旁边还有个穿袄子的。” 郑德显还没从思绪里缓过神来,本能地否认,“还真没注意。” “娘的,”丁骏惋惜道,“你不知道兄弟,那背影,真叫绝了,曼妙得就像澄心湖里的荷花,风一吹,摇摇晃晃的。还有那把青丝,乌黑柔亮,那小蛮腰,看上去软得不行,还有那青莲色怎么就那么好看……” 郑德显心头一跳,想起适才见到的两个女子。 莫非丁二爷看中的就是没出声的那个? 宋三娘在京都举目无亲孤苦无依,她的丫鬟被丁骏看上了,丁骏的大名在京都无人不知,她定然会惊慌害怕。 到时候自己出面周旋一番,她岂不就感恩戴德? 嗯,什么时候出手好呢? 是逼迫她走投无路主动向自己求救,还是主动现身充当护花使者? 郑德显主意打定,笑着对丁骏道:“听二爷这么一说,我好像真看到这么一人……” 第17章 狭路相逢 刚过辰初,得月楼的孟掌柜放下竹箸,接过小二递过的茶水,喝了两口,鼓在嘴里咕噜咕噜漱了几下,“噗”吐在院子里,又拧了滚烫的棉帕,捂在脸上,揉搓两把,才慢慢起身,抖抖长衫,将前堂的门闩卸下。 门一开,迎面走进两个女子。 孟掌柜习惯性的铺开笑容,“哟,姑娘今儿可来得早。还是老规矩?” “嗯,”碧柳捏着荷包倒出几枚大钱,“茶别泡得太重,点心还是两样,前两天吃过的就不要了。” “好嘞。”孟掌柜痛快地应着,弯着腰将宋青葙与碧柳送到楼上,回头看见衣斜帽歪的小二,抬腿就是一脚,“快,赶紧到对面买点心去。” 茶点准备好,小市街也开始热闹起来,摊贩揽客的吆喝声,熟人相遇的招呼声以及行人还价的吵闹声真真切切地冲进了宋青葙耳中。 她捧着茶杯,闲闲地看着大街上的红男绿女。 窗棂半开,金黄色的阳光斜照在她脸上,她的面容便显得有几分凝重。 碧柳咬牙切齿地骂:“这姓郑的是不是心里有毛病,怎么就缠上姑娘了?他求娶,姑娘就非得嫁?天王老子也没这样的。” 宋青葙淡淡一笑,“人家是世子,身份高贵,又生得一副好相貌,京都哪个女子不喜欢?往常不是好几个看我不顺眼吗?与他相比,他是天上的白云,我就是地上的烂泥,得上赶着给他当妾姬。你说人家三番五次做小伏低地来求,我还不得麻溜溜地答应。” 碧柳恨道:“话虽如此,他见天在门口溜达,不知得惹出多少闲话来。” 宋青葙笑,“都已经到这份上了,名声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实在不行,我找个庵堂住进去。” 碧柳狐疑地看她一眼,没吭声。 宋青葙笑道:“我愁的不是郑公子,我是发愁铺子。看来这点心生意也不好做,咱们坐了小半个时辰了,对面才有四位客人上门,买的东西不超过一百文。” 碧柳往外一看,果然正对着就是李记点心铺,她恍然大悟,敢情这两天姑娘待在得月楼不是为了消愁,而是观察人家的生意。 宋青葙续道:“李记前头是店面后头住家,头一个省了房租,他家里是掌柜兼着白案,又省了一个人的花费,照这两天的收益推算,李记一个月也就三四两银子的利。若是咱们开店,得租店面,还得请个白案做常见的点心,咱们独有的,秋绫做,每天清早送到铺子里。账房不必请,秋绫可以兼着,可打杂的小伙计得雇一个,算来算去,这三两银子的利也赚不到,纯属赔本赚吆喝。” 碧柳一听也发了愁,“那怎么办?做什么买卖好?” 宋青葙慢慢道:“我倒是有个想法,咱们别求什么薄利多销了,就往精里做,往贵里做,要做成京都最精致最昂贵的点心铺子,李记的云片糕十文钱一斤,咱们卖十文钱二两……回头你给杨二奶奶送个信儿,少不得再让她添点本钱。” 碧柳心里犯嘀咕,这小本生意都难做,姑娘还想做大的,做贵的,十文钱二两的云片糕,也得有人买才行啊? 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吵闹声。 碧柳推开窗扇探下头去,见是两人为一筐柿子争执起来。抱着竹筐那人穿着件破旧的蓝色长衫,墨发整齐用根洗得发白的布条系着,看着很斯文,像是个书生。抢夺竹筐那人则是个中年壮汉,穿一身灰色裋褐,须发散乱,看上去极邋遢。 许是扭打过一阵,书生有些气喘,“这本是我家树上结的柿子,我特地摘来卖钱换点笔墨,你何故诬赖冒认,污我清白?” 壮汉恶声道:“放屁,这分明是我家树上的柿子,被你连夜偷摘下来,还不承认,识相的趁早还给我。”劈手又去夺竹筐,书生避之不及,束发的布条被扯下来,头发乱糟糟地散着。 路上行人看不过眼,纷纷指责壮汉,又要扭着壮汉去见官。 碧柳怒道:“这壮汉真不是人,专拣人家文弱书生欺负。” 宋青葙向窗外看了两眼,叹道:“世人大多以貌取人,我倒觉着,书生就是个斯文败类,偷了人家的柿子冒充自家的,壮汉才真正受了冤屈。”视线收回来,不经意地看到雅席的隔扇旁站着一名高大的男子。 隔扇是用来阻隔别人窥视的,可他就那么大喇喇地站在那里,一袭藏灰色的长衫衬着黑檀木的隔扇,丝毫没有突兀感,仿佛他理所当然就该在那里。 也仿佛,他就该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不管是宫廷深院还是青楼楚馆。 唯那双闃黑的双眸,千年寒潭般深邃,让人心悸。 宋青葙本能地低头,可内心却有种奇怪的感觉驱使着她再度望过去,那人已悄然离去,就像他无端出现一般,不可思议却又不觉突兀。 她不由地朝街面望去,正看到那抹高大的人影走出茶馆,分开人群,二话不说一拳捣向书生,书生捂着鼻子倒在地上,鲜血一滴滴落在破旧的长衫上。 这人,怎这般鲁莽,问都不问一声就打过去? 想到方才那双黑眸里蕴含的桀骜与冷厉,宋青葙摇摇头,这种人还是躲远点才好。 碧柳轻轻呼出一口气,喃喃低语:“这人习练内家功夫,必定是个高手。” 宋青葙好奇地问:“内家功夫很难学?” 碧柳点头,思量片刻,解释道:“内家功夫讲究根骨灵性,讲究童子功,而且很难找到能教你的师傅。外家功夫却不同,人人都能学,最多就是习练的程度不同。像我爹以前镖局的镖师,全都练的外家功夫。” 宋青葙暗叹,有这般身手,性子却如此粗野,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秦镇大步流星地穿过人群来到街角,牵马的长随笑着迎上来递过马鞭,看到秦镇手背的血渍,惊问道:“怎么回事,爷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秦镇抬手将血渍抹掉,翻身上马,“看到个碍事的人,顺手给了他一拳。” 长随暗暗叫苦,赔着小心问:“那人没事吧?” 秦镇不耐地说:“爷手底下有数,轻轻捣了下,出不了人命。” 长随点头哈腰地笑:“那是,那是。”又想起什么般,道:“刚才看到丁家老二鬼鬼祟祟的,不知又是看上哪家小娘子了?” 秦镇轻蔑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随他去,只要他不惹到爷头上就不用管他。”说罢,扬鞭打马沿着正阳门外大街向北驰去。 天近正午,宋青葙笑着起身,“走,该回去了。” 碧柳不情愿地看看茶盅已泡得没有颜色的茶水,嘟哝道:“这李记太不争气,说是小市街生意最好的点心铺子,一上午也没多少人来。” 宋青葙无言,李记的东西口味不错,价格还最便宜,就这都没多少主顾,可见穷人的钱不好赚。 最好还是将铺子开在贡院那边,贡院的士子文人多,少不了联诗对句饮酒品茶,只要店面布置得清雅,点心做得精致,或许能打出个名堂来。 宋青葙一路盘算着一路往回走,刚走过头条胡同,就听碧柳不安地说:“姑娘,咱们得加紧点步子,后头好像有人跟着。” 有人跟着? 宋青葙尚未反应过来,碧柳已伸手扯住她撒腿就跑,眼瞅着扁担胡同就在眼前,旁边的巷子里突然跳出一个人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那人穿绯色长衫,带着玉冠,五官还算周正,可脸颊带着酒后的酡红,眼底有彻夜寻欢后的浑浊。 宋青葙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贴着墙边站着,碧柳稍侧身,挡在她前面。 丁骏不错眼地打量着宋青葙——巴掌大的小脸,肌肤白嫩,吹弹可破,眉眼看着柔顺温婉,可眸子里却有明显的隐忍。 这不正是半个月前,他在马车里惊鸿一瞥的女子? 他最喜欢这种外柔内刚的女子,虽然驯服起来费劲,可得手后的*滋味却无与伦比。 丁骏越看越喜欢,语气也柔和起来,“小娘子叫爷找得好苦,自打上次一别,爷这心里牵肠挂肚的,吃饭也没什么滋味。如今好容易寻到了你,爷心里也就踏实了。告诉爷,你叫什么名字,爷寻你主家将你赎回来,以后就跟着爷过富贵日子。” 宋青葙低着头,目光一寸寸逡巡着,发现了丁骏脚旁的半块青砖。丁骏离她不过三尺,稍向前就能拿到。 丁骏见她不语,微微一笑,语气愈加温柔,“小娘子不必担心,爷在京城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只要爷开口,你主家定不敢驳爷的面子。回头爷在史家胡同给你赁个院子,找两个人伺候着你,你单伺候爷就行,伺候好了,有你的好处。”说着,探身向前,伸手去勾宋青葙的下巴。 几乎同时,碧柳抬脚,恰恰踢在丁骏胯下,丁骏“嗷”一声,两手捂着裆部惨叫不止。宋青葙犹不解恨,捡起青砖,照着他的头砸了下去。 远远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巷口出现几道灰褐色的身影,碧柳不敢耽搁,催促着宋青葙往前跑。 宋青葙两手提着裙角,低低道:“别走扁担胡同,从角门回去。” 碧柳低声应了,回头看看有两人正朝这边追来,忙道:“姑娘从巷子拐过去,我引开他们。”将宋青葙一推,自己却慢下步子,打了个晃儿,朝二条胡同那边奔去。 宋青葙一溜小跑着到了高井胡同的角门处,刚拍了一下,角门应声而开,露出秋绫焦急的脸庞,“这么久才回来,舅老爷跟舅太太等了好一会了。” 第18章 主动出击 “舅舅来了,什么时候到的?”宋青葙惊魂未定,颤着声问。 “巳时一刻进的门,现在前头喝茶。我打发碧桃到小市街去寻你们,你没见到她?” “许是走岔了。”宋青葙心乱如麻,步子迈得飞快,直到走进西厢房看见熟悉的家具摆设才如释重负般长舒了口气。 秋绫这才注意到她的异样,忙问:“出了什么事?” “遇到个惹不起的人。”宋青葙简短地讲了讲丁骏之事。 秋绫的脸立时变得煞白。 丁骏跟郑德显可不同。 顺义伯郑家在京都名声极好,从不行欺男霸女之事,郑德显虽死缠乱打,但他绝不会不会强着来。可丁骏纯粹就是个无赖,只要捅破了天,没有他做不出来的。 宋青葙重重地叹一声,打开衣柜胡乱翻着衣服。 秋绫反倒冷静下来,沉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姑娘放宽心,天大的祸,大家一起担着就是。”又安慰般笑笑,“以前二奶奶常说,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宋青葙点点头。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还能有什么法子? 那些都是通天的人物,惹不得碰不得。 匆匆梳洗罢,宋青葙便赶往花厅,尚未走近,就听到噪杂的说话声。 官话里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宋青葙顿感亲切,悄悄加快了步子。 花厅里坐满了人,大大小小近十口子,除了大舅跟大舅母外,二舅跟二舅母以及大表哥大表嫂也来了。 大舅母四十多岁,穿了件秋香色的潞绸褙子,乌黑的头发绾成圆髻,看上去沉着稳重。二舅母则穿着大红绣月季花的褙子,墨发梳了个时髦的牡丹髻,显得十分干练。 大舅母拉着宋青葙的手道:“我们听到信儿就开始收拾东西,本来你三舅舅也想来,可你三舅母不小心动了胎气,早产了半个月。我们只好等着过了洗三礼才出的门,可委屈你了。”眼圈慢慢变红,声调也有些哽咽,“孩子,宋家不要你,付家要,今后你就是付家的大姑娘。” 短短一番话,激起宋青葙心中无限感慨。 其实,她跟付家人并不亲,与舅母唯一一次见面是四年前,她跟二哥扶灵回乡,去付家拜访过一次。 没想到,舅舅一家却对她亲厚至此,千里迢迢地赶到京都来。 大舅母掏出个匣子交到她手里,“你娘陪嫁的铺子跟田庄,还有这几年的收益。明儿铺子的掌柜跟庄头就过来。”特地抽出一张纸,“这是白家胡同那处宅子的房契……” 二舅母恨恨地接话道:“明儿我就找人去顺天府击鼓喊冤,状告宋家,天下没有住着别人的宅子反把房主赶出去的理儿。” 大舅母瞪她一眼,看着宋青葙道:“当年你娘陪嫁的六间铺子都在济南府,后来宋家搬到京都,管着不方便,你大舅就说用京都的铺子换,因京都只五间铺子,就额外给了你娘一万两银子让她另置一间,补足六间的数。你娘说京都的铺子一间能顶济南府的两间,六间换五间,她已经沾了大便宜没接这银子。但当时宋家没住处,你娘银子不凑手,就用这一万两置办了白家胡同的宅子,房契抵押在你大舅这,说等有了余钱再赎回去,这一拖就是十年。你大舅的意思是,那一万两银子还算在你娘的陪嫁里。我跟你大舅商量着,那宅子当初花了一万两,按每年三分利算,十年连本带利共一万三千两银子。宋家掏出这一万三千两,宅子就归他们,要拿不出银子来,就该着他们搬走。大姑娘,你是怎么想的?” 宋青葙踌躇着开口,“我听大舅跟舅母的,只是祖母还在,二堂姐下个月就出阁了。”宋青莼远嫁,嫁妆要提前发送,青州府男方那边会来人,她不想让宋青莼灰头土脸地嫁,这样二堂姐会一辈子在婆家抬不起头来。 二舅母跳着脚叫:“可不能便宜姓宋的,他们把你赶出来时怎么不想想你的日子没法过?要不是大嫂,我早写信到青州搅了这门亲事。” 大舅母叹道:“你呀,这火爆脾气一点没改,宋二的亲事黄了对大姑娘有什么好处?” “我不管有没有好处,心里解气就行。”二舅母振振有词地答。 大舅母跟二舅母既是妯娌又是姑表姊妹,两人关系好得很。 宋青葙不觉莞尔。 大舅母转向宋青葙,“大姑娘是个厚道人。说起来也是,老太太还活着,你真把人撵出去,说出去也不像回事,指不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要不等两年也行,老太太一走,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凡事有大舅跟大舅母给你撑腰。” “还有我,”二舅母接口,“有什么事就找二舅母,我不行,家里还有三个爷们儿。” 二舅母生了三个儿子,大的刚娶亲,小的跟宋青葙一般年纪。 宋青葙连连点头应着,泪水悄无声息地溢满了眼眶。 这一个月来接二连三发生那些事,宋青葙没人商量没人依靠,只能咬牙死命扛着,现今突然有这么多愿意庇护照顾她的人,积攒许久的泪水如同雨天瓦当间的掉落的雨滴,怎么止也止不住。 宋青葙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安顿好舅母等人,回到西厢房。 碧柳已经回来了,正呆坐在杌子上不知想什么。 宋青葙忙问:“你没事吧?” 碧柳道:“没事,那两个小厮就是两个废物,绕了两个圈就把他们绕糊涂了。丁二也好好的,姑娘砸那一下子根本没用上劲,连皮都没破,就是青了一片。”顿了片刻,不安地说:“我看到丁二跟那个姓郑的凑到一起嘀嘀咕咕的,也不知盘算什么。” 他们俩凑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定然是在算计自己。 宋青葙在屋里慢慢踱着步子,突然问道:“你爹以前镖局的镖师,接不接私活?” 碧柳回答:“那个镖局早散了,听说是东家得罪了人,开不下去了。姑娘打听这个干什么?” 宋青葙道:“我心里一直纳闷,你说我既没才也没貌,又没什么贤惠的名声,郑三怎么就动了心思纠缠不放了?这暗中必定有什么事。以前,咱们都是忍着避着他,现在看来,再怎么躲避也不是办法,倒不如查清他的底细,咱们也好有个计较。” 碧柳沉吟道:“我爹以前有个至交好友,身手不错,现下给人当护院,我去探探他的口风能不能接这个活儿。不过,郑三结交的都是些贵人,该怎么查他的底细?” “没别的,就是偷偷跟着他,看看他一天去了哪些地方,见了什么人,干了什么事?他在府里就不用了,只要在外面就跟着他。对了,别让他察觉出来。” 碧柳笑道:“这倒容易,寻常会点功夫的人都干得了。” 宋青葙闻言,一挑眉,“既是容易,索性再找个人一并查查丁骏的底儿。” 碧柳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宋青葙到花厅见了五间铺子的掌柜跟庄头。 掌柜们都是用了多年的老人,账目做得一清二楚,宋青葙从未接触过账本,也看得明明白白。 其中贡院附近有家笔墨铺子,收益极好。 宋青葙想起自己想做的点心生意,遂问:“牛角湾以及水磨胡同一带有没有僻静的铺子卖?” 赵掌柜捋捋胡须道:“姑娘做点心生意,我倒有个主意。贡院附近的文人虽多,可他们吃酒会文却多在本司胡同。姑娘不如在本司胡同或者演乐胡同寻个店面,而且要做得精致清雅,姑娘得请个见多识广的管事。不瞒姑娘,这些吃食点心之类的,谈到精致,除了公侯伯府就是青楼楚馆。只要本司胡同那些人吃着好,这点心铁定卖得好。” 宋青葙眼前一亮,她还真没往这上面想。 要知道才子对诗联句填词作赋少不得红袖添香佳人相伴,而本司胡同就是佳人的聚集地。 真要在本司胡同做出名堂来,她的铺子何愁火不了? 宋青葙压抑住内心的激动,道:“那就劳烦赵掌柜帮我物色个管事,嗯,一事不烦二主,店面的事也交给您了。找好了,咱们一起去看看,合计合计铺子如何布置,怎么打出名声?” 赵掌柜含笑点头。 出了门口,赵掌柜对其他掌柜道:“来之前我还担心,新东家年纪小不经事,又是内宅深院养出来的,不知道怎么古板迂腐呢。没想到东家心思通透得很,再过两年,超过二奶奶也不一定。” 另一人接话道:“是啊,东家信任咱们,大事小事仍旧咱们说了算,单凭这种肚量,都不能小瞧了东家。” 几人感叹一番,在正阳门外大街分了手,各自散去。 黄昏时分,碧柳也带了消息来,可巧镖师常贵的东家致仕回乡,常贵正愁没有差事,当下就答应了。不但他,他的儿子常喜也一道来了。 宋青葙隔着屏风吩咐两人,“……他进酒楼,你们也进,他到妓院,你们也跟着去,总之把那两人给我盯死了,事无巨细,每天掌灯时分报到小市街的得月楼,张阿全在那里等着。” 常贵捏着沉甸甸的荷包,沉声道:“东家放心,定不辱使命。” 第19章 舅甥情深 第二天竟是阴雨绵绵,秋风夹杂着秋雨,天气越发清冷。 秋绫细心,备了只火盆放在窗边,既取暖,又去了几分潮意。 宋青葙亲自下厨做了点心请大舅母尝。 大舅母连声夸好吃,又道:“开铺子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也不容易,东西好是一条,另外还得会用人。这几个掌柜都是你娘亲自选的,你娘没少在他们身上下功夫,但凡他们家里有点什么急事难事,不等开口,你娘就替他们解决了,所以他们都还忠诚,可再忠诚的人有时也难免有私心,你娘每半个月巡视一次铺子,铺子里那样货品卖得好,哪个伙计新涨了工钱,她心里都有数。巡视铺子一来看看掌柜的是不是尽心,二来也得让伙计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东家。以前也有过东家不管事,掌柜瞒天过海,等东家想起来查账,铺子早就成了空壳子。” 这是不是就叫做外松内紧? 给掌柜绝对的权力,自己又要时时了解铺子的情况。 恩威并施,张弛有度,这样才能培养出真正得力的人。 大舅母见她想通,笑着跟她商量,“大姑娘,你在京都孤苦伶仃一个人,不如跟我们回去,家里现成的屋子,吃的用的都不用你操心。那几个兔崽子虽然顽皮可都直率坦荡,很好相处,现在也大了,懂事了,不会跟你吵架斗嘴。” 宋青葙不太想回济南,一是她要留着京都等二哥,另外,付家人脾气直,有什么说什么,可她自小谨慎惯了,再熟的人说话也只肯说七分。人家对你全心全意,你却藏着掖着,时间久了,未免生嫌隙。 大舅母知其心思,叹道:“其实舅母也有私心,想着这么好的闺女不能便宜了外人。家里你三表哥四表哥还有五表哥都跟你年纪相当,也都没定亲。要不,你回去看看,看哪个合你心意的,把亲事定下来?” 宋青葙很有些心动。 付家的表哥她见过,长相普通,可性情却极好,宽厚大度。而大舅母跟二舅母又都爽利干练,没什么坏心思,绝对不会为难儿媳妇。 外祖有过一句话,说“妻妾相争,家宅不宁,非旺家之道”,又说,“有本事的男人就应该在外面建功立业,没有回家拿媳妇撒气的”,因此付家的男人都不纳妾,也极少对妻儿动手动脚。 就连二舅母这般脾气上来就不管不顾的人,二舅也不曾恶语相加过。 单是最后一条,济南府就不知道有多少女子盼着嫁入付家。更遑论,付家家财万贯,在济南府是有名的土财主。 嫁给表哥,就能过上凡事不愁顺心如意的生活了吧? 宋青葙张口便要答应,眼角却瞥见秋绫挤眉弄眼地摇头,她心里一动,开口道:“我没想过嫁人的事儿。” 大舅母拍拍她的手,“你年纪还小,不急在一时,慢慢考虑考虑。就是不成,舅母也会拿你当亲闺女待。” 吃罢午饭歇晌的时候,秋绫来找宋青葙,“姑娘,你千万不能嫁给表少爷。” 宋青葙万般不解,“为什么,表哥不好吗?” “不是,”秋绫连忙否认,“不关表少爷的事,舅太太家的几个哥儿都挺好,舅太太跟舅老爷的人品也没挑的。” 宋青葙疑惑地听她解释。 “姑娘抓周时,舅太太就提过这话,二奶奶借口年幼,为时过早给回了。二奶奶说,付家虽好,可是不能嫁,姑表姊妹姨表姊妹还有什么,反正没出五服的亲戚都不能成亲。” 宋青葙听得瞠目结舌。 同姓不婚她是知道的,可没听说过表兄妹不能成亲,大家都讲究亲上加亲互相帮衬,娘怎么竟说出这般匪夷所思的话? 秋绫语无伦次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二奶奶说的就是对的。二奶奶打小就聪明,学什么一学就会,外边的事儿别人知道的她知道,别人不知道的,她也知道。我们都信服她,姑娘,听二奶奶的准没错。”最后一句特地加重了语气。 宋青葙犹豫不决,转头问碧柳:“你想不想去济南府?” 碧柳答非所问地说:“我爹当年也说付二奶奶行事果敢见识非凡,不像一般内宅女子就知道围着灶台转。” 宋青葙想了想,去回大舅母,“我还是想留在京都等二哥。” 大舅母丝毫不见愠色,反而宽慰她,“修哥儿脾性随你娘,你娘也是坐不住的人,拿起绣花针就打瞌睡,提到出门就两眼放光。你娘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常常穿了你三舅的衣服往外跑,有年跟你三舅带着两个小厮跑到应天府去,半个月才回来,你三舅捱了好一顿揍,手腕粗的木棍打断了两根。” 所以,付家的男人极受欢迎,而付家唯一的女儿付溪却很难嫁出去,都十七八岁了还没人说媒。 后来,孙氏托人求娶,付家外祖敬佩孙氏一个寡妇独自抚养三个儿子,又得了宋二不纳妾的许诺,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没想到一诺成空,也不知付家外祖在九泉之下见到捧在手心长大的女儿,该是何等悲痛? 傍晚,雨终于停下来,夕阳温柔地缀在天边,周围云霞斑斓五彩缤纷。 二舅母在院子里嚷,“哎呀这个破天,憋在屋里闷得要死,”又指使丫鬟,“西北角积了雨水,去外院找人来捅捅,省得倒漫进屋子。” 秀橘提着裙子将弯腰驼背的老苍头叫来。 二舅母连连摇头,“他不行,找个能干活的。” 秀橘低声道:“阿全出门了,就他在。” 二舅母摆着手说:“还是我自己来吧,你给我找把铁锹。” 秀橘怎会让舅太太干活,还是让老苍头动手,她在旁边帮衬着,将积水通了。 大舅母在屋里听到,笑着摇头:“你二舅母就是这个脾气,大姑娘别见怪。” 话音刚落,二舅母走进来,大大咧咧道:“大姑娘,你看你这屋里,除了这几个丫头,剩下的一个老一个小,没个能担事的人……你二舅这次带来的长随不错,人忠厚老实也肯干,他家婆娘烧一手好菜,不如把他们给了你。” 宋青葙急忙推辞,“二舅舅用惯的人,我不能要,过几天我叫人牙子来买几人。” 大舅母也嗔道:“你也不问问二弟,就这么把他的人送出去,得亏大姑娘不是外人。” 二舅母不好意思地笑,“等他回来我商量商量他……他很少驳我面子,再说是给大姑娘当差,他指定答应。” 宋青葙不禁艳羡。 二舅舅必定对二舅母极好,二舅母才会如此。 还有大舅舅,早上出门时特地知会大舅母去什么地方,办什么事情,大概几时回家。 若能嫁到这样的人家,该是极幸福的吧? 可是,母亲却说五服之内不能成亲…… 掌灯时分,张阿全从得月楼回来,带来了郑德显与丁骏的消息。 许是下雨的缘由,郑德显一整天没出门,不知在家里干些什么,顺义伯府倒是很热闹,好几辆马车进进出出,好像还有媒婆上门。 丁骏却没闲着,临近晌午时出门,带着两个随从在摘星楼用了些酒菜,然后去了演乐胡同。演乐胡同最东头有家戏班子,丁骏在草棚里听了半下午戏,赏了里面的旦角不少银子。 宋青葙好奇地问:“伶人也有女的?” 张阿全顿时满脸通红,“大多是男人,极少班子有女戏子……丁二捧得这个也是男人。” 其实,常喜的原话是,那旦角长得真不是一般的漂亮,那眉眼那腰身比女人还女人。丁二看得眼都直了,看完戏不算,还跑到人家后台胡言乱语动手动脚,旦角气得脸都绿了,若不是班主拦着,只怕就要动起手来。 可这话他不敢说,一来怕亵渎姑娘,脏了姑娘的耳朵,二来怕碧柳误会他。 他听姑娘的话在外面走动,可从来不敢去烟花之地。 碧柳曾放过狠话,要是听说他不学好,她不打也不骂,直接拿把剪刀抹脖子,到地底下跟爹娘请罪。 宋青葙听罢,回到西厢房。 二舅母过来说话,二舅舅果然答应回济南府时把长随代荣留下来,还说会派人将代荣的妻儿以及卖身契一并送来。 宋青葙连连道谢。 二舅母犹豫片刻,开口道:“大姑娘,别怪舅母多嘴,你留着那个玉姨娘干什么,还不趁早把她撵了?要不是她,你娘也不会……” 宋青葙立时头大如斗,付家人恨玉娘是理所当然的,可在宋家玉娘照顾过她,这一阵子又是玉娘张罗着出门买菜,下厨做饭,要真赶她走,她狠不下心。 无奈,只得支支吾吾地说:“过阵子再说吧,玉姨娘管着厨房,她走了就没人做饭了。” 二舅母却是会错了意,笑道:“嗯,对那种人就得好好地磨,不能给她好日子,以为攀上高枝就能做凤凰?等代荣家的来了后,厨房的事就不用玉姨娘管了,就让她劈柴洗衣服倒夜壶,什么活儿累什么活儿脏就让她干什么。” 宋青葙哭笑不得,要说二舅母真是率直,其实折腾人的法子有的是,干点脏活累活还真不算什么。 宋青葙在两位舅母的陪伴下着实过了两天舒心日子。 这夜,张阿全突然带来一个有关于郑德显的消息…… 第20章 一波未平 “常贵说,郑德显连着几天每天都到演乐胡同下洼子的一处宅子,一待就是大半天,有时候还提了酒菜去,今天更奇怪,郑德显穿了身亮蓝色的直缀进去,等出来时却换成了素白色的衫子。” 宋青葙皱着眉头问:“里面住得什么人?” “不知道,里面的人没出来过,好像下人也不多,常贵见的几次都是个三四十岁的婆子进进出出,不过宅子里常能传来吹曲弹琴声。” 宋青葙道:“让他继续盯着吧,最好能打听打听里面人的身份。” “好!”张阿全恭敬地应着。 宋青葙望着天空悬着的明月,紧了紧身上的锦缎披风,“这天儿刺骨得冷。” 碧柳笑道:“已经十一月中旬,早该着冷了。今年倒比往年还暖和点,去年这时候,都下过好几场雪了。” 也是,跟去年相比,今天果真暖和不少,前几天还下雨也没见落雪,可她怎么觉得天气冷得几乎难以忍受? 碧柳提着灯笼,期期艾艾地问:“姑娘,郑德显会不会养了个相好的?” 宋青葙沉默了会,才回答:“兴许是,可也没那么简单……如果真是养了个外室,他怎么会死缠着拿我当幌子?” 碧柳听不明白。 宋青葙低声解释,“袁大奶奶不是说了,郑家先后相看了不少人家,郑德显都不同意。既是相看了不少,必然俊的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什么人都有,郑德显偏偏认定了我,他看中我的肯定不是相貌,也不是性情,那还能是什么?我跟那些人不同之处就在于,她们都门庭高得罪不得,而宋家却只是个蝼蚁,由得他弄圆搓扁……你说,凭郑家的权势跟淑妃娘娘的地位,郑德显在外面养个外室,旁人还敢说话不成?” 碧柳半知半解地说:“不是外室还会是什么?” 宋青葙撇了撇嘴,“不管是什么人,反正是桩见不得光的丑事。” 说话间,两人进了西厢房,碧柳麻利地拢了火盆,又从厨房提了一大桶热水来。 宋青葙哆嗦着将冰冷的手伸进温热的水里,绞了帕子覆在脸上,热气氤氲散开,她舒服地嗯了声,问道:“二姐姐什么时候发嫁妆?” “不知道,兴许就这两天……要不,明儿我去打听打听?” “不用,”宋青葙止住她,一边打散发髻一边道,“郑德显跟丁二都见过你,你还是少往外跑,明儿请玉姨娘跑一趟,毕竟她是老太太的亲侄女,兴许还能进到内院。” 寻思片刻,让碧柳将妆盒取过来,找出老太太给的双蝶穿戏的簪子,“要是玉姨娘能见到二姐姐,就把这个给她算是添妆。老太太的物件,虽说样子过时了,可分量却十足……还有,天冷了,给玉姨娘雇顶暖轿,让秀橘跟着一起去。” 碧柳应了,出门去找玉姨娘。 宋青葙拿起宋青莼给她的红玛瑙禁步。 幼时,家里请了夫子,她跟二姐姐与四妹妹一道学认字,也学音律。二姐姐音律学得极好,尤其是弹琴。 夫子说二姐姐琴声悲悯,定是内心纯厚之人。 真的,二姐姐不但处处让着四妹妹,也时时挂着她。 她守孝不能四处走动,二姐姐逢年过节走亲戚得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从不忘记分她一份。 冬夜漫长,二姐姐隔三差五会到桂香院与她一起做针线,或者聊天解闷。 如今二姐姐远嫁青州,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即便再见,也不知能否如当初那般亲近? 宋青葙嗟叹会,目光投向付氏留下的挂件。 大红丝绦打的平安结,其实很普通,甚至有些粗糙,可里面缀着的圆球倒很罕见,不是琉璃也不是水晶,看着清澈透亮,更稀奇的是,上面的工笔美人图不是绘在外面,竟是在圆球里面绘成的。 这般巧手与心思,真教人匪夷所思。 宋青葙身子猛然一震,她揉揉眼睛,将挂件凑近灯烛。 没错,圆球里真真切切是幅巧夺天工的美人图,丰腴妩媚的女人飞舞在花间,大红的牡丹花瓣微阖……这不是她的,她的挂件画的是貂蝉拜月,二哥的挂件才是贵妃醉酒。 二哥出门时什么也没带,惟独带了挂件。 他视若珍宝的东西怎么会落在褚先生手里? 二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宋青葙内心翻江倒海七上八下的,想到可能的结果,她几乎坐不住。 碧柳推门进来,见到她惨白的面容,惊问:“姑娘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宋青葙紧咬着下唇,低声道:“告诉阿全,还有常贵父子,想个办法,我要见褚先生。” 碧柳大骇,想问不知从何问起,想劝不知如何劝阻。 宋青葙见她不动,厉声催促,“还不快去?”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峻。 碧柳不敢耽误,急匆匆出去了,好半天才回来,道:“已经告诉阿全了,不过褚先生毕竟是五爷身边的人,打听行踪不太容易,想搭上话就更难了。” 宋青葙已稍微平静下来,看着惊慌的碧柳歉然道:“尽力而为吧,但凡有一星半点的机会就别放过。” 因心里有事,夜里睡得不安生,第二天,宋青葙神情很是萎顿。 大舅母心疼地说:“你这孩子,舅母不放心你独自留在京都,要不,跟舅母一起回去?” 宋青葙牵挂着二哥,自是不肯答应。 大舅母没办法,叫来大表哥跟表嫂,“我跟你爹还有二叔他们后天就回去,你们俩留在京都,不用回去过年了。” 表哥表嫂大吃一惊,宋青葙也吓了一跳。大表哥是长房长子,过年祭祖时担着职责。 大舅母又道:“你们在京都看看有什么生意可做,一家子不能都窝在济南府,你们年轻,应该多历练闯荡闯荡。这几天,就出去寻宅子吧,就在附近找,别离得太远。” 表哥表嫂连声应着。 宋青葙泪盈于睫,大舅母留下表哥分明是要照顾自己,可她却说让大表哥历练。 临年傍节,在外乡的生意人都会关了铺子回乡过年,哪有现在出门闯荡的? 她清清嗓子,道:“表哥表嫂若不嫌弃就在这里住下好了,反正屋子挺多,也不用特地收拾。” 表嫂答应得很痛快,“行,那我们就先住这,等开春再慢慢访听。” 言外之意,会与她一起过年。 大舅母欣慰地笑,“你们想想看缺什么少什么,能置办的就在京都置办,不能的,等过几天送代荣家的进京一并给你们捎来。” 表嫂笑盈盈地退下。 大舅母转向宋青葙,目光深沉,“大姑娘,你是个心里有主意的,大舅母不勉强你。只是你年纪还小,有些事能扛就扛,不能扛家里不是还有舅舅?再不济,你嫂子也是个识文断字的,有个人说说话解解闷也好。” 宋青葙笑笑,只觉得心里堵着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因要准备给舅母带回去的物品,又想亲手给三舅母刚得的小表弟做件小衣服,宋青葙便觉出两只手似乎不够用似的,遂免了晌觉,窝在炕上绣花。 老虎头刚起了个头,秀橘进来回话。她神情紧张,嘴唇哆嗦,似乎受了不小的惊吓。 宋青葙温声问:“路上还顺当吧,玉姨娘呢?” 秀橘语无伦次地说:“顺当,没见到二姑娘。姨娘,姨娘被人欺负了,哭得不像样子,回去换衣服了。” 宋青葙一惊,面色凝重起来。 碧柳已端来一杯热茶,塞进秀橘手里。 秀橘缓了缓,跪在地上,“我跟姨娘到白家胡同,让门房传话,大奶奶说不见。姨娘塞了把铜钱过去,找来了二姑娘身边的丫鬟,姨娘把簪子给她了。十九日发嫁妆,二十日动身,说怕路上下雪耽误,想早走两天,时间宽裕点。” 宋青葙点点头,“后来呢?” “后来,”秀橘哆嗦着喝了口水,“出来后,我们正要上轿,不知打哪出来个男人拦住了姨娘,说了些浑话,又强拉着姨娘走,姨娘死命挣扎挣不脱,我也帮着拽,那人就是不松手。姨娘哭得喘不过气来,说她要死了,她没脸活了。那男人说了句什么就跑了。姨娘哭了一路,进门时,说让我来回话,她洗把脸换件衣服。” 宋青葙猛然意识到什么,忙指使碧柳,“快去看看姨娘。” 碧柳顾不得其它,拔腿就跑。 秀橘也想到了,顿时后怕起来。 宋青葙稳住神,问道:“那男人多大年纪,长什么样?跟姨娘认识吗?” 秀橘想了会,才答:“那人胡子拉碴的,看不出多大,可能二十七八岁,长得很邋遢……兴许认识姨娘,他说找了好几年什么的。” 宋青葙沉默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起来吧,这话别对人说。” 不一会,碧柳拍着胸脯进来了,“好险,我在门口听见椅子倒地,一脚把门踹开,姨娘脸都紫了。” 宋青葙忙问:“人没事吧?” “没事,缓过气来了。碧桃看着呢,一句话不说,就是个哭。”碧柳喘着粗气,“要不敬她是姨娘,我真想骂她两句。想死怎么不死在宋家,何苦来牵连姑娘。” 宋青葙微微一笑,“明儿你原话这么骂给她听”,又转向秀橘,“晚上出去叫桌席面,捡贵的叫,花了多少银子也说给姨娘,”最后郑重道,“你们的嘴都严实点,让舅母知道又说不清。” 两人连声答应。 连着两天,宋青葙日夜赶工终于将婴童衣服做好,送走了舅舅跟舅母,转天就是十九日。 秋绫去街上看发送嫁妆,回来说:“备了三十六抬,看着不多,但挺实诚,装衣服的箱子两个人抬着都吃力。三爷一家跟着一并走的,从永定门出的城,正好打正阳门外大街过,赶明儿二姑娘动身也打永定门走。” 宋青葙长长叹了口气。 碧柳知其意,小心地问:“姑娘要去送送?” 京都的习俗,新娘出阁前两日,姐妹们要聚在一起说些体己话,表达一下不舍与祝福。 以前大堂姐出嫁时,宋青葙年纪还小,可也跟着凑了个热闹。 她至今还记得那晚,她们姐妹四人躺在一张大床上,唧唧喳喳好半天。 二姐姐出阁,她无法与她见面,可她想送二姐姐一程,哪怕只是等在路边看上一眼也成。 第21章 一波又起 远远地传来锣鼓唢呐的声音,渐渐地,喜乐声越来越近,宋青葙眼中一亮,悄悄拨开暖轿的帘子。 打头的是个身穿大红团花长衫的男子,头戴大红销金四方巾,腰间系着镶玉腰带,看着十*岁的年纪,骑在马上,精神抖擞。 显然是亲迎的未来二姐夫。 宋青葙暗自替二姐姐欢喜,这么老远的路,一般人都会派男方的兄弟代为迎亲,毕竟男方在家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忙。 可二姐夫竟然亲自来了,至少说明他对这桩亲事非常重视。 身穿滚着红边的黑锦衣衫的礼乐班子之后,是送亲的大堂哥宋宁远,再然后,宋青葙看到了挂着大红喜帘的花轿。 喜帘晃动,隐约看到满眼的红,却分辨不出是轿内的装饰还是二姐姐的大红嫁衣。 那一刹那,宋青葙心跳得厉害,竟期盼着二姐姐能够像她这般,也掀开轿帘往外看一眼。 花轿缓缓过去,接着是二姐姐陪嫁的四个丫鬟。 宋青葙轻轻叹了口气。 碧柳问:“要不要跟到驿站看看?” 出了永定门不远就是驿站,礼乐班子送到那里就停了,二姐姐跟丫鬟则稍作休息换乘马车,跟昨天出发的嫁妆一道去青州。 到青州府后,二姐姐也会先在驿站休整一天,让嫁妆先进城。 跟去驿站,或许有机会能跟二姐姐说上句话。 宋青葙犹豫片刻,摇摇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还是算了。 惆怅地往外又看了一眼,宋青葙正要松开掀着轿帘的手,突然发现街道对面站着个身穿月白长衫的男人。 那人身姿挺拔,手里攥着把折扇,气度高雅不凡。 身形看起来有几分熟悉,像在哪里见过一般,宋青葙不由多看了两眼。 男子心情似乎不错,唇角挂着丝笑意,那笑,笃定且从容。 心念电闪之间,宋青葙猛然省悟,他就是——褚先生! 宋青葙顾不得多想,扯着裙角跳下暖轿,“我有话问那个男人,就是对面穿白衣的那个。” 碧柳也跟着跳下去,扶着宋青葙往对面跑。 褚永轻衫缓步,状甚悠闲,可两人相隔的距离却愈来愈远。 宋青葙挣脱碧柳的手,“别管我,拦住人要紧。” 碧柳“嗯”一声,拔腿追去,宋青葙提着裙角在后面一路小跑地跟着,不知跑了多久,她脚下一个跄踉,身子猛然朝地上倒去。 手滑过地面,掌心火辣辣地痛。 “你没事吧?”面前出现一把贴满金箔的折扇和一双金线镶边的皂靴。 宋青葙被这耀目的金光晃了下眼睛,正要抬头,身后却传来道不屑的声音,“二弟当心,免得被赖上身,甩掉可就不容易了。” 宋青葙深吸口气,双手撑住地面,慢慢爬起来。垂眸,掌心两道血痕,果然是划破了。 “姑娘若没事还是尽快离开此地。”面前之人道。 “多谢!”宋青葙低头行礼,入目之处尽是金色,金线滚边的长袍上面是繁复的金线绣成的折枝梅。 “走吧,不必管她。”身后之人走上前。 宋青葙循声望去,就看到一袭藏灰色的长衫跟一双冷冰冰满含鄙夷的眸子。 正是半月前,在得月楼见到的那个鲁莽粗野的男人。 男子见到她,似是愣了下。 宋青葙转头就走,听到身后男子的声音,“那天,你怎么知道是书生说谎诬陷人?” 宋青葙不作声,却见眼前身形一晃,男子已绕至她身前。 “你怎么知道的?”男子固执地再问一遍。 宋青葙不及作答,身旁突然落下几粒葵花籽,街旁楼上传来娇笑,“大爷,有空上来坐会嘛,奴家可比她知情知趣多了。”接着是嘻嘻哈哈的调笑声。 宋青葙一下子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脸涨得通红,厉声道:“让开。”尾音轻颤,似乎带了哭腔。 男子怔住,后退两步,宋青葙趁机绕过他,挪着小碎步极快地往外走。 满身金线的秦铭甩着那把金光闪耀的折扇,问道:“大哥认识这女子?是哪家姑娘?” “见过。”秦镇望一眼那个纤细袅娜的背影,瞧见因走得急而轻轻摇摆的藕荷色裙裾以及裙裾下忽隐忽现的小巧缎鞋,心里莫名地有些柔软。 宋青葙急匆匆地走出巷口,四下张望一番,才发觉自己刚才竟走进了观音寺街,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观音寺街过去就是抬头庵、石头胡同,这几条街尽是暗娼私寮,夜间热闹白天冷清。 与本司胡同、演乐胡同不同,本司胡同多是官妓伶人,是文人士子最爱去的地方。青楼里又很多善歌舞通音律的艺妓,文人填罢词,艺妓曼妙的嗓音徐徐唱出,于是你侬我侬,两情欢愉。 而石头胡同这里,则直接多了,不管是谁,只要交足钱,就可以痛快一回,最得泼皮无赖喜欢,所以甚少女子敢在此处行走。 宋青葙等得提心吊胆胆战心惊,好在没多久,碧柳就气喘吁吁地赶过来,张口便骂:“那个姓褚的真不是东西!” 宋青葙一把拽住她,“先离开再说。” 两人大气不敢出,闷头走到正阳门外大街,齐齐舒了口气。 轿夫仍在原地等着,见到她们抱怨不停,“姑娘,您用不用轿总得说一声,这大冷天我们哥俩儿等了足有半个时辰……” 碧柳极有眼色地塞给他们一把铜钱,扶着宋青葙上了暖轿。 宋青葙捧着手炉,定了定心神,问:“见到褚先生了?” 碧柳欲言又止,错着牙道:“见了。” 方才她追赶褚先生,才走了几步就发现褚先生是练家子,她不敢懈怠,提着口气就追,没想到她的脚程快,褚先生也不慢,连追两个胡同,眼瞅着褚先生闪进街旁一处小楼,她紧跟着闯了进去。 屋内坐着个三十出头的少妇,柳眉杏眼,身上穿件腰身束得极紧的粉色短衫,短衫领口开得很低,露出半截胸~脯,白花花的,看得人眼晕。 褚先生坐在少妇身旁,翘着二郎腿,白底黑沿的皂靴一点一点,见着碧柳,轻笑道:“你一路跟着我干什么?” 碧柳福了福,正色道:“请褚先生移步,我家姑娘想见您。” 少妇“噗嗤”一笑,下巴向上抬着,挑剔地上下打量碧柳一番,眼波横流看向褚先生。 褚先生笑得玩味,“要是京都每个想见我的女子我都得见,恐怕我连吃饭喝水的工夫都没有,哪还能到含香院寻点乐子?”折扇一甩,轻佻地勾起少妇的下巴。 少妇飞了个媚眼,也跟着笑,“你家姑娘想见褚先生也不难,让她到我这儿来,准保天天儿见得着。” 碧柳羞愤难当,将门一摔,退了出来。 宋青葙没办法,那种地方,去了就不可能囫囵个出来,打死她都不会去,可要怎样才能打听到二哥的下落? 那个挂件是二哥的,自己的又去了哪里?秀橙偷出去后,到底卖没卖,又是被谁买走了? 宋青葙心事重重地进了院子,迎面见到了玉姨娘。 上次碧柳当真按着原话说给玉姨娘听了,第二天玉姨娘就硬撑着去了厨房。 前几天宋青葙太忙,顾不得玉姨娘的事,今日恰巧遇到了就想问一问,谁知玉姨娘唯恐躲闪不及似的,匆忙打了个招呼转身就走。 回到西厢房,宋青葙忍着痛洗手上完药,碧柳端着饭菜进来,“方才秀橘又跟我诉苦,她不是偷懒耍奸,实在是姨娘……姨娘寅正就起来捅炉子生火,等秀橘起身,姨娘已经把米粥熬上来。饭粒没咽下,姨娘又忙着洗碗洗菜,准备午饭,秀橘想插都插不上手。” 宋青葙叹道:“她想干就由着她去吧,回头叮嘱秀橘一声,要她看着姨娘多吃点,干那些活累不倒人,要是不吃饭可得出事。” 唉,姨娘也是,以前接触得少不了解,自打搬到扁担胡同,姨娘在她面前总是毕恭毕敬,比碧柳秋绫她们还要谨慎三分。 不管如何,姨娘总是父亲的妾,虽是半个奴才,可也算长辈,怎地把自己看得比奴才还奴才。 就是赎罪,也不是这么个赎法?况且,嫁给父亲做妾又不是她一个人的意思,不致于如此。 宋青葙心不在焉地用了点饭,慢慢将眼下要做的事情理顺,一一交代给碧柳,“五间倒座房,东头那间老苍头住着,让代荣把西头两间隔成个跨院,等他家里人来了就住在那里,还有让他抽空到车行看看马车,有合适的就买下来,以后出门也方便些;丁二还恋着那旦角,一时半会儿顾不得这边,暂且放放,倒是郑德显那里得抓点紧;赵掌柜说看中了三处地方,回头让阿全各处看看,铺子的地角位置、左邻右舍都什么人,先前是什么铺子,东家为什么出让,都问清楚着……进了腊月,好多铺子关店,我寻思着咱们就腊月开张,一直做到小年,过了年正月初八就开业,那会走亲戚的人多,正是好时候。” 碧柳拿着纸笔将诸般琐事记好,就听到门外碧桃的声音,“姑娘,老苍头来回话,有个男人想见姨娘,说是姨娘以前的邻居。” 第22章 夜探深院 碧柳扬声唤进碧桃。 宋青葙吩咐道:“既然是找姨娘,你直接回姨娘就行,姨娘见或不见,不用知会我。” 碧桃应声而去。 碧柳小心翼翼地问:“要不,我去前面看看?” 宋青葙侧头,果不其然地看到她眼中掩饰不住的好奇与激动。 碧柳尴尬地解释,“我是怕姨娘吃亏,上次不是……”索性撩开了,直接道:“我觉得这次来的就是上回秀橘她们在白家胡同遇到的那人,姑娘,你说那人会不会跟姨娘好过?” 宋青葙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就你聪明。” 碧柳一听这话立刻明白了,敢情姑娘心里明镜似的,难怪她说,不管姨娘见不见,都不用知会她。 可自己要不要去看看呢? 宋青葙看她急得抓耳挠腮的样子,笑道:“留点神,要是那人有什么不规矩,拦着点儿。” 碧柳痛快地答应一声,飞奔着出了门,没多大工夫就回来了,“碧桃说姨娘生病,不能见客。”神情很是失望。 宋青葙心里倒松快了些,说实话,她不太情愿让自己父亲的妾室出去见外男。 碧柳惆怅片刻,突然直起身子,宋青葙吓了一跳,就看见门猛地被撞开,碧桃一头扎了进来,“姑娘,不好了,那人……那人突然发了狂,对着垂花门磕头呢,说对不住姨娘,若姨娘不见他,他就不起来。” 宋青葙皱眉,这是什么话,他要见人家,人家就非得见?天王老子也没这样的。 正要发怒,转念想起自己不也是千方百计地找褚先生,想见他一面问个究竟。 满腔怒火强压下去,只淡淡地吩咐碧桃,“你去看看姨娘,若能劝就劝一句,话还是早点说开好。”又转头对碧柳道,“你让门口那人消停点,一个大男人还来这套?他要真不嫌丢人,就到小市街磕去,免得在这惹人心烦。”话语里很明显的不耐。 碧桃跟碧柳面面相觑,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宋青葙走到长案前,研好磨,一笔一划地抄着心经。 约莫一个多时辰,玉姨娘哭哭啼啼地进来,进门就跪在地上,语无伦次地说:“那人真是我家邻居,我们打小就认识,我娘嫌弃他家穷,瞒着我花钱使人把他弄进了大牢……我月信没来,又找不到他,慌得没主意……” 宋青葙一震,笔重重地落在纸上,留下个浓黑的墨点。 玉姨娘匍匐着,身子一抖一抖地,“我真的没办法,我娘说等月份大了被人看出来要沉塘,家里的妹妹也会被连累。我跟二表哥什么都没有,我就是脱了外衣躺在他身边,二表哥醉得人事不知……我没想到二奶奶会投湖,要早知道,打死我都不会那么干。” 宋青葙脑子木木的,她做梦都没想到玉姨娘肚子里的孩子不是父亲的,更没想到,父亲并不曾辜负母亲。 记得父亲病重,她与二哥在床前侍疾,父亲看着门外飞舞的黄叶喃喃低语,“我认识你娘的时候也是秋天,你娘穿着件宝蓝色长衫巡查铺子,我还以为她是个小郎君,说了句顽话,你娘就恼了,追着我不依不饶,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个女子。你娘很能干,一个人管着十间铺子,间间都赚钱。我跟你祖母说想娶你娘,你祖母先是不肯,说付家是商户,祖祖辈辈连个秀才都没出过。后来,不知为何就同意了……你外祖亲自叫我去,当着你娘的面,我说此生只你娘一个,再无他人……是我负了你娘。” 父亲缠绵病榻数月,睡得时候多,醒得时候少,可每次醒来都会念叨,“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娘。” 可是父亲并没错,他没有辜负母亲。 倘或不是玉姨娘,母亲不会投湖,父亲不会病逝,而她也不至于陷到这般窘迫的境地,无亲可依。 姨娘没办法,所以抓住父亲当救命稻草,可父亲何其无辜! 宋青葙紧握着拳头,只觉得一股无名火从心头腾腾升起。掌心被地面划破的地方嘶嘶地痛。 她悄悄松手,视线落到才刚抄好的经文上——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她没有大智慧,她做不到五蕴皆空,她也不可能视一切为虚无…… 玉姨娘已止住了泪水,额头抵在薄薄的线毯上,凉意丝丝缕缕地漫上来。 说出刚才那番话的后果,她心里很清楚,但她并不后悔,事实上,早在四年前,她就该说出真相。 这些年,她过得并不好,几乎每天都在噩梦中醒来,梦里是付氏凄美的笑容,是二爷温文的面孔,还有她落地就死去的儿子。 孩子其实是死在她手上。 落了霜的青石板很滑,她不小心摔倒了,倒地那刻,她感到身下有热流涌出。 孩子是她一辈子的倚仗,她明白自己应该出声叫人,可她不想,她不愿孩子带着自己的罪孽活在世上,也不想借儿子来分二爷的家产。那是二少爷兄妹的,跟自己没关系。 她自虐般躺着,直至昏厥……醒来后,发现孩子真的没了。 她一滴泪都没流,每天足不出户,不是抄经就是诵经,她替孩子超度,替二爷二奶奶超度,替宋家兄妹祈福。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她以为今生就这样了,守着青灯经书过一辈子。没想到,阴差阳错竟遇到了夺取她童贞的男人。 她不恨那个男人,毕竟当初自己也是情愿的,她只是失望,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男人却不见人影。 再次见到男人,当她得知事情的真相,当她知道男人为了找她所吃的诸般苦头,早已麻木的心像是枯树逢春,悄悄绽出了新芽。 她想过不告而别,趁着出门买菜的机会溜走,可思来想去,还是过不去自己的良心。 三姑娘没有敌视过她,也没把她当外人,她不能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男人也说,如果姑娘放人,他会堂堂正正地娶她过门,如果不放,他也不会另娶,就在附近赁处住所,不求日日相见,只要知道她安好就行。 所以,她不顾一切地来了。 暮色层层地笼罩下来,天色阴得厉害。火盆里的炭早已燃尽,寒意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宋青葙盯着面前这个佝偻蜷缩的身影,咬咬下唇,竭力平静地问:“那男人来找你干什么?” 玉姨娘晃了回神,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被发配到辽东服了两年苦役,出来后在一个戏班子打杂,上个月跟着戏班子到了京都,听说我嫁到宋家,没事的时候在白家胡同附近溜达。他说,他说……”挣扎着,终于出口,“他说会三媒九聘地娶我。” 老太太当年只给了她家五十两银子就将玉娘留在了宋家,连纳妾文书都没有,更别提什么喜堂花烛。 穿大红嫁衣,堂堂正正地进门。 宋青葙明白,这对玉姨娘来说,是多大的诱惑。 可她凭什么要成全她? 自己的爹娘都因她而去世,她却要风风光光地嫁人。 不行,她不甘心! 宋青葙起身,慢慢走至窗前,窗上糊着厚的高丽纸,还是她刚搬来时碧柳跟玉姨娘一起糊的。 宋青葙又想起,自己在慈安堂昏倒后,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桔黄色的灯光和那张俏丽的脸庞。 那灯光,温暖又明亮,一直照在她心里。 她烦恼地摇摇头,问:“他答应娶你,找好媒人了?” “嗯,是他戏班子的朋友。这两年,他攒了差不多五两银子,他朋友又借给他五两,租个偏僻点的院子安个家不成问题。”玉娘没有隐瞒,将男人说给她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高井胡同附近一进院子一年的租金是三两,成亲要花费点,再置办家具用品,差不多就没了。 宋青葙突然有些心酸,又有点羡慕,过了会才不情愿地说:“让他准备五十两银子,什么时候银子凑足了,什么时候来接人。” 玉姨娘怔了怔,双眸迸出炫目的神采,她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响头,双手扶住早已酸麻的腿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又过了盏茶功夫,碧柳一个箭步冲进来,盯着宋青葙问:“姑娘,你真的要放姨娘走?” 玉姨娘是老太太的亲侄女,是宋二爷的妾,宋家人都知道她跟着姑娘搬出来了,若以后有人问起,姑娘该如何回答? 宋青葙打亮火折子,燃了根蜡烛,屋内顿时亮堂起来,宋青葙似乎又感觉到了当日那桔黄色灯光带来的温暖。她吹灭火折子,问:“姨娘怎么说的?” 碧柳道:“姨娘说姑娘见了五十两银子才放人,那男人说会尽快凑足银子,早点将姨娘赎出去……我开始觉得那男人没担当,现在看着还行,挺老实。”又叹口气,“五十两银子不是小数,姑娘是真放姨娘走,还是故意难为她?” 宋青葙扫一眼碧柳,淡淡道:“都有,要是那人真想娶姨娘,五十两银子不算什么,正好借此看看他的心。若是凑不够银子,正好省事了,以前怎么样还怎么样。”停了会,正色道:“你呀,还不如那男人想得明白,五十两银子是给姨娘赎身的……古往今来,儿女变卖父亲妾室的多,哪里听说儿女作主把父亲的妾给嫁出去的?我这也是防着将来有人生事。” 碧柳皱着眉头想了会,拍着大腿道:“姑娘想得真多,这样活着也够累的。” 宋青葙反问:“怎样活着不累?” 碧柳很认真地回答:“吃饱了睡,睡够了吃,然后再睡再吃。” 宋青葙“噗嗤”笑出声来。 屋外,不知何时起了风,雨滴夹杂着雪粒不要钱似的往地下掉。 小市街的得月楼里,孟掌柜盯着秦镇手里的账册,惶恐地解释,“这两个月菜蔬贵了不少,到了年底,一坛酒也贵了两文钱。” 秦镇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翻着账本。 大冷的天,孟掌柜的脑门上却沁出层细密的薄汗,他顾不得掏帕子,抬手用衣袖沾了沾。 得月楼是秦家的本钱,以往大多是二爷秦铭来查账,偶尔三爷秦钧也会来,大爷秦镇常来吃饭,对账却是头一遭。 秦二仔细,边看边问,孟掌柜每项收支解释得清清楚楚,心里坦然无愧。 秦大可好,沉着脸,账本翻得飞快,一句话都不说,弄得孟掌柜心里七上八下的,唯恐错了一星半点惹得这位爷不高兴。 这位爷的脾气他可领教过,有位客人点菜苛刻了点,他立马抓着人胸口直接拎了出去,吓得原本就不多的客人立马散了个干净。 开门做生意,讲究得是和气生财,遇上难伺候的客人是常事,小心应付着就是,秦大爷闹过这么两三出后,别说新客人跑了不少,就连老主顾都吓得不敢来了。 秦镇翻完账册,随手扔到旁边,身子懒散地向后一靠,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临窗位置一个少年身上。 那人年岁不大,穿着宝蓝色棉袍,正用筷子一粒粒夹着茴香豆吃。看他的手法,像是学过点功夫。 秦镇不屑地笑笑,就这点三脚猫的把戏还出来卖弄? 正想收回视线,只听“蹬蹬蹬”脚步声响,自楼梯口走来一位男子。男子约莫四十多岁,看着挺结实,上楼后熟门熟路地走到少年对面坐下。 这少年顶多学了点皮毛,可这中年男子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练家子,秦镇顿时来了兴趣,问道:“这两位常来?” 孟掌柜顺着秦镇的视线看过去,陪笑道:“算是常客,差不多每天都这个点儿来吃点小菜,有时候还有个后生,有时候就只这两人。” 秦镇“唔”一声,“他们来这儿多久了?” 孟掌柜寻思下,“大半个月了。” 秦镇挥挥手让孟掌柜退下,自己悄悄换了个位子,屏息听着隔壁的话。 “姑娘说了,丁二不主动招惹咱,咱们也犯不着招惹他,教训他容易,可他背后牵连的人难缠,稍有点手脚不干净,人家顺着藤儿摸过来,咱们整个都得底儿掉。眼下当急的是那位,那位消停了这几日,没准心里憋着坏主意……宅子里的人你可查清了?”声音沙哑难听,显然是半大少年独有的嗓音。 中年男子道:“只知道是个戏子,唱花旦的,半年前赁的宅子,统共就住了三个人,门房跟做饭的婆子是两口子,门房的嘴很紧,半点口风不露……要不,我趁夜翻墙进去看看?” 少年似有点犹豫,“等我先回了姑娘再说,常大叔也谨慎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门房那里也别让人看出端倪来。” 中年男子“嘿嘿”地笑,“放心吧,大叔心里有数。唉,你爹的心思就细,你比起你爹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少年认真地解释:“要单是我也就罢了,这事关着姑娘,可不能马虎了。” 两人又说几句家常,就听椅子挪动,显然两人要走了。 秦镇听了个半截话,心里痒得难受,有人似乎在谋划什么好玩的事,可巧让他赶上了。 这么有趣的事没道理不掺合。 秦镇紧跟着下楼,看到两人在门口分道扬镳,中年男子朝西往正阳门外大街走,而少年却朝东而去。 秦镇没犹豫,不紧不慢地跟在少年的后面,七拐八拐进了扁担胡同,少年停在处宅院前“咚咚”敲门。秦镇四下打量一番,雨雪纷飞,路上半个人影都没有,他沿着围墙绕了半圈,瞧好位置,纵身一跃,趴在了墙头。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溜五间的正房黑咕隆咚,似是没人住,东西厢房倒是亮着灯。 院子正中是棵梧桐树,枝干光秃秃的,并无藏身之处,东北角有株西府海棠,枝桠倒还茂密,秦镇轻飘飘地飞过去,灰衣掩在枝杈间,毫不起眼。 刚藏好,就看到西厢房的门开了,走出两个女子。前头那个个子稍高,手里提着盏风灯,后头那个身量矮些,缩着肩头抱怨,“这天儿真是冷。” 秦镇眼睛一眯,他认出她来了…… 第23章 暗中较劲 花厅里,宋青葙捧着手炉听张阿全回事,神情专注,眉眼凝重,跳动的烛火给她白净的脸庞增添了些许暖色,整个人看起来静谧温柔。 张阿全将东西一样样取出来,“这是最细密的白色棉布,三两银子一匹,管事的说若是长期主顾,可让两分银子的利;今儿赵掌柜又去了演乐胡同一趟,中人答应再跟东家磨一磨,兴许还能再便宜些;另外王木匠那边的饽饽模子刻好了,一共八副,每副工钱一两,共给了十两,文书也立了,他保证不把咱们的模子再刻给别人。” 宋青葙接过模子看了看,王木匠要价贵,果然有他的道理。模子是用枣木刻的,一副上面刻着四个不同花样,刀工精致,纹路清晰,就连荷叶上的脉络也纤毫不差。 碧柳惊叹道:“刻得是好,可工钱要得也好,半个月就挣出他两年的酒钱了……姑娘花大银子做这个,能回本?” 宋青葙浅浅地笑,“当然能。平常街头卖的硬面饽饽两文钱一个,咱们不论个卖,论套卖,一副模子是一套,一套十文。你看,街上的大饽饽一个能顶咱们的两个,算算看,同样的面粉同样的工夫,咱们一套就赚六文。” 张阿全赞同道:“姑娘说得对,人家读书人讲究,宁可多花银子就买个清雅。” 屋里说的热闹,房顶上的秦镇光听音儿看不到,急得抓心挠肺,索性轻轻掀开一块瓦片,顺着瓦缝往里瞧,终于看到方桌上摆成一排的勃勃模子。 他撇撇嘴,这不是山东人的习俗?鲁地兴花饽饽,看着好看但不顶饿,哪里比得上雪白喷香的大馒头。 正腹诽,听少年谈起得月楼的那事儿,“郑三跟其他贵胄公子一样,喝酒听戏,有时候也赌斗鸡,这阵子仍是天天往演乐胡同跑。常大叔套过门房的话,门房就含含糊糊地说他是今天春天才来的,主家就看中了他嘴紧,别的再没说。常大叔的意思是要不要夜里进去探探?” “不行!”女子一口否决,“里面什么人都不清楚就贸然进去,要被人当贼抓起来报官就麻烦了。反正腊月快到了,家家户户忙着过年,郑德显不见得会生事,让常贵还是盯着就行……明天,咱们去演乐胡同看铺子,顺便打下洼子走,我想看看那宅子。”扭头吩咐丫鬟,“明儿一早跟代荣说说让他套车,就别出去跑了。” 张阿全一桩桩地回,宋青葙一桩桩地理,有条不紊,井井有序。 听着听着,秦镇生出几分敬意,这个女子跟他以前接触过的那些似乎不太一样。他接触过女子不多,最常见的就是祖母跟娘亲。 祖母是卫国公的小女儿,是卫国公捧在手心长大的,又被祖父老侯爷呵护了一辈子,至今已年过花甲,仍保持着少女时的纯真。 娘亲则生在山野之间,性情不羁,最烦条条框框与各种规矩。 偏偏祖母跟娘亲不合,秦镇周旋在两人之间,累得几乎要吐血。 要是,祖母或娘亲能这般知礼明事,他该有多省心。哪怕其中有一个这样的,他也就知足了。 秦镇不由想起初见她时的情景。 那天,他早早赶到得月楼,要了壶好茶,准备清静一天,谁知被外面两人给搅了。他本来打算下去每人教训一顿,经过雅席时,恰听到她说“世人大多以貌取人”。 可以说,这句话正说在他的心坎上,世人不单以貌取人,更是连人都没见过就混淆黑白颠倒是非。 后来,他让人打听过,那天他还真没打错人,果真是书生偷了壮汉的柿子。 他疑惑地是,这女子是怎么知道的,应该不是随便说的吧? 秦镇晃了回神,听到屋内传来“吃吃”的笑声。他再度探头,看到女子唇角微翘,露出腮旁一对浅浅的梨涡,这个女子,真说不出到底哪个部位好看,却让人很舒服。尤其这一笑,便有无可言说的温柔丝丝缕缕地透出来,几乎要叫人沉溺进去。 秦镇看得有些呆,心跳也停了半拍,他慌慌张张放下瓦片,起身欲走,却又不十分情愿,便轻飘飘地沿着墙边滑下,走进垂花门,仍隐藏在西府海棠树上。这时,他才发觉,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而自己衣衫的前襟因贴在瓦片上,湿了大片,不冷,却箍得难受。 他低低骂了句,说不清是骂天气还是骂自己,足足又等了一刻钟,才见到有光照射过来,接着从抄手游廊走过来两道婀娜的身影。 碧柳问宋青葙,“明早几时动身?” 宋青葙犹豫着,“天太冷,不想早起,要不辰正?应该不太晚吧?” 碧柳便笑,“姑娘想几时就几时,家里又没长辈,不用晨昏定省的。” 宋青葙也笑,点头,“那就辰初吃饭,辰正出门。” 说话间,两人进了西厢房,话语嘎然而止。 秦镇思量会,突然感觉不对劲。 这女子数次提到顺义伯世子,又千方百计地探听他的事,明天还要亲自去顺义伯世子在外面赁的宅子看看。 难不成,她喜欢的是顺义伯世子,因为他养了个外室而含酸吃醋甚至要去叫板? 秦镇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有点苦,有点涩,或者还有点酸? 他抖抖身上的雪粒,翻墙出去,往正阳门外大街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到小市街,“砰砰”砸得月楼的侧门,“把我的马牵来!” 伙计忙不迭地打开门,将马牵了出来。孟掌柜紧跟着跑出来,双手拢在袖子里,“大爷,现下城门已关了,要不我给爷收拾间屋子,爷将就一晚?” 秦镇没理他,打马狂奔,直奔到正阳门外,提着嗓子吼道:“有喘气的下来给爷开门?” 有眼尖的士兵认出他来,小跑着爬下城楼,“世子爷怎么才回来,再晚半刻钟,就是喊破喉咙,我们也不敢给您开门。” 秦镇扔过去一锭碎银,打马扬鞭朝清平侯府驰去。 清平侯府位于簪儿胡同,紧靠着什刹海,是开朝太祖钦点给清平侯的宅邸,再多银子都买不到。 作为清平侯世子,秦镇在诏书下来后就搬到了清平侯府几乎最好的院子——望海堂居住。望海堂,顾名思义,坐在屋里就能看到什刹海。 秦镇回到望海堂,将马鞭往小厮远山身上一扔,没好气地问:“有吃的吗?” 远山有些纳闷,傍晚时分,爷说替二爷去得月楼对账,都这么晚了,难不成孟掌柜没伺候爷用膳?抬眼瞧见秦镇满脸不耐,他不敢多问,忙道:“我马上让厨房准备,爷先换了衣裳?” 秦镇“嗯”一声,加了句,“上盘硬面饽饽。” 远山颠颠地出去,顺便端了盆热水来,赔着小心道:“爷,厨房里没备着硬面饽饽,香米饭倒是热的,还有焖好得黄牛肉,要不再给您下碗汤面?” 秦镇一瞪眼,“厨房没有,你不会到外面买?” 远山苦着脸喊娘,这么晚了,又是个大冷天,街上的铺子早就关门了,这到哪儿去买?何况,爷从来不好这口,有时厨房为了换个花样蒸上一会半会,他也从来没吃过,如今这空当,怎么偏偏想起吃这个了? 秦镇见远山磨蹭着不动弹,吼道:“还不快滚?”抬脚便踢。 远山手脚倒是伶俐,就地一滚,滚出门外。 寒风呼啸,冷意刺骨。 远山绕着望海堂兜了一圈,忽然想出了个主意,撒腿往二爷秦铭居住的闻风阁跑。 没多久,秦铭提着壶酒,晃晃悠悠地踏进望海堂。 两杯热酒下肚,秦镇心中那股无名的邪火渐渐散去,脸色好看了许多。 远山见状,忙赶到厨房将备好的饭菜端来,一一摆在桌上。 秦铭摇着金扇子,闲闲地问:“大哥,对账对得不顺?” 金扇子映着烛光,亮得几乎教人睁不开眼,秦铭的脸也像镀了层金箔,闪闪发光。 远山看着二爷满脸假笑恨得牙痒痒,心道:大冷天扇扇子,他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你说他用的是金子,穿的是金子,富得流油,偏偏能揩油就揩油,就这么一壶酒,就足足讹了自己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他四个月的月例,这样的酒,能买三坛子半。 秦铭心知肚明地瞟了眼远山,笑道:“看上爷这扇子了?你要喜欢,爷找人给你打一把,连工带料一百两银子,看在大哥的面子上,算你九十九两。” 远山错着牙道:“我怕路上被人抢了。” 秦镇呼噜噜吃完汤面,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得月楼这么好的地角,这么大的门面,月月往里赔钱,这不行,得另换个掌柜,或者另换个厨子,不能老是粳米饭糯米饭,隔三差五也得备着硬面饽饽,用模子磕上花的那种。” 秦铭惊得舌头果然闪着了,半天没缩回去。 大哥向来对铺子的事不管不问,就对了这么一次帐,怎么他突然转了性子关心起生意来?问题,关心也不是这样关心法,磕花的硬面饽饽向来当点心卖,得月楼是正儿八经的酒楼,哪有工夫鼓捣这个。 秦镇思量会,又道:“明儿我去演乐胡同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铺面顶下来,开家点心铺子,专卖硬面饽饽,指定赚钱。” 秦铭跟远山大眼对小眼看了会,得,这人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这就跟硬面饽饽较上劲了? 第24章 不守信用 秦镇起了个大早,赶在辰正之前到了演乐胡同。 清晨的演乐胡同像是个迟暮的妇人,沉寂无声,处处透露着破旧与衰败。偶有卖吃食的摊贩推着独轮车过来,也不吆喝,只停在惯常待的地方等着。 不知何处传来木门的“吱呀”声,未留头的女童穿着单薄的棉袄小跑着过来,一边数着手里的铜钱一边念叨,“红玉姐姐要两只素包子,翠兰姐姐要一个烧饼……” 不等近前,摊贩已麻利地扯张油纸,将包子、烧饼分别包了。女童接过纸包,一溜烟又跑回去,“咣当”关上门,震得屋檐上半旧的红灯笼颤了两颤。 秦镇沿着演乐胡同从东到西走了一趟,没发现想见的人,索性到了下洼子,不由分说地叫开一家茶楼进去等着。 宋青葙起得也不晚,将昨晚秋绫她们做的点心挑了几样,盛了一食盒。难得进城一趟,她想顺便给钟琳送去尝尝。 差一刻辰正,宋青葙跟碧柳坐着代荣驾的车就出门了,张阿全另雇了辆马车直接到贡院附近的水磨胡同找赵掌柜。 到了柳树胡同,碧柳去找门房通报,宋青葙坐在车里等。 说实话,她心里着实有点忐忑,三个月前在这里发生的事仍清清楚楚地刻在脑海里。她记得,自己是如何强作镇静,一步一步地走出众人的视线,也记得杨府的丫鬟婆子是用怎样复杂的眼光看着她。 钟琳对她没有话说,可世子夫人会让个名誉扫地的女子进门? 终于,有人从角门迎出来,“哎呀,宋姑娘,怎么不早说,我们也好让人在这儿等姑娘。” 是钟琳身边的婆子。 宋青葙松口气,整整裙裾,搭着碧柳的手跳了下去。 只不过等了盏茶工夫,可对她来说却比一个时辰都难熬。 婆子絮絮叨叨地在前面引路,“我家奶奶时常惦记着姑娘,有心去看看,可身子不太爽利……” “生病了?重不重,请太医看过没有?”宋青葙忙问。 婆子怔了会,笑道:“不是生病……”未说完,已到了钟琳住的院子,另有个丫鬟迎出来小声道:“妈妈先带宋姑娘在偏厅坐会,二爷还在屋里。” 话音刚落,便有个穿鸦青色锦缎棉袍的男子阔步走出来,宋青葙来不及躲避,只得低头福了福。 杨靖康长揖还礼,“钟琳这几日心情不好,宋姑娘若得闲就请多来陪她说会话。”又吩咐婆子跟丫鬟,“好好伺候着,别怠慢了客人。还有让厨房将早起的粥温着,过一个时辰伺候着二奶奶用点。” 婆子跟丫鬟不迭声地应着。 直到杨靖康离开,宋青葙才抬起头飞快地扫了眼,杨二爷身材颀长步履稳健,看身形,有几分像以前遇到的灰衣人。 宋青葙奇怪,呀,自己怎么会突然地想到那个粗鲁的男人?说什么“当心被她赖上”,难不成自己被人扶一把就会赖上别人,还是——那人以前被赖上过? 丫鬟笑着挑了帘子,“姑娘请,我家奶奶懒得动弹,麻烦姑娘多走几步。”引着宋青葙转至内室。 钟琳半躺半靠地倚在弹墨靠枕上,脸色苍白,神情很憔悴。 宋青葙上前一步握着她的手问:“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钟琳有气无力地笑笑,“唉,有了身子,吐得厉害。你喝口茶,就不招待你吃点心了,闻着味儿我犯恶心。” 宋青葙恍然,方才那婆子说不是生病,她倒没往这处想,想着又懊恼道:“偏巧我还带了点心来,早知道给你带些腌的小菜。” 钟琳摇头,“都别带,吃什么吐什么,太医说好歹熬过头四五个月,等6个月的时候胃口就开了,到时再说……你怎么想起看我了?” 宋青葙把做京都最精致最昂贵的点心的想法说了说,又分别列出三处铺面的好坏之处,让钟琳参详。 钟琳连连赞叹,“亏得你有这些点子,那边我没去过,说不出什么好歹来,你自己看着办就行。铺子开张那天,请二爷去捧场,他结交的士子多……对了,把你带的点心让我看看,到底是怎样精致法?” 碧柳笑着将手里的食盒递过去,宋青葙掀开盒子,是层雪白的细棉纸,然后九个格子分别放着九种点心,红红绿绿的甚为好看。 宋青葙解释道:“这是特地挑的你爱吃的,要真在铺子里卖,就得另外搭配。要是花会用的,就全做跟花有关的点心,桂花酥、百合糕、玫瑰饼等;要是会文用,就做柳叶酥、竹枝蜜,反正把寻常的点心做得精致点,再配个清雅的名字就行。” 钟琳听得兴起,取了块点心问:“这叫什么名字?” 宋青葙笑道:“腹有乾坤。” 钟琳“切”一声,“你就打趣我吧。”两手一掰,果然,千层饼里夹着梅子酱。 两人说说笑笑,直到钟琳神情有些倦了才放宋青葙走。 婆子送宋青葙出门时,就有些感叹:“我家奶奶有日子没这么高兴了,方才吃的也没吐。当年,我家夫人跟付姑娘就投契……”急忙住了嘴,掩饰般道,“姑娘若得闲一定来看看我家奶奶。” 宋青葙耳朵尖,早听清了前头那半句话,低声问:“钟夫人认识我娘?” 婆子迟疑会,点点头,再无别话。 宋青葙困惑不解,钟夫人是浙江人,娘生在济南,两人八竿子打不着,是怎么遇见的? 而且,就是认识,也不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婆子怎么支支吾吾地想是极难启齿? 眼角瞥见胡同口停着另一辆车,张阿全正焦急地朝这边张望,宋青葙心道,在杨家耽搁这么久,赵掌柜想是等得心急,竟找到这里了。于是,放下心中疑虑,催着代荣驾车。 等赶到演乐胡同已近午时,赵掌柜引着宋青葙将三处店面一一看了看,宋青葙出人意外地选定了最小的那处。 宋青葙解释道:“……一来旁边挨着胡记酒楼,无论是那边要点心还是这边要酒,两厢都便宜。二来,咱们都是平头百姓没有靠山,铺子里常年聚着太多文人不是什么好事,这样可以容二十人吃酒喝茶,正好。” 赵掌柜闻言,捋着胡子打量一下宋青葙,点点头。难为她,年纪小,行事还挺周全。 自古文人相轻,人太多容易发生口角,而且学子多有志之士,最爱针砭时事,被有心之人传出去,是福是祸就难说了。 宋青葙拍了板,赵掌柜寻中人再商议了下价钱,等两方画完押写好契约,宋青葙早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演乐胡同过了午时就开始热闹起来,胡同两旁酒楼茶楼比比皆是,可哪一间宋青葙也不敢进,只催代荣驾车到个稳妥地方去,至于下洼子那边郑德显赁的宅子,她根本顾不上了。 且说秦镇在茶楼喝茶,隔一会就往外瞧一眼,生怕一时不注意错过那女子,等了将近两个时辰,上好的铁观音,都泡得没颜色了。秦镇不但没清心败火反而灌出一肚子火气。 这女子太不守信用,说是辰正出门,脚程再慢,巳初也该到了,如今都过晌了,怎么还不见人影? 他气呼呼地将茶钱拍在桌上,提着马鞭往外走,准备到扁担胡同看看怎么回事。骑上马没走几步,迎面遇到了郑德显。 秦镇跟郑德显没什么交情,但同为京都的勋贵,两人也算认识,互相拱拱手点了个头。 郑德显穿着亮蓝色锦缎鹤氅,气度轩昂,风流儒雅,秦镇不由想起市井坊间流传的俗话“女子都爱俏郎君”,心里的火气儿越烧越旺,正要扬鞭策马,突然脑筋一转,掉头跟在了郑德显后面。 宋青葙跟常贵怕惹事不敢私闯民宅,秦镇可不怕。 天刚擦黑,他就带着远山骑着马晃晃悠悠地再次来到演乐胡同。 此时,胡同两旁的店铺酒楼都挂起了红艳艳的灯笼,整条胡同灯火辉煌迤逦奢靡。脂粉香与酒香、茶香混杂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诱惑。 有心急的歌妓和着胡琴、檀板咿咿呀呀地哼唱起来,不知何处却飞来一管清越的笛声,扰得歌妓乱了节拍。 远山跟在秦镇后面,被这香气与歌声搅得心烦意乱,难怪爷要在这里开铺子,就凭这份热闹,别处也比不上。 相比之下,秦镇却从容淡定多了,缰绳一松一紧,马蹄一起一落正和着檀板声,和谐无比。 郑德显赁的宅院说是在演乐胡同,其实大门开在旁边的小巷里,极为僻静。 秦镇翻身下马,将马鞭扔给远山,“在这望风,爷进去看看。” 远山嘟哝着:“看铺子还用得着望风,这是哪门子的规矩?”话音未落,只见秦镇身形晃动,已踩在了墙头上。 远山龇了龇牙,暗暗祈祷大爷别惹出什么事端。侯爷三个月没写请罪折子,心情大好,前天刚拍肩膀夸他这个长随称职,可不能让大爷毁了他在侯爷中的好印象。 秦镇看看方位,瞅准亮灯的东次间,跳下墙,猫行几步,手指沾着唾沫星子,在窗户纸上戳了个洞,屋内的一切便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眼前。 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子正捧着本册子念念有词,一边读,手指还轻轻在腿上打着拍子。 秦镇贴近窗户纸看了会,颇觉无趣,眼角瞥见官帽椅背上搭着的亮蓝色鹤氅,正是郑德显穿的那件。鹤氅前襟有几处污渍,显然是脱下要洗的。 大冷的天儿,郑德显既然穿着鹤氅来,自然也要穿着鹤氅回去,难不成这里还备着他的衣服? 秦镇一下子琢磨出门道来了,对着男子看了又看,果然发现他的神情带着些女气。 呵,看着郑三长得是一表人才,暗地里还有这喜好? 秦镇兴冲冲地翻墙出去,对远山吆喝一句,“走,出城!” 两人奔到正阳门叫开城门,远山疑惑着问:“爷,这是往哪儿去?” 秦镇愣了下,天色已晚,他总不能现在跑到人家里说这事。嗯,就是白天也不行,贸然上门太唐突,别吓坏她。转念一想,道:“去得月楼。” 小市街不比演乐胡同,早就安静下来,得月楼也打了烊。 秦镇拍开门进去要了纸笔,提起笔后,他才醒悟自己还不知道女子叫什么。女子闺名是隐、私,不能轻易打听,可她姓什么呢? 秦镇懊恼不已,这么重要的事儿,怎么就忘了打听? 思量半天,写了一句话,“郑德显养在外面的那个是男子,不是女人,你不用担心。”写罢,觉着不妥,一把攥成团扔了,再写一张,反反复复写了七八张纸,终于撂下笔,把纸凑到灯前烤干墨,叠成小片攥在掌心,吩咐远山,“我出去趟,你把那些纸烧了,别让人看见。” 秦镇来到扁担胡同,熟门熟路地翻墙进去。 西厢房还亮着灯,窗户纸上映出女子袅娜的身影,有轻柔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出来。 秦镇的心像被烙铁熨过一样,奇异般地变得安定下来。 他想起她身边那个步履沉着的丫鬟,不敢靠得太近,仍是隐在西府海棠枝上。 又过了些时候,灯灭了,秦镇屏息上前,将攥在掌心已经有点濡湿的纸,贴着地面塞了进去…… 第25章 事与愿违 “姑娘,姑娘。” 细细的声音自床畔传来,宋青葙转个身,裹紧棉被再睡。 “姑娘,醒醒,快醒醒。” 宋青葙听清楚了,是碧柳的声音,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视线里出现了碧柳的脸,神情紧张又期待,还有掩藏不住的兴奋。 碧柳见她醒来,忙不迭展开手中的纸条。 宋青葙躺在被子里,探着脖子瞧了眼,上面写着几个模糊的字,“郑三养在外面的是个男人”。她一个激灵坐起来,抓过纸条,再读一遍,没错,就是这几个字。抖着纸条,问:“从哪儿来的?” “早起倒夜壶,就在门口地上。”碧柳厌恶地撇嘴,“郑三看着人模狗样,竟然还喜欢男人,恶心!” 宋青葙蹙眉,她也曾猜测过郑德显可能好男风,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纸条是谁送来的,那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管它是谁送的,依我看,咱们杀到下洼子,把那个臭男人揪出来,让郑三再不敢成天想着算计姑娘。”碧柳恨恨地说,顺手取来床脚早已准备好的衣衫,伺候宋青葙穿上。 宋青葙坐在床边想了半天,犹豫道:“让常贵停手吧,别盯着郑德显了。” 碧柳惊讶道:“为什么不?既然知道了他的丑事,咱们看他什么时候去,正好捉个正着。” 宋青葙无奈地摇头,“咱们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了,你说,连让常贵调查郑德显的事他都清楚,再有别的动作,人家给你抖搂出去。顺义伯又不是一般人,惹到他头上,咱们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碧柳想了想,“纸条会不会是常大叔写的?没准他夜里私下进去看了看,急着禀报您,就写了纸条。” 宋青葙举着纸条细细瞧了瞧,字迹遒劲有力,应该是个男人的,不过运笔的起承转合甚是规范,想必受过极好的训练,她迟疑着问:“常贵读过书?” 碧柳笑道:“读什么书,要能读书谁还干走镖的差事?” 那就不是常贵,宋青葙的心沉了下去。 且说秦镇放下纸条恋恋不舍地回到得月楼,将大厨折腾起来现炒了几个菜,又烫了壶酒,坐在窗口自斟自饮。 天空墨蓝,繁星无数,一眨一眨得就像那人的眼睛。 今夜的星星真好看,那人的眼睛也好看,明亮又温柔。不单是眼睛,还有那对浅浅的梨涡,还有那条藕荷色的裙子,他以前怎么就没觉得,那种极浅的藕荷色做成裙子会那么飘逸,那么——他找不出词来形容,反正就是好看。 两壶酒下肚,秦镇心情更为舒畅,没进城,夜里就歇在得月楼。 第二天,秦镇兴高采烈地去扁担胡同转悠。那个女子看到纸条会是什么表情,高兴还是难过?郑三好男色,那女子该死了心吧?不对,郑三包、养了个小相公,可也没说不喜欢女子,没准她还高兴呢? 秦镇思来想去有心翻墙进去看看,可想到光天化日之下让人看见就糟了。他一个大男人,又已经到这份上了,名声什么的就是天上的浮云,可人家是个年轻女子,自己不能坏了她的名节。 秦镇晃悠来晃悠去没看到有人出来,正着急,突然听到角门响动,有两个女子走了出来,一个是妇人打扮一个是丫鬟打扮,两人手里都拎着个菜篮子,显然是出门买菜。 秦镇迎上前拦住她们,没等开口,丫鬟惊叫一声,拉住妇人,转身就往回跑,紧接着角门“咣当”一声,落了锁。 秦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低头打量下自己,就是平常穿的藏灰色长衫,并无衣冠不整之处,那两人为何跟见了鬼似的? 秀橘被上回的事吓破了胆,看到高大的男子靠近就害怕,锁好门才觉得放心了些。玉娘没觉得秦镇如何,却是被秀橘吓得不轻,轻轻拍了拍胸口,眼睛贴着门缝往外瞧,那个灰衣人不但没走,反而大喇喇地站在对街,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角门。 玉娘这才察觉出不妙来,敢情人家真是找自己的,她跟秀橘两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一溜小跑着去回宋青葙。 昨天宋青葙定好铺子,赵掌柜立马找人量了尺寸,大致画了个草图。现下,宋青葙正盯着草图,参详着何处安桌椅,何处摆长案,何处放笔墨,听到两人一惊一乍的描述,不禁皱了皱眉,想起那个奇怪的灰衣人。 她转向碧柳,“你偷偷看看是不是有天在小市街打书生那人,如果是,你就告诉他两句话,要不是,就算了。” 碧柳惊问道:“姑娘又见过他一次?” 宋青葙道:“就是二姐姐出阁那天,你去追褚先生,他缠着我问这事,我没理会。” 碧柳点点头,搬了架梯子靠在墙头,偷偷地探出去。 胡同对面站着的那人,身材高大,气质桀骜,一双眼眸深得看不见底,不正是那个不由分说就动手打人的粗野汉子? 碧柳跳下梯子,打开角门,大步走到秦镇面前,高声道:“我家姑娘说,穷苦人家爱惜东西,为了多卖几文钱,都等柿子快熟透了,才摘下来,一个一个摆放整齐地卖。那书生筐里的柿子有青有红,一大半半生不熟的,肯定是偷别人的不心疼,连大带小一把给撸了……你既知道就赶紧走吧,别在这晃悠惹人闲话。” 一番话,崩豆似的说得又快又急。 秦镇听得满脑子雾水,等反应过来,碧柳早不见了人影。秦镇慢慢回味着方才的话,愈加佩服,那女子目光真敏锐,心思又缜密,平常人光看人相貌衣着去了,哪会注意这个? 碧柳也问宋青葙,“你当时怎么就想得到?” 宋青葙笑道:“白家胡同那边不是有棵杏树?记得小时候,刚过五月,大哥、二哥他们就在树下打转,时不时用石子扔几个下来,大伯母不让他们糟蹋,说等熟透了再摘下来吃。你说咱们家不指着这点东西卖钱都这样,那些指望着柿子卖钱贴补家用的,哪会这么糟蹋东西?” 碧柳盯着宋青葙看了两眼,旧话重提,“姑娘的心眼儿真多,可这样活着也真累。” 宋青葙瞪她一眼,接着看草图,思绪却不由自主地又飞到那人身上,他到底是谁,怎么知道她住在这里? 想起碧柳说过他习内家功夫,那纸条会不会是他送来的? 想到此,身子猛地一震,随后又摇头,素昧平生,人家没必要来探自己的底儿。 吃罢晌饭,大表嫂过来说话。 宋青葙忙迎上前,笑问:“你跟表哥忙得不见人影,现下可有头绪了?” 大表嫂摇头,“京都不必济南府,没有熟悉人领着真正寸步难行,这几天得亏张家小哥指点,倒是相看了几处,要不地角不好,要么要价太贵,没有十分合心的。” 宋青葙深有同感。 大表嫂将近日看的几处一一说给宋青葙听。 宋青葙盘算片刻,道:“这么说来,草厂胡同的倒不错,地方大,价格也不贵。” 大表嫂愁道:“宅子是挺好,就是偏,不像这里,背后靠着高井胡同,人来人往的,还能摆摊做个小生意。” 宋青葙心里一动,笑道:“铺子的事,表嫂不用愁。我正打算在后罩房那里起几间铺子,开春动工,估计四、五月就盖起来了。草厂胡同离这里就隔着两条街,来回也便宜,我把后罩房西边两间隔出个跨院,正好给表哥做个歇脚的地儿。” 大表嫂心动了几分,“回头我跟你表哥商量商量。”说罢,笑盈盈地掏出个物件来,“刚出门逛铺子看到的,觉得新鲜,买回来给你留着玩。” 物件是银质的,看着像孩童随身挂的长命锁,不过没有常见的金鱼、莲花以及蝙蝠等图案,面上很光滑,只刻着两个篆字。 宋青葙凑近一看,是“足银”,反面也是两个字,“二两”,连起来就是足金二两。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哎呀,果真新奇,我还真没见过这种长命锁,要是小篆换成行楷就更好了。” 大表嫂也笑,“是啊,多方便人家回礼,二两银再添上一分即可,这种款式,也费不了多少工钱。” 宋青葙看了又看,乐不可支,“回头我照这样子打个金的,配成一对。” 嘻嘻哈哈笑过,大表嫂正了神色,问:“大姑娘,你最近没得罪什么人吧?” 宋青葙心头一紧,“嫂子怎么这么说?” 大表嫂道:“我跟你表哥回来时在门口见到个人,看着鬼鬼祟祟的,问这是不是王家,你表哥说不是。那人又问你表哥姓什么,你表哥说姓付,这里没有姓王的,那人才悻悻地走了。” 宋青葙紧接着问:“那人长得什么样?” “浓眉大眼,身材挺结实,穿褐色裋褐,手里拎着根马鞭,像是哪家的小厮。” 宋青葙一听不是灰衣人,稍稍松了口气,可又想是不是丁骏派人来探她的底细,禁不住又紧张起来。 大表嫂拍拍她的手,“兴许是找人找错门了,你也别太上心,只行事谨慎些就是。” 宋青葙笑着点点头,心道,临近年关了,还是少出门,别再惹出什么事才好。 没想到,她不惹事,却有事惹上门来…… 第26章 戏要上场 张阿全双手拢在袖子里,声音沙哑,“……郑三跟丁二在摘星楼喝酒,郑三问丁二还记不记得在小市街遇到的那个女子,丁二说记得也没用,人家不出门,他可没耐心在门口等着,这大冷天,听几出戏多舒坦。郑三就凑在丁二耳边唧唧咕咕地说了几句。常大哥没听清,隐约听到戏班子什么的。” 宋青葙道:“不是让常贵歇一阵子?” 张阿全低咳两声,“我跟常大叔说了,这回跟常大叔没关系,是常喜大哥觉得收了姑娘这么多银子,心里过意不去,闲着没事的时候就跟着丁二溜达溜达,无意中撞上这事,托我给姑娘提个醒儿。” 宋青葙笑笑,问道:“常喜现在干着什么营生?” “没什么正经活儿,就是东家搭把手,西家帮个忙,常大哥老实本分,别的干不了,只能靠卖劳力挣点钱。” 宋青葙盘算片刻,道:“你问问他愿不愿意来打杂,干点跑腿买菜的活,他会不会赶车?” 张阿全笑问:“姑娘想要人?” 宋青葙道:“代荣是大舅舅得力的人,打杂可惜了,我把我娘陪嫁的五间铺子和家里的事交给他统管着,再让他赶车不好。你的事也不少,我还想让你抽空多读点书,书里的学问大着呢。现下都是玉娘跟秀橘出门买菜,过些日子玉娘走了,秀橘一个小姑娘也怪难为她的……至于月钱,就随碧柳的例,一两银子。” 张阿全满口应承,“这事我也能作主,常大哥指定愿意。” 宋青葙补充道:“他跟你们不一样,他若来,需得写个投靠文书。” 张阿全愣了下,点头道:“那是自然。” 投靠文书意味着定下主仆名分,相当于卖身契,但更宽厚些,不管缔结还是接触,主仆双方都可以商量着来。 投靠的期限也可长可短,但在契约期限里,仆从一方跟卖身并无差别。 眼下这种情况,宋青葙需要的不是有多大才干,而是要绝对忠诚。 这一点,张阿全稍思量就明白了。 腊月初七这天,代荣的媳妇孩子从济南府到了京都。代荣有一儿一女,儿子代壮十岁,女儿代静刚六岁。 宋青葙商量代荣,“我正打算让阿全跟前面胡同那个秀才学读书,不如让大壮一并跟着去。” 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代荣岂能不同意,忙道谢答应了。 前面胡同的秀才姓孔,自称是孔圣人的后裔,天资聪明,十几岁上中了秀才,却因恃才傲物口出狂言得罪了人,被人断了右手的腕骨,后来虽然接好了,却已不能提笔写字。孔秀才遭此惨祸,性情大变,闭门不出练成了用左手写字的功夫,但从此却没再科举,以代笔写信为生,偶尔也给几个孩童启蒙。 宋青葙听玉姨娘说起此事,唏嘘不已。这次请孔秀才教张阿全,固然是栽培张阿全,其中也有周济他之意。毕竟每天只学一个时辰,一月却有八百文的束脩,还是相当优渥的。 转天就是腊八,代荣家的不顾舟车劳顿,起了个大早,熬了一大锅腊八粥。满院子十几口人,都喝了个肚滚肠圆。 吃过早饭,宋青葙将济南府捎来的东西整了整,提着罐酱菜到武康侯府,跟钟琳闲话,“铺子已经整修好了,万事具备,就等着十二那天开张。头一次开铺子,心里慌得很,老觉得会出事,又怕没人光顾,赔个底儿掉。” 钟琳宽慰她,“没事,二爷应允了找人撑场子,不怕场面不好看。再说做生意本来就有赔有赚,退一万步说就是真的赔了,就只当花钱买个经验,重起炉灶再开张就是。”又笑着问:“铺子名是什么?匾额是谁写的?” 宋青葙回答:“店名叫良木,匾额还没写,正想问你的意见,倒是请人写了个挂幡,择良木而栖。” 钟琳正想答话,忽见贴身的丫鬟在门外探头探脑,便问道:“什么事?” 丫鬟笑嘻嘻地回,“二爷买了些冬枣回来,听说有客人,就往偏厅去了。” 宋青葙忙起身告辞,钟琳拦住她,转头对丫鬟道:“请二爷进来,正有事寻他商量。” 宋青葙这才看清杨靖康的长相,剑眉星目,高大挺拔,有着公侯子弟特有的从容。 杨靖康沉思片刻,道:“写匾额的人还真的好好琢磨,如果能请到五爷的墨宝,以后定然没人敢在铺子里撒野,不过……五爷正月十三的生辰,贺寿时我求求看,实在不行就退而求其次,请褚先生写一个。” 宋青葙变了脸色,她实在不愿跟五爷或者褚先生有什么牵连。 杨靖康解释道:“褚先生在演乐胡同很吃得开,他认可的铺子,那些头牌名伶都认。” 宋青葙闻言,想了想,笑道:“那就劳二爷费心,开铺子不就是为了赚钱,怎么便宜怎么来就是……铺子掌柜叫崔旺,是个信得过的人,二爷若有消息,吩咐他就是。” 三人商议罢,宋青葙告辞,去演乐胡同转了转。 杨靖康对钟琳道:“小小年纪有这份沉稳,又想得通透明白,怪不得你平日看重她。” “三娘人是真好,可惜命不好……铺子是我们两人的本钱,不过对外是瞒着的,你平常说话也留点心,别被人听出话音来。” 杨靖康连连答应,“你连我都信不过,我办事何曾糊涂过?” 钟琳笑笑,吩咐丫鬟,“现下倒是有点饿了,想喝白粥,顺便把宋姑娘带的酱菜盛一小碟来尝尝。”又对杨靖康道:“三娘做得一手好菜,你也吃点。” —— 腊月十二那天,宋青葙早早起来焚香熏衣供了财神,又对着观世音菩萨拜了拜。 碧柳笑着打趣她,“可见姑娘再老道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不是说我们中原的神跟番邦的神不能一起敬奉?” 宋青葙一时无法应对,瞪她一眼,自去研磨抄经。 心渐渐静下来,便觉得时间不是那么难熬。 过晌,常喜骑马赶回来,“恭喜姑娘,贺喜姑娘,铺子生意火得不得了。” 碧柳喜出望外,催促道:“怎么个火法?” 常喜憨憨一笑,“我也是听崔掌柜说的,说是开张鞭炮刚响完,头一位客人就进门了,二话没说,要了八套磕花饽饽。紧接着去了三四个读书人,说咱们的点心做的精致,这下可好,不到一刻钟姑娘让摆出来供客人品尝的点心就没了。我来前,铺子里的点心已卖了个七七八八,崔掌柜问家里还有存的没,让我给带点过去。铺子里,白案也忙着另做呢。” 宋青葙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沉吟片刻道:“待会让秋绫她们装两食盒,你带过去,要卖完了就早早打烊……头一天大家看个热闹吃个新鲜,等过上十天还这么火,就说明咱们的铺子开起来了。” 常喜点着头,“崔掌柜也是这么说,说好不好,正月初八再开门的时候才能看出真章来。” 崔旺是付氏陪嫁丫鬟秋绮的男人,以前在衣福记做管事,又在文福记做过二掌柜,这次是赵掌柜举荐他来任掌柜。 崔旺个头不高,微胖,眯缝眼塌鼻梁,表面看上去忠厚老实,其实内心里很有想法。 宋青葙相信这点,否则母亲也不会把秋绮嫁过去。 常喜再次回来时是未时三刻,说店铺已经打烊了,点心没卖完,崔掌柜不让卖了,剩下的点心找了几个食盒装着,送给左邻右舍的铺子里了。 宋青葙笑着点头,“崔掌柜办事我放心。你下去歇着吧,今晚点心做出来,明儿一早,你赶着城门开了就送过去,留在哪儿看着哪些卖得好,都什么样的人买,每次买多少,然后根据崔掌柜的提点对照自己看出来的,时候久了,就知道咱们各样点心该备多少了。” “嗯,我晓得了。”常喜答应着退下。 宋青葙提笔将先后两次送去的点心大致合算了遍,写出几个数目来,吩咐秋绫按照数目准备点心。 刚放下笔,碧柳慌里慌张地进来,“姑娘,王劲来了,就是玉姨娘的那个邻居,还带了个陌生男子,说是有要事知会姑娘。” 宋青葙皱眉,“什么事儿?” “他不说,说只能说给姑娘听。” 宋青葙冷冷地道:“既然见不得光,定非什么好事,就说我正忙着,没空。。” 碧柳应声出去,没多久小跑着进来,手里攥着个纸卷儿,“王劲说姑娘先看看这个再决定见不见。” 宋青葙接过来,只扫了两眼,脸上立刻变了颜色,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 碧柳不明所以,担心地问:“姑娘?” 宋青葙咬着下唇沉声道:“将那两人请到花厅,我换件衣服就过去。” 隔着屏风,宋青葙静静地看着花厅的两人。 王劲个头魁梧,穿身土灰色裋褐,半个屁股捱着椅子边,看上去局促不安。 另一个人则沉稳得多,安坐在官帽椅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高几上的花斛。 宋青葙轻咳一声,那人转过头,露出一张标致得犹胜女子的面容,起身长揖,“千玉见过宋姑娘。” 宋青葙没吭声,问王劲:“银子凑够了?” 王劲掏出个荷包,“还差八两,不过有支金簪,不知能不能顶数?” 碧柳接过荷包,数了数,一对十两的锭子,三只五两的锭子,还有七八块碎银子,差不多有四十多两,遂点头,将簪子递给宋青葙。 簪子式样很简单,簪头是对并蒂莲,做工一般。 宋青葙笑笑,“将就着吧。” 王劲闻言,大喜过望,“砰砰砰”对着宋青葙磕了三个响头。 宋青葙安然受之,“希望你将来发达之后,别忘记曾因求娶玉娘,而跪过一个小女子。” 王劲一愣,凝重道:“姑娘之言,王劲铭记在心。” 一时,屋内寂静下来,落针可闻。 宋青葙紧握着纸卷,手指已有些发白。 千玉却端起茶杯,一手惦着杯盖轻轻拨着水面上的茶叶,屋里便响起细微的碰瓷声。 王劲瞧瞧屏风,又看看千玉,开口道:“姑娘,昨天有人找到我家班主,说要排出戏……” 第27章 戏里戏外 宋青葙微微一笑,“排戏与我有什么相干?我不爱看戏。” 千玉放下茶杯,起身,慢悠悠地踱到屏风前,“姑娘不爱看戏,可有得是人想看姑娘的好戏。” 隔着薄如蝉翼的绡纱,他的声音低且媚,有种魅惑人的力量。 宋青葙深吸口气,指腹摩擦着纸卷,竭力平静地说:“公子既然找上我了,又何必卖关子?” “那在下就不客气了,”千玉低低笑着,细长的手指拂过绡纱,描摹着黄杨木框架上繁复的缠枝梅纹路,“相托之人姓凌名云,艺名千云,这出戏就是他写的。我曾与他在同一处学艺,对他的小癖好略有耳闻,见到戏本子不免联想到三四个月前京都挺轰动的一件事,就顺便打听了下……王大哥素日对我有恩,正好他为银子发愁,我想我既然答应他作媒人,索性好人做到底,就一同来看看。” 宋青葙浅笑,“王劲跟玉娘的事儿,我本就没打算拦阻,倒是公子,听着像是个明白人,怎么说话也藏一半露一半?” “千玉也想探探姑娘的底儿。”千玉轻轻叩着屏风边框,有点像西皮流水的板儿。 屏风内,露出他半截儿手指,修长有力,保养得很好。宋青葙着意地看了几眼,低声问:“千云为何找上千家班?戏什么时候上演?” 千玉回答:“什么时候开演,我不清楚,他也没说,就说年前练熟了。至于为何找上千家班,一来德云社庆丰班等知名戏班子有专门写本子的人,他们从来不用外面的本子;二来,千家班到京都不满半年,还没站稳脚跟,手头不怎么宽裕,千云一出手就是五百两银子,有这笔银子,戏班子上下三十多口就能过个安稳年;第三……”笑了笑,“这出戏,千云指定由我演。”声音里,含着浓浓的自嘲还有一丝几乎无法分辨的凄凉。 宋青葙不由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感慨,盘算许久,方道:“眼下我也没好法子,等想出个眉目来,会找人知会你……你平常可空闲?” 千玉闻言,却轻松起来,笑道:“有姑娘这番话,千玉就放心了。我平常上午排戏,下午上台,夜里多半没事,姑娘若找我,草棚子后面一溜最东头那间就是。” 虽是正经八百的事情,经他这么一说,却凭空多了几分暧昧。宋青葙气恼,起身道:“银子我收了,玉娘何时跟你们走?” 王劲闻言,忙恭敬地回答:“我找人算过了,十六那天是吉日,要是方便的话,我巳初在角门等着。” 千玉却赶着问:“若千玉有事寻姑娘,该往何处去?” 宋青葙顿足,“贡院附近有家叫文福记的笔墨铺子,掌柜姓赵,有信送到那里就成。” 回到西厢房,宋青葙将手里的纸卷往桌上猛力一拍,震得杯盏叮当作响,“无耻!卑鄙!” 怒气不加掩饰地从她纤弱的身躯散发出来,竟如惊涛骇浪般可怕。 碧柳从没见宋青葙这么气愤过,在武康侯府出事那次,姑娘是震惊且自悔,被赶出白家胡同,姑娘是失望又绝然,可前两次,她都能很快地平静下来。 这次呢? 碧柳小心地换过热茶,端到宋青葙面前,犹豫着开口,“姑娘在为千玉生气?他就是个唱戏的,不值当。” 宋青葙接过茶盅,捧在手里,嗅了嗅馥郁的茶香,淡淡道:“千玉是个聪明人,难怪能与丁二周旋这么久。我不是气他,而是生气郑三。”顿了顿,声音低下来,“眼下我倒是庆幸出了先前那档子事,若是真嫁到顺义伯府,这日子……” 声音更低,几不可闻。 —— 此时此刻,下洼子。 凌云执把桃木梳,细细地将郑德显的头发梳顺,轻柔地绾成髻盘在头顶,用亮蓝色的缎带系紧,再戴上四方平定巾,拿过靶镜,“三郎,如何?” 郑德显瞧着镜子里自己的面容,笑道:“凌郎的手真巧,心思也巧,多亏你想出这个法子,要单靠着丁二爷可是靠不住。” 凌云轻笑,“我也是戏文唱多了,突然想出来的主意。以前走街串巷搭戏台的时候,这种才子佳人的戏码最受欢迎。三郎,你跟宋姑娘就是一对苦命鸳鸯,郎有情妾有意,苦于市井流言与爹娘压力而劳燕分飞两地相思……这出戏唱出来,任是再无情的人也会被你们的情意打动,到时候再有个知情知趣的人点拨几句,五爷一拍板,三郎跟宋姑娘的事不就成了?就五爷的身份地位,谁敢拨他的面子?” 郑德显思量会,“怎么把戏唱到五爷跟前去?千家班又不像德云社,但凡红白喜事就少不了,五爷管着教坊司,好听的曲儿听得多了,能看上这个草台班子?” 凌云托腮斜睨着郑德显,“草台班子有草台班子的好,吃惯了大鱼大肉的人有时也想来碟清粥小菜换换口味……听说往常五爷生辰都是安国公上赶着操办,今年五爷整二十,不知如何过法?” 郑德显眼眸一亮,“凌郎的意思是……” 凌云笑道:“丁二爷不是看上了宋姑娘的丫鬟,三郎成亲后把那丫鬟许了他就是。还有,千玉,丁二爷对千玉可是肖想了一个多月,千玉扮相好,演大花旦最拿手,到时管保让丁二爷看呆了眼。有两个娇娇滴滴的人儿勾着,丁二爷哪能不尽心尽力?” 郑德显大喜过望,眯着眼思忖片刻,蓦地站起来,“我这就去寻他。” 凌云随之起身,伸手勾着郑德显的脖子,娇声道:“丁二爷男女通吃荤素不忌,三郎可不能跟他学坏了。” 郑德显挑起他的下巴,呢喃低语,“我心里只凌郎一个,再不会有别人。” 要寻丁骏很容易,中午在摘星楼,下午就在千家班,都是演乐胡同一带。 郑德显看着天色不早,先在摘星楼订了席位,然后兴冲冲地去千家班的草棚子。 千玉有事告假没上台,丁骏正无聊,两只眼睛四处转悠着想找点乐子,瞧见郑德显,就乐呵呵地跟他到了摘星楼。 进雅席时,郑德显使个眼色,丁骏心知肚明,将随从留在外面,低声问:“神神秘秘的,找哥哥有什么好事?” 郑德显不说话,先斟满两杯酒,笑呵呵地端起一杯抿了口,“自然是大好事。”酒杯一放,夹了块卤牛肉细细嚼了,问:“哥哥近些日子总在千家班听戏,这千家班是戏好还是人好?” 丁骏色眯眯地笑道:“唔,戏好,这人呢,更好。兄弟见过那个当家的花旦没有?艺名叫千玉的那个,嘿,绝了,那扮相那腰身,比女人还女人,一个媚眼飞过来,能叫你魂儿都飞了。” 郑德显笑得含蓄,举杯轻轻碰了碰丁骏的酒杯,“看来哥哥尝着滋味了,恭喜哥哥。” 丁骏沮丧不已,“尝个屁,三四百两的银子砸下去,就摸了两下手,不过……值!” 看到丁骏的模样,郑德显心里早有计较,不动声色地问:“比起小市街的小娘子如何?” 丁骏蓦地想起以前见到的温婉女子来,心里又是爱又是恨,“那小娘们够泼辣的”,一口喝了杯中酒,将酒杯顿在桌面上,“若有朝一日落在哥哥手里,哥哥绝不能轻饶了她,总得爽上十回八回才行。可惜,哥哥这几日忙,没功夫去逮她。” 郑德显笑着又给他斟满酒,慢慢道:“说起来,兄弟倒有个法子……兄弟倾慕那人良久,可惜中间出了那么一档子事,我娘死活不让人进门,无奈兄弟只能出此下策。” “没想到兄弟竟是个多情的种子,”丁骏感慨不已,拍拍胸脯道:“这不算什么,都包在哥哥身上。不过可得说好了,成亲后那丫头可得归我,兄弟不能美人在怀就忘了哥哥。” 郑德显忙起身长揖,“兄弟多谢哥哥成全,丫头的事绝对没问题。那个千玉,只要咱们计划妥当,早晚也是哥哥的人。” 两人说说笑笑吃吃喝喝甚是投机,直到各自都有些醉意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秦镇心情也不错,看着方桌上一摆溜放着的三十二个磕花饽饽,越看越开心,越看越欢喜。 那人心思怎么会这么巧?这简直不是饽饽,而是一幅幅精致的画,你说饽饽做得这么精致,教人怎么舍得下口? 一套才十文钱,太便宜,应该卖二十文,不对,卖十两银子才合适。 远山与近石惊愕地对视一眼,再度将目光投向大爷秦镇。 大爷是不是魔怔了,这哪儿是看饽饽,简直就是看心上人,那眼神柔得能拧出水来。 要真是看心上人就好了,可现在是对着三十二个硬面饽饽,这场景太吓人了。 远山与近石这两天得了个差事,就是找卖磕花饽饽的点心铺子,而且大爷还特地指明了,别的地方的不要,单要演乐胡同的。 两人找了好几天没找到,好容易今天有铺子开张,远山眼尖,一下子瞧见里面摆得磕花饽饽,立刻冲上前,一个不少地买了全套。 大爷见了果然高兴,骑着马就往演乐胡同冲,可惜铺子已经打烊了。 远山到隔壁酒楼转了一圈,打听到点心铺子的掌柜姓崔,是个矮胖子,打杂的是他婆娘,年纪已经不小了,白案倒年轻,二十出头,可惜是个少年郎。 远山蓦然心惊,七月末,大爷曾跟安国公府的丁二爷抢过小倌,捱了侯爷好一顿训斥,这次,不会是故态复萌吧? 第28章 紧锣密鼓 碧柳扔掉纸卷,揉了揉双眼,“这本子真挺感动人的,徐二娘性情高洁,张公子义薄云天,你说这么一对有情有义的人,若是不能厮守,天地不容啊……姑娘信不信,这出戏真要开演,准保能火。” 宋青葙冷笑,“是啊,虽然有徐二娘不守妇道的流言,可张公子坚决不肯背信弃义,立誓非徐二娘不娶,而徐二娘又非张公子不嫁,你说谁能不成全他们,谁又忍心插入其间破坏人家的感情?任谁都能看出戏里写的是谁,可偏偏本子里半个宋字都没有,半个郑字也没有。” 提到那个戏本子,宋青葙感觉就像口里吞了只苍蝇,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碧柳同情地看着她,“那你打算怎么办?不如就像我说的,我跟常大哥冲过去,把那个千云拎出来显摆显摆。” “有什么用?”宋青葙叹气,“公候人家这种事多了去,夏天那阵,清平侯世子不是还跟丁二抢过小倌,当时听着是个笑话,没两天就过去了,人家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咬咬牙,冷声道:“这次,干就干桩狠的,就算上头有淑妃娘娘也兜不住。” 碧柳兴奋得两眼放光,“怎么干?我干什么?” 宋青葙手一摆,“还没想好。” 腊月十五,下了一夜大雪,屋顶树杈尽都覆了层厚厚的积雪。 老苍头带着代壮一老一小起了个大早,赶在宋青葙起身之前在内院扫出条鹅肠般的小路。 宋青葙畏寒,虽喜外面的银装素裹遍地雪白,可也不愿出门,只抱着手炉站在门口看了片刻。 碧柳一路提着裙子,小心地避开污雪,从后罩房行至西厢房,掩上门,凑到火盆前搓了搓手,“银子跟金簪都给了姨娘,姨娘说过会来给姑娘磕头。” 宋青葙望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叹道:“路上不好走,也不知王劲能不能赶来?” 碧柳笑着叹气,“正要说给姑娘听呢,人家王劲也不知怎么回事,天不亮就来了,把咱家门口的雪给扫了,这会正在门房跟老苍头说话。” 宋青葙愣了下,褪下腕上的玉镯递给碧柳,“待会玉娘来,把这个给她,我不想见她。问问王劲,他们往哪儿去,要是常喜得闲,就送他们一程。” 约莫辰正,玉娘挎着个蓝底白花的包袱过来,规规矩矩地在门口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姑娘的大恩大德,玉娘感激不尽,日后定会在佛前为姑娘祈福,求佛祖保佑姑娘无病无灾逢凶化吉一生平安。” 宋青葙正坐在窗前的长案旁抄经,听到此话,手腕顿了顿,却没抬头。 碧柳送玉娘出门,过了好一会才回来,道:“王劲说在东便门附近的煤市口赁了处宅子,常大哥赶车送他们过去了……他还说,郑三这几天总找丁二,两个人凑在一起鬼鬼祟祟的。” 宋青葙刚好抄完两遍,搁下纸笔,淡淡道:“先容他们蹦跶几天,快过年了,你抽空跟代荣家的出去再买几匹布跟棉花,给代荣一家和常喜缝身新衣服。再买匹嘉定斜纹布,给代荣和阿全各做身长衫。如今只看衣服不看人,他们总在外面跑,别被人小瞧了。” 碧柳面上答应着,心里却无比焦虑:这都什么时候了,姑娘不赶紧想法子对付郑三,还有心思关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腊月二十二,宋青葙名下的六间铺子关门歇业。宋青葙给每位掌柜多算了一个月的月例,又拿出五十两银子,让代荣请各位掌柜及驻店的伙计吃顿辛苦饭,感谢他们一年间为铺子付出的劳力。 赵掌柜带来一个消息,说五爷生辰,安国公包下了摘星楼准备连着唱三天戏为五爷庆生。头一天是德云社,第二天是庆丰班,第三天是千家班。 德云社以唱功见长,庆丰班则是打戏为主,两家都是京都有名的戏班子。 至于为何请千家班? 宋青葙冷笑,想必跟丁二脱不了关系。 赵掌柜试探着问:“姑娘,摘星楼要能用上良木的点心,这下名声可就打开了。” 宋青葙微微笑着没说话。 赵掌柜知道自己问多了,忙躬身长揖,紧跑两步跟上了其他人。 宋青葙撑开绣花架子,将需要的丝线一缕缕理顺,再一根根纫到绣花针上。 千家班将在摘星楼场合亮相,看来千云比自己想象得要聪明。 五爷生辰,京都的权贵怕是挤破脑袋也要钻进去。 这出精彩绝伦的《鸳鸯盟》一唱,定会打动不少人的心。要是再有人挑拨上一两句,没准就有不识相的乱点鸳鸯谱,将自己与郑三撮合到一起。 都是王孙贵族,顺义伯就是不愿意,也不会当众驳人面子。 自己免不了还要嫁到郑家,有自己做幌子,郑三就可以堂而皇之地与千云厮混。 唉,早就传言顺义伯要跟兴安伯家攀亲,可雷声大雨点小,沸沸扬扬一两个月,连六礼中的第一步纳采都没过。 要两家结成亲,自己何苦被牵连其中,不胜其烦? 最为可恨的就是郑德显,单拣软柿子捏,换成别人,他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欺负? 宋青葙恨恨地咬断线头,掂起另一枚针。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里,宋青葙心事重重却强颜欢笑地过了除夕夜。大年初四,千玉竟然找上门来,“姑娘真沉得住气,千玉不寻姑娘,姑娘竟也不寻千玉?贡院的笔墨铺子关了门,千玉只好找到这里了。” 宋青葙淡淡道:“是我疏忽了。” 千玉凑近屏风,似笑非笑,“宋姑娘一点诚意都没有,枉千玉特地备了大礼。”自袖中掏出个纸卷,从屏风上空扔了过去。 碧柳手疾眼快,一把抓了个正着。 展开来看,仍是《鸳鸯盟》的本子,不过里面徐二娘的唱词变了许多。原本的徐二娘温婉孱弱一颗芳心悉数系在张公子身上,现在的徐二娘却悲壮刚烈,对张公子不假辞色,宁可遁入空门,不愿高攀富贵。 宋青葙笑道:“公子是逼我出家为尼?” 千玉却一本正经地回答:“姑娘没这么想过?那么想必是千玉眼花,初二那天在三圣庵门口见到的不是姑娘?” 宋青葙讶然,她本打算解决此事后到三圣庵住一阵子避避风头,初二是去见慧真师太的。 千玉低低一笑,解释道:“千玉正好去簪儿胡同见故人,见到赶车的小哥,才知道是姑娘,并非有意跟随。” 宋青葙叹口气,正色道:“我与公子不同,公子是闲云野鹤之人,京都待不下可以去别的地方,犯不着跟那些人斗气。我却是要在京都生活的,此事解决不了,我不得安生。” “所以,姑娘打算撇开千玉了?”千玉垂眸,伸出修长的手指,反正看了看,笑道:“京都这么好,千玉没打算离开。何况,这里有千玉舍不下的人……两个人的力量总比一个人大,千玉自认为还算聪明,身手也利索,重要的是,千玉可以到处行走,比姑娘方便得多,姑娘不想重新考虑一下?” 良久,宋青葙才出声,“既然能在摘星楼搭得起戏台,想必里面地方很大,不知公子去过没有?” 千玉展颜笑道:“往年摘星楼都是过了元宵节才开业,今年听说会早些,千玉正想去开开眼界。” 宋青葙点头,默默地端起了茶杯。 初六,钟琳身边的婆子来送东西,“恭贺宋姑娘新春,过年家里亲戚多,二奶奶得了些新奇玩意,送来给姑娘解闷……还说跟姑娘讨点心吃,家里点心房做得都是老样子,二奶奶吃着腻歪得不行。” 宋青葙忙吩咐碧柳去取,又对婆子说:“正有事告诉二奶奶,正月十六是我娘生辰,这几天我总是梦到她,就想住到三圣庵为我娘念一百天往生咒。差不多正月十三我就过去,二奶奶若有事,遣人到三圣庵就行。” 婆子念了声阿弥陀佛,说了几句应景的话,见碧柳取来食盒,遂告辞离去。 良木点心铺正月初八就开门纳客,摘星楼也开了门,却不营业,只见工匠进进出出,甚是忙碌。 崔旺看着络绎不绝的客人,乐得合不拢嘴:过了半个月,大家还没忘记良木的点心,看来这铺子在演乐胡同算是立住了。 也是,演乐胡同住得都是什么人,个个口味刁钻精怪,老八件吃腻了,都想尝尝这新奇玩意儿。 亏得姑娘心思巧,有那么多出人意外的点子。就是平常吃的桂花酥、玫瑰饼,她也能翻出个新花样来。 崔旺望着正当头的大太阳,吩咐跑腿的小伙计,“把门闩上,打烊。” 小伙计屁颠颠地跑过去,正要掩门,外面闯进一个高大的男子,粗噶地说:“来八套磕花饽饽。” 崔旺笑着自柜台后面转出来,“不好意思,客官,磕花饽饽卖完了,明个请早。” 秦镇扫了眼空无一物的案面,皱着眉头掷出块碎银,“明儿给我留着,这是定钱,还有,每天给我留八套磕花饽饽。” 崔旺接过银子,点头哈腰地问:“爷府上哪里,要不每天让伙计送去?” 秦镇冷冷地说:“不用,我自己来取。” 小伙计擦擦额头的汗,“不知是哪家的爷们,气势真吓人。” 崔旺眯缝着小眼睛摇头,“管是哪家的,小心伺候着就是。称称这银子有几分,好给这爷记上账。” 小伙计取来戥子称了称,“差四分整一两。” 崔旺拨拉会算盘珠子,“三个月用不完。” 小伙计咂舌,“三个月天天吃磕花饽饽,多好吃的东西也得吃腻了。” 崔旺一瞪眼,“管他腻不腻,他付了银子,咱们就得把东西给他留着。他不吃,喂猪喂鸡也由得了他。” 小伙计撇撇嘴,把门关上了。 一晃到了腊月十二,宋青葙坐着马车往三圣庵送了趟东西,把碧桃留在了那里。 夜里,千玉偷偷到了扁担胡同…… 第29章 英雄救美(小修) 摇曳的烛光,将长案前千玉的身影投射到墙上,影子随着身形的晃动忽大忽小忽长忽短。 千玉放下纸笔,对着屏风道:“姑娘不出来看看?” 宋青葙犹豫会,整整衣裙自屏风后转了出来,对上千玉的刹那,她有片刻失神。面前之人不是一般的好看,眉眼精致如美玉,双眸璀璨若星辰,不曾修饰便如许耀目,倘或扮上妆容……宋青葙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比女人还女人。 千玉也有些吃惊。 他自然知道宋三姑娘是尚未出阁的年轻女子,这几次接触,只闻声音不见人,他一直以为宋姑娘会是那种眼眸犀利神情淡定的坚强女子,没想到她神情温婉,眼神清澈,巴掌大的小脸楚楚动人,看上去比想象中的小很多,就像个不谙世事的邻家女孩。 父母双亡、名节被毁、被逐出族……这一道道坎儿,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千玉心底不由升起一股怜惜,指着画好的图,柔声道:“这是正门,开在演乐胡同,往里走有七八处小院。这里是个极小的湖,戏台就搭在湖心,正对着湖心单独围出来这块,搭了许多棚子,专供贵人使用。对岸也有处棚子,专门接待女宾……” 宋青葙默默记在心里,片刻道:“我明天想去看看。” 千玉指着一处地方,笑道:“散客都在此处,不管远近,也不管吃不吃喝,只要进门每人十两银子。姑娘想去,可得赶早,席位是有数的。”顿了顿,欲言又止般,“姑娘打扮得鲜艳点,别太素净。” 宋青葙闻言,微微一笑。 摘星楼被誉为京都第一楼,果然名不虚传,进门之后,石子铺就的甬道两旁尽是苍松翠柏,苍翠的绿色中偶有一角灰色的屋檐飞出,古朴拙致。 沿着石子路走了没多远,宋青葙看到了湖心的戏台,时候还早,戏台上没什么人走动,却有丝竹声细细飘来。 因隔着湖面,乐声似带了水汽般,分外飘渺动听。 宋青葙驻足听了会,掀起帷帽看向正对湖面的贵宾台子,上面稀稀落落地坐着十几人,都在偏远处,正中的隔间都还空着。 碧柳指着西北角一处青砖小院低声道:“那边应该就是丁二常待之处。” 宋青葙估量下距离,又看看女宾所在的看台,道:“四处走走,找好退路要紧。” 两人貌似悠闲地四处转悠,隔不多远,就看到仆从模样的人守在路边。仆从见到她们并不多话,只恭谨地退后两步,容她们通过。 碧柳满面愁容,板着指头数,“这一路行来已见到十二个仆役,每岔路口站着一人,那些小院门口守着两个,里面说不定还有人伺候。真刀真枪地动手不容易,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脱身更难。”斜眼看了眼宋青葙,要是姑娘非得亲自来,那就是难上加难了。 宋青葙不动声色地绕到一棵古松后面,粗大的松枝正斜在墙头,“上去看看,外面是哪里?” 碧柳三下两下爬到树上,顺着树枝攀至墙头,打量一番,“是条死胡同,僻静得很。” 宋青葙摇摇头,人迹罕至的小巷,突然走出几个人来,更是扎眼,何况还是死胡同,不妥。 继续前行,有两个丫鬟陪着位衣饰华丽的女子正从一处房舍走出来,擦肩而过时,宋青葙闻到一股浓郁的熏香味。 她眼眸一亮,这种熏香味道重,多用在茅厕遮掩臭气,想必这里是女宾所用的净房。 既是女宾所用,周围应该没什么仆役。 碧柳左右看了看,爬到墙头瞧了片刻,跳下来,“外面是停放马车的地儿,人倒是不多,有几个车夫倚在墙角打瞌睡,还有几个凑成一堆儿像是打马吊。” 宋青葙帮她拍净身上的土,到净房转了圈,带着满身熏香出来,“走,过去听会儿戏,看看德云社是不是果真像传言那么好?” 进了女宾看台,碧柳吓了一跳,眼光到处尽是打扮入时描画精致的妙龄女子,只角落里有十几人看上去还算庄重。 宋青葙坦然地摘下帷帽,露出她特地装扮过的面容——黛青挑抹的柳眉,口脂晕染的红唇,额前点了梅花印,腮旁扑着胭脂红,秾艳逼人。 碧柳恍然大悟,难怪千玉特地嘱咐要打扮艳丽点,难不成这来听戏的都是那种行当的女子。 宋青葙低低解释,“德云社专门唱堂会,大户人家的女子在家就能听到,小家碧玉不舍得这十两、二十两银子,就是舍得也不见得会出来抛头露面,惟独名伶艺妓们喜欢热闹,也有人替她们出银子,所以才成群结队地来。”当然,她们也另有目的,来贺寿听戏的王孙公子多,没准能遇到一两个有缘分的。 戏过半场,宋青葙捅捅碧柳,两人悄没声地出了看台。 宋青葙再往贵宾台子瞅了两眼,正中间的绝好位置仍是空的。看来五爷并没有来,连褚永也不在。 心里隐隐有点失落,她非要亲自来,除了熟悉地形外,还想问问褚永二哥的事。 可是……唉,不在也好,免得乱了心思。 宋青葙在家里忙碌了一天一夜,十四日掌灯时分,千玉又来了,神情肃穆,“姑娘真的决定了?” 宋青葙没回答,只问:“东西准备好了?” 千玉取出个纸包,低声道:“这是姑娘要的药,化在水里看不出来,也没什么怪味,就是……用多了不太好。”又掏出个瓷瓶,“我们戏班子配的药,平常点媒婆痣,画假须用的,姑娘带着,万一用得着。” 碧柳接过来,塞进荷包里小心放好。 隔着屏风的绡纱,千玉看到那个娇小的婀娜的身影,突然心头一热,转至屏风后,急切道:“姑娘还是别去了,那种场合不合适……” 宋青葙沉声打断他:“你只管唱你的戏,出了天大的事儿,你站在台上就找不到你头上。我这边凡事都妥当,管保万无一失……记住明日过后,你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 千玉深深地瞧了宋青葙一眼,决然离去。 碧柳不无担忧地说:“其实千玉去最好了,干嘛非得姑娘?” 宋青葙低声道:“千玉扯进去,千家班就扯进去。千家班的人知道戏本子的不在少数,话传出去,难免有心人会多想。如此,撇开千玉,咱们身上也利索。” 碧柳绞着手指头,既兴奋又紧张,隐隐还有几分期待。 宋青葙坐在烛前,将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回头看到碧柳两眼放光,点着她道:“歇下吧,明儿早些起。” 碧柳是真睡不着,一想起明天的事情,浑身就激动得打哆嗦。从小,她只听爹讲过女镖师或者女侠客做惊天动地之事,没想到自己也要做件轰动京都的大事了。越想越兴奋,越想越激动,可这激动却不能对人说,只得咬牙忍着。 元宵节,吃过早饭,宋青葙跟大表哥大表嫂道别,“我往三圣庵去,过了清明节就回来。” 大表嫂知道她去庵里祈福,不好阻拦,只温声劝道:“三月初六是你生辰,今年你十五,该行及笄礼,要不你三月三回来住几天,过了生辰再去?” 宋青葙想起去年二堂姐热闹的及笄礼,心头一黯:“过不过也不差什么,反正还早着,到时候再说。” 大表嫂闻言,顿感凄楚,及笄礼是姐妹好友聚会的日子,宋家那边已不认这个人,付家那头清一色的小子,亲戚这面指望不上。而自己在扁担胡同住了两个月了,还没见过有年纪相若的女孩子上门探访过,想必朋友也没有靠得住的。 大表嫂将酸涩压下,强作着笑容替宋青葙紧紧斗篷,“到那天,表嫂定会给你张罗得热热闹闹的……庵里清苦,又吃不得荤食,你要有什么需用的,打发人说一声,我给你送去。” 宋青葙笑着点了点头。 郑德显夜里也有点难眠,早上起得便有点晚,索性没吃早饭,披件亮蓝色锦缎灰鼠皮衬里的大氅就来到摘星楼。 刚进门,迎面走来一个仆役打扮的半大少年,“郑三爷来了,丁二爷正找您呢,说在老地方等着。” 郑德显“唔”一声,熟门熟路地往四号院走,见到门口的仆役,问道:“丁二爷来了吗?” 仆役见惯了他跟丁骏一道来,便回道:“还没,要不爷先进去等会?” 郑德显迈着方步斯文优雅地走了进去。 说是小院,其实就是三间正房围了四面墙,从门口到正房不过七八步的距离,郑德显走到一半,觉得肚饿,回头吩咐仆役,“烫一壶酒,备几个小菜。” 仆役答应着一溜小跑奔厨房而去。 先头那个半大少年见状,加快步子到了戏台那边。 丁骏穿身簇新的绯色锦缎长衫,半眯着眼靠在座椅上琢磨待会要说的话。 安国公是皇上的重臣,五爷却并没因此而高看丁骏一眼。丁骏心知肚明,加上五爷行事不按章法,万一话说得不好,自己没面子不说,到手的美人恐怕也要飞了。 所以,为了两个心头好,丁骏没少动脑子,一番话在心里颠三倒四地过了好几遍。 正想得入神,突然有人撞了他一下,丁骏睁开眼刚要发火,视线瞥见了湖边站着的女子。 那人身披青莲色斗篷,底下露出半截月白色的裙裾,一头秀发乌黑闪亮,脸上带着丝俏皮而动人的微笑。 岂不就是小市街那个小娘子? 丁骏大喜过望,心道郑三这小子还挺上道,事情没办完,他就把人给带来了。一时,顾不得撞他的仆役,转身往看台下走。那女子似乎觉察到什么,回头一望,脸色顿时白了白,脚底生风走得飞快。 远远地瞧见女子进了四号院,丁骏欢喜得浑身打颤,一摆手对身后的小厮道:“郑三郎约我吃酒,你们不用跟着。” 两个小厮是惯常跟着的,估计这两人吃酒没大半个时辰出不来,遂乐得清闲,各自寻地方等着看戏。 四号院门口的仆役都不在,丁骏浑不在意,栓上院门,三步两步进了正房,看到那女子正在斟酒。 丁骏喜得大嘴直咧到腮帮子上去,“爷心里火烧火燎的正口渴,过来,跟爷喝个交杯酒。”伸手往上扑。 女子红着脸躲开,一手护住酒杯,叱道:“这酒是给郑公子倒的,你要想喝自己倒。” 那神情,教人又怜又爱。 丁骏“切”一声,嬉皮笑脸地凑过去,“郑三喝得难道爷喝不得,他哪里比得上爷好?”猛地抢过酒杯,仰头喝了个干净。酒刚下肚,就感觉身子被人推搡着进了内室。 门悄没声地掩上了。 内室窗户关得极紧密,又挂了层厚重的帘子,丁骏愣了会,才适应屋内昏暗的光线。 就看见靠墙的大床上铺着锦缎被子,被子下面高高隆起,隐约是个人形,枕头上散着满头乌发,乌发中半遮半掩地藏着一小截雪白的肌肤。 丁骏顿觉腹中火热,雄风抖擞,他一把扯掉长衫,掀开被子钻了进去,还不忘把脚上的皂靴脱下来扔在了地上。 宋青葙不慌不忙地走进净房,解开斗篷内里朝外反披上,又不慌不忙地走了出去。 碧柳蹲下身子,让宋青葙踩着自己的肩头攀上墙,低声嘱咐道:“阿全在那头,姑娘大胆跳就是。” 宋青葙答应声,只听湖心那边戏台上喧天的锣鼓声响过,起了二黄慢板。 碧柳匆匆跑到四号院外,从怀里掏出一把爆竹,用火折子点了,扔进小院里,粗着声音喊道:“不好了,走水了。四号院走水了。”嚷完,回到原处,见宋青葙仍颤颤巍巍地站在墙头。 宋青葙确实害怕了,丈二高的围墙,在地上看好像不显,可站在墙头往下看,却高得可怕,而且张阿全并没在。 碧柳听到匆忙的脚步声往四号院跑,急着催促,“姑娘,跳啊。” 宋青葙心一横眼一闭,纵身一跃,却感觉有人托住了她的腰身,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第30章 千年一遇 宋青葙猛地睁眼,入目是一袭简单的灰衣,普普通通的松江三梭布,再往上,她的视线撞上一双沉静幽深的黑眸,竟然又是那灰衣人! 他是怎么出现的,为什么偏偏在她最狼狈不堪的时候,而且出现得如此突兀却又理所当然? 宋青葙脑中有片刻空白,很快反应过来,挣扎着想推开他,灰衣人却箍得紧,让她动弹不得。宋青葙又窘又急又怕,抬脚狠狠踩下去,“放开我。” 秦镇猛然醒悟到自己的失礼,慌慌张张地松开手,宋青葙连忙提着裙角奔向迎面驶来的马车。 秦镇呆呆地看着远去的袅娜身影,想起她柔软纤细的腰身,清淡好闻的气息,直觉得被她靠过的半边身子酥麻麻的,而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的味道。 正值元宵节,演乐胡同比往日更热闹几分,车水马龙里,一辆装饰着素色狮头绣带的马车慢悠悠地自西而东驶过,然后向北沿着南小街走了一射之地,拐进了拐棒胡同。 稍后,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骑匹蒙古马也不紧不慢地进了胡同。 没多大工夫,马车慢悠悠地驶出来,却已不是先头的样子。 高大的枣红马换成了土黄色的蒙古马,结实健壮的车夫变成了半大小子,而车上装饰的素色狮头绣带也没了踪影。 再过会儿,有人牵着枣红马缓步走出。那人二十出头的年纪,脸庞微黧,手里拎着个蓝布包袱。他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着,像是在找什么人,许是没找到,他摇摇头,翻身上马,朝城外疾驶而去,直走到荒郊野外,打亮火折子将包袱里的东西一并烧了。 张阿全状似悠闲地驾着马车不紧不慢地往三圣庵赶,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得得”声。 宋青葙垂着眼帘,无意识地将月白的丝帕在手指上绕紧又松开,松开又绕紧,一边绕,一边叹气。 碧柳刚从方才的激动中平复过来,疑惑地问:“姑娘,怎么了?” 宋青葙再叹一声,“在想刚才那人,你说这也太巧了……”千算万算怎么没想到会遇到那人,他若有心,到摘星楼一打听就知道怎么回事,而且,他又知道扁担胡同她们的住处,要是他把此事说出去,大家伙可就全完了。 宋青葙懊恼不已,如果自己不犹豫,早点跳下来,何至于被人抓个正着。 碧柳听罢,心也跟着提了起来,随即,犹豫道:“他应该不会说出去吧,否则,他就不会帮着姑娘。” 宋青葙突然涨红了脸,恼怒道:“他那是帮忙?分明……”蓦地闭口不语,那人虽揽在她的腰间,可并没有趁机乱摸乱动。 其实,秦镇遇到宋青葙完全是巧合。 自打他在良木定了磕花饽饽,这几天都不辞辛苦地亲自来取。 因是元宵节再加上五爷生辰,秦铭打算来瞧瞧热闹,兄弟两人便合乘一辆马车。秦铭直接进了摘星楼,秦镇则去良木。 八套三十二个饽饽,一个食盒装不下,崔旺很用心,每次都用特制的包袱包好。包袱是双层的,里层是极精细的白棉布,外层则是寻常的蓝布。 秦镇拎着包袱不方便,遂将包袱先放到马车里,等放好包袱回来时,敲好看到了站在墙头脸色发白的宋青葙。 他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反正看到宋青葙颤颤巍巍往下跳的那刻,他几乎不受控制般地冲了过去。 看到宋青葙仓皇离去的背影,秦镇有些失落。 他清楚地觉察到她在害怕。 怕什么? 怕自己非礼她? 他知道自己名声不好,可他并不曾唐突过任何一位女子。 她不会因为市井流言就对他心生畏惧吧? 秦镇无奈地朝摘星楼的正门走去,没走几步,隐约听到里面吵吵嚷嚷的声音,他猛地想起不经意一撇看见的马车上的素色狮头绣带,有瞧瞧丈二高的围墙,不由加快了步子。 摘星楼乱成一团糟。 千家班定于巳初开演,五爷辰正三刻到的摘星楼。他听惯了教坊司精心排练的小曲,对看戏没多大兴趣,可听说安国公请了个名不见经传的草台班子,一时兴起,就想来看看千家班到底有何本事,竟然入了安国公的眼。 暖场的锣鼓一停,起了二黄慢板,大花旦甩着水袖上场亮相,那扮相、那身段、那眼神,顿时镇住了全场。 五爷惬意地眯了眯眼,嗯,有点意思。 不料,西边院里突然响起清脆的噼里啪啦声,接着听到有人喊“走水。” 五爷没当回事,摘星楼是他名下的产业,徐掌柜是用了多年的老人,这点小事用不着他操心。 大花旦开口唱道:“我本是清河县徐家庄一名孤女,五岁父丧七岁母亡,”声音清亮,眸光灵活。 五爷拍着折扇点头,对身边的褚永道:“是个可造之材。”说罢,眼角瞥见徐掌柜提着衣襟正急匆匆地往看台上跑。 三九寒天,徐掌柜热得满头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跑到五爷面前,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五爷,出事了。” 五爷冷着脸问:“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这么沉不住气?没看见爷在听戏?” 徐掌柜斜眼看看旁边的安国公,又瞅瞅不远处的顺义伯,这话实在说不出口,只好赔着小心哀求道:“爷,您去看看吧。” 五爷“啪”甩开扇子,没动身。 徐掌柜猛朝褚永使眼色,褚永俯在五爷耳边悄悄说了几句。 五爷皱着眉头起身,“带路。” 安国公见状心里犯起了嘀咕,包下摘星楼请戏班子是自己张罗的,若出了什么事,绝对脱不了干系,一寻思,便坐不住了,紧走几步跟了上去。 有几个素来擅长察言观色的,彼此看了看,不约而同地缀在了后面。 此时的四号院门口已围了不少人,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役正奋力拦着,可架不住往里挤的人多,而且有几个腿脚利索的早从墙头翻了进去,还有更多人正源源不断地跑过来。 五爷不悦地“哼”了声,“成何体统!” 徐掌柜扯着嗓子喊:“让开,都让开。” 许是被五爷的气势镇着,人群“哗啦”闪出一条道来,五爷走进小院,指着地上零碎的鞭炮碎屑还有未燃尽的两捆稻草问:“就这个?” 徐掌柜撩起衣袖擦擦额头的汗,“爷,里头,在里头。” 没等走到正房,里面传来男子沉重的喘息声和一声接一声的惨叫,五爷愣了一下,脸上浮起饶有兴味的笑容。 身后跟着的官员有几个年轻时也曾荒唐过,有的现在也还荒唐着,听到这声,岂不明白里面的情形。 有两人撑不住,“噗嗤”笑出来。 “伤风败俗!”安国公怒叱一声,尴尬地笑笑,又恼怒地瞪着徐掌柜,这点屁事值当惊动五爷? 徐掌柜心道:笑吧,笑吧,待会就笑不出来了。 内室仍是暗着,依稀能看到两人死缠在一起,一人拼命挣扎,另一人却摁住不放。 五爷示意徐掌柜拉开窗帘,屋内顿时明亮起来。 “嘶”,有人倒抽一口凉气,这不是安国公家的老二跟顺义伯世子,他们怎么搞到一起了? 你说两人好就好吧,还非得到这里来,弄得人所皆知。 五爷“哼”一声掉头就走。 安国公因被五爷挡着没看清,这下正好让出空当来,他凑近一看,上面那个屁股撅得老高的不正是自己的儿子,一张老脸顿时涨得紫红,浑身禁不住地哆嗦,“孽障,孽障……”一句话没说完,身子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床上的丁骏浑然不觉,仍在奋力拼搏。 褚先生含着丝丝笑意,慢条斯理地吩咐:“将安国公抬到前面,赶紧找个太医,抬桶冷水让这两人清醒清醒,然后找人送回去……都是公侯子弟,诸位口下留情。” 在场之人俱都点头,却是神情各异。 小院外面,已有眼快嘴快之人在兴高采烈地讲述方才的活色生香。讲者口沫横飞,这十两银子花得太值了,到哪儿能看到这千年一遇的光景。听者暗恨腿短,自己怎么不跑快点,大好的机会给白瞎了。 更有人前头刚听完别人讲,转身就添油加醋地说给另外的人听。 不过瞬间工夫,摘星楼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这桩新鲜热闹事。 刚进门的秦镇也不例外,还没得及发问,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讲述,“这位大爷,您晚了半步,没看到好光景,安国公府上的丁二爷真是勇猛……” 秦镇听着加过无数作料的版本,不由想起数月前在得月楼听到的那席话,又联想到方才墙头上的宋青葙,心里“咯噔”一声,朝四号院走了几步,没走近,又辨了辨方位,行至墙根处,抬脚抹去了地上的鞋印,接着急匆匆地向外走。 下洼子。 凌云正照着镜子甩水袖,嘴里还哼着自己写的唱词,冷不防,镜子里出现了一张冷傲不驯的脸。 秦镇不费吹灰之力就知道了事情的根由始末,难怪付姑娘,不,宋姑娘要找人盯着郑三跟丁二,原来就是这人搞得鬼。 看着面前这张不男不女的脸,他恨得牙痒痒,你说人家无父无母,孤苦无依,就够可怜了,还要被他们欺负算计。生生将人一个弱女子逼得这种境地,你说今天这招多险啊,无论安国公还是顺义伯都不是吃素的,但凡露出一丁半点蛛丝马迹,他们都能把京都翻个底儿朝天。 秦镇气上心头,手底用力,少顷,凌云翻着白眼软倒在地。秦镇踢了两脚,见没反应,也不理会,仍旧从墙头翻了出去。 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秦镇心情焦虑阴郁,眼前似乎总有个人影在晃动,一会是她看着窗外叹气,“世人多以貌取人”,一会是她迎着烛光微笑,“做好了指定赚钱”,一会又是她低着头,颤着声说“让开”,还有方才,她颤颤巍巍站在墙头的身影。 不行,她一个小女子太难了,这场劫能不能躲过去还两说,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无依无靠又陷入绝境。 良木点心铺子的磕花饽饽,他吃上了瘾,还想再吃几年,就是吃一辈子也不腻。 秦镇打定主意,找到自家马车,也不管车夫跟秦铭,驾车就往正阳门奔。 在得月楼苦苦捱了好几个时辰,天色终于暗下来,秦镇熟门熟路地进了扁担胡同的宅院。 院子里灯火通明,屋檐下挂着好几盏红灯笼,西府海棠的枝桠上也挂满了小巧挂的兔儿灯、猴儿灯,东厢房传来男女的低语,后罩房有两人就着烛光做针线,惟独西厢房黑漆漆的。 秦镇的心蓦地空了一块。 天上明月皎皎,地上灯光烁烁,可秦镇却觉得周遭是昏天黑地的暗,以致于他怎么样都找不到那道娇弱婀娜的身影。 这个元宵节,对有些人来说,注定是个不眠夜。 兴王府的偏厅,徐掌柜躬着身子道:“那两个仆役在床底下找到了,手脚被捆得结结实实,嘴也塞得严严实实的,一个说是听到屋里有声音,想进去看看,刚进门就被一闷棍打倒了,另一个说就站在门口没动,突然觉得脑后一凉,就没了知觉。” 褚永啜着清茶,顿了顿,吩咐道:“给他们点银子打发回乡,告诉他们嘴巴闭紧点,免得祸从口出。” 徐掌柜点头哈腰地离开。 褚永转身将这话回给五爷,五爷笑得耐人寻味,“爷管着教坊司,这么些年听的曲儿看的戏无以计数,就数今儿这场戏最好看,也不知是谁给爷送这么大的礼,爷真得好好谢谢他。” 褚永云淡风轻地说:“这接下来的戏会更精彩,爷就等着瞧好儿吧。” 第31章 不眠之夜 安国公府。 安国公跟丁骏是坐同一辆马车被送回来的,褚永亲自跟着,对安国公夫人大致说了说经过,没等说完,安国公夫人一口气没上来晕在地上。 旁边有经验的婆子忙上前使劲掐了几下人中,安国公夫人才慢悠悠地醒来,打发人将小妾叫来,劈头就骂:“你这个狐狸精养得不成器的畜生。” 小妾走进偏厅一眼就看见了脸色铁青嘴唇乌紫的丁骏,也没听清安国公夫人的话,连声嚷着请太医。 安国公夫人拍着桌子厉声道:“还有脸请太医,嫌丢人丢得不够?把他给我关到柴房,等国公爷醒了再处置。” 说罢便上来四个健壮的婆子,就着原先的担架,将丁骏扔到了柴房。 小妾惦记着儿子,半夜三更偷偷跑去柴房,因安国公素日极宠丁骏,加上小妾使了银子,看守的婆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进去了。 小妾一摸丁骏的额头发烫,双手却是冰凉,衣服半湿不干地贴在身上,忙抖开带来的锦袍,让丫鬟给换上。 丫鬟给丁骏解开衣服,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丁骏虚弱得没有力气,可身下那玩意却雄风犹存,屹立不倒,新换上的中衣被顶得老高。 小妾见状大吃一惊,哭着跑到正房求安国公,安国公已醒过来了,正靠在炕上喝人参炖的鸡汤,闻言,生气归生气,可想着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无奈地挥挥手,“给他请个郎中。” 郎中把了半天脉,又瞧了许久面色,为难道:“令公子是内积邪气外感风寒,并有脱阳之症。” 小妾盯着丁骏的中衣,期期艾艾地问:“这,这怎么能是脱阳?” 郎中尴尬地说:“这是助兴的药力在支撑的,令公子可能一时性急,不当心用多了药,内火没发完又着了风寒。等助兴药性退去,症状就显出来了。” 小妾急问:“可有法子诊治?” 郎中捋着胡子琢磨半晌,拱拱手,“惭愧,老朽医术不精。” 小妾风韵犹存的脸霎时变得惨白,哆嗦着取出十两银子给了郎中,连披风都没顾上穿,顶着北风又跑到正房。 安国公总共就两个儿子,长子已近四十,性情随安国公夫人,古板木讷,丁骏却相反,自小爱玩也会玩,有了新奇玩意新奇玩法总不忘告诉亲爹一声,因此,安国公宠爱庶子更胜过嫡长子。 如今听说丁骏玩大发以致于引起脱阳之症,安国公气得脸都青了,怒气冲冲地道:“今儿是谁跟着的,赶紧叫过来。” 跟随丁骏的两个小厮从摘星楼回来后就提心吊胆地在二门转悠,如今一见到国公爷发问,就将提前商量好的措辞说了一遍,“最近这一个多月,郑三爷时不时找二爷喝酒,一喝就大半个时辰,每次都把小的打发在外面。今儿也是,二爷说郑三爷找他,不许小的跟着……” 安国公骂道:“你们俩是死人,说不让跟就不跟,拉下去每人打二十大板。” 两个小厮暗地松了口气,来之前他们预料到要捱罚,事先已打点好了关系。冬天衣服穿得厚,打板子的人再放点水,估计小命能保住。 安国公越想越不对劲,自家儿子他清楚,虽然好色,但行事还算有分寸,平常就是玩玩戏子伶人,最多逼迫几个良家子,给点银钱就封了口,还从来没招惹过勋贵人家的子弟。这次怎么会如此不着调,单在这个日子搞出事儿来? 不对,丁骏之前说过,想在五爷跟前混个脸儿熟,日后搏个前程,他肯定是被人诱着下了药。顺义伯家三公子的事儿,他也多少听丁骏说过,也是个荤素不忌的主儿,定然是他作的套儿,就算不是,他也脱不开干系。 安国公想到做到,不顾夜深风寒,召集了门下的两个清客,让他们连夜写个弹劾顺义伯教子不严的折子。 清客虽觉欠妥,可看到安国公脸色不佳,没敢作声,琢磨着写了个措辞温和的折子。 顺义伯府也颇不平静。 郑德显倒没让人送,跟着顺义伯的马车回去的,不过进门时却是小厮卸了扇门板让他趴在上面抬进去的。 顺义伯拿出当年治军的强硬手段,没让进屋子,直接抬进祠堂亲手动了家法。 顺义伯下手重,三下就打断了一根竹条。郑德显本来就受了不少苦,又捱了重重的几下子,实在受不住晕了过去。 郑夫人被拦在门外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听见儿子一声声惨叫,由强到弱,最后没了声息,急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嚷:“伯爷看他不顺眼,干脆一棍子把他打死,反正伦哥儿已经死了,要是显哥儿再有事,我也不活了……我看以后谁给你承继香火。” 顺义伯闻言,手中的竹条颓然落地,一撩衣襟,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狠声道:“都是你惯的。” 郑夫人顾不得分辨,一头扎进祠堂,看见郑德显身上的中衣原本就沾了不少血痕污渍,如今更被血染了个精透,泪水就跟不要钱似的,哗啦哗啦往下掉。 巳初在摘星楼发生的事儿,正午时分就传到了袁大奶奶郑德怡耳中。郑德怡不相信,急匆匆地回娘家求证。 郑夫人哭得双眼通红,“显哥儿自小身子弱,长这么大我没碰过他一指头,那个天杀的丁二,怎么这么没人性,丧尽天良,丧尽天良!” 郑德怡一听,什么都明白了,掏出帕子给郑夫人擦了擦泪,问道:“请太医了没有,三弟没事吧?” 郑夫人哽咽不止,“那么丢人的地方怎么找人看?就给擦了些跌打损伤的药,你爹的心也真狠,下手那么重……” 郑德怡劝慰道:“爹是气急了,手下没数。这个时候就别管什么面子了,请个相熟的太医,多使点银子就是。” 郑夫人点点头,抽泣道:“也怪我,不该由着显哥儿的性子,他说不乐意就不乐意,现在闹出这档子事,再怎么说亲?唉,早知道,腊月前就该把修家的事儿定下来,显哥儿有个牵绊也不至于这么荒唐。” 郑德怡沉思片刻,开口:“娘,有句话我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郑夫人擦把眼泪,抬头看着她,“在娘跟前,有什么不能当讲不当讲的?” 郑德怡犹犹豫豫地说:“其实,我一直觉得宋三娘那桩亲事不该退,别的且不说,三弟自打退了亲,挨过多少次板子受过多少皮肉苦?今天又遇到这事,看来以前那高僧说得没错,三弟身边就得有个属木的人护着。” 郑夫人想了想,不太情愿地说:“可宋家门户也太低了,她名声又不好,怎么配得上显哥儿?进门当个姨娘,也就罢了,三聘六礼地娶可不行。” 郑德怡不便多劝,温言软语说了些宽慰的话就回去了。 且说千玉在台上刚唱了一句,就见五爷带着一行人匆匆离开了,他是心知肚明,知道宋青葙那边动手了,可班主不清楚。 看着台下的人如潮水般散去,班主急得满后台绕圈,千家班头一次在贵人面前唱戏,才刚开头,人都散尽了,以后还怎么在京都混? 乐师们心里也着急,于是胡琴拉得更急,鼓点敲得更响,锣鼓打得更快,可台下压根没几个人。 千玉索性也不唱了,起范儿退场。 班主起先还担心,毕竟预先已收了定金,戏没唱完就下场怕人找碴,等了一个多时辰,根本没人理他们,只好把家什都收拾了。 千玉知道宋青葙在三圣庵,可记着宋青葙的话,不敢去找她,只借口散心到簪儿胡同转悠,不巧正遇到骑马归来的秦镇。 千玉认识秦镇。 早先跟千玉一起学艺的除了千云外还有一人,艺名叫千月。千玉唱花旦,千月唱青衣,长得是人如其名,宛若明月。 千家班是草台班子,穷苦潦倒,常年发不出工钱来。千月要养家糊口没办法就去楚馆唱曲儿,不想被丁骏看上了。 丁骏还是老一套,先砸银子,银子不好使就亮身份压人,无奈千月硬是不从,只卖艺不卖身,丁骏就下药将人劫到鸣翠馆给上了。 千月不甘心被豢养,又不愿以卵击石,就趁丁骏没注意卷了些金银珠宝想逃出去。可惜只跑到翠花胡同,就被丁骏追上,腿骨也被打断,好在他遇到了秦镇,于是发生了京都有名的风流韵事,就是秦镇与丁骏因抢夺一个小倌聚众斗殴。 千玉赶到时,正看到丁骏带着三四个随从被秦镇打得落荒而逃。 夕阳中,一袭灰衣的秦镇给千玉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只是,打那以后,两人再也不曾有机会相遇。 没想到,竟然在簪儿胡同遇到了秦镇,千玉内心热血沸腾,整整衣衫迎了上去…… 第32章 遥遥相望 千玉清清嗓子,长揖道:“给世子爷请安。” 秦镇在扁担胡同没见到宋青葙,心里正郁闷,见是个不认识的人,没好气地“嗯”了声,下马就要叩门。 千玉紧走几步,大声道:“千玉想跟随世子爷。” 月色如水,洒下淡淡清辉,面前之人被月华映着,眉目如画貌美如花,秦镇打从心底厌恶,冷冷地问:“你会什么?” 千玉被秦镇的目光看得有点胆怯,却仍镇静地说:“会唱戏。” 秦镇转身,“我不爱听戏……也不捧戏子”,紧接着又加上一句,“生平最讨厌戏子。” 千玉极快地回答:“千玉以后再不唱戏。”话音刚落,伸手拔下头上的玉簪,在脸上狠命一划,有血流出来,顺着脸颊滴滴答答落在鸦青色的棉袍上。 秦镇看他一眼,突然开口,“你会不会打理铺子?” “会。”千玉毫不犹豫地答应。 “那好,三天后,卯正,就在这儿等着。” 什刹海灯火通明,两岸的柳枝上挂了无数灯笼,明月灯光交相辉映,映在水面上,河水泛起银白的光晕。微风吹过,涟漪层层荡开,搅碎了明月,扰乱了灯光。 年轻女子呼朋引伴地赏花灯猜灯谜,灯光照着一张张水灵灵的脸庞,像是刚发出的嫩藕。 千玉披散着头发晃晃悠悠地行在人群里,他想笑,可一笑就会牵动脸上的伤口,疼痛令他龇牙咧嘴,怪异的表情吓跑了身边经过的女子。 这几天,千玉想了很多,想千月、千云还有自己。他们都有世人羡慕的俊美容颜,可美貌带来的却是不幸与毁灭。千云走上为人不齿的路,千月以后再不能走路,而自己,堂堂男儿郎,却要借助一个闺阁弱女子才能摆脱困境。 宋青葙帮了他的大忙,他也要助她一臂之力。 摘星楼的事儿还没完,将来会是怎样的情况,谁也说不清楚。眼下宋青葙能躲到三圣庵,可以后呢? 靠着公侯望族捐助才能得以存活的三圣庵,能护得住她? 