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 书香门第【见著紫衣初】整理 久久小说下载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为妃》 作者:荔箫 文案: 席兰薇原以为, 这一世最大的幸事,便是有个好夫君。 当得知真相、连性命也不保时, 才知一切都是场笑话。 一朝魂归当年,她不顾一切地翻了局, 本该成为王妃的她,自此成了皇妃…… 第一卷:佳人无言歌 ☆、1 初会   大夏朝,建恒二年六月十三。   夜风轻轻地吹着,吹不开夏日的炎热,也吹不走那些悄悄私语——后宫上下都在议论同一件事:皇帝召鸢令仪席氏侍寝了。   这事说来突然,甚至显得有些荒唐。鸢令仪入宫两个月了,再过去的两个月里,众人都拿她当笑话看。   悔了与亲王的婚约非要入宫,若不是皇帝素来敬重她父亲,必定不会答应这样的事。入宫后的这两个月里,她每日都要去宣室殿求见,却是至今没见到过皇帝一次。昨天,又在皇帝去见她的宫中主位杜充华时,闯了杜充华的殿……   说起来也是大将军的嫡长女,正经的贵女,争宠争到这个份儿上,让众人觉得太可笑。时有性子直些亦或是说话刻薄些的人冷嘲一句:“一个哑巴进了宫门也想争宠了。”   也不乏有心善些的人叹一句:“生得那样美,可惜了是个哑巴。”   .   席兰薇在长汤中,只觉神思恍惚。   热气氤氲了一室,水明明是暖和的,她却还是觉得浑身冷极了。   皇帝怎么会……   她一直觉得皇帝厌极了她,且也知道他厌她的原因——她在婚事初定的时候悔了婚,吵着闹着要入宫,逼得她父亲舍下脸去求皇帝,皇帝自然认为她三心二意水性杨花了。就连这“鸢”字封号,大抵也是意指她如纸鸢般摇摆不定。   侍寝。进宫的时候,兰薇还以为在这种厌恶之下,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接触到这两个字了。   手不自觉地探到后背,触到一处伤痕,在令人无比放松的水中还是陡有一痛。这是昨天刚有的新伤,杜充华气极了罚的,治她乱了宫规触怒圣颜。打得颇狠,回宫后秋白和清和哄着她不让她看,她还是悄悄照了镜子。一后背的鞭痕,青一道紫一道地铺着,可怕极了。   皇帝必定不会喜欢……   席兰薇深吸了一口气,挥开这种想法,反正他本来也不喜欢。   想在水中再加一把花瓣,那盛着花瓣的篮子放在池边较远的地方,兰薇伸出手去没能够到。旁边的一个宫女仍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只作不见。兰薇蹙了眉头,皇帝的心思如何在这些宫人身上体现得明白。又伸手够了一够,那宫女可算有了些反应,却是抬脚轻一踢,将篮子踢得更远了,冷言冷语地道出一句:“令仪娘子也该起身了,若是让陛下等得不耐,娘子得不偿失。”   .   沐浴毕,踏上煖轿,被宫人送到宣室殿去。她每日去求见、一连求了两个月无果,最后竟是以这样的原因走进宣室殿……   走进寝殿时,皇帝尚不在,宫人们在旁躬身肃立着,安静得向一尊尊雕像。   席兰薇环视四周,这里虽是寝殿却还是庄严沉肃,好像压得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宫中的很多地方都是这样,让人望而生畏,让她偶尔会想,自己是不是选错了?   倒也……算不得错吧。重生一场,也许是上苍的垂怜;但重生到那个时候,也算是捉弄了——那时她正临嫁,嗓子已被药哑,哑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悔了与越辽王的婚约,普天之下大概没什么人再敢娶她了;就算嫁出去了,一个哑巴在夫家必定过得艰难。   还不如入宫,凭着一个位份好歹能勉勉强强活下去。左不过没有圣宠,活得凄惨些。   最要紧的,逃开与越辽王的婚事,她自己未必会比前世更凄惨不说,还不会搭上父亲的命。   席兰薇长沉了一口气,在压抑中又把这些想法对自己重复了一遍,说服自己这一步无错,且不能悔。   等了许久,门外可算传来一叠声的问安,席兰薇心中一紧,疾步迎到殿门口去。低颌着首,在目光刚刚窥见那一抹玄色时就俯身拜了下去。但是问不了安,心知皇帝是知道她说不出话的,应是不会怪她,心里却还是忐忑得紧。   半晌无声,兰薇压着不断涌起的惧意维持着平静,终于听到一声:“免了。”   起身间,禁不住抬了眼,视线扫过面前帝王,只短短一瞬又立刻低下头去,心跳得慌乱。这张脸,她上一世时也曾见过,只是不曾看得如此真切过……他和越辽王六七分像,同样的身姿挺拔、眉宇如墨、鼻梁高挺。又好像和越辽王完全不同,少了闲散多了威仪,直有一股气势强压过来一般,不知不觉中彰示着帝王身份。   霍祁淡睇着她,知她昨日刚受了罚,尚显得有些虚弱,白色的中衣裙衬得这份虚弱更明显了些。清素淡雅的脸上羽睫低垂着,乌发轻绾,沉沉静静地立在自己面前,面容美得就好像……一块无瑕美玉。   无瑕美玉?想及此便有一声轻笑,觉得这四个字安在她身上实在荒谬极了。“美”是真的,却绝不是“无瑕”。   “进去吧。”霍祁微沉了口气,说着便径自提步往里走了。   看着他走向床榻,席兰薇一颗心跳得愈发厉害,步子移得艰难。很快,他走到榻边回身坐下了,兰薇却还离着他五六步远。   皇帝打量着她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微一挑眉,沉沉的问话声带了几许嘲讽:“你害怕?”   席兰薇脚下一顿,如实地点了点头。   “呵。”一声轻笑,霍祁站起身,一步步走近她,毫无怜香惜玉之意地猛然伸手一挑她下颌,“一连求见了两个月还罢,昨日连杜充华的殿都闯了,还装什么胆子小?”   他果然也以为她是为了争宠。   席兰薇往后退了小半步,避开他的手便跪了下去,霍祁淡看着她:“干什么?”   兰薇侧过首,视线投向不远处的案几,上面有笔墨纸砚。   霍祁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有话要说,但只能写出来。心下却是不耐烦,本来就有的厌恶让他更没耐心去等。眉头皱起,漠然回了她一句:“说错你了?”   兰薇轻怔,没点头也没摇头,默然以对。   皇帝缓了口气:“如是没错,还有什么可说的?朕明日还有早朝,先睡了。”   居然是连理都懒得再理她的意思,甚至都用不着她服侍了。席兰薇心里一沉,在他转身间倏尔伸手一拽,紧攥了他的衣摆。   霍祁眉心一跳回过头来,冷眼看着她,紧抿的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来:“松手。”   就分明地看到兰薇眼底有了慌意,手上颤了一颤但始终没松开。最终,挣扎着抬了头,满是乞求地动了动口型:“陛下……”   “松手。”皇帝重复了一遍,添了两分不悦,明显是烦透了她的意思。席兰薇仍是未动,手上好像还攥地更紧了。   二人就这么僵持住了,一个不松手一个走不开,少顷,霍祁倏然扬起手来,作势要打她。眼看兰薇脸上一白,下意识地别过头去躲避,手上却还是半点没松力,宁可挨了这掌掴。   也是够倔……   霍祁心里都气笑了,总不能真动手打她。原是这两个月被她烦得够呛,召她来便是想让她知道适可而止,不要再死缠烂打了,实在不想跟她多废话,也无所谓她到底想说什么。但眼下……一直被她这么拽着也不是个事,放下手,看着她满脸的惊魂未定之色,冷冷淡淡地道:“你求见了两个月,最好给朕个合适的理由。”   兰薇低了低头,明白他的告诫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这其中夹杂着怎样的讥讽。如是一个说不过去的理由,她这争宠争到不择手段的名声算是洗不掉了。   霍祁沉吟片刻,终于点了头:“去吧。”   倒要看看她会写个什么理由给他。   兰薇一叩首,起身时面上那一抹分明的欣喜让双颊泛了淡淡的红晕,欣喜得让霍祁心中莫名一动。 ☆、2 锦囊   定了定神,看她在案前落座提笔,他便回到榻边坐下,眼瞧着她在第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就换了下一张,如此一连写了好多张。   搁下笔后一字字看过,兰薇将每一张纸都分别折了起来,又摞成小小一沓执在手里,行上前去俯身跪地,双手敬呈上第一张纸。   霍祁拿过来,展开一看,上面就一句话:“臣妾有事相求。”   一颌首:“什么事?”   话音未落,第二张纸就呈到了他面前,接过来打开:“臣妾想回家省亲。”   便不由得皱了眉头,瞟了她一眼,有些不快道:“你刚入宫两个月,就想回家省亲?”   兰薇浅一苦笑,呈上第三张纸。这张纸上的字倒是多些,霍祁读下去:“臣妾执意入宫,惹得父亲不快,已不肯再认臣妾为女儿。父亲生辰在即,臣妾想求父亲原谅。”   霍祁想了一想,大将军席垣的生辰似是在半个月后。所以……她苦求了两个月,合着是为了和父亲消除芥蒂、想尽孝?   目光落在她脸上,瞧不出什么说谎的痕迹,仍旧是平平静静的样子。一袭中衣裙跪坐在地,洁白的颜色好像愈发衬得这个人一切都是真的……   霍祁一哂,看着纸张上漂亮的簪花小楷斟酌道:“想求大将军原谅所以一连求见两个月、昨天还在杜充华那儿惹了一身伤?朕倒是想问问,你若当真孝顺,又何必非忤了你父亲的意执意进宫?都说越辽王待你极好,就算是你前阵子哑了也不曾嫌弃,你嫁给他作正妃,不好么?”   第四张纸递上来,上面就一个字:“怕。”   “怕?”霍祁语调上扬,疑惑分明,忖度一瞬问她,“怕他嫌弃你哑、日后待你不好?”   席兰薇轻轻点头。其实不只是怕,她很清楚,如果她嫁过去,那些事不久之后就会发生的。   霍祁只觉她这心思实在有意思,便又问道:“去作正妃怕,入宫反倒不怕了?你就不怕朕亏待你?”   这话说来有点嘲讽,他已经亏待她两个月了。   第五张纸奉上,解释得明明白白:“为越辽王正妃,须得内掌王府中事、外与他共赴宴参席,臣妾口不能言必定疏漏难免,赴宴更使越辽王颜面有失,日久天长,嫌隙定生;入宫为妃,宫嫔甚多,宫中无需臣妾理事、宫宴上亦不需臣妾应承,纵不见圣颜,也不使陛下徒增厌恶,尚存位份,犹能安度一生。”   霍祁直看得心绪复杂,又觉得也有道理。嫁与越辽王会如何暂且不提,但若说在宫里……他虽是觉得她水性杨花不喜欢她,但是也不过是平日里不见,没想过赐死她或是废了她,再添更多厌恶更是无从说起。   将几张纸一同往旁边一放,皇帝睇视着她,眸中有几许厉色:“解释得通。不过,你都提前写好了,这是把朕会问什么都琢磨得清楚?”   揣测君心。席兰薇心下微颤,接着,又一张纸呈了上去。   睃了她一眼展开,这张纸上端然写着:“臣妾自知揣测圣意大罪一条,但求陛下先允了臣妾所求之事再行治罪。”   霍祁直被她弄得有些发怔。心思透到猜准了他的每一句话,又全然不在乎他怎么罚她。略一笑,问得清冷:“你是拿准了朕不会废了你?”   席兰薇颌了一颌首,表情有点不自然地承认了。她确实是仗着他不会就这么废了她,不凭别的,也不是因为她父亲是大将军,而是知道他素来对她父亲敬重有加。   “朕是不会废了你。”霍祁淡笑着同意了她的想法,又道,“但不是不会罚你。”   席兰薇搁在膝上的双手一颤,抬眸望向他,等着他说完。   霍祁视线微凝,直凝得那一抹笑意都发了冷,口吻中听不出什么异样的情绪:“杖责五十,你若吃得住,就去看你父亲去。”   可算从她眼底看到了别样的惊慌,方才猜话的从容不迫荡然无存。霍祁心底有一瞬得逞的笑,遂即又有点愕然地嘲笑自己:怎么跟她置上气了?因为她猜中了他的心思所以不快么?   又好像并不全是不快……   然则话已出口,不如等等她的反应。席兰薇紧咬着唇,好像在挣扎要不要继续这番请求,少顷,终一叩首,起身就又回到案边,提笔再写。   仍是见她搁笔后自己先认真读了一遍,拿起来行至他面前,这回倒是没再下拜,屈膝一福,将纸呈给了他。霍祁随意地接过,娟秀的字迹如旧,字里行间显不出方才的惊慌:“可否待臣妾回来再罚?今日距父亲生辰仅剩半月而已,身上有伤,恐父亲担心。”   还敢讨价还价。   霍祁抬眼,见她也正望着他,神色中有些许紧张,倒是诚恳极了,看着只是在盼他答应,而不是求他大度索性免了责罚。   淡声一笑,回了她一句:“可以。”就自顾自地躺了下去,又说,“睡了。”   还是没有多睬她的意思。   席兰薇在榻边站着,不知该不该上榻。若循自己的心思,倒是索性去侧殿或者回云宜阁更好。   愣了一会儿,便先俯身把他随手丢在榻边小桌上的几张纸收了。不方便直接扔出去,就夹在了他案头几张用于试笔的纸之间。   她手脚放得很轻,皇帝一点反应也没有。收好后再蹑手蹑脚地走回去看看,他更是已经睡沉了。   那便……自己去侧殿吧?   反正他本也对她没什么兴趣。   吹熄了一盏多枝灯,让殿中更暗了些。席兰薇退出殿外,轻阖上门,霍祁在听得轻轻门响时不觉一声轻笑:倒是头一次碰上受召侍寝的嫔妃“逃”了的。   方才还觉得她心思挺透,忽然又觉得有点傻——就算她是觉得自己现在睡沉了不会知道,就不怕次日醒了看她不在怪罪她么?   不再多想地合眼睡过去,这样的事上,多费神的可不该是他。   .   清晨,席兰薇在他醒来之前蹑手蹑脚地回到了榻上,想着昨日悄悄离开时他已睡着、回来得时候格外当心,他该是没有察觉。   如是夜里察觉了……   察觉了也就察觉了吧,最不济也就是他对她再多一分不喜。这也没什么可怕的,昨晚她连进宫的想法都同他说清了,他大约也知道她本就不求她宠他的。   不求宠,所以那杖责五十……她大概是必须挨住了,相较于被皇帝厌恶,倒反是这事让她一想便忍不住打个寒噤。   抬眸看看眼前安睡着的“夫君”,光线的昏暗并不影响他的俊逸,却是多多少少添了两分森意。席兰薇缩了一缩,许是因为殿中置着冰,当真觉得有点冷了。被子又都是他盖着,她想伸手扯过来一些,却是手在被角上握着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松了开来。侧躺着微蜷了身子,想再睡一会儿,夜里一直想着定要在他醒来前回来才好,总是睡不安稳的。   .   睡意朦胧,身上始终凉意轻轻,又忽而一暖,兰薇一惊之下睁了眼,身子更僵了。   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贴过来的,已把她半圈在了怀里,被子自然也顺着他的手一同盖了过来。   愕然地望了他半天,他却是再没别的反应。原来是根本就没醒来,刚才……大抵也是全无意识的。   离得那么近,近到她在暖和过来的同时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跳,这心跳带着她的心也乱了起来,越跳越重,重得她不仅自己感觉很慌,更怕再这么下去连他也有所察觉。   带着心惊轻推了一推,他还是没有丝毫反应。席兰薇既想把他推开又怕太使力了反倒惊醒了他,又试着轻推了一次便不敢再动了,身子僵直地卧在他怀里了,睡意全无。   天又微微亮了一些,大约离他起身去上朝的时候不远了。席兰薇屏着息,等着时间一点点地过去,觉得总算快要熬过去了。腰间忽被一抚,都有一滞,继而整个人都有点轻轻发起抖来。   感受着他的手从她腰间缓缓探进去又无计可施,连动都不敢动一下。不错,她是觉得他并不喜欢她,但本来他就是皇帝、而她是嫔妃,若他这半梦半醒间当真要了她……她总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紧咬了牙关,觉得被他抚过的肌肤都有一阵微搐。   他的手很快探到了她的后背,席兰薇死命忍着,还是在他触到了最靠下的一处伤痕时禁不住痛得浑身一栗,连眼泪都差点涌出来。   合眸强忍了一瞬将眼泪咽回去,再睁眼,又即刻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这才感觉到他的手虽仍环在她腰间但已停了,眼睛也已睁开,凝睇着她,目光如炬。   “陛下……”席兰薇动了动口型,颌首静默。   霍祁分明地感觉出手掌下的那一块肌肤似乎干干的、有些磨手,想起前两日的事,知道就该是那时受了杜充华罚留的伤结了疤。沉了一沉,收了手回来,问她:“没用药么?” ☆、3 故人   席兰薇犹被他圈在怀里,挣了一挣希望他放手,他却好像没能明白这意思。默了一会儿,兰薇点了头,是没用药。   宫中顶红踩白的事霍祁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见她如此,便又问了一句:“太医不肯管你?”   兰薇一怔,思忖一瞬觉得只点头摇头地作答容易误会,被他这么揽着又不好下榻去写字,便一边点头一边动着口型解释:“太医开了药。”   霍祁眉宇间隐有不悦,道了句:“开了药你还不用?”   兰薇默然,实是那药味很重,夏天又热,出了门被日头一晒药味便更冲。纵使她受罚的事他知道,但她毕竟有事相求,恐他不喜那药味对她厌恶更甚,沐浴后就没再用药了。   这话于旁人而言辩解一句便是,她要解释起来就难了,一时没吭声,皇帝便也没再等她的回答,松开她翻了个身,没再说什么。   战战兢兢了一夜,目下见他不再理她,兰薇稍放了两分心,困意也随之袭来。眼皮发沉,纵是有意识地想维持清醒也还是不受控制地阖了眼。不过片刻,已睡得昏沉。   霍祁在半个时辰后起身上朝,盥洗时多少有些动静,偶尔回头看看兰薇,她竟是睡得半点意识也无。羽睫静静覆着,颈间一块翠因她侧躺而随在了锁骨上,衬得冰肌玉骨。霍祁微微凝神,眉宇浅皱,心里仿佛仍是厌恶多些,又分明有些不一样的感觉涌动着。   轻缓了口气,旁边有宦侍观察着皇帝的神色,即要去叫席兰薇起身,还未抬步却见皇帝倏尔转了身往殿外走去,末了轻声留了句:“不必扰她。”   天色愈亮,晨曦的阳光洒进半开的窗,在地上映出一片浅淡的金黄。席兰薇阖着眼微蹙了眉头,睡梦中只觉心烦不已,素白如玉的手紧握了锦被,继而又想起上一世时、得知真相的那一天,手也是这样带着轻微的颤抖紧握着衣袖。彼时她觉得……好像一颗心都要被生生撕裂开来,多年来受的委屈吃的苦都比不上突然知道这样的真相。   那时她已嫁给霍祯很多年了,犹记得父亲会许她嫁给他是因为他在她致哑后仍旧不嫌弃、说会待她好……   后来他……确实待她好了一阵子,但很快便没有了,在她父亲战死沙场后更是纳了不少妾,让她这个王妃在府里连立足都难。但便是这样,她也没有想到,当年让她哑了竟然是他的设计,为的只是娶到她,从而得到席家的势力。   可笑她还信了他那么多年,只觉自己一个哑巴配不上他、连他变心也并不恨她——原来竟是一直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从头到尾!   上一世,那么多年,毕竟和他是夫妻,记忆自是很多。但时至今日,让席兰薇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在她得知真相那天质问他的时候……他仍旧半点愧疚也没有。秋白读着她的唇语说给他听,他只是那么轻蔑的一笑,便揽着妾室走了。   就好像她从前都只是一个笑话,而如今,已是弃子了,不值得他多费半句口舌。   兰薇只觉心中刺痛,透入幔帐的些许阳光映得眼前一片又一片的光晕,半醒着又不想睁眼——重生后每一次都是这样,有意地去回忆前世的桩桩件件,提醒自己那种苦有多么苦,万不可再走一样的路……   那条路,想想都可怕。   .   如此过了许久,隐隐听得有脚步声来得急促,犹是无力去看。又过片刻,肩头被轻轻一拍,听得有人急道:“娘子……快起身吧。”   清和?席兰薇闻声不觉一怔,这是皇帝的宣室殿,自己宫中之人不该在这里。睁了眼,便见清和黛眉紧紧蹙着,见自己醒了就直了身子,屈膝一福,收在杏色衣袖中的双手不自觉地紧攥了袖口,颇是紧张的样子。   兰薇坐起身,抬了抬眼眸,等着她的下文。   “今日早朝无什么事……陛下已退朝了。”清和轻声说着咬了一咬下唇,在兰薇面露不快之前忙又续道,“听说召了越辽王来宣室殿议事,奴婢怕……”   霍祯。   她前世的夫君,这一世止于“未婚夫”的人。刚悔了婚约,就连朝中都无人敢在越辽王亦或是她父亲面前提及对方,她自是更不能见这人。   匆匆起身,未免惹得皇帝不快便命清和先退了出去,由御前宫人服侍着更衣梳妆。   .   心知皇帝已回了宣室殿,收拾停当后依礼先去正殿告退。   正殿里寂静无声,四下侍立的宫人们不声不响的,连呼吸声也难寻。如此安静之下,兰薇脚下木屐踏出的“嗒嗒”声便分外明显,想刻意放轻脚步又不肯显得仪态有失。屏着息行至御前数步,俯身跪下去,双手交叠着置在地上,额一触地,颇是过了一会儿,才听得一声声音散漫的:“可。”   兰薇拎裙起身,遂又一福,一步步向殿外退去,行得稳重。   “陛下,越辽王到。”宦官略显尖细的禀奏一落,霍祁就听得那脚步“嗒”地一声停了。抬了眼,这才见兰薇一袭玉色云纹双绕曲裾看着精致、却衬得发髻尤其随意了些。一只镶红宝的银簪流苏垂到耳边,在耳畔轻颤个不停,明显暴露了她目下心慌得气息不稳。   也是,虽是他还未传,越辽王也是在外殿了,她如此退出去总会碰个面。   觉出皇帝的目光,席兰薇虽低着头仍是觉得喉中一哽,少顷,听得一声寻不出什么意味的轻笑。   没有别的吩咐,兰薇贝齿一咬,只得提着气继续向外退去。   “如是不想惹出不快,不妨过来坐。”待她又退出两步,霍祁才悠悠地开了口,语气平淡得不带任何情绪,听着不似在意他们不快与否,只是不想让他们在他的宣室殿生事罢了。   席兰薇颌了颌首,依言行过去落座,视线划过他刚刚搁下的毛笔上,微有一愕。   越辽王在片刻后入了殿,见礼问安,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入耳,听得兰薇连眼也不敢抬一下。二人议的是政事,席兰薇眼观鼻、鼻观心地听着,明明字字听得清晰,又要权作什么都没听到。   议完了事,霍祯离座一揖,衔笑又道:“皇兄,臣弟刚纳了一房妾室,恰好家乡在越辽,早些年因旱灾来了长阳已多年不曾回乡了。故此臣弟请旨先回封地一趟,送她回去省亲。”   一番话朗然道出,乍听之下有理有据,实则只是体贴妾室罢了。兰薇轻一颤,遂即便是从心底沁出的冷笑,只觉他何必当着她的面来说这话,还真当她还会在意不成?   霍祁轻觑着兰薇的神色,见她无甚反应,笑向霍祯道:“去吧,你来长阳也有些时日了,眼下也没什么要紧事,你回去好生治理你的封地便是。”   “谢皇兄。”霍祯施一长揖告退,未再多言半句。见他退出殿外,席兰薇方是松了口气,霍祁睇着她,左手支了额,右手执笔蘸墨去批奏章,一壁写着一壁吩咐宫人:“去拿药来。”   想着与自己没关系,席兰薇思量着是否该告退了。宫娥很快取了药回来,霍祁却直接将那匣子推到了她面前。   兰薇一滞,望向霍祁不明就里。   “受了伤就得用药。到底进了宫,免得席将军觉得朕亏了你。”霍祁的口气不咸不淡的,犹带三分不快,瞟了她一眼又续说,“回去歇息吧。”   兰薇也没多做退却,拿起那匣子收入袖中,向后退了一步要施礼告退,倒是被他的声音阻住了:“免了。”   .   退至殿外,抬眼惊觉今日阳光明媚得刺眼,回想适才在殿里只觉一片阴郁,不得不感叹自己把自己迫得太压抑。   长缓了缓气,望了一望候在底下的云宜阁宫人,提步行下长阶。   不同于前朝大燕只有前两殿有长阶,大夏皇宫中三大殿均设长阶。身边一时没有宫娥随侍,兰薇轻拎裙摆走得小心,行下去五六步,隐隐觉出身后有动静,侧首一瞥,目光一触殿门口前那人便是一栗,忙扭回头来,只当不知地继续往下走。生生觉得一颗心跳得很乱,连手心都不由自主地发了冷。   “席兰薇。”口气沉沉的一唤,兰薇脚下到底还是停住了,仍是没有回头,羽睫低低覆着,凝神望着长阶之下,再温暖的阳光都缓解不了眸中的冷意。   霍祯一步步踱下来,直走到她身侧才驻足,打量她须臾,见她没有回头的意思,清浅一笑,兀自从袖中取了东西出来递到她面前:“喏。”   兰薇的目光落在他递来的白瓷药瓶上,脚下便往侧旁退了一步。霍祯的手滞住,倒是没有收回来,凝视着她笑容不变:“听说你前两天受了些伤。”   兰薇轻一点头算是承认,半向他侧过身去,犹是未接他那瓷瓶,反是从袖中取了那小匣子出来。霍祯看看那雕纹精细的匣子一愣,不解:“什么意思?”   席兰薇勾起笑容,一手托着匣子一手打开,其中药霜呈在二人眼前,清香淡淡。她的视线从霍祯面上划过,引着他一同看向长阶之上的宣室殿,眼中意味不言而喻:皇帝赐了药了,用不着他费神。 ☆、4 省亲   “呵……”霍祯瞧了一瞧宣室殿,扭回头来,声音又低沉下去两分,“听说你入宫两个月就见了皇兄这一次,这么快就让他上心了?”   语中很有些不信的意思。都知道,这六宫的嫔妃里没有哪个有本事真让皇帝上心的。又是在宫里,什么都不缺,要什么皆有六尚局供着、病了也有太医院担着,故而赐药这事虽是听着不大,在如今的后宫里也实在罕见。   兰薇也懒得同他多解释,轻一笑,提步又往下走去。   也不知霍祁是猜到了她的意思还是歪打正着,那药味道清淡得几乎闻不到什么。兰薇知道那是金愈散,极好的创伤药,难制难寻,也就是父亲征战多年身上旧伤多了家中时常备着她才得以知晓。   是以自是要“奉旨”好好养伤,但伤得没有那样重,一时也也就没舍得用这药,着人收了不提。   大将军席垣的生辰在六月廿八,霍祁便准了兰薇在六月廿六回家省亲、七月初二回宫即可。   与兰薇侍寝不同,侍寝之事在后宫如同昙花一现——此后她不仅再没见过皇帝,更是连依例该有的晋封都没有;省亲却不同了,宫中嫔妃多,能回家省亲的便是不得宠也多是高位宫嫔,兰薇这入宫两个月又素来不被皇帝所喜的……能得此“殊荣”实在奇怪。   旨意宣进云宜阁不足半个时辰,后宫上下就把此事传了个遍,彼时兰薇正悠哉哉地品着一盏君山银针,静听着窗外秋白和清和的窃窃私语蕴起淡笑。   就随后宫议论吧,也就是一时的事,待她省亲回来,她们自然很快又会知道,她仍旧是不得宠的。   一时间居然心情十分明朗。   翌日上午,席兰薇早早地起榻梳妆,倒是没在意隆重与否,只挑了身昔日从家中带来的藕色广袖曲裾,对着镜子端详了自己半天,可算露了些许笑意出来。   上一世已与父亲阴阳两隔多年、这一世又为扭转局势迫不得已翻了脸,这回……给父亲祝寿,是真心希望父亲能过得舒心。   霍祁不由自主地开始数算时间,一本本地翻过去了好多本奏章,倏尔回神才发觉半个字都没看进去。长缓了口气,觉得是因为这几日席将军旧伤复发而心神不宁——不只是他心神不宁,满朝文武也没几个不记挂的。   便把手上这本奏章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半天,终是问了句:“鸢令仪离宫了?”   袁叙一怔,颌首应了句:“是,已离宫了。”   “嗯……”霍祁点头应了,恍神间眼前浮现了席兰薇的那一脸欣喜。那是直入眼底的欣喜之色,真真切切地在他眼前,可那天她又明显一举一动间皆是小心。   眉头一皱,霍祁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因为她不会说话?似乎不是,这事他早已知道,原因也人尽皆知,没什么奇怪。   思来想去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霍祁扫了袁叙一眼:“袁叙。”   “陛下。”袁叙躬身听命,却见皇帝沉吟了良久,斟酌着道,“这祺玉宫……”   提了祺玉宫,袁叙目下头一个想到的自是云宜阁的席兰薇——上一句问的也是她么,刚回去省亲。   于是袁叙一揖,很有眼力见地回了一句:“臣去云宜阁问过,无甚大事。杜充华虽是和鸢令仪不睦,但也没再刁难过,前几日还差人送了药去。”   霍祁安静听罢,心下稍安了半分遂即眉心一跳:“朕问云宜阁的事了?”   袁叙登时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小心地观察了皇帝的神色半天,见未有什么别的不快才没施大礼谢罪,静等着皇帝开口,不知他到底想问什么。   霍祁回思着方才自己想接着问下去的话——想问什么来着?感觉口中噎着似的,好像没什么要问的了?   罢了罢了,既然想不起来大抵就不是什么大事,总之,绝不是要问席兰薇的事。   .   六月廿九。   将近午时,阳光才驱散雨后的凉意,殿顶的滴水瓦当上,被浸湿的青龙纹饰颜色重了一层,有水珠沿着边缘滚落到下尖挂着,挂上一会儿,“啪嗒”一声轻轻滴落在地上。   前夜下了一场暴雨,别的麻烦没有,只听说去席府为席垣庆生的官员贵族有不少被挡了归路,有些告辞得较早,望着雨幕咬咬牙驱车回去了,但也不乏有不少人离开得晚,雨已大得行不得路。所幸席府够大,留了前来庆生的同僚们借宿一晚。   直接导致了今日早朝时泰半官员头一件事是因未着官服而谢罪……   这么一场暴雨过后,地上积水难免,加之没什么大事,是以霍祁很是“善解人意”地没在早朝后再另招朝臣进宫议事。   便想着自己也可如此歇上一天,谁知刚传了午膳,有宦官匆匆地进了殿,显是一路走得急,衣摆上溅了些许水渍。躬身一揖,沉稳禀道:“陛下,鸢令仪回宫了。”   ……回宫了?!   霍祁轻怔,扭头问袁叙:“今天什么日子?”   袁叙确定无疑地道:“六月二十九……”   提前了三天?   这说起来也没什么稀奇,嫔妃省亲多会提前两三日回宫以表忠心。可这事搁在席兰薇身上却有些奇怪,霍祁知道她一来不想争宠、二来更是几乎舍了命才得了这省亲的机会……她拿这个表忠心?   霍祁想着笑声蔑然,前些日子那一出为了尽孝求见的好戏,果然还是装的。   也算是在意料之中,后宫争宠没什么手段值得意外。却又似乎有点说不出的失落,感觉像是有东西闷在心上了一样,让他觉得有些不适。   “去传她来。”口气中生了些许烦躁,好像是不由自主地就吩咐了这话。明明觉得是她先前作了戏,又万分想亲口问上一问似的。   席兰薇入殿时,宫人们正在布膳。察觉到皇帝投过来的目光时足下轻轻一滞,复又提步行上前去,若常下拜。   霍祁淡睇着她,一身青白的曲裾,和他前两次见她时一样的清淡风格,若不仔细去看,衣上的水绿绣纹几不可寻。拧旋而出的发髻倒是比上回匆忙想避越辽王时绾得精巧了许多,但发饰依旧简简单单,除却几只用以箍住发髻的雪花银钗,能寻得的唯一颜色便是那支红珊瑚步摇了。   但就是这么点颜色,在她身上也足矣了。看惯了后宫的珠翠满头,这样的打扮乍看之下虽显得简陋,定睛细看便觉得是恰到好处的点缀,多一分繁复、少一分过淡。   再不喜欢她,也到底得承认她天生丽质。   只是,如此妆容,瞧着实在不像……   霍祁心中冷笑着,问得倒是平静:“你就穿成这般去为你父亲庆生么?”   兰薇犹跪伏在地,听他这么问不禁一怔。虽是看不见他的神色、从口吻中也听不出什么,但未让起身便如此问话,不快之意是很明显的了。   想答话又说不出声,余光瞥见有宫娥持着笔墨走来,直起身子,执笔沾了墨,在宫娥奉上的以檀木托盘垫着纸上写了下去:“昨日父亲生辰,循礼盛装。今日生辰已过,从简为宜。”   兰薇搁了笔,宫娥呈给皇帝看,皇帝扫了一眼上面的娟秀字迹,未予置评。眸光移回兰薇面上,语带些许玩味复又道:“你说你是为了尽孝才那般求见,为的只是回家省亲。”   兰薇点头,不知他为何提起。   皇帝又说:“就算朕说要杖责五十你也还是要回去。”   兰薇周身一紧,默了一默,再度点头。   两次承认引得皇帝冷笑出声,凝睇她的目光中添了森意,一字一顿地问她:“那你又为什么提前回来?”   “臣妾……”兰薇动了动口,看向旁边的宫娥,宫娥着即又捧着纸笔回到她面前。此番她却迟疑了很久,黛眉浅浅地蹙着,像是在思索如何作答。   或者是如何敷衍。   于是最后呈到皇帝面前的便是一句:“父亲生辰已过,臣妾自当回宫侍君。”   果然,“回宫侍君”……和她先前那番只想图个安稳的说辞简直自相矛盾。   宫人们偷眼瞧着,看出皇帝的神情倏尔间变得有些复杂,皆是屏着息不敢出声。过了须臾,才见皇帝抬了手支着额头,视线仍看着席兰薇,高耸的眉骨上弧度中透着几许凝重,坐姿虽还是散漫的样子,也足矣让整个宣室殿都悬起一颗心了。   “朕就不该信你那话。”良久,听得他缓缓道出这样一句。又是淡漠的口气,仿佛夹杂着点自嘲,“退下吧。”   兰薇颌了颌首,行礼告退。那话里嘲讽得明白,她清楚皇帝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如此看她全然不值得惊讶。下拜时觉出自己有一抹淡笑浮上唇畔,也不知是欣然多些还是无奈多些。 ☆、5 金愈   如此过了月余,相安无事。侍寝之事也好、省亲之事也罢,席兰薇的风头过去得很快,快到连御前的一众宫人都快忘了后宫还有这么一号人了。   八月伊始,宫中开始筹备中秋宫宴,在微寒的习习秋风中,这一派忙碌倒是削减了些秋日该有的萧瑟。   清和一身淡青缎子的交领襦裙,在宫道上跑得气喘吁吁。已出了一身的汗,可宣室殿还离得很远。   到了殿前长阶下,便觉出安寂一片,抬头望了望眼前肃穆逼人的大殿,清和脚下滞了。缓了缓气息,很快又再度提了脚步,这一次倒是一步步走得稳稳的,强自忍着心底的焦灼不安,只觉得这长阶太高了,踏上最后一层时,仿若已过了一岁那么长。   门口值守的宦官上前一挡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着衣着清淡的宫女一番,疑惑着发问:“姑娘,你哪个宫的?”   “大人。”清和垂首一福,曼声回道,“奴婢是祺玉宫的。”   “祺玉宫的?”那宦官想了一想,知道祺玉宫目下就住了两位宫嫔,眼前这位瞧着不像杜充华身边的人,便又问她,“你是云宜阁的?”   “是……”清和应了一声,抬眸间就有了些按捺不住的急躁,出口便说,“求见陛下,有劳大人……”   “景妃娘娘刚进去求见。”那宦官淡睇着她,眼中的轻蔑分毫不加掩饰,“再者,鸢令仪有什么事,和宫中主位禀一声也就罢了,还敢闹到陛下这儿来?”   “大人……”清和虽然着急,但也没一味地求他,思量着语中一顿,便改了口,一壁褪下腕上的镯子塞给他一边道,“不敢扰陛下和景妃娘娘……但求大人请袁大人出来一见可好?”   见袁叙?那可是大监……   宦官掂量着手里的镯子,成色倒是不错,但也不知她们有什么事要和大监说,搞不好这镯子就落大监手里了,还有自己什么事儿?心下轻笑,索性就又要推了,谁知刚一伸手递回去,清和的另一只镯子就又塞了过来,温声笑道:“阖宫都忙着中秋宫宴,想来大人也累得很,这两只镯子就算请大人喝个茶,也待奴婢向袁大人问个好不是?”   说得委婉、意思明白,这两只镯子一只是要给袁叙,他倒也还能留一只。暗忖一声这云宜阁的人心思倒是通透,便敷衍了两句,将一只成色差些的收进了袖中,成色好的那只恭敬托着,去请袁叙。   清和在片刻后便见到了袁叙,忍着焦急维持着仪态将事情细细说了,袁叙皱眉忖度片刻,只告诉她:“姑娘回去便是,这事我会想法子。”   听着并不怎么在意一般,若不是席兰薇有吩咐在先,清和当即就要跪下求他了。   瞧着清和走下长阶,笔挺的脊背分明还有紧张不安。袁叙深深一喟,目光微凝着将镯子交回那宦官手里:“寻个机会,把这给鸢令仪送回去。”   “诺。”那宦官当即明白,自己那只便也不能收了。看看手里水头很足的玉镯心里又有点不舍,话语中又是疑问又有点相劝的意思,“大人这是……不打算管?”   “管。”大监一个字答得掷地有声,顿了一顿,又道,“吩咐下去,日后云宜阁的事,甭管大小,只要问到了御前,一概来给我回个话。”   如此上心?那宦官听得都惊了,错愕不已地问:“大人,您这……为什么啊?”   “为什么?”袁叙轻笑,觑着他道,“陛下再不喜欢她,她也姓席。她出了事,谁耽搁的谁自己担待!”   扔下这句话,袁叙便转身进殿去了。弄得那宦官一头雾水,不敢多加犹豫地去跟旁的宫人传话,一众宫人听罢也均是摸不着头脑:就算她席家是大家,可也没见陛下多在意这回事,袁大人,您这回谨慎过头了吧……   .   景妃在旁烹着茶,袁叙小心翼翼地同皇帝禀着,语至一半,便见皇帝眉心狠一跳,当即噤了声不敢继续往下说了。   皇帝微皱着眉头,年轻的声音中,那股厉然那么分明:“杖责五十?又是什么罪名?”   “陛下,这……”袁叙一揖,解释道,“说是您从前下的旨,杜充华听说了,便替您……”   这话说得巧妙,似只是照实阐述,实则轻轻巧巧地把杜充华推了出去——旨是皇帝下的,如今成了这般,任何一个皇帝都会想,用得着旁人如此“替”他么?   杜充华到底还是容不下她。霍祁想着,眼前复又恍过席兰薇的那一抹欣喜之色,心猛地跳了两下后恢复如常,吩咐得漫不经心:“杜充华擅动私刑,禁足两月。传御医去云宜阁。”   景妃恰提着紫砂壶斟水出来,听言一愣。待得袁叙领旨出了殿,茶也恰好斟满,双手捧了茶盏奉给皇帝,轻语道:“充华做事一向没轻没重,陛下别在意。”见皇帝饮茶不言,景妃蕴起两分笑意,又道,“杖责五十,想是伤得不轻,陛下不如去看看令仪?”皇帝神色一沉,景妃羽睫覆下,笑意不减地顺着皇帝的心意又续了一句,“免得传出去了,让席家心寒。”   .   席兰薇料到袁叙必会循着自己的心思做。那对镯子是祁川进贡来的,这几年如此成色愈发地不多见,听说今年总共就五六对了。   即便她再不被皇帝所喜,还是有一对落到了她手里,自然是看在席家的份上,总要让外人看到他没有亏待她——这就够了,他不想显得亏待了她,御前的人当然要按他的意思办。   原是想着他能下个旨让太医来、让太医勉力医治不可怠慢便是了,倒没想到劳了御医大驾……   整个人虚弱得半分力气也没有——倒也无妨,反正她就算有力气也无法和御医说伤情,就全交由了秋白和清和。   医女来看了伤,御医诊了脉,一壁思索着一壁写方子,内服外用的药均开了一些。   席兰薇伏在榻上,一边阖目休息一边听御医嘱咐秋白清和各项事宜,自己也认真记着。这伤,还是快些养好为宜,拖着总归是不舒服的。   浑身乏力间传来一声“陛下驾到”,听得席兰薇后脊一凉。眼眸陡然睁开,目光所落之处见御医与一众宫人皆已俯下身去行礼,那一抹玄色在殿门口驻足了一瞬,言了一声“可”。俊朗的面庞上没有任何情绪,一步一步地走向她,在她榻前五六步的地方就停了脚步,目光沉沉的,全无怜香惜玉之意。生生地让她觉得,他绝不是来看望她的,而是来问罪的。   也是,他来看望她干什么?这杖责五十归根结底还是拜他所赐呢,杜充华只是替他开了口罢了。   手从被子中抽出,探下床榻支在地上,席兰薇撑着身子要起身见礼。轻轻挪动间疼痛来得剧烈,痛得连心速都加了剧,涌动到喉间让她想要喊出来。   喊不出来,费再大的力气也发不出一点声响。秋白和清和本就紧张得相互握着手,见状也顾不得皇帝是怎样的神色了,夺步上前就要去扶她一把。   霍祁始终只是淡看着她,没有半分半毫的情绪,好像当真能心平气和地受她这一礼。直至秋白清和合力扶了半天也未能让她起来,他才皱着眉头道了句“算了”,那种不耐烦,明确地让她知道他只是不耐得等了。   席兰薇瘫回榻上,浑身脱力。霍祁没再理她,扭头去问御医:“怎么样?”   “并无大碍。”御医深深一揖,又道,“只是……须得好生调养些时日”   御医说着呈上了药方,皇帝扫了一眼便问:“这方子……若用金愈散是不是更好些?”   御医轻怔,如实应道:“自然……金愈散疗伤效果奇佳,止疼也更好些。”   “正好。”皇帝随手把药房一折,递还给御医,随意道,“前些日子给了令仪不少金愈散,想也用不完。既然那药疗伤更好,这方子不用就是了。”   一句“如实不够再去宣室殿要”还没说出口,就见清和秋白齐齐地跪了下去。不觉一愣,不明就里。   清和秋白当真是吓坏了,本觉得皇帝来探望就是走个过场,但能走这过场便比不走好——却没想到这“过场”还弄巧成拙了,皇帝不想让席家心寒而给席兰薇用更好的药不要紧,可这回绝了御医的方子……   秋白一叩首,话语都在打颤:“陛下,那金愈散……”迟疑少顷又道,“令仪娘子还是用御医开的这方子吧……”   “怎么了?”皇帝疑惑更深,看了看神色紧张的二人,又看向伏在榻上的席兰薇。因她们跪的地方离床榻有些距离、席兰薇又出不来声,正伸着胳膊试图拦着秋白。   皇帝的目光移回秋白面上,声音冷得就像刀子划在冰面上:“那金愈散怎么了?你如实说。” ☆、6 寻衅   “那金愈散……”秋白死命地咬了一咬嘴唇,鼓足了勇气才把话说出来,“娘子回家省亲的时候……留给将军了。”   一片沉寂。   宫中的赏赐偶尔给家中一些无妨,但那药却不太一样。皇帝鲜少对嫔妃的伤病表现出过多的关心,故而在这样的事上,各宫都很知趣,病了就传太医、病得厉害了顶多去请个旨求皇帝传御医,没有敢借此博宠的。席兰薇被皇帝直接赐了金愈散的事在宫中多少有人知道,都道是她独一份的待遇,结果……   她就这么把这个给家人了?   宫人屏着息,看着眸色发沉的皇帝,谁也不敢劝上一句。席兰薇入宫三个多月了,一直不为皇帝所喜,他们风光不起来,也就没有在这个节骨眼上为席兰薇去触皇帝霉头的打算。   须臾,皇帝缓了缓神,往前迈了一步,步子稳稳的几乎半点声响都没有,却还是惊得秋白清和浑身一个激灵,膝行上前端得是要挡他的意思,狠一叩首乞求道:“陛下息怒……娘子刚受了重责……”   “让开。”皇帝沉声厉然,见二人都还是跪伏在自己面前半点不肯挪动,不悦之意更甚,沉下一口气,倒是不需他多开口,便有识相的宦官上前把二人拉开了。   席兰薇伏在榻上,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进,心中的恐慌越来越厉害。整个人虚弱得就像一片落了地的枯叶,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多怕被正走来的人再踩上一脚而粉身碎骨,于是拼命地想躲,又使不出力气,连可以借力的风都没有出现。   他站在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到她到底还是牟足了力气往里躲了。大约是触了伤口,席兰薇陡然一咬略有些泛白的下唇,眼眶微红。皇帝神色未变,口气却突然随和了下来:“你当真把药留给你父亲了?”   便见席兰薇头朝着床榻内侧,点了一点,算是承认。   ……不看他是什么意思?害怕想躲?她自以为看不到就是躲开了么?皇帝琢磨着她的心思一声哑笑,索性在榻边坐了下来,扬音道:“袁叙,差人去取金愈散来。”遂转头看向犹被宦官押着的清和秋白,淡声问,“你们是令仪从家中带来的?”   “是……”秋白颌首,惧意犹在。   “放开。”吩咐宦官松了手,皇帝复又向大气都不敢出的二人道,“看着令仪用金愈散,她再敢省下不用,朕拿你们问罪。”   这话实则是说给席兰薇听的,连等二人回话都用不着。回过头,见席兰薇仍是朝着那一边,动都没动一下,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头。席兰薇脊背一悚,听得他声音仍是沉沉的:“转过来,朕有话问你。”   犹豫着转过头,偷觑了一眼他的神色又垂下眸去,面色从容,却愣是让他觉得……她这是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你提前回宫,是不是因为席将军不肯见你?”问得直截了当。   兰薇神色讶住,眼眸一抬,恰和他视线对住:“你根本就没见到你父亲是不是?点头是,摇头不是。”   兰薇沉默良久,最终点了头,却不知他是如何知道的。   他浅淡一笑,又道:“回宫那天为什么不说?是怕朕怪你把药留下了,还是……顺便借此避着朕?”   他问得很是直白,兰薇颌了颌首,嘴唇翕动,四个字让他看得分明:“臣妾不敢。”   ——说得客气,但客气之外的意思也很直白,她就是有意避着。   简直气笑,不得不说她当真是胆子大,却又偏不能跟她生这个气——她这样胆大也是有她的资本的,她姓席,且她知道他敬重她父亲。   于是霍祁便站起了身,信步往外走着,很识趣地不在她这里多留。到了殿门口却又停了下来,思量片刻,微侧过首道:“朕说了你若挨得住杖责五十就许你见你父亲,如今这苦你受了,人却还没见着。君无戏言,中秋许你再见一次。”   席兰薇怔住,眼望着他跨出门槛、从她的视线中消失,心中有些惊异更有些欣喜。再怎么说……能多个见父亲的机会总是好的。   .   霍祁的心绪有些复杂。一直以来,他自认是明白后宫嫔妃的心思的,想争宠的居多,图清净想避的偶尔也有,他都看得明白。唯独这席兰薇……   出于对席垣的敬重,他是愿意相信席兰薇说的是真话的、信她是真想躲着,可她连悔婚改嫁的事都做得出来,谁知现在是不是欲擒故纵?可若说她是欲擒故纵……   霍祁想着当日她眼中的那一份欣喜和方才满满的恐惧,又无比笃信这两种情绪都是真的。   所以她没有做戏?其他的话也是真的?   摇了摇头,懒得多想。后宫嫔妃那么多,他犯不着跟这么个人多费心思,反正本来也是不喜欢她的。   心下却又有另一个声音很是明确:这些日子他还是多顾着些她的伤为好。既答应了中秋时让她再见一次席垣,自当要顺顺利利地去见、就此了了这事为宜,两不相欠。   .   是以吩咐了御前,时常去云宜阁问一声情况、回禀道宣室殿,却没有惊动外人。席兰薇想图清净就由她清净去,他不喜欢她,倒也犯不着给她添堵。   如此一直到了八月初十,听闻席兰薇伤好得很快,已能在院中走动了——这倒是真多亏了那金愈散。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席兰薇虽则没到“伤筋动骨”的份上,但宫人皆以为怎么也得月余下不了榻,没想到这刚过了十天不到就已经好了大半。   八月十一,原该在傍晚入殿回话的宫人却在晌午时就匆匆进了殿,伏地一叩首:“陛下安。”   霍祁睇一睇他的神色,眉心微皱:“怎么了?”   那宦官四下望了望,再一叩首,行上前去,再皇帝耳边低禀了几句话。袁叙在旁小心觑着,见皇帝的神色一分接一分地沉了下去,十分明显。   .   “贱婢!你们家娘子仗着家世没规矩,你们也不知道提点着么?”竹板带着十二分的力打在秋白背上,一下又一下的毫无间断,直打得秋白闷哼一声之后呕了一口血出来,一滴滴落在裙摆上,星星点点地蔓延开来。   清和身子弱些,早已瘫软在地上无力支撑,只觉后背一阵火辣辣的疼,就跟灼烧一般,冷不丁地又被人狠踢了一脚:“装什么死?这点罚也吃不住,就该发到暴室服役去。”   席兰薇只觉得,这比她自己被杜充华下旨杖责那天还无力。   她本是在院子里散着步,这几人就突然冲了进来,二话不说便抓了秋白清和问罪。眼看着是杜充华身边的人,她这个随居宫嫔本就反驳不得。更何况她说不出话无力辩解,身上还带着伤,二人被强拉开后她连站稳都困难,忙扶了廊下漆柱才没摔倒,遑论上前还手了。   早听说了杜充华被禁足,真没想到她被禁了足还敢差宫人来找她的麻烦。   紧咬着牙关忍着,唯一能有所安慰的就是……屈指数算,杜充华的时日也不长了。眼下是建恒二年八月,若没记错,她是在岁末就死了,一尸两命。   细想觉得嘲讽,上一世,杜氏的死让一众外命妇唏嘘不已,连腹中之子也没保住,都觉得好生可怜。现在自己身处宫中了,倒觉得……呵,从前的看法当真只是外人不知细由一味地滋生怜悯罢了。   杜氏如今是这种性子,从前必定好不到哪去、有了身孕只是更仗势欺人。孩子无辜,没了仍值得叹一声可怜,但杜氏么……多半是活该。   “行了。”那掌事女官模样的年长宫女扬声道,还责打着秋白的宦官便停了手。那女官瞟了秋白一眼又看向兰薇,笑意浓艳得让人生厌,“这两个丫头服侍不好娘子,奴婢就先带走了,改日让充华娘娘拨两个机灵的来。免得传出宫去,让将军觉得充华娘娘苛待娘子了。”   这是决定而非商量,说着就挥了手命人带二人走。兰薇一怒,心底的火陡然窜了起来,手上猛一支那柱子,借着力疾步走过去。也顾不得未愈的伤口仍作着痛,注了全身的力气紧握住那女官的手,长甲紧扣进她腕上。   “你……”那宫女愣了一瞬,回神便也显怒意,扬手便要推开兰薇,兰薇伸手一挡,反手扬起又重重落下,好像带着两世压下来的不忿一般,半点不留情面地劈在了对方面上。   “啪”——一声脆响,那宫女被打得向侧旁退了半步才站稳脚,兰薇亦是因为用力过猛连指甲都折断了两根。冷然相视,二人均是胸口起伏不已,惊怒分明。   那宫女一手捂着脸,另一只手颤抖着抬起、颤抖着指着她,无声了半天,挤出一句:“你……你是当真不把充华娘娘放在眼里……” ☆、7 杜氏   席兰薇虽是身上带着伤,然则盛怒之下几是用了全身的力气,那一巴掌生生划出了血痕。那年长宫女喝完了这一句,放下手来一瞟掌心,就见了手上蹭下来的血迹,方知这是伤得有多重,颇有些日子见不了人了。   不能在杜充华跟前服侍,想来赏赐也少了很多,连风光劲儿也要连带着损上一些。思及此登时气结,夺上一步便捉了席兰薇的手腕,再不顾及她伤势如何地往外半拖半拽:“非让充华娘娘治你不可!”   “好了。”突然传来的低沉声音虽是平稳,却如天边炸雷般传入诸人耳中。抬眼瞧见天子一袭月白色常服已负手立于院门边,颜色虽是瞧着不如那常见的玄色冠服更具震慑,不怒自威的天子威仪却是半点没减。   云宜阁的一方前院陷入死寂,一众宫人忙不迭地跪下叩首、山呼万岁,连带着已是身负重伤的秋白清和也未敢耽搁。那年长的宫女亦是匆忙跪下,心慌之下甚至忘了手里还扯着席兰薇呢。   兰薇觉得拉扯中腰间陡然一痛,腿上一软跌了下去。杖责的余伤还未好,这一跪下去膝上又要磕出新伤来,一嚇之下顿时闭眼,暗呼一声“糟了”。   在膝盖触到地面前,臂上却忽被一扶,那只扶着她的手倏尔又顺势扶到她腋下,将她整个人往上一提,便站稳了。   “……”席兰薇睁了眼,一时不知该拜下去谢他为好还是就这么任由他扶着为好。   霍祁的目光定在她因为惊魂未定而不断颤抖的羽睫上,羽睫下一片阴影也跟着抖动分明。他神色一定,不经意的笑意在唇畔转瞬即逝,再看向旁人时便又是最常见的淡然,没有不快更谈不上怒意:“怎么回事?”   “陛下……”那宫女定了定神,重重一叩首,估摸着皇帝没听着几句先前的话,便捡了“紧要”的说,“令仪娘子动手打了奴婢。宫里有规矩,宫女打不得脸,奴婢一时恼了便想让充华娘娘做主……陛下恕罪!”   这话听着像是她先认错了,实则是把席兰薇的错处说得明明白白。宫里确实是有规矩,嫔妃也好宫女也罢,要罚也轻易不许掌掴,何况席兰薇打的还是主位宫嫔身边的掌事女官。   霍祁看向席兰薇,眸中的情绪复杂了些,却是什么也没问,就这么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她,直看得席兰薇心底滋生冷意,想要挣开他的手拜倒谢罪。   胳膊初一动,还未脱开,他的目光便再次转向了那宫女:“鸢令仪带着伤,你犯了什么错会激得她亲自动手?”   这回满院的宫人再度死寂了,连刚刚松下来些的呼吸声都再次定住。方才那宫女是轻描淡写地点出了席兰薇明面上的错处,谁知皇帝话锋一转就这么把这错处抛了回去?   鸦雀无声了须臾,皇帝口吻一沉:“说!”   那宫女终被问得心虚了起来,伏地低垂着首、神色闪烁,思索着更加合适的说辞。   .   霍祁觉得衣袖被人揪了一揪,一愣,又觉得被揪了一揪。转回头来,看向席兰薇。她却低垂着首,面上担忧与不安夹杂,没有在看他。左臂被他扶着乖乖不动,右手在他宽大的袖口上拽了一下又一下   见他始终在质问那宫女而没有理她,席兰薇心里着急,于是又拽了一次。   霍祁看得好笑,手小心地松开了她的胳膊,向上一提——席兰薇犹拽着他的手就连同他的衣袖一起被拽了起来。   “……”兰薇一滞,抬眸扫了他一眼,就忙松了手,规规矩矩地垂首不语。   “什么事?”霍祁淡声问道,席兰薇眼眸轻抬,望向院落一隅,牵引着他的目光一起看过去。   霍祁便看到那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昏死过去的清和了。