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整理 久久小说下载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配婚令 作者:赵熙之 主角:南山,裴渠 ☆、【零一】卖菜? 人间余月,天气早早热了起来,满城牡丹在这烈日炙烤下也萎顿了下去,摆出一张张臭脸昭告天下——不高兴,离我们远点儿。      不高兴的不止这些娇气的家伙,还有举国上下适婚的男男女女。   虽都是不高兴,但人与花不高兴的缘由到底有差别。适婚男女青年们心中不爽的主因是皇帝陛下的一道配婚令,但凡到了年纪的青年男女,半年内必须自行婚配,不然到时候官媒上门逮着你就乱配,到那份上,个人意愿全部都得靠边站!   身为大地主阶级代表,皇帝陛下的想法朴素又实际——急缺劳动力,田地又荒了,朕不能等着饿死,小青年们别整天唧唧歪歪,到年纪就赶紧成亲生孩子,多为朕贡献生产力。   初衷很美好,但政策落实起来连月老都要愁哭,哪是人干的事?!   一翻户籍,居然有这么多未婚的男男女女,这些孩子和这些孩子的爹娘到底在想什么心思?!   各地的官媒衙门一时间都是满满怨气,长安尤甚。天子脚下,自然要做表率,地方上的衙门也许能偷个懒,首都的……还是不要做梦了。   南山坐在一群怨气冲天的媒官中间,打了个哈欠。   她很想睡觉,可没法睡,周围嗡嗡嗡的抱怨声吵得她脑壳疼。   撮合婚事也分三六九等,在这非常时期,首先要照顾的自然是官家的男男女女。为确保官家的人能闭上金贵又啰嗦的嘴安安分分接受半年内成婚这个现实,就必须保证优质资源都在阶级内部先消耗掉。   南山装模作样思索了一个上午,只为了给一个叫裴渠的家伙找对象。   这位仁兄家世太显赫,按门当户对的标准,举国上下能配给他的女子不多。按理说选择面这么窄,应是很好挑选的,南山犯不着海里捞针在这茫茫户籍中寻找。   可不这样的话,还能怎样呢?   这位仁兄从番邦回来半个月内将长安城中合适的官家女子拒了个遍,甚至还拒了个小郡主,理由是——没缘分。   裴家长辈无可奈何发了话:“良家女子即可,只要看得顺眼。”   “看得顺眼!说得多轻巧,哪个姑娘抛头露面给他看啊!有标准不如没标准活该一辈子——”当时给裴家说亲的三品媒官回来后气急败坏,硬生生咽下了最后几个字,紧接着恶狠狠道:“且等,等半年后看他还能怎么挑!”   “哦,他还可以出家当和尚。还有,愿意抛头露面给他看的长安姑娘的确数不胜数,至少可以从这排到辅兴的胡麻饼铺子,诶,又饿了。”另一个三品媒听对方抱怨完,直截了当又可恶地用吃食暂停了这个难题。   这难题一直悬着,最后丢给了南山。南山虽只是个九品媒,却是小有名气,且有个外号叫“活户籍”,意思是她已将户籍背烂在肚子里且能随时更新,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禽兽。   都说南山如果不是女儿身,定能有大出息,也不至于和一群人窝在这官媒衙门里挣跑腿饭吃。但南山却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脸,不跟人结仇也不跟人掏心窝子,看着傻呆呆老好人样,事实上是个人精。   南山不爱吃东西,不爱吃东西的人大都内心强大,无坚不摧。   故而她中午又是什么都没吃,径直就从官媒衙门出发了。   她将十几卷美人图塞进包袱,此行目的地——洛阳城。长安到洛阳不远,脚程快些,骑马也就一个昼夜。可南山雇了辆破驴车,颠簸着到了洛阳,已是第三日中午。   南山赶到洛阳,找的正是这位裴公子。   进了定鼎门,东边第三街再往东,自南向北第一坊,称作归德坊的,便是这位裴公子当下住的地方。   裴氏一族出过无数显贵,有将军有相公,皇后贵妃更是不能少,门楣可谓十分显赫。裴渠在同辈中排第七,家学渊博,才情惊人,十几岁年纪便入了秘书省,和南山差不多,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禽兽。   得苍天眷顾的人生便是如此了,可没想到,这位仕途一片光明的裴家七郎,却在名头最盛的时候只身去了番邦小国,九年过去,如今回到故里,已近而立之年,却依旧孤家寡人。   除却在婚娶之事上的古怪,他归国后的一切动向更是奇怪。   裴渠归国之后未回长安本家,反倒独自跑去洛阳寻了个小宅住下,不关心朝政时局,只惦记着府里的几分菜田。   没错,君子不爱朝堂,不爱书本,不爱女人,迷上了种菜。   他恐怕是在穷困潦倒的番邦小国吃不饱穿不暖,不得不自力更生,将自己修炼成了一代种菜大师。   君子在异国他乡既要读书,还要教书,甚至还得种菜浇水施肥,真是令闻者流泪。   南山想,不知裴渠是风雅地种菜呢,还是粗犷地种菜?她背着包袱一边在坊间穿行,一边思索,还得一路寻找裴府的具体位置。   天气的确很热,南山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忽地耳朵一动,她双脚陡然离地往旁边一跳,眼见着就有一盆水自楼上浇了下来。   “哎呀!”   南山循声抬头望去,只见一位刚沐完发的妇人探出头来,笑嘻嘻地望着她:“郎君避得好快,奴也是一时粗心,实在对不住,还望不要怪罪。”   南山既已经避开了,也无心怪罪她,只打算继续行路,可后面却有一大哥嚷嚷道:“不看清楚便往下倒,这回是这小郎君避得快,换下回呢?淋了人一头一脸的,你说声对不住就完了,被淋到的人多闹心啊。”   南山循声看去,只见那大哥挑着担子,前后两个筐已是全空。   那妇人瞅瞅挑担大哥,嘀咕道:“这位郎君看着……似有些眼熟呐。”   “当然眼熟,我便是上月被你的沐发水泼到的倒霉蛋!”大哥说话间摆了一张不大高兴的脸:“亏你还认得出我,倒沐发水这事儿也不见你长记性!”   这位大哥膀粗腰圆,看着颇有些唬人。妇人一时间有些愧赧,正琢磨着该说些什么,大哥又道:“你下回记住了,一定要瞅清楚再往下倒。再给我发现,我便揪你去坊正那里说去!今日我甚忙,便不与你计较旧事了!”   他说着挪了挪肩上的竹扁担,继续往前走,行至南山面前还停下来瞥瞥她,一双火眼金睛立时瞧出穿着男装的南山其实是个女人,却也不揭穿:“小郎君是刚到洛阳?去哪儿啊?”   南山脸上登时添了几分笑容:“裴七郎府上。”   “噢。”挑担大哥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又问:“郎君找裴七郎作甚?”   南山的余光从他挑着的竹筐上收回,不答反问:“兄台或许是裴府的人?”   挑担大哥刚想问何以见得,偏头一瞅,看到了竹筐边挂着的小漆牌子,上头正是端端正正写了个“裴”字,简直是自报家门嘛。他笑了笑,同南山道:“我确实是七郎府上的,不知道小郎君寻我家七郎有何事?”   南山也不绕弯子,只道:“实不相瞒,某是长安官媒衙门的媒官,来给你家郎君说亲的。”   挑担大哥挑挑眉:“七郎这会儿在集市卖菜咧,我方才便是给他送菜去的。”   卖菜?   南山低头轻咳一声:“某只知七郎才华横溢,却没料菜也种得极好,竟还能放下身份去集市卖菜,真是别有一番君子气度啊。”   挑担大哥直白应道:“七郎不过是不小心种多了,又怕吃不完会坏掉罢了。”   “君子不浪费食粮,倒也是美德。”南山眯眼笑,“若是做了哪家东床,岳家恐是要高兴坏了。”   挑担大哥却有些故意要在南山面前毁坏裴七郎形象似的:“不不不,七郎说他只是小气惯了。”   “如此谦虚还会自嘲,七郎果真……”南山作为一介媒官,当然只会将话往好里说,大哥的故意抹黑她是自动过滤的。   结果挑担大哥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就是小气。”   南山突然不说话了,她低头挠了挠太阳穴,才又问道:“那郎君何时回府?”   挑担大哥居高临下瞥她一眼,说:“那可要等到闭市了。”   这才开市不久,要等到日入时分闭市,还有不少时候。   既然此时主人在集市而不在府中,那南山此时去裴府也必然是扑个空,更没有说在府上等主人回来的道理。   南山道:“既然如此,某便晚些时候再去府上拜访罢。”   挑担大哥略撇了撇嘴,礼节性地同南山道了别,转头便挑着担子走了。   南山目送他背影离开,略略一想,转头便绕出归德坊,径直往定鼎门东大街集市去了。   一路上蝉鸣声依稀可闻,槐柳成阴,不起眼的榆树花缀在枝叶间似乎也要开败。   南山渴坏了,便在街边囫囵喝了一碗凉凉的杏酪对付,她喝完低了头正掏钱袋子,忽闻得街边有人嚷道:“裴家七郎今日又来卖菜啦!”   南山循声不慌不忙起身,将钱结在桌上,眼看着一帮子人往东边街市跑了。   伙计探出头来一瞧,竟同外地人南山解释道:“也是稀奇事情,这位官家郎君又不差钱,偏生不顾身份跑到这里卖菜,也不知是如何想的。倒是便宜了洛阳城的一些娘子们,买菜还能瞧见这么俊的郎君,可不开心么?听闻这裴七郎,脾气还好得很哩,就是不知为何还未娶亲,实在难猜呐!”   南山听他这样说,索性又坐了下来:“我还要喝一碗——”她顿了顿:“凉水就好了。”   这一碗寡然无味的凉水她喝得可是悠悠自在,直到日头往西歪了许多,她才施施然起身,心旷神怡地打了个哈欠,背上她的包袱,出了铺子往东边去。   已有贩子开始收摊,南山不急不忙往前走,最终在一个胭脂水粉摊前停了下来。   视线所及,是个正在收拾剩菜的一个青年男子。地上只剩了几根莴苣和几把菠薐菜,他一点也不舍得丢掉,发倒是拿了个布袋子将菜都收了进去。   南山看着他低头的模样似乎是愣了一愣,却是不明显。   她浅吸一口气,笑意吟吟地走到了那男子面前。那男子刚收拾好东西,甫向前看,便撞上了南山的目光。   南山觉得这一刻时间悠长,她抬了头正视他,脸上绽出一个笑来,声音在这热闹街市中听起来平平静静:“足下可是……裴家七郎?” ☆、【零二】要义 此时日头西下,闭市的八百下鼓声忽慢悠悠响了一声,还剩七百九十九下,催促着人们离开。   裴渠的青灰衣衫看起来毫不起眼,似已穿了许久却又不失清爽雅致,尽管和两筐菜溷了一整个下午,此时却也干干净净,半点尘土气也无。   南山见他迟迟不答,低下头再看他的手,那手当下正抓着一个布袋子,指节修长有力,指甲也修剪得圆润干净。   她傻乎乎地看得有些愣,闭市鼓声又响了一下,将她神智悉数拽回。   这才听得裴渠答道:“正是裴某,敢问足下如何称呼?”   南山于是仰起脸回道:“某是长安官媒衙门九品媒官南山,闻得郎君不在乎身家背景,只求一有缘人,故而前来想与郎君商议一番。”   裴渠神色温和疏淡,说不上排斥也谈不上欢迎,只道:“裴某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何时说过?是了,文人都爱揪字眼儿,哪怕心里是这个意思,只要没一字一句开口如此说过,便能不算是他说的。   一句话堵得南山不知说什么好。她原本伶俐的口舌今日发挥起作用来却总是不顺当,大约是离了长安地界,到了洛阳便水土不服了?   鼓声在两人话音话落间不断响起,像催命符似的讨厌,却成了南山转移话题的好理由。她道:“眼下将要闭市,郎君不如边走边谈?”   裴渠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故拎着那装了剩菜的布袋子,同南山一道往西走。路上尽是匆匆赶路的商贩,唯他二人走得悠闲。暮光将人影拖了老长,蝉鸣声委顿了下去,槐柳随风招摇,南山忽然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   她低头揉揉鼻子,道了句:“见谅。”   裴渠看了眼她侧脸,却又转回头,淡声问道:“南媒官这般年轻,如何会做媒官呢?”   “家中有亲戚便是做这个,我觉着好玩,便跟着做了。”她说得轻轻松松,姿态是十足的小孩口气,正符合她十七八岁的年纪,连称呼上也都随意了起来。   这年头想做媒官并不难,背景干净,有人引荐,背得下户婚,通得了人情,再有些其他小本事则更好。   媒官媒官,虽也和“官”字沾边儿,却并非正儿八经的官。哪怕朝廷开恩给了衙门,甚至还给赐了品级,但那品级也不过听着唬人,比起这些正经官家人来,一文不值。   裴渠注意到她说话间措辞语气的变化,微垂了眼帘又问:“爹娘也同意么?”   “爹娘已不在了,我如今同乳娘一起住,乳娘并无意见。”南山下意识地说完这些,才意识自己到对裴渠而言不过是刚见了面的陌生人,许多话并没有必要说得太明白。   她及时住了嘴,正要反问裴渠一些事时,裴渠却道:“南媒官从长安赶来,今晚打算在哪里落脚?”   说话间两人已拐进第三街,眼见着就要到归德坊。此时日头已隐去了小半张脸,闭坊的鼓声也响了起来,坊卒千篇一律地一下下敲着鼓,催促着路人赶紧回家。   南山又恢复了先前的生疏姿态,回道:“某在归德坊中寻一客栈住下便是,郎君赶紧回去罢,明日某再登门拜访。”   “坊中原是有间馆舍,如今却关了。”裴渠语声温温和和,给出的事实却是一盆冷水。   坊门将锁,夜禁后不得出坊,不然得作犯夜处置。   南山于是顿住步子,脸上微微起了难色:“那……”   裴渠似能看穿她心中一点鬼心思,忽然极顺她心意一般,说道:“南媒官若不嫌弃,裴某教府中管事收拾出一间客房来,你住下便是。”   南山从善如流,也不推拒,客客气气说:“叨扰了。”   裴渠带着南山进了府,迎面便撞见今日中午南山遇见的那位挑担大哥,南山一问才知这大哥乃是裴渠的一名长随,唤作石庆,已跟了裴渠多年。   石庆缠住南山“叙旧”,那边裴渠却是先行一步去换衣裳了。   待裴渠走后,石庆才道:“我带南媒官去挑屋子,可好?   南山将包袱换了个手提着,点点头,跟他往里去。此时夜幕低垂,坊中鼓声已尽,檐下灯笼闪着微光,廊屋过道中抹得是一派洁净。石庆骤然停住步子,转过身来:“我家郎君极爱干净,南媒官记得到廊屋要脱鞋。”   南山二话没说将鞋脱了,只穿着白足袋便跟着他往里去。   南山走路是一点声音也没有,石庆觉着后面跟了只鬼一般,阴恻恻的,不由脖子一缩,扭过头看了她一眼。他想起南山白日里避开从天而降的沐发水时那敏捷的反应,竟觉得这小小媒官大有来头。   南山很识相,挑了间极狭小的屋子,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一张靠角落放置的寝床,没有帐子,床上的蔺草席似乎刚洗刷曝晒过,味道干干净净。   石庆说:“南媒官不必客气,若需要什么尽管问我要便是。”他话音刚落便走了,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至撞上了换好衣裳的裴渠。   “哎呀!”石庆站定,又小声说道:“七郎可觉着这位小媒官有些可疑?”   裴渠却叮嘱他:“勿要多嘴。”   石庆将这话题搁在一旁,又道:“徐少卿说是要到洛阳来,却又不知是什么时候,可要提前收拾间客房出来?”   “好。”   石庆得了话便转头去忙活,裴渠却是径直穿过了走廊,在廊屋过道尽头看到了南山的一双鞋。姑娘家的鞋尺寸并不可观,一路风尘仆仆赶来,鞋面也不能说干净。   裴渠低头看了会儿那鞋,犹豫了半天,竟俯身将其拎了起来。   而此时南山正在屋内整理她那十几卷美人图,天下人各有长相,若非要讲求一个缘分,那眼缘大约排在第一位。而样貌好一些的,在这件事上兴许能获得更多优待。故而她带了一堆,画的全是美人儿,只愿裴七郎有相看得上的。   但说实话,对于说成裴家这门亲事,南山并没未抱有太大指望,因她原本就不是揣着必胜的决心来的。她口舌虽还算伶俐,却绝没有到厉害的地步,何况对方还是不好游说的裴家人。   再者说,一个男子至二十七八仍旧未婚,想必自有打算,旁人的干预其实大多都是无用功。   南山将东西整理好,走出房间,在走廊里身心舒展地伸了个懒腰。暮色四合,很是静谧,院中是难得的好景致。然她却忽地弯下腰,两手迅速一合,“啪”地一声,一只被拍扁的蚊子老老实实贴在她手心里。   南山靠近了吹了吹,想要吹走附着在手心里的蚊子尸体,此时却忽有一双鞋放到了自己面前的洁净地板上。   南山登时有些愣,她觉得这情形有些似曾相识,竟无端地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她直起身再抬起头,便看到暮色中裴渠的一张脸。   “鞋不要乱放。”他言简意赅,“该用饭了。”   南山的肚子空空如也,但她一星半点进食的欲望也没有。手脚麻利地套上鞋子,麻木地跟着裴渠一路到了中堂,她只见其中摆了矮几,上有饆饠、胡麻粥、蒸菠薐菜、煮莴苣,甚至还有简单炒过的菌菇。   看来裴渠确实节俭,卖剩下的菜拿回来迅速烧了当作晚饭,全不浪费。   南山在下席坐了,待裴渠开动后,这才动了筷子。她心底里当裴渠是个小气鬼,一口饆饠咬下去发现是樱桃馅儿还愣了愣。   樱桃如荔枝一般,在两京之地可是格外稀罕名贵的呀!   虽高热烹制过,那樱桃却还是原先的鲜嫩颜色,看着极是诱人,但南山刚刚亮起来的眸光却倏忽又黯了下去。她将那樱桃饆饠吃了,喝了一碗胡麻粥,又吃完菠薐菜和莴苣,最后毫无节制地将一碟子菌菇倒进了胃里。   碟子吃得干干净净,肚皮如愿以偿地鼓了起来,她忍着不打嗝,一双水亮的眸子转了转,目光在这并不十分亮堂的屋子里打量了一番,正巧撞见裴渠看过来的目光。裴渠也只是一淡瞥,随即又低了头吃粥。   南山觉得自己等了许久,才等到裴渠将这顿饭吃完,她腿都要跪麻了。待裴渠起了身,她也从垫子上站起来,甚至不落痕迹地迅速揉了一下小腿。   裴渠先出了门,南山紧随其后。裴渠道:“今晚夜色很好。”   君子总说些没头没尾的话。   南山看一眼又细又弯不起眼的月亮,心想也不过如此,实在算不上是好夜色。   她因走在裴渠后面,故而也没那么拘谨,连走路姿态都不免随意了些。她壮着胆子忽问道:“郎君为何这年纪还未婚娶呢?”   裴渠轻松却又认真地答她:“裴某又为何一定要婚娶呢?”   “因到年纪……”南山话还没说完就及时止住了。到年纪便要成亲生子,这似乎是很顺理成章的道理,但单单这个理由却似乎并不能站得住脚。   这话题实在有得聊,细想其实又没什么好聊,南山自觉闭了嘴,前面的裴渠却停住了步子。   “南媒官穿男装看起来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年纪这样小,当真清楚男女婚姻的要义么?”   这话贸一听有些小瞧人的意思,南山却也不恼,抬手揉了揉鼻子,几不可闻地嘀咕了一声:“本也就没什么要义。”   裴渠借着亮光有限的灯笼看清楚她用左手揉鼻子,方才吃饭,她也用左手握筷子。   毫无疑问,南山是个不折不扣的左撇子。 ☆、【零三】又见樱桃 南山注意到他投过来的目光,却是分神又打死了一只蚊子,她出手极快,又很准,简直是个打蚊子老手。   蚊子遇见了这么高明的对手,连自叹命途蹇促的机会也没有就成了蚊子鬼,实在是不幸。南山手心里有血,混着蚊子尸体越搓越脏,她搓着搓着竟觉得心中闷了一口气,仿佛一双手怎样也搓不干净了。   她低着头打了声招呼,称时辰不早不便再叨扰,说完就转过身朝西边廊屋走去。   弯月如钩,透过窗子照进来的光线实在有限,一盏小灯昏昏亮着,在照明一事上基本起不到什么作用。   南山对着一盆水拼命洗手,搓得手都疼了这才离了水盆,拿过架子上一块粗布白巾,一丝不苟地将手擦干。   她终于觉得心中好受多了,然周遭蠛蚊却是十分猖獗,嗡嗡嗡的声音听得人心烦意乱,对南山来说,更是煎熬。   南山感官超群。耳朵眼睛鼻子都极好,轻而易举便能听得旁人墙角,黯光中也能读书,鼻子更是灵敏得像只狗。哦不,比作狗似乎有点糟糕。   她不过十七岁,却仿佛已经活了好多年。感觉太敏锐了,大多数时候是活受罪,觉得满世界就没有消停的时候。   她在寝床上坐下,屈指轻叩床沿板子,似乎在算时辰,又仿佛在听动静。   待到房里一盏灯悠悠燃尽,已至深夜,府中静得出奇,每个人大约都已会了许久的周公,只有南山还在低头洗脸。   晚睡的人总寂寞,南山擦干脸躺下来,将被子往上拖了拖,觉察出这夜像炭火烧尽的灶膛一般,渐渐凉了下去。   她单薄的肩头轻轻颤了一下,终是闭上眼睡了。   ——*——*——*——*——   次日南山起了个大早,只看到石庆在走廊里抹地,来来回回速度飞快。那魁梧身躯忽在南山面前停了下来,弓着擦地的身子没直起来,只抬头瞥一眼南山,道:“七郎一早出去了,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回来。”   南山想这会儿还未开市,总不至于是去卖菜,于是问:“可知郎君做什么去了?”   石庆复又低下头擦地:“七郎没说。”   南山刚要迈出门,石庆却按着那抹布往前恶狠狠地推了一下,挡住了南山的去路。南山一愣,只听得石庆埋首道:“郎君还让我叮嘱南媒官,府中夜间似乎不太平,还请南媒官保管好财物,免得被人窃走了。”   南山点点头:“多谢郎君好意提醒,只是……”她本想说主人不在家,在这待着怎么都不合适,结果石庆霍地直起身来,手里拎着块抹布居高临下地打断了她:“南媒官还是赶紧去吃早饭的好,不然要凉了。”   南山这时候并不饿,也不想吃。但今早石庆但凡开口总好像话里有话,让她觉得在这儿待着不是什么太明智的打算,故而最后很识趣地拎起门口的鞋子转身走了。   往后院走时,她路过了传闻中的“菜地”。   旁人家的庭院均是花花草草,裴渠家的庭院则种满了可食用的菜。南山走近瞧了瞧,菜叶上还挂着水珠子,看着新鲜可人,竟也有几分清爽的养眼之貌。   她正凑近了看时,身后忽蹦出一个管事老头来,黑着脸同她道:“郎君不喜旁人对他的菜好奇。”   “哦。”南山转头微笑,随后收回手往后退了一步,道:“郎君亲手所植,自然极其金贵,是某唐突了。”   瘦小肤白的管事老头却仍旧没好脸子给她看。   气氛尴尬,南山遂又问道:“郎君平日里都起得很早么?”   老头轻哼一声:“那是自然,郎君晚上总要惦记着园子里这些菜,生怕老了便卖不好价钱,故而天未大亮就要起来收菜,又担心去晚了集市没好位置,坊门一开就带着菜出发了。”   南山突然顿悟,全府上下不论管事还是长随,似乎都有个共同爱好——不遗余力地抹黑裴七郎。   好好一个君子总被描述成一个贪图眼前小利的农夫。   南山还没来得及开口回他,管事老头又道:“郎君种菜卖菜这爱好恐是没法改了,若当真成了哪家东床,那家人定会觉得丢人。”   这是实话,人好颜面,尤其显贵人家,种菜卖菜这些在他们眼中是极失身份的事。   管事为了让南山知难而退,连毁形象这等大招都放了出来,却没能浇灭南山斗志。南山微笑着点点头,算是赞同了他的话,又道:“穷苦人家大约不会嫌弃东床爱种菜罢?”   谁说一定要将你家郎君说给好面子的达官显贵家了……你家郎君在寻常百姓家那是抢手山芋呀。   管事被她噎了一下,哪里来的破媒官,不知道门当户对几个字如何写嘛!来搞什么怪!竟还在这府里堂而皇之的住下了,实在可恶!   小老头气得不想说话,南山神色却轻轻松松。正值此时,她耳朵微微动了下——前边似乎有客到了。   很快,府中上上下下七八个人全都列队站到前边迎接,无所事事的南山也垂了个脑袋站在一旁恭候贵客。   这位客人来得并不算突然,前阵子便与府里打过招呼,只是谁也未想他竟是这么一大早就到了。   来客是正四品大理寺少卿,裴渠旧交,徐妙文。   徐妙文此人长了一副极其白嫩的皮相,好像见不得光似的,看着很像不老不死喝人血的妖怪。   南山一眼便认出了他,不仅如此,她还知道这位徐少卿家里有几个兄弟姊妹,与谁来往甚密,又和谁有暧昧关系,手里办过哪些大案,和谁有仇,又欠谁人情。   她的确是个禽兽。   徐妙文余光淡淡瞥了她一眼,薄薄的唇微往上抬了抬,一双明眸在眨眼间翻了个白眼,目不斜视地跟着管事进了中堂。   南山自然不会主动去跟他搭话,她正打算出去溜达,哪料管事却忽从中堂里走出来,黑着一张瘦巴巴的脸喊住她:“南媒官,徐少卿有话问你。”   南山脸上登时摆出恰到好处的笑容,连脊背都弯了几分,一进门,便见徐妙文在首席坐着。若将他面前那矮几换成高足案,便是活脱脱一副审疑犯的架势。   徐妙文面前摆了一只琉璃碗,里头是拌了糖与酪的樱桃,装得都快冒了尖,可见府里待客其实很大方。   徐妙文慢悠悠吃着樱桃,抬眸看了南山一眼,吐掉核道:“如今长安官媒衙门都快乱成团了,南媒官竟还有空到洛阳来说媒,待遇真是不一般啊。”   南山觉得他如果真是妖怪,则一定是个蛇妖——白白的,瘦条条的,又敏锐,随时好像要吐毒信子。   南山拱手笑,全然一副小人物的谄样:“徐少卿竟还记得南某,实在令人惶恐。长安衙门眼下虽略忙了些,但总不至于乱糟糟什么也做不好,该做的事仍得按着往日规矩来,南某到洛阳,亦只是按规矩行事罢了。”   南山想,不就是去年将你喜爱万分的表妹说给你最讨厌的曹侍郎家儿子了么?   那人家也是两情相悦,你一个外人有什么好看不爽的。   徐妙文又不落痕迹地翻了个白眼。他翻白眼速度奇快,鄙夷之色转瞬即逝,让人难捕捉,实在是做惯典狱,连表情都不留人证据。   你说他翻了吗?好像有,却又没看真切。   真是让人憋闷。   南山忽然说道:“呀,不知徐少卿续弦了没有?”   徐妙文眸里藏刀,已将南山剐了千万遍。他冷冷哼了一声:“南媒官还想替徐某做媒不成?”   南山装傻充愣:“徐少卿若有续弦打算,某必万死不辞帮少卿挑个好的。不过,眼下城中显贵家的适龄女子都快被好人家挑尽了,少卿若再拖,恐是……”   徐妙文很想宰了她喂狗。   但他一脸云淡风轻:“若当真挑尽了,徐某等那些还未到婚龄的长大便是,没什么好急的。”   简直禽兽!   徐妙文又说:“南媒官也已到了婚龄,难道皇上的配婚令竟对媒官不适用?有闲工夫还不如替自己物色物色。”   南山气量大得很,一张笑脸仍旧十分友善。   徐妙文正要再开口,南山听得有脚步声渐渐近了,她从那脚步声中辨出来者身份,正是裴渠。   她站着不动,直到那脚步声到了身后,直到徐妙文将裴渠表字喊出了口,她这才转过头,一张笑脸上添了几分恰到好处的讶然。   徐妙文又喊他:“云起,你家糖很贵么?”他指指那琉璃碗:“只剩了樱桃味,全然不甜。”   裴渠径直走过去,俯身将那琉璃碗端起来,转过身就送到了南山面前:“他不吃就算了,不要浪费。”   南山从善如流地接过这一碗稀罕樱桃,那边徐妙文则是愣了一愣,似全然没想到自己开个玩笑,裴渠就不让自己吃了,那一张白嫩脸上神色登时丰富极了。   徐妙文不作不死,南山看了一出好戏,无奈不好扔铜板致谢,故而端着那琉璃碗老老实实站着。她只听得裴渠淡声道:“南媒官此行不是带了画卷么?拿过来罢。”   南山认为裴渠是故意支开她,于是非常识趣地弯腰行了个礼,恭恭敬敬应声退下了。   徐妙文神色略变了变,见南山端着碗出去了,又等了一小会儿,才开口道:“云起你不要小看她,虽然我极讨厌这个丫头,但若能将这人收为己用,会省不少事。”   裴渠眸色似稍稍深了些,开口道:“此话怎讲?”   徐妙文细白手指捻起桌上一根樱桃梗轻轻搓了一下:“你一去九年,不沾朝中之事,如今回来怕是连人也认不全了,可这位南媒官,却是个活户籍,恐怕再无人比她更清楚朝中上上下下的来历了。”   他越说声音越诡异,竟是停了一停,抬眸朝裴渠笑了一下:“她虽与我只见过两面,却对我知根知底,你信不信?” ☆、【零四】大澡盆 南山捧着画卷进中堂时,徐妙文的话题刚从她身上转去了别处。于是南山一进门,便听得徐妙文兴致勃勃与裴渠道:“云起啊我得了个新奇的澡盆,已是喊人送来了,下午便到,请你洗澡啊。”   眼下风潮,请人吃饭喝酒实在算不得什么,请人洗澡才显得感情真且又实在。南山对这种“真感情”的赤.裸裸表达恍若未闻,进去后目不斜视,只将画卷依次排开,末了在他二人对面跪坐下,低头抚平袍子,正打算讲说一番,却没料刚抬头,便被徐妙文抢了先机。   徐妙文瞥了瞥那些,忽指了其中一幅道:“云起最是喜欢这样,将开未开,含蓄万分却又有说不出的别致韵味,不到十七岁罢!”他还作死地补了一句:“啊,和我的喜好是一样的变态。”   南山想裴君实在可怜,府上一群人忙着抹黑他也就算了,连同旧友也要频频补刀,说得他好似专门垂涎小丫头却又求而不得的痴汉。   当事人这会儿却是一脸镇定,恍若已练就刀枪不入的本事,就是不知心眼到底是大是小,会不会秋后算账了。   纵使外边评价都说裴君涵养不错,但南山并不觉得裴渠会是个好脾气的人。   南山不论从哪幅开说都是一样,故而顺着徐妙文指的那幅先说了:“这位是弘文馆崔校书家三娘,刚及十八岁,家世虽算不得十分显赫,品貌却是极难求,说起来,七郎应当认得她。”   徐妙文“哦?”了一声,随即又恍然大悟:“哎呀是崔老头那小女儿,云起还给这个丫头读过书!”说完又“啧啧啧”三声,续道:“十几岁时便对着个几岁的奶娃子献殷勤,定是居心不良,云起你在变态上简直高我几个段数啊!”   言罢迅速瞥向南山,语气又别有意味:“你如何连他们从小就勾结上这件事都晓得?区区一个媒官,知道得这么多还真是有点儿可恶啊!”   南山觉得妙文简直烦死,他可能不是蛇妖,而是只碎嘴子鸟妖,叽叽喳喳叽叽喳喳特别讨厌。   她学徐妙文迅速翻了个不明显的白眼,心平气和解释道:“南某一介媒官,当然要尽到本分。该探听的探听一下,总还未到出格的程度。某只知郎君弘文馆出身,必定认得崔校书,又闻得崔校书十几年前常将三娘带去弘文馆,而当时弘文馆士子几乎都认得三娘,郎君恐也不会例外。”她顿了顿,迅速撇清自己:“郎君给崔三娘读过书这等私隐之事,是少卿自己说出来的,某可没说。”   撕了她的嘴——徐妙文心里恶毒地想着,脸上却还是懒洋洋的。   对面的南山这时却趁热打铁:“既然郎君与崔娘子早有渊源,那也是极难得的缘分,郎君不如考虑一番?”   裴渠没着急回答,徐妙文却别有意味地瞥着他道:“南媒官打算配个九品小吏家的女儿给你,觉得如何啊?”   裴渠定定坐着,作深思状,好像有本事能在这儿枯燥地坐上一天。   徐妙文见他从头至尾连个屁都不放,随手卷了卷了一幅画就要朝他的头打过去,可那画卷还没碰着裴渠的头发丝便稳稳悬在了半空,只因裴渠开金口说了一句“如果徐兄还打算要那张字帖”。   徐妙文前阵子找他帮忙求了观白居士的字帖,来时一想到字帖即将到手便高兴得不得了,可这下他受了威胁,只好收了手,针尖重新指向了矮几对面的南山:“崔三娘自小死了母亲,家中穷得连个奶娘都请不起,小时候便跟着崔校书东奔西跑。这样人家的女儿,竟还品貌不错?恐是连礼数都学不周全罢。南媒官拿来说给裴家做媳,莫不是故意砸脸面?”   徐妙文之前还有点君子模样,说到这话时已颇有些不要风度的意思,同深宅里闺怨深重的正房夫人似的。   南山不卑不亢:“少卿与七郎之间情谊之深重,南某今日得见,很是开眼。只是不知七郎婚娶一事,是不是还要徐少卿首肯才行?若是这样,那南某下回与裴府长辈商量前还得先同徐少卿说道说道?”   徐妙文想抽她两个嘴巴子。   南山让徐妙文闭了嘴,又看向裴渠道:“若郎君对崔三娘并不反感,倒不如寻个合适时机相看相看,品貌自会一目了然。”她细察裴渠的反应,又及时补充了一句:“茶山结社下月月初在白马寺有一聚,崔娘子届时也会来,某或许能让郎君与娘子见上一面。”   所谓茶山结社,是两京有名的女子结社,女子们一起吃饭喝酒、掌灯念佛、一起游玩,自得其乐,谢绝一切男子参与。   茶山结社之所以这般硬气嚣张,大抵因为领头的是位得势公主。   每每游宴,茶山结社的帷帐外总是簇满了人,一个个都往里挤,恨不得能看穿那帷帐,耳朵竖得高高,妄图听清佳人们的谈笑声。   此结社的名气在两京几乎人尽皆知,便有许多女子想挤破头进这结社。可茶山结社哪里是凡夫俗子待的地方,若为人长相没有可圈可点之处,是断然不会被接收的。崔娘子能在其中占一席之地,只怕也不是个凡辈。   南山也在这结社中待着,不过,她是个临时跑腿的杂工。   有些娘子几步成诗,一口气说完,多数人都记不下来,有时甚至连作诗者自己都会一时激动而忘记,不过南山听一遍便能心领神会,之后提笔无误记下。   除此之外她还难得谦恭识趣,录诗之余,还不忘在合适的时候起身给娘子们斟酒。   得到的酬劳往往是一些绢布或是上好的婺州赤松涧米,有时还会有饧吃。   小门小户,养家糊口,理所应当。   此时,裴渠伸手将那幅画拿过来,低着头一丝不苟地卷好,再然后竟是收下了!   事实上他很有兴致听南山将所有的画卷一一说完,如徐妙文所言,这个媒官的确不简单。妙文不过随便一指,她便铺好了路让人走。崔娘子并不是她特别准备的一位,所有被带到这里的画卷,都自有她的一套思路。不论妙文方才指的是哪一个,她都有走下去的办法。   似乎可堪大用,但裴渠看不透她。   聪明的确是聪明,却聪明得别有用心。   南山施施然起了身,低头弯腰:“既然郎君收下了,那下月初三,某在白马寺候着郎君。”   “好。”裴渠全无异议地接受了她这个提议,随后只见南山麻利有序地收好桌上画卷,再次躬身施礼出去了。   徐妙文陡然笑出声:“云起,你等着,我总有一天要撕碎她的脸。”   典狱出身的徐妙文,对南山的笑脸感到十分不爽,那笑脸明明温和友善,却看得人心中发慌。他若是个妖怪,那南山就是个身量还未长足的人精。当下看在南山浑身本事的份上,他决心要忍一忍,可心里却想等哪天将南山给使尽了,便要撕碎她的嘴脸解恨。   “可以。”裴渠说着也起了身,“假若徐兄不打算吃清风饭了。”   所谓清风饭,乃是消夏良品,因做起来略是麻烦故而很少能吃到。水晶饭加龙精粉与龙脑末拌过,再加酪浆调好,垂下冰池或井中,冷透了才可食用。   此时虽未到盛夏,但太阳却仍是过分恶毒了些,吃些凉凉的才爽快。徐妙文来时便琢磨着裴渠会预备什么好吃的给他,没料这厮竟准备了清风饭!   一物降一物。   徐妙文薄唇一撇,恶狠狠地在心里骂了他一句,却又为一碗饭折了腰,不得不恢复了一张笑脸。   直到此时,站在走廊里的南山才悄无声息地迈开腿走了。   ——*——*——*——*——   及至下午,府中迎来了一只大澡盆。   徐妙文炫耀似的将府里上上下下都喊来看澡盆,他瞅瞅刚干完农活的裴渠:“你真是好脏。”快自己跳进去洗洗吧。   结果裴渠没理他,径直去后边洗手去了。   一众人等都在大澡盆边上站着,徐妙文一双风目扫了一圈:“南媒官呢?”   管事小老头答:“南媒官出去了。”   “出去了?”徐妙文反问一声,随后为南山感到惋惜,这么厉害新奇古怪的一只澡盆,这个丫头片子真是没有眼福,随她去了!   徐妙文跑去将洗完手的裴渠拽回来,站定后命人往里注热水。平白无奇的澡盆里竟然渐渐现出了纹路,细看竟是一只怪物,且还会动!管事小老头惊得瞪大了眼,石庆也是觉着自己眼花,唯有徐妙文嘴里哼哼唧唧,一副“看我带来的澡盆是不是很厉害”的得意样。   他扭头看裴渠:“这很厉害啊是不是?!”   裴渠看了半天,开金口总结:“癫病。”   “诶?”徐妙文回过神陡然嚷道,“喂喂喂云起啊做人不能这般没良心,我哪里得罪你了你骂我——”   裴渠指指那澡盆里似乎还在动的纹路:“说的是它。”   徐妙文闭了嘴,府里一众人都带着一种很爽的表情微妙地抿住了嘴,一致得出了结论——徐少卿妄图讨好七郎未果反被嫌弃,不愧是咎由自取,大快人心!   尽管如此,最终这巨大又古怪的澡盆还是嚣张跋扈地入驻了七郎卧房,的角落。   再寻常不过的一日眼看着就要过去,闭坊鼓声响起来,南山却迟迟未归。黑心的管事老头吩咐门房不等了,直接就放好了大栓,将最后一下鼓声关在了裴家大门外。   入暮后正是蠛蚊猖獗作威的鼎盛时机,徐妙文一边嚷嚷着要烧死这些下作的蚊子,一边心满意足地吃完了满满两碗清风饭,末了捧一杯酸酪慢悠悠喝着,跟裴渠说:“我倒有个主意留那破丫头给你做事。”   他语气一本正经,裴渠都放下了手中杯子等他下文。这厮却说:“啊你娶了她一劳永逸。”   裴渠又拿起杯子继续喝酸酪,眉头却是轻轻皱起。方才石庆来说,南山行李还在房中好好放着,人却不知去了哪里,竟到闭坊时分也不知道赶回来。   裴渠将杯中酸酪饮尽,又听得徐妙文继续他的馊主意:“等用光她身上本事,写个放妻书也不过半炷香的事。简单省力,还能多个薄情寡义的名头,让两京痴心于你的毛丫头们心都碎成渣渣,以后就再无人要给你说亲啦!”   裴渠虽然脑子里在想别的事,听到他说这话还是忍不住将喝干净的杯子扣在了他头上,随后起了身径直往外去。   徐妙文从中莫名察觉出一丝旷男的烦躁之意:“云起啊你要去……”   “洗澡。”   ——*——*——*——*——   君子都爱洗澡,还热爱泡花泡草泡菜……不,幸好裴渠对蔬菜的喜爱还没有到洗澡也要跟它们一起泡的程度。   临近端午,洗澡大多会泡些草药,清清爽爽洗完,浑身便有股子馨香药味,入鼻却是出奇的好闻。徐妙文见裴渠洗完澡出来,不要脸地进去夸赞了一番他送的那只巨大的澡盆,就差没跳进去洗了。   时辰不早,裴渠没心情和他周旋,便不顾昔日情面将徐妙文“赶”回了客房。   他在走廊里坐了不少时候,月色略是清亮,在这初夏夜里仿佛给亭中植物轻轻笼了一层霜。他安安静静坐着,眼里仿佛淌过无数往事。如今一切都不同,只有头顶的月亮,还是老样子。   他一坐便是一个时辰,坐到打更,坐到月亮也移了满满一格,这才起身回房睡觉。   裴渠素来睡得很浅,将近子时,他忽然睁了眼,辨听半天,房里却又是没有什么动静。房间很大,他听力很一般,警觉性却是一流。他冷静地候了会儿,忽从黑暗中坐了起来,起身径直走到了一幅屏风前。   屋子里这时候是一点声音也没有,连呼吸声也听不见一声。裴渠也只顿了一顿,便绕过那屏风走到浴桶前,将手伸了进去。   先是凉凉的水,再然后便触到了湿淋淋的衣服,裴渠手轻轻一收,便捏到了瘦瘦窄窄的肩。   南山从水中探出了头。 ☆、【零五】夜审 纵然南山憋气的本事一流,但在水中闷久了也是极难过的,这下探出头来总算可以喘口气。   裴渠捏着她肩膀的手没有松开,南山也只略略一想,便可怜兮兮地开了口,主动坦白道:“郎君,是我。”   她的声音一出来,黑暗中的裴渠身形动了一动,随后放开手,也只凉凉说了句:“你出来。”   南山连忙从澡盆里出来,竟是小心翼翼,动作之间产生的声音都很是有限。因先前裴渠泡澡时在水中放了些草药包,此时南山身上全是淡淡药草香。   与此同时,裴渠转身去屏风外点了灯,屋内登时有了光亮,南山暗压了一下唇角,颇有些英雄大意失足的意味。   她脸上还来不及排布更多表情,裴渠已是再次进了屏风内,转眼间竟已是披好了外裳,用一贯的语气问她:“南媒官为何会在这里?”   南山湿漉漉的脸上有些慌乱之色,眸子依旧水亮,黑漆漆的瞳仁看起来格外大,又格外天真。她还未来得及作答,卧房的门忽被敲响:“哎呀呀,云起你也睡不着呀,蚊子实在太多啦!”又用力敲了两下门,泄愤般骂道:“这些下作的蚊子!”   徐妙文半夜被嗡嗡嗡的蚊子吵得癫病即发,于是潦潦草草披着个袍子半夜就出来找艾蒿,想熏死这些嚣张的蚊子。没成想走到裴渠房门口,竟见他屋里忽然亮了灯。古怪古怪,实在古怪。   裴渠转头朝门那边瞧了一眼,似乎并不打算理会他,可徐妙文素来不要脸,嚷嚷道:“你不开门我就直接进去了啊。”   自认为招呼打过礼数已尽,徐妙文猛地推门而入,一双凤目在屋子里迅速扫过,最后瞥见了屏风那边的异常。   他大步走到屏风处,细长凤目努力瞪圆,指着浑身湿淋淋的南山道:“呀,南媒官这是在做什么呀,对我送的澡盆这么感兴趣也不至于不脱衣服就进去洗罢?”他自己还衣衫不整,却伸指头隔空点点南山:“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他还想接着说,裴渠已是伸手将他挡到了后面,让他闭嘴。   南山这时候才低着头跟犯了罪似的答明:“某半夜昏头走错了房,进来才发觉不对,听到郎君翻身的声音,以为郎君快要醒了,吓了一跳,情急之下没处好躲才躲进了……”   “嗬,嗬,嗬!”徐妙文不待她说完,已是三声冷笑,也不顾裴渠挡着,狠狠挑了眉,道:“云起!快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丢了!哪怕丢了一根笔毛我都要捉她问罪!偷盗不杖也得笞,我想抽人很久了!”   徐妙文恶狠狠说着,心头腾起一丝微妙爽快,顿时觉得蚊子也没什么讨厌的了。   结果裴渠却动也不动,徐妙文一瞪他,裴渠恍若未见,只看着南山心平气和问道:“你是如何进的府?”   既然石庆说她至闭坊时辰都未归,那她又是从哪个门进来的?又为何会到这个点才回来?   南山看看对面两人,一个冷冷静静,另一个正眼红地盯着她妄图公报被夺表妹之仇,她想了半天,老实交代:“爬墙进来的。”   “爬墙?!”徐妙文差一点都要跳起来,全然不顾自己朝廷四品官的形象,嚷道:“屁!谁信啊?!爬墙!做你的春秋大梦!做贼还不忘将自己美化成英武高手,你一定是爬狗洞进来的!”   裴渠实在看不下去他这粗鲁的样子,轻轻皱眉将他又往后挡了挡,一本正经再看向南山:“你从哪里爬进来?”   “东院墙……”南山一脸实诚,“我可以爬给你们看。”   她说了这话,就连裴渠也陡然怔了一下。他并没打算如何去追究今晚之事,可徐妙文如此一闹,加上南山不寻常的表现,他打算静观。   徐妙文听了她这话正得劲,连外袍快要滑下去都不管,决一死战般地厉声道:“爬!有本事爬来看看!”   湿嗒嗒的南山瞥了眼裴渠的神情,低头揉揉鼻子,老老实实地往外走。徐妙文趾高气昂像个押人的酷吏,还不忘给南山附上经典台词:“快点!磨磨蹭蹭干什么呢?!”   南山低着头加快了步子,心里在琢磨的却是旁的事。   廊下灯笼一个个都困了一般,发出来的光也格外的不精神。徐妙文往上扯了扯外袍,赶着南山到了东院墙,站定后指了那足有两米多高的光溜溜院墙对南山道:“爬!”   “那你让让。”南山这会儿连敬语也不用了,举止呆愣地示意徐妙文往后退退,距离那墙有好几米远时,她轻快跑起来,随即一跃而上,竟像只灵活的猴子般攀住了墙,再往上一撑一缩,利索地翻了过去。   徐妙文看呆了眼。   裴渠黑眸中的光更深了。   不管心情如何,两人眼界中只剩了一堵光溜溜的墙,而南山早就在了墙外。   南山顺利翻过去后忽然不怎么想回去了,虽然眼下浑身湿漉漉,但她只要能避开巡街武侯,在哪儿都能对付一晚上,总比回去让徐妙文那只碎嘴子鸟妖公报私仇强。   墙内的徐妙文见她迟迟不进来,嚷道:“快他娘的爬进来!我有话问你!”   南山不高兴理他,正四品的妖怪也只是妖怪,她不怕妖怪。   她倚墙根坐着,抬头看看天,弯弯的月亮长得是真的丑。   直到裴渠开了口,说:“南媒官还是进来罢。”   她这才稍稍有些动摇,转过身犹豫一番,爬了上去。但她爬上墙却又不着急下到另一边,而是稳稳当当坐在了墙上,背对着墙内二人道:“某白日里误了时辰,踩着最后一声鼓进了坊,却见府门已是关了,敲了半日也没人理会,因不想做翻墙这等勾当便想着在哪儿凑合着过一夜,可没想被巡街武侯发现,他们追了某整整四条街,某怕极了,好不容易又绕了回来,也顾不得旁的就直接翻了进来,郎君的屋子离这最近,门又未锁,某也是脑子实在发晕才推门进去的,进去后某就清醒了,正要走,郎君却好像醒了,某情急之下只好——”   她忽然顿住了,好像在等裴渠的反应。   裴渠却说:“你下来罢,我不怪罪你。过会儿武侯若再过来瞧见你坐在墙上,还是要抓你走的。”   “慢着!”徐妙文看不得好友心软,连声阻止:“她不说清楚这翻墙本事哪里学来的我是不会放过她的。”他眯起凤目,幽幽道:“翻墙自如到这等地步,非奸即盗,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南山依旧背对着他二人,听了这话忽然歪了一下脑袋,随即又摆正了,对着一轮奇丑无比的弯月说道:“少卿生在高门大户,被管教得厉害,岂知小门小户家的孩子五六岁就能翻墙上树摘果子了?”   拐弯抹角笑了徐妙文见识浅薄。   徐妙文顿时觉得心塞,却见南山一双细胳膊忽地一撑,眨眼间便转了个身,面对着墙内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徐妙文心塞归心塞,忍忍便又是一个狡黠的好官。于是他顿时裱上一张谈判式的笑脸,道:“云起不同你计较,但我这里不会与你这么算了的。若是明日我去武侯那里说一声,你还是会被抓走,毕竟你夜间在街上行走为实。若不想被粗暴的武侯揍得鼻青脸肿,你还有一条路可以选,且这条路简单容易还能致富。”   胁迫完了再给丢个肉饵,虽然老土了些,但在徐妙文眼中,是对待小门小户出身者的最有效办法。   无疑,南山就是个小门小户出来的丫头,就算聪明了些,她也有小门小户的局限性——贪生怕死,见钱眼开。   南山水亮的眸子转了一转,竟也正儿八经谈起生意来:“少卿此话怎么说?”   徐妙文见鱼儿上钩,心情大好,娓娓道:“云起的假眼看着也快到头了,下月便要回朝做事。他一走九年,回来后朝中错综复杂他什么也不知道,简直是个白痴。但据我所知,你对朝中这些歪歪绕绕的关系来历清楚得很,所以你不如别做媒官,跟着云起做个长随算了,反正也不会短了你的钱。”   南山低头看脚,装傻充愣:“朝中歪歪绕绕的关系某哪里懂呢?某只会给人牵线拉媒罢了。”   “钱算两倍,今晚的事既往不咎,让云起写字据按印。”   南山摆摆手:“不成不成,某虽出身贫寒,但并非贱籍,做长随这等事实在没必要。”   “三倍,让云起收你做徒弟。”   蛇精徐粗暴专横地替裴云起做了决定,偏头拍拍一直沉默的旧友:“今晚就这样愉快地收尾吧。”他幽幽打了个哈欠,眸光中闪过一丝奸恻恻的意味,仿佛同南山道:哼哼,等利用殆尽就宰了你。   南山也打了个哈欠,甚至顺手拍死了一只蚊子。   徐妙文转过身就打算回房睡觉了,裴渠却并未跟着他一块儿走。   南山看看他,他看看南山。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会儿,南山道:“郎君,我要下去了。”   裴渠缓缓点了点头。   南山于是轻快地跃下了墙头,稳稳落在地上,低头拍了拍手上的灰。   她比他预想中要灵活得多,仿佛能飞檐走壁似的,十分的厉害。   裴渠见她下来,便转身往卧房走了。南山跟在后头走着,琢磨了好半天,等到了裴渠房门口,她这才开口道:“郎君留步。”   裴渠背着手转过身来,只见她皱眉道:“某确实是有一点小本事,但某也不是见钱眼开之辈,只为郎君一人做事,并非某之志向,若非要二取一,相比之下,某还是想做媒官。”   若徐妙文还在,定要指着鼻子骂她一辈子媒婆命,然她说这话时,对面站着的却是传说中脾气友善的裴渠。   裴渠道:“南媒官若爱做媒,裴某也不好强留。”   南山却又道:“但若郎君不逼着某二取一,某却是可以两头兼顾的。”   徐妙文大概万万没想到,小门小户的人大多吃苦耐劳,通常还喜欢抱有这样的想法——想捡芝麻,也舍不得西瓜。尽管大多数人都在这件事上吃了自大的亏,对于南山而言,却并不存在这个问题。   因为她是个小禽兽。   西瓜要揣着,芝麻也能捡捡。   裴渠没有立刻给回应,看着她湿淋淋的头发与衣服,也只是说了一声“去洗澡”便放她走了。   他转过身,南山舒一口气,可他却又忽地转过身来,望着南山问道:“你方才说听到我翻身所以情急之下躲进了澡盆里,但澡盆有水,我并未听到水声。”   声音不高,很稳很平和,听起来却是比徐妙文的泼妇骂还要吓人。   南山张了张嘴。   裴渠却推门进去了。 ☆、【零六】白驹 裴渠关上卧房的门,不久后便熄了灯。南山则杵在外头动也不动,歪了脑袋怔怔看了一会儿,才踮脚转了小半圈,脚后跟轻轻落地,一点声息也没有。   她很有自知之明,清楚方才那一通鬼话根本糊弄不了裴渠。但裴渠既然摆了一副不想与她计较的样子,那她也没必要送上去让他抹脖子。   尽管裴渠对她起了疑,今晚又落人口实好像受了威胁,但南山却一丁点不高兴的想法也没有。   她本心里并不反感做裴渠的徒弟,也不排斥多个进项,徐妙文给的条件实在太合心意了。   只是——   南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忽地从怀襟里摸出个东西,将脑袋里刚冒出的想法强压了下去,这才拖着一身湿淋淋的衣裳回了房。   裴宅重归阒寂,而裴渠却辗转反侧。梦断断续续,累积起来却是一个长梦,到头了,什么也看不见,只剩一片白茫茫。悠长回忆在脑海里转了个大圈,许多事都依稀不明,他坐起来,重新燃起灯,披上外衫打开了床头的藤条箱,翻开上面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从中抽出一本《洛阳伽蓝记》。   书皮有毁损,血迹干涸,伴着悠长岁月渗进纸张纹理与黑墨之中,拂拭不去。   字是楷体,规矩齐整,字迹中又有几分女子特有的秀气精致,图稿亦是画得十分仔细,看得出用心。   裴渠对着并不明亮的灯台,一页页翻到最末,不知不觉已到了报晓时分。   钟鼓声交织而来,晨光却似乎有些吝啬。南山翻了个身,面朝着蔺草席听了会儿钟鼓声,睁开眼将席子上压死的蚊子尸体数了一数,最后拥着薄被坐了起来。   她朝小窗子那瞥了一眼,外边是一片晦暗之色,全然不见太阳影子,看来是个阴天。南山伸手揉揉酸痛的膝盖,猜想今日可能会下雨。   昨晚的月色就是狗屁,隔天竟是这般破天气。   她套上窄袖圆领袍子,裹了幞头,对盆里的水照了照。青黑纱罗下是一张白白净净的脸,恩,是个年轻逼人的士子模样。   南山穿戴整齐,手脚麻利地铺好床,拎上包袱便出了门。带着爽快凉意的晨风灌进了廊内,南山舒舒服服打了个哈欠,手里还拎着她的脏鞋子。   她下了廊正要低头穿鞋,忽闻得一声惨绝人寰的“这些下作的洛阳蚊子!”骂声传来。南山扭头去看,只见徐妙文黑着一张脸衣冠不整气呼呼地从客房中跑了出来,从头到脚都盘布着一团黑乎乎的怨气。   有一种蛇精即将被蚊子精打回原形的架势。   南山素来秉承着“穷则独善其身”的原则,想想自己怀襟中少得可怜的铜板,她毫不犹豫地穿上鞋子走了。   可还没走几步,眼尖的徐妙文就喊住了她:“站住!”   最后一波开坊鼓声到了头,徐妙文忍下对蚊子的怨气,走到南山面前,质问道:“南媒官这是打算去哪儿?”   南山拎着包袱手往前一推,微微躬身行了个礼,做得有板有眼。她随即站定,顺理成章说道:“某还有些旁的事要做,便不在府上叨扰了,这就出去寻个馆舍住下。还望少卿转告郎君,勿忘了下月初三白马寺之约。”   “何不直接提醒裴某呢?”   南山闻声甫一抬头,便瞧见了朝这边走过来的裴渠。   南山张口就回:“某以为郎君如昨日一般早早离了府,遂只同徐少卿说了。”   徐妙文又懒又困地哼了一声:“她是怕你将她扣下来当长随,吓得一大早就跑了。”   “少卿此言差矣。”南山接口道,“某若是想逃之夭夭,自然连白马寺之约也是不会再提的。何况某有名有姓,又挂在长安官媒衙门之下,能逃到哪里去呢?少卿大人将某想成这等小人实在是……”   “那你方才见了我跟见了妖怪似的扭头就往前跑是怎么想的?”   南山腹诽了一句“你本来就是妖怪嘛”,随后目光在徐妙文身上淡淡扫过:“男女有别,何况少卿衣衫不整……某自然是要避嫌。”   说着说着竟还有几分不起眼的嫌弃。   徐妙文忍了又忍,裴渠已是开了尊口:“你跟我来。”   徐妙文一愣,却见裴渠转了身,而南山则老实巴交地跟了上去。   裴渠将她带到书房,指了边上一张小案让她坐下,随后自己走到另一张案几后,在软垫上坐下,不慌不忙道:“既然要约崔娘子见上一面,书信一封提前知会许能少一些唐突,南媒官意下如何?”   南山想了想,点点头。   “那就有劳南媒官代笔。”裴渠稍作手势,南山低头瞥见桌上早已备好的笔墨纸砚,倒了水便动手开始磨墨。她很快磨好墨,提了一支狼毫笔开口问裴渠:“某不知要写些什么,不如郎君口述?”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南山挑了下眉,却未动笔,而是看向裴渠:“郎君当真要写小雅中这句子?这似乎……”失朋友之所作,怎么也与男女邀约扯不上干系呀。   “裴某怕南媒官不适纸笔,让你随意写一句练一练罢了。”   南山此时想学徐妙文翻个白眼,可察觉到裴渠投过来的目光,只好低头按笔将小雅白驹中这句子一字不落写下。   她搁下笔,将那张练笔用的熟宣放到一旁,随后看向裴渠:“某觉着很是顺手,郎君说罢。”   裴渠此时起了身,煞有介事同她口述了邀约之辞,真真是含蓄又简短。   南山正写在兴头上,裴渠却说没了。于是南山意犹未尽地低头将那纸上的墨吹干,递给他过目:“若无错漏,待某回了长安便替郎君将这书笺递予崔娘子。”   裴渠看过之后又递还给她,随后道:“南媒官可先出去了,莫急着走,不如在府里用朝食。”   南山这时正好饿了,便也不推辞,拎起地上包袱就先离了书房。   砚台里的墨还剩了许多,笔顺手搁在了左边,再旁边,便是南山的练笔之作,写着诗经小雅里的句子,整二十五个字,一手行书写得顺畅无比,还存了些观白居士的影子,一看便是临过。   裴渠看着其中一个“人”字愣了很久,再看门口,只有空荡荡的走廊。   全然不像,没有一丁半点相似的地方。   他将纸折起来收入袖袋内,迎着蕴满潮气的晨风沉默无声地走了出去。   站在拐角处的南山,微微探头看了一眼他渐渐走远的背影,原本水亮的眸子陡然黯了黯。   她忽抬头看看天,阴云随着这大风快速移动着,好像吹着吹着就能被吹散似的。可事实是,却有越发多的乌云被这风从各处团聚到一块儿,显得这天格外阴沉起来。   南山连声觉得不爽的叹息都没有,便火速拎了包袱赶去了中堂。   堂内摆了三张几案,徐妙文这个不要脸的碎嘴子鸟精偏要和裴渠拼了案吃饭,于是乎堂内便有了两张上席,一张末席。   南山坐在末席囫囵吃饭,裴渠见她总是敷衍咀嚼几下便慌急慌忙地往下咽,便劝道:“南媒官莫急,慢慢吃就是了。”   徐妙文则是嗤一声:“一看便是没吃过饱饭的样子,真是寒酸。往后做了云起徒弟,在外人面前若还是这个样子,就让云起撕烂你的嘴。”   南山放慢了吃饭的速度。   在进食这件事上,很多年前开始,她就习惯速战速决,且不到饥饿绝不吃东西。进食对她来说并不是愉快的事,哪怕面前是山珍海味饕餮盛宴。   这样也好,免得一生都在为满足口腹之欲而活。   好不容易吃完了这一顿,南山起身道别,却没想又被留。   裴渠道:“裴某即将出坊办事,顺道捎带南媒官一段也好。”   南山欣然应下,那边石庆已是套好了马车,在门口候着。徐妙文见他二人都要出门,原本无计划的他也嚷嚷着要走,遂一道上了马车。   他挤上马车,坐在中间,冷笑一声,看看左边角落里坐着的南山,道:“南媒官没事别总穿士子服,看着像偷来的衣裳,还裹幞头,不如左右扎两个小髻算了。”言语笑话南山像无知小儿的同时,他还伸了手打算去揪南山幞头顶上那个前结。   却没料,另一只手忽被裴渠给暗中扣住了,像是在威胁说“你敢逗我未来徒儿就等死吧妙文兄”。   徐妙文咳了一声收回手,偏过头单手指了指裴渠,说了一句:“蠢。”   车厢内一番“勾心斗角”之际,马车已是快要到坊门口。恰这时,马车竟忽地停了下来。   裴渠撩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只见坊门口聚满了人,车子根本行不通。石庆坐得高,看得也远,看清楚一二忙与车内解释道:“郎君,好像是死了人。”   典狱出身的徐妙文一听见死人那还了得,像吃了酒一样兴奋地跳下了车。裴渠怕他太冲动,连忙也跟着下车去,回头看一眼南山,南山却还老老实实地抱着包袱坐在车内,动也不动。于是他嘱咐道:“别下来,某等马上便回来。”   南山于是就坐着。   徐妙文一遇见案子便同换了个人似的,全然丢开了那些不正经的姿态,眼眸中尽是锐利。   旁有老丈嚷道:“是从那坊墙上掉下来的,从那上头掉下来的!吓死我了!”   徐妙文只略略一瞧那尸体的情状,便知他死了有一阵子,恐是半夜遇的害。这人着青色士子袍,心口扎了一刀,再无其他伤处,显见是一刀毙命,死得很痛快。   他蹲下去,凭借着多年经验细察尸体,不顾脏地将手探进了死者的衣裳内。   摸到胳膊处时,他的手顿了一顿,抽出来起了身。   裴渠看他一眼,他也看裴渠一眼,用极小的声音说了几个字:“是内卫的人。”   聪明如徐妙文立刻转身要走,哪怕是命案他也没有半点兴趣了。   与此同时,南山撩开车窗帘子朝外看了一眼,这夏日第一场大雨哗哗哗地泼了下来。 ☆、【零七】不速之客 雨来得很急,裴渠与徐妙文匆忙折回车内,头脸上已有些雨水。南山还是老样子坐着,这时候忽伸手递了块干净帕子过去。   徐妙文方才摸了尸体,正要擦一擦,不计前嫌去接帕子的时候南山忽然手往另一侧移了移。徐妙文愣了一下,嚷道:“不是给我的吗?!我都没有嫌弃你,你竟……”   “某只有一块帕子。”南山言简意赅,看向裴渠道:“不该先给将来的老师吗?”   徐妙文冷哼一声,不愧媒官出身,真是拍得一手好马屁。他偏过头:“云起,你且用你徒儿的帕子,你的帕子便归我了。”说着微微一侧身,迅雷不及掩耳地将手伸进了裴渠袖子里,本以为能精准无误摸到帕子,结果却摸出一张折好的熟宣纸来。   “咦?”徐妙文抽出那张熟宣纸,很有先见之明地举高了道:“哈哈又被我逮着了!莫不是又同上回一样,有貌美小娘子书信给你?”   裴渠伸出手,示意他还回来,徐妙文作死地一侧身,麻利地打开来,一看内容却愣了愣:“这不是小雅白驹里的嘛!莫名其妙写这么一句,还非得揣在袖袋里当个宝贝,老实交代,是哪个写的?”   角落里的南山陡想起之前在裴渠书房中练笔用的那张纸,咦?不是说让她练练纸笔,如何又特意收起来了?   南山狐疑地看看裴渠,裴渠却是一脸再寻常不过的镇定,反倒一言不发接过了她手中帕子,动作仔细地擦了脸。   那边徐妙文未得回应,却是琢磨起上头的字来,他眯了眼道:“云起啊,这位与观白居士认得么?”   南山一怔,那边裴渠已是毫不犹豫将她卖了:“妙文兄若想知道,直接问南媒官即可。”   徐妙文忽地一挑眉,审犯人般地看向南山:“这字是你写的?”   南山老实点头。   “你临过观白居士的帖子?”观白居士的帖子极难求,小门小户家的孩子怎么能求得到观白的帖子呢?蹊跷!   南山坦坦荡荡回道:“某不仅临过,还受过居士指点。可惜某资质太差,只学了些皮毛。”   “不可能!”徐妙文不知求了多久,观白那老头子睬都不睬他一眼,这破丫头怎么能得观白指点呢?!荒谬!徐妙文伸指隔空点点她:“你这个大话精。”   南山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老老实实坐着,一脸无奈回道:“某说的是实话,少卿若不信,去问问居士就是了。”   裴渠闻他二人斗嘴,竟是淡笑了笑,从气呼呼的徐妙文手中拿回那张熟宣,重新叠好收进了袖袋中。   南山瞥见他这难得笑容,心中猛地一跳,竟觉得那唇角弧度温暖至极。她连忙拍拍脑门,似要将自己敲醒,又迅速转移话题问道:“方才坊门口可是真死了人?”   因突然下雨的缘故,外边看热闹的人群忽地都散了,只剩武侯铺的人守着那尸体。马车哒哒哒不慌不忙地往前走,裴渠撩开车窗帘子朝外看了一眼,又放下,缓缓道:“妙文兄,依裴某看,那人也并不一定是死于他人手。”   徐妙文想了想:“正面袭击直扎心脏的确很难,且他衣裳确实干净,若无其他博斗外伤,则更是奇怪。”他说话间抬袖擦了擦雨水,若有所思道:“不过既然是内卫的人,这件事便没有我们插手的份,想也白想。”   “如今已到了这程度?”   徐妙文冷笑:“内卫的事,外朝哪里敢说一个字?从来如此,眼下关系更紧张罢了。死在内卫手里的台省官还少吗?三四品,只要抓住把柄说杀就杀,回圜余地也没有。”他说着说着,最后给出了极具讽意的三个字:“笑面虎。”   裴渠忽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小心说话。徐妙文却回:“我未做亏心事也无反意,堂堂正正做官做事,问心无愧。”   南山打了个喷嚏。   她昨晚泡水受了寒凉,早上起来鼻子都有些囔囔的。热伤风难好,裴渠闻得喷嚏声忽然转头看她,心中想的是,早知应让厨舍给备一碗姜汤。   雨声哗哗哗,似下得很是畅快,南山却愁没有带伞。远山眉上染了些氤氲惆怅,眼角微垂,不复之前的精神气,纱罗幞头下的一张脸白净得有些虚假,好像伸过手去触碰就会消失。裴渠看着她侧脸竟有些走神,他第一眼看到她时,的确觉得有些记忆被重新唤起,可再细究,却发现一丁点也不像。   “云起,你下月初一就要进宫了罢?”徐妙文一句话将他拽回,裴渠敷衍地应了一声:“是。”   “那你岂不是赶得很?初一到长安进宫面圣,初三又要回洛阳白马寺相看崔娘子,照我说,不如以你家姑母的名义邀崔娘子到府上一会,名正言顺,也没人会说什么。”   裴渠摇了摇头。   南山忽道:“某就在这里下车罢,多谢郎君捎带这一段。”   裴渠未再留她,喊车停下,竟是先拿了伞下去了。他撑了伞等南山下来,雨还是哗哗往下倒,南山在他面前站定,足足矮了一个头。隔着雨声,裴渠低头同她道:“南媒官一路小心,后会有期。”   南山没抬头看他的脸,视线中只剩他青灰衣裳,耳中传来的声音被放大了好些倍,听得她有些心神不宁。转眼间,裴渠忽握了她的手腕,让她自己去握那把伞:“伞你拿着罢,洛阳这时节天气变得快,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尽管隔着衣料,南山却觉得有些烫手,赶紧握紧了那伞柄,接连谢道:“郎君当真好人,某这就告辞了。”   裴渠松了手,她慌急慌忙提着行李脚步飞快地走了。   视野被这雨淋得有些模糊,裴渠想起来,九年前他离开长安时,也是这样一个雨天,愁云惨淡,不知归期是哪天。   倘若当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如今或许早已娶妻生子,仕途上大约也能做到御史台官或郎中了。   徐妙文忽撩开帘子喊道:“云起你作死呀!送徒儿下车已是仁至义尽了,你还要目送她消失吗?”他强调了一下:“雨下得这么大!”   裴渠回了神,重新坐回车内,却吩咐石庆驾车回府。   “咦?”徐妙文一愣,“你不是要出门办事吗?如何这又回去了?”   裴渠不急不忙用帕子擦干脸上雨水,敷衍回道:“既然下了雨,也没兴致出去了。”   徐妙文冷哼一声:“你该不会是特意送那丫头一程罢?”他说着言语中有些酸溜溜的:“早知道便不给你牵这个线了,我如今真是越发讨厌她了,我可真是自作自受啊。”   “你素来如此。”裴渠话语也直白了起来,他自另一只袖袋中取了一卷帖子递给他:“你要的帖子。”   “啊呀,太好了!”徐妙文高兴接过观白的帖子,转瞬又想到南山那张欠撕的脸,忽说道:“我还不是很放心,我要再细查一查她的来历。”   裴渠轻蹙了眉头:“先前查过?”   “那是自然,若她有大问题,我也不会多嘴同你说了。”徐妙文接着道,“河东南氏,祖父曾是流外官,爹是个败家子,母亲是长安寻常商户家女子,据说品貌皆是不错,只是死得早。她眼下与乳母一道住,那乳母如今瞎了,她更是百般照顾很是孝顺,又与街坊邻里处得极好,一路问过去全是夸赞之辞,同一个坊里想娶她回去的小屁孩不在少数。”   徐妙文顿了顿:“按说是没什么好怀疑的,但今日她却说与观白有些交情,此事很蹊跷啊。你与观白相熟,倒不如问一问他,许可从中摸出些线索来。”   裴渠点点头。   徐妙文打了个哈欠,昨夜他被一群下作的洛阳蚊子嗡嗡嗡地纠缠了一夜,就没睡个囫囵觉,这会儿困了便自然而然挪了个舒服的位置睡了。   ——*——*——*——*——   南山办完洛阳的事,火急火燎赶回长安已是余月最后一天,坊间弥漫着粽叶清香,满满是盛夏将至的气息。   她未及回家便先去了趟崔宅,三娘不在家中,崔校书倒是揪着个弘文馆士子在家下棋,老家伙与学生一来一往斗得很是热闹,看到南山来了,喜上眉梢:“南媒官又来与我家三娘说亲啦?”   南山早年间常问崔校书借书看,两人也算是相熟。崔老头做了一辈子的校书郎,旁人看着觉得没出息,他倒乐在其中,抄书编书很是自得。      南山在棋盘旁的席子上跪坐下来,知了声响个不停,空气里的粽叶香让人不由遐想粽子的美味。上回感受到那亲切的美味还是什么时候呢?十年前?十一年前?总之,是很久前的事了罢。   她深吸一口气,崔老头说:“粽子快煮好哩,吃一个再走罢。”   南山摇摇头,将封好的信取出来放在一旁:“有人想与三娘相上一面,特意让某转交这个,等三娘回来给她罢。”她四下看看:“三娘今日做什么去了?”   崔老头道:“又去城郊啦,她们那群小丫头,只会游玩作乐没个正形,哪像你这般懂事。”   “老师又赖皮!”对面的年轻士子毫不留情地戳他面皮。   “哎呀哎呀,我老啦,你就不能让让我。”崔老头继续耍赖皮,不肯挪子,学生也不肯,他索性不下了,喊住南山:“来来来,他不陪我下你陪我下。”   “某还有……”一个“事”字还未来得及出口,崔老头已是狡猾地按住那信封:“若不陪我下,这信我便不转交给三娘了,看你还如何说媒!”   南山实在没法,硬着头皮同那士子换了位置,与崔老头下起棋来。   下了一会儿,崔老头问:“不会是裴家七郎写来的罢?”   “正是。”南山道,“但那人似乎心眼复杂,某也看不透。不过三娘是个人物,比较起来某觉得三娘还要胜一筹。”   崔老头说:“哪里的话,三娘怎能比得过那种旷男,论心眼三娘肯定是要输的,何况那裴家旷男还长得格外好看,三娘喜欢皮相好的男人,到时候别见了走不动路咯!不行不行,我得与三娘说说,皮相好是没有用处的。”   南山问:“校书应是不少年未见那裴七郎了罢,怎能笃定他眼下还长得好看呢?指不定残咯。”   “也是,人总要从一片灿烂长成我这个样子。”他指指自己爬满了褶子的老脸,还不忘自夸:“伊昔红颜美少年啊!”   “老师好歹一把年纪了,自重啊自重!”旁边士子就差拍案了。   崔老头一瞪他:“怎么,你不会老呀,你老了比我还丑。”   南山忍住笑,磕磕绊绊陪着崔老头下完棋,最后盛情难却吃了一只粽子,闭坊的鼓声已然敲响。南山连忙擦擦手,笑道:“某这就告辞了,崔校书记得将信转交给三娘。”旁边年轻士子也起了身,与老师道别后,同南山一起出了门。   南山要赶在闭坊前回家,不由跑了起来,那年轻士子在后头追得气喘吁吁,嚷道:“哎呀南媒官如何跑得那么快!”   “不跑要露宿街头啦!”南山笑着继续往前跑,那士子便辛苦追。   这么跑了一路,好不容易回了坊,南山见那士子还跟在后头,便问:“郎君也住这坊?”   那士子点点头:“刚赁的屋子,与同年一块儿住。”   南山便不再多嘴,径直往家里去。   这时日头西下,已现晦色,南山拎着包袱走到家门口。小门小户,门皆是对坊内而开,很是安静。她开口唤了一声:“凤娘,我回来啦!”   那士子也朝里瞥了一眼,只见一中年妇人摸索着走了出来,略有些慌张地同南山道:“家、家里有客来了。” ☆、【零八】窃贼心思 凤娘平日里除了街坊很少见生客,今日这么紧张,那必定是来了不熟悉的人。   她步子有些急,南山怕她摔了,忙上前扶住她:“凤娘小心。”凤娘握住她的手腕,压低了声音道:“有位从洛阳来的郎君,说是要给你送东西,我便给他开了门,还、还在里面,来了没多久。”   南山视线越过凤娘朝里看了一眼。她家是两进的小宅子,有个小院落,后边三间屋舍,紧凑实用。她站在门口是瞧不见里面的,但听凤娘这么一说,南山心中也略略有了猜想,她小声安慰了凤娘,随后便带着她往里去。   一间光线黯淡的小堂屋里弥散着粽叶糯米的清香,南山在门口顿住脚步,瞧见了正襟危坐的裴渠。这位兄台一丝不苟地跪坐在蔺草席上,面前矮几上摆了一只碟子,里面放了一只还没脱衣服的粽子,另一只可怜的粽子早就被剥得干干净净,有一大半被吃进了裴君的肚子里。   裴渠看她一眼,又低头咬了一口白糯糯的粽子,直至将那只粽子吃得干干净净,一粒米也不剩。南山终于看得缓过劲来了,她似乎记得谁这样吃过粽子,她祖父,她祖父就是这样的。一看就是官家做派,连吃东西都分外含蓄,含蓄中偏偏又透着“我要把你吃光光”的凶恶与贪心。   凤娘在南山身后站着,不知南山为何不进去,便轻拍了拍她的背。南山回过神,脱掉鞋子进了堂屋,搁下包袱弯了腰老老实实行了个礼,随即作讶然状:“七郎到访,令寒舍蓬荜生辉,只是不知七郎有何要事?”   裴渠自袖袋里取出帕子擦了手,偏过头从蔺草席上拿过一只盒子放到矮几上:“南媒官请坐。”   南山顿时觉得怪怪的,这是她自己家,怎么裴渠到访便一下子主宾颠倒了?她于是在矮几对面坐下,伸手接过那长得有些胖的盒子,打开来见里面是一小罐子酒。   “郎君这是?”谢媒酒也不必这么早送吧,太着急啦!   裴渠似乎能猜到她脑中想法,缓缓回道:“并非谢媒酒,是拜师酒,为师请你喝。”   南山想了想,再看看那罐子酒,认真回说:“可是某不喝酒。”   “一杯也不喝?”   “滴酒不沾。”南山在这件事上难得有原则起来,似乎舌尖舔上一滴酒都会要了她的命。她迅速缓和了语气,道:“如此美酒,放在某这里实在是浪费。郎君还是收回去罢,也没有规矩说拜师定要喝酒的。”她想想:“某可以以茶代酒敬师父一杯。”   她正要起身去煮茶,裴渠却做了手势,示意她坐下:“不着急。”   南山听着外面将歇的鼓声,心里翻了个白眼,不着急什么呀,都快要闭坊了,我们这可没有旅店的,想住我家也是不行的,我家只有两间屋子能睡人!   南山略有些着急地屈指叩了叩几案,忽问:“郎君今日如何未穿官服呢?”你套上官服好歹还能跟坊卒施展一下官家特权啊!   裴渠却说:“官服太旧了。”   “诶?哦。”南山想,一件袍子穿上个九年,也的确是够旧的了。这么一说,显得皇帝真是天底下一大抠,将臣子丢到番邦去,连官服也不多送几套,让人穿九年!九年!   南山的思路又被裴君岔了出去,她好不容易回过神,不死心地再问道:“郎君鱼袋也未带么?”   “鱼袋只给职事官,去番邦没多大用处,走之前便交回了。”   南山黑了黑脸,裴渠脸上却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偏头看了一眼堂屋门口,南山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随同自己一道回来的那位年轻士子此刻正呆愣愣地站在外头,不走也不进来,不知在想些什么。   南山霍地起了身,走到门口与那士子小声道:“郎君有事?”   那士子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某是今春进士,颍阳郑聪,表字敏之,住在坊西,离这儿不远,往后还望南媒官多多照应。”   颍阳郑聪,廿二岁,经策全通是为甲第,请授弘文馆校书郎,家中有……   南山忙打住了思路,没有继续往下想。她只道:“郎君谦虚,将来郎君仕途通达,某等届时还要请郎君照应才是啊。”   “不敢不敢”、“哪里哪里”、“时候不早,郎君该回去了”、“哦,是”如此几番推接,南山终于将这位对自己颇有好感的新科进士给打发走了。   此时坊中鼓声也已是敲尽,她有些无可奈何地回头看一眼裴渠:“郎君今日不打算走了么?”   她不喜欢回避问题,该解决的还是要解决。   “裴某原本打算闭坊前回去,可南媒官迟迟不归,裴某便只好等了。”   还是她的错了?不,南山想,大约是你未来岳丈的错,他拖着我下了好几盘棋咧!不然我早就回来了!你未来岳丈还耍赖皮!将来要是翁婿对弈,不知道你会不会容得下岳丈耍赖呢,哼哼。   南山站门口想了一下,偏头看了一眼凤娘,道;“凤娘,我今日便与你一起睡可好?我那间屋子腾出来给这位郎君睡罢。”   凤娘自是没什么意见,但家里留个大男人,总觉得有些怪哩。她将南山拖至一旁,小声地嘀嘀咕咕了一会儿,问清楚南山此人来历,这才点点头,自己心里又念叨着晚上不能睡得太沉,得时时刻刻替南山听着动静才行。   裴渠更无意见,欣然接受了南山的安排,竟还动手给她们一家子做了晚饭。   南山在一旁看得很是淡定,心道自己猜测果然正确,君子在番邦小国的确十分不易——不光种菜卖菜,连下厨的本领也练出来了。   晚饭稀松平常,榆叶羹、饧粥、蒸热的赤豆粽子,清甜适宜,又能饱腹。   凤娘虽看不见,可喝了这朴素的榆叶羹,却也免不了揣测这位郎君是个怎样相貌的人。寻常百姓家娶妇,三日新妇下厨,洗手作羹汤,以羹汤好坏断厨艺。若这位郎君是个漂亮娘子,做得这样一手好羹汤,婆家恐是要高兴坏了。   哎呀,只可惜是个郎君。   凤娘想着想着,那边南山已是吃饱了。   南山不等他们吃完,便起身道:“凤娘,家里没水了,我去挑水。”   她拿了木桶扁担便往外去,裴渠目送她离开,顺便喝完了碗里最后一口粥。   南山挑着装满水的木桶回来时,裴渠站在门口等她。因是余月最后一天,月亮没了显威的机会,倒是星星还算明亮,坊间静悄悄,连虫鸣声也没有。为免撞见巡街武侯,南山更是走得飞快。那小小身板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好像一咬牙,就能将整个长安都搬起来。   真是个奇迹。   裴渠在门口接过她的两桶水,帮她拎进了屋。南山放上大栓,竟有一种关门放狗的错觉油然而生。错了错了,感觉全错。她趁周遭一个活人也没有,毫无形象地疯狂晃了晃脑袋,最后扶正了走回堂屋。   烧水洗漱,水有限,没法太奢侈。尽管如此,南山也特意留了一盆热水,端去房里擦了席子。   裴渠看她忙活来忙活去,最后站到了她房门外。南山端着盆子出来,还不忘解释道:“某也是刚从洛阳回来,这席子好些日子没人睡,恐是落了灰,但眼下已是擦干净了,郎君放心睡,莫嫌弃。”   裴渠在屋外脱了鞋子,进了屋内,将包袱放在卧柜上,借着一盏烛火,将屋内陈设看了一遍。寝床高橱,窗边有一镜台,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看着很舒服。   他正看得出神,南山忽地又进来了。她从竖柜里取了毯子放到床上,想了想,又放下寝帐钻了进去。   裴渠不明所以,却听得她在帐中拍蚊子的声音。   烛火映照下,只看到帐内一个黑影,像伺机等候的猎人,总能精准出手击死目标。她出手极快,判断力非常好,目的也十分明确。这样的人,总好像做什么事都能成。   裴渠看得走了神,南山却忽从里头探出个脑袋,看着裴渠道:“郎君,蚊子应是都打死了,你过会儿进来时要分外注意,别让蚊子再进来了,长安蚊子比洛阳蚊子还要毒呢。”她说话间以最快的速度手脚麻利地下了床,然后夹好了帐子,很满意地搓了搓手。   一手的蚊子尸体。   她似乎有些局促,手都不知往哪里放,急急忙忙就出去了。   夜一点点深了下去。   裴渠在镜台前坐了许久,直到整座宅子里都没了动静,这才伸手抚上了那台面。他打开妆奁,其中面脂妆粉,眉黛髻花,应有尽有,与其他同龄女子似乎并无不同。他起了身,走到那两大只书橱前,取出其中手抄书册,翻开来看,内页上均是一手漂亮行书,唯有书封角落写的小字,是端正小楷——南山,一笔一划,有棱有角,似多了几分咽不下气的刚硬。   裴渠握着书册想了许久,他原以为自己会将那书册放回去,可最终却没有舍得。反而是将那书册收进了包袱,做了回十足的窃贼。   窃贼自有窃贼的心思,裴君的心思,与那些弯弯绕绕的男女情爱没有关系,只有一份放不下的忧。   他照南山说的,动作迅速地打开寝帐,再迅速地进去,最后迅速关上,一气呵成,却还是有一只狡猾下作的蚊子趁机猫了进来。   它先是在空中盘旋一番,仿佛叉腰仰头哈哈示威,随后寻了个合适的栖处,停在了床帐一角。裴渠几次想要打死它,可到底没有付诸实施,于是他与这只蚊子和平地处了一夜,共同分享了南山这张狭窄的寝床。   而另一间屋子里的南山,却是一夜没怎么睡好,直至外面钟鼓声一齐响起来,她才揉揉有些肿的眼睛,跟凤娘说:“凤娘啊,我做了个好长的梦,你还记得老家的橘子吗?我梦见我吃了好多好多橘子,祖父说我再吃就要吃坏肚子了,可我却还是不停地吃。”   她前所未有地叹了口气,头发全耷拉着看着很没精神:“看来我真的很想吃橘子了,可这里哪有橘子吃呢?”   凤娘一心说要睡得浅一些,可这会儿却还是睡得比谁都沉,南山的话她自然是没有听到。   南山也不吵醒她,轻手轻脚下了床,穿戴齐整出了屋,一转头,就看到了站在廊里穿着旧官服的裴渠。   南山看看他,忽揉了揉眼,嚷道:“郎君不是带了官服嘛!为何昨日说没有!”   裴渠眉毛微扬了一下:“不对啊,南媒官昨日问的是裴某为何不穿官服,裴某是据实回的。”   南山气焰一下子弱了下去,好像是这样。她一拍脑门,诶,早知不该那么问。   罢了罢了,南山打个哈欠,又将他这身官服看了看,的确是旧得不能看了,可他套上这身,却没有穷酸相。浅绯色官服,这是五品官才能穿的颜色,看来当年皇帝将他送出去的时候,为显国威还破格将他品级往上拔了好几层啊。   南山忽想起那日徐妙文在马车中说裴渠要进宫面圣之事,遂问:“郎君今日要见圣人?”   裴渠应了一声,却应得十分勉强。   南山转头进了厨舍,将昨晚留的一些吃食热了热,将就着迅速吃完,问裴渠走不走。裴渠说好,又问:“裴某行李就暂放在这里,晚些时候让人来取,不知可不可以?”   南山囫囵点点头,带着裴渠出了门,又与邻居大娘打了招呼,大娘允了她会好好看照凤娘,她这才放心离去。   两人一起出了坊,初升的日头很好,南山指了指东边:“郎君那边走,某这边走,白马寺再会。”   “再会。”裴渠站在原地看她转身离去,自己则朝朱雀门的方向继续走。   朝阳将影子拖了老长,裴渠走了很久,穿过朱雀大街,巍峨皇城便在眼前。   这场本无归期的放逐,结束了。 ☆、【零九】得贤之美 朝参至巳时就结束了,临近五月五,连廊餐也加了粽子。一帮老头子跪坐在席子上感恩戴德地说完好话,扭头就开始讲光禄寺的坏话——   “哼粽子居然是咸的!”   “怎么能没有枣子和赤豆!”   “没有糖!”   “光禄寺那帮混小子注定一辈子都吃咸粽子!”   光禄寺对百官的供膳基本得不到好评,光禄寺卿此刻很是淡定地坐着,挥了挥空气里怨气重重的口水,低头吃了一口美味的咸肉粽子。啊,你们骂我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得乖乖吃完!   身为四品官,有幸得此赐膳的徐妙文此时也忿忿咬了一口咸粽子,气鼓鼓地想,一定要找机会弄死厚脸皮的光禄寺卿。他正吃着,忽听到御史曹中丞与太常卿说道:“听闻裴大夫今日要面见圣人,不知这回又要生出什么事来呐!”   曹中丞口中的裴大夫,指的正是裴渠。裴渠明经出身,起初不过是个正九品的秘书监校书郎,没过多久便被破格提为朝散大夫,彻彻底底成了个文散官,官高至五品却无所事事,再然后他便穿着一身绯衣出了国,一走就是九年。   想当年裴渠在殿试上高中第一,皇帝惊其才华,下令将其答卷抄存在尚书省,以光大国得贤之美。这了不得的荣耀现下还在尚书省存着,十多年来被无数士人观瞻,可当初那根好苗,却没有按照正常轨道好好发展下去,结果现在长成了一株歪树。   谁知道裴渠变成什么样子了呢?听说还躲在洛阳种菜卖菜哩,真是太有出息啦!   “那家伙回来了也是继续做他的散官,谁叫他——”太常卿一张老脸上挤出一个诡秘笑意,终是没有将话说下去。胳膊肘往外拐的家伙,如何得君主之信任呢?咎由自取啊,咎由自取。   “曹某倒觉得不尽然,特意召他回来圣上自有安排,恐怕不会继续做散官咯。”   “赌一把。”   “甜粽子一个。”   “好,你不要赖。”   两个老匹夫飞快地达成了赌局约定,不情不愿地吃完了太常寺的咸粽子。   与此同时,裴渠也不辞辛劳地穿过皇城进了丹凤门,由宦官领着到了皇帝面前。   暌违已久的宫殿大变了模样,听说这九年间一直在修扩,好像要将这宫殿修到外城去似的。   君臣二人对坐良久,均是一言不发。裴渠自然不急,他已是养就了一身的好脾气,跪坐一天一夜也没什么要紧,于是只等着皇帝开口。   “你真的是要闷死朕啊!”皇帝拼不过他,语气暴躁地打破了这沉默,几要将桌上镇纸砸过去:“说句话成不成!”   君臣九年得以重见,气氛似乎不大对劲。裴渠坐等着他将那镇纸砸过来,可却迟迟等不到,于是俯身贴地再次行了个大礼:“回陛下,臣回来了。”   语声不高不低,不咸不淡。这九年之间,他将自己从明媚善言的少年郎锤炼成沉默寡言的青年,刀枪不入油盐不进,好像跟谁都能不动声色地死磕到底。   “你起来。”   裴渠依言照做。   皇帝将他打量了一番,见他比先前去国离家时竟还要高出一些,可见在番邦小国也能长个子;二十大几的年纪,脸上还是很干净白嫩,可见那传闻中贫瘠的破地方很养人;就是脾气变怪了,可见那鬼地方无人可交际,只能与菜沟通,连人话恐怕也说不利索了。   “你居然没有死。”皇帝说了见面后的第四句话。   “臣一向命大。”   是!一向命大,流放到那么个破地方居然长得这么好,实在是可恶。皇帝咬牙切齿地想着,琢磨以后要怎么扒他的皮,转念又平复了心情,凉凉笑了笑:“吃得好么?”   “极好。”   极好?皇帝将按在镇纸上的手收回,平心静气地想了一想,终于进入了正题:“你这身浅绯官服已是旧得不能再旧,赶紧换了罢。”他低头翻了翻案上条陈,道:“换成青袍,去万年县做个县尉吧。”   三言两语就将要说的事情宣布结束,实乃言简意赅界高手。   于是一个五品散官,在这寥寥几句话之后,品级一落千丈,成了从八品下的京县尉。   照理说,十多年前选任校书郎,若按部就班地往上走,第二任官恐怕也就是个县尉,可从他选任校书郎至今已有十年时间,眼下让他去做县尉,摆明了就是将这九年时光全部抹去,让他从头开始。   皇帝说完瞄了一眼他的神色,可裴渠就跟个已故之人似的,什么表情也没有。末了又行了个大礼:“谢陛下。”   皇帝被他气得不轻,放出了言简意赅界的大招:“滚。”   裴渠恭恭敬敬退下,至廊外立刻有个内官迎上来,同他嘱咐了一些迁官细节,这才领着他出了宫门。   日头极好,裴渠刚出丹凤门,便见一辆马车遥遥停着,正是素来对他不离不弃的好友徐妙文的车。   徐妙文这时正躺在车里睡觉,扇子挡了脸,活像具尸体。车夫忽然回头喊他:“七郎出来了,出来了!”   徐妙文呼出一口气,差点要将那扇子吹到旁边去。他霍地坐正,将帘子撩开大半,笑得比余月牡丹还灿烂:“哎哟,裴大夫竟活着回来了!”   裴渠面无表情走过去,坐上车后,徐妙文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后以拇指食指捻了捻他的浅绯官服,又摸了摸自己身上簇新的绯色官服,说:“哎,感觉真好。”   徐妙文乃裴渠同辈,小时候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徐妙文什么都要与他比,可偏偏怎么也比不过,没想到一脚踏入仕途,却一路飞升,速度快得惊人,导致周围一群服紫服绯的老匹夫看了他就来气——   真想撕了那张青春逼人的脸啊!   徐妙文如今乃正四品少卿,裴渠不过一介从五品下的散官,哦不,是从八品下的京县尉。故而徐妙文此时心中体会,真比吃了一缸新鲜荔枝还要爽,令人十分地想要——   哈哈哈哈哈哈哈。   显见他是提前知道裴渠会被贬去做县尉的,虽然他极讨厌吏部曹侍郎,又恨他儿子夺走自己表妹,可耐不住曹侍郎喜欢他啊。   曹侍郎总将徐妙文当作忘年知己,且又是个大嘴巴子,许多话都留不住,昨日更是将这等“机密要事”泄露给了徐妙文,乐得徐妙文一晚上都没睡着。   他决定暂时原谅曹侍郎儿子的夺表妹之仇。   裴渠端端正正坐着,见他笑得忘了形,偏头淡瞥一眼,伸手略有些嫌弃地扶正他东倒西歪的身体:“妙文兄今日不去公廨?”   徐妙文正开心着,才不想这会儿就去大理寺,于是回道:“我都已安排好了,今日陪你去吏部走一趟。”   他说到做到,态度之坚决完全不容推拒。于是他像领着后辈一样将裴渠带去了吏部衙门,利索办好了手续,将县尉铜印环纽黄绶官袍等等交到了他手上,这才心满意足地登上了车。   “云起,按说你今日不去万年县县廨也没什么要紧,但我建议你还是去看一看。正好,我回衙门路上可捎带你一段。”   灼人日光狡猾地穿过帘子缝隙照进车内,徐妙文眯了眯眼,从丧心病狂的喜悦中醒了过来,一本正经说道:“这安排对你而言说亏并不亏,县尉一职虽困于卑务,却最接地气,何况万年县更是京兆府中显贵栖身之地,重要程度不言而喻。最重要的是,万年县县令,也就是你将来的主官,很快就要滚回去养老了。我猜想,你大约要与他和平共处个半年时间,那老头简直有意思极了,你会过得很愉快的。”   裴渠一走这么多年,朝中人事变动他的确知之甚少,甚至连如今万年县县令是谁也不知道。   但徐妙文所述他却是清楚,京县尉一职对于初回朝廷的他而言,或许是个不错的开始。   京兆府分为东西两县管理,一为长安县,治宣阳坊,领朱雀大街东五十四坊;而另一个即是裴渠即将走马上任的地方,曰万年县,治长寿坊,领朱雀大街西五十四坊;两县均为天子脚下赤县,地理位置十分显要,也是士人历来喜欢争抢的第二任官的好去处。   “哎呀往后可要称你一声裴少府啦!”徐妙文乐悠悠说着,又接着道:“还有还有,万年县县廨离平康坊实在太近,往后办公累了还能去……”   裴渠瞥了他一眼,徐妙文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了嘴。   一介旷男不想去那风流薮泽之地,也太虚伪了吧,又或者是根本不行?   他忽觉得有些无聊,靠着车窗子想了想,脑子里忽冒出来一件事,遂嚷嚷道:“我发觉我真是做了件大好事!”   “怎么?”   “你那爱徒啊!”徐妙文忽来了兴致,坐正了道:“我初衷本是让她稍微帮帮你,可没想到你如今却去当了县尉。你想啊,县尉之职掌,案察奸究,征调经役,要掌握人口户籍,还要精通律例,这样看来那破丫头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帮手啊。”   裴渠没有说话。   车子哒哒哒地过了崇仁坊,绕过平康坊,便到了万年县府廨所在的宣阳坊。   徐妙文胸膛里那喜悦一路也被消耗得差不多了,眼看着就要到府廨,他坐正了整了整袍子,在裴渠下车之际,竟很是难得地叹了口气:“云起啊,你在那破地方待久了,回来之后话真是少得可怜。”   裴渠微怔,看了他一眼,低头弯腰下了车。   以前那个裴渠,还会回来罢?徐妙文目送他离开时,眯了眼认真地想了一想。   裴渠自然不知徐妙文心中盘算,他带着官袍印绶到宣阳府廨时,还未进门,便听得熟悉的声音隔墙传来——   “某今日多有叨扰,裴明府再会。”   “小丫头你明日来记得给我带咸粽子!甜的算怎么回事!” ☆、【一零】叔公 被称作裴明府的正是裴渠的上官——万年县县令裴光本。裴光本不过五十多岁,却已掉光了牙齿,嘴巴瘪进去,全是褶子,难看可怜又滑稽。   南山觉得他吃那个甜粽子都很是困难,可他居然还问她要咸粽子吃!咸粽子里头那个肉硬邦邦的很难嚼,只怕吃起来更费力。不过南山只顾点头应下:“好好好,某下回一定带咸粽子来,只是某明日得去洛阳,恐怕是过不来了。”   “没事,只要有的吃就行,早一日晚一日不碍事!”裴光本大度地挥挥手,“快回去吧,这日头毒死了!”   南山转头刚要走,却又顿住步子,她耳朵稍动了动,随即朝墙那边看了看,转过身来同裴光本道:“今日新任县尉会到罢?”   “是嘞!到这时辰了竟还不来,难道在平康坊耽搁了?哎呀就说这些年轻人见色眼开把持不住,还不如发配个无欲无求的老头来陪我!”   南山眼珠子转了一转,又问:“明府可知新来的县尉是谁?”   “谁知道呢?不管是谁我都要将他治得死死的,敢去平康坊寻欢我就弄死他。”裴光本转而嘿嘿一笑,同南山说:“若是个才俊,人品也极好,我便给你牵个线。”   南山连忙摆摆手:“不不不,官家人某高攀不起。”   裴光本不以为意地嗤了一声:“那帮混小子披张青皮就自以为了不得了,比起你来还差得远哩!”   南山受不住这表扬,赶紧拜别小老头走了,却没料刚到门口便迎面碰上了裴渠。裴渠手里正捧着一身“青皮”,压在上面的布袋里则应是装着印绶文书一类。南山瞅瞅他,他看看南山,极其从容地唤了她一声:“南媒官。”   “哦。”南山竟显出几分局促,“竟能在这里碰见郎君,实在是太有缘啦。”她说着笑起来,瞥了瞥他手上捧着的东西,随即确认他便是新任的万年县县尉。   南山并不觉得惊讶,也不想与裴渠多说什么,便匆忙拜别,低了头就打算跑。可她刚与裴渠擦肩而过,便被裴渠给喊住了:“南媒官能否等一等裴某?”   南山转头“诶?”了一声。   裴渠道:“裴某去见过明府便要回去了,不如一起。”   南山脸上现出难色,回道:“不了罢,某还要抓紧时间去趟周少卿府上呢,就此别过,郎君、哦不,少府再会。”   裴渠似还打算再说些什么,可南山甫说完便溜了个没影,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裴渠在原地僵了一会儿,便有小吏催他进去了。   裴光本刚回去翻了两页卷宗,便听得新县尉到了。裴渠站在门外,此时影子只有短胖一团,可见日头已到了一日中极盛极毒时。   裴光本合上卷宗,咳了两声:“进来。”   裴渠推门进去,只见裴光本面前摆了一堆卷宗,墨刚刚磨好,俨然一副正要处理公务的样子。裴光本没让他坐,他便站着。裴光本抬起头来将他仔细瞧了瞧:“哎呀,这不是侄孙嘛!”   裴渠于是俯首弯腰拜过:“晚辈见过叔公。”   裴光本哼哼两声:“侄孙回来也不同叔公说一声。”   裴渠回:“晚辈无脸见叔公。”   “你现在倒有脸了?”裴光本指指他,“红皮换青皮,晋安(裴君爹亲)那小子知道儿子这么出息肯定要气死了哈哈哈。”他想想,却又说:“也不一定,晋安老说你不是他亲生的,所以不管你,诶呀,你堕落到这地步居然气不着他!真是讨厌!”   裴渠对这位叔公知之甚少,只晓得他一生不得意,中青年时期在边地碌碌无为,连个合适的女子也娶不到,只有一名胡人侍妾陪了他大半生。   家族几乎将其淡忘,可他年轻时似乎与裴渠父亲有过过节,总是看这个小辈不顺眼,恨不得让他天天吃瘪难堪。   其中情委裴渠并不太了解,他只清楚他的上官看他父亲不顺眼,顺带着,大约也会看他不顺眼。   