千玉想找个有能力的靠山,在靠山的羽翼下,自己能尽可能地为宋青葙做点事。 明月西移,赏灯的人群渐渐散去,短暂的沉寂过后,晨阳缓缓升起,京都迎来了又一个生机勃勃的清晨。 早朝过后,顺义伯应召到了皇上的内书房。 皇上五十有余,虽然保养得体,可脸上已显出老相。皇上没多言,直接拿出安国公的奏疏,“令郎给安国公的二子下药,可有此事?” 顺义伯粗粗看完奏疏,气得肺都炸了,安国公这老贼仗着曾是皇上伴读,竟敢倒打一耙。 昨天,他已问得清楚明白,郑德显是听说丁骏找他,才去了四号院。刚进正屋,头脑勺就捱了一闷棍,后来又被疼醒了,至于中间怎么脱的衣服,怎么上的床一概不知。 顺义伯一把年纪,从没这么丢人过,真想打死这个让他大失颜面的儿子。可转念一想,嫡长子已经死了,要是郑德显再有个好歹,顺义伯的爵位很可能会因无嫡子承继而革除。到时候,淑妃娘娘肚里的孩子该倚仗谁? 为了将来的大局着想,顺义伯明知道自己的儿子被丁骏欺辱了,却忍着没有去讨要说法,没想到安国公却恶人先告状。 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顺义伯在皇上面前没敢发火,回府后立刻找人将丁骏的事迹洋洋洒洒写了三大页呈了上去。 安国公当然不能善罢甘休,又写了封奏折,将顺义伯以前在山东苛虐官兵之事一并写上。 顺义伯与安国公在京都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身边围了不少附炎趋势之人,见这正是表忠心现情意的好时机,纷纷上书声援,一时飞往皇上案头的奏折跟雪片般。 皇上不厌其烦,找来五爷,“摘星楼是你的产业,怎么闹出这么大的风波?” 五爷挑眉,笑眯眯地说:“皇兄,摘星楼虽是我的产业,可来者是客,我也不能把人给赶出去。我已查得一清二楚,都说两人时不时地约在那里喝酒,上元节那天也是约好了的。” 皇上闻言,很着意地看了看五爷,各家各打五十大板,令顺义伯与安国公各自管教子女整顿门风。 日子在两家吵吵闹闹打嘴仗中一天天过去,二月二那天,淑妃娘娘生了个七斤三两的大胖小子。皇上心花怒放,给淑妃晋位至贵,成为郑贵妃。 郑夫人进宫看女儿,顺便提起了糟心事,“显哥儿如今是性情大变,开头几天虽然闷闷不乐可吃饭什么的还好,前两天出去走了走,回来后连饭都不吃了,整天就抱着个酒坛子。你说该怎么办?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听……我只后悔没听他的话,当初他想娶宋三娘就由着他娶回来好了,也不至于成现在这副样子。” 贵妃娘娘吃着云片糕,问道:“宋三娘又定亲没有?” 郑夫人不屑地说:“听说在三圣庵奉佛,倒是没听说定亲。她那样的闺女,谁家敢要?” 贵妃娘娘闲闲地说:“三弟想娶就娶回来,过几年风声过去,三弟对她的心也淡了,想法子休了或者怎么着都好,到时自有大把好闺女等着挑。” 郑夫人细细一琢磨,是这个理儿,连忙告辞回去找郑德怡商量。 郑德怡皱着眉头道:“三娘这人性情是真软和,可就是认死理儿,既然已经退了亲,就不会再吃回头草,上次我劝她不也碰了软钉子。” 郑夫人怂恿道:“上次是纳妾,这次可是堂堂正正地进门当奶奶,没准还能挣个诰封,世子夫人,正一品,宋三娘还能不乐意?” 一品诰命夫人,平常人想都不敢想,连自己都没有夫人的封号,宋三娘会不动心? 想到此,郑德怡语气松动了许多,“我试试,不过白家胡同那边说不管她的事,要真谈下来,这三聘六礼还不知怎么个过法?” 郑夫人道:“先到白家胡同谈谈口风,实在不行,还有付家那边,总能找出个管事的长辈。” 郑德怡笑道:“这倒不急,宋三娘要在三圣庵住上百天,咱们有得是时间商量。” 三圣庵也位于簪儿胡同,离清平侯府仅数丈之隔,因供奉着释迦牟尼、阿弥陀佛跟观世音菩萨而得名。三圣庵在京城很有名,除去慧真大师佛法深厚之外,还因庵内有棵极有灵性的姻缘树,常有女子来拜树神询问姻缘。 宋青葙之所以选择在三圣庵避难,也是因为这两点。 为母亲超度祈福,自然要找个佛缘深厚之地;女儿家本就关心姻缘大事,宋青葙又姻缘不顺,想一并拜拜树神也在意料之中。 任是谁听了,都会觉得合情合理。 三圣庵是千年庵堂,庵内古木郁郁葱葱带着岁月独有的悠远沉静。 自打来到三圣庵,宋青葙像是沙漠里长途跋涉的旅人突然见到绿洲般,整个人立刻变得安定而从容,就连令她紧张担心的灰衣人也抛在了脑后。 张阿全每隔七八日会送纸墨衣物来,顺便也带来外面的消息。 这天,他便谈起演乐胡同新开的一家点心铺子,“店名叫凤栖,店面差不多有良木的两个大,布置得很清雅,点心做得也精致。姑娘猜,掌柜的是谁?” 碧柳催促他,“卖什么关子,快说。” 宋青葙思索片刻,笑道:“可是千玉?” 张阿全微笑点头,“姑娘真聪明,就是千玉,不过他已经改回本名林蒙了。” 碧柳讶异道:“他不唱戏了?” 张阿全回答:“嗯,脸上落了道一寸长的疤,没法唱了。” 宋青葙问道:“东家是谁?” 张阿全道:“林蒙说不便相告,我就没再问。” 宋青葙并不在意,只问道:“良木的生意如何?” “开头清淡了几天,这阵又好了,凤栖处处学良木,连盛点心的食盒衬里的白棉纸都跟着学,但凤栖不做磕花饽饽。林蒙说,到底是俗食,难等大雅之堂。” 宋青葙乐不可支,“千玉聪明,戏文里的东西学了个精透,也不知是谁慧眼识英雄找上了他?凤栖的生意不会差。” 说笑了一刻钟,碧柳送张阿全出去,回来后神情紧张地说:“姑娘,不好了,那人找上门了。” 宋青葙看一眼碧柳头上晶亮的水珠问:“下雨了?” 碧柳本能地回答:“不大,就是飘着雨丝。” 宋青葙笑笑,再问:“谁来了?” 碧柳已松缓下来,平静地说:“那个穿灰衣的人,也不知他看没看到我。” 三圣庵只允许女客入内,有时女客会有男伴相陪,慧真师太就将正门旁边的三间屋隔成个单独的小院落,摆上茶水点心棋谱经书等,供他们解闷。 因张阿全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又常来常往甚是规矩,女尼就特准他进去说话,不过进出都得有人陪着。 碧柳便是在送他出门时看见了跨院里的秦镇。 宋青葙闻言不由走到窗前,将窗户推开半扇,遥遥望过去。 就看到斜斜的雨丝里,那人一袭灰衣,负手而立,看上去桀骜不驯,可是又似极有耐心般,静静站着,一动不动。 宋青葙直觉地认为,他并非前来找她,而是在等人。 是等谁呢?妻女还是…… 宋青葙有片刻失神,想起元宵节那天,他揽在她腰间落地时,短暂的踏实与心安。 凭着多年习武练就的敏锐感觉,秦镇断定有人躲在暗处偷窥自己,他小心地辨明方位,猛地一抬头,那人极快地缩了回去。 可他还是认出了那张白皙俏丽的小脸和那双清澈明净的眼眸。 一时间,心跳得那么快,那么急,那么乱。 秦镇深吸口气,只觉得全身的喜悦满溢得无处释放。 原来,她在这里! 第33章 我想成亲 像是预感到秦镇会回头般,宋青葙猛地缩回身子,心兀自砰砰跳得厉害。 那人眼里骤然散发的光芒让她心慌,也让她安定。 心慌的是,她从未见过一个人会有这般强烈的情绪,安定的是,她可以确信他并未将元宵节那天自己的举动透露出去。 为什么这么笃定? 他们见面不过三次,每次都是匆匆邂逅,不曾有过交谈。 可她却清楚地感觉到他对自己并无恶意。 怔忡间,听到碧柳的声音,“姑娘,要不要打听一下?” 宋青葙一愣,连忙摆手,“不可,庵里都是女尼,无缘无故地打听陌生男子怕会遭人闲话……算了,管他是谁,与咱们没多大干系。倒是杀死千云那人,阿全可打听到消息?” 碧柳摇头,“他没敢明目张胆地打听,就在下洼子附近转悠了几日,没听说有人谈论这事。” 宋青葙便笑,“阿全行事比你细密周全多了。”不动声色地行至窗前,借着关窗之际,朝外看了一眼,发现那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秦镇骑马跟在马车旁,步履轻快,找她找了一个多月,扁担胡同去探过好几次,始终不知道她的下落,没想到她竟然就在簪儿胡同,离自己那么近。 细雨如牛毛密密地落在他肩头,秦镇微微笑着,脑海里全是那张忙不迭缩回的俏脸。 她真聪明,选择三圣庵作为落脚地,每天出入三圣庵的女子多如过江之鲫,不会有人特别注意到她。 也不知道,她若听说有人在良木对面开了家一模一样的点心铺子,会是什么表情,恼怒还是高兴? 主意是林蒙想的,他说要做出名堂,演乐胡同是首选,尤其,已经有了良木,他们可以借着良木的势头也往精致里做。 到时候,京都的人一说到哪里的点心最好,头一个就会想起演乐胡同。这样,不管是良木还是凤栖都会因而受益。 马车在二门处停下,秦镇扶出车里的老夫人,蓦地开口:“祖母,我想成亲。” 老夫人杨氏惊讶地扳着指头数了数,“上一个死了才五个月,怎么着也得过了半年再说。你娘又催你了?不用管她,凡事有祖母……还蛮夷之人就是没规矩。”后半句说得极轻,可架不住秦镇耳朵好使,听了个一清二楚。 秦镇后悔万分,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话怎能说给祖母听?祖母心思简单,脑子里只有礼法规矩,礼法就是她的天,半点不能错,可规矩是死的,人可是活的。还是祖父英明,一早就知道祖母的脾性,所以对祖母千宠万宠,硬是不让她沾手家中半点俗务。父亲不如祖父,所以前半辈子受到不少憋屈,现在父亲学精明了,表面恭谨顺从,背地里还是照着自己的想法办。自己连父亲都不如,连着吃了两次亏,还没长记性。 秦镇将祖母扶上软轿,转身去了菱花轩,对清平侯道:“父亲,我想成亲。” 清平侯捧着本兵书靠在软塌上打盹儿,头不抬眼不睁地道:“又被人赖上了?” 秦镇面色有些红涨,粗声道:“没有。” 清平侯仍闭着眼,“是祖母的意思还是你娘的意思?” “都不是,”秦镇顿一下,“我自己看上了一个女子,想娶她为妻。” 清平侯猛地坐直,上下打量儿子几眼,轻笑起来,“开窍了?”神情突然变得严肃,“你可想好了,要是这次再跟以前似的当儿戏,这辈子你别想成亲了。” 秦镇思忖片刻,想到方才在三圣庵乍见到宋青葙时的狂喜,象是失而复得的珍宝,那种感觉从没有过,以后也不见得再有。他郑重地点点头,“我就想要她。” 清平侯指指身旁的椅子,让他坐下,又问:“是哪家姑娘?” “户部宋主事的侄女,去年跟顺义伯世子退亲那个。”秦镇将先前打听的消息一五一十说给父亲。 清平侯双手搭在软塌扶手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花梨木,“名声不太好,不过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半斤八两谁也别嫌弃谁。只是,跟五爷牵扯不清倒麻烦……咱们家从□□皇帝到先帝从没被皇上猜忌过,就是因为咱们从来不站队,也不逞强拔尖……” 秦镇急切地开口,“父亲”,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了恳求。 清平侯看着高大魁梧的儿子,隐藏在心底的愧疚感慢慢浮上来,不禁叹了口气,“算了,我对你们也没什么指望,只盼着你们和和美美地,早点给我生个孙子,我亲自教养。” 秦镇大喜过望,长揖到地,“多谢父亲成全。” 清平侯微微一笑,“这事先别告诉你祖母跟你娘,她们那边由我,你只管寻个妥当的官媒上门求亲吧。” 秦镇忙活着找媒人,准备求亲,顺义伯那边也没闲着,先一步托人到了白家胡同的宋家。 老太太孙氏态度很坚决,毫无转圜的余地,“她已经是除族分出去的人,跟我们这边没关系,您走错门问错人了。” 媒人见老太太说得决绝,心有不甘地回去了。 林氏却不死心,试探着问:“郑家这次是明媒正娶地娶妻,娘为何不同意?要真结了亲,宁哥儿下场不就有人帮衬了?” 孙氏没吭声,专心地扒拉念珠。 “……还有四丫头的亲事,都十三了,还没着落。”林氏硬着头皮又开口。 孙氏将念珠“啪”地拍在炕桌上,“耳朵不好使就请个郎中看看,实在不行回娘家养一阵子。” 林氏被堵得面皮紫涨,匆匆施个礼就出去了。 孙氏颓然靠在靠枕上,“唉,你说,把家交给这么个没长脑子的东西,我怎么能放心?” 杜妈妈整理好炕桌上的杯碟,劝慰道:“大太太关心儿女,一时没考虑周全。” 孙氏恨恨地道:“她脑子里想什么我还能不知道,是看着世子夫人的诰封红眼了,夫人也不是想得就能得的,明宗皇帝那会儿宁安侯的嫡妻不就没捞着夫人的诰命……除族就是除族,两下干净,是福是祸都牵扯不到这儿。” 孙氏真没猜错林氏的心思,她就是眼馋世子夫人的诰封,想攀上顺义伯这门富贵亲。 回到贞顺院,林氏一甩手里的帕子,口里嘀咕着,“真是个老顽固,除族怎么了,还不兴人家改邪归正重返门庭?三丫头真嫁过去,四丫头也能跟着认识几户好人家,省得现在高不成低不就的。” 宋青艾问明情由,气得跺脚,“凭什么又是她,论长相也好论才艺也好,我哪里比她差?顺义伯怎么就认定她了?” 林氏急得去捂她的嘴,“哎呀小祖宗,有这么说话的吗?被人听到笑话死你。” 宋青艾歪着头,“我就是不服气,有好事为什么总落到她头上?” 林氏道:“要没出那会事,郑公子还真是好人家,可一个大男人被……算了,给你个小丫头说什么?反正,郑公子不是什么好夫婿,可顺义伯这门第是真好,贵妃娘娘又生了皇子,日后指不定怎么富贵呢?” 宋青艾呆楞片刻,脸突然泛上层红晕,“郑公子不是被逼的吗,又不是他甘心乐意的。以后成亲娶个美貌夫人,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娘,你说,以后贵妃娘娘的儿子继位,郑公子承爵,那得是多大的荣耀?别人怕不要嫉妒死?” 林氏看宋青艾两眼,惊问:“你,别不是动了心思?” 宋青艾倒不瞒着,很坦然地回答:“宋青葙能嫁,我怎么就不能?起码我的名声比她好,而且爹还有功名在身,比她强多了。” 林氏闻言,愣坐在官帽椅上,神情时忧时喜,思量好半天,叹了口气,“可惜,人家求得是宋青葙,而且,单是祖母这关你就过不去。” 且说媒人在白家胡同碰了钉子后,郑夫人没死心,跟郑德怡商量半天,让媒人又往扁担胡同跑了趟。 媒人笑嘻嘻地说了来意,又道:“瞧着付家表兄一表人才,心思也灵活,不如趁着年轻去考个功名,以后给表嫂挣个诰命回来,多风光。” 商户不能科考,媒人这么说,自然是郑家会想办法给脱籍。 大表嫂一想就猜到怎么回事,笑盈盈地说:“读书人都头悬梁锥刺股的,我家相公自幼养在福窝里哪能吃那么大的苦?再说,就算是熬上七八年考中进士做个小官,还得取巧钻营,巴结上司,万一不小心得罪了上司同僚,没准还得下牢狱。风光是给人看的,日子是我们自己过得,我觉得我们这样就挺好,做个小生意,有衣穿有饭吃,心里挺舒坦。” 媒人暗暗打量大表嫂两眼,心道这是个心里通透看得开的,可到底肩上担着使命,只得再劝,“表嫂也别把话说绝了,等付家表兄回来商量商量,我过两日再来。” 大表嫂不接话,只盈盈笑着。 大表哥回来后,大表嫂将话学给他听。 大表哥道:“表妹心里有主意,你抽空去趟三圣庵问问她。至于咱们,咱们家没脱籍科考的打算。” 大表嫂应着,招呼下人收拾衣物吃食,准备带给宋青葙。 隔天一早,大表嫂正要出门,清平侯府的媒人到了。 第34章 两厢为难 大表嫂不敢自作主张,三言两语打发走媒人就到了三圣庵。 宋青葙毫不犹豫地说:“这两人,都非善类,我不想嫁。” 大表嫂深以为然,上个月摘星楼那事至今还为人津津乐道,郑德显丢人丢到那份上,好人家的闺女谁愿意嫁过去? 至于清平侯府的世子秦镇,她问过秋绫,名声比起郑三来只有更差,而且他还克妻,绝对嫁不得。 大表嫂暗自为宋青葙惋惜,模样品行都一等一的好,人又聪明能干,怎么尽遇到些不着调的人?想了想,开口问道:“你是怎么打算的,想找个怎样的人家,说出来我心里也有个数。” 宋青葙琢磨片刻,叹口气,她就想找大舅母这种人家的。可是,母亲却说五服之内不能嫁,唉,再叹口气,扳着手指头慢吞吞地道:“头一条,不要一门心思科举做官的,表嫂说得对,就算十年寒窗熬出头,勉强登科做官,以后还得溜须拍马巴结上司,更有那种人,自己腿上的泥还没擦干净,转身就嫌弃出身低的亲戚,这种人绝对不能要。第二条,不要家里人口乱的,像那种公爹的姨娘小妾好几个,庶弟庶妹数不清的人家,公爹纳妾,儿子也有样学样,弄一堆子女在跟前晃,看得眼晕……” 大表嫂撑不住笑,“你就直接说什么样的人家可以嫁就行。” 宋青葙松开手,“家里人口简单,和和美美的,穷富无所谓,男人有本事自然好,没本事只要老实听话也行,最烦那种自己没本事还爱耍威风的人……唉,说这些也没用,我这样的名声哪里还轮得着挑别人?” 大表嫂斜睨着她,“怎么就轮不着了,刚才一堆有的没的,都是白说的?”话一转,提到三月初六,“娘来信说二叔过完生辰就往京都赶,路上快点走,大概初四能到。插头的簪子什么的,她都准备好了,你真不打算回去?” 二舅舅的生辰是二月二十七,大舅母就算二十八出发,从济南府到京都,这一路也够赶的。 宋青葙觉得眼眶里有热热的东西不断涌出来,喉咙也似哽住般,无法成语。过了会,才低声道:“在庵里清静,若是回去,少不得又是麻烦。那两家就劳表嫂帮我挡着,实在没法子就说我立志要在庵里修行,不想嫁人。” 大表嫂想想也是,便不再劝,又商量了些琐碎小事,吃过斋饭就告辞了。 宋青葙整理一下大表嫂带来的吃食,找出五六样点心用食盒盛了,让碧柳送给慧真师太尝尝。 没多久,碧柳便回来,笑嘻嘻地说:“师太正陪个老妇人说话,那人夸点心做得好,赏我个银锞子。”献宝似的拿出来在宋青葙面前晃了晃。 银锞子做成笔定如意状,约莫有八分,看着很精致。 宋青葙笑道:“不知是哪家的夫人太太来理佛,倒叫你得了巧。” 碧柳将银锞子收好,面色忧愁地问:“姑娘真打算修行不嫁人?” 宋青葙叹道:“一时权宜而已,嫁不嫁人无所谓,可真要出家为尼不沾荤腥,我可受不了,馋都馋死了。” 碧柳放下心来,又问:“你说,郑三求亲也就罢了,秦镇也跟着掺合,他不是刚死了妻子没几个月?” 宋青葙烦闷地行至窗前,“我也不清楚,按说,我跟他八竿子打不着,他怎么就知道我这号人?难不成,他是因为名声太差找不到中意的,想跟我凑合凑合?可我不想跟他凑合……”顺手推开窗户。 料峭清风迎面扑来,带着春天的气息,窗外柳树刚发了嫩芽,满枝的葱绿令人心旷神怡,宋青葙深吸口气,平静了会,吩咐碧柳:“明儿阿全来,让他打听一下秦镇的事儿。” 张阿全知道宋青葙的心思,只隔了两天就送来了消息,“秦镇订过四次亲,头一个是打小订的,女方七八岁上被野狼咬死了,第二个是十五岁说的亲,保定杨家的姑娘,临出阁前两个月闹痢疾死的,第三个倒是正经八百娶过门的,据说洞房那夜……大出血死了,这第四个是去年二月成的亲,九月初没的……” 宋青葙听得毛骨悚然,忙摆手止住他。这头两个可以说是生死由命怪不到秦镇头上,可后两个……宋青葙不由记起搬到扁担胡同那天,隔着马车听到丁骏说的那番话。 看来秦镇真是命里克妻,宋青葙连连摇头,这人绝对不能嫁,她还想多活几年。 宋青葙铁心两人都不嫁,大表嫂那边却有点顶不住了,两拨媒人走马灯似的,这个走了,那个来,每人都长着只巧嘴,有的没的说得天花乱坠,尤其是清平侯府的媒人,几乎能将死人说活。 好在,大舅母及时赶到,大表嫂当即把这个烫手山芋仍给了自家婆婆。 大舅母看着插金戴银的媒人,不卑不亢地说:“我们付家就这么一个闺女,当年老太爷给小姑选姑爷的时候立了八条规矩,如今我这个当舅母的少不得原样搬过来,你们思量着要是能做到,我们就往下谈,要是做不到,那就算了,男婚女嫁各随其意。” 两家媒人异口同声地道:“付家舅母说来听听。” 大舅母啜口清茶,拿帕子拭拭嘴角,慢条斯理地说:“头一条,姑爷不能纳妾,不管我家姑娘有没有子嗣,都不能纳;第二条,姑爷不得当官,我家姑娘福浅手笨,伺候不了官老爷;第三条,姑爷不管在外头还是哪里受了气,回家不得拿我家姑娘撒气……最后一条,我家姑娘要想和离,姑爷不得故意为难。” 八条说完,不但媒人惊得目瞪口呆,就连大表嫂也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 天哪,这规矩,知道的是娶媳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请尊大神回家供着。 顺义伯府的媒人谨慎地说:“我不能作主,待回过郑夫人才能答复。” 清平侯府的媒人犹豫半天,想到临来时秦大爷说的话,生硬地绽出笑容道:“舅母说的,我家大爷都答应,这庚帖……” 大舅母笑笑,“不急,空口无凭,让你家大爷写个凭据来才好说话。” 两个媒人面面相觑,各回各的主家。 郑夫人气得拍桌子,“这还瞪鼻子上脸了,我不信,除了她,显哥儿就没有瞧中的人。” 郑德怡慢慢卷着手里的纸卷儿劝道:“娘别着急,明天我去三圣庵瞧瞧三娘。” 秦镇闻言却二话没说,直接吩咐远山研墨。 远山咬着后槽牙问:“爷,您真要立文书?” “恩,”秦镇无意识地应着,提笔斟酌起词句来,待写到最后一条,脸色却有些为难,找了把折扇“唰”地甩开,呼哧呼哧扇干墨,将纸折好往怀里一塞,“我去扁担胡同,你不用跟着。” 正要出门,瞧见灰衣前襟沾了几滴墨汁,又回头换了件稍鲜亮的鸦青色长衫。 见到大舅母,秦镇躬身行礼,“秦镇拜见舅母,”掏出写的字据来,“舅母所提,秦镇俱都答应,只这最后一条,秦镇真心求娶宋姑娘,定会与她厮守终生……我,我不会休她,也不会与她和离,请舅母成全。” 大舅母冷眼打量着他,身材高大,相貌端正,神情不驯,眼神犀利,紧抿的唇角微微颤抖着,大手握成拳头垂在身侧,许是有力太过,手背上青筋突出。 应该是紧张吧? 这么大的男人也会紧张……大舅母隐隐有些好笑,可很快掩住这丝笑,沉声问道:“你为何相中我家大姑娘,你以前见过她?” “这个……”秦镇支吾着,说见过,怕对宋青葙名声有损,说没见过,又怕大舅母认为自己不诚实不可靠,支吾半天,才道:“远远地瞧见过她几次,不过宋姑娘没看到我。”话刚出口,就感觉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痒痒的,他想擦又不敢擦,好容易听到大舅母的声音,“大姑娘不是我亲生的孩子,可我心里待她比亲生的更亲。有句话,问了你别恼,听说你命里克妻?” 秦镇身子猛地一震,该来的,终于来了。 自打下定决心求娶宋青葙,他就在为此事烦恼,也懊悔过无数次,怎么当初就那么不长脑子,一冲动酿成千古恨,如今该怎么解释? 他暗暗攥紧拳头,竭力平心静气地回答:“以前年纪小犯糊涂……我,我会原原本本跟宋姑娘讲清楚,以后决不会……”眼角瞥见桌上的字据,张口咬破食指,在字据上按了个血红的指印。 大舅母吓了一跳,却没动声色,依旧淡淡地说:“把你的庚帖留下,我找人合合八字,三天后给你信儿。” 自扁担胡同出来,秦镇抹抹额头的汗,打马往三圣庵跑去。 克妻的事儿,他要当面对宋青葙讲。 第35章 绝处逢生 三圣庵门前停着数辆马车和三五顶轿子,秦镇狂热的心渐渐沉静下来。 每天到这里来拜佛的女子无数,他不能就这么不管不顾地闯进去。 站在参天的古树下,遥遥地看着那排屋舍,小心地一间间窗子数过去,果然,宋青葙的那间是关着的。 乍暖还寒的天气,她那般纤弱,定是受不住凉风。 秦镇痴痴地望一会,突然想起什么般,急匆匆地赶回望海堂,铺开一张纸笺,就着之前剩余的残墨,蘸了点水,提笔在纸上写道:我是秦镇。 思量片刻,再写几个字:我会对你好。 笔尖颤抖着,小心地划过纸笺,秦镇只觉得胸中藏着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犹豫半天,又加上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她那么聪明,应该知道自己的意思——他并非命里克妻。 此时,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将西天的云彩晕染得绚烂无比,庵堂穿来浑厚沉重的鼓声,层层荡荡地回响着,不久便是悠长久远的唱经声。 秦镇寻个僻静处,辨明方向,掏出柄飞刀掷了出去,飞刀连同纸笺穿过枝桠,颤悠悠地钉在窗棂上。 窗扇很快被推开,有个丫鬟模样的人探出头,警惕地四下张望片刻,拔下了飞刀。 宋青葙接过碧柳递来的纸笺,只看了一眼,俏脸立时涨得通红,甩手将纸笺扔了出去,“难怪世人都说秦镇轻薄无行,这般私相授受,算什么?” 碧柳疑惑地捡起来,“咦,还有生辰八字,要不……我去请慧真师太合合八字?” 宋青葙恨道:“你也这么不着调,男不亲求,女不亲许,哪有姑娘家拿着男人的八字去合的?快,赶紧烧了。” 碧柳点燃油灯,纸笺刚烧了个角,就被宋青葙一把夺了过去。 “你想想,这字是不是见过?跟上次写着郑德显的相好是男人那张纸的字体一样?”宋青葙急切地问。 碧柳端详半天,为难道:“我也就认得几个字,哪能看出字体是不是一样?” 宋青葙攥着纸笺,心“砰砰”地跳,秦镇到底是谁,为什么送上次的纸条,为什么突然上门求亲,又为什么写这封信? 想到,接二连三地与灰衣人偶遇,宋青葙竟有个大胆的猜测——秦镇会不会就是那个总穿灰衣的人? 宋青葙转身问道:“你刚才看到送纸笺的人没有?” “没看见,”碧柳拿起飞刀比划,“周围都是树,天色又暗,看不清楚,而且我估计扔飞刀的人定在十丈开外,那就更没法找了。” 宋青葙闻言,默默地将纸笺烧成了灰烬。 转过天一早,郑德怡果真来了,还带了两匣子点心,盛点心的匣子是梧桐木做的,刷了层清漆,盒盖右上角有个红色的印戳,写着两个小篆——良木。 郑德怡见她注意到匣子,解释道:“是演乐胡同去年刚开的铺子,做得很精致,口味也好,就是不便宜,这么小小一匣子得八两银子。我估摸着你必定没吃过,特地买给你尝尝。” 话里话外很明显地是在彰示自己的地位。 宋青葙无语,可见到她这样照顾自己的生意,仍是笑盈盈地道谢收下。 碧柳沏好茶,极有眼色地陪着郑德怡的丫鬟到外面转。 郑德怡掏出个纸卷,递给宋青葙,“在三哥屋里找到,真没想到三哥竟如此重情重意。” 宋青葙大致扫了眼,立刻明白这就是当初千云写的那个戏本子。 “早知道,三哥对三娘情根已深,我爹跟我娘也不会棒打鸳鸯,可惜,现在后悔也晚了,三娘当初怎么就不肯分辨半句?” 宋青葙眼神茫然而困惑,“袁大奶奶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戏里不是写着徐二娘跟张公子,怎么又关着你三哥了?还有,你让我分辨什么?” 郑德怡着意地看她一眼,笑笑,“三娘是聪明人用不着装糊涂,我也不卖关子。明摆着,三哥这戏就是为你写的,他是想让千家班在上元节那天唱,好打动我爹,以便娶你进门。没想到丁二从中作梗出了意外,戏也没唱成。不瞒三娘,自打那天起,三哥就没露过笑面儿,不是抱着酒坛子就是盯着戏本子。我娘悔得不行,说不该拆散你们,眼下真心想成全你们俩……难道三娘半点不念三哥的情分?” 宋青葙冷笑,郑三还真是个痴情的种子,他痴情也倒罢了,为何要扯上自己当幌子?千云活着如此,如今千云都死了,他还不让自己安生。 深吸口气,也笑道:“袁大奶奶真有意思,戏就是戏,都是写着玩儿的,哪会有人把戏文当真事儿?我没见过你哥,你哥也没见过我,谈不上什么情啊意的,没准你哥听戏听多了,一时分不清戏里戏外也是有的……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自打退亲那天起,我就没打算过再进郑家的门。袁大奶奶也劝劝郑伯爷跟郑夫人,京都有才有貌的女子有的是,宋三不敢高攀,也攀不起。” 郑德怡闻言,端起茶盅抿了口,左手指无意识地转着右腕戴着的一对红宝石手镯,良久才勉强露出个笑容,“好马不吃回头草,嗯,三娘有志气,我记得以前三娘最讨厌仗势欺人之辈,其实有时候能够倚仗权势压人一头也很有趣……你们宋家跟我们郑家都来自济南府,到京都这么多年,济南还有不少我爹以前的属下,宋家人丁也还兴旺吧?对了,还有付家,听说你舅舅他们生意做的极好。” 呵,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郑家摆明是要仗势欺人了。 宋青葙双眼微阖,心里涌起无限悲哀。宋家的人她可以不在乎,可是付家呢?大舅母千里迢迢赶来为她庆生……心念电闪之间,她想起昨夜的纸笺,破釜沉舟般咬了咬唇。 打定主意,宋青葙起身,将杯中残茶泼掉,重续上新茶,慢悠悠地开口,“冷茶剩饭什么的,该倒就得倒,该扔就得扔,勉强用了最是伤身……说到权势,听说安国公很得皇上信任,不知道清平侯如何?” 郑德怡诧异地抬头,她自然听说了清平侯世子托人提亲,也听说媒人大包大揽地应了那几条惊人的规矩,可她压根就不相信宋青葙会答应。 秦镇的名声在京都跟丁家那杂种算是半斤八两,而且还克妻,但凡女子见了都唯恐躲闪不及。 难道宋三娘竟然舍弃自己玉树临风的兄长而选择那个轻薄无状的人? 她够狠,连自己的命都能豁上。 又提及安国公,就算安国公跟自己的父亲不和,难道她还够得着安国公不成? 郑德怡用力攥紧茶盅,神情冷肃,“安国公怎么说也是外姓人,哪比得上自己的儿子可靠?至于清平侯,整天尽上折子给儿子请罪了,也不见得能得皇上的心。” “唉,得不得心,反正公大过侯,侯大过伯,一级压一级呗。”宋青葙笑得云淡风轻,看了看更漏,惊讶道:“哎哟,说会话的工夫就晌午了,三圣庵的斋饭素淡可口,袁大奶奶留下来尝尝?” 郑德怡却笑不出来,盯着宋青葙打量两眼,“三娘,是我小瞧你了。”高昂着头离开。 宋青葙颓然坐在椅子上,泪水毫无预兆地流了满脸。 碧柳吓了一大跳,忙问:“姑娘,怎么了?” 宋青葙拭拭眼泪,“没事,就是心里难受,我去内室躺会儿,午饭不用了。” 碧柳不放心,让碧桃要了盘素包子,一边吃,一边坐在内室门口守着。 生平第一次,宋青葙哀叹自己命苦,自小跟在祖母身边不得母亲疼爱,不疼就不疼吧,有娘总比没娘强,谁知道刚满十岁,父母就接连去世了,没过几年,亲事没了,家也没了,所有的亲人一夜之间都弃她而去。 这样倒也罢了,好歹自己也能撑着过,可莫名其妙地竟惹上京都最难缠的两个无赖……又被郑家苦苦相逼。 自己不愿意守着郑三那种人过日子,又不能连累无辜的舅舅,实在没法子,扯了清平侯这张老虎皮当大旗,可她真的不甘心嫁给声名浪迹的秦镇。 宋青葙抓起床头针线笸箩里的剪刀,突然有种轻生的冲动,死了就一了百了,再没有这么多烦心事,再不用提心吊胆百般算计。 而且死了就可以见到母亲,就能问问她,究竟为什么那么狠心抛下自己? 宋青葙哭一阵,哀叹一阵,再哭一阵,再哀叹,泪眼蒙胧里,窗户纸由明亮变得灰暗,再变得漆黑,待再睁开眼,天色已大亮。 碧柳打着哈欠进来,“姑娘可睡得沉,再不起,舅太太就该到了。” 宋青葙瞧一眼更漏,都辰初了,急急忙忙梳洗罢,换了件鹅黄色的褙子,因见眼皮有点肿,又扑了些脂粉上去。 刚装扮好,钟琳竟来了。 宋青葙看着她隆起的大肚子又是感动又是担心,“你身子不方便,还来干什么?磕着碰着怎么办?” 钟琳笑道:“你的大日子,哪能不来?没事,我现在好着呢,二爷也来了,在跨院等着。” 旁边陪着的婆子也跟着笑,“打上个月我们二奶奶就唠叨宋姑娘的生辰,一早儿就备好了贺礼。” 宋青葙握住钟琳的手小心翼翼地扶她坐下。 三个月没见,钟琳下巴变圆了,脸颊长肉了,原本白皙的肌肤变得红润透亮,周身洋溢着即将做母亲的光彩。 宋青葙由衷地替她欢喜。 两人正说话,大舅母推门而入。 宋青葙忙给两人介绍,大舅母对钟琳的好感顿生。高门大户的媳妇,又怀着孩子,还惦记着大姑娘的及笄礼。 能有个这样的手帕交,是大姑娘的福气。 大舅母盘算一番,笑道:“既然杨二奶奶在,那就麻烦您当个赞者,我去请慧真师太来给大姑娘插簪,咱们把礼数全了。”急匆匆地出去。 没多久,慧真师太带了个老妇人来,“我是出家人,不好插手这些俗事,这位老夫人刚好在,听说缘由就自动请缨来插簪。” 宋青葙见老妇人已年过六旬,穿着秋香色锦缎褙子,额前戴着珍珠嵌宝抹额,腕间笼着串檀香木刻成的佛珠,料定其身份不凡,忙上前行礼,“劳烦老夫人拖步。” 老妇人和煦地笑:“我家里有个孙女儿,只比你小半岁,可不象你这般规矩懂事。你是个好孩子,为了给你娘诵经祈福,连自己的及笄礼都误了……” 大舅母暂代母职,说了几句感谢的话,碧柳端上早准备好的簪子来,老夫人没用,反手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支金簪,“这簪子还是当年我及笄时用的,有些年头了,说起来也是我俩的缘分。”说罢,端端正正地插到发髻间。 宋青葙急忙道谢,“却之不恭,我就沾点老夫人的福寿。” 大舅母恭敬地问:“不知老夫人府上哪里,这份恩情,我们定然铭记在心来日必报。” 老夫人便笑,“举手之劳,不值当什么,我也是结个善缘。你若真要报答,就替我抄五十本金刚经散出去。” 宋青葙连声答应。 送走钟琳等人,大舅母将这两天的事儿说了遍,掏出秦镇写的字据,“大姑娘,你怎么看?” 字据上的字刚劲有力,跟昨天纸笺上的毫无二致,果然是秦镇所写。 宋青葙细细读过一遍,问道:“当初外祖父真的定下这八条规矩?” “那还有假?说起来,这规矩有一半是你娘自己立的,”大舅母唇角微翘,随即黯然下来,“当年你爹也是口口声声地答应了,不过空口白牙,没立凭据……就是有凭据也没办法,心要变了,八头牛拉不回来。” 宋青葙咬咬下唇,又问:“那人长什么样子?” 大舅母沉吟着,“个子挺高,面相有点凶,看着不是个善茬儿,穿件八成新的鸦青色长衫,鞋袜倒是齐整。” “鸦青色?”宋青葙脱口而出。 “恩,象是鸦青,看着比青莲色要深。”大舅母随口应道。 鸦青色——那人只穿灰衣,显然不是那人……宋青葙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第36章 心怀鬼胎 大舅母看她神色有异,叹道:“你不愿意,用不着勉强,我去回了他们。男女结亲得两厢情愿,强扭的瓜不甜。” 宋青葙盯着字据上红褐色的指印,低声道:“他已给足了诚意,我嫁!” 大舅母语重心长地说:“大姑娘,成亲是一辈子的事儿,你可得想好了。” 宋青葙想得很清楚,自己算是把顺义伯得罪了,这种情况下,自己跟哪家定亲,哪家不得安生,倒不如嫁给秦镇,或许顺义伯还有点忌讳。 为了舅舅,也为了自己,她不情愿也得情愿。 宋青葙牵动嘴角,勉强扯出个笑容,“嗯,我已经想好了。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嫁谁都有不顺心的地方,秦镇能写这个字据,我比其他女子已经占了大便宜,不能不知足……余下的换庚帖、过礼什么的,还得舅母做主,您急不急着回济南府?” 大舅母笑道:“一时半会儿不回去,正要跟你说呢,你表嫂有了身子,昨儿刚请大夫把了脉。你说这孩子,平常看着还挺仔细,可自己身上的事儿一点都不经心。” 喜讯多少冲淡了适才的沉重,宋青葙不想大舅母为自己忧心,捡着平日听女尼说的福缘福报的开心事说了说。 大舅母岂不知她的意思,她在宽自己的心,大舅母听得高兴,心里却越发酸楚,这孩子,命真是苦。 媒人喜滋滋地把付家应允之事告诉秦镇,秦镇正约着秦铭要吃中饭,闻言大喜过望,顾不得满桌的菜,起身就往外走。 远山疑惑道:“二爷就来了,爷去哪里?” “告诉宋姑娘。” 远山忙上前拦住他,“爷,付家既然许亲,宋姑娘怎么会不知道?” 秦镇站在树影下,想了会才反应过来,扭身又走,“我出去转转就回……早起取回来的磕花饽饽别拿出来,留着晚上吃。” 远山哭笑不得:爷真是魔怔了,磕花饽饽连着吃了三个多月愣是没吃够,还要藏起来不给别人吃。 秦镇骑着马,自动自发地来到三圣庵,没进去,就隔着围墙远远地往里看。 树影婆娑,遮住了半扇窗户。 秦镇猜测着宋青葙的样子,在绣花,还是抄经书?已经过了午时,她应该吃罢中饭了,刚吃过饭不能立时坐下,免得积食。 算起来,她在庵里已经住了近两个月,也不知什么时候回去,庵堂总是清苦,吃得又素淡……成亲后,定让厨房变着花样做些可口的饭食,她太瘦了。 秦镇微微笑着,他已吩咐过媒人好几遍,不管付家提什么条件尽管答应就是,他没别的要求,唯一的希望就是早点成亲,越早越好。耽搁久了,他怕夜长梦多。 秦镇的顾忌不无道理,郑夫人为着郑德显已经有些疯癫了。 那天,郑德怡将宋青葙的话说给郑夫人,还没说完,郑夫人就不顾风度地大骂起来,先骂宋青葙水性杨花吃着碗里的占着锅里的,又骂清平侯养子不教,强夺人、妻。 郑德怡听不过耳,悄悄让婆子带着去外院郑德显的屋子。 院子里杂草丛生,靠西墙种的花木已抽了新芽无人打理,空气中隐隐带着一股酒气,郑德怡皱了皱眉,听到小厮的恳求声从正屋传出来,“爷,酒坛子已经见底了,没了,爷明天再喝,行不行?” 郑德显醉眼惺忪地举着酒杯,“别糊弄爷,爷没醉,爷清醒得很,床底下不是还有半坛子?” 小厮苦着脸道:“床底下那半坛子您大前天就喝完了。” “呃,”郑德显打了个酒嗝,“你骗我,连你都欺负我,看我不扒了你的皮”,身子歪歪斜斜地往前,突然脚下趔趄,差点被一旁的椅子绊倒,他气不打一处来,“咣当”踢翻椅子,甩着衣袖胡乱念道,“人生不称意,酒酣心自开,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醉后失天地,此乐最为甚……” 郑德怡止住张口欲喊的婆子,悄悄往内室瞧去,就看到郑德显狼狈地俯在黑木桌上,头发散乱,玉冠歪斜,月白色的衣袖上沾染了点点酒渍,脚上的软靴一只是粉底另一只却是白底。 郑德怡心头一酸,三哥素来丰神俊逸清雅高贵,最爱月白色,偏偏白色不经脏,一件衣衫穿不过三次就丢弃,何曾像这般落魄邋遢,又何曾这般借酒解愁过? 情之一字最是伤身,三哥因宋三娘而醉生梦死,三娘却那样狠绝无情……郑德怡咬咬下唇,三娘不是想嫁到清平侯府吗? 她倒是要看看,三哥玩过的女子,秦镇还会不会要? 主意既定,郑德怡回内院与母亲告辞,未等走近,就见两个婆子慌慌张张地迎出来,脸色甚是尴尬,“老爷回府了,正与夫人议事。” 话音刚落,只见房门响动,顺义伯阔步走出,面沉如水地吩咐小厮,“拿绳子把那个孽畜捆起来关到柴房。” 郑德怡瞧着父亲神色冷厉不敢劝阻,只恭敬地行了个礼。 顺义伯停在她面前,淡淡地说:“你已出嫁就是袁家的人,没事在家多孝顺公婆,别总掺合娘家的事。” 郑德怡面色一红,忙低头应是,再抬头顺义伯早已走远了。 当着下人的面被父亲训斥,郑德怡有些挂不住,可想到母亲,仍旧硬着头皮进了屋。 郑夫人两眼红肿,黯然地坐在炕边,一见郑德怡,原本止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你说我该怎么办,显哥儿如今这个样子,我让你爹在皇上面前提提,秦家不能抢别人家的儿媳妇,你爹就要动刀动棍的,又怪我慈母败儿,还说显哥儿没了倒干净,让我也趁早归家,他另娶个贤惠的,再生儿子……” 郑德怡连忙劝慰,“爹是在气头上说的话怎能当真,不过,娘再别提什么丁家、秦家了,爹跟他们天天在朝堂上见面,心里肯定也不是滋味。” 郑夫人捏着帕子擦擦眼泪,“好好的儿子变成这样,都二十一了,亲事还没着落……” 郑德怡温声道:“三哥的事交给我,我想办法。” 郑夫人狐疑地问:“你能有什么法子?” 郑德怡笑笑,“娘别问,等着就是……对了,大爷让我问问,爹以前有个属下在五城兵马司任职,不知叫什么名字,管着何处?” 郑夫人想了想,“叫张钊,任北城的指挥,是你爹一手提拔起来的,不是外人。” 郑德怡点点头,又软语安慰几句,才告辞回袁府。 她的婆婆袁夫人脸拉得老长,“你这个当娘的心真宽,旭哥儿身上不好,你也不管,一出去就是大半天。” 郑德怡忙问:“旭哥儿怎么了?早起出门时还好好的。” 袁夫人见她情急,语气缓了几分,“脸上起了片桃花癣,因乳娘拦着不让他挠,他哭了两回,直嚷着要娘,中饭也没怎么吃。” 郑德怡放下心来,匆匆换过衣服去看儿子,旭哥儿躺在炕上睡得正香,小小年纪相貌已长得很是周正,眉眼间有几分郑德显的模样。 郑德怡坐在炕边寻思片刻,提笔写了封信,又找婆婆商议请客的事,“天儿渐渐暖了,听说那些文人士子都出去踏青游玩,咱们家的桃花开得正是时候,我想请几个玩得好的姐妹来赏花。” 袁夫人喜静不喜动,可想到文靖大长公主好热闹,遂欣然同意。 杨柳风寒,桃花春暖。 袁府花园的桃花开得极盛,放眼望去,灼灼芳华。 酒席摆在桃林中,菜式不多,胜在样样精致,尤其席间的桃花饼,一碟五只,摆成桃花状,四周衬着桃花瓣,好看的让人不忍下口。 郑德怡笑着介绍,“良木新出的点心,每天就卖二十盒,还得提前订。你说人家贵,可有贵的道理,不说口味如何,单这份心思就无人能比。” 武康侯府的世子夫人袁氏是郑德怡的小姑子,也在宴请之列,叹道:“家里弟妹也爱吃,隔三差五就让人去买,每月光点心钱也得好几十两银子。先前宋三娘经常送点心来,那也是个心灵手巧的。” 郑德怡便笑,“光咱们在这里热闹,也不能落下她们,”转头吩咐丫鬟,“把厨房的点心装两盒子,回头给杨二奶奶带回去……宋三娘这份,你要方便,让马车在三圣庵停停,找个女尼稍进去就行。” 袁氏忙道:“有什么不方便的,正好顺路。” 几人吃吃喝喝,又打了会叶子牌,直到申正方散。 宋青葙拿到点心时,天已黄昏。 女尼道:“武康侯府的杨夫人让人送来的,说在竹叶胡同袁府赴宴,因吃着好,特地带给宋姑娘尝尝。” 宋青葙谢过她,看看食盒上醒目的印戳笑道:“崔掌柜有几分本事,要真能在花会上上桌,铺子算是开起来了。”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食盒。 食盒里五只桃花饼团团放着,摆成桃花状。 她疑惑地掂起一只细细端详片刻,“不对,这不是良木的点心……” 第37章 不宁之夜 碧柳凑上前,仔细地瞧了瞧,点心做得很精致,花瓣边缘光滑整齐,很明显是用了心思,不由叹道:“匠气太过,少了灵性。” 宋青葙莞尔,碧柳这句话完全是跟王木匠学的。 上个月张阿全送饼模子的时候转达过王木匠的话,不是他不能把五个桃花瓣做成一式一样的,只是那样就匠气太过,少了灵性,真正的桃花,没有五只花瓣大小肥瘦都一样的。 就为了灵性,宋青葙格外给他加了五两银子的工钱。 碧柳拨拉着桃花饼愤愤地抱怨,“也不知谁这么讨厌,估计看着咱们生意火爆,故意砸良木的招牌。还有,袁大奶奶平常不是总爱显摆,怎么也贪便宜买赝品?” 宋青葙思量片刻,道:“袁大奶奶好面子,席上用的必定是咱们店里的东西,我觉得这盒点心是她特意给我做的。” 碧柳讶异地睁大双眼。 宋青葙笑笑,“三圣庵离袁府也就隔着四五条街,要想送,找个婆子用不了两刻钟。她却偏偏借杨夫人的手,而且等到天快黑了才送来。”神情突然变得肃穆,掰开一只桃花饼,凑到鼻端闻了闻,递给碧柳,“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 “闻着挺香,没什么异味。”碧柳摇头,掰了一小块往嘴里送。 宋青葙忙拦住她,“以前千玉给的那药,不也是化在水里也是什么味没有?” 碧柳脸色大变,“袁大奶奶怎么说也是大家闺秀,哪能做这种龌龊事?” 宋青葙沉吟,“她一向心机重,前几天我刚得罪过她,小心点总没错。” 碧柳想了想,“厨房阿美养了只黑狗,我去试试。” 没多大工夫,碧柳拉着脸回来,“没试成,刚想喂狗,阿美看见了,非得要去吃,我不敢给她,又不能当着她的面喂狗,只好说就这么一块,自己还得留着吃,阿美生气了,跳着脚骂我小气鬼。” 阿美是慧真师太云游时捡回来的傻女,约莫二十岁左右,相貌奇丑却膀大腰粗,有一把好力气。说她傻吧,可她也知道鱼肉比菜蔬好吃,知道金银比石子管用,知道锦缎比布衣好看,所以,每每看到拜佛的女子穿着漂亮衣服,戴着闪亮的首饰就扑上去抢。慧真师太怕她冒犯香客,就把她拘在厨房的院子里,白天不得出来,天擦黑才可四处走动。 就这么个孩童心性的人,看到好吃的点心自然会要。 宋青葙道:“试不试也不差什么,反正这几天别在这屋待了,我跟师太说一声,夜里去佛堂诵经,你跟碧桃把东西归置下。” 碧柳闻言,将一些贵重之物贴身放好,屋子稍微整理了一下,跟碧桃一道陪着宋青葙往佛堂去。 路上又见到阿美,阿美头一扭,嘴一撅,粗声粗气地道:“小气鬼,不理你。” 宋青葙温声道:“过两天再请你吃点心。” 阿美翻了个白眼,“我才不稀罕。” 到了佛堂,看门的女尼敬佩地说:“施主在庵里住了两月有余,日日读经抄经,夜里又来清修,佛祖有灵,定会保佑施主清平康泰。”又取来条薄毯,“夜里凉寒,施主稍微抵御些。” 宋青葙双手合十谢过,进了佛堂。 佛堂当中立着三位圣人的雕像,雕像高大雄壮,在青灯的映衬下分外狰狞可怖。宋青葙不敢直视,忙端正地跪在蒲团上,小声地念起经文。 且说阿美见宋青葙三人进了佛堂,脑筋忽地一转,“她们不给我点心吃,我自己去拿。”掉个头,客舍走去。 屋门紧紧地关着,却没上锁,阿美轻手轻脚地进去,借着月光,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食盒,打开一看,果然是桃花饼。 “有这么多还骗我说就一块,小气鬼。”阿美毫不犹豫地抓起两块塞进嘴里,正在考虑要不要全吃光,突然觉得脑中混沌困意袭人,趴在桌边就睡了。 月上中天,三圣庵围墙外的大树下蓦地出现两道黑影,一胖一瘦。 胖子低声问道:“你探清楚了,真是间没人的屋子?” 瘦子不耐地说:“一清二楚,我家娘们特地到庵里看过,里面就堆着些杂物。” 胖子道:“顺义伯吩咐的事,不能办砸了,三圣庵可是得了贵人青睐的,真出了事不好收拾。” 瘦子道:“放心,出不了事。”说罢,就着月光取出一张弯弓。 胖子打亮火折子,点燃了三支事先浸过桐油的长箭。 长箭带着火焰划过夜空,准确地落在空屋上,火苗遇到茅草,顿时噼里啪啦地燃起来。 不多时,庵里传来女尼的尖叫声,“着火了,快来人,着火了。” 喊声传到佛堂里,宋青葙稳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碧柳却沉不住气,凑到窗边看了看,低声道:“西面有间屋子走水,火势看着不小。” 宋青葙顿一下,很快恢复沉静,“有人正救火,不用管。” 刚说完就听到外面传来噪杂的男子说话呼喊声,看门的女尼进来道:“是放杂物的屋子起火了,连带着旁边两边也烧了,恰好北城指挥司的士兵经过,正在灭火,施主不必惊慌。” 宋青葙忙问:“可有人伤着?” 女尼摇头,“那几间都是空屋,没住人,不过里面存放的东西怕保不住了……” 宋青葙安慰道:“没人受伤就是大吉,财物到底是身外之物。” 女尼笑道:“贫尼惭愧,倒让施主见笑。” 就在众人忙着救火之际,先前的两道黑影趁乱进了宋青葙客居的屋子。 此时月色正好,清清楚楚地照出桌上俯着的女子身形。 两人对视两眼,分头到各屋看了看,再回来,心照不宣地点点头,胖子抖出条麻袋,瘦子则小心地扶正女子的身子。 麻袋当头兜下,再一提,用绳子扎好口,胖子双手一抡,麻袋结结实实地扛在了肩头。瘦子低声嘱咐,“轻点,别摔坏了。” 胖子“呵呵”低笑,“这女子份量不轻,瓷实着呢。” 瘦子“嘘”一声,轻巧地走在前面探路,胖子扛着麻袋稳稳地跟在后头,火还没灭,两人已顺顺当当地自墙头翻了出去。 大树下,拴着两匹马,马蹄上包着厚厚的麻布,走起来悄然无声。 两人穿大街走小巷,没多久来到一处僻静的宅院。 不等叩门,屋内早有个中年男子迎出来,低声问:“可妥当了?” 瘦子回答:“妥当。” 中年男子往瘦子手里塞了个荷包,“兄弟辛苦了,主家赏的酒钱。”顺势接过胖子肩上的麻袋,许是没想到份量挺沉,过手的瞬间,中年男子晃了晃,麻袋差点脱手。 银货两讫,两人骑上马很快地消失在月色里,宅院的大门也悄无声息地合上。 一切又恢复到往日的安详静谧。 秦镇的心却颇不平静。 三圣庵的大火惊动了附近的居民,自然也惊动了相距不远的秦镇。 秦镇刚宽衣准备睡觉,听说三圣庵起火,连头发都顾不得束,披散着就赶来了,正好看到两匹马朝东驰去。 秦镇心里起疑,但牵挂着宋青葙,遂未追赶,直奔宋青葙居住的小屋。外面月色虽好,可屋内黑咕隆咚地看不清楚,秦镇心一横,顾不得避嫌,推门便进。 屋子里静悄悄的,秦镇屏息提气,听不到有人沉睡的呼吸声,顿时大急,挨个屋子看了看,不但宋青葙,连随身的丫鬟都没在。 秦镇不死心,站在房顶四下张望,看到几处灯光,他依次找过去,终于看到了跪在佛像前诵经的宋青葙。 秦镇轻舒口气,轻轻擦掉了掌心的冷汗。 佛堂里,碧桃捱不住困意,头一点一点地正在打盹,碧柳倒不困,摆开了架势在一旁蹲马步,只有宋青葙仍是恭谨地跪着,口中一遍遍地念着经文。 因是低着头,她的脖颈弯成一个美好的弧度,耳垂戴着的南珠坠子垂在腮边,随着她脸庞的摇动而轻轻晃动。南珠约婴儿指甲般大,晶莹润泽,衬着她的脸庞越发细嫩。 秦镇突然发现,宋青葙似乎很喜欢这种悬垂着的耳坠,上次她戴的是对米粒大的玛瑙石,再上次是对小小的蜜蜡花……秦镇不敢相信,自己从不在意女子的饰物,可每次相见,宋青葙的衣着打扮,他却记得那么清楚,清楚到一闭上眼,宋青葙就活生生地出现在脑海里。 如今,朝思暮想的人就在面前,秦镇不舍得离开。 夜,美好而短暂。 刚过卯初,郑德怡就起来了,贴身的婆子听到声音,轻手轻脚地进来,俯在郑德怡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郑德怡眉梢一挑,满意地点了点头。 匆匆吃过早饭,郑德怡就赶回了顺义伯府。 第38章 火上浇油 郑夫人见到她,嗔道:“怎么又来了,上次你婆婆脸色就不好看,这些日子你应该多在家尽尽孝心才是,免得她心里不痛快又要挑事。” 郑德怡笑笑,“今天有事,”四下打量番,挥手遣走屋内侍候的丫鬟婆子,压低声音,“我把宋三娘弄来了。” 郑夫人震惊又迷惑,“弄她干什么,在哪里?” “就在鼓楼那边你给我陪嫁的宅子里,”郑德怡低头看看自己涂着蔻丹的嫣红指甲,淡淡道,“三哥因为她天天借酒浇愁,我看了难受,想成全三哥。” 郑夫人点着她的额头道:“你都当娘的人了,怎么干这种糊涂事,这可是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 郑德怡漫不经心地说:“谁让她给脸不要脸?明媒正娶她不愿,我倒想瞧瞧她怎么哭着闹着进门。” 郑夫人皱着眉头叹息,“你这孩子,不是说宋三娘要跟清平侯结亲,传出去又把秦家给得罪了。” “她要跟秦家结亲,我不知道,谁听说了?”郑德怡启唇一笑,“京都可是半点风声都没有,咱们自然不知道。不知道的话,谁也挑不出理儿来,秦家想找事也没处找,宋家就更别提了,借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上次退个亲,他们就能把人除族,依着宋家人的德行,要真出了事,他们捆着也得把宋三娘给送过来。” 郑夫人想了想,觉得有点道理,问道:“你怎么把人弄来的,没露出什么破绽?” “张钊帮忙办的,昨儿请客特地在桃花饼放了些蒙汗药进去,托我小姑子捎到三圣庵,然后夜里在三圣庵放了把火,趁乱扛出去的,应该没破绽,”郑德怡摇头,“有破绽也不怕,宋三娘失了名节哪敢声张?即便声张出去,她没权没势无依无靠,还怕她不成?” 郑夫人欣慰地点头,“只希望显哥儿得偿夙愿以后能振作起来,别老让你爹生气。至于宋三娘,也不用带回家,先养在外面,要是显哥儿长情,就给个姨娘的名分,要是显哥儿腻歪了,直接打发了就是……安安稳稳过上几年,再好好给显哥儿定门亲事。” 郑德怡笑道:“我跟娘一样,也是这么想的。宋三娘不识抬举,以后就得看着三哥脸色了。”话语一转,“三哥该起身了吧?那蒙汗药最多支撑六七个时辰,宋三娘醒了怕要闹腾。” 郑夫人起身,“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郑德显刚醒没多久,正站在院子里盯着墙角的杂草发呆,因昨夜的宿醉还没过去,他的神情憔悴而呆滞。 郑夫人见了,眼圈一红又要落泪。 郑德怡先一步上前,笑道:“三哥今儿得空不,我有事求你帮忙。” 郑德显茫然地回头看了看,没答应也没拒绝。 郑德怡又道:“有人送了我一盆兰花,说是极品,过些天是大长公主的生辰,我想要真是极品兰花,就当贺礼送给大长公主,要不是的话,我还得趁早准备别的礼物。” 郑德显自诩为闲散名士,对兰花、菊花以及玉石山石等风雅之物颇了解,闻言便有几分心动。 郑德怡趁热打铁,“那花我怕被别人看见,没往家里搬,就放在鼓楼那边的小宅子里,三哥帮我这次,回头我有了名种菊花就送给三哥。” 郑德显之所以整日喝酒闭门不出,一小部分是因为凌云,他正跟凌云蜜里调油海誓山盟,凌云莫名其妙地死了,他顿感失意寂寥;可更大原因是觉得丢人,堂堂一个大男人竟被人上了。 从内心而言,他虽然爱着凌云,但也觉得凌云是戏子,是贱籍,被人上没什么,而自己却是顺义伯世子,在京都出了名的清雅高贵。 你说,要是被五爷或者哪怕是褚永这样的风流才俊上了,传出去还有可能是风流雅事,可上他的是丁二,京都有名的无赖泼皮,别人提起来,只能说顺义伯世子被丁二玩了,还是当着无数勋贵的面玩的。 郑德显过不去心里的坎,只能在家里喝闷酒,可心里却颇为怀念以前呼朋唤友赏花品酒的逍遥日子。 如今听说要去品鉴兰花,而且郑德怡陪嫁的宅子位置不错,是个闹中取静的地儿,他以前的朋友很少往那边去,不怕遇到熟人。 郑德显犹豫会就答应了,重新梳了头发,戴上白玉冠,又换了亮蓝色直缀,腰间束着白玉带,便有了几分原先的翩翩佳公子形象。 郑夫人欢喜得合不拢嘴,替他正正玉冠,叹息道:“这样娘放心多了,再好好补补养养精神,就更好了。” ———— 阿美早就醒了,却没哭没闹,反而很开心。因为睡得是雕花木床,盖得是大红锦缎子被,比三圣庵厨房后院里的被褥软和舒服多了。 宅子里的两个婆娘也很和气,要什么给什么,早饭摆了七八样,有菜有肉,还有甜丝丝的云片糕和香喷喷的芝麻酥。 阿美舒服得不想走,吃饱喝足了就翻屋里的抽屉,看到好玩的东西就拿出来放到一边,留着回去的时候带着,翻完抽屉,又打开衣柜,将衣柜里的衣物倒腾出来铺了满床。 这处宅院平常是空的,只倒厦厅里住着郑德怡的两家陪房,一家姓宋,一家姓王。 昨夜阿美来时,两家人商量了一下,不敢将人安排在郑德怡住的正房,又因是郑公子看中的人也不能安排到下人住的屋子里,只好抬进了西厢房。西厢房是郑德怡偶尔小住时,她贴身侍候的严婆子的住处。 严婆子去年摔断了腿骨在这养过病,因此落下一些物品没有带回去。 郑德显兄妹在大门口下了马车,径直走进二门。 宋氏瞧了瞧风度翩翩的郑德显,想到西厢房那个眼斜嘴歪的女子,心里又一次为公子惋惜,“人家都说鲜花插到牛粪上,这算什么,一只白玉盆插了根狗尾巴草?没办法,谁让公子喜欢呢,真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郑德怡沉声问道:“没出什么差错吧?” 宋氏忙收回目光,唯唯诺诺地回答:“没,没事,都好着。” 郑德怡笑笑,对郑德显道:“就在西厢房,三哥自己进去吧,我有事吩咐他们。” 郑德显不疑有他,迈着方步往西厢房走去。 郑德怡心细,突然想到三哥爱喝梨花白,转身吩咐宋氏,“告诉外面的小厮,去打壶梨花白,快点。” 宋氏连忙提着裙角跑了出去。 西厢房。 阿美正试穿衣物,听到脚步声,本能地回头看了看,迎了出来。 郑德显刚进门,看到迎出门的阿美,吓了一跳,只见她上身穿件圆滚滚的暗红色通袖袄,下身穿了条碧绿的挑线裙子,裙子底下露出半截姜黄色襕边,显然穿了不止一条裙子。 更可笑的是她的长相,脸盘子挺大,一双眼睛却极小,像一只烧饼上缀着两粒黑芝麻,鼻子塌得几乎很脸蛋齐平,嘴巴半张着,暗黄色的门牙上挂着片绿油油的菜叶子。 也不知郑德怡为何用了这么个丑丫头? 郑德显强忍着厌恶开口,“兰花放在哪里?” 阿美眨着亮晶晶的小眼睛直直地盯着郑德显,压根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这是阿美记事以来第一次见到男人,而且是这么好看的男人,这男人不仅人长得好看,头上的白玉冠好看,身上的长衫好看,腰间的白玉带也好看。 阿美本着好东西就要占为己有的纯真思想毫不畏惧地扑了上去。 郑德显转身想逃,可他酗酒两月有余,身子早就败坏了,怎敌得过做惯粗活身强力壮的阿美,不过跑了一步,就被阿美扯住腰带定在当地。 阿美的手脚真不是含糊的,一把揪下了垂涎已久的白玉冠,另一手去撕扯直缀。 郑德显大惊,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奋力挣扎开来往外面跑去,阿美紧追不舍。 郑德怡将郑德显骗到西厢房,自己也没闲着,吩咐王氏准备热水,又让她男人杀鸡杀鱼。吩咐完,正要到正房歇歇脚喝点茶水,突然看到自己的三哥衣冠不整地跑出来,紧接着后面追上一个高大强悍的女子。 郑德怡惊得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两人一前一后地奔出二门。 她忙指着阿美的背影问:“那人是谁?” 宋氏笑道:“就是昨儿夜里送来的,说是姑奶奶吩咐的。” 郑德怡顿时花容失色,“当啷”手里的茶盅猛然落地,摔得粉碎。她一咬牙一跺脚,不顾多年受到的良好家教,小跑着追了出去。 胡同口,郑德显已被阿美追上,两人正倒在地上不管不顾地撕扯着,远远地站着几个看热闹的行人,连说带笑地指着两人。 郑德怡急乎乎地吼着打酒回来的小厮,“还不赶紧把爷带回来。” 小厮两手各提着一壶酒,闻言,将酒壶往地上一放,赶紧跑过去。 恰此时,有人扯着嗓子幸灾乐祸地喊:“快看啊,顺义伯世子当街□□民女,顺义伯世子欺负人了。” 小厮打眼一看,喊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跟自家爷有过肌肤之亲的丁二爷丁骏…… 第39章 弄巧成拙 京都最恨郑德显的人,除了宋青葙就是丁骏。 丁骏这个冬天过得极不如意,上元节那天被湿漉漉地抬回安国公府后,安国公先后请了好几个太医替他诊治,封口费花了不少,可太医们跟商量好似的,都说难治。治风寒需用强体健身之药,可丁骏的邪火还没发散干净,用药后只怕邪火更盛,后果不堪设想。 安国公没办法,狠心饿了丁骏好几天,眼看就要命悬一线,丁骏体内那种邪火终于尽数消散,昂扬了好几日的雄风慢慢萎顿下去。 太医单治风寒还是有一套的,加上安国公舍得花银子,什么昂贵的药材都往上用,只是丁骏身体实在太虚,足足调养了大半个月,才重新活蹦乱跳起来。 康复后的丁骏,精神及身体都很健壮,但那玩意儿却始终不行。 安国公只两个儿子,丁骏又是个受宠的,不舍得儿子就此断后,一狠心花大价钱买了两个扬州瘦马给他治病。扬州瘦马自小就受到严苛的训练,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极具风情,再加上技艺超群,每每让丁骏面红耳赤内心澎湃浑身激动。该澎湃的澎湃了,该激动的激动了,可以前英勇无比的雄风仍是从容淡定,岿然不动。 丁骏心头火焰猛蹿,怎奈无法纾解,急得脸上长痘嘴角生泡。这下不用太医把脉,安国公自己就看出门道来了,寻思好几天,决定采取广撒网的策略,凡是府里的丫鬟小厮,只要丁骏看得过眼,就可为所欲为。一时安国公府鸡飞狗跳,稍有点姿色的,远远地看到丁骏就开溜。 安国公夫人不满意了,一个妾生的儿子还这么闹腾,真是熟忍孰不可忍,一气之下就要收拾包裹回娘家。安国公心里还是有大局的,丁骏虽得他欢心但不争气而且是个庶子,以后安国公府还得指望大儿子支撑门户,不能得罪嫡妻,于是将扬州瘦马以及以前养在府里的花魁名伶之类尽数安置在钟楼附近的宅子里。丁骏需要的时候就安歇在那边。 安国公爱子心切,时不时去探望,十天之内竟也有四五天歇在那里,父慈子孝其乐融融。 这日,丁骏跟新得的一个叫柳眉的舞妓玩得不亦乐乎,两人搂也搂了,抱也抱了,亲也亲了,情致高昂得不行,但最后关键的一步始终进行不下去。 丁骏被撩拨得浑身燥热,却释放不出来,羞恼之下踹了柳眉好几脚,摔门出去喝酒解闷,不巧瞧见了郑德显的小厮。 关于上元节在摘星楼那天的经过,丁骏唯一清楚的就是郑德显央求他在五爷面前美言,以后是怎么上的床,怎么跟郑德显搂在一起,怎么回的家,他全无印象。事后询问小厮,小厮们为了推卸责任异口同声地说郑德显约他在四号院喝酒,趁机给他下了药。 事情的经过,丁骏不太在意,也没觉得太丢人,反之还隐隐有些自豪。可是,事情的结果却让他相当恼火,想到后半辈子不能再有那种酣畅淋漓的体会,丁骏就恨得牙痒痒。 郑德显对他有意,完全可以明说,他虽然不怎么乐意勾搭公侯子弟,可商量着来也不是不行,就是来点药助兴也没关系。郑德显却背地里来阴的,断了他的命根子,自己却张罗着四处求亲,媒婆整天往各家乱窜。 郑德显让他没好日子过,他也不打算让郑德显安生。他在京都转悠了半个多月,没发现郑德显的踪迹,再一打听,还真没人看到过郑德显。他以为郑德显躲到京外去了,心里正郁闷,可巧看到了小厮去打酒。 丁骏当机立断,悄悄地跟在小厮身后,就看到郑德显被个打扮得不伦不类的女子追得抱头鼠窜。 那女子丑得不忍目睹,身手却很敏捷,拦腰一抱就将郑德显压在地上,双手还极不老实地扯郑德显腰间的玉带。 丁骏立刻来了精神,郑德显当众被女人欺负得如此狼狈,这真比卸他一只胳膊或者断他一条腿还解恨。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况且丁骏本来就不怕事,本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精神,他兴奋地亮开嗓子大喊道:“快来看,顺义伯世子欺负民女了!” 跟随他的小厮见状也提高了嗓门吆喝起来,就差没敲锣打鼓昭告四邻。 僻静的胡同口立刻被围得水泄不通。 郑德怡远远地看着,只觉得天旋地转手脚冰凉,此情此景已远远地超出了她的想象,不是她所能控制的。 想到此事有可能带来的后果,郑德怡毫不犹豫地晕了过去。 且说三圣庵这头。 卯初,厨房管做饭的孙婆子准时准点地起床做饭,一看水缸空着,寻思着昨夜起火,阿美定是受到惊吓起晚了,便没在意,自己吭哧吭哧地提了两桶水。 等淘好米,洗好菜,准备下锅时,阿美还没来,孙婆子就急了,在灶膛里点上火之后,站在院子扯着嗓子喊阿美。 阿美住在厨房后院的小茅草屋里,离厨房也就一丈左右,平常一吆喝就出来了。 孙婆子吆喝几声无人应,顿时火冒三丈,推门进去,看到床上空荡荡的,更加气恼,敢情阿美早就醒了不知道跑哪里玩去了。 孙婆子手忙脚乱地做好早饭,抽个空子找慧真师太告了一状。 慧真师太听说阿美不见了,连忙吩咐女尼,“快让人去找,待会可就有香客来了。”阿美长得丑,力气却大,慧真师太不怎么担心阿美吃亏,就怕阿美野性上来收不住冲撞了别人。 女尼里里外外找了遍,没看到阿美的踪影,因想起昨晚曾见到阿美跟碧柳说话,便去佛堂问问。 碧柳急道:“我没说什么,就是她和我要点心,我没给,她骂我小气鬼。” 宋青葙闻言,寻思片刻,心里隐隐有了点数,可又不敢十分确定,遂试探着开口,“没准是昨夜起火,阿美受了惊吓,趁乱跑出去了,不如问问帮忙救火的兵士,看他们见到没有?” 女尼想想有道理,转身便去,迎面瞧见孙婆子牵着大黑狗疾步走来。 孙婆子道:“狗鼻子最灵,闻着味就能找到人,前些年,我侄儿家的小子走丢了就是牵着狗找回来的。这狗是阿美一手养大的,兴许真能找到。” 慧真师太没办法,只得点头,“那就先试试吧,不过最好请两个壮实点的邻居,到时也好把阿美带回来。实在找不到,就去报官。” 孙婆子立刻举荐了她的两个侄子。 钟鼓楼离三圣庵不太远,大黑狗一路走走停停闻闻,约莫半个时辰,还真找到了阿美。 当时,郑德显的小厮刚将郑德显扶起来,郑德怡的两个陪房则一左一右地扭着阿美的胳膊阻止她打人。大黑狗一看主人被欺负,“嗷”一声从人群缝里挤了进去。 孙婆子见三四个大男人欺负阿美自己,也动了气,一撸袖子,招呼两个侄儿紧跟着冲了过去。 七八个人以及一条黑狗打成一团,丁骏乐得上蹿下跳,时不时指点着郑德显跟围观的人介绍,“瞧那个,穿蓝袍子,长得跟娘们似的,就是顺义伯世子。” 围观者恍然大悟,立刻想起摘星楼那件轰动京都的艳事,看热闹的兴致越发高涨,有离家近的屁颠颠地小跑着回去呼朋唤友地来看。 吵闹声终于惊动了北城指挥司的人,吏目带着六七个兵士强行将两拨人分开,就地一打听,这边是顺义伯世子,那边是三圣庵的烧火丫头。吏目半点没犹豫,手一挥,让士兵把阿美一行捆起来。 丁骏不算了,扒拉开人群挤进来,阴阳怪气地说:“你是怎么当差的?瞪大眼睛看看,姑娘都被欺负成什么样子了,还要抓人家?” 五城兵马司专管鸡鸣狗盗打架斗殴等琐事,吏目对京都知名的霸王无赖都认了个脸儿熟,见到丁骏,心里暗自叫了声苦,面上却带出笑来,“二爷……” 丁骏冷着脸指着旁边的人道:“你看看,看看这姑娘,再看看郑三公子。” 吏目无奈地望过去。 郑德显虽披散着头发,衣襟烂了两条大缝,但架不住人家相貌好风度佳,看上去仍是个富家公子,就是稍嫌落魄点。 因见吏目看过来,郑德显阴沉着脸扭头走开了。 反观阿美,两个发髻一高一低地歪着,脸上黑一道白一道,不知是鼻涕还是口水,厚厚的嘴唇半张着,上面还隐约带着血渍,身上就更可笑了,通袖袄开了线,露出她里面穿着的青色布衣,碧绿色的裙子一角挂在腰间,另一角垂在腿下,里面姜黄色的裙子太长,半截拖在地上,完全成了土黄色。 若是没有全程围观,乍眼看上去,分明阿美就是被欺负的那个。 吏目支吾着半天没开口,丁骏又道:“今儿这事,爷看得清楚明白,顺义伯世子倚仗权势,□民女。” 围观者多是平头百姓,对达官贵人既恨且怕,因见吏目不由分说就要捆阿美,又想到男女这般拉扯,男子倒没什么,女子的名声可就毁了,立时起了锄强扶弱之心,纷纷嚷道:“是啊,三个大男人拉扯一个弱女子,太过分了。” 吏目见状,一心想赶紧摆脱这个破烂摊子,遂息事宁人道:“既然没出人命,赶紧回家吧,爱热闹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孙婆子开头挺勇猛,一听说对方的身份,气势立刻蔫了半截,见吏目如此说,当即拉着阿美往回走。 阿美不肯,指着郑德怡的宅院非要住在那里,孙婆子没办法,让两个侄子架着她好歹拦了辆牛车,使了八文钱给拉回三圣庵。 丁骏见两边人都散了,哼着小曲乐呵呵地回了安国公府。 安国公是有想法的人,听说此事,寻思着他与顺义伯已经撕破脸,断无和解的可能,如今遇到这么个好机会,正好再参一本,能拉他下马最好,就是不能,也得恶心恶心他。 事不宜迟,安国公马上召集清客写折子,折子里把阿美写得凄惨无比,什么自小父母双亡无人照顾,后因佛缘深厚遂到三圣庵敬奉佛祖,无意中遇到郑德显,被当街羞辱。 至于阿美的容貌,折子里只字未提,阿美长成那样已经够可怜了,没有必要去揭人伤疤。 清客们弹劾顺义伯已经颇有经验,折子写得又快又好,安国公趁着天色尚早,赶着将折子递了进去,还一再地嘱咐太监,“事情紧急,务必尽早送到皇上案头。” 太监得了好处,一溜小跑着送到了御书房。 皇上正召顺义伯议事,读完折子,冷哼一声,扔到顺义伯面前。 顺义伯纳罕,自认为近日并没出什么纰漏,可见皇上神情肃然,遂战战兢兢地捡起折子,刚扫了两眼,额角就冒出一层冷汗。 又是安国公弹劾他的折子,说他治家不严、教子无方、欺压百姓、伤风败俗。措辞极为激烈,字字句句指责他不配顺义伯的爵位。 皇上冷冷地问:“爱卿怎么看,此事可当真?” 顺义伯百口莫辩,喏喏道:“臣立刻回去查清楚,若真有此事,臣立即送犬子见官,按律重惩。” 皇上“嗯”了声,没言语。 顺义伯回到家中,公服未脱,先去外院找郑德显问了个仔细。 郑德显本是意气风发地出去,结果当众丢人现眼比上次更为不堪,顿时心灰意冷,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将所有罪过尽数承认,全不辩解。 顺义伯气得浑身乱颤,顾不上发作郑德显,直奔正房,点着郑夫人劈头就骂,“看你教养得一对好儿女,做得这等好事,还当众欺负起孤女了!” 郑夫人料定顺义伯知道了郑德怡的作为,遂道:“多大点事,大不了抬进来当姨娘,不就多个奴才的事儿。” 顺义伯冷笑两声,“多大点事儿?是不是不把我这爵位折腾掉就不算完?” 郑夫人大愣,强人子女虽不地道,可跟爵位有什么关系,不等反应过来,只听顺义伯厉声道:“明天一早赶紧到三圣庵,人家想要银子就给银子,想进门就八抬大轿请进来,要是闹出人命,你也别回来了……别等明天,现在就去,备份重礼带着。” 寻常女子被羞辱后想不开自尽的有的是,顺义伯就怕出人命,要是那个阿美真死了,这羞辱人跟逼死人命相比,程度可大不一样。 郑夫人自清晨到现在还没见过郑德怡跟郑德显,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心里嘀咕:宋三娘不是在鼓楼那边,难道又跑回三圣庵了? 想问个清楚,眼光瞥见顺义伯铁青的脸色,不敢多言,急三火四地命令下人收拾了四只礼盒,乘着马车往三圣庵赶去。 作者有话要说:每次入V都很紧张,这次也不例外,极度不淡定中…… 第40章 喜极而泣 慧真师太听孙婆子讲了经过,已猜测了个大概。 阿美只有五六岁孩童的心智,行事全凭本性,并无男女之防,想必是见到郑公子身上的饰物好看想要抢夺,又或者见到郑公子生的好看,忍不住想上前亲近,结果被人误会,酿成这出闹剧。 把郑家得罪了,若是人家找上门来怎么办? 正在头疼,女尼进来禀报说郑夫人来了。慧真师太忙不迭地将人请进里屋。 不等落座,郑夫人先开口道歉,“犬子莽撞,多有冒犯,我家老爷已处罚过他。我这次来,是想当面赔个不是,宋姑娘有什么要求,也可顺便提出来,我们自当尽力满足。” 宋姑娘? 慧真师太老成世故,心知其中定有什么误会,也不解释,就着话头客气地拒绝,“郑夫人太客气,事情过去就算了,阿美并无其它要求。” 郑夫人一听,糟了,女方没有要求,想必是一心求死或者要出家为尼。想到顺义伯凌厉的语气,不由哀求道:“师太让我见一面吧,见面谈谈我也好放心,否则我家老爷爷也不会答应。” 再四地恳求,慧真师太没办法,让女尼把阿美带过来。 郑夫人一见阿美,嘴张的老大,半天合不拢。 敢情儿子当众羞辱的是这人? 长得这般丑陋,儿子恐怕连多看一眼都不愿,怎么可能动手动脚? 到底是儿子犯了糊涂,还是自己老糊涂了? 慧真师太温言道:“阿美,这位夫人是你今天遇到的那位公子的娘亲,特地给你带了礼物,还问你想要什么?” 阿美早就看到旁边四只精美的礼盒了,但因畏惧慧真师太,不敢放肆地翻腾,听到师太问话,眨巴眨巴眼睛,无比神往地说:“想住那人的房子,睡他的床,盖他的被子。” 郑夫人几乎要晕了,这女子话里话外不就是说想进门吗? 难道真要八抬大轿三聘六礼地娶回家? 不行,绝对不行。儿子风流俊雅一表人才,哪能娶这么个缺心眼的丑女人? 就是做姨娘也不行,太亏待儿子了。 慧真师太察言观色半天,笑道:“这人已看过了,郑夫人请回吧。” 郑夫人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心道:把她留在庵里也不妥,不如还是带回去,找个僻静点的屋子看起来,权当养了个闲人。 想到此,开口道:“既然她想跟我回去,不如今日一并接走。” 慧真师太问阿美,“你想跟她去吗?” “想!”阿美毫不犹豫地答应。 慧真师太叹口气,对郑夫人道:“阿美在三圣庵住了十几年,得佛祖庇佑,向来无病无灾,是有大福之人,今日跟夫人回去,望夫人善待她。” 郑夫人冷眼看着阿美,这人呆呆傻傻,可看上去的确壮实,无父无母的孤女能平安长大,想必有点福气,面上神色稍有松动。 顺义伯见到阿美,先是瞠目结舌,随即便意识到自己被安国公算计了,不耐地摆摆手,“带下去吧,好好看着别死了就行。” 郑夫人看着顺义伯瘫坐在太师椅上的疲态,心里发虚,不由把早上郑德怡的话原原本本说了遍。 顺义伯气过了头,心灰意冷地说:“找人告诉她,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以后不许回来……显哥儿的亲事暂且放放,避过这阵风头再说。” 郑夫人除了点头再无别话。 第二天,京都起了传言,说郑德显无耻下、流,连呆傻女子都不放过,流言说的有凭有据,更有当日围观之人在旁佐证。郑德显的名声急转直下,本来京都大户人家还对郑德显抱观望态度,如今,别说嫡女,就连庶女也不愿嫁过去。 没过两日,京都爆出清平侯世子与宋三娘定亲的传闻。有记性好的很快想起宋家三娘不就是曾因行为不端而被郑德显退亲那个? 这下京都炸了锅,有人说,秦镇怎么着也是清平侯世子,哪能娶个德行有亏的女子?有人反驳说秦镇克妻,有人愿意嫁已经不错了,哪轮得着他挑三拣四?更有人开出盘口,押宋三娘能活到几时。 风声传到武康侯府,钟琳坐不住了,非挺着大肚子去三圣庵问个清楚。 宋青葙正抄《金刚经》,见钟琳来,忙扶她坐下。 钟琳急道:“我不能久待,就想问你句话,你跟秦镇,可有其事?” “嗯,”宋青葙点头,“婚期定在六月初八。” 钟琳倒吸一口凉气,“干吗这么急巴巴地成亲,就找不到其他人可嫁?”语气又急又冲。 宋青葙握着她的手,突然就红了眼圈,泪眼婆娑地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钟琳凝视着她,想了想,开口道:“我娘说以前受过你娘大恩,我嫁来京都前,她还特地嘱咐我,有机会要照拂你……我也没想到跟你会这么投缘,感觉比亲妹子还亲近。” 宋青葙想起去年武康侯府的婆子无意中说漏的话,原来母亲果真认得钟琳的娘,也不知母亲做了什么大事以致于钟夫人念念不忘。 宋青葙擦干眼泪,笑笑,“嫁给秦镇是我愿意的,他没有传言中的那么坏。” 宋青葙没有接触过秦镇,可每次大舅母来,言谈之中对秦镇甚有好感。 比如,秦镇想早点成亲,婚期最好定在六七月。大舅母说时间太赶,怕备不齐嫁妆让人瞧低了。 第二天秦镇就捧着个匣子来,说里面是他的私产,要添在嫁妆单子里,让宋青葙管着。 匣子里是一处宅子和两间铺子。 大舅母说,她娶过儿媳妇,也替人保过媒,以前虽见到过男方怕女方嫁妆薄被人嘲笑而事先送些银两充门面,可没见过秦镇这么实诚的,上万两的银子眼睛不带眨的就送出去。 虽说,不能太看重钱财,可钱财也能反应一个人的心。 最起码,秦镇对这门亲事很重视,对宋青葙很重视。 还有,秦镇说他现在的住处有点简陋,想重新规整一下,因不知宋青葙的喜好,便特地画了草图,上面标明各处的建筑草木,来征询宋青葙的意见。 凡此种种。 大舅母说,有些男人在外面和蔼可亲名声极好,可回家就拿婆娘孩子出气;还有些男人,在外面凶狠霸道,对家里人却呵护有加。 名声并不是一切。 既然大舅母都这样说,宋青葙也没什么意见。亲事是自己拍板决定的,只能尽力往好里过,别委屈自己,也不能委屈别人。 过了清明节,宋青葙跟慧真师太辞行,顺便把抄好的金刚经送过去,请她代为分发。 面对慧真师太,宋青葙莫名地有些心虚,慧真师太从没问过她阿美的事,可她就是感觉师太心里跟明镜似的一清二楚。 其实,那天,她想到过阿美有可能会偷吃桃花饼,她本想提醒碧柳扔掉的,却在一闪念间选择了沉默。 她隐约猜到了郑德怡的想法,觉得阿美不会有事,就想借机让郑德怡弄巧成拙恶心一下,免得她时不时地想算计自己。 没想到结果,阿美竟然去了郑家。 听到这消息时,宋青葙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天,慧真师太别有深意地说:“人各有命,顺其自然就好。” —— 宋青葙心事重重地走出三圣庵,常喜正驾着马车等在门口。 上马车的那刻,宋青葙不由回头,三个月前,她来时,尚是雨雪霏霏,如今却是春意盎然,三圣庵隐在草木的苍翠中,古朴深幽。 视线滑过绿树,落在树下的黑影里。 竟然又是那灰衣人,一瞬不瞬地盯住她,嘴边挂一丝浅笑,使得原本桀骜的脸庞平添了许多柔情。 宋青葙怦然心动,随即想起自己就要嫁人了,心头一酸,钻进了车里。 接下来的两个月,宋青葙闭门不出,每天只是绣嫁妆。 大舅母说,别的且不管,可以到外头买,给公婆的鞋需得亲手做,而且秦镇上头还有个祖母。 宋青葙紧赶慢赶,绣好了嫁衣,又不眠不休地赶制了三双鞋。鞋做好那天,宋青葙挨不住,一头扎到了炕底下。 大舅母看着心疼,又没办法,大表嫂害喜厉害,吃点东西就吐,大舅母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 这日,郎中来给宋青葙把脉,又给大表嫂切了脉,大舅母不放心假手他人,亲自到药房给两人抓药,抓完药出门时遇到了秦镇。 秦镇很尊敬大舅母,将她当亲岳母看,便关切问:“大舅母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个太医看看?” 大舅母没隐瞒,“是大姑娘的药。” 秦镇立刻就急了,一把抓住大舅母的腕,“她怎么了?要不要紧?” “没事,就是赶嫁妆,累着了。” 秦镇低着头,片刻道:“是我不好,不该把婚期定这么急……要不往后延一延?要不,别让她绣了,缺什么,我让人去买。” 大舅母看着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思量半天,才犹豫着说出口,“跟你说件事,你别恼……大姑娘心里没你,亲事也并非心甘情愿。” 秦镇神情有些寥落,喏喏地开口,“我知道,可我,我就是想要她。”抬起头,急切地说,“我会对她好。” 大舅母点头,叹道:“大姑娘命苦,过得不容易,有事爱埋在心里不轻易说。成亲后,你多体谅她。” 秦镇连声答应。 当夜,秦镇抵不住心里的牵挂,又溜进扁担胡同的宅院。 夜色已深,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西厢房亮着灯,在漆黑的夜里,静谧安然。 透过薄薄的绡纱,秦镇看到宋青葙正对着烛光绣花,两个丫头打着呵欠在一旁分线。 这阵子,她似乎清减了许多,青碧色的褙子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似乎风一吹就要飘走似的。 秦镇呆呆地看着穿针引线的宋青葙,昏黄的烛光下,她神情漠然,目光空洞,面容朦胧,仿佛遥远得像个梦。 秦镇微微闭了闭眼,既心疼又酸楚,还暗暗地痛恨自己。 心疼得是,她这么不眠不休地绣花;酸楚得是平常人绣嫁衣都是喜气洋洋的,偏她是那么冷淡而漠然,想到大舅母所说,她结亲并非心甘情愿,心头更加涩得厉害。 恨得却是,她独自一人承受那么多事,先前的丁骏,后来的郑德显,他什么忙都帮不上,反而催嫁催得紧,让她这般辛苦。 宋青葙直绣到将近三更,才打着呵欠进了内室。 屋顶趴着的人,也直到三更,看着烛光灭了才走。 临近正午时,小市街喜铺的伙计送来一大包东西,说是姓秦的客人吩咐的,已经付了银子。 大舅母打开来,清一色全是大红的喜庆用品,喜帘、喜帕、屋里挂的,桌上摆的,应有尽有。 大舅母感叹不已,秦镇对大姑娘的心,她看得清清楚楚,可大姑娘想什么,她却一点儿都猜不透,只知道那笑是假的,那欢喜也是假的。 她将包袱重新系好,拿给宋青葙看,“东西都齐备了,日子也快到了,你好好休息几日,别到时顶着两个黑眼圈嫁过去。” “嗯,”宋青葙木然应着,将物品分门别类地叠放整齐。 六月初六,钟琳遣婆子送来一对花钗、一对南珠坠子还有一封信。信很厚,洋洋洒洒十几页,讲了些夫妻相处之道,以及敬奉公婆之法。 同一天,宋青葙也收到了宋青莼的信和一对金簪。信上说了她自己的生活,同样叮嘱宋青葙过日子心思别太重,有些事说出来两个人商量着处理会更容易。 宋青葙将两人的信摆在一起,看了又看,郑重地收了起来。 夫妻间要坦诚,多商量,她的那些事,哪一件能说给秦镇听? 六月初七,抬嫁妆。男方催妆的是八个年轻英武的小伙子,一色一式的青色紧身长衫,皂带束腰,看上去很气派。领头的那人约莫十*岁,身材高大,长相清秀,眉目间却暗藏着凌厉之气。据说是秦镇的三弟,秦钰。 大舅母跟代荣指挥着他们搬搬抬抬,宋青葙就感到秦钰的视线好几次都停留在自己身上。 宋青葙的嫁妆实物不多,家具之类的因来不及打,一概没有,屋里的摆设器具用的都是以前付氏的陪嫁,加上赶制的被褥衣衫,勉强凑够了三十六抬。可银钱不少,三个舅母每人给了六千两银子。 大舅母说大表嫂怀着孩子搬家不方便,而且后罩房的铺子已经盖起来了,准备个把月就能开张,他们想住在扁担胡同,另外在东安门附近买了处差不多大的宅院送给宋青葙算是交换。 内城跟外城的价钱没法比,差了两倍有余,大舅母算是又多拿了六千两银子。 碧柳与秋绫跟着去清平侯府铺陈新房。 清平侯府平静得很,从大门到内院半盏红灯笼都没挂,丝毫没有办喜事那种热闹紧张的气氛。望海堂收拾得挺干净,新种了不少花木,正房门口应景般挂了两盏像模像样的红灯笼。 一个叫远山的小厮引着她们到了新房,新房很宽敞,看着像是刚粉刷过,墙面雪白,空荡荡的没有烟火气。新房外间是盘大炕,绕过镂空的博古架,里面是雕花的架子床。 两人依着宋青葙的喜好,把被褥铺好,带来的摆设器具该挂的挂,该摆的摆,一一归置妥当,新房才稍微有了些居家的氛围。 碧柳告诉远山,“屋子里有股味,夜里敞着门窗透一透,最好搬来几盆花,也可以遮一遮。” 远山极干脆地答应,“姑娘提点一下摆什么花好,府里没有花房,我记下名字来好让人去买。” 碧柳心里稍稍宽慰些许,说了五六种花的名字,便与秋绫一并告辞。 出了清平侯府的大门,两人对视一眼,决定将这里的情景瞒下不提。 六月初八一大早,宋青葙就被大舅母叫起来,焚香沐浴梳头开脸换衣,足足忙了好几个时辰。宋青葙跟个木头人似的,呆呆地任由大舅母以及请来开脸的全福人摆布,不言不语。 大舅母见状心里发酸,拿帕子拭了拭眼角,掩饰般道:“离吉时还有些时候,大姑娘稍歇会,我到外面看看。” 宋青葙拉着大舅母的手,轻轻摇了摇,“天儿太热,大舅母也歇会儿。”将大舅母扶在正位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大舅母撑不住,哽咽两声,哭着走了出去。 宋青葙茫然地看着镜子里双颊嫣红满脸喜庆的自己,有些失神。就要嫁了吗?嫁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家,跟一个全然陌生的人过一辈子? 或者没有那么久,他第一个媳妇不是洞房夜都没熬过? 宋青葙想着昨夜大舅母的教导,狠狠地闭了闭眼,逼回了几欲淌出的泪水。 等了漫长的半个下午,宋青葙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嫁衣,觉得浑身都被汗湿透,热得几乎要昏厥的时候,锣鼓声终于响了起来。 喜娘将蒙头的帕子盖在宋青葙头上,跟全福人一左一右地扶着她到了花厅。 外头,一身绯红的秦镇也被簇拥着走进来,碧柳一看傻了眼,这人怎生如此眼熟,再一看,认出来了,不就是有过数面之缘的灰衣人? 难道他就是秦镇! 碧柳立刻去寻宋青葙,看到她正与秦镇双双拜别大舅母。 接着,大表哥矮身,背起宋青葙送上了花轿。 碧柳跟在花轿边,急得跺脚,大街上人这么多,她不可能掀开轿帘跟姑娘说话,鞭炮声又这么响,更不可能扯着嗓子吆喝。 花轿颤悠悠地走着,秦镇骑马走在前面,脸上有藏不住的喜气,几度想回头看看,可碍着不能回头的规矩,只得生生忍着,实在忍不住了,用马鞭捅捅身边牵马的远山,“你看看花轿跟上来没有,别走太快,跟丢了。” 远山仰起头,神情古怪地说:“爷,小的还从没听说花轿有跟丢的。” 秦镇恨道:“让你看你就看,哪来这么多废话?” 远山不忿地回头看了看,无奈地说:“跟的好好的,一步没落下。” 秦镇轻轻笑出了声。 远山与近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爷这是第三次成亲,却是头一遭亲迎,还这么患得患失,以后岂不是被奶奶吃得死死的? 秦镇可没心思想这些,他满脑子净是宋青葙的身影,大红色的嫁衣,上面绣着百年好合,裙边密密的全是并蒂莲花,一朵连着一朵,一支缠着一支,裙裾下,若隐若现的绣鞋上是比肩的蝴蝶……她就要嫁给他了,她即将成为他的妻了。 秦镇深吸口气,又拿马鞭捅捅远山,“看看,跟上来没有?” 远山不可思议地看着神情紧绷拼命压抑着喜气的秦镇,头也不回地说:“爷,不用看,已经到门口了。” 秦镇抬头一看,果然前面就是侯府大门,他跳下马,亲眼看着花轿在喧闹的锣鼓鞭炮声里稳稳地停在望海堂的垂花门前。 宋青葙被喜娘跟全福人半扶半拉着下了轿子,昏头昏脑地进了正屋。 正屋放了冰盆,凉爽宜人,隐隐还有茉莉花的香气。 宋青葙舒了口气,刚在床边坐稳,就感觉有个不属于女子的沉重脚步慢慢走到了自己身边。 沉重的盖头被秤杆挑开,宋青葙眼前骤然亮起来,她眯着眼睛停了片刻,微微抬起头,看到了站在面前的男人。 身材魁梧,面容不驯,眼眸深且黑,直直地盯着自己。 竟然是他! 怎么会是他? 明明不是他的…… 宋青葙蓦地感到心安,却又无比地委屈,眼泪不受控制般喷薄而出,“唰”地流了满脸…… 第41章 良宵苦短 秦镇颓然后退两步,秤杆上的大红盖头如断翅的蝴蝶般飘然落地。 喜娘见状,胳膊肘拐一下全福人,使个眼色,悄悄退出门外,“今晚没事了,赶紧回家吧。” 全福人伸手指指里面,“礼节还没完,哪能走?” “没事,”喜娘压低声音,颇有经验地说,“上回娶的那个也是这样,从掀盖头就哭,足足哭了一夜,我估计这次也差不离……秦家有个好处,不赖账,你回头来取银子就行,一分不少你的。” 全福人讪讪道:“女方家已给过了。” 喜娘侧着耳朵贴到门上听了听,“还哭着,一时半会儿怕停不下来,我先走了,儿子过生辰,等我回去吃饭。” 全福人犹豫片刻,急走几步跟上了喜娘。 碧柳她们狐疑地看着那两人头挨着头嘀嘀咕咕说了几句,又一前一后地离开,不知怎么回事,便凑到门口听了听,隐约听到里面的哭泣声。 碧柳心急,想要进去,秋绫忙拉住她,摆摆手示意不可。 两人正僵持着,门突兀地打开,秦镇阔步而出,淡淡道:“伺候你家姑娘洗漱。”脚步未停,噔噔地走出正房。 宋青葙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就是莫名地感到委屈得不行,几个月来的惶恐犹豫纠结在见到秦镇的那一瞬间,尽数化为泪水,肆无忌惮地流淌下来。 就像迷路的孩子,历经艰险后突然见到了熟悉的爹娘。 她跟秦镇才见过几次面,连话都没说过两句,根本算不得认识。 可为什么她见到秦镇也会感觉到这种骤然而来的安定与踏实? 宋青葙脑子如同浆糊般,混混沌沌地乱成一团,只听头顶传来低沉的声音,“我知道你嫁给我,不情愿……你别怕,我不会碰你。我,我会对你好。” 她的泪水越发流的急。 泪眼婆娑地抬头,看到秦镇正直直地盯着自己,黑眸里各样情绪掺杂在一起,让她一时分辨不出来。 秦镇看到她挂满泪水的脸,心重重地沉了下去,虽然早就知道,她对亲事不满意,可亲眼看到她这般伤心欲绝的样子,还是让他有种沉重的挫败感。 叹口气,递过他的帕子。 灰色的棉帕,叠得方方正正。 宋青葙突然气恼,平常总是穿灰衣的人,为什么单单那天穿件鸦青色的衫子,鸦青色很好看吗? 擦干泪,将棉帕还给他,“多谢。” 秦镇不接,再一次,很认真地说:“我会待你好,”转身走出屋子。 碧柳等人进来时,宋青葙正低着头,指尖紧紧地攥住棉帕,不知在想些什么。 碧柳着急地问:“姑娘没事吧?” 宋青葙摇摇头,“没事。” 秋绫瞧见桌子上的酒菜,眉头蹙了下,低声问:“姑娘饿不饿,要么吃点东西?” 宋青葙望过去,看到两只斟满酒的酒杯,这才醒悟到成亲的礼节还没全,不由问道:“喜娘去哪里了?” 碧柳“哼”一声,“早走了,那个全福人也走了。”临来时,大舅母嘱咐过她们,新房里有喜娘和婆家亲戚在,她们不用进去,在门口等着召唤就行。 没想到半个婆家人没有,连喜娘都跑得没影了。 还有这个秦家也真是,到底是不是在办喜事,连桌酒席都没有…… 碧柳满腹愤懑,开口欲言,秋绫轻咳一声,止住了她。 宋青葙脱掉繁琐的喜服摘下沉重的凤冠,净了手,胡乱吃了两块点心垫了垫,秦镇还没有回来。 碧柳看她满脸疲惫,心疼地劝,“姑娘先歇了吧?” 宋青葙瞧着她们一个个也都是灰头土脸萎靡不振的,吩咐道:“你们也累了一天,下去歇着吧,我这也就歇了,不用伺候。” 碧柳等人将床上的被褥整理好,把茶水温在床头,又取出明儿要换的衣服摞在床脚,这才退了下去。 宋青葙倚着靠枕歪坐在床边,身体疲乏得不行,可她不想睡,想等秦镇回来。 方才,她抑制不住地大哭,对男人来说,已经极为难堪,要自己再不管不顾地倒头大睡,置他的颜面于何地? 新婚头一夜便如此,以后更没法相处了。 宋青葙坐了会,瞧见桌上的灰色棉帕,便拿到净房洗干净,拧了拧水搭在椅背上,仍坐回原处。 迷迷瞪瞪中,感觉有人进了屋,宋青葙一个激灵站起来,看到秦镇正站在床边,原本绯红的长衫已换成惯常的灰衣,头发湿漉漉的散在肩头,像是刚洗漱过。 宋青葙定了定神,温声问:“你洗漱过了?我帮你擦干头发吧?”去净房取了长棉帕过来。 秦镇愣愣地看着她,她已换过喜服,穿了件颜色挤淡的粉色中衣,浓重的妆容已去掉,露出她雪后晴空般白净的脸,一双泪意染过的双眸亮晶晶的,仿佛黑曜石般发散着光彩。 整个人如同清晨滚着露珠的莲花,有种脱俗的美。 秦镇局促地低下头,慌乱地回答:“不用,不用你服侍。”一把扯过她手中的棉帕,忽然意识到自己语气的不妥,又语无伦次地解释,“我不是不用你服侍,我,我自己能来。” 他,是在紧张么? 这么粗鲁莽撞的人,他也会紧张? 宋青葙不由莞尔。 秦镇被她耀目的笑容闪了神,胡乱地擦了几把头发,眼角又瞥见床上并立摆着的鸳鸯戏水的枕头,脸红了红,想起方才许下的话,猛地抓起一只枕头,绕到博古架外头,“我歇在这里,你放心地睡。” 宋青葙愣了会,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秦镇躺在大炕上,盯着雕绘了水草纹的承尘睡不着,耳朵无意识地支棱着捕捉隔壁细微的声音。 她翻了个身,她又翻了个身……她也睡不着吗? 要不要过去说几句话? 可是说什么好? 秦镇犹豫不决,就听到架子床那边传来绵长轻悠的呼吸声……她睡着了。 秦镇懊恼片刻,起身下炕,轻手轻脚地走近架子床,小心地掀起帐幔,她果然睡着了。 宋青葙侧着身子裹在薄毯里,头微微垂着,雕翎般黑亮的睫毛安静地覆在眼上,因哭过,眼底仍有些肿,双唇弯成个好看的弧度。 沉睡中的宋青葙,眉目如画,纯真而柔弱,像个孩子。 秦镇心里柔软如水,轻轻地蹲在床边,拾起她散落的一缕发丝,贴近鼻端,有清香淡淡。秦镇深吸口气,脸上绽出满足的笑容。 阿青,他用自己独特的方式称呼她,我会好好待你,一定会! 兴王府书房。 风尘仆仆的褚永紧握着折扇来回打转,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怎么就嫁给秦镇了,她怎么能嫁给秦镇?”突然苦着脸,看向悠闲地逗弄着金鱼的五爷,“爷,二郎要是来跟我拼命,爷可得替我做主?” 五爷轻轻地投进一粒鱼饵,漫不经心地道:“宋二郎为何要找你拼命,他要你做的事,你不是做了吗?” 褚永愣住,宋修远临走前托他替妹妹退亲,可没说用什么法子? 宋家上下一门子势利眼,与其其费口舌花心思想那些没用的,不如直接来个釜底抽薪,让宋家主动退亲算了。 至于宋三娘,他娶了就是。 不管宋三娘性情如何,就凭宋修远这个大舅子,他也觉得值得。 于是,他就半夜三更跑到人家姑娘的闺房里了。 过程虽有点周折,亲事却顺利退了。 宋三娘也并没如他想象中那样一哭二闹三上吊,而是活得好好的。 这么大的事,宋三娘都没想过寻死,褚永也就放了心,只等大事落定后,或者自己娶她,或者给她寻个稳妥的人家。 没想到,他只到南边四五个月,宋三娘竟然嫁进清平侯府了。 而,五爷是只字未提,连丝口风都没有。 五爷心里装着江山,跟随他的人都有数。 顺义伯郑家铁定了不能嫁,至于清平侯秦家,清平侯就是个老狐狸,凡事不出头不争先,整天乐呵呵地傻笑,又纵容着三个儿子胡作非为,看着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可清平侯府从开朝的太祖皇帝开始到现在始终屹立不倒,这清平侯能是个糊涂人? 皇上健在一日,大家表面上和和气气的都好说话。 皇上若一走,京都就要翻天。 宋二郎是五爷器重的人,若秦家站在另一边,岂不叫二郎为难,让主仆生隙? 褚永摇着折扇又满屋子转圈,转着转着,突然心念一动:五爷是不打着拉清平侯下水的主意吧? 不太可能,那老狐狸一旦下定决心,还能因儿媳妇而改变决定? 天大的笑话! 何况秦镇素有克妻之名,若宋三娘真被克死了,自己肩膀上的脑袋也就不那么牢靠了。 褚永把折扇摇得越发地快,只听五爷轻飘飘地说了句,“还有四五个月,宋二郎就该回来了。” 褚永瞅着五爷云淡风轻的笑容,“唰”把折扇一收,自己已完成了宋二郎的交代,至于宋三娘要嫁谁,他可管不着。 五爷这个主子都不急,他就更犯不着瞎操心。 —— 宋青葙一起身,那边秦镇紧跟着就醒了,不等宋青葙开口就急匆匆出了屋子。 碧柳进来服侍时,瞧见大炕上的枕头,对秋绫使了个眼色。 秋绫自然也看见了,没动声色,趁着碧柳梳头的时候,沉声道:“望海堂上下总共就十个人,其中四个是世子爷使唤的小厮,两个浆洗婆子,两个做饭的婆子,另外两个小厮没固定差事,平常扫扫院子传个口信什么的。” 竟没有贴身伺候的丫鬟! 碧柳恍然,难怪铺陈新房时,是远山招呼的她们,想到此不禁对秋绫有了三分敬意,她们进出都在一起,她什么时候打听到的消息? 秋绫没理她,接着往下说:“厨房有两个,眼下用的是小厨房,大厨房空着……不如,我跟秀橘用大厨房做点心,原先攒得那些点心也只够三天的量,要是再不做,就断货了。” 宋青葙想了想,“等世子爷回来,跟他商量一下,咱们刚来,倒不好自作决定。” 秋绫点头,顺手从妆盒里挑出副金刚石耳坠子来,“姑娘要不带这个?” 碧柳道:“今儿仍是穿大红,金刚石太轻浮,不如那副足金的压得住。” 秋绫不太同意,“金坠子跟蜜蜡石不配,要么就用那对绿宝石的,绿宝石比这个大,能撑得住气势。” 秦镇刚进门,就听到她们细细碎碎地讨论戴那种簪插什么钗,不时有轻笑夹在其中。 空旷的屋子因为有了细语轻笑而增添了许多温馨与温暖。 从来没有人给过他这样的感受。 前两次成亲都给他留下极不好的经验,尤其是第一次。 那年秦镇十八岁…… 第42章 意外之客 护国寺是京都最负盛名的寺院,座落在发祥坊棉花胡同西面。每年中元节,护国寺的主持弘因方丈都要举行盛大的法会,以超度亡灵和宣扬佛法。 周遭十里八乡的善男信女都会慕名前来听佛法,一些头脑灵活的游商摊贩见有商机可乘,纷纷占据有利地形兜售自己的货品,久而久之,就在护国寺附近形成了一个规模颇大的庙会。 秦家老夫人笃信佛祖,每年都早早地赶到护国寺听经。 秦镇安顿好祖母无事可干就到庙会上闲逛。彼时的他风华正茂,穿玉带白的直缀,簪碧玉簪,手中执绢面檀香扇,腰间缀羊脂玉玉佩,往街上一站,便有不少小娘子若有意若无意地瞟过来。 在各摊位间转了一圈,秦镇看中一只节节高升的扇坠,正把玩,大街上突然有人发生争执,一位女子被冲撞得连连后退,恰倒在他脚前。 人群如潮水般涌过来,眼看就要踏在女子身上,秦镇伸手拉起了她,微侧身,将她护在身前。 女子年方二八,瓜子脸,杏仁眼,穿件腰身紧收的短衫,羞答答地歪头看他,“多谢公子援手。”眼波如秋水横生,声音若黄莺出谷。 被年轻女子仰慕,秦镇颇有些暗喜与得意,因见女子掌心擦在地上划出数道血痕,便慷慨地把自己的棉帕借给了她。 第二日,女子的娘带了两人拿着帕子找上门,说秦镇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她女儿媚娘愿以身相许,作牛作马。 旁边两人一唱一和地说,秦镇如何扶起媚娘,如何把媚娘拥在怀里,又如何给媚娘包扎伤口。 大街上许多人亲眼目睹此事,都夸秦镇人才周正品行端方,说媚娘有福气。 清平侯听得脸色发青,拍着桌子要将人赶出去。 老夫人出自真定杨家,杨家闺女是出了名的贤惠与规矩。老夫人是卫国公的幺女,深受卫国公宠爱,在教导规矩上更是尽职尽责,分毫不差。 听说秦镇已搂过腰拉过手,老夫人不顾儿子反对,搬出数十条规矩,死逼着秦镇对媚娘负责。 秦镇对“情”一字尚未开窍,想到女方家世还算清白,媚娘又生得娇媚动人,头脑一热应允了亲事。 成亲那日,喝过合卺酒,两人上炕行周公之礼,秦镇覆上她的身,刚探清位置,尚未深入,媚娘大声嚷着腹痛,身下有血汩汩地流出。 秦镇吓得半死,以为是自己动作太过粗鲁,愧疚不已。 太医说,媚娘已有孕两个月,胎儿尚未坐稳,受到刺激,所以落了胎。 为了行事方便缓解疼痛,合卺酒里往往会加少许助兴之物。 就是这助兴的东西要了媚娘的命。 秦镇冷冷地站在新房中央,看着血一点点将被褥濡湿,看着媚娘一点点没了气息。 公候人家发生这种事,说出去,便是丑闻。 老夫人给太医封了一百两银子的封口费。 媚娘的娘不承认自家女儿失贞,认定是秦镇用力过猛才使女儿殒命,哭着闹着要求赔偿。 秦家拿出太医写的字据,媚娘的娘又说是秦家权大势大,花银子买通太医作假,污蔑媚娘清白。 秦家不肯出银子,媚娘的家人怀恨在心,不知从何处打探出秦镇前两次定亲之事,散布了秦镇克妻的谣言。 秦镇经过此事,性情变了许多,宁可到青楼楚馆喝花酒,也不愿与良家女子搭讪。毕竟,伶人也好,艺妓也罢,都是明码标价地为了银子,而有些所谓的良家女,谁又知道她们的意图呢? ———— 碧柳眼尖,先发现了秦镇,忙恭敬地行礼,“世子爷早。” 宋青葙回头,一眼看见秦镇湿漉漉的发梢,竟然又是漱洗过。明明屋里就有净房,他却跑到外面洗漱?宋青葙按捺住好奇,笑盈盈地问:“世子爷,早饭摆在这里还是东次间?” 秦镇刚从往事中回过神来,闻言,愣了片刻,才答:“就在这儿吧。” 不大工夫,碧桃跟秀橘将早饭端过来,饭菜很清淡,种类也不多,最显眼的就是一大盘子磕花饽饽。 宋青葙“咦”一声,“世子爷爱吃良木的点心?” 秦镇脸色顿时涨得通红,磕磕巴巴地说:“下人买的。” 菜蔬点心自然都是下人去买,哪有主子亲自到菜市场讨价还价?这还用得着特地解释? 宋青葙略思索,回味过来,难不成真是秦镇自己去买的?他知道良木是自己的铺子? 宋青葙有些讶异,想起钟琳及二堂姐的信,使个眼色,让碧柳等人退了下去,亲自摆好杯箸,温声道:“良木是我的本钱,因为先前不知道要嫁的是……所以没写在嫁妆里。” 秦镇身子一震,她不知道要嫁的是他,所以没写在嫁妆里,那么,是不是说,他在她心里,是与众不同的?她并不排斥嫁给他? 宋青葙的话,让秦镇浑身轻飘飘的,如同踏在云端,眼底眉梢尽是欢喜。看向她的目光,便带了火一般的炽热。 宋青葙被他看得很不自然,强作镇静地说:“正想跟你商量,铺子里有个白案,只做市面上常见的点心,那些新奇样子是在家里做了送到铺子去的。现下大厨房空着,我让秋绫她们在大厨房做点心,不知行不行?”探询般抬头,对上秦镇的眼眸,双颊立时像被火烧了似的,*辣的。 “望海堂的事,你做主就行。”秦镇毫不犹豫回答,投向她的目光如同黏住般无法移开,她真好看,头发乌黑似墨,肌肤白皙如玉,水嫩的双唇像初春时乍开的桃花,掂着羹匙的手涂着粉色蔻丹,温润可人。 唉,这羹匙真有福气。 不禁后悔,昨夜说出不会碰她的话,早知道她对自己并非无意,何苦空度良宵? 可是,她为什么哭得那般伤心,肝肠寸断般,害得自己方寸大乱。 莫非,她不是因为难过害怕而哭? 秦镇回忆着掀起盖头那刻宋青葙的眼神,先是恐慌、接着是惊讶,然后欣喜,最后哭泣却是无比委屈。 秦镇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啪”,无比懊恼地拍在脑门上。 宋青葙吓了一跳。 “有只蚊子。”秦镇恨恨地解释,自己怎么竟这么蠢! 安静地吃罢饭,秦镇接着方才的话头道:“以前人少用小厨房足够,现在人多了,小厨房怕忙不过来。望海堂西边有块空地,不如圈进来,专门盖个点心房。” 盖个专门的点心房? 宋青葙喜出望外,“可以吗?” “怎么不行,府里闲着的地方多得是。”秦镇起身,“我带你去看看。” 宋青葙瞧一眼屋角的更漏,问:“今天什么时候认亲,来得及?” 秦镇犹豫片刻,“我去安排。”大步走出正房,在拐角处找到远山,“快,请老夫人、侯爷、夫人都到蓼花亭,辰正认亲。腿脚麻利点,别误了时辰,还有告诉三爷,今儿天大的事儿都不许出门,老老实实在家等着。” 远山应一声,撒开脚丫子就往外跑。 秦家人没有准备认亲,因为前两次都白等半天没认成亲,这次听说娶得是个品行不怎么样的女子,干脆连准备也不准备了,反正过不了多久也得另换。 就是有心想准备的,听说昨夜宋青葙掀开盖头就哭,也打消了这个心思。 秦镇娶的第二个,就是因为哭了整整一夜,水米不进,几乎昏了过去,别说认亲,就根本见不了人。 听到秦镇安排新娘认亲,老夫人一拍桌子,“不去。” 魏妈妈劝她,“认亲是规矩,哪能不去?” 老夫人忿忿地说:“秦家人讲什么规矩?从问名到文定,秦镇根本就问过我的意见,直到婚期都定了,新娘子都要进门了,这才放了个屁。我不跟没规矩的人讲规矩。” 魏妈妈一听,老夫人是真生气了。她伺候老夫人四十多年,从来没听到老夫人说过半个粗俗字眼,如今都说“屁”了,可见真是气得不轻。 至于清平侯夫人。 远山只隔着院门的门缝听到夫人的丫鬟西兰说了句,“夫人种的散血丹开花了,没工夫去。” 碧柳面色不虞地把远山带回来的话转达进去。 宋青葙不安地问秦镇,“老夫人跟夫人对亲事不满意?” 秦镇安慰她,“不是,祖母的话你听着就是,不必理会……娘那边,一年半载也见不到一面,不用管。” 宋青葙越发纳闷,秦家真是奇怪,听着乱糟糟的,全无章法,老夫人的话不用理,夫人又见不着面,那中馈谁主持,往来人情是谁管? 正疑惑着,听到秦镇问,“你给他们准备了什么见面礼?” 宋青葙将东西一一摆出来。 秦镇指着兰花青的青田石道:“这个给老三,老三喜欢刻印章,老二除了金子,什么都不爱。” 宋青葙听从他的意见,将本来打算给老三的文房四宝撤了下来,换成青田石。可是,给老二的见面礼……宋青葙灵机一动,吩咐碧柳打开箱子。 清平侯府占地数百亩,分东西两路。望海堂在西路,前头是个极大的花园,认亲的蓼花亭就在花园的湖边。 一路走来,几乎半个人都没看到,整个花园空旷寂寥,似乎也没人管理,地上杂草横生,枯枝遍地,湖里旧年的枯茎没人拔,夹杂在初绽的新荷里,生生破坏了那份美感。 宋青葙暗叹,这么大的地方,倘若好好搭理,该是处多好的赏花观景之地。 可惜被人弃之不理,真正是暴敛天物。 视线投向前头穿着鸦青色直缀的秦镇,宋青葙挑眉,果然,鸦青色是比灰色好看些。 灰色老气,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而鸦青,让秦镇不那么生硬冷傲。 记得,头一次见面,秦镇不由分说就揍了书生一顿,那般粗鲁莽撞;第二次见面,他横加讽刺又当街拦住自己,无礼且冷酷。 那时,她想,这种人,定要离得远远的才好。 谁能料到,她竟然嫁给了他? 远远地,蓼花亭里已有人影晃动,宋青葙蓦地心慌起来,老夫人跟夫人似乎都不待见她,那其他人呢? 离亭渐近,宋青葙愈加迟疑,脚步不自主地慢下来。 秦镇仿佛察觉到什么,猛然停步,伸手握住了她的。 温热的感觉从他粗粝的大手传到她汗涔涔的掌心,宋青葙不由心安,长长地吸口气,挣脱他的手,提着裙角踏进蓼花亭。 亭子西北角,站着位年轻男子,穿暗银色直缀,身姿优雅,自信从容。 宋青葙大惊,他怎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估计你们都猜不到是谁来了…… 第43章 心猿意马 秦镇显然也有些惊讶,俯在宋青葙耳边低声介绍,“是武康侯府的杨二爷。” 宋青葙当然认识钟琳的夫君,良木的匾额还是他亲自向五爷求来的。可秦家跟杨家根本没交往,认亲也是突然兴起的念头,他来干什么? 几乎同时,亭子里的四个大男人也齐刷刷地看向宋青葙。 宋青葙打扮得比昨日要简单,穿着大红色的云纱通袖袄,发髻上只插了支丹凤衔珠的金步摇,可凤口衔着的那颗龙眼大小的红宝石却璀璨至极,令人一见就难以移目。 大红配金最显富贵与气派,若是气场不足,就很容易被衣服压下去。 宋青葙没有勋贵那种与生俱来的气度,但她胜在长了双比红宝石还要明亮的好眼,让人不得不把视线从红宝石移到她身上。 尤其,她身上的通袖袄特别收了腰身,而低下长裙的裙幅又极宽,被微风轻轻扬着,越发显得腰肢纤细柔软。 站在高大魁梧的秦镇身边,如日月辉映,相得益彰。 清平侯看着拼命绷着脸试图压抑着喜气的秦镇,突然就叹了口气,这孩子性情像他娘像了个十足,对人好,就恨不得把心掏出去捧给人看。他娘就曾这般对自己,可当年自己不明白,亲手拿着刀一下一下往他娘心尖戳……如今后悔也晚了,只希望儿子比他娘幸运,捧出去的心能被人珍惜呵护着。 宋青葙照足礼数磕了头敬了茶,送上亲手做的鞋,清平侯递给她一个封红,封红很轻,感觉就只一张纸。 宋青葙将封红交给碧柳,转向老二秦铭。 秦铭穿件月白色纻丝直缀,衣摆袍角处用金线绣着密密的水草纹,手中执把金扇子,举手投足间,金光闪耀烁烁生辉。他“唰”地收起扇子,恭敬地行了个礼,“见过大嫂。” 宋青葙回礼,笑着递给他一只雕海棠花的木匣子。秦铭道谢接过,却未打开,摇着金扇子跟杨靖康窃窃私语。 老三秦钧则神色清冷,上下打量宋青葙好几眼,才淡淡喊了声,“大嫂。” 宋青葙将那块青田石递了过去。 秦钧似乎有些意外,斜了眼秦镇,才将青田石收进袖袋。 然后是秦家唯一的女儿秦钰,宋青葙特别绣了四只配色纹饰不同的香囊,取四季平安之意,每只香囊下面系着镂空的金色小老鼠——秦钰属鼠。 秦钰爱不释手,脆生生地说,“谢谢大嫂。” 最后轮到杨靖康,宋青葙将为了应急而临时带来的文房四宝送给他,杨靖康很意外,笑着收下了。 清平侯三代单传,直到秦镇这辈才有了三个儿子,不错只有秦镇是嫡子,其余秦铭、秦钧以及秦钰都是陈姨娘所生。因此秦家人口甚是简单,亲戚也少得可怜。 认完亲,宋青葙不好马上就走,可亭子里除了秦钰都是大男人,她只好凑过去跟秦钰说话。 秦钰比宋青葙小半岁,个头不高,性子很活泼,指着香囊上的花问:“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花,长在何处?” 宋青葙图新奇,用的是付氏描的花样子,只知道花名,至于产地习性什么的也是不知。 两人说了会话,秦钰坐不住了,收好自己的香囊,跑到秦铭身边,“二哥,大嫂送了你什么?别人的都看过了,就你的用匣子盛着。” 秦铭无所谓地将匣子扔给她,“自己看。” 秦钰打开,惊讶地睁大双眼,看看秦铭,又看看匣子,忍着笑,快步溜到清平侯面前,“爹,大嫂给二哥的。” 清平侯一愣,笑容便从唇角绽开来,看向宋青葙,道:“这礼送得好,最合收礼人的心意。” 宋青葙一时辨不清这话是真心还是讽刺,红着脸道歉,“儿媳考虑不周。” 秦镇闻言,悄悄握住她的手,“父亲没有怪你的意思。” 清平侯的目光落在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停了片刻才移开。 杨靖康自清平侯府出来,打马去了本司胡同的教坊司。 五爷正斜坐在溪边大石上,仿着曲水流觞,边听曲子边饮酒。褚永则在柳树下猛扇扇子。 杨靖康看五爷摇头晃脑地正入神,没敢过去惊动,走到树下跟褚永低语几句。 褚永听罢,拱手谢过杨靖康,心情复杂地看向五爷。 世人都说自己是五爷的心腹幕僚,还以为五爷做的事都是自己的主意,岂不知五爷才是那个深藏不漏心思最重那个。 五爷的想法,就连他有时候也猜不透。 褚永在五爷跟前坐下,伸手取了只琉璃杯,在手里把玩片刻,道:“看来秦家不怎么待见宋三娘,认亲时,老夫人跟侯夫人都没去,侯爷倒去了,没准备见面礼,给了个封红……等二郎回来,可有得闹腾。” 五爷听了,微眯着眼睛,问:“最近你的功夫荒废没有,能不能打赢秦镇?” 褚永寻思会,苦笑,“天热肝火旺,是得动手打一架,不过,对付秦镇我还真没把握赢。” 五爷启唇笑道:“输赢无所谓,只要打了架,就有借口去清平侯府……清平侯跟常太医是过命的交情,当年清平侯还是世子时,去贵州平乱,被一箭射在心口窝,差点没死在那里,常太医妙手回春保他一命,后来大军回撤,常太医被俘,是清平侯卖身娶了个寨主的闺女才把他救回来……” 褚永隐约明白了五爷的意思。 皇上年近花甲,身体一直不太好,时有呕吐晕厥之症,可这两年气色明显好了很多,身体也比以前健壮了,甚至还能生个儿子。 常太医专替皇上把脉,最清楚皇上的情况。 可常太医性子谨慎口风极紧,一向独来独往,跟谁都没交情也没口角,而且他终身未娶,没有家眷,想从他口中套话不太容易。 所以,想从清平侯处下手…… 且说杨靖康出了教坊司马不停蹄地回府,跟钟琳说体己话,“……秦家人不怎么待见,秦镇倒护得紧,眼光就没离开过她。宋三娘还真是个妙人儿,你没见给秦二送的那份见面礼,哎哟,忍得我肚子疼……秦二还美滋滋得直道谢……” 钟琳“咯咯”地笑,笑罢,问道:“你怎么想起到秦家去了,咱家跟他一向不往来。” 杨靖康沉思片刻,没隐瞒,“大哥让去的,说先前出了那档子事,褚先生心生愧疚,自己又不便出面,想托个稳当人去看看。我想,反正你也惦记着宋三娘,就应了。” 钟琳冷笑,“他能心生愧疚,说得好听,不定心里打什么主意。” 杨靖康道:“不管打什么主意,武康侯府已决定站在五爷这头,咱们也没别的选择,只能跟着往里淌……万一不行,到时候我把你跟孩子送出去,你给我留个后。” 钟琳窝在他怀里,好半天才笑道:“你就这么大喇喇地去了,也没带什么东西?” 杨靖康道:“我寻思半天,想起以前看见秦二买过一个挂件挺新奇,就借口想照着那个样子做一只。正跟秦二说话,秦镇的小厮进来说要认亲,我顺水推舟跟着去了。” 杨靖康跟钟琳在谈论秦家的事,秦镇三兄弟也正议论杨靖康的来意。 秦铭道:“……突然就来了,说看看那个挂件,让人照着画个百福图,取藏福之意,留着儿子满月时戴。我想挂件给了大哥,正要让人来取,远山就去了。我不过客气句,他竟然跟着进去了。” 杨靖康素来被人称赞谦逊有礼,进止有度,这次却大咧咧地参加认亲,他算是哪门子的亲戚,根本八竿子打不着。 秦钧冷冷地说:“管他为什么来,反正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忍了好半天,又道,“我看他跟大嫂眉来眼去的,像是以前认识。”话刚出口,就感觉秦铭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踹了他一脚。 秦镇闻言,手掌用力攥在一起,片刻又松开,淡淡道:“认识也没什么,我信她……” 秦钧还要再开口,秦铭打个哈哈,拉着秦钧出去了。 秦铭攥着折扇点着他道:“以后不准大哥面前说大嫂的是非,大嫂怎么样且不说,你别坏了咱们兄弟的情分。” 秦钧扳着脸道:“我是怕大哥被宋三娘骗了,你不知道,她家里赶车的是个练家子,身边那个丫鬟看着也会功夫,要真是个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子,干嘛用这些人?” 秦铭叹了口气,“大哥练得是童子功,眼力不比你强百倍,他不说什么,你在这里瞎操心……要真不放心,就暗地里多留点神,但有一样,需得尊敬大嫂,就是装,也得装个样子出来,别让大哥难做。” 秦钧没办法,梗着脖子答应了。 成亲三日回门,大表哥骑马亲自来接。 宋青葙意外地发现大舅舅竟坐在大厅正中,惊喜交加,“大舅舅何时到的?” 大舅舅笑着道:“昨儿刚到,本来想赶在你出阁那天来,可路上出了点意外,耽搁了两日,还好,没错过你回门。” 大舅母在旁解释道:“在霸县时遇到劫匪,马受了惊,你舅舅从马上摔下来,崴了脚,不能骑马,临时雇了辆马车才赶到。” 秦镇忙道:“我稍微懂点打跌损伤,我来看看。”说罢,蹲下、身子,捧起大舅舅的腿。 秦镇是清平侯世子,大舅舅是一介平民,怎么能让他给自己看脚,而且夏天多汗,气味肯定不怎么好。 大舅舅连忙推辞,秦镇动作麻利,已替大舅舅除下布鞋,隔着棉袜捏了捏脚踝,又抓着脚掌左右转动几下,笑道:“骨头没事,许是伤了筋,回头我让人送两贴膏药来。” 大舅舅连连道谢。 寒暄几句,大舅舅与大表哥陪着秦镇在外院喝酒,宋青葙跟着大舅母进了内院。 大舅母脸色突然沉了下来,厉声道:“亏我一直以为大姑娘聪明知礼,没想到你这么不懂事,要不是王太太亲眼所见,我还以为自己听岔了。” 王太太就是成亲那日的全福人。 宋青葙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想辩解却无从辩解,直接跪了下来。 大舅母也不让起,仍是扳着脸,“我知道你心里不愿意,可已经结了亲,就得用心往好里过。男人最要面子,你委屈也罢,不满也罢,暗地里怎么都好说,当着人给人没脸,这算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外头都怎么传的?姑爷丢尽了面子,你脸上能好看?” 宋青葙还真不知道外面是怎么传的,可一想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心里又悔又恨,眼泪就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大舅母长叹一声,语气松动了些,“姑爷眼下对你有情有意,可这情分就像糊窗纸,一戳就是一个窟窿,得一层一层地紧赶着糊,才能结实了,要都像你这般戳窟窿眼,早晚这糊窗纸就得变成烂筛子,风一吹就破。这少年夫妻的情意,一大半都是在……等的时候久了,心就凉了。大姑娘好好想想。” 宋青葙低低应着。 大舅母这才拉她起来,“去洗把脸,吃完饭回去好好过日子。” 吃过饭,已快到申正,前头大舅舅他们的酒席也散了,正在门口等她们,身上的酒气很浓。 宋青葙不由抬眼看了看秦镇,许是喝过酒的缘故,他的脸有点红,挂着笑容,看着很傻气。 大舅母过去说了些什么。 大舅舅告诉宋青葙,“姑爷喝了不少酒,别让他骑马,跟你一起坐车。” 宋青葙点头,跟秦镇一起拜别大舅舅跟大舅母。 秦镇步履有些踉跄,却非要扶着宋青葙上了车,自己才上来。 两人坐定,宋青葙关切地问:“喝了很多?难受不难受?” 秦镇靠在车壁上,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大舅上了七香酒,我没喝多,可大舅已有醉意,我怕大舅跟舅兄面上不好看,故意装得喝多了。” 七香酒需七蒸七酿才成,香味浓郁,后劲也足。 宋青葙盈盈笑道:“大舅舅酒量极好,号称千杯不醉,你能比得过他?” 秦镇想一想,定是大舅怕他面上不好看,特意让着他,心里骤然一暖,拉着宋青葙的手,将她拉至自己身边,低声道:“大舅跟舅母人真好,咱们定要好好孝敬他们。” 宋青葙想着大舅一家待自己的情意,感动地点点头。 马车行在正阳门外大街上,秦镇看了看窗外不由感慨:“不枉我披星戴月来回这么多趟。” 他的声音很低,宋青葙没听清,正要问。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她身子不稳,跌进他的怀里。 秦镇很自然地伸手搂在她的腰间。 不知是被浓郁的酒气熏得,还是被他热热的气息哄得,宋青葙直觉得脸颊发烫,心跳得极快,几乎要从胸口蹦出来。 他要干什么?这可是在大街上,车帘一晃就能被人看到。 她连忙坐直身子,使劲去掰秦镇的手,“别,别在这。”额角急出一层细细的汗。 秦镇平日粗心鲁莽,今儿却不知怎么回事,一下抓住她话里的漏洞,紧跟着问:“什么别在这儿,那在哪儿?” 话说得如此露骨。 宋青葙被他问得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秦镇早被她挣扎得心猿意马,眼里只有她微张的粉唇,不等她回答,毅然决然地低头吻了下去…… 第44章 你且忍忍 就感觉灼热的唇压在自己的唇瓣上,口中鼻端全是七香酒的味道,宋青葙头晕目眩,脑子乱成一团,只隐约有个迷迷瞪瞪的念头……七香酒的后劲真大。 好容易等秦镇开恩放开自己,宋青葙软软地依在他身上,喘着气道:“你说过不碰我。” 秦镇看着她艳若云霞的脸颊,水嫩欲滴的双唇,极为无耻地说:“我是在亲你,不是在碰你。” “你,真是……”宋青葙又羞又恼,挣扎着躲开,腰身却被秦镇紧紧地箍住,动弹不得。 秦镇俯身,脸贴在她面颊上,低低说:“是大舅母指点的。” “胡说!大舅母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宋青葙有气无力地分辩,感觉被七香酒的气味熏得又要晕了。 秦镇轻轻咬着她的唇,“大舅母说,你年纪小,不懂事,让我教导你……我这不正教导你吗?”舌尖伸出来,顺着宋青葙微张的齿缝探进去,呢喃道:“她还说,你这个年纪,身子骨没长成,眼下不能要孩子,等过两年再说。阿青,孩子的事我不急,你急吗?” 宋青葙被他吻得五迷三道,可下意识地觉得这话没法回答,急不急都是圈套。 秦镇哑着声,又道:“你要想早点生也行,我听你的。”手指沿着纤腰慢慢往上滑,指腹停在她的下颌处,来回摩挲。 宋青葙痒得难受,躲躲闪闪地说:“现下在车上,不是时候……不对,不是生孩子的时候,我是说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秦镇“嘿嘿”地笑,扳过她的身子,阴谋得逞般凑到她耳边,“那等回去再好好地谈。”手一张,松开了她。 宋青葙长长地喘几口气,感觉脑子不像方才那么晕了,刚要放松下来,就听外面车夫长吁一声,马车稳稳地停在清平侯府的大门口。 宋青葙脑子又“嗡”一声不听使唤了,自己这副样子,鬓发散乱,钗簪歪斜,衣衫不整,怎么出去?本来自己名声就不好,再传出事来,根本没法活了。 想到此,眼泪差点掉下来。 秦镇将她手足无措的样子看在眼里,不由低叹一声,扬声道:“卸了门槛,马车直接赶到望海堂。”回过头,将她眼角的泪珠拭去,“别慌,有我呢?我不会让你被人嘲笑。”一边说,一边替她将鬓角的碎发抿上去,又扶正钗簪。 “还有脸说,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这么丢人。”宋青葙窝着满肚子火,说话便没好声气,闷着头一下一下地抻着衣襟被搓皱的地方。 秦镇默默地看着她,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大舅一家对他热情又亲近,毫不见外,他觉得自己被接受,心里很痛快,饮了不少酒,但是一点都没醉,脑子清明得很。 上了马车,宋青葙关切地问他难受不难受,他就觉得一直压抑着的的心湖像被投进了一粒石子,再也平静不下来了。他想抱她,想亲她,想说他埋藏许久的话,想做他渴望已久的事,他知道她也想的,因为她的身子变得柔软,她的手轻轻攀住他的衣衫……于是,所有的礼数道德都被抛在脑后,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迟了。 他不想让她难堪,不想让他难过,更不想让他们好容易亲密起来的关系再度疏远。 看到她淡漠的样子,秦镇心里很不是滋味,想也没想便侧过身,柔声道:“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错,不该这样没有分寸。” 宋青葙没想到他能开口认错,愣了下,抬眸瞧见秦镇眼里的小心翼翼,蓦地震了一下。 这么一个桀骜的大男人,会跟自己低头。 宋青葙觉得胸口像被塞住般,酸酸软软地,堵得心痛。她又抻了两下衣襟,站起来,笑意盈盈地问:“好点没有,妥当了吗?” 秦镇凝望着她,不答,伸手将她拉至身边,大手覆在她的手上,紧紧地握着。 宋青葙垂眸,莫名地有点泪湿。 到了望海堂门口,秦镇先跳下马车,转身扶宋青葙,宋青葙伸手搭在他手上,却被她猛地一拉,几乎落在他怀里。 宋青葙低呼一声,听到秦镇在她耳边极快地说,“别忘了我们约定的事。” 宋青葙挣脱他的手,红着脸往屋子里走,却因走得急差点摔倒,跟着后面的碧柳连忙扶住了她。 秦镇紧跟着进屋,吩咐碧柳,“让厨房备热水,奶奶要沐浴,”又对宋青葙道,“我去冲个凉,一会就回。” 宋青葙吓了一跳,他竟来真的,不由惊呼,“现在?” 秦镇看看天色,笑道:“天还亮着,你且忍忍,今儿阴天,黑得早……一身的酒气汗味,洗洗清爽些。” 这叫什么话,叫她忍忍。 听着就像她是色中饿鬼,而他就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宋青葙羞得面皮紫涨,又气得七晕八素,提着裙子往净房里躲,转念一想,自己又错了,躲哪里不好偏躲到净房,又被他以为自己着急了。 果然,外头秦镇心情极好地大笑几声,“我去了,待会就回。” 宋青葙不吭声,侧身看到墙上嵌着的镜子,镜中的女子脸颊细腻若白玉,双唇红润似花瓣,眸光闪耀如晨星…… 脸滚烫滚烫的,心底的欢喜像是沸开的水,咕嘟咕嘟地往上冒,再对了镜子瞧,便发现晨星变成了秋水,蕴着春意盈盈。 宋青葙猛地转身,扯下一条棉帕,将脸埋在了帕子里。 沐浴罢,宋青葙换上家常穿的素白短衫,头发半湿着,便未挽髻,由着它散在身后。 外面不知何时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院子里的青石板染上一层湿意,石板缝里的苔藓愈加翠绿。 清风吹来,带来泥土的清香,消散了满屋子的暑气。 宋青葙站在窗前望着屋檐不断落下的雨滴发呆,视野里突然出现了秦镇高大的身影,披着满身雨丝,大步走近。 秦镇走在院子里,下意识地抬头,瞧见窗边的宋青葙,脸上浮起温暖的笑容。 宋青葙躲闪不及,索性去净房取了干净棉帕,落落大方地迎上来。 秦镇抹干脸上的水珠,笑着解释,“二弟送东西来,说了会话,”解下袍边系着的挂件,“看看新奇不?我也想找人照着样子画个百福图或者百寿图,以后给儿子戴。” 宋青葙顿时睁大了眼睛,一把夺过挂件,对着窗口看了个仔细,没错,晶莹透亮的圆球里画着貂蝉拜月,就是自己的挂件。 秦镇注意到她的异状,不明所以地问:“怎么了?” 宋青葙攥着挂件,“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怎么到你手里了?” 秦镇回忆一下,道:“前年五月,二弟送我的生辰贺礼,他好像在灯市口那边一个摊贩那里买的,你要想知道,我叫他来问问。” 宋青葙摇头,东西既已寻见,再去追根究底也没多大意义。转至内室,取出另外一条放在一处,“这条贵妃醉酒是我哥的,这个是我的。” 秦镇见两个挂件只除了圆球里的画不同,其余果真一模一样,遂笑道:“这倒巧了,正好物归原主。” 宋青葙望着秦镇含笑的眼眸,鼓足勇气问:“你可与褚先生相熟,就是五爷的那个幕僚?” 秦镇神情微变,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他当然听说过宋青葙与褚永之间的纠葛,他以为只是世人胡乱猜测,不料却是空穴来风。可她已嫁给自己,为何又提到褚永? 秦镇强压下不快,温和地回答:“算不上熟,认识而已。” 宋青葙咬着唇,道:“你能不能帮我问一句,我二哥在哪里?他离家两年有余,至今未有只言片语。这个挂件是褚先生交予我的,他既拿到此物,定然知道我二哥的下落。还有,我与他素昧平生,他何必非要辱我清白,逼得我走投无路?”话到最后,已带了深深恨意。 秦镇的眼神突然变得幽深,他凝望着宋青葙,沐浴后的她脂粉未施钗环未戴,巴掌大的小脸白净细嫩,美丽的杏仁眼水汽氤氲,看上去纯真柔弱,我见犹怜。 他重重点头,“你放心,我定会替你讨个说法。二哥的事,你别急,我去打听。” 压在心底许久的大石终于移开,宋青葙顿觉心头一松,瞧了瞧天色,语气欢快地问:“差不多酉时了,现在摆饭还是等会儿?” 秦镇看着她突然欢喜起来的脸庞,伸手将她额前的两缕头发拨至脑后,笑道:“头发干了,我先帮你梳开。你要是等不急,先吃饭也行。” 又来了。 宋青葙气得仰倒,忍不住抬脚狠狠在他脚背上蹍了一下。 秦镇纹丝不动,以指作梳,极轻柔极温存极有耐心地一缕缕理顺她的长发,温热的气息不断地扑在她脸上。 宋青葙不淡定了,觉得浑身又燥热起来。 秦镇俯身凑到她耳边,低低道:“有点饿了,摆饭吧。” 宋青葙如释重负般扬声叫碧柳摆饭。 秦镇微笑着在屋里踱步,走到炕边,瞧见炕上的枕头,果断地拿起来,摆到了架子床上……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那个挂件就是内画,内画是清朝兴起的。 关于不和谐镜头,妹子们也且忍忍,某荷今儿太累了…… 第45章 生米熟饭 晚来风急,吹得门口挂着的细竹帘摇摆不定,宋青葙的心也如这竹帘一般飘飘忽忽。 成亲已是第四日,便是大舅母不点拨,她也知道自己该收了性子,尽妻室之责。何况,她是愿意的。 秦镇对她的爱恋与呵护,她看得见,也感受得出,每每也会因他刻意的小心而感动不已,可思及待会要发生的事,心里是真的怕。 大舅母说过,已请高人看过秦镇的八字,他绝非克妻之命。又说,洞房的时候,疼是必然的,可就头两次疼,以后就好了,最要紧的是别怕,越怕越疼。 她藉此来安慰自己,但是脑子里总回响着张阿全说过的话,他的前两个妻子都早早死了,尤其第一个,还是在洞房那夜没的。 秦镇那般粗鲁的性子,若是狠劲上来,收不住怎么办? 宋青葙望着跳动的烛火,心里茫然一片。 此时的秦镇正在书房,没有点灯,默默地坐在黑暗里,听着窗外的落雨声,心便似这雨点般杂乱无章毫无头绪。 他还记得,那天俯在屋檐上看她理事,她穿青莲色绣白梅的小袄,绾着双环髻,头上插着梅花簪,腮旁荡着青玉耳坠子。烛火辉映下,她的面容温润美好,如夏夜安静盛开的玉簪花。 她理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对一个女子着迷,也没想过,原来就这样静静地看一个人,也会感到幸福与满足。 空落许久的心,便因为这弥足珍贵的一刻,蓦地变得充盈满溢。 很多个夜晚,他躲在暗中看着她,就不止一次地想,想拥她在怀里,想温柔地亲吻她,想用尽全身的力气来爱护她。 可是,事到临头,他突然犹豫了,他怕自己会伤着她。 就像第一次成亲那样,他记得很清楚,血渗透了棉被,顺着床脚流下来,屋子里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 太医说媚娘之死是滑胎而致,可他知道,他刚压在媚娘身上时,媚娘就曾说腹痛,他没理会,不久就看到身下垫着的白布变成了红色。 倘若媚娘开始喊痛的时候,他停下来,或许她能保得一命,但他那时根本没法控制自己…… 宋青葙比媚娘年纪小,身子又弱,秦镇犹豫不决。 他的身体强烈地叫嚣着想要,他的理智却告诫他,要是伤了她怎么办? 手指轻轻叩在桌面上,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声音。 秦镇猛地起身,扬声招呼远山,“去二爷屋里找几本书来?” 远山眨眨眼,辨清秦镇的位置,问:“什么书?” 秦镇“啪嗒”一声打亮火折子,点燃蜡烛,不耐烦地说:“他床底下那些,把那个木箱子一并搬过来。” 远山瞧瞧外面的雨,戴上斗笠,披了蓑衣,小跑着去了。 没多会,果真抱了个一尺见方的箱子回来,“二爷没在,我跟大威说了声就拿来了。” 箱子挂着锁,秦镇拽了两下没动静,猛地飞起一脚,锁没打开,箱子盖掉了,里面的书散了一地。 秦镇扒拉出两本,将其余的仍扔回箱子里。 刚要吩咐远山送回去,秦铭浑身湿漉漉地一头闯进来,看到开着盖的箱子,“诶呦”一声扑了上去,翻腾半天,从一本旧书里抖出两张银票,这才松了口气,转头对秦镇抱怨道:“大哥想看那什么……早点说,我让人给你送过来。你说这悄没声地把箱子偷来算什么回事,好在我积攒多年的家底没丢。” 秦镇指指箱子,“正好你来了,自己带回去。” “不要了,大哥留着慢慢看吧。”秦铭满屋子寻摸一遍,找出个油纸包,把银票小心地折了两折,用油纸包好,塞进怀里。 飞速地看完了两本书,秦镇心中有了点谱,暗暗做出了决定,回去就把以前的事告诉宋青葙,如果她愿意,那么就把生米煮成熟饭,如果不愿意……唉,但愿她愿意。 秦镇定下神,沐浴更衣,也不打伞,冒着稀落的小雨往正房走去。 宋青葙正在烛台前绣花,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纯净的小脸上漾出温柔的笑容。 秦镇的心热热地荡了下,瞬间乱了节拍,酝酿许久的话也忘在了脑后。 宋青葙咬断线头,柔声问:“世子爷怎么不打伞,快把衣服换了。”说罢,下炕去开衣柜。 秦镇忙道:“不用换,没怎么湿,”一边拿起炕上的布料,问,“你绣的是什么?” 宋青葙解释,“杨二奶奶八月中就要生产,我寻思着现在反正没事,正好缝两件小衣服。” 秦镇瞟了眼,看宝蓝色锦缎上隐约绣了个老虎的形状,遂问:“是个儿子?” 宋青葙笑着点头,抖开手里刚取出的长衫,“我伺候世子爷换了吧?” 秦镇连忙后退,“不换,我不换。” 宋青葙见衣服湿得并不重,便不勉强,动手将摊了满炕的针线布头收拾起来。 秦镇暗暗将要说的话在脑中过了遍,一开口,却变成,“你帮我也缝件衣衫吧?” 宋青葙欣然答应,“你喜欢什么颜色,什么款式的?” 秦镇想了想,“简单点就好,不要花里胡哨的东西,最好是鸦青色的。” 宋青葙瞧瞧他身上的衣衫,挑眉,“你很喜欢鸦青色?” “那倒不是,我就觉得每次穿鸦青色都很幸运,上次去你家提亲就是穿的鸦青色。” 宋青葙气得无语,还好意思提,要不是他心血来潮换了衣服,她何至于纠结郁闷那么久。 秦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解地问:“怎么了?” “没事,”宋青葙不想说,也说不出口,走到他面前,略带着怨气道,“手伸直,我给你量量尺寸。” 秦镇顺从地张开手臂。 宋青葙叉开大拇指跟食指,沿着他的手臂挪上去,嘴里默默念着,“一乍、两乍……”量完了再量肩宽,也是一乍一乍地挪。 宋青葙身量矮,只及秦镇胸口,量领口的时候就不得不仰着头,目光不可避免地碰上他的,不由红了脸。 秦镇本就被她的手在身上挪动得心烦意乱,垂眸瞧见她染了浅浅绯色的脸颊,伸手把她抱了起来。 宋青葙低呼,“还没量完呢。”话刚出口,人已经落在了床上。 昏黄的烛光隔着轻薄的绡纱透射进来,黯淡了许多。 可床上的风景看在秦镇眼里,却是更加醒目——大红的枕头,如墨的青丝,含羞带怯的双眸,红艳饱满的嘴唇…… 秦镇俯身,温柔地吻上宋青葙的唇。 宋青葙轻颤了下,她已做出了决定,也做好了准备,可心里还是怕,怕的要命,以致于牙齿似乎都在打颤。 秦镇觉察到她的抗拒,支起身子,紧张地问:“你害怕?” 宋青葙想点头,可视线触及到他期待且带着小心翼翼的眼眸,心里那股酸软的感觉又涌上来,不由咬咬唇,低声道:“你,轻点。” 秦镇狂喜,声音急切却柔和,“我会小心,你要是疼,就喊出来。” 宋青葙点点头,“把蜡烛灭了吧?” 秦镇犹豫会,柔声道:“亮着好不好?看不见……我心里不安。”轻轻躺在她身边,一手伸在她脖颈底下,另一只手却试探着解她的衣带。 宋青葙认命地阖上眼,身子绷得紧紧的,脑子一片空白,可感觉却分外敏锐,就感觉有只粗粝的手挑开了肚兜,握住了自己胸前的丰盈,接着有热热的气息扑在耳畔,“阿青,我会待你好。” 翻来覆去就是这句,会不会换句别的?宋青葙忍不住微笑,身子柔软下来。 秦镇趁机将舌尖探进她的口中,辗转索求,大手在她胸前温柔地揉捏。 宋青葙闷哼一声,呼吸开始急促,整个人如同浮在水面上,无从着力。 “阿青,”秦镇低低唤着她,小心翼翼地覆在她身上,一点点往里探。 感受到身体的涨痛,宋青葙皱了皱眉。 秦镇顿了顿,轻声问:“疼?要不,我停下来?”声音低沉嘶哑,颤颤的,似乎还带了些祈求。 宋青葙抬眸,看到他的隐忍,缓缓地摇摇头。 秦镇似乎得到了鼓励,激情骤然燃烧起来,挺身用力,蓦地停住不动了。 宋青葙松一口气,泪水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秦镇慌了,急急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宋青葙抽泣道:“刚才,刚才疼得厉害。” “现在呢?还疼不疼?”秦镇盯牢她的眼睛细细地看,有心想抽身出来,可里面的感觉太美妙,实在不舍得就此离开。 “有点,不是很疼。”宋青葙低声嘟哝。短暂的痛楚过后,这种身体被充盈的感觉其实不太难受。最主要的是,这事并不像想象中的那般可怕,反而,反而有种难以言说的……滋味。 秦镇低下头,俯在她耳边轻柔地安慰,“阿青,这次我再轻点,再慢点,好不好?” “嗯,”宋青葙低低应着,脸蓦地滚烫起来。 秦镇温柔地吻她,一路从耳垂到脸颊,再到肩头,身下却不复刚才的急切,而是细细的,慢慢的,轻轻的……仿佛她是稀世的珍宝般小心地呵护。 酥麻的感觉从相合处生起,潮水般涌向全身的每个角落,宋青葙忍不住颤栗起来,双手紧紧攀住秦镇的肩膀,张口咬了下去。 ———— 雨终于停了。 秦镇精神得毫无倦意,一遍一遍地回味着刚才的感觉,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满足。他小心地支起胳膊,凝视着沉睡中的宋青葙,犹豫下,轻轻吻在她唇上。她的唇,柔软甜美,像她的人一样,美得让人心动,软得让人心疼。 真想,真想再来那么一回。 秦镇感觉身体的某个部位又苏醒了,可是,不行,宋青葙太累了,她身子那么弱,应该好好睡一觉,等明晚,或者明早……秦镇强压下内心的冲动,紧贴着宋青葙的身子,闻着她发间的幽香,静静地等着黎明的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有生以来最难写的一章,不忍目睹……明天有点私事,请假一天,周四更文 第46章 揍他一顿 秦老夫人看看屋角的更漏,露出丝若有若无的笑,“看吧,我就说,贤惠孝顺能装一时,可装不了一世,这才第四天,就迟了半个时辰。” 魏妈妈接过她喝剩的羊乳,递过棉帕,赔笑道:“兴许大奶奶有事耽搁了。” “大清早的能有什么事?”老夫人拭拭嘴唇,将帕子放到炕桌边上,“从小我娘就教导我,卯初起身、卯正请安,凡事以长辈为大。你跟我这么多年,可见到我何时迟过一次?没规矩就是没规矩,再装也装不像……咱家的孩子也是,哪有不经过长辈,自己上门求亲的?” 魏妈妈心里明白,老夫人还恼着秦镇定亲不告诉她的事。 说起来也是,自家孙子娶妻,从问名到成亲,先后三四个月,秦镇半丝口风没漏过,还是新媳妇过门前三天,清平侯过来提了句。 这事,搁谁身上谁都得生气,觉得秦镇不懂事,可魏妈妈并不认为秦镇有错,以她对老夫人的了解,亲事只要一提,指定得黄。 秦老夫人这人,说好听点是单纯,心思简单,说不好听点,她就是四六不分,脑子里一半装着面粉,一半装着水,不动还好些,一动就成浆糊了。 好在,她出嫁前被爹娘当宝捧着凡事不操心,出嫁后,老侯爷一眼看出她的斤两,只把她当菩萨好吃好喝地供着,什么事都不让沾手,才没捅出什么大篓子。老夫人在前三十多年,就没拍板拿过主意,甚至连以往出门交际穿的衣衫,也得老侯爷看过之后点头才算。老夫人心里苦啊,作为家中地位最高的女子,她不但没有主持中馈的权利,连自己穿衣戴帽都得听别人的。 所以老侯爷一过世,老夫人没了约束之人,立马端起长辈的架子,开始管教儿孙,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儿子纳了个妾。 清平侯娶侯夫人白香是完全被形势所逼,一来,是当时随军的常大夫中毒,只有白家寨独有的药方才能治,二来,白家寨是当地规模最大的村寨,若能取得他们的支持,就能利用地形的便利,反败为胜。 白家寨寨主说,药方好商量,借道好商量,出兵支持也好商量,我家闺女看上了领头那个后生,只要成亲,我白家寨的人力物力任由差遣。 清平侯考虑了一个晚上,觉得成亲只自己受点委屈,可要不成亲,常大夫性命堪忧,十数万将士性命堪忧,自己作为败兵之将,即使侥幸活着,也难逃朝廷处治,不如牺牲自己成全千万家。 主意既定,清平侯给父亲写了封信说明情况,就地成了亲。成亲后,两人日子过得挺和美,战场上并肩杀敌,闲暇时一同狩猎,白香懂医术,帮了清平侯不少忙。 三年后得胜回朝,白香告别爹娘随清平侯回京都。 彼时,老侯爷已染重疾,全凭一口气支撑着,清平侯回家后,老侯爷心一宽,驾鹤西去了。 没多久,白香生下秦镇,她没用奶娘,按着土家族的习惯亲自带。 老夫人是被规矩框起来长大的,一言一行都按照规矩来。白香可不管这套,请安时早一刻晚一刻是常有的事,有几遭干脆就没去。老夫人让人一打听,说是在屋里睡觉还没醒。 老夫人生气了,找出《女诫》命她三天之内抄一百遍。白香带孩子,日夜不得闲,稍有点工夫恨不得倒床上就睡,哪肯抄《女诫》?还一百遍,一遍都没抄。三天后,去请安的时候,老夫人连门没让进,罚她在门口跪一个时辰,白香当然不肯跪,拔腿回屋继续睡觉。 老夫人气得几乎晕过去,立马让人把清平侯叫来,点着脑门骂他大逆不道不知管教媳妇,又扳着指头历数白香不守规矩之处,足足数了二十条,让清平侯休妻另娶。 清平侯与白香感情尚好,又刚得了儿子,自然不肯。老夫人不知是痰迷心窍还是怎的,竟想出绝食的法子,三日不进水米,哭天喊地地骂自己无能,娶个蛮夷儿媳妇,愧对祖宗之类。 清平侯没办法,跪在床前跟老夫人请罪,最后纳了陈姨娘。 纳妾的后果就是夫妻离心,母子生隙。 可老夫人半点没吸取教训,又插手管起孙子的亲事,管来管去,给孙子管了个克妻的名声。 照魏妈妈看来,老夫人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年纪,当个闲散老太太多好,爱动弹的时候去三圣庵走走,跟慧真师太聊聊佛法,不爱动弹就在屋里歪着,想孙子就把孙子叫来,想孙女就把孙女叫来,该是何等自在惬意。 魏妈妈收拾好炕桌,斜眼瞟瞟更漏,都辰正了,大奶奶不来请安倒省心,要是来了,还不知是怎样的是非呢。 ———— 宋青葙翻了个身,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 屋子里昏暗暗的,大红色绡纱帐帘低低垂着,床头是温着的茶壶,床脚摞着她要换的衣衫。 跟往日没什么不同。 可身下却是又酸又胀。 视线触及枕畔另外一只枕头,枕头表面被压得微微凹陷,宋青葙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低头打量下自己,粉白色的中衣整整齐齐,清清爽爽,并没有记忆中混乱的印迹——是秦镇帮她换的吧? 宋青葙松口气,起身下床。 碧柳听到动静走过来,将帐帘拢到床边,用银钩钩住,又拉开厚重的窗帘,屋子里顿时明亮起来。 宋青葙瞧一眼更漏,“哎呀,都巳初了,怎么不叫醒我?”都这个时辰了,还怎么给老夫人请安。 碧柳笑道:“世子爷说让你多睡会……厨房里温着粥菜,让她们送过来?” “好,”宋青葙点头,心里却极懊恼。头一天,她就打探好老夫人的作息,每天卯正去请安,想给老夫人留下个好印象,这才坚持了三天…… 草草用了半碗米粥,宋青葙跟碧柳去库房找衣料。 碧柳举着油灯道:“不如跟世子爷说说,开秋盖厨房时,顺便盖个库房,现在这个太窄巴了,连扇窗都没有……姑娘,你不觉得这府里很奇怪?望海堂就不提了,是咱们来之前收拾的,看着还算齐整。就说前头的花园,平常连个人影都看不见,走进去杂草一尺多高,看着就瘆人。还有东路那边,走半天见不到个人,老夫人不露面,侯夫人也不露面……” 宋青葙也有同感。 拿武康侯府一对比就知道,武康侯府有点心房、有针线房、有浆洗房、有回事处,从进府门到各处小院,随时有丫鬟婆子等着使唤。 钟琳住的那处小院比望海堂还小一半,上下伺候、打杂的有四十人。 清平侯府倒好,秦老夫人身边才有四个使唤的人,两个婆子两个丫鬟,侯夫人身边只两个从贵州带来的土家族丫鬟。相比之下,宋青葙觉得自己使唤四个人是不是太多了点? 一通折腾,宋青葙选了三匹布料出来,杭绸的当季穿,素罗的等入秋穿,还有一匹斜纹布,质地厚实,等天冷的时候穿。 秦镇回来时,看到炕上摆了三匹鸦青色的布,而宋青葙正拿着一叠花样子比划,“水草纹太轻薄,紫藤纹太花哨,要不就用方胜纹?” 笑容不经意地绽开,投向宋青葙的目光变得深邃而悠远。 碧柳先看见秦镇,连忙行礼,“世子爷回来了。” 秦镇指着斜纹布,问:“离秋天还早着,怎么现在拿出这个来?” 宋青葙笑道:“夏天做冬衣,秋天作春衫,事先都准备好,免得到时抱佛脚。”因见秦镇满头汗珠,遂问,“到哪里热出这一身汗?” 话刚说完,碧柳已端来茶壶,放到炕桌上,悄悄退了下去。 秦镇一连喝了三杯,才答:“给大舅送膏药,顺便又抓了几副草药,一并吃着见效快。” 宋青葙暗叫惭愧,她都忘了这事,没想到秦镇记得清楚,还亲自送过去。到内室,绞了帕子出来,问:“大舅在家干什么,没说几时回济南?” 秦镇胡乱地擦了两把,笑道:“大舅跟表哥正说铺子的事,回济南的事不着急,等表嫂生了孩子再说。到时我送大舅回去,你想不想一道去看看?” 想的这样周到! 宋青葙深感意外,柔声道:“我自然是与你一起。”想了想,又道,“整天在京都还以为国泰民安海晏河清的,没想到竟有劫贼……霸县的官兵不管吗?” “大舅也纳闷,他来来回回好几趟都没事,这次还特地缀在赶着进京的都指挥佥事后面,反倒出事了。” 宋青葙心里一动,上次三叔与孙同知一起回京不也是在霸县遇到的强贼?难不成是同一批,会不会有什么牵连? 宋青葙将心头的疑惑说了遍,“朝堂的事我不懂,就觉得凑巧了些,父亲经得事多,不如你问问父亲?” 秦镇虽觉不是什么大事,可见宋青葙说得严肃,立马去了菱花轩。 清平侯听罢,摸摸光秃秃的下巴,问:“是你媳妇让你来的?” 秦镇恭敬地答:“是。” 清平侯冷眼看着儿子,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眼底眉梢有藏不住的春意,暗叹口气,点点头,“我心里有数了,你媳妇比你强。” 秦镇听到父亲夸三娘,比夸自己都欢喜,脸上的笑容遮也遮不住,兴冲冲地去闻风阁。 秦铭摊了满桌子账簿,正长吁短叹,“你说这得月楼,冬天时他说菜蔬贵,没见着利,这到了夏天,正是菜价最低的时候,怎么还不见利?” 秦镇翻了翻,将得月楼的账簿收起来,“得月楼你就别操心了,我写到你大嫂嫁妆单子里了,以后就让她管着……你大嫂做生意比你强。” “比我强?”秦铭不以为然,“她在内宅不出去走动,能做什么生意?”转念一想,惊问,“父亲刚把得月楼给你,你转手给了大嫂,父亲知道?” 秦镇浑不在意地说:“给了我就是我的,我的也就是你大嫂的,没什么区别。对了,你知不知道褚永最近在哪一处走动?” 秦铭寻思会,道:“不是兴王府就是烟花之地,还能有什么正经地方,大哥有事找他?” 秦镇毫不犹豫地说:“教训他一顿出出气。” “给大嫂出气?”秦铭一猜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哥想来明的还是暗的?” “都行,怎么解气怎么来……最好,明的暗的都来一遭,让褚永长长记性!” 