他这边想把事情问清楚,那一位就不知是死是活了。   眉头一挑,霍祁全然不理会兰薇,继续问那掌事宫女:“你打的?”   “是……”那宫女瑟瑟缩缩地承认了,皇帝淡淡地“哦”了一声,又吐了两个字:“原因。”   “令仪娘子对充华娘娘不敬,奴婢便罚了云宜阁的人,小惩大诫罢了。”   “鸢令仪对杜充华不敬?”皇帝一声轻笑,“杜充华禁着足、令仪也身上有伤,还能闹到裕安殿不成?”   “并、并没有……”那宫女一叩首,咬着牙把那不太站得住脚的说辞禀了出来,“随居宫嫔按理每天需向主位问安,充华娘娘虽则禁着足,令仪娘子循礼也该去裕安殿门口叩个首以示恭敬。就算令仪娘子带着伤,总也该着宫人去回个话,可这么多时日过去了……云宜阁这边……什么也没说……”   说到后头,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心虚分明。   “就为个礼,你就扰得令仪带着伤动怒?”皇帝自唇角沁出的冷笑寒意涔涔,沉吟了一瞬,道,“你裕安殿倒真是规矩周全。传旨下去,杜氏擅动私刑屡教不改,着即废位,到冷宫教习宫女礼数去!”   语惊四座,那宫女叩首下去,求情之语还没说出口,霍祁便觉胳膊又被人一动——这回可不是轻拽衣袖,而是直接握了胳膊了。   席兰薇杏目圆睁,惊诧不已地望着他,摇头连连。   “怎么了?”皇帝皱眉,微显不悦。   席兰薇环顾四周,最后目光停在大监袁叙身上,手忙脚乱地比划一番,手在空中又是画方形又是画直线,弄得一贯心思通透的袁叙怔了又怔。   倒还是皇帝看明白了,微有一沉,点头道:“去取笔墨。”   宫人这才恍悟,急忙到房内去取。也站了许久了,霍祁瞧了瞧院里,扶着兰薇一并走到石案前,交给宫女扶着她坐,自在她对面坐下。   纸笔取来,兰薇落笔写得分明有些急躁:“陛下息怒。充华娘娘纵有不是,亦是臣妾失礼在先。强闯裕安殿在先、不曾见礼亦未让宫人知会情由在后,无怪充华娘娘不快。”   她倒是说得大度。霍祁扫了她一眼,目中有几分不信:“当真?”   席兰薇点头,笔下继续写着:“臣妾省亲已引得六宫议论,陛下今日在云宜阁废充华娘娘,宫中更要记恨臣妾……”   话语一转,到底还是为自己考虑的?听上去却多了几分可信。   皇帝沉吟着凝睇着她,少顷,站起了身,大步往外走着,一边走一边道:“传御医来看看令仪的伤有碍无碍,连那两个宫女一同诊了。”   席兰薇气急之下虽是动了伤口但无甚大碍,秋白清和伤得虽重但所幸未有性命之虞。各自静下心来养了几日,席兰薇去探望二人,秋白开口的头一句话果然就是:“娘子干什么为她说情?到底是陛下要罚她,旁人能说什么?”   席兰薇浅浅一哂,看一看秋白又看一看同样满面不忿的清和,朱唇翕动:“她有孕了。”   “……什么?!”秋白一愕,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怔了半晌才问道,“有……有孕?”   席兰薇衔笑点头,确信无疑的样子。转身去桌边研了墨,执笔写罢,拿给二人看:“那日是个局,动你们、伤我都不是大事,她要的是陛下来祺玉宫,知她有孕、解她禁足。”   不只是解了禁足,若是有孕,大抵还是要晋位份的。   “娘子您……”秋白惊得话都说不顺了,“您……怎么知道?”   席兰薇知她大抵是想问自己怎么知道杜氏有孕——这不过是因为前世此时她也有孕了。回到案前,写下的答案却是解“怎么知道那是个局”的:“御前宦官姜潜,奉旨日日询问我伤势如何、又去御前回话。自祺玉宫门处至云宜阁,该由西进,半月前,我见他由东侧而来,未多想。八|九日前,姜潜再来求见,身带梨花浅香,唯杜氏素喜梨花香。”   所以她从那一日起便笃信姜潜与杜氏在暗中是有交集的,只是不知他们要做什么。   直到几日前的那一出,皇帝突然驾临,而姜潜在一刻后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云宜阁门边……   可见是先去给杜氏回了话。这边动刑动得狠,皇帝必定会罚杜氏,但不管怎么罚,只要旨意一下,立刻便会有人来禀杜氏有孕一事,皇帝不可能再禁她的足。   席兰薇屈指数算,上一世时,杜氏在腊月小产而亡,那时是六个月的身孕。   现在是八月,也就是说,杜氏刚刚怀孕两个月……   自己也是刚察觉不久吧?那么用这么个计去引皇帝来、而非直接让宫人去御前禀明,可见她也是有要避着的事。怕禀不进宣室殿?还是……怕禀进宣室殿前先让旁人知晓了?   席兰薇提着笔思索着,凝神一笑,续上一句:“与其这般任她摆布,倒不如……”   思量着不点破也罢,没有继续往下写。薄纸一张交给秋白和清和去看,席兰薇在榻边颌了颌首,口型微带笑意却动得清晰:“好好休息,我去裕安殿一趟。” ☆、8 交易   席兰薇的突然而至让裕安殿众人颇有些如临大敌。   虽则杜充华没事,但宫人们多多少少也听着原是些风声,说陛下原是要废她位份的,是让这位鸢令仪拦了下来。   气氛便很是微妙。虽说是让她拦了下来,但原本要废位也是因为她。再者,与杜充华亲近的宫人则更加知道,这本是杜充华设的一个局,让这鸢令仪给搅了。   是以有宫人神色不太自然地入殿去禀,过了一会儿出来回了话,请席兰薇进去。   席兰薇步入殿中,淡淡梨花香袭面,在有些萧瑟的秋日里带来些许早春的气息。   眼眸轻抬,席兰薇的目光落在端坐主位的杜充华身上。她已禁足有些时日了,加之前几日被自己毁了一计,面色很显颓然。妆容倒犹是讲究,青丝绾得密致,髻上一支点翠步摇颜色正得夺目。   席兰薇抿笑,又前行了几步,福下身去。   礼已至,杜充华却未闻有宫娥替她问安,这才抬了抬眸,语中带着惯有的讥嘲与轻蔑:“今儿个令仪怎的不带个人同来了?正巧本宫禁着足,若是宫人服侍不周,令仪可别上陛下那儿告状去。”   一番话说得不客气,更是没让席兰薇起身。兰薇轻一笑,却是自顾自地站了起来,到侧边的位子上施施然落座。杜充华一滞,虽有不悦又不好发作,只得唤来宫娥:“看茶,再给令仪娘子取笔墨来。”   瞧着她虽还是敌意分明,却到底不复往日盛气凌人,席兰薇心下添了几分笃信。悠然浅啜了口茶,将茶盏搁在案上,提笔写下两行字:“请娘娘屏退旁人,独留亲信服侍殿中。”   宫娥接过,一扫纸上字迹不禁一怔,也不敢说什么,呈过去给杜充华看。   杜充华的黛眉登时一凝,睇向席兰薇:“你要干什么?”   席兰薇笑了笑,缓而摇头,又写了一句给她:“娘娘罚臣妾身边的宫人,反觉得臣妾敢动娘娘么?”   她位居充华都不敢再对她这个令仪做什么,何苦担心她在殿里害她?   杜充华斟酌须臾,虽不知她有何事,到底还是依言照做了。满殿宫娥宦官悄然退去,仅余二人服侍殿中。一在杜充华身侧侍立、一在兰薇身边等着帮她“传话”。   殿门阖上,席兰薇复又饮了口茶,再度执笔:“臣妾想与娘娘做个交换,求娘娘给臣妾个安稳日子。”   之间递到杜充华手里,杜充华冷一笑,看向沉容仍在书写的席兰薇,刚欲问一句“你拿什么换?”接下来一张纸便递了过来。   窥见宫娥有些发白的面色,杜充华才触到纸的指尖顿了一下,不解地拿过来,霎时面色惨白。   那纸上写着……   “臣妾担保不让旁人知道娘娘有孕。”   她怎么知道……   前几日设下那个局而不让宫人直接去宣室殿回话,就是怕其中惹出别的事端来、以致在皇帝知情前有人先一步害这孩子。诚然,那法子也不是万全,她不敢肯定知情的这几个宫人里没有那一边的眼线,但到底还是稳妥多了,到底都是她家里带来的人。就连那御前助她一力的姜潜也是不知实情的——御前的那一干人,势力最是说不清楚。   怎么到头来她如此小心,竟让这席兰薇知道了?   “你……”杜充华强撑了撑,还是压不住这番惊意。身子一颤,回了回神,有些失措地扶着身旁宦官的手站起来,步子不稳地走到席兰薇案前坐下,目光凌然,“你怎么知道?”   心思倒真是不深……   席兰薇心底哑笑,若但凡有点心思,大抵都还要争辩上两句不承认,她承认得倒真是快得很。   她坐到了跟前,倒是省得那宫女再跑来跑去了。席兰薇抿笑挥手,让那二人也退远了些,腕上使了恰到好处的力,一字字写得清晰、甚至显露着势在必得的情绪:“娘娘何须问臣妾如何知道?只说答不答应臣妾这事便是。与那日一计已过几日,娘娘仍不曾禀明陛下有孕一事,可见娘娘心中惧怕已极。”   杜充华惊诧不已地盯着她的面容,只觉得自己的心乱撞得停不下来。席兰薇仍是颌首正坐,弧度漂亮的羽睫刚好覆住目中的思量,杜充华能看到的便只是她维持得很得宜的微微一笑。   阖宫都知道这位鸢令仪生得极美,便是不施粉黛也难掩姣好容颜。不妖不艳的一张脸,清丽得仿若画中仙子那般出尘,肌肤莹白,一笑一颦间,掩不住的清幽之美——但就是这样,目下的杜充华也觉得,眼前这位佳人太可怕了。好像那股清幽之下渗着冷意,让她浑身发寒,抑制不住的寒意很快就彻了骨,她甚至忍不住地去想,她兴许不只是知道她“惧怕已极”,且还很清楚她在怕谁。   若真是那样,她先把消息告诉那人,这孩子……   席兰薇凝视着茶盏上的缠枝莲纹衔笑静等,氤氲的茶气间,分明觉出对坐之人愈发分明的慌乱。轻一哂,又写道:“若不够,臣妾可再告诉娘娘一事。”   “方才那宫女与那宦官有不轨之事,臣妾若禀明景妃娘娘,您有管教不严之罪。”   杜充华倒抽了一口冷气,望着席兰薇愕住。   席兰薇笑意更添,抬眸看着她,就像在欣赏一幅绝好的画卷。   “你怎么知道……”杜充华手支着桌子才让自己坐稳了,咬着嘴唇道,“你说清楚……”   如此写起来当真费工夫。席兰薇微微蹙了眉,耐着性子解释给她:“那宫女绣鞋纹饰精巧独特,显是自己所绣;宦官衣袖有处破损,以刺绣遮挡,与绣鞋纹饰针脚相同。”   写完两句推给杜充华看,杜充华读完却显了不信,驳道:“就凭这个?宫女宦官私交好也是有的,互相缝个衣服算得什么大事?”   “那宫娥约莫二十,是娘娘从家里带入宫中,故位居女史无妨;那宦官亦年纪尚轻,却至少监位、更为娘娘亲信,想是有那宫女从中提拔,此其一;女史较少监犹高一品,女官多自持身份,纵私交甚密,然则位份低于自己一品,此等活计可交旁的宫女去做,此其二;娘娘您信不过旁人,却信那宦官,可见也是知其二人情分……”   搁下笔,席兰薇笑吟吟地看着她。她本是没点明杜充华压根就知道这事,但既然说到这份上了,一语戳穿也没什么大碍。   “那你……”杜充华想继续追问下去,被席兰薇抬手阻住,神色淡淡地径自又写下一句递给她,字里行间皆是不耐:“臣妾不是来为这些小事耽搁娘娘的,方才那事,娘娘应是不应?”   明明是杜充华位高许多,此时却是她明显硬气些。杜充华心底懊恼不忿,又实在怕她当真把那事说出去,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到底咬牙点了头:“好……本宫也不指望你当真好心去替本宫禀了陛下,本宫自己好好养着就是。反正同处一宫,本宫本也懒得同你置气……”   席兰薇抿笑,不理会她此时的强充大度,笔下客客气气地回了一句:“那日后还多劳娘娘关照。”   就算这杜充华时日不长,能暂时把她稳住不找自己麻烦也是好的。回了云宜阁,席兰薇沉下心来思索着,到底是宫里的哪一位,让杜充华害怕至此?   她隐隐觉得,杜充华的这种害怕不是小事,这人兴许不只是针对杜充华一个。但究竟是谁,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   八月十五傍晚,皇帝下旨宣鸢令仪宣室殿觐见。前来宣旨的宫人奉命为她备了步辇,显是皇帝顾及她旧伤未愈。   一路疾行,不足一刻便已到宣室殿前,席兰薇行下步辇,一步步行上长阶,殿门口值守的宦官躬身引她入殿。却见正殿无人,径直往寝殿去了。   原是皇帝刚更完衣,一袭玄色冠服隆重华贵,眼见是正要往宫宴去了。席兰薇跨进寝殿门槛就敛身拜了下去,前面不远处那正背对着她、抬着双臂任由宫人理着广袖的人在镜中一睇,口吻清淡:“免了。”   兰薇站起身,垂首站着,听得他语声微提,吩咐宫人:“席将军已到了,带她去侧殿见吧。”语中一顿,又添上一句,“父女叙旧,旁人不必守着。”   心陡然一提,喜悦与忐忑掺杂。可算是又要再见一次,这是皇宫不是席府,父亲总不能避着她,那……有些事,兴许可以说得清楚?   席兰薇思量着,草草一福,随着宫人一并退去。霍祁恰又瞟了一眼镜中,视线本已扫过,却又堪堪定了回去。凝视在镜中那已空的殿门前,看着晃个不停的玄色珠帘,半晌没回过神来。   眼前不断重复着的,是方才席兰薇离开之前,面上那一抹笑容浅浅。直让他觉得眼前一亮,细想又说不出哪里特殊。   “袁叙。”皇帝缓回视线,放下手兀自理了一理腰带,迟疑了一瞬道,“宫宴不急,等令仪见完将军再去。” ☆、9 父女   皇帝在正殿等了些许时候,觉得无事可做,便踱到了侧殿门口。   站在门边往里看了一眼,眉心一蹙。   .   席兰薇当真有苦说不出。上一世遇到的种种不易,是无法同父亲解释的。于是父亲所知道的,就只是她突然间任性不肯嫁给越辽王、逼得他来求皇帝纳她……   她知道,父亲肯为她做这些事,就已是宠她到了极致,在她入宫后便索性不肯再认她也在情理之中。但即便是这样,她也没料到父亲竟生气至此,不仅是她回家省亲他都不肯见、如今是皇帝下旨让他们在正央殿一叙,他也始终沉默而坐,不肯同她说一句话。她写好了递到他面前他都不抬眼看上一眼。   如此沉默没有持续太久,席垣站起身便往外走,说了父女见面后的头一句话:“宫宴快开了。”   意思是要去赴宴,不愿在此多做耽搁。   因着皇帝此前吩咐过,旁人不必留在殿里,目下偌大的侧殿里只有父女二人。席兰薇见状急了,伸手一拉父亲肩上的斗篷,就势跪了下去。   席垣忙停了脚,回过头睇一睇她,压着恼怒:“快开席了,宫宴耽搁不得。”   “宫宴不急,朕求将军一事。”清润的语声传入殿中,微有些发沉、仍带着威仪,却让兰薇心里一安。   松开手拜下去,同时瞥见父亲也一揖,道了句:“陛下。”   “起来。”温和的两个字,显是对席兰薇说的。席兰薇直起身、抬起头,见他的手正伸在自己面前。踟蹰了一瞬,也伸出手去,搭在他手里,借着他的力站起了身。   霍祁只觉手里握着的柔荑凉凉的,手不自觉地紧了一紧,索性没有放开。   席垣睇了睇二人,拱手询问:“陛下何事?”   “哦……”霍祁如梦初醒一般,笑觑了席兰薇一眼,回说,“没事了。原是想和将军说,令仪旧伤未愈,将军不要让她久跪为好。”   旧伤未愈?   席垣面上分明有几许惊色划过,霍祁看在眼里,又是一笑:“这次倒是怨不得旁人。将军,您女儿性子太拧了。”   席垣面露不解,连席兰薇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太拧了?她这回的伤……不是杜充华找麻烦打的么?   “她说她上次回家省亲将军没见她。”霍祁笑意轻缓,说得很是自然,“非要求朕让她中秋再见一次。听着倒是无妨,中秋本也是团圆佳节,可哪有宫嫔这么见家人的?将军您又不是外命妇……”   说得还有些说笑的意思,听上去好像真的是如此一般。霍祁顿了一顿,无奈摇头:“朕自然不答应,她还偏不依不饶的,非要见不可。那天朕的事情也多,哦……恰是议祁川旱灾那天,被她求得烦了,就说若她非要见您,就先杖责五十去。”   听及此,席垣无声地倒抽了口凉气,皇帝还在继续说着,带了些许苦笑:“本是想让她知难而退便是,谁知她竟应了。朕是天子,说出去的话总不能再反悔,就只好先把人押去了宫正司,另准她今日再见将军。”   不同于席垣的惊讶和担忧,知道真正始末的席兰薇心底哭笑不得——眼前这位天子,她一向是有些怕的,不仅是因为他不喜欢她,更因为他的兄弟、她前世的丈夫太过无情。可今日听了他这番说辞……说真自是不真,可说假偏又有那么些是真的,弄得席兰薇好笑之下惧意一时减了一些。抬眸看了看他,见他只是目光沉沉地同她父亲说着,一本正经的样子。   席垣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看看面前帝王,又瞧瞧自己气色不错的女儿,一时还是没说软话,只淡声问了她一句:“伤好了?”   “行了,将军。”皇帝随意地一摆手,右手仍是握着席兰薇的手,话语散漫,“上次杜充华气急动了几鞭子您都担心成那般,非让朕转交金愈散,眼下何必还非得硬着这一口气?”   什么?!   席兰薇愕住,那金愈散……   杖责之后送到她云宜阁的却是皇帝所赐不假,头一回那个居然是……   怪不得皇帝一听说她把药留给了父亲就猜到她根本没见到他!如是见了,这药兜兜转转一圈回到了席垣手里便是个让人啼笑皆非的事,他们自会把实情说了。   席垣的表情不太自然了,默了许久,很是不快地揖道:“陛下,您应过臣,不告诉她……”   有些许责备的意思,霍祁不耐地一摇头:“朕是应过将军,那药给她且不告诉她是将军送来的——但那药不是也没给成她么?将军您收回去了。”   席兰薇觉得,若自己是父亲,现在简直要被皇帝气笑了……   席垣被呛得脸白了半天,到底敌不过眼前天子一副袒护自家妾室的劲头,俄而一揖:“陛下想如何……”   “你们父女的事朕说不得什么。”霍祁颌首,“不过早些年,朕奉先帝之命拜您做老师,这般论起来……学生便在这劝老师一句,您觉得她不孝而不肯再认她,可她就为见您一面肯受这么大的罪,仍算不孝么?”   席垣沉然未答,霍祁顿了一顿续道:“所以……朕想着,您若觉得她罪过没那么大,受她一礼,之前的不快就不提了。”   席兰薇听得怔怔的,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觉得手上忽被他一捏。立时会意,他也松开了手,席兰薇往前迈了半步、与席垣尚有两步之遥,抬眸望着父亲,委屈和乞求掺杂。   席垣被她看得有些无奈,喟了一声,终是点了头,倒还有点不忿的意思:“陛下既这么说了,臣遵旨就是。”   席兰薇大喜,衔着笑认真一点头,屈膝跪下,右手压着左手置地、下拜。抬起头,却是望着席垣没起身。   “……”席垣淡看着女儿含义明确的笑容,低斥道,“出嫁了的人了……”   说着下意识地看了眼皇帝。   皇帝轻一咳嗽:“中秋么……随意。”   偏还没有阻拦的意思。   席垣无可奈何,终是伸了手扶她起来,遂又向皇帝一拱手:“臣告退。”   席垣告了退,兰薇只觉心中一件大事了了,眉梢眼底始终蕴着笑意,遥望着父亲远去,舒心之外还有些“阴谋得逞”一般的促狭。   蓦回神,见皇帝正在身旁凝视着她,眸色沉沉,一扫方才的轻松说笑,又是平日见惯了的淡漠。   霍祁没再同她多说什么,也出了殿。坐上步辇,往含章殿去。   .   以手支颐、轻阖着眼,霍祁心里有点烦乱。怎么来回来去的,心里全是席兰薇方才的笑靥。倏尔间明白了先前回想头一次见她时,她的那种欣喜是哪里不对——其实算起来也见过几次了,她笑着的时候,笑意从来到不了眼底;眼底有欣喜的时候,又并没有在笑。   而刚才……她从寝殿向他告退、以及向她父亲下拜的时候,她的笑是从眼底到面容的,整个人看上去都那么开心,发自肺腑、不加掩饰。看上去那么真实、那么明媚,就像是一缕穿过乌云的阳光,照耀在花园里,让所有的颜色都显现出来,把一切都照亮了。   甚至把他的心都照亮了。   霍祁觉得有些发闷,不太自在。他自觉从来不是个以貌取人的人,后宫佳丽三千,没有哪一个能让他有如此情绪。席兰薇……到底只是生得姣好而已,也是不值得他如此的。   睁开眼,想看看周围景致不再乱想。含章殿已在眼前,巍峨华贵,依稀能瞧出殿中早已灯火通明。   .   席兰薇行至含章殿时,已宴至一半。殿中推杯换盏、歌舞升平。宦官报出她的名字时,殿中有一瞬的安寂,随着她步入大殿,周遭又起了些许低语。   因生得美,席兰薇自小便习惯于这种低低议论了。然则她知道,这次是不一样的,满座的宗亲命妇,议论更多的大概是她致哑和“改嫁”一事。   目不斜视地缓步行上九阶,席兰薇敛身拜了下去,仍是同来的宫人替她道了那声“陛下大安”。   皇帝正与景妃对饮一盏,循声看过去,随意道了句“可”。   席兰薇再一叩首,站起身要去落座,后面却传来清泠泠的语声,熟悉极了:“本宫本想去云宜阁找令仪同来的,令仪竟不在,本宫还道令仪有旁的要事,今晚不来参宴了呢。”   陡然一惊,席兰薇转过身去看向说话之人。见她衔笑坐着,接过宫娥用玉碗盛好的汤,持着汤匙浅饮了一口,又很是客气地向兰薇一颌首:“令仪快坐。”   杜充华……她正禁着足,怎么会在这儿?   她有孕的事,虽是早晚要让皇帝知道,但当日听她话里的意思,是想要自己调养些时日、等胎像稳固了再说……   那她今日为何会在这里参宴?定是有什么地方……   出变数了。 ☆、10 泠姬   遥望着杜充华,席兰薇觉得心里发空,虽知是出了变数,却不知这变数出在哪里、对自己有害无害。   整场宫宴都在觥筹交错中沉吟着,将两世交叠着前思后想,只想赶紧想出个因果来。只是含章殿中目下太嘈杂,思绪被扰得混乱不堪,除却心烦根本想不出任何事。   于是只剩了对于未知变故蔓延出来的几分心慌。   好在也没有什么人多理她,兰薇自己静静坐着,俄而抿一口盏中美酒,在带着些许苦意的清甜中缓着神思。   她时不时地看杜充华一眼,杜充华却从来没有看她,好像一切都很正常。   更奇怪的,是对于杜充华的出现,连皇帝也没有多问半句。   宫宴在将近子时的时候才散了,席兰薇略有醉意,搭着宫娥的手往祺玉宫走。在踏进宫门之前,杜充华的步辇却挡了她的路。   席兰薇怔了一怔,颌首福身见礼。余光瞥见两旁的宫人皆退了开来,知是杜充华的意思。   抬起头,杜充华正步下步辇、向她走来。   “令仪。”杜充华笑意淡淡,停在她身前睇了睇她,“本宫知道你必定奇怪,本宫为什么会在宫宴上。”   席兰薇一点头,没有否认。   “你不必在意这些。”杜充华的笑容添了两分,在夜色中带起这份妖娆,“想来你那天是瞧出本宫的局且故意搅了,可见你不是个爱被人摆布的——本宫也不是。但应下你的事已应下了,你想图清净,本宫成全你。今日只提醒你一句,你应了本宫的事,你也莫要忘了。”   .   回到云宜阁歇下,席兰薇在幽幽烛火中,神思愈发清明。   照杜充华方才的意思,皇帝确还不知她有孕,且她并不打算现在公诸于众——否则就不必提醒席兰薇继续瞒着。   这就说不通了,禁足的旨意是皇帝下的,她是用什么法子让皇帝解的禁?   要知这其中原因,最简单的法子自是去问皇帝,自己却又不为皇帝所喜,还是不要去找这不快为好。席兰薇思虑再三,下了榻,往秋白清和房里去。   二人本就是皮肉伤,这几日养下来,虽未痊愈也无大碍。本就是告假歇着不必早起,又逢中秋佳节,此时便也未睡,坐在廊下赏着天边玉轮,面前小几上还搁着两碟子宫饼、手边的小炉上暖着桂花酒。   宁静中听得脚步声,二人侧首望去,见是席兰薇快步行来,相视一怔,一并起身见礼。   席兰薇把事先写就的纸笺往秋白手中一塞,仍是眉头浅蹙,分明有心事。   秋白疑惑着打开,清和也凑过去看,边看边读出声来:“去宣室殿,问袁大人今日生何变故……致解杜氏禁足?!”   清和读罢讶然,问席兰薇:“杜充华……解了禁足?”   兰薇点头,秋白将纸笺折了一折丢进那温酒的小炉里焚了,踌躇道:“奴婢这般去问,袁大人……也不会说吧?”   于是兰薇从袖中又取了一张纸递过去,上面写着:“无妨,只问缘由无伤大雅,袁叙晓得轻重,定不会瞒。”   倒又是把她要问的提前猜着了。秋白遂一笑,觉得自己真是过虑,朝兰薇一福,便往宣室殿去。   兰薇回到房中静等,半点睡意都没有。等了一盏茶的工夫,听得珠帘相碰微响,抬眼便见秋白回来了,挥了挥手命旁人退出去,秋白垂眸一福,轻轻禀道:“说是今日徐氏入宫先见了陛下,陛下便许杜充华见徐氏了——后来,杜充华是随徐氏参的宴。”   徐氏?兰薇一时没想起是谁,皱了皱眉头,秋白在旁又解释道:“哦……是张徐氏,景妃的母亲。袁大人说,是杜氏儿时曾在张府寄住过些日子,此番张徐氏想念得紧、又是中秋,陛下便允了。禁足……许是张徐氏求了情,也就解了。”   脑中灵光一闪,席兰薇蓦地联系起来一些事情,细一想,又觉得还差些什么。   示意秋白退下、也再未让别的宫人入内,径自坐到案前,一点一点回忆着兴许有关的事情。   杜氏……正殷三十二年采选入宫的家人子,先帝赐给当今陛下为妾的人。在宫中好像没有什么特别交好的嫔妃,至于交恶的、容不下她这孩子的……   席兰薇长沉了口气,似乎也没有。   之前看杜氏那般害怕,席兰薇曾疑过景妃,但今日若是景妃的母亲许她去参了宫宴,就断不会是景妃了——此举甚至可说是像那背后之人炫耀和告诫,她是有景妃做靠山的,让对方不要妄动。   那这人……还能是谁?   席兰薇苦苦思索毫无结果,轻一喟叹,自己上一世泰半的时间远在越辽,对宫中之事实在知之甚少……   想及此,脑海中倒突然闪过一个身影。   轻一拍案,席兰薇笑怪自己早该想到她。当即提笔写信,写了寥寥数字便封了信封,又在信封上书下五字:沈夫人亲启。   .   有了进展便是一夜好眠。翌日如常去舒颜宫向执掌凤印的景妃问安,秋晨凉意阵阵,席兰薇缓步走着,宫道安寂,耳边仅余宦官洒扫的声响。   舒颜宫离祺玉宫并不算远,这算是个好处,不必起得太早、也不必担心到得晚了失了礼数。   跨入舒颜宫宫门,那通往静庄殿的宽阔宫道上,宫女宦官几步一个,垂首侍立,皆是面容谨肃。   这个时候的舒颜宫总是这一派庄严样子,加之本就华贵气派,恰到好处地彰显着景妃执掌凤印的威仪。   刚到宫门口时,席兰薇看了一看,门前步辇不多,起码是主位宫嫔尚还没到几个。现下宫门之内也很安静,席兰薇维持着仪态,一步步稳稳地向静庄殿行去。   “前头可是鸢令仪?”笑语轻柔,席兰薇回过头去,见一佳人正迤逦而来。她鲜少与宫嫔多作接触,这一位也不过是往日晨省昏定时见过几面,知其位是宁澜宫主位、秩正四品姬,因声音曼妙、歌喉动听,赐了“泠”字为封号。   待其走近了,席兰薇屈膝施了个万福,泠姬颌了颌首算是回礼。端详她片刻,面上堆起笑容:“听闻昨晚宫宴前,陛下又召见了令仪,恭喜,想来晋封之日不远矣。”   听似客套的道喜,出现在这个时候却难免让席兰薇设防——她正经被召去侍寝的时候,这位泠姬都没来贺她、回家省亲时亦是不曾多说半个字,如今不过随便召去一见……她反倒来道贺?   小退了半步,席兰薇垂首静立,面色却冷意分明,有意让对方瞧出她的防心似的。泠姬面色微滞,遂又笑语嫣然:“令仪别在意,本宫随口说说罢了。”说着又瞧了瞧十余步外的殿门,“快进去吧,别耽搁了。”   到底是一宫之主,再者不过一同进殿罢了,席兰薇总不好去驳她。便一路随着她同行,又只是小心地随在身后,始终与她隔着一丈的距离,既显恭敬、又免有什么说不清的误会。   宫娥前去通禀,片刻后来请二人入内,方一同进去了,行至景妃身前一福,泠姬的声音当真清泠如泉水悦耳:“景妃娘娘安。”   席兰薇犹是只能缄默一福,退去旁边落座。   才刚坐定,杜充华就入了殿,席兰薇一看她便是一怔:只见杜充华面色铁青着,似乎很是恼怒,又碍于是在静庄殿不好发作一般。   心里莫名一紧,恰好宫娥奉了茶来,颌首接过饮了一口。   再抬眼,杜充华正也向景妃施完礼落座,一个眼风扫过来,眸中冷意让席兰薇打了个寒噤。   与昨晚的态度截然不同……   杜充华神色如此明显,不少嫔妃都看出了不对,但她不说、也就没人敢问,晨省照旧相安无事。   退出舒颜宫,席兰薇望了一望乘上步辇离去的杜充华,就她那个连话都不知忍一忍的性子……   回过身拦住了身旁的宫娥。   “怕是要出事,先不回去,你回去找清和来。”席兰薇动着口型,尽量作得明显,那宫娥却仍是怔怔的,看着她的口型不明就里。   “清和,清和。”席兰薇一连重复了几次,那宫女才倏尔明白了,问了一声:“娘子要奴婢去找清和?”   席兰薇点了头,她倒是再没多问,立刻赶回去了。   席兰薇放慢了脚步往回走,知道这条道是清和前来的必经之路,也不怕走岔了。   大约是她晨省后突然去叫人有些蹊跷,清和不放心,一路疾走,来时已经气喘吁吁,连礼也顾不上行,见了她就急着问:“娘子怎么了?”   “没事。”席兰薇浅笑着摇了摇头让她放心,檀口轻启,让清和一字字看得清楚明白,“去宣室殿禀袁大人,祺玉宫要出事。”   尚不知缘由,只是那次杜充华来动刑时,并没有方才那么恼怒。今日恼成这般……   席兰薇长沉下一口气,笑意漫开:这后宫里头,兵来水来,到底还是得宣室殿那边来挡、来掩。 ☆、11 明暗   自己也没再多加躲避,若常往祺玉宫去。云宜阁是她的住处,总是要回去的,再者,不管是要出多大的事,若是不让杜充华闹出来,怎么知道背后情由呢?   不一刻就到了祺玉宫,沉了一沉,抿起笑容,跨进宫门。   不觉暗笑,杜充华真是好大的阵仗,自己还不知如何得罪她了呢。   敛身一屈膝,席兰薇对数步开外、端坐席上的杜充华施了个万福。杜充华睫毛轻覆,冷涔涔笑着,将手中茶盏递给身旁的宫娥,站起身、踱着步子向她行了过来。边是走着,边是徐徐笑言:“鸢令仪这一路可当真走得慢了些,让本宫等得辛苦。”   席兰薇颌首,等着她继续往下说的恭顺模样。   杜充华轻哼一声,冷睇着她,话语凌厉:“是当真走得慢,还是先去了别处、耽搁了?”   席兰薇眉头一凝。   “听说你方才传了清和去,清和人呢?”杜充华仍打量着她,眉梢眼底的不信任让席兰薇一览无余。   见她没着人呈纸笔来,便是压根不想她多解释的意思。席兰薇安静侍立,随她说就是了。   一袭微风轻轻拂过,夹杂着些许略带苦涩的清香。这种味道并不陌生,清明、炎夏都常见这种味道……   艾草?   席兰薇心中一滞,不自觉地扫了一眼杜充华的面容。细细分辨,精巧的妆容之下,似乎确有些许苍白,连眼角都似乎添了两条细纹。   心中了然,目光落下,却恰好落在了杜充华的袖口上。   那石榴色绣莲纹的袖口上,两道细微的白色很是显眼,粘在莲纹的一缕叶片上,就像是叶片被刀子划了一道白印。   席兰薇在恍悟的震惊中沉下一口气,继而颌首一福,是想要告退、不愿与她多费工夫的意思。   退开两步,杜充华果是怒了,厉然一喝:“令仪!”   席兰薇脚下停住,下颌微抬,凝视向她笑意清浅,眉梢带起两分饶有兴致一般的挑衅意味。便见杜充华夺上前一步,手钳了她的手腕,压声喝道:“你答应过本宫不告诉外人……”   席兰薇一震,抬眸望向她,被她眼中的森然冷意弄得浑身一寒,口型动得简短:“臣妾没有。”   “还不承认?”杜充华怒极,扬音一笑,继而森意更甚,“本宫今日亲眼所见,若不是景妃娘娘提点……还要被你蒙在鼓里!”   什么?   “本宫早不该信你。水性杨花的女人……连改嫁的事都做得出来,本宫竟信了你的鬼话,真是蠢到家了!”   她说得愤怒,抑扬顿挫间皆是恼火。席兰薇听得挑眉,暗说充华娘娘您说自己蠢大抵是无错的,她却真不是水性杨花。   嘴角轻扯,觉得如只是如此“质问”,她着人去给袁叙回话都是白回了。又一福身,再度打算告退,   “站住。”杜充华再度喝道。平日里动听的声音变得刺耳了些,又毫不顾仪态地一扯席兰薇的衣袖:“倚仗着家世不知天高地厚!这孩子若有个闪失……搭上你们席家也赔不起!”   委实是个沉不住气的,席兰薇淡扫她一眼,朱唇轻启:“如何?”   费什么口舌?瞧这阵仗分明就是要动手才罢休,真亏得她有闲情逸致铺垫这许多。   “打今儿起,令仪就在云宜阁歇着吧。”杜充华笑声清冷,“正好令仪你想图个清静不是么?歇这一阵子,陛下必定是把令仪忘个干净,令仪此生都能清静了。”   禁足。真是风水轮流转,前阵子皇帝因为擅动私刑的事禁了杜氏的足,如今情势一转,转眼就成她被杜氏禁足了。   眼瞧着杜氏这明摆着是仗着她不得宠,席兰薇也没多做反驳,第三次朝她福了身,毕恭毕敬地退去。   御前的人不一刻就会到,自会打听清楚出了什么事,而后,他们也自有法子让这些事传到皇帝耳朵里去。   笑容浅淡,席兰薇一步一步想着接下来大致的动向。这杜充华……要禁她的足,也不说想个拿得出手的说辞,如此背地里说禁就禁了……   就怪不得她拿她立这个威了。   .   霍祁在永延殿与朝臣议了一上午的事,将近午时才往宣室殿走,一路走着还在一路思量西南边的旱灾事宜。步入殿门,忽听得窃窃私语。轻一凝神,霍祁听得“鸢令仪”三个字时不觉放慢了脚步,侧耳倾听着,是值守在侧殿的宦官在议论。   一人说:“这鸢令仪可不可怜且不说,充华娘娘倒真是个不长记性的。跟令仪不睦也就罢了,陛下前些日子可是刚为她擅动私刑的事恼过……”   擅动私刑?杜充华?鸢令仪?   霍祁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席兰薇被杖责一事,眼前浮现的是她伏在榻上的无力场景,继而便想,难不成又……   登时下意识地一抽冷气。   “鸢令仪怎么了?”   皇帝突然而至的声音让两个宦官俱是一惊,慌忙转身,见了礼后如实禀道:“方才听闻充华娘娘禁了鸢令仪的足……”   “禁足?”皇帝微放了心,继而眉心轻动,又问,“为何?”   “这……臣不知……”那宦官说着一叩首,看似慌张不已,实则是按着袁叙所言禀得意思明确,“传来的话是……杜充华下旨时是说,把鸢令仪禁足些时日,陛下您就……”   语声戛然而止,霍祁等了一等他也没敢接着往下说,反是抬眸心虚地窥了一窥面前帝王的神色。   皇帝不耐,淡然吐了一个字:“说。”   “诺……”那宦官慌张地一叩首,吞了吞口水,才鼓着劲说了下去,“说是……把她禁足些时日,陛下您就、您就彻底不记得她了……”   皇帝的面色分明一黯。敢说这种话?六宫争宠难免,如今竟还连带着他一起算计进去了?   眼帘放低,皇帝凝视着那仍伏地不起的宦官,口吻中有两分教人听不明白的意味:“从哪听到的风声?”   “这……”此番,那宦官倒是当真有点慌神、心虚,短短地缓了一瞬,叩首后已是答得如常,“臣不知……宫中传得厉害,何处起的头便不清楚了……”   “哦。”皇帝缓一点头,神色淡淡,“传她二人来。”   .   席兰薇在近两刻之后到了宣室殿门口,行上长阶,见杜充华等在门口却未进殿。颌首一福,望了一望值守的宦官,那小黄门禀道:“陛下吩咐了,二位皆到了,便进去吧。”   于是一同入殿,敛身下拜。   心知轻重,这一趟是养伤几日的秋白清和与她同来的。但见皇帝搁下奏章、毛笔,扫了几人一眼,目光在秋白与清和身上滞了一瞬,接下了话便是问席兰薇的:“她们两个的伤好了?”   身居主位的杜充华被晾在一旁,头一句话便是问席兰薇的、且问及的还是前些日子被杜充华罚了的两个宫女,皇帝什么意思,再蠢的人也瞧得出来。   席兰薇一福身,点了点头,侧首一瞟二人,秋白清和齐齐一拜,回得清清脆脆:“谢陛下,奴婢无碍了。”   “嗯。”皇帝一颌首,温声道了句“免了”,待得二人起了身,才看向杜充华:“充华前些日子擅自杖责令仪,朕下旨禁足你一个月,昨日张夫人说情才先赦了你。”   杜充华心中忐忑,眸子中的惊慌闪烁许久才颌下首去,仅仅一个字都应得略带颤音:“是……”   皇帝轻笑,又道:“那件事里,你借着朕的旨意动刑,朕没跟你计较;上次,你禁着足到云宜阁去寻事,把这二人打成重伤,朕看在令仪说情的份上也没再说什么。”   都说事不过三,皇帝依次数过“擅动私刑”的头一次责罚和之后两次的“未加计较”,接下来显是要治罪的意思。   杜充华本就心虚,听及此不禁腿上一软,就势拜了下去:“陛下恕罪……”   皇帝淡看着她,眼中的疏离淡漠让席兰薇都觉得身上凉意阵阵:“从前的事不必提了,朕问你,这次禁席氏的足,是为什么?”   “臣妾……”如同席兰薇预料之中一般,心思浅如杜氏,根本不会去想个合理的说辞,眼下只能是慌坏了,“臣妾……”   最后,她无助中竟把目光投向了席兰薇。自然不是求她的意思,眼中惶恐与威胁交叠着,更像是怕她借此扯个谎来害她。   “令仪,你自己说。”皇帝口气轻轻。席兰薇一抬眼,正有宫娥捧着纸笔过来。她居高临下地瞥了眼伏在地上杜氏,明眸中终是显出了两分轻蔑。   ——以为她会借此落井下石编话害她?她也太拿自己当回事。   蘸墨提笔,席兰薇如实写了四个字下来:“臣妾不知。”   四个字映入霍祁眼中,霍祁搁下纸,视线在席兰薇与杜充华间一荡,手指随意地一敲案桌,语中带着几分思量:“传旨。” ☆、12 晋位   席兰薇与杜氏闻言均有一凛,皇帝复又扫了二人一眼,薄唇轻启道:“杜氏无故责罚随居宫嫔,废充华位,降正六品才人。”   降正六品才人。充华是从三品,乍听只知是降了两品半,却已不再是主位宫嫔了。   席兰薇淡瞧着面色惨白的杜氏,一时真有点担心,她可别就此小产了。   杜充华满是委屈、朱唇轻颤,好似想说些什么,终是狠一咬唇,只字未言。   “鸢令仪么……”皇帝看向她,眼底增了两分笑意,短一思索,“晋才人位,以示安抚。”   两句话,两个人。一个降了两品半、一个晋了一品,却就这么同为才人了。   不止如此,目下……席兰薇还比杜氏多个封号。   席兰薇盈盈下拜谢恩,杜氏始终面色惨白着回不过神,最后被宫人半扶半拖地“请”离了宣室殿。   兰薇起身抬眸,看有宫人在皇帝案前添了席子,知晓皇帝的意思,一福身前去落座。   笔墨纸砚在跟前摆得齐整,显是皇帝有话要问。兰薇颌了颌首,笑意浅浅,一副“知无不言”的样子。   霍祁睃了睃她,如墨双眸似乎仍带几许寒意:“这次倒不见你为杜氏说情了。”   兰薇点了点头,眼中无波无澜更寻不到半丝半缕的慌张,提笔写道:“上次说情,是臣妾有错在先惹恼了她;这次,臣妾全不知错在何处,为何求情?”笔下一顿,兰薇又朝皇帝一颌首,“谢陛下公断。”   皇帝“嘁”地一声轻笑,随手翻开了奏章,一壁读下去一壁说得很是轻松:“还是你自己有本事,知道怎么把话传到朕的耳朵里。”   兰薇笑容一凝——他看出来了?是宫人哪里露了破绽?   霍祁觉出了意料之中的安静,满意地觑了眼她的神色,淡然又言道:“行了,做都做了。再者,让朕知道也没什么坏处。”   他口气轻轻,神色间也是浑不在意的样子。兰薇稍放了心,见他不开口让她告退,就静静在旁坐着。过了须臾,皇帝抬了抬眼:“去换茶来。”   是要她去。   宫嫔侍君,换个茶研个墨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旧茶盏自有宫人撤下,她只消得沏新茶来便是。兰薇起身一福,向侧间退去。   专为备水所用的侧间地方不小,其中有若干种茶、水,亦备有杏仁露、绿豆糕之类的常见饮品及茶点,为的是朝臣或宗亲来拜见时,均可呈上对方所喜的种类。   席兰薇瞧了瞧面前木架上摆放整齐的一个个茶罐,刚想让秋白问宫人一句皇帝平日里喜欢什么茶,就见原本候在房里的两个宦官都告退了。   显是有人授意不让她知道。席兰薇黛眉微一挑,知道强拦了大抵也问不出真话,便不多做阻拦。   .   仍清楚地记着席兰薇曾把自己想问的话猜得奇准、因而直接写下了接下来的六句答话。霍祁每逢想到这事,心中就有一种执拗般的不服,压还压不住,之后竟是进一步想着定要扳回一局来才好。   正巧今日无甚急事、她又恰好来了宣室殿,就让她去奉茶吧。但凡呈上来的不是他喜欢的——罚她倒也不至于,嘲上两句还是可以的。   片刻工夫,就见席兰薇从侧间出来了,秋白清和随在身后,她亲自端着茶盏。   她在他身边正坐下来,莞尔衔笑呈上茶盏。黑瓷的茶盏盖着盖子,瞧不出里面是什么。   带着两分即刻就能找她“麻烦”的窃喜,皇帝从容不迫地执起了茶盏、揭开……   里面的一片白色让他登时一怔。   很是均匀的白色,瞧着温温润润的,和茶盏的黑瓷对比鲜明。呼吸间,淡淡杏仁香袭面。   杏仁茶……   香气萦绕的同时霍祁心底一闷,一阵挫败感,打量她片刻,问出一句:“为什么是杏仁茶?”   兰薇轻怔,回到为她搁在纸笔的那一边,如实写道:“臣妾不知陛下喜好,但见陛下上一盏喝的杏仁茶,觉得陛下至少今日想喝……”   “但见陛下上一盏喝的杏仁茶”?皇帝目光一凌,扫向一旁的两名宦官,二人急忙跪倒解释:“臣等绝不曾告诉才人娘子……”   合着授意他们不让她知道的不是旁人而是眼前帝王?兰薇不觉笑意间添了点儿促狭意味,提笔写道:“宫人撤旧盏时,杯身有白迹一缕未拭净。若为陛下不慎倾洒,宫人必及时撤换,如此只能是宫人上茶前曾致倾洒,不敢使陛下多等,故而再添水、匆忙擦后呈上。”   “……所以呢?”霍祁追问,不信她就凭那么一道白色印迹便判断你那是杏仁茶——旁的不说,白色的饮品何止这一种?   席兰薇衔笑,继续解释下去:“臣妾退至侧间,见晾茶所用案几上有一白圈,与茶盏底一般大小,猜是先前倾洒凝结而成未及清理。蘸起轻嗅,有杏仁香,故知是杏仁茶。”   “……”霍祁眼看着她写满这一张纸的娟秀小楷,连话都说不出,心下只得感叹真是好细的心思。六宫嫔妃,想知他喜好的不在少数,唯这一回是他兴起想拿喜好刁难旁人,还就让她立时三刻寻着蛛丝马迹摸了个准。   忽而觉得和这人面对面坐着就是一场博弈,互相猜对方要走哪一步——算上那六张纸条,她猜赢了两次,他么……   霍祁苦笑摇头:就不该跟她置这个气!   上一次因为猜他的心思被杖责了五十,此番见他摇头,本就强压心惊做着解释的席兰薇心下一颤,换了一张新纸写得有点慌张:“此番是陛下要问、臣妾不敢欺君……”   下一句话不知该怎么说了,于是笔就此顿住,霍祁看完了睇向她:“所以呢?”   所以……   席兰薇银牙一咬:“陛下不能怪臣妾揣测君心。”   皇帝禁不住“哧”地一声笑出来。方才还感叹她心思缜密,只道是个沉得住气、什么都不在意的——合着该害怕还是害怕?   “记仇?”皇帝淡睨着席兰薇,却是没待她再行作答就转了话锋,捏起那张纸轻晃了一晃,“你既想图清净不争宠又解释得这么清楚,就不怕朕就此觉得你聪明、对你上心了?”   这话确是问得席兰薇心里发沉了,她着实担心过这个,最后却还是照常上了杏仁茶、照常答得老实。既然已到了这个份上,那更深的思量也不妨全让他知道:“若所奉茶水陛下不喜,臣妾恐被责罚;若陛下问及杏仁茶缘由,臣妾含糊其辞推与宦官,便于御前宫人结怨。两害相权取其轻,不如一切如实。”   好个“两害相权取其轻”。后一句算个理由,宫中之人多不敢得罪御前宫人。“御前”么,一来最易跟天子说上话;二来也容易不让“别人”跟天子说上话。   逢了昏君,连朝中之事都能任由宦侍摆布;但便是明君,即便朝政清明,御前之人说是想在宫中给个位份不高的嫔妃使点手段也不是难事。   是以这一点姑且不与她多作争辩,但头一句……   皇帝双眼微眯,隐显不悦:“为个茶水就怕朕罚你?朕有那么喜怒无常么?”   话音初落,见始终低垂着首的席兰薇轻抬了头,清澈的眸色很快地从他面上扫过,遂又低下头去。   那对明眸虽是清清亮亮的,让他有那么一刹那似乎什么心事都没了、积在心中的烦闷被荡了个干净,但在回味间很快察觉了那细枝末梢的戏谑意味,顿时又是面色一黯。   ——又让她将了一军。他怎么忘了先前杖责五十的事,那不是足够让她觉得他喜怒无常了么?   沉下心来,霍祁懊恼了短短一瞬,索性挑明了,一字一顿地道:“那事不算,朕当时没真打算罚你——若不然,事后也不必禁杜氏的足了。”   席兰薇点点头,一脸的了然,却让他有点语塞。   霍祁愈发觉得好像碰上个让自己没辙的人,心底从头回召见她时就有的那一点点心思也逐渐蔓延开来,不再只是眼前不时地浮现她的一抹欣喜,似乎连同较劲、挫败搅在了一起,迫得他跟孩童赌气似的,非得今天把她震住。   “好,就算这两句解释都说得通。”皇帝轻缓一笑,冷涔涔的面容好似覆了一层薄霜。倏尔伸出手去,猝不及防地轻挑起席兰薇的下颌。隔着案桌,他神色清淡地凝视着她,“但就算说得通也无妨,朕还偏就对你上心了,如何?”   席兰薇明显一僵。因被他捏着下颌而不得不与他对视的双眼惊得彻底移不开来。   霍祁欣赏了一会儿她的错愕,心满意足地松了手,吹了吹杏仁茶袅袅飘起的热气,饮下一口:“许你再养一个月的伤,下月今日,来宣室殿。”   九月十六日……   建恒二年九月十六日……   席兰薇早就数算这个日子许久了,却没想到让自己撞上。 ☆、13 再现   芈恬①接了信,便在八月二十日入宫面圣了——面圣就是个幌子,实则是要见席兰薇。   虽已嫁作禁军都尉府指挥使夫人逾半年,芈恬见了这幼时旧友还是一贯的随意。草草地向席兰薇一福,开口便是一句:“听闻你在宫里过得不济。”   “……”到云宜阁门口去迎她的席兰薇登时想把她推出去,怒意分明地瞪了她一眼,便没好气地牵了她的手往里走。   落了座,芈恬向前凑了凑:“说吧,什么事非让我跑一趟,还得是打着来拜见表哥的名头?”   席兰薇摇摇头,含着笑写说:“这倒没别的意思,让你先拜见陛下‘顺道’来看我,省得太惹眼呗。”   哦……   于是芈恬又道:“那到底什么事非让我跑一趟?”   “跟你打听些事。”席兰薇写罢,将宣纸连同毡子一并往前推了一推,见芈恬点头,复又继续写,“三年前,先帝在时的最后一次家人子采择,你同尚仪女官一同教习家人子礼数来着,是不是?”   芈恬点头:“是啊……怎么了?”   席兰薇抿笑:“彼时你我都年轻气盛,我听说你好奇,最爱听些宫中秘事,对赐入潜邸的几个家人子很是打听了一番。”   “你……”芈恬看她搁笔就红了脸,“我那是闲得无事可作才去当故事打听,提这个干什么?”   “我要听杜氏和卫氏的事。”席兰薇写得简练。   杜氏自是指同住一宫的杜才人,卫氏是那日在舒颜宫寒暄了两句的泠姬。芈恬怔了一怔:“怎么了?”   席兰薇又写:“她二人有甚旧怨?尽管说给我听。”   芈恬虽是不解席兰薇为何打听这些,还是细细回忆着、把自己打听到的皆说给她了。实际也只是些上不得大台面的传言罢了,莫说宫里,就是当年的太子府里也没几个人当回事。   那是在几位家人子入府之初,都是奉仪的位子,谁都想压旁人一头,纵使太子无甚表示也都想着争宠。   卫氏的那一副好嗓子帮了她大忙,几人里她是最出挑的,很快就晋了位份。加之本身也聪颖贤惠,连先帝先后都颇为喜欢,后来还是先后开的口,封她做了良娣。   太子尚未大婚,府中张、卫两个良娣已是最高,一时风光无限。而后……   卫氏更是先张氏一步有了身孕,却在怀孕五个月时莫名其妙地小产。太子严查过、连宫里也查过,查不出个所以然。而暗地里,听闻是与卫氏一贯交好的杜氏害了她的孩子……   宫正司都查不出的事,卫氏大约也只是存个疑影罢了,但就是这么个疑影也足以让她容不得杜氏有子——那次小产,她失了的不仅是一个孩子,更是永久的生育能力。也因为这个,她即便位至太子良娣,入宫后也封不得高位——昔年的张良娣已是执掌凤印的景妃,而在杜氏降位前,泠姬甚至比杜氏还要低上半品。   怨与恨一点点积攒着,没有人能诉上一诉,更没人能开解她,无怪她一定容不下。   也就无怪杜氏那般惧她。   “有趣。”席兰薇写了这么两个字算是对这轶事的评价,心里则细细思量着近来的事。   她猜对了,杜氏暗地里投靠了景妃。这是在那日杜氏要禁她足的时候她才察觉的。   那时是早晨,晨省刚毕,宫嫔们该是还没有时间去其他地方,杜氏的袖口上却粘了两缕细细的白色。那白色虽细却扎眼,让席兰薇很快想到了景妃身边的侍女佩环。   佩环的衣衫上就常粘着这种细细的白色,那是因为景妃养了一只白猫,宫人帮她抱着,总难免会粘上掉落的白毛。   而杜氏……   早上新着的衣服上粘了这个、去景妃处问安又没有耽搁,总不能是去驯兽司转了一圈。只能是她在众人晨省前就已拜见过景妃了,但为掩人耳目,又从正门绕进去见了个礼罢了。   哦……她自然要先去拜见景妃,是去道谢。   前一日,是景妃的母亲帮她解了禁足呢。   但是泠姬……   席兰薇想及此,缓了缓气息,觉得还是有一环扣不上。   她觉得那日泠姬来同她“寒暄”并不是个巧合,为的就是让杜氏看到、让杜氏以为自己把她有孕的事告诉泠姬了,原因大约是为了让杜氏乱阵脚。   但是……这说不通。   泠姬和景妃素来是交好的,从太子府到宫里。不仅是交好,杜氏有孕的事大抵也是景妃透给她的,她就是再恨杜氏,也不该这么忤景妃的意。   还有……   都是从潜邸出来的人,泠姬与杜氏的旧怨景妃不会不知。杜氏突然去投靠景妃,八成也是想求着景妃保她这孩子免遭泠姬毒手,景妃又何必把这事透给泠姬?   景妃又为什么让杜氏把事情压到现在都不说,就连皇帝降她位份时她都生生忍着没有说。   因为胎像不稳么?她倒确实在熏艾。   觉得景妃、泠姬、杜氏间始终有一环套不上,且因为这套不上的一环,让许多想通了的点变得自相矛盾。   席兰薇浅蹙着眉头,一时无暇理会芈恬在旁边不断的好奇追问。直至被问得烦了,才提笔在纸上敷衍着解释了一句:“杜氏投靠了景妃。”   “……哎?”芈恬望着那一行字显得很讶异,认真思索了一下,还是想不明白,只好接着追问席兰薇,“她拿什么投靠景妃?景妃用得着她?”   ……哎?!   席兰薇似乎突然把那一环套上了。   眉梢带了释然的笑意,席兰薇吁出口气,笑吟吟地望向芈恬,转了话题:“谁说我在宫里过得不济?这不是刚晋了位份?”   芈恬看罢,视线从纸上移到她面上,啧了啧嘴,话说得酸溜溜的:“得了得了,才人娘子,妾方才失言了,行不行?”   .   日子一天天过着,说快不快、说慢不慢,转眼已入九月,院中雏菊渐渐开了,凉意也更甚了几分。   九月十六日……   席兰薇和睦歇着,仍是忍不住去想那个日子,手再度探到枕下,摸到那柄磨得锋利的短刀上。那寒凉的触感很能让人心安,却还是止不了她的害怕。   若是可以,她真想寻个由头禀到宣室殿去,那天不去了。   手上又握了一握那刀……   现在觉得心安有什么用,这东西根本就是带不进殿去的。   .   长汤赐浴。   房中热气氤氲,萦绕着淡淡香气。席兰薇撩了热水泼在脸上,大有一种要赴刑场之感。   不同于头一次侍寝时面对那一众冷冰冰的宫人,这一次,宫人们都侍奉得周到极了。两个宫女低眉顺眼地给她添着花瓣、加着热水,其中一个分明心虚的样子直让席兰薇觉得好笑。   ——这就是上次那个一脚把盛花的篮子踢开、冷言冷语地催她快些的宫女。   上一次是没底气同她置气,这一回,席兰薇是全无心情。   霍祁还在永延殿。   自然,这个时辰早没有朝臣还在此议事了,他寻了本闲书来读,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   心里头明白,他越在这里不慌不忙,宣室殿那位就得多慌一会儿,拿准了主意偏要晾着她。   看她日后再使小聪明。   .   席兰薇确实在榻上等得心慌。   但这“心慌”,却不是霍祁料想中的那种心慌。上一世的今日,发生了什么她很清楚,这一天宣室殿遭了刺客,恰好皇帝不在,侍寝的于选侍却被一剑刺死。   她们这一干外命妇听说的,是长阳城封了城、由禁军都尉府彻查,以及……死去的于氏被追封了正三品婕妤位,风光大葬。   她可不想这么坐到婕妤的位子上,也不想这么快就再入一次葬。之所以没有说出此事,是因为若是说了……就显得太蹊跷,不仅完全不可信,更可能在事出之后被疑为同党。   而之所以还是来了……   是因为此生已知许多内情的她,那么相信这次行刺是同那人有关的,她多想借此报了前世之仇。   数算着时辰,应该已过了一刻了。该此时响起的打更声没有传来。殿内殿外安静得异常,就好像……已经没有人候在附近,没有活着的人候在附近。   一声及轻微的摩擦声进入耳中,依稀能分辨出是在殿顶上。   席兰薇沉下一口气,翻身下榻,将多枝灯上的烛火依次吹熄。最后一盏熄灭之前,她清晰地看到窗外人影一晃。   褪下脚上木屐,席兰薇凭着记忆摸向案几。手在案上摸索着,终于触到一片湿润。   是那方端砚,里面还盛着墨。她执起砚台,走到殿门边,将墨汁尽数倒在地上,自己闪身躲到了门后。   心跳逾快,席兰薇屏着息凝视着殿门,视线能一直看到外殿。外殿半数的灯还亮着,映在被微风拂动的帘子上,肃杀一片。 +++++++++++++++++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①芈恬:芈-mi音,三声——真不是阿箫故意挑生僻姓氏!这是那个温(hao)柔(wu)美(jie)丽(cao)的读者妹子芈兮的龙套角色   嗯……她对禁军都尉府指挥使有深深的执念……   这种执念基本可以追溯到……前朝大燕……贺兰子珩和苏妤那个年代……【远目江山】   -------------------------------------------------------   提起“建恒二年九月十六日”就纷纷猜测杜氏小产的妹纸们……我知道你们不待见她了啦!   #明明有说她上辈子是腊月小产好吗口亨# ☆、14 过招   外殿倏尔一阵疾风窜过,弄得躲在内殿门后的席兰薇都觉得脸颊被刮得一痛,下意识地闭了眼。   再睁眼时,外殿的灯火也尽数熄灭,从外到内漆黑一片。   来了。   .   席兰薇清楚地知道,刺客只有一个人而已。听说身手不凡,故而出入宫闱如入无人之境。甚至有人说,他本是能逃了的、也没想杀那于氏,发现皇帝不在殿中后便躲去了房梁上,想要伺机而逃。   后来是侍卫闯进来,于氏那不知轻重的当即喊了出来,他才一剑刺死了她,而后自己也没能逃走。   席兰薇却知道轻重。她也想过,效仿上一世的于氏行事,乖乖在榻上待着,然后暗示侍卫他在房梁上……   只不过瞧了瞧这殿中情势,实在不可能。她在榻上的一举一动,如若房梁上有人,定能看得清清楚楚。   她才不想这么死了,甚至不想这刺客这么死了。她要活捉他,挖出背后的那个人。   .   脚步轻而稳,行得又很快,转瞬间已从席兰薇身畔而过,留给她的只是一抹剑光。   是冲着床榻去了。   而后,她看到那道剑光在榻前停了,从持剑的高度来看……这人大约跟皇帝差不多高——自是比她高了许多。   那人始终停着,好像在判断什么,过了好一阵子。席兰薇猜想,大约是想一剑毙命,故而想通过气息判断榻上之人现在如何吧。   可惜榻上没人。   .   就因为榻上没人,刺客在黑暗中一时疑惑了,判断不出是何情况。默了一默,总不能空走一遭,就算不能一剑毙命,待得惊醒了之后,他在黑暗中补上一剑也不是难事。   于是提剑刺去,剑尖刚触及榻前幔帐,惊闻背后风声不对,猛地一躲,有硬物“铛”地一声砸在耳边床栏上,离得那么近,震得耳中一阵疼痒。   竟有埋伏?!   并不觉得自己这一趟安排走漏了风声,刺客冷静着环视一瞬,黑暗中再没有动静。   而后……寻到了极其微弱的一呼、一吸……   当真有人。   .   席兰薇知道那一下没砸中他。只差了那么一点,但是没有砸中。如是砸中了,这硬邦邦的一方端砚可以让他好好睡上一觉。   向侧边撤了几步,手摸到剑架上。君子多有佩剑,皇帝的宣室殿中亦有两禀宝剑珍藏着。   诚然,这是她不该动的东西……   伸手握住,静谧中觉得那人的气息一滞,下意识地觉得他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手上微一用力,将那柄剑握了起来,剑身离架时轻轻一响。   这是不打算再这么和对方耗下去了。   将门之后,但到底是个女儿身,若论琴棋书画、规矩仪态,席兰薇比哪个长阳贵女也不差,但这剑术……也就学了那么一丁点皮毛而已。   这番较量,于她而言真是豁出去了。只想着若按着上一世,这刺客是个死、自己这侍寝的也是个死,搏一把输了不亏、赢了就算捡便宜。   论功夫定然比不过,但……她好歹对宣室殿比较熟悉。   .   “埋伏”的人先发了声响,就算挑明。那刺客心知侍卫片刻后就会到,无心恋战,只想赶紧了结了这埋伏便逃。沉气提剑,疾步奔去,两剑相撞间白光一闪,而后是她手里的剑先迅速撤了。刺客便也速一收手,忙要去迎下一剑……   却见眼前身形一动,眼前的人似乎逃也似的跑了,在黑暗中他短短地一晃神,这人便没了踪影。   ……好生奇怪的打法。   刺客屏息凝神,心知对方大抵是仗着对此地熟悉想刺暗剑,半点不敢放松。   安寂良久,忽听身后一阵窸窣,心底暗惊,却是未及回神便觉小腿一痛。   “铛”——席兰薇已进去的剑被迅速挡开,她几乎能嗅到剑刃离开肉体时带出来的些许血腥气息。   俯身一避,躲开预料中那会立刻划向自己的一剑,几乎能感觉到剑身是贴着脊背划过的,隔着中衣,凉意阵阵。   “铛”。两剑又一触,这一次却是把席兰薇逼到了墙边,对方的剑死抵在她的剑上,她的剑则已触到自己颈间。   他疑惑着觉出,这人……剑法不行、力气也不大么……   不再多想,赶紧了结了就是。不是没和宫中禁卫过过招,对身形有个大致了解,反手一刺,心下笃信是正中心脏才对。   .   席兰薇被陡然贯穿肩头的剧痛激得冷汗直流。好像能分明地辨别出那剑刃划过哪一处皮肉、哪一块骨头,在黑暗中给她造成了怎样的伤势。   握着剑的手都疼得脱了力,不听使唤地垂了下来,剑刃磕在地上闷闷一响。   对方狠力拔了剑,又一阵剧痛。   一股温热涌出来,在肩头蔓延开来,然后一点点地低了温度,凉凉的一片。   对方似乎打算就此停手了,向后撤了脚。   决不能让他就这么走。算起来自己到殿中也有一会儿了,皇帝应该很快就会来。而在皇帝来之前,会有宫人先来候着,他们会发现这里出了事……   只要再拖上一会儿,很短的一会儿,她就能完成这件事。   卯足了劲,席兰薇颤抖着再次握了剑,拼力刺过去。   “铛”——这一次,感觉到对方挡得轻轻巧巧。她却好像再也没了力气,无力支撑地栽了下去。   .   在她的身体触到他的时候,他才发现刚才和自己过招的竟是个女人?!   ……这女人起初还打算拿砚台砸死他?!   行走江湖,他从来不杀女人,除非这人会要他的命——眼前这位,是想要他的命来着,只是没那个本事。   双臂架着她,脚下向侧旁一点,将方才刚好踩到的一张席子拽了过来,扶着她坐下。感觉她无声一挣,他蹙了眉,反手在她肩头的伤口处一按,就觉得她整个人都脱了力,任由他扶着坐下,却还是一点声响都没有。   一时想走,又实在好奇,便问了一句:“你是什么人?”   没有回应。   安静下来想了一下,他的思绪比方才清晰了一些,索性坐了下来,又道:“不是皇帝让你在这儿堵我的,不然,不会始终只是你一个。”   早该有人冲进来帮她才对。   席兰薇虽然看不到他的面容,还是满心惊讶。他得是有怎样的功夫,才能在这个时候……有闲情逸致坐下来问这些?   而她居然也不害怕了。反正也再做不了什么,他肯自己这么坐着耗时间……她还省事了。   两个人就这么静默地坐着,如同他能感觉到席兰薇现在的虚弱一样,席兰薇也能感觉到他对她满满的好奇。   殿外可算响起了脚步声。人很多、十分嘈杂,呼喝着向这边而来,声势浩大。   “这帮废物。”黑暗中他轻笑涔涔,“这么久才发现宣室殿的人都没了么?够皇帝死上几回的了。”   明明是你做得太悄无声息……   席兰薇腹诽着,说不出来。   .   皇帝在刺客跃窗而逃后不久到了宣室殿,殿里灯火通明,之前被暗杀的宫人的尸体已尽数被抬走,但内殿的打斗痕迹仍是明显。   看了眼宫人正擦拭着的那柄宝剑,霍祁眉头紧蹙,站在榻边睇了睇正由医女包扎着肩头伤口的席兰薇,笑声中不见喜怒:“你还敢跟刺客过招?”   简直是不要命。   席兰薇咬了咬唇,遂勉勉强强地抿了笑意。见伤口也包扎得差不多了,便推开了医女的手,下了榻,抬头望了一望霍祁,往侧旁走去。   明显是要他跟着的意思,霍祁不解,还是随了去。方见她在案边停下,挪开席子,指了指地面。   低头一瞧,霍祁双目一亮。   地上几个墨色脚印很是清晰,大小、鞋底纹路皆看得明白。不禁面露赞许,再抬眼,却见席兰薇站在案前执着毛笔发愣——她想写东西,但那砚台方才被她丢出去了,墨也尽数倒在了地上,用来留着鞋印用了。   低一笑,当即吩咐道:“去取墨来。”   宫人忙研好墨送来,席兰薇满意地蘸了墨,落笔写下,拿给霍祁看,却是一句抱怨:“宫人们收拾得太快,原该留一地脚印,全清干净了,只剩了这一处,臣妾又没法拦……”   这原是为以防万一,若当真没能生擒那人,总得留下些查下去的线索。墨倒在殿门口,他入殿必会踩到,理应留下一地脚印才是。结果宫人们手脚也忒利索,她又说不出话解释不来,只好先用席子遮了这一处不叫人动。   看她面色微红显有懊恼,皇帝哑笑出声,把那张纸从她手里一抽,笑道:“有这几个也够了。不就一个人么?要那么多脚印干什么?”   遂转过身,挥手命仍在打扫收拾的宫人们退下,话语说得促狭:“都退下,才人费心留了证据下来万不能毁了。袁叙,速传禁军都尉府指挥使来见。” ☆、15 转变   在禁军都尉府的人到来之前,各宫嫔妃就都到了宣室殿,这个表忠心的机会自是不能错过。   来得太多,依次地见礼、表关心实在让人听得烦不胜烦。皇帝饮茶安着神,起初还不时地应上两句,后来终是一蹙眉头,让面前正带着哭腔满面担忧的宫嫔的关切之语戛然而止。   于是已经问完安的嫔妃暗中庆幸自己到得早、没触着霉头,还没问安的嫔妃则提了一口气,有点不知接下来要如何是好了。   皇帝淡淡扫了面前的宫嫔一眼,站起身从她身畔走过去,一直走到榻边。   席兰薇失了不少血,加之又是从紧张中一下子放松下来,虚弱犯困,阖目歇了一会儿就已是半梦半醒了。   恍然觉出有人在身旁坐下,迷迷糊糊地睁了眼,定一定睛,明眸便完全睁开了。   “好些了?”皇帝的手抚上她的额头,理了一理她额前睡得散乱的几缕碎发。   席兰薇点了点头。倒不是跟他客气,歇了一歇委实觉得舒服了许多。   “喏,药也晾得差不多了。”皇帝指了指床头搁着的青瓷小碗,一握她的手,“起来喝了再睡。”   后面的一众嫔妃看得都说不出话了,都觉得让席兰薇捡了个大便宜——有病有伤的想让皇帝嘘寒问暖几句多难啊?怎么就让她赶上了啊?她们怎么就没那运气碰上个刺客啊!   尤其是在见到席兰薇因为剑伤起身困难、皇帝甚至伸手扶了她一把之后,一众嫔妃打从心里不舒服,却又好像没什么可不服的。总之弄得自己心中五味杂陈。   .   席兰薇坐起了身子就没再有过多的“娇弱”,剑伤在左肩,右臂活动无妨。直接伸手就拿了药碗过来,确是晾得差不多了,连吹都省得吹,一饮而尽。   弄得原是做了准备打算喂她喝药的霍祁愣了一愣,药匙还握在手里,搁下也不是、继续攥着更不是……   “陛下,禁军都尉府指挥使、副使到。”宦官在殿门口沉声一禀,倒是解了皇帝的尴尬。顺手取了席兰薇手里的空碗,将药匙搁在碗中,一并置于案上。睨了嫔妃们一眼,吩咐道:“去正殿。”   没直接赶她们各自回宫,但也明摆着烦她们都在此待着,一众宫嫔里也没有哪个敢多委屈半句,齐齐一福身,到正殿候着。   “你歇着。”待得众人离开,皇帝转回头来向兰薇道,深入眼底的笑意看得她一怔。他又说,“朕去跟禁军都尉府交代清楚。”   兰薇轻一点头,心中一思忖,又在他离开前猛一拽他衣袖。皇帝再度回过头,仍是笑容不减、毫无不耐的样子:“怎么了?”   继而看到兰薇的视线投向案几,有话要写下来给他看的意思。皇帝踌躇一瞬,却是坐了回去,摊开手掌递到她面前。   “……”兰薇抬眸望一望他,没动手。   “写吧。身上有伤,别四处走动。”他温声劝道。兰薇犹豫了一会儿,终是抬了手,在他手心上轻轻划着。   她微凉的指尖触在他温热的手掌上,一字一字地写下去。每写罢一字,她都抬头望一望他,见他点头示意她看懂了,她再写下一个。   一句并不算短的话写完,她是说:“臣妾随陛下同去为宜,彼时殿中无旁人,诸多细节,唯臣妾清楚。”   这话不错。霍祁想着一笑,手上一攥,将她仍搁在他手心里的纤指握在了手里,回说:“不急。你今日好好歇着,那些事明天写出来,着人呈去禁军都尉府便是了。”   也是个法子,然则席兰薇想了想,手指动了一动拨开他握着的手,又写了一句:“那地上的脚印也不能总留着,一会儿总要让两位大人来看,臣妾穿着中衣在此躺着,合适?”   “……”霍祁哑了。其实只要他不在意、加之榻前有幔帐挡着,没什么不合适的。但对上她满眼的期盼又觉得……她这是摆明了一定要去,就她那个脾性,他若是不答应,她必定动心思编出一个又一个理由出来央他。   一时心软,到底点了头:“身上有伤,多加件衣服,莫受凉了。”   .   是以禁军都尉府的几人连同一众宫嫔在正殿等了又等,可算等来了皇帝。   目光停在被他护在怀里一并出来的席兰薇,一众宫嫔再度梗住。   席兰薇明显疲惫,神色恹恹的,面色较平日苍白些许。发髻绾得松散随意,只插了一支檀木簪子,松得好像随便一碰就能散下来似的。一袭藕荷色的交领襦裙虽是挑不出什么错,但这料子也忒简单——若不是席兰薇本来生得美,这一身打扮定瞧着比寻常商贾家的妾室还不如。   便难免有醋意大些的嫔妃在心中埋怨:如此衣冠不整,陛下还真敢带出来见人啊……   .   众人见了礼,各自落座。沈宁上前一揖:“臣听闻宣室殿内留了那刺客的脚印?”   “是。”皇帝点头,有意无意地笑睇了身旁的席兰薇一眼,又向沈宁道,“去查吧。”   沈宁再揖。回头命随行的禁军入殿查看,朝席兰薇一拱手:“才人娘子,臣听说娘子与那刺客交了手,不知娘子可伤到他了?”   “大人。”杜才人在旁清泠泠一笑,带着那么点嘲讽说得慢条斯理,“鸢才人敢跟那刺客交手已是胆子够大,但若觉得她有本事伤了那刺客……大人您未免太高看她了。”   席兰薇无奈摇头,懒得理会杜氏的敌意,提笔才要写个明白,身旁之人却先开了口,声音四平八稳的听着颇具震慑:“她伤了那刺客的小腿。”   余光一瞥,杜氏果然瞬间噎住,讪讪地避口不敢再说话了。   沈宁点了点头,又道:“那刺客功夫极好,出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境,才人娘子如何伤的他?”   席兰薇挑眉,被他的口气弄得不太舒服,还是如实写道:“我对宣室殿更熟悉。”   “那他何以没杀娘子灭口?”沈宁再道,语气厉了两分。   “啪”地一响,席兰薇将笔拍在案上,怒目而视。这种怀疑让她不得不怒。   “才人娘子莫急。”沈宁沉下一口气,面色淡泊无波澜,从容解释道,“臣只是循理办事。来时听宫人说那刺客破窗而出后,禁军点燃烛火,见娘子只是安稳坐着,故不得不问。”   确实值得怀疑……   席兰薇消了消气,凝神写道:“我也不知他为何不杀我。”一顿,又写,“大人觉得我该知道得清楚么?”   分明还有不满。   沈宁接过纸一看皱了眉头,好像算个解释,又难让人就此释疑。刚一张口,下一句问话还没问出来,便见皇帝一摆手:“行了。”   沈宁不再言,静等皇帝发话。   “这案子该查要查,但不必疑才人。”皇帝说着看向她,笑而审视,好像带着几许认真的思量,“至于为什么不杀她‘灭口’,大概是因为她本来也说不了话吧。”   “……”沈宁彻底哑了。这话里倒是把信任表现得十足,只是……也太不讲理。   .   在基本交代清楚之后,众人各自回宫、回府,席兰薇这个本该侍寝的便顺理成章地仍留在宣室殿。回到寝殿中,皇帝睇了睇她,便扬音一唤:“来人,传旨……”   后面想好的话还没说,忽见她猛摇了头。霍祁一怔,扫了眼已候在殿门口准备听旨的宦官,复又看向她:“怎么了?”   席兰薇咬了咬唇,执起他的手又写起来:“陛下是不是要晋臣妾位份?”   “自然……”霍祁道。话音一落,就感觉她又继续写了下去:“不必,臣妾也没做什么,只是想保自己的命罢了。何况上个月刚越良人晋了才人,再晋位份太易遭嫉。”   分析得明明白白,也丝毫不避讳直言议论六宫暗争。霍祁笑了笑:“什么‘没做什么’?单凭你有胆子跟刺客过招就值得佩服了。”   他说得轻松却认真,于是席兰薇歪头想了想,手指写下的一句话也轻松而认真:“那陛下先欠着吧。”   “……”霍祁哭笑不得,想了一想,好像只能应她一句,“好……”   .   翌日上午。席兰薇起榻后仔细地梳了妆,踏出宣室殿就碰上了芈恬。   明摆着是来堵她的。   淡扫芈恬一眼,席兰薇脚下未停地继续往前走,一副懒得搭理的样子。   “兰薇……兰薇!”芈恬追着她,赔着笑脸解释,“你……你别生气,沈宁是身在其位,得谋其政嘛……”咬了咬嘴唇,芈恬一脸委屈,“他绝对不是真疑你。”   席兰薇板着脸冷睇了她半天,猛地笑了出来,在芈恬面露错愕时又憋着笑继续往前走,很快就听到芈恬在她身后斥她了:“又逗我……讨厌!我吓得都在这儿等了半个时辰了!请我喝茶!”   于是一路被芈恬抱怨着往云宜阁走,入殿,命秋白奉了好茶,芈恬喝了半盏才缓和了不快。瞥了瞥她,故意把话说得阴阳怪气:“今儿个进宫就听说陛下现在对鸢才人体贴得紧呢,让六宫都说不出话……”拖长了语调,芈恬明眸一转,说得贼兮兮的,“我还以为你不想争宠呢。”   “我是不想争宠啊。”席兰薇轻轻一笑,提笔写着,“但我不去争,又不意味着他要待我好我也不要。何必呢?我受不起么?” ☆、16 廊下   不争宠,不意味着他自己待她好她也要避。何必呢?又不是受不起。   上一世受了那许多委屈,这一世就要活得更舒服才对得起自己。争宠之类惹人心累的事永远不会去想,没必要,不值当。只要自己活得好便是。   该归她的她坦然受之,不该归她的不动那据为己有的心思,她不信自己还会再凄惨一世。   “陛下又不是个无耻的人。”她在纸上这么写着,推给芈恬看。真正想说的是:“陛下又不是越辽王那般无耻的人。”   起码不会像越辽王那样成心欺她、好像恨不得她早一天死似的。   .   霍祁在永延殿听着沈宁禀这一夜查下来的进展,思绪飘离,不由自主地去想席兰薇。   这席氏……也神了,照理一个在闺阁里长大的千金贵女,心细没什么稀奇,可席氏这“心细”却是与旁人大不同的心细。她能从一点白印猜出他那日想喝杏仁茶还罢,这刺客近在眼前了,她居然还能想着把墨泼下留个足印?   担着指挥使之职的沈宁都不得不承认,有了鞋印和腿上受伤两项,他们在长阳城中查起人来省了不少工夫。   “陛下?陛下……”沈宁连唤了两声,把霍祁的神思扯了回来,定了定神,一颌首:“说。”   沈宁施一长揖,禀道:“陛下……您有没有觉得,这事里才人娘子冷静得过了头,就像提前知情似的?”   “沈宁。”皇帝声音陡然一沉,面色亦黯了两分,如炬目光从他面上冷冷扫过,“朕说过不必疑席氏。她是席将军的女儿,朕若说席将军想弑君谋反,你信么?”   不信……   都知道席垣忠心,旁人有弑君的心思就罢了,他是断然不会的。可除了他,大抵也没什么人能让他女儿做这种事,这是足以灭九族的大罪。   沈宁忖度一番,复又道:“但是……陛下,此事既牵涉鸢才人,臣不得不疑。加之臣的内子与鸢才人私交甚密,臣理应避嫌才是,故此……”   “说吧,你想举荐谁。”皇帝淡睇着他,一副了然之色。   沈宁想从禁军都尉府提拔个人协助他的事皇帝不是不知,亦是觉得很该如此。沈宁缓了口气,禀道:“臣的一位远亲,算来是臣的表弟,不知陛下……”   “可以。”皇帝直截了当地点了头,“选贤任能不避亲。你禁军都尉府的事,你看合适便是了。”   .   席兰薇在廊下小歇的时候被人蒙了双眼。   蓦地惊醒,扭过头去看背后的人,要起身见礼却被他按住。霍祁笑了笑,跨过廊椅坐了下来,看一看她因为被包扎得很厚导致连衣服都显得鼓鼓囊囊的左肩,一笑:“跟你说点事。”   席兰薇不解,颌首,静待下文。   “沈宁把这事交给手下去查了。”霍祁一哂,“历练人才,朕便没有先行嘱咐什么。且看他会不会查到你身上来,若是查来了你也不必怕,朕听了信就会给你挡下来。”   他是当真不疑她。不管是如今对她转变了态度、还是从前不喜欢她的时候,霍祁从来都不觉得席兰薇会做出弑君的事。   席兰薇点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霍祁便自觉地把手伸到了她面前:“有话说?”   “……”席兰薇又点点头,在他手上写道,“其实陛下不必挡着,查便是了。查清楚了,让前朝后宫都看个明白,反是好过陛下死命压着、却让众人心里都存疑。”   “嗯……”霍祁思了一思,当即明白了一些事,蹙了蹙眉,“后宫有人背地里乱说话?”   席兰薇一笑,指下划出四个字:“不是背地。”   是当着她的面说的。   是一个久不得宠的宣仪林氏,十分露骨地讽她定与那刺客有不轨之事——不仅是串通着行刺,而是实实在在的“不轨”,说什么禁军入殿时隐约能瞧出二人相对而坐,很是和睦的样子……   二人相对而坐当真不假,但黑灯瞎火的,瞧出“很是和睦”就属无稽之谈了。霍祁非要追根问底,席兰薇便将始末都讲给他了,写起来很长,偶尔有几个字霍祁辨不出,但整件事情说下来他倒也连贯着看懂了。   点一点头,霍祁笑问:“然后呢?”   头一次他要因为杜氏动刑要废她,席兰薇出言阻了,理由是自己有错在先;第二次全然是杜氏的错,席兰薇便什么也没说,任由着杜氏直接从充华降了才人。霍祁觉得,席兰薇在这种事上是分得很明白的,不会借着机会落井下石,但也不会随别人欺负、一味地做好人。   此番是林宣仪不敬在先,且林宣仪还比她低上一品,霍祁很好奇她是怎么做的。   “臣妾罚她抄经三日为昨日枉死宣室殿的宫人祈福了。”席兰薇也没藏着掖着,承认得大大方方,霍祁一颌首,又道:“没了?”   于是兰薇接着写下去:“顺便还告诉她,这么个性子,就别巴望着御前宫人在陛下跟前替她说好话了。与其花那份钱去疏通,还不如把俸禄留着自己过得好点,何必这么费一道周折,最后钱都让身边的宫人私吞了去还半点不知?”   “……什么?”霍祁反应不过来了。席兰薇的意思是,林氏拿钱去打点御前宫人在他跟前说话、那钱却反让林氏身边的人私吞了去了?他大惑不解地睇视着兰薇,“你怎么知道?”   “到底是个正六品宣仪,她寒酸过头了。”席兰薇写罢,抿唇一笑,“今日十七,宫中十五发月俸,目下该是最宽裕的时候。臣妾与她在宫道上相遇,恰有景妃娘娘身边的人来传了话,她还是连打赏的钱都拿不出,一时尴尬得紧。”   这说明确实是没把钱留着,但怎么就是想送到御前却被亲近的人私吞了呢?霍祁未及发问,兰薇就继续解释了:“她寒酸成这般。身边的两个宦官前襟上隐有酒渍未净,衣衫褶皱颇多、无精打采,可见昨晚入睡随意、今日无暇更衣——宫中宦侍多把钱寄回家中,如此饮酒作乐,倒像是发了笔横财。但他们随着林宣仪,臣妾想不到他们还有什么‘发横财’的路子。”   “那也未必就是私吞了林氏的俸禄。”霍祁听得饶有兴味,仍是作着反驳看她如何继续往下说。   “这么多日子了,陛下您没召见过林氏,林氏可是一直戴着那一套点翠首饰呢。”兰薇写着,手指起落间轻轻巧巧,好像有那么点促狭的笑意。   ……点翠首饰?   “宫人们都说,是陛下您赞过一次她戴点翠好看。”兰薇写着,抬眸看他,他果然是一副完全不记得的样子,就像是她告诉林氏的:陛下根本不喜欢点翠,那日八成是心情好随口赞了你一句罢了。   偏了偏头,兰薇笑意中带了点顽意写了最后一句:“陛下常年不见的人却常年一副要迎驾的样子,且在宫中行事毫不知收敛、似乎随时能复宠一般的嚣张,她家世不是出挑的、宫中也无甚背景可言,陛下觉得她如此‘自信’还能是为何呢?”   只能是她相信早晚能有人替她说上话、劝着皇帝来了。   这种自信也实在……   霍祁和席兰薇都觉得难以理解。   皇宫这么大,他的嫔妃不算多,但也不算少。争宠的手段层出不穷很是正常,这些琐碎的事他连听都不想听,可今日……居然就这么无比耐心地由着席兰薇慢慢解释了这么久?!   好像就是不一样——不是事不一样,是她不一样。不同于别人碎嘴传这些事来添堵,她总是能通过一点细微之处看到许许多多背后的事情,就好像随便一个寻常的细节都能让她牵出来当做一个故事的开端。她总描述得轻松,却在说完前总能让听者吊一口气,非得等她说完才能在恍悟中松下劲来。   霍祁眼下就这么一松劲,回味之后还想接着逗她。眼睛微眯,他将她揽在怀里,凑近了一些道:“解释得这么清楚、让朕知道林氏在等着,你就不怕朕立时三刻就去了?”   “陛下不喜欢跋扈的女子。”兰薇衔着笑意继续在他掌心写着,“那么……她现在还跋扈着,会因为她等得辛苦就喜欢她么?”   “又揣测朕的心思。”他淡睇着她,“朕再罚你一次?”   “这次不是揣测。”兰薇驳得很快且毫无惧色,“陛下您表露得明白,不需揣测。”   ……哪里表露得明白了?霍祁把这句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心知说是问出来,她必定又是从细枝末梢分析一番,然后让他不承认都不是。   还就不肯服这个软,霍祁眉头一挑:“没有,你猜错了。”   低眉见兰薇在他怀里低眉一笑,手指又去写了,这回只写了一个字就停了下来,那个字是:嘁。 ☆、17 楚宣   席兰薇把话说得明白,是以当禁军都尉府想要问她两句话的时候,皇帝也未多加阻拦。未免问完之后再传出别的话来,索性召了六宫同来,都当场看个清楚,谁也别事后议论。   席兰薇对此大是满意,不仅是因为可以免去诸多闲言碎语,更是能让六宫瞧明白了,她在宫里活着,凭的并不仅仅是她姓席。   六宫奉旨去了宣室殿,右首最尊的位子上坐得仍是执掌凤印的景妃,席兰薇的席位却被安排在了皇帝身边,同案而坐。   她肩上仍带着伤,水蓝色的交领上襦下仍有一处被包扎伤口的白练撑得不平整。可见伤得不轻,但好在伤得是左肩,好过右臂动不了。   禁军都尉府虽在皇宫内,路上仍很需些时间。众人便静等着,各自不说话、也没什么可说的,甚是无趣。   宫娥奉上茶盏,霍祁刚一揭盖子,视线落在旁边以手支颐发着愣的兰薇面上,笑了一笑没继续动,把茶盏往她跟前一递,低低道:“猜是什么茶?”   “……”席兰薇对皇帝每回见面都要让她猜谜玩的做法很是习惯,瞥了他一眼,提笔就写,“君山银针。”   又猜得奇准。霍祁气馁:“又怎么猜的?”   于是席兰薇没好气地再写一个字:“闻!”   他方才茶盏盖子都揭了一半了,阵阵茶香袭面,还需问她怎么猜的?!   霍祁颓然坐正了,品茶不言。   “陛下。”宦官在殿门口一揖,众人皆是眼前一亮,觉得可算是来了。那宦官禀出的话确实,“越辽王求见……”   一阵骚动。   说起来,皇帝和越辽王是亲兄弟,从不把越辽王当一般的外臣。有时越辽王求见,碰上有嫔妃在,那一道帘子也省了,开几句玩笑也都无妨。   此番骚动,自不是因为藩王来求见而大惊小怪,而是……越辽王与席兰薇的那一层关系,众人都知道。   这回中秋越辽王来长阳,之后逗留了这么久,谁知是不是跟宫里这位鸢才人有关系?   于是在短暂的窃窃私语后,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了皇帝。皇帝好像没什么反应,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实则是落在席兰薇正徐徐写下的笔划上。   “陛下不必顾忌臣妾。”   一句话,八个字。写得认真稳重,笔触间力道均匀毫无慌乱。皇帝轻一哂,抬了头,淡然道:“传吧。”   少顷,见越辽王入了殿,四合云纹的紫色直裾袍摆拂过门槛,浓重的颜色有点儿令人生畏。髻上白玉冠色泽温润,好像方才带来的那几分让人望而却步的敬畏感只是错觉。他向殿内行了十数步,方躬身一揖:“皇兄。”   “二弟。”皇帝一点头,着人赐坐。霍祯坐下来,神色从容若常,伸手接了宫人奉上的茶盏印了一口,什么也未说。   霍祁一睇他:“有事?”   “并无它事。”霍祯搁下茶盏浅一颌首,“只听闻今日是要问那日行刺的事,臣弟担忧,特来看看。”   如此乍听之下很是说得过去,此次行刺来得太突然,满朝文武都对此很关心。但细一想,众人又都存了个疑影,静默少顷,可算是有胆子大些的嫔妃嘟囔着把这疑影说了出来:“查了也有几日了,偏今天是禁军都尉府找鸢令仪问话,殿下便来了……”   说得已足够明白。席兰薇面色一凌,轻浮的笑意好像在面容上添了一层霜雾。她凝视了那嫔妃须臾,一抹讥嘲的笑容现得分明,端得是有意让对方觉出她有多瞧不起她。   那嫔妃被她这份讥嘲弄得面色一白,碍于皇帝在旁边,忍着不快又嗫嚅一句:“臣妾也没说什么,才人娘子何必如此反应……”   霍祁斜睨着席兰薇,看她面上那份嘲讽一点没减,提笔就开始写了起来,不知她想拿什么话呛回去。   待得席兰薇搁笔,皇帝径自拿了那张纸来看,看罢忍笑交给宫女递过去,那宫女无意中一扫也是一副抿笑的样子。   那张纸上写着:“陆琼章若真想调好身材,就莫要死命地饿自己一整日、反在睡前忍不住吃东西了。”   这陆琼章和席兰薇同住祺玉宫,近来发福愈加明显,瞧着身子“见状”,可白日里无论是晨省时见到她、还是闲来散步时碰上她,总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有一次甚至差点栽倒在宫道上,分明是节食过了头。   可即便如此,还是不见瘦、反倒胖得更加厉害——若是当真一点不吃,哪还有接着胖下去的?再说,那样活到今日非得成仙不可,可见是晚上睡前总扛不住。   席兰薇想着觉得可笑,倒也没想过拿这个挤兑她什么,毕竟事不关己。但今日是她找茬在先,她只好把这个写出来反找陆氏个不痛快了。   陆氏看罢,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再看皇帝忍笑的样子,更加气不过,出言驳道:“谁……谁睡前忍不住吃东西了?”   席兰薇索性懒得多理她了,只心中念叨了一句:嘁,那宫人大晚上忙着送进你房里的那许多点心,难不成还是等着放到早上吃的?   “禁军都尉府镇抚使到——”宦官悠长的声音响彻宣室殿,报得气势,实际却还没有方才询问是否召见越辽王惹人注意。   一众宫嫔该品茶便继续品茶,一个镇抚使罢了,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然而片刻后,仍持着茶盏的宫嫔们手上都一顿。   席兰薇眉头微凝,抬眸望向殿外,沉肃地看着,努力地想看到更远、看清来人。   一派安静中,一步又一步踏上长阶的脚步声很是明显。那么沉稳的声音,传入殿中时虽已显轻微,却仍让人听着感觉就像洪钟撞响般有力。   长阶级数很多,许久都未见来人是谁,但殿中众人都仿佛看到那穿着飞鱼曳撒的男子的身形,好像眼见着他足下的黑靴踏过一级又一级的台阶、终于出现在殿门口……   直至他真正站定在殿门口时,众人才恍然回神,知他一个镇抚使是穿不得飞鱼服的,只是穿着一身简单的宝蓝暗纹曳撒。颜色极正的浓重蓝色,穿在他身上,好像带着夺目的光彩。   他面容谨肃,在门口停了一停,视线在殿中诸人面上一荡,方提步入殿。每一步都仍走得铿锵有力,行入殿中一段距离,复又一驻足,拱手一揖:“臣楚宣,拜见陛下。”   这声音却让席兰薇一滞。   有些熟悉、很是熟悉,熟悉得让她浑身一冷,却又很快告诉自己,这不可能……   这声音,实在跟那刺客……太像了。那在黑暗中一次次传入她耳中的声音,让她那时心慌又心安,如今在一片光明中再度听见,好像反倒心慌更多些。   席兰薇定了定神,见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浅一颌首,示意他有话尽管问便是。   “这位可是鸢才人?”楚宣问道。皇帝一点头:“是,你有话便问吧。”   “请问鸢才人,那日可有看见刺客长相?”   楚宣言毕,等着对方作答。却见这鸢才人执起笔来,不觉一怔,正疑惑不解,听得越辽王在旁解释了一句:“楚大人莫要奇怪,这位鸢才人……不会说话。”   “不是不会说话。”皇帝即刻接了口,淡睨了越辽王一眼,幽幽解释道,“前些日子因故致了哑。”   语毕自己一滞,他好像在有意无意地去想席兰薇会在意怎样的说法。   楚宣怔了一怔,视线挪到席兰薇肩头,问道:“娘子肩上的伤,便是那刺客所致?”   席兰薇一并答了,着宫娥呈给楚宣去看,纸上一共两行字:“未曾见刺客相貌,只大致之其身量、亦闻其声;肩头剑伤确为刺客所致。”   兰薇凝神,见楚宣接过那张纸去读,便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色,连一点轻微的变动都不想放过。她觉得是自己多疑了,但还是谨慎为好,便刻意提了记得那人的声音。   只见楚宣将纸持在手里细读了两遍,视线始终回荡在两行字迹间,微蹙着眉头仿若在思量什么,并无半分半毫的慌张失措。   微微屏息,兰薇心下思考着,如他是那人,他下一句会问什么;如不是,又会问些什么……   倒是没什么肯定的结果。   楚宣喟了一声,抬起头来缓缓道:“长阳已封了城,查了几日没搜出这人。才人娘子可否再与臣说说此人,记得多少便说多少……此事,总得抓住这人,才好知道始末。”   他的口气平静无比,甚至有几分因为寻不到进展而带来无奈。但是……就如那日在黑暗中,那刺客的声音让席兰薇莫名其妙的心安一样,此时他的神情,让席兰薇没由来的怀疑更深了些。 ☆、18 辩解   纵使心底生疑,兰薇还是将那日的事详细写了下来,一句话都没有放过。   写至自己受伤后被那刺客扶着坐下时,微有一停,想了一想,还是如常写了下去。写罢这一段,搁笔停了,先呈给了一旁的皇帝。   皇帝轻怔,不解地看看她,席兰薇抿笑,手指在那一段上点了一点,皇帝便看下去。   字迹清晰、描述得也清楚,遂是一笑大是无所谓:“朕知道,无碍。”   她与刺客相对而坐的事,先前禁军就已禀过了。目下虽是加了那刺客扶了她一把之事,也没什么大碍。   于是兰薇继续写下去,很快收了尾。足足写了三张纸,由宦官交予楚宣,楚宣迅速看罢、叠好、收在袖中,遂一抱拳:“多谢才人娘子。”又朝皇帝一揖,语声清朗,“臣问完了,回去着手彻查。”   霍祁点头,随口应了句“去吧”。楚宣再一长揖,刚欲退出殿外,宣室殿一隅却有个娇娇柔柔的语声想了起来,温柔动听,却显无善意:“楚大人留步。”   楚宣站定了脚,回首一望,旁人的视线自然也投了过去,但见泠姬嫣然笑着啜了口茶,向皇帝颌了颌首,曼声道:“陛下,臣妾有一疑想问楚大人,不知可否?”   坐上帝王神色清淡,只觑了她一眼,微点头道:“问。”   “谢陛下。”泠姬蕴着笑容道谢,每一个字都说得轻缓,就好像刻意地拖长了语调、让众人都听听她的声音有多好听似的。   她站起身,缓步行向殿中,在离楚宣还有七八步远的地方停了脚,眼波一转,徐徐问道:“本宫不懂这些办案上的事,只是实在疑惑,该是怎样的理由,能让那刺客不取席氏性命、反倒与她同坐呢?要说……这席氏又不会说话,刺客总不能是在殿中觉得无趣了,想同她聊天解闷吧?”   嘲意分明的话语传入诸人耳中,在座不少嫔妃都暗自点头表示赞同。就连霍祁也不由得皱了眉头,驳不得她这话——他不在意,只是因为相信这席家的女儿不可能与刺客有甚瓜葛,但泠姬的这一句疑问,却是连他也想不明白的。   泠姬视线微偏,从楚宣身旁直投到席兰薇面上,笑靥明媚:“鸢才人,你如何看?”   席兰薇垂眸静坐,闻言未动。这其中原因,她也是想不明白的。   这一席话本就只是想把这天大的疑团捅出来,问楚宣的意思不过是个幌子。是以话问出来了,众人反是都等着席兰薇的反应,没什么人在意楚宣的存在。   “请问您是……”楚宣在这一派静默中突然开了口,短短四个字,倒是询问泠姬的身份的。   泠姬秀眉轻轻一挑:“本宫是泠姬。”   “哦,泠姬娘娘。”楚宣遂露了些许笑容,垂眸一颌首,接下来的解释说得坦坦荡荡,“臣拿不准原因,只是想着先前所闻诸多描述,有个猜测罢了,不知泠姬娘娘可有兴趣一听?”   泠姬娇俏的面容上便显了点不耐,轻轻一笑:“楚大人说了便是。”   “诺。”楚宣又一颌首,带着沉吟踱了两步,朗然道,“听闻那刺客功夫极好,出入皇宫、收拾掉一干宫人不曾引起任何注意;在近百禁卫到达宣室殿后,仍轻轻巧巧地跃窗而出——如此,此人恐非世家宗亲所豢养的刺客,倒更像是江湖奇人。”   “江湖奇人?”泠姬听得不解、更不屑,“江湖奇人又如何?便是不杀席氏的理由了?”   “泠姬娘娘莫急。”楚宣轻哂,续道,“江湖奇人虽有出手更狠辣的,但亦有许多决计不会伤老幼妇孺。按鸢才人方才所写,她与那人过了数招,纵使发不出声响,那人也有太多机会知她是个女子。”他回过头望了一望席兰薇,语中带着些许思量,“若真如臣猜测这般,他不杀席氏,在情理之中,不需要鸢才人与他有甚瓜葛。”   他始终说得小心,不止一次地强调只是猜测而已。结尾添的那一句辩解……旁人顺着听下来觉得合情合理,却让本就存疑的席兰薇再度眉头一皱。   “大人觉得说得通?”泠姬自是对江湖之事一无所知,一时有点不得不信,还是强顶了一句,转念一思,倒还真找到了破绽,“大人说那些个‘奇人’不伤老幼妇孺,他刺鸢才人那一剑可是不轻——若当真是不想伤,凭他的功夫,即便鸢才人与之动手,他防着便是了,何故一剑刺得那么深?伤人却不取其性命,倒更像是从前便相识、有旧怨又有旧情,想痛下杀手又到底不忍心。”眉眼带笑,泠姬再度瞟向席兰薇,半开玩笑的口气很是明快,“该不是从前有什么事,让那刺客对才人你因爱生恨吧?在座的可也都知道,才人是长阳数得上的美人。”   席兰薇当即只觉得,这泠姬不去舞文弄墨写写戏文、反是入宫做了宫嫔,真是屈才了。   眼下的情形却不是单凭她的腹诽就能过去的,不知皇帝听了这一席话是否也会生疑、会疑多少。席兰薇低头思量着,不仅想琢磨个说法堵她的嘴,也想让自己想明白此事。   那一剑……刺在左肩上,用了十足的劲力,当时便让她觉得若是再往下几寸,她便没命了。   而在她再度提剑、站立不稳倒向那人的时候,他却忽然收了手……   沉吟中手被一握。席兰薇垂下眼帘,视线停在那温热有力的手上,随即便听得皇帝道:“泠姬歌喉甚美,只莫把歌中故事当了真。才人入宫时日是不长,但此前身在席府——泠姬,你觉得席将军不懂得如何教女么?”   一字字掷地有声,不满与责问并有,听着又好像并不是着意袒护席兰薇,只是表露了自己一直以来对席家的敬重。   泠姬面色一白,伏地拜下去,谢罪道:“陛下恕罪。臣妾不敢说席将军的不是,方才那猜测也确是不可信了些——可即便如此,陛下便不觉得那刺客对鸢才人这般很是奇怪么?”   兰薇侧首看去,见霍祁仍是神色淡淡的,未因泠姬心急之下这颇有些不敬的反问之语显露不快。睇视了伏地不起的泠姬片刻,他执盏抿了口茶,薄唇轻动,好像还认真品了一品,继而从容不迫地回了三个字给泠姬:“不觉得。”   就算对兰薇尚且不算熟悉,这种猜疑他也并不信。   语罢,殿中一冷。霍祁觉得如此问上去无益,便想吩咐众人告退了。觉出身边之人一颤,侧首望去,却是兰薇提袖轻掩朱唇,略略一笑,放下手来,在他手掌心里写着:“臣妾有话说。臣妾写出来,让秋白替臣妾说了,可好?”   显是对于此事有要解释的。皇帝点头应允,等着她写。   席兰薇写罢一句便换一张纸、将写好的那句递与秋白,秋白也未有惧意,兰薇怎么写的她便怎么念,口齿清晰、不卑不亢,甚至让众人觉得……若是鸢才人能说话,现在大抵就是这个口气。   “谢楚大人点明,臣妾也有个大概的猜测,不知泠姬娘娘想听与否?”   泠姬微起抬头,隐带错愕,木讷地点了点头,正好接过席兰薇下一张纸的秋白就又读了下去:“在那刺客刺伤臣妾之前,并不知臣妾是女子。”   众人都一怔。再等下文,倒是半天也没等到。席兰薇奋笔疾书着,似乎写了很长才递给秋白,秋白沉了沉气,朗声读出:“那日虽是十六、本该月圆,然却是阴天,乌云蔽日几不见光。刺客入殿熄了殿中灯火,臣妾也仅是灯火熄前一刹瞧见那人身形。此后半点余光也无,虽都在寝殿之中、过过几招,仍不知对方相貌如何。”   “是以那人亦不知臣妾相貌、身量,只觉被设伏,大抵猜臣妾是男子。故而一剑刺入臣妾左肩……楚大人,敢问这剑刺入我左肩的高度,如是刺至大人身上,如何?”   楚宣听及问,微一思量,便道:“正中心脏,立时毙命。”   席兰薇笑容漫出,颌首,随手将又一张纸递与秋白。   “臣妾受伤后,仍想与之一搏,提剑欲再刺,怎奈身形不稳撞在此人身上。他反手触及臣妾腰间,大概如此才知臣妾并非埋伏在此的禁军,故不再起杀心。”   秋白读罢,殿中众人只剩了低头沉思的份儿,什么也说不得——方才泠姬那番猜测就让人觉得甚为离奇,席兰薇这番解释更让众人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回不过神却又觉得颇有道理,只得安静听着。   “大人觉得可解释得通么?”秋白莞尔,略躬了躬身,替席兰薇询问楚宣的意思。 ☆、19 激辩   “解释得通。”楚宣略一点头,眉宇间的沉稳不失两分思量之意。   方才被皇帝斥了两句的泠姬目下仍是跪着,听言不由得猛抬了头,轻挑眉头尖声道:“楚大人别怪本宫多嘴。大人受命查这案子,总是谨慎些的好,如此听了鸢才人几句辩解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为她开脱,未免行事太急躁了……”   “是行事急躁,还是受人之托?”慢悠悠的问话听得席兰薇一凛。侧眸望去,当即心底轻笑不已:从前旧怨那么多,她竟能出言帮泠姬说话?也真是为难了这杜氏……   倒是可见目下杜氏恨自己更多些了。   “都知道楚大人您和沈宁沈大人是远亲。”杜氏笑了一笑,续言道,“楚大人接手此案,只怕也是沈大人引荐的吧?哦……险些忘了,沈大人的夫人芈氏和鸢才人交好,莫不是想避嫌又想护上一把,便推了楚大人出来说这些话?”   杜氏慢条斯理地说着,绕过了刺客一事,反直指席兰薇与几人的关系。扯是扯得远了些,却远比泠姬方才胡乱猜测席兰薇与刺客有不轨之事要可信得多了。   一时殿中气氛凝滞,宫人们屏了息、嫔妃们皆看向楚宣。皇帝和席兰薇犹是神色无甚变化地静默而坐,倒是越辽王霍祯一笑,拱手向皇帝打趣了一句:“先前倒是不知,皇兄的嫔妃们愈发爱猜事、爱说笑了。”   席兰薇眉心猛一跳。霍祯这话明显是打圆场不假,在她听来却不能不别扭——上一世的事全是算计、从一开始就是算计,那么既然并无真情,她现在已入了宫,他何必再假惺惺的装腔作势?   若她能说话,即刻便要出言将霍祯呛回去、不想他再接着往下说了。眼下却没什么法子,只好听着。   霍祯的圆场却只能“打”到此了,见皇帝轻缓而笑,刚欲再开口说下去,楚宣倒先他一步开了口,将霍祯接下来的话噎在了喉中。   “臣既接手此案,就不怕旁人知道臣与沈大人是远亲。”楚宣的面色分明黯了两分,没打算在皇帝跟前掩饰这份不快。侧目淡瞟了杜才人一眼,他又道,“陛下敢让臣接手此案,也是任贤不避亲——若就此有人疑臣是因兄嫂之故想护席氏,是否也疑陛下有意护席氏故而用臣?”   这话说得胆子忒大,但若要治罪,还绝不是他的错。杜氏听得神色一震,牙关紧咬着愣没说出话来。   楚宣复又侧过头去,视线下移,凝视在端坐在席的杜才人面上:“沈夫人芈氏与鸢才人交关系如何,就算人尽皆知,但与臣今日办案无关。臣敢担此任,自知不能辜负圣上嘱托,一言一行皆经慎思,无袒护鸢才人之意。”语中微顿,楚宣将话语放缓了些,“但臣既办着此案,便有权、有责凭自己所知判断谁可疑、谁可信,这是臣职责所在,亦是禁军都尉府职责所在。”   一席话掷地有声,始终沉然的面容上,轻启的薄唇将一字字清晰无比地传入众人耳中。有理有据、底气十足,生生听得很多人都提上一口气来、怔在位子上。   口吻倏尔厉了两分,楚宣的视线方从杜氏面上移开,冷言冷语地又续了一句:“无端猜忌,臣只解释这一次。”   又是良久的沉寂。随着楚宣话音落下,皇帝的目光缓缓地从众人面上划过,好像在等下一个说话的人,却是久久没有回应。   末了,皇帝径自站起了身,在众人未及回神间已行至大殿一半。跪了许久的泠姬可算回过了神,下意识还要再辩,有些阻挡的意思:“陛下……”   “问得差不多了。”皇帝停下脚步,回首瞥了楚宣一眼、视线又停在席兰薇身上,“楚宣回去细查便是。鸢才人肩伤还要换药,别耽搁了。”   席兰薇听言,双颊微一红。见他又分明是在等她的意思,垂首站起身,在众人的注视下莲步轻移,一直走到他的身旁、任由着他把她的手牵了起来。   霍祁半揽过她,低下头轻声道:“同去云宜阁,朕正好还有点别的事。”   别的事?   .   为她换药的几名医女已在云宜阁候了多时,见皇帝一同进来,忙行了大礼。霍祁略一点头,遂道:“先给鸢才人换药吧。袁叙,去传御医来,朕有话问。”   不知皇帝要问御医什么,几人也未敢多言,手脚麻利地为席兰薇清洗伤口、换上新药。兰薇重新穿好衣衫时,宦官刚好来禀,御医到了。   又是一番见礼问安。礼罢,皇帝淡声问那御医:“鸢才人肩上的伤,多久能好?”   御医一揖,如实道:“才人娘子这一剑刺得不轻,起码还要月余才可痊愈。”   这么久……   席兰薇咬了咬下唇,对这几日的行动不便颇感不耐和恼火。那药止疼效果极好,偶尔还会一时忘了有伤,猛地一动,每次都能疼出泪来。   “哦,不急。慢慢养着,别留下病根就是。”皇帝点了点头,又道,“召你来是想问,才人的嗓子,在你看来能医不能?”   御医一惊、席兰薇也一惊。   御医抬了抬头,触及皇帝神色的时候登觉一阵压力。听他的问话,只是平平淡淡地问他是否能医而已。可看这神色……端得是不许他说不能。   都知道席兰薇的嗓子是因药致哑的,也不知是怎样的猛药,听说当场致了晕厥、醒来后便半点声音都发不出了。   是以御医心惊胆战地默了半天,这话还是不能不回:“臣……臣须得先诊过、再回太医院与众位御医、太医研究一番……”   “哦,那就先不必诊了。”皇帝淡一笑,“你们择个日子,一并来诊过、再一并议个法子出来便是。免得你一人诊了,回去再说不清楚,也无甚大用。”   “……”御医被皇帝噎得很彻底。一时甚至没想明白,自己受召来云宜阁走这么一遭,怎么就接了这么个烫手的山芋……?!   目送着御医面带忐忑地告退离开,席兰薇回思着御医方才的神色变化,到底忍不住沁出笑来。走到他身边坐下,觉出他瞟着自己、有意品茶不理自己,拽过他空着的左手就写道:“陛下别为难御医。”   “嗯……”霍祁闷闷地应了一声,茶盏没离开嘴唇。   兰薇蹙蹙眉头,看他一副悠哉哉有意晾着她的意思,低头一思忖,起身就去案几上取了纸笔来。   认认真真在他面前铺好,明眸大睁地望着他。   “……”霍祁觑着那白纸:什么意思?他懒得说话她就直接当他也不会说话?还让他写?   看看端着茶盏的右手,霍祁可算腾出嘴来回了席兰薇一句:“喝茶呢,别闹。”   然后就又把茶盏凑回了嘴边。   “……”明知他是成心逗她,席兰薇还是忍不住就赌这口气了。任由他右手端着茶盏继续品他的茶,席兰薇一睨他左手,温婉笑着将毛笔蘸好墨,轻轻柔柔地搁进他左手里。   霍祁一愣,随即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把笔握端正了。   冷睇着她脸上发自肺腑的窃笑,霍祁饮着盏中最后一口茶落了笔:“莫担心,如此只为让他们尽力而为。”   席兰薇这才舒了口气。至今仍觉这位帝王着实……喜怒无常了点,但还是言而有信的,他能把这话明说出来,就不怕他再“喜怒无常”一回了。   于是霍祁放下茶盏时,便见席兰薇衔着微笑给他添茶,娴静的样子一时衬得一切皆好。   刚搁下茶盏的手腕被霍祁一钳,席兰薇抬头回视着,见他笑意深深:“谁告诉你朕左手会写字的?”   他万分确信,就连执掌凤印的景妃也不知道。   席兰薇歪头,眨了眨眼,明摆着是在说:“没人告诉啊……”   于是霍祁沉了口气,改口又问:“怎么猜着的?又从哪看出来的?”   这个问法对了……   席兰薇忍着笑,将纸抻过来正对着自己,字迹轻松明快:“陛下知道握笔握久了,笔杆上会留指印么?”   霍祁点头:“是,怎么了?”   席兰薇笑意愈深,继续写道:“臣妾第一次去宣室殿,天明告退时恰逢越辽王求见,恐生不快,陛下便让臣妾先在旁坐了,陛下可记得?”   霍祁又点头:“记得。”   “陛下手边笔杆上,指印朝右,可见是左手握笔留下。”   “……”霍祁没话说了,真亏得她当时又是害怕、又是心惊,还有心思观察这些。   再度执盏品茶,和方才那盏味道一般无二。于是霍祁面色肃然,左手拿起笔来就在纸上写道:“喝腻了,换杏仁茶来吧。”   他以商量的口吻写得客气,席兰薇回得反倒不显客气:“臣妾肩伤未愈,不便做事,陛下海涵。”   霍祁一闷。他曾和旁人一样觉得她水性杨花,现在更是愈发清醒地意识到……就算她当真水性杨花,他在和她相处时,也全然顾不上这一点了。 ☆、20 会诊   席兰薇从不在皇帝面前掩饰自己对这些事情的猜测,更有很多时候,似乎是带着几分炫耀,有意要让他知道一般。   此番又是如此,在皇帝离开后,清和不由得蹙了眉:“娘子如此,多少有揣测君心之嫌,小心让陛下生厌……”   兰薇摇头,涂了淡淡口脂的朱唇轻启:“我有分寸。”   没有过多的解释,秋白清和也俱不再多嘴,相信她说有分寸,便当真是有分寸的。   从霍祁对她转了态度的那一天起,席兰薇便知道,就算是不去争宠,这到了眼前的“宠”要怎么受,还得想明白才好。   此前,就算霍祁不喜她时,偶尔也有个袒护——比如在面对越辽王时,又或是她被杜氏刁难时。那时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她姓席、她父亲是大将军席垣。   后来,刺客那事,霍祁能不在意诸多解释不清的议论、一味地只看到她在这事里的机敏,半点不疑她与刺客有任何关系……同样因为她姓席。   从入宫开始,她一直被这个席字庇护着,一直是。所以,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个字是把双刃剑。能把她护得多周全,就能让她摔得多惨。   大世家的繁盛,素来是皇家所顾忌的。本朝尚不明显,但往上追溯也不需扯到太远,前朝大燕便是一轮又一轮的世家角逐。   从正史到传记,席兰薇读过不少,许许多多的姓氏印在脑海里,姜家、赵家、晏家、苏家、楚家……还有在大燕气数将近时最终得了天下的霍家,一个又一个,盛极一时,最终因为或悲或喜的原因消失在朝堂之上。   就算心思通透、知道这大抵是任何一个世家都逃不脱的命运,也不会有谁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甚至惧于在自己活着时见到。   霍家曾是大燕朝手握兵权的世家……那么,不管霍祁对她父亲有多敬重,在他的骨子里,大约多多少少是担心这样的世家坐大的。   一面觉得霍祁不是那般心思阴暗之人,一面又还是添了个心眼。旁的做不了,但……不要让自己的无心之举给他徒增疑心便好。   所以,每一次在他面前道出自己的猜测,都是有心的。带着得意与欣喜,把自己看到的宫中趣事毫无遮掩地讲给他,让他明明白白地感觉到,她是很有些“小聪明”的。   有小聪明且不知掩饰的人,那点聪明大抵也就止于此了;没有忍而不发地冷眼旁观,愈发显得她没有什么“大志向”。长此以往,他自然觉得她不过是个在闺阁里长大的心思缜密的千金贵女,这就好过让他觉得她是席家的女儿,必对天下事皆有见解。   不仅能让他在席家遇了事后不徒增怀疑,也能让她在宫中过得更安稳——宫里的明争暗斗,直接下毒下药害人的少见,更多的是设个局,让帝王觉得被害之人心思深沉、阴毒,会设令人发指的迷局害人。   可若她一直只是如此“小聪明”而藏不住事,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会信么?   也许会,但总会有个疑,这疑没准足以救她一命。   席兰薇缓了缓神,支额阖目,思量今日在宣室殿中的种种。   杜才人后来出语加罪无妨,她害得杜氏直接被降到才人的位子上,杜氏有多恨她都在情理之中。   但是……泠姬?   她怎么都没想到,头一个跳出来挑起众人疑心的会是泠姬。   她和泠姬虽不交好,但也没在明面上结过任何怨,泠姬今日却是豁出去一般地说她的不是,皇帝面上的不悦都那么明显了,泠姬却毫无所谓。   为什么呢?嫔妃最在意的事,一件件地数下来……决计有一件是皇帝眼里的印象。   是因为皇帝近来对自己太好、让泠姬嫉妒了?说不通,一直以来,皇帝待六宫都很是公平,偏宠的情况少之又少。近日虽是对她关心多些,但也多是白日里来问问伤势、又或是晚上一起用个膳——她带着伤,侍寝都不能,泠姬嫉妒个什么劲儿?   再者,从入潜邸算起来,泠姬历过的事也该是不少了。就是再蠢,她也该知道,新嫔妃若招人嫉妒,就不仅是招她一人嫉妒,她何苦强出这个头?   还有杜氏……   杜氏那番说辞倒是没什么不妥,不妥在穿着上。她今日一袭深蓝的曲裾,头上珠钗也都是类似的颜色,搭在一起看着很舒服。只执盏饮茶间,袖中一串樱桃色的手钏映入席兰薇之眼,与浑身的蓝色比起来,这手钏太惹眼了。   那是品质上乘的南红,颗颗莹润,价值连城。