裴光本看了他一会儿,支颐思考半天,道:“你既然到我的辖地来了,便归我管了,我说一你不能说二,职掌之事要做妥当,也不许提意见。”   “喏。”   裴光本挑挑已经发白的眉毛:“侄孙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裴渠终于直起腰,问道:“叔公与南媒官很熟?”   “很奇怪嘛!”   “据侄孙所知,南媒官住在长安县,又供职长安官媒衙门,实在与万年县搭不上关系。”   “天真!”裴光本道,“配婚令一下,现下官媒衙门哪还分什么长安万年,别说京兆府的了,连东都的都全混着来,谁抢到算谁的。咦——”他陡然想起什么事:“听说你驳了许多次官媒衙门的面子啊,好人家全给你推掉了呀,你莫不是在等谁罢?!”   “并没有。”   “没有?”裴光本一张老脸上满是“你小子别敷衍我了,我哪能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的了然样,又说:“说与叔公听听,叔公也好关照关照你,不至于让你一辈子连个好婆娘都娶不到。”   “叔公精力有限,关照自己尚有不足,侄孙怎能劳叔公烦神。”裴渠满脸均是晚辈对长辈的体贴之色,却是字字都在踩裴光本痛脚——   叔公啊,自己娶不到妻就不要瞎操心旁人了。   裴光本腹诽,小兔崽子和你爹一个德行!他压下火气,又说:“咦?你认得南山那丫头,莫不是因为她也给你说过媒?”   “哦,南媒官是侄孙新收的徒弟。”   “放你娘的狗——”裴光本霍地站起来,将一个“屁”字硬生生地咽了下去,稳住姿态骂道:“你!也!配!那丫头什么不行,还得认你做师傅!”   裴光本膝下无子无女,平日里简直要将南山当成自家孩子,若不是南山一直不肯松口,他早就要收她当闺女了。   裴渠站得挺直,足足高了裴光本一个头,回答简直有些不要脸:“侄孙也不知南媒官到底看上了哪一点,许是觉得侄孙皮相太好,遂寻个理由接近。”   裴光本直白地朝他“呸”了一下,却又比不过这崽子不要脸的气势,“咚”地又坐了下来,揉揉撞疼了的尾巴骨接着道:“我不管,你马上跟她断了关系,不然我就找御史台的人抓你,举报你身为县尉诱拐良家少女。”   裴渠无动于衷。   裴光本警告般地哼哼两声:“叔公我御史台有人!御史中丞是我同年!”   “侄孙知道了,这就与南媒官断了关系。不过——”   裴光本抬头瞪他。   “她若是纠缠侄孙不放,那侄孙能否去官媒衙门举报她借公徇私骚扰朝廷命官?”   裴光本尾巴骨还有些疼,他这会儿脑壳也疼,一时间不知道要回这小崽子什么,但怒气上来,一时半会儿实在难平,忽然计从心生,打算狠狠罚他一下:“这件事就算了。”   他转而说道:“县尉乃亲民之官,不可想当然做事,你将万年县五十四坊都给我巡个遍,少了一个角落我就到考功郎中那儿去举报你。”   他说完心中顿时舒畅了不少,哼哼,马上就是最热的时节,让你一整个月在外跑,非得将你晒成黑炭才行,到时候看哪个还瞧得上一个黑黢黢的裴七郎!   裴渠对巡街一事并无异议,只是心中还惦记着五月初三的洛阳白马寺之约。按说今晚或明早就该启程,接下来这几日自然也是巡不了街的。   于是他一展文书,同叔公陈明吏部说可以晚几日再来,并不违规矩。   在成为一介跑腿县尉之前,狡猾的裴渠就这样合法合理地给自己争取了几日清闲假期。他深深一拜别,直起腰转过身,坦坦荡荡出了门,全然不顾身后被气得半死的裴明府。   ——*——*——*——*——   裴渠回了一趟裴府,见过父亲后被留下问了话。他同裴晋安关系并不算太好,父子俩之间透着疏离,连问答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式的。   裴晋安问他“近来有无看得上的娘子”,他回“还没有”,又问“圣人召见你说了什么”,他回“未说什么,迁了官,万年县县尉”,再问“何日上任”,回“初六”,最后问“端午京兆府在曲江设宴,去不去”,回“届时在洛阳,去不了”。   到此为止。   不相干涉就不会破坏仅存的一点父子感情,互相维持这么点好感似乎能到你我都死光光。   及至落日时分,本打算喊人去南山那儿去取行李的裴渠忽改了主意,不在府里用晚饭了,反是让执事套了车,登车走了。   而此时南山却坐在堂屋前的走廊里对着一堆行李发呆,她好几次想要解开那行李看看,可理智告诉她不行。   闭坊鼓声响起来,南山又犹豫了好一会儿,手终是伸了过去。 ☆、【一一】惯犯   裴渠的行李不多不少,南山在伸手之前就估测了从打开到翻完再恢复原样所需要的时间。   原本一切都在预计当中,可她翻开衣服,却发现了压在下面的一本手抄书册,正是这发现让她的动作顿了一顿,直接导致时间拖长,以至于裴渠走到门口时,她还做最后的打包工作。   她并不慌张,哪怕翻的时候已经听到了外面的马蹄声。从容镇定是身为一个优秀媒官所必备的职业素养,裴渠进来时,南山拎着他的行李起身,道:“郎君亲自来取行李?”   裴渠目光移到她紧紧攥着包袱的手上,再看向她,回说:“不是。”他站在原地不动:“裴某是想再借宿一晚,或者——”   此时闭坊鼓声还在不徐不疾响着,裴渠顿了顿,接着道:“今晚便出发,初三早上正好到洛阳,南媒官可要一起?”   南山从善如流:“某原本还愁要如何赶去洛阳,能搭郎君的马车自然再好不过。只是这会儿恐怕也出不了城了罢?”   裴渠忽取了一只银鱼袋出来,看得南山眼睛都亮了。南山问道:“咦?郎君如何会有这个?”   三品及以上配金鱼袋,三品以下五品及以上配银鱼袋,可裴渠如今分明只是个从八品小官啊,如何会有鱼袋呢?   裴渠很是诚实:“不是我的。”   哦,顺手牵羊。   他这一顺手,导致此时徐妙文在家急得跳脚——鱼袋呢?!我的银鱼袋去哪儿了?!   南山这会儿联想到裴渠包袱里藏着的那本属于自己的书册,再看看那鱼袋,心说裴君可真是个惯犯呐。若她对他过去不知情的话,可能真要以为他被流放是因为偷了皇帝的东西嘞。   至此,南山也不多问,放下包袱说:“那郎君容我去取下行李。”她说罢迅速回房拿了包袱,又同凤娘好好嘱咐了一番,这才同裴渠一道出了门。   马车还算宽敞,算是十分奢侈,南山照例往角落里一窝,搂着行李打算睡觉。这时裴渠却忽递了个纸包过去,南山接过来,里头正是极新鲜的荔枝。   她小时候是很喜欢吃荔枝的,后来渐渐长大,便对这些曾经喜爱至极的食物没了兴致。她离家前吃了一只粽子,并不饿,故而她将纸包重新包好,递回给裴渠:“太贵重,郎君还是自己留着吃罢。”   “裴某不抢徒弟吃食,给你了便是你的。”他竟还真是有模有样地当起师傅来了!南山被他这么一说,遂毫不客气地将纸包塞进了行李中。   裴渠见她这般举动,竟莫名地觉察出一些愉快的情绪。他难得舒展眉头表露笑意,这时却毫不吝啬地笑了一笑,随后偏头看向了车窗外。   外面是一片暮景,红云连片,绵延至天边,嚣张了一日的太阳也终于恋恋不舍地匿下去大半张脸。晚风徐徐吹进车内,白日里的燥热也被扫去了不少,南山伸手挡了挡脸,很节制地打了个哈欠,随后一言不发地揣着包袱扭过头靠着车窗睡了。   马车顺利出了城,徐妙文的银鱼袋发挥了不可磨灭的特权作用。当然这也等于告诉徐妙文,嘿,你的银鱼袋在裴渠那儿,他借着你的鱼袋出城去洛阳了,快去找他算账。   ——*——*——*——*——   赶夜路并不是什么美好体验,南山却似乎睡得格外香,一路动也不动,蜷在角落里像只冬眠了的刺猬团子。   虽然共乘一辆马车,两人之间却并非发生传奇故事里那样的桥段,譬如说娇弱娘子坐着睡觉,不知不觉就将头靠到了官人肩上;哦,也有说心里存着鬼心思的官人,故意假寐将头枕到小娘子肩上的。总之不论是谁枕谁,故事大多殊途同归——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成就一段美好佳缘。   但两人若一直井水不犯河水,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一发不可收拾”的。   这么过了一天两夜,就快要到洛阳城时,南山揉揉惺忪睡眼,僵硬的脖子左右转了转,几乎是机械地将手伸进包袱里,掏出一颗荔枝来,迷迷糊糊剥掉壳,将嫩白果子塞进了嘴里,在舌尖牙齿彼此协助下,她吐出了一颗圆润亮黑的核。   吃完荔枝,她说:“老师,我要换身衣裳。”   这两日,裴渠总以师傅自称,南山则很识相地换了称呼,一口一个老师,简直是要将裴渠捧到天上。   裴渠正撑着额头假寐,听她说了这一句,很是真诚地睁开眼,让车夫停了车。他下了车,南山便开始手脚麻利地换衣裳。她原本是穿了袍子,但总不能这副模样去白马寺赴宴,就算她在整个宴会中只是个杂工,也是不能这样随便的。   她飞快换衣裳的同时,裴渠则站在晨曦中遥看洛阳城。此时城还未醒,天还不热,别有一番静谧味道,这庞大城郭中却住了那么多的人,寻一个人是很难的。在最热闹的南市北市里,想找一个人更是很难。   他忽回头看了一下那马车,继续等。   南山这时早已换好了衣裳,又取出粉盒匀了脸,沾了些口脂淡淡抹了唇,简单梳了个发,同外边道了声:“好了。”   车夫最先听到,随后便喊远处的裴渠。裴渠转身往回走,他弯腰进了车内,甫抬头便瞧见了换好装的南山。   南山这会儿穿了身交领齐胸襦裙,领口压得很紧,细长脖子只露了一小截,好像一点也不嫌热。裴渠注意到她脸上淡淡妆容,回过神重新坐好,才恍恍惚惚意识到身边坐着的这个并不是个小孩子。   进城后坊内食肆热闹起来,往白马寺的路上,裴渠买了两块蒸饼,分了一块给南山,南山则十分客气地给了他一半的钱:“总让老师买吃的,徒儿心中过意不去。”   裴渠没说什么,将那铜板收进怀襟中,又听得南山道:“老师看起来很没有精神呐。”   裴渠不咸不淡应了一声:“没睡好。”他眼底疲色难掩,脸色更是差劲。就算皮相再好,顶着这样一张的脸去相看娘子,大概是做好了丢分的打算。   南山管不了他,若相看失败再安排下一个便是,她一点都不着急。   于是她安安心心吃完手里这块蒸饼,没多时,车子便停了。南山正犹豫着要不要将行李一块儿拿走,裴渠却道:“搁在车里罢,有人看顾不会丢。”   于是南山空手跳下车,朝南边大街走。裴渠让她边走边介绍,她便照做。等意识到已经自顾自说了太多,她忽扭头看了看走在斜后方的裴渠:“老师?”   裴渠给了一个“继续”的眼神。   南山遂又接着说了一会儿,行至一酒楼前,她忽顿住步子,又说:“老师归国后当真没来过白马寺?”   “来过。”   南山忍不住在心里翻个白眼:“那还让某介绍做什么?!”   裴渠淡淡说:“你说的听起来自然不同。”   不知他这语义中是褒还是贬,南山短暂又悄无声息地闷了一下心中之气,随后抬头指了那酒楼道:“今日茶山结社的娘子便在这里碰头,随后进寺上香,出来恐还是在这里喝酒。老师不如在这里候着,某自然会选个合适时机知会崔娘子。哦——”   她又补充了一句:“茶山结社的娘子大多未许人家,老师有瞧见其它合眼缘的,记得同徒儿说一声,徒儿必定万死不辞替老师寻到师母。”   她言语里总有一种“老师让我去死我就去死”的决绝意味,小小年纪就学会这样的语气实在是有些可怕。   “徒儿想到的招便是守株待兔?”裴渠似乎很不满意她这样的安排。   南山万万没想到他还会表达反对意见,不由愣了一愣:“那还能如何?”趁众人聚会在酒楼密见是最便捷最隐蔽的相看方式了,师尊请问您还想怎样?   裴渠不急不慢道:“难得来一趟白马寺,面朝如此风景秀丽之地,却连山门也不进,只在外边这一栋酒楼中死守着,实在有些本末倒置。”   南山听了这话忍下一口气平静回道:“白马寺想来即可来,看风景哪日都可以,可却不是哪日都可相看娘子的。”她停了停:“老师这般年纪,不想要娘子么?”   自将称呼改了之后,南山说话也越发肆无忌惮,真成了一个忠诚傻学生似的,妄图用言语劝解“执迷不悟”的师尊。   可她的师尊却仍旧迷途不知返,振振有词道:“刻意相看不如巧遇,在寺中不期碰见岂不更好?徒儿为何不让我进白马寺呢?”   南山确实不想让他进白马寺,主要是不想和他一道进白马寺。   她想了想,十分诚恳道:“老师若真想进去,某必定不会拦的。”她伸手作了个请的动作:“老师往那边进山门,某则先进酒楼候着娘子们了。”   说完这句,南山一直低着头,好像面前这尊大佛真走了才能松口气似的。   裴渠身形动了动,往前走了一步。   南山陡然松了一口气。   可裴渠忽又顿住步子,别有意味地说道:“你不是不想让我进,你是不想与我一起进去。是怕为师带着你去见谁么?”- 交领的齐胸襦裙不是那种露胸的,这种很保守,但是天热我觉得没法穿,会出一身汗。 我微博传了一张类似的,可以去看下,这里照顾爪机党就不贴图了。 ps:白马寺里肯定有旧故事的,下次分解 南山:我好像拜了个特别麻烦的老师,你们猜我为什么要答应做徒弟(绝对不是因为我喜欢他皮相 妙鲜包:楼上好虚伪,快,将你老师偷去的银鱼袋给我还回来!另外请附上一包荔枝。 公公:你们所谓的师徒关系,其实是一个小偷带了一个大偷的关系吧。 ☆、【一二】手太长   裴渠质问完便不打算继续往前走了,而一直埋着头的南山却霍地抬起头,脑袋略略歪着,斜看看他,愁眉苦脸却又十分坦诚地回道:“某的确是怕与老师一同见某个人,因那位也算是我老师,两位老师相见,学生怕会尴尬。”   她很狡诈,看着像是不打自招,实际上在这片刻思索中,肚子里已罗织了一团鬼心思。   怎么办呢?爱徒这张脸看着实在太天真无邪,简直让人没法怀疑。裴渠道:“徒儿有所不知,那位也是为师的老师,你今后恐怕得改口唤一声师祖了。”   两个人心知肚明,知道彼此说的是谁,都不用挑破。   南山“哦”了一声:“原来如此,那等我与娘子们碰过头再说罢!时辰不早,茶山结社的娘子们都快到了呢!何况我那位老师,尤其爱睡懒觉,不到日上三竿是不会起的,现下去找也肯定得吃闭门羹。”   她话音刚落,已是有马车朝这边驶来。南山转过身去,只见马车上下来几个戴着垂纱帷帽的青年女子,她立刻转回头同裴渠道:“娘子们来了,老师还是先进酒楼候着罢。或者——”她指指山门的方向:“先进寺?”   裴渠没立即回应她,南山心中数到五,便也不再管他,转过身就去接迎她的贵客们。要说南山这次来不光是当个杂工,她还肩负更重要的使命——因茶山结社中的娘子大多未婚,且还未能清心寡欲到出家守戒的地步,那在如今这大环境之下,当务之急与寻常人家的女子也并无不同。   如果终身不嫁变得不可行,那就只能拼了命地挑个好的。而凭她们的美貌才学与家世,可挑选的余地总是要大一些。   当下世人以两事评判男子的人品之高下,一为宦,二则是婚。与仕得为清望官,婚娶则选名家女。故而这些名家女,与清流官职一般,也是众士子争相追逐的目标。可娘子们却并不屑这样的追捧,她们想要自己选,然后让媒官去说亲。   所以南山此次更是带了一堆画卷儿来给娘子们挑选。她画画手艺极好,且与时下流行的画风还不同,她目的很明确,只求像,至于意境旁的什么都不管。画卷不大,且只有个人头,至于男方的身形高度,则一律写在了旁边。   若娘子们对哪位有兴趣,她自能一口气将对方生辰八字家中底细性格爱好细细报来,容娘子们再作判断。她早早就筹备妥当,且提前托人将画卷都运了来,现下就放在这酒楼里。   南山与店家相熟,也正是托她那位老师的福。这位老师不是别人,正是九年前便长居白马寺的观白居士。   观白俗名李观白,他取观白这个名号纯粹是因为——省事。李观白时年七十又四,是个不折不扣的糟老头子。住在寺里却一点也不给清规戒律面子,想喝酒便喝,想吃肉就吃……真是令人头大。   南山迎完娘子们,四周看看,却发现已不见了裴渠身影。她猜他应是提前进了寺,便也不再找他。   此次共来了十八位娘子,这时正在雅间内用着凉饮,她们之所以不急着进寺,是因为今日还有个大角色要来——上远公主。   上远乃先帝之幺女,当今圣上之侄,几乎无人管她。尽管她已二十又七,一直孑然一身。她与茶山结社中这些女子又不一样,她是铁了心的要独身终老。她对养面首没有兴趣,更不觉得有人可以做她的驸马。   虽然眼界高到令外人嗤之以鼻,但上远却丝毫不放在心上。   上远曾说,嗤之以鼻是因为他们的确不配。   狂妄之中似乎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上远的狂放以及对男人的不屑,或许是因为心中有更大的抱负。   南山似乎隐约知道那么一点,可她宁愿自己知道的全是假象。   就在娘子们边用凉饮边等公主之际,忽来了个公主府内侍,说公主微恙,恐是要晚到,请娘子们自行进寺上香游耍,不必等。于是娘子们便陆陆续续起身,结伴往寺中去了。   自当今圣上执政以来,因崇尚佛法,敕修白马寺,到如今已占地近千亩,依邙山临洛水,朝拜信徒众多,香火可谓旺极。山门下是三个圆拱门,以青石券砌而成,寓意佛教中“三解脱门”。往里则是东西对称,以楼阁为中心,庭院为单元,有佛殿、法堂,又有僧堂、斋房、浴房与东司。   香客们络绎不绝,到了这时辰人也越发多起来。南山私下与崔三娘叮嘱了几句,便离了人群去寻裴渠。她猜裴渠应是去找观白,于是也往居士寮去。   可她在寮房外敲了敲门,却无人应答。这时已近午正,按理说观白也该起了。她转头看见一个小沙弥,那小沙弥看到她,竟是认出她来,说道:“居士去钓鱼了。”   钓鱼?这又是什么时候养出来的新爱好?南山双手合十同小沙弥道了声谢,继续往后边走。   芙蕖池中绿油油的荷叶接天连日,在这没有风的正午,看着像是假造出来的。   她走到桥上东看看西看看,想要找到观白。恰这时,她耳朵一动,径直走到桥边上,倚着桥栏往下探,却只看到一支尖尖的舟头。于是她喊道:“师祖快出来罢!佛门清净之地,钓鱼杀生什么的太罪孽啦!”   “看来我徒孙耳朵真是太好了啊,我钓上鱼来她也能听见,就是有点烦。”   南山听到这话,便确定这会儿观白应是与裴渠一起的。观白往日还称她徒弟,今日立刻换成徒孙,速度可真是快啊。   她心里稍稍咯噔了一下,虽然她知道观白不会同裴渠乱说什么,可还是觉得有些不踏实。总之,只要不让观白喝酒就行。观白一喝酒太容易讲实话,一下子就会把秘密都倒出来了。   桥底下的师徒二人罔顾桥上的徒孙,继续等下一条鱼上钩,顺便聊聊无趣人生。   南山并不着急,因娘子们进完香还要用斋,下午还要去法堂,酒宴是安排在晚上的。按说她有一下午的时间来等桥下的老师和师祖,可这日头——真是太晒了。   她噔噔噔跑回岸边,费尽本事摘了一片大荷叶,往脑门上一顶,坐到桥上继续等。   又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南山昏昏欲睡地开口问道:“老师不打算去偶遇崔娘子,想在这里陪师祖一下午么?”一个老头子到底有什么好陪的啊!   可她没等到裴渠回复,反倒是听得观白骂道:“娘子有什么好偶遇的,徒孙脑子里现在都想些什么呢?不懂孝顺二字如何写吗?多向你老师学一学。”   裴渠道:“老师说的是,徒儿,你去弄点凉饮来。”   还煞有介事地指使起她来了?!   南山顶着那片荷叶不情不愿地去寮房要喝的,桥底下的师徒则又能放开了聊。   观白道:“你小子也配喊我老师。拜我为师学写字,字却与我一点也不像的!倒是你收我徒弟做徒弟,是几个意思?”   “老师不如说说为何收了弟子的学生做徒弟。”   “那还用说!天份这么好的孩子哪能给浪费了!”   “老师原来这般惜才。”当年是谁说“生得聪明有个屁用”的。   “诶等等,那孩子明明是先拜我为师的啊,什么叫我收了你学生做徒弟!”观白迅速岔开了话题,盯着水面上的浮子一动也不动。   裴渠还要再说话,他则“嘘”一声,迅速拎了鱼竿。诶嘿!又来一条小鱼。观白手脚麻利地将鱼解下来丢进桶里,放好饵继续钓鱼。   裴渠几次要开口,都被他用腥气十足的手给挡了:“你要再说话,我就把手贴你嘴上,爱信不信。”   就这样等到了南山归来。   南山将凉饮放进小桶里给他们吊下去,自己则顶着荷叶继续睡。   知道顶上有个听力超群的小禽兽,底下师徒二人再无言语交流,就这么在芙蕖池里耗了半天,直到木桶里装了十来条鱼,才收了手。   观白钓了一下午鱼腰酸脖子疼的,命裴渠将舟划到岸边,师徒二人带着渔具和战利品上了岸,往桥那边一看,只见南山顶了个晒萎的荷叶正靠着栏杆睡觉呢,也不怕一身干净襦裙给弄脏咯!   观白指示道:“去将她喊醒。”   裴渠往桥面上走,一直走到南山面前。   他微微俯身,伸手捏住那荷叶粗梗,稍稍往上提了一下,南山却是动也不动。   裴渠轻抿了一下唇,手移至荷叶边缘,稍稍掀开,暮光便趁空溜上了南山的脸,鼻尖以下全是暖融融的光。裴渠低头看她的脸,因为渴了一下午,那唇甚至干得起了一点皮。   他看着觉得浑身不舒服,伸手竟想去撕了那干皮。指尖将触未触时,一直紧闭着眼的南山咕咕开口:“老师的手伸得太长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里面的老头子都是吊儿郎当的样子,其实很容易理解的,崔老头也好,裴光本也好,以及现在出现的李观白,每个人都是仕途失意的,且基本处于被放任自流状态,人自己没法往前走的时候,很容易呈现这样的状态。 正经的老头也有啊,比如裴君的爹,那人家仕途通达嘛! 另,裴君一定是强迫症+洁癖,重点是处女座 ☆、【一三】群芳 南山说话间嘴唇一上一下差点就碰到他指尖,她说完了才睁开眼,一双黑亮亮的眸子像某种小动物,天真干净却又看着有些吓人。   裴渠并没有着急收回手,直到观白等得不耐烦了嚷道:“干什么呢?不打算吃饭啦!”他这才将手收回,站直了一本正经同南山道:“时辰不早,在这睡会被野兽叼走的。”   南山好的不学,专挑坏的学,她很利索地像徐妙文那样翻了个白眼,旁人几乎都察觉不到她的小表情。野兽?她才不怕什么野兽,野兽大多很笨,何况这地方哪有野兽?   南山顶着那萎掉的荷叶走到观白面前,观白哼了一声,吹胡子瞪眼:“方才磨磨蹭蹭做什么呢?”   南山毫不犹豫地在师祖面前告起状来:“老师打算撕我嘴上的皮!”   太直白太赤.裸了,观白斜了一眼旁边的裴渠,警告了一句:“虽是师徒,好歹男女有别,你凭什么撕她的皮?”   南山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裴渠不说话。   观白又哼了一声,转过身去:“走,烤鱼配酒,口水都要流下来啦。”   南山看看那木桶,又听到那桶中的扑通扑通声,眉头一皱道:“师祖在这种地方杀生吃肉不大好吧。”   观白头也不回:“天真,谁说要在这地方吃,方丈还不得弄死我?他狠起来连斋饭也不给我吃的,真是个大坏蛋!”观白恶狠狠地在心底里将方丈骂了一通,随后说:“出去吃,晚了便宿在酒楼旁边的馆舍里,不回来了。”   此时寺中鼓声也已响起,南山一拍脑门,陡然想起要回酒楼去陪一众娘子,立即转头与裴渠道:“我得过去了,老师若还想见崔娘子,记得在酒楼中候着。”她说完还补了一句:“老师可是递过邀约信的,君子不能不守信用。”   “为师记得那信是你写的,崔娘子应是能分辨出字迹罢。”   南山心说真是上了歪门邪道了,裴君如何变成了这个样子?罢啦罢啦,她摇摇头:“学生先走了。”又同观白道完别,提了裙裾便跑了。   观白微微眯了下眼,却说:“徒孙跑得很快是不是?这样一个好徒弟真是给你赚到啦!”   ——*——*——*——*——   鼓声结束时,茶山结社的娘子们也都已在酒楼坐定。   安排的是最大的雅间,娘子们各自挨小案坐着,坐姿亦都是很放松,这时茶山结社的执事王娘子提议道:“各吃各的多没意思呐,不若将案几往中间拼一拼,怎样?”   今日因上远公主不在场的缘故,各位娘子都随意了不少,竟当真将小案都往中间拼起来,虽然酒菜各分你我,但如此看起来却要亲近温馨得多。吃了一会儿,又上了一遍凉饮,娘子们将今日见闻又互相絮叨了一会儿,开始进入今晚正式主题。   王娘子转头看一眼南山:“小十九,将画片儿拿来给娘子们瞧瞧。”   南山虽是个杂工,却是个特别讨喜的杂工,执事娘子甚至按照她的岁数给她排了行,亲昵喊她小十九。南山听得这话便立刻站起来,压平裙裾上的褶子躬身道:“娘子们稍等。”说罢就不卑不亢地出门下楼去了。   “瞧她那聪明伶俐劲,若留在公主身边做事一定不错。”   “也得她自己愿意,公主不是说她并无这个意思么?”   所有人都认为跟着上远做事比当媒官有出息,可南山却好像是个傻愣子,放着富贵通途不走,偏要走得如此辛苦。   按说上远玉口一开,想要个人还不容易?但上远觉得南山既然没有这份心就罢了,她并不需要能干却非真心的人在身边做事。   她们说什么,南山自然听得到。南山从旁边一雅间路过时脚步顿了顿,她鼻翼微动,竟是闻到了烤鱼香味。   她也只停顿了极短暂的时间,便匆匆下楼取了画卷。   一包袱的男子画卷扛上来,在席间一一铺开,上面所绘全是人头,场面可谓十分壮观。   室内灯台点得通亮,娘子们对着那些画卷也是挑花了眼。   崔三娘瞥了几眼,与南山道:“你的画技如今真是了不得了!”   南山嘿嘿笑了一笑:“三娘谬赞。”   崔三娘又问:“裴君今日可是来了?”   南山点点头。   崔三娘忽尴尬地笑了一下:“我配不上他的。”   “哪里的话?”崔三娘话音刚落,斜对面的孙娘子立刻驳道:“是那位裴七郎罢?当年的事且不论,我听说他如今不过是个从八品的小县尉,实在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啦!”   “当年……何事?”另一边有个小娘子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了一句。   “小八不知道?”孙娘子一脸诧异,“我还以为人人都知道哩,不就是——”   她一句话还未来得及说完,门外忽传来内侍的声音:“公——主——到!”   原本盘脚胡坐着的各位娘子瞬时全站了起来,躬了身迎接上远公主。   上远脸色略有些发白,似乎当真抱恙。众人本以为她不会再来,可没想到,这时都已天黑,她竟是到了。   娘子们的小案桌虽都被拼到了一起,主位却还是孤零零地空着。上远至主位坐下来,伸手示意:“都坐。”   待娘子们依次落座后,上远扫了一眼案桌上那些七零八落的人头画卷,随即看了一眼南山,末了又看向孙娘子:“方才在说什么?”   孙娘子面上添了几分难堪,回道:“不过是小十九与崔娘子提了某位郎君,小八说不大清楚,奴便讲了一两句。”   上远又看一眼南山:“小十九过来,我有话问你。”   南山低头走过去,上远凑到她耳边问了几句话,南山点了点头便退了下去。   上远皱眉轻嗅了一下,微微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移门,那移门后正是另一个雅间。   她又喊了执事娘子过来,两人聊天之际,娘子们私下里又开始对男人们评头论足,南山则尽职尽责地在一旁详细说解。   席间气氛渐渐热闹起来,上远低了头,以广袖掩唇喝了一口酒,几乎是在放下酒盏的同时站了起来。   娘子们反应过来时,上远已是穿过长席出去了,连执事王娘子都愣了一愣。   上远脚步不停,走到旁边雅间门口,一声招呼也未打,伸手就拉开了门。   独特的烤鱼香气扑鼻而来,气味来源则是炭炉铁架子上两条即将烤好的鱼。而围着那炭炉坐着的两人,不是别人,恰是李观白和裴渠。   观白坐的位置面朝门口,自然一眼便看到上远。裴渠则是听到开门声也无动于衷,将烤好的鱼用夹子取下来,仔细切块,连头也没有回。   上远目光从那烤鱼身上移到李观白脸上,她唇角挑起个微妙弧度:“叔公的烤鱼,香气仍旧这般特别。”   观白起码有好几年没见过她。虽说女大十八变,但他却还是能认出她,何况这世上还会再喊他叔公的人,恐怕也只剩了上远。于是他极其大方地邀请小辈入席:“还能闻得出来也算你本事,吃一条?”   上远欣然入席,坐下来的瞬间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裴渠。裴渠此时将盛在瓷碟里已经切好的烤鱼递了过去,上远一字一顿道:“裴云起。”   “下官在。”   裴渠应后,上远却没了下文,一张寡白的脸上皮笑肉不笑,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块烤鱼,连烤脆的鱼骨都一并嚼碎咽了下去。   她拿了帕子擦完嘴,道:“上远借叔公的学生一用,不知行不行?”   糟老头子撇撇嘴,大方得很:“随便用。”   上远于是起了身,低头扫了一眼裴渠:“请裴君出来一趟。”   观白满脸的幸灾乐祸,捧起面前的碟子就塞了一块鱼到嘴里,啧啧两声:“真是好吃呐!”   裴渠跟着上远出了门,上远走在前面,他则保持距离走在后面。上远不曾回头,她慢慢走,慢慢走,甚至出了酒楼。   晚风习习,初三的夜晚,新月细薄锐利得好似能刮破黑幕,空气里竟有些难得的凉意。上远忽停住步子转过了身,裴渠则在一步开外的地方从定站着。   上远也没有走近,保持着这距离道:“九年未见,现在的裴君看起来好像当真令人觉得有些陌生。”她声音稳淡,并没有多少情绪,更不用谈什么暌违之情,只是轻叹一声:“似乎还是当年可爱啊。”   裴渠缓缓淡淡道:“人不像月亮,由弯到圆还能由圆到弯,人变了是回不去的。”   上远淡笑了一下,并不再看他,反倒是侧身去看那弯月,又道:“九年前我曾认为裴君是个好人选,但当时的裴君太心软了一些,不知现在——是变得更心软还是更心黑了呢?”   裴渠不卑不亢:“殿下想要什么样的心,下官都是没有的。” ☆、【一四】藏钩 裴渠这回答较之九年前,虽更有心机,却额外多显出几分与世无争的姿态来。   上远听他这样说,自然明白他如今并不想插手任何事,也不想为人所用。她早该猜到的,他归国之后便反常地埋首菜地集市,对朝中诸事不闻不问,分明是想做个无用的闲人。   可世事,哪里能这样遂人意?   个人的意志,往往都一厢情愿。眼下每一步都很难,不知何时才能拨开云雾见得明月。   上远不经意地睨了他一眼,转回身朝向灯火通明的酒楼。当下虽宵禁严格,但对于某些手中持有特权的人而言,这禁令并不算什么——   依旧通宵达旦,全无昼夜概念。   “有没有旁人所需要的那颗心,并不是裴君说了算。”上远略显病态的脸上有转瞬即逝的柔和,取而代之的则是唇角一抹深深的冷峭意味:“只是,许多事连我都没有办法控制,又何况裴君呢?所谓身不由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虽是自由身,但又并非——自由。   上远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酒楼二层的某个位置,那眸光中的意味令人深究。   她慢慢道:“今日我到这里,今日我遇见叔公,今日我见裴君,此等诸事,他必然了如指掌。”略带倦意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上面那些人中,自有他的耳目;至于裴君身边,当然也是一样。”   上远口中的“他”,指的并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圣上。他手中握有一支秘密卫队,独立于十六卫之外,为内卫,亦称梅花卫。   内卫无处不在,或许是坊东住着的落魄书生,抑或是平康坊中能歌善舞的胡姬,又或者是西市摆摊测字的算命先生,甚至是长安县某个宦家闺秀……他们隐秘、看起来寻常、纪律严明,在交错复杂的人际网中无孔不入。他们是耳目,也是爪牙,消息灵通,手段狠戾——只为替天子除异己、惩贪官污吏。   如今吏治清明海晏河清,或许有内卫势力威慑下的功劳。但,这一切举动中,因存了天子的一己私欲,而变得善恶难辨。   裴渠远离国都多年,虽然并不能切身体会这九年间人人自危的恐惧,但他也知道内卫势力的厉害——热闹集市里没人敢乱开朝廷的玩笑,只怕说错一句话。连徐妙文那日在坊门口遇见内卫尸体都立即变色转身,由此也可窥了大概。   而上远说这些话时,手亦是不自觉地握起,可见也是恨极。   他抬了头,与之一同看向那酒楼。   这时,上远又道:“哪怕去国离家九年,裴君从来没有能置身事外,请记住这一点。”   言下之意,你想避开这漩涡,也是不能的。   裴渠脸上是了然的孤独。   他深知自己的处境——九年前被放逐意味着被放弃,而如今被召回,则又意味着他重新拥有了被利用的价值。   无论何时,都不过是棋子。但棋子若无法厘清自己的命运,就一定会被倾轧得粉碎。   他原本是茫茫宦海中的一颗新星,是举国无数士子的榜样。获“得贤之美”赞誉的答卷仍在尚书省挂存,而这答卷的主人却只能捧着这样一盒子甜苦不知的将来,站在人生尴尬通途中左右为难。   或许他对上远说的是实话,想要什么样的心,他都是没有的。那颗心,早就在漫长岁月中,被挫成了粉尘。   不过是因为十年前一场诸王连谋。   上远咳起嗽来,她稳了稳呼吸,看也未看裴渠一眼,只道:“回去罢,天竟然这样凉。”   ——*——*——*——*——   此时的南山则正收拾着娘子们评头论足过的画卷,因娘子们议论得乏了,这会儿又不想回馆舍歇着,便说要玩藏钩提提精神。   所谓藏钩,是将特制玉钩藏于一组人手中让另一组人来猜的筵席助兴游戏。原本只在守岁时玩,且钩子也有讲究,后来什么筵席上都玩,为图方便,用来藏的物件也成了娘子们随身佩戴的饰物,规则也更随意起来。   这提议出来后,王娘子立即让大家抽签分成了两组,十八个人,正好一组九人。   南山在一旁站着,王娘子忽同她道:“小十九,将你的耳环拿来。”   南山正要取耳环之际,上远到了。   上远站在门口未进来,南山则一眼瞧见了站在她后面不远处的裴渠。   上远方才在门口听到她们要玩藏钩,这会儿遂同南山道:“小十九也一道玩罢。”   “小十九不是不能喝酒吗……输了怎么办?”长孙娘子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句话。   崔三娘便说:“哪有小十九猜输的时候?”   “即便如此,多个人……”   上远道:“我带了个人过来陪你们一道玩。”她说着转过头,同身后裴渠道:“裴君请。”   席间哗然,之前议论过裴渠的孙娘子脸色更是一变。传闻都说裴七郎当年与上远之间似乎有点什么,如今上远这样将他带过来,是个什么意思呢?   诸娘子纷纷起身挪了位子,留了最边上的一个位子给裴渠。而另一边,王娘子亦是移了位子,让南山坐。   于是南山便正对裴渠而坐,她低头取耳环,总觉得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上远重新坐回主位,并不打算参与这游戏,只安安静静看着。   她带裴渠过来有她的目的,既然她今晚见裴渠定会被人知晓,那不妨做得大方一些。何况,裴渠如今的心情,应当也不会好过。   方才她笃定同他说这一屋子人中必有皇帝耳目,故这时他往这些人当中一坐,恐怕已是满腹心思。   会是谁呢?   裴渠心中,此刻也是毫无头绪。   他看了看对面的南山,可南山却一直未抬头看他。   王娘子接过南山的耳环,宣布游戏开始。先由其中一组开始传递那枚耳环,背后手交手,从头传到尾,但耳环却可能在中途就被留在了某个人手中。   众娘子紧握双拳,伸至身前让对面一组的人猜,若猜错则要罚酒。   一轮轮下来,席间气氛已是十分活跃。   酒气混杂着熏香气味,令人觉得迷醉。上远静观了半个时辰,将席间每个人的神色都收入眼中,此时静静起了身,一旁内侍官很识趣地喊道:“公主回府——”   众人起身恭送上远离开,直到外面动静都听不见,这才又都坐了下来,继续方才的游戏。   裴渠每回都猜耳环在南山手中,却次次都猜错。   孙娘子又将罚酒递过去,王娘子则笑道:“小十九是藏钩高手,哪怕钩子当真传到她那儿,她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到别处去,可别看她双手展开空空,指不定呀——”王娘子说着在她身后细细一找,最后竟是在她后衣领里发现了那只耳环:“啧啧——什么时候塞进去的?这得多难?裴少府坐在她对面都发觉不了么?”   裴渠看看她,南山则一脸无辜,仿佛在说“玩游戏就该这样嘛若容易被猜到岂不是很没趣”。   她什么都玩得好,什么都做得好,是个奇才,却万分古怪。   裴渠看着她走了神,连手中罚酒也未及时喝掉。王娘子催促道:“裴少府不可耍赖,愿赌服输,须饮尽了才是。”   与裴渠截然相反的是,南山次次皆能猜中,于是滴酒未沾,简直是藏钩界的常胜将军。   她是娘子们眼中的小怪物,因怪物既不属于男子界又不属于女子界,娘子们对她并没有对待异性的猜疑和对待同性的嫉妒,又因她家世可怜易得同情,故而大多娘子都是很喜欢她的。   娘子们又接连夸赞了她一阵,又开始了下一轮。   半个时辰过去,夜已很深,席间已有娘子醉倒,王娘子便说:“今日便到此罢。”她招呼了随行侍女进来服侍各娘子回馆舍歇息,自己则起身又同南山嘱咐了几句,便转身走了。   南山将画卷重新收进包袱,再抬头便看到了伏在矮几上的裴渠。   如此不胜酒力,居然还好意思做她的老师?她以前可是、可是很能喝的!她娘亲都说她是小酒鬼呢……   待娘子们都走后,屋内便只剩了残羹冷炙和昏黄烛火。再热闹的筵席到最后都是杯盘狼藉,一片凄清。南山深知人走茶凉的道理,她早已不觉得难过。   她伸手一摸耳垂,想起来还有一只耳环在旁人手里。   而她清楚记得最后一轮,娘子们都浑浑噩噩,同样意识不清的裴渠紧紧将她的耳环攥在手里,没有再藏于任何人手中。   她在裴渠身边蹲下来,借着昏昧灯火看他侧颜,手则伸到了台面之下,精准地握住了他广袖中的手,然后像个恶毒嬷嬷一样,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将他的手给掰开,如愿以偿地取回了自己的耳环。   她捏着那还带有温度的耳环对着光看了看,又傻笑了笑。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自怀襟中取出一朵还带着残余香气的小叶栀子,低头嗅了嗅,最后将它放到了裴渠的鼻子前。   门“哗——啦”一声被拉开,观白忽然探了个脑袋进来,看一眼醉酒了的徒弟,连忙同徒孙说:“出来!”   南山回过神,起身拍拍前襟上的褶子,连忙出了门。   她关上门的刹那,裴渠缓缓睁开了眼。? ☆、【一五】乌梅饮 观白将小徒孙从屋子里喊出来,小徒孙刚要开口,观白便立刻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转过身偷偷摸摸往楼梯口走。   南山跟他下了楼,四下瞧了瞧,堂间竟是一个人也没有了,可见是真晚了。她站定了挠挠额头:“师祖什么事非得下来说?”   观白忽然转过身来,骂道:“呆子!你如何知道他是真醉还是假醉!万一假醉,在门口说话还不都被听了去,我还不是为你好!”   南山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却说:“可他若是假醉,师祖这样喊我出来,似乎更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得了得了,随他去吧。”观白一脸的不耐烦,背着手继续往外走,看方向是要回寺里?   “师祖不是说要宿在馆舍么?”   “没有钱呐!”观白哼了一声,“在寺里一住九年,我已成了个穷老头子了!”   “咦?师祖不是食禄的么!”   “说是给我的,我却连一粒米都捞不到,全给寺里那个抠门黑心眼的执事僧给吞去了!”观白说着就来气,又是一阵喋喋不休的抱怨:“哎老了就是被人欺负,他们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可是很厉害的!”   南山听他絮絮叨叨讲着,陪他一路往山门走。月光实在吝啬得可怜,周遭阴恻恻的,南山竟觉得有些冷。   走到紧闭的山门前,观白才停住了唠叨也止住了步子。他抬头看看山门,背着手道:“竟然真的就这样过了九年啊!”   “吃好喝好过了九年,身强体壮,师祖也不亏。”南山一副乐天模样,“住在寺里指不定还能增寿哩!”   “狗屁!”观白哼了一声,“我都一只脚埋进土里的人了,还让我在这个没趣的地方耗到整个人都埋进土里去,简直丧尽天良!”   身为皇室宗亲的李观白,当年亦因诸王作乱一事受到牵连,被迫居于这白马寺中做个闲人,几乎相当于终身软禁。   九年间,来探望他的亲族小辈寥寥无几,多的却是一些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黄毛小儿,一个个过来求这个帖那个帖,特别烦人!南山则是个例外,李观白很高兴地收了这奇才做徒弟,可没想到这老师还未当够,爱徒转眼就被裴云起这个倒霉鬼给抢走了!   真烦人,裴云起这个小妖怪如今也回来了。   不,如今他已是长成了大妖怪,说话做事俱是与先前不同,到底是个有城府且藏了故事的大人了。   观白想至此忽瘪瘪嘴,小孩子们都长大了的感觉,真是太差啦!他站在阴森森的山门外,也不着急喊门进去,倒是莫名其妙开口说道:“其实仔细想,你如此费力地藏着掖着教他认不出来,实在很蠢。”   南山瞪了瞪眼:“师祖莫不是将我的底细都托出去了罢!”她用力吸吸鼻子:“呀!师祖最起码喝了半坛子!”   观白喝了酒便容易胡言乱语,她先前干了什么?竟放师祖和老师一块去吃鱼喝酒?   观白扬手在空气中挥舞一阵:“你师祖像是口风不严的人吗!那小兔崽子白日里来找我,我可什么都没说哩,晚上吃饭我也不与他说话的。这崽子如今怪精!句句想要套我的话,哪里那么容易?”观白说激动了一吹胡子:“他当我是白吃这几十年饭的啦?”   南山将心收了一收。   “呆子啊,你当真知道前路如何走嘛?”   南山一愣,却说:“那是自然,好好活下去就是了。倒是师祖,当真会在这佛门净地待到整个人都埋进土里吗?”   观白好像是醒了酒,听了南山这话,竟是后知后觉地叹了一口气。   南山本以为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人生要理,却只听得老头儿咕哝了一声“今晚的鱼盐搁得太多实在是渴死老夫啦”,便晃着脑袋径自喊门去了。   山门难开,尤其是这时辰。观白扯开嗓子喊了一炷香的功夫,那势头仿佛要将天上嫦娥给喊下来,南山杵在不远处安安静静看着,直到他进了寺这才转过身,折回酒楼。   裴渠早已醒了酒,独自一人坐在堂间,问店家要了一碗冷淘,默不作声地吃着。   深更半夜时分,连吃东西都透着一种冷岑岑的孤独感。南山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挨着斜对面的一方小案坐下来,抚平了衣襟。   裴渠继续吃他的冷淘,又招呼店家送一盏乌梅饮与一盏酪浆来。他仔仔细细吃着碗里的冷淘,一点也不着急,店家将凉饮送来时,他倒是抬了头,看向南山那边,伸手招了招,似乎叫她坐过去。   南山此时极渴,便盯住那用琉璃盏盛着的乌梅饮,心想喝了一定很凉快。她于是起身往裴渠对面一坐,还未坐正,裴渠已是取过那乌梅饮自己喝了一口。   诶,留一盏酪浆给她,太不够意思了嘛。   心里虽这样嘀咕着,南山却犹犹豫豫开口:“崔三娘……”   “崔娘子品貌俱是一流。”裴渠此时已将冷淘吃完,手中还握着那盏乌梅饮,目光笃定却又看不大透:“徒儿可还有什么要问?”   南山正埋了头打算喝那盏满得将要溢出来的酪浆,听得他如此一反问,差点没碰倒琉璃盏。   “我——”南山脑子一下子糊涂了,连忙反应过来回问:“老师既然说崔娘子品貌一流,然后呢?”   “为何还会有然后?难道非要为师直白说一句‘不顺眼不喜欢’才行吗?”   咳咳,还是只留着夸崔娘子品貌一流那一句吧。   南山一下子没话好回,便百无聊赖地饮着面前的酪浆。嘴皮子上不小心沾了些,她便迅速伸出舌尖舔掉,甫一抬头就对上裴渠的目光。她黑漆漆的瞳仁看着颇有些吓人,像灾荒年代的小饿死鬼,下一刻仿佛就要兴风作浪开始吃人了。   裴渠起了身,与店家结了账,连观白去哪儿了他也没问,此时他只想出去透透气。   上远提醒他不可大意,又让他坐于一众人当中,且明明白白告诉他其中有皇帝耳目,简直是变相试炼。她想要看自己闹心,让自己恐惧,最终的目的还是想让他投诚于她。   他想了蛮久,又怀疑了很多,但却很清楚,这前路不论如何走,上远那条道都不是明智的选择。   裴渠在外头站了不少时候,折回来时,却发觉南山已是趴在小案上睡着了。   南山并非假寐,她是真睡着了。   裴渠没有扰她,在原地站了会儿,便出门往馆舍去了。   一朵即将萎败变黄的小叶栀子花藏在袖兜中,花香浓郁得简直难以化开。他还清晰记得那只凉凉小手残暴掰开他的手取回自己耳环的奇怪触感,以及她放在他鼻前的这朵小叶栀子的香气,一切熟悉却又陌生。   当年也有一个小孩子,费劲地掰开他的手指,拿走他手里抓着的一只菓子,然后瞪着眼睛当着他的面将菓子吃下去。   那时候他苦笑笑:“好吃到这地步吗?一个也不肯留给我?”   小孩子拼命点头,因为努力吞咽而涨红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很勉强的微笑。   他记不太清楚了。   那张脸,甚至声音,都模糊如同时隔许久的梦,混混沌沌,没有具象。   裴七郎此时十分头疼,他转过身去,想折回酒楼问个清楚,可才走了两步却又停住了步子。且不说她会不会当自己是癫病发作,若她当真承认自己便是他所找的那个人——   之后呢?相认吗?原本就不该存有交集,九年了,各安其命也是理所应当。   何况她还未必是。   虽这样努力阻止着自己,裴渠却还是走回了酒楼,见她还在堂间睡着,在“这样睡会着凉”和“就这样让她睡吧反正年纪轻轻不容易得病”中犹豫半天确定了前者之后,又在“背她回馆舍”和“喊醒她”之间纠结了半柱香的工夫,最终伸手拍了拍南山后背。   南山霍地坐正,警觉地四下看了看。   发现堂间只有裴渠后,南山懒懒支颐打了个哈欠,眼皮又快要耷拉下来,丝毫没有意识到她这位选择困难的老师方才是经历了怎样一番思想斗争。   她单手仍旧撑着下巴,望着前方而不是裴渠,声音没精打采的:“老师要带我去馆舍么?”   “正是,这样睡会着凉。”裴渠强调了一下理由。   “不了罢。”这是南山第二回这样拒绝他,“学生随遇而安惯了,墙头上都能睡,就不浪费一晚上的住宿费了。这会儿都快半夜了啊,很亏的。”   她坐姿懒散,像喝醉酒一般垂着眼皮嘀嘀咕咕:“何况老师确认馆舍还有空屋子?据我所知这附近馆舍不过仅十九间屋,十八位娘子连同她们各自的婢女至少也要住掉十八间屋子,剩了一间老师难道要与我同住么?”   她将头摇成了拨浪鼓,自言自语得已有些迷糊:“我在胡说什么啊……”   刚作完自我反省,她忽地一头栽回了小案上。   喝酒了吗?可他未见她今日喝酒,何况她自称滴酒不沾的。   这时店家慌急慌忙跑了来:“哎呀,方才南媒官睡得迷迷糊糊,喊渴想喝凉饮,伙计脑子糊里糊涂地错将混了酒的凉饮给她了,这可怎么办好啊?”   凉饮里掺了酒,她难道分辨不出来吗? ☆、【一六】口弈 店家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裴渠走到南山伏着的小案对面坐下,却见她双眉紧蹙,似是痛苦难忍,额头上更是沁出了薄薄一层汗,看着像在发热。   醉了也不当是如此,他抬头看一眼店家:“确实只是掺了酒的凉饮吗?”   店家忙点头:“正是才制出来的新凉饮,还、还未给客人尝过。”   “拿一盏给我。”   店家转头匆匆忙忙去拿了新凉饮过来,裴渠看看那琉璃盏中的液体,低头嗅了嗅,花香味与酒味混杂,花香竟是更胜一筹,若不细察,酒香几乎被淹没其中,按说掺的酒应不会太多。   他将酒盏依到唇边饮了一口,虽然酒不多,却也是能尝得出来。   他将一整盏饮尽也没觉得有何不适,然他这位可怜学生却喝成这副模样,看来“滴酒不沾”的确是句大实话。可既然碰也不能碰酒,且她感官又那么灵敏,怎会将这凉饮全喝下去呢?   裴渠思索间注意到她握紧的拳头,和鞋子一样,这拳头的尺寸也并不十分可观,骨节发白看得出很用力,喝醉酒会这样难受的,他还是头一次见。   犹豫了一番,裴渠将手伸过去,轻轻握住她的拳头,随后学她掰开他的手指那样,将她的手心摊开来。可她的手才稍松,下一瞬四指便朝里紧紧按住了裴渠的指头,反将他的手指给包进了手心。   少女的手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软绵绵的触感,若非要形容,裴渠脑子里只跳出“硬邦邦”一词。他自认为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辈,于是手上使了使力,又将她的手掰开一些,上身往前探去,借着堂间灯光,看清楚了她手心掌纹。   似乎很像,又很熟悉,但他依旧没有十足把握去断定。纵然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再去求证,可他却又偏偏不放弃任何一次确认的机会……   南山在酒楼堂间度过了难熬的一晚,因她这位老师丝毫不懂得照顾人,对她所承受的苦痛视而不见,只晓得坐在一旁等着她醒来。   晨曦照进来,南山动了动,想要撑起沉重的脑袋坐起来。咦?右手如何动弹不了?她迅速睁眼一瞄,却发现右手被握在另一只手里,她陡然醒过神,三下两下抽回手,并且顺利弄醒了睡在对面的裴渠。   裴渠不过睡了小半个时辰,见她醒了,起身道:“天也亮了,徒儿要随为师一道回府吗?”   老师有如此好意,南山当然不会拒绝。   于是两人速吃了些东西填肚子,便回了洛阳的裴宅。裴渠一回府便奔去后院与他久违的菜地叙旧。南山悻悻拎着个大包袱去洗了澡,将自己从头到脚收拾了一番,闷头睡了个大觉。   这一觉便睡到天黑,门外边铺了一层暗昧灯光,南山坐在床边上愣愣看着,回想了一番昨晚的事,不由拍额懊悔。如何就没有辨得出来那杯凉饮里掺了酒呢?一定是睡昏了头鼻子不好使。下回要再这样糊里糊涂,她不如撞墙算了。   她下了床,想去找些吃的,门口恰到好处地出现了一个人影。裴渠单手端了木盘,上面搁了一碗杏酪粥,配着一碟蒸饼,看起来清清爽爽又能填饱肚子。   南山看看,抬了头:“老师亲自送晚饭来,这叫学生……”她顿了顿,主动认错:“学生不该睡到现在。”   “为师见你没有身为客的觉悟是很失望,但又见不得你饿死。”他稳稳将木盘递过去,南山抬了手去接,恭恭敬敬,倒像是接圣旨似的。   裴渠站在门外并未进屋,他是个正人君子,亦是表里不一界的楷模。   南山吃饭期间,他便一直在门外站着,好像是要等她吃完。   南山只顾着填肚子,所以吃得飞快。她吃饭素来没甚动静,裴渠在外候了有好一会儿,忽听得她起身的声音,遂转身朝里略略一瞧:“将盘子拿出来罢。”   南山将碗碟放回木盘,走到门口说:“让老师带回去多不好,学生还是自己送去罢。”   裴渠却不理她,不由分说搭上那木盘,手上微微使了力。南山只好松了手,只听得他问:“杏酪粥好吃吗?是不是不够甜?”   “不不不,甜得恰到好处。”   “是吗?”   裴渠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异样,好像只是随口一问。他端着那木盘又说:“明日回长安,需得起早,洗漱完便接着睡罢。”   南山点点头,弯了腰恭送他离开。   裴渠头也不回地走到廊尽头,要拐弯的时候却回头看了一眼。   ——*——*——*——*——   次日,师生二人按计划回长安,连端阳节亦是在马车度过的。比起上回从长安到洛阳,这次途中两人倒是稍微热络了些。但这热络里似乎……全是你死我活。   南山提议下棋,结果翻遍车厢,发现没有棋盘也没有棋子。条件艰苦,于是她说:“老师可下得了盲棋?”   “下。”   “象棋?”   “没趣。”裴渠说,“下围棋。”   南山怔了怔。   裴渠看一眼她这反应:“徒儿下不了围棋盲棋?”   “下!”南山回过神搓搓手,闭眼想了一下,心说果然老师更禽兽啊。   会下象棋盲棋不足为奇,因棋盘上的棋子越下越少,对记忆力要求一般。围棋却是截然不同,棋盘大,变化多,棋子越下越多越下越多,就算对着棋盘,对弈时也是目不暇接,又何况离了现实棋盘下一盘脑中棋?   故而,下围棋盲棋,极考验记忆力,的确只有禽兽方能驾驭。   于是一大一小禽兽,坐在车里各自闷着头,下起了盲棋。   “起东五南九置子!”   “东五南十二置子。”   开局平淡无奇,师生二人各自报坐标,渐渐的,南山咬着指头皱起眉,棋路渐渐拘紧起来。从棋风来看,她这位老师沉着稳定,却让对方察觉到不小的压力,且耐力极好,野心又大,恐怕落第一颗子时便是抱了全胜的信念。   相比之下,南山的路子则有些匪气,却又是十分的顽强。   下棋是了解对方性格的一种很好途径,裴渠看着似一座推不动的山,心性沉淀多年,但骨子里的热血还在,出鞘了仍会是一把光亮利剑;南山则像是刚刚学成的小辈,浮躁但的确锋利,哪怕与前辈交锋落得一身伤,也会厮杀到底。   南山看出了裴渠一潭死水下的不甘心,裴渠则看出了她强烈的求胜甚至是求生的念头。   身为一个媒官,并不需要这样强烈的信念,她又是为何会养就了这样的性子呢?   裴渠缓缓睁开眼,南山则暗吐一口气,脑海中那盘棋已是越铺越大。她段数上是不如裴渠的,尽管已费了老大的劲,奋力地想要扳回来,却始终差了一气,真是憋闷得要吐血。   裴渠说了最后一个坐标,及时收了手,缓缓拿起手边书卷甚至敲了一下南山的脑袋:“为师这九年没事做天天钉在棋盘前,你比不了的,输就输了吧,为师不会笑你。”   南山挨了一敲,将脑子里的棋盘默默记下,暗道:还没输明白呢,改日再见分晓!   “你戾气太重,且太过轻速,连逢危须弃的道理也不明白,还得好好提升。”裴渠有板有眼地说着,最后又添了一句:“二十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为师是不行了,你才十几岁,还有机会。”   “干甚么要奔着国手去学,我学棋只是聊以消遣。”   “你学棋的老师是谁?”   “是个大手!王……”   “好了,为师知道了。”裴渠只听了姓氏便打断了她,这个家伙是有名的棋待诏,人称王待诏,举国上下就那么几个大手,王待诏算一个。   又是个讨厌的老头子,裴渠小时候还给他教训过。   那时裴渠学棋还没多久,而王待诏也还没到举国知名的境界。小屁孩无理手屠了大龙,气得王待诏追着他跑到曲江,拎起来打了屁股,就差没被丢进绵绵江水里。   之后裴渠就再也不同他说话了。   南山自然不知道老师身上还有这等往事,比如被打得嚎啕大哭求饶说“不要丢不要丢,学生错了学生不会水性”……   专门找裴渠弱点的徐妙文都没抓到把柄的事,南山就更无知道的可能了。   师生二人后来又下了几局盲棋,但都下到两百多手便不了了之。盲棋令人上瘾却又极耗心神,裴渠偏是个颇有节制的人,便不许她再提下棋的事。   这一路抛却棋局厮杀部分,都还过得比较愉快。临分别前,南山道:“老师明日便要去万年县做事了?”   “是。”   “县廨琐务繁重,老师恐怕要忙得脱不开身。明日起,学生也得继续四处替娘子们说亲,恐怕要忙很久才能与老师再见面了。”她深深一伏:“老师多保重!”   裴渠稳稳坐着,搭在膝上的手轻轻抬了抬,又悄无声息地放了下去:“恩,保重。”   徒儿啊,你大概不知道为师也要与你一样,得在万年县四处跑罢?   老师如今不怎么认路,你给人说亲时顺便带一带? ☆、【一七】毒眼妇 南山纵然感官超群,但也没有听心的本事。因此她并不知面前这位表里不一界的楷模心里在嘀咕些什么,她只抬首看了他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背上包袱下了车,径直往坊里去了。   裴渠看她背影渐远,最终消失在视线里,这才放下了车窗帘子。   石庆在外头问:“七郎直接回府吗?”   “去妙文那。”   此时距闭坊还有一阵子,裴渠正是要去徐妙文那还银鱼袋。   而此时徐妙文却正在家中伺候贵客,端着一张“我是正直良臣”的脸,小心翼翼给上远煮茶。   山亭中撩了一面帘子,凉风徐徐,伴着一院子的蔷薇香气扑面而来。日头缓缓西沉,这凉风中有些暑气消尽的意味,实在不像是入夏时分该有的天气。   上远端了一碗茶,却也只抿了一口就又放下,很是惬意地倚案看水中倒影。   徐妙文并不能完全揣透她的来意,上远像个无所事事的幽灵,无处不往。偏偏京兆之地,又没有她想去不能去的地方——将朝臣们的庭院当自己的花园,想来就来,想走便走,不用打招呼,也不必铺张接待,有时候就到山亭坐坐,喝喝茶,听听琵琶,甚至睡个午觉。   公主爱好独特,实在是教人称奇。   关键是她那位笑面虎皇叔却一直这样纵着她,对她“扰群臣宅邸清净”一事,从不干预。哪怕御史台那边接了无数投诉,也都替她压着。   于是上远肆无忌惮地像个鬼魂一样游走于京兆各个府邸,今日恰好轮到倒霉的徐妙文遇上。   徐妙文只说了三句话,上远便让他闭了嘴。身为一个话唠,徐妙文坐在她对面已是被憋死,偏偏还要一本正经跪坐着,实在教人气闷。   他已是暗中翻了无数个白眼,谁料上远忽然偏回头瞧了他一眼:“少卿似乎有意见?”   上远眼睛很毒,徐妙文的白眼翻得再快也逃不过她的敏锐捕捉。   徐妙文摇摇头,抬手扒拉眼皮:“下官眼里进了只虫子。”   上远当然知道他在胡扯,却也不戳穿他,言声缓缓道:“少卿声称抱恙,已是多日不去衙门,我看你身体很好啊。”   徐妙文是见过大世面的,自不会因为这一句话便慌了神,他面不改色继续撒谎:“下官前两日确有不适,今日已是大好,明日便可去衙门了,劳殿下关心。”   上远不落痕迹地笑了一下。   若徐妙文是蛇妖,那上远很可能是一只老不死的鹰。   上远唇角的弧度还未平,徐妙文还没来得及庆幸,裴渠却是非常不配合地前来拆台了。   徐妙文一听是裴渠来了吓得差点没跳起来,他暗中与小厮几番做手势,可愚笨的小厮只会蹙成八字眉来表示自己差劲的理解力。   徐妙文放弃了和他沟通,只好眼睁睁看着裴渠往山亭这边走来。   裴渠走近了才辨出上远,进了山亭,他不慌不忙行了个礼,只觉衣角忽被人一拽,徐妙文正斜仰着头跟他挤眼睛,似乎叫他不要说鱼袋一事。   裴渠也不想拆老友的台,可怎么办呢,鱼袋系绳都……   “如今八品的县尉也有鱼袋了?”上远毫无波澜的眸子盯住裴渠袖中露出来的一点绳头。   徐妙文又翻了个白眼,心想完了,毒眼妇人真是惹不起啊。   没想到裴渠却淡定地撒谎:“鱼袋?下官一直未有过鱼袋。”他看了一下袖口:“殿下恐怕误会了。”   他说着将另一只手伸进袖中,的确是取出来一只银鱼袋子,可一捏却是空瘪的。没有鱼符的鱼袋算什么鱼袋嘛!   上远万万没想到,裴渠一出去九年,手竟练得这么快。她笃定裴渠是在片刻之间取走了袋中鱼符,但又不能揭穿,只好低头喝了一口茶。   茶中滋味万千,送入山亭的风似乎急了一些。   裴渠在徐妙文旁边坐下,只听得上远问:“我听执事娘子说,小十九前几日带裴君到白马寺,是为了相看崔娘子,但好似又没甚结果,那日席间我可给足了裴君机会,不知茶山结社之中,有无裴君相看得上的娘子?”   裴渠当然不会蠢到正面答她,却说:“下官不知殿下良苦用心,一直忙着藏钩,实在是辜负了殿下一片好意。”   上远淡淡笑了,忙于藏钩?若真是热衷游戏,又怎会次次都猜钩子在南山手中?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或许怀疑南山是那人耳目?   “将来还有机会再见,裴君不必觉得辜负。茶山结社的娘子里,你挑哪一个都好,除了小十九。”上远言辞十分刻意,她低头轻轻转了一下茶碗,抬起头微笑:“人各有耦,色类须同。”   官民不婚,良贱不婚,正是户婚一百九十一条。   上远既然提了律条,徐妙文自然不服,但他实在没有反驳上远的底气,便也只能腹诽一二句。   上远用手碾了一些饼皮屑,偏头撒进水里,看了一会儿,懒懒起身:“有劳少卿招待,不必送了。”   此时不远处的内侍已迈着飞快的小步子走了来,躬身引上远离开。   待她走了,徐妙文往席子上一坐,揪过裴渠就在他身上乱扒拉:“我的鱼符呢?鱼符呢?”   “丢了。”   “你要死啊!”徐妙文急得像个疯子,边找边嚷:“你要真弄丢了我就拉着你跳曲江,反正我会水,先弄死你。”   裴渠受了威胁,自另一只袖袋里摸出鱼符递给他,徐妙文这才松了一口气,捧着他那鱼符心疼地吹吹气,怪道:“都被你弄脏了!”   旁边的小炉上,壶中水还在一遍遍地沸着,汩汩声不绝于耳。裴渠看一眼矮几上的茶具,面色淡淡:“她为何会来?”   徐妙文将鱼符重新装回鱼袋,盘了腿随心所欲地坐着,哼了一声:“忘了与你说,这九年间毒眼妇养了个特别的爱好——放着芙蓉园和曲江池不去,专逛别人家的庭院,想去哪家便去哪家,随心所欲非常讨厌。哦,也去过你家。”他摸下巴想了想:“你若将你家庭院也弄成与洛阳的宅子一样,全种满菜,恐怕她就不想去了。”   “那我也不用想回家了。”毫无疑问,挚爱裴宅庭院的继母会杀了他。   徐妙文想起他那继母,幸灾乐祸连笑三声,帅气地趴倒在小案上:“听说你与你那徒儿同乘一辆马车连夜赶路,那是一起过了好几夜咯?要娶她呢……也不是不可以。”   徐妙文脑袋搁在案上,平视前方,微微眯了眼接着道:“首先做妾完全没有问题,至于做妻,也不是不可以,你不用听毒眼妇胡说。户婚我背得比她熟多了,其中具体要如何操作我也比她专业,那丫头祖父曾是流外官,虽然爹不争气,但她如今也吃着皇粮,说起来也是给朝廷做事。身份不贱,半官家身,就是门第上差了些,不过你父亲与你继母是不会在意这些的。”他顿了顿:“怎么样?”   “不怎么样。”裴渠面无表情地拿过茶盅,倒茶喝了一口。他在意的不是官民身份,而是上远为何要将南山额外拎出来讲。   让他继续特别注意并怀疑南山?抑或她上次看出了他对南山的不同寻常,所以想看看自己在怀疑南山的基础上,接下来会如何对待她?   上远的心思一向难猜,就如她今日到徐府来,看着好像是闲坐,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不要以为只有那人看着你们,你们的一举一动,也都在我的掌控之内。   这似乎是一场悄无声息摆不上台面的角力,又如这山亭内不断涌入的风,令人静息不下来。   ——*——*——*——*——   即便外面风不止,裴渠却还是得如期前往万年县县廨。   一大清早,天还没来得及热起来,裴渠已是到了县廨。一身青色官服穿在身上,是十分地清爽好看,衬得这皮相似乎更年轻。裴光本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屑来——长得好看也没甚么用!一个月之后让你晒成黑炭!   他刚哼完,便听得一声:“裴明府,某来送粽子啦!”   上次裴光本对南山送来的甜粽子不大满意,遂预约了咸粽子。这会儿听得这声音,心道果真是好孩子,太守信了!   虽然端午已经过了……   他高兴之余挥挥手将裴渠给打发了:“快从后边滚出去。”   裴渠依言照做,自县廨后门出去之后,拐个弯便进了巷子。   而南山此时将咸粽子送去裴光本公房,被他夸赞了一番,便找借口出去了。   事实上她与赤县乃至京兆府来往均是密切,并非局限于万年县。她很会做人,也能最大限度地用官府的资源达成目的,偏偏还让旁人觉得她人小天真无害,实在是误导界的翘楚。   她今天要跑的地方很多,时间有限容不得浪费,可刚出了县廨大门,一拐弯,便瞧见裴渠悠悠走来。   这位表里不一的老师看她一眼,说了声:“巧。”? ☆、【一八】南山 老师抛弃脸面演了一出巧遇,结果徒弟很不配合地拆了台。南山瞅瞅巷子拐角,再看着他,实诚地说:“不巧罢。”   老师一张薄面皮被负心的学生撕成一片片,却仍旧镇定,道:“为师找你有事,你过来。”   此时南山距离他有好几步远,她不着急过去,倒问:“听裴明府说老师这月须得将万年县巡上一遍,难道是不认得路特意在这里等学生?”   学生的确是个人精,将话说得这般赤.裸直接,都让人不知怎么回。好在裴渠的面皮早被撕得所剩无几,于是更加直白地应了一声:“是。”   早说嘛,何必又是装偶遇,又是摆出一副“老师这里有好事,过来给你糖吃”的模样。   南山倒也爽快:“我今日要去好几户人家,在长兴永乐二坊,老师若无计划,与学生一道走便是了。”   得这般大方懂事的学生,老师一没说“好,我有马车可以代步”以实际行动来进行奖励,二没说“辛苦了麻烦了”这等虚伪的感谢辞令,而是说:“你走前面,为师会跟着的。”   南山于是越过他,走到前面去。要不是耳朵好可以听到身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她恐怕得时时刻刻回头看,或得在腰间拴根绳子拖着老师,免得老师跟丢了都不知道。   越走日头越毒,行至长兴坊,日光能晒得人脸烧起来。南山好本事,将小包袱顶在头上挡日光,居然也健步如飞。走了一段已是过了灵感寺,她停下步子往后一瞧,咦?人呢?   她定睛一瞧,这才见裴渠慢悠悠地自寺门口晃悠出来,手里竟是拿了一片瓜。南山方才走得太专注,以至于根本没察觉到他是何时去弄了瓜。她这会儿渴极了,见到烈日底下拿着瓜的老师,简直觉得他通体发光,仿若寺中刚刚跑出来一个佛祖。   裴渠利用职务之便抢了辖区内的一片瓜,自己没吃一口,全给了徒弟,以示犒赏。紧接着又说:“你只顾着自己走,全然将为师忘在后面,如此行事是不是不大妥当?”   南山低头啃瓜,听得这话,将最后两口啃完,很是自然地接过裴渠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和手这才发现帕子是上回雨天她借给他用的,她刚要将帕子往兜里揣,却又被裴渠拿了回去。   南山心里咯噔了一下,眨了眨眼回他方才的话:“老师难道要我边走边介绍这坊中门户?”   没给裴渠回答的时间,南山立刻接着说了下去:“每门每户都介绍,一整天连个长兴坊恐也走不完,倒不如我回去将坊内布局画给老师,老师现下只用去坊角武侯铺点个印就是了。”   裴光本为有效监督裴渠巡街,让他巡完一坊便去坊角的武侯铺去点个印,算作考核。   南山这办法无疑是最好的,学生是记忆超群界的高手,老师亦是,这样一配合,简直太省事。裴渠自然也知道这办法好,但对于学生只顾着往前冲,对他丝毫不理睬一事,他又觉得不高兴。   于是他点头接受了这提议的同时,又与南山说:“遇到门朝街边开的,你总得与我说一说。九年时间变迁太多,为师甫回朝,许多人事都不大清楚了。”   他说的楚楚可怜,南山遂豪迈地答应了。   达官显贵才有将门对着街边开的资格,小门小户是不行的。裴渠要了解的自然不是平民百姓,而是这些官宦皇亲。   南山顿悟他的目的,于是像模像样地与他说道起来。   她简直像一只吃了无数事情的妖怪,源源不断地可以吐出东西来,谁也不知道那颗小脑袋里到底存了多少东西。   譬如路过秘书省刘少监家时,她将刘少监现下境况及一些往来与裴渠说完,裴渠说:“刘少监似乎很节俭。”因为宅子看着实在寒酸。   她便说:“冬日里赶早朝,路上冷得要命,刘少监嫌手炉太贵又铺张,出门前一点东西也不吃,到前边那个铺子买一块蒸饼,用袖袍垫着暖手,暖得差不多了然后吃掉,一丝一毫都不浪费。他还将这诀窍告知秘书省同僚,声称既可暖手又可暖胃,美不可言美不可言。实在不知省钱省到如此境地,那乐趣是从哪里来的……”   裴渠说:“我走时秘书省全是病老头子,不知眼下如何。”   南山则说:“好多了好多了,刘少监就十分康健!”   行至李将军府,那府邸则是建得分外铺张,可见其主也是有钱有势。裴渠道:“我记得李将军在大安坊有座园林,不知现在可易主了?”   “倒没有易主,只是因那林子中翠竹茂盛又有些闹鬼,京兆便传闻其中藏了李将军的秘密卫队,这事传到圣人耳中,李将军连夜便令人拔光了竹子以示清白。如今那园林已是没甚看头了。”   裴渠没有再接话,南山领着他继续往前走,至一处园林前:“九年前这里曾是马相公的园林,后来马相公领着家小还乡去了,这园林便献给了圣人。”   “我记得马相公似还未到致仕的年纪。”   “那年这园子里有株杏树结出的杏子大的出奇,圣人知道后只说了一句‘能结出这般大杏子有违常理,太怪异’,马相公便匆匆将园林献了上去,不久之后便辞官回去了。”   “圣人似乎无所不知。”   知道京兆坊间传闻也就算了,连人家园子里长了大一点的杏子也知道,这天下还有什么是他不知的呢?李将军马相公也都是历经风雨的肱骨之臣,却一个个都成了惊弓之鸟,可见这些年罗织不绝给朝臣带来的恐惧有多深。   南山言简意赅,应道:“是。”   “你似乎也无所不知。”   说话间神情一直很轻松的南山这时毫不避讳地盯住了裴渠的眼睛。裴渠面上神色淡淡,仿佛方才那一句话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深意。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以南山一句“学生也就这点本事”收了尾。   南山原本还算高昂的兴致跌下去不少,她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到一处宅院门口停住步子,忽然转过身来,有些硬邦邦地开口:“某要替安邑的宋娘子说亲,郎君若不愿等,可去武侯铺点了印就回去。”   她转过身向门房递了帖子,已是全然不管身后的裴渠。称呼态度也仿佛回到了初见时,甚至更生疏。   裴渠自然领悟她的意思,遂站在门外等,直到她出来。   之后一路,南山一句废话也不说,就连介绍门户也十分公事公办。在长兴坊内又去了两户人家,已到了下午。辗转去了隔壁永乐坊,她到孙娘子家说了提亲事宜,随后出来时,见裴渠站在偏门外面正候着自己。   “你今日还有地方要去吗?”   “长孙娘子家。”她这会儿心情好了一些,手里拿了一块冰,小包袱挂在腕上。裴渠上前不容分说地解了她的包袱,随后又系好替她拎着,说:“走罢。”   南山低头吃了一口冰,裴渠偏头看她一眼:“哪里得来的?”   “孙大娘给的,她家存了冰。”   炎炎夏日里,冰是稀罕物,非富贵人家没有的。南山显然很珍惜这块冰,吃得很是小心翼翼。这冰冷得令人舌头发麻,好像隐约能吃出一星半点的甜味来。   “有味道吗?”   南山不假思索:“甜。”      裴渠竟幽幽叹息:“冰不是这般吃的。”   南山继续往前走,没有说话。   裴渠今日领教了她的不高兴,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   南山忽掰了半块冰递了过去,裴渠愣了一愣,终是接过。   南山在王舍人家的破宅子前坐下来。王舍人是个穷干净的,门楣虽破,却连一点灰也没有。日头已沉了一些,距离闭坊还有一个半时辰。长孙娘子家就在不远处,她不必着急,遂坐下来慢腾腾地吃冰。   裴渠学着她的样子低头吃了一口冰,但实在体悟不到其中奥义,便任由它在手中慢慢融化。   街边槐柳成荫,天边送来了凉风,裴渠问她:“为何叫南山这个名字?”   长安城前直南山,后枕龙首原。有关龙首原,传闻是一条黑龙自南山而出,饮渭水,所行踪迹便为龙首原。因地势风水诸因,连帝王长住的宫殿亦高踞在龙首原上,可俯瞰整个长安。   南姓并非十分稀奇之事,但以山名,却很难得。   南山吃完手里的冰,意犹未尽地深吸一口气,抬首望了一眼已经偏斜的日头,眯了眯眼道:“我小名不是这个,山是我自己取的名。”   如徐妙文所说,她及笄之前,可怜的双亲便已不在,若不依附亲戚,自己取个大名出来混事也无可厚非。   “那为何用‘山’字?”   南山侧过身,对着他夸张地耸起了肩头:“像不像?”   她这个解释简直无理,裴渠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已是起身打算往长孙娘子家去了。   可她才刚站起来,便听得西边传来了不小的动静。她眯眼远眺,只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行来,似还押解着许多人。   裴渠亦跟着站起来,只见那队人马越来越近,行至三四丈远时,这才辨清是衙门抓了人,而骑在马上的那位,正是他裴家四郎,侍御史裴良春。   裴良春的马越来越近,南山这时候小声说了一句:“长孙家出事了。”   裴渠静默无言,裴良春已是瞧见了他,但转瞬却又将目光移至他身边的南山身上。   而这一眼里,仿佛藏了刀。 ☆、【一九】黑心肠 裴良春虽然见到熟人,却未勒马停下,而是头也不回地领着刑部一众爪牙,押解着疑犯扬长而去。   马蹄声哒哒哒远去,南山回过神来道:“方才那位是侍御史裴四郎罢?”   裴渠归国后并未见过裴良春,他与裴良春虽是亲兄弟,如今却已隔了万水千山。他一归国便去了洛阳,而裴良春也早已另立门户,在平康坊储相公府旁边置了一座宅子,养了他“抢来”的娇妻,很少再回家。   说是“抢来”,其实也不为过。裴良春妻子韦氏原本是段郎中的正牌夫人,三年前段郎中因祸事入狱,眼看着熬不出去,无奈之下便写了放妻书。那厢放妻书一到,这边裴良春便张罗着将韦氏娶回了家。   正因为此,便总有人讲段郎中是被构陷入狱,罪名均是捏造,连放妻书都是裴良春逼着他所写。   裴良春为得人妇不择手段一说,当时传得纷纷扬扬,也正是因为此,裴良春很自觉地搬离了家,在平安坊置了一座宅子,生活至今。   裴良春任侍御史一职已有三年,负责纠举百僚、推鞠狱讼,不过从六品下,却举足轻重。当下任官,不能单看品秩高低,侍御史品秩虽不高,却是极清贵难得的职位。而之所以清贵,则是因御史侍奉皇帝,乃圣人耳目,接近权力核心,很能说得上话。   裴良春是出了名的黑御史,铁面无私冷血无情,承袭了他几位上官的优良脾性。到了何种程度呢?哪怕身为中书相公的父亲裴晋安有过失,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弹劾揭发,更不用说是裴渠这种无足轻重的弟弟。   倘若裴渠哪天犯了错,恐怕第一个将他揪到御史台的就是裴良春。   也正因为裴良春的得势,家中所有人对他的态度却还是格外的好——不要得罪风头正盛的御史,他们吃人不眨眼。   裴良春所行之处,似乎总让人觉得有些冷飕飕。   南山打了个寒颤,轻推了推裴渠:“老师在想什么?”裴渠已是走神很久,半天没回应。   他应了一声,只说:“我这位阿兄如今看起来威风凛凛。”   “裴御史乃曹中丞学生,顺老师玉带一路至青云并非难事。”南山说的正是三年前曹中丞自辟御史,将他这位得意门生从秘书省拎上来一事。   所谓自辟,是由御史长官选任御史,再以圣人名义下敕除授的制度。   本来六品以下官员选任都是吏部的事,但也因御史职位特殊,所以另外对待。   裴良春长了个好脑子,又认了个好老师,再加上与生俱来的一副黑心肠,将来官途通达显贵,也是可以预见的事。   师生二人正各揣心思议论裴良春时,忽有一匹马折了回来,骑在马上的并非裴良春,而是他的一名爪牙。那爪牙姿态倨傲,也不下马,居高临下转述裴良春的意思:“裴御史有事转告二位。”   裴渠道:“请说。”   爪牙道:“裴御史请裴少府今日早些回府。”他说着又看向南山。   南山亦学裴渠道:“请说。”   爪牙道:“裴御史请南媒官今日过府一趟。”   裴良春这邀请听着有些像鸿门宴,令受邀者内心颇有些不安。南山偏头看一眼裴渠,无疑是在寻求帮助:“老师?”   没想到老师却与爪牙说:“知道了。”   爪牙得了回应便勒转马头,迅速飞奔而去。   “老师竟就这样答应了?”   “我如今本就住在府中,早晚都要回去,为何不能答应?”无良老师拎着她的包袱就转了个方向:“你未来得及拒绝是自己的事,为师没有替你做决定。”   凶暴无理,好像在报复她方才的冷脸。   南山自知没怎么占理,连忙追上裴渠的步子:“老师,请将包袱还给我。”   ——*——*——*——*——   长孙家出了事,自然说不了亲,今日的计划也提前结束。南山跟着一言不发的裴渠到崇义坊,闭坊的鼓声刚刚敲响。   崇义坊乃朱雀门街东第一街街东自北向南第二坊,达官显贵多居于此。裴晋安如今官至中书令,紫袍玉带加身,相公级人物,所居宅院占地十二亩,园池亭台一应俱有,不大不小正合身份。   府门对街而开,映入眼帘的先是门屏,其次才是朱红大门,进了大门则是外舍,供外客吃茶小憩,再往里方是中门,中门内见庭院,穿过庭院方至中堂,是正儿八经的大户人家格局。   南山虽与裴渠一起,却也不能直接登堂入室。沾了老师的光,她不必在外舍苦等,而是进了庭院,在东厅等候,有人伺候吃茶。   裴渠并没有与她一道进东厅等候,将她送至此地便先行走了。   南山奔走了一整日,这时肚子早已空空。下人送上新鲜菓子,她从木格子里取了一只,神思竟有些恍惚,好半天才回过神,将软糯菓子塞进嘴里,努力地咀嚼吞咽,脸上竟现出一丝痛苦之色,仿佛是尖锐的碎冰渣从脆弱狭窄喉道中拥挤穿过。   她脸色顿时变得极差,旁边很会看眼色的侍女连忙递上热茶。南山接过来饮了好几口,稍稍缓过来,这才仔细端详起厅内陈设。   内墙上绘着骏马图,历经好些年却似乎还是原样子;厅中摆着六扇木骨连地屏风,纸面上画有云鹤山水等等,好像是新换的;茵褥铺地,很是干净,冬日想必也很暖和。   南山看得正出神,却闻得门被敲响,另有一侍女进来躬身说道:“相公请南媒官上堂坐。”   南山立即起身整了整衣服,她甚至觉得自己看起来有些潦倒。   她从很多年前就一直这样潦倒了,早该习惯才是。于是她收起所有心思,随同侍女去往中堂。   堂中亦是茵褥铺地,陈设均是恰到好处。但她没法看得太细,只因堂中坐的是……   咦?她居然见到了本朝太师袁师德!   袁师德乃裴晋安老师,一生侍奉了三代皇帝,出为将,入为相,为人宽厚十分清正,从未教人抓过任何把柄。但南山却以为,袁师德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老人精。   此时,老人精正坐在裴相公府中堂的首席上,次席坐着裴晋安,再次则是裴渠。而裴渠对面的几案必是留给裴良春的。   天光虽已黯下来,府内却火把灯笼均点了起来,而堂间则更是敞亮。南山进了堂内,伸平手躬身行完礼,这才不卑不亢地在末席坐下,略有些忐忑地等候下文。   恰在这时,走廊里忽响起脚步声。南山细细一听,猜到来者是谁。果然,侍女将门打开,正是裴良春迈入堂中。   他一身官袍还未及换,可见回来得很是匆促。   裴良春给袁太师及父亲行了礼,在几案后甫坐下,便听得父亲问道:“方从衙门回来?”   “正是。”裴良春应了一声,又说:“先前在永乐坊遇见七郎与南媒官,愚便私作主张将南媒官请了过来。七郎婚事迟迟定不下来,恐怕也不能再拖了。”   他所作所为合情合理,甚至还冠上了“为七弟着想”的帽子。   可裴良春哪里像是做好事的人?不说南山,就连裴渠也不大信他。   但人已到了,又能如何?裴良春看一眼南山,问道:“听闻这月初南媒官为七郎婚事特意跑了一趟洛阳,不知可有结果?”   “回裴御史的话——”   南山甫开口,却被一旁的裴渠给打断了:“没有结果。”   各个几案之间都隔了距离,南山略侧头看了一眼裴渠,只模糊见他神情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兄弟二人之间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思,袁太师在这当口发话:“婚姻乃人生要事,不宜急于求成。”他万分和蔼地看向裴渠:“云起呐,不用着急,该来的总会来。”   老人精虽没有明摆着让裴良春不要管弟弟闲事,但一句话便表明了立场。   可他立刻又对裴良春道:“你七弟年纪小不懂你一片苦心,说话是生硬了些,你也勿往心里去。”   转而又对南山道:“配婚令之下,官媒衙门也是终日奔走忙碌,实在辛苦,还望排除万难,尽心尽力才是。”   “喏。”南山低着头应了一声,心里已勾画出一个奸猾模样的老人精,面上却是如常。   袁太师说完这句,裴晋安又紧接着发话,迅速转移了话题:“今日御史台拘了长孙侍郎?”   裴良春应道:“长孙济收受贿赂、养术士占星,其余罪状还待审讯。”   袁太师捏住一小撮胡子,缓缓应了一声,又看向裴渠:“云起,你如何看?”   本该对朝中事务一无所知的裴渠此时心中却另有盘算。长孙济被拘,想必不会只是因为收受贿赂、养术士占星这些罪状。这些只是表象,真正的原因恐怕——   南山这时候脑海里跳出“国玺”二字来,但立刻又被她压了下去。   渴极了的她悄无声息地拿起案上玉杯偷偷抿了一口酪浆,听得裴渠回道:“晚辈不知。”   好聪明的郎君啊,南山将那口凉凉酪浆咽了下去,紧接着又腹诽了一句——真是好聪明又好狡猾好虚伪的郎君啊。   “他不清楚也属正常。”裴晋安为小儿子说了话,又遥遥瞥了一眼已经开始偷吃的南山,说:“用饭罢。”   于是南山正大光明喝起酪浆来,可她一盏还未喝完,斜对面的裴良春却颇没分寸地开口说:“南媒官与某认识的某个人极像,她亦曾在南媒官坐的位置用过饭。”他说着看向首席次席上的两个老头子:“太师与父亲可也是这样觉得?” ☆、第20章 【二零】柑橘   裴良春小瞧了首席次席上的两只老人精。   袁太师一脸迷茫,看向学生:“谁?我如何不知道?”   裴晋安亦是一脸糊涂:“学生亦不大清楚。”   然后两人齐齐看向裴良春。   裴良春看着南山道:“朝歌啊,南媒官很像朝歌不是吗?”   南山将手中器皿慢慢转了一圈,裴渠则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酒。   袁太师道:“朝歌是哪个?”   裴晋安蹙眉想了一想,回老师道:“朝歌是……”他一向记忆力过人,这会儿看起来像脑子被捶坏了,费力想了很久却还是没给出结果:“学生只略有个印象,真是年纪大了,许多事记不得。”   裴良春万没有想到两只老人精会揣着明白当糊涂,索性挑白了说:“朝歌九年前在府里住了一月有余,父亲竟不记得了吗?”   裴晋安作苦思状,忽抬了头恍然道:“朝歌,啊,那个孩子。”他于是同袁太师解释道:“不知老师可还记得那年云起带回来的一个小女娃子,瘦巴巴的,不过七八岁,好像是爹娘在灾荒中死了,无依无靠。老师有次到府上来还见过她呢。”    袁太师眯起眼睛来,仿佛在慢慢回忆:“九年前,对,似乎是有那样一个孩子,不知是不是哑巴,一句话也不会说,长得也是眉清目秀,若能活到现在,大约与南 媒官也是差不多模样,只是——”袁太师看着用左手拿筷的南山:“那娃子与南媒官又不同,不是左撇子,且命好像也十分薄啊。”   “的确福太浅,最后还是早早丢了命。”   一师一徒彼此附和,竟将事情转了个调,一下子伤起往事来了。   裴良春要的可不是这个,他不肯就此作罢,遂说:“当年朝歌离府后的确是失了踪迹,但却未见尸身,父亲如何能笃定朝歌死了呢?指不定换了个身份,在这城中活得好好的呢。”   袁太师仍旧和眉善目,听得裴良春这般纠缠不放,心里也要恼火:小兔崽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朝歌是早就该死的人,这会儿拿到台面上来说说说真是没完没了,御史当多了当真会烂掉心眼!   裴晋安当然知道老师已经很不爽了,赶紧拦住儿子:“人世险恶,不过一个小女娃子,离开这里无亲无故,如何有本事改头换脸活?”他不容反驳地下了结论:“朝歌已是死了,这事勿要再提。”   裴良春应道:“愚唐突了,望太师与父亲不要责怪。”他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看向南山:“某不过是见了南媒官忆起往事,有冒昧之处也请南媒官勿往心里去。”   他这姿态,已算是十分的好脾气。南山简直要受宠若惊了,能让心狠手辣的侍御史说出这般客气的话来,还真是沾了太师和中书相公的光。   她说“哪里哪里”,随后又睨了一眼正在饮酒的裴渠。   这位老师从头到尾都置身事外,一言未发,好像这件事与他毫无干系。   吃完这一顿,屋外已是黑透,坊门早就关了。但袁太师不可能在相公府留宿,闭坊对他也无甚影响,他只需凭着一只金鱼袋便可横行京师。   至于南山……   就只能傻愣愣地站在廊下,等着被“处理”。   全家人送完太师离开,这才想起南山。裴家人给她的安排是——一间正儿八经的客舍,到底是留她住下了。南山以前也常宿在外边,但都会提前与凤娘说。今日事出突然,凤娘未得信,这会儿见南山还不回去,恐是要担心。   她心有挂碍,却又不能去跟裴相公说“请用您的鱼袋送我回去吧”,自然没有太多好情绪。   侍女领她去客屋休息,途中竟遥遥看见裴良春与裴渠在山亭谈话。裴渠坐得脊背挺直,南山觉得那模样好像才是她所知道的裴君该有的姿态。   她脚步未停,也只是多看了一两眼,便去了西舍。   洗漱完毕,南山没甚睡意,遂在屋外走廊里靠柱子坐下。她不知不觉走了神,不过小半个时辰,却似乎做了个春秋大梦,醒后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她略略回神,下意识一偏头,却看到了站在斜后方的裴渠。   大概是神志还未全醒,她没有急着站起来,反倒是又转回头,看着庭院发呆。   裴渠走到柱子另一旁坐下来,南山抬手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脸,好像是要将自己揉醒。她看着渐渐丰满起来的月亮道:“老师九年前还住在这府里罢?”   “是。”   “所以朝歌住在这府上时,老师还在。”   “是。”   “老师认识朝歌。”   “是。”   “那她后来又为何离开这府了呢?”   南山偏过头,却只能看到一根粗壮的柱子,和裴渠搁在膝盖上的一只手,偏偏看不见他的脸,自然难窥他的神色。   裴渠隔着柱子缓缓回她:“我送走了她。”   “恩?”   “那年我要出远门,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所以就将她送走了。”   “老师。”   南山忽然郑重其事地喊了他一声,裴渠如死水的心忽地猛跳了一下。   “老师太狠心啦,救回来又丢出去,很让人伤心的。”南山说着停顿了一下,“所以,只是这样吗?”   “是这样。”   “老师不知道她现在的下落吗?”   “不知道。”   南山弯腰坐着,单手支颐,又道:“不探听一下吗?”   裴渠藏在暗处的脸上现出一丝痛苦之色:“那时我想,她隐姓埋名地活下去应是最好,没有消息大概是最好的消息。”   “可是收到了坏消息?”   “是。”   “什么样的消息呢?”    “被托付的那个人后来写信给我,说与她走散了。那时我已离家很远,好像一辈子也回不来,更没有办法折回长安。后来我时常想,既然京师容不下她,我可以悄 悄带她走的。”他声音温和悲伤得像一条平缓得不能再平缓的河,看不到波澜,却安静得无望。他又说:“回来后我也试着寻过她,一度我甚至以为你便是当年那个 孩子。”   南山换了一只手支撑下巴,很诧异地反问:“我?”   “我并不清楚为何会这样想,因你们并不像。那孩子话少得可怜,而你滔滔不绝;那孩子是个右利手,而你是左撇子;那孩子吃东西极慢,而你……”他及时打住,“若非要找相似之处,可能只有一条,你们都是过目不忘。”   南山双手撑起下巴,若有所思地问他:“所以老师没有像对待其他媒官那般对我,甚至收我做学生,也是这个缘由?”   “只是一方面。”裴渠似乎十分坦诚,“更重要的原因是,我需要你。”   听着肉麻兮兮却是真话。于裴渠而言,如今处在这朝堂中无疑等于置身黑暗幽谷,什么也看不清楚。而南山则是举着明亮火把出现在他世界里的一盏引路灯,能伸手拨开迷雾,领他前行。   他的确是需要她的。虽然或许也能有其他选择与办法,但南山是条捷径。   南山并不介意被利用,她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又问裴渠:“那在老师眼里我是什么呢?以及,我又能从老师这里得到什么?”   她给茶山结社的娘子们当杂工,都能获得好米好布;给老师做跑腿,做引路灯,自然也是要求个好处的。   裴渠逐一回道:“你是我学生,你想要什么?”   南山认真严肃了思考了一会儿:“我要吃橘子,挂在树上的新鲜甜橘子。”   “不难。贡橘子的州多达二十四个,为师可以带你去别的地方摘柑橘吃。”   “我哪里也不想去。”   “长安没有柑橘树,即便长出来也不好吃。”   “我哪里也不想去。”   她言语间已显出固执,裴渠领教过她的不高兴,遂不再逆她的毛刮,怕她再生气,只说:“好,为师记住了。”   他这样干脆地答应下来,南山不知说什么好。气氛陡然沉入谷底,两个人都要被这沉沉黑幕给压塌了一样。她对着弯月张了张口,最后百无聊赖地闭上嘴,站起来说:“我去睡了,老师也早些歇息。”   “你等一等。”裴渠却在这时忽叫住她。   “恩?”南山仍是隔着柱子往另一边看,这回她完整看到了他的一双脚。   “我阿兄今日既然怀疑了你,便不会轻易放过。他的脾性我略知一二,你要当心。”   “我知道。”南山点点头,“谢老师提醒,明日见。”她说着便转过身打算回屋睡觉,可裴渠却在这时起了身。他以身体挡住了南山的去路,居高临下地看看她,语声温和地说:“张开嘴。”   南山竟当真鬼使神差地张开了嘴,他却以最快的速度塞了一小块吃食到她嘴里,神情也是极温和:“好吃吗?”   南山对他有七分的信任,她认为这不会是毒药就咀嚼咽了下去。她点点头:“好吃。”   “告诉我是什么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 裴君:我徒弟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人 南山:我老师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人 妙鲜包:别争了,你们都坏出水了,来决一死战吧,我赌小禽兽被大禽兽弄死欧耶 ☆、第21章 【二一】大雨   素来温和的裴君此时目光灼灼,像要将人看穿,南山竟被他看得有一丝发慌。