第47章 精打细算 宋青葙一边拿银签挑了甜白瓷盘子里冰好的西瓜吃,一边翻着账簿,很快翻完了,问:“就五月的,以前的有吗?” 秦镇趿了鞋下炕,“有,都在二弟那儿,我让人去取来。” 不大工夫,远山抱着一摞账簿吭哧吭哧地进来,碧柳伸手去接,远山忙道:“太沉手,还是我来吧。”话出口,想起秦镇已是成亲的人,他不能随意出入正房,刚迈进的脚就硬生生停在门槛处。 秦镇见状,叱道:“还不快滚进来。” 远山红着脸低着头,木木地把账簿放到炕边,“二爷说就这些,统共一年的,再早的就得找孟掌柜。” 宋青葙笑道:“差不多够了。” 远山满头大汗地退出去,本能地撩起衣襟要扇扇风,眼角撇见正房门口的丫鬟,急忙松开手,远远地站在墙根,等着使唤。 碧柳见状,便端了杯茶过去。 远山想接又不敢接,双手在衣襟上蹭了好几下,才恭敬地接过来,耳根早已红了个通透。 宋青葙隔着窗扇看到了,建议道:“不如把前面的穿堂扩出三尺来,东边隔成单间,世子爷可以在里面处理俗务,西边留着给回事的人歇脚,世子爷觉得如何?” 秦镇笑道:“你拿主意,有要跑腿的地方,告诉我一声,我找人去办。” 说得好像成了专门给宋青葙办事的。 碧柳忍不住捂嘴偷笑。 宋青葙嗔他一眼,将账簿按着日期一本本排好,拿起去年五、六月份的,吩咐碧柳研磨。 秦镇主动接了差事,三下五下将墨研好,侧头看宋青葙在纸上写写画画,又怕宋青葙太热,吩咐远山另外端了个冰盆来。 宋青葙看账簿,秦镇盯着宋青葙看,碧柳看着他们,越看越觉得好笑,被秋绫拉到门外的庑廊下。 屋子里安静得很,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宋青葙无意中抬头,看见他凝在她脸上的视线,又羞又惊,脸颊慢慢染上了红晕,欲低头避开,却不受控制般回视过去。 他的眉乌黑油亮,眉骨较常人高,眼窝凹陷,眼睛就显得特别深邃。加上,脸型瘦削,脸颊处的线条硬朗,鼻梁挺直,看上去清冷凌厉。可眸中的笑意与略略上翘的唇角却中和了几分清冷,增添了一丝柔和。 宋青葙嘴角悄然弯起,有种叫做甜蜜的感觉丝丝入心。 秦镇轻轻托起她的下巴,凝视着她。她的眼眸水光氤氲,像是澄净的湖面,满满得尽是他的影子,而她的脸颊,像是蓼花亭便新开的粉荷,娇嫩得仿佛吹口气就能滴出水来。秦镇心里绮念荡漾,燃着笑意的唇压在了她的唇上,辗转研磨。 突然“咣当”一声响,宋青葙顿觉身侧一片冰凉,原来是冰盆被撞倒了。她挣扎着想起来,却被秦镇箍住不放。 身子一半贴住秦镇,热得令人心悸,另一半却触着冰块,凉得教人颤抖。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夜的旖旎绚丽,那种欢愉到极致的抵死缠绵……宋青葙脸上火辣辣的热,身子软得像水,无意中,手碰到炕边的账簿,她一个激灵坐起来,“大白天,还有正事……” 秦镇“呵呵”地笑,心情极为愉悦,也不使唤人,自己将炕上洒得到处都是的冰渣收拾了。 碧柳耳尖,听到屋内隐约的动静,不由红了脸。秋绫眸中却有痛楚一闪而过,掩饰般低下了头。 掌灯时分,宋青葙才将十几本账簿看完,对秦镇道:“得月楼能盈利,但是利不大,就赚个辛苦钱……跟你说不清楚,赶明直接跟孟掌柜说。” 秦镇笑着答应,“我这就让远山去送信,叫他一大早过来。” 一夜缠绵,第二天宋青葙又是快巳初才起,想到连着误了两天请安,心里懊恼不已。 秦镇安慰她,“祖母的规矩就是摆给人看的,当不得真,天塌下来由我顶着,再说,你不主动送上门去,祖母也不会特特地跑到望海堂来罚你。明儿咱们早点起,一起去请安,有什么错,尽都推到我身上。” 宋青葙哭笑不得,这是什么歪理,既是规矩,自然就得守着,总不能因为老夫人不来望海堂,就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请安。 不过,秦镇倒说对了一点,错全都是他的。 本来她累得不行,就要睡了,秦镇自告奋勇地帮她擦身,结果擦着擦着,不等水干,就抱着自己滚到了床上。 再后来,她再也不敢让他帮忙,自己胡乱擦了两把就睡下了。 那会,已经三更天了。 秦镇陪着宋青葙细嚼慢咽地吃罢早饭,看她漱过口,问道:“孟掌柜在前面等着,你这就过去还是等会?” 宋青葙抹抹嘴,“这就去,他什么时候来的?” “差不多辰正到的。” 辰正,现在已经巳正了……让人家干巴巴等了一个时辰! 宋青葙气道:“怎么不早说?”掌柜虽是拿钱干活,得看主家眼色,但人家没必要白受气,这家不干了完全可以找另外一家。你得尊重他,他才能替你赚来银子。 不过,看着秦镇不以为然的样子,她也没打算解释。 人家是世子,当然有权倨傲,就是现在把人打发回去,让人白跑一趟,孟掌柜也没话说。 可以后做事,必然不会太经心。 孟掌柜果然如宋青葙想得那般,已经等得有点坐不住了。 远山昨晚告诉他一大早来,世子爷有事吩咐。他起床后看了看账簿,觉得没什么纰漏,连饭都没顾上吃,雇了辆马车就赶过来,生怕迟了惹得世子爷翻脸。 没想到干坐了大半天,别说世子爷了,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见着。 天热得几乎要冒火,孟掌柜嘴里干得要冒火,心里更是气得要冒火。 正坐立不安,正北的绡纱屏风后突然传出个女子声音,“方才有事耽搁了,实在对不住,让孟掌柜久等了。” 声音轻柔温和,听在孟掌柜耳朵里却如深涧中直淌而下的山泉水,浑身清爽,正要答话,只听女子又道:“怎么不给孟掌柜上茶?取两只冰盆来。” 接着便有个穿粉色短衫的丫鬟端着茶壶走过来,笑道:“孟掌柜,请用茶。” 这人看着有点面善。 孟掌柜揉揉眼,又看过去,想起来了,这不正是以前总在得月楼喝茶用点心的姑娘?怎么成了府里的丫头了? 难道是跟着大奶奶陪嫁过来的? 屏风后突然传来轻轻的咳嗽声。 孟掌柜没心思再猜测,凝神听着。 “听说孟掌柜是跟着侯爷的老人了,现今侯爷把得月楼给了世子爷。昨儿世子爷跟我看了眼账本,想了几个点子,又吃不准行不行,想请孟掌柜拿个主意。” 孟掌柜坐直身子,心道大奶奶真会说话,世子爷看账本已是新鲜,竟还能想出点子来,岂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有,请我拿主意,我能拿什么主意,主家吩咐,我听着就是。 屏风后又传来声音,“得月楼开在小市街,不知常去光顾的都是什么人?” 孟掌柜恭谨地说:“大多是周围的商户和街坊邻居家里来客去吃饭,再就是走马路过的客商。” 宋青葙翻开账簿,轻轻笑着,“孟掌柜是实诚人,看账簿,得月楼这一年用的都是辽东产的粳米,粳米不便宜,一石米怕得一缗一陌钱,不知道一个月得用几石?” 孟掌柜心里有数,张口就答:“好的时候,差不多一千两百石,不好的时候也得一千石。” “那就按一千石算,一个月光是米钱就得一千一百两银子。”宋青葙沉吟片刻,又问,“孟掌柜平常吃的什么米?小市街头那家米粮行,什么米卖得最好?” 孟掌柜想了想,“小人家里吃籼米多,有时也换禄米……米粮行不好说,应该是禄米卖得最好。” 万晋朝官员的俸禄有银子也有米绢,一般禄米都是陈米,他们吃不惯,就会低价卖给那些粮铺或者把禄米换成新米。 宋青葙道:“如此说来,小市街附近的人吃禄米多,市面上籼米一石一缗钱,禄米一石八陌或者七陌。你说,得月楼蒸米饭时,三把粳米加四把籼米再加三把禄米兑起来,是不是比纯禄米或者籼米好吃?” “这个自然。”孟掌柜毫不犹豫地说。就是加一把粳米,那个味道也就上去了。 宋青葙点头,“要照这个比率兑着吃,一个月能花费多少银子?” 孟掌柜伸出手指头,比划几下,“禄米按一石八陌钱,是九百七十两银子,要是按七陌钱算,就是九百四十两。”比纯用粳米能省一百三十两银子。 宋青葙轻声道:“以后就按照这个比率做,要是孟掌柜能找着换禄米的路子,本钱还能更低……还有,盛米饭的碗别用大海碗,换成小一号的,但是千万得盛满,平碗沿不行,至少得冒尖……” “把一楼那些花瓶字画等摆设都撤掉,再添四张桌子,小市街住的都是商户,商户重实惠,用不着那些花哨……茶也不必用上好的,找人去大理寺那边一家茶福记的茶叶铺子,买些碎茶叶,泡出来的味道跟整叶没什么差别,就是看着不体面……茶都是伙计倒的,没几个客人会掀开茶壶看。” “根据这一年的账簿来看,有些菜就没怎么点,也就做过一回两回,以后那些菜就不用备了,省得浪费材料。我大略算了算,这十道菜点得最多,孟掌柜约莫着再添五道,以后跟客人说好了,就只做这十五道菜,只备十五道菜的料……” 碧柳接过单子递给孟掌柜,孟掌柜一看,确实是店里卖得最好的几道菜,暗暗点了点头。 宋青葙继续道:“每天剩下的肉别放着,做成酱肉包子,剩的米饭做成菜粥,第二天早上卖,买两个酱肉包子送一碗菜粥……店里有几个茅厕?” 孟掌柜大惊,才刚说酱肉包子,怎么扯到茅坑上了?想了想,答道,“有两个,后院另有一个专门给女客用的。” “恩,晌午客人多的时候,把其中一个锁上不给用。” 秦镇在一旁听得全神贯注,越听越佩服。他知道宋青葙聪明有头脑,却没想到她单从账本子就能看出这么多门道来,听到此处,开口问道:“这跟茅厕有什么关系?” 宋青葙笑笑,解释道:“客人多,桌子轮不开,早吃完的让他们早点走……至于闲散时,客人多坐会,兴许能多点点东西。” 角落里的远山惊得合不拢嘴,天呐,前头的账算得精算得细也倒罢了,精明点的掌柜也想得出来,可主意竟打到茅厕上来了,大奶奶这脑子也不是什么做的,怎么心眼儿这么多。 孟掌柜却是越听越高兴,照这么打算,每个月少说也得二百两银子的利,一年下来就两千多……清平侯当初开得月楼是有其它打算,没指望它赚钱,可能赚钱总比不赚钱强不是? 孟掌柜想得欢喜,只听屏风后那个轻柔的女声变得严肃起来,“……最紧要的有两样,一是千万记着,不能贪便宜用长毛发霉的米菜肉,白给都不要,不能为了赚钱要人命,其二,不能跟客人争执,遇到不给钱的赖皮也别争,大不了舍了那桌酒菜。要真打起来,打坏的盘子碗儿的也不少钱,要打伤人还得赔药钱……实在遇到不分四六的,这不还有世子爷呢,自有世子爷给你做主。” 说到此,宋青葙弯起嘴角,斜睨了秦镇一眼。 秦镇听得入神,突然听她提起自己,便侧头看过去,正对上宋青葙亮晶晶的眸子,不禁心中一动,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第48章 出谋划策 听罢这席话,孟掌柜只觉得茅塞顿开浑身通畅,刚来时堵在心口的恶气早已散了个一干二净,两眼直直地盯着屏风,想再受点点拨。 可屏风那头却再无声响,只影影绰绰地看到个高大的身影先起身出去,接着一高一矮两个窈窕的女子身形相携离开。 孟掌柜不由叹息,“世子爷娶得的岂止是个妻室,简直就是棵摇钱树。” 远山叱道:“吃了豹子胆了,竟敢议论大爷跟大奶奶。” 孟掌柜恍然醒悟自己竟将心里的话说出了口,无心理会远山的斥责之语,整整衣襟急步往回赶。今儿是六月初七,这个月,哦不,下个月怎么也得见着利。 回到正房,宋青葙把找出来的鸦青色杭绸摊在炕上,一乍一乍地量着尺寸,量足数,用炭笔做个记号,拿剪子“咔嚓咔嚓”地剪过去。 秦镇问道:“这就裁上了?上次不是还没量完?” 宋青葙嗔他一眼,脸上渐渐笼上层红云,不自然地道:“上次量过肩宽跟腰身了,衣长无所谓,紧长不紧短,等缝好了,上身试试,长的话,封边时多卷上点儿就行。” 今儿她穿着家常的绣着折枝梅的月白色小袄,系了条丁香色的裙子,梳圆髻,头上插一支珍珠发钗,耳垂上挂着珍珠坠子。珍珠的光辉映在脸上,她的肌肤莹润柔和,眼眸却越发清亮,说话时,珍珠坠子在她腮旁一晃一荡,平添了许多俏皮与灵动。 她不怎么爱金银,倒是常戴这种珠子玉石之类的饰物。秦镇想起以前在灯市口东头有家荣宝斋,专卖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没准能有宋青葙喜欢的东西。 秦镇想到做到,跟宋青葙知会一声,也不管酷暑难当,顶着大太阳就出去了。 碧柳瞧见秦镇的身影风风火火地出去,凑在秋绫耳边嘀咕,“你说世子爷这么大一男人,正经差事没有,天天就围着姑娘。姑娘看账本,他研磨,姑娘裁衣服,他在旁边打扇子……” 秋绫眼中闪过一丝笑,极快地隐去,沉声道:“不到屋里伺候,在这嚼什么舌头?” 碧柳笑道:“不是嚼舌头,就是有感而发,有感而发。以前我跟姑娘形影不离,有什么话我都说给姑娘听,现在多个姑爷,我这满肚子话憋在肚子里难受……对了,以前二奶奶陪嫁的丫头像是秋绢和秋绮都嫁得挺好,你干嘛不嫁人?” 秋绫勃然变色,“你若恨嫁就跟姑娘说,别扯上别人。”甩着袖子往后头去了。 碧柳被噎得面皮紫涨,半天才缓过神来,气冲冲地进了屋子。 “……我就随口问一句,她至于那么大火气,还说我恨嫁,我怎么就恨嫁了?”碧柳抻着布,将刚才的话原原本本地说了遍。 宋青葙放下剪刀,将裁好的布片叠好,叹口气,“这事,照我来说,秋绫有两分错处,你倒是有八分。” 碧柳不服气,“最多是五五分,怎么就全成我的错了?” 宋青葙耐心解释,“其一,你不该私下非议主子,不光是世子爷跟我不行,其他主子也不成。你仔细想想,要是刚才那话传到侯爷跟老夫人耳朵里,他们会怎么看世子爷,又会怎么看我?要是更远一步,传到外头去,别人又会怎么想?” 碧柳寻思片刻,回过味来,低下头,只听宋青葙又道,“其二,你问秋绫那话本也不该。每个人都有伤疤有痛处,咱不能单往人伤口上撒盐……秋绫是我娘的陪嫁,算年纪已经三十开外靠四十了,到现在没嫁人,定然有说不出口的理由……” 碧柳喏喏道:“原来真是我的错。我,我这就给秋绫姐赔个不是……” 宋青葙一把拦住她,“用不着专程去,待会见了提一句就行。我倒是想起个事来,你比我大两岁,想没想过嫁人?” 碧柳脸红了下,很快镇定下来,“想是想过,可我不知道嫁个什么样的人。我喜欢读书人,可人家不一定能瞧得上我,生意人也不错,可生意人太精明,我怕被人卖了也不知道……” 宋青葙不禁微笑,“你慢慢想,不急在这一时,等想好了再跟我说。” 碧柳点下头,瞧瞧更漏道:“都午正了,要不要吩咐厨房摆饭?” 秦镇只说出门有点事,并未说回不回来吃饭。宋青葙便道:“眼下还不饿,稍等会吧。” 且说秦镇带着远山扬鞭策马一路赶到了荣宝斋时,掌柜正坐在柜台后打盹,见有人来,立刻打起精神,赔笑道:“客官想要什么?请随意看看,选中哪样,小的给您包起来。” 秦镇打眼一看,东西不少,湘妃竹刻的笔筒、翡翠雕的笔洗、象牙的杯子还有各式金银发钗珍珠抹额等等,却没有他想要的,遂开口问道:“有没有没镶的珍珠玉石?品相要好,个头不用太大。” “有,有,”掌柜连声应着,转至内堂,随即捧出只一尺见方的盒子,盒子里面隔成九格,盛着各色珍珠宝石等物。 秦镇随手捞起一把,凑到眼前看了看,接着松开指缝,珍珠滴滴答答如落雨落到盒子里。 掌柜心疼万分,可瞧着秦镇冷厉的样子不敢吭声,只提着气小心地介绍,“这是辽东产的东珠,个头大,色泽好,白里透紫,最衬肤色;这是南珠,胜在光泽均匀,这是石榴石,那是绿松石……” 秦镇“嗯”一声,在柜台前坐下,扒拉着珍珠一粒粒地挑,神情认真而专注。 远山看了直咋舌,自己打七八岁起就跟在大爷身前身后跑,可从没见过他这么认真的样子,就是当年练大字也没这么认真。 挑了小半个时辰,秦镇指着面前一堆花花绿绿的珍珠玉石,“每样四粒,做两副,一副耳坠子,一副耳钉,三天后我来取。” 掌柜忙道,“客官,三天太急,忙镶不好,您给宽容宽容,十天怎么样?” “那就十天,要好好镶,不能有瑕疵。” 掌柜点头哈腰地说:“一定,一定。” 秦镇掏出荷包,付了定钱,刚要出门,迎面走进一主一仆。 前头那人穿着绯色长袍,手里摇着把绫面象骨扇,正是跟秦镇有过芥蒂的丁骏。 丁骏不意能在这里见到秦镇,心里多少有点发憷,想溜又抹不下面子,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走。 他身边的小厮是后来换的,不认识秦镇,见他正堵在门口,便冲上前没好气地说:“诶,一边去,别在这挡路,没看见我家二爷?”伸手就往他胸口推搡。 秦镇本就看丁骏不顺眼,想修理他一顿,苦于没有借口,正好小厮找上门来,当即顺势攥住小厮手腕,略使劲,伴随着轻微的“咔嚓”声,小厮“嗷”一声嚎叫,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秦镇冷笑,抬脚往他身下一踢,小厮撞到丁骏身上,两人像米袋子般重重地倒在大街上,引得左右商铺的人争相出来看热闹。 有眼力好的认识秦镇跟丁骏,见是惹不起的人,立马又窜回去,隔着窗棂一个劲往外瞅。 荣宝斋的掌柜撩起衣袖擦擦冷汗,暗自庆幸方才没出差错,一个应对不好,可得出人命。 小厮折了腕骨,胳膊使不上劲,加上秦镇踢得重,躺在地上挣扎着起不来,丁骏倒是三下五下起来了,跳着脚,指着缓步过来的秦镇道:“秦大,我这奴才得罪了你,你断了他的手脚,我没话说,现在你还想怎么样?” 秦镇俯身掸掸皂靴上的土,淡淡道:“不怎么样?就想问问你,听说你那儿不行了,是真是假?” 此言一出,周围躲在窗后看热闹的人忍不住了,个个伸长脖子,侧着耳朵,唯恐不小心漏听一个字。 丁骏面皮涨得紫红,虽说他不能人道的事有不少人知道,可没人敢说,更何况还当着他的面说,还说得这么自然,这么顺理成章云淡风轻。 就好像两人见面,一人问:“听说你昨儿吃了三碗热汤面,是真是假?” 好在丁骏能屈能伸,脸皮也够厚,心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便梗着脖子道:“不行又怎么样,爷该怎么乐呵还怎么乐呵,比以前更乐呵。信不信,爷玩过的女人比你见过的都多。” “噗嗤”,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闷笑,“都不行了还咋玩?” 丁骏气恼地四下张望了眼,却一个人都没看见。 秦镇勾勾手,接过远山递来的马鞭,对丁骏说了句,“那你就接着乐呵,记住了,以后见到爷最好躲远点,爷见着你就恶心。”纵身上马离开。 丁骏朝着秦镇的背影啐了一口,“恶心!”转身又朝在地上翻滚的小厮踹了一脚,“丧气!” 秦镇乐呵呵地回到望海堂,宋青葙刚用过午饭,忙道:“不知世子爷回不回来用饭,我就先吃了。” 秦镇心情极好,毫不在意地说:“没事,你饿了就先吃,我啃两个磕花饽饽就行。” 宋青葙嗔道:“大热的天,啃那个干什么?我吃的是冷面,灶上留了些没下,要不我去下了给世子爷端过来?” “不用,”秦镇忙拦着,“让下人干就行,别热坏你。” 宋青葙盈盈地笑,“她们也正吃饭……现成的热水,添把柴就行。” 秦镇不好再拦,目送她步履轻快地走出屋门,心里尽是满足,有这样一个肯为自己裁衣下厨的女子相伴,此生再无他求。 丁骏那蠢货玩过的女人再多又怎样,还不是断子绝孙的命? 没多会,宋青葙端着两碗面进来,面是手指粗的宽面条,雪白劲道,汤是例年老汤,浓香馥郁,上面码着碧绿的黄瓜丝,嫩黄的鸡蛋丝,还有鲜红的火腿丝,看上去令人胃口大开。 不到盏茶工夫,秦镇连汤带面吃了个干干净净,意犹未尽地说:“好吃。” 宋青葙趁机问起府里的事,“……是大厨房做好了各屋去送,还是每个院自己做饭?” 秦镇解释道:“都是各做各的,每年年初就把各处的年例银子发下去,吃穿都自个儿管自个儿。祖母的衣衫是魏妈妈做,娘那边的是西兰,听说西兰是白家寨有名的巧手,她绣得花看着跟真的似的,都能引来蝴蝶……父亲的官服是从内府衙门那边做的,平常的衣衫倒是陈姨娘做得多。” 宋青葙又问:“那世子爷跟二弟三弟他们呢?” 秦镇笑笑,“小时候跟着娘的时候就穿西兰做的,后来跟着祖母三五年就穿魏妈妈做的,十岁时搬到外院就到外面买……二弟他们比我强点,陈姨娘隔三差五帮他们做两件。” 堂堂的侯府世子,听起来过得挺心酸,连衣服都得去外面买。 要知道大堂哥宋宁远就从来不穿外面买的衣服,都是家里婆子丫鬟做的,宋青葙也曾给他做过两双鞋。 外面卖的外衣还能将就着穿,中衣若不合身,穿起来肯定不舒服。 宋青葙寻思着该开箱子找匹棉布再给他裁两身中衣。 秦镇猜到宋青葙的心思,心里热乎乎的,便愈加痛恨褚永。 他本来的想法是打听到褚永的行踪,瞅着没人的地方套上麻袋揍他一顿,然后断一条腿或者卸条胳膊解解气。 可今儿看到丁骏在大街上承认不能人道的时候,他觉得心里更畅快,比以前踹他两脚打他几下痛快多了。 以后不能蛮干,得跟宋青葙多学学,看看人家是怎么办事的。 郑德显爱面子,让他面子尽失;丁骏好色,让他以后无法人道,而且谋划得滴水不漏。 顺义伯跟安国公没断了查摘星楼的事,这都半年了,仍是查不出背后策划的人。五爷也在查,却是雷声大雨点小。 想到五爷,秦镇有点头疼,褚永是五爷的人,不能明晃晃地打五爷的脸,还有二哥的消息也着落在褚永身上,明着不能做的太过分,至于暗里的事儿,那就无所谓了。 但是,怎么才能替宋青葙出了这口恶气? 秦镇摇头晃脑长吁短叹拿不定主意,宋青葙看了好笑,问:“世子爷有什么忧心的事?” 秦镇犹豫会,开口道:“想暗里教训褚永一顿,没什么好点子。” 宋青葙想了想,笑道:“褚永不是号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吗?是该教训教训,我倒有个法子,不过世子爷得寻千玉才行,而且不能急,得慢慢来……” 第49章 郎情妾意 月光如水,透过糊着绡纱的窗棂照进来,把窗棂的格子也印在了地上,窗外,夏虫在轻轻鸣唱,为夜晚平添了几分安详与宁静。 绡纱帐里,宋青葙靠在秦镇肩头,睡得正香,悠长的气息浅浅地扑在秦镇颈窝。秦镇一手托在她的颈下,另一手拾起枕畔一缕长发,轻轻地在指腹绕了数圈,凑到鼻端。发梢簇在脸上,柔软□□,有股淡淡的茉莉花馨香。 秦镇脑海里骤然浮现出才刚体味过的那种美妙滋味……芬芳怡人的味道,细腻柔嫩的肌肤,柔软顺滑的墨发,还有情浓时低低柔柔的吟唱。 秦镇顿觉身体的某一部分不受控制般昂扬起来,手指沿着她□□在外面的细嫩肩头慢慢移下去,却在即将探进肚兜的那刻停了下来。 临睡前,他答应过,绝不会再像前两夜那般胡闹。 无声地叹口气,小心翼翼地掀开帐帘,走到净房,借着月光拧了条清水帕子擦身。 水放久了,丝毫没有刚从井里汲出来时候的凉意。 而先前淡淡的馨香却更加浓郁。 细竹竿上晾着半湿的肚兜,地上的竹篮里是她才换下的中衣,隐约还露出一角棉帕。 秦镇脑中“嗡”的一下,方才,他就是拿着这条棉帕替她擦洗,他还记得她是怎样遮挡着不让他看…… 秦镇端起铜盆,将整盆水“哗啦”自头顶浇下。 夏日的清晨,到处绿意盎然,微风风带着什刹海的凉爽扑面而来,令人神清气爽。 宋青葙穿着大红色纻丝短衫,系着姜黄色裙子,乌黑的青丝梳成堕马髻,发髻上簪了支珍珠攒成的月季花,看上去鲜艳明丽,端庄大方。秦镇却仍是穿灰色长衫,又因为夜里冲了好几回澡,没怎么睡好,神情很有些郁闷。 行至瑞萱堂,丫鬟红梅笑着上前请安,“……老夫人正在洗漱,大爷跟大奶奶且稍等会。”并不请他们进去。 宋青葙毫不在意地站在庑廊前,打量着老夫人的院落。 粉墙青瓦,青石砖铺地,中间一株合抱粗的梧桐树,西北角砌了个小小的花圃,种了些极常见的草花,正值花期,草花开得热烈而绚烂。 红梅低着头,飞快地瞟了宋青葙一眼。 这就是老夫人极厌恶的大奶奶? 听说名声不太好。 可她看上去温婉端庄,带着些怯弱,并不像她原先以为的那种风流娇媚的女子。 而且,看起来很小,只十三四岁的样子……也不知命相如何? 秦镇等得不耐烦,没好气地吩咐红梅,“进去看看祖母收拾妥当了没有?” 红梅脆声应着,掀了门帘进去,很快出来,“正在梳头,就快了。” 宋青葙冲她笑笑,又看向秦镇,示意他不要心急。 秦镇不动声色地往她身边靠了靠。 晨阳斜照在他们身上,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轮廓,温馨静谧。 秦老夫人正在屋里慢条斯理地喝着加了蜂蜜的羊乳。魏妈妈瞅瞅门外,低声道:“大爷他们等了一刻钟了,要不让他们进来?” 老夫人“哼”一声,“不用,等我喝完再说。你去把炕桌边上那本《女诫》拿过来,翻到《曲从》篇,让秦大他媳妇在门外背十遍,背得一字不差才能进来。” 魏妈妈心里直犯嘀咕,可素知老夫人的癖性,不敢违逆,捧着《女诫》出去了。没一会原样捧着进来了,“大爷说大奶奶身子不好,不能久站得回去歇歇,女诫留着老夫人闲着没事看两眼,大奶奶用不着这个。” “都反天了,还有没有规矩?儿媳妇如此,孙媳妇又如此,一个个眼里还有没有我?”老夫人气得把手中的甜白瓷碗往黑檀木桌上一顿,羹匙撞击着碗面,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魏妈妈连忙将碗匙收下去,哎呀,这跟大奶奶可没关系,她看得真切,大奶奶想接来着,是大爷拉着她的手给拽走的。 大奶奶人还真不错,等了这么久,一点怨言都没有……嗳,大奶奶看着挺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 到底是哪里? 魏妈妈拍拍脑门,她真想不起来了。 宋青葙挣脱秦镇的手,不安地问:“老夫人怕是生气了,女诫我记得熟,看一遍准保能一字不落地背出来……” 秦镇不悦地说:“你不了解祖母的脾气,她今儿让你背女诫,明儿就能让你背女论语,女四书都背完了那就抄两遍……祖母是闲得难受,就爱折腾人。”见宋青葙脸上仍是踌躇,又道,“不用担心,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凡事有我,我娶你回来不是让你受气的。” 宋青葙嗔道:“老夫人是长辈,受点气也没什么,只要……只要世子爷别气我就行。” “我怎么会气你,”秦镇立定,回身看到宋青葙唇角噙着的浅笑,不由促狭心起,使力将她拉至怀里,低声道,“我疼你还来不及。” 热热的气息扑到她的颈项,宋青葙的半边身子都酥麻麻的,她急忙推开他,四下张望一眼,“光天化日,你干什么?” 秦镇再度捉住她的手,浅浅笑道:“放心,这里平常没有人走。” 宋青葙试探着问:“世子爷觉不觉得,咱们府里的人好像特别少,要是一个人出来走动,还挺瘆人的。” 秦镇道:“我陪你,要是我不在,就让你那个会功夫的丫鬟陪着。” 要是没有碧柳呢,是不是就不能出门了? 宋青葙暗自思忖,也不知道秦镇前头那个过了大半年的妻室,是怎么处理的,会不会也是秦镇陪着? 如此想着,心里颇有点不是滋味,脸色也暗淡下来。 秦镇时时注意着宋青葙的神情,见她神色不虞,稍稍猜测到几分,伸手指了指树木掩映下的一处青砖小院,道:“我上次成亲的地方,那时还不是世子,没搬到望海堂……杨姑娘就住在那里。” 杨姑娘? 宋青葙很敏感地注意到这个称呼。 秦镇吞吞吐吐地说:“我与她并无夫妻之实……成亲那天,她哭得人事不知,我就歇在外院,后来来过两次,她见到我就跪下磕头,也不说话只是哭……我又不是那种离了女人不能活的人,就由得她去了。” 宋青葙一下子想起自己在喜房号啕大哭的情形,秦镇定是非常失望而且难堪吧? 娶一个这样,再娶一个还是这样…… 宋青葙心里一酸,望着秦镇的目光柔软而温存,“那天,我,我以为嫁的不是你,后来看到竟然是你,我没有不想嫁……我问过大舅母,她说,提亲的人穿鸦青色衣衫,我,我见过你几次,你都是穿灰色……谁让你没事干换衣服!”脸越来越红,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却蓦地高了,还顺势轻轻踢了他一下。 秦镇已经知道宋青葙是愿意的,却没想到她会亲口说出来,一时不知说什么,就直愣愣看着她傻笑。 宋青葙恼道:“你笑什么笑?我再不理你了。”抬脚往前走。 秦镇大步追上她,扯住她的胳膊,将她箍在怀里,低低道:“阿青,我没笑你,我心里欢喜,是真欢喜……那天我在你家房顶上看你理事,我就喜欢你了,我就想这辈子只要能跟你成亲,让我干什么都愿意。” 宋青葙很快反应过来,掐着他的胳膊问:“你什么时候爬我家屋顶上了?去了几次,有没有人看见?你,你纯粹是坏我名声!” 秦镇握住她的手,“别掐,免得指甲疼,我告诉你,都告诉你。就是在观音寺街见到你那天,我不知道是你家,看见你以后才知道,我在得月楼听到那个半大小子跟人说郑德显和丁二的事,一时好奇才去了……我都是夜里去的,没人看见……也没去几次,能有七八次,或者十来次,肯定不到五十次。阿青,我看见你熬夜绣嫁妆,你脸上一丝笑都没有……我心里难受得很,我以为你不情愿,我想过放下你,可我舍不得。一想到以后你可能嫁给别人,我心里就堵得喘不过气……阿青,你信我,我会待你好。” 宋青葙定定地看住他,突然,咬了下唇,低声道:“又是这一句,能不能换句话说?”转身又要走。 秦镇拽住她,低头吻了下去。 这并非他们第一次亲吻,却是第一次这般缠绵而契合,热烈又温存。 他的手搂着她的纤腰,她的手环在他的颈项,唇齿相依辗转痴缠。 所有曾经有过的酸楚、伤痛、纠结或者哀伤,尽都在亲吻中化成蜂蜜糖水,甘之若饴。 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已过了天长地久。 秦镇终于松开手,垂眸看着宋青葙。宋青葙鬓发凌乱,眼神迷离,更添几许怯弱,红晕未散的脸颊像是春日初绽的桃花,粉嫩馨香。 傻傻地看着,心底满满的尽是欢喜,是怎样控制也无法隐藏的欢喜。 此时的清平侯却不像儿子秦镇这般幸福,他正为老夫人焦头烂额。 秦镇拉着宋青葙一走了之,老夫人盛怒之下,想起“养不教父之过”“上梁不正下梁歪”,于是饭也没好好吃,坐着凉轿就到了菱花轩。 清平侯一直觉得娘亲是因为日子过得太顺,太顺了就闲得慌,闲得慌就想挑事。 先是挑他的事,挑白香的毛病,现在白香躲在跨院足不出户,她一个老夫人犯不着跟陈姨娘这个妾室斗气,于是就把主意打到秦镇身上。 秦镇传出克妻的名声后,老夫人着实消停了一阵,每天拜拜菩萨读读经,隔三差五到三圣庵跟慧真师太修习点佛法。 可等到秦镇二十三岁,亲事还没有着落,老太太又坐不住了,请官媒打听了半天。她看重的人家,人家不愿把闺女嫁过来,愿意来的要么是嫁不出去的老闺女,要么就是另有所图。 老夫人思量半个月,决定决定从自己的娘家亲戚中选个贤惠的孙子媳妇。 杨娇是老夫人的侄孙女,在家行四,长相一般,但胜在脾气好,面团儿似的,想捏成圆的就是圆的,想捏成方的就能是方的,毫无主见。 老夫人最中意这点。 杨娇确实没脾气,爹娘让干啥就干啥,从问名纳定到准备嫁妆,杨娇从没违逆过半分。 可自打上了花轿,杨娇就哭开了,从真定一直哭到京都,从早上一直哭到晚上,洞房夜也没停,哭得两只眼睛比桃子都红。 杨娇不乐意,秦镇自然不会强迫,两个人自打成亲就没同床过,可杨娇还是哭。有一天老夫人说了她几句,她就用剪刀抹了脖子。 幸好老夫人的侄子家里闺女多,而且杨家家训就是出嫁的女儿就是婆家的人,要生要死都不管,杨家没人前来讨要说法。倒是老夫人觉得心虚,给了侄子五百两银子。 侄子来信,很客气地问:“家里还有个小七,已经十六了,性情比小四还软和,姑姑看行不行?” 老夫人犹豫半天,没敢答应。 现在秦镇自己看中了个媳妇,费劲心思又是写文书又是立字据,好容易娶回家来,两人过得还不错,老夫人又开始出来挑事。 清平侯想,自己已经吃过苦头了,不能让儿子再吃同样的苦…… 第50章 秦家往事 清平侯共四个儿女,除了秦镇外,其余三个都是陈姨娘所出。 不是他不想再生嫡子,而是白香不给他这个机会。他宿在陈姨娘屋里的头一夜,白香就利落地把自己的衣物整理好,抱着秦镇,跟随侍的两个丫头一起住到了西跨院。 陈姨娘出身大户,是个不受待见的庶女,相貌一等一的好,性情也温柔。清平侯看惯了红玫瑰,乍遇到个白莲花,男子雄风顿时蓬□来,折腾了大半夜,第二天身心愉悦地回正房,发现人去屋空。 清平侯没当回事,按他的想法,女人绝对惯不得,越惯越矫情,冷上三两天,白香自己就麻溜溜地回来了。 没想到,清平侯恣意玩乐了半个月,白香还没有回头的迹象。清平侯一见不好,借口看望儿子,去了西跨院。 白香没阻拦人家父子亲近,让西兰抱着秦镇在门口站了半刻钟。清平侯醉翁之意不在酒,看儿子是其次,让白香回正院才是真正的目的。未达目的,岂能回去,清平侯拿出战场平乱军的气势闯入院里。 白香站在院子当间,手持长矛,冷冷地说,她从来不用别人用过的东西,嫌脏。 清平侯长那么大,何曾被人如此说过,一时恼得面皮紫涨,转身就走。 老夫人听闻清平侯在白香那里碰了钉子,又劝儿子休妻。 清平侯被家中诸事烦得没法子,自动请缨去了四川。 两年之后再回来,清平侯发现家里面目全非,下人辞的辞,逃的逃,走了一大半。管家苦着脸说,账面上的银钱早就花光了,外面还赊着好几百两银子的东西。 老夫人是卫国公夫妇捧在手心长大的,从不知道柴米贵。加上,初次当家掌权,要显显当家主母的气势,逢人必赏,赏的还都是碎银,一两、二两、甚至五两都有。 下人们见状,有事无事就往老夫人跟前凑。有些人老夫人在银钱上散漫,又不通经济庶务,就与管事串通,以次充好,以少充多。还有的知道老夫人是个惜老怜贫的慈善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老夫人面前哭诉自己的悲催往事,哭一次就能到手十几或者数十两银子。 管家提过几次,可老夫人听好话听多了,根本听不进去,劝的次数多了,老夫人就抬出规矩来。 管家没办法,他担不起忤逆主子的罪。 结果,才大半年,账上的银子就花了个干净。 临到年关,管家捧着账本找老夫人,跪在地上,一项一项指给她看报给她听。老夫人傻了眼,她真不知道自己平常用的一汤一水,穿的一针一线,甚至发脾气时扔的青瓷碗都是要银子的。 账上没钱,老夫人也犯难,她让魏妈妈找白香,白香说她是山沟里长大的,不懂规矩,管不了家。 又去找陈姨娘。 陈姨娘大字不识几个,可脑子好使,寻思着自己就是个小妾,干嘛去操当家主母的心,所以也不怕露怯,直接说自己不认字,看不懂账。 眼瞅着没人揽这烂摊子,老夫人咬牙收拾出一箱子金银锡器来,当了几千两银子,先把年过了,然后府里大小主子的衣食不能缺了,至于下人的月钱,能拖就拖能欠就欠。 下人们先前捞够了,见秦家没什么油水,呼啦啦走了一大半。剩下的,大多是家生子,从祖上就跟随历代清平侯,延绵好几代都依附着秦家。也有几个是赤胆忠心的,觉得秦家眼下是难关,不能雪上加霜落井下石,虽然月钱给得不及时,好歹也能凑合,并没有赖账,也留了下来。 清平侯自四川回来时,正值深秋,他站在荒芜的院子里,看着满地杂草,满园落叶,打从心里累。 他一个大男人,天天忙着朝政,还得处理这摊子烂事。 京都的勋贵中,大都是女子主持中馈,老爷们当家的就顺义伯一人。可人家顺义伯管家跟治军一般,家里紧实得滴水不漏。清平侯没这个劲头,也没这个兴趣,跟管家一商议,索性采取无为而治的方法。 开春把一年的年例银子分发到各处,大家各人管各人。 至于打理花园、接待客人什么的,侯府没有撑得起门面的女主人,不可能在家里摆酒宴客,那些就全免了,也省得耗费银钱。 二十几年过去,清平侯从不到别人家应酬,也不宴请别人,平白落得个清闲自在,还保持了极高的神秘度。 街头上有关于秦家的传言大都是清平侯散布出去的,清平侯想造什么势就放什么风,反正也没人知道真假。 如果不考虑儿女的话,清平侯的日子过得是相当顺心。 可眼下,秦铭已经二十二、秦钧十九岁,秦钰也快十五了,都是该婚嫁的年龄,却都是八字没一撇。 正经八百的侯夫人白香天天窝在小院不是舞刀弄枪就是鼓捣药草,从不出去应酬,她也不爱应酬,她跟那些内宅女子没话说。老夫人爱应酬,清平侯不放心她出去,而且老夫人看中的闺女,说句不好听的,是一定不能娶。剩下一个陈姨娘,放眼京城,还真没有姨娘出门应酬的,清平侯不想开这个例。 清平侯脑筋一转,打起了刚过门的宋青葙的主意……先观察两天,要是行的话,就把家里这堆烂事交给她。反正这处府邸早晚也是他们的,就该着让他们出钱出力! 清平侯为儿女的亲事着急,陈姨娘心里只有比清平侯更着急。 其实,她比谁都盼着秦镇早点成亲,因为上头的两个女主子都靠不住,只能把赌注押在秦镇的媳妇身上。 可惜秦镇婚事不顺,先后蹉跎了好几年,他自己倒不觉得如何,真把陈姨娘给急坏了,偷偷让秦钰到三圣庵替秦镇上了好几次香。 秦镇终于又成亲了,陈姨娘是打心眼里高兴,尤其,看到秦钰带回来的见面礼,雅致不俗,显然新媳妇是动过心思的。 有心思可动,就说明新媳妇有脑子,不至于满脑子浆糊拎不清。 陈姨娘不认字,可她很聪明,她的聪明表现在很能看清自己所处的情势,以及准确地估计自己的斤两。 她未出嫁时,在家中姐妹中算是长得出挑的,但她一直本分老实,从不仗着自己容貌好而轻视其他庶出的姐妹,也不去垂涎嫡女所受的优待。 有天官媒上门,说清平侯想找个性子软和守规矩的闺女当姨娘,嫡母指定了她。 对这个结果,陈姨娘还算满意,因为清平侯门第高家世好,而且他还很年轻,才二十出头,比起嫁给半入土的老头当妾要好太多。 到秦家后,她继续恪守自己的本分。老夫人是白香的婆婆,轮不到她去孝敬,所以从不到瑞萱堂去献殷勤。白香是她的正经主子,可进门头一天,白香说不想见到她,她就不去西跨院讨人嫌。 每天只守在自己的偏院,清平侯若来,就尽心尽意地伺候,清平侯不来,她也不四处去找,更没有提着点心茶水杀到书房的逾矩之举。 在子女的教育上,她打他们懂事起就叮嘱,秦镇是嫡长子,府里的一切都是他的,秦镇给你们一星半点儿,是他的情分,要是不给,也没话可说。 你们要有本事,就穿绫罗绸缎吃山珍海味,要是没本事,就穿布衣麻鞋吃萝卜白菜,反正冷不着饿不着。 你们要怪只能怪你们的命不好,托生到姨娘肚子里了。 你们要是不服气想争一争,那姨娘只有一句话,你们再怎么斗,外人看着还都是秦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这辈子甭想撕掳开。 这二十多年,陈姨娘也过得顺山顺水,就只儿女的亲事让她忧心。 看着秦钰懵懂无知的样子,她叹着气点拨,“你嫂子刚进门,没人说话,你去陪她聊会天解个闷儿。” 秦钰摇头,“我们不熟,没话说。” “多去几次就熟了,你平常那么多话,唧唧喳喳地没完没了,这就没话说了?上次你嫂子绣的香囊你不是挺稀罕,去问问她针线。” 秦钰又摇头,“我是稀罕上面的花和底下的坠子,嫂子的绣工比我强不到哪里去,还不如姨娘的针脚细密。” 陈姨娘气了,这孩子简直就是块木头,怎么点拨就是不开窍,索性将话挑明了,“你不多去看看嫂子,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秦钰仍是不明白,看嫂子跟嫁人有什么关系? 陈姨娘点着她的脑袋,无奈地说:“成亲满一个月,你嫂子回娘家住完对月以后就能四处走动了。你跟她要玩得好,她还能带上你出去见见人,要不,京城谁知道秦家还有你这个未出阁的姑娘?” 秦钰总算听懂了,看着外面炽热的太阳,道:“现在太热了,我身上倦怠得很,等日头落了再去。” 陈姨娘咬着后槽牙总算忍住了气,“你要是去,就在辰正到午初去,这个点儿爷们一般不在家,你跟你嫂子说话方便,再晚点就该吃午饭了。过了晌不行,兴许你嫂子要歇午觉,晚上别指望,你大哥在家,去了净给人添乱。” 秦钰没办法,戴上遮阳的帷帽,带着丫鬟月芽,磨磨唧唧地往望海堂去。 宋青葙正对着窗口做针线,秦镇果然不在家,清平侯找人把他叫去菱花轩了。 碧柳见到秦钰,忙迎出去,“大小姐来了。” 宋青葙隔着窗子笑道:“大热的天怎么这个时辰来?”放下手中的针线下了炕。 秦钰摘下帷帽递给月芽,勉强笑道:“想着嫂子嫁来这么多天了,不知道惯不惯,就来看看。” 宋青葙打量她一眼,秦钰穿件七成新的葱绿色小袄,梳着家常的双环髻,眉宇间带着几分倦意,好像没睡好似的。 也不知她来干什么? 宋青葙暗自猜测着她的目的,一面笑着吩咐碧柳将冰镇过的西瓜端上来。 秦钰看着西瓜皱了下眉头,不太敢吃。 宋青葙便道:“刚从井里汲上来,太凉了,稍等会再吃,妹妹先喝口酸梅茶去去暑气?” 秦钰松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因瞧见炕上剪裁好的布片,问道:“嫂子是给大哥裁的衣服?” 宋青葙笑笑,“闲着没事,打发时间。” 秦钰抖开看了看,“大哥穿,怕是有些长,再短两指正合适。”伸手在布片上比划两下。 “妹妹会看人裁衣?”宋青葙讶异不已,“我看不准,怕裁短了,特意留长了些。”说着,拿起剪刀按照秦钰比划的尺寸剪了下去。 秦钰有几分得意,“这两年经常给二哥三哥裁衣服,稍微有点数。” 宋青葙忙道:“我这还是头一次做男子衣衫,妹妹可得提点提点我。” 秦钰正愁找不到话题,忙不迭地答应了。 两人一边做针线一边说着闲话,倒也不觉得尴尬。宋青葙套过几次话,秦钰要么没听出来,要么就说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 没多大工夫,秦镇喜滋滋地回来。 秦钰忙起身告辞,宋青葙亲自送她出门,再三叮嘱道:“要得闲就常来坐坐。” 秦钰笑着点头。 秦镇就问:“妹妹来干什么?” 宋青葙犹豫片刻,道:“她没说,不过我估摸了个八九不离十,要不她不会不好意思说。”拾起秦钰才刚缝好的地方,指给秦镇看,“妹妹针线活儿比我强,针脚细密又平整。” 秦镇没心思比较,望着宋青葙傻傻笑道:“父亲说后天开祠堂,把你写在族谱里,还有,这两天上折子替你讨诰封。” 宋青葙眼波流转,问道:“父亲没说有什么事吩咐我?” 作者有话要说:宋青葙要是得了诰封,白家胡同的宋家人该坐不住了吧~ 第51章 那时情意 清平侯府东北角有片树林,空寂幽深,一条石子路自林间蜿蜒而过,尽头就是祠堂。 因前夜刚下过雨,石子路浸染了湿意,踩上去脚底发滑。 宋青葙与秦镇到达祠堂时,清平侯已在门口等着他们。 沉重的大门无声地开启,迎面便是空寂的厅堂,厅堂内燃着数盏香油灯,灯光黯淡昏黄,使得厅堂看上去阴森可怖。 厅堂的正北方摆着长案,长案上高低错落着秦家历代祖先的牌位。 宋青葙跪在案前的蒲团上,恭敬地给列祖列宗磕了头,起身时,秦镇上前扶住了她。 清平侯看着宋青葙肃然道:“以后,你就是我们秦家的人,是秦家的长房长媳,理应为秦家分忧解难开枝散叶。” 宋青葙低声答应。 出了树林,重又见到晨阳温柔的光辉,宋青葙长舒口气。秦镇微微一笑,极快地攥了她的掌心一下。 清平侯将儿子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有片刻失神。 他跟白香刚成亲时也曾这样,恨不得日夜黏在一处。身边有人的时候,白香会装作不小心碰他一下,或者偷偷地扯他衣袖,或者就是痴痴地看着他傻笑。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甜丝丝的。 白香对他的迷恋,整个土家寨都知道,他身边的亲卫也都知道。 白香性子野脾气犟,脾气发作时,几乎没人能劝服,他是例外。哪怕前一刻她还是咆哮的狮子,只要他伸手抱她一下,立刻就变成了温顺的家猫。 只有一次,他已记不起为什么发生争执,白香挥舞着长矛说:“你赢,我听你的,要是我赢,你就得听我的。” 他年轻好胜又是一军之将,怎么可能当众输给女子,出手便没有留情。 可白香根本就没用力,摆出的招式只是个空架子。 他只手断长矛那刻,白香一甩马鞭,哭着跑走了。 那天白香跑了近二百里,他也追了二百里。 直到黄昏,白香才停下来。 她站在一条不知名的小河边,夕阳的余晖给她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色的轮廓,她安静地站在那里,眼睛肿肿的,鼻子红红的。 他们对视了很久。 白香突然笑了,眼底眉梢尽是欢喜。 然后,她抬手,一粒粒解开大襟外衣的盘扣,外衣从肩膀滑落,露出她美丽的锁骨跟杏黄色的肚兜;罗裙慢慢褪至脚下,她窈窕的身形清晰地映入眼帘。 清平侯记得很清楚,金光粼粼的小河旁,白香美丽的身体,如羊乳般滑腻,像山峦般起伏。 他的衣服与她的交叠在一处,他的身体与她的纠缠在一起。 光滑的鹅卵石硌痛了他的脊背,却抵不过他心里对她的渴望。 微凉的河水抚慰着他的激情,却教他一次又一次地酣畅淋漓。 新月初上,清辉若水。 他们拥抱在一起,不说话,只是长久地凝望,长久地亲吻,细细柔柔地吻,缠缠绵绵地看。 仿佛要将彼此化在自己的血肉里,再不分开…… 清平侯重重地叹口气,猛然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西跨院的门外。 两扇黑漆木门紧紧地闭着,有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感。 清平侯想起上次来的时候,白香眼眸里的淡然与冷漠,目光在黄铜门扣上流连了许久,终究没有上前。 等把家事安排好,他想带白香回贵州看看,再到那条小河边。 ———— 秦镇握着桃木梳,笨手笨脚地梳理着宋青葙的墨发,不留神又扯起一缕。 “嘶”宋青葙吸口凉气,无奈地说:“我自己来。” 秦镇心有不甘地把梳子递给她,问道:“你想管就管,不想管,我去跟父亲回绝就是,不用为难。” 去祠堂那天,清平侯又找过秦镇,说想让宋青葙管家。 管家,意味着清平侯府的收益支出,她都有权知道,而且能够参与支配;也意味着清平侯对她的看重与认可。 宋青葙跃跃欲试,但又有些没底。 到后天,她嫁过来才足一个月,至今府里的三个重要的女人一个还没见过,也没摸清秦家兄弟的脾性。万一闹出纠纷来,除了秦镇外,没人能坚定不移地支持她。 而且,老夫人的态度很明确,就是对她不满意。 昨天,她跟秦镇一起去请安。 红梅说老夫人气机郁结情志不舒,不想见人。言外之意就是老夫人被气着了,正傲娇着。 依宋青葙的意思,忍气吞声地受几句冷言冷语,看点冷面孔,让老夫人消消气也就罢了。 谁知秦镇张口就说:“既然祖母生病,我们就不打扰祖母静养了,等祖母何时大好了,找人跟我们说一声。” 别说是红梅了,就是宋青葙听了也目瞪口呆,半天没反应过来。 秦镇是不想让她受气,可这话也太忤逆了,难不成给长辈请安,还得等长辈派人来请? 没准,老夫人听了还以为是她在里面挑唆。 想到此,宋青葙气恼地掐了他胳膊一下。 秦镇毫不在意,捉着她的手,乐呵呵地说:“积水潭的荷花开了,明儿咱们去看荷花?” 宋青葙摇摇头,“明儿不行,后天要回扁担胡同,明儿想收拾收拾东西。” 京都的习俗,新婚一个月后,新娘子要会娘家住上一段时间,跟娘家人亲热亲热。 住对月,时间可长可短,三五天或者十几天甚至一个月都可以。 七月初八那天一大早,秦镇特意穿着宋青葙替他新缝的杭绸长衫,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地陪宋青葙回扁担胡同。 大舅舅跟大表哥已在门口等着,见到他们,急忙迎上来道喜。 宋青葙已经得了“夫人”的诰封,超一品。 清平侯亲自在御前求的,说自己就一个嫡子,也没什么正经差使,好容易娶了个媳妇,如今要去娘家住对月,想风光风光。 皇上对秦镇的事迹早有耳闻,清平侯曾经为此上过不少请罪折子。如今听说秦镇成亲以后已经洗心革面,不再像之前那样胡作非为,皇上也替清平侯高兴,大笔一挥,批了。 圣旨一到手,秦镇就让远山到扁担胡同报了个信。 大舅舅的腿还没好利索,走起路来仍是一瘸一拐。 秦镇便放慢了步子。 大舅母如今看秦镇就像看自家女婿一般无二,越看越欢喜,笑着问:“大姑奶奶打算住几天,我也好准备一下。” 宋青葙看看秦镇,才回答:“差不多七八天。” 秦镇拍板,“我十四日一早来接你,十五那天去护国寺赶庙会。” 宋青葙嗔他一眼,不就是赶个庙会还用说出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大舅母见小两口眉来眼去的很是和美,又注意到秦镇身上的衣衫是宋青葙的针线,心里更是乐开了花,看向两人的目光充满了慈爱。 寒暄后,宋青葙随着大舅母到内院,先找大表嫂说了会闲话,又跟大舅母说起秦家的事,“……侯爷想让我管家,我心里没底,还没答复……” 大舅母思量片刻道:“家早晚得你管,不如等过了年再说,这半年,你先把望海堂管起来,熟悉之后再接手侯府……你太婆婆就是个老小孩,一味地依顺不是法子,但也不能冷落怠慢了她。老人大多胃口不好,又贪嘴,不如你隔三差五送些容易克化的点心过去……家里总得有人支持你,再加上大姑爷站在你这边,管家才能顺手……” 宋青葙顿觉茅塞顿开,她院里每天都做点心,还真没想起往老夫人那里送。 两人正说得热络,碧柳自外面进来,“舅太太,姑娘,杨二奶奶来了。” 宋青葙吃了一惊,跳下炕就往外走。 果然,钟琳在四个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挺着硕大的肚子正晃晃悠悠地走来。 “都快生了,天还这么热,你来干什么?”宋青葙替了右手边的丫鬟,扶住钟琳的胳膊。 钟琳笑道:“太医说这个时节就得要多走动,正好我也惦着你。” 旁边的婆子插嘴道:“我家二爷送奶奶来的,不妨事。” 宋青葙笑着看向钟琳。 钟琳嗔道:“别提他,就知道气我。” 进屋后,大舅母寒暄几句便出去让她们说体己话。 钟琳细细打量宋青葙几眼,“看着气色不错,秦大对你好吗?” “嗯,”宋青葙红着脸回答,“他挺好的,跟传言的完全不一样。” 钟琳微笑,“能看得出来,我这几天……”话语一转,脸色沉下来,“被气得够呛。” 宋青葙讶异地问:“杨二爷气你?” “除了他还有谁?”钟琳气呼呼地说,“府里大爷跟五爷走得近,这阵子二爷尽跟褚先生混在一起,天天在青楼楚馆里混,说褚先生在青楼里极受青睐,再怎么清高孤傲的头牌,只要听说褚先生进门,连身价银子都不要,上赶着过来唱曲陪酒……把二爷给羡慕得。” 宋青葙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钟琳没好气地说:“他说的,还说翠微楼新来了两个乐姬,杭州人,咬着舌尖学官话唱小曲,别有风情……” 宋青葙忍不住笑。钟琳便是杭州人,官话说得不太地道……听起来还真是另有一番滋味。 钟琳恼道:“你也来笑我,早知道不说给你听。” 宋青葙忙道:“既然是二爷说给你听,那就是他没做亏心事,不怕你知道,你还烦恼什么?要不,我给你想个法子,下次你问详细点,问二爷点了谁作陪,就着谁的手喝的酒,听了谁唱的曲儿,回头找人把她们请来,天天唱给二爷听。你也跟着沾光,不但蹭了小曲听,还能搏个贤惠的名声。” 钟琳乐得“咯咯”笑,“行,回头我就让人收拾院子,一个院子住不下就收拾两个。” 两人说说笑笑很快到了晌午,钟琳身子重不便久待,吃过午饭就告辞回府。 回去的路上,杨靖康感慨不已,“秦大真叫人刮目相看,平常看着就是一楞头青,可人在付老爷面前,那叫一个周道殷勤……要不是惦着你没敢喝多,我还真怀疑自己眼花认错人了。” 钟琳白他一眼没出声。 杨靖康继续感叹,“秦大给付老爷送了两坛旧年的秋露白,我们开了一坛,果然好酒,香气浓而不郁,味道轻而不浮……先前过年时,我想弄一坛结果没买到,也不知这家伙打哪弄到的?” 钟琳轻声道:“可见秦大对三娘是用了心思。” 杨靖康附和,“岂止是用了心思,简直是费尽心机。宋三娘也算歪打正着了,得了诰封,又有个靠得住的夫婿,比嫁到郑家岂不强了百倍?” 钟琳“哼”一声,“这也就是三娘通达,若是换个别人,被褚先生闹那一出,早抹脖子死了,还能等到诰封?都说褚先生性情狷介,拿别人的性命不当回事,这叫草菅人命。” 杨靖康愣了片刻,解释道:“褚先生去烟花地还真没有放浪形骸之举,就是喝酒听曲儿。” 钟琳心里仍有气,别过头去不理他。 大舅舅收到秋露白很得意,送走秦镇后就到内院显摆,“……有银子也买不到的好酒,大姑爷一送就是两坛,开了封的那半坛封起来留着过年,那个整坛的等孙子满月礼上喝。” 大舅母瞅着满面红光的大舅舅直笑。 宋青葙眼角微湿。 临行前,她才知道秦镇给大舅舅带了酒。秦镇说,酒量好的人通常也喜欢喝酒,大舅舅定是好酒之人。 果然,大舅舅这么开心。 夜里,宋青葙仍宿在西厢房内间,碧柳在外间值夜。 睡惯了望海堂那边空旷敞亮的大屋,再睡这个小屋,感觉有些气闷。 宋青葙不禁自嘲,果然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才一个月,就不习惯了。 翻来覆去好半天不能入睡,突然听到外间碧柳低喝,“谁?” 门外就传来个男子的声音,“是我。” 宋青葙连忙披上外衣,见碧柳已经打开了屋门。 秦镇极快地闪进来,急急地解释:“我就跟你说句话,说完就走。” 第52章 谁来嫖谁 碧柳知趣地退了出去。 宋青葙盈盈笑着,“什么话非得这会儿说,内城门怕是早就关了吧?” 秦镇望着她憨憨地笑,“我没回府,就歇在得月楼,突然想起杨二郎说过明儿跟褚永约好了,到积水潭赏荷,我就来问问你的意思。” 既是杨靖康说的,那么应该是吃午饭那会说的,难不成他一下午就没想起来,偏偏等到快三更天才急巴巴地赶过来说? 还特意歇在得月楼没有回府…… 难怪早上她说要住七八天时,他丝毫没有犹豫,原来打得是这个主意。 宋青葙觉得好笑,心里却是暖融融甜丝丝的。 同床共枕这么些天,乍然一个人睡,感觉很空落,像是少了些什么似的。 直到听见他的声音,她才反应过来,她是想他了。 分开不过几个时辰,她已经想他了。 宋青葙情不自禁地伸手环住秦镇腰际,头靠在他胸前,深吸了口气,半嗔半羞地说:“人家都睡了,被你吵醒。”声音里,十足的娇气与委屈。 她向来冷静从容,极少有这种娇滴滴的情态。 秦镇忍不住紧紧拥着了她,下巴抵在她头顶,轻轻摩挲。她的发半湿着,带着茉莉花的清香,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的心底。 这一刻,心奇异地变得安定而满足。 秦镇低头亲亲她的发,柔声道:“我抱你回床上睡。”矮身抱起她,轻轻地放在架子床上。 如霜的月色透过纱窗照射进来,宋青葙的面容如同笼着一层薄纱,如烟似雾,那双眼眸却越发明亮,像是天边的星子。 暗夜里,两人静静地凝望,目光执著地交缠在一起。 宋青葙仰头,轻声地问:“要不,我跟大舅母说说,住三天就回去?” 秦镇轻轻抚摸她的脸颊,“不用。我听人说,对月住的时间越长,两家就会越兴旺,你想住多久都行……我每天都会来看你。” “嗯,”宋青葙浅笑,叮嘱他,“小心点,省得被人瞧见笑话。” 秦镇被她的笑容晃着,心跳似乎漏了一拍,停了会,才道:“放心,我不会让人笑你。” 宋青葙无语,是他被人笑话好不好? 可是,自己也会被人笑的吧? ———— 积水潭碧波如洗,满塘荷花开得正盛,粉嫩的花瓣上滚着晶莹的露珠,看上去娇艳欲滴。微风带着湖水的凉爽和荷花的芬芳迎面吹来,让人心旷神怡。 三三两两的采莲女头戴遮阳的斗笠,身穿蓝色小袄,摇着独木舟穿梭在娉婷的荷叶间,摘鲜嫩的莲蓬卖。采莲女很会做生意,一只莲蓬一文钱,顺带搭上支初绽的荷花。 一时,光顾者无数。 远远地走来两个年轻公子,左边那人气度高华举止优雅,穿竹绿色怀素纱的直缀,里面衬了玉色素纱,行动间如水波横流如枝叶摇动,正是褚永。 右边那人穿天青色素绸长衫,质朴沉稳,惟腰间那块晶莹剔透的翡翠,令人一望而不敢小觑,却是杨靖康。 两人有说有笑,联袂而来,看呆了赏荷的一众游人,也看呆了摇橹划桨的采莲女。 褚永倚在水边栏杆处,摇一摇折扇,唇角带丝浅淡的笑,“这莲蓬怎么卖?” 采莲女你瞧瞧我,我瞅瞅你,羞答答地不敢开口。便有一人两眼亮晶晶地大着胆子道:“别人买是一文钱一只,要是公子想要,那就白送。” 褚永挑高眉毛,笑容比湖畔的清风更温润,“我买两只。” 采莲女摇着独木舟靠近栏杆,递过两只鲜嫩的莲蓬,和两支开得恰到好处的荷花,却不肯收钱,“公子生得这么好看,白送也值得。”说罢,羞红着脸,调转小舟往荷叶深处摇。 褚永笑意渐深,掏出块碎银对着那人的独木舟掷过去,“给姑娘买支花儿戴……”碎银稳稳地落在小舟里。 旁边的女子嘻嘻哈哈地笑,学着褚永的口吻,“买支花儿戴……” 那采莲女去势更急,惹得岸上岸下笑声一片。 积水潭边有座五角亭,亭内有石桌石凳,小厮已备好了茶酒点心。 茶是君山银针,香气清高;酒是洞庭□□,味醇甘爽;点心是良木的攒盒,清雅精致。 两人在石凳坐下,各捧一只莲蓬,喝一口酒,就一粒莲子,几多悠闲几多惬意。 不时有女子自亭边经过,便会伫足瞧上几眼,窃窃笑着,“那公子真俊……” 杨靖康摇头暗笑:传言褚先生得尽京都女子欢心,由此可见一斑。 莲蓬吃完,酒已微醺,忽闻琴声传来,廓然空灵,闲淡清雅,闻而忘忧。 杨靖康循声望去,却见积水潭里不知何时多了艘花船,船头有位白衣女子悄然独坐,清风掀动她的裙裾,白纱飞扬,飘渺若仙。 少顷,琴声停,花船缓缓靠近岸边,白衣女子在侍女的搀扶下袅袅娜娜地下了船。她戴着帷帽,面容隐在白纱后面,影影绰绰地看不真切,只看到那双葱管般的玉手,被笼在雪白腕间的三只如春水般莹润的翡翠手镯衬着,柔软细长令人生怜。 杨靖康有刹那失神,这人虽没露出容颜,可观其风姿,已是无人能及,也不知她的相貌该是何等倾国倾城? 眼角瞥向褚永,只见他手捧着酒杯,似乎有点神思不属。 女子轻声问侍女,“玉兰姐姐跟珍珠姐姐她们到了么?”声音若珠落玉盘,清脆悦耳。 侍女应道:“说是巳正在此见面,想必这就到了。” 话音刚落,熙熙嚷嚷的人群声突然消失,诡异的安静,几乎同时,人群自动闪开一条路,几位容颜靓丽打扮入时的女子款款而来。 最引人瞩目的就是走在前面的两位。 杨靖康打眼一看,这两人他都认识。头前穿杏黄衫子眼神活泼的是翠微楼的头牌玉兰,小曲唱得最具神韵;后面那个穿粉红衫子神情妩媚的是揽红楼的头牌珍珠,珍珠善舞,一把蛮腰舞动起来能要人命。 玉兰跟珍珠都是心高气傲的主儿,一般人砸银子都见不到,得瞧对眼才成。 再看后面跟着的,竟然都是各个青楼楚馆有头有脸的伶人舞姬。 杨靖康激动得满面红光,只觉得眼睛不够用似的,瞧瞧这个,看看那个,一边拿着折扇捅捅褚永,“她们来这干什么?不是听说你在这人特意跟来的吧?还有那个白衣女子是谁,我怎么没印象。” 褚永慢条斯理地摇着折扇,“到这儿来能干什么?观景赏荷呗!那个穿白衫的,听着声儿熟,一时想不起来。” 杨靖康挑唆道:“不如过去见见,以前玉兰看到你就往上扑,要是知道你在这,怎么不得好生地唱上两段?” 褚永睃他一眼,“这样干听有什么意思,得配着檀板尺八听起来才有味。” 杨靖康正要答话,只听那边白衣女子道:“姐妹们倒是巧,赶到一起来了,都挺有种的。” 积水潭的游人虽多,可一下子见到这么多绝世美女同时出现,众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气息,大气不敢出一声。是以,那女子声音虽小,可杨靖康仍听得清清楚楚。 玉兰朗声道:“为着褚先生,有什么不敢来的?”不亏是唱曲的,声线亮且优美,短短一句话,跟念白似的,抑扬顿挫极为好听。 珍珠也不甘示弱,扭动着腰肢道:“要能跟褚先生一度*,我不但一分银子不要,就是倒贴也心甘情愿。” 底下七嘴八舌的附和声,“没错,倒贴银子也愿意。” 杨靖康惊愕地看向褚永,笑道:“还真是为你而来,观涛有艳福,羡煞吾等凡夫俗子了。” 褚永亦是一愣,好端端的,竟然扯到自己身上了,前天他还在翠微楼喝酒来者,怎么没听她们提起过?心下虽疑惑,可听杨靖康这么一说,也有几分自得,便竖起耳朵听那边的声音。 白衣女子笑道:“既如此,就按原先说定的来。”说罢仿着跑江湖卖艺的艺人四下拱拱手,扬声又道,“各位老少爷们叔伯大爷,大妈大嫂,兄弟姐妹,我等诸姐妹均心仪褚永褚先生,不愿拱手相让,故在此一较高下,请诸位作个见证,赢者便可与褚先生双宿双飞,输者不得从中作梗。”这番行话说的极为顺溜,赢得了一众叫好声。 积水潭附近是京都最好的地段,差不多寸金寸土,住得几乎都是达官显贵,今日来赏荷的也有不少勋贵子弟,其中有见过玉兰、珍珠等人的芳容的,立刻振奋起来。这两位是头牌是行首,哪能轻易见着,何况还能不花银子白听曲儿。 当下,见过世面的就告诉那没见过世面的,没多大工夫,众人都知道了,来得都是各大青楼楚馆的头牌花魁。至于蒙面纱的白衣女子,她虽没显真相,可看这举止做派,定然也是这一行的翘楚。 至于褚先生,早就是名震京都的人物,虽说见过他本人的人不多,可听说过他名头的人简直太多了。 一时,来赏荷的游人也顾不得看荷花,齐刷刷地将众女子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就连积水潭里卖莲蓬的采莲女也舍了独木舟,跑到岸上看热闹。 有身手灵活的,心眼好使的,早爬到柳树上占好了绝佳地势。那些来得晚,个子又矮的没办法,便险中求胜,双脚踩在栏杆上,身子一摇一晃,颇有点耍戏法的架势。 玉兰当仁不让先亮开嗓子,唱了段《闺门怨》,虽然没有檀板尺八等乐器陪衬,可她功底好,就是清唱,也把深闺女子思念心上人的情思纠结唱得入木三分婉转幽怨。 杨靖康翘着二郎腿听得如痴如醉,一手握着折扇敲着靴底打拍子,另一手则捏只酒杯乱晃悠。 玉兰唱罢,只听满地铜钱响,杨靖康踩到石桌上瞧了眼,原来每位女子面前各放了只粉彩的瓷罐,大概最后要以各人所得彩头多少来定输赢。 这倒有趣,就在大家眼皮子底下,谁也作不了弊,而且今天的游人多,即使赢不了褚永也能发点小财。 杨靖康刚要下来,忽闻人群躁动,他探头一望,眼珠子立马直了。只见珍珠褪去衣衫外面裹着的那层薄纱,竟露出白花花一截小蛮腰来,那裙子也不是寻常的裙子,而是条阔腿裤,稍抬腿,就露出半截细嫩白皙的小腿。 随着她的举手投足,铜钱碎银就跟落雨似的哗哗往她面前的瓷罐里掉。 杨靖康连呼“过瘾”,这么香辣的场面,就是在揽红楼也难得一见。 他心满意足地跳下石桌,瞧见褚永面色似乎不怎么对劲,忙问:“怎么了?” 褚永沉着脸,好半天嘟哝一声,“这什么意思,把我当什么了?” 未及杨靖康反应过来,旁边一看热闹的虬髯大汉粗声粗气地嚷道:“到底是京都,什么新鲜事都有。俺以前就知道嫖~客当街砸银子抢婊~子,还头一遭见到这婊~子把嫖~客当彩头,到底是谁嫖谁啊?真开了眼咧。” 那人嗓门粗,又说一口土得掉渣的山东话,想不被人注意都难。 杨靖康一琢磨还真是这个理儿,瞅着褚永,想笑又不敢笑,憋得青筋直冒。 褚永沉着脸道:“败兴!走,回去,没法待了。” 杨靖康舍不得走,可不走还真不行,要被人认出来……褚永就脱不掉彩头的名声了。 当下,吩咐小厮将亭子里的什物都收拾起来,准备悄没声地离开。 两人刚走出亭子,忽然打斜刺里冲出一人,指着褚永喊道:“爷,褚先生在这里,褚永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估计妹子们肯定知道白衣女子是谁?还有最后跑出来指认褚永的人…… 别说你们不知道,不知道的话,就乖乖就地躺倒,接受惩罚~ 第53章 身心俱伤 他喊的嗓门极大,恨不得昭告天下似的。 旁边看热闹的一听,齐刷刷起转过头来。就听到一个惊讶的女子声,“欸,是刚才买莲蓬的那个公子,怪不得长得……” 急于献艺的众女伶一听褚永也在,眼中立时再无他人,提着裙角就往这边跑。珍珠身手灵活,抱着瓷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眼看就要靠近亭子,却不知被谁绊了一下,手一松,瓷罐“当啷”碎成两半,铜钱碎银洒了一地。 有见钱眼开的,顾不得看热闹,两手扒拉着一个劲划拉银钱。其中两人同时抓住一块碎银,互不相让,抓着头发撕扯在一起。 有几个心思龌龊的赖皮则趁机挤到女伶旁边,两手乱摸一气,沾点便宜。 站在栏杆上看热闹的人,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眼睛,顾得了这边顾不上那边,看到兴奋时,忘了自己正在栏杆上,惊叫着落进水中,捎带着把旁边那人拽了下去。 褚永被众人指点着,平生不曾这般窝囊,又没法出口解释,心急之下顾不得杨靖康,身形一晃打算绕过人群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谁知,刚抬步,就被一个高大威武的男子挡住了去路。 来人身穿灰衣,面相很凶,尤其一双眼眸,清冷狠戾。 褚永暗叫一声苦,没想到秦镇竟然在这个时候找上来了。 褚永知道秦镇近几天在打听自己的下落,今天到积水潭赏荷也是他有意借杨靖康的口传给秦镇。 秦镇找他无非是替媳妇出气,正好五爷要借机搭上清平侯,索性两件事并成一件事,打一架就解决了。 之所以选择积水潭,是因为赏荷游湖的人多,消息传得快,事后五爷登秦家的门或讨要说法或上门赔罪,听起来就顺理成章不那么突兀。 其二,积水潭离北城指挥使司近,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能有人过来劝架,可以避免两下不好看。 第三则是,杨靖康参加过认亲礼,又颠颠地到扁担胡同去捧场做面子,有他在,秦镇应该多少手下留点情面。 可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到秦镇竟在这个关头来了,而且更没料到的是,秦镇堵住他的去路后,二话没说,当头就给了他一拳。 这一拳,秦镇用了十成力气,丝毫没有保留。 褚永反应还算敏捷,身子借着拳风一转,卸掉七成力,硬生生受了其余三分力。 腮帮子顿时肿的老高,鼻血滴答滴答地往下淌,落在十金一尺的怀素纱长衫上。 围观诸人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后退了几步。 一拳得手,秦镇紧跟着又来了一拳。 褚永嚷道:“秦大,有事说事,你上来就动手是什么意思?” 秦镇不言语,出手却愈加迅疾,一招接着一招,招招奔着褚永的面门去。 他是真想好好地教训褚永一顿。 宋青葙是他心尖尖上的女人,差点被这厮给轻薄了不说,还被他害得身败名裂驱逐除族。 幸好宋青葙想得开,若是寻常女子,早就在被闯闺房那夜就为保全名节死了。 秦镇想起来就后怕,恨不得扒了褚永的皮,抽了褚永的筋。 看到秦镇拼命的架势,褚永不敢懈怠,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付。 两人你一拳我一脚,打得不可开交。 混乱中,没有人知道积水潭里的花船去了何处,也没有知道白衣女子何时离开的。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鏖战的两人身上。 说实话,京都街头打架斗殴的随处可见,打得这么激烈这么好看的却很少。尤其穿灰衣的大个子,一脚跺下去,地上的青石板都碎了。 杨靖康在旁边又是拱手又是作揖,急得满头是汗,就差求爷爷告奶奶了。这两人哪是打架,简直是要人命啊。 怎奈这两人根本不听劝,也根本没心思听他说什么。 情急之下,他挤出人群,去找北城兵马指挥司找人。 其实北城指挥司的人早就在积水潭边上等着了,女伶们闹得动静那么大,这地方又是达官权贵们经常出没的地方,他们不敢不经心。 可他们没打算露面。起先是因为没由头,女伶们虽然能折腾,可人家一没斗殴二没闹事,就是各展技艺公平竞争,凭什么抓她们?再说,这表演真心难得,想玉兰珍珠等人都是行业内有头有脸的人物,想见她们一面没有三五千两银子根本就不用想,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不看白不看。 到后来,褚永跟秦镇打起来,他们就不敢露面了。 这两人,一个是五爷得力的幕僚,一个是清平侯世子,京都有名的霸王,哪边都得罪不起。 干脆,堂而皇之地装聋作哑。 杨靖康找不到人劝架,只好灰溜溜地回来。此时,褚永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了。 褚永本就不如秦镇功夫好,又没有秦镇那股狠劲,能坚持三五十招已属不易。眼瞅着秦镇的大脚又踢向自己面门,褚永急红了眼,心道:打人不打脸,这浑人怎么净往脸上招呼。一急之下,竟不躲闪,准备生受这一脚。 杨靖康见势不好,眼一闭,心一横,冲进了战团。 秦镇从小就跟白香习武,到现在已经二十年,早练得收发自如。他本就没打算要褚永的命,恰见杨靖康进来,趁势收了手。 杨靖康连连拱手,“承蒙手下留情,多谢多谢。” 秦镇回礼,“二爷是条汉子,”又转向褚永,“这次看在杨二爷的面子上放你一马,咱们这事,没完!”带着远山近石,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杨靖康看褚永这样子估摸着是没法骑马了,遂让小厮叫了辆车,将褚永送回兴王府。 五爷看着褚永鼻青脸肿眼歪嘴斜的样子,笑道:“动了真格的?” 褚永一张嘴,腮帮子疼得说不出话,含含混混地道:“秦大真是个愣子,我就没见过不说话上来就动手的,而且专往脸上招呼。” 褚永虽然学了点功夫,而且功夫还不差,但他从骨子里看应该算是个文人,平常最爱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等风雅事。 按他的理解,动手之前虽不至于说些类似“来者是谁,刀下不斩无名之辈”的话,但也得先给个提示,哪有秦镇这样的,冲上来,屁都不放一个,照人脸上就抡拳头。 还好,他表面看着狼狈,但都是些皮外伤,没少胳膊没断腿。五爷交待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可宋三娘这事……想起秦镇最后留的那句话,褚永就头疼。 以后就算打死他,他也不想沾着秦镇了,这人就是一无赖泼皮,根本没法说理。 早知道这样,先前就应动点心思,寻个妥当法子,退了宋三娘这门亲。 可当初宋三娘跟秦镇八竿子打不着,谁能想到他们竟凑到一起去,而且秦镇还把宋三娘当成心头肉了? 褚永长吁短叹,又想起玉兰等人的话,心里越发窝囊得慌。 婊~子就是婊~子,能豁得出去那张脸不要,大庭广众之下说什么倒贴不倒贴。 就是倒贴,他也不稀罕。 他去青楼就是寻个乐呵,根本没想着搭上自己。 那群人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还一度*,还双宿双飞,做梦! 褚永越想越气,以前被歌妓名伶捧着还觉得挺得意,现在想想怎么这么恶心。 没准明儿,不,今儿下午,这事就传遍京都了。 他的脸面得往哪儿搁? 褚永恼得把折扇一扔,觉得脸上的伤似乎更疼了。 且说杨靖康把褚永送回去,急三火四地回了家。 钟琳正在炕上歪着歇午觉,见状唬了一跳,忙问:“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伤着了?” 杨靖康脱下长袍一瞧,前襟袖口等处都沾着血,遂解释道:“不是我,是褚先生的。” 钟琳奇道:“不是去赏荷花,怎么打上架了?” “嗯,秦镇把他揍了顿,看样子揍得不轻,满脸是血,嘴也肿了眼也青了。” “他是给三娘出气呢。”钟琳立马来了精神,“秦镇还挺爷们的,他没伤着?” 杨靖康就着茶盅里钟琳喝剩的半盏残茶喝了,答道:“比褚先生强些,可脸上的颜色也不少。”拎起茶壶又倒了一盏,问钟琳,“你喝不喝?”见钟琳摇头,自己仰头喝了。 喝罢,杨靖康躺在钟琳身边,抚着她的肚子,憋不住地笑,“今儿还有件事,说出来不厚道……唉,算了,就是我不说,赶明儿京都也就传开了……褚先生受尽青楼女子的追捧,弄半天人家是把他当那什么玩呢……” “活该,这就叫玩鹰的反被鹰啄眼,褚永尽在欢场里混,没想到也被女伶消遣一回,真是解气。”钟琳笑得喘不过气来,突然话音儿一转,“积水潭那边去了多少女伶?” 杨靖康扒拉着指头数了数,两只手不够用,就再轮一遍,“差不多十七八人,凡有头有脸的都去了。” 钟琳盈盈笑着,“二爷认识的还不少,如数家珍似的,二爷看中哪个了,我给你抬回来。你喜欢听曲儿,就要那个叫玉兰的,一个不够,你这阵子受冷落了,怎么也得多抬几个,再加上珍珠,一个唱一个跳,看着热闹点……你说什么时候抬合适,前头院子我都让人收拾好了。” 杨靖康听出她话里有话,慌忙解释道:“阿琳,我没那个意思。你知道那种人,只认银子不认人,我也就图个乐儿,饱个眼福……不是,我不是说你不好看,你比她们都好看。不对,她们压根就没法跟你比。我没觉得受冷落,我守着你一人就挺好,挺知足。” 钟琳扭过头不理他。 杨靖康小心翼翼地从她身上跨过去,凑到她脸前仔细看了看,又道:“阿琳,我跟你说实话,我真没别的想法,就是觉得不看白不看,看了也白看。你别生气,气坏身子怎么办……以后我再不去那些地方,白看我也不看。” 钟琳斜眼睨他,“我今儿心情好,二爷想要谁,我真就给你抬进来。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你不后悔?” 杨靖康连连摇头,“不后悔,绝对不后悔。除了你,我谁都不要。”伸手拾起旁边的团扇,“我给你打扇,你再睡会儿。” 钟琳阖上眼,眯了会,又睁开,轻声问道:“要是有天我被人欺负了,你也替我出气吗?” “那当然!”杨靖康斩钉截铁地说,又俯身吻吻她的脸颊,“我会护着你不让人欺负,豁上命也会护着你。” 钟琳笑笑,往他身边靠了靠。 清平侯府。 远山眉飞色舞地跟秦铭讲述积水潭的一幕,“二爷可没看到,那褚永的脸就跟开颜料铺似的,青一块紫一块,小白脸都变成大花脸了。” 秦镇斜坐在官帽椅上,两□□叉着架在长案上,仰头望着屋顶的承尘,心情极为愉悦。 秦铭一边往秦镇脸上抹伤药,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大哥最擅长兜麻袋,这回行事这么婉转,不太像大哥的手笔。” “这是……这就是我想的。咱明的暗的一起来,褚永指定想不到那群婊~子也是我算计的。他不是一向我行我素视名声如粪土吗?我今儿就让他尝尝被粪土糊一脸的滋味。”秦镇得意地笑笑,笑容牵动着伤口,忍不住皱了皱眉。 秦铭上完药,问道:“大哥过会是不是去菱花轩研点磨备着,父亲没准要熬夜写请罪折子。” 秦镇跳下椅子,浑不在意地说:“父亲写折子都写顺手了,还用得着熬夜?我一会去得月楼对账,夜里就歇在那里。” 秦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昨天不是对过了,今儿还对?” 秦镇瞪他一眼,“多管闲事。”撩起袍摆,扬长而去。 秦铭看着他意气风发的背影,突然就叹了口气。 月上中天,秦镇熟门熟路地跃进扁担胡同,敲响了西厢房的门。 宋青葙还没睡,合衣在床上躺着。 秦镇拥着她,把白天的事说了一遍。 宋青葙寻思片刻,道:“褚永既是幕僚,事后肯定会觉出不对劲来,千玉在演乐胡同那边,早晚得碰上。这阵子凤栖已经步入正轨,不如让崔掌柜一并管着,给千玉另换个差事。” 秦镇道:“你拿主意就行,我都听你的。” 宋青葙笑道:“你什么都听我的么?那我有件事,你应不应……” 第54章 各自反省 秦镇毫不犹豫地说:“自然答应,别说一件就是一千件一万件都行。” 宋青葙轻声道:“那就劳烦世子爷帮我点上蜡烛吧?” 秦镇呆住,支吾着,“这样就着月色说话不是挺好?多有情趣……我真没事,就是点皮外伤。已经上了药,不用看。” “那我自己去。”宋青葙探过身,掀了帐帘要下床。 “还是我来。”秦镇没办法,先一步下地,打亮火折子,点了蜡烛。 烛光下,秦镇的脸庞棱角分明,双眸深邃幽深,薄唇紧抿着,看上去狂野不羁,可狂野中隐着柔情,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 宋青葙细细端详着他,眉梢有片青紫,颧骨肿了,唇角破了皮,不由嗔道:“就这样还不重?” 秦镇笑道:“跟褚永比起来一点都不重,你没看到他那德行,那张脸跟猪头差不了多少……我本来想三拳五脚放倒他算了,但一寻思,不能太便宜他,得好好逗弄逗弄他,后来就没用全力,纯粹逗他玩,不留神捱了几下。” 宋青葙又恨又气,伸手戳他一下。 秦镇咧嘴笑了笑。 宋青葙板着脸,叹气,“世子爷把衣服脱了。” 秦镇一惊,忙道:“不行,这哪儿行,对面就是大表哥,让他们知道了准得笑话咱们。你忍两天,就两天,第三天一早我指定来接你。” 宋青葙不言语,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秦镇老实地褪去半截长衫,露出胸侧一个紫红的大脚印。 宋青葙立时急了,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秦镇连忙解释,“是杨二爷,杨二爷在旁边晃悠,我怕不小心带累他,走了神……就这一处,再没了。”转个圈儿,“你看,真的没了。” 宋青葙对牢他的眼眸,气道:“你管他作甚,谁让他跟着瞎掺合,伤着也是活该,再说捱一两下又不会死。” 秦镇整好衣衫,诚恳地说:“我皮糙肉厚,这点伤不算什么。杨二爷细皮嫩肉的,他身上要带了伤,被他媳妇看见该心疼了……他媳妇跟你是手帕交,我怕你们生分了。” 他怕钟琳心疼,怎么就不怕我心疼?宋青葙暗搓搓地咬了咬后槽牙,有心想掐他两下,可又不舍得,别别扭扭地抬手,轻触他的脸,问:“疼不疼?” “不疼,一点都不疼。二弟帮我上了药。”秦镇捉住她的手,裹在自己的大手里,小心地握着,“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宋青葙斜睨着他,“我等了你好半天你没来,结果灯一灭你就进来了,要不是怕我看见,还能是什么?你呀,这就叫欲盖弥彰。”说话时,头微扬着,神情娇俏,还带着丝得意。 她穿着素纱中衣,因天热,领口松松地掩着,露出白皙的脖颈和粉色肚兜的边缘。 秦镇身量比她高很多,垂眸的时候恰好窥到胸前那处美妙的风景,不由心驰神摇,又思及她适才的话,低了头,柔柔地问:“你等了很久?” 声音低沉暗哑,有掩藏不住的暧昧。 宋青葙感觉脸颊*起来,娇嗔地说:“昨儿你不是说,每天都来看我吗?” “要是我不来呢?”秦镇问。 要是他不来……宋青葙想到方才的焦虑、不安、惦念与牵挂,眼眶忽地湿了。 如果他不来,她肯定不会去找他,可是她会整夜胡思乱想牵肠挂肚。 秦镇轻轻地拭去她腮旁的泪,叹口气,“我就随口问问,答应过你的事,我心里记着,不会不来。” 宋青葙突然就忍不住,扑在他怀里,呜呜咽咽地抽泣着,“那你还来这么晚?我都快吓死了,我怕你出事……我早就后悔了,我不想出气了,我就想天天和你在一起待着。” 秦镇被她哭得六神无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是我不好,我应该早点来,都怪我。” 好半天,宋青葙才收住泪,却仍俯在秦镇胸前不愿离开。 秦镇低头看着怀里娇弱的人儿,心酸不已:宋青葙在他眼里,从来都是聪明又稳重,行事不慌不乱有条不紊,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她说害怕,说她心里发慌。 以前,郑三跟丁二合着伙算计她,她都没慌过,没怕过。 可现在,她说怕了,他只不过去教训一下褚永,可是她怕了。 他刚进来时,她分明还是那般淡定,还从容地问他各种细节,还认真地替千玉打算。 若非他无意问了那么一句,他真不知道自己在她心里是如此的重要。 秦镇越发紧地拥住她,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感觉她的呼吸渐渐绵长,身体慢慢软下来。 秦镇把她抱到床上,柔柔地看着她。 哭累了,就睡,脸上泪痕犹存,墨发散乱了满枕,额角处沁着一层细密的薄汗。 这副情态,分明还是个孩子。 秦镇心里软得像水,又酸涩得厉害,扯起衣袖,轻轻拭去她腮边的一滴泪,又四下打量番,寻了把团扇,一下下替她扇着风。 第二天一早,大舅母急急地来找宋青葙,“你表哥说,昨天大姑爷跟人打了一架,听说打得不轻。大姑娘,你快回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伤得重不重。” 这消息传得真快,才半天工夫就传到外城了。 宋青葙犹豫着如何解释,大舅母已催着碧柳去收拾东西,“捡着重要的带回去,剩下那些得空再来取。” 宋青葙安抚道:“不用急,要真有事,府里该来人催了。” 大舅母叹口气,“大姑爷是个直脾气,性子莽撞,你要经常劝着点,别跟人硬碰硬,有时候吃点亏反而是大福气。逮着空闲我也让你大舅说说他……”言语间,完全把秦镇当成自己的子侄,而不是身份显赫令人闻之变色的清平侯世子。 宋青葙突然明白了秦镇的感受,回门那天,他跟大舅舅喝酒,又被大舅母拉到一边说话。他说,大舅跟舅母人很好。 想必那天,大舅母也是这般叮嘱他的吧? 宋青葙一直自诩聪明,看得细想得细,能够猜出别人的心思,可从没想到,其实一家人,根本用不着特意的揣测,就实实在在地,把对方当成亲人就好。 宋青葙汗颜,越发看出大舅母的宽厚与慈爱,忍不住俯在她的肩头,娇声道:“我还没住够,舍不得大舅母。” 大舅母点着她的脑门,“先回去看看大姑爷,要没事过两天再来住,反正离得近……成亲了,倒学会撒娇了。” 宋青葙又是一愣,她长这么大,还从没撒过娇,也从来不曾任性过。 可自从嫁给秦镇,似乎真的学会撒娇了。 而且,撒娇的感觉真好! 收拾罢,大舅母送她出门,大表哥已经套好了车。 宋青葙刚要上车,就听胡同口“吁——”一声,停下一辆黑漆平头马车,接着从车上下来两人。 前头的是个四十出头的妇人,穿着大红色潞绸褙子,头上戴着金灿灿的凤钗,腕上套着金镯子,打扮得很贵气。 后面的却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穿嫩黄色的绣蝴蝶的褙子,戴着满头金银,很是耀目。 宋青葙呆住了,这不是宋大太太林氏跟四姑娘宋青艾,她们来干什么? 大舅母也认出了林氏,方才和蔼的神色立刻变得严肃,她朝宋青葙努努嘴,“你赶紧回去,别耽搁了。” 宋青葙虽然疑惑,却不想跟她们碰面,便扶着碧柳的手上了车。大表哥扬起鞭子,马车缓缓地行驶起来。 车外传来林氏呼哧带喘的声音,“车里坐的是三姑娘?” 宋青葙装作没听见。 就听大舅母淡淡地问:“这位太太,您的马车停我家门口不知有什么事?” 宋青葙莞尔,没想到大舅母还有这么促狭的时候,只是马车渐行渐远,已经听不清林氏是如何回答的。 马车从清平侯府正门经过,宋青葙看到门前停着辆装饰着金色螭龙的马车,不禁一愣。只有王侯之家才能用螭龙装饰,不知来的是谁? 大表哥将马车停在角门,扶宋青葙下来,叮嘱道:“有了信给家里带个话,免得爹娘记挂。” 宋青葙点点头。 秦镇并不在望海堂,秋绫说清平侯一早把秦镇叫到书房去了。 宋青葙顿时明白,必然是五爷来了。 五爷听起来像是闲云野鹤的一个人,对朝政不太经心,只掌管着教坊司,每天在本司胡同排演歌舞。可他性情又很古怪,翻起脸来六亲不认。 宋青葙忐忑不已,毕竟褚永是五爷的人,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面”,褚永总比狗还强点,要是真惹恼五爷,清平侯府肯定不能像现在这么逍遥。 秦镇也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惩处。 早知道就依着秦镇,神不知鬼不觉地揍一顿算了。 可,当时,自己光想着让褚永也尝尝丢人现眼的滋味,竟没多考虑考虑。 如此一想,宋青葙越发坐不住,使劲摇着团扇,越扇心里越没底,越扇心里越燥热。 好在,秦镇很快就回来。 宋青葙自窗口见到他,扔下团扇就跑了出去,“五爷来干什么?他怎么说?侯爷是不是又训你了?又没有请家法?” 秦镇没想到她今天回来,很是欢喜,顾不得回答,先问道:“你怎么回来了,也不找人送个信,我去接你。” “大舅母听说了昨天的事,催着我回来看看你。” 秦镇感慨地说:“让他们跟着揪心,待会我去跟大舅舅说一声。” 宋青葙无语,“就你这模样还敢出门?” 秦镇想想也是,笑道:“那让远山跑一趟。” 两人进屋坐定。秦镇说起五爷的事,“……看了看我的脸,说比褚永强点,褚永已经见不得人了。又问我为什么打人,我说没有原因,就是看他不顺眼。五爷就笑了,说起摘星楼的事,问我知不知道谁主使的,我说我看郑德显也不顺眼,也想找机会教训他一顿,可没见着面。” 宋青葙眼皮一跳,“五爷还在查摘星楼的事?” 秦镇点头,“听这意思像,五爷说我已经成亲了,该找个正经差事,问我想不想去京卫弄个职位。我……我就把以前立的字据拿出来了,说我好容易娶着媳妇,不能再让她跑了。五爷就让我回来了,这会跟父亲在说话。” 宋青葙脸色赤红,恼道:“你就说不想干行了,拿字据出来干什么……那字据是我收着,你从哪里翻出来的?” “大舅母让写两份,说一份给你收着,另一份让我拿着,时不时地看看,免得忘记,我就放荷包里了。” 宋青葙瞪着他,又气又恨,本来名声就不好,现在又多了悍妇、妒妇两项。唉,算了,名声再不好又如何,反正自己过得舒心就行。 而且,褚永这事本来就跟自己脱不了关系。 宋青葙蓦地想起大舅母的话,那番话不是说秦镇,而是说自己。 大舅母分明猜到了秦镇跟褚永打架的原因。 秦镇脾气直,自己不但不劝着他,反而私下撺掇他。 还好两下都无碍,否则,真出了人命,秦镇岂不被自己给害惨了。 宋青葙在暗中自责,秦镇心里也挺不是滋味。 他觉得自己一个七尺男儿,不但没护好心尖尖上的人,反而让处处让她受委屈,跟着担惊受怕。 她从进门那天起,祖母就不待见她,娘亲避而不见,父亲也没好脸子。她毫无怨言,天天去祖母那里请安。 她要管着望海堂,要管着好几家铺子,还亲手给他缝衣做饭。 秦钰比她只小半岁,可秦钰除了做点针线活,其他什么都不干。 相比之下,宋青葙活得太辛苦,太憋屈。 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一时间屋子里静悄悄的,气氛有些沉重。 宋青葙下定决心,以后再不意气用事,刚抬头,发现秦镇正凝视着她,神情温柔缠绵,眼底有深深的愧疚跟歉意。 宋青葙暗自叹息,分明是自己的错,他又……想起他对自己的那份小心翼翼,宋青葙只觉得眼睛发涩,眼眶湿漉漉的。 她微低了头,少顷,笑盈盈地说:“世子爷还说带我看荷花呢,积水潭的怕是看不成了,咱们去看看蓼花亭的吧?” 秦镇欣然答应,“等你歇过午觉,日头不那么毒了就去。” 宋青葙歇过午觉,蓼花亭却没有去成…… 第55章 太不公平 宋青葙望着武康侯府来报信的婆子,急切地问:“产期不是还有大半个月,怎么这会生了,二奶奶身体怎么样?” 婆子笑眯眯地说:“夫人莫急,太医说,早半个月晚半个月都是经常的事,稳婆家里早备着了,生的时候也顺利,昨儿过晌有的动静,今早寅正就生了,哥儿六斤七两,结实着,奶奶也康健……后天是洗三,请夫人务必赏脸。” 宋青葙松口气,厚厚地打赏了婆子,“我指定去,回去问问你家奶奶,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别客气,尽管吩咐。” 婆子连声说不敢,又跪下磕了头,才离开。 宋青葙隔窗望着婆子的背影,不由猜测:昨天上午杨靖康还跟褚永去积水潭赏荷,过晌钟琳就有动静了,二者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秦镇见她在想事情,并不打扰她,悄悄到外面换了个冰盆进来。 宋青葙被惊动,笑道:“怎么不让下人来换?” 秦镇无所谓地说:“我自己能换,看着他们在眼前晃来晃去心烦。” 是不想有人进来打扰吧?宋青葙了然地笑笑。 她已经习惯碧柳在屋里进进出出了,秦镇却不习惯,碧柳在的时候,他会沉着脸很冷淡,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一直等碧柳出去,这股气息才会和缓下来。 碧柳说,习武的人警觉性极高,遇到不熟悉的气息时,会不自主地绷紧身子。 宋青葙观察过几次,果真如此,因此,也就不让碧柳在屋里伺候,只等需要的时候喊她们就行。 大炕靠墙一边放了排黑檀木柜子,给钟琳儿子洗三的东西就放在柜子抽屉里,宋青葙不便唤碧柳进来,遂脱鞋上炕去取。 抽屉里,有只眼生的黄梨木匣子。打开来看,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六对耳钉,六对耳坠子,耳钉倒还罢了,耳坠子镶得都很精致,尤其一对水滴状的孔雀石,里面像是包着一汪水,晶莹剔透,非常美丽。 宋青葙惊喜万分:“世子爷什么时候买的,竟没告诉我。” “前阵子偶然在荣宝斋看到,让人镶了几副。”秦镇轻描淡写地说,“要是你喜欢,我再去挑挑,他那里很多这种没镶过的珠子宝石。” 宋青葙抿着嘴笑。他明明就特意去挑得好不好,还说偶然看到,做金玉生意的,都会把成品摆在柜面上,哪能看到没镶的珠子。 宋青葙心里甜丝丝的,歪着头道:“世子爷出门的时候,要是再看到这种孔雀石,就帮我镶支簪吧,我想配着一起戴。”语气很随意,透着股亲昵。 秦镇很喜欢她这种态度,满口答应了。 洗三礼,按习俗,只邀请近亲。 钟琳这边的亲戚都在杭州,因为算着产期在八月初,肯定赶不及过来。 所以,来得都是杨家的亲戚。 郑德怡也来了。她穿了件大红色的杭绸褙子,头上戴着金步摇,脸上厚厚地涂着脂粉,却掩不住眼底的憔悴。 宋青葙只微笑着点了点头。 郑德怡却直直地盯了她半天。 宋青葙特意打扮过,耳垂戴着副浅紫色的南珠坠子,腕上笼着浅紫的珍珠手串,墨发梳成最简单的圆髻,只插了支浅紫的珠簪,簪头攒成丁香花式样,精致灵动。衣着也是简单,素白绣丁香花的纻丝小袄,身下则系着条素纱裙子,裙幅共十幅,五幅素白间着五幅浅紫,极轻盈极淡雅,行动间显得腰身柔软纤秀。 郑德怡知道宋青葙一向打扮得素净,以前的素净很不起眼,就像墙角的狗尾巴花,丝毫不被人的注意。 可今天的素净却是张扬的,高调的,像是峭壁上的雪莲,月光下的昙花,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郑德怡想起三哥郑德显,以前的三哥清贵高雅风华绝代,现在的三哥颓废邋遢得比街角卖文的酸秀才还不如。 明明宋青葙才是被退亲的那一个,凭什么她过得那么好,而三哥却如此落魄? 要不是她,自己何苦落到这种境地。 不公平,太不公平! 吉时定在巳初三刻,替钟琳接生的稳婆抱着孩子,放在盛着艾草水的铜盆里念念有词地洗了一遍。 然后轮到亲戚们添盆。 首先是钟琳的婆婆,武康侯夫人,往盆里丢了对金镯子,金光灿灿的,差不多有七八分,稳婆喜得眉开眼笑。 接着有人丢金锁片,有的丢银锞子,郑德怡丢了对金珠子,都没越过武康侯夫人的礼。 宋青葙便有些踌躇,她头一次参加洗三礼,预备的是对婴儿手镯,因图吉利,用了八分金,跟武康侯夫人比肩,有点失礼。可临时更换又来不及。 宋青葙硬着头皮丢了下去。 果然,众人的眼光都看了过来。 世子夫人笑呵呵地道:“这可真巧,婆家人送的金镯子,娘家人也是金镯子。” 洗三的场合,婆家人是主,娘家人是客,宋青葙作为唯一的娘家人,礼重点也是应该的。 很明显,是在替她解围。 宋青葙感激地冲她笑了笑。 恰此时,便有个小丫鬟笑意盈盈地走过来,跟世子夫人耳语几句,转向宋青葙。 此情此景,与当初何其相似。 宋青葙心里咯噔一声。 只听小丫鬟脆生生地说:“秦夫人,外头秦大爷说他有点事先走一步,回头等未初再过来接您。” 这个秦镇,办事就办事去呗,反正常贵一定会等在这里,何必特特地找人来说这么一句。 宋青葙的脸“腾”地红了。 武康侯夫人“呵呵”笑道:“这小两口,好得蜜里调油似的。” 众人都发出善意地笑,惟独郑德怡眸中闪过丝恨意,又掩饰般扯了扯唇角。 礼毕,宋青葙跟着婆子到里屋看钟琳。 钟琳歪在弹墨靠枕上,身上搭了条薄被,头发松松地拢在脑后,眼底有点青紫,可精神很好。 宋青葙懊恼不已,“一时犯了糊涂,只顾得上面子好看,没想到跟侯夫人冲突了。” 钟琳轻笑着劝慰,“我婆婆人很好,她知道你替我做面子,不会多想。” 宋青葙松口气,问道:“不是说八月初生产,怎么突然动了胎气?” 钟琳脸红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还不是那人,动手动脚惹得祸……哎呀,也不能全怪他,是我先撩拨的他……” 宋青葙愕然,“你们,你们也真是……你有身子这阵子,二爷没提通房的事儿?” 钟琳道:“我娘来信时说过,让我找个模样普通面相老实的,收在房里。二爷倒是没提过……他不提,我才不主动张罗,凭什么我挺个大肚子受罪,他一个人逍遥快活,要熬两人一起熬。” 宋青葙忍不住笑,“这也难得了,杨二爷对你挺好的。” 钟琳感慨道:“现下还行,谁知道以后怎么样?要他真纳了妾,我就收拾东西住到庄子里,眼不见心不烦。”话音一转,谈到郑德怡,“她婆婆上个月给袁茂纳了个小妾,长得很水灵,花骨朵似的。” 宋青葙惊问:“你看见过?” “没有,听我嫂子说的。这一阵郑德怡跟袁家闹腾得厉害,把她婆婆气病了好几回,我嫂子没少回去调停。” “为什么闹腾?郑德怡不是最得大长公主欢心,她婆婆待她也挺亲厚的。” 钟琳笑道:“都是老黄历了,自打上次郑德怡给她三哥牵线纳了个傻子姨娘,什么都变了。郑家人都恨死她了,顺义伯不许她回娘家,你说这女人没了娘家支持,还怎么在婆家立足?” 宋青葙啼笑皆非,“我知道郑夫人把三圣庵厨房里烧火的阿美接回家了,难不成真抬成姨娘了?” 钟琳笑嘻嘻地说:“那个傻子就认定郑德显了,非得跟他一屋睡觉,一桌吃饭,走到哪跟到哪,寸步不离,打过骂过都赶不走。” 宋青葙惊叹片刻,悠悠道:“没准这就是前生注定的缘分。” 正说着,丫鬟进来请宋青葙去吃酒席。钟琳也有些倦了,道:“我也得眯一会,你回去的时候不用过来了,过两天你没事的时候再来跟我说说话。” 宋青葙笑着“嗯”了声。 酒席摆在花园里的亭子间,宋青葙逡巡一下没见到郑德怡,正疑惑着。 旁边有人解释道:“袁大奶奶家里有事脱不开身,先回去了。” 郑德怡在袁家可是今非昔比,以前仗着生了长孙得大长公主欢心,又加上娘家得力,郑夫人时不时派人送点水果点心小玩意什么的,袁家对郑德怡都很恭敬,袁茂也对她礼让三分。 自打摘星楼以及郑德显当街欺辱孤女那事传开来,郑家在京都的名声明显没以前那么高了。尤其又传出,那天郑德怡也在鼓楼,而且郑德显欺辱孤女的宅子还是郑德怡的嫁妆。 大长公主一把年纪最爱惜羽毛,听到传言就叫郑德怡过去问话,郑德怡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她婆婆借机抖搂出郑德怡不顾孩子生病,三天两头往外跑的事儿。 大长公主便要郑德怡在她婆婆跟前立规矩。 她婆婆家里是个没落的大户,从嫁到袁家那天就不怎么能抬起头。郑德怡娘家身份显贵,嫁妆丰厚,便看不上婆婆,时常越过她去大长公主跟前孝敬。 规矩其实就是说起来好听的,可松可严,可多可少。 婆婆在大长公主面前忍气吞声这么多年,突然有机会摆摆当婆婆的谱儿,就想显摆显摆大户人家的规矩。 早上郑德怡必须卯初之前起床,婆婆洗脸,她递帕子;婆婆吃饭,她在身后帮着夹菜;婆婆喝茶,她得赶紧倒水,水热一分凉一分都不行;婆婆困了歇中觉,她得在旁边扇扇子;婆婆乏了腰腿痛,她得捶腿捶背,力气大一分小一分也不行。 只三四天工夫,郑德怡就差点散了架,早上赖着被窝舍不得起,夜里头一沾枕头就能睡着。 袁茂不干了,身边的人睡得像死猪,还怎么乐呵。 郑德怡怀孩子时,袁茂曾有过通房,可郑德怡生产完就寻由头将通房打发了。袁茂正身强力壮地得不到纾解,对郑德怡的脸色就不好看,对下人也呼来喝去的,要么摔盘子要么摔碗。 闹腾的动静大了,不免被婆婆听到。 婆婆心疼儿子,千挑万选,给儿子纳了个合心合意的小妾。 小妾刚满十六,生得纤柔娇弱,性情又温和,说话跟小猫叫似的,挠着袁茂心里直痒痒。袁茂跟丁骏不同,就喜欢这种乖巧温顺小鸟依人的类型,连着好几夜都歇在小妾这里。 大长公主府占地跟清平侯府差不多,但大长公主府人多,她生了四个儿子,有一个去了真定,其余三个儿子都在府里住着。儿子又生儿子,阖府单主子就近百人,加上奴仆差不多上千人。 袁茂虽是长房长孙,可也只住了一处三进宅院。小妾没有单独的院子,就安置在正院东厢房。夜深人静的时候,站在正房,就能听到东厢房吭哧吭哧的喊声伴随着细细软软的猫叫。 郑德怡毫无办法,气得在屋里偷偷哭,她身边的周妈妈看着直叹气,时不时地劝她想开点,“男人就是图个新鲜,不出一个月就腻味了。眼下你在太太身边立规矩,且多忍耐忍耐。” 郑德怡跟婆婆不和睦,连带着小姑子,武康侯府的世子夫人对她也略有微词。又加上宋青葙一看就过得幸福如意的脸,让她觉得万分刺眼,因此,借口家里有事,饭也没吃,就匆匆回了大长公主府。 袁茂中午跟小妾喝了点小酒,正值微醺,兴致刚好,手就往小妾松松掩着的衣襟探去。小妾娇滴滴羞怯怯地说:“大爷,大白天的,叫人看见。”说话间,眼波流动,身子一点点歪了过去。 时值正午,院子里静悄悄的,只东厢房时不时传来调笑声。郑德怡听到,又气了个半死,只恨不得一脚踹开门,把小妾给揪出来,狠狠地扇两巴掌。 周妈妈见状,慌忙将郑德怡拉回正屋,又端了冰镇的杨梅汁过来。 郑德怡双手掩面,泪水汩汩地从指缝流出来,“这日子没法过了,妈妈叫我忍,我怎么忍得下去,你说夜里闹腾半宿也就罢了,这白天也不消停。” 周妈妈叹着气道:“我想办法去求求夫人,能不能接你回去住两天,实在不行,让夫人过来看看也好,只要娘家来人,太太跟大爷也能收敛点。” 郑德怡抽泣半晌,无助地点了点头。 事不宜迟,周妈妈连忙收拾了点时令瓜果带着去了顺义伯府。 郑夫人听说郑德怡的情形,眼圈立时红了,“我早就想让她回来住几天,可伯爷死不松口,就是不同意,说多了,就吆五喝六的……婆婆让媳妇立规矩天经地义,你让她想开点,熬过去就好了。这都是她的命,认了罢。” 周妈妈失望地离开,也没心思雇车,顺着大街慢慢往前走。 途经八珍楼,周妈妈想起郑德怡最爱吃这里的酱鸭子,以前郑夫人经常买了就让人送去,袁大爷也时不时往家里带。可现在,郑德怡怕是有三四个月没吃过酱鸭子了。 周妈妈无比心酸地踏进八珍楼,里面有个中年妇人买完酱肉正打算离开,恰与周妈妈打了个照面。 中年妇人惊喜地问:“你是袁大奶奶身边的周妈妈?” 第56章 一拍即合 马车辚辚,宋青葙斜倚在车壁上,眉眼迷离,绯红的脸颊艳如桃花,气息里有淡淡酒香。 秦镇关切地问:“很难受?喝了很多酒?要不要喝点茶?” 宋青葙摇头,迷迷糊糊地答:“没事,就是头晕,马车晃得厉害……都怪你,害得我被世子夫人灌酒……我很开心,听到别人过得不如意,我就想笑,就想喝酒。”翘着唇角俯在秦镇肩头,“世子爷,我靠着你眯一会儿,到了门口,提醒我一声……我心里高兴。” 秦镇拥住她,柔声道:“你睡吧,到时候叫你。” 宋青葙窝在秦镇怀里,自发自动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慢慢阖上了眼睛。 秦镇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白净的肌肤,细细的柳眉,鸦羽般乌黑的睫毛,红润饱满的嘴唇微微弯着,带着笑意——她真好看。 秦镇浑身上下都是满足,他的媳妇真好看。 宋青葙睡到天擦黑才醒,屋里已点了灯烛,秦镇坐在案前,正翻看着什么,烛光映在他脸上,少了三分冷厉,添了几分柔和。 秦镇听出她的气息有异,侧头看来,“你醒了,还难受吗?肚子饿不饿,厨房里温着白粥,让人盛一碗来?” 宋青葙迎上他的目光,浅浅地笑,“不饿,就是有点渴,世子爷吃了么?” “我也不饿,等会一起吃。”秦镇起身,倒了杯茶,递过来。 宋青葙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问道:“世子爷在看什么?” 秦镇将残茶喝了,答道:“凤栖的账本,林蒙明儿巳正过来。” 宋青葙寻思片刻才反应过来,林蒙就是千玉,“嗯”了一声。 凤栖的账做得很简单,却一目了然,除了每天的细账外,最前面那页还有当月的总账,每月的花费收益写得清清楚楚。 宋青葙简略地翻了几本,奇道:“六月的收益竟比五月还好些?”六月天气热,极少有人走亲戚办花会,良木的生意冷清了不少。幸好秋绫她们琢磨出一种口味酸甜的凉果,卖得还可以,但比起四五月份,仍是差了上百两银子。 而凤栖却相反,六月的利润比五月多了整整一倍。 秦镇道:“我竟没注意,我是按着你上次跟孟掌柜说的那样看,还没有个头绪。” 宋青葙微微一笑,“得月楼是酒楼,处在小市街,想盈利,必须得减掉不必要的开支;凤栖不一样,凤栖的花费都在糖、油、鸡蛋上,这些东西的价格都是有数的,现下凤栖有利润,咱们得看看利是打哪儿来的,好好把利润扩大。” 秦镇将账本一合,“唉,你一说我就明白,可自己看,却看不出门道。” 宋青葙柔声道:“世子爷是做大事的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 秦镇叹道:“大事没做过,混事倒干了不少。” 宋青葙“吃吃”地笑,“世子爷干过哪些混事,说出来让我开开眼。” 秦镇一把将她扯到怀里,抬起她的下巴,对牢她,“爷做的最浑的事,就是去年冬天,跑到人家姑娘的屋顶上,趴了一个多时辰,衣服都被雪湿透了,愣是没感觉凉。” 宋青葙本是存着玩闹之心,可对上他灼热的眼眸,心头猛地一跳,情不自禁地掂起脚尖,吻在他的唇上。 秦镇极快地扣住她的腰身,加重了这个吻。 等宋青葙头晕脑胀地自秦镇怀里挣扎出来,看到秦镇的衣衫已被她扯得七上八下,自己的中衣也褪去大半,粉色的肚兜半遮半掩,宋青葙面红耳赤,又羞又急,脑子不知怎么想的,“噗”地吹灭了蜡烛。 秦镇就势抱起她放到了床上。 阴历十三,月光亮得出奇,屋里的一切清清楚楚地彰显在月色里。 宋青葙双手覆在脸上,软声请求,“世子爷把厚窗帘也拉上吧?” 秦镇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盯着她的双眸,低语:“我想看着阿青,看着阿青……”尾音无声地消散在她的齿间。 月光如水,温柔地拂着她的身体。 秦镇的目光也如水,温柔地凝视着她的脸颊,而手却沿着她山峦般的曲线绵延而下,停在腿间某一处,试探着摸索。 宋青葙浑身酥~痒,说不清是舒服还是难受,只觉得手指所在处烫得要命,这烫一寸寸漫延,宋青葙像是被架在火上烤的河鱼,几乎喘不过气来。 手指一分分地挪移,她的神智随之一点点地崩溃,突然脑中一空,身体骤然被拽上云端,晃悠悠地无着力之处,放眼四望,尽是烟花灿烂。 宋青葙不由弓起身子,双手狠命地抓住秦镇的臂膀。 秦镇亲吻着她,覆上去,慢慢地探至里面。轻微的碰撞唤回了宋青葙的神智,却带给她更多的慌乱,她胡乱地挣扎,这挣扎让两人变得更贴近,直至全然没入。 秦镇满足地低叹一声,俯在她耳边柔声道:“阿青,真好。你呢,你觉得好不好?” 宋青葙垂下眼帘,几不可闻地“嗯”了声。 秦镇轻笑,扶住她的腰身,用力动作起来。 晨阳不合时宜地升起来,金光透过薄薄的绡纱窗帘照进帐子里。 宋青葙无意识地侧转身子,窝在秦镇怀里。搭在她身上的薄毯,随着她的侧身,滑落下来,露出肩头青红的指印。 秦镇先是愕然,而后不由懊悔。 之前,他对宋青葙一直很小心,就像对刚出锅的嫩豆腐似的,生怕弄痛了她弄伤了她。可昨夜,宋青葙紧紧缠着他,颤着声说喜欢,他一听,就像脱缰了野马,由着性子驰骋。 没想到……也不知其他地方还有没有? 秦镇小心地掀开薄毯,毯子下面的风景让他瞬间亢奋起来,可当他看到雪白肌肤上斑斑红印时,顿时心疼万分,下次,下次一定轻点,不能再这么鲁莽。 但是,昨夜的滋味实在太美妙,太愉悦…… 秦镇掩好薄毯,轻轻在宋青葙脸颊上亲了一下。 宋青葙睡到自然醒,心满意足地睁开眼,正对上秦镇温柔的眼眸,不由红着脸,问道:“什么时辰了?” 秦镇欠身看看更漏,“差一刻辰正,你不再睡会儿?” “不睡了。”宋青葙裹紧毯子坐起来,看到床脚的一摞衣衫,最上头的赫然是件玫红色的肚兜,肚兜上绣着一对交颈鸳鸯。 这不是她找出来的。 宋青葙蓦地想起来,昨天她根本没准备今天的衣衫。 秦镇将肚兜递给她,柔声道:“今天就穿它,好不好?” 宋青葙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她记得他怎样用舌尖挑开肚兜;她还记得他怎样温柔地亲吻她;她也记得,他凝望着她,细细地磨,慢慢地磨,生生研磨出一种天长地久天荒地老的感觉;她更记得自己如何缠在他身上说喜欢,说还要…… 宋青葙一把抢过肚兜,用薄毯把自己整个包起来,嘟哝道:“你出去,快出去。” 秦镇好笑地看着缩成一团的宋青葙,扬声道:“我去让人摆饭,你换衣服吧。” 早饭很清淡,饭是芝麻卷,莲子糕,肉末烧饼和一盘金银花卷,菜是鸡丝黄瓜、桂花大头菜、宫廷小萝卜以及莲蓬豆腐,粥则是荷叶香米粥。 宋青葙自打起床,脸上的红晕就没有消散过,此时两人静默相对,更是羞得不敢抬头,只捏着羹匙小口小口地喝粥。 秦镇忽地叹了口气,夺过她的碗,添了一勺粥,“阿青,我们是夫妻,你以后再不看我了?” 宋青葙慢慢抬起头,秦镇将菜往她面前推推,“多吃点菜,吃完了,林蒙还等着你的吩咐,你准备派什么差事给他?” 宋青葙想了想,商量道:“让他管着望海堂行不行?” 隔着轻薄的素绢屏风,宋青葙温和地开口,“望海堂内院是秋绫管着,外院我想交给你来管。眼下有几件事要你斟酌着办,第一、后罩房西边盖间大厨房,专门做点心用的;正房耳房外面加盖两间库房;还有把穿堂改成议事厅。大厨房最紧要,我想开秋就能盖出来。第二、找人牙子买几个下人,要手脚灵活口风紧的。第三、在前头花园修堵围墙隔成两半,外头给爷们吃酒用,里头专门接待女客赏花喝茶。回头你写个章程出来,给世子爷过过目。” 屏风外是千玉。 千玉穿素白长衫,腰间束着素白绸带,浑身上下半点饰物也无。眉眼依旧精致,容颜依旧昳丽,脸颊斜着一道寸长的伤疤,虽减了些俊美,却多了几分刚毅。 千玉目不转睛地盯着屏风,素绢上绣着满池莲,莲叶田田,莲花亭亭,透过素绢,隐约可以看到那个袅娜的身影。 千玉有片刻失神,想起上元节的前夜,她也是这般隔着屏风,淡然却坚定地说,“记住,明日过后,你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 他听她的话,从未曾打探过她的消息。可他知道,她住在三圣庵,他也知道郑德显欺辱傻女之事定与她有关,再后来,他听说她嫁给了秦镇。 京都有人开出盘口,赌秦镇这次成亲,媳妇能活过多久,半年,一年还是五年。 他毫不犹豫地将身上所有的银两都押在五年上。 这么聪明又坚强的女子,他觉得她肯定能过得好。 宋青葙等了会不见回音,提高声音问道:“你可是有别的想法?” 千玉忙道:“五天之内,林蒙一准把章程写出来。” 宋青葙“嗯”一声,又问:“凤栖上个月跟以往花费差不多,收益却好了一倍有余,为什么?” 千玉轻笑,“夫人不妨猜猜看?光顾凤栖的客人跟良木的客人大不一样。” 碧柳不禁皱了皱眉,以前千玉就擅自闯到屏风后,现在姑娘已嫁人了,他还用这种轻佻的语气。 宋青葙思考下,眼前一亮,“既然花费没什么变化,说明做出来的点心数目跟以前差不多,那就是价格上去了,想必是换了新点心?” 千玉笑道:“夫人所料不错,良木月月推出新花样,凤栖跟着良木学,找人新刻了几副模子,换汤不换药,价格翻了个番。” 宋青葙好奇地问:“什么样的模子?” 千玉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取出几张递给碧柳。 纸上画着一对对才子佳人,有张敞画眉,有韩寿偷香,尽是风流韵事。作画之人技艺不错,人物的面容体貌栩栩如生,纤毫毕现。 宋青葙大略看了看,没说话,复交给碧柳。 千玉犹豫片刻道:“这些倒平常,有几副卖得好的,不便给夫人看。” 宋青葙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脸色红了红,又问:“是你画的?” 千玉摇头,“林蒙画不出来,是我之前一同学戏的师兄画的,他手极巧,可惜断了双腿无以为生,我就让他画点画,模子也是他刻的,虽然粗糙点,但颇有拙趣。” 宋青葙闻言,问道:“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出个点子。能不能请你这个师兄画几副婴儿嬉戏图,不要市面上常见的。价钱方面好商量。” 千玉躬身长揖,“林蒙替师兄谢谢夫人。” 宋青葙轻声道:“等我看过画再说。”起身,离开。 碧柳扶着宋青葙,不满地说:“这个千玉真是没有规矩,哪有这么跟你说话的?要是世子爷在这,岂不多心?” 宋青葙拍拍她的手,“规矩都是做给人看的,以前咱们做的那几件事,若被人知道,还不照样骂咱们没规矩。我用千玉是看中他聪明脑子活络,你想咱们就这几个人,代荣管着铺子和东安门那处宅子。阿全管着良木,外面杂七杂八的事离不开他,常贵太老实,望海堂必须用个心眼活的人。只有先把望海堂管好了,才能管整个府。过几天买回小丫头来,秋绫负责调、教她们,你在旁边学着点,以后自己过日子,这些都用着上。” 碧柳点点头,又莫名地叹了口气。 相隔半个坊的大长公主府,郑德怡也在唉声叹气。 婆婆今儿出去应酬没带她,正好落得半日空闲,周妈妈便跟她说起昨天的事,“……是白家胡同宋大太太贴身的严妈妈,严妈妈说宋家四姑娘还没定亲,又问起三少爷。我听着话音儿,像是对三少爷有意思。你说,咱们要是能促成这门亲,夫人跟伯爷就卸了大半心事,先前那事也就淡了。伯爷心情一好,夫人再在跟前提两句,没准就能让你回去住两天。” 郑德怡啜口清茶沉吟半晌,“我怕娘不同意,宋家门楣太低,当初三娘的时候,娘就不愿意。” 周妈妈劝道:“宋四跟宋三可不同,宋三是丧妇长女,宋四爹娘都在,而且宋大老爷不是还在户部当个主事,也算个小官宦人家。再说,宋四的模样也比宋三出挑……以前没往那里想,现在想想宋三那双眼,一看就知道心里是个不安分的……” 郑德怡听着有些心动,宋四怎么说也算是家世清白,先娶进门来,压压那些流言也好,等两年,风声过去了,寻个由头休了再娶也行。就算生了孩子不便休妻,她不是还有个大哥是个秀才出身,让爹找门路谋个职位,没几年也能混个四五品官员,到时候说出去,也不算难看。三哥就不必再怨恨自己了。 唉,都怪宋三娘,否则自己岂会落得如此下场! 周妈妈看着郑德怡脸色有所松动,趁势道:“过两天,我去宋家探探,若是真有这意思,我就回去报给夫人听听……” 第57章 无谓之争 宋青葙在花厅给千玉指派差事时,秦镇到了西跨院白香处。 白香正用玉杵捣着药钵里绿色的粘稠物,听到儿子进来,扫了一眼,“气色不错,这个怎么样?” 秦镇有点不自在地说:“阿青很好。”犹豫会,又开口,“娘,有没有那种喝了不伤身的避子药?” 白香手未停头未抬,“她不想生?” “不是,”秦镇慌忙解释,“大舅母说她年纪小,身子骨没长成,等过两年再要孩子。” 白香终于放下玉杵,上下打量秦镇一番,“上心了?” “嗯,”秦镇不隐瞒,老实地回答,“早就上心了。” 白香轻轻笑了笑,颇有几分欣慰地拍拍他的肩,“遇到个合心的人不容易,对她好点,不用怕丢人,对自己媳妇好,天经地义……你对她的心也别藏着掖着。” 秦镇憨憨地笑,“阿青很聪明,什么事儿都瞒不过她。” “瞒不过是因为她肯对你用心思,装糊涂谁不会?”白香淡淡地叹口气,“你带她来一趟,我给她把把脉。” 宋青葙对着铜镜,紧张地抻抻裙边,“这样可以吗,会不会显得不庄重?” 秦镇点点头又摇摇头,“穿哪件都好看,娘不挑剔别人的衣着。” 宋青葙听出话里有话,极快地问:“那她挑什么?” 秦镇肯定地回答:“娘最在乎是不是真心。” 真心?真心什么? 真心孝顺尊敬她还是真心对秦镇好? “真心”两个字太虚,宋青葙吃不准,忐忑不安地跟在秦镇旁边往西跨院走。 西跨院是三间正房带了两间二房,院子西边简单地搭了个棚子,棚子里竖着一溜刀枪棍棒,东边则种着各式花草,大都是宋青葙不认识的。中间则是三尺宽的青砖小路直通向正房的小厅。 小厅空荡荡的,只一张黑檀木桌与四把官帽椅,再无其他家具摆设。 宋青葙四下打量番,就见一个穿着碧色大襟衣的女子端着个托盘过来,托盘里是两只瓷碗,瓷碗里盛着褐色的面糊糊状的东西。 宋青葙局促地看了秦镇一眼。 秦镇解释道:“她是娘的丫鬟,叫西兰。这是油茶,是土家寨待客的东西,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宋青葙朝西兰笑笑,掂起羹匙尝了一口,有点腻,却很香。吃过几口,便放下了羹匙。 去别人家做客的时候,端上来的点心瓜果一定不要吃完,否则会给人没见过东西、贪吃的印象。 可茶水在临走前是要喝光的。 宋青葙吃不准是该一鼓作气地把油茶喝完,还是留着一边说话一边喝,等走的时候再喝光。视线不由地移到秦镇身上。 秦镇笑道:“趁热吃,冷了味道就变了。” 宋青葙暗舒口气,将油茶吃了。 西兰又端上两只瓷碗,却是盛着清水,用来漱口的。 再然后,才是她惯常喝的茶水。 上完茶,便有个穿丁香色大襟衣的中年女子快步走进来。 女子个子高挑,脊背挺得很直,肌肤微黑,呈现出健康的光泽。乌黑的青丝结成麻花辫盘在头上,用银簪定着。眼窝稍有点凹陷,双眼看起来深邃幽黑,眸光犀利逼人,仿佛能透过衣衫看透人心里的想法。 难怪秦镇的眼眸深沉冷厉,竟是像了他娘亲。 宋青葙起身,待白香坐好,才上前恭恭敬敬地跪下,“儿媳给娘请安。”垂眸处,瞧见白香墨绿色裙裾下掩着的鞋,青布缎面绣着粉白的梅花,正是自己做的。 白香不紧不慢地说:“不用跪着,起来吧。”提提裙角,露出缎鞋,“大小挺合适,就是有点紧,下次做得宽松点。还有我穿不惯这种底子,太软,以后用小牛皮的底子做。” 宋青葙低低应着,眼眸求救般望向秦镇。 秦镇笑笑,冲她点点头。 宋青葙硬着头皮开口,“娘,儿媳没用过小牛皮做鞋,不会做。” 白香打量她几眼,指指旁边的西兰,“让西兰教你,西兰的刺绣比你好。” 宋青葙急忙应是。 秦镇却开口,“娘,阿青每天忙得脚不点地,哪有工夫学这个。” 宋青葙急得差点哭出来,狠狠瞪了秦镇一眼,连声解释,“娘,儿媳愿意学,儿媳早就想在娘面前尽点孝心。” 白香脸上浮出浅淡的笑意,“你坐娘这边,娘给你把脉。” 宋青葙满心不安地伸出手。 白香右手轻轻搭上她的脉息,先举再寻最后按,手法极其娴熟。少顷,沉声道:“底子不错,就是思虑太过,气机受阻,我给你制点药丸,吃上几粒就见效。” 宋青葙恭敬地道谢。 白香却不再说什么,只挥挥手让他们离开。 西兰将两人送出门口,回来后看到白香正俯在案上写着什么。 白香写完放下笔,将纸交给西兰,“照这个方子抓药,回头熬好了制成药丸,再给镇儿媳妇送过去。”话语稍顿,问道,“你觉得镇儿的媳妇怎么样?” 西兰未做评价,只笑着说:“世子爷护得紧。” 白香也笑,“是个有主意的,也聪明,不多说不多做,凡事自有镇儿替她出头。” 西兰试探着问:“夫人是指世子爷不让做鞋的事?” “不但这桩,自打进了这个屋,镇儿媳妇但凡有不确定,都先看镇儿的眼色。你说要是有点什么事,镇儿能不跳出来替他媳妇说话?”白香叹口气,“其实,女人也不能太要强了,在男人面前稍稍示弱,才是明智之举。当初,我就是……唉,镇儿拿捏不住他媳妇,这样也好,两口子过日子总得有个让步的,能过得和美就行。” 白香心情不错,宋青葙却无比郁闷,她知道秦镇是为自己好,不想让自己辛苦,可是……说起来,内院是女人的天地,男人就不应该掺合。 上次在老夫人处也是,本来她背一遍女诫,让老夫人消消气也就罢了,结果秦镇说出那席话,老夫人到现在还憋着气,秋绫连着几日去送点心,仍是连门都没进。 这次,要是跟西兰学做鞋,就能趁机多了解一下白香。 她不奢求秦家能跟大舅舅家一样和和美美,但至少应该有个家的样子,大家有劲能往一处使。 可秦镇却说她忙得没有时间做鞋,也不知白香听了会怎么想,肯定会认为是自己私下教唆的。 宋青葙突然就觉得委屈,两腿软绵绵的,就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样。 秦镇在前头走着,忽觉身后没了脚步声,回头一看,宋青葙正低着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忙走回去,关切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宋青葙没好气地说:“世子爷,以后去瑞萱堂请安,我自己去就行,你不用陪着我。” 秦镇仔细地看她两眼,点头,“好。明天我不去了,你让碧柳陪着。要是祖母罚你抄书,你拿回来我替你抄,要是她罚跪,你别傻乎乎地跪,让碧柳回来找我,我替你跪。” 宋青葙胸口一梗,满肚子的怨气顿时散得一干二净。她忍不住掐了秦镇胳膊一下,“你,我都被你气死了。”手指顺着他的衣袖滑下,触到他的手,紧紧握住了。 秦镇反手将她的手包在掌心,笑道:“现在荷花过了盛期,莲蓬倒是正嫩,我给你摘莲蓬吃。” 宋青葙笑盈盈地望着他,“好。” 正午的阳光,炽热难耐。 宋青葙坐在蓼花亭里,一颗颗剥着莲蓬吃。秦镇两脚勾住栏杆,身子横飞出去,伸臂去够湖里的莲蓬。阳光照着他微黑的脸庞,他脸上的汗珠折扇出细碎的银光。 宋青葙突然觉得眼前水汽模糊。 她还记得在得月楼,秦镇二话不说,挥拳打破书生的鼻子,她也记得在观音寺街,他无礼地拦住她。 他鲁莽粗野,可对她却是温柔又细致。 欢爱过后,是他打水帮她净身;半夜醒来,是他摇着扇子为她扇风;偶尔不快,也是他先低头认错。 就像方才,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尽是指责,他一句不曾为自己辩解,反而处处替她考虑。 这世间,再没人能像他那般对她。 宋青葙眨眨眼,将剥好的莲蓬一粒粒摆在荷叶上…… ———— 白家胡同。 林氏迟疑着问宋青艾,“袁大奶奶身边的周妈妈来探话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郑家门楣是高,可郑德显的名声太差,上次的事就别提了,你说连个傻姑娘都不放过,这得有多无耻?” 宋青艾斩钉截铁地说:“名声好坏又怎么了,秦镇的名声更差,宋青葙不也嫁了,还得了诰封。瞧她现在那副目中无人的德行,在扁担胡同见到咱们跟没见到一样。付家那人也是,攀上高枝也拽起来了,装作不认识,连门都没让进……树争一张皮,人争一口气,论长相,论才学,我哪点不如她,她能嫁到王侯之家,我怎么就不能?” 林氏仍是犹豫不决,“名声什么的有时也做不得数,不管倒也罢了。祖母那边怎么说,三姑娘退了的亲事,现在四姑娘又去跟人结亲,说出去不好听。” 宋青艾不耐地叹口气,“什么三姑娘四姑娘的,哪有三姑娘,都已经除族不是咱们宋家的人了。而且,当初郑家退亲是因为宋青葙不守妇道,跟咱们没关系……祖母现在也有点糊涂,干脆就别惊动她,等事情定了再说。”话语一转,娇声道,“娘,您就不想看看我穿凤冠霞帔的样子?到时,我接您到顺义伯府住一阵,沾点贵妃娘娘的福气。还有大哥,今年落第不要紧,过三年再考,到时跟考官打声招呼,指定能考中……” 看着宋青艾眉飞色舞的样子,林氏终于下定了决心,“那我让严妈妈去回话。” 郑德怡动作很快,前脚得了严妈妈的信,后脚就让周妈妈去了顺义伯府。 郑夫人听完,思索良久,“反正已经到这个地步了,要娶就娶个称心如意的,我去问问显哥儿的意思……” 第58章 截然不同 自打阿美住进顺义伯府,郑德显的日子过得是热闹非凡精彩绝伦。 本来顺义伯的意思是,找个僻静偏院的小院让阿美老实地待着,别少了一日三餐,别短了四季衣裳,最紧要的就是不能让阿美死了,也不能传出郑家虐待阿美的流言。反正就当成猫狗养着就行。 可阿美不是猫狗,阿美是个精力无比充沛,对新环境充满了旺盛求知欲的大孩子。衣食无忧之后,阿美就在花园里乱窜,攀花折柳扑蝶捉鸟。 偶尔有丫鬟经过,她们都穿着官绿色比甲松花色裙子,头上也没什么金玉之物就是几支银簪,见到阿美便远远地躲开,并不上前招惹。 阿美觉得无聊,就往外院走。二门处有婆子看着,专管来回传话递送物品,也防着丫鬟小厮乱走乱闯。 进出二门需得有对牌才行,阿美可不管这些,一把推开拦着她的婆子就出去了。婆子上了年纪,腰腿不太利索,倒在地上半天吭哧半天,等爬起来,阿美早就没了人影。 说来也巧,阿美刚出二门就遇到了郑德显的小厮。 阿美人傻,但是记仇,一眼就认出那人曾跟自己打过架,当即拦住他的去路准备一雪前耻。 小厮怕惹事,不愿跟她纠缠,撒腿就往回跑,阿美在后面紧追不舍,小厮前脚进了小院,还未及关门,阿美紧跟着冲了进去。 又见到那个穿亮蓝色长衫的好看男人,阿美双眼放光,流着口水就往上扑。 郑德显正借酒浇愁,冷不防面前多了一人,定睛一看,见是梦里那张可怕的烧饼脸,郑德显还以为在做梦,不等反应过来就被压在了身下。 阿美小眼忽闪忽闪的,晶莹的口水顺着唇角往下滴,几乎要滴到郑德显脸上。郑德显急忙侧着头拼命推搡,双手不经意碰到一处柔软的所在,猛地醒悟是什么地方,胸口一阵翻涌,才刚下肚的酒饭尽数吐了出来,恶臭熏人。 阿美半点不嫌弃,只管死死地压住他,至于压住他要干什么,她也不知道。反正,再不能让他跑了。 小厮心里虽有防备,可没想到阿美的敏捷程度更胜过往日,站在当地愣了半天,等回过神来,郑德显已被扑倒在地上。 郑德显原本有四个随身小厮,其中一人因摘星楼之事被打断腿,撵出府去了,现在只剩下三个。 三人彼此对视一眼,点点头,不约而同地冲了上去,架胳膊的架胳膊,抱腿的抱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阿美抬出门外,“啪”落了锁。 阿美就是一根筋,心里认定了郑德显,岂能轻易放弃,推了几下没推动,越发惹得性起,抄起块石头就砸门,木门被砸得“嗵嗵”响。 小厮在屋里忙着伺候郑德显更衣沐浴,谁都不去开门,也不敢开门。 吵闹声惊动了不少人,胆小的匆匆瞥一眼就赶紧躲开了,胆大的则在旁边交头接耳地看热闹。 眼下顺义伯只郑德显一个嫡子,但他庶出的儿子却不少。郑夫人宠爱郑德显,恨不得将府里的好东西只给他一人,明里暗里对庶子女便有些打压。庶子们有的认命,有的则不认命,不认命的就辗转把这事告诉了顺义伯。 顺义伯带人过来时,阿美已成功地通过墙边的槐树攀上墙头翻到了院子里。 自然又是一番鸡鸣狗跳。 只见郑德显头耷拉着,双眼呆滞,浑身酒气,上好的纻丝长衫被扯得七零八碎,看着都不像个人。 回头又看到阿美,阿美被两个小厮左右架着,衣襟松开大半,露出里面的中衣,底下的裙子因爬墙时别在腰上还没放下来,白色的裤子上满是泥土。脸上也是,竟是尘土不说,嘴角还挂着一串口水。 先前儿子不像人,这个更好,简直就猪狗不如。 顺义伯气不打一处来,却拿阿美没办法。要是寻常仆妇也就算了,找个由头打死打残都没多大点事。 阿美却不行,安国公那边盯得紧,但凡有点动静,保不准折子又就送到皇上书案前了。 再说,阿美无病无灾地在三圣庵长了二十年,怎么到郑府才三个月就死了,没法不令人生疑。 顺义伯直觉得眼前金星乱窜,脑子里“嗡嗡”的乱得厉害,也不愿再管这桩腌臜事,心灰意冷地走了。 阿美顺理成章地在郑德显院子里住下了。 睡觉的时候挤在郑德显床上,郑德显不愿意,自己到软榻上凑合,阿美就占据了郑德显的床。 吃饭的时候,阿美跟郑德显挤在一桌,她吃相不好,一着急就动手抓,嘴角的口水时不时落在盘子里。郑德显恶心得吃不下,自己夹几口菜端着饭碗到院子里吃。阿美就占据了吃饭的大方桌。 最让郑德显受不了的是,阿美几乎成了他的尾巴,他到书房,阿美跟着,他去花园,阿美也跟着,甚至他去如厕,阿美也会待在外面等着。 郑德显喝酒,阿美也抢着喝,结果比郑德显喝得还多。郑德显没醉,她先醉了,吐了一地,最后还是小厮们收拾了。 醉过数次,郑德显忍无可忍,索性把酒戒了。 郑夫人找郑德显谈亲事时,郑德显正在院子里吹笛子,阿美则趴在石桌上打瞌睡。 郑德显吹着吹着,想起以往跟凌云琴瑟和鸣蜜里调油的生活,顿时意兴阑珊心念俱灰,无所谓地对郑夫人道:“娘作主吧,娘喜欢就行。” 郑夫人激动得眼眶一下子就湿了,这孩子,怎么突然就懂事了。 早知道就应该早点把阿美接过来,你看这没几个月,郑德显酗酒的毛病改了不说,现在提起亲事也不像以前那样炸毛撅蹄子了。 阿美果然是在菩萨跟前长大的,有福缘。 郑夫人虔诚地在菩萨像前上了三炷香,紧接着派人到大长公主府跟郑德怡商量提亲的事。 郑德怡跟宋家的事,宋青葙自然不知道,也没有那个闲心打听。 她到厨房亲手做了几样酸甜可口的点心,准备第二天去瑞萱堂请安的时候带着。 秦镇照例在外院小树林打了几趟拳,光着膀子,提了桶井水,当头泼了下来。 远山连忙递上帕子,趁着秦镇擦头发的时候,道:“爷,近石回来了,东西也带了。” 秦镇急匆匆地回到书房,看到桌上的食盒,打开瞧了瞧,极快地掩上,提着往正房走。 宋青葙忙上前接过来,笑着问:“是宵夜?世子爷饿了?” 秦镇简短地答:“有点饿。” 宋青葙将炕桌上的花样子收拾好,打开食盒,发现里面还有个匣子,梧桐木的,盒角盖着凤栖的红章,不由叹道:“以前阿全说凤栖处处学良木,果然是,这印章看着跟良木也有点像,还有里面的细棉纸,一样一样的……”话音未落,手一抖,匣子砰然落下,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 秦镇忙捡起来,细细端详着,“凤栖六月卖得最好的就是它,本小利大,得事先预订才行。这还是林掌柜跟客人通融了一番,才留下这四个。” “这,这能咽下口?”宋青葙面红耳赤,用力掐着秦镇的胳膊,恼道,“还眼巴巴地带回来。” 秦镇看着她笑,“你不是好奇凤栖的盈利怎么增加了,所以我就带回来看看。” 宋青葙瞪他一眼,“你自己收拾好,趁早拿走,别让人看见,有嘴说不清。”将方才收拾好的针线笸箩找出来,准备接着做袜子。 秦镇凑到跟前,夺过她手里的针线,“灯太暗,做针线对眼睛不好,反正我又不急着穿,明儿白天再做……我头发湿着,你帮我绞一绞” 宋青葙瞟一眼,果然湿着,遂挪到炕边,正要穿鞋子。 秦镇拦腰抱起她,放到了架子床上。 灯烛被吹灭,绡纱帐帘慢慢地垂下。 帐子里传来窃窃私语声,“那套模子共二十四个,每个的姿势都不一样……你刚才瞧见了,是不是?” 宋青葙急忙否认,“没有,没瞧真切。” 秦镇咬着她的耳垂含混道:“那明天咱们细细地瞧。” “不用……我不用看。”耳边湿热急促的气息,让宋青葙慌乱得说不成句子。 秦镇低低地笑,“你不看,那我来教你。” …… 刚过卯初,宋青葙抖抖索索地穿衣服,秦镇伸手揽在她腰间,声音低哑暧昧,“你真不用我陪你去请安?” “不用,碧柳陪我去。”宋青葙下床,将帐帘掩好,“你再睡会吧,”想了想,又道,“要是饿了你就先吃,不用等我。” 秦镇闷闷地“嗯”了声。 天有点阴,一丝风都没有,知了在树上拼命地叫着,令人心烦意乱。 碧柳犹豫半天,期期艾艾地开口,“世子爷没个正经事干,天天在家里闲着,姑娘却一天忙到晚,我们都替姑娘觉得累。” 宋青葙神情突然变得严肃,“你们?还有谁这么觉得?” 碧柳急忙解释,“就是我跟碧桃和秀橘偶尔说起来,姑娘以前在扁担胡同是一摊子事,现在也是一摊子事,可以前没人管着,姑娘想几时起就几时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现在可好,比以前管的事多,还得起早贪黑地请安受气,世子爷半点忙都帮不上。” 宋青葙吸口气,平静地说:“以前是心累,每天都胆颤心惊地过,怕郑德显上门闹事,怕丁骏那天突然闯进来,也怕铺子不赚钱,咱们无以为生。现在虽比以前累点,可我心里舒坦,不用怕这个怕那个,反正天塌下来有世子爷挡着,哪怕有一天身无分文,不得不沿街乞讨,有世子爷陪着,起码他能替我挡着恶狗,而且他就是讨一口饭,也会分我半口。”顿一顿,又道,“我只跟你说这一次,记着,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也告诉碧桃她们不许说……世子爷就是我的天,是我靠着的那棵树,就算他什么事都不干,可有他在,我心里安稳,踏实。” 碧柳低头想了想,突然明白了宋青葙的感受。爹生病的时候,她每天洗衣做饭抓药煎药还得照顾阿全,可那个时候她心里是踏实的,有爹在,她就有个可以依靠可以商量的人。 想必,世子爷在姑娘心里的地位也是如此。 到了瑞萱堂,红梅进去通报后出来,满脸歉意地笑,“大奶奶,老夫人身子还没好利索,就不见您了。” 宋青葙将食盒递过去,“是我亲手做的点心,都是松软好克化的,老夫人看着哪样爱吃就让人跟我说声,我再做了送来。” 红梅双手接着,清脆地应了声,“好”。 宋青葙冲她笑笑,转身往回走,走不多久,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接着有人喊,“大奶奶,且留步……” 第59章 不是滋味 宋青葙回头,就见魏妈妈提着食盒,一步三晃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大奶奶步子还真快。” 宋青葙忙上前扶住她的手臂,“魏妈妈这是……” 魏妈妈把食盒交给她,“大奶奶许是拿错了。” 宋青葙疑惑地掀开盒盖,里面赫然是凤栖的梧桐木匣子。宋青葙脑子顿时“嗡”一声,脸变得煞白,身子跟不听使唤是的,双手哆嗦着,嘴唇哆嗦着,想解释却一句话说不出来。 就感觉魏妈妈的好似从遥远的天际传过来,“人都是打少年时过来的,都明白,大奶奶不用担心,老夫人没看到……你前儿让人送来的绿豆糕挺可口,老夫人吃了两块,要是屋里有,就送点过来。” 宋青葙木愣愣地站着,眼前空茫茫的,耳边也空茫茫的。 碧柳急切地叫,“姑娘,姑娘!”抬头看看并不算灼热的晨阳,将宋青葙拖到阴凉处,用力掐了她一下。 疼痛让宋青葙清醒过来,她摇摇头挥去脑中乱窜的金星,曲膝给魏妈妈行礼,“多谢妈妈周全。” 魏妈妈连忙摆手,“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没什么,大奶奶别往心里去,我这里还有事,先回去了。” 碧柳打量魏妈妈几眼,试探着问:“魏妈妈是不是以前去过三圣庵?” 魏妈妈笑着回答:“经常去,老夫人信佛,隔一个半个月就去一回。你见过我?” 碧柳不好意思地说:“看着妈妈面善,很像以前赏银锞子给我那人。” 魏妈妈寻思片刻,想起来了,“那次,你是不是去给慧真师太送点心?” 碧柳惊喜不已,连声道:“对,没错,您赏我个八分的银锞子,我还跟姑娘显摆来着。” 魏妈妈看几眼碧柳,又看几眼宋青葙,问道:“大奶奶在三圣庵行的及笄礼?” 宋青葙茫然地点头。 魏妈妈拍一下衣襟,“这就是了,姑娘没见过我,难怪不认得。当时姑娘住得屋子窄巴,里面的人又多,我就没进去,在外面等着了。那天是老夫人给姑娘插得簪,姑娘还记得吧?” 宋青葙自然记得,那位老妇人长得慈眉善目,还慷慨地赠她一支簪,说她知礼懂事,要结个善缘。 难不成,那人就是祖母? 魏妈妈拍手笑道:“这可真是巧了,天大的缘分啊,我得赶紧回去跟老夫人说说,她听了指定欢喜。” 魏妈妈紧走慢走赶回瑞萱堂,跟坐在炕上数佛珠的老夫人道:“……真是命中注定,自家的东西还在自己手里,老夫人的簪子竟又回来了,说起来大奶奶还真是不错,规矩懂事而且手也巧……” 老夫人把手里檀香木的佛珠往桌上一顿,打断了魏妈妈的话,“我说那天慧真怎么一个劲的在我面前说她好话,说她如何如何虔诚,如何如何孝顺,难不成这事是慧真搞得鬼?不行,我得找她说道说道。”说着就要下炕穿鞋。 魏妈妈一听不对劲,急忙拦住她,“老夫人,要去也不急在这一时,外面太阳毒得能晒脱皮,您可得好好顾及自个的身子,等秋风凉了再去也行。” 老夫人闻言,叹口气,“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你说镇儿跟她八竿子打不着,怎么就想起去提亲了?也不知慧真从中收了多少银子……先前我祖母曾说过,这佛门净地也不干净,有不少龌龊事儿,唉……想不到慧真看着挺淡泊避世的,怎么也干这种事?” 魏妈妈彻底无语,她是真不明白老夫人的脑袋到底是怎么想的。按正常人的想法,老夫人不应该高高兴兴的接纳孙子媳妇?她倒好,连带着把慧真师太一并恨上了。 魏妈妈本来对老夫人挺有信心的,以为老夫人多少会改变点看法,宋青葙却不这么想。 老夫人对她有成见一是因为她的名声不好,配不上秦镇;二来是他们的亲事没经过老夫人拍板就决定了。 长辈最在乎的就是这个。 尤其,清平侯的婚事也没经过老夫人。 儿孙都不尊重自己,老夫人肯定心里窝着火,这火气对自家孩子发不得,只能发到外来人身上。 就算老夫人知道了她,最多在品行上有点改观,顶不了大用。 怎样才能消掉老夫人心里的火,或者怎样把它引出来,宋青葙没有头绪,只能靠孝道来慢慢打动她。 宋青葙心里有事,步伐放得很慢。 碧柳提着食盒也慢慢地跟着,刚才真是吓得不轻,姑娘的脸突然变得煞白,就跟当初在武康侯府那次一样。 那次是因为褚永,这次是因为什么?难道是昨天做得点心? 不可能,点心是她陪着姑娘一起做的,也是她一只只精心地摆在食盒里,还特地用细棉纸衬着。 早起时,她在门外等着姑娘召唤之后,进门从炕上拎起来的。 要是出差错,只能是昨晚放在姑娘屋里出得岔子。 可一盒点心能有什么?世子爷不爱甜食,肯定不会碰。 碧柳偷偷瞧了瞧宋青葙,见她神情肃然面沉如水,心不由提了起来。 走过青石板甬路,往右转是棵如伞盖般的梧桐树。 树下匆匆过来一人,正是神清气爽心情愉悦的秦镇。 看到他,宋青葙想起方才的尴尬窘迫,怒气“唰”地涌上心头,劈手夺过碧柳手里的食盒,塞到秦镇怀里,“看你做的好事。” 也不管碧柳诧异的脸色,气冲冲地往前走。 碧柳急忙跟上。 秦镇讶异地打开食盒,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心顿时凉了半截,本能地想去跟老夫人解释一下,走出几步又觉得应该先跟宋青葙认错。 只这一耽搁,宋青葙已没了踪影。 通过这阵相处,秦镇对宋青葙的脾性也有所了解。宋青葙聪明能干,可她面子薄,又要强。 因为以前行为不端的名声,所以她就格外在意别人的看法,回门那次,只不过衣衫乱了点,就差点哭了,生怕被人看到说三道四。 每次去瑞萱堂,也总是穿得素净庄重。 这次捅出这么大娄子,指不定心里多难受。 秦镇心急如焚,大步流星回到望海堂,没见到宋青葙,却一眼看到黑檀木方桌上那只一模一样的食盒。 秦镇将手里的食盒放下,想了想,取出惹事的匣子,塞进炕柜的抽屉里,出去唤来丫鬟问了问,都说没见到。 秦镇急了,寻思着可能自己走太快,又顺着原路折回去,一路走一路四处搜寻着,可就是没看到那个熟悉的窈窕身影。 秦镇没头苍蝇似的找了两圈,急出满头大汗,有心喊人帮他找找,可又怕张罗出去,宋青葙更气。 眼看着已近正午,她应该回去吃午饭了吧? 哎呀,她早饭都没吃过。 秦镇心存侥幸地回到望海堂,仍是没有。他心一横,走到外院叫来远山,“你见到大奶奶没有,我有事找她商量。” 远山伸手一指,“大奶奶跟碧柳姑娘到花园去了,我去请她回来?” 秦镇松口气,淡淡地说:“算了,我自己去。” 隔着老远,秦镇便看到蓼花亭的数道人影,不由自主地停下步子。 宋青葙坐在石凳上,千玉站在她身旁,低着头,正指点着什么,两人离得很近。 清风徐徐,夹杂着细碎的话语,“……面南背北,灶间在北屋,共四个灶,西屋盛米面糖油等杂物,东屋是做点心的地方,靠墙竖着两排架子,一排放生饼胚,一排放做成的点心。靠北墙挨着灶间铺了盘炕,以后发面的时候用……” 宋青葙赞道:“真是难为你,短短几天就想得这么周全,你估摸着几天能完工,花费多少?” 千玉粲然一笑,“做架子的木料已备好了,等定下尺寸就让木匠做,单是垒墙盘炕安灶台,最多半个月就成。木料是府里原有的,不用花钱,其余连工带料共二百三十六两银子。六两是工匠的饭钱,我寻思着府里不能管饭,就让他们自己带。” 谈完点心房,千玉又说起库房,“库房省事,跟点心房一块干,也就两三天的功夫,就是墙稍微加厚点,木料多上遍防虫蛀的漆。两间库房合起来约莫一百五十两银子……花园,我心里还没谱,要是隔开也不能单是砌面灰突突的墙,总得做得雅致不着痕迹,最好种些紫藤或者一片竹林……” 宋青葙抿着嘴笑,“就按你说的办,花园的事不急,只先把蓼花亭附近收拾齐整就行,九月份没准用得上,其余慢慢来。” 千玉应着,又掏出一摞纸,“这是我师兄画得草样子,夫人看看能不能用。” 差不多十几张,画着各式的孩童,有抱着鲤鱼的,有顶着荷叶的,有捧着莲蓬的,还有枕着祥云的。 “画得还行,就是细节处得改,能不能让你那师兄过来趟?他住在哪里,方不方便?”宋青葙一张一张地翻看,捏着纸张的手指白皙修长,指甲没涂蔻丹,是淡淡的粉色,就像湖里绽开的荷花瓣。 千玉看得有点晃神,掩饰般道:“正想跟夫人说此事,我师兄住在三圣庵西头的暗街,离得不远。我想顺便请师兄在花园里转转,帮我参详参详。” 暗街其实就是条死胡同,胡同两侧密密麻麻地盖着小棚子,棚子里有点暗无天日的感觉,因此取名暗街。 三圣庵周围住得大都是贵人,难免需要干点类似加高院墙,翻新门窗之类的杂活,那些手艺人就扎堆住在暗街,方便各家管事的去找。 宋青葙寻思片刻,道:“马房前边那排房子应该还有空屋,要是你师兄愿意,就先住下,免得来回走动。” 千玉笑道:“我隔壁就空着,回头我收拾出来。” 宋青葙也笑,“我让秋绫找个婆子给你打下手,有需要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地方,用着也方便……你且辛苦这阵子,等理清头绪制定出个章程来,凡事按照章程走就好了。” 千玉无声地笑笑,慢慢将石桌上散乱的纸张收起来,复揣进怀里。 秦镇远远地看着他们,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千玉仍是穿白衣,墨发用宝蓝色缎带束着,发梢披散在肩头,被风吹起,微微扬着。 宋青葙穿天水碧的衫子,上面绣着素白的玉兰花。 秦镇从来不知道天水碧跟素白配起来这么相衬……可又这么刺目。 他看到千玉的笑,浅淡清雅,他也看到宋青葙的笑,温柔和煦。 他听到她说,你是个极稳妥的人,就按你说的办。 这笑容与这话,就像钝刀割在心头,那种痛,缓慢而持久。 秦镇想转身离开,双脚却像被定住般,无法移动。 碧柳先看到秦镇,低低说了句,“世子爷来了。” 千玉就势行礼告辞,“我先告退,等定下开工的日子,再报给夫人。” 宋青葙点点头,转身再看秦镇,只觉得五脏六腑似乎都揪了起来,隐隐作痛。低声吩咐碧柳,“你先回去吧。” 一时,只剩下秦镇与宋青葙两人,一个在亭里,一个在亭外,隔着茂密的绿草青藤,遥遥相望……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猜,谁先开口? 第60章 浓情蜜意 微皱了眉头起身,感觉身下有温热的东西流出来,宋青葙哀叹,果然来癸水了。她月事不规律,每次都推迟几天,而且,头一天会痛,脾气也变得急躁。 宋青葙忍着不适走到秦镇面前,低声问:“世子爷怎么到这里了,有事?” 秦镇看着她冷淡的脸色,想起她方才言笑晏晏的样子,强压下心里的不快,温声道:“我给你摘莲蓬吃?” 宋青葙想回去换裙子,遂不甚在意的摇头,“不用,该吃午饭了。”急匆匆地离开。 秦镇站在远处,心慢慢沉了下去。 宋青葙清理好自己,吩咐碧柳煮了姜茶,感觉腹中空落得厉害。她早上便没吃饭,一直捱到这会,有些撑不住了,便吩咐摆饭。 因秦镇没回来,宋青葙便吩咐厨房给他留着,自己胡乱用了些,就上床歇中觉。碧柳素知她身体状况,又灌了个汤婆子,用棉布包好,放在她下腹处。 秦镇在蓼花亭呆站了会,想起上次就是在此处,宋青葙剥了整荷叶的莲子,靠在他身边,自己吃一粒,喂给他一粒。秦镇的心蓦地又活络过来,探出身子摘了两只莲蓬,一粒粒剥出来,用荷叶包了,快步往回走。 碧柳坐在庑廊下打络子,见到秦镇,起身问:“世子爷回来了,现在摆饭吗?” 秦镇心不在焉地“嗯”了声,踏进房里。宋青葙既没像往常那样笑盈盈地迎上来,也没有用圆圆的杏仁眼气恼地瞪着他。 碧柳将包着莲子的荷叶小心地移到一旁,将饭菜摆上,低声道:“夫人已用过了,这是给世子爷留着的。” 秦镇扫一眼饭菜,突然就没了胃口,淡淡道:“我不饿,撤下去。” 碧柳被他骤然冷厉的气息骇着,轻手轻脚地端走了托盘。 秦镇悄悄走到床边,掀开帐帘,宋青葙已睡着了,浓密的睫毛雕翎般安静地垂着,脸颊有些苍白,不似往日般红润,光滑的额角沁细密的薄汗。 秦镇到净房拧了条帕子,温柔又小心地拭去那层汗珠。 宋青葙被这突如其来的凉意惊醒,看到秦镇的身影,迷迷糊糊地说:“世子爷往炕上歇着吧。”翻个身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秦镇举着帕子,感觉整个心就像手里浸过井水的帕子一样,凉沁沁的。又觉得莫名地委屈。 虽然凤栖的饽饽是他带回来的,可他没想到宋青葙做了点心要送到瑞萱堂,也没想到两只食盒一模一样,更没想到碧柳偏偏拎了这个食盒。 他顶着大日头来回找了好几趟,急得心如火燎,可宋青葙却在蓼花亭与千玉有说有笑。 他知道他们是谈正事,可谈事情非得笑盈盈的吗?而且,离得那么近,就是看草样子也用不着挤在一处看吧? 最让秦镇难受的是,宋青葙竟然不理他。 她明知道他就在蓼花亭,明知道他也没吃饭,却不等他,也不找人叫他。 他好心替她擦汗,她竟然要他到炕上歇着,难不成他们以后就不能一处歇息了? 秦镇满心委屈,满头茫然,还憋着满肚子火气。这火气无处发泄,秦镇抓起桌上的荷叶包,隔着半开的窗棂扔了出去。 碧柳觉得头顶风起,没等反应过来,就看到鲜嫩的莲子撒了满地,紧接着秦镇走了出来。 他面沉如水,周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令人不寒而栗。 碧柳心里犯嘀咕,赶紧进屋,见宋青葙好端端地仍在睡着,才放下心来,再出来,看着满院子的莲子,叹了口气。 秦镇走到小树林,连打了好几趟拳,又一桶井水浇下来,心中的戾气才慢慢消散。回书房换了件衣衫,胡乱地找了本兵书翻看,纸上的每个字他都认识,可是连在一起却完全看不明白,完全不往脑子里进。 远山跟近石守在门口,听着哗啦啦的翻书声,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一声。 暮色渐渐笼上来,秦镇急匆匆地往正房走,刚进院门,瞧见正房黑漆漆的,不见一丝灯火,心底暗藏的一线希望瞬时落空。秦镇脚步未停,转身依旧回了书房,吩咐远山,“把晚饭端到这里。” 远山不敢耽搁,小跑着去厨房端了饭过来。 秦镇没滋没味地吃了半碗米饭,到底心里记挂着宋青葙,扔下筷子又往正房走。 屋里已经点了灯,宋青葙睡了一下午精神好了许多,正坐在床边喝姜茶,见秦镇进来,三口两口喝完。碧柳接过碗,退了出去。 秦镇默默地走近,双手悄悄地攥紧,又松开,低声地问:“你用过晚饭没有,我陪你用点儿?” 宋青葙起身,笑道:“好,这就摆饭么?” 笑容被烛光映着,温婉动人。 秦镇忍不住上前紧紧地把她拥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她发间的茉莉花香幽幽地飘入鼻端,飘忽了一整日的心骤然落在了实处。 