这样贴身戴着、掩在袖中的首饰,多是于自己重要、不求旁人多看的东西,席兰薇颈上也有块平安莲花白玉佩就是如此,从幼时便戴着,求个吉祥寓意。   可这手钏么……   同住一宫多日,兰薇万分肯定,这绝不是杜氏平日里总爱戴着的东西。腕上平白添了这么一串稀世珍宝、与衣服不搭也要戴着,却又掩在袖中不为增色添彩……   又没听说杜氏近来请高僧开光了什么东西,显然也不是为了求庇佑的。   这些事想着总是心烦,是以想不明白的时候,席兰薇如常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虽则自己也知真正“想多”的情况少之又少,但能拦着自己暂且少个烦心事也好。   反正这八成还是跟她没什么关系的事。   .   太医院排得上号的御医、太医在几日后皆到了宣室殿,给席兰薇诊治嗓子。   活了这么多年,虽则偶有病痛,但还没有哪一次的医治让席兰薇觉得如此窘迫。   望、闻、问、切。众人“望”完了之后,因她不能说话,“闻”这一步省了,“问”也是问秋白清和。   等到了“切”——十几人轮番搭脉,搭得席兰薇自己都想学上一学、免得如此兴师动众了。   之后一众名医便退去了大殿一侧,各自坐下来,仔仔细细地讨论她的病情。   席兰薇放下半挽的衣袖,起身行至霍祁身边复又坐下,想了一想,从笔架上取了支笔下来,径自蘸好墨,一笔一划地写了四个字:“多谢陛下。”   霍祁接过来一看,眉头轻一动,淡声回了她两个字:“不谢。”   道谢道得莫名其妙,那天他第一次开口说要给她治好嗓子的时候,都没见她如此认真地谢他,反是先求他别太为难御医了。   那会儿他觉得也正常。有病就医,只不过她这算个“疑难杂症”、而他正好是皇帝,故而为她宣了御医、行了个方便,不谢也就不谢吧。   现在怎么就想起来补上道谢了……   没多在意席兰薇写得很是认真的那几个字,霍祁更无法体会席兰薇这几日心情有多复杂。   那日搁下别的烦心事想这个,兰薇才倏尔反应过来,当他问御医她的嗓子能不能治好时,她在惊讶什么。   上一世,嫁给霍祯那么多年,霍祯从来没提过要为她医治。她为他所厌、心灰意冷时也还罢了,新婚燕尔情投意合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提过。只是那时……也许是因为他的甜言蜜语太动听,也许是因为她哑得发不出半点声响、自己心底也笃信横竖都没有医好的可能了,竟半点没有多想过这些,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像个傻子一样与那设计药哑她的人做了一世夫妻。   好像当真一切都那么正常……直至重生后的今日,席兰薇才蓦然恍悟,根本就不对。   就算是坐拥佳丽三千的皇帝,在对她生了怜惜之后,也会想起试着给她医一医嗓子,不管到底上心多少,好歹是提了一句。   是以心中愈发明白,霍祯当初对她……当真是一点真心都不曾动过的,连皇帝现下对她的这点宠爱都没有。   那句“多谢陛下”,悲喜参半,不止是谢他给她治嗓子,更是谢他让她再一次清清楚楚地看清了那个人。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一世,对那个人,连半点余地都不必留。   他根本不配。   御医太医们如料议了许久,看来当真很是棘手。席兰薇安安静静地等着,已经做好他们硬着头皮来回话、表示束手无策了。   倒也无大碍。失落定会是有的,可上一世到底是这么过来了,想迫着自己平心静气地再接受一次这件事,也不算太难。   无声地一喟,在自我宽慰与那压不住的祈盼间弄得自己紧张不已。心跳都快了起来,不知不觉地手指绞上了裙带,分明不安。   霍祁觑了她被裙带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纤指两次,第三次,可算没再直接把视线挪开,咳嗽了一声道:“别怕,应该能治。”   觉得他是有意安慰自己,席兰薇并未走心地点了点头,霍祁却又接了一句:“他们点头的次数比摇头多。” ☆、21 问安   “……”席兰薇怔神中不禁心中低笑一声。霍祁挑眉睇睇她,慢悠悠的话语故意说得阴阳怪气:“就你会看?”   倒是对此很在意么……   就在这两句打岔中轻松下来几分,继续静等御医来回话。   其实霍祁也有点提心吊胆。话虽是那么说了,但最后的结果如何他到底还是拿不准的。是以看奏章难以看进去,又翻了两页,索性放了下来,侧眸问兰薇:“出去走走?”   兰薇微一愣,他又笑道:“他们大概还要议一阵子,不急,慢慢议就是,咱们回来听。”   也好……在这呆着总是紧张,倒真不如出去散散心。   于是随着皇帝一并出了殿,皇帝未让御前的人跟着,兰薇便把秋白清和也留在了殿里候着。二人静默地一路走着,皇帝时不时寻个话茬问兰薇两句话,多是容易回答的,或点头或摇头便可。   不久就走到了灵殷池。湖边有一片假山石错落有致,离着尚有一段距离,就听得一片燕语莺声。是有女子正交谈着,仔细听似乎还有孩童嬉戏。   哪里来的孩子?宫里尚无皇子帝姬呢。   兰薇面露疑惑,侧首看向皇帝。霍祁也微一滞,思了一瞬后遂即恍悟,衔笑道:“倒是忘了,姑母回宫来住,召了不少外命妇作伴。”于是指了一指另一旁的小道,“走那边。”   是要避开不见的意思。兰薇有些迟疑,他不见外命妇无妨,可若是大长公主在,她一个嫔妃到了跟前总不能不去见礼。   别的倒也不怕,只是此处来往宫人本就多,若是看了去,私底下传些闲言碎语出来,让大长公主对她徒生不满,她连解释都没得解释。   是以足下未动,霍祁走出去一步又回过头来,问她:“怎么了?”   兰薇指了指那边的一片热闹,动了动嘴唇:“臣妾该去向大长公主问个安。”   “……什么?”霍祁微一愣,没看懂。   于是他将手递给她,兰薇便又在他手心里写起来:“臣妾去向大长公主问个安。”抬眸窥了他一眼,续写一句,“陛下若无心应承外命妇,臣妾自己去便是。”   善解人意得很。   霍祁的确就是此时懒得应付那些礼数,但一想大长公主都召了何人前来,短一思忖,终还是道:“同去,朕也跟姑母问个安。”   是以一同行去,二人的突然而至让一众正谈笑的外命妇顿时安静了。规规矩矩地见礼问安,就是尚不懂事的小孩子也知道该认真地行这个礼。   兰薇随着霍祁走上前,在他一揖的同时福下身去,听得他说:“姑母安。”   “陛下。”南瑾大长公主颌首微笑,视线很快便落在一旁沉默不言的兰薇身上。霍祁站直身子刚欲介绍两句,大长公主双眸一亮,却是先道,“这是兰薇?”   二人皆一怔,兰薇福身承认。南瑾大长公主便笑了出来,手在腰旁比划着一个高度:“上次见你时,你刚……这么高。近两年在淄沛,没少听说席家的女儿出落成了个美人,长阳城里没有人不知道的。前些日子又听闻你进了宫,今日一见……倒真是个美人。”   南瑾大长公主始终语中带笑,说得慈祥亲昵。兰薇双颊不觉一热,再一福身算是谢了夸赞。霍祁在旁也一笑,沉了一沉道:“恰巧经过,才人听说姑母在便想见个礼。她伤了嗓子说不出话,姑母别见怪。”   “这我知道……”南瑾大长公主听言缓点了点头,喟叹了一声,眼中亦有几许惋惜。默了一默,宽慰兰薇道,“既然进了宫,就好好随着陛下,从前的事如何……陛下不在意你就也不必挂心。”   心知她指的不只是自己致哑之事,还有悔婚一事——这是她近来被人议论最多的两桩事。旁人若是当面提起了,总多少有讥讽之意,可从面前这大长公主口中说出来,却让人没有半点不舒服。真真切切的,全是以长辈口吻道出的嘱托。   “从前也没什么可让朕在意的事。”霍祁笑意淡淡,好似当真不明白南瑾大长公主在说什么,“虽然席垣曾是朕的老师,但朕与才人,从前当真不熟。”   略有错愕,南瑾大长公主很快便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他不仅是不在意,更是不想旁人多提了。于是对面前的两个晚辈欣然放心,点了点头,噙笑道:“那就不多耽搁陛下与才人了。”   二人便又各自一揖、一福,再在一众命妇的恭送下离开。莲步轻移间,席兰薇瞟见两步外正恭谨施礼那人,被霍祁握在手中的手陡然一颤。   这阵颤抖极是明显,霍祁当即侧过首来,睇一睇她,眼含关切:“怎么了?”   兰薇定着神,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她分明连面色都有些发了白。霍祁疑惑,无意中回头扫了一眼,便也看到那人,呼吸一凝,移回视线来,口气仍很温和:“是看见她了?”   席兰薇轻轻一吸凉气,嘴唇翕动:“谁?”   “越辽王侧妃,许氏。”皇帝睇视着她,未见不快,给出的这个答案却让席兰薇身上发寒。   是,就是因为她。上一世时,她与许氏结了许多怨,她眼睁睁看着许氏在府中得宠、有子。一次次地被她害、被她欺负,却半点法子也没有。   那是远在千里之外的越辽,离席家那么远、离皇城那么远。最该护她的夫君永远只会护着许氏,任由她在府里活得愈发抬不起头。   所以直到这一世,她都在恨,恨到见了许氏就无法平静。   只是这种恨……在皇帝看来,只会是她记挂霍祯了。   皇帝仍在审视着她,等着她答话。兰薇抬起头,与他对视了短短一瞬,低头执起他的手:“陛下多虑了。”   霍祁感受着手掌心里的阵阵痒意,轻轻一笑:“朕什么都未说。”   意思是她心虚。   兰薇苦涩一笑,压制着心惊继续写道:“陛下会这般问出来,除却怀疑臣妾仍记挂越辽王外,还能是何原因?”   一贯的该不客气就不客气。霍祁本就是有点疑惑,却被她如此态度弄得当真有点恼。面色一黯,要斥出来的话卡在了嘴边。   兰薇仍低着头,手指在他掌心有一下没一下的划着——没有在写什么字,只是这么划着。他透过她低覆的羽睫,看到她眼眶红了。   难免一懵。宫中嫔妃虽多,可敢在他面前露出委屈的却没有——有意撒娇是另一回事,当真委屈不快的反倒更是强压着不显露出来。许多时候他能看出来,却是没心情多哄。如今碰到这么一个半点不遮不掩的,霍祁倒是有点无措。   在手心里胡乱划着的纤指一顿,再划便明显是在写字了,她在说:“陛下果真还是在意的。”   而片刻前,他分明还在大长公主面前说,先前没什么可让他在意的事。   她明明写得很是委婉,他还是觉得自己被人指责言而无信了。见她沉容静立着,姣好的面容冷冷淡淡的,还有点红晕。皓齿紧咬嘴唇、直咬得那原本色泽莹润的朱唇都泛了白,才把已盈在眼眶里的眼泪忍住了。   霍祁心底同时萦绕着不耐和怜惜,想哄她几句,又觉得自己实在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   这种踌躇为难来得奇怪得紧。如是别的嫔妃,让他生了这种不耐,他是断不需多做斟酌的,当即离开便是了。   眼前这位……   明明委屈来得比旁人还要过分些,就是让他狠不下心拂袖离去。   “别哭。”皇帝到底开口哄她了,虽是强撑着用了比较生硬的口吻,也还是得暗自承认跟她心软了,“朕也没说什么。”   兰薇略微抬了抬首,羽睫仍是低低覆着,一副看也不敢看他的样子。皇帝沉默一阵子,放缓了语气又道:“是回过头正好看见许氏才那般问你,没有别的意思。”   已是破天荒地跟她说了两句软话,她却还是那副样子——怕他生气忍着不哭,可明明还是有委屈、有在怪他。   转瞬间不耐烦更多了些,皇帝抬手一挑她下巴,带着三分厉然沉声道:“再如此,朕便不管你了。”   话音才刚刚落下,那忍在眼眶里的眼泪就顺着脸颊流了出来。只一滴而已,缓缓滑过她白皙的面容,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手指上。   这人……   明明敢跟刺客过招、自己中了剑都还想再给对方补一剑,怎么现在就能娇弱成这个样子?偏还看着不像假的……   霍祁思量着,凝视着兰薇的目光愈发森然,好像要就此把她看穿似的。   直到她的下一滴眼泪滑下来。   皇帝的神色骤然一松,放下手背过身去,兀自无奈地一叹,继而又转回来揽住她,再度带上笑意的语声压得低低的:“不许哭了,朕说错话了还不行?” ☆、22 迷雾   二人回到宣室殿时,御医太医们看到鸢才人红着眼眶,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一时都不敢吭声。   又打量一番皇帝的神色,倒是未见甚不对之处,揽着席兰薇一同走进来,扫了众人一眼便问:“如何?”   “回陛下。”最是德高望重的郑御医躬身一揖,神情谨肃,“此前未曾医过这等病症,臣等不敢妄言定能治好,只得勉力一试。”   席兰薇一怔,随即面露喜色。虽是不一定能治好……且还很有可能治不好,但既没有直接回说无计可施,总还是有一线希望。   上一世的那么多年加上这一世的这几个月,她已太久不曾开过口了。纵使刻意地告诉自己这并无大碍,一颗心也总是为此沉着。尤其是在面对那些声音曼妙的佳人时——无论是王府中的姬妾还是宫中的嫔妃,就算她出身再高人一头,也抵不过心中因无力说话带来的自卑和胆怯。   霍祁听罢垂眸看她的反应,见她眼眶仍晕着未及消褪的红,面上的喜意却明媚得遮不住,仿若傍晚下了一场雨,阴雨朦胧间,在夕阳下绽出一道绚烂的彩虹。   不禁视线顿住,委实喜欢看她高兴的样子。   皇帝点了点头,神色沉然,向一众医者道:“能一试就好,便有劳众卿。”   .   消息总是传得很快,众御医太医齐聚宣室殿又动静不小,不过大半日的工夫,后宫便都知道皇帝下旨命太医院为席兰薇医嗓子了。   各样的议论四起,说得最多的,还是席兰薇这哑巴竟还真得宠了。   更有胆大的人露骨地说:“她不过是仗着一张漂亮脸蛋罢了。”   传言不会绕着人走,就算是绕,也顶多绕着宣室殿。是以席兰薇听得清清楚楚,细思之后吩咐清和:“告诉袁大人,此事不必御前的各位大人操心了。”   袁叙是肯帮她的,也确实帮了不少,他想让皇帝知道些事从来不难。但此事……席兰薇却不想那么快让皇帝知道。   “娘子为何……”清和跪坐案前,拈着纸笺面显不解。   席兰薇笑了一笑:“我想知道,泠姬那日那般针对我,是不是景妃授意。”   如是,杜才人帮泠姬说话,也就不难解释了。   .   晨省时觉得寒意已很重了,想来今年冬天必定很冷。一袭青白色的曲裾料子厚重,该是不会觉得冷了,但为防伤口受凉,还是披了件大氅。   步入殿中,暖意袭面的同时,席兰薇清晰地觉出周遭气氛陡然沉了下去。   已在座的嫔妃各自沉默不言,时不时地打量她一眼,复又低下头去,浅蹙着眉头,好像在思索什么难事。   席兰薇足下顿了短短一瞬,继续移步上前,径直走到景妃跟前,毕恭毕敬地福下身去。   “景妃娘娘万福。”秋白清和的声音脆生生的,底气十足,没有因为殿中的异样而显出什么心虚来。   接下来四下安寂,席兰薇落了坐,坐在两边的嫔妃连往日那般客套的寒暄都没了,直让她觉得安静得太诡异。   直至各宫嫔妃皆到,在最后入殿的林宣仪落座后,诸人不约而同地直了直身子。   “人都到了。”景妃的坐姿透着两分慵懒,抬眸恹恹地环视了一圈,两手轻搭,护甲触碰时响声微微,“昨晚本宫睡得不好。”   话语到此一停,微厉的口吻不似寻常抱怨,弄得后宫众人都不敢吭声,连劝她好生歇息的都没有。   “本宫平日里不责宫嫔,有些人……倒是胆子愈发大了。”景妃说着,终是怒不可遏,一掌击在案上,沉声喝道,“争风吃醋的事也敢三更半夜闹到舒颜宫来跟本宫煽风点火,本宫平日里太好说话了是不是!”   众人听得一凛,俱不知夜里出了什么事。未及多问,齐齐离座拜了下去,道了一声:“景妃娘娘息怒。”   席兰薇跪伏在地,听得出周遭的嫔妃都屏着息。俄而听到上面瓷盏轻碰的声音,景妃搁下茶盏又道:“你们不用这么一次次地试探本宫的心思。”   语中分明有竭力压制的颤音,显是怒极。   “不就是想知道你们若动席氏,本宫会不会管么?”景妃嫣然轻笑,如此直白的话语,听得席兰薇心惊。   “那本宫把话说明白。”口吻略见缓和,继而低低的一声喟叹,“都入宫时日不短了,一个个还都这么小家子气。本宫不管你们是哪一处选来的家人子、不管你们到底凭什么入的宫,若觉得席氏配不上今日所得,先去问问家中父辈,昔年席家为太|祖打江山的时候,各位的祖辈在干什么。”   声辞严厉。众人都听得一颤,心虚不已。   “都知道,席家立了汗马功劳,提起席将军也无人不敬重。如今倒好,席家的嫡长女因故致了哑,陛下下旨医治而已,你们一个个便坐不住了、觉得她不配了。那本宫呢?本宫家中三代文官,没为大夏流过血,你们是不是早已觉得本宫不配掌这凤印!”   景妃悠悠然地说了这许多,唯这最后一句当真让席兰薇一惊。不禁抬起头看去,景妃微眯的凤眼审视着跪地的众人,眼底怒意分明。   ……是真的?当真恼了此事?   若不然……若只是为了做做样子,她何苦把自己也贴上来?   判断不清。席兰薇复又低下头去,只觉景妃语中余怒未消:“都各自回宫去,那些个闲言碎语不准再有。至于昨晚闹到本宫这儿来的……”停顿间,能猜到她的目光定是在哪个宫嫔身上一定,却在众人抬头去看是谁时就已敛了下来,“回宫等旨意吧。”   .   这是席兰薇进宫以来最心惊的一次晨省。景妃态度明确地道出,旁人根本不配嫉妒她、不配嫉妒她席家。   在席兰薇正觉景妃是要把她推到风头浪尖上时,她却又把自己也搅了进来,大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意。   让人摸不清真假。   那泠姬那日……   席兰薇只觉得,这团迷雾真是愈发地重了。   .   景妃所言的“旨意”在当日下午果真传了下来。是从舒颜宫禀去了宣室殿、皇帝亲口准了的。   受责的是个正六品良人齐氏。在旨意下来后,昨夜的事才逐渐传开了。据说,是齐氏气不过,深夜拜见了景妃,大诉席兰薇狐媚惑主,一个哑巴也敢让皇帝如此费心。   许多话说得难听,连秋白清和都不肯重复给她,所以今早景妃发了那么大的火。   也就无怪景妃在晨省散后,又亲手拟旨、亲自去宣室殿恳请皇帝准奏。   大抵是为了杀一儆百整肃六宫,齐氏就这么被废了位份,当即就被押去了冷宫。   秋白清和尚有几分唏嘘,觉得纵使齐氏有过,如此下场也是帝王心忒凉薄。   席兰薇却只是冷一笑,纸上书下:“是她自己蠢。”   明知后宫势力纷杂,还如此强出头,如何怪到君心上去?   .   自齐氏遭废后,一切安静。   她的肩上未愈,皇帝便仍只是时常到云宜阁看一看她、又或是召她去宣室殿小坐片刻,再无其他。   御医开了方子,不知有效无效,只是先试上一试。那药极苦,苦到秋白每每奉药来、单闻着药香都要蹙眉头:“这也太苦……”   还好席兰薇喝药从来爽快,也未觉得承受不得。再者,相较药苦,说不出话总是更“苦”些。   如此一连过了十余日,半点好转也无——虽知“好转”急不来,但喝了那药半点感觉也没有,心急在所难免。   于是择了个晴好的日子,做了两道清淡的茶点往宣室殿去。不求别的,只想再从皇帝嘴里探探口风,问一问御医是如何回话的,图个心安。   .   长阶下,席兰薇抬头一望,足下顿住,抬手示意宫人止步,将一直亲手拎着的食盒交予清和。   目光凝在长阶之上的二人身上……   那二人,一是玉冠束发、身材颀长;一是神色淡漠、身姿挺拔。正在殿门口处说着什么,没有避人的意思,都是从容自若的样子。   少顷,遥见楚宣语毕,霍祯点了点头,视线一移,恰往长阶之下扫来,停在席兰薇面上。   席兰薇微凛,也抬眸回视着他,按捺不住那种恨意。   恨意森然得让长阶之上的霍祯一悚。   缓了缓神,霍祯带起笑容步下长阶,楚宣也随之走下。二人停在席兰薇面前,霍祯抬手一揖,笑意款款:“鸢才人。”   短短的三个字,带着些许嘲讽的意味。席兰薇抬起头,目光清冷地划过楚宣、停在霍祯面上,口型轻动:“是你……”   霍祯一怔。   “是你要弑君……”   席兰薇继续说着,霍祯仍旧怔神不解,迷茫的样子让她想笑。是了,上一世他们当了那么多年的夫妻,他都从来不能从她的口型明白她在说什么,这一世如何能懂?   那便让他继续不懂下去就是,这一世,她活得明白便好。 ☆、23 知悉   衔起一缕轻笑,席兰薇目光带嘲地拂过越辽王,提步登上长阶。   “听说皇兄传御医给你治了嗓子。”霍祯的声音平静如水,继而听见他转过身来的两声脚步,席兰薇仍自背对着他,他又道,“皇兄肯为你费这份心便好,想来是……并不好医,你别心急。”   一句听上去再正常不过的劝语。如是不知真相,席兰薇大抵还是会颌首表个谢意。眼下,却只被这“劝语”激得冷意满满。   真想回过头质问他一句,究竟是有多期盼她这哑治不好。若是就此治好了,是不是就白费了他那一副狠药。   “宫中素来不缺名医,但凡肯上心,想来才人娘子会无碍的。”沉稳的声音另席兰薇一滞。侧首瞟了一眼楚宣,不知他为何会突然说这么一句。   犹疑不定地打量一番,席兰薇沉下气息,提步再往上走。   .   “兰薇!”霍祯一喝,余光瞥见刚要跟上去的两名宫女皆是一悚,又各自低头只作未闻。冷睇二人一眼,分明是制止她们继续往前走的意思,霍祯走上前去,挡在兰薇身前的台阶上,本就比她高出一头的他陡然又高了一截,“你不肯嫁我,还这么恨我?”   语调轻扬,探究中有些许好笑。   兰薇垂眸,冷着脸不去理他,便见他手上一动,拢入袖中,俄而取了一物出来。   一只巴掌大的缎盒,花纹清晰精致,盒盖上的银质搭扣色泽明亮。   霍祯打开盖子,里面一串南红十八子静静躺着,温润的樱桃红色,在阳光下显得气息娴静。   “听说你喜欢南红。”霍祁将手钏拿出来,在手中转了一转,递到她跟前,笑意淡淡,“这手钏难得,你……”他睇一睇她,“若是喜欢,就留着吧。”   若是喜欢,就留着吧。   兰薇抬头望着他,笑意迷离——他还知不知道这是宣室殿前?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肯嫁我。”他说着,眼底有点慌乱,“纳了许氏,只是为了平一平朝中的议论。”   ……他到底在解释什么?真好像她嫁了他、他便不会娶那许氏一样。   “你我的婚约订了半年,你说不嫁便不嫁,还反倒是我惹了你一样?”他轻声问着,似乎漫不经心,又透着一股浓浓的好奇,万分想得到一个答案。   席兰薇的目光到底抬了一抬,落在他手中的那串手钏上。好似带着几分喜欢似的盯了一盯,霍祯会意,露出喜色,忙伸手递了过来:“你……”   打算收下?   席兰薇笑吟吟地接了过来,托在左手中端详一番,转而一握,继而将右手也握了上去。狠力一扯,珠中系线抻断,那色泽温润的樱桃红珠子带着脆响蹦了一地,随着跳落得愈低、声音也更加短促,最终落成一线细密轻音,逐渐消失。   在霍祯的愕然中,席兰薇的目光落在三阶之上的那一片小小点翠上。那本是串在手钏下用以点缀的一片,纯正的颜色美艳而不遮南红色彩。   是以有那么短短一瞬,还真觉得自己是暴殄天物了。唏嘘一声,遂又抿起涔涔寒笑,冷睇着霍祯,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再没停半分。   真是觉得一阵恶心。   这手钏她是见过的,也是真心喜欢。如此成色的南红本就不多见,又与翡翠、珍珠、点翠搭配得精巧,说是稀世珍宝当真一点都不为过。   只是这稀世珍宝……   他越辽王上一世也得到了,却是没给她这正妻,二话不说就落到的许氏手里,让许氏在人前人后颇是增色。   这一世,她没嫁给他,他反倒拿来讨好她了。   摸不准霍祯的心思,席兰薇也懒得摸。左不过一个藩王,就算是在眼前添堵也添不了多少,她到底是宫妃。   只是觉得他敢在宣室殿前如此,倒真是好胆量……   .   不知皇帝是否已经知晓此事,席兰薇自己也不多提。福身见礼,接过清和手里的食盒搁在案上。   头一回见她送东西来……   霍祁睇了一睇那食盒,眉宇间蕴起笑意:“怎么了?”   一副已知她有事相求的意思。   席兰薇耸了耸肩头,未加掩饰,如实写说:“吃了许多日的药不见起色,臣妾想知道御医究竟怎么说的……”   “这么着急?”霍祁笑出来,搁下笔认真道,“但凡大病,总是要慢慢治的,何况你这还是御医都没碰上过的事……”   兰薇颌首,也知道是自己太急了。这刚十几天而已,就是肩上的伤,都不止养了这么多天才见起色。   笑倪她好一阵子,霍祁才又道:“不必瞒你。御医也委实不知这药有效无效,只是尝试着来。如若总不见起色,他们议过之后再换方子。”他手指在她鼻梁上轻一抚,宽慰说,“你才十七岁,还有这么多年呢,急什么?”   宠溺的语气让席兰薇一怔,霍祁说罢也是一怔。竟觉得有些窘迫,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说这话的时候,心底想的分明就是:他们都还年轻,她还能在他身边一辈子,他有足够的时间把她治好……   这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的回护……   明明一直没对哪个嫔妃上过心、明明已经在着意提醒自己为这席氏也不至于了,怎么一颗心偏还不由自主一样?   轻咳一声,霍祁将视线投在那两碟子点心上。其中一碟应该是糯米做的,瞧着软糯,外面又裹了一层薄粉,莹润润的样子让人挺有食欲。   从前没见她做过这些,目下一看……手艺还不错么。   噙着笑夹起来一枚,米香轻盈的外皮入口即化,内芯甜而不腻,掺杂清香阵阵。   就算说不上手艺顶好,也委实让人吃着舒服。   吃完一枚,霍祁搁下筷子,手指轻触嘴唇后又拿下来看了看——确定唇畔没沾上糯米粉。   略带三分思量,皇帝斟酌着问她:“你跟宫里哪个主位嫔妃比较交好?”   席兰薇一怔,一时忘了写字,樱唇微动显是在问:“怎么了?”   “杜氏有孕了。”皇帝换了口气,循循道,“太医刚禀了来,朕觉得……你莫要继续住在祺玉宫为好。”   短短一愕。算起来已经快四个月的身孕了,就算束腰也要有个限度,席兰薇料想她大概不日内就得禀明此事。彼时或许要复她充华位、或许更会额外再晋上一晋——既有身孕,怎样的重视都是应该的。   只是未料,这复位晋封的旨意尚未听闻,皇帝要做的竟是让自己迁宫?   他疑她会害杜氏?   席兰薇怔怔地望着霍祁。自她入宫开始,虽则算计难免,可真还没害过人呢,反是杜氏找了她许多次麻烦。事到如今,他反担心她会害杜氏?   “才人。”习惯于她总是把心思写在脸上让他一览无余,皇帝一哂,思忖着道,“从前有些事……你入宫晚大抵不知道,朕也只是有所耳闻。杜氏多事,又素来与你不合,朕不想你在祺玉宫平白牵扯上什么。”   对上她的明眸,他如潭深邃的双眼中添了两分信任:“不是怕你害她。”   是怕她害你。   席兰薇垂下眼帘,没有多去置评是否信他这番说辞,只提笔写道:“臣妾在宫中无甚交好嫔妃,但与长盈宫欣昭容尚算熟络。”   依他所言给了他答案而已,没有执著于他到底信谁疑谁。   皇帝凝神,审视熟悉的字迹片刻,缓一点头:“好。你迁过去便是。具体住在哪里,看你喜欢何处,和欣昭容打个商量便是。”   他察觉到了,她根本就对他方才那番说辞存疑,只是守着嫔妃的本分忍下不做计较。   席兰薇颌了颌首,离座行至殿中,恭敬下拜、继而告退。   .   其实她是肯信他那番话的。无论怎么说,杜氏都是明摆着比她狠心,他没理由平白怀疑一个不曾动手害人的妾室会加害旁人的孩子。   若是疑了,他也不会是这般的温和态度了。   皇帝会那样同她解释、且透了些许陈年旧事出来,可见是在意她的心思的。她拿捏不准的,是皇帝的在意有多少。   又或者,是对有孕的杜氏在意得多些、还是对她在意得多些。   若是对她在意的更多些么……   方才她的疑色他也会在意的,会想法子让她相信,他的解释是真的、当真是怕杜氏借此害她。   笑意转过唇畔,席兰薇仔细思索着,将每一个细节都再度想了一遍。确定无错,她放缓了行下长阶的步子,很快便见秋白似不经意伸手扶在她胳膊上。兰薇右手搭臂,手指点在秋白在袖中摊开的手掌上:“若杜氏未复充华位,让景妃知道我来宣室殿拜见过。” ☆、24 心绪   皇帝在席兰薇告退后沉吟许久,反反复复地掂量着,最后好似认命似的一喟:“传旨。”   袁叙躬身上前听旨,见皇帝复又默了一默,终于缓缓道:“杜氏有孕,晋美人位。”   袁叙一揖,又等了许久,再没有下文。   ……没了?   只是依例从才人往上晋了一级而已?皇帝是忘了她是从充华的位置上降下来的么?   若说起来,杜氏降位那事可大可小,此次又是有孕,怎么说也该把位份复回去再是。皇帝当真……没那个意思?   袁叙愣了半天,可算意识到自己该去传旨了。施礼退出殿外,着人去礼部告知、记档、晓谕六宫,一壁办着这些正事,一壁暗叹皇帝的心思当真是转了。   从前别说是顾及哪个嫔妃的心思,就连正经称得上“宠妃”的都没有过。后宫明争暗斗不断,皇帝都只是冷眼看着,懒得跟那帮女人多费工夫,出了不得不由自己决断的事才下个旨收个场。   这回倒好,这么冷着杜氏,只能是因为方才求见过的席兰薇了。旨意传下去非惊了六宫不可——惊归惊,还说不出什么。若说皇帝不在意这孩子也说不通,到底是按规矩晋了位份么。   若非得议论出点什么,似乎……只能是议论皇帝记仇了?   这话又决计没人敢说。   .   解决好一干事宜,袁叙假作听不到六宫已逐渐掀起的讶异,如常回宣室殿侍奉。还得嘱咐御前众人两句,不许拿这事嚼舌根。一头是有孕宫嫔、一头是在陛下心里越扎越深的人,哪一位都开罪不起。   在殿外与几个徒弟交代完了、再让他们交代给旁人。袁叙理了理衣衫,躬身进殿。   轻抬首,觉得不大对头。   皇帝在案前侧坐着,一手支着额头,眉头微蹙,好似有什么烦心事。另一手却在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似乎轻松得很,只是百无聊赖。   近来确是没有什么让人头疼的政事,可皇帝又何至于如此“百无聊赖”?当真无事可做,随便去看看哪个嫔妃也是好的。   纵使帝王不能沉迷女色,可这位也太拿六宫不当回事。再这么待两年,皇裔的问题可就要被一众朝臣搁到台面上来议论了。   袁叙一边打着腹稿思量着如何开这口,一边行上前去,在侧旁一揖,先带了点询问:“……陛下?”   “嗯?”皇帝回了回神,很是随意地问他,“旨传了?”   “是,传了。”袁叙躬了躬身,觉得便是皇帝再不喜欢杜氏,目下也还是从她这有孕的开始为宜,待他不肯去了,自己再劝他去别处便是。于是袁叙沉了一沉,小心翼翼地又道,“陛下若是无事……可是该去看看杜美人?美人娘子有这身孕,六宫同贺着……”   “六宫同贺着,朕就不去凑这热闹了。”皇帝轻笑着,接话接得很快。   他没心情去见杜氏在情理之中——袁叙知道,就算是太医来禀说杜氏有孕的时候也没见他有太多欣喜。   袁叙颌首,思了一思便打算转了话题、往旁的嫔妃处劝。还没开口,皇帝却先悠哉哉地问了他句话:“你说……这倾国佳人,朕能哄住不能?”   问得袁叙立时僵住了。   倾国佳人,不说也知道是鸢才人席兰薇。怎么……能不能哄住?   袁叙拿不准皇帝究竟在想什么了。   “自古,明君昏君,都难免有个宠妃。”皇帝的笑容中带着意味深长的思量,顿了一顿又道,“朕的后宫可还没有过。”   是,是没有过。就算从前在潜邸风光过一阵子的泠姬,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但这虽是事实的话从皇帝口里说出来,袁叙怎么听怎么怪——自古帝王有宠妃那是因为帝王喜欢,怎么陛下您这么一说,倒像是刻意想宠她似的?   还带着点沉吟——瞧着很勉强么!   半天没等着回话,皇帝蹙蹙眉头,偏过头来就看到了袁叙的一脸诧异,不禁眉头蹙得更厉害了:“朕问你话呢,你这什么表情?”   “这……臣……”袁叙在错愕中定了定神,一揖,“陛下,臣冒昧一问,您是……当真喜欢鸢才人,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比如关乎政局?   听出他的意有所指,皇帝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现下却不想因为这种猜想生气,只想赶紧得个答案,于是道:“当然是真喜欢她,朕犯得着拿她算计什么?”   倒也说不上出乎意料。鸢才人么……确实漂亮,莫说皇帝会喜欢,他这宦官单从样貌上去看,也得说她的的确确是个美人。   既然喜欢,皇帝又在犹豫什么?   袁叙觉得这差不好当,皇帝明摆着是要和他探讨这问题,可许多话他又不宜去问,弄得很是不安。   沉吟须臾,袁叙便顺着皇帝方才的那句问话答了:“陛下是皇帝,想哄个嫔妃……哪有哄不住的?”   再说,鸢才人本来也不是那爱蛮横撒娇的人么!怎么就让他担心哄不住了!   “朕说的不是这个。”皇帝又一轻笑,薄唇翕动着思了一思,又道,“让她碍着朕的身份敢怒不敢言,可不算是‘哄住了’。”   袁叙惊得差点把一句“陛下您不是最懒得哄人么”问出来,全然不知道皇帝今天是哪里不对头了。   “你看刚才。”皇帝坐正了身子,回思着分析,“朕说让她迁宫,给她解释了是为她好,她明摆着不信。”   语中一顿,皇帝又道:“哦,要么是当真不信、不高兴,要么就是着意作给朕看,让朕摸她的心思、压杜氏的位份哄她开心。”   皇帝说得轻松,袁叙在旁边差点一跤跌下去——先前瞧这情状还腹诽皇帝这是英雄难度美人关,被鸢才人拿捏住了。这么一听……陛下您想得很明白么!   倒还是……就这么按着鸢才人的心思做了?   “所以你想。”皇帝“笃笃”地轻敲了两声桌子,很认真地又道,“她要是当真不信——怎么能让她日后信得过朕呢?若只是作给朕看、想让朕循她的心思办事,日后怎么让她直说呢?”   两个问题抛了出来,问得袁叙再度发懵。合着在皇帝眼里,这才算是“哄住了”?!委实难了些……   不说别的,单说他是皇帝这一项,此两条便办不到。宫中嫔妃,说起来是皇帝的妾室,可更是君臣之别。他握着她们的荣宠生死、乃至身家性命,嫔妃们小心侍奉着是自然,哪敢什么都跟他说……   他这个“坦诚相对才算‘哄住了’”的要求,都赶上寻常夫妻了。   知道皇帝先前没这么待过谁,袁叙想拦上一拦让他知难而退,又实在没这胆子,最后答得模棱两可:“这个……陛下,臣一个宦官……哪懂这些……”   这件事里他真正懂了的,只能是后宫风向大概是要彻底转了。   .   纵是没从袁叙嘴里得着什么有用的答案,霍祁还是觉得轻松了许多。可算是自己向自己承认了那愈发分明的心思:在他心里,席兰薇是不一样的。   不知道是从那美得惊人的一颦一笑开始、还是因为她那些循着蛛丝马迹猜背后故事的小心思,又或是因为她居然大着胆子跟刺客动手……到了今天,他可算不得不承认他一直在动心了,甚至已发展到不愿看她有一点不快。   欣昭容很快着人回了话,说安排席兰薇住了漪容苑。霍祁一听,就知这不是随意安排,当真是席兰薇自己挑的。   长盈宫宫室不少,瞧着简单大方的有、看着华丽奢侈的也有,这漪容苑算是两头不沾,却又有点特殊。   不同于大多数宫室的后院栽花种草,漪容苑的后院大些,修了个小湖,湖上有廊亭曲折,颇是雅致。   并不知席兰薇喜好,霍祁只是觉得,那一处宫室确是合她。   .   已近晚膳时分,皇帝在宫人上前询问可否传膳时径自起了身,笑意满满:“去漪容苑。”   席兰薇也恰好正用着晚膳,可是完全没料想皇帝会来,听得那一高声通禀时惊了一跳,搁下碗筷、拭净嘴唇前去迎驾。   她刚福下身去,霍祁便扶了她起来。眺了眼不远处的一桌佳肴,目光落在碗上放得有些分开的两支筷子上。明显放得匆忙,是他来得突然扰了她用膳。   悻笑一声,霍祁含歉一颌首,道:“迁宫总有劳累,不该这时候来扰你。”   其实只要提前知会一声便好……   席兰薇心下念叨着,颌首退到一旁让出道来。   皇帝踱步进去,席兰薇提步跟上,本以为要一同落座用膳,却见他没走两步便停下脚来,回过头来凝睇着她,面带思量。   席兰薇滞了一滞,颌首垂眸,平静地任由他打量。   “鸢才人。”霍祁语声沉沉地问她,“朕不想有人找你麻烦,着意吩咐瞒着你今日去宣室殿的事,景妃怎么知道的?” ☆、25 质问   席兰薇惊了一跳。   决计不是景妃去宣室殿问的,如此直言相问未免太傻。可他却知道了、知道是她把消息透给了景妃。   她自有她的打算,但目下他来问她,她却无法解释,更不知在他眼里把此事想成了什么。   “朕知道你很会动心思。”他仍凝睇着她,“平日里猜事都不算。头一次,你让宫人把杜氏的责难传到了朕耳朵里——那事没什么不好,朕也不说什么;第二次,是今日你明显对杜氏不满——也无妨,朕肯信你是当真不快。但你有意把此事透个景妃,是为什么?”   被质问得浑身发冷。   席兰薇曾经就想过,后宫素来争得厉害,而如果在这些明争暗斗间,那九五之尊始终都看得明白、只是冷眼旁观着不闻不问,该是多么可怕的感觉。   现下他无异于在告诉她,事实就是如此,他什么都知道,后宫里没有什么伎俩能逃得过他的眼睛。   他走近她,不理会她已压制不住的惊慌,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感觉到她倏尔一栗。   “告诉朕原因。”他微一笑,清朗的声音带着两分蛊惑,“告诉朕原因,不管是为什么,朕恕你无罪。”   平缓温和的态度,直弄得席兰薇防心更重。他到底要干什么……他以为她要干什么?   以为她有多深的算计、宁可先恕她无罪也要把真话套出来么?   他是觉得她心思深,还是连带着觉得她席家在其中有所牵涉?   一面觉得自己多疑、一面又不得不警觉着,席兰薇羽睫一抬,缓缓露出了点笑意,继而目光落在他手上。   他会意抬起手搁在她面前,等着她写个原因给他。她手指在他手心里停了一停,写出来的却是一句不放心的追问:“当真恕臣妾无罪?”   “嘶……”他不快地吸了口凉气,“君无戏言。你再疑这个,朕不管你的嗓子了。”   威胁得正中软肋。席兰薇咬了咬嘴唇,低着头走到案边,心中思量着轻重,提笔写道:“臣妾想验一验,杜美人是不是当真把孩子托付给景妃了。若是,景妃娘娘大约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会护杜美人一把。”   “杜氏把孩子托付给景妃?”皇帝皱眉,“怎么这么说?”   “是景妃的母亲张夫人去找陛下说的情、解的杜氏禁足。”席兰薇提醒道,顿了一顿,继续写说,“臣妾早先便知杜氏熏艾,只是不知其有孕,未往保胎一面想。如此看来,她早已知晓自己有孕,未敢禀明应是胎像不稳。”   笑意轻轻,席兰薇接下来的话写得漫不经心的,好像当真是今天才想明白:“臣妾先前还觉得奇怪,张夫人就算先前和杜氏相识,也不该来干预陛下后宫的事,又觉得许是当真情分深不忍心。如今看来,景妃也是早知杜氏有孕的,不想她腹中孩子出事,才央张夫人出面说情。”   抬起眼帘,席兰薇从皇帝面上寻到了一缕恍悟,转而就成了完完全全的了然,接下来的话,便不用她再写下去了。   就算是知道杜氏有孕,景妃一家也是不该管这事的,毕竟是杜氏自己要瞒着,那孩子能不能保住与她们有什么关系?   除非,这个孩子于景妃有益。   景妃又不是皇后、又不是哪个嫔妃生的孩子都得尊她为嫡母。那么,若说这孩子于景妃“有益”,就只能是杜氏私底下表了态,待这孩子生下来后愿意交给景妃抚养了。   面对皇帝稍缓的颜色,席兰薇显出些许轻松——这轻松也却有一部分是真的,觉得跟聪明人交流就是舒服,能省去不少废话。哪像和杜氏说话的时候……她觉得一句便足以点明的事情,杜氏往往要让她解释十句。   诚然,她说的这一部分虽然句句是实,累到一起而成的结果却算不得实话——她把消息透给景妃,才不是为了试探杜氏是不是真的把孩子托付给了她。   这一点,她早已笃信了八成。今日的试探,只是为了弄明白景妃对她的袒护态度是真是假。   若是真的,这事景妃暗自压下便好,不会生出任何事端来;如是假的,那么或是泠姬或是杜氏……也或是别的嫔妃,总会来找她的麻烦。   只不过……没想到是皇帝来了?   眨了眨眼,席兰薇笔下问得半点不知委婉:“陛下如何知道臣妾把事情透给景妃娘娘了?”   “景妃突然来求见,劝朕皇裔为重,别让杜氏孕中多思。”皇帝轻哂道,“若不是有人告诉她你来过,她如何知道朕不是记着杜氏先前之过、而是因‘重’了旁人轻了杜氏?又何来让杜氏孕中多思?”他执起她手里的毛笔,替她搁在一旁,随口又道,“你是不是让景妃误以为……杜氏也知你来过?”   这个自然。虽是着意透给了景妃,但总不能让她知道是“着意”透给她,反要让她觉得这是六宫皆知的事才好。却没想到还是出了变数,这变数偏还是皇帝——是他刻意下旨压着不让六宫知道,现下有人知道了就只能是她传的了。   心下倒是放了些心,瞧景妃这般反应,倒是当真没有害她的意思。如若皇帝没有压着消息不让六宫知悉,这“人尽皆知”的事拿来挑起争端再合适不过,横竖找不到源头。景妃却没有,和皇帝那话也说得足够委婉,只劝皇帝重皇裔,没说她半句不是。   更没有借任何嫔妃的手来寻事。   就算说不上袒护,景妃这处事的法子也算是公平了。   霍祁很希望能让席兰薇慢慢地对他无所隐瞒。今日是第一次,他先说了不怪她,也委实做出了她不管说出怎样的理由都不怪她的准备。   他心中明白,六宫嫔妃,多多少少都是有算计的,哪怕在他面前毫无表露。那么既然如此,她有些算计又如何?他情愿她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只要不是真的心狠手辣、泯灭人性,他护着她便是了。   当真很想宠着她。   是以一边觉得席兰薇承认得太快、快到让他怀疑话中有假,一边又说服自己去信她的话。   就算当真有隐瞒,他也想相信,她起码是没有打算算计杜氏的孩子的。   “朕信你。”他忽然说,说得有点突兀,是在对她说也是在告诉自己。   “你的伤……”他的视线定在她的肩头,隔着衣服看着已无甚异样,似乎已经没有白练缠着了,他便询问道,“好了么?”   问得席兰薇一慌。   这么些日子了,她在宫里应该算“得宠”的,可因为这伤,他根本没正经碰过她,六宫都知道。   今日……这么晚了,他到了她的住处、又突然询问起她的伤情……   席兰薇一颤,顿时慌张极了,好像不受控制地又去握了那毛笔,一字字写下:“尚还未愈……”   颤抖的笔触暴露了她的失措。霍祁淡睇着,待她写完,蓦地伸手一抽笔杆……   没用半分力气就将笔抽了出来,笔头划过她的手心时,留下了一道浓重的黑色墨迹。   这不是练字已久的人该犯的错误,握笔时的笔力不该能让人如此轻巧地抽出笔来。   霍祁睨着紧张得倏尔抬起头望向她的兰薇,执起她微凉的手,拇指按在她有些发颤的四指上、凝视着手心里的那道墨迹,笑意轻缓地弥散开来:“你是当真伤还未愈,还是不肯朕碰你?”   他一贯不加掩饰地问得直白,感觉到被他执在手里的柔荑又一颤,他松开她,朗声吩咐宫人:“去取水来,给才人净手。”   他生气了——席兰薇心下确信这一点。只怪自己方才慌乱得过了头,让他瞧出了本意。   提心吊胆地任由宫娥服侍着净手、擦净,席兰薇放下衣袖,行至已在案边坐下的皇帝身边,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桌子佳肴就在眼前,生生连多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   他是皇帝、她是嫔妃,她居然因为侍寝的事惹恼了他,让谁听了去,都是她太不知本分。   皇帝抬眸觑了她一眼,夹菜不理,吃了两口,被她这冷冷清清、强压恐惧的样子弄得也浑不自在,遂睇了一眼旁边的席位:“不是还没用完晚膳?坐。”   席兰薇正坐下来,思绪还是不免往更“晚”一些的方向飞转着,知道早晚避不过去,又偏生抵触得不行。   “朕召你去了两次宣室殿。”皇帝悠哉哉的,余光瞥着她,非把话往那事上说,“头一回,是朕不想动你;第二回,碰上了刺客。这么一想,才人的位子真是便宜你了,怎么就平白晋了位份?”   席兰薇直听得如鲠在喉、如坐针毡。 +++++++++++++++ 作者有话要说:  →_→开坑到现在也有些天了,在开V前添几条注释……   ①关于席兰薇为什么不告诉她父亲是谁药哑的自己以及为什么不告诉皇帝对楚宣的怀疑……这个后面会说啦!o(*////▽////*)o#姑且脑补为她担心她爹盛怒之下做些冲动的事好了##并不是#   ②沈宁跟《弃后》里的沈晔有木有血缘关系——这个不要细究啦!虽然他姓沈主要是因为芈兮妹子对沈晔的执念……但是这个追溯起来抹油必要嘛_(:з」∠)_ ☆、26 心安   除了明显的紧张还有窘迫,床笫之事如此明言总是教人有些难为情的。   席兰薇垂首坐着,双手在袖中暗自拽着衣袖的料子,拽了一下又一下,还是不能驱散心底的抵触。   外面起风了,“呜呜”地哀鸣着,让人听得心里直发怵。微微的瑟缩中,见他不再说话,好像在等她的意思,席兰薇抬了一抬下颌,踟蹰须臾,终于向他挪动了一些。   有了些反应,但还是不知该怎么答这话。   皇帝始终淡睇着她,欣赏着她的慌张神色,俄而自斟自饮一杯,在甘醇的酒香尽数散去后,再看一看她半点也散不去的惶意。   很快,他酒足饭饱。从容不迫地吩咐宫人服侍沐浴更衣,毫不意外地看见刚随他一同站起身的席兰薇僵住。   于是他褪下大氅随手交给宦官,淡声对她道:“朕来前沐浴过了,你快去。”   若当真他带她同去……   罢了,不吓她。   霍祁在简单的盥洗后便上了榻,双手托着头,躺着等她回来。数算着时间,一想便知她这定是有意无意地拖着了。只是心中好笑她拖个什么劲,真当自己躲得开么?   .   席兰薇着了一袭水蓝色丝质亵衣,头也不敢抬地往回走,发抖发得不能自已。   心里万分企盼他和头一次召她去宣室殿时一样很快就入了眠,她便悄悄地溜出去、到了早晨再回来。   迈过卧房门槛,她抬起头,见他还真是阖着双目,呼吸很是均匀,好像确实睡着了。   心底笑得侥幸,席兰薇走到多枝灯边,一盏盏地吹熄烛火。吹了三五盏而已,身后忽地传来一声平平淡淡的:“回来了?”   “……”席兰薇滞住,心底登时只剩了认命。回身朝他一福算是回话,继续去吹余下的蜡烛,一支支红烛在光火熄灭后变得色泽昏暗,铜质的灯架也随着光线的减少暗了一层又一层。   还剩三盏,灯就全熄了。席兰薇不由自主地望向卧房门口,那里有一道纱帘、还有一道珠帘,两道帘外一个窈窕身影肃立着,被外面映进来的烛光映成了一个好看的剪影,依稀能看出……她捧着纸笔。   彤史女官。   席兰薇对于侍寝之事的抵触,除却对皇帝的惧怕以外,这彤史女官的存在也是个原因。   里面行着敦伦之乐、外面有个不相干的人“恪尽职守”地记录着,太奇怪了。   深吸一口气,席兰薇猛地吹熄了余下的三只蜡烛。卧房中便只剩一个小小的烛台照着明了,她借着那点昏暗的光火走到榻边,抬眸瞧一瞧皇帝,脚下悄无声息地挪到了榻的顶头,沿着他足下的空地蹭上榻去。   霍祁冷眼瞧着,眼看着她从自己脚边溜过,隔着锦被,感觉到她的膝盖一侧从他的脚背上压了过去,她却没有察觉。   她在里面平躺下来,双手置在小腹上,气息长沉,如临大敌似的等着他接下来的举动。   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过了一会儿,手上一温。知是他的手握了上来,席兰薇又一阵瑟缩,连带着整个胳膊都僵得死硬。   双眼紧闭满心紧绷,席兰薇如同等着斩首的利刃落下来一般等了半天,却被倏尔传来的一声嗤笑弄得脑中一空。   “嘁……”他忍着笑看她犹犹豫豫地睁开眼,继而清澈的明眸目不转睛地望向他。   “你怕成这个样子,让朕拿你怎么办?”他衔着明显的笑意问她,戏谑的话语却是认真的口气,听着当真像个问题似的。   席兰薇双颊涨得通红,樱唇轻打着颤,张了张嘴:“臣妾……”   不管往哪个方面想,都难为情到了极致。   转瞬间,他忽地翻了个身转向她,身子向前一欺,直惊得她立时向后躲去,后脊抵在床栏上,硌得一痛。   他的声音低而沉闷,掺杂着微热的鼻息一并灌入她耳中:“你是打算在榻上战战兢兢地待上一夜呢,还是打算再溜出去、等到天明再回来?”   席兰薇震住。   他居然、他果然是知道的……可那日他竟半句没提,直到今天才这般问出来。   随她僵着,他抬手撩过她因为躲闪的急而随在脸旁的一缕秀发,思量着道:“都说席家嫡长女是个倾世佳人,那朕若是强要了你,算不算是暴殄天物?”   她犹自瑟瑟地发着抖,任由他颌首吻在她额上:“等你自己愿意的时候,朕会好好待你的。”   若有似无的笑意听得让人心惊,她觉得他好像又审视了自己一会儿,倏尔放开她,手一支床栏,很快便又离她远了。床榻够宽,他刻意与她分开了将近一尺的距离,更索性翻过身去背对着她,一把扯过锦被,一边给自己盖上一边闲闲地甩给她一句:“安心睡吧,天冷了,再溜出去小心受凉。”   .   于是这回,席兰薇在短暂的心惊后调整好气息,很快入眠——已知他把“君无戏言”这四个字看得格外重,她到底还是宽慰着自己心安了。   便换他睡不着。   一室昏暗、熏香香气萦绕,背后还侧卧着个绝世佳人。霍祁头都不敢回一下地背对着她躺着,一遍又一遍地念叨“平心静气”。   恍然间觉得自己简直是在修行!   可她明明是他的嫔妃!   是以虽然来前想得分外明白,此行压根不是为了就此要了她、而是为了让她逐渐放宽心,霍祁还是过得格外煎熬。忍了又忍,到后来心里甚至忍不住念叨“早知道就任由她溜出去好了”——总好过他现在想溜出去。   所幸白日里政事不少,忙了一天,这么熬上一会儿可算是困了。   意识迷蒙,在彻底熟睡前,霍祁心底有一声下意识的长叹。   “经验丰富”的彤史女官在草草地写了两笔之后,面对面前的一室安静,只得搁下笔。心下甚是矛盾,陛下这算是“幸”了鸢才人还是没幸?   静悄悄地收拾好纸笔退出,这一晚的差事倒是好做。   .   席兰薇半夜醒来的时候,房里灯火通明,睁眼时甚至被晃得有一瞬头晕。   讶异地撑坐起身,身旁已无人,再环顾四周,见皇帝根本没在房里了。怔了一怔,手指一敲床栏,清和应声进来,颌首一福:“才人娘子。”   接着,没等她问上半句话,清和便主动禀了,带着点宽慰似的笑道:“娘子别怕……是禁军都尉府有事急禀,陛下就在正厅。”   禁军都尉府?有事急禀?   席兰薇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刺客的事,当即起榻更衣,想去正厅听个所以然。   “娘子,陛下吩咐不得扰您,明日再说给您听……”清和急忙上了前,柔言劝着,“您安心歇着便是了,反正来龙去脉您已说得清楚……”   席兰薇听得烦乱,猛一握她的手,口型清晰地问着:“半夜三更急着求见、直接来后宫禀事,是查出结果了,对不对?”   “是……是!”清和被她的反应弄得有些惊,怔了一怔,犹疑不定道,“娘子您……您怎么了?”   压了这么些时日都情状不明,突然就查了个彻底,她没法不疑其中有异。   那楚宣……   席兰薇贝齿一咬,自己先前的疑心是对是错,今日就知了。   .   步入正厅,席兰薇当即看到皇帝面色沉然。   外面的风还在刮着,好像比晚膳时刮得更厉害了些。刺耳得好像刀刃刮过墙壁,沙沙的又刺刺的,刮得她心里烦躁。   皇帝抬了抬眸,视线停在她面上,主动给了她答案:“那日的刺客抓到了,是个游侠。”   对……这一点不假,是个游侠,和上一世当场毙命的那刺客一样。   接着,席兰薇的目光停在案上的一幅画像上。   那是一幅半身的画像,画上的人穿着一身草黄色的衣衫。衣上无甚花纹,瞧着简单极了,头发也是用根布条随意扎成了髻——这像画得细致,甚至能看出那布条末梢抽了线,显是用了很久了。   而那张脸……似乎是年轻的,又有饱经世事的沧桑,额头、眼角均有褶皱分明,左脸上有一颗不小的黑痣,让本就不好看的一张脸显得更难看了些。   “谦谦君子,侠气纵横”,席兰薇眼前划过这八个字。这是上一世,弑君之事传到民间后,外命妇们交口相传的对那刺客的评价。席兰薇记得很清楚,那时虽然人人都道弑君之人该死,但亦不乏有少女长叹一声以表惋惜,觉得如此才俊,殒命于这般争斗中当真是可惜了。   绝不是画上这人……   侠气不够、更称不上“谦谦君子”。