比起慌乱,她心中此刻更多的竟是恐惧。她下意识地倒退,却被裴渠伸到她身后的手给拦住了。   她陡然回过神,对上裴渠视线,分外沉着地回说:“味道很好,就是这样。”   但显然裴渠并不打算这么轻易地放过她,他变了又变的眸光仿佛已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咄咄逼问:“是甜是咸,是酸是辣?能分辨出来吗?”   这无疑给了南山巨大的压力,她心里念叨着撑住撑住,不要被恶势力压倒,可袖下的手有些握不住。她皱了一下眉,问:“老师想说什么呢?”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他声音一如既往,却暗藏了居高临下的压力,让南山浑身不自在。   双方的对峙持续了很长时间,南山扭过头:“我又不是老师肚腹中的虫子,猜不出老师要说什么。”   她显然已十分不高兴,但裴渠觉得没有比这再好的机会了,他心平气和地宣布了他的推断:“你吃不出味道。”   南山将头扭回来盯着他。   “初三在白马寺外的酒楼,那盏凉饮里掺了酒,你未能喝出来。”他不急不忙:“初四在洛阳宅中,我给你喝的杏酪粥没有放糖,你却说很甜。你吃东西很快,是因为吃不出味道所以想要潦草解决。为什么说谎?”   南山被他说得胸膛一起一伏的,好像在压着气,但她却又能很快平息自己,眼都不眨一下,盯着裴渠双眸反问道:“吃不出味道是很光荣的事吗?”   “不是。”   “既然不是光荣的事,又为何要对旁人坦白?只我自己知道不可以吗?”她有理有据:“生病也好,吃不出味道也罢,皆是学生的私隐,不想让旁人知道,难道有错吗?”   “没有错。”   “那就到此为止罢。”她强撑着一口气就快要萎塌下去,垂下头放低了声音:“学生要去睡觉了。”   可怜模样毕现,是十分有技巧的示弱,但这示弱中,却暗藏了十足的伤心。   裴渠缓缓抬起手,下意识地想要安慰她。那指尖都快要碰到她后脑勺,南山却忽然抬了头。裴渠一点一点收回手,缓缓道:“为师明白你不愿让旁人知道,但这并非小疾,若能治愈,也不必讳疾忌医一直拖着。”他接着问:“何时开始吃不出味道了呢?”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南山似乎觉得自己还被困在某个春秋大梦里没有醒来。她安安静静站了一会儿,等所有的情绪都平复了下去,声音也变得格外平静:“不大记得了,生了一场病,之后便这样了。若算一算,也有好些年了罢。”   这心平气和中是无可奈何的妥协与接受。食之无味,丧失最基本的为人乐趣,是很容易自我厌弃、由此彻底废掉的。这些年她努力活着,时常感到厌倦无趣,饮食都成负累,很难高兴起来。但她得活着,得这样活下去。   可她活成了什么样子呢?现在这个模样,是她真正想要的吗?   南山垂头丧气,却又强打起精神与微笑,抬首望着裴渠。   她一双眼睛仿佛会说话,她一双眼睛里全是硬撑出来的希望,她张了张口,最终说出的是:“那么,老师若有认识的好大夫,请介绍我认识。”   她说完旋即转过了身,绕过裴渠回了屋。   她未亮灯,黑暗中她行动自如,迅速收拾完自己,在寝床上躺下。屋外是止不住的虫鸣声,等了许久,才听到裴渠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这一片不明朗的月夜里。    南山很少做梦,一旦做梦则是漫长拖沓得不得了。屋外晨光熹微,她从寝床上坐起来,抬手搓搓脸,嘴里依旧什么味道也没有。她梦见许多柑橘,一筐一筐地抬进 家里,她毫无节制地吃,剥得手上都是黏黏的橘子皮汁。那清香中带着甜甜的气味,以及柑橘肉入口时,比糖还要引人贪恋不止的美好甜味,构成了她整个梦境中最 令人难忘的部分。   梦里的她还很小,因为吃了太多的柑橘,被祖父教训,说的话也总是那一句:“这样要吃坏肚子的,诸事诸物再好,都要有节制,你要明白这个道理。”   祖父总会逮着一切机会教训她,现在想想,却只记得这一句了。   南山脑中闪过一刻的迷茫,可她立即爬下床,刚穿戴整齐,便听得外边侍女敲门。洗漱水与早饭都给她送了过来,她匆匆解决掉便往前边去。   这时辰,府里该出门的人早就走得差不多。裴晋安自是一早便去赶常参,裴良春也早早去了衙门,唯独闲人裴渠这会儿在主院的马厩里挑马。   长安城最大的坊南北长度接近两里,最小的坊南北长也有一里,万年县占去长安约一半地方,一个月内想要徒步巡完自然会十分辛苦,于是裴渠打算骑马。   因战马需求量大,寻常人家不会养马,但权臣例外。譬如袁太师林林总总被赏了几十次,家里马匹应是数不胜数。但袁太师颇有自知之明,将这些赏赐来的马及养下的小崽,均又拱手送给了朝廷,只留了极少自用。   养马太多会被疑有反叛动机,袁太师当然不会给自己凿建这样的坑往里跳。事实上他作为先帝手下重臣,被圣人疑心无数次,圣人恐怕也想要除掉他,可这位老家伙实在精怪,任凭圣人挖了无数陷阱,他是瞥也不瞥一眼,更别说掉进去了。   当今局势,非聪明人不能活。但聪明得也需有度,不然又会反误自己性命,实在是很难把握。    总之,马匹对于长安百姓来说,到底还是富贵人家的专属。寻常百姓要用马,也只能借或贷才行。有说贫困举子想去平康坊狎妓游乐,借了好马匹装作富家子弟打 肿脸充胖子的;也有只骑得起驴的流外官酸溜溜地哼哼说“骑马真是庸俗,不如骑驴,看起来虽然很穷但很是旷达呢”,都只能变相说明马匹尤其是好马的金贵。   裴府约有十几匹马,裴渠今日牵走了两匹。   他牵着马出了外院,在门口等南山,显然是要给她一匹马骑。他的理由也很简单,既然徒弟能帮忙巡坊,那自然也要给些好处奖励一下,譬如这匹高头大马。   何况昨晚他让徒弟那么不高兴,也该好好安慰她一番。   南山出来后见此情景,先是一愣,但看到老师将缰绳豪气地递到自己面前,立即反应过来:“给我骑的吗?”   “是。”   她贪心地问:“要还吗?”   “要。”   裴君不改小气本色,南山却还是道了谢。   时辰已不早,南山一跃上马,说:“老师赶紧走罢,太阳都有些毒了。”   徒弟这般积极,老师也只好连忙跟上。   南山在骑马这件事上,堪称熟手。就算平日里骑惯了驴,也不可能到这境地。裴渠在后边跟着,看她一如往常却又有些不一样的背影,差一点要走神。他又跟上一些:“你又要将为师甩在后面吗?慢些走不好吗?那是谁家的宅子?”   南山迅速瞥了一眼,回头道:“老师当真不知道吗?这正是裴御史家。”   连自家兄长的宅子在哪儿都不清楚,看来关系真是太一般了,但也情有可原。按照排行,裴渠往上有好几个兄长,抛开堂兄不说,只算自己家的便只有两个,一个是裴大郎,如今在益州任官;另一个便是四郎裴良春。   裴大郎与裴渠是一母所生,母亲是裴晋安正妻,故而算作嫡出。但裴良春却是妾室所出,与这两位兄弟之间,自然存了隔阂。   裴良春生母张氏长得极漂亮,也很得裴晋安的宠爱。那年裴晋安正妻去世,张氏顶上算是没人再压着,可转眼裴晋安就娶了个五姓女回来续弦,张氏又被这个年轻嚣张的五姓女压了一头,恐怕只有郁郁的份。   户婚规定,妾就是妾,妻就是妻,以妾为妻是颠倒冠履、紊乱礼经,有违律法。   于是张氏一辈子也只能做妾,再嚣张得宠也成不了主母。   她大约受制于这名分太多年,心也渐渐恶毒起来,连带着将她宝贝儿子,也教得黑心毒辣毫无人情味。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这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局限。   裴良春很明白这个道理,于是拼足了劲往上爬;南山也深谙此理,于是很辛苦地过了这些年。   ——*——*——*——*——   天气燥得四处生尘,仰头看看都是灰蒙蒙的,路两旁的榆树柳树一个个都无精打采,师生二人各自骑马巡了两天街,都被这日头烧枯了一般。   没想到临近傍晚时,与街鼓一同响起来的,竟是一阵轰隆隆的惊天雷声。   “要下雨啦!”坊内有总角小儿雀跃欢呼起来,裴渠勒住缰绳,喊住南山:“今日就到这儿罢,若半途下起雨来,你找地方躲一躲,别淋湿了生病。”   南山潦草应了一声,一夹马肚,便绝尘而去。   她住在长安城西的长安县,与东边的万年县比起来,显贵要少很多,但穷人倒是不少。好像也因为穷,没有高墙相隔,邻里反而处得融洽。   她甫进坊,便有人同她打招呼:“南媒官回来啦!哎呀这么大的雨,要淋坏啦,快回家换衣裳去!”   这时雨势越发大,南山淋得浑身湿透,却一丝恼意和焦躁也没有,她反倒想多淋一会儿哩。   马儿跑得飞快,快到家门口时,隔壁大娘闻声忽然冲了出来。   “南娘子!”那妇人一脸焦急地喊住她,也顾不得外面的大雨。   南山顿时有不祥预感,她立即勒住缰绳:“怎么了?”   “凤娘、凤娘被衙门的人给带走了!” ☆、第22章 【二二】软肋   五月的天已是很热,一场阵雨根本浇不透这火气。骤雨暂歇,天色鸦青,乌沉沉一片,好像还有大批雨水将至。受了潮的街鼓已闷闷敲到了最后一声,南山浑身湿淋淋地站在屋门口,听隔壁娘子将事情慢慢说来。   她神色凝重,隔壁娘子叹一口气:“衙门也真是太乱来了,凤娘那样的人又怎会偷拿东西?”   原来是白日里凤娘与邻居大娘一道去西市,没逛多久,便有小吏上来挡了去路,竟是从凤娘小篓子里搜出一支金簪子。有个胡商在一旁嚷嚷说这簪子是他的,是凤娘方才在西市铺子偷拿了他的簪子。   凤娘反驳说自己眼睛瞧不见,如何偷拿东西,那胡商便一口咬死凤娘是在装瞎。如此一闹,吏卒便将凤娘给带了回去慢慢审,到这时辰也没有放回来。   南山这时面色差极,隔壁大娘又叹口气:“不知道明日凤娘能不能放回来……她看不见,又一个人,胆子又小,这会儿在牢里可怎么过啊。”   若只是单纯的诬陷偷拿或许并不难解决,但从隔壁娘子的描述中看,事情并不会这样简单。那胡商诬陷谁不好偏要诬陷一个眼盲之人,何况县廨的人也不可能这般不明事理,怎么看都像是有其他人在故意算计。   南山站在软绵绵的细雨中蹙眉思索,心全都拧到了一起,手上缰绳勒得紧紧也不觉得疼,身后的马忽用脑袋蹭了蹭她。南山陡然回过神,那娘子也说:“眼下再着急恐怕也无甚办法,只好等明日街鼓响起来再说了。”   鼓声落尽后的长安各坊仿佛都睡了过去,停了一会儿的雨这会儿又渐渐下大,南山别了隔壁娘子,牵马回了家。   堂屋一丝烟火气也没有,四下孤清清,一道闪电将屋中照亮,凄厉一声惊雷仿佛让屋子都震了一震。   她顾不得太多,回屋迅速换了一身窄袖衣裳,将幞头紧紧缠好,套上蓑衣就悄悄出去了。   ——*——*——*——*——   此时的长安县廨内,县令正托腮苦想着。到这个点还留在公衙处理公务,不是这位县令有多勤政爱民,而是他正在烦恼地等人。   有人指名道姓让他逮个人,他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做了,他便是构陷无辜平民;可若不做,他又有把柄落在人家手里,不听话就要被人活活弄死。   罢了,反正临时拘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等过了今晚将人放出去就好了,可那人说要来审问疑犯,怎么还不来?   县令将眉毛皱成了八字,忽听得吏卒在外道:“来啦来啦!”   县令闻声霍地起身迎客,而此时南山却已是到了长安狱外。夜禁挡不住她,何况还是在这样一个连武侯都懒得出来巡街的雨夜。   狱门两侧雕印的狴犴头看着极骇人,南山并没有劫狱的打算,于是翻上屋顶静静候着。   没过多时,她便见到有人从县廨拐出来,从公服上她能辨出其中一人正是长安县令魏明府。吏卒替魏明府打着伞,而他身边那个自己撑伞遮了头的,穿的是一身常服,很难分辨是个什么人。   南山觉得他身形和走路姿态有些眼熟,眯了眯眼使劲瞧,瞥见了他腰间一块玉佩,陡然认出了对方——竟是裴良春!   她心蓦地一沉,十分差劲的预感骤然袭来,不过片刻之间,裴良春便跟着魏明府进去了。   长安狱外面不过只有两个狱卒,可里面却多的是吏卒,想要进去一探究竟几乎不可能。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裴良春进去,又回想起那日在裴府,裴良春那般语气不善地说她与朝歌相像,便约莫猜到了几分情委。   裴良春想要求证她的身份,最简单直接的途径便是从她身边最亲近的人入手,而凤娘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裴良春进到狱中并没有继续往前,而是十分自然地转过身往刑讯室去,可见他已是长安狱的熟客。多少罗织构陷靠的是严讯逼问,只有审讯者自己知道。   凤娘已被带去了刑讯室,手脚皆被困住,却并没有皮肉伤。裴良春将她打量一番,也没有兜圈绕弯,径直问道:“你是谁的乳母?”   凤娘四下瞧不见,只听得陌生的毫无善意的男声传来,吓得微微缩起肩回避问题:“奴未偷拿金簪,奴是真的眼盲,见都未见过那人的簪子,又如何能偷拿……”   “你是谁的乳母?”裴良春无视她的回避,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他的声音听起来分外有压迫感,凤娘仍旧缩着肩:“我家娘子是长安县的媒官。”   “叫什么?”   凤娘如实回:“我家娘子叫南山。”   裴良春面无表情:“你当真是‘南山’的乳母吗?”   凤娘拼命点头。   “祖籍哪里?”   凤娘则又回:“河东。”   裴良春唇角似笑非笑,不急不忙反问:“河东?”   凤娘则又拼命点头。   “不是淮南吗?”   凤娘用力摇头否认。   裴良春眸光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刑具,慢悠悠道:“知道拶指吗?”   凤娘没有应声。   裴良春略侧过身,看一眼站在一旁的县令。魏县令被他看得发毛,赶紧指示狱卒上刑具。   他心想真是倒霉,原本还以为裴御史就过来问问话,没料还要上刑,如此一来,明日肯定是放不出去了!想他好歹也是京县县令,官居五品,却要受制于区区六品的侍御史!   狱卒很快给凤娘上了刑具,所谓拶指,即用拶子夹手指,疼痛非常,令人求死不能。   凤娘显是怕极了,她这时已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这狗官是要从她口中审出她家娘子的身份呢!凤娘暗吸一口气,亦给自己壮了壮胆:不怕!九年前那般风风雨雨都过来了,还怕这吗?!   裴良春在高足案后坐下,声音十分平静:“我再问一遍,你是谁的乳母?”   狱卒已是十分狠心地开始两边使力拉绳子,凤娘皱眉回道:“南、南媒官。”   裴良春又反复问了几遍,凤娘的手都快要变形,可她却依旧不松口。   深谙刑讯之事的裴良春大概摸清了凤娘的性子。这妇人看着柔弱,却并不是好啃的骨头,要她指认南山并非“南山”,绝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达成的事。   可他并不着急,他有的时间耗她。又上了一轮刑具,裴良春起了身,他甫往外走,魏县令便连忙跟上来送他离开。   两人往外走到门口时,魏县令低首小心道:“裴御史,这人不好留啊。瞎子偷拿一看就是诬陷栽赃,这让我很难办啊……”   “诬陷偷拿……”裴良春颇不屑地哼笑一声,“魏明府,你设计个什么罪名不好,偏挑中这个?人既然进来了,便没有随便放回去的道理,至于办法,你自己想。我需要她指证那条漏网之鱼,你可给我看好她,别让她死了。”   魏县令眉毛皱成八字,裴良春这小兔崽子,真是块天生做酷吏的料子!   他心里虽这样想,却因有把柄在裴良春手上,只能唯唯诺诺恭恭敬敬送他走。   南山仔细听了他二人的交谈声,虽然因混着雨声听得并不十分真切,但她也听明白了一二。南山擦了一下额角的雨和汗,动作极轻巧地爬了下来,简直如同鬼魅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雨夜中。   后半夜的雨下得像筛糠,南山赶到万年县开化坊东南方向某处宅子时,雨势才渐渐小起来。一晚上她都在不停赶路,此时身上已分不清是雨是汗,她正犹豫时,遥遥瞥见了穿蓑衣戴斗笠的巡街武侯,于是也顾不得太多,直接翻墙就进了宅院。   府中亮着的灯笼寥寥,南山全不用走弯路便到了她要去的地方。   这会儿已近五更,不久之后街鼓便要敲响,在那之后,天也会亮起来。而这座宅院的主人,此时房中的灯已经亮起,恐怕已是梳洗完毕,等着去上朝了。   南山窝在庭院里等着,雨水落在头顶密密叠叠的叶子上,沙沙作响。她整个人将要虚脱,这时那扇门却开了。衣着紫袍的年轻男子从门内走出来,又将门合上。   他转过身,竟是一眼就看到了黑暗中躲在树下的南山。   他已许久未见南山。南山今日过来,在意料之外,可他却一点也不觉得惊讶。他比谁都清楚裴良春做了什么,自然知道他利用长安县令逮人的事。   “回去。”他开了口,“我帮不了你。”   南山暗暗握紧了拳,她牙根紧了又紧,心中不知是气还是怨。   可她仍旧低声下气:“求求你,救一救凤娘罢……”   “裴御史要做想做的事,我素来干预不了。他这次要查的是你的身份,他需要这个机会往上爬,我没有办法阻止。或许我能通过关系帮你递些药给凤娘,让她走得舒坦些。但那样对你无益,越是如此,裴御史对你的怀疑只会更深。”他风平浪静地说完,“必要的牺牲,无可避免。”   那人说完便面无表情地转过了身,沿着潮湿的走廊往前走。   南山追了上去。   那人忽顿住步子,语声沉定了无生气:“朝歌,你不要恨我。” 作者有话要说: 妙鲜包:谁!!!谁在和我的小渠渠抢南山这只熊孩子 来晚啦(我大葡萄牙一定要赢 啊!!! ☆、第23章 【二三】沈凤阁   长安城的大雨通常会导致两件事的发生——街鼓声闷闷难响,一众朝臣迟到。   圣人仁慈,并不计较朝臣因为街道泥泞湿滑而迟到一事,于是雨天的朝参总要比往常迟一些。   天色倦懒,迟迟不明,但这时的光宅寺内已是有好些官员在候着。光宅寺西邻东宫及各官署,是各位朝臣等待朝参开始的地方。佛塔上的铜铃叮叮咚咚,一群睡不着只好早起的老头子你一言我一句地在进行例常的寒暄往来。   年纪大了睡不了太久,只好以此闲聊打发时光,老头子们嘀嘀咕咕嘀嘀咕咕,角落里却坐着两个例外。   一个是青春逼人的碎嘴子徐妙文,他素来不参与老头子们猥琐又无聊的话题,其实只是怕一众老头嫌他嘴碎撕他一身粉嫩的皮囊;另一个则是同样青春但天生冷场的御史台官沈凤阁。   如果说徐妙文近三十岁官居四品已是不寻常得离奇,那这位不过三十五岁就已服紫佩金鱼袋的从三品台官就是双倍的不寻常。   沈凤阁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御史台主,据说他是个神算,无所不知,比徐妙文更加禽兽。何况沈台主能文能武,据说飞檐走壁都不在话下,故而也比徐妙文更像妖怪,至于是何方妖怪,便是各有传说。   沈凤阁的出身是个谜团,有说他是寒门小户莫名其妙得势的,也有说他其实是改名换姓的贵族男,更有甚者说他可能是圣人的私生子。咦?这个似乎不大可信,因为绝大多数人都在心底里认定,当今圣人生不出孩子,更别说私生子了。   不然怎么连一个子嗣也没有?身为一国之君,一把年纪竟连个储君也无,眼看着是要出大问题的。   就算早年真的生出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子,也不可能将独苗扔到御史台那种穷山恶水的地方罢?   沈凤阁没朋友。他是个古怪的人,自命清高不和朝中任何派系有所牵扯,当然也就没有任何人情顾虑,纠弹百官全然不必纠结,也不会手下留情。   更离谱的是,传说三十五岁的沈凤阁是个,呃,处男。   高贵冷艳的处男沈台主在角落里坐着,吃着光禄寺准备的茶点,同谁也不说话。徐妙文今日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又装模作样地低头吃东西。   徐妙文憋得很是难受,他眼下分外想将他落魄的密友裴渠捉过来,说一说今早见闻。   他想得心痒难耐,恨不得赶紧下朝就奔去万年县找裴渠,可朝参偏偏一拖再拖还不开始。   沈凤阁大概是注意到了徐妙文的目光,于是抬头淡瞥了他一眼,两人视线恰好撞上,徐妙文赶紧扭过头,装模作样继续吃茶。   与参加常参的官员们不同,京兆其他衙门大大小小的官员这时早已各就各位开始干活了。但毕竟是雨天,路上往来之人都少了不少,许多衙门也落得一日清净,譬如万年县县廨。   裴光本自然是一大早就到,裴渠稍晚,便又被老头子教训了一顿。今日天气不好,加上明日又逢旬假,县廨内的工作积极性很差,态度也都很松懈。在同僚们都掰着手指头等假时,裴渠却还是要风雨无阻地出去巡街。   那边紫宸殿的常参,百官正议论着长孙济的案子;而裴渠站在县廨门口,打了把伞在等他的宝贝学生。   可他的宝贝学生此时却迟迟不来,让他有了隐隐担忧。   他这时宁愿南山是因这糟糕的天气没有来,而不是其他缘故。他轻皱眉想到裴良春,这担忧似又重了一些。   这时裴光本晃悠出来,见他还在门口等着,嚷道:“等甚么呢?快去干活!”   于是裴渠回去披了蓑衣戴上斗笠,便骑马出了县廨。   他出了宣阳坊便径直往西,显见是要往长安县去。先是到了长安县官媒衙门,打听到南山今日并未来过,又往她家去。   雨雾迷蒙,路上行人寥寥,马蹄踏起来的全是泥水。裴渠骑得飞快,仿佛回到多年前某一日他因为要提前知会一个重要消息,不敢有半点停顿。   他抵达南山家门口时只见大门从外锁了,显然家中是没有人的。但他仍是下马喊了喊门,这时隔壁的娘子闻声跑了出来,一眼便认出了裴渠,道:“郎君可是来找南娘子?今日一早奴便未见到她,也不知她是何时出去的。”   裴渠侧过身来听她详细说完昨日凤娘被拘一事,心中便有了数。隔壁娘子又道:“南娘子昨日淋成那个模样,也不知会不会病,她家只她一人撑着,实在是很辛苦。”   借此机会,裴渠又打听了一些事,譬如南山一家是何时搬到这里等等。隔壁娘子颇实诚地回了话,裴渠这才知道南山搬到此地,也并没有十分久。   隔壁娘子又请求道:“郎君你可一定要将凤娘救出来啊!”   裴渠点点头,却又道:“届时若需大娘帮忙,不知大娘可肯?”   “南娘子平日里对邻里那般好,况且凤娘被拘时奴也在场,若要帮忙,奴一定会去的。”   天色总也亮不起来,裴渠回到宣阳万年县廨时已有人在候着他。那人是大理寺小吏,说是徐少卿有要事请裴渠去一趟大理寺。   大理寺在皇城内,离宣阳坊并不太远。裴渠过了朱雀门,沿承天门街走到司农寺往西朝顺义门一直走,便到了大理寺。   这时正值会食,一众官员正在公房内吃饭,徐妙文自然也不例外。他听得小吏来报,便让公厨再送份饭来。   徐妙文有重大发现要说与裴渠听,贴心地连密友的午饭都准备了。   裴渠进了徐妙文的公房,只见他左看看右看看,鬼鬼祟祟地审视完毕,将窗帘子都放下,这才坐回原处同裴渠道:“你猜我今早见到了谁?!”   “南山。”   “呀!你为甚知道?你跟在我后面嘛!”   裴渠却神情严肃:“继续说。”   徐妙文想卖的关子没卖成,竟觉得有些无趣,但这并不影响他分享大发现的心情:“我出门时街鼓都还没响,坊门自不会开啊,可那丫头竟出现在我们坊中,你说怪不怪?”   “怪。”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我瞧见她那会,她正与一个人在一块。那人撑了把伞,在门口等着上车,与她说了会儿话,关系似乎不同寻常。而那个人——”他刹住话头,如愿以偿地卖了关子。   裴渠下意识地轻蹙了蹙眉。   徐妙文满意地揭开了谜底:“正是御史台的那个老旷男沈凤阁。”   裴渠知道他,三十几岁便穿上紫袍的朝中也只这一位。   徐妙文哼道:“你那位徒儿当真好本事,真是不得不令人怀疑。与观白有牵扯也就罢了,可她竟然能大早上的出现在沈凤阁家门口,实在太过称奇。沈凤阁可是——”   裴渠目前并不关心这些,于是打断他:“沈台主走了之后呢?”   “我哪里知道?我的车若在那停太久会被怀疑的。”   南山天未亮出现在沈凤阁家,其中似乎藏了太多内情,但裴渠几乎能肯定这孩子昨日一定奔波了一整晚。   “要我说,那丫头是出了什么事吗?那浑身湿淋淋的落魄模样实在是不常见,虽然我看得心里很是舒畅。”    裴渠想了想,还是将凤娘被栽赃一事如实告诉了徐妙文。徐妙文一翻白眼:“你怀疑这件事是裴御史做的?这个可能性很大,且若是这样,你徒儿去找沈凤阁便能 说得通。不过我还是很纳闷,她区区一介媒官为何会认得沈凤阁?以及——”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裴渠:“裴御史为何要这样做?他是在怀疑你那徒儿的身份吗?啊, 我更有兴趣了呢。”   裴渠起了身,徐妙文抬头看他一眼:“你要往哪里去?”   “申冤。”   “喂,你不要乱来啊,搞不好会被你那黑心兄长倒打一耙!”   “我明白。”   裴渠连午饭也未吃便匆匆离开了大理寺,而这时的南山却在昏睡。   因淋了一夜的雨,又太过奔波,再康健强壮的身体也会垮掉。沈凤阁走后,立即有功夫超群的护院强行将她架回了客舍。她体力几乎耗尽根本打不过,随后又有嬷嬷给她喂了不少安神药和驱寒汤,逼着她换了身干净衣裳,将她丢回了客舍关着。   临近傍晚,外面走廊的灯笼皆已点起,嬷嬷对刚回府的沈凤阁道:“娘子已是安顿好了,这一觉恐是要睡很久的。”   沈凤阁公服未换,眉眼里冷冰冰的没有一丝人情味。   嬷嬷退下后他凉凉看了一眼客舍的门,却听得里面有人喊道:“请让我出去。”   他知道她不会睡那么久,但他也并不打算将她放出来。   “你太鲁莽了。”沈凤阁隔着门指责她不该来这里,言语也是如他的脸一样寡冷无情:“眼下不仅裴御史盯上了你,今早从门口路过的徐少卿,恐怕对你的怀疑也多了不少。”   “凤娘还在长安狱里……”   “会有人替你着急。” 作者有话要说: 徐妙文:我不信!!我不信他居然在门口发现了窝!!!!妈的禽兽死处男老变态!! ☆、第24章 【二四】布局   沈凤阁深谙南山脾性。他清楚凤娘于她已是不可分离的亲人,眼下亲人因她而受尽折磨,她自然不会好受。于是固执如她,也定会不顾一切要将凤娘救出来。   她虽在为人处世上还算有点小聪明,但一旦被戳软肋,她便成了无头苍蝇,只会四处乱撞。沈凤阁自然是担心她这固执会引火烧身,反而引来更大的麻烦。   南山身份一旦暴露对她而言绝非好事,对他沈凤阁更是毫无益处。若裴良春由此得知南山与自己有所牵扯,那必然是给裴良春更大的把柄。   如今御史台看着似乎上下安谐各司其职,但内里权势斗争也丝毫不少。整日里嘻嘻哈哈不干正事的曹中丞将裴良春提上来,本就是要将贪欲无限的裴良春驯养成吃人的黑心妖怪。   如今裴良春已养得很是嚣张,成了御史台中一颗非常得力的棋子,可他时时张着血盆大口,好像随时会往上咬一口。沈凤阁并不想被这样一只走狗咬到,自然不会留任何机会给裴良春。   沈凤阁在客舍门口站了一会儿,完全不理会南山在门后面嘀嘀咕咕的请求,只留了一句“你好好睡觉”便弃她而去。   他说有人会替南山操心一点也不假,之所以这般笃定,是因为知道裴渠今日冒雨去了一趟大理寺,而裴渠与徐妙文的谈话内容,也自然有人告诉他。   裴渠要为这件事出头,这是个危险信号,意味着裴渠对南山已有了超乎寻常的关心。至于原因,难道是裴渠已猜到了南山的身份?沈凤阁眉眼依旧冷冰冰,他从来都风平浪静的脸上几乎不会有旁的小表情。   天色愈发暗,淅淅沥沥的雨还在下。屋内的南山四下看看,发觉自己根本没有逃出去的可能。沈凤阁实在太了解她的本事,安排的客舍连个可以逃脱的窗户都没有,实在歹毒非常。   南山睡一觉醒来已平静许多,她这会儿发着烧,盘腿坐在门口对着一堵门整理思路,可怎样都觉得脑中只剩了一团糨糊。她上身往前倾,额头抵靠在门上,无端想起很多莫名其妙的往事,她想抬手揉一揉脸,可没什么力气,也就作罢。   ——*——*——*——*——   外面的雨没有停顿的意思,坊间道路变得十分泥泞,有马车狂奔而过,便是溅起一片泥水。   走在街上的万年县当差吏卒啐了一口唾沫,骂了一句跑这么快要死啊,随后收了伞匆匆回到县廨,看看公房窗子里漏出来的灯光,又瞥一眼当值同僚,问道:“咦?今日裴明府还没走?”   “裴明府与裴少府杠上啦。”   “杠上不走了?杠什么呢?”   “谁知道?裴明府看裴少府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啦。”   裴渠这时正坐在公房内与裴光本对峙。裴光本只听他说了一句“叔公上回说御史台有人是真的吗”就让他闭了嘴。   “我的人脉你不要乱打主意,我不会借给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用的。”哼臭小子。   “那晚辈请教叔公,若有人犯偷盗之罪,要如何审理?”   裴光本瞄瞄他,心道这臭小子在挖什么坑给他跳呢?故意的罢?   他答:“自要有被盗者书状呈上,受理后再由吏卒前去将疑犯追摄到案,两造当庭对质,以物证、证人、口供为据来判。”   “那若是既无书状,又无两造当庭对质呢?”   “若事发突然,书状也不是不可以后补,无两造当庭对质却有些不合常理。不过虽这样规定,各衙门操作上定有差异,但若被御史台揪到……”裴光本老奸巨猾地顿了顿:“至少要笞三十吧。”   “那么,若在这基础上,主审官挟情迁法,枉用刑罚呢?”   裴光本眸光微亮了亮:“噢,若查实,起码杖一百。”他上身前倾,靠近裴渠:“快说,是不是长安县那个姓魏的臭小子最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我看他不爽很久了,要能抓住他把柄最好。”   裴光本与长安县县令之间的恩怨由来已久,这时能伺机报复自然再好不过。可他没想到自己就这样被裴渠勾上了船,竟开始兴致勃勃地摩拳擦掌了。   裴渠依旧原地端坐,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反倒将裴光本急死:“快告诉我那小子怎么徇私了?”    裴渠见他已经入了坑,这才不急不忙道:“我学生的乳母昨日在西市上以偷盗罪名被拘走,直至今日下午也未放出来。昨晚上长安魏明府更是对其用了刑。我那学 生乳母乃眼盲之人,试问眼盲之人如何偷盗?魏明府不问青红皂白不容申辩便动用重刑,其心难辨,实在不知在盘算着什么主意。”   “都属实?”   “学生都已探听过了,属实。”   “姓魏的小子没必要和一介乳母过不去呀,难道是收了好处?等等——”裴光本挑眉:“你学生?”   “正是。”裴渠抬头看已经站起来的裴光本:“我的学生南山。”   裴光本瞬时反应过来,嚷道:“这个姓魏的臭小子!竟敢动——”他倏地闭了嘴,又问裴渠:“南山人呢?”   “下落不明。”   裴光本素来当南山是自家孩子,听到这话还了得,想也没多想便道:“我要让赵御史弹劾死那个臭小子!”   “赵御史又非叔公手里的剑,能指哪里就击哪里吗?”   “有甚么不肯?!他当年进京没钱考试,可是我给的钱!”裴光本炫耀过自己曾是了不起的伯乐,又道:“这事要抓紧时间才行,我今晚便去找他。”   裴渠目的达到,很满意地起了身:“这时已闭坊,还请叔公给我行个方便。”   他厚着脸皮要了个特许通行,裴光本竟还不忘叮嘱他:“快给我将南山找回来,找不回来罚你以后巡街不准骑马!”   “是。”   裴渠立即出了县廨,而裴光本却还在气头上,全然没有深究“魏县令为何要与南山及南山乳母过不去”这一问题后的隐秘关系。   裴光本如果知道魏县令这样做是因为裴良春授意,恐怕也不会去轻易找赵御史帮忙。御史台官的关系错综复杂,赵御史会不会因为裴光本的面子而去得罪裴御史,这个很难讲。   所以裴渠特意未提这一点。   裴良春这次动作隐蔽迅速,若无人泄密,依赵御史的本事,万不可能知道这件事背后是裴良春在指使。所以只要裴光本不说,赵御史自然不会知道内情,也一定乐于弹劾一个违纪官员。   眼下裴渠要做的事是将南山找出来。他今日奔走一下午打探长安狱中的消息,这期间没有能得到半点关于南山的讯息。   她就像从人间消失了一般,毫无踪迹。   在偌大两京寻一个人很难,他很早之前便体会过。   之前他认为,若想寻的那人还在某处好好活着,即便寻不到也是无妨的;但如今想,既然还很牵挂,就一定要找到。   长安的雨绵延不停,一晚上找下来他身上公服已潮。雨雾迷蒙的长安街头,有一种特殊的潮气,那潮气无孔不入,令人觉得浑身都凉。   五更二点,街鼓准时响起时,裴渠在沈宅门口勒住了缰绳。他几乎去了南山可能去的所有地方,都未能找到她。这地方也许是最后的可能,尽管他与沈凤阁毫无交情,但他今日想见一见沈凤阁——以一县县尉的名义。   万年县高官云集,他们在衙门中呼风唤雨,回到家中,也不过是万年治域内一个人。   而对于裴渠的登门造访,沈凤阁不欢迎也并不排斥,只是他眼下堂中还有客,所以决意让裴渠再等一等。   堂中这客不是别人,正是赵御史。赵御史道:“下官知此事并非那般简单,特意前来问过台主,要如何处置?”   “给他一点教训吧。”沈凤阁面无表情地说着。   “可下官如此,便是与裴御史为敌了……”   “身为台官,应以纲纪为重。”沈凤阁淡淡说着,似乎没有给出任何指示,却又分明为赵御史指明了路。   赵御史今日来找沈凤阁,便是表决心要与台主站在同一边的。沈凤阁感谢他的站队,却并没有十分明确给他答复。   “下官明白。”赵御史应道,“下官告退。”   “从后门走,不要撞见裴渠。”   “下官知道。”   赵御史低头行了礼,转过身退了出去。   待他走后,沈凤阁起了身,走到门外时,候了多时的小侍问:“台主可要召裴少府过来?”   “让他在外舍再喝一碗驱寒汤罢,天竟然这样凉。”   小侍应声连忙走了,沈凤阁则沿着走廊一路往前,伸手接了廊下落下来的水滴。雨不知何时忽然停了,只有屋顶积水沿廊往下滴滴答答落。   灯笼仍旧亮着,照他一路走到客舍前。他取了钥匙,将双扇门拉开,忽有半个身子直直往前倒来,那脑袋磕在他的脚背上,竟让他轻轻皱了下眉。   沈凤阁没有弯腰,他只略略低头看了一眼,只见那脑袋缓缓抬起来,脑袋的主人用手揉了揉额头,睁开了眼。   沈凤阁仍旧面无表情地说:“你现在可以出去了,以后不要这样鲁莽。”   南山因为发热而混沌的脑袋这时努力醒了醒,她还未来得及反应太多,便又听得沈凤阁道:“我们很快会再见面,正大光明地见面,起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妙鲜包:天惹噜,正大光明的见面,小渠渠你的小徒弟要被老处男拐走啦 ☆、第25章 南山努力醒了好多回,脑子却还是一团糨糊。她晕晕乎乎坐在地上,感受着未明清晨里凉凉湿湿的风,还没想明白到底怎样一回事,便有两位嬷嬷匆匆跑了来,将她架回了屋。????裴渠这时正由沈宅的小仆领着往中堂去。 他先前去外舍吃茶前,小仆说要替他拴马,他却没肯交给小仆,说这马未骟,脾气很坏,便让小仆领他去马厩。 小仆并不好拒绝他,也未多想,便领他去了马厩。裴渠亲自拴了马,而他拴马时目光一一扫过马厩中所有的马,便顿时了然。 他送给南山的那匹马,此时正在最角落里低头吃着马槽里的食料。 南山在这里。 他正要走,这时忽有另一个小仆匆匆跑来,自东边牵了一匹马就要走。裴渠仔细看了看那匹马,微微抿了下唇角。这匹马马鞍略有些特别,与府中养的其他马匹上的马鞍均是不同,很可能是属于府上某位来客。 而小仆现在将马牵走,便意味着这位客人要走了。 裴渠多留意了一番那匹马的样子,这才若无其事地跟着小仆回到外舍吃茶。 好客的沈凤阁甚至贴心地令人煮了驱寒汤给他喝,怕他冒雨一路奔波至此感了风寒。 裴渠欣然接受,喝下这碗驱寒汤,才跟着小仆去了中堂。 今日恰是旬假,常参官不必上朝,各衙门内除了当值官员也都是休息,加上缠绵了好久的雨水总算停了,便显得这日格外悠闲舒适。 而沈凤阁这时正在堂内悠闲享用他的早饭,虽算不得十分豪奢,但那满案的碗碟也不能说他节俭。鲙品、鱼羹、酥糕、乳粥等等,分量不多,却很是丰盛。 沈凤阁搁下餐具,请裴渠入座,道:“今日旬休,裴少府却一清早便登门,可是来找人?” 沈凤阁开门见山,挑明他的来意,实则也是在告诉裴渠:你会到这里来在我预料之中,而你为何知道要来这里找人,原因我也知道。 他爽快亮了底牌,裴渠便也不再拐弯抹角。 “裴某早前收了一位学生,而这位学生的乳母前日出了事,只没想到,这位学生也失了联系,裴某已是四处都找过,却还是无果,今早想起有人同裴某说,昨日早上在贵府门口见过那位学生,裴某便过来看一看。若有叨扰之处,还望沈台主多海涵。” 裴渠顺利卖了徐妙文。其实卖不卖根本无所谓,他知道沈凤阁一定在大理寺安插了耳目,那么徐妙文找他去大理寺,也并不能成为什么不可说的秘密。只是徐妙文那天左一个老旷男右一个老旷男,这些言语若被转述给沈凤阁…… “不叨扰。”沈凤阁脸上依旧毫无表情:“裴少府新官上任,且又去国离家多年,而万年治域内这些年变化很大。今日恰逢旬休,天气又不方便出游,大大小小官吏应都在家,你多走动走动也是很好的。” 他善解人意地给裴渠铺了非常好下的台阶,摆了一副和善姿态,却转口又问:“只是,你那位学生或许是长安县官媒衙门的南媒官?” “正是。” 沈凤阁对其他都没有什么不满,唯独对学生二字似乎有点不爽。他脸上虽未添什么小表情,但声音仍旧是出卖了他。 他有些生硬地问:“学生?不知裴少府教她些什么呢?” “裴某不才,仅能教她下一下盲棋。” 事实上他也没有教……这样想来,他这个老师确实是没有什么用处。 “哦,盲棋。”沈凤阁重新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鱼鲙,“是围棋盲棋吗?那很难啊。” 他放下筷子拿帕子擦了擦嘴,似乎对面前这些吃食已丧失了兴趣,倚着案淡淡地说:“南媒官昨日的确来过,她请我帮忙,但因受了风寒晕在了府里,管事便留她住了一天,眼下正在客舍歇着。” “小徒多有叨扰,裴某替她谢过沈台主。” “不麻烦。南媒官前一阵为我的婚事多有奔波,她身体抱恙不便雨天出行,留她一天也没甚么。” 沈凤阁挑明自己三十五岁未婚,也是这城中万千适龄男女青年里的一员,且如今他也正因圣人那一纸配婚令而烦恼,所以他与南山的认识与来往便有了足够的理由。 裴渠再次致谢,又道:“不知裴某能否带小徒回去?” 沈凤阁拒绝了他:“不劳烦裴少府。” 还没待裴渠开口,他给出了更令人无法拒绝的理由:“南媒官眼□体很弱,应是没法与裴少府一道骑马,沈某会让小仆用轿子送她回去。” 一场对决沈凤阁几乎完胜,但裴渠也并不是一无所获。他想沈凤阁既然好客至此,那也没有必要去拂他的“好意”,于是他起身道别:“沈台主请继续用早饭,裴某这就告辞。” 他不卑不亢行了礼,转过身面对大门时,有潮湿的凉风涌进来。 天渐渐亮起来,令人有些恍惚的白光从天边一点点慢慢铺开。风很大,似乎能将前两天的阴云吹散。裴渠在廊角处站了一会儿,直到身边小仆催促,这才离开。 南山被一群嬷嬷揪着洗漱完,脑子已是清醒了许多。沈凤阁给她开了门之后便没有再出现,也没有履行他“要用轿子将南山送回去”的承诺,只让小仆去给南山牵了马,便让她走了。 并非沈凤阁小气,而是这样的好意既不符合他的风格,南山也断然不会接受。南山在他面前就像个野孩子,不是娇生惯养的阁中小花需要精心呵护才不至于萎败。 她早就长大了,随时会伸出利爪来撕皮,沈凤阁正是意识到这一点,才没有像对待幼时的她那样去对待现在的她。 他坐在廊下百无聊赖地摆弄一盘棋,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就像廊檐下的铜铃声一样清脆。他微微扬了一下唇角,寡淡了多年的脸上竟有些微妙的小表情,他似乎觉得许多事情都变得有趣了起来。 ——*——*——*——*—— 南山骑马一路奔至长安县廨,没料却在门口撞见了她的老师。裴渠正与邻居娘子说话,见南山来了,便侧过身抬头看她。 南山翻身下马,看一眼裴渠,又看看邻居娘子:“老师与大娘如何会在这里?” 邻居娘子忙抢着回道:“郎君说可以将凤娘放出来呢!” 南山闻言看看裴渠,裴渠道:“你来的正好。”说着将书状递给南山。 南山一愣,接过书状一瞧,顿时了然,瞥了瞥县廨门口的大鼓:“我去敲吗?” “凤娘是你的家人,所以要你去。” 她这时还有些糊里糊涂的,大约是因为病了的关系,竟没有平日里看起来那么聪明。 裴渠很想拍一拍她的脑袋,但手还是稳稳握着,淡淡地说:“快去吧。” 南山于是稀里糊涂敲响了县廨的大鼓,她力气很大,很快便有当值吏卒跑出来问有何事。 南山将书状递上,那吏卒只草草扫过一眼便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道:“娘子请在这里等,某要将这书状拿与杜少府看。” 今日旬休,只有当值县尉在。鼓声一敲,按律必须受理。至于到底会如何处理,得看当值的是谁。 一县可设好几位县尉分掌诸务,京县尤甚,譬如长安县。但也有留空不补的情况,比如当下的万年县,仅有裴渠一个县尉,其余位置全部空着。 今日当值的这位杜县尉脾性耿直,在任资历最浅,却是最铁面无私。南山听闻是杜县尉,顿时来了精神。 裴渠将她变化看在眼里,在她身后温声问道:“这两日很着急?” “恩。” 凡事关心则乱,机敏如南山也不例外。裴渠能想象她如无头苍蝇般乱窜的模样,有些可怜她,还有一些怅然。 她觉得困难时,并没有与他知会一声,也想不到要他帮忙。 所以他只好自己站到她面前,让她知道可以求助。 但南山这时已是自顾自卯足了劲,她神思都格外敏锐起来,眼看着又要将他这位师傅丢到一边去了。她忽然扭过头来看一眼裴渠:“老师你的书状写得很漂亮。” 果然是饱受赞誉的文采和字,连吝啬的徒弟也舍得特意夸一夸。 “举手之劳。”嘴上虽是这样的谦虚和淡然,但老师心里此时却是格外的高兴。 三人在等待时,南山又道:“‘狱官令’中写减老小疾不合拷讯,凤娘在不合拷讯之列,要他们敢动凤娘,我便级级上诉告那个狗官!” “级级上诉太慢,且京兆府未必受理,为何不直接去御史台?那里可越诉。” 一听到御史台,南山眸光便略黯了黯。 她想的是——这件事与裴良春有直接关系,不好与裴渠说;其二,沈凤阁冷冰冰地直接拒绝了她的请求,她如何能再去御史台? “不去御史台也无妨。”裴渠说,“若他们已经拷问过,我们今日便可将凤娘带走。” 南山紧了紧眉头。 裴 渠又接着道:“拷满不承,可取保放之。按律是拷问三次后概不认罪,便可取保。但此案甚小,且证据并不充分,不需按照三次的标准。若动用过刑罚却未得招认, 完全可以取保放人。”他特意强调:“这是小案子,不要太担心,当务之急是将凤娘带回去,免得在囚所受了欺负。” 他三言两语厘清了重点,将背后那些阴谋算计与角力全部撇去,递到南山面前的,只有这样一桩简单的“偷盗诬陷案”。 南山忽然觉得他简单,却又不简单。 当下朝局,是罗织不绝下人人自危的状态。冤案不少,错案也多,那条条律例好像已无人再翻,已无人再参照。所以南山遇到这件事时,惊慌失措,好像无人能来证清白,只能用非正常的途径去解决问题。 但裴渠却是将她拖回正途,告诉她律例还在,公道还在,正理还在。 这想法简单得在当下看来甚至有些太过理想,但南山愿意信他一回。 她扭头看着裴渠不知不觉竟走了神,裴渠不知她脑子里在想写什么,终于鼓足勇气抬起手来,轻轻扶住她一直往后扭着的脑袋,慢慢将其转回去,淡淡地说:“不要这样看着为师。”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的小南山居然天真地以为她老师是个正道君子,sad 以及臭屁的小渠渠,你明明心里很是雀跃了好咩! ☆、第26章 裴渠扶她脑袋时十分小心,只用指腹轻轻贴按住她的头发和额头,稍稍施压,并没有太用力。 仅这少得可怜的接触,却让南山不自觉地微微缩了肩头。她略觉头皮发麻,直到裴渠松开手,她抱怨似的嘀咕一句:“看都不许看。” “允许看,只你方才那样的看法,有些吓人。”裴渠说完便转头去看邻居娘子,将这个重要证人忘在一旁似乎不是什么好事,于是他走过去,同邻居娘子又交代了一些事。 大娘频频点头,末了小声道:“奴虽不知郎君是哪家府上,但看着也该是富贵人家。南媒官家虽清贫了些,但人却是很难得的,郎君若是……” 她 声音越说越小,但话不管怎么说都只是想撮合一桩好事。在邻居娘子看来,裴渠对南山这般上心,南山又好像隐隐有些意思,那便不该错过机会,要好好把握才是 嘛!可她完全不知道这两人各揣心思,这心思中或许存了一些她所能想象到的粉红部分,但更多的却是她不能探知的秘密。 沈凤阁很久没有给南山吃饭,南山现在看起来像只饿坏的小狗,又因为病了,眼睛看起来比平常更大更可怕。她转过头看看裴渠,裴渠分给了她一块云乳饧。 他有点小气地说:“省着些吃,为师只剩了两块。” 南山将那云乳饧看了看,心想吃这样贵的饧,对于她来说真的是很浪费。她忽然有一点点的难过,这难过情绪还没完全漫上来,吏卒便跑了出来:“杜少府令告人及证人进去。” 因递的是申冤书状,加上杜县尉并不能在县令缺席的情况下开堂审理,故只令告人进去了解核实案情,以做出决断。 师生二人及邻居娘子一起到了公房,杜县尉问明详情,又召狱卒来问,两边核实后确定自己的上官魏县令是个给人泼污水的混蛋狗官,遂正气十足毫不留情地说道:“魏明府罔顾律例,这案有如此冤情竟放纵狱卒施以重刑,实在可恶!” 裴渠又道:“昨日裴某来过一趟,想要取保疑犯,但魏明府却各般搪塞不肯。裴某想恳请杜少府依律取保放人,只是不知杜少府能否做这个主。” 你上官不肯的事,你肯依律做吗? 杜县尉立刻道:“如此小案,施重刑已有徇私滥用之嫌,不肯取保放人,更是滑稽可笑,请随某来办理手续。” 裴渠好像摸透了杜县尉的脾气,顺顺利利办妥了事情,令南山略感惊讶。她一向以为自己在人事上已十分洞明,但万没有想到,看着复杂的事情能以这样正面直接的手段去解决。 或许只是运气好。若今日遇到的当值县尉并非杜融,事情还会这样顺利吗? 南山只知裴渠运气好、杜县尉为人正直,却不知这其中隔了多少层的人脉与压力。 此时的魏县令并不是在享受他悠闲的旬假,而是被金吾卫带走,正在接受着御史台当值供奉的审问。 当然南山是管不了那么多的,她抱着从囚所出来的凤娘,眼泪忍了又忍,一句话也没有说。世上因困难相隔后的重逢很多,对于南山来说,这重逢却是超乎寻常的珍贵,尽管凤娘与她并无血亲关系,但如今却已是她的至亲。 裴渠在一旁看着亦没有说一句话。他好像明白这其中一切情委,也能体谅南山心中的难过。 ——*——*——*——*—— 将凤娘送回家,又请了郎中过来看过。南山蹲在寝床旁边给凤娘上药,手指、脊背伤痕累累。她几要落泪,最后收拾好药瓶,放好寝帐出来。 裴渠站在屋外等她,一看她发红的眼睛,不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加重她的负面情绪,于是正了语气同她说道:“据我所知,御史台官会对魏县令进行弹劾,凤娘届时可能要作为证人出面,请你转告她。” 他提到御史台,南山便迅速理了理自己的思路。一路上她已想明白了不少,也不觉得魏县令被弹劾奇怪。 魏县令官品比裴良春还要高,按说不该受一介台官摆布,结合那晚上她听到的对话内容,她认定魏县令必有把柄在裴良春手里,所以不得已当其走狗。而此事一旦暴露,御史台借此弹劾魏县令,裴良春也一定有本事将自己洗脱得干干净净。 弃卒保车,是官场中常用之法,裴良春也一定深谙此道。 念至此,南山并没有觉得轻松。只要车还在,丢个卒子对于裴良春来说根本不妨事。如果他仍旧怀疑,那自然会有新招。南山自己倒是不怕的,她下意识偏头看看房内,想要做出艰难决定,却还是舍不得。 凤娘无依无靠,只有她了。 她正走神之际,裴渠忽抬手,用手背贴了她的额头道:“还是很烫,家里有药吗?” 南山点点头,见他手还不松开,抬起手将他顽固的爪子挪开,转过身说:“我去煎药。” “我帮你煎。” “老师会吗?” “不信便不给你煎了。” 南山就地坐了下来,指指厨舍的方向:“药在纱橱旁边的柜子里,请老师帮忙抓一副治风寒发热的方子。” 裴渠越过她直接去了厨舍,打开柜子,里面竟全是密密麻麻的格子,分别放了各种纸包各种药,底下又是一排药瓶,这简直是个药柜。 底下竟还有密密麻麻一本经方,这丫头是想自学成郎中吗? 他按方子抓了药,煮了一锅子。南山坐在外面都快要睡着,裴渠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看着面前狭小的庭院走神。 南山迷迷糊糊已是歪了脑袋,都快要磕到他肩膀上,可这机灵鬼脑袋刚沾到他衣服,便又猛地坐正,仍旧闭着眼,将脑袋歪到另一边去,继续睡。 裴渠本没有管,又过了许久,他可能实在看不下去,便伸了手过去,要将她的脑袋摆正,可这时候南山又猛地坐正,大梦初醒一般晃了晃脑袋,看到裴渠横在眼前的一只胳膊,扭头看他一眼:“老师要做什么?” 裴渠收回手:“药已沸了两回,再不喝要煎老了。” 南山霍地站起来,也不管她一把年纪反应迟钝的老师,径直就奔去了厨舍。她利索地将药倒出来,又不怕烫地将药碗端出去,想回房喝,可见她那老师竟还坐在走廊里,就索性就将药碗放在地上,盘腿坐下来喝。 裴渠碰了碰碗沿,觉得那碗很烫。她又不是皮糙肉厚的,难道不觉得烫吗?南山猜到他在想什么一般,忙道:“我除了吃不出味道其他都是正常的,这个是很烫,但不会烫破皮的程度我能忍得住。” 裴渠随口就问了下去:“手往油锅里伸过吗?” 南山感觉到他又要来套自己的话了。观白说的对,臭小子贼精怪,总想设套让人往里钻! 南山说:“学生又不是偷盗出身,为甚要往油锅里伸手?老师问话这么怪做甚么?” 裴渠淡淡地“恩”了一声,看她将药碗捧起来吹凉。 他又问:“家里为何要备那么多药?” 南山余光迅速掠了他一眼:“有一阵子觉得活着没有趣味,想若能治好吃不出味道的毛病就好了,遂翻了许多医书,弄了很多药回来琢磨。但试过了都没甚么用处,索性就算了。” 她说得坦坦荡荡,裴渠简直不知要如何接话。 她最终像喝一碗白水一样喝完了药,抬起指头轻抹了一下唇角,鼓起腮帮子自言自语:“我觉得嘴里热热的。” 只剩下冷热的感受,单调得有点孤独。 但南山脸上是瞧不出悲喜的,她似乎又恢复了先前的精神气,又能跳上跳下像个小妖怪。 裴渠将最后一块云乳饧递给她。 南山想了想说:“不用了,给学生也是浪费,老师吃了吧,我不到迫不得已不会抢老师的口粮。” 裴渠于是将云乳饧又收了回去。 他起了身,南山善解人意地打发他走:“老师若有事赶快去忙罢。” 裴渠“恩”了一声,理了理衣裳便往外走,走了几步还突然转回头来看她一眼,不忘叮嘱道:“你要记得睡觉。” 南山隐约想起昨晚上隔着门沈凤阁也这样跟她说——“你好好睡觉。” 都是让人睡觉,好像又有不同。 而裴渠自然不会知道学生心中生出来的对比,万分纯真地去牵了马走了。 他回到万年县廨,去拴马时看到了一匹很眼熟的马。 他问当值吏卒:“有谁来了吗?” “哦,是赵御史。”吏卒指指那匹正在吃草料的马,“那马便是赵御史的。” 裴渠点头示意知道了,拴好马便往公房去。此时天将黯,公房里已点了灯。裴渠本是想趁街鼓响之前过来与裴光本说一声凤娘及南山的事,可身为“伯乐”的裴光本这时却在公衙内寒酸地招待他的“千里马”吃饭。 他发现的千里马,自然就是赵御史。 裴渠正要敲门时,赵御史正隐晦地表达自己此次弹劾魏县令一事得罪了许多人,而丝毫不说他之所以敢弹劾是因为身后撑腰的人——是沈凤阁。 裴渠收回了要敲门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南山:我觉得我老师萌萌哒!相比之下,还是我老师的声音比较好听。 沈台主:我的不好听吗?我的声音比他成熟…… ☆、第27章 万年公房内,赵御史正与他曾经的伯乐愉快地谈着天。 裴光本虽也算个精明的老头子,可面对“正直善良”的赵御史也不知怎么就昏了头。昏头的程度,大概堪比曹侍郎面对徐妙文。 裴渠在公房外听了一会儿,当值吏卒好奇地看他一眼,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便从内廊走了出去。 “赵御史常来?” 吏卒老实回道:“旬休时常来,明府待赵御史很亲,简直当儿子一样……” 老年人实在无聊找个精神寄托也算不了甚么,但他叔公当真了解这位赵御史吗?或许早年间,赵御史甫中进士,还意气风发纯真无邪,可眼下在御史台那缸浑水里搅了这么长时间,其心恐怕也是难辨。 在宦海浮沉多年的裴光本不应该猜不到这一层,难道只是老头装糊涂吗? “人世已经很险恶了,总要留点自以为是的美好幻想嘛!”这是观白曾对他说过的话,“你若觉得旁人没有恶意,也去善待别人,可能别人原本举着刀,这时候就不好意思杀你了啊。诶嘿嘿我还真的是有点天真得可爱呢,我大概会第一个被捅死吧。” 观白的处事逻辑好像永远只能听前面半句。 裴渠打住思路,又问:“赵御史每回都很晚才走吗?”好像御史台的人都习惯无视夜禁。 吏卒摇摇头:“不一定,也有吃完饭就走的时候。” 这时街鼓已响起来,裴渠回头看了一眼,吏卒又道:“裴少府今日要回去吗?还是在公房值宿?若在公房值宿,卑职便去烧水了。” 裴渠未立即回他,他说:“请让我在这再待一会儿。” ——*——*——*——*—— 这时的台狱里幽灯闪闪,一位小狱卒因为不小心弄翻了一份饭食而忧心忡忡。这份饭食是为长孙济而备,饭菜汤一应俱全,拿来时还是热的,可见上面是厚待长孙济的。 可他将这份饭给弄翻在了地上,真是要愁死人。在台狱当差,与其他囚所又不大一样,这里来来去去全是官家人,谁也不知哪个会彻底失势哪个会东山再起,所以即便他们当下被囚困,也得一个个都小心伺候着。 他正愁眉不展时,刑讯室的门已是开了。裴良春从里面走出来,从狱卒身边走过,瞥见地上撒了的饭菜,语气寡凉地吩咐了一句:“捡起来装好送去让他吃完,免得他饿得说不出话。” 小狱卒听得这话简直心惊肉跳,他来这里当差没有很长时间,却也闻得裴御史威名,今日被他亲自使唤,竟觉得脊背发冷。 他赶紧蹲下捡饭菜,裴良春用余光淡扫了一眼,绕过他径直往前去。台狱各个牢房之间有厚墙相隔,且也不像寻常囚所那样便于交流。他似是在巡查牢房,但行至尽头,却在一间牢房外停了下来。 此间牢中,不是旁人,正是今日金吾卫拘捕而来的魏县令。 魏县令此时披头散发,看着有些狼狈。他从小窗瞥见了裴良春,竟是立刻扑了过来,贴着那小窗压低声音道:“赵御史弹劾我,且证据那般充分,他为何突然会肯得罪你?!” 裴良春轻抬了抬唇角,赵御史肯得罪他,大概是得了某人授意,是要借此机会给他点教训尝尝。 可他斜睨一眼魏县令:“得罪我?赵御史弹劾的是你,与我又有何干系?” 魏县令没想到他翻脸不认人这样快,皱了眉头低斥道:“此事正是裴御史所指使,你不怕我将你抖出来吗?!” 裴 良春看多了这副嘴脸,对这样的威胁早已视若无睹。他轻描淡写道:“我指使?听闻今日冯供奉审你时,连长安县的吏卒都愿意出来作证说是你授意胡商故意栽赃给 盲眼妇人。连指证自己上官都这样干脆,可见那些人真是铁了心不想让你回去。你平日里做事有多么不得人心,如此窥一眼便知。我只能送魏明府一句活该,你觉得 呢?” 魏县令气得握拳,狠狠道:“若我死你也别想好过!” 裴良春无谓笑了笑,声音低得像风:“你若不想 承认,便想一想御史台审案的本事。我有多少手段、冯供奉有多少手段,你应当略知一二。眼下还没有问不出的口供,我认为你没有本事成为第一个反例。何况—— ”他的语气更缓和了一些:“你拉我下水也无妨,如果你想让你那些罪不可赦的秘密被翻出来的话。” 他一提起这,魏县令鱼死网破的气焰立刻消了一半。 裴良春已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遂接着道:“这件案子的最好结果是杖责,最坏结果是左迁。但若牵扯进其他的事,比如你的那些小秘密,恐怕最好的结果便是流放,至于最坏的,你猜?” 魏县令气焰已消得只剩一成。 裴良春对着微弱烛火,抬起手端详了一下指上一只细细碧玉戒,这才转过脸问道:“所以你是打算暂时失势呢,还是为了内心一点阴暗的想法,被流放至死呢?” 他像一条致命的毒蛇,魏县令已彻底失了言语。 裴良春心中十分有度,依照魏县令的秉性,他自然会选择前一条路。 毒蛇心满意足地整了整袖口,漫不经心地掠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转过身,悄无声息地折了回去。 ——*——*——*——*—— 旬休过后,天气好转,各衙门又回到了“热热热”、“忙忙忙”、“烦烦烦”的夏天状态。 南山因身体不好,加上又要照顾凤娘的缘故,告了好几日假,不去官媒衙门,也不去跟着老师巡街。但她人虽未到,却十分尽职尽责地在家画了万年县各里坊谱,图竟细致到连一座半丈宽的小桥也画上去。 漫长的夏日,图好像也是画不完的。有节奏的蝉鸣声像催魂曲子一般,听得人脑子都晕。邻居娘子送来了新鲜的梅子,南山道了谢,拈了一只塞进嘴里,觉着爽快了一些,又低头继续画。 凤娘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她道:“你不用在家看着我,知道你有许多事要做,快去忙罢。” 南山回:“不忙不忙。” “你不是说不忙便穷,将来只好吃减价的太仓米了吗?” “这阵子不着急,我还有余粮。”南山边说边按住尺子继续画。 这边凤娘絮絮叨叨赶不走她,然没过多一会儿,门就咚咚咚被人敲响。南山抬头一瞧,搁了笔跑出去,开了门一看竟是官媒衙门的一个九品媒崔媒官。 崔媒官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哎呀你看起来也好得差不多了嘛,干甚躲在家里不出门?都快忙得上火啦——”她指指自己破掉的嘴角,“吃甚么都疼!” “我、我告了假的。”南山辩驳道。 “哪管你这个,有口气就得跟我走。” “咦?” “来了个特别难伺候的,偏要挑自己看着顺眼的媒官说亲,姚媒官让我将你也带过去。”崔媒官长得高大壮实,她说着就将南山揪走,不给她任何反抗的机会。 南山当然不好在同僚面前施展她不寻常的“功夫”,便只好朝邻居娘子嚷了一句:“某去衙门了,大娘替某照看下凤娘,多谢啦!” 邻居娘子应了声,南山这才费力掰开崔媒官的手,跟在她后头往衙门去。 她不知道这时候衙门里聚了一众人,出去跑媒说亲的几乎全都折了回来,就为了看稀奇事。 稀奇事的主角是两京最有名的老处男,哦不,旷男沈台主。 沈台主亲自到了官媒衙门,请人说媒,实在是稀罕得不能再稀罕之事。大家还以为他要刮掉头发当和尚哩! 又有媒官暗地里嘀咕“哎呀那皮囊刮掉了头发太可惜啦,虽然光头也应该很好看啦”、“沈台主喜欢的不是男人吗”、“太愁人啦,谁家娘子可以说给台主呢?”、“说给台主不大负责任罢,如果台主是天阉”云云。 虽然议论最后都以“呸呸呸,你们可以议论台主吗?你们不知道他是谁吗?想死得很好看是吗?”顺利结束,但各位媒官却已经是摩拳擦掌热血沸腾了。 南山被崔媒官拎到衙门时还愣了愣,她从来不知道原来长安县官媒衙门可以容纳这么多人。咦?那位娘子你不是媒官罢,你为什么站在这里…… 南山将脑袋探进去,想要看个究竟时,忽有个声音响起来:“南媒官,你过来。” 三品媒姚媒官的声音诶,南山闻声,果真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挤了进去。 可她刚挤进去,便被一只手被揪了过去。 姚媒官像个铺子掌柜一样吆喝她手下的媒官,揪了南山与坐在高足案后的沈凤阁道:“台主看看这个!” 沈凤阁看看南山,南山看看他,陡然想起迷迷糊糊中听到沈凤阁说过的一句“正大光明地见面”,不由一愣,耳朵登时竖了起来。 沈凤阁单手支颐,神态慵懒,竟有几分没见过的妩媚。 呸呸呸,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忽有了小表情真是可怕至极! 沈凤阁略眯了眯眼,盯着南山看了好久,说道:“这个人很久之前与我说过媒,就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沈凤阁:总觉得自己是总裁文男主,可惜投错了文。 ☆、第28章 官媒衙门外的蝉鸣声好像也歇了一歇,周遭一片静寂,一丁点儿声音也没有。诸人将目光全部投给了冷艳难揣的台主和懵成一尊雕像的南山。 但这静寂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南山便听到了人群中的交头接耳声。悉悉索索的声音放大之后传到她耳朵里,听起来真的很像热闹好戏诶! 她回过神,恭敬不如从命地接了这个烂摊子,偏头无辜地看了一眼如释重负的姚媒官。 姚媒官和蔼地拍拍她的脑袋:“好好给台主说一门亲事。” 这和蔼也体现在上一回将裴渠那个烂摊子交给她的时候,姚媒官说:“南山啊,好好给裴七郎说一门亲事。” 南山已是彻悟,姚媒官的本性就是专将难题踢给她。 可她又不是什么万能媒官,她只是一介九品媒啊……吃着最差的禄米干最操心的活,难怪长不了个子。 南山抬手抓抓耳朵,当着沈凤阁的面压低了声音跟姚媒官讨价还价,最终以“南山不必去跑南边十几个坊”而顺利结束。 姚媒官挥挥手,让一群人都散了,随后谄媚转向沈凤阁:“台主可有什么吩咐?” “我没有太多时间,请南媒官路上说。” 沈凤阁的马车就停在外头,这是要请南山和他一道坐车走?姚媒官摸摸光溜溜的下巴,屈肘拱了一下南山,低声令道:“快去。” 南山觉得他今日这样颇有些过分,但替人做事总不好摆脾气,遂老老实实跟着沈凤阁出去了。 沈凤阁走在前面,步子很快,丝毫没有要等南山的意思,看着就黑心没人情味。 他进了马车已是坐下来,南山低头进去闷声不吭。 沈凤阁亦不说话,他很享受似的,竟撩开一点点帘子,让阳光照进来。他看着落在膝上的刺目日光微微眯眼,有些莫名地说了一句:“天很好。” 南山像只闷葫芦,仍旧不说话。她不习惯这样与沈凤阁相处,尤其是在这朗朗日光之下。她不知沈凤阁是何打算,所以决定以静制动。 “不要与裴七走得太近。”沈凤阁淡淡地警告了她一句,“公是公私是私,你得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一次若不是你与他走得太近,裴御史也不会盯上你。” 听了他这话,南山的拳头不自禁地握得紧了一些。 “我不明白你为何要拜他为师。下盲棋?非要同他学吗?王待诏教得不好?” “王待诏离了棋盘两百手都下不到。”南山忽然开口驳了他。 沈凤阁竟是微愣,“哦”了一声,好半晌才又说:“那还可以向其他人学。” “向台主学吗?” 沈凤阁闭了嘴,他最讨厌下盲棋。 车内气氛陡然更沉闷起来,沈凤阁抿了下唇角,缓缓说:“他与你已是无甚牵扯,做完该做的便不要再多往来。你的身份,不适合与任何人走太近。” 南山微微仰着头,看起来像大雨天气里探出水面渴求足够氧气的一条鱼。 沈凤阁用余光瞥了她一眼。 她姿势看起来有点奄奄一息的意味,神态却十分安静,安静得像已经死了。 沈凤阁知道,她没什么好同他说的。 南山的嘴微微张着,一翕一合好像已经费尽了气力。 与车内气氛不同的是官媒衙门外,一群人正凑作一堆你一言我一句地议论高贵冷艳的沈台主和南山小媒官之间的各种离奇故事。 譬 如说“沈台主年长南媒官将近二十岁,南媒官一定是台主的私生女哼哼”、“对,一定是台主早年间在平康坊狎.妓不小心生下来的野孩子”、“怎么可能,南媒官 是正经人家小孩啊”、“安个假身份对沈台主来说还不容易?”、“那这是要接回去养吗,居然带小女孩儿上同一辆车实在居心叵测”、“咦?或许是台主看上了小 女孩子想要据为己有!啧啧,老旷男真是可怕!”…… 一群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却不知这时候的南山被沈凤阁赶下了车。 方才沈凤阁以一贯寡冷嘴脸道:“我的话说完了,你可以下去了。” 然后南山从微微仰头的姿态中醒过来,揉了揉下巴似乎要移正位置。等马车停了,她弯腰爬了下去。 她还是那样灵巧,沈凤阁脸上神色微动,却还是及时放下了车帘子。 他刚放下却又撩起朝外瞥了一眼,难怪那么眼熟,他竟又看到了徐妙文的马车。不是冤家不聚头,他都要怀疑徐妙文是否一直在盯着他了,胆子真是够肥。 那边徐妙文也是偷偷透过帘子缝隙朝沈凤阁的车瞄了瞄,他忽然喊了停,同车夫道:“等一等后面那个贼丫头。” 他说的贼丫头正是南山。这时南山慢悠悠晃了来,瞥见徐妙文骚包非常的马车,走到车窗外弯了腰恭恭敬敬道:“在此遇上徐少卿,真是令某感到有一点点的激动啊。” 徐妙文“哗——”地拉开帘子,脸上笑得比谁都畅快:“啊,南媒官,真是巧。” 他虽在笑,却分明暗吐蛇信子,很是阴险。南山知道他在瞎怀疑什么,遂道:“不知徐少卿要去哪里,能否捎带某一段路?” 徐妙文和颜悦色:“刚好要去长安县提个案子,南媒官要去哪?” “官媒衙门。” “那刚好顺道,上来罢。”他话音刚落便翻了个白眼,随后迅疾关上了帘子,悠悠闲闲坐好后,眸子里带点敌意地迎接坐进来南山。 南山很安分,往角落里一窝,话也不说。 徐妙文直截了当:“南媒官和沈台主很熟?” 南山睁眼说瞎话:“未见过几回,应该不算。” “只见几回便能与沈台主同乘一辆车,真是好本事。”徐妙文有些酸溜溜。 “某与徐少卿未见过几回,少卿也肯捎带一段,可见这世上善人都是一样的好,而不是某有本事。” 徐妙文被夸成善人本应该是很高兴的,但南山将他和那个老旷男归为一类,便让他顿觉不爽。他哼哼道:“沈台主见南媒官莫不是因为要找人做媒?” “正是。” 老旷男思春!徐妙文坐姿都顿时变得挺拔了些,他来了精神,却又狡诈想了想,认为南山在骗他。他猜想这二人之间定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比如南山是老旷男的“私生女”、“相好”,甚至是“爪牙”。 将前两个颇为八卦的可能排除掉,徐妙文仔细思索了一番“爪牙”的可能性,御史台和梅花内卫本就有牵扯不清的关系,南山这般古怪,又与老旷男走得那么近,会是梅花卫吗?他想着想着唇角都快要弯成钩,表情有点扭曲。 南山瞥他一眼:“徐少卿哪里不舒服吗?” 徐妙文揉揉肚子,佯作腹痛,脑子里却起了歪念。他将南山上下打量一番,目光停在她上臂,说了一句:“南媒官不热?” “不热。” 她回得了无生趣,徐妙文却疑心顿生。 她爱穿男装也就罢了,问题是她穿女装也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莫不是有什么要隐藏的小秘密?譬如……胳膊上有个梅花刺青? 手臂上有无梅花刺青是鉴别梅花内卫的最好办法,可徐妙文心想自己总不能像只饿狼一般扑上去直接撕了小姑娘的衣服以辨其身份。 他一脸愁苦地思索办法,在南山下车时陡然想到一个绝妙法子! 徐妙文目送南山进了官媒衙门后,全然忘了要去长安县提案子的事,立即让马夫转头往顺义门去。 ——*——*——*——*—— 南山许久没来衙门,索性将手上是事赶紧理了理,打算回去时已是金乌将坠,天气燥得生尘,西边更是乌蒙蒙一片,令人觉得十分闷气。 她徒步往家走,天色越发黯,匆促响起的街鼓声令这燥热的夏日傍晚变得更加恼人,她额头出了一层薄汗,周围竟是一个人也没有。她埋了头穿过这一片寂静,忽有人从巷口忽然拐出来,挡了她的去路。 南山见来人蒙脸蒙头的打扮,眉尖迅疾地蹙了一蹙,再一看对方手中没有武器,她迅速转过身飞快跑了起来。她简直是奔跑界的翘楚,一跃迅速爬上了墙,站起来后竟能在墙上稳稳当当飞快行走,她几乎熟知这座城中每个角落,知道怎样可以最快跑到人多的地方。 可对方竟也不是凡辈,那架势分明是要将南山捉住。南山索性闭上了眼睛行走,身后对方跟上来的步伐声清晰落入耳中,她知道那距离有多少,也已辨出对方的大致身份——绝非歪门邪道的贼匪出身,而是受过严格的正统训练。 南山双脚一歪,睁开眼忽跳了下去,她身姿无比轻快,奔跑起来仍旧不费力,那人追得够呛,南山已是闪进了长安县中某个大户家的庭院里。可此时庭院中却静得出奇,南山一想,不好,今日是十五,佟家人应是去别院住了,这宅子是空的。 诶,她一点都不想和人打架。 南山转头继续跑,又是翻墙又是狂奔,那人快要被只像猴子一样灵巧的小禽兽给弄疯,想这样追下去定然无果,于是袖中陡然露了暗器。 作者有话要说:- 裴君:谁伤我徒弟我弄死他哦 妙鲜包:不关我的事… ☆、第29章 说是暗器,不过是袖箭。那人边追边按下机括,短箭迅疾飞窜而出,眼看着就要扎进南山后背,结果这丫头身子猛地一偏,竟是躲了过去。南山皱了皱眉,觉得对方可能真的来意不善,若不得不打还是打一架吧…… 她迅速转过身,迎战对面的敌人。鼓声落尽,夜幕低垂,蝉鸣声渐渐低萎下去,南山招数偏巧,只攻要害,路子很邪门,对方纵然也是个打架高手,但太过正统,竟是有些敌不过她。 转眼之间南山竟顺走了他袖中暗器,他竟是浑然不觉,再反应过来时,他大腿已是中了一箭。南山眸中闪过一丝凌厉,借势立刻制住他,道:“我是个胆小的人,从不敢杀人,也不喜欢打架,练这样的本事只是为了自保。若你想要试探的是这些,我能说的都已说了。” 她屈腿狠狠击了他的后膝盖窝,腾出一只手来要去摘他蒙面的黑巾,却遭遇到了对方的反击,南山吃痛一皱眉,借着无比暗昧的光看到了他额角位置的一颗痣,她陡然松了手,只留下一句“我不与你计较,你也不要再追我,到此为止”便迅速转身飞奔而去。 南山翻墙回了坊,她揉揉被人恶意攻击的下巴,抬头看看还在堂前等她的凤娘,喊了一声:“凤娘我忙完回来啦,饿了吗?” “隔壁娘子拿了些蒸饼来,我已是吃过了。” 南山于是回去翻翻米缸,礼尚往来地给隔壁娘子送点米过去。隔壁娘子一看到她,连忙揪住她道:“下午时那位裴郎君来过呢,你却又不在!他见只有凤娘在便独自回去了。” 裴渠找她做什么?要她一起巡街?南山没多想,将米给了隔壁娘子便折了回去。 她素来睡得迟,安顿凤娘睡了之后,她回到寝屋,往下巴上抹点药,又使劲揉了揉,随后将灯挑亮些,铺了纸继续画万年县坊里图。 她许久没有这样专心做一件事了,好像无人阻拦可以一直画下去。脑海中关于这座城的一切,沿着卷轴一路往下画,仿佛没有尽头。 她就沉浸在这无止无尽的记忆复原中,好像人已走遍每个街巷。然这时门却忽被敲响,咚咚咚的声音将人从这夜中惊醒。南山愣了愣,她似乎还未从这梦中缓过来,等她回过神,门已是被敲了好几十下。 南山跑到房门口套上鞋子急急忙忙去开大门。她拉开门,抬头一瞧,便看见杵在黑暗中的裴渠。她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有些好奇问道:“这么晚老师为何会在这里?”难道也练就了飞檐走壁的工夫,可以无视坊禁了? 裴渠淡淡地说:“今日过来找你有事,等了你一会,见你还未回来便打算走,却不想已经闭了坊。” “旅店呢?” “住满了。”他说得像真的一样,南山却觉得他在撒谎。 她瞥见了裴渠身后的马,道:“老师骑马来的吗?” “是。” 确认了这点,南山更觉得他在说谎。邻居娘子说他下午时来了一趟,就算他等了一会儿,也不至于连闭坊前都出不去,何况他不是靠脚走,而是骑马! 南山这回厚道地不撕他面皮,问道:“所以老师是来借宿吗?” “是。” 南山想了想,最终还是给他让了路,随他进了宅子。她又跑回屋里,本想将小案纸笔都搬到堂屋去画,可她才收拾了一半,裴渠就走了进来。 她想了想,也没赶他出去,便不再收拾小案,重新坐了下来。 她低头重新压好纸,裴渠居高临下地仔细地打量她,黯光中她看起来柔和多了,像一团可怜的小影子,压在纸上的手也分外瘦弱似的,但他却知道那其中的力量。 见她无甚大碍,裴渠这才暗松了一口气,但心头怒火却还是没有消透。 南山自然不知道,她这位老师是从万年县徐宅马不停蹄匆匆赶来,更不知道裴渠在得知徐妙文安排人做了这样的事后直接将他掀倒在地,强逼他交出银鱼袋,二话不说翻身上马直奔长安县来,结果到了这里,还得装出一副淡定从容的模样,睁眼说一些瞎话。 ——*——*——*——*—— 而这时的徐宅内,徐妙文正气呼呼地责问管事为何不拦住裴渠:“他要走你就放他走吗?你没瞧见他拿了我的银鱼袋吗?他又要拿我的银鱼袋出去惹是生非了,万一我被御史台那帮小子揪住把柄怎么办?!他丝毫没有考虑过我,亏我还这样为他费尽心思!” 话说到最后他已经完全不是在责怪管事,于是管事站得像个木偶人任凭他气急败坏地骂裴渠没良心。 等他好不容易气消了些,管事道:“九郎到了。” 徐妙文陡然冷静下来,问:“何时到的?” “已到了好一阵子,在东厅待着说饿,便吃了一碗冷淘,这时应吃完了。” “让他过来。” 管事想了想:“九郎似乎受了点伤,行走不大方便。” 徐妙文大骇,让他家小九受伤那简直…… 他顿时一句废话也没有,撂下管事就快步往东厅去。 适时徐九郎正在喝一碗凉乌梅饮,见徐妙文进来,也不站起来,仍旧随随便便坐着,一只手搭在腿上。 徐九郎不过二十出头,长得朝气蓬勃,额角一颗小痣,嘴角也有一颗,落在白白净净的脸上看起来格外明显。 他师从金吾卫中郎将,从小学的就是正派功夫,加上底子又好,实在是武将的料子。可他却全无为官的心思,只想着四处游荡,怎么开心怎么活。这次刚回来,便被徐妙文安排去查探某个人功夫虚实。 而这个人,正是长安县南媒官。 徐九郎见过这个媒官,当年他表姊被说给曹侍郎家儿子,做媒的就是这个南媒官。于是徐妙文一说其中猫腻,他便来了兴趣,竟当真蒙面去刺探南山的虚实。 只没想到…… 徐九郎将乌梅饮喝完,有些闷闷不乐。 徐妙文嚷道:“你和她打架居然打不过!”徐妙文觉得天都要塌了,徐九郎功夫一流,南山竟连他都打得过,简直不是小禽兽,而是老禽兽! “哦,忘了告诉你,我还用了暗器,结果暗器还被她给顺走了,最后我自己反倒是中了招。” “你真是玩物丧志啊,瞧瞧这点出息,连个、连个这样的人都打不过。” 徐九郎懒懒抬眸看他哥哥一眼:“不是你要让我查探她虚实吗?若对方太厉害,打不过也正常啊。”他玩着手里的空碗,又说:“她能飞檐走壁,且耳朵眼睛本事一流,出手也相当之快。只是她招招偏巧,以奇制胜,只击要害,十分邪门。” 他强调了“邪门”二字,言语中好像有点鄙视南山的功夫出身——师门一定是歪门邪道,令人不齿。 徐妙文这时微微眯了眼睛,他问:“你可有机会问她为何这般厉害?” “说是为了自保。”徐九郎素来身手好过脑子,南山说了一堆,他就记住这一句。 一介孤女想要自保,哪里需要这么厉害的本事?且学的还是歪门邪路的功夫。 徐妙文顿时觉得这局棋,似乎越发的好看了。 ——*——*——*——*—— 另一边,裴渠在小案对面已坐了有一阵子,他看南山画坊里俯瞰图看得略有些走神。南山忽停了笔,裴渠回过神,自袖袋里摸出一卷纸出来递给她。 南山接过来展开一瞧,竟是长安县其中几个坊的布局图,只有建筑和方位,没有任何标注。裴渠道:“这几日我白天巡完街,回去便画了下来,想着有空找你填一填便好,却没想你……”裴渠看着她正在干的活,止住了话。 两个人心有灵犀到这地步,是一件很难得的事。 盲画坊里图,补注,非禽兽不能为之。如今恰好一大一小禽兽,能将这游戏玩得游刃有余,且彼此都深知这其中微妙的乐趣,实在是怪哉。 南山道:“我不是白为老师画的,家里的米快要吃完了,我不想吃减价的太仓米。” “老师给你买米。” 南山点点头。 她又低下头去继续画,但忽然又停了笔。她骤然想到今日被袭一事,这件事会是谁做的呢?裴良春的人吗?但似乎又不像。难道…… 她抬头看着眼前的人,却只见他正专注在看案上图纸。 裴君,会怀疑她吗? 南山忽觉得浑身都有些发冷,她有些害怕,害怕想到以前的自己。可与裴渠在一起,她却总忍不住地想到多少年之前,那个像惊弓之鸟一样跟在他身边的自己。 她上身不自觉地往后缩了一缩,放轻松地岔开话题:“老师总到我这里来借宿,邻里会说闲话的。” “什么闲话?”裴渠没有抬头,还在看图纸。 “譬如说……”她琢磨了一下措辞,转而又道:“学生虽是在外整日抛头露脸的媒官,但毕竟还是待嫁之身,有些风言风雨传出去总归不大好。”她似乎有点想推他远一些。 “哦,你也是打算嫁人的吗?”裴渠淡淡地说着,缓缓抬起了头。 南山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她抿了抿唇。 “那你可以考虑嫁给我。” ☆、第30章 南山的心跳仿佛漏掉一拍,她整个人僵了僵,可裴渠看着她的目光却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他轻轻松松挖了坑,等着南山往里跳,见南山踏进去一只脚,竟有些心急地朝坑里填了一大铲子土,以至于吓得南山连忙跳了出来。 裴渠平日里并不会这般行事。他是挖坑界的高手,非常沉得住气,今日这样简直反常。南山的反应让他迅速做了反思,认为自己的确是太着急了。 但 他的着急并非没有理由,接连几件事让他认为南山像株弱苗,似乎随时会被袭倒,他很想给她挡挡风,好像这样就能保她无虞,但他此刻觉得自己有些天真,南山已 不再是那个从死人堆里捞出来的小女孩子,她如今明朗、健谈,甚至功夫了得,脑子里藏了浩瀚的秘密,心也套了一层一层的壳,简直辨不清其真正的模样。 不过,裴君即便做了冒失的事也丝毫不会慌乱,他最爱见招拆招,于是顺理成章道:“不想嫁给我吗?为师倒觉得这是一件可以双赢的事。” 他这语气分明像公事公办谈条件,南山亦迅速平复了情绪,在等他下文。 “我并没有出家或修道的打算,所以这半年内必然要定下婚事。若你嫁给我,便不必再为我的婚事奔波,我也不必再相看其他人。而对于你——” “老师觉得我到了适婚的年纪,也在配婚令的约束之下,所以也得为自己物色郎君。既然这样,倒不如吃了老师这株窝边草,一来省事,二来……二来是为了什么呢?我与老师很熟吗?” 南山打断了他,又接着道:“老师那日曾问我,明不明白男女婚姻的要义。那么,老师自己明白吗?” 裴渠竟被她问闷住,干巴巴回了一句:“不知道。” 南山摊手无奈道:“我也不知道,所以不能稀里糊涂嫁给老师。何况,老师为何笃定这对我来说是一桩便利省心之事呢?老师觉得我眼下茫茫然,在择偶一事上,没有目标吗?” 裴渠被拆得连最后一个台阶都丧失了,却还是分外沉着冷静,问:“有吗?” 南山脸上笑意不减,放出了反问界的大招:“没有吗?” 裴渠想了想,没有接招。 于是南山分外平静地低下头,手稳稳按住尺子,好像也按住了她那颗心,沉住气继续往下画。 裴渠自袖兜里摸了一只桃子放到她面前。南山看看那只桃子,又抬头看他。裴渠道:“为师九年前种的桃树,今年早早地结了果子。” 南山将纷杂记忆全往后推,隐约记起一株幼小的桃树苗。那时她似乎还问过桃树种下去要多久方能结果,得来的回答是“很快的”。 没想到这“很快”竟是要九年时间,所以那必然是一株劣等桃苗。不过,眼前这只桃子倒还长得像模像样,虽没有完全熟,但是个模样周正的桃子。 南山拿过那只桃子仔细端详,说:“可以吃吗?” “可以。” 于是她咬了一口,努力嚼了嚼,想要尝出一点味道来,但除了生脆口感,她什么都感受不到。她又吃了几口,便再吃不下,放下桃子,继续画她的坊里图。 裴渠看她搁在一旁啃了一半的桃子,拿过来很节制地擦了擦,吃完了剩下半个。 南山觉得裴君真是太嘴馋又太小气了,有就多带几个嘛。抢她已经吃过的,吃之前还要嫌弃地擦擦,气量小的实在令人有些不爽。 两人大有对着这满案图纸过一夜的想法,谁也不去睡觉,好像比谁扛的时间长。至后半夜,南山的记忆力似乎有点受到干扰,便咬了笔杆子闭目回想。 她想了很久很久,一动也不动,直到脑子里团满糨糊,晕晕沉沉晕晕沉沉,她才彻底放弃了思考的能力,竟是坐着睡着了。 梦境黑甜,南山睡得很沉。裴渠观察她很久,并不能确定她是真睡还是假寐,遂小心翼翼伸过手去,在她面前来回摆了几十次。 南山对此试探毫无反应,裴渠这才收回手,将那些已经画好的图纸整理好,又将案上放得乱七八糟的文具收拾完毕,这才重新坐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对面的南山。 ——*——*——*——*—— 当年他第一次见到朝歌,她还是个乳臭未干身量小小的可怜孩子,身上全是血液和人肉*的气味,朱红上襦白裙子,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眉目也被发黑的血迹遮住,只能隐约辨出五官。 他将她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因感受到那细薄皮肤下微热的求生讯息,才动了恻隐心,冒险将她带上了路。她昏迷醒来后第一次睁眼,那眼窝里黑漆漆的大瞳仁看着甚至有些吓人。 尽管还只是个小孩子,却好像通晓一切,默不做声地接受了扑面而来的现实,成了一个毫无生气只有一双空洞眼睛的人偶。 从此,裴渠吃饭她便跟着吃饭,裴渠走路她就跟着走,寸步不离,像只可怜雏鸟。一路上战火刚平,到处乱糟糟,失怙孤女跟着一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求存,能让她撑下来的只有母亲留给她的一句“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她不信任何人,除了裴渠。她小小年纪便识得人心偏向,她知道深更半夜还在尸堆里徒劳翻找的裴渠,不该是坏人。 将抵长安的前一晚,月亮已移上中天,她坐在客舍廊下捧着一本书,说了她离开淮南后的第一句话。她对裴渠说:“这册书,是我娘亲自抄给我的。书上面的血,是我娘亲的。” 她手中捧着的那本书被血浸被压皱,已是不堪翻阅。只书皮上仍能辨出,书名叫作“洛阳伽蓝记”。 她又说:“我娘让我好好活下去,谢谢你带我出来。”说着她唇角上弯,给了他一个笑脸。 那笑容有不合年纪的空洞,好像是为了对付茫然未来和这复杂人世的见面礼,生涩,却又管用。 在长安的日子很长,却也很短暂。 他该料到,两京其实没有一处地方能够容下她。 分离来得骤然,却又早有预谋。 而朝歌亦深知他的处境,随便他是她离开淮南后唯一信任的人,但如果他需要去国离家来暂保性命,那是一定要让他走的。她像个大人一样安慰他:“郎君不要怕,我阿兄说番邦也没有那么可怕,只是吃的很少,郎君要好好保重。” 那时她手忙脚乱地找他的手,想要给他一点力量,好不容易抓住了,紧紧握一握,才尴尬发现自己的手比裴渠的还要凉。她借着他的体温鼓足勇气说:“我可以活得好好的,等郎君回来、回来……” 她说着说着便骤然停住,因她自己也并不确定,是否真的能等到裴渠回来那一日,是否真的……还能再见。 没有关系,这世上的路,就是这样。娘亲很早就与她说,世上岔路太多了,走着走着总要分开,朝歌,不用怕,娘只是去了另一条路,你也有你要走的路。 所以裴君有裴君要走的路,她也有自己要走的路。她感谢他在最困难的时候以真心饲喂,只是怕将来没有了回报的机会。 这一相隔,即是九年。 九年,可以有很多事情发生,也可以是乏善可陈。 对于朝歌而言,这九年每一天都是历练;对于裴渠而言,这九年每一天都是消耗。 然后她长大,他心已如深海。 好在,她未失良知,他也未丢生机。 ——*——*——*——*—— 南山在黑甜梦境里给许多事勾画了一个个无止境的好结局,于是越睡越沉越睡越美。裴渠坐在她对面,缓缓闭上眼,无声结束了自己内心的一场大雨。 他起了身,走到对面小心翼翼将南山抱起来,仿若抱九年前那个小孩子,可毕竟已不是。少女的体温与脉搏蓬勃而有生机,她活得旺盛而有力,可即便如此,她却似乎一直被困于牢笼之中。 越明媚越有欲盖弥彰的意味,就像她多年前在客舍廊下的那个笑——都是为了掩盖灰暗、奄奄一息的内心。 尽管眼下这颗心外面罩了一只刀枪不入的壳子,但在这虚假繁荣和粉饰之下,内里却只可能更不堪一击。 裴渠放好寝帐走了出去,在廊下坐了许久,直到近五更。 而南山醒来时已是街鼓齐鸣时分,她揉揉眼,回忆起那些错综复杂的梦,似乎不大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她坐在床上想了很久,猛地一拍脑袋,再拉开寝帐探出脑袋朝外看了看,却发现根本不见裴渠身影。 难道昨天只是她老师入梦,不是真正发生的事? 她咧咧嘴,好像有些自我厌弃,随后赶紧下了床,光着脚刚出门要去喊凤娘起床,却闻到了厨舍传来的食物香气。 她连鞋子也忘了穿,踮着脚蹭蹭蹭跑到厨舍门口,朝里一探。站在锅灶前的裴渠忽转过身看看她,道:“你不去梳头洗脸吗?” 南山指了他道:“你、老师为何会在这里烧饭?!” “为师要让你明白,要义是什么。”他打开锅盖盛粥,“其一就是,你若不能嫁给我,我还能嫁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问:身为一个超级洁癖,为什么要吃人家小姑娘吃剩下的东西! 裴君:我以为小姑娘吃过的东西应该会甜一点。 问:可为什么要擦!你知道这样伤人自尊吗? 裴君:我已经擦得很节制了,我就擦了三下。 ☆、第31章 按说南山简直要被眼前这不要脸的老师气炸,可她忍了又忍,心道还是先吃了早饭再说,于是霍地就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奔去凤娘房里。 凤娘还在呼呼睡,南山爬到床上摇醒她:“凤娘快起来吃早饭。” 凤娘坐起来,打了个哈欠问:“今日竟这样早?” 南山迅速将要换的衣裳拿给她,回道:“家里来了一只田螺郎君,将早饭都做好了,速速吃完我好赶他走。” “咦,是裴郎君吧。”凤娘懒懒地说。 南山略惊讶,凤娘又说:“看来裴郎君很喜欢娘子,娘子不如收了他吧。若论门户,娘子的出身……”她说着却又及时打住,抬手拍拍自己的嘴:“老身在胡说什么呀。” 南山将衣裳都塞给她转身爬下寝床,走到妆台前麻利地梳好头发,出去洗了脸。太阳渐渐露了脸,她回想起梦中诸多美好结局,觉得这晨光令人眩晕。她拿了只杯子蹲在廊下漱口,正要往地上吐时,视线内出现一双鞋子。 她抬头,看到站在她面前挡了光的裴渠,于是低下头继续咕噜咕噜漱口。 裴渠忽在她对面蹲下来,一句话也不说。南山想往后退,但她眼下这种蜷缩蹲姿实在不方便往后挪动,于是轻轻皱眉。她含着一口水,腮帮子一鼓一鼓,可以听到声音。裴渠忽出其不意地伸手轻按下她脑袋,拿过她手里的杯子递到她唇边,说:“不要吐在地上。” 她家地上铺了木板,并不经常打扫,所以她也总是很随意地对待它。裴渠低头看看,问说:“不觉得干净很多吗?” 南山也低下头去,一瞧,果然!勤劳的田螺郎君不仅烧了早饭,还将她家地板擦得干干净净。她又装模作样地漱漱口,将水吐在了杯子里,随后以最快的速度抢过杯子,说:“老师快去盛起粥来凉一凉。” 裴渠看看她水亮潮湿又柔软的唇,想伸手揉一揉,却很克制地站了起来,说:“已是盛好了,快吃罢。” 南山待他转过身,飞快站起来,猫着腰窜进凤娘房里:“凤娘快与我一道去吃早饭,不然要凉啦。” 她急着拉个人作陪,仿佛她老师打算在饭桌上吃掉她似的。 于是凤娘被她拖拽着到了堂屋,坐下时感叹道:“裴郎君做的早饭果真香多啦,比娘子做的……” 南山瞥见裴渠已是端着最后一只碗走到了堂屋外,她连忙示意凤娘不要说话。 凤娘颇诚实道:“是比娘子做的好。” 南山因味觉丧失,在做饭一事上紧跟着丧失了天赋,做出来的东西味道都很奇怪。 裴渠恍若未闻,在小案对面坐下,默不作声地开始吃早饭。 这一顿饭吃得特别奇怪,裴渠的姿态像个十足的家人,但事实上又不是。南山心底是渴望陪伴的,但她又觉得这和她那些甜暖梦境别无二致,都不宜实现。 她嚼着无味的饼,喝着无味的粥,将续命食量倒进胃里,听得裴渠道:“过几日旬假,上远公主在芙蓉园设宴,你知道吗?” 南山抬了抬眸:“知道。” “要去吗?” “要。”南山觉得自己都快成上远家的私仆了,上远每回设宴,不论什么名目都要喊上她。这一回上远并非宴请茶山结社的娘子们,而是自己出钱宴群臣。当然,这宴请也有名目,因她的亲弟弟——吴王要回京了。 裴渠没有再多问,此时坊间大门早已打开,时辰不早,他得赶去衙门了。因彻夜未眠,他面有疲色看起来似乎有些倦。吃过饭,南山送他到门口,也只道了一声“老师走好”便关上了门。 裴渠牵着马在外站了一站,南山关好门转过身也站了一站。两人约好了似的,站了不少时候这才彼此反向而行——裴渠沿街回万年县,南山走回堂屋。 南山抬头看了看长安县上空的天色,这天晴朗得简直虚假,她眯了眯眼,又伸手挡了挡太阳,觉得自己无处遁藏,好像快要被晒得消失掉。 ——*——*——*——*—— 在黑暗和阴潮环境中待久了,会对朗朗日光有近乎贪恋的渴望。但即便如此,真正遭遇光亮时又会觉得浑身不适,发现自己还是该躲回去。 旬假之日,长安城一片灰蒙蒙,好像随时都会有一场雨落下来。南山对这样的天气谈不上有多喜欢,却好像很习惯。一大早,她便骑着马飞奔至位于城东南角的曲江池。这时的曲江放眼望去,荷叶碧连天,又因天气的缘故,远看总腾着雾气,像仙人玩乐的池子。 南山勒住缰绳,远远眺望,芙蓉园就映入了眼帘。曲江池西是杏园与大慈恩寺,大多时候总车马拥塞,好像很难有清净时候。今日也因天气缘故,人比往常要少了许多。这时候若负手立江亭,来一二只好友,拎几只酒壶对曲江痛饮,就是人生极乐之事。 可南山并不喝酒,她奢想过无数次临江痛饮畅快嚎啕的场景,那些也只在梦里。好像也是这样一个阴天,喝着喝着周遭全是迷蒙雨雾,令人睁不开眼。酒与雨丝相混,后来又夹杂了一些微妙的咸味,不知道是汗还是眼泪。 梦里她才能尝到久违的味道,关于一切东西微妙的味道,都在舌尖味蕾绽放爆炸,令人无比怀念。 闷闷雷声响起来,不好,要下雨了。 南山自马后面搭着的袋子里取了斗笠和蓑衣,正要穿时,忽听得马蹄声遥遥传来。她扭头一看,只见一青色公服的官家人,哦正是她的老师裴渠策马奔来。 裴渠放慢了速度,马蹄哒哒哒,南山歪了脑袋。 至近处,裴渠勒住缰绳,居高临下看着南山:“你这样早过来是特意看曲江吗?” “今日会有些女眷到,公主让学生早些时候过来帮忙。”她一边说着,手里还在整她的蓑衣,又补了一句:“要下雨了老师带雨具了吗?” 