他觉得胸口像是被堵住般,涨得难受,稍顿片刻,俯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阿青,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别……”话语一哽,后面的别不理我,别离开我却再也说不出来。 宋青葙被他紧紧地箍着,脸贴在他胸前,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清清楚楚地分辨出他声音里的哽咽,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有酸有甜,有叹息,有感动。 这个男人,身高七尺有余,面相冷漠狠戾,性情粗野莽撞,可他把一颗真心完完全全捧在自己面前……宋青葙回抱着他,软软地说:“你要我打你,那你不许还手。” 秦镇闷闷地“嗯”一声。 宋青葙仰起头,望着他,柔声道:“可我不舍得……” 秦镇低头盯牢她的双眸,她的眼里写着痴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 秦镇深吸口气,将她的头压在自己怀里,不敢再凝望。 吃过饭,碧柳将汤婆子换过热水送来。宋青葙铺好被褥,拿起枕头商量秦镇,“世子爷,我夜里睡不安生,怕扰了你,要不你去炕上睡?” 秦镇正对着灯烛擦拭长剑,头也不回地说:“不用。” 宋青葙再道:“我放了汤婆子,你一向怕热。” 秦镇将长剑收进剑鞘,仍放回床头,俯身将两只枕头整齐地摆好,“以前怎么睡就怎么睡,我不热。” 宋青葙看着他脸上极少见的孩子般的执拗,无奈地笑了。 清幽的月光温柔地照射进来。 秦镇一手穿过宋青葙颈下搂住她的肩头,另一手熨贴在她下腹处轻轻捂着,柔声问:“很痛?” 热气通过他的大手丝丝缕缕地传过来,驱除了不少疼痛,宋青葙窝在他臂弯里,舒服地说:“不太痛,好多了。” 她的眼眸映着月光,明亮动人。 秦镇蜻蜓点水般吻下她的发,心里满足而踏实。 过两日,千玉来回报,说工匠已订好,二十吉日动工。又将穿堂的图样给宋青葙看。 宋青葙仍是笑盈盈的,与前几次并无不同。 秦镇在旁边看着,却看出不同来。宋青葙对着千玉时,笑容温和大方,可对着自己时,那笑却是温柔的,细腻的,眼里水波氤氲,似乎蕴含着无限情意。 千玉也发现了不同,内心有小小的失落一闪而过。 秦钰回去告诉陈姨娘,“嫂子在跟管家议事,听着像是要盖房子,整治花园,会不会跟别人家一样,也要办宴会什么的?” 陈姨娘心头一跳,“你在哪里听到的,怎么不知道回避着点儿?” “我跟嫂子在炕上做针线,大哥就带着人来了,我说要避开,嫂子说不用,让我坐着别出去。他们在外间厅里说话,我就听到了,不是特意偷听。” 陈姨娘思量来思量去,又问:“你看你嫂子跟大哥的脸色怎么样?是不是不高兴?” 秦钰蹙着眉头想了想,“没不高兴,脸上还带着笑,嫂子还说要买几个丫鬟,让我后天过去帮她掌掌眼。大哥跟以前一样,不怎么说话,可也没生气。” “你没经过事,能掌什么眼?”陈姨娘心思动得极快,双眼骤然亮起来,“你嫂子是告诉你当家理事,你可得好好学着点,以后别像姨娘似的,给人家做妾。” 秦钰毫不在意地说:“做妾也就是名声不好听,其实,像姨娘这样,不也挺好的?” 陈姨娘立刻板起脸,“你懂什么?姨娘能过得安稳,全因为夫人清高孤傲,不屑于争。其他人家,有几个夫人这般的人物?别说妻打压妾,就是小妾之间恨不得也争个头破血流,越是富贵人家越这样……跟你说也没用,你只管好好跟着你嫂子,有机会跟她透个口风,以后宁可嫁到寒门小户,也不当显贵人家的妾。” 秦钰点头答应。 陈姨娘仍是忧愁,“唉,眼瞅着你快过生日了,及笄礼也不知怎么过法?当初姨娘虽也是庶女,可家里仍是请了亲戚来插簪。你说,秦家既没亲戚也没知交,你该怎么办啊?” 秦钰也是一筹莫展,女儿家,及笄礼是大事,但凡有点能力的人家都会很隆重地办,秦家银钱上没问题,可是没人。 陈姨娘寻思半天,对秦钰道:“你还是问问你嫂子吧,让她拿个主意。” “嫂子忙得不可开交,好几件事等着嫂子拍板,我看炕柜上还摞着两摞账本,嫂子还给大哥缝冬衣,我这事,嫂子就是有心也不见得有工夫。” 陈姨娘道:“你多去跑跑,给你嫂子打个下手,你大哥的衣服你能做就帮着做,及笄礼可是一辈子的事,以后总不能提起来连簪都没插,说出去一辈子被人瞧不起。” 秦钰想想也是,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宋青葙……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是儿童节,妹子们节日快乐~ 第61章 乱七八糟 宋青葙果真是忙得焦头烂额,好在老夫人一早去了三圣庵,她就不用再往瑞萱堂跑了。 昨晚,红梅偷偷来望海堂,转达了魏妈妈的话,说老夫人心里存着气,去找慧真师太讨说法去了。又让宋青葙不用天天跑,隔三差五去一趟就行,老夫人是越老越活回去了,就是个孩子心性,若是捧着不行,索性就晾上几天。 当然,魏妈妈的原话说得很隐晦很含蓄,宋青葙琢磨了一晚上,想透了这个理儿。 一早,秋绫过来回话,说林管事师兄的住处已经安置好了,人也住进来了。话音刚落,就听碧柳在门外道:“姑娘,林管事跟他师兄求见,说在二门处等着。” 宋青葙身子倦怠懒得动弹,瞧瞧身上衣衫还算整齐,便扬声道:“请进来吧。” 没多久,就看到千玉领着一人出现在门口。 那人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穿青灰色衫子,因洗得次数多了,那灰有点发白。容貌不若千玉俊美,却胜在线条明朗,更刚毅些。右腋夹着根竹制的拐杖,杖身打磨得很光滑,上面刻着一对盘旋而上的牵牛花。 宋青葙忙让秋绫搬了把椅子过去。 “韦岳谢夫人看座。”他不卑不亢地行礼,坦然坐下。 宋青葙微微一笑,取出那摞图样子,温和地说:“韦先生的画极好,看得出是用了心思的。不过,跟我想得有点差别,我想要婴儿嬉戏,既是嬉戏自然有欢喜的时候,也有着恼的时候。不妨告诉先生,我这套模子是想用在婴儿满月礼或者百岁礼上,一套九个,要求孩童的表情动作情态各不相同。欢喜淘气的用六个,生气瘪嘴皱眉耍赖的用三个,但有一点,即便画孩童赖皮时,也要画得让人又好笑又无奈,不能让人看了厌烦。” 韦岳频频点头,脸上却带了为难之色,“夫人所言极是,只是孩童的笑脸易画,要画成哭相而且让人生怜却不容易。” 宋青葙笑道:“这倒也不难,我给先生出个主意。带上两把窝丝糖,到闹市口坐几天,大致就有了数。草图画好了,咱们再参详下,选出九张刻成模子。先生作画时,顺带想想能不能刻出来。我对模子要求高,即便是头发丝儿,也必须根根不断,丝丝不乱。” 韦岳沉吟片刻,笑道:“在下明白,必定不会让夫人失望。” 千玉见这边说完,就说起点心房的事,“请了四个工匠,六个泥水工,上午干两个时辰,中午歇晌,下午再干两个时辰,三天就能把墙垒好,架子搭起来。内里的活慢慢干就行,不过这三日,可能会吵闹些,夫人要不要换个地方住两天?” 宋青葙不太想换,一来望海堂离着什刹海近,最凉快,风景也好,二来,在这里住习惯了,搬到其他地方还得现收拾,搬来搬去的麻烦。想了想,便道:“先不搬了,反正隔着围墙,吵闹些也有限,等改穿堂的时候再搬。” 千玉点头笑笑,“也行,那我找两个小厮看着点,免得有人乱跑乱看,这院子里也得谨慎些才是。” 说完,千玉瞧瞧更漏,道:“找得人牙子差不多也该到了,我出去看看,回头把人领到二门还是这里?” 宋青葙笑道:“就这里吧。” 千玉躬身退下,韦岳也跟着告辞,出门的时候特地朝秋绫拱拱手,“多谢姑娘费心,在下感激不尽。” 秋绫微微一笑,曲膝回礼。 宋青葙打发碧柳去请秦钰。秋绫见左右无人,俯在宋青葙耳边道:“这个韦先生艺名叫千月,以前不是传言世子爷跟丁二因抢小倌打架,就是为得他。” 宋青葙瞪大眼睛,“人长得是不错,既标致又有英气,比千玉更顺眼些……你从哪里听来的?” 秋绫低声道:“林管事说的,怕您知道后心里膈应,特意说了缘由。说起来世子爷还是韦先生的救命恩人,韦先生心里一直想着报恩。林管事说,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行,韦先生靠得住。” 宋青葙听罢,暗道,看来街上的流言真靠不住,说秦镇跟丁骏抢小倌,分明不是如此,又想起丁骏曾说秦镇的第二个老婆是爽大发了死在床上,这更是没头没脑的浑话。 秦镇顶着这些流言被人指指点点,心里该多郁闷,多窝囊! 宋青葙欷歔不已。 秦钰刚到,千玉也领着人牙子从穿堂门走进来。 秦钰第一次见到千玉,不禁呆了呆。千玉打眼一扫,猜出秦钰的身份,忙低头行礼,“见过大小姐。” 秦钰脸上顿时显出不自然的羞色,快步走到宋青葙身侧。 人牙子点头哈腰地道:“这次带了十六个丫头,都是精心挑选的,灶上的活、针线活都能干,上手就能用,请夫人过目,要是顺眼就留着用,要不顺眼,改天选了出挑的再送来。” 说罢,十六个女子分前后两排站在了院子里。 都是十一二岁的年纪,纯真的脸庞像是新掰开的莲蓬,鲜嫩无比。 宋青葙一路扫过去,从头到脚,从衣着到仪态逐个打量番,心里约莫有了数。 秋绫俯身与宋青葙耳语一番,点出八人,“都抬起头来吧,说说自己叫什么名字,多大了,有什么擅长的技能?” 右首第一个先福了福,恭敬地说:“我叫兰草,十一岁,会烧火做饭,也能洗衣服做袜子。” 第二个接着道:“回夫人的话,奴婢新月,今年十三,略通针黹,粗懂文墨” 宋青葙不由多看了她几眼,小巧的瓜子脸,大大的杏仁眼,腮旁似有似无一抹红霞,长得很标致。 长成这副模样,又识文断字,若好好栽培,会是个得力的助手,可若是她心存杂念,将来收拾她也得费一番工夫才行。 宋青葙拿不定主意,索性略过她,继续听其他人说话。 八个人一一介绍完毕。 宋青葙让碧柳取来纸笔,秋绫跟千玉各写了四个名字。 千玉选了新月,秋绫选了兰草,其余三人却是一致。 宋青葙将新月叫到前面,对牢她的眸子,道:“你长得太漂亮了。” 新月敛衽跪倒在地,“多谢夫人夸奖,容貌是爹娘给的,非新月能左右,可新月所想所见,所作所为,新月不会让夫人失望。” 相由心生,有这般清澈眸光的人,应该能信得过吧? 宋青葙决定留下她。 千玉领着人牙子出去,秋绫则带着选中的五人去了后罩房。 宋青葙向秦钰解释,“头一遍,看她们衣着是不是整齐利索,指甲鞋袜是不是干净,眼珠子是不是乱转,先把那些懒惰邋遢心思不正的人剔出去,然后根据需要再挑选。想要针线上的人,就留下手巧的,想要打杂跑腿的,就选勤快的,这些都是次要的,下人最重要的是忠诚本分,说话时目光躲躲闪闪的不是心虚就是胆怯,这种人一定不能要。”声音温和轻柔,不徐不疾。 秦钰默默地记着,想到陈姨娘再三叮嘱的事,不禁眼眶一热,泪水扑簌簌落下来,“秦钰让嫂子费心了,嫂子的情意,秦钰记在心里,秦钰本不该再给嫂子添麻烦……” 宋青葙拍拍她的手,“你是世子爷的妹子,自然也是我的妹子,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见外的话?” 秦钰哽咽道:“我实在是没法子,嫂子也知道府里的情况。我……” 碧柳极有眼色地端来铜盆。 宋青葙亲自绞了冷水帕子帮秦钰擦拭,“我都明白,只是你的事,该由夫人说了算,我不好僭越,你可问过夫人的意思?” 秦钰瞠目结舌地看了宋青葙,摇头,“我没问过。” 宋青葙笑笑,“只要夫人吩咐,我必然会尽心尽力帮你。” 秦钰点点头,告辞离开。 碧柳不解地问:“侯夫人从来不出门,也不管府里的事,问了也白问,姑娘何不就势做个好人?” 宋青葙叹口气,“我自然会替秦钰打算,但是,庶女诸事一应该嫡母拿主意,我是个当嫂子的,没道理上赶着去做。其二,侯夫人是世子爷的娘,是我正经的婆婆,我不想伤她的心,下她的面子。”顿了顿,又道,“侯夫人在一天,就是府里的女主人,就不该越过她。再说,侯夫人说不想见陈姨娘,免了她的请安,也没说过免了二爷三爷等人。咱们进府快两个月了,你可曾听说过大小姐去给侯夫人请过安?陈姨娘是本分,可本分得都快忘记主子了。” 陈姨娘听完秦钰的话,悚然心惊,宋青葙说得可是句句在理,秦钰的亲事自然该由白香决定。 自打她进了秦府,白香就不让她请安,二十多年过去,她记得自己是妾,却差点忘记白香的正室身份了。 从礼法上说,她生养的三个孩子应该算是白香的孩子,该称白香母亲,该天天到西跨院请安问好。 陈姨娘懊恼得几乎坐不住,不迭声地骂自己糊涂,白白耽搁了三个孩子就是自己的报应。 秦钰走后,宋青葙带着碧柳去了西跨院。 白香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咚咚”地捣药,宋青葙上前道:“娘,让我来吧?” 白香笑笑,“你手劲不行。”斜眼瞟瞟碧柳,扬手将玉杵扔了过去,碧柳愣了片刻,直待玉杵堪堪落地,才展臂接了起来。 白香摇头,“反应太慢。” 碧柳讪笑道:“幼年时跟我爹学过点皮毛,多时不用,都快荒废了。” “每天卯正过来,我跟你练上一个时辰。”白香接过玉杵,继续捣药。 碧柳偷眼看向宋青葙,见她颌首,才道:“谨听夫人吩咐。” 白香将玉杵递给碧柳,说了句,“过半个时辰,捣碎了再叫我。”大踏步进了屋子。 宋青葙亦步亦趋地跟上。 白香取出两只玉瓶,“红塞子的是避子丸,每次行房后吃一粒,绿塞子的是来月事时候用,能调理身体缓解疼痛。” 宋青葙惊愕地抬头,“娘……”她怎么会知道她来月信会痛? 白香淡淡地笑,“前天一早那傻小子就来让我配药。” 宋青葙羞得满脸通红,秦镇他,他怎么什么都往外说,而且,事先也不打个招呼。 白香忽然就叹了口气,秦镇是个直性子,一根肠子通到底,被宋青葙吃得死死的。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待秦镇好? 她不敢想象,要是有天秦镇被辜负被欺瞒,会变成怎么可怕的样子。 宋青葙被白香盯得心里发毛,话语在舌尖转了几转,才开口,“娘,我想跟您商量个事儿……” 白香听罢,波澜不惊地说:“我不管这些,你自己看着办。” 宋青葙道:“礼不可废,得娘开口才行。” 白香叹道:“你太好强,我也好强,我是太注重自己的感受,不愿考虑别人。你要强在处处讨好,就是金子还有人嫌弃它俗气,你心思太重了。” 宋青葙抬头看着白香,恳切地说:“娘,秦家亲戚少,世子爷没人帮扶,有的就是这几个兄弟,我并非讨好他们,只是希望他们都过得好,哪怕不能帮衬世子爷,至少别拖累他。就算有朝一日兄弟反目,也盼着他们能记着我今日待他们的情意,能留点余地。还有……”突然跪在白香面前,手扶住膝头,“娘,我也不想让您伤心。” 白香一下子呆住了…… 第62章 庶子庶女 白香是个纯粹且果断的人,爱得决绝,断得也决绝。 当年朝廷的大军路过土家寨,当时还是世子的清平侯派亲卫去探路,无意中踩踏了白香种的药草。白香不依不饶地找清平侯讨要说法,两人先是口角,后动刀枪,清平侯身手比她好,但见她是年轻的女子,不欲伤她,遂再三退让。 白香赢了比试,却输了自己。她兴冲冲地找父亲,说看中了一个人,要嫁给他。 父亲不同意,因为嫁给汉人,意味着朝廷撤兵时,女儿就要离开自己。 白香铁了心,死缠硬打磨得父亲点了头,之后挖空心思接近清平侯,天天在营帐四周转悠。 亲卫看不过眼,劝她,“姑娘,我家将军不可能取个异族女子,你回去吧。” 白香不肯,终于有天等到机会见到清平侯,她扬着长矛说,“敢不敢跟我比一场,你赢了,我嫁给你,若你输了,你就得娶我。” 亲卫们哈哈大笑,清平侯也笑,“有什么不敢,放马过来!” 两人战成平手,不娶也不嫁。 白香懊恼地回到白家寨,一夜未眠,眼里心里全是清平侯英俊无俦的笑容。 清平侯允婚那天,白香高兴得无法自抑,策马赶了八十里路,天不亮就跑到清平侯的营帐外。 亲卫说,汉人的习俗,未婚夫妇成亲前不能见面。 白香不管,她想见自己的心上人,想天天在一起。 清平侯出营帐,见到白香,红着脸避进了营帐,过了很久才又出来,走到她面前说:“时下不太平,路上多乱军,我送你回寨子,等胜了这场,我们成亲。” 白香记得八十里路,两人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不说话,只是笑。 白香也记得,成亲那天,大红喜烛的辉映下,她裸着身子躺在床上,清平侯眼中的惊艳。 朝廷的军队班师回京,白香义无反顾地跟着清平侯离开了贵州。 清平侯纳妾前曾问过她,“娘要给我娶个姨娘进门,你是什么意思?” 她抱着秦镇,淡淡地说:“我不管这些,你自己看着办。” 清平侯前脚踏进陈姨娘的小院,后脚她就搬出了正房。 她觉得,既然两个人的感情已经不纯粹了,还不如放弃。 后来,陈姨娘生了个儿子,又生了个儿子,又生了个女儿。 白香眼不见心不烦,在巴掌大的跨院里,种花养草熬药煎药。在她心目里,除去儿子秦镇以外,其他人都与自己不相干。 今天听到宋青葙的话,白香有片刻的犹豫,清平侯的那些庶子女跟她确实没关系,可他们是秦镇的兄弟,跟秦镇身上流着相同的血脉。 白香拉起宋青葙,“我没有那么大度去亲自张罗他们的事,可也没那么小气非得打压他们。你说得对,他们也是镇儿的亲人。你就按着你的想法去办,娘活了一把年纪,不会想不开这个。” 宋青葙眼波流转,依恋地看着白香道:“娘,还有件事想求您。” 白香无奈,“说。” 宋青葙咬着唇,迟疑道:“八月初,望海堂那边的穿堂要改一下,世子爷跟我搬到娘这里住几天好不好?” 白香愣了片刻,淡淡道:“你们不嫌挤,就过来。” 宋青葙摇着白香的手,“娘真好。” 白香淡然一笑,叹口气,“你的心眼儿真多。” 宋青葙笑着带上手腕酸痛的碧柳告辞。 翌日,秦钰一早就去了西跨院。西兰没让她进门,只说道:“夫人身子挺好,用不着来请安。若是其它的事,夫人已尽数交托给大奶奶,小姐找大奶奶商量吧。” 秦钰朝着大门福了福,无言地离开。 没多久,秦铭秦钧兄弟联袂而来。西兰开门将他们让了进去。 白香穿丁香色大襟衣,墨绿色裙子,双手抱胸,神情冰冷地站在院子当间。 兄弟两人行过礼。 白香冷冷地对满身金线的秦铭说了句,“俗气”,又转向秦钧。 秦家三兄弟中,秦镇肖似白香,秦铭像陈姨娘,惟独秦钧无论是容貌还是神情都像极了年轻时代的清平侯。 白香绕着他不紧不慢地转了半圈,冷不防抬脚踢在他腿弯处,秦钧趔趄着向前冲了两步,才勉强定住身子。 白香不屑地摇头,“下盘不稳,警戒性太差。” 秦钧梗着脖子不服气,他就是来请安的,谁能想到会平白捱一脚,而且侯夫人的力气大得超过他想象。 白香盯着他,道:“不服气就比试一下,用什么家什任你选。”当先取过自己惯用的长矛摆出一夫当关的架势。 秦钧扫一眼兵器架,选了齐眉棍,抱拳施礼,“母亲,得罪了。” 白香不吭声,“唰”地一抖长矛,朝秦钧面门刺来。秦钧矮身躲过,就势欺到白香身前,横棍扫她下盘。 两人你来我往,斗了十几回合,秦钧突然一个鹞子翻身跳出战团,扔下齐眉棍,跪倒在地,“多谢母亲指点。” 白香手一扬,长矛稳稳地落在兵器架上,接着拍拍身上的灰尘,掉头进了屋子。 西兰曲膝送客,“两位爷请回吧。” 秦钧起身,冲着屋里喊,“母亲,我明儿再来。” 白香不紧不慢地应道:“什么时候能在我手下走五十招再说。” 秦钧攥紧拳头,扬声道:“那就下月十五。” 西兰送走两人,回到屋里,问道:“夫人不见小姐,怎么倒见了两位爷?” “姑娘早晚要出嫁,出嫁后就是别人家的人。这两人却是在镇儿眼皮子底下,我见见,心里有个数。镇儿媳妇替镇儿打算得周全,我这个当娘的也不能什么都不管。” 西兰又问:“看上去这两位爷身手都不怎么样?” 白香笑笑,“老二连门都没入,老三倒是入了门,可惜没好好教导,白瞎了天生的资质。” 秦镇的功夫是清平侯手把手教出来的,秦铭对学武没兴趣,秦钧有兴趣,可惜清平侯太忙,没工夫指点,只缠着秦镇学了些招式,大多数还是靠自己悟出来的。 白香明白,清平侯对自己的儿子是上了心的,对另外两个却不免有些怠慢。她担心两人因妒生恨,特地看了看。 没想到两人均是神情坦荡,目光明朗,教她一时恨也恨不起来。 月底,点心房跟库房都盖好了,准备改建穿堂。宋青葙跟秦镇搬到了白香的西跨院。 宋青葙亲自下厨,一日三餐换着花样为白香做饭吃,又抽空跟西兰学用小牛皮做鞋底。 白香面色淡淡的,心里却很欢喜。 秦镇却不太开心,因住得逼仄,加上白香听力极好,秦镇夜里不能畅快,心里便有些发不出的郁气。 秦钧也很郁闷,他堂堂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连个四十开外的妇人都打不过,着实受了些打击。他在五军营任小旗,手下管着十人。 万晋朝太平久了,五军营的兵士都有些懈怠,训练时常常摆个花架子。秦钧却是动真格的,每天拉着手下的兵士当陪练,不打到他们爬不起来不算完,兵士哀声叹气苦不堪言。 秦钧在五军营跟兵士对打,回家后就来找秦镇,央着秦镇陪他过招。 两人一拍即合,夜夜在小树林对打,直到精疲力尽。打完后,秦镇神清气爽地回西跨院,秦钧则一瘸一拐腰酸背痛地回他的小院。 白香得知后,扔给秦镇一瓶伤药。 宋青葙跟秦镇在西跨院住了五天,五天后,穿堂盖好,两人仍回望海堂。秦镇由着性子折腾了半宿,搂着宋青葙,心满意足地说:“怪不得都说贤妻是个宝,阿青,有了你,这日子过得真舒畅。” 宋青葙累得精疲力尽困得迷迷糊糊,遂漫不经心地说:“换个人,世子爷照样畅快。” 秦镇俯身在她唇上咬了一下,“什么换个人不换个人,不许说这种话。” 宋青葙吃痛,倒是清醒了些。 秦镇感叹道:“以前跟祖母住的时候,二弟三弟常去找我玩,我其实很愿意跟他们一起打闹,可又怕娘伤心,他们找我十次,我只肯应一两次……前天娘给我一瓶伤药,我知道是给三弟的……娘不生气我跟三弟他们往来。” 宋青葙窝在他臂弯里,轻声道:“娘才不像你想得那么小家子气,你把娘看低了。” ———— 新改的穿堂是三间正房带两间耳房,中间是正厅,东次间及东耳房给秦镇用,西边的则给宋青葙用,次间用来处理事情,耳房是下人等待传唤时歇脚的地方。 宋青葙四下瞧了瞧很满意,对千玉道:“西次间放架屏风,屏风后放张软榻,榻边设张长案,摆上文房四宝。屏风前面,正中摆张方木桌和两把官帽椅,靠墙各放四把官帽椅。就用黑檀木的,看着庄重。耳房你看着办。” 千玉略一琢磨心里有了数,便道:“靠墙围一圈椅子,间或隔着矮几,中间置茶炉,墙上挂两幅字。” 宋青葙笑着问:“挂什么字,总不能是威武、肃静之类?” 千玉也笑着应道:“这个林蒙自有主张,等挂出来夫人就知道了。” 两人正说着话,秋绫过来回事,“新买的五个丫头规矩已学的差不多了,我把兰草等两人安排在点心房,跟着碧桃和秀橘。一个安排在灶上,一个针线活不错,想让她给夫人打个下手。剩下新月,夫人打算怎么安置?” 当着千玉的面,宋青葙不好过多解释,便道:“让她跟着碧柳,在正房伺候。” 秋绫一愣,千玉却是一笑,夫人挺有信心,本来嘛,新月就是一丫头,再蹦跶能蹦跶到哪里?若真是有心眼的,跟在夫人身边学点为人处事手高眼低的,以后的前途无可限量。 等宋青葙将穿堂布置好,把嫁妆从旧库房搬到新库房,钟琳儿子的满月到了。 宋青葙带了秦钰一同去。 满月礼不比洗三礼,洗三只请近亲,满月却是亲戚朋友都要请。 宋青葙毫不意外地又见到了郑德怡…… 第63章 应接不暇 郑德怡的气色比上次好很多,穿着大红百蝶穿花的小袄,梳着牡丹髻,插两支赤金步摇,爽利干练。 宋青葙颇为意外。 不是说她婆婆让她在家立规矩,又给袁茂纳了个小妾,莫非郑德怡想开了,认命了? 不太可能,她这种强势的人,不逼到绝境绝不会低头。 宋青葙不无遗憾地猜测,对于郑家人,她不希望她们过得舒心。 武康侯世子夫人袁氏帮着钟琳招待客人,见到宋青葙,笑着迎出来,“今儿怎么来得迟,二弟妹刚才还念叨你。” 宋青葙忙给秦钰介绍袁氏,秦钰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袁氏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很快地褪下腕上的玛瑙石手串往秦钰手里塞,“长得这么标致,怎么不多出来走动?”又假意埋怨宋青葙,“你也是,不早带出来,让我们认识认识。” 秦钰记着来前宋青葙的嘱咐,收下手串,大方地道谢。 杨家的近亲,宋青葙在洗三礼差不多都见过,便带着秦钰一一介绍。有的笑着寒暄两声就过去了,有的则除□上的首饰当见面礼。 宋青葙小声告诉秦钰,“这些都是有意交好送人情的,日后都得一一还回去。” 秦钰连连点头,默默地把这些人名记在了心里。 一路介绍过去,宋青葙见到了丁九娘。 丁九娘很是讶异,“看着像你,没敢上前招呼。”上下打量宋青葙一番,羡慕不已,“气色真好,一看就知道过得很舒心。” 宋青葙梳着堕马髻,发间插着玉凤钗,钗头镶了颗指腹大的东珠,耳坠也是东珠,珍珠的光泽衬着她的肌肤莹润如玉,眼睛又黑又亮。身上的黛青色短衫倒是平常,裙子却极华丽,月白色的纻丝上绣着蝶恋花,晃动间,裙子上的蝴蝶蜜蜂就跟活了一般。 闻言,宋青葙笑道:“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用心往好里过,都一样……你嫁期定了吗?” 丁九娘因为父亲诚意伯不得圣恩的缘由,自己的亲事也颇有些尴尬,五月初才定了四川总兵的儿子。 丁九娘苦笑,“十月十六,这阵子一直拘在家里做针线,要不是钟琳遣身边的妈妈亲自下帖子,我娘还不放我出来。” 宋青葙想了想,问道:“九月二十一,我小姑及笄礼,你能得空来吗?” 丁九娘连忙点头,“能,你给我下帖子吧。临走前多跟你们聚聚,以后闲着的时候也可以想想……到了那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也不知能不能有机会再回京都?” 两人说得有些伤感,突兀地,旁边传来个尖利的声音,“这不是宋三娘吗?” 宋青葙循声望去,还真是巧,竟然是眼高于顶的修竹吟。 “以为你病得出不了门了,”修竹吟昂着下巴,眼角斜着瞟了宋青葙几眼,酸溜溜地说,“没想到还挺精神。” 修竹吟用秦镇克妻的传言来打压宋青葙,宋青葙自然也不会客气,笑盈盈地揭了她的伤疤,“这阵子确实出门少,嫁了人与做姑娘时大不一样,每天光听下人回事就得一两个时辰,哪能比得上做姑娘轻松。还是修姑娘有福气。” 修竹吟心仪郑德显,以前就处处针对宋青葙,她们圈里的好几个人都看出来了。郑德显跟宋青葙退亲后,曾经传过郑家要跟修家结亲,可是郑德显死不愿意。修竹吟的亲事因此就耽搁下来,如今她已经十七了,仍是高不成低不就。 修竹吟脸色变了变,讽刺道:“我们家哪比得上你们宋家,姐姐被人退了亲,妹妹上赶着往人家里凑,是怕自己嫁不出去?呵呵,真是有意思,也不嫌丢人。” 宋青葙愣了下,不及辩解,只见屋内安静下来,却是武康侯夫人与位四十岁左右身形富态的女子相携走入。 冗长的满月礼仪式之后,是午宴。 午宴极丰盛,先上干果与蜜饯以及各式酱菜开胃,接着是八道冷菜,八道热荤,两道汤,最后端上四种饽饽,其中正中间的就是良木新出的婴戏饽饽。 大家对百福、高升等吉利样式的饽饽都是司空见惯的,乍见到哭脸、皱眉、扮鬼脸的孩童图,惊讶不已。 尤其不少是已经生儿育女的,拿着饽饽赞不绝口,“哎呦,瞧这大胖小子,脸上挂着泪珠,这可怜见的。” 有几人瞧着饽饽精致,不舍得吃,笑道:“竟还有这种饽饽,拿回去给我婆婆瞧瞧。” 世子夫人袁氏便道:“尽管吃,厨房还有呢,今儿特地在良木订了五十匣子,回头给你们带几个。” 便有人接话道:“良木什么时候出的新样子,前两天打那路过,还没见到。” 袁氏信口道:“弟妹让人去订做的,你想做成什么样的跟掌柜说一声,人家就能给你做出来。做得不好,还可以改,弟妹拿这当借口,白吃了不少饽饽。” 钟琳笑道:“嫂子就编排我吧,我哪儿白吃了,每次都付了银子,一分一钱没少给。” 众人便笑。 武康侯夫人跟她身边的中年女子更是指着这对妯娌笑得前仰后合。 饭后,宋青葙随婆子到了钟琳屋里,刚才那个中年女子赫然也在。 她身材不高,穿了见藕荷色绣云鹤纹的杭绸褙子,头发整整齐齐地梳了个圆髻,头上插着赤金镶蜜蜡金簪,鬓角各戴一珊瑚绿松石蜜蜡的珠花。皮肤很白,眸光温和,看上去慈善可亲。 钟琳笑着介绍,“是我娘,前天刚到的。” 宋青葙急忙行礼,“见过钟夫人。”又介绍秦钰,“我的小姑,九月就满十五了。” 钟琳自动请缨,“我去当赞者吧。” 宋青葙大喜过望,“真是刚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我正想跟你商量。” 此时,钟夫人身边的丫鬟笑嘻嘻地呈上一个托盘,上面是两只沉香木雕成莲花的手串。 钟夫人笑道:“给你们留着玩。” 宋青葙跟秦钰道谢接过。 钟琳借口秦钰第一次来,让丫鬟带她去逛逛花园,将秦钰支了出去。 钟夫人打量一眼宋青葙,叹道:“模样有三分像你娘,气势却不如她,你娘爱穿鲜亮的颜色,不会这么素淡。” 宋青葙便问:“夫人何时见过我娘?” “二十多年了,那会我还没出嫁,你娘也就十五六岁。”提起往事,钟夫人有些感慨,“要不是你娘,我也没有现今的日子……这事,埋在心里多少年了,连琳儿也不知道。” 那年钟夫人刚十三,正是议亲的年纪;那年付溪跟宋青葙的三舅舅瞒着家里人去了江南。 三月的江南,夭桃巧笑芳草如茵。付溪从南京玩到苏州再到杭州,一路游山玩水乐不思蜀。在客栈打尖时,无意中听到有人在谋划一件丑事。 付溪气上心头决意要教训那人一顿,恰巧三舅舅正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年纪,两人商议罢,先一步赶到了灵隐寺。 那天钟夫人正跟着母亲祖母以及家中姐妹一起到灵隐寺上香,她身边的婆子说灵隐寺有棵百年老松树枯了多年,不知为何突然发了新芽。 钟夫人好奇心盛,便带着婆子跟丫鬟去看枯枝发新芽的老树。 到了小树林,先是丫鬟丢了头上戴的簪子,忙着回去找,接着婆子借口寻些香来祭拜树精,也走了。 婆子前脚刚走,一个穿蓝衣的男子便蹿出来与钟夫人拉拉扯扯。 付溪跟三舅舅抄着竹棍以二敌一,打晕了男子。付溪扒下那人的衣服穿在了自己身上。 婆子带着两个小沙弥抬着香案走来,只看到付溪的背影就吆喝着喊:“抓贼人,我家姑娘被人欺负了。” 付溪笑眯眯地转过身,说:“我是个女子,怎么会欺负你家姑娘。” 这时附近已有人赶过来,见此情形,笑笑便走了。 婆子惊得目瞪口呆。 钟夫人年纪虽小,却也不是没有头脑。婆子既与沙弥一起来,将男子赶走或者合力制服他就是,何必非得大声吵嚷出去,难不成怕自己名声太好? 回去审问后才知道,那蓝衣男子暗中觊觎钟夫人已久,曾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上门提过亲,被拒绝了。蓝衣人便怀恨在心,买通了钟夫人身边的婆子,准备辱了钟夫人名节,让她嫁不出去,只能屈就自己。 不料,商议计划时,被付溪兄妹听到了。 钟夫人叹道:“你娘在我家住了两天,我们相谈甚契,只是家中长辈心里介怀,不欲我们多联系。成亲后,我才辗转打听到你娘的消息,托人捎过两封信。你娘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不必再提,以后各自将日子过好就行。我也渐渐把此事淡忘了,直到琳儿议亲,我又想起往事,越发体会到你娘的大恩……只可惜,琳儿嫁到京都时,你娘已经过世了。” 宋青葙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娘从未提过此事,舅舅们也不知道……其实我娘说得也对,过去了也就过去了,难得钟夫人如此重情,而且钟琳待我极好,说是亲姊妹也不为过。若非有她,我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样子。”语毕,已有些哽咽。 钟夫人拍拍她的手,“我们都在杭州,只琳儿独自在京都,也亏得你时常与她解闷。有你照应着,我也放心多了。” 一时,三人相对而望,颇有几分感慨。 正沉默着,丫鬟在门外喊道:“二奶奶,夫人身边的妈妈来了,说请亲家夫人去那边打牌。” 钟夫人笑着起身,“我过去凑个手,不碍着你们说体己话了。” 钟琳与宋青葙双双将钟夫人送到门口。 钟琳感慨地笑:“没想到竟有这段渊源,你我倒是有缘分。”顿了顿,又道,“我跟你说件事,你可别生气,听我嫂子说,宋四姑娘要跟郑德显定亲了。” 宋青葙倒抽一口凉气…… 作者有话要说:发文这么久,收到很多妹子的霸王票,还没有感谢过,在此一并感谢! 第64章 不识好心 宋青葙倒抽一口凉气,“是真是假,郑德怡怎么跟白家胡同搭上线了?” 钟琳道:“具体怎么牵扯到一起的,我也不清楚。只听我嫂子说,好像还是女方主动放出话来,郑家才上门提得亲。嫂子还说,宋家这事做得不地道……你也别往心里去,横竖你跟他们没关系了。就是,说起来真是膈应得慌。” 宋青葙想得却不只是这个,名声虽重要,可对现在的她来说,是好是坏也不那么在意了。她在乎的是,郑德显根本就不喜欢女人,宋青艾嫁过去,岂不是守活寡?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而是一年两年一辈子。 而且,顺义伯有四个小妾,十几个庶子,郑夫人是个拎不清的,郑德怡又专爱掺合娘家事。 宋青艾这日子没法过。 宋青葙左思右想坐不住,遣人叫了秦钰回来,又吩咐钟琳的丫鬟到前院知会秦镇一声。 丫鬟出去没多久,笑嘻嘻地道:“前院小厮说秦大爷老早在外头等着了,不让告诉夫人,说怕夫人心急。” “哎呦,真是体贴。”钟琳促狭地说。 宋青葙被闹了个大红脸,拉着秦钰匆匆告辞。 秦镇果然在门外等着,见到宋青葙她们出门笑着迎上来,先将秦钰扶上马车,然后低声对宋青葙道:“这么早就出来,还以为得过会。” 当着众人的面,宋青葙不便说什么,只笑笑:“吃完饭说了会话,也没其他事。” 秦镇扶她上马车,俯在她耳边轻声问:“今儿没吃酒?” 宋青葙一下想起满月礼那次几乎喝醉了的情形,又羞又恼,狠狠地掐了他手背一下。 宋青葙跟秦钰坐前面的马车,丫鬟们坐在后面的马车里,新月便悄声对碧柳道:“以前只听人家说,富贵人家的宴会,那种排场奢华,想都不敢想。今儿总算见到了,席上吃的喝的摆的用的,无一不是上好的,可再想想,坐这种酒席,心也真累。” 碧柳叹道:“是啊,咱们单听着不说话就够累了,那些夫人太太奶奶们,还得四处交际应酬,可不是累呗……难得你头一回来就看出不易来了。” 新月低低地笑,“我是将心比心,换成别人问我那些话,我可是答不上来。” 两人窃窃私语,秦钰的两个丫鬟也没闲着,板着指头数席上上了哪些菜,折成银子价值几何,最后惊叹道:“这一餐,岂不花掉上百两银子,还不算茶钱酒钱。” 碧柳听了抿着嘴笑。 马车停在望海堂门口,秦钰下车跟宋青葙告辞后就跑到陈姨娘屋里去了,一进屋,就忍不住抽泣起来。 陈姨娘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秦钰哽咽着道:“姨娘,嫂子什么都预备妥当了,修整花园就是为我预备的。嫂子也请了有司跟赞者。” 陈姨娘松口气,原来是喜极而泣,不由嗔骂道:“还当怎么了,吓死姨娘了。” 秦钰擦擦眼泪,掏出今儿收到的见面礼,一一说给陈姨娘,“这是世子夫人给的,这是张老夫人给的……” 陈姨娘盯着这些金玉之物,目光复杂,“这都是你嫂子的面子,这些人情以后还得她还回去。这些东西给你嫂子看过了?” “看过了,”秦钰脸上飞起片红云,“嫂子让我收着当嫁妆。” 提到嫁妆,陈姨娘忍不住叹气,“府里也没个章程,我这些年倒是攒了几百两银子,还有几样首饰,勉强能凑够二十四抬,再多却是不能了……还有你二哥三哥,都老大不小了。” 秦钰跟着叹两声,突然道:“要是二哥能娶个像大嫂这样的嫂子就好了。” 陈姨娘不禁一笑,“他哪有那么好的福气,姻缘都是天定的。下回老夫人去三圣庵,你跟着去,到姻缘树下替你二哥也上几柱香。都说姻缘树灵验,还别说,单从你大哥大嫂来看,确实灵。” 秦钰跟陈姨娘为他们兄妹的亲事发愁,望海堂那边,宋青葙也在为宋青艾的亲事发愁。 “不说别的,想想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习字学女红,我实在狠不下心眼睁睁地看着她往火坑里跳,何况还有二姐姐……”她吩咐秋绫,“你去白家胡同见见大太太,问她能不能回了这桩亲事。” 秋绫沉着地问:“大太太问起为什么回绝,该怎么答?总不能实话实说郑德显只喜欢兔儿爷。” “不行,这不行,说出去人家问咱们怎么知道的,先前的事不就全露馅了。”宋青葙烦躁地放下手里的帕子,端起茶杯看了看,已经空了。 碧柳忙续上清茶,宋青葙啜了两口,慢慢道:“就说郑家人多事多,不好相处,还有郑德显名声差,先是被丁二糟蹋,后又欺负傻女,嫁给这样的人怕不被人指指点点地笑话。” 秋绫再问:“老太太那边,去不去?” 宋青葙寻思会才道:“今儿这事不是什么好事,要惹着她生气,又是麻烦。等见到大太太,问问她的意思吧。” 秋绫点点头,收拾了两匣子点心,用良木的盒子装着,给宋青葙看过后,坐着马车去了白家胡同。 宋青艾恰在林氏的贞顺院说话,听到丫鬟回报,撇撇嘴,“她来能有什么好事,别是打亲事的主意?” 林氏犹豫片刻,道:“三丫头现在是清平侯的世子夫人,有诰封。且让她进来见见,成亲后也好彼此走动,说出去也是门富贵亲戚,生得被那些妯娌们看不起……见见也不是坏事。”扬手,让丫鬟把秋绫请了进来。 秋绫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先把良木的点心盒子呈上,“良木才出的新样子,不太容易买到,给大太太跟四姑娘尝尝。” 林氏接过去,翻来覆去地打量,嘴里“啧啧”有声,“到底是名店,做得就是精致,单这盒子也得值八分银子。” 宋青艾不屑地道:“娘也真是,一盒子点心算什么,等以后我天天让人买来送给你,准把你给吃腻了。” 秋绫笑笑,不紧不慢地说:“我家夫人让我来,是想问问太太,听说四姑娘要跟顺义伯家三公子定亲,可有此事?” 林氏尚未回答,宋青艾已经跳着脚叫起来,“有怎么了,没有又怎么了?” 秋绫淡淡道:“没有最好,若真有此事……郑三公子名声不太好,前阵子跟安国公家丁二爷闹了一出,后来又当街欺负痴傻女子……何必嫁给那么个腌臜人,没得叫人笑话。” 宋青艾冷笑声,“笑话?她也怕被人笑话,也不想想自己先前都干了些什么,满京都谁不知道她的丑事。现在说人家名声不好,她的名声还好到哪里去了?” 林氏闻言,皱着眉叱道:“有话好好说,尖牙利齿得像什么样子?” 宋青艾声音越发大,“我没法好好说。她不就是眼红嫉妒?郑家不要她,亲事定了十年退了,她没办法,只能将就着嫁给个克妻的人。现在郑三公子上门要我,她看着不是滋味,千方百计想破坏……自小她就仗着有门好亲压我一头,现在眼看压不住了,就想让我退亲。娘,不用管她。她都被除族的人,还有脸回来指手画脚,当自己是谁啊?” 一番冷嘲热讽,生生将秋绫未曾出口的话噎了回去。 秋绫再不多言,只微微一笑,对林氏道:“既然如此,就当我白来一趟。不知老太太身体如何,能不能见人?” 林氏想着宋青艾的亲事还瞒着老太太,怕秋绫漏了口风,遂道:“老太太的身子仍不爽利,基本上不见人。若是见了你,想起三姑娘来怕又得生气,还是算了。” 秋绫平静地点头,告辞离开。 宋青艾胡乱抢白这一通仍不解气,举起良木的盒子就往地上砸,“她就是见不得我比她好,得个夫人的诰封算什么,说不准哪天就没命了。还巴巴地拿着良木的点心来显摆,等以后我天天买,买一盒看一盒,一直吃到腻。” 林氏急忙拦住,“哎呀姑奶奶,十两银子一盒的精贵东西,后天是舅舅生日,娘带回去,显得多风光多体面。” 宋青艾放下盒子,气呼呼地说:“送给他们干什么,整天就知道来打秋风,还不如送给周妈妈,也能在袁大奶奶面前卖个好儿。” 林氏气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他可是你亲舅舅,连外人都比不过?” 宋青艾见林氏真生气了,鼓着腮帮子再没出声。 秋绫从角门进了清平侯府,正瞧见韦岳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拎了两个大包袱,慢吞吞地在前面走。 秋绫见他似乎很吃力的样子,遂扬声道:“韦先生,且等等。” 韦岳转身,笑道:“啊,是秋绫姑娘,唤住在下有何吩咐?” 秋绫笑笑,“前日先生刻好的模子,做出来之后纹路有深有浅,想请先生看看是怎么回事?” 韦岳立住,想了想,疑惑地问:“是哪只,我记得刻的时候没有不均匀之处。” 秋绫道:“回头我拿了饽饽跟模子一同找先生,对了,先生刚从外面进来,是要回住处?” 韦岳应道:“对,在书局买了几本书,又选了几块木头。” 秋绫就势道:“正好顺路,我替先生拎一个。”伸手去接韦岳手里的包袱。 韦岳自己拿着实在吃力,便不推拒,将较轻的那只递给秋绫。 秋绫瞧见他手上层层茧子,又看到他夹着拐杖那侧渗出的汗渍,不由暗叹一声,好端端一个俊俏男子,心灵手巧的,竟落得这种境地,实在惋惜。一面将丁骏那个无耻之徒骂了好几十遍。 秋绫将包袱一直送到韦岳的住处,放下包袱就帮他收拾屋子,韦岳知道秋绫是宋青葙身边有头有脸的人,不想劳烦她,可秋绫手脚麻利,很快将东西归置好, 又将他床脚放着的脏衣服包成一团,道:“衣服我带去让浆洗上的婆子洗,回头再给先生送来。另外,先生有什么想吃的点心菜肴,就说一声,回头让人做了就是。” 韦岳连连作揖道谢。 秋绫先回自己屋里,放下韦岳的脏衣服,又洗手换了自己的衣服,才到正房跟宋青葙回话。 秋绫怕宋青葙生气,没好意思把宋青艾的原话说出来,就说那边的人已经铁了心要嫁,劝了没用。 宋青葙见她的神情已猜出几分来,遂道:“她们不信我也是正常,我已尽了心,只求个心安吧。”想了想,终是不忍见宋青艾往火坑跳,吩咐碧柳准备纸笔,给二堂姐宋青莼写了封信。措辞很婉转,只提了提那两件事,还有街上的传言,除此之外只说了句,感觉亲事不太靠谱。 门外,碧柳悄悄跟秋绫抱怨,“可惜那两匣子点心,早知道什么都不用带。” 秋绫淡淡道:“权当喂狗了。” 宋青葙写完信,正想让碧柳送到外院,忽见秦镇急匆匆地大步进来,神情是前所未有的紧张…… 第65章 惊天消息 宋青葙连忙迎上去问:“父亲找你什么事儿?” 秦镇拥住她的腰身,“回屋再说。”进屋后,才低声道:“常太医来了,说起皇上的身子……” 宋青葙蓦地紧张起来,“是不行了?” “不是,”秦镇摇头,“皇上早些年时有头痛恶心之疾,这两年不知从何处得了丹方,迷信起金石之物,还专门寝宫后面建了座炼丹房。皇上服了两年丹药,身体较从前好了许多,可谁知近一个月旧疾重犯,且比往日变本加厉……常太医估摸着,最多还能支撑个一两年工夫。” 宋青葙松口气,“一两年,说什么也得将秦钰嫁出去,否则国丧一耽搁,年纪就太大了,还有二弟三弟他们。” 秦镇犹豫片刻,突然将她拉至胸前,俯身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宋青葙脸色顿时煞白,“此事当真?贵妃也……皇室血脉怎容混淆?” 秦镇声音越发低,“常太医一直给皇上把脉,皇上身体如何他岂能不知?自打贵妃有孕,常太医一直心惊胆颤,夜里也睡不踏实,生怕做梦说梦话。最近常太医不时有种可怕的预感,觉得自己活不久了,实在撑不住,才来找父亲。” 宋青葙吓得心“砰砰”跳,轻声问:“父亲什么意思?”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五爷好像也察觉到什么,三番五次探常太医的话。父亲说,皇上活着,天下太平,一旦驾崩,必有战事。要咱们事先做好准备,别到时乱了手脚。” 宋青葙脑子一片空白,浑身止不住的打颤。她还是以前听祖母跟杜妈妈闲聊时说过一两句打仗的事,说午门的血一直能流到两条街开外,还说有些士兵粗野无耻,见到年轻女子就往墙角拽。 秦镇见她吓得失了颜色,连忙安慰,“你别怕,咱们家向来不拉帮结派,我跟二弟也没正经差使,更不是什么才子名士,没有半点威望,应该不致于牵扯进去。到时,咱们把大门一关,窝在家里过日子就行。” 宋青葙心里半点主意都没有,只静静地偎在秦镇怀里,半晌才点了点头。 到底是受了惊怕,宋青葙夜里没睡安稳,吓醒好几次。 秦镇搂着她,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低低安抚,“别怕,现在皇上还活着。再说,即使打仗,不是还有我。我身手好,肯定能护着你,父亲跟娘都有功夫在身,还有三弟,保住命绝无问题。你放心睡,我看着你。” 宋青葙躺在他臂弯里,听到他这般柔声宽慰,不禁眼眶润湿。 秦镇悔道:“早知你怕成这样,就不告诉你了。我告诉你是想咱们心里有个数,暗里准备着。”愈发搂得她紧,喃喃低语,“阿青,真的没事,我指定能护住你,就算我不行……” 宋青葙用唇堵住了他未出口的话。 秦镇回吻着她,温存地,轻柔地,绵长地,而宽厚的大手已熟练地扯去她的中衣,挑开肚兜,沿着她山峦般起伏的身体绵延而下。 手指停在那处令人心颤的地方轻轻地揉捻。 宋青葙的腿不由地缠上他的腰。 绡纱的帐帘慢慢晃动起来…… 清晨,宋青葙顶着两只黑眼圈醒来,散乱着墨发,央求秦镇,“世子爷也教我几手拳脚吧,万一遇到什么事,也好保命。” 秦镇一缕一缕将她的发理顺,拂在耳后,柔声道:“总算知道你的怕处了,竟是怕死。” 宋青葙赖在他怀里,“我活得好好的,当然不想死。”声音既娇且柔,带着初睡醒的慵懒。 乌黑的青丝衬着她白皙的脸,细嫩的肌肤上有点点红痕,轻薄的肚兜隐隐透出胸前丰盈顶端的嫣红。 昨夜那美妙的滋味顿时浮上心头,秦镇绮思荡漾,隔着肚兜含住了那处突起,厮磨了好一阵才正色道:“现下学功夫也来不及,不如每天我打拳,你在旁边跑圈,虽不能御敌,逃命倒是有用。” 宋青葙被他纠缠得意乱神迷,软软地应了。 等两人漱洗罢,已近辰正,宋青葙伺候秦镇换上鸦青色的圆领袍,正俯身帮他束腰带。 秦镇却突然托起她的头,对牢她的眸子道:“阿青,别担心,一切有我。你信我,嗯?” 宋青葙没出声,两手环住他的腰,紧紧抱了下,才继续系好腰带。 吃过早饭,秦镇去找秦铭,宋青葙隔着窗扇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大步走出,走到在门口停住,回头冲她笑笑,宋青葙唇角慢慢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昨天乍听到秦镇的话,她真的是极怕,怕两人被湮没在战事里,便有些不管不顾,想着两人能活一天就自在地受用一天。 不管是昨夜还是今晨,她几乎疯狂地配合他,甚至挑~逗他。 秦镇心里明白,所以才对她说那番话。 如今回过劲来再想想也没什么可怕,反正秦镇总会跟她在一起,只要有他,她便心安。 宋青葙静下心,取来文房四宝,一边研墨,一边细细地想着应做的事。等墨研好,她也考虑得差不多了,掂起毛笔,将需做之事一条条按轻重主次写在纸上。读一遍,发现没什么遗漏,扬声叫碧柳去找千玉。 等了会,千玉才小跑着到了议事厅。 宋青葙见他额角渗着薄汗,笑着让碧柳替他倒茶。 千玉喝过茶,用棉帕拭了拭额角,笑道:“刚才在花园里,我寻思着把蓼花亭重新漆一遍,亭边的靠椅也上遍漆,要是夫人不急着用,倒是想在边上加盖个亭子,做成鸳鸯亭或者子母亭。这边烹茶烫酒,另一边姑娘小姐们说话聊天,各得其便。” “要是九月中旬之前能完工就行,别耽误我九月底用。”宋青葙想想,又道,“在花园里找处不显眼的地方,我还要盖个大库房。” 千玉疑惑地问:“夫人想存放什么?” “米粮,”宋青葙轻声道,“粮仓要大,而且不能显眼。” 千玉蓦地愣住,却既聪明地不再问,少顷,开口,“我以前走乡唱戏时去过汴梁长安等地,那里的人将粮仓挖在地下,挖好坑后,用火把四壁烧结实,然后铺上木板、苇席、稻草等物,不如就建在望海堂,跟工匠说挖冰窖,挖好土坑就把他们散走,余下的事,我跟师兄带几个小厮干就行。” 宋青葙凝重地点点头,“能不用外人最好不过,等粮仓挖好,新米该下了,咱们得着手买粮。” 千玉笑笑,“夫人放心,绝对误不了。” 宋青葙也笑,“我信你。” 千玉看着她如花的笑厣,藏在心底的话不由脱口而出,“记得以前夫人曾经说过,那天之后夫人不认识千玉,千玉也不认识夫人,夫人为何又要用千玉?” 宋青葙对牢他,一字一顿地说:“世子爷信你,我也信。” 千玉沉默片刻,笑容复绽出来,“林蒙明白了,林蒙决不会辜负世子爷跟夫人。” 半个月后,宋青葙收到二堂姐宋青莼的信,说明白她的意思,已给林氏写了信,劝她能不结亲最好不结亲。 宋青葙稍稍松口气,她该做的已做了,就算宋青艾仍固执己见一意孤行,起码她已问心无愧,即便日后见到二堂姐,也不会心存愧疚。 八月二十八,武康侯府照旧设秋宴,宋青葙仍带着秦钰去了。因钟夫人隔天就离京回杭州,因此秋宴也一并替钟夫人饯行,办得比往日更热闹几分。 钟夫人听说秦钰及笄之事,格外送了秦钰一支赤金镶红宝石簪子。 宋青葙感念不已。 进了九月,宋青葙将夏天染过花香的洒花笺取出来,让新月照着拟好的名字一张一张写请帖。 原本请帖该本人写才最显诚意。可陈姨娘不认字,秦钰虽认识几个,水平跟碧柳差不多,一笔字却是拿不出手。 秦钰看着新月灵巧娟秀的小楷艳羡不已。 宋青葙便问:“新月是临赵孟頫的帖子?” 新月笑着回答:“不是,赵孟頫的字漂亮轻盈好上手,可我爹不让练。” 秦钰奇道:“为什么不让练?字有什么讲究的?” 新月回道:“我爹说赵孟頫气节有问题,字如其人,一个人气节软媚,字也就没有风骨。另外东坡居士的字也不能练……” “他也是气节问题?”秦钰问。 “这倒不是,东坡居士是才子,他的字难练,要是没练过魏碑,间架结构不好,根本就学不成苏体字。” 宋青葙闻言,微微一笑,看来新月幼时受过很好的教导,这样的人,即使长大以后长歪了,也决不会歪到哪里去。 等墨干透,几人分别把请帖装到信封里,用清平侯府的印鉴封好。 宋青葙将信封分成两堆,“这些让外院的小厮送去放在别人门房就行,这些碧柳跟月芽去送,需得交到本人手里,而且要确认对方能不能来。” 见秦钰面有困惑,宋青葙解释道:“这几家规矩很好,门房就会把信送到内院,肯定不会耽搁。这边的情况就不同,丁九娘的母亲不太喜欢她出来应酬,所以得给足诚意,才能请到她,薛姑娘是庶女,在家不受重视,怕门房耽搁了,而且亲自去送多少让她在家里能有点脸面……” 秦钰听得连连点头,“嫂子想得真细致。” 宋青葙笑道:“这本来就是互相抬举的事,人家给咱们做面子,咱们也得给人家做面子,且不能让请客变成别人的负担。” 新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宋青葙。 前期的准备都安排妥当,宋青葙带着碧柳到了瑞萱堂,对红梅道:“九月二十一是大小姐的生辰,及笄礼订在蓼花亭巳初开始,不知那天老夫人几时过去,要不要备着暖轿?” 红梅尚未作答,魏妈妈从里面走出来,笑道:“大奶奶,老夫人请您进去……” 第66章 几多忧愁 宋青葙讶异地跟碧柳对视一眼,跟在魏妈妈后面走了进去。 老夫人果然就是在及笄礼上替宋青葙插簪的那人,穿了件秋香色福寿如意纹的杭绸褙子,夹着银丝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梳成个圆髻,头上戴着支酒盅大的绿松石蜜蜡珠花,耳垂缀着翡翠耳钉,正盘腿坐在大炕上,眼观鼻鼻观心数着手里的檀香木念珠。 宋青葙等了会,见老夫人没有抬头的迹象,遂低声吩咐了碧柳几句。 碧柳点点头,提着裙子一溜烟跑了。 没多久,远山抱着摞账本吭哧吭哧地过来,对红梅道:“是得月楼跟凤栖六、七、八三个月的账,大爷说让大奶奶这两天理出来。” 宋青葙闻声出来,叱道:“有没有点眼色,怎么送到这里来了,吵到老夫人唯你是问。” 远山嘟哝着,“大爷吩咐送过来的。” 宋青葙扳着脸进屋继续垂手站在炕边等着。 不多时,秋绫颠颠跑过来,悄声跟魏妈妈说:“能不能让大奶奶出来下,先前拟好的菜单子缺几种菜做不出来,是减还是换,得大奶奶定夺。” 魏妈妈低声跟宋青葙说了。 宋青葙道:“让她等着,我这里还得给老夫人请安。” 秋绫没办法,跟红梅要了把杌子,在阴凉地坐下了。 再过会,千玉急匆匆地赶来,对着红梅长揖,“麻烦姑娘给大奶奶回个话,屏风找出两挂来,不知道用哪件?另外酒席用的桌椅也抬出来了,上面铺什么桌布插什么花,得请大奶奶拿主意。” 红梅轻手轻脚地俯在宋青葙耳边低语几声。 宋青葙皱眉,“等我回去再说,天大的事儿也比不上老夫人重要。” 千玉跺跺脚,跟墙角蹲着的远山凑堆说话去了。 只不过两刻钟,老夫人的小院挤了好几拨人。红梅跟魏妈妈面面相觑,无奈地摇摇头。 宋青葙面色平静,仍恭敬地垂手等着。 老夫人坐不住了,“哼”一声,睁开眼睛,瞧瞧窗外的人,又看看地上站着的宋青葙,没好气地问:“及笄礼设在哪儿,请谁来插簪?” 宋青葙不紧不慢地回答:“摆在蓼花亭,蓼花亭旁边又搭了座亭子,两座亭子连起来,正对着月湖,地方很宽敞,要是天冷就三面围上屏风,既透气又挡风。正宾是武康侯夫人,有司是我大舅舅家的表嫂,赞者是诚意伯家的九娘。” 老夫人心里盘算,武康侯夫人插簪,诚意伯家闺女当赞者也说得过去,可怎么还夹着她的表嫂,她母亲出身商户,表嫂定也是商户人家的闺女,到时候缩手缩脚小气巴拉的,没得让人看笑话。 及笄礼中,有司负责托着发簪、梳子、发笄等物,通常由家里的姐妹担任。赞者则是正宾的助手,通常由及笄者的好友担任,赞者地位越高,及笄者越有面子。 宋青葙本来是想让钟琳当赞者,丁九娘当有司,可钟琳听说大舅母跟表嫂也来参加及笄礼,极力推荐表嫂。 秦钰也说嫂子的表嫂也就是她的表嫂,跟姊妹差不多。 宋青葙没办法,只好安排表嫂当有司。好在表嫂身子已经六个月,孕吐早已过去,站上半个时辰没有问题。 老夫人板着脸,跟官员考绩般问了个仔仔细细,宋青葙答得头头是道有条不紊。 魏妈妈听着心里感叹:不但吃的玩的准备得妥当,连何处更衣何处洗手都安排得细致周到,大爷算是苦尽甘来,经过先头两个不靠谱的,终于找了个靠得住的。 老夫人盘问半天,见挑不出纰漏来,不耐烦地扬扬手,“行了,回去吧。” 宋青葙笑着问道:“明儿差一刻巳初我让人来接您,您是坐凉轿还是暖轿?暖轿太憋闷,不如坐凉轿,再给您加条毯子挡挡风。”不等老夫人开口,曲膝福了福,离开。 魏妈妈暗笑,大奶奶真会说话,凉轿还是暖轿,二选一,根本不给老夫人拒绝的机会。 老夫人嘟哝声,“没规矩,”将念珠放下,吩咐魏妈妈取过妆盒,从里面选了支赤金点翠镶红宝石发簪递给魏妈妈,“送去明天给钰儿用,没得给外人插簪,不给自家孙女儿。” 魏妈妈乐呵呵地接过来,“老夫人可精明着呢,哪样都没落到外头去,这孙媳妇跟孙女儿一样,都是自家人。” 老夫人叹口气,“你怎么跟慧真一样,处处为她说话,她到底哪里好了,论模样,不如钰儿,论品行,还不如西跨院那位,至少人家没闹出丑闻来……这儿子也是,孙子也是,没一个按着规矩来的?” 魏妈妈道:“听街上那些传言怎么说都没用,都不如自己眼见得实在,大奶奶进门三个多月了,可从没行差踏错过半步。” 老夫人沉默会,“哗哗”翻起了经书。 宋青葙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回走,迎面遇到了秦镇。下人们很机灵,自觉地放慢了步子,远远地缀在后面。 宋青葙问:“你不是说去田庄,怎么也过来了?” 秦镇笑道:“本来是想跟你说声中午不回来吃饭,听新月说你在这里,就来看看。祖母有没有为难你?” 宋青葙歪着头笑,“没怎么为难,而且,”朝后面努努嘴,“这么多事情等着,老夫人也是知道的……其实,我原打算让他们都去问老夫人的,想想还是算了。倘若下次老夫人再这般,那就把家事都交给她。” 秦镇看着她促狭的表情,问道:“既然有这么好的点子,怎么不早些用?” 宋青葙实话实说,“刚进门总得装几天小媳妇做做样子,现在摸清了形势,就原形毕露了。再说,不是有你在背后给我撑腰吗?” 秦镇朗声大笑,陪宋青葙回到望海堂,又说了几句闲话,才一步三回头地出门。 是夜下了绵绵细雨,天明之后,雨雾消散,蓝天一碧如洗,晴朗高阔。 刚过辰正,大舅母就跟大表嫂来了。宋青葙陪她们在望海堂转了转,大舅母赞道:“这个院子位置好,冬暖夏凉,地方也宽敞,就是布置得素净了点,刚成亲的小两口喜庆些才好。” 新月轻手轻脚地端来托盘,托盘放着两个茶壶,给大舅母沏得是信阳毛尖,给大表嫂的却是红枣枸杞茶。 大舅母撇了眼新月没说话,大表嫂却笑了笑,“这个丫鬟很标致。” 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在意或者担心。 宋青葙并不希望别人太多地关注到新月的相貌,因为别人的关注往往含着怀疑,怀疑她可能行为不端勾引秦镇。 当接受太多这种怀疑,有些人会莫名地产生一种报复心理,你们既然怀疑我勾引人,那我就如你们所愿,否则岂不白担了这个名声? 新月很聪明,聪明就意味着对别人的看法更加敏感,倘若气量稍窄些,很容易受到挑拨做出非分之事。 一盏茶喝过,武康侯夫人跟钟琳到了,众人一并往蓼花亭去。 因昨夜下了雨,石子路上有些微湿痕,路旁落叶无数,混在枯藤野花间,杂乱却极具野趣。 蓼花亭西北两面围了极轻薄的素纱屏风,秋风透过素纱吹进来,变得轻柔温和。朝向月湖的那面没有屏风,只见满湖平波,残荷枯立,有种颓败的美,而湖边栏杆旁却怒放着野生的雏菊,生机勃勃。 武康侯夫人不住点头,“花园布置得清雅绝伦,不带丁点儿匠气,可见你的心思灵巧通透。” 宋青葙笑道:“这倒不是我的主意,是望海堂的管家布置的。” 差一刻巳初,宾客已差不多到齐,秦府的两位长辈都没露面,秦钰心里暗暗着急。 白香不来,宋青葙不愿勉强她,可为着秦钰的脸面,老夫人务必得到。 宋青葙给碧柳使个眼色。碧柳心知肚明,提着裙子急步往瑞萱堂赶。 老夫人正拿乔,魏妈妈在一旁软语相劝。 碧柳风风火火地走过去,搀起老夫人的胳膊就往暖轿上架,“吉时快到了,宾客们都等着老夫人呢,去晚了恐被人家说咱们府上没规矩。” 老夫人其实是爱热闹的,但想最后拿一把逼着宋青葙亲自来请,一听碧柳的话,想到秦家的脸面,遂半推半就地上了轿。 抬轿的婆子个个膀大腰粗,走起路来虎虎生风,魏妈妈眼看着走到一丈开外了,急忙催着红梅跟上去。 及笄礼照宋青葙的计划按部就班地结束,宾客用了顿清淡却别具匠心的午饭。饭后,大表嫂早早就大表哥接回去了。 其余的人,有爱热闹的围在湖边钓鱼赏景,有喜安静的则在亭子里喝茶对弈。 大舅母陪着老夫人跟武康侯夫人聊得投机,秦钰忙着招呼客人吃点心,时不时地看着茶水够不够,丁九娘便招呼她,“别忙了,有丫鬟照看着就行,你坐下歇会儿。” 秦钰赔笑,坐在她旁边,聊起花花草草的事。 钟琳冷眼看着,对宋青葙道:“你这小姑还算懂事。” 宋青葙悄声道:“有陈姨娘点拨着,不会太离谱。陈姨娘才真正是个明白人,每天除了礼佛就是做针线,半点俗事不管,也不东跑西颠地现眼。这二十多年来,硬是没出过一次头,没争过半点宠。两个儿子也本分,不卑不亢的,半点不糊涂,就是不知道以后娶了亲会怎样。” 钟琳便笑,“其实丁九娘要没定亲,嫁到你们府上倒不错,她是个性子软的,指定不给你添堵。” 宋青葙也不无遗憾地说:“确实可惜了。那两人我倒不愁,男人晚点说亲也没什么,小姑倒是着急,到如今八字都没一撇呢。” “确实不好嫁,”钟琳笑得促狭,“寻常人家听到上面有三个哥哥,而且个个不好惹,谁敢娶?” 宋青葙白她一眼,“所以,我寻思着门第家世都无所谓,只要男方不犯浑,爹娘兄妹别太各色就行。可条件就是放得这么低,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 钟琳见她无尽烦恼的样子,安慰道:“既然已经耽搁了,再多等一两年也没什么,十七岁上嫁人的也不是没有。” 宋青葙想到皇上只能支撑一两年的事,犹豫半天,吞吞吐吐地说:“我还是想赶在这两年了结了,拖延下去,说不定有什么大事耽搁了。” 钟琳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压低声音,“我家大哥拘着嫂子不让她回娘家了。” 宋青葙吃了一惊,“为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这几天,郑德怡给她三哥说了亲,得了娘家喜欢,顺义伯夫人给大长公主送了两盆极品兰花,很讨大长公主欢心。现下规矩也不立了,两头正热络着,倒把婆婆又冷落了。我嫂子惦记她娘,可大哥说,没要紧事别回去,免得沾一身腥。” 宋青葙沉默会,问:“郑德显的亲事到哪儿了?” 钟琳道:“大礼小礼都过完了,婚期也定了,就在腊月。具体哪天我却是不知。” 这也太快了,已经议定婚期了,可见宋青莼的信也没起什么作用。 宋青葙黯然摇头,猛地又想起一件事来,禁不住咬紧了下唇。 钟琳悄声道:“你也不用难过,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反正你跟那头已经没什么关系,现下看这局势,倒是撇得越干净越好。” 宋青葙忧愁道:“仍有一事却是为难,不看别的,单看祖母教养我多年,实在不忍心逼她到绝境。” 钟琳也没办法,“那就只能再等等。” 两人聊着聊着,心情均都沉重起来。钟琳尤甚,“……大哥跟二爷都喜好结交士子,在文人里颇有声望,届时免不了被牵扯进去趟浑水。倒是你,可以紧门闭户不管这些事。只要没有大过大失,任是哪方上台都不会拿勋贵开刀。” 宋青葙自嘲道:“可见,这名声不好也不完全是坏事。” 一时,倒让钟琳笑出声来。 宋青葙又道:“只是如今真想置身事外恐怕难了,你说你婆婆难道没存着心思?要不怎么就屈尊纡贵地来给个庶女插簪?” 钟琳点着她的脑门,无奈地说:“什么都瞒不过你。其实,她还真存了心思,就想到时让诚哥儿到你家避几天。大哥也是这个意思,一有动静让让二爷跟我还有孩子出城,若城门关了,就到你家来。二爷不同意,说不能留下婆婆跟大哥一家。我也犹豫着,要是二爷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在一起做个伴。” “胡说!”宋青葙急道,“就依着你婆婆的意思,你们一家三口都住过来。但凡有我在,总能护得你们周全。” 钟琳安抚般拍拍她的手,笑道:“现在说这些还早,事到临头再说吧。” 申初,宾客散尽,秦钰对着神情疲惫的宋青葙端端正正地行个福礼,“多谢嫂子周全,让嫂子受累了。” 宋青葙笑着扶起她,“一家人说什么客套话。往后你可要自己好好打算打算,抽空绣绣嫁妆,学点认字写字,以后要陪嫁的丫鬟也得调~教起来,事情多得很。还有,你可想好了,以后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家?” 秦钰毫不犹豫地说:“我听嫂子的,嫂子看中哪家,我就嫁哪家。” 宋青葙无可奈何地看着她,“你呀,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再答复我,今儿你也累了,好生歇歇吧。” 秦钰应着告辞。 夜里,宋青葙偎在秦镇怀里细细地说了跟钟琳的话,又忍不住哀声叹气。秦镇小意地安抚她半天,才哄得她沉沉睡去。 窗外,萧瑟的秋风呼呼地刮,有枯叶簌簌落地的声音。 秦镇凝神聆听一会,拿起床脚的长剑,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外。 一弯残月孤零零地挂在天边,借着黯淡的月色,秦镇看到两道黑影正翻过院墙,一跃而下。 他猛地拔剑出鞘,正对着前面那人,刺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来个竞猜吧,猜到来人是谁的妹子,每人送20JJ币~ 时间:截止到周日中午12点。 地址:本章。 要求:好歹凑够25个字,JJ规定评论满25字才可以送积分。 所以,明天暂不更文了,周日更~ 第67章 二哥归来 那人身材不高,却甚是机警,就地一倒闪了过去,后面那人趁机舞着长剑朝秦镇扑来。秦镇侧身,长剑护住面门,右腿借势踢向那人下盘,一边喝道:“哪里来的宵小,竟敢到望海堂撒野?” 前面那人问道:“你就是秦镇?” 秦镇肃然答道:“不错!你二人又是谁?” 两人不语,彼此对视一眼,点点头,一左一右呈夹击之势同时攻向秦镇。秦镇以攻为守,挥动长剑,剑势狠且快,生生逼得两人后退几步。 三人你来我往地战成一团,碧柳闻声赶来,正欲上前相助,隐约瞧见一人身形轮廓很是熟悉,不由疑惑道:“二少爷?” 那人猛然回头,露出一张英俊却阴郁的脸,正是宋青葙的胞兄宋修远。 碧柳连忙喊道:“世子爷,别打了,是二少爷,是夫人的兄长。二少爷,别打了。” 秦镇闻言,慌忙收住剑势,前头那人却毫不理会,手中长剑直刺过去,秦镇躲闪不及,被削去半片衣袖。 秦镇气道:“我既已停手,你为何还要出招?” 那人“哼”道:“你自己愿意停手,干我何事。看招!”下手竟毫不留情,一招接一招欺上来。 秦镇大怒,喝一声,“卑鄙小人!”举剑应招。宋修远怕那人吃亏,急忙挺身回护。 碧柳见状,转身跑进内室。 宋青葙被刀剑声吵醒,迷迷糊糊地刚睁开眼,见到碧柳,忙问道:“外头怎么了?” 碧柳急道:“是二少爷,二少爷来了,不知怎么跟世子爷打了起来,怎么喊也喊不停。您快去看看吧。”一边说,一边点燃了蜡烛。 宋青葙猛然清醒过来,抓起床边的衣服匆匆忙忙穿好,也不顾长发仍散着,趿拉着鞋子就往外跑。 刚出门就看到了正与秦镇对招的那人,身材挺拔,面容瘦削,唇角一抹顽劣的笑容,不是二哥是谁? 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宋青葙哭喊着跑过去,“二哥,二哥。” 宋修远虚晃一招退出战团,伸手拉住宋青葙。 秦镇看到烛光亮起,猜想宋青葙必定醒了,早就留意着门口,见她扑来,怕伤着她,也收回了长剑,唯有另外那人,仍纠缠着不肯罢休。秦镇气极,伸手一拿,硬是以空手折断了他的长剑。 那人举着半截长剑还欲再上,宋修远低声道:“章安,住手。” 章安悻悻地退回宋修远身边。 宋青葙自打出来,眸光一直落在宋修远身上,此时听到宋修远呵斥那人,才注意到秦镇衣袖少了半片,有鲜血顺着他的之间滴答滴答往下落。 不由大急,惊问道:“世子爷,你受伤了?”就要过去察看伤情,手臂却被宋修远扯住了。 秦镇笑着安慰她,“没事,小伤。”又对宋修远道,“此处不是叙话之地,进屋再说。” 宋修远没理会,拉起宋青葙往外走,“三妹,走。” “去哪里?”宋青葙脸上泪痕未干,红着眼圈问。 宋修远简短地答:“回家。” 哪个家,白家胡同? 宋青葙挤出个无奈的笑容,“二哥,白家胡同已经不是咱们的家了。” 宋修远轻轻拭去她腮旁的泪,柔声道:“不去那里,咱们回自己的家,我和你的家。以后二哥会照顾你。” 宋青葙心酸不已,抽泣道:“二哥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是二哥不好,让你受委屈了。”宋修远拥着她的肩头,“回家后再详细跟你说。” 宋青葙仰头看着他,“我得先跟世子爷说一声。”染着泪意的眸子映着月光,亮得惊人,神情温婉,带着妇人特有的羞涩。 宋修远暗叹,当初离家时,她送他出门,还带着孩童的天真与懵懂,不过两年,竟嫁为人妇。 眼角瞥见不远处,一直注视着这边的秦镇,宋修远微阖下眼,低低道:“去吧。” 宋青葙快步走向秦镇,抓起他的手,掌心一道寸许长的伤口,仍在缓慢地向外渗着血。 “疼吗?”她怯怯地问,莫名地有点心虚。 “还好,不疼,”秦镇笑笑,伸手拨开她额前的乱发,“夜里冷,进去加件披风,免得着凉。把头发梳好。” 宋青葙心绪不宁地回屋,她真切地感觉到二哥跟秦镇之间充斥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可这种敌意究竟来自何处,她却毫无头绪。 先找出伤药,又剪了两条白棉布。 碧柳手脚极快地帮她将头发梳顺,绾成个简单的圆髻,插了两支珠簪。 再出门,宋青葙发现,那三人仍站在原地一动不曾动,甚至连姿势都没变过。 她细心地帮秦镇抹好伤药,再用白棉布一圈一圈缠紧,包好了,才抬头道:“明天我就回来。” 秦镇伸手把她拥在怀里,轻声道:“明日申正,我去接你。” “你,知道二哥的家在哪里?”宋青葙不确定地问。 秦镇双臂收紧,“你放心,我会找到你。” 宋青葙凝望着他,突然感觉,面前的秦镇跟往日很不一样。他的眼里有坚韧有隐忍,却没有她熟悉的冲动莽撞。 秋风瑟瑟,包着麻布的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哒哒”声。 为了避开巡夜的士兵,宋修远小心地策马穿行在胡同小巷里,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停在一处僻静的宅院前。 章安叩响了门环,大门无声地打开,迎出个穿裋褐的男子。 男子手里提着盏风灯,灯光射在地上,照出模糊的光晕,摇动不止。 宋青葙亦步亦趋地跟在宋修远身后进了屋子,宋修远打亮火折子,点燃桌上的蜡烛,屋内的一切顿时清清楚楚地映入眼帘。 正对大门的墙上挂了幅三君子图,松枝虬劲,梅花秀丽,竹叶清雅。画的两边挂着楹联。画下摆着一张鸡翅木八仙桌及四把鸡翅木太师椅,桌上放了套甜白瓷茶具。椅子上铺着墨绿色绣花锦缎椅套,金丝绣成的花鸟在烛光的照射下,发散出细碎的光芒,极为耀目。 宋青葙吸口气,问道:“二哥什么时候回京都的?” 宋修远拎起茶壶,倒了杯茶递给她,“今天一早……这是五爷的宅子,已赏给了我,以后你就在这里安心住下,你住西屋,我住东屋。” 宋青葙心里“咯噔”一声,解下披风,搭在椅背上,轻轻道:“我不习惯住别人的屋子,明天就回去。” 宋修远瞥她一眼,淡淡地说:“秦镇不是你的良人,你们和离吧。” “为什么?”宋青葙手一抖,茶盅砰然落地,碎瓷片混着茶叶溅了一地。 章安听到响声,探进头看了看,找来笤帚将地面清理了一下。 待章安出去,宋修远接着道:“和离之后,我会帮你选个家世清白人口简单的小户人家,这样你也过得舒心点。” “我不和离,”宋青葙坚定地说,“我现在的日子就很舒心,秦镇对我极好,我,我也喜欢他。” 宋修远坐在椅子上,摆弄着手里的茶盅,语气平静,“你年纪还小,懂什么是喜欢,不过是因为新婚燕尔……即便秦镇真的不错,只要他是清平侯世子,你们的日子也不会安定,倒不如趁着时日尚短,赶紧了断算了。以后有二哥罩着,再找个合心的也不难……何况,娘若在世,也不会同意你嫁给他。” “不,我不会离开他,也不会再找别人。”宋青葙激动不已,自己心心念念地盼着二哥回来,因为二哥牵肠挂肚,没想到二哥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要她和离,竟然还打着母亲的旗号。 宋青葙勉力压抑着心里的愤懑,道:“母亲生前都不曾管我,现在早已过世,又哪来的同意不同意?” 宋修远轻轻敲着茶盅,手指套着的玉扳指与茶盅相撞,发出清脆的碰瓷声。沉默片刻,叹息一声,“娘若不管你,何必要将你送到祖母处?而且,怕祖母生厌,还强忍着不去看你。” 原来让自己看着祖母的脸色生活是为了自己好,原来对自己不管不问也是为了自己好,宋青葙嘲弄地笑笑,“母亲果然特行独立,这想法还真是与众不同。” 宋修远怒道:“不许如此说娘,你可知娘为你受过多少煎熬?” 付氏自幼离经叛道,想法怪异,付家人一向开通,只以为奇,并不排斥,可外人却经常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尤其,她十二三岁就开始抛头露面地做生意,生意做得越红火,接触的人越多,也越来越被人诟病。 付氏曾矛盾过、彷徨过,也曾很多次下定决心要像寻常女子那般,闭门不出,只守在家里读书写字做针线。可她内心根深蒂固的观念却时常提醒她,这样是在浪费生命,浪费她的才华,而她生来开朗根本也坐不住。 宋修远受她的影响已经有些叛逆不讨长辈喜欢,她不愿再让宋青葙像她那般痛苦挣扎。 当无法改变周围的环境时,最好的做法就是改变自己来适应它。 所以,当祖母伸手要人的时候,付氏毫不犹豫地将宋青葙送了过去。 毕竟,祖母的观念,才是这个社会的主流,她教导出来的孩子,才能更好地顺应这个社会。 付氏知道祖母不喜欢自己,看不惯自己的行为,所以,尽可能地不再祖母面前露面,尽可能地不去关注宋青葙。 可宋青葙毕竟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又怎能不牵挂? 每次宋青葙受到训斥,每次宋青葙生病,付氏心里的牵挂,别人不知道,宋修远却感受得明明白白。 “娘一直想让你嫁个人口简单家庭和美的小商户,到时娘多给你些陪嫁,足够你吃穿不愁,而且让婆家人不敢小瞧。” 她何尝不是如此想? 宋青葙微闭下眼,听到宋修远的声音再度响起,“娘不想让你嫁到郑家,为此受过祖母好几次责罚,那次娘在慈安堂跪了近两个时辰,差点就站不起来了,从那以后,就落下阴雨天腿痛的病根。” 宋青葙身子一震,她自然记得那次,她在炕上写大字,隔着窗棂看到母亲跪在慈安堂门口的台阶上,二哥跪在她旁边替她撑着伞。 她一直以为,娘是因为二哥受罚的,没想到却是为了自己。 “娘离开前一天告诉我,若能退亲就退了,实在不能,就把家里的铺子田庄全给你写在嫁妆里,咱家门楣低,没人能给你撑腰,只能靠银子让你过得舒坦。” 宋青葙泪如雨下,她从来不知付氏曾为她这般打算过,颤着声问道:“既然如此,母亲为何跳湖,她为何狠心抛下我?” 宋修远沉默了许久才喃喃道:“娘是因水而来,借水而去。” “是什么意思?”宋青葙莫名地感到毛骨悚然,手不由地抓紧了太师椅的扶手。 “娘是活过两世的人。”宋修远盯着她,声音缓慢却清楚,“娘说她在另一世也有夫君有孩子,那一阵她夜夜做梦梦到那世的孩子要死了,哭着喊着找她。娘舍不得父亲,也舍不得你,犹豫了好几天。” 不可能,不可能有人能活两世……母亲根本不是人,她是…… 宋青葙神情紧张,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不想听下去,想捂住耳朵,可手却不听使唤般颤抖得厉害。 宋修远的声音遥远得仿佛来自天际,“后来,舅婆来找祖母说玉娘有了父亲的孩子。娘说,你长在祖母身边,对她的感情淡漠,应该不会伤心,如今父亲有玉娘照顾,定然也没事。如此,她就可以放心地去了。那天,娘当着祖母跟玉娘的面试探父亲,父亲果然对玉娘有情……娘说,她来的时候是因为不慎落水,醒来时正值她的洗三礼,所以,走的时候也选择了水路……” 宋青葙终于恢复过来,双手捂着耳朵,声嘶力竭地喊道:“不,不可能,这不是真的!母亲不可能是妖孽!” 宋修远拉开她的手,对牢她的双眸,一字一顿地说:“娘不是妖孽,她是两世为人。她怕别人把她当妖孽,所以从未对人说过,难道连你也这样认为?难道你也不信娘?” 宋青葙哭倒在他怀里,“我没有不信,我……” 宋修远拍着她的后背,低声道:“我问过大舅舅,大舅舅说娘洗三那天呛了水,好半天才缓过来,还说娘幼时极聪明,学什么会什么。还有娘留下的那些心得笔记画的花样子,以前何曾有人想过见过?” 宋青葙不说话,只是一直一直地流泪…… 作者有话要说:发现妹子们都很聪明,大多数猜对了,个别同学尚需努力~~为了表彰答对的,鼓励答错的,所以每个留言的妹子都会送JJ币,请注意查收!如果有遗漏的请留言说一下~ 第68章 成全他们 窗户纸渐渐由暗到白,初升的秋阳给精致的雕花窗棂镀上一层金色。 宋青葙躺在雕刻着万字不断头的鸡翅木架子床上,衣衫未解,钗环未除,雕翎般的睫毛温顺地垂着,眉头微微皱起,腮边泪痕犹在。 屋内,宋修远坐在床前的矮几上,视线从她白净的脸转移到纤细的手腕,那里包着一条白棉布——她用碎瓷片割破了手腕。 在宋修远的印象里,宋青葙从来都是温婉怯弱的,早上去荣安堂请安,她总是躲在最偏远的角落,脸上挂着娇弱的笑容,极少开口。偶尔在花园里碰到,她也是怯怯的,像是受惊的小鹿,老远就避开。 他们见面不多,交谈更少。 他总会想,娘那般干脆爽利的性子怎么会生出她这样胆怯怕事的女儿。 父亲病重那半年,他们都在床前侍疾,才真正有了接触。 她守着火炉煎药,用扇子小心地扇着风,炉火照着她的小脸红扑扑的,温柔静谧。 空闲的时候,她坐在案前抄佛经,一坐就是大半天。 她总是小心翼翼地把自己隐藏在不被人注意的地方,他发觉自己根本就不了解她,看不透这个仅有十岁的妹妹的心思。 偶尔父亲清醒过来,会说些陈年旧事,关于济南府,关于母亲。宋青葙听得很认真,鸦羽般的睫毛忽闪忽闪,眼里蕴着盈盈泪水,脸上满是孺慕。 那时候,他才发现,这个妹妹是渴望真情的。 父亲去世那天,她怯怯地走在他身边,喏喏地说:“二哥,我很害怕。” 灵堂里,到处都是白色,白色的幔帐,白色的幡条,白色的灯笼摇曳在夜风里。 她瘦小而柔软的身体紧贴着他,手指紧紧抓着他的衣袖。 那一刻,是他们最亲近的瞬间。 自始至终,宋青葙给他唯一的感觉就是胆小怯弱,连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可就是她,却对着他一声接一声地质问: “二哥说照顾我,你一走两年多,没有音讯。你可知,这一年我过得是什么日子?先是莫名其妙地被褚永羞辱,被郑家退亲,祖母跟大伯以我辱没宋家门风为由将我赶出家门,我自己带着四个没出过门没见过世面的丫头,走投无路进退维艰,二哥,你在哪里? “郑德显好男色,却死乞白赖地纠缠着要娶我,丁骏当街拦着我,厚颜无耻地让我从了他他,郑德怡算计我,拿着顺义伯的名头威胁我。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二哥,你在哪里? “秦镇不嫌弃我,他愿意护着我,他明知我不情愿还是一心想娶我。成亲这些日子,他不曾对我高声过,不曾对我板过脸,但凡有好吃有好玩的,他第一个想到我。二哥,我活了十五年,从来都是看着别人的脸色生活,从来不知道被人疼着宠着的滋味,秦镇是唯一一个把我捧着手心疼爱的人,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如果,二哥一定要我和离,那我宁可死在二哥面前,变成魂魄我也回去陪着他。” 说罢,她捡起桌子腿角的一片碎瓷,毫不犹豫地划在腕间。 血立时自碎瓷片的边缘渗了出来,殷红的血衬着她白嫩的皓腕,分外刺目。 宋修远劈手夺过碎瓷,叱道:“身之发肤受之父母,怎能这样不爱惜?” 宋青葙泪眼婆娑地说:“二哥要我和离,便是生生地剜去我的心,我连心都不要了,还在乎什么发肤?” 宋修远看着她满脸的泪水,有片刻失神,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说的没错,在她最需要帮助最渴望被呵护的时候,他并没有在。 他去了东海镇,据说东海镇有位方士,能通古纳今、召神劾鬼。他不奢求能将娘亲的肉身召唤回来,只希望有个法子,与娘互通讯息。 行至东平县,偶然遇到了褚永。褚永风采不凡,言谈有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宋修远顿起敬佩之心。 两人说起京城有名的人物,褚永晦涩地说,顺义伯胸中有丘壑,绝非甘居人后的人物,前途不可小觑。 宋修远想起付氏临走前的嘱托,若是可能给宋青葙找个老实本分的人家,过一辈子安安稳稳衣食无忧的舒心日子。 顺义伯既然志向高远,雄心万丈,这辈子注定没法平淡度日,郑德显又是个不问仕途经济,只知饮酒赏花的风流雅士。整个郑家全仰仗着顺义伯,如此看来,郑家必定多磨难,而且以后也未必能得善终。 酒酣耳热之际,宋修远掏出付氏留下的挂件,嘱他替宋青葙退亲。按照他的想法,妹子是个怯弱的性子,退亲后势必待在家中闭门度日,等以后他回京都,再给她寻访个合适的人家结亲。有他给妹子撑腰,又有六七间铺子做嫁妆,谁敢怠慢她? 褚永满口答应了。 后来褚永写信给他,说已完成当日所托,并说五爷很赏识他,希望他能助五爷一臂之力。 他在霸县见到了五爷,五爷跟褚永所言一样,气度高华冷静自持,偏偏对他这个街头混混极为礼遇。 宋修远感觉自己像是无人识的千里马终于遇见了伯乐。 霸县,素有此固三关之锁钥,实则冀中之机枢的说法,他一边暗中训练军士,一边打劫自山东进京的官员。 在那些官员携带的信匣里,得到了不少关于顺义伯的消息。 霸县事毕,他奉命回京,途中听说宋青葙不守妇道纠缠褚永不成,后来嫁给了秦镇。 他不认识秦镇,可对他的事情却多有耳闻。 自己的妹妹本就性子软弱,要再嫁给这么一个蛮人,可想而知会过成什么样子。 宋修远日赶夜赶,城门刚开就进了城,先到兴王府跟五爷回了事,领到赏赐,然后跟章安商议如何把妹子解救出来。 章安是他早年打架时结识的朋友,拜过把子,一同历过好几次险境,可以说是过命的交情。章安有个好处,长得其貌不扬一副老实相,但凡打听个什么事,那些婶子大娘的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章安一早就揣了包窝丝糖在清平侯府角门处等着,见有送菜的马车进去又出来,他便上前问清了望海堂的方位。 按照宋修远的打算,他跟章安偷偷摸进去,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秦镇干掉,等过上半年三个月,再找借口把宋青葙接出来。他可不会让妹子在秦家守一辈子寡。 付氏曾说过,守寡就是折磨女人。男人死了老婆极少有不续弦的,凭什么女人就得守寡? 他的打算很好,却没想到秦镇的功夫这么高,一人对付他们两个还绰绰有余。 早年,他只听说秦家一门三子,哪个都不是善茬,打架从来不讲什么条条道道,都是一窝蜂地上,所以他直觉得认为秦镇就是以多欺少的无赖。 不曾想竟然小觑了他。 明摆着,以宋修远跟章安两人的能力是绝对伤不了秦镇,就是再加一个也不一定能要他的命。宋修远便想干脆把宋青葙带回去,劝两人和离,或者借五爷之力,逼秦镇和离。 再令他想不到的是,秦镇对宋青葙挺好的,他听到他说,天冷,多穿件衣服,又说,他会找到她,接她回家。 那一瞬间,他曾犹豫过,可想起五爷的话,仍是义无反顾地带走了宋青葙。 五爷说,清平侯在贵州军队余威犹在,清平侯夫人出身土家寨,土家寨是贵州最大的蛮夷村寨,不但在土家族有极大的影响力,就是在其它民族中,说话也很有分量。 五爷还说,清平侯跟常太医是生死之交。他已掌握了不少顺义伯延请术士仿着魏晋名士炼制五石散。五石散素有催情之效,淑妃就是那段时间有了身孕。 可五爷始终怀疑,皇上的身体虚弱并非一日两日,临幸的妃子也不是一人两人,怎么偏偏就淑妃怀上了龙子。 五爷在秦镇跟褚永打仗的第二天就拜访了清平侯。清平侯这个老狐狸,脸上挂着谄媚谦逊的笑,要么装听不懂,要么就是一问三不知。 清平侯不欲与五爷相交,也不想跟顺义伯有牵扯,可五爷却容不得他坐山观虎斗,两不相帮。 要么友,要么敌,清平侯想置身事外谈何容易。 两年下来,宋修远为五爷做事,对他的脾性多少有些了解,对他的手段也有所耳闻。 宋青葙留在秦家没什么好处。 可眼下……宋修远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他真的不明白,一向没有主见的妹子,怎么突然就转了性子,变得这么刚硬起来。 宋青葙是他唯一的亲人,付氏对他唯一的嘱托也是照顾好妹子。 宋修远烦恼地起身,走出屋外。 一夜秋风,地上落下无数枯叶,湛蓝的天空,大雁南飞,雁叫声声。 宋修远随手抓过一片黄叶,劈手撕了个粉碎。 章安正靠在树杈上四下张望,见状“嗖”地滑下来,低声道:“饭菜早买回来了,就放在正房方桌上。已经午时了,妹子醒了吗?” 宋修远摇头,“还睡着。” 章安跟着叹口气,“那怎么办?秦镇那厮厉害得很,要不叫上褚永再去一趟?” 宋修远恶狠狠地说:“别提他,我让他退亲,可没说让他闹得满城风雨,要不是妹子胆子惜命,换个心气高的,早就一头撞死了。等秦镇这事了了,回头我就去教训他。” 章安张了张嘴没说话,昨夜他在门外看得可清楚,宋青葙拿起碎瓷片面不改色地就往手腕子上拉,就这样还叫胆子小,还叫惜命?那么不惜命的是什么样子,直接拿刀抹了脖子? “秦镇不是说来接她?如果申时前他有本事找到这里,我就成全他,否则,别怪我棒打鸳鸯!”宋修远思量片刻,突然一掌拍向树身,黄叶似断翅的蝴蝶般晃悠悠飘落下来,铺了满地。 章安摸摸脑门,“现在已经午时了,申时之前,能找来可不容易。修远既然有心成全,何不做得好看点?” 宋修远“哼”一声,“他的媳妇他不来接,难不成我还得送回去?”低着头,喃喃自语,“你说,她怎么就转了性子?” 章安看着他,“许是你以前看错了也未可知。再或者,你听听她遇到的那些事,要真跟你说的毫无主见,恐怕早就被撕掳了,还能好端端地活着?” 宋修远沉着脸,低声念着,“白家胡同、郑德显、丁骏、还有袁茂家的,这些人,我都要一个个地收拾了。”叹口气,再叹口气,迟疑着问,“你觉得秦镇能靠得住?” “靠不靠得住,妹子说了算。”章安朝屋里努努嘴,蹲在院子里,沉默会儿眯着眼睛看看天色,“要不,我去给秦镇送个信儿?” 话音刚落,只听门口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第69章 小别重逢 章安习惯性地爬到树杈上,探头看看,对宋修远伸出了三根手指头。 此时,门房里的男子已弯着腰颤巍巍地出来,小心地打开道窄缝,问:“找谁?” 门“哐当”被推开,秦镇面沉如水昂首走进,周身散发的冷厉气息使得原本炽热的秋阳似乎也冷了几分。 章安见势不好,“哧溜”滑下来,站在宋修远身旁,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秦镇轻蔑地扫了他一眼,目光对准宋修远,“三娘在哪?” 宋修远侧侧头,“屋里,睡着。” 秦镇刚想进去,又停下脚步,冷冷道:“看在三娘的面子,昨夜之事我不追究。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事可一不可二,若有下次,我不会杀你们,但绝对会让你们生不如死。” 宋修远欲分辩,可瞧见秦镇的眼眸,欲出口的话生生憋了回去。他走南闯北这些年,没少见过面相凶恶之人,可秦镇不但凶,而且狠,眸子黑漆漆得尽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 直到秦镇走进屋子,围绕在周身的冷意骤然散去,宋修远才感觉轻快了些,侧身与章安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 宋青葙侧身躺着,身上仍穿着昨夜那件天碧色绣白玉兰花的杭绸小袄,发髻被压得有些散乱,珠簪歪斜着,摇摇欲坠,两只手温顺地放在腮旁,一只腕间戴着翡翠镯子,另一只手腕却缠了条白棉布。 秦镇轻轻拔下珠簪,塞进袖袋中,又替她掖了掖被角,视线落在她腕上的白布条,眸光顿时冷了几分。 宋青葙睡得极不安稳,一个梦接着一个梦,一会是在白家胡同的紫薇花下,付氏淡漠地看着她,上身是人头,下面却是长着鳞片的鱼身;一会是漆黑的深夜,二哥拿着长剑架在她脖子上,恶狠狠地说,跟我回去,走还是不走;一会又是漫天风雪,身穿灰衣的秦镇冷冷地对她说,咱们和离吧,说罢转身就走……她绝望地倒在雪地上,拼命地喊:“不!我不和离!你别走……” 宋青葙一个激灵坐起来,冷汗涔涔。 秦镇掏出棉帕,温柔地拭去她额角的汗珠,轻唤:“阿青,醒醒,醒醒,是做噩梦了?” 宋青葙迷茫地睁开双眼,费力地眨了眨眼,才看清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梦里的景象清清楚楚地闪现在脑海里,宋青葙一头扎进秦镇怀里,哭喊道:“你别走,你别抛下我。” 秦镇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不住嘴地安慰,“阿青,是我,没事了……我不走,不会抛下你,不会不管你。” 宋青葙死命地抓着他的衣袖,指甲因用力而变得发白,直到感觉到熟悉的怀抱,那颗漂浮无助的心才安定下来。她抽泣着,无限委屈,“你怎么才来,我想回家了。” “是我不好,来迟了。”秦镇慌乱地擦着她脸上的泪,伸臂取过她的披风,当头把她兜住包起来,低声道,“咱们这就回家……你能自己走,还是我抱着你?” 宋青葙不说话,越发紧地往他胸前靠了靠。 秦镇心里软得像水,拦腰将她抱在怀里,小心地往外走。经过宋修远身旁时,宋青葙轻轻说了声,“等一下,我有话对二哥说。” 秦镇将她放下。宋青葙擦擦腮边的泪,深吸口气,平静地开口,“二哥以后仍住在这里?” “对。”宋修远疑惑地点点头,眸光瞥见秦镇冷肃的面容,心猛地沉了沉。 宋青葙淡淡地说:“那回头我让人将母亲陪嫁的铺子跟田庄的地契送过来,二哥以后成亲用得着。我靠着世子爷,用不着那些。” 宋修远推辞道:“是娘指名留给你的,你收着吧。我是男人,好男不吃爹娘饭。” 宋青葙垂眸,“那就先放我那里,二哥需要的时候遣人跟我说一声。”顿一顿,接着道,“我跟世子爷过得挺好,二哥无需挂怀。二哥跟着五爷,定然也会前程似锦。以后,我就不来看二哥了,二哥多多保重。”曲膝,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福礼。 宋修远愕然,“三妹,你这是……二哥完全是为你好。” 宋青葙温婉一笑,“我知道二哥对我好。只是我已经嫁了人,出嫁从夫,理应听世子爷的。再说二哥还有大事要做,别因为我们的缘故拖累你……二哥两年多没有音讯,以前总怕二哥出事。现在知道二哥身体康健,我也放心了,再没有遗憾之处。”再笑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看两人走出大门,宋修远喟叹一声,问章安:“三妹到底什么意思,我所作所为都是为她好,她怎么半点不领情,反而颇多怨尤?” “她不是要跟你断了兄妹情分吧?”章安没怎么听懂,摸摸脑门,“哎呀,这女人的心就是海底的针,有话不明着点说,谁能猜得透?依我看,秦镇对她还算好,你也不必再多牵挂,用心办好五爷交代的事才是正经。” 宋修远无奈地点点头,“也是,女大不中留,由她去吧。明天咱们就去找五爷,顺便跟褚永那狗东西算算账。娘的,还有脸跟我提新刀,美得他。” 章安笑笑,“你那新刀确实新奇,也不知是哪里的工匠想出来的点子,难怪褚永眼馋。” 宋修远从怀里掏出把一寸多长的刀,寻着刻痕将上面的机关都打开,“我娘之前用它削过秋梨,看着挺方便,用来防身稍嫌短了。依我看,就这两柄刀跟短刺用处大,其余这些钩叉之物却没什么用处。” 章安左看右看,突然一拍大腿,“我倒有个主意,咱们拿着这个找工匠照样子多打几把,只留着刀跟刺,其余没用的玩意一概不要。兴许五爷见了也喜欢。” 宋修远拊掌道:“好主意,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找工匠。” 且说宋青葙跟秦镇出门后,一眼就看到正对着胡同口停着辆马车,车夫正跟马车旁站着的那人说话。那人穿素白色圆领道袍,宽大的袖口缀着密密麻麻的金线水草纹,袍边系着片金锁,手中摇着金扇子,通体上下的金子在秋阳的照耀下,熠熠生光,令人不敢直视。 秦铭侧头转向秦钧,不无遗憾地说,“我料想得不错吧,咱们就是白跑一趟,你看大哥身上半点血没溅上。” 秦钧黑着脸,翻身上马,“是谁颠颠地让我告假跟着来的?二哥记性不会那么差吧?” 秦铭惊讶道:“难道是我?”随即恍然大悟,“噢,我这不是为你着想吗?这次接回大嫂来,你就是大嫂的救命恩人,大嫂为报恩,肯定尽心帮你张罗个合意的媳妇儿。” 秦钧“切”一声,“这是二哥的想法吧?” 秦镇耳朵好使,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冷冷地扫过去,“回府!” 正午的大街上,行人寥寥无几。 秦钧心无旁骛地赶车,秦铭则悠闲地骑马随在车旁。 透过晃动的窗帘,宋青葙看到外面不时闪动的金光,摸了摸发髻,问道:“是不是很乱?” 秦镇笑笑,柔声道:“没事,待会三弟车赶到望海堂,不会被人看见。” 宋青葙咬着下唇,神情沮丧,“是不是府里的人都知道了?” “没有,”秦镇揽住她,“就父亲以及我们几个知道。我让碧柳告诉下人,说你不舒服,不许人打扰,有事告诉秋绫就行。” 宋青葙仰头看着秦镇,他的脸庞刚硬,眉毛粗浓,眼底有着明显的青色,眸光却温柔深邃,蕴含着无限情意。这张脸,看上去有点凶,却让她心安,让她眷恋。 一时心潮澎湃,情不自禁地伸手圈住他的脖颈,吻在他唇角。 秦镇热烈地回吻着她,先是轻柔温存,而后疯狂地掠夺占有。他的话语,在她的齿间,支离破碎,“一夜未睡……害怕……你再不回来。” “我也是,怕你不要我了。”宋青葙呢喃着回应,双手攀在他的肩头,泪水不自觉地顺着脸颊慢慢淌下来,滑入口中,又苦又涩。 秦镇暗叹一声,又俯□,燃着火焰的亲吻,灼干了她腮边的泪,熨平了她惶恐的心,搅热了两个人的身体。 宋青葙被他吻得七晕八素,突然想起来什么般,惊叫一声,“我的簪子?” 秦镇松开她,自怀里取出那两支式样简单,簪头用紫色的东珠镶成丁香花的珠簪,“在这里,我替你收着了。” 宋青葙坐正身子,将头发打散,以指作梳,绾了个低髻。秦镇抬手将珠簪戴上。 两人四目交投,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彼此的心意,他们都看得极清楚。 抛开年少无知的过往不提,秦镇在□□上基本算是个痴傻的人,一旦认定便是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宋青葙聪明,可她的聪明在于能认清男人的心,也认清自己的心。秦镇既然对她情有独钟,她也愿意用同样的真心来交换。 因为值得! 马车行到簪儿胡同,秦钧在门口停了停,见车内人没有下车的迹象,扬声唤来门房,将门槛卸下,一路赶到望海堂。 宋青葙裹紧披风,被秦镇抱进屋里。 秦铭摇摇折扇,望着大步离去只言未发的两人,道:“大哥这是大恩不言谢,回头得让大嫂给我再打个金锁片,要八两重的,这个戴着太轻,发飘。” 秦钧冷眼瞅瞅他,一挥鞭,马吃痛,四蹄腾空,撒腿就跑,扬起许多尘土,扑了秦铭一身。 “金线不经洗,洗多就掉了。”秦铭气急,将马鞭扔给远山,双手提着袍摆不住地抖。 远山笑着道:“二爷应该找个盆接着才对,没准能掉下金末末。”说罢,牵马一溜烟地走了。 秦铭跳着脚叫,“你皮子紧了是不是,回头让大哥给你松松。” 眼下,秦镇可没功夫理会外面的鸡飞狗跳,他整个心都系在了宋青葙身上。 隔着棉布帘子,净房那边的水声清晰可闻,秦镇原本就不太平静的心思顿时荡起了层层涟漪。 他深吸口气,沉声唤碧柳摆饭。 宋青葙沐浴罢,带着满身的湿意走出来。水汽熏蒸过后的脸,绯红似霞,乌黑的青丝垂在身前,打湿了身上的月白色中衣,里面枚红色肚兜上绣着着鱼戏莲叶图案就清清楚楚地印了出来。 秦镇喉头一紧,才始压下的涟漪迅速地荡漾成水花。掩饰般起身,接过宋青葙手里的棉帕,哑声道:“我给你绞干头发。” 床边半人高的穿衣镜里出现了一对相依偎的身影,男人高大,女人娇小,站在一处却如日月交辉相得益彰。 秦镇的视线一下子就落在宋青葙的腕间。 “下次不许这样。”他抬起她的手,心疼地打量,“我说过去接你,必定会去。而且,我不会和离,即便你想,我也不会放你走。” 宋青葙怔怔地看着他,怯怯道:“我一时昏了头,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二哥若真要我们和离,我可能就活不了了。” “瞎话!不许这么说!”秦镇心里紧张,手底不自主地用力。 “嘶,”宋青葙倒吸口凉气,举着手腕,委屈不已,“都被你捏红了,也不知以后会不会留疤,要是别人问起来该怎么说?” 秦镇失笑,女人都是这么爱美,刚回过神就担心留疤的问题? 愣了片刻,秦镇笑笑,“我去问问娘……就说你削梨子时伤了手。” “唉,”宋青葙叹气,“娘肯定觉得我很笨,削皮也能受伤。要不,你就说你掌心的伤怕留疤,好不好?” 秦镇无奈地说:“好!” 宋青葙斜睨着秦镇得意地笑,少顷,俯在他胸前,低低叹一声,“你真傻!” 秦镇温柔地将她揽紧。 过了好一会儿,宋青葙抬起头,神情严肃地问:“有件事一直拿不定该问还是不该问,世子爷,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第70章 “世子爷是怎么找到我的?”宋青葙神情严肃,说完很快又补充道,“要是不方便的话,不说也行,我就是问问。” 秦镇反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宋青葙笑笑,不确定地说:“我也是随便猜的,说错了,世子爷别怪。我听大舅母说,生意人总会留点后手,虚虚实实的,让人猜不透底细。比如明明只能吃下五百两银子的货,却说需要一千两银子的货。我寻思着咱们府里上百年的爵位,没准也留着暗招。我想老侯爷、侯爷都是独子单传,京都也没靠得住的亲戚,独力支应这偌大的门户可不简单……” 她的心思真重,秦镇暗叹,要不是他对宋青葙多少有些了解,还真听不出她的意图。 轻拂一下她的发,笑道:“这次没用后手,保命的东西还在,不会轻易露出去。你放心就是。父亲那里也没问题,再说了,你是我的媳妇,即使动用暗中的势力,也是应该。” 宋青葙坦诚地说:“五爷的意图我猜了个七七八八,父亲的态度我也明白,我不想因为我连累这一大家子人。” 秦镇思量会,道:“前天夜里常太医投缳自尽了,对外是这么说的,父亲私下问过仵作,仵作说其实常太医上吊之前就已经死了。” 宋青葙张大嘴巴,问道:“是顺义伯的人干的?” “既没人证也没物证,不好说。正好昨天又出了你这事,父亲就让我到五爷府邸跑了趟,把上次常太医带来的东西给了五爷。。” 宋青葙咬咬下唇,“那就是说,咱们还是要站在五爷这边了?” 秦镇摇头,“不,不相干。本来常太医的诊案也是要交给五爷的,父亲虽不喜五爷,但皇室血脉不容混淆,老祖宗帮楚家打下的江山不能这样白白让给别人……五爷倒挺痛快,接过东西后,马上说了你二哥的下落。” 宋青葙想想宋修远,不由问道:“你觉得五爷是个怎样的人?” “我去的时候他正在花园里赏花喝酒,看着挺和气,没什么架子。不过,五爷是在宫女太监手里,从小被捧着养大的,幼时很跋扈,后来不知为何改了性子。父亲说过,帝心难测,五爷也差不多。” 宋青葙黯然道:“现在想想跟二哥说的那番话,着实有些过了,应该耐着性子劝他几句才是……只是,以前为他提心吊胆的,好容易把他盼回来,竟然头一件事就让我和离,而且还伤你。连七八岁的小孩都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亲,二哥也太霸道,太自大了,想想我就气。” 秦镇看着她笑,“以前总觉得你做事冷静,有条不紊的,现下也知道你也有冲动的时候。阿青,我很欢喜。” 她不冷静的次数有限,细细想起来,每一次都是因为他。 宋青葙蓦地红了脸,转过身不再理他。 第二天一早,宋青葙正俯在炕桌上计算买粮米所需的银子,秦钰来看她,“听说嫂子病了,是不是这几日累的?现在好些了没有?” 宋青葙笑道:“没什么病,就是身子倦怠,寻个借口偷懒而已。” 秦钰取过月芽手里捧着的包袱,笑道:“嫂子为我忙活这么久,我没什么好表示的,给嫂子做了双鞋。嫂子试试合适不?” 青布包着袼褙的鞋底,里面衬着白棉布,用麻绳纳成,针脚细密,挺硬结实;鞋面是天水碧的锦缎,绣着白玉兰,玉兰花边缀着银线,既雅致又漂亮。 一看就知道下了功夫。 宋青葙赞叹不已。 秦钰见宋青葙喜欢,笑得越发灿烂,“我看嫂子一向穿着素净,就没敢用大红大绿的鞋面,玉兰花也是见嫂子有件这样的小袄,所以才绣的这个图样。” 宋青葙连声道谢,“你真有心,想必费了不少功夫吧?” 秦钰羞怯地笑笑,“我闲着也是闲着,做点针线还能消磨点时间,前两天我做了不少袼褙,要不再给大哥做双鞋吧?” 宋青葙欣然答应,“你大哥脚重穿鞋费,我正打算抽空给他做两双厚实点的,你要是做的话,就省了我的事了。”说罢,吩咐碧柳找出一双秦镇的旧鞋来,“想做冬天穿的,稍微松宽点,到时穿厚袜子免得挤脚。” 秦钰点点头,叉开大拇指跟食指,比着鞋子量了量尺寸,默默地记在心底。 两人正说着话,秦钰不经意地见到秋绫在外面闪身而过,她知道秋绫管着望海堂的内院,怕有什么急事回禀,忙不迭地起身告辞。 宋青葙也见到了秋绫,便不留她,送她出门的时候,嘱咐道:“诚意伯府规矩大,九娘的母亲是个死板守旧的人,切记得要做足礼数,别让九娘跟着受带累。还有,临去之前来找我一趟,我也给九娘准备了添妆的东西,倒时你一起带过去。” “哎,知道了,嫂子。”秦钰答应一声,叫着月芽一同出了门。 秋绫跟在宋青葙身后进了屋,不等开口。宋青葙已叹口气,“二哥确实回来了,跟一个叫章安的住在一起。离得不算远,就在顺天府衙门附近。” “章安?”秋绫显然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他就是个坏事娄子,净出馊主意,当年没少挑唆着二少爷干缺德事。二少爷还跟他混在一起?” 宋青葙道:“嗯,两人看着挺近乎的,都在五爷跟前效力呢,他们住的宅子也是五爷赏的。” 秋绫“啊”一声,“没想到二爷竟然走了这条路。” 宋青葙抬眸看她一眼。 秋绫脸色阴沉,话有些急,“二少爷脾气冲,耳根子软,没什么心眼,根本就不是当官的料。当初二奶奶不让他科举,一来是因为科举的路不好走,都说十年寒窗苦,很多人苦读二十年也不一定能中个进士;二来就是因为二少爷这体性,要真当了官,早晚让人给卖了,恐怕还得祸及全家。” 宋青葙喃喃道:“母亲倒是看得准,她怎么就没吩咐二哥几句?” 秋绫苦笑,“怎么没有,二奶奶没少替他操心,时不时念叨,说不指望二少爷高官厚禄,也不指望他日进斗金,就盼着他能硬气点,担当起做儿女、兄长的责任就行,以后姑娘若受了委屈,也能有个撑腰的人。” 还有这么教育子女的人? 宋青葙无语,祖母孙氏一直希望儿孙科考举仕,大舅母家中不贪图当官,可自小就教导他们做生意。 母亲两世为人,很多事看得通透,可她为什么既不让二哥科考,又不让他经商?难不成,另一世上的人都如此管教孩子? 二哥就是因为没事干,所以才在外面瞎混吧? 宋青葙想到二哥谈起被五爷赏识时双眼亮晶晶的样子,忽然有点明白,二哥为何死心塌地地跟着五爷。 恐怕五爷是第一个重视他的人,尤其,五爷的地位无比尊贵,仅次于皇上,二哥为了五爷岂不要肝脑涂地? 该想个什么法子让二哥远离朝堂之争?宋青葙绞尽脑汁想不出头绪,只听秋绫又问:“二少爷身子可好,瘦了还是胖了?” “跟先前差不多,倒是没瘦。”宋青葙答道,突然眼前一亮,“二哥刚回来,宅子里就一个看门的老头,其余下人一概没有。你要是挂着二哥,不如就到那边去,帮他料理着家事,抽空也能劝着他点。我虽说不再过去看他了,可也不能一点不管,万一有个风吹草动的,你给我递个信过来。” 宋修远是付氏的第一个孩子,又是在付氏身边长大的。可以说,宋修远也是秋绫亲眼看着,一天天从孩童长成了青年。 秋绫对他的感情远比对宋青葙的感情深厚。 而且眼下宋青葙过得已经算是安稳,而宋修远却无人照顾,还不顾斤两地去掺合朝堂之争……秋绫忧心忡忡,几乎未加思考,就答应了,“行,我收拾下东西,后天就过去。这边点心房让碧桃管着就行,厨房交给秀橘,都是咱们熟悉的人,用着放心。剩余浆洗和洒扫那边没几个人,捎带着管管就行。夫人这边总领上的事打算交给谁,碧柳还是……” 宋青葙问道:“你看谁合适?” 秋绫坦率地说:“碧桃秀橘这两个心思单纯老实本分,碧柳有时候挺细致,有时候咋咋呼呼的。要真说起来,新月倒是可以,就是不知道她有没有别的心思。” 宋青葙笑道:“咱们不能因噎废食,怕她有歪心就不用。说实话,碧柳,我想明年就把她体体面面地嫁出去,她是良籍,跟了我这么些年,多少恩情也还回来了,没有一辈子使唤人家的理儿。阿全也是,不是跟孙秀才学认字,等学完了就让他自立门户,姐弟两人总能撑得起一个家。” 秋绫点点头,“夫人看上谁了?常贵?” 宋青葙就笑,“你倒是猜得准,我寻思着碧柳她爹跟常喜是老相识,常贵人又老实,碧柳嫁过去肯定不会受气。回头我再问问阿全的意思,唉,这姐弟两差得也太多了,碧柳要是有阿全一半的心眼就好了。” 秋绫也笑,“还说呢,二少爷要是有夫人一半的沉稳通透也就好了。” 隔了一日,常贵驾车把秋绫送到了顺天府衙门附近的琉璃寺胡同。 宋青葙问新月:“秋绫辞了这里投奔远房亲戚了,我想让你接着她的差事,你能行?” 新月寻思片刻,掰着手指道:“夫人身边最重要的一个是吃、一个是穿,厨房里秀橘姐姐在,不用操心,衣物首饰这边,我看都是夫人自己管着,另外有碧柳姐姐帮手,也出不了差错。其余各处,都有章程,凡事按着章程来,该罚则罚,该赏就赏,倒也不难。我能行。” 宋青葙微笑颌首。 同样的话,她也问过碧柳。碧柳当时就推辞,单夫人屋里这边都顾不过来,哪有精力管其他的。 新月见宋青葙点头,又大胆地说:“夫人既让我接了秋绫姐的差事,我的月钱也该涨涨。不单是银钱的事,也关乎我说话的分量。八百文月钱的管事跟二两银子月钱的管事,可大不一样。” 宋青葙便问:“那你觉得自己是个多少月钱的管事?” 新月道:“我来得日子短,不敢与秋绫姐姐比肩,矮一等就行。要是夫人见我管得好,以后再提也是一样。” 宋青葙笑着答应,“就依你,现下月钱是一两八百文,不过你得比秋绫管得好才行。” 新月忙曲膝行礼,“夫人既信我,我定然不会让夫人失望。” 宋青葙挥手让她下去了。 傍晚时分,秦镇急匆匆地回来,进门后水都顾不得喝,张口问道:“阿青,你可认识工部乔尚书的孙女?” 宋青葙从账簿中抬起头,不解地问:“乔尚书有两个儿子,大房四个女儿,二房三个,加起来共七个,其中三个嫡出的,五个庶出的。世子爷问的是哪个?” 秦镇没想到乔家竟然这么多闺女,愣了会,才道:“没出阁的那个。” 宋青葙“扑哧”一笑,“没出阁的也有五个,世子爷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进门就打听别人家的女孩子,世子爷不怕我嫉妒?” 秦镇拿起炕桌上宋青葙喝剩的半杯残茶,喝光了,又续了一杯,递给宋青葙,笑道:“你嫉妒了?” 宋青葙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回答道:“没有。” 秦镇挑挑眉,“是因为无所谓,不在乎?” 宋青葙歪头想想,“不是,是因为我大方贤惠。难道世子爷没看出来?要不,世子爷给我个机会展示展示?” 秦镇瞪她一眼,“这辈子别指望了,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宋青葙嗔他一眼,笑道:“那世子爷到底为什么打听人家乔尚书的孙女?”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想了个新故事,关于医家女跟锦衣卫的,温情向,目前全文存稿中,地址放在文案上,有感兴趣的妹子不妨点进去看看~ 第71章 夜半时分,一轮圆月高高地挂在墨蓝色的苍穹上,月色如水银般自枝枝叶叶的缝隙里流泻下来,洒在青石板的路面上,折射出细碎的银光。 风起,竹叶婆娑,似有情人的低语。 秦钧倚在观云阁的窗棂前,望着如霜的月色,烦恼地叹了口气。 垂眸,掌心躺着一只赤金镶绿松石的耳坠。 许是握得久了,绿松石发出丝丝暖意。 秦钧不由想起臂弯中如春柳般纤细柔韧的腰肢,也是那般地温暖绵软,虽只是一瞬,已让他难以或忘。 说来也巧,他很少去东二街,那天却偏偏去了,而且偏巧遇到了马受惊发狂。 他记得清清楚楚,惊马冲向轿子,轿夫吓得仍下轿杆往旁边躲,轿子不可避免地歪倒在地,接着那个女子自轿中扑出来,往地上坠落。 他本能地上前一步,揽住女子的纤腰。 风扬起女子帷帽的面纱,露出她的容颜——肌肤白皙,脸型瘦小,双唇水嫩,薄薄的眼皮下眸光清澈。 他看得有些呆。 女子脸上便泛起淡淡的绯色,眸中也似带了水光。 她说:“放手!” 他如梦初醒般松开手,女子又朝地面落下,他再度托起她的腰肢,女子站稳,恨恨地说了句,“登徒子”,钻入轿中。 惹事的轿夫赎罪般将轿子抬得飞快。 地面上留下了这只耳坠。 秦钧捡起来,想追上去,却看到轿子抬进了乔尚书府邸。 乔尚书已过花甲,膝下只两个儿子,由此可知那人必定是乔尚书的孙女。 可谁能想到,乔尚书竟然有七个孙女,单是未出阁的就五人。 他总不能拿着耳坠挨个去打听,传出去有损姑娘的声名,可他又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到底是哪个? 这些日子,那抹一身浅绿若青翠修竹般的身影始终在脑海中徘徊,那双单薄的丹凤眼蕴着水光,时时在他面前闪现,挥不去忘不掉。 竹叶沙沙,似乎又是她的声音,“放手!” 秦钧烦恼地关上窗扇,“哗啦”合拢了窗帘。 秦镇拿着耳坠给宋青葙看,“就是这个,三弟都因此茶饭不思了,你是长嫂,怎么也得帮他一次。” 宋青葙瞥一眼,漫不经心地说:“我比他小两三岁,哪有资格帮他说亲?”说话时,头微侧着,水红的唇不经意地嘟着,一副女儿家娇俏赖皮的神情。 “原来你还记仇?”秦镇失笑,情不自禁地吻上她温暖柔软的唇。 中秋节,点心房做了些月饼,宋青葙送了两只给秦钰。隔天,秦钰来还礼,无意中说起陈姨娘劝秦钧找她帮忙说亲,秦钧说,她比我还小两三岁,她看中的人能行? 秦钰笑着说:“姨娘劈头将三哥骂了顿,说三哥是个愣头青,见人就板着脸,三锥子扎不出一滴血来,能指望他自己寻个媳妇?三哥就说,大哥也不爱说话,不就找了大嫂。” 宋青葙当时就红了脸,她一直自欺欺人地想自己是奉父母之名媒妁之言成的亲,却没想到秦镇老早就把私下相中她的事告诉了两个弟弟。 那天,宋青葙指着秦镇恼道:“你败坏我的名声,以后弟弟的亲事别找我,让他们自个解决就行。” 秦镇千哄万哄哄不好,没办法,只好无耻地将她压制在床上,用行动表示了自己的歉意。 现下,宋青葙重提起往事,秦镇猛地想起,明亮的月色里,宋青葙美好的身体在他面前如波涛般起伏,她的头仰着,墨发像瀑布垂散下去,胸前的丰盈晃动如脱兔…… 秦镇喉头紧了紧,俯在宋青葙的耳边喃喃道:“那天的姿势,咱们再试一次。” 宋青葙脑中“哄”一声,似是着了火,那天的情形,她怎么能忘记? 他先是小意地哄着她,然后不要脸地动手动脚,然后,被他教唆着,头脑一热,就坐到他身上……她实在没有了力气,他怨妇般抱怨,“就知道这事指望不上你,你可知道我平日的辛苦了?”翻过她的身子,覆了上去。 再然后,她就像漂浮在惊涛骇浪中的小舟,一会被高高抛起,一会直直坠下,她咬紧牙关苦苦地忍,他低低地诱惑她,“你喊啊,喊出来就不难受了。” 她就喊了,甫出声,就感觉他的动作相较之前更加狂野了几分……她张口咬在他的手臂上。 宋青葙又羞又恼地推开他,“前天买米的账还没对完,世子爷先歇了吧。” 秦镇无奈地脱了长衫,想想仍是不甘心,举着胳膊凑到她面前,“阿青,你看,这印子还在,我都不敢撸袖子,生怕别人问起来,不好回答。” 宋青葙回头一瞧,粗壮的手臂上除了汗毛再无别物,何曾有半点伤痕,气呼呼地道:“世子爷再这样纠缠,三弟的事我真不管了。” 秦镇忙道:“好了,我不闹你。你说,该怎么办?” 宋青葙看着他笑,没成亲时,觉得他又凶又冷还不爱说话,现在怎么觉得他的话一点都不少,甚至还太啰嗦了。 秦镇被她笑得莫名其妙,又问一遍,“你打算怎么做?” 宋青葙轻咳声,“首先当然得清楚三弟钟情的那人到底是谁?然后再打听人家年纪多大了,是不是定了亲事,要是定了亲,你就让三弟死了这份心。要是没定亲,以后的事情多得很,乔尚书出身诗书之家,估计不一定能看中你们秦家……现在说这些还早,你把耳坠子给我就行了。不过,话得说到前头,只要我打听出是哪位姑娘,三弟就算欠了我的情,以后得加倍偿还。” 秦镇将此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秦钧。 秦钧咬牙答应,“行!” 宋青葙将碧柳唤来,“去东安门荣宝斋,让掌柜照着这个样子另镶两副耳坠子,然后各配两支赤金嵌绿松石的簪子。就说是姓秦的客人吩咐定的,让掌柜的尽快,三日内得镶出来。若是赶不及,先镶一副也成,但是得镶得好,不能偷工减料。” 碧柳答应着,提着裙角小跑着去找常贵赶车。 十月十四那天,宋青葙跟秦钰一起到了诚意伯府。因丁九娘远嫁四川,京都凡跟她相识的女子都念着往日的情分来话别,所以丁家就定了十四这天接待外客,十五那天则是丁家自家的姑娘们相聚。 宋青葙不出意外地见到了乔静。 乔静是乔尚书家大房的嫡次女,人如其名,沉默寡言胆小怯弱。因她正是议亲的年纪,被母亲迫着,不得不四处走动。宋青葙以前就认识她,但交谈却极少。 宋青葙先与相熟之人打了招呼,装作不经意地坐在乔静的身边。 丁九娘先含着热泪跟大家道谢,说没想到这么多人来送她,很感动。有几人也是要嫁到外地的,不免想及自身,跟着流下眼泪,气氛便有些忧伤。 好在,有性子活泼的想起毕竟是九娘大喜的日子,不能过于悲戚,说了几句开解的话。在座的都是年轻女子,气氛很快就热闹活络起来。 便有人拿出给丁九娘添妆的东西给大家看,有送手镯的,有送簪子的,也有送自己绣得香囊荷包等物。 秦钰送得是绣着石榴花的香囊,香囊里放了菖蒲、薄荷、艾叶和冰片,香气清幽,让人心旷神怡。 乔静准备得却是两刀金花罗纹纸以及两匣子松烟墨。 宋青葙笑盈盈地取出袖袋里的花梨木匣子,“以前好像见过哪个妹妹也有副这样的耳坠子,因觉得好看,就记了样子照着打了副。” 乔静打量番,笑道:“我家五妹妹就有副一模一样的,只是绿松石的颜色稍浅点。” 宋青葙茫然道:“你家五妹妹,我以前见过吗,叫什么名字,怎么一时想不起来?” 乔静恬静地笑:“许是没见过,五妹妹叫西娅,因身子弱,不能被太阳久晒,所以不怎么出门。” 宋青葙笑道:“这就是了,我还以为自己记性变差了,那就不是见到你妹妹戴过,想必别人也有这样的耳坠子。” 秦钰在旁边听着,突然问道:“乔姐姐单名一个静字,为什么你妹妹却是两个字?” 乔静细声细语地解释,“我祖父想出来的规矩,大房的子女都是一个字,二房的子女是两个字,不过排行倒是混着排的。” 宋青葙便笑,“乔尚书素来高风亮节,心思也新巧。这样倒方便,一听就知是哪家的。” 乔静虽仍笑着,笑容里却透出丝勉强,“家里兄弟姐妹多……” 乔家的事,宋青葙略有耳闻。 乔尚书年轻时饱读诗书是个才子,得不少佳人爱慕。自古才子配佳人,乔尚书便左拥一个右抱一个,单是正经的姨娘就五六个。 乔夫人是个厉害角色,除了自己生的两个嫡子外,姨娘怀的孩子,但凡是男丁都没留下。 乔尚书虽然不满,可也没办法,他是才子,只管清雅不问俗务,连喝花酒的钱都是找夫人要的,要是惹恼夫人,才子的名声也保不住了。 乔尚书的儿子肖似其父,也是风流雅士,红颜知己无数。 乔夫人管着不让自家相公的妾生孩子,却希望自己儿子的姨娘生。在她看来,不管嫡出还是庶出就是自己儿子的种,多子就多福。 大儿媳妇有手段,只留下庶女没要庶子;二儿媳妇身子弱,性子也软,不但没有挟制住夫君,反而时不时还要受姨娘的窝囊气,所以二房的庶子庶女一大堆。 吃中饭时,宋青葙仍与乔静坐在一处,却没再打听乔家的家务事,倒是谈论了下桌上的菜肴。 乔静正对酿酒有兴致,便打开了话匣子,“世人多爱兰,祖父独爱梅,家中专设一梅园,养着好几株名贵品种,绿梅、白梅、红梅都有,其中绿梅极罕见,香味极淡却持久。去岁花开时,我偷偷摘了些初绽的梅花瓣酿酒,被父亲责骂了一通,说我暴敛天物,祖父却道梅花能入酒便是物得其用,若梅花有知,亦当无憾,反而训斥父亲,子非梅,安知梅之不愿乎。” 又说:“祖父曾令人做梅花汤饼,用浸过白梅檀香末的水和面做馄饨皮,用刻成梅花的铁模子凿出来,煮熟后过于清汤里,另洒上梅花瓣,极清淡可口。有诗曰,恍如孤山下,飞玉浮西湖。” 秦钰脸上挂着茫然的笑,胳膊肘捅捅宋青葙,“我怎么有点听不懂?” 宋青葙忍不住想笑,忙伸臂夹了一筷子虾仁豆腐以作掩饰。 乔静许是话逢知己,盛情邀请她们下雪时去她家赏梅。 宋青葙连声道谢,许诺着只要下帖子肯定去。 回去的路上,宋青葙跟秦钰道:“乔家的姑娘读书多,平常聊天还行,若是谈到什么风雅之事,是一定要引经据典的。” 秦钰无限羡慕,“要是我小时候也学点诗文就好了,不至于听得迷迷糊糊。” 宋青葙笑道:“各人有各命,读书多不见得幸福,读书少也不见得不幸,随遇而安吧。” 秦钰想想也是,现在自己已经能写字记账了,没必要再强求别的。 到了望海堂,宋青葙问秦镇,“三弟真想求娶乔家的姑娘?我不怕别的,就怕两人说不到一处,反生嫌隙,到时候不免怨恨我。” 秦镇笑道:“八字还没有一撇,你这忧心的也太早了。” 宋青葙嗔道:“怎么没一撇,我这撇早写完了,那边捺也有了,只差最后这一顿。” 只不过去了半晌午,吃了一顿饭,怎么就有了八成的把握? 秦镇惊奇地问:“那你说说,为什么只差最后那一顿了?” 宋青葙慢吞吞地卖着关子,“不过,最后这一顿却是极为重要的,先得找个合适的媒人。哎呀,我身边都是小丫鬟,连放出去打听事的人都没有。灶房浆洗上的婆子又不可靠,不行,我得先寻个稳当的婆子。”自说自话半天,才转头看看秦镇,“世子爷真想知道?” 第72章 因钱而战 秦镇无奈道:“当然想,你说吧。” 宋青葙清清喉咙,一脸认真地说:“乔静在乔家行三,大房嫡女,正是相亲的年纪。乔西娅是二房的闺女,行五,世子爷且记着姑娘家名讳是隐~私,万不可说出去,连三弟都不成。倘或给三弟知道,以后他俩要是成了还好说,若是不成,三弟再酒醉把人家姑娘名字说出去,岂不是败坏人家名声?” 秦镇连声答应,“这个自然,她以后可能是弟媳,我那好提人家闺名?” 宋青葙续道:“乔静既是嫡女,又比乔五年纪大,她都没说亲,乔五想必也没有。若乔五是庶出,这就好办了,找个身份高的媒人从中一说合,估计□□不离十。若乔五是嫡出,那就更好办,世子爷只需问三弟一句话,有了那句话,基本上就成了。” 秦镇仔细地想一想,叹道:“凡事到了你手里,怎么就这么容易?” “娶了我这样的贤妻,世子爷就偷着乐吧。”宋青葙得意地说着,转到床尾的屏风后,一阵窸窸窣窣。 再出来,她已经脱下出门见客的广袖褙子,换上了家常穿的天水碧小袄。 小袄紧贴在她身上,显着胸部很丰满,腰肢却越发地细,盈盈不堪一握。 秦镇想起三月时,她就是穿着这件衣衫,那时穿在身上还有点空荡,风一吹就要飘走似的。 这才半年,她长高了,也长肉了。 秦镇不由意动,伸手箍住她的细腰,低声道:“我不单偷着乐,明着也乐。” 声音带着莫可言传的柔情蜜意,哪里还是初识时淡漠冷酷的样子? 宋青葙看看屋角的更漏,脱鞋上炕,笑着说:“世子爷现下有空吗?要是没事的话,帮我记记账吧?” “好。”秦镇紧跟着也上了炕,拿起炕桌上的墨盒,取出墨锭不紧不慢地研起墨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墨锭摩擦着砚台,发出沉闷的碾压声。 很快,砚台里的清水染上了墨色。 宋青葙翻开昨天做了记号的那页,低却清除地念:“新米两千三百石,一石一缗钱,共两千三百两银子;新麦五百石,一石八陌钱,共四百两银子;高粱米一百石,一石六陌钱,共六十两银子;粟米八十石……加盖蓼花亭,连共带料共一百三十五两银子,盖粮仓,连工带料共二百四十六两银子……” 念一笔,秦镇记一笔,洋洋洒洒写了三大页。 念完了,宋青葙合上账簿问:“世子爷算算,共是多少?” 秦镇取过算盘拨弄半天,在纸上记了个总数,“共五千一百一十八两。” 宋青葙笑道:“这还不算零头,零头我都抹去了,另外妹妹及笄礼摆得席面花了六十二两也没算在里面,就当我给妹妹做面子。明儿世子爷拿着账单跟父亲要银子吧?” 秦镇吃了一惊,“都跟父亲要?父亲一年俸禄差不多一千六百两银子,六百石米,另外加上绢布、冰敬炭敬什么的,总共不超过五千两银子。” 宋青葙奇道:“不跟父亲要,难道世子爷打算出了这笔钱?我田庄上出的五百石新米的银子还没给,要不,世子爷先结了这五百五十两吧?田庄里都是穷苦人,眼看着天冷了,他们也得准备点冬衣冬粮。” 秦镇商量:“得月楼不是开始盈利了,凤栖这半年也上千两银子的利……” 宋青葙正色道:“我记得世子爷把得月楼跟凤栖写在我嫁妆单子上了,世子爷是想用我的嫁妆养着整个家?” 秦镇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侯府早晚是咱们的,家总归得咱们养,而且我是长子长孙,为父亲分担点也是应该的,这银子咱们能出得起,何必再跟父亲开口?” 宋青葙耐着性子道:“世子爷替父亲分忧解难,确实应当应分。可我怕别人也存了这种想法,觉得就该着你出钱出力。眼瞅着家里还有一嫁两娶三件大事,世子爷常说让我帮他们说亲,是不是连他们的聘礼嫁妆也打算出了?” 秦镇笑道:“不会,聘礼嫁妆自然改由父亲操办。” 宋青葙又问道:“妹妹出嫁好说,最多给她几件添妆的首饰,也就五六十两银子的事。要是三弟的事顺利的话,没准年底能定亲,明年就成亲了,到时得加盖房子,粉刷墙壁,他们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也得修整修整,没有三四百的银子下不来,这笔钱是怎么出法?对了,咱们成亲时,修葺望海堂的银子是谁出的?” 秦镇道:“是我出的。公中每年把各人的定例都发下去,怎么花法都是各人说了算。我每年二百二十两,二弟三弟各是一百四十两,妹妹是一百两,连带着下人的月钱都在里头。我花费少,每年都有节余,成亲时,娘给了我两千两,收拾屋子花了二百八十两,还剩下两千多两,先前不都交给你了?” 宋青葙笑笑,“有先例就好,将来二弟三弟也由他们自个出。” 秦镇道:“二弟他们本来年例就少,加上父亲给了我两间铺子一处宅子,二弟他们可没有。” 宋青葙笑着打断他,“世子爷不用替他们操心了,二弟不是有把金扇子,估计能卖不少钱,还有他满身的金线,哪件衣服也得七八两银子,可比你阔气多了。至于三弟,三弟有差事,有俸禄,每月再少也足够他嚼用,府里给的年例根本动不着。” 秦镇想一想,“好,他们的事情我不管,只是说亲的事还得麻烦你费心张罗了。” 宋青葙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我怎么就没有个世子爷这样的兄长?” 秦镇瞅着她笑,“你有这么个夫婿还不知足?” 宋青葙撇嘴,“你处处为弟妹打算,算得上是好兄长,可你时时压榨我,让我出力不说,还得贴银子,能算是好夫婿吗?世子爷根本不曾为我打算过。”话语里竟有几分意兴阑珊的意思。 秦镇惊讶地看着她,“阿青,你竟是这么想?我以为你我夫妻一体心意相通,实在用不着如此计较?” 宋青葙顿顿,拿起那三页账单摆到秦镇面前,“世子爷还是拿给父亲看看,账应该算在明处。要是世子爷不愿意,至少先把赊得我田庄上的米粮结了,我不能让跟着我的人饿肚子。”说罢,扬声叫碧柳摆饭。 饭早就做好了,碧柳见他们正商量事情便没打扰,此时听到召唤,急忙跟新月两人把饭菜端了过来。 进屋时,两人一个坐在炕桌前发呆,另一个动手收拾账本笔墨等物。 碧柳粗枝大叶,没发现两人与平日有什么不同,新月却很敏感,察觉到屋里不同往日的凝重,遂放下杯碟就悄没声地出去了。 秦镇下炕趿着鞋子去净房端来铜盆,宋青葙心里一软,欲开口,想一想还是没有,只默默地就着水净了手。 自打成亲,小两口一直很和美,吃饭时不是宋青葙帮秦镇盛饭,就是秦镇替宋青葙夹菜,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即使不说话的时候,也是眉来眼去,柔情蜜意。 生平头一遭,冷冷清清。 秦镇吃得是味同爵蜡,好几次想给她夹菜,可看着她拒人千里的神情,只得作罢。 没吃几口,秦镇心里堵得慌,就放下筷子下了炕,净过手拭过面,站在屋子中间等着宋青葙。 往常两人饭后都是一起走到蓼花亭消消食,然后再到小树林,秦镇打拳,宋青葙快走。本来,秦镇是想让她跑几圈的,可宋青葙穿长裙不方便,而且自幼受得教导是行不动裙端方有礼,双腿实在迈不动跑,只好退而求其次,挪着步子快走。 宋青葙慢条斯理地吃罢饭,去净房慢条斯理地梳洗过,然后换上中衣,撩开帐子上了床。 秦镇看着她的背影,悻悻地出了门。 秦镇百思不得其解,宋青葙刚从诚意伯府回来时还笑盈盈的,怎么算完账就拉下脸了。 难道就为了这五千两银子? 府里的情况,他多少了解一些。一家上下基本就是靠着父亲的俸禄生活,再就是铺子的收益以及田庄的出产。 铺子有八间,掌柜的都是以前曾经跟随父亲的卫士,因为受过伤无以为生,父亲就开了这些铺子,让他们谋个生计。 收益不大,勉强能回本。 田庄也是如此,父亲将无家无业的士兵安放在那里,出产也是有限,年成好,能有几千两银子,年成不好,也就几百两。倒是能时不时送些应时的菜蔬野味来。 稍一想就知道,父亲现下绝对拿不出五千两银子,他不能当面让父亲难堪。 宋青葙也挺无奈的,秦镇刚出门,她就坐了起来,在暗影里想事情。 嫁到秦家四个多月,秦镇这个人她看得清楚,秦家的事,她也看得清楚。 秦镇有担当,绝对护犊子,不单是护着她,还有他的弟弟妹妹们。这个人,她没有嫁错。 可秦家的事,却是笔烂账。女主子们不管事,清平侯忙了前朝忙后宅,根本顾不过来,索性也就不管。 秦钰及笄礼,清平侯是半句也没问,前前后后全是宋青葙跟秦镇在张罗。 早在修蓼花亭时,她就婉转地跟秦镇提过,这是为着妹妹的及笄礼,该花公中的银子。秦镇支吾着没反应。 后来修粮仓,她再度提起此事,仍是没下文。 当然这些都是小钱,不过几百两银子。可最近一个月,除了田庄的出产外,他们还在外面买了上千石的米面,花了好几千银子,都是用的良木跟凤栖的盈利。 宋青葙觉得,应该跟清平侯把账目算清楚。 中午在诚意伯府,乔静无意中透露过,她二叔家里因家产闹得不可开交。 二太太性子软,为人极贤惠,不辞辛苦地打点着家里家外。二叔却被几个姨娘挑唆着要将铺子分给庶子几间。 二太太自然不同意,父母爹娘都在,哪有分家产的? 二叔却振振有词,意思是姨娘们个个才貌双全有情有意,跟着他没名没份的,给点私产傍身有什么不行? 二太太嗤笑,姨娘连命都是主子的,自己都说了不算,还要什么私产。 二叔就说,姨娘不能有私产,可儿子却是他的种,老子给儿子天经地义。 二太太被气了个仰倒。 宋青葙就想到秦家三兄弟。秦铭跟秦钧不是贪图家产的人,但成亲以后就难说了。 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人不是没有。 他们要是出府单过还好点,两下各自清净,要是都留在府里……宋青葙想赶在他们说亲前先把章程定下来。 到时,媒人提亲时,女方问起来也有个明白话儿。 她不怕出力,也不是不舍得银子,但账却是要算在明处,要是总这么糊涂着,以后弟媳妇们怕不以为她拿着公中的银子办事,从中捞油水。 这种话,不好跟秦二秦三说,只能跟清平侯说。 可秦镇要是不去的话,她一个儿媳妇跑去找公爹,谈家产账目的,岂不被人看轻了。 轻浮不庄重,贪婪自私,想扣什么帽子就能扣什么帽子。 秦镇这个死脑筋,半点不上心,竟然还质疑她。 宋青葙想想就生气,索性冷他两天,让他自己反思一下。 叹口气,复又拉好被子躺下。 没多久,秦镇回来,见屋里没亮灯,便放轻了步子,悄没声地走到床前,先是双手合在一处搓了搓,又掀开帘子将手探进去,抚在宋青葙额前。 宋青葙根本没睡着,强忍着装死不动弹。 秦镇刚进屋时心急没注意,此时静下心来就听出她呼吸的不同来。她睡着的时候,气息细长平缓,一呼一吸很规律。而现在……分明时急时缓,在憋着气。 秦镇无声地笑笑,脱了衣服钻进被子…… 第73章 乱点鸳鸯 秦镇钻进被子,熟练地把手从宋青葙的脖颈底下穿过,将她揽在了怀里,头自发自动地俯下去,吻她的唇。 宋青葙别开头,“世子爷,我累得很,想睡觉。”语气仍是很淡漠。 “好,我不烦你。”秦镇自她颈下抽出手,垫在脑后,望着焦布帐顶发呆,没过一会,就感觉宋青葙的呼吸开始变得平缓——她睡着了。 先前宋青葙之所以没睡,一是有心事,二则是惦记着秦镇。现在秦镇就在身边,隔着薄软的中衣,她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温热,顿感心安,很快就睡着了。 一夜无梦,清晨,宋青葙起了个大早,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跟以前一样窝在秦镇的臂弯里,手抵在他胸前,而他黑亮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你醒了?天还早,再眯会儿?”秦镇柔声问。 宋青葙有片刻的失神,手指划过他素白的中衣,能感受到他心跳的力度,一下一下和着她的心跳。 可想起昨天的事,宋青葙决定今天仍不理他,遂缩回手,沉着脸下了床。 秦镇听到她在净房哗啦哗啦地绞帕子洗脸,又听到她在屏风后窸窸窣窣地换衣服,然后听到她走到厅里,跟碧柳与新月说话。 她的声音细软轻柔,跟平常没什么不同,间或还有轻轻的笑声传来。 看来她的心情不错,但为什么仍对自己板着面孔? 秦镇思来想去躺不住,撩开帐子下床。 宋青葙在听碧柳说往瑞萱堂送点心的事。 老夫人近来似乎想通了,只要送点心就收着,而且吃得有滋有味。可等宋青葙去请安,仍推说身子不好,不见。 宋青葙也不像以前跟自己较劲,非得天天掐着时辰去,而是自作主张地定了每月初一、十五去请安。 反正就是跟红梅或者魏妈妈说两句话的事,走一趟权当锻炼了。不过,但凡做了新式点心,仍是隔三差五地让碧柳送过去。 听到屋里有响动,宋青葙转身看了眼,道:“世子爷起了,摆饭吧。吃过饭,我去趟武康侯府,让常贵备好马车。” 宋青葙回到内室,见秦镇正对着镜子束发,按着往常宋青葙早就过去帮忙了,顺便伺候他穿上外衣。 可今天,宋青葙没打算管,只走到镜子前,淡淡地说:“吃过早饭我去看看杨二奶奶,中午兴许不回来吃,世子爷不用等我,自己先吃就行。” 秦镇在镜子里看着她,突然回身将她拉至胸前,蛮横地说:“不许去。”不等宋青葙反应过来,已俯身吻了上去。 宋青葙想挣扎却挣不脱,又感受到他唇齿间的狂热,身子慢慢软了下来。 秦镇的话在她唇边呢喃,“别带着气去……让人看出咱们有嫌隙……阿青,你早点回来,我等你吃饭。” 宋青葙心口一热,双手环在他腰间,低低应了声,“好。” 秦镇心里欢喜,手臂收紧,紧紧地箍住她的纤腰,吻却变得细致而温存。 碧柳端着早饭进来,瞧见两人难解难分的样子,脸一红退了出去,正好撞上跟在后面的新月,新月躲闪不及,手里的托盘滑落,杯碟“咣当”落下,满地碎瓷。 宋青葙脸涨得通红,一把推开秦镇,躲到净房去了。 秦镇踱着步子走到门口,碧柳手里端着饭,曲膝行了个礼,新月却“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秦镇心情极好,接过碧柳的托盘,又叮嘱新月,“赶紧起来清扫干净,免得扎了夫人的脚。” 新月忙答应一声,小跑着取来笤帚簸箕,将地面扫了个仔仔细细。 秦镇检查遍,见地上并无碎瓷,“嗯”一声,回了内室。 新月拍着胸口轻呼,“吓死我了,世子爷往面前一站,感觉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还以为他要责罚一顿,太吓人了。” 碧柳安慰道:“没事,世子爷看着凶,可从不跟下人置气。我在正房伺候这么久,还没见世子爷发过脾气。” 新月心有余悸地说:“倒也是,不过姐姐怎么前脚刚进去,后脚就出来,也不说一声,害得我没防备。” 碧柳想到方才见到的情形,低声道:“你还小,等长大就知道了。” 新月情知没什么好话,不再追问,规规矩矩地站在了门旁。 ———— 钟琳比满月礼时瘦了很多,眼底带着些许倦色,像是没睡好的样子。见到宋青葙便开始诉苦,“真是养儿方知父母恩,带孩子太累了,夜里根本没法睡,隔一两个时辰就要吃,吃完过不上一刻钟就开始尿……现在总算知道爹娘的辛苦了。” 宋青葙问道:“先前你不是找了个奶娘?” 钟琳叹道:“奶娘太不经心,洗澡时差点呛着诚哥儿。要不徐妈妈看到了,她还瞒着不说。现找奶娘又来不及,只能自己带着。” 宋青葙便问:“怎么就呛着孩子了?” 钟琳撇撇嘴,“诚哥儿喜欢玩水,扑腾大了,水溅出来湿了奶娘的裙子,奶娘忙着抖搂水珠,一下就松了手……二爷道,既然她爱惜裙子,就让她以后再也穿不成裙子,想打断腿撵出去,后来想想得给诚哥儿积福,只打了十板子,叫她男人领回去了。” 宋青葙颌首同意,“她把裙子看得比主子重,必定不是个忠心的,早点打出去也好。” 钟琳将宋青葙领到内室,丫鬟上了茶点,问起昨天的事来,“……本来想去的,实在走不脱,只得让徐妈妈送了副金钗过去。你见到她的嫁妆了吗?” 宋青葙道:“我猜着你也是有事,九娘的嫁妆共六十四抬,看着挺光鲜,单装衣服的箱子就占了一半。十娘偷着跟我说的,说是两件衣服就装了一个箱子,算是一抬……九娘也是丁夫人亲生的闺女,怎么这么苛待她,就图面上好看,等到了婆家,人家还指不定怎么笑话她。” 钟琳叹道:“早知道再给她添两样了,以后她留着自己戴或是赏人都好看。”说着,唤丫鬟取来首饰盒,挑出一对赤金柳叶耳钉以及一对和田玉的戒指,吩咐道,“让徐妈妈送给诚意伯府九娘。” 宋青葙也把腕上戴着的青金石手串褪了下来,放到一起。 丫鬟将这几样首饰放进个黄花梨木的匣子,问道:“这就送过去吗?” 宋青葙忙道:“别急,昨儿刚添了妆,今儿又巴巴地送这个,丁夫人见了面上不好看。不如劳烦徐妈妈多跑趟腿,到良木买两匣子点心带着,一匣子孝敬丁夫人,另一匣子指名送给九娘,就说京都的点心,以后到了四川不见得能吃到。等见到九娘,再把首饰当面给她。” 钟琳连连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免得丁夫人又以为九娘私下说了什么,临走前别再生出枝节来。”喝了口茶,又问,“你这个大忙人怎么想起过来了?” 宋青葙笑笑,“本来是有事的,但看你这么忙,倒不好开口了。” 钟琳奇怪道:“你跟我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几时变得这么生分了?” 宋青葙并不瞒着,坦诚地说:“原打算跟你借个婆子去打听打听乔尚书家里行五的孙女儿是嫡出还是庶出,多大了,有没有许人家,性情怎么样,可你这边手忙脚乱的,怕抽不出人来。” 钟琳道:“你急不急,要是不急,明儿就让徐妈妈去打听,要是急,就让王妈妈去。徐妈妈办事比王妈妈妥当,跟你也熟识,更方便些。” 宋青葙笑着道谢,“那就徐妈妈吧,打听的时候谨慎些,落了行迹就不好了。” 钟琳便问:“你给哪个说亲?” “我家三弟,原还打算请你做个媒人来着,不过你指定抽不出工夫两下跑,待会我去问问你嫂子。” 钟琳笑道:“乔家的女儿个个学富五车,选的女婿可都是才子。你这不是乱点鸳鸯谱?” 宋青葙也笑,“没办法,我也是受人之托。不过,我倒觉得有几分靠谱,差不多能成。” 没多久,诚哥儿睡醒了,丫鬟将他抱过来,三个多月的婴儿已经很有点精神头了,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四处看。 诚哥儿长得像钟琳,肌肤白白嫩嫩,肉乎乎的手背上好几个小肉坑儿。 宋青葙不由接过来,抱了抱,笑道:“诚哥儿挺沉手,怕有十几斤了。” 钟琳道:“可不是,十五斤六两,昨儿刚称过……你们成亲有些日子了,还没动静?” 宋青葙脸红了下,道:“世子爷说不用急,过两年再生。” 钟琳促狭地笑,“也是,正好的蜜里调油,没得给自己找罪受,先痛快地玩两年,反正你还小,等十七八岁再生也不晚。” 宋青葙抱着孩子不敢有所动作,只恨恨地瞪着她,“都当娘了,还这么不着调。” 再坐一会,宋青葙去了世子夫人那里。 世子夫人答应得很爽快,“等打探完消息就找人跟我说一声,正好最近闲着,顺便也赚双媒人鞋穿。” 宋青葙笑道:“有嫂子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有得是媒人鞋等着嫂子穿。”秦钰的及笄礼后,世子夫人嫌宋青葙一口一个夫人太生分,宋青葙便随着钟琳称她嫂子。 世子夫人知道秦家儿女的亲事都没着落,这话倒也不假,便也跟着笑,“要是你不嫌弃我嘴拙,我倒真想包办了。” 两人正说笑着,就看到钟琳身边的丫头闪身而过。 世子夫人的丫鬟进来道:“二奶奶打发人看看秦夫人走了没有,要是没走,还请秦夫人过那边坐坐。” 世子夫人打趣道:“这蹄子,来个客人都跟我抢,不用理她,尽管在这坐着,有事让她过来说,省得让你跑来跑去。” 宋青葙一边笑着一边仍是起了身。 回到钟琳那里,钟琳急切地说:“九娘昨晚上吊了……” 第74章 身不由己 宋青葙一时没反应过来,笑着问:“九娘怎么了?” 徐妈妈躬身上前,道:“诚意伯府的九姑娘昨夜悬梁自尽了。” 声音不大,却很清楚,犹如晴天霹雳,震得宋青葙的脑子一阵眩晕,呆愣了半刻,宋青葙才意识到徐妈妈话里的意思,惊问道:“昨天我们走时九娘虽然不舍得可也不像要寻死的模样,到底怎么回事?” 徐妈妈叹口气,“……丁夫人身边的婆子说夫人身子不爽利,不见客,接过点心道了谢。我说给九姑娘磕头,婆子不太情愿,还是领我到了九姑娘院外,也没让进去,是丫鬟出来接的点心。丫鬟送我出门时,我使银钱打探了两句,丫鬟就竹筒倒豆子,什么都说了,说是丁夫人不让九姑娘出嫁了,要悔亲。”说着取出黄花梨木的匣子,“没见着面,也就没送出去。” 钟琳打开匣子,将青金石手串还给了宋青葙。 宋青葙问道:“明儿发嫁妆,后天九娘就出阁,怎么事到临头竟反悔了?” 徐妈妈道:“听说丁夫人昨晚接到封信,好像是丁大爷来的,丁夫人看完就把个粉彩的茶盅摔在了地上,骂姓李的不是玩意,不好好管教自己的儿子;骂完就哭,哭丁家以后再没有出头之日,好好的儿子瞎了一只眼,以后怎么光宗耀祖,又说把自己好好的闺女嫁给李家那个畜生不就是为了儿子,现在儿子被毁了,不能白白把闺女填送进去……九姑娘听说这番话,哭了大半夜,后来借口睡觉,把丫鬟都撵出去。丫鬟不放心,守在外面,果然没一会,听到椅子倒地声,就砸门闯了进去。” 宋青葙忙问:“九娘现下如何?” 徐妈妈摇着头说,“那丫头说活着,可九姑娘一整天不吃不喝不哭不闹,除了有口气,跟死了也没多大差别。丁夫人也不上心,怕丢人,连郎中都没请一个。” 钟琳怒道:“丁夫人太可恶,哪有这样做爹娘的,连闺女死活都不管。” 宋青葙也是一肚子气,问道:“李总兵的儿子怎么样,为人很差?” 钟琳摇头,“没特意打听过,要不是九娘要嫁过去,我还不知道有这号人。” 徐妈妈犹犹豫豫地开口,“不怕夫人跟奶奶打嘴,李家的儿子简直不是人……见个漂亮的就挪不动腿,据说家里有姿色的丫头都让他糟蹋了个遍。因为名声太差,一直到二十四岁那年才强娶了四川一家大户人家的闺女。洞房那夜,非拉着新娘跟陪嫁的丫头同床侍寝,新娘苦于她爹要仰仗李总兵吃饭,流着泪答应,那丫头却是个刚烈的,当晚就撞死了。这事丁大爷都知道,也写信跟他爹娘说过。” 宋青葙惊讶得张开嘴巴半天合不拢。 钟琳气得满脸通红,几乎要骂娘,“丁夫人竟要把闺女嫁给这个畜生?这儿子就这么金贵,闺女就这么不值钱?九娘早知道就不应该答应。” 宋青葙低声叹道:“想必丁夫人瞒得紧,九娘未必知道,出了这桩事之后,才露出风来的。” 徐妈妈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儿,九姑娘许是寒了心……丁家女儿多,男丁可就一个,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诚意伯不得圣恩,这些年一直抑郁不欢,就把振兴家族的希望寄托在唯一的儿子身上。 勋贵子弟极少走科举之路,丁大爷文采平平,没有本事谋得一官半职在皇上跟前露面儿。诚意伯便想出个剑走偏锋的招数,他跟李总兵有过一面之缘,索性将儿子送到四川军营,谋得一点半点军功,到时再回京城,怎么也能在五军都督府或者五城兵马司混个职位。 丁大爷在武学上也是稀松平常,再说军功哪那么容易得? 诚意伯前后给李总兵送了不少银子,更不惜把亲生的闺女嫁过去,用来交换儿子的前途。 可惜,丁大爷别的天分没有,在眠花宿柳上面却无师自通,整天跟李总兵的儿子混在一起浪迹于各家暗娼私寮。 这不就出了事,两人酒后争抢一歌妓大打出手,李总兵的儿子拿刀子捅伤了丁大爷一只眼。 官员代表着朝廷的颜面,哪朝哪代都不会用瞎了一只眼的人。这就意味着,丁大爷的前程已没了指望,而且亲事也难了。 丁夫人又气又怒,哪里还肯把闺女白嫁过去? 丁九娘自杀,不单是因为悔亲,更多是因为亲生爹娘对自己的态度吧?明知道前面是火坑,还欺瞒说是个福窝,硬推着她往里跳。 兔死狐悲,九娘落得这样的下场,十娘跟着心寒,趁徐妈妈进府的机会,买通小丫鬟让她把真相说出去。 小丫鬟得了两方的银子,加上本就对丁夫人作为不耻,便丝毫不隐瞒,把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说了。 宋青葙商议钟琳,“该怎么办,好歹去看看九娘,宽宽她的心,她求死一次,说不定还有第二次。” 钟琳很是爽快,“等我换件衣服,梳梳头就过去。就说听说九娘病了,过来瞧瞧,看重不重,别耽误出阁。” 两人打定主意,钟琳又吩咐丫鬟找了些人参燕窝等药材仍是装了两匣子,正要让人备车。 徐妈妈拦住两人,笑道:“夫人跟奶奶都是急性子,这都午时了,好歹吃过饭再去。” 宋青葙想想也是,去丁家一来一回,加上说话,怎么也得一个时辰,丁家也不可能留她们吃饭,倒不如填饱肚子再说,反正不差这一会半会儿。 小厨房已做好了饭,因宋青葙来还特意加了两道菜。 宋青葙也不客气,跟钟琳一道吃了饭,又等钟琳喂饱孩子,洗漱一番。 临出门时,她才想起来答应过秦镇回去吃午饭,可现在这时辰就是特特地赶回去也晚了,何况到底九娘的事更紧急些。 没办法,她只得让钟琳找个小厮到望海堂报个信。 又惹得钟琳一通笑话。 仍是丁夫人身边的婆子接待的。 婆子说话很客气,“夫人突然犯了旧疾,正休养着,劳两位夫人白跑一趟。” 钟琳便笑道:“才刚听徐妈妈说过,夫人许是操办亲事累坏了身子也是有的,我们就不打扰夫人了。因听说九娘也病了,不知是什么病,请了大夫没有,能不能耽搁后天上花轿?” 婆子支吾着答不出来,只道:“想必也是累的,或者受了点凉,倒没什么大碍。” 宋青葙接茬道:“既然来了,我们就过去看看,也好放心。” 婆子给旁边的丫鬟使个眼色。 丫鬟掀帘进屋,很快回来,俯在婆子耳边嘀咕了几句。 婆子如释重负,笑道:“两位夫人想得真周到,九姑娘有两位做朋友,前生修来的福气。我这就带夫人们过去。” 丁九娘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神情憔悴,两只眼睛空茫茫地不知道看着哪里。