虽知有可能自己上一世所闻只是以讹传讹、是道听途说间刻意美化了这般传说,但席兰薇更相信无风不起浪,他意欲行刺的是盛世明君,谁会去着意美化他?   这不是那个刺客,绝不是。   席兰薇笃信自己的想法,视线从那画上移开,投向立于一旁的楚宣。   谦谦君子,侠气纵横。这是恰与楚宣相符的八个字。相符到……她一度觉得这八个字搁在一起太过矛盾,是直到在宣室殿见了他的那一日,才恍然相信,世上当真有这样的人。 ☆、27 相信   楚宣一定有问题,就算他并不是那刺客也一定有问题。若不然,何必找这么个游侠来替罪?   “替罪”……   席兰薇心知不对却又说不得什么,没有任何证据。既证明不了画上这人不是那刺客、也不能证明楚宣是可疑的。她所知道的事情,只是因为她上一世经历过,带来的只是记忆而非讲得清的疑点。   可那些“记忆”……就算说出来,在这案子里也连“蛛丝马迹”都称不上,只会让旁人觉得她疯了。   于是她便这样凝视了楚宣好半天,楚宣终于抬眸回看过去,目光与她一触,眉心微皱:“才人娘子有话要问?”   她必须说点什么,万不能让这案子就这么结了。一个楚宣无妨,他背后的人才最可怕——上一世时,这案子也是生没查下去,好像刺客死在了当场便断了线,直到她在几年后死在了越辽,这也还是一桩悬案。   清冷的眸光从楚宣面上挪开,席兰薇稳步行过去,坐到案边、坐在那幅画像前,认认真真地又“欣赏”了须臾,提笔在旁边的白纸上写了三个字:“不是他。”   不是他?   皇帝和楚宣同时一凛,后者很快出了言,沉沉稳稳的不见惊慌:“才人娘子,他自己招供了,确认无误。臣亲自带人搜了他家里,有张画得精细的皇宫地图。还有……”楚宣说着挥了挥手,两名身着曳撒的男子步入房中,手中捧着一把剑。剑不在剑鞘中,剑刃寒光涔涔,“这剑上尚有血迹未净,他说是那日行刺所用——臣无能,找到得太晚了。若不然,才人娘子伤还未愈,兴许还能对对伤口。”   席兰薇相信这就是那把刺进她肩头的剑,也相信确实从这人家中搜到了地图。但,这些东西都是可以栽赃的,而且很是容易。   她没有理会楚宣,静听着他说完,只抬头望向皇帝。轻缓摇头,她口中一字一顿:“不是他……”   坚定的神色让霍祁不得不动摇,凝思一瞬,颌首问她:“你怎么知道?”   她明明说她没看清那人的长相。   谦谦君子,侠气纵横。席兰薇有那么一刹那几乎后悔了,觉得自己失了算,早知那日就该说自己看清了、然后先把这八个字说出来。   转念一想却也不行——这八个字说起来容易,再去细说样貌她便不知了。再者,若楚宣当真有问题,借着背后的势力,想找个看得过眼的游侠来顶罪也不是做不到。   于是,她的目光停在那一身显是粗布所制的黄衫上,思虑片刻,复又写道:“臣妾那日触及刺客衣衫,衣料精致细腻;听其音,亦清朗明澈,绝非这等粗犷之人。”   楚宣看罢一哂,解释道:“才人娘子,臣等捉拿此人时他着的是这一身衣衫,故而画像若此,却不意味着他没有别的衣衫啊!”   席兰薇握着笔的手一紧。   愈发无力。她能道出的、能让人信服的话太少了,有心作假证的人又有太多的路子。   “不是他。”她无可奈何地再度书下这三个字,笔下灌了十成的力度,迫切地想让皇帝感觉到她的肯定。   霍祁定定地看着最后那三个字,蹙了蹙眉头,未作声响,挥手命楚宣退下。   .   席兰薇的如此笃信让他觉得怪异、又有些可信。楚宣退出时打开门的一瞬,风灌了进来,吹得烛火一阵摇曳、再在门阖上后很快恢复了平静。一支支的烛光束着,顶在红蜡上,安安静静地发着亮。   “你确信不是他?”霍祁随意地半蹲□,在她身边问她。   席兰薇重重点头,他又道:“还有别的原因吗?除了衣料和声音。”   她沉吟着,绞尽脑汁想再琢磨个说得通的理由出来,最终还是只能摇头。   再想不到别的了。   霍祁轻轻“哦”了一声,沉默不言。她一贯善于观察这些,且皆能说得通。但这一次……实在不怎么可信,且不说衣料之事更可能如楚宣那般所言、刺客只是被捕时恰着了那粗布衣裳;就说声音……以声音判断长相也忒玄乎。   一面是理智地不信,一面又有一种道不清的感触,让他很愿意相信她这番话是对的。   目光落在楚宣留下的那柄剑上。霍祁站起身,信步走过去,取了剑又走回来,轻声问她:“你对这剑……可有印象?”   席兰薇再度摇头。那日太黑了,她连那人的长相都瞧不清,何况一柄剑?   于是便见皇帝面上的疑惑更深了。   心下喟叹,就这点说辞,自然是无法说服他信她的。低了低头,席兰薇又蘸了墨,认错似的写道:“是臣妾多事了。”   霍祁眉头一挑,俄而轻一笑,摇着头:“这不是小事,你有疑惑,讲出来总是好的。”顿了一顿,他又道,“朕会吩咐禁军都尉府接着查。”   他这是……信了?   席兰薇怔怔地望着他,看得霍祁又一笑:“干什么?你是想让朕信、还是不想让朕信?”   自然是想让他信,她只是惊讶于他竟然肯信。她没有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莫说指望着他当真下旨再查,她甚至觉得他根本不会有耐心看着她写完。   霍祯就是如此。在她父亲战死后,他对她的厌烦也再不加掩饰。日复一日、与日俱增,不管大事小事,他都是懒得理她的,遑论等她一笔一画地写完那些话。   所以说起来……她现在能猜人的心思,也是拜霍祯所赐。彼时她到底是王妃,他再不喜欢她,有些府中之事她也不得不管、不得不厚着脸同他打个商量,也就是为了不让他多等,她开始努力地一点点去猜、猜他在看了她的上一句话后会说什么、她又该如何接下一句话。   很庆幸把这本事带到了今世,偶尔还能用得上呢。   .   皇帝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一副淡淡的样子,平静之下又能寻到点不安,不知是不是还在暗怪自己“多事”、是不是怕他烦了她。   “嗯……兰薇。”霍祁犹豫着一唤,平缓的两个字惊得席兰薇愕然抬了头,视线恰与他对上,心慌不已地对望了半天,才费力地移了开来。   ……他刚才叫她什么?   “这事……”霍祁清楚她心惊为何,只想让她对此慢慢习惯下去,故而竭力让自己显得从容些,“当真不怪你多事。朕早想告诉你,你有什么想说的,大可直言告诉朕。信与不信朕自会判断,你不必……连说与不说都如此斟酌。”   听得席兰薇笑意苦涩,提笔写道:“臣妾的‘说’与旁人不同,总是费时,不敢耽搁陛下时间。”   “……不算你耽搁时间。”她已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可他显得比她还小心,“这个……从头算起来,虽然是你逼你父亲来求朕准你入宫,但到底是朕亲自点头答应了纳你;既然纳了你,总不能连话都不让你说。”   他哪里知道,上一世娶了她为正妻的人,都不想听她多言。   .   席兰薇十分清楚地感觉到霍祁这是在“宠”她,好像怕她感觉不到似的,表露得很是刻意。   摸不准他为何如此,席兰薇想了一想,无甚顾虑地写下:“臣妾先求陛下一事。”   “你说。”霍祁道。他话音刚落,她便已落笔继续写了下去:“宫中从不平静,明争尚不少、暗斗更不断。若有朝一日暗箭指向臣妾,臣妾有口不能言,但求陛下纵使恼怒,仍能耐心等臣妾笔下辩解。”   那些能开口说话的人,“解释”起事情必定是比她快的。只怕到时候对方快语如珠地说罢、让他尽数听进去,他就再也无心等她的解释了。   她已经历过这样的事,此生要先求个护身符再说。   “……好。”霍祁沉缓点头。心里明白,这一应简单,日后要做起来可未必有这么容易。但既是敢应她,做到就是必须的。不管有多恼火都得听她一句解释,他再自行判断信与不信便是。   席兰薇莞然一笑,抿唇继续写起来:“多谢陛下。时辰尚早……”   “嗯,你再去睡一睡吧。”未等她写完,他就接了口,“朕想想刺客这事。”   便见她一滞,霍祁当即觉得自己这是犯糊涂了。他自是为她好,可不管在宣室殿也好、在旁的嫔妃处也罢,只要他没去睡,侍寝的宫嫔又哪有敢扔下他自己去睡的。   于是话锋陡转,仿佛自己突然变了主意似的,带了点困倦一叹:“罢了……还是先休息吧。”   揽着她一同往卧房走,霍祁低眼看她,能看出她确实是困乏得很。这回他现在榻边坐了一会儿,让她先上了榻,省得她再战战兢兢地从他脚边溜过去了。   瞥着她褪净鞋袜蹭上榻去,皓白的脚腕在他眼前撩过一瞬就掩在了中裙之下。大抵是他先前提了一句要再想想刺客的事,她见他这般坐着也未有顾虑,径自躺了下去。   片刻后,霍祁听着背后毫无动静了,扭过头去,目光与她明眸对上之前,便看见她快速地闭了眼。   闭得紧紧的,如同做坏事后的心虚一般。 ☆、28 欲来   皇帝又静默了一会儿,遂躺了下去,手撑着头看着她。看了半天,她还是僵着没敢睁眼,他笑了一声,平躺下来,安心休息。在觉出她再度偷偷睁眼瞧他的时候也未有反应,总不能回看过去再僵持一次。   .   翌日清晨,皇帝在上朝前留了口谕,晋席兰薇正五品美人位。   一石激起千层浪。后宫愈加觉得,这席氏走的路子太奇怪了——头遭侍寝之后,没按规矩晋她位份;后来杜氏触怒圣上降到才人、连带着她晋到才人;这回,更是一点由头都没有,皇帝不过是在她漪容苑睡了一晚,当即就留口谕晋位?   且就是留了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明摆着没打算跟六宫解释原因。   就不免有人往深里想了,一心想猜透皇帝究竟想表露什么意思。数算起来,席兰薇晋美人与杜氏晋美人……不过差了一日。   是在有意显得他不在意杜氏的孩子?应是不会,何必呢?到底也是皇裔。   那便是有意要显得他看重席兰薇?似乎也说不通。前些日子,席兰薇有伤不能侍君他还时常去探望,这番“看重”已显露得足够明白了。   .   “表哥也小心眼,我到宣室殿去!”芈恬见了席兰薇,没说上几句话就扯到了这事上。面颊微泛着红,显是当真不满。行出去两步见席兰薇追过来拦她难免更加不快,“没这么办事的……都说‘高处不胜寒’,他是皇帝,这话他怎么可能不懂?这是有意把你往风头浪尖上推——办事也忒不大气,就算对你尚存偏见,又何必这么阴暗算计着?若当真看不顺眼,搁在后宫里不理就是了,你又不是个会成心给他添堵生事的!”   芈恬气急了。先前听说皇帝突然对席兰薇好了,高兴之余就有点疑惑。眼下看席兰薇周遭的议论越来越多,当即觉得这是皇帝仍看她不顺眼,偏还顾及着席垣不想直接动她、有意把她往悬崖上推。   看芈恬这一副要跑到宣室殿去替她打抱不平的架势,席兰薇觉得……皇帝的这位表妹还真是有“大义灭亲”的魄力。蕴起看着有点牵强的笑意,席兰薇用力拉着芈恬往屋里走。挥手命宫人关门,席兰薇按着她坐下,淡淡瞥她一眼,提笔写下的话分明带着点调侃之意:“原来在荣宜翁主眼里,陛下这么小人呐?”   荣宜翁主是芈恬出嫁前的封位——其实现在也还留着,只不过旁人多称其一声“沈夫人”了。   “……”芈恬一噎,悻悻地没敢应这话。这是在席兰薇的住处,倒不是怕被人说妄议什么,只是觉得……皇帝好像确实没“小人”到这个份上。   哑了一会儿,想了想又不服气,气哼哼地还是驳了一句:“反正他先前委实是看你不顺眼来着,目下这样,谁知道是不是有别的意思……”   “有别的意思也不是有意害我。”席兰薇平淡地写着,“这位份他也是自行刺那事之后就想晋,彼时我刚晋了才人不久,自己压下来了罢了。”   总不能再压一回,况且这回是直接下了旨。   芈恬一看,秀眉就蹙得更厉害了些,上下打量她一番:“那不是更不对了,干什么这么急着一再晋你?嫌不够惹眼么?”   芈恬在气头上,席兰薇说什么她都往不好的一面想,弄得席兰薇笑得都忍不住,提笔又写:“再这么大怨气,直接到宣室殿跟陛下议论去。”   “……”芈恬直瞪她,末了“嘁”了一声,嘟囔道,“为你好,你还不领情。”   “话要分开说。”席兰薇安心书写着,分析着始末劝她,“上一次,是我怕太惹眼压下了,但行刺之事莫说阖宫、就是天下都皆知,若晋了也未必就能掀起什么议论;这回晋位就当真是为我好了。”   芈恬眉头一挑,脸上十分明白地写着不信任。席兰薇手中的笔在砚台中一转,又写道:“杜氏有孕,他怕我出事故下旨迁宫。但此旨与杜氏晋位旨意一并传出,宫中猜疑绝少不了——便是不一并传出,杜氏有孕、同宫嫔妃迁出去一个,也让旁人心存疑惑。此番猜疑,或说他怕我害杜氏、或说我怕惹上事端自请迁宫,我与杜氏不睦之事便已挑明。事涉两方时,六宫总需有个表态。”   读及此,芈恬目光微凝,细细思索的样子。席兰薇一笑:“若杜氏背后是景妃,六宫如何?即便她背后没有景妃,身怀有孕,六宫如何?”   “自是向着她的人多些……啊!”芈恬刚出言便恍然大悟,讶然喊出声来,手在桌上一击,“陛下是让六宫瞧着,你有他撑腰、让她们别仗着杜氏有孕太过嚣张?”   “……倒不会是轻视杜氏腹中皇裔的意思。”席兰薇一哂,将这张几乎写满了的纸搁到一边,换了一张白纸继续,“六宫心里也有数,不论陛下待杜氏如何,没人敢亏了皇裔。此番只是要她们别不知轻重欺我太过罢了,想踩着我跟杜氏示好,他不答应呢。”   芈恬倒抽了口气,惊疑不定地看了她半天,吞吞吐吐地问出一句:“你是怎么……得宠到这个份上的?”   “不知道。”席兰薇写罢,轻松地一耸肩头,“君心难测,想得那么明白未必就好。还是那话,他待我好我就如数收着,又不是担不起;待我不好我也不争就是了。”   仍是那一副风轻云淡全不在意争宠的样子。有些东西,也实在不是在意就能抓得住的。   .   如席兰薇所料,这道旨意让后宫把皇帝的意思看得明白。一时区区两个从五品美人,在宫里却愣有点要分庭抗礼的意思。众人碍着皇帝的喜欢,想对杜氏示好献殷勤又不敢来动席兰薇,本该议论迭起的后宫反倒安静了下来。   手抚在那串南红十八子上——自不是越辽王递与她的那一串,这是御前的人亲自送来的。色泽与那串一般无二,席兰薇更在意的,却是连款式都与那一串一般无二。   她没受越辽王所赠,并不担心皇帝是否听说了什么,反是想弄清楚,这明显出自同一工匠之手的手钏有没有什么来头。   近期见到类似成色的南红的次数……实在多了些。   这里一次、越辽王一次、还有杜氏手上也有这么一串。离得远瞧不起细节,但颜色的确是像得很。   “这是宗正大人献进来的,说是去年去淄沛的时候在锦城寻到的,应是前朝的东西,如今已不多见了。”   宦官堆着笑解释了,让席兰薇一怔。锦城?那是前朝大燕的都城,原是叫锦都。曾是国都的地方自然繁盛,出些稀世珍宝也没什么稀奇。   是了……这等成色的南红,在本朝几乎没寻到新的。   颌首而笑,席兰薇缓缓朝清和动着口型,清和认真看罢,点头朝那宦官道:“美人娘子说,只是看杜美人那日也带着一串,好奇哪里来了这么多上等的南红,随便问问罢了,没什么别的意思。”   似是随意的一语,果真见那宦官一怔。   他犹犹豫豫地告诉她说:“娘子恕臣多一句嘴,这十八子……总共没有几串,陛下没往杜氏那儿送,娘子大概是看错了。”   那么……   感觉一直搭不上的一环突然出现,将两边的事情扣在了一起。席兰薇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微笑着示意秋白送客。   “到底是文官啊,对这些细致的东西感兴趣。将军就从不会费心去寻这些。”秋白回来时衔着笑,随意评了一句。   席兰薇的目光仍锁在手上执着的串子上,纤指拂过一颗又一颗南红珠,最后停在那坠着点翠的三孔翡翠上。抬起头,席兰薇看看秋白与清和:“来。”   二人相视一望,行过去在席兰薇跟前坐下,见她把那手钏搁在桌上,继而提了笔:“速去打听,有没有哪一日,景妃在张徐氏进宫时召见了杜氏,且泠姬也在。”   张徐氏在时见杜氏?泠姬也在?   清和秋白又不太清楚席兰薇在想什么了,仍是依言去打听。不仅要打听得细致,还不能惊了旁人。   这次的事倒是不难,外命妇进宫皆有记载,是以先查了张徐氏何日进过宫、又拿着这几个日子去打听杜美人和泠姬是否拜见过便是。   结果呈到席兰薇面前,透过窗纸的夕阳微光下,她目光微凝的眼眸里仿佛覆了一层薄薄的霜雾。   原来是这样,应该是这样!   这孩子……原是因为这个没了。   这是与她关系并不大的事,前世今生都是。那么,这一世纵有她的出现,这孩子应该也是保不住的。   景妃、泠姬、杜美人,还有……琼章陆氏。   席兰薇翻来覆去地琢磨着这几个人,隐隐约约地觉得尚有哪一处不对,可又确实每一环都很说得通了。   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好像忽然觉得有些憋闷,推开窗深吸一口秋日的凉风,灌入喉中的凉意激得心里畅快了些。   好悬。若是这样,还真多亏了皇帝让她迁宫。若不然,那代替陆琼章走这一步棋的,没准就是这一世的她了。 ☆、29 腊月   腊月初六,寒风席卷长阳,到了傍晚又飘飘洒洒地下起雪来。雪花卷在疾风里变得不再柔软,刀子一般地刮着。宫道上过往的宫娥们都不由得抬了衣袖去遮蔽,若不然,这雪片足以在脸上刮出些红痕了。   席兰薇正在房里品着一碗鸽子汤,清和的手艺素来极好,一道汤炖得鲜而不腻,喝着颇是舒服。   “快腊八了。”秋白坐在旁边笑吟吟地道,“眼瞧着冷得愈发厉害,奴婢都盼着喝腊八粥了。”   席兰薇持着汤匙的手一颤。   腊八粥……   上一世时,那是每年腊八她都会亲自下厨去做的东西。眼下这一年,她刚嫁给霍祯不久,尚算和睦,不到傍晚霍祯就到了她房里,一同用了粥;次年,成了她差人把粥送到霍祯房里去;再后来,他就常去妾室那里了。   蹙了蹙眉头,暗叹但凡思及前世,总是不快多些。摇了摇头,今年在宫里,怕是连过这节的心情都没有了。   因为,今晚……   .   子时刚至,各宫皆已歇下,连未召宫嫔的皇帝都已看完了奏章就寝。一片静谧中却突然掀起了嘈杂,接着各宫的灯火便逐渐亮了起来,星星点点的,在漆黑的皇宫里映出无数亮光。   并不清楚出了什么事,漪容苑的宫人们也都有些不安。兰薇更了衣出门,迎面碰上了长盈宫主位欣昭容,掌着宫灯的秋白清和忙是一福:“昭容娘娘安。”   欣昭容亦是眉头紧蹙,显了点急躁的样子。见席兰薇也刚好出来,忙道:“本宫去祺玉宫走一趟,杜氏的孩子怕是……”   欣昭容的话语戛然而止,没有再说下去。纵使早知这一天,席兰薇还是暗抽了一口气。   关乎皇裔的大事,从来不只是各宫主位表个关心便可的。席兰薇知道欣昭容的意思,索性与她同行,还可借她的煖轿一用。   一路上,欣昭容都皱着眉,长甲紧扣着衣袖,是当真担心。   席兰薇一喟,欣昭容倒真是心善。莫说她因为先前的不睦即便早知今日也仍冷眼旁观了,后宫嫔妃里,恐怕也是盼着杜氏这孩子生不下来的多些。   祺玉宫里已是灯火通明,进进出出的宫人和医女虽都忙碌得顾不上问安、禀明,但如此忙碌更是明明白白地让众人知道了杜氏的情况。   抬眸瞧见裕安殿门口的宦官,欣昭容气息一沉:“陛下在。”   自是该在,再怎么说,这孩子也是他的。   跨过门槛去,泰半的嫔妃都已在座,还未到的多是住得远一些的。殿中还跪着几人,都是裕安殿宫人的模样。席兰薇只作未见,与欣昭容一并行上前去见礼,欣昭容道安的声音都有些不稳:“陛下安。”   “免了。”皇帝一手支着额头,神色阴沉不已。欣昭容和席兰薇均是心中一紧,默不作声地退到一旁落座。   四下都沉寂着,从执掌凤印的景妃张氏到最末等的两个采女都低头不言,几个素来胆子小些的嫔妃甚至紧张得连胸口的起伏都能看得分明,一呼一吸,好像皇帝下一刻就会发落了她们似的。   皇帝久久未言,殿里便始终安寂。景妃在旁观察着皇帝的神色,到底还是先开了口,带着两分小心厉斥那几个宫人:“知道外头下着雪,还敢让杜美人出去!”   听说是在外出时,抬轿的宦官脚下打了滑,杜氏这么一摔便动了胎气。   几个宫人连连叩首告罪,那瞧着服饰鲜亮一些的宫娥话语中都带了哭腔,惊惶不定地解释着,说是陆琼章突然着人传了话来、屏退了旁人,也不知说了什么,杜氏便一定要去见她,劝都劝不住,才半道出了这样的事。   没有顾及不远处倏尔跪地的陆琼章,席兰薇的目光尽数落在那宫娥身上。   她跪伏在地,裙摆处有些污脏的印迹,应是刚才在雪中走得慌忙。这倒无碍,只是……再仔细看,裙摆处还有两条显得很整齐的破口,好像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划开的。破口上能瞧出些红点,在淡灰色的污迹上仍显得分明。   她脚腕上流血了?   席兰薇神色凝住,气息长缓,这才看向在一旁惊得连话都说不完整的陆琼章。   陆琼章一张本就不算姿色出挑的脸已惊得惨白,跪在地上,圆睁的杏目瞪得可怕:“臣妾……臣妾绝没有差人来过!臣妾知道杜美人……有孕在身……怎么敢……怎么敢拿皇裔冒险!”   知道罪名不小,陆氏是当真吓坏了,一句接一句地说着,说得混乱且惊慌。又因为害怕,声音比往日都高了些,景妃听得显出了点厌烦,挥手示意她噤声。   那边陆氏哑了声,这厢那宫女才又得空开了口,也是解释得很急:“事已至此琼章娘子怎容琼章娘子不承认……那宦官分明是娘子身边掌事的……”   把来人点得很明白,景妃眉头狠一蹙,着即命人去查宫人往来的记录。片刻后得了结果,这宫女说的倒不是谎话。   这罪名几乎就坐实了。   席兰薇再度看向陆琼章。她确实是个没什么心计的,这才几句话而已,她便已面如死灰,双手置在地上,手指不住地颤抖着,辩也辩不出,全然一副认命的样子。   “陛下……臣妾冤枉……”僵了半天,陆琼章才道出这么一句没什么用的话。话音尚还未落,恰好太医从寝殿中走出来,殿中众人的视线即刻都望了过去。   “陛下。”太医深深一揖,禀话的时候连头都没敢抬一下,“臣无能……”   孩子没了。   殿中一阵唏嘘,太医又道:“美人娘子怕是也……”缓了口气,太医将换说得委婉了些,“不知……还能不能醒来。”   皇帝的神色没有太多变化,那份痛苦只在眼底转了一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少顷,他抬了抬头,冷意森然:“陆氏赐死。裕安殿宫人,皆杖毙。”   “陛下……”听闻旨意,陆氏眼中登时光泽尽失,强撑了一瞬便瘫软在地,任由着宫人把她拖出殿去。   鸩酒……怕是只能劳烦宫人给她灌进去了。   .   一切都那么快,涉及其中的几人收梢如何该算是都有定论了。方才说话的那宫女却在滞了一瞬后复又叩首连连:“陛下容禀……美人娘子既还未走,总还需要有人照顾……奴婢自小就跟着娘子,求陛下待娘子醒来或是……之后再处死奴婢。”   这话说得忠心。自幼随在身边的人总是关系最密的,席兰薇相信,若今日换做是她,秋白清和也会如此。但看着眼前的宫女,她总隐隐觉得……这宫女不过是想为自己说个情罢了,兴许皇帝念着她忠心便饶她一命。   皇裔已失、杜氏生死未卜,这宫女的话说得凄凉,皇帝到底点头允了。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抽噎着退到一旁,席兰薇羽睫一覆,目光停在她脚下的绣鞋上。   皇帝进了寝殿去看望杜氏,一众宫嫔在殿里干坐了一会儿,便有人请旨入殿探望。   有些如愿进去了、有些则被挡在了殿外。席兰薇静默良久,终于提了笔:“臣妾与杜美人曾同住一宫数日,求陛下准许一见。”   薄纸一张呈入寝殿,片刻后,宫人躬身来请。   席兰薇离座朝景妃一福,奉旨入殿。   寝殿里,昏暗的黄色灯火显得幽幽的,教人觉得有些压抑。宫人正收拾着染了血的床褥出去,见席兰薇进来,退到旁边一福,又继续往外退去。   席兰薇在榻边几步远的地方遥望着,看着这个曾经盛气凌人的女子毫无生气地躺在榻上。她的脸上、甚至是嘴唇上都寻不到半点血色了,安安静静地躺着,让看到她的人分明地感觉到,她没有多少时候了。   皇帝坐在榻前,神色沉沉地不知在想些什么。席兰薇静静福身,走上前几步,将杜氏看得更清楚了些。   她的手搭在锦被上,显得柔弱无力。呵护得很好的长甲有一根断了,余下的,依稀能看出点血迹,是挠伤了皮肉所致。   席兰薇听说,她在回到裕安殿时已痛得晕厥,这些血迹……   她的视线很快定在一根细细的绿色上。   那是一截绣线,好像是被硬扯断的,扭曲得厉害,两端都发着毛。钩在断开的指甲上,浓郁的颜色刺着席兰薇的眼睛,好像现在跟她说什么。   她不由自主地再度看向那宫娥的绣鞋。   那宫娥正给杜氏喂着药,即便在皇帝面前,也一直呜呜咽咽的,好像伤心得紧。她离席兰薇不过两步的距离,鞋上的绣纹让席兰薇看得清楚。   淡蓝的底布,上面绣着的花枝很是娇艳,绿色的叶片微微卷着,叶片上,一根绣线被挑了开来,从中间断掉,扎眼极了。   席兰薇回想着来时听说的说法,说是一个在后面抬轿的宦官脚下打了滑,煖轿便倾了下去,杜氏腹部因此受了重撞,就此小产。   向后倾下去、腹部受了重撞。   冷涔涔的笑意弥漫看来,席兰薇站起身,倏尔伸手握住那宫女的手,使了两分力逼得她转过身来。   在对方错愕的目光下,亦听到皇帝带了两分疑惑的声音:“兰薇?” ++++++++++++++++   作者有话要说:   以及谢谢纠正“颌首”这个词的菇凉……   阿箫后来又查了一下,百度百科确确实实是有收录这个词的,如下~   不过阿箫又试着查了别的资料,也确实没有再找到相关的记载或者佐证,于是这个词究竟能不能这么用还真是拿不准了……我……我会接着查的,如果真的是不能这么用我会挨个改过来_(:з」∠)_   【词语】颌首   【注音】hé shǒu   【解释】点头   【定义】头微微向下一动,表示允许、赞成、领会或打招呼。   【示例】他看见了我,微微一笑,然后礼貌的对我~~ ☆、30 看清   “美人娘子?”那宫娥也满面诧异,看着面前攥着她的手腕沉容而立的席兰薇,手上不自觉地一挣,兰薇却握得更紧了。   “娘子有事?”她又问了一声,便见席兰薇缓然一笑,视线递到她身后,直看向几步开外的秋白与清和。   二人微怔,即会了意,一并上前,一左一右地押住了那宫女。   在那宫女的愕然和皇帝的不解中,席兰薇半蹲□,挽起了她的裙摆、中裤。   冬天穿得很厚,中裤上却依稀有血迹透出来。随着裤脚挽起,几道抓痕映入眼帘,鲜艳的红色血迹未干。   席兰薇站起身子,压着几许心惊,冷然凝睇着那宫女:“是你……”   对方自然是看不懂的。   “是你害了那孩子。”她说着,轻轻一笑,“跟了她这么多年,你还真下得去手!”   长久说不得话,席兰薇已习惯于将口型动得缓且清晰。故而她虽没看懂,秋白清和却瞧得分明。两人俱是一讶,登时显露的震惊让皇帝眉心一搐:“怎么了?”   席兰薇扭过头去,在皇帝询问的目光中,神色缓和了些许。她在他身边跪坐下来,默然执过他的手,缓缓写着:“这宫女蓄意戕害皇裔。”   什么?   霍祁愣住,席兰薇咬了咬嘴唇,手指继续划个不停:“若是后面抬轿的宦官摔了跤,杜氏何故腹部受重撞?就算是前面的人摔了,煖轿离地本不远,一跌之下许有磕碰,却不至让杜氏摔在地上直接碰了孩子。”   坐在煖轿中的人若是受了惊吓,下意识中定会伸手扶一扶两边,不至于直接重摔在地,这腹部受了“重撞”的原因说不过去。   席兰薇抿起一缕笑意,显得有点凄迷。伸出手,纤指一拈杜氏断甲上挂着的那一缕绣线,轻一拽扯了下来,拿在手中细细看了看,又继续在他手心里写下去:“这是那宫女绣鞋上的。”   “若是杜氏摔了后动了胎气、她前去搀扶,杜氏纵使疼痛之下抓伤了她,也该是在腕上、胳膊上,或是腰上背上也说得过去。”   唯不该在腿上。   再度看向那宫女的时候,席兰薇原本如同冬雪般虽然寒冷却仍带柔和的眸色不复,变得像是雪化后又凝结起来的寒冰,只余刻骨的森然:“你踢她了,对不对?”   眼眸微抬,清和带着心惊替她把这话问了出来,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朵里:“你踢她了,对不对……”   那宫女当即便是一悚。   “是谁收买的你们、谁借你们的胆子敢犯这种死罪……”   并且,一个个都缄默不言,没有谁把实话招出来。   席兰薇不敢去细想那会是怎样的场景。大雪天,平日里服侍自己的宫人……包括从小到大最亲近的那一个,把她推在地上,狠踢她的小腹直至晕厥。   一定很痛,所以杜氏有拼力地去挡,以致于抓伤了她的腿、抓断了自己的指甲。   “谁授意的。”秋白细观着席兰薇的口型,代她问出了这句话。   “是……是陆琼章。”那宫女反倒冷静下来,带了点颤音,答得却是坚定。   .   席兰薇万没有想到,在她把事情戳穿后,那宫女竟当着皇帝的面咬舌自尽。   拦都没的拦,原拽着她的秋白清和只觉手底下按着的人身子一软,侧眸瞧去,已是口中鲜血不断涌出。   惊愕中回过神来,眼见着宫人匆忙把人拖走,席兰薇手上写得很急:“求陛下彻查……”   “人都死了。”皇帝收回手来,深深一喟,“旁的宫人皆已杖毙,陆氏也已赐死。”   他的意思,是已查不下去了。   “宫正司。”席兰薇不依不饶地继续写着,“不是陆氏……”   “好了。”皇帝站起身,不打算听她继续说下去。眼中显有厌烦,藏青色的衣缘一路拂过已收拾得干净的地面,“时候不早了,回去歇着。”   席兰薇终于明白,是否查得下去都不重要,是他根本没心思。   于是,仍候在外殿的宫嫔们看到的,就是皇帝带了几分不快拂袖离开。片刻后,鸢美人也慢吞吞地从殿里走出来,面容上仿佛能寻到些许委屈。   众人心里自然都有了些数,这是鸢美人惹皇帝不快了。   .   席兰薇第一次觉得,这后宫兴许真的比她前世所在的王府还要可怕——不是勾心斗角,而是人心寒凉。   她一直以为,没有谁可以比霍祯更薄情寡义。一直在算计她,借着她和她父亲交好。她父亲一死她就成了弃子,在王府里任人欺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可是,就算是霍祯,也是在意自己的孩子的。起码……他所疼爱的妾室的孩子,他是在意的;而她的孩子……他好歹也是像模像样地上过一柱清香的。   可皇帝呢……   杜氏就算这阵子恼了他,到底也是有资历的宫嫔了。从潜邸到宫中,目下就这么没了,他都没有太多的过问,甚至连查明真相都懒得查。   这君心,真是让人冷得彻骨。   .   霍祁很快就觉出了不对头来。   翌日他去见席兰薇的时候,清和秋白齐齐地出来行大礼回了话,道席兰薇染了风寒不便见人。   霍祁眉头浅蹙,没作多留,转身回去。   有过两日,着人去漪容苑请席兰薇到宣室殿。片刻工夫宦官折回来回话,还是同一套说辞。   这回,皇帝面色一阴,话语平淡而无感情:“朕不管她病好没好,传她来。”   就连袁叙都听得心惊。   .   席兰薇随着宦官走出长盈宫宫门,一路上银牙狠咬,不情愿是自然的。   她是有意避了他几日,不全是无声地表露不满,更是觉得杜氏和孩子刚去,死者为尊大,她此刻时时面圣与他谈笑不合适——若不谈笑,时时苦着一张脸也不合适。   也不知他是觉出了什么,偏还非得这般传她,态度强硬得很。   长缓叹息,呼出的气息在寒冷的冬风中染出一片白雾:别的不说,染了风寒不便见人这事……她欺君了。   是以心虚难免,站在宣室殿前时,席兰薇连抬头仰望眼前的长阶,都觉得似乎比往日更高、更宏伟了些。   那么分明的震慑感。   .   “陛下,鸢美人到。”门边的宦官拱手一禀,方才都在悠哉哉走神的霍祁才拿起奏章来看,神情谨肃,端得一副方才都在处理朝政的样子。   少顷,轻微的脚步声踏进殿来,霍祁抬眼觑了一瞬,她身侧无人,秋白清和都循着他的意思被挡在了外头。   继续看奏章。   他听得衣料摩挲的声音,知是她拜了下去。一时没理会,耐心看完了手头的这一夜,才沉沉道:“不是风寒未愈吗?”   明明气色瞧着不错。   席兰薇直起身子,跪坐在地,安静垂眸。   霍祁搁下奏章,目光递过去,认认真真地端详起来——方才,他还真怕她是当真风寒,是以看见她面色莹润的瞬间真是心情大悦。   她没真风寒,那他逼她来一趟就不理亏。   “赌气不见朕?”他轻笑着问道,高耸的眉骨微动,带出点嘲意,“就为朕那天没听你说?”   见皇帝问话,宫人们都知道席兰薇如此没办法作答,立刻备了笔墨。正要呈过去,刚行至一半,皇帝却又笑道:“过来坐。”   宫人的脚步停在一半,捧着纸笔默不作声地退回去。   席兰薇平平静静地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坐下去。微颌着首,感觉他的目光在她面上划来划去。   粉雕玉砌。这四个字当真衬她,面容白皙得让人想伸手去触却又不敢,好像如此妄伸了手就会亵渎了如此美人似的。   尤其是现在的样子,沉沉静静地端坐着,明明没什么表情,却让他分明地感觉到一股冷意,让他知道她生气了。   “别觉得你摆脸色朕就正好顺着你的心意不去理你了。”皇帝觑着她,说得很冷静,“你生气也照样好看。”   “……”席兰薇被这句猝不及防的夸赞弄得面上窜了一抹红,继而觉得窘迫,脸红得更加厉害。贝齿轻轻一咬,调整着心绪竭力不当回事,该如何静默坐着还如何静默坐着。   皇帝噙着笑摆了摆手,命殿中的宫人皆尽退下,再度看向她,口吻认真了些:“朕知道你在想什么。”   席兰薇没有反应。   “你觉得朕无情,不仅不在意杜氏,连自己的孩子都不当回事,是不是?”他温声说着,宽和的语气就像是晚膳时问她喜欢吃哪道菜一样,“朕也知道,你那天要朕查什么——陆氏是庖歌选进来的家人子,无甚背景,收买杜氏身边的那么多宫人为她效忠、且是去犯死罪,她没这本事。”   听他说得清楚明白,席兰薇终于露了点讶色。   “而且陆氏也没有这个必要去害杜美人,她们从前没有那么多旧怨,且陆氏还一直巴结着杜美人。”霍祁语带思量,兀自又补充了一句,再忖度一番觉得差不多说全了,抬了抬下颌问她,“是不是?”   很对……   这些是席兰薇那日想继续写下去的话,只是他没有耐心等。   “朕告诉你朕那天为什么不耐得听。”他的口气突然明快了一些,有那么点挑衅的意味。 ☆、31 同行   “那几个人根本审不出什么来,再审也只是咬死了陆氏。”安静的大殿中,皇帝轻轻地一哂,“旁的人,殿内殿外服侍的,朕可以都扣下交宫正司,但他们只要想法子递出一句话来,背后之人就会知道是你在殿里同朕说了什么,朕才突然去查。”   他看向她,若有所思的神色,缓缓问她:“尚不知势力多大,你确信这话他们递不出来?尚不知此人是谁,你确信你开罪得起吗?还是先把这事搁下、朕来解决为好?”   耐心温和的询问之意,听得席兰薇怔然失神。彼时她猜出前因后果,只觉得整场设计都太可怕,怕得让她这无关之人都怕得生冷、仿若坠入千年冰窖。是以在那样的恐惧中,好像唯一的依靠就是把真相查出来,把躲在背后的那个人揪出来……   所以她自然觉得查才是对的,于他而言、于他的后宫而言皆是。这容不下皇裔的人,自然要斩草除根才最是安全。   却没想到,在她考虑这些的同时,他考虑的竟是她。   他拂袖而去,待得她满心失望地往外走时,一众宫嫔的脸色端得在告诉她,她们都知道她惹恼皇帝了。   而背后……   若当真还有那人身边的人在裕安殿服侍着,必定听到了她借秋白清和之口说出的话,譬如她问那宫女的那句:“你踢她了,对不对?”   但是更多的始末,是她写在了他手心里。旁人看无可看、猜无可猜。那宫女又咬死了陆氏,他不再动旁人,这事就牵扯不到她。   席兰薇怔了又怔,只觉得已经……很多年不曾感受过“夫君”如此细致入微地为她考虑了,很有些无措,满心的不适应。   “那些猜测……朕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但是你都没有证据。”他说着,执起她的手来,两手相合将她的手握在中间,“没有证据也敢告诉朕,你到底是信得过朕的……”他说着径自一滞,思量一瞬又补了一个可能,“或者至少觉得朕信得过你?”   兰薇默默点头,未说是哪一样更多。   他犹双手握着她的手,细看着她目下复杂到他不怎么看得懂的神色,轻轻一喟,他又道:“不管是哪一种,甚至无所谓朕信不信你那些说法,但朕不能就这么查下去,把你推到风口上。”   话至此处,席兰薇倏尔想起来,在她位晋美人之时,芈恬大是不满,觉得皇帝是有意把她往风头浪尖上推。彼时她虽觉得并非如此,同时也想得清楚,帝王的思量间,大概总会有意、或无意地把身边的人推到风头浪尖去吧……   他居然是有心避着这一点的?   “想明白了?”看她总低着头没反应,他便问了一句。她点点头,他又问,“不生气了?”   “……”好似有点大人逗小孩的口气,兰薇咬咬唇,到底还是点了头。   “那你就回去吧,晚些时候,怕是又要下雪。”他温言道。席兰薇颔了颔首,却是提笔问他:“陛下是否要去裕安殿为杜氏和孩子上香?”   “……”他一愣,继而点头承认,“朕总该去看看……你怎么知道?”   于是便见席兰薇抿着笑,把手从他双手中抽出来,纤指在垫宣纸所用的毡子上一敲,示意他看。   他看过去,淡黄的毛毡上依稀能看到几个断断续续的黑色字迹:“……菩提萨……摩诃……佛言。”   这是抄经时透下来的字迹,倒是让她立时三刻猜出他要干什么了。   “你这双眼睛真是……”他摇着头无奈笑着,又道,“非让御医赶紧医好你不可,天天看进去这么多东西却说不出来,必定难受。”   .   是以席兰薇便要从宣室殿告退了,福身见了礼,退至殿门口时回过头一看——雪已然开始飘了。   鹅毛大雪飘了漫天,在风中悠悠荡荡的,只怕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就这么阻了她的去路。   “下雪了?”见她滞在门口,皇帝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兰薇转回身去点点头,他便一笑,“那再坐一会儿吧。”   也只好如此了。   .   这场雪一直飘到傍晚也没见停下,再这么下去,她今晚就得留在宣室殿了。   席兰薇屈指数算,皇帝今天大概必须去裕安殿祈福去——今日头七。   这么说起来……让她在这日子留在皇帝的宣室殿,她还真有点发怵。   于是不停地去望外面的天色,不停地念叨雪赶紧停,目光明澈,神色虔诚!   .   天色又昏暗下去几分,雪花还是飘着,没有停的意思,又似乎给她点面子似的,到底见小了。   “走吧。”皇帝合上奏章搁在案上,起身往外走。席兰薇随着他出去,殿门口,宫人奉上了二人的斗篷。二人一同望一望外面——下了这么久的大雪,殿前已经洁白一片,眼看积得很厚。   遥遥望见有宦官在底下招呼着宫人赶紧清道,可就是平时不管这些事的席兰薇都看得出来,这么一边下着一边清着,且需要些工夫呢。   “不必清了。”皇帝视线从她面上移开,一笑,“传话下去,就说这雪留着挺好。朕去裕安殿本也不打算坐步辇,把鸢美人的煖轿抬去西边等着。”   是宣室殿前西侧通往后宫的那一条道。袁叙听罢分明舒了口气,前去传话。知道席兰薇要走哪条道,那条道自是还要清出来,但宫道可比这前头的广场窄多了,不费什么工夫。再者,席兰薇一路走过去也走不快,来得及。   长阶已扫净,他提步迈下去,兰薇在身后随着,放慢了步子,脚底蹭了一蹭——确实一点也不滑。   如此走得还算心安,不必担心会半截摔下去。但行下最后一阶之后,席兰薇便有些慌了。   手上不自觉地将裙子拽进了些。抬头看去,他脚下踩着靴子走得很稳,转眼间又行出几步。席兰薇却怕摔了不敢走快,这雪又厚,一脚下去直接没到小腿,提步艰难。   霍祁走着走着,乍觉身边没动静了。脚下一停,回过头去,就看到了在几步开外紧咬嘴唇、一步步走得大是费力的兰薇。她拎着裙子,于是他能看到她脚上那双藕荷色的绣鞋,鞋上已覆了一片白,绣纹都看不清楚了。   雪太厚,周围白茫茫一片,衬得在雪中“努力”着的席兰薇愈发显得小小的,显得弱不禁风、让他想帮一帮她。   挡开想去“代劳”的宫人,皇帝无声地笑着走回去几步,递过手去,见眼前正鼓足劲要走下一步的人一愣。   席兰薇顺着他的手望上去,疑惑着缓缓抬起头,与他目光一触,仍是满面疑惑。   “怎么了?”他被她这莫名其妙的茫然神色搞得也有点茫然,手又递近了些,想了一想,索性直接去搀住了她。   “……”温暖的手握紧她的胳膊的时候,席兰薇才恍悟,原来他是要扶她。   手上反握住,借着力一并往前走,果然轻松了许多,心却在悲喜间往往复复个不断。   霍祯从来不会在雪天扶她,从来不会——至少在她父亲离世后就再没有过。每次下雪又不得不一同出府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走得艰难,经常是他已出门坐上了马车、她还在数丈开外的地方举步维艰。   拜他所赐,府里的下人都不肯动手扶上她一把。秋白清和倒是从来的不在意这些,但他不喜欢她们,她也就不敢在出府的时候带她们同去。   仍还记得有一次,另一位藩王游历至越辽,霍祯设宴以尽地主之谊。知道那藩王性子随意,便未将宴席设在府中,而选了那最大的酒楼。那日的雪比今日还要大些、厚些,她与他同往,不过片刻就已离了他好远,追也追不上。知道他在马车上等得久了就会不耐,决计没什么好脸色给她看,席兰薇便心急了,竭力想走得快些追上他。紧赶慢赶地可算到了门口,眼看着就要跨过门槛,却是脚下一滑跌了下去。她反应快,手上一撑总算没磕着头,掌上却蹭破了一块皮,眼看着缓缓渗出血来,一阵阵刺痛不知是蹭的还是冻的。   在她站起身之前,听到了霍祯那日在她面前说的第一句话:“王妃受了伤,请侧妃来一同赴宴。”   冷冷的口气,让她很是明白他的意思——他本来就觉得不该是她同去,只不过碍着妻妾之别给她这个面子罢了。目下,是她自己不争气。   往自己房里走着,席兰薇无意中回过头的时候,看见的恰是许氏一袭黛蓝色曲裾,美得张扬。   .   席兰薇的手一搐,挣了一挣,视线落在手心里。白皙的手无损无瑕,温温的,甚至有点出汗。   感觉到她动了动,霍祁扭过头来,见她看着自己的手发怔不禁笑问:“今天怎么总是愣神?”   “……”兰薇双颊一红,挪开视线低下头去不再接着看。   “喏,你的煖轿。”他把目光投到不远处,兰薇循着看过去,煖轿停在那里,漪容苑同来的宫人们也正在那儿等她。   皇帝松开她的手,紧了一紧她斗篷上的系带,衔着笑说:“天寒,回去吃些暖身的东西。”   兰薇点点头,看他放下手来便向后退了半步,好似是要朝反方向去了,微微一懵,朱唇微   动:“陛下去哪?”   霍祁被她这总回不过神的样子弄得笑起来,通过口型大致猜出她在问什么。手指抚过她的鼻梁,他含笑道:“朕要去裕安殿——裕安殿在东边啊。” ☆、32 共查   席兰薇坐在煖轿里,揭开帘子望着外面仍在飘个不停的雪花,若有所思。   不知该说自己这一世幸运还是上一世太凄惨。兄弟二人,一个是算计过后将她弃之一边、一个是把她捧在手心里处处念着——诚然,后者兴许只是一时兴起,但至少没有前者的那般阴毒的算计。   .   直到她踏进漪容苑雪都未停,轻盈盈的雪花在黯淡的阳光下随意地飘着,有时随风一转,倒映出点微光来。   还有屋檐上、枝叶间,四处都覆着白,折出莹莹光点,每一处都很漂亮。   心底蔓出的笑意直达唇畔,挑起一抹轻微的弧度,连步子都轻快了些。没等宫娥抬手就径自掀开珠帘进去,珠帘相碰间一阵欢快的响动惹得候在房中的秋白清和俱是一惊。   匆忙回过头来,对上席兰薇的一脸笑意,均有一怔。秋白哑了一哑,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番:“……娘子怎么了?”   方才来传席兰薇去的宫人分明冷着一张脸、同到了之后更是寻了由头打发她二人先回来,一众不怎么亲近的宫人倒是得以留下。秋白清和心知这多半是皇帝不快,心下担忧不已,谁知……回来时竟是一脸喜气?   席兰薇也愣了一愣,把笑容敛去了两分,却仍有残存的一抹挂在脸上。她避开二人的视线往里走,更弄得二人摸不着头脑,清和蹙着眉头问她:“奴婢一直担心着呢,娘子快透个准话出来,是什么事开心成这般?”   “……”席兰薇兀自倒着茶,低眉想着,才觉得自己也不知道是高兴个什么劲儿。   方才在煖轿中想事的时候,明明还是喜忧掺半,放不下的顾忌很多、前世留下的伤痛更多。   怎么……好像没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笑了起来?难道只是因为雪景太美?似乎也不至于。   目光在心思迷茫间漫无目的地移着,落在执着茶盏的手上,短短的一刹那间,眼前蓦地腾出两手相握的景象,又在她的一惊中消失不见。   秋白清和看着眼前服侍了多年的人倏尔双颊蹿红、又很快恢复正常……只觉得真是愈发莫名其妙了!   .   晚上,霍祁回到宣室殿,目光凝在案边加置的席上。   一时还没撤走,静静地摆在那里,让他一下就想到那里之前坐着的是谁。   席兰薇,跟他赌了好几天的气,终于还是他忍不住了,把她叫来一口气解释个清楚——这么一想,突然发现自己方才好像都没给她什么“说话”的机会?   多是点头摇头来着,最后手指一点,道破了他接下来要去哪里。   他居然还满心的愉悦,觉得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是的,全然没意识到一直是自己在眼巴巴地解释。   好像对着她,耐心就会格外地好。不知是不是她不能说话的缘故,总让他心底多两分怜惜,觉得她已经受过一次重伤,他狠不下心再去“欺负”她——甚至对她初入宫时,自己对她不好一事,都很内疚。   “袁叙。”皇帝从思索中回过神来,眉宇微动,吩咐得四平八稳,“摆驾漪容苑。”   “诺。”袁叙一揖,行出去两步又折回来,“陛下……”   “嗯?”皇帝扭过头,袁叙轻咳一声,小心地询问着:“您看……是不是臣想个法子……把彤史女官支开?”   “支开她干什么?”皇帝脱口而出。继而很快反应过来——上次去漪容苑就没动席兰薇,彤史女官在外头看得一清二楚。一次无妨,次数多了,女官还不一定多什么心呢……   虽则彤史女官到底是在宫里为自己办事的人,但皇帝想了想,觉得袁叙也有道理——放个“多”那份“心”的人在身边到底别扭。   满意地一点头,皇帝给了袁叙答案:“支开吧。”   .   于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彤史女官未随圣驾一同到长盈宫。皇帝着意下旨关上宫门,一刻之后,匆匆赶到的彤史女官站在紧阖的宫门前神色复杂。   只得安慰自己,先前是大监吩咐她做别的事去了、后来是皇帝把自己挡在了外头,不能算她不尽职。   .   席兰薇望了望皇帝身后,没看到彤史女官的身影,一贯敏锐的她自然觉出不对劲。   皇帝也随着她的目光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然后转回来问她:“看什么呢?”顿了一顿,了然笑问:“彤史女官?”   兰薇默默点头,明眸中满是疑惑地望着他,看得他又一笑:“挡在外面了,朕觉得别扭。”   觉得……别扭?!   因为是床笫之事所以别扭?   席兰薇听得面上一阵红一阵白,霍祁睇着她的面色觉得好笑,解下斗篷,没理会旁边候着的宫人,一手拎着丢给她:“因为没什么事,还有个人瞧着,所以别扭。”   原来如此……   兰薇在他伸手间下意识地伸手一接,斗篷恰好在落在两臂间的同时被她抱紧了。刚从外面进来的狐皮斗篷带着一阵凉意,弄得席兰薇一哆嗦,连忙转交给宫人去收拾。   心里难免念叨一句:既然不打算……这个时候来干什么?   霍祁光明正大、心安理得地坐到了榻上,万分清楚席兰薇现在是如何地紧张。薄唇轻启、口气淡漠地出言道:“来说说那日杜氏殿里的事吧,你觉得是谁?”   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不对——大晚上的,皇帝来找嫔妃聊一桩宫里的疑案?   一听这个,席兰薇倒反而冷静了,觉得这也确实是个大事,难怪他要专程跑一趟来问。   让宫人在榻上置了小桌,又取了纸笔来。蘸好墨,落笔前却又有些犹豫,不知自己先前的那番猜测如此同他说了好是不好。   抬眸觑一觑他,席兰薇浓密的羽睫轻轻一颤,遂又覆了下去,笔下写道:“臣妾只是凭空猜测,陛下莫怪。”   ——顾虑还真不少。霍祁睨着她,冷言冷语地答她一句:“有话就说,你哪次真是‘凭空’猜测了?”   分明都是有理有据的,说这话摆明了是怕他怪罪。   席兰薇听出他语中有些不悦的讥意,红唇浅抿,不再推脱地书下两个字:“泠姬。”   “泠姬?”这答案有点出乎霍祁预料,但见了这二字后,想想从前的传言觉得也在情理之中,遂一点头,追问她,“为何是她?”   “陛下记得臣妾曾说过杜氏把孩子托付给景妃的事么?”席兰薇写着,提醒皇帝她曾经告诉过他的事。   皇帝一点头:“是,但与泠姬何干?”   “泠姬素来与景妃交好、与杜氏则有旧怨。”席兰薇又写道,“若景妃为得孩子而拉拢杜氏,必重杜氏而轻泠姬,日后泠姬日子不好过。”   所以泠姬一方面因从前的旧怨不希望杜氏生下这孩子、另一方面又不肯失了景妃这靠山,便设计除了杜氏之子?这倒是也说得通,只是……   皇帝缓一摇头:“在理,但未必就是她。”   “不,就是她。”席兰薇写得笃定,笑容轻轻柔柔的,“杜氏投靠景妃之初,泠姬就曾在舒颜宫内设计,让杜氏看到臣妾与其交谈、继而误会是臣妾将事情透给泠姬——此事大抵是景妃仍还信得过泠姬故告诉她始末,泠姬却从中算计了一道。”   所以是从泠姬当时耐不住性子的作法判断出此事也是她?皇帝仍觉得有些说不通,却也没再驳她,安静思量着。   “而后,景妃的母亲张夫人,送了杜氏罕见的南红。”席兰薇写到此处,抬头望了望他,水眸一眨,复又继续写下去,“比陛下赐臣妾的那串不差,皆是前朝大燕传下来的的东西。杜氏宝贝得很,日日带着。臣妾着人打听,偏那日泠姬也在,张家如此示好,泠姬必定心中不快。且……”笔触一顿,兰薇托着腮犹豫这话解释起来是不是麻烦了些。霍祁眉头一皱,催促道:“不许吞吞吐吐,快说。”   不打算说又把那转折处的“且”字写出来,简直成心吊人胃口。   “陛下大抵不知女子这心思——再好的稀世珍宝,除却父母所赠、自幼戴到大的不提,旁的东西,便是再精致漂亮,若与衣着不搭,也不会时常戴着,除非……”接下来的一个字她刚写了两笔,就听他先一步续了言:“为了炫耀。”   是的。   “这炫耀让泠姬不舒服了。”他又说,深邃若寒潭的双眸凝睇着席兰薇,她点了点头。   “臣妾觉得,这般炫耀杜氏绝不曾掩饰过,在景妃面前都不曾掩饰——而景妃也未管,便等同于默许了杜氏借孩子去欺泠姬。”   因而泠姬自然会想,杜氏这孩子还未生下来、还是个区区从五品美人,自己便已无力反击了,如若等这孩子生下来……后宫可还有她的栖身之所?   新账旧账叠在一起,足够她狠下心去除那孩子了。再想那宫女下的狠手,端得就是冲着要“一尸两命”去的,可见必是有刻骨的旧仇在先,才会有这样的授意。   刻骨的旧仇……宫中传言,是杜氏害了泠姬的孩子。   霍祁注目于眼前不知不觉已写满了三页纸的字迹。纸上无格无线,这娟秀字迹却写得整整齐齐,漂亮得可以拿来当字帖用了。视线移转,与她的明眸一对——她也正看着他,该写的写完了,要等他个回复才是。   “嗯,说得都对。”他点了头,首先赞许了她的推断。继而略作忖度,噙笑又道:“朕再给你补一条。”   ……什么?   席兰薇不解间,皇帝低道了一声“袁叙”,伸出手去,袁叙将一卷丝帛恭敬呈上。   丝帛卷轴在席兰薇面前缓缓展开,寥寥数字而已,却是头四个字就让她一怔,薄唇轻动着,眸中显有不解:“孙氏胞弟?”   “杜氏身边那宫女是孙氏。”皇帝笑意轻缓,慢悠悠地将这上面的内容总结成一句要紧的话,说给她听,“她弟弟,是泠姬家中的仆役。”   这才着实让席兰薇一惊。合着他也早就开始查了、且不偏不倚地同样查到了泠姬头上?   她才要发问,他随意地侧躺下来,手支着额头在她身边悠然道:“爱妃既然‘兼顾’着查案了,朕不能总躲清闲,对不对?” ☆、33 自缢   翌日,晨省回来的席兰薇着意遣了清和去跟彤史女官赔礼道歉。   