裴君潇洒地说:“没有,淋了就淋了。” “哦。”她低头继续弄她的蓑衣带子,不知怎么绕了个特别错综的绳结竟是难以扯开。她越揪扯越乱,眉头微微皱起来,是不高兴的神情。 裴渠坐在马上看她解绳结,忍了忍,没有下马。南山今日穿了朱红短襦,配了白裙,在这灰蒙蒙的天气里看着竟格外鲜亮,有连天荷叶作衬,更是显得她像一朵初绽的花。是小叶栀子还是牡丹?并不能分得很清楚。 裴渠看得有些愣,多少年之前朝歌也是穿着这样一身衣裳,只是比这小了不少。 南山终于解开了她的蓑衣带子,长吁一口气,抬头看一眼裴渠:“那学生先走了。” “我也要过去,一道罢。”裴渠忙道。 南山转过头,飞快地撇撇嘴,认为裴君真是厚脸皮到了极致。 裴渠似感受到她这腹诽一般,温柔地在后面说:“这里老师已许久未来,你可以领领路。” 南山翻上马,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裴渠又道:“我有米。” 南山认为自己目前的状况的确需要为五斗米折腰,遂什么也没说,握紧缰绳夹了马肚子就跑到前面领路。 裴 渠今日过来,并不是因为他在被邀之列,而只是因为他是万年县官吏。公主出钱宴请群臣,好像是她自己的事,但事实上,一旦涉及这等规格的宴会,必然要京兆府 亲自操办,所以上远基本只出钱不出力也不费心思。而当今京兆府又特别爱踢球,一看涉及到上远,便聪明地将操办事宜踢给了万年县,裴光本没法,只好硬着头皮 接下,转头就丢给裴渠去干。 这一切都在上远预料之中,所以她勾宴请名单时,根本没有请裴渠,是因为知道裴渠会以别的身份出现。 悠闲旬假,群臣赴公主之宴,又要见久违的吴王,简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今日这天气真是契合极了。 南山狂奔至芙蓉园,见了公主府的执事,就匆匆忙忙要随执事往里走。裴渠见她压根将自己丢在脑后,也不生气,开口喊住了她。 南山登时顿住脚步,回头一看,道:“这已是到芙蓉园了,老师还有事?” 她没心没肺的样子简直气人,裴渠捏捏手中拿着的一只小玩意儿,收紧了拳。他云淡风轻地说:“没有,只是知会你过会儿晚点走。” “老师难道还要我领路带回去?” “不——”裴渠说的居然有点艰难,可他说出来的却只是:“是的,你方才跑太快,我不记得路。”算了,还是这个理由比较好说。 南山竟是一眼看穿了他,惊道:“老师难道过会儿要给我什么惊喜?” 裴渠觉得自己已无计可施。 他头一回觉得歪歪绕绕的心思根本藏不住。 南山旁边的执事看看这奇怪俩人,竟忍不住想笑。裴渠看他一眼,于是执事很识趣道:“南媒官,某就先过去了,你随后来,不着急。” 南山眼睁睁看着管事走远,又转过身来光明正大面对裴渠。 裴渠又揉了揉手心里的东西,可是他却是转过身,牵过马,自鞍上解下两只布袋子。 他一手拎了一只布袋子走到南山面前,放到地上。 南山俯身翻了翻,一袋米,一袋桃子。面对这惊喜,她差点直不起身来,好不容易抬起头,却看到远远来了一辆马车。 她大呼不妙,毫不犹豫拎起两只大袋子,转过身走得飞快。 ☆、第32章 南山两手提着大袋子竟然健步如飞,裴渠见她那有些滑稽的背影却实在笑不出来。她拐个弯很快没了影子,裴渠展开拳头看了看手心里的东西,这时却已有人走到了他身后。 来者正是沈凤阁,他迅速掠了一眼裴渠手心里一枚小核雕。这种用桃核雕成的玩意,可以给小孩套手脖子,也可以给小娘子系荷包,实在不是什么大男人会用的东西。 裴渠收紧拳,偏头看到了站在身边的沈凤阁,道:“台主来得甚早。” “公主设大宴,当然要早点来抓一抓违纪违律。”沈凤阁直言不讳,看看裴渠,公事公办道:“裴少府若操办过程中有徇私贪腐,沈某也不会手下留情。” 宴饮作乐本是私事,但近年来越发地受到限制。上远设宴,却要公家全程操办,事实上就是一种控制。而每次这样的宴会,御史台必然会有人来,就算主人不邀请也要来,已经是心照不宣的规矩。 按说来个侍御史也就算了,没想到这次竟是沈台主亲自出马!若让那帮贪吃的老匹夫知道了,恐是要晕倒——还让不让人愉快地吃饭玩乐?非要盯盯盯! 早晚盯出眼疾哦! 沈台主在众人眼里就是冷气氛坏胃口的存在,他今日最好有点自知之明坐远一点。 裴渠听了他毫不客气的警告,点头回说:“裴某明白,若台主无其他指点,裴某这就去忙了。” “裴少府不要想溜,要走一道走。”他说着抓了一下裴渠的上臂,好像裴渠是个在逃的犯人。 今日的沈台主全无风范可言,完全是个讨人厌的台官姿态,麻烦又有点啰嗦。难道御史一旦开始工作就变成这副模样? 裴渠自以为无甚把柄,遂也容忍他一直跟着。 万年县已不是头一回替人操办宴会,吏卒们很有经验,请的人也分外靠谱,裴渠只需略作指点即可,其实大多数时候也只需要点点头。沈凤阁站在他侧方,负手道:“虽看着只是一场宴会,但其中各项环节门道却有许多,裴少府还是谨慎为好,免得有些差错,最后还要被怪罪。” 身为御史台官,能对被监察的官吏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太过恩慈。裴渠很谨慎地没接话,偏过头让人将长案再擦一擦。 沈凤阁见他不回,淡淡地说:“裴少府以为我方才是开玩笑吗?” “裴某自以为行得端正且环节无错,若真有问题自然甘愿承担责任;但若有人想要无中生有,裴某则不可能为防这个而缩手缩脚。”裴渠回得坦荡自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真要找裴某的过错,防得了今日也未必防得了明日。” 沈 凤阁听了他这话,想到他正大光明带着南山去长安县保释凤娘,隐约觉得他的确是不一样的。这些年他助君上制造高压,为异己设局,遇见过太多畏首畏尾的官吏, 裴渠这样堂堂正正的很少见。也许是因为常年在外的缘故,眼前这个人对律法和公道有着近乎天真的理想和坚持,其实也算得上一件好事,只是——他又能走多远 呢? ——*——*——*——*—— 南山那边迎了女宾,哗啦啦的雨就泼了下来。这场大雨倒未淋坏女宾们的兴致,咯咯笑声倒是不绝于耳。 姚娘子爽朗道:“下雨了也好,清净不少。今日可以痛饮一番,晚些回去也没事。” “喝太多了可不好,到时连郎君样貌都瞧不清了。小十九——”曹娘子抱着一只白白的小拂林犬扭头看向南山,笑问道:“今日可也是安排了相看?” 南山还没来得及回,那边王娘子就已插话道:“今日来的都是老家伙,有甚么好相看的。” “咦,不是啊,听说公主连今年的新科都一并请了,未婚才俊,可是抢手货。”曹娘子说着说着,议论的话头已是转了:“公主请新科,难道是有意要拉拢……” 女宾之间并不讳时政,到后来连同长孙娘子家的事也翻出来说。长孙娘子因家里出了事,已是许久未露面,但大家心照不宣,都清楚长孙娘子的归宿,大概是要被没入掖庭了。 世上事不好说,前一阵还在一起开心地喝酒玩乐,到这会儿却只剩了揣测和叹息。 男女宾宴厅分开,各玩各的互不干扰。上远姗姗来迟,吴王却没有露面。上远说吴王身体抱恙,因此到不了,让各位尽兴。上远的脸色也差极,这姐弟二人好像生来一副病体,就没有完全康健的时候。 她虽然身体不好,却仍有鹰一般锐利的目光。这场宴会铺了那么多条食案,花钱如流水,但都不是白花。聪明人都知道这次宴请是一次站队邀请。上远勾请了许多人,这其中有些人如约而至,另有人则借各种理由推脱不来。 其中缘由,彼此都心知肚明。 当年先帝去世,太子不过一介小儿,哭哭啼啼被一群人拎上去,可还没等到登基典礼,就一个不小心跌死了。太子一死,朝中一片哗然,顾命大臣也都慌了神,没料这时越王持兵逼宫,名不正言不顺地夺了位。 当时更有说法是,小太子的死也是越王一手促成。越王谋害储君,夺位之举简直不仁不义不忠。越王乃先帝胞弟,也就是当今圣人,因上位的手段有些令人不齿,故而无法稳服臣心。也正因为此,越王上位后,便一直采取高压政策——服不服?不服就请你去见阎王。 他一方面不断失臣心,另一方面却又拼命笼络民心,美化登基经过,将一场夺位说成天降大任不得不为之。 平民百姓是最无所谓的,这天下无论谁当家,只要不抢他们的口粮,便愿意安安分分待着,更别说新帝登基后雷厉风行推新政减赋税,还切实送来了好处。 百姓无反意,但宗室和群臣毕竟咽不下这口气,何况圣人对百姓宽容,却对他们严苛至极。今上不断削弱宗室力量,又大举分散相权,培养耳目与爪牙,令宗室与部分臣子忍无可忍——直到那年,诸王连谋举旗造反。 说起这场动乱,最后也是惨烈至极,血腥又漫长的镇压之后,诸王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没有一个能保全其身。 也正是这场动乱平息之后,举国再无人敢妄自非议当朝,好像朝夕之间,所有人都别无二致地选择了接受。 一晃十多年过去,期间发生许多事,但有件事则一直是圣人的心头大患——他膝下无子嗣。像是要为这些年的杀戮付出代价一般,这个手握大权的人只能眼看着自己越来越老,却找不到一个继承人。 下一任帝王会是谁,成了悬而未决的问题。 先帝身后活下的孩子,除了吴王便只剩下了上远。吴王这些年一直外任,无法接近权力中心,且一直被看管着,相当于软禁;而上远虽然身在京兆府,也受着压制,尽管她在交游上大费心思。 全京城最爱设宴的便是她,最爱去别人家的也是她,她是游走在两京的幽灵,谁也不知她真心。恐怕,连吴王也看不透她这姊姊到底是如何想。 吴王这次回来,无疑是一种信号。尽管现在还暗昧不清,但群臣相信,答案恐怕很快就会揭晓,对决也即将到来。 朝堂气氛与此时的西京天气很像,只是雨还没有下,但暗风涌动,已是令垂幕珠帘响。 南山这时好不容易从嘈杂的宴会中挣脱开身,想要找个地方找点东西填填肚子。她想起裴渠给的那一袋桃子,便穿过小廊到西侧小屋去拿。 快到门口时她忽听到一些动静,辨出那声音是从屋里传出来后,她转头就要走,可没想到这时候门却忽被拉开,探出一个脑袋来。 南山被吓了一吓,但形容镇定,站直了道:“师祖在这里做什么?” 李观白“呀”了一声:“原来是徒孙啊!”他又说:“我觉着那边吃饭太无趣啦,便出来转转,方才发觉这里面藏了袋桃子,正要吃哩,你要不要?” “那桃子是我的!”南山连忙进了屋,确认她藏在角落的桃子有没有少。 老头儿跟着凑过去:“徒孙不要那么小气嘛。”话还没完,紧跟着就伸手掏了一只桃子,擦了擦道:“我还未吃,先让我尝一个!” 观白张嘴就咬,南山看看他,结果这老头一皱眉,随即“呸”地一下将桃肉给吐了:“太难吃了,这是最劣等的桃子,谁给你的?” 南山看看被吐在地上那块桃肉,有些伤心地说:“老师给的。” “嗬!他是欺负你吃不出味道,才买这样劣等的桃子给你吃,我这徒弟真是小气死啦!” “才不是!” 观白站起来,又看看旁边一个袋子,嫌弃道:“米也不是什么好米,肯定不好吃。” 南山忽然有些生气,她将两袋子都重新扎好,抱住道:“师祖不要说它们的坏话!” 老头儿瞧她这模样就像个七八岁小娃,哈哈笑起来:“你真被那臭小子灌了*汤了!不要相信他,他是个坏人!都说他还藏着前些年丢掉的国玺咧,要是真的那就真是坏死了!” 南山脸色略变,但还是赌气的模样:“师祖瞎说!”她话音刚落,耳朵稍动,听到外面有人走近,于是迅速伸指按住唇,示意观白不要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南山:最劣等的桃子……………… (其实这章剧情还是很重要的,来吧我们猜一猜南山的身世) ☆、第33章 观白被南山忽然噤声的动作吓一跳,再一听外面果然有脚步声。那脚步声渐渐停住,似乎就在外边,而南山这时清晰辨出外面走廊里不止一人,至少有两人。 “手抖什么抖!别慌!你当心别把盘子给撒了!”陌生男声低斥道,“快和他们的一道送去!” 话音刚落,那脚步声便又重新响起,很快就渐渐远了。南山霍地起身,悄无声息走到窗边,稍稍推开一点缝隙,看到一前一后两个杂役已往右边走廊拐了弯,前面一个手中端着一个食盘,后面一个则像监工似的跟着。 一向吊儿郎当的观白此时却若有所思,而南山则是将两个口袋都紧紧扎好,扭头看了一眼观白,警告道:“师祖不要动我的桃子!看也不许看!”观白说:“谁稀罕你的桃子,都是劣等桃子!不在这待着了,我去那边喝酒了。” 师祖孙二人看着像是闹翻,实则各揣了心思要离开。观白果真往宴厅去,南山则与他反方向去了女宾的宴厅。这时女宾们已吃喝得差不多,觉得无趣的娘子们正打算耍些小游戏,见南山来了,道:“小十九今日当真未安排相看吗?” 南山道:“娘子们若要过去看看也不是甚么大事,但得公主同意了才可。” 执事王娘子道:“公主都说随意了,那应是许我们过去瞧瞧的,今年新科郎君们都长得什么模样我们还不知哩!”她说着已是起了身:“罢了,我还是去问一问。” 王娘子立即前去确认,没过多时便又折回来:“公主让小十九过去一趟呢。”又说:“那边也是快收尾了,就要上最后的大菜了。” 王娘子口中所说大菜,指的并非是某一道菜。按照当下豪奢宴会的习惯,赴宴的每个人吃的最后一道菜均是不同。菜式是一早就定好的,贴心的宴请人还会根据每个人不同的喜好上菜,让被邀人感受到重视和充分的礼待。 南山陡然想到方才走廊里的两人,以及他们端着的那只食盘。 她一头心思去了另一边宴厅,自后面小门进去,只见上远在主位上坐着,前面落了珠帘,珠帘前面则是一张张长案,群臣围长案而坐,每个人面前都摆满了吃食。 上远招呼她过去,竟是亲切地嘘寒问暖一阵,这才道:“小十九啊,你帮我看看。”她轻声低语的,底下人更是不可能听到她在说什么。上远居高临下地看着珠帘外的这些人,目光有些迷茫:“他们都是好人吗?” 南山觉得上远这样问很奇怪,便摇摇头说“不知道”。 “你不是该知道他们每个人的底细吗……”上远声音带着哑意,懒懒的,目光看向南山时竟有些温柔。 这话说出来不是什么好苗头,南山忙道:“回公主,某也只是户籍记得牢靠,许多人名字与面孔都对不上的,更勿说底细了。” 南山狡猾得像只小泥鳅。上远没有急着接话,她轻拍拍手,忽有杂役捧着食盘从两边侧门鱼贯而入。南山知道,这正是最后的大菜了。 近百道菜一一送上桌,南山隔着珠帘静息屏气地看,她眼睛忽眯了眯,竟是辨出了方才在走廊里走的那人,但她神色下一瞬就变了变,因那人将手中食盘恭恭敬敬放到了沈凤阁面前。 那是一盘新鲜鱼鲙,配着特制酱料。朝中上下几乎人人都知沈凤阁爱食鱼鲙,喜欢到几乎每日都要吃,故而沈府里也养着很会割鲙的饔人,以便台主随时可吃到合心意的鱼鲙。故而今日宴上这最后一道菜,便是典型的投其所好。 不过,以南山的处世经验与直觉来判断,这盘鱼鲙则存了许多猫腻,而沈凤阁最好的选择便是一口都不要吃。 可沈凤阁能猜到这其中不对劲吗?南山见沈凤阁似乎并没有急着想要吃鱼鲙的意思,反倒悠悠闲闲地在听旁边一个人说话。南山迅速琢磨了下,甚至将最坏的后果想了一想,最终决定不能放任沈凤阁吃了那盘鱼鲙。 若这场宴会上出了事,裴渠恐怕无法脱掉干系,一旦他被卷进去……南山扭头看向上远,恭恭敬敬道:“方才娘子们想要相看今春新科,不知可否?” “王娘子已是与我说过了。”上远漫不经心地说,“你先替她们相看相看罢,若有合适的再说。”她目光投向东南角的一张长案:“你要过去吗?他们大约很欢迎你去说亲呢。” 南山点点头,随即就躬身绕出帘子,佯作婢女的样子往席间走。因席间有诸多奴仆杂役,她看起来并不起眼。 她时时刻刻盯着沈凤阁那边,尽管沈凤阁已许久未动筷子,可她仍旧没法松口气。她原计划是从沈凤阁那桌绕过去提醒他一声,尽管会显得很刻意,但也没甚旁的办法了。 然在这时,忽有个声音响起来:“乖徒孙竟然来啦!” 南山一看,果真是观白。小老儿此时握着酒盏已经站了起来,招呼她过去:“徒孙快来,我给你介绍介绍我的几位老友。” 虽然席间本就热闹,但都抱团各说各的,观白这声音骤然响起来,以至于所有人都朝南山和老头儿看去。 南山随机应变,深深一拜:“本以为师祖居寺不出,却没想竟能在这里遇见师祖,实在是巧。” 老头嚷道:“坏徒孙将我这个糟老头子忘得一干二净,一点都不孝顺呐!近来在忙什么呢?” 南山无比配合地和老头儿演戏:“近来官媒衙门琐务繁忙,要说亲的实在太多,哦——某不久前才受了委托,为沈台主说亲,更是脱不开身啦,还望师祖见谅。” 席间顿时“哦?”、“咦?”、“诶?”、“啊?”此起彼伏。 其实也有人知道沈凤阁托人说媒之事,但更多的人则是头一遭听说。沈凤阁想要讨妻,实在是太过称奇,就光这一桩事,便值得聊上好久啦。 上远坐在珠帘后静静看着,薄薄的无甚血色的唇微微挑起,静候下文。 沈凤阁则缓慢抬起眼,将目光移向了朱红上襦荼白长裙的南山,而南山也恰在此时看了他一眼。 隔着桌案,沈凤阁似乎知道她有话要对自己说,便索性以静制动。 此时坐在西南角的裴渠缓缓转动手中杯盏,以他对观白和南山的了解,一眼便看出这是师祖孙二人在做戏,至于为何做这场戏,则必与沈凤阁有关。 他虽察觉到了南山的笃定,却仍旧隐隐担心,可他这时却不便挺身而出,故而也只好等。 观白这时毫不避讳地笑道:“沈台主?!沈台主竟也要娶妻?就算费力娶到了,有用嘛!” 传闻都说台主根本不能人道,故而观白这言语中似有嘲意。这话令周围一帮臣子想跟着笑,可鉴于台主本尊在此又不好太放肆,就只能一本正经地憋着。 观白是众所周知的癫狂之辈,他说出甚么样的话都不稀奇,根本不必和他计较,可沈凤阁看看他,声音冷得简直要杀人:“哦?沈某娶了妻没用?” 席间气氛陡然冷下去,纵使观白也惊了惊,心道这臭小子如今居然变得像千年寒冰一样,如此吓人连一句玩笑也开不得了……他心里直嘀咕坏事了坏事了玩笑开过头了这臭小子该不会想弄死我吧,那还是让他吃了那盘破鱼鲙算了,吃死了最好,吃死了就不会找自己麻烦了…… 观白的念头转得飞快,前一刻还想着要替徒弟解决掉这个可能存在的麻烦,这一刻就想着不如任阴谋发生算了…… 南山迅速判断出观白的动摇,于是立刻替师祖朝沈凤阁谢罪,就差扑通跪下去:“师祖玩笑话,请台主高抬贵手不要见谅……”她连忙转移了话题:“另外,某已是替台主寻到了一位合适的娘子,还望台主定个时日相看相看。” “哦,这样快。”沈凤阁声音凉凉,“看来谢媒礼还要早早预备才好。”他兀自说完,又道:“你过来。” 南山盼的正是这句,若沈凤阁不说这句她还得另想办法呢。 她走到沈凤阁身边,低头谄问道:“台主可有其他吩咐?” 沈凤阁素来冷若冰霜的脸上浮了一丝微妙的小表情,他忽勾勾手,示意南山头更低些。 南山俯身低头,靠他已是很近,看着颇有些暧昧。 席间暗地里的啧啧声又响了起来,一个个内心腹诽着“台主果真是衣冠禽兽啊连这样小的媒官也不放过”、“再说他对女人没有心思简直就是没眼睛看嘛”等等。 沈凤阁只节俭地吐了一个字:“说。” 南山道:“我要那盘鱼鲙,我很饿。” “赏你了。”沈凤阁说着偏过头,伸手端过那盘鱼鲙:“南媒官饿了就拿去吃罢,这样的鱼鲙,可不是寻常能吃到的。” 南山连忙将那盘鱼鲙接过来,大方谢道:“台主真是大方,某便不客气了。某还要去今春的新科那说些事,这就走了。” 南山说完,登时就端了那盘鱼鲙往东南角走。今春新科才俊们见她过来,倒是来了兴致。他们对长安县官媒衙门这位传奇小人物早有耳闻,今日得见,倒很想聊聊。 听说南山记忆力出奇,新科们考她这个考她那个,最后纷纷表示不得不服,又有人说:“南媒官若长得再宽壮粗狂些,倒是可以妆作男子,去当捉刀客咧!哪有你考不上的!” 南山忙说不敢不敢,她这时怀里还抱着那盘鱼鲙,模样颇有些滑稽。新科们又打听了一番眼下长安城的婚媒行情,这才颇体谅她道:“南媒官快去将这鱼鲙吃了罢,不吃要坏咯!” 南山得话,赶紧抱着那盘子鱼鲙,蹭蹭蹭绕到后面,步子走得飞快。上远隔着珠帘将她一举一动看得清楚,却也不挑明,任由她去。 南山拐进小门,低着头就往前走,迎头就撞上一个人。她一惊,定睛一看是裴渠,这才松口气,见四下无人,说道:“老师怎会在这?” 裴渠低头看看那盘鱼鲙:“这盘鱼鲙怎么了?你怀疑它有问题吗?” 南山连忙点点头,她未详细讲原因,只说:“学生怕这盘鱼鲙被人动过手脚,万一这宴会上出了什么事,恐怕老师不好交代。” “你做的很好。”他说话分外冷静,手搭上了那盘子边缘,唇却严肃地抿了抿,道:“不对,少了两片。”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喜欢台主啊台主他不是好人呐! ☆、第34章 南山一惊!少了两片?她仰头:“我记得台主并没有吃啊!” “他不仅动过,连酱料也未给你。”裴渠彻底将盘子接过来,“跟我走。” 他步子飞快,端着那盘鱼鲙迅速穿过小门,到厨厅外却止住了步子。里面厨工杂役都还在忙碌,裴渠将食盘放在地上,负手走了进去,淡淡地问:“樱桃可是快拌好了?” 厨工正往樱桃中拌入糖与酪,最后要分小碗装好,呈给客人当饭后甜点。因樱桃在两京之地十分稀贵,且已到了块下市的时候,不少小气鬼客人还会将樱桃偷偷带回去吃。 杂役们正在摆碗,裴渠巡查进度一般从中穿过,在其中一人身后顿了顿,说:“没有擦干净。”那人似乎有些心神不宁,连忙拿过干净白巾将碗重新擦了擦。 南山站在外头,探了小半个脑袋朝里看,确认老师正在指点的那人正是送鱼鲙的杂役。她登时警觉了起来,虽然这人面孔很生,但若能知道他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便能很容易地抽丝剥茧查出些关系来。 他只是个小虾米,谈不上多重要,但却是个好饵。 南山低头看看地上的鱼鲙盘子,想了想将其端起来,有些吊儿郎当地走进了厨厅。正在监工的裴渠抬起头看她一眼,亦看到了她手中盘子:“南媒官为何来这?” 南山鼓了鼓腮帮子,道:“沈台主赏了一盘鱼鲙给某吃,可某尝了两口实在觉得消受不了这般生食,又听说鱼鲙挺贵,不想浪费便拿了过来,看有没有人要吃。” 她演得十分逼真,裴渠明白她演这一出的用意,她这是当着那位杂役的面解释这盘鱼鲙为何会在她手上,且她应该想要当场处理掉这些鱼鲙。 裴渠遂道:“若不想吃便拿去倒了罢。” 南山连忙接口道:“哎,真是可惜,若赏一点樱桃多好。”她唉声叹气抱着鱼鲙盘子兀自走到泔水缸前,哗啦一下便将鱼肉全倒了进去,随后豪气万丈地将盘子往长案上一搁:“裴少府接着忙,某这就先走了。” 裴渠看着她晃晃悠悠走出去,若无其事地继续监工,虽是来来回回走,目光却时不时瞥向那人。那杂役这时倒埋头了做事,努力装出镇定的模样,除了手脚麻利地往碗里装樱桃,丝毫小动作也不敢有。 外边的雨小了许多,杂役们将樱桃送去宴厅时,雨几乎已落尽,天地间一片潮气,江风吹来,颇是凉快。 一 场曲江宴从头至尾似乎并无波折,但其中小动作却不好说。裴渠不打算打草惊蛇,故而装作不知道。今日发生之事他并不惊讶,但对方的目标到底是谁却又不好辨 别。沈凤阁身为台官之长,仇家必然不会少,有人想要害他并不稀奇。但对方选在这样一个场合,则似乎又有些别的打算。 或许是想一石二鸟,害了沈凤阁的同时又构陷于他?可他区区一介县尉,又有谁在盯着他呢? 众官员们吃吃喝喝,酒足饭饱之后摸摸圆滚滚的肚子谢过上远,便纷纷辞别了。有去杏园继续下一场的,也有去大慈恩寺和家眷汇合的……夏日旬假总是太短暂,不够玩呐不够玩! 参宴者哗啦啦如鸟散,丢下一屁股烂摊子等着人收拾。裴渠这样尽职尽责,自然要等到芙蓉园宴厅全部收拾干净才好走。他将喝醉了的观白塞进马车里,拍拍他后背:“老师还是回官舍过一夜为好,浑身酒气会被方丈轰出来的吧。” 观白晃晃脑袋,伸手狠狠一拍裴渠:“臭小子,今日若不是为师机灵,你吃不了兜着走。” 裴渠当然不能白挨这一下,于是身子前探,趁观白脑子不清醒问道:“老师知道徒孙就是朝歌对不对?” 观白含含糊糊:“啊?什么?什么是谁?” “朝歌这些年怎么过来的老师知道吗?她为何没了味觉?” 观白继续含糊其辞,最后索性狠狠发了酒疯,挥手一拍裴渠脑袋:“臭小子!你要这样和老师说话嘛!我要回去!回去!” 裴渠这才重新站直了身子,往后退一步,吩咐车夫:“送老师回去罢。” 马车拐个弯哒哒哒走了,天色还是老模样,只是这时辰也已不早了。裴渠目送马车走远,折回宴厅内盯着杂役吏卒将后续工作都做妥当,这才打算离开。他甫转过身,就见一只小脑袋正往里探。 已近酉时,宴厅外天色将晦,站在这里,甚至都能听到曲江荷花池中连片的蛙鸣声。裴渠走出去时,外面细细密密的雨又开始下起来。 雨下得像雾,因人都走得差不多,芙蓉园格外安静。南山见裴渠出来,连忙站正了,像个小士兵。 裴渠说:“还不走?” “学生也很想早些走,可老师忙到现在,学生只好等着。”她两手一伸,朝裴渠递过去一个帕子包:“倒掉之前留了两块,也许有用。” 帕子包打开来一看,是两块已经有点变质的鱼鲙。 裴渠很想表扬她的缜密,但又不想让她翘尾巴,于是毫无表示地接过来,道:“要试试毒吗?” 话音刚落,一根银针递了过来。 裴渠没有问她为何随身带银针,只接过来试毒。不过南山却说:“有些毒银针并不能试出来,所以学生抓了一只老鼠。” 裴渠毫不怀疑她的身手,见银针无甚反应,便说:“带我去。” 小孩儿甘愿为他所用,今日对他态度极好,领着他到一处小屋停下,推开门进去,便有唧唧吱吱声传来。 一只可怜老鼠被困在小布袋里,正忿忿挣扎,却不知死期,哦病期将至。 南山小心翼翼将它捉出来,捏住它给他喂鱼片,小老鼠挣扎着吃完,南山又将它重新丢回了袋子里。师徒二人在小屋里席地坐下,外面天光越来越黯,雨也没有要停的意思。南山忙活了一整日,没有吃什么东西,亦觉得有些困。 她偏头看看裴渠,忽然很想靠一靠,就像很多年前一样。但她又不能这样做,相逢是很难得,她也很珍惜,可前路真是太模糊了。她只想着如果能帮一帮他也是好的,但她却不能为之所困。 她不随便表露自己的情绪,便傻呆呆地望着那只白布袋。两人等了很久,那袋子里的小东西还是活蹦乱跳的,南山起身说:“我吃个桃子。”她起身正要去拿,裴渠却忽地拉住她。 “你方才用手拿了鱼鲙,又抓了老鼠。”他得出结论,“洗一洗手再拿桃子。” 他说着起了身,去袋子里拿了一只桃子,带着南山出去洗手,顺带洗桃子。 南山蹲在地上将手伸进凉凉井水里浸了浸,舒服地叹口气:“很凉快呐!老师要不要也洗洗?” 没想裴渠却另拿了一个木盆,打了水专心致志洗桃子。 师徒二人在廊下洗手洗桃,外面如雾般的雨仍在下,下得无休无止。裴渠将桃子递给她,南山接过来低头啃了一口,道:“这当真是劣等桃子吗?我只觉得脆脆的,吃起来很费力。” 娃子嫌弃桃子,裴渠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卖起可怜来:“这株桃树能长到现在能开花结果并不容易。” 娃子似乎懂了其中辛苦,点点头,将桃肉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一粒核。她举着那核左看看右看看,这时旁边却伸过来一只手。被井水浸凉后的皮肤触感很微妙,南山呼吸一滞,还未来得及反应,一只红绳系着的核雕就扣在了她腕上。裴渠松了手,只道:“给你戴。” 南 山借着天边黯光瞧了瞧:“桃核做的!”她毫不犹豫地拆穿:“是那日在我家吃的那个桃子的核吗?老师真是小气诶,连桃子核也不肯丢掉,还要做成手绳扣着,看 起来像鼻涕都擦不干净的小孩戴的。”她将老师一点心意贬斥得一文不值,又很势利眼地说:“要送应当送金镯子玉镯子,不然怎么拿得出手……” 坏徒弟狮子大开口,厚脸皮老师说:“就戴这个,这个辟邪。” 不愉快的送礼过程到此结束,裴渠起了身,要到屋中去看老鼠的状况,南山也连忙跟了进去。 此时屋中已彻底没了动静,南山将袋子解开,拎出老鼠,摸了摸却说:“还没有死。”可怜老鼠病歪歪的,一副苟延残喘的模样。 南山这时道:“老鼠吃了过这么久还未死,且银针也试不出来,这毒药也许并不会致命。” “你忘了酱料。”裴渠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模样,风平浪静说:“吃鱼鲙很重要的一个部分是酱料。” “沾了酱料再吃就会致命?”南山又问,“那酱料呢?” “不见了。”裴渠道,“宴会结束后我特意去找了一找,但酱料碟不见了。”他稍顿了:“台主拿走了酱料,那两片鱼鲙应当也是他顺走的。” 他说这话时,就已经预料到了沈凤阁正在做的事——抓老鼠试毒。 但沈凤阁身为谨慎台官,试毒也比天真的师徒二人组要专业得多。 这时他已看到了试毒结果——只吃了鱼鲙的没死,只吃了酱料的也没死,吃了鱼鲙沾酱料的,已一命呜呼。 在他印象中,有那样一个人,非常热衷这样的下毒方式。 他忽然偏过头,与执事道:“让南山来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妹子邀请你一起洗手你都……嫌人家脏(活该旷 ☆、第35章 三五抽丝剥茧 师生二人离开芙蓉园时天已黑透,雨仍静悄悄下着,如雾一般,也不至于将人淋成落汤鸡。裴渠未带蓑衣,只潇洒骑马走着,南山则是套得严严实实,骑在前面小声嘀咕道:“米要淋坏了。” 裴渠道:“过几日若放晴了拿出来晒一晒就没事了。” 一听就是生活经验丰富,在异国他乡吃过不少苦头。南山遂问:“老师在番邦时也遇过这样的事吗?” “合胃口的稻米很难种,每年得了一些米只能省着吃,有时遇连绵阴雨,也会生虫变坏,就只能拿出来晾一晾。”裴渠道,“时间久了,米香虽是没了,可到底是米。” “所以老师种菜,也是因那里可吃的菜很少的缘故吗?” “也 不是,只是吃不惯。”裴渠不徐不疾道,“学馆有地,总是荒着,有一回我听说蒋正使要来,便写信托他带了一些种子。他带了满满两袋子给我,我便都种下了。土 壤有别,也有种不出来的,但多数都生根发芽有了成果。耕种是和读书一样的美事,道理朴素相近,收获并不都是只付出努力就可以,还要看天时地利。” “老师信天时地利?” “你认为不重要?” “重要。”南山闷闷地想,“但也不是全部。” “你能这样想很好。”裴渠说着,丝毫没有停顿地转了话题:“我看你身手敏捷,会下棋又会画画,还曾拜了观白为师,可你不过才十几岁,家人又未能提供支持,这些年能学会这些似乎有些奇怪呢。” “我有个亲戚。”南山干巴巴地说。 “做媒官的那个亲戚吗?” “不是,是另一个亲戚。” “你亲戚似乎有许多。” “恩,好多亲戚。”南山将斗笠往下压了压,“他们帮过我许多忙。” “沈台主也是你亲戚吗?” “诶?”南山没料他突然会来这一句,便道:“不是不是,学生哪里敢和台主攀亲戚。” “沈台主的出身似乎与你很像,你知道他是哪里人吗?” 虽然传闻林林总总,但裴渠很确定沈凤阁亦是少年失怙,身世至少算得上可怜。明经出身,后又考中制科,甫为官一年便从秘书省迁至御史台任监察御史里行,巡视郡县、纠正刑狱,此后官途亨通,再无拦阻。 他与南山的共同之处,就是都有那么一段时日像消失了一般,外人根本无从知晓他们是怎样度过。正因为这段生活经历被抹得一干二净,才引人揣测。 那边南山好像想了很久,神秘秘地说:“台主是个谜,他是哪里人我也不知道啊。” 她当真是狡诈极了。 裴渠想,要从她嘴里套些实话真是难极。可他仍旧不放弃,问:“徒儿如何看待沈台主?” “老师要我说善恶吗?”南山想了想道,“他不是好人,但也不能算坏人。”她平静地说。 说话间迎面有人骑马跑来,南山定睛一瞧,见那人正是沈府执事,便不由皱了皱眉。她勒住缰绳,那人那马已至跟前。执事下了马道:“台主有请,南媒官与某走一趟罢。” 没想裴渠却抢先道:“这时已经闭坊,某与南媒官打算歇在这边馆舍。台主若无要紧事,还是明日再说罢。” 执事却回:“闭坊也无碍,某可以带南媒官过去。” 南山坐在马上,静观他二人周旋。可裴渠未再回驳执事,只看了她一眼,道:“我有话要与南媒官说,还请稍等。” 他下了马,南山亦跟着下了马。裴渠带她走出去两丈远,停下步子温声问道:“你要去吗?” 南山点点头。 裴渠抬起手正了正她的斗笠,温和地说:“他并非你上官,你可以拒绝。” “这时候还特意遣人来,自然是有要事。”南山两边唇角微微上弯:“老师不必担心,学生不是小孩子了。”她微微仰头看着他,神情是要他放心。 可 裴渠的手仍旧搭在她帽檐上,南山挪开他的手,看雨雾中他有些舒展不开的眉头,一时间没有忍住,抬手轻按了上去:“老师皱眉真是难看极了!”她说完才觉自己 方才的动作有些过头,于是赶紧收回手尴尬地要转身,裴渠却忽按住了她的肩,问道:“你很早便认识沈台主了,是吗?” 南山仍旧一脸轻松,昂起头张口就要说谎。 裴渠却隔着雨雾定定看着她,温和又从定地说道:“不要说谎,若你说的是谎话……” “那又如何?”南山从来都是谎话精,她微笑着淡淡说:“学生与沈台主不熟。” 话音刚落,裴渠忽俯身低头,贴她无比近。两人之间呼吸声彼此可闻,鼻子都快要碰到。裴渠问:“不熟吗?” 南山心里咯噔一下,嘴硬回:“不熟。” 宽大帽檐下似乎一下子安静了好多,南山仿若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虽是个无比镇定的小妖怪,但下一瞬,还是懵住了。 裴渠原本离她半寸的唇忽贴了上来,虽只是浅尝辄止,可那陌生触感却令南山吓了一跳。她立刻回过神往后退了一步,偏头看一眼还站在不远处的沈府执事,努力要使自己镇定。 她愤愤看了一眼裴渠,裴渠却淡淡地说:“我说过,若你说谎,那么——” “老师真是荒谬。”南山打断他,赌气似的扭头就走。她迅速翻身上了马,同沈府执事道:“走罢。” 天色晦暗,马匹哒哒哒跑远,只剩了裴渠那匹马孤零零站在雨中。马儿掉头看看自己主人,裴渠看起来风平浪静,完全不似他内心那般汹涌难抑。 ——*——*——*——*—— 南山到沈府时,雨变得很大,她落了一身潮气,鞋子也都湿了,独自站在西厅等沈凤阁。 小侍送了热汤热饭过来,说台主还要过一会儿再来,让她先吃饭。南山在案后坐下来,端过饭碗低头吃起来。她吃得无知无觉,很是机械。身体渐渐暖和起来,她叹一口气,甫抬头便看到了行至门口的沈凤阁。 她霍地丢下碗站起来,沈凤阁至上首坐下,看她一眼,开门见山问道:“今日如何得知那鱼鲙有问题?” 南山据实交代,随后反问:“台主试过毒了吗?” “试过。”沈凤阁亦直言不讳,“我怀疑下毒者是自己人。” “需要某去查吗?” “你从那名杂役入手查查看,杂役都是由县廨的人安排,裴少府那应有名单。” 南山点点头,但听他提起裴渠,却又有些心不在焉。 沈凤阁看着她道:“你似乎有些烦恼,要说给我听听吗?” 南山摇摇头,忙说:“没有。” 这时沈凤阁瞥见她手腕扣着的红绳,那红绳系了一只小核雕,正是裴渠握在手心里那颗。 他 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于是他道:“我认为裴少府很可能已经认出了你,他对当年之事大约感到十分愧疚,如今认出你来,可能想要拼命弥补,所以你勿需太困 扰。其次,我希望你能厘清自己的心,我说过你要懂得公私分明,之前你一直做得很好,我不希望你败在这件事上。” 南山颇有些自弃低头地问道:“如果败了呢?” 我会救你。沈凤阁虽这样想,但他说的却是:“我会杀了你。” 南山没有接话。她这些年听沈凤阁说了许多遍相同的话,这时再听好像有点麻木。可沈凤阁紧接着说:“前提是如果那时我还活着。” 南山猛地抬头看他,沈凤阁风平浪静地说:“我很可能活不久,若有那样一天,你记得去找袁太师。” “袁太师?”南山完全不知他与袁太师有交情。 可沈凤阁忽抬手按上额角,脸上竟有些难得的小表情:“好像也不行,那老头近来身体很差,大约也活不长。”他说着淡淡笑:“我信你口严,才与你提袁太师。那位是我恩师,你记住这一点。” “那、台主与裴相公……” “裴相公虽与我同门,但他不值得相信。裴家人都活成了人精,心思很难猜——”沈凤阁淡淡地说,“我前阵子低估了裴良春,上了个大当。” “裴御史做了什么?” “此次下毒很可能也与他有关。”沈凤阁轻描淡写继续道,“他的胃口比我想象中要大得多,且他已不止是御史台的狗了,我没能料到他已离核心那样近。” 南山略心惊,裴良春难道已越过御史台众多上官成为皇帝心腹了吗? 沈凤阁无视她的惊讶,接着道:“今日宴会上,你搞砸了这场局,所以很可能会被盯得更厉害,近来要更小心为好。” 南山点点头:“台主亦要小心。” 沈凤阁听得她这殷切嘱咐,却是漫不经心地说:“若当真是他设的局,惨败一回应不会轻易设第二局,我还有时间。”他要时间等一个人病重,而这个人,正是当今圣人。尽管外面还未收到任何消息,但从种种迹象表明,这位的身体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 召裴渠回国,跳过沈凤阁从御史台底下培养新的心腹,令吴王回京……大概都是这位帝王最后的筹划与努力。 ☆、第36章 三六困兽 外面雨越下越大,裴渠躺在寝床上辗转反侧,帐内有蚊子扰人睡觉是一方面,但某人心思泛滥导致睡不着才是主因。他索性坐起来,在黑黢黢的帐子里闭目打坐。 毫 无反思精神的裴渠此时并没有对白天“欺负”徒弟的行为作出忏悔,他脑中所想完全是另一回事。今日上远设宴,是以吴王名义相邀,那愿意来的人,是否大多愿意 列于吴王一队?虽然上远好像与吴王关系亲近,但近乎十多年未见面,两人间真的有那样亲近吗?上远这些年的夹缝求存暗中奔走,只是为了给吴王铺路吗? 上远今日的站队邀请,看起来总有些像是剔除异己,而不是招揽同行者。 皇帝心中自有一套想法,这其中也会包括将来的继承者;而上远和吴王夫人背后那一系势力亦不可小觑,在这种敏感时刻,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要动,不要站队,静观其变。 事实上目前朝中有些头脸的人物,大多都揣着明白装糊涂。明面上虽然与任何一派系无关,只一心一意忠于朝廷,但暗地里恐怕也自有选择,譬如裴渠的父亲裴晋安,譬如袁太师,甚至是沈凤阁。 或许正是因为沈凤阁暗中站队招致了很严重的猜忌,所以今日才会被算计;当然也有可能是有人想要灭沈凤阁上位,顺便栽赃陷害裴渠,一举两得。 裴渠深知自己当下处境。他在皇帝眼中的利用价值可能并不大,皇帝将他抓回来或许只是为了盯着他,以防他跟着任何人暗中牵扯不清。因此他要做的,就是做好他的“本职”,不论任何手伸过来抓他,他都不能动。 为官与种菜看着风马牛不相及,偶尔却也道理相似,必要时守着自己的菜田最明智,东张西望觊觎旁人的田地或者弄些歪脑筋通常要被打。 厘清了这一点,裴渠本身并无什么纠结难处。倒是他那位可怜可爱的徒弟,似乎深陷困局。他可以看出她对自己的好感,但她却始终警觉地保留着距离,不肯走近一步也不肯坦露心迹。 她是一早就认出他的。在他认出她之前,她就已存了满腹心思,以说亲的名义接近他,还要装作一副素不相识的模样来。她将自己变成左撇子,改变书写习惯,甚至伪装了身份……这些看起来迷惑人的假象,都败在了她一双眼睛上。 裴渠终于知道为何第一次在南市重逢时便觉得她异常熟悉,他从未见过其他人有这样一双眸子,黑漆漆的,深不见底,好像能吞进无数秘密却一个都吐不出来。 裴渠感到忧虑的是——她到底被困在了哪里?他隐约能猜到一些,可却并没有勇气去求证。这事一旦得到确认,他不认为自己能坦然处之。当年送走她是他的决定,正如那日在廊下南山评价的那样“老师太狠心啦,救回来又丢出去,很让人伤心的”。 那天他对她坦陈有关朝歌的事,也是最后的试探与确认。南山言辞语气中总有些故作轻松的意味,好像当真在听旁人的事,其实内心……也觉得委屈罢。 这些年她失了味觉,练就了那样一身本事,这些……与沈凤阁有关系吗? 她若是跟着沈凤阁,这些年是站在谁的一队,又与谁对立呢?将来朝局变动,她身为其中一颗棋子,又会有怎样的命运? 裴渠深思熟虑了很久,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反正不能让她留在沈凤阁身边,所以必须想尽办法将她娶到手。 书读多了的人总有几分难辨的痴傻,在感情一事上尤甚。分明前一刻还清楚自己立场,这一瞬立刻变得不讲道理脑子糊涂起来。 他的静坐沉思行为终于被帐中不计其数的蚊子给打断。蚊子在雨天似乎变得凶恶贪婪得多,即便吸饱了血,却还是嗡嗡嗡地绕耳盘旋不肯离去。 裴渠试图打死其中几只以儆效尤,可他身手实在烂到家,努力一番全无作为,两手空拍了十几个巴掌,手心都拍疼,一抹,却是干干净净,一只蚊子尸体也没有。 他又认真地想念起南山来。 徒儿身手那样灵巧,一定没有这样的烦恼。 正如他所想的那样,南山的确没有蚊子困扰,但也是辗转反侧了一夜,只因老师的“不当”行径。 她是没法厘清自己情绪的,从九年前到现在,她经历了太多事。从破灭到重新燃起希望,收起心防大胆地去信任一个人,到慢慢封闭自己,再到失望、抱怨、甚至自弃,直到现在变成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好像没了心肺。 这些年她早明白了人和人之间的那些关系是多么脆弱。就算纠缠不清怎么也断不了的,也大多是孽缘,令人心神烦躁。她和裴渠之间,断了九年,以这样的方式重逢,以师生关系相连,将来呢? 好像不用去想将来,她只活在当下好像已活了很久。 当下这一团黑雾并不能令人好好享用人生,若能如外面的天一样,也会放晴就好了。 她最后一次翻身时,看到了外面晨光,于是起了床,简单梳洗一番精神焕发地打算悄悄溜出沈府。可她还没走到门口,便被执事逮了回去。执事道:“台主请南媒官一道用早饭。” 南山硬着头皮回到堂屋,下首的小案上已摆好了早饭。沈凤阁面前的矮桌上仍有鱼鲙,他好像一点也不介意被人知晓爱吃鱼鲙的弱点,爱某种食物爱到极致大概是甘愿死在这上头吧。 沈凤阁不与她打招呼,也不与她说话,南山便将早饭囫囵塞入胃里,打算早早告辞。可她刚站起来,沈凤阁便抬首说:“你过来。” 南山低头走过去,沈凤阁从鱼鲙盘上拿了一朵含苞待放的金银花递给她。 南山没有接。沈凤阁道:“知道为什么要趁早摘吗?” 南山不回。 沈凤阁面无表情地说:“因为可以免去盛放后还得凋零的结局。” 这一句说得意味深长,好像在以花喻事。 南山盯着那还带着青意的金银花,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回之:“开不开最后都要枯萎,这是南某知道的道理。” 沈凤阁面色平静却咬牙切齿地放下了那只花苞。他发现她现在要么不开口,一说话便很会堵人。这是跟她那位“好老师”学的吗? 南山恭恭敬敬俯身推手行了个礼,非常豪爽地说了告辞就转身走了。 ——*——*——*——*—— 落了一夜的雨,地上不少积水。南山骑着马哒哒哒往万年县县廨去时,上远也从公主府出发,到了吴王的府邸。 吴王的宅子已空置多年,虽提前布置过,但总有些少人味的空洞。这时吴王已用过早饭,坐在藤花架下教儿子李佳音下棋。 东边出了日头,天渐渐燥热起来,藤花架下倒是凉风习习很是舒服。尽管是这天气,吴王仍旧穿得不少,膝上甚至覆了薄毯。一张俊丽的面容上是毫无血色的薄唇,连眉毛颜色都很淡,也因为这几分病气,神情姿态也格外悠远,像晚雾中的终南山。 听得姊姊到了,吴王并没有起来,他儿子倒是跳起来,高兴地道:“姑姑来了!”说着便往前面跑去。 执事跟在后面喊:“郎君当心啊!” 吴王并没有干预小儿,自己抱了棋罐心不在焉地看棋谱。 那边上远见小侄子跑来,并没有显出身为一个姑姑的亲近。她对这个孩子不喜欢到了极点,她淡淡地说:“佳音,你父亲呢?” 佳音笑着回道:“在看棋谱。” 上远睬也不睬他,径直便往府里去。无奈佳音却像块饧一样总黏着她,甩也甩不掉。小家伙虽然腿短,步子迈得却是飞快,好像一定要跟上姑姑才行。 佳 音母亲十多年前嫁于吴王为妻,生佳音时没能保住命,从此便只留了吴王与小儿两人相依为命。且她出身也并不简单,身为藩镇节帅的宝贝独女,自小受尽宠爱,惊 才绝绝能掐会算,可却只留下个儿子便撒手人寰,令老节帅悲痛到极点,故而将所有对后辈的爱全都倾在了外孙佳音身上。 佳音,佳音,上远心里一边念叨这孩子的名字,一边默默握紧了拳。 一大一小很快到了花架下,吴王缓缓抬起头,单薄的唇边浮起的笑意也很单薄,甚至有些傻气。他淡淡地笑:“姊姊来了。” 上远坐也没坐,居高临下看看他,却是和颜悦色地说道:“弟弟好悠闲,在那边下了这么多年棋还不够,如今回了西京,还要这样痴下去吗?” “姊姊知道,我没甚么大志向的,有这张棋盘足矣。”他依旧懒懒散散,抱着他的棋罐子不松手,又接着说:“何况我的身体,还能做什么呢?” 上远顺着他的话接:“西京名医有许多,总有人能治好你的病。” 吴王还是那样笑,同佳音说:“佳音,你去温会儿书。” 佳音刚要应声,那边执事匆匆跑了来,站定行礼,紧接着道:“宫中来了人,请小郎君进宫一趟。” 佳音闻声看过去,吴王往棋盘上稳稳落下一颗棋子,而上远,轻轻挑了唇角,脸色有些难看。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现在能不能猜到一共有哪些队可以站呢?可以猜到老皇帝选的继承人嘛…… 裴君:反正我谁也不站,我就只要把徒弟娶回家就行 吴王:真的谁也不站吗小渠渠 ☆、第37章 三七平衡 听说吴王独子李佳音覆圣人之召进了宫,朝中便各番心思涌动,常参官们更是接连好几天上朝都精神高度紧绷,就怕听漏一个字错过了惊爆消息。 谁 知道圣人什么时候心血来潮就要立储君了呢?东宫之位可是空了好久,皇城东北角的东宫官署这些年所配人员寥寥可数,真是寂寞如雪闲得发慌。这些年来,隔着一 条安上门街的衙门都高傲地当他们不存在,衙门南边的都水监又是一群“匠气十足”的小家子气官员,军器监的脸色又贼难看,于是被迫只好和朝中恶评不断专门供 应伙食的光禄寺做朋友。 可光禄寺总被差评,简直恶意满满,说话也总令人不快,东宫官署已是受够了这样的“邻居”,于是一听得圣人要立储的动静,立刻抛开糟糠之友,积极洒扫衙门坐等新主子的到来。 可等呀等,等了足足半月,圣人却只是每日召李佳音到宫里坐坐,考察考察小家伙的功课,好像什么打算也没有。 已值仲夏,西京上下晒书的晒书,晒笔的晒笔,晒纸的晒纸,还有晒娃的……李佳音已在太阳底下晒了两个时辰,整个脑袋都快要耷拉下去了,可还是靠意志力强撑着,小身板站得挺直,像是被钉在了砖地上。 内庭似乎特别安静,连风都没有,只有侍卫来来去去,还有内侍遥遥站着,目不转睛盯着李佳音,等着随时纠正其站姿。 李佳音今日被罚站,是因昨日功课做得不好。他身为圣人侄孙,倒仿佛是受了太子的待遇,最好的老师教学问,最严格的老师评功课,还有恶毒的内侍时时刻刻盯着他,要规正他的言行。 虽圣人到现在还不松口,但明眼人都觉得,这已是将皇侄孙当储君来培养,说不定再过一阵子,便要诞生一批譬如太孙太傅、太孙洗马等等属官。 李佳音在默默晒太阳的同时,圣人则正在延英殿与人下棋。棋盘上已排了好多碧玺做的棋子,棋局厮杀似乎有些激烈。圣人散漫开口问身边内侍:“还站着吗?” 内侍则回说李佳音仍旧一动不动站着,好像很有骨气。 圣人淡淡地说:“哦,看着柔柔弱弱倒是个逞强的倔性子。”说着又落下一子,挥挥手示意内侍出去了。 此时偌大延英殿内便只剩了君臣二人,坐在圣人对面的正是侍御史裴良春。 “宣武镇最近可有动静?”圣人假装这么淡淡一问,好像是要套话,裴良春狡诈依旧,回曰:“河朔各藩进奏院近来颇有小动作,至于宣武,臣倒不甚清楚。” 裴良春想要将话题转到河朔藩镇上去,可圣人此时对河朔一派却似乎毫无兴趣,又道:“是时候让卢湛来上都一趟了吧。” “让卢节帅进京大约需要个好名目。”裴良春点到即止地应道。 “是啊,名目。”圣人又落下一子,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让他外孙做皇太孙,不知这个名目够不够。” 裴良春闻言再次琢磨起这棋局来。圣人这是坦言要立李佳音为储?这是邀请他站队,还是试探? 如今天下虽有四十四藩镇,但大体上仅分四类。一为河朔藩镇,譬如魏博、成德、淮西;二为边疆藩镇,又分西北和西南两派;再为东南藩镇,譬如浙东、浙西、淮南、江西;最后还有中原一系,圣人点名指出的宣武便属中原藩镇。 河朔诸镇多为骄藩,有割据之嫌;边疆藩镇常年持重兵御边,军务繁剧资格最老;东南相对安稳,是整个王朝最主要的财赋供给之地,连藩帅亦多为“儒帅”;若河朔、边疆、东南相连,中心便是中原藩镇。 中原藩镇号称“当天下之要,总舟车之繁,控河朔之咽喉,通淮湖之运漕”[注],屏障关中,又要遏制河朔势力,还得沟通江淮,牵一发动全身,重要性不言而喻。 若河朔是不听话的脱缰疯马,中原就是假装套了绳却随时可以挣断飞奔的野马。中原藩镇并不完全听命中央,连税赋也都是看心情交,有时自留都嫌不够索性就不往上交了,而朝廷对此却只能呵呵冷笑屁话不敢讲。 事实上朝廷要依赖中原藩镇防遏河朔骄藩,必要时征调的大多是中原兵,故而给了中原藩镇一种“我真是功德无量啊请朝廷好好供着我”的美好感觉。 这种感觉在当年平叛诸王作乱时达到了巅峰,而李佳音的外公——宣武军节帅卢湛正是当时的大功臣。 卢湛当时初为宣武军节帅,应朝廷调遣率兵平叛诸王谋乱,因履立战功而心生骄慢,一度差点要效仿河朔等割据藩镇,还好念及已经嫁出去的宝贝女儿,最终“悬崖勒马”,入朝示顺从之意,当年即加官进爵,为检校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下成了相公。 藩镇节帅更替是频繁的,卢湛却在宣武稳稳坐到现在一点纰漏也没有,实在称奇。且中原派系如今几乎默认了卢湛的老大位置,导致卢湛手上看着好像只有一个宣武,但他身后却几乎是中原诸镇。 宣武离东都太近,圣人也要忌惮几分。如果说朝廷与河朔的关系已经算是撕破脸,那与中原藩镇的关系则是同床异梦十分微妙。 但如果立李佳音为储君,卢湛则会为了护稳李佳音的地位而不再妄动,不说整个中原,至少宣武将会心向朝廷,而连带着一些微妙的牵连,某种程度上说,藩镇和朝廷的关系会达到一种平衡。 但卢湛毕竟人在宣武,不可能时时护着这个宝贝外孙,李佳音年纪又小,将来一旦即位,说不定也会被朝中某一股势力所把持。正因为此,圣人在考量朝廷与藩镇的关系时,还要另外再考虑朝廷内部势力。 他这些年纵容上远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也是将上远当成了一颗棋子。他清楚上远并非站在吴王一边,若有可能,这个野心勃勃的侄女恨不得自己称帝,可她到底是个女人,目前国家不能落入女人手中,但让这个女人来和朝中另外一股势力对抗,也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小孩当皇帝本就是胡扯,不是天才又缺乏阅历与手段,必然需要有人辅佐,但往往辅佐都容易出问题。圣人当下所需要的平衡结果便是——上远因忌惮藩镇势力而不能夺位,却又能替自己侄子对抗朝内势力,免得侄子变成某一部分人的傀儡。 李佳音真是一步好棋。裴良春想明白这一点,便清楚了自己应站的位置,于是他落下了犹豫很久的一颗棋子,那边圣人抬眸看他一眼,别有意味地说:“卿是故意输的罢。” “不敢。”裴良春低头回他。 圣人将碧玺棋子一颗颗重新收回罐子里,转移了话题又问道:“上次芙蓉园宴会搅局的……那个、那个媒官怎么样了?”他边说边回想,好像已不大记得这个人。 “回陛下,那媒官去万年县裴少府处要了宴会杂役的名单,似乎追查出了一些眉目。” “哦,这样厉害,果真是活户籍啊。” “不过臣已在那之前处理掉了再往上的线索,应是查不到了。” “查不到会猜嘛。”圣人连声音语气都带着活久了的人精味道。 是,的确会猜,最后全猜到他裴良春头上。裴良春这时心知肚明,却揣着明白装糊涂,应也不应一声,直接将话题转去了南山身上:“据微臣多方查证,那位南姓媒官,身份似乎很有问题。” “哦。”圣人轻应一声,说:“她是你弟弟的人,还是沈凤阁的人呢?” 裴良春觉得这问题似乎有些难答。因他怀疑南山即是朝歌,而朝歌之前算得上是裴渠带来的人,可朝歌离开之后又发生许多他暂时还探听不到的事,再然后好像又与沈凤阁很是亲近。所以判断她是谁的人,不是易事。 裴良春索性说:“臣认为这位南姓媒官是伪装了身份的李崇望孙女。” “李崇望的孙女?”圣人忽沉吟了一下,过了不少时候才一本正经反问道:“那个孩子啊,不是早就死了吗?” “李崇望当年参与诸王作乱,举家被诛,按说不可能留下活口,但据说那孩子活了下来。” 裴良春说完等着圣人的反应,可对方却只看看他,装了一副很好奇地模样等他继续说下去。 裴良春只好接着道:“裴少府当年从淮南回来时说从路上捡了一个逃荒的孩子,唤她朝歌,但——” 话说到这里其实已差不多,无非是,家里人包括裴晋安在内都认为朝歌根本不是什么灾荒中幸存下来的孩子,而极有可能是谋逆诸王家的某个幸存后代,为避免麻烦,这才暗中逼着裴渠将她送走。 圣人接口道:“但那孩子却是李崇望的孙女,你们裴府全家当年瞒了朕,是这个道理吗?” 裴良春这才惊觉自己挖了个大坑,且自己已经跳了进去。 圣人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裴良春慌忙搁下棋罐后退跪地:“当年臣与父亲并不知此事,此事仅七弟一人知晓。” --------------------- 作者有话要说:[注]部分出处:《全唐文》卷七四〇,刘宽夫:《汴州纠曹厅壁记》 ☆、第38章 三八卒 裴良春几乎是屏息等着圣人发话,他今日也是狠狠赌了一局,可没想到圣人竟是将他往坑中再推了推,他差点就要跌在坑中爬不起来了。 心突突突跳着,圣人却一直沉默。裴良春看不到他的脸色,心如擂鼓只能更慌。圣人眸光凉凉地看看他,从他按在茵褥上的微微发抖的手看出了他的心虚,便再无兴趣留他继续下棋。 同样都是裴家人,裴晋安与裴渠都要比眼前这只走狗沉得住气。裴良春虽然看着狠毒,却是急功近利藏不住的人,这样的人当卒最合适,只要将他推过河,便让他拼尽全力厮杀即可。 可圣人这时候却也不会这样轻易放过裴良春,他将棋盘上所有棋子一颗颗悉数收进罐子内,让裴良春熬足了时间,这才发话道:“此事朕会详查,你就暂先退下吧。” 一句话好像是简单打发他走,但细究却又不是。 圣人听他提了此事,却不想听他解释是如何判定了南山的身份,而是打算自己去查,这其中区别便大了去。要知道裴良春在来之前便已准备好了一整套的说辞,且打算将沈凤阁“帮南山改头换面,替她伪装身份”这种事都说出来了,可眼下都是没了开口的机会。 于是他忐忑不安地“喏”了一声,头也不敢抬,悄无声息站起来,弓着腰小心翼翼退回去了。 圣人唇角略闪过一丝讥讽之意,拍拍手召来内侍,道:“让佳音回去歇着,明日暂不必来了。” “喏。”内侍应声连忙赶去前面。李佳音站了两个多时辰,已是真要站不住,他遥遥听得内侍的脚步声,两眼一黑忽栽了过去。 所幸只是晒久了中暑,稍作诊治小家伙便又好了,但瞧着还是有些虚。因他不能在宫内过夜,趁时辰还早,内侍便急忙忙将他送出去。 出 了宫门往西穿过延喜门便是东宫,横街两边是极高的石墙,颇有些压迫和肃杀之感。李佳音悄悄往外探看,最后又将脑袋缩了回去。东宫对于一个孩子而言,不是乐 园,倒更像一座监牢。沿着长长步道拾阶而上,最终就能接触到帝国权力的核心,而台基上那巍峨建筑,高出横街石墙一大截,远远看着,檐角似要戳破这傍晚时分 的天幕,硬生生划出一道血来。 权力的更替,好像总要见见血。会是谁的血呢?李佳音不知道。 这时辰的西京居民通常都很忙,巧妇生炊,路人赶着回家,小儿女等着吃饭,还有巡街的县尉在忙着给徒弟抓药。 药铺关得只剩了一扇小门,里面贸一看黑洞洞的。药僮点起了灯,火苗蹭蹭蹭旺起来,堂内还是不甚明朗。隔着黑油油的柜台,裴渠将药方递过去,道:“请尽快。” 他一转头,却瞧不见南山的身影,他连忙朝外走两步,叮嘱道:“不要走远。” 南山这时靠门站着,看街上路人急匆匆奔走,听街鼓咚咚,心中则掐算着时间。她算算已是来不及,便转过声朝里喊了一声,道:“老师明日再给我罢,我要先回去了,凤娘还等着我呢。” 她说完牵了马就要走,可还没来得及上马,就见裴渠从窄门里冲了出来。她一愣,裴渠已是控制住了她的缰绳,问她:“你讳疾忌医吗?” 南山摇摇头说:“没有,学生只是要回去了。” 她一脸无辜,裴渠便顿时没了脾气,但也不再进药铺,守着她一道在外等。 这阵子裴渠找人给她看病,南山总是推三阻四。今日好不容易劝服她去看了西京名医,拿了方子过来抓药,可她也总是心不在焉随时要走的模样,实在令人不得不生疑。 街鼓声又响了几声,南山竟不着急了。左右不能光明正大赶回去了,也没甚么好急,只是她今日并不怎么情愿翻墙。 药僮慢蹭蹭地终将药包送了出来,南山接过那药包道了谢,随即翻身上马疾驰而去。她在西京火红夕阳中飞奔,姿态竟像是所向披靡的无敌勇士。裴渠追在后头喊她慢一些免得撞到人,可她却如矫健骑兵般恣意骑得飞快。 风从两边掠过,还有些细小尘土,南山闭眼又迅速睁开,忽然勒住了缰绳。 坊卒们无情地锁上了坊门,哎,就差了一步。 她调转马头,裴渠也是跑到了她面前。两只马靠得近了,彼此耳鬓厮磨,马上的师生二人却在暮色中对峙着。 南山忽然翻身下马,和颜悦色道:“老师带着马去住邸店吧,我等天黑了就会想办法出去的。” “先吃饭。”裴渠迂回地拒绝了她这个提议。虽然他知道她身手非凡,但翻来翻求万一被抓住可不是好玩的。 南山肚子早已空了,想着在坊中寻个食铺填饱肚子天也刚好黑下来,遂答应了。两人各自牵了马正要走时,坊门口却忽有了动静。回头一看,坊卒正着急忙慌地开门。南山一眼就瞧出了缓缓驶进来的那辆拥有特权的马车,正是归袁太师所有。 袁太师这时从坊卒手中收回金鱼袋,也恰好从小窗瞥见了裴渠师徒。 老家伙微笑着撩开车帘子,同裴渠道:“云起回不去了吧?” 裴渠道:“回太师,晚辈没算好时辰,的确是回不去了。” 袁太师和蔼地邀请道:“去老夫府上坐坐?” 裴渠看看身边的南山。 袁太师心领神会:“南媒官也一道去吧。” 南山对蹭饭一事并不排斥,何况上回沈凤阁与她透露说袁太师其实是他恩师,若她将来有事还可以找袁太师帮忙。于是她有足够的理由认为,袁太师清楚自己的底细。面对知道自己底细的人,警惕都是无用功,不如顺其意。 她俯身道了谢,袁太师放下帘子,按住胡子,马车便悠悠往前了。 师生二人也紧跟其后,不慌不忙地一起到了太师府。 天已彻底黯下来,太师府里灯笼悉数都点亮。太师先行进去,客人则由小仆领去吃茶。待那边主人换衣收拾妥当到了中堂,执事这才将二人领过去。 饭菜陆陆续续端上来,坐在下首的南山等太师和老师都动了筷,这才埋头吃起来。袁太师时不时瞥她两眼,这丫头如今终于长硬了翅膀,不再是不堪一击的小朝歌了。 李家难得会出这样的奇才,只可惜…… 袁太师心中叹口气,却也并不觉得太遗憾。 他身体每况愈下,人前虽还强撑着,但他深知自己的状况。人到这个年纪,好像真的该走了。一顿晚饭,袁太师吃得极少,倒是下首某个小娃,一直埋头将碗吃了个干干净净。 袁太师道:“南媒官用过晚饭便在府里住下,老夫小孙女的婚事就托给南媒官啦。” “诶?” “她非要寻个黑心御史台主那样的,老夫说不过她,你多劝劝,多劝劝。”狡诈的袁太师抿起干瘪的嘴唇站起来,即刻转向裴渠:“云起快来,老夫许久不与你下棋了,来下一盘。” 老 头儿说着就往外走,裴渠连忙跟上。走到廊中,他上前扶了袁太师一把,袁太师嘿嘿笑道:“还是云起贴心呐,看得出老夫真的是需要人扶啦。老啦,不中用啦—— ”他一扭头,看看裴渠,叹道:“你的本事也就只有这些,辨查细节一流,可却总习惯以守为攻,只这样是行不通的。” 裴渠不应声,扶他到了西厅。小仆燃了香,正要摆棋盘,袁太师却挥挥手让他出去了。袁太师一摆袍角,很随意地坐下来,又让裴渠也坐下,这才开始取棋子摆棋盘。 大将横刀立马摆在阵前,六颗卒子严阵其后,王居于阵后,左有军师,右有天马,两侧辎车直行以乱敌方阵角。悉数摆完,已是杀气重重。 裴渠好围棋胜过象棋,但老头子大概是与战场打了太多交道,于是一辈子专注于象棋,据说棋技已无人能敌。 刚开局便是杀气汹汹,裴渠一时间竟觉自己身处战场,尤其警觉起来。袁太师深知对面坐着的这个臭小子是见招拆招界的高手,与他下棋也是极有乐趣之事,顿时也是分外投入,用尽了十足的心思。 尽管裴渠在棋局上的计算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但袁太师到底不是白吃这么多年饭,双方下得额头冒汗时,裴渠终于收回了手。 一盘残局。 袁太师抬手擦擦额上细汗,道:“臭小子,这些年不干别的只下棋了罢。” 一句话似调侃,但却说尽其中寂寞与不得志。 裴渠倒未在意,他低头看棋盘,忽听得袁太师又问:“云起,你如何看待棋盘上的卒?” 裴渠淡淡答:“六卒有去无回,只进不退。不过河是废物,走太深又是强弩之末,看着没有什么用,却少不得。” 袁太师笑了笑,取了棋盘上残存的一只卒,道:“此卒用意深远。” “晚辈求解。” “懂得用卒的人,能让卒过河横行撕咬敌方,还能……”袁太师竟是将卒拿回来,“再为自己挡一挡。” 卒怎能回去呢?裴渠说:“这不合规则。” “臭小子,规则是人定的,他想改就能改!” 袁太师一语点醒梦中人,裴渠蓦地抬头,迎上老太师意味深长神情,缓缓道:“圣人眼下用的那只卒,是四郎吗?” 遣派他出去厮杀乱咬,最后再拿回来挡吗?可是,裴良春能够挡住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中古时期象棋,规则和排阵都与现代象棋不同,不必太纠结。 ☆、第39章 三九大英雄 袁太师与裴渠下棋论事,另一边偏厅内则是聚了一群小仆婢女,团团围住南山和袁嘉言,七嘴八舌地咨询婚事。 袁嘉言正乃袁太师小孙女也。因是最小的孩子,所以要格外受宠些,加上人又伶俐聪明,更是讨得府里一众老人家无数欢心。只是……南山按了按太阳穴,觉得有些头痛。 袁太师家这个小家伙她是知道的,方才袁太师将小家伙的婚事托付给她时她就惊了惊,因为这小娃今年才不过八岁,远未到婚龄…… 小仆们咨询完毕纷纷散去,唯剩下南山与袁嘉言在厅中坐着,中间只隔了一张非常小的矮桌。 小家伙一本正经抬头看看南山,两只眼睛瞪得贼大,说话也十分老成:“难道姊姊认识比沈台主还要厉害的人吗?比他再厉害的都是老头子了呢。” 南山想了老半天,觉得对付这样的小孩子用拐弯抹角的办法很徒劳,于是直截了当回说:“可等你长大,台主也是老头子了。” “不要紧。”小家伙看来早就想通了这个问题,“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等他变成老头子我肯定也不喜欢他了。但现在我还没有长大,他还不是老头子,便不妨碍我喜欢。” 南山心想,袁家小十六娘真是个豪爽直接的小孩子啊,可让她怎么劝呢? 小十六娘托腮认真想了想:“姊姊难道不喜欢沈台主那样的吗?” “不喜欢。” 小十六惊道:“为什么?!” “因为脾气臭个性差,还……”南山脑子里闪过一线灵光,“特别爱吃鱼鲙。” “啊?”小十六娘显然没有对仰慕对象的喜恶有过深层次的了解,惊得微微张了嘴,慢慢才收拢正常,正儿八经地说:“吃鱼鲙会死人,阿爷说几年前就有人吃鱼鲙吃死了。我讨厌鱼鲙!” 恩,最好恨屋及乌好,顺带讨厌爱吃鱼鲙的台主吧。可是小十六娘略纠结地想了想,最终说:“阿爷说要尊重旁人在吃东西一事上的喜恶,不然什么都谈不拢。” 南山顿有黔驴技穷之感。她对付不了一个八岁的小丫头,于是很挫败地自暴自弃起来:“那么十六娘还是继续倾慕台主吧。” 小丫头两眼放光:“那我能见他吗?!” “十六娘难道没有见过他吗?”没见过为何要喜欢成这样……南山一脸愁苦,继续自暴自弃。 “我一次也没有见过他。”小十六娘瘪瘪嘴,忽然很懂事地低声说:“都说他与我家关系不是很好。” 看来袁太师是台主恩师这件事,的确是鲜有人知道的秘密。 “若关系不好,便不方便见面呐。” 小十六娘脸上忽然满是认真的惆怅,声音越来越小:“可就想见一面……都说他和神仙故事里说的那样,能飞檐走壁嘞……” “为了这个才要见的吗?” 小十六娘点点头:“很厉害不是吗?我祖父当过大帅,可他都不会飞檐走壁的!” 南山默默想,其实我也可以“飞檐走壁”啊,不要痴迷那个黑心台主啦! 因南山这话只放在了肚子里,于是对面的小十六娘便很严肃地独自惆怅了一会儿。周遭只听得蛙鸣声,小十六娘扭头瞧了瞧外面,忽又转回头,看着南山道:“姊姊难道没有喜欢的人吗?” 南山很爽快地摇摇头。 “怎会没有喜欢的人呢?”小十六娘觉得不可能,“我母亲说女孩子心里都会有个倾慕的大英雄。” “大英雄?”南山飞快地回想了一番,结果一无所获。她活到现在这个状态,心里已不会存什么“被拯救”的念头,因为诸事都只能依靠自己,不能指望旁人伸手。凤娘算是她的一个弱点,但除此之外,她好像什么也不怕也不必有求于人的。 小十六娘见她端坐着苦思的模样,又说:“那姊姊在我这样大的时候心里没有大英雄吗?” 小丫头殷殷切切望着她,南山闭眼又睁开,缓缓回说:“有。” “也是会飞檐走壁的吗?” 飞檐走壁?杀鸡恐怕都不敢吧。裴君可一直是个弱质书生呢,若不是这些年在外历练,恐怕还是四体不勤,连马都不会骑吧…… 于是南山摇摇头。 小丫头对南山心中的大英雄顿时很失望,略鄙夷道:“不会飞檐走壁诶……”但又不忘勉强挽一挽南山的面子,说:“那一定是精通其他事咯?” “恩,会种菜。” “种菜算什么大英雄嘛……”小十六娘咕哝道,“姊姊喜欢的居然是农夫吗?” “不是哦,也很会读书。” 十六娘认真一想:“读书的人脑子会傻诶。” “这样说来,好像是有一点。”因面前坐着的是涉世未深的小女孩,聊久了竟不知不觉就被带进她的简单世界里。南山很真诚地说:“他那时候深更半夜去死人堆里翻尸体诶。” 十六娘做了一个略惊骇的表情:“竟然还有这样可怕的怪癖好!姊姊不要再说啦!” “恩,不说了。”南山微笑着收住了话头。 外面此时站着两个听墙角的家伙。裴渠已在走廊里站了不少时候,这时却被袁太师一把抓住带着往西边走。直到走远了,确定南山肯定听不见,老太师这才停下步子站直了质问裴渠:“南媒官说的那个大英雄……是你?” 裴渠原本没有多大把握,但听她说到种菜,又说在死人堆里翻尸体,便大概确认。 “是晚辈。” “没用啦!”袁太师又着重强调了一遍没用,续道:“就算她以前心中的大英雄是你,现在也不是啦,就像小十六长大后肯定也不会再觉得沈凤阁是大英雄一样!”老头儿好像对这个晚辈特别失望:“你这些年当真是白过啦。” “晚辈知道。” “知道也没用,你再也当不了大英雄了。她现在的段数比你高得多,且已经不再是小姑娘,所以——”老头戳戳裴渠,恨铁不成钢地说:“收起你那些自以为是的小想法吧,现在起把她当个大人来对待,别只想着如何捉回去继续圈养。” 裴渠认真地想了一想。 大人,十七岁就算大人了吗?好小……的年纪。 可他也只纠结了一小会儿,立刻反转了局面,倒是冷静问起袁太师:“太师似乎知道她是谁?”若是不知道南山就是朝歌的话,又怎可能既留饭又格外叮嘱呢?这分明是已经知道她身份真相的样子。 老头却装糊涂:“谁谁谁?我如何不知,我只知她是长安城最厉害的媒官啊。” 袁太师和观白口风一样严。想从这些老头嘴里套些东西确实很难,但也并不是一无所获,至少知道他们都在为南山守着某个秘密,而这件事却不能让他知道。 时辰已不早,裴渠还惦记着要给徒弟熬药,而袁太师也不放心十六娘继续和南山胡扯,两人便各行各事,分道扬镳。 小十六娘走后,南山仍在厅中坐着,多年前的诸多情绪翻涌而来,像潮水,却隔了年代的生疏味道。 她想着想着走了神,忽一歪头,便看见裴渠端了药碗进来。 他径直走过来,将药丸放在矮桌上,然后一本正经地在对面跪坐下来,抬首道:“趁热将药喝了罢。” 南山低头看看那药碗,自言自语道:“喝这个药味觉就会回来吗?” 她的语气很复杂,贸一听充满期待,其中却隐隐含了些自暴自弃感,之所以伪装,大概是不想扫老师的兴。 而裴渠则实诚地说:“试试才知道。” 南山于是听话地端起碗,爽快地喝起来。除了口腔里的温烫感觉,什么也没有。碗里只剩了最后一口,她盯着碗底那一点黑糊糊的药看了半晌,心思已绕了九曲十八弯。 她霍地站起来,将那口药喝下,顺理成章地俯下.身,甚至手法纯熟地抬起了惊愕中的某人的下巴,唇立即凑了上去。柔软唇瓣相贴,裴渠脑中竟是一团浆糊,他好学善学的徒弟此时甚至撬开了他的唇,让他尝到了药汤的酽酽苦味。 空气中响起药碗稳稳搁下的声音,裴渠陡然回过神,南山却不松口,她甚至咬了他的唇瓣。两人鼻息相融,裴渠身子微僵,竟是向后略仰,南山这时候才忽地松开手,唇也是离开了他。她像刚喝了人血一般屈指擦了擦嘴角,仍旧逼近了裴渠,问道:“老师觉得苦吗?” “苦。”裴渠虽然语气镇定,却神情紧绷,连呼吸节奏都颇有些不对。 他摆明了是被这样的徒弟给吓到,而南山也不例外。她心跳得比谁都快,可面上却风平浪静得很,简直像个情场老手。 她举重若轻地问:“老师喜欢这样亲来亲去?” “喜欢。”裴渠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要脸地说。 “所以老师是喜欢我?先前说要娶我也是因为喜欢我?” 身为表里不一界的高手,裴渠闭紧了唇,飞快地挣扎出一句:“是。” “不是因为看我可怜所以想要护着我?” “不是。” “不是因为我像朝歌?” “不是。” “骗子。” 裴渠陡然抬眸,见她黑洞洞的眸子就在跟前,好像要将他整个人都吞进去一般。 她又立刻强调地一遍:“老师是骗子。分明是因为觉得我可怜,觉得我像朝歌,才动了要将我娶回去的心思,我又不是小孩子——”她一口气说完,倏忽坐了下来,将手都收到案下,紧紧地压住地上茵褥,免得发抖给人瞧见。 但她仍目不转睛盯着裴渠,说:“我已经是个大人了啊。” ☆、第40章 四零金吾卫 裴渠不大记得昨晚是如何结束对话的,因为南山的举动让他惊得简直丧失口舌辩驳的本事。而且那汤药的苦味,在嘴里似乎一直未能散去。他想了近乎一宿,也只能得出一个“学生因他近来的种种行径感到不高兴”的结论。 依稀记得昨晚他学生义正言辞说了诸如“老师大我九岁,实在是年纪太大了,没有什么话可以谈”、“身为老师怎么可以随随便便说嫁娶这样的话”、“老师对朝歌感到歉疚没关系,但不要扯上我”、“我很忙,请老师以后不要再这样了”等种种有违尊师之道的言论。 然后她就很潇洒地起身走了,只留了一只空碗和整夜的疑问给他。裴渠大概没有想到这件事竟能到失控的地步,深刻反思过后,像是被冷水浇清醒了一般,早上起来竟平静了很多。 “因为知道她就是朝歌无疑”,所以很多判断和行为都出现了不恰当的偏差,因而惹得她生气。 朝花多露,太阳出来露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莲花花苞还在缸中静静呆着,经过一夜努力也没能盛开。只是早晨不开的莲花,这一天大概也不会再开了。太师府中这时到处是忙碌的小仆,有人将早饭送来给他吃,他随口问一句:“南媒官可还在?” 小仆说:“南媒官有事走了,哦,还带上了十六娘。” “知道去哪里了吗?” 小仆摇摇头说:“不知道。” 哪里是不知道,分明是装傻充愣。裴渠未再追问,趁着吃早饭的工夫思量片刻,认为南山可能是故意避开他,所以出了太师府也未去找她,而是径直回了万年县廨。 数幅长卷放在公房高足案上,展开来就是万年坊里谱。裴渠取过最上面一卷,一点点抹平摊开……还剩一个坊就全部画完了。 这些长卷汇聚了一大一小禽兽的努力。南山在这件事上付出的精力自然不是含糊的,她想帮他一把,也确实帮到了他,何况这期间两个人合作也算愉快,甚至颇有些心意相通的默契。 裴渠将长卷收好出了门,裴光本卷起公房的帘子,偷偷摸摸朝外看了一眼,小声嘀咕:“这个臭小子果然盯上小山山啦,真是要命呐!” “裴少府真是不嫌自己年纪大!”旁边的年轻书吏愤慨说道,“都快三十了,就该找年纪相当的嘛!” 裴光本扭头一瞪:“我家小山山就算不嫁给那个臭小子也不会给你的,你快一边歇歇吧。” 书吏不服气:“裴明府此言差矣,南媒官又不是裴家的孩子,明府有权管吗?” “哼。”裴光本冷哼一声,“说得好像我不管你就能将小山山追过来似的。”他毫不留情地指了指下属写的公文:“看看你的字!这么烂!怎么配得上!”裴光本霍地站起来,一挥衣袖扭头走了。 他在思考要怎样破坏这两人关系之时,南山则正在光宅寺外等着,身边还多了一个小男娃。 小十六娘穿了她堂弟的衣裳,正儿八经扮作个小子,跟着南山在光宅坊等常参结束。 光宅寺与丹凤门相邻,是朝臣早上等宫门开的地方。而光宅寺外的这条宽街,则又是群臣下朝各回各衙门的必经之路。 原本南山是不会带她出来的,可耐不住小十六娘甜到腻的奉承和请求,再加上太师默许了小丫头的行为,于是南山只好硬着头皮将她打扮成小子带出来。 这时辰廊下餐已经结束,常参官们陆陆续续出了宫回各自衙门。街上有马有车,偶尔见得几匹旷达又穷酸的驴,以及穿着公服气派又体面的官员们。 偶有常参官廊下餐没吃饱,跑到街上来买食揣去衙门吃的,但也都是偷偷摸摸快速进行,生怕被御史撞见了参一本,说些甚么“圣人赐食不好好吃,非要去吃外面的差货”的讨厌话。 小十六娘探着脑袋往铺子外瞧,还是有些怯意。她手里抱了一杯凉饮,因日头很毒,她额头上都沁出了一层汗。南山探过身去拿帕子给她擦擦额头,说:“十六娘不要再往外探头啦,晒得脸红满头汗便不好看了,会被黑心台主嫌弃的。” “本官在南媒官眼中很黑心?” 凉爽如寒冬朔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南山闻声心里立刻咯噔了一下,她头也不敢回,就看得小十六娘一脸疑惑地仰头望着她身后的人。 小十六娘好像忽然想明白了,于是霍地跳起来,手忙脚乱地将凉饮递过去,说:“我还没有喝过,就、就送给台主……台主伯伯喝……好了。” 她说话磕磕巴巴显然没了平常的底气,可伯伯两个字却叫得丝毫不含糊。 沈凤阁显然看不上小孩子递过来的凉饮,在矮桌另一旁施施然坐下,这时南山才听出来,后面还有一个人。她神色不能算轻松,因她从清浅又故意的咳嗽声中辨出身后另一人是裴良春。 裴良春并非常参官,出现在这里正是为了揪某些官员的不当行径,没想遇见沈凤阁。沈凤阁说天气太热想喝凉饮,身为属官,即便对上官再怎么看不顺眼,也只能老老实实跟着一道去喝凉饮。 真是无巧不书,还没走几步,两人便同时瞧见了坐在铺子靠外的南山。沈凤阁径直走了过去,裴良春静静跟着,直到走到她身后,听得她那句“黑心台主”的称呼,沈凤阁才轻描淡写地发了话。 然后南山就像只缩头乌龟一样,一言不发,好像犯了大错。 她素来不习惯大庭广众之下见沈凤阁,上上次是在官媒衙门,上次则是在芙蓉园宴,这次……旁观的人又多了个裴良春,她简直如临大敌。 可这还没完,裴良春刚刚坐定,不远处又飘来个声音,正是徐妙文。 “稀奇啊。”徐妙文也走过来坐下,将公服抹平,抬首接着道:“御史台都能出来喝凉饮了,某等喝一盏不会被参罢?” 徐妙文说完欠揍地翻了个白眼,这白眼显是翻给裴良春的。他最看不起裴良春平日里一副“仗势欺人”、“假公济私”的模样,于是今日趁机出出气。 小十六娘皱了皱眉。她原先想若只是南山姊姊在也没什么,可眼下来了这样一大堆讨厌的大人,真的是很令人不爽快呢。 徐妙文迅速瞥了她一眼,完全无视了她小子装扮,与南山道:“哟,南媒官带私生女出来喝凉饮吗?还是来带孩子找爹爹?” 这玩笑引来三个人的不爽,一是南山,二是沈凤阁,三是忿忿的小十六娘。十六娘很节制地瞪了他一眼,很冷酷地说:“官人叔叔不知道言多必失、说错话甚至会被弹劾的吗?” 徐妙文瞬时憋住。 他迅速想了想,这丫头是沈凤阁的女儿吧!一定是的! 天呢,老处男竟然有个这样大的女儿!他努力辨了辨眉眼,居然还长得、长得很像…… 连裴良春都看了过去,他看了几眼又坐正,心想这事倒是可以深挖一挖,说不定沈凤阁当真有个这样的闺女藏在外面不给人知道咧! 沈凤阁的脸色倒是最正常,他很漠然地看看那个眉清目秀分外可爱的小丫头,跟在一旁等了多时的店家说:“一盏乌梅饮。” “酪浆。”裴良春。 “桑叶饮!”徐妙文。 “乌梅饮……”南山看看面前空掉的杯子小心地说。 而小十六娘低头喝了一口凉凉酪浆,不知足地说:“我想吃一碗冷淘。”她说着话就眼巴巴地看向沈凤阁,沈凤阁冷冰冰地将钱搁在矮桌上:“小碗槐叶冷淘。” “我想吃大的。”小十六娘低头啃杯沿,闷闷地说。 “大碗槐叶冷淘。”沈凤阁又加了一个铜板。 店家立刻去忙,而小十六娘低着脑袋继续啃杯沿。徐妙文扭头看看她,不要命地问道:“到底是谁家孩子啊?” 小十六娘冷酷地回他:“官人叔叔知道这个又没有好处,好奇心太重都会倒霉。” 徐妙文憋住,努力憋住。桑叶饮啊快来吧,让我降降温,不然我就要和这个小孩子死磕到底啦! 所幸凉饮及时登场挽救了局面,而小丫头则抱着一大碗的槐叶冷淘大口大口吃着,那架势活脱脱像只恶鬼。早上她乳母喊她吃饭,可她死活不肯空着肚子就跟着南山出了门,这会儿自然已是饿得不行。 于是几个大人就看着一个小孩子豪爽地吃着绿色鲜爽的冷淘,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沈凤阁先开了口:“南媒官在芙蓉园宴上说为本官选定了一位合适的千金,本官到现在还未听得任何消息,难道是诓人的吗?” 南山内心哀嚎不迭,台主啊,那是临时托辞,您听不出来吗?现在左有徐妙文,右有裴良春,这种场合就不要出这样的难题给我做啊! “姊姊给台主伯伯说了人家吗?”小十六娘一边吃着冷淘一边抬头问。 “某……”南山注意到各方投过来的目光,内心在迅速地编造着谎话。 可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街上忽响起马蹄声。徐妙文探头一看,陡然蹙眉,金吾卫这般来势汹汹,是要? “在那!她在那!”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老师真的可以下岗了……(男主位置空出来好了 ☆、第41章 四一谜 金吾职司京都诸街治安,平日里各司法衙门抓人出面的也大多是金吾卫。这会儿几个金吾卫自光宅坊西北角铺朝这边气势汹汹杀过来,只有裴良春一人心知肚明,其他人包括南山在内都有些错愕。 等诸人都回过神来,金吾卫已是下马将南山抓住,几个魁壮大汉在这大庭广众下制住她,连抓人缘由都未陈,便押着南山要走。沈凤阁仿佛已是明白了这其中情委,凉凉瞥了一眼镇定如常的裴良春,继续喝他的乌梅饮。 他身为台官之首,在外人眼中和南山不过是点头交情,若这时出面反而会遭麻烦。 裴良春自然也不会出面说话,而徐妙文因存了一些鬼心思,故这时也当做什么都没看到。几个大人继续淡定地吃吃喝喝,反倒只有小十六娘搁下筷子霍地站起来,充满正义感酷酷地说:“金吾卫抓人连缘由也不必给了吗?!为何要抓我姊姊?” 金吾卫显没将这种小孩放在眼里,二话不说押了南山就走。南山扫了铺子里众人一眼,未做反抗,一言不发地由着金吾士卒将自己押走。 小十六娘一时间急死了,她跑出铺外大声嚷嚷道:“我姊姊是大好人!为何要抓我姊姊?!” 可金吾卫走得比谁都快,十六娘哪里喊得住。她着急嚷了半天,也只有旁边铺子里的人探出头来瞅瞅她,大多是事不关己的状态。 金吾卫抓人这等事不算稀奇,这些年莫名其妙被抓进去的人多了去。往往只要内卫告了密,或是有人举报,便很有可能被抓。故而人们对街上这位喊冤的可怜小姑娘最多也是施以一点同情,没人会多事伸援手。 小十六娘很早前便听阿爷说过人世冷漠,今日则是第一次切身体会。她不再喊了,傻呆呆站着,被烈日晒得有些懵。偶有马匹从她身边疾驰而过,差点点就撞到,小丫头却一直望着街尽头,好像她南山姊姊很快就会折回来。 徐妙文有些看不下去,扭了头朝外喊道:“那小孩,快回来!” 小十六娘没听见他喊,徐妙文于是霍地站起来,走到外面将小十六娘拦腰抱回来,将她往矮几前一放,道:“你到底是谁家孩子?南媒官真的是你姊姊吗?” 小十六娘回过神来,冷酷地看着徐妙文,不说话。 徐妙文简直怕了她这眼神,忙好言解释:“我没恶意,也并非好奇。只是你一个小孩子,跟着南媒官出来,这会儿她又被抓走了,你一个人要怎么回去呢?” 小十六娘认路的本领很差,立刻服了软,看看徐妙文,又小心地瞥了瞥事不关己的沈凤阁,道:“不送我也没有关系的……我可以问路问回去……” 沈凤阁喝完乌梅饮起了身:“是时候回衙门了。” 裴良春连忙也跟着站起来,徐妙文急忙忙嚷道:“台主不管这个小丫头了吗?” 沈凤阁疑惑地蹙蹙眉:“为何要管她?她和我有关系吗?” 徐妙文差点脱口而出“这是你家女儿你不管谁管”,不过他还是很理智地说:“显见这个小丫头是冲着台主来的,跟南媒官到这里大概是为了看看台主?所以台主还是行行好将她送回去算了。” “没空。”沈凤阁冷冷地说。 徐妙文暗哼一声,转头就告辞,索性不管这档子事了,沈凤阁还能真将小丫头丢在这铺子里? 可他全没料到,沈凤阁也是立刻就走,管也不管小十六娘。徐妙文走在路上回头瞅瞅,略有些不忍心,正要折回去时,没想到沈凤阁却先行返回了铺子。 沈凤阁居高临下看看小奶娃:“你是谁家府上的?” 小丫头仰头瞅瞅他,说:“我是、是太师府上的。” “袁太师?”裴良春反问了她一句。 小丫头点点头。 都知道袁太师与沈凤阁不和,这下看来完了,小十六娘大概只能在这地方坐着等天黑了。可没想到沈凤阁竟说:“先带你去衙门,过会儿让人送你回太师府,可好?”虽然说话是一贯的冷酷,却到底也有些管了闲事的淡淡温情。 小十六娘于是站起来,跟在两个穿公服的大人后面往衙门里去。穿过景风门,路过左藏外库院、少府监、礼部南院、吏部选院……还要继续往前。小丫头两条短腿迈得飞快,出了一额头的汗,累得气喘吁吁,前面两个大人却丝毫没有要拉她一把的意思。 直到往南拐进承天门街,路过右领军卫,看到了宗正寺,再往前走才到了地势险要风水差极的御史台。 小丫头在门口站定,被御史台一贯的冷脸和肃杀之气微微镇住。路过办事的御史台供奉凉凉扫她一眼,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小十六娘好像有一点点紧张,看沈凤阁进了门往公房去,连忙就要往里跟,却被裴良春给拦了下来。 裴良春难得温言道:“台主的公房不是随意进的,你在那边公房等好吗?” 小十六娘警觉地看看他,点点头。裴良春于是带着小丫头进了西侧公房,这时公房都卷了帘子,有凉风吹进来,还算是宜人。几位小官正坐在高足案后办公,见来了个小孩子,一个个无动于衷,继续干活。虽然表面上都是一副“好奇心丧尽”的模样,但内心都快嘀咕疯了。 “是台主家女儿吧!”、“没错吧一定是台主家的私生女”、“长得太像了!”、“天呢台主是带私生女来工作了吗?”、“台主居然也有过女人……连女儿都有了……”如果御史台公房允许嚼舌根的话,此时将是一场疯狂的讨论会。 可一阵肃杀凉风吹进来,除了可以听到外面檐角下悬着的铃铎声音,便只剩了翻动纸页和书写声,公房内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小十六娘很想找个人问问事,对于司法,她几乎是一窍不通的。在她的概念里,就算是朝廷也不能随随便便抓人,若什么名目都没有,是不是可以找人将姊姊救出来呢?她安静乖巧地坐在角落里,周围的台官们内心却又是一阵狂嘀咕。 “台主家女儿好乖!”、“这样可爱乖巧怎么可能是台主生出来的?”、“天呢眼神和台主有点点像,酷酷的。”、“头发软软的好想揉一揉”、“眼睛真好看!”诸如此类。 御史台官们就这样度过了极没有效率的一个上午,好不容易熬到了午饭时分,一群人有秩序地往公厨去,还忍不住回头瞅瞅仍待在公房内的小十六娘。 小十六娘见人都走光,刚要站起来,就见裴良春走了进来。裴良春道:“十六娘饿了吗?” 十六娘点点头。 “带你去公厨吃饭可好?” 十六娘自知寄人篱下,于是沉默地点点头。 趁四下无人,裴良春又问:“十六娘的阿爷是袁将军吗?” 十六娘又点点头,但心头已起了疑。这个人问她父亲是谁做什么呢?她对裴良春顿时多了几分警觉,导致后面裴良春再问她诸如“十六娘是哪年生的呢”、“生辰是哪日呢”这样的问题,她都一概模模糊糊回了,装得像个小傻子。 不知不觉已走到御史台公厨,裴良春便放弃询问,带她进去后安排她坐下。小丫头抬起头,这才看到早已到了公厨的沈凤阁。 沈凤阁坐在上首,底下则是规规矩矩坐了御史台众官员。自开国以来,各衙门便自辟公厨为办公官员提供伙食。因没有统一规定,不同衙门的公厨风格也是大相径庭。 譬 如大理寺,用饭的地方墙面上全部写满律条,让人吃饭的时候也不忘巩固专业知识;而御史台公厨,则是出了名的严肃清冷,一群人规规矩矩坐好,吃饭前要等着台 主训话,训话完毕再由众官员简明扼要地交代上午的工作成果,这之后才能动筷子,且吃饭过程中不许交头接耳不许中途退席不许笑,全部都只能板着脸。 令人抑郁的午饭对台官们来说简直是煎熬,而头一次来蹭饭的小十六娘却觉得有趣。有趣归有趣,她心里到底是存了心思,故而一顿饭吃下来,一张脸还是垮着的。 得快点回去告诉祖父,才能有办法将南姊姊救出来吧? 御史台官员都散得差不多,小十六娘站在门口正眼巴巴候着,见沈凤阁出来,立刻抬了头,小心地说道:“能将我送回去了吗?” 沈凤阁直接绕过她就往前走,小丫头哒哒哒跟在后面走得飞快,就要忍不住抱怨时,沈凤阁骤然停住了步子。小丫头抬头一看,咦?有车子! 沈凤阁偏头看看她,一贯冷冷地说:“现在要回去吗?” 小丫头猛地点点头。 于是沈凤阁将她拎上了车,紧接着也坐进车内,小丫头错愕道:“台主要送我回去吗?” 沈凤阁没有理会她。他有事要去一趟万年县,既然顺道就带十六娘回去。 小十六娘得不到回应便窝在角落里自己待着,午饭吃得饱饱这时也困了,头如小鸡啄米却也不敢睡,于是刚磕下去又醒醒神坐正。 沈凤阁偏头看看她的脸,下意识地抿了抿嘴,竟是问出了与裴良春一样的疑问:“你阿爷当真是袁将军吗?” ---------- ☆、第42章 四二心知肚明 十六娘都快要睡着了,一听到沈凤阁这个问题陡然来了精神,霍地坐正,抬手揉了揉自己脑袋,那姿态简直像极了南山。 “我与我父亲长得不像吗?为何都这样问我呢?”她说着扭过头去,有点奇怪地看着沈凤阁。 沈凤阁心说的确不像,实在是太不像了。 袁太师长了一张不可多说的脸,儿子袁将军也长了一张难以描述的脸,严格来说怎么可能生得出这样的女儿? “不像。”沈凤阁如实地说。 “不像也是我阿爷。”小十六娘很坚定地说。 “还有其他人问过你吗?” “有!”十六娘迅速想到裴良春那张脸,“今早在铺子里喝酪浆那个人。” 裴良春素来居心叵测,这次难道是想从小丫头下手来扳倒他吗?沈凤阁轻轻抚平了衣裳褶子,跟天真无邪的小十六娘说:“不要与不认识的人说不相干的话,记住了吗?” 十六娘眨巴眨巴眼,低头抓抓鼻子说:“我什么也没有说,他问我生辰我也没有说。” 沈凤阁破天荒地按了一下她脑袋:“做得很好。” 得了大英雄的夸赞十六娘竟忍不住缩了缩脑袋,她多少有些怕沈凤阁,且今日对沈凤阁的所作所为有一点点失望。南山姊姊被人不分青红皂白抓走,这个台主伯伯居然从头到尾都事不关己地高高挂起,看来会飞檐走壁的大英雄也很是冷血呢。 她瘪瘪嘴,窝在角落里已没了睡意。而沈凤阁也没有再问她话,于是一大一小就这样各自沉默着到了万年县廨。 马车在县廨门口停下,沈凤阁掀开帘子打算下车,小丫头忽然喊住他,小心地说:“我……能不能就在这里下来,我叔叔在这里,让他送我回去可能会比较好……” 她小小年纪竟也懂得避一避,因为听说沈凤阁和她家关系不好,便不让沈凤阁送她回去,免得制造不必要的麻烦。 “叔叔?”沈凤阁闻言轻轻挑眉。 “是呀,裴叔叔。”因裴家与袁太师家素来亲近,十六娘虽然跟裴渠不熟,但她祖父说可以将裴渠当成自家人,于是她喊一声叔叔也并不过分:“我裴叔叔在这里做县尉,裴叔叔也很厉害的。” 沈凤阁对“很厉害”这个评价不发表意见,只伸过手臂将小十六娘从车上拎下来,又整了整自己的衣裳,管也不管这只小拖油瓶,径直迈开步子便往公房走。 那边吏卒已是飞奔过去禀告裴光本,说御史台来了人。御史到访素来不是什么好事情,裴光本一拍额头,紧张又迅速回忆了一遍最近所作所为,最终认为除了“骂了裴渠”之外,好像没做什么过分的事,这才放下心来,出公房迎接沈凤阁。 沈凤阁接受了糟老头子的礼仪问候,进了公房道:“裴少府不在么?” 裴光本闻言立刻朝守在窗外的吏卒道:“快,让裴少府过来。” 裴渠这时刚从外面回来不久,被秘书省校书郎郑聪缠住问这问那,早就想寻个借口离开,恰好吏卒来找,他便顺理成章脱了身。 他走到公房外,听得里面好像在谈账目的事情,正要进去,忽有一个小小身影飞奔而来,死死抱住他的腿道:“裴叔叔,南山姊姊被金吾卫抓走了!” 沈凤阁听得外面声音,头也没回,继续同裴光本讲公事。可裴光本却坐不住了,南山被抓走算怎么回事?!他心里焦急万分,无奈面前坐着冷面台主,又不好轻举妄动。 小十六娘这时死死抱住裴渠,有些夸张地嚎啕大哭起来:“南山姊姊怎么办?呜呜呜,南山姊姊好可怜,金吾卫那么坏,他们会打南山姊姊的,呜呜呜。” 沈凤阁此时回头看了一眼,隔着稀疏的珠帘子道:“裴少府处理完私事再进来吧,不着急。” 裴渠抬头,两人目光短暂相接后,沈凤阁便将头又转了回去。 这两人不知何时有了莫名其妙的默契。裴渠立刻明白他今日过来根本醉翁之意不在酒,方才他与裴光本论及的县廨账目问题,根本不是什么值得他亲自来一趟的事情。 南山被抓,才是他要说的正事。 裴渠将小十六娘带到一旁,蹲下来拿帕子一边擦她的鼻涕眼泪一边道:“好好说,不着急。” 小十六娘见她裴叔叔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立刻收住了哭声,冷冷静静条理分明地将事情一五一十说尽,又特意强调:“他们抓人没有名目的,裴叔叔可以快点将南山姊姊救出来吗?” 裴渠听完亦十分冷静,这些事早已吓不到他。 他耐心将小丫头脸上的眼泪鼻涕都擦干净,又叮嘱人找时间将她送回去,这才又折回裴光本公房,隔着帘子道:“不知台主找下官可有事?” 沈凤阁善解人意地说道:“我与裴明府说足矣,你若有事便去忙吧。” 裴光本此时也很担心南山安危,自然是挥挥手赶紧让裴渠出去。 裴渠牵马离了县廨,没多一会儿,沈凤阁亦是起了身,一本正经与裴光本说:“望裴明府重视此事,虽是小细节小毛病,但若被户部书吏投诉,本官可不会像这次一样手下留情了。” 裴光本连连点头,沈凤阁面无表情离了县廨。公房外只剩了裴光本与小十六娘,还有个秘书省校书郎郑聪。 郑聪正是那日在崔校书家与其对弈的新科进士,今日过来问了裴渠一些公事,裴渠答完,他却又开始问起私事来,问的竟是裴渠与南山之间的关系。因这位校书郎大约很中意南山,因此去了她家,可却被凤娘和邻居告知诸事要问过万年县裴少府才好,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裴渠是她什么人呐?!凭什么关于南山的事要问过他?心高气傲的新科进士感到很是忿忿,又十分不解。他这时盯住仔细擦脸的小十六娘,越看越觉得她的眉眼很眼熟。 像谁呢?他脑中灵光一现,像裴渠! 