十娘坐在床前的矮榻上,眼睛肿的跟核桃似的,见到两人,不曾开口,泪水就哗哗地流了下来。 宋青葙安慰般拍拍她的臂,“九娘怎么样了,好点了吗?” 十娘哽咽着说不出话,一个劲儿地摇头。 钟琳已上前握住丁九娘的手,使劲攥了下,“九娘,是我!” 丁九娘面无表情,仿佛根本没有没听见。 钟琳扬声再叫,仍是没有反应。 十娘擦擦泪水,抽泣着道:“一整天都是这样,水米不进,什么反应都没有,就像丢了魂似的。刚才辛妈妈还说,现在阳气太盛,等半夜三更的时候,给九姐姐叫叫魂。” 辛妈妈是丁九娘的乳娘,一手把丁九娘带大了。 宋青葙也走到床边,突然伸手重重地掐了丁九娘手臂一下。丁九娘吃痛,眸光转向宋青葙,泪水慢慢地溢了出来。 宋青葙低声道:“去年这个时候,我也想过死,没爹没娘,平白无故地被人辱了清白退了亲,还被祖母伯父赶出家门……你比我强,至少有十娘照顾着……后来我就想,我又没做错过什么,凭什么让我死,为什么那些坏人不去死?越是没人疼没人爱,我越要好好活着,让他们擦亮眼睛好好看看。九娘,你想想看,如果真死了,伤心的会是谁,流泪的又会是谁?” 泪水极快地顺着丁九娘的脸颊滑下来,瞬间打湿了墨绿色的枕头。 宋青葙掏出丝帕一遍一遍地替她拭着泪。 过了好久,丁九娘才停止哭泣,将目光投向十娘,嘴唇蠕动了下。十娘连连点头,吩咐丫鬟道:“将厨房温的米粥拿过来,还有人参鸡汤也备着。” 钟琳松口气,点着九娘道:“你呀,平常挺聪明的,怎么就想不开了,天大的难事说出来,不是还有我们?” 话音刚落,丫鬟端来米粥,十娘接过碗,一勺一勺喂给丁九娘。丁九娘伤了喉咙,吃得很缓慢,但仍支撑着喝了大半碗。 宋青葙嘱咐十娘,“要有什么事,尽管打发人跟我们说。杨二奶奶带孩子不得空,你直接让人去簪儿胡同找我。”又看向丁九娘,“你只管养好身子,什么名声、面子都是虚的假的,说出去好听的,可身子是你自个的,糟蹋坏身子,受罪的是自己,谁都替不了。要是真想不开,就去三圣庵住上一阵,慧真师太是有大智慧之人。” 丁九娘点点头,无声地对十娘说了几句。 十娘道:“姐姐说你们两个都是忙人,不多耽搁你们了,姐姐想开了,不会再犯糊涂。” 钟琳惦记着孩子,便不客气,细细叮嘱了十娘一番,起身告辞。 出了角门,宋青葙赫然看见街对面站着一人。那人身材高大,目光凌厉,穿鸦青色的长衫,秋风扬起他披散的发梢,更添几分桀骜不驯。 宋青葙莫名地心虚,不敢承接他的目光。 钟琳朝秦镇福了福,低声对宋青葙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大半天了,该算是两年不见了吧?” 宋青葙低低回过去,“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本来宋青葙是坐钟琳的马车来的,现在既然秦镇带了马车来,宋青葙不好不坐,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 秦镇没说话,将她扶上车,自己骑马随在车旁。 透过摇晃的窗帘,宋青葙瞧见秦镇的侧面,脸颊瘦削,鼻梁挺直,嘴唇紧抿着——宋青葙吃不准,他是不是在生气。 马车走出去老远,宋青葙蓦然发现,这并不是回家的路…… 第75章 重修旧好 再走片刻,宋青葙认出来,这是去武康侯府的路,心里不由一暖,秦镇是先送钟琳回府。 果然,马车在武康侯府的胡同口停了下来,秦镇坐在马上对着钟琳乘坐的马车拱了拱手,才又往前驰去。 徐妈妈扶着钟琳下了马车,望望秦镇远去的背影,口中“啧啧”叹道:“谁能想到秦大爷会是这样的人?先前光是听说这人多么粗暴蛮横不着调,现在接触多了,才知道人言真正不可信。宋三娘算是苦尽甘来……” 钟琳笑道:“这也得看缘分,要是秦大爷娶的不是三娘,也未必有这份周到细心。不是说一物降一物,三娘就是秦大爷的克星。” 旁边的丫鬟听她们说得热闹,插嘴道:“说句打嘴的话,要我是宋姑娘,定是不敢嫁的。秦大爷长得跟门神似的,看见他我就两腿打颤。” 钟琳笑叹一声,“果然什么人有什么命”,吩咐徐妈妈,“三娘嘱托那事别给耽误了,早点打听出来早点给个回音。” 徐妈妈点头笑道:“奶奶放心,指定不会误。” 马车里。 宋青葙低声问碧柳,“这不像回府的路,你可知道是哪里?” 碧柳掀开窗帘瞧了瞧,不确定地答:“许是要出城吧?” 宋青葙心里也没底,偷偷扫了秦镇几眼,看着他一副笃定的样子,索性不再多想,微阖了眼靠在车壁上养神。 秦镇早就察觉到宋青葙三番五次偷看自己,心里的抑郁之气早就散去,留下来的尽是窃喜。 中午,他等她吃饭等了近半个时辰,都午时三刻了,才有小厮跟他说她不回来了。 他没生气,就是觉得有几分失落,饭也没好好吃,正好千玉来回事,就跟千玉聊了片刻,突觉茅塞顿开,于是去见了父亲。 自父亲处出来,他迫不及待地赶到了诚意伯府。 不过大半日没见,当看到宋青葙婷婷的身影出现在角门的那刻,他的心竟有些紧张与期待。 就像杨二奶奶说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他听到她们的谈话,也听到宋青葙回的那句,她的声音里没有恼怒,而是娇羞。 看着她眼波流转的瞬间,他很想一把将她捉过来,然后……然后等夜里再算账! 马车晃晃悠悠地走过方家胡同,宋青葙认出来了,前头就是国子监。 无缘无故地,他带她来这里干什么? 马车停下,宋青葙戴好帷帽,整了整裙裾,扶着碧柳的手下了马车。 面前是座两层小楼,看着门面很大,匾额上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品茗居”,似乎是间茶馆。 举步走入,一个小伙计热情地迎上来,“几位,楼上请。” 秦镇扫了眼四周,沉声道:“请你们掌柜的过来。” 小伙计狐疑地上下打量番,这人穿着甚是普通,可周身的气势却极吓人,不知找掌柜干什么。正犹豫着,只听秦镇喝道:“快去。” 小伙计将手中的帕子往肩上一搭,极快地跑开了。 宋青葙趁机将茶馆看了个仔细,进门靠墙的地方摆着木架子,架子上一溜茶叶罐,罐口系着红布条,写着茶叶名。 店里整整齐齐地摆着十几张方桌,方桌擦得纤尘不染,墙壁是整洁的白粉墙,也是没有半个污点。 看得出掌柜干得很认真,伙计也用了心,只是……宋青葙皱眉,这么好的地方,可惜了。 盏茶工夫,掌柜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来。 宋青葙一看这架势,惊讶不已,掌柜的长相跟秦镇有点不分伯仲,合该卖兵刃刀具才对,却在这里开茶馆,就像文人诗会的酒桌上上了盘猪肉炖粉条,感觉很不合宜。 掌柜见到秦镇,立马单膝点地,拜道:“属下见过世子爷。” 宋青葙恍然,这是秦家的店铺。 秦镇掏出张纸递给他,道:“恰好经过就进来看看。” 掌柜接过纸扫了眼,又给宋青葙行礼,“见过世子夫人。” 宋青葙这才注意道,他左边的袖口空荡荡的,并没有左手,确切是说,他的左臂从手肘往下就没了。 秦镇向她介绍,“张原是父亲的亲卫。” 宋青葙顿时了然,急忙请他起身。 秦镇便道:“我跟张原说会话,你随便转转。” 宋青葙点点头,走到木架前,将茶叶罐看了个仔细,然后沿着楼梯上到二楼,迎面是架长案,案上供着财神爷。 二楼跟一楼的格局基本相同,也是摆了十几张方桌。 宋青葙心里有了数,默默地下了楼。 直到回望海堂,秦镇再没跟宋青葙说过一句话,吃饭时也不像以前那样殷切地为她夹菜,甚至,吃罢饭,秦镇要出门,她特意叮嘱他说天已经凉了,让他加件衣服,他也没反应。 你说他生气吧,可上下马车时,仍然扶着她,饭前仍是端来铜盆让她净手;你说他没生气吧,他却始终木着脸,不说话也不笑。 宋青葙心神不宁地呆坐一会觉得无趣,索性要了热水泡了个澡。 刚洗完穿好衣服,秦镇回来了,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棉帕,一下一下帮她绞头发。宋青葙等着他开口说话,可他绞完头发上了炕,另点了一盏灯,坐在炕桌前,哗啦哗啦地翻书。 宋青葙无比郁闷地说:“世子爷,天色不早了,还不歇息吗?” 秦镇头没抬,双眼直盯着书本,从嗓子眼“嗯”了一声。 宋青葙看着他爱答不理的样子,气鼓鼓地吹灭灯烛,撩开帘子上了床。 秦镇听到她喘着粗气的声音,唇角弯了弯,也熄了灯。 明亮的月光放肆地透过糊着绡纱的窗子照射进来,地上清晰地映出窗棂的黑格子,安详而静谧。 秦镇躺在宋青葙身边,伸手去扳她的肩头。 宋青葙打开他的手,“别碰我。” 声音里几许哽咽。 秦镇大惊,支起身子,脸靠近她腮边,触到满脸的泪水,不由急切地问:“阿青,怎么了?” 宋青葙越发委屈,抽泣着不回答。 秦镇叹口气,柔声道:“阿青,我跟你闹着玩的,不是不理你。真要不理你,何必巴巴地去丁家门口等着,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阿青,你看你不理我那么多次,我都没哭,我这才不理你一次……都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我以后再也不这样。即使你不理我,我也上赶着让你理,好不好?” 宋青葙仍是哽咽着不说话。 秦镇扳过她的脸,温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阿青,昨天我不把账单给父亲看,是因为父亲手头上没这么多现银,父亲一个大男人操持这个烂摊子不容易,我不想让父亲脸上不好看。” 宋青葙愣住,她没想到清平侯拿不出五千两银子。 老子养了儿子二十多年,现在儿子长大了翅膀硬了,稍为家里办点事,就拿着账单跟老子要银子。 这样也的确说不过去。 别说清平侯脸上不好看,秦镇心里定也不好受。 宋青葙隐隐生出点悔意,睁开眼,对上秦镇的黑眸,哑着声问:“怎么今天回来得早,没打拳?” 秦镇温存地亲亲她泪湿的脸颊,“打了两趟,惦记着你……你不在,我提不起精神来。” 宋青葙顿觉眼眶一热,似有泪水又涌出来,不由伸手搂住秦镇的颈项,委委屈屈地说:“谁让你不理我,也不喊着我一起?我中午想回来的,可出了九娘的事,一着急就耽搁了……你等了很久?” “没多久。”借着月色,秦镇寻到她的唇,吻了上去。 她的唇角挂着泪珠,被他带进两人的口中,有点苦有点涩,却很快地在两人唇舌的纠缠下变得甘甜如蜜。 过了好久,秦镇才松开她,低声道:“阿青,是我不好,不该说那种话,让你受了委屈。我今天见了父亲,没带账单,就说了说最近做的事。父亲将品茗居给了咱们,以后给你管着,不过有一条,不能辞了张原,张原曾是父亲的亲卫,左手臂是为父亲挡剑短的,右肩中过毒箭,吃不得力。我把房契放在炕柜最上边的抽屉里,明儿你收起来。” 宋青葙忙道:“那店面地角好,差不多能值一万两银子,咱们不能要。” “我推辞了,父亲很坚持。”秦镇搂着她,一手掂起她一缕秀发,慢慢地绕在手指上,绕紧再松开,再绕紧,“父亲说明儿问问二弟跟三弟的意思,他们愿意在府里住还是在外面住,早决定了他好早点准备。另外父亲想赶在他们成亲前让你把家管起来,你的意思呢?” 宋青葙考虑片刻,答应道:“我可以管,但是,我不但想管着内院,还想管着家里的铺子。内院是花钱的,铺子是赚钱的,钱挣不来,我花得也束手束脚。明天一早,你跟父亲说声,问他什么时候有空,我想当着父亲的面说说。” 秦镇应着,低低道:“这么一来,你就更忙了,能吃得住?” 宋青葙看着他轻轻地笑了笑,“我吃不住不是还有世子爷?三弟有差事,我想让你跟二弟把田庄管好,一千多亩田庄,管好了收益可不小,而且这都是祭田,更得用心管……反正世子爷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诸事不理。” “我听你的。”秦镇慢慢将手臂收紧,另一只手自然地顺着她的衣襟探进去,“你今天穿得是哪件肚兜,是玫红色绣鸳鸯戏水的?” 宋青葙摇头,拨开他的手,“不是。” “那是哪件?让我看一眼。”秦镇不灰心,仍固执地顺着原路伸进去,手指勾在她背后,挑开了肚兜的系带。 肚兜松开来,秦镇仔细瞧了眼,笑道:“果然不是。这件绣得是什么,喜结连理?” 胸前的丰盈被他握住,宋青葙脑中一片空茫,半天没反应过来…… ———— 约莫过了三五日,徐妈妈来找宋青葙回话,“夫人吩咐的事已经打听过了,乔五小姐今年十三岁,是二房的嫡生女儿,听说正在议亲,但都没说定……我听乔府的婆子们谈到过,五小姐生得模样好,又有几分才情,心很高,非才子名士不嫁。还说要仿着古时候的什么人,作诗招亲还是对对子招亲的……” 第76章 各怀心思 送走徐妈妈,宋青葙不由苦笑,乔五姑娘还真是心思奇巧,还搞什么作诗招亲,怎么就不来个比武招亲? 要是比武,秦钧还有点胜算,可这是会文,秦家三兄弟加一起也不一定行。 盘算片刻,宋青葙吩咐新月,“打发人请三爷到议事厅来一趟。” 秦钧还是头一次到穿堂改成的议事厅来,只见中厅放了架四叠的花梨木镶素绢屏风,屏风上依次绣着喜上柳梢、荷叶田田、金桂飘香以及傲雪寒梅的图案。东边显然是秦镇的地盘,只远山在无聊地坐着。 西边厅里却极为热闹,宋青葙、秦镇以及管家正俯在案前,商量着什么。 碧柳眼尖,说了声:“三爷来了。”紧接着搬了把椅子过来,又新沏了茶。 宋青葙抬头笑道:“听父亲说,以后你想在外面住,我倒是有个主意,想听听你的意思,”说罢,指着案上铺着的图纸,“花园西南角这几间屋子闲着没用,我想围起来,加盖几间,改成个三进的院子,南边围墙另开道门,方便出入。这样,外面看来,咱们仍是一个院子是一家人,里头却是隔开的,你成家之后大可关起门过自己的小日子,你觉得如何?” 秦钧看着她用炭笔描出来的那片,地方挺大,而且还围了一半竹林进来。乔家的姑娘都是才女,应该会喜欢。另外,簪儿胡同离什刹海近,寸土寸金的地方,比在别处买宅子强太多了。 遂点点头,淡淡道:“我没意见,大嫂看着办就是。” 宋青葙笑笑,朝千玉使个眼色。 千玉另外掏出本册子,翻开一页,“我让人量了量,大概算了下,现在这五间屋子旧是旧了点,还挺结实,重新粉刷一遍就成,就当成后罩房,前面盖一排正房,三正两耳的格局,再盖一排倒座房,中间加道垂花门,差不多一千五百两银子。”又掏出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展平了,递给秦钧,“这是草样子,上面用什么木头,什么砖,铺什么地,哪里留暗道,哪里开窗户都画得清清楚楚,三爷瞧着要没什么改动,我这就让人备料,开春动工。” 秦钧很是意外,他跟父亲说了没几天,大嫂这边竟准备得这么细致,图样子画出来不说,连工料钱都有了。 不由对宋青葙刮目相看。 宋青葙看出他的惊愕,得意地冲秦镇努了努嘴。秦镇心中一荡,脸上慢慢漾出浅浅笑意。 千玉看在眼里,苦着叹了声,随即掏出另外一张纸,笑道:“二爷的宅子也有了,什么时候得空也请二爷瞧瞧。” 宋青葙笑道:“这倒不急,等三爷这边完了再说。” 千玉笑笑,行礼告退,走到门口时,下意识地停步回头看了眼,只觉得心中无限惆怅,闷闷地低头往前走,险些撞到对面的人身上。 千玉忙赔礼,“实在对不住。” 那人轻笑了声,“不妨事。林管家是大忙人,走路也想事情?” 千玉抬头一看,那人穿着官绿色比甲,面容秀丽,眉眼灵动,脸上带着浅浅笑意,正是新月。 千玉尴尬地笑笑,“最近确实比较忙,让姑娘笑话了。”欠欠身,大步离开。 新月望着他优雅挺直的背影,不自觉地咬了咬唇。 议事厅里。 碧柳将残茶换过,门掩好,悄悄退至门外。 宋青葙说起徐妈妈的话,“乔家的姑娘个个有才名,你确定要娶乔五?” 秦钧想起那张娇嫩若初荷的面容,那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想起这些时日苦苦的相思,缓慢却有力地点了点头。 宋青葙叹口气,“那我就找人去提亲。” 秦钧连忙下拜,“多谢大嫂费心。” 宋青葙道:“你不用谢我,人,我有八成把握给你娶回来,可她的心能不能跟着一起过来,我可不敢保……还有,丑话说在前头,日后你们若是生活不睦,也不得怨我。” 秦钧呆了片刻,问道:“大嫂打算怎么做,怎么跟她说?” “我不打算跟乔五说,而是直接跟她母亲谈。我有十成把握能说服乔二太太,剩下两成就是吃不准乔二太太能不能压制住乔五。”宋青葙笑笑,随即解释,“至于我哪来的把握?其一、乔二太太被家里的姨娘庶子闹得头疼,你既已说了以后只娶一人不会纳妾,只这条乔二太太也得考虑考虑。其二、你们小两口是关门过自己的日子,不用晨昏定省,没人看着管着,也没有杂七杂八的家务事,当家主母何等清闲。其三……” 宋青葙掏出那只绿松石的耳坠,“信物都有了,乔二太太再不愿也得认着吧?” 秦钧再次讶然地看向宋青葙。 一、二、三条,条理清楚,层层递进。头一条直接打在乔二太太的心坎上,第二条加重力度,而第三条却堵住了去路,让乔二太太退无可退。 清平侯是勋贵,是世代罔替侯爵,根基比乔尚书深厚得多。 再加上,秦家人口简单,统共就一门三兄弟。 只要有脑子,肯为子女打算的人,都会好好思量思量。 秦钧原本因听说乔五作诗招亲而绝望的心,一下子活泛起来。 能娶到人也是好的,人既然来了,心还有走远吗? 再说,就算是铁石心肠,他用真心捂着,也能够暖过来吧? 秦钧满腔火热地离开,新月袅袅地进来,道:“夫人,刚才诚意伯家十姑娘打发人来,说九姑娘已收拾东西去了三圣庵,大概能住上几个月,让夫人莫担心。还说,给杨二奶奶那边也送了信。” 宋青葙问道:“婆子人呢?” 新月笑道:“她本打算给夫人磕头的,可瞧见旁边等的那些人,就说不耽搁夫人了,在门口磕了三个头。我替夫人赏了她一个八分的银锞子。” 宋青葙点点头,突然又叹气,“身边没个可用的婆子真是不方便,你准备点纸墨还有点心,明天一早打发人去三圣庵看看,要是缺什么少什么的,再送过去。还有,跟林管家说声,让他找找先前那人牙子,看看有没有可靠老实的婆子,或者一家子都行。” 新月应着,选了一匣子四支的墨锭和两刀素白的罗纹纸,用尺许大的盒子装好,又去点心房跟碧桃知会了一声。 做完这些,新月突然加快脚步,小跑着回了自己的屋子。屋子不大,可收拾得很整齐,床脚放着个极小的妆台,妆台上的镜子里有个娇俏甜美的女子……忽闪灵动的杏仁眼,小巧挺直的鼻梁,粉嫩的两颊透着浅浅的红晕。 新月白皙的手指沿着眉梢慢慢滑到腮旁,抿了嘴无声地笑。 镜中的女子也笑,俏丽动人。 新月猛地吸口气,带上门走了出去。 前头倒座房西头盖了间马房,养着四匹马,马房旁边有个小院,院里前后两排共十二间屋子,秦镇的小厮就住在那里。 千玉以及韦岳也在。 新月站在小院门口,心“怦怦”地跳得厉害。 来到望海堂的第一天,她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千玉。 那天,他穿素白长衫,戴竹簪,笑容优雅斯文,可她分明自笑容后面看到了淡漠疏离。 她的父亲曾坐馆授课,名下弟子众多,记忆里,那些人也多穿白衣,却没有一个人穿着像他这般好看。 后来,她看到他脸颊的疤痕,可那疤痕不但没有损伤他的美,反而更让她心动。 她曾无数次猜测,那道疤痕的背后该是怎样的故事,他淡漠的笑容之下又隐藏着怎样的过往。 自打她接替了秋绫的差事,常常会在议事厅见到他。 或者在拨弄着算盘珠子对账,或者拿着纸笔写写画画,又或者身子微微前倾聆听夫人的吩咐。 他的神情平和温柔,他的声音从容动人。 那个时候,她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着温暖的气息,极淡极淡地,却又充满了力量,轻易地就俘获了她的心。 这个男人,他做着世间最凡俗而又琐碎的事务,可他的气度却高雅而又清贵。 新月局促地站着,不知该喊一声,还是该一间一间屋子寻过去,正犹豫,远远地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不知为何,眼眶竟热了起来。 她深吸口气,将欲夺眶而出的泪水生生逼了回去,强挤出一个笑容,迎上前,唤道:“林管家。” 千玉疑惑地问:“有事?” 声音冷淡而疏离。 新月感觉眼泪又要涌出来了,忙低下头,“夫人说,让你问问上次的人牙子,有没有老实可靠的婆子,一家子也行。” 宋青葙要买婆子? 千玉很快想到她现在的应酬多,身边全是些年轻女子,出门带着还行,真要让她们独自去办事,确实很不方便。 千玉懊恼不已,应该早点帮她物色几个才对。侯爷已答应年后就把家交给她管,过年的事也交给她办,这几个月肯定不得闲。得多找几个,两个怕是不够,四个最好,就怕没有合适的。 新月等了片刻不见回话,奇怪地抬头。 千玉猛然醒悟过来,习惯性地挂上斯文的笑,“我知道了,多谢姑娘特地跑一趟。夫人身边事情多,以后这种事,就让小丫头来说一声就行。” 新月怔怔地看他一眼,转身跑开了。 千玉垂眸,轻轻地叹了声。 方才那刻,他已瞧见新月眼中隐着的泪水,又见她那副神情……他是戏子出身,唱得是大花旦,戏文里多少儿女情长,如何会不懂这种女儿情思? 只是,他心里有道解不开的结,他也不想解开。 现下日子,他觉得很好。 秦镇是他仰慕的人,宋青葙是他心仪的人,两人又都于他有恩。他乐于见到他们恩爱幸福。 尤其,他能感觉出来,宋青葙知道自己喜欢她,或许秦镇也知道。可他们仍是信任与器重他,并非每个人都有这般气度。 所以,在秦镇夫妻手下讨饭吃,他很满足而且很有成就感。二十三四岁的年纪,还是半路投奔来的,能当上侯府管家,放眼京城也不多。 ———— 进了十一月,天越发冷了。 整顿后的品茗居重新开了张,改名叫净心楼,匾额请教阿全读书的老秀才写的。大门两边多加了副对联,“心随流水去,身与风云闲”。 张原仍是掌柜,宋青葙另外请了韦岳当管事,跑堂的小伙计也调~教了些时日,不再穿裋褐甩棉帕,而是换上了清清爽爽的长衫。 一楼没怎么变动,只是将桌椅撤掉了些许。二楼却完全变了模样,正对楼梯的财神爷给拿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只黑漆漆的梅瓶,里面斜斜地插了截松枝。往里走,东墙边放着长案,案上文房四宝俱全,样样都是上品。西墙边是个架子,架子上摆着盛茶叶的小瓷罐,还有各式茶盅茶壶。正中央座着茶炉,茶炉旁另有一个架子,放着烹茶所需用具。 一楼客人一壶茶一两银子,二楼客人则是一人纹银二两,足是往日的五倍有余。 宋青葙特别叮嘱伙计,“二楼客人要的是清静自在,不招呼万不可上去,探头探脑也不行……若是客人留了墨宝,请韦先生看过后装裱了挂在墙上,就是用废了的字纸,也得韦先生过目后才可扔掉。” 小伙计连声应着。 宋青葙拜托张原,“韦先生腿脚不方便,凡事仍需您支应,遇到醉汉无赖之流,您尽管往外撵。咱们这里做的是国子监的生意,不接待闲杂人等。” 最后又请求韦岳,“净心楼能不能赚钱全看先生了,赚了钱,一家大小过个好年,先生也得益,赚不了,还得紧衣缩食地熬。” 韦岳看着她笑,“夫人放心,您这一点拨,净心楼必定火。尤其赶在这个时节,守着茶炉谈文论道,几许惬意!” 净心楼开业没几天,今冬的第一场雪扑簌簌地落下来。 乔静没食言,雪一停,就令人送来帖子,说家里设宴,请人赏雪赏梅。 宋青葙难得地穿了件大红色绣白梅花的锦缎褙子,系着月华裙,裙幅共十幅,腰间每褶用一色,均是极浅淡的颜色,行动间裙裾摆动色如月华,飘扬绚烂,外面却仍然是往常穿的青碧色羽缎披风。 乔府府邸不大,布置得极清雅,假山险峻,亭台古朴,虬劲的松枝上堆着积雪,悬垂的藤蔓上缀着枯叶,更有小溪竹桥时不时穿插其中,精妙新巧。 秦钰艳羡不已,“他们家的园子真好看。” 宋青葙道:“乔尚书高风亮节满腹诗书,园如其人,自然清雅绝伦。” 乔静笑道:“祖父仿着五柳先生结庐于梅园,我们直接过去就好。” 走不多远,是条石子小路,石子小路尽头有处屋舍,却非陶渊明那般的茅草屋,而是三间青砖粉墙的大瓦房。 屋内语笑喧阗,许是来了不少人。 宋青葙微微一笑,无意中侧头,瞧见不远处的梅枝下站着一人。 那人穿了件银白色织锦缎面斗篷,站在雪地里,仿佛与天地同色,若非她头上的金簪折射出璀璨的金光,还真不容易发现。 乔静笑着介绍,“是五妹妹,说昨儿梦里得了首绝妙好诗,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正苦思冥想。咱们进去便是,莫扰了她。” 宋青葙答应着,却不由自主地朝那边又看了一眼,恰此时,乔五娘也转过头来,与宋青葙对了个正着…… 第77章 闺阁私语 乔五娘双手拊掌,“有了”,急匆匆地跑过来,也顾不得行礼便往屋里去。 秦钰便有几分惊诧。 乔静笑道:“五妹妹寻纸笔去了,不赶紧录下来,怕待会忘了。” 宋青葙莞尔,早先听说有人爱琴成痴爱马成痴,这个五姑娘怕是爱诗成痴了吧。 说话间,打帘的丫鬟已高高地挑起了帘子,宋青葙信步踏入屋内。 屋子里约莫二十余人,正中的女子约莫三十六七岁,穿了件大红百蝶穿花的通袖袄,梳着牡丹髻,正中插一支赤金凤钗,凤口衔着粒龙眼大的珍珠,看着神采奕奕,爽利干练。旁边的女子年纪要小一点,穿石榴红妆花褙子,梳堕马髻,插着赤金镶石榴花簪子,耳垂上坠着赤金镶紫英石的坠子,显得温柔可亲。 乔静介绍,“是我娘跟婶娘,这是清平侯世子夫人跟秦姑娘。” 宋青葙与秦钰齐齐行礼。 两位乔太太不等她们曲膝已伸手扶了起来,又让丫鬟倒茶。 宋青葙便不勉强,笑着坐下,她是正一品的夫人,按品级比她们高得多,可她与乔静是平辈相交,按辈分就小一辈。 她今天除了来赏梅外,更重要的是想跟乔二太太当面谈谈,所以,不打算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太低。 前两天,武康侯世子夫人杨氏来提过亲,乔二太太坦诚地拒绝了,“秦家是簪缨望族,武将出身,门第相差太远,而我们家世代都是落魄的文人,实在说不到一处……而且,不瞒杨夫人,我家五娘这性子,嫁个小户人家,有我们照拂着还行,要真嫁到勋贵人家,怕是应付不来。” 乔二太太说的都是大实话。 乔大爷在翰林院任编修,正六品,乔二爷则在国子监任学正,算是正九品。若不论乔尚书,两家的门庭相差确实不小。 万晋朝中,武将看不起文官,文官看不起武将,这也是事实。 乔五娘这性子,还真的不怎么适合规矩大的名门望族。 可秦钧对五娘上了心,宋青葙想尽可能地成全他。 宋青葙喝了口茶,正要开口,乔五娘记下了方才得的妙句,袅袅婷婷地过来见礼。她已脱掉外面的斗篷,穿着件鹅黄色绣柿蒂纹的褙子,鹅黄色衬得她的肌肤柔嫩光滑几乎吹弹可破。她的长相不算艳丽,但很秀气,一双单薄的丹凤眼水波潋滟,腮旁有对很深的梨涡。 宋青葙脸颊上也有对梨涡,但是要浅得多,只有微笑的时候才能看出来。 宋青葙很喜欢她的梨涡,取出上次镶的绿松石金簪做见面礼,“听乔静说你有副这样的耳坠,正好配在一起戴。” 乔五娘脸色微微变了变,道谢收下。 乔静见状,笑着说:“三娘真有心。”她以为宋青葙是上次听自己说了以后,特地去打的。 宋青葙笑笑,并不说破,打量一下屋子,问道:“不知是谁想出来隔着窗棂赏梅花的法子,既暖和又能看风景。” 乔静有点得意,瞧一眼乔五娘,笑盈盈地说:“是我跟五妹妹想的,前些年家里也办过赏梅宴,可女子大都爱美穿得单薄,不免嫌冷。而且从这里灌一肚子凉风再到花厅吃饭,也非养生之道。所以,我跟祖父提了提,在梅园修了这处屋舍。那些窗子摆设是五妹妹的意思……三娘注意到没有,从每扇窗望出去的风景都不一样,那扇海棠花式样的窗外对的是绿梅,可惜绿梅花期晚,得正月才能开。那扇莲花窗对着的是假山,要是暖和的时候看,会有清泉流下,正好打在山石上,溅起水雾飘渺,美轮美奂。” 宋青葙不由称赞,“真是别出心裁,也只有你们这般灵透清雅的人才能想出这般新巧的点子。” “这不算什么,我们也就是在家里胡闹罢了,你知道京都最有名的那家良木点心铺子吧?”乔五娘突然插嘴问道。 宋青葙心头猛然一跳,“怎么了?” “他家新出了岁寒三友和暗香疏影的点心,样子做成梅花式样的不说,馅里也放着梅花瓣,是真的新鲜的梅花瓣。今春的梅花才刚开,他们已经用上了,这才叫真正的心思灵巧。” 宋青葙松一口气,道:“京都梅花开得晚,江南那边早半个月就开了,从江南到京都快马急行,每逢驿站换人换马,三天三夜就可以到。梅花瓣用雪埋着,到京都仍旧水灵鲜活。” 乔静惊讶地说:“原来还有这样的法子,这一路不知折腾多少匹马,多少人力,良木的点心贵,贵得有道理。” 宋青葙笑而不语,其实良木从江南只带过一次梅花,梅花瓣用蜜渍浸着,看起来跟新鲜的一般无二。过上大半个月,京都的梅花开了,再用新鲜花瓣。 因提到做生意,宋青葙又道:“其实做生意也不难,只要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想到别人都想不到的地方,就可以了。” 乔五娘上下打量她一眼,问:“没想到你看上去挺脱俗的,怎么也整天钻营着赚银子?” 话问得坦坦荡荡。 宋青葙莞尔一笑,“以前也是诸事不管,只在家里抄经绣花,成亲后世子爷不喜欢这些琐碎事,就把他名下的铺子让我管着。我想两个人要是都不管,那吃什么喝什么,西北风不能当饭吃,也就开始学着管。其实仔细揣摩下来,也挺有意思的。我管的铺子是在国子监附近的一间茶楼,叫净心楼。什么时候得空给我捧个场子,每人五成折扣,只收一两银子。” 乔二太太听着一惊,五成折扣还收一两银子,这茶楼也太贵了,侧眼看到乔静跟乔五娘懵懂的样子,莫名就叹了口气。 看着差不多的年纪,宋三娘都开铺子做生意了,自家闺女只懂风花雪月,丝毫不知柴米贵。以后也该让她们学点当家理事,只是乔五娘这孩子读书认字一学就会,可听到油盐酱醋就烦。 乔二太太一边寻思一边侧耳听着她们说话,由风景谈到生意,又由生意谈到衣饰。乔二太太看着宋青葙温婉和煦的笑容,不觉一动。 她拒绝杨夫人提亲,除了家世背景之外,主要就是因为秦家三兄弟的名声太差,自己闺女又不是个长袖善舞的性子,也做不来阳奉阴违,嫁过去受气倒罢了,若是再受点皮肉之苦,这一辈子该怎么熬? 宋青葙神采飞扬脸色红润,显然是过得很顺遂。 乔二太太也听说过,但凡宋青葙去哪里赴宴或者做客,秦家世子爷都是亲自送亲自接。有时候,去早了,也不叫人催,就在外面等着,等上大半个时辰也是有的。 跟先前秦镇粗野鄙陋的传言根本不符合。 而且,乔静曾说,宋三娘心善,先头对丁九娘照拂颇多。 如果五娘真的嫁到秦家,别的不说,有这么个嫂子照应着倒挺好,那个秦姑娘看着也挺好相处。 乔二太太心思有些活络,颇有丝后悔当初一口回绝杨夫人,应该先访听访听再给回音。 正遗憾着,听到一阵喧哗,却是杨二奶奶来了,正让丫鬟们伺候着脱斗篷。 钟琳先过来跟乔家两位太太行了礼寒暄几句,转身寻到宋青葙,低声道:“可巧了,在角门遇到你家世子爷,托我给你带句话,他有急事到演乐胡同去一趟,未初前指定能回来。” 宋青葙笑着点点头。她了解秦镇,说是有急事,想必是跟前头那些吟诗作词的文人说不到一处,找个借口开溜罢了。 乔静听到她们的谈话,露出羡慕的表情,想了片刻,拉着秦钰,“梅园还有株白梅,刚坐了花骨朵,我带你去悄悄。” 秦钰性子随和,便点点头,跟宋青葙说了一声,穿上大毛斗篷跟着乔静出去了。 乔五娘本就不耐应酬,见状也吩咐丫鬟取来斗篷追了上去。 因梅园无人走动,地面的积雪仍是纤尘不染。白雪映着红梅,格外娇艳。 看过几树梅花,乔静就悄悄问秦钰,“你大哥在家里对你嫂子也这样,去哪里都知会一声?” 秦钰红着脸,两眼亮晶晶的,“嗯,比这个更好,”压低声音,“花园的湖里种着荷花,嫂子爱吃莲蓬,大哥就摘了莲蓬,一粒粒把莲子剥出来用荷叶包着带回去给嫂子;嫂子不爱金银,就喜欢各色珠子玉石,我大哥就亲自往荣宝斋挑好珠子让人镶成珠钗、耳坠子,我嫂子今儿戴的首饰就是我大哥让人给镶的……我在嫂子家吃过一顿饭,他们根本不用丫鬟伺候,大哥帮嫂子盛饭,嫂子给大哥添汤,两人极恩爱。” 乔五娘诗词读得多,对男女情~事一知半解,很是好奇,竖着耳朵听,听到此处,不由惊讶一声,细着气儿问:“你们家男子也在内宅吃饭?” 秦钰笑着回答:“我父亲是在外院吃,不过大哥跟大嫂都是一起吃。你们家呢?” 乔五娘答道:“除非过年过节凑到一起吃那么几顿,其余都是我陪我娘吃,我爹跟哥哥们都在外院吃……不瞒你说,以前听到你们家的事,还以为你哥挺凶的。” 秦钰浑不在意地笑笑,“看着是挺凶,大嫂说他是属汤婆子的,外面冷里头热。我二哥还好些,时常有个笑模样,三哥更是,总扳着脸,但实际上三哥最疼我。以前小的时候是三哥,现在是嫂子对我最好。” 乔五娘听着就叹了口气,“你们家真好,兄弟间不生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那几个哥哥就差打得头破血流了,我娘昨儿夜里还偷偷哭来着。我劝过我娘很多次,钱财乃身外之物,他们爱要就拿去,可我娘不听,反而抱怨我半天。要不是有诗词歌赋看着让人忘掉忧愁,只怕我也会跟我娘那样,天天以泪洗面。” 秦钰劝道:“你娘也是为你着想,家财都被人拿走了,你没有嫁妆傍身,以后出嫁被人瞧不起不说,在婆家也低人一等。” 乔五娘不耐烦地说:“我不想嫁人,嫁人有什么好,天天洗衣做饭,还得伺候公婆讨好小姑,我做不来这个。” 秦钰便笑道:“那你嫁到我家来算了,我母亲不太出门,也不用人伺候。家里是嫂子管,我嫂子那人你也知道,最和善不过,我也不用你们讨好,多省心。” 乔五娘认真地问:“那你二哥好还是三哥更好?” 秦钰想了想,“我二哥最喜欢金子,跟你合不来。还是三哥好,三哥不爱说话,肯定不打扰你作诗。” 乔五娘接着问:“你三哥会作诗吗?” “不知道,想必不会。我们家不怎么重视诗词对联什么的。”秦钰实话实说。 乔五娘摇头,“那就算了,吟诗作词需得唱和才有意思,自己写了没人赏识多无趣。” 秦钰想象着乔五娘对着木讷的三哥念诗的情景不由扑哧一笑。 乔五娘瞪着她气呼呼地说:“不许笑,今天说的话不许对别人说。” 秦钰忙道:“不会,绝对不会对人说。说出去,咱们三人都没脸。”乔五娘不依,非逼着秦钰对着梅花起了个誓才算完。 这边三人在雪地里窃窃私语,那边宋青葙不知何时跟乔二太太坐在了一起…… 第78章 再次拒绝 乔二太太看着宋青葙裙底露出的半只绣鞋赞道:“秦夫人的绣工真不错,蝴蝶活灵活现,跟真的似的。” 宋青葙提起裙角,将整只绣鞋露出来,笑道:“我小姑做的,做了两双,另外一双是天水碧绣白玉兰的,我以为要赏雪,红色衬着白雪更亮眼,就选了这双。哪知道竟是烤火炉喝茶水在屋里赏,倒正合了我这俗人懒人的心意。” 乔二太太听她说的实在,也笑道:“咱们也就是找由头凑在一起乐呵半天,哪有那么多才子佳人风流雅士,非得站在雪地里挨着冻看那几枝破梅花?就像咱们这样,得闲抬头看两眼多好。” 宋青葙“吃吃”地笑,“没想到二太太真是风趣,这么清雅的事,到咱们嘴里就变成吃喝玩乐之余捎带的添头了。” 乔二太太叹道:“再怎么清高的才子,再怎么风流的雅士,也得吃吃喝喝,还不如咱们这种俗人来得真实。” 宋青葙闻言,想了想,对着乔二太太的眼眸,真诚地说:“不瞒二太太,我是为我家三弟而来。我听杨夫人提到您的话,您说的很在理,也实在……我也说说我的想法。” 乔二太太看看左右,站起身,“这里人太多,还请秦夫人移步。” 宋青葙随着她出了梅园,拐个弯,进了处院落。 乔二太太将她让到炕上,等丫鬟端来茶点就把她们撵了出去。 宋青葙喝了口茶,不紧不慢地开口,“五娘长得标致,又是满腹诗书,从这点来说,是我家三弟高攀五娘了。听说二太太想把五娘嫁给才子文人,我不是说才子不好,但才子向来多情,今儿红粉知己,明儿红袖添香,那些才情都用在哄那些红倌名伶上头了,糟蹋银子不说,得多堵心啊。而且,才子有几个懂庶务能挣钱的,即使二太太贴补太多嫁妆,迟早被才子哄骗着送给那些知己。” 乔二太太深受其害,错了错牙,没吭声。 宋青葙续道:“我家三弟不会什么诗啊词的,可是人实在,知道心疼人。我们家又没有纳妾的习俗,老侯爷只娶了老夫人一人,侯爷虽有个姨娘,那是事出有因。三弟也说过,若能娶乔五姑娘为妻,定不会再有他人。” 乔二太太不禁动容,厉声问道:“此话当真,三年无所出也不会纳妾?” 宋青葙郑重地点头,“当真,我三弟亲口对世子爷说的。” 乔二太太沉默片刻,“我考虑考虑,三天后会给你个口信儿。” 宋青葙笑笑,“我等二太太的好消息。” 吃罢午饭,天上不知何时又飘了雪,不大,柳絮般随风飘散。 宋青葙走出乔府,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雪中的秦镇。他穿着鸦青色长衫,发梢跟肩头落着薄薄的一层雪,似是等了些时候。 情急之下,宋青葙顾不得身后送行之人,快步走过去,问道:“怎么不到马车里等着?跟乔家借把伞也成?” 秦镇笑道:“不冷,这点雪没事,你快上车。”将宋青葙跟秦钰扶到车里,仍是骑马随在车旁。 回到望海堂,宋青葙连忙找出干衣服催促秦镇换上。秦镇却不急,从袖袋里掏出个竹雕的笔筒,“去了趟净心楼,韦先生雕了好几个,我挑了一个给你玩。” 宋青葙瞧了瞧,笔筒上刻着两个垂髫童子在合力拔一只大萝卜,不由仰头问道:“世子爷想要个孩子?” 秦镇点头,又连忙摇摇头,“不急,再等两年,娘说最好过了十八岁。” 宋青葙心头一暖,身子贴紧他,呢喃道:“世子爷喜欢儿子还是女儿?”声音里带着酒后独有的慵懒。 秦镇垂眸看着她嫣红的脸颊,柔声道:“又吃酒了?” “嗯,”宋青葙靠在他胸前,软软地回答,“乔静酿的梨花白,尝着挺甜,没想到竟有后劲,浑身都没力气了,才只喝了两杯。” 明明酒量差,却偏偏喜欢喝,秦镇无奈地叹口气,俯身抱起她放到床上,顺手替她脱了鞋子,低声道:“你睡会儿,吃晚饭时我叫你。” 宋青葙拉着他的手不放,“世子爷陪我一起。”说话时,媚眼惺忪,红唇轻启,别样的动人心弦。 秦镇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宋青葙浅浅笑着,环住他的脖颈,启唇让这个吻更加深入。 她身上的馨香夹杂着酒香,勾魂摄魄般,让秦镇无法自已,他舔舐着她的唇,慢慢撬开贝齿,舌尖探入她口中,与她的纠缠。 手却摸到她腰间,解束身的腰带。腰带松开,大手一拂,衣衫便自肩头滑落,露出葱绿色的肚兜。 宋青葙嘟哝一声,“冷”。 秦镇极快地褪去衣衫,坐进被里,将宋青葙抱起来,靠在自己怀里,粗粝的大手从她的肚兜下面伸进去,握住了那处丰盈。 又麻又酥的感觉从胸口传来,宋青葙颤了下,脸贴在秦镇胸前,轻轻地磨蹭。 秦镇顿感一股激流在四肢五骸荡漾开来,手下用力,将丰盈揉搓成不同的形状。 宋青葙的喘息开始急促,熟悉的灼热的感觉缓缓自下腹处升起,她低声抱怨,“热。” 秦镇扯开她的肚兜,俯首含住丰盈处的嫣红,轻轻地吸吮,手沿着她的纤腰蜿蜒而下,宋青葙弓起身子迎合着他。 对于她的敏感之处,秦镇早已知晓,手指温柔地拂上去,细细地磨。 宋青葙仿佛置身油锅中,全身沸腾般煎熬,这煎熬让她颤抖,巴不得早点结束,可又让她渴望,想久点再久点。 身体骤然被充满,突如其来的满足感让她舒服地哼了声。 “阿青,”秦镇低喃,双手扶住她的纤腰,更深地进入她,感觉她的呼吸越来越重,感觉相连的某处越来越烫,感觉自己被包围得越来越紧,感觉有温热之物濡湿他……秦镇忍住几乎喷薄欲出的情~欲,将她翻过身子,俯在床上。 这样的姿势,使他们贴合的愈加紧密,秦镇能感到宋青葙的那处打着旋儿一般的颤抖。 这颤抖从她身体蔓延到他的身体,秦镇不想再忍耐,奋力更进一些,将所有的情~欲尽数倾泻在她的体内。 宋青葙无力地俯在枕上,青丝被汗湿,遮住了她的面容。秦镇拨开她脸颊上的乱发,吻她的唇,“阿青,好吗?” “嗯,好。”宋青葙看着他笑,眸中水雾氤氲,红唇娇嫩鲜艳,尾音不自觉地拉长,媚态十足。 “我也觉得很好,”秦镇满足地叹口气,起身披了衣衫,叮嘱她,“先别睡,我要水给你擦洗。” 宋青葙软软地应着,合上双眼,很快又睁开,望着秦镇的背影喊了声,“世子爷。” 秦镇回头。 宋青葙道:“以后出门的时候,你不用在外面等,受了凉要生病。” 秦镇无声地笑了笑。 等碧柳自厨房提来热水放在门口,秦镇提进屋兑好,果不其然地发现宋青葙已睡着了。 秦镇无奈将她挪到床边,将温热的帕子伸进被里,从上到下,仔细地擦过,用被子裹着抱到炕上,重新换过新被褥,再把她抱回来。 一番折腾后,秦镇就着她用剩的水,冲洗了一下,也钻进被子里。 宋青葙无意识地靠过来,窝在他的臂弯里。 秦镇温柔地凝视着她,心底软得像水。 成亲近半年,他越来越感觉她的好,越来越感觉她对自己的依恋。 她一向聪明能干又忍耐,可他知道,她发愁的时候会一遍遍绞手里的丝帕,她生气时会甩脸子,她恼怒时会掐他的胳膊……所有在外人面前隐藏着的情绪,她会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面前。 她俯在他耳边窃窃私语,她靠在他胸前伤心痛哭,撒娇时,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世子爷抱抱我;情动时,她咬着下唇颤着声道,还想要。 刚开始,他总怕弄痛她,动作时很是小心翼翼,那一天,她便俯在他耳边,细细地说,“我想再深点。” 那天,他就像脱缰的野马,肆意地驰骋在草原上,尽情而尽兴。 宋青葙瘫软在他怀里,双眼水雾蒙蒙,“世子爷,真好,好到不行。” 秦镇侧头,下巴抵住她的发,有淡淡的茉莉香味沁入鼻端。秦镇觉得,他也好到不行…… ———— 三天后,宋青葙听新月安排府里下人做过年衣裳的事,听到丫鬟禀报说乔家二太太来了。 宋青葙顾不得换衣服,连忙到二门去迎接。 乔二太太笑道:“做次不速之客,给秦夫人添麻烦了。” 宋青葙急忙应道:“请都请不来的客人,怎么能说麻烦?”扶着她的手往里走。 乔二太太便问,“不知老夫人住在何处,我先去给老夫人和侯夫人问个安。” 宋青葙回答道:“老夫人这几天一早就去三圣庵,差不多申时才回来。夫人不习惯见外人,去了彼此拘束,不如咱们直接去望海堂说会话自在。” 乔二太太客随主便,点点头,心里有了数。 原来清平侯府还真是宋三娘当家,婆子在门口让通报时,听门房说报到望海堂,接着在二门,婆子让丫鬟传信,说传给世子夫人。 并没有提到老夫人或者侯夫人。 从二门到望海堂这段路,早在秦钰及笄礼时已经修整过了,看上去虽不如武康侯府奢华,也不想乔尚书府那般清雅,但胜在干净整洁,沿途枯枝落叶皆无,松柏树修剪得一丝不乱。 宋青葙把乔二太太引到东次间的大炕上,新月手脚麻利地端来茶点,福了福,对宋青葙道:“夫人,议事厅里等着的管事都散了,别的事先请林管家斟酌着办,林管家拿不定主意的就回到世子那里。” 乔二太太很仔细地打量着新月,她长得很漂亮,眉眼比宋三娘还要精致些,气度也好,落落大方进退有度,比寻常人家的闺女还知礼。 没想到宋三娘竟敢用这么标致的丫鬟,要知道,男人家哪有不偷腥的,而且清平侯世子也才二十多岁,正是年少慕艾的年纪。 宋三娘这么信得过世子? 宋青葙含笑听完新月回话,使个眼色让她退下,笑盈盈地请乔二太太喝茶,“庐山云雾茶,不知道合不合二太太口味?” 乔二太太端起茶盅抿了口,茶香清冽,入口甘醇,赞了声好,随即叹了口气。 宋青葙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 果然,乔二太太吞吞吐吐地说:“秦夫人,我看,咱们两家还是没有缘分……” 第79章 突生变故 宋青葙一愣,明明那天看着乔二太太的脸色像是已经动心了,怎么突然就变了。她心里疑惑,面上却丝毫不露,依然带着笑意,等待乔二太太的下文。 乔二太太捧着茶盅,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细腻的甜白瓷面,似在犹豫,过了会,下定决心般,道:“秦夫人是实在人,我也不兜圈子了。这门亲事,我是满意的,我家二爷也没意见,只是五娘……说出来不怕丢人,五娘说不嫁,要是非逼着她嫁,她宁可用剪刀抹了脖子。” 竟然这么刚烈? 宋青葙百思不得其解,秦家并没有做什么天怒人怨之事,秦钧这几天也是按时按卯地当差,再没出去闲逛过,发生了什么事,竟然会让乔五娘宁死不愿嫁过来? 乔二太太看出宋青葙面上的疑惑,连忙解释道:“跟你们没关系,都是五娘被惯坏了。五娘打小就聪明,三字经、千家诗都是听一遍就能记着,二爷稀罕得不得了,亲自给她启蒙讲幼学讲声律,差不多有求必应,结果就惯成如今这个说一不二的性子。” 听乔二太太如此讲,宋青葙纵然心里觉得很不对劲,也只能强装出个笑颜来,平静地说:“二太太也别说这么绝对,兴许过一阵子五娘的心意就变了。我是真心喜欢五娘,想跟她做个妯娌……不如,二太太再考虑考虑?” 乔二太太很干脆地答应,啜了口茶,谈起净心楼来,“二爷去过两次,说是极清雅的地儿,听说他在,茶钱少算五成不说,掌柜还额外送了两盘点心,面子给的足足的,二爷特地托我向夫人道谢。” 宋青葙笑道:“两盘点心不值什么,净心楼做得是国子监的生意,二爷在国子监人缘好,回头给我们宣扬宣扬,别说两盘点心,就是十盘二十盘点心的钱也回来了。” 乔二太太颌首,“理是这么个理儿,可真没几人能做到。而且听二爷那口气,用不着他宣扬,国子监的人都知道这个地儿了。” 谈到其他事,乔二太太顺溜了很多。 宋青葙也颇有感触,乔二太太性子真是软和,本来男方求亲女方不应也是常有的事,可乔二太太亲自上门解释,好像自己做了错事般。 也不知乔五姑娘,怎么就那么刚烈? 两人凑趣地说着闲话,新月探了探头,笑嘻嘻地进来回道:“世子爷说请乔太太留饭,还特地让三爷送了坛酒,三爷现下在穿堂厅等着呢。” 乔二太太连忙推辞,说要回去。 宋青葙不依,“快晌午了,二太太非赶着回去,让人知道了岂不点着脊梁骨骂我,没有这么待客的理儿。”又吩咐新月,“让厨房加两个菜,请三爷把酒送进来吧。” 新月笑道:“厨房里早备着了,马上就得。”说罢,躬身退下去。 紧接着,秦钧大步走入,将酒坛放在方桌上,对着乔二太太长揖到地,“秦钧见过乔太太。” 乔太太忙叫他起身。 宋青葙笑着问:“是什么酒?” 秦钧悄悄伸手在衣襟处擦了擦汗,不太自然地答:“是青梅酒,大哥说口味酸甜又不上头,请大嫂陪乔太太多喝两杯。” 宋青葙便道:“这一大坛子我们也喝不完,劳烦三弟给我们灌一壶来,交给新月就成。” “嗯。”秦钧答应声,抱着酒坛子往外走。 两人一问一答,乔二太太趁势将秦钧看了个仔细,十八~九岁的年纪,穿着件石青色团花直缀,身材高大挺拔,眉宇间干净舒朗,许是因为紧张,脸色微微发红,浑身上下透着股质朴忠厚。 乔二太太对秦钧的长相很满意,可想到自家女儿的态度,暗自叹了口气。 待秦钧走出门外,宋青葙笑着道:“三弟不爱说话,可人是极好的,心又细。以往老夫人去三圣庵,多半是三弟陪着。” 乔二太太接话道:“男人还是话少点好,显得沉稳庄重,要是话太多不免流于轻浮不可靠。” 宋青葙深以为然。 少顷,碧柳跟新月摆好饭菜,顺便将烫好的青梅酒端了过来,然后都退了下去,并没有留在旁边伺候的意思。 乔二太太又是一愣。 宋青葙拎起酒壶,给两人斟满酒,“我酒量不好,却喜欢喝,今儿在家里不怕人笑话,我就陪二太太多喝两杯。” 乔二太太就笑,“我也是个好酒的,年轻的时候还时不时喝几盅,近些年也没了这个心思,正好借秦夫人的酒,解解馋。” 两人推杯换盏竟然喝完了一小壶,乔二太太面色尚好,宋青葙却已有了醉色,拉着乔二太太的手直摇晃,“二太太,我是真想结您这个亲家,别的不说,起码咱们还能时常凑在一起喝个小酒。” 乔二太太就叹气,“是五娘没有福气。” 饭后,碧柳端上解酒茶,又用泥金小碟盛了一盘切好的水果。 宋青葙笑着让乔二太太,“山东的苹果,橘子是福建的,不太酸,您尝尝。” 乔二太太吃了几块水果解了酒气就起身告辞。 新月早备好了点心。 宋青葙道:“前两天五姑娘说起的良木的点心,也是新出的样子,不知道乔太太尝没尝过,我吃着还行,虽然甜,却是不腻。” 乔二太太道谢,“一盒就行,不用这么多。” 宋青葙笑着解释,“这两盒是给您和大太太一人一盒,这盒小的专门送给五姑娘,我估摸着她指定喜欢。” 乔二太太便不推辞。 宋青葙直将乔二太太送到二门,才停步。 回到望海堂,宋青葙用冷水擦了把脸,细细回想着在乔府那天的情形,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 呆坐片刻,让碧柳去请秦钰。 秦钰也才吃过饭,因见炕桌上摆着的水果,便没客气,拿起一瓣橘子吃了,又让宋青葙。 宋青葙接过来,很随意地问:“那天在乔家,你跟乔静她们出去说什么了?” 秦钰的脸腾地红了,她莫名地感觉不对,急忙站起来道歉,“嫂子,我说错话了,我不该将大哥跟嫂子的事说给外人听……当时三小姐问起来,我觉得大哥跟嫂子恩爱,说出来也没什么。” 宋青葙很意外,“乔静问你这个?” “嗯,她说有株白梅绽了花骨朵,拉着我去看,”秦钰不敢隐瞒,将那天的话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儿全说了,“走到外面,她就问大哥跟嫂子在家里是不是也这么好,我就说了。五小姐也在,还说羡慕咱们家兄妹和睦,说她们家兄弟间争得厉害,乔二太太哭过好几回……嫂子,是我的错,您罚我吧。” 宋青葙听着秦钰的话,脑子转得飞快,秦钰确实做得有失妥当,可也算不得什么大错,自己跟钟琳也常谈论别人的家事。 可是……宋青葙蓦地醒悟到,乔静跟秦钰是在诚意伯府认识的,根本就不熟,没说过几句话,却特特地喊秦钰去看白梅。 乔静为人不错,但很谨慎,极少主动与别人攀谈,所以,她们认识一两年始终不算亲密。也就是在乔府那次,还是因为自己主动套话,才聊得多了点。 可那天,乔静却对秦钰表现出反常的热情。 宋青葙觉得事情有些棘手。 ———— 乔二太太长吁短叹了一路,觉得秦家这门亲事真是难得,不想轻易推掉,回到家里,将乔五娘叫到身边,遣走左右服侍的人。 乔五娘一眼就看到了良木的点心匣子,忙不迭地就要打开。 乔二太太看着仍是孩童心性的女儿,想起侃侃而谈从容淡定的宋三娘,轻轻摇摇头。 乔五娘就问:“娘怎么了,是不是秦家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 “不是,”乔二太太摆摆手,把那匣小的点心盒子推到五娘面前,“这是宋三娘特地送给你的。” 乔五娘好奇地打开,惊呼一声。 乔二太太探头瞧了瞧,见一盒装了四只方方正正的点心,上面分别雕着清风明月、小桥流水等花样。 乔五娘掂起一只细细地端详,“真没想到点心还能做成这个样子。爹上次去买,怎么不买这种回来?等哪天我还是亲自去挑。” 乔二太太叹口气,“良木的点心都是预先订的,还容得你挑?宋三娘说这是新出的样子,说不定你爹上次去,还没有这种。” 乔五娘连连点头,挨着将四只看了个遍,无限烦恼地说:“娘,我很想尝尝里面是什么馅的,又不舍得损坏这么好看的画,您说,我是吃呢还是不吃呢?点心做得精致也让人为难啊。” 乔二太太哭笑不得,突然想起宋三娘塞给她的荷包,便掏出来递给乔五娘,“也是给你的。” 乔五娘解开荷包的系带,从里面倒出样东西。 乔二太太一看,蓦地变了脸色,“这不是你的耳坠子,怎么到了宋三娘手里?” 乔五娘并非愚钝之人,很快想到去纸墨店回来遇到惊马的事,不禁跪了下来。 乔二太太厉声问:“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告诉我?暗香呢,也胆大包天瞒着我?” 乔五娘低声道:“是我让他们瞒着的,回来后就发现耳坠子不见了,让暗香回头找过,没寻见。那两天娘天天睡不好觉,我怕再让娘担心,没敢说。” 乔二太太怒急,伸手便要掌掴过去,瞧见五娘眼中莹莹泪水,咬咬牙放下手,叹道:“秦家厚道,不拿这个来要挟你,反而堂堂正正地请了媒人上门求亲。我看秦三长得一表人才,人也忠厚老实,你就应了吧。” 乔五娘低着头,片刻抬起来,梗着脖子道:“不!” “你!”乔二太太再忍不住,劈手给了她一巴掌,“你是不是与人有了勾当,要不……”身子颤抖着,竟是说不下去。 乔五娘急忙上前扶住她。 乔二太太甩开她的手,强挪到椅子上坐下,捂着心口窝道:“算我白养了你,你就气死我吧。” 乔五娘哭着道:“娘,不是,是三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某荷要奋发了,求表扬…… 第80章 左右为难 乔二太太大吃一惊,问道:“三姑娘怎么了?” 乔五娘泪如雨下,哽咽道:“三姐姐说,她说她想嫁过去……” 乔二太太半信半疑,逼着乔五娘说出了实情。 乔静比乔五娘大将近两岁,早两年就跟着乔大太太四处走动,但她不善言谈,而且因有些才情,不太喜欢衣食住行等俗事,故而也不大能与人说到一起。 有几家看中她性子温柔,可一交谈,发现她除了诗词歌赋外,庶务基本不通,也便打消了心思。 先前她年纪小,加上乔家女儿说话大抵如此,乔大太太没留意,眼看着乔静一天天蹉跎下去,乔大太太终于醒悟过来,在家里让乔静学女红针黹,在外面则迫着她多学着别人说话办事。 乔静十五岁了还没定亲,自己也着急,也想改,可她平常交往的圈子就那么大,大家都清楚她的脾性,除去寒暄外,极少有人特地跟她攀谈。 那天在诚意伯府,宋青葙特地坐在她身边,一个有心一个有意,乔静说了个痛快,对宋青葙顿生知己之感。 但凡有才情的女人都是聪明人,不过她们的聪明大多用在诗词上,在其它方面就少了点。 乔静一旦明白过来,就动起了脑筋。 清平侯府在京都是赫赫有名的,秦镇的大名更是家喻户晓。 早先都传秦镇如何无耻如何粗野,乔静却是不太相信。她仔细瞧过宋青葙,气色更胜往日不说,连肌肤也似乎比以前更细腻。一个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女子不可能有那样娇嫩的肌肤。 倘若秦镇不是传说中的泼皮,那么他的两个弟弟定然也没有那么不堪。 京都人都知道,清平侯家一门三兄弟,除了秦镇外,其余两个都是庶子。 乔静不太在乎这个,因为秦镇作为嫡长子已经封了世子,未来的清平侯府必定是他的,不论底下的是庶子还是嫡子,差别并不太大。 而且,才兄弟三人,想想二叔家单庶子就六七个,乔静认了。 所以,当她听钟琳跟宋青葙的话,就忍不住将秦钰拉出去想探点消息。 乔静所料不差,秦家兄弟不但不像外面说的那么不堪入耳,反而很友善很和睦。 尤其,秦钰说,老夫人跟侯夫人不管事,秦家是宋青葙当家。宋青葙性子和婉,极好相处。 顶头的婆婆不用人伺候,管家的妯娌又是软和人,在秦家的日子必定不难过。 乔静很有些心动。 可秦钰那话是对乔五娘说的,她总不能跳出去说你不嫁,我嫁。 抢姐妹亲事的事,她干不来。 后来,乔静无意中听到送宋青葙出门的婆子在乔大太太面前不住嘴地感叹,说秦夫人好命,嫁个那么体贴的男人,大雪天就在外面等着一动不动。扶秦夫人上车的时候,那股子小心,连她这个老婆子见了也心动。疼老婆的男人她见过,可没见过这么知情知意的。 乔静听罢,终于下定了决心,当晚跑到乔五娘屋里问:“你想不想嫁给秦钰的三哥?” 乔五娘听得莫名其妙,随口回答,“不想。” 乔静就很认真地说:“你不想,我想。我等寻个由头跟我娘提一下,你以后不许反悔跟我抢。” 乔五娘应了。 哪知,第二天乔二太太就跟乔五娘说了秦家先前提亲的事,“起初是觉得两家相差太大,从来没打过照面,秦家又是那么个名声,就没应。昨天见到秦夫人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秦夫人的话说得没错,才子人人都爱,可嫁了才子却是苦比乐多。就像你爹……娘考虑了一晚上,觉得这门亲事挺靠谱,想给你定下来。” 乔五娘一点就透,马上反应过来自己错过了什么。别人家的情况她不知道,自己家的事情,她却清清楚楚。 爹有才,据说在青楼楚馆传唱度最高的三支曲子,其中之一就是爹填的词。可想而知,爹的才情都用在了什么地方。 娘的苦处她也看得清楚,管着他们一对亲生的儿女不说,还得操心姨娘们的吃穿。稍有点偏差,就会被扣上“不贤”、“善妒”甚至“恶毒”的帽子。 爹的才情不但不当饭吃,反而是扎在心头的刺。 这世间有才的男子不多,可也不算少。科举三年一次,每次能取一两百的进士。可提亲的时候,主动说以后不会纳妾的男子有几个? 乔五娘颇为意动,可乔静有言在先,她也已经答应了,难道还能转头就反悔? 男人再好,也比不过姐妹间的情意。 所以,她只能硬着头皮拒绝。 乔二太太却不知情,态度很坚决,“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娘已经决定了,就是知会你一声。你下个月满十四,也老大不小了,定亲后,将心思收起来安心绣绣嫁妆,学学理事。” 乔五娘当然不能让乔二太太去定亲,若乔静知道了,她岂不成了抢姐姐亲事的卑鄙小人,只能跪着请求乔二太太,“娘,我不想嫁到秦家,若是娘非逼着我嫁,那我只能一剪子抹了脖子。” 乔二太太是个软性子,见闺女哭得泪人一般,又放出那样的狠话,想着强扭的瓜不甜,闺女实在不乐意,就是硬逼着嫁过去,也不见得能过好日子。 说亲就是想让闺女过得如意,眼下就不如意了,何必呢? 乔二太太无奈,想遣人给宋青葙回话,可思及昨儿她说得那些掏心窝子的话,颇感觉对不起宋青葙,所以决定亲自上门好好解释清楚。 没想到到了秦家,一路听到的看到的都极合她的心意。 秦家给了足够的诚意,秦钧还主动送上门让她相看……乔二太太生了一儿一女,儿子也正在说亲,哪会不知道秦钧的意图。 秦钧长得鼻直口方,目光清澈,一看就是个实诚孩子。 宋青葙摇着她的手说,真心想结亲,让她别说死了,再考虑考虑。 乔二太太本就摇摆不定的心,不知不觉又偏到了秦家这面。 尤其,秦钧跟五娘还有那档子事。 倘若,宋青葙当着众人的面把耳坠子拿出来,别说是三媒六礼地娶五娘,就是要纳五娘为妾,她也得咬牙认了。 一个女子贴身戴的耳坠子被人拿了,腰也被搂了,不嫁给他还能怎样? 可偏偏又牵连着乔静。 抢姐妹的亲事,也是大忌,说出去被人指点一辈子,就是得偿所愿地嫁到婆家也抬不起头来。 姐姐抢妹妹的还好点,怎么也是姐姐的年纪大,有好亲事应该先紧着姐姐。 妹妹抢姐姐的,根本就是天理不容。 乔二太太听了,寻思会,看到桌上的点心匣子,叹道:“我去找你大伯母说说。” “别,”乔五娘跪着过去抱住二太太的腿,“娘,别跟大伯母说,这是我跟三姐姐私下说的体己话,说出去就是往三姐姐背后捅刀子,大伯母指定罚三姐姐,三姐姐怕不要恨死我。娘,是我没有福气……” 乔二太太左右为难。 乔家大房在东院,二房在西院,两兄弟处得挺好。乔大太太跟二太太两妯娌也合得来说得上话。 大太太脾气刚硬,管教子女严,从不当面议论子女的亲事,更不许子女私下谈论这些。二太太则脾气软,子女犯了错,只要陪个不是说句软和话也就过去了。 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正是情窦初开,对亲事好奇的年纪,难免会凑在一起谈论,只要不传出去,谁也没法挑不是。 可大太太要知道了这两姐妹私下就定了嫁人不嫁人的事,乔静一顿板子是逃不掉的,嫁到秦家就更别指望了。 而且,大房跟二房间未免就生出嫌隙,更是得不偿失。 乔二太太思量半天,对跪在地上的五娘道:“起来吧,以后长个心眼,别再乱说话,耳坠子也收好了……这档子事就烂在心里吧,咱们跟秦家没缘分……”说出口,就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散了一般,心灰意冷。强撑着,拎着点心盒子,仍是往外走。 乔五娘战战兢兢地问:“娘,你去哪里?” “秦夫人给你大伯母捎的点心,我送过去。”乔二太太回过身,看了眼哭的两眼红肿的五娘,摇了摇头。 乔五娘盯着桌上那只绿松石耳坠子,眼泪不受控制地哗哗落下。 ———— 宋青葙中午吃多了酒,又想了半天事,便觉得脑门突突地跳,胀得难受,遂脱了鞋爬到炕上,倚在靠枕上闭目养神。 没过一会,秦镇兴冲冲地进来,“怎么样,乔二太太见到三弟说什么了?” 宋青葙强打着精神笑道:“自然什么都没说,还能当着我的面评头论足?就是有话,也得回去跟身边人商量。” 秦镇看出她脸色不好,顾不得乔二太太,忙靠过去问:“脸色这么难看,哪里不舒服?” “没事,就是脑子发胀,许是贪杯喝多了。”宋青葙应道。 秦镇伸手试试她的脑门,不热,稍微放了点心,道:“我去请娘来给你把把脉。” 宋青葙急忙拉住他,“不用,我躺会就好。” 秦镇又道:“你渴不渴,我给你倒杯热茶?” “我不渴。”宋青葙笑着摇头,突然娇声道,“世子爷上来说会话吧?” 秦镇脱鞋上炕,扯了条毯子替她盖上,手指沿着她头部的穴位,轻轻地捋着按下去。 宋青葙双目微阖,感觉他的按压,胀痛似乎渐低了不少,精神也恢复起来,遂问:“世子爷怎么想起送坛酒进来?” “是林蒙的主意,”秦镇手下未停,一边按着一边道,“他说乔太太难得来一次,应该让三弟给人相看相看。一来三弟长得相貌端正,不怕相看,二来,不管成不成,咱们的诚意得拿出来……酒可是我掏银子买的,回头得让三弟还我。” 宋青葙轻笑一声,“就知道世子爷想不到这点。”沉默会,坐直身子,看着秦镇道,“世子爷,我怕三弟这事让我给办砸了。” 秦镇低声问:“乔太太没答应?” “嗯。”宋青葙心烦意乱地应了声,“我猜出了点缘由,可不能确定。我想这几天抽空再去趟乔府,讨个准话儿。” 秦镇犹豫片刻,“姻缘天定,实在不行就算了。” 宋青葙捉住秦镇的手,一根根手指掰开,将自己的手指嵌进去,交握住,问道:“假如世子爷是三弟,会不会算了?” 秦镇急道:“自然不会,我看中的人,就是……”后半句无声地湮没在宋青葙的红唇中。 好半天,宋青葙松开他,笑盈盈地问:“那世子爷觉得三弟轻易就算了?” 秦镇叹气,将她搂在怀里,再度俯首,贴着她的耳边低语,“我怕你累着……进了腊月事更多,我想三弟这边先放放,等闲下来再说。” 宋青葙侧过头,双手环着秦镇的后颈,一点一点啄他的唇,“夜长梦多,我去趟乔府打听打听怎么回事,心里有了对策,然后再慢慢计较。” 秦镇被她吻得绮念荡漾,箍住她使劲亲了个够才松开,“先让你歇会,等夜里,看我怎么对付你……” 宋青葙抿着嘴,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笑。 第81章 白家胡同 宋青葙说到做到,将家里杂七杂八的事情处理好,又去了乔尚书府。 乔二太太很是感慨,忙不迭地把她让到炕上,亲自斟了茶水,“大冷的天又让你跑一趟。” 宋青葙寒暄几句,就说了来意,“二太太一天不给我答复,我心里就不踏实。不瞒二太太,我家三弟以前从没说过亲,我也从来没给人保过媒,这是头一遭,且盼着能有个开门红。” 通过这几次接触,尤其上次宋青葙将耳坠子不言不语地还回来,乔二太太很信任她,觉得她可靠实在,遂不隐瞒,将乔静跟五娘私下的话说了遍,“……说起来这事也怨我,当初杨夫人来提亲,我寻思着不能成,就没说给大嫂听。早知道,早告诉大嫂一声,乔静就不会生出什么心思来,就是有这个念头,大嫂也不会动心……眼下,听说大嫂正找人抽空给你递话。” 宋青葙本就猜出了几分,听到这个情况,倒不觉得意外,只是感到无奈。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乔二太太做得合情合理,但凡提亲的人家,没有七八成把握都不会宣扬出去,否则就会被好事之徒拿来大做文章。 比如,会说谁家的儿子,求了十八家亲事都没成;又说谁家的女儿,竟然连谁谁的儿子那种人都上门求亲。 宋青葙听大舅母说过,济南府有个无赖,求娶一户姓王的好人家的女儿,王家自然不答应,将媒人赶了出去。媒人怀恨在心,四处宣扬无赖到王家提亲之事。别人一听,连无赖都去提亲,自然不肯把自己降到无赖那种水平,同求一家闺女。所以王家的闺女直到十*岁都没嫁出去,后来托远亲说媒在偏院村子里嫁了个鳏夫。 所以,这种事情传来传去,无论对男方还是女方,都有害无利。 至于乔静与五娘以及秦钰她们私下说的话,守旧的人定会叱责她们不守规矩,可过来人都知道,谈论说亲嫁人这种事,她们年轻的时候也做过。 只能说是天意吧,秦家跟乔家没缘分。 秦钧肯定不会改变心意另娶乔静,而乔五又不可能答应秦钧,这是个死局,除非——等! 等上一两年,乔静另外嫁了人。 假如秦钧跟乔五仍是男未娶女未嫁,或许还有机会。 一番话说下来,两人都有点心灰意冷意兴阑珊,宋青葙便道:“我去瞧瞧五娘吧?” 乔二太太便打发婆子领她到了乔五娘那里。 也说不出到底为什么,乔五娘一见到宋青葙就红了眼圈。 婆子很机敏,忙领着屋里伺候的丫鬟退到门外。 宋青葙就拉着五娘的手,问:“你还好吧?” 乔五娘不敢哭出声,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一个劲摇头。 宋青葙小心地问:“五娘,你是愿意的,是吗?” 乔五娘呜咽出声,又连忙用帕子捂在嘴边,仍是不说话。 宋青葙轻轻拍着她的背,由着她哭,从梨花带雨哭到肝肠寸断风云变色,直等她哭够了,才摸到净房去,绞了条冷水帕子来。 乔五娘擦了擦脸,低声道:“我不知道是不是愿意,就是听说不可能、没有缘分了,心里难受得要命,又没法跟人说,连我娘也不能。三娘,你说是真的没法子了吗?” 她的双眸清澈似山间小溪,带着氤氲雾气,脸庞干净如雪后晴空,不沾半点尘埃,耳垂上坠着长长的赤金耳坠,镶着青金石,在腮边摇摇荡荡,极为好看。 她跟宋青葙有同样的爱好,都喜欢细细长长的耳坠子。 宋青葙顿生怜惜之情,斟酌着说:“很难,除非乔静找到更好的归宿,否则她总会有心结……或者你就想开点,不必在乎她怎么想,那么等她出阁后,假如你们真的有缘分,或许还有机会。” 乔五娘沉默会,轻声地说:“我希望三姐姐能够嫁个比你们家还好的人家,这样她就能抛开心结了。” 宋青葙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心里感慨了下。 又坐了片刻,宋青葙告辞,乔五娘送她回到乔二太太处。 宋青葙又向乔二太太辞行,仍由婆子领着出二门。 走出一会,宋青葙不经意地回头,瞧见乔五娘亭亭玉立地站在竹桥上,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月白色的裙裾被风扬起,就像山谷里静默开放的百合花,浑身散发着难以描画的风致。 出了乔府,迎面见到秦镇仍等在上次的地方,宋青葙快步走过去,问:“什么时候来的?等了很久?” “刚到,估摸着你该出来了才到的,”秦镇帮她系好斗篷上的帽子,问道,“要不要从白家胡同那边拐一下?” “那边有什么新鲜事?”宋青葙疑惑地问。 秦镇平静地说:“刚才经过时,那边正发嫁妆?” 发嫁妆? 宋青葙很快意识到是宋青艾的嫁妆,记得钟琳曾说过,宋青艾的婚期在腊月,而明天就是腊月初二。 宋青葙犹豫片刻,“去看看也好。” 秦镇将她扶上马车,扬声对车夫说了声。 车夫甩了甩马鞭,驾车往白家胡同赶去。 赶到白家胡同,刚好最后一抬嫁妆出门。 宋青葙没下车,坐在车里将轿帘掀开一道缝。 碧柳对于宋青艾的嫁妆也极好奇,凑到跟前歪着脖子往外瞧,一边念叨,“抬嫁妆的人怎么长得跟歪瓜裂枣似的,一个眼歪一个嘴斜,就不能找个稍微周正点的? “衣服肯定是以前的旧衣服,滚的红边都磨出毛了,一套衣服顶多三四百文,四姑娘都是要嫁到伯爵府了,大太太连这点钱都不舍得掏,你说就是做上一百套也才三四十两银子,看着多体面。 “最后几抬不是应该放银票还有包着红绸的砖头吗?怎么还是杨木箱子,大太太不会一间铺子都没陪送吧?” 宋青葙原本就看得仔仔细细,再加上碧柳的解说,不由叹口气。 一块红绸砖表示陪嫁了一百亩地或者一间铺子,或者一处宅院。 记得二姐姐出嫁时,最后一抬的箱子上是放着两块红绸砖,陪嫁了两百亩田地,京都附近一亩良田差不多二十两银子,薄田也得十二三两。二姐姐的两百亩田位于青州,青州田价比京都便宜,合计起来也差不多三千两银子。 而且,秋绫说过,二姐姐的嫁妆很实在,两个人抬着都吃力。 可现在,两人抬着还健步如飞,明显里面东西的分量不太足。 宋青艾是要嫁到顺义伯家,嫁妆还这么寒酸,看来宋家真是不如以前了。 顺义伯府规矩大,下人们又都看惯眉高眼低的,宋青艾的陪嫁里既没有田庄又没有铺面,估计陪嫁的银子也多不到哪里去,以后恐怕连打赏下人的钱都掏不起。 只是想想,宋青葙就替宋青艾发愁。 众人都聚在宋家大门不远处议论着嫁妆的多寡,谁也没注意,有个身穿赭色长衫的男子提着个药箱,从角门进了宋家。 袁郎中熟门熟路地走到慈安堂,给老太太孙氏把了把脉,不虞地说:“早半年,我就说过,老太太已是风烛残年,经不起事儿,你们怎么就是不放在心上?” 林氏紧张地问:“老太太到底怎么样了,什么时候才能醒?好歹也得熬过艾姐儿回门,至少明天得平平安安地。” 袁郎中不慌不忙地取出金针,“扎两针试试,要能醒最好不过,要是不能……就准备后事吧。” 林氏叫道:“这怎么行?明儿艾姐儿出阁,喜事可不能办成丧事。” 宋大老爷回头劈手给了她一个大嘴巴子,“别在这儿满嘴胡吣,要不是你办的好事,哪能将娘气晕过去。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立刻写休书休了你。” 当着众人的面捱了一巴掌,林氏又羞又窘,面皮涨得通红,分辨道:“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宁哥儿还有这个家。” 宋大老爷手一挥,不耐烦地说:“一边待着去,净在这儿丢人现眼!” 林氏捂着脸颊灰溜溜地退到西次间。 杜妈妈正在整理老太太方才读的经书,看到林氏进来,冷冷地瞪了她一眼。 自打去年秋天,老太太的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但她素来刚硬,为了儿孙仍是强撑着活。她活一天,大老爷跟三老爷的官职就在一天,全家也就有个依托。 林氏瞒着老太太给宋青艾定了郑家,要瞒也就死瞒到底就是,反正老太太足不出户,也没精神搭理儿孙们的请安,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 可抬嫁妆时,林氏偏偏带着宋青艾来了,说给宋青艾定了亲事,今儿发嫁妆,明儿出阁。 老太太平静地问:“定了哪家的孩子?” 林氏得意地说:“就是顺义伯郑家,人家可是三聘六礼地娶艾姐儿过去当正室。” 老太太立刻变了脸色,手点着林氏,身子筛糠似的抖个不停,“你,宋家就毁在你……”话音未落,一头栽到炕上。 林氏吓得慌了手脚,挓挲着两手满地转圈。 杜妈妈上前一边猛掐老太太的人中,一边让呆若木鸡的宋青艾去请郎中。 老太太醒过片刻,看着林氏说了个“滚”,又晕倒了。 林氏委屈得要命,她这一颗心可全是为了宋家。 攀上郑家这门亲,大老爷升迁就有了指望,儿子宋宁远下场就有了人照应,而且宋青艾若是得了诰封,宋家也跟着风光。 老太太怎么就想不透这节,非得跟自己较劲呢? 与此同时,宋青艾在自己屋里也默默地对着西天拜了三拜。 她对老太太并没有多深厚的感情,可此时此刻,她比谁都渴望老太太能熬过明儿一天,一天就行。否则,她就得按娶荒亲嫁过去,嫁妆已经发完了,荒亲不荒亲的没多大区别,可说出去太难听,保不准,郑家还以为她命硬。 她发誓要在郑家混得风生水起,让宋青葙瞧瞧,她宋青艾半点不比她差,她不是有个世子夫人的诰封么,她迟早也会有…… 第82章 千头万绪 宋青葙斜靠在靠枕上,神情萎顿,目光呆呆地盯着糊了高丽纸的窗棂。 自从她回到望海堂,就这般神思不属,已有小半个时辰了。 秦镇默默地倒了杯茶,尝了尝不算烫,塞进她手里。 宋青葙本能地举杯便喝,将茶盅还给他的时候,疲倦地笑了笑,问道:“世子爷,去年的腊八粥,是府里大厨房熬的还是各人自己熬?” 秦镇想了想,“记得好像喝过腊八粥,至于从哪里来的,没问过。”俯身瞧瞧她的脸色,心疼地说,“别管这些琐事了,大厨房不做,他们自己也会备着。你躺着歇会,我让人灌个汤婆子给你捂着。” “我不累,”宋青葙摇摇头,“就是浑身难受,提不起精神来。” 秦镇有些明白,抓起她的手,合在自己掌心里,用力攥了下,劝慰道:“白家胡同已经与你没有干系,不值得再为他们费神,想开点,你不是还有我,把心思都放在我身上便是。” 听着他拙劣的安慰,宋青葙不禁微笑,借着他的手劲偎到他胸前,低声道:“不是为这个,是为着乔五娘。这孩子,傻得让人心疼,难怪三弟一眼就瞧上他。你们秦家人别的地方不怎么样,选媳妇的眼光倒是一等一的好。” 秦镇闻言,笑道:“阿青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亦或是在夸自己?” 宋青葙娇声道:“两人一起夸不行吗?世子爷眼光好,我是人好。” 秦镇大笑,笑罢,低头瞧着宋青葙,“阿青对自己的评价如此客观,单是这份气度,就让人刮目相看。” 宋青葙听出他话里有话,抬手连接在他腕间掐了好几下。 过了片刻,幽幽地长呼一口气,叹道:“世子爷跟三弟说声吧,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结果。这事我办得不好,太大意了,先前想得简单,以为足有八成成算,没想到办成这样,反倒耽误了三弟……世子爷替我跟三弟赔个不是。” “别这样想,”秦镇阻止她,“我知道你尽心尽力了,三弟也只有感激你的份儿。我去找三弟谈谈,你别胡思乱想,静下心好好歇会……我回来陪你吃晚饭。” 不大一会,秦钧跟在秦镇身后走了进来,对着宋青葙就是一揖,“秦钧让嫂子费心,嫂子受我一拜。” 宋青葙急忙起身,看着面前两个身形几乎同样高大的男人,叹口气,刚要开口,只听秦钧问道,“嫂子,你说真的没法子了,一点指望都没有?” 几乎是跟乔五娘一模一样的问话,连神态表情,甚至眼眸中那份清澈干净都极为相似,宋青葙听得眼眶发酸。 乔家姐妹间的对话,不可能透露给秦钧两兄弟听。 宋青葙只隐晦地说:“眼下绝对不可能,再上门去求,也只能是拒绝。再过一两年,倘若乔五娘仍没定亲,或许能成。” 秦钧极快地说:“我能等,只要她没嫁人,多久我都能等。”说罢,又是一揖,“还请嫂子替我周全。” 宋青葙摇头,“要真为着她的闺誉着想,三弟,你这话我不能说给她听,以后我也不会常到乔家去。姻缘天定……” 秦钧低低答了声,“我明白,嫂子。”大步走了出去。 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宋青葙突然感觉宽慰了些,他们两人要真有缘,上天定会帮忙。 一夜好睡,第二天宋青葙精神抖擞地来到议事厅。 千玉已等在那里,见到她神采奕奕的样子,暗舒一口气,脸上不自主地带上了笑容,“夫人,今儿田庄的庄头以及铺子的掌柜都来了,庄头要连夜赶回去,不如先让他们进来。” 宋青葙啜口茶水,等碧柳将屏风架子摆好,才笑着道:“行,就依着你的安排。” 先进来的是付氏陪嫁的两个田庄的孙庄头和陈庄头,宋青葙去年跟大舅舅交接时曾见过他们,孙庄头为人仔细,账目做得也细,一条一条列得很清楚;陈庄头为人粗犷,账目做得简单却很明了。宋青葙接过两人账簿粗略翻了翻,放到一旁,问起今年的收成如何,粮价如何,又问了问庄里其他人的情况,最后让他们先回去,等看完账簿要是有问题,再找他们问话。 接着是秦家田庄的隋庄头。 隋庄头四十多岁的年纪,穿了件赭黄色裋褐,头上戴着顶毡帽,脚上趿拉着草鞋,腰杆挺得笔直,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宋青葙客气地请他坐下,随口问道:“府里的田庄我不熟,请问隋庄头共多少亩地,旱田几亩,水田几亩,沙地跟山林地各几亩?” 隋庄头“咳”一声,“一共大概一千六百亩地,多是旱田,水田少。沙地也有,基本长不了东西,山林地还行,种了些果树,稍微有点收益。” 碧柳闻言,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宋青葙轻皱下眉头,又问:“旱田跟水田有多少良田,多少劣田,今年都种了哪些作物?” 隋庄头有些不耐,每年腊月他都来见侯爷,汇报一年的收成,侯爷每次都拍着他的肩头道辛苦,还从来没这么盘问过,怎么换了个这么啰嗦的女人管家? 想到屏风内的人是世子夫人,隋庄头耐着性子粗着声道:“没量过,旱田种麦子、粟米、大豆这些,水田不就是种水稻,还能种什么?” 宋青葙不急不躁地接着问:“隋庄头比较过没有种哪项作物进益大?” 隋庄头很干脆地答:“没比过,不知道。” 宋青葙轻笑一声,细声细气地说:“正月闲着没事的时候,隋庄头比较一下。良田跟良田比,劣田跟劣田比,看看一亩麦子跟一亩大豆,各出产多少,按市价卖能得多少银子?再访听一下,周围田庄或者村子,差不多的田地,别人种什么作物,亩产多少,大抵有个数,等明年除去必须种的米粮外,多种点进益大的。” 隋庄头思量会,“这么细致的活我干不来,也没那个闲工夫。一千多亩地挨着个比,比到几时才行,春耕都误了。” 宋青葙苦恼地扶额想了会,问道:“隋庄头把账本带了吗?” 隋庄头粗噶地“嗯”一声,“带了”,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展开,递给碧柳。 碧柳斜眼一瞧,上面写了一行字,字迹很潦草,一时没看认出来。 宋青葙仔细打量了下,认出来了,写的是,稻谷粟米等共三千两百石,纹银八百两。 至于具体是什么意思,宋青葙没打算问,只轻声地说:“隋庄头也请回吧,等我想出个章程来,就知会你。” 隋庄头躬身行礼,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宋青葙舒口气,扑倒在旁边的软榻上。 碧柳忙过去给她换了热茶,又熟练地帮她捶着后背按捏着肩膀,一边按一边笑,“侯爷怎么用了这么个庄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糊涂着。” 宋青葙无可奈何地说:“隋庄头行伍出身,哪里懂得庄稼活,侯爷一来是安置曾经跟过他的人,二来也是用个忠诚。这边田庄的事,我不好发号施令,还得交给世子爷来办。”说着侧过身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对新月道,“看看林管家在不在隔壁,请他过来。再唤个小厮请世子爷跟二爷来一下。” 新月朝耳房看了眼,里面坐着五六个掌柜,千玉正在沏茶。 不过是寻常的提壶、注水,他做起来却是格外的优雅好看。 新月深吸口气,袅袅娜娜地走进去,伸手接千玉手里的茶壶,“交给我就好,夫人那边请您过去。” 千玉听说宋青葙找他,便不客气将茶壶递给她,“有劳姑娘。” 水刚烧开,壶身很烫,新月不小心碰到手,惊叫了一声。 千玉闻声,回头瞥了眼,没作声,径直走进议事厅。 指腹红了一片,有点疼,却比不过心里被漠视的那种痛。 新月咬了咬唇,给掌柜们续上茶,出去找小厮时,不经意地往议事厅看了眼,千玉站在离屏风很近的地方,身子向前倾着,因是侧脸,可以看到他的唇角微微翘着……看着就让人不自主地想亲近他,感受他散发出来的那股温柔。 可是,他对自己却淡漠而疏离,她能感觉出来,千玉在有意无意地躲避着她。 为什么?是她不够好,不够美,还是他心中已经有了人? 新月淡淡地叹了口气。 宋青葙嘱咐千玉,“田庄这头是笔烂账,一时半会且抖搂不开,你把铺子那边的账目先收起来看看,有什么问题回头说给我。中午,你请这几个掌柜的到外面酒楼吃顿饭,告诉他们,腊月到小年前一天才歇业,正月十八开业,腊月跟正月这些天的工钱加倍,要是有回乡的或者有什么难处就说出来。吃过饭就让他们先回去,等我看完账簿再分头找他们。” 千玉一一应着,临出门时,脚步停了停,“夫人这几天看着像是很疲倦,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千玉。千玉吃不准的,再请夫人定夺。” 宋青葙听着心里一暖,笑道:“你身上也是千头万绪的,回头田庄的事,世子爷少不得也得找你商量。” 宋青葙这边忙得不可开交,宋青艾那头更是忙乱,跟大多数要出阁的姑娘一样,她也是刚卯初就起了身…… 第83章 如愿以偿 按照习俗,出嫁这天要先给长辈请安,然后再沐浴梳妆打扮,等待吉时。 昨天,袁郎中连扎了十八针,终于将老太太从阎王手里截了回来。老太太虽然换过起来,却是面如金纸命悬一线,气息时断时续,说不定那口气喘不上来就一命呜呼了。 宋青艾差不多卯正时分去了慈安堂。 杜妈妈拦在门口神情淡漠,“四姑娘要想顺顺当当地出嫁,还是别进去了。就在门口拜一拜罢了。” 宋青艾气了个倒仰,转念一想,要是自己进去,祖母恰好没上来气,还真不好说。 正值腊月,滴水成冰的天气,地上的青石板凉得像冰,杜妈妈不知道是一时疏忽还是有意为之,愣愣地站在那里也不说取个蒲团来。 宋青艾委委屈屈地跪下,应付差事般磕了三个头,起来时,额头连尘土都没沾。 想起当初宋青葙离家,磕完头,她白皙的额角都渗出血丝来,杜妈妈冷冷一笑,转身进了屋。 宋青艾自慈安堂出来又去了贞顺院。 宋大老爷跟林氏昨夜在慈安堂侍疾,没怎么合眼,两人神情都憔悴不堪,林氏涂了脂粉,看起来还好些,宋大老爷眼底的青紫就像只鸭蛋。 宋大老爷没精打采地说:“你嫁到郑家就是郑家妇了,以后要好自为之,孝敬公婆,敬重夫婿。” 林氏素来疼爱宋青艾,想起女儿就要成为别人家的人了,噙着满眼泪水殷殷叮嘱,“郑家规矩大,新婚头一个月,定要守足规矩,晨昏定省切不可懈怠。” 以往,甚至就在昨天,宋青艾还很期待嫁到显贵的郑家,过人上人的生活,可事到临头,尤其听了林氏这番话,她竟生出几分恐慌来。 到了郑家,除了严妈妈跟两个陪嫁丫鬟,她再也没有认识的人了,也没有疼爱她的娘替她撑腰壮胆了。 宋青艾恭恭敬敬地磕了头,这次将林氏的话真的听进去了。 回到自己住的小院,胡乱吃了点早饭,宋青艾开始沐浴,严妈妈在旁边伺候着,把她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一面洗一面讲了讲洞房之事。 本来这些事应该在昨晚由林氏讲的,但林氏实在抽不出身来,就让严妈妈代劳了。 等宋青艾沐浴出来,全福人已经到了,花了足足一个半时辰把宋青艾打扮好,让亲戚朋友看了看。 宋家在京都没有亲戚,宋三老爷抽不出空回来,只托人带了张一百两的银票来。客人多是林家的亲戚。客人都很识趣,争先恐后地夸新娘漂亮。 虽是场面客套话,宋青艾听了仍是美滋滋地,心安了许多。她一直自诩比宋青葙漂亮,既然当初郑德显能看上宋青葙,退亲后还想纳她当个小妾,他肯定更喜欢自己的相貌。 想象着郑德显见到自己时惊艳的表情,宋青艾偷偷地笑了。 吉时定在申时三刻。 郑德显没有亲迎,而是让他一个庶出的弟弟代为迎娶。 郑夫人觉得宋家门楣低,自己儿子堂堂伯府世子,亲自迎娶太抬举他们了。相较之下,郑德怡的话就冠冕堂皇得多,她说,宋家亲戚朋友也都是寻常百姓,三哥去了未免让别人不自在。 郑德显本来就无所谓,去也成,不去也成,既然母亲说不用去,正好省事。 宋家亲戚等了半天见是郑家庶子来迎娶,颇为失望。好在,郑德显的庶弟长得也很端正,加上骑着高头大马,看上去气势很足,多少弥补了缺憾。 林氏的二嫂子是精明人,先前就觉得林氏定这门亲事不厚道,而且不靠谱,如今一看,更验证了心里的想法。 通常男方用什么样的仪式迎娶新妇,进门后就会怎么对待她。当初二姑娘宋青葙出阁时,男方可是千里迢迢地从青州来京都亲迎,成亲后听说日子过得很和美。 而郑家就在京都,相隔也不算太远,竟然不来亲迎。很显然,郑家对宋青艾很不重视。 连媳妇都不重视,还能指望他提携媳妇的家人? 二嫂子想,摆明了姑奶奶是指望不上郑家人了,保不成日后还要跟着受连累。二嫂子暗暗打定主意,要远着点宋家。 郑家对宋青艾不重视,但对自己的脸面还是挺在意的。大门口张灯结彩,挂着六只大红灯笼,红色的毡毯一直铺到胡同口。 花轿刚在胡同口露面,喜庆的锣鼓声就响了起来,夹杂着鞭炮声、人的说笑声,热闹非凡。 喜娘扶着宋青艾下了花轿,将她送到正堂。 郑德显没有亲迎,可拜堂行礼却是亲自上的。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然后夫妻对拜。 礼毕,宋青艾在喜娘跟全福人的陪同下,进了洞房,坐在床边。 喜娘把红绸缠好的秤杆递给郑德显,笑道:“新郎官挑盖头,一挑称心如意……” 没等她说完,宋青艾就感觉眼前一亮,盖头已经落在地上。 新房有片刻的安静。 喜娘打趣道:“新郎官真是急性子,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新娘子了。” 宋青艾红着脸,微微抬起头,看到面前的郑德显,心中一窒,唇角便溢出笑来。 郑德显本就生得俊美,穿上大红的喜服后,更是面如冠玉丰神俊朗。 宋青艾的心跳得厉害,仿佛下一刻就要自口中蹦出来一般。恍惚中,她记起有次听大哥宋宁远无意中提过,说郑三公子风采绰然,堪比魏晋名士。 那时,郑德显是宋青葙的未婚夫婿,她只以为大哥为了讨好宋青葙而随口说的,没想到果真如此。 繁琐的礼节过后,郑德显被拉去外厅招呼宾客,剩下的女眷便陪宋青艾说话。 人太多,宋青艾记不太清楚,只知道有一位是郑德显庶兄的妻室,还有两位是郑德显舅表哥的妻子。 几人不断地夸赞宋青艾漂亮,有福气,又说两人是天生的一对。 宋青艾要坐床,不能笑,也不能开口,只能垂眸听着,心里是忍不住的欢喜。 不多时,门外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紧跟着还有两声尖叫与劝阻声,宋青艾心里疑惑,惊讶地抬头,就见门帘被重重地撩开,一个壮实的女人闯了进来。 阿美叉着腰,大声问道:“公子呢?” 有丫鬟进来,悄声道:“公子在外面吃酒,没在这里。” 阿美不信,“我明明看到他往这里来了。”瞪着两只滴溜溜的小眼睛四处打量。 目光触及床上崭新的绣着大红的鸳鸯戏水的锦被,阿美脸上立刻迸发出异样的光彩,“嗷”地一声就扑了上去。 阿美人傻,可她完全能分辨出好与坏,美与丑。 这床大红的锦被就比她盖的那床石青色的棉被要漂亮,软和。 锦被下洒着桂圆、大枣等物,阿美“喀嚓喀嚓”咬开两只桂圆吃了,然后一抖被子,将其余的干果尽数扫在了地上。 宋青艾没料到阿美会有这举动,差点坐不住,摔下地。 阿美四仰八叉地躺在锦被上,又打了个滚,乐呵呵地说:“这里舒服,我睡这里,公子睡这里。” 宋青艾惊呆了,求救般看着屋里的人。 除了方才劝说阿美的丫鬟走到床前试图拉扯阿美外,其余人只细声细气地说:“阿美,那是新娘子的床,不能躺。”却无人相助。 她们不是不想帮,而是帮不了。 一来,阿美太过强悍,三个小厮才能勉强制服她,屋内这六七个女子,都细胳膊细腿的,根本不是对手。 二来,她们今天是来陪新娘子的,特地穿了新衣服,带着新首饰,万一不小心被阿美撕破了抓坏了,算谁的?新娘子给赔还是阿美能给赔? 第三,阿美是有福缘的,郑夫人交待过要善待她。 所以,一干人都眼睁睁地看着阿美在床上滚过来滚过去,没一个动手的。 不一会,有小丫鬟谈进头来,笑嘻嘻地道:“开席了,各位奶奶舅奶奶请到前面坐席吧。” 那些女人便辞了宋青艾,有说有笑地走了出去。 适才的丫鬟没办法,对宋青艾曲了曲膝,“三奶奶且稍等会,奴婢这就去禀报夫人。”拿腿也走了。 屋里只剩下宋青艾与阿美,大眼瞪着小眼…… 作者有话要说:每月一次的偏头痛发作了,先写这些吧~ 第84章 洞房洞房 严妈妈在耳房清点好宋青艾的箱笼,听到外面有响动,走出来恰好看到鱼贯而出的众人,便叫着在门口等着召唤的陪嫁丫鬟蔷薇跟紫藤,一同走进新房。 严妈妈是林氏的陪嫁丫鬟,后来成为管事妈妈,这次特地跟着宋青艾到郑家,一来是因为林氏不放心闺女,让严妈妈来提点提点她,二来严妈妈自己对宋青艾也有几分类似母女的情分,还真不舍得她独自待在无依无靠的郑府。 宋青艾正六神无主,加上些许被冷落的委屈,见到严妈妈,眼眶便有些濡湿。 严妈妈一眼就看到了床上的阿妹,大吃一惊,很快想起郑德显有个傻子姨娘的传言,接着便有几分不满。郑家人也真是,大喜的日子不找人好好看着,怎么跑到新房里来闹腾。 宋青艾委屈地说:“刚才有个丫鬟去回夫人了,还没回来。” 严妈妈先支使蔷薇把地上的大枣桂圆等物清理干净,自己走到床边,温言劝道:“小娘子,这儿是喜房,不能随便进,你到别处玩吧?” 阿美头一歪,翻了个白眼没理她。 严妈妈瞧见旁边的大枣,就取了两颗递过来,“给你吃枣子,吃完了就出去,听话。” 阿美撇撇嘴,“不稀罕!” 严妈妈见哄劝没用,“唰”地板起脸,厉声道:“赶紧出去,要不我找人把你捆起来打板子。” 阿美笑嘻嘻地说:“好啊,好啊,打板子。” 不笑还好,一笑嘴边的口水就滴滴答答落在锦被上。 宋青艾看着只犯恶心。 弄脏了大喜之夜的锦被,这还了得? 严妈妈皱着眉头,叫着蔷薇紫藤一起,道:“我摁住她的头,你们两人抱着她的腿合力抬出去。” 两个丫鬟连声答应。 阿美听到她们的话,毫不畏惧,反而当成了玩乐之事,跳着脚笑,“来抓我,抓我。” 她上床没脱鞋,一双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布鞋就在被子上踩来踩去。 严妈妈火了,正好屋里没外人,也顾不得脸面,脱下外头穿的杭绸褙子,朝阿美扑了过去。 阿美动作伶俐,转身闪开,顺势抬腿就是一脚,正踢在严妈妈的腰间。 严妈妈只觉得腰间似乎被铁锤狠狠砸了一下,“哎呦”声,一屁股墩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阿美大胜,拍着手叫好,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笑出来了,混着鼻涕口水,抹了一脸。 蔷薇跟紫藤顾不得阿美,两人一左一右将严妈妈架到椅子上坐好,撩开中衣一看,腰眼上赫然有个青紫的大脚印。 严妈妈顿时心惊,傻姨娘的力气怎么这么大,要是不巧被踢在心口窝上,这不要了老命? 难怪方才那些人都不敢动手。 一时也有点后悔,自己这四十好几的人了,怎么就沉不住气硬往上上,女人的腰最金贵,要是落下毛病来,后半辈子不得天天受罪? 这事不能硬来,还是等郑夫人作主。 严妈妈疼得“哎呦哎呦”叫唤,又见那两个丫头傻乎乎地站着不动,宋青艾只顾着垂眸落泪,连上前看一眼都没有,不免有几分失望与心寒。 想了想,忍着气吩咐,“紫藤伺候姑娘卸了钗环换下喜服,蔷薇扶着我到后罩房歇歇。” 丫鬟们如梦方醒,紫藤去净房端了洗脸水过来。 蔷薇则搀着严妈妈一瘸一拐地回到临时安排给她们的住处。 严妈妈记得箱笼里收着几贴跌打损伤的膏药,吩咐蔷薇找出来,凑在灯前烤化了,朝着腰眼那个大脚印摁了上去。 滚烫灼热的膏药多少缓解了严妈妈的疼痛,严妈妈摆摆手,“行了,我一个人待着就成,你快去新房伺候姑娘,要长点眼色,别傻站着。” 蔷薇答应着,一溜小跑回了新房,而出去找郑夫人的丫鬟仍没回来。 头两年庶子成亲,郑家没怎么张扬,这次是世子成亲,郑家办得相当隆重,请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 盛装打扮的郑夫人周旋在衣香鬓影的客人间,满面笑容神采奕奕。 郑德显总算成了亲,明儿过后,京都再不会有人传他喜欢被男人干,不正常。 郑家上下八代都没有过兔儿爷,显哥儿又是自己亲生,一手带大的,自己难道还不了解他? 也就是上次他被丁骏那个杀千刀的欺负,才惹出这些闲话来……这下好了,以后可就堵住那些人的嘴了。 只是宋家门庭低,门风也不太清白,说出去太丢人。 要是出身再显贵点,该多好! 郑夫人这边劝人多喝几杯,那边让着人吃菜,乐得合不拢嘴。 丫鬟虽然着急,可也不敢贸然上前打扰郑夫人。好容易见郑夫人坐下,身边又被旁人在,丫鬟赶紧走过去,悄悄说了阿美的事。 郑夫人沉着脸思量,新房肯定不能让小厮进去,要是让婆子去,没有五六个婆子根本制不住阿美,到时候拳打脚踢的砸坏东西不说,没得传出去被人笑话。最好是哄阿美吃几杯酒,等她醉了抬出去……不行,阿美吃了酒就吐,吐脏喜房也麻烦。 郑夫人皱着眉头道:“先让她在那儿,不用招惹她,等睡了再说。告诉三奶奶,别跟个傻子一般见识……喜宴一时半会散不了,显哥儿等会才能回去。”言外之意,耽误不了洞房就行。 宋青艾听了丫鬟的话,心里又气又恨,自己日赶夜赶绣的锦被还得让傻子先睡,这是什么理儿,可她又没法跟别人说。 郑夫人特地嘱咐她,别跟傻子一般见识。 不跟她一般见识,不跟她一般见识……宋青艾缩在床边,默默念着,不忿地看着阿美在床上折腾。 约莫等了大半个时辰,宋青艾昨夜没睡好,白天又劳累了一天,便觉得头似乎抬不起来般,昏昏欲睡。 正迷糊着,忽然听到蔷薇清脆的声音,“世子爷回来了。” 宋青艾一个激灵站起来,恭敬地迎上去,许是走得过急,站定时就停在郑德显面前,他身上的酒香混合着好闻的熏香就直直地扑过来。宋青艾直觉得心又开始跳得混乱起来,脸也热得发烫。 郑德显见她离自己那么近,顿时心生厌恶,又见新房点着艳俗的红烛,桌椅搭着大红的锦缎,床上挂着大红的帐帘,整个屋子全是恶俗的红色,更是不喜。 唯有见到锦被上四仰八叉的阿美时,郑德显的脸上才露出些微喜色。 郑德显只想娶个媳妇回来应付郑夫人没完没了的唠叨,根本没想过洞房,也完全没有兴致没有能力洞房。 在外间招待宾客时,他想不如借酒醉糊弄过去算了,没想到顺义伯看得严,不许他多喝,以免误事。 宾客也都心知肚明,洞房花烛人间极乐,不会成心灌醉新郎官,害人家不能洞房。 故此,郑德显并没喝多少,心里清明得很,正犯愁,瞧见了阿美。 那一瞬间,郑德显就像见到了救星,笑容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 宋青艾见到郑德显脸上清贵高雅的笑,心头一阵激动,他笑得这般开心,定也是喜欢自己的吧? 强压下心头的欢喜与雀跃,轻声道:“妾身伺候世子爷更衣吧?”伸手去解他衣衫的束带。 “不用,”郑德显闪身躲开,快步走进了净房。 宋青艾不死心,挪着小碎步,追到净房门口,隔着帘幕,再问:“妾身伺候世子爷沐浴?” 郑德显闭下眼,忍耐着道:“不必!” 宋青艾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未听出他声音里的无奈,反而听着里面“哗啦”的水声,想起早晨自己沐浴时严妈妈的教导,越发紧张。 屋内火盆生得很足,宋青艾两手交握着,几乎能感到掌心微微的汗湿。 有丫鬟悄声进来看了眼,指指床上,问道:“阿美还没睡?” 蔷薇无奈地摇摇头,“还精神着。” 丫鬟露出个同情的笑容,“等睡了到外头唤我。” 蔷薇急忙答应了。 少顷,郑德显洗罢出来,换下了适才大红的喜服,换上了平常的素白中衣,甩了甩半天的头发,径直上了炕,半眼都没看侍立在净房门口的宋青艾。 因是冬天,炕上铺着厚厚的棉毯,上面又是一层锦缎。郑德显打开炕柜,抽出床棉被,展开躺下了。 宋青艾站在屋子当间,想了想,对蔷薇道:“你们歇息去吧。” 蔷薇跟紫藤不到卯初就起了,站了一整天,早已疲乏不堪,忙不迭地下去了。 宋青艾看着喜床上,仍精神抖擞的阿美,又看看炕上已侧转身的郑德显,不知何去何从。 有心去炕上,可她毕竟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姑娘,没法太奔放。 可要在床上,却是心有不甘。 这是洞房夜,还不曾行过周公之礼。 宋青艾磨蹭着坐到床边,只盼着阿美快点睡,快点睡。 阿美还没入睡,宋青艾率先进入了梦乡。 梦中很甜蜜,有温文尔雅的白衣公子携着她的手奔跑在花间。 公子摘了一朵花递给她,“青艾,花美,你比花更美。” 她接过花,羞怯地低下头。 公子俯身吻上了她的额角…… 宋青艾微笑着醒来,发现天光已大亮,而床上的阿美跟炕上的郑德显双双不见了踪影。 宋青艾大惊,顾不得洗漱,跑到门口,问蔷薇,“世子爷呢?” 蔷薇眼神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道:“一早跟阿美出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一起出去的?”宋青艾追问。 蔷薇点头,“世子爷在前头,阿美退后半步跟着。” 宋青艾咬着唇,愣在了当地…… 作者有话要说:不确定是否能双更,妹子们不用等~ 第85章 事事不顺 严妈妈腰痛了一夜,翻来覆去没睡好,醒来时已经卯正一刻,急忙穿好衣服,胡乱洗了把脸,就往外走。 未及开门,听到院内有两人说笑着走近,“今儿一早我看到世子爷跟阿美一同从新房出来,听说,昨儿晚上阿美也歇在新房里了……” “不会吧,洞房花烛还能三个人?三奶奶倒挺放得开。” “什么三个人,阿美是个傻子,根本不懂,别想那么下作。” “傻子也是人,能看见能听见。你说两人做那事时,旁边有人看着,能行?” “我又没做过,哪知道行不行?” “你没做过?我可不信。那天是谁说梦话,好哥哥轻点……” 话语嘎然而止,接着听到门“咣当”被关上的声音。想必是值夜的丫头刚下了值,正要回屋歇息。 严妈妈站在门内只觉得头晕目眩天昏地暗,身子摇晃着仿佛站不稳似的。四姑娘办的是什么事儿,丫鬟不是已经把阿美的事回给郑夫人了,难道郑夫人能容忍儿子的洞房花烛夜多个傻子? 一时,严妈妈顾不得腰疼,紧赶慢赶地到了新房,正看到宋青艾穿着中衣失神落魄地站在当间。 严妈妈又是一阵头晕,错着牙将蔷薇叫进来,“快伺候三奶奶换衣服,梳头,打扮得越鲜亮越好。” 蔷薇手忙脚乱地找出衣衫,给严妈妈过了目,伺候着宋青艾换了。 梳头的时候,严妈妈低声道:“三奶奶,不管昨夜发生了什么,你可是正儿八百的主子,得拿出气势来,就是打肿脸也得充这个胖子,不能被人瞧扁了。” 宋青艾苦着脸道:“昨夜什么都没有,世子爷在炕上睡的,我跟阿美在床上。” 严妈妈问:“是夫人吩咐的?” 宋青艾答道:“夫人说等阿美睡了让人把她抬出去,可一直等到亥时阿美也没睡,我实在熬不住就先睡了。” 严妈妈就看向蔷薇,“你们呢?” 蔷薇连忙分辨,“三奶奶打发我们下去的。” 严妈妈无语,想了想,又问:“打听好府里的规矩了没有,夫人那边何时起身,何时用饭,咱们这里几时用饭,是厨房送来,还是自己去取?” 蔷薇跟紫藤面面相觑,什么都答不出来。 严妈妈气得肝疼,忙道:“先去问问早饭的事,快去!” 两人一起退了下去。 严妈妈又道:“一个就行了,另一个还不赶紧把屋子收拾好?” 蔷薇先提出来留下收拾屋子,紫藤不情愿地出去打听事了。 严妈妈一手扶着腰,另一手拿着块抹布擦桌子,一边擦一边叹气,这两丫头平常看着还行,人还算机灵,怎么到了个新地方就跟木头桩子似的,一拨弄一动弹,不拨弄就直愣愣地竖在那里。 又生气宋青艾,头两个月就告诉她,陪嫁的丫鬟就是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得好好调、教,难不成就教成这个样子? 唉,宋青艾本身就是个拎不清的,自己就犯糊涂,教出来的丫鬟也好不到哪里去。 严妈妈越想越后悔,不应该一时糊涂答应林氏跟着宋青艾到郑家,她乡下家里有儿子媳妇,早知道找个借口回乡下也行。 这边蔷薇将被子叠好,床整理好,又将桌椅摆放整齐,从头到脚擦了一遍,紫藤才“吭哧吭哧”地提这个食盒回来。 严妈妈一看,就一碗粥、四样小菜跟两只如意卷。 紫藤解释道:“厨房辰初放饭,各院自己派人去取。今儿去得晚了,厨房以为咱们这边不去吃,就没特意留,只剩了这个。” 严妈妈问:“这是三奶奶的饭,咱们的呢?” 紫藤道:“下人的饭单另在西厨房做,每天卯正二刻放饭,也是各院自己取。现在不知道有没有剩的?” 严妈妈叹口气,“蔷薇先伺候三奶奶用饭,紫藤再跑一趟西厨房看看,好歹有点剩饭也比饿着强。” 紫藤转身又出去了。 蔷薇将食盒里的饭一样样摆在桌子上,宋青艾昨天一整天没正经吃饭,饿得狠了,加上郑家的碟子碗的都很秀气,一碟菜盛不了几口,所以连盘子带碗,吃得干干净净,一口没剩。 严妈妈看着愈发心凉,这旁边站着两个人几乎也是一整天水米未进,宋青艾怎么就能吃得下去,连句客气话都没有。 她们虽然是下人,好歹也是伺候她的…… 好在,紫藤及时进了门,带回来两只冷了的馒头跟两碟咸菜,严妈妈三人就着热茶分着吃了。 刚吃完,有个未留头的小丫鬟在门口问了句,“三奶奶在屋吗?” 严妈妈忙走出去,笑着问:“什么事儿?” 小丫鬟脆生生地回答:“世子爷说定了巳初认亲,在正院花厅里,世子爷直接从书房过去,让三奶奶自己去。” 严妈妈就问:“正院花厅怎么过去?” 小丫鬟指了指路。 严妈妈掏出个封红递给她,小丫鬟接过捏了捏,很勉强地道谢走了。 严妈妈明白,她这是嫌少。 在宋家,打赏下人多是四分的银豆子,听说大户人家都用八分的银锞子,林氏舍不得那么多银子,遂取中,倾了些六分的银豆子。 宋家下人接着都眉开眼笑的东西,在郑家连个小丫鬟都嫌弃。 严妈妈想想待会认亲,林氏准备的那些东西,不由摇了摇头。 宋家现在是远不如以前了,连去年都不如。去年宋青葙出阁,林氏还能凑出点像样的嫁妆,今年轮到宋青艾,连三十二抬都勉强。 当初林氏把宋青葙赶走,曾看中了付氏陪嫁的那套家具,打算翻新翻新留给自家女儿用。没想到宋青葙把桂香院跟二房小院里的东西搬得干干净净,连片纸都没留下,把林氏气得跳脚。 宋青葙出嫁,老太太给了六百两的添箱银子,宋青艾出嫁,先前没敢知会老太太,等老太太知道了,立马气得晕了过去。别说添箱银子没捞着,林氏还赔上五十两银子的诊费。 袁郎中扎得十八针,一针就是三两多银子。 林氏心疼得跟割肉般,但又不能不治,不治的话,老太太蹬腿一走,宋大老爷守制三年,家里更没有进益了。 严妈妈在这边为认亲发愁,那边林氏正为老太太的丧事发愁。宋青艾出阁的当天夜里,老太太眼一闭就走了,什么话也没留下。 五十两银子的诊费,延了老太太两天命。 林氏跪在老太太的棺木前,不用装,眼泪是“哗哗”地往下淌。 说实话老太太对她并不算好,呵斥教训是常有的事,可她是真心不希望老太太走,老太太走了,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给宋青艾凑嫁妆已经把家底花得差不多了,宋宁远娶亲的银子还没着落。 宋宁远却不着急,他说等考中进士,自有大把好人家的闺女提着银子主动上门。 林氏信这个,可她不知道宋宁远几时才能考中进士。 自打上次在武康侯府参加过一次文会,宋宁远结交了几个一同下场的士子,天天混在一起,要么拜访哪位名师,要么参加某个诗会,反正安心读书的时候不多,银子花得却像流水一样。 上个月说是去国子监拜访朋友,到一间茶楼喝茶,光茶钱就是二两。二两银子,家里待客的茶叶,也能买一包了。 杜妈妈冷眼看着她,心里不知是该可怜她还是该恨她。 可怜她是因为,她的能力也就做个专管洗衣做饭的婆子,管这一家人实在是吃力。恨她则是因为她先先后后办得几件大事,没一件靠谱的,件件都把老太太架在火上烤。 头一件,她嫌弃田产收益少,不如铺子见利快,撺掇着大老爷把老家的田产卖了,在京都置了两间铺子; 第二件,她根本不懂生意,却学付氏,时不时把掌柜的叫到家里来对账,对着对着就拍起桌子,把掌柜撵走了。连续两三年,铺子总赔不赚,她又鼓捣大老爷把铺子卖了。 第三件,就是宋青艾的亲事,郑德显的名声比臭鸡蛋还臭,顺义伯先后好几次被弹劾,满街上谁都知道这事,都在观望着看热闹。可林氏却偏偏当成香饽饽了,上赶着贴上去。 现在可好,林氏为了面子,差不多把家底都贴上去了,凑出来的嫁妆仍是不伦不类。 铺子没了,家里的进益也没了;大老爷守制,俸禄估计从下个月也就没了。 还有件事,分家时,老太太私下提到过,这座宅院当初是二老爷两口子买的,地契应该还在二房手里。 要是宋青葙没找到地契还好,要是找到了,她能怎么做,还真说不准。 白家胡同前脚刚挂出白灯笼来,后脚秦镇就告诉了宋青葙。 秦镇对宋青葙很上心,连带着对扁担胡同大舅舅一家以及白家胡同宋家也上了心。 听说老太太过世,宋青葙思及幼年老太太手把手教她描红的情形,还是忍不住哭了一场。 哭过后,宋青葙将盛地契的匣子找出来,对秦镇道:“世子爷,这件事得麻烦你。” 秦镇打开一看,气道:“他们竟敢这么欺负你,我指定为你出这口气……” 第86章 喜事丧事 “他们占了你的房子还把你赶出来,你怎么不早说?”秦镇心疼不已。 白家胡同靠着六部,出入大多是六部的官员,是个幽静方便的好地方,扁担胡同在外城,四邻右舍都是生意人,吵闹不说,也不安全。 有一次秦镇骑马从那里经过,正好遇到左边邻舍吭哧吭哧地从马车上往下卸麻袋包,秦镇嫌马车碍事,让车夫往里挪挪。车夫不乐意,撸着袖子想动手,好在主家出来了,再三行礼赔不是。依着秦镇的脾气,早就一脚踹过去了,可想到宋青葙就在隔壁,怕她知道后影响自己的形象,忍了忍,没有发作。 过后,他想,如果换成宋青葙或者大舅母,怕不是要干巴巴地等着人家卸完货才能过去。 看着秦镇义愤填膺的样子,宋青葙拉住他的手握了下,“那会祖母还在,我想祖母纵有再多不是,也照顾教导了我十年,有些人情世故,花太多银子也学不来。现在祖母不再了,我也就没什么顾忌的,他们不认我,我自然也不认得他们……一切按万晋朝的律例办就是。” 秦镇凝视着她,手指轻轻拂去了她腮边挂着的一滴泪珠,蓦地问道:“你那时,为什么就答应嫁给我了?” 成亲的事,她说过,之前以为不是他,挑开盖头后乍乍见到,突然就觉得委屈,忍不住就哭了;还抱怨他,为什么不安慰安慰她,就知道傻站着,说那句呆话。一句话,说那么多遍,有意思吗? 秦镇知道宋青葙一向有主见,大舅母也说过,成亲的事待问过大姑娘才算。 他想知道,宋青葙既然不愿意,为何还答应嫁给他? 宋青葙被他问得猝不及防,想想也没必要瞒着他,就把郑德怡拿着舅舅们威胁她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遍,“……我想嫁到哪家就给哪家惹祸,正巧你来提亲,就觉得你既然那么有名,想必是不怕顺义伯的,所以我就豁上自己,也不能让郑家人得逞。” 秦镇听了又好笑又生气,“你也不去打听打听,就贸然答应,如果不是我呢?” “不是我也认了。”宋青葙低着头,“我打听过了,都说清平侯世子长得一脸凶相,让人见了就害怕,可我没觉得你凶……那天,我从三圣庵出来,看到你站在树下,我特别想问你句话。” 秦镇盯牢她,柔声问:“什么话?” “想问问,要是我走投无路了,你能不能杀了郑家一家人,带我离开京都?”思及往日情形,宋青葙不由哽咽。 秦镇忙不迭地答应,“能的,阿青。现在也能,杀了他们,我带你去贵州或者海南,你想去哪里,咱们就去。” 宋青葙扑进他怀里大哭,“不,世子爷,我不想了。我只想你好好的,想好好地跟你在一起。他们那些卑鄙小人,犯不着咱们费心,更不值当为了他们舍弃咱们眼下的好日子。” 秦镇搂紧她,把她的头摁在自己胸前,低声道:“阿青,咱们要过好咱们的日子,可也不能放过他们。你受的苦,我要连本带利地还给他们。” 宋青葙听着他的话,又听着他强壮有力的心跳,满心都是有所依靠的安定与踏实。 翌日,秦镇打马去了扁担胡同,给大舅舅带去一坛莲花清酒,又拿出房契及借据等文书来,“房契写的是岳父的名讳,借据上写着已抵押给大舅舅,能不能请大舅舅出面……” 话没说完,大舅舅已拍着胸脯道:“我早就想告那一家子了,先前是碍于修哥儿跟葙姐儿两个孩子,后来大姑娘说等两年宋老太太过世再说。现在总算忍到头了,明儿我就去顺天府衙门击鼓。” 大表哥紧跟着说:“我跟爹一起去,民告官,有理无理先打三十大板,我里面套条厚棉裤,禁打。” 秦镇连忙道:“听三娘说表嫂生产的日子就在这几天,表哥还是待在家里照应着为好,我跟大舅一起,我倒想看看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动板子。” 大表哥闻言觉得有理,遂不坚持。 大舅舅跟付氏是商户出身,亲兄妹之间的账目也很明确,当初的借据抵押文书上面都是签字画押俱全,还有证人的画押。 大舅舅将一应文书捋了遍,没发现什么纰漏,又收进匣子里,忿忿地说:“宋家一家子都是忘恩负义畜生,吃着二房的,住着二房的,最后还把二房给赶出来,真他娘的没处说理了。尤其那个宋老大,当年要不是妹子拿出陪嫁银子给他活动,就算中了进士也没有当官的命。” 秦镇连声附和。 两人一唱一和,把宋家上下三代骂了个痛快。 大舅母进来招呼他们吃饭,闻言便笑,难得这两人骂人还能骂到一处。又忍不住替宋青葙欢喜,这外甥女婿看习惯了反而觉得浓眉大眼的挺耐看,而且最重要的是对宋青葙好。 说话时,一口一个三娘,简直把宋青葙的话当成圣旨了。 大舅舅酒量极好,号称千杯不醉,秦镇有内力护体,也擅饮酒,因为早已熟悉,便不再藏着掖着,都拿出了真本事,将一坛子莲花清喝了个底儿朝天。 大表哥开始陪了几杯,后来实在陪不过,就在旁边倒茶布菜。 饭罢,大舅母见秦镇步履虽尚稳健,可身上的酒气极重,不放心他骑马,就让大表哥驾车送他回去,顺便带了不少东西。 秦镇确实没醉,指着地上的瓶瓶罐罐,对宋青葙道:“这坛子腌豆角是给祖母的,大舅母自个腌的,不咸,配饭吃极好;这罐豆酱是给娘的,里面放了辣椒,口味稍重一些;这还有支桃木簪,大舅母说是老家院子有棵年岁很久的桃树,就是用那棵树的树根刻的,大舅母说给妹妹……” 都是极平常不值钱的东西,可比那些金银之物更打动人心。 宋青葙一样一样把东西挑出来,感慨不已。 秦镇猜出她的心事,慢慢说:“阿青,以后我们把大舅跟大舅母当成爹娘来孝顺。” 说话时,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 宋青葙扭身避开,差点被地上的罐子绊倒,秦镇眼疾手快揽住了她的纤腰,笑道:“我都没醉,瞧着你倒像醉了。” 宋青葙嗔道:“世子爷酒气太重,熏得我头晕。” 秦镇装模作样地抽抽鼻子,“重吗,我没觉得,就是觉得莲花清很甜,你尝尝。”说罢,低头吻上她的唇。 “甜不甜?”他问。 宋青葙回应着他的吻,话语断断续续,“不甜,就是……就是很热……” 第二天一早,秦镇跟大舅舅一起到了顺天府衙门,状告宋大老爷宋隶文强占民房。因房契、借据、抵押文书样样齐全,官府里也存着白家胡同那处宅院的备案,调出来一看,果然写着宋行文的名字。 秦镇便催促顺天府尹去赶人,说要急着卖出银子来过年。 本来秦镇就占着理儿,加上这一催促,顺天府尹就掷了令签,让衙役们赶往白家胡同。 秦镇一马当先走在最前头。 这天正是宋青艾回门的日子。 听闻老太太过世,宋青艾并不觉得太过悲哀,只应付差事般在灵前跪了跪,哭了几声,便凑到林氏身边诉苦,“那个傻子天天跟在世子爷后头寸步不离,每晚都歇在新房里,赶也赶不走,打也打不过,真气死人了。” 林氏惊得双目圆睁着,“她歇在新房,你们不会……” 宋青艾无奈道:“我们还没圆房,差不多戌时世子爷跟阿美一同回房,世子爷洗洗就上炕了,阿美都在床上睡。我根本近不了世子爷的身。” 头天晚上,宋青艾熬不过阿美先睡了。 第二夜,宋青艾死撑着,终于等阿美睡了,叫上四个丫鬟扯着被子的四角将阿美抬了出去。宋青艾磨蹭着上了炕,外衣还没脱,就听到“咚咚”的砸门声。阿美不知为何竟然醒了,宋青艾没给开,想等等阿美就消停了。谁知阿美却锲而不舍,连砸带踹,把整个院子的人都吵醒了,都围着正房看热闹。 宋青艾没办法,只得开了门。 第三夜,蔷薇不知从何处打听到阿美爱喝酒,而且一喝就醉。宋青艾特地准备了酒菜。阿美回房后,果然喜欢,喝了三杯就醉了,吐得满屋子都是。 郑德显当即甩袖离开,“屋里味道太难闻,我到外院歇着。” 宋青艾欲哭无泪,郑德显能去外院,她可没地方去。只得披着厚毛斗篷在院子里站了半个时辰,等丫鬟们收拾好屋子,熏了香才进去。 可睡到半夜,阿美又吐了一次,宋青艾只好又叫丫鬟过来收拾。 宋青艾不想跟阿美一起睡床,就在炕上歇着,用的是郑德显的被褥。 郑德显的衣物习惯熏香,枕头被子上就留着淡淡的兰花香,搅得宋青艾心潮荡漾。好容易阖上眼,天就亮了。 可以说,新婚三日,就是宋青艾与阿美斗智斗勇的三日,也是宋青艾完败的三日。 林氏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家闺女,“阿美就是个傻子,你怎么连个傻子都比不过?你也不想想,阿美长什么样,你长什么样,阿美会什么,你会什么。放着自己的长处不用,尽瞎较劲。严妈妈怎么也不说点拨着你点?” 宋青艾恨道:“还说呢,头天夜里说是被阿美踹伤了腰,连着三天都没有笑模样。认亲时,给个红包也小里小气抠抠搜搜的,害得我被人笑话。今天早上说腰疼不能走路,就不过来了,也不知是真疼还是装的。” 林氏道:“严妈妈跟了我二三十年,不是个偷懒耍滑的人,她说腰痛,那必然是真痛……回头你请个郎中给她看看。” 宋青艾不耐烦地说:“刚进门没几天就请郎中,我婆婆知道了,会不会觉得丧气?” 林氏点着她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薄情,严妈妈可是打小就看着你长大的。” 宋青艾侧过头,“娘,小心,别把我头发弄乱了。” 林氏愣愣地看着宋青艾,好像不认识她一样。 宋青艾出嫁三天,林氏跟着煎熬了三天,怕她不得公婆欢心,怕她在郑家受气,怕她换了地方不适应…… 没想到她回门之后,既没有提起祖母是怎么去的,又没问问她操办丧事是否受累,除了抱怨诉苦,再没有别的。 以前养在身边不觉得,现在乍分开三日,怎么感到如此陌生与心寒。 宋青艾觉察到母亲的目光有异,伸手挽住林氏的胳膊娇声道:“娘,你猜认亲时,我公公婆婆都给了什么见面礼?” 林氏勉强地笑笑,刚要开口,就听院子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接着丫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太太,不好了,前头来了很多衙役……” 第87章 秦镇出马 林氏大惊,顾不得宋青艾,提着裙角就往前头走,宋青艾见状也跟了上去。 就看见一个头目模样的衙役拿了一张纸,对宋大老爷指指点点,“赶紧收拾东西搬走,房主都催着了。” 宋大老爷苦着脸哀求,“兄弟,这寒冬腊月,我这又是一大家子人,还有七十岁的老娘刚刚过世,尸骨未寒,您给通融通融。” 头目上下打量宋大老爷一眼,“得了吧,人家这房子您都白住了十几年,再怎么通融,还想再白住十年?再说,我说了也不算,人房主就在这等着呢。”朝秦镇努努嘴。 宋大老爷看着他冷厉桀骜的样子,直觉得不是好相与的人,遂赔笑问道:“这位怎么称呼?” 秦镇淡淡地说:“我是秦镇!” 秦镇? 不就是宋青葙嫁的那人。 林氏一听就明白了,敢情是宋青葙在后面捣鬼,立时冲过来,对着秦镇嚷道:“祖母前脚刚去世,三娘不但不来磕头,后脚就要把伯父伯母赶出去,亏我们养她这么多年,她良心被狗吃了?” 秦镇冷冷地扫她一眼,逼得林氏后退两步,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我娘子自幼父母双亡,家中只有一个兄长,没听说什么伯父伯母。你以为攀上亲戚就能赖着不走?” 宋大老爷听说过秦镇,不敢大意,拱着手道:“秦世子,还请您看在我跟三娘是本家的份上,通融个把月,这么一大家人,哪能说搬就搬,再说就是想搬,也没别的去处啊。” 秦镇“哼”一声,“当初三娘也没去处,宋大老爷不也强逼着她搬走?可曾通融过?再说,这可是二房的房子。宋大老爷强占着兄弟的房子,把兄弟的闺女赶走,人家来要房子,你还想通融,天底下哪有这般的好事?” 宋大老爷脸涨得通红,有心一赌气,点头搬了,可转念一想,现在都进了腊月,房产经纪好多都歇业回乡了,一时半会儿哪能找到现成的房子?就是有,房租定也不便宜。 寻思半天,就想厚着脸皮再说合说合。 哪知宋青艾站在林氏身后早沉不住气了,跳出来叫道:“你说是宋青葙的房子就是她的?这明明就是祖母让二叔置办的,理应归祖母,祖母过世后,就由大房继承。你回去告诉宋青葙,她不守妇道被除了族,这房子跟她没半点关系。” 秦镇一听就火了,女子名讳是隐私,他从来不在外面提宋青葙的名字,没想到这个蠢妇当着一众人说了出来,竟然还污蔑她不守妇道。 要知道,宋青葙是秦镇心尖尖上的肉,污蔑宋青葙简直就是污蔑他本人,比污蔑他自己还严重。 秦镇气不打一处来,扬手就给了宋青艾一个嘴巴子,宋青艾的脸登时青肿起来。 林氏急忙把宋青艾护在身后,指着怒道:“好男不跟女斗,你一个大老爷们动手打女人算怎么回事?” 秦镇冷冷地道:“我只打该打之人,不管男女。要是你敢说三娘一个不字,我连你一起揍。” 林氏愣在当地。她只知道有胆识的人通常不会对女人动手,眼前这个男人算怎么回事,动起手来一点不含糊,偏偏还说得理所当然似的。 林氏头脑一热,使出看家本领来了,往地上一坐,哭嚎起来,“打死人了,要打死人了。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白养她这么些年,翻过脸来不认人,连亲生的伯父都往外撵。” 本来宋家丧事连着喜事一起办,来的客人不算少。衙役们气势汹汹地赶来时,一些胆小怕事的就偷偷溜了。等秦镇报出名号时,有些精明人就知道宋家得罪了惹不起的人,也趁乱溜了。再等秦镇给了宋青艾一个嘴巴子,剩下位数不多的客人全跑光了。 秦镇没心思看林氏撒泼,回过头对衙役们道:“她这是阻碍各位办差,哥儿几个动手给我砸,什么值钱砸什么,谁拦着就砸谁,砸死人算我的,回头我请诸位吃酒。” 衙役们心里都门儿清,秦镇后头站着清平侯,而宋家说是小官宦人家,可没权没势的,又不占理儿,听到秦镇此言,甩开膀子就砸东西。 茶盅茶碗,花瓶香炉,看见什么砸什么,碎瓷片子砸得满地都是,有几片溅到林氏脸上,刺得她生疼。 林氏看着满屋子的狼藉,既心疼又肉痛。 当初付氏在的时候,家里宽余,宋大老爷也曾清雅过,买过一些价值不菲的古董瓷器摆在厅里充门面。现在竟然都叫那些衙役们给砸了。 林氏抢过只梅瓶紧紧抱在怀里,哭喊道:“别砸了,求求你们别砸了,我搬,我们搬。” 衙役们看看秦镇的脸色停了手。 宋大老爷抖着胡子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岁,颤巍巍地走到秦镇面前,“秦世子,我搬,可这么大个家,光搬也得有个工夫,那边还有老太太的棺木。” 秦镇淡淡地说:“七天。” 林氏叫道:“当初三娘走可是给了半个月。” 宋大老爷看秦镇面色不虞,怕他再让人砸东西,忙不迭地答应,“七天,就七天,一定搬走。” 秦镇再加一句,“只带着你们自己的东西走,屋里的桌椅板凳一件不许拿。” 宋大老爷一愣,咬牙答应了。 衙役头目冲秦镇笑笑,回头吩咐道:“哥儿几个可都听到了,七天后搬走,这几天你们得空就过来遛遛,别让人顺走了家什。” 衙役们七嘴八舌地答应着,“头儿尽管放心,世子爷放心,弟兄们心里有数。” 秦镇笑着掏出荷包往头目手里一扔,“大冷天让兄弟们跑腿,拿去打点酒喝。” 头目接过荷包一掂,分量不轻,咧着大嘴笑道:“多谢世子爷赏脸。”留下两个人看着,其余人回去复命了。 宋家下人看着这场乱,寻思着宋家连住的地方都没了,肯定没法待了。那些心思活泛的就趁乱捡着值钱的东西往怀里塞,有几人想到几个主子都在前头,后院没人管,偷偷摸摸溜进贞顺院,翻腾林氏的首饰。找了半天没找到,索性卷了一大包衣服。 林氏后知后觉地想起应该先将贵重东西收拾起来,忙不迭地赶回贞顺院,正赶上那几个背着包裹往外走,林氏急忙去拦,情急下忘了手中的梅瓶。 梅瓶“啪”地掉在地上,碎成好几片,林氏一愣神,那几人就跑了个没影。 宋青艾捂着腮帮子看看破烂的家,抬脚踢飞了一只笔筒,也没知会林氏,叫上蔷薇跟紫藤就往外走。 好在郑家的车夫仍尽职尽责地等在胡同口,拉着宋青艾回了顺义伯府。 宋青艾怕被人看见,下车的时候将斗篷的帽檐拉得很低,做贼般回到自己住的小院。 郑德显竟然在屋里,正歪在炕上看书。 宋青艾见到他不由感到万分委屈,含着一汪眼泪,可怜兮兮地说:“世子爷,我娘家被人欺负了,您可得替我做主。” 郑德显扫她一眼,见她泪眼盈盈梨花带雨,觉不出心动,只感到心烦,便云淡风轻地说:“你家的事与我何干?” 宋青艾呆在当地,只觉得脑中空空的,唯有阿美的拍手大笑声,“大笨蛋,挨揍了,大笨蛋,挨揍了……” 此时的宋青葙正俯在炕桌上专心地写着什么,秦镇坐在旁边替她研墨。 他回来时,已是未初,宋青葙早吃了午饭。听说他没吃,便亲自下厨给他做了两碗汤面。 关于白家胡同的事,宋青葙一个字都没问,只说了句,“我不想知道,但凭世子爷处置就行。” 秦镇明白,她心里定是不痛快,便也没提。因见她要记东西,就上赶着替她研墨。 宋青葙写得是要送年节礼的名单。 秦镇侧眼看到上面有青州贺家,就是宋青莼的夫家,心底暗叹了口气。 宋青葙删删减减,写写涂涂,留了十二家,这十二家也是有疏有近各不相同。 最后又添上了丁九娘的名字,“九娘过年不回去,仍在三圣庵,三圣庵虽然清静,到底是清苦,里面的饭菜半点油星都没有。”宋青葙看向秦镇,笑容宁谧目光温柔,“明儿腊八,我给九娘送腊八粥,世子爷陪我去吗?” 秦镇点点头,柔声道:“我在树下等你。” 宋青葙眼眸一亮,脸庞骤然散发出令人炫目的光彩,“世子爷一直等着吗?” 秦镇凝望着她,“当然!” 第88章 无能为力 刚到寅初,新月就起了床,穿上官绿色的棉袄,急急地往大厨房走。 大厨房灯火通明,四口大锅均滋滋地冒着热气,厨房里满是腊八粥甜腻的香气。 烧火的婆子笑道:“姑娘今儿起得可早。” 新月认真地说:“这腊八粥关着府里上下三百多口人,夫人嘱咐过,且不可出了差错。稍有纰漏,别说是咱们,就是夫人也跟着受带累。” 婆子连忙点头,“我们都明白,各种米豆、大枣、桂圆都是挑的上好的,洗了又洗,再不会有事。如今已炖了小半个时辰,再焖上两刻钟,保准糯软喷香。” 新月再叮嘱一遍,又赶到小厨房。 小厨房也在熬腊八粥,不过是单熬给主子以及有头有脸的管事们的。新月见秀橘也已起了身,忙上前招呼,“姐姐起得真早。” 秀橘比新月大两岁,已经十五了,在宋青葙身边伺候的时间也长,可她老实本分,并没有因新月来得晚却被重用而不满,当下笑笑,应道:“夫人特地叮嘱的事,哪能怠慢了。” 新月见灶膛已经熄了火,婆子在旁边准备下饭的小菜,无人注意这边,遂有一搭无一搭地问些家是哪里的,伺候姑娘多久了等闲话。 秀橘一一答了。 新月又状似随意地问:“林管家也是先前就跟着夫人身边的吗?” 秀橘答道:“不是,林管家是世子爷的人,本来在外面铺子做掌柜,因为府里急着用人,才特地调了回来,他比妹妹早来没几个月。” 原来是世子爷的人。 新月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她总感觉林管家对夫人有种特别奇怪的态度,有尊敬、有佩服、有关心,甚至还有那么点体贴。 有天夫人咳嗽了两声,林管家拔腿就要去请太医。夫人笑着说不用,拦住了他。 她还以为林管家是夫人的人,没想到竟是世子爷的人。 可夫人却很信任他,很多事放手给他,极少过问。嗯,世子爷看着也很信任他,时不时找他商量。 新月想不透他们之间的关系,却觉得这样挺好,大家很和睦,有劲都往一处使。 夫人身边的丫鬟也是。 她以为自己来得晚,年纪又小,做管事肯定有人不服气。可碧柳、碧桃还有秀橘这三个老人都没说什么,尤其碧柳,是夫人的贴身丫鬟,经常会提醒她夫人的喜好。 有她们的扶持,自己才能做得好,否则人人都拆台,光应付底下人就费尽心思,哪里还有精力去做夫人交待的事。 新月轻呼一口气,对秀橘道:“我不耽误姐姐了,姐姐忙吧,我去瞧瞧夫人起了没。” 秀橘点点头,将盛粥的碗找出来。 老夫人喜甜,用莲纹青花小碗,要放些蜂蜜进去;侯夫人用青花瓷碗,不能放糖,却得配点咸菜;大小姐用甜白瓷小碗,多盛些红枣……这些都是夫人昨天特别叮嘱她的。 秀橘一边念叨一边想,碧柳说得对,夫人看着风光,可处处都要用心,其实活得更累。 宋青葙确实很累,是身子累。 昨夜秦镇不知发了什么神经,又是哄骗又是引~诱非得跟她一同洗浴,洗得净房一地水不说,连被褥枕头都湿了。 结果半夜三更,她翻箱倒柜找新被子,秦镇则蹲在地上把净房里的水擦了个干净。 秦镇不喜欢让人伺候,基本上凡事都亲力亲为,正好也解了她的尴尬,否则被人看到,会怎么想。 因睡眠不足,宋青葙赖着不想起,秦镇早晚都要打拳,便悄悄起身,替她掖了掖被子,又轻轻亲了一下她的脸颊。 宋青葙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其实,她还挺喜欢床笫之事,尤其两人赤裎相对时,秦镇滚烫的身子,灼得她全身上下热得要命,便有些不管不顾。 秦镇离开后,宋青葙独自躺着颇为无趣,索性也就起了。 吃罢早饭,宋青葙跟千玉与新月将要做的事交代一下,便去了三圣庵。 丁九娘的丫鬟迎出来,接过食盒,视线一直盯着宋青葙,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宋青葙心里微动,对碧柳使了个眼色。 丁九娘见到宋青葙感慨地说:“你隔三差五遣人送东西来倒也罢了,怎么自己也来了?” 宋青葙笑道:“熬了腊八粥觉得挺好吃,过来显摆显摆,顺便得几句夸赞。”一面说,一面细细地打量着她。 丁九娘穿素绸褙子,月白色裙子,从头到脚全无饰物,气色比刚来时要好很多,只是眉宇中那股看透世事的苍凉与淡漠让宋青葙不由心惊。 丁九娘尝了两口腊八粥,笑道:“怪不得你这样自负,果然好吃。”停一会,又道,“往后你不必给我送吃食了,庵里的斋饭就很好,开头不太习惯,吃常了觉得很可口,倒是以前吃的俗食,口味确实重了些。” “九娘……”宋青葙一下子意识到什么,轻唤出声。 丁九娘的丫鬟“扑通”跪在地上,哀求道:“秦夫人劝劝我家姑娘吧,姑娘说要斩断红尘,剃度为尼。” 宋青葙惊愕地看着丁九娘,“是我让你来三圣庵暂住的,你这样,要置我于何地,你想让我一辈子不得心安?” 丁九娘淡淡一笑,“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你何干?三娘,我已看透了世事,什么男女恩怨什么父母情谊都是过眼云烟,转瞬便逝,唯有佛祖可保我六根清净,不受凡世纷扰,永保内心安宁。” 宋青葙气得恨恨地道:“九娘,你怎么能这般自私,先前,你不管十娘跟我们的感受一心寻死倒也罢了,眼下,又说过眼云烟,你是说我对你的情意一文不值,丝毫不值得留恋?还是说,我时不时送东西来都喂了狗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你当初上吊死了算了,也枉费我这些日子费的心思。” 话说得又快又急,丝毫不留情面。 丁九娘顿时红了眼圈,“要说当初,我真希望没有生下来,没有在这世上活一遭,也免得今日这般心寒绝望。” 宋青葙听出她话里有话,缓和了声音问道:“有什么事说出来,能帮的我自会帮你,我帮不了,还有其他人。你这样一会寻死一会出家算什么?” 丁九娘犹豫片刻,咬着牙道:“昨儿十娘写信给我,说我娘要把她卖到福建去。” “卖?”宋青葙愕然。 “定了门亲事,对方四十好几了,是个鳏夫,儿子比十娘还大两岁,曾经管过福建那边的海运,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可家里很富庶,据说能给三万两银子的聘礼。三万两银子,不是卖是什么?” 十娘才刚十四,要嫁个四十多岁的人? 宋青葙一时反应不过来,只听九娘又道,“我哥从四川回来了,瞎了一只眼,脸也破相了。先前我家大把的银子都花出去给他打点,现下,我哥指定没了前程,连亲事都成问题,我娘就想砸银子买个像样的媳妇。家里没钱怎么办,就把主意打在没出阁的两个闺女头上。我身上牵连着四川那边的事儿还没利索,只能先把十娘卖了。卖完十娘,我也早晚脱不了这样的命。三娘,你说我还有法子活吗? “我想干脆出家算了,至少能保全自身,而且眼不见心不烦,可十娘怎么办?十娘那么小,那么懂事。有时候我就想,我是不是前世做了孽,这辈子才托生到这样的爹娘手里。又或者,没了我哥,我爹娘会不会多看我跟十娘两眼?” 丁九娘一边说一边哭,泪水跟断了线的珠子般,“啪嗒啪嗒”往下落。 宋青葙听得心酸,也忍不住随着一块哭。 好容易哭够了,丁九娘收住眼泪,歉然地说:“对不住,快过年了,还让你跟着听这些糟心事。” 宋青葙想开口,嘴张了张,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她对十娘的事无能为力,说什么都没用。 她的手伸得再长,也管不到别人卖自个闺女头上。 黯然地辞别丁九娘,宋青葙忧心忡忡地往外走,碧柳悄悄俯在她耳边道:“昨儿丁姑娘说要出家,慧真师太给拒了,说她尘缘未断,心里无佛。” “我知道了,”宋青葙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眼前晃动的全是十娘的身影。 十娘拉着她的手指着系着红绸的箱子,忧愁地说:“两件衣服就装一个箱子,算是一抬。” 十娘端着药碗,俯在床边,一勺一勺地给九娘喂饭。 十娘含着眼泪对着她笑,“姐姐已经想开了,不会再犯糊涂。” …… 宋青葙烦躁地摇摇头,步子加快了些。 三圣庵门口,虬劲的古松根深枝长,针叶苍翠。树下站着一人,穿鸦青色长衫,身材高大,神情平和,周身散发着令人安定的气息。 宋青葙顿觉心安,挪着碎步走过去,吸口气,轻声地问:“这位公子,我累得很,你能不能带我回家?” 秦镇微笑,低声答,“能的,阿青,你想到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 宋青葙不由自主地扯扯他的衣角,“想回家了。” 秦镇答应一声,招来轿子,将她扶了进去。 秦镇打马走在前面,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不徐不疾不紧不慢。 宋青葙慢慢陷入了沉思…… 第89章 出谋划策 远山在门口等着他们,见到秦镇老远就迎上来,“爷,二爷刚才来过,说有事。” 秦镇跟宋青葙说了声,去了闻风阁。 碧柳见宋青葙没精打采的样子,劝慰道:“世间卖儿鬻女的有的是,以前我家街坊有个马婆子,专门把好人家的闺女卖给外地的客商。十姑娘好歹也是出嫁,说出去也好听点。” 宋青葙恹恹地说:“我明白这个理儿,只是想到十娘含苞待放的年纪被人糟蹋,心里堵得慌。要是我不认识她倒也罢了,可有偏偏认得。” 碧柳便道:“说起来也真可恶,丁家又不是揭不开锅了,怎么就这么拿着闺女不当人?” “九娘以前说过,丁夫人成亲多年无所出,且受了些腌臜气,二十七八岁上生了四娘,又有了丁智,后来再怀孕,丁夫人以为会是男孩,没想到接连是两个闺女。失望大希望就大,九娘跟十娘自小就不受待见,连大气不敢出一声。这次还是丁夫人身边的婆子看不过去,将话偷偷递给了十娘。十娘能有什么主意,只能求救于九娘。” 碧柳气呼呼地骂:“丁夫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看丁智也不是个好鸟,但凡有点血性也不能由着爹娘把亲妹子给卖了。他用着妹子卖身的银子能安心?” 宋青葙冷笑一声,“要是个好的就不会跟李总兵的儿子抢红倌打架了,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九娘往火坑里跳。” 碧柳想想也是,先前丁九娘订那门亲事,丁智一清二楚,还不是半句话都没有,心里越发对丁智不齿,恨恨道:“要我是九娘,干脆豁出去把她哥给阉了,让她爹娘从此绝了户,看看她还敢拿闺女不当人。” 宋青葙失笑,也不顾碧柳这话说的粗俗,只道:“九娘也是性子软,若换成你,丁夫人不见得敢这么有恃无恐。” 两人说了会话,宋青葙感觉有些疲倦,遂道:“我吃不下,先去眯一会,等世子爷回来就叫醒我。” 碧柳应着,将门掩好,坐在外间的椅子上叹了会气,心道:早知道不该让她去看丁九娘,平白无故惹了一肚子不痛快。 可宋青葙的作风,她也是明白的。当初秀橙偷了挂件出去,宋青葙不也没有追究她家人的责任,反而给了她嫂子十两银子。 宋青葙千好万好,就是这点不好,心太善。 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太善良有什么好处? 碧柳独自嘀嘀咕咕着,冷不防面前出现个人影,却是秦镇回来了。 秦镇进内间一看,宋青葙合衣躺在床上似是睡着了,便没吵醒她,回到外间问道:“夫人吃中饭了吗?” 碧柳慌忙站起来,恭敬地答道:“没吃,夫人说没胃口,吃不下。” 秦镇又问:“在三圣庵出了什么事?” 说话声音不大,神情也很平和,可碧柳就是感到有股莫大的令人心悸的压力劈头盖下来,让她不敢有半分隐瞒,原原本本地将丁家的事说了一遍。 秦镇蓦地就沉了脸,冷声道:“别让夫人睡太久免得夜里走了困,稍过会把她叫起来吃点东西。我在外面书房里。” 碧柳连声答应。 秦镇对宋青葙还是挺了解的,宋青葙在遇到烦心事或者不痛快的事时,会习惯性地睡一觉,让脑子休息会。 秦镇见她睡着,又想起她在三圣庵门口那种神情,很自然地推断出定是发生了什么棘手的事。 果不其然,是丁家的事。 本来丁家卖儿卖女跟秦镇无关,他没有权利干涉,但这事惹得宋青葙不开心了,他就想伸手管一管。 该怎么管? 依着他往常的性子,就提着剑一下把丁夫人给了结了,再让她横生是非。 可现在他不能,眼下他的日子跟蜜糖水似的,不能为了那个妖妇给毁了,不值当。 秦镇左思右想没什么好点子。 正郁闷着,远山进来禀告,“林管家有事回爷。” 秦镇眼前一亮,连忙把千玉叫了进来。 千玉拿着本花名册子给秦镇看,“这是府上的小厮仆从,共二百三十八人,其中世仆一百六十二人,后来买的以及投奔来的是七十六人。” 秦镇就问:“你记这个干什么?” 千玉笑笑,“夫人吩咐的,把人都统计起来,有什么本事也记上,到时用起来方便。至少每月该支出多少月例银子心里能有个数。昨儿夫人还说,家里有孩子的,除了月钱外,每家另给一包窝丝糖,家里有老人的,给二两茶叶,像我这种无牵无挂的,或是给一壶酒,或是给双鞋。东西不多,是个情分。” 秦镇听了,把花名册子翻开看了看,上面每个名字后面记着年龄,籍贯,进府的时间,经手人以及有什么技能,很是齐全。 看过,把册子放到一边,道:“我眼下有桩棘手的事,你说怎么办好,既让夫人舒了心,又不把咱们府里给牵扯进去。” 千玉听了便笑:“世子爷没跟夫人商量?” 秦镇叹道:“夫人事情太多,而且也不能抛头露面地做,反正我闲着,顺手就办了。” 千玉想想,拿起花名册子,翻开两页,指着一个人名笑道:“可巧,这不就用上了。” 秦镇探头一看,是专给清平侯喂马的马夫,叫王二,四十五岁,籍贯福建,会木匠活,便问:“他能干什么?” 千玉知秦镇性情豪爽,没那么多弯弯道,当下也不隐瞒,低声说了个计划。 秦镇听得两眼放光,“啪”一掌拍在千玉肩头,“你这家伙心眼道道怎这么多?” 千玉捂着肩膀苦笑,“世子爷手劲也太大了些,林蒙真是吃不消。” 秦镇笑道:“药水跟王二就交给你了,其余的事我来办,套麻袋我最拿手。” 千玉笑应着告退出去。 秦镇将远山、近石、白水、空亭四个小厮叫来,细细叮嘱一番,小厮们都是做惯这行的,很快便明白,分头各自去准备。 秦镇心情愉悦地回到正房,见宋青葙已醒来,正坐着发呆,就上前柔声哄了几句,让碧柳端中饭过来。 宋青葙见秦镇等着自己也没有吃饭,心下愧疚,便将十娘之事暂时搁下,专心地陪秦镇用饭。 两人一问一答,有说有笑,很是温馨喜乐。 饭后,秦镇不让宋青葙得闲,拉着她去蓼花亭溜达一圈。 自打天儿冷了,宋青葙就没来过花园,如今旧地重游,想起以前摘了莲蓬剥莲子吃的情形,心里暖融融的,拉着秦镇的手不肯放。 此时湖面已上了冻,秦镇探身下去踩了踩,道:“还没冻实,等再结实点,咱们下去打刺溜滑。早知道就放些鱼苗进去,可以凿了冰抓鱼烤着吃。” 说得兴致勃勃,像个大孩子。 宋青葙就笑,“等开春买鱼苗回来放,明年冬天就可以吃了。” 她披着件宝蓝色的斗篷,帽沿围着一圈雪白的狐毛,衬着她的脸如明月皎皎,配上腮边浅浅的梨涡,温柔静谧。 秦镇盯着她,心头涌上浓浓的满足,笑容不经意地自唇角绽开。 一个在亭内,一个在冰上,互相凝视着,无声更胜有声。 再过几日,顺天府的衙役给秦镇递了个话,秦镇就往白家胡同瞧了瞧。 宋大老爷一家果真搬走了,除了门窗桌椅外,其余物品都搬了个干净。 秦镇见那天地上砸得碎瓷片都没了,料想定是衙役们收拾过,想必也从中得了些好处,也不多问,又取出个十两的银锭子扔给衙役。 衙役欢天喜地接过,道了谢。 回去后,秦镇问宋青葙,“宅子是想留着住还是卖了?要是住,我找人收拾收拾。” 宋青葙沉默片刻问道:“世子爷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 秦镇叹道:“你别问了,反正饿不死,屋里空空荡荡的,他们没少卖东西。” 宋青葙点点头,“我想把那宅子一分为二,中间沏堵墙,原先大房住的那半重新粉刷了让碧柳跟阿全去住。以前我爹娘住的那半,还照原样留着,日后也有个念想。” 秦镇道:“也别从中间分了,只把原来的正院单独围起来,还用以前的门,修整起来足够碧柳他们住。另外那半连着花园重新开个门,你原先的屋子是在花园里吧?” 宋青葙“嗯”一声,“就是种着桂花树那个院子。” 秦镇笑一笑,“我猜也是,走进去的时候感到很亲切。” “你挨个屋子进去了?”宋青葙讶异地问。 秦镇摇头,“没有,我估摸着你们家的女孩子应该住在花园,就溜达了一圈,看到那颗树,觉得你必定喜欢。” 宋青葙便道:“二姐姐喜欢花,院子里种着芍药月季还有一丛蔷薇;四妹妹却喜欢秋千,院子里竖了架秋千,种着紫藤。” 秦镇皱了皱眉,“回头我让人把秋千架给撤了。” 宋青葙不由莞尔。 ———— 丁智离开京都到四川已有三四年的光景,此次回来,感觉颇为新鲜。 到底是天子脚下,繁华程度自是偏院的四川不能比的,好吃的好玩的数不胜数,而且妓院也比四川的上档次,放得开。 丁智虽然瞎了一只眼,却丝毫没妨碍他欣赏美女。 看不清,可以近距离看,再看不清,咱不是还有手?用手摸摸不就相当于看了。 从头摸到脚,从外摸到里,一边摸着美人儿一边听着小曲,面前还有盘春~色撩人的硬面饽饽。 丁智被小曲勾走了魂儿,一把扯过美人儿,仿着饽饽上的刻纹,恣意行乐,巴不得天天泡在这温柔窝里。 这天清早,丁智刚神魂颠倒了一夜,恋恋不舍地告别被窝里的小美人。 天气很好,晨阳暖洋洋地照着,丁智心情也很好,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拐了个弯…… 第90章 教训丁智 忽然,面前出现了几人,不等丁智反应过来,一只麻袋就严严实实地兜在他的头上。 紧接着,拳头落在丁智身上。 丁智高声嚷道:“我是诚意伯府丁智,不知何处有所得罪,你们是不是打错人了?” 外面传来冷笑声,有口音极重的官话道:“打的就是诚意伯府的人,想银子想疯了,敢跑到爷头上作威作福。” 丁智莫名其妙,左思右想没想起来最近干过什么欺诈别人的事。 拳头却如雨点般落在他头上,甚至有人还踹了他两脚。 丁智只当要命丧此处,吓得瑟瑟发抖,一紧张,尿就没有憋住,只听外面另外一人道:“还不看看我家爷是什么人,想给爷当继母,也得有这个命!” 丁智蓦地想起来,丁夫人提到要把十娘嫁到福建辛家。 难不成,是辛家的儿子不愿意? 丁智连忙喊道:“各位好汉饶命,有话好好说,你们有什么吩咐,我一定照办无误。” 就听到先前口音重的那人道:“先住手。” 其余人收了手。 丁智松口气,在麻袋里挣扎,“爷有什么吩咐?” 那人便道:“滚回去告诉你家的人,少打我爹的主意,爷把狠话撂在这里,要是你们不识相,下次可不只是揍一顿,爷亲自动手把你阉了;要是敢将人送进福建,你们前脚踏进福建的地界,后脚你这小命就没了。你自己掂量掂量。” 丁智连声答应。 就听有人嘟哝一声,“爷,就这么放过他太便宜他了?”接着一脚踢过来,正中丁智的心口窝,丁智闷哼一声,差点没喘过气来。 远山、近石几人揍了丁智一顿后,不慌不忙地走出巷子,拐过两条胡同,横着斜插过去,是条极僻静的胡同,有辆马车停在里面。 远山麻利地脱掉身上暗红色五福捧寿团花锦袍,露出里面赭色的裋褐,又拔下头顶明晃晃的年年有余金簪子,用赭色布条重新束了发。 千玉手脚也是极快,抠掉近石脸上三颗黑痣,拔下白水唇边一撮短须,然后从瓷罐里倒出来半盆水,让几人细细地洗了洗脸、手等露在外面的地方。 随着水的颜色渐渐变深,他们黢黑的肤色慢慢恢复成原本的肤色。 不多时,马车不紧不慢地出来,在街上兜了个圈子,朝着正西驰去。 再过片刻,远山自胡同口的另一侧出来,溜溜达达地转了两圈,瞧见秦镇骑着马慢悠悠地经过,便不动声色地缀在后面。 丁智挨揍时,约莫辰正,街上早有人走动,远山也有意地没避讳人,有几个好事的便一直躲在暗处观看。 因见打人的几个走了,有胆子稍大的就慢慢凑了过去。 丁智听到脚步声,嚷道:“我是诚意伯府的人,谁帮我解开绳子,必然重谢。” 围观之人面面相觑,不敢上前,生怕被误认为打人的匪类。 便有个*岁的小乞丐扯着嗓子问:“你说话算不算数?” 丁智咬着牙道:“男子汉大丈夫,言出必行。” 麻袋的绳子捆得不算太紧,小乞丐用力拉扯几次,也就开了。 丁智说话果然算数,将头上的金簪给了他,又道:“谁把我送到诚意伯府,也有重谢。” 围观之人见小乞丐得了金簪,羡慕地眼都红了,听到此话,一窝蜂拥了上去,也不嫌弃他身上的尿骚味,七手八脚地架起来就走。 小乞丐得了金簪不知是真是假,躲在个僻静角落咬了一口,果然上面两个浅浅的牙印。 正得意着,凭空出来一只手抢了过去。 远山喝道:“你一个乞儿哪来的金簪,别是偷的吧?” 小乞丐跳着脚去够,“才不是,刚才有人给我的。我替他解了麻袋的绳子,他谢我的。” 远山就问,“一听就知道是瞎话,人怎么能把自己捆在麻袋里。” 小乞丐急得脸通红,却是口齿伶俐,将方才的经过说了遍。 远山故作不信,“你个兔崽子,嘴上毛都没齐,怎么就听出是南边的人。” 小乞丐道:“我在京都闯荡这么些年,见过的人多了,不但知道他们是南边的人,还知道他们靠海边近,你没瞧,他们穿的靴子上还渗着盐印子。” 远山半信半疑地将金簪还给他,“赶紧藏起来,别再被人抢了。” 小乞丐得回金簪,撒丫子就跑了。 秦镇已听见两人的话,掉转马头往簪儿胡同走,远山屁颠颠地跟在后面。 回到望海堂,远山偷偷寻到千玉,“林管家,不会出什么漏子吧,我那几句福建话没练熟,说的有点不伦不类。” 千玉笑道:“要的就是这个味儿,你想他们福建人直着舌头说官话,可不就是不伦不类。” 远山将小乞丐的话说了一遍。 千玉笑着点头,“倒有几分见识,叫花子里出人才,也不知往诚意伯府去的那几个人有没有这眼力价儿。” 远山到底没忍住,把憋在肚子好几天的疑问问了出来,“林管家让我们冒充福建姓辛的那小子,你怎么就知道人家肯定不同意这门亲事,万一人家已经订好了,这不就两岔了。” 千玉道:“换作是你,家里好几十万两银子的财产,本来就是你一人的,可你爹非得续弦,以后没准再生几个儿子,你心里乐意?” 远山寻思片刻,明白了。 千玉又道:“管海运的都不是善茬,他儿子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要不为什么非得千里迢迢从京都续弦。