已经腊月中旬了,天冷得厉害,树叶落尽的枝桠都被冻得枯脆。偶有落在地上未及清理的,一脚踏上去,便自足底传来一声断裂的闷响。   这样的声音总衬得冬日分外萧索,席兰薇自从致哑后,偏还对这些细微之处愈发敏感。是以索性避开这萧索之相,闷在屋里沏上一壶清茶或温上一盅甜酒,读书练字,又或以女红为乐,也算得逍遥自在。   霍祁仍多挑白日前来看她,也不多留,最多半个时辰,便回宣室殿或是永延殿议政去。   如此一来,四下里出了议论,六宫都奇怪这哑巴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让皇帝总想着念着——想着念着偏又鲜少召去侍寝。   于此,席兰薇自己也有些心中惴惴,不知皇帝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可不便去问、更不能在他来时把他挡在门外,只好一日日这么过着。   其间御医为她换了个方子,继续慢慢医治着。仍是没什么大起色,但好像又隐隐觉得嗓子格外舒服了些。   耐着性子不着急,偏又忍不住地去数自己已服了多少日的药了。   .   “再这么心急,御医当真要不肯管你了。”霍祁乐得在这件事上调侃她,“又不让朕给太医院施压,自己又耐不住性子。”   席兰薇贝齿一咬红唇,安安静静地写着:“臣妾不急其它,只恐时日太久,即便医好,臣妾也已不会说话了。”   那就真真是“不会”说话了。一壁写着一壁嘲笑自己担忧太多,上一世霍祯不曾为她医治过,她反倒没有这么多担心,如今却格外患得患失了。   “那朕教你啊。”霍祁手上翻着奏章,漫不经心地脱口而出,继而一愣险些咬了舌头。轻咳一声遂瞪了她一眼,眉头轻皱不悦分明,如同方才什么都不曾说过一般斥道,“什么就不会说话了?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席兰薇颔了颔首,膝下挪了一挪,坐得与他更近了些。位置便刚好足够研墨,执过玄霜,略添了水,手上运力轻缓均匀,逐渐将墨汁磨得细腻。   霍祁无意识地抬眸扫了一眼,目光却不禁一停。她就正坐在离他不过半尺的地方,轻颔着首,只给了他一个侧脸。只是这么一侧而已,还有一缕鬓发得面容迷蒙,倒是仍掩不住她仿若凝脂的肌肤。剪水双眸全然注目于砚台中墨,好像是在极认真的研墨,又好像在思量点什么事情,眼波微动间,隐有光辉闪动。   拇指用力一掐食指,霍祁迫着自己转回神来,不禁暗斥自己如此发痴简直和那些沉迷于声色犬马的昏君无二了。   定了定神,再度看过去,眼中只余冷静的审视。   他也很想弄明白,她到底哪里和别的宫嫔不一样,总能让他这么失神。绝不仅仅是因为她生得漂亮而已。   睇视须臾,席兰薇都只是静静坐着,除却持着玄霜的手缓缓动着,整个人娴静得就像一尊美好的玉雕。   到底哪里不一样……   霍祁一边看着一边苦苦思索,半晌无果。直至席兰薇研好墨、搁好玄霜,偏过头来,二人视线蓦地一触,他才不得不慌忙转回头去看手上的奏章。   “……”席兰薇怔了怔神,反过来也用一种审视的目光去看他,却是多了三分好奇,好奇他刚才在看什么。   “……”霍祁被她看得不自在,忍了少顷,轻咳一声答得十分镇定,“朕刚才在想……你为什么总能发现那些个不起眼的事情?”   席兰薇一哂:“不说话省去了许多工夫,闲来无事,只好到处看了。”   答得万分轻巧,霍祁听罢沉默一瞬,又道:“那就是说……你哑之前不曾如此观察过?”   什么意思?   席兰薇觉得他话里有话,明眸一眨显是在发问。霍祁一笑:“也没什么,不过你父亲一直在查你被药哑之事,却没听你提过什么。”   ……父亲在查她被药哑的事?查那下药的人么?席兰薇一愣,心里一阵阵地发着慌,还是提笔先答了皇帝的话:“那事臣妾一无所知。”   全然不知那人是谁、何时潜入了席府。她所知道的的,只是在她饮下那一碗原该普普通通的风寒药后,喉中掀起了灼烧的疼痛,直痛到她昏过去,再醒来时,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虽是重生后已然哑了、她并不曾再体会一次那种疼痛,但即便加上上一世过了这么多年,那种痛感还是深深地印在记忆里。说起来……虽不知这些伤痛是经谁的手带来的,却是知道归根结底拜谁所赐——偏还说不得,皇帝决计不会信,那话此时听来太荒唐了。不仅是荒唐,更是毫无证据,再三掂量之下,她无法不担心此时若当真查过去反倒打草惊蛇,将原本能查出的证据也毁了。   “不知道就算了。”霍祁轻哂,这答案完全在意料之中,顿了顿又道,“朕安排了禁军都尉府的人帮你父亲一起查。”   .   从宣室殿退出来,席兰薇心中烦乱不已。前一世的这时,她远在越辽,且尚是和霍祯新婚燕尔的时候,在霍祯的甜言蜜语之中她忽略了很多事情。许多事便犹如迷雾一样萦绕多年,在多年后蓦地散开,藏在其中的利刃将她伤得体无完肤;更有些……一直延续到了这一世,氤氲成一团新的迷雾,这些迷雾中有什么,她不知道。   比如彻查下药之人的事……上一世她在越辽,父亲有没有查、最后是何结果,她全然不知。细细想来倒是觉得,虽则两世嫁的人不同,但药哑一事是一样的,既然这一世查了,上一世应是也查了,但最要紧的那结果……   还是不知道。   总觉得有许多重要的细节还空想着,却是想都不知从何处为始。一时被自己逼得恼火,大感前一世活得当真糊涂。   禁军都尉府……楚宣,席兰薇不自觉地想到这个人。皇帝交代禁军都尉府接着查刺客一事,也不知进展如何了,协助父亲查她的事会不会也交到了他手上?   若他当真是越辽王的人……查得出来才奇怪!   如此当真是“心乱如麻”,愈是想琢磨个明白就愈是烦躁。寒冬腊月,生生逼得自己心中蹿火。   .   若非傍晚时一道旨意震了后宫,席兰薇只怕整夜都要被这件事磨得辗转反侧。   在杜氏小产后被“无缘无故”禁足的泠姬卫氏,突然自缢了。   这道旨意,是从宣室殿传出的,依正六品才人礼葬了卫氏。   事出突然,无人知道缘由,大多数宫嫔连她早先被禁足的原因都不清楚,只道是她做了什么错事触怒了圣颜。   其中纠葛席兰薇倒是清楚——皇帝查到了泠姬戕害皇裔的事,自然不会轻饶了她。可目下刚过了几日而已,宫正司也还查着,尚未有个定论呢,卫氏怎的就扛不住自缢了?   这晚的昏定变得格外沉寂。景妃长长的护甲间拈着纸笺一张,是泠姬的遗书。在座的嫔妃皆传看了,颤抖的字迹道明她离世前的挣扎心绪。她认罪了,在宫正司查出结果前就认罪了。因为如此,她被废了正四品姬位,仅以才人礼入葬;也因为如此,她得以留个才人的位子,总好过废位草葬。   景妃素来和她交好,目下纵知她是负罪自缢,也难掩几分伤感。长声叹息,语中疲惫分明:“一个月,宫里没了两个嫔妃。都是和本宫一起从潜邸随进宫的,落得这一步,连本宫都不知还能说什么。”   笑音凄怆,极短促的一声,外加一声更为短促的回响。   殿里便这么安静了,再无一人说话。   .   “奴婢打听了,只有依才人礼葬她的旨意,再无其他,也没牵连她的家人。”   回漪容苑的路上,清和低低禀着,轻曼的语声与脚踩在雪上的沙哑声交替响着。   席兰薇一点头。想来也是,连她都尚留了个正六品才人的位子,如何还能牵连她的家人呢?   清和又道:“宫人按规矩要打发去别处,先归了尚仪局;两个家中带来的侍女已遣回家了。”   这也都是徇章办事,挑不出任何错来。席兰薇又点了头,似乎安了些心,又总觉得安不下心来。   大约只是因为宫里这么突然而然地死了个人、且与自己多少有点关系,心虚难免吧。   .   次日,霍祁再到漪容苑的时候,听闻席兰薇在后院,便屏退了宫人独自前去。   那一片风景别致的小湖已结了坚冰,遥遥望去泛着些许白。曲折的回廊也透着驱不散的寒意,直通到湖心的那座亭子上。   亭子里,依稀能看到案上置着暖炉,亭中端坐的女子披着一件玫红的斗篷,边缘处镶的白狐毛搭在颈边,愈发衬得肤色白净。   她好像正提笔写着什么,又因为天寒,时不时地将双手凑到嘴边呵一呵热气,又继续去写。   霍祁看得疑惑,放轻步子踱过去,不声不响地在她身后站定。探首去看,纤白的十指冻得泛红,笔力倒仍是不减,一笔一划地正在临帖。   他的目光滞在她手边的那一卷《地藏经》上,眼中浮起几分了然,抿起一笑,问得慵懒随意:“抄经就抄经,你冻着自己干什么?”言罢一顿,在她出言敷衍他之前又添上一句,“再者……你可别告诉朕,是觉得对卫氏有愧才抄经的。” ☆、34 品汤   “倒非有愧,也难心安,故抄经静心,亦算祈福。”待得他到她面前坐下时,她已将这句话写罢,推到他面前。霍祁看了一看,轻声一笑:“那也不必这样冻着自己,在房里写就是了。”   席兰薇颔一颔首,遂又写道:“屋中暖得燥热,静不下心来。”   所以就在这三九天里冻着以求心静?霍祁睇一睇她,觉出她有心事藏着,却是忍了一忍没再多问,生怕一问再惹出什么伤心来。   席兰薇确是一颗心烦乱到了极致。愈发觉得重生之时想得太急躁也太简单了,觉得逃开霍祯便好,就这么武断地决定了进宫。现在……   单说进宫这一条,她是不后悔的。虽则也吃过苦,但目下看来,皇帝待她很是不错,且这“不错”似乎还能持续上些时日。就算日后失宠了,她也到底不是正妻,没那么惹眼,更没有像当初对霍祯那样对皇帝付了真心,是以日后并不担心过得太难或是心里太苦。   可旁的事……   席兰薇察觉得出,很多事就此改了路子。譬如那刺客没死在当场、譬如近来卫氏畏罪自缢。一件又一件的事情,与她有着直接或是间接的关系。以一己重生变了别人的命数,细想之下总是心慌难免,何况……这辈子还要继续活下去,不知还会变多少。   未知的变数令人生畏,同时又还有些她想努力改变的事,比如不再让父亲战死。   掌控不住的变数、想要改变的命数,总是同时在胸中涌着。积攒了这么多时日都强作不理,目下卫氏殒命,到底是承受不住了。   .   又抄了两句,席兰薇明眸轻抬,望了一望坐在面前的皇帝。他随意地侧坐着,一只手搭在案上,也正神色淡淡地看着她。   没有独自回去的意思,似乎是在等她同往。席兰薇抿了抿唇,将笔搁下,接着去收拾一旁的经书和抄好的纸张。   看她突然开始收拾起来,霍祁自然明白是因为什么。无声一叹站起身,怡然自得地踱步往亭外走,口吻闲闲地递过去一句:“那你慢慢抄,朕回宣室殿去。”   既然她心烦,他还是先不要扰她为好。   .   一贯在御前混得如鱼得水的袁叙有点摸不清皇帝的心思了。小心地跟在侧旁,小心谨慎地观察着皇帝的神色,观察了半天也没观察出个所以然来。素来知道皇帝是不怎么哄嫔妃的,也知道这席氏算个例外。可再怎么说……嫔妃里敢“晾”着皇帝的半个都没有,哪一个在皇帝去的时候都是赶紧搁下手头的事、专心侍奉着。刚才席兰薇可好,答了皇帝两句话之后,该抄经还接着抄,愣是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皇帝便这么离开了。   袁叙估摸着皇帝该是有点不快,但离开时的那句话又说得温和,现下也看不出什么来。沉下一口气,袁叙不再继续掂量皇帝的心思如何,走一步看一步便是了。   .   皇帝回到宣室殿,看了一刻的奏章,之后宦官来禀说吏部尚书有事求见,便去了永延殿。过了半个时辰才回来,在殿门边驻了驻足,开口便道“传御医”。   只道皇帝有甚不适,御医来得匆匆。行过大礼,刚欲上前请脉,皇帝却先问了话:“鸢美人的嗓子……”   “……”御医刚挪动了两步的脚下一滞,站定了忙又一揖,有些慌张,“臣等勉力而为,医病之事急不得……”   “朕知道。”话至一半,皇帝打断了他,略有一笑,知他是误会自己催促,直接问道,“朕是想问,她嗓子从前受过如此重创,如今还能再受凉么?”   御医愣了愣,什么叫“如今还能再受凉么”?自然是能不受凉最好啊,无论是否受过伤,都是好好护着才是。   御医一壁思忖着皇帝为何如此问,一壁深深一揖,如实作答:“自是不受凉为宜。莫说美人娘子的嗓子曾受过伤不能言语,便是旁人,冬日里也该当心为上。”   “哦……”皇帝点点头,笑意清浅,语声和气,“你一会儿是不是要再去漪容苑请脉?”   御医一拱手:“是……快到时辰了。”   知道皇帝对席兰薇上心,每日请脉的时辰都是固定的——霍祁也是算好了此点,有意在他去漪容苑前把他传了来。   皇帝再一点头,又道:“那你去时叮嘱她一句,让她当心着别受寒。”语中一停,笑意未减地又添上一语,“别说是朕吩咐的。”   .   皇帝的吩咐弄得御医云里雾里,虽然不知先前发生了什么,圣旨也还得照办。搭过脉、看了嗓子,又详细询问了宫女一些事宜,嘱咐继续用那药,最后犹犹豫豫地一揖:“美人娘子……”   席兰薇看向他,知是有事要叮嘱,轻轻点头,示意他说。   便听御医揖道:“臣方才把脉,美人娘子似有受寒迹象。娘子日后当心为好,嗓子若受寒,恐耽误医治……”   “……”席兰薇若有所思地打量他少顷,很是恭敬地点头应下,半点辩驳都没有。   意思交代到了,御医松了口气,又朝席兰薇一揖,随着宫人退去。他刚踏出门槛,屋中沉容而坐地席兰薇便忍不住笑了出来,虽是无声,但笑容明艳轻快,就像是刚听了什么令人捧腹的乐事。   秋白清和在旁看得一愣,对视一眼,发懵地问她:“娘子怎么了?”   .   霍祁算着时辰,觉得差不多了,便着人去太医院问了话,询问冯御医把话说到了没有。听了回禀略松了口气,继续看奏章。   袁叙越看越觉得惊奇,甚想把皇帝的心思问个明白。自是不能直接去问,斟酌言辞,带着笑好似在劝:“陛下既担心鸢美人再伤了嗓子,何不直接下个旨,让她好生在屋里养着便是。”   “嘁。”皇帝轻笑了一声,声音懒懒地道,“她是想让自己平心静气,强把她困在屋里,好像朕多不近人情似的。”   袁叙听得直打寒噤,觉得好像不认识眼前这人了似的。从几个妃妾赐入潜邸至今也有几年了,不是一直挺“不近人情”的么……   袁叙一壁腹诽着一壁强自沉了口气,想起皇帝之前说的想把席兰薇“哄住了”,大是惊讶那话竟不是心血来潮?   .   夜晚总是静静的,已是腊月下旬,天边玉轮只剩了窄窄一弯,在寒凉的天色中静静悬着,偶尔再被云烟添上一层朦胧。   打更声遥遥响起,二更天了。值夜的宫人们悄无声息地见了礼、更了班,悄无声息地继续值守着,   静谧中的声响总是格外明显。自外面长阶上响起的轻轻脚步声传入外殿、又传入正殿,宫人们听见了也假作未闻,霍祁下意识地抬了抬首,去看是谁。   便听得守在殿门口的宦官低低道了一声:“美人娘子。”   而后,没有听到对方说话——宫中位居从五品美人的有三位,但说不了话的只有一个。   是以在宦官入殿通禀、一揖之后尚未来得及开口时,皇帝便先行道:“鸢美人是吧?传吧。”   “……”宦官的话语噎了回去,再一揖,退出外面去请。   脚步声细碎,片刻后一顿,又有两声重些的,是跨过门槛的声音。   霍祁抬起头看过去,席兰薇浅颔着首,步态端庄。仍披着白日里见时的那一袭玫红斗篷,颈间却多了一圈毛茸茸的白色。   定睛去看,似乎是件貂皮或是狐皮所制的围脖——看着就很暖和,她倒是听话。   促狭一笑,霍祁侧支着额头打量她:“鲜少主动来么……”继而目光在她手中拎着的食盒上一停,“有闲心下厨了?”   席兰薇明眸轻眨,未加理会他这番打趣,径自行过去将食盒搁在案头,纤纤素手端出一只不算小的紫砂碗来。   放在他面前、揭开盖子,鲜香扑鼻。   碗中颜色淡黄,依稀有细细的白丝。霍祁深吸了一口气,抿起笑容赞道:“好香。”   “鸡丝燕窝汤。”席兰薇已写了汤名,给他看了一眼又放下继续写,“陛下尝尝合不合口味。”   霍祁执起汤匙在汤中舀着,舀起一勺又倾侧过来、任由汤汁缓缓流回碗中。如此重复了三四次,席兰薇还道他是想把汤晾得凉些。安静等着他尝,又一勺汤汁流净后,他定在瓷匙上的目光忽而一转,睇视向她。   笑意添了两分,带着些许探究,霍祁悠悠道:“无功不受禄,寒夜登门又送汤,爱妃你什么事?”   ——竟还让他觉得她是有事相求了,可见她平日里确实来得太少。   席兰薇回视他片刻,垂眸思量一番,提笔回话:“是为道谢。陛下若不喝,臣妾差人给冯御医送去?”   “……”霍祁登时明白,白日里那事自己白兜了个圈子。无暇多想冯御医是哪里说漏了——即便完全没说漏,席兰薇也完全“有本事”看出端倪,闷了短短一瞬,持在手中的汤匙立刻深入碗中,舀起一勺带了几根鸡丝的汤送入口中,认真品了一番后给了重重一点头:“味道甚好,有劳爱妃了。” ☆、35 除夕   卫氏的死挡不住新年的喜气。一个罪人而已,恰死在新年前夕,宫中之人多连提都不肯多提一句,直嫌晦气。   很快,宫里就全然听不到关于这个人的任何事情了,就好像冬日凛冽的寒风卷过落叶一般,把她的过往扫得干干净净,如同从来不曾存在过。   席兰薇也在刻意地不去想她,这第一个因她重生而变了命数的人……兰薇依稀记得,上一世在她死时,卫氏还活着,好像是作了淑媛还是淑容,总之是位列九嫔了。   .   除夕照例会有一场盛大的宫宴。屈指数算,一年之中能在气势上强于这场宫宴的盛会,大抵就只有次日的元日大朝会了。   然则元日大朝会宫嫔、外命妇都是不得参与的,各宫便将这场宫宴看得格外重,从衣装配饰仪容皆不敢疏漏。更讲究些的,连用哪一对耳坠都可挑上半个时辰。   这般费心,不在人前失了颜面倒是其次。更要紧的是兴许能在上前敬酒贺年时引得皇帝注意,说不准在这新的一年里,自己的运气就不一样了。   席兰薇素手轻抚着榻上折叠整齐的一身双绕短曲裾,柿子红的主色与衣缘腰带上黑色的缠枝莲绣纹搭配得宜。虽然不如正红与黑色搭来大气,倒是添了两分温婉娴静。   下裙也是黑色的。依这曲裾的长度,只在膝下露一截裙摆,黑色便得以添庄重而不压喜气。   她站起身,候在一旁的宫娥立即会意,沉稳地上前服侍更衣。曲裾颜色隆重了些,簪钗配饰就着意选了颜色简单些的镶珍珠金钗,金质的簪杆与簪头数颗莹白珍珠相称,瞧着干净但也不失华贵。   .   时辰已差不多,着人备轿去含章殿。   煖轿在含章殿前的广场上停下。长阶之下,守殿的侍卫五步一个,如一座座雕像般肃然而立,一直延伸到不远处的一道宫门。夜幕下本没有什么亮光,含章殿中透出的灯火辉煌却生生照亮了半个广场,与巍峨的宫殿相辅相成,端得是一派盛世景象。   长阶上仍能见两双人一并向上走着,大抵是带着内人同来的官员。这样的景象席兰薇在上一世时也常见到,但凡赴宴,宗亲也好官员也罢,总是带着正妻同来的。   在她父亲战死后,这样的宫宴也成了她所剩不多的得以和霍祯独处的时候。且因为在人前,霍祯不得不敷衍着,作出夫妻和睦的样子。   彼时……她能做的,只能是在这样的时候着意麻痹着自己,让自己相信他们当真还是和睦夫妻,然后与他一同带着笑容面对满座宗亲。   .   将思绪从前世的回忆中抽离回来。席兰薇抿了抿笑,提步踏上长阶——前世就算留下了再不快的情绪,也不该带到这一世的新年来给旁人添堵。   一步步行上去,再一次感叹这长阶实在太高,最后一步落定时,连膝头都觉得有些许酸痛了。   吁了口气,下意识地抬头往殿里看去,却在目光刚提到殿门边时就生生定住。滞了一瞬,席兰薇索性偏首直视过去,与那人视线相触间,见他神色也一顿,遂带着笑意抬步走来。   “美人娘子。”楚宣一揖。   纵使现在来来往往的宫嫔、朝臣、命妇皆有,免不得碰个照面,二人这般停下来交谈也不合宜。席兰薇蹙了蹙眉头,侧过身去大有避他的意思,秋白清和见状便上前挡在了二人之间,颌首一福,提醒得毕恭毕敬:“楚大人安。娘子是天子宫嫔,大人自重。”   便听楚宣轻松一笑,语声清朗如旧:“美人娘子不必担忧,臣只交还一物而已。”   交还一物?席兰薇轻怔,不觉侧眸瞧去。见楚宣右手伸入左袖中一探,很快便取了一物出来。是只小小的檀木盒子,质地普通、做工也过于粗糙,不会是她的东西。   那他说的,应该是盒子里装的东西了。   “这是在那刺客家中搜到的,上次急着来禀忘记带来。”楚宣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席兰薇轻点了头,秋白伸手接过、又转呈于她。   信手打开盒子,盒底垫着素白的缎子,缎子上躺着一枚红珊瑚手钏。珠子都不大,简简单单的款式,席兰薇好生分辨了一番才回忆起自己好像是有这么个手钏来着。   她仍思量着,楚宣噙笑解释起来:“搜查时,见那刺客家中寒酸,唯这一串手钏成色上乘,且显是女儿家之物。臣怕与甚线索有关,便着人查了,结果却是宫中之物,是今年七月尚服局拨到娘子宫中的东西——想是那刺客与娘子过招时顺手取了去,兴许想卖个好价钱却没来得及。”   “啪”的一声,席兰薇四指与手掌一夹,将那盒盖合了回去。抬手在清和身上随意一点,清和便回过身来,仔细地看着她的口型。   “多谢大人归还。这手钏我都不记得了,类似的东西,各宫每个月都会有些。”她带着笑意,清和的话便也说得温和。可这样的语句似乎总有些蔑意,楚宣听得眉头皱了一皱。   随手收进袖中,席兰薇颌了颌首算是再度道谢,向前复行了两步,她在楚宣身畔一驻足,抬眸再度打量他一番,心下缓了一缓,到底没再说什么。   楚宣忘了,她曾在他来禀结果时就说过,那刺客行刺时的衣料精致细腻,与画上那人的一袭粗布不符——当时楚宣的解释是,粗布衣衫只是刺客被捕时所着,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别的衣服。   呵……所以今日说他“家中寒酸”又是何解?若当真是个穷苦的游侠、独独备一身衣料上等的衣服、还穿来行刺……这做法也太匪夷所思了。   席兰薇伸手入袖,用力握在那檀木盒上。木质坚硬,硌得手指一痛,丝丝凉意更沁得心里一冷。   她回过头去,自己已经走了十数步了,楚宣还没有进来,如此倒免得旁人说楚宣是着意在等她了。   他到底为什么把这手钏还给她……   明明她自己都不记得了、也不曾问过他,在皇帝面前都不曾提过,他干什么非要还回来?   .   三大殿中,以含章殿最为宏伟。主殿宽阔敞亮,暗红的立柱直入殿顶,恰到好处地架起整个气势。抬首望去,依稀能看到殿顶房梁上的红黑花纹,但因太高又难以看清所绘何物。大殿两旁各设一窄长汉白玉池,如是夏天,池中便有菡萏盛开。目下是严冬,就只剩了一池净水,然则清可见底,也不算毁了殿中景致。   宫宴上,宫嫔与朝臣、外命妇的席位是分开的。大殿里端正中设九阶,阶上有珠帘与阶下相隔,为天子及宫嫔席位。席兰薇行上九阶、揭开帘子,见泰半宫嫔已经在席了。   便向景妃见了礼、又向长盈宫主位欣昭容问了安,去自己的席位上落座。   座次是依位份而排,席兰薇两侧所坐都不是交好的嫔妃,见她来了只作未见,各自品茶不言。   席兰薇从面前的果碟里取了枚青枣来吃,估量着今晚的事。   除夕夜,宫宴散后皇帝按规矩是要去皇后的长秋宫的。可目下没有皇后,上一世时……   席兰薇好像模模糊糊地记得,皇帝在年初一废了个宝林何氏的位子。因为日子特殊,外命妇们都听说了,却不太知道原因。   想着能把上一世交口相传却不知原委的秘闻弄明白,心里突然有点莫名的兴奋。又拈起一枚青枣,一口咬下,清清脆脆的声音与甜滋滋的味道同时传来。   .   殿中越来越热闹,隔着珠帘能看到朝臣们推杯换盏。皇帝又过了一刻才到,宦官尖细而嘹亮的通禀声让殿中陡然一静,众人皆起身理好衣衫、又齐齐地俯身拜下去,问安声在殿中响得震耳。   问安之后就是一派安寂。霍祁在宫人的簇拥下行上九阶,目光随意一荡,倏尔停在那一抹柿子红上。   虽是跪伏在地,还是不难认出那是谁。当真是头一回见她穿这样的颜色,霍祁一时打从心底好奇,她那虽姣好过人却总显得有点冷的容颜搭上这颜色是个什么样子。   于是众人破天荒地听到皇帝站在九阶边上便道了那句“免了”,起身时都忍不住地抬头去看,见皇帝确实是仍在九阶边、尚未落座,不禁更加纳闷今日究竟有甚特殊的。   皇帝终于又提步往前走去。目不斜视,余光却始终扫着席兰薇。她今日比平常略微多施了些脂粉,面颊看着更为红润,与那柿子红的曲裾相互衬着,愈发娇艳动人。   他从她身前走过,她始终只是轻颌着首,完全没有感觉到他一直在看她。   霍祁落了座,众人也随之坐下。很快,殿中乐舞再起,比方才的更要恢宏隆重许多。   一众舞姬整齐划一的舞步中,忽有一双殷红水袖挥舞而起,足有七八丈长,在殿中一腾,在诸人眼前一亮后又急速抽回。   水袖盈盈落下,舞者的身姿便呈现在帝王眼前,束腰的舞服将身材勾勒到极致,足下舞步未停,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论身姿样貌,这舞姬均是太出挑了些,一众嫔妃当即惊觉,这人大约不是寻常舞姬,而是哪个世家着意安排了献进宫的佳人吧……   有了这般猜测,定力差些的嫔妃便已忍不住回过头去看皇帝的神色了。无奈隔着十二旒,帝王情绪全然掩住,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费力地瞧着,总想在十二旒的间隔中寻个蛛丝马迹出来,却是尚未看到什么,心中便又一惊。   ——殿中的舞乐轻了许多,音调一转便减了磅礴添了婉约。柔和歌声娓娓传来,清音婉转,绕梁不散。   那曲子……更是让一众嫔妃都听得明白,这摆明了就是奔着后宫来的。   《佳人曲》,汉时李延年为其妹所作,不仅让李氏入了后宫、更是得宠了多年。   已有嫔妃咬碎了一口银牙,心中知道单凭这女子的容颜身姿,皇帝便没有不要她的道理,若再有世家相助……   曲子尾音落下,众人暗吸了一口凉气。这一回,扭过头去偷眼打量皇帝神色的目光多了一些。 ☆、36 夏月   乐声已全然停了。四座寂然间,有女子莲步上前,盈盈一福,温声软语:“陛下,夏月是臣妾的兄长四方游历时偶然寻得。恰好……宫中也有些日子没有这般歌声了。”   宫中也有些日子没有这般歌声了,这是指泠姬卫氏歿了。众人微微一凛,各自压着心绪不理,都得承认这舞姬当真好姿色、好歌喉、好舞技。眼下又是吴昭媛开口,虽然说是她兄长寻得,但也等同于是其父御史大夫献进来的人,于公于私,这舞姬都是定入后宫了。   席兰薇再度看向那舞姬,心下无比确信,上一世的这个新年是没有这一出的,只得暗叹吴家当真有眼力,宫里前脚刚折了个歌喉动人的卫氏、他们后脚便能寻个歌舞双全的献进来。   那清婉歌喉……还真是悦耳得紧呢。   霍祁隔着冕前的十二旒,目光落在那熟悉的面容上。二人间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见她身形微微一动,似乎叹了口气,那抹柿子红便好像添了一层黯淡一样。   心里便忽地有那么一闷,不自觉地思量了一句:她也是在意的?   .   吴昭媛禀罢,皇帝半晌无声,仿若在思索什么。片刻后,众人终见他一点头,语中笑意分明:“御史大夫有心。”   吴昭媛面色一喜,等着皇帝的册封旨意、等着代夏月领旨谢恩。   “那就……”皇帝仍带着几许斟酌,想了一想,口气一松,“封选侍吧。”   选侍?   选侍秩正八品,位列八十一御女之末。众人听言登时一直,均觉得比自己预想中的位份低了些。侧头再去瞧那夏月,转念想想又觉得……罢了罢了,到底是一举抬到了八十一御女里、没留在散号之列,再者她这样的姿色,即便初封得低了,日后也未必就可小觑。   九阶之上,吴昭媛先衔笑下拜谢了恩;九阶之下,一众舞姬齐齐一福,道了声:“恭喜选侍娘子。”   在众人的注视下,夏选侍莞尔一颔首,遂移步上前、踏上九阶。许是因习舞多年的缘故,她的步态显得更婀娜些,轻抬轻落,每一步都显得娇弱不已。   直走到御座前三四步的地方,夏月拜了下去,端端正正地行了稽首大礼,娇媚的语声听得诸人一阵骨酥:“谢陛下,恭祝陛下新年大吉。”   侧旁便已有宫女备好了垫子,准备添在皇帝席位边上。几个因角度适宜刚好能看见那宫女的嫔妃便不禁有点懊恼:好端端的新年,就这么让个舞姬捡了便宜。   皇帝抿了口酒,笑而点头示意夏月免礼。搁下酒杯,口吻平静从容:“既已册封,就按规矩添个席位吧。”   ——就按规矩添个席位吧。   这话中意思明白,他没打算让夏月坐在身边。宫人们短短一愕,又手脚麻利地在一位琼章与宝林之间为夏月增设了席位。此番安排亦有些出乎夏月预料,很是怔了一怔,才再度下拜谢恩、起身入座。   .   方才那舞到底只是个开场,虽则夏月的出现让皇帝、让众人都眼前一亮,宴席也还得如常进行下去。   陆陆续续地有嫔妃上前敬酒,基本是自觉地按位份上前,偶尔也有仗着得宠些、或是家世好些而有意抢先一步、故意压人一头的。   席兰薇品着盏中汤羹,笑看着近在眼前的明争暗斗,看得久了甚至要觉得……昏君专宠一人固然不好,可如当今陛下这般谁都不怎么宠也诚不是个办法。平日似乎无甚大事,但一到这宴席上,势力过于平衡的各方都摆明了要拨个头筹啊!   夹了片青笋来吃,在口中细细咀嚼着,待得吃完,位份比她高上半品的徐婉华刚好贺完年退了回来,席兰薇便将酒盏斟满,交予秋白,一并行上前去。   俯身一拜,大礼行得一丝不苟。稳稳地起了身,便要从秋白手中接酒盏过来敬酒。玉盏刚握到手中、丝丝凉意都还没感觉完全,面前端坐之人却慵慵懒懒地开了口:“鸢美人,你别打算仗着自己不能说话,就行个礼了事,连个贺词都没有。”   “……”席兰薇持着酒盏的手一停,怔怔地回过头来,便见宫女已备好红纸——这倒无妨,可纸笔均是搁在皇帝案边的,分明是要她过去落座的意思。   抿了抿唇,席兰薇神色淡淡地行过去,思了一思,提笔郑重书下几个大字:“祈愿,国泰民安。”   “国泰民安。”霍祁睇着一笑,随口道,“到底是将军的女儿。”   席兰薇浅一颔首,复又执起酒盏来要敬酒,却在触到唇边时被皇帝伸手挡了开来。霍祁抿着笑径自饮了一口自己盏中的酒,向她道:“搁下吧,嗓子没好,少喝酒为宜。”   “……”席兰薇踌躇一瞬,放下酒盏。他没有许她离开的意思,她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不理会旁的嫔妃投来的目光,从容自若。   余下的嫔妃仍在继续敬酒、道贺,偶尔也有外命妇或宗亲上前,都很知趣地不过问关于席兰薇的任何事,就如同她并不在皇帝身边坐着一样。   “你父亲查到了些给你下药的人的线索。”旁人敬酒的空当,霍祁低低地道了一句,遂轻一笑,“药是江湖上的奇药,难怪御医束手无策。”   席兰薇听言只是点了点头,他若不打算告诉她更多,她就不再追问。总之越辽王的人脉广得很,寻了什么奇药来毒她,都不值得惊讶。   他说着,径自夹了个虾仁送入口中,一尝即道:“味道不错。”便伸手去端,在一旁服侍着的宦官算是眼疾手快的,急忙上了前,却是还没来得及帮着接一把,碟子便已搁在席兰薇面前,“尝尝?”   客气的询问口气。席兰薇抿笑一点头,未作推辞,大大方方地执箸夹起。送进口中一尝,有淡淡甜味却不腻,果真很合口味。   她一边吃着,一边抬眸打量他。他正看着殿中乐舞,似乎是欣赏的样子,眉梢眼底却寻不到什么笑意。   看着有些不习惯。短短一愕,倏尔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习惯于皇帝总是带着笑容了?   对皇帝的印象,分明也是从上一世延伸下来的。她以外命妇的身份拜见过那么多次,只觉他总是不苟言笑不怒自威,举手投足间俱是天子威仪——且时至今日,她也觉得如此很是正常。   究竟为什么会觉得他带着笑意才是正常的……   席兰薇有些恍惚,心下张皇地胡乱思索,想寻个答案出来。   倒是很快就有了答案——那答案却并不能让她心安。   好像他在看她的时候……总是笑着的。一抹笑意或深或淡,但时时都在。就这么一次又一次地呈现在她眼前,逐渐让他的“天子威仪”在她心里消磨下去。是以即便她现在仍对他持着十分恭敬的态度,但若细细回想起来……还真非当真惧他了,只是她知道他到底是皇帝而已。   .   “皇兄安。”霍祯端然行下一揖的时候神色很有些阴沉。从他踏上九阶起,便看到席兰薇坐在皇帝身侧,始终望着皇帝,不知在怔什么神。   直到他道了这句安,席兰薇才陡然一栗,下意识间蓦地抬头望向他,又很快低下头去静默坐着。   “二弟。”皇帝一壁轻点了头,一壁右手执了酒杯与他同饮。倒也没疏忽席兰薇方才的神色慌乱,虽是饮着酒,左手还是在案下伸向她,在她手上一握,示意安心。   霍祯没有太多言辞,面色有点铁青,没有太加掩饰,又双手相搭一揖,转身告退。   不同于上一世时无比明显的厌恶,这一世,席兰薇很多时候并不知道霍祯是怎么想的。但看他离开,仍是暗松口气,抬眸再度看向皇帝,见他正从果碟里挑了个橘子,倒是很自觉地伸手接了过来替他剥。   “二弟一出现,你就在朕面前变得很乖么……”霍祯笑睇着她剥橘子的手道,“你们从前也就是初定了婚,六礼连一礼都没行。干什么见了他跟小兔子见了狼似的,立刻缩在人身后让人护着?”   明摆着故意打趣她,席兰薇嘴角轻一扯,知道解释不清,只得随他打趣。   .   “陛下大安。”又一佳人在面前盈盈拜下,娇柔的语声虽还不算熟悉,也足以让席兰薇一听就知道是谁了。   夏选侍站起身,接过酒盏郑重端着,语声清清脆脆,动听悦耳:“愿陛下新年万安、大夏国运昌盛。”   其实都是普通无奇的祝词,从她口中说出却偏生听得人心中发软。霍祁笑了一声,颇是给面子地与这新宫嫔饮了酒,便听得她又道:“这位可是兰薇姐姐?臣妾在锦城时就听说过,街头巷尾都道姐姐是个绝世佳人,还有得见姐姐真容的文人专为姐姐作了画呢……”   她说得兴奋,且大睁的明眸看上去极是真切,于席兰薇而言却是字字锥心。口不能言,在见了声音悦耳的人是便难免有几分自卑,何况她所言之事……听似夸赞,实是说得她从来不自重了。   世家贵女,多是藏在闺阁里的,哪有四处见人、引得人纷纷作画的呢? ☆、37 偏颇   席兰薇听罢抬眸睃过去,未掩眸中冷厉。一个刚得封的宫嫔敢如此挑拨,胆子真也不小。   “那画臣妾家中还收了一幅呢。”夏选侍笑语嫣然,再无更多的不宜之言,尽是夸赞,“看画时就觉得姐姐当真是美若天仙,如今见了真人……却又觉得那画实在呆板得紧,不及姐姐万一。”   席兰薇冷睇着她,觉得这嘴巴的功夫倒是不错,短短一句点到为止,余下就都是好话,倒让人说不得她是有意生事。   “你说锦城文人给鸢美人作画?”骤然听见霍祁略有些发沉的问话,席兰薇心中顿紧,犹被他握着的手也难免一搐。抬眸,他也正巧看过来,眼中带着几许玩味,“见过你的人都如此欣赏……鸢美人你真是美名远扬。”   他说得平平淡淡,听不出讥讽也听不出恼意,却是字字都直击在席兰薇心头。   明知夏月的话是子虚乌有,可愈是子虚乌有的事往往愈难说清楚。   手从他手中脱出来,席兰薇半起了身向后挪了半步便稳稳地拜了下去——既然难以解释清楚,倒不若先谢个罪为上。   见席兰薇如此,夏月才恍然回神,足下轻一跺,大有些愧疚和懊恼:“陛下莫怪兰薇姐姐,是那起子文人没分寸,见了一面、觉得姐姐美便画了,哪知有朝一日姐姐会入宫……”   又提了那句“见了一面”,口气软糯糯的,带着几分乞求,好似真在替席兰薇说情似的,直让她听得倒胃口。   肩头被人一扶,席兰薇略有一颤,执起身子,遂见他收回手去,笑意淡泊地向夏月道:“朕何时怪她了?”   夏月一滞未言,他复又看向席兰薇,笑容深了些许:“朕是想着,民间的文人只看一眼都无法忘记、为她作画,朕把她留在身边怎的反倒从没想过这些?”   席兰薇听得生生愕住,一时几乎怀疑他是不是在讽刺些什么。仔细看了又看,他的神情却是坦诚得很。   若非隔着九阶、与一众朝臣命妇有着不远的距离,众人听了这话只怕都得哑住。   夏月也很是回了回神才反应过来,面色讪讪的大是不自然,但方才既是自己一味地“夸赞”,眼下就只好顺着这话说下去。双手相搭屈膝一福,仍是笑声柔柔的:“是臣妾多虑了……陛下不在意便好。”   “选侍。”皇帝轻一点头,继而笑意敛去,口吻陡然生硬,“方才看选侍舞姿优美,很是不错,只是话未免太多。”   夏月面色一白,当即要下拜谢罪。却恰被皇帝扫了一眼,身子生生僵住,只得听他继续说下去:“还有,论家世,兰薇是大将军的女儿;论位份,她是朕的从五品美人。她的闺名,不是你能叫的。”   在旁听见此语的嫔妃接近哑住,有些是因为皇帝如此不留余地地告诫了这本该成为新宠的夏选侍,但更多的,是震惊于皇帝竟以名字称呼了席兰薇?!   他称呼旁人……都是一声淡淡漠漠的位份而已。   .   实在是与上一世大不同的一个新年。除却年月还一样,其他皆是不同。想来也等不出那个宝林被废位的原因了,皇帝根本没往何宝林那里去,宫宴将散,再众人施大礼的同时,他便一把扶起了席兰薇,揽着她一并向外走去。   吴家费了不少工夫寻来的夏月,到底没能在新年夺了她的风头。   “累不累?”他一壁步下长阶一壁问她,清润的语声分毫不带帝王身份带来的压迫感。   席兰薇摇一摇头,又浅笑着动了口型:“不累。”   宫灯光线昏暗,这两个字倒是不难看懂。霍祁遂一笑,将她揽得更近了些:“那随朕走走?”   感觉到贴在怀中的她点了点头,他无声而笑,侧首吩咐了一句“不必备步辇了”,便又继续行去。   .   微风寒凉,连霍祁都觉得有点冷。便不自觉地低头又看了她一眼,确信她今日戴了围脖护着颈部才放下心来。   “兴致不高么?”他语中带笑,“大过年的,你倒是格外沉闷。”说着就将手递到她面前,“当真没什么想说、想问的?”   席兰薇沉了一沉,手指便落了下去,一字字写道:“臣妾确是去过锦城、确是叫外人见过。”   “知道,四年前,你十三岁。还未及笄,孩童一个,教人见了何妨?”他说得轻巧随意,“又没有哪条律例规定了,长得漂亮的女子即便未及笄也不得随意走动,怪不得你。”   如非要怪,就只能怪她也太天生丽质,小小年纪一露面就生生让人过目不忘——算起来,那可还是稚气未脱的年龄。   “陛下查得很透彻么。”她在他手心里写着,霍祁朗声一笑有几分得意:“自然。不仅如此,朕连那画都找了两幅来看——不算很像,大概是那年见了你之后,自己猜着你如今的样貌所作……”   他说着语声骤停,倏尔意识到她方才的用词。停下脚步,凝睇着她显露了点不悦,解释得仍旧耐心:“朕没刻意查你。”   “……”席兰薇抬眸与他一望。   “是禁军都尉府正查着药哑你的事,怕有疏漏,便把你的过往全查了。”   她点点头,他就再度揽过她一同往前走,低头看她在他手心里继续写:“夏选侍的歌舞很美。”   “……是啊。”他迟疑了一瞬后释然笑道,“《佳人曲》,确实很美。不过么……”他停顿一下,笑声中掺杂了些顽意,“‘北方有佳人’,她家在锦城,是南方人。”   意指歌与人并不相搭,当然……更像是哄眼前之人开心。席兰薇一笑,不留情面地写道:“陛下强词夺理。”   “好,那说个不强词夺理的。”他颔首在她额上轻轻一吻,话语放缓下来,听上去认真了些,“她话太多了,朕喜欢佳人安安静静的。”   就像现在的她?   宫灯的微光中,席兰薇再度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望一望他,明眸中神色复杂。少顷,她又低下头去,手指轻划:“那若是……臣妾有朝一日能说话了、不安静了呢?”   “嗯……”他思量一瞬,衔起笑来,“那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她没来得及再写,他抽回手去,又伸过来紧了一紧她身上的斗篷,低语着给了她答案:“那朕必定乐得听你说个痛快,把这些日子憋着不能说的都说出来才好。”   .   元日大朝会虽则极为隆重,也因此更加累人。前日宫宴散得晚,回宫时已然半夜,是以皇帝早上离榻去往朝会的时候,一贯到了这个时辰就格外惊醒的席兰薇半点都不曾察觉。   卯时二刻才在清和的轻唤下醒了过来,去舒颜宫向景妃问安。   自然会见到夏月。即便前一日她并未如预料般那样占尽风头,也到底是在新年宫宴上皇帝亲口做主留下的人。不论皇帝前一晚对谁更重视,她总还是有资本得意的。   是以晨省时各宫少不了对这新来的姐妹嘘寒问暖一番。这样的时候,席兰薇倒是有点庆幸自己哑了,可以顺理成章地不去应承这些事。   在各宫谈笑间,她只衔着笑意时不时地打量夏月一眼。   .   “娘子,奴婢打听过了,那夏月确是锦城人,家在城东面……”   回到漪容苑,清和温声禀话的时候,席兰薇抬手止了她的话,轻笑涔涔:“吴家为她造了假籍。”   “……假籍?”清和一怔,继而注视着席兰薇的唇畔,半点也不敢疏忽。   “她不是锦城人。锦城在燕时是国都,至今繁盛不说,城中百姓仍以‘旧都百姓’自居,锦城人的雅言说得比长阳城百姓还要好些。”   清和怔着神看罢,回思一番浅蹙了眉头:“夏氏的雅言……说得也甚好。”   “是,她雅言说得是不错。”席兰薇一笑,“可你们也去过锦城,那点差别……听得出吧?”   二人听罢细细一想,好像牵强了些,又似乎很有道理。语言上的差别有时很是微妙,有些口音差别大些,有些则是道不清具体哪里不同,感觉上却很是分明。   “且那个娇媚的语调,压根不是锦城女子会用的。”她衔笑扫了清和一眼,“或者说,压根不是良家女子会用的。”   “那她是……”清和错愕地捂了嘴,席兰薇遂一点头:“清妓。”   御史大夫吴简那个腐儒……一边要往宫里送入得帝王眼的人、一边又觉得清妓上不得大台面,自会造个良家子的假籍给她。   “她是映阳人。”席兰薇神色笃定,有些懒得再去做口型了,但看看清和秋白满脸的茫然,还是继续解释了下去,“吴昭媛说她家中不算富裕,从她戴着的那几件首饰看,也的确不富裕——大抵在青楼过得不过尔尔吧;可欣昭容用的那个八角袖炉,她一眼就瞧出是桓州出的——映阳桓州的袖炉做得最精巧,寻常人家根本用不起,也决计不是她这财力常能见到的,除非……”   “除非她长年住在桓州、经常路过那些个商铺且进去把玩,是以时常得见?”清和恍悟着接了口,上扬的疑问语调仍带着些不确信。   席兰薇笑意款款,缓一点头不再多说什么。知根知底便好,若夏月日后不再惹她,这事大可就这么藏着;若不然,这欺君之罪怪到吴家头上……吴家决计是要推夏月出来顶罪的。 ☆、38 印记   席兰薇静下心来,花了些许时间去思量把这夏月搁在怎样的位置上合适,毕竟上一世是没有这号人的。   她是个才貌双全清妓,不过从前过得寒酸、比不得长阳或是锦城那些名满大夏的名妓,这便意味着她接触达官显贵的机会并不多。那么,她应是并不太善于应对这些地位显赫的人,换言之,宫中这些规矩、这些明争暗斗,她也未必拿手。   如此似乎不必为她头疼太多,宫中的这些“规矩”她如果不懂,自会有人来收拾她。但……   席兰薇深深地沉下一口气,手指轻揉着太阳穴,回思着夏月的舞姿和歌声。   到底是青楼里费心教出来的,就算对宫中这些事懂得不多,也必定是知道如何讨好男人的。   而后宫这么多事,说到底,不就是那唯一的男人来做主么?他若不喜欢,就算她的歌声令举国动容也无用;而他若喜欢了,就算她如自己一般是个哑巴,在后宫也没人敢欺她。   大抵想明白了其中轻重,席兰薇缓缓吁出一口气。罢了,纵使上一世没有这号人,这号人目下也并不值得她操心太多。吴家送她进来只能是为了让她博得圣宠、助吴昭媛一臂之力——不过现在这情境,她能不能得宠还两说呢。   皇帝说了,夏月话太多了,他喜欢安静的。   .   佳节的存在让元月显得很是忙碌,忙碌之下就好像过得快了些。感觉除夕宫宴尚在昨日,转眼间倒已经快上元节了。   宫中妃嫔都还年轻,本就是喜欢热闹的居多;加之又都在民间长大,上元的灯会多多少少去过几回。宫里自是有宫里的规矩的,偶有人念着旧想再看一看灯会也不敢提。席兰薇这一等一的长阳贵女倒是对此等玩乐之事无甚过多的期盼,只想着做晚元宵便是。   不料芈恬再进宫小坐时,却是喜滋滋地告诉她:“今年宫里也设灯会呢。”   说得席兰薇一怔,满目讶异。芈恬娇笑一声又道:“你不知道,那一干命妇总是有主意的。南瑾大长公主回宫住了不是?时时召些命妇来伴着,那日便有人提起来,说宫中的上元忒无趣,远比不得民间热闹,撺掇着大长公主去和陛下提议,不如宫中也设个灯会。”   芈恬说时始终面带喜色,似是很喜欢这主意,俄而觑一觑她,又续上一句:“我们外命妇如是当真图那灯会,总是可以寻个理由不进宫来的、去灯会玩个痛快的——此次可是你们这些嫔妃捡个便宜。”   一贯把“账”算得很是清楚,说得席兰薇一笑,推了面前的玫瑰饼给她,笑瞪她一眼让她吃东西、闭嘴。   .   此事不对。上一世的这一年,南瑾大长公主也是回了宫的、同样时常召外命妇入宫为伴,却是不曾有人提议上元设灯会。   这回突然添了这么一桩事,不可能没有别的设计。席兰薇追问过芈恬,是哪一位外命妇提的议,芈恬却只剩摇头:“那日我进宫晚了些,来时她们已经谈罢了这事,我只听着个结果。”   不知道起头的是谁,也就难以想到另一端可能涉及到谁了。   席兰薇苦苦思量着,却没有鲁莽地去做判断——这一世不同的事已然太多了,她固然可以有个先入为主的猜测,但究竟如何……谁知道呢?   但既有了疑惑,添在心里便多少要去想,晌午小歇时都不禁眉头紧锁,种种猜疑在脑中晃个不停,拦都拦不住。   阖着双眸,直至觉出有人坐在榻边才倏尔睁了眼。霍祁褪了翘头履侧躺过来,睇了睇她笑问:“信期精神不济?”   “……”席兰薇一愣,狐疑的目光分明在问他怎么知道她到了信期。   “嗯……”霍祁认真思量一番,板着脸很是严肃地道,“按你的法子,是朕看你平时都用闻着清凉的香、今日用了暖香,故而知道你是信期到了受不得凉。”   席兰薇挑眉,神色淡淡地也不反驳,但眉梢上明显带着一缕不信。   于是霍祁神色一松:“好吧……朕查了起居注。”   兰薇听罢满意地倚进他怀里——这听着可信多了。   “夏选侍病了几日了,陛下也没去看看?”她在他手掌上写着,眉眼中笑意促狭,端得是有心挑衅。   “嗯,天寒地冻许是风寒,太医也不会许朕去。”   他答得慢条斯理,席兰薇瞥他一眼,又写道:“谁说是风寒了?几日了,都只道是‘不适’而已,许是水土不服呢?”   “……那就让她慢慢适应,朕去管什么用?”他仍是悠哉哉的口气,言罢回瞥她一眼,笑意深深,“许她进了宫,你嫉妒?”   席兰薇蓦地一颤。   继而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并非嫉妒。莫说一个夏月值不值得,为了圣宠就首先不值得。她一再在皇帝面前提起夏月,只是这前一世不曾出现过的人让她有点莫名的心慌、难免防心更高。   防心高了,就总想从旁人口中探探关于她的事。   .   大约是皇帝始终不加理会,也或者是夏月当真慢慢“适应”了宫中水土,又过一日,身体好了些。   晨省昏定时便得以见到她娇弱的身影——除此之外,倒还是在自己宫中静养的。   她所住的地方倒是很适合“静养”,偌大一个敏和宫,除却她住的若瑶阁以外,就再无旁的妃嫔了,连主位都没有。   是以早有嘴巴毒些的嫔妃私下里说:“要不是敏和宫修的华丽,瞧着真像是一进宫就发去静思了呢。”   除却身体不适,她的话也少了些,不知和皇帝那晚的不快有关与否。晨省时再和席兰薇碰个照面的时候,夏月只是规规矩矩地一福,恭敬地道了声“美人娘子安”就无甚别的话了。   席兰薇更是不惜得与她多争,轻一点头,也没有同她一并进殿的意思,索性停下脚来作出要等旁人的样子,由着她自己先进殿去。   夏月默了默,又垂首一福,向后退了两步,往静庄殿里去。   席兰薇羽睫低覆,余光始终觑着,直待她跨入殿门才神色稍缓,亦要继续前行。   侧眸间无意中目光扫过地面,恰拂过夏月方才施礼的地方,顿时一滞。   半蹲□,席兰薇的手指触在地面上。   凉凉的。这些日子连绵不断地下雪,宫人们扫得再勤也赶不上积雪的速度。且这昏定时分,总不好有那么多宫人在宫道上挡着扫雪,这条道上又积了起来,也不算厚,被陆续前来的嫔妃们一踩,已然踩实了、成了薄薄一层。   于是在这踩实了的积雪上,压出来的几个小洞很是显眼。   席兰薇数了一数,一共八枚,又分了两边,四个一组。两边排出的位置是对称的,那小洞亦是每一个都一般大小,圆圆的,每一个都很清晰。   席兰薇弹了弹沾了雪的手指,站起身又取了帕子,将融在手指上的雪水擦净。再度抬眸望向殿门,一抹带着思量的了然笑容清清冷冷。   .   入殿后就对夏月今日穿着多了些注意。她一袭天蓝缎子广袖双绕长曲裾,除却衣缘处的料子带花纹以外,其余地方都是一色的,一副安守本分的样子。   席兰薇的视线落在她的衣领上——中衣的领子总是更要高些,能看见那白色的又一层交领右衽,寻不出什么不对。   她只好再去看她的袖口。她正坐的姿势很端正,双手规规矩矩地置在膝头,广袖掩住手掌,只露了纤纤玉指在外面,同样看不出来什么。   少顷后,宫娥鱼贯而入前来奉茶,景妃正与吴昭媛说着话,无关的旁人正好各自饮茶。   夏月也执起茶盏来,广袖总是麻烦些,一手端着茶盏、另一手轻搭着衣袖才好维持仪态端庄。她与席兰薇刚好斜对着,席兰薇想看清想看的东西便要偏过些头去。轻一招手,清和道她有甚吩咐,忙跪坐到侧旁恭听。席兰薇偏过头来,口型微动、手指也在她手中写着,清和感觉了一会儿却觉只是乱划而已,疑惑着抬头去看,见席兰薇神态自若,好生看了一会儿才发觉她低垂的眉眼是朝侧旁看得。   夏月喝罢了茶,扶着广袖的手一松,继而搁下茶盏。在手落下之前,席兰薇如料看到了她广袖中那一片白,层层叠叠的有许多层,看着又分明不厚实。   .   所以……怨不得有外命妇忽然提议要在宫中设个灯会,果真并不只是图新鲜,而是受了吴家所托。   秋白很快寻了她要的东西来,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件,她去教坊司寻的时候,掌事的宦官赔着笑脸给她取了好几双——自是要不了那么多,挑了一双合适的来,给的赏钱倒是不小气。   “娘子要这个究竟有何用?”秋白的黛眉浅浅一蹙,“娘子从来不会这些……”   “是,我是不会。”席兰薇口型动得极轻,好似只是自说自话、并不在意秋白究竟能不能看懂,“但我不能由着夏月就此得宠。”   无论如何,夏月对她的敌意从相见初日便挑明了。许是因为前世受妾室之辱太多,席兰薇只觉此生若知谁对自己敌意分明,便要想法子先行拦住,万不可再如前世那般一忍再忍。   既知夏月一旦得宠决计容不下自己,那自己……也就决计容不得她得宠了。 ☆、39 失踪   不论这灯会是何人提的议,最终到底是皇帝亲自点头准了的,自然无人敢怠慢半分。地点设在了皇宫南面的傲梅园,那本就是一处景致极好的地方,夜幕之下,傲雪寒梅正盛开着,红白皆有,在并无甚特殊的宫灯之下显得尤为宁静雅致。   今日这般宁静中添了不一样的气氛。整个傲梅园在各样的花灯下被照得灯火通明,远远望去便是各色光点一片。有些枝桠被压得下倾了些,花枝便覆在登上、或是因一个刚刚好的角度恰掩住灯上一片图案。灯中光火透过或红或白的花瓣,暖融融的颜色照得那花朵也更为娇艳,直教人觉得,这平日里总以清高示人的梅花,如是“想要”娇俏,旁的花也是未必能比的。   年轻的外命妇早早地进了宫,有些先去伴着南瑾大长公主,有些则耐不住性子先去了傲梅园里等着。宫嫔里亦有到得很早的,便三三两两地结着办,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家常。这冬日皇宫的一隅,一派乐融融的景象。   席兰薇在漪容苑睡到了申时末刻。每逢月信总觉得疲乏不堪,冬天似乎更为严重些。   睁看眼望一望天色,席兰薇坐起身,抬眸看向迎面而来的秋白,口型一动:“如何?”   秋白一福身,静静禀道:“奴婢刚打听回来,陛下没什么心思去,目下还在宣室殿呢。夏选侍倒是一刻前出了门,只是……没往傲梅园去,反是去了近旁的含翠阁。”   含翠阁?倒是个好地方,算她会挑。席兰薇衔着笑容眼眸一阖,轻揉着太阳穴舒缓神思,眼前禁不住地浮现一片白雪中的那一幢楼阁。因是竹制,颜色翠绿,遥遥望去,就像一块落在皑皑白雪中的翠玉。   含翠阁西边的那条宫道上……好像是有一片假山石。   .   不必担心皇帝对此无甚兴致。夏月既做了安排,自会想法子把皇帝请到的——连这灯会都有门路教人替她开口,再想个合适的由头去请皇帝更不算难事。   席兰薇轻拎着裙摆,一步步走在宫道上。这一处很偏,加之本就是雪景才美,故而雪后从不会向其他地方一样加紧清扫。