好奇心甚重的郑校书盯住小丫头,他想起方才在另一边公房遥遥看见这小丫头抱住裴渠大腿嚎啕大哭的模样,心中便顿时有了揣测,于是靠近些小声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 小十六娘今天被人问了许多遍这个问题,心里已是有些不爽快。她冷酷地看一眼郑聪,抿紧了唇。 郑聪于是又靠近些,神秘秘道:“是裴少府的女儿吗?” 小十六娘陡然蹙眉,冷酷回道:“不是!南山姊姊才是!”她昨晚就觉得裴叔叔管南山姊姊的架势就像阿爷管女儿,还亲自去熬药送药咧! “什么?” 小十六娘继续胡说八道:“南山姊姊才像裴叔叔女儿!我才不是!” “他、他们只差了八、不对,九岁!怎么能是父女!”郑聪竟然跟一个小姑娘急红了眼。 “哼。”天真!小十六娘不客气地说:“这世上父子父女一定得是亲生的吗?有父子父女恩也可以啊。” 郑聪显然小瞧了旁边这个小娃,一时间竟不知是要吞咽这事实,还是想办法反驳。 恰这时,裴光本将小丫头拎到一旁,不许她继续胡说八道,让人赶紧送她回太师府。 小十六娘度过了不怎么高兴的一天,回到府里郁郁地趴床想心事,外面的天也渐渐黯下来。 太极宫承天门上已是敲响了一声鼓,鼓声响彻宫城,长安城各条大街上的街鼓也逐渐响起,一声一声不急不忙将日头彻底敲下山。而裴渠这时则由内侍领着往延英殿去,路上他竟碰见了一个小人儿,那小人穿着不凡,样貌则像极了他的父亲——吴王。 好久不见了,裴渠平静地想。 他拾阶而上,到了殿门外,由内侍宣过,得了回应这才被允许进去。此时延英殿内只点了寥寥烛台,光线气氛均幽沉得很,而帝国的执权者此时正坐在一盘棋局前,似乎专门等他到来。 裴渠伏地行礼,行完后即起了身,风平浪静地站直了身体。 圣人眸光微敛,说:“你过来。” 裴渠于是走近一些。 “再过来一点,头低下来。” 裴渠依言照做,此时他的脸距离圣人已是十分之近。他忽开口说:“陛下打算掌掴吗?请不要打右边。” 在他说这话之前,圣人的手已是蠢蠢欲动,可这会儿却又渐渐收紧,微微笑道:“打你朕能得到好处吗?” 裴渠闻言并没有直起身,而是稳稳保持着这个非常高难的俯身姿势,淡淡地回应他的君主:“回陛下,好处也是有的,听说可以解气。” 圣人眸光又敛了敛,讲实话,这一巴掌他九年前就很想给,可他忍到现在破功实在没意思。他登时换了张心平气和的脸,手则慵散搁在棋盘上,道:“有人同朕举报,说裴家九年前匿藏李崇望的小孙女,但之后又立刻撇清了自己与这件事的关系,你要不要猜猜看是谁?” 裴渠立即就想到是裴良春,但他却只是说:“举报者是谁对臣来说并不重要,重点是,臣当年所作所为,陛下一清二楚。”他仍旧保持原先的姿势,接着道:“陛下难道是因为忽然想起来那孩子是朝歌,所以想要兴师问罪吗?” 作者有话要说:小十六娘:哼裴小爹才不是我爹! ☆、第43章 四三小楼 延英殿内光线愈发黯,烛台根本起不到作用似的,一个个都昏昏亮着,无精打采。周围一个内侍也没有,静得甚至能听到呼吸声。 裴渠所言并非凭空捏造,当年裴府收留孤女一事虽没有到诸人皆知的地步,但如何也瞒不过圣人的耳目。且因他当时是从淮南归来,那小女孩的身份便更是值得怀疑。 多疑的皇帝自然不会这样轻易放过疑点,查出真相来却也没有完全捅破,而是升了裴渠的官阶,允他借一身绯,让他去番邦小国待着。明眼人都知道这意味着失信与被放逐,理由也不过是“裴渠之前与诸王走得太近,虽未查出切实的谋反证据,但教训必须给”。 事实上朝歌本可以成为“裴渠存有二心”的有利证据,但圣人却并未揪着这点不放,而是默许了朝歌的存在,变相流放了裴渠。 裴渠去国离家,朝歌下落不明,这是当时大多数知情者所知道的后续。于是此后很多年,世上便似乎没有一个叫作朝歌的小女孩了。 而这时候,裴良春却要将此事翻出来,以极恶劣的姿态举报。圣人则完全依照他的意愿,将南山抓起来,一副将要审问且不打算放过的模样。 在帝王之位上待久了,做戏也变成了信手拈来之事。只是今日演这样一出,不仅打脸,并且毫无意义,明明心知肚明的事,何必又要摆出兴师问罪的姿态来呢?因为圣人笃定裴渠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主动找来。 哎呀,他似乎很久没有与他聊上一聊了。圣人于是接了他的话回道:“朕年纪大了,以前的事记不清楚难道不是再寻常不过?何况,当年不计较,现在就不能计较?” “‘若你有本事去番邦小国待上个三年五载朕便什么都不计较’,难道不是陛下的原话?”裴渠已不想再废话,“陛下若记性已不如当年,臣定尽职尽责提醒陛下。”他说着竟从袖袋里摸出了一张布帛。 那布帛上写的正是九年前荒唐的“君臣约定”,其实严格说根本做不得数,但裴渠一本正经拿出来,且当成了“铁证”以此护身,可见这君臣二人之间,似乎存了某些微妙的关系。 不论是诸王作乱前还是后,不论裴渠做了什么,圣人对他似乎总是又纵又恨。纵是显而易见的,恨也是可以摆到明面上来说的,所以君臣关系也变得十分奇怪——一边挂了他的答卷炫耀大国得贤之美,另一边又恨得牙痒痒,将他赶出去让他吃尽苦头。 偏偏裴渠在很多事上油盐不进刀枪不入,又因为如今并不怕死,底气竟然足得夸张。 君臣因为这一张布帛对峙了好一会儿,圣人也确认他实在是个不怕死的家伙,便不再兜绕圈子,直截了当道:“交出国玺,朕什么都不会再计较。” “没有国玺。”裴某人斩钉截铁地说。 “放屁,国玺就在你那里。”圣人对睁眼说瞎话的裴渠张口就骂。 “国玺在陛下自己手里,臣怎么会有?” “装屁个糊涂,我说的不是那个国玺。”骂战总是不择措辞,圣人再一次强调:“交出来!” 裴渠没有立即回话,堂堂正正地沉默着。 国 玺一事,要从圣人夺位说起。那年他夺得帝位,正欲登基,国玺却不翼而飞。“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皇权神授,讲究正统合法,国玺于一国之君而言,重要程 度不言而喻。但因登基大典在即,遂只好令工匠重造国玺。之后登基种种虽还算得上顺利,但举国上下,却时有继位不正的说法,究其理由也大都在传国玉玺上。 后来种种谋乱,尤其是诸王连谋那一次,更是声称“传国玉玺在手”,故而要匡扶正统,以制□□。但随着诸王作乱被镇压,便再没了国玺的下落。 大约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圣人对所谓传国玉玺的执着竟然深了起来。他这一生极少被肯定,虽以强权镇压着一切言论,但死后呢?枭雄迟暮,也会有不能免俗的顾虑,好像没有那只玉玺在手,死前没有能用过一次,便算不得真正的帝王。 裴渠能理解一个老人家固执的心思,但他抿唇沉默过后,却是泼了一盆冷水:“传国玉玺也许早就没了,各朝流转万世千秋,不过是个笑话。既然其他人能造,陛下也能造。国玺不过一介死物,与天命当真有关系吗?” 圣人唇角微动了动,他心中各番滋味很难再与人说。九五之尊的孤独,他是坐到这个位置才懂。 他也曾很看得开,但年纪越大,想不通的事竟越来越多,因为身体的逐渐衰颓而逐渐产生的无力感和失控感,令他早年间雄霸天下的气势已消退了不少,如今竟然也忧前虑后起来。 “你屁话总是最多,这些话统统塞回肚子里,将国玺交出来才是正事!”圣人不耐烦地说。 “且不说国玺不在臣这里,就算在臣这里,何必这样逼着臣交?陛下的方法不是很多吗?” 他说话越发放肆,圣人却根本不能奈他几何。 虽 然棋局进行过程中,互相制衡必然存在,但大多数时候也有主被动之分。很明显,这局棋中,裴渠占了上风。因他不怕死,就算拷问他,依他的性子也绝不可能交代 国玺的下落;而如果想用南山相威胁,那这只禽兽必然会说:“既然陛下笃定国玺在臣这里,要用朝歌性命来逼的话就尽管试试。陛下伤朝歌一根头发,臣立刻就毁 了国玺。”碰上热爱玉石俱焚的家伙,再好的棋都是白瞎。 投鼠忌器。圣人今日领教了他的真实想法,亦愈发笃定他是知道国玺下落的。 南山在圣人眼中此刻只是一颗没什么用处的棋子,他缓缓放下手中一颗已经把玩了许久的棋,看裴渠仍旧以最初的姿态俯身站着,静静地吸了一口气。 那眉眼中一股努力压制的邪气,真的是……和她很像,果然是因同样姓裴的缘故吗? 裴渠不动声色地站着,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这个姿势吃力,他总是这样,在对峙一事上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从来不会累不会倦。 而圣人与裴渠僵持这么久,已到了快服药的时辰,便有些撑不住。 但他却没打算这样轻轻松松地放过他,言语寡凉又阴毒地说:“你来之前朕已经审过了那个小丫头,那孩子真是可怜极了。不过朕认为更可怜的似乎是你。” 他唇角冷峭笑意越发明显。其实在得知南山吃不出味道之后他就这样笑过,只是这时候当着裴渠面说这话似乎更加解气,于是笑得也更为阴毒。 裴渠从那声音中感受到了恶意,将写有“君臣之约”的布帛收进袖袋里,往后退了一步,行礼拜道:“时辰不早,请容臣告退。” 圣人压制住胸腔中一股血气翻涌,简截了当地丢了一句“滚吧”就让他离开。 因天色已晚,裴渠出了丹凤门只好宿在光宅寺中过夜。他心中挂念着南山,却并没有前去光宅坊西北角金吾铺探望的打算,尽管他知道南山现在很可能就在那。 关心则乱,在当前局势下,一意孤行地要靠近她,或许适得其反。他冷静地想了一想,先前种种,不过是因为不想让她再受伤害。若这一条都做不到,他又如何能无视她的想法与意愿行事呢? 深夜凉风涌进光宅寺走廊里,一解白日里的燥热,天空漆黑,见不到星月,好像又将下雨。檐角悬挂着的铃铎声音动听悦耳,叮叮咚咚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像是在驱赶深夜里无处可归的魂。 偌大西京,甚至整个国家,在这一派海晏河清的景象之下,遍地是杀戮,从未停过。 ——*——*——*——*—— 南山被抓进去一事,很少有人知道。凤娘只是嘀咕几句担心之辞,衙门里的媒官同僚也只说“南媒官真是奔波不停啊为台主说亲一定很累吧”,邻居娘子则是暧昧地说“是住到裴郎君家去了吗”……总之,天下太平,南山也毫发无损。 但她心里清楚,事情可能只是个开始。她站在太阳底下有时候自暴自弃地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在这里喘气活着,性命与将来便永远被控在旁人手里。她手脚无镣铐,可这些年从来都没有自由过。 太阳露了会儿脸又慢慢地躲进云后,天地之间一派阴沉逼仄的意味,更有妖风裹挟着凉爽之气,自东南方向来。蝉鸣声渐渐偃旗息鼓,蠛蚊蝇虫胡乱低飞,山亭水泽下的鲤鱼则纷纷探头吐泡,细长的柳树枝条无法自控地随风摆,正值旬假,裴家旧宅里却一个人影也没有。 天气太闷热,一家老小都去了别院避暑,而裴渠则慢腾腾地路过山亭,再继续往北走。裴家旧宅建于多年前,那时裴渠、甚至连裴晋安都没有出生,这府被扩建改造过很多次,秘密数不胜数,西北角落更是成了一家人的禁忌。 西北角有一口深井,曾经死过人,且因为地势的关系,常年阴冷,非常骇人。裴家孩子们从小便被告知那地方是有鬼魂出没的地方,靠近深井,可能就会被溺水鬼拽下去。 因此西北角被冷落至今,很少有人造访。西北角有个小楼,裴渠幼年时去过一次,但父亲知道后便暴打了他一顿,从此他也就再未踏足过。今日家中几乎无人,他一路无碍地走到小楼前,踏上木阶梯,行至门口,轻轻巧巧地便解开了锁。 ☆、第44章 四四秘辛 裴渠开锁的本事似乎已十分娴熟,对付这样的锁根本不再需要钥匙。九年时间太长,实在无所事事于是学了许多旁门左道的东西,这是他一派正气的外表下深藏的另外一面。 甫一进小楼,便是扑面而来的呛人尘土气息。这地方已很久没有人打扫,地上一层灰,角落里更是结起了蛛网,蜘蛛已不知去向,蛛网也已残破,小窗边只有惨白日光照进来,光线里的灰尘浮动下沉,证明这里真的封存了很久。 裴渠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触景生情,他转身将门关上,径直上了楼梯。每走一步都能招惹到地上的尘埃,空气越来越浑浊,到了阁楼简直令人无法忍受。裴渠捂住口鼻咳嗽起来,皱眉将低矮的阁楼环视一圈,心道这地方可真是老样子,十几年从未变过。 他走到北边将尘封已久的小窗户打开,有新鲜空气涌进来,但也是杯水车薪。室内的尘埃气味混着书籍久存的味道,一时间根本无法散去。 裴渠一一打开柜子,其中有书简、布帛、各种各样的纸张、还有一些画。部分存书已被虫子蛀掉了,但大多数却还是完好。依照裴渠的性子,对这样的脏乱环境应该是零容忍的,他使劲皱着眉,将那些书拿出来,几乎是屏息翻看寻找着。 但这些书简布帛实在太多,一时间全翻过来太不现实,于是裴渠只好挑了一部分站着慢慢看。 从天色明亮看到日暮时分,外面开始下雨。先是闪电,再是闷雷,雨势越来越大。一道闪电将阁楼内照亮,也只是亮了那一刹那,屋内转瞬重新沉入一片晦暗当中。裴渠合上了手中的书,并将其放回原位,重新关好柜门,外面轰隆隆的震天雷声则又响了起来。 这满满一阁楼的书与画,跟风花雪月无关,也与经义学问没有半点关系,但痴迷的重点却是一致,都与“毒”有关。纷繁毒物的炮制办法,还有数不清的方子,洒脱笔迹和精细画风所记录下来的是一个“毒痴”的短暂一生。 这样的人聪明得危险,危险得癫狂,癫狂久了,便无药可救。 又 一道闪电照亮阁楼,裴渠转过身,走到北边小窗前,将窗子紧紧关好,虽然动作迅速,但他仍沾了一手雨水,连袖口都落了水迹斑点。门窗紧闭,屋外雨声陡然变得 沉闷,但雨势却丝毫没有小。裴渠借着仅存的一点点黯光下了楼梯,悄无声息地出了小楼,又重新将门锁扣好,这才冒着仲夏大雨一口气跑回了寝房。 突如其来的暴雨总让人措手不及,但将落得一身湿的自己收拾妥当,重新坐下来时,又会觉得这雨也很好。 坐在门口蔺草席上,洗完未干的潮湿头发梳顺了垂下来,走廊里的风涌进宽松的袍子里,连衣服也鼓起来。府里几乎没有人,令他想起幼年时在东都的生活。 那时他很小很小,在东都洛阳的小宅里,午睡醒来,爬下小榻,在宅子里找了一圈又一圈,家里却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后来是执事冲进来说:“啊呀七郎醒了呀,夫人回西京去了。” 那是第一次裴夫人回西京连声招呼也不打,就将他一个人丢在了东都。 后来这样的事更频繁,裴夫人会定期在东都住一阵子,但走时从来不带他,对西京的裴家人也只是说“七郎好像更喜欢东都,那里自在,随他去吧”。 于是他在东都也度过不少日子,最后还是大哥将他接回了西京,对他说:“七郎,你不要记恨娘,她其实是在乎你的,只是府里总鸡飞狗跳,她也不想让你活在那一潭浑水里,东都也很好不是吗?不过,你这年纪该好好读书了,阿爷说你一人在东都会容易学坏,便让我接你回去。” 之后的生活便乏善可陈起来,在大家族里长大,就是那么一回事。但随着年纪增长,他也能体会到其中一些不对劲。 生身母亲似乎不喜欢他,而父亲总是心存担忧,好像怕他一不小心就走到歪路上去,以至于后来对他的控制越发明显。他生来聪明,天资敌过族中任何一个同辈,走正道可以走得十分出色,要走歪门邪路也一定容易至极。 偏 偏他小时候总带着些聪明过头的邪气,譬如棋路混乱无章地虐死王待诏,譬如很小就懂得诡辩,这种事被他父亲知道,他就一定会被打得半死。大概被打得长了记 性,后来的他没有养出乖戾狡猾的脾性,也没有什么糟糕的习惯,再抛头露面也是一派正道君子的模样,加上才华横溢,以至于令两京的适婚女子都纷纷为之心折。 裴渠皮相很好,眉目与他俊朗的父亲有一点点相似,却又远胜他的父亲。 漂亮又聪明,其实是件危险的事。因多数人认为,得天赐太多的人,通常没有什么太好的结局。 他一路走到现在,也的确算不得顺风顺水。 万千阻碍要跨,心结要解,有太多事在等着他。 他在席子上躺下,带着潮湿暑气的风就这样吹进来,鼓起他单薄的袍子。 外面天彻底黑了。 ——*——*——*——*—— 裴良春听得敲门声从榻上坐起来。他今晚值宿衙门,一同值夜的台官已是睡去了,他则因为要等一个人来,所以卧在榻上看书,并未睡觉。 来者行色匆匆,且穿着夜行衣,怎么看都是秘密潜进来的。裴良春开了门,让他进来后又探出头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这才又将门重新关好。 来者简单与他行了一礼,裴良春坐下来开门见山道:“查得如何?” 这人是盘根错节的内卫组织中的一员,如今却被裴良春重用。裴良春诸多情报都从他这里拿到,如今也越发依赖他查探消息的本事。 梅花内卫虽然名义上完全听命于皇帝,但既然是组织便存有派别。这些派别无法摆到台面上说,派别之间的矛盾大多数时候也只能悄无声息地自我消化掉。这个组织发展到现在,已经枝繁叶茂,但这些年也发生过几次了不得的内部冲突与清洗。 组织内斗争往往伴随着权力的交替与更迭,而组织本身往往也会在分崩离析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深。 裴良春趁乱紧紧握住了其中一派势力,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牢牢控制住并为己所用。因他知道,沈凤阁之所以这些年在朝中飘摇不倒,也是因为他与内卫组织有牵连不清的关系。 他天资一般,但在钻营一事上却有着无穷的拼劲与狠辣。 这时对面的内卫回他:“据卑职查下来,袁嘉言确实是袁家行十六的孩子,袁将军妾室所出,不足月便生了下来,长到三四岁时还大病小病不断,如今才渐渐好一些。那位妾室娘子很少出门,除了府里人,外人大概都不知其样貌,不过有件不大能确定的事倒是奇怪——” 他犹豫着顿了一顿,得了裴良春“但说无妨”的首肯后才接着道:“坊中胭脂铺的梁三娘说,她在多年前见过这位妾室一面,她觉得很眼熟。” 他口中说的这位“梁三娘”亦是内卫组织中的一员,且是个资历很深的老人,她清楚多年前的几场内斗,甚至与权力核心有过接触。 而这次问及她,她回忆说:“那时老身偶然得见那位娘子,她还大着肚子。虽以薄纱遮了脸,但面容却依稀可辨。那张脸,像极了瞿松华。” 裴良春听内卫转述了梁三娘的话,抬首反问道:“瞿松华?” “正是。”对方应道,“裴御史接触内卫时间不长可能有所不知,瞿松华九、十年前是内卫中很有头脸的人物,后因内部清洗而亡。” “当年有尸体吗?” “有。”对方又道,“说起来,沈台主也该知道此事。那次内卫清洗,和后来沈台主的上位,有说不清的关系。” 沈凤阁是内卫派系斗争的既得利益者吗? 裴良春觉得不可思议地笑了一下,这件事的有趣程度简直超出了他的预想。于是他霍地抬头:“瞿松华什么来历?与袁太师、袁将军或沈台主有何牵连?当年是否有可能用假尸来掩人耳目?” 对方听了他一连串的发问,表示很多事暂时还无法确认,毕竟人死了将近九年,内卫这些年又发生了这么多的变化,当年知情的老人极少,想要打探得更深需要时间。 裴良春表示虽然着急,但一定要细查,任何错漏都不要放过。对方点点头,都将要告辞了,却又转回身,做了个揖说道:“还有一件事卑职忘了说,其中关联虽不能十分确定,不过对裴御史来说或许也有些用处。” “说。” “沈台主如今与长安县南媒官走得甚近,南媒官以‘活户籍’著称,记忆力超群且聪慧非常。而当年身为内卫的瞿松华,也差不多是这样一个人物。” “瞿松华也曾是媒官?” “是。” “也给沈台主说过亲吗?” “台主那时年轻有为,且又无家室,应有许多人与他说亲。瞿松华若是其中之一,也并不奇怪。” 裴良春一直平平的唇角,慢慢挑了起来。 ☆、第45章 四五刺青 以裴良春对沈凤阁的了解,有八成的把握可以认定瞿松华与沈凤阁之间曾有过牵连。 沈凤阁这些年来一直独居,不娶妻也就罢了,但他身边连个侍妾也没有,且从不来不去平康坊风流,私生活极其严谨。抛开他的古怪个性不说,难道这背后没有点其他故事吗? 袁嘉言那张脸是任谁看都觉得不像袁将军的,袁家哪里能生得出那么漂亮的孩子?若她生母是当年假死的瞿松华,那她的生父有没有可能是沈凤阁? 而如果她真是沈凤阁的孩子,那么袁太师抑或袁将军,又怎么可能会容得下这个孩子在府里长大,且冠以“袁”姓?毕竟沈凤阁与袁家多年政见立场不合,是朝中人尽皆知的事。 所以假设对袁嘉言的身份揣测都成立,那么沈凤阁和袁太师的真实关系则很值得一探。 这是可以下手去查的口子之一;其二,内卫耳目提到南山与瞿松华十分相像,都是记忆力超群之辈,又都是媒官,且都与沈凤阁有牵扯,这仅仅是巧合吗? 瞿松华当年是以媒官身份做掩护当内卫,那么南山呢?这个谋逆亲王家的余孽,也会是梅花内卫吗?若当真如此,她如今可是在为灭门仇人卖命,真是有趣、有趣极了。 外面暴雨已是歇了,廊檐下滴滴答答,铃铎声轻轻响,有人翻墙离开了素来阴风肃杀的御史台,而裴良春坐在矮桌前,意犹未尽地盘算着他的计划。 这时的西京城,大多数人都深陷梦乡,可以一直睡到五更二点街鼓敲响。 南山醒得早了一些,外面天黑漆漆的,走廊里有潮气,凤娘还在隔壁屋里酣睡,她弯下腰两手撑地,熟练地将脚往上抬,飞快地摆成了倒立的姿势,整个庭院便以颠倒的模样呈现在她眼前。 她还记得九年前总这样练,倒立时间久了脑子昏昏,便什么都想不起来,有时甚至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自己身处哪里,又为何倒立。 那时有人考她的记忆力,变态地把《五经正义》里偏僻生冷的章句抠掉一半让她默出来,而她也真的只看过一遍而已,何况她那时还小,很多字甚至并不认得。不过后来磕磕绊绊总算是能写出来,于是从此有了热饭热菜吃,也有栖居之所,只是每一日都食之无味,每一日都很痛苦。 有阵子她活得浑浑噩噩,像个木头人,完全忘了自己的来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脑子里一团浆糊时,倒立就好了,就算睁着眼睛,面前一切景物也会越变越模糊,而脑子也会彻底丧失思考的能力。 她在光线晦暗的清晨回想以前的事,不知不觉闭上了眼,再睁开时街鼓已是敲响。她恢复了站立的姿势,脑袋一下子清醒过来,深吸几口气便听见骤然响起的敲门声。 恩?这么早?难道是…… 老师? 她被放出来后便再没见过裴渠。万年县事务繁忙,且只有一个县尉,忙一些也是应该的,只是不知那未完成的坊里图最后画好了没有。 她止住思绪,低头迅速地整了整衣裳,套上鞋子奔去门口,可一开门,却见一年轻士子站在那,朝她微笑。 南山迅速辨出他是秘书省校书郎郑聪,于是客套问道:“这么早,郑校书可有事?” 郑聪道:“某正要赶早去衙门,恰巧路过此地,想起南媒官就住在这里,于是……” “某还未烧早饭。”南山言下之意,哎呀没有早饭可以给你蹭啦。 “不不不。”郑聪摆手道,“某是有事相求。” “校书请说。” 郑聪这次采取蠢笨的迂回战术:“某想要托南媒官说亲。” “哦。”南山应了一声,又笑着回道:“郑校书实在不必特意前来拜托,去长安县官媒衙门说一声便好,姚媒官会替校书安排妥当的。” 这话中已表露出公事公办的疏离,却一点毛病也挑不出。郑聪愣了一下,却说:“但某觉得还是托南媒官说亲放心些。” 他这姿态像块讨厌的饴糖,南山知道这事一旦粘上便不那么容易拿开了,于是索性开口拒绝:“某只是一介九品媒,郑校书的亲事,某是不能私自接下的。诸事都有规矩,若衙门安排给某的事,某再忙也会应下。郑校书这样令某很为难,所以……还是先请回罢。” 郑聪也并不笨,他听出南山是不想跟他有什么牵扯,于是在南山打算关门时,一时情急忍不住问道:“是因为裴少府不许的缘故吗?” “不许?”南山听了简直一头雾水。 郑 聪着急起来连措辞都不顾了,径直说道:“有人同我说有关南媒官的事都要过问裴少府才行。上回我去万年县衙,与裴少府提了南媒官的事,裴少府当即便非常不高 兴,想必是不喜欢我罢。他是与南媒官交代了‘不要理那个小校书郎’这样的话,所以南媒官才故意这样疏离我的吗?” 南山心想,天呐这都是些什么事。郑聪思量事情的逻辑是有些奇怪,可裴渠难道还要和这样一个甫入宦海心思单纯的家伙计较吗?非常不高兴……当时该是怎样的表情啊。 南山连连摆手:“并没有这样的事,郑校书恐是误会了。这天气闷热,裴少府又总是忙来忙去无人关怀,大概是刚好心情差所以迁怒了吧。” 郑聪想想觉得也是,裴旷男内心郁结,不高兴也不完全是因为他啊。 他正释然之际,南山家门口则又来了一辆小驴车。今日可真是个黄道吉日呀,一大早家门口便这样热闹。南山探出头去仔细看看,却见来者是带着帷帽的崔三娘。 南山笑道:“三娘如何一大早到这里来?” 崔三娘走近了温柔地回她说:“你平日里出门总是很早,我怕来了扑个空,于是便趁早过来找你。” 她说着又看了一眼郑聪:“郑校书也这么早来啊?” 郑聪虽是崔三娘父亲崔校书的学生,但与崔三娘并不太熟,遂疏离地拱了拱手,却一点要走的意思也没有。 崔三娘无视他的存在,将食盒拿给南山,道:“给凤娘的点心。” 南山无功不受禄,道:“哎呀这如何能收下?” 崔三娘小声说:“我有事要你帮忙,你先收下。” 南山只好接过食盒,领着她往堂屋去。她们二人往里走,不识趣的郑聪竟也不甘落后,连忙跟了过去,在走廊外脱掉鞋子,一路跟进了堂屋,实在是赶都赶不走。 崔三娘在矮桌前坐好,又摘下帷帽,看南山忙来忙去地煮茶,偏头与同样坐好了的郑聪道:“旬假已过,郑校书不急着去衙门?” 郑聪坐得端端正正,回说:“秘书省并无什么要紧事,素来懒散,去早了恐怕连门都未开。” 崔三娘又问:“秘书省这般样子,御史台竟不弹劾么?” 郑聪心底哼了一声,谁人不知秘书省就是个病坊,专给高官们养病养老,御史台再残酷也不会去捏这颗烂柿子啊,捏完了手上全是坏汁,还要洗嘞,多麻烦。 他于是理直气壮地继续坐着,好像非要吃杯南山煮的茶才肯走似的。 那边南山将茶煮好,分给他们后也坐了下来,问崔三娘道:“三娘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崔三娘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还是等郑校书走了再说罢,私房话这会儿不大方便讲。” 郑聪听了,端着茶碗说道:“某会当作什么也未听见的。” 崔三娘觉得这人实在太不懂眼色,等了一会儿觉得不耐烦,遂直接与南山开口道:“上次在白马寺说的事……” 南山顿时明白她的意图,但又有些不确定,见她含糊其辞,遂问:“三娘是想问亲事?” 崔三娘脸有些微红:“是。” 南山想起裴渠说“崔娘子品貌俱是一流”之后紧跟着的那句“不顺眼不喜欢”,便陡然哑了口,面对殷殷切切看着自己的崔三娘,一时间不知要回什么。 崔三娘恐怕也是猜出了一二,于是稍稍凑近些,压低了声音道:“我知自己好像配不上他,但……我一向很倾慕七郎的才华。我只是想问问,七郎眼下可是有别的相看对象或打算了吗?” 南山老实地摇摇头:“裴君近来专注县廨公事,没有这个时间吧。” 崔三娘似乎浅浅松了一口气,没料这时郑聪插话道:“三娘喜欢裴少府?” 崔三娘淡瞥了他一眼,没搭话。 郑聪说:“虽然裴少府脾气是坏了一些,但家世前途也十分不错。若三娘喜欢,不如直接去与裴少府说就是了。” 这个提议倒是十分大胆,崔三娘看看南山,仿佛在问她“我到底能不能去说这话呢”。 南山似是而非地动了动脑袋,不像点头也不像摇头。 “想好措辞便能去说啦。”郑聪在一旁继续鼓动崔三娘。 “措辞?”崔三娘看着南山想了想,“届时就同七郎说,是南媒官鼓励我来……” 南山连连摆手:“我、我没有这样说过。” 崔三娘兀自笑了起来,道:“我只是说笑,你这样紧张做什么。”她扭过头看一眼郑聪:“郑校书还不走吗?真的要迟了呢。” 街鼓声已落尽,郑聪一算,时间果真差不多了,于是喝完茶迅速起了身,与南山道过别就走了。 待他走后,崔三娘才转了话题:“公主邀结社的娘子们过几日去骊山泡汤呢。” “夏天泡汤?会很热罢。” “说是夏天泡汤也有诸多好处呢,你不想去吗?” 南山老实地摇了摇头。崔三娘将她稍稍打量一番:“每回泡汤你都找借口不去,莫非是不能泡汤吗?” 见南山没回话,崔三娘望着她又道:“是身上有不好看的疤?还是……”有梅花刺青呢? ☆、第46章 四六局中局 崔三娘后半句当然不可能问出来,只说到“还是……”便让南山自己去接话了。 南山拿着茶壶的手顿了顿,随后稳稳当当添满水,将壶放在一旁,淡淡地说:“自然不是因为有难看的疤,只是有次泡汤泡久了,出来便晕,那次摔得很严重,之后对泡汤都有些畏惧了。” 崔三娘听她讲了理由,劝道:“你那是泡得时间太久了,时间短一些便无妨呀。执事娘子非让你去你又要怎么回绝呢?” “是王娘子非要我去吗?”南山谨慎地问道。 崔三娘点点头:“王娘子说你给娘子们说亲的任务还未完成,结社聚会当然要去啦。” 南山端起杯子轻轻地抿了一口茶,老老实实地说:“若是王娘子发话,我会去的。” 王娘子身后便是上远,是上远怀疑她了吗?认为她身上可能会有梅花刺青?南山安安静静将茶喝完,崔三娘起了身:“应当就这几天,但要等卢节帅进了京。” “卢节帅?” “是呀。”崔三娘站着理衣服,低着头同南山解释道:“圣人召宣武镇卢节帅进京,要请他去骊山行宫小住呢。届时公主也会去,遂将结社的娘子们也一道请过去了。” 南山之前曾听到过卢湛要进京的消息,当时还并不确定,没想到不过半月,消息便被证实。河朔及中原藩镇,大多对朝廷爱理不理,卢湛更是多少年都没有进过京了。这次圣人能将卢湛请来,必定是给出了不错的“诱饵”。 既然圣人频繁地将吴王之子李佳音召进宫,是否打算立李佳音为储呢?如果这是“诱饵”,卢湛进京便一点都不稀奇。 而如今朝局这样混沌不清,李佳音能否顺利登上储君的位置,甚至到将来接替皇位,可能还要仰靠卢湛代表的中原藩镇势力。这次圣人的召见,应该是一场初衷双赢的谈判罢? 南山将崔三娘送走后,匆忙地做了早饭,嘱咐过凤娘后便骑马出了门。她最近接了几桩婚事,很是繁忙,去了趟官媒衙门,随后又去丁供奉家帮着筹备两日之后的迎娶事宜。 自开国以来,便有傍晚时分迎亲的风俗。若是男女两家离得较远,没法赶在闭坊前迎完亲,还得提前与当地县衙申请特许通行。 丁供奉家的人做事尤其拖拉,必须要一直催催催才会去做事。这天南山盯了好久,可还是到街鼓敲响时分,丁家迎亲的队伍才慢腾腾地出发。 迎完亲又是繁复冗长的仪礼,丁家人懒惰却又讲究得过分,全部折腾完已是戌时三刻。夜幕降临,府里热热闹闹的酒席才刚开始,南山与另外两个媒人从新房出来,接了谢媒金,便可走了。 谢媒金很有讲究,加上南山是半个官身,钱给多了会麻烦,故而也只是包个吉利数字意思意思。 南山揣着她微薄的谢媒金,饥肠辘辘地牵马出了府。她抬头看看月亮,想着许久不见老师了,要不要去请他喝个酒呢?听说她被放出来似乎还有裴君的功劳呢。 她想了想,再看看马,决定作罢。她自己是可以翻墙,但带着马却又不行,而将马丢在这坊中任何一处地方她都不放心,于是只好牵着马继续溜达,琢磨着找旅店住下来。 避开了巡街的武侯,南山走得更是悠闲。到了沈凤阁府门口竟还站定了歇一会儿。她从门外亮着的灯笼个数便能揣测出沈凤阁有没有回来。 没有回来,南山迅速下了结论。她转头正要走,那边哒哒哒的马蹄声却近了。沈凤阁因公务忙到现在,也是饥肠辘辘地回了家,但他精神却是很好,在门口勒住缰绳,居高临下看了一眼牵着马的南山:“南媒官有事?” 南山的确有事要同他说,于是点点头。 沈凤阁面无表情下了马,将缰绳递给迎面跑来的小仆,转头便往府里走,只干巴巴留给南山一句:“进来。” 小仆连忙识趣地接过南山手中缰绳,南山便跟着沈凤阁进了府。 沈凤阁回府,外面灯笼则又多点了一盏。他甫在堂中坐下,执事便很尽职尽责地立即将饭菜送了来。南山坐在下首看着他吃,沈凤阁吃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南媒官可吃了晚饭?” 南山肚子空空,于是摇摇头。 沈凤阁则又让执事再送一份来。 南山等了约莫有一刻钟的工夫,听到走廊外有动静。从那脚步声中判断,来者是个女子,大概是侍女一类罢,她这样想。 那侍女进了门,手捧食盘,头则一直低着。她走到南山的小案前,一样一样地给她摆放好,只到放筷子时,她才略略抬头,而南山这时恰好也抬了头。看到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南山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她素来沉稳,这时竟被骇了一骇。 她飞快地低下头,略有些慌张地眨了眨眼睛,直到那侍女躬身退出去时,她才松一口气。 她细听了听,确定周遭已没有人,霍地偏头看了一眼上首正在吃鱼鲙的沈凤阁。 沈凤阁耐心又细致地吃着他的鱼鲙,面上还是老样子。他瞥见了南山的惊愕之色,却淡淡地说:“的确很像罢?” “是……”南山小心翼翼地回道,她稳了稳自己的情绪,道:“像得仿佛是本人……” 像瞿松华,像极了瞿松华。南山还记得小时候,瞿松华拎着她脱下来的脏衣裳说:“脏兮兮的,真是可怜的孩子。我年纪够做你姑姑了,你肯喊我姑姑吗?喊我姑姑就给你买新衣裳。” 她当时没说话,可瞿松华还是给她买了新的衣裳。 可是没过多久瞿松华就去世了,南山从此便没有了这个“姑姑”。 所以今日她看到与当年瞿松华分外相似的这张脸,惊得差点要跳起来。 沈凤阁凉薄地挑挑唇:“不过是易容伎俩罢了。” 他小气吧啦地慢慢饮酒,南山则问:“是何时进的府呢?” “昨日。”沈凤阁淡淡地说:“但不出三日就会走,因为该试探的也试探结束了,她总不可能留在这里被戳穿。” “试探?”南山略知道些沈凤阁与瞿松华的旧事,他们之间似乎有很深的纠葛。如今有人易容成瞿松华的模样接近沈凤阁,沈凤阁如果做不到若无其事,那就一定会被对方怀疑。 但沈凤阁却说:“天真。” 的确天真,沈凤阁那样的面瘫,就算有鬼跑到他面前说我要吃了你,他也能岿然不动,何况只是一个易容成瞿松华模样的侍女。 南山松口气,可沈凤阁立即又说:“但你方才露了马脚,真是个蠢货。” 他好像很不满意,皱着眉头吃鱼鲙。 南山有些气馁地吃了一口蒸饼。 沈凤阁岔开话题:“你要同结社的娘子一道去骊山泡汤?” “恩。” “可以去吗?” 南山犹犹豫豫地点点头。 “若能推掉还是不要去了,这是安排好的局。原本上远并不打算请结社的人,不知是谁同她说了什么,她立刻改了主意。” “我知道的。” “知道你还要往里跳吗?” “可是不去会被怀疑得更深。” 沈凤阁神情里竟平添了一分烦躁,他道:“你不用着急澄清,大局快要结束了。结束之后便再没有这些小局了。” “台主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南山这些年早就看了个明白。哪里有什么结束与不结束,只要还有人,阴谋与伤害便永无止尽。 大局是不会结束的。 沈凤阁被她噎了一句,胃口也不好了,搁下筷子放弃了他那盘鱼鲙,将杯中酒悉数饮尽。 沈凤阁似乎有些烦躁,但写在脸上的也仅有一分而已。但他内心这些烦躁也不是因为南山即将去赴“鸿门宴”,而是因为瞿松华,当然还有袁府那个怎么看都不像袁家孩子的小十六娘。 南山又问:“台主认为是谁在背后试探呢?” 设计她,又设计沈凤阁,难道是…… “你认为会是谁?” 裴良春吗? 南山想到这名字便皱了皱眉。她以前知道裴良春不是好人,但没料到他的本事竟已到了这种程度。若任此人发展下去,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边在议论此事,另一边,妙鲜包则也揪着裴渠在说道。 徐妙文机智地分析完朝中局势,末了道:“有一个人我始终看不明白。”他皱着眉说:“裴良春到底是那一派?” “我回来不久,只比徐兄更看不明白。” 徐妙文哼哼道:“最狡猾的就是你,心知肚明偏偏什么都不说。你还不信我吗?怕我会抖出去吗?” “这与信任无关。”裴渠还惦记着小楼里偷运出来的那些书,他没有太多时间,所以得抓紧时间全看完才行。至于徐妙文的絮絮叨叨,则真的是可听可不听的分析。 徐妙文瞧出他的心不在焉,迅速翻了个白眼道:“我还有个事要告诉你。” 裴渠抬头看他一眼。 “你还记得我先前找九郎试探你那学生的功夫吗?” 裴渠波澜不惊的脸上好像又快起杀意了。 徐妙文怕被他再次掀翻在地,再不敢卖关子,忙道:“我当时的确怀疑你那学生是内卫,不过现在不光我怀疑,裴良春已经设计好局让那丫头跳了。” ☆、第47章 四七证明 徐妙文的一套说辞与沈凤阁南山所揣测的也无多少出入。只是他认为裴良春在站队的过程中,既选择了明面上与圣人一起,暗地里又与上远有所勾结。所以这次裴良春要试探设计南山,才能顺利借到上远的力。 不知道圣人是否知道他认定的这只狗竟是如此吃里扒外。徐妙文暗暗琢磨着,那边裴渠已是起了身。 他迅速翻翻白眼:“摆出这样无所谓的姿态来做什么嘛!你心里一点都不担心你的宝贝学生吗?上回我不过是让九郎去探一探她的功夫你就掀倒我,这回你那兄长可是要看她身上的刺青耶!要剥掉衣裳才能看的哟!你还、能、这、么、放、心、吗……” 因为神情言语都太欠揍,徐某人一个“吗”字还没落音,便如愿以偿地挨了一拳。 他捂脸瘫倒在地,嗷嗷喊道:“你这个、这个……” 结果他的万年好友很是无情地转头出去了,徐某则是捶了好半天的胸才缓过气来。 ——*——*——*——*—— 卢湛进京这天长安热得要命,随圣人一道往骊山行宫去的车驾队伍浩浩荡荡,尘土漫天飞,官道上路人寥寥无几。这样看起来,西京城竟有点荒芜不景气的感觉。 当然,这也只是天气太热大家都懒得出门的缘故罢了。 南山与结社的娘子们一道坐在马车内。娘子们叽叽喳喳议论着近日琐事,但再也没人提及已经被没入掖庭的长孙娘子。 人间事太多,没有多少能一直被惦记。他日还是一道饮酒作乐的姊妹,如今成了阶下囚,寥寥几句惋惜过后便抛之脑后不会再提。 车队不急不忙行了好久才到骊山行宫,已是入暮时分,隐约可听得钟鼓声。娘子们各自结伴去放行李,南山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崔三娘便提着包袱小跑了来。她掀开帽帷,笑着道:“在这愣着做什么?快去放好东西吃晚饭。” 南山点点头,崔三娘拽过她便往住处走。 南山来之前从沈凤阁那里拿到了名单,这次会有哪些人来她自然一清二楚。她被崔三娘拽着走了几十步便见到了迎面走来的沈凤阁。沈凤阁虽然面无表情,但眼神却似乎在提醒南山要格外小心。 南山未作任何回应,只跟着崔三娘继续往前走。 夜越来越深,晚饭也已备好。上远并没有与结社的娘子们一道用餐,她只过来瞧了一眼便走了,毕竟另一边才是更重要的应酬。 结社娘子们在王娘子的安排下开始了夜间活动,小仆备了好酒好食,统统送去了汤泉池。 给娘子们预备的汤泉池清净又隐蔽,换好了衣裳便可以直接去泡汤。南山说要帮娘子们看东西,故意一直默默地蹲在屋子里,直到崔三娘跑来说:“这些事让小仆做就好了,王娘子让你过去呢,你不去吗?” 崔三娘曾是个天真纯善的姑娘,南山这时觉得她面目有些陌生。许多事不好轻易评价,换个立场可能就完全不同,南山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想了想,最终收起了所有想法,淡淡应了一声:“那我换掉衣裳马上就去。” 崔三娘点点头:“那我先过去了。” 南山见她离开,这才转过身不急不忙地换衣裳。泡汤泉时可以穿干净裙子,但上衫定是脱掉的,于是穿条齐胸的白裙,便是再好不过的选择。齐胸裙用白贮固定好,披上薄衫,南山低了头往汤泉池去。 结社的娘子们似一点也不担心被人看了去,汤泉池四周点满了灯笼,照得十分亮堂。南山过去时,王娘子道:“小十九,你在三娘旁边泡着,让三娘看着你,别又泡得晕了过去。” 王娘子说完便转头与其他娘子谈天喝酒,好不开心。南山靠那汤泉池近一些,已是被热气袭得难受。她下了水,旁边崔三娘扶了她一把,看看她额头沁出来的薄汗,又瞥了一眼她仍旧罩在身上的薄衫,道:“你要这样泡吗?” 周围的娘子都露着膀子惬意地泡着汤泉,南山这样的确有些格格不入。她尴尬笑笑,慢慢脱掉薄衫。崔三娘的眼睛像是长在她身上一般,从她开始解外衫时便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显是想盯出什么来。 小仆这时走来,帮忙将南山的衣裳拿到一边去,崔三娘忽伸手按了按南山的上胳膊,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笑道:“很漂亮的手臂嘛,果真是没有什么疤的。还硬硬的,你好像一直很有力气。” 南山略显拘谨地在汤泉池子中泡着,崔三娘安慰她:“不必担心会晕的,若觉得不适马上告诉我就好。” 南山点点头。她索性闭上眼,安安静静地泡在这令人不停冒汗的热水里,感受着夏夜里疯狂的虫鸣声,和身边的一切动静。 娘子们的谈话声像纷繁潮水般涌来,虽然好像只是些琐事,但其中所蕴含的信息量却也不少。她听得专注时,又感受到身边崔三娘的不安分。 崔三娘似乎急切地想要从她身上找出些什么来。因为只要是梅花内卫,身上则必会有刺青,谁也不会例外。而这刺青一律都是刺在肩臂,可南山两只手臂包括肩膀都干干净净,甚至连颗痣也没有。 崔 三娘找来找去,因一无所获已经有些焦躁。南山闭着眼甚至能感受到她气息中的焦虑,她又沉默了很久,直到出汗出得整个人都快要虚脱,这才骤然睁开眼吐出一口 气来,声音有些低哑地与崔三娘道:“我觉得快要喘不过气了……”她眉目间全是痛苦之色,汗顺着下巴往下滴,呼吸也有些急促无力。 崔三娘见她这脸色确实像是快要撑不住,连忙招呼小仆来:“快,扶南媒官上去。” 王娘子闻声朝这边看了一眼,崔三娘无奈皱皱眉,搭了把手,与小仆一道将南山扶了上去。 南山低头吸气,她转头与王娘子及崔三娘道:“实在对不住,某先回去了。” “小十九路上当心。”王娘子甚至特意叮嘱了她一句。 南山点点头,按紧胸前白贮便要去找外衫,小仆一开始也是帮忙找,可找着找着便苦着脸说:“南媒官的外衫不见了……许是方才被哪个娘子错拿了。” 南山听到这一句便知可能是被人算计了。她将白贮系紧打死,确保裙子不会掉下来,便低了头脚步匆忙地往不远处的屋舍去。这一程路很短,就算半途遇到什么恶人,南山也不是没有招。 但她不想在这种地方动用武力,于是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拼命走路。 身后有脚步声。 南山快步继续往前,但已是从厚厚的白贮带中摸出了暗针。对方的步子比她快比她急,南山预估着对方快要赶上时,都快忍不住要转身施暗器。可她刚要回头,从侧旁小路上则忽跑出一个人来。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忽有一件大衫从她身后围裹过来,随后伸来一只手,几要将她整个人都揽进怀里。她微微一愣,对方却是暧昧开口,像是说给别人听:“泡汤也不能穿成这样乱跑啊,都给人看光了。” 南山忽然松了一口气,她从声音和衣衫上的气息辨出了对方是谁。 裴渠这时冷眼看着方才跟在南山身后的那个家伙:“千牛卫尾随茶山结社的娘子行径太恶劣了罢?中郎将就在那边,我不会嫌举报麻烦的。” 那家伙已是反应了过来,转头就跑,裴渠因猜到他是谁的人便懒得去追。 南山听那脚步声已远得没边,松懈下去的一颗心陡然又提了起来。裴渠虽没有揽得很紧,但她却要命地能听到他的呼吸和心跳声,到最后便只能听到自己的。 裴渠骤然松开手,只稍稍看了她一眼便偏头低咳了一声。南山手忙脚乱地系衣衫,但素来淡定的她手却有些发抖。 裴渠见状,伸过手去,规规矩矩地替她顺平两边交领,替她穿好大衫。 他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皮肤,南山觉得那手指烫极了。她应该有好久没见过这位老师了,他还是老样子,做什么事都像刚从菜地里出来,十分平静,身上的味道也还是很清新。 给她穿好了衣裳,裴渠这时却只剩了一身中单。虽然也不是很体面,但到底捂得严严实实,便也不是什么大事。 裴渠什么都没有问,只道:“快回去换了衣裳。” 下半句“快将我的衣服换下来还给我”到底没说出口。 南山到现在也没说一句话,其实她要问的有很多,譬如他今日为何会在这里,难道是怕她会出事?他猜到自己今日会被算计吗?既然猜到这点…… 那么,关于自己的身份…… 南山方才好像真在热汤池子中泡晕了,想到这里她竟忍不住皱眉再仔细深究了一下,随后抬起头,一本正经看着裴渠。 裴渠也大大方方回看她,见她久久不说话,便说:“若没什么事就快去换衣裳,看着我做什么?为师很好看吗?” 南山这时已清醒了不少,手压着宽宽松松的大衫道:“老师不疑心我的身份吗?他们都怀疑我身上有梅花刺青。” 她说着手都快要松开,裴渠却按住了她的手。 ☆、第48章 四八各自 裴渠的动作已表明了他的态度,不怀疑,也不想试探她。他或许内心十分急切地想知道这些年她到底遭遇了些什么,但他清楚这样打探并不是合适的办法。 若有一天她愿意坦荡荡地说出来,那自然是最好。但若她想将过去全部埋葬,也没什么要紧。 南山也是聪明人,尽管她此刻也很想知道这只大禽兽“不好奇”的外表之下内心的真实想法,但她只是往后退了一步:“方才的事多谢老师,学生去换衣裳。” 裴渠见她走远,偏过头却看见不远处一闪而过的沈凤阁。 夜愈发深,风减了燥热,竟有些凉意。南山迅速换好衣裳,折回来将裴渠的衫子还给他时,另一边正在下的一盘棋也快到了收尾的阶段。 圣人邀宣武卢节帅下棋,而卢湛是个粗人,棋艺不精,可最后却与圣人打了个平手。圣人的示弱与让步是显而易见的,卢湛很满意这样的结果,遂识趣地起身告退。 卢湛甫一出门,圣人忽紧紧握住了棋盘一角,仿佛是想借个力,可身体状况却是已经告急,他还没能完全站起来,心口便痛得令人几乎要跌下去。 繁复无解的病痛令人生厌无力,圣人努力撑住棋盘,弯着腰急促又剧烈地吸气,手背上青筋凸起,棋盘微微颤抖好像随时都会崩塌掉。 人的意志力从来都有限,他撑久了觉得实在无法再继续,便整个人像落败者一样狼狈跌倒在了棋盘上。 行宫外的吴王宅邸内,小佳音正在努力背书。他是没有空歇着的,寻常人家的孩子在这年纪可能多的是玩乐时间,但对于他而言,玩乐是个奢侈的赏赐。三天两头被圣人召进宫,总有严苛的老师考查他的功课,若完成得不好,便罚得很重。 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是因为要降大任。天真的小佳音这阵子似乎渐渐明白了这些道理,但他更想回到从前。将要降的大任对他并没有吸引力,他只想和父亲与世无争地过日子。 可素来看着很避世的病弱父亲,这时候却只鼓励他:“佳音,你必须要撑下去。” 失了父亲这个后盾,佳音便只有了前路。他隐约知道身后有很多只手,前面也有很多只手。身后的手不断地将他往前推,前面的手则用力地扯着他,要将他拽进某个大坑。 时辰不早,吴王终于隔着门同走神的佳音道:“佳音睡罢,明日再看。” 小佳音敛回神,合上书本赶紧回:“儿知道了。” 吴王隔着门看里面灯光映照出来的小小身影,虚弱地咳了咳,素来与世无争的眸光里,却隐约有些不甘的意味。 更鼓声敲响,远在骊山的师生二人则一同走了很久。换好了衣裳的南山与裴渠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一同散步,聊的不过是一些很琐碎的事,甚至聊到怎样种菜。 话题轻松起来,谈得也很愉快。一路星月凉风相伴,撞上巡逻的千牛卫中郎将,被警告了几句,师生二人便转了方向,打算回去了。 要分道扬镳时,裴渠喊住南山,道:“先前开的药方这阵子还吃吗?” 南山摇摇头,老实说她已对治好味觉这件事不抱希望。再加上实在太忙也无人照料,熬药这种事很麻烦,她将先前抓的药吃完便再没吃过。 裴渠上前一步,离她很近时,不知从哪儿忽变出来一只小药瓶。他没着急给她,却是问:“你是生病致此,还是因为服了毒药才这样?” 南山目光里有些许闪避,但她迅速地回说:“应当是不小心误食了什么,才会这样。” “我知道了。”裴渠将药瓶放到她手里,“吃吃看。” 南山目光中有一丝犹豫。 裴渠于是又加了一句:“相信我。” 南山最终收下了药瓶,抬头问:“老师从哪里得来的药?” 裴渠没有回,却说:“这个药没有问题的。”他怕南山不放心,于是又将药瓶拿过来,从里头倒了一粒服下:“你明日看看我是否还活着,若我还活着你就放心吃。” “我不是那个意思……”南山小声地说。 “我知道。”裴渠忍了半天没忍住,伸手轻按了按她的脑袋,说:“快回去罢,晚上要小心。” 南山点点头,她握紧手里小瓶说了声“我先回去了”,便在裴渠的注视下转过身离开了。 裴渠在原地站了好久,直到南山消失不见,这才往住处走。 这 夜并没有结束,圣人躺在寝床上望着帐顶的绣纹走神。刚刚从病痛中缓过来的身体似乎还很迟钝,口腔里散不去的苦涩药味令人久久无法入睡。早年以为这天底下没 有什么迈不过去的坎,哪怕曾经最亲近的人一去不返再无音信、哪怕诸王群起而反、哪怕天下人都诽他恨他……现在想想好像都不是什么大事,但生死却不同。 有些坎,的确是迈不过去的。哪怕当年再意气风发所向披靡,现在他不过是卧在榻上的孤独病翁。 他缓缓闭上眼,好像一片黑暗中反而能看清自己的路。 而这个节骨眼上,闭眼看路的却并非他一人。 袁太师府内,老太师喝完药正闭眼打坐,他多年前就开始谋篇布局,走到现在前路已是十分清晰,他的部署已全部到位,自己哪怕在这个时候死掉,也是没什么所谓的。但看不到那个窃位贼最后哀痛后悔的模样,好像有点可惜。 那个家伙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一定不能让他如愿做到死,要将他赶下去才行啊!袁太师念至此哈哈哈地笑起来,配上他天生的丑模样,神情看起来十分怪异。 门被敲响了。 袁太师霍地睁开眼,却听到外面传来稚嫩童音:“祖父祖父!” “哎呀,小十六。”袁太师起了身,头却摇摇晃晃。他站住后立刻扶住了旁边的高柜,稳了稳身体,这才过去开门。 小十六娘抬头看看他祖父,天真地说:“祖父的脸色为何这样差呢?” 袁太师扶住门笑笑说:“小十六还不去睡?” 套着松松垮垮袍子、头发散乱的小十六娘摇摇头。跟着她身后的小仆忙解释道:“十六娘已是睡了一觉,是方才醒的。说是做了噩梦,睡不着了,非要过来……” 袁太师和蔼地问:“小十六做了噩梦?梦到什么了?” “梦见、梦见……”小十六娘表情越来越难看,她回头看看一路跟来的小仆,又低头看看祖父的鞋子,本想说梦见祖父去世了,可话到嘴边却换成了:“梦见祖父不要我们了……” 袁太师笑起来:“祖父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看到祖父在这里可放心了?” 小十六娘却仍旧高兴不起来,她点点头,很想要再说些什么,可袁太师却已经催促道:“小十六快去睡,都这个时辰了。” 她干巴巴地应了一声,有些不情不愿地转过身,跟着小仆往卧房去了。 如水月光照进来,从走廊一路铺进室内,很是奢侈。袁太师觉得很是疲乏了,便躺回去睡觉。 这时夜深人静,裴良春点了一盏灯坐在暗处听完来者的汇报,竟是微微皱起了眉。 南山身上没有梅花刺青,却又出乎意料地与沈凤阁走得很近,这到底是为何?还有拿瞿松华这个新冒出来的线索去试探,竟是南山对此反应比较大,而沈凤阁则是几乎没有反应。 裴良春思量许久,原本一派清明的脑子竟也陷入了混沌之中。 他将自己想象成了对弈者,殊不知自己只是棋盘中的一颗棋子。他没有身为棋子的觉悟,便逃不掉被碾压的下场。他将圣人的宠信当作资本,却不知是骗他卖命的诱饵。 没有人阻拦他,连他的父亲都已站在了他的对立面,就等待时机将他掀倒。 而他素来识相的七弟,这时候却两耳不闻窗外事般地只读眼前书。书册都很旧了,字也很潇洒,看起来有些费力,裴渠一页页翻着,好像透过这些纸页笔墨依稀能看到一个人。 痴迷毒物的人都疯狂,他从中体悟到了那份癫狂和天真,偶尔也会思索那人是在什么样的心情和状态下写了这些。裴家百年来能避开世家压力洒脱自在活着的人,似乎只有这一个,可最后却也没有好下场。 她成了典型的反例,族中当裴氏根本没有出过这一号人,都说她是疯子,丢尽家族颜面。裴家人的生存之道,是恪守正统的,每个人自出生便被教导要以谁为榜样,一辈子都被固定在某一条轨道上为之钻营奔走,走到死。 裴渠回头看看自己几十年的人生,最后合上了手中书册。 深夜有人来,他起身走到门口,拾起一张纸条,而周围已是一个人都没有了。 那纸条上写着“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正是他让南山写过的那一句。 其实许多年前,他也教朝歌写过这一句。那时他也是收到了这样一张字条,被朝歌看见,朝歌问他是什么意思,他就教她写下来,再逐字解释给她听。 他微微愣神之际,有小吏端着凉饮从走廊里路过,看到他道:“裴少府还不睡可是觉得太热了?要不要喝?” 小吏说着便递了一盏凉饮过去,裴渠接过来抿了一口。小吏问:“这是光禄寺新调的凉饮,裴少府觉得如何?” 裴渠干巴巴地回了一声:“还好。” 小吏不客气地又说:“裴少府说得太笼统啦,是酸是甜好歹细细评价下嘛。” 裴渠握着那盏颜色有些黯的凉饮,却回答不上来。 ☆、第49章 四九最长的夜(上) 再漫长的夜都会以新一天的到来而结束。骊山的清晨比起总乌烟瘴气的长安城早晨要自在宜人得多,少了每日急急躁躁的街鼓声,替为悠闲鸟鸣声,站在高处极目远眺,视野所及尽是沐在晨光中的长青松柏,百年来似乎一直都是这个模样,从未变过。 河山比起人是更久远的存在,就算是这样,河山也并不能永恒。万事万物既生则必有消弭的一日,没有例外。 想明白这一点,人世间的尔虞我诈好像变得毫无意义。但认为它毫无意义便可斩断一切关系避世不碰吗?哪有那么好的事。 裴渠刚转身便碰到了上远。上远脸上素来没什么表情,她看看远山,又看向裴渠:“这么早便到此处散心,裴少府心中有烦恼之事吗?” 裴渠恭恭敬敬弯腰行礼:“回殿下,没有。” “当真没有吗?”上远淡淡地问,“近来发生这么多事,裴君心中不可能一点打算都没有。要与我说说看吗?” 裴渠皱皱脸,很无奈地说:“殿下想知道的,下官似乎在许久之前便说过了。” “‘殿下想要什么样的心,下官都没有’那一句吗?”上远语气凉凉,“如今所谓的大局似乎就将定下,裴君如果还揣着‘置身事外’的打算未免太天真,不妨考量下将来的路要怎样走,再仔细回答。” 到如今,上远依然希望裴渠能站到她一边,为的大概也只是那枚国玺。有国玺就能改变什么吗?那一块石头甚至比不上一支军队更直接有效。皇权最终只属于有力量且能操控局面的人。 “殿下似乎很想教导下官接下来要走哪条路,但对下官来说,走现成的路则似乎有些无趣。种菜久了,下官觉得掘土挖路也不是难事。” 上远已经彻底失了他的支持,却还是期望能用他身边的人来威胁他。可她还未来得及开口,裴渠已是断了她这念头:“殿下打探了那么多,或许知道关于下官的一些隐秘故事,既然知道,就该明白下官可能并非良善之辈。” 他甚至微微笑了一笑,这笑容中几乎没有善意,连上远看着都觉得分外陌生。她想起那些半真半假的隐秘传闻,头皮一阵发麻,不禁抿紧了唇,不再轻易开口。 裴渠冷冰冰地躬身告退,上远屏息看他走远,不由皱了皱眉。此时周围没什么人,骊山的早晨仿佛更安静了。没过多久,裴良春便遥遥走了过来。 他见到上远亦是很客气地一躬身,上远说:“裴御史不必多礼。”于是他直起身,将四周都仔细瞧了瞧,这才将试探沈凤阁及南山之事简略说给上远听。 上远听完低头想了一会儿,她霍地抬头,又问:“可确认过袁将军家那位妾室的长相?” “那 位妾室常年不出门,但线人昨日见过她一面,奇怪的是,她和瞿松华的长相差了太多,即便过了将近十年,也不可能彻底改头换脸。所以……要么是先前的情报出了 差错,要么是袁太师李代桃僵。真正的瞿松华,在生下袁嘉言之后,可能的确是死了。至于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便不好说。” 上远听着微微眯了眼。 她似乎想通了什么,但好像又有些迟了。一直以来,她都认为沈凤阁是圣人爪牙,以为他的立场至少是中立的,但现在看来,他却是与袁太师一伙。而他手中的内卫势力…… 上远想着想着握紧了拳,原本她还存了想留他的念头,但现在——她改主意了。 裴良春瞥见她渐渐收紧的手,便猜她心中定有了打算。不论用什么办法,只要沈凤阁一倒,那么内卫组织和御史台内的权力分配必将重新洗牌。这也正是裴良春所一直期待的,他不求自己能活得长长久久,只希望活一日,便可不断往上爬,将曾经踩压他的人踩在脚下。 上远面上仍是风平浪静。她侧身往回去的路上走,似是不经意般地问了裴良春一句:“听说裴少府当年并非出生在西京裴氏本家,而是在东都?” “那年夫人为图清净在东都待了一整年,回来时七弟已经好几个月大了。” “当年接生的人,在东都府中服侍的乳娘等等,都还能再找到么?” “都不在人世了。”裴良春简略地说了这一句后,反问道:“殿下在怀疑七弟吗?” “听说西京裴府有座小楼,裴卿去过吗?” 听上远说到这里,裴良春已明白她要打探什么。他回:“那里一直被严封,不许任何人涉足,下官未能去过。” “知道了。”上远轻应一声接着往前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而裴良春虽这样轻描淡写地将事情盖过去,但他早在出门之前便同裴晋安告了状,就像小时候那样—— “七弟去小楼了。” 他还记得那年父亲脸上的盛怒之色,那时候他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父亲将七弟从小楼里揪出来暴打了一顿,心里快意无比。 不知道过了将近二十年,父亲会怎样处理这件事呢? 晴好了半日的天气终在午休过后转了阴,圣人没有着急回朝,而宣武节帅卢湛也乐得享受骊山行宫的便利与舒适,倒是先前随同车驾一同前来的大大小小官吏先后回了城。 衙门事务繁忙,且当朝在人员安排上又有些捉襟见肘,便容不得官吏们逍遥太久。 裴渠中午便回到了县廨,老叔公裴光本嘀嘀咕咕说“骊山我也好久没去啦,下次如果还有机会一定不让你去,我要亲自去”,裴渠则一边漫不经心地应他的话,一边忙着整理手上条陈。 而南山这时刚从沈宅出来。她今日很早便回了万年县,确认了一些事后赶紧告诉了刚回万年县不久的沈凤阁。 她要走时,沈凤阁喊住她,一本正经道:“若这两日朝中发生大变动,你要记得立刻带凤娘离开长安。两京之地都不要再踏足了,能回淮南是最好,如果淮南也容不下你就去河朔诸镇吧,朝廷的手伸不到那里。” 他没有给过多的关照,除了有些唬人的言辞。 南山只仓促地点了一下头,便转身跨过门槛出去了。 走廊里的风夹杂着夏日干燥的尘粒迎面吹来,实在迷人眼。南山图捷径,飞快地翻过院墙出了府,厚沉沉的乌云便从天际涌了过来。 天色渐黯,万年县县廨内点起了蜡烛,裴渠收拾好了卷宗,在吏卒的招呼声中离开了县廨,风越吹越急,乌云蓄足了水已是快要压下来,可却分外沉得住气,到这个点一滴雨也不落下来。 裴渠策马奔回家,察觉不到半点雷雨将至的气闷与压迫感。府里依旧只剩寥寥几人,穿过后园,路过裴渠新开辟的菜地,其中竟有一大片新栽的柑橘树苗。淮河之北种不出甜橘子吗?他在贫瘠番邦都能将菜园种满且频频丰收。 种植一事上,他显然已是高手。 再往前走,穿过山亭,又路过小径,小楼便在眼前。裴渠这阵子几乎将楼中书帛翻尽,像是翻看了裴涟君内心的某一个小角落,知道她惊才绝绝,也从她对毒物痴迷中透露出来的危险有所了解。 裴渠趁府中无人,点了小灯在楼中做最后一次整理。 外面的风声竟有些萧瑟可怖的意味。 长安城早闭了坊,着紫袍的年轻御史大夫,却在犹豫了近半日后策马奔至太师府。他到访的架势差点吓到了门房小仆,于是小仆连通禀也未来得及,便硬着头皮带他往府里走。 雨好像随时都要落下来,小仆总想着走快一点再走快一点,因他实在不想淋雨啊。 可没料沈凤阁竟走得比他还快,轻车熟路到了堂间,转过身就往东侧的院落去。小仆飞快跑上前声嘶力竭地拦住:“台主那边不能去啊!” 沈凤阁倏地顿住脚步,只见小十六娘正朝这边走来。小十六娘抬头看看他,声音清脆又意外地喊了一声:“台主伯伯!” 沈凤阁有些愣。他转过身,竟是冷静地同小仆说:“你去禀报太师。” 小仆及匆匆跑了,沈凤阁则兀自走回了堂间。 而十六娘歪着脑袋想了好久,竟也跟着进去了,老老实实在下首坐着,紧张地问:“台主伯伯为何会来这里……” 沈凤阁没有理她,他牙关紧了又松,手收起又放开,一呼一吸之间都透着难得的不耐烦。小仆姗姗来迟,回禀说:“太师让台主先吃饭,吃完饭再谈。” 又等了很久,饭菜送上来,其中竟还有他最爱吃的鱼鲙。 沈凤阁并没什么吃饭的心思,除了鱼鲙什么也没碰。小十六娘探头看了看,皱了皱脸小声说:“阿爷说……吃鱼鲙会……会吃死人的。” 沈凤阁仍旧没有搭理她。 小十六娘有些怕,便窝在一边不说话。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沈凤阁霍地起了身,却听得外面有不懂事的婢女喊道:“不好啦,太师……太师他……” 沈凤阁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出了门,他步子快得简直像风,小十六娘追在后面都快要看呆。沈凤阁与袁家多年无来往,可他竟熟知袁太师的寝房在哪里。在袁府一众女眷哭哭啼啼慌作一团时,他霍地推开门又立即关上,将所有人都挡在了门外。 袁太师安详地卧在病榻上,沈凤阁来了他却是回光返照般地坐了起来。他像个老小孩一样对沈凤阁笑笑,说:“知退(沈凤阁字)也来送老夫最后一程啦?” 沈凤阁却对他丝毫不客气,上前一把拽住他:“十六娘到底是谁的孩子?” “你觉得呢?”老家伙到快死了依旧吊儿郎当。 “不要和我卖关子。”沈凤阁对昔日老师恶狠狠地说。 “你的。” 沈凤阁握拳都握得骨节响:“松华那时候没有死!为何要骗我?” 老太师全身都快变麻,呼吸也有些不对起来。他大力吸一口气却干巴巴地笑了一下:“松华、松华确实……确实没有死嘛……” 一句磕磕绊绊的话却像一只苍枯戳人的手直接捅破沈凤阁的皮肉掰开他的肋骨,一把握住了他的心,狠狠地抓了一把。 沈凤阁握拳握得关节都快崩裂,他揪紧老太师领口,不让他倒下去,强抑住内心一股凶猛的血腥气恶狠狠地问:“后来松华去了哪里?” “松华啊,松华后来……”老太师已快要喘不过气,“被、被老夫……杀了。” 十六娘这时费尽了气力从窗户爬了进来,她跌倒在地上,吃痛地揉揉额头,听着外面的嚎哭声皱了皱小脸,乍然就听到一句—— “为什么要杀了她!” “松华……松华不死,你怎么做个好御史怎么做个好棋子啊……”老太师笑着磕磕绊绊地说完这话,已是快要咽气。 十六娘猛地爬起来扑过去,妄图从可恶御史手里救下奄奄一息的祖父。可她刚扑上去,侧脸上便瞬时沾满了细碎的血沫,温热,带着苦腥气……她伸手一抹,下意识地偏头一看,却见沈凤阁神情极痛苦地向后倒去。 她讶然,软软小小的身子却不自觉地靠过去:“台主伯伯!呜呜呜……都说鱼鲙会吃死人的……” 沈凤阁眼前已是昏昏一片,十六娘的脸只看得清半边的斑斑血迹。他费力抬手,终于碰到了她的脸。 久违的闪电照亮了整间寝屋,也照亮了裴家旧宅的小楼。 雷声紧随其后,仿佛要震碎这座上了年纪的楼,连楼梯都好像晃了晃。裴渠手执灯台握住扶手稳了稳,不急不忙地往下走。 又一道闪电照进来,雨声哗啦啦响起,又会是一个无人烦扰的清净夜晚。 他走到门口,照常打开门,却见有人撑了一把大伞,站在这雷雨之中,守在门口候着他。 ☆、第50章 五零最长的夜(中) 闪电映照下的人脸分外苍白,裴晋安一身紫袍,撑了把油纸大伞站在小楼门口,面上全无表情。 父子二人之间一句话也没有,只剩下雷雨声。裴渠手持烛台稳稳站着,火苗随潮湿夜风摇来晃去跳动不停,好像随时会熄灭。 裴晋安没有像十几年前那样狂怒甚至揍他,他风平浪静地站着,开口道:“锁好门跟我来。” 裴晋安说完便持伞转过了身,而裴渠则将烛火吹灭,放回架子,出来后将门一丝不苟的锁好,走到裴晋安身边。 “你哪里来的钥匙?” 裴渠没有回。 “你已不需要钥匙了。”裴晋安说这话时简直像在叹息,他神色里甚至闪过一丝失望。裴渠这些年去国离家,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脱离了他的掌控。他素来以为能将这个孩子教得一身正气,但从眼下看来,裴渠却已沾了不少“邪路”上的东西。 譬如开锁不再需要钥匙,譬如像个乡野村夫般痴迷种植,又譬如频繁出入小楼钻研裴涟君留下的那些“歪邪”遗物。这孩子学什么都很快,也能学得很好,与裴涟君简直毫无悬念地相似。 裴涟君曾是裴家的一块宝贝。幼年时的裴涟君聪明远胜同辈,虽是女儿家,看起来却比族中任何男儿更像可造之材。 在天分上有无限优势的人不是被疏远便是自己主动越走越远,于是身边的同伴只会愈发稀少,最后趋近于没有。 十几岁时她便离了家,说是修道去。那时连皇家女子都有当道姑的,故而显贵女子选择入道并不能算十分稀奇。但裴涟君一入道观,便彻底像脱缰了的马,她起初是痴迷医理药理,再然后越钻越深,最后只为毒物癫狂。 她曾治好许多稀奇古怪的毛病,但也钻研出数不清的毒药。这样的人本身就很值得利用,何况那时她在为人处世上还是个有几分痴傻的小姑娘。 那些年她也遇过自己认定的“良人”。对于裴涟君而言,肉麻麻的男女情.爱并没有什么吸引力,但如果能从他人那里感受到“支持”与“理解”,甚至是“信任”,她就可能喜出望外。 因为对于孤独地活了很久的裴涟君而言,被“理解”甚至是“信任”,简直是再新奇不过的体验。她觉得很有趣,便愿意继续这样的关系,甚至大方地给出自己全部的心血。 维持这样的关系是需要入世的。周围人的面目她越看越清楚,也愈发觉得复杂。阅历的增长让她渐渐明白这些关系中的欺骗与利用,假装糊涂地又忍让了很久,最终她收拾了所有的东西悄悄离开,几经辗转,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东都。而那时,她已有了身孕。 后来的事显而易见,裴家人不可能任由她带大这个孩子,于是将孩子留下,却将她彻底赶出了家门。 失去骨肉的裴涟君只能埋头钻研她的毒物,与诸多天才一样,她为之而生,却也为之亡。她不断试毒解毒,最终葬送了自己。 裴晋安已不大记得裴涟君的模样了,他这个堂妹是同辈中最聪明最特别的一个,她还是个幼童时,便有过路的道士断言她不会安稳度过一生。那时她只顾咯咯笑,似乎能明白不安稳的意思,又好像只是不谙世事的天真。 大雨滂沱,裴晋安看着眼前已比自己高半个头的裴渠,心中百感交集。若裴涟君还活着,能看到裴渠一点点长大,又是否还会坚持在那条不归路上走下去呢? 当年长辈们的选择,难道是错误吗? 再怎样控制这个孩子,他身上始终有裴涟君的影子……那股难挡的聪明劲,做什么都能做好的架势,还有为人处世时的几分莫名痴傻,都与裴涟君如出一辙。 裴晋安想着想着回过神,明白眼下并不是深究此事的合适时机,于是他将手中大伞递给裴渠,转过身便负手往外走。 裴渠举伞跟上,裴晋安越走越快。老头子将手背在身后老气横秋地命令他:“国玺交出来!” “父亲不是有一个吗?”裴渠深谙内情地说。 “那是假货。” “左右以假都能乱真,父亲又何必执着于此。今晚若打算有所动作,有块假的唬唬人足矣。”只有他看得最开。 “你有还是没有?” “我有没有父亲难道不清楚?是谁将朝中那些人的目标转移到我这里的,父亲难道忘了吗?”以袁太师为首的几个老头子凭空制造了国玺在裴渠身上的假象,完美转移了视线,又顺便将裴渠从番邦小国捞了回来。 裴晋安一时无话。 于是轮到裴渠开口:“是太师同父亲说我近日在钻研毒物吗?” 裴晋安一蹙眉,脚下步子甚至顿了一顿。可他只模模糊糊应了一声,还是步子不停地继续往前走。事实上,告诉他裴渠进出小楼的人是裴良春,而并非袁太师。但既然裴渠这样讲,难道他研究毒物都是袁太师授意? 那老家伙竟还有事瞒着他? 裴渠看出父亲在说谎,但并没有戳穿他,反而转移话题说道:“父亲这时难道还要去骊山吗?城门都关了,这时往昭应县去应很不方便罢,除非……”这群人能造出个去昭应骊山行宫的好理由。 “你闭上嘴,撑好伞。”裴晋安打断他。 裴渠果然不再说话。面积有限的雨伞在这大雨中没法为两个成年男子遮去全部风雨,于是两人一路走到前堂时,裴渠衣衫右侧已淋得湿透。 裴渠收了伞,打算目送父亲上车离去。裴晋安转回头:“等事情都结束了我再回来教训你。”他这次竟是凶狠狠的,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 裴渠低头应了一声,想了想,却又抬头,平静地问:“父亲当真要拿四哥当垫脚石么?” 裴良春这颗卒子,说到底还是裴晋安自己一手造就的。他今晚真打算下手碾碎掉这颗卒子吗? “仕途无父子。”裴晋安拿过伞便独自前去登车。 他前脚刚走,裴渠打算关门时,忽有快马奔来,几乎是到了他眼前时才勒住了缰绳。一个小个子身披蓑衣,脑袋上顶着大帽子,利索地下了马道:“台主中毒了。” 她说完抬起头来,裴渠才隐约看清她的脸。 “何时中的毒,现在人在哪里?”裴渠平静非常地问道。 “他甫中毒我便从太师府过来了,现在还在太师府。”南山说话时有些急促,还有些紧张。 “不必着急。”裴渠淡淡地说,“十个时辰内都无妨,等府里人以为他死了,再将他拖出太师府。”他稍顿:“太师如何?” 南山浅吸一口气:“我走时已是危矣,不知现在……” “他算得真准。”裴渠面无表情地说。 他想起那一日对弈结束时老太师说的那些话,才知这一大盘棋中,这个老家伙才是对弈者,其他人全是棋子。 后 来老太师还问过他:“若让你去学涟君钻研半生的那些东西,一个月内你能学到几成?”当时他回说“七八成”,太师便说“虽然次了些,但足矣”。太师又问: “你知道那人利用过涟君吗?”他回说“不知道”,太师便说“他很擅用毒,却不过只学了涟君的皮毛,他那样对涟君,涟君走时恐怕也没有轻易放过他。你知道为 什么他一直无后吗?” 那话题到底没有继续。太师于是另外嘱咐了事情:“姓沈那臭小子得罪了很多人,个个都欲除他后快,若朝局有变动,他则必会被诛杀。他是帮你培育朝歌的人,你打算看在朝歌的份上,救他一命吗?” 朝歌。 裴渠伸手帮眼前人拍蓑衣上的雨水,动作细致却十分徒劳。 南山愣了愣,抬头看他。 他说:“朝歌啊,我找了你很久,你还记得我吗?我还有你一本书,洛阳伽蓝记,你娘亲手抄的,是你从淮南家里带出来的唯一东西。你还要吗?”说话啰啰嗦嗦听起来甚是婆妈,像个郁郁的小娘子。 两人虽各自心知肚明了很久,但这样清清楚楚地点明白,却是头一次。 南山一时间似乎无处避让,因裴渠像个生活糟心的老妪一样揪着人絮絮叨叨说:“你不要再假装骗我,很多事我都知道。先前我被愧疚困住了手脚,怕全部都揭开了会无法面对,我只考虑了自己的想法与心情。”他忽然话风一转,郑重其事地说了三个字: “对不起。” 南山则立刻压低了帽子,挡住脸低低道:“我先回太师府了……到时候我会带台主去平康坊等老师的。” 她说完几乎是逃似的上马跑了,只留裴渠一人站在这檐下。 ——*——*——*——*—— 因为下雨早早睡觉的李佳音此时被外面的声音吵醒。 他迷迷糊糊中坐起来,外面的灯笼已悉数被点亮。杂沓的脚步声像是来自可怖梦境,辨不清虚实。小家伙揉揉眼,甫跳下床,寝屋的门便被推开了。 他睡眼朦胧地看到了好多人,这些人大多穿紫服配金鱼袋,像一群紫妖怪。还有些是佩剑戴盔的将领,好像随时都会杀人…… 佳音的视线越来越清晰起来,他回过神时,忽有人对他深深一躬身:“如今圣人已是病危,却有人趁此横生作乱,望您速至骊山行宫,以慰众望,诛凶竖,匡社稷!”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一只对他而言略显沉重的玉玺便塞进了他的怀里。 ☆、第51章 五一最长的夜(下) 佳音只觉怀里一沉,抬头看,右羽林卫大将军已是匆匆走了进来,一身盔甲看着格外冷硬凶狠。佳音愣愣看着,却身不由己地被换上了衣裳,随后又被抱离地面,在错愕中穿过湿嗒嗒的走廊,最终被塞进了门口停着的马车里。 雨势未有减小的趋势,雨点打在车顶上发出沉闷声响,偶有闪电,将车厢内照得彻亮。马蹄声哒哒哒,车轱辘拼命往前转,佳音终于醒透了。他不知当下是什么时辰,也不知父亲去了哪里,只能独自一人坐在这车厢内,捧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印章,去往陌生通途。 除了佳音和一群老臣坐马车外,其余人等全部骑了马,因行速太快,地上泥水飞溅得到处是,佳音小心翼翼撩开帘子,白净的脸上也被溅了一星泥水。他抬手擦了擦,透过缝隙看外面,浩浩荡荡的羽林卫骑兵几乎都在冒雨狂奔。 他很小时便格外喜欢听打仗的故事,今日这场景,却与他多年的想象莫名契合,仿佛自己此刻就置身战场。 夜黑路泞,不知跑了多久穿过多少坊门,才到了昭应县。他们进城的理由很简单,圣人宿骊山行宫已是病危,然而却有人妄图趁此造反,必须立即捉凶,刻不容缓。再加上后面有李佳音这块“招牌”,便更是师出有名,令人难驳。 城门大开,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奔骊山行宫。 ——*——*——*——*—— 而这时的行宫内,除了仍在忙碌的内侍小仆外,其余人大多已经歇下。电闪雷鸣渐渐歇了,雨也变缓变轻柔,淅淅沥沥地拍打着庭院中的叶子,好像也要睡了。 圣人的寝殿内安静得出奇,熏香缓缓燃着,气味浓烈,却盖不住药味。炉子上煎的药已沸了三沸,咕噜咕噜的沸腾声在这安静环境中越发清晰起来。贴身内侍问了好几遍是否要服药了,却得不到寝帐内那人的回应,只有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呼吸声。 内侍有些不知所措地站着,腰背佝偻着,眉心微蹙,好像在担心什么。 寝帐忽传来圣人微弱的声音:“裴御史可还在?” 内侍回:“回陛下,裴御史早就走了。” “让他来。” “喏。”内侍应声退下。 老内侍让人去传裴良春,可过了很久,裴良春却是迟迟不来。 这期间圣人又问了一遍,内侍说“恐是雨天耽搁了”。没想到话音刚落,外面骤然传来兵甲刀剑声,混杂着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内侍顿时一惊,赶紧出去瞧,甫一开门,便见黑压压的一群人朝寝殿这边大步走来。 从军服制式上看,不止羽林卫,连金吾卫亦混在其中。这时忽有一盏灯笼被举高,迎面走来的正是一群服紫配金鱼袋的老家伙,最前面则是一个抱着黄巾布包裹的小孩子。 “何人在外喧哗?”圣人甫从寝床上坐起,门却登时被推开。内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只看得人往里进,低头一看,全是黑压压的军靴。 中书相公裴晋安走在前面,撩袍深深一伏,声音沉稳有力:“裴良春有心趁虚作乱,臣等已查实,特将其捉拿严加拷问。” 说完,已捆得严严实实嘴里塞了布团的裴良春便被推到了前面,并被迫跪下。 圣人隔着纱帐看外面那黑压压的阵势,低头喘了几口气,两手则撑在床板上,手背青筋凸起,似乎十分吃力。 裴 晋安说裴良春有心作乱这段话是很有心机的。谋反乃十恶之首,大逆不道,应受重判,家人缘坐更是逃不掉。如果说裴良春是动真格造反,他身为裴良春的父亲,哪 怕已是高官,也免不了缘坐受死。但律法又明定了“口陈欲反之言论,心无真实之计谋,无状可寻”的,则只将主犯流二千里而已。 这时说裴良春有心、却并未有谋反之作为,撑死了也就是造妖书妖言罪,按律最后不过是绞杀主犯处理,家属一律不缘坐。 裴晋安将圣人有心安排的这颗卒子一脚踢掉,自己却毫发无损。 圣人静静坐着,呼吸也愈发沉重起来。他隔着纱帐无力缓慢地说道:“裴相公只为这样一件捕风捉影的事便称兵宫禁,太过了罢。” 他说着垂下眼皮,深深吸了一口气。 “臣等死罪。”话音刚落,帐外已是灰压压跪了一片。可裴晋安转而又道:“臣等纵然罪可致死,但亦是顾陛下安危而不得不为之啊。” 说得理直气壮冠冕堂皇,一群紫皮老妖怪几十年的脸皮全都不是白练。 圣人极虚弱地喘了几口气,今日出现在纱帐外的那些臣子,有些在他的意料之内,有些则完全超出了他的预计。原来袁太师那一派,这些年势头竟到了如此地步。那老家伙不将他提前从这个位置上踢下去看来都不会瞑目啊…… 空气中一阵凝滞,双方的对峙似乎到了一个新阶段。 圣人又道:“既已将疑犯逮住……”他顿了顿喘口气,“众卿可以回去了。朕今日不计较你们的罪过。” 话说完,底下却没一个人站起来。这时不知是谁忽碰倒了灯笼,那灯笼彻底一歪斜,竟烧了起来,霍地燃起一团火。内侍惊道:“失火了!” 右羽林卫将军霎时起身,拎过其中一个小炉上烧沸的水壶便浇了过去。那水溅到了旁边的佳音,小孩子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吓得摔了怀里的“国玺”。 那国玺笨拙地滚了一下,露出了神秘面目。 圣人辨清那东西,蹙了蹙眉,又看向惊慌失措的李佳音,说:“佳音为何来这里?” 李佳音素来怕他,这时吓得根本不知如何开口。圣人便说:“没有你的事了,你快些回吴王府去吧……” “嗣王殿下怎可再回吴王府?”尚书令这时霍地站起来,将平日里的礼仪忌讳全抛到了一旁,直截了当地说:“陛下如今龙体危矣,恐再无法入朝视事。在此危急之际,国无储君又如何稳朝政?” 说话真是气死人了。急个屁!圣人心里骂了一句,却只能心平气和地说道:“崔相公何必着急,朕已打算立佳音为储,那就让他去东宫吧。” 他说话已越来越吃力,身体坏起来真是糟透了……好像谁都能蹬鼻子上脸过来踩一脚。 带着这样厌倦烦躁的心理,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此刻他很想躺下了,不想与任何人说话。可偏偏这群紫袍老妖怪还是不依不饶,揪住他“快要死掉”这一点又说:“圣人眼下状况还不知能支撑到哪一日,只立嗣王为储恐难稳局面,愿陛下即刻传位于嗣王殿下,以稳社稷顺天人之望。” 说罢,深深伏地,并眼疾手快地拿出了早已拟好的诏书。 圣人简直气得发抖,这群老鬼、这群老鬼…… 诏书准备了,国玺也在手里,要不要朕来送印泥啊?! 人心的可恶程度永远无法估测,哪怕是素来行事狠辣的圣人,也没有想到他曾经信任过提拔重用过的臣子会翻脸无情地将他逼到这种地步。他呼吸越来越困难,心口疼得简直要命,几乎就要栽倒过去,可面对底下这样一边倒的局势,他却又不甘心。 喉间渐渐有了血腥气,圣人竭力稳住自己,却一句话也无法开口说。 于是尚书令将内侍喊来,将诏书与国玺,连同案桌上摆着的印泥一起让他送进帐内给皇帝按印。 内侍这时是左右为难,却还是硬着头皮将东西都送进了帐内。圣人狠狠瞪了他一眼,等帐帘放下,则又盯住那国玺瞧了很久。这是真的国玺吗?他伸手碰了碰,自己却也无法断定。想想似乎有些可悲,在位这么多年,见过无数传说中的国玺,却不知哪个才是真的。 他一个人枯坐了很久,直到帐外群臣对内侍说“陛下已盖好了印,老内相快去取来。” 放屁!哪只眼睛看见他盖印了?做戏也要做得真一点!他吃力摊开诏书,见上面果然已是加好了印,便想狠狠抽底下这群老头子几十个耳光。 内侍哆哆嗦嗦撩开纱帐,手抓到那诏书时,圣人则也紧紧抓住了另一边,不让他拿走。 内侍惶恐看着圣人,那眼神仿佛在说“没办法了……陛下还是安心当太上皇吧……”。 圣人趁这时候将诏书内容全部扫完,看到其中写到辅佐相关事宜简直要冷笑。这帮老家伙的真正目的是这个吧?冠冕堂皇的全是屁话,为的还不是自己的宦途!这么想当托孤大臣就当罢,他屏息冷笑,将喉间血腥气努力压了下去。 尝过背叛和逼迫而黯然失望的帝王,将诏书交出去时眼中全是凉凉笑意。 这帮老家伙想得太美了。 “众卿回去吧,这事就这样定了。”圣人的语气轻松极了,他说着甚至躺了下来,好像今日只是个小孩子的闹剧。 李佳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来的,反正他醒过神时就已经身在殿外。 而寝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了老内侍和圣人。 圣人猛地一阵咳,都快要将心肺咳出来。老内侍赶紧上前服侍,圣人饮完药阴森森道:“将延英殿内的棋盘送去内卫府。” ☆、第52章 五二老师你也蛮拼的 积水从屋顶滴滴答答落下,夜雨已经停了,平康坊内的脂粉酒气久久未散。这素来日夜颠倒纸醉金迷的里坊,即便过了四更天,也没有歇下来。 进 平康坊北门,便是传闻中的东回三曲。其中住在南曲和中曲一带的,多是妓中铮铮者;而紧靠平康坊北墙小巷里住的,则多为妓中卑屑者,地位低下,生活环境也更 是恶劣。四更鼓声敲过,小巷中还隐约能听到断断续续的琵琶声。若再细听,还能听到“错了,重来”、“不对,要这样弹”、“认真点”、“又错了”这样的教导 话语。 伴随着断续又显得有些凄楚的乐音,这夜似乎更深了。南山站在北墙小巷的某间屋子里走来走去,隔壁传来的琵琶声更加磕磕绊绊。 这间小房子是前阵子裴渠找的。他答应袁太师要看在朝歌的份上保下沈凤阁一命,所以早将一切安排妥当,泡汤泉晚上散步时他也将此事悉数告诉了南山,甚至还给她分派了任务——从骊山回来后告诉沈凤阁老太师病危的消息,好让沈凤阁在最后关头去一趟太师府。 沈凤阁果真中计,忍不住去了太师府,想要在袁太师弥留之际问清楚十六娘及当年之事。那盘下了毒的鱼鲙也是一早备好,就等着他来。说他会“死”在鱼鲙上,当真一点也不假。他果然吃了鱼鲙,且在老太师面前毒发,很快昏了过去,被十六娘那么嚎哭一阵,像是真的死了。 而事实上,只有潜在府中的南山、气息奄奄的老太师和远在裴府的裴渠知道这全是做给人看的假象。 沈凤阁的尸体被运出太师府,他被老太师下手毒死的消息也很快在内卫中传播开来。不出意外,等过了明日,该知道的人便都会知道了。 南山这时在平康坊北曲内等着裴渠,可等了很久,门口却一点动静也无。她着急地在房内走来走去,直到外面天渐渐亮起来,街鼓声敲过之后,她才听到外面脚步声。 裴渠姗姗来迟,顶了一只斗笠站在门口,只与南山说了一句“又开始下雨了”便将马牵进泥泞的小庭院里找地方拴好,偏过头语气轻松地问了一句:“这里打扫得干净吗?”原来这地方乌糟糟的,整理成现在这模样实在也不容易。 南山点点头,裴老师随手将斗笠扣在了她脑袋上,然后拎着一打药包径直往屋里走。他进了门也不着急去看病人,反倒是转过身来合上门将南山关在了外头:“为师换下衣裳。” 因是半路下起了毛毛细雨,他身上潮潮的,鞋子也脏得要命。他不慌不忙从箱子里取出预备好的衣服鞋子换上,这才打开门让南山进来。南山在一旁小声问:“老师到这时候才来是因为碰上什么麻烦了吗?” “没有。”换了一身干净白袍的裴渠轻描淡写地回道,“半夜想来,但坊门都关着,为师不像你能飞檐走壁,只能干等。” “我忘了……” “坊门开关对你来说没甚要紧,所以你才忘了。”裴渠淡淡说着,支使她去烧水。待她走后,这才走到床前俯身,看了看沈凤阁的情况。体表温温,气息微弱,状态甚至算得上很好。 他像个官老爷似的拖了矮墩往中间一坐,斜对着门口,可看到外面庭院里被细密雨水亲吻的蓊郁植株,竟觉得有几分惬意。这令他想起住在淮南的那一阵子,盛夏雨季,绵绵密密的雨总是不停,许多事不能做,日子悠闲得简直令人发指。 若将来还能去淮南住一阵便好了,哦对,要带上朝歌。 沉浸在美妙畅想里的裴老师完全将现实给抛了,直到徒弟拎着热茶水进来,他才倏地起身,站直了身体潇洒地说:“药瓶放在桌上了,你倒三颗出来碾碎了混在热水里给我。” 南山闻言照做,乖得一塌糊涂。她最终将一小碗黑乎乎的汤药端到床前,转眼被裴渠接了过去,说:“为师来喂就好,你坐着吧。” 裴渠坐在床沿给沈凤阁喂药,看姿态倒很像个称职的小侍女,可动作还是粗暴了些。 南山在一旁干看着,问道:“先前就将解药给我不行吗?为何一定要老师来喂呢。” “喂一次是好不了的,之后还得看情况再添减,单给你解药我不放心。” “其实老师只是不想让学生给台主喂药吧。” “是这样没有错。”裴渠很大方地承认了自己的真实心思。 安静了一会儿,南山又问:“先前让我给台主报告太师病危的消息引他过去,若台主偏偏不去,计划岂不是会落空?” “按照他的脾性,他会不去吗?”裴渠继续给沈凤阁喂药,淡淡地说:“就算他不去给他下药也很容易,爱吃鱼鲙是个了不起的弱点。” “但这招也太……” “太师目的很简单,不过是怕政局变动他会被人诛杀故而想保住他性命。沈台主性格很差,要劝他逃走或是躲起来几乎不可能,将他药晕当然最省事。”裴渠说得漫不经心。 南山看看沈凤阁衣服上少量的血迹,又问:“老师这个药令台主呕了血,会不会太伤了。” 徒弟对台主的过分关心令小气的裴老师有一点点的不愉快。他给沈凤阁喂完最后一口药,淡淡地撇清:“与我的药没有关系。他呕血是因为急火攻心,大概是气疯了。” 老师说完将空碗递给徒弟,自己走到木盆前仔细洗了洗手,认真擦干后又听得徒弟问道:“昨晚骊山行宫当真有大动作?” “具体的我还未听说,但如果顺利应该不会瞒太久。近来常参都已停了,老家伙们虽有的是时间陪圣人耗着,但卢节帅还在,便等不起。若圣人身体的确已到无法视事的程度,宣布诏书大约也就这几天的事。” “会顺利平稳地过渡么?” “不会。”裴渠将手巾放回架子上,平静地说。 “会有什么波折呢?”南山试探地问道。 “朝中这些年一直是高压控制着,圣人一旦失权,贸一看似乎是解除了高压,但事实上却没这么简单。”他转过身看向南山,不急不缓道:“朝中为何会高压,这些年又是如何一直保持这样的高压,令朝臣不敢轻举妄动?” 南山细想了想,回了五个字:“酷吏与内卫。” “没 错。”裴渠续道,“酷吏是明面上的,内卫是暗中的,这两者之间牵连颇深。内卫大多隐秘而不为外人知,打探消息的本事可能令人难以想象,内卫所获知的消息呈 递到圣人手中,圣人则利用酷吏去办,一抓一个准,办起案来根本不会含糊。久而久之,朝中人人都明白,只要有内卫存在,自己便处在监控之中,随便做错点什么 就可能出大事,所以都变得谨小慎微,不敢多有造次。人人自危不过如此,所以这些人大概痛恨内卫和狐假虎威的酷吏已久。一旦内卫与酷吏失了圣人这座大靠山, 血洗和清剿避免不了。” 裴渠说得很严肃,他认为这件事必然会发生。 新的掌权者和拥簇者,个个痛恨皇帝的爪牙恨到极致,恨不得撕了他们的皮食他们的肉,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这个复仇的好机会? 南山稍稍鼓了下腮帮子,目光游移了会儿,又移回来,看着她老师道:“所以,又会是一阵腥风血雨吗?” 外面的雨平静下着,一点也不着急。长安城很久没有这样悠闲过了。 “这是必然,但内卫和酷吏可能也不会坐等被诛杀,反击也是肯定。并且,一个如此盘根错节的组织,发展了这么多年是很可怕的。其中有多少派系,有多少微妙的关系,很少有人清楚。最清楚的那个人——”他说着忽瞥向床榻,南山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然后他又看向了南山。 除了沈凤阁还有谁可能知道关于内卫的一切?他能想到的,只有南山。 所以这丫头很可能已经身处危险之中,她自己知道吗? 南山忽抓抓脑袋,走到了门外。 裴渠也走过去,潮湿的风将他宽松的白袍子吹得鼓起来。他问南山:“给你的药吃过了吗?” 南山点点头。 “有用吗?” 南山摇摇头。 裴渠对这个答案并没有感到半点的灰心,他立刻从袖袋里摸出一只小瓶子来:“那试试这个。” 南山将信将疑地接过来,看着那瓶子愣愣道:“老师这是要让学生试药吗……” “我都试过了,有用才给你的,只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中的哪一种毒。能让人吃得丧失味觉的毒有好几种,只能一种一种试。”他淡淡说完忽然转过身:“赶紧吃了,为师昨夜未睡,困得很,先去睡一觉。” 于是他步子飞快地往隔壁一间小屋去了,南山在原地愣了一愣才明白他方才话中藏着的内容——他是将自己先毒得丧失味觉再试解药吗?! 只可惜她反应过来时,裴渠已是关门睡大觉去了。 裴渠这一觉睡到很晚,他起来时天将黑了。长安城的雨还是没完没了,走廊里湿漉漉的,他走到沈凤阁房门前时往里一瞧,见南山正伏在小桌上睡觉,便走了过去,将灯点起来。 南山霍地醒来,下意识吸了吸鼻子,道:“我竟然睡着了吗?” “恩,还睡得很沉。” “难道是吃了药的缘故吗?” 裴渠挑了挑灯苗,问她:“现在觉得嘴里有味道吗?” “不知道。”南山茫然地摇摇头。 裴渠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匕首来,分外淡定地割了手指,低头轻吮了一下伤处:“不是太好吃,不过味道鲜明,你尝尝看。”他说着将手指伸了过去 ☆、第53章 五三台主你也蛮拼的 递到眼前的手指尖还往外冒血珠子,南山没有凑上去吮血,而是霍地伸出自己的指头蹭了点血,低头尝了尝。 裴渠明显愣了一愣,大约是未能料到学生会这样机智,于是不大潇洒地收回手,转而关注南山的表情。南山蹙着眉,一副认真品味的模样,她努力地想要尝出鲜血里的腥咸滋味,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她仰起头,裴渠问:“仍旧尝不出味道?” 南山在这当口迅速想了想。老实说她从没指望过裴渠能帮她找回味觉,且也不是很信任老师在毒药上的造诣。可是裴渠却摆了一副“不试遍所有的相关毒药不罢休”的架势,倘若她回“尝不出味道”,他大概又要去试新的毒药了。 万一试出问题怎么办?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讲了瞎话:“好像能尝出一点味道。但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初服效果大约不会太明显,我将这些都吃完再说。”她说着晃了晃手中药瓶。 “若能尝出味道自然最好,若不能,不要骗我。”裴老师完全看穿了她,且淡淡地威胁道:“我要试你很容易。” 是很容易,当时悄无声息地就用杏酪粥试了她,以后招数还怕会少? 南山自觉跟他不在一个段位上,可一时不知说什么,于是欲盖弥彰地鼓了鼓腮帮子,将药瓶子揣进袖兜里转过身道:“学生还有些事,便不在这里耗着了,还请老师看顾好台主……” “去哪?” “我很久未回去,凤娘会担心的。”