有那么大的家底儿,福建的闺女还不紧着挑?我估摸着,即使咱们不动手,姓辛的儿子也会找碴搅了亲事。咱们动手是教训丁智一顿,那人若出手,没准殃及池鱼。” 远山心服口服地离开。 且说丁智挺尸般被一行人抬着送回诚意伯府,门房往里一通报,丁夫人急三火四地赶出来,看到丁智满脸是血,青紫一片,浑身还散发着尿骚味。 丁夫人爱子心切没闻出来,几个陪伴的丫鬟却悄悄皱起了眉头。 “儿子,怎么回事,谁打的?”丁夫人手忙脚乱地擦拭他脸上的血,又忙不迭地吩咐丫鬟,“快找人请大夫。” 小丫鬟脚步灵便,趁机逃离了这恶臭之地。大丫鬟没抢过她,心里直懊悔。 丁智其实受伤不重,千玉特地嘱咐远山几个,丁智再怎么无赖,也是诚意伯的儿子,揍几下给个教训就行,真闹出人命来,就难收场了。 远山等人跟着秦镇没少打架,手下都有分寸。 丁智脸上的血基本都是鼻子流出来的,因蜷缩在麻袋里,又被人抬着回来,血便涂抹得满脸都是,看着挺吓人。 丁夫人又担心他唯一的那只好眼也瞎了,更是急了三分。 大夫被小厮们拉扯着,很快到了诚意伯府,强忍着臭气把了把脉,道:“脉象有些虚,酒色伤人,以后还需多节制些。” 丁智因昨夜纵情了整夜,又捱了一顿揍,脑袋发晕,没心思说话,一直就没出声,此时听大夫如此说,心里不自在,怒道:“放你娘的臭屁。” 丁夫人听到儿子开口,大喜,扑上去问:“儿子,你怎么样,痛不痛?” 丁智有气无力地说:“娘,我没事,就是饿。” 大夫已看出丁智伤势不重,但因闻着这味儿太恶心,又被骂了一句,心里有气,便开了个昂贵的方子,收了高额诊金,才算平了心中恶气。 丁智洗浴罢,换了干爽衣服,大吃了一通,有了精神气,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诚意伯便叱责丁夫人,“都是你出这馊主意,让阿智白吃这个亏。” 丁夫人委屈道:“我这也是为了儿子好,三万两银子的聘礼,如果能到手,就可以好好给儿子挑个媳妇。再说,老爷没反对,不也是默许了?” 诚意伯被说中心事,恼羞成怒,没好气地说:“纯属妇人之见,你也不想想,偌大的家产,他儿子能容许别人来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趁早死了这份心。” 丁夫人被他一番抢白也来了气,分辨道:“还不都是你,要是你有本事,何至于把儿子送到四川谋前程,结果弄成这副样子……要是有骨气的,就不能白吃这个亏,姓辛的能到京都来揍人,咱们怎么不能打到福建去?” 诚意伯叱道:“你懂什么,姓辛的没有通天的本事能捞得着海运的肥缺?还打到福建去,不等你踏上福建的地界,人家就知道了。” 丁夫人郁闷之极,既心疼儿子白捱这顿揍,又心疼还没到手就飞了的三万两银子,再加上被诚意伯三番五次的训斥,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 年轻女子哭起来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这上了年岁的老女人哭起来就有点惨不忍睹,诚意伯懒得看,甩甩袖子去小妾屋里寻安慰去了。 丁夫人越发委屈,一边哭一边将诚意伯数落了一通。 在丁夫人跟诚意伯争吵之际,婆子趁乱叫了个小丫鬟,把消息透给丁十娘。 丁十娘大喜过望,跪在地上朝西天拜了拜。 此时的宋青葙却不是那么开心。 她刚收到了宋青莼回的年节礼,礼单很普通,四样干果,两斤红糖,两斤白糖,还有两小罐茶叶。 以前宋青莼会送青州的特产,会送她平常买的小玩意,或者她得到的新奇花样子等等。 而现在,很明显,二堂姐不想再用这份心。 随着礼盒,还有封信,题头写着秦夫人。 宋青葙一看就明白,她跟二堂姐之间的情意已经画上了句号。 就像当初二堂姐说的那样,两人不会再有凑在一起做针线的时光了。 宋青葙找出二堂姐以前给她的开过光的红玛瑙禁步,默默地看了许久,锁在了抽屉里。 宋青葙没有工夫消沉。 第二天扁担胡同派人送信来,说昨夜大表嫂生了个七斤四两的大胖小子,母子平安。 宋青葙惊喜过望,当即让新来的郑婆子去扁担胡同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过了好半天郑婆子才回来,笑嘻嘻地说:“小子很结实,精神也旺盛。舅太太一应物品都准备得齐全,东西倒是不缺,就是家里的炭不太好,闻着像是有点味……还有,今儿从济南府来了两位公子,听着是舅太太的儿子,要在京都过年。我看着舅太太忙得分不开身,没多耽搁。” 想必是二表哥跟三表哥来了。 宋青葙更是欢喜,恨不得立时赶到扁担胡同去。 可巧,秦镇进了屋。 宋青葙急急地央求他,“另外两位表哥也来了,大舅母想必忙得没工夫做饭,世子爷让孟掌柜准备点酒菜送过去。扁担胡同那边的被褥也不宽裕,得送两床过去,还有拉上半车银霜炭……” 秦镇笑着拍拍她的手,“你慢慢说,不用急,我马上就过去。”说罢,倒了杯茶递给她。 宋青葙脸一红,慢慢啜着茶水,静下心,将要带的东西一条一条理出来,秦镇默默记在心里,问道:“不知道两位舅兄喜欢什么,我好送给他们当见面礼。” 宋青葙不由地笑,“既然你称他们为舅兄,理当他们给你见面礼才对。” 秦镇恍然,笑道:“我送给他们也是一样。” 真是傻气! 宋青葙无声地叹口气,忍不住掂起脚尖,轻轻亲了下他的面颊……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出去跑了一天,就只一更了~抱歉! 第91章 命运不同 秦老夫人听说大表嫂生了个胖小子,破天荒地让红梅将宋青葙叫到瑞萱堂,板着脸道:“听说付家舅兄生了?” 宋青葙恭恭敬敬地回答:“前天晚上生的,是个儿子。” 老夫人数着檀香木佛珠,就叹气,“还是舅太太有福气,我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抱上重孙子?” 宋青葙一听老夫人是敲打自己呢,赶紧跪下,“孙媳妇不孝。” 老夫人斜她一眼,见她还是如往常那样穿着天水碧的小袄,头上戴了支碧玺石的簪子,看着挺本分老实,语气缓和了点,“起来吧,洗三的时候把这个带上,说是我给付家孙子添盆的。”扔到宋青葙面前一只小金锁。 宋青葙见那金锁也就七八分银子的模样,做工很精致,而且看起来很新,不像以前的老物件,不由有几分纳罕。 魏妈妈送宋青葙出来的时候悄悄道:“是上回舅太太来参加大小姐及笄礼之后找人打的,一共打了四只,说是每家一只,要是不够了,以后再打。”顿了顿,又道,“老夫人去三圣庵,每次都到观世音菩萨面前上香,也吩咐我去姻缘树下拜拜。” 观世音菩萨又叫送子观音。 宋青葙明白,老夫人惦记着重孙子,心里便有几分惭愧。 可白香跟秦镇都说不着急,让她满了十七岁才生,宋青葙想了想,为了自己的身子,决定还是听白香的。 宋青葙出了瑞萱堂又到了西跨院。 西兰见到她不由笑道:“正要去请大奶奶,可巧大奶奶就来了。” 宋青葙笑着进去,就感觉身边的碧柳猛地绷紧了身子。 果然,才走到院子中间,就听到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宋青葙连忙站在原地不动。 白香只用了三五招便将碧柳逼到退无可退。 碧柳连忙求饶,白香朝旁边的药钵努努嘴,“捣药去吧。” 碧柳苦着脸坐到了药钵前。 宋青葙笑笑,跟在白香身后进了屋子。 白香捉过她的手,试了试脉,眉头紧紧地皱起来,“倒比上一回脉象还差,这阵子没睡好?” 宋青葙老实地说:“睡得少,而且最近事情太多,等年后凡事理顺就好了。” 白香看着她,叹口气,道:“娘也有错,先前什么都不管,现下都压在你头上……你也别太逞强,费心费力的事交给秦镇就好。” 宋青葙心头暖融融的,禁不住摇着白香的手撒娇,“娘真好……世子爷现在也忙着,天天理事呢。” 白香浅浅一笑,“早知道就该生个闺女,多会说话,生了那个臭小子,连句贴心话都没有。” 宋青葙面上一红,秦镇没对白香说贴心话,可对她说的却不少,有些话说出来,连她都脸红心跳。 白香看出她的心思,明了地笑笑,让西兰取出一只玉瓶来,“里面三丸丸药,化在洗澡水里,满月时泡一会,百日跟周岁各泡一会,能祛除病气。” 宋青葙立时醒悟到是给表嫂的东西,连忙道谢。 白香摇摇头,叮嘱道:“避子的丸药你还得吃着,你满十六岁再停,停药之后药性还能持续三五个月,等药性停了,就是有了身子,生产的时候也就十七了。生出来后,娘帮你带着。” 宋青葙连连点头,看看天色不早,就问:“娘,我中午在您这里吃饭好不好?我给您做酱豆炒肉,再炒个红油笋丝,您还想吃什么?” 白香淡淡地笑,“你做你爱吃的就行,我不挑食。” 宋青葙走到院子吩咐碧柳,“跟世子爷说声,我留在娘这里吃中饭,让秀橘她们不用准备我的饭。” 碧柳极痛快地答应,甩甩酸痛的手腕,迫不及待地走了。 没多久,秦镇乐呵呵地进来,眉目舒展神采飞扬,全然不是以往的冷厉淡漠。 白香暗自感慨,到底有个知情知意的枕边人好,谁能想到这个傻大黑粗的儿子,也会有这般春风满面的时候。 秦镇在白香面前没什么话说,沉默地喝着油茶,一颗心早飞到隔壁的厨房里。 白香失笑,天天守在一起,还用得着这样? 想是如此想,却给西兰使了个眼色。 西兰笑嘻嘻地走到厨房,将宋青葙换了回来。 宋青葙见到秦镇,笑意就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漾开来,秦镇见到她的笑,目光越发粘在她身上,片刻不愿移动。 白香看着这对如胶似膝的小两口,满是欢喜。 此时的顺义伯府,郑夫人瞧着面前的宋青艾却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柳眉细而弯,眉梢斜斜地挑着,下巴尖又翘,嘴唇涂着红艳的口脂,整个就是一副狐媚相。 岁数稍大的女人通常喜欢面相喜气的圆脸,觉得富态有福气。 宋家姐妹却都是瓜子脸,宋青葙素来沉静谨慎,倒看不出来媚态。 宋青艾原本性子就轻浮,嫁到郑家后总怕自己出错被笑话,时不时地打量着四周,看在郑夫人眼里就愈加不庄重。 郑夫人冷声道:“你嫁过来大半个月,金桂院也该治理妥当了。我怎么听人说,院子里还乱七八糟的,半夜三更还有人弹琴,是真是假?” 宋青艾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回门时,林氏曾点拨她,不要一味跟阿美斗强,阿美是个傻子,长得又丑,为什么不施展出自己的长处? 只一点拨,宋青艾就开了窍。 宋青艾最为自负的有两样,一是美貌,而是琴艺。 她陪嫁的嫁妆不多,可首饰跟衣物却不算少。等脸上的青紫消除,她就把陪嫁的首饰找了出来。 那天,郑德显跟阿美在外院吃过晚饭双双回房时,就看到宋青艾穿着丁香色百蝶穿花纹的妆花褙子,头上戴着赤金牡丹花簪,鬓角斜插一支碗口大的赤金嵌着西洋珠的珠花,耳朵坠着赤金镶猫眼石的耳坠子,在屋内蜡烛的照射下,光芒四射,十分耀目。 郑德显视而不见,沉着脸进了净房,阿美却被这珠光宝气照花了眼,扑上去就拔那支珠花。 宋青艾忙不迭地躲避。 阿美手脚本就伶俐,再加上被珠花诱着,一手扯住宋青艾的衣襟,另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珠花拽了下来,顺便撕下了宋青艾的一缕秀发。 郑德显从净房出来后,那支珠花已经戴在了阿美的头上。 阿美喜欢珠花,睡觉时怕宋青艾偷走,就压在了枕头底下。宋青艾趁阿美睡熟了取出来一看,嵌着西洋珠的金线已经被压得变了形,花心也歪歪斜斜地。 宋青艾既心疼又生气,再不敢将珍贵的首饰拿出来显摆,只得又锁进了抽屉里。 美人计行不通,宋青艾便打算弹琴抒发情意。 太露骨的《凤求凰》她不敢弹,就弹了支婉转含蓄的《长相思》,琴声幽幽,低婉缠绵,诉出心中无限的相思爱意。 阿美就着琴声渐渐沉睡。 郑德显却想起昔日与凌云相知相惜极尽缠绵的情形。 当初他吹箫,凌云弹琴,琴箫相和,心心相印,多少情意多少欢爱,尽都如落花流水去无踪。 宋青艾见阿美已睡熟,悄悄放下琴,轻移莲步爬到炕上。 郑德显正沉浸在往日的欢愉里,冷不防一个温香软玉的身体靠过来,他神思不属地凑上去就亲,一手熟门熟路地掀开衣衫直接往下伸。 触到的自然不是想象中的硬挺,郑德显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抬脚将她踢到一旁,抽身去了外院。 被心火驱动着,郑德显不顾三七二十一,寻到个看得过眼的小厮,霸王硬上弓,泄了心里的火。 小厮不过十四五岁,管着在花园里种花养草,还是个童男子,莫名其妙的被折腾一番,裤子里血渍斑斑,又疼又怕,哀叫了大半夜。 与他同屋的年纪大些,被烦得睡不着,就问怎么回事。 小厮哭着说了。 年纪大点的就说:“有这遭儿就有下遭儿,要么你辞工不干,要么你就忍着。不过时候久了,你就别想娶妻生子了。” 小厮合计一下,以后他老娘还指望他传宗接代,而且这罪也太难遭,连夜收拾了东西,天刚亮,门房上茅厕的工夫逃了出去。 宋青艾虽被踹了一脚,可毕竟有了一线希望,郑德显搂着她亲吻可不是假的。 于是变本加厉,恨不得从早到晚坐在琴台前。 幽怨的琴声飘飘悠悠地传到郑夫人的耳朵里,郑夫人气道:“小门小户就是上不了台面,弹琴跳舞这玩意儿是小妾争宠的手段,她堂堂一个正妻来这套,怎么这么下作?” 将宋青艾叫过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 宋青艾委屈万分,她不使这套郑德显根本不拿正眼看她,当然她使在这套,人家照样不把她放在眼里。 与此同时,关于郑德显喜欢搞小厮的传言悄悄地在下人中流传开了…… ———— 宋青葙起了个大早,带着老夫人及白香给的礼物,跟秦钰以及秦镇一起到了扁担胡同。 大舅母因着忙碌,眼底下有点发青,可精神却极好,一直笑着合不拢嘴。 没多久,钟琳也来了。 洗三的稳婆本来觉得付家是外来人,在京都没有亲戚,得不了多少益处,就想糊弄过去算了。 没想到来得这两人看上去就是大富大贵的人家,顿时收起轻蔑之心,极卖力地把洗三这一套吉利说词从头念到尾。 大舅母作为祖母而且是长辈,率先扔了对将近一两的金手镯。宋青葙先将老夫人的金锁片扔了进去,钟琳扔的也是金锁片。 再然后,宋青葙自己送的添盆礼是一个金珠子,差不多也有七八分重。 秦钰最后,是个银锭子。 这些东西对于稳婆来说,已是极为丰厚,她将盆里的东西一一捞出来,用红布抱着,谄媚道:“付太太,明年生下个孙子时,我还来接生。” 大舅母笑呵呵地说好。 考虑到大舅母家人少事多,不想多耽搁,钟琳又牵挂着孩子,就没留下来吃饭。 宋青葙却是吃过饭之后,才告辞。 大舅舅一家站在门口等候她们上马车。 宋青葙注意到,二表哥的视线触及到秦钰,停了片刻…… 第92章 礼尚往来 回到望海堂,宋青葙靠在靠枕上眯了会,似乎刚阖眼,就听新月在耳边细声细气地说:“夫人,舅太太来了。” 宋青葙一惊,大舅母怎么这会来,晌午才刚见过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宋青葙顾不得多想,连忙命新月将人请进来。 大舅母神情冷峻,不发一言,先向左右看了看。 新月知趣地退了出去。 宋青葙忐忑地问:“大舅母,怎么回事?” 大舅母叹口气,从怀里取出支桃木簪子,问道:“能不能把这个跟你小姑头上戴的那支换过来?” 宋青葙接过来一看,簪头是重瓣莲花的,与先前那支并没什么不同,不由疑惑地看向大舅母。 大舅母低声道:“那支是你二表哥刻得,这支是老魏头刻的。这阵子我不在济南,你二表哥闲着没事跟老魏头学木刻。正巧家里那棵桃树死了,听人说百年桃树精华都藏在树根里,桃木根能驱鬼辟邪。你二表哥找老魏头用树根刻了个财神,剩下的边角料就做了几支木簪。给你小姑那支是你二哥刻着练手的,被丫鬟一并收拾起来捎到京都来了。” 老魏头约莫六十多岁,是个木匠,手极巧。 宋青葙上次送父母灵枢回济南,在大舅家看过一只会走动的木马,就是他做的。 老魏头住处离大舅家很近。大舅家有什么手艺活常去找他。 老魏头年纪大了,又是个手艺人,刻支木簪给秦钰没什么大不了。 可要是二表哥刻的,被人知道了,恐怕会有闲话。 宋青葙想想,道:“依我说,这两支簪看着都一样,也不必非得换过来,就当是老魏头刻得罢了。反正此事只二表哥跟你、我三个人知道,不会再传出去。” 大舅母叹道:“要是这样就好了,你二表哥没了簪子,在家里找得快翻天了。家里的丫头婆子都知道。今儿他一看到你小姑,就认出那支簪了,他刻得簪子,少了一片花瓣,是十一瓣的,老魏头刻得是十二瓣。” 宋青葙低头数了数,果然是十二瓣的。 大舅母便道:“要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换过来最好,免得带累你小姑。” 宋青葙点点头,“我试试。” 见宋青葙答应,大舅母也不久坐,风风火火地走了。 大舅母前脚刚走,秦镇后脚进了门,问道:“大舅母怎么过来了,出了什么事不成?” 宋青葙原本不打算说,可看着秦镇关切的神色,便笑道:“没什么大事,就是闹了个乌龙。我还发愁,怎么不动声色地换过来呢。” 秦镇脸上露出个奇怪的表情,“为什么非得换过来,大舅母会不会有别的打算?” 宋青葙看出他的想法,摇摇头,“不可能,齐大非偶。” 秦镇抓过一个靠枕,倚在她身边,两手支在脑后,“二舅兄年纪轻轻已经管着三间铺子,年后打算在京都开一间,还问我要不要入股……妹妹识字不多,又没有管家的才能,确实配不上舅兄。” 宋青葙失笑,“世子爷说什么呢?我是说大舅舅家是商户,父亲肯定不愿把妹妹嫁到商户人家。而且,不瞒世子爷,大舅母也不想娶个勋贵家的闺女做儿媳妇,用大舅母的话来说就是伺候不起,也没工夫伺候。” 秦镇却猛地坐起来,“我看这门亲事行。大舅舅跟大舅母都是宽厚的人,妹妹嫁过去不会受气,也没有衣食之忧。二舅兄不是长子,妹妹也不用承担长媳之责,多好啊。反过来说,妹妹也不是娇蛮无理的人,不难相处。”说着,拔腿往外走,“我去问问父亲。” 宋青葙目瞪口呆,这都什么事儿啊,说着说着竟当真了。 不多时,秦镇喜滋滋地进来,“父亲说,你当家,你看着好就成,他没什么意见。依我看,亲上加亲不好吗?” 宋青葙犹豫不决,“行是行,可妹妹不见得乐意。” 秦镇浑不在意地说:“父母之名媒妁之言,她一个内阁女子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 宋青葙反驳道:“世子爷说话不占理儿,三弟的亲事怎么就非得问过他,妹妹的亲事就不能自己作主?” 秦镇笑道:“二弟跟三弟都是有主见的人,自己知道想要什么样的人。而且,他们以后跟咱们一起住,要是夫妻不和整天吵闹连带着你也受累,妹妹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过得好不好,跟你不相干。” 宋青葙被他的歪理气笑了,可仔细一琢磨,也不是没有道理。 妯娌之间抬头不见低头见,确实更要慎重点。 可要怎么跟大舅母说? 通常女方对男方有意,会找个稳妥人到男方家隐晦地提点几句。男方如果也有这个意思,就会上门提亲,要是没有,就装作没听懂,含混过去。 如果成了的话,这个稳妥人就是日后的媒人,要在两家跑动商量聘礼嫁妆什么的。 宋青葙一时想不出可靠的人,便推脱道:“这事倒不着急,等正月闲下来再说。” 秦镇考虑到大舅母家刚添了丁,两个舅兄又刚从济南府赶过来,肯定顾不上这头,便没催促。 夜里,宋青葙躺在床上思量半天,觉得还是有点不靠谱。 秦钰虽是庶女,可秦家只这一个女儿,嫡庶差别不大。清平侯又是京都数得着的有头有脸的人物。 俗话说“低娶高嫁”,秦钰能甘心下嫁到商户? 大舅舅这头也是麻烦,当初外祖父挑儿媳挑女婿时,都指明了不要官宦人家的子女。他说仕途凶险动不动就株连九族,不如当个纯粹的生意人省心。 大表嫂出身虽好,可也不是当官的家庭。 左思右想,总觉得不成。 秦镇见她辗转反侧的样子,将她搂紧了些,低声道:“要是睡不着,不如咱们找点事干干?” 宋青葙摸到他的腰眼,狠狠拧了一下。 秦镇低低一笑,“我在为你解忧,真是好心没好报。” 宋青葙也忍不住笑,倒是抛开了方才的愁绪,不久就沉沉睡去。 第二天,宋青葙去找秦钰想探探她的话。 秦钰正绣帕子,听说宋青葙到了,赶紧迎出门,惊喜地说:“嫂子还是头一次来我这里。” 宋青葙笑道:“正好今儿没什么事,就来看看你这里过年的东西齐备了没有。” 秦钰应道:“衣服鞋袜、熏香火盆还有供奉的鲜花干果都备好了。前两天新月就来看过,今儿又累嫂子跑腿。” 宋青葙趁机打量了一下她住的屋子。 三间屋子,中间布置成待客的小厅,东屋放着床跟衣柜,西屋则摆了张软榻,旁边是座长几,上面放着针线等物。靠窗支着绣花架子,上面是幅未完工的喜鹊登枝图。角落里随处可以见到玉猫瓷狗等小玩意。 整个屋子说不上整洁,但是很温馨,四处透着女儿家的小心思。 宋青葙顺手拾起她刚才做的针线,“你打算绣什么花?” 秦钰笑道:“是素馨花,乔静最喜欢素馨。” 宋青葙愣了片刻,问道:“这条帕子是给乔静绣的?” 秦钰点头,“昨天,她托人送了只岁寒三友的笔筒给我,我没什么还礼的东西,就打算绣两条帕子,素馨花的给乔静,白玉兰的给西娅。” 宋青葙又问:“乔五娘也给你送东西了?” “没有,”秦钰笑笑,“我觉得单给乔静落下西娅不好,反正绣帕子花不了多少功夫,就打算一并送了。” 宋青葙心里暗忖:乔静还真是动了心思,眼下自己管家,若给自己送礼,恐被人看出端倪,所以就走秦钰的路子。反正女儿家经常互相送点小物件,说出去也没什么。 按说乔静这人也不错,不是个嚣张霸道爱惹事的人。 可秦钧既然心仪乔五娘,就不可能将就乔静。 乔静费尽心思若不能得偿所愿,也不知会不会生出什么事来? 秦钰看宋青葙盯着帕子不出声,小心地问:“嫂子,有什么不妥当?” 宋青葙笑笑,“我是想乔家的姑娘都清雅,不见得喜欢帕子。我那里倒是还有些夏天用素馨花熏的罗纹纸,不如送两刀纸过去也使得。” 秦钰想想也是,笑道:“多谢嫂子。” 宋青葙便道:“回头我让新月送来,或者不如直接让婆子代你送到乔府?” 秦钰连声答应,“最好不过,免得我还得另外找人送。” 宋青葙便取出大舅母带来的簪子,“舅母也送了我一支簪,不知跟你的是不是一样?” “不一样,嫂子的莲花是十二瓣,我的是十一瓣的。”秦钰从头上拔下桃木簪递给宋青葙,“嫂子数数,是不是这样?” 宋青葙苦笑,她打算将秦钰的簪子哄过来,两支混在一处,然后随便给她一支就成,没想到秦钰倒是仔细,竟然将花瓣数过了。 宋青葙故作惊讶道:“果然是,我还以为重瓣莲都是十二片花瓣。” 秦钰笑道:“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可见世间之物都是如此。我这支簪是被风吹落了一片花瓣的重瓣莲,不信嫂子看看,这两片花瓣是不是离得更远,中间原本应该还有片花瓣的。” 宋青葙心道:这是二表哥乍开始刻,没掌握好分寸,所以花瓣有疏有密,没想到在秦钰眼里,倒是另一番解释。 当初刻桃花模子的王木匠说过,太过规整的桃花瓣就失去了灵性。 跟秦钰的话倒是不谋而合。 宋青葙无功而返,悻悻地吩咐新月找出收藏的罗纹纸,又备了两只八色礼盒交待郑婆子,“礼盒给乔大太太与乔二太太各一盒。罗纹纸也分了两份,是大小姐给乔三娘与乔五娘的,可记清了,别出什么纰漏。” 郑婆子听着,拍了拍胸脯道:“记住了,夫人尽管放心。” 约莫一个时辰后,郑婆子带回来乔家的回礼,还有乔五娘的回礼…… 作者有话要说:差不多还有五万字就完结,目前正打算收尾,要理顺前面的伏笔什么的,速度不会很快,从明天开始,还是日单更三千~~ 另外新坑正在存稿中,感兴趣的妹子可以戳一下~ 结发为夫妻存稿中 第93章 祖母生事 宋青葙打开礼盒,乔二太太的回礼是京都点心八大件,乔大太太的回礼却是用了些心思,给老夫人的是湘妃竹上刻着福寿如意纹路的万事不求人,给白香的是套木梳,给秦钰的是个竹根雕成莲花状的笔洗。 都不是名贵的东西,可看在宋青葙眼里,却有几分沉重。 明摆着,乔大太太是在讨好秦家。 再看乔五娘的回礼,给秦钰的是一条帕子,素白丝绢的底儿,上面绣着黑漆漆的两个长方块儿。 宋青葙讶然,“这是什么?” 郑婆子笑着解释,“是墨竹图,五姑娘说刚开始学绣花,只能绣竹干,竹叶还绣不好,让大小姐看着添上竹枝跟竹叶。” 宋青葙“噗嗤”笑出声来,“郑妈妈不说我还真看不出来,这两个竟是竹子……乔五娘真有意思,送礼还送一半。” 又瞧给自己的回礼,却是一盒八只的点心。 郑婆子道:“五姑娘说这点心倒是练了有一阵子,凑合着能入口。” 宋青葙取了一只,掰开两半,一半递给郑婆子,一半塞进嘴里细细嚼了,“还行,就是稍甜了点。” 郑婆子也要了一口,笑道:“我尝着倒是挺好吃。” 宋青葙取出两只点心另外包了,连同帕子以及笔洗一起交给碧柳,“送给大小姐,说是乔家的回礼。” 又取了两只点心,从八大件里挑出几只,装成一匣子,连着万事不求人交给郑婆子,“老夫人喜欢甜食,麻烦妈妈再往瑞萱堂跑一趟。” 最后将剩下的点心摆了两碟子,对新月道:“去打听打听,世子爷在哪儿呢?” 新月掀帘出去,不一会儿回来道:“世子爷跟二爷三爷还有林管家在前头书房议事。” 宋青葙知道他们定是在商量整治田庄的事情,思忖片刻,将点心碟子放进食盒,“让几位爷稍微歇会,吃几块点心,别太累着。” 新月接过食盒,脚步轻盈地退了下去。 少顷,秦钰满面笑容地过来,“嫂子,你看到西娅给我的帕子了吗?天下不会再有第二人能送出这样的礼来。” 宋青葙笑道:“要是真送条绣工极好的帕子,你能这么开心?” 秦钰想想,点了点头,“还真是如此。”将帕子摊开,寻了支炭笔,在两截木头中间划了道,指指点点道,“这里应该用灰线绣出竹节来,这边加两枝细枝,这里绣几片竹叶,嫂子你觉得呢?” 宋青葙寻思会,道:“五娘想的是奇巧,用针线绣墨竹,看着容易,可这深浅浓淡却太难搭配了,倒不如你找几本刻印的画册,比着人家画的竹子绣,兴许好点。” 秦钰皱皱眉头,“嗯,我那里没有画册,嫂子有吗?西娅单会给我找麻烦,等绣好了,一定扔到她脸上羞羞她。” 宋青葙道:“我这里也没有,等你大哥回来,我让他到书房找几本。” 秦钰欢天喜地地走了。 宋青葙瞧着她头上的桃木簪,暗叹了口气。秦钰似乎很喜欢这支簪子,自从送给她后,就一直戴着。 换是换不成,又没法跟她说实情,只能这么拖着吧。 天擦黑的时候,秦镇迈着大步回来,进门不说别的,先抓起茶壶倒了杯茶,咕咚咚喝了个干净。 宋青葙不由地笑,“书房里没有伺候茶水的人?” 秦镇笑道:“有,我没顾上喝,”捉过宋青葙的手,攥了下,“这么凉?怎么不多生几只炭盆?” 宋青葙道:“刚才生了两只,估摸着你快回来了,就撤了一只下去,要不你整天烦燥得出汗。” “我没事,你倒是当心别受凉了,”秦镇将她的手拢在掌心捂着,“你送的什么点心,怎么三弟一见就两眼放光,连着吃了好几块,我尝着味道一般,不如咱家点心铺子的好吃。” 宋青葙低声道:“是乔二太太送来的八大件,应该是在八珍楼买的,里面混着三块乔五娘做的……做成了六角宫灯形状。” 八珍楼卖的八大件在京都很出名,有圆的,有方的,有椭圆形的,有巴掌状的,却没有六角宫灯状的。 灯,就是等。 乔五娘是在承诺她会等。 这个关节,不知内情的人,哪怕聪明如千玉都不可能猜得到。 宋青葙让人送过去的时候还有几分犹豫,没想到,心思不算灵透的秦钧竟然领悟到乔五娘的意思,而且把她做的三只点心全吃了。 宋青葙情不自禁地微笑,两人若是真的有缘,连上天都帮忙。 冬雪一场接着一场,秦钰将乔五娘送的帕子绣完时,宋青葙嫁到秦家的第一个除夕也到了。 从晌午开始,天空飘起鹅毛般的大雪,不过两个时辰,满院的亭台楼屋舍树木就被妆点成一片银白。 宋青葙身披大红羽缎披风,脚上套着木屐,战战兢兢地踩在积雪上往清平侯所在的正院走。 因老夫人所在的瑞萱堂比较小,年夜饭就摆在正院的厅堂里。 料峭北风卷着阴冷的雪粒扑面而来,脸颊被风吹得生疼,她紧拢着手炉,瑟缩了下。 “早说让你坐暖轿,非不听。”秦镇看着她通红的鼻尖,心疼不已,索性矮下~身子,“上来,我背着你。” 宋青葙有些意动,四下看了看,见只有碧柳跟新月在,便道:“你仔细听着,若有人来,赶紧把我放下。” 秦镇无奈地说,“我知道。” 宋青葙把手炉递给新月,双手搂住秦镇的脖颈。 秦镇健硕的身体挡住了凛冽的北风,暖意从他身上丝丝缕缕地传到宋青葙心头。 宋青葙俯在他耳边道:“吃完饭回去的时候,你也背着我?” 秦镇低声答应,“好。” 宋青葙笑着,将脸颊贴在他背上。 快到正院门口,秦镇才轻轻将她放下,替她拢了拢斗篷。 秦家人基本都到齐了。 只有秦镇跟宋青葙因离得远,加上琐事多,出门晚了点,最后才到。 老夫人面色不虞地“哼”了声。 宋青葙忙上前行礼,又给清平侯与白香行礼,眼角瞥见白香身后站着的女子。 那人穿了件桃红色锦缎褙子,姜黄色襕裙,梳着堕马髻,左边插了两枝赤金石榴花簪子,右边戴着朵粉色的绢花。年纪三十七八岁,皮肤白净,五官清秀,垂眸时,有种我见犹怜的怯弱感。 想必这就是那位只闻其名不见其面的陈姨娘。 宋青葙冲她笑了笑。 陈姨娘回了个微笑,笑容很温柔,隐约还带着丝小意。 不是那种刻意伏低做小的小心,而是与生俱来的,婉约含蓄的小意。 在这样一个娇娇怯怯小心奉迎的女子面前,再软弱无能的男子也会有一种被崇拜的满足与自豪感。 何况清平侯这种征战南北的人物。 白香固然能与他沙场驰骋并肩作战,可她不会这般小意温柔。 清平侯看惯了白香的热情似火,又想尝尝柔情似水的滋味。 是不是,每个男人都有这种无耻贪婪的劣根性? 想到此,宋青葙不由狠狠地瞪了秦镇一眼。 秦镇感受到她的视线,虽不清楚她为何生气,仍是安抚般对她笑了笑。 自打宋青葙进屋,老夫人就习惯性地挑她的错处,此时看到两人眉来眼去,心里不喜,又重重地“哼”了声,对清平侯道:“人齐了,就去祠堂吧。” “好,”清平侯连忙应着,扶起老夫人。 秦家祠堂在西北角的小树林里,离正院有段距离。 婆子们备好了两顶暖轿,清平侯扶着老夫人上了其中一顶,回头对白香道:“天冷路滑,你坐轿子。” 白香没理他,扬手招呼宋青葙,“秦镇媳妇,你上去。” 宋青葙如何肯坐,摆着手推辞,就听老夫人不满地说:“不识抬举。” 也不知是说白香还是说宋青葙。 宋青葙再不敢推辞,低声叮嘱秦镇,“你扶着娘”,上了轿子。 到了祠堂后,清平侯带着秦镇三兄弟进献爵、焚帛、奠酒,老夫人则极不情愿地领着白香与宋青葙供奉酒菜祭品。 供品摆好后,分男东女西两排站好,等老夫人拈香下拜,众人才齐齐跪下。 陈姨娘与秦钰以及丫鬟婆子们都静悄悄地在祠堂外面等着。 女儿是要嫁出去的,不能进宗祠,而姨娘只是半个主子,更不可能进去。 祭拜完,天已全黑,皑皑白雪在灯光的辉映下发出清冷的银光。 众人又回到正院,老夫人满面笑容地坐在厅堂正中的太师椅上,众人依次上前行礼。魏妈妈则拿着一摞封红,在旁边站着准备打赏。 宋青葙注意到,白香行礼时,老夫人的脸沉了沉,既没叫起,也不说看赏。 白香磕过头,自发自动地起来。 魏妈妈眼疾手快地将封红塞到白香手里,白香看都没看,转手给了宋青葙。 宋青葙便叹气,将近三十年的婆媳,还是如此水火不容。 年夜饭席开两桌。 男人那桌,父子四人其乐融融。 女人这桌却甚为尴尬,老夫人见白香跟宋青葙不顺眼,白香既不搭理老夫人也不搭理秦钰,秦钰却对白香有种天生的畏惧。 宋青葙只好也不说话。 食不知味地吃罢饭,老夫人喝茶漱了口,道:“上了年纪熬不得夜,镇儿送祖母回去。” 秦镇急忙答应着。 将老夫人送到瑞萱堂,老夫人却不放秦镇走,拉着他的手说话,“……总算过了个团圆年,看着你们都长大了,祖母心里很知足,唯一不满意的地方就是没个重孙子在身边。你成亲都小半年了,你媳妇的肚子还没动静?” 秦镇道:“三娘年纪小,现在生孩子容易亏损身子,过两年再生也不晚,我不着急。” “一派胡言!”老夫人气道,“当初我就是十六岁生了你爹,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什么亏损身子,都是骗人的瞎话。她要是不想生,干脆休了,祖母另给你娶个好的。” 秦镇当即冷下脸来,“祖母不用操心,我不会休妻,更不会另娶,眼下是我不想让三娘生,就是以后三娘生不出来,我也不可能休了她。祖母好好休息,我以后就不来打扰祖母了。”转身就走。 老夫人气得哑口无言,好半天才黯然地道,“我说呢,上香上了半年都白搭,原来是镇儿媳妇教唆着不想生。” 魏妈妈拎着茶壶进来,劝道:“大爷就是说说而已,哪有不想生孩子的?大奶奶进门才半年,不能这么快。大爷跟大奶奶恩爱得很,孩子还不是说来就来。” 老夫人叹口气,“你说镇儿好好一个实诚孩子,怎么娶那么个媳妇,满肚子都是心眼,这不生孩子的事指定是她的主意……慧真师太叫我忍着,让我不要管,我哪能真的不管?你看这么大一个侯府,才几个人?当初我在娘家时,年夜饭得摆三桌还满满当当的……白香也是,现在有了儿媳妇了,跟她抱成团气我……” 魏妈妈听明白了,敢情老夫人是受了刺激,把清平侯府人丁稀落,以及白香的账一并算在了大奶□□上。她也不想想,如果当初她给清平侯再添个兄弟,秦家何至于就这么点人? 当年老夫人倒是进门就有喜,生清平侯时刚十六岁,直痛了一天一夜才生出来。 老夫人受了罪,再跟老侯爷同房时就很不情愿。 老侯爷并不勉强她,也没再纳小妾,就将全副心思放在儿子身上。 后来老夫人反应过来,觉得一个儿子太少,老侯爷已经死了心。 魏妈妈默默地想,等出了正月还得撺掇着老夫人往三圣庵,找慧真师太给开解开解,否则就凭老夫人的闹腾法,这个家还得乱。 此时的宋青葙正在西跨院陪白香守岁。 屋里生着火盆,火盆里不是炭,而是架着木柴。跳动的火苗,映着两人的面容像是泛着层油光,亮闪闪的。 白香用火钳拨了拨木柴,忽地开口,“出了正月,我想回贵州……” 第94章 婆媳夜话 宋青葙惊愕地抬头,“娘跟父亲商量了吗?” 白香淡淡地说:“我一个人回去。” 言外之意,并不想告诉清平侯。 宋青葙刚要开口,只听白香又道,“秦镇今年二十四,我离开贵州已经二十五年了,想看看我爹娘还在不在……当初为着离家之事与我爹有过争执,我爹说我这脾气不改改,总有哭着回去的时候,我就发了狠誓,宁可死在外面也不回去。” 停了停,续道:“想想也是傻,谁会信这种气话?可我偏偏就当真了,好几年不给家里写信,家里来的信也不回,后来就没了音讯……也不知道这些年,家里人过得好不好?” 宋青葙暗叹了声,婆婆真够烈性,跟自己的爹娘置气竟然也会长达二十几年,可转念一想,婆婆来到京都后,正如自己的父亲所料一样,过得并不如意,依她的性子,难道会写信跟家里人说老夫人难为她,清平侯纳妾的事? 换作宋青葙自己,同样宁可在外面死撑着,也不愿把这些委屈事告诉爹娘至亲。 婆婆离家近三十年,回去看看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却不能让她独自上路。 想到此,不由凑到白香身边,仰头道:“娘,世子爷和我也跟着娘一同回去吧,我长这么大,除了京都就去过山东,想四处走走。” 白香看着她,笑道:“傻孩子,娘连西兰都不打算带,就是怕路上颠簸她受不了。你比她的身子还差点,别折腾出病来,何况家里离不开你们。娘一个人快马加鞭,最多一个月就到,带上你们两个月都不一定行。” 宋青葙讪然,“那让世子爷陪您去?” 白香又笑,“镇儿怕是不想离开家,娘也不想让他跟着……娘走了,你也能轻快点,不用再管娘。看着你束手束脚的,既要顾及这个又要顾及那个,娘都替你累。” 宋青葙胸口一滞,泪水莫名地涌出来,瞬间盈满了眼眶。她连忙掏出帕子擦了擦,问道:“娘几时回来?” 白香顿一顿,低叹:“在府里住久了,憋得慌,我想骑马在野外跑上半天。” 宋青葙听出话音,泪水又流了下来,“娘答应过替我们带孩子的。” 白香接过她手里的帕子,帮她擦擦泪,笑道:“侯爷不是说他要替你们带?他能文能武,比娘强。秦镇的功夫还有认字,都是他教的。”话音一转,“娘前阵子做了不少丸药,回头写了用法交给你。” 宋青葙哽咽着点点头。 白香便道:“你的头发乱了,不如把钗簪除了,娘给你梳头。” 宋青葙去净房洗了把脸,将金钗发簪一一卸下,发髻也散开,披在脑后。再出来,跪在了白香面前。 白香攥着木梳,一缕一缕梳理她的长发,“……自打陈姨娘进门,娘就没见过她,今天第一次见,觉得她给人当妾也挺可怜。辛辛苦苦生的孩子得管别人叫母亲,吃饭时,相公孩子都坐着,她得站在旁边伺候……”手顿一下,“侯爷整晚上一眼都没瞧过她,不知道为什么,娘的心里一下子就松了。觉得再在府里住着也没什么意思,就想回贵州,娘二十多年没骑马了,也不知当年的风采还在不在?” 声音先是苍凉,而后就轻快甚至豪迈起来。 宋青葙沉默了会,问道:“昌平有处田庄,坐马车半天就到,要不您去哪儿练练?反正过年这几日清闲,咱家也没什么亲戚,就是住上几晚也使得。” 白香眸中一亮,随即黯然,“算了,去田庄又得惊动人。” 宋青葙回过头,道:“娘,您要去贵州的事,我不能瞒着父亲。” “等娘离开之后,你再跟他说。镇儿那里你也先瞒着,他心眼儿直……”白香笑笑,放下木梳,“娘不会盘头,给你编个辫子吧?” 宋青葙乖巧地应道:“好。” 顶着风雪从瑞萱堂赶回望海堂,又从望海堂来到西跨院的秦镇,刚进门看到的就是这副情景。 烧得正旺的火盆前,宋青葙端正地跪在棉毯上,白香坐在她身后的椅子上专注地编着辫子。 火光映着两个人的脸,温暖静谧。 秦镇知道宋青葙与白香相处融洽,却没想到她们的关系这么亲密,亲密得就像母女而不是婆媳。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一向清冷的娘也会有这么慈爱外露的时候。 白香将长辫子在宋青葙的头顶绕了两圈,用银簪固定住,笑道:“换身衣服就成个土家女孩了。” 宋青葙起身,瞧见了门口的秦镇,连忙迎出来,“世子爷,娘帮我梳的头。” 笑容真挚而灿烂,面颊被火苗烤得粉嫩红润,温柔的目光仿佛晚霞倒映的湖水,波光荡漾。 秦镇吸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淡淡地说:“好看。” 宋青葙笑意更深,踮脚拂去他发髻与肩头的雪花,又矮身解他靴子的系带,“湿透了没有,放在火边烤一烤吧?” 秦镇伸手拉她,低声道:“我自己来,门口冷,你进里面去。” 宋青葙没动,仍是等他褪下靴子,拍掉上面的积雪,才一道走了进去。待他坐下,又去替他倒热茶。 秦镇就拦着她,“你坐着,我去倒。” 白香正往火盆添了木柴,偷眼高大威猛的儿子和温柔体贴的儿媳恩爱的情形,唇角悄悄地弯成个好看的弧度。 寻常人家最为热闹忙碌的新年,在宋青葙看来却是难得的清闲,正月不能动针线,无需缝衣补袜,又没有亲戚上门,无需应酬。只抽空把开春要做的几件事理顺了,再也没了心事。 秦镇发觉宋青葙往西跨院跑得越来越勤,每天至少一趟,常常会留饭,有时候也会留宿。 白香一如既往地要么捣药要么搓药丸子,宋青葙多是在厨房忙碌,有时候就在屋里翻带过去的账本,一面看一面写写画画。 秦镇隐约感到奇怪,却又瞧不出奇怪之处,私下问宋青葙。 宋青葙笑着回答:“我觉得娘那里舒服清静,而且药草味闻着很好闻。” 秦镇便笑,“喜欢闻药草,回头跟娘要些种子,在望海堂也种。” 宋青葙闻言,只温柔地看着他笑。 转眼到了正月十六,是出嫁的闺女回娘家的日子。 秦镇陪着宋青葙一早就去了扁担胡同。 宋青葙先给大舅舅跟大舅母拜年,然后去看大表嫂跟孩子,大表嫂穿着家常中衣正靠在靠枕上逗孩子。 大舅舅给孩子取名叫付余,意思是家里富裕,凡事留有余地。 付余白白胖胖的,相貌像大表嫂多一些,很文气。 大表嫂感慨,“都快出月子了,早就能下地了,娘还是什么都不让干,连洗脸水、饭菜都是端到床边的。娘又不放心丫鬟伺候,我的饭菜不必说,连余哥儿换下的小衣、尿布都是娘亲自洗……妹妹劝劝娘,这样撑下去,娘的身子可受不了。” 宋青葙笑道:“大舅母还说让我劝你,说女人月子最重要,千万别逞强,好歹过了三十天再说,反正也就三两天了,你再忍忍……对了,我倒想起来,代荣一家在东安门那边看宅子,不如让他家里的过来帮把手,还有个小闺女,多少也能使唤使唤。” 代荣以前是二舅舅身边的管事,大舅母自然认得,当即答应,“他家里的灶上活计是把好手,人也老实,让她来最好了。” 宋青葙并不耽误,吩咐常贵赶车将他们一家四口接过来。 大舅母顿时松一口气,“来京都现买的这四个丫鬟年纪都小,针线活还行,做饭就差点,而且不仔细,大人的衣服就让她们洗了,余哥儿身子娇嫩,不放心让她们干。代荣家的过来,我就省了一半事。要不,总麻烦孟掌柜三天两头往这边送饭也不是回事。” 得月楼虽然歇了业,但孟掌柜一家仍在后院住着,还有两个不回乡的伙计,做几道菜不成问题。只是天太冷,从得月楼送到扁担胡同,菜早就凉透了,还得回锅重新热,很不方便。 宋青葙想着代荣家的一家过来,能够解了舅舅家的急,心里很高兴,吃午饭时,就取出那支桃木簪,“没换过来,我小姑很喜欢那支簪子,天天戴着,这支倒不怎么喜欢……世子爷有点亲上加亲的意思,侯爷也同意……” 大舅母完全没想到秦家会有结亲的意思,吃了一惊,“我没往这处想,咱家的事你也知道,从来不跟官宦人家结亲,我得问问你大舅的意思……成更好,不成,你也别往心里去,那是两人没缘分,大舅母还是以前的大舅母。” 她一直担心贸然跟大舅母说这事,若是亲事不成,怕大舅母觉得她心向外家,生了嫌隙。如今听大舅母这么说,心里一松,取出张纸来,“临来前世子爷给我的,说要是大舅母有意,就找人合一合。” 大舅母见上面写着秦钰的生辰八字,便笑:“大姑爷就是个急性子,当初求亲也是,风风火火的,恨不得今天来求,明儿就娶回去。” 宋青葙脸红了下,笑道:“世子爷说不管成不成,大舅母指定不会往外说,我们家主动点也没什么。依着世子爷的意思,是我小姑高攀了二表哥,所以得先拿出诚意来。” 大舅母郑重道:“只要缘分在,没什么谁高攀谁的。大姑爷是这样想,依着别人看,都是你二表哥高攀你小姑才对……不过,大姑爷说的对,关着两个孩子的声名,大舅母绝对不会乱说,就是你大表哥跟表嫂都不能说。” 两人边吃边聊,吃了半个时辰才完,前院喝酒的仍然没有散。 宋青葙见大舅母困倦得厉害,便陪大舅母到炕上歪着歇息。 大舅母头一沾枕头就睡过去了,宋青葙悄悄起身,叫过碧柳将盆里泡着余哥儿的小衣服洗了,又将屋子收拾了一下。 前院的酒席到申正才散,宋青葙遣丫鬟往前头看了看,说除了大表哥还清醒着,其余四人都有了醉意。 宋青葙扶额,能喝到这份上,这几人到底喝了多少酒? 喝了多少酒,秦镇也不知道,他只记得那天在马车上,有个人一直对着他笑,一直柔声地说话,也记得那个人馨香的气息热热地扑在自己脸上,记得那个纤细的似乎稍用力便会折断的腰肢,在他身下摇摆…… 第95章 怦然心动 宋青葙一直觉得秦镇是装醉,如果是真的喝醉,早倒在一边睡觉了。他可好,靠在车壁上,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傻笑。 她被他看得面红耳赤,过去捂他的眼睛。他趁机揽住她的腰,将她抱在他腿上。 起先是说孩子的话,他问大表哥儿子的名字,长得像谁,而后又说起元宵节,去年的元宵节,他在扁担胡同等了大半夜都不见她回来。当时,他看着满院子挂着的花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凭空被剜掉一块似的。 宋青葙也想起来,去年元宵节那天,她去摘星楼,站在两丈多高的围墙上,颤颤巍巍地不敢跳,是他揽着自己的腰落在地上。 说着说着,两人就吻在了一处缠在了一起……直到他撩起她的裙子,宋青葙才醒悟到是在马车上,挣扎着不肯。 秦镇正在兴头上,箍着她的腰不放。 宋青葙就沉了脸。 秦镇蓦地想起刚成亲回门那天,因为在马车上亲热,宋青葙差点急哭的样子,不禁后悔,就松了手,默默地靠着车壁平复气息。 车内的气氛顿时由火热变成尴尬。 宋青葙坐在左边,抬手轻轻梳理着散乱的头发。秦镇坐在右边,面无表情地阖眼养神。 直到马车徐徐停下,秦镇才睁开眼,起身,将宋青葙斗篷连着的帽子扣上。 宋青葙莫名地心虚,偷眼瞧着他。 是她先亲吻他的,也有意无意地迎合着他,可最后也是她喊停,让彼此处在不敢不敢的境地。 秦镇紧握一下她的手,恨恨地说:“等回屋后,一定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讨就讨,谁怕你么?”宋青葙色厉内荏,脸颊绯红一片。 秦镇朗声大笑,身手矫捷地跳下马车,全无醉相。 宋青葙不禁错了错后槽牙。 正月十五元宵节,晚上有灯会。灯会一直持续到正月十八。 站在望海堂,就能看到什刹海那边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宋青葙央求秦镇,“……从来没逛过灯会,想去看看。” “什刹海这边不如东安门的灯多,要去咱们就去东安门。”秦镇满口答应,又放低声音,“看完灯会,咱们再算账。” 宋青葙伸手掐在秦镇的手臂上。 万晋朝民风严谨,平常女子极少与男子结伴同游,元宵节期间却是例外。 成亲的小两口可以当街牵着手走,未出阁的女子也无需戴帷帽,可以坦然地展示自己的面容。 更有些订了亲或者素有情意的男女挖空心思传递好信息,在灯会的某个地方远远地看上一眼。 乔家姑娘每年都去看灯会,因为灯会上有灯谜,乔家女儿个个是猜谜高手,对此很感兴趣。 另外,乔尚书说,古往今来,许多风~流名士都写过元宵节的诗词,像什么“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等,所以也鼓励儿孙们去看看,没准也能写出个绝世佳句。 乔家未出阁的姑娘有五人,每人带一个丫鬟,共十人分坐两辆马车满满当当地往什刹海这边走。 因什刹海附近太拥挤,马车就停在两条胡同开外的巷子口。 刚下马车,她们就看到花灯堆砌的塔楼、高高架在空中的走马灯,还有空中不时迸发的烟花,五彩缤纷火树银花。 年纪最小的乔七娘便瞪大了双眼,“今年的灯塔是三层的,比去年还要热闹。” 乔六娘就说:“去年五姐姐猜中的谜语最多,今年不知道是谁?” 几人唧唧喳喳地往湖边走。 乔静跟乔五娘是嫡女,两人较之其他庶女要亲近些。乔静就凑到五娘耳边问道:“秦姑娘就住在这附近,也不知她来不来?” 乔五娘浑不在意地摇头,“不知道,不过她来也是跟三娘一起,这么多人,未必能碰到。” 乔静便抿了嘴不说话。 秦钰还真没去看花灯,不是她不想去,而是没人陪她去。虽然秦家就在什刹海旁边,可她长这么大只看过一次花灯,还是好几年前,秦镇穿素白长衫执象牙扇时带她去过。 这些年,秦家三兄弟没一个有兴致看花灯的。 秦镇不必说,没那个雅兴;秦铭说,要是能捡到两块金子就去;秦钧是榆木疙瘩,宁可在家里刻印章也不出门。 今年总算多了个嫂子,有人作伴了。 可陈姨娘说,秦镇必定跟宋三娘一起看灯,让她别掺合,要实在想去就找秦铭或者秦钧陪。 秦钰让小丫鬟去问秦钧的意思,小丫鬟回来说,秦钧吃过饭就出门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秦钰没办法,只得收起观灯的兴头,没精打采地支开绣花架子。 秦钧没去别处,正在什刹海。 这些日子,他没少回味那天的点心。 秦家男人不喜欢吃甜食,宋青葙也从来不往书房送点心,那天去让人送了,还说是乔家送来的年节礼,八珍楼的八大件,让大家都尝尝。 他当即想到其中定有缘故。 八珍楼的八大件他不常吃,可同僚之中经常有人买,见得多了,他也都认识。只有一种做成宫灯形状的点心没见过。 说不出为什么,点心入口时,他竟然有些激动,根本没尝出味道来,只觉得从心里往外舒坦。 灯,就是等。 他觉得乔五娘是在暗示着什么,一想到这个可能,他就欢喜的难以入睡。 正月十五那天,他就在想,乔五娘会不会来看花灯。可又一转念,平常人家元宵节都吃团圆饭,不见得会出来。 而且,东安门那边的灯会大,可人也多,鱼目混珠,什么人都有。什刹海周围大都是富贵人家,灯少却胜在一个精字。 乔五娘这么清雅的人,必定是喜欢什刹海。 想到这节,秦钧急匆匆地扒了两口饭,天没黑透就在什刹海边找了处热闹繁华的地方,三下两下爬到柳树上,耐心地等。 行人来来往往,无数红男绿女在他面前经过,却始终没有那道惊鸿一瞥的身影。 秦钧不着急,反正灯会要到午夜才散,今儿等不到,明儿接着等。 折了支细柳条,拿在手里无意识地甩来甩去,深邃的目光四下逡巡着,极有耐性。 终于,视线触及到不远处的摊位,秦钧张大了双目。 那是家卖灯笼的摊位,摊位摆得很大,前面架子上挂着数十只灯笼,每盏灯笼上面都写着一个谜语。 如果猜对一定数目,摊主就赠送一些事先准备好的小玩意作为奖品。 摊位前站着七八个女子,其中一人穿着件月白色暗纹织锦缎面连帽斗篷,帽子四周围着一圈灰鼠毛,衬着那张雪后晴空般的脸,宛如画中人。 秦钧的心就像空中一闪而过的烟花,骤然绽放开来,满心的喜悦让他按捺不住,几乎要掉下树杈。 初次见面,她穿浅绿衣衫,清新俏丽若翠竹,今天她穿月白色,风姿绰约似仙子。 不管那件,都极美。 秦钧看呆了眼,片刻不愿移开。 乔五娘已猜中了八道字谜,再猜中两个就能得到一盏精巧的六角花灯。 花灯的灯身糊着素白绢,共六面,每面画着一枝不同的花,有月季、有牡丹、有红梅、画工极好,花旁还题着相应的诗句,隽永别致。 乔五娘一眼就看中了那盏花灯,颇有点志在必得。 正仰头看着谜面苦思冥想,不经意地发觉有道目光一直盯着自己看,乔五娘本能地回视过去,对上一双黑亮的眼眸。 那人隐在树杈间,面容模模糊糊地瞧不真切,可身形看着很是高大,两条长腿垂着树枝上,一晃一荡。 秦钧见她看过来,从树枝上一跃而下,整个人便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下。 眉毛浓黑,鼻梁高挺,紧抿着的唇角露出浅浅笑意。那双眼睛又黑又亮,似曾相识般,直直地盯着她,肆无忌惮地,却并不令人生厌。 面前的黑眸与记忆中揽住自己腰身的那人的眼睛慢慢重合,乔五娘猛然醒悟到他是谁,心不受控制般狂跳起来。 悄悄别过头,少顷再转回来,却见他正大步走近。 心跳得那么厉害,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口中蹦出来,乔五娘紧咬着双唇,有点六神无主。 倘若,倘若他走来跟她说话怎么办? 她该微笑着回答,还是假装不认识? 好在,他走到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抬起头看着灯笼上的字谜。 摊位前,原本人就很多,再加他一个,并不特别突兀。 乔五娘松口气,可很快又觉得芒刺在背般,浑身不自在。 乔静本就心不在焉,一双眼睛四下骨碌碌地看,很快发现了乔五娘的异样,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这个有点难,想不出来。”乔五娘搪塞着,集中了精神再看灯笼,灯笼上的字,每个她都认识,可连起来是什么意思,她根本想不清楚,更别提猜中谜底。 只好沮丧地说:“猜不出来,算了,换别的摊位吧。” 乔静扫了一眼,果真挺难,一时也猜不出来,便无可无不可地说:“好,去前头看看。” 几人在前边刚站定,忽见方才摊位的摊主提着灯笼快步走来,对乔五娘道:“姑娘,方才猜中八道字谜也不容易,这只灯笼就送给你。” 乔五娘吃了一惊,忙道谢接过,眼角却瞥见秦钧仍站在原处朝着她微笑。 乔五娘又是羞怯又是慌乱,下意识地回过头,心里却明白得很,这灯笼必然是他买下来送她的,一时手下用力,把灯笼的柄握得更紧…… 夜已渐深,月光却更加明亮,明月的清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昏暗的地上留下了一道银白的光影。 乔五娘翻来覆去睡不着,睁开眼,屋子里全是那人微笑的面容,合上眼,脑海中尽是那双黑亮的眼眸。 她没想到,他会跟着她们整个晚上。 她们猜谜语,他不动声色地在旁边摊位买东西;她们吃小食,他盯着灯笼苦思冥想。 后来,她们要回去,结伴往马车处走。她偷偷张望了几次,没发现他的身影,正失望,却看见他提着一盏小小的兔儿灯正走在她们前方。 那一刻,她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心里酸酸的,眼里热热的。 她终于明白“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到底是怎样的狂喜。 她也终于懂得,“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到底是怎样的纠结。 乔五娘辗转反侧不能成寐,此时的宋青葙却窝在秦镇怀里睡得正香。 从东安门回来,秦镇终于得偿所愿,认真仔细地算了算账,顺便讨还了利息。 再过两日,灯会散了,过年的气息也渐渐淡了。 秦家的铺子以及宋青葙陪嫁的铺子都在正月十八那天开业,开业头一天,秦镇打马从南到北,每个铺子都巡视了一圈。 宋青葙留在家里料理家事,突然,碧柳进来通报,说有个唐太太求见,正在二门等着。 宋青葙想了想,不记得在哪里认识这么一个人。 碧柳便道:“听她说,夫君在工部做事。” 宋青葙顿时明白,微微一笑,“请她进来吧。” 第96章 千里送别 唐太太约莫四十岁出头,穿着件宝蓝色的杭绸褙子,发髻左边插了支嵌蜜蜡石的赤金簪子,右侧则戴了朵大红绢花,脸颊微胖,但保养得很好,一丝皱纹都没有,看上去很富态。 新月伶俐地端来点心,又沏了茶。 宋青葙请唐太太喝茶。 唐太太端起茶盅抿了口,赞道:“茶香清高,轻而不浮,是用玉泉山的水泡的君山银针?”听起来似乎对茶很有讲究。 “茶是君山银针,水我就不知道了,都是下人们弄的。”宋青葙没有接着谈论茶的意思,笑着问,“唐太太看着很眼生,以前似乎没有见过。” 唐太太放下茶盅,笑道:“的确没见过,我冒昧前来是想打听点事儿,听说秦家二爷跟三爷都没成亲,不知说了人家没有?” “还没有,”宋青葙心知肚明,想把她的话堵了,“倒是有几家来说亲的,我们也看中了几家,正在访听……这事我说了也不算,上头还有老夫人跟侯爷,还得他们点头才行。” 唐太太了然地点头,笑道:“既然还没说定,我倒是有个人选……” 宋青葙笑着打断她的话,“是说给二爷还是三爷?” 唐太太梗一下,“是三爷。” 宋青葙就道:“要是三爷就算了,我们家的规矩是从长到幼按着顺序来,二爷的亲事还没定,三爷哪能越过兄长去?” 唐太太面上有点尴尬,赔笑道:“也不是现在就成亲,要是两下合得来,先定下来也行。” 宋青葙笑着解释,“倒不是拂唐太太的面子,不瞒唐太太,我家二爷最近犯小人,请人看了八字,说是过了生辰才能平安,犯小人这阵子不能说亲,说了也不长久,所以先头提的几家一直没应。二爷九月的生辰,过完生日就快过年了,明年是本命年,犯太岁。要真能定下来就得后年,二爷的事完了才能轮到三爷,从说亲到定亲到成亲,至少一年多。唐太太提得人家不知能不能等?” 乔静已经十五,眼瞅着十六了,要是十七岁成亲还说得过去,可这一等就要等到十九岁,还不一定能成…… 唐太太寻思片刻,笑道:“我也是受人之托,倒不能胡乱应了,等回头有了准信再来回夫人。” 宋青葙并不挽留,端茶送客。 新月收拾了唐太太用过的茶盏,不解地问:“夫人为什么不听听她提的是哪户人家?没准能成呢,实在不成,找个别的理由推了就是,这样岂不是更容易得罪人?” 宋青葙拎起茶壶往茶盅里续满茶,捧在手里,吹开上面漂浮的细叶,慢慢道:“本来就不打算应这门亲,不知道比知道好,早推比晚推好。再说得罪人,只要不应亲肯定就是得罪,该得罪就得罪,咱们清平侯府又不是软柿子。” 乔尚书管着工部,唐太太的男人在工部当差,肯定是受乔大太太的委托给乔静说亲。还用得着说出来? 宋青葙喝了口茶,问道:“这水真是玉泉山上的水?” 新月笑道:“是,我听秀橘姐姐说是林管家特意吩咐的,每天清早让人去玉泉山灌两桶水专用来泡茶,夫人喝茶不多,两桶水尽够。” 又是千玉! 宋青葙心里一动,对新月道:“往后给林管家泡茶,也用这水吧。” 新月清脆地答应。 唐太太离开清平侯府转身就去了乔府,跟乔大太太回话,“……说要先定下二爷的亲事才能考虑三爷,先先后后怕要等三年,岂不把三姑娘耽误了?” 幼弟不能先于长兄成亲是一定的,可定亲却无所谓。 乔大太太犹豫片刻,问:“秦夫人是在你提了之后说的这话,还是之前?” 唐夫人道:“我还没来得及提,她就问起是跟二爷说亲还是三爷,就说了先头那些话。” 乔大太太略微释然,至少人家不是直接拒绝乔家或是乔静,便叹口气道:“那就算了,静儿的年纪,着实等不起。先前我看秦家的两位爷也是老大不小了,想必心里着急想快点定下来,又觉得秦家人口简单,过日子能容易点,没想到竟是没缘分。” 唐夫人安慰道:“也是,秦家地方很大,足足占了大半条胡同,里面收拾得也齐整……爷们儿稍晚两年定亲不算什么,咱们女人可等不起……” 两人长吁短叹一会,也就散了。 过了好几天,乔静才旁敲侧击地打听到秦家三爷近期没有定亲的打算,心凉了半截。 又想到秦钰说到的二哥,乔静实在对满身金线,满脑子金子的秦二不感兴趣,也就死了心,仍是跟在乔大太太身后四处参加宴请花会。 乔五娘先前就极少交际,如今心里已装了秦三,更是不爱出去,倒是花了极大的心思在绣花裁衣上,也帮乔二太太管些家里琐事。 绣花时就想秦钧穿得那件长衫甚是简单,只袍边缀了些水草纹,不知是家里做的还是外头买的。又想他的身量,该用多大尺寸的布,多少宽的幅面。 管家时就想,以后成亲,他在外面辛苦操劳,她就应当把家里管得井井有条,不让他费心。 日子清苦点,她不怕,只要他对她好。 他会对她好吗? 乔五娘看看床头挂着的花灯,眼前又出现那双黑亮的含着笑意的眼眸。 乔五娘羞红着脸扑倒在床上,一把扯过被子将自己埋了起来。 唉,真想再见他一面,哪怕,哪怕就一眼……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到了月底,宋青葙一大早又去了西跨院。 白香一如既往地搓药丸子,宋青葙四下打量番,见跟往常毫无异样,便问:“娘要带的东西整理好了没有,我帮娘收拾?” 白香笑着抬头,“就带两件换洗衣服,其余什么都不带,用不着收拾。” 宋青葙就取出两张银票,“娘路上住店打尖用。” 白香道:“盘缠我有,庞管家每年送五百两银子过来,我跟西兰东桂总共才三人,连一百两都花不到,这二十多年也攒了些。再说,越往西南走越荒凉,找个钱庄也不容易。” 宋青葙很坚持,“万一用得上,而且见了外祖父外祖母,也可以拿出来显摆显摆儿子跟媳妇的孝心。” 白香忍不住就笑,“你真会说话。” 宋青葙趁机又道:“回头我跟娘烙几张饼吧,我们山东人常吃的大饼,干透了能搁一个月都不长毛。娘着急赶路的时候,可以咬几口垫垫。” 白香点了点头。 二月二一早,宋青葙告诉秦镇,“娘今儿要出城,咱们陪娘一起去吧。” “今天?”秦镇很是惊讶,“娘要去哪里?” 宋青葙也不说破,只道:“不一定非得去哪里,外头柳梢儿都泛绿了,猫了一冬天,我也想出去走走透透气。世子爷找匹脚程好的马,没准娘也想骑骑。” 秦镇沉默会,“嗯”了声,出去找人备马备车。 宋青葙去西跨院接了白香过来。 白香的东西果然很简单,包裹里松松垮垮的,除了一柄短剑,几件衣物,再无其他。 宋青葙取过只酒囊,“让世子爷寻来的,装了点青梅酒,娘口渴或是倦了的时候喝一口。”与烙好的大饼一并包进蓝布包裹里。 白香看着她忙碌,什么也没说。 少顷,常贵赶车停在望海堂门口,“世子爷刚换了副新辔头正在试,过会直接到门口。” 宋青葙点点头,低声嘱咐了几句,回身正要扶白香上车。 白香一个箭步跨了上去,顺手将宋青葙拽了上去,身手甚是伶俐。 常贵惊得目瞪口呆。 在门口等了半刻钟,秦镇牵着两匹高大健壮的伊犁马出来,其中一匹上面的鞍鞯辔头都是新的。 白香侧头看了看宋青葙。 宋青葙忙撇清自己,“我没告诉世子爷,就说出城走走。” 白香就笑,“看来镇儿聪明了。”声音里有几许宽慰,几许遗憾。 宋青葙联想到秦镇早起时的神情,低声道:“母子连心,娘,世子爷定是猜出来了。昨天,还是他说到娘那边吃饭,世子爷心里明白着,只是我不说,他也不问。” 白香一下子就红了眼圈,她急忙掩饰般揉了揉眼,可泪水已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出了城,常贵驾车就西南走,一直跑了将近两个时辰,快到保定府地界,马车才渐渐慢下来。 白香便要下车,“到这里就行了,你们回吧。” 宋青葙恳求道:“快晌午了,一起吃午饭,吃完我们就走。”说罢,掀开窗帘招呼秦镇。 沉默着吃罢饭,白香伸手去接秦镇手里的马鞭,没想到秦镇握得很紧,一抽之下竟没抽出来。 白香顿时失声痛哭。 秦镇“扑通”一声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低着头,双手将马鞭高举在头顶。宋青葙连忙随着跪在他旁边。 白香擦擦眼泪,取过马鞭,什么也没说,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宋青葙眼睁睁地看着白香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漫天飞舞的黄土里。 而秦镇,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 良久,宋青葙伸手握住他的,柔声道:“世子爷,我腿酸得动不了了。” 秦镇木木地起身,抱起她上了马车。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宋青葙感觉有温热的东西顺着他的脸颊流进她的脖颈里。 秦镇哭了,他这样刚硬的男人竟然会哭? 宋青葙大骇,又觉心里酸软得厉害,她没有抬起他的头来求证,也没有掏出帕子帮他拭泪,只伸手紧紧拥住了他…… 第97章 渐上正轨 因来时赶得急,回去的路上,马有点吃不消,脚程慢了许多,直到天完全黑透,他们才进了城。 秦镇掀开窗帘瞧了瞧,低声道:“这附近有家鲁菜馆子口味还行,咱们吃过饭再回去。” 宋青葙坐了整天马车,腰酸背痛,只想早点回去歇着,可又不愿在此刻违逆秦镇,便问:“我这个样子,头发都乱了,能见人吗?” 秦镇借着店铺门口红灯笼的微光打量她一眼,替她将几缕碎发抿到脑后,“你稍等会,我先去订房间,要点酒菜,回头直接带你进房间,不会遇到别人。” 宋青葙释然,又扯扯他的衣袖,低声道:“问问有没有女客用的茅厕,我……内急。” 秦镇点头,进了酒楼,很快又出来,扶宋青葙下了马车。 酒楼里客人不多,只有零星的三五桌,全都是五大三粗的爷们儿,听口音像是山东客商。 乍见进来个俏生生的小娘子,有人不识好歹地吹了声口哨,引起哄堂大笑。 秦镇脸色一沉,瞪视过去。 哄笑声嘎然而止,屋内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宋青葙偷眼瞧见秦镇铁青的脸色,知他极怒,虽恨那些人无状,却不欲他在此生事,遂悄悄握住秦镇的手捏了捏。 秦镇神色渐缓,笼罩在四周的冰寒气息立时散去,引着宋青葙来到后院一处矮小的屋舍,指着里头那间,“那是茅厕,我在这里等你。” 宋青葙净过手,两人来到订好的雅间,酒菜已经端了过来。一共六道,两冷两素两荤,还有一坛高粱烧酒。 宋青葙便指着锅塌豆腐道:“我也会做这个,世子爷要是喜欢吃,回头我做给你吃。” 秦镇淡淡地回答:“好。”抬手拍开酒坛上的泥封,倒了一小碗递给宋青葙,“阿青陪我喝点,”又倒了一大碗放在自己面前。 宋青葙端起碗喝了一口,火辣辣的感觉顿时自喉间一路烧下去,她忙夹了块豆腐,压下那股灼烧。 秦镇却一口将一大碗就干了,正欲再倒,宋青葙拉住了他,“世子爷且吃点菜,别喝太急。” 秦镇却似没听见般,索性提起面前的酒坛,仰头狂饮。酒汩汩流下,有少许滴进鼻子,一口酒就呛了出来。 秦镇颓然地放下酒坛,衣襟已湿了大片,脸上仍有水滴顺着面颊不断落下来,分不清到底是洒落的酒还是流出的泪。 宋青葙关切地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擦。 秦镇捉住她的手,凝望着她,低声道:“我没事,阿青,一坛酒醉不了……我就是心里堵着一股气,发不出来,难受得很。” 宋青葙蓦地明白,他为何想在酒楼用饭而不是直接回府,垂眸叹了口气,复抬头,温柔地承接他的目光,静静地回视着他。 等吃过饭回到望海堂,已快到宵禁了。 远山正站在望海堂门口焦急地张望,见到两人,顿松一口气,“爷总算回来了。” 秦镇沉声问:“有什么事吗?” 远山道:“没大事,就是二爷来过几次。爷不回来,小的心里发慌,还想四处打听打听,林管家拦着没让。” 秦镇“嗯”一声,扶着宋青葙进了正房。 碧柳老远就闻到两人身上浓重的酒气,极快地去厨房提来两大桶热水,新月则沏了热茶过来。 秦镇等她们收拾好,淡淡地说:“你们下去吧。” 碧柳与新月对视一眼,恭敬地行礼,退了下去。 秦镇站在屋子当中,看着疲惫不堪的宋青葙,柔声道:“你沐浴之后就先休息,我去父亲那里。” 白香悄无声息地离家,清平侯听说后难免会发脾气,宋青葙不想让秦镇独自承受怒火,便叫住他商量道:“太晚了,别打扰父亲休息。不如,明天我陪世子爷一同去。” 秦镇沉默片刻,点点头。 第二天,宋青葙要跟他一起时,他却拒绝了,“你有别的事要忙,我跟父亲说一声就成。” 宋青葙很坚持,“娘的想法我多少了解些,若父亲问起来,也好回答。” 秦镇只好依了她。 他们来到菱花轩时,清平侯刚下早朝回来,正坐在长案前喝茶,冬阳自雕着繁复纹路的窗棂间斜照进来,暖暖地笼罩在清平侯脸上。清平侯眉目端肃俊朗,气色看着不错。 看他们进来,清平侯放下茶盅,沉声问:“什么事?” 秦镇跪下,语气平淡地说:“娘要回贵州,昨天,我送她出城。” 就听到手掌拍在长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接着粉彩茶盅“当啷”落在地上,摔成碎片。 气氛骤然压抑起来,压抑而沉闷。 宋青葙忐忑地跪在秦镇旁边,视线触及长案下面清平侯的皂底粉靴,竟在微微颤抖。 屋内是令人窒息的安静,静得连长案上茶水的落地声都显得那么突兀。 滴答,滴答……在案脚处汇成一汪。 终于,案后响起沉重的叹气声,“你娘为什么要离开?” “娘说,她将近三十年没有回去看看,也没有音讯,记挂着家里的老人。”宋青葙悄悄抬头,不由大愣。 不过短短片刻,清平侯竟似老了十岁,先前的神采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苍凉与颓败。 宋青葙的心如惊涛骇浪般翻腾着,她料定清平侯会发怒,却没想到他竟然……突然变得像是垂暮待死的老人,毫无生机。 宋青葙蓦地涌出无限同情与怜悯,可一转念,想起昨日满天尘土中白香孤单的身影,情不自禁地道:“娘还说,她在府里过得太憋屈,想骑马在山水间奔跑。” “太憋屈?”清平侯喃喃低语,目光扫向宋青葙,“她是这么说?” 宋青葙坦然地看着他,“除夕那天,我陪娘守岁,娘亲口跟我说的。” 除夕夜,团年饭,一家子难得地聚在一起。 清平侯很高兴,上面高堂身体硬朗,底下儿女个个齐整,发妻大气,姨娘小意,男人做到这份上不容易。 清平侯沉浸在家庭和睦其乐融融里,并没在意结发妻子的感受。 他以为白香不在乎。 白香并非寻常的内宅妇人,战场上一杆长矛击退无数叛军,不知令多少男儿羞愧。这般爽朗英勇的女子,怎会与小妾姨娘一般见识? 而且,这二十几年,白香也一直安之若素心如止水。 他以为白香会一直留在府里,等朝堂大事定下来,家里的事安置好,他会亲自带她回贵州。 可现在…… 屋内生着火盆,窗外冬阳正好,温暖如春,清平侯背心却凉飕飕冒着冷汗,他明白白香为什么离开。 因为府里再没有令她牵挂的东西。 秦镇已经长大,又娶得如此佳妇,而自己……在她心里,自己早就不是当初骑马百十里路也要赶去看一眼的人了吧? 清平侯蓦地想起,初初见面的情形,她穿土家族的大襟衣,乌油油的发辫盘在头顶,手里握着长矛,仰头道:“你的士兵踩坏了我的药草,你得赔我。” 她的目光如同山涧飞落的瀑布,清澈而狂野。 彼时,他正当年少,心高气傲,斜睨着她道:“不赔又怎样?” 她二话不说,挥着长矛直扑他的面门。 他想,世间怎还有这般粗野的女子,上来就动手。 再后来,他们定了亲,她骑马去军营见他,他送她回家,在空寂的林间小路,她跃到他马上,侧着头问:“你敢不敢亲我?” 他自然是敢的,俯身吻在她唇上。 夕阳自枝叶的缝隙透过,她小麦色的肌肤在光影下迷离斑驳,有种慑人的美。 他们忘情地吻,以致于松了缰绳,从马上摔了下去。 他还记得,身下是厚厚的枝叶,身上是她温热的身体,那种甜蜜的煎熬……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往日的情形慢慢散去,清平侯看着案前跪着的秦镇,无论眉眼还是性情都与白香及其相似,心里说不出是怎样一种滋味。 他喟叹一声,慢慢地说:“我知道了,你们回去吧。” 待两人走后,清平侯唤小厮进来收拾了屋子,研好墨,抬笔写了封信,交给小厮,“送到贵州土家寨。” 小厮看了看信封问:“还是走加急?” 清平侯“嗯”了声。 从菱花轩出来,秦镇去找秦铭,宋青葙则拐到了西跨院,问西兰与东桂:“你们要想回贵州,我让人打听一下有没有去哪里的商队,你们跟着一起回去。” 西兰笑一笑,“我们不着急,等大奶奶生了小少爷,再过上三五年回去也不迟。” 宋青葙猜想必是白香给她们的吩咐,遂不勉强,又问:“西跨院到底是偏僻,要不你们跟我到望海堂?” 西兰仍是拒绝,“这里待习惯了,很好。” 宋青葙便道:“有事的话,就去找碧柳或者新月。” 西兰跟东桂恭敬地应下了。 送走白香,宋青葙着实空落了一阵子,秦镇倒还好,除去当天的失态外,再没有特别之处。 这些天,他跟秦铭两人到田庄找人重新量了量地,把一千六百亩地分成八份,分别交给八个种庄稼的好手管。让八个人按照宋青葙田庄孙庄头的记账法,把每年的花费收益详细地记下来,汇总到秦铭处。 至于隋庄头,仍是庄头,负责田庄的安全,调停各家各户的纷争,有点类似村落的里长之职。 秦铭管田庄,秦镇则管铺子,秦家的七间铺子加上净心楼都归秦镇管。 秦镇开头不上路,经过宋青葙几次点拨,竟然悟出了一些门道,觉得其中大有文章可做。 外头的事交给了男人,宋青葙就把全副精力用在府里,与千玉新月一起,把该有的章程一项项定了下来。 转眼到了杨柳堆烟桃花灿烂的三月,宋青葙让常贵将张阿全叫来。 张阿全快到十五岁了,长得肩宽腰细,站在那里已隐隐露出男子的气概。 宋青葙有阵子没见到他,问道:“个子长高了不少,书读得如何?” 张阿全不谦虚地说:“夫子说还行,我觉得也可以。” 碧柳就狠狠地瞪他一眼,嘀咕道:“在夫人面前还敢说这种大话?” 宋青葙莞尔一笑,“既如此,我有件事让你办。”说着取出张草图,“这是白家胡同的宅院,你从这里沏堵墙,把东边这几间连着跨院隔出来,单独成个住处。里面这大半另开道门,完了之后,拿着地契跟世子爷一同到官府分成两个地契,东边这头,给你成亲用。” 张阿全大惊,连忙推辞,“成亲还早着呢,我不能要。” 碧柳知道白家胡同的宅子约莫一万三四千两银子,给阿全那半差不多三分之一还要多,至少也得四五千两银子,这么大一笔钱,确实不能收。 宋青葙便道:“你们两人并非奴籍却陪我这些年,阿全在外头张罗,碧柳在内院忙活,要是没有你们,当初……”眼圈不由红了下,停了停,续道,“阿全住过去,一来帮我照看一下西边那头的宅子,二来,阿全长大了,能够独挡一面了,我想跟你合伙做点事情。你出人出力,我出银子,对外只说是不相干的。不是有句话说,鸡蛋不能装在一个篮子里面,阿全,你就是我另外一只装鸡蛋的篮子。” 张阿全想了想,笑道:“那我收下,过不了三年,我能给夫人把房钱连本带利地赚回来。” 宋青葙笑着点头,“另外还得跟你商量你姐的亲事,你姐已经十八了,我想年底之前把喜事办了。” 张阿全不由拊掌笑道,“昨儿刚见到常大叔,常大叔还问起来,说家里已收拾齐备了,问什么时候能成亲。我正想问问夫人何时能得闲。” 碧柳羞得满脸通红,嚷道:“夫人一直忙的脱不开身,你,你比我小,常大叔干嘛要跟你商量?”又央求宋青葙,“我不想成亲,就留着你这里挺好。” 宋青葙不理她,只正色看向张阿全,“十月吧,十月成亲,十一月在家住上一个月,等腊月再过来。腊月我这里忙,正需要人手。” 张阿全躬身道:“那我找人看看十月哪天是吉日,等定下来,再来回夫人。” 宋青葙颌首同意。 过了三五天,张阿全选好了日子,定在十月十八。 张阿全刚走不久,秋绫竟然来了。 宋青葙顿时心里“咯噔”一声,是不是二哥出事了…… 第98章 二哥的事 这段时日不见,秋绫瘦了,也憔悴了许多,原本很有神采的眼睛变得黯淡了不少。 宋青葙问道:“出什么事了?” 秋绫摇摇头,叹口气,“没什么大事,只是……唉,我也不知道,二少爷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宋青葙凝神听着,只听秋绫道,“刚过去那会,二少爷挺有分寸的。五爷给他找了个羽林卫的差事,二少爷除了当值就在家里与章安摆弄刀剑,偶尔也看会书。可自打年前,五爷赏了两个乐姬给他们,二少爷就全变了,整天跟章安两人搂着乐姬在家胡作非为,我有时劝劝他,开头还听两句,后来被乐姬挑唆着就不理,到现在,出口便骂,前天还踹了我两脚……” 宋青葙忙问:“踢到哪里了,严不严重?” 秋绫道:“不重,就是觉得寒心。以前二少爷虽顽劣淘气,可能分得出好赖,知道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现在看来,二少爷根本就是猪油蒙了心,乐姬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 宋青葙默默地思量着,二哥比她年长五岁,今年二十,如果爹娘还在,早就张罗着给他说亲定亲,没准现在已经成亲了。也不至于拖到现在让他被个乐姬迷得晕头转向。 依着二哥的性子,该找个有主见能管着他的人才行。 只是,二哥死心塌地地跟着五爷,她要说让二哥辞了差事,在家说门正经的亲事,二哥能听她的吗? 宋青葙不敢确定,想了半天,问道:“二哥既无文才又没武略,身手比他强的一抓一大把,他有没有提到过五爷为什么就相中他了?” 秋绫犹豫道:“我也说不太准,好像说五爷很欣赏他的见解,夸他心思独特什么的。前阵子,二少爷跟章安鼓捣了把新刀,就是以前二太太常用来削苹果皮的那种刀,五爷就大为赞赏,乐姬就是因为这个赏的。这阵子没见二少爷有什么动静。” 宋青葙突然明白了,二哥是用母亲的东西博得了五爷的重视,就好像她以前拿母亲画的花样子绣帕子也经常被人称赞一样。 可母亲留下的东西毕竟有限,二哥能用到几时? 想到此,宋青葙道:“我明白了,不过一时半会也没什么法子。你有什么打算,想回来还是留在二哥哪里?” 秋绫叹道:“我还是到二少爷那里,有我在,至少那几个丫鬟不敢有什么歪心思。再说,要真离了二少爷,我也不放心。” 宋青葙闻言,叮嘱道:“你帮我传句话给他,他要是想以后好好成个家,就把乐姬卖了。” 秋绫道:“这话我跟二少爷说过,他说五爷赏赐的东西,是给他的体面,哪能随便卖。” 宋青葙气道:“既然是体面,那就更不能没日没夜地使唤,把人累坏了怎么办?依我之见,让她们专司打帘最好,谁来了都能看到五爷给他的体面。而且,这活轻省,肯定累不着。” 让那两个娇滴滴软绵绵的美人儿打帘? 秋绫忍不住笑,“二少爷要能跟夫人想得这么明白就好了。” 宋青葙道:“原话说给他听吧,能入耳最好,要是听不进去我也没办法。还有,要是他再动手,你也不用待在那里,直接回来就行。你是娘的陪嫁丫鬟,又打小看着他长大……” 秋绫笑笑,“夫人不用为我挂心,我心里有数,不会硬拧着来。” 宋青葙点点头,让碧柳送了她出去。 秦镇去巡视铺子,回来时,鸽灰的暮色已经笼罩了天际。 正房亮着灯,糊窗的绡纱上透出女子的剪影,似是在纳鞋底。 笑意便自心底洋溢出来,绽放在唇角,秦镇加快了步子。 宋青葙听到脚步声,放下手里的针线迎上来,关切地问:“回来的这么晚,铺子不顺利?” “不是,都很顺利。就是西大街绸缎铺的莫掌柜话太多,拉着我絮絮叨叨不停,我记着你的吩咐,耐着性子听他说完了才回来。”秦镇笑着回答,一边习惯性地摸了摸她的脸颊。 也不知从何时起,秦镇多了这个毛病,从外面回来,第一件事总会摸她的脸。 宋青葙赧然,笑着吩咐碧柳摆饭,又问:“府学胡同那边的杂货铺怎么样,这个月可有起色?” “跟上个月差不多,账簿我带回来了,没看出有哪里不对,回头你再看看。”秦镇边说边去净房洗了手,扫了眼窗户,“怎么换成绡纱了?” “早起时换的,你昨天不是说高丽纸太憋闷,又不敞亮,干脆就换了。妹子过来看见,还说咱们换得早。” 秦镇便问:“她来干什么?” 宋青葙歪头想了想,笑道:“不告诉你。”跳动的烛光映着她的脸,肌肤柔滑如玉,双唇水嫩欲滴。秦镇看着眸光微闪,身下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复苏。 宋青葙看到他目光骤然变得明亮,急忙夹了口菜送到他唇边,“世子爷尝尝,葱爆羊肉,说是从清真馆子学的,有没有膻味?” 秦镇无声地笑了笑。 云雨过后,宋青葙俯在秦镇胸前,低声问:“羽林卫是干什么的?” “巡查,守御宫门跟城门,”餍足的秦镇拂着她光滑的脊背,心不在焉地答,“怎么想起打听这个?要是还有精神,咱们再来。” “世子爷……”宋青葙嗔怪地掐他一下,“人家给你说正事。五爷给我二哥谋了个羽林卫的差事,我只听过这个职位,不知道管什么,所以就问问……果然不是什么好事。” 秦镇捉过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里,“也不算差,好几家勋贵子弟都在羽林卫当差。整天没什么事儿,要么站在门旁守卫,要么来回巡查,不累,就是挺无聊。” 宋青葙沮丧地说:“要是天下太平,羽林卫算是个好差事,可现在,我觉得五爷是别有用心……皇上只有一个皇子,以后肯定要立他为太子。五爷手里攥着皇子的把柄,还能甘心,到时候掀起宫变,我二哥担着守宫门的差事,必然第一个送命。我得想个法子,千万让他辞了差事,荣华富贵不算什么,保住命才是最紧要的。” 秦镇思量会儿,道:“羽林卫倒是每年都赶出几人来,要么是生病体弱的,要么是犯错被打残了的,却没听说有自己辞的。” 宋青葙叹口气,“要是娘在这就好了,问问娘有没有那种吃了之后有气无力的药,以后再吃点解药还能恢复过来。” “还有这种药?我倒是没听说过。”秦镇轻轻亲亲她的面颊,“你别担心,实在没法子,我就断他一条手筋,平常生活没问题,就是不能提重物,不能动刀动枪。手筋断了,羽林卫怎么也得放人。” “那不行,二哥还没成亲先就残了。”宋青葙连忙打断他,“明儿我去问问西兰,没准她能知道。” 转天宋青葙从西兰那里得到了答案,“吃了让人有气无力的药确实有,但是时间短,最多一两天,像是迷药那种。夫人说的一两个月都没力气,这倒是难办,寻常迷药吃多了,身体就废了不说,脑子也就跟着糊涂了。” 宋青葙垂头丧气地走出西跨院,看来这种投机的法子不行。 难不成非得将二哥弄成残废? 宋青葙默默地摇了摇头。 宋青葙这边为宋修远忧心,那头宋修远也是愁眉不展,他倒不是为了差事忧心,而是为了银子发愁。 本来他跟章安两人的俸禄,养着秋绫跟四个丫鬟、两个小厮、一个门房是绰绰有余。 现在凭空多了两个乐姬,日日酗酒夜夜笙歌不说,乐姬时不时还讨要点赏钱,诸如衣衫过时了,该缝两身新的,头上的金钗戴腻了,想换个玛瑙的。 宋修远没多少家底,吃点喝点还无所谓,动辄十几银子拿出去买衣物首饰却不成。 乐姬见讨不到好处,就不像以前那样温柔小意予求予取。 宋修远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刚尝到女人滋味,正食髓知味,遭此冷落,心里抓心挠肺的难受。 可巧,这天林氏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宋修远的住处,拉着宋宁远上门了。 林氏一看宋修远的宅子虽小,可里面摆设却不差,桌子上摆的,椅子上搭的,比以前在白家胡同的好强百倍,顿时又酸又妒又气,嚷道:“修哥儿,你枉为二房长子,怎不好好管教妹妹?可怜老太太尸骨未寒,至今未能下葬;可怜你大伯,为着你们兄妹操劳半生,被嫡亲的侄女赶出家门,病在床上起不来了。你说,三姑娘嫁到清平侯府,吃香的喝辣的,要什么没有?一万多两银子的宅子眼也不眨一下就赏给奴才了,怎么就容不下嫡亲的伯父伯母?你说,你还是宋家的子孙吗?” 一边数落一边嚎哭,泪水就跟不要钱似的,啪嗒啪嗒淌得极快。 宋修远早听宋青葙提过除族之事,见林氏还有脸找上门来,冷冷地说:“我自然是宋家子孙,却不是你们的宋家……宋太太莫非忘了,是嫡亲的伯父伯母把我们兄妹除族的,也是嫡亲的伯父伯母教导得好,否则我那性子软和的妹子还学不会这种赶人的招式。你们白住了十几年,既然宋太太今天来了,不如咱们就把十几年的租金清算清算。” 林氏一听这兄妹俩没一个有人性的,急了,擤擤鼻涕道:“你们这群白眼狼,怎么不想想当初你爹娘都不在了,是吃的谁的,用的谁的?现在过得好了,嫁得好了,就翻脸不认人,白养你们这么些年。” 宋修远笑了笑,“宋四姑娘不是嫁得更好,顺义伯府,贵妃娘娘的娘家,宋太太何必舍近求远,不求自己的闺女,反而来求个外人?” 林氏被堵得没话,瞧见傻愣着的儿子,拧了他一把,道:“修哥儿,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大哥正科举举仕,好歹拉扯他一把,日后他高中了,定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宋宁远自幼读书立志科举,是被老太太捧在心尖尖上的,而宋修远就是个混混,跟付氏一样不受老太太待见。 此事虽与宋宁远不相干,可过去受到的责罚,宋修远却没忘记,仍是冷了脸道:“宋太太真是记性不好,我没有什么大哥,就有个嫡亲的妹子。”猛然想起,宋青葙曾经说过的话,言下颇有不认这个哥哥的意思,不由黯然,朝着小厮喝道,“还不赶紧把人赶出去,以后切不可阿猫阿狗地都放进来。” 不等宋修远说完,宋宁远早涨红了脸出去了。林氏仍挣扎着不肯走,被小厮两边架着半拉半拽地拖了出去。 宋修远抬头望着院子里梧桐树新发的嫩芽发呆,他不是为林氏生气,那些人根本不值得。他在想,自己一心为了妹妹打算,妹妹却不领情,摆明了不想与他有瓜葛,连白家胡同这种大事都不曾来知会一声。 乐姬在屋里将外面的情形瞧得一清二楚,眼眸一转计上心来,扭着杨柳般的细腰一摇一晃地走出来,雪白的玉手就攀在了宋修远肩头,眼波流转,声音娇媚,“没想到爷还有个有权有势的妹子,想必也的妹子也不差钱,一万多两银子的宅院转手就赏给奴才。我这么听着倒觉得有点不对劲,论起来爷是长子,那处宅院由爷来处置才名正言顺。如今爷这里捉襟见肘的,连根像样的发簪都没有,连我看着都替爷心疼。” 秋绫端着杯碟正要出门,听到院子里乐姬的话,忍不住就停下脚步,想听听宋修远如何回答…… 第99章 还是二哥 其实,宋修远从内心来说,是真想好好地照顾妹子。一来,他是兄长,宋青葙是他唯一的亲人,二来,付氏生前也多次嘱托他,他不能辜负亲娘的委托。 上次他听说妹子嫁给秦镇那个无赖,心急如焚,连夜杀到清平侯府想把妹子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没想到人家小两口恩恩爱爱和和美美。不但差点棒打鸳鸯不说,还得罪了宋青葙跟秦镇。 宋青葙临走前对他说得那番绝情的话,更是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只是,他虽然觉得宋青葙不理解他,对他太过无情,可她总归是他的妹子,绝不许别人对她说三道四。 听了乐姬的话,他立刻拉下脸子,一把甩开乐姬的手,“爷的事轮得着你来管?嫌爷寒酸就赶紧滚,滚得越远越好。” 乐姬本是半边身子靠在宋修远身上,他冷不丁抽开身,又一甩一推,乐姬站不稳,后退两步倒在地上,顿时捏着嗓子委委屈屈地抽泣起来。 宋修远烦躁地说:“嚎什么嚎,丧气!”转身进了屋子。 秋绫在厨房见到这情形,顿时松了口气,端着托盘走到正房,将茶盅与碗碟在方桌上摆放整齐,刚要出门,宋修远叫住她,“妹子真的把白家胡同的宅院赏给下人了?” 秋绫平静地说:“是不是真的我不清楚,不过姑娘就是赏人也有赏的道理。” 宋修远道:“我不管她赏不赏人,她是压根不打算认我,心里完全没这个哥哥了是吗?” 秋绫垂眸道:“那天我从清平侯府回来,姑娘托我给少爷带过话,当时少爷正忙着,没心思听,所以我也没说。” 宋修远一愣,想起来了。那天他看乐姬露着半截肚子跳舞看得正起劲,就没搭理她。 秋绫见状便道:“姑娘说,少爷想要以后好好成个家,就把乐姬卖了。二少爷想想,这样下去,好人家的闺女哪个愿意上门?” 宋修远搓着膝头为难,“五爷赏的人,哪能随便卖了?” 秋绫又将宋青葙说的那话说了遍,“……只要少爷能耐得住,就当是个摆设也行……说句不中听的话,姑娘看事情看得比少爷远,比少爷透,姑娘口头上说不想见少爷,大半也是因为五爷。” 宋修远的脸色沉了沉。 秋绫顿了顿,索性一鼓作气说个透彻,遂低声道:“少爷跟了五爷这些年,想必也知道五爷对那个位子的心思。可那个位子哪是那么容易坐上去的,皇上有亲生的儿子,顺义伯根基不能说不深厚,两方面都不是省油的灯。不管最后谁坐了那个位子,血流成河是免不了的。 “就算是五爷成事,给少爷封官加爵,可当官也不好当,一句话说不好,一件事办不妥就没了脑袋。姑娘常说,这辈子不图荣华富贵,日子过得安稳就好。少爷想想,二房只你一个男子,二太太若地下有灵,定然也不愿意少爷干刀口上舔血的差事。” 宋修远此前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能够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大红官服让宋家人刮目相看,让祖母瞧瞧她素来瞧不上眼的孙子也有飞黄腾达的一天。所以,他就死心塌地地跟着五爷。 他却从来没想过或者是不愿去想,很可能他没等到加官进爵就没命了,也很有可能他刚做上官就获罪问斩。 他读的书少,听得戏却不少,戏文里经常有大忠臣重罪谪边,九死一生地回来跟妻儿团聚,又或者,大将军被奸人陷害经过无数磨难才得以昭雪。原本,他只以为是戏文,可戏文也折射着真事儿。 想到此,宋修远浑身发冷,后心骤然渗出一层冷汗。 秋绫见宋修远想得入神,悄悄退了下去。 院子里的乐姬惺惺作态地假哭半天,见没人理睬,自己下不了台,又“哎呦哎呦”地叫唤起来。 秋绫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有病就看郎中,没病就自己爬起来。” 乐姬“哼哼唧唧”地说:“你没看见我摔了腰,站不起来,赶紧过来扶着。” 秋绫冷冷地扫她一眼,转身去了厨房。 乐姬腰也不疼了,爬起来,冲进正房,扑到宋修远身上就哭,“爷可得替我做主,连个奴才都对我摆脸子看。爷,那个秋绫又老又丑,说话也不中听,干脆卖了,免得三天两头妨碍咱们乐呵。” 因见宋修远冷着脸没说话,便扯着裙角,指着上面明晃晃的泥印,娇滴滴地说:“爷,人家的裙子都脏了,明儿爷得陪我去买条新的,就要上次看中的那条嫩黄的。那伙计说我肤色白,穿嫩黄最衬,爷,好不好?” 宋修远抬眼看着她,脸上擦着香粉,又沾了几滴眼泪,有些不匀整,嘟着的双唇上涂着口脂,倒显得鲜艳欲滴,最引人注意的是她的眼。眼角微微向上吊着,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狐媚气十足。 宋修远想起以前付氏曾说过,看人最重要的是看眼,眼神清澈说明心灵坦荡,眼神沉静说明性子稳重,眼珠子不停地转,要么是在耍坏心眼要么是娼藉女子成心在勾引人。 他不由后悔,自己怎么竟被这么个娼妓勾引的五迷三道,失了童子身不说,还对秋绫动手。 母亲对她的陪嫁丫鬟都很好,从没惩罚过,甚至连大声叱责过都没有。而秋绫秋绮她们对他也极好,母亲去世那天,他在灵前守灵,夜里睡得正迷糊,听到秋绫对着灵枢低声说:“二太太放心,我会守在二少爷跟三姑娘跟前,替太太看着他们。” 宋修远又是一愣,这些画面原本都清楚地刻在脑海里,怎么前阵子竟似魔怔一般,全然抛在了脑后。 他推开乐姬,淡淡地说:“以后你就负责打帘,要有点眼色,别等客人走到跟前了才挑帘子。” 乐姬没听明白,越发凑得近,拉长了声调道:“什么有颜色没颜色,我觉得爷才色呢,上次把人家的中衣都扯破了,弄得人生疼,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好人家的闺女哪会大白天在正厅说这个? 宋修远心里越发腻味,手上用了十分力,把她推了出去。 乐姬撞倒一把椅子,然后倒在地上,这次真的扭伤了腰。 章安闻声赶来,不安地说:“二郎,她可是五爷赏赐的,若五爷怪罪下来……” 宋修远平静地说:“是我伤的人,天大的罪由我顶着,决不会牵连你。” 隔天,宋修远到兴王府请罪。 五爷没见,是褚永见的。 褚永身穿一袭白衣摇着折扇,风度翩翩地走出来,笑呵呵地说:“二郎果然生猛,竟然伤了腰,没事,那个不能伺候就卖了,这里还有,二郎随便挑。” 一声唿哨,从门口走进十几个妙龄女子,个个穿着粉色纱衣,风骚妩媚冶艳多情。 宋修远见状却忍不住心寒,兴王府竟养着这么多乐姬舞姬,先前还不知送出多少个,以后也不知还要送出多少个。 本来他以为五爷独独青睐自己,才会既赏宅院又赐美人,没想到,伯乐只一个,养着的千里马却是无数。 宋修远收敛了心思,笑笑,躬身道:“先前那个就挺好,我舍不得卖。” 褚永眉梢一挑,“没想到二郎还是个痴情男儿?我果然没看错人,当初就觉得二郎性子爽快重情重义,这番交往下来,更是如此。上次的事,是我处理不当,打过一架算是扯平了,以后二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宋修远咬了咬牙,告退离开。 上次宋青葙离开第二天,他就去找了褚永。 褚永毫无愧色,打着“哈哈”说:“……二郎心里也明白,退亲的事跟你伯父伯母根本说不通,他们能舍得这块到嘴的肥肉?我确实没考虑周全,幸好未负所托。而且你妹子嫁到清平侯府,日子过得不错,秦镇护得也紧,还因这事揍了我一顿。想必你也听说过,我褚永何曾吃这么大亏,还不都是为了二郎你?” 褚永巧舌如簧,宋修远有口也无从辩解,干脆一拳捣了过去。 褚永身手不如秦镇,比宋修远却强了许多,因顾及着五爷还要重用他,不好面子上做得太难看,便没使全力。 哪知宋修远却不是别人退让他自己也退让之人,加上对褚永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极为不满,仍是用了十二分的力气,狠狠地揍了褚永好几拳。 褚永俊美无俦的脸上又被打得青紫红肿,气得暗骂了宋修远好几句不识好歹。 宋修远从兴王府出来,一路想着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以前觉得豪气干云前途无量,可细细思忖下来,又感觉一切飘渺空茫得狠。 回到宅院,章安见他脸色阴郁,问道:“五爷怪罪你了?” 宋修远摇摇头,“没有,不但没怪罪,褚先生还说另赏一个乐姬给我。” 章安大喜,拊掌赞道:“不愧是五爷,气度就是大。”又问,“人呢,怎么没一道带回来?” 宋修远道:“我没要。” “嘿,你这家伙,”章安龇牙叹道,“白给的美人儿,为什么不要?” 宋修远抬眼看看章安,压下心头的话,只说道:“就靠咱们两人的俸禄,养眼前这些人还紧巴着,再添张吃饭的嘴,拿什么养活?” 章安摸摸后脑,叹气,“真他娘的憋气,要能发笔小财就好了,就托人买个扬州瘦马来,听说那个玩着带劲。” 宋修远愈发无语。 他跟章安打小就认识。付氏不赞成他科举,觉得科举制度害人,写八股文能把人写傻了,可也没打算教他经商,怕他被人绕到坑里。他没事干就满街瞎混,十一二岁时,有次在街上买了两只肉包子,正要吃,有几个混混上来就抢,抢了肉包子不说还要荷包。 宋修远不给,就与他们打成一团,章安正巧路过,助了宋修远一臂之力。两人就此认识。 宋修远是有家但没人管教,章安则根本没有家,就在白水桥下面有处窝棚,自己一个人住。靠着给人打零工赚几个大钱生活,也时不时来点小偷小摸,还蹲在墙根要过饭。 章安长相憨厚,却有点小聪明,可他的小聪明只用在如何胡吃海塞混日子上头,对于将来毫无打算。 现在跟着五爷做事,有钱赚,有饭吃,还有女人陪着,已经是他理想中的生活了,他很满足。 宋修远被秋绫点拨着却想了很多,以后要娶妻生子,好好成个家,不能让二房的根儿断在自己身上。 想到此,宋修远坐不住了,起身对章安道:“我得去找找妹子。” 章安一听,以为宋修远去要银子,怕他吃了秦镇的亏,自告奋勇地说:“我陪你去。” 宋修远想章安陪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便没拒绝。两人雇了辆牛车,直奔簪儿胡同。 到了清平侯府,宋修远跟门房说:“我姓宋,是世子夫人的哥哥,麻烦你进去通报一下。” 门房上下打量宋修远一眼,又瞅了瞅站在旁边的章安,进去找了个小厮,俯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小厮点点头,撒腿往望海堂跑去。 宋修远跟章安等在门口,正觉得无聊,忽然听到角门响动,一行人冲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从昨晚到现在感觉没什么心思码字,一直慌慌的,静不下来,很不在状态~ 第100章 “夫人,夫人,”碧柳风风火火地进来,因为跑得急,脸颊染着红晕。 宋青葙正在听新月回事,见碧柳急三火四慌慌张张的样子,不由心惊,问道:“怎么了,丁九娘出了什么事?” “不是丁姑娘,丁姑娘好着呢,是二少爷。”碧柳大口大口喘着气,“我刚从三圣庵出来走了没多远,看到世子爷骑着马,马背上横着两个人往东去了……我正纳闷着,看到角门那边围了好几个人,打听之后才知道,是二少爷过来找您,门房报到世子爷那里,世子爷就带着远山几个出去把二少爷揍了一顿。” 宋青葙大怒,脸色顿时变得通红,“啪”一声举掌拍在长案上,将长案上的茶盅震得“咚咚”响。新月还是头一次瞧见宋青葙发火,惶恐地后退了几步。 宋青葙强压下怒气,平静地说:“去看看世子爷回来没有,请他过来下。” 少顷,碧柳大步赶回来,“世子爷没回来,林管家过来了。” 话音刚落,千玉不紧不慢走到门口,后面还跟着远山、近石几人。 宋青葙冷声问道:“谁让你们动手打人的?” 远山等人面面相觑。 千玉淡淡地说:“是我出的主意,也是我跟世子爷说,要打就打得彻底,让大家都看看。” 宋青葙冷冷地开口,“林管家管的事也太多了,这个家是你当还是我当?” 这话说得很重。 远山近石等人不约而同地跪在了地上。 “自然是夫人当家,可林蒙自认为没有错。”千玉脸色有点白,却仍站着,神情坦然地承接宋青葙冰冷的目光。 新月站在宋青葙身后,急得手里的帕子都快绞烂了,林管家怎么这么固执这么倔强,既然知道是夫人当家,赶紧跪下认错,认了错,夫人消了气,也就完了。 这么僵持着算怎么回事? 千玉不想跪,不是因为男儿膝下有黄金,而是单纯地不想跪拜他心仪的女子。 虽然,他的身份卑微,可在他心里,一直觉得他拿银子替她干活,两人的地位相对来说是平等的。 她全然信任他,他也尽心尽力地为她解忧。 可一旦跪了,他就永远没法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面前。 宋青葙小口小口地喝着茶水。 茶盅是官窑的青花瓷,茶是明前的君山银针,水是清冽甜爽的玉泉水,茶泡得刚刚好,清幽的茶香随着雾气淡淡地散在议事厅里。 宋青葙心乱如麻。 从理智上,她知道千玉没有错,可从感情上,她不愿二哥挨揍,尤其是被清平侯府的人揍。 上次,惊吓之余,她说出那些无情的话,多少也有些不安。二哥行事太不妥当,可他心里是想为她好。 这次二哥难得地上门,还没说出来意,就被秦镇狠揍了一顿。 二哥会怎么想,定然以为是她告诉秦镇这么做的。 这下,应该是完全伤透了心吧? 宋青葙捧着茶盅,双手微微地颤抖。 盛怒过后,她的脸色由通红变为苍白,眼神空茫迷惘,辨不清方向般,有种柔弱无助的美。 千玉有些于心不忍。 不管如何,宋二爷是夫人嫡亲的哥哥,自己是不是太武断了?没准再等两天,能想出更妥善的法子。 千玉低着头,双手紧握成拳,片刻又松开,双膝缓缓跪在地上,轻声道:“林蒙知错,请夫人责罚。” 宋青葙回过神,看向千玉。 他仍是穿素白长衫,束着宝蓝色缎带,额前的发遮住了他的双眼,她只瞧得见他紧抿的双唇,有种悲壮的决然。 调皮的春风自门外吹进来,扬起他的发梢。 宋青葙想起在扁担胡同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那会儿他穿绯色长衫,站在屏风前,手指叩在黄杨木框架的屏风上,敲得是西皮流水的板儿。隔着绡纱,他的声音低且媚,有种魅惑人的力量。 事隔数月,再见到他,他总是一身素白衫子,脸上多了条疤痕,不再时不时敲云板调子,说话声音仍是低,却温暖而动人。 他很聪明,又善解人意,每次吩咐他做什么事情,都会做到尽善尽美,几乎挑不出差错。 这次亦然,若换成其他人,宋青葙也会跟他的想法一样。 怒气骤然散去,宋青葙咬咬唇,声音缓慢清晰,“既然认错,就罚你两年俸禄。” 千玉下意识地抬头,只听宋青葙又道:“以后不得踏入望海堂半步。” 新月愕然。 千玉却面色平静地答应,“是!” “至于你们,”宋青葙看向远山等人,“你们做事不问青红皂白,不动动脑子。以前世子爷让你们滚的时候,怎么就没这么听话?下去每人领十板子。” 远山等人齐声应道:“是。”起身退了下去。 少顷,捱了十板子的远山一瘸一拐地找千玉,“林管家,夫人也太狠了,虽说是你出的主意,可爷已经同意了。爷让打,咱们还能不动手?要是不动手,又该说咱们不听吩咐了。唉,真是里外不是人。” 千玉正收拾东西,闻言便道:“夫人做事自有她的道理,以后别在背后议论夫人,也约束着近石空谷等人别乱说话,夫人管家不容易。”顿了顿,又道,“此事本来也是我的错,平白带累了你们。不过话又说回来,夫人也是仁慈,像有些人家,主子平白无故地拿下人出气不是常有的事,何曾讲过有理没理……想必你也听说过,京都有家权贵,责罚下人都是脱了裤子趴在春凳上打,有时候一打就是十几个人,白花花一排……” “谁家那么损,这小厮还行,没羞没臊地捱过两天也就罢了。要是丫鬟婆子,岂不是要人命?”远山听得瞠目结舌,想坐下,屁股痛得要命,只得斜倚在椅背上,问,“夫人不让你在望海堂,那你搬到哪里去?” 千玉笑笑,“待会夫人定有吩咐。” 话音刚落,新月领着两个婆子出现在门口,“林管家,夫人说让你搬到东路外院的春然阁,那边已收拾好了,有需要的就吩咐这两位妈妈。” 两位婆子就笑道:“林管家,东西我们来收拾,回头找人推个独轮车,两趟也就差不多了。” 千玉微微颌首,“有劳妈妈。”又瞧了眼欲走未走的新月,淡淡地说,“烦请新月姑娘代林蒙谢过夫人。” 新月目光盈盈如水,望了他片刻,一扭身,走了。 秦镇赶回望海堂时,天色已暮。 碧柳跟新月站在庑廊下低声说话,瞧见秦镇的身影,赶紧曲膝行礼,“世子爷回来了。” 秦镇扫一眼黑漆漆的正房问道:“夫人呢?” 碧柳低声道:“夫人说心里不舒服,先睡下了。” “吃饭没有?”秦镇又问。 “夫人说吃不下。” 秦镇心里明白,遂不多言,轻轻撩开帘子进了东次间。 借着微弱的天光,秦镇看到宋青葙背对着他侧身躺着,被子只盖到胸前,穿着素白中衣的肩头跟手臂都露在外面。 秦镇无声地叹口气,上前帮她掖了掖被子,无意中触到她的脸颊,有些微湿冷。 秦镇胸口一滞,起身点了灯烛。 昏暗的灯光下,宋青葙眉头紧皱,腮边两行明显的泪痕,枕头也湿了一片。 “阿青,”秦镇握着她纤细却冰冷的手,低低地唤,“阿青,醒醒。” 宋青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是他,又扭过头,拉高被子,整个人完全缩在被子里。 秦镇掀开被子将她捞出来,“阿青,起来吃点东西再睡,要不晚上该饿醒了。” 宋青葙淡淡地说:“我不饿,世子爷自己吃吧。”又往被子里钻。 秦镇站在床前看了片刻,大步走了出去。 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宋青葙莫名地觉得委屈,泪水喷涌而出,瞬间湿了满脸。 未几,听到秦镇又进来,却是去了净房,接着脚步声渐近,被子被掀开,一条温热的棉帕覆在她的脸上。 宋青葙被揽进一个温暖强壮的怀抱。 泪水愈加汹涌,宋青葙木偶般由着秦镇摆布。 秦镇温柔地拭干她脸上的泪,轻轻地亲吻她的额角与眉头,感觉怀里的人平静了些,才低声道:“都是我不好,让你难过……二哥没事,就是受了点皮肉苦,过一两个月就好了。” “他的手呢?” “手也没事,我用了巧劲,筋挑了半截,慢慢养着以后还能续上,养好了跟以前一样,什么也不耽误。”秦镇轻声安慰,“我已经悄悄吩咐过秋绫了,又给她留了些银钱,让她好好伺候着。等二哥的差事辞了,就把他送到田庄上,隋庄头手里有个接骨续筋的方子,很管用。” 宋青葙慢慢止住了泪。 她的双眸染着盈盈水意,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一滴泪珠,看上去犹如清晨滚着露珠的荷花,楚楚动人。 秦镇心头酥酥软软的,柔声道:“起来洗把脸,我陪你吃点东西。” 宋青葙起身去了净房,秦镇则吩咐碧柳摆饭。 吃过饭,宋青葙倒觉得精神了些,拿起针线笸罗未做完的袜子接着缝,秦镇在她旁边低声解释,“林蒙说,二哥刚巧来,无意中撞上比有意制造机会要好,刚巧二哥过来,旁边又跟着个章安,到时候五爷问起来也能有个见证。我寻思着是这个理儿,本想跟你说一声,可又觉得你肯定不同意,就没说。错全在我,你把林蒙赶出去,府里这摊子事,你想让谁管着?” 宋青葙拿剪刀剪断线头,问道:“世子爷认为我罚他们罚错了?” 秦镇急忙否认,“他们该罚,我也该罚。我是觉得林蒙聪明能干,你打他几板子就行,赶出去可惜了。” 宋青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世子爷如今管着外院的事,林蒙是府里的大管家,现在还跟小厮一同住在马棚那边合适吗?而且,外院杂事太多,管事们天天往望海堂跑也不像样子,春然阁有三间正房两间耳房,大管家住在那里还算体面吧?世子爷以后就在外院书房处理事务,望海堂这边就归我用,两下都便宜。” 秦镇恍然大悟,笑道:“我就知道你为人最是公正,断不会胡乱责罚人。” 宋青葙白他一眼,又道:“凤栖那边是林蒙一手张罗起来的,去年三月才开张,收益就接近五千两,我想每年分给他八分红利,这样算起来,罚他两年俸禄也不算什么。” 秦镇连连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 宋青葙忽地叹口气,“这下二哥可是恨上咱们了,到时候可得费口舌开解。” 宋青葙所料没错,隔了小半个京城的宋修远正在破口大骂,不过不是骂宋青葙,而是骂秦镇。 秋绫听着他把秦家上下十八代骂了个遍,终于忍不住,端起茶盅凑到宋修远唇边,“二少爷,润润嗓子。” 宋修远被揍得鼻青脸肿,头抬不起来,僵硬着脖子,就着秋绫的手,饮了半盏, 还要再骂,秋绫拿帕子拭去他唇边的水滴,轻声道:“二少爷还是静下心好好养伤,等能走动了到清平侯府门口去骂,要是仍躺在床上,骂再多,秦镇也听不见。” 宋修远气恼不已,“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娘的,还得躺三个多月,要闷死人了,秦镇这王八犊子太狠了,单往关节上踩。” 秋绫便道:“方才郎中说了,断了的骨头能接好,可筋断了却无能为力。二少爷以后提不得重物,耍不动刀枪,不如把差事辞了,找个清静地方养着。” 宋修远沉默片刻,问道:“你说这事妹子知不知道?她会不会来看我?” 秋绫叹道:“二少爷寻思这些有什么用,等好了亲自去问姑娘。别人说什么都是虚的假的,姑娘当面对你说的才实打实是真的。” 许久,宋修远吐出一口浊气,“让章安替我跟五爷说说,把差事辞了吧……你说哪有清静地方?” 秋绫笑笑,“去大兴的田庄,秋绢的公爹是庄头,秋绢也好几年没见到二少爷了,你去了,她指定高兴。” 宋修远思量会,无奈地说:“行,你给我找个好点的马车,三个时辰的路,别把我巅散架子。” 秋绫道:“那能那么快动手,先等上一个月,骨头长得差不多了才能挪动,否则错了位,还得打断重新接。” 宋修远狠狠地又出了口长气。 相比宋修远的惨相,章安则好多了,就捱了三拳两脚,接着后脖子梗一阵剧痛,就昏迷不知了,醒来时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 敷过三五贴膏药后,章安一瘸一拐地去见五爷,“……二郎被打得断了筋骨,大夫说即便好了,也动不得刀枪,差事是不能干了。二郎说愧对五爷的赏识,宅子也没脸再住,说要到大兴的田庄养伤。” 五爷正在听小曲,手指拍在膝头,随着尺八的节奏打着拍子,过了许久,才慢慢道:“你们去清平侯府干什么?” 章安小心地说:“最近手头不太宽裕……年前秦镇不是领着一帮人把宋大老爷一家赶出来了,前两天宋大太太就找二郎,说秦夫人宁可把那宅子赏给下人住,也不给嫡亲的伯母,撺掇着二郎要回宅子来。二郎把她撵了,后来想想自己手头紧,秦夫人却那么大方,就寻思着去要点银子,没想到门都没进,秦镇就带着人出来二话没说,动手就打……” 章安越说越气愤,脏话跟着出来了,“奶奶的,都说亲不过郎舅,秦镇就是了四六不分的无赖,半点情面不讲,连大舅子都敢下狠手往死里打。” 五爷皱皱眉头,“你回去吧,让二郎好好养伤。” 章安恭敬地行礼告退。 五爷挥挥手,让面前的伶人退下,转头问褚永,“那两个乐姬怎么说?” 褚永摇摇折扇,“跟章安所说差不多,二郎倒还念着旧情,可秦夫人好像打算跟他了断兄妹情分。听说秦大愣子放出话来,说凡宋家人上门都打出去。二郎上次去秦家抓人莽撞了,秦大愣子这是报仇呢。打了还不算,还骑着马遛了半个京城……”褚永提起秦镇就恨得牙根痒痒,“秦大愣子是眦睚必报,以后宁可得罪君子也不能得罪这种小人。” 五爷凝神想了想,“宋修远这人到底如何,有没有真本事?上次他说的战时兵平时民的点子就不错,做的那把新刀看着也还行,最近没听说他又有什么新想法?” 褚永摇头,“没听说过,我也是听他说组织精壮的平民训练战时可以打仗,觉得此人有点才学,才引荐给五爷的。现在看来,人算是忠诚,也不挑三拣四,用着还放心。” 五爷站起身,负手望天,喃喃道:“单是忠诚,留着也没什么大用处,我要的是能力,是本事……他既没能力,又牵制不了秦家,弃了吧。” 褚永沉默着点了点头。 ———— 虽然得了秦镇的保证,宋青葙心里还是牵挂着宋修远的伤情,可又知道绝对不能去看他,连着好几天都抑郁寡欢。 秦镇心里着急却没办法,只能陪在她身边,说点闲话开解一番。 宋青葙看在眼里,叹道:“世子爷该干什么就去吧,我这是自己跟自己较劲呢,没事。” 秦镇迟疑着不想走。 正巧,碧柳笑嘻嘻地进来说:“舅太太来了,已经到二门了。” 秦镇脸上露出喜色,“大舅母来了,正好跟你说说话。” 宋青葙料到大舅母的来意,暗暗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1章 大舅母在东次间的炕上做好,看了看宋青葙,笑着问:“谁的手艺,看着比你的针线强。” 宋青葙身上穿的是件葱绿色绣月季花的小袄,粉白色的月季花瓣重重叠叠,上方停着只闻香的蝴蝶,蝴蝶翅膀上的脉络清晰可见,栩栩如生。 宋青葙笑道:“是我小姑做的,给我的生辰礼。”又问起余哥儿,“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提起孙子,喜气就从大舅母的心底往外洋溢开来,“……会翻身了,夜里睡觉得当着心,不留神就掉到炕底下……长得很喜气,见人就咧嘴。” 说完孙子,大舅母面色正了正。 宋青葙知道下面就该说自己了,也收了笑容,静静地等着。 大舅母慈祥平和的声音缓缓响起,“前几天听说大姑爷把修哥儿打了,还打得不轻。修哥儿几时回来的,为什么起了争执?” 宋青葙将想好的措辞徐徐说出来,“我小姑及笄礼那天回来的,算起来半年多了,二哥逼着我跟世子爷和离,还伤了他,世子爷面上没说,心里却是记着。年前不是把白家胡同的宅子收回来了,我就隔出一半给了张阿全。前些日子,林氏跑到二哥那里闹,让二哥管管我,把宅子收回来。二哥就带着章安来了,世子爷正好在家……” 大舅母不满地说:“世子爷的脾气急,你怎么也不拦着点?你娘就你们两个孩子,现在打成仇家了,你娘在九泉之下若是有知,还不得气死。修哥儿脾性随你三舅舅,打小没有成算,人家稍撺掇就信,稍点火就着,是有不对的地方,可你们也不能往死里打。” 大舅舅他们过几个月就回济南府,宋青葙不便多解释其中连着五爷的事,只不迭声地认错,“是我不好,我知道错了。二哥现下不能挪动,等过上个把月就把他接到田庄养着。” 大舅母语重心长地说:“以前戏文里不是说过,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关键时候就得靠亲生的兄弟姊妹。大姑爷对你有情有意,公公婆婆也信任你让你当家,正好你拉扯拉扯修哥儿。修哥儿快二十一了,早过了说亲的年纪,你得空也得费费心。” 宋青葙忙道:“大舅母放心,我心里记着这事。我想过了,二哥没主见,得找个刚硬点的,会打算,能管着他的人。” 大舅母看着她笑,“你说你三舅母性情是刚还是柔?” 宋青葙想起三舅母见人便带三分笑,说话脸色就含羞的模样,迟疑着说:“二舅母快人快语的,三舅母应该是个柔弱的人。” 大舅母就道:“可不是,你三舅母性子最软,却把你三舅舅吃得死死的,在家里,你三舅舅想喝杯酒也得先看看你三舅母的脸色。当年,你三舅舅刚成亲时可不是这样,在家里横着呢,说一不二……” 三舅舅跟宋修远一样,心里没主见,耳朵根子还软。 当年付氏就曾撺掇着三舅舅干过不少惊世骇俗之事。娶三舅母是三舅舅的主意,娶个性子软的媳妇回家,自己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没人管。 付家外祖是个开明人,儿子成亲后就是大人了,该关起门过自己的小日子,当爹娘的不好再多干涉。 三舅舅且过了一阵逍遥日子,每天就四处瞎逛,在酒肆跟人喝酒,喝得七晕八素地听小曲,还爱看斗鸡,跟人下注,可是运气不好眼力也差,赢得少输得多,后来就迷上了赌钱。 大舅舅跟二舅舅劝过多次,可他不听,每天睁开眼就去赌场,不到关门不回家。 三舅母好性子,每天照样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从不多问一句,也从来不甩脸子。 有一天三舅舅赌到中间没银子了,回家来取。 三舅母就包了一包衣服塞给他,“相公,都是妾身不对,没备好银两。昨天把金簪银钗都当了,今儿就剩这几件衣服还值点钱,请相公跑趟腿送到当铺,先换点银子凑合着赌。我这就回娘家,跟我爹娘要银子。” 三舅舅愣了,一打眼看到家里空荡荡的什么家具摆设都没有,又看见三舅母身上半新不旧的袄子,浑身上下寡净素淡,乌油油的头发插了两支木簪。 三舅舅想起成亲那天,满满当当的三十六抬嫁妆,想起三舅母的满头珠翠,想起柔软闪亮的锦缎褙子。才不过数月,原先的家底不算,连三舅母的嫁妆也全给他败光了。 三舅舅跪在三舅母面前,抱着她的腿,哭得像个孩子,说再也不赌了。 大舅母叹道:“那会你大舅还觉得你外祖给三舅说的亲事不好,谁能想到现在你三舅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三舅母收拾包裹回娘家,真是一物降一物……依我看,修哥儿也不见得非找个刚硬的媳妇,要给他说个性子软的,天天敬着他靠着他,没准他还就支撑起门户来了。” 宋青葙寻思片刻,觉得有几分道理,以前祖母瞧不上二哥,爹娘也从没让二哥作主干过事,或许二哥缺的就是被人认同与肯定。 只是三舅母能步步忍让直到三舅舅幡然醒悟,换个人却未必能如此。再说,如果三舅舅一直不改,三舅母得受多大委屈啊。 思来想去又觉得姻缘之事还是要看缘分,或许三舅舅跟三舅母之间就有这段虐缘。 大舅母等宋青葙回过神,又提起秦钰的事,“……我跟你大舅舅合计了好几天拿不定主意,你也知道你外祖说过,不跟官宦人家结亲。可你大舅舅看上了大姑爷的人品,觉得亲上加亲也成,后来找人合了八字,说是很般配。现在我只问你一句,九月初天气凉了我们就回济南府,你公公婆婆愿意把你小姑嫁到京外?” 清平侯自然愿意,眼下局势紧张,他巴不得秦家人都离开京都到外地去。 至于白香,目前除了清平侯以及她跟秦镇外,秦家人并不知道白香回贵州的事。清平侯不说,宋青葙自然也不会说,毕竟其余人跟白香都没什么关系,完全没必要说。 宋青葙略一思索,笑道:“他们都说让我做主,我倒觉得济南府挺好。坐车也就七八日的行程,就是在京都,有些刻薄人家也愿意让媳妇经常回娘家。” 大舅母说:“你也别自作主张,问问你公婆的意思。要是没意见,我回去就托人来求亲。” 宋青葙答应着。 秦镇去问了清平侯的意思,清平侯果然说好,又说要是方便的话希望尽快成亲,越早越好。 没过两天,大舅母托的媒人上门了。 媒人一见宋青葙便道:“秦夫人气色真好,果然跟世子爷是天生一对。” 宋青葙仔细打量两眼,认出来了,她就是成亲时的全福人王太太,那天礼节没走完,人就不见了。 宋青葙心里有些不喜,就听王太太笑着说,“不瞒夫人,凡是我保媒的或者做全福人的小夫妻,没有不美满和睦的。秦姑娘跟付家少爷肯定也能顺心如意。” 宋青葙转念一想,虽然礼节没完,可自己跟秦镇也是挺和美的,便放下心结,笑道:“那就借王太太吉言了。” 大舅舅跟大舅母都是实在人,既然定下来两家结亲,一应礼数做得很周到,聘礼足足给了八千两银子,比当初四川李总兵给丁家的聘礼还要多,给足了秦家面子。 纳征过后就算是正式订婚。 宋青葙将婚事告诉了秦钰。 秦钰听说是许给大舅母家,心里一颗大石落了地。大舅母很慈爱又大度,从不有意为难媳妇,对待大表嫂就跟自己亲生闺女般。而且,付家很富庶,并无衣食之忧。 陈姨娘听说付家给了八千两银子的聘礼,眼泪差点流下来。 当初秦家只给了她的嫡母二百两银子,用一顶青帷小轿就把她接到了秦家。她不想秦钰步自己的后尘。现在秦钰能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地嫁出去,陈姨娘觉得她的人生已经近乎圆满了。 清平侯叮嘱秦镇夫妻将八千两银子尽数用来置办嫁妆,还额外贴了三千两银子。宋青葙跟秦镇商量着又拿出来一千八百两银子给秦钰添妆。 四月初,二表哥跟三表哥回济南府的时候,秦铭也跟了去。 秦镇转达了宋青葙的话,“……或置办宅子、铺子或者买上两百亩地,二表哥对济南府的行情很清楚,总能买得实惠。” 秦铭感叹道:“自大嫂嫁过来,既出银子又出力,等以后我成亲,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操办,不让大嫂费心。” 秦镇笑笑,“你能记着今天说的话就成。” 秦铭便道:“大哥拭目以待。” 秦镇将他们三人一直送出城外,回来后去了趟菱花轩,等再回到望海堂时,手里多了一封信。 信是从贵州发来的。 宋青葙展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小女已于今日申时归家。”看落款,已是一个月前。 白香是二月二那天走的,到贵州足足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而信件从贵州到京都也是一个月。 贵州、京都,相距实在太遥远了。 宋青葙捏着信纸又读一遍,忍不住微笑,信上说“小女”,白香已是四十多岁的妇人,如果秦镇前两次成亲不出意外,或许她已成为祖母了。 可在爹娘眼中,她仍然是当初那个为了意中人执著地离家远行的“小女”。 宋青葙想象不出素来淡泊的婆婆在爹娘面前会是如何的情态。 秦镇看着她恬静的笑容,好奇地凑过来问:“你笑什么?” 宋青葙沿着原来的折痕叠好信纸,抬头,兴致盎然地说:“等家里安顿好了,咱们去贵州看看娘好不好?” 她的双眸如同晚霞倒映下的湖水,折射出粼粼波光,秦镇不禁为之炫目,柔声地答:“好。” 此时的白香正漫步在她以前的药圃里。 她没想到,时隔二十多年,药圃竟然跟她离开之前一样,各样药草整整齐齐郁郁葱葱。 她还记得,就是在药草旁,清平侯一剑拨开了她的长矛,也拨动了她的心弦。 从此,她的眼里再没有过第二个男人。 而现在…… 白香的视线投向药圃尽头,一位穿着黑衣的男子正细心地拔去混在里面的杂草…… 作者有话要说:发现又多了几个霸王票,谢谢这两天投雷的妹子~么么哒 第102章 白香大步走过去,“贵根,又来除草了?多谢你一直帮我搭理药圃。” “习惯了,”贵根抬头,露出张朴实的面容,藤编的斗笠下,一双眼眸看上去平静如水,眸底却隐藏着细碎的光芒,“这里药草不少,荒废了太可惜。你不在这些年,药圃救过不少人的命。” 白香淡淡一笑,“药圃以后还是我来料理,你只管忙你家里的活吧。”说罢,走到另一边熟练地将那些花蕾已变的浅白的金银花摘到篮子里。 她穿黑色大襟衣,衣袖跟领口滚着三道宽边,腰间系着墨绿色裙子,乌黑的头发盘在头顶,只用银簪别着,唇角微微翘起,安详而静谧。 贵根默默地看着她,有片刻愣神。 记忆中的白香完全不是这个样子,她从来不会淡淡地微笑,要笑,她就笑得大声,要哭就哭个痛快。 白香长得美,性子野,是土家寨最火辣的妹子。又爱穿红衣,身上挂满银饰,举手投足都伴着细碎的银铃响动,她的笑声也像银铃般清脆。 白香就像燃烧的火焰,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最闪亮的那个。 那时候,土家寨的后生哪个不恋着白香? 贵根记得有年“六月六”的前两天,哥哥跟几个年轻后生在野地里打架,哥哥被打得鼻青脸肿地回来,可他很高兴,因为他赢了。 赢了的人,可以在跳舍巴的时候站在白香对面,可以整个晚上看到她的面容。 然而,那天白香并没有去。 朝廷的军队退到了土家寨附近,白香看上了领军的大将军,连土家族传统的祭祀活动都不顾,趁着夜色到营帐那边偷窥大将军。 后生们气不过,商量着要去跟大将军比试比试。 白香听说后,找到他们,干脆地说:“想要跟他比试,先打过我才行。我看上他,因为他打得过我。你们谁能赢得了我,我也能看上你们。”挥动长矛,高昂着头,“不服来战!” 后生们面面相觑,白香的功夫受到过云游的高人指点,他们都不是对手。 白香成亲那天,白香软倒在大将军的怀抱里,寨子里的后生醉倒在野外的山坡上。 白香离开寨子那天,男女老少都去送行,贵根才十二三岁,跟着年长的后生们一起,足足送出两座山头。 白香走了,后生们丢了魂似的,直到一年一度的女儿会才缓过劲来。 一年复一年,后生们陆陆续续成了家,当了爹,也慢慢地淡忘了白香。 可贵根没有忘,他始终记得那个身着红衣跨坐在马上,笑声清脆似银铃的矫健身影。 他总觉得,白香属于这片广袤的土地,总有一天会回来。 于是,他自告奋勇地跟白寨主说,药圃里药草已经有了年头,荒废了太可惜,他愿意管着药圃。 白寨主浑不在意地答应了。 这一管就是二十年。 白寨主接到清平侯来信那天,就忍不住告诉了左邻右舍,白香要回来。 寨子的人都翘首期待议论纷纷,想知道作了侯夫人的白香,归乡时该是何等的风光与荣耀。 贵根知道白香要回来,心里是欢喜的,可听到那些话,欢喜之余又多了些沮丧与懊恼。 打那天起,他每天背着竹篓在进山那头小路上等。 终于,他见到了白香。 不是众多侍女簇拥着的白香,也不是遍身绫罗绸缎的白香,而是行色匆匆,发间脸颊笼着薄薄一层尘土的形只影单的白香。 白寨主宰了两头猪,周遭的邻居围在火堆旁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人群里的白香,唇角含着笑意,在热烈的火苗的辉映下,一如既往地美丽。 贵根远远地看着,分明感到了那笑意掩盖着的淡漠与清冷。 岁月没有夺走白香的美丽与才智,却夺走了她的快乐与激情。 贵根深吸口气,站起来,抓下头顶的斗笠,鼓足勇气走到白香面前,大声地问:“白香姐,六月六,一起跳舍巴?” 白香漠然地回过头,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 望海堂。 明亮的烛光下,秦镇坐在炕桌前,端着青花瓷大海碗吱溜吱溜地吃汤面。 宋青葙在他对面笑盈盈地看着他吃,神情温柔。 面是她亲自做的,很劲道,汤是鸡汤,加了笋丝、肉丝还有青菜,味道既鲜美又清爽。 秦镇连吃了两大碗,心满意足地喝茶漱了漱口,用棉帕拭了拭唇角。 碧柳进来将碗筷用红漆雕花托盘端着退了下去。 秦镇讲起到田庄看望宋修远的事,“孙庄头给二哥寻了处极清静的屋子,秋绫管着熬药煎药,另有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帮着洗衣做饭,孙兴家的小闺女也在跟前伺候……隋庄头过去看了,说二哥的手没事,到年底就大好了。给了十贴药膏,隔三天换一次,等过一个月他再去看看。” 宋青葙暗舒口气,问道:“二哥是不是又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秦镇无所谓地笑笑,“平白无故捱了顿揍,哪能没有怨言?不过也就发发怨气,我当耳旁风听着,反正既不疼又不痒……我把你的话跟他讲了,他心里明白,也没在说什么,只问起你哪天去看他。我跟他说,这阵子不行,等冬天再说。” 秦镇隔三差五就出城,并不碍眼,可宋青葙出城得备马车,还得带丫鬟,被人看见难免节外生枝。 宋修远知道秦镇的意思,便没强求。 宋青葙听了却是心酸,眼圈有点红,过了会才道:“我抽空给二哥做件衣服,你下次去带给他。”说罢又问,“跟他在一起那个章安呢,也在田庄吗?” 秦镇答道:“章安跟秋绫把二哥送到田庄第二天就回来了,听秋绫说,他还想跟着五爷混饭吃,现在仍在羽林卫当差。” 宋青葙怅然道:“章安也不是心里有数的人,两人不在一处倒挺好,慢慢地也就远了。” 秦镇柔声安慰她,“你放心,孙庄头心里有数,会好好照顾二哥。今天他还带我到地头转了转,田庄让他打理得井井有条。就是地少了点,才二百亩,要有机会再在附近买上几百亩,交给他一并管着。” 宋青葙笑道:“是大舅舅听说祖母跟娘她们要搬到京都现买的,只得这二百亩,还是花了大价钱。宛平那边的田庄连二百亩都不到。就这两处田庄花的银子,听大舅母说,比济南府的上千亩地都贵。” “大兴跟宛平都是好地方,能买到已经不错了。”秦镇近来当家理事,也知道不少经济行情。 因谈到地价,秦镇想起去济南府为秦钰置办地产的秦铭,遂道:“二弟说只求你帮他找个性子温存明事理的人就行,其余屋舍聘礼等都由他一手操办,不用你费心。” 宋青葙不由愕然,问道:“二弟怎么说起这个,他着急成家?” “那倒不是,”秦镇笑着把缘由说了说。 宋青葙捂着嘴笑,“前阵子乔大太太托人探话,我说二弟这半年犯小人,明年是二弟本命年也不好说亲,把她给推了。我怕二弟若着急成家,又得四处议亲,被乔家知道,岂不以为我糊弄她。” 秦镇笑道:“难道你不是糊弄她?” 宋青葙斜着眼睨他,“我也是为了三弟,要不费这劲编瞎话干什么,万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平白得罪人。” 秦镇安抚般拍拍她的肩头,低笑,“他们都承你的情。要不以后,得罪人的事都推在我身上。” 宋青葙嗔道:“有什么不同,你把人都得罪光了,难道我就讨得了好去?” 秦镇“哈哈”笑着起身下炕,顺便把宋青葙的软缎鞋子捞上来,“去花园走走消食,顺便看我打拳。” 宋青葙点点头。 隔天一早,宋青葙刚在议事厅跟管事婆子们说完话,秦钰来了。 她穿着湖水绿的小袄,月白色挑线裙子,头发简单地梳成圆髻,插着那支重瓣莲花桃木簪,看上去清新娇嫩。 新月上了茶,知趣地退了下去。 秦钰看着宋青葙,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哪个日子都可以,嫂子拿主意。” 过完大礼之后便要定婚期,大舅母请人看了两个日子,让王太太送过来。 一个是九月十六,一个是十月初二,相差半个月。 为了避开新娘的小日子,男方家都要准备两三个日子,以备女方挑选。 秦钰说哪个都行,就说明她的小日子不在其内,不会影响洞房。 宋青葙打算定在九月十六。 因为十月碧柳要出嫁,两门亲事连在一起办,会很赶。 而且,碧柳名义上是下人,可在宋青葙心中的分量,只怕比秦钰还要重些。 等秦钰的亲事办完,宋青葙打算好好替碧柳操持。 想到此,宋青葙便道:“父亲的意思是赶早不敢晚,我记得你去年就开始准备嫁妆了,定下九月十六的婚期能赶得及吧?” 秦钰声如蚊呐般吐出一个字来,“能。” 宋青葙笑道:“那我就吩咐人告诉扁担胡同那头。” 婚期定下来后,大舅母说九月成亲,怎么也得提前三个月回去准备准备,遂决定六月初离开京都回济南。 宋青葙要准备程仪,给大舅舅家饯行,又得准备给二舅舅三舅舅家带的礼物,还得操心秦钰的嫁妆,一桌一椅一杯一碟都得亲自过目,忙得不可开交。 等送走大舅舅跟大舅母,宋青葙回到望海堂,连衣服顾不得脱,倒在床上就睡,从未初一直睡到第二天卯初仍是不醒。 期间秦镇叫醒过她几次,让她起来吃点东西。她答应得好好的,可没等饭菜端过来,又沉沉地睡去。 秦镇坐在床边怜爱地看着她,原本神采飞扬的小脸上笼着浓重的倦意。 这些日子许是累坏了,秦镇心疼得要命,吩咐碧柳,“夫人身体不舒服,这几天谁也不见,有事的话回到林管家那里。” 碧柳连声答应着。 秦镇又对新月道:“去跟陈姨娘说,大小姐的事让她帮着经点心,以后别过来烦夫人。” 新月恭敬地答应着,急步挪着去找陈姨娘。 快午时时,宋青葙终于睁开了眼睛。 秦镇大喜过望,“你醒了,肚子饿不饿?厨房里热着鸡汤,让人端一碗来好不好?” “不饿,不想吃。”宋青葙摇摇头,坐起身子,“我去下净房。” 秦镇帮她把鞋穿好。 宋青葙刚站起来,突然觉得眼前金星乱窜,身子一软,倒在了秦镇怀里…… 第103章 碧柳惊慌失措,抖着双手喊:“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秦镇抱着宋青葙轻轻放到床上,伸手掐上她的人中,沉声吩咐碧柳,“找人请太医,快!” 碧柳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提着裙子跑了出去。 秦镇看着宋青葙,心里七上八下,她虽然看着怯弱,可身体底子还好,平常连头疼脑热都很少有,怎么突然晕厥了? 以后,再不能让她如此劳累。 秦镇脑子乱哄哄的,手下越发用力。 宋青葙悠悠醒转过来,皱了皱眉头,又要起身。 秦镇想起她方才说的话,双手打横,将她抱到了净房。 宋青葙羞愧难当。 虽然说,他们已经无数次裸裎相对,早已熟悉了彼此的身体。可小解时被他看到,还是让她觉得颜面尽失,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秦镇把她放回床上,取帕子帮她净了手。 宋青葙侧过头,不想面对他。 秦镇知其心意,俯身轻声道:“阿青,我们夫妻一体,这算什么。如果哪天我动弹不得,不也得仰仗你照顾?” 宋青葙勉力抬起手,捂住了他的嘴。 秦镇捉过她的手,紧紧地握在掌心,顿了顿,柔声问:“一天没吃东西了,多少吃点,好不好?” 宋青葙闭了下眼睛,轻轻点点头。 新月自陈姨娘处回来后,怕屋里使唤人,不敢远离,就在次间的门旁站着,听到秦镇的话,忙去厨房端了碗香米粥还有两碟小菜。 秦镇亲自捧着碗,一勺一勺地喂她。 新月知道秦镇跟宋青葙恩爱,可极少见到两人独处的情形。如今见到秦镇小心翼翼呵护备至的样子,心里直感慨,原来平常面凶心冷的世子爷竟还有如此柔情的一面。 宋青葙只吃了小半碗就觉得胃里翻滚得难受,不想再吃。 秦镇亦不勉强,用帕子轻轻拭了拭她的唇角,仍在守在床边看着她。 少顷,远山引了太医过来,碧柳连忙迎出去。新月则放下帐帘,只留一只手伸在帐外,上面搭了条素绢帕子。 秦家人身体都很强健,极少生病,跟太医院的太医并不相熟。 尤其清平侯为了避嫌,也不结交太医。 这次太医院就指派了一个很年轻的姓李的太医过来。 李太医入选太医院没多久,以前只给不受宠位分低妃嫔看过病,这次到公侯之家却是头一遭。 他先跟秦镇行了个礼,问了些日常饮食起居等事,而后端坐在床前的杌子上准备切脉。 秦镇心里紧张,凌厉的气势不由自主地散发出来,李太医原本见到秦镇就有些忐忑,怕诊不好挨揍。此时受到这强大气势的压迫,额角慢慢沁出层薄汗,一时半会竟没切准脉。 秦镇见李太医面带踌躇,只以为是不好,越发焦急,“噌”地站起来,问道:“怎么了,脉象不好?” 李太医手一抖,覆在宋青葙腕间的帕子滑落在地。他更是惊恐,哆嗦着道:“不是,还没找好脉。” 新月忙把帕子重新盖上。 李太医颤抖着伸出大拇指、食指与中指,按在帕子上。 宋青葙躺在帐子里,感觉到李太医的手指不停地抖动,又想起秦镇板起脸来骇人的模样,低声道:“要不世子爷先到外面等等,容太医诊完脉再问不迟。” 秦镇“哼”一声,没出去,却是站的远了些。 李太医觉得周身的压力顿减,凝神切脉。 年纪轻轻能入选太医院本就是医术了得,而且宋青葙的脉象又极常见。 李太医稍沉吟,开口道:“脉动圆滑如按滚珠,十之八~九是喜脉。” 喜脉? 秦镇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傻了,猛地冲到前边,盯着李太医问:“你可看准了?” 李太医被他一问,原先的□□成把握不自觉地打了个折扣,支支吾吾地说:“没有十分把握,现下刚上身,过几天就更明显。” 宋青葙在帐内是又惊又喜。 她三月初一那天停的避子丸,记得以前白香说过,停药之后也得有三五个月的缓冲期,才能受孕,没想到这才六月中,竟然就有了。 秦镇已经二十六岁,早就是当爹的年纪了。 此时听太医说不太真切,她又有几分患得患失,遂开口道:“要不,太医再诊一次试试?” 声音低缓柔和,有种让人心静的力量。 李太医对着帐帘拱拱手,“如此,在下就再试一次。”静下心,三根手指沉稳地搭在宋青葙腕间,片刻,确定道,“是喜脉。” 话音刚落紧跟着又补充一句,“若世子爷不放心,就换别人再来诊。” 秦镇一颗心早系到宋青葙身上了,根本没听到李太医的话。 倒是新月看着李太医满头大汗的样子,于心不忍,忙招呼他到外间喝茶。 李太医头一次出诊就遇到秦镇,寻思着能囫囵个儿出来很不容易,便想早点告辞。 新月跟碧柳都是黄花闺女,没遇到过这种事,根本不懂。 好在郑婆子经过,唤住李太医问了些饮食方面的注意事项,又让他写了几个保胎安胎还有开胃止吐的方子留着备用。 新月极大方地给了他二十两银子的诊金。 宋青葙有喜的消息长了翅膀般传遍了清平侯府的每个角落,自然也传到千玉的耳朵里。 千玉正在记账,运笔的手稍滞,账本上留下一团墨迹。 他沉下心将账做好,想了片刻,让小厮将新月请来。 这还是千玉第一次主动找她,新月心里七上八下的,既有隐隐的期盼,却又不敢抱希望,跟碧柳知会一声后,取过对牌到了春然阁。 春然阁是三间屋子打通而成,很敞亮。正对门是副沧海孤舟的水墨画,画下方是黑漆木的大方桌,两边各一把太师椅。左边屋子靠窗放着张大书案,书案旁边是博古架,上面放着数十本账簿。 千玉正伏案写着什么,神情专注,气度优雅,朝着新月的半边面孔精致如玉。 那一刻,新月想起幼时读过的诗经里的句子,“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不由咬唇,轻叹了声。 千玉放下笔,缓缓转身,看着新月淡淡地说:“夫人如今有孕在身,世子爷忙着照顾夫人,望海堂的事你得多费点心。眼下有几处紧要的地方需叮嘱你一声。” 果然又是夫人的事! 新月心里有小小的失望与惆怅,低声道:“林管家请吩咐。” “首要的是夫人的吃食,务必要处处经心,只让秀橘一人做就好,别人不得插手;其二是夫人身边服侍的,往常是你跟碧柳,碧柳十月份成亲,眼下想必也分不开身,你跟夫人提一下,问问能否将侯夫人身边的丫鬟拨一个过去,其它地方的不放心;其三,望海堂要管得严谨起来,尤其是正房,不能阿猫阿狗都随便放进去,望海堂上下的事能不惊动夫人就别去惊动;其四,告诉郑妈妈,抽空去打探打探哪里有妥当放心的稳婆,另外乳娘也得预先备着……” 新月听得目瞪口呆,夫人的孩子刚上身,这般林管家就开始预备稳婆,这也太早了。 千玉看出她的心思,温声解释,“夫人没有娘家亲戚,府里也没有能够帮得上忙的长辈,夫人又是头一胎,做下人的不事先打算好,难道要夫人挺着大肚子四下访听?” 新月低着头。她的确没想那么远,她只知道以后夫人的饮食要经心,贴身伺候的人要经心,至于其它,她真的没想到。 她也没想到,林管家竟会如此细心,如此用心。 千玉确实是用心的。 自打他来到秦府,每天夜里入睡前都会想想宋青葙交待的事情有哪些,该怎样完成,完成后能达到什么目的。 假如他处在宋青葙的位置,面对这样的局面,该从何处入手,下一步要整顿何处。 所以,他一听说宋青葙有孕,立刻设身处地地想了一遍,甚至还想到洗三礼如何操办,满月礼如何操办。 这段时间下来,这似乎成了一种习惯,习惯地按照宋青葙的思维来考虑。 新月停了片刻,见千玉沉默着不再说话,便微微曲了曲膝,“没其它事,我便回去了。” 刚走两步,身后传来浅淡的声音,“年前你送过去的鞋,是你做的吧?” 新月骤然停住,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年底,夫人吩咐,府里当差的下人,除去工钱外,还额外给点年节礼,比如茶叶、白糖之类。 望海堂的小厮则每人给了一双鞋,都是浆洗上的婆子们做的。 千玉的那双却被新月换成了她自己做的,同样的白底黑面,只是她额外在黑色缎面上绣了几片青翠的竹叶。 时隔这么久,她以为千玉并没留意此事,却没想到他竟在这空当问出来。 他定会以为自己轻浮不检点……新月羞愧得满脸通红。 只听那声音又道,“鞋很合脚,很舒服。” 他是什么意思? 新月愕然回头,对上千玉深沉的眼眸。 千玉看着她,坦然地说:“我出身戏班子,打小学唱戏,后来投奔了世子爷,能有现在,完全是世子爷跟夫人的抬举。” 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起他的过去? 他不是一向都躲着自己,避着自己么? 新月隐约明白了什么,咬咬牙,低声道:“我爹本是教书先生,我娘去世后,他续弦娶了个继母,后来我爹生病也走了,继母便将我卖了……眼下,眼下我跟你是一样的人。”声音愈来愈低,到最后,竟有些不可耳闻,可脸上的红晕却越来越深。 到底是年纪小,内心的情意尽数表现在脸上,一览无遗。 千玉唇角慢慢绽出了笑意。 他想起初次看到宋青葙时的惊诧,那年宋青葙也是十四岁,脸上一片纯真,可眼眸却像千年石潭,沉静幽深,吸引着他情不自禁地想探清楚潭底的风光。 而新月,她的双眼就像山涧中流淌的小溪,清澈见底。 记得宋青葙说过,有这样一双清澈眼眸的人,应该能够信得过。 千玉不由放柔了声音,“你回去做事吧,好好伺候夫人。等你再大些,跟夫人求个恩典……咱们成亲。” 新月愣住原地,半天没有说话,好容易反应过来,“呀”一声,提着裙角快步走了。 隔着窗棂,千玉瞧见她袅袅远去的身影,笑容慢慢地散去…… 第104章 瑞萱堂的老夫人听说宋青葙怀了身孕,喜滋滋地在观世音菩萨面前上了三炷香,又吩咐魏妈妈备轿,“我得去三圣庵还愿,上次许了菩萨十年的香油钱。哎呀,终于能在有生之年能抱到重孙子了,不容易啊。” 魏妈妈笑道:“自打大奶奶进门,咱府里的喜事是一件接一件,眼下大奶奶有了身子,紧接着大小姐出阁,是双喜临门。说起来,大奶奶倒真是个有福气的。” 老夫人不爱听,别别扭扭地说:“心眼多得跟筛子似的,能有什么福气?要说起来,都是菩萨显灵,不枉我诚心诚意地拜了大半年菩萨。” 魏妈妈心道:菩萨灵验归灵验,可要是没有大奶奶,哪来的重孙子? 一边嘀咕着,一边服侍老夫人下炕。 老夫人心里高兴,特地穿了件丁香色仙鹤纹的褙子,银白的发髻上簪着赤金祖母绿簪子,比起往日更多了几分高贵华丽。 魏妈妈奉承道:“都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果然!老夫人这么一收拾,倒显得年轻了十多岁。” 老夫人瞧着镜子里的自己,雍容富态,满意地笑了笑,走起路来腰杆子格外挺直了些。 到了三圣庵门口,老夫人下了轿,有女尼迎上来笑道:“老施主今儿比往日倒早些,师太正在佛堂诵经,老施主方便的话,不如先到偏殿喝点茶水?” 老夫人摇摇头道:“不用麻烦,我先去姻缘树下拜拜,随后再寻师太说话。” 女尼笑着道好,引着老夫人到了姻缘树下。 树下已有一人,正虔诚地跪着,口中念念有词。 那人约莫十五六岁,长得眉清目秀,穿件极普通的天水碧小袄,看着很是温顺乖巧。 因感到有人靠近,那人睁开眼,笑着冲老夫人点点头,“老夫人早”,往旁边挪了挪,继续默念着经文。 魏妈妈点燃三支香递给老夫人,老夫人合掌拜了三拜,然后虔诚地把香插到香炉里,又拜了三拜。 离开姻缘树时,老夫人特意瞧了瞧那女子,疑惑地问:“这姑娘怎么认识我,以前见过?” 魏妈妈笑道:“是见过,她在庵里住了有段日子了,可不是经常见?” 老夫人无奈地笑笑,“你比我小着五六岁,怎么比我还糊涂,我不是说在庵里,是在别的地方。” 魏妈妈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突然一拍大腿,“哎呀,可不是见过,瞧我这记性,大小姐及笄那天,端托盘那个丁家的姑娘。” 这么一提醒,老夫人也想起来了,正是秦钰及笄礼时,担任有司的丁九娘。 那天,她涂得妆粉,穿得鲜亮,戴着满头珠翠,可不像现在这么素淡。 老夫人遗憾地说:“看着挺本分的姑娘,怎么就住到庵里头了,不会也跟那位似的,在这装样子吧?” 那位指的就是宋青葙。 魏妈妈无语,却也没表露出来,只接着老夫人的话头道:“想来不是,她住这都大半年了,听说过年也没回府,就是装样子装到这会也不容易。” 老夫人点点头,自言自语道:“像是个性子温顺的,没有那么多心眼子……”主意拿定,吩咐魏妈妈,“你抽空打听打听,丁九娘为什么到庵里住?要是身上清清白白的,许给铭儿倒不错,两家门庭也相当。铭儿是庶子,娶丁家的嫡女,不吃亏。” 魏妈妈觉得丁九娘虽不错,可经过老夫人的口说出来就有那么点不靠谱。 秦家老夫人不待见宋青葙,总觉得她是因为耍心眼才嫁给秦镇,但对于她肚子里的重孙子却充满了期待。 老夫人心里只想着重孙子,根本没考虑过重孙女的可能性。 而顺义伯府的郑夫人也在纠结孙子的事。 她自然盼着能够早点抱上孙子,却又不希望嫡长孙出自宋青艾的肚子。 宋青艾跟宋青葙一样,小日子不太准,晚上十天半个月是常有的事。 这天,孙妈妈就悄悄对郑夫人说,三奶奶的月事已经过了十多天,仍没来。 前一阵子,严妈妈因为看透了宋青艾的凉薄,又加上时不时犯腰痛,没法再在宋青艾跟前伺候,便辞了差事。 严妈妈曾是林氏的陪嫁,是卖了身的,宋青艾出阁时,林氏将严妈妈以及两个丫头的卖身契都给了宋青艾。 严妈妈请辞,宋青艾照着卖身契上头的银两收足了数目才放了她出去。严妈妈更是心凉,伺候林氏母女俩三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想到临到最后,仍是自己拿银子给自己赎身。 严妈妈走后,郑夫人便将孙妈妈指派到宋青艾身边指点她的规矩。 孙妈妈刚来两个月,只知道上个月宋青艾的月事是五月初二,而现在已经六月十八了,她的月事仍没有来。 郑夫人双目似闭非闭,思量半天才道:“难不成是真怀上了?再等两天看看……她这两天可安分,像是有了身子的模样?提没提过请太医的事儿?” 孙妈妈眉目间便露出几分不屑,“仍是老样子,每天除了弹琴就是歪在炕上看书,没事就拿身边的丫鬟撒撒气,根本一点体统都没有。太医没提过,奴婢也觉得不像是有了身子。奴婢前儿试探着问过,看蔷薇她们都没当回事。” 郑夫人点点头,又问:“显哥儿跟她情分如何?” 孙妈妈寻思片刻道:“这个奴婢也不清楚,三爷一早就出去到外院,夜里吃过晚饭才回房,看着相敬如宾,但又不是很亲密。夜里三奶奶不让人进屋里伺候,蔷薇跟紫藤轮流在外间值夜。” “想必也没多少情分。”郑夫人淡淡地说,“好歹再等上两年,三年无所出,到时休了再娶一个。” 要是皇上能立了太子,京都的姑娘还不紧着显哥儿挑? 后面这句话却生生被咽了下去,涉及龙嗣的问题,不能在奴才跟前说。 可转天,郑德怡来的时候,郑夫人把这话说给了自己的闺女。 郑德怡笑着点头,“也应该给三哥挑个门当户对的了,这宋四实在太委屈三哥,还不如当初的宋三娘……娘听说没有,宋三娘怀了孩子?” 郑夫人一愣,“成亲一年了吧,倒是个有福气的,是男是女?” 郑德怡道:“月份还小不清楚,前阵子秦家请太医,去诊脉的李太医是周医正的徒弟,周医正前天给大长公主诊脉,说闲话时说起来的。如今大长公主就爱打听这些东家长西家短的。” 郑夫人对宋青葙仍是不感兴趣,淡淡地说:“人老了就这样。修家姑娘成亲没有?若论起家世来,修家才真正是门当户对,要是当初早点定下来多好。” 郑德怡便皱眉,“修竹吟一向眼睛长在头顶上,趾高气扬的,三哥能受得了她?就是娘,也未必愿意看她那副脸色。” 母女意见不一,郑夫人便不再说,转而问起郑德怡身边的丫鬟,“那个珍珠还老实?” 郑德怡就笑,“老实,她娘老子都在咱家当差,她敢不老实?” 现在郑德怡有了顺义伯府的支持,重新得了大长公主的欢心,便将婆婆给袁茂纳的那个说话像猫叫的小妾给卖了。 可袁茂吃惯了野味,再回头吃家常菜,心里颇不乐意。 郑德怡看出袁茂的心思,便将陪嫁丫鬟珍珠给袁茂收了做通房。 通房说白了还是丫头,待遇虽比一般的丫头要好,可职责却加重了一倍。白天仍得在郑德怡跟前伺候,晚上还得伺候袁茂。 通房不比小妾还能有个厢房住,珍珠只能睡在耳房,距离郑德怡歇息的稍间只有一墙之隔。 珍珠素知郑德怡的脾性,加上爹娘老子的卖身契还攥在顺义伯手里,哪敢由着性子折腾,因此行房时束手束脚地极不自在。 袁茂睡了几天就没了兴趣,觉得抱着块索然无味的木头还不如搂着早已习惯的媳妇畅意。