想来本是厚厚的一层积雪吧,也就是今日要从此道去灯会,人来人往的才将雪踩实了、踩薄了。   倒是好走一些。   .   霍祁当真是对此毫无兴趣。只觉灯会是女子才会感兴趣的东西,也亏得这些外命妇想得出要在宫中办一个。   自有宫嫔寻了各样的由头来请、或是来探他的意思,光听外面宦官时不时问安就知道已来了不少趟。始终没有出门,末了,是吴昭媛亲自来了,含着歉意禀说南瑾大长公主已提了几次请他同去。   大长公主到底是长辈,霍祁想了想,纵使不耐烦,还是没有驳了这个面子。   出殿时吴氏分明显得有些兴奋,细声细气地不断说着傲雪园雪景多美。   “美到……臣妾都忍不住去想,宣室殿这般恢宏,若当真殿前之雪也不清,该是何等美景。”   这话一出口,陡见皇帝眉心一跳,眸光冷冷地划过来,吴昭媛当即噎了话。颔了颔首,垂首不言。   恰好迈出殿门,霍祁的目光落在长阶下收拾得极为干净的那一片广场上,不由自主地想起雪覆了此处的场景——美则美已,可是她……走不稳呢……   “鸢美人去了吗?”吴昭媛正不解皇帝为何突然又有了笑意,便听得他漫不经心地道出如此一句。心中一坠,那份嫉妒压制得艰难:“臣妾不知……不如……差人去问问欣昭容?”   皇帝复又睃了她一眼,轻言道:“不必了。”   去看看就是。   .   纵使对此毫无兴致、甚至有些不耐,待得到了傲雪园时,霍祁还是得承认这景致着实不错。   这为内外命妇而设的灯会不会像民间那般喧闹,灯火莹莹下,佳人们一并游着园、赏着灯,或是浅蹙眉头苦思着灯谜答案,好似一幅画卷。   霍祁的目光在人群中寻着,吴昭媛观察着他的神色,倒在他寻完前先有些失望似的开了口:“呀,鸢妹妹不在呢。”   皇帝没有回头看她,短短地“嗯”了一声,提步继续向前走去。   吴昭媛的话语未停,带着三分的笑意,听上去就像是寻常的谈论:“鸢妹妹和旁的嫔妃到底不一样,好静的性子,什么事都爱避着。”及此略略一停顿,喟叹了一声后又道,“今天却不该不来,都知道这是大长公主提议的事……”   意指兰薇不敬?皇帝停下脚来,面无表情地打量她一番,继而面上一松,缓出一抹笑容,随口道:“是外命妇提的议。”   似是无甚不快的纠正,那着意咬重了的“外命妇”三字却让吴氏一颤。入宫时日不短了,大抵明白皇帝的喜怒,暗一咬牙闭了口,不敢再多言半句。   .   一众内外命妇玩得尽兴,霍祁则是看南瑾大长公主的面子才勉强来了的,是以也不去多理其他,只伴着大长公主。   除了他,南瑾大长公主旁边还有个说个不停的芈恬。芈恬是另一位大长公主的女儿、还有着翁主封号,算来确实是自家人,也确实自幼就和皇室皆熟,说话就少些忌讳。   她甚至敢明目张胆地抱怨说:“表哥也忒不近人情,新春佳节还让沈宁去查案,留我一个人在沈府过年。”   皇帝淡淡睨她一眼,驳得不给情面:“你什么时候‘一个人’在‘沈府’过年了?从除夕算起,这十六日里分明有十二日在宫里。”   “……”芈恬当着大长公主的面如此被戳穿难免觉得丢人,面颊一红,瞪了皇帝一眼,暗自嘟囔,“要不是沈宁不在……我哪至于天天来烦兰薇……”   一壁说着一壁奇怪,皇帝到了也有一会儿了,兰薇呢?或者……她至少该安排了人才是。   而这安排了的人,总该比夏月的人早一步来才是。   .   两个宫娥“闯”入傲雪园时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恰在不远处守着的袁叙头一个反应就是即刻叫人来轰她们出去,明日非发落了不可。待得定睛一看是谁,却是心里一紧——鸢美人身边的人?怎么这样来了?   疾步走去,挥手让死命拦着她们的宦官退下,问得慢条斯理:“两位姑娘,何事?”   “袁大人。”秋白清和齐齐一福,继而眉头紧皱着你一言我一语,“美人娘子……美人娘子不见了。”   “两刻前说要出来随意走走,我二人便随她一同出来了,谁知……”   “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跑着就追了过去,我们本还跟着,后来突然见她回过身来挥手……好像是不许人跟着的意思,便犹豫了一瞬,结果就那么一会儿,人便不见了……”   二人分明是一路急赶来的,说话时气息不稳,好像每一句话都要费很大力气才能说得清楚。天又冷,檀口张合间白气出得很冲,每一处细节都让袁叙看得出这二人急成了什么样子。   虽然知道在宫里,好端端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丢了,袁叙也不敢耽搁,重重地“唉!”了一声,连忙去禀皇帝。   霍祁听罢来龙去脉也是带着些惊奇地哑了一瞬——不是不关心,只是这事听来实在太稀奇了。且不说宫里能不能丢个嫔妃,光是兰薇为什么突然跑着去寻东西就足够奇怪——这可是席家的贵女,仪态举止都是没得挑的。   就为有疑惑才难免更担心,声音虽仍是沉稳,那两分平日里没有的厉意也足够让宫人们不敢小觑:“去找!人若不够,调禁卫来!”   原本一派祥和的灯会就此打断,宫人们满是焦急地寻着人,一众宫嫔倒是不知是回宫自己歇下合适、还是做些什么表一表关心合适了。   脚步声、喊声从傲雪园逐渐散开,宫娥宦官们一并寻着一并唤着:“美人娘子?鸢美人?”   许久都没有任何回应。   .   席兰薇倚坐在假山下的山洞里,恰好能看到离得尚有些距离的含翠阁一隅。   夏月应该已在里面准备妥当了吧?也不知备了身怎样的舞服——总之,定然是能让人过目不忘的才对。   呼喊声渐次响起,一叠压过一叠,越喊越是焦灼。听得出人很多,甚至能分辨出其中几个声音是御前得脸的宫人的。   添了这么大麻烦,事后必定得好好谢一谢他们。   小腹搐痛,席兰薇眉心陡一跳,目光再扫过那一抹翠色时就分明有些不满了——偏挑了这日子惑君,她还来着月事呢。   探出头望了一望。人果真来得足够多,宫灯便也有很多,照得一片明亮。明亮中那一抹玄色映入眼帘,身边的几人都是一脸焦急——秋白清和到底会办事,果真是引着先往这边来了,不然,她还得再多冻一会儿。   在芈恬第七声担忧不已的“兰薇”喊出后,席兰薇沉下口气,迈了出去。   .   正苦苦寻着她的众人齐刷刷一停。霍祁视线定住,看着她从假山中走出来,带着满面的迷茫。在看清眼前的这阵仗后,迷茫间更添惶恐,在离他还有七八步的时候就俯身拜了下去。   “美人娘子?”   “美人娘子!”   两个侍婢惊喜地唤出,一时什么也顾不得地就迎了过去,连规矩都忘了。 ☆、40 足印   看到她毫发无损,霍祁先是松了口气。纵使之前也觉得出不了什么事,眼下看她如此安稳地出现在面前也还是不一样的。   又侧眸看看随着的众人——她毫发无损,他们可是劳师动众啊!   踱着步子行过去,耳闻着积雪在脚下被踩出的轻微响声,霍祁在她面前停了脚,口气淡漠:“干什么去了?”   他已经很久没用这种口吻同她说句话,看得出她一阵瑟缩,很快一叩首,额头在积雪上一触,直起身来,望着他张了张口。   ——他明白,她这是需要纸笔写来解释。   轻“嗤”一声,霍祁的神色未有缓和,一壁伸手扶了她起来,一壁口气更显不满:“匆忙来找你,哪会备着纸笔?”   席兰薇贝齿轻咬了咬嘴唇,伸出手指,犹豫地探向他。   ——要在他手上写?   这么多人呢!   霍祁睇视她半晌,无奈一喟,到底只好伸出手去,手掌搁在她面前展平,等她解释。   分明是她不对在先,偏生还得他耐下性子来。   “臣妾看这地上痕迹着实奇怪……回想先前行刺之事,恐有关联,故一路寻来。”   不解释还罢,这话一写出,当即让皇帝一惊。眉头一皱,挥手让候在她身边的秋白清和退远些,沉然问她:“什么痕迹奇怪?”   便见席兰薇侧过首去,指了指地上。   二人一并走过去,蹲□,能看到雪地里的脚印。齐齐的两排,并不算深,看大小似乎是个女子。   宫中宫女嫔妃这么多,有个女子的足印不稀奇,只是这两行确实诡异了些。   每个脚印上,都有四个小洞,前面脚掌处有三个、后跟处有一个,左右两边是对称的。   霍祁看了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一面不觉得这能跟刺客扯上什么关系,一面又觉得席兰薇的谨慎也是有道理的。   “这是……”霍祁眉头皱得又伸了些,一壁细思着各样可能,一壁索性蹲□去看个清楚。   .   不远处的一众宫人,见到的便是鸢美人在皇帝手上写了句什么、继而皇帝问了句什么,然后二人便一同走了几步……似乎朝地上看了一会儿,又一并蹲下了。   奇怪……   宫人们面面相觑,最后一齐把目光投向了大监袁叙。大监到底是好定力,眼前二人举止奇怪成这般,袁大人他仍是眼观鼻、鼻观心,半点不该有的反应都没有。   于是一众宫人便也静下心来候着,早晚会知道个所以然。   .   这般静默持续了好一阵子,皇帝和鸢美人仍望着地思量着什么,强压好奇心的宫人们却见一抹暗红遥遥跑来。   寒冬腊月的,花凋了大半,宫里本就少了很多颜色,这一抹暗红简直红得让人心惊了。   再仔细看看——那似乎是身舞衣,女子持着裙摆,半挽的水袖轻垂着。   夏选侍?   一众宫人再度面面相觑,不知这又是哪一出。   .   “陛下大安。”夏月在两丈外的地方俯身拜了下去,除却因急于查看出了什么事疾奔而至导致的气喘连连,没有什么别的惊慌。   “选侍?”皇帝的目光从那脚印上挪开,看向夏月,目中的疑惑更添一层,分明是不解她为何在此处。   夏月缓了缓气息,遂浮起笑容,柔声道:“臣妾正在前面的含翠阁练舞……”   话未说完,忽见席兰薇猛一抬手去拽皇帝的衣袖——这动作太明显,以致于夏月一怔之下直接把后半句话噎了回去。   皇帝看向席兰薇,见她带着几分惊疑又拽了拽他的衣袖,问道:“怎么了?”   席兰薇指向夏月刚走来的方向,接着站起身径自走过去,站定后又指了一次。   霍祁也站起身,放眼望去,夏月身后的雪地上又多了两行脚印,与他们方才看到的方向恰好相反,却同样每个都带着四个小洞,脚掌处三个、脚跟处一个,左右对称。   皇帝的目光凝在夏月面上:“怎么回事?”   夏月一怔,大惑不解:“什么……”   “这脚印,怎么回事?”   夏月这才听懂,下意识地扭过头去看,瞧了瞧自己刚留下的脚印,仍有几分茫然地解释道:“这是……臣妾在练舞,啊……是相和大曲,鞋上嵌着击鼓所用的铜珠……”   原来如此。   在皇帝神情一松的同时,席兰薇也长吁出一口气来,仿若提心吊胆了多时突然意识到只是一场误会一样。面带红晕地抿出笑来,继而沉了一沉,转身行回皇帝面前,递了个眼色让清和上前。   “臣妾多疑,添了这样大的麻烦,陛下恕罪。”清和看着她的口型替她道出了这句话,她同时便要拜下去。膝头触地间即被人扶住,他的话语七分无奈中又夹杂三分笑意:“无碍。”   夏月仍旧怔怔,全然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   “恕妾身多句嘴,夏选侍也太不知轻重。”芈恬秀眉蹙得舒展不开,面容上的不悦教人一目了然,“前些日子在自己宫里称病不出,南瑾大长公主想再见见你这新宫嫔你都推着不来;如今又在这含翠阁练舞,练也就罢了,非挑这么双奇奇怪怪的鞋子,惹得这许多麻烦!”   夏月仍是不知她到底“惹”了怎样的麻烦,但听得芈恬所言,再傻也明白这是有意在皇帝面前说自己的不是。同样眉头一蹙,话语间几分习惯性的娇嗔未消:“沈夫人把话说清楚,臣妾怎的就惹麻烦了?习舞、练舞,皆是为陛下心悦,夫人怎的随口就指责起臣妾来?”   明明知道夏月也确实冤枉——瞧她这副样子,是当真还没弄懂始末。却没有耐心与她多做解释,甚至看着那暗红的舞衣都觉得烦躁。伸手一揽席兰薇,霍祁不耐道:“要看舞,宫中自有舞姬,你别添麻烦就是。”   半伏在皇帝怀中往回走,完全转过身前,席兰薇余光轻轻划过夏月姣好却有些发白的面容,唇畔勾起的笑容间挑衅分明。   目光只相触了刹那,席兰薇便心满意足地在那发白的面容上看到了陡然掀起的惊怒。   她根本不屑于瞒着夏月始末,倒是乐得让她看出,这一切都是她的计。   .   即便她无事,那灯会也无法再继续了。各宫都被搅了兴致,早就各自回去歇下。席兰薇便随着霍祁去了宣室殿,喝了一碗温热的姜汤暖身。   姜汤偏热了些,她喝不快,清晰地感觉出缓缓流下的暖意在腹中箍住,逐渐驱散开那虽不严重、却萦绕已久的痛感。   待得一碗饮尽,浑身都轻松了些。席兰薇搁下碗、接过清和奉上的帕子拭了拭唇,这才看向始终静坐在旁冷着一张脸的皇帝。   明眸带着疑惑眨了一眨,明显在问他:“怎么了?”   “信期未过还冰天雪地地四处跑。”霍祁悠悠抬起目光看向她,清冷一笑,“你瞎担什么心,就算真和刺客有关,也还有禁军呢。”说着一停,又想起些别的,续道,“还不让人跟着,若真是刺客,你打算自己再过一次招?”   席兰薇扯扯嘴角,暗说这不是想让她二人去请你么……又不想再让更多宫人知道,毕竟信不过。   面带委屈,指下写出的却是:“若非刺客,臣妾自然无碍;若是刺客,莫说臣妾,就是阖宫嫔妃估计也打不过,何必拉她二人陪葬?”   想得极是明白。霍祁冷哼了一声把手抽了回来,斜睇着她又道:“其他无妨,这灯会可是南瑾大长公主提的,你改日自己跟她谢罪去。”   谁知兰薇微一偏头,笑了一笑,垂眸看他不再伸手让他写,纤指便沾进了他的茶盏里:“明明是外命妇提的议。”   “……”霍祁一噎,心下感叹真是天道轮回!早些时候,他刚拿这话呛过吴昭媛,这才过了多久,就换她呛他了?   他呛吴氏可是为她开脱,她这算不算恩将仇报?   .   席兰薇在将近亥时的时候才离开宣室殿。霍祁倒想留她,她却不肯——平日里那般“侍寝”也还罢了,这信期何时可是有档可查的,她此时再留在宣室殿,明日非让六宫讥讽而死不可。   何况还得回假山边取回东西。   暗怪自己谨慎得过了头,生怕自己一提刺客的事皇帝当真教人在附近搜上一搜,便把那双鞋藏得很严实,以致此时都不能差清和秋白替她寻回来。   担心被人瞧见了生疑,席兰薇吩咐清和秋白去附近的两个宫道上守着,自己蹑手蹑脚往假山边去了。   假山修得嶙峋,席兰薇把那双鞋褪下、换了寻常绣鞋后,便将那双藏在了一个倾斜向上的小口里。洞口微高,她踮着脚尖才能勉强够到,又有些深,手探进去只能触到鞋面,拿不起来。   早知道换个地方藏……   席兰薇一边腹诽着,一边卯足了力气继续去够。努力又踮了踮脚、甚至跳了一跳,还是没能把它拿出来。   长缓口气,打算歇一歇继续,指尖下触着的鞋面却突然一滑,分明是被人抽了出来。   席兰薇大惊失色,蓦地回过头,看向身后黑暗处,不知那人是何时出现的。   “美人娘子。”沉稳的笑音带着点玩味,那人掂了一掂手上的鞋子,鞋底的铜珠在透进来的月光下反着微光,“娘子真是心思缜密。” ☆、41 惊遇   “你……”席兰薇惊得杏目圆睁,大是想喊出来呼救,恨极了自己出不了声。   黑暗中,那人背对着洞口,席兰薇只能听其音不能见其面容,他却刚好能借着月光把她的惊恐尽收眼底。   “觉得我不该在这儿?”他轻一笑,“还是觉得我此时进不了宫?”   他轻耸了一耸肩头,很是不屑的样子:“你明明早就怀疑过我是刺客,又何必惊讶于这个?”   席兰薇向后跌了一步,身子靠在假山上猜没有摔倒,继而听到一声轻笑,他又道:“也不必怕,我若是想向陛下禀明,就不会这般前来了。”   她这才猛一定心,目光落在他的穿着上,虽是瞧不清楚,也能看出那不是禁军都尉府的曳撒。   “我只是不喜欢一直有人这么疑来疑去、兴许哪一天还会把我捅出去的感觉。”他说着,席兰薇几乎能从他的口吻中想象出他带着怎样邪气的笑意,“所以借此来告诉美人娘子一声,你我都有软肋在对方手上,还是都别吭声为好。”   ……软肋?   席兰薇看向他托在手中的那双舞鞋上,口型不屑:“这也算软肋?”   “嗯……”楚宣的目光也看向那双鞋子,“自然。”   伏在假山上的手陡然一紧,险些就要劈断指甲。席兰薇惶恐不安地看着他——他竟然能看得懂?   “单凭双鞋不能把你怎么样。但你别忘了,我是禁军都尉府的镇抚使,若我给陛下一个说得过去的推断,他会信的。”他仍把那双鞋执在手中,双手相搭一拱,口吻转得恭敬了些,“娘子想不想听听臣看出了什么?”   席兰薇不言,心知眼下处于弱势的是自己,她想不想听无妨,他想说她就得听。   “夏选侍早去了含翠阁不假,却不是走的这条道,而是北边那条——那条宫道上的雪都被宫人扫净了就是她吩咐的,因为她准备了这许久,不想让陛下见了脏了的鞋子而生不快。”楚宣缓缓说着,字字清晰地传入席兰薇耳中,让她心里一提,“这条道上的足印,是美人娘子踩出来的,娘子踩过之后行到此处为止、换了鞋,将舞鞋藏于此。”   楚宣说着一笑,旋即又道:“美人娘子的脚确实和夏选侍差不多大,按理说看不出什么来。不过……娘子,夏选侍练舞多时,穿这鞋早该习惯,不会被铜珠磨得不适,留下的足印也不会分明着力不匀、深浅不一。”   席兰薇心中闷住,细细打量起眼前之人,忽然意识到自己真是低估了他。   “美人娘子。”楚宣眼眸微眯,也审视着她,“这法子委实不厚道,她想争宠,你还不如想个法子让她争不到——却是让她准备数日后还未一试就毁了,真是好手段。”   楚宣讥讽着她,席兰薇回以轻笑,敛下惊慌,终于调整好心绪,檀口轻开:“楚大人能看得懂,倒是省得我找东西来写了。”   楚宣一笑。   “大人真当这算得什么‘软肋’?后宫之事,除却当真恶极伤及人命的能论是非,旁的手段有什么是非可言?左不过……是陛下喜不喜欢罢了。就算楚大人把这事禀了陛下,她该不得宠还是不得宠,何况陛下如今喜欢我,他便总能说服自己不信楚大人这番论调!”   楚宣把她的唇语读得清楚明白,亦察觉出了她话中的气势汹汹。待她言罢,笑声短促:“我还以为娘子够聪明。”   ……什么?   “娘子这话说得通,许是我太自信了、也许我确实不能让陛下信这些,但是……美人娘子。”他凝着笑意,在欣赏完了冷静下来的席兰薇后有些赞许,又续道,“那若美人娘子、或是席家和昔日的刺客有些说不清的联系呢?”   席兰薇登时再度失色,虽不明其意,恐惧感还是无可控制地在心底蔓延开来。仿若黑暗中一点点生长的藤条,胡乱长着,很快把整颗心都包围住了。   “那珊瑚手钏……”楚宣提醒了她一下,末音微微拖长了,又很快顿住,续说,“我还以为娘子会明白——我能在黑暗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拿走,就能在我想往娘子宫中、或是席府‘添’点东西的时候轻巧添上。”   席兰薇听得近乎窒息,一口气还未松下来时,他便又蹙眉添了一句:“娘子至少该知道,我出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境,出入席府只会更容易。”   他……   席兰薇牙关紧咬,平复了半天气息,才挣出一句:“我父亲一世英名……非你说毁便能毁的。”   “最能毁人的从来不是证据确凿。”楚宣轻哂,“是‘莫须有’——莫道岳飞冤枉、莫觉宋高宗昏庸,如此之事,帝王多会‘宁信其有’。”他的目光凝在她面上,轻轻笑问,“你信是不信?”   润朗的询问口气,好像是在问她有没有兴趣赌一把来验证此事一样。席兰薇觉得自己近乎崩溃,心在胸中撞得仿如要冲出胸膛一样。   她轻而易举地阻了夏月博宠,却招惹上这么一个劲敌。   “娘子知道怕便好。”楚宣的口吻中带了些轻蔑,继而踱上一步,在席兰薇未及躲闪间就轻抬起她的下颌,“若不知道怕,死得更快。”   离得这般近了,席兰薇可算得以在黑暗中看清他。四目相对,他温热的气息让她感受得分明,她却浑身发冷。   她正要挣开,他却恰好手指一扣钳住了她的下巴。笑容深深的,他一点点地凑近她:“后宫佳丽三千,单说从五品美人也不止你一个——不过,你倒是个名副其实的‘美人’。”   席兰薇不住颤抖着,黑暗中他又一声轻笑,继而俯下首来,薄唇便触在她额上。   他的嘴唇是温热的,还有些干。席兰薇心中一紧,瞳孔骤缩,动弹不得地僵在原地,见他在短短一瞬后就放开了她,似乎又审视了她一番,转过身去走出假山。   .   席兰薇很快就回过了神、赶了出去。茫茫夜色中,楚宣已消失不见,她望向地面,他甚至连个脚印都没留下。   在她与秋白清和会合的时候,二人望一望她,怔然问她“娘子……鞋子呢?”的时候,她才如同被人在眼前打了个响指似的惊醒了。   被他拿走了……   她面上的沉静与心中的惊慌截然相反,摇了摇头,告诉她们:“在附近,寻了个妥当的地方丢了。这么一路拿回去,中途会遇到什么说不好的。”   ……遇到什么?   秋白和清和皆有不解,相视一望,又皆觉得席兰薇素来谨慎,听她的必是没错的。   .   席兰薇屏退了阖宫宫人,躺在榻上彻夜未眠。总觉得额上被他稳过的那一处难受到了极致,手触上去、或是拿镜子去照,又完全正常。   她望着镜子里那张脸,也知道这难受是怎么回事——她觉得自己被侵犯了。   她是席家的独女、更是嫁了人的,却在月黑风高之夜,被个……犯下滔天大罪的恶人这般吻了,纵使吻过无痕,也如同在她脸上留了个刺字似的。   奇耻大辱。   席兰薇“啪”地一声将铜镜拍在案上,提步站起来要往外走,被怒火蹿得忍不住要即刻把此事禀了皇帝。   跨过门槛前,脚步却又不得不停住。   ……她说楚宣夜入后宫、非礼了她,证据呢?   楚宣却有她栽赃夏氏的证据——就算那个不要紧,按他的话说,他想给席家、或是给她漪容苑“添”点什么,也是简单极了。   她开罪不起这个人。   满腔的怒火无处可发。席兰薇在卧房门口徘徊了良久,最后,还是走回了榻边。   疲乏不已地瘫坐下去,沉重一叹,连想宽慰自己都不知如何宽慰。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席兰薇苦笑,“说不出”并不可怕,她从前毕竟还能写呢。目下……却是连写都不能写,这等耻辱只能强忍着。若让皇帝知道楚宣吻了她……若皇帝不信,是于她无益;若皇帝信了,只会于她更无益。   .   阳光投入窗棂,窗棂上的花枝图案在地上投出一个模糊的阴影。席兰薇站起身,若常更衣盥洗。眼眸下晕着的两片阴影清晰极了,清和一见便怔住,关切问她:“娘子昨晚没睡好?”   席兰薇点头,敷衍着解释是被月事扰的。为遮困顿,只好多施脂粉,厚厚地一层敷在脸上,席兰薇对镜看着都觉得太厚了,那两片乌青却仍旧隐约可见。   “咦?”秋白打开门时一愣,俯身拾起置在地上的那只盒子,一边走进来一边奇怪道,“娘子,这也不知是谁搁在门口的。”   说着就要打开,席兰薇浑身一个激灵,一把抢了下来,倒弄得秋白也惊住,愕然打量了席兰薇半晌,看她的神色,好像这东西很要紧似的,便垂首低低道:“娘子恕罪……奴婢不知道是娘子的东西……”   自然不是她的东西,她的东西里有几样是她二人没见过的?   席兰薇凝视着那木盒,看得愈久,心速便愈乱了起来——应该是他,但是是什么东西?他又是什么意思?挑衅么?   挥手让二人退下,席兰薇在安静无声的卧房中将其打开。木盒中唯有两物,左为一瓷瓶、右为一纸笺,她拿起纸笺,上面的字迹清晰,却和她从前见过的楚宣的自己不一样:“房中徘徊一夜未眠,早时必精神不济。惹得娘子如此委实抱歉,特奉一江湖奇药,活血养气。”   乍然觉得这简直荒唐——他觉得她敢用?   再一思,是了,他根本犯不着用这样的法子害她。想要她的命昨晚要了便是,他是禁军都尉府的人,他知道哪些证据需要毁了。   手中执起那枚瓷瓶,通体都是极亮的宝蓝色,没有常见的盛药瓷瓶的精致花纹,又有那么点不一样的气质在里面。   江湖奇药……   席兰薇揭开瓶塞一嗅,倒是香得很。再看颜色洁白,干干净净的让人很放心。   冷一笑,席兰薇把那瓷瓶搁了回去,盖上盒盖,随意塞进了衣柜一隅,见也不想见到的样子。 第二卷:轻轻耳畔语 ☆、42 盛夏   自上元之后,后宫好生平和了一阵子。无论是皇帝还是执掌凤印的景妃都把一碗水端得很平,夏月没再施什么博宠的伎俩,送她进宫的吴氏亦悄无声息。   于是便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了本该百花争艳的春天,一阵热风席卷,转而就是艳阳高照、夏日临近。   席兰薇立于窗前,望了望刺眼的阳光就蹙了眉头。眼见这个夏天必定热极,循理来讲该到避暑的时候了——上一世的此时,旨意也差不多下来了,不仅宫中忙碌,奉旨的同去的宗亲命妇亦各自在府中准备着。   目下,宣室殿那边倒是还没什么动静么……   .   霍祁到漪容苑的时候,席兰薇正倚在榻上小歇。   双眸轻阖着,神色恹恹。因是在自己宫中,她睡姿虽然仍算优美却明显随意。侧卧在榻,竹青色丝质曲裾松了腰带,领子便也有些松开。循着望去,恰能看到锁骨那漂亮的弧度,又正巧有块玫红的碧玺坠子斜撘其上,仿似遮掩,肤色与那坠子相碰却衬得红的愈红、白的愈白,反倒更妖娆了些。   房中置着偌大的瓷缸,缸中置着用以解暑的冰雕。霍祁看过去,那冰雕已融了大半,造型模糊,费力地分辨了半天才看出原本大约是个雕成了个麋鹿的样子。   再看看榻上睡得香甜的席兰薇,忽地想戏弄一番,信步走过去,低头一看,缸中除了融下的水外,果真还有碎冰飘着。   .   睡得意识迷蒙地席兰薇倏尔感觉颈间一凉,接着,那凉意顺着流了下来,滑滑的、水水的,一直流到肩头。   冻得脖子一缩,睁开眼来满是不快,待得看清了眼前是谁,又不得不把这份不快忍下去。   她坐起身,咬了咬下唇一颔首:“陛下。”   仍旧发不出半点声音。算起来也医治了有半年了,一点起色都没有,从最初的她着急、霍祁哄着,到现在连霍祁都有点着急——却还是得照旧哄着。   “睡得真香。”霍祁一边说着一边坐下来,看看她肩头湿了的一块——是那块小小的碎冰在衣服里融尽了。他一笑,又道,“不过愁眉苦脸的,是觉得太热了?”   席兰薇如实点头,确实太热。热得晚上时常睡不好,白日里觉就愈发多了。   “过几日就动身去珺山。”霍祁淡笑道,“给宗亲命妇的旨已经下去了,宫里也该着手准备了。”   席兰薇又点了点头,想问一声有哪些宫嫔随行却又没有问——问了又如何?就算有自己不喜的人,她出口拦着也是不合适的,何必早几日知道让自己添堵。   “避暑时日不会短,朝中重臣也随着——你父亲也会去。”霍祁说着顿了一顿,又道,“你如想见他,随时见就是了。”   她父亲的生辰又不远了。   .   四日之后启程,此行要三四个月才回来,随行之人自是不少。卤簿从朱雀门而出,扬扬洒洒地铺出去好远,席兰薇坐在车中,揭了帘子去看,只觉交错的红黑华盖铺了满眼,首尾都望不到尽头。   随行的名单是景妃拟的。除却几个有大错的、或是位在散号有长久不得宠的,宫中的嫔妃几乎尽数随去,又是将一碗水端得很平的作法。   这倒是挺好,得宠与否且还另说,炎炎夏日,谁也不愿在宫里闷着热着。   .   珺山行宫在长阳北面,山清水秀不说,据说风水也极好。是以早在大夏定都长阳之时,便将避暑之所选在了这里。偌大的行宫方圆万顷,有亭台楼阁、亦有策马狩猎之所。   绝好的地方,离得却有些远。足足行了五日,才在晌午时听宫人禀说今晚便能到了。   霍祁随意地“嗯”了一声,又问赫契王室到了什么地方,宦官如实回了,席兰薇持着白玉盏的手轻轻一顿:差点忘了……这一年同来珺山的还有赫契人呢,那么……那场马术……   她沉下心来,兴许这一世不一样呢,一切都说不准,走一步看一步就是。   .   夕阳西斜,天色昏暗下来,街道两旁投射下来的树影也显得黯淡了。席兰薇觑一觑霍祁,挪了一挪坐到他身边,执了他的手刚要写字,就被他抬眸一瞪。   接着他抽回手去:“干什么?又想回去?”   “……”自然,她已经一连三四日到了早晨就被他召过来、临睡才许回去了。来了又无事可做,更是连聊天都麻烦得紧。总是这么干坐一整天,他无甚不悦,她却自己都觉得烦了。   指尖随意划拉着想了一想,一顿,她又强拽过他的手写道:“陛下干什么总把臣妾扣在这里?”   扣?   这词用的!   “御医说了,旅途劳顿,且易水土不服,朕怕你嗓子有什么不适。”他支着额头斜觑着她,说得随意散漫。   ……哪至于。   席兰薇一边不服气,一边撇了撇嘴,只好耐着性子坐回去——虽则自己都觉得烦,可他既这么说了,她也怕有闪失,巴不得赶紧开口说话呢。   “就快到了。”霍祁衔笑,“一天都坐下来了,差这一时?”略作思忖,他又说,“不然,下盘棋?”   于是棋盘呈上,黑子白子颗颗落下,起初落得很快,而后越来越慢。   霍祁捏着一颗白子,用食指拇指交错摩挲着,俄而浅蹙了眉头,转而又是轻笑:“不错么……”   席兰薇歪了歪头绽出笑容。从开局到现在,他一直是漫不经心的样子,于是她费了好大的心力步步紧逼,可算让他有了这番评价。   “陛下轻敌了。”她执笔在手边的纸上写道。   霍祁颔首承认,却是一句“轻敌本是大忌”还未说出来,陡然觉得马车停了。   ……到了?   好像并不会这么快,且并无宫人来回话说已快到了。   车帘很快揭开,二人一壁回过头去,一小黄门在车下一揖,躬身道:“禀陛下……前面有人……挡了去路。”   有人挡路?!   这事听来便奇了。此道直通珺山行宫,又是御驾要过,必定早早清过道,不仅如此,前面开道的禁卫也不少,竟会有人敢挡路?   席兰薇只是讶异,霍祁眉头一皱:“何人?”   “是……是个女子。”大抵是连那宦官都觉得荒唐,说话说得断断续续的,抬眼打量了一下帝王神色,又续道,“本是要直接挡下,但她言及……”   他的话语骤然停了,连面色都白了一白,好像是要说及什么忌讳的事情。   皇帝神色未变,轻一抬下颌,吐了一个字:“说。”   “她……她言及已故的杜充华和卫才人……”   席兰薇一怔,险些没反应过来这二人是谁——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两个称呼了。她甚至都快忘了,杜氏失子而亡后追封回了充华的位子。   旧事突然被提起……   席兰薇神情如常自若,只看向皇帝,不知他会如何反应。   皇帝看一看眼前棋局,好像对此并不甚关心似的,随意地一挥手:“暂且押着,待到了行宫再说。”   .   行程便照旧继续,在漫天星辰逐渐明晰的时候,终于到了行宫。   马车进入宫门便分散往各处。天色已晚了,也做不得什么,直接送各宫嫔妃去各自的住处。   御驾在广明殿前停下,霍祁步下马车,自然而然地扶了紧随在后席兰薇一把,笑容温和道:“时候不早了,快回去歇息。”   席兰薇颔首福身,向侧旁退了半步,待得皇帝进殿去了,才朝着为她备好的步辇而去。   .   众人到达行宫的第一日,持续了四五个月的平和便就此打破。   起因还是那莫名其妙出现的半截挡道的女子,皇帝没有当晚召她问话,她便在夜里出了事。   是看守的宦官急匆匆地去广明殿禀的事,有人在那女子的晚膳中下了毒。急传了太医,索性中毒不深,人救了回来。   如此下毒……大有杀人灭口的意思。   原被凉爽夜风吹得舒服、在廊下小坐赏月不急于就寝的席兰薇听罢一怔,遂是冷笑:“什么来头?”   “奴婢不知。”清和垂首嗫嚅道,“奴婢也觉得奇怪,这得是怎样的来头,敢半路挡下御驾、还未如何便要被灭口。”   总不能又是个长得倾国倾城或是歌舞过人的,让宫中妃嫔欲除之而后快。   静静等着,灭口的事都闹出来了,下一步不会来得太慢。   .   凉风仍自习习吹着,卷得枝头窸窣,有淡淡的树叶香味萦绕院中不散。天边的烟云被微风吹得时不时遮上月光,这番安静却又不静的景象,让席兰薇忽而静不下心来了。   有些紊乱的脚步声传来,能听出就在院门外的宫道上。由远及近,始终行得很急。   接着,很快又宦官出现在面前,拱手一揖:“美人娘子。”   席兰薇颔首,等着他往下说。他道:“陛下旨意,传美人娘子去广明殿。”   又缓缓地一点头,席兰薇行出回廊,步子稳稳地往外行去。那宦官却夺上一步挡在她身前,在她怔然间递了个眼色迫着秋白清和退远些。   月色下,席兰薇听得他低声道:“袁大人让臣务必先行告知娘子一声……那女子所言于娘子不利,各宫主位皆在广明殿……”   听似无甚关系的两句话让席兰薇心中一紧,舒了口气强自定神,复又示意秋白清和跟上,举步往外走去。 ☆、43 双方   夜色迷茫下,一匹骏马在寂静中撕出一片嘈杂。那马儿奔得飞快,气息却仍旧平稳,驰了好久,在一处颇为气派的府门前停下。足下踩出几声“嗒嗒”,又长呼出一口气,立稳了。   这处宅子在珺山脚下,一年里少说有□□个月空着,却修得仪制规整。前厅宽敞恢宏,庭院清新雅致,府中各处别院也皆各有景致。因傍山而建,泰半的楼阁与青山相映,错落有致。更有清溪自山上而下,在府中花园一隅转了流向,借着假山成了瀑布一道,直直灌入府中小湖。   策马之人在门前下了马,守门的小厮打量了他一眼便连忙开门迎他进去,一壁走着一壁道:“殿下在书房。”   那人缓点了下头,就疾步行了进去。显是对府中格局已十分熟悉的样子,全不需人带路,左转右转,很快已到了书房门口。   两名容貌姣好的婢子候在门口,见了他颔首一福,未加通禀就推开门恭请他入内。   他跨过门槛,扫了眼正借着烛火看书的那人,一揖:“殿下,成了。”   “哦?”霍祯神色微有一动,继而带起笑容来,抬眸睇了一睇他,似乎有点意外,“这么快?”   “是……”他拱手道,“臣刚探过行宫,一刻前,陛下已传席氏前往。殿下此时去,应是刚好能……”   语中骤停,心知肚明的话没必要说出来。他顿了一顿,转而又道:“但臣不知,殿下为何行此一步。席氏入宫,殿下需要的不一定从她身上而来,这般算计可值得?”   “没什么值不值得。”霍祯笑容轻松,便站起身来,随手将书卷扔在案上,踱着步子往外走去,“你行走江湖,做事也会算计那么多值不值么?”   .   马车顺着山道急赶而上。夜幕下,两旁的树枝本就模糊得看不清是什么数,目下行得快,草木山石更都化作了幻影在两旁转瞬即逝。   相较而言,山上那处行宫倒是清晰多了。   在黑暗中,行宫静静的,但只是各处宫室透下来的光火也能让人看得出来,那是一片多恢宏、多气派的地方。虽不在长阳,也到底是天子居所。   天子居所……   霍祯透过疾驰中不时掀起的车帘淡看着行宫,看得愈久,那一抹冷嘲就愈加分明。就好像能感受到宫室中用以乘凉的冰雕温度似的,生生把他心底的冷意全引了出来。   那万众朝拜的位子……皇帝已坐了两年有余,满朝文武乃至天下百姓都道是“众望所归”。   众望所归?   霍祯仍还记得,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对霍祁说这四个字,是霍祁册封太子的时候。一位外命妇在皇后面前,满面堆笑地道着贺,好听的话很多,这四个字却堪堪刺痛了霍祯的耳朵。   他与霍祁均是嫡出,他也一直知道自己是“皇次子”,上面还有一位兄长。但在足足八年的时间里,宫中是没有那位皇长子的,是以一众皇子帝姬尊他为长,更是听过各方的私下议论——照这般下去,同是嫡出,太子之位只能是皇次子的。   直至他八岁那年,他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皇次子”。一直随在他们的祖父——太上皇身边的皇长子霍祁突然而然地回了宫,让整个皇宫都为之一振。   霍祯记得很清楚,皇长子车驾到了长阳城门口那天,才四岁的荷月帝姬兴冲冲地来找他,要拉着他去皇城的城墙上一看究竟,她说:“大哥哥回来了,母后说,父皇派了太子仪仗去迎。”   太子仪仗。   就那么一次,就全变了。阖宫的皇子帝姬添了一位兄长,皇帝多了一位很合心意的继承人。   “吁——”车夫一勒马,继而下车一揖,“殿下,到了。”   “嗯。”霍祯应了一声,步下马车。行宫门口的侍卫见了他不禁一怔,当即一抱拳:“殿下安。”   礼罢,管事的那人又道:“时辰已晚,殿下稍候,臣去禀一声。”   .   广明殿中灯火通明,不仅是一众主位嫔妃到了,就是低位的宫嫔也陆陆续续地来了。几个时辰前在结束了旅途颠簸、目下又安歇不得,众人面上均是难掩乏意,但看到殿中跪着的那人时又都打气些精神,同时带上三分好奇。   这穿着一身粗布跪在殿中的女子……就是传言中截了御驾的?   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长得也忒普通,又看着好像有点眼熟。但不同于旁人对她的好奇,她对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提不起兴趣来,只是垂首静默跪着,不声不响,若不是尚能见到她时不时地眨一下眼,众人几乎要怀疑这还是不是个活人了。   在这一干低位宫嫔听了风声赶来之前,殿中的一众主位已将来龙去脉弄得清楚,见她们来了,也没为她们多做解释,只是继续着方才的谈论。   吴昭媛清泠泠一笑,嘲讽分明:“臣妾今日还奇怪呢,得是多大的事,能让一个姑娘家冒死觐见,倒是难为她忠心。”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让众人听得都有点不舒服。她说着一哂,疲乏地按了一按太阳穴,又继道:“不过这前脚到了行宫、后脚就赶着去灭口,倒也真是雷霆手段,将门之风啊!”   仍是嘲讽的口吻,这一句却让云里雾里的宫嫔们吸了口凉气,齐刷刷地看向了席兰薇:将门之风?鸢美人要杀人灭口?   任凭吴氏说着、众人惊着,坐上帝王半点反应都没有,只凝视着手上那两页供状。事实上,就是方才,也只是袁叙向一众主位道明了始末,皇帝压根不曾开过口。   这供状是眼前女子解了毒后写下的,内容实际上很是简单,却在紧张中多了些废话,故而足足写了两页纸。   意指席兰薇要拉拢泠姬陷害杜氏腹中之子不成、就索性先害了杜氏又栽赃泠姬。   “你说鸢美人栽赃泠姬。”皇帝将纸张搁在案上,目光仍未移开,终于沉沉地开了口,“可有证据?”   “有……”那女子垂首道,大约是因为刚解了毒,声音沙哑不已。颤颤巍巍地从怀中取了一个锦囊出来,交给身边的宦官。宦官转身行过去呈上,皇帝一壁打开那锦囊,一壁听那女子禀道,“这是泠……卫才人留的遗书。她本是要奴婢呈给陛下,可奴婢没机会面圣便被送回了家中,故而此次不得不挡驾……”   周围的人又都抽了口凉气,这才想起为何看这女子如此眼熟,原是卫氏从家中带入宫的宫女青烟。   合着这早已出了定论的事竟还能有个转折?不仅杜氏是枉死、卫氏也是?始作俑者是席兰薇?   虽仍没太明白,这转折也足以教众人目瞪口呆,各自哑着声不敢言,互相看一看、又一次一齐看向席兰薇。席兰薇神色淡淡地坐着,瞧不出什么,从容得仿佛这事跟她没什么关系一般。   “陛下,越辽王到。”在殿门口禀事的宦官躬身长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把众人的神思都扯了回来。   席兰薇抬眸看过去,霍祯已进了殿,脚步随意地走着,玉冠束发折扇轻摇,一副前来讨闲茶喝的样子。   霍祯合了折扇一揖:“皇兄。”   皇帝轻一点头,随口问了句:“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不久。”霍祯说着,忍不住疲惫似的打了个哈欠,继而环视众人,好像刚刚意识到阖宫皆在一般微露讶色,“皇兄这是……有要紧事?”   他问罢,霍祁一笑,跟这亲兄弟也不多掩饰,示意袁叙说给他。   霍祯认真听着,覆下的眼帘掩住了眸中闪现的几许厉色。心知皇帝不仅平日里将后宫的一碗水端得很平,更是对哪个嫔妃都不甚在意。再得宠的嫔妃,遇了事,也都是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从不会因宠爱而有所偏颇。   那今日……   既已闹到了阖宫皆知的田地,下一步大抵就是让宫正司审席兰薇或是她身边的宫人了。皇帝不会有什么犹豫,更不会着意去护她。   那么,总需要有个人去护席兰薇。   .   袁叙三言两语将事情解释得清楚,不仅让霍祯听了个明白,更顺带着让一众仍云里雾里的嫔妃们也明白了。   霍祯的视线慢悠悠地划过席兰薇仍自沉静的面容,轻蹙着眉头问皇帝:“那……皇兄想如何?”   “这种事。”皇帝轻声一笑,如墨双瞳中冷意与不经意并存,“自不能听一面之词,如何决断,还得召宫正司问过审过。”   似乎已把意思说得明确,与往日无甚不同。霍祯眉头一舒,继而又很是不满一般蹙得更紧了些,他一揖,皇帝却忽而又一笑,在他未能将早已想好的袒护之语说出前,话锋一转:“但朕早先应过兰薇,她虽口不能言,但无论出了什么事,朕先等她一句解释。”   他说罢,紧抿的薄唇似乎仍带着些许笑意,侧眸看向席兰薇,眼中除却对解释的等待再无其他,没有怀疑更没有责怪。   霍祯一噎,便也向席兰薇看去,她好像陡然松了口气似的身子一动,接着很是自然地行到了皇帝身边落座,又很是自然地执笔写了起来。 ☆、44 搅局   席兰薇跪坐在案边,一笔一划地静静写着。霍祯沉下一口气,凝视着她的侧脸,那微微泛着红润的胜雪肌肤与他近在咫尺,赏心悦目之余,乖顺的样子更是让他双目刺痛。   他只觉得,眼前之人原该在他的王府里,要写什么来看也该是给他看,而不是给他的兄长。   霍祁的目光则尽数落在席兰薇笔下。她写字的时候十有□□是这副认真的神态,写下的字也总是娟秀漂亮,再大的事,也能让人平心静气地去看。   “臣妾虽与杜氏交恶,但不曾害过她的孩子,更没本事借旁人之手害她的孩子。”她笔下停顿,“臣妾有几句话想问这宫女。”   他颔首应允,席兰薇便撑身站了起来,刚向青烟走了两步,忽地想起些什么,又回过头来重新坐下写说:“陛下复这宫女位份可好?”   “……什么?”霍祁听得一讶,从未听过这样的要求。便是平常,复嫔妃位份的事情常见,也未怎么听说去复个宫女的位份。只觉她这要求奇怪,不过也不是难事,便点头应了:“可以。”   于是席兰薇抿笑一颔首,复又起身,行到青烟面前,睇一睇她,缓了口气:“陛下复了你原该有的位份。”   她动罢口型,清和便很快将话替她说了出来,青烟自然一愣。   清和继续道:“卫氏依正六品才人礼葬,算起来,你就该是典侍。”   席兰薇慢条斯理地同她说清了她现在的身份,神色稍缓,面上蕴起笑容:“你在珺山等陛下多久了?”   青烟抬了抬头,喃喃回道:“今日上午刚到。”   “哦……”席兰薇点了头,清和便顺着她的神情替她“哦”了一声,又续道,“你今年多大?”   青烟怔了怔:“奴婢十八岁……”   接着便听到清和略笑了一声:“跟我……哦,跟美人娘子同龄呢。”   倒是传话传得太快险些忘了把称呼改过来。也无妨,殿中众人均知席兰薇口不能言,就靠这两名婢女替她说话,偶尔出个岔子也无人会去追究。   清和正了正色,观察着席兰薇轻动的口型再问:“从卫家来的?”   青烟又是一怔,颓靡的神色显得很是虚弱,又被这东一句西一句、无甚因果的问话弄得添了些许惴惴之意,几乎反应不过来了:“是……”   仅仅一个字,她的话音尚未落定,席兰薇忽地绽出笑容,半刻未作停留地转过身去,几步便行回皇帝身边,重新落座,微一偏头:“陛下觉得如何?”   此次她没有动笔,也没在他手上写字,霍祁难免看不懂,便看向清和。   清和忙一福身:“美人娘子问……‘陛下觉得如何?’”   “嗤。”霍祁一声轻笑,心知她指的是什么,有意就不顺她这个意,淡看着她,原本如寒潭般的双眸却分明添上了暖意,“等你说。”   弄得席兰薇禁不住瞪他一眼,扭头看向青烟,还得继续劳烦清和代她说话:“卫氏是梧洵选进来的家人子,梧洵至珺山少说半月,然则半月前,宫中都尚未得知避暑旨意,你如何知道?”   “这……”青烟脑中一懵,好在很快回过神来,立即道,“奴婢并不知……只是也在宫中有些时日了,见今年暑气重,便猜想大抵是要来避暑的。于是早早地启了程,一路往这边赶,想着如是能赶着在路上得见陛下便等一等,如是迟了……”她狠命一咬嘴唇,说得艰难,“就是冒死也得到行宫求见……”   席兰薇微微蹙眉,余光与霍祁一触,见他正笑看着她,脸上的笑意端然是在说:“这般解释说得通,你如何?”   .   在席兰薇道出下一句话之前,霍祯转过身去。足下站定,他冷睇着眼前长跪的宫女,神色沉得让众人都不禁一颤:“你是如何来的珺山?”   到底不同于清和方才的软语,霍祯的声音让青烟登时一阵瑟缩,忙答道:“行了数日……”   “行了数日。”霍祯重复着这四个字一声轻笑,“梧洵至此如若步行,你得从初春开始走——怎的,从那时起你便知今年暑期重了?”   语中森然愈甚,厉色纵使只在脸上显了一瞬便消失不见,还是让青烟连呼吸都乱了起来。   他居然在替她说话?!   前世记忆刻入骨髓的席兰薇不得不震惊于此,愈发觉得这人当真是奇怪透了……上一世,她全心全意地嫁给他,他先视她为棋子、后视他为弃子;这一世,她那般果决地毁了婚约,他何苦送手钏在前、这般回护在后,图个什么?!   思量中一阵窒息,席兰薇侧眸打量皇帝的神色。   他仍很平静,似乎正深思着眼前这令人头疼的后宫之事,未对霍祯对席兰薇的态度有甚不快。   稍稍放心,席兰薇重新看向眼前的二人。在霍祯的迫视下,青烟已然方寸大乱,目光闪烁地慌乱思索着,如何把前面已然对不上的话语圆过去。   “谁安排你来的。”霍祯继续逼问道,“谁让你栽赃给她!”   他的质问声沉且森冷,在殿中回荡着,带着一种凌人的正气。   正气……   这个词划过席兰薇的脑海时便让她差点忍不住自嘲得笑出来,继而让她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她不需要这种“正气”,她不需要这个人来护她。   “青烟。”女子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开口的是秋白。她的语声比清和多了两分生硬,听着力度强些。   话么……自然也是替席兰薇说的。   话语中能寻到一分若隐若现的冷笑,与席兰薇面上的那抹冷意如出一辙:“你若‘行了数日’,鞋子便不该仍有八分新;如是坐着马车一路颠簸而至,便不该发髻齐整。这些皆可不提,这通往行宫的道早已清道戒严,你是如何潜到此处挡驾的?是哪个世家有这样大的本事这样大的胆子,敢安排你做这样的事!”   “没有!”兴许是被逼问得太紧,青烟猛地抬了头,原本嘶哑的嗓音在用力后更显得刺耳,“没有……是我曾随才人娘子来过,对此处算是熟悉,知晓如何避开人罢了!珺山这么大,值守的人总有疏漏的时候,我只消得进来了,再在林中找个地方避起来何难?”   她虽是神色惊慌,话说得倒仍旧在理。席兰薇神色微凝,平心静气地注目她的面容许久。努力地回想一番,想起卫氏在时身边宫女的样子——相较之下,如今看上去确添了些许沧桑,倒真像赶了许多日的路一般。   “好,就算这说得通。”席兰薇仍旧神态平稳,帮她说出这话的秋白却定力差些,语声有些颤抖起来。席兰薇淡扫她一眼,秋白一噎回看向她,眼中担忧分明。   “就算这说得通,鸢美人的清白也不是你想污就能污的。”霍祯接过了席兰薇的话,席兰薇一急,虽是“怒喝”却也只能无声:“不劳殿下多言!我是死是活也和殿下没关系!”   “不劳殿下多言……”秋白的话说至一半哽在喉中再不敢说。席兰薇的口型她看得清楚,只是这话莫说她一个宫女讲出来不合适,便是席兰薇亲口说出来也不合适。   愈发觉得霍祯在此比这青烟还让她恼怒,席兰薇的目光冷涔涔地从霍祯面上一划,强不去理,耐下心来料理眼前的事。她看向青烟,笑容舒缓快来:“陛下复了你原该有的宫女位份,我就按宫规办事。你位居典侍,方才情急之下称呼间却疏漏颇多,是为不敬。来人,先拖出去杖二十。”   席兰薇朱唇动得轻缓,秋白胆战心惊地说完后几乎窒息,与一众讶住的嫔妃一样,皆看向皇帝。   霍祁自然也将这话听得清楚,睇一睇一脸淡然的席兰薇,轻声一笑:“合规矩,按鸢美人的意思办。”   席兰薇遂抿唇一颔首,似有道谢的意思。诚然,说此话之前她便知道皇帝十有八|九是会答应的。从方才反应,就知他在此事上到底是向着她的,这种并不逾矩又不至于要了这宫女性命的决断于他而言无关痛痒。   那便正好,席兰薇知道,人在受伤虚弱之中更容易动摇不说,思绪也更为迟缓。待得打完再带进来问话,青烟便更难迅速反应过来、编好说辞圆谎,漏洞百出之下,皇帝心中只会偏颇更甚,于自己有利无害。   她揣摩得明白才敢开这个口,六宫却仍惊讶于皇帝竟是答应了,四座皆惊中任由宦官进来拖了青烟出去。青烟从见到皇帝点头应允时便霎然面色惨白,双臂被宦官一捉,浑身登时一搐,当即破口大骂:“……贱|人!你戕害皇裔栽赃娘子!”   “若不是念着皇裔的事要查着个清楚,单凭你这话我着人打死你都不多余。”席兰薇面容清冷地听着秋白用适当的口吻说完,淡看着青烟挣了又挣,继而又骂得更狠,“狐媚子!入了宫还和越辽王扯得不干不净!卫娘子死得冤!可怜她没有家世撑腰更没有个藩王相助!”   “铛。”一声铁器撞在地上的声音,青烟的叫骂却陡然停了。席兰薇一惊,抬眸望去,却见青烟杏目圆瞪,死死地瞪着她,胸前一片血迹蔓延开,越蔓越大,转瞬便已染红半边衣衫。   “啊——”坐得离门近些的宫嫔发出了尖利的喊声,继而整个殿中都陷入混乱。席兰薇颤抖着,目光死死地凝在斜刺在地上的那枚镖上。那是自青烟后背穿过又自胸膛穿出的一枚银镖,镖身上已染满了鲜血,刺在青烟面前半步远的地上,光泽刺目。   “有刺客!”转瞬间,外面便传来了呼喝声。殿中嫔妃乱作一团,禁军们的反应倒仍旧沉稳。   “铛。”又一声闷响,这回夹杂着刺入木头的声音。这枚镖是刮着大殿右侧的烛火而过的,飞刺而来的同时,那半边的灯火尽数熄灭。   “别怕。”颤抖不止的肩头被人紧紧一环,耳边帝王的声音继而提高两分,“踏着西侧屋檐而去了,搜后山。”   席兰薇愕然。一片混乱中,他竟还能定着神将那脚步声听得清楚。 ☆、45 来者   自那熄灭烛火的第二枚镖飞进来之后,那刺客就再没有别的动作,应是真的如皇帝听见的脚步一样,往后山逃去了。   于是殿中逐渐安静下来,宫人们重新点燃灯火,席兰薇望过去,见蜡烛没有一支断了的,似乎那刺客只是用镖飞过的风力熄了烛。   好功夫……   对于那人是谁,席兰薇自然有猜测,看向霍祯,他却背对着她,视线低垂看着青烟的尸体,仿佛仍被惊得愕住。   禁卫取了那两枚镖下来,一支染满了血、一支干干净净。置在檀木盘中呈上,皇帝扫了一眼,眉头陡一蹙:“都退下。”   各宫嫔妃连忙起身施礼告退,不敢多言半句,连卫氏的事也不敢再提。说到底,卫氏和杜氏皆已死去多时了,皇裔也不能起死回生,眼前刚刚出现的行刺自然更为严重。   “回去歇着。”霍祁对席兰薇道。仍凝视着那两枚银镖,俄而伸手紧攥起来,也不顾其中一枚上尽是血污。席兰薇怔然发现,方才在混乱中都仍从容自若的皇帝眼下竟有些气息不稳,“卫氏的事不再提了……你回去歇息便是。”   “陛下?”席兰薇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须臾,旁人几乎已退尽,他才终于回过神来,侧首看向她,说出的却还是那句话:“回去歇着。”   看出她被他的话弄得惶惑,霍祁此时却实在说不出安慰她的言辞。看着她站起身向他一福,肩头仍有微微颤意,拂过他的目光担忧满满,终于向殿外退去。   殿门阖上时有轻微的响声,之后就是死一般的寂静。霍祁展开手掌,视线再度落在那两枚镖上。血迹已有许多染上他的手,他手指用力一抚将余下的血迹也抹净,银色的镖身上,只刻着一个清清楚楚的字:燕。   .   “兰薇!”霍祯一语喝住刚退出殿外的席兰薇,疾走过来,衣袍夹风。兰薇如旧冷着一张脸面对他,疏远地退开半步,颔首等着他的话。   霍祯打量着她,眉宇浅皱:“我没有恶意,你何苦连句话都不让我说?”   “我与殿下毫无瓜葛,怎敢劳殿下为我开脱。”席兰薇轻笑,继而又向后退了半步,能与他远一些便要远一些的意思。   霍祯听完清和的话语,回以轻笑:“你曾是我未婚妻。”   “六礼未行,口头之约,殿下何必如此在意。”席兰薇话语委婉,心中却冷笑不止。虽摸不准霍祯究竟图什么,但上一世的种种也足以让她铭记,他现在对她也是决计没有真情的。她会再感动一次,才是傻透了。   “殿下是不是很想让陛下废了我?”她思忖着说。顿了一顿,旋是一笑,“是了,也怪我毁约在先让殿下丢了人。