南山给了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说完了便往庭院里走。裴渠见她出了门,赶紧拿了斗笠蓑衣送去,趁她解拴马绳时给她扣上斗笠,还不忘贴心地给她系好带子。 他很想叮嘱一二,但南山却利索地披好蓑衣牵着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骑马消失在平康坊湿漉漉的北曲小巷里,闷闷的街鼓声慢慢响了起来,坊内此时也愈发热闹。北曲这里虽比不上南中二曲,来往没有什么贵客,但此时酒香脂粉气也是萦绕不散,巷中嬉笑乐声更是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裴渠将这些热闹都悉数关在了门外,进到屋内,却见沈凤阁坐了起来。 沈凤阁显是刚刚醒来,神态中透着十二分地迷茫。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似乎非常不爽。裴渠走上前,沈凤阁抬起头来皱眉看看他,用嘶哑无比的声音道:“这是在哪?” “平康坊北曲。”裴渠说着,俯身细看了看他的脸色,又倏地直起身甚是温柔地说道:“沈台主已睡了近乎一天一夜,饿吗?” 沈凤阁暂未理会裴渠,他复低下头去想了一想,终于想通后这才抬起头:“的确是饿了,有鱼鲙吃吗?” “鱼鲙——”裴渠实在不知说他什么好,“台主还打算再吃吗?就算想吃,下官这时候也变不出来啊。” “粥饼呢?” “可以。” “那送些粥饼来。” “下官还未来得及做,不过很快,台主还请耐心等一等。”裴渠说完便出了门往西边厨舍去。简陋的窄小空间里造一顿饭出来对他而言不是什么难事,他甚至乐在其中。 而坐卧在床上的沈凤阁便没什么值得可乐的。浑身酸痛,根本提不起半点气力,心口则隐隐作疼,喉间还有古怪药味……他迅速将昨晚地事梳理了一遍,最终认定是入了圈套。 太师昨晚当真病危不假,但他所说有关十六娘与瞿松华的事又是否为真?南山去了哪里?骊山行宫可是发生了什么事?自己醒来时为何竟是裴渠在一旁陪着? 林林总总的疑问涌上心头,越扯反而越乱。因受药物的影响,他思路有些打顿,外面街鼓声已是快要落尽。而因天气原因,天也黑得比往日要早很多,小桌上一盏灯微微亮着,在照明一事上几乎起不到作用。 裴渠将晚饭端进来时,沈凤阁试图下地,然他却悲惨地发现自己根本挪不动腿脚。 裴渠看见了,将食盘端过去:“台主暂时可能需要在床上歇一歇,这半月内大概是没办法自己行走的。不过无妨,明日便会有专人前来照看。” 沈凤阁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打算将我困在这里?” 裴渠直截了当:“是。”他说着将晚饭搁在床沿,有板有眼道:“袁太师说台主脾气倔性格又差,在这敏感时期很可能会被弄死,实在担心却又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出此下下策。” “想让我苟且偷生?”沈凤阁静静问道。 “若台主认为这时候冲上去找死是大义凛然之举,下官一定不会拦着。”他话风一转:“不过台主若只是因为瞿松华的缘故感到万念俱灰,还望台主稍稍念及尚且年幼的十六娘。” 最后一句话像一只小手忽伸过来、温柔又稚笨地抓了一下他隐隐作痛的心脏,沈凤阁顿时没了话。 裴渠见他沉默,立刻转移了话题:“晚饭请趁热吃,下官就不动手喂台主了。”他说着往后退了一步,竟还略躬身行了一礼,这才出了门。 裴 渠坐在厨舍外面的走廊里孤独地吃了晚饭,庭院里淅淅沥沥的雨一直不停,坊门又关了,好像哪里也不能去。南山已走了不少时候,不知现在吃上饭没有。他想着想 着便又担心起她来,这紧要关头放她在外面跑,总觉得十分危险。他一点也不希望再出现九年前那样的血腥杀戮,但有谁能够阻挡吗? 他认真思索了一番,回了沈凤阁房间。 晚饭已被吃尽,只剩了空碗碟,看样子饿了一天胃口的确很好。 裴渠上前收拾餐具,沈凤阁却令他坐下,将昨晚诸事一一问了个清楚。 ——*——*——*——*—— 而另一边的南山,离开平康坊后却并没有径直回长安县的家中。她将该打探的事一件件打探清楚,心中却越来越没有底。 圣人车驾今晚回宫,与之一道回来的还有吴王之子李佳音和一众紫袍老臣,另还跟着宣武镇节帅卢湛。从种种迹象看,昨晚的逼宫似乎十分顺利,而圣人也的确是快不行了。 但今日发生的一件事却令南山感到疑惑——内卫府收到了一张棋盘。 内 卫虽是个隐秘组织,但名义上却也有府廨。地方不大,人员配置也少得可怜,基本是个无人问津的衙门,可今日却破天荒收到了一张从宫中送出来的棋盘。南山思量 了半天,认为这棋盘很可能与圣人下一步的打算有关。时辰不早,她未再耽搁时间,悄悄摸摸回到家,凤娘则刚刚睡下。 她不打算将凤娘吵醒,便独自回了房小心收拾东西。她从床底下翻出一个小包来,一层层打开里面竟是两块实打实的金铤。她先前省吃俭用,小气吧啦存了这么多年,这几乎是拿得出手的全部家当,留着逃命用的。 南山连夜将金铤缝进长布袋里,这样捆在腰间十分方便,也不会被偷。等一切收拾妥当,凤娘忽地出现在门口,她道:“娘子回来啦……” 南山应了一声,索性起身将长布袋交到凤娘手中:“凤娘啊,若要离开长安,你肯不肯?” 凤娘点点头,又小声说:“莫非……要回淮南吗?” “不,淮南回不去了。”南山有些惆怅地说,“除了河北四镇,其余地方目前都不大安全。我原本打算在京中多留一段时日,但……” 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凤娘伸出手来抱抱她,却说:“娘子还是独自走的好,带着我不方便,会被拖累的……我都这样的年纪了,再去河北也没甚么意思,就让我留在京中吧……” 南山摇摇头:“京中不安全了,凤娘……” 凤娘摸摸她脸颊:“娘子长大了,老身也没甚么好奢求的。九年前那场灾祸之后,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娘子了,可后来竟能遇上,老身已是很满足了。”她稍顿,转了话头说:“娘子快去睡,明日再说罢,不着急的。” 凤娘说完便松开手往外走,连金铤也没有肯要。 凤娘的回应令南山很是焦躁不安,她躺回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夜,次日一早天还未大亮她便急匆匆地做好早饭出了门。 她到平康坊时裴渠已经走了。沈凤阁坐在床上无所事事,和一个长相拙胖的仆人大眼瞪小眼,一双凤眸里全是不满与隐隐怒意。 南山见他已醒自然要多问候几句,支走裴渠派来的仆人后,又将打探到地消息悉数禀告。她正打算提凤娘的事时,沈凤阁却忽抬手示意她停一停。 “圣人送了棋盘去内卫府?” “是。” “延英殿那一张?” “应该是。” 沈凤阁思量一会儿,道出其中奥秘:“那张棋盘有机关,你去将它打开来,里面应当有一封信。” 他神情严肃不像在开玩笑,南山试探问道:“台主可知那封信上写了什么?” “不清楚。”沈凤阁抿了唇,“但非常重要,你要尽快拿到它,不能让它落到其他内卫手里,尤其是裴良春那一派。” 南山霍地起了身,沈凤阁犹豫良久,最终却还是开了口:“我先前说让你去避一避,要抓紧时间了,拿到这份名单,你就立刻立刻长安,一刻也不要耽误,等到李佳音继位老臣们得势便来不及了。” ☆、第54章 五四真相 圣人车驾回宫后,一些风声迅速传开。由老臣主导礼部牵头,禅位大典也开始积极筹备起来。朝中一派忙碌景象,唯独东宫衙署依旧冷冷清清寂寞如雪,一 个个都以为卢节帅进京,立储便是顺利成章的事,可没想到这下全泡了汤——圣人直接禅位给吴王家那小娃,顿时又没了东宫衙署什么事。 李佳音获准回了一趟吴王府,与他一道去的还有宣武节帅卢湛。吴王卧病在床虚弱难掩,咳得像是要将肺都咳出来,佳音一进屋就抱着他父亲嚎啕大哭,哭得差不多了,这才抹干净眼泪鼻涕极小声地抽噎抱怨:“佳音不想进宫去……” 吴王抬手揉揉他脑袋,什么也没有说。 站在外面的卢湛一直听着,佳音抽抽搭搭的谨慎哭声传入耳,他素来冷硬的心里也生出一些酸楚。若佳音母亲还在人世,这父子俩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凄惨。 他抬手叩了叩门框,吴王赶紧坐起来,要下床拜礼,卢湛却挥挥手:“用不着!” 吴王重新坐好,佳音则从床上跳下来,站直身体飞快地擦干了脸上眼泪。卢湛看看这一大一小,不苟言笑地说道:“禅位大典也就这几日了,一结束我便要回宣武去。朝中尔虞我诈,那群老家伙都不是省油灯,你们爷俩要自己保重。” 这嘱托非常缺乏建设性,但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好讲的了。卢湛素来觉得这个皇家的女婿不行,指望他跟白指望一样,而外孙又实在太小,交代了也等于白交代。 吴王咳嗽着应了几句,卢湛皱眉道:“快歇着,你多保重身体才是要紧事。” 恰这时,小侍来报:“上远公主安排的大夫来了。” 卢湛闻言一挑眉,吴王因咳嗽而微微扭曲的面庞上显出一些微妙。 “她竟还遣人来给你看病?” 吴王轻应了一声,又对小侍道:“请大夫进来。” 卢湛一时不着急走了,负手站着,等那大夫过来。 大夫一进屋便给吴王行礼,得了回应便接过身后药僮的药匣子,走到床前矮墩上坐下来,要给吴王诊病。 吴王一阵猛咳,将手伸过去压在脉枕上。大夫诊了很长时间,卢湛不耐烦问道:“怎么样?” 那大夫支支吾吾一脸的不乐观,卢湛便不高兴,大夫忙改口道:“再换个方子兴许会好。” 卢湛朝下人挥挥手,让大夫前去写方子,又侧过身看了一眼虚弱的吴王:“好好养病,佳音——”他目光落在佳音身上,只见佳音紧紧握着他父亲的手,丝毫不肯放开。 卢湛严厉道:“得走了,别缠着你父亲。” 佳音很怕外祖父,纵然再舍不得父亲,也只好老老实实跟出去。 室内顿时少了人烟气,吴王维持原先姿势坐了好半天,直到小侍将新药送来,他这才回过神说:“放在那吧,我过会儿喝。” 小侍将药放在小案上退了出去。没多一会儿,吴王下了床,端起那碗药,走到屋子北边,撑开小窗,将药倒了下去。 ——*——*——*——*—— 圣人即将退位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西京每一处角落,但百姓却还是不敢放开了议论,生怕消息不实,说错话被内卫捉了去。 各衙门仍旧如常工作,裴渠也被困在万年县永远处理不完的琐务中脱不开身,然这日一早,宫中却来了人,要请裴渠进宫一趟。 马车自宣阳坊悠悠转转进了宫城,裴渠下了马车随同内侍一起往里走。内侍没有引他去召见臣子的延英殿,反而是带他去了圣人寝宫。 一进殿便是扑鼻药味,还能听得炉上药锅里汩汩作响。伏天格外热,圣人却还盖着被子,因是侧卧着,一只手伸在被子外,瘦骨嶙峋青筋暴凸,看着有些吓人。 他似乎已经神志不清了,裴渠伏身唤了好几声都未得他回应。内侍在一旁又轻唤了好一会儿,他这才动了一动,缓缓睁开眼看了看裴渠。 圣人并不打算坐起来,招招手哑声道:“你过来。” 裴渠起身走到他面前跪坐下来,身后的老内侍则很是识趣地猫着腰退出去了。 “外面传得如何了?” “陛下要禅位给嗣王一事满城皆知。” 圣人唇角微挑了挑,轻哼道:“那群老家伙。”他声音低得需要细辨:“不过……你那爹倒是出乎我意料。”他说着眸光瞥向寝床旁的长案,那案上只摆了寥寥几个折子。 裴渠顺着他目光扭头看过去:“陛下要取哪个折子?” 圣人指了指,裴渠便伸手拿过其中一折子。 “你自己看。” 裴渠将那折子翻开,里面正是裴晋安的字迹。前面洋洋洒洒浮夸地写了一堆,最后终是点名了意图——拜表辞官。 的确出乎意料。裴渠仍记得那晚裴晋安跟他说“仕途无父子”的话,他以为父亲所有举动不过是为了继续往上爬,可谁想到裴晋安会在这时候提辞官的事? “他是聪明人。”圣人说完这一句便停了停,他缓了好一会儿,续道:“留在这儿除了虚衔什么也捞不到,还可能会面临将来的清算。” 那他主导逼宫又是为何?莫非只是替袁太师完成毕生心愿? 圣人久未说话,他要过好半天才能恢复过来。 裴渠静静等着,圣人又问:“袁太师那一口气还没咽下去?听说还毒杀了沈凤阁,不过听闻沈凤阁尸体被偷走了,朕便不信那家伙是真死了,眼下一定藏在哪里养病呢。”他霍地盯住裴渠:“你知道他在哪吗?” 裴渠张口便是瞎话:“臣不知。” “他是当年袁太师推到朕面前,之后再由朕养出来的一条恶犬,现在想想,真是后悔莫及。”圣人长叹出一口气,似乎在一件件翻点过往旧事。他讲讲停停,说了很多,到后面更是逻辑丧尽,大概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了。 裴渠耐心听他讲,听炉子上的药沸了一遍又一遍,待他疲倦地闭眼时,案上的香早就燃尽了。 裴渠有些走神,病榻上的人却乍然开口,问道:“知道朕为何喊你来吗?” “臣愚钝,不知。” 圣人闭着眼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道:“知道裴涟君吗?” “知道。”裴渠敛了敛眸光,平静地说。 “你与涟君很像。”圣人复睁开眼,将裴渠认认真真看了一遍:“鼻子、眉眼,都像极了。” 圣人讲到此,裴渠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只问道:“陛下为何会提她?” “涟君当年走得很仓促,什么也没有留下,消失得无踪无迹,直到很久以后,我听说她死了,死在了毒药上。”他缓缓说着,稍作停顿,又补充道:“她大约恨了我一辈子,真可惜后悔毫无用处。” “谁都会错。”裴渠只冷冷静静说了这一句。 圣人看向他,有一瞬的恍惚:“她当年亦是这样和我说——‘谁都会错,没有关系’,可她说完这话的第二天就消失了。”这世上很多事都在原谅之外另有打算,说出原谅之辞时,兴许已是失望透顶。 “陛下后来似乎没有过多打探过她的消息。” 圣人缓缓点了点头,他眼皮又将耷拉下去。 “裴家旧宅有个小楼。”裴渠娓娓道来,“里面封存着裴涟君所有的遗物,从不允许有人踏足。很多年前,臣一时好奇进了那小楼,在里面翻找了半天,找到过一些书信。那些书信零零碎碎絮絮叨叨,看落款都是裴涟君去世前一年所写,但都未寄出。” “写了什么……” “很多琐事。”裴渠说,“族中人都说她是个疯子,但书信上所呈现出来的,也不过是个寻常人模样——有爱有恨有委屈有愧疚,心思很细腻。那些书信里还记录了一件事,提了很多次。” 圣人看着他不说话。 “她有个孩子。” 圣人缓慢又用力地咬紧了牙根,以至于神情更加难看。 “裴家没有让她抚养这个孩子。” 圣人神思有些恍惚。 裴渠仿佛在说别人的事,神情里无哀无喜,淡得像是远山迷雾:“她离开陛下之前,做了一件事。陛下还记得那日吃的十逐羹吗?” 圣人的表情变得格外难看,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格外痛苦。 记忆里那一碗十逐羹味道已不明朗,他只记得那天她很贴心,从未怀疑过她会下毒。 那时裴涟君已深知这个男人对权力的痴迷过了头。他要逆天下之大不韪篡位,她让他从此后继再也无人。 圣人一阵猛咳,血都咳出来,而裴渠的表现甚至算得上淡漠。 他打算去喊内侍进来,甫要起身,衣角却被人拽住。圣人用嘶哑的声音道:“迟了……太迟了。” 裴渠掰开他揪着自己公服的手,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转过身走了出去。 同一时间,南山费尽本事翻进了内卫府。她扮作吏卒低头往前走,行至东边小廊时霍地拐进去,快步走到一处小屋前,从狭小的窗户里钻了进去。从延英殿送来的棋盘此时端端正正摆在屋子中央,南山迅速走过去,将那棋盘翻过来仔细查看。 好不容易寻到机关所在,门外忽传来脚步声。 南山手不停地解开那机关,果真从里面取出一只信封。她迅速打开那信封,将信纸取出来,又将信封塞回原处,飞快地将机关复位,棋盘摆回原处。 外面的脚步声已到了门口,南山只听得外面人说道:“锁打开,我是奉命来取东西的。” “棋盘吗?” 南山四下看了看,琢磨着要如何逃出去时,一张信纸幽幽飘到了地上。她俯身去捡,却在其中霍然看到了裴渠的名字。 ☆、第55章 五五委   外面乍然响起掏钥匙的声音,南山飞快地将那张写有名字的信纸捡起来,正打算从北边小窗逃出去,外面却传来钥匙□□锁孔的声音。 来不及了!她迅速绕过屏风,麻利地钻进一只卧柜里。屋门被打开时,柜门也恰好合上。 那两人进了屋,内卫府吏卒道:“那边是延英殿送来的棋盘,一直锁在这里未动过。” “知道了。”另一人冷冰冰应了一声,又道:“你先出去,我取个东西。” 吏卒果真一弯腰,弓着身子出去顺道将门给带上了。 那人将棋盘翻过来,埋头寻找隐蔽机关,好不容易打开后取出信封,只一捏便觉得不对劲——信封是空的。 他打开信封再次确认了一下,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被偷了?那人敛了敛眸,走到门口,问外面站着的吏卒:“棋盘送来后当真一直锁在这里?” 吏卒回:“是。” 他环视四周,又走到窗子前推了推,窗子是活络的,有人暗中翻窗进来也不是没可能。 这时的南山已屏住了呼吸,而那人还在屋里踱步,似在寻找什么。南山索性闭上眼,听得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便不由皱起了眉。她霍地睁开眼,忽然发现自己衣角被卡在了门缝中。 南山一时间心如擂鼓,那脚步声果真停在了柜门口,随即传来凉凉声音:“出来。” 南山将信纸揣进怀襟内,摸住身上匕首,已做好了打一架的准备。她静息等着,那人也顿时没了声。一时间屋内空气微滞,一触即发。 一只手忽搭上那柜门,将将打开,南山便从里面霍然起身,迎上对方指过来的剑狠狠挥过去。 “南山?” 对方显是认出了她,南山却死不认账,趁对方分心时立刻往窗口逃。那人也不是吃素的,身手好得很,当即拦住南山去路。南山见去路被挡,正要反击,那人已是出其不意地使了暗器。 一枚暗钉击中南山小腿,她吃痛地皱了下眉,对方趁势将她控制住,道:“暗钉上有药,你的腿很快就会麻得无知无觉。我与你交情不深,按照规矩我将你杀掉一点也不奇怪。所以还是识相点将东西交出来为好,不然就不止腿麻掉这样简单了。” 南山双手被反剪,双膝被迫跪地,几无反抗的可能。对方又道:“在哪儿?怀襟里吗?”他说着又转过头去,同门外吏卒喊道:“进来!” 吏卒闻声立即冲了进来,在那人面前站定。那人淡瞥他一眼,命令道:“我要的东西在她怀襟里,帮我取出来。” 吏卒连忙上前,一手按住南山脑袋以防她攻击,一手取物。 南山咬紧了牙,狠狠瞪了他一眼。那吏卒得手后赶紧往后退了一步,生怕南山咬他似的。恰这时,那人朝南山后背狠狠一脚,将她踹倒在地,又欺负她腿难动弹,恶毒地补了几脚。 南山喉间涌起血腥气,她费力想要站起来,却只听那人与吏卒道:“让她混进来是你们巡查不力,若还想保住你的差事就牢牢闭上你的嘴,当今日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他说罢又盯住南山:“你跟了沈凤阁之后越发不得了,今日我且饶你一命,好自为之。” 那人将信纸揣进袖袋内便飞快离去,南山咬牙坐在地上,而那吏卒则吓得赶紧跑了出去。 屋门重新关上,周围顿时静得出奇。日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南山中了暗钉的那只腿越来越没知觉,木木的像个累赘。她低头将暗钉拔出,压紧了止血,冷静地闭眼想了想,尽可能地将那张纸上的名字回忆出来。 名单中除了裴渠之外,还有一些朝廷高官,甚至还有藩府的人。南山将这些人的关系稍稍理了理,最后发现他们大多属于某一派。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大好的预感,但又没法确定。眼下当务之急是赶回沈凤阁那里,将事情问清楚。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等南山的腿完全恢复知觉已是过了正午。她费劲逃了出去,并迅速回家换了身衣裳。 临走时,她看看凤娘,很不放心地开口:“凤娘若实在不想去河北,今日便同我搬去别处罢。” 凤娘摇摇头说:“若连我也走了,有些人定会疑心的。何况我在这里住惯了,搬去别处我睡不着的。娘子不必担心,隔壁娘子会照应我的。” 南山又劝了一会儿,可凤娘就是不松口。南山不说话,默默想了想,决心等那边事情理顺,哪怕凤娘不愿意,她都要将凤娘送去安全的地方。于是她拎着一袋米出门与隔壁娘子多嘱托了几句,这才往平康坊赶去。 ——*——*——*——*—— 裴渠这会儿刚回县廨,将手上条陈翻了一翻,还未来得及坐下,便听得裴光本道:“袁太师家送这个来了……” 裴渠闻声抬头,只见裴光本从窗户口探了半个脑袋进来,一起伸进来的手上还握着个封筒—— 是凶信。 裴渠放下条陈连忙过去,裴光本却趴在窗口叹气道:“那老家伙若是再晚些走就可以看到禅位大典啦,真是可惜。” 裴渠拆了封筒,才确定袁太师今日一早过世了。 裴光本百无聊赖地叩窗框,又说:“虽说你爹是袁太师的得意门生,你从小也跟着袁太师混了不少时候,他这会儿去了,你该去烧香祭拜一番,但近来公务繁多,我只能给你放明天半日假,记住了没有?” 老家伙说完便将脑袋缩了回去,隔着一个小窗瞅瞅裴渠,又问:“南山最近怎么失了踪影似的,都不往这边来了,是你欺负她了吗?!” 裴渠没多少心思与叔公闲扯,径直放下了帘子:“晚辈继续处理公务,就不与叔公聊天了。” 裴光本哼一声,摇摇摆摆唱着小曲儿回自己公房去了。 ——*——*——*——*—— 南山赶到平康坊时,沈凤阁仍在与裴渠派来的蠢笨小侍大眼瞪小眼,看起来好像真被气得不轻。 南山一进屋,沈凤阁便命令道:“将这人弄出去,我不想见到他。” 南山赶紧照做,并将那小侍打发去了厨舍。 她将门关好,确认外边无人,这才走到床边低了头道:“没拿到。” “被人捷足先登了?”沈凤阁的语气生疏又冷,像在责怪没用的下级。 南山仍低着头,回说:“我原本已是拿到了,但又被抢走了。” “看到里面写了什么?” 南山回:“是名单,但我只看到了一页,其中不乏京中高官,还有一些是藩镇的人。” “果然。” “台主此话怎讲?” “他曾与我透露过,若死前寻不到能独当一面的储君,则一定会削减先帝旧臣势力。旧臣一派这些年一直野心勃勃,若幼帝继位则会完全沦为他们的傀儡。他当时说这话,身体应该已开始走下坡路,所以着急布好后路。 “那时他还很信任我,认为我能领内卫完成这最后一个命令。但就这两个月,他对我越发疑心,认为我很可能也是旧臣一派的棋子,所以索性跳过我,将这件事告诉了内卫府杨松年。 “因此杨松年必然也知道延英殿那张棋盘设有机关,亦清楚那其中藏了名单。这也是为何那棋盘会被送去内卫府的原因。你看到的那些人名,都是内卫要剿杀的对象。” 南山听得脊背生寒,沈凤阁却又添了一句:“杨松年如今与裴良春勾结,手段心肠较之以前更狠毒。名单落到他的手里,朝堂上下,也许很快就会有一场腥风血雨。” 沈凤阁语气很是冷静,南山内心却是焦躁不安,只因她老师裴渠就在那份名单上。若当真都如沈凤阁所言,那老师又如何逃得过内卫毒手?! “这份名单没能拿到手真是可惜。”沈凤阁偏头看看她:“且你也不会知道余下的名单中会有谁了,杨松年一派断然不会用我们的人,更是不会派任务给你。” 南山扭头就往外走。 “站住。”沈凤阁喊住她,“你要去做什么?” “想办法补救。” “补救?”沈凤阁声音凉凉,“你这样直接去劝那些旧臣赶紧逃命有用吗?他们不会感激你,只会由此断定你是内卫的一份子。杀你还来不及,怎可能听你的劝?” 南山站定转身,看着沈凤阁回道:“台主也算得上是旧臣一派,这时难道忍心看同类被剿杀吗?” “我曾经是将他们看作一伙人,但现在不这样想。”沈凤阁说完整张脸都冷了不少,“没有绝对的对错,只有利益和立场。” “台主所言可能的确无错,但以暴易暴鲜有善果,杀戮只会越来越多。”她说着甚至暗暗握紧了拳头,久违的自我厌弃感再次汹涌袭来,她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 “朝歌啊。”沈凤阁疲惫地往后躺,“你恨我吗?” 南山缓缓呼出一口气,像一只即将泄气的球。她想了好久,只回了一句:“若不是台主,我可能早就死了。”早年她只记得母亲最后那句“好好活下去”的嘱咐,所以再痛苦难捱,都想着只要活下去就好了。他们让她背户籍,让她练功夫,让她去查秘密消息…… 她从来没有拒绝过,因为只要拒绝,就会被组织清除。 她见过很多内卫被杀,想着逃离就会死无葬身之地,这是规则。 她不想死。 “你不用太愧疚,你没有杀过人。” 南山唇角上敛,伸开手低头看了一看:“那又如何,我的手早就不干净了。” ☆、第56章 五六杀 袁太师去世乃朝中大事,无数官员到府吊唁,门槛都快要被踏破。袁宅内一时间热闹得不像话,外面的流水席一桌桌地换,若不是府里到处挂白,都要让人怀疑这根本是在办喜宴。 一众老臣趴在灵堂前嚎啕大哭,竟是一点也顾不得自己形象,只想着怎么悲痛怎么演,实在都是妖怪界的唱戏高手。比较之下,袁府人的悲痛就要真实一些,但也不排除“另外打着算盘”的家伙,毕竟袁太师这一走,一家子都要面临“家财的重新分配”问题。 袁太师走前只留了一句遗嘱,说先帝早年答应在陵墓旁边留了地给他,他要在那里长眠,若不能如愿,就将他给烧了,撒进曲江里和淤泥混日子。 至于家财如何分配,他老人家一点想法也没有,好像完全不在意儿孙会抢得打破头,心真是太宽了啦。 小 十六娘被奶娘打扮成了一个小白人,头发也用素布缠着,看起来可怜兮兮。她小小脑瓜里藏着的烦恼不多,一是祖父就这样走了,她觉得有些孤独,且再怎么想念好 像他也回不来了;二是上回吃鱼鲙吃死的台主伯伯到底去哪里了呢?真的是尸身都被人偷走了吗?好可怜啊,祖父好歹还有个棺材,台主伯伯估计连棺材也没得睡 了。 她跪坐在灵堂里默默哀悼了一阵,抬头就看到裴渠正在磕头拜祭祖父牌位。十六娘吸了吸鼻子,趁裴渠过来时悄悄喊了一声:“云起叔叔……” 裴渠听到她低低呼唤声,低头往侧方看了一眼,只见小丫头规规矩矩跪着,只头往前探了探,一张白皙的小脸上两颗黑瞳仁滴溜溜转,好像在琢磨着什么大事。 裴渠转过身在她面前蹲下来:“十六娘怎么了?” 小十六娘看看两边,伸手猛地搭住裴渠的袖子,小声说:“云起叔叔跟我来。”小丫头说完就起了身,牵着裴渠快步穿过了侧旁小门。 终于从香火纸灰和嚎哭声中逃出来,小十六娘忍不住猛吸几口干净空气,揪着裴渠来到东边角落里的桌子坐下,捧过一杯水低头喝起来。 “十六娘在灵堂待了很久吗?” 她忙不迭点点头,捧着杯子咕嘟咕嘟将混着些许纸灰的凉白开喝完,飞快地瞅瞅周围,抓过一只菓子就往嘴里塞,看样子是饿坏了。 “原本还有乳娘顾着我。现在乳娘也好忙,府里乱糟糟的。”往来进出的人甚至还有长安的寻常百姓,有些就只为了混口饭吃,的确很是混乱。 她迅速吃完,擦擦嘴与裴渠道:“我这两日听人说,我不是袁家的孩子,这是真的吗?” “不是袁家的孩子?那是谁家的?” “说我是捡来的。” “谁同你说的?” “表姊堂姊都这样说。” “如何说的?” “就是那样说的。”小十六娘很是狡诈,见裴渠套她话便又将矛头再挪回来:“咦,云起叔叔未听过这样的传闻吗?说我长得全然不似我爷娘,所以是抱养的。” “没有听过。”裴渠的老奸巨猾岂是十六娘可比,他认为如今一切都不太平,还不是时候将当年的事告诉她。于是他道:“太师待你比谁都亲,若你不是袁家的孩子他为何要这样做呢?” “也是……”小十六娘抓抓脑袋,坐好了继续喝水吃菓子。 天气骤变,原本还有些日光的天转眼阴沉沉,连风也起了,刮得府里白布条乱舞,冥币纸灰更是旋得高高的,好像真被亡人带走了似的。 十六娘在外歇了好一会儿,遥遥地见自己父亲袁将军走了过来,慌忙跳下长椅赶紧开溜。可她都打算逃了,还不忘揪住裴渠问了一句核心问题:“他们说我父亲其实是台主,这是真的吗?” “你父亲来了。”裴渠看了一下大步走来的袁将军,小十六娘便吓得赶紧跑了。 袁将军走近了道:“小女年幼顽劣,如有得罪冒犯,裴少府勿放在心上。” 裴渠拱了拱手,示意没关系。转回头一看,哪里还有十六娘的踪影? 因 天色不好,裴渠也只与袁将军简单寒暄几句便告辞了。可没想前脚刚迈出门,又撞上前来吊唁的裴晋安,于是只好陪着父亲应酬一番。好不容易应付完这些场面上的 事,裴渠正打算走,裴晋安又压低了声音同他说:“他昨日下午就死了,眼下消息还压着,等这边略一消停便放出来。” “父亲那里万事都已俱备,只差东风是吗?” “东风也来了,只是这东风里夹刀子,恐怕没那么简单。” 两人边走边压着声音说话,旁人虽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从裴晋安的表情中也能瞧出不是在聊什么寻常事。 “你四哥还被关着,你大哥远在天边自然没什么要紧,倒是你要多当心。”裴晋安只匆忙嘱咐了这一句,脚下忽地一滞,乍然问道:“朝歌是内卫对不对?” “父亲打算做什么?” 裴晋安两边唇角下压,是个满腹心思的样子:“没什么,就问一问。” 他说完便加快步子往另一个方向走,只剩了裴渠一人杵在原地。时值傍晚,天色彻底黯了下来,风愈发大,偶有几滴雨水落下但不成气候。 街鼓声拼命敲着,好像疾风骤雨将至,连给人喘口气的机会也不给。裴渠匆匆离了袁宅,空气清润潮湿,方寸之间都涌动着风,他骑马骑得飞快,在鼓声落尽前出了坊门往家里赶。 拐进崇义坊,路人便愈发稀少起来,耳边只剩下风声与哒哒哒的马蹄声,视野里更是一个活人也瞧不见。裴渠急拐了个弯,却又一颗暗钉骤然袭来!裴渠猛地伏身侥幸躲过,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就要往就近的武侯铺跑。 然转瞬又一枚暗钉直直袭来,猛地扎进了马腿。马仰头嘶叫一声,后腿陡屈跪倒在地。裴渠从马上摔下来,抬头就隐约看到墙上有人。 裴 渠弃马而逃,那人则跃下墙来追他。暗钉频发,裴渠努力在躲,却终究还是挨了两击。暗钉深深扎进他的后肩,是咬不碎咽不下去的闷痛。裴渠顾不得太多,因前面 很快就是小巷,拐过去便可到武侯铺,他咬紧牙根拼命往前跑。然在这时,他却忽辨出身后风声有变,随即便闻得“叮——”的一声—— 竟是兵器碰撞声! 裴渠倏地转头,却见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黑衣小子,挥着软刀将对方杀得节节后退。对方显是没有料到会有人横空出手相救,但也只落后一瞬,便又与之厮杀起来。他擅用暗器,即便是在杀斗过程中,也能分出神来朝裴渠发出暗器。 裴渠甫转过身,便有几枚暗钉朝他袭来,然紧接着又是“叮叮”几声,暗钉却都被那软刀给拦挡住。 那黑衣小子扭头看向身后裴渠,大喝了一声“快走!”,裴渠猛地愣了一愣。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往下落,裴渠似乎辨出了那声音的主人。 南山吗? “快走啊!” 是南山的声音。 此时大雨瓢泼,南山因频频回头分神而落了下风,她见裴渠丝毫没有要逃跑的意思,便很是心急,手中招式也不由得更快更狠了些。 她 动手素来都留几分,若能不伤人便不伤人,然此时她却没办法不下狠手。南山狠狠一咬牙,额间青筋凸起,眼中亦更多几分狠辣。但她虽然下手狠戾,却仍旧没法守 住上风,只要对方发暗器她便不得不避挡,几番回合下来,左臂竟是中了一击。南山顿时像疯魔了一般,竟是使了全招。 对方见招拆招,却是往后退了一退。南山趁胜追击,招数中一丝余地也不留,招招致命。叮叮铮铮声在这夜雨中声音冷硬清晰,令人生寒。 刀光相接之中,她忽被溅了一脸的血。 雨还在下,密集的雨水在地上快速流淌,南山握着一柄软刀站着,呼吸不稳,左臂因为剧烈的疼痛微微颤抖,持刀的右手亦快要握不住刀柄。 那刀锋上的血很快被雨水洗刷掉,她陡然回过神,迅速将软刀收起,盖上帽子,低着头匆匆走到裴渠身边。 帽子下的脸什么也辨不清楚,裴渠只觉一只冰冷又柔软的手迅速牵住他的手往前走,而她的另一只手,则有血顺着手臂从手背滴落下来。 潮气满溢的巷道里,只有寥寥灯笼亮着。南山的声音在这雨雾中听得很不真切:“你被内卫盯上了,得赶快离开这里,什么都不要问。” 她多余的话一句也未说,脸一只藏在那黑色帽子里,瘦小的身躯被裹在那身黑衣中,干巴巴的,冷得毫无生机,像是一具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枯尸。 她一路送他到了裴府门口,握着裴渠的那只手下意识地紧了一紧,忍着痛狠狠吸了一口气,鼻翼微微翕动,唇微微张开却又转瞬闭紧。她很想拥抱他,但她的左臂已完全失了力气,这片刻之间,她似乎已经说了万千事,可分明一个字都没有说。 裴渠正要开口,可她却忽然松开了手,转头狂奔,轻轻松松一跃便上了墙,弓着腰步子迅疾地消失在这雨雾之中。 ☆、第57章 五七踪迹 一场雨又接连下了好几日,伏天里难得会有这样凉快的日子,却急死了庄户人家。今年长安城总下雨,田地里淹起来没完没了,真是令人心急。 自那晚分别后裴渠再未见过南山。他去她家寻过,根本无人居住;他又去了官媒衙门,姚媒官说南山有个远房亲戚病重,于是告假出城看他去了。很显然,南山怕突然消失被人疑心,遂找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离开了官媒衙门。 他知道南山是没有什么所谓亲戚的。 这几日晚上他总做梦。在那些梦中,南山还是小孩子,套着不合身的宽松袍衫,提笔临字,又指着其中一张信纸问他,上面所写“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是什么意思。他想了很久才回她:“因为我可能要走了,这是旁人送的分别礼。” 她听说他可能要走,便慢慢敛起唇角笑意,独自想了一会儿,转瞬却又扭头绽出个笑来。她那时经常笑,几乎是对谁都笑,好像笑本身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裴渠回想起来,愈是想抓住那个笑,愈是一手空。 无计可施的裴渠只能前去质问沈凤阁。沈凤阁依旧无法下床自己走动,每日与蠢笨小仆置气,嫌弃这嫌弃那,脾气变得非常坏。他有好几日没见过裴渠,一见他便即刻道:“给我解药,我要出门。” “圣人驾崩的消息才放出来,新君登基大典在即,这时候去哪里都很危险。裴某答应过太师与南山,要护台主一命,不可能再将台主推进去。” “不给解药就不要想知道南山下落。” 裴渠犹豫了会儿,从袖袋里取出一只小瓶,并放在了床边的小案上:“现在可以说吗?” 沈凤阁何等狡诈:“只给我没有用,要服下去确实有效我才会说。” 裴渠听了这条件转头就走,因笃信沈凤阁不可能不管南山,若沈凤阁确认南山现在安全,那说不说都无所谓;而如果他也不知南山到底身在何处,那也必然会着急。 裴渠很是果断地走到了门口,沈凤阁果然喊住他:“你站住。” 裴渠脚步一滞,也不着急转身,便听得沈凤阁轻声叹道:“你找不到她的。” “为什么?”裴渠面朝狭小的庭院稳稳站着,套在身上的袍子看起来又宽松了几分,整个人似乎瘦了许多。 “她与松华很像。”沈凤阁似乎回想起一些很久远的事,但也很是节制地说:“如今之事与当年几乎如出一辙。松华当年亦是忽然消失,不久后我便见到了她的‘尸身’,连告别的机会也没有。” 裴渠从袁太师口中获知过一些陈年旧事。 那时沈凤阁作为旧臣一派的棋子,好不容易混进内卫之中,与权力核心越走越近,但这时却遭了猜忌,组织内自查,派的正是瞿松华。瞿松华以说媒为由接近沈凤阁,将沈凤阁查得清清楚楚,可最终却没有揭发他。 沈凤阁很快上位,而组织内的派系斗争却无休无止愈演愈烈,瞿松华因时常替沈凤阁做事而被对立派系视为反类,最终难逃“被杀”命运。 尸体被毁得面目全非,只能从衣服信物确认是她,沈凤阁获知悲痛欲绝,却不知自己所见到的这具尸体,不过是由死囚所替,而并非瞿松华本人。 瞿松华被袁太师势力救下,只能藏在袁府深闺中养胎。她多次想让沈凤阁知道自己还活着,但却回回被阻止。 她是铸就沈凤阁这把利刃的淬火之水,沈凤阁历经了这样的失去,才真正心硬如铁,成为一个好御史,成为一颗好棋子。 瞿松华并没有在衣食无忧的袁府隐姓埋名活到老。十六娘出生没多久,她便郁郁而终了,死前也没能再见沈凤阁一面。 这棋局上的厮杀,原来从那时就开始了,延至今日,到底要何时才能尘埃落定? 白日里下了雷雨,傍晚却有晚霞。 走出门,简陋庭院里竟开出一大片花。隔壁琵琶声断断续续响,偶有嬉笑声,酒香又开始肆意漫开。 沈凤阁坐卧在床上看裴渠越走越远的背影,没有再说一句话。他原本想劝裴渠暂时离开两京避一避,但现在他知道这劝说其实无用。 裴渠曾经放开过朝歌,按照他的性子,不可能再第二次放弃。 ——*——*——*——*—— 宫中正办着丧事,按说皇帝丧事乃最高级别,应予以特别重视。然礼部在这件事上甚至算得上敷衍,老臣一派自作主张给死去的皇帝办了一场特别寒酸的“国丧”,将重心全压在了储君的继位大典上。 但老臣们的嚣张气焰也没有烧破天,因这几日接连传出旧臣被暗杀的消息,甚至连地方上都有官员遇害。 臣子们个个人心惶惶,生怕哪天自己就被杀红眼的内卫给弄死了,于是都不单独出门,饮食都要让人先试,甚至连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老臣们悉心呵护着自己的珍贵性命,时间久了也觉得烦不胜烦,于是干脆动用手中权力,令千牛卫全面剿杀梅花内卫。 且因梅花内卫组织隐蔽非常,又鼓励两京百姓积极举报可疑人等,见到有梅花刺青的人,更是格杀勿论。 命 令一下,朝堂上下几乎个个拍手称快。这支知晓太多秘密的卫队,像影子一样无处不在,监控着整个朝堂,令人难喘息。如今窃位贼已死,能将这卫队剿杀得干干净 净,实在是大快人心。官员们平日里嬉笑怒骂吊儿郎当的脸上,如今多的是冷笑,内心复仇的快意更是如潮水般汹涌而至,挡也挡不住。 腥风血雨将至,徐妙文这个怕死的碎嘴子妖怪早早收拾了东西从衙门滚回了家,路上却不期遇见徐九郎。 徐九郎如今已是千牛卫队中一领头小官,穿红衣披铠甲,骑在马上意气风发。他揪住自家哥哥,说:“阿兄跑这么快是要赶着回家吗?” “是啊是啊,为兄可不想命丧于途啊,好弟弟要是能送我回去就更好了。”徐妙文害怕地说。 “阿兄担心什么咯?阿兄又不是重臣,内卫只杀重要人物。”徐九郎说着话,天真地翻了个白眼。 徐妙文狠狠回了他一个白眼:“不送我回去就算了!快给哥哥说说,有无重大消息?” “消息么……”徐九郎抓抓额角,蹙眉道:“还真有一个,跟裴哥哥有关。” 徐妙文讶然:“云起怎么了?他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内卫还盯上他不成?” “不好说哦,我们今早刚抓到一个内卫,说上面吩咐要杀裴哥哥。裴哥哥举足轻重,不是哥哥你说他不重要就不重要的。”徐九郎酷酷地说完,两腿一夹马肚子领着一众小弟就跑了,只留下一句回荡在风里的:“哥哥快去慰问一下吧!弟弟先走啦!” 徐妙文冷静了一会儿,令车夫立刻调转马头去裴府。 裴渠今日哪儿都没去,一来是眼下局势分外紧张,二是他根本就是被裴晋安禁了足,一众家丁守着他,就怕他跑出去。 徐妙文急急忙忙赶到,气急败坏地与家丁对峙,就快要打起来,最后还是将管事喊来,这才得以绕开家丁屏障见到裴渠。 好一阵子没见,徐妙文看到裴渠这模样吓了一跳:“呀!你绝食了吗!” 他冲进去时裴渠正盘腿打坐,等他嚷嚷完毕,裴渠睁开眼,淡淡地回:“嘴里没味,吃什么都提不起胃口。” 徐妙文往他对面盘腿一坐,老气横秋地拍了拍他的头:“你就算了吧,还食之无味,泡两斤酸梅给你吃吃你就来胃口了。” 裴渠没有回他。 “不会真没味吧?你病啦?”徐妙文赶紧去摸他额头,又将他整张脸都摸遍,占光便宜后嚷道:“哎呀,怎么冰凉凉的?你要是死了,朝廷撑死了发个三贯治丧费,不值得啦!再没有胃口还是吃点好。” 食之无味的人生很难熬,他试完最后一种毒药到现在,便一直吃不出味道。但这一种毒药,偏偏没有解方记录,若要解开这个谜题,无法再靠裴涟君,而只能靠他自己。 徐妙文见他像个木头一样,于是狠命摇摇他:“我得到最新消息,说内卫那帮人打算杀了你。所以你千万别出门,等风头过去再说。” 裴渠不出声。 徐妙文好像知道他在忧心什么,忙又道:“你别想不开啊,你那缺心眼徒弟很可能是内卫,你这时候可别想着救她反将自己搭进去。我是为你好,虽然那小崽子……”他说着不由瘪瘪嘴:“也挺可怜的。” 怕死的徐妙文给好友提过醒,在天黑之前连忙赶回了府。 这夜风很大,一府人都睡不好,于是隔天早上,个个都顶着没精神的脸在府里游荡。 裴渠清早起来,则在后院发现了血迹。 沿着墙根一路到了外面,再往外,就没了。 他俯身伸指一抹那血迹,已经干了,看来是昨晚上发生的事。 他额角突突突地跳得厉害,问护院晚上是否听到过动静。护院却说似有打斗声,但以为是在外头,且有街使巡过,便未多事。 护院看看地上那血,觉得不大真切,嘀嘀咕咕说:“怎么能有人隔着这么高的墙从府里出去呢?这大约不是人的血罢,郎君莫担心。” 护院话音刚落,那边忽传来小厮的声音,喊道:“郎君,少卿大人又来啦!” ☆、第58章 五八是我 徐妙文一进府,见裴渠正在研究后院地上那些血迹,便凑上前去细细查看一番,很是专业地判断道:“以我多年查案经验来看,这血迹很是可疑。” 裴渠直起身来看他一眼,徐妙文忙道:“分明就是有人偷偷杀鸡,结果刀砍偏了,鸡却没死,反而活蹦乱跳跑出去了,这才留了一路血迹嘛!怎么可能是人血呢?你们府里有人能带伤翻墙出去啊?天真!” 裴渠全当他胡扯,甫转过身,徐妙文便拉住他:“要去哪儿?” “妙文兄这么早来想做什么?” “我来陪你啊。”徐妙文搓搓手,自以为聪明地蠢蠢笑道:“很久不与你下棋了嘛。” 徐某人找了个最拙劣地理由,妄图打消精明好友的怀疑,却被好友猛地浇了一盆冷水:“今日并非旬假,妙文兄不去衙门反倒往这里跑,只为下棋么?” 徐某对答如流:“是啊,就是下棋。去什么衙门嘛!新君还未登基,御史台如今也无主,大理寺卿生怕自己被内卫弄死,早待在家里不出门了。我去了衙门管什么用?反正没事做,不如不去咯。你不也一样,县廨都好几日没去了罢?你叔公自身都难保,这会儿肯定也不会顾你。” 徐妙文叭叭叭说完,伸出胳膊猛地勾住裴某脖子:“还是陪我下棋罢。” 裴渠挪开他的手,径直往外走:“妙文兄若是太闲不如多补眠,我还有事,便先出去了。你若不想回家,府中管事会照顾周到的。” 徐妙文赶紧跑到前面将他拦住:“不能出去!” “妙文兄在担心我吗?”裴渠停住步子,一本正经问道。 “对啊!”徐妙文猛点头,“我昨日不是与你说了吗,这种敏感时候能待在家中就待在家中,万万不要出去。”他说着左看看右看看:“你们府里的家丁也太不尽责了嘛!昨日还将人看得死死的,今日竟是一个都不管了,要放你出去吗?” 徐妙文一着急便很容易露出破绽,裴渠看着他眼睛问:“妙文兄阻止我出门,是不想让我遇见什么人,还是不想让我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徐妙文一时心虚,横着脖子硬气地回:“哪有?”他话音刚落,后面走廊里便有两个小仆低着头慢吞吞走过,且还小声议论着:“听说朱雀门外都挂着人头呢,啧啧真是可怕呀!” 裴渠眸光微敛,看向徐妙文。徐妙文被看得心虚,指着那俩小仆便道:“你俩瞎说什么呢?快滚快滚。” 那俩小仆皆是一愣,只见裴渠大步朝这边走来。裴渠走到他二人面前:“方才说的是什么事?” 其中一小仆低了头老实交代:“早上蔡叔去朱雀门,说那边挂了好多内卫人头,尸体也堆着,正要烧呢,可吓人了。” 裴渠脸色一变,那边徐妙文闭紧了嘴巴。 裴渠略一想,便转过身往外舍去牵马,徐妙文紧跟着追上去:“云起啊你不要冲动啊,我做典狱出身的都觉得那场面骇人,你一个单纯的小官根本接受不了的啊!” 裴渠没时间与他瞎扯,径直牵了马便往外走。徐妙文跑到门口,也赶紧让马车追上,又坐在车里撩起帘子朝前面的裴渠嚷嚷:“去了也没用啊,那些人头都面目不清了,找不出朝歌的呀!何必自找苦吃啊!” 徐妙文怕他看完受刺激会做傻事,紧张得额角不停冒汗。前面裴渠越骑越快,徐妙文皱眉催车夫:“你倒是快些啊!” 清晨街市上往来人却并不多,至朱雀门大街时,才看到许多人聚在一起议论纷纷。空气里似有血腥气,因日头渐渐毒起来,更多了几分腐臭气。 不需要走得很近,便可见门楼上悬了一排人头,而底下则是堆着乱七八糟的尸身,一派狼藉。 旧臣一派想出这样恶毒的方法恐吓内卫组织,不知是要将他们逼到鱼死网破,还是要将他们吓得不敢再妄动。总之寻常民众们如今一谈论到内卫便兴致勃勃,且一个个都好像化身典狱推官,极其热衷地向衙门举报可疑人物及线索。 一场官家的博弈,恍然间成了民众狂欢报复的工具。 裴渠勒住了缰绳。 他已走得很近了,不过几步远的地方便是尸堆。尸体已淋了油,很快便会被焚烧。而抬头看,则是密密麻麻面目全非的人头。 有好事又胆大的百姓凑上前去翻动那些尸体,果真在那些尸体的胳膊或是肩寻到了传说中的梅花刺青。 随即便是一阵欢呼,好像大仇得报。 “这些人死得应该啊!” “早就该杀!” “一群只会领旨杀人的木头!不值得同情!” “太好啦!” 其中一个白衣士子冒出头小心翼翼说了一句“私以为,他们虽然并不无辜,但也一样不幸呢……”便顿时遭受白眼无数一顿狂殴。 裴渠仍旧坐在马上,徐妙文则撩着车帘子看他。徐某人方才亦听到了白衣士子那番话,觉得也不是全无道理。多少内卫是心甘情愿选择这条路呢?内卫替皇权执行任务,这些年平添了许多可怕杀戮;但如今剿杀内卫,又岂不是另一种恐怖呢? 他想着想着走了神,不自觉放下了车窗帘子。然这时外面却忽传来动静,他猛地挑开帘子,便见一戴着斗笠的黑衣女子策马快驰而过,而她后面则跟了七八名穿着红衣铠甲的千牛卫骑兵。 徐妙文心一惊,转瞬便咳嗽起来。一群马在街道上飞驰,扬了许多灰,实在是呛人得很。他咳够了抬起头来往外一瞧,前面哪里还有裴渠的身影?! ——*——*——*——*—— 裴渠一路策马狂奔,诸多事情在脑海中一一明晰起来。他本该早些想到的——找了南山那么久,其实她就在他身边。 因她知道他在名单上,她怕他死于内卫之手,故而一直在他身边不远处。 或许他周围有过不止一次的打斗——有次被他遇见了,有次则是只看到了打斗后留下的血迹,而其他时候,打斗早已结束,他却一无所知。 直到方才在西市,他看到她骑着马被一群千牛卫追杀,才知道她离他有多近。她几乎是从他眼前掠过,尽管斗笠遮了脸,他却一眼便认出了她。 南山与千牛卫均是骑得飞快,裴渠几乎快要追不上。跑了很久很久,甚至进了林子,裴渠便远远落后了一截。 那些千牛卫均背着箭囊,若只是想杀了南山恐怕也不是难事,但他们似乎是打算从她那里获知些什么,故而看架势是要活捉她。 眼看着他们就要消失在视线中,裴渠急得额角冒汗,然就在此时,南山的马却忽然折了腿!马腿屈起重心后移,她整个人就要跌下来! 但幸好基本功扎实,南山轻轻一跃,落在地上的同时已是抽出了腰间软刀:“若想从我这里拿到东西,就不要过来,否则我立刻死在这里。” 千牛卫悉数勒住缰绳,均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南山粗略了一下对方实力,微微敛了眸。这时她能做的事只有两件——杀人,或者夺马。 但她胜算都很小。 她这些天已快要被压垮,因频繁受伤,握着软刀的手都有些发抖。她竭力想要稳住,试图在气势上阻止对方的进一步行动,于是软刀刀锋几乎已割破了脖子。 有千牛卫注意到了她手上的伤,冷哼一声跃下马,从箭囊里抽出箭来,自大地说:“好不容易追了这一路,竟还是得这样结束实在是有些无趣——”说话间弓已拉满,箭头更是对准了南山的手。 身体上的不堪重负已快要将南山的斗志彻底压垮,她到底为何想要活命呢?这些年分明过得一点意思也没有。 食之无味,这是最大的无趣。 九年前到现在,她就不大记得自己吃过些什么。九年间的事,也如烟云般,没有留下多少真切的记忆。 她握着软刀的手渐渐垂了下去,甚至最终将软刀重新收回了腰间。 千牛卫见她似乎放弃抵抗,却又怕她使诈,收起弓箭并未直接行动。然这时他们却忽听得一阵陌生马蹄声逼近。待他们反应过来时,那匹马已是从他们身边掠过! “抓紧我的手!”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到了斗志将丧尽的南山,她几乎是下意识转过身,没有给自己的惊讶留任何反应时间,便恰到好处地紧紧抓住了那只干燥又暖和的手。 下一瞬,她顺势一跃,裴渠便将她护在了身前。 她从未想过裴渠那样看起来无缚鸡之力的手竟有这样的力量。 深棕骏马疾驰在狭窄林道上,往林子深处奔去。 耳边只剩了马蹄声与头顶的呼吸声,南山许多事还未来得及想明白,便见他握住缰绳的手猛地松了一下。 “老师?” 裴渠下一瞬又紧紧握稳缰绳,忍住翻涌而上的血腥气,忽然声音平稳地唤了一声: “朝歌。” 尽管上次雨夜他像个老太太一样啰啰嗦嗦说了一堆,却没有得南山半点回应,那时她只压压帽檐,逃跑似的上马走了。 呼呼风声中,南山终于应了一声: “是我。” 裴渠如释重负地勉力笑了一下,然背后却又多了一支箭。 ☆、第59章 五九窝藏 裴渠醒来时后背疼得令人难动弹,他隐约只记得在林中被千牛卫追杀,肩头后背皆是中了箭,南山敏锐发现不对劲,一把扯过缰绳,回头喊了一声“老师抱紧,别跌下去”便朝林子深处狂奔。 南山即将熄灭的斗志仿佛又燃了起来,耳朵亦是好使得很,反应比谁都迅疾,轻巧避开身后的箭,陡然拐进难走的小道,努力将千牛卫甩在身后。 她几乎拼尽了全力,一生中没有比此刻更想求生。 这场景裴渠大约会记一辈子。他先前一直将南山还当作九年前那个孩子,然事实上,她却已从一株小苗艰难地窜成了一棵大树,能经风雨,能受日晒,能忍冰雪,坚韧到令他难想象。 “往终南山道观走。” 身后的千牛卫已距离他们越来越远,裴渠的头越发沉重,也只能这样嘱托一句。 南山袖口亦渗出血来,她一点都不觉得难过,也不觉得伤口裂开很疼。她能感受到裴渠近在咫尺的体温、呼吸,小小的身体便似乎蓄满了无尽力量。 九年前他将奄奄一息的她从尸堆中翻出来,而今,她也能靠自己的力量将他带到安全的地方。 终南素来不易行,而这口气却撑着她带着裴渠最终抵达了山上道观。 ——*——*——*——*—— 裴渠努力回想了一番,很多事却记不大明朗。他环顾四周,只见小案上静静焚着熏香,而香炉旁边则是数不清的白布条与药罐。 “郎君千万不要乱动!”一名小道士推门而入,见裴渠试图翻身,立刻冲上前阻止。 裴渠辨出了那小道士的模样,确定自己此时的确是在观中。 是南山将他送来的吗? 那么,南山在哪儿? 裴渠罔顾劝阻想要坐起来,那小道士赶紧上前按住他肩膀,又心疼地伸手去摸摸自己方才耐心给他捆好的布带,委屈说道:“贫道刚给郎君换了药!看!又渗出血来了!”他方才捆得很是精心,可不想这么快就又换一次。 小道士欲哭无泪,裴渠看看他,却还是坐了起来。他唇色白得有些可怕,小道士不高兴地瞪瞪他:“郎君要是再昏过去,贫道要被师尊责怪的!” “不会让你为难的。”裴渠声音十分嘶哑,说话时牵动伤口都疼。他低头忍了会儿,又问:“我只想知道,与我一道来的那位娘子,现今身在何处?” 小道士见鲜血不断渗出来,实在看不下去,于是转过头去取药瓶及白布带。 裴渠又问了一边,他这才有些蠢蠢地回说:“不知道,那边有师尊照看着,好像没什么问题。” 小道士絮絮叨叨,低头裁好了白布带,赶紧又跑到他面前来要给他换药。 裴渠伸手挡了一下:“先慢些换药,我得去看一看。” 小道士高声嚷道:“不行!师尊说……” 他话还没说完,道长云冠子便已走到了门口。云冠子前脚踏进门,小道士就大声告状:“这位郎君特别不听话!他非要下床行走!刚刚才换的药,这会儿白布都快被血浸透了!” 撇清自己的责任后,小道士聪明地往后一退,将位置让给了仙衣飘飘的师尊。 云冠子不急不忙走过来:“你现在这样还想去哪儿?” “我只是想去看一眼。”裴渠声音更低哑了。 “她眼下比你好得多,只是需要休养不宜多走动,你还是将自己先养好了再说罢。”云冠子说着摇了摇头,转过身又低声嘱咐小道士:“汤药赶紧喂下就省事了。” 小道士恍然,一拍脑袋忙与裴渠道:“药应是熬好了,贫道这就与郎君端来,郎君先喝了也精神些!”小道士说完就飞奔出门,没过一会儿便将药端了来。 裴渠此时状态差极,实在坐不了多久。于是被小道士灌完汤药,便又只好躺下。这汤药中显然加了些安神药,令人喝下去头脑昏昏沉沉。 裴渠俯卧在床榻上,任由小道士给他换药布,而云冠子则在一旁静静看了好久才出去。 南山的状况其实更差,常年饮食无律又肩负巨大压力,底子本来就不好,加上这阵子频繁受伤,若不是意志力强撑着,怕是早就倒了。 前日她硬扛着将裴渠带上终南山道观,在看到出来相迎的云冠子时,竟是支撑不住直接栽倒了过去。 这样一匹跑了太长时间耗了太长时间的马,一旦倒下,是很难再站起来的。云冠子也算是医中好手,却也免不得为之担心。 云冠子早年与裴涟君有很深的交情,在医药一事上,更是相携的同道中人。只可惜后来裴涟君几尽走火入魔,又在辨识人心上太过单纯,竟是落得那样一个下场。 这 些年他虽久居深山,山下之事却也知道不少。他知道裴涟君当年有过一个孩子,后来几经打听,才知这孩子以裴晋安幺儿的身份活在人世;他亦知道这孩子曾因诸王 连谋受到牵连,以至于去国离家;他还知道这孩子在诸王被剿杀过程中救下过另一个孩子,而很显然,南山就是他就下来的那个孩子。 南山对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这两人如今有缘再重逢,倘若南山救不回来…… 云冠子心事重重,走进药室时,看炉子的小药僮忙站起来道:“丸药已是制好了,要送去给那娘子服下吗?” 云冠子点点头,小药僮便赶紧拿着药进了里面一间小屋。 南山久久不醒,云冠子只能慢慢让她试药,能不能缓过来,便只好看天意了。 ——*——*——*——*—— 道观中的日夜似乎比城市中的日夜要漫长得多,观中每个人仿佛都在昏睡混日子,而外面的人世却时刻走在奔走翻滚。 终南山千峰叠翠,看起来绵延无边,站到最高峰,却又可遥望龙首原。巍峨宫群依稀可见,而那宫殿中如今则热热闹闹迎来了新主。 登基大典隆重而浩繁,李佳音在这炎炎夏日里穿着厚实沉重的礼服,听礼部宣读诏书,接受朝臣跪拜。一项项仪程下来,佳音已是出了一身汗。 若先前还只是隐约明白,如今他却清楚知道,自己坐在了代表着权力核心的宝座上。他只觉得宝座冰凉冷硬,而头顶肩上千钧万钧重。 他很想回头去找一找自己的父亲,可身后除了宫人却什么人也没有。他的父亲,他的姑姑,如今都在宝座之下,并不在他身后。 小孩子任由一群大人安排引领着完成了这场大典,又听到了些许重要的名字。那些名字的主人几乎都着紫袍玉带佩剑,是将来要辅佐他坐好这皇位的人。 尽管好像自己肩上的重量被分担了许多,但他对这些陌生面孔,却又生不出任何的信任。他每每想起那个下着雨的夜晚,想起骊山行宫中那些陌生面孔近乎霸道又无理的举动,便不由对他们心生畏惧。 新君带着满心的惶恐与不安接替了帝国的皇位,而宝座底下,却是暗潮汹涌。 吴王几乎是被宫人搀扶着离开,一句多余的话也未说。而上远从头至尾都面容平静,可她回到寝宫,却将宫女吓了一跳,她掌心全是斑斑血迹,指甲掐进肉里,是满满的不甘心。 至于老臣们,则是得意过一阵又不忘赶紧回家。内卫未除尽,便好像一刻不能松懈似的。 千牛卫增派了人手,没日没夜全城搜捕梅花卫,更是将一大批内卫的画像四处张贴,鼓励百姓见之便报官。 这许多画像当中,有那么一张即是南山。 官媒衙门的人瞧见了,更是指指点点:“呀!南媒官竟是内卫!真是可怕呀,整日里看着人畜无害的,没想到竟是这等货色!还好我与她没什么来往,不然岂不是什么都被她知道了?” “哎哟哎哟吓死了!”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又一九品媒摇摇头,想了想却说:“诶?可这南媒官,她家里还有个瞎眼的乳娘要照料吗?南媒官这下跑了,她家这乳娘……” “是啊是啊,平日里南媒官将这乳娘看得可重了,什么好东西都要留给她家乳娘。这下竟是只顾自己跑路,连乳娘生死也不管了!” “依我看不会,南媒官应是十分重情重义的人。如今可能只是暂避一避,为了这乳娘也一定会回来。所以啊,官府要抓南媒官,派人守在她家,一定能逮个正着。” “不光她家,还有邻居!你可不知道,南媒官在坊中人缘好得很,这些人哪怕知道南媒官是内卫,估计也是会帮她的!他们那坊啊,就该重点盯着,不然南媒官狡兔三窟,不好抓。” 同行之间大概很少有真情义,看到比自己好的人不小心掉下去了,哪怕平日里无冤无仇,都忍不住踩上两脚。 一群媒官嘀嘀咕咕议论着,一旁的千牛卫听了许久,走上前道:“方才诸位娘子所言可都为真?” 媒官们拼命点头,其中一人更是斗胆问道:“为何特地抓这南媒官?她杀了许多人,还是做什么了?” 千牛卫回道:“这个叫南山的梅花卫,借媒官职务上的便利,手里握着许多人的资料,且又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知道的事恐怕多得无边。上官特意点名要将她活捉归案审问清楚,诸娘子有什么消息一定得告知官府,不然——”他目光一一扫过这些人的面孔:“当窝藏罪论处!” ☆、第60章 六零突袭 一众媒官哪里经得住这样的吓唬,赶紧将知道的事都悉数交代了,得了千牛卫应允,这才慌急慌忙地各自散去。 凤娘因太久未得南山消息,于是一早搬去了隔壁娘子家。隔壁娘子似乎也隐约了解一些情委,只将凤娘藏在家中,对外也声称不知凤娘去了哪里。哪怕是那天裴渠过来寻,她也未对裴渠讲了同样的谎话。 这会儿凤娘正在厨舍内给隔壁娘子打下手,她能做的事虽十分有限,但做得很仔细。隔壁娘子往灶膛里添了几块柴,拍拍手直起身来,见凤娘眉目间似有隐约忧愁,便劝道:“你莫要担心,南娘子一定没有事的。等这阵风头过了,也定会来接你走的。” 凤娘却摇摇头:“眼下局势太危险了,我家娘子最好是能走得远一些别再回来了。” “可知你家娘子往哪里去了?” 凤娘在这件事上倒警觉得很,不肯轻易透露南山的去向。她含含糊糊回道:“不知道,娘子走时并没有说。” 凤娘既这样说,隔壁娘子也不好再多问,但她心里总有些不大好的预感,右眼皮子跳得实在太厉害了。 一家人吃过午饭,凤娘道:“这阵子住在娘子家中实在是太过叨扰。我下午便住回去,免得给娘子家添麻烦。” 隔壁娘子放下筷子,竟是一阵沉默。 凡事无常,谁也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南山既然被官府追究,凤娘大概也不能完全置身事外。若有心人举告,很可能会将她一家也牵连进去。隔壁娘子看看自己的一对小儿女,抿了抿唇道:“那逢饭点过来吃罢,若不方便,我给你送过去也行。” 凤娘对这样的照顾已是感激至极,遂又收拾包袱搬了回去。上一回她被裴良春抓去,便没想着要活着回来。如今她也是一样,只求南山能平安活下去,自己的生死倒是无所谓的。 ——*——*——*——*—— 终南山上已渐渐入暮,裴渠再次醒来时,小道士仍旧在屋里守着。 大概是守了太长时间,小道士坐着打起了瞌睡,头耷拉着一动不动,似乎睡得很熟。裴渠没有惊动他,忍着痛小心翼翼坐起来,试图下床去。 小道士头往下磕了一下,又猛地抬起来,盯住裴渠愣了一愣,即刻反应过来嚷道:“师尊呐!这郎君又醒了呀!” 云冠子像是有千里耳似的,竟是马上就赶了过来。裴渠这时已站了起来,扯过袍子往身上套。云冠子推门而入,见裴渠要往外走,忙道:“要去哪儿?” “我去看看南山。” “你一走动伤口便要裂开,继续躺着。”云冠子的口气不容商量,他说着皱皱眉,打算摔门而去,裴渠却哑着声道:“我不过去也无妨,她能过来吗?” 云冠子不说话。 “既然她不能过来,恐怕情况也是危重,道长实在不必刻意瞒我。” 他说得冷静又诚恳,且也猜到了南山的情况。云冠子深知已没有了隐瞒的必要,便抿抿唇,叹口气道:“她还未醒。贫道试了许多药方,都无甚作用。大约是太累了,想要好好睡上一觉罢。你也别太担心,去那边看看就回来罢。” 裴渠闻声低头系袍子,却牵到了肩头的伤。一时间冷汗涔涔,面上更是毫无血色。小道士赶紧冲过去帮忙,还忍不住嘀咕:“郎君真是犟脾气啊,非要将自己弄残废了才甘心吗?”他迅速帮裴渠穿好袍子,与云冠子道:“师尊,那我带郎君过去了。” 云冠子点点头,小道士便尽职尽责地搀扶着裴渠往药室去。 满堂都是药草香气,架子上更是堆满了医药典籍,往里走有块长帘子挡着,挑开帘子即是内室。内室燃着熏香,南山平卧在榻上,动也不动,似乎睡得十分沉。 一位有些上了年纪的女冠子坐在一旁,见裴渠来了,竟是认真看了看他才道:“刚刚才服下药,额头已没先前那么烫了,脉象也稳了许多。” 可就是不醒。 女冠子起了身,将位置让给裴渠,走到门口时却又停住步子,忽与裴渠说了一句:“你与涟君确实很像。” 裴渠意识到这观中并不只有云冠子与裴涟君是旧识,他回头看了那女冠子一眼,没有说话。 尽管他知道自己事实上是裴涟君的儿子,可他却分明又不认识裴涟君。他不知她是什么模样,也未听过她的声音。有关她的所有事,他都只能从小楼里的那些书帛中得知。 “若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我即可。”女冠子只留了这一句便出去了,小道士站在一旁抠鼻孔,想了想道:“贫道听说涟君是……”他话还没说完,便有一只手伸进来将他抓了出去。 这时内室终于只剩了师生二人。裴渠伸手试了试她的体温,又探了探她的呼吸。体温刚刚好,呼吸也平稳,面容舒展平静,双眉并没有因为伤痛皱起,似乎当真睡得很熟。 女冠子虽已替她换了干净白单,但掀开薄毯,却也能从衣服上看到渗出的血迹。 宽松的袍袖遮住了手,裴渠犹豫着伸过手去,轻轻握住她凉凉指尖,将宽袖往上推了一些,忽然就紧紧抿住了唇。 自手腕往上,伤痕累累。有愈合了一阵子的,还有皮肉还未长好的。 他环顾四周,终于在角落里看到了她原先穿的那身衣裳。裴渠费力捡过那身衣裳,一点点铺开,上面血迹看得他牙根都疼。他忍了又忍,却只是将唇抿得更紧了些。 过了好半天,他才叹出一口气来,重新给她盖好薄毯。 裴渠大约是在内室中待了太久,云冠子见他迟迟不出来,便亲自过来找他。 他原本是要来责备裴渠的,可轻轻挑开帘子,见到内室中情形,便又悄悄放下帘子走了出去。二人同榻而眠,裴渠更是侧过身轻拥着毯子和南山,睡得也很沉。 此番景象令人不忍打断,云冠子将手背在身后走出了药室,仰头看着满天月色甚是慨然地叹了口气……这两个苦命的孩子啊。 他才刚刚感叹完,那边小道士忽匆匆跑了来,嚷道:“师尊不好啦!山下来了一群当兵的!”他气喘吁吁说着,站直了一指不远处:“师尊看到火把了没有?!” “镇定些。”云冠子负手淡定地训了一句:“你带他二人去密室,快!” “来不及了啊师尊!人都杀过来了,密室那边早就被人看住了啊,那群蠢当兵的怎么会知道我们的密室啊?!”小道士完全没法淡定,他都快要急哭了:“呜呜呜他们不会杀人吧?” “怕什么怕?!什么时候道士怕过当兵的!”云冠子照训不误,道:“我去镇场子,你去将裴七郎喊醒。若实在没办法就往西边走,听到没有?” 小道士都快吓哭了,他实在没有经历过这等事,且对师尊吩咐的“往西边走”完全没有概念。他急得团团转,反应过来要揪住师尊问清楚,结果师尊却大步流星地往道观前面去了。 千牛卫来势汹汹,数人头至少来了二十五六个。一到观中便先封住了他们的密室,让人无后路可逃,手段可谓十分狡诈狠毒。 云冠子到底是见过大场面,从从容容说:“开国至今,道教一直备受尊崇,圣人来了都不能太造次,今日如何轮到尔等凡夫俗子来闹事?” “有人举告终南山道观窝藏梅花内卫,我等奉命来查,阻拦者不论是谁都会被抓,识趣点还是自己带路的好。”领头的千牛卫嚣张说完,竟还哼了一声:“臭道士。” 云冠子撸起袖子就要打架,领头的千牛卫一昂头:“有本事打啊!怕你不成?” “打!”云冠子转头便招呼一帮小道士上前打,“道观之内岂能容得尔等竖子放肆?” 小道士多是三脚猫工夫,实在是很差劲,但胜在人数多,还能稍微扛上一扛。云冠子见双方打了起来,转头就走。他原本也只是打算让小道士们拖拖时间,并不指望他们能打赢。 可没料领头的那千牛卫却是无比眼尖,一见云冠子往外跑,忙喊道:“不要打了!追!” 云 冠子听到后面动静,立刻改了方向。他原是要往药室跑,这时却带着一群千牛卫往相反的方向跑。老道平日里身体练得极好,跑得也是飞快,几乎是一路领先。千牛 卫跟他绕着整座观跑了一圈才惊觉这臭老道是在坑人,于是当机立断停下来,命令道:“封观给我搜!阻拦者杀无赦!” 素来从定的云冠子这时也忍不住捏了一把汗,也不知裴渠他们到底走了没有。 而此时的西京城中,同样心急如焚的还有南山家隔壁娘子。她方才刚安顿好家中一对小儿女,便听得素来安静的坊中传来马蹄声。她心猛地一沉,推门出去便见灯火几乎照亮了整条街道。 她着急得差点被绊倒,努力想要稳住心神,却看到红衣铠甲千牛卫个个都凶神恶煞地站在南山家门口。 凤娘先前已将门给锁死,千牛卫喊了半天的门,里面也是一点动静也无。千牛卫又在外面厉声警告了几句,无果便要撞门。 这时街坊们均被这动静吵醒,一个个探出脑袋来偷偷瞧偷偷听,千牛卫猛地将门给撞开,领头那个举了火把飞快地冲进去,却转瞬顿住了步子。 院子里霎时安静下来,廊下有燕子低徊,还有一个人。 ☆、第61章 六一迟 数十支火把将庭院照亮,只见一人悬在梁下,脚下小案已被踢翻。 领头的千牛卫愣了一愣,挥手命令自己下属:“快去看看!” 下属赶紧跑去确认,一碰尸体发现已经凉了,便对站在庭院中的上官说道:“死了有一阵子了!” 千牛卫长官闻言走出去看了看,想找个街坊来确认死者身份。他几乎是一眼便瞧见了门外面的邻居娘子,手一挥,便有两名千牛卫上前将邻居娘子拖进庭院。那娘子本就有些不大好的预感,这会儿被千牛卫拽进了庭院内,见眼前情形几乎是吓得瘫倒在地。 白日里她还和凤娘一道吃饭,而眼下凤娘却成了吊死鬼,模样实在太过惨烈。邻居娘子回过神来,两眼已是潮湿,视界内的火把都变得朦胧起来,她看着那些嚣张的千牛卫,尽管心中呼号着不甘与愤怒,可想起隔壁屋子里正熟睡的孩子,她能做的却也只能是放声大哭。 千牛卫见这妇人哭起来没完没了,草草问了几句南山与凤娘的事,便不耐烦地走了。 千牛卫这一走,武侯铺的吏卒们将尸体从梁上卸下来,本打算按照无主认领的尸体来处理,却被隔壁娘子给拦住了。 “别瞎凑热闹啦,和这家扯上关系会容易出麻烦的。又不是亲戚,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好歹也会给她挖个坟埋了的。”好心的吏卒这样劝道。 隔壁娘子哭着拦住他们:“求求你们,将凤娘留下吧。” 吏卒一脸的为难,小声道:“不瞒娘子说,千牛卫还打算拿这尸体当诱饵的。所以说,这尸体怎么能交由娘子处置呢。”他说着便指挥手下抬尸体,又对邻居娘子道:“万不可与旁人说哦。” 邻居娘子懵了一懵,还没反应过来,吏卒们便已将尸体抬了出去。 这时坊间看完热闹的人们都打算闭户睡了。坊间前一刻亮起来的灯,则很快熄了下去。这伏天里的夜晚,走入深处时,也渐渐转了凉。 邻居娘子低头擦干眼泪,回想起许多旧事。她在南山家冷冷清清的小庭院里站了一会儿,将廊下收拾干净,又将梁下白布解下来,关好堂屋门窗,最后走时甚至还给庭院里快枯萎的瓜苗浇了几瓢水。 凤娘不想牵累南山,以死断了南山被千牛卫要挟的可能。可却没料到,死后却无法主宰自己遗体,还是要被利用。 邻居娘子替她家关好大门,又面朝门拜了一拜。 佛家认为人死到转世投胎这段时日乃中阴身,但若死者太过执着,就会一直守在死去的地方不去投胎。凤娘是个执拗的性子,这辈子也过得很是凄惨,邻居娘子希望她能保佑南山的同时,也能早些放开前世这些事,下一生过得好一些。 长安城复归平静,与之前千百个闭坊的夜晚并无不同。 城外终南山上,搜查却还没有停。道观里鸡飞狗跳,因千牛卫动真格杀了领头打架的小道士,其余小道士们便一哄而散,甚至有些心性差的,都开始收拾包袱准备跑路了。 云冠子则被捆住手脚丢在大殿里,想动也动不了。 另一边,千牛卫则还在认真搜查着,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挨个来,小角落都不放过。及至药室,领头千牛卫霍地撞开门,只见一个守炉子的小道士。那小道士吓得赶紧站起来,结结巴巴道:“你、你们是何人……” 话刚问完,便上来一个千牛卫揪住他,恶狠狠道:“老实点!” 那小道士吓得直哆嗦,却也很识趣地不吭声了。 “有没有其他人?”领头千牛卫边问边往里走,看到布帘子便顿住步子,警觉地辨听了一番,拔剑就将布帘子挥开。 那小道士惊叫了一声,千牛卫便赶紧往里冲,可空间促狭的内室里哪里有人?榻上空空荡荡,案上放了一些药瓶,角落里也是什么都没有。 领头那千牛卫立刻让下属钻榻底下去查看有无机关密道,那下属拎着灯爬进去仔细找了找,出来后呸了几声,将灰吐了个干净,回禀道:“除了灰什么也没有!” 领头那千牛卫觉得有鬼,偏偏不信,还要亲自去查找一番,可最终也是一无所获。 千牛卫将道观搜了个遍,最后回到大殿。云冠子见他们空手气呼呼地回来,心中便稳当了许多。老道皱皱眉,很不高兴地问道:“尔等找到了没有?!” “狡诈老道,快老实交代到底将梅花内卫藏到哪儿去了!”一年轻千牛卫不甘心地嚷道。 云 冠子摆了一张不耐烦的脸:“请问各位要找的是那位?与贫道到底有何交情?贫道从来都不是乐善好施之辈,也素来懒得管闲事。贫道从未结交过内卫,又何来窝藏 一说?尔等今日大闹本观,还杀了贫道弟子,如此嚣张下了地狱定要受尽惩罚!来,本道不和你们计较了,来拜拜天尊!” 他说着挪动了一□子,让开来让千牛卫拜神像。 领头千牛卫不屑地哼了一声,转头就走。待千牛卫都走后,小道士才敢冲进来给云冠子解绳子。云冠子活动了一下手腕,站起来偏头问道:“人呢?” “照师尊说的,往西边去了。” “知道要往哪里藏罢?” 小道士一懵,摇摇头:“不知道。” “猪!”云冠子狠拍了下他脑袋:“我前阵子不是与你说过吗?!” 小道士被打得晕晕乎乎,无辜地说:“我不记得了呀……” “怎么走的?” “裴七郎背着那娘子走的……” “让他背?疯了吗?”云冠子皱了皱眉,立即吩咐道:“快去盯住那些家伙,看他们往哪边去了。” 小道士心存将功折罪之心,赶紧跑了出去。 这些千牛卫果真不甘心空手而归,离开道观后竟也是往西边去了。终南山上亦有住民,会有一些小房子,也是不能放过。于是一众人等边往西走边搜查,一家也不放过。山民们大多已入睡,这时都被吵起来,无可奈何地接受搜查。 千牛卫远远瞧见一个亮着灯的屋子,便上前去敲门。敲了好半天,却迟迟不见有人来开门。两个千牛卫一对眼色,刚要撞门,门却忽被人从里打开了。 裴渠站在门口朝外看了看,问:“有事吗?” 打算撞门那千牛卫一愣,忙道:“我等奉命前来搜捕梅花内卫,让开!” 裴渠给的回应却是皱眉和沉默,僵持了好久,他才回道:“这里没有。” “没有?”领头千牛卫走上前,将裴渠上下打量一番,只见他衣着整齐朴素,看起来不过是个寻常士子,但却疑点重重。他遂问:“那你大晚上为何要宿在这地方?” 这木屋看着很是简陋,平日里供往来猎人宿住,应是个无主的房子。 裴渠淡淡地回:“某来寻亲戚,途中不幸遇上山匪,现今一无所有,加上夜路也不好走,只能在此地将就。” 他坦荡说完,又让开来,摆明了让人进去搜查。 领头千牛卫一挥手,便有几个小兵鱼贯而入,将屋内仔仔细细都搜查了一遍,出来后果然回禀说:“屋内并无其他人。” 领头千牛卫闻言不语,却是疑心地自己进去又转了一圈,快转出来时,他却在地上发现了血迹。他狠狠一挑眉,盯住裴渠道:“这血迹哪里来的?” 裴渠低头也看了看,甚是从定地说:“某如何知道?大抵是什么动物的血罢。” 领头千牛卫琢磨了会儿,忽一挥手,示意下属走了。 裴渠甫关上门,那领头的就小声叮嘱下属:“留几个人在这盯着,一有可疑动向就抓起来,听到没有?” 下属赶紧点点头,将房子四边都守住,令裴渠插翅也难逃。 裴渠这时仍站在门口,通过窗子看外面火光变化,确定还有人没走远,便不能轻举妄动。 不过是来取个水,却没料在这当口撞上这些人。 他心急如焚,可这时却被困此地,一时间却哪里也不能去。 他在屋中坐了一会儿,背后伤处还在流血,伤口再次开裂比先前还疼,他咬紧牙根,细听外边动静。再过一会儿,便索性将灯也熄了,佯作睡下。 约莫到了五更天,他听到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守什么守嘛”、“分明就没有异常啊”的抱怨声和哈欠声渐渐远去。 外面天渐渐明亮起来,他从角落里翻出一条薄毯当披肩用,以便挡住身后血迹。他咬牙拎了木桶,推开门,忍着伤口再度撕裂的痛楚往外走。 晨间山谷中有隐约雾气,却格外清新,甚至有一些凉意。漫步山间本是惬意之事,对裴渠而言却很是煎熬。他很警觉地装作去打水,将周围都查看了一遍,确认那些千牛卫的确是走了,这才打了小半桶泉水往西边林子赶去。 他顾不得肩背的伤,步子越走越快,径直走到一株生长了至少千年的大树前,将南山从树洞中抱出来。 南山干燥的嘴唇微启,似在说些什么。裴渠忙捧了水喂她,摸着她发烫的额,心尖几被揉碎。南山很吃力地抬起眼皮,模模糊糊中能看到裴渠的面孔,她努力伸手去碰他的脸,声音无比嘶哑地说:“老师来得好迟,我都快要撑不下去了……” ☆、第62章 六二昔日 南山的声音中听不出太多情绪,脸上倒是努力地撑出一个笑来,仿佛方才的话并不是责怪。她的手没法够到裴渠的脸,索性退而求其次,摸索着握住他一只手,随后缓缓收紧。 昨晚裴渠刚将她安置进树洞,便觉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他的衣角。他猛地一惊,发现南山似乎是醒了,凑过去只听得她艰难又含糊不清地说:“水、水……” 他顾不得疼,立刻去找水。好不容易寻到一间供往来猎人住的屋子,进去后正翻找木桶,便听到外面传来的杂沓脚步声。 火光与脚步声一同逼近,最终有人敲开了他的门。他佯作镇定地开了门,却忘了翻找过程中滴落在地的血迹。对方因怀疑他,守了他近乎一夜,导致他被困屋中,没能及时给南山送水。 南山渴了一晚上,也迷迷糊糊地等了一晚上。她做了漫长的梦,睁开眼周围一片黢黑,一点人声也没有,夜间山林中的潮气甚至令人觉得有些冷。 初醒的人都没甚气力,她几番想起来,却根本动弹不了。 这一夜对于南山,抑或对于裴渠,都十分漫长。于是清早这重逢,简直令人忍不住落泪。裴渠稳了稳情绪,从袖袋里取出昨夜带出来的药瓶,将药给她服下,安抚道:“再睡一会儿。” 他将腿借给她当枕,低头仔细拨开她额间散发,看山林中晨雾散去渐渐热起来。这山林中似乎鲜有人来,也相对要安全一些,只是……好饿。 因眼下吃不出味道,裴渠对食物的要求变得十分低。他四周看了看,树上有些野果子,看着应当还未熟,但充饥果腹却是没有问题。 可南山枕着他的腿在睡,他不方便起身,于是伸长手捡了地上一只略有些*的果子,也顾不得脏,低头悄无声息地将果子完好的部分吃了下去。 南山似乎总在做梦,有时不知梦到什么便忽然不自控地动一下,像是受了什么惊吓。她睡得极不稳当,最后竟胡乱抓到了裴渠的手,便再没有放开。 日头渐渐升起来,山林中却还算凉爽。裴渠背后的伤口不再流血,疼过之后是长久的麻木,便不觉得太难受。 林中忽响起脚步声,裴渠仔细听了听,微抿了抿唇却没有着急喊醒南山。那脚步声渐近,裴渠便隐约瞧见那人模样。 来者着交领大袖深色道袍,步子略急,一看便是云冠子。 裴渠并不意外他会找来,只他眼下不方便起身,便也只干看着他往这边走。 云冠子显是瞧见了他们,快步跑了来,仔细瞧了瞧,问说:“还好吗?” 裴渠太累了,且声音是哑的,于是只点点头。 云冠子又看看南山,小声问道:“难道醒过?” 裴渠又点点头。他哑声道:“昨夜醒的,但之后我被一些事绊住了,没能照料好她。早上服了药,睡了有一阵子了。”他抬头看向云冠子,几将能说的都交代了。 云冠子见他亦十分憔悴,日光底下脸色更差,便说:“在这儿待着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我有个旧友在京城有座小宅,倒是可以去那里住一阵。就是怕……”云冠子皱皱眉:“西京城中如今实在不太平,局势太乱了。不过灯下黑,或许也最安全。一切看你如何取舍了。” 裴渠低头看看南山,不论是他自己还是南山,眼下都需要一个合适的地方养伤,这深山老林必定不适合。而道观眼下也已经不安全,千牛卫既然起了怀疑或许早晚都会再杀回来。 他思索良久,抬首回道:“这些时日多谢道长收留救命之恩,裴某无以为报。裴某在京城倒是有个去处,便不劳道长再安排了。” 这种时候多牵连一个人便更麻烦,且不说知道的人多了不好,就算那人信得过无恶意,但万一他们出点事,却要将帮忙的人牵连进去,实在是有违初衷。 云冠子沉吟一番:“也好,我这就命人送你们下山。” 裴渠再次致谢,云冠子又道:“昨日那小道并未告诉你要往这里走,你如何知道这里有树洞可躲?” 裴渠手搭上南山额头,抬首回道:“她曾在手札里记过,我印象深刻。” 他口中的“她”便是裴涟君了,云冠子闻言抿了抿唇,一时未说话。转念一想,裴渠倒也真是涟君翻版,就连过目不忘这一条都十分相像。 这样聪明的孩子,在人生路上可千万别像他的母亲。 云冠子未再说什么,只速速折回观里安排人护送裴南二人下山。保险起见,他甚至挑了一条平日里根本无人知道的小路。弟子们都纷纷惊呼:“原来师尊还藏着这样的秘密不说!这山难道是师尊的嘛?” 云冠子不理他们,又与裴渠叮嘱了几句,这才同他们告别。 裴渠这时却又喊住他,小声说了毒药的事。云冠子听完后沉吟道:“令人丧失味觉的毒药的确不止一种,涟君琢磨过不少。她通常能将解药琢磨出来,但也不是每回都能解开。若是连她也解不了的,我也没办法。” 裴渠闻言未语。 云冠子又道:“不过涟君当时之所以琢磨这种毒药,好像也是因为那人想用。再深究便是权谋之争了,令人丧失味觉当是一件很残忍的事。食之无味是比许多刑罚更残酷的事,经年累月的无味人生更是可怕的消耗。” “是因为那人想用?” “应当是,涟君没有在手札里写吗?”云冠子道,“那人这些年应给不少人下过这毒罢?私以为眼下还没有人能解开这毒药。这种毒若掺在食物中,吃着吃着便没味了,起效非常快。你问这做什么?” “没什么……”裴渠缓缓回了一句,却陷入了非常久远的回忆中。 云冠子没有再继续这话题,又另外叮嘱了几句便让他们走了。 ——*——*——*——*—— 沈凤阁现今已能下床走动,但也不能有太多活动。他亦知外面风声很紧,千牛卫如今恨不得挨家挨户搜寻内卫踪迹。 不过旧臣一派虽纵容千牛卫这般放肆,但十二卫中亦是存有派系,相互制约之下,千牛卫也不至于太过横行跋扈。 加上现在新君登基,年轻一派都野心勃勃,上远更是摆了一副要积极推新政的架势,甚至将裴良春这颗棋子重新捞出来用,御史台中人员大变动,纠弹一事上竟是比之前还要严苛。 上远几乎控制了御史台的一大半势力,十二卫中有近乎一半都是她的人,旧臣们也不得不忌惮。 沈凤阁也只听蠢仆说了一些零碎消息,便将当前局面都拼凑修补起来,将大致情况都猜了个清楚。 他对权力本身并没有太多的*,他眼下最担心的,竟是太师府中那小小孩子。但他却没法将她接来,毕竟他在对付小孩子一事上,能耐基本为零。又何况,这孩子在袁家生活了那么些年,有爷有娘,想来也不会肯认他。 沈凤阁虽劝说自己想开些,可他却又一直放不下此事。 他在平康坊小宅中等消息时,终于有人敲响了门,随即便传来裴渠的声音:“是我。” 沈凤阁许久未得他消息,赶紧令蠢笨小仆前去开门。 马车行至门口,裴渠折回车中将南山抱下来,径直便往宅中走。他来不及与沈凤阁解释太多,只将南山安顿妥当,这才出了房间。 沈凤阁已在外候了多时,裴渠却径直绕开他,手中拿着白布药瓶走到屋中坐下来,开始旁若无人地脱外裳。 沈凤阁见他脸色奇差,便猜到他身上有伤。果然,他解下来的布带上血迹斑斑,看来的确不算什么轻伤。 因伤口在后面,裴渠换起药来极不顺当,沈凤阁抿抿唇,索性走过去帮他换药,并趁着当口,问明了情委。他听完甚至还说了风凉话:“我曾让你们暂时避得远一些,都当耳旁风么?” 裴渠没接话,任由他怎么高兴怎么说。沈凤阁动作利索地给他换好药,将他外裳拉上去,却听得沉默了许久的裴渠问道:“南山从何时吃不出味道?” “在你去国离家之前。”沈凤阁语气冷淡,已没什么情绪可言。 果然,是在去国离家之前。 裴渠原先一直以为她是离开裴府之后不小心误食了什么才致此,可万没想到,竟错得这样离谱。 他想起离开长安之前某晚,宫中有人送了精美菓子来,说是圣人为他践行。 他忙着收拾行李,菓子盒就放在桌上,朝歌趴在桌前面看他收拾东西,顺手便拿了吃。 那时他收拾东西费了好长时间,转过头再看趴在矮桌前的朝歌,见她已不吃菓子,便问她是不是不好吃。朝歌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又伸手拿了一只菓子。 她沉默着不说话,他却以为是因为近离别的缘故,所以格外照顾她的情绪,走过去时却见那菓子盒中只剩下了最后一只。 他恰好也饿了,于是顺手拿起那最后一只菓子,正要吃,朝歌却将手伸过来,费劲地掰开他的手指,拿走他手里抓着的最后一只菓子,睁大了眼睛当着他的面一口一口吃下去。 盒子空空,菓子全进了她小得可怜的胃。 那时候他苦笑笑:“好吃到这地步吗?一个也不肯留给我?” 小孩子却拼命点头,因为努力吞咽而涨红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很勉强的微笑。 这些年他一直不明白这勉强中的真正意义。 直到今日,他终于明白,那时朝歌吃着吃着渐渐嘴里没味,警觉的她猜想点心可能有些问题,又怕他误食,情急之下便将它们全部吞下。 那努力吞咽,真是这世上最令人难过的事。 ☆、第63章 六三选择 黄昏左近,沈凤阁给裴渠换完药,径自点了灯。裴渠独自吞咽旧事,沈凤阁亦有事情琢磨,屋中便是长久沉默。 这沉默以北曲的歌乐声为背景,断断续续。琵琶声凄婉又生涩,歌者的嗓音也不是十分动人,凑在一块儿,听起来便格外不舒服。 沈凤阁起身走到庭院中,四下看了看,又转回头去,对屋中沉默的裴渠道:“你先前种下的瓜苗都快晒枯了,种下去便不管了吗?” 裴渠都快忘了院中瓜苗。近来遭遇太多事,以至于在农事上也荒了许久。但他只要想起多年前朝歌吃菓子的情形,心中便堵得什么事也做不下去。 那时她还只是个幼童,虽经历过残酷世事,但吃不出味道那一刻也一定恐慌无比。他难以想象她吃完菓子默不作声伏在矮桌上时内心的孤独与斗争。 因怕他知道,怕这件事困住他即将远行的脚步,所以在知道菓子有毒后仍旧全部咀嚼吞咽下去,那小小脑袋里做出这样的决定耗费了多少勇气,之后又克服多少恐惧,都是他所没有体验过的事。 何况那时她还面临即将离府的未知前路,此后又历经种种变故,承受过诸多他所不知的痛与血泪,却依然这样活下去。他专司种植这么些年,也从未见过韧性至此的植株。他无法体会她这些年的经历,也无法知道是什么支撑她走到现在,但这一切,都令他心痛不已。 相较之下,后背的伤痛根本算不了什么。 裴渠很少这样难过,哪怕那时知道生母的事,也未曾这样失控。只因他曾经手握那个孩子的命运,却又半途抛开。 这时沈凤阁已折回了屋内。他走到裴渠面前,忽然递过去一瓢水。 裴渠没有抬头。 沈凤阁波澜不惊淡淡道:“既然瓜苗已种了下去,该做什么你应比我这个从不事农活的人更清楚。”他说着懒怠地看了看外面:“这时节天热,放任着不管大约就真会枯死了。不论心情如何,还是去浇瓢水为好。” 沈凤阁言语之中似乎意有他指,气氛顿时陷入一片凝滞之中,可却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给打破。裴渠陡一蹙眉,起身看了一眼沈凤阁,沈凤阁亦眯了眯眼,细辨了一下敲门的节奏,迅速得出结论——陌生人。 裴渠从容接过沈凤阁手中水瓢道:“西边卧房柜子后面有暗门,你带南山先在那里避一避。” 若只是例行搜查,理论上不会搜得太仔细。于是裴渠对外应了一声,握着水瓢走出屋门,走到庭院里,回头见沈凤阁已往西边去了,再磨蹭了一会儿,这才给外边的人开了门。 裴渠一眼便瞧见了暮色中的红衣铠甲,来者正是千牛卫。领头千牛卫看了他一眼,裴渠很快认出了他:“九郎?” “裴哥哥!”徐九郎也是认出他来,又惊又纳闷:“裴哥哥不在家住,如何搬到这里来了?” 裴渠握着水瓢道:“家中容不得我种菜,我便搬了出来。且这地方离万年县廨更近,也方便一些。” 徐九郎想了想回道:“这倒也是。不过裴哥哥似乎许久未露面了,我阿兄还以为你出事了呢。” “的确遇上一些事,还受了些伤。身体不大好遂没有再去过县廨,一直在这里养伤。”他简直算得上十分诚实。 徐九郎见他的确是面色苍白,且说话声音听起来也很是嘶哑,看来的确是身体抱恙。他又想起前些日子听到的“裴渠在内卫暗杀名单”上的传闻,便理所应当认为裴渠的伤亦是拜内卫所赐。 念至此,他竟还忍不住叮嘱裴渠几句:“近日朝廷上下虽已尽力在剿杀内卫,但其残余势力实在太多,裴哥哥还是要小心再小心,免得再受伤。” 裴渠点点头。 天真的徐九郎领着下属往后退了一步:“我就不叨扰裴哥哥了,多多歇息,养好身体才是要紧事。” 裴渠顺理成章道了谢,徐九郎随即领着一众千牛卫浩浩荡荡走了,例行搜查竟是连庭院也未踏足。 待他们彻底走远,裴渠这才关上门。他回庭院给瓜苗浇完水,随后进了西边小屋,却见沈凤阁并未带着南山藏进暗门内。 沈凤阁显然是听到了外面的对话:“今日碰上徐九是幸运,但这地方已不安全。” “京中已没有安全的地方。”裴渠看了一眼榻上躺着的南山,道:“短时间内去哪儿都一样,如今只能期望她能尽快好起来。” 两京之地容不下她,就像很多年前那样。 命运对一个人苛刻至此,但也不是没有转圜余地。沈凤阁道:“避开中原和淮南一派,尽可能往河朔走。她去哪儿都有饭吃,在两京反而越困越不知所措。” 河朔一派与朝廷对立已久,割据局面也已形成。朝廷的手伸不到河朔,河朔官员任命也轮不到朝廷发话。即便是心脸厚黑诡计多端的旧臣一派,也对河朔毫无办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嚣张下去。 “台主又打算去哪儿?” “对我来说无所谓。”沈凤阁如是说,想了想却又道:“若非要选个地方,我会去淮南。” “为何是淮南?” “有最鲜嫩的鱼鲙。”沈凤阁到如今仍然对鱼鲙痴心一片,好像有鱼鲙的地方便能成家。他正了正色,透过虚掩的门往庭院看,平静地接着说道:“松华是淮南人,她未能回去,应当觉得十分遗憾。” “带上十六娘一起吗?” “不了。”这件事沈凤阁已思量了很多天,这时却给出了一个否定的答案。言辞中尽管很笃定,但语气中分明有一些勉强。 裴渠见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却被沈凤阁反问:“你打算与南山一道去河朔吗?” 裴渠没有着急给出答案。 屋内再次陷入沉默之中,北曲的歌乐声也暂时中断,不久便又有一个女声咿咿呀呀唱起来,婉转凄恻,似乎在说一个悲伤故事。沈凤阁很识趣地退了出去,屋中便只剩了裴渠与南山二人。 南山侧身睡着,额头潮湿,全是冷汗。裴渠搭住她的手探了一下脉搏,随后在她身侧躺下来,打算睡一会儿。 他 在思索前路的同时,南山却忽然伸出手,往前抓住了他的前襟。那一只手非常用力,骨头凸着,青筋显露,腕处的伤已经结痂。裴渠见状,便伸过手揽住她,轻抚她 后背安抚她。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南山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裴渠将手指探入她潮湿的发间,一点点耐心理顺,这才沉沉睡去。 ——*——*——*——*—— 次日一早,街鼓声还未落尽,裴渠便穿戴整齐出了门。平康坊紧挨宣阳坊,即便是步行去万年县廨也很快。 裴光本听得外面动静,挑起公房小窗帘子朝外一看,一见是裴渠连忙探出头去:“我还以为你死了呐!” “叔公早。”裴渠远远与他打了招呼,随即走进公房内在裴光本对面落座。 裴光本将他仔细打量一番,迅速得出结论,并道:“哪儿受了伤?影响拿笔吗?不影响以后不要无事旷工。”他忍不住抱怨:“一堆破事,只拨一个县尉给我,且这县尉还总不在,哪里忙得过来?” 他说着很烦躁地看看窗外。一大早县廨内的夏蝉便吵个没完没了,真是与那些讨厌的十二卫一样。裴光本忽然凑上前,神秘兮兮地与裴渠道:“我家小山山真的是内卫吗?你知道她现下在哪儿吗?” “不知道。”裴渠淡淡地说:“下官这几日亦是死里逃生,顾不得那么多。” 裴光本叹口气:“这天看着晴朗,实际上乌糟一片,真是烦也烦死啦。”尽管看着一切都尘埃落定,但新君能否坐稳这个位置却不好说。在宦海浮沉多年的老头子这时也只是说:“我是只能随波逐流啦。” 权力中心以外的人,大多数只有被选择的份。 裴光本说完站起来拍拍公服褶子:“多思无益,快去干活。”他正要走,却又一拍脑袋说:“哦对了,若你知道我家小山山在哪儿,千万告诉她别去领凤娘的尸身,那群家伙挖了坑让她跳呢。” “凤娘?” “凤娘走了。”裴光本摇摇头,“大约是怕和上回一样牵累小山山,所以自尽了。千牛卫扣了她尸身,等着小山山上当呢。那丫头在旁的事上还算冷静,一涉及到凤娘便全无理智可言,可千万别让她冲动。” 老头儿与他讲这话,分明是笃定他知道南山下落。裴光本打心眼里希望这丫头能无虞,若裴渠能护住她,也是好的。 裴渠在县廨处理条陈忙了近乎一整日,临近傍晚,他正打算回去,收拾好东西看到公房小窗外站着一个小小身影。 他挑开帘子看到了顶着一只大帽子的十六娘。 小十六娘瞅瞅他,登时转过身蹭蹭蹭跑出了门。 裴渠放下帘子出门,外面却不见了十六娘身影。他甚至以为方才全是幻觉,直到走了一段,出了宣阳坊,一回头,却见十六娘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 裴渠倏地止住步子,回头问:“跟着我做什么?” “不干什么……”低低的稚气声音。 裴渠与她僵持了一会儿,转回身继续往前走,而十六娘亦是跟了他一路。到平康坊北曲的小宅时,小丫头已是走出了一身汗。 裴渠在门口止住步子,抬手敲了敲门,十六娘则拿下大帽子拼命扇风。 她扇得正起劲时,门忽打开了。 