所以,又回到郑德怡的床上。 郑德怡既得了贤名,又得回袁茂的身子。 于是,皆大欢喜。 宋青艾却不像郑德怡这样舒畅,她几乎都快被沤死了。 宋青艾要说聪明吧,脑子里实在是没几分成算,可要说愚钝,她多少还有点小聪明。 她想得很清楚,凭着自己的家世,要想在郑家立足,最重要的就是抓住郑德显的心,要是再能有个一男半女,就差不多可以站稳脚跟了。 计划是好的,方向是对的,可她遇到的是郑德显。 宋青艾自打头一次弹琴差点得手后,便执著在这条路上,尽管受到郑夫人多次讥笑与嘲讽,仍是不改。 起先是为了打动郑德显故意弹些相思难耐内心怅惘的曲子,弹着弹着,假闺怨就变成了真闺怨。 曲子幽怨悲苦得不行。 这份心思对郑德显半点用处没有,人家丝毫不为之所动。 对阿美倒是有用,阿美一听她弹琴,睡得就特别快,特别沉。 阿美睡了之后,宋青艾就动起了小心思,在净房里又洗又涮,打扮得娇媚可人。身上穿一袭薄若蝉翼的纱衣,透过纱衣,玫红色肚兜上绣着的交颈鸳鸯看得清清楚楚经络分明。 宋青艾看着镜子里美艳绝伦的人,连自己都忍不住面红耳热。 可郑德显照旧歪在弹墨靠枕上心无旁骛地读着经史子集,连头都不抬一下。 宋青艾替他倒茶,他喝;给他送上点心,他吃。 可只要她稍微靠近一点,郑德显便用那种淡漠的、鄙夷的、含讽带嘲的眼神斜视着她。 宋青艾虽然脸皮厚,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往往被看得心灰意冷铩羽而归。 关于在下人间的传言,宋青葙根本不相信,也无法相信。 郑德显相貌温文如玉,气度高华无双,怎可能对小厮做出哪种事?况且,以前安国公不是上过折子说郑德显当街羞辱民女,跟阿美滚缠在一起,他若是好男风怎么会对阿美那样做? 宋青艾又是郁闷又是气愤,她是真心不懂,明明自己比阿美漂亮优雅得多,郑德显为何宁愿跟个傻子同出同进而不愿多看自己一眼? 更让她窝囊的是,自己娘家做出来的事,件件都在扯她后腿,往她心窝里扎刀子。 先是回门那天,秦镇带着一帮衙役砸上门来。 郑夫人事后曾问过她,“听说你爹娘强占了侄女的宅子,现在被人赶出来了,是不是真的?” 她只能咬着牙往宋青葙身上泼脏水,“都是宋三娘被除族后怀恨在心,仗着清平侯的势力,欺瞒官府,打压良善。” 郑夫人鄙夷地笑着不说话。 一个月后住对月,她也没回娘家,一来是正月初二不该回,二来,她也不想去那个逼仄肮脏的小院。 正月十八,林氏到顺义伯府来看她,张口就要银子,说租宅子付了半年多的租金,现下要将老太太的棺木送回济南府,没有路费。 宋青艾不想给,她在顺义伯府也很艰难,指派下人干点事,打听点消息等等哪处不需要打点?而且,打点的少了,下人都看不上眼。 林氏就哭着骂她没良心,良心都被狗吃了,连祖母的尸骨都不管。 宋青艾梗着脖子说,祖母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祖母,你有本事到我这里要钱,怎么不去别人那里要? 林氏被噎得哑口无言。 这话说得是没错,祖母不是她一个人的祖母,可眼下宋宁远只会花钱,半分钱没赚回来过。下头还有几个庶子庶女年纪尚幼,纯粹是干吃饭的。 何况,宋青艾出阁时,几乎掏空了家底给她置办嫁妆,如今怎么就不能要回百八十两银子来应季? 林氏无奈,瞧见矮几上一对成窑的青花五彩碟子甚是打眼,抓起来往怀里塞了就走。 宋青艾也不好拉扯着硬夺回来。 屋里的摆设器具都有账,无故丢失要追究责任,损坏了也得看到东西还能销账。 宋青艾自然不会说是林氏抢走了。 那时候严妈妈还在,就出主意,让蔷薇得空到外面瓷器店买个花色差不多的砸坏了冲账。 蔷薇买回来后,宋青艾当着郑德显的面“不小心”将碟子打破了。 郑德显看着宋青艾冷笑,她是多没脑子啊,一对青花五彩的碟子怕要上百两银子,用几文钱一个的地摊货来冒充,敢情当别人都是傻子。 宋青艾虽然心虚,仍让蔷薇捧着碎片去找管家销了账。 可是,她连着好几天在郑德显面前抬不起头来。 打那以后,林氏再上门,宋青艾就搪塞着不见。 自凌云死后,郑德显消沉了差不多一年,从来没有发泄过,那天被宋青艾的琴声刺激着,逮了个小厮胡作非为了一番,顿时唤醒了隐藏在身体深处那种蚀骨的*滋味。 郑德显的馋虫被勾上来,再也按压不下去了,于是,隔三差五就找人来伺候。 有的小厮不情愿,看见他老远就躲开,可也有为了钱财而上赶着的。 没多久,郑德显就找到了慰藉身体空虚的固定侍从。 这种事,很难传到内院,可外院的小厮却清楚得很。三传两传就传到了郑德显的庶兄弟耳里。 庶兄弟被郑夫人打压已久,心里一直窝着火,听说此事,早早就打通了关节,专等郑德显到外院*的时候,让顺义伯来抓个现行。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天郑德显刚把小厮叫到外书房。 庶兄弟安排好的人就隐晦地把消息递到了顺义伯那里…… 第105章 正值夏日,书房的窗户大开,墙角燃着艾草,有股清苦的草香淡淡弥漫。 顺义伯神情凛冽,阔步走近。 郑德显的小厮在书房门外守着,瞧见顺义伯威严的气势,大气不敢吭一声,自发自动地跪在了地上。 屋内传来身体撞击的“啪啪”声,夹杂着粗重的喘息还有破碎的呻~吟,在寂静的月色里,分外地清晰。 顺义伯冷着脸站在窗边往里看。 白花花的月光,照着两具白花花的身体。 顺义伯头晕脑涨,眼前一片模糊,一时分不出哪个是自己的儿子。 晃了会神,才看清趴在书案上,“哎哟哎哟”叫唤的是小厮,而战在书案旁边,“吭哧吭哧”使劲的是自己的儿子。 书案下方,散着满地纸笔和两人的外衫里衣,被郑德显的靴子踩得乱七八糟。 顺义伯极有耐心,直听得两人的喘息愈加急促,眼看就要攀上幸福的顶端,顺义伯绕到门前,“咣当”一脚踹开了门。 郑德显恼怒地回过头,见是自己的父亲,当即痿在原地。他身下的小厮因被压着,加上被刺激的七晕八素,尚不知发生了何事,仍在骚情地叫,“爷,快点,快点。” 顺义伯大步走过去,将郑德显扒拉到一旁,小厮回过头来,没等出声,顺义伯抬脚就踢在他身前那根硬挺上。 顺义伯本是武将出身,有一把子力气,更加上心头燃烧着熊熊怒火,脚下便用出十二分力气。 小厮“嗷”一声惨叫,晕倒在地上。 郑德显惊恐地后退几步,大热的天,竟吓出满身冷汗。 顺义伯瞧瞧地上的小厮,也不管死活,径直吩咐,“抬出去埋了。” 外头跪着的小厮急忙进来,随便在地上抓了件衣物,搭在那人的紧要处,抬着出去了。 郑德显在旁边抖抖索索地穿上衣衫。 顺义伯冷眼看着他,心里全是失望与愤怒,嫡长子死了,现在就剩这么一个嫡生的儿子,将来是要开枝散叶继承家业的,竟然这么不成器。 顺义伯咬着后槽牙,沉声唤道,“来人,将这个逆子绑起来关到祠堂去。” 外院这一番折腾,内院也瞒不住了。 郑夫人听到此消息,如同被晴天霹雳劈中一般,呆坐了半日,然后怒气冲冲地闯进宋青艾的院落,不问青红皂白,朝着宋青艾脸上就是一巴掌,“这个下作东西,娶你还不如娶头母猪回来。” 宋青艾自嫁到郑家,自觉处处矮人一头,行事甚为小心,却还是公婆不喜郎君不爱,本就觉得委屈,又无故捱了一巴掌,泪水就莹莹地溢满了眼眶。 郑夫人看着她下巴尖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含着满眶泪水,楚楚可怜,心里越发厌恶,骂道:“连个男人都笼络不住,作出这副狐媚模样给谁看?” 宋青艾手捂着脸颊,想哭又不敢哭,哽咽着问:“我到底做了什么错事,母亲进门就打我?” 郑夫人自是不好开口说郑德显的事,“哼”一声,被婆子丫鬟簇拥着走了。 蔷薇急忙打了清水过来,伺候宋青艾净面,一边低声道:“听说,三爷跟个小厮在外院书房行事,被伯爷关进了祠堂。” 宋青艾不可置信地说:“怎么可能?” “真的,那个小厮死了,三爷身边的几个也都捱了板子,能不能保得住命还两说。” 宋青艾吓了一跳,“这么严重?不是说富贵人家的公子常有养小倌的,这算不了什么大事吧?” 蔷薇摇头,“我也不知道,就在别人议论时听了几耳朵。说三爷跟小厮混在一起有段时间了。” 宋青艾用棉帕擦了擦脸,无意中瞧见床上睡得正香的阿美,突然明白了。 这几个月,郑德显隔三差五就提壶酒回来,他喝得不多,只一盅,其余的都让阿美喝了。 阿美酒量浅,半壶就倒。她前脚躺下,郑德显后脚就出了门。 宋青艾只以为郑德显嫌弃自己,不愿独处一室,却不曾想过,他是趁机摆脱阿美去行苟且之事。 难怪这几个月郑德显正眼都不看自己一眼,竟是被小厮勾了魂去。 想到此,宋青艾又是心惊,脸色顿时煞白,嘴唇哆嗦着吩咐蔷薇道:“你赶紧去打听一下,以前三爷房里可有大丫鬟伺候,有没有被收房的。” 蔷薇点点头,又道:“现下都三更了,想打听也找不到人,不如等明儿吧?” 第二天蔷薇来回宋青艾,“三爷本来有丫鬟伺候,两年前都撵了,换成小厮伺候……没听说有被收房的。”瞧瞧宋青艾的脸色,支支吾吾地说,“她们私下说原先以为三爷是个谦谦君子,从不对丫鬟动手动脚,回过头来想想,竟是三爷只爱男人,不喜女人。” 宋青艾已有心理准备,倒不像昨晚那边惊慌失色,可眼前仍是金星乱窜空茫一片,只听蔷薇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三爷身边的小厮交代说,三爷以前还包过一个戏子,戏子不知道为什么死了。后来跟安国公府的丁二爷还不清不楚过一段时间。” 安国公的丁二爷? 宋青艾一下子想到去年正月摘星楼的那档子事,又想起定亲前宋青葙曾让秋绫去过白家胡同,还有二姐姐写过的那封信。 莫非,她们早就知道了?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拦着她,反而眼睁睁地看着她往火坑里跳! 宋青艾叫苦不迭,泪水顺着脸颊滚滚滑落,她才十五岁,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尽头? 宋青艾不甘心,她不想待在郑家守着活寡还要看人脸色,她要和离,即便不能和离,被休回家也行。 她的嫁妆还在,足有两千两银子,她长得又漂亮,就是被休了,回头也能再找个老实本分的婆家。 可要和离,得娘家人出头才行。 宋青艾擦干眼泪,吩咐蔷薇,“去找一下我娘,让她来看看我。” 到底当娘的心软,林氏前几次上门,宋青艾都不见,林氏虽然气得脑仁疼,可一听闺女哭着要见自己,林氏急忙换了件齐整衣衫重新梳了头,紧跟着蔷薇就来了。 宋青艾哭着扑在林氏怀里,将自己在郑家受到的委屈说了遍。 林氏心疼得一边随着哭一边安慰她,“可怜的孩子,你怎么这么命苦啊,成亲不顺、回门不顺,现在又出了这档子事。艾姐儿放心,娘给你作主,非和离不行,咱不在这儿守活寡。” 说罢,林氏就去求见郑夫人。 郑夫人自然不肯和离,眼下宋青艾就是郑德显的那块遮羞布,有个嫡妻,外面再怎么传也翻不出花样来,可嫡妻没了,丑事就兜不住了。 林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请郑夫人松口让郑德显写放妻书。 郑夫人啜着茶水闲闲地说:“亲家太太是何苦来?自儿媳妇进门,吃得是山珍海味,穿得是绫罗绸缎,小两口恩恩爱爱,连句嘴都没拌过,我这个当婆婆的也没让她立过规矩。听亲家太太这意思,怎么倒像我家苛待了儿媳妇,非得逼着小两口和离。我们家门风一向清白,这一和离,岂不被人笑话?” “你家儿子好男色,我总不能让闺女守一辈子活寡。”林氏急了,说话也不过脑子,当然她也没脑子可过。 “亲家太太,话不是乱说的,你得拿出个证据来,不能上嘴皮一碰下嘴皮,什么都敢往外说。”郑夫人“咣当”将茶盅摔在地上,碎瓷片跟茶水溅得满地都是。 林氏涨得面皮通红,话是宋青艾说的,她到哪里找证据?这种事,除非捉奸在床,否则怎么算是证据? 林氏灰头土脸地走了。 郑夫人知道此话必是宋青艾说出去的,让人把宋青艾叫来,劈头盖脸一顿数落,让她从今天开始在跟前立规矩,免得太闲了多生是非。 林氏回到自个家中,左想右想没有门路,宋大老爷本来在官场上就不怎么玩得转,如今在家里守制,更是无能为力了。 宋宁远倒是结交了几个朋友,可人家文人雅士,谁愿意掺合这种事情?而且,宋宁远也怕说出去丢人,根本不想求别人。 林氏是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没办法给宋青莼写了封信,一是诉说一下苦闷的心情,二是要点银子周转。 半个月后,宋青莼回信了,给了两张一百两的银票,对于宋青艾的事,表示无能为力。信末,却隐晦地提到,若找个地位高的人去说和说和,没准还有商榷的余地。 林氏一下子就想到了宋青葙。 宋青葙现在的日子是十六年来最舒心最轻松的。 幼年生活在祖母身边,她要看祖母的脸色,长大些要看林氏的脸色,被除族后,她要么惦着铺子要么防着别人,没有一刻轻松的时候。 现在可好,她不但不用看别人的脸色,望海堂上下包括秦镇都得看她的脸色。 秦镇吩咐过,杂七杂八的事都不许回到宋青葙这里来,外院的事交给千玉,内院的交给新月,他们拿不准的由秦镇定夺。 反正不许宋青葙费心动脑。 这天,瑞萱堂的魏妈妈来望海堂看望宋青葙。 宋青葙正在喝鸡汤,听说魏妈妈来,记着她三番两次的提点,忙放下碗,让新月请了进来。 魏妈妈先客套地问了些饮食起居的事,又问起丁九娘来,“……庵里碰到好几回,想起来她曾经给大小姐当过有司,不知道为什么住到三圣庵了?” 宋青葙笑着开口,“九娘为人是极好的,就是先前家里订的亲事不靠谱,上花轿前一天,丁夫人变卦悔亲。九娘没办法,只能先到三圣庵避避,不过避了八、九个月了,应该早就理清了。” 魏妈妈连连点头。 宋青葙就问:“祖母打听这个干什么?” 魏妈妈并不隐瞒,“老夫人觉得人挺本分长得也不错,想着二爷也老大不小了,大奶奶如今月份还小,不能操心……老夫人就有心说给二爷。” 秦镇在旁边听了就有些着急,连连给宋青葙使眼色。他还记得上次宋青葙打着秦铭犯小人的旗号搪塞了乔大太太,现下可不能给秦铭说亲,否则岂不是自己打嘴? 宋青葙知道他的意思,却毫不在意地说:“亲事许是成不了……不过,能成了倒是好事一桩。丁九娘配得起二弟。” 魏妈妈走后,秦镇皱着眉头道:“祖母真是多事,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 宋青葙笑盈盈地看着他,“祖母惦记着孙子的亲事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怎么算是多事?只是我估摸着,九成把握成不了。” 秦镇就问,“为什么成不了?” 宋青葙故意卖关子,歪着头道:“先不告诉你,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这些日子,她吃得好睡得好,加上心情舒畅,肌肤比往日更加细嫩,脸颊透着粉色,像是春天初绽的桃花瓣,娇嫩欲滴。 秦镇不免意动,捧着她的脸,轻轻在唇上亲了亲。 老夫人行动力还挺强,刚打听清楚丁九娘的底细,就托人去诚意伯府求亲。 不到一个时辰,媒人就回来了,撇着嘴说:“丁家什么都没问,就说能出两万两银子的聘礼就行。” 秦钰是清平侯唯一的闺女,得了八千两银子的聘礼,秦家已经是心满意足。丁夫人竟然狮子大开口,要两万两银子。 老夫人气得拍着桌子道:“丁家的姑娘就算是金子塑的,也值不了这些银子。” 秦铭在济南府花两千两银子买了二百亩地,又花五百两买了处三进的宅院,后来到大舅舅家量了新房的尺寸。 回到京都,他忙着找木匠打家具,整天脚不点地,倒是没听到这些闲话。 且说林氏接到宋青莼的信犹豫了好几天,终于抵不过爱女心切,鼓足勇气找到了清平侯府…… 第106章 门房差遣小厮到望海堂回给了新月。 新月知道宋青葙没有娘家人,正疑惑着这个大伯母是哪号人物,就看到秦镇自内间走了出来。 秦镇冷冷地说:“夫人没有伯母,不见!告诉门房,要是那人再来纠缠就打出去。” 新月瞧着秦镇阴冷的神情暗自庆幸,幸好没贸然往里通传,否则少不了吃挂落。 门房得了指令,朝林氏拱了拱手,“这位太太怕是找错门了,我家夫人根本没这头亲戚,您请回去,别处再找找。” 林氏灰头土脸地回到自己家,看着破败的小院,拥挤的房间,儿子在书桌前装模作样地看书,宋大老爷躺在床上哼哼着装病,小妾们在厢房唧唧喳喳地说闲话,还有三个只等着张嘴吃饭的庶子庶女。 林氏不由悲从中来,坐在门槛上嚎啕大哭。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她刚嫁到宋家的时候。 那会也是,老太太是婆婆,什么都不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得让杜妈妈伺候着。家里三个大老爷们有两个埋头读书,啥都不会,剩下老二借口做生意,整天在外面混。 里里外外的事情都压在她肩上。 她整天洗衣做饭,洒扫庭院,稍有差错,老太太就冷着脸,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 好容易,二弟娶了付氏,家里用上了丫头,老太太把视线都集中到付氏身上了,她才稍稍松了口气。 没想到,二十几年过去,她这日子竟然又走回原点了。 林氏觉得不公平,这一大家子人都不着急不上火的,该玩玩,该笑笑,就自己从早忙到晚,还落得里外不讨好。 宋大老爷嫌她不温柔娴淑,儿子嫌她丢人现眼,闺女嫌她没本事,这都是哪门子的腌臜事? 林氏一边哭一边数落,突然脑中灵光一现,想出个主意,顿时擦干眼泪,头也没梳,就急匆匆地出了门。 没多久,林氏打外面回来,身后还跟着个人牙子。 林氏“腾”一脚踹开西厢房,指着两个小妾道:“就是这两个,每人十五两银子,不过有句话说在前头,不许卖在京都,要卖就往远了卖,越远远好。” 人牙子上下打量一番小妾,两人虽然年纪大了点,都是二、三十岁,可风韵犹存,一个清秀一个艳丽,当即点头成交。 小妾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一个闹着让宋大老爷作主,另一个哭着喊自己的孩子,乱成一团。 人牙子很有经验,颠颠到门口喊了声,外面就进来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婆子手里还拿着麻绳破布。两人架着小妾的左右胳膊,一人往她嘴里塞块破布,还有一人则熟练地用麻绳捆上了。 小妾心不甘,拼命地挣扎。 林氏畅快地看着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的小妾,恶狠狠地说:“挣吧,挣吧,挣跑了拿你闺女顶数。” 小妾顿时瘫倒在地上,被婆子麻利地架了出去。 外面的鸡飞狗跳声传到正房,宋大老爷探身看了看,终是懒得管,悄没声地又躺下了。 卖完了两个小妾又卖四个丫鬟,终于家里清静了。 宋宁远写好卖身契给了人牙子,林氏手里掂着几个银元宝对三个庶子女说:“以后洗衣做饭打扫屋子的事都归你们干,有谁不愿意的趁早说出来,人牙子还没走远。” 庶子女中最大的也才十岁,小的刚六岁,三人蜷在一起不住地点头。 林氏腰杆挺得很直,终于能理直气壮地做回当家主母了,可见人必须得强,她强悍起来,宋大老爷不也没吭声么? 领悟到人生精神的林氏先后又到清平侯府去了好几趟,开头门房看在她是个年纪不小的女人份上,好言劝她离开,没想到林氏竟似豁出去一般,不但不走,反而坐在门口泼妇般又喊又叫。 门房便不客气了,叫出两个小厮,将林氏架到胡同口,手一松,将人扔在地上。 再后来,只要林氏在胡同里露面,小厮就跳出来赶人,丝毫不留情面。 林氏又蔫了,她在家里可以撒泼,说一不二,可在清平侯府,人家根本不理她,连小厮都能把她推来推去。 宋青葙对门外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她正守着冰盆吃西瓜,看炕桌前的秦镇研墨。 墨研好了,秦镇问:“都写什么?” 宋青葙嗔他一眼,“就跟平常说话一样,你想什么就写什么。” 秦镇将笔往笔架上一放,“我没话说。”任性的孩子般。 宋青葙就笑,“好,好,我说,你写。”一边拿着银叉挑了块西瓜送到秦镇嘴边。 秦镇张口吃了,看看她手中琉璃碟子已经见底的西瓜,温声地劝,“冰镇过的还是凉,少吃点。” 宋青葙听话地放下碟子,推到秦镇面前,“我够了,这些给你吃。”温温柔柔地朝他一笑,秦镇的心便如盘子底的冰块,尽数化成了水。 怀孕中的宋青葙跟以前很是不同,以前的她不管大事小事,什么都要亲力亲为,什么都要问个清楚明白,一天到晚不闲着。 现在倒是想得开了,有人来回事她就听着,没人来,她也不过问。就连秦钰的嫁妆,她交给陈姨娘后就再也没管过。 每天就琢磨着哪样东西好吃,哪样东西好玩,然后跟秦镇说点悄悄话,日子过得比神仙都逍遥。 相比之下秦镇就辛苦了许多,可他乐在其中,本来嘛,男人就该养着女人,女人就该靠着男人。而且,看着宋青葙的小脸一天比一天圆润,看着她的腰身一天比一天丰腴,秦镇觉得很幸福,很有成就感。 秦镇三口两口吃完西瓜,摊开一张澄心纸,用玛瑙镇纸压着,提笔蘸了墨,“说吧。” 宋青葙凑到他身边,笑了笑,“……昨儿吃得红烧鲤鱼,是世子爷亲自在月湖钓的,才养了半年,就有一斤多重了,还有两条鲫鱼,留着炖豆腐。” 秦镇停笔,迟疑着问:“这些琐碎的小事也写?一天到晚这么多事得写几页?” 宋青葙反问道:“驿站送一封信的费用,跟信是厚是薄有关系吗?” 秦镇想一想,答道:“这倒不是,都是同样的费用,不过这也写得太啰嗦了,不如拣着要紧的写上?” 宋青葙娇嗔地掐他一下,“让你写,你说没话说。我来写,你又嫌啰嗦,真难伺候。算了,我不管了。”撅着嘴佯装生气。 秦镇拿笔杆点点她的鼻头,软语哄她,“好,是我不好,我听你的,你接着说。” 宋青葙徐徐地道:“……早晨喝了一大碗油茶,西兰煮的,我现在习惯喝油茶了,不过,西兰说这里的油茶味道不正,不如贵州那边的好。娘回来的时候,带点正宗的油茶过来吧?” 秦镇笔尖一顿,纸上留了个小小的墨点。 “你说娘会回来吗?”秦镇放下笔问。 宋青葙犹豫半天,摇了摇头,“我心里没底……娘将近三十年才回去一次,肯定要多住些日子,而且贵州不是还有外祖父跟外祖母,总得在膝下孝敬几年。” 秦镇蓦地叹口气,“我有种预感,老觉得这次娘回去就不打算回来了。” 宋青葙也是这样认为,尤其想起送别那天,白香从秦镇手里夺过马鞭,头也不回地离开……白香是个决绝的人,打定了主意就很难再更改。 可这话,她不想对秦镇说。 秦镇外表粗犷,行为粗放,可他的心,并不粗。若他知道白香再不回来,还不知会怎么难受。 ———— 遥远的土家寨。 白香对着油灯铺开信纸,轻轻地念,“……太医说月份还小,要等到四五个月时,才能看出是男还是女。我想头胎最好是个男孩,这样以后就没压力了,可世子爷喜欢女儿。父亲倒无所谓,说不管男孙还是女孙,都是秦家的后人。娘喜欢要个孙子还是孙女……” 白香娘咧开没有牙齿的嘴,含混道:“是镇儿的信?有孩子了?” 白香笑笑,“字是镇儿的,不过应该是镇儿媳妇说的,他写的。镇儿媳妇有了身子,六月初怀上的,这会不到三个月。差不多明年三月才能生。” 白香娘扳着手指头数,“嗯,得三月中,三月挺好,天不冷不热,坐月子不受罪。”顿了顿,又问,“他们催你回去了?要是那边事多,你就回吧,到时看着镇儿媳妇生产,你在,她也有个主心骨。” 白香沉默片刻,才道:“娘不用担心,镇儿媳妇有主见,生产的事肯定安排得滴水不漏。我想在家多陪陪你们,一时半会儿不走。” 白香娘就问:“你是不是跟镇儿他爹吵架了?当初我们没看好这个人,觉着汉人跟咱们土家人不同,吃的穿的,脑子里想得都不一样,可你死活非得跟着去,只能依着你。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是个铁石心肠,一封信没往家里写,都是镇儿他爹每年写信,时不时还捎点东西。我跟你爹说,这个姑爷,咱就是不悦意也得认了。” 白香梗住,生活有时候就这么捉弄人。当初爹娘不愿意,她却爱得要死要活;如今,她要放弃了,可爹娘却说认了。 默默地叹口气,白香答道:“我们没吵架,就像娘说得那样,汉人跟咱们的习俗不同,我们两人的想法不一样。我回来就是想看看爹娘,而且,京都地方小人太多,住着憋屈,连撒着欢儿骑马都不行。” 白香娘“呵呵”地笑,“都快当祖母的人了,还以为自己是没出阁的女儿家,整天惦记着骑马。” 白香笑道:“就是当了祖母也是您的闺女,您可不能把我赶出去。” 白香娘瞪着她叹气,“你这脾气上来……我赶,你就走了?宠着你顺着你大半辈子了,也不在乎多顺着你几年,你随便住,住得几时都行。可得有一条,时不时往京都家里写封信,别跟以前似的,一走就没了音讯。” 白香点点头,把信纸沿着折痕仔细地叠好,走了出去。 月色正好,圆盘似的银月高高地挂在墨蓝色的天际,洒下清辉无数。 白香习惯性地走到马厩,将马牵出来,刚走几步,前面老树的黑影里闪出一人,挡在她的面前,“白香姐。” 又是贵根! 这阵子,她已经好几次有意无意地“偶遇”他了。 白香皱眉,淡淡地问道:“有事?” “有几句话想说给白香姐听。”贵根直视着她。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眼窝凹陷,鼻梁挺直,他的黑眸映着明月,光彩莹然。 白香隐约猜到他要说什么,静静地站在原地,满脸无奈。 贵根目光烁烁,声音却有些颤抖,“听说白香姐是大归回来的?” 已出嫁的女子回到娘家后不再回夫家了,叫做大归。 白香极快地否认,“不是,”牵着马想绕过他身边。 贵根身子一转,再度拦在她面前,“不管白香姐是不是大归,我想以后跟白香姐一起生活。” 白香双眼微闭了下,抬头冷冷地看着他,“我有夫君有儿子,过几个月就当祖母了,怎么可能跟你一起生活?记得当年我出嫁时,贵根刚十一二岁,什么都不懂……贵根别是一时糊涂了,寨子里没出阁的女子多得是,听说仰慕贵根品行的就有好几个,贵根找她们去吧。” 说罢,翻身上马,右手扬鞭,飞奔在崎岖的山路上。 贵根呆呆地看着那道矫健的身影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在月色里,不由攥紧了拳头…… 第107章 八月十五中秋节,秦家人又难得地凑到一起吃饭,老夫人这才知道白香回了贵州,脸当即沉了下来,“她当秦家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连声招呼都不打。” 老夫人虽然对白香很不满,可当着儿孙的面数落她还是头一次。 宋青葙不由探头向屏风那边望去,果然,看到秦镇脸色深沉冷漠,似乎隐藏着无尽的怒意。 宋青葙刚要开口,就听清平侯道:“岳父最近身体不好,惦记着闺女,所以我让她回娘家尽尽孝。快三十年没回去了,多住些日子也使得,等过一阵子,我去把她接回来。” 老夫人“哼”一声,“走前也不知道说一声,她眼里还有我这个婆婆吗?” 屋里顿时一片静寂。 片刻之后,清平侯沉重的声音才从屏风那边传过来,却是对秦钰说的,“咱家虽不是书香门第,可我也读过几年圣贤书。咱家怎么对待别人家的闺女,就得怎么对待嫁出去的女儿,你成亲后,不要回来了,等过上三十年再说。” 秦钰吓得脸色惨白,泪珠瞬时滑了下来。 老夫人正夹菜,听到此言,“啪”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怒道:“我家的孙女儿,谁敢不让回来?” 屋里再无人说话,只有秦钰轻轻的抽泣声。 中秋宴不欢而散。 宋青葙跟在秦镇身后慢慢往望海堂走,突然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惆怅地说:“要不以后还是各吃个的,别在一起吃饭了。每次都不痛快。” “嗯,”秦镇淡淡地应着,停下步子,牵起她的手,问,“冷不冷?” 宋青葙抿嘴一笑,“穿着披风呢,不冷。” 秦镇便道:“去蓼花亭坐会吧?” 宋青葙看他一眼,轻轻点头,“好。” 皓月当空,夜空幽蓝,月光水银般倾泻下来,月湖的湖面泛起银白色的光晕。秋风徐来,湖水荡起层层涟漪,搅碎了银光。 宋青葙依偎在秦镇怀里,柔声地问:“世子爷还记得去年此时,咱们在干什么?” 去年的中秋? 秦镇凝眉想了想,去年他们刚成亲两个月,正好得蜜里调油。那天,他们在院子里赏月吃酒,宋青葙酒量浅,才吃两杯便有些醉意,甜蜜蜜地冲着他笑。他按捺不住就把她抱进屋里。 那天是在大炕上,月光透过糊着绡纱的窗户柔柔地照进来,宋青葙沐浴在月色里,肌肤如玉,滑腻润洁。 借着月色,他将她的身子看了个清楚,也把自己完全地展示在她面前…… 想起那夜的风光与疯狂,秦镇绮思荡漾,苦苦压抑两个多月的某处不受控制般昂扬起来。 宋青葙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柔声道:“听说头三个月最紧要,过了三个月胎儿稳固了,就可以……世子爷再忍耐一阵子。” 秦镇低头看她,她发间的白玉簪上镶着颗指腹般大的东珠,耳边同样缀着两粒东珠,如水的月光照着,东珠发出浅淡而柔和的光晕,将她的脸映衬得圆润无暇。 秦镇俯身吻她的唇,宋青葙温柔地回应着他。 良久,秦镇松开她,平静了气息,低声笑道:“早知如此,应该再吃一阵避子丸。” 宋青葙仰头看着他,手指轻轻抚着他的浓眉,轻声道:“前两天,祖母不是说,让你纳个小妾。” “不找事不痛快是不是?”秦镇突然冷了脸,沉默片刻才放缓语气,“你忘了求亲时,我立过字据,怎么会出尔反尔?” 宋青葙握住他的手,“我没忘,就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后悔立那个字据了?” “不后悔,”秦镇紧紧拥着她,“阿青,我答应过的事,必然会做到。就是没立字据,也不会纳妾,我不想失去你,不想让你跟娘那样。” 宋青葙轻叹一声,“傻瓜。” 秦镇凝视着她,很郑重地说:“以后再不许说这种话,想也不许想。” 宋青葙唇角微弯,悄悄绽开个笑容,“我听你的,以后不说。” 两人相视而笑,无数旖旎情怀,尽在不可言中。 转天,清平侯按着往常的时辰去上朝,可很快就回来了。 皇上因病歇朝。 据内侍说,中秋节宫宴,皇上饮了两杯酒之后,突然咳血昏迷。太医忙乎了一整夜才将皇上唤醒。 早朝自然是不能上了。 宋青葙听了不免忧心忡忡,只暗自祈祷希望皇上多活几年,活得越久越好。 秦镇见状,又陪她说了好一会话才出去。 新月便把秦钰的嫁妆单子拿过来,“陈姨娘说除了家具没完工,其余差不多都齐全了,请夫人看看还有什么遗漏。” 宋青葙翻开扫了几眼,果然陈姨娘对自己的闺女很上心,差不多有四十八抬嫁妆,置备得都是好东西,而且价格也不贵,一万两银子用了八千多,还富余近两千两。 宋青葙笑道:“就按这个来吧,富余的银子我给凑成两千两,一并写在嫁妆单子里。另外,跟林管家说说,盛嫁妆的楠木箱子要及早做好,还有抬嫁妆的人,穿得衣服都得及早备着。” 新月便笑,“夫人放心,林管家早就开始预备了,漆红漆的楠木箱子共做了八十只,府里选了约莫七十来个脸面齐整的小厮,三爷说他交好的同僚有愿意来帮忙的,差不多也有三四十个。其余的就到外面车马行去找。” 宋青葙连连颌首,又问:“林管家最近在忙什么?” 新月道:“跟二爷一道到田庄收了些新米,去年粮仓里的陈米拿了些出来到米粮行寄卖着……还有在东北角的荒地那里围了个院子,养了些鸡鸭等物。” 宋青葙没听说此事,奇怪道:“在府里养鸡鸭?” “嗯,听林管家的意思,东北角本来是菜地,荒废了不少年,闲着可惜,正好府里各处厨房每天都有不少剩饭菜,就找了三个婆子,养了二十几只鸡鸭,还有七八头肥猪。旁边有片树林,倒是不会影响观瞻。” 宋青葙隐约明白了,千玉也是在为战乱做准备。如果真起了战事,米粮能存着,菜蔬鱼肉却必须到外面卖,现在府里空地不少,种些菜养点活物倒也能应一时之急。 想到此,宋青葙感慨不已,“林管家做事细致,有他管家,世子爷省了不少力气,”转而又称赞新月,“你也长进不少,再过几年,府里内院的事也交给你管。” 新月连忙道:“我没做什么,都是依着往日的规矩行事,而且林管家也经常……指点我。”说话时,眼中微微露出羞怯之意。 宋青葙心中一动,抿嘴笑了笑。 秦钰的婚期定在九月十六,路上需要七天,未防意外,格外富余出一天来,算是八天,那么秦钰应该在九月初八上花轿,九月初七发嫁妆,九月初六就该请着闺中密友来坐坐。 宋青葙想着素日来往的人家一个一个念着名字让新月写帖子。 西兰忽然掀帘进来,“夫人,三爷刚在外面,想问一句,九月初六那天,他要不要告假?” 初六宴请的都是女客,他一个男人跟着告假算怎么回事? 宋青葙先是一愣,而后明白过来,淡淡地答:“要任上没什么事,在家歇一天也成,世子爷有事吩咐他。” 西兰点头出去。 宋青葙接着念名字,“乔三娘,乔五娘……嗯,差不多就这些了。” 新月等墨干了,将纸笺一张张拿给宋青葙过目。 宋青葙的视线落在最后一张帖子上,暗暗叹了口气。 乔静接到帖子去找乔五娘商量,“你准备送什么,咱们送个差不多的。” 乔五娘取出自己绣的荷包,“这个行吗?秦钰针线好,不知道会不会笑话我?” 乔静仔细地看,一只是天青色素绫底子,绣着两朵白玉兰,针脚还算精细,另一只则是宝蓝色底子绣着红梅。打开来瞧,白玉兰荷包里头放着冰片、丁香、苏合等物;红梅荷包里则放着一对小小的白玉莲子。 乔静点头道:“笑话什么?针线好坏另说,紧要的是你这份情意。她又不是不知道你,绣成这样已是费尽心思。” 乔五娘也觉得自己绣得虽不如秦钰,可总算能够见人,听到乔静这么说,也放下心来,又问:“三姐姐送什么?” 乔静笑道:“你送荷包,那我就送帕子吧,也是这两天才绣的,再加一盒新墨,留着她用或是赏人都行。” 姐妹两人商定好,九月初六一早就坐马车往秦家赶。 离什刹海越来越近,乔五娘的心跳得越来越急。 明知道,这是姐妹好友间的聚会,不可能见到那人,可一颗心却雀跃得厉害,教她不由地渴望,不由地期待。 自打上元节见过,转眼已是九个月,床头的素绢灯笼已经褪了颜色,梦里那张刚硬的面容开始变得模糊,唯有那双含着笑意的黑眸始终在心头闪现,愈来愈清晰。 乔五娘微微合了合眼,尽力让情绪稳定下来。 乔静看出她的异样,问道:“怎么了,脸色不太好?” 乔五娘支吾着回答:“没事,想必昨晚没睡好,头有点晕。”事实也是如此,为着今日到秦家,昨夜她翻来覆去很晚才睡着。 乔静体贴地吩咐丫鬟,“把窗户支开一条缝,透透气能好些。” 微凉的秋风扫过什刹海的水面,从车窗的缝隙透进来,乔五娘深吸一口气,感觉镇定了许多。 马车驶进簪儿胡同,慢了下来,乔五娘从晃动的窗帘缝看出去,蓦地呆住了…… 靠着墙边,有人正负手而立。 那人穿一身极不起眼的藏青色长袍,身材挺拔,肩宽腰细,目光深邃静谧,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许是感觉到她的目光,那人骤然看过来,眸中似是燃着火焰,灼热着她的心。 乔五娘的脸“唰”地涨得通红,她猛然收回目光,低下头,盯着裙边禁步的玉佩,就感觉,马车似乎擦着他的身体经过,而他的视线,始终盯在她的脸上。 马车停在清平侯府门口。 丫鬟们上前替主子戴上帷帽,又整了整裙裾。 乔五娘托着丫鬟的手跳下马车,落地的瞬间,目光情不自禁地向那人方才站立之处望去,透过轻薄的纬纱,不出所料地又看到他的笑。 那一刻,她听到了桃花慢慢绽开的声音。 钟琳跟秦钰站在拂云阁门前等着。 拂云阁是秦钰的住处,是个独门小院,正房三间,带东西厢房,东厢房是丫鬟住着,西厢房则摆放着她的嫁妆。 本来该是宋青葙迎接客人的,可她身子不方便久站,钟琳就自告奋勇地顶替了她的职责。 除了丁九娘之外,其余人都来了。 按着惯例,宋青葙先介绍了秦钰要许的人家,又说了几句感谢各位光临给秦钰添妆等场面话。 说完,底下人就拿出自己准备的添妆礼,说些祝福话,秦钰挨个道谢。 然后大家涌到西厢房看嫁妆。 乔五娘抽个空子凑到宋青葙身边,未开口,俏脸已经布上了红云,单薄的双眼皮下,眼眸盈盈如水光彩四射,“三娘,我瞧见他了。来的时候,他站在胡同口。三娘……” 宋青葙低声道:“前两天,我写帖子的时候,三弟说初六这天想告假。” “呀!”乔五娘又惊又喜,说话也语无伦次起来,“上元节那天,我也看到他了。在什刹海灯会上,三娘,我只见过他一面,可那天一下子就认出他了 。我们一句话都没说,他就是跟在我们身后,整整一晚上,每次回头都能看到他。三娘,你读过温飞卿的词吗,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宋青葙微笑地看着她。 乔五娘脸颊更红,低着头道:“我知道不该跟你说这些,可我心里憋得难受,又不能说给别人听,三娘,你笑话我么?你轻视我么?” “没有,我怎么会笑话你?”宋青葙连忙否认,俯到她耳边低声道,“成亲前,我也像你这般,心里挂着一个人,每次想起来都酸酸软软地,患得患失地。” 乔五娘猛地抓住宋青葙的手,“三娘,你真好”,又猛然松开,“我去瞧瞧嫁妆。”极快地闪出门外。 宋青葙莞尔,不由想起自己待嫁那段日子。 虽然没日没夜地赶嫁妆,可稍有空闲,就会想起那道高大魁梧的灰色身影,想起那双幽深的看不到底儿的黑眸,想起他站在树下痴痴望着自己的样子…… 虽是事过境迁,回忆起来,心头仍是半甜还酸。 宋青葙轻叹一声,不过半日未见,她有点想秦镇了,很想很想他。 约莫申初,宾客散尽。 钟琳与宋青葙两人歪在望海堂的大炕上,面对面说话。 钟琳笑道:“万没有想到你竟将小姑许给表哥,乍看觉得门第相差太大,仔细想想真是门好亲。” 宋青葙答道:“这不是我的功劳,是世子爷想的,难得的是侯爷竟然也同意,反倒大舅母那边考虑了两个月才给答复……这阵子都没见你,每次打发人去都说你不在家,倒是忙什么呢?” “这不跟你学的,”钟琳笑嘻嘻地说,“我替人保媒呢。你倒是猜猜,我给谁说亲?” 宋青葙懒懒地说:“大海捞针似的,我到哪儿去猜?” 钟琳也不卖关子了,笑道:“乔静!” 第108章 内容 乔静? 宋青葙讶然地问:“你怎么会给她说亲,男方家是哪里?” 钟琳便笑,“说起来话长,上个月,国子监王祭酒家里请客,王夫人是杭州人,跟我家沾着点亲,就请了我去。那天松鹤书院的李太太也去了,说起家里的小儿子还没说亲,王夫人就提到乔静,正好两边我也都认识,就从中牵个线。” 松鹤书院是杭州有名的书院,桃李满天下,出过很多进士,还曾经有人拜过相入过内阁。每年前去求学的士子数以百计,当然束脩费也贵得惊人。 李家公子都饱读诗书,才华横溢,家里生活也宽裕。 乔静若能结这门亲,确实不错。 宋青葙就问:“亲事已经定下来了?” 钟琳含含混混地说:“应该算是定下来了,正商议聘礼。”支吾片刻,忍不住大倒苦水,“没想到乔大太太账目算得很清,特地问礼单上的茶叶是龙井还是云雾,是明前茶还是雨后茶?又问,锦缎二十匹,是蜀锦还是云锦,是什么花色……龙井确实比云雾贵一些,云锦也比蜀锦体面,可让我夹在中间一天一封信写到杭州问这些事,她也不怕失了身份,让乔静难做?” 宋青葙同情地看着她,“既然接了这差事,就好人做到底,总归还有双媒婆鞋。再说,乔大太太算起来也是长辈……” 钟琳便道:“回头她给我送鞋的时候我也得挑挑,要妆花缎的鞋面,绣牡丹花,还得缀上红宝石。” “噗,”宋青葙一口茶叶喷出来,呛得直咳嗽。 送走钟琳,宋青葙暗自摇头,乔大太太向来精明,把乔大爷以及几个小妾管得服服帖帖,可在聘礼上计较得那么仔细,以后乔静嫁过去肯定受气。 就为了这点银钱,何苦来? 好在当初就没打算跟乔静结亲,否则还不有得闹腾? 正腹诽,听到新月在门口招呼,“大小姐过来了。” 接着是秦钰的声音,“嫂子在歇着?” 宋青葙连忙坐好,扬声道:“没睡,进来吧。” 秦钰抱着个朱漆雕海棠花的盒子进来,打开盒盖,笑道:“今儿收到的添妆,给嫂子过过目。” 宋青葙笑道:“既是给你添妆的,你就收着,以后按着别人的礼数添上一分还回去,特地拿过来干什么?” 秦钰解释道:“嫂子你看,大多数送的就是十几两银子的礼,可丁九娘送了这个。”从盒子里找出支赤金点翠镶石榴花的簪子,“是十娘一并带过来的。” 簪头的石榴花是红宝石镶成的,差不多指甲盖大小,看上去炫丽夺目。 这种成色与工艺的簪子,怕是要上百两银子。 宋青葙猜测道:“九娘极少戴这么华丽的首饰,想必是她的嫁妆。” 秦钰犹豫不决,“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嫂子帮我还回去吧?” 宋青葙叹口气,“若还回去岂不辜负了九娘对你的情分。你收着吧,别想那么多,我心里有数了……这两天你也累得够呛,回去好好歇着,明儿发嫁妆,后天就得上花轿,路上还得折腾七八天……大舅母宅心仁厚,你不懂的地方,尽管多看多听多问。” 秦钰看着宋青葙平和的笑容,听着她轻柔的声音,眼圈悄悄地红了。 她在秦家长了十五年,从未走过亲戚,也没交过朋友,京都人甚至不知道秦家除了三个儿子外,还有个女儿。 陈姨娘急得头发都白了,担心她嫁不出去,她也以为一辈子就待在拂云阁了。 可嫂子进门后,带她探亲访友,带她认识朋友,教她当家理事……过去的一年里,她学到的东西见过的世面比前十四年加起来都要多。 秦钰敛袂,郑重地朝宋青葙行了个礼,“嫂子的大恩,秦钰永生难忘。以后定然会好好过日子,好好孝敬大舅母,不让嫂子忧心。” 宋青葙拉起她来,嗔道:“怎么变得这样生分,一家人竟说起两家话来,你既然喊我嫂子,难道我不该管你的事?” 秦钰怕挤着她的肚子,不敢抱她,只拉着她的手,嘤嘤地哭,“别人家的嫂子不是这样的,今天说起来,十娘一个劲儿地羡慕我。” 宋青葙笑着替她擦擦泪水,“既是觉得嫂子好就别哭了,免得被人看到还以为嫂子欺负你。” 秦钰又拜了两拜,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初八那天,二表哥亲自来迎亲,秦铭跟秦钧跟着花轿准备送到济南府。 家里冷不丁少了三口人,感觉更加冷清。 宋青葙窝在秦镇怀里,呢喃道:“还好你不去济南,否则……” “舍不得我?”秦镇抚摸着她圆润的肩头,柔声地问。 “嗯,”宋青葙闷声答,“我一个人在家害怕。” 秦镇低叹:“阿青有了身孕后变傻了,你也不想想,我怎么可能舍下你不管?”扳起她的脸,接着微弱的星光寻着她的唇,吻了上去。 宋青葙仰着头,很自然地承接他的吻。 先是温柔地轻触,很快地,单纯的碰触不足以慰藉压制已久的欲念,秦镇用舌尖撬开她的齿缝,探进去,与她的纠缠在一起。 许是因为有了身子而格外敏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欢爱,宋青葙感觉自己就像屋顶晒得极透的茅草,一点就着。 她的手紧紧地箍住他的脖子,更深地迎合着他。 秦镇的手便沿着她顺滑的肩头落在胸前的丰盈上,因着怀孕,她的胸比以前饱满了许多,握在手里,水蜜桃一般,沉甸甸的。 秦镇爱不释手,指尖轻轻地拨动着顶端的嫣红。 宋青葙开始情动,不自禁地发出细细的呻~吟,呼吸也变得急促。 她的情绪影响着他,秦镇手底不觉加重了几分力度,他的掌心很粗糙,带着层薄茧,揉捏的时候会有些疼痛。 可着疼痛却让宋青葙的感觉越发敏锐越发强烈。她忍不住揽紧他的腰身,将自己贴紧他。 秦镇低低地笑,“别急,”低头含住她胸前的嫣红,用力的吸吮。 “嘶,”宋青葙倒吸一口冷气,身子一寸寸软下来,像是床边摊着的素绸中衣,毫无筋骨,可脑中却强烈地叫嚣着,想要!想要! 这念头很快化成现实,宋青葙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世子爷……” 秦镇故作不知地停下,柔声问:“怎么了?” 宋青葙又气又急,扭着身子嘟哝道:“我难受。” 秦镇的声音越发低柔,低柔得近乎缠绵,“哪里难受?” 宋青葙赌气道:“肚子痛。”拍开秦镇的手,转过头去。 秦镇心情极为愉悦,俯在她耳边,“等不及了?”温热的气息扑在她的颈间、耳后,大手沿着她如山峦般起伏的曲线蜿蜒而下,到达那处湿润之地,极熟练地寻到她的敏感之处,不轻不重地捻着。 宋青葙身子微颤,酥麻一波一波地从他的手指碰触之处涌向四肢五骸。 秦镇扳过她的身子,小心地将几乎按捺不住的昂扬探进那处温暖的所在。 身体的空虚被充满,宋青葙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秦镇顾忌着她的肚子,不敢大幅度地动作,只慢慢地在她体内打转,与她厮磨纠缠。 宋青葙全身颤抖,肌肤泛起细小的颗粒,越发将他包裹得紧,片刻都舍不得松开。 被包裹的紧实感让秦镇不能自已,他不再甘心这么轻柔的摩擦。 借着星光,他凝视着她的双眸,每次要攀上顶峰时,她的眸中就会有水汽氤氲,这次也不例外。 秦镇压抑着的情~欲潮水般猛地汹涌起来,一次次冲击着她的身体。 宋青葙咬着唇,指甲深深地掐进了他的肌肤。 ———— 日上三竿,明晃晃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进内室,姜黄色的帐帘低低垂着,安详静谧。 突然帐帘里传来悉悉索索的穿衣声,接着一双沉稳的大手伸出来,把帐帘拢在床头,用银制的帐钩勾住。 帐里顿时明亮起来。 秦镇倚在床边,低头凝视着仍然酣睡的宋青葙,神情愉悦而满足。 宋青葙侧卧着,中衣松松地拢在胸前,透过衣襟,可以看到那处令人销魂的风景。 昨夜,虽没有太过激烈,可是却持久,他爱极了那种在她体内辗转研磨的感觉,然后看着她的目光由清澈转而迷离,再蒙上氤氲的雾气。 到底痴缠了多久,他也不太清楚。 只记得重新洗漱后,她说肚子饿。 他就叫起厨房的婆子下了碗热汤面,两个人坐在床上分吃一碗面。 他以前从没在床上吃过东西,也不曾赖过床睡过懒觉。 可自跟她成亲,好像原本看不习惯的事情一下子变得顺理成章理所当然了。 秦镇替宋青葙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再度将帐帘拢好,走出外间对新月道:“夫人仍睡着,稍待会再做饭。我到外院吃。” 新月清脆地应了声。 秦镇想了想,折回内室,研好墨,提笔在纸上写道:去铺子里,晚饭回来吃,不用等我。 用镇纸压着,平摊在炕桌上。 宋青葙睡到正午才起,吃午饭时看到了纸条,不由莞尔:就这么一句话,交代下人就好,还特特地研磨铺纸。 又想起他的脾性,在下人面前总是板着脸,非得迫不得已,不愿开口。 宋青葙摇着头,细心地折好纸笺,塞进了抽屉里。 新月等宋青葙吃完饭,把碧柳的嫁妆单子取过来,“常贵那边屋子都收拾齐整了,一应家具都备好了,说不用咱这头操持,只到时候过来接人就行。上边是碧柳姐姐这阵赶好的被褥,还有喜铺送过来的物事。” 宋青葙沉吟会,道:“碧柳跟常贵都得在府里当差,不经常在那头住,家具不置办也使得。不过嫁妆要好看点,至少得八抬。后街上的屋子找好了没有?” 新月笑道:“林管家上个月就找好了,是个三间的小院,这会正找人粉刷墙面,平整地面。府里还有大小姐打家具剩的木头,林管家还说按着后街屋子的尺寸,多少添几样家具进去,让夫人放心,一定会让碧柳姐姐住得舒心。” 常家在东城,到簪儿胡同乘马车也得将近一个时辰。 所以,碧柳成亲后头一个月住在婆家,过完对月就跟常贵搬到清平侯府后街上住,当然两个人都便宜。 宋青葙怀孕后脑子迟钝了很多,加上前阵子被秦钰的亲事慌乱的,一时忘了在后街上找房子。还是前两天偶尔想起来,才吩咐新月的。 没想到千玉竟事事想在了前头,事事办得周到。 宋青葙不由感慨,因看到新月隐隐透着羞色的粉颊,遂笑道:“林管家如今也是府里有头有脸的人,经常出门办事,总穿外头买的衫子不太合适,你跟针线上的婆子商量商量,给林管家缝几件时兴样子的长衫,穿出去也是咱们府里的体面。” 新月眸中一亮,咬着唇答应,“是,夫人。” 宋青葙将嫁妆单子还给她,“按照一千两银子准备,若不够,回头再添。” 新月讶然地瞪大了眼。 一千两银子,不够再添。 要知道,寻常人家成亲有一百两银子也足可以办得体体面面,碧柳姐姐再怎么受器重,可也是个下人,竟然要用一千两银子置办嫁妆? 眼下,自己每月六两银子的月钱,就是一点不动用,也得十七八年才能攒够一千两。 假如自己忠心跟随夫人,夫人也会给自己这么大的体面吧? 新月捏着嫁妆单子,暗暗下定了决心。 十月初,李太医再次来诊脉,说宋青葙怀得可能是女儿。 宋青葙有些许失望,她并非不喜欢女儿,只是觉得头一胎是儿子,自己的压力就不那么大了。 秦镇却很喜欢,哄着宋青葙道:“想想生个像你这么好看的女儿多好啊,长大了帮你描花样子,跟你商量什么样子的袄儿时兴,什么颜色的裙子配起来好看,还能跟你说贴心话。儿子有什么好,就会调皮捣蛋,娶了媳妇就忘了娘。” 宋青葙哭笑不得,可也不能否认,有那么几分道理在。 而且,白香应该也喜欢个孙女吧? 清平侯对生男生女无所谓,反正儿子跟儿媳妇都还年轻,生完这个过两年还可以再生,一直生上七八个,肯定能生出个孙子来。 老夫人却失望得不行,“就说是个没福气的……” 魏妈妈笑道:“都说先开花后结果,先有闺女后生儿子,正凑成个好字?” 老夫人嘀咕道:“你看她那腰身,细得跟把香葱似的,瞧着就不像好生养的……不过,老话说肚子尖生儿子,肚子圆生闺女,前阵子我打量着她这肚子挺尖的,别是太医给诊错了?不行,得给他们换个太医,这个太医不牢靠。”下炕就往门外走。 魏妈妈急忙跟着后头劝,“老夫人,要换太医也得先打听打听哪个医术好,哪个断脉准,这么冷不丁就换,老夫人倒是想换谁?” 老夫人想想也是,扳着手指头道:“早些年太医院有四位专给妃嫔瞧病的太医,医术精得不得了,也不用诊脉,只往跟前一站,他就知道你怀的是男是女,几时生产……对了,我以前收着个专生儿子的方子,回头找出来,让镇儿媳妇按着方子配好药吃,指定能生儿子。” 魏妈妈知道那个方子,打哪儿来的不知道,灵不灵验也不清楚,反正从来没有人试过。 这样贸然吃下去,可保不准吃出什么毛病来。 魏妈妈磨蹭着东边翻翻,西边找找,只推说忘记往哪里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 老夫人在别的事情记性不太好,偏偏这事却记得牢,亲自打开旧年的首饰盒子,果然在最底层翻出了那张已经发黄的纸。 老夫人展开纸,对着窗口看了看,“就是这个,一天一副,连吃十天,”递给魏妈妈,“快送过去,别耽误了。” 魏妈妈没办法,揣着字纸来到望海堂。 正好秦镇要出门,恰与魏妈妈碰了个正着。 听完魏妈妈的来意,秦镇阴沉着脸接过字纸,三下两下撕了个粉碎…… 第109章 魏妈妈见状,知晓秦镇并无照方抓药的意思,松口气,委婉地说:“老夫人年岁大了,越发想不开,只要世子爷心里明白就行。这儿子闺女都一样,能顺顺利利地生下来就好,大奶奶岁数小,有的是机会生儿子。” 秦镇知道老夫人素来各色,这几年全靠魏妈妈劝着,才没生出大事,因而对魏妈妈很有几分敬重,遂耐着性子听完她的话。 等魏妈妈走后,秦镇压抑着的怒气便无法控制地发作出来,抬脚踢向路旁碗口粗的玉兰树,玉兰树“咔嚓”断为两截,倒下的树冠压塌了不少花盆。 远山原本跟在他后面,因见他与魏妈妈说话,识趣地避到了一旁,这会瞧见他踢到了玉兰树,连忙跑上前,唤道:“爷?” 秦镇犹未消气,喝一声“滚”,手起脚落,连打带踹,接连又倒了七八棵树。 出过气,秦镇静立片刻,吩咐远山,“找人收拾了,”又匆匆走回正房。 宋青葙坐在窗前绣花,头微低着,露出颈后一小截白皙的肌肤。 秋阳暖暖地照进来,整个人像是笼上一层金黄的光晕,温馨静谧。 秦镇紧绷着的身子蓦地放松下来,轻轻地走过去,柔声问:“肚子蜷着不舒服,歇一会儿吧。” 猛然听到他的话,宋青葙吓了一跳,嗔他一眼,将手中的线绣完,咬断线头,才缓缓回头,问道:“不是要出门,怎么还没走?” 秦镇不答,却探头看了看绣花架子上绷着的杭绸料子,上面绣着一对嬉戏的蝴蝶,便问:“绣的是什么?” “给闺女穿的肚兜,好看吗?”宋青葙笑着解释,“到时里面衬上层细棉布,既软和又保暖。” “好看,”秦镇展臂抱住了她,头抵在她的肩窝,有淡淡的茉莉花香味入鼻,这香气让他心安。 宋青葙本能地察觉到秦镇的情绪不对,却什么都不问,顺从地靠在他怀里。 少顷,秦镇抬起头,笑道:“我找人把东安门那处宅子收拾收拾,咱们过两天搬到那里住好不好?” 宋青葙温声道:“好,去住多久?我让人把衣物被褥、杂七杂八等要带过去的东西整理一下。” 秦镇微愣,想起现下家里的什物都是用惯了的,搬到新住处必然万分不便,宋青葙又挺着大肚子……可她却毫不犹豫地说好。 又想起,自己但凡有什么提议,她从不曾开口反对,总是顺着他。 即便他说错了,她也会说,“世子爷说的对,不过还有个更好的法子……” 秦镇心里柔情满溢,盯着宋青葙的目光越发柔和,“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去,就是觉得这里离着什刹海近,冬天风大,太冷了。” 冬天门窗都关得极严实,而且屋里生着火盆,怎么可能冷? 宋青葙腹诽,却并不反驳他,仍是顺着先前的话说道:“世子爷想得周到,先让人收拾出来也好,随时可以去住,等哪天得闲了咱俩就过去,别人谁也不带。” 秦镇闻言,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 有针尖似的东西刺在她的手背上,宋青葙反手一看,却是秦镇掌心扎着几根细小的木刺。 “怎么弄的,你就不觉得痛?”宋青葙嗔怪地瞪他一眼。 秦镇浑不在意地说:“没感觉出来。” “你呀——”宋青葙无语,取过针线笸箩,找了一根针在唇边抿了抿,“我给你挑出来。” 端着红枣茶进来的新月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两人并肩坐在窗前,宋青葙捏着秦镇的掌心,专心挑刺,而秦镇则痴痴地凝视着宋青葙,目光温柔而专注。 托盘放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撞击声,两人却都没有回头。 新月轻手轻脚地出去,心里有莫名地感动。 以前,她多少会疑惑夫人这般冰雪聪明心思细致的人物为何会看上世子爷这种粗糙冷漠的男子。 但是,随着在夫人跟前服侍的时间越久,她越来越感觉到夫人跟世子爷真的很般配。 夫人在人前温和大度,可私下的性子却有些急,爱发小脾气,而世子爷人前不爱说话,跟夫人的话却很多,伏低做小地哄着她。 新月不由想到自己,林管家素来优雅温和,说起话来也总是不紧不慢地,不亲密一分,也不疏远一分。 前几天,她把做好的衣衫送过去,林管家云淡风轻地说:“替我谢谢夫人,”又浅淡地笑,“新月的针线真好,想必是费了不少功夫。” 她又羞又窘,转身走了。 现在想想,却觉得,他那笑容只挂在唇角,却未达眼底。 这般虽近实远的林蒙,可会有一天,也像世子爷那般,小心地哄着自己? 新月不敢想,可心里却充满了期待。 远山的动作很快,等秦镇再度走出望海堂时,倒掉的树干已经连根拔出,几个小厮正在平整地面。 秦镇扫了一眼,脚步未停,朝菱花轩走去。 进了书房,秦镇径直跪在清平侯面前,沉声道:“父亲,儿子不孝,打算跟三娘搬出去住。” 清平侯放下手里的书,斜了秦镇一眼,“怎么回事?” 秦镇抬起头,眼里有不驯的光,“儿子不孝,娶了个不讨祖母欢心的媳妇……三娘不管做什么,都能惹得祖母生气,祖母年纪大了,不能再日日如此受气。儿子想跟三娘搬出去住两年,让祖母畅快畅快。” 清平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老夫人是什么样的人,他怎会不清楚,只是没想到儿子竟然克制着不拍桌子,还能说出这种以退为进的话来? 明摆着,府里的事情都是秦镇两口子在管,而且管得是条理分明井然有序,如果两人搬出去,这一大摊子事岂不又落在自己身上。 他好容易把这堆杂事推出去,不可能再揽回来。 况且,他还想脱身去贵州,看看岳父岳母还有……白香。 清平侯叹口气,“你先回去吧,我考虑两天。” 秦镇起身,高大的身影走到门口,又停住,“两天后,我来听父亲的答复。” 清平侯轻轻挥了挥手。 站在屋里思量片刻,清平侯叫小厮将前两年的旧账簿找出来,摞了两大摞,每个小厮抱着一摞,来到瑞萱堂。 老夫人看着足有半人高的账簿,纳罕地问道:“这是干什么来了?” 清平侯在官帽椅上坐下,满面忧愁地说:“刚镇儿来说,她媳妇老惹您生气,想把她休了。我寻思着也行,休了就休了,凭咱家这门第,还怕找不到好的。不过这阵子,都是镇儿媳妇管家,眼下要休了她,账目自然不能再让她经手,我外面一摊子事,没办法,家里的事只能交给娘来管。” 老夫人听着不太对劲,刚想开口,清平侯将上面的六七本账簿拿到桌面上,“这是一年多来的账,娘这几天对出来,看有什么纰漏,别等人走了找不着主儿。还有给钰儿置办嫁妆,除了八千两银子的聘礼外,还外贴了五千两,喜铺、瓷器店还有木器店那里都赊着账,娘看看能从哪儿把这五千两找补出来,早点还上,免得被人指点着说欠债不还。” 清平侯一长串话说完,老夫人终于得着机会,她不关心五千两银子,开口就问重孙子,“镇儿是啥意思,怎么想起来休妻,我那重孙子呢?我大清早才给他送去生儿子的方子。” 清平侯浑不在意地说:“太医给看了,说是个打胎损阳寿的方子……镇儿媳妇福薄,兴许生不出儿子,回头给镇儿娶个好生养的。现在休妻,下个月把宋三娘这头就利索了,年底就托人给镇儿说亲,镇儿名声不太好,上次等了三四年才说了宋三娘,这次豁上去再等三四年,从定亲到成亲也得一年,然后进门就怀,过一年也就生了。娘,再有六年,您准保能抱上重孙子。” 老夫人一听就傻了,还得六年,就算六年后,她真有了重孙子,也保不准她还能抱动重孙子。 老夫人平常的事糊涂,可对重孙子的事半点不糊涂,心里默默地合计,宋三娘明年三月就生产,中间隔上半年,兴许年底还能怀上,后年就能抱重孙子了。满打满算是两年,比等那遥遥无期的六年靠谱多了。 想罢,老夫人气得拍着桌子骂道:“镇儿这个糊涂东西,哪能说休妻就休妻?宋三娘不能休。” 清平侯忙赔笑,“娘别生气,镇儿也是想到宋三娘本来名声也算不得好,嫁到咱家还不知道收敛,隔三差五惹娘生气,休了也就休了,娘心里也能舒畅点。镇儿这是一片孝心。” “孝顺个屁,”老夫人气急,第二次说了“屁”字,“要孝顺,休妻的事就不该不知会我,成亲时候瞒着我,这要休妻了还瞒着我。你说说,这个家里,我什么时候说了算过?难不成我就是个摆设?” 清平侯苦笑:要是老夫人真是个摆设那倒好了,他也不至于学儿子这套以退为进的计谋。 其实老夫人对宋青葙倒也没有多大的恨意,开头自然是觉得自个亲孙子不声不响地娶了个名声不好的媳妇回家,心里怀着怨气。 这怨气不能发在儿子身上,也舍不得发在孙子身上,只能在宋青葙身上出气。 时候一长,就成了习惯。 同样的事,若是秦钰做,就是千好万好,若是宋青葙做,就是千不该万不该。 可她也承认,自打这个孙媳妇进门,她的日子过得挺舒心,且不说隔三差五送点心来,就过年跟中秋阖家聚在一起吃饭就让她很是知足。 二十多年来,逢年过节,她都是跟魏妈妈大眼对小眼。这两遭儿,她却能享受到儿孙绕膝的热闹与自豪。 老夫人心里明白都是宋青葙在暗中操持,面上却不肯给她半点好脸色。 如今,听说秦镇要休妻,老夫人真慌了。 除去重孙子不说,老夫人担心再娶一个,万一是个不好相与的,她这顺心日子就到头了。 老夫人烦躁地把桌上的账簿扒拉到一边,斩钉截铁地说:“不行!镇儿不能休妻,我还等着抱重孙子,我得跟他说,要真休了宋三娘,我跟他没完。” 清平侯紧接着道:“镇儿也是为娘着想,宋三娘惹娘生了多少气……而且,这胎,太医明说了就是个闺女。” 老夫人反问道:“闺女怎么了,能生闺女就能生儿子,有得是先开花后结果的人家。” 听到此话,清平侯站起身,恭敬地说:“既然有了娘的话,我这就把镇儿训一顿,不能动不动就休妻,咱家素来门风清白,男无再娶之男,女无归家之妇,不能让他好名声给败坏了。” 老夫人指着地上的账簿说:“把这个拿回去,还是让镇儿媳妇管着。她现□子重,让镇儿管着。” 清平侯笑笑,吩咐小厮又原样把账本抱了回去。 秦镇得知老夫人的态度,打鼻孔重重地出了口粗气,吩咐远山,“此事,你知我知,不许传到夫人耳朵里,知不知道?” 远山忙不迭地点头,“小的明白。” 其实宋青葙不必特意问,也猜出了几分。 那天,秦镇出门后,她就让新月到前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新月也是个心思灵透的,见到正平整路面的小厮,装作不在意地问了几句,回去告诉宋青葙,“魏妈妈跟世子爷不知道说了什么,世子爷就发了火,把门口的玉兰树还有两棵桂花树给踢到了。” 宋青葙情知是又是老夫人再生事。 不过,眼下,她并不在乎,反正万事都有秦镇出头,就是天塌了,也是秦镇顶着。她只一心一意地照顾好肚子里的孩子就行。 至于事情是如何解决的,宋青葙并没有问,只是看到秦镇的脸色比往日好,也就松快了几分。 转眼到了十月,送嫁的秦铭跟秦钧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第110章 魏妈妈见状,知晓秦镇并无照方抓药的意思,松口气,委婉地说:“老夫人年岁大了,越发想不开,只要世子爷心里明白就行。这儿子闺女都一样,能顺顺利利地生下来就好,大奶奶岁数小,有的是机会生儿子。” 秦镇知道老夫人素来各色,这几年全靠魏妈妈劝着,才没生出大事,因而对魏妈妈很有几分敬重,遂耐着性子听完她的话。 等魏妈妈走后,秦镇压抑着的怒气便无法控制地发作出来,抬脚踢向路旁碗口粗的玉兰树,玉兰树“咔嚓”断为两截,倒下的树冠压塌了不少花盆。 远山原本跟在他后面,因见他与魏妈妈说话,识趣地避到了一旁,这会瞧见他踢到了玉兰树,连忙跑上前,唤道:“爷?” 秦镇犹未消气,喝一声“滚”,手起脚落,连打带踹,接连又倒了七八棵树。 出过气,秦镇静立片刻,吩咐远山,“找人收拾了,”又匆匆走回正房。 宋青葙坐在窗前绣花,头微低着,露出颈后一小截白皙的肌肤。 秋阳暖暖地照进来,整个人像是笼上一层金黄的光晕,温馨静谧。 秦镇紧绷着的身子蓦地放松下来,轻轻地走过去,柔声问:“肚子蜷着不舒服,歇一会儿吧。” 猛然听到他的话,宋青葙吓了一跳,嗔他一眼,将手中的线绣完,咬断线头,才缓缓回头,问道:“不是要出门,怎么还没走?” 秦镇不答,却探头看了看绣花架子上绷着的杭绸料子,上面绣着一对嬉戏的蝴蝶,便问:“绣的是什么?” “给闺女穿的肚兜,好看吗?”宋青葙笑着解释,“到时里面衬上层细棉布,既软和又保暖。” “好看,”秦镇展臂抱住了她,头抵在她的肩窝,有淡淡的茉莉花香味入鼻,这香气让他心安。 宋青葙本能地察觉到秦镇的情绪不对,却什么都不问,顺从地靠在他怀里。 少顷,秦镇抬起头,笑道:“我找人把东安门那处宅子收拾收拾,咱们过两天搬到那里住好不好?” 宋青葙温声道:“好,去住多久?我让人把衣物被褥、杂七杂八等要带过去的东西整理一下。” 秦镇微愣,想起现下家里的什物都是用惯了的,搬到新住处必然万分不便,宋青葙又挺着大肚子……可她却毫不犹豫地说好。 又想起,自己但凡有什么提议,她从不曾开口反对,总是顺着他。 即便他说错了,她也会说,“世子爷说的对,不过还有个更好的法子……” 秦镇心里柔情满溢,盯着宋青葙的目光越发柔和,“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去,就是觉得这里离着什刹海近,冬天风大,太冷了。” 冬天门窗都关得极严实,而且屋里生着火盆,怎么可能冷? 宋青葙腹诽,却并不反驳他,仍是顺着先前的话说道:“世子爷想得周到,先让人收拾出来也好,随时可以去住,等哪天得闲了咱俩就过去,别人谁也不带。” 秦镇闻言,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 有针尖似的东西刺在她的手背上,宋青葙反手一看,却是秦镇掌心扎着几根细小的木刺。 “怎么弄的,你就不觉得痛?”宋青葙嗔怪地瞪他一眼。 秦镇浑不在意地说:“没感觉出来。” “你呀——”宋青葙无语,取过针线笸箩,找了一根针在唇边抿了抿,“我给你挑出来。” 端着红枣茶进来的新月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两人并肩坐在窗前,宋青葙捏着秦镇的掌心,专心挑刺,而秦镇则痴痴地凝视着宋青葙,目光温柔而专注。 托盘放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撞击声,两人却都没有回头。 新月轻手轻脚地出去,心里有莫名地感动。 以前,她多少会疑惑夫人这般冰雪聪明心思细致的人物为何会看上世子爷这种粗糙冷漠的男子。 但是,随着在夫人跟前服侍的时间越久,她越来越感觉到夫人跟世子爷真的很般配。 夫人在人前温和大度,可私下的性子却有些急,爱发小脾气,而世子爷人前不爱说话,跟夫人的话却很多,伏低做小地哄着她。 新月不由想到自己,林管家素来优雅温和,说起话来也总是不紧不慢地,不亲密一分,也不疏远一分。 前几天,她把做好的衣衫送过去,林管家云淡风轻地说:“替我谢谢夫人,”又浅淡地笑,“新月的针线真好,想必是费了不少功夫。” 她又羞又窘,转身走了。 现在想想,却觉得,他那笑容只挂在唇角,却未达眼底。 这般虽近实远的林蒙,可会有一天,也像世子爷那般,小心地哄着自己? 新月不敢想,可心里却充满了期待。 远山的动作很快,等秦镇再度走出望海堂时,倒掉的树干已经连根拔出,几个小厮正在平整地面。 秦镇扫了一眼,脚步未停,朝菱花轩走去。 进了书房,秦镇径直跪在清平侯面前,沉声道:“父亲,儿子不孝,打算跟三娘搬出去住。” 清平侯放下手里的书,斜了秦镇一眼,“怎么回事?” 秦镇抬起头,眼里有不驯的光,“儿子不孝,娶了个不讨祖母欢心的媳妇……三娘不管做什么,都能惹得祖母生气,祖母年纪大了,不能再日日如此受气。儿子想跟三娘搬出去住两年,让祖母畅快畅快。” 清平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老夫人是什么样的人,他怎会不清楚,只是没想到儿子竟然克制着不拍桌子,还能说出这种以退为进的话来? 明摆着,府里的事情都是秦镇两口子在管,而且管得是条理分明井然有序,如果两人搬出去,这一大摊子事岂不又落在自己身上。 他好容易把这堆杂事推出去,不可能再揽回来。 况且,他还想脱身去贵州,看看岳父岳母还有……白香。 清平侯叹口气,“你先回去吧,我考虑两天。” 秦镇起身,高大的身影走到门口,又停住,“两天后,我来听父亲的答复。” 清平侯轻轻挥了挥手。 站在屋里思量片刻,清平侯叫小厮将前两年的旧账簿找出来,摞了两大摞,每个小厮抱着一摞,来到瑞萱堂。 老夫人看着足有半人高的账簿,纳罕地问道:“这是干什么来了?” 清平侯在官帽椅上坐下,满面忧愁地说:“刚镇儿来说,她媳妇老惹您生气,想把她休了。我寻思着也行,休了就休了,凭咱家这门第,还怕找不到好的。不过这阵子,都是镇儿媳妇管家,眼下要休了她,账目自然不能再让她经手,我外面一摊子事,没办法,家里的事只能交给娘来管。” 老夫人听着不太对劲,刚想开口,清平侯将上面的六七本账簿拿到桌面上,“这是一年多来的账,娘这几天对出来,看有什么纰漏,别等人走了找不着主儿。还有给钰儿置办嫁妆,除了八千两银子的聘礼外,还外贴了五千两,喜铺、瓷器店还有木器店那里都赊着账,娘看看能从哪儿把这五千两找补出来,早点还上,免得被人指点着说欠债不还。” 清平侯一长串话说完,老夫人终于得着机会,她不关心五千两银子,开口就问重孙子,“镇儿是啥意思,怎么想起来休妻,我那重孙子呢?我大清早才给他送去生儿子的方子。” 清平侯浑不在意地说:“太医给看了,说是个打胎损阳寿的方子……镇儿媳妇福薄,兴许生不出儿子,回头给镇儿娶个好生养的。现在休妻,下个月把宋三娘这头就利索了,年底就托人给镇儿说亲,镇儿名声不太好,上次等了三四年才说了宋三娘,这次豁上去再等三四年,从定亲到成亲也得一年,然后进门就怀,过一年也就生了。娘,再有六年,您准保能抱上重孙子。” 老夫人一听就傻了,还得六年,就算六年后,她真有了重孙子,也保不准她还能抱动重孙子。 老夫人平常的事糊涂,可对重孙子的事半点不糊涂,心里默默地合计,宋三娘明年三月就生产,中间隔上半年,兴许年底还能怀上,后年就能抱重孙子了。满打满算是两年,比等那遥遥无期的六年靠谱多了。 想罢,老夫人气得拍着桌子骂道:“镇儿这个糊涂东西,哪能说休妻就休妻?宋三娘不能休。” 清平侯忙赔笑,“娘别生气,镇儿也是想到宋三娘本来名声也算不得好,嫁到咱家还不知道收敛,隔三差五惹娘生气,休了也就休了,娘心里也能舒畅点。镇儿这是一片孝心。” “孝顺个屁,”老夫人气急,第二次说了“屁”字,“要孝顺,休妻的事就不该不知会我,成亲时候瞒着我,这要休妻了还瞒着我。你说说,这个家里,我什么时候说了算过?难不成我就是个摆设?” 清平侯苦笑:要是老夫人真是个摆设那倒好了,他也不至于学儿子这套以退为进的计谋。 其实老夫人对宋青葙倒也没有多大的恨意,开头自然是觉得自个亲孙子不声不响地娶了个名声不好的媳妇回家,心里怀着怨气。 这怨气不能发在儿子身上,也舍不得发在孙子身上,只能在宋青葙身上出气。 时候一长,就成了习惯。 同样的事,若是秦钰做,就是千好万好,若是宋青葙做,就是千不该万不该。 可她也承认,自打这个孙媳妇进门,她的日子过得挺舒心,且不说隔三差五送点心来,就过年跟中秋阖家聚在一起吃饭就让她很是知足。 二十多年来,逢年过节,她都是跟魏妈妈大眼对小眼。这两遭儿,她却能享受到儿孙绕膝的热闹与自豪。 老夫人心里明白都是宋青葙在暗中操持,面上却不肯给她半点好脸色。 如今,听说秦镇要休妻,老夫人真慌了。 除去重孙子不说,老夫人担心再娶一个,万一是个不好相与的,她这顺心日子就到头了。 老夫人烦躁地把桌上的账簿扒拉到一边,斩钉截铁地说:“不行!镇儿不能休妻,我还等着抱重孙子,我得跟他说,要真休了宋三娘,我跟他没完。” 清平侯紧接着道:“镇儿也是为娘着想,宋三娘惹娘生了多少气……而且,这胎,太医明说了就是个闺女。” 老夫人反问道:“闺女怎么了,能生闺女就能生儿子,有得是先开花后结果的人家。” 听到此话,清平侯站起身,恭敬地说:“既然有了娘的话,我这就把镇儿训一顿,不能动不动就休妻,咱家素来门风清白,男无再娶之男,女无归家之妇,不能让他好名声给败坏了。” 老夫人指着地上的账簿说:“把这个拿回去,还是让镇儿媳妇管着。她现□子重,让镇儿管着。” 清平侯笑笑,吩咐小厮又原样把账本抱了回去。 秦镇得知老夫人的态度,打鼻孔重重地出了口粗气,吩咐远山,“此事,你知我知,不许传到夫人耳朵里,知不知道?” 远山忙不迭地点头,“小的明白。” 其实宋青葙不必特意问,也猜出了几分。 那天,秦镇出门后,她就让新月到前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新月也是个心思灵透的,见到正平整路面的小厮,装作不在意地问了几句,回去告诉宋青葙,“魏妈妈跟世子爷不知道说了什么,世子爷就发了火,把门口的玉兰树还有两棵桂花树给踢到了。” 宋青葙情知是又是老夫人再生事。 不过,眼下,她并不在乎,反正万事都有秦镇出头,就是天塌了,也是秦镇顶着。她只一心一意地照顾好肚子里的孩子就行。 至于事情是如何解决的,宋青葙并没有问,只是看到秦镇的脸色比往日好,也就松快了几分。 转眼到了十月,送嫁的秦铭跟秦钧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存稿箱弄错了,明天会替换~晕死了 第111章 进了腊月,本该是最忙碌的时候,宋青葙却一如既往的清闲。 钟琳忙里偷闲过来一趟,除了年节礼,还带了几件诚哥儿的小衣服,“……都说小孩子穿别人的旧衣好,挑了几件面料软的,贴身穿。” 宋青葙笑道:“那太好了,前几天,大表嫂还送来一包,正好我也没空做,这下省事了。” 正说话,新月端来茶点。 宋青葙让了让钟琳,自己也拿起一块。 钟琳看她吃得香甜可口,又见她面色粉嫩更胜往日,不由地笑:“到底是丫头体贴娘亲,看着你什么事都没有,吃喝都不误,当初我喝口水都要吐,足足受了七八个月的罪。” 宋青葙咬着核桃酥小口小口地吃,吃完了才开口道:“除了开头几天不舒服外,再没有别的不适,每天能吃能睡。”顿了顿,问起乔静的亲事,“婚期定了没有,定在几时?” 钟琳苦着脸叫声阿弥陀佛,“总算定下来了,六月初八。还好没被乔大太太折腾死,开头说定在四月,乔大太太说太急,怕别人以为乔静着急出嫁,后来改在十月,乔大太太又说乔静七月的生日,十月份就十八了,十八岁才出嫁说出去不好听,改了好几次才定下这个日子……李家到底是诗书世家,从头到尾都没作声,一点儿没挑剔。” 宋青葙叹道:“现在好说,等嫁过去就不知怎么样了,要真还是半点芥蒂都没有,那才算是宽厚人家。” 两人嗟叹一会,钟琳告辞回去。 新月却闪身进来,拿着一封信,笑嘻嘻地说:“远山刚送过来,说是济南府来的。” 宋青葙展开信纸一看,果然是秦钰写的,说嫁过去日子过得挺顺心,大舅母很慈爱,既不让她在跟前立规矩,也不要求每天晨昏定省。 又说,现在知道当家理事的难处了,她跟二表哥住着一个小院子,使唤了八个下人,就只管着自己的小家,她都觉得挺难,幸好二表哥手把手告诉她。想想以前在家里,看着宋青葙管家,觉得挺轻松也挺威风,现在轮到自己头上才觉出真是不容易。 最后,说自己怀了身孕,一时半会儿不能回来,让宋青葙代为向老夫人及父亲问安。 宋青葙吃了一惊,九月中才成亲,十一月就有了喜讯,这也太快了。而且,秦钰比自己小,以前大舅母还特地嘱咐秦镇,别让自己太早生孩子。 果然,就算仁厚如大舅母,对闺女与媳妇还是不同的。自个闺女当然是晚点生要好,可媳妇就越早越好。 宋青葙静思片刻,又转念一想,秦钰只比自己小半岁,产期也比自己晚半年,应该是明年的九月,岂不也是十七岁,倒也不小了。 翻来覆去一寻思,宋青葙不禁汗颜,到底怎么了,竟然胡乱猜测起大舅母来,让她知道了岂不伤心。 宋青葙刚把信收好,秦镇阔步而入,带回来几本账簿,“……今年田庄的帐。你的两个田庄共收益三千八百两,家里田庄收益五千七百两,比往年翻了一倍不止,可比起你的田庄还是差太多。要按你那边的样子管,至少得上万两银子。” 宋青葙心算一遍,一千六百亩地,一亩地一年赚八两银子,差不多一万二千两,眼下才一半的收益,确实少了点。 想想,遂笑道:“这才刚开始,以后琢磨出门道来,肯定一年比一年好。” 秦镇笑着点头,“就这样还把隋庄头给惊着了,一个劲说田庄前些年被自己耽搁了。”说罢,商量宋青葙,“这银子怎么办?” 宋青葙垂眸,少顷,抬起头,问道:“世子爷有什么打算?” 秦镇犹豫道:“过几天铺子里的掌柜也该送账本过来了,我想把大头投到上次说的那个车马行里。这五千两留着家里过年,还有,二弟花费了不少工夫在这上头,是不是应该给他算算工钱?” 宋青葙轻声问:“二弟开口要银子了?” “那倒没有,”秦镇摇头否认,“二弟说这两天去安平一趟,先把头一年的债还了,不过还差二百两银子。” 宋青葙忍不住笑,这还不叫要,非得说出口才算? 秦镇看到她促狭的笑容,顿时反应过来,情不自禁地捏了下她的鼻尖,宠溺地说:“就属你的脑筋转得快。” 宋青葙无语,自打怀孕后,他越来越把当孩子对待,常常会摸她的头,或者脸颊,或者鼻尖。 明明,她肚子里怀得那个才是孩子好不好。 宋青葙握着他的手,轻轻摇了摇,仰头道:“府里过年四千两银子足够,那就把余下的一千七百两分了。二弟管着田庄,出力最多,他一人得七百两,你跟三弟每人五百两如何?” 很明显,是在照顾秦铭跟秦钧。 而且,根本没提,管理田庄根本就是她的点子。 秦镇心里有数,抿着唇,低头凝视着她,少顷,低低地道:“阿青,我会好好待你。” 宋青葙双眼闪着晶亮的光彩,小声地嘟哝,“这句听腻了,世子爷会不会换一句?” 秦镇认真地想了半天,开口,“我一定会待你好。” 宋青葙又气又笑,扑在他的怀里,细细软软地说:“你呀……真傻!” ———— 安平县位于保定府与河间府交界之处,从京都骑马过去要三个多时辰。 宋青葙不放心秦铭独自前往,特地让秦镇陪他一起。 冬天天短,两人赶到安平县时,已是薄暮时分。 路旁许多店面已经打烊,那间珍玩店也关了门,可透过门缝,有灯光照射出来, 昏黄朦胧,带着丝丝暖意。 秦铭下马叩门,门内传来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小店已经打烊了,客官请明儿再来。” 秦铭再叩,“有急事,烦请老伯开下门,盏茶功夫便好,不耽误老伯歇息。” 沉重拖沓的脚步声响起,又传来拉开门闩的声音。 接着,门开了半条缝,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从门缝探了出来,“什么事?” 秦铭躬身施礼,“我是秦铭。” 老汉瞪着混沌的双眼打量他片刻,“不认识。” 秦铭解释道:“我就是上次欠了一万两银子那人。” 老汉再看他几眼,又瞧瞧身后跟着的秦镇,忙不迭地说:“银子我们不要了,两位请回吧。”说着,就要关门。 秦镇在门外等得早就不耐烦,好容易叫开门,老汉却遮遮掩掩地就是不开。一时间脾气上来,伸手往门上一推,闯了进去。 老汉受此大力,脚下趔趄,倒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指着秦镇颤声道:“你,你想干什么,我可要报官了。” 秦铭忙将秦镇挡在身后,取出银票,恭敬地递过去,“老伯,这是头一年的银子,您收好。还得请您给我写个字据,另外,我那把金扇子可否还给我?” 老汉接过银票,对在灯前看了看,颤颤巍巍地进了内室。 少顷,再出来,身后跟了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少女穿着件半新不旧的墨绿色通袖袄,姜黄色裙子,身量高挑修长,如墨的青丝上只插了两支银簪,肌肤白净,一双眼眸黑亮夺目,整个人像是傲雪盛开的绿梅,神采飞扬,英气十足。 少女见到秦铭,双眸亮了亮,又扫了秦镇一眼,淡淡地说:“还算守信用,若等到十五你再不来,我们就搬走了,你的扇子也别指望拿回去了。” 秦铭一愣,忙问道:“搬到哪里,为什么搬?” 少女却不答,将扇子递给秦铭,“还好保全了此物,现原物奉还……那一万两是说笑的,不必当真。”说着将先前的借据给秦铭看过,凑近油灯点燃了,又把方才一千两银子的银票塞进秦铭手里。 她的指尖触到他的手,秦铭跟火燎了似的,急忙缩了回去。 少女浅浅一笑,有种决绝的美,“如此,事已了结,客官请回吧。” 秦铭看到少女神情,想起适才的话,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搬走?” 少女垂眸,片刻,抬头问:“两位特地从京都赶来?” 秦铭本能地点头。 少女笑道:“京都路途遥远,想必还不曾用饭,若不嫌弃,在舍下将就一顿可好?” 秦铭看了眼秦镇,答道:“那就叨扰老伯跟姑娘了。” 少女犹豫会,道:“我祖父姓楚。” 秦铭忙对着老汉行礼,“在下秦铭,见过楚老伯。” 秦镇心里暗笑了下。 他跟宋青葙相处这么久,对女子心思多少了解了些。眼前的少女分明是想告诉二弟自己姓楚,却偏偏拐个弯说祖父姓楚。 难道天下女子都这般喜欢绕来绕去,还是……恍惚中,仿佛又看到宋青葙斜睨着他,娇俏地说:“傻样儿”。 秦镇脸上浮起个温暖的笑容,跟在秦铭后面进了内室。 说是内室,其实应该算是内院,经过个小小的院子,对面有三间屋子,正中那间亮着油灯。 楚姑娘笑着请他们坐下,端茶上来,转身去了厨房。 茶并非他们常喝的茶叶,而是有种特别的苦味,却并不难喝。 老汉笑道:“是艾叶茶,春天摘的嫩叶子上锅蒸了,再晾干泡水喝,能解解乏气。” 秦铭大口喝了两口,正色问老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老汉叹口气,犹犹豫豫地说:“前两天,县丞的儿子到店里来,无意中看到阿星手里的扇子,非要买。阿星不肯卖。昨天,他就带人把店里的东西砸了,还说这扇子原本是他的,被阿星偷了,要去县衙告阿星。我寻思着县城待不下去了,正好收拾收拾回乡下老家过年。阿星说,客官既然答应腊月十二之前来,必定会来……现在好了,扇子还给客官,我们也就放心了。上次客官来,是阿星不懂事,跟客官闹着玩的,不必当真。” 秦铭听了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只觉得胸口像有块大石堵着,涨涨的,涩涩的,哽得难受。 县丞的儿子会看到扇子,应该是她经常掂在手里把玩吧? 县丞的儿子砸店还威胁她要告官,她不屈服,还说等到十五日……她就那么笃定自己一定会来? 不过萍水相逢,谁都不认识谁,她怎么就相信,自己写那字据是真心的,并非隐藏笔迹用了假名来欺哄她? 秦铭大口大口喝着茶水,竟在苦涩的艾草味里,喝出了一丝沁人心腑的甘甜。 楚老伯唤她阿星,她的名字是叫楚星么? 楚星,楚星……这名字真好听。 怔忡间,楚星笑盈盈地端来个托盘,上面是油汪汪的三碗汤面,氤氲散着热气,香味扑鼻。 秦铭跟秦镇都是赶了将近一整天的路,腹中发空,闻到这香气,越发觉得饥肠辘辘。 老汉笑呵呵地说:“粗茶淡饭,别客气。” 三个人坐在桌边吃饭,楚星侍立在一旁。 秦铭真没客气,三口两口把连汤带水地吃完,楚星马上接过他的碗又去盛了一碗。 将碗交给他的时候,她的手指不可避免地又触到他的手。 秦铭大着胆子看了她一眼。 她神情温柔,眼眸含着浅浅笑意,许是因为忙碌,鼻尖沁着细密的汗珠。 秦铭心里一动,一种陌生的、让他颤栗、却又欢喜无比的感觉悄悄自心底升起,缓缓地散到五脏六腑。 秦铭觉得,这汤面似乎变成了美酒,吃过之后,头晕乎乎的,身子轻飘飘的,如同置身仙境…… 第112章 “所以,你们就到县丞家放了一把火?”宋青葙穿着湖色绣粉色梅花的小袄,草绿色的襕裙,笑盈盈地坐在大炕上,因刚沐浴过,白净的脸上带着被热汽熏蒸过后的红晕,像是夏日月湖里初开的红莲,清新娇嫩。 秦镇拿棉帕帮她绞头发,听到宋青葙如此问,心里有点发虚,含糊地答道:“我进去放的火,二弟在外面望风。” 宋青葙咬咬牙,“世子爷的一身本事可算用上了。可惜只是个县丞,府里想必没什么身手好的护院,否则,世子爷的名声都响到京外了。” 这话明显不对劲。 秦镇扳过她的肩头,细细瞧她的眼眸,低声问:“是关心我的安危还是在吃醋?” 宋青葙坐正身子,不紧不慢地说:“我是替世子爷可惜,这么好的扬名立万的机会白瞎了。应该在墙上留下一行血字,京都秦镇为民除害。” 秦镇狠狠吻上她的面颊,少顷,解释道:“听楚老伯说起来挺气人的,小小一个县丞的儿子就敢这么狗仗人势横行霸道,得给他点颜色看看……而且,我这不好久没活动手脚了,以前时不时打个小架什么的……阿青,是我不好,做事太莽撞,让你担心了。” 宋青葙恨道:“本来出门时说顶多两天就回,这可好,都第四天了,连个音讯都没有。闹了半天,原来手是痒痒了……你只跟二弟两个人,二弟又没有功夫,你说,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万一遇到难缠的人怎么办?你想着替楚姑娘出气,等回到京都,打点一下户部的人,多少气出不得,非得三更半夜闯人家宅子?” 搞半天还是有点吃醋,否则“楚姑娘”三个字也不会咬得那么重,秦镇连忙道:“我没想着给这个那个出气,她跟我又没什么关系,犯不着。” 宋青葙沉默着不说话。 秦镇给她绞干了头发,又取过梳子,一缕一缕地梳顺。她的头发又黑又亮,丝绸般柔顺,散发着淡淡的茉莉香气。 秦镇展臂将她拥在怀里,柔声问:“想我了?” 宋青葙鼻头一酸,眼泪差点流出来。 自打成亲,他们就住对月时分开过两天,秦镇还夜里翻墙头去看她,然后她在二哥那里待过大半夜,再从来没分开过。 窝在他的怀里睡习惯了,突然身边没了人,还真是不适应。 头一夜还好,知道他不回来,睡得还算安生。第二夜跟第三夜几乎没怎么合眼,就差央求秦钧去安平找他们了。 宋青葙眨眨眼,将眼泪憋回去,赌气道:“不想。” “我想你了……想我们的孩子。”秦镇轻柔地吻着她的发,大手自然而然地放在她腹部,就感觉,掌心下,隔着衣服,她的肌肤似乎跳了下。 “阿青,你看,你的肚皮在动。”秦镇惊讶不已。 宋青葙嗔道:“肚皮怎么会动,是孩子在动。” “又动了,”秦镇目不转睛地盯着宋青葙的肚子,终于看到草绿色的裙子又起伏了下。 宋青葙感受到孩子的活动,心里亦是欣喜,面上却故意淡淡地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前两天就动了。” 秦镇叹口气,把她的头压在他的胸前,一手箍住她,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肩头,像哄孩子一般。 终于,胸口处传来宋青葙平静的声音,“你们把楚姑娘带回京都,安置到哪里了?” 秦镇笑一笑,假装没听出她声音里的酸意,“现下住在客栈,二弟已经托付林管家在后街给他们祖孙两人找个住处。” 宋青葙接着问:“楚姑娘能舍得离开安平,能舍下她的铺子?” 秦镇低声道:“铺面是赁的,最多折了三个月的月租银子。里面的货品没什么值钱的,先前说的北宋汝窑的笔洗,其实是楚姑娘花五百文钱买的,然后楚老伯给抛光做旧了……铺子里杂七杂八加起来不超过一百两银子,这次倒是一并带过来了。” 宋青葙轻笑,“在京都接着讹人?二弟可是看走眼了,五百文钱的东西,被讹了一万两银子。” 秦镇迟疑着开口,“二弟很少这么热心助人,我看他对楚姑娘像是有点意思……” 宋青葙急忙坐直身子,“二弟会看上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你可曾跟父亲提过?” 秦镇不解地问:“怎么会是来历不明?” 宋青葙叹口气道:“世子爷好生想想,五百文买的笔洗会是什么成色,楚老伯能把它变成北宋汝窑的器具,可想而知楚老伯的手艺该是何等精湛……还有楚姑娘,记得上次三弟提过,楚姑娘说是马钦山用过的,若非读过书,怎么知道南宋四大家的马远,号钦山?寻常人家只让儿子们读书认字也就罢了,哪会让闺女也跟着读书?世子爷再想想,一万两银子的借据,楚姑娘眼都不眨地烧了,别说是女儿家,就是男人,有几人能有这样的度量,反正我是不舍得。” 如此一分析,果然处处是疑点。 秦镇想了想,低声道:“我看楚姑娘行事端方有度,不像阴暗奸诈之人,或许家中遭了什么变故也未可知。” 宋青葙点点头,“反正二弟眼下也不能说亲,等以后慢慢看了再说。” 宋青葙虽然对楚星有颇多怀疑,可看着秦铭的面子上,仍叫新月准备了一些衣物被褥、油盐米粮等物送到后街的宅院里。 新月回来道:“楚姑娘长得很标致,看上去利落爽直落落大方的,她说叩谢夫人大恩,还说等正月闲下来当面给夫人磕头。” 一个两个都这么说,想必楚星的人品不会太差。 宋青葙稍稍放了点心,只听新月又道:“说来也巧,楚姑娘的住处就在碧柳姐姐的斜后面,我从楚姑娘处出来,正好看到常贵往家里走。” 宋青葙便笑,“正好让碧柳留点心多关照关照,若是楚姑娘缺什么少什么,咱们能帮的就帮把手。” 新月心知肚明,脆生生地应着。 日子过得飞快,过完了小年是除夕,过完了除夕就是元宵节。 秦钧自然又早早地到什刹海去年坐着的柳树上等着,秦铭这个口口声声说没有银子就不去的人,吃过晚饭也没了人影。 宋青葙的肚子已见臃肿,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只能在家里待着。 千玉特地买了许多花灯回来,让远山等人挂在望海堂正房院子的树杈上。 夜色降临,一只只花灯像是一颗颗五彩的宝石,闪着璀璨的光。 宋青葙坐在大炕上,推开半扇窗,看着满院子的流光溢彩,心里欢喜又有些感动。 秦镇笑着看向她,“若你喜欢,来年咱们自己做花灯,府里也办个灯会,就在蓼花亭,怎么样?” 宋青葙笑盈盈地点头。 远山趁人不注意,将一盏兔儿灯交给新月,“林管家说这个给姑娘玩。” “给我的?”新月双眸瞬间变得明亮无比,就像正午的太阳,耀目得让人无法直视。 兔儿灯做得精致小巧,眼睛处糊了锡纸,被灯光映着闪闪发亮。 新月爱不释手,偷偷溜回房间挂在了床头。 正月十八,皇上再次在朝堂上晕厥过去。 一时,京都的高官显贵们个个提心吊胆,有人东奔西走探听消息,有人躲在家里,恐被牵连。 清平侯将三个儿子都叫到跟前,神色凝重地说:“这阵子,你们都小心点,没事不要出门。秦镇跟你媳妇商量商量,尽早把稳婆接在府里候着,要是起了战事,谁知道何时是个头?府里的护院小厮且把手头不当紧的事情放一放,小厮每十人一班,分八班,沿着围墙巡逻,每两个时辰换一班。护卫每三人一组,分十组,三组在瑞萱堂,三组在望海堂,每三个时辰换一组,其余四组在大门及角门处守卫。这个事交给秦铭……至于秦钧,你还是照样当差,若听到底下有什么风吹草动,及早传个信回来。” 三人均毕恭毕敬地答应了。 给儿子分派好任务,清平侯也不闲着,带着身边几个人沿着清平侯府的围墙转了一圈。清平侯府的守卫是外松内紧,看着不起眼,可内里却做足了功夫。 沿着围墙是一人高的深沟,每隔三五丈,有青砖小屋,小屋里备着桐油,但有不对劲,桐油浇到深沟里,放火一点,多少宵小都不怕。 此外,宗祠所在的小树林还有处地窖,虽不如粮仓那么大,可容纳二十余人藏身不成问题。地窖口设置了三重机关,即使无人守卫,也能阻住十几人进犯。 清平侯各处巡查完,到了瑞萱堂。 老夫人最近不怎么痛快。 过年的事,宋青葙没跟着张罗。 秦镇一来心里对老夫人还隐隐有股怨气,二来也不想费力不讨好。 因此,除夕跟元宵节,府里都没吃团圆饭。 老夫人其实是个爱热闹的,想看着儿孙聚在一起,本来多少是抱有希望的,可连着失望两回,心里便很是低落。 清平侯来的时候,老夫人就没有好脸色。 清平侯早习惯自己亲娘不是风就是雨的性子,倒也不觉得如何,仍恭敬地说:“最近京都不太平,娘还是留在家里吧,等过一阵子再去三圣庵。” 老夫人“腾”就火了,“你们一个一个地都不来看我,连个人说话都没有,现在倒好,还不让去三圣庵了,你是不是成心想憋闷死你娘?不太平也是好事,娘豁上这条老命,早点跟你爹团聚。”竟呜咽呜咽地哭了。 清平侯连忙跪下认错,“都是儿子的错,娘想去哪就去哪,儿子给您找两个侍卫陪着。” 老夫人仍不依不饶,从头数落清平侯的罪状,娶妻不贤,养儿不孝,数落完清平侯数落秦镇,说秦镇眼里就有媳妇,不去接秦钰回来住对月。 清平侯规规矩矩地跪着,一声也不吭。 过了几天,宫里传出消息,说皇上已经醒转,而且大有起色。 笼罩在京都上空的阴霾顿时散去,秦家人也松了口气。 正月二十四是皇后娘娘六十寿辰。 皇后娘娘为人低调,以往寿辰都只是召见了交好的几家夫人。这次或许因为六十是正寿,又加上皇上身子好转,皇后娘娘心里高兴,特地将公侯家一品及以上品阶的夫人都召了进去。 清平侯府里,老夫人、白香以及宋青葙也在其列。 老夫人因受了点风寒,怕过给皇后娘娘,白香早就去了贵州,不可能回来,清平侯就上了请罪折子,说明情况。 宋青葙却没有理由推拒,要是清平侯府有诰封的三个人都不出席,岂不是得罪了皇家? 秦镇驾车将宋青葙送到宫门口,慈宁宫的太监笑着迎上来,“皇后娘娘得知秦夫人有了身子,特赐了暖轿,请夫人上轿。” 宋青葙连忙道谢。 秦镇则不动声色地将个荷包塞进太监手里,“内人初次进宫不懂规矩,请公公照拂一二。” 太监捏捏荷包,笑道:“皇后娘娘最是和气不过,跟平常老太太一样,就喜欢乖巧温顺的。” 公公是在暗示她,要听话。 可要听什么话呢? 宋青葙心里骤然一动,下意识地掀开窗帘,叫住秦镇,叮嘱道:“你不用担心我,我一定会心存恭敬遵守礼节。倒是你,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等着,你回去好好管着家就行了。” 秦镇皱了皱眉,便瞧见暖轿已经走开了。 轿子走了足有两刻钟,才缓缓停在一座宫殿前。 太监尖声道:“慈宁宫到了,秦夫人请下轿。” 碧柳托着宋青葙的手臂,小心地把她扶下来。 有宫女在门口等着,面无表情地上来行了个礼,引着宋青葙往里走,拐了一个弯,宫女停下,“皇后娘娘在正殿,秦夫人请进……这位姐姐先到偏厅喝茶。”指了指正殿一旁的小屋子。 宋青葙朝碧柳点点头,跟在宫女身后进了正殿。 殿里已经来了不少人,衣香鬓影,暗香浮动。 皇后娘娘穿着件丁香色的妆花褙子坐在大殿正中的椅子上,斑白的头发拢在脑后,梳成个简单的圆髻,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眼底却带着浓重的倦色。 想必是最近为皇上操心累得。 “妾秦宋氏拜见皇后娘娘。”宋青葙上前一步,正要跪下,有宫女扶住了她,就听到皇后娘娘缓慢而低沉的声音道,“你有孕在身,免礼。”又吩咐宫女看座。 宋青葙福了福,小心地坐下,就看到顺义伯郑夫人身后站着的宋青艾…… 第113章 乱中生变 一年多没见,宋青艾瘦了很多,下巴越发地尖,眼睛更加地大,身子孱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走似的,可头上却偏偏插着好几只亮闪闪的金步摇。 宋青葙很担心她纤细的脖颈是否能支撑得住满头的金银珠翠。 宋青艾也看到了宋青葙,看到她隆起的腹部,目光一下子变得怨恨、嫉妒,甚至还有深深的绝望。 宋青艾现在是真的绝望了,林氏上门跟她说,没见到宋青葙,甚至连清平侯府的大门都没有进去过。 这边没人给她撑腰和离,而那头郑夫人但凡出去做客访友,必定会让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一同去。 而且为了儿子的体面,还让顺义伯上书给宋青艾求了诰封。 很多人都羡慕她,说她婆婆对她好。 可宋青艾知道,自己就是块遮羞布,是遮挡郑德显丑事的那块布。 郑德显挨过两次家法之后,索性破罐子破摔,原先召唤小厮还遮遮掩掩的,现在则是堂而皇之了。只可惜,小厮们害怕顺义伯的威力,上次那个被活埋的就是前车之鉴,他们哪敢再往前凑,个个瞧见郑德显,老远就躲开。 关键时刻阿美起了作用,郑德显让她抓谁,她就扑上去抓,然后在旁边乐呵呵地看男人打架。 时间一久,顺义伯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总不能活生生地将自己的儿子打死。 郑德显行事越发肆意,兴致上来,连场合都不分,就在他们住的小院里颠鸾倒凤。 郑德显如此倒也罢了,郑夫人对她也没有好脸色, 在外头还好些,偶尔也能有个笑模样,可回到家就横加指责,不是骂她嘴笨不会说话,就是训她呆傻不会来事,还有说她连个男人都笼络不住。 宋青艾被骂得面红耳赤,脑子像是魔怔了一般,不管谁看她一眼,她以为别人看不起自己;别人笑一笑,她觉得人家在嘲笑。 宋青艾变得神经兮兮的,身边的丫鬟可遭了秧,首当其冲的就是蔷薇跟紫藤,不知道被骂过被打过多少回。 好几次,宋青艾觉得没法活了,簪子对准了喉咙,可就是狠不下心来刺进去。 她才十六岁,真不想死…… 如今又看到宋青葙,她并没穿着夫人品级的礼服,而是穿了件样式简单天水碧的褙子,头上戴着珠钗,中间那颗东珠差不多有龙眼那么多,耳边则缀着同样的珍珠耳钉,上下的珠光辉映着她的脸色白里透红莹润光洁。 尤其,她灿烂的笑容,高高隆起的腹部,就像夏日正午的太阳,刺得她眼痛。 宋青艾紧咬着双唇,心里波澜起伏。 凭什么? 凭什么自己在顺义伯府过得生不如死,她却活得那么滋润? 她参加过的那些聚会,曾好几次听到别人提起清平侯世子,说他以前飞扬跋扈横行霸道,可自打成亲后,性子完全改了,现在在京都是有了名的体贴媳妇。 以前宋青葙最是伪善、假惺惺的,经常说姐妹间要彼此帮衬,一家人应互相提携。 可她明知道自己嫁了个什么样的男人,却不告诉自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往火坑里跳。 林氏上门找她好几次,她连门都不让进。 她就是这么帮衬提携自己的? 宋青艾恨恨地盯着宋青葙,咬得压根都疼了。 宋青葙没理会她,把头转向另一侧,跟武康侯世子夫人袁氏说话。 袁氏悄声问道:“怎么没穿礼服?” 宋青葙苦笑下,“先前做的穿不进去了,这次又来得急,府里针线上的熬夜赶都没赶出来,只能这么穿了。” 袁氏也道:“是急了点,听我婆婆说,以往宫里宴请都是提前一个月发诏书让人准备,这次……可能是因为皇上……” 宋青葙点头,皇上病重,谁敢大肆操办,等皇上好转再下诏书,可不就晚了? 宋青葙跟袁氏说着话,双眼却没闲着,骨碌碌地四下打量,发现京都里的勋贵夫人大都来了。 宋青葙心下略定,可右眼皮却在此时不合时宜地跳了下,让她顿时又紧张起来。 恰此时,耳边皇后的问话,“……几个月了,男孩还是女孩?” 宋青葙连忙站起来,“回娘娘,八个月,是个闺女。” 皇后轻声道:“闺女好,闺女贴心,先生个贴心小棉袄,再生个儿子。” 皇后只生过一个闺女,第二个听说七八个月的时候动了胎气,生下来半天不到就死了。 宋青葙猜不透皇后的话是什么意思,只能傻乎乎地微笑。 少顷,皇后对女官道:“去请郑贵妃过来一道热闹热闹,正好郑夫人也在,母女俩说会体己话。” 郑夫人连忙谢恩。 女官很快回来,“回娘娘,贵妃娘娘身子不适,怕过了病气给娘娘,不便过来。” 皇后笑道:“她早起请安时说过,我倒是忘了这茬。那就把皇子抱过来,生下来没见过什么人,也得经经世面。” 女官应着出去。 不久,一个年轻美妇牵着一个男童出现在门口。 想必这就是顺义伯的长女——郑贵妃了? 宋青葙不由侧头看了两眼。 郑贵妃年纪二十六七岁,穿着绯色刻丝小袄,肌肤白净细嫩,模样长得跟郑德怡有七八成相似,眼神却呆滞刻板得多,只有在看向男童时,才有光彩迸发出来。 反观男童倒极精神,穿着大红刻丝十样锦氅衣,眼珠子乌黑闪亮,嵌在雪白的脸庞上,如同两粒黑曜石。 见到两人,皇后就问:“身子不爽利,不好好歇着,强撑着过来干什么?” 郑贵妃给皇后行礼,“旻哥儿太调皮,怕扰了娘娘千秋,我带他来坐会就回去。” 皇后嗔道:“小孩子哪有不调皮的,越调皮的孩子越有出息……而且这么多宫女太监,还伺候不了他?你回去歇着吧。” 郑贵妃犹犹豫豫地,却是没有走,在皇后脚前的矮杌子上坐了。 皇后也不理会她,径自逗着皇子,“早起吃什么饭了?吃了几碗?” 皇子知道的就回答,不知道的就看向郑贵妃。 郑贵妃尴尬地笑笑,起身对皇子道:“母后还有要紧事,旻儿别尽缠着母后,咱们回去。” 皇子不太悦意。 郑贵妃拽着他的腕,柔和地说:“旻儿不是说要听话吗?旻儿听话,就能去看父皇了。” 皇子便从皇后膝头下来,恭敬地行礼:“母后,旻儿能去见父皇吗?” 皇后摸摸他的脸,“待会母后带你去,”又看向郑贵妃,脸色有些沉,“旻儿留在这,你先回去。” 郑贵妃还欲求肯,皇后已吩咐女官,“扶贵妃下去歇息。”毫无转圜余地。 这场景太过诡异。 有几人也瞧出不对劲来,先前热络的气氛,顿时变得沉寂起来。 宋青葙屏息想了想,低声问旁边的宫女,“不知净房在何处?” 有身子的人,往往会尿频。 宫女走到皇后身边说了句,皇后看过来,点点头。 宫女便笑道:“秦夫人跟我来。” 走出正殿,宋青葙朝宫女笑笑,为难地说:“我身子笨,起坐不方便,可否让我的丫鬟过来。” 宫女寻思片刻,跟殿外的另一个宫女说了声,那人便走进旁边的偏厅。 没一会儿,碧柳慌慌张张地走了出来。 宋青葙淡淡地说:“我要去净房,让你来服侍。” 碧柳便有些讶异,在府里,宋青葙可从来没让她们服侍过。 到了净房门口,宫女挑开帘子让她们进去。 宋青葙坐在马桶上,急急地问:“你哪里怎么样,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碧柳低语,“我没看出来,不过听进过宫的人说,以前没有这么多人看守。” “看守的人很多?”宋青葙低问。 “嗯,屋子里有六个宫女,外面还站着好几个太监。” 宋青葙嘱咐道:“小心点,看着别人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别乱说乱问。” 碧柳紧张地点点头,问道:“出了什么事?” 宋青葙茫然地摇了摇头。 出了净房,两人照样被分开,宋青葙仍随宫女进了正殿。 皇后与皇子均已不在殿中,只有二十几位命妇或站或坐,三三五五地凑在一起说着闲话。 袁氏悄声解释,“皇后娘娘说身子不爽利,带着皇子下去了,让大家自便。” 宋青葙疑惑道:“不是来贺寿吗?这都快午时了,寿宴几时开始?” “不知道,”袁氏面露忧色,压低声音,“你觉出来没有,今天的事儿很不对劲,皇后根本不像要过寿诞的样子,呈上去的贺礼,她也没看。按理,贺礼不是应该摆出来让大家瞧的吗?” 宋青葙头一次进宫,只记得自己呈上贺礼之后,皇后就让女官接过去放到一旁了,她还以为原本就是这样的规矩。 袁氏沉默会,看一眼宋青葙,对宫女道:“双身子的人经不得饿,不知有没有点心给秦夫人垫垫?” 宫女躬身退出去,很快端来一小碟点心,放到宋青葙面前。 宋青葙是真有点饿,跟宫女道过谢,又对袁氏笑笑,掂起一块杏仁酥放到嘴里。 殿外突然传来凄厉的喊声,“旻儿,旻儿……还我的旻儿……” 是郑贵妃! 只喊了两声,便嘎然而止。 宋青葙手一抖,只听殿外传来纷杂的脚步声、被捂住嘴巴的闷哼声、肢体缠斗的挣扎声以及重物在地上的拖曳声,混成一团。 宋青葙与袁氏面面相觑,俱都变了脸色。 殿内一片寂静,殿外的厮打声便听得清清楚楚。 突然有宫女尖叫一声,“娘娘——” 挣扎声立时消散。 恰此时,郑夫人却像疯了般往门口跑,“贵妃娘娘,秀儿……” 宫女急忙拦住她。 郑夫人顾不得礼仪,一把推开宫女就往外冲。 四个宫女守在门口死命把她往里推。 这时,几个与郑夫人交好的夫人走过来,有的拽着郑夫人的手,“先别激动,问清楚怎么回事再说”;有的则去拉扯宫女,“你是怎么当差的,凭什么不让人出去?” 殿门却在此时打开,竟然涌进数位羽林军。 羽林军到底强悍,不由分说便横起长枪,将门口众人往后推。 混乱中,有人碰翻了宋青葙面前的小几,盛着点心的琉璃碟子以及青瓷斗彩茶盅“当啷咣当”落在地上,残片四溅。 宋青葙见势不好,急忙往无人处避开。 袁氏小心地护在她面前。 刚站稳脚跟,宋青葙双手捧着肚子轻舒一口气,却看到宋青艾不动声色地朝她走来。 她的眼神冰冷而阴郁,满是愤懑与不甘。 宋青葙看得心头发冷,扯扯袁氏的衣袖,“嫂子,帮我拦住她。” 袁氏尚未反应过来,宋青艾已拼足全力冲过来,狠命推在宋青葙胸口,宋青葙本能地护住肚子倒了地上。 袁氏惊讶不已,上前抱住宋青艾的胳膊嚷道:“你这个疯子,你疯了?” “我过得生不如死,你也别想过得好。我生不出儿子,你也别指望有儿子。”宋青艾狞笑着,一边挣扎,一边抬脚冲着宋青葙的肚子踢过去。 宋青葙痛得嘶叫一声,就感觉有温热的液体自身下汩汩流淌出来…… 第114章 宋青葙做了个梦,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见到了母亲。 是在白家胡同的花园里,风吹桃花纷飞如落雨,穿着银红色褙子的母亲挺直着脊背走来。 经过她面前时,母亲俯身抱住了她。 突来的动作吓了她一跳。 她从小在祖母身边长大,母亲对她客气而疏离,从不曾有过亲昵之举。 母亲的脸颊贴着她的脸,冰凉湿冷。 “葙儿,娘不是有意抛下你,娘实在两难,都是娘的骨肉……” 她听不懂母亲的话,只傻傻地伸手接着树上落下的桃花瓣,无声地数,一朵、两朵、三朵……母亲捂着嘴,小跑着离开。 一炷香后,杜妈妈找到她,说母亲投湖了。 还是梦里,秋风吹落满地梧桐叶,踩上去簌簌作响。 门外夜色清浅月如钩,门内烛光摇曳帘半垂。 父亲躺在床上缓缓地说:“这一生,最亏欠的就是你娘,她养了宋家一家子,却被宋家人逼死……我得去陪她,你娘再强也是个女人,黄泉路太黑,她一个人走会害怕……” 父亲的眼慢慢闭上,白色的帐帘缓缓合上。 又依稀是在慈安堂临窗的大炕上,祖母手把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描红,“咱们女子虽然不用科举,不用写折子做文章,可断不了写信记账,字练好了免得被人笑话。” 练完字,又教她纫针。 绣花线分成六股,一股一股地穿进针眼,然后再一股一股地抽出来,反反复复地练。 有句老话说,“梦生得生,梦死得死”。 梦到那么多死了的人,宋青葙觉得自己也活不久了。 恍惚中,听到秋雨自屋檐的瓦当间落下的声音,嘀嗒,嘀嗒…… 嘀嗒声里,不知道是谁在轻轻地呼唤,“醒来,秦夫人,快醒醒。” 宋青葙醒不过来,她像是走在无人的巷子里,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是茫无人烟的黑。 有针一般尖细的东西扎进她的身体,宋青葙奋力睁开眼睛,只见到光影斑驳,人形晃动,却辨不清身之所在,面前又是谁。 有人扳着她的腿,有人按着她的肚子,有人掐着她的人中……她们都说着同一句话,“秦夫人,用力啊,用力。” 宋青葙没有力气,她的力气已经随着嘀嗒的秋雨流走了。 宋青葙困倦得只想睡去,睡去,再不醒来。 可又有针扎进她的手臂,扎进她的腹部,扎得她很痛。 宋青葙恼怒地睁开眼,嘴唇蠕动着,却说不出话。 先前那个声音又在喊,“用力,用力,看见头了,再用力就出来了。” 宋青葙本能地随着那个声音,憋足力气,然后下沉、下沉,接着肚子一空,伴随着身下撕裂的剧痛,有东西喷涌而出。 宋青葙再度陷入了昏迷。 这一觉睡得真是长。 宋青葙又看到了三月的桃花,灼灼其华,母亲站在纷飞的花瓣中,爽朗地笑。 “娘,”宋青葙呢喃着,想跑过去看个究竟,可双腿像是钉在了地上,纹丝不动。 宋青葙大急,嚷道:“娘……” 就听到耳边有欣喜的声音传来,“秦夫人醒了?” 宋青葙缓缓睁开眼睛。 雕着万字不断头花纹的拔步床,绣着修竹的素纱帐子,再看过去,是两个穿着官绿色比甲的宫女。 难道还是在宫里? 猛然感觉自己的肚子扁了下来,宋青葙惊恐地问:“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圆脸宫女端着碗乳白的汤汁过来,笑道:“孩子在皇后娘娘那里,奴婢这就回禀娘娘。秦夫人先把药喝了吧?” 宋青葙狐疑地看着她,“是什么药?” 圆脸宫女道:“李太医开的方子,说是固元补气的。” 另外的长脸宫女也走过来,温和地说:“秦夫人且莫担心,皇后娘娘是怕孩子日夜啼哭,扰得夫人不能好好休息,才抱走的。等夫人身体好了,自然还要抱过来。” 自己现下是在别人掌心里捏着,而且身子确实虚弱,想太多也没什么用处,倒是照宫女的说法,把身子养好才是正经。 想到此,宋青葙微微笑道:“我是担心皇后娘娘受累。” 长脸宫女心知肚明地笑笑,“夫人的千金倒是有福气,入了皇后娘娘的眼……因宫里没有备着奶娘,夫人又昏迷着,皇后娘娘特地让人找了头奶羊,就养在慈宁宫外面的空地上,隔两个时辰就去挤点羊奶。” 宋青葙闻言,鼻头莫名一酸,眼圈便有些红,低声道:“把药给我吧。”挣扎着起身,却觉得腿间痛得厉害,像夹着无数尖厉的碎瓷片一般。 长脸宫女连忙扶着宋青葙肩头,让她斜靠在靠枕上,圆脸宫女端着药碗坐在床边,显然是想喂她。 宋青葙不好意思地说:“不敢麻烦两位,还是让我的丫鬟来吧。” 长脸宫女笑道:“秦夫人不必客气,皇后娘娘特地让我们服侍您。” 宋青葙也笑,“我自己来。” 圆脸宫女便不客气,将碗递给她。 宋青葙存着早点好的心,也不顾汤药的苦涩,闭着眼一口喝了。 圆脸宫女取过备好的酸梅让她含着。 宋青葙连忙道谢,又问:“我那丫鬟现在在哪儿,我能不能见见她?” 长脸宫女便道:“待奴婢请示过皇后娘娘才能答复夫人。” 宋青葙点点头,长脸宫女曲膝福了福,走出门外。 没过多久,有女官进来道:“皇后娘娘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皇后怀里抱着只宝蓝色襁褓沉稳地走过来。 宋青葙勉力坐起来,正要下地,双腿发软,差点摔倒,好在圆脸宫女离得近,一把拉住了她。 皇后便道:“你身子还虚着,不用多礼。”坐在床边,把怀里的襁褓给她看,“多精神的孩子,眼睛圆溜溜的,哪像早产儿?” 宋青葙迫不及待地看了眼,吓了一跳。 襁褓里的哪是孩子,分明是只猴子,脸蛋小小的,又很瘦,皮包骨头般,一双眼睛倒挺大,茫然地睁着,不知道在看什么。 皇后慈爱地说:“刚生下的孩子都这副模样,只有骨头没有肉,吃两天奶水就长膘了。这孩子更可怜些,生下来一天都没奶喝,饿得嗷嗷叫。好容易今儿一早寻了头健壮的奶羊过来,喝了点羊奶……” 宋青葙瞧着跟刚出生的小猫般瘦弱的婴孩,泪如雨下。 皇后看了她一眼,劝慰道:“……都说早产儿,七活八不活,这孩子命大,平平安安地生下来了,以后必定是个有福的。你好好养着,多喝点汤汤水水,催下奶来,自己带着。这羊奶总不如人奶好。” 宋青葙点头应着,又问道:“能不能请娘娘遣人跟我家世子爷说声,让他接我回去,在宫里住着一来给娘娘添麻烦,二来我自己也不方便,贴身的衣物都没带。” 皇后沉默会,缓缓开口,“皇宫被围起来了,你既出不去,秦世子也进不来……” 宋青葙大惊,本能地想打听怎么回事,话还没出口,只听皇后又道:“好在宫里一切都不缺,你安安生生地住着,不相干的事别多想,别亏损了身子,月子坐不好,以后再怀胎就难了,就像哀家当年……” 哀家! 皇后自称哀家! 宋青葙又是一惊,皇后已经抱着襁褓起身,“孩子我带回去,等你有了奶水再送过来。” 宋青葙心下感激,不由说道:“臣妾恳请娘娘给孩子取个名字。” 皇后爱怜地看着襁褓里的婴儿,喃喃道:“哀家回去想想。”在宫女与女官的陪伴下走了出去。 不多时,碧柳跟在圆脸宫女身后进来,一见宋青葙就扑了过来,哽咽着问:“夫人,你怎样?” 宋青葙碍于两个宫女在此,不便多说,只笑道:“挺好的。” 碧柳又问:“听说夫人已经生了,什么时候生的,孩子多重?” 接连发生了太多事情,宋青葙根本还没来得及问这些。 长脸宫女笑着回答:“前天夜里生的,四斤六两。” 宋青葙想起大表嫂生付余时的七斤八两,脸色便有些黯淡。 长脸宫女甚是体贴,忙道:“看着虽小,可精神着,听皇后娘娘身边的小玉说,刚睡醒还啃手玩呢。” 宋青葙知其意思,抿嘴一笑。 恰好,圆脸宫女提着酸枝木的雕花食盒进来,将食盒里的饭菜一样样摆在床边的矮几上。 一碗白米饭,四碟家常菜,还有一碗人参炖的鸡汤。 宋青葙饭量并不大,可想着皇后娘娘的话,还是勉力吃了个干干净净。 圆脸宫女过来收拾碗筷时,宋青葙清楚地听到她腹中因饥饿而发出的“咕咕”声。 长脸宫女便瞪了她一眼。 圆脸宫女红了脸,忐忑地睃眼宋青葙,提着食盒快步离开。 宋青葙犹豫会,对长脸宫女道:“你们照顾我一整天水米未进,想必饿了,不知道宫里什么时候放饭,你别误了时辰。” 长脸宫女笑笑:“没事,奴婢还不饿。” 话虽如此说,仍是福了福,走了出去。 宋青葙便问碧柳:“你还是在正殿旁边的偏厅里?” 碧柳摇头,“不是,换到一间空屋子里了。仍是三十几人挤在一处,这几天每天都只给一碗饭,一杯水,小解大解都在屋里,窗子也堵得严严实实,简直没法待。” 宋青葙心里咯噔一声,想必宫里的情势并不像皇后说得那么好。 又隐隐后悔,刚才应该留些饭菜出来,碧柳她们每天只一碗饭,那两个宫女也不见得能好到哪里。 碧柳见她神色怔忡,知她又在想事情,遂劝道:“夫人歇下吧,眼下顶紧要的就是早点养好了,照顾好小姐。”说着,把她身后的靠枕抽出来,扶她躺好。 宋青葙觉得身子很累,头也痛,可就是睡不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跟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一一闪过。 正月十八,皇上昏厥。 正月二十二,宫中传言皇上大有好转。 正月二十三,皇后颁发懿旨,召见一品命妇。 正月二十四,进宫。 皇后穿得是秋香色妆花褙子,按说庆贺生辰又是大正月,应该穿大红色才对……莫不是那时候皇上已经驾崩了? 或者更早些,传言皇上病情好转的时候其实已经…… 那么皇后为什么要将公侯勋贵的妻室召进宫? 宋青葙蓦地想起进宫那天,宫门口的太监说皇后喜欢乖巧温顺的人……皇后是把她们当成人质。 用来牵制朝中权贵的人质。 五爷素来表现的淡泊寡欲,除了管着教坊司之外,极少参与朝政,可顺义伯去是武将出身,整个山东都是他的势力范围,还有遍布京都各处的他的旧部下。 五爷对上顺义伯,并无绝对的胜算。 不言而喻,皇后是支持五爷的,一来,长嫂如母,五爷几乎是在皇后跟前长大,二来,皇后在生辰那天处死郑贵妃与皇子,想必已经知道了郑贵妃的丑事。 江山是楚家的,皇后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落到外姓人手里。 如此说来,五爷应该在宫里,而包围皇城的是顺义伯的人。 至于其他更复杂的军政派系,宋青葙任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只是暗自期盼,皇城能早点解围,否则时日一长,便是饿不死,也得急死了。 尤其是秦镇。 宋青葙想象不出这几天的秦镇会急成什么样子,要是有个法子能递个信儿出去就好了。 至少得让他知道自己平安无事…… 第115章 贵妃之孕 此时的秦镇,正骑着马徘徊在玄武门附近。 隔着老远,他就看到玄武门口一列又一列的士兵,将皇宫围得水泄不通。 秦镇咬咬牙,打马离开。 正月二十四那天,他估摸着未正时分赶到皇宫门口,守门的卫士说,没见有人出来,想必寿宴还没散。 他耐着性子等了小半个时辰,实在忍不住,请卫士帮忙找个太监通传一下。 没多会,早先接着宋青葙去慈宁宫的太监来了,说:“皇后娘娘开心,想留各位夫人多住几天,一起热闹热闹。” 秦镇心知不好,情急之下,便要往里闯。 太监尖着嗓子皮笑肉不笑地说:“咱家知道秦世子是挂着夫人,可别人却未必这么想……秦世子即使进去了,能囫囵个儿把夫人带出来?就算带出来了,私闯宫廷的罪名是坐实了的,秦世子要带着夫人逃到哪儿去?何况,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 秦镇思量片刻,顿住脚步。 太监又道:“秦夫人是个伶俐人,早先不是说了,让秦世子经心看着府里,秦世子请回吧。皇后娘娘仁慈宽厚,奖惩有度,秦世子放心。” 秦镇垂头丧气地回府跟清平侯商议。 清平侯很淡定,“先祖当初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出生入死,先后三次救了太~祖皇帝的命。太~祖皇帝登基后,论功行赏,要封先祖为异姓王,先祖推辞不受,太~祖皇帝感念先祖功劳,特赐丹书铁券。只要咱家不谋反忤逆,哪任皇帝都动不了咱家……眼下,皇后是想扣留某几位家眷为人质,其他人全是幌子,宋三娘不会有事。” 秦镇红着眼,粗暴地问:“父亲一早就知道这是个骗局?” 清平侯平静地说:“我猜测的,”看了眼秦镇,从怀里取出张叠得极小的纸,递给秦镇,“二十二那天送来的情报。” 秦镇扫了眼,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霸县有数千难民朝京都集结而来。 清平侯道:“那些难民虽是农夫打扮,肩上扛着锄头、铁锹,腰里别着柴刀长镰,可他们行进却极有章法,丝毫不乱。即便不是士兵假扮而成,里面定也有高人坐镇。所以,我想宫里必然有什么变故。” 秦镇问:“父亲既然有此猜测,为何还让三娘进宫?” 清平侯沉声道:“皇后既然下了懿旨,咱家必须得有人去,你祖母心里没数,我担心她说出不该说的……三娘办事有分寸,而且怀着身子还进宫,也显示出咱们的诚意,皇后娘娘心里会掂量掂量。” 从理智上,秦镇能够理解父亲的做法,可从感情上,他却无法接受。 秦镇愤懑地走出菱花轩,迎面遇到了秦钧。 秦钧说,五军营已四分五裂,其中半数卫司奉命包围皇城,约莫三分之一的卫司占据了正阳门、宣武门还有阜成门。 他所在的卫司已进驻到京都城内,准备与五城兵马司的人火拼。 五城兵马司内部也乱得不行,北城司与西城司受命与张钊,是顺义伯的手下,而东城司、南城司以及中城司则是五爷的兵力。 整个京都城陷入一片混乱。 秦镇听完秦钧的话,心急如焚,再次来到皇宫门口,看到金水河边已布满了浑身盔甲的京卫。 城墙上面,是黑甲红胄的羽林卫。 城墙下面,是红甲黑胄的京卫。 令旗混动,箭矢纷飞如雨,惨叫声、哀嚎声不绝于耳。 秦镇苦笑,空有一身本事,能抵过数十上百人,可在这无情的枪林箭雨中,却无能为力。 秦镇黯然转身,紧抿着双唇,茫无目的地四处溜达。 才刚擦黑,大街上已空无一人,惶恐的百姓都紧闭着门户,躲在家里。 偶有几队士兵经过,有认识秦镇的,装作没看见就过去了,有不认识秦镇的,看着他周身散发的凌厉气势,不欲多事,也装作没看见。 秦镇晃晃悠悠地经过了顺义伯府。 顺义伯府今非昔比,外面围着层层兵士,将府邸护卫得密不透风。 看服色,像是五城兵马司的人。 秦镇的马刚探头,便有卫兵喝问道:“谁?干什么的?” 秦镇一马鞭抽过去,“爷打这儿经过,不行?” 这一鞭用了狠劲,士兵被抽了个皮开肉绽,倒在地上哼哼。 小头目怒气冲冲地跑过来,见是秦镇,立马踹了士兵一脚,“不长眼,连秦大爷都不认识,”谄媚地对秦镇笑道,“这么晚了,世子爷还没回去?” 秦镇“嗯”一声,“没事干,出来溜达溜达。” 小头目点头哈腰地说:“世子爷慢走。” 见秦镇走远,小头目转身又踢了士兵一脚,“娘的,以前怎么当差的?街面上有头有脸的混混都不认识,自己找死别连累老子。” 士兵哼哼唧唧地说:“头儿,我以前没在这儿干,去年我姐夫使银子给我谋了这差事。” 小头目不耐烦地摆摆手,“得,一边待着去,以后眼珠子放亮着点。眼珠子不好使,脑袋也是一团浆糊,也不寻思寻思,现在普通老百姓哪敢出门?上头吩咐了,有几家是千万不能得罪的,要是得罪了,杀你满门都不为过。” 士兵捂着受伤的胳膊一瘸一拐地街对面墙根处默默地处理伤口。 秦镇窝着的一肚子火气没有地方发散,正好遇到方才之事,心里顿时有了主意,快马加鞭地回了府。 没想到秦钧也在。 秦镇便问:“你不是夜巡,怎么回来了?” 秦钧指着身边数人,“哥儿几个一寻思,这送命的差事不能干,回来歇歇,糊弄过去就完了。” 秦镇见他们每人手里一柄长刀,一张开元弓还有数十支两开肩箭,便对秦钧道:“跟你借两人使使,肯定平安送回来。” 旁边的兵士纷纷起身作揖,“世子爷有何差遣,尽管吩咐。” 秦镇淡淡道:“没什么大事,帮我扛着箭,我去把顺义伯府烧了。” 秦钧笑道:“我们刚从那边过来,也罢,今晚看来安生不了,哥几个一起去就是。” “不用那么多人。”秦镇指着两个看起来身材灵便的,说,“就他俩了,你在家里照应着,一个时辰之内我就回来。” 那两人一个叫张三顺,一个叫李大壮。 秦镇唤远山提来一桶桐油,泡了约二百支木朴头箭,分成三份,各用白棉布包好,三个人分别背着就出发了。 这次秦镇没张扬,小心地避开夜巡的各路兵马来到顺义伯府附近。 因此前刚经过,秦镇瞧了瞧远近距离,令张三顺跟李大壮藏好,自己却三下五下爬到一棵古松上。 透过针叶的缝隙,可以清楚地看见顺义伯府门口士兵的动静,还有院子里隐约的屋舍轮廓。 秦镇同时点燃五支箭,展臂张弓,火箭带着呼呼的风声疾飞而去,两支射中了屋檐下的灯笼,另三支直直射入三个士兵的胸口。 趁着士兵混乱之际,秦镇毫不犹豫地再发五箭,又有五人倒下。 远远地,有士兵的嚎叫声传来。 张三顺跟李大壮面面相觑,眼底尽是不可置信。 他们早听秦钧说过,他大哥的功夫好,却没想到会这么好。 人家是百步穿杨,他岂止是百步,几乎有百丈了,箭法仍是这么精准。 秦镇张了三次弓,发出去十五箭,纵身跃下,低声对张三顺两人喊了句,“换个地方。” 三人曲膝弯腰,猫行至另外一条胡同。 这次他却跃上一家人的屋顶,躲在烟囱后面,张三顺一支支点燃箭头,秦镇一支支搭上弓,展臂、搭箭、拉弦,动作如行云流水,毫不凝滞。 门口的士兵已分成几组去巡查周围的可疑人物,没有人发现,有火箭似流星般划过天际落在顺义伯府的院落里。 因是冬天,天寒地冻,秦镇连发数箭没引着火,索性又换了处地方。 终于,火箭落在一层枯叶上,起了不小不大的火苗。 秦镇眼力极好,借着微弱的火光瞧见附近的屋舍,脚尖踩在烟囱上,身子弯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用力射出三支箭。 支支都插在窗棂上。 窗棂糊着高丽纸,很快燃烧起来,更加北风呼啸,风助火势,烧得更旺。 秦镇冷笑一声,瞧准正院的位置,又是数箭。 不过半个时辰,顺义伯府从前院到后院,从正房到花园,足足有十余处火势。 火情惊动了夜巡的各路人马,街头巷口时不时有械斗声传来。 秦镇艺高人胆大,带着张三顺两人,在栉比鳞次的屋舍间几个跳跃,便离开了那处是非之地。 郑夫人自然不知自家府邸已是一片火海,她正在慈宁宫地下一处湿冷的地牢里辗转反侧。 离地丈余有扇半尺见方的小窗户,窗棂嵌着铁条,极为牢固。 北风肆虐,自窗户口呼啸而入,屋内越发冷寒难耐。 郑夫人情不自禁地缩缩肩头,将双手拢在袖子里。 借着微弱的星光,她瞧见宋青艾直挺挺地躺在稻草上,目光呆滞,仿佛痴傻了一般。 郑夫人不由遍体生寒,她一直以为这个儿媳妇虚荣无脑又懦弱,没想到会是那么狠毒。 将自己挺着大肚子的堂姐推到在地不说,竟还朝着她的肚子踢了两脚。 当时正殿里的人都吓傻了。 要不是武康侯世子夫人死命抱住她的腿,她还不知要踢多少下才算完。 郑夫人自诩不是个慈悲人,经她手死的人也不少,可让她踢孕妇的肚子,她有点不敢下手。 一尸两命,要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郑夫人这一生算是相当顺利,她出生在济南一家普通的小官吏家。父亲在济南府户房任典吏,家中不说宽裕但是该有的样样不少。 到了说亲时,母亲说付家男子不纳妾是户好人家,父亲却说再好也是商户,一辈子不能出人头地。 母亲曾找人给她算过命,说她命里富贵,有夫人之相。 于是父亲作主,将他许配给当时在山东都指挥使司任经历的郑广。 郑广仕途极为顺遂,成亲才刚十年,已从正六品的经历做到正三品的都指挥佥事。 再过几年,长女郑德秀进宫,深受皇上宠爱,予之妃位。 郑广因女封爵,举家搬到京都。 她成为超一品的伯爵夫人。 郑夫人以为做到这个位置,已经荣华富贵的顶端。 可是有一天,郑广告诉她,还可以更上层楼。 皇上年近花甲却无子嗣,若郑德秀能生得皇子,待皇上百年之后,皇子尚幼,万晋国的朝政就可以把持在郑家之手。 到时候,郑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倘若皇子再无疾而终,万晋朝岂不就落入郑家,郑夫人就有可能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而,要想这一切实现,首先得要郑德秀生个儿子。 那年郑德秀省亲归府,郑夫人便在酒菜里下了药。 有死士与郑德秀同寝。 郑德秀本不情愿,可木已成舟,而且罪魁祸首是自己的爹娘,怎能声张出去? 倘或声张出去,不但郑家上下都要死,自己的性命也保全不了。 另外,皇上年纪老迈,行房时力不从心,可死士正当年轻力壮,每每让郑德秀欲~仙欲~死。 一年里,郑夫人先后三次以各种理由请求郑德秀归家探病。 郑德秀享尽鱼水之欢,终于有了身孕。 而郑广广募术士为皇上炼制五石散,五石散有壮阳催~情之效,皇上龙风大振,对于郑德秀有孕之事毫不怀疑。 早在郑广制定此计划时,他就开始暗中谋划着篡位,等郑德秀一朝有孕,布置起来便更加得心应手。 人人都觉得郑贵妃的儿子能够继位,因此不遗余力地巴结顺义伯。 郑广运筹帷幄,觉得算无遗漏,可百密一疏,日日替皇上诊脉的常太医看出了蹊跷,而且表面上清雅淡泊的五爷也察觉到不对。 郑广本不想打草惊蛇,可留着常太医变数太大,于是在一个风高月黑之夜,遣人杀了他,假作自杀之象。 可五爷那边,郑广虽时时留神,却怎么也探不出他的深浅,查不清他的底细。 郑广试探着五爷,五爷也试探着郑广。 皇上的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正月十八那天晕倒在朝堂之上,就再也没有醒来…… 第116章 皇上最后是在乾清宫咽得气,当时只有皇后在身边。 回光返照那刻,皇上拉着皇后的手,说:“梓童,你我成亲四十余年,不曾红过脸拌过嘴,有妻如你,朕之幸。旻儿尚小,若他继位,江山势必会落入郑广之手。朕知五弟愧对梓童,只是江山社稷重过……”喘着气,说不下去,可手却用力收紧,抓得皇后的手都红了。 皇后沉默着点了点头,皇上才欣慰地分开,散了最后的气息。 皇后其实并不喜欢五爷。 皇后生了第一个女儿后,事隔十年才怀了第二个,那时她已三十五六岁,得知有孕,兴奋得好几天没有睡好。 那会五爷也才七八岁,正是调皮的时候。 安国公出使西域回来后,送给五爷一只西域猫。猫周身雪白,惟独两只眼睛绿汪汪的,比翡翠都耀目,夜里看上去却有些瘆人。 有天,皇后跟公主在慈宁宫院子里散步,五爷带着猫也去了。 不知为何,猫突然发了狂,绿眼变得血红,嘶叫着扑向公主。公主受惊,紧拽着皇后的裙角向后躲。 皇后站不稳,倒在地上,肚子里的孩子便没保住,是个成了形的男胎。 公主吓呆了,从此见到猫就害怕。 皇后不愿怀着恶意来猜测五爷,可她忘不了倒地的瞬间,无意中瞧见的五爷阴郁的眼眸。 谁会想到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会有这样的心计? 皇上只以为幼弟调皮,不忍苛责他。 可皇后知道,从那天起,她对五爷的心就变了。 五爷也变了,起初他是天文地理弓马骑射养养精通,后来就放弃了这些,只跟着乐师们学着弹琴排曲。 性情却越来越乖僻,稍不如意就大发脾气,而且越是人多的场合越张狂。 弱冠那年,五爷离宫开府,自请圣命,掌管了教坊司,一管就是十几年。 而皇后伤了身,再也没有怀过孩子。 皇上临终前的意思很明白,要把皇位传给五爷。 皇后不甘心,可又不能违背皇上遗愿。独自待在内室,一边流泪,一边给皇上换寿衣。 皇后勉力将皇上的衣物由里到外都换好,眼泪也干了。她放下帐帘,去净房洗了脸,整过妆容,镇定地走出内室,吩咐太监,“皇上宣兴王进宫,速去。” 五爷来得很快,像是早有准备般,拿出了常太医的手札。 皇后看完,淡淡地问道:“你早就知道?” 五爷回答说:“长兄若父,我很关心皇兄龙体。” 这关心是基于兄弟情意还是别有他意,皇后不愿多问,只木木地说:“皇上既然将江山交给你,你别让皇上失望。” 五爷“扑通”跪在皇后面前,“……安国公说,那只西域猫最喜欢公主手上系的铃铛,听了铃铛声会两只脚站起来跳舞,公主必定会喜欢……我没有想过要害皇嫂的孩子。” 皇上共兄弟五人,其余四人除一人早夭,五爷留在京都,另两人分别在云南与广西的封地。 安国公夫人跟滇王夫人是一母同胞的姐妹。 皇上若无子嗣,又跟五爷有了嫌隙,那么为了江山社稷,只能从子侄当中过继一位。 安国公想必打得就是这个主意。 皇后看了眼五爷,淡淡地说:“过去的事,我都忘了,不想再提。你起来吧,以后你就是一国之君,再行这么大礼不合适。” 五爷却仍跪着不起,“这些年,好容易有这个机会把话跟皇嫂说清楚,皇嫂信也罢,不信也罢……本来我想皇兄定然还会有子嗣,为避嫌疑,我也做了不少荒唐事。后来,偶然听到高人一句话,我才意识到自己太狭隘,为着私心荒废了十几年。这几年,我在私底下也用了点功夫,若皇兄指定了储君,我会好好指点辅佐他,就像当年皇兄对我那般。若是皇兄没定储君,我就会替皇兄管着万晋的江山,不叫外人得逞……” 过了良久,皇后黯然道:“郑广在朝中势力非同小可,皇上驾崩之事瞒不了几日,你还是早做准备……皇上没留遗诏,遗言也只说与我一人,郑广要是一力扶持旻儿,朝中定会有不少追随者。” 五爷做了两件事,一是把旗手卫、金吾卫、羽林卫等守卫皇城的二十四亲卫握在自己手里,其二就是传信给五城兵马司蒋淮,令他接管京都内城九大城门。 只是,顺义伯没少在皇宫安插人手,亲卫的变动很快就传到了顺义伯耳朵里。顺义伯怀疑皇上已经驾崩,暗中已做了准备。 郑夫人之所以进宫,一来是打探消息,问问贵妃皇上的情况;二来也是给人假象,不愿打草惊蛇。 到了申时郑夫人还没回府,顺义伯立刻以“诛楚瑭、清君侧”的名义召集士兵围住了皇宫。 意指皇上极可能被五爷挟制,要救皇上于危难之中。 宫里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两方人马就这么僵持着。 顺义伯胜券在握,毕竟自己占着主动,粮草非常充分,而皇宫,一应供给都是有数的,最多半个月就会坐吃山空,坐以待毙。 这期间,只要保证京外的兵马不来淌浑水就行。 顺义伯相信,皇宫被围得密不透风,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五爷要想传信,比登天还难。 顺义伯在金水河边设了帅帐,白天黑夜都在帐里指挥。 故此,秦镇火烧顺义伯府时,顺义伯并不在府里。 当然,顺义伯府里的人没怎么伤亡,就是财物损失了大半。 顺义伯不在乎钱财,等过上半个月,整个天下都是他们郑家的,还愁没钱财? 顺义伯也不在乎人,反正府里就是些小妾跟庶子女,就是死光了,以后他登基为皇,还能再生。 顺义伯在乎的是脸面,自己在前方作战,后方的老窝被人端了,简直是奇耻大辱。 顺义伯被侍卫前呼后拥着回到家中,寻到负责守卫的头目,劈头盖脸地骂道:“二三百人连个府邸都看不住,到底是哪伙人干的?” 头目心里委屈,起先损失了十余个士兵,他就派人四下察看去了,谁能想到会起火,而且府里还有好几百小厮护院,就是起火也应该是他们的责任。 头目素知顺义伯的脾性,不敢反驳,直等顺义伯骂完了,才道:“起火是火箭引起的,卑职将四周射程之内的地方都巡察了一遍,没发现可疑人等。不过,由箭矢的标记来看,应是五军营的人干的。” 驻扎在京郊的五军营约莫十四万人,分三十六卫,一个卫有四个千户所,单是千户就有一百多人,真要挨个查,要查到几时? 而且,万一排查过程中得罪了那些两不相帮的千户,岂不是因小失大? 顺义伯只得吃了这个哑巴亏,急匆匆地又赶回帅帐。 顺义伯回家这个空档,秦镇又去了皇宫附近溜达。不过没靠近,就隔着远远的,打量着密密麻麻的营帐。 到了夜晚,秦镇照例带着张三顺与李大壮,将各个将领的家给点了。 将领的府邸不比顺义伯府有里三层外三层的士兵把守,加上秦镇已经有了经验,放起火来要容易得多。 一晚上,差不多能烧三、四家。 包围皇宫的众将领心里直犯嘀咕,已经烧了的忧心家中老少衣食没有着落,还没烧的惦记着什么时候轮到自己家,隔一会就派士兵回去察看一番,倒是大半心思用在了家里。 不知不觉,皇宫已经被围了八天。 米粮倒是还能供应上,菜蔬鱼肉早就吃光了。 其他人倒好说,吃白米饭也能支撑着,可宋青葙喂孩子,每顿都得喝点汤汤水水才能下奶。 先前那头奶羊,早在宋青葙有了奶水之后就被炖成羊汤进了她的肚子。 现在御厨没办法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艺再好的厨子没有原料也做不出高汤来。 五爷淡淡地说:“荷花池里不是养着锦鲤,每天捞几条出来,炖着吃了。” 御厨大惊,锦鲤可是十几两银子一尾。 五爷笑道:“再金贵也比不上人金贵,去捞鱼吧。” 宋青葙吃了几天锦鲤,没两天,又喝上了口感极鲜美的鸡汤。 长脸宫女笑道:“是御花园养的雉鸡,秦夫人放心,御花园还有锦鸡、凤尾鸭,马厩里还有几百匹马,足够吃一阵子。” 宋青葙心道:别人都是一天一碗白米饭,自己是一日三餐,而且顿顿有鱼有肉,五爷能做到这份上也不容易了,只是御花园的活物终是有限,米粮也是有数的,硬撑又能撑几天? 围城的将士大多是受了顺义伯的鼓动,如果他们知道五爷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就算他们不撤退,起码保定府、河间府的驻军也应赶来救驾才是。 又想,秦镇也不知在干什么,希望他安好不要一时冲动做出傻事来。 宋青葙思量片刻,问长脸宫女,“宫里甚多能工巧匠,不知可有人会做孔明灯?” 长脸宫女笑道:“奴婢要禀过皇后娘娘才知道。” 宋青葙便道:“若是能做,请让人帮我做十只,要白棉纸面的。” 长脸宫女干脆地应了声。 是夜,风高夜黑。 皇宫上空突然升起了数百盏孔明灯,孔明灯上写着斗大的正楷字,“郑广谋反,其罪可诛”、“贵妃乱宫廷,狸猫换太子”、“兴王继位、天下兴旺”,每只孔明灯下系着白棉布条,上面写着郑广觊觎楚家江山、定为上天不容等字样,又加盖了玉玺大印。 除去这些,还有几十只孔明灯,字体或明媚或清丽,显然是出于女子手笔。 围城将士正惊叹于数百盏孔明灯同时放飞的壮观景象,城墙上突然飞下无数羽箭,箭头已去掉,上面捆着纸条,依然写着郑广寻术士炼丹害死皇上,贵妃淫~乱被处死、皇上遗诏传位于兴王等等。 围城将士议论纷纷,半是相信半是怀疑。 混乱中,不知谁喊了句,“郑广图谋皇位,拉老子垫背,老子才不干。” 又有人说:“难怪郑家被火烧了,原来上天都看不过眼,放天火烧了他家。” 顺义伯情急之下,杀死数人以儆效尤,却激起更多人的愤怒。 有几位五军营的千户凑在一起商量片刻,索性拉起大旗,当即带着手下士兵离去。 武康侯世子站在自家院子里望着天空发呆,武康侯府位于皇城西南,冬天刮西北风,孔明灯正好飘过。 在众多孔明灯中,武康侯世子一眼就看出袁氏的字迹,“一切安好”。 虽只寥寥四个字,武康侯世子却如同吃了定心丸。 吃了定心丸的当然不止武康侯世子一人。 被羁押的夫人们每人都写了十盏孔明灯,给家人报信。 此时的秦镇正穿行在鳞次栉比的屋舍间,自然也瞧见了空中随风飘过的孔明灯。 有一盏很是特别,上面没有只言片语,只画了副鬼脸钟馗图。 秦镇脸上不由浮起浅浅的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得目不忍睹,实在不会写战争朝堂等事,妹子们凑合着看吧,下章宋青葙就出来了 第117章 武康侯府位于皇城西南,冬天刮西北风,孔明灯正好飘过。 其中有一只不知为何里面的火熄了,孔明灯徐徐降落,底下系着的白布条被树枝挂住 第二天早晨,小厮提着破烂的孔明灯敲开了武康侯世子杨靖益的房门。 素绢上的事虽然惊世骇俗,杨靖益已略有所知,并未觉得惊诧。可目光落在白棉纸上,杨靖益蓦地睁大了双眸。 白棉纸上写着四个字,“安好勿念”,字迹妩媚细致,很显然出自女子之手。 杨靖益急切地吩咐小厮,“去打听一下,何处还有坠落的孔明灯,十两银子一只,全买回来。” 小厮目瞪口呆,心想:世子爷是不是忧心夫人都糊涂了,上好的孔明灯也用不了一两银子,竟然花十两银子买这破烂货? 杨靖益见小厮呆愣着,喝道:“还不快去。” 小厮赶紧应了声“是”,撒腿跑了出去。 秦镇昨晚又忙到半夜,白天则习惯性地骑着马四处踩点,经过文思院时,突然看到一位身穿灰色裋褐的壮年男子正提着盏孔明灯在路边跑。 孔明灯是白棉纸糊的,上面用黑墨画了副鬼脸钟馗图。 秦镇心里一动,纵马上前,一把扯过孔明灯细细打量两眼,问道:“这灯从哪里来的?我要了。” 男子急道:“有你这么不讲理的吗?十两银子凭什么白白送给你?” 秦镇冷声道:“把话说清楚。” 男子梗着脖子道:“武康侯府杨世子说了,谁捡到昨夜宫里放的孔明灯,只要送到府上就可以得到十两银子,先到先得。” 秦镇想了想,扔出一只银锭子,“给你十两银子,这灯归我了。” 男子捡起银锭子在衣襟处蹭了蹭,对着光看了眼,又龇牙咬了下,见是真银,遂乐呵呵地说:“行,归你。” 秦镇提着已有些残破的孔明灯,打马慢悠悠地回府,脸上浮出个温暖的笑意。 鬼脸钟馗……这个促狭丫头,什么时候了,还忘不了这个。 那年元宵节,秦镇陪着宋青葙去东安门外的灯市看花灯。 灯市极热闹,来往行人摩肩擦踵川流不息,宋青葙不免被人碰到,秦镇脸色甚是不虞,冷着脸将行人推搡开。 有女子因相公被秦镇推了一下差点摔倒,很是不忿,叉着腰骂秦镇丑若钟馗。 宋青葙便回道:“钟馗又怎样,总比你家相公是小鬼强,躲在你背后都不敢见人。” 女子气得转身骂她相公不争气。 两人继续前行,刚好见到灯市上有人卖假面,其中便有钟馗。 秦镇买了一只戴在脸上,问:“难道我就长成这模样?” 宋青葙歪头望着他笑,轻轻地说:“不管你长成什么模样,只要是你,我就喜欢。” 灯市上人声鼎沸,她的声音又小,可秦镇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情动之下,街道两旁所有的一切都成了背景,他俯身吻了她。 宋青葙羞红着脸,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于是两人各戴一只钟馗假面,逛完了整个灯市。 除去宋青葙,谁还会想到在孔明灯上画钟馗? 知道她还安好,秦镇舒一口气,可心底的思念却如潮水,一波未落一波又起,绵延不绝。 清平侯也拿到了一只孔明灯,对着素绢看了半天,吩咐侍卫,“拿我的印章,到天津卫所请求张指挥使出兵。” 秦镇不解地问:“父亲不是说,咱们秦家从不站队,两不相帮,为何要助五爷?” 清平侯肃然道:“不错,秦家人在朝政中从不站队,从不分党结派,秦家只忠于皇上。眼下,皇上既然传位于兴王,兴王就是国君……要记着,秦家的主子只能是皇上。” 秦镇沉默着点了点头。 傍晚时分,天津三个卫所近两万人打着“忠君护主、清除叛逆”的旗号,以锐不可挡的气势自永定门、正阳门进了城。 再一日,真定卫进城。 那几天的京都城,刀剑声不绝于耳,血腥气经久不散。 寻常百姓均关紧了门窗,躲在家中,连婴儿都不敢啼哭一声。 当尘埃落定,三月的春风已悄悄吹绿了金水河边的垂杨柳。 三月初三,顺义伯挥剑自刎于帅帐中。 三月初四,紧闭三十八天的宫门终于再度打开。 秦镇早早就等在皇宫门口。 曾经衣着光鲜满头珠翠的一品命妇个个变得灰头土脸神情憔悴,随侍的婆子丫头更是虚弱得仿佛风一吹就要倒地般。 秦镇攥着拳头,身体绷得紧紧的,心里竟是前所未有的紧张与期待。 当四周的车轿渐次散去,仍是没有见到宋青葙的身影,秦镇急了,冲守卫的兵士嚷道:“找人去问问怎么回事?” 过了片刻,有太监出来陪笑道:“秦世子且稍等片刻,秦夫人正收拾东西,很快就出来。” 秦镇耐着性子往后退了几步。 宋青葙正在拜别皇后。 “得亏有芙儿陪着哀家,要不哀家这日子没法过。”皇后抱着孩子不放手,好半天才交给碧柳,又让宫女取过一只紫檀木匣子,递给宋青葙,“芙儿洗三礼没办,满月礼也没办,里头几只钗簪,算是补送的礼” 皇后给孩子取名为“芙”。 “芙”音同“福”,意味着将来有福气,有福运。 宋青葙接过匣子,觉得挺沉手,犹豫着不敢收。 皇后便道:“这不是给你的。哀家一把年纪,这些东西用不上了,芙儿跟哀家有缘,留着给她添妆。” 宋青葙忍不住扶额,“芙儿才刚满月,娘娘把嫁妆都准备好了。” 皇后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恹恹地说:“哀家累了,你们走吧。” 宋青葙抱着秦芙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才离开。 长脸宫女与圆脸宫女将宋青葙送到慈宁宫门口。 外面停着辆辇车,宫女道:“三月倒春寒,天还是冷,皇后娘娘让人安排了辇车。” 宋青葙笑道:“多谢两位这阵子的照拂,若是有机会出宫,还请到秦府盘桓几日。” 两位宫女连忙道谢,又朝宋青葙福了福。 依然是那条长长的灰色围墙,唯一不同的是,相比来时,围墙的砖缝里多了几许苔藓的绿色。 绿色便意味着希望。 宋青葙瞧瞧碧柳怀里睡得正香的秦芙,眼眶不自主的湿润。 说她有福气吧,却偏偏早生出来两个月,瘦得跟小猫似的,饿了好几天才吃到娘亲的奶。 说她没福气吧,可她却平平安安地活下来了,而且能让一国主母亲自给她换尿布,亲自给她擦身洗浴。 普天之下,能有几人有这种恩遇? 辇车稳稳地停在宫门口。 宋青葙先下了车,正要回身去接碧柳手里的孩子,秦镇早一个箭步上来,把宋青葙拥在了胸前。 再度感受到这有力的臂膀,再度触摸到这温暖的胸膛,宋青葙顾不得旁边还有士兵与太监在,伸手环在他的腰际,泪水便肆无忌惮地涌了出来。 秦镇早就瞧见她肚子扁了,又听她哭得伤心,以为是孩子没了,心里虽难受,仍是温言安慰道:“没事,没事了,孩子没了,可以再生,咱们先回家。” 宋青葙正要开口,忽觉身子一轻,却是秦镇将她抱了起来。 碧柳抱着襁褓在旁边等了半天,心想秦镇跟宋青葙说两句话,准得回头过来看孩子。 没想到秦镇压根就没看见她,抱着宋青葙就要上马车。 碧柳急了,追着赶过去,一边跑一边嚷:“世子爷,孩子,孩子。” 秦镇看到碧柳,有点傻眼。 自打宋青葙在宫门口露面,他的眼睛就没往别处看,尽盯在宋青葙身上。 别说看,这一个多月来,秦镇就没想到过碧柳也在宫里。 眼下这种状况,如果不是碧柳,换个腿脚不怎么利落的丫鬟,恐怕没等跑到车边,他就让人驾车走了。 宋青葙接过碧柳手里的襁褓凑到秦镇面前,笑道:“世子爷瞧瞧,小闺女漂亮吗?” 秦镇这次是真的傻眼了。 孩子不是没了,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了? 而且看着那么小,那么娇,那么嫩,让他想抱抱都无从下手。 碧柳笑着提醒道:“世子爷,夫人身子仍虚着,不能抱太久,世子爷抱着吧。”说罢,提着裙子跳到马车前头,坐在常贵身旁。 常贵看她一眼,低声道:“你不用跑,我等着你。” 碧柳笑笑,嗔道:“我是怕小姐受风,要是你不等我,回家我饶不了你。” 常贵憨憨一笑,叮嘱一声,“坐好了,”驾车往清平侯府驶去。 回到望海堂,宋青葙头一件事就是痛痛快快地泡了个热水澡。 坐月子一个月既没洗头也没洗澡。 皇后说她是早产,不是瓜熟蒂落的生产,最好是坐双月子。 宋青葙知道皇后说的有道理,可她习惯了三五天洗一次,这么久不洗,身上腻歪得难受。 以往自己睡倒还罢了,现在跟秦镇同床共枕,她不想自己浑身散发着臭味。 洗完澡出来,秦镇照旧替她绞头发。 因碧柳提醒着,屋里又生了火盆,秦镇觉得燥热,便脱了外衫,只穿着中衣坐在炕上。 一边绞头发,一边絮絮地问:“几时生的?为何提早了这么多天,是不是受了很多苦?”言语间很是懊恼,宋青葙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不在她身边。 宋青葙向后仰着身子,半靠在他胸前,低声道:“生的时候很痛,生出来就不觉得了,皇后娘娘对我很照拂,芙儿是她取的名字。皇后娘娘说,女儿家用不着起什么艰深晦涩的名字,好听好记有个好寓意就行……我觉得娘娘是有大智慧的人。” 皇后取名的那天,还问过她一句话,“那个害你早产的人,你会怎么处置她?郑家犯的事,足以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宋青葙想了片刻回答道:“我即便什么也不做,只让她知道我每天过得很好,她就会难受得要命。” 