小十六娘看看来人,抬起头张了张嘴,果然一副惊愕的模样。她掉了一颗门牙,张着嘴看起来有些滑稽。 前来开门的沈凤阁也是愣了一愣。 她忽喊了一声:“台主伯——”顿了顿:“爹爹……” ☆、第64章 忍耐 沈凤阁愣了一愣,只见眼前小人斜挎着一个包袱,大帽子捧在怀里,满头是汗。她见他不应声,又转了转眼珠子喊道:“台主是我爹爹对不对?” 沈凤阁回过神来,却是看向裴渠,面上恢复常色:“你带她来的吗?” 还未待裴渠回答,小十六娘抢先交代:“是我偷偷跟着来的!” 诚实的小孩子按说该得到表扬,可却没想到她话刚说完,沈凤阁将裴渠拽进屋内,迅速关上门,竟是将她关在了门外。 小十六娘完全看懵,仰头看着旧旧的木板门发愣,但忽然就上前贴住门板细听声音。 而门内,沈凤阁正蹙眉质问裴渠:“你就任由她跟着吗?你知道她是如何离的袁府,又是如何知道去找你的吗?” 小丫头来意不明,且张口就喊他爹,看起来像是离家出走,可谁知道这其中是什么缘故?小孩子心思纯善,被人利用了怎么办? “台主是担心有人会顺着十六娘寻到这地方么?若只是因为此,大可不必这样冷酷地对待一个小孩子。”裴渠顿了顿,续道:“毕竟想要用十六娘当饵钓鱼,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话音刚落,门外紧接着就传来一声应和:“就是就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说话者正是听到了二人对话的小十六娘。 沈凤阁显是有些意外,却还是问裴渠:“一路上当真没有什么异常?” 裴渠刚要回答,外面淘气的小娃又抢着嚷道:“没有没有!没有人怂恿我出来找爹爹,我是自己偷偷来的,没有人知道的。” 裴渠闻言转过身去,替沈凤阁继续发问:“那你为何会想到去找我?” 小娃隔着门板老实交代:“我走丢了……就只好去县廨。”她声音有点委屈,离家出走的小娃竟然觉得委屈!沈凤阁开了门,将耷拉着脑袋的小十六娘从门外拎进来,板着脸道:“你一声不吭出了门,你爷娘不担心吗?” “太师府里的娘亲回汴州老家了……太师府里的爹爹也忙了好久不着家。”小十六言语中特意将生她的双亲和养她的双亲区分开来,吸吸鼻子,仍旧垂着脑袋。 裴渠拿过她怀里抱着的帽子,她正好腾出手来整了整肩上斜挎着的包袱带子,挪正后接着道:“我错了。” 小丫头认错比谁都快,看着很乖,心里歪歪肠子多的是,简直是狡诈界的高手。 高冷的沈凤阁没给她好脸色看,转过身就往屋里去了,她便只能抬起脑袋和裴渠大眼瞪小眼。裴渠瞥瞥屋那边,示意她过去说点好话,小丫头却鼓了鼓腮帮子杵在原地不动。 她想,好不容易撞上狗屎运才碰见台主爹爹,可台主爹爹却还给她坏脸色看,实在是令人高兴不起来。 小十六娘也是个臭脾气,自认为已经认过一次错,再低头实在是没出息,便一动也不动。 裴渠知她是与沈凤阁杠上了,又明白沈凤阁在与孩子相处一事上十分低能,便不打算插手,而是径直回屋看南山去了。 南山上回醒过一次后便又一直昏睡,实在令人担心。屋中光线愈发黯淡,北曲的歌乐声则又响起来。 裴渠给南山喂完水,起身点灯,又顺手卷起窗边竹帘,瞥见沈凤阁走到院子里,与小丫头你瞪我我瞪你地对峙了一会儿,最后无可奈何地将小丫头拎进了屋。 蝉鸣一声弱过一声,渐渐低了下去。暑气随西沉的日头缓慢消减,厨舍里饭菜香弥漫,小仆将晚饭端到堂屋中摆好,临时凑在一起的“一家人”便开始用饭。 沈凤阁与裴渠都没甚胃口,吃得又慢又少;小十六娘则抱着一只碗埋头拼命吃,看起来像是饿了一整天。她将面前小案上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就差抱起盘子来舔。她吃完了抬头看看两个大人,想说什么却老实闭上了嘴,只抹抹额头的汗,道:“为何台主爹爹会与裴叔叔一起住?” 裴渠不作声,沈凤阁也不说话。小丫头霍地站起来,又琢磨了半天说:“我想洗澡……” 她满头满脸都是汗,看起来脏脏臭臭的,不让她洗实在说不过去。 沈凤阁搁下筷子走到小丫头案前将她拎出来,步子不停地将她丢进了南山的睡房,正要去厨舍拎热水来,小丫头却眼尖看到了榻上的南山,惊道:“南山姊姊!” 她说着扑过去想将南山喊醒,可身后却伸来一只手将她拎到一边:“不要鬼叫。” 十六娘倏地闭上嘴,她瞥见了南山袖子上的血迹,便吓得有些懵,反应过来之后便明白事情可能比坊间传得还要严重。 沈凤阁将热水倒进浴桶,又将包袱扔给她,随后叮嘱一声“老实洗完就出来”便关上门出去了。 小十六娘对着那关上的门做了个鬼脸,之后磨磨蹭蹭脱衣裳,目光还总往南山那边瞟。她踩上小矮墩爬进浴桶里,搓搓脸搓搓背搓搓头发,自认为洗干净了就要爬出来,可她手滑脚滑的,浴桶又高,连个垫脚的东西也没有,实在是很难爬出来。 她努力了好几回,最后噗通一声掉回去,摔得背疼屁股疼。她“哎唷”了一声,躺在水里仰面说:“我又掉下来啦。” 接连掉了好几回,小丫头忽听到不远处有动静。她趴在浴桶边瞅了瞅,只见床上有个身影坐了起来,便忙嚷道:“南山姊姊南山姊姊!” 南山初醒,还没能完全醒过神。她头痛得非常厉害,整个人很虚,迷迷糊糊看到浴桶边上趴着个人正在求救,努力了好久这才下了床,头重脚轻地走到浴桶边,将手伸过去要抱她出来。 小十六娘瞪大了眼讶道:“南山姊姊好厉害,刚醒来就能抱得动我!” 南山声音哑得几乎不能听,她将小娃子捞出来便瘫坐在地上,有气无力道:“你甩了多少回啊,噗通噗通个不停……” “南山姊姊全听到啦!”小丫头完全忘了自己还光着身子,将南山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还想再问些事,最后还是南山扯过旁边的布搭到她身上,她这才“嗷”了一声,赶紧翻包袱找衣裳穿。 南山靠浴桶坐着,半睁着眼哑声问:“你为何会过来?” “我跟着裴叔叔来的。”小丫头迅速套好衣裳,转过身面朝南山系衣带:“近日听到好些关于南山姊姊的事,可担心了……” “哪些事?”南山闭了闭敛精神,顺口问下去。 “眼下到处都贴画像,那么多画像里面就有南山姊姊……”小丫头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坊间传闻,南山便安静闭目坐着听。 沈凤阁在堂屋等了好长时间,见那屋还没有动静,忍不住皱皱眉,走过去正要抬手敲门,外面的大门却抢先一步被人敲响了。 沈凤阁眼下不方便露面,又碍于十六娘在里面洗澡,便转过身去了厨舍。裴渠自堂屋出来,走到门口问了一声,对方隔着门回说:“某等是从吴王府来。” 裴渠手放在大栓上迟疑了一会儿,最终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吴王府执事,旁边还停着一辆马车。夜间出入平康坊是京中某些手握特权的人士惯做的事,吴王府这时来人并不奇怪,也并不会令人起疑。 裴渠见此情状,心中有几分揣测,却也不能完全摸透吴王的心思。 执事请裴渠上车,裴渠遂将小仆唤来低声叮嘱了几句,这才跟着执事离开。 小仆将大栓放好,见沈凤阁从厨舍走出来,便对他如实禀告了裴渠交代的事,无非是照顾南山一类,并不是什么要紧事。 沈凤阁关心的重点是吴王相邀,按说吴王低调多年,与朝臣也鲜有往来,深更半夜请裴渠前去有些莫名其妙,然沈凤阁知道吴王与裴渠曾是故交,若不是诸王连谋一事,恐怕这两人至此仍旧会是好友。 吴王难道是要找回这个老朋友么? 此时的吴王府内,吴王正坐卧在床上接受大夫诊治。这大夫正是上远遣派而来,先前已替吴王诊过多次。大夫此次诊完再次换了药方,又迟疑地问吴王:“贵人可是按时用药了?” “用了。”吴王低头淡淡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单薄皮肤之下青色的血管似乎随时都会破掉:“我倦了,就到这吧。” 吴王头一回不耐烦地下了逐客令,大夫只好留下药方匆促离开,一刻也没能多停。那边小仆前去熬药,吴王便坐着等。 裴渠到时,小仆恰将药碗端进房内。吴王破天荒起了身,从小仆手上接过了药碗,寡淡的脸上有积聚的怨怒慢慢铺开。 小仆无意瞥到那表情甚至吓了一跳,赶紧弓着身离开,他刚将门带上,还没走出去几步,便听得房内一阵碗碟破碎的声音。 而这时的平康坊北曲小宅内,沈凤阁正坐在堂屋看书,却忽听得外面传来动静。他搁下书,以为是十六娘那小丫头终于洗完澡出来了,又别扭着不怎么想理她,遂拿起书继续看。 可还没过一会儿,便听得小十六娘尖利的嚎叫声:“不好啦!南山姊姊忽然跑出去了!” 沈凤阁霍地起身走出去,只见十六娘站在廊内吓得惊慌失措地指着门口道:“刚刚南山姊姊像疯了一样跑出去了!” “你同她说了什么?!” “我……”十六娘往后退了两步,“说她家乳娘……” ☆、第65章 六五撕破脸 虽已入夜,平康坊内仍旧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小十六娘守在门口透过门缝朝外看,见来来去去皆是陌生人,她很害怕也很担心。 这时房子里只剩了她一个人。裴渠受邀去了吴王府,南山听她说了凤娘的事二话没说立刻出了门,而沈凤阁在得知南山出门后亦是追了出去,将她一个人丢在了这里。 十六娘毕竟还是小孩子,很多事情皆理不出重点,能做的也只能是干等。她将门关好,搬了胡凳在门口守着,在北曲缠缠绵绵凄凄恻恻的歌乐声里努力反省。 这时候南山已是出了平康坊。她初醒来,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气力,竟是翻过墙往长安县去了。南山一心只想着凤娘,翻墙时也有些魂不守舍,差点直接摔下去。她已离平康坊有一段路,将沈凤阁远远甩在后头。 沈凤阁猜她很可能是要往千牛卫府衙去,便往那边去找,可没想到这丫头却是径直回了家。她没有着急开门,反是悄无声息地潜进了隔壁娘子家里,确定她家中并无人潜藏,这才敲响了房门。 隔壁娘子此时正打算睡觉,听得有人敲门连忙披衣起身,一打开门见是南山竟是惊呼一声,但还是努力压制住了声音:“南娘子!” 南山这时比刚出来时已经要冷静得多,但毕竟是初醒,不论是气色还是体力都不容乐观。她下意识伸手扶住门框支撑身体,隔壁娘子见她面色苍白至此,赶紧扶住她,着急劝道:“娘子赶紧进来歇一歇,有事慢慢说。” 她说着便将南山拽进屋内坐下,又手忙脚乱地给她倒了茶,想了想竟还从最里面的小柜里取出一些山参片来,给南山泡在茶里:“不是什么好参,娘子将就着先吃些也好。” 南山没有拒绝她的好意,也未开口问凤娘的事。她大约是猜得太清楚了,以至于不想再听人讲第二遍。隔壁娘子知道凤娘于南山而言有多重要,但见她眼下这个模样,便也没有主动提这件事,反是问了她这阵子在哪里又遭遇了哪些事,南山摇摇头,没有详回。 南山坐了一会儿,缓过劲来便与隔壁娘子道谢告辞。隔壁娘子本要送她,可见她手脚麻利地翻过墙进了自家屋子,便没有再做声。 隔壁娘子在庭院里站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隔壁有什么动静,心道难道南娘子已经走了吗?可就在她打算进屋时,却又听到隔壁响起一些动静,踮脚去看,见一道黑影闪过,便什么也见不着了。 这时在屋内睡觉的小儿忽然醒了,见她不在于是大哭,隔壁娘子闻声便只好折回屋内照顾孩子。 ——*——*——*——*—— 吴王宅内灯还未熄,裴渠在西厅候着,等了许久,才等到姗姗来迟的执事。执事也未多言,只说吴王请他过去,便领他往吴王的卧房去。 东卧眼下也灯火通明,连同走廊里也是亮堂的。裴渠甫进屋,便见一地碗碟碎片,洒在地上的汤药也已是干了,只留了些药渍,十分难看。 他不动声色地站着,目光偏向另一边,只见吴王从屏风后走出来。他仍十分虚弱,但看起来却又很精神,那神色里甚至有一些刚刚消减下去的怒意。气急败坏地摔了药碗,难道是因为厌倦了病弱的自己?还有另有情委? 将这些摔碎的碗碟留在这里如此长时间,且不让人前来清理,又要让他看到,为的是什么? 裴渠心中纵然已想了许多,但什么都没有问,只平静地躬身推手行了礼,便不再多言语。 吴王在榻上坐下来问道:“听说你受了伤,好些了吗?”他声音淡淡,波澜不惊,好像真的是在寒暄。 “下官只受了些轻伤,并不碍事,有劳殿下挂念。” 他二人曾是旧交,然如今却生疏至此。九年时光似乎有变幻一切的嚣张架势,非要将所有人都涂改得面目全非才罢休。吴王道:“你我多年未有来往,也是因为多有顾虑。眼下这些顾虑不在了,何必这个样子呢?” 裴渠的回应是短暂沉默。 “因 为有了新的打算,所以刻意与我保持疏离么?”吴王说完便是一阵咳嗽,他低着头咳得很厉害,好像很久才能缓过来。他抬头瞥见裴渠仍是无动于衷的老样子,好像 天塌下来也还是这样。他又想起裴渠在这场帝位更迭的角斗中,从头至尾都没有站队,便更觉如今的裴渠难以揣摩。 “下官并没有什么打算,做好一方县尉足矣。”裴渠直截了当,表明自己并没有任何要再站队的计划。不论旧臣一派,还是上远一派,都与他毫无干系。 “你的位置不该在那。”吴王紧盯他的脸,缓缓说道:“你也曾有过大抱负。不过是去了番邦几年,就变成如今这样毫无斗志了吗?” 吴 王这话并不是瞎说。裴渠那时有才有大抱负,吴王与之结交,也是因为觉得他是一块可雕琢的美玉。后来裴渠因诸王谋乱被牵连,被迫去国离家时,临走前收到的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字条亦是吴王所赠,暗指不能留用贤者于朝廷之悲哀。 而前不久裴渠在骊山过夜时,深夜在走廊里拾得一张同样的字条,也是出自吴王之手。 那时吴王便给出了信号,大概是希望他能念在当年旧交情的份上站个队。可裴渠却只是一看而过,什么回应也没有。 裴渠眼下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跟他耗,但他却一直在兜圈子。 裴渠遂问:“殿下深夜召见下官,不该只是为了与下官叙旧。若有要事,不妨直说。” 吴王一阵沉默。他看着地上的碎瓷片走神,想起这些年漫长病痛,眸中有隐约厌恶闪现。他的确是身体不好,但若治疗得当,也不至于到今日这地步。 他的病况一直受人掌控,见什么大夫,吃什么药,自己根本没有做主的可能。这些年他吞进去的那些所谓“良药”,又真的是良药吗? 不论是先皇还是上远,都费尽心思给他找大夫,让他的病越治越严重。 上远更是早盼着他死,免得储君之位多个人争抢,可偏偏他就这样半死不活地拖着,上远大概都着急死了罢。 他想着想着渐渐冷笑起来,这口气他不会就这样算了的。他停了所有上远遣派来的大夫所开的药,等于公开与上远叫板。只要有他一天在,上远就休想把持半分朝政。 他看向裴渠:“我要你手中的国玺。” “国玺难道不是在宫中吗?” “那是假国玺。”吴王语气笃定,“真国玺长什么模样,我还不清楚吗?你不愿给我也无所谓,在我面前砸碎掉,总之不能落到其他人手里。” “下官不明白。” “不要和我装糊涂。”他几乎是一字一顿道,“真国玺是当年我交到你手里的,你与我说不明白,是在打自己脸吗?” 屋内气氛顿时陷入僵持之中,而另一边南山则已潜入了千牛卫府衙中,避开值夜千牛卫,打算将凤娘的尸身背出来。 原本一切都顺利,但她见到凤娘尸身时差一点失控,便自乱了阵脚。她回过神,刚背起凤娘尸身,屋外忽亮起了数十支火把,透过窗子甚至将屋内都照亮。 她 背着凤娘一时间无路可逃,看着屋外熊熊燃烧的火把心中悲愤至极。这时候的她已不想再去辨什么是非,她回想起多年前的血腥往事,便根本无法平静。她还记得她 母亲痛苦地伏在地上,后背汩汩冒着鲜血的模样,那温热新鲜的血液沿着干净又凉的地板不停蔓延,一直浸透她的鞋…… 她站在母亲身边,站在那血泊里,耳畔全是厮杀尖叫与哭号声。那是真正的屠杀,进到府内,不论老弱妇幼,只要站着的便一刀毙命,走廊上湿嗒嗒的全是血。 母亲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痛苦开口:“朝歌快走……他们会杀你……你要、要离开这里,好好活下去……” 她那时根本反应不过来,低头去捡掉落在地上的书。那书是母亲亲手绘制,此刻已吸饱了血液,变得潮湿粘腻,拎起来便有血顺着书脊往下滴落,就像是母亲正在消逝的生命。 她完全愣住了,这时凤娘冲过来,抱起她就跑。凤娘跑得飞快,可最终没有躲过后面飞来的一刀,凤娘倒地时将她按在下面护住她,说话间口中血沫都溅出来:“跑不出去了,娘子快装死,装死就好了……” 南山此时脑海中除了血和火光什么都没有。她举着剑红了眼道:“剑上有剧毒,谁拦着我就杀了谁。” 时近半夜,南山的脸色白得有些可怕,与千牛卫的斗争似乎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另一边,吴王却放弃了继续逼问,而是让执事给裴渠安排了客房,强制让他留在了府里。 这夜很漫长,裴渠的伤还未好,心中又有愁事,便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偶有几次恍惚进入梦乡,却都又骤然惊醒,一身冷汗。 直至五更天,裴渠的房门忽被人敲响。吴王径直走了进来,命人将灯点起,借着昏昧火光问裴渠道:“想好了吗?” 裴渠坐起来没有说话。 “若以朝歌为条件呢?” ☆、第66章 六六走水 想用朝歌来威胁裴渠的并不只吴王一人,裴渠此时一声不响地坐在床上,不起来行礼也不答话,一副恍若未闻的模样,倒令人摸不清朝歌在他心中斤两。 吴王又道:“朝歌昨夜闯了千牛卫府衙,那位乳娘的尸身未能偷出去,她人倒是被抓了。你若觉得眼下她落在千牛卫手中没什么要紧,便尽管卖你的关子,我也不会强求你给答复。” 他静静说完,裴渠眸光已是微变。若说不担心,那是不可能,但表现出担心来也没用处,他现在不能自乱阵脚。 裴渠抬起头看一眼居高临下的吴王,言简意赅问:“其他选择呢?” 吴王伸手把玩帐顶上垂下来的穗子:“我放了朝歌,送她去河朔;你交出国玺,留朝为官,站在我这边。” 吴王既然能说出这番话来,便意味着千牛卫目前受他与旧臣势力掌控,先前四处通缉朝歌,费尽气力,如今竟能说放就放,足见吴王的分量。这分量大概拼命压抑了多年,又被一副“病体”遮掩多年,如今才刚刚露出冰山一角。 裴渠道:“下官并不认为殿下的条件有多妙。”他后背隐隐作痛,因久未换药影响了恢复,好像又有血渗出来。裴渠短暂闭了下眼:“殿下若动朝歌,我就给朝歌陪葬。而我死了,就没人知道国玺下落,殿下就守着那只假国玺与公主及老臣们斗吧。” “照你这样说,我拿不回国玺谁也拿不到,当国玺毁了就是。如此想来,杀了你倒的确是不错的选择。” “殿下当真这样想?”裴渠轻按住肩头,忽淡笑道:“一个个都说国玺没那么重要,却个个都盯得极紧。”他说着看向吴王,正色道:“真不想要杀了我就好,没必要用朝歌威胁我。” 吴王低头咳了一会儿,缓了缓道:“国玺对你而言并没什么用处,你将国玺给我,我留朝歌一条命,各取所需不好么?” “对殿下来说是各取所需,对下官来说并不是。”裴渠忍着后背伤痛面露微笑,却没有细讲缘由。 “对你来说当然不是。”他话音刚落,忽传来熟悉女声。 与那声音一道出现的,还有推门进来的上远。 上远横行长安城内各家宅邸多年,吴王的宅子自然也是随便闯。她本是听线人说吴王昨晚摔了药碗,于是过来瞧一瞧,却没想到听到这么“精彩”的对话。 吴王见她忽然闯进来也是一愣,但他先前从未关照府中小仆限制上远进府,以至于上远出入竟是悄无声息。毕竟自李佳音登基后,上远便再未踏入这府中一步,他竟真以为她不会再来,这时实在追悔莫及。 上远倒没有着急戳穿他面皮,径直走进屋内,看了一眼床上坐着的裴渠,微笑着道:“你不愿给出国玺,是因为想自己留用吗?” “公主何出此言?” 上远盯住他,面上笑意不减,上唇下唇轻开轻合:“难道不是因为你别有野心吗?” 裴渠隐约猜到了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于是抿唇不答。 上远见他这反应,忽转过身看了一眼吴王:“你还当他是旧交好友万事可商吗?” 吴王因不知上远方才在外听了多少,这时有些心虚,他只低头咳了咳,什么都不说。 “他不是你旧交好友裴渠。他是你堂兄,是我堂弟,与我们一样都姓李。”上远说着看向裴渠,风平浪静的脸上忽闪过一丝讥诮意味:“我还以为那个窃位贼当真是断子绝孙呢,竟还有你给他续香火。” 那讥诮转为冷笑,裴渠却仍端坐着。他不打算起来,也没有多少力气起来。他不能确定上远是从哪里知道他身世,也不想与她发生争执,只回了一句:“下官不明白。” “你父亲没有与你说过么?你那位有失妇德的母亲,与窃位贼有过私情,后来生了你,却因不能正大光明地养,将你送给裴晋安抚养。”上远措辞有些难听,旨在激怒裴渠。 裴渠深知她意图,不怒反淡笑道:“下官母亲乃裴相公正妻,素来堂堂正正,岂容得公主污蔑?” “你搞错了罢?你母亲姓裴,是裴家那位出名了却又藏得最深的才女裴涟君。入了道观竟还做得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实在令人所不齿。”她说话越发难听,裴渠面上仍旧波澜不惊。 这些年他听到的有关裴涟君的评价几乎都是负面,上远这些话并不至于激怒他。他只是有些厌恶,厌恶这些恶意满满的脏水,毫无成本地朝已故之人泼去。 旁边吴王从未猜到过裴渠还有身世秘辛,上远将这事情全盘托出时,他也是愣了一愣。 故交一朝变成兄弟,实在令他一时无法接受。 裴渠终于看向上远:“请公主给出这件事的证据,道听途说下官是不会信的。” 上远唇角轻勾:“证明你是那人与女道所生?你不愿站队不肯交出国玺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 裴渠正要开口,却忽有人敲响了房门。上远扭过头,吴王低咳了一阵走了出去。上远似乎很不放心,遂跟了出去,竟是将裴渠一个人留在了房内。 裴渠将周围打量了一番,又仔细辨听外面的动静,只隐约听到一些“走水”、“不见了”之类的话,之后便是吴王的咳嗽声与低斥声“怎么会不见了”、“找回来”,至于上远,则是在最后讽了几句。 待前来报信的吏卒走后,她又冷嘲热讽地与吴王道:“你的病好了么?药碗摔得可开心?怀疑我要害你有用吗?有与我反目的时间,不如去做点正事。旧臣一派眼下雄心勃勃,又将辅佐位置悉数占尽,你不与他们斗,反倒与我来置气,你脑子不好吗?” 她这些日子大概是太烦躁了,说话半点遮掩也没有。吴王忍了多年,即便是爆发也只是一瞬的事,让他现在再直接冲撞上远自然是不可能的事,遂只欲盖弥彰地低头咳嗽,什么也不回。 上远淡瞥他一眼:“眼下与他谈的筹码也没了,千牛卫真是一群废物。” 屋内的裴渠睁开眼,忽然轻呼一口气。他虽未全部听清,但也从只言片语中判断出南山应该暂时从千牛卫手中逃脱了,一直揪着的心也稍微放了一放。 他又环视四周,最终无可奈何地躺了下来,望着帐顶上绣着的暗纹想,若爱徒被困这里,她一定能想办法出去,而他这个无能的老师,这时却只能这么待着,毫无办法。 ——*——*——*——*—— 南山是被人吵醒的,有人在她耳边嘀嘀咕咕嘀嘀咕咕说了好多话,像小蚊子小苍蝇,嗡嗡嗡好像不会停。 她翻过身来,睁开眼,只见小十六娘正趴在床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话,嘴里正念叨着:“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南山姊姊打我骂我快点醒来……” 十六娘哭得已经视线模糊了,她随手抹了一下眼睛,忽见南山睁开了眼睛,不信,又用力揉了揉眼,眼珠子动也不动,盯住南山看了一会儿,确定她确实是醒了忽又大哭起来:“南山姊姊终于醒了呜呜呜……” 喜极而泣是很难止住的,南山只能任由她将鼻涕眼泪往自己衣服上蹭,伸过手拍拍她后背:“你再哭我便继续睡了,若有什么话要对我讲就不要哭了。” 下一瞬,十六娘立刻止住哭,擦干净眼泪鼻涕可一时又不知要说什么。 南山遂问:“这是在哪?” “我也不知这是哪里,但不在长安城。” 南山坐起来。出了长安城?她抬手用力揉揉太阳穴,想起一些事情。她夜闯千牛卫府衙被发现,背着凤娘尸身打算杀出去,可后来却实在撑不住自己晕了过去,再后来的事便记不大清了。 但她隐约中又记得一些火光冲天的场景,好像有人将她从火场中救了出来。 小十六娘看她一脸困惑,忙道:“南山姊姊刚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是灰呢,台主爹爹也是。” 难道是沈凤阁纵火,又将她从火场中救了出来?也不是没可能。 “你台主爹爹呢?” “睡在屏风后面。” 南山环顾四周,确定这是个客栈房间,遂站了起来。她头还有些晕,小十六娘赶紧捧来茶杯给她,让她喝些水。 南山喝完水径直走到屏风前,探头往里一看,只见沈凤阁侧卧在窄榻上面朝墙睡着。他似乎听到动静,倏忽坐了起来,抬头看了一眼南山:“凤娘的尸体未来得及救出来。” 南山抿紧了唇。 沈凤阁自竹榻底下拿出一个包袱:“只捡回了骨头。”他又道:“火势比我预想中要大,对不起。” 他将包袱递过去,南山迟疑了很久才接过去,忍了又忍,终究还是红了眼眶。 这样看,她也只是个将近十八岁的孩子,只可怜这些年承担了太多。 沈凤阁又道:“人死总要入土为安,等到了淮南老家,便将尸骨找个地方葬了吧。” 南山闻言霍地抬头:“回淮南?” “我与十六娘要回淮南,你可以与我们一起。”沈凤阁面无表情地说着,“但还有一件事,你那位裴老师,似乎暂时没法离开长安了。” ☆、第67章 六七呼吸 沈凤阁直截了当告诉她裴渠无法离京,并不是让她自己决定去留。若南山说不管老师直接去淮南或河朔,自然是最好;但若她死心眼非要留在京中与裴老师一起,那沈凤阁必然会无所不用其极将她带走。 南山的取舍与决定在这节骨眼上没有任何意义,她留在京中是个大麻烦,不仅自己危险,对裴渠也是不利。 南山站在榻前冷静想了想,道:“我回淮南。但在那之前,我想见老师一面。” “你 见不到他。”沈凤阁不留余地道,“昨夜他受邀去了吴王府,至于为何要去,你应当比我清楚。他那个脾性,自然不会轻易交出国玺,这会儿还未归,一定是被困吴 王府了。他做事皆有数,你若留在京中为他操心,他反而畏手畏脚影响棋局发挥。你不必担心他,若他都不能解决的事,身后还有裴家。比起孤家寡人的你而言,他 可没那么好欺负。” 沈凤阁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南山未应声。旁边十六娘琢磨了很久抬头说了一声:“台主爹爹和南山姊姊不饿吗……” 沈凤阁起了身:“你在屋里待着,我去买些吃食来。” 小十六娘忙不迭点点头,就差说“我也要去”,但对上沈凤阁不苟言笑的表情却又退缩了。 沈凤阁出了门,南山找了张胡凳坐下来,揉了揉酸痛无比的肩,又低头打开包袱,看了看里面尸骨,最终又沉默着将包袱系好。 回淮南。 自 那年裴渠将她带出来,她便再未回去过。关于淮南的记忆,零零碎碎,但都记不真切,唯有漫山遍野的橘子树令人印象深刻。事关那一场杀戮,她如今想起来只觉得 头痛模糊,没有人的面目能真正记得清楚,只有血,无止境蔓延的血,好像人的皮囊只是一具盛血的器皿,戳破了,便只有血汩汩流出来。 小十六娘在一旁道:“生我的娘亲是淮南人,南山姊姊也是吗?” 南山回过神,点点头。 小十六娘又道:“听说淮南很是富庶,风景也很是秀丽……” 毕竟是长大这么大从未出过长安的小孩子,对将去的未知之地很是好奇,倾注了全部的美好想象,于是絮絮叨叨像只小雀仔一般说了好多,好像怎么也停不下来。 南山并未在意她在说些什么,她想起自己这么小的时候,也曾在淮南幻想过两京。母亲曾耐心温柔地与她讲两京旧事,国都富丽,历史悠久,她对那神秘之地充满向往,却未料到后来以那样的方式来到长安,没有预想中的欢欣雀跃,却是局促又害怕。 裴渠曾是那时唯一给予温暖与信任给她的人。尽管后来多年她都孤身一人感知长安城四季冷暖,但也不会忘记那血淋淋臭烘烘的尸堆里伸过来的一只温暖的手。 此刻她很想握一握那只手啊。 ——*——*——*——*—— 因太累的缘故,仓促用完饭之后,南山与沈凤阁各自都睡了很久,唯有十六娘甚是精神地守在门口歪头晃脑默背诗本。 对于背诗没有天赋的十六娘而言,背到第五首就开始犯困打瞌睡了。她也不知自己是被谁拎到了床上,呼呼睡过一阵,等天黑了之后,骤然醒来,翻过身一看,再坐起来,呀!自己怎么会在床上?南山姊姊到哪里去了? 她慌忙跳下床,跑到屏风后将沈凤阁摇醒:“南山姊姊又不见啦!台主爹爹快醒一醒呀!” 沈凤阁从榻上坐起来,吩咐道:“灯点起来,看看有无留字条。” 十六娘笨手笨脚点亮矮桌上的灯,果真在灯台下发现一张字条,忙道:“有!” “读给我听。” 十六娘瞅瞅那字条,看了半晌,不吭声。 “不认得字吗?不认得字你先前如何能背诗?” “就……就有些字不认得。”十六娘觉得有些丢人,也不多说话,将字条拿到沈凤阁面前递给他,咕哝道:“台主爹爹自己认得字还要我读,欺负小孩子……” “不是欺负,是嫌弃你这样大了字也认不全。”沈凤阁迅速看了一眼字条上的简短内容,将字条收进袖袋后竟然是躺下继续睡。 十六娘赶紧摇他:“台主爹爹不去将南山姊姊找回来吗?” “她会回来的。”沈凤阁淡淡地说。他深知她脾性,这丫头即便答应去淮南,也一定会想尽办法在走之前见她那老师一面,再怎样警告都是无用功。 好在她已恢复得差不多,偷偷去见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大事,只要记得回来即可。 凤娘的尸骨都未带走,便意味着她一定会回来。 此时已入夜,裴渠仍被困吴王府中。上远与吴王起了不小的争执,这一对姐弟之间的矛盾积压了这么多年,各有野心与顾忌,也是一时难调和。吴王更是急火攻心,再次病发,咳得几乎将肺都咳出来,上远见状得意地甩手就走,于是从中午离开后至入暮时分,两人都没有再来过。 裴渠已许久未吃饭,他在屋内找干净手巾处理了伤口,又从柜子里翻出干净中衣来。这些衣裳不知是谁的,似乎有些小,但鉴于没有更好的选择,他只能将就穿。 他这时躺在床上休养,闭目正在想南山这时会在哪里,骤然便听到了动静。待他发现,南山早已从小窗钻入,蹑手蹑脚地走到了他寝床前。 裴渠刚要起身,南山便倏忽拨开了帐帘,伸指迅速地贴在唇中央,轻声道:“老师,是我。” 裴渠没有问她是如何过来,却是伸过手抓住了她的肩。手顺着脖子往上,搭在她脸颊上,触到那略温的皮肤这才算是体会到几分实感。 他看见幻想不是一回两回了,所以才如此着急确认。光线昏昧,眼前的人并不是看得十分真切,南山却在这时忽伸出手去抱住他,因抱得太实在,压到了裴渠后背伤处,以至于裴渠轻嘶出声。南山赶紧松开手:“老师的伤还未好吗?” 手才刚松开,她却反被裴渠拥住。这么安安静静待了一会儿,裴渠方松开手,还未来得及开口,南山却是从鼓鼓囊囊的袖袋里摸出各种瓶瓶罐罐来:“我想老师或许用得着这些毒药,遂回平康坊取了来。” 借着外面照进来的微弱月光,裴渠低头翻了翻那些瓶瓶罐罐,从中挑了一只收好,从从容容道:“你带上其他的尽快离开这里为好。” 可南山却又紧接着从怀襟中取出一只药瓶与白布条来,固执地说:“老师的药应当很久未换了,换完药我就走。” 屋外这时只有些断断续续的蝉鸣声,并无人走动,应是暂时安全。南山也不管裴渠是否同意,爬上寝床不由分说地要给他换药。她拔开瓶塞,药味便扑鼻而来,她低头嗅了嗅,又对裴渠道:“老师要躺下来换药还是坐着?” 裴渠知她不换完是不会走的,遂转过身背对她坐着,将中单褪下,肩膀与后背的伤便露了出来。因伤处护理失当,伤口多次开裂,眼下竟还有些渗血,南山耐心清理着他的伤口,见他哼都不哼一声,便道:“老师不必强忍着,若痛可以说一说。” 裴渠没有出声。 南 山给他上好药,给他捆布带,从后往前,又从前往后,最后要系住。她手伸到前面,给他系药带时,几乎是挨着他低声道:“我要去淮南了。”她稍顿了顿:“眼下 淮南虽也算不得十分安全,但我得将凤娘尸骨带回老家去。”说着说着,她上眼皮微微耷拉下来,温温低低地慨道:“好些年没有回去了。” 裴渠听着心中颇不是滋味,南山将他身上中单往上拉好,正要绕到他身前给他系好,忽敏锐闻得外面脚步声。 那脚步声越发近,也越发明显。裴渠也是听到了那声音,遂转过身去,黑暗中两人短暂对视了一下,屋外脚步声骤然停住。 “裴少府久未用食,殿下特意遣某送来热汤饭,还请郎君开门。”来者是府中小仆。 裴渠回之:“不必拿进来了,搁在门外罢。” “殿下嘱咐,定要将饭食送进房才行。”小仆很是执着,等了一等,未得回应,便道:“某这就进去了。” 小仆将推门之际,裴渠扯过团在角落里的薄被,将南山覆在被子里躺下,自己则盖了另一小半被子,露了肩膀在外。他低头迅速又小声地叮嘱一声:“忍一会儿就好。” 于是小仆推门进来,也只隐约见得纱帐后裴渠正侧身躺着睡觉,似乎并无什么异常。他放下食盘正要点灯,却听得裴渠道:“莫点灯了,容我再睡一会儿吧。” 小仆迟疑地又看了看,这才慢蹭蹭地退了出去。 裴渠听到关门声,连忙松了被角,南山便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却不期撞到了他的下颌。她因憋气涨红了脸,又因头顶磕到了裴渠的下巴疼得皱眉,正要抬头问裴渠疼不疼,裴渠却顺势低首,唇轻轻贴上了她额头。 南山身子一僵,视线所及处除了他的喉结与细薄的颈部皮肤便什么也没有。因身在暗处,她的耳朵与触觉又愈发敏锐,耳畔只剩下裴渠的呼吸声,前额发间则全是他暖融融的气息。 南山闭上了眼。 ☆、第68章 六八权谋 南山将手按在心口上,觉得似乎有些暖暖的热意正在酝酿,自己的呼吸声也变得沉重起来。屋外的蝉鸣声终于疲了歇了,而前来送饭的小仆也早已走远。她察觉裴渠的手臂伸过来拥住了自己,于是按在心口的手便慢慢蜷起,收成拳头紧紧压着,仿佛怕自己的心突然跳出来。 对她来说,如此亲近地抱一抱是很奢侈的事情。成为内卫之后必须对身边所有人都保持警戒,万一轻信了谁获或与谁太亲近,便都有可能暴露身份,折掉羽翼死无葬身之地。 在上位者眼中,她只是一个冷冰冰的工具,飞檐走壁探听消息,根本算不上人。若不是有沈凤阁在,她恐怕过得比工具还不如。 尽管这些年有凤娘相伴,周围也有那么多的共事者,她却依然孤独而无依靠。她很怀念小时候母亲的怀抱,也很怀念离开淮南跟着裴渠时,对他无理由的信任感。南山忽舒出一口气,从下巴到肩膀再到手臂,乃至整具身体都在他怀中放松下来。 她的手横在两人之间,甚至能同时感受到两个人胸膛的起伏。此时她离他很近,这种彼此之间的信任仿佛回到多年前,而这些年的所有事,闭上眼却好像只是大梦一场,全是幻象,无休无止的幻象而已。 但从幼童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到底这才是现实。南山睁开眼,忽然稍稍挣开他的怀抱,头往上探,手也是往上搭住了他的后脖颈。昏暗环境中的互动,几乎辨不清人脸,只依稀可闻衣料的悉悉索索声。 然转眼间,裴渠便觉柔软的唇贴了上来。南山的鼻尖蹭到他的,精准无误地吻着他的唇,即便生涩不懂温柔,却也分明在表达她已不再是小孩子。 裴渠轻按住她后脑勺,想要反控节奏,却不小心磕到了牙齿。南山笑着捂住了唇,她闻得手上一阵药味,又嗅到矮桌上散发着香气的饭菜,便按住老师的肩,道:“老师若饿了赶紧用晚饭罢。” 她说着坐起来,裴渠遂起身去拿食案。趁这当口,南山迅速地收拾了药瓶,并摸出银针来递了过去。 裴渠端着饭碗过来,看到她递来的银针,淡淡地说;“世上许多毒药是银针验不出来的。”他坐下来,南山又问:“那老师不怕饭菜有毒吗?” 裴渠摇摇头,低头开始吃饭。他虽已饿极,但仍旧吃得慢条斯理。 南山点起一盏灯,凑上去看了看,道:“看起来像是上好的赤松涧米,我能吃一口吗?” 裴渠几乎是一眼看出她的意图。南山担心他吃下去的饭菜,好像无论如何都必须得尝一口,若无毒那是最好,有毒也要陪他一起受着。 早年她全部吞下那盒掺毒的菓子,令他难安至今,他又如何会让她再做这种蠢事。他抬头淡淡地说:“知道国玺下落之前他们不会动我,你不必担心饭菜里会有毒。”他顿了顿又问道:“你要等我吃完,还是先走?” 南山未作回答,以裴渠的腿为枕,径直躺了下来。她刚恢复不久,很容易疲劳,翻过那么多坊墙,再窜入这里,也不是特别轻松的事。 裴渠吃饭动静极小,坐得端正笔直,好像除了嘴和手,根本动也不动。 一 个人独自吃了九年的饭,食用的还是自己种的米菜,其中孤独是难以言喻的。只有天地才是友人,日子久了便自成了星球,任谁也瓦解不了。在这一点上,他是随裴 涟君的。昔日裴涟君也曾长久陷入此般境地,到最后在她自己的领地里了结了一生。而他却要幸运得多,在封锁自己多年后竟还能遇到当年那个挽救过的生命,再次 敲碎他坚硬外壳,灵巧地探入他内里柔软核心。 南山借着昏暗灯光看他那样孤独地用餐,孤独地吞咽,心头一酸,不由自主想起少年时期的他。 那 时裴渠也不过十几岁年纪,还未弱冠便承了大国贤才之名,满腔热血似乎都能付诸社稷。他去淮南时还是意气风发,回来时身后却带了一个小拖油瓶,顿时心事重 重。他还没有照顾一个孩子的能力,很多事上生疏又笨拙,完全不像传说中那样聪明。他甚至不会哄孩子,多少天也没能骗得南山开口讲一句话。他在爱干净这件事 上素来道行颇深,可又因不知如何拾掇小孩子而一筹莫展…… 南山隐约还记得他那时的模样,只头顶心梳着髻,穿着再寻常不过的士子圆领服,领口永远白净得像新制的衣裳,面庞也是刚刚长开还带着浓烈青葱气的模样。 她 记得他干净光滑的手,指节分明,半月痕长得恰到好处,指甲修得秃秃,甲面是微粉色,是气血很好的样子。那双手曾给她洗过衣裳,浸在清澈的河溪里,认真搓洗 带了血迹的外衫,却怎么也洗不干净。那时南山别过头去,望着渐渐沉下去的日头走神,那件沾满了她家人鲜血的衣裳,大概再也洗不干净了罢。可他也没有扔掉, 竭尽全力洗了最后晒干,仔细叠好,连同她带出来的书一起给她。 南山低头嗅过那件衣裳,深深吸一口气,皂荚香混着阳光曝晒后独有的气味,其中却也似乎隐隐暗藏了一些汹涌的血气。 他并不希望她将家人都忘记,守在惨痛回忆中纵然并不是好事,但一味逃避故意抹去反而可能在泥潭中越陷越深。他希望她能正视这段过去,接纳并消化。 生死都是既成事实无法再扭转局面,死去的人已经死了,还活着的人就只能咬牙活下去。南山做到了这一点,虽然过得艰难了些,但也熬过来了不是吗? 她 在九年前分别时曾做过最坏的打算,她觉得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裴渠了,但最终还是听到了他归来的消息。再见时,她以媒官身份自称,而他则是个种菜成痴的世家 郎君。那日在洛阳集市的夕阳中,她抬头看到了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九年时光可以留下一两条皱纹,可以留下风霜,也可以抹灭原本清澈眸光中的赤忱,他与九 年前的确是不同了。 南山一眼便看出他心事重重,好像再也走不近。 接下来的相处,他虽仍旧怀揣着心事,一言一行都透着与这人世的疏离,但也偶有些刹那,南山能辨出他还是当年那个善良热忱又有些不那么聪明的青葱少年。 对人世偶尔存留一些天真的想法,是美好的自救。 她这位老师,显然并没有到对人与事都绝望的地步。 ——*——*——*——*—— 裴 渠的一顿晚饭终于用完,他将空碗搁回案上,手刚垂下来,便被南山握住。南山借着烛火将那只手摊开,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仔细摸过,触到一些薄茧,便不再继续 触摸。手还是那只手,却不复当年的光滑无瑕。心也是一样,时间磨磕过了,总要有些坑坑洼洼的缺口,每个人都是如此,但并不影响人们继续走下去。 “老师的手是因为做农事才生了茧子吗?” “是。”裴渠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 “朝中有老师想做的事吗?” 裴渠轻抿了抿唇,回道:“你认为呢?” 南山想了想,依她对裴渠的了解,最后也只讲道:“比起整日耽于权谋,老师或许更想做一些实事。漕运也好,种植也罢,格局虽是小了一些,但在老师心中的地位大概并不比穿紫袍当相公要低。所以老师要留任朝廷,在工部任职吗?” 裴 渠摇摇头:“虽然借助朝廷力量去做事似乎会易行一些,但眼下朝堂是什么模样你比我清楚。”他甚至轻声叹息:“国并非一个人的国,也并非一个氏族的国,更不 是一群官宦的国,权力更迭改朝换代是千百年来轮回不息的定律,没有谁可以一直手握权柄,但即便明知谁也无法永恒,争斗也不会休止。” 南山从他言语中听出深深的厌倦。若不是因为权谋,他的生父不会利用他的生母裴涟君,那么裴涟君或许未必一气之下离开,他也不至于还在襁褓之中就被换了出身,后来也不必总被卷入权力之争,甚至被生父的人追杀。 而若不是权谋,她的祖父也不会连同诸王作乱,更不会遭遇灭门之灾祸,她也不至于沦为孤女被抓进梅花营苟且求生,更不会面临如今这般铺天盖地的杀戮。 南山倏忽坐了起来,她伸出瘦却有力的双臂抱了抱裴渠,像是给他一些安慰与鼓励,如同当年分别时一样。 她好不容易松开手,轻轻捧住他的脸,微微凑上去很是节制地亲了一下他的唇,又迅速分开:“我得走了,老师记得养好伤,要来找我。” 她怕自己一会儿又舍不得,于是迅速转过身下了床,抹平衣服上的褶子低头往小窗那边走。 裴渠只听到极细微的动静,屋内便不见了她的身影。她似一只猫一样迅速消失在这府邸里,又翻过无数屋檐与坊墙。 她曾这样探听过诸多秘密,看过太多丑陋的交易。而今晚她梦见,淮南漫山遍野的橘子熟了一大片,四处都是橘子的香气。 ☆、第69章 六九对策 车马辚辚,离了东都便是伏牛山,人渐渐少起来。今年秋天似乎来得特别早,伏天刚过温度便迅速降了下来,一场场的雨来得格外勤快。小十六娘从袁府出来时带的衣服太单薄,以至于这会儿只能裹着车里的薄毯子低头嗑瓜子。 她埋首一刻不停地嗑着,都快嗑了近一个时辰,马车里只有她嗑瓜子的声音,一直在假寐的沈凤阁睁开眼,略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你能歇会儿吗?” 小十六娘停下来舔舔嘴唇,忽然伸手捧过去一把瓜子仁:“爹爹吃。” 素来有洁癖的沈凤阁愣了一愣,想了半天终是将一把瓜子仁都接了过来。小崽子看他接过去吃,顿时心情好了起来,偏过头撩起帘子“南山姊姊、南山姊姊”地喊着。 南山这时正在另外一辆马车上,因她还未完全恢复需要静养,而沈凤阁又怕十六娘扰到她,遂让她与行李单独坐一辆车。南山闻得十六娘的呼唤声,坐起来撩开帘子探出头去:“十六娘有事吗?” “爹爹吃了我嗑出来的瓜子仁,嘿嘿。”没有被嫌弃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小十六娘迫不及待地要跟人分享,看起来也是直爽性子。 她才刚炫耀完,手便被沈凤阁捉去仔细擦干净。沈凤阁捏住她下巴,大拇指掰开她嘴唇,皱着眉看了看:“前面这颗牙还没长好,会嗑出缺口来,不许再嗑了。”他说着便将瓜子袋没收藏好,转回头只见小十六娘盯着他。 沈凤阁便也盯着她看,这些天的相处,算是摆脱了最开始的尴尬与不知所措。沈凤阁在照料小孩子这件事上越来越得心应手,仿佛十六娘是他养大的一般。他盯着小崽子不知不觉有些走神,若仔细去看,十六娘嘴巴鼻子都与松华很像,眉眼却是像极了他。 沈凤阁思绪一下子岔出去很远,他是个不喜欢假设的人,不会去想若当年怎样怎样如今就可能怎样怎样,他只是感到遗憾,并且伤心。但上了年纪的人,伤心也是与少年人不一样的,愁滋味谁都尝过,但如何消化吞咽则是需要练习。 三十五岁的沈凤阁看起来风平浪静,好像极少有事能撼动到他。松华的早逝虽令他难过,但那些也早藏在心底,不会再歇斯底里表达出来了。 他出神之际,十六娘忽伸出手去,迅疾又调皮地擦了一下他的脸,随后朝他亮起手指:“这是眼泪吗?爹爹哭了吗?” 沈凤阁只偏头看看外面淅淅沥沥的雨,说:“是雨水飘进来了吧。” 十六娘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舔了一下指头道:“是咸的呢,雨水也是咸的吗?” 小崽子的狡诈简直从头体现到脚,她毫不客气戳穿沈凤阁的面皮,却又一本正经地说:“将军爹爹说我与松华娘亲长得有些像,台主爹爹方才是看着我想起松华娘亲了吗?想她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呢,我也很想她。” 沈凤阁却回:“也只是长得有些像罢了,远没有你生母好看。”又岔开话题道:“我不是台主了,不要再那样喊我。” “唔。”小十六娘似乎有一点点失落,“可还是台主爹爹喊起来好听。爹爹为什么不做台主了呢,做台主好像很神气的样子。还有……如果不那样喊的话,要如何区分呢?”她爹娘似乎实在有些多。 沈凤阁也没辙,无可奈何说:“你若愿意这么喊就这么喊吧。” “太好了!爹爹就算不做台主了,也是我的台主爹爹。”问题解决,小崽子愉快地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小包来,在台主爹爹眼皮子底下从小包里掏出一块饴糖迅速地塞进嘴里面。 沈凤阁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心想就让她吃一回解解馋,遂没有再干预。 马车外的雨仍旧淅淅沥沥下,也不知何时会停。 南山重新躺下来裹着毯子做梦,梦境短暂而逼真,醒来后听着外面雨声,有诸多错觉涌进脑海,便再睡不着。她起了身,从药瓶里倒出药丸服下,撩开帘子朝外看。很多年前她也曾路过这里,如今这些树木似乎长得更高更葳蕤了。 她俯身从藤条筐里取出包袱,解开那包袱,掀开层层衣物,最后是一本血迹斑驳十分陈旧的手抄《洛阳伽蓝记》和一件同样惨不忍睹的旧外衫。她那晚探望过老师,离开西京前又去老师家将书与衣裳取来,便算是彻底告别了长安。 昔日她带着这本书和血迹斑斑的衣裳来到长安,如今她带着这些回故乡,走了一大圈还是回到原地。 ——*——*——*——*—— 这时的裴渠仍被困吴王府,吴王待他也没什么苛刻的地方,一日三餐按时送来,甚至送过伤药,大概是希望他能早些康复。 自那日得知裴渠姓李而非姓裴,吴王的态度便转了许多。李氏一脉这些年死了多少人,废了多少人,简直难以估量。为了皇位内斗不已,好像已成了李氏一族的噩梦,这其中还掺杂着各方臣子利益,谁赚谁赔,并不能简单估量。 这 些天旧臣们显然也并不好过,即使派出千牛卫剿杀梅花内卫,可他们仍旧身陷各种危险之中。这支秘密卫队实在是盘根错节,很难连根拔起,他们没能抓到南山,便 几乎失去了深入了解这个组织的可能。南山虽然不熟悉内卫中的每个人,但她到底知道太多人的底细与真实身份,据说她身上还有一本册子,是梅花卫的组织名单。 千牛卫费尽气力去抓她,可她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自那场大火后便无影无踪。即便封锁了城门,却还是没有能捉到她。资深内卫的本事简直通天,好像根本没有什么能拦住他们。 仍有旧臣秘密死去,纵然他们将自己保护得再好,只要在名单上,便逃不过被暗杀的命运。内卫神出鬼没实在令人惴惴不安,而对于裴良春来说,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担心。 裴良春被上远捞出来之后,便一直受上远默许与内卫组织保持来往。旧臣势力被削弱,是上远乐意得见的事,她几乎是默认了内卫对旧臣一派的暗杀,裴良春更是为了能爬上去忠心耿耿做一条狗。 旧臣对此恨得要命,裴良春自从爬上了御史中丞的位置,便更像只疯狗,但这只疯狗受上远庇护,便也不是很好动。而且即便除掉裴良春,也是治标不治本,上远随时可以扶植另一条狗继续控制内卫残余势力,只要她想。 东都洛阳不过是淅沥小雨,长安城内却是风雨如晦,像是盛夏时节突如其来的暴雨。庭院内树枝东摆西摇,树叶刮落一地,裴渠打开门站着,走廊里没有看守的人,他便走了出来。 大概是人少的缘故,吴王府内总有些寡淡冷清的意思。裴渠沿着走廊一路往前走,终是在山亭中看到了孤零零的吴王。 他穿过葡萄藤架,畅通无阻地走到山亭在吴王对面坐下。 吴王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继续摆弄着棋盘上的棋子。他肩裹薄毯,神容倦懒,看起来仍旧病怏怏,似乎再没有了好转的可能。他开口问裴渠:“伤好些了吗?” “好些了。” “万 年县的裴明府见你迟迟不露面,似乎很着急,甚至往上递了折子,让好好查查你是不是被人暗杀了。”吴王从棋盘中捡起一颗白棋拿在手里把玩,又道:“反观裴家 其他人,倒是没有什么表示,似乎也不担心你的安危,一点动静也没有。裴相公辞官后,更是久不露面,听说要回河东去了。” 裴晋安真 是深谙为官之道,这时候退隐贸一看好像很亏,但却是明智之举。毕竟参与逼退先帝、扶立幼帝这等事,已远越过了身为臣子的本分。就算能一时得势,继续留朝恐 怕将来也是后患无穷。他不是得意忘形之辈,明白自己要什么,令先帝退位的目的达到,他连辅佐储君的位置也未争,便收拾行装打算回河东老家。 保全裴家是他的责任所在,不过他似乎已经放弃了脱缰的裴良春。 他这位兄长已大有劝不回来的架势,本来就快红了眼,眼下爬上御史中丞的位置,完全像是失去了理智。如此下去,可能真的回不来了。 对面的吴王轻叹出声,忽道:“我许久未见佳音了。眼下朝中人心惶惶,旧臣们脾气恐怕更差,他应当也不好过,还有什么办法吗?”他如今惦记的似乎只有佳音,至于和上远翻脸,问裴渠索要国玺,都好像是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 他心中的确是不甘心的,拖一副病体挨过这么多年,还要被亲姊姊算计,换谁也不好过。他被病痛逼红了眼,也有过非常不理智的想法,但他毕竟没法再好起来,逞一时意气可能对佳音也并不好,便渐渐收敛了戾气与不甘。 裴渠看出了他的变化,遂回道:“公主借裴御史之手掌控了部分内卫势力,默许对旧臣一派的暗杀;而旧臣们的反击办法则是以暴制暴,时间一长,两边都杀红眼,只会两败俱伤,对佳音也不好。” “所以呢?”吴王抬起了头。 “杀戮不停,谁也不会好过。”裴渠淡淡地说:“旧臣那派,殿下可以说得上话;公主这里,则由我去阻止。” ☆、第70章 七零果 裴渠与吴王谋完对策第二日便离了府。他没有直接回裴宅,却是去了一趟长安县南山家。他过去时大门虚掩着,他略疑惑,小心推开门,只见庭院里有人正背对着门在给植物浇水。 放晴之后的长安城日头仍有些毒,正午时分庭院里的植物也有些委顿。浇水之人正是隔壁娘子,她听得身后动静,直起身转头看,见是裴渠,竟有几分局促:“裴郎君如何会……” “过 来看看。”裴渠神色平淡,径直往里走。庭院里一派郁郁葱葱,若是不知内情之人,甚至会以为这里仍住着人。走廊地板上也是打扫得干干净净,裴渠脱了鞋子进堂 屋,除了少几分人气,屋内陈设皆与之前一样。他又往南山的卧房去,刚推开门邻居娘子便冲过来,握着水瓢解释道:“这屋先前被官府的人翻过,还未来得及收 拾……” 裴渠知道千牛卫在找南山手里那份传说中的“名册”,所以看到屋内这混乱情状也未表现出太多惊讶。他转过身与隔壁娘子道:“多谢大娘照顾院中这些植物,麻烦了。” 隔壁娘子猜他应是知道了南山及凤娘近来遇到的事,心中叹着原本一桩好姻缘竟是这样给毁了真是可惜,便说:“南娘子也总有回来的时候罢,如此一想,便觉着要将这院落打理干净才好。” 隔壁娘子说完便很是识趣地道别离开,廊下便只剩了裴渠一人。他进了南山房间,看到昔日两个人一起埋首工作过的小案被踢翻在地,径直走过去将其翻过来扶正。 他动手收拾了整个房间,将那些扒拉下来的书重新整理摆回书架,将地上丢得乱七八糟的衣裳悉数捡起来放进竹篓子里拿去洗了,趁着这好天气又曝晒一番,直至日暮时分,这才收了衣裳独自坐在房里一件件叠。 有些衣裳很有年头了,像十一二岁孩子穿的;有些衣服则是近年的,但也因穿得太频繁旧得不行。衣裳都叠好放进柜子里,一片灰扑扑,只有一件红色襦裙格外显眼。他记得她穿过这件,在曲江的时候。齐胸红裙白色上襦,与她很多年前沾满血迹的那身衣裳一样,总令人印象深刻。 犹豫半天,他将那身衣裳又拿了出来,这才关上了柜门。外面街鼓声已快落尽,他像是在自己家一般烧水做饭,一举一动里都透着无比的熟练与寻常。他习惯这样的生活多年,换个地方也还是如此。 庭院里有瓜已熟,用过晚饭他便坐在廊下切了一只瓜,不是很甜,但也清爽可口。中秋将近,院中铺满月光,坊间安静得只闻得犬吠,偶有一两声发脾气吵架的声音,但很快也就歇了。 夜渐渐深,他洗完澡将帐子压好,刚躺下来,耳边嗡嗡声便不停。比起前阵子,这时节晚上要凉快许多,蚊子却不见少,反而有更加猖獗的架势。他又想起南山拍蚊子的模样,心中便多添了几分怅然与想念。 辛苦一整天大概是太倦了,他也顾不上蚊子乱舞,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甚为踏实,若不是早上咚咚咚的街鼓声,他恐怕要睡到日头晒屁股才醒。 穿衣洗漱,一切如常。他又从南山妆奁下面的小屉里寻到几枚零钱,锁好门窗拎着包袱离了坊,在巷中小铺买了一块蒸饼吃完,径直往万年县去。 一路上人来人往,还没到万年县廨,半路却遇上了裴良春。裴良春如今已换了绯衣公服,配银鱼袋,看起来官架子十足,很是威风。反观裴渠,却是一身青袍,素寡得像久不得志的士人。 “七弟这阵子去了哪里?”裴良春说话间面上含笑。 裴渠风平浪静地回:“四哥不知道吗?弟弟受了些伤,才稍好些。” “原是受伤了。”裴良春一边唇角微妙地挑了挑,“哪儿受的伤?” 他本意是问裴渠在哪儿受的伤,裴渠却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侧过身指指肩部与后背,不咸不淡地说:“多谢四哥关心,伤了这里。” 裴良春差点轻哼出声,却佯作关切道:“知道是谁伤的吗?” “不知道。”裴渠表示茫然,“都着黑衣蒙脸,实在是辨不清。” “近些时日内卫很是猖獗,很可能是内卫所为。”裴良春睁着眼说瞎话,他知道内卫的确出手暗杀裴渠,可因南山那丫头一而再再而三地从中作梗,以至于派出去的杀手回回都是惨败而归。裴良春低估了南山的本事,曾一度轻敌,没料眼下这死丫头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丫头知道的关于内卫的事太多了,万一被旧臣一派抓到简直要完蛋,早知道就应当以前就弄死。 裴渠没有接话,裴良春接着道:“七弟知道你那位‘学生’是内卫吗?若知晓她行踪隐而不报,是要以窝藏罪论处的。若有人举报你与她有来往,到时候我也是无能为力,知道吗?” 他还是唯利是图的老样子,只是面目看起来越发陌生。裴渠虽恨他先前逼迫南山与凤娘,但见一起长大的兄长变成了如今这模样,到底觉得难过。 裴良春在骊山行宫便吃过一次苦头,若不是上远捞他出来,他如今恐怕已是刀下鬼。栽了那样的跟头却一点都不长记性反而变本加厉,实在令人不解。 裴渠站在人潮涌动的街头与一身绯服的裴良春道:“四哥若还在意四嫂安危,诸事或许还是多作考量为好。” 裴良春的夫人素来是他的痛脚,平日里根本没有人敢提,裴渠这样说出来,自然令他十分不高兴。他怒气正要上来时,不远处忽传来一声“云起啊……可急死我啦……” 裴渠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有一只绯服小蛇妖扑了过来,搂住他哭哭啼啼道:“我还以为你死了呐!” 听这语气和声音,闭着眼都知道是徐妙文。裴渠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徐妙文死死拖住他又嚎了几声,末了装模作样擦擦眼泪:“你快跟我来,我有许多话要同你说。” 徐妙文不由分说拽着裴渠往西边巷子走,算是避开了裴良春。至小巷中,徐妙文压低了声音道:“你可真是敢呀,都不怕那咬人的疯狗将你咬死呐,他家娘子是能胡乱提的吗?” “不能。”裴渠说完还往巷口看了一眼。他很希望裴良春能听进去,不至于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艰深,最后回不了头。 “你就别替他操心啦,你爹都已不管他了,你还管他做什么。”徐妙文恨恨道,“就是一只疯狗而已啦,早晚会被人弄死。来来来,我有正经事要问你。” 徐妙文又拽着他往前走了几步,直截了当问:“一你到底是谁家儿子,二你眼下是不是在弄毒药,三你一定知道南山那丫头在哪对不对?” “眼下我哪一个都无法回答你。” “你连我都要瞒着!”徐妙文立刻垮下一张脸来。 “不要像小孩子一样。”裴渠绕过他拎着包袱往前走。徐妙文见他的确是不高兴,遂在后面跟着,嘀嘀咕咕道:“我只是听了许多闲言碎语担心你罢了。” “我知道。”裴渠走在前面淡淡地回,“你是真心,但凡事都求说个明白太累了也不实际,有些事我不愿讲你也不要强求。” 得了这一句“我知道”,徐妙文心中立即好受多了,他跟着裴渠一路走,最后竟是到了东市,反应过来正要问,却见裴渠已是拐进了一间大衣行。 “云起你要做衣裳吗?” “对,所以借我钱。” 裴渠说着伸出手,手心向上是要钱的姿态。 徐妙文搞不懂他要做什么,暗自嘀咕了一声便从袖兜里摸出钱袋子来给他。 裴渠打开看了看,觉得还不够。 徐妙文嚷道:“天呢,你要做什么哦?” “做嫁衣。”他平平淡淡说着,跟着衣行大娘去挑了料子,最后将手中包袱放在柜台上:“按照这身尺寸来做。”待衣行大娘量好尺寸,又付了定金,这就要走。 “哎——”衣行大娘喊住他,“这位郎君可打算何时来取?” 裴渠站定,想了半天才回:“我不知道。” “啊?”大娘轻呼出声。 “呸呸呸!”徐妙文眼下已明白裴渠这是在做什么,连忙同那大娘道:“别听他瞎说,我们会来取的,你且尽快做好就是了,定金都付了一半,还怕余下的钱不给吗?若他不来取,你就送到裴相公府上去,总会有人收的。” “裴相公府上?”那大娘惊了一惊,“那这位是……” 裴相公家也只有这一位郎君没有成婚啦,如今却跑来做嫁衣,这是要摆脱旷男身份嘛?! 大娘笑嘻嘻八卦道:“哎呀是哪家娘子竟是嫁到裴相公府上去了呀?” 徐妙文嘴碎地接了一句;“还能有谁嘛!肯定是倒霉鬼嘛!嫁给旷男有什么好的?大娘可千万别声张这件事啊。”他说着迅速翻了个白眼,拖着裴渠便出了门。 “都来做嫁衣了,人家问你何时来取,你又为何说不知道?” 远处的云如绵延山脉,高高低低,翻涌而来,好像又要变天。裴渠抿着唇,转过身来看着徐妙文淡淡地说:“都说以暴易暴难有善果。我不能确定自己会得到善果还是恶果,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要对付上远?” ☆、第71章 七一阻拦 徐妙文回衙门后思量良久,坐立不安,他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从衣行出来后不久,裴渠未与他谈论太多事便先行离开,而他也因公务在身不能在外多耽搁,下午便赶回了衙门。 远处沉甸甸的云终于翻滚而来,长安城的天色倏忽陷入晦暗之中,顺义门大街上刚种下去不久的槐柳被风刮得像是要被连根拔起,豆大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大理寺门口很快积起了水。 徐妙文从公房里探出脑袋去瞧,却被忽然掉下来的竹帘子给砸了后脑勺,他吃痛地一皱眉,低首揉了揉,霍一抬头,就瞅见一张年轻逼人的脸,那脸的主人不是旁人,正是徐妙文弟弟徐九郎。 徐九郎外裳几乎湿透,晦气地拍拍衣甲上的雨水,呸道:“好好的天又下起雨来,真是烦死人了!”右千牛卫衙门位于含光门街东侧,紧邻右监门卫和四方馆,要跑过去还有好一段路,徐九郎实在讨厌淋雨,便冲进大理寺衙门到哥哥这来避一避。 他未征得徐妙文同意便兀自进了公房,瞥了一眼窗户道:“哥哥快将帘子放下来,我要脱衣裳,免得被有心御史看了去。” 他一边无视衙门规矩,又不想因此被弹劾,简直和徐妙文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徐九郎脱了外裳便只剩一身红衣,他将袖子往上一卷,露出新伤来。徐妙文瞅见了,道:“这是抓内卫时伤的?” “可不是,那些家伙用暗器简直绝了,稍有不慎就会中招,若不是运气好,我那天可能就被扎死了。”他说话间也迅速翻了个白眼,“哼哼他们的日子也快要到头了,上官下达了新任务。” “新任务?你们的任务不就是满长安城抓他们吗?”徐妙文揉揉后脑勺,抱住温热的茶盏不急不忙地套话。 “那自然不是,这回可是大招。”徐九郎接着吊徐妙文胃口。 “噢。”徐妙文翻翻白眼,“什么大招?” “这个嘛……”素来大咧咧的徐九郎这回竟是变得精明起来,他琢磨良久,最后道“不能说。” 徐妙文忍住泼茶的冲动,转了转手中茶盏,委婉问道:“难道你们上官想到了什么一劳永逸的办法?” 徐九郎机智地发现阿兄在狡诈套话,果断往后退了退,离徐妙文挖出来的坑远了些,这才回:“那就不知道了,上官的指示总是没有错的。” 徐妙文仍旧不死心:“你们上官现在到底听谁的话?若不是公主,那是……” “哥哥就别与我拐弯抹角了,自己猜猜得了,非要到我这来求证也不会有结果的。”他话音刚落,窗帘子忽从外被掀起,一张大脸出现在那窗户口:“就知道你小子跑这躲雨来了,快给我出来!” 徐九郎闻声吓得跳起来,赶紧捡湿衣裳往身上套。来者正是右千牛卫中郎将,他过来将徐九郎揪回去,整个过程连声招呼也没同徐妙文打,完全无视他这个少卿的存在,徐妙文翻白眼翻得都快眼皮抽筋了。 裴渠这会儿也是到了家,大约是下雨天的缘故,府中看起来竟有几分萧瑟之感。他撑了把伞往小楼去,走到门口却见锁不见了,而门也是虚掩着。推开门,瞥见里面搁在墙角的一把伞,心中便顿时有了数。 楼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许多东西也都装了箱,看来已做了整理。裴渠拾阶而上,到了阁楼,却见裴晋安正站在柜子前整理裴涟君留下的书帛。裴晋安闻得声音,偏头朝楼梯口看了一眼,却是一点也不惊讶,声音平淡无奇:“回来了。” 裴渠也只淡淡应了一声,便走过去帮忙。裴晋安眯眼辨认蝇头小楷,道:“涟君的字果真是随性得很。”他合上书册将其放进脚边一只箱子里,又道:“能留下这些多东西,或许她一生也过得很是充足吧。” 裴晋安今日这态度倒是令裴渠有些惊讶,平日里裴晋安绝口不会提裴涟君,若是旁人提到了他也一定黑脸不高兴。裴家人素来看不上误入歧途的裴涟君,更别说整理其遗物,且还说出这般感慨。 “父亲为何忽然这样说?” 这一声“父亲”喊得一如往昔,并没有什么不同。裴晋安却叹道:“你若真是我儿子就好了。”他说着唇角微抿,有些遗憾:“可惜不是。” 裴晋安说完,又将一本书册放进箱子里,岔开话题:“家里已收拾得差不多,只剩这一栋小楼,赶在天凉下来之前回河东是最好。你要与我们一起走,还是留在京中?” “我在京中还有些事要处理。”裴渠边整理书帛边道。 裴晋安自然知道他要处理的那些事是什么,遂道:“你要去冒这个头我不会管,不过……”他顿了顿,手中动作亦跟着停下:“少伤一个性命也是少造业,你记得这点。” “我明白。” 裴晋安原还想再提朝歌的事,但最后到底是打住了。 他知道眼前这个“儿子”已很懂得拿捏分寸,心中也颇有主见,已不再需要他牵着往前走。念至此,倒是有一点点的怅然呢。 外面雨声如筛糠,将长安淋得满城湿嗒嗒。尽管如此,这天气却阻挡不了新君前往骊山行宫的脚步。 小皇帝得了风寒迟迟未好,医官建议去行宫泡汤,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往骊山去了。 吴王没有陪伴佳音,反而是上远伴在小家伙左右,与之一同去了骊山。 雨下了一整日,到傍晚时终于歇下来。一道密旨自骊山行宫传出,连夜穿过昭应县城门抵达万年县裴相公宅中。 裴渠等这道旨意已等了整整一天,他接旨时裴晋安就在旁边。裴晋安看看他刚换上的青袍公服,意味深长嘱咐了一句:“一切小心。” 裴渠撩袍跨过门槛,袖中沉甸甸。 穿行在夜雾弥漫又阒寂的长安城里,像是行走在鱼类的巨大腔腹之中。马蹄声哒哒哒响个不停,抵达时分又飘起迷蒙雨来。 这时已至四更天,李佳音还在寝殿内睡得昏昏沉沉,对裴渠的到来根本一无所知。 行宫里四处挂着的灯笼都还亮着,天仍是一片黑。雨渐渐大起来,落在繁密枝叶上沙沙作响,听起来格外干净。庭院里雾气将散,走廊中除了侍卫便没有旁人。裴渠一路畅行无阻,但还没走多久,就迎面遇上了上远。 上远并不是一早就知道他会来,她到三更天才得知消息。她素来疑心病很重,因不知旧臣与裴渠一派到底要做什么,便早早起来等着,这会儿也终于在裴渠去往李佳音寝殿的半途将其截下。 上远将他打量一番,青色公服,面色惨淡没甚血色,贸一看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但她敏锐注意到他今日没有行礼,这不太符合他一贯的姿态。 “裴少府如何会到行宫来?” “下官覆圣人之召而来。” “哦。”上远淡应了一声,紧接着道:“圣人病了,眼下应还在休息,裴少府不妨去我那里坐一会儿。” 裴渠似是迟疑了一下,最后却只是应了一声:“叨扰了。” 明面上的你来我往结束,关上门便自然而然扯掉了假面皮。此时屋中没有侍卫,没有内侍,只剩各怀鬼胎的两人,上远说话也顿时变得直来直去起来。 “佳音不可能召见你,密旨是谁拟的?” “下官不知道。”裴渠倒还保留着几分官面上的客气,“有旨意自然就来了,难道有什么做得不当之处?”他说着甚至取出密旨来,放在小案上给上远看。 上远将那道密旨看了看,从寥寥数字中完全辨不出是谁的字迹,只认得出上面盖的印。 她淡淡笑了一笑,道:“密旨也未必是这里送出去的。若国玺当真在你手中,假造一份密旨也没什么难度。所以,你今日过来做什么?” “劝公主收手。”裴渠竟是开门见山。 “劝我?”上远似笑非笑,“劝我的最好办法就是将国玺交给我。” “公主要国玺是为了那个位置吗?” “是又如何?” “佳音成为新君,是各方势力平衡的结果。公主就算有国玺在手,就可以坐上那个位置吗?” “无真正国玺在手,都不算真正坐上那个位置。我得不到,他们也休想得到。就算我坐不上那个位置,也要让他们坐得不踏实。” “公主的心里话么?” 上远盯住他:“若是,你难道会将国玺给我么?” “不。”裴渠稍顿,“公主不会得到国玺。” “为什么?因为我是个女人吗?不可以有野心,不可以算计,不可以杀人?”上远显然有些怒气上冲,“你生父杀了那么多人你都未去阻止,现在却来劝说我收手?他能做我却不能?人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相比之下,裴渠则还是风平浪静的一贯模样。 他动也不动,毫无表情地淡淡开口:“他能做的事,我也可以去做;没人拦着他,也就一定不会有人拦着我。好像听着很有道理,但人世间从来就没有这样的道理,人都想一样,却从来没有能一样,千百年来,一直如此。”他抬起头:“公主难道不明白么?” 上远霍地起身,她本是要反驳,这时却眼尖地注意到了他右手一直收在袖子中。 没有伸双手作揖行礼,拿密旨时只动用了左手,他在右手藏了什么? 上远眉间紧蹙,霎时俯了身。 ☆、第72章 七二遽变 上远的动作十分迅疾,只转瞬间便掀了两人之间的矮案,将裴渠按倒在地。裴渠因肩背伤还未好全,手上的气力甚至不及她。上远一把按住他右手,唇角登时浮起一丝冷笑:“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么蠢的打算……” 她言语中有几分讥讽意味,手上却默默用力,隔着衣袖紧握住裴渠的拳,咬牙掰转角度。裴渠落了下风,背后皮肉伤疼得令人忍不住倒抽气,他却仍然神色从定。 沉默的角力之间充斥着猜疑、算计与不解。上远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裴渠会携匕首见她,刚发觉是匕首时她满心以为裴渠是想要出其不意杀了自己,而这番角力之中她却隐隐察觉事情并非这样简单,于是骤然感到一阵不安。 屋内气氛霎时紧张起来,上远喊人进来帮忙,外面却是什么回应也没有。在外值守的侍卫也好,小仆也好,一时间全不见了踪影。她得不到回应,心中已是有了诸多揣测,便越发觉得这是个圈套。 安排来行宫这种偏僻的地方是圈套,裴渠深更半夜到行宫来佯作面圣也是圈套,她三更天准时收到眼线消息更是筹谋好的……裴渠的矛头分明是指向自己而来,这匕首亦是为她所备,外面诡异的安静更是令人疑窦丛生。 念至此,她却似乎听到外面传来隐约动静,在这未明的骊山行宫中,似有暗潮正在涌动,而她的脚边则是方才掀案时滚落在地的灯台,火苗燃着沾了油的地毯,已是迅速窜了起来。 火烧起来简直一发不可收拾,上远拖在地的宽幅长裙被火苗燎及,脚踝更是被烫了一下,但即便陷入此种不利境地,上远却只是稍皱了皱眉便一鼓作气将裴渠袖下握着的匕首扭转了方向,她几将牙咬碎,拼尽全力将匕尖朝向裴渠右肩锁骨处狠狠扎去。 匕首小而狭长,锋利无比。夏衣单薄,匕尖扎进皮肉戳到骨头,仿佛能听到声音。上远顿时变得兴奋起来,眸光中竟是有些癫狂意味。裴渠对疼痛已感到麻木,他虽落于下风却仍旧紧握匕首,不给上远抢夺的机会。 他闭上眼,感受到逐渐袭来的热气,便知火苗离自己越来越近。他紧抿唇一言不发,看起来已是奄奄一息状。 上远的曳地长裙已经被火燎着,越烧越旺,她不得不松手转头去扑灭裙角的火,而裴渠却霍地坐起,手中持握的匕首精准无误地扎进了上远的后肩。上远吃痛出声,痛意铺天盖地上袭,一时间脑中全被疼痛占据,根本无法思考。 裴渠已不知痛是何物,他紧紧握住匕首,迎上了上远回过神来恨意满满的目光。上远侧身转头看到扎在自己后肩部的匕首和裴渠沾满血的手,抬起头来与之对视。 “你要杀我何必挑这个位置扎?”虽受了伤,面色遽变,但她唇角的讥讽意味却丝毫未减。 “我不打算杀你。” 裴渠眸光神情从头至尾的一致,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这把匕首虽然浸过毒,但不足以致死。至于为何下毒要用这样的方式,一来是因为此毒入血肉才有用,二来是想让公主记住这一日——每隔一年请记得问我拿解药,而顺利拿到解药的前提则是停止这样的杀戮。” 上远明显是愣了一愣,但她随即又笑起来,满脸的不信:“你是打算拿毒药威胁我吗?” “是这样。” 裴渠给了肯定的答案。他时刻注意着火势,接着道:“此毒配方出自裴涟君之手,公主也可以选择不信。” 后肩部的疼痛一*地袭来,上远忍住痛皱眉道:“方才那匕首也扎进了你的身体,你也一样中了毒,伤敌自损这种愚蠢的办法像是……” “像是骗你么?”裴渠见室内火势已有不可控的架势,干脆利索地打断了她:“昔日裴涟君以身试毒都不怕,我自然也无所谓。以及公主不用对他人解毒抱有太大指望,这种毒药连裴涟君都未能给出一劳永逸的办法。” 裴涟君乃毒物界翘楚,连她都认为棘手的毒药,旁人想要短时间内寻到解决办法几乎不可能。 “没有直接杀了我,是想拿我当平衡朝局的棋子,可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公主安安稳稳坐在原先那个位置上,不主动起杀戮也不动其他心思,我会保证公主不会因毒药而痛苦至死。” “你不担心我哪天不想做这颗棋子与你们同归于尽吗?” “公 主不愿做这颗棋子也无妨,佳音身后还有吴王殿下在。吴王殿下尽管眼下与旧臣一派走得很近,但若立场需要,他们随时都会与彼此对立,加上宣武卢节帅,三方制 约仍旧在。”他是在警告上远,她没必要将自己看得太重要,若没有她朝局的平衡不会被打破,而这时留她一命,继续让她做棋子,则是给的最好台阶。 上远被疼痛和各番复杂的情绪快要冲昏头,她似乎已没办法再站起来,裙角再次烧起来她也完全没有意识到。 裴渠起身吃力地将她拉起来,扯过毯子将她裙子上的火苗压灭,手都疼得发抖,伤处的血几要将衣服浸透。 他仍旧稳着声道:“谁都是棋子,根本没有对弈者。我们只是在棋盘上互相推着走罢了,姊姊还不明白吗?”他甚至动用了这个陌生至极的称呼,上远恍惚间对上他的目光,竟是愣住了。 裴渠没有太多力气支撑她,而屋内火势却越少越盛,他朝外大呼,霎时就红衣铠甲的右千牛卫破门而入。 领头的正是徐九郎,徐九郎赶紧上前扶住裴渠,惊道:“裴哥哥受伤了!”又十分多嘴地怪道:“我在外面等了许久呀,你为何这时候才喊呀!” 他说着便恶狠狠地盯着上远,恨不得手上长剑一挥就让这女人人头落地。 “带公主走。” “裴哥哥?!”徐九郎完全不懂为何裴渠还要放这女人一马,他是不会想扶上远的,但又不好逆着裴渠意思,便让手下将上远带走。裴渠松了手,伤处的血越渗越多,胸前已是晕开了一大块。 青袍上血迹发黑,裴渠的手垂下去。徐九郎被屋内的火呛得咳嗽,不由分说将裴渠拖出了屋。小兵们来来去去救火,裴渠坐在走廊里努力撑着。徐九郎毕竟是在江湖中摸爬滚打过,这时熟练地撕了衣料给他迅速包扎压好,道:“裴哥哥我带你去找医官。” 他说完便弓腰将裴渠背起来,飞快地往骊山医馆跑。骊山医馆并不在行宫内,得跑好一阵子才能到,徐九郎年轻力壮倒是不怕负重跑远路,只可惜他脑子不大好使,出了行宫兜兜转转竟是迷了路! 越着急越找不到方向,身后的裴渠却开口道:“继续往前走。” “哎 哟我怎么忘了裴哥哥是识路的,裴哥哥你撑住啊,不然我可真找不到地方的。”他嘀嘀咕咕继续往前走,又道:“我先前来的时候看到裴御史了,他好像是得了什么 风声,正打算逃呢!不过出去的路已被中郎将给堵了,除非他是苍蝇,不然根本飞不出去。中郎将还吩咐弟兄们漫山遍野地搜查,只要逮住他就杀掉呢。要我说虽然 太狠了些,不过裴御史也真是死有余辜,他多坏呀,害死了多少人呐!” “直接杀吗?” “那还用说!”徐九郎直爽地回道,“我们中郎将与他有杀兄之仇,早就想除他后快,既然吴王殿下都默许了,当然是直截了当解决掉省事!” “你放我下来。” “裴哥哥要去说情吗?不行!治伤比较重要!”徐九郎斩钉截铁地拒绝,胳膊还更用力了些,像是怕裴渠挣开他似的。 “我还能坚持,放我下来。”裴渠的声音低哑却又坚决。 “不行啊!”徐九郎哀嚎,又说:“指不定人早就被杀了,裴哥哥还做这个无用功干什么?” 他背着裴渠跑得更快,裴渠顿时没了声,却又在恰当地时候给他指路。单纯的徐九郎以为裴渠是指路去医馆,只顾着按指令走,可走着走着竟是越走越荒,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倏地停住步子:“裴哥哥这到底要往哪里去?这是在坑我吧?” “是坑你,现在离医馆很远,所以放我下来。” “这是哪儿啊?!”徐九郎背着他四下张望,才发现不远处有个极隐秘的山洞,他道:“这地方真是隐蔽呐。”山洞入口被浓密植株遮蔽,若不细看根本无法察觉嘛。他霍地明白过来:“难道裴良春藏在这里?!” “你放我下来。” 徐九郎懵了懵,竟当真将裴渠放了下来。裴渠左手紧按住伤处,脚步虚浮。这地方他已许久没有来过,很小的时候,他与裴良春在骊山玩耍时曾无意间闯入这里,那时两人得出的一致结论是,这地方是个不错的避难所,因为实在太不起眼,而又有足够的果子可以充饥不至于饿死。 浑是血的手拨开了入口处的植株,裴渠转头将呆愣的徐九郎一道拽了进来。 这时天已初亮,洞内却仍旧晦暗一片。裴渠咬牙按紧伤处,小心往里走,直觉越来越强烈——裴良春藏在这里。 洞内忽响起蝙蝠群飞时尖利的吱吱声,裴渠陡然顿住步子,眼尖的徐九郎嚷道:“在那里!” 裴良春正蜷成一团窝在一块岩石后面,听得徐九郎的声音动也不动。 “千牛卫正在搜山,这里并不安全,阿兄跟我走罢。”好歹他能暂时保他一命。裴渠说话间几乎已耗尽气力,他甚至已经靠倚着洞壁支撑。 他说完话,低头努力呼吸之间,裴良春却忽跳出来骂道:“你将千牛卫带来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他们要杀我吗?” 裴渠再次咬紧了牙,而徐九郎却不干了,他怒气十足冲过去将裴良春揪起来,大力地抓住他衣领吼道:“裴哥哥自己的伤都不顾来寻你,你不要不识好人心!若不是看在裴徐两家的情分上,我现在就想杀了你!” 裴渠没有令徐九郎松手,却是撑着一口气对裴良春道:“出门前,父亲曾嘱咐我,无论如何要保你一命。” “先前将我捆起来推进牢狱恨不得我去死的便是他,如今却还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是假惺惺!” “假惺惺?”裴渠撑住洞壁的手已抖得十分厉害,连同牙关都在微颤,他试图稳住自己,张口却又很难出声。徐九郎连忙松开裴良春,上前去扶裴渠,焦急道:“裴哥哥我们不与他浪费时间了,我们赶紧走吧!” 裴渠却只皱了下眉,哑声道:“阿兄已经忙得许久未归家了罢?四嫂有孕的事,阿兄知道吗?” “胡说!她有孕我会不知?”裴良春声音尖利回道。 裴渠已没多少精力回驳他,只道:“若不想那孩子生下来便没有父亲,阿兄与我一道走罢,我不会将你交给千牛卫。” 裴良春先是动摇,后是冷笑,似乎全然不信他的鬼话。 这时耳力过人的徐九郎忽低呼道:“不好,有人来了!” 杂沓的脚步声果真越来越清晰,三个人还未来得及有所回避,便有一道光亮照进来。入口处浓密叶子已是被拨开,紧接着便有军靴声逼近。 蝙蝠飞舞的吱吱声越发尖利,洞内也霎时亮起来。外面千牛卫飞快地除洞口的草,进来的千牛卫朝外嚷道:“果真在这里!”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军官大踏步走了进来。徐九郎立刻辨清那人正是恨死裴良春的右千牛卫中郎将,他连忙与上官解释:“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我只是带裴少府去治伤,结果迷了路误入这里!” 中郎将很不耐烦地将他挥至一边,裴渠这时缓缓转过身来面朝着他站着。 中郎将戾气十足:“裴少府还是让开的好,你后面这个人的首级我今日要定了!” 裴渠却一动不动。 中郎将没那么好脾气,不共戴天的仇敌近在眼前,况上面也算是默许了,他怎么可能不动手? “裴少府!我敬你才提前说一声,若再不让开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裴渠面色如白纸,身体已撑到极致。中郎将往前迈了一步,裴渠却伸出沾满血的手阻止道:“你不要再过来了!” ☆、第73章 七三两边 裴渠说完这句,中郎将火气愈发大:“裴少府!他是你兄弟没错,但他杀了我亲兄弟!你护谁不好偏偏护着他!” 他说完就又往前迈了一步,裴渠喝止道:“将军请冷静一点!” 裴渠忽偏头看向徐九郎,徐九郎看看他,一头雾水地问:“要做什么哦?” 裴渠瞥了一眼裴良春,徐九郎用尽智商快速反应了一下,登时就盯住了裴良春。那厢裴良春也是愣了一下,徐九郎趁他没反应过来,霎时冲过去一掌劈下,竟是精准无误地将裴良春给劈晕了。他迅速撕了布条将裴良春双手反捆起来,转头问裴渠:“裴哥哥,是不是这样?” “把人带走。” 中郎将怒道:“哪儿也不能去!”他说着已抽出剑来,作势就要冲过去。 裴渠挡住他道:“裴良春与将军之间纵然有深仇大恨,但今日这里不是将军解决私仇的地方。裴良春作奸犯科犯下滔天大罪纵然该死,但也应交由律法处置!” “吴王殿下默许我今日可以杀了他!” “有明令点名要杀他,裴某自然拦都不会拦,但如今没有明令只有默许,便是另一回事!何况默许素来都是口说无凭、转头说否认就能否认!裴良春牵系到诸多秘辛,若这时杀了他,将军又如何能确信吴王殿下将来不会给你扣个‘擅作决定’的罪名?” 因语气太急又说了太多,裴渠身体甚至晃了晃。 一 旁的徐九郎看在眼里,忙提醒中郎将:“裴少府快不行啦,将军不要再纠结此事了,赶紧将裴少府送出去才是正经事啊,万一裴少府有个三长两短要如何向吴王殿下 交代啊!”他扭头看一眼地上的裴良春:“至于这玩意儿,我一定好好看着!何况裴少府方才说得也不是没道理啊,天道法理都在,将军还怕他能逍遥法外吗?” 中郎将努力压下怒火,几经权衡,伸手扶了一把裴渠:“就听你的!”说着竟是亲自将裴渠背起来,令属下道:“除了徐九郎,其余人都跟我走!” 徐九郎万没想到将军会走得如此爽快,亲自带裴渠离开更是在证明他不打算在此要了裴良春的命。一行人哗啦一下立刻就走光了,只剩了徐九郎和已昏迷的裴良春在这潮湿山洞中。 他费力将裴良春拖出山洞时,裴渠也已经躺在了医馆的病榻上。 大夫正埋头给裴渠处理伤口,中郎将抱剑立在一旁:“裴少府竟能被一介女流伤成这样,真是令人难以想象。” 这话中难免有一些风凉意味,头发花白的老大夫收拾着伤处,慢吞吞地回了一句:“裴少府肩背旧伤未愈,气力上恐怕是要差一些。” “既然旧伤未愈拼不过公主,外面守着的千牛卫难道是摆设么?文人果然是天真得难以理喻。”他说话毫不客气,明显是转嫁没能在山洞中解决掉裴良春的愤懑之情。尽管裴渠也与他分析了利害关系,但这口气到底咽不下去。等着罢,早晚他都要从那禽兽身上剐下肉来! 大夫给裴渠清理了伤口,压药粉之前,对裴渠道:“会很疼,裴少府忍一忍。”直到这时,裴渠趋于麻木的痛感才再次回袭,他望着屋顶,咬紧了牙。 大夫一气呵成将药布压好,将裴渠肩部厚厚缠了一圈,这才收了手道:“汤药马上就送来。”他说着转过身看看千牛卫中郎将:“裴少府这会儿需要静养。” “不能走?” “不能,好不容易止住了血,一动就是雪上加霜。”大夫转而又对裴渠道:“裴少府在这里安心养伤就是,骊山医馆素来清净又安全,放心睡吧。” 说话间,大夫领着一众人都走了,屋内便只剩下裴渠一人。外面的雨曾短暂停了一阵,这会儿却又噼里啪啦地下起来,庭院里的栗毛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却也不找地方避雨,只在芙蓉树上跳来跳去。 药僮捧着烫人的药碗猫腰穿过潮湿的走廊,推门进屋放下药碗,捏着耳朵直嚷嚷烫死了烫死了,又侧身坐下来像个老人家一样叨叨:“裴少府呀,喝药啦,你坐不起来我就喂你啦。”说着拿起勺子给他喂药,比裴渠乳娘还要耐心。 立秋过后,雨天里的骊山便格外凉。药僮离开前,还翻出厚毯子给裴渠盖上:“裴少府好好睡吧,兴许要发热,过会儿会再来瞧瞧你的。” 待药僮出去后,走廊里便再没了声响。 裴渠安安静静躺在病榻上,神智却很是清明。许多事在脑海中一一飞逝,最后辨不清楚真假,只剩府里那一片橘苗园。对哦,他答应过南山要给种出橘子来。 ——*——*——*——*—— 秋雨阵阵,长安城一日日冷下来。与此同时,淮南却是秋高气爽,空气中尽是果实成熟的味道。 南山穿过熙攘集市,再从巷中绕了许多路,回到家中时,十六娘正埋头默书。小丫头看着挺聪明,但在学习一事上却完全是个小蠢货,教过的东西记好久也背不下来,皱着眉头硬啃也没用。一到抽查时,便嘻嘻哈哈没个正形,总想要糊弄过关。 为此沈凤阁伤透了脑筋,他是决计没法接受如此现实的。他自己虽不是过目不忘,但记性也要胜过寻常人,尤其松华更是记忆超群之辈,而十六娘…… 他耐心教了好一阵子,因实在没办法已经打算放弃了。这日他丢下小丫头一人在默书,自己则回屋睡觉去了。 小丫头默了几句便没法接下去,正愁得慌,见南山回来,便同看到救星一般,忙跳起来拽住南山道:“南山姊姊快教教我,你肯定记得的。多写两句我今日晚饭就可以多吃点了,我真的好饿呀。” 她卖完可怜,南山却是毫无爱心地径直坐下来往矮桌上一伏:“你让我喘口气。” 十六娘便谄媚地跑到她身后去给她捶背捏肩。小家伙捏得毫无章法,南山因太累了也就随她去。 “你爹爹去哪儿了?” “睡大觉去了!” “睡觉?” “是呐!可真是懒呀。”十六娘学淮南娘子们软绵绵地说着话,模样活脱像个小大人。可她话音刚落,便有一人进了堂屋,正是沈凤阁。 她扭头瞅见沈凤阁,腿挪得比兔子还快,瞬时坐回原位耷拉下脑袋来装模作样默书。 沈凤阁知道她最会演,这会儿已懒得理她。他到淮南之后生了一场大病,可能是水土不服的缘故,亦可能是因为这里是松华故乡,心中多年郁结一朝溃堤,人便也跟着垮了一阵。眼下终是养好了些,也算是安定下来,便得好好琢磨生计。 南山是个好帮手,查探消息行情全是她一人在做,这些天奔忙得也是累了。她本伏在矮桌上,这会儿听到身后脚步声,便霍地站了起来。 多年的习惯让她没法在沈凤阁面前太随意,且总有些公事公办的架势。她微躬身,从袖兜中摸出册子来递给沈凤阁:“这时眼下查到的行情,已整理妥当了。” 沈凤阁没有着急接,道:“你跟我来。” 小十六娘闻声抬头瞅了一眼,转瞬却又低下头去。她知道爹爹与南山姊姊又有要事商量,可干嘛总是避着她啦! 南山跟着沈凤阁出了堂屋,走廊里凉风习习,很是宜人。 沈 凤阁道:“我收到消息,京中近半月来变化诸多,其中也包括裴渠。因你总有办法知道,故而有些事我瞒着你也无用,他与吴王联手废了上远,但因此受了重伤。京 中局面一时间很难厘清,他即便养好伤恐怕也没办法立即脱身。”他一口气说了下去:“我知你一定担心,但我也不赞成你为此回京,这些天你的心根本不在淮地,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沈凤阁这时才拿过她手中册子,翻了一翻道:“不过事情倒仍旧办得不错。” 南山浅笑笑,抿着唇没说话。 “去歇着罢。” 南山转过身深深打了个哈欠,自袖中摸出一只又青又小的橘子来。她一路走一路剥,青黄色的橘子皮汁染了一手,掰开橘肉塞进嘴里,什么味道也没有。 小时候她也曾迫不及待地偷吃未熟的橘子,那时被酸得简直牙齿都要掉了,只想了想,那酸味好像又回袭一般,一切就像在昨日。 一朵白白胖胖的云从她头顶缓慢移过,随秋风飘向更远处。 长安终于迎来了晴日,蓝天白云有了分界,彼此都看得清爽,又格外高远。裴渠换了干净衣裳离开骊山,正坐在马车里接受徐妙文的碎嘴轰炸。 徐妙文将徐九郎和右千牛卫那群混蛋骂了一圈,又说上远那只毒眼鸟妖是个老妖婆简直不是东西,最后又骂裴渠发了癫病脑子不清楚,过完了嘴瘾他终于舒坦了一些,自作主张伸手按了按裴渠伤处,很嘴欠地说:“疼得没法抬手了吧?现在打你嘴巴子你应该没法还手的啧啧……” 裴渠忽动了动脚。 徐 妙文乖乖止住话头,笑笑又说:“这几日最大快人心的就是你那位得了失心疯的四哥哥被严加审问,曹御史审人简直丧心病狂,将你四哥哥这些年发明的酷刑全用在 了他身上!怎么说呢,这也算是因果报应吧,拼命罗织旁人罪名且酷刑伺候的时候大概也没有想到会有今日吧,不然也就……” 徐妙文话还没说完,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第74章 七四大梦一场 马车骤停,徐妙文上身不禁往前倾,他随即撩开车帘子问道:“怎么啦?” 车夫还未回他,徐妙文便瞧见了对面停着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阵仗很大。从最前面马车上跳下来一人,不是旁人,正是裴府执事。徐妙文先是一愣,随即推推身旁裴渠:“咦,好像都是你家里人,你要下去吗?” 徐妙文说着将帘子完全撩起来,让裴渠亦能看到外面。裴渠作势起身,这时执事也已走到了他们马车前。执事弓着腰问:“七郎可是好些了?” “好多了。” “那请七郎去见见阿郎罢。”老执事口中阿郎正是裴晋安。裴渠见眼前这阵仗,认为应是裴晋安领着一家人要搬去河东了,遂下了车。 “你还回来嘛?”徐妙文撑着帘子问。 执事答:“阿郎只是有些事要与七郎说,还请徐少卿在此稍作等候。” 裴渠朝他点点头。徐妙文看他一眼,心想人家家务事也不好插手,见他往那边走了,便放下帘子一边睡觉一边等。 裴晋安正在马车内坐着,今日与裴渠在路上碰见也并不是巧合,昭应县这条路是进出必经,他得知今日徐妙文去接裴渠,便在此候着。 裴相公府几乎是举家搬,小仆该遣散的遣散,该带走的带走。从此万年县崇义坊内又少了一位达官显贵,多了一座空宅。 不过庞大家族的昌盛与否,许多时候并不会因一个人的退出而发生改变,朝堂中裴氏出身的仍比比皆是,在世人眼中,裴家还是那个裴家,并没有什么不同。 裴渠进了马车,裴晋安开门见山:“府里眼下没什么人了,你若愿意住就接着住,涟君的东西我没有带走,整理好了还存放在小楼里,你看着处理。” 他语气平淡,也没有太多分别的情绪在其中。清冽光线透过帘子缝隙照进来,裴晋安又说:“四郎的事似乎已没有了转圜的余地,子不教父之过,我没有颜面去见他,也不想再见他。你若是还有机会见到他,就转告给他,说韦氏与我们一道去河东了,孩子会替他好好养大的。” 裴晋安口中韦氏正是裴良春夫人,韦氏常年居于平康坊别院,平日里与裴家几乎没有往来。但她眼下在京中已无依靠,只能随同裴家一起搬去河东。 裴渠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裴晋安便点点头,又道:“河东也并非天涯海角,你若有空可以时常过去看看。” “知道了。” 裴晋安本还想提朝歌的事,但想想眼下还是敏感时期,遂到此为止,只叫裴渠将伤养养好就作罢。 裴渠下了车,却有一小仆悄悄跑了来,将一只小封筒递给他:“我家夫人要转交的,麻烦七郎。” 裴渠心知肚明,封筒是韦氏的,自然是要转交给裴良春。他接过来说了声“好”,那小仆才放心地跑了回去。 裴渠往边上站了站,给裴家车队让路,待一行车马走远,这才折回徐妙文的马车内。 本来在睡觉的徐妙文霍地坐起来,瞥见他手中握的封筒,隐约猜到是给谁的,于是“咦”了一声说道:“这是要转交给谁呐?你要去台狱可要同我说哦,我与曹御史关系可是很好的。” “我知道。” 徐妙文拍拍衣裳上的压出来褶子,又拍拍裴渠的:“现在要去吗?” 裴渠将封筒收进袖袋:“不去。” 徐妙文心想这不是他的惯常作风啊,又问:“那去吴王府?” 裴渠回:“不去。” 徐妙文皱眉:“上远那?” 裴渠回:“不去。” 徐妙文正色:“那你要去哪儿?” 裴渠回:“去东市取衣裳。” 徐妙文心中“哦”了一声,却立刻问道:“你有钱去取吗?” 徐妙文一盆冷水直接泼了下去,随后幸灾乐祸地说:“我也没有带钱哦,所以别想同我借,何况哪有做嫁衣的钱还要问人借的道理呐?” 裴渠深以为然,淡淡地说:“你说的没错。” 徐妙文一挑眉:“所以要先回家取钱咯?” “恩。”说话略有些鼻音。 徐妙文趁机揉了揉他的头。 于是马车径直行至裴府,裴渠匆匆忙忙下了车往里去,徐妙文在外面等着。他等啊等,见裴渠不来便进去找他。他一进门便惊了惊,裴晋安简直是将家里给搬空了,难怪装了那么多箱要那么多马车来运! 厅中连摆件都被收拾走了,像是被洗劫过一般;再到厢房一瞧,除了空荡荡的床与柜,什么都不剩。徐妙文见裴渠从房中出来,问道:“你爹不会将你房间也搬空了罢?钱呢?莫不是也被顺走了?” 裴渠方才回屋找了许久,他收在卧柜里的钱袋的确是不见了,只剩了一些衣裳。他久未回家住,可能是哪个离府的小仆趁主人不在顺手牵了羊。 也就是说他眼下的确是身无分文了。 徐妙文惊觉自己开玩笑竟说中了,连忙进屋瞅了瞅,果真是没什么剩的了。他想这爹爹做得可真是绝啊,连儿子做嫁衣娶亲的钱都不放过。大开眼界,大开眼见!裴相公这般抠门的还真是头一回见识。 徐妙文转头就是风凉话奉上:“那你怎么办呐?相公家的郎君转眼成了穷光蛋,恐怕你徒弟也不要你了,啧啧真是好可怜呐。” “洛阳宅中还有些积蓄,我回趟洛阳。” “哪 儿来得及呀?等你来回这样跑,都得四五天之后了。”徐妙文皱着眉说风凉话,心里却是乐开了花。他从小有个爱好就是看裴渠倒霉,今日可真是开心死了,于是又 说:“我给你算算啊,还剩一半要付,你就算提前支取俸禄也不够,再说你也缺勤好久了,哪还有俸禄可领。这可怎么办呀?嫁衣只能等以后再取咯。” 裴渠伤处隐隐痛起来,他转过身皱眉道:“妙文兄先借我不行吗?” “我才不借呢。”徐妙文脖子一横,傲慢地拒绝道。 裴渠低头就往外走,徐妙文赶紧上前抓住他:“这样好了。” 裴渠静候下文。 “你家里不是种了不少果树嘛,什么石榴啊鲜枣啊,也快熟了吧,今日天这么好,你去东市卖嘛,卖完了直接去衣行取衣裳,你看多好!”他算算时辰:“现在去摘刚好,我再给你喊俩人来帮忙。” 他说着就将裴渠往果园拖,完全罔顾裴渠的伤和抗议。裴渠说:“长安现在的物价哪有那么贵,卖完了也必定不够”,徐妙文说:“不够我借给你行不行?” 裴渠拗不过他,且因早有出门摆摊卖菜的经验,自然不会怕丢人。一行人摘了几大筐果子,扛上牛车径直拖去东市。 这时候开市没多久,却已热闹至极。前阵子因为不停下雨,很少有人出门,集市亦冷冷清清。今日天好,便有许多人出门闲逛。从一丁点个子的总角小儿到七八十的老人家,从不修边幅的壮汉到衣着精致带着帷帽的富家娘子,什么样的人都有。 徐妙文将装满果子的筐依次摆好,不拘小节地在蔺草席子上坐下来,不要脸地吆喝道:“万年县裴少府快穷得吃不上饭啦,只能拿出些果子来卖,都来瞅一瞅呀。” 裴渠坐在他旁边,面前摆着一只装满鲜枣的筐子,抬头看着来往路人。 有好事者聚过来,问道:“可是裴相公家的七郎?” “正是正是。”徐妙文点点头。 “啊,真的吗?竟混到这地步吗……” “没办法呀……”徐妙文正打算描述裴渠的悲惨经历,裴渠却伸手指了一下面前筐子,对那人道:“都很新鲜,买一些如何?” 他说话时面上是惯常的微笑,看得那人愣了愣,忙说:“好啊好啊。” 徐妙文看他熟练地给人称重算钱,心说果真是卖过菜吃过苦头的,就是不一样。他知他这些年在异国他乡过得不易,遂推推他道:“你在那边也卖过菜吗?” “那边因为稀有可以卖得更贵些。” “那你发了呀。” “不过是挣了些回家路费,没有很多。” “……” “……” 说话间又卖出去一些,因东市毗邻平康坊宣阳坊常乐坊,来往的人出手亦阔绰得多,给钱给得很是大方。 卖得差不多时,徐妙文坐在一旁低头拼命数钱,他生平头一次收到这么多铜板,简直数得要晕了,最后报给裴渠一个数字,裴渠却直截了当回说:“不对,算错了,多点了十一个。” 徐妙文不信邪,低头又重新数了一遍果然错了。他吃了个瘪,不大高兴地坐着看人来人往。 这时已近黄昏,秋风习习斜阳暖,筐中果子也将要卖完,集市上人来人往谈笑声吆喝声仍旧不减,这一份人间热闹再寻常不过。徐妙文支颐坐在席子上,看得有些着迷,裴渠看着也若有所思。 他忽道:“云起啊,这阵子发生这么多事,好像天都要塌了,觉得什么都阴沉沉的压着人喘不过气。但这会儿看看他们,却又觉得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真像是大梦一场呐。” 裴渠唇角微微弯起弧度来,侧脸在夕阳下分外平静,这平静中却又缓慢腾起一些轻松的意味,他淡淡地说:“妙文兄,谢谢你。” 徐妙文知道他想通了,遂霍地站起来:“不浪费时间了,闭市之前赶紧去将嫁衣取来,我今日没带鱼袋没法搞特权的!”他拎着沉重的钱袋子:“虽然远远不够,但我暂先借你好啦。” 裴渠低头收拾了竹筐,将空筐悉数搬上了牛车,两人这才往衣行去。 衣行也快要闭门,伙计看到那一大袋子铜板简直要哭,一个个数过来耗费了很长时间,等结清楚,闭市的街鼓声已咚咚咚急促响起来。 衣行娘子急忙忙将做好的嫁衣取了来,按规矩得让客人检查有无错漏方能取走。 对着堂前如丹夕阳,大红嫁衣一点点铺开,鲜艳得几乎令人迷醉。金光中有细碎难辨的尘埃缓缓浮动,街鼓声都慢了下来。 ☆、第75章 七五如此 抛开裴渠的反应不说,就连站在一旁看嫁衣的徐妙文这时也有些许恍惚感。 他与发妻成婚时都还十分年轻,皆是彼此不知珍惜的年纪,只因为家世年龄模样相当被凑在一起。那时他不过是大理寺一个小小职官,而发妻亦是官家出身不知体谅旁人辛苦的贵千金,两人脾气都不怎么好,针尖对麦芒,早年间也是冲突无数。 本以为会这样磕磕绊绊伴拖着对方走一生,但人事通常最无法预断,发妻很快离他而去,且是阴阳两隔的分别,那是比生离更干净的了断。 往后人生中不会有人皱眉抱怨他将公务带回家,也没有人嫌弃他衣服上的牢狱气味…… 抱怨和冲突是没有了,可他却还有许多话要讲,就是没了对象。 发妻去世后很长一段时日内,徐妙文根本不回家,也不与什么人来往。至交友人远在异国他乡,同僚中也没有能聊得来的,回家更是一片清冷,只有高足案上厚厚卷宗陪他度日,偶尔挑灯剪烛时,竟能瞧见虚渺幻想,是发妻着一身大红喜服的模样。 念至此,徐妙文倏忽闭上眼,揉了揉眉心竟是转过身去。屋外夕阳愈发浓烈,地上铺了一层金红,衣行内已没什么客人,安安静静的,只听得裴渠分外平静的一句:“就这样收起来吧。” 哎这家伙到底是冷血狂魔啊。徐妙文睁开酸胀的眼睛,转回身,睨一眼裴渠道:“这好歹是嫁衣,你竟然一点也不激动兴奋吗?” “只是衣裳而已。”裴渠一贯的风平浪静,“衣裳在被人穿上之前,不值得太兴奋。” “也是。”徐妙文没有反驳他的观点,但却又嚷道:“可你连想象都不会吗?预想一下你学生穿上这身衣裳的模样也该很激动才是啊,真是冷血寡情的家伙。” 他闷闷说完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又忍不住回头催促了一句:“街鼓都要停了你就不能快点?” 在徐妙文再三催促下,裴渠这才拎着布包缓缓出了衣行大门。在他眼里,徐妙文此刻头顶悬了一大片乌云,沉甸甸的好像快要落雨,但又一直强撑着,好像独处时才敢让这场雨下下来。 两人做了多年朋友,那彼此缺席的九年里,各自吞咽人生成长途中的苦乐,没有共担与分享。这个平日里嘴碎聒噪的家伙,虽然一直都是没心没肺的模样,但一定也有过沮丧难捱一言不发的时候。 回家路上,徐妙文闭目干坐着,也不与裴渠说话。闷了很长时间,徐妙文忽觉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睁开眼便见面前递过来一块雪白帕子。 “做什么?”徐妙文往边上挪了挪,挨着窗警觉地问道。 “那朵乌云不用带到家里去了,想下雨就下吧。”裴渠言辞委婉语气平平,还加了一句:“长这么大我都没有笑过你,难道现在还会笑你吗?” 徐妙文细长凤目盯住裴渠,努力瞪了瞪表示不满,但怎么也瞪不圆,只好作罢。虽说裴渠不会笑话自己,但他还是习惯绷着。何况就算他努力想要哭鼻子,最后也只是眼眶酸胀,半点眼泪也挤不出来。最末,他恶狠狠地将帕子往鼻子上一捂,拼尽力气想擤出鼻涕来。 嗯哼,弄脏你的帕子! “妙文兄真的好幼稚。”裴渠陈述了事实,随后往另一边移了移,撩开帘子朝外看。夜幕低垂,朱雀门大街干干净净,没有梅花内卫的尸体,也没有悬着的人头,仿佛先前炼狱般的场景当真都只是虚幻梦境。 长 安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琐碎。常参官们仍旧要赶在天亮之前赶往光宅寺等待早朝,百姓们一大早还是会将坊门挤爆最后骂骂咧咧抱怨“挤什么挤晚一步出去会死 啊”;东西二市准点开始准点结束,连街鼓都不会敲错一下;散朝后的廊下餐依旧那么难吃,光禄寺被骂得狗血淋头却总是毫无悔意…… 听说中秋还不要命地供了五仁月饼。 口水淹没了光禄寺,宛若暴雨来临,连带着隔壁邻居东宫衙署也一片愁云惨淡之色。对于东宫衙署的官员们来说,在这地方做一辈子官就是赋闲一辈子,因为想要再等出一个新的东宫之主可能至少还需要二十年…… 京中各处,各有各的生活与烦恼,具体到每个人,也不外乎如此。 这段时日内,裴光本顺利退了休,万年县县令换了人,而县尉的位置也被人抢了去,以至于裴渠如今只是个无所事事的赋闲官员。裴渠因没有钱,不要脸地以养伤为名在徐妙文家待了多日,徐妙文慷慨解囊,给他安排了一间屋子又买了许多药给他。 于是乎,裴七郎便终日都在屋子里钻研毒药,外面日月如何他根本不再关心。徐妙文怕他走火入魔,旬假一早便好心喊了他:“你不出去转转吗?” 裴渠一身灰白道袍,头发也没束,从屋中探出头来:“不去。” “开什么玩笑,你知道你在这待了多少天吗?我告诉你啊,今日要再不出门,你上次收的封筒估计也别想送出去了。” 徐妙文昨日得到消息,会审结束,裴良春的案子基本已定了下来,是什么结果大家都心知肚明,裴渠若再不将韦氏的封筒送去,的确是没机会了。 裴渠刚探出来的头又缩了回去,徐妙文索性就走过去,进了屋见裴渠正忙着熬药,宽松道袍里是单薄的身体,看着孤孤单单清清冷冷。 “这些事交给小仆做就好了,你赶紧去换衣裳。”徐少卿下了令,顺便将他揪起来,强迫他换了衣裳后,又给他塞了吃的:“我知道你吃东西没味道,但那不是不吃的理由。” 这些天裴渠闭门钻研,想要试出解药来,可仍然一无所获。短暂的几次失败并没什么,但长久来说却是一种无望消耗。好在裴渠是个耐性子,不会轻易沮丧也不会轻言放弃,他希望朝歌有一天,能再尝到橘子的味道。 马车一路驶至台狱。因是旬假,御史们都没来,台狱中除了值守狱卒便只剩下囚犯。裴良春曾在台狱嚣张至极,入狱高官都要看他几分脸色,又何况那些小狱卒。眼下他沦落成阶下囚,且似乎再没有了翻身可能,昔日吃过瘪受过气的小狱卒便是变本加厉地虐待他。 人性如此,并不奇怪。 这回若非徐妙文出面,恐怕裴渠也是无法再见到裴良春的。狱卒看在徐妙文的面子上放裴渠进去,又几番叮嘱说不能久留,这才喊了另一个小卒领他往里去。 越往前走越是潮湿,虫鼠飞窜环境略是恶劣。走在前面的小卒忽然止住步子,抬手敲了敲小窗格子,毫不客气地说:“有人来看你了!” 台狱不比其他监狱,厚墙相隔,外面也只有送食小窗,若不探头看,根本瞧不出来者是谁。小卒敲过窗格子之,里面却毫无动静,他怕裴良春出了什么意外,便赶紧踮脚往里瞅了瞅,瞧见裴良春正缩在角落里,便安心转过身同裴渠道:“活着呢,说完话便赶紧出来。” 小卒说着让了开来,裴渠透过小窗朝里看了一眼,裴良春囚衣脏破,身上亦有血痕,头发散乱,完全不像样子。 他眉心皱起,犹豫半晌这才开口喊了一声“四哥哥”。 囚室内的裴良春起先并无反应,直到裴渠摸袖中封筒,打算直接放进去时,裴良春却霍地站起来,走到裴渠面前盯着他。 “谁是你四哥哥?”裴良春带血唇角扬起来,声音嘶哑:“你分明是那窃位贼的野种!你与他一样恶毒!那日假意救我,分明是不想让我那么痛快的死,而是想看到我现在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裴渠没有说话,他已将封筒从袖袋中取了出来。 “为何不回我?你是心虚吗?!” 裴渠缓缓抬起手,将那只带着体温的小小封筒放在了窗格上,语声平平地说:“韦氏跟着去了河东,没有受到牵连,这是韦氏留给你的。” 前一刻还暴躁无比的裴良春忽然安静下来,他几乎是颤着手将装有家书的封筒取下来,血肉模糊的手握着那封筒却迟迟没有打开。 裴渠此行目的已经达成,便没有再耽搁时间。他最后看了裴良春一眼,缓缓转过身穿过囚牢间的阴湿过道,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台狱。 外面等候他的不是裴良春,却是吴王。 天凉了,吴王已换上了厚衣裳,显得他整个人更是病态。他袖下悄悄笼着一只暖手炉,仿佛不经意地说:“今年凉得真早。” 这样一句开场白莫名带了些伤感的情绪,可他分明唇角上扬,是在微笑,就像多年前分别时那个微笑一样,可以抛开算计、满腹心思与前路去表达。 “恩。”裴渠情绪平平淡淡。 “去曲江看看吗?” 天空高远,云也不知去了哪里,只剩下无边际的蓝,蓝得叫人心醉。在很多很多年前,长安城的秋天就是这个模样了。 一路上马车咯哒咯哒,行至芙蓉园正是秋风最烈时。芙蕖早已萎败,枯叶铺满荷塘,面对这一池萧瑟,裴渠开口道:“殿下不是一直想知道国玺在哪儿吗?” ☆、第76章 七六送秋雁 吴王将目光从荷塘那些枯杆残叶上移开,转向裴渠,静候下文。 “殿下说当年将真国玺交给了我,在那之前,可有仔细看过那枚玉玺?” “仔细看过。” “与仿制的国玺区别在哪里?” 吴王一时间竟说不上来,末了皱着眉道:“就是有所不同,真国玺是和氏璧所造,万年流传不坏。” “万年流传不坏。”裴渠声音平平地重复了他这一句话,却忽转向吴王,深深看了他一眼:“可吴王殿下当年将‘真’国玺交到我手中时,螭龙缺角,不知是不是磕坏了。” 吴王眼中浮起一丝犹豫来,若螭龙缺角则意味着那块国玺也不是真货。但当年他将那块宫中玉玺交给裴渠收管之前,当真已经缺角了吗?他满脸的不确定,若当年真的仔细看过每一个细节,这时也能反驳裴渠所言是在胡说了。 可他却心虚地反问了一句:“当真吗?” “我有什么理由要欺骗殿下呢?”裴渠正色说着,轻轻叹了一口气:“殿下若不信可去白马寺汽齐云佛塔翻一翻,看那块国玺是不是还在,再看看螭龙是否缺角。” “可当年……”吴王虽心平气和的,却仍有一丝难信:“那看起来当真就是传国玉玺。” “那眼下在宫中放的那一枚,又像不像呢?”裴渠这样问他。 那玉玺吴王是见过的,他无可奈何地说:“像。” “既 然如此,又何必再大费周章去找另一个假货呢?”裴渠续道:“帝位流转朝代更迭,国玺也多次易手。千百年间动乱无数兵荒马乱,有帝王被乱军杀死,有帝王活活 饿死,有帝王携城*,个个皆是国死身亡……传国国玺或许早就不在。殿下以为的那枚真国玺,恐怕也是自刻伪造罢了。” 差不多的话裴渠也与先皇说过,但那位偏执的帝王却无法接受这事实,非要找一只传闻中“为真”的国玺。 “古往至今为国玺死了很多人。人们以为他们都因国玺而死,但抛开人们所赋予的象征,国玺本身不过是一块难得美玉,实际上,他们大多只是为权力而死。国玺的下落既已成悬案,就让它成为悬案罢,天下百姓会因怀疑宫中国玺是假货而造反吗?不会的,那从来不是重点。” 晚风愈烈,裴渠的道袍被吹得鼓鼓,面上如无风时的芙蕖池一样平静,而吴王病态无血色的脸上也有几分风霜味道,两人都各有心思地站着,沉默最终被吴王的咳嗽声打破。 他咳了好一阵,苍白的脸上泛了红。他抬首长长叹了一声,好像在努力放下些什么。按说久病至此,有执着也是没什么用的,但放下从来都是难事,需要靠漫长的时间去化解说服自己。 他 转了话头,缓声道:“九年前我送你‘白驹’以表朝廷无法留贤的遗憾,后又逼你留在朝中为我做事,如今细想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你是个为人处世都很奇怪的 人,油盐不进刀枪不入,看不出你要什么,所以也不好捏你的弱点,这样的人在朝廷里都是硬骨头,不好看也不好啃,旁人看着心里不舒服,自己恐怕也不会快 乐。” 吴王的意思好像是要放他走,可他话才刚说完就转了风向:“你值得更自在的人生,但如今朝廷元气大伤,正是用人之际,你不能这时候走。” 话说到最后,语气已是不容抗辩的坚决,但这坚决又与以往不同,其中隐约藏了一些请求意味。 裴渠不说话,但原本风平浪静的脸上却有了一些别样的情绪。 吴王注意到他神情的微妙变化:“你我虽经历了这样一番努力,让上远和旧臣一派之间暂时歇了争斗,但你认为朝廷会就此平静下去吗?” 裴渠自嘲般地笑起来,最后摇了摇头。 “正是因为波折动荡还会发生,而我又活不了太久,佳音太小,才需要你暂留在朝中帮他一把。” 裴渠看向他,淡淡地回:“暂留朝中,多久?一年,还是两年,抑或十多年,等圣人长大成人?” 他 不等吴王回答便接着说道:“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去袁府,不巧偷听到袁太师与方御史商量事情,那时袁太师说‘褚中书既然不是我们的人,那就落井下石趁机把他弄 死吧’,他说话很轻很平和,好像是只是在跟方御史说‘既然这个菜不好吃就丢掉吧’这样简单的事,那时我不甚明白,到现在才懂朝堂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派别永 存,明争暗斗永存,像一锅水,一直在沸腾,却也不会烧干,要等没有人了,才会彻底平静下来。这样的朝堂,殿下指望我能陪伴圣人到何时呢?” 这下换了吴王沉默。 裴渠又道:“江山人才辈出,下官已是生了退隐之心的人,殿下又何必执着呢?” 秋风刮下夜幕,整个儿地罩下来,远处的街鼓声早就尽了,隐约有寒蝉鸣,但声音式微,已不成气候。 吴王没有再做挽留。 吴王走后,蹲守在山亭的徐妙文赶紧跑了来,将裴渠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没事就好,我还以为他与上远一样又要找你麻烦呢。”他摸摸心口,煞有介事地说:“你真让人担心。” 裴渠见他这模样,眼睛缓缓弯起来:“我在芙蓉园藏了一坛美酒,妙文兄想喝吗?” 徐妙文见他脸上是少见的温柔笑意,忙说:“好啊好啊。” 于是两人费尽本事潜入芙蓉园,避开看守好不容易找到那坛酒时,徐妙文不由哀叹:“若你那个小禽兽学生在就好啦,她翻墙比谁都厉害,避开看守去取酒这种事让她做再合适不过了。” 徐某人话刚说完就挨了一踹,于是膝退两步瞪住裴渠:“还说不得她咯?!我又不是没见过她翻墙,我明明是在陈述事实啊!”他说着手上做起了动作,嘀嘀咕咕:“爬过来爬过去,爬过来爬过去,那时候她真像个小猴子诶。嗷——” 徐某人鼻子被飞过来的酒坛塞子砸到,不由自主嗷了一声,外面随即传来了脚步声,徐妙文赶紧捂好随身携带的银鱼袋,屏住气不敢再多话。 那脚步声却是渐渐远了,也没有往他们这屋来。于是徐妙文放心大胆坐起来,裴渠也于案上点了一支蜡烛。 裴渠是个惯讲究的人,即便是偷偷潜进来喝酒他都能找到合适的杯盏。满上酒,徐妙文喝了一杯又一杯,裴渠却因身中毒药的原因只喝了半盏。尽管如此,他也不舒服得很,额头掌心冒冷汗,整个人都虚得很。 如今他终于明白南山那时说滴酒不沾的理由,因为喝了的确会很难受。也正因为此,他也确定他如今与南山中的是同一种毒,摸索之中终于寻到因,令人目标更明确。 徐妙文喝得已有些微醺,捧着酒盏道:“为何心血来潮请我喝酒?” 他眼睛将闭未闭,好像随时都会醉倒过去。 隔着小案,裴渠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郑重其事道:“我明日要走了,离别之前没有什么好拿给你,所以请你喝酒。” 徐妙文身子晃来晃去,他说:“又要走啊……” “对。” “你才回来大半年啊。”他闷闷地说,“果然一走就请我喝酒,以前也是这样。”他有些神志不清,于是语无伦次道:“你是又被谁赶走了吗?哦不对,你是找那个谁,哦对你要找那个禽兽成婚,对你还准备了嫁衣,啊你要嫁给她吗?” “对。” “你真是个闷葫芦。”徐妙文将两手伸过去,隔着小案忽然捧住裴渠的脸,微眯着眼说:“不过你走了也好,每次你一走我就能升官,等着我服紫佩金的那天吧。” “好。” 为冷酷无情只认律条的典狱事业贡献了青春的徐某忽呜呜大哭起来,像个内心脆弱的小孩子。 裴渠又格外地不会安慰人,只能站起来,坐到他身边,再给他倒了一盏酒。 他们性格迥异,一个内敛自持,一个聒噪无心,但这并不影响多年友谊与真心。一个当年一边嫌对方笨一边却又默默帮他标了无数注解,一个嘴上总是各种打趣和没正经但对方一旦陷入困境便毫不犹豫地伸手相援。 亲如手足的好友就是如此了,纵然你一去千里,纵然一别多年,回来后仍旧将最好的心捧给你,此种心意不惧别离,只有赤忱。 案上蜡烛已燃尽,夜也深了。 ——*——*——*——*—— 远在淮南的南山这时收拾完案上资料,忽然打了个喷嚏。坐在另一张案前的小十六娘忽嚷道:“南山姊姊有人想你了耶!” “默你的书。”坐在主案后的沈凤阁面无表情地让她闭嘴。 屋子里摆了三张案,各做各的事不准说话,气氛严肃压抑,恰似御史台公房。 小十六娘默无声息地做了个鬼脸,只好继续抓耳挠腮回想书本上的内容。而南山却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不停,令小丫头实在没法集中注意力,她无视禁令又嚷道:“南山姊姊,一定是裴叔叔在想你!” 南山又打了个喷嚏。 小丫头作忧国忧民状,笔杆子撑着下巴道:“看来裴叔叔是想你想得发疯了,可他为何还不来淮南找我们呢?爹爹——”小丫头转向面无表情的沈凤阁,小大人一样说道:“快给找个媒婆,让媒婆去长安裴叔叔那里提亲吧!” ☆、第77章 七七惊喜 徐妙文醉一场,也大睡了一觉。大梦醒来,好友已远行,只留下一张字条。这与若干年前的做派一模一样,可见江山易改,而本性难移也。 徐妙文将字条揣进怀中,懒洋洋起了身,敷了敷浮肿的眼睛,换上公服斗志昂扬地往大理寺去。而好友裴渠,这时也登上马车往千里之外的淮南去了。 秋日秦岭斑斓错杂,分外醉人。越往前走,秋也愈发深,水声潺潺,山脉绵延起伏,蜿蜒通往高远澄澈的天际。往淮南的路似乎格外远,比去番邦还远,大抵也只是因为心太切了。 淮南一如往日的热闹,扬州城更是店铺林立,繁华至极。 江淮之间,广陵大镇,东西南北通达,规模仅次于长安洛阳两京。蜀冈上下两重城,蜀冈下更是汇集了诸多商户,数量之多分布之广,远胜两京。而位于长江入海口北侧的扬州港,也是举足轻重的大海港,每日进出吞吐货物也很是惊人。 更值得一说的,则是令两京居民难以想象的夜市,可谓“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在洛阳长安还恪守夜禁规则时,扬州则已经到了“夜桥灯火连星汉,水郭帆墙近斗牛”的程度。 这一日,南山与十六娘很晚了还未睡,但不是因为繁华夜市,而是因为手上的活没有做完。她们这时还没回家,正坐在铺子里贴价牌,红纸写好糊在木板子上,十六娘则负责将木板子用红绳系起来,再由沈凤阁挂起来。 于是沈凤阁是最悠闲的一个,他总说自己身体还没好利索,以此为借口什么活也不干,哦除了出钱。 十六娘觉得爹爹很有钱也很厉害,因为他说要有个铺子,就立刻有了一个铺子;说要开米行,立刻就有了米,且是各种各样的米;再说要一条船,转眼就有了船,那条船她只遥遥见过,她很想上去晃悠晃悠,但爹爹不许。 小孩子的世界里,好像事情就是这样简单,说要什么就有了什么,直接粗暴,只是让人觉得很厉害,而事实上,这其中辛苦却是她如今还不能明白的。 她 不知南山姊姊跑了多少路去打探行情,不知爹爹动用了多少微妙关系才将钱和铺位都弄妥,她只知道将来她又有地方可以玩啦。她穿完最后一根线,跳起来跑到米筐 前,将双手都伸进去,感受着米粒之间的温热,咯咯咯地笑起来:“真有趣,我从前没有见过这样多的米,爹爹——”她抬起头来,看到的正好是在挂最后一块价牌 子的沈凤阁:“我们是不是不会饿死了?以后可以想吃什么米就吃什么米吗?” “可以。”沈凤阁难得这样温柔宠她,系好牌子后手垂下来,甚至下意识地揉了一下她脑袋。沈凤阁说完便往后走,只留下一句:“看看还有什么没摆好的没有,若都好了,去井边洗个手,我们回家了。” 南山闻声站起来,将红纸笔墨收收,小丫头则将胡凳都搬到后面去。二人结伴去洗了手,沈凤阁将干手巾递过去,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忽说了一句:“扬州的月亮比长安亮堂多了。” 南山和十六娘应声抬头看,小丫头说:“还差一点点就满了,不知道裴叔叔什么时候来呢,不是说月亮圆了人也就团圆了吗?” “他总会来的。”沈凤阁说着抿起唇,随后又轻轻弯起。他已通过线报得知裴渠离开长安,若路途顺利,也该到了。 南山眼中有隐隐期待,然更多的却是担心。尽管知道这一路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但她却怎么也放心不下。这阵子做梦,总是梦到他被人追杀的场景,惊得她一头汗,要反应好久才明白只是梦而已。 念至此她也觉得有些辛苦,两个人都在漫长岁月里磨练得心深似海,她说过许多谎话,他也有许多想法未与她说。现今捆在身上的沉沉枷锁卸去,而她好像还没思量好要怎样去面对。 因明天便是米行开业之日,需要起大早。于是乎三个人一回到家便各自倒头睡,次日一早天还未亮时南山就起了。 她打算去喊小丫头起来,刚推开门,就见小丫头躲在门背后嘿嘿嘿地贼笑。小丫头咧着嘴说:“南山姊姊我太高兴啦所以没有睡着。” “我也没有睡着。”南山打个哈欠,转身在走廊里坐下来,将鞋子套好后与小丫头道:“我见你昨日房里隐隐约约亮着灯,你是不是偷看什么小书了?” “嘿嘿。”小丫头也在她旁边坐下来,“不要告诉爹爹。” “你给我什么好处吗?” 小崽子惊道:“南山姊姊,你怎么可以敲诈一个小孩子?” 南山起身按住她脑袋,小丫头很自觉地弯腰双手撑地,南山就将她的脚拎起来让她倒立。十六娘说:“要我也能倒立着走路就好了,酷酷的。” “你怎么竟做些一步登天的梦?” “哎,我太急功近利啦!”小丫头深刻地自省道。这一倒立令人睡意全无,她看到一双脚渐渐近了,忙跟南山说:“南山姊姊快放我下来!” 南山陡然松了手,小丫头双脚稳稳落地,迅速拍了拍爪子,瞅瞅迎面走来的沈凤阁,忙解释说:“我不是要练功夫,我就是、就是醒醒脑子。” 沈凤阁看看眼前这两只头发凌乱的家伙,气不打一处来,不由沉下脸发威:“一炷香,门口集合,晚了重罚。” 他说完就甩袖走了,留下南山和十六娘面面相觑,待他拐过弯去,走廊里两人又相视大笑,随后就是“哎呀南山姊姊你不要和我抢梳子,我要先梳头”、“你先穿衣裳,头发我给你梳”、“来不及了啊,这个衣服是怎么回事呐”…… 沈凤阁拐过弯便没有往前走,站着听她们二人嘻嘻哈哈闹了一阵,心底忽腾起一丝异样的温暖,素来冷硬的脸上竟也缓缓浮起笑意来。松华死后,他以为自己这一生除了御史台便再无他处可寄情,也曾试图将南山看作松华的孩子,但因内卫那一层关系,南山却始终与他疏离几分。 如今生活至此境地,是以前想也未曾想过的,怎能不令人觉得慰藉呢? ——*——*——*——*—— 米行开业,来的人竟是出乎意料的多。沈凤阁这些年在暗中的人脉极广,扬州自然也不例外。这些人都只以为沈凤阁是辞官退隐广陵,却不知两京那些弯弯绕绕的事。虽也有一些难以求证的传闻,但大多数也只是说沈凤阁身为旧臣一派所以也曾遭遇过内卫暗杀而已。 世人有时候也简单,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不高兴多想。于是乎,昔日京城高官的米行一开业,众人还是高高兴兴地前来捧场了。 南山和三两个伙计忙来忙去,沈凤阁却叫她不要去帮伙计的忙,让她站好柜台记好账。于是来道贺者最先见到的总是南山,便不由问南山是不是掌柜,南山摇头,那边小十六娘爬上高高胡凳,便说:“正是正是。” “喔喔。” 待客人转身,南山才小声道:“十六娘,我不是掌柜啦!” “喔不是吗?”十六娘脸上绽出一个大大的笑来:“可是南山姊姊这架势很像哟。”她嬉皮笑脸地爬下胡凳,又窜到门口,盯着街道两边的来往商客不停地看。真是令人失望耶,裴叔叔是路痴吗?走了这么多天竟然都走不到这里,太笨啦。 至 傍晚时,十六娘索性在门口坐下来,她本以为裴叔叔会今日出现给南山姊姊一个大惊喜,看来是等不到啦。于是乎,十六娘就百无聊赖地垂首拔砖石缝隙里的草玩, 她将草一根根拔完了,忽听得南山在后边喊她:“十六娘,快洗洗手先吃晚饭啦。你爹爹说在这里吃过晚饭再回家。” “喔。”小丫头应了一声,鼓起腮帮子吹吹手上的灰,两手拍了拍之后正要站起来,却见一双皂皮靴在眼前停了下来。 咦?十六娘顺着那鞋子往上瞧,直至看到了那张脸。那张脸的主人也看看她,她眨了眨眼,继续盯着。十六娘没有能回过神来,她像只小偶人一样,昂着脑袋一直看,过了好半天才说:“你是真的裴叔叔吗?” 裴渠将手伸给她,十六娘犹豫了一下,伸出爪子抓住裴渠的手指头,捏了捏说:“好像真的一样诶。” 裴渠见她傻呆了,笑了笑,索性俯身将她拎起来往后院去。 后院放了一张小桌,四周摆了胡凳,看着虽有些简陋,但桌上饭菜却热气腾腾嗷嗷待吃,似乎很是温馨。 裴渠将十六娘放下,十六娘这才反应过来这是真的耶。她一瞅院中没人,赶紧拖着裴渠往外走,神叨叨地说:“裴叔叔就这样进去太不够惊喜啦!”她边说边打量裴渠,看到他的包袱说道:“咦裴叔叔就只这一件行李吗?” “是啊。” “没有准备什么惊喜吗?”十六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千里迢迢从长安来竟然不带惊喜诶。” “怎么才算?”裴渠忽也起了玩心,竟是蹲下来,将包袱拿到了身前。 十六娘瞅瞅他的包袱,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忽地一把抢过,不要命地转头就往后院厨舍跑,大声嚷道:“南山姊姊我有东西要送给你耶!” ☆、第78章 七八嫁妆 十六娘跑得实在太快,一时没注意门槛便直直被绊倒。她先是懵了一下,随后抬起脑袋看看正在忙碌的南山道:“南山姊姊,看包袱看包袱!” 南山赶紧将她从地上拎起来,问她:“膝盖疼不疼?” 十六娘毫不在意地说:“当然不……嗷好像是有点疼。”她狡黠笑着,将包袱塞给南山,两只手探下去揉自己的膝盖。 “哪里来的包袱?” “嘿嘿。”十六娘一转头,裴渠已走到了门口。 南山看到来人也是愣了一愣,小十六娘却催促她道:“快看看嘛,一定有惊喜啦!”她早就眼尖地瞅见了里面隐约闪现的一抹红,猜想到很可能是什么值得惊喜的东西,便赶紧拿来给南山姊姊看。 没想还真让她给猜对了。南山对着包袱内那一整套红衣愣了愣,她抬头看看裴渠,裴渠也是一副没准备好的模样,抿了抿唇正在思量说辞。十六娘拍拍手上的灰:“这是喜服呀!小姑出嫁时我见过!”她还格外会说话:“这个比我小姑先前穿的好看多了哩!” 两个大人面面相觑,一旁站着的口齿灵便的熊孩子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这么呆站了会儿,熊孩子霍地说了声“啊我明白了”转眼就猫腰逃之夭夭,飞奔着往另一间屋子去了。 十六娘刚进去时恰撞上沈凤阁,沈凤阁正了正色责道:“跑这么快做什么?不怕摔了吗?”话刚说完就瞄到她脏兮兮的膝盖,顿时很生气:“已经摔了还这般冒失!” 十六娘也顾不得批评,双臂一张,拦住要往外走的沈凤阁,嘿嘿笑道:“爹爹就不要往厨舍那边去了。” 沈凤阁朝厨舍瞥了一眼,虽没瞧出什么端倪来,但也隐约猜到一二。但他不管,径直就往外走,十六娘霍地抱住他的腿:“爹爹太不识趣啦,你看我都知道要避嫌呢!” “我不去厨舍,前边现在没人看着,你不怕米都被人偷光吗?” “喔,我去我去!”十六娘自告奋勇,转头就要往前面跑,却被沈凤阁拎到井边:“先把手洗干净。” 十六娘遂蹲在井边老老实实洗手抹脸,沈凤阁果真路过厨舍而不入,径直往前面铺子里去了。 秋天的井水有点凉,但极舒服。十六娘低头喝了两口,鼓着腮帮子偷偷瞧着厨舍的动静。 她甚至很自觉地拿手捂住眼睛,只悄悄留了一条缝,因为怕看到什么少儿不宜的场景。可她偷瞄了好久,厨舍里的两个人却一直你尴尬我尴尬地一言不发。 十六娘双手垂下,失望地叹口气,随即嚷道:“南山姊姊我好饿,可以用晚饭了吗?” 那边南山连忙应道:“快了,你洗好手了吗?” “洗好啦!” 十六娘回了她的话,又跑回前面喊沈凤阁来吃饭。她也不抢着先坐下,必得等到其余人都落座后才坐下来等开饭。虽然个性顽劣,但该守规矩时也还算守规矩。 裴渠也应邀落座,一张桌子恰好坐四个人,看起来竟然一但也不奇怪。 在长安时大家都习惯分案用餐,到这里竟能很愉快地并桌吃饭,十六娘觉得这是最令人开心的事了。她搂着一只陶碗慢吞吞吃着,颇有些心不在焉,心思全在南山与裴渠身上。 一块脆骨排被她啃得嘎嘣嘎嘣响,腮帮子一动一动,眼睛却定在斜对面坐着的两人身上动也不动。 沈凤阁忽伸手捏了捏她鼓鼓的腮帮子:“还在换牙齿,不要啃太多,吐出来。” 十六娘迅速又大力地咬几口,囫囵吞咽下去,开口道:“重逢不是喜事吗?为何都没有人说话呢?”她觉得有点闷闷的。 “因为食不言寝不语啦。”南山说完也是囫囵往腹中填东西。她今日套了圆领衫,头顶梳了个髻,看着像小商贩,因为太文秀又有些像小士子,脸上的肉稍多了些,气色也很好,看来淮南的确是养人的地方。 四人在天彻底黑下去之前解决了晚饭。沈凤阁自然是甩手掌柜,十六娘跟着爹走,于是乎沈氏父女二人出门逛夜市,留下两人收拾残局。南山蹲在井边洗碗,裴渠则蹲在对面帮忙。 “老师如何会找到这里?”南山琢磨了半天,认为对话总要从最无聊的开场白讲起嘛。 “来之前打听了一番,虽不大确定,但还是过来瞧瞧,后来看到了十六娘。”裴渠接过她洗了一遍的碗,再次过了清水,擦干后放在一旁木盆里。 “京中的事都处理完了吗?我听台主说局势复杂没有那么快呢。”台主台主唤得太顺口,想不出什么别的称呼可以喊,遂就一直这么唤着。 “再复杂会难倒老师我吗?”裴渠平平地说。 “咦?有生之年听老师说这样自大的话还是头一遭……”值得纪念值得纪念。 “所以才不是实话。” “恩?” “实话是想早些将嫁衣送给你。”裴某说完脸不红气不喘,就是心砰砰跳。当然啦,单纯天真的徒儿自然不会将手伸过去摸他胸膛里那颗热血之心,所以可以放心地想怎么扑通就怎么扑通。 他正这样想时,南山却霍地将*地手伸了过去。秋衣也还算单薄,南山将手按在他心口,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仿佛要将他看穿,掌心下隔着单衣与皮.肉传来的心跳声是“扑通扑通”的,强劲有力跳得分外火热。 “再捂下去里衣也要湿了。”裴某感受她掌上传来的压力,一边默默希望学生可以感受到这份赤忱之心,另一方面又很是矛盾地觉得丢人。 “喔。”南山应了一声,却没急着将手收回。她转转眼珠子,皱眉困惑道:“摸不到。” “什么摸不到?” “心跳。” “要为师解开里衣给你摸吗?” 南山霎时收回手。在脸皮较量上,她果然还是要输裴某人一筹,于是她正了正色,问道:“老师将嫁衣送来是要娶我吗?” “是。” 南山得了这回应便开始掰手指头:“但只有嫁衣不够诶。若要娶亲,得先请媒人提亲,再问名纳吉,下聘请期,哦对了——”她又道:“老师还要准备一对活雁,这时节不知好不好找。”随即抓抓脑袋,又补一句:“眼下很多人用鹅来替代,但我不想要鹅。” 说完这些她收回手,黑漆漆的瞳仁里尽是真诚,看不出半点狡黠意味。 裴渠低头想了想自己眼下的状况——袖袋里的钱是找徐妙文借的,目前剩下的部分撑不了多少时候;洛阳倒是有个宅子,但地契都被裴晋安一手抓肯定无法变卖。 把现实拖出来查一查看一看,好像的确有些残忍。 南山见他这模样,几乎已是猜透了全部。她这位救命恩人兼老师,在番邦时无俸无禄只靠种菜卖菜为生,归国后又是做了个芝麻小官,若不是家大业大撑着,恐怕日子也会过得很拮据。哎,世家郎君的悲哀啊,抛开大家族的背景就是穷酸小子嘛! 南山端过盛干净碗筷的木盆站起来就往厨舍走,裴渠则默默收拾木盆清扫地面。 “哈哈哈哈。”借口说出去逛夜市的小十六娘此时却趴在墙头看得笑起来,但她还没笑几声就被墙外的沈凤阁给抱了下去。 沈凤阁将她放下来,伸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拖着熊孩子往夜市走去,边走边道:“偷看还敢笑出声的真是蠢透了,往后不带你偷看了。” “爹爹生气了吗?哎呀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下次偷看我一定屏气不做声,恩恩。”小短腿连忙追上去。 沈凤阁今晚也是玩心大起,本以为裴南师生二人会因为久别重逢痛哭流涕,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这么个状况,实在是出人意料,他果真还是不了解南山这孩子啊。 南山师从裴渠之后,变得狡诈滑头多了,面皮也厚实无比,真是枉他苦心教育多年。 这天月满如圆盘,月光慷慨得像是不要钱。父女二人在热闹集市逛了一圈一无所获,倒是吃了一肚子凉月光。 折回米行时,某只小短腿已经困了,晕晕乎乎围着沈凤阁打转,嘴里念经般念叨着“回家回家困觉困觉”。沈凤阁拎住她后衣领,对站在柜台后盘账的南山道:“喊上裴七郎,回家了。” “裴七郎寻邸店去住了。”南山回道,“我这里还有些没算完。”她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就要栽倒睡过去的十六娘:“台主带十六娘先回去吧,我忙完就走。” 十六娘这时被沈凤阁拎住后衣领,脚安分下来,脑袋也耷拉着,好像已经呼呼睡了。 大概因昨夜没睡的缘故,熊孩子睡得格外沉。沈凤阁将她拎到米桶旁边,让她靠着大米桶睡,随后走到柜台前,看了看南山记录的账册,竟是不吝赞美:“上手很快,你的确是块好材料。” 南山没说话。 “以前在长安是拘束着做事,在淮南则不必再受困,你会做得很好的。”沈凤阁这种对晚辈的肯定语气自然又慷慨,转而却又说:“你有信心养活裴七郎吗?” 南山想了想,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杆子搁下。 “没有吗?” “有是有。但是裴君的自尊心大概不允许罢?” “你有信心足矣,其余我不会管。”沈凤阁自袖袋中摸出契书来:“米行是送你的嫁妆,我答应过松华要给你留一份家底的。” ☆、第79章 七九求婚 沈凤阁的慷慨令南山没有料到。她本想要推辞,但沈凤阁却紧接着抬出松华,便是让她不要辜负不要拒绝的意思。 瞿松华对南山来说是没有血亲关系的长辈。在她最不知所措的时候,瞿松华曾给过她许多温暖。虽然那段时日十分短暂,所处的环境也都令人身不由己,但她也能领会到那时瞿松华的真心。若没有内乱,想必瞿松华现在还好好活着罢 沈 凤阁将契书放在桌上,又说:“天下生意牵扯到衣食住行便总有得做,盐铁官家独控现下没法做,除此以外做酒也很赚,但你连酒都不能沾只好作罢。米行只是个开 端,挨着扬州港,往后能做的生意有很多,你脑子素来活络,打探行情的本事也是一流,往后做大家业不要忘了接济我就行。” 沈凤阁话语间尽是“哎呀我就撂挑子不干啦,你好好干活,赚钱记得要分我”的雇主姿态。南山越听越不对劲,瞅瞅柜台上那契书,疑惑地问:“台主这是……” “经商非我所长。”沈凤阁近来也变得和十六娘一样,说话总有些滑头,像转了性似的,他屈指轻叩台案:“当官当惯了,不习惯当市井平民。” 南山一愣:“京中要台主回去?” “他们如何可能会要我回去?”沈凤阁替她将契书叠好收起来,“让我回去揪他们小辫子抓他们全家吗?” “那……” 沈凤阁忽然拿过笔,拖过一张空纸,在上面迅速画出疆域图来,草草分了区域,指了其中一块道:“藩镇。” “台主要效劳藩镇?” 南山瞥了一眼正挨着米桶呼呼睡的十六娘,续道:“可如今北方已成割据之势,中原这几年也是内乱不断,朝廷想要治藩已久,恐怕将来会不太平呐。” “天下焉有真正太平的时候?这偌大广陵城,将来也必会有倾覆的一天,世间繁华无法延续千年就是这个道理。”沈凤阁说到此,想想竟觉得有些可惜,但转念一想有生之年恐怕也不会遇上这一天,这可惜就显得多余起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睡得比猪还香的某只小崽子:“我不会将十六娘往动乱之地带。藩镇要乱,最先也是河北,最后恐怕才轮到南方。淮南镇富庶至极,节帅兵士素来比较安分,偶有骚动也不成气候。现任节帅更是有脑子得很,旁人想来算计淮南半分估计要损兵折将倒贴了才能回去。” 也是。往日他身为御史台主,手下一伙东奔西跑巡按地方的监察御史,藩镇的情况到底如何,他心中应当比大多数人要清楚。 只不过,应藩镇辟召入幕府为官对于天下士人来不是上上选,对于沈凤阁这种正统京官出身的来说更像是下下策,哪怕身在藩府再有前途也“不正”,说起来总是不好听的。不过沈凤阁素来最无所谓的就是这些,没个厚脸皮谁敢说自己当过御史? 沈凤阁欲往藩府为官想来也不是一时兴起,这人从不做无把握之事,恐怕藩府那边也早已遣人牵了线,如此一想,也并不算是贸然之举。 南山没有资格在沈凤阁的人生之路上指手画脚,只能老老实实收下契书,打算踏踏实实干活赚钱养大家。如此一来,咦?可以不可以说谁赚钱谁就是家长? 南山的地位好像顿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她捂好契书,又抚平面前账册,待沈凤阁拎着十六娘离去后,睁着眼默默做了个大梦。 此梦是这样的:姓裴行七的某君,最后因身无分文只好委身米行做伙计,每月领工钱一贯,最后穷得找不到家只好自暴自弃倒插门,从此变成了怨夫,每日嘀嘀咕咕嘀嘀咕咕—— 南山被这个睁眼梦吓了一跳,咦难道她竟然是宁可裴君倒插门的么?不过以裴君的贤惠品行,在家主内似乎也是很不错的选择。 她越想越离谱越想越不对劲时,门口霍然出现个黑影。南山视力好于常人,迅速认出那黑影便是她适才做的睁眼梦中的主角。 “咦,老师不是去寻邸店住了吗?”她合上账册,将纸笔算盘悉数收了收,漫不经心地说。 “去得太晚,邸店已无空房可住。”裴君淡淡地回。 “分明是因为钱不够吧?”她说完两手交叉,肘部撑在柜台上,不遗余力地继续“撕扯老师面皮”的伟大事业。 裴君心中小人闻言已开始捶胸顿足,可他本人却还是面皮厚到戳不烂的老样子,径直从门口走到南山柜台前,风平浪静地开口:“邸店确无空房,而钱不够也是事实。” 裴君终于大方承认自己是个穷光蛋,南山忽将手伸过去,隔着黑油油的高柜台抓住了他的衣裳。裴渠低头看了看她的手,抬手反握住,扯开,随后将她两只手叠在一起包在掌心里。 秋夜凉,连带着南山的手也是凉凉的。而裴渠因方才走了好多路,手正暖和得没处放。这样肉麻麻地握在一起,两个人倒是各取所需。 “老师嫁给我吧。”南山抬头盯着他,忽然豪爽地说道。 裴渠还在预备说辞,没想到竟然是南山先开了口。 之前他也曾不要脸地与南山说过可以嫁给她这种话,但那时南山的反应实在是令人难开口说第二次,总被无情拒绝纵然面子上过得去,但无其他对策的那种感觉实在太糟了。 南山和他很像,油盐不进刀枪不入,对付她也是很难。如今她主动松口,当真是祖宗八代显灵了。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南山见他不答话,忙追问:“咦,难道老师不想嫁?”说着叹口气,正要说些譬如“老师出身名门自然不肯下嫁……”这样的话来,裴渠却是忽松开手捧住了她的脸。 原本熨在手上的温度一下子转移到了脸上,南山不由缩起了肩。裴渠忽然笑了笑,眼眸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明亮,倒是将南山给看呆愣了。那张脸霍地凑过来,瞬间近在咫尺,近得可以互触彼此呼吸。 南山顿时心如擂鼓,裴渠却得寸进尺,额头抵上她额头,鼻尖碰到她鼻尖,这才低低开口:“为什么不肯?为师要送你的喜服都是红色的。” 他声音里似乎含笑,低得像耳语,南山恍然大悟。 就说女子喜服不该是绿的吗?他非送个红的,难道竟是将她当作新郎的缘由?裴某人是在做嫁衣的时候就打算倒插门了吗! 还以为他以前说“嫁给你”是随口开玩笑,没想到竟然是深思熟虑预谋已久。 失策! 南山想要后退,裴渠却轻按住她后脑勺,浅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说:“不要跑了,我不想再找不到你。” 失去过一次,耗费了漫长的时间后悔,又耗费了多余的时间去彼此猜疑,还差一点丢了命。重逢如此不易,如今能耳鬓厮磨说出这番话来,更是不易。 南山呼吸一滞,眼眶有些酸。 她也不想经历那样的事了。 裴渠温柔地吻了吻她额头,最后捧着她的脸笑了笑说:“柜台好像有些碍事。” 南山原本酸得都要挤出眼泪来的眼睛被他这一句话逗得骤然弯起,竟也是笑起来。裴渠拇指从她眼底轻抚过,反被潮湿细密的睫毛所触,那触感温柔至极。 而她眼底略是青黑,看来是昨晚没有睡好觉。他忙收了手,道:“不早了,回去罢。” 外面集市已到了散场的时候,男女老少均是意犹未尽地返家去,却也有些年轻男女黏在一块儿怎么也不肯回去,于是寻各处能谈天说事的地方继续探讨人生。 没有夜禁的广陵可真是自由幸福得要死过去了。 但南山的翻墙本事却没有因这自由无阻拦的夜晚而荒废。因那一对父女又没有给她留门,而是蠢蠢地插上了大栓,她就只好再次翻墙进宅。 翻墙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对裴渠而言却十分困难。 南山看看那堵墙回头道:“我可以教老师怎么翻,很容易的。” 裴渠背手站着,机智地回:“你翻墙进去后开个门就好,我年纪大了,还是走大门比较妥当。” “老师又不是七老八十动弹不得,这么矮的墙也没有信心翻过去吗?”南山觉得不服气,之前替他打蚊子什么的也就罢了,连进门都要她翻进去给他开,这对于维系以后的关系很不利,她不能总停留在“为老师服务”的状态。 于是南山决定给他两条路选:一、跟着学翻墙,二,在外面坐一夜。反正她是不会心软去替他开门的。 师生二人一时争执不下,将先前在米行柜台做的肉麻事都忘得光光。 而站在院内摇头叹气的十六娘说:“我都睡了一觉了,南山姊姊和裴叔叔却还没能进得门来,真是可怜呐。” 她无心再围观这种拉锯战,打个哈欠进屋继续睡了。 不过她放弃得实在太早,熊孩子一定没有料到,南山姊姊发挥了身为内卫的业务素养,在嘴皮子说不过裴某人的不利态势下,出其不意一招将他打晕,最后拖进了宅内。 看来粗暴的拳头才是行走天下重正妻纲之大道。 可喜可贺。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家暴→ → ps按照我参照的那个朝代来说,女子嫁衣应该是绿的,新郎喜服是红的。 ☆、第80章 八零答婚 次日一早,已快要饿疯了的十六娘盯着案上的古楼子口水快要流下来。若不是家教不允许,她现在当真想敲碗去喊裴叔叔起来。 裴叔叔再不来的话她要等到何时才能吃饭呐?十六娘拼命往肚子里咽了咽口水,看向刚坐下来的南山:“裴叔叔昨天睡得很晚吗?如何到现在还没有起来……”她又瞅瞅外面,小声嘀咕:“太阳都照屁股了。” 今日天气晴好,秋风暖阳,很是惬意。南山没闲空享用这好天气,一大早火急火燎干完活,这会儿刚坐下来,见裴渠还没来便与沈凤阁说:“不等了罢,米行这么晚还没个人不大好。” “你先吃完去吧。”完全不饿的沈凤阁悠闲地翻着书,头也没有抬地说。 于是南山将古楼子切开,拿了一块包好就大步流星地走了,看得十六娘一愣一愣的。南山将古楼子切开后,肉香更是四溢,小十六娘眼睛都快要掉进去了。 她拼命咽口水,可怜巴巴地说:“我能不能……” 沈凤阁头也不抬地对小崽子的要求予以拒绝:“不能。” 十六娘揉着肚子暗自哼哼唧唧,时不时往外瞥,忽然眼前一亮:“喔来了来了!”她不忘起身:“裴叔叔早。” 裴渠则按着酸痛的脖颈,应了一声。 沈凤阁这才抬起头,懒懒看他一眼,说:“坐下吃吧。” 熊孩子顿时像解了穴位一样,双手在餐桌上活跃起来,紧跟着嘴和肚子也活跃起来,不多会儿,一块肉饼便被她吞得只剩满嘴满手的油。 沈凤阁看不过去正要说教一二,裴渠已拿着帕子伸过手去,抓住小崽子抹干净她的嘴,又给她擦擦手。沈凤阁看在眼里,心想南山当年大约就是这么被骗走的,行动派在这一点上果然占尽优势。 小崽子却完全不在意,她无视刚擦干净的手,低头又抓起一块来往嘴里塞。 沈凤阁丢过去一块帕子:“吃完了自己擦干净。”他暂时不想见到这只饭桶,指了指桌上剩下的古楼子道:“都吃光,不要浪费。” 十六娘十分乐意地拼命点头。 沈凤阁起身就走,走到裴渠身旁时却又说:“你跟我来一趟。” 裴渠即刻擦了擦手起身,跟着他一路走到庭院。宅子不大,却也五脏俱全,全胜在精巧二字上。沈凤阁在小亭棋桌前坐下,面前却是一颗棋子也没有。他做官是很有一套,下棋却完全没有优势,面对王待诏的这个熊弟子,他一点自取其辱的想法也没有,于是干脆煮茶喝。 饼茶敲成小块碾碎,箩筛过再煮。小炉上水声汩汩,衬着秋日庭院更是清静惬意。 沈凤阁悠闲万分地深嗅秋日里成熟又清甜的气味,裴渠却仍是按着隐隐作疼的脖子在想南山昨日的狠招。 秋雁一群群,阵势浩大,鸣声划破天际。此一去,冬将来,该是藏果实的时候啦。沈凤阁忽转过头去,将一早就放在一旁的箱子拖过来,当着裴渠的面打开,竟是从里面取出一卷红茧纸出来。 沈某人很自然地说:“听说你打算入赘,所以通婚书就由我们这边出。”他俨然将自己当成大家长,顺理成章地将婚书正书别纸递过去:“这样直接给你礼仪上似乎有些说不过去,但你孑然一身,也没什么仪式好做。” 通 婚书通常由男方递予女方,分正书与别纸。正书虚词华美,都是客套话,以沈某人手中这份为例,无非就是顿首顿首,再写裴某某如何如何好,我家对你倾慕已久难 以名言等等,最后再顿首顿首。别纸上就要实际得多,写的是李某某已成年,年龄几何,未曾婚过,再写个媒人姓名。 求娶的一方将通婚书递出去,对方若接书答应下来,就要回一份答婚书,也分正书别纸。这两份都要封好,属于男女婚姻契约的重要见证。 沈凤阁自然地递过去,裴某人也是很自然地接过。他将系在红茧纸上的丝线解开,将那通婚书看了一遍,从字迹上辨出这根本就是出自南山之手。小徒弟在婚书上自称李朝歌,且用辞十分夸张,拍马屁本事简直一流,真不愧是媒官中的翘楚。 沈凤阁又搬出笔墨纸砚来,裴渠接过纸笔想了想,那边沈凤阁已是亲自动手为他磨墨。才子写答婚书必然不会像徒弟那样不费脑子地循例写,要写对方的好处,又要写自己的求嫁之心,不能露骨也不能太含蓄。恰到好处的文章最难写,不过到底是难不倒裴某人的。 于是沈凤阁的墨甫一磨好,裴渠便执笔蘸墨低头在红茧纸上写起来。 一笔一划皆是方方正正楷字,洋洋洒洒写到一盏茶凉。沈凤阁在一旁看着,差点连“你在炫技吗”都要脱口而出,最终却还是等到他收笔。 裴渠说:“台主坐在我对面总有被考试的感觉,上一回这样被盯着还是考制科的时候。” “时间过得太快,那时我也才二十来岁。”沈凤阁说着接过答婚书,依次看了一遍,心说不一样啊果真是不一样,难怪当年要将他的答卷裱在尚书省给人看。灵气天赋都绰绰有余,偏偏就是无心仕途,这样的人将来不知要做什么呢。 沈凤阁将通婚书及答婚书收好,对裴渠道:“婚事就如此定下了。没有甚么人可请,所以其他礼俗一切从简,回去备好催妆和却扇诗,咦?”沈凤阁顿了顿:“是不是该换一换?” “台主想换什么?” 沈凤阁一时来了恶趣味:“譬如你在阁中候着,让南山催妆;你执团扇,让南山来作却扇诗?” “不可以。”斩钉截铁的拒绝。 “怎么了,怕你学生作不出好诗来吗?” “那么她能作得出来吗?” “最多难听些,有甚么难的。”沈凤阁一副想看热闹的架势,转头关好箱子,又道:“罢了罢了,这两项还是不改了。” 炉上水再次煮沸,煎了一遍又一遍早就老了,沈凤阁也懒得再喝。 一时间两人均是沉默起来,只听得水声汩汩。 沈凤阁走了会儿神,他此生没有给过松华一个婚礼,却也写过婚书。那晚松华忙完官媒衙门的事往家去,半路碰上从台狱归来的他,见他心情不好便问他要不要喝酒,说完晃了晃手中提着的小酒坛子,就跟着他回了家。 彼时他二人关系已是十分亲近,却碍于情势与官民悬殊无法结合,且他在仕途上也面临诸多选择,不知会身处何舟亦不知能在宦海几浮沉,故而一直心事重重。 瞿松华是个十分通透的人,她好不容易付一次真心,不论结果如何也打算好好享用珍惜这段关系。 那晚两人对饮剑南烧春,松华翻了翻随身书匣,想找些下酒的小食,却只翻到一包花生和一卷还未替某家送出去的通婚书。 沈凤阁取过那封婚书地看了看,瞿松华则在一旁看着他,屋内瞬时陷入长久沉默之中。瞿松华试图开口打破这尴尬,沈凤阁却忽然起身取来纸笔,一气呵成地写了一封婚书给她。 瞿松华大方收下通婚书,却不着急写答婚书,她喝了一杯酒忽然将手伸过来握住他的手,望着他道:“知退,我这一生就是这样了,不出意外我只能做一辈子的媒官,当一辈子的暗探,直到失去利用的价值。” 她浅褐色的眸子里有潮意,但眼角却弯起来,仿佛在笑:“不过我不在意,能遇到你我很高兴,我的人生已经有了不同,这是之前没有预想到的部分。所以其他的事,我不会去奢望。” 宦门妻永远不会是她的结局。 所以她没有趁酒兴应此景写答婚书,连这一点幻想也没有给自己留。 九月里天气乍凉,晚上尤甚。瞿松华喝了酒,手指仍是凉凉的,她松开沈凤阁的手,解开上襦,细薄皮肤乍然暴露在空气中,白净的脖颈往下,肩头是一朵刺目的黑梅花。 走神走到这里,沈凤阁乍然惊醒,霍地抬起头来,只见裴渠正看着自己,便皱眉说话来掩盖自己的心虚:“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等着定婚期。”裴渠收回目光,很识趣地看向别处。 沈凤阁将回忆都收一收,忽听得那边小丫头喊道:“不好啦,南山姊姊被人送回来了!” 沈凤阁猛地一皱眉,裴渠已是起身匆匆出了小亭。 那 边十六娘面对昏迷的南山和送南山回来的伙计,先是吓懵,再然后是急得快要哭出来。她扑上前拼命摇南山,哭喊着“南山姊姊你怎么了,南山姊姊你快醒一醒”, 又抬头问米行伙计“喊大夫了吗?呜呜快去喊大夫……”,伙计说“去请了去请了”,她这才又低下头去抱着南山哭。 她正哭得伤心时,背后忽伸过来一只手将她拎起来。十六娘还未来得及反应,却见裴渠跪地俯身去听南山的心跳。裴渠随即握过南山手腕,皱眉探了会儿脉象,面色渐渐沉重起来。 “怎么样?”匆匆赶来的沈凤阁问道。 “不太好。”裴渠说着俯身将她抱起来往厢房去,“是我疏忽了,我没有料到会这么快。” ☆、第81章 八一废寝忘食 十六娘拔腿跟上,结果大人们却将她关在了门外。 大夫拎着药箱姗姗来迟,进屋诊过后,又与裴渠交流了一下意见,都认为是旧年余毒发作,而指向则是昔日那令人丧失味觉的毒药。 裴涟君在札记中记录了一些后续可能会有的病症,但说应该不会出现得太早,措辞间并不是太确定。裴渠曾做过最坏的打算,故而前阵子他在徐妙文府中多番尝试却得不出解药时,体会到了异常的焦躁和沮丧。 广陵城的老大夫也不是完全无对策,向裴渠了解了一番此毒构成,思索半天给了一些建议。 沈凤阁在一旁静静听着,末了插话问道:“若解不了毒会有什么后果?” 裴渠抬头看了他一眼,唇角紧抿,眉头仍旧蹙着。而老大夫则是无可奈何摇摇头,直截了当地给出回复:“撑不了太长时间。” 沈凤阁握了一下拳,走过去送老大夫离开。 裴渠给南山喂了些水,在卧房中坐了一会儿,起身出门。他并不是头一回面对昏迷的南山,但这次显然比上次更危急。他在屋中走来走去,沈凤阁忽推门进来,见他还在屋中踱步,便说:“你现在不该是去制解药吗?还在这里耗费时间做什么?需要什么药赶紧列出单子来。” 催促完毕,沈凤阁关上门,拎过守在门口的小十六娘就走了。 沈凤阁单独辟了一间药室给裴渠,任何人都不许打扰,包括十六娘。裴渠苦思冥想不断试炼,连饭也忘了吃,十六娘吃饭时与爹爹说:“裴叔叔不吃饭会饿死的吧。” “不会,吃饱饭会想睡觉,还是饿着清醒。”她不靠谱的爹爹如是回道。 十 六娘点点头,可一两天不吃饭也就算了,裴叔叔都关了三天了。操心的小崽子认为这样不好,便偷偷去厨舍弄了些东西要给裴叔叔送去。她拎了个食盒趴在窗口朝里 看,扑鼻而来的药味实在呛人,桌上到处是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里面很是混乱呐,完全不符合裴叔叔爱干净爱整洁的特质呢。 十六娘啧啧两声,再看就看到一个人躺在地上。她“嗷”了一声,抱着食盒就冲进了屋内。 “裴叔叔你怎么啦?”十六娘认为他可能是饿得没有力气了,遂赶紧将食盒双手奉上:“呐!饭来了裴叔叔快吃!吃了就有力气啦。” 可她裴叔叔却仍旧躺着,动也不动。 十六娘手脚一慌,愣了愣,站起来朝外面喊:“爹爹不好了!裴叔叔饿晕了……” 可沈凤阁哪里听得到她说话,府里刚好来了客人,沈凤阁正在前厅会客。十六娘见无回应,拔腿就往前面跑,她闷头冲进前厅,因为太急没看到客人,径直就朝沈凤阁抱怨:“都是爹爹不让裴叔叔吃饭,现在裴叔叔饿晕啦!怎么办!” “喔,知退这个是你的小宝贝吗?”客人笑眯眯地说着。 十六娘这才注意到厅中还有另一个人,她愣了愣,警备地杵在原地,看看那客人,又看看沈凤阁。沈凤阁搁下茶盏:“十六娘,这是七舅公。” 十六娘呆愣了一下。 客人道:“甚么舅公,她现在又不是袁家的孩子,跟我自然扯不上关系啦。”他又看向十六娘:“你方才说甚么来着?谁饿晕啦?” 十六娘戳戳手指警备地看着客人,回说:“裴叔叔……” “喔喔那个小家伙。”客人一副看谁都是小宝贝的架势,说道:“才饿了几天嘛不会死的,我看他多半在装死哩,来带我去。” 十六娘盯着他,余光瞥瞥自己爹爹,心道:这个老翁真是好奇怪,他到底是谁吖……爹爹也不说清楚。 “你是在怕我吗小家伙?”客人见十六娘整个儿懵住,遂走过来俯身对她说话:“老夫可不是坏人呐!你不要怕我,快快领我去见那个小家伙。” 十六娘往后退了退。。 “观白居士。”沈凤阁终于开了口,“不要吓着她。” 李观白捏着胡子站直身体,啧啧道:“真是小气呐。”他又同小崽子道:“你裴叔叔是我弟子,你看我像坏人吗?” 啊,原来如此。十六娘立刻前边引路,带李观白往药室去。 裴渠仍旧躺在地上,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昏迷,观白上前探了一下他鼻息,又拨开他眼皮瞅了瞅:“这小子还是和以前一样,遇上麻烦事情就吞药睡觉,总能睡出些点子来,不过这回不能让他这么睡下去啦。”观白一转头,同十六娘道:“弄桶冷水来将他浇水醒。” “好!”十六娘不假思索应道,完全无视自己的臂力转头就要去提水,却被沈凤阁一把拖住;“逞什么能?” 沈凤阁亲自去拎了一桶水来,正要往下浇时,裴渠却霍地坐了起来。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头顶即将倒下来的水,而沈凤阁也没控制住,一桶水就这样淋了下去。 裴渠抬手抹掉额头的水,按住太阳穴,颇有些恍惚地道:“纸笔在哪?” 十六娘顿时从愣怔中回过神来,拿过纸笔就递过去,又极其迅速地磨好了墨,屏息等裴渠写字。裴渠皱眉写完,沈凤阁低头一看,正是一张药方。 “是解药吗?” “不知道。”裴渠说着站起来,这才注意到观白。他也是愣了愣,听得观白道:“傻徒儿我来给你送东西啦。” 观白也不卖关子,从袖中摸出一张方子来递过去:“云冠子那老道给的,他好歹与你亲娘同宗,对付她的毒药也很是有一套。不过那老儿说他珍惜味觉不敢以身试,所以不知到底会不会有效。送这个来,算是给你一点启发,你瞅瞅看。” 裴渠径直接过,看下来皱了皱眉,又与自己方才写的对比了一番,忽然眸光亮了一亮:“这里列出来的药我都要。”他将两张都递给沈凤阁,沈凤阁略迟疑地接过,又看了看他。 只见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十分潦草,很有些疯癫意味。沈凤阁应了声“知道了”,随即从架子上拿下毯子递给他:“别冻着。” 裴渠裹了毯子径直坐下,整理案上的纸张,竟是有些亢奋。观白没扰他,沈凤阁也将十六娘带出了屋。将门关上,观白道:“真是许久没见他这模样了,上一回废寝忘食还是十多年前了。” 沈凤阁回头看一眼,随即十分效率地令人去将药材采买回来。十六娘则一直惦记着吃的问题,好像再不送饭去裴叔叔就要挥别人世了。 观白却说:“他现在脑子不大对头,这时候勿要去打断他,吃东西会坏思路的。” 十六娘忧心地点点头。 天色暗了又将明,裴渠则又熬了一整个晚上。他此刻裹着毯子躺在地上,听到外面的钟鼓声霍地坐了起来。他伸指蘸了蘸墨放进嘴里,忽然眸光乍亮,即刻掀了毯子拿了桌上药碗开门往外走。 这时宅子里的人还刚醒,十六娘囫囵套着过冬的厚衣裳杵在走廊里打哈欠,而沈凤阁则刚梳整完毕打算去看看南山。他甫走到门口,便见裴渠端着药碗走了过来。裴渠像没瞧见他似的,推门进去后径直将南山扶起来,端了碗给她喂药。 沈凤阁顿时明白这是有戏了,却也没上千帮忙,只待裴渠给南山喂完药,这才问:“解药吗?” “我可以吃出味道了。”裴渠还握着那药碗,有些愣愣地回。 “会很快见效吗?” “不知道。或许没有那么快,她中毒的时间比我久得多。”裴渠看着南山,眸光中竟有些不知所措的意味。 沈凤阁知道他还没回过神,听他的声音又是鼻音很重,似乎是受了凉。沈凤阁遂道:“你先去洗个澡吃些东西,这里会有人看着。” 裴渠有些发懵,脚步虚浮地站起来往药室走。沈凤阁令执事赶紧跟着服侍,另一边又喊了十六娘来照看南山。 裴渠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吃到热菜热饭时,竟是觉得那些味道万分陌生。他丧失味觉不过短短几个月的工夫,这会儿恢复味觉就已经是感慨万分,朝歌…… 他放下了筷子,因为过劳而满是疲色的脸上浮现出担忧与不安来。 但他这不安没能持续多长时间,因为机智的沈氏父女在杏酪粥里加了安神药,裴渠吃完便觉得好困好困,便只好倒头睡了。 这一觉睡了很长时间,直到外面天色彻底暗下来他才头晕脑胀地醒来。因受凉的缘故,他喉咙很是不舒服,头脑也不清醒,但却忽有人撞开了他的门,惊喜万分的声音随即响起来:“裴叔叔,南山姊姊醒啦!” “告诉你不要乱闯别人卧房你听不见吗?”沈凤阁对女儿私闯裴某闺房一事进行了严厉批评。十六娘杵在一旁垂了脑袋乖乖认错:“我错了……” 沈凤阁站在门口道:“南山醒了,你去看一看。” 裴渠闻声立刻下了床榻,连外袍也未来得及穿。走到门外,感受到瑟瑟秋风这才清醒些。他步子很快,十六娘与沈凤阁都在后面紧紧跟着,没想到走到南山卧房门口却猛地吃个闭门羹。 哼哼哼,大禽兽竟然将门给关上了! 南山躺在床榻上闭目睡着,裴渠安安静静坐下来,他用带着浓浓鼻音的嗓音唤了南山几句,可南山却什么回应也没有。他伸手去探了探额头,又探了探她鼻息,心中却生疑。他正要俯下上身去听她的心跳时,忽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前襟。 ☆、第82章 八二大婚 南山一把拽住裴渠前襟,额头虽还因为虚弱直冒冷汗,但手上力气却一点不比往常弱。南山将裴渠仔细瞧了瞧,哑着声音说:“咦,老师竟然瘦成这样了。”她另一只手很自然地从被子里抽出来,瞬时捏住了裴渠的脸颊,大胆地以下犯上:“捏不出肉来了。” 她刚要叹息一声,裴渠却忽然张臂将她拥住:“你能醒来就好。” 南山回抱他,搭在他后背的手轻拍了拍道:“有老师在我便一定能醒来的,老师应当有这个信心才是。” 裴渠带着浓重鼻音应了一声,因为之前服用了安神药的缘故,他这时头脑还有些晕晕乎乎的,遂就这样俯身抱着南山闭目待着。南山也将他抱紧,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压着我啦。”她猛地深吸一口气:“老师再让我睡一会儿吧。” “恩。”裴渠瞬时松手起身,又给她掖被子。压被角的当口,南山眼睛四处瞥了瞥,似乎在房内找什么东西。裴渠问:“是饿了吗?想找吃的?” 南山摇摇头。 初醒来她并没有什么胃口,也不怎么想吃东西,但有一件事她也有些着急想要确认。 裴渠顿时想明白:“你是想试试味觉是否恢复了,对吗?” 南山摇摇头,却又点点头。虽然急切想知道结果,但她也有些怕,怕试了还是吃不出味道…… 裴渠却说:“不用那么着急,你中毒时间太长了,并不会那么快就有作用。等合适的时候我会让你试的。”他说完正要给她放床帐时,却又俯身吻了吻她额头:“过会儿会有第二碗药送来,你先睡,届时再喊你起来。” 南山点点头。 裴渠放下床帐便出去了。十六娘与沈凤阁,甚至观白都在外候着,且姿势……格外怪异。这屋子隔音效果太差了,方才外面三人因为太好奇就贴门窗听,于是…… 裴渠打开门后与他们三人面面相觑,十六娘率先打破尴尬:“裴叔叔脸色也好差,快去接着睡罢。” “十六娘说的对。”沈凤阁沉定道,“你需要好好补眠,药的事不需你来操心,我们会看着办。” “拜托了。”裴渠身上药效还未全散,的确是很需要好好睡一场。 待他一走,另外三人立刻嘀嘀咕咕议论起来。先是观白这个老小孩,起了头说:“哎呀这样可好了,等两人休息完毕便可成亲了嘛!” “是呐是呐!我好想吃大席哦。”十六娘心心念念想着吃,单纯地以为家里办喜事就会热热闹闹地大吃特吃了,何况她也可以没有节制地吃糖了……她爹爹总以“牙齿都掉了”为由不给她买糖,但是府里若有人成婚就不一样啦! 沈凤阁沉吟道:“婚书都定了,的确不宜拖太久。他们早一日定下来,我也好带十六娘去藩府。” “正是正是!”观白按住发白的胡子道,“就这般决定了,趁这两个小家伙睡觉时,差不多就将成亲事宜都准备妥当吧,届时将两人带出来走个场便好啦,成婚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嘛!” 十六娘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沈凤阁略一点头,亦认为从观白提出的这个想法实在不错。 于是在裴南二人拼命补眠休养之际,府上则热热闹闹开始了婚礼筹备事宜。找了几个媒婆准备,但发现都不怎么靠谱,一老年一中年一幼童索性就全靠自己完成了准备事宜。 府上早早挂起了红绸贴满了喜字,又请了大厨来,将当日食单定下。因不存在迎亲送亲事宜,聘礼与嫁妆也都省了。至于喜服,听说裴渠带了一套南山的,那还要再做一套裴渠穿的。 观白与沈凤阁商量半天,本打算让他穿青绿礼服,最后还是作罢。于是与南山成亲礼服相配的,最终定下来的还是红礼服。一双红也看着喜气,反正不合礼俗处也不止这一处了。 李观白按着胡子道:“哎这小子的爹娘都看不到这一天啦。去了河东的爹更是漠不关心,也是够薄情。”这两位如今都是裴渠身世的知情人,谈论到这话题自然一阵唏嘘,尤其李观白。 裴渠怎么说也算得上他李家子弟,好歹皇族血脉,虽然他那个生父不是什么好人,但到底做过皇帝,可他如今却是沦落到……入赘,也是蛮有意思的。 十六娘也算半个知情人,她在一旁懵懵地问:“同姓也可以成亲吗?”她知道南山姊姊原来姓李,裴叔叔本来也该姓李呢。 “这你就不知道啦。你南山姊姊的祖父李崇望是赐姓王,自然与我李家不是一脉了。”李观白如是说。 十六娘终于解了惑,忙不迭点点头。 但李观白却忧虑起来:“不过往后他们俩的孩子……到底姓什么呐!” 一句话问懵众人,十六娘说:“姓李不就好了么……” “他二人如今没一个姓李,给孩子冠个李姓,孩子恐怕要当自己是捡来的了!若姓裴,又太便宜裴家那些家伙!若姓南,那也太……” 沈凤阁打断观白道:“这是他二人的事了,如今还早,实在不必忧虑得这般远。” 他话音刚落,小婢就匆匆忙忙跑了来:“醒了醒了,都醒了。” 十六娘高兴得跳起来,观白亦是面露喜色:“就说今日是吉日呢,既然还早就今日办掉得了,反正厨子也在,还差甚么食材速速采买来,反正扬州买甚么都方便极了。” 观白的提议没有任何问题,按照礼俗都是晚上办婚事,这样来讲自然是来得及的。沈凤阁赶紧起身去叮嘱执事采买食材,十六娘去南山房中知会她,观白则去通知裴渠。 裴南二人均没什么异议,但按照礼俗,晚上礼成之前都不能见面,便让裴渠给急坏了。一会儿问“她好些了吗”,一会儿又问“有没有吃过”、“她能吃出味道来了吗”等等,实在是一刻都放心不下。 观白被他给烦坏了,敦促他吃过饭换了衣裳,便将他往屋中一锁:“徒儿呀,我去看看徒孙,你好好待着。哦对了,好好琢磨琢磨催妆诗与却扇诗,别到时丢人。” 观白走后裴渠倒是安静下来。尽管这屋不是婚房,但他还是耐心细致地整理了一番,最后才心情舒畅地坐下来写催妆诗与却扇诗。尽管文采斐然,但裴某人写这诗时还是察觉到了不小压力,写成了几首,但怎么读都觉着别扭,好像差了些火候。 而另一边南山则只喝了些白粥,便去梳洗打扮。十六娘问她是否能吃出味道来了,她便点点头:“白粥的味道似乎有些甜,是吗?” 白粥味道太寡淡,或许并不太容易尝出来。但十六娘愿意相信她说的,便转头去将好消息告诉了沈凤阁。 沈 凤阁很平静地说知道了,又往裴渠房中去。裴渠正为诗而愁,见沈凤阁进来赶紧收桌上纸张,却还是被沈某人给瞧见了。沈凤阁拿过纸瞧了瞧:“我觉得都还不错, 左右南山在这方面也不是很有造诣,差不多就可以了。”他放下纸张:“有件事要告诉你,南山说眼下吃得出味道了,但那丫头素来很会说谎,届时你可以试试 她。” 沈凤阁交代完便走了,裴渠则坐下来继续写诗。 日头西下,府中灯笼悉数点亮,院中摆了酒桌招待前来贺喜的邻里。 尽管扬州的礼俗与长安有细微差别,但大体流程还是一致的。而因情况特殊,今日的婚礼也简化成“催妆”、“交拜”、“撒帐”、“却扇”这四项,将下婿等等流程都省了。 傍晚吉时到,裴渠便同请来的傧相一同至南山房外,吟催妆诗,将南山请出来。可一首吟完,屋中人却迟迟不出来,观白说:“咦小徒孙犟脾气犯了吗?徒儿快,再作一首!” 裴渠赶紧又吟一首,屋内还是没反应。傧相嘀咕说:“郎君诗吟得这般好,新妇却不肯出来,难道是……不想嫁?!” 观白反驳:“别胡说,今日我们这里是嫁夫,看来是小徒孙不想娶呐!那算啦我们走吧!” 观白故意将话说得很大声,果然这话刚说完,门就霍地开了。 南山一身红喜服,以团扇掩面。她脸太小,以至于只能看到头顶的髻,什么表情也捕捉不到。 傧相看看漂亮的新妇,又瞅瞅旁边入赘的“吃软饭”的新郎,酸溜溜地嘀咕说:“不经历‘下婿’便能瞧见新妇,郎君真是幸福得很呐,不是说入赘的嘛……”所谓下婿,正是“女方愉快地将新郎揍一顿”这种事啦。 十六娘在一旁欢呼道:“要拜堂啦拜堂啦!”然后就挨着南山往礼堂去。 裴渠虽也觉得很是惊艳,但他到底没有变成一个傻愣新郎,而是大方走在南山斜前方,领她一道往礼堂去。 堂外一众前来贺喜的街坊邻居,傧相一瞅觉得这真是太磕碜啦。他清了清嗓子,却犹豫起是令新妇跨鞍呢还是让新郎跨鞍来。按理说是新妇跨,可是这家又是颇有些奇怪的入赘……他还在苦思冥想之际,却见新郎握住了新妇的手,拉着新妇一道跨过了鞍! 傧相惊了惊,心想这一家子人也真是太不拘小节了……他又清清嗓子站好,便开始指引起两位拜起堂来。 甫一结束,裴渠便没有再松手地带着南山往新房去了。而此时众人闹哄哄地已抢着往新房跑去,热热闹闹撒完帐,可怜的新床上落满了铜钱与果子时,南山这才有得坐。 众人终于安静下来,听新郎吟却扇诗。裴新郎将准备充足的却扇诗吟完,果真获得邻里赞誉声一片,当然他们当中也不是人人都识文断字就是了。 不管赞誉是跟风还是发自肺腑,新妇终是将扇子拿下,露出真容来。 南山做惯媒官,曾见识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但都是旁人的喜乐,与她并没有甚么关系。她也曾给许多新妇梳妆打扮过,今日则是自己为自己而动手。在不违背礼俗的基准下,她面上也只是淡妆,更显清丽的同时,也有几分长大成人的味道在其中。 时日之步履如此之快,将虎口脱险的昔日幼童催成新妇子,也实在令人喟叹。在场的知道当年情委之人,此时也都是感慨万千,其中自然包括裴渠。 裴渠握住她袖下的手,静静地没有说话。 李观白见此状,心中竟也得一丝宽慰。老家伙笑眯眯地说:“大家都去吃酒吧吃酒吧,新郎新妇还要行周公之礼哩!” 所谓行周公之礼不过是个委婉说法,一众人哄笑一番,纷纷揶揄作鸟散状,愉快地出去吃酒了。 但屋内师生,哦不,夫妻二人却并不着急行周公之礼。于是暗搓搓守在门外的家伙们便顿时很失望,纷纷小声嘀咕着“咦裴新郎到底行不行呐不是说旷了二十六七年吗”、“一定是新妇今日太好看被吓到了”、“咳咳咳要送些药去吗”、“不是说酒里面已经添过了吗”…… 只有傧相拍脑门低呼作后悔状:“哎呀方才被裴郎君的诗给镇住,忘了让他们喝合卺酒了……” 为时已晚!为时已晚! “那他们要玩什么嘛!”、“依照我对裴新郎的了解他大概会很无聊地谈人生吧……”、“对对对裴郎君一看就是很无趣的人也”、“失望失望”、“走啦还是去吃酒吧” 不过新房内两人却并没有众人想得那么无聊,因为裴君从案上取过一条红绸带,正作势要将新妇的眼睛蒙起来。这样想来好像还真的很有趣味,但裴君说的不是“徒儿我们来个新鲜玩法吧”,而是“你要试试味觉恢复到什么程度吗”。 如此的一本正经实在不像是要行周公之礼的前兆。 南山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必要时我会捏住你鼻子。”裴渠给她蒙上眼时如是说。 小徒儿仍是乖乖点头。 裴渠将长漆盘端过来搁在一旁,上面依次用小碟装了咸、甜、酸、辣、鲜、苦六味,全部都是粉状,只需蘸一点尝尝即可。 因南山嗅觉太灵敏,怕她闻出来故而必要时得捏住她鼻子。 裴渠打乱顺序让她尝过来,南山竟当真是一一答对。六味测完,南山问道:“对吗?” 裴渠没有着急说话,反是塞了东西到她嘴里。南山瞬时所有感官都灵敏起来,久违的柑橘味道简直铺天盖地般地要将她溺死。 裴渠耐心地将一瓣一瓣的橘子喂给她,喂最后一瓣时却忽然起身,轻抬她下巴吻了下去。 柑橘的甜美味道萦绕在唇齿,是最温柔的分享。 ☆、第83章 八三大结局(上) “这时候的淮南橘子最甜。”南山躺在撒满铜钱干果的榻上,回味着方才吃下去的柑橘味道如是说。 “确实很甜。”同样也尝过味道的裴渠十分诚实地回她。他说完坐起来,侧过身将蒙在南山眼上的绸带解下:“不过你最好是先起来。” “诶?” “不觉得硌人吗?都捡起来再睡吧。” 他话音刚落,南山就从床上摸了一只枣子塞进了嘴里,很是无所谓地说:“可以一边睡一边吃,难道不是很好吗?” “方才你没有瞧见吗?这些都是与铜钱一起放在篓子里的,铜钱被多少人摸过你知道吗?且这些枣子也没有洗过罢,这样脏你也吃得下去吗?” 南山翻了个身,有些嫌恶老师的碎叨叨。他还真的是老了呐,人老了就爱絮絮叨叨。于是某新妇很是固执地蜷在角落里,连沉甸甸的礼服与头饰也是懒得卸下。瘦削肩头轻轻起伏,裴渠将手伸过去,轻拍了拍她:“为师没有要故意说你,快起来。” 南山不动。 “这样睡会着凉的。”愚蠢的裴君仍旧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平声静气接着唠叨:“卸了妆与发饰将礼服换下来好不好?” 南山肩膀也不起伏了,动也不动。 裴渠弯腰与她脱鞋子,随后又拆她的繁复头饰。裴新郎是个耐心的老人家,拆了整整一刻钟才将她的头上东西都拿掉,将头发重新梳顺后又拿束带松松绑起来,末了将她翻个身,俯身去拆她的礼服。南山任由他将自己身上的大袍褪下,仍旧懒懒躺着。 “为甚么不与为师说话?” 南山霍地坐起,与对面坐着的裴渠仅一寸之隔。她抬头盯着裴渠问道:“为师?” 裴渠顿时了然,立刻改过自新:“是为夫。” 南山猛地抓住他的双臂,往后一收,上身前倾,径直便将裴渠压了下去。事实证明,做惯了小偷的人,在花烛夜也能发挥所长,解衣带这种事实在是太容易不过啦。 不过裴君又岂是容易妥协之人?底下这么多硌人的枣子,还有被无数人摸过的脏钱币,他怎么可能忍受?! 于是二人一番争执,最终还是南山倒戈,但她也不帮忙,随意地坐在旁边的团垫上,看着裴渠忙来忙去。裴君终于弄妥床铺,最后在榻边坐下来,与南山面对面互相看着。 “夫君辛苦。”南山倒是很快适应了这般角色变化,大方称起夫君来。 这一声自然很得裴君欢心,裴渠拍拍床沿,引诱道:“不过来吗?” 裴美人在烛光下很好看,南山托腮仔仔细细看了他一会儿,忽道:“可以把烛火灭掉吗?” “为什么?” “太刺眼了……呀。”南山偏过头去看看那一对可以燃到天亮的喜烛,违心地说。 “不刺眼啊,有别的理由吗?” 南山忽然不再看他的目光,别过头去看梳妆台。她依稀可听见外面热热闹闹吃喜酒的声音,便自然而然觉着饿了,且恢复味觉以来她很渴望将这些年想吃的东西都尝一遍,于是她瞥了瞥案上的各色果子,挑中一只红漆盒拿过来,低着头吃当中整齐码放着的菓子。 新房外的动静依旧很大,觥筹交错一派喜气,还能听到观白抱着琵琶自我感觉甚好地弹唱声,诶师祖喝多了就是容易丢人现眼,也不怕扬州的街坊邻居笑话…… 十六娘大概也是听不下去,与观白商量了好一番无果,便又去与爹爹商量。不过缺德的沈凤阁却说:“观白居士自然不会听我的劝,若是他徒弟徒孙来劝恐怕要有用些。” 十六娘一想,对哦,于是拔腿就往新房跑。正在高高兴兴喝酒的傧相一瞧不得了,丢下杯盏就三两步冲过去,最终在新房门口将小娃逮住,拖着她回到酒席,一本正经教导道:“花烛夜一刻值千金,不可打扰不可打扰,娘子可记住了吗?” 结果换来的却是十六娘的摇头,她指指那边:“可是灯还亮着,南山姊姊与裴叔叔大约还没有休息吧……” “咦,如何还这样称呼?”傧相简直服了这蠢蠢的小丫头,“你姊姊成婚的话,你就该唤新郎姊夫哪!” “姊夫……”十六娘别扭地改口,居然恶心地哆嗦了一下,小声提出自己的想法:“可是裴叔叔好老了耶,都可以做我爹爹了,喊姊夫好违心唷!” “那也没有办法啦。”傧相无可奈何道,“不过说起来你爹爹这样年轻便有那么大的女儿也是不简单也。”不明这家人内里真实关系的傧相托腮望月道。 “我爹爹一直不简单!”为之骄傲的十六娘一心认定爹爹是大英雄,但似乎搞错了傧相话中的重点。 她与傧相嘀嘀咕咕嘀嘀咕咕,而新房中两人却各自做着各自的事。 南山几乎将那只红漆色盒子中的菓子都吃尽,而裴渠则是起身将礼服悉数挂起来,其余衣服配饰亦是一件件收叠好。他做完这些,走到南山面前,俯身将她手上漆盒拿到一边,握住她的小臂将她牵起来。 南山又看看那高烧红烛,犹豫了一会儿,忽然挪开他的手转过身去。 裴渠一愣,她却只背对着他站定不动。 忽而她解开罗衫缓缓褪下,便只剩了一件小衣,再解开那小衣,背上便是交错疤痕。南山的声音在这深秋夜里听起来又凉又软:“那日在骊山,崔娘子未能在我肩臂上发现梅花刺青,但我也不是没有……” 视线往下,及至腰际,有一枚小小的梅花刺青。南山缓缓道:“松华姑姑说女子总免不了要穿些薄衫,若是夏日,肩臂上太容易发现,便几番苦求,让嬷嬷将刺青刻在腰背处。” 温暖指腹忽贴上来,南山竟是哆嗦了一下,单薄的肩头微微动了动。 “我从没见过它长什么模样,是真的很丑吗?” 裴渠指腹轻轻摩挲,实话实说:“刺得有些敷衍,但也不至于丑。一定很疼罢?” “不记得了。”南山想了想回说,“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当时那刻刺青的嬷嬷的模样我也不记得了。” 她说话间试图去回忆从前,但当真都是一片模糊,很难再捕捉到精准记忆。 屋中有些冷,她便不由轻缩肩头。裴渠循着她后背的疤痕纹路轻轻摩挲,眼眶酸痛,最后却是带着浓浓鼻音道:“想灭掉烛火是怕我看到这些吗?” “恩。” 干脆地应了一声,“不是因为怕你觉得丑,而是你太容易感到愧疚了,怕你看了会觉得难受。”她说得很是直爽,顿了顿又道:“我们很多时候很像,以前都爱藏着 话不说,虽然猜猜猜的也别有一番乐趣,不过我想明白了,如今我没有什么好瞒的,也愿意和你坦陈,所以我想或许你也可以同我敞开心扉。如果你现在心里很难 受,就让我知道。” 她说话间仍然挺直脊背站着,胸膛微微起伏,在等裴渠回答。 “今天是值得高兴的日子。”裴渠慢而笃定地说着,双手握住她的肩将她转过来:“我的确是感到愧疚,但今日与你成亲却并不是因为这愧疚。” 南山紧盯住他褐色的眸子,唇角挑起:“那夫君还愣着做什么呢?” 裴渠显是没料到某新妇神情语气会反转得这么快,甚至愣了一愣。南山却是握住了他的小臂,将他推至床榻前,凭借多年练武的经验迅速将其压倒。 小禽兽三下五除二解决了罗衫障碍,却被裴新郎扯过被子给蒙住了脑袋。裴新郎道:“天很凉了,且我风寒还没好透,你确定要离我这么近吗?” “风寒便风寒吧,今天好歹是花烛夜。”小禽兽很爽快地掀开了被子露出脑袋,但她也没有着急动作,只抱住了身体有些凉的裴渠。 裴新郎本以为她要感慨一两句,可结果她问的却是:“夫君你懂得怎么做吗?” 裴新郎面上一热。 某新妇道:“夫君若是害羞便让我来吧。” “你为何会懂?” “咦,夫君难道忘了我曾是媒官吗?刚进官媒衙门,姚媒官就给了好些秘册与我看,以便教授新妇如何行周公之礼。” 裴新郎听着直皱眉:“你那时几岁?还没有及笄吧?” “好像是诶。” 裴新郎忍了一忍,最终没忍下去:“我要托人弹劾官媒衙门。” “咦,御史台似乎不管官媒衙门哪。”说话间某新妇已是抢占了主动权,裴新郎便只剩下“唔唔唔”、“撞到为夫鼻子了”、“耳朵不要碰”、“你在干什么”云云…… 新房内硝烟遍地起时,外面却是一派其乐融融景象,觥筹交错,杯盘狼藉,认识的不认识的邻里纷纷喝得东倒西歪,唯一的老年人观白也是喝多了,完全控制不住地抱着琵琶坐上桌,对月唱歌。 沈凤阁也被观白灌得不甚清醒,偌大庭院中,唯一清醒的大约便只剩下十六娘了。小崽子托下巴看看自我陶醉的观白,又看看新房那边,再看看伏在案桌上小憩的爹,又抬头看一眼天,哀叹一声,默默总结道:看着一本正经的大人们果真都是不靠谱的。 ☆、第84章 八四大结局(下) 这一年天下太平,秋天来得有些迟。 除了河北藩镇出了一次兵士哗变外,大多数地方藩镇都还比较安稳。而朝中诸人也都浑浑噩噩又混过一年,因为曹台主领导下的御史台显然松松垮垮不着调,竟是与其他官署培养出了良好的感情,构建了开国以来最和谐愉快的官场环境。 不过,上面也正琢磨着要将曹台主给换掉了。 御史台不去抓朝廷毒瘤每天乐呵呵的,将自己当成什么了?当成光禄寺那群口味奇特的跳梁小丑吗?连整天只知道拆房子建房子补房子的将作监都不如! 曹台主感受到了愤怒,却一点也不觉得这是危机。毕竟朝中要再找出个沈凤阁这样的家伙来,简直难于上青天。说到底谁做官愿意得罪别人哪?也只有沈凤阁那样没有退路可言的家伙才会将御史台整肃成那个模样。 不过听说沈凤阁那厮眼下在淮南藩府吃得好住得好,过得分外滋润也。念至此,曹台主还是感受到了一点点的微妙嫉妒。 因为这嫉妒,他莫名其妙和徐妙文在光宅寺吵了一架。因他明明是说沈凤阁,却越扯越远,将裴渠等一众人都扯进去嘀咕了,且还几番造谣,说得很是难听。同样在光宅寺等候常参开始的徐妙文听见了,一时间火大,便与之争执起来。 要不是常参即将开始,恐怕这争吵不知何时才能完。被光宅寺卿劝完架,一紫袍一绯服两人各自拍拍衣裳抹抹口水,互不理睬地往丹凤门去。 裴渠等人离开长安后这一年,徐妙文觉得分外寂寞,便又过上了日夜颠倒、不分家与公房的生活。徐家长辈纷纷抱怨着“先帝一走,配婚令也跟着失效了,官媒衙门竟然一点也不积极了,我家郎君何时才能娶新妇唷”,一边又另找媒婆四处说亲恨不得第二天就迎进个新夫人。 徐妙文实在烦透了,每逢旬假便要被一群长辈催促着去应付各路媒婆,想睡懒觉补补眠都不行。他这日趁天还没亮,凭借鱼袋特权悄悄溜出了万年县,大摇大摆往终南山去。 他 打算去喝些好茶,再静一静,没料半途却碰上云冠子。云冠子道“稀客稀客”,便要请他往观里坐坐。徐妙文心想真好去见识见识,便跟着云冠子往道观去。路上云 冠子问了一些裴渠的事,徐妙文说:“那厮前阵子似乎携徒儿去番邦了。”又浅薄地哼了一声:“番邦穷兮兮,有甚么好玩的!” 云冠子抚须道:“该回来了罢?” “是啊,他得回来给上远送解药才是,听说上远不大行了。”徐妙文如实说。上远病重已有一月有余,她如今身子竟然都比不过她那弟弟,也真是世事难料。 云冠子“喔喔”应了几声,随即停下步子。徐妙文问:“咦,道长这是?” “前面不远处便是涟君的墓地,我今日便是过来祭扫的。” “啊,难怪。”徐妙文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跟着的道童,想必手中那篮子里装得便是祭祀用品罢?看来云冠子对同门裴涟君还很是在意的嘛,也不知裴渠那小子记不记得他生母祭日。 他心中嘀嘀咕咕一阵,没走多少路,竟当真瞧见了裴渠本人!徐妙文不敢相信地揉揉眼,忽搭住旁边云冠子:“道长,我没看错吧?” 云冠子按须笑道:“徐少卿没有看错,看来七郎还多带了个人来。” 徐妙文再揉揉眼,那梳着髻的小丫头不正是南山嘛!他回过神,大步走过去,猛地一拳就朝裴渠揍过去:“你这混球,成婚不喊我也就算了,你回来也不与我说!” 裴渠也不躲闪,任他揍了好几拳后,才问道:“可解气了?” “算了吧,没法解气。”徐妙文哼哼,瞥向旁边的南山:“小丫头气色竟然这样好,看着可恨!” 南山鼓了鼓腮帮子,颇为无辜道:“难道某病怏怏的,徐少卿心里才舒服吗?” 徐妙文念在她是姑娘家的份上不与她动手,虽然他很想,但一想到她的身手,再看看自己这连裴渠也打不过的破身板,便及时收住了念头。 南山掏啊掏,从包袱里掏出一小包饧来递给徐妙文:“是从番邦带回来的,抵作喜糖好不好?” 徐妙文哼了一声接过来,不客气地拆开来拿了一大块塞进嘴里狠狠地嚼。 那边道童看看坟前已经摆好的祭祀用品,困惑地问云冠子要怎么办。云冠子看了一眼,淡淡地说:“摆在旁边吧。”他说着又与裴渠道:“倒是没想到你会来,这一年过得还好吗?” 裴渠点点头,又对当时他送的解药方子予以了感谢。 云冠子稍拜了拜裴涟君的墓,又请他们几人去道观坐坐,却被裴渠给婉拒了。裴渠说今日还有其他事要做,实在不宜多留,改日再来拜访。 云冠子见状也不再挽留,但如此一来,徐妙文也不高兴去道观了,径直就跟着裴南二人下山回去。 “你是要给上远送解药对不对?” “是。” “诶我总觉得她活不久了,上次乱晃到我家庭院,在山亭里睡觉差点没能醒过来,将我给吓死,万一公主死我家里还了得?晦气晦气。”他将裴渠上下打量一番:“不过按说你也该中了毒,你怎么就活蹦乱跳的呢?” “她是心病。” “我觉得也是。”徐妙文絮絮叨叨将这一年长安发生的各路新鲜事几乎都说了个遍,到下山时仍旧没完没了,大有要扯着裴渠说一辈子的架势。 裴南二人皆很是忍让他,大约是都明白一介嘴碎之人闷了整整一年的痛苦。 至光宅坊,徐妙文和南山二人寻了间铺子坐下来吃些东西,而裴渠则是往丹凤门去。 裴渠的身影渐渐远去,徐妙文问南山:“番邦那么穷酸,好玩吗?” “也不算是穷酸,只是与我们这里不大一样。” “那玩得可开心?”只能将所有精力都埋葬在长安这一方天地的徐妙文酸溜溜地问。 南山点点头,顿时羡煞了徐妙文。 他暗搓搓地想,若不是有南山,裴渠定是要带他这个好兄弟去了。南山想的却是,若裴君带徐妙文去番邦,一定会想尽办法欺负他,以徐某人言语不通等原因,说出“你若不听话就将你丢在番邦”这样威胁的话来。 两人各自饮了凉饮,一个个都被冻得要死。 “秋风真冷呐!” “长安的铺子今年凉饮也收得很迟呐!” “听说你在广陵有个米行?” “还有药铺。” “你这是要励志做富商吗?” “不是呐,是因为要养家。” 哈哈哈娶了云起一定是亏死了,徐妙文念至此忽然开心起来。他变幻无常的心情与长安此时的稳定天气形成了鲜明对比。 ——*——*——*——*—— 正午时分这暖阳,一直延续到了下午。至日落西山,天仍是亮着,远处天地相接处一片火红,大块大块的云涌动着,明日似乎又是好天气。 这时候徐妙文已去准备晚上的筵席,而裴渠与南山二人则回到了长安裴府。裴府这一年来只有寥寥几个家仆在打理,甫一进去实在冷寂得很,但又十分干净。 家仆大约是闲得太无聊了,连地上落叶也不放过,扫得竟是一片不剩。 不过往里走了好一阵,竟是一个人也瞧不见,不知这些家仆们去了哪里。 “若没人的话,今日索性回长安县我那里住罢,毕竟那里好打扫些,也顺道可去看看隔壁娘子。”南山如是说。 裴渠没有表达异议,但他却仍往里走。南山有些困惑,便跟着他继续往前。 忽然,南山顿住步子,简直要高兴得跳起来:“夫君你看!” 裴渠虽也觉得惊喜,但面上却是十分冷静。他不慌不忙走过去,而南山也在最初的喜悦过后回过神来,紧跟着往前走。面前是一片柑橘树,虽然只有寥寥几株结出了果子,但在长安这地方,还是令人感到意外。 金秋柑橘熟,南山还记得去年金秋时节在扬州的花烛夜。那天她恢复味觉,尝到久违的柑橘味道,令人终身难忘。而今日,却又在长安之地看到黄灿灿的橘子,实在是叫人惊喜。 她隐约还记得重回裴宅那一晚她与裴渠坐在后院廊下谈条件。裴渠说需要她帮忙,而她却是很无理地说想在长安之地吃到新鲜的、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橘子。那时裴渠甚至表示很为难,她也没有太放在心上,且后来又离开长安,她甚至都忘了这件事。 而今她幸运地得偿所愿,真是上天眷顾。 裴渠带着她走进橘园,由她自己挑了一只橘子摘下,低头将橘子剥开,心中还有些忐忑。因他除了最开始移栽嫁接,后来便再没管过,他也不知这看起来还不错的橘子,到底是好吃还是难吃。 新鲜、带着诱人芬芳的橘瓣一点点露出来,南山迫不及待地凑上前,裴渠掰了一瓣拿在手里给她吃。 南山轻轻咬住,饱满的汁液便在齿间温柔弥漫开来,甜腻得颇有些不像话。她一点点慢慢吃,直到快触及裴渠的手。 裴渠松了手,低下头,很是自然地与爱人分享这芬芳美味。 铺张的夕阳洒满整座长安城,像是覆下金帐。长安城的落日千百年来都是这同一个,人世不断变幻却也有短暂安稳停顿。 准备好了筵席的徐妙文喜滋滋地坐在席前等待好友的到来;淮南的沈氏父女正吃着寻常无比的晚饭;宫中的李佳音结束了今日课业打算趴一会儿;吴王正从殿外悄悄走过;上远坐在庭院里晒太阳,而橘园中的两人则还在分享甜蜜。 长安城的街鼓声如常响起来。 更远的路,更远的未来,还在等着他们。 —正文终— 完结啦,谢谢。 番外会陆续出,请关注新坑哟。顺带弱弱求一下作收~\(≧▽≦)/~谢谢 【书香门第】整理 久久小说下载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