皇后又问:“你是顾及姐妹情分?” 她摇头,“曾经有过情分,可早就断了……我是觉得死太容易,眼一闭就过去了,我希望她过得……生不如死。” 三月初五,五爷公布了皇上死讯,因灵枢停放已久,定于三月初九下葬。 又规定,外地的亲王公侯未经许可不得回京。 三月十八,五爷登基,改国号为宣德。 五爷登基的第一天,就宣布郑家上下九族男丁一律问斩,女子打入娼藉,一辈子不得赎身。其余追随者,视罪行程度男丁或斩首或流放,女子要么为娼要么为奴。 郑夫人不甘受辱,咬舌自尽。 郑德显问斩那天,阿美死拦着不许行刑,监刑官没办法,让四五个兵士架住她才得以行刑。 郑德显人头落地,阿美也一头撞死在刑柱旁。 宋青艾整天觉得活不下去了,可真到要死的关头,却舍不得死,委身在演乐胡同的翠微楼。 老鸨本来以为官家夫人没情没趣,又不是处女身,不太想要。没想到一见面,发现她竟是个如假包换的黄花闺女,而且眼角眉梢蕴着藏也藏不住的风~流。 老鸨觉得自己赚大发了,郑德显本就是京都有名有姓的人物,肯定不少人愿意慕名前来光顾他的夫人,再加上宋青艾自身的条件,想不红也难。 宋青艾千方百计用来勾引郑德显的心思有了用武之地,没几天就声名鹊起,跟当初会唱曲的玉兰不相伯仲。 就连卖身到一家暴发户当奴婢的郑德怡也时不时听到自家主子提到宋青艾的名头。 宋青葙并不关心这个,她的一门心思都用在秦镇跟秦芙身上。 这天,她突然接到了来自青州府宋青莼的信…… 作者有话要说:孩子们放暑假了,只能晚上码字,所以更新会晚……好在快完结了,请妹子们谅解~ 第118章 秦镇正在太医院。 宋青葙回家已十余天,秦镇明显地感到了不对劲。 怀孕时,她虽然也能睡,可睡醒了就会很精神,神采奕奕的,而现在一天中差不多有大半天躺在床上,说话时也带着浅浅的笑,但是眉间浓重的倦色怎么样也散不去。 尤其,稍坐一会儿就会耐不住,用手偷偷地按着腰眼。 宋青葙从不说自己不舒服,可秦镇日夜陪在她身边,怎么会看不出来。 李太医说宋青葙那天并非动了胎气,而是先破了羊水,迫不得已用针灸催生的。 就是说,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没有做好出生的准备。 胎儿还没有完全长成,而宋青葙根本没有阵痛,是硬生生地开了骨缝。 可想而知,当时的情况是多么凶险。 能够母女平安已经万幸,宋青葙与孩子身体受损也是在所难免。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等孩子断了奶,吃几副中药慢慢调养着,少则三、两载,多则七、八年就能恢复元气。 李太医又再三叮嘱,“人的精神元气最重要,切记让夫人心情平和,不能多思多虑忧心太过。” 秦镇自太医院出来,神思不属地回到望海堂。 宋青葙在大炕上躺着,像是睡了。 宽大的炕,厚重的被子,衬着她的身子格外瘦小孱弱。 秦镇不由心酸,放轻脚步,坐在她的身旁。 无意中低头,看到两滴泪珠挂在她的腮旁,而眼底有明显的红肿,显然是哭着入睡的。 秦镇重重地叹了口气,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替她拭去眼泪,而后大步走出屋子,寻到新月,问道:“夫人为什么不开心了?” 新月有些茫然,“先前逗了会大姑娘,夫人看着挺高兴的,后来前院送来一封信,夫人就让我出来了。” 秦镇在炕桌的抽屉里寻到了宋青莼的信。 只有短短的几行字,“宋家确实对不住你,现在你已经报复了,可觉得痛快?看着青艾落到那种境地,你很开心?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姐妹情分。” 秦镇将信放回原处,铁青着脸走了出去。 再回来,已是掌灯时分,宋青葙已经睡醒,正站在炕边弯着腰剪裁一块白色棉布。 昏黄的烛光给她镀上一层朦胧的光影,静谧而美丽。 秦镇浮躁的心顿时宁静下来,上前,柔声问:“你要裁什么?” 宋青葙回眸笑笑,“转眼又到夏天了,还没给世子爷做夏衫。这块布轻薄吸汗,给世子爷做身中衣,剩下的布头,给芙儿做件大襟衣。” 秦镇扶住她的腰,“别躬太久,裁好了吩咐下人做就行。我听太医说,产妇不能动针线,容易累眼累腰。” 宋青葙软软一笑,“我听世子爷的。”一面收拾好棉布,一面吩咐新月摆饭。 两人有段时日没能凑到一起吃饭了,如今隔着灯烛相对坐着,秦镇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芙儿醒了吗?”秦镇往宋青葙碗里夹了两口菜,随意地问。 宋青葙温柔地笑,“醒来玩了一会,刚吃了奶又睡下了。” “要不,让奶娘喂?你睡觉浅,折腾这么两三回,一晚上别指望阖眼了。” 宋青葙道:“试过好几次,芙儿不吃,饿极了就哭,却一口都不肯吃奶娘的奶。听皇后娘娘说,孩子也挑嘴,吃惯了一个人的奶,就不认别人的。” 秦镇不懂这个,却知道宋青葙如今是把孩子看得比眼珠子都重要,断不肯让她受委屈,只得作罢。 只是瞧见宋青葙瘦弱的身形,越发心酸。 她穿得是以前在三圣庵穿过的那件青碧色褙子,当初她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的,仿佛风一吹就要飘走似的,而现在,竟然比当年还瘦。 秦镇喉头哽了哽,掩饰般扒了两口米饭,装作浑不在意地说:“明儿我想去趟济南府,看看大舅母跟妹妹她们,另外岳母的忌日也到了,顺便去上炷香。” 宋青葙不疑有他,笑道:“去一趟也好,让大舅母放心,否则整天担心咱们没吃的,怕瘦了。”又说道,“你带几个人去?几辆车?我收拾点东西带着。” 秦镇忙拦住她,“就带着远山跟近石,一辆车,我已经买了两坛好酒,另外带点土特产就行。让林蒙帮着收拾就行,反正大舅母不挑剔人。” 宋青葙笑着点点头,“也好,轻车简行,早去早回。” 隔日,秦镇简单地收拾一下,就带着远山等二人出发了。 刚出京都,秦镇吩咐远山与近石驾车慢慢赶往济南府,自己却打马日夜兼程直奔青州府。 宋青莼的公爹在青州府辖下的胶州任知州,很好打听,胶州最豪华富贵那处宅院就是肖家的。 秦镇到达胶州时,天刚擦黑,他先安顿好住处,用过晚饭,借着月色到肖家各处探了个究竟。 第二天,秦镇毫无顾忌地翻墙进了内院。 宋青莼的儿子肖诫已经一岁多,走路走得很是顺当,正跟奶娘在花园扑蝴蝶。 秦镇二话没说,从树丛里闪身出来,一把抓着肖诫的衣领提了起来。 肖诫自小被宠在心尖上,何曾被如此粗鲁地对待过,吓得哇哇哭。奶娘见秦镇凶神恶煞的样子,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求饶。 秦镇冷声道:“你家太太在何处?带我去见她。” 奶娘不敢有半分违背,一路小跑着往正院赶。 知州太太正在给四个儿媳妇训话,老远就听到小孙子声嘶力竭的哭声,刚吩咐丫鬟出来看看怎么回事,就看到奶娘没头没脑地闯了进去。 知州太太马上沉了脸,不等责骂,又看到紧随着奶娘身后走进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 男人肌肤黢黑,神情冷峻,看着就让人心寒。 更为可怕的是,他手里抓着肖诫的衣领,拎着肖诫就像拎着一只鸡或者一只鸭那样轻松随意。 母子连心。 秦镇刚走进院子,宋青莼就看清了他手里的肖诫,喊着跑出来,“诫儿,我的诫儿,你是什么人,快放下我的儿子。” 肖诫看到娘亲,哭得越发厉害,上气不接下气。 秦镇淡淡地说:“我是秦镇。” 知州太太跟宋青莼的三个嫂子不知道秦镇是谁,宋青莼却是听说过宋青葙夫婿的名讳,便道:“你想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还敢行凶害人不成?” 秦镇冷冷地看着她,目光轻蔑,“我就是害人又怎么样?”随手一抛,肖诫被扔出一丈多高,接着落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上。 衣襟被树枝挂着,颤颤悠悠地,似乎下一刻就要掉下来。 知州太太忙道:“快来人,快找人架梯子。” 丫鬟用眼角暼着秦镇,迈着碎步不动声色地往外移,还没走到门口,就听秦镇一声低喝,“站住!” 声音虽低,却带着不容人质疑的威严。 丫鬟腿一软瘫在地上。 宋青莼疯狂地喊道:“秦镇,你这个无赖,你不得好死,若是我儿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跟你拼了,我咒你一辈子下在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秦镇仰头看看已经吓晕过去的肖诫,冷声道:“就这样,我就不得好死了?你可知道你嫡亲的妹子做了什么?若不是三娘命大,就是一尸两命。该下地狱永世不得翻身的是你妹子。” 宋青莼愣在当地,半天才发出声凄厉的喊叫,“那也不能让青艾去那种地方,宋三娘见死不救,她根本就是报复。” 秦镇轻蔑道:“皇上的旨意,谁敢抗旨不遵?再说,就是报复又如何,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宋四娘完全是咎由自取。” 宋青莼哭道:“可三娘怎么能这么无情,这么没良心?她就一点也不念及姐妹情分?” 秦镇眸光缩紧,神色又凌厉了几分,冷冷地说:“三娘没有姐妹。你既然有情有义,就该拿出个样子来,到京都陪陪你的亲妹子,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 说罢,扫一眼已经目瞪口呆的另外四个女人,“想必几位还不知道,这位奶奶的亲妹子现下是京都翠微楼的头牌,红得不得了……听说明年要加开恩科,肖家几位公子若上京科考,不如顺道去翠微楼看看,也好介绍给同窗认识。” 知州太太先头还义愤填膺,听到最后,却直直地看着宋青莼,目光别有深意。 宋青莼感受到婆婆的目光,心里冷得打颤,看来这个家,已没有她的立足之地了。 果然,没几天,肖家以“善妒”、“口舌”的罪名将宋青莼休离出门。嫁妆倒是一分没少,还额外给了一千两的银票。 秦镇并没有听到这个消息,他正按约定赶往济南府与远山他们会合。 秦镇在大舅舅家待了一夜,说了说京都街面的情况。 因为前一阵士兵太多民心纷乱,粮铺的存粮都卖了个干净,有些攒了点没卖,也被士兵撬开门抢了。 现下冬粮吃了个干净,新米还没下来,百姓等着米粮下锅,京都粮价比平常贵上七八倍不止。 秦家倒好,粮仓里的足可以吃一年有余,所以就运了些出去卖,大赚了一笔。 又说起孩子。 秦镇怕大舅母忧心,没提宋青葙亏损了身子,只说母女都平安。 大舅母感慨不已,连说世道无常,又感谢秦镇往扁担胡同送米的事。 秦钰最近又替宋青葙做了两身衣衫,让秦镇一道带了回去。 秦镇记挂着宋青葙,不愿多待,匆匆告别赶回了京都。 京都仍是一片混乱,百姓被战事吓怕了,见到米粮菜蔬上市就抢。 新帝刚处理完士兵尸首的问题,现在正着手解决米粮之事。 不过短短一个月,京都死了数万士兵,单是皇宫,原本金吾卫、羽林卫等加起来约莫一万八千人,现在只剩了四千多。 金水河边的尸体更多,密密麻麻地目不忍睹。 褚永想起以前宋修远说过的焚烧之法,把死亡的士兵登记造册后,没有下葬掩埋,而是直接烧了。 好在天不算太热,加上处理及时,京都才没有引起瘟疫。 至于死亡的士兵,褚永命人制造了铭牌,上面刻着士兵名讳、生卒年月、家乡籍贯等,遣人送回原籍家人处。 凭此铭牌每年可在村子或者镇上领取十两纹银。 死者家属生活得到保证,不但没有抱怨死者尸首无法归乡,反而盛赞新帝慈悲。 新帝听到一层层报上来的折子,甚是欣慰,并没有想起这个点子好像也是宋修远提到的。 直到五月初,各地纷纷将米粮运往京都,京都的粮价才算稳定下来。 五月初四,秦镇与宋青葙合计着,准备为秦芙举办百日礼…… 第119章 早两天,老夫人就听说秦镇要给秦芙办百日礼,而且还发了不少帖子。 秦老夫人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对魏妈妈说:“一个丫头片子,瘦得跟猫似的,也不知能不能养大,别折了福气才好。” 这话说得实在太诛心了。 就算是秦镇做事马虎,没有事先还征询老夫人的意见,可秦芙好歹也是嫡亲的重孙女,哪能咒人家长不大? 魏妈妈忍了好几忍,才竭力平静地说:“洗三跟满月都没过,百日的时候热闹一下也是应该。” 老夫人自然没听出魏妈妈隐忍着的不满,仍是自说自话,“没福气就是没福气,宋三娘就没有生儿子的命,我看还是劝镇儿早早纳个妾为好。” “世子爷心里有数,”魏妈妈淡淡地应着,一面将手里剥好皮的蟠桃用甜白瓷碟子托着,递过来,“蟠桃刚上市,老夫人尝尝甜不甜?” 老夫人咬了口,点头道:“真甜,今年的蟠桃比去年下来的早。” 魏妈妈笑笑,总算揭过了秦芙之事。 老夫人因为秦镇没征询她的意见而忿忿不平,而秦镇压根就没想过老夫人。 一来是没想到,他不像宋青葙细心,就算装样子也得往瑞萱堂跑两趟。 二来是他觉得没必要,不想给自己添麻烦。 第三,就是没功夫。 秦镇是头一次操办这种事,如果是男客还好说,在外面有名的酒楼叫几桌席面,上几坛子好酒,吃好喝好也就罢了。 百日礼跟满月一样,主客是女人,女人的事麻烦而琐碎。 先是决定宾客名单,秦镇根据以往宋青葙送年节礼的底子,估摸着增减了几家,大概拟了五十余人。 然后安排设宴地点。 原来想着天气开始热了,花园里景色正好,就打算摆在蓼花亭,可考虑到宋青葙撑不了太久就得休息,秦镇采纳了千玉的建议,把望海堂外院的大厅腾出来,让小厮们都回避出去。 这样宋青葙累了可以回正房休息,而客人们想去花园逛逛也方便。 第三就是确认菜式、酒水跟饭后的茶水点心,还要提供宾客更衣洗漱之地。 虽然有新月跟千玉的帮衬,秦镇仍然花费了十多天才把诸事计划好,写了满满好几页的章程给宋青葙看。 宋青葙接过来,一边看一边点头,等看到菜式那部分,吓了一跳,问道:“既然上了海参,还要上鲍鱼跟鱼翅,太铺张了吧?而且,宾客也多,不如就请相好几家来热闹一下?毕竟国丧才过,闹得太显眼不好看。” 国丧是一百天,从先帝驾崩那天算起,到四月十八正好百天。说起来,是有点不太好。 只是新帝登基不久,就有人上折子,说中宫无主,不成体统。 新帝体察民意,点了杭州松鹤书院李家的闺女为后,准备九月迎娶。后来又指定兴安伯的孙女修竹吟为妃,腊月进宫。 秦镇便淡淡地说,“皇上前后都说了两门亲了,有什么不好看的?芙儿是你跟我的孩子,再怎么铺张也不过分……洗三跟满月没办,亏了芙儿,这次一并补回来。” 宋青葙听出话里好像有话,问道:“世子爷有事瞒着我?” 秦镇笑着摸摸她的鼻尖,“没有,就是觉得亏欠你跟芙儿。” “又动手动脚——”宋青葙娇嗔着拍掉他的手。 “这算什么?”秦镇大笑,揽过她的肩,粗粝的大手顺着她的肩头滑下去,指尖触到她的背,停了停。 她瘦到见骨,突出的骨头硌得他心头发酸。 秦镇沉默会,深吸口气,仍是笑道:“这才叫动手动脚,”拥住她,低头吻上她的唇。 吻缠绵而温存,不带半丝情~欲,有的只是怜惜与疼爱。 良久,宋青葙自他怀里坐正,低声道:“现下世子爷有事也不跟我说了。”黑漆漆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秦镇。 因才亲吻过,她的脸颊带着丝绯色,嘴唇也有着不同往日的嫣红。 秦镇捧起她的脸,鼻尖抵着她的鼻尖,气息缠着她的气息,“我想,什么时候该给芙儿添个弟弟或者妹妹了,你说呢?” 宋青葙羞红着脸推他。 她的手落在他胸前,丝毫没有力气,秦镇却假装仰到在炕上,不无委屈地说:“早先埋怨我有事不跟你说,现在跟你说了,你却这般待我……” 宋青葙温柔地望着他笑。 宋青葙精力果真是不如以前了,也不如往日敏锐。 往常,他但凡心里有事,几时能瞒得过她的眼睛? 秦镇暗自叹息,却又觉得她这样正好,少知道点事情,也少点烦扰。能够活得舒心,身子才能早点恢复。 秦镇是怕宋青葙忧心,一再地叮嘱望海堂的下人,凡事不好的话,不好的事都不许传到她耳边。 可宋青葙是精明惯了的人,即便生产后精力不济,又怎会猜不出秦镇的心思? 他这般为她思虑,要是她再四追问,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岂不是拂了他的一片心意。 所以,宋青葙打定主意,只要秦镇不说,她就装聋作哑,每天就是傻吃傻喝。 秦镇这次隐瞒的是老夫人的话。 老夫人终于按捺不住,找魏妈妈将秦镇叫去瑞萱堂,没摆脸色也没拍桌子,而是和颜悦色地说:“宋三娘生芙儿像是落了病,这种病最是缠磨人,得好好调养几年才行。” 秦镇听着还挺通情达理,就答道:“太医也这么说,只是三娘现在喂奶不能喝汤药,等芙儿一周岁就断奶,到时候吃几副药,差不多两三年就能好。” 老夫人便叹气,“说是这么说,可谁知道到底能不能好?” 秦镇随口道:“三年不好就养五年,五年不好就七年,这也不是什么疑难绝症,费上工夫总能好。” 老夫人就急了,“五年、七年,我那重孙子怎么办?宋三娘就是好了也不一定再能怀上,到时候你就三十好几了。依我说,还是趁早那个好生养的妾,生个儿子出来……” “我有芙儿挺知足,儿子不儿子不重要,”秦镇不等她说完,就打断她的话,“祖母且歇了纳妾的心思吧,当年祖母若不迫着父亲纳陈姨娘,我娘也不会憋屈一辈子。我不是父亲,也不想三娘走我娘的老路。” 说罢就走,只远远地听到祖母的痛骂声,“就个丫头片子,知足个屁?!” 于是,秦镇格外多发出去二十几张请柬,又将席面的规格提了一等,除了海参鲍鱼,还有燕窝鱼翅,还特意请向福楼的大厨专门来做熊掌。 向福楼做野味最拿手,大厨只在向福楼做,不从外借。这次秦镇花了五十两银子请他只做扒熊掌一道菜。 五十两银子,就是富贵人家也足够摆一桌丰盛的席面了。 秦镇不怕花银子,别说现在有钱,就是没钱,他借债也得让大家看看他对秦芙的重视。 老夫人被秦镇抢白一通后,犟脾气上来,不想给这个重孙女做面子,便不打算出席。 魏妈妈的说法很婉转,老夫人身体微恙,怕过了病气给孩子。 宋青葙本来就对老夫人不抱什希望,反正自己的孩子自己疼,别人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所谓。 秦镇也是同样的态度,只淡淡地“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再无别话。 倒是清平侯听说此事,重重地叹了口气。 百日礼那天,钟琳跟大表嫂早早就来了,跟宋青葙说了会话就自发自动地到前院的花厅帮着宋青葙待客。 许是最近大家过得都挺压抑,好容易有件喜庆事,不约而同地来的挺早也挺齐全。 宋青葙在屋里听外面钟琳谈笑风生地说着吉祥话,不由莞尔。 等钟琳的开场白说完,宋青葙抱着孩子慢慢走出去,钟琳顺手接了过来。 秦芙刚睡醒吃饱,精神正好着,瞪着乌黑闪亮的大眼睛四处张望,许是见到钟琳腮边垂着的红宝石耳坠,也或是没有理由地开心,不由自主地咧嘴,无声地笑了笑。 钟琳喜不自胜,“我的小祖宗,笑起来真疼人,给我做个干闺女吧?”钟琳的孩子一岁多了,正是调皮的时候,钟琳整天累得不行,就想要个安静点的女儿。 宋青葙跟钟琳关系亲厚,原本也说过干娘干闺女的话,而且经过这些时间,宋青葙也有心给秦芙找个命好气旺的干娘,遂笑道:“求之不得。” 钟琳当即拔下头上金光灿灿的嵌红宝石簪子,在秦芙面前晃了晃,“这是干娘给的见面礼,其他洗三礼跟满月另外还有,不相干。” 说的一应宾客都笑起来,连声道:“杨二奶奶的帐算得可清楚,一码归一码,半点不糊涂。” 正笑闹时,宋青葙见清平侯身边伺候的丫鬟在外面探头探脑,便给新月使了个眼色。 新月走出去,没多大会,带了个尺许长的匣子进来,“侯爷说是给姑娘的百日礼。” 钟琳一听,扬声道:“来,先看看祖父跟祖母给我干闺女送的什么,要是少了可不依。” 宋青葙也很好奇,因为百日礼基本都是女客,清平侯不像是会掺合这事的人。不过,能当着众人的面送礼过来,起码表明清平侯的态度,他很重视这个嫡长孙女。 新月小心地打开匣子,里面竟然是一柄短剑。 剑鞘是金质的,上面缀着五色宝石,甚是华丽。 钟琳凑近瞧了眼,惊叫出声,“是明宗皇帝赏赐的。” 宋青葙愕然,明宗皇帝所赐,算起来应该是上上任清平侯的东西,算是传家宝也不为过。 这种东西按理要传给秦镇才是,没想到清平侯竟然越过秦镇传给了孙女秦芙。 宋青葙一是感动,清平侯这么给秦芙面子,二来也颇有点无奈,给女孩子送剑,有点太特别了吧? 新月双手托起短剑,展示给宾客看。 宾客多是富贵人家的闺女媳妇,其中不乏见识广的,见到剑鞘上华丽的雕饰纹路,赞叹不已。 有那心眼亮堂的,脑子立刻掂量出这个瘦小的女婴在清平侯府的分量,打算待会送礼时,再加样东西。 新月收好短剑。 宾客逐一上前围着秦芙夸赞,又呈上自己准备的礼。 宋青葙站久了,便觉得腰酸背痛,正想借机进屋躺一下,只听外面脚步纷杂,远山“咚咚”地跑进来,也顾不得礼仪,对宋青葙喊道:“夫人,宫里来人了,请您跟姑娘到前头接旨。” 竟然让秦芙也去接旨? 宋青葙仿佛被雷击中,脑子里一片空白…… 第120章 宋青葙抱着秦芙,慢慢走出望海堂,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独木索上,浑身摇摆不定。 秦镇在门口等她,见状,接过孩子宽慰道:“没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宋青葙仰望着他刚毅的面容,心骤然踏实起来。 夫妇俩心事重重,惟秦芙尚不知事,躺在父亲臂弯里睡得正香。 外院已经设好香案,清平侯领着众人跪下,宋青葙跪在秦镇旁边。 虽是五月天,宋青葙身穿湖绿色十二幅湘裙,里面还穿着膝裤,可跪在地上,凉意仍然透过湘裙、膝裤丝丝缕缕地渗入肌肤,寒意刺骨。 太监阴柔而尖利的声音响起,“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清平侯世子秦镇之女秦芙天资聪慧,静容婉柔,特封安顺郡主,同亲王女。赐良田百倾、黄金六百两。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太监读完圣旨,正厅顿时响起一片叩头谢恩声。 秦镇抱着秦芙上前接过圣旨。 太监笑嘻嘻地说:“太后娘娘最近总惦记着小郡主,皇上说清平侯忠君爱国日月可鉴,给小郡主个封号,进宫也便宜。” 说罢,又掏出只紫檀木的匣子,“太后娘娘说给小郡主玩的。” 秦镇道谢接过,顺手塞给太监一个早已备好的封红。太监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封红的厚度,乐呵呵地告辞离开。 打开紫檀木匣子,里面是只碧绿的玉如意。玉的成色极好,看上去跟一汪碧水般清澈澄明。 宋青葙倒吸口气,这也太贵重了。 离开皇宫之前,太后娘娘就给过她一匣子的珠宝首饰,现在又特地选了家里宴客的时候来宣旨。 很显然,新帝跟太后是给秦芙体面,是在抬举秦家。 可这抬举却让宋青葙隐隐不安。 万晋朝从没有过封郡主这样的先例,连县主都没有。 清平侯固然忠君爱国,但也没到令皇上称颂的地步。 秦镇见宋青葙脸色凝重,低声道:“别想太多,芙儿能得太后青睐总比不被待见强。” 宋青葙勉强笑笑,回到望海堂。 因见宾客都好奇而关切地看着自己,宋青葙便笑道:“是皇上的旨意,说芙儿入了太后的眼,给了芙儿一个郡主的封号。” 一语既出,满座皆静。 稍后,众人又忙着给宋青葙道喜,待会要送的礼便又重了几分。 宴席直到申正才散。 宋青葙撑不住,早就回房歇着了,钟琳跟大表嫂则一直操持到宾客都离开。 大表嫂记挂着付余在家里没人照看,先行告辞。 新月笑着对钟琳道:“我家夫人说,二奶奶要是不忙着回去,还请进去喝杯茶歇会。” 钟琳便问:“你家夫人吃饭怎么样,胃口可好?夜里孩子闹不闹,能不能睡安生?” 新月一一作答,“胃口不太好,吃得也不多,可为着姑娘,夫人都强往嘴里塞。夜里还行,现下姑娘醒得少了,只喂一次奶。其余换尿布都是世子爷接手。就是夫人睡觉太浅,姑娘稍一动弹,夫人准保醒来。” 钟琳心里一酸,褪下腕上的绞丝镯子塞给新月,“好好伺候你家夫人,伺候好了,我还有赏。” 新月推辞不要,“伺候夫人本就是新月分内之事,哪能受杨二奶奶的赏?” 钟琳坚持道:“留着当嫁妆也好,等以后说了人家,我还会给你添妆。” 新月闻言,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 宋青葙已是睡过一觉,正喝薏米粥。 钟琳见她小口小口地啜,想起她怀孕时香甜的吃相,暗自叹了口气。 宋青葙只用了小半碗,便吃不下,让碧柳端了下去。 钟琳笑道:“今儿倒是我占了个便宜,做了郡主的干娘,以后出门别人也得高看我两眼。” 宋青葙叹道:“我却觉得不安生,皇上是不是太高看我们家了?” “你的心思也太重了,”钟琳摇摇头,“皇上乍登基正是用人之时,断不会在这时节对重臣动手。依我看来,这不过是拉拢之举。你想想,皇上以往只结交文人,他倚仗的就是天下的文人,所以这次立李家女子为后。而皇上手上没有兵权,又需要拉拢武将,所以封修竹吟为妃,你信不信,若是秦钰还没出嫁,没准也得进宫为妃。” 宋青葙稍一寻思,觉得很有道理,心便松了几分。 钟琳又劝道:“你呀,有什么事先往坏处寻思,这样过着累不累?以往处境难,这样想倒也罢了,现在有世子给你擎着天,你还怕什么?倒是应该宽宽心,往好里多想想。” 宋青葙知道自己有这样的坏毛病,也不分辩,只微微笑了笑,问起袁氏来,“嫂子怎么样,好点了吗?” 文靖大长公主的四个儿子有三个跟顺义伯关系密切,此次也被牵连在内。 鉴于文靖大长公主的皇室身份,袁家被从轻发落,男人被贬到山海关做十年苦役,女子五十岁以上者杖责十下,五十岁以下则为奴十年。举家被逐出公主府邸。 袁氏的母亲受了十下杖责险险送命,又被赶出公主府,很多东西物件都顾不得收拾,想想就肉疼,因此外伤加内火,大病了一场。 袁氏在榻前侍疾,听说也累病了。 钟琳笑笑,“吃了十几副中药,总算好得差不多了。大哥说要是她再不好,就不许回娘家,嫂子憋着一股气,硬是把病养好了……说起来,袁家的事,大哥从中也出了力,否则岂止十年奴役之苦,可能一辈子就留在山海关了。” 以前杨靖益就与五爷交好,很多人都知道,这次为妻子的娘家说项也在情理之中。 宋青葙想了想,问起乔静的亲事,“还是定在六月?什么时候发嫁妆?” 钟琳脸上便带了促狭的笑容,“改成十一月了,李家不是出了个皇后吗,最近正忙乎这事,总得等闺女进了宫才能全力操办娶媳妇的事,所以就说延几个月。乔大太太倒是通情达理,也不怕别人说乔静十八岁才出阁了。不过聘礼又多要了一成,说京都最近粮米贵人工贵,请人打家具格外花了不少银子。” 宋青葙愕然,乔大太太算计得真是精。 可问题是,去年就说定的亲事,难道乔家现在才打家具? 这么变着法儿的搜刮李家,真不怕李家把账算到乔静头上? 钟琳叹息道:“以往没接触过乔大太太,只知道她很有手腕,把乔大爷还有家里的小妾们都治得服服帖帖的。现在才知道,她这人太过精明,精明得有点傻了。” 宋青葙便笑,人精明过了头,岂不就是傻? 两人说说笑笑,直到薄暮时分,钟琳才告辞回府。 有钟琳开解着,宋青葙心里舒畅了许多,夜里睡得也格外香甜了几分。 而瑞萱堂的老夫人,却是极为郁闷。 昨天,她装病不参加百日礼,就是不想给宋青葙做面子,可没想到清平侯竟然背着自己把短剑给了秦芙。 短剑名塑玉,锋利无比,据说能用来雕刻玉石。 短剑本就名贵,又是明宗皇帝赏赐之物,历来被当做传家宝的。 老夫人记得清楚,老侯爷传给清平侯时是在病榻上,老侯爷郑重嘱托,让他慎重保管,好好地传下去,清平侯答应得很痛快。 老夫人万万想不到,清平侯会越过秦镇,在百日礼的时候当着一众宾客的面传给秦芙。 老夫人还想不到的是,皇上竟然下旨意封秦芙为郡主。 圣旨降临,按理全家都应该当场跪接。 可根本没人去瑞萱堂知会她。 就好像家里没这个人一样。 老夫人气愤不已,又将清平侯叫来理论。 清平侯说,秦芙是嫡长孙女,交给她有什么不对?皇上御赐之物能驱邪镇魔,秦芙身子弱,正好用得上,这不是相得益彰的美事? 又说,太监宣旨时,清平侯提到过老夫人生病卧床不便起身。太监说那就算了,世子夫人跟小郡主在场就行。 言外之意,老夫人还不如个小丫头片子重要。 老夫人气了个绝倒,假生病变成了真生病。 老夫人脑子不太好使,可身体绝对是好。这几十年来基本没生过大病,连头疼脑热的也极少有。 这场病,却有点来势汹汹。 只是白香不在,没有人侍疾。 宋青葙要奶孩子,怕过了病气,每天只站在门口问个安,更不可能近前去伺候。 至于陈姨娘,她是清平侯的小妾,若是白香病了,她自然得巴巴地站在病床前伺候,如今是老夫人生病,跟儿子的小妾没什么关系。 更加上,陈姨娘从不到瑞萱堂溜达,这次也犯不上去表忠心。 所以,侍疾的活儿便落在清平侯头上。 老夫人看着四十好几的儿子,朝政不管,只在跟前晃悠,心里极不是滋味。 一来是觉得委屈儿子,儿子怎么也是侯爷,身高七尺的大汉子,哪能干这种端屎端尿的活儿。 二来是觉得自己委屈,成年累月不生病,好不容易生次病,身边连个伺候问安的人都没有。 自己这几十年岂不白活了? 老夫人百思不得其解,魏妈妈则趁势把她以前做过的事,一件件地理给她听…… 而此时的宋青葙,正靠在弹墨靠枕上跟大舅母说话。 大舅母才自济南府赶来,本想参加百日礼,不成想天公不作美,刚出山东境内就遇到阴雨天。 连着下了三天大雨,大舅母就在客栈等了三天。 好容易天放晴了,路上又泥泞难行,原本五六天的路,硬是走了八天才到京都。 宋青葙感动不已,对大舅母道:“我挺好的,孩子也挺好,大热的天赶路,多受罪。” 大舅母沉声问道:“听说你是因为宋青艾才早产的?” 宋青葙点点头。 大舅母又问:“宋青艾眼下在妓院?听说还是个挺有名的妓院?” 这才几个月,竟然传到济南府,连大舅母都听说了。 大舅母一向待人宽厚,宋青葙吃不准她会是什么态度,只得无奈地点点头。 只听大舅母又道:“青楼妓院好吃好喝的,当初就应该把她弄到私娼寮子里,省得别人乱嚼舌头……” 第121章 青楼妓院往来多文人墨客富家公子,文人多情,酒至酣处,情到浓时,就挥洒文字,吟诗作赋。题头还不忘写上为谁谁而作。 老鸨得了词句,找人填上曲子,就开始让名下的艺妓演唱。 因此,不管是文人还是妓女,都很容易走红。 而光顾私娼寮子的都是些贩夫走卒破皮无赖,灯一吹就动手动脚,激情上来“心肝宝贝”地乱叫,何曾知道夜里是谁服侍过? 新帝浸淫此行多年,岂不知其中关窍,所以特地指名让官家女子尽都入青楼,就是让她们的名字传扬出去以慑四方。 不少好人家的女儿因为受不住这种屈辱含恨而死。 据说,宋青艾刚开始也曾扭捏着不肯,装腔作势地闹过哭过几次,后来不知道为何就愿意了。 而且,因为她既懂文又善琴,很快就如鱼得水,极受恩客们的喜爱。 宋青葙知道林氏曾到翠微楼打听过宋青艾的身家,准备砸锅卖铁也得把闺女赎出来。宋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出这么个女儿真是丢人丢到老祖宗那里去了。 翠微楼的老鸨为难地说:“这种官妓是在官府有案底的,你就是搬座金山过来,我们也不敢让你赎身。她就是老到动不了了,也只能死在妓院里。” 林氏一路哭着从翠微楼回了家。 本来她还指望着宋宁远能够考中进士重振门风,现在也别指望了,自古以来,哪朝哪代也不愿意用个妹子是娼藉的官员。 林氏一面可怜宋青艾,一面又觉得她可恨,为什么不狠狠心死了算了,也好给家里留条活路。 关于宋青艾,宋青葙只知道这么多,却再想不出有什么能让大舅母说出那番话来。 大舅母喝了口茶,斟酌着说:“宋二娘被夫家休了,眼下住在济南府你们的老宅子里。” 宋青葙没听说这事,可想到肖家人也走得是科考举仕的路,遂问:“是因为青艾?” 大舅母道:“若说因为宋青艾也没那么快,我们只听说谋反的家眷有的为奴为的为娼,还真不知道宋青艾的下落……宋二娘说,是大姑爷到青州府肖家闹腾了一回,差点把她家孩子摔死不算,还鼓捣着知州太太把她休了。” 宋青葙一听就明白,定然是秦镇假借看大舅母那次顺道去了青州。 宋青莼到现在都不明白,自己什么都没做错,为何宋青葙要这样对待自己。 在宋青莼眼里,她跟宋青葙、宋青艾顺次差一岁,自小一同学识字学音律,相处得算是融洽。 自己不提,因为年纪稍长,常常会照顾忍让着她们。 宋青艾要强好胜,处处想拔个尖儿,虽明里暗里时常讥刺打压她们,可并没做过大奸大恶之事。 而宋青葙很聪明,也识大体,一向觉得宋家姐妹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维护着姐妹们的情分。 七八岁那年,先生布置画一幅雪景,次日要评鉴。 宋青葙原本画好了,可宋青艾觉得她画得似乎比自己的强,于是偷偷把宋青葙的画揉成一团扔了。 第二天,宋青葙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画了。 宋青艾幸灾乐祸地指着宋青葙面前的白纸问道:“三姐姐画得是什么?” 宋青葙答道:“雪景,刚下完雪,地上白茫茫一片。” 宋青艾见她狡辩,便往纸上滴了一滴墨,挑衅地看着她,“哎呀,不小心弄脏了三姐姐的画。” 宋青葙笑了笑,没有回答。 等先生问起来,宋青葙解释道:“画的是雪地里的一口井。” 先生给宋青葙的画评价很低,对她的人却甚是赏识。 宋青莼清楚地记得,先生说宋青葙大度仁慈,与她交好的人都会因之得益。 宋青莼也是这样想。 那会付氏还在,逢年过节,付家舅舅都会给宋青葙很丰厚的礼品。好吃的,好玩的,还有时兴样子的布匹。 宋青葙很大方,只要她们看中了,就让她们拿走。 宋青莼记着宋青葙的好,所以付氏过世后,她对宋青葙也很关心与疼爱。 她以为她们的情分能够维持一辈子,互相提携互相扶持。 可让她刮目相看的事却一件接着一件。 先是,祖母头七没过,宋青葙就毫不留情地把大房赶出白家胡同。寒冬腊月,无论买房子还是赁房子都不容易,可她竟半点不通融。 而后,林氏因宋青艾的事求上门,她不见倒也罢了,还将林氏打了出去。宋青艾嫁到郑家受苦是她自己不长脑子,她不帮忙也说得过去,可林氏毕竟是嫡亲的伯母,好歹也照拂过她几年,她竟一点情分不念? 再然后,宋青艾沦落青楼。照理说,都姓着同样的姓,宋青艾被人嗤笑,难道她脸上就会好看? 自己是没办法,青州到京都路途遥远,而且自己也不认识什么贵人,没法求情。 更重要的是,自己在肖家的地位非常尴尬,不但要敬着公婆,还得敬着三位妯娌,稍有不慎就被抓了把柄。 宋青莼不想让别人知道宋青艾的消息。 所以,她虽有心,却是无能为力。 宋青葙却不同。 秦家在天子脚下,清平侯又是朝中重臣,而且秦家是她当家。她稍微开口求个情,兴许就把人给赎出来了。可她却是不管不问,半点都不关心。 宋青莼接到林氏的信时,肺几乎都气炸了。 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姐妹,曾经口口声声说相互扶持的人,关键时刻竟是这么无情。 情急之下,便写了那封信。 按照宋青莼对宋青葙的了解,宋青葙定然会回信小心翼翼地解释一番,然后宋青莼再写封信恳求她无论怎样帮扶一把,宋青葙抹不开面子,自然会答应。 可她没等来回信,等到的却是秦镇。 宋青莼永远也忘不了那刻——五大三粗的秦镇拎着肖诫就像拎着只小鸡仔,肖诫哭得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 宋青莼的心都要碎了。 肖诫是她辛辛苦苦怀胎十月,又忍着剧痛才生下来的,这一年多,是捧在手心养大的。 就这么个心肝宝贝,被秦镇随手往空中一扔,颤悠悠地挂在树枝上……那一瞬间,宋青莼恨不得把秦镇千刀万剐,几乎想豁出去跟秦镇同归于尽,救出自己的儿子。 宋青莼希望秦镇下地狱,可秦镇却将自己打下了十八层地狱。 肖家待宋青莼算是宽厚,没有说明休妻的真相,而且,还派衙役连人带嫁妆送到济南府的老宅子。 宋青莼接受不了再也见不到儿子的事实,脑子犯了癔症,每天站在大街上逢人就问,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宋青葙要这么对待她? 济南府地方不算大,事情很快传到了大舅母耳边。 大舅母便急三火四地来到了京都。 她来京都倒不是为了询问宋青葙为何见死不救,而是想看看宋青葙早产之后有没有落下毛病。 大表嫂多少听说过内情,就跟大舅母说了,又说宋青葙瘦得厉害,走起路来都发飘。 大舅母恨得牙根疼,便有了前面的那句话——早应该把宋青艾送到个不知名的私娼寮子,人不知鬼不觉地,连林氏也打听不到下落,也就没了后头这些口舌。 宋青葙听大舅母讲完事情的缘由,沉默片刻,问道:“她病得很严重,没法治了吗?” 大舅母叹口气,“不太清楚,反正天天都在大街上晃悠,饿了就到街边摊上抓个包子吃,她身边有个丫头跟着付账……能不能治好是一回事,关键是,宋老太爷的几个叔伯子侄没有人愿意让她治好,现在嫁妆单子都在你堂叔手里,宋青莼估计就攥着几张银票。” 宋青葙黯然神伤。 大舅母劝道:“你不用挂心,过不了几天林氏他们就知道了,肯定赶回去索要嫁妆,给不给宋青莼治病就让他们操心便是。”话音一转,谈起秦钰,“……怀的是个闺女,你大舅高兴得不行,你表哥这辈合家一个闺女没有,这会总算有了。” 因为大表嫂生得是儿子,大舅母已经有了孙子,所以秦钰怀的这胎是男是女都无所谓,反倒因为付家女儿少,而显得格外金贵些。 宋青葙很为秦钰高兴。 大舅母转而问起宋青葙,“孩子是你喂着,夜里也跟你睡?” 宋青葙点点头。 大舅母心疼道:“这都百天了,不如你晚间这顿稍晚点喂,夜里就不用起了,让奶娘看着换尿布就行,这样你能睡个囫囵觉。否则白天晚上连轴转,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宋青葙笑笑,“尿布倒不用我换,是世子爷在干。我现在只管着喂奶,其余都奶娘带着,累倒不累,就是老觉得乏力。” 大舅母便道:“你婆婆不是懂药理,她去贵州有些日子了吧,不如给她写封信,让她过些时候回来帮你调理调理,听说吃药配合着针灸最管用,见效快。” 宋青葙听大舅母提及白香,犹豫了好半天才说道:“我估摸着婆婆不想回来了,这一年多,我每个月都写信过去,婆婆一封都没回。” “不会,”大舅母摇头,“这没出阁的闺女心里最重要的是爹娘,出阁之后生了孩子,那就是孩子第一,相公第二,然后才轮到爹娘。想必是贵州那边有事缠住了,等事情一了,准保回来。” 宋青葙心道,难!白香心里最牵挂得自然是秦镇,这个毋庸置疑。 可清平侯,宋青葙想起除夕宴,白香整夜半眼都没往清平侯身上瞧,就好像没这个人似的。 白香会惦记着清平侯? 第122章 正是薄暮时分,夕阳的余晖给四周山峦染上一层斑驳金色,飞鸟呼啦啦地结伴回来寻找自己栖息的那棵树。 远远地,走来一个身影。 那人头戴土黄色的斗笠,穿着深褐色的裋褐,矫健的身躯因为后背上的竹篓而微微前倾。 半山坡上的小屋有昏黄的光,窗棂上映出女子线条柔美的侧脸。 贵根眸光闪亮,大步走过去,将竹篓重重地顿在地上,“白香姐,我回来了。” 窗内的女子顿了下,并没有出来。 “你看看东西能不能用,要是不行,我再去山里看看。”贵根在门口等了片刻,屋内仍是没有动静。 贵根垂头离开。 白香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打开屋门,果不其然地发现了门口的竹篓。 竹篓里有天麻、有大风艾,还有带着瓜秧的三只鲜嫩的蜜瓜。 白香暗暗叹口气,将竹篓搬进屋子。 躺在床上的白香娘侧身看了看,问道:“又是贵根送来的?” 白香“嗯”一声,将天麻跟大风艾取出来,洗净,分别放在一旁,又把蜜瓜用刀切成两半,将里头的瓜子掏了,洗干净,切成小片,端至床边,一片一片捏着喂给娘亲。 “这瓜真甜,”白香娘尝了口,示意白香,“你也吃,剩下那两只回头给你爹。” 白香笑笑,掂起一片咬了口,确实很甜,甜得有点让人……受不住。 蜜瓜个头不大,两人很快吃完了。 白香给娘擦擦嘴巴,将她身子扶正,撩起裤腿,替她按摩腿上的穴位。 白香娘双眼微阖,片刻,开口,“阿香,你到底怎么想的,京都那头每月都写信来,这都一年多了,你一次都没回信,那边肯定惦记着,赶年前雪封山就回去吧?” “先把娘的腿治好再说,”白香低着头,额角的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眸。她不是不想回信,而是不知道怎么回。 宋青葙每次写信,不是托她带这个,就是让她带那个,明里暗里都是试探。 她确实没打算再回京都,却又不太敢明着说出来。 好像一说出来,她就永远失去了儿子跟儿媳妇。 白香娘听出她的声音淡淡的,叹口气,“再说,再说,都推了好几回了,你是不打算回去了吧?” 白香不吭声。 “你对贵根有意思?”白香娘问道。 “没有。”白香极简短地回答。 “贵根对你可有意,别说你看不出来……原先你没回来的时候,他就整天忙活你那片药圃,我以为他也想学点医术,没往别处想。可自打你回来,我才明白他是安的什么心。” 白香顿了顿,换了个姿势,继续按。 许是手劲大了点,白香娘轻“哼”了声,继续道:“贵根这孩子是在寨子里长大的,人品相貌都没得说,你要是跟了他,娘没意见,可一家女不说两家亲,你得先把京都这头断了。汉人讲究,凡事要凭证,你得写个文书过去……” “我对贵根没意思。”白香加重了语气。 “没意思,你得及早跟人贵根说清楚,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拖着,不厚道。” 白香沉声道:“我老早就跟他说过,我已经嫁了人,而且作了祖母,我跟他不可能。可他不死心……” 白香娘指指地上的天麻,“既然说清楚了,就不能白要人家的东西,否则还是不清不楚。” 白香点点头,“我知道,回头就按价把银子给他。” 白香娘又道:“这东西能折价,情分可不能,没意思就尽早了结,免得欠人家的情越多越还不上,两下都不好看。” 白香闷闷地“嗯”了声,开门出去。 马厩里的马见到白香,兴奋地打了个响鼻,亲昵地将头靠在白香身前。 白香拍拍它,低声道:“走,咱们去撒点儿野。” 马蹄声声,划破了黄昏的宁静。 经过贵根家时,白香从怀里掏出个银锭子,扯片叶子包起来,用枝条捆了,扔进去。 银子打在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屋内顿时传出贵根的声音,“是谁?” 白香不答,扯了扯缰绳,策马继续往前走。 贵根出来,只看到月影下,一人一马渐行渐远。 离土家寨二百余里,有处山谷,谷中流淌着一条不算深的小河。 四周渺无人烟,一片空旷。 白香松开缰绳,放马在河岸上吃草,她却走到河边,一件件褪下了身上的衣衫。 她美丽的身体便完全沐浴在清浅的月光里。 虽已年过四十,可因常年习武,她的肌肤仍然细致而有弹性,在如瀑的墨发的遮掩下,愈加诱惑动人。 白香赤足缓缓走向水中。 河水经过一天的日晒,温暖轻柔。 白香舒服地叹一声,将头埋进河水里。 这条河是她最爱的地方,每次疲倦或者劳累,甚至烦躁的时候,她都会策马一个多时辰来到这里,洗去满身的疲惫,也洗去心底的苦闷。 洗浴罢,白香赤身坐在河边大石上,仰望着明月。 山间的夜风清凉温润,如同一双温柔的手,抚慰着她的心。 白香叹口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烦闷,可确实是烦闷。 事实上,自打收到宋青葙的信,她就一直难以平静。 信上说,孩子已经生了,是个女儿,取名秦芙,秦镇很开心。百日礼上,清平侯还把短剑给了秦芙。 总之一切都很好,很顺利。 假如,信上的百日礼改成满月礼,白香会毫不犹豫地相信家里真的都好。 可信是五月写的,既然是百日礼,那就该是正月底生的。 而宋青葙的产期是三月底,很显然是早产。 宫变的消息直到四月才传到土家寨,同时来的还有新帝登基的消息。 而秦家是否被牵连到宫变之中,又牵连到何种程度,白香一无所知。 正因为这种一无所知,才让白香极为恐慌,甚至是前所未有的恐慌。 有几次,她甚至收拾好行装,想要回京都看看,看看她的儿子、儿媳还有……小孙女。 可是娘亲身边却离不开人。 许是年纪大了,又或者是年轻时太过劳累,白香娘得了手足不遂,行步艰难且难以持物,饮食起居都得要人照顾。 白香犹豫了好久,终是把收拾好的行李放下了。 京都的事情已经结束,她即便回去也改变不了什么,可娘亲这边,只要她用心诊疗,娘亲极有可能康复如初。 她已经选择离开儿子,做不负责任的母亲,不想再做个不负责任的女儿。 白香没想到的是,她在犹豫着是否回京都时,宋青葙也抱着一线希望,盼望着白香能够回来。 不但是因为她自己,而是为了秦芙。 她记得付余满月时,已经可是竖着抱了,可秦芙的脖子还是软绵绵的抬不起来;付余三个月时,已经能翻身了,夜里睡觉炕边需要围着被子免得摔下去,而秦芙都百天了,还是需要帮忙才能翻身。 李太医来看过,说孩子长得比寻常孩童瘦弱且行动迟缓,最好能请个懂医理、懂穴位的医婆在家里每天按摩穴位。 稳婆虽多,可医婆却极少,而且人品好,让人放心的就更难找了。 何况,外人又怎会比得上亲生祖母来的周到细致? 所以,写信那天,她跟秦镇怕白香担心,就商量着不告诉白香是早产,就说是正常月份生的,可一时口误,百日礼没有改成满月礼。 秦镇没有觉察到,宋青葙心细,马上就醒悟到了,却没有指出来,仍让人按照原样发了出去。 宋青葙凭着女人的直觉,认为白香定然能注意到这个漏洞,如果她愿意回来,自然最好,要是不愿意,她也不会勉强,慢慢再访听医婆就是。 果然,信发出去两个多月,已是七月,白香并没有回来。 宋青葙虽有心理准备,可失落却是难免的,再往贵州写信便不像往常那么热络,只淡淡说了几句,家里一切都好也就罢了。 秦镇只以为她是因为天热烦躁,并未多想,匆匆写完信就软语哄她开心。 宋青葙见秦镇小意地哄劝,却有觉得隐隐地后悔,便是为了秦镇也该好好孝敬白香,可信已经送出去,倒不好再特意让人要回来重新写。 这样反反复复,一时喜一时愁,宋青葙自己都觉得厌烦,可秦镇没有半点不耐,仍是温存而体贴。 这日秦镇见宋青葙气色尚好,笑道:“你好久没出门了,今儿阴天,不太热,我给你摘莲蓬吃。” 宋青葙想起往年两人一边剥莲子一边抵足谈心的情形,笑着应道:“好。” 两人说说笑笑到了蓼花亭。 湖边有风,宋青葙感觉后背有些阴冷,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又想起新月老早就换上轻薄的素纱小衫,而自己却仍穿着绫缎褙子,捂得密不透风,心里不由凉了几分。 照这样下去,自己几时才能好,就是好了,也不知道能否再有孕,难道真的让秦镇绝后? 没有人会真的不在乎子嗣的问题。 再说没有嫡子承爵,爵位就有可能收回去。秦镇以后怎么去见列祖列宗? 这一两年好说,以后怎么办?便是有当年他写的字据在,可自己这么死缠着赖在秦家也没意思。 倒不如自己主动求去,让他另娶好了。 宋青葙胡思乱想的空当,秦镇已摘了两只莲蓬,憨憨笑道:“阿青,接住。” 朝石桌这边扔过来。 莲蓬带着水,水滴溅到宋青葙的脸上,有些凉意。 宋青葙恼意上来,蓦地变了脸色…… 作者有话要说:宋青葙有点抑郁症,要找事了~~话说生孩子之后真的很容易得抑郁症,我也曾在产房里大哭,结果把医生吓得够呛,一个劲地问,“ i help you?”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不过有些人会越来越重…… 第123章 秦镇瞧见她面色不对,急急地赶过来,问道:“阿青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宋青葙沉着脸看他。 因天气热,他的额前沁着密密的汗珠,有几滴顺着脸颊滑下来,挂在腮旁,而他的衣襟沾了水,明显地比旁边深了许多。 秦镇一向怕热,每年刚过三月,糊窗纸便要换上绡纱,到了五月,夜里就得开窗子睡觉。 今年,因着宋青葙畏寒,三月天仍点着火盆,到现在,夜里仍不敢开窗。 秦镇每每热得满头大汗,却从来都不说,只默默地用清水帕子擦身,一夜能起来好几趟。 而现在,这样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有点无措地站在自己面前……宋青葙骤然心酸,眼泪差点落下来。 垂眸,不说话。 秦镇上前,捧起她的脸,柔声地问:“脸色不太好,不舒服?要不咱们回去?” 宋青葙摇头,突然便扑进他的怀里,哽咽道:“世子爷以后要是厌烦我了,就直接告诉我,我收拾了东西就走,决不赖着你。” 秦镇听得莫名其妙,无奈道:“说什么话,我怎么会厌烦你?” 宋青葙仰着头,很认真地说:“现下你是世子,以后就是清平侯,总得有子嗣承爵。我这样子,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好,更不知能否给你生个儿子……” “阿青,”秦镇打断她,“我不是答应过你不会纳妾?你要是能生就生,不能生,就咱们两个过。想这些没用的干什么?” 宋青葙嚷道:“这怎么是没用?假如祖母跟父亲逼你纳妾?难不成你真要让爵位断在你手里?” 秦镇没好气地说:“只要你不强迫我,他们说什么都没用。” 宋青葙紧逼着问:“要是我让你纳妾呢?” 秦镇愣住,很专注地盯着宋青葙看了两眼,冷声道:“宋青葙,你傻啊,你别没事找事好不好?”撂开手,大步走出蓼花亭。 宋——青——葙,这还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唤她,而且语气这么重。 宋青葙颓然俯在石桌上,放声大哭。 直哭得天昏地暗,肝肠寸断。 突然,耳边传来轻轻的叹息声,“你到底有多少眼泪?哭成这样,当心回奶。” 宋青葙赌气道:“我不用你管,你不是走了吗,又回来干什么?” 秦镇低声道:“要是真能走开倒好了,眼不见心不乱,也不会让你哭得心都碎了。”说着,扳过她的头,让她俯在自己身前,手指一下一下地拂着她的发髻。 宋青葙双手环在他的腰间,抽抽搭搭地止住了哭,问道:“你几时回来的?” 秦镇在她旁边坐下,掏出帕子替她擦着眼泪,“压根就没走,就站在亭子外面,想看看你到底能哭多久。” 宋青葙泪眼婆娑看着他,神情有几分楚楚可怜,“我以为你生气走了。” 秦镇无奈地叹,“我是生气,气你说那些浑话。可我放不下你,你一哭,我这心里都跟着疼。” 宋青葙感觉眼泪又要出来了,她连忙低下头,忍了忍,靠在秦镇胸前,低声道:“是我不好,我没事找事,你别丢下我不管。” 声音里,几多酸楚与依恋,还有浓郁的小心翼翼。 宋青葙何曾这般对秦镇说过话? 秦镇大震,感觉胸前又是一股温热的湿意,不由收紧双臂,紧紧地箍住她,低头在她耳边呢喃,“阿青,我不会不管你,永远不会。你还记得咱们刚成亲时,约定过,这一辈子就你跟我,不会有别人。” 宋青葙哽咽着回答:“我记得,可我怕你嫌弃我。” “怎么可能?”秦镇心里酸得厉害,抱着她越发地紧,下巴抵在她发髻上,“能娶到你,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要是没有你,阿青,我哪会有现在的日子?” 宋青葙侧转身,摸索到他的手,覆了上去。 秦镇反手握住她的手,长长地喟叹一声,俯首寻着她的唇,吻了下去。 先是小心地碰触,而后辗转吸吮,再然后,他的牙齿抵着她的牙齿,他的舌尖缠着她的舌尖。 自从宋青葙生产,他们就不曾亲吻过,也不曾亲热过。 宋青葙是无心无力,秦镇虽然有心有力,可体谅宋青葙的身子,只能苦苦忍着。 这一次的热吻,唤醒了两人压抑已久的欲~望,让他们都有些情难自持。 好容易,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秦镇望着怀里宋青葙面颊的酡红,低声地问:“要不,咱们现在回去?” 宋青葙眼神迷离,神智却清醒着,嘟哝道:“光天化日……你不是说给我剥莲蓬?” “那就等夜里。”秦镇心情极好,起身探到湖面,扯了两片荷叶来,铺在石桌上,一粒粒地剥着莲子。 宋青葙在旁边看着,心里既欢喜又感动,不由轻唤,“世子爷。” “嗯?”秦镇侧头望她。 宋青葙抿着嘴笑,“没事,就是想叫你一声。” 秦镇摸摸她的头,了然地笑。 四目交投,感觉似乎过了生生世世。 夜里,宋青葙早早喂饱了秦芙,让奶娘抱了过去。 秦镇像是不知餍足的孩子,由着性子要了好几回,宋青葙累得半梦半醒,却是任由他折腾。 等到秦镇要水给她擦身时,宋青葙却清醒了,非说听到了秦芙的哭声。后来披上衣衫到奶娘屋里看了眼,秦芙睡得正香,这才安心。 秦镇叹道:“你思虑得也太过了,芙儿现在吃得好睡得香。而且你聪明,我健壮,有这样的爹娘,芙儿绝对不会差到哪里。” 宋青葙不像他想得这般乐观,却也没出声辩驳,窝在秦镇臂弯里睡了。 秦镇岂不知宋青葙的想法,转过天又去了太医院。 李太医为难道:“为人娘亲者,心思都放在子女身上,这也是人之常情。医婆果真不多,只能慢慢寻访着。” “芙儿一日不像寻常孩童那般活泼,三娘便一日不得安生。”秦镇摇头,“她的郁气积在心里,自己的身子也调养不好。还得请太医多多费心,只要能请到医婆,银子的事好说。” 李太医皱着眉头,突然问道:“秦世子可懂人体的经脉穴位?” 秦镇答道:“略通一二。” 李太医拊掌,“既如此,我教世子一套手法,世子顺着经脉替郡主按压穴位,刚开始力道要轻,等郡主适应后,再渐次加重。不过两三年,定然大有好转,而且要比寻常孩童灵活。” 秦镇寻思片刻,欢喜不已,倘若自己学会这个手法,岂不比医婆的力道拿捏得更准,而且,也可针对芙儿的反应随时调整,倒是更加便宜。 秦镇学会手法,又自己练了一个月,等练得娴熟无误,才敢在秦芙身上试。 到八月时,秦芙已经七个多月了,还坐不太好。而寻常孩童,六个月就已经会坐了。 秦镇极有耐心,每天早中晚三次按着李太医传授的手法,从头捏到脚。 许是感到舒服,秦芙爱极这种按摩,每每见到秦镇,都老老实实地躺好。一双乌漆漆的大眼睛看着秦镇笑,笑得秦镇的心软得像水。 动作便愈加轻柔温存。 十月,秦芙学会了爬,十一月,秦芙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秦镇告诉宋青葙时,她还不信。 当她看到秦芙扶着椅子脚站起来,然后松开手,站了好一会儿,宋青葙泪如雨下。 付余也是十个月多开始站的。 秦镇搂着她柔声道:“一早就跟你说过,芙儿是咱们两人的孩子,肯定不会有事。这下你该放心了?” 宋青葙泪眼朦胧地笑。 这一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腊月。 秦镇将议事厅的桌椅尽都搬走,地上铺着棉毯,把着秦芙的手教她学走路。 宋青葙很担心,“都是过了周岁才会走的,她现在是不是早了点儿?” 秦镇笑道:“不算早,她现在已经能站两刻多钟,能站就能走。” 教养孩子的事,秦镇比宋青葙在行,也比宋青葙用的心多。 宋青葙依在门边,看秦镇弯腰扶着秦芙的胳膊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走到墙头折回来,再走,走累了,两人一同倒在棉毯上。 秦镇挠秦芙痒痒,秦芙咯咯地笑,“爹爹,爹爹。” 秦芙前几天学会了叫人,却只会叫“爹”,不曾叫过“娘”。 开口叫第一声的那刻,宋青葙发现秦镇的眼圈有些红。 宋青葙觉得她跟秦镇成亲已经这么久,可并未完全了解他。 她一直以为秦镇对秦芙不在乎,因为向来着急的是她,忧心的是她,翻来覆去念念叨叨的还是她。 秦镇说的最多的就是,“芙儿没事,芙儿不会有事。” 可那天,宋青葙猛然醒悟到,秦镇不是不爱,而是不说。 而秦镇为秦芙所做的事远比自己要多。 秦芙的第一次坐,第一次爬,第一次开口叫人,都是在秦镇面前,都是因为秦镇。 那天夜里,宋青葙向秦镇求证。 秦镇说了实话,“你已经为芙儿愁得吃不好睡不好,要是我也跟着着急,你岂不是更忧心……阿青,芙儿是咱们的孩子,我怎可能不在乎她?可我更在乎的是你,芙儿是我的孩子,你是我的命。” 所以,她开心,他便欢喜;她烦恼,他便忧伤;她流泪,他觉得心碎。 倘或有一天她不在了…… 他说:“没了你,我的生命也没了意义。” 那一夜,宋青葙死命地缠着他要。 看着他的汗水滴滴嗒嗒落在自己胸前,看着他挺着身子在自己的体内进进出出,看着他满足地软倒在自己身上,宋青葙幸福得想流泪。 便是那一刻,她想,就算立时死去,今生也无遗憾。 腊月里,清平侯以伤病为由上折子请辞职务,皇上留中不发。 清平侯再四陈情,皇上终于准奏。 腊月二十八那天,清平侯最后一次上朝回来,将秦镇三兄弟叫到跟前说:“我已把差事辞了,以后就是个闲散的侯爷。出了正月,我打算去贵州看看你们的母亲,一时半会不回来,家里就交给秦镇跟他媳妇,要有大事,你们商量着办。” 秦家三兄弟肃然点头。 清平侯又叮嘱道:“祖母年纪大了,上了年纪的人爱热闹,你们隔三差五过去看看,她说什么做什么,不用放在心上……说句不中听的,祖母就是折腾,也折腾不了几年了,就由着她去吧。” 一席话,倒让秦镇三人有些许伤感。 不经意间,祖母已经年逾花甲了。 清平侯嘱咐完,问道:“你们还有什么事,趁着我在家里赶紧提出来。” 秦铭犹豫片刻,上前道:“父亲,我想求娶楚家姑娘。” 清平侯惊讶地问:“哪个楚家?” 秦铭遂将前事逐一说了遍,清平侯思量片刻,开口道:“看来楚家并非寻常人家……” 秦铭便有些着急。 只听清平侯又问:“你可跟你嫂子提过此事?” 秦铭看一眼秦镇,回答道:“去年腊月提起过,嫂子也说楚家非同一般,只是……儿子心仪楚姑娘,请父亲成全。” 清平侯微微一笑,“就算楚家不寻常,我的儿子不是娶不得。不过,”话音一转,对秦铭道,“你若是认定了,以后就算夫妻不和亦不能反悔。而且,若有什么变故,不得牵连秦家。” 秦铭咬牙答应,“儿子记住了。” 第124章 秦镇回到望海堂将清平侯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宋青葙。 宋青葙扶额,“一直以为父亲是说说而已,没想到竟是真的,也不知阿全的车马行二月里得不得闲,既然父亲去,少不了带几个小厮随从,也得带东西,两下凑到一处就便宜多了。” 秦镇想想也是,遂道:“回头我问问阿全,再看看父亲的打算。” 宋青葙微微一笑,说起秦铭的亲事,“父亲是什么意思,先定亲等他回来再成亲,还是……” 秦镇道:“父亲让二弟自己看着办,当初咱们成亲,府里既没张罗也没宴客,二弟也依照这个例,反正把人娶回来就行。二弟倒是表态了,修缮房屋准备聘礼等事,都由他自己一力操办,但是得请你给他掌掌眼,看看那处不合体制。” 宋青葙揶揄道:“还好意思说当初,放眼京都,再没有一户人家娶媳妇像咱家这么简慢了。” 秦镇点着她的眉心笑道:“当初不是着急娶你进门吗,你若是不忿,赶明儿咱们再成一次亲便是,不过,你可不许刚挑开盖头就哭。” 想起往事,宋青葙羞恼不已,伸手在秦镇胳臂上狠狠掐了下。 秦镇作势呼痛,一把将宋青葙扯进怀里,逼视着她的双眸,问道:“阿青,嫁给我,你可后悔过?” “嗯,”宋青葙点头。 秦镇紧张地问:“为什么后悔?” 宋青葙极认真地回答:“后悔晚生了几年,如果早些出生,就能早几年嫁给你,没准现在孩子也好几个了。” 秦镇低笑,捧过她的脸轻吻,“你这个促狭鬼。” 除夕那天,又下了大雪。 秦家一如既往地冷清无趣。 望海堂倒是极热闹,宋青葙放了下人们自去吃酒赌钱,她与秦镇还有秦芙其乐融融地吃了顿团年饭。 饭后,秦镇对宋青葙道:“我去陪陪父亲,很快就回来陪你守岁。” 宋青葙笑着点点头,“顺便去祖母那里转转。” 秦镇低声应着,逗了会秦芙,戴上斗笠出了门。 宋青葙坐在大炕上转着拨浪鼓逗秦芙,“叫声娘,娘给你小鼓玩。” 秦芙双眼热切地盯着做成虎头形状的拨浪鼓,“爹爹。” 宋青葙摇头,把拨浪鼓举过头顶,“叫娘。” 秦芙“嗖”地站起来,掂着脚尖去够,却是够不着,急得大叫,“爹爹,爹爹。” 宋青葙循循善诱,“娘。” 秦芙瘪着嘴喊,“爹爹。” 宋青葙和煦地笑着,声音极柔地劝,“芙儿,叫娘。” 秦芙歪着头,口里依旧喊着,“爹爹,爹爹。” 宋青葙大败,把拨浪鼓递给秦芙。 秦芙“咯咯”地笑,一边笑,一边叫,“爹爹。” 宋青葙无语,瞪着她,无奈地说:“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忘了娘怎么千辛万苦把你生出来的?” 秦芙不回应,仍是摇着拨浪鼓,一个劲地叫爹爹。 “爹有什么好,值得芙儿这般想着他?”宋青葙轻叹,话出口才醒悟到是自己想他了。 他才离开半个时辰,竟然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宋青葙挪到窗边,将窗户轻轻推开条缝儿,只见外面鹅毛般的大雪仍是纷纷扬扬,丝毫没有停的迹象。 宋青葙心里一动,下地烫了壶酒,温在暖窠里…… 秦镇直到亥时才披着一身风雪回来。 宋青葙跟秦芙已经睡了。 大炕上并排躺着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同样乌黑的头发,同样秀丽的眉眼,同样小巧的鼻梁,在烛光的辉映下,安详静谧。 秦镇不由地微笑,轻手轻脚地脱掉落了雪的外衣,双手交握着搓了搓,才小心地替两人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宋青葙睡眠浅,倏地惊醒,见是秦镇,复又合上眼,无意识地呢喃道:“世子爷回来了?” 她睡意正浓,巴掌大的小脸埋在墨发里,有种不谙世事的单纯。 秦镇情不自禁地俯身,亲吻她的唇,宋青葙本能地回应着他。 他的唇微凉,口中有淡淡的酒气。 宋青葙睁开眼,问道:“喝酒了?” “嗯,”秦镇答应一声,“陪父亲喝了点,父亲心情不太好。” “是因为辞了差事?”宋青葙猜测道。 秦镇摇头,沉默会,才道:“是因为娘,父亲说娘可能不回来了,若娘不回来,他想陪娘在贵州多待几年,让我照顾祖母。” 宋青葙坐起身,望着秦镇问道:“你怎么说?” 秦镇叹口气,“我能怎么说?长辈之间的事,我不好插嘴。而且,这种事,要说错,父亲跟娘都有错,可仔细一想,又都算不得错处……小时候,我曾恨过父亲,不愿意喊他爹。可娘说,父亲在战场上是英雄保一方平安,在家里也能为妻儿支撑起一个家,值得尊敬。后来,我觉得父亲也有父亲的苦,他夹在祖母跟娘之间很为难。” 宋青葙握着他的手,轻轻地说:“世子爷说的对,长辈的事自该由他们自个解决。反正,不管怎样,娘还是娘,父亲总还是父亲。” 秦镇笑笑,柔声道:“你若是困就先睡,等放爆竹的时候,我喊你。” 宋青葙摇头,“方才睡过一会,倒是不困了。暖窠里温着酒,咱们说会话吧?” “好,”秦镇取过酒壶,又找出一只酒杯,斟满,尝了口,递给宋青葙,“还好,正温着,是秋露白,不上头,你多喝点。” 宋青葙尝了一大口,“是从外面酒坛子倒的,倒不知道是秋露白,挺好喝。”又遗憾地说,“可惜不能多喝,喂着奶呢。” 秦镇看看睡得正香的秦芙,商量道:“芙儿现下也长了牙,能吃汤面,喝菜粥,不如把奶断了。我找李太医给你开几副药,好好吃着。李太医说,要是针灸加上汤药,有大半年就能好起来。” 宋青葙静静地想了片刻,笑道:“我听世子爷的,只是,针灸要找谁来扎针?” 秦镇就杯里的酒喝完,又倒了一杯,递给宋青葙,“穴位我认得清,只是力道吃不准,你要是信得过我,我替你扎。李太医说了,也就十八个穴位,不难。” 宋青葙俯在他肩头“吃吃”地笑,“过两年世子爷也就成名医了。” 秦镇侧头,瞧着她染着红晕的脸颊,悄悄地解开了她中衣的盘扣…… 过完了初一是十五,很快就到了秦芙的周岁生日。 按惯例,这天秦芙要抓周。 一早钟琳跟袁氏、大表嫂、以及一些有来往的人家都过来送了贺礼,为着图热闹,钟琳跟袁氏都将孩子一并带了过来。 新月早早在大厅的地上摆了张矮几,上面放着金银首饰、戥子算盘、针线刀剪、笔墨纸砚等物。 宋青葙一早问过秦镇,“世子爷想要芙儿抓件什么?” 秦镇毫不犹豫地说:“最好能抓个金算盘,以后成个富甲一方的小财主。”反过来问她,“你想要她抓什么?” 宋青葙幽幽地叹,“最好抓个称心如意的夫君,不求别的,跟世子爷一般好就行。” 秦镇哈哈大笑。 吉时一道,宋青葙放下怀里的秦芙,柔声道:“芙儿喜欢什么,选一样拿着。” 秦芙已经学会了走路,迈着小短腿绕着矮几转,先拿起一件翡翠如意,放下了,又拿起算盘甩了甩,听着算盘珠子的嘀嗒声笑了笑。 宋青葙心道,难不成真像秦镇说的那样当个小财主。 谁知,秦芙放下算盘,又掂起百日礼清平侯送的短剑看了看,仍放下了。 绕着矮几转了一圈,秦芙仍没选中合心之物。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秦芙到底能抓个什么。 突然,秦芙眸光一亮,朝着旁边站着的袁氏的小儿子曦哥儿走去,一把抓住曦哥儿袍边系着的黄玉不放。 黄玉雕成树叶状,并非显眼之物,她怎么独独喜欢了这个? 宋青葙无语,扯住秦芙的手劝道:“这是哥哥的,不能拿,矮几上的是芙儿的,芙儿喜欢哪个?” 秦芙拽着黄玉,口齿清脆地说:“爹爹。” 众人哈哈大笑。 袁氏忙俯身解下杨曦袍边的黄玉,递给秦芙,“芙姐儿喜欢就拿着玩吧。” 秦芙却不接,揪着杨曦的袍子又叫,“爹爹。” 宋青葙尴尬地解释,“芙儿刚学会叫人,看见男子就喊爹。” 一众人恍然,看着秦芙却愈加有趣。 袁氏到底将黄玉塞给了宋青葙,“百日礼没来,正好补上,难得芙姐儿也喜欢。” 宋青葙想了想,没有拒绝。 宾客散后,宋青葙将抓周的经过告诉秦镇。 秦镇先是瞠目结舌,而后叹着气道:“女生外向,赶明儿我去武康侯府看看,那个杨曦到底怎么样。” 宋青葙气结,“你管他怎么样,现在还小,什么也看不出来。我就是跟你说一声,以后别人问起,就说芙儿抓周抓了块玉,切不可多语。” 秦镇点头,道:“我明白,不会让芙儿失了面子。” 宋青葙又气又恨,秦镇识趣地将胳膊伸过来,“掐吧。” 宋青葙哭笑不得。 过完秦芙的周岁生日,宋青葙跟秦镇就忙活着给清平侯收拾东西。 张阿全的车行不算忙,十辆车跑四川,余下五辆车闲着。宋青葙便尽着五辆车往上装东西,大到米面布匹,小到点心腌菜,还有人参鹿茸燕窝鱼翅等药材食材,拨浪鼓蝈蝈笼小瓷猫小瓷狗等玩意儿样样俱全。 秦镇看着满满地五大车东西,惊讶地问:“这都是给娘的?” 宋青葙笑道:“不单是娘,父亲不也住在哪里吗?而且,娘这么多年没回去,外祖父跟外祖母肯定受街坊邻居照顾颇多,到时候分点给他们,好歹也是京都的物件,就图个稀罕。” 清平侯闻言甚是满意,到底是儿媳妇会办事,要是自己收拾,最多带几张银票,肯定想不到这么周全。 打点好东西,宋青葙叮嘱张阿全,“切切要注意安全,东西丢了或少了不要紧,重要的是人。你们这是头一趟去贵州,不求赚钱,求个路熟。侯爷跟沿途驻防的官兵都熟悉,正好可以打通关节,以后仰仗他们的地方多,当然咱们可以顺便给他们带点家书。” 张阿全连连点头,“夫人且放心,这次我也跟着去,务必会把这条路子给拿下来。” 宋青葙与秦家三兄弟依依不舍地送别了清平侯。 转过天,魏妈妈突然过来找宋青葙,“三圣庵那个丁姑娘说想见见你,不知你何时能有空。” 宋青葙一愣,丁九娘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突然想起来找她…… 第125章 隔了两天,宋青葙将家里的事处理了一下,带上碧柳到了三圣庵。 门口迎送的女尼还是先前那个,见到宋青葙,客气地上前招呼,“施主多日不见,一向可好?慧真师太前天还提到过施主。” 宋青葙含笑道:“有劳师太惦记着,稍后我便去拜访师太,借问师傅一句,不知丁姑娘是否还住在原来的地方?” 女尼指了指正殿后面那排房舍,“圆明师妹的住处是第三排,从东头数第二间。” 圆明师妹? 宋青葙惊在当地,旋即提着裙角拔腿往房舍处走,碧柳见她走得急,顾不得跟女尼招呼,拎着包裹跟了上去。 女尼的住处比客人的住处更加简陋,屋舍低矮,木门跟窗户都已斑驳,涂着白灰的砖墙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缝。 宋青葙数到第三排第二间,停在门口。 屋里隐约传来木鱼声,以及低低的诵经声。 宋青葙平静了会,“咚咚”敲了敲门,就听见屋内有脚步声走近。 门开处,是穿着青灰色道袍的丁九娘。 宋青葙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丁九娘却笑道:“三娘,快请进。” 屋内更是简陋,只有一床一柜,一桌一椅,再无他物。 宋青葙环视一圈,坐在椅子上,尽量平静地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昨天刚剃度……” 宋青葙一愣,立刻悔之不迭,若是昨天不跟秦镇纠缠,或许还能拦住她。 丁九娘猜出她心中所想,笑道:“本想在剃度之前把凡俗之事都了结了,慧真师太说,这倒不必,只要心中有佛,便是身在红尘也玷污不了佛心。” 听此话,倒像铁了心了,难不成上次劝她的那些话都当成了耳旁风? 宋青葙咬着唇,半是气半是讽地问:“那我现在该怎么称呼你,圆明师父?” 丁九娘倒是心平气和,脸上仍挂着浅浅笑意,“叫我圆明就行。” 看着丁九娘平静的笑脸,宋青葙情知她意已决,再说也没什么用处,叹口气,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丁九娘俯身,在床底下窸窸窣窣摸了半天,取出只大红雕海棠花的匣子来,打开来看,里面珠光闪耀,尽是钗簪环珮。 丁九娘将匣子交给宋青葙,“是我以前的首饰,还有你们的添妆,以后我也用不着,你帮我收着,等日后十娘成了亲,你交给十娘。” 宋青葙想到满脸稚气,让人怜爱的十娘,点点头,又问道:“十娘知道你皈依之事?” “只跟你说了,别的人没告诉。”丁九娘淡淡地说,“我觉得就是上辈子犯了什么罪孽,所以没有投生到好人家,这辈子我想好好地在佛前清修,给十娘求个好出路,也替你供盏长明灯。三娘,你人好,定然有好报。” 宋青葙黯然垂眸,好半天,抬起头,笑道:“你别给我供,给我家秦芙供着吧,不求她富贵,只求她平安清泰。” 丁九娘笑着点头。 自丁九娘处出来,宋青葙去见了慧真师太。 慧真师太仍是一如既往地睿智敏锐,一见面便笑,“这下圆明尘缘已了,可以安心修行了。” 宋青葙顿时无语,片刻,又幽幽道:“师太,有件事一直梗在心里,每每想起来,总不得安宁。” 慧真了然地说:“各人有各人的命,各人有各人的缘,你不过一介凡人,岂能左右他人的缘法?看开吧,一切都是老早就注定的。” 宋青葙潸然泪下,“若非是我当日一念之差,阿美不会去郑家,也不会早早故去。” 慧真坦诚地说:“我老早就看过阿美的命相,她活不过二十四岁。她为了心中执念而死,也是死得其所,早点投胎,或许来生能得偿所愿……你若是不安心,回去抄几本金刚经与心经,我替你发散出去。” 宋青葙低声应着。 回到望海堂,宋青葙就焚香沐浴开始抄经。 断断续续抄了半个月,金刚经与心经各抄了五十本,宋青葙让碧柳送到三圣庵,这才安心了些。 这期间,宋青葙给秦芙断了奶。 秦镇也跟李太医学了针灸的要点,每天按照穴位图上标注的点练习扎针。 虽然已经练得娴熟,但等到真正动手的时候,秦镇还有有些胆怯,生怕吃不准手劲,扎深或者扎浅了。 宋青葙开头挺放松,但见秦镇紧张兮兮的样子,心也提溜起几分来。 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秦镇才把十八针尽数扎完。 等将针取出来时,宋青葙暗舒了口气,回头看秦镇,发现他已经满头大汗。 两人不由相视而笑。 到了三月,秦铭亲自找工匠将他的住处重新修整了一番,宋青葙则去了趟武康侯府。 钟琳又有了身子,在家里害喜害得严重,见到宋青葙就抱怨不停,“想必这次又是个臭小子,儿子就是不如闺女贴心,我听人家说怀闺女不害喜。” “还有这样的说法?我倒是头一次听说。”宋青葙笑笑,话音一转,提起丁九娘的事。 钟琳惊讶不已,恨恨地说:“肯定又是丁夫人闹什么幺蛾子,前两年听说丁智被人打得屁滚尿流,难道她还不长记性?不知这次又给十娘许了什么人家?” 宋青葙摇头,“没听说丁家有什么动静,不过丁夫人也实在可恶,莫非闺女就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这心也实在太偏了。” 钟琳叹道:“可惜九娘了,竟然真豁得出去出家,早先我还想,要是她能跟你做妯娌可倒不错。” “可惜没有缘分。”宋青葙也随着叹气,“我这次来是想请嫂子做媒,不知道嫂子有没有空?” 钟琳“扑哧”一笑,“这倒是给瞌睡人送枕头,嫂子昨儿还说闲得发霉,你去说,她指定乐意。” 袁氏是很乐意,但是想到上次替秦三做媒不成功,心里也没多少底气。 宋青葙笑道:“这位楚姑娘自安平县来投奔亲戚,暂住在我家后街,曾到府里去过两次,举止挺大方的。我估摸着应该能成。” 袁氏笑盈盈地看着她,“上次你也说有七八分把握。” 宋青葙闹了个大红脸,嗔道:“嫂子说话专揭人短。” 袁氏乐呵呵地说:“那我就跑一趟,不管成不成,谢媒礼不能少了。” 宋青葙连连点头,“那是自然。” 出人意外的是,这次袁氏做媒仍然没成。 袁氏郁闷地告诉宋青葙,“楚老伯说秦家门户清白,秦铭人品也好,他很愿意这门亲事,但是怕你们日后反悔。” 宋青葙料想到楚老伯有顾虑,只是不便对袁氏说,遂笑道:“既然成了亲,哪有反悔的理儿。劳烦嫂子再跑一趟,就说秦家人堂堂正正顶天立地,虽不挑事不惹事,但绝不怕事。楚姑娘既嫁过来,就是秦家人,凡事有秦家支撑着,绝无反悔之说。” 袁氏听着这话跟打哑谜似的颠三倒四,也不多问,原话跟楚老伯说了,再回来,就喜滋滋地说:“楚老伯同意了,说家里没什么值钱之物,没准备嫁妆,也不想要聘礼,就希望孙女嫁过来,秦家人能好好对待她,其他别无要求,婚期什么的任由你们定。” 秦镇问过秦铭的意思,告诉宋青葙,“二弟说越快越好。” 得,秦家人一个德行。 当初秦镇万事都答应,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早点成亲。 秦钰出阁,清平侯也说,越早越好。 这次轮到秦铭了,竟然还是如此。 宋青葙笑道:“想必议三弟的亲事时,三弟也会这么说。” 秦镇道:“那是自然,见到合口味的菜,就得先扒拉到碗里才算自己的。” 宋青葙斜睨着他,“敢情世子爷把我当成菜了,不知道是葱烧海参呢还是清炒菜心?” 秦镇极认真地回答:“红烧大排,百吃不厌。” 宋青葙气结。 虽然说是越快越好,等六礼过完,秦铭的新房修缮完毕,差不多也七月初了。 新房是将原先秦铭跟秦钧住的小院打通,又加盖了一排后罩房,在西边墙上开了道门,方便进出,里面倒是没隔开,仍与清平侯府通着。 秦铭想楚家祖孙相依为命多年,理应让人家一起过个中秋节,遂将婚期定在八月十八。 过程极为简单,就是一顶花轿将楚星从后街接到府里,在门口挂了几盏红灯笼,放了几挂鞭炮。 闻风轩倒是动了些心思,刚进门处养了两缸并蒂莲,窗户上糊着红双喜,院子里架着竹竿,错落有致地挂着数十盏红灯笼,晚上点起来,别有一番情趣。 第二日认亲,仍在蓼花亭。 宋青葙跟秦镇老早就去了,一方面是给秦铭做面子,另一方面却是两人都喜欢在亭子里说话,尤其现在不冷不热的季节,看着天高云淡,心境格外开阔。 月湖里的荷花大都败落,徒留些许枯枝,千玉也不叫人拔,说留着枯荷,更能体会秋之况味。 两人刚坐下不久,秦铭就带着楚星到了。 宋青葙看着秦铭眉梢眼角掩藏不住的□□,悄悄拽了拽秦镇的衣衫。 秦镇解其意,不动声色地往她身边靠了靠,几不可闻地说:“咱们两个不也没闲着?” 宋青葙脸色骤然涨得通红。 秦钧来得最晚,一进蓼花亭,往左看,秦镇俯身与宋青葙窃窃私语,往右看,秦铭指着远近的屋舍跟楚星介绍。 别人都是成双成对,惟独自己形单影只。 秦钧耐不住了,等认亲礼一结束,就跑到望海堂,对宋青葙施了一礼,“嫂子,二哥已经成亲了,我的事什么时候办?” 宋青葙问道:“你想什么时候?” 秦钧毫不隐瞒地说:“越快越好。” 宋青葙望着秦镇笑个不停。 秦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热切地盯着宋青葙。 宋青葙想乔静已经出嫁了,而且嫁得相当不错,既是诗书世家,又是皇后娘娘的娘家,当年之事想必已经淡忘了,遂笑道:“过几天,我就托人去提亲。” 秦钧大喜过望,再次长揖,“多谢嫂子。” 宋青葙一事不烦二主,又去武康侯府找袁氏。 袁氏很仗义,二话不说就去了乔尚书府…… 作者有话要说:秦二跟楚星的事想开个新文写(何时开坑还没有计划),在此就不多交待了~ 第126章 这次乔二太太没有拒绝,但是也没应,只翻来覆去说乔静。 去年十一月乔静欢天喜地地嫁到了松鹤书院的李家。 李家虽然专注讲学,家中子侄没有直接出仕进庙堂的人,但他家桃李遍天下,如今又出了个皇后,在朝政中很能说得上话。 而且李家在议亲时,对乔家表现出了相当的尊重与重视。 乔静对亲事极为满意。 可嫁过去才知道,李家规矩很严。 早上卯初就得去婆婆门外等着伺候婆婆洗漱;吃饭得在婆婆身后站着,婆婆吃完了,她得赶紧递上茶水,手忙脚乱地往嘴里扒拉几口,然后得陪婆婆逛花园,逛累了婆婆坐着歇息,她得站着打扇。 夜里,婆婆跟公公两人不在一处歇息,婆婆就留她说话,隔三差五还得睡在婆婆榻前伺候。 乔静在家里是娇小姐,每天要么吟诗作赋,要么弹琴奏乐,要么伤春悲秋偶尔做几针针线还得看自己的心情。 一朝为人妇,乔静还真受不了,时不时地写信回来抱怨。 乔大太太没办法,只能劝乔静忍着。 媳妇伺候婆婆,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只是,跟乔二太太闲聊起来,话里话外颇有些后悔这门亲事结的不好。 宋青葙心道,乔大太太要强精明了一辈子,怎么就想不到,议亲时她对男方百般刁难,人家怎么能不把这恶气出在媳妇身上? 而乔二太太跟袁氏说起此事,恐怕也是担心乔静过得不好,等回头看到乔五娘日子过得美满而心生不忿。 只是,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乔静未出阁前就已经放弃了秦家四处相看了。 乔二太太这性子也太软了,前怕狼后怕虎的。 难不成乔静一日过不舒坦,乔五娘就一日嫁不得秦钧? 宋青葙很替秦钧不平。 乔五娘虽然不错,可既没有倾国之容貌,又没有旷世之文才,若不是秦钧独独看上了她,何必非在乔家这棵树上吊死? 宋青葙思量片刻,对袁氏道:“多谢嫂子跑这一趟,我还有事麻烦嫂子,嫂子去乔家回复时,在乔二太太面前露个口风,就说我家三弟快二十二了,家里着急说亲,已经在另外相看人。” 袁氏笑道:“这话也在理,秦家三弟长得一表人才,外面的人不算少,若是乔家的事不成,回头我带一溜姑娘来让三弟相看。” 宋青葙“哈哈”大笑。 风声放出去,乔二太太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乔五娘却着急了,对乔二太太道:“我是非秦家不嫁,如果娘不愿意,那我就去三圣庵跟丁九娘做伴。” 乔二太太怒道:“你这孩子,哪有这么说话的?要是传出去,你这脸面往哪儿搁?” 乔五娘狡辩道:“我就是觉得秦家好,就是看在三娘的份上我也愿意,至少三娘不会让我立规矩。” 乔二太太想想乔静,到底觉得女儿的幸福比大嫂或者乔静的不满更为重要,遂托人给宋青葙递了话。 宋青葙却拿起乔来,慢条斯理地说:“现下也有几家来递话的,侯爷跟夫人都在贵州,世子爷跟我担着责任,需得好好挑挑,免得侯爷跟夫人回来说我们不重视三弟的亲事。” 乔二太太就是耳朵根子软,本来觉得宋青葙一直中意乔五娘,心里很有几分底气,如今听她这样说,立马觉得刻不容缓了,写了乔五娘的生辰八字让人送过来,俨然有倒求的架势。 宋青葙暗中好笑,对待乔二太太这样的人,就得强势点,逼她做出选择才行。 可她也不想让乔五娘没面子,仍是按着规程又去乔家求了次亲。 这次乔二太太倒是很痛快,一个月之内,将六礼完成了五礼,婚期定在二月初六。 京都有一年不能娶二媳的规矩,又说正月成亲不好。 二月已经是最赶的日子。 秦钧很郁闷,原以为这次能正大光明地陪着乔五娘去灯会,没想到还是不能如愿,而且为着避讳,恐怕连见面都不能。 秦钧的婚房老早就准备了,这次也不用费工夫收拾,只秦钧每天琢磨着寻点新奇的小玩意摆放上去。 宋青葙让秦镇找来秦铭,当面跟他说:“你的亲事办的简陋,但秦钧成亲却不能从简,乔家在京都也是有名有姓的人,为着乔五娘的面子,也得好好热闹一番。” 秦铭笑道:“嫂子放心,我明白这个理儿,不会斤斤计较。” 宋青葙坦诚地说:“你计较或者不计较无所谓,大不了你跟你大哥或者三弟打一架,我是担心你家里……” 秦铭想想,道:“成亲的事,是我亏欠楚星,日后定会好好补偿她,不会怨到嫂子头上。” 宋青葙便笑,“你们即便怨我,别传到我耳朵里就行,要是被我知道了,你大哥头一个就不饶你。” 这番话说完第二天,楚星就来到望海堂,笑呵呵地问宋青葙,“嫂子,三弟成亲,我来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 因是新婚第二个月,楚星仍穿着喜庆的大红色柿蒂纹通袖袄,乌黑的头发梳了个牡丹髻,戴着珍珠头面,肌肤如霜似雪,脸颊带着浅浅红晕,整个人神采飞扬。 显然,她跟秦铭过得很和睦。 夫妻和美,做事才能有商有量,不致于一个人独断专行,罔顾对方的意见。 看来秦家人自己相看媳妇的这个习惯不错,自己相中的,再有什么错处,也格外能迁就点。 以后若是有了儿子,也得让他选个中意的…… 宋青葙想得入了神,一晃神瞧见楚星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忙掩饰般笑道:“你这支珠钗镶得极好,难得的是这么多珠子都一般大小,色泽也好。” 楚星脸上顿时飞来一片红云,却仍是落落大方地说:“是二爷让人去镶的,他说金银到底俗气,不如珍珠玉石有灵性。” 宋青葙惊得半天没回过神来。 秦铭竟然说金银俗气! 不喜欢金子的秦铭,他还是秦铭吗? 而且,当初去安平,好像也是摇着金扇子去的吧? 都说,女人善变,这男人变起来也丝毫不慢。 宋青葙一边腹诽,一边笑着对楚星道:“咱们去三弟的新房看看,缺什么少什么,尽快添上。” 楚星爽快地答应。 清风徐徐吹来,带着什刹海的温润与微凉,让人神清气爽。 而初秋的太阳褪去了酷暑的炎热与霸道,变得温存轻柔。 是个极好的,初秋的午后。 宋青葙与楚星并不坐车,就慢慢往外院走。 经过花园,迎面走来了一位男子,那人穿着绣了亭台楼阁图案的素缎长衫,墨发系着宝蓝色束带,发梢被风吹着,微微扬起。 宋青葙微愣,真的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好像,自打他搬出望海堂,他们就没有再见过面。 见到宋青葙,那人眸光闪亮,连忙躬身行礼,“林蒙见过夫人,二奶奶。” 宋青葙“嗯”一声,问道:“你自三爷处来?” 千玉笑道:“正是,三爷那边基本妥当了,就是少了点花木。一大早我让人去大兴那边买了些,刚刚种上。” 宋青葙想起乔家精巧的花园名贵的梅树,开口道:“买几棵梅树吧,不拘什么品种,种在正房的院子里,另外竹林旁边有几棵松树,到时再垂上几株老藤,韵味就出来了。” 千玉清浅一笑,“已经种了些常春藤跟铁线莲,梅树也在找着,只是这个时候挪移,怕不好成活。” 宋青葙笑道:“早知道你想得周到,有你帮着张罗,必定万事都周全。”微微颌首,便欲前行。 “夫人,”千玉却又唤住她,“临波跟了我两年,对府里的事大致熟悉了,加上眼下有世子爷管着,明年开春,我想到外面开铺子,想跟夫人借点本钱。” 宋青葙好奇地问:“你做哪一行的生意?” 千玉挑眉,“先不告诉夫人,等做起来见了利再说。” 宋青葙笑道:“那你直接找世子爷支银子就是。” 千玉又笑,“前几天跟世子爷商量过了,世子爷说得夫人点头才行。” 宋青葙眼眸一转,问道:“要多少银子?” “先要五万两,等用完了再跟夫人拿。”千玉云淡风轻地说。 五万两? 这么大一笔数目…… 楚星心头一跳,偷眼看向宋青葙。 宋青葙却眼也不眨地说:“行,回头让世子爷备着,你用的时候去寻世子爷。”想了想,又问,“这阵子府里不忙,不如把春然阁收拾起来吧,也该添置点像样的家具。” “我不住府里……不方便,要做的生意,不想跟府里有瓜葛。”千玉婉拒。 宋青葙很坚持,“即便瞒,也瞒不过有心人。还是收拾起来好,你的东西也不方便搬来搬去,而且以后有了孩子……” “我听夫人的。”千玉打断她的话,“不过,夫人先前罚我两年的工钱,是不是该还给我?” 宋青葙莞尔,“你跟世子爷去要。” “好,”千玉答应着,躬身告退。 走出几步,千玉忍不住回头,看到宋青葙纤柔的腰身,轻盈的步伐,心里松了口气。 早几个月,听说宋青葙自生产后瘦得不成样子,他一直挂念着,只是没有机会见到她。 没想到今天竟然遇到了,虽然仍是瘦,可气色很好。 正思量着,却见宋青葙也回过头,脸上挂着温暖的笑意。 千玉慢慢弯起了唇角。 这种感觉真好啊。 虽然她是主,他是仆,可她跟以往一样,全然地信任他。 五万两银子,就是亲兄弟也得问个清楚明白,可她什么都不问,就说给他备着。 还让他住在府里…… 秦家只有未成亲的小厮跟丫鬟才在府里住,其余世仆都住在后街。 她是把他当家人? 千玉相信自己的感觉,因为他也是,虽然放下了对她的情思,却放不下对她的牵挂。 他希望她过得平安舒心,一世安稳。 而且,住在府里,新月会很方便…… 想起新月,千玉脸上的笑容逐渐加深。 她比不上夫人聪明,可她一门心思对自己好,几乎半点不加掩饰。 千玉从没想过会有人这么全心全意地对待自己。 何况,新月识文断字,长得也很标致。 茫茫人海,能够遇到这样的女子,拥有这样的情意,实在难得。 千玉想好好珍惜这份缘,好好对待这个钟情于自己的女子。 宋青葙跟楚星看过秦钧的新房后,各自离开。 楚星跟刚从田庄回来的秦铭提起所见之事,“大嫂似乎很信任林管家,五万两银子问都不问一句。” 秦铭便道:“大嫂就是有这份气度与眼力,你没见,不管是对田庄的庄头还是铺子里的掌柜对大嫂都很信服。而且,林管家极有才干,若没有他,只凭大嫂一人,府里现在没这么规矩。” 楚星笑笑,问道:“对了,府里到底是怎样的章程?比如田庄的出息、田庄的收益是归公中还是各家分配?” 秦铭正色回答:“父亲已说过,府里的一切都归大哥大嫂管,早晚也是他们的。每年年底发年例银子,数目不多,吃喝足够,但要想日子过得宽裕,得另想法子……我现在管着府里的田庄,大哥许我一成的红利。” “田庄每年能有多少出息?”楚星好奇地问。 秦铭默默算了算,“今年差不多八千两,明年若是年景好,能上一万两。” 楚星笑道:“你一年就这点进益,还敢写一万两银子的借据?” 秦铭面上一红,“都怪你绕来绕去把我绕糊涂了。”声音慢慢低下来,消散在楚星的红唇间…… 此时此刻,秦镇一边给宋青葙扎针,一边也说到田庄,“今年收益估摸着比去年还要好,二弟拿一成利,日子也算宽裕,三弟成亲后单靠他那点俸禄恐怕不够。” “等五娘进门后再说,”宋青葙赤~裸着后背俯在枕上,话语便有些含混。 秦镇没听清,却知趣地不再问,转而提起宋修远,“二哥说想在田庄住下,不打算回京都了。秋绫也觉得田庄好,起码住着安生,每天还有现成的菜蔬。” 自打章安在宫变期间死了之后,宋修远沉默了好一阵子,上次秦镇去田庄说接他回京都,他也没回。 这次又这么说,看来是真想在田庄里住了。 在田庄住也没什么不好,可亲事怎么办? 京都没有谁愿意把女儿嫁到田庄去吧? 可真要娶个附近村子里的闺女,又觉得委屈二哥了。 宋青葙默默地思量着,突然眼前一亮…… 作者有话要说:妹子们猜猜宋青葙想到谁了? 第127章 钟琳不可置信地问袁氏:“……丁家真的狮子大开口,要三万两银子的聘礼?” 袁氏轻蔑地笑道:“这还有假?丁夫人当面锣对面鼓地跟我说的,连男方家是谁都没问。” 钟琳恨恨地说:“她这不明摆着是卖女儿?逼得一个出家当尼姑了还不长记性?” 袁氏撇撇嘴,“就是这么回事,宋三娘说,她既然卖女儿,咱也得讨价还价,一万五千两,多一两也不行。若她不怕儿子再被揍,尽管往高里抬。” 钟琳忍不住笑,“三娘软了这么些年,也学会来横的了,对这种人就不能客气,该仗势欺人就得仗势欺人。清平侯府的名头可不只是个摆设。” 袁氏叹道:“说起来前前后后给秦家说了这么多门亲,三娘可真是个痛快人,为人也厚道,还没见过她这么咄咄逼人过。以后谁要是跟她做亲家,可是有福了。” 钟琳便道:“我是芙姐儿的干娘,我们诚哥儿是不行了,倒是晖哥儿跟曦哥儿都不差,肥水不流外人田,让我干闺女嫁给侄子最好不过。” 袁氏想想,觉得有道理,遂道:“改天我得跟三娘打个招呼,别随便就给芙姐儿定亲,让她先思量思量家里这两个臭小子。” 袁氏果真去寻了宋青葙。 宋青葙讶然地笑笑,“孩子们都还小,现在提这个是不是太早了?” “也不算早,”袁氏很认真地说,“晖哥儿七岁,再过五六年也该考虑着了,曦哥儿五岁,倒不太急。我的意思倒不是现在定下来,还得看以后孩子们的出息,要是两个孩子不成器,我绝不会腆着脸过来。” 宋青葙担心的也是这个。 袁氏的两个儿子长相都不错,看着坦坦荡荡的,平常遇到也极有礼貌。可谁知长大能怎么样? 而且说句不好听的,以前郑德显的大哥不就在十五岁上死了? 如果现在定亲,以后不管是退亲也好,还是病故也好,都会平白背上恶名。 袁氏的话倒是合了宋青葙的心意,因此宋青葙也不见外,坦诚地说:“我不会给芙儿早定亲,怎么也得等到十二三岁,长大了再说。到时候,要是孩子们也情愿,就定下来。” 两人一拍即合,皆大欢喜。 因着宋修远的事,宋青葙特地带着秦芙去了趟田庄。 秦芙已经一岁七个月,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看到牛羊等物兴奋得直叫,只苦于无法表达,涨得脸色通红。 秦镇抱着她摸牛背,一边耐心地教她,“这是牛,那是羊,牛是黄色的,羊是白色的。” 宋青葙跟宋修远在屋子里说话,“已经定了诚意伯府的十姑娘,等秋收忙完了,找人把房子修一修,打点新家具,明年六七月份成亲,二哥觉得呢?” 宋修远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秦镇跟秦芙玩闹的情形,羡慕之心油然升起,转身道:“你既然认识她,觉得她好,我也没什么可挑的。现在我倒是想通了,我不是做生意的料,当官也没那脑子,在庄上住了这一两年,觉得种地挺好的,起码种什么能收什么,不至于白忙活……丁十娘怎么也是伯爵家的嫡生闺女,能愿意当农妇?” 宋青葙思量片刻,道:“十娘是个命苦的,在家里一直看着爹娘兄长的脸色过活,胆小也有些怯弱,可手很巧,针黹女红样样拿得出手。我估摸着她定然也喜欢住在田庄里,只要二哥对她上心,想必她会愿意……另外,娘当初的陪嫁,京都的铺子我管着,这两个田庄给二哥……” 宋修远凝神看她,她穿青莲色妆花褙子,肌肤白净柔嫩,发间插着珠钗,圆润的东珠散发着莹莹光华,衬着她沉静的双眸明媚照人。 宋修远的眼前慢慢浮起付氏的影子,付氏留给他印象最深的就是,穿着银红色褙子谈笑晏晏地跟掌柜对账,声音沉稳,眼神犀利,带着几分女子难得的威严。 宋青葙明明跟付氏并不肖似,可方才的瞬间,他就像看到了付氏。 宋修远从没想过向来孱弱的、小心翼翼地看着别人脸色的妹子竟是这般沉着淡定,有条不紊。 他吸口气,苦笑道:“本来应该是我替你打算亲事,没想到却是反过来了。我这个兄长当的真叫人惭愧。” 宋青葙一愣,笑容愈发明亮起来,“这些家长里短的,本来就是女子份内的事,我也只能替二哥打点到这里,往后振兴宋家门庭的重任还得担在二哥身上。咱们已没有宗族,二哥就是另起宗祠的第一代。” 原先宋家的宗祠在济南府,而这新一代的宋家就要落户在大兴,在京都。 宋修远想着百年之后宋家子孙济济一堂的情形,凝重地点了点头。 宋青葙跟秦镇在田庄里住了三天,这三天,秦镇带着秦芙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上山捉兔子,下地捡豆子,忙得不亦乐乎。 而宋青葙则跟宋修远从先前的心结,到往后的打算,谈了个透彻。 宋修远感觉妹子真的长大了,很先前完全不一样了,而宋青葙却觉得跟兄长从没这般亲密过。 这期间,韦岳到田庄来了趟,跟秋绫一起跪在宋青葙跟前说,他们两人想成亲。 宋青葙惊得目瞪口呆。 秋绫跟随付氏将近三十年,付氏曾费尽心思为身边的丫鬟寻个好归宿,她都没有嫁。 而今,她都快四十了,竟然想起来要成亲。 韦岳虽然比她小十岁,可毕竟身有残疾,他们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秋绫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嫁人。 付氏成亲时,曾对她们四个陪嫁丫鬟说过,只要她们尽心伺候,以后定然会帮她们找个好婆家。 付氏这样说,也这样做了。 秋绮跟秋绢都嫁得很好。 可轮到自己时,秋绮只能死死咬住不想嫁人不松口。 付氏劝过她无数次,秋绫都是摇头拒绝。 其实,她何曾不想嫁。 有时值夜,她在外间听到内室的动静会面红耳赤,也会幻想着自己成亲时的情形。 可是,她不能。 十三四岁的时候,秋绮跟秋绢先后来了月事,每个月都会有几天恹恹地不想动弹。 秋绫也是。 事实上,她却没有过这样的时候,因为她从来没来过月事。 偶然,她听灶间的婆子说起,这种女子叫石女,没法子洞房,更不可能生儿育女,是不祥之人,被人知道要沉塘。 那天,她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了一夜。 后来,她每个月也算着日子,装模作样地不思饮食。 慢慢地,大家都知道她不想嫁人,付氏也不再逼她。 秋绫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这样了,跟在宋青葙身边,跟着宋修远身边,等到自己老得干不动的时候,就默默地离开,找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死去。 没想到竟然遇到了韦岳。 开头的接触是因为她可怜他一副好相貌,一身好才华却落了个残疾。 她帮他收拾屋子,帮他洗衣服。 韦岳替良木刻模子,也替凤栖刻。 凤栖的模子往往关乎风花雪月关乎才子佳人,常常会有令人脸红的动作。 秋绫替他整理画稿子,看到了,不免会心生感慨。 有一天,她看到韦岳在画画,竟然口不择言地问了句,“韦先生画得这么逼真,是不是以前有过女人?” 不等他回答,她就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匆匆离开了。 连着好几天,她无颜见韦岳,没多久就听说韦岳去了净心楼。 再然后,她到了宋修远那边。 本来以为,两人再不相干,她就可以彻底地忘记那天说过的不过脑子的浑话。 谁知道,有天她去绸缎铺买布料,刚进门,竟然见到了韦岳。 秋绫羞愧得几乎无地自容。 等选好布料出门时,竟然发现韦岳走得跟自己是同一条路。 原来,净心楼跟宋修远的住处相隔不过三四条胡同。 那天,韦岳一本正经地告诉她,“我没有过女人,那些画是看册子之后,想象出来的。” 秋绫就问:“为什么不找个人成亲?” 韦岳道:“本来就穷,而且是个残废,不能生儿育女,谁愿意嫁?” 秋绫闻言,脑子跟中了邪一般,说:“我也没法生养。” 她记得,韦岳的眼当即亮了,他说:“那不如,我们凑合着一起过,也好有个依靠。” 秋绫吓得落荒而逃。 再后来,她搬到田庄上,韦岳不知从何处打探到消息,一瘸一拐地来问她,“我虽身有残疾,可并非一无用处,足能赚钱养活你,你不考虑一下?或者,你是瞧不上我?” 秋绫连忙摇头,“不是,我很仰慕先生的才华,只是,我年纪大了。” 韦岳微微笑道:“现在还行,可要再不成亲,年纪可就真的大了。” 秋绫又道:“韦先生是自由身,我是奴籍,卖身契在夫人手里,总得问过夫人才成。” 韦岳无谓地说:“如今我也仰仗夫人吃饭,跟你一样。再说,我们也不会有儿女,自由身跟奴籍不差什么。回头我去求夫人。” 秋绫一直很担心,怕宋青葙追根究底,可没想到宋青葙虽然惊诧却并未多问,只说是喜事,值得庆贺。又问他们成亲后,想住在京都还是留在田庄。 秋绫说:“我伺候二少爷习惯了,还是留在田庄安心点。” 韦岳笑道:“我自然是妇唱夫随。” 有他们在宋修远身边,宋青葙自然一百个放心,索性又住了三天,让两人成了亲。 虽然亲事仓促,可田庄上肉菜米粮都是现成的,喜宴丰盛又热闹。 新房是临时收拾的,架了大红帐子,挂了大红灯笼。 摇曳的烛光下,韦岳灵巧的双手弹琴般游走在秋绫身上,秋绫双手掩面,激动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在枕畔…… ———— 等漫天雪花飞扬的时候,宋青葙终于收到了来自贵州的信,是清平侯写的。 信很简短,只说他跟白香都很好,让他们放心,又问了问老夫人跟秦芙的情况。 宋青葙按着清平侯的问话一一作答,让秦镇写回信。 秦镇问:“要不要跟父亲说说三弟的亲事?” 宋青葙斟酌道:“父亲是为了娘去的贵州,还是别写了。” 秦镇嘴唇翕动,终是撂下了笔。 宋青葙见他似是有话,柔声问道:“怎么了?” 秦镇叹口气,“我在想,娘会不会跟父亲回来?娘是刚烈的性子,做了决定再无转寰的余地。” 宋青葙伸手覆上他的手,“哪也未必,娘喜欢宽广敞亮的地儿,跟父亲一起留在贵州也不错。最多,等芙儿稍大点,咱们也去贵州看看。” 秦镇点点头,忽地笑了,轻声道:“现在我才觉得,有事的时候,身边有人可以商量真好。” 宋青葙嗔道:“咱们是夫妻,本来就应该商量着来。”心思一转,想到清平侯跟白香,几乎二十多年不曾坐在一处谈过话,不禁沉默下来。 真希望他们在当初认识的地方,能够好好地谈一谈。 不管最后是什么结局,起码彼此知道对方是什么心思,否则各人都凭着自己的臆想来推测对方,没准事情会更僵。 老夫人听说清平侯写信回来,将秦镇叫了过去,说:“给你爹写封信,就说祖母想开了,大人不计小人过,让他把你娘接回来,一家人还分个天南地北的。要是实在放不下那头的老人,就一并接过来。在京都总比贵州过得安逸。” 说罢吩咐魏妈妈研磨,亲眼看着秦镇写。 秦镇听着老夫人的话语仍是僵硬,可到底有了低头的意思,暗里也有几分欢喜,依着老夫人,写了封信。 老夫人看了看,“送出去吧,”接着又是一声叹息,“昨儿梦见你祖父了,指着鼻子骂我不懂事……唉,没几年,我就得去九泉之下陪他了,回头想一想,还真没脸见他。” 这话听起来很是伤感。 秦镇不由看向老夫人,这才发现,几天没见,老夫人明显苍老了, 以前斑白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眼眸间也没了以前昂扬的斗志,平静了许多,但也消沉了许多。 秦镇将老夫人的信给宋青葙看。 宋青葙思量了许久,缓缓道:“要不,今年除夕一起吃个团圆饭吧。” 年夜饭摆着瑞萱堂。 秦家三兄弟一桌,宋青葙跟楚星陪着老夫人坐在另一桌。陈姨娘说身子不适,没有出席。 老夫人难得地一团和气,丝毫没挑宋青葙的不是。 可,宋青葙还是觉得压抑得要命,冷清得要命。 好在,有秦芙的童言稚语,多少能带来些许笑声,缓解了这难堪的局面。 宴席早早就散了。 魏妈妈拿来一只匣子塞给秦芙,“老夫人给大小姐的压岁礼。” 秦芙很高兴地接过来交在宋青葙手上,又有模有样地对着老夫人福了福,“谢过曾祖母。” 匣子分量不算轻。 回到望海堂后,宋青葙打开来看,竟然是两副头面,一副赤金镶红宝石的,一副是南珠的。 老夫人怎么平白无故送这么重的礼,宋青葙与秦镇面面相觑,突然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作者有话要说:下面是7月送霸王票的妹子,谢谢你们的支持~~鞠躬 第128章 过了元宵节,秦镇请了个太医给老夫人诊脉。 太医说:“老夫人身子很好,没什么大病,就是心情抑郁,气血淤积……不过老夫人年纪在这,若抑郁太久,饮食无味,于身体是大损。”说罢,开了个顺气安神的方子。 魏妈妈偷偷告诉秦镇,“老夫人上次生病想通了很多事,如今看着侯爷跟夫人都不在,这晚一辈的也没把她放在心里……” 秦镇顿时明白了,老夫人一是觉得愧疚,拉不下脸来见人,二是觉得孤单,正是儿孙绕膝含饴弄孙的时候,可她身边除了魏妈妈跟红梅,再没别人。 宋青葙听说太医的诊治,思量半天,对秦镇道:“父亲临走前将祖母交托在咱们,切不可让祖母抑郁成疾,不如,让奶娘每天带着芙儿去瑞萱堂玩半个时辰?” 有童言稚趣的秦芙在跟前闹着,想必老夫人也没太多闲心郁闷。 秦镇看着脸庞日渐丰满肌肤愈加红润的宋青葙,伸手拂了拂她的发髻。 宋青葙眉眼含笑,牵住了他的手。 得知老夫人并无不妥,秦家人都松了口气,开始忙活秦钧的亲事。 秦钧更是着急,自己上蹿下跳的不说,把下人也指使得片刻不得闲,单是亲迎时的礼服就改了三次,先是说腰身瘦,又嫌弃衣摆长了三分,拖在鞋面上不好看。 秦镇皱眉道:“就属他毛病多,我跟二弟可都不像他这么铺排张狂。” 宋青葙莞尔,“三弟这是情怯,由他去吧,等五娘过门,再没机会这样折腾了。” 二月初五催嫁妆。 秦钧找了他属下的八个兵士,都穿上月白箭袖长衫,束着宝蓝色发带,腰间束着金线绣成的腰带,袖缘也缀着细密的金线,个个身姿挺拔精神抖擞。 秦钧满意地打量一眼他们,吩咐张三顺跟李大壮,“长点眼色,别给我丢人。” 八人骑着高头大马,到了乔尚书府。 乔二太太一瞧这齐刷刷地八个兵士,笑容堆了满脸,也不用催促,手一挥,第一抬嫁妆便出了家门。 乔七娘年纪尚小,躲在正厅屏风后看热闹,看到这阵仗,撒腿跑着回去告诉乔五娘,“五姐姐,秦家来了八个人催嫁妆,一般高矮胖瘦,穿一样的衣衫,靴子跟束带也一样……比三姐姐那会儿还气派。” 乔五娘站在案前,画一幅翠竹图,听到此话,笔尖一歪,竹叶便跟竹枝脱了节。 六十四抬嫁妆过完,差不多已是申时。 乔家来了三个铺床的人,一个是乔五娘的随身丫鬟,另两个则是父母俱在儿女齐全的婆子。 掌灯时分,秦钧走进铺陈一新的喜房,顿觉眼花缭乱。 靠窗的炕上铺着大红色绣榴绽百子的锦褥,炕边是黄花梨木的脚踏,再过去是黄花梨木的方桌,桌旁是两张官帽椅。椅子上的靠垫跟桌子上铺着的锦缎,也是清一色的大红绣榴绽百子图案。 隔着摆满各种古玩玉器的百宝格,后面是黄花梨雕着万字不断头纹饰的架子床,床上铺着红彤彤的百婴嬉戏绣花被,床侧垂着大红绡纱帐子。 处处均是大红色,处处都是榴绽百子或者百婴嬉戏。 秦钧紧抿着嘴唇,笑意却仍从眼底丝丝缕缕地洋溢出来。 第二天,秦钧穿着合身合体的喜服,手执一对大雁,去乔府亲迎。 乔府门口已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秦钧被人簇拥着,昏头昏脑地行了奠雁礼,走进一个偏厅。 乔五娘已头蒙喜帕坐在那里。 秦钧眼里顿时没了别人,目光对准处,只是榻前那道红色的身影。 迷迷瞪瞪中,不知是谁推了他一下,“快请新娘启程。” 秦钧忙躬身长揖。 喜娘搀着乔五娘随在秦钧身后到了正厅,跪别乔二爷跟乔二太太。 然后一个二十出头的年青男子过来,背着乔五娘上了花轿。 秦钧看着乔五娘的身影消失在晃动的轿帘里,一时不知所措。 小厮牵马过来,催促道:“爷,吉时已到,都等着您头前带路呢。” 秦钧傻傻愣愣地上马,直看着轿夫起了轿,才催马前奔。 此时,宋青葙却在清平侯府忙得不亦乐乎。 秦钧差一刻申正去亲迎,宋青葙则指使着丫鬟将火盆、喜秤等必需之物挨个看了看,唯恐有疏漏之处。 正在忙碌,忽闻人声喧闹,宋青葙还以为是迎亲的回来了,刚要问为什么没听到爆竹声,就见新月提着裙角急挪着步子进来,“夫人,大姑奶奶回来了。” 秦钰? 宋青葙吃了一惊,她回来怎么也不提前来个信儿,害得她根本没准备。 一时,忙着让婆子将秦钰的屋子收拾出来,又急三火四地赶着去迎接。 不等走出望海堂,秦钰已进了门。 倏忽两年多没见,再见面,秦钰一下子红了眼圈,哽咽着道:“嫂子。” 宋青葙又是一惊,不迭声地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一个人回来,表哥呢?” 秦钰连忙摇头,“他在外院,跟大哥说话,我没事,就是想嫂子了。” 宋青葙松口气,将她请到东次间的大炕上。 秦钰喝了口茶水,笑道:“本来早想过来的,可是楠楠受了风寒脱不开身,临出门时才好利索。娘说要是路上快点赶,等信到,人也到了,所以信也没写。” 宋青葙问起付楠,“怎么会病了,要不要紧?” 秦钰道:“正月十八看花灯挤出一身汗,又吹了风,所以得了风寒,吃了好几天药。眼下倒是好了,娘怕她经不住路上颠簸,没让带来。” 宋青葙点点头,“刚病好,身子仍是虚着,能不出门最好还是别出来……你也是,等天暖和了,带着楠楠一起来多好。” 秦钰叹口气,“二哥成亲就没回来,现在是三哥成亲,三哥以前对我最好,乔五娘跟我也说得上话,说什么也得回来看看。而且,先前听娘说嫂子身子不好……现在瞧着气色挺好。” 说来话长,宋青葙没工夫细说,简短地道:“差不多算是好了,我现在正忙着,你先去祖母那里坐坐吧,祖母常提起你,再去看看陈姨娘。我估摸着花轿快来了,先不招呼你了。” 话音刚落,就听府门口锣鼓喧天,爆竹轰鸣,花轿果然到了。 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走了出去。 秦钧下了马,本能地回身想去搀扶乔五娘,却见喜娘已先一步将乔五娘搀了下来,迈过火盆,踩着铺了红毯的甬道进了门。 这次,秦钧没用人催促,紧跟着就进去了。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清平侯在白香都不在,两人对着空椅子拜了拜。 夫妻对拜。 然后送入喜房。 秦钧接过喜娘手里的喜秤,缓步走向乔五娘。 不知为何,他的手竟有些颤抖。 喜帕上用金线绣着交颈鸳鸯,鸳鸯的眼里嵌着黑曜石,在烛光的辉映下熠熠生辉。 秦钧定定神,抬手挑起喜帕一角。 喜帕翩然落地,乔五娘俏丽的面容便出现在他面前——秀丽的柳叶眉,薄薄的单眼皮,一双眼眸水波潋滟,腮旁涂了胭脂,趁着那对梨涡更加娇俏,唇上也涂着口脂,水嫩欲滴。 秦钧的心猛地停跳了一拍,时光仿佛又回到三年前他们相识的那刻。 她盈盈欲倒,而他单手扣住了她细软的腰身。 风吹落她脸上的帷帽,他顿时无法呼吸。 从此,再难忘记那张清丽的容颜。 没想到,再次这么近地相向而立,却已是三年后。 三年来,多少相思、多少忐忑、多少期盼、多少酸涩,在这一刻尽都忘却,留在心底的只有美梦成真的甜蜜,丝丝缕缕地甜在心底。 秦钧怔怔地凝望着她的面容,酒虽未饮,人已微醉。 除去满头的珠翠,褪下繁重的喜服,如瀑的青丝洒在枕上,绡纱帐帘无声无息地垂下。 乔五娘沉默地躺在床上,双手遮在眼上,心“砰砰”跳得厉害。 从掀开盖头那刻,秦钧的眼就没有离开过她。 不管是喜娘唱撒帐歌,还是两人喝合卺酒,或者是她在丫鬟的伺候下散发更衣,她都能感受到他灼热的视线,烫得她心痛。 等到喜房里终于只剩了他们两人。 他却拘谨起来,低着头,不断地问:“你累不累?” “你饿不饿?” “你渴不渴?” 他无措地站着,手不断地抠着长袍的袍边,似乎要将上面的绣花抠下来一般。 她莫名地就心酸,轻轻走到他面前问:“现下要歇息吗?” 就看见,他的眼眸骤然亮起来。 下一刻,她便躺在了铺着大红褥子的架子床上。 透过指缝,她看见他的手,手指白皙修长,匀称有力,大拇指上戴着只水头极好翡翠扳指,正慢慢伸向她的衣襟。 乔五娘闭紧了眼。 就感觉温热的气息慢慢地靠近,停在她的面前,搅热了她的呼吸。 乔五娘认命地等着,可那气息却又停着不动了。 乔五娘悄悄地睁眼,对上一双专注的眸子。 那双眸子幽黑深邃,可眸底却偏偏闪着亮光,就像暗夜里的一盏明灯,吸引着她不住地靠近,想看清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 等她终于看清,赫然发现那里,满满的竟然全是自己。 乔五娘一阵心悸,悄悄咬了唇。 耳边传来他的声音,“别咬。” 声音极低,带着丝哑,却清清楚楚地撞击在她心里,又是一阵酸楚。 秦钧的唇温柔地覆上她的,舌尖抵住她的齿,轻轻地碰触,厮磨,小心地就像对待绝世的珍宝。 感受到他的珍视,泪水无声无息地顺着她的眼角滑下来。 他的唇便移到她的眼角,柔柔低语,“等这天等了很久,昨晚一夜都没睡,又是欢喜又是紧张,白天也不敢睡,生怕错过去接你的时辰,西娅,你想我吗?你也欢喜吗?” 乔五娘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那吻立时变得滚烫起来,烫得她全身发热。 她绯色罗裙、中衣、腰封,一件件落在地上,与他白色的中衣纠缠在一处。 架子床慢慢地晃动起来,吱吱哑哑,由徐到急,由轻到重。 头一遭,乔五娘咬牙忍着疼痛; 第二遭,疼痛里掺杂着无可言说的感觉,有欢愉、有颤抖; 第三遭,低沉的喘息声便夹杂着细细的呻~吟……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河蟹的原因,实在不能详细写,删了改,改了删,希望不被锁…… 另外本文只剩最后一或者两章了,感谢各位妹子一直的支持与鼓励。再次宣传一下即将开的新文, 结发为夫妻 八月暑假比较忙,要恢复更新仙侠坑,另外存新坑的稿子,所以新坑暂定 九月开坑。 详情请关注我的专栏,可以获得最新更新消息。 专栏 第129章 清晨的阳光温柔地散射下来,照在糊着高丽纸的雕花窗棂上,高丽纸开始明亮起来,上面的红双喜也变得鲜艳而生动。 窝在秦钧臂弯里的乔五娘慢慢地睁开双眼,瞧见眼前健壮的臂膀,宽阔的肩头……上面赫然有排牙印,已有些青紫。 乔五娘讶然,很快回忆起昨晚,他在她体内颤栗,她攀附在他肩头,只觉得如同漂在水面的浮木般无所依从,后来便有些头晕目眩,实在受不住,一口咬在他肩头。 红晕悄悄染上她的脸颊,乔五娘低呼一声,想转身,却怕惊醒枕边人。 而目光亦不舍得离开他,自发自动地顺着他的肩头往上,落在他紧抿的薄唇上。 昨夜,他的吻似雨点落在她身上,而那些烫得令人面红耳赤的话,也是他说的吗? 他说,西娅,你的腰身好软,软得就像胡同口老王头卖的棉花糖。 他说,西娅,你的嘴唇好甜,甜得就像胡同口老王头卖的棉花糖。 他说,西娅,你的身子好白,白得就像胡同口老王头卖的棉花糖。 她气恼娇嗔地问,难不成,她就是棉花糖? 他竟然回答,是。 所以,不舍得一口吃掉,想慢慢地,一口一口,舔着吃。 后来,他果然,一口一口舔着将她吃了…… 哎呀,以前只知道他的目光热得能让她融化,哪曾想到他的话语,也能教她满身像着了火,恨不得与他融在一处,重塑一个他,重塑一个她,他里有她,她里有他。 乔五娘脸越发地红,再不敢去瞧他,却悄悄地越发贴得他紧了些。 满口满鼻尽是他的气息,他的味道。 成亲了,真好;入洞房,也很好;还有…… 乔五娘的视线落在帐顶两只花灯上。 六角形的宫灯是前年他送的,去年灯会,他故技重施,送了盏五角形串珠灯。 今年灯会,乔二太太拘着她没有出门,也不知他是不是等她了? 乔五娘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就听到耳边传来低柔的声音,“今年给你买了盏莲花灯,等夜里点给你看。” 乔五娘抬头,瞧见秦钧正目光烁烁地盯着自己。 适才的红晕尚未散去,脸上更多了几分羞色,乔五娘猛地转过身去。 秦钧看着她耳垂透出的粉色,唇角翘起,支起身子,低头凑了上去…… 认亲定在辰正,因天气尚冷,就没在蓼花亭,而设在望海堂议事厅。 宋青葙一早就遣婆子抬着暖轿将老夫人接了过来。 等秦铭夫妇以及秦钰夫妇赶来,已经差不多到了时辰。 秦钧跟乔五娘来得有些晚,秦钧倒还好,抿着嘴强压着心里的欢喜,看不出太多的异样。 而乔五娘,刚对上宋青葙含笑的目光,脸色顿时红了个通透。 议事厅的人,谁会猜不到个中缘由? 人人看着新婚的小夫妻笑。 老夫人也开心,孙子孙女连同孙媳妇,孙女婿都在跟前,看着都和和□□的。 尤其嫡长孙秦镇,已是而立之年,褪去了以往的桀骜冷厉,更多了些稳重肃然,很有一家之主的威严。 孙女婿也不差,长相周正,老成持重,听秦钰说,小小年纪开了六家绸缎铺。 老夫人心里畅快,出手也大方,不但给了乔五娘一支赤金嵌红宝石花开富贵簪,其余宋青葙、楚星还有秦钰,人人一支金簪。 乔五娘还给清平侯跟白香各自做了鞋,宋青葙代他们收了,给了她一个厚厚的封红。 乔五娘给宋青葙三人的都是自己做的香囊,不过花色不同。 宋青葙的回礼是一整块翡翠雕成的树枝状步摇,树枝上长着四片树叶,叶柄是深绿色,叶片是带点黄的浅绿色,叶脉则是用金线嵌成,叶片顶端系着小小的金铃铛,稍一摇晃,铃铛叮咚作响,精致又灵动。 乔五娘爱不释手,连声道谢。 楚星的回礼倒是中规中矩,一支点翠嵌宝节节高升金簪。 乔五娘道谢接过。 轮到秦钰时,秦钰却先拿起香囊来看了看,笑道:“这次挺有诚意,总算没给我个绣了一半的。” 乔五娘心直口快地说:“那当然,我特地给你选的样子,都绣了一年才能赶不出来?” 去年夏天,袁氏才上门求的亲,到现在也才七八个月,哪里就到一年了? 五娘这话,分明是一早就笃定要嫁到秦家来。 宋青葙不由莞尔,侧眼看到秦钧,冷峻的脸上也挂着浅浅的微笑。 秦钰却没听出来,将自己准备的回礼一一显摆出来,一支羊脂玉玉佩,“是请济南府最有名的大悲寺方丈开过光的,可保你平安清泰”,一支桃木簪,“我家附近的老木匠刻得,桃木是百年老桃树,可以驱邪避灾”,最后掏出以前乔五娘绣了半截的那条帕子,“呶,费了好大劲才绣好,还给你。” 乔五娘先前还有新嫁娘的羞涩,如今见到这些也顾不得矜持了,抱着秦钰笑,“就知道你对我好,不枉我时时想着你。” 楚星见到她们亲热的样子,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 宋青葙察觉到,笑着解释,“大姑奶奶跟五娘原本就说得来,两三年没见面,自然格外热络些。” 楚星笑道:“我自小没有姐妹,也没有玩得好的朋友,看到别人亲热,很是羡慕。” 宋青葙便道:“五娘是个一根筋通到底的性子,很好处,以后跟你定然也合得来。大姑奶奶也是,多聊聊就熟悉了。” 楚星笑着点点头。 乔五娘回门时,将这几日的情形一一说给乔二太太,“……老夫人很慈祥待人又和气,三娘跟秦钰不必说,都是厚道人,就是二嫂,这几次看下来,也是爽利的性子,不难相处。” 乔二太太欣慰道:“还好当初没耽误了你……秦三呢,他对你如何?” 乔五娘羞红着脸,低低道:“极好,他亲口答应我,说我们之间不会有第三人。” 乔二太太虽是欢喜,却也不无怀疑地说:“眼下你们刚成亲,自然什么话都往好里说,等日子一久,或许就变了。要是他实在要纳妾,你就把身边的紫英收在房里,紫英老实听话,等生下一男半女记在你名下,她准保不敢有二心。” 乔五娘低声道:“三爷不会纳妾,他说,他就是庶出的,虽然只有几次家里人一道吃饭,可每次侯夫人别扭,姨娘别扭,他心里也别扭……三爷说不想给我添堵,也不想再有孩子跟他一样,自己坐着,而亲生的娘亲却只能在旁边站着伺候。” 乔二太太愣住,这么浅显的道理,秦三刚满二十,就能想得到,而自己的相公,都快奔五十了,还整天红颜知己不离口,动不动就往家里弄个小妾。 最新来的一个,比乔五娘也只大了两岁。 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原来还真有男人,明明纳得起小妾,养得起姨娘,却为着不给结发的妻添堵而不纳不养。 乔二太太一时不知该为女儿庆幸,还是该为自己哀痛。 秦钰在清平侯府住了五天。 这期间,她跟宋青葙还有乔五娘把攒了两三年的话都说了个痛快。 二表哥也没闲着,跟秦镇、张阿全还有千玉凑在一起商议生意的事,谈起千玉的打算,都觉得可行,大有赚头。 秦镇当即拿出五万两银子,二表哥也凑了一万两,算做入股。 五天后,秦钰又在扁担胡同住了五天,因记挂着家里的付楠,实在无心住下去,便启程回济南。 宋青葙跟乔五娘去送她,回来时,正好遇到千玉引着人牙子进门。 千玉笑道:“我估摸着夫人身边可能需要人,就让人牙子带了几人过来,不知夫人何时有空?” “我正打算跟你说这事,没想到你又想到前头了。”宋青葙扫了一眼人牙子身后的丫鬟,问道:“这些是你挑过的?” 千玉点点头,“大致扫了眼,还得请夫人定夺。” 宋青葙暗自叹息,千玉做事真是用心,碧柳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子,不能太过劳累,新月转眼就十八了,马上要跟千玉成亲,另外碧桃秀橘也都年纪不小了,这一两年也得配人。 她确实需要再买几个丫鬟,先调~教着,等碧桃她们放出去,就能接上手用。 宋青葙吩咐人牙子将人带到正房院内站好,对碧柳跟新月道,“你们看着选吧,都哪处要人,要几人,要什么样的?选出来我再看看。” 新月恭敬地应着,站在前面,巡视一番,指着其中数人道:“你们站到前面来,都说说,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才干?” 宋青葙坐在屋里,隐隐听到这番话,想起数年前,好像也是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千玉带着人牙子来,秋绫跟千玉作主选人。 一眨眼,已经三四年过去了。 新月跟碧柳商量着选出来八人,正要请宋青葙定夺,却发现她已歪在弹墨靠枕上睡着了,神情安详而宁静。 碧柳轻手轻脚地拽了条毯子替她盖上。 新月则走到院里,对人牙子道:“这几人都留下了,回头请林管家写卖身契,卖身银子也找林管家算。” 人牙子点头哈腰地走了。 新月商量碧柳,“夫人的小日子已经过了半个月,而且最近好像很容易累,会不会是有了身子?” 碧柳不太吃的准,“夫人的小日子一向会迟几天,再说,年前才停了针药,不会那么快吧?” 两人正谈论着,秦镇阔步而入。 新月忙起身,将适才的话说了遍。 秦镇盯着新月看了眼,“去请太医。” 新月答应声,吩咐婆子去外院找小厮。 秦镇却撩开门帘进了内室。 屋里燃着炭盆,温暖如春。 宋青葙睡得很安慰,鼻尖上沁着层细密的薄汗。 秦镇掏出棉帕,极轻地拭去汗珠。 他这阵子都陪着二表哥四处谈生意,白日甚少在家,细细想来,宋青葙果然这个月没来过月事。 想到她的腹中可能又蕴育着自己的孩子,秦镇心里欢喜,可转念想起生秦芙时,宋青葙受到的那些苦楚,又觉得万般不舍。 孩子虽好,可宋青葙才是最重要的。 李太医到达后,宋青葙已经醒了,隔着绡纱帐子伸出右手。 李太医试了试脉,胸有成竹地说:“恭喜世子爷,是喜脉。” 秦镇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欢喜。 李太医以为他没听清,又大声地说一遍,“脉象圆滑似滚珠,是喜脉无疑。” 宋青葙连忙隔着帐子道谢,“让李太医费心了。” 秦镇恍然大悟,起身送李太医出门,在门口,问道:“夫人的身子如何?能经得住生产之苦?” 李太医笑道:“世子爷放心,夫人的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阵子再养护养护,等生产时,就该完全康复了……只是得记着,生产前两个月,切不可吃得过多,免得胎儿太大,不好生。” 秦镇点头,一一记在心里。 秦镇回到内室,见宋青葙已经坐在炕桌前研墨,便接过她手中的墨锭,问道:“你要写什么?” 宋青葙温柔地笑笑,“给父亲跟娘写封信,本来说好六月份等二哥成亲后就去贵州的,这下也去不成了,总得跟娘说声。” 秦镇不疾不徐地研着墨,“娘听说芙儿有了弟弟或者妹妹,定然会开心,说不准,一喜之下就回来了。” 宋青葙没接话,铺开一张澄心纸,用玛瑙镇纸压了,对秦镇笑道:“还是老规矩,我来说,世子爷写。” 秦镇欣然答应,提笔坐在了炕桌前。 宋青葙跟秦镇再也想不到,此时的白香与清平侯不但没打算一起回来,反而正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第130章 最终决定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贵州处于高原山区,春天来得相对晚一些。 清平侯二月二自京都出发,因是车队,路上走走停停,用了一个半月才到达贵州。 进入贵州境内后,清平侯就甩开了车队,带着四个亲卫催马赶往土家寨。 到达土家寨时,正值黄昏。 夕阳的余晖将西天的云彩渲染得五彩斑斓,山坡上盛开的桃花,在夕阳的照射下,灿若云霞。 清平侯牵马经过药圃,停下了步子。 跟随他的亲卫都知道,当年清平侯就是在这里遇到了白香,先动嘴,后动手。 清平侯见她是女子,一再退让,白香却步步紧逼。 无奈之下,清平侯认输,赔了十两银子,还吩咐士兵把药圃修整好。 清平侯清楚地记得,自己对白香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个女子真难缠。 初识时难缠,后来更难缠。 白香用她的痴情跟不懈编织了一张密密实实的情网,将清平侯网在里面。 他在营帐与将士商讨军情,她在帐外的草地上等着;他到前沿奋勇杀敌,她在身边与他并肩作战。 白香性子烈,打起仗来直往前冲,顾头不顾尾。 清平侯在她身边护着,替她挡着暗枪飞箭。 后来,他送她一套盔甲,白香打扮起来,英武更胜男儿。 她是他编外的一员猛将。 清平侯虽然也曾抱怨,白香缠他缠得太紧,有时候让他透不过气,可他从来没想过,白香会有一天,将牵系在他身上的情丝断得干干净净,半点痕迹不留。 他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千里迢迢地想寻回破碎已久的情网。 土家寨有山有水,靠水的人家搭着吊脚楼,山坡上的人家则盖着石板房。 白香的家在半山坡,并排着的两栋,稍低处是白寨主与白香娘的屋子,旁边高处的是他跟白香的家。 白香没有兄弟姐妹,白寨主原本打算招婿,所以替她也盖了一处屋舍。 此时,村寨上空已袅袅升起了炊烟,各家各户次第亮起了油灯,白香屋里仍是暗昏昏的黑。 清平侯看到马棚里的枣红马,料定白香没有出门,将自己的马牵进马棚,就着旁边的草料喂了喂。 白香在爹娘屋里,正给娘亲扎针,听到门外马嘶声,只以为是贵根,并没理会,仍是心无旁骛地施针。 过了一会,白香听出不对劲来,贵根步子沉,走起路来有点拖拉,而这人的步子却很轻。 就像当年一样,不徐不疾地正合着她的心跳。 白香手一抖,就听到“剥剥”的敲门声传来。 会不会是那人? 白香有几分怀疑,却又不确定,他每天专心朝政,怎可能抛下差事到这里来? 何况,也没有来的理由。 “咚咚咚”声音重了几分。 白香娘放下裤腿,吩咐道:“有人敲门,你看看谁来了。” 白香答应声,到堂屋开了门。 门开处,竟然就是那人——高大的身影、硬挺的五官,深远的双眸,眼角几道浅浅的皱纹不但无损于他的英武,反而彰示了他的阅历。 白香本能地想阖上门,将他拒之门外,却听到里屋娘的声音,“阿香,是谁?” 白香尚未出声,清平侯已先开口,“娘,是我,秦澈!” “是大将军,镇儿他爹?”话音刚落,里屋传来重物到底的声音。 “娘,”白香转身往里屋冲。 清平侯先一步推开房门,就看见椅子倒在地上,白香娘扶着椅子背,颤巍巍地站着。 白香连忙将娘架到床上坐好。 白香娘无奈地捶捶腿,对清平侯笑笑,“你是来接阿香的?在家等急了吧,都怪我这病耽搁了。” “娘,我不着急回去,”清平侯跪在地上,恭敬地磕了三个头,“朝廷的差事已经辞了,眼下是自由身,想在这儿住几年,陪陪您。” 白香娘笑得很欣慰,不迭声地吩咐白香,“赶紧扶大将军起来,还有给他倒杯茶,顺便烧点水让他擦把脸,瞧这满身的尘土。” 清平侯起身,笑道:“不用忙,娘,别把我当外人。” 白香娘咧嘴笑笑,是从打心眼里开心。 白香很意外,她没想到娘见到清平侯会这么欢喜。 前阵子,娘不是还说过,要是自己对贵根有意思,就应该及早跟京都那头说清楚,该断就断了。 为什么这么快就变了? 白香心里纳罕不已,端着茶壶过来时,听到屋内的说话声, “……阿香说是手足不遂,先前站都站不起来,最近强些了,能站起来,就是不能挪步,整天只会拖累人……好端端地,你怎么辞了差事,是新换的皇帝容不下你?” 白香便在门口停了停。 只听清平侯答道:“不是皇上的事,我老早就打算陪白香回来看望爹娘,以前抽不出空没办法,只能让白香先回来……现在无官一身轻,我记挂着娘,也记挂着白香。” 白香娘闻言,很是欢喜,“阿香这孩子……头前我还以为你们闹别扭了。她呀,脾气犟,什么话都闷在心里不说,我也只好在旁边敲打着才能猜出她一点半点的心思……你们没事就好。我跟你爹身子都还行,回头等阿香扎完针,你们就回去。” 清平侯便道:“等娘身子好点,咱们一道回京都,京都没这么大山风,吃住也方便……” 白香不等他说完,推开了房门,把茶壶顿在桌子上,淡淡地说:“爹娘在贵州住了一辈子,在京都住不习惯。” 清平侯自己倒了茶,啜了口。 茶很苦,又涩。 贵州也产茶,梵净山的翠峰茶清香淡雅,贵定的云雾茶嫩香鲜爽,雷公山的银球茶醇香浓郁。 以前他在军中,虽喝不到上好的茶,却也从来没喝过这么难以下咽的。 清平侯扫一眼白香,不动声色地将杯中的茶水喝了个干净。 正说着话,白寨主回来,见到清平侯愣了片刻才认出来,惊讶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守寨子的人都没瞧见你。” 清平侯起身答道:“看着天色太晚,就抄了小路,没从大路口走。” 白寨主点点头,“二十多年没回来了,难得你还记着路。” 清平侯话里有话地说:“都刻在脑子里的东西,哪能说忘就忘?以前的事,以前的人,我也都记着。” 白香轻轻地“哼”了声。 吃过饭,白香娘催促白香,“你们过去吧,大将军一路赶过来定然累了,早早歇着。” 白香低声道:“我陪娘睡。” 白香娘嗔道:“这孩子,你爹回来了,我这用不着你。” 白香瞧着娘殷切的目光,转身出了门。 清平侯踏进阔别近三十年的旧宅,心里感慨了下。 他大多时候睡在营帐里,在这里待的时候不多,记忆里最深刻的就是成亲那天,龙凤喜烛映着满屋子的红。 白香像团火,他们在燃烧的烈焰中迷醉。 而今,屋里的陈设依旧,喜烛却换成了油灯,发出昏暗的光。 屋子里再没有那种让人无法自抑的激情。 白香率先进门,坐在椅子上,冷冷地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清平侯抬眸看着她,简短地说:“我因你而来。” 白香侧过脸,“我不会跟你回去。” “我也没说让你回去,”清平侯脸上浮出笑意,“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想回贵州,完全可以跟我说一声,正大光明地走,为什么要不告而别?” 白香身子震了震。 清平侯上前,紧盯着她的双眸,“你怕我会拦着你,你觉得我定会拦着你,你心里也希望我会拦阻你,对不对?” “不对!”白香坚定地说,“我不想看到你,而且,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何必要告诉不相干的人?” 清平侯追问:“你觉得我跟你毫不相关,你把我当成陌生人?” 白香抬起头,轻蔑地说:“没错。” 清平侯俯身,对牢她的眸子,极轻极慢地说:“我认识的白香,可不会让不相干的男人进她的屋子,睡她的床,用她的茶杯……白香,我说过,过去的一切都没有忘。” 说罢,微笑着掀开帘子走进内室。 白香怔了怔,低头瞧见桌上的茶杯,抓起来,又恨恨地顿在桌子上,茶水漾出来,溅了满桌。 茶杯是极常见的粗陶,原本并无修饰。 成亲不久,清平侯有天得闲,用朱砂、石黄跟赭石画了缸并蒂莲在上面。 茶杯画了两只,一只是她的,一只是他的。 画到最后石黄不够了,所以,她杯子上的并蒂莲是盛开的,而他茶杯上的却是含苞待放的。 因她平常在爹娘处多,所以就把杯子放在了那边。 而方才倒茶时,她完全无意识地拿起了自己的杯子…… 清平侯一路车马劳顿,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虽然是与白香分房而睡,可心里仍是踏实,安安稳稳地睡了个好觉。 一早醒来,听到屋外树上清脆的鸟鸣声,清平侯的心情就像这村寨的清晨,充满了希望与光明。 清平侯梳洗罢,换上干净的衣衫,正要出门,听到外面男女的低语声,不由屏息听了听。 说话的是贵根与白香。 贵根依然穿着土黄色的裋褐,戴着斗笠,斗笠下的黑眸清澈得像是山谷缓缓流淌的小河,一眼就能看到底。 “……昨天回来的晚怕你歇下了,就没过来。西面山头差不多走遍了,只寻到这些。要是不够,过两天我再到后山转转。” 白香看着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掏出一块碎银,“上次你采到的天麻还没用完,不用麻烦了。” 贵根憨憨地笑着推辞,“不麻烦,白香姐能用得上就行……咦,棚子里怎么多了匹马?” 屋门便在此时打开。 清平侯沐浴着晨阳踏出门口,金黄色的阳光照在他沉着冷峻的脸上,更显几分威严。 他看着白香,缓缓启唇,“昨夜折腾到那么晚才睡,这一大早就起来,不嫌累?” 这话,听起来几多暧昧。 白香不欲多解释,沉着脸走进屋子。 贵根看一眼清平侯,淡淡地招呼,“大将军来了?” 清平侯犀利的目光打量着贵根,“谢谢你三天两头送药过来,我不会让你吃亏,一定给你算个好价钱。” 贵根道:“山里的东西不值钱,我采药是为白香姐跟白婶子。”转身离开。 清平侯看着他年轻的、挺拔的背影,眸光变得深沉。 白香煮好油茶,端来放到桌子上,“离着百里左右是峰口镇,镇上有客栈,你到客栈歇息吧,比寨子的条件好。” 清平侯端起碗,拿木勺慢慢地搅着,“你是因为刚才那人赶我走?” 白香面无表情地说:“是。” 清平侯大口喝完油茶,掏出棉帕拭拭唇角,脸上又浮起笑意,“白香变了,以前你可只喜欢能够压得住你的强硬的男人,可不是这种一眼就能看穿的人。” 白香浅浅一笑,“年少时不懂事,识人不明,如今都一把年纪了,自然该找个会疼人的。” 清平侯一把扼住她的腕,将她拉近自己,轻轻地说:“白香,你信不信,这些年我们虽然见得少,可我比以前更了解你……你根本就不会撒谎。” 白香狠狠地甩开他的手。 清平侯自然不会住客栈。 隔两天,张阿全带着车队来了,车夫跟小厮将车上的东西一样样地搬到白香爹娘的屋子。 寨子里的人被惊动,呼儿唤女地出来看光景。 白香娘坐在床上听着外头的喧闹声,对白寨主道:“你别怪我多事,我自个生的闺女还不知道她的性子……走了二十多年没个音讯,冷不丁一个人背着包裹回来,要说里面没什么事,我却不相信。贵根对阿香有意思,本来我想阿香也有那种心思,倒也是件好事。可阿香对贵根没心思,别说是贵根,就是贵根他哥,当年多好的后生,阿香也没看在眼里。她的心,还在大将军身上。” 白寨主闷闷地说:“都是你把她惯坏了,当初就应该早早给她在寨子里说门亲事,也免得到这把年纪还得替她操心。” 白香娘叹口气,接着道:“你不知道,每次接到京都来的信,她都翻来覆去看好几遍,信是镇儿写的,可镇儿是她跟大将军的孩子。这下,大将军也来了,我看着他心里也有阿香,就琢磨着不管两人闹什么别扭,只要把结解开了,日子还能往下过。你说,真要将就了贵根,阿香心里委屈,这贵根不得更委屈。你说呢?” 白寨主起身,扶着白香娘躺下,“你歇会,我出去看看……阿香惯了一辈子,都这把年纪了,还是由着她自己的性子来吧。” 东西虽多,归置得倒是井井有条,吃食放一摊,布匹放一摊,其他药草补品放了一摊,还有各种小玩意也是一摊。 打点这些东西,想必用了些心思。 白寨主看着满脑门汗珠的清平侯,怨气消了不少。 清平侯指挥着四个亲卫帮助白寨主一份一份地归好,又陪着白寨主挨家挨户地送去。 等天色暗下来时,满村寨的人都知道白香的男人来接她了,还带着不少东西。 贵根也收到了礼物,是半匹青布。 贵根摸了摸柔软顺滑的布匹,眸光时明时暗…… 日子一天天过去,白香对清平侯仍是冷冷淡淡地,不多看他一眼,也不多说一句话。 清平侯倒是不急,每天除了在白香爹娘面前尽孝,就是策马四处奔跑。 生活清苦却极悠闲。 贵根也没死心,照旧背着竹篓出去,有药草就挖回来,没有药草就捎几只蜜瓜,摘几朵野花,悄悄地放在白香屋外。 白香娘已经大好了,腿脚不算利索,但是已经能慢悠悠地走,并不要人搀扶。 白香娘便催促白香,“已经住了三四年了,也该回去看看了,镇儿媳妇又怀了身子,你这个当婆婆的是半点没尽心。” 白香支支吾吾地不说话。 很快,清平侯在土家寨已住了一年,转眼又是桃花开。 三月三,土家寨的妹子跟后生会聚在一起唱山歌,踩脚定亲。 如果后生瞧上了心仪的妹子,会偷偷随在她身后踩她脚跟一下,如果妹子也有意,就回踩一脚。 两人便心照不宣,手拉着手往树林子里钻。 年轻人寻意中人,年纪大的人也不闲着,在场院上点了篝火,唱山歌、吃烤肉、喝米酒。喝到微醺,围成一圈跳舍巴。 白香跟爹娘坐在一处,看着场院中央欢庆的人们,笑意渐渐在唇边散开。 贵根酒至微酣,看到白香极难得的笑容,亮开嗓子,对着白香唱道:“为郎想姐想得呆,每日把姐记心怀,走路难分高和低,吃饭不知把碗抬,愿作桐花同结籽,为郎与姐不分开。”
 白香娘侧头瞧瞧白香,白香低头抿口酒,装作没听见。 贵根也喝了口酒,再唱,“为郎想姐想得癫,煮饭不知滗米汤。猪圈里面丢把草,牛栏里面倒瓢糠……”眼神清亮,肆无忌惮地落在白香身上。 清平侯原本坐在场边看热闹,此时也坐不住了,三步两步走到白香面前,抓起她的手就往外拖。 
 白香冷不防被他拖着走了几步,很快反应过来,斥道:“放开。” “放开你干什么,还要跟那人眉来眼去?”清平侯拽着她往马棚走。 白香冷冷地说:“再说一遍,放开我!” “不放!”清平侯根本不看她。 白香挣扎着用脚踢他,只是她原本就不如清平侯功夫高,而且女子力气到底差上一截,根本挣不脱。不由气急,低头咬在清平侯的手背上。 她下口狠,再松口,就觉得嘴里一阵腥甜,想必是咬得极深,已经见血了。 清平侯沉着脸,眉头不皱一下,只走到马棚,才松开手去解马缰绳。 白香趁机往外跑。 清平侯翻身上马,马鞭一甩,缠在白香腰间,生生将她拽回来,伸手揽在她腰际,打马飞奔而去。 天际墨蓝,缀着繁星无数,一眨一眨地,像是多情人的眼睛。 山路颠簸,好几次马腿趔趄,险些将两人翻下去, 清平侯勉力拽住缰绳,冷声道:“不想摔死就别动。” 白香恨恨地说:“有本事,你放我下来,真刀真枪地打一仗,玩这种把戏算什么英雄?” 清平侯道:“到了地方,自然会放你。”稍用力,让她坐在自己身前,手臂仍是箍在她腰间。 山风呼呼地吹,白香的发辫散开,长发飘扬着扑在清平侯的脸上,有暗香隐隐。 清平侯夹夹马腹,马跑得更快了些。 渐渐地,眼前开阔起来,有流水潺潺。 白香早已认出是自己常来的河边,不禁咬了咬唇。 清平侯缓缓松开缰绳,抱着白香跳下马。 刚站稳,白香劈手推了清平侯一下,趁他愣神之际,回身去抓缰绳。 清平侯身经百战,岂能容她得逞,手中马鞭一抡,打在马臀上,马吃痛,倏地跑开。 白香扑了个空,又朝清平侯袭来。 清平侯不闪不躲,将马鞭一扔,一手搂住她的腰,另一手却是扳住她的头,劈头盖脸地吻下来。 他的唇压在她的唇上,舌尖强硬地撬开她的牙齿,探了进去。 白香毫不留情地咬了一口。 清平侯吃痛,“嘶”一声,却不回缩,豁出去一般,舌尖仍是纠缠住她的不放。她的口中有淡淡的酒香,混合着她原本的气息,让人沉醉。 清平侯想起贵根唱得那首煽情的山歌,还有他看着白香那痴迷的眼神,狂劲上来,死死地压住白香。 他的舌粗野肆虐,带着腥甜。 白香欲再咬,牙齿搓了搓,最终狠不下心来再咬,脚却没闲着,一下下踢在清平侯的腿骨上。 清平侯终于受不住,喘息着松开,白香又挥掌击来,“啪”一声掴在清平侯的脸颊,甚是响亮。 “你疯了?”清平侯气道,拉扯着白香往水里走。 “你才疯了,”白香再度挣扎,“秦澈,竟然学会强迫女人了,真是越活越有出息。” 说话间,两人已踏进水里,水不算深,尚未及膝。 可春寒料峭,河水冰冷刺骨。 清平侯去扯白香的衣服,白香拍开他的手,嘶喊道:“我说过别碰我,我嫌脏,恶心。” 静静的夜里,她的吼声尖锐刺耳,尤其尾音中隐隐的泣意,让人心惊。 清平侯停住手,眼眸尽是狂野的火花,直盯着白香。 白香散乱的长发遮住了脸颊,清平侯瞧不清她的神色,伸手拨开乱发,却触到满手的泪。 清平侯大惊。 多久了,他没有看到白香流泪。 事实上,自打他们认识,白香只哭过两次,一次是成亲那夜激动地哭,另一次是争执之后,她窝在他怀里委屈地哭。 清平侯有些无措,俯身抱起白香上岸,将她放在大石上,又替她脱下鞋子,拧她裙摆的水。 白香拨开他的手,毫无表情地说:“我自己来,不用你。” 清平侯半蹲在她面前,眸光对上她的,低声问道:“白香,过去的事,是我错,可我当初纳陈姨娘时问过你,为什么你不拦着,为什么你不哭闹,为什么你不说不乐意?你明知道,我尊重你的意见。” 老夫人逼他纳妾,他问白香,“娘要我纳个姨娘,你的意思呢?” 白香神情淡淡地说:“我不管这些,你自己看着办。” 清平侯知道白香别扭,但是并没多想。朝中为官的大臣,十之八~九有小妾,有些还不止一个两个。 他想,他装在心里的仍是白香,陈姨娘不过是供他亵~玩的奴才,只要不做出宠妾灭妻之事,只要不违背尊卑伦常就行。 他的同僚哪个不是这样的? 可当他自陈姨娘处出来,白香已搬到了西跨院。 他去找她,白香冷冷地说,“我嫌脏。” 他气不过,去了四川。 在军中苦熬了两年再回来,白香仍是冷冷清清的,用那种鄙夷的、俯视的目光看着他,“我不用别人用过的东西。”转身进了屋子。 那天,秋风肆虐,秋雨飘零,他听着满院风雨落叶声,在西跨院站了半夜,白香始终没有再出来。 他赌气去了陈姨娘那里。 他病了七日,陈姨娘小心地伺候了他七日。 他对陈姨娘说不上有感情。 起初是图新鲜,后来是寻找慰藉,每一次在白香处受到打击,就会醉醺醺地到陈姨娘那里。 再后来,则是感激她的伺候与照顾。 可他不曾爱过她,有时候夜半梦回,甚至想不起陈姨娘的样子,而白香的音容笑貌却始终清清楚楚地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忘不掉他们并肩作战时的彼此回护,也忘不掉策马奔腾时的相视对笑,也忘不掉林间草地翻滚时的入骨缠绵…… 在骨子里,他跟白香一样,都不安分、渴望着冒险与刺激。 他们想要的,只有彼此能给与,他们两人才是最契合的一对。 只是完美的齿轮在运转时出现了差错,他或等待或追逐,都贴合不了她的节奏。 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冷遇。 清平侯渐渐放下了,放下了对白香的执念,也放下了情~欲,他把心思用在秦镇跟朝事上。 心如止水,一过就是十年。 再次将他唤醒的是秦镇与宋青葙。 他注意到儿媳不经意地扯儿子的衣袖,他注意到儿子会时不时地慢下脚步,他也注意到儿子跟儿媳会偷偷地相视一笑,再飞快地错开目光。 凡此种种,他都曾经历过,而且深深地怀念。 他想挽回,趁着自己跟白香都不算太老。 可他没想到,三十年前的事,依然梗在白香的心里。 她竟然会为此而流泪。 他一直以为她已经淡忘了,已经不在乎了,因为她的表现始终是淡淡地,浑不在意地。 可流泪是因为痛,痛是因为爱……爱之深、痛之切。 清平侯心里燃起希望的火苗,他仰头凝望着白香,一字一顿地说:“要怎么样,我们才能从头来过?” “白香,我知道你心里有我,我心里也装着你,一日不曾或忘。我们已耗费了将近三十年的时光,不要再有遗憾好不好?” 白香擦干泪,垂眸笑道:“我没有遗憾,我觉得这样就很好。你跟我的情分始于此,止于此,已经算是圆满。” “当初的事,你没有做错,我知道世上成千上万的女子都这样活着,可是我不能。我不能让感情有半点瑕疵。” “其实该算我的错,我应该早点离开,你就能早点开始新生活,不过现在也不晚,你仍旧是个极有魅力的人。” “我承认,我心里还有你,我忘不了你,你是我唯一动心的男子……可我真的不想再跟你像从前那般……我们和离吧,或者你休了我?” “不!”清平侯极快地否定,“我不休妻,也不和离,更不想与别人重新开始。” “你自己看着办,”白香站起身,夜风扬起她秀丽的长发,她深邃的眸子亮得犹如天上的星辰,“不过,我不会再嫁人,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镇儿。我不想他被人指指点点,说有个改嫁的娘,有个现成的爹。所以,你可以放心地回京都,过你自己的日子。” 四月,清平侯回了京都。 同年六月,清平侯上折子,将爵位传给秦镇,拜别老夫人,再度回了土家寨。 清平侯跪在白香爹娘跟前说:“老夫人家里尚有三个孙子,有重孙女跟重孙子,二老只白香一人。既然你们不想去京都,我跟白香就留在这里陪你们。” 也是六月,白寨主因年纪老迈,卸了寨主之位,每天待在家中与清平侯喝茶对弈。 宣德五年,贵州大旱,数月不曾落雨,河湖尽都干涸,死人无数。 白香爹娘让两人回京都,白香执意不从。 张阿全的车队正在四川,用酒桶装水先后运了好几次水到土家寨,才勉强度过大劫。 当秋雨终于落在干裂的土壤时,劫后余生的人们竞相拥抱,白香悄悄拉住了清平侯的手。 清平侯居安思危,动用当初军队的人脉,在土家寨周围打了两口深井。 宣德十年,白香爹娘先后离世。 宋青葙与秦镇带着两男一女前来奔丧,秦芙悄悄对白香道:“祖母,我听爹跟娘商量,说这次无论怎样也得将祖母带回京都。” 白香笑着问:“你爹没主意,你娘想得是什么点子?” 秦芙眨眨眼,“娘说,要是祖母不回去,就让我留在这里陪祖父跟祖母,反正我十岁,已经长大了,能做许多事。” 白香莞尔,秦芙已经十岁,过两年就该说亲了,留在贵州岂不耽搁了她。 宋青葙向来精明会算计人,可她却觉得,被这个儿媳妇算计了,心里却十分地欢喜。 秦镇也是如此想,宋青葙一辈子算计他无数事,可他甘之若饴…… 作者有话要说:紧赶慢赶总算写完了。 这个结局是我一早就设定好的,无关于爱情,只在于亲情。 期间,曾犹豫过很多次,也试过给白香新的感情,但是写到一半就放弃了……我觉得这样一个决绝的女子,真的不太容易爱上一个人。 贵根虽痴情,但是白香以前看不上他,以后也不会。 若是两人将就了,对白香与贵根来说,都是委屈。 感谢一直陪伴我的各位妹子,真的,没有你们的支持与鼓励,我绝对没有动力完成这篇文。 谢谢你们,希望下个文有缘再见!! 书香门第【白丶稀饭】整理 久久小说下载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