可殿下一次次在众人面前袒护我去惹恼陛下,就不怕陛下废了我的同时也对殿下存了不满?就算是要报复我,殿下也把得失算清楚为好。”   她言罢一福,低首时道出的两个字秋白未能看清故而也无法说,霍祯自己倒也看明白了:“告退。”   .   霍祯踏着夜色回到府中,下人们觑着他的神情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不知方才去行宫出了什么事,总之山上山下都混乱了一阵子,禁军将各处搜了个便,就是目下也还戒着严。   在书房压着火饮下一盏茶,那身影终于从屋檐上落下,一闪身,跃窗而入。   “殿下。”楚宣一揖,平静如常。   “谁让你杀的那宫女。”霍祯搁下茶盏的力气有些重,盏盖一颠、又与杯沿一磕,轻轻一响。   “她所言之事超过殿下预想了。”楚宣语声沉稳,“殿下被污与宫嫔有牵涉,总不是好事。”   霍祯强沉下气息,目光微凝,又道:“你拿什么取的她性命?把皇兄惊成那般。”   “能让陛下暂且无心管杂事的东西。”楚宣轻一笑,口气散漫,“殿下不必多问。”   似乎无心多加解释,楚宣四下看了一看,又道:“没别的事,臣告退。”   拱手一揖,他提步向门外走去。霍祯也没有再加询问,垂下目光,只想着方才席兰薇对他的冷言冷语、和在殿里的一颦一笑。   愈想愈是郁结,这女人真是好胆识,敢在殿中喝他,倒不枉皇帝宠她……   手上一紧,直接攥得咯咯作响。天子宠妃——那本该是他的正妃。   他费了许多心力让席兰薇对他心生好感,而对于席垣的犹豫,他更是用了旁人难以料及的手段。最终可算是让席垣点了头、同意将女儿嫁给他,谁知道……   也不知哪里出了岔子,这一贯最听父亲话的席兰薇竟着了魔似的要进宫,任旁人如何指指点点都没用。   他为了那个位子而设计的重要一步,就这么被毁在了半道上。   一拳狠砸在案几上,愈想愈是窝火——席兰薇进了后宫也还罢了,他后来想借着楚宣削去皇帝左膀右臂的安排,竟也因为她就那般败了。   .   在宫中众人眼里,这刺客实在诡异了些。头一枚镖取了青烟性命尚可认为是她彼时恰在门口挡了他,第二枚熄了半数烛火也可解释,就当是光线暗些更易行刺——可这两枚镖后,他竟就没别的动静了?片刻间便逃得无影无踪,连尝试着去取皇帝性命都没有,这刺客……做事也太随性了。   一连数日,席兰薇时常在梦中被惊醒。每一次,都是在一个无比正常的梦境中倏尔听见银镖带来的那一声“铛”,每一次都是轻而沉的声音,却如同直刺入她心里一般让她浑身一紧、而后醒来。   必是楚宣……出入宫中如入无人之境的难寻第二人。   但他想干什么?席兰薇清晰地记得那时霍祯的反应,他虽是背对着她去看青烟,但脊背分明带着颤意,说明这非他安排的。   可楚宣……不是他的人么?   席兰薇想不清楚,几次都想……若不然禀明了皇帝算了,直接让他查楚宣去。又一次次地强忍下这个想法,告诉自己这楚宣实在是她得罪不起的,再者,皇帝见到那银镖时的紧张,也实在让她看着都心慌。   .   霍祁好像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不再多提那日行刺的事,直让各宫都觉得那事是不是已暗中解决好了。   禁军搜了各处,虽是没抓到刺客,但也能确信他不在山中,行宫算得安全。   赫契王室很快也到了行宫,宫中女眷多有好奇之意,为席兰薇心中不适更多——她身出将门,太知道父亲一次次征战沙场就是因为这帮赫契人。虽则如今战功赫赫也拜他们所赐,但自儿时起便时常胆战心惊、担心父亲一去不返实在难受,更清楚母亲生她时难产而亡也是因为当时前线战事吃紧。新账旧账不断加着,弄得席兰薇在听闻晚上设宫宴为赫契王室接风时,除却冷冷淡淡地点一下头之外,做不出其他反应。   “比你父亲还爱憎分明?”霍祁噙笑打趣着她,“罢了,你若不愿去就算了。早听说那赫契公主提过你几次,对你颇感兴趣似的,也省得惹出事来。”   赫契公主……阿曼?   席兰薇倒是记得这个人,前世时她曾到越辽王府拜会过,能说会道,依汉人的眼光看没规矩了些,倒是也不招人厌恶。   “六宫皆去,臣妾岂有不去的道理?”席兰薇倚在霍祁膝头,神色恹恹地在他手里写着,“陛下别让臣妾见着凉爽的吃食便是。臣妾信期吃不得那些,看着难受。”   要求提得很是实在,霍祁不禁笑了出来:“贪凉到此等地步?自己吃不着就索性不让别人吃?”顿了一顿又无奈一叹,“罢了罢了,照顾你这嗓子为上,别心中一气再耽搁了医治。”   他叹息叹得很认真,好像她当真一生气就真会严重到耽误医治的份上。席兰薇羽睫抬了一抬,看一看他,露出笑颜来,抿了抿唇又写说:“臣妾说笑的。”   “那朕当真了,怎么办?”他笑睇着她又说,“君无戏言么……朕方才都答应了。”   本以为她怎么也得劝他几句,孰料她只是眨了眨眼,继而轻轻巧巧地写给他一句:“那随陛下吧。”   ……直让他咬着后槽牙暗叹自己真是自讨没趣!   .   宫宴设在了华庭殿,虽然两方交兵多时,但如今既然同坐下来,便是求和的意思。故而从前的不快自是无人多提,共饮美酒共赏歌舞,和睦极了。   直至阿曼公主起了兴致、出言说要去离华庭殿不远的马场玩时,席兰薇才心中一紧。   阿曼笑容天真,虽是本没有恶意,那话听来却当真是……搓火了些:“无人同去么?汉人的女子当真只会在闺房里绣花、别的什么也不感兴趣?”   长久以前的记忆蓦地窜入脑海,那是她和霍祯仍相处和睦时的事,她当时未加在意,如今想来却是一步大错。   上一世的今日,她因信期腹痛而在山脚下的王府小歇未来参席,同来的便是侧妃许氏。个中细节她不曾打听过,但她知道,那日是有赫契人挑衅说要同女眷赛马,许氏二话不说应了下来,马术惊了全场。   也就是从那次之后,霍祯待许氏便不一样了,旁人看许氏也都不一样了。   很多人从那时起开始说,这才是配和越辽王同进同出的人。 ☆、46 前尘   席兰薇想,上一世时皇帝既然顺了阿曼公主的兴致未加阻拦,这一世大约同样吧。便径自吃着盏中水果不言,果不其然,见无人应声,阿曼便直接前去央皇帝了,纵有汗王在旁斥她没规矩,也拦不住她这等兴高采烈。   霍祁想了想,从此处到那马场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加之虽是马场却也风景极好,四周更有亭台供众人落座。赫契一族始于靳倾,同是骑马射猎的好手,马场设宴想来于他们更为合适。   凡尽地主之谊,既然宾客出言要求、且又非过分之举,岂有不应的道理。是以皇帝笑看着满脸期许的阿曼一点头,径自先起身往外走了,一边走着一边道:“朕也有日子不曾策马了,公主既有兴致,不若同往。”   宴席刚开始没有多久,有了这般变动,袁叙自知该怎么安排。着即吩咐宫人去那一边备席、另加传膳。   难得有人提了个有趣的去处,且皇帝乐得同往,各宫嫔妃、外命妇便也一同起身行去,面带笑容一路笑谈。   席兰薇同样随着,与芈恬同往。芈恬起先也是谈笑风生愉快得紧,后见她始终神色淡淡、似有心事一般不由得蹙了眉头,捏一捏她的手:“怎么了?”   席兰薇摇摇头,也不好解释。这算是她上一世时错过的一日,目下忽而以另一种身份来面对,心中五味杂陈。   .   马场宽阔空旷,微风拂过,草地被吹得祈福,教人有点置身草原的错觉。席兰薇抚了一抚鬓发,抬头望去,星辰镶嵌在天幕上,好像比长阳的星光更明亮些。   一时心情舒畅,笑了一笑,和众嫔妃皆去一旁的廊亭中落座。   主要是阿曼贪玩,此时便也是她迫不及待地挑了马驰骋,自有赫契同来的侍女、侍从随她一起,她欢笑的声音洒在马场上,与之相辅相成的是廊下两方君主也相谈甚欢。   “与赫契停了战,大夏也就太平了。”芈恬笑吟吟地剥着一枚莲子,去了莲心送入口中,“真是,战了这么多年……”   觉得旁边的人安静得异常,芈恬停了话抬头看向她,席兰薇只遥望着阿曼策马而去的方向,神色复杂。   “兰薇?兰薇!”连唤了两声她才回过头,满目茫然让芈恬秀眉一皱,“到底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没什么……”兰薇动了动口,仍是摇头。她记得的,此番之后确是与赫契讲和了,但这和平不会持续太久。从现在算来也就七八年的工夫,赫契会有一场叛乱,那场叛乱中汗王死了,新君便倾全力兵指大夏欲一血前耻……   那一战,大夏没有败,她父亲却战死了。   席兰薇银牙一咬不肯再想。七八年,还有七八年,这七八年中每一天都可能有各式各样的变动,现在多想无益。再怎么瞎琢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   伴随着勒马声,马儿嘶鸣,皇帝与汗王一并看过去,笑赞道:“公主马术不错。”   “就是太没规矩。”汗王倒接口便是对女儿的不满。阿曼正擦着汗走过去,恰好听见这句话,一撇嘴道:“都说汉人规矩多,陛下还没说女儿的不是呢,父汗倒先挑起错来。”   汗王被女儿说得一噎,干咳了一声,又薄怒道:“陛下方才夸你呢,还不快谢?”   阿曼面显无奈,刻意地叹了一声,这才向霍祁鞠了一躬:“多谢陛下。”   知道汗王这是为了求和有心示好,霍祁也就笑应了,心下倒委实不在意这阿曼的规矩。就是不提“地主之谊”单按年纪来说,阿曼也比他要小上不少,左不过当个小妹妹看就是了,哪有真怪她规矩不周的道理。   阿曼在父亲身边坐□来,恣意地饮尽了杯中酒,环顾了一圈却埋怨道:“没劲没劲……这马赛得没劲,那些个人啊,一个个的摆明了让着我,枉我挑了那么匹好马来战!”   阿曼说着一叉腰大是赌气的样子,惹得周遭嫔妃都掩唇笑起来。无怪她觉得不尽兴,平日里服侍她的侍从哪有敢真去赢她的?   于是阿曼闷了一会儿又看向皇帝,兴冲冲道:“陛下差个人和我一比高下可好?”   “嗯……”霍祁想了想,温和笑道,“你年纪小,若找个禁军来跟你赛,显得朕欺负人。”   可除了禁军……找旁人来赛更不合适了。   霍祁的意思自是让阿曼见好就收,汗王当然听得懂,当下也去斥女儿胡闹、岂有跟皇帝这般要人的。   未能尽兴的阿曼便吐了吐舌头,讪讪闭口不言,一副大不情愿的样子。   .   “莫让公主扫兴。妾身会些马术,远与公主一试。”曼妙语声轻缓而至,让廊下陡然一静。   席兰薇循着望去,几步开外,正是越辽王侧妃许氏娉婷而立。见众人的目光如料望来,许氏盈盈一福,再抬首,便自然而然地对上了阿曼的视线:“公主承让。”   “霏若!”越辽王眉心一皱便要阻她,她回过首去,在他走近时水眸轻抬,压得低低的声音听上去娴静极了,“妾身不能教赫契人看轻了大夏女子。”   这话,皇帝与一干赫契王室离得远些听不清楚,却尽数落入席兰薇耳中。席兰薇清冷而笑,原是这样……让霍祯都拦不得她,而后她便顺理成章地一展马术,引得众人称赞。   这是与上一世相同的事情、与她这一世无甚瓜葛的事情,她要去博霍祯的宠爱便让她去就是了,反正这一世自己不在王府,她不能拿着这份宠爱在自己面前趾高气昂。   趾高气昂……   席兰薇狠一闭眼,试图避开许氏对自己不恭不敬的那些画面,可那一幕幕却在眼前更加明晰了些,带着讥嘲让她知道,她根本没有自己想得那么心宽,她容不下这个女人,就算再过一世也没用。   .   “美人……美人娘子!”这厢许氏还在友好而笑地同阿曼聊着,宦官因为惊慌而更显尖细的语声刺得众人一惊。   乍回首间已闻一声尖锐嘶叫入耳,视线定住,入目的便是夜色中一匹红色骏马立于廊前。马儿自然神态自若,鼻中时不时发出两声轻哼、还甩一甩尾巴,马背上的女子却让在座诸人都要窒息了。   席兰薇静静坐在马背上,淡看着在眼前谈笑的许氏和阿曼,待得阿曼也看向她,方一颔首:“公主。”   阿曼本被眼前佳人一惊,心下思忖正这是何方仙子下凡呢,凝视着她的面容没回过神来,蓦地见她动嘴却未发声,当即回神,问得犹犹豫豫:“你……你是席将军的女儿?”   “是。”席兰薇点头,遂看向仍候在自己席位边上已惊得面色惨白的清和。清和愕然未消地走上前去,迅速调整心绪替她一字字说出来:“我也会些马术,愿陪公主一乐。”   她说得轻描淡写,吓得阿曼直往后退,摆手连连:“不……不行。我知道你出不了声,如何驭马……”   席兰薇偏头浅笑,理由同皇帝方才的话如出一辙:“你年纪小,在座女眷都比你年长,来和你一较高下算欺负你,我不会说话恰好扯平。”   “……兰薇!”席垣断喝出来,顾不得什么礼数,三步并作两步行上前去从她手里一夺缰绳,“下来!”   “父亲,女儿的马术可以的。”清和在旁大气都不敢出,言罢就摒了息,几乎想逃开了。席兰薇却还偏继续说着,让她也不得不说下去,“侧妃如有兴趣,大可同来。”   她端坐马上,眉梢眼底挑起讥嘲。居高临下地瞧着许氏,心下矛盾不已,一面觉得自己不该堵这口气,一面又十分清楚,这是她积攒了一世、已咽不下的一口气:“如若不然,我陪公主去了。”   许氏神色变了又变,末了咬牙喝了一声:“牵马来!”   心下自是也忍不下就此服输。旁事皆无妨,单说霍祯对席兰薇的态度……她是知道的,下人们私底下都传遍了,明明已悔婚一年有余,霍祯却还念着席兰薇。   二人各怀心思暗中较劲,待得阿曼也上了马,不约而同地互瞪一眼,扬手轻一策马同往远处去了。   芈恬可算从吃惊中回过了神,低头,见原本握在手中的几颗莲子已在讶异中尽数从指间漏了下去,早不知蹦到何处去了。擦了把额上冷汗,芈恬念叨了句“阿弥陀佛”,起身跌跌撞撞地皇帝那边去。   “……表哥!”芈恬在霍祁面前晃了晃手,霍祁悠哉哉地搁下汤盏,“嗯?”   “表哥,她……”芈恬看看淡定神闲的霍祁又看看骑着马已走出去很远的三人,被他的从容弄得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刚才看错了什么——比如那人并不是兰薇?   “她……她……”芈恬怔了又怔,细思之后万分肯定那就是兰薇,于是不顾霍祁的冷静,自己继续紧张了下去,“兰薇她可不会说话……”   “是,她不能说话。”霍祁淡淡道,着意咬重了“不能”二字,很是执拗地纠正了她“不会”的说法。随意地吃了口菜,又道,“但她又不傻。”   “……”芈恬哑住,不知道皇帝到底什么心思。   霍祁瞟她一眼,便微眯双眼看向夜色中的那抹身影,笑意深深:“她敢去,就摔不死自己。” ☆、47 相搏   霍祁这副镇定从容的样子样芈恬也安了些心,但看看那一边的三人,那份惴惴又始终消不尽。   毕竟席兰薇发不了声,不仅驭马难了,若半道真出了什么事,她连呼救也呼不得。   三人三马同立一线之后,席兰薇与许霏若都无甚表情,唯独阿曼吓得够呛,心中大呼自己贪玩坏事,打量冷着一张脸的席兰薇须臾,阿曼再度支支吾吾地劝道:“美……美人娘子……算了,方才是我贪玩……”   席兰薇凝视前方,夜色下的马场靠着周围数盏巨大的多枝灯照明,极显苍茫。她未待阿曼说完,执着马鞭的手狠然一挥,几乎是同时,心中便扬起了说不清的快意。   “……美人?!”阿曼一愕,也赶不及再多解释——这回就怪不得她了,是这鸢美人不听劝。那她子也会尽力一拼,总没有认输的道理。   嗒嗒马蹄声交错而至,让原本仍自闲谈着的众人彻底安静下来,一并望去,三马并列疾驰,一时尚分不出优劣。   片刻工夫,许是因为阿曼“年纪尚小”,又或是因在紧张错愕中仍未缓过神来,身在草原长大的她倒先被席、许二人甩在后面。   许氏驭马轻松,回过头扫了一眼一时半会儿赶不上来的阿曼,侧眸看向与自己相隔不过一仗的席兰薇:“你果然不甘心。”   席兰薇目光一凛,手上紧攥着缰绳,瞥了她一眼就又扭回头来专心策马。   “将军的女儿也确是不该服输的。”许氏一笑,恰到转弯处,她牙关一咬费了些力气将方向转过去,一时将在外侧的席兰薇甩在了身后。   微松口气,却是刚一缓神,后面急促的马蹄声便近了。   “呵……”许氏打量着她神色一冷,马儿驰得飞快,她的话语仍旧慢条斯理,“宫里传得没错是不是!你就是在勾引霍祯!哪怕你入宫一年了!”   席兰薇耳闻她的咬牙切齿,轻然一笑,权作未闻。   “不敢你干什么跟我争着出这个头!”许氏怒意更增,一再质问,见席兰薇始终那般轻笑着,一时在她的笑容下简直头脑发懵——她根本不屑于理她这一茬?   “贱|人!”许氏终于骂了出来,气急中手上鞭子向侧一挥,冲着席兰薇迎面而去。   席兰薇一壁认真驭马一壁“欣赏”着许氏的气急,闻得耳边风声不对时不觉一惊,未及侧首去看,就下意识地朝外侧仰了过去。甚至不知是什么东西朝着自己飞了过来,就觉得那东西夹着疾风从自己肩头刮过。   待得坐正一瞧才知道许氏竟是朝她挥了鞭子。   再清楚她是气急了也忍不住。席兰薇冷眼看着她,这一世半点都不想忍她。   .   虽是离得远、众人看不清她们的面容,仍能从衣衫分辨谁是谁。陡然见席兰薇向侧旁的那一躲,席间便有不少人心中“咯噔”一下,又没看清她在躲什么。   霍祁持着酒盏的手一紧,半点也不敢疏忽地定睛细看,不知不觉地轻松不起来了。   又过一会儿,忽见席兰薇再度向侧旁一歪,这一次不是侧向外侧,而是向着许氏那一边。   她在干什么?   只见待她坐稳后,许氏猛挥了两次鞭子策得马儿跑得更急了些,席兰薇不甘示弱地急追着,隔了这么远,霍祁都似乎能感觉到她紧咬着牙关不肯落后。   很快再度追平,席兰薇第二次侧向许氏那一边,刚至一半又猛地闪了回来——这一次,霍祁清清楚楚地看到,是许氏抬脚要踢才将她挡了回去。   要出事。   霍祁心头划过这三个字时,亦有其他人想到了。纵使不知二人间出了什么事,但单是许氏那抬脚一踢便是下了狠手的架势。   .   因是在马场,指不准什么时候就又会有宗亲一时兴起去骑马,早有宦官挑了好马候在一边。本该按规矩躬身候着便是,目下却被三人引得忘乎所以,伸着脖子聚精会神地看着。肩头忽被一拍,那宦官恍然惊觉自己还当着值,连忙回头,又立刻一揖:“将军。”   “给我。”席垣声音沉稳,微蹙的眉头间分明显了惊慌。席兰薇要去赛马,他虽难免不放心也信得过她的马术——毕竟是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女儿。可目下这情境,二人若是半道打了起来,结果如何可就不一定了——输赢且不要紧,如当真是伤了……   他就这么一个女儿,自己都没动过手,哪轮得着个藩王侧妃动手。   缰绳交到席垣手里,那宦官摒着息退到一旁。席垣始要上马,却是手刚在马背上一搭,便听到身后一语声清朗传来:“将军年事已高,好生休息为好。”   席垣转过身去,无奈一揖:“陛下,臣就这一个女儿。”   “可她嫁人了。”皇帝冷笑道,面上寻不到什么情绪,“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淡漠的神情让席垣语结,心下不禁奇怪了,不都说皇帝对兰薇还不错么?怎的到头来连死活都不管?   一闪而过的思量让他无暇再作耽搁,只想不管怎样先把人挡下来,就算触怒了皇帝也稍后再说……   当即转回身去又要上马,霍祁眉头一挑,接话接得平静:“将军泼出的水朕接着了,没有再让将军插手的道理。”   席垣错愕间,皇帝已踱到了马的那一边,也没再问他的意思,理所当然似的便上了马,向他一伸手:“缰绳,有劳将军。”   “……”席垣唯一能做的,就只剩下把缰绳交到皇帝手里。终见霍祁一笑,扬鞭策马而去,地上卷起的尘土让诸人眼前都迷糊了一阵,半天才又能看清。   .   席兰薇与许氏已来来回回过了好几招,许氏被她迫得全然不知所措,只剩在极度的惊恐中不断地避闪。   她十分明白席兰薇的意图——手持着一根簪子五次三番地试图往她的马腹上刺,这若刺中了可还了得?马儿受惊吃痛之下必定不管不顾,将她甩到何处都有可能,更免不了踢踩……   席兰薇这是想要她的命!   许氏自不知席兰薇哪里来的恨意,心惊于自己气急之下挥的那一鞭子竟让她想下这样地狠手,拼了命地去避闪、又一次次地被她追了上来。   “你干什么……”许氏几乎带了哭腔,惊惧不止地不住地回头看紧追其后的席兰薇,全然没了方才质问的气势,“我……我不是有意的……”   席兰薇如何听得进她的解释,疾驰中在眼前不断闪现的前尘旧事激得心中恨意凛然。这个女人……也许从现在算来,该承认她是无辜的,但这一世于席兰薇而言到底是前世的延续,她忘不了自己被许氏欺到了什么份儿上,平时的羞辱且先不提,单是许氏支使旁的妾室害了她的孩子一事……   席兰薇蓦地双眸一闭,险些流出泪来。   那孩子来得不是时候,那时她已失宠失势太久了。就算霍祯把孩子看得再重,对她的厌烦也不会就此消去。   偏生那个时候,许氏也有了孕。   那次霍祯也算是为她出了一口气的,发落了那妾室,但……席兰薇循着诸多细节看出那妾室是受何人指使,他却没有耐心等她解释。   许氏照旧可以好好养胎,她却很快就再度成了府中最不受重视的角色。那次小产让她落了多少病根,她自己都数不清楚。   是以她就算知道自己是重生了、知道许许多多的事于现在而言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还是忘不了这份仇恨。曾也试图说服自己,这个许氏不是上一次的许氏,可……她又明明就是上一世的许氏!   那么……天道轮回!   席兰薇重新睁开眼,透过眼泪再度看向许氏,借着满腔怨愤紧赶上去,在许霏若回神前便又倾□去。   肩头被重重一踢,席兰薇身子一颤险些跌下去。左手用力一紧缰绳,握着金簪的右手不管不顾地刺了下去……   .   霍祁骑上马后就觉得自己方才必定是着魔了。有这许多宫人、禁卫在,他干什么自己费这个劲……   可毕竟已经开了口,跟席将军把话说得明明白白,此时折回去岂不是食言?只得牙关一咬,强迫自己重新去想离座起身时所想的那个念头:和芈恬说什么她不会摔死自己实在是他心太宽——莫说摔死,便是伤了也不行!   刚赶至一半,骤然听到那马不正常的嘶叫,心下大惊,赶得更急了。   他遥遥看着其中一匹马突然发了疯似的乱踢乱撞,许氏惊慌失措中同样一叠声地惊叫。继而似是那马踢了席兰薇的马,两匹马便都受了惊,一声长嘶之后同时腾起身来。   “兰薇!”霍祁眉头紧皱着一声沉喝。看得出席兰薇过于紧张,死死攥着那缰绳不放,受惊的马儿却非她掌控得住的,在原地腾个不停,死命要将席兰薇甩下去的样子。   霍祁观察一瞬,遂又一策马上前了些,在马匹落地间伸手一揽席兰薇的腰,同时一喝:“松手!”   席兰薇未及多想就松了手,身子一坠,再回神时已落入一温暖怀中。松了口气的同时清晰地听到他也松了口气,继而又是一声嘶鸣,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却是许氏的马已无力地侧倒下去,旁边的身影快速一晃到了另一边,恰到好处地接住了她。   ……楚宣?!   席兰薇未来得及再度显露讶异,便听得身后环着她的人口吻一冷:“下来。”   他言罢,先她一步下了马。却是没有扶她,只是牵着缰绳站在一旁淡看着她。   席兰薇翻身下马,垂首拜下去告罪。额头触地前,余光瞥见被楚宣扶着瘫坐在地上的许霏若时,仍是倏尔间恨意凛然。   便宜她了…… ☆、48 细由   宫人们很快围上来,阿曼公主在他们之后才追上。方才事出突然,众人便是心觉有异也未能反应过来究竟出了什么事。直至眼见皇帝策马前去才大呼不好。眼下紧张查看的查看、谢罪的谢罪,场面混乱却又有序。   赫契汗王眉头直蹙得舒展不开,虽尚不知这二人半道出了什么事,但会出这样的事也是阿曼闹着要赛马所致。见女儿骑马回来,强把她往下一拽,就要按到皇帝跟前谢罪去——他们是来求和的,不能让这么桩事搅了局。   二人走到跟前却滞住,生生被皇帝的神色一震。夜色下他只凝睇着跪伏在地的鸢美人不语,形容冷厉得让旁人根本不敢、也不知该说什么。   “先请汗王与公主回去坐。”霍祁侧首吩咐了宫人,不欲让外人参与此事。   .   霍祯到得晚了些,那边许霏若也缓过劲来,垂着泪被他拥进怀里,呜呜咽咽地说席兰薇想要她的命。   霍祯环着许氏一并行过去,走近时席垣亦到了皇帝身侧。许氏泪眼朦胧地看着眼前,心中蓦地畅快了些——眼前一个是席兰薇的丈夫、一个是席兰薇的父亲,面色都是一般的阴沉,后果如何并不难猜。   拭了拭眼泪,许霏若看向跪伏在地的席兰薇,心里有些懊恼地想,方才就该如席兰薇那般锲而不舍地要刺她的马一般,一次又一次地挥鞭子抽她!不觉暗恨自己定力太差,若不然,眼下席兰薇这张脸毁了,只会让皇帝更不喜欢。   “殿下……”许氏哽咽着,手伏在霍祯胸口,仰首望他。   霍祯“嗯”了一声,环着她的手在她背上拍了一拍,遂面色一沉:“皇兄,不知臣弟的侧妃如何开罪鸢美人了?”   “美人娘子好狠的心,妾身做错了什么……”许霏若话语中尽是委屈,抽抽噎噎地“询问”着,一如上一世一样。上一世时,她就时常猝不及防地给席兰薇栽个薄待妾室的罪名,总在霍祯面前哭得我见犹怜,直让本就不耐席兰薇的霍祯更没心情听她解释。   是以这一回,听着许霏若的娇语,席兰薇心里竟有些奇异的畅快——这回可算是没乱安罪名,她确是下了狠手去惊她的马。   席兰薇直起身子,看了一看已在跟前注视了自己很久的霍祁,红唇轻启:“是她先惹的臣妾。”   霍祁一怔,自是没看懂。回头看了看,身边宫人虽多,但忙碌之下还真无人是备了纸笔前来。心下虽是恼她,也还是只得伸出手去让她写。   “是她先惹的臣妾。”席兰薇手上缓缓写罢,复又垂首静默。   霍祁眉心一跳,脱口便问了一句“她怎么你了?”转念一思,觉得此事写起来大约麻烦,回首吩咐袁叙:“叫秋白清和来。”   “陛下大安。”二人跪地一拜,霍祁淡声道:“起来,看看鸢美人说什么。”   “……诺。”二人又一叩首,站起身便眼也不敢眨一下地看向席兰薇。二人当然紧张,心下也万分想知道方才究竟出了什么事。   “她先打的臣妾。”席兰薇神色冷静,接下来一句话却让清和看罢抽了口凉气才说出来,“直冲着臣妾脸上挥鞭子,如若躲闪不及,臣妾现在已然毁容。”   “但她并没有打到你。”霍祯的声音冷冷传来,熟悉的口吻让席兰薇恍然觉得这是不是还在上一世。   “她没有打到臣妾,臣妾就要置之不理、直到到她下一鞭子挥过来再躲一次么?”席兰薇没有去看霍祯,仍是冲着皇帝答话。   “陛下,臣妾若一忍再忍,毁了脸又或是摔伤了,陛下就算罚她,于臣妾何用?”话说得毫不委婉、意思明白,这样的事,大抵就跟杜氏和孩子似的,事后罚了宫人、赐死了陆氏、最后泠姬自己又有何用?杜氏受的损害半点减少不了。   席兰薇上辈子认清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有时反击兴许“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若一味忍让,大抵就成了“自损一千伤敌八百”……   甚至敌未伤。   “你知不知道你会要了她的命。”霍祁口吻淡漠,又问了一句话。   “知道。”席兰薇颔首,清白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两个字,“但臣妾若不如此,她就不会要了臣妾的命么?”   “美人娘子胡说……”安静了好一会儿的许霏若可算又说了一句话,截断了席兰薇的解释,便从霍祯怀里挣出来,向皇帝一福,“妾身岂敢开罪鸢美人,再说……妾身打她做什么?”   “那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清和代席兰薇说出的话带着恰到好处的生硬,语调一扬,挑起了许氏的怒意:“这可由不得美人娘子不认!娘子的钗子还在马上呢……”   “那原因,就要问你自己了。”席兰薇口型缓了下来,清和便缓了语速,说得一字一顿,“你若不想毁我容貌我干什么刺你的马?你若……不句句污我与越辽王殿下不清不白,我为什么容不下你?”   席兰薇言罢俯身一拜:“陛下,自臣妾入宫之始,对臣妾品性如何的议论已然太多。臣妾本无所谓,只觉陛下不在意便是——但是陛下,同样的话从宫人口中、和从越辽王侧妃口中说出是不一样的。她当着臣妾的面都敢这般,私底下与命妇们还不知有怎样的议论。她传与旁的命妇、命妇传与朝臣,臣妾日后如何自处?”   连霍祁都难免心中一紧。乍听之下有些荒唐,可许许多多的事便是如此,一传十、十传百,最终难堵悠悠众口。她在前朝后宫的名声毁了,若有朝一日再有点什么错处,只需是个可大可小的错处便足矣。自会有人将这些传言全扯出来——彼时已传得人尽皆知,就不再仅仅是“传言”了。   再进一步。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想动席家的人许是不多,但也总有。若这样的事传下去,就像是在席家身上撕开一个口子,会发展到哪一步根本无法料及。   如若这般算来,她容不下许氏实在在情理之中了。   .   清官难断家务事。霍祁这当皇帝的一向自认在断“家务事”时还算果决,这回却当真难拿主意了。一边是亲兄弟,另一边……   偏是兰薇。   “此事……”霍祁一喟,伸手扶了席兰薇起身,手指将她一缕在骑马时散乱到耳侧的长发捋到耳后,仍思量着该如何是好。放下手时,席兰薇的玉指却搭了进来,带着微微的凉意在他手心上写着。   皇帝静下心来一字字认完,继而露出愕意,下意识地扫了许氏一眼,继而便是不由分说地冷峻口吻,“到此为止。侧妃若伤了,朕差御医去。”   “陛下……”许氏大为怔然,席兰薇可是实实在在地让她摔了,竟就这么简单地了事?   连秋白清和也俱是觉得意外,皇帝就是再宠席兰薇,如此决断也太……   .   一行人一并往回走,清和心下不安,看看秋白,秋白又看看席兰薇,二人互一动嘴,一齐在席兰薇身后一伸手。   秋白是拳,清和是剪刀。   于是清和咬了咬牙,观察着面色冷如寒冰的席兰薇,问得小心翼翼:“娘子,您方才……跟陛下说什么了?”   席兰薇脚下一停,唇畔勾起的笑容有点让人发冷:“我告诉陛下,许氏在见我也要去赛马后,换了鞭子,我赌那鞭子是比寻常的狠些的。”   都不是头一回骑马的人,席兰薇当然看得出许氏骑的马身上留下的鞭痕重得可怕,那根本不是女子的力道能留下的——就算是她急着要赢加倍使了力也不足以。   “敢换那东西抽我,她根本就是存心要毁我容貌的,亏得她有脸跟我说不是有意。”席兰薇清冷而笑,长甲紧扣掌心带来的疼痛都不足以抑制这种冷意,“还敢在陛下跟前搬弄是非不承认,她就该死!”   席兰薇一壁说着,一壁心下起了疑惑,不知许霏若哪里来的勇气毁她容貌——她不会搭上自己的前程来毁她,毕竟二人一个在宫中、一个在王府,那么,许霏若是有十足的把握,就算毁了她,自己也能照旧活得逍遥?   竟有如此背景?上一世她一直不知道?   席兰薇越想越觉得荒谬,思绪一转,注意力投在前面不远的二人的对话上。   霍祯仍揽着许氏,语中带笑:“多谢楚大人搭救,大人为何在此?”   楚宣衔笑拱手:“臣有事禀,听闻陛下在马场便寻来了。到时恰见侧妃与鸢美人赛马,见情状有意就赶了过去……”   一个问得随意一个答得从容,不知情的旁人只会觉得这是寻常闲谈。席兰薇却分明听出,这一问一答根本就是说给前面的皇帝听的。   毕竟,楚宣的到场太奇怪了。   .   转过头去,席兰薇眺向方才出事的地方。黑暗中,有宫人伏在那已死的马边查看。   是宫正司的人,他们自会查明白那马鞭有问题没有、然后禀给皇帝。许氏,没这么容易过这关。   微微松下一口气,廊亭已在眼前,金碧辉煌的很是亮眼。席兰薇抿起笑容,行至皇帝身边一福,檀口轻启:“马上颠簸,臣妾去更衣梳妆。” ☆、49 棋局   退到了马场边的宫室中,宫娥取了干净的衣裙来为她换上,又将珠钗首饰一一取下重梳发髻。很快便已准备妥当,席兰薇对镜瞧了一瞧,仪容整齐,心下却还是乱着。   秋白与清和互递了个眼色,抬手示意旁的宫人们退下,自己也一福身往外退去,轻轻阖上房门,让席兰薇静上一静。   .   不知道许氏还会如何,也不知霍祯会如何表态——照理来说,皇帝未直接责罚许氏是顾念兄弟情面,但这种时候,便更需要霍祯自己“料理”好府中之事了。   一壁调整好心绪一壁缓下一口气,觉得随着那口气吁出来,浑身的力气都抽去了大半似的。   对于前世的种种怨恨,她竭力抑制了这么久,可还是抑不住。   初重生时,她那么笃定地告诉自己,重活一世就别在意前世如何,反正那么多事都尚未发生,只要这一世能活得好便是了。   原来根本不可能……   那份恨意在心里刺得已然太深,她可以压着一时不想、不提,却耐不住压了许久之后还是会爆发得猛烈。   无法忽视在那金钗刺进去、看见许氏的惊慌失色时,自己心底有怎样的快意。席兰薇觉得,若是上一世有这样的机会,她也会这般做的,现世报仇更畅快些。   不能现世……就转世报。   思绪飞转间,好像就这么短短一瞬,“报仇”二字被刻入骨里,来得突然却并不算出乎意料。   .   “咔——”一声轻且脆的响音仿若利刃般斩断了席兰薇的思绪。目光轻凛,席兰薇紧盯着嵌入妆台的一颗珠子,那是一颗红色的、小小的珊瑚珠,如火的颜色灼烧人心。   镜中人影一动,她的视线挪回来,从铜镜里看着身后十余步外的那人,红唇轻启:“楚大人别来无恙。”   “美人娘子。”楚宣轻笑,凝睇着她好像在等她的话,须臾,见她始终闭口不再动,微一喟,“娘子不谢我?”   席兰薇黛眉微微一皱,复从镜中看看他,便站起身来正对着他了:“我谢你什么?”   “如果我不救许氏。”楚宣淡看着她,双臂相搭着想了想,“王府侧妃摔出个好歹来,你当陛下还有心思听你那番解释?直接废了你给越辽王一个交代半点不为过。”   “那我倒真该多谢大人。”席兰薇连口型都带了点轻蔑,回视着楚宣,她眸中的笑意分明探究更多,“但楚大人担着禁军都尉府镇抚使的职、又为越辽王办着事,该不会还能清闲到特意来听我道这谢吧?”   “嗤……”楚宣笑出声来,端详着她若有所思,“没那么清闲,不过……”他想了一想,“这话说来也算是清闲。”   席兰薇面上微冷,显露不耐不想多做耽搁。楚宣看在眼里,行上前去,从她身边经过直接走到妆台边,弯腰将自己方才打进来的那枚珊瑚珠扣了下来,信手丢在妆台上:“这是许氏步摇上的珠子——惊得不轻,步摇都晃散了。”   ——是来替许氏讨公道?   席兰薇明眸微眯,没有回头看他也没有先作任何解释。   楚宣一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要许氏的命,但应该不是方才说的那么简单。”他语中停了一停,“听说娘子下棋下得很好,那就……容我多嘴一句,越辽王府中的任何事情,娘子都远离为好。”   不觉一惊,席兰薇回过头去,清楚地听到耳畔珠钗相碰一响,她睇视着楚宣:“什么意思?”   “因为有些棋娘子下不起。”楚宣说得缓缓。发沉的语声在房中漫开,其中未挑明的意味如同魔咒一般让席兰薇窒了息,“下不起,就别让自己不知不觉成了其中的一颗子。”   “楚大人。”席兰薇正色望着他,思了一思,朱唇动得有些发颤,“你是……沈大人的表弟?”   她本就发不出声,目下颤抖着动的口型有些难以分辨。楚宣看罢想了一想才明白,一点头:“是。”   “那你又为什么搅到这盘棋里来?”席兰薇凝视着他,嘴唇一抿不再颤抖,这一次,一字字问得清晰,“你知不知道,那些事一旦败露,沈宁、芈恬都逃不过。”   静了一瞬。安静中,席兰薇察觉到楚宣短促地抽了口气,继而又慢慢地缓了出来。   楚宣忽而感到有些压力,这种压力在之前的年月里从来不曾有过。在她的静静注视中,那些一直死命忍着的话好像不受控制地要涌出来一般。   想什么地都不顾地跟她解释个清楚,这种感觉委实奇异。   “我……”楚宣默了一默,有些局促不安地微侧过首轻咳了一声,睇一睇她,目光又避了开来,“我做的每一件事都不会牵连旁人——也许听着荒唐,但那些事,我都事先做了十足的安排。一旦败露,表哥表嫂都不会有事。”   听上去确实荒唐极了。他们是远亲,且他是沈宁举荐上来的人——只这一条就已经是择不清楚的关系。可这话从他嘴里这般说出来,席兰薇竟是有些不由自主地信了。   “包括弑君。”楚宣压低了声音,停顿间轻轻一笑,“就算我死在当场,他们也不会受牵连。”   陡然僵住,席兰薇蓦地想起前世的事。楚宣不知道,她经历过一次……知道那一次他就死在了当场。   却是当真没牵连沈宁跟芈恬,她甚至一直到了这一世,才知道这刺客跟沈宁竟是沾亲的。   “别碰这盘棋。”他又一声轻笑,重复了这个重点,“因为这个棋局上,两方都不会轻敌。旁人硬要掺合进去,指不准那一日便粉身碎骨了。”   .   席兰薇如此僵了许久。直待外面一阵微风从半开的窗户中吹进来,才为她带来了几许清醒。   她走过去望了一望,窗沿上、窗外的泥土里,寻不到半个脚印,楚宣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别碰这盘棋。   这句话仍在席兰薇耳边回响着,轻松淡泊,却生生让她觉得仿若鬼魅。   一次又一次,她觉得楚宣太可怕了,这一次更是。   这个人,能轻而易举地出入皇宫也还罢了,姑且认为只是他功夫过人。可他……竟然还有法子在弑君之事中将沈宁和芈恬择个干净?   席兰薇深知,不论他是禁军都尉府的镇抚使还是江湖游侠都办不到这样的事,就连她席家都未必有这样的本事。   他到底是谁……   .   席兰薇回到马场廊亭中时首先意识到的便是许氏已不在。清和委婉地打听了,宦官回说侧妃身子不适,先回府休息了。她又看了一看,楚宣亦不在场,大约也是告了退。   阿曼公主见她回来,讪讪地“蹭”了过去,在她身边跪坐下来,紧咬着嘴唇嗫嚅道:“美人娘子,对不起,我……”   “殿下道什么歉?”席兰薇抿笑,阿曼眨了眨眼望向清和,待清和说完,续道,“是我和侧妃自己愿意陪你一乐。”   阿曼犹是一副不安的样子,席兰薇睇了睇她,笑问:“陛下怪你了?”   “没有……”阿曼摇头,小脸上眉头紧蹙,支支吾吾半天,向席兰薇道,“可是将军不太高兴……”   “……”席兰薇看向自己的父亲,见他沉着脸自斟自饮,是不太高兴……   可是这和阿曼有什么关系?!   “美人娘子……”阿曼满是担忧地又“蹭”近了些,“您可别让将军再打赫契啊,我们是来讲和的……再说、再说方才我也没想跟您赛马,是您自己要……”   阿曼说得认真,席兰薇却是听到一半就忍不住笑了出来,连连摆着手劝她不必担心。见阿曼仍是苦着一张脸放不下心,席兰薇忍了笑,看一看皇帝与汗王,执过她的手轻轻一拍:“那我去劝劝陛下,让陛下劝一劝我父亲,可好?”   席兰薇清楚这是阿曼年纪小瞎担心,是以话虽这么说,要提的却决计不是这事。行到皇帝身边落座,皇帝瞥她一眼,话语不咸不淡:“宫正司查了,你说的没错,这次姑且不怪你。”   “多谢陛下。”席兰薇颔首在皇帝掌中写着,又露了担忧之色,“许氏如何……”   “嗯……”皇帝沉吟一瞬,“你是想问她伤势如何、还是想问二弟治她的罪没有?”   “……”倒是本也没指望让皇帝觉得她在关心许氏,但如此直言戳穿,还是说得她面上一红。手指上犹豫了一阵子才写道,“都有……”   “前者你要失望了,楚宣到得及时,她没伤着,就是受了惊。”皇帝衔着笑,继续不留情面地讥她。席兰薇嘴角轻轻一扯,又写问:“那后者呢?”   “打发她回府了。”皇帝一笑,“接着……再看吧。”   席兰薇脸上划过失望,安静坐着,闷闷的样子让霍祁觉得有点好笑。觑一觑她,霍祁悠哉哉道:“你跟阿曼赛马赛成这般,直弄得汗王心虚。”   “……”   “方才汗王说,挑了二十位赫契美女要献进宫来。”他敛去七分笑容观察着她的反应,放缓了语速一字字道,“朕见了,个个都是绝色啊……如何是好?” ☆、50 较真   二十位赫契美女?   席兰薇暗赞一声汗王出手豪阔,继而在皇帝手中写得一本正经:“大夏正值太平盛世、国库充盈,陛下不是养不起。”   霍祁眉头一挑,她这是大大方方地劝他照单全收……   她也忒想得开,二十人,够让后宫好生热闹一阵子了;又当真一个个皆是绝色,要知道……方才她去更衣时,汗王刚道出此事,宫嫔中便已有人坐不住,强自压制着不快,寻了各种由头竭力委婉地劝他不要让这些人进宫。   他只主动问了她一人的意思,偏她还就是这浑不在意的态度。   轻声咳嗽,霍祁受挫地看了她半天,她倒没什么反应,手里剥着一颗荔枝。去净红皮,嫩白晶莹的果肉露在外面,席兰薇轻一咬,甜汁入喉,荔枝特有的清香充盈口中。   甚是享受地将这一口咽了下去,抬抬眼,见皇帝还在看她,歪了歪头,取帕子擦净了手,在他手上写着问道:“怎么了?”   “六宫都不希望有新宫嫔入宫。”霍祁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你就半点也不在意?”   席兰薇回看他的目光同样若有所思,大是有点不知他问这个做什么。在她看来,她在不在意有何用?就是在王府,她也拦不住霍祯纳妾——哦,且那时她还是正妻;此生在皇帝的后宫里,她一个从五品美人,若是出言拦着皇帝册封新宫嫔,那才是无理取闹。   羽睫轻一垂,席兰薇在两种答案间徘徊一瞬,选了后者:“陛下留了也不一定就喜欢,譬如夏选侍。”   言简意赅模棱两可,又不和他那番好奇与在意相顶。霍祁听得一笑:“这回朕万一喜欢了呢?”   席兰薇默了一默,手指划拉着补充得直截了当,“陛下没留她们……”   “……”霍祁心底的轻笑中无奈与了然皆有,等她接着写解释。   “若留了,现下总得留几个入席相伴。”席兰薇抬了抬羽睫,“若不然……宫人也总该忙着安排住处了,哪会半点动静都没有?”   蓦一握手,他将她刚有停顿的纤指攥在手里,眼眸微眯,不服气似的不肯承认,压低了音道:“错了,汗王为求和而来,朕拒了他的人多不给面子?”   被握在手中的手搐了一搐,皇帝松开了她,席兰薇遂又抿笑写道:“把她们赐给藩王也不算驳了汗王的面子啊……”   霍祁无话了,心知再“硬扛”下去只会被她堵得更厉害,干笑一声,不能不承认:“全赐给二弟了。”   “……”席兰薇短短一愕,觑着皇帝,掂量他这是当真“照顾”弟弟还是公报私仇给许氏添堵。   .   次日清晨,芈恬再来行宫时带来了席兰薇想要的消息。   “越辽王降了许氏的位份。”芈恬轻轻松松地笑着,瓷匙在冰碗里搅得慢慢悠悠。席兰薇犹是侧卧在榻,抬眸淡一扫她,不理。   “……”芈恬手里的瓷匙一松,匙柄在碗沿上磕得轻响。她撇了撇嘴站起身,索性坐到席兰薇榻边去,面对着她吃下一口。   感受着冰凉中的丝丝清甜,芈恬端得是成心气人:“味道甚好,清和愈发手巧了。”   欺负她来月事吃不得……   席兰薇银牙一咬,懒得和她置气。芈恬侧坐榻边,笑吟吟地又吃了小半碗才算心满意足。搁下瓷碗,话语说得意味深长:“这许氏还真是有点本事……当着陛下的面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只降了良娣不说,还有面子让越辽王替她进宫谢罪来。”   席兰薇秀眉轻轻一挑,看向芈恬,撑身坐起来,沉吟片刻却是问她:“楚宣什么来头?”   “……楚宣?”芈恬的目光停在她刚写过字的手心上,怔了一怔大是茫然,“是沈宁的远亲啊……‘远’得不得了,沈宁早些年都没见过他。两三年前去皋骅偶然碰上才算初次见了。”芈恬美目一转,又续道,“那会儿沈宁还只是副使呢。倒是去年,楚宣突然来了长阳,沈宁觉得身边缺个信得过的人,又看他功夫不错,才让他去了禁军都尉府。”   席兰薇摇了摇头。这自不是她想听的,这明面上的身份随意一打听便知。楚宣这个人有多深……看来芈恬也不知道。   两三年前……那还是皇帝初继位的时候。   “怎么了?”芈恬疑惑道,席兰薇抿笑,解释道:“昨日许氏出事,他到得那么快,吓我一跳。”   “嗤。”芈恬轻笑一声,无所谓地一耸肩头,“禁军都尉府的人,哪个身手差了。”继而又不甘示弱地续上一句,“他比不过沈宁。”   二人交好,加上芈恬与皇帝的那一层亲缘,无论是入宫还是到行宫,规矩总是松散些也无妨,席兰薇更是由着她在自己的住处不守礼数。   芈恬便一直在席兰薇的吟月居留到傍晚,到了该去向景妃问安的时候,芈恬想了一想:“我去广明殿吧,沈宁今儿个有事觐见,此时大抵该告退了,若能碰上,我们一起回去。”   这一双夫妻总离不开,席兰薇笑了一笑,颔首示意宫娥随她同去。径自带了秋白清和一起踏出房门,朝景妃的明兰阁去了。   行宫规矩比宫中松散许多,加之宫室也比宫里更为分散,宫嫔们从各处赶来难以同时到达。景妃通情达理,并不多留众人,一众嫔妃就多是施个礼、再与景妃闲谈两句就各自告退,不再如平日里在宫中那般总是阖宫嫔妃聚得齐全。   到了席兰薇更加省时,连那两句闲谈也免了。景妃衔着笑询问秋白两句她的嗓子医治得如何,秋白如实答了,一并行礼告退。   .   从明兰阁退出来,凉意微微的。这珺山确是避暑的好地方,比长阳凉快了不知多少,晚间甚至要添件大袖衫避一避风。   席兰薇轻握了一握胳膊,深吸口气,被这盛夏的寒凉弄得不太自在。   “往广明殿去一趟,给沈夫人送件衣服去。”想着芈恬穿得单薄,这一路还要下山,席兰薇想得很是周到。   秋白一福,步履匆匆地告退而去,生怕和芈恬走岔了。   兰薇倒是不急着回去。本也无事,很有闲心瞧瞧这行宫的风景。珺山行宫她两世加起来已来过不少次,却是上一世多在山下王府、这一世又全在这行宫中了。对珺山其他地方的风貌有所耳闻,也不知这一世有没有缘一见。   踱着步子大是散漫地走了许久才回到吟月居,踏入门槛,一抬头,却不由得一愣。   ——芈恬?   “兰薇。”芈恬三两步走过来,眉头皱得紧紧的,胳膊上搭着兰薇差人送去的那件大袖衫。   “衣服不合适?”兰薇在她手上写下了头一个念头。   “……什么啊!”芈恬嗔她一眼,复又敛去笑容,拉着她往里走,一壁走一壁压声道,“昭媛娘娘病了。”   吴氏?   席兰薇一怔,微露不解,不太明白芈恬从何处打听到的这事、又干什么特意折回来一趟告诉她。   “我在广明殿听见的!”芈恬不快道,声音冷冷,“直接差了宦官去请陛下,说吴昭媛身子不适得厉害……我没忍住,当即就顶了回去,让她不适就传太医,哪有找陛下的?”   席兰薇立时忍不住要笑出来。芈恬这性子从来不和宫嫔结怨,如今看吴昭媛这般不顺眼,明摆着是因为那夏月是吴家送进宫的、又屡屡刁难于她。   “干什么这么大火气。”她一字字写着安慰芈恬,缓缓舒下的一笔一划让人平心静气,“宫中嫔妃,身体不适了,自然希望陛下去看一眼。再怎么说也都是陛下的妾室呢。”   “我才不信她只是借病博宠呢!”芈恬静不下来气,“这法子能博宠她早博了!”说罢她上上下下地觑了席兰薇一番,“我说这事跟夏月没关系,你信么?”   不信……   吴氏在宫中虽说不算“失宠”,但也确实不得宠——诚然,宫中嫔妃称得上得宠的也数不出来什么。可相较之下,旁人不得宠便多少会争,这吴氏可是一贯安静,鲜少主动去求见皇帝。   如今突然来这么一出,自然是跟夏月有关系。   “她也算掂量得清楚。”席兰薇笔下字迹娟秀,“也就是仗着吴家、仗着自己是从潜邸过来的,知道陛下多少得顾念着去看一眼,若是旁人,就是被轰回去的份儿。”   “……吴氏要紧吗!”芈恬被她这副不咸不淡的样子弄得心焦,“是夏月要博宠!夏月啊!说句不好听的,也就是陛下从前刻意不多理她,不然就她那份姿色、那投怀送抱的劲头……几个男人受得了!”   看得出她是当真急了,席兰薇笑了起来,扫了她一眼,写得颇不给面子:“沈宁呢?”   “……”芈恬登时羞怒交加,“跟沈宁有什么关系!她又不是沈府的妾室!”   兰薇不言,犹是半衔笑意,认认真真地端详着她,非等她给个明确的答案不可。   “你……”芈恬被她这副神色逼得没办法,定了一定神,还算自信,“沈宁……沈宁自然不会……不会喜欢她!”   “那陛下也不会。”席兰薇笔迹流畅,端得比芈恬还自信些,“陛下才不会喜欢她,谁引荐也没用。” ☆、51 吴家   霍祁也知道吴昭媛这“病”怕是别有隐情。   去了她的绮晗阁,倒是当真身子不适,问了太医,太医说是中暑。   皇帝仍是一贯的态度,过度的关心半点没有,简简单单地问了几句,待得宫娥奉了药来,就安静看着吴氏服药,自是不会动手喂她。   吴氏可是记得清楚,席兰薇遇刺时,皇帝可是打算喂她喝药来着,反是被席兰薇晾在了一边。   “昭媛好生歇着。”霍祁口气平淡地道了这么一句,显是要离开的意思。吴氏怔了一怔,伸手一拉他衣袖:“陛下……”她覆下羽睫,“天色晚了……”   霍祁偏过头去,睇了睇她,眉头微皱,话中意思分明:“昭媛病着。”   吴氏抿起笑容,虚弱的面颊上浮起些许红晕,一点点地蔓延开来,语声绵绵的:“夏选侍的新舞练了许久了……”她抬起头望着皇帝,眼中充满期许,还有几分忐忑与不肯定,“也许陛下喜欢……”   皇帝的眉头倏尔间蹙得更深了一些。吴氏一噎,手上颤了一颤却是没松,在皇帝的凝视下心中发虚地低下头来,暗一咬唇,静等他的回答。   霍祁长缓了口气。   这吴氏……   论相貌不过尔尔,性子也温吞。是以从潜邸到宫中几年了,他在位份上没亏过她是不假,也确实没宠过她,无怪吴家耐不住性子要弄个夏月进来。   可那夏月……   他想着除夕那日席兰薇的神色,面色便不由得一沉。   觉出皇帝目光骤冷,被扯在手中的衣袖也陡然一动,吴氏知道这还是要走的意思,心中一急,脱口而出:“臣妾服侍不好陛下,家里……”   语声戛然而止。吴氏惊觉自己说了什么,蓦地噤了声,抬起头,目光惶恐不定。   “呵……”霍祁反是笑了出来,打量她一番,“你家里不高兴了?”   “陛……陛下……”吴氏紧张得吞吞吐吐,嘴唇一抿再抿,本就虚弱的颜色白得更加明显了。陡然一松劲,连眸光也黯淡下来,吴氏认命地颔了颔首,“世家女子进宫,哪个不是家里盼着……”   盼着她们得宠。   “嗤。”霍祁轻笑中带起了然与不屑,手上一用力,将她攥着的衣袖抽了出来,反手抬起她的下颌,四目相对间,笑意已荡然无存,“那朕去看看夏氏就是,昭媛安心养病。”   .   朝中势力争斗难免,一面要打压着同僚、一面又要“巴结”着他这皇帝——这些霍祁都懂,但种种手段中,他觉得最愚蠢的莫过于送自家女儿进宫企图拴住他。   世家与皇族结亲算是个惯例,前朝大燕便是如此——可这世家懂的“惯例”,身处联姻另一边的皇族如何能不懂?他怎么可能任由着她们吹枕边风,倒是不起防心才奇怪呢。   一壁觉得这种安排蠢得可笑,一壁又懒得再这样的事上多费神。再者,吴家除了这事上迂腐了些,其他事情料理得也算妥善,就没必要因此惹得不快。   让夏月明白便是了。   .   夏月还真是准备充分。   霍祁踏入淑悦居的同时,乐声便袅袅传来。丝竹琵琶悦耳动听,在清风习习的夏夜,听得人心中舒畅。   霍祁定了定神,余光已然瞥见在院中准备起舞的夏月。足下未停,霍祁仍径直往里走着,经过她身侧时才抬眸正眼瞧了她一眼,两个字丢得淡淡:“进来。”   “……”夏月面上蕴起的满满笑容全然滞住,怔了一怔,自知皇帝不快,挥手让乐师皆停,提裙快步跟了过去。   .   霍祁进了屋,直接在榻上落了座,一言不发也无甚神色。直弄得夏月心中发慌,强定着神沏好茶,重新调整好浅浅微笑,行上前去屈膝一福:“陛下。”   霍祁扫了她一眼,将茶盏接了过来,揭开盖子吹了一吹,浅啜一口,一皱眉:“烫了。”   这是她头一回跟皇帝独处,如此被挑了不满,夏月不禁一惊。当即便有点慌,缓了一缓神才忙道:“臣妾……臣妾重新换来。”   皇帝也无甚别的反应,更不跟她客气,“嗯”了一声,顺手就又把茶盏递了回去。   夏月一边换茶一边不住地偷眼打量皇帝的神色,估量着温度,不敢晾到太凉,在比方才凉了一分时重新成了上去:“陛下……”   霍祁接过,嘴唇刚触到茶水便又离了开来:“凉了。”   分明没有茶那么多。   夏月彻底慌了神,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就是再换一次茶,都不知道到底怎样的冷热才合适。   “选侍。”皇帝抬了抬眼,将茶盏搁在手边矮几上,短吁了口气说得直白,“昭媛劝着朕来的。”   “臣妾知……”   一个“道”字还没说出来,皇帝便又道:“再说明白些,吴家逼她了。”   夏月一窒息。   “所以朕清楚你为什么进宫,还是允了,就是不想驳御史大夫的面子。”他复又睇了睇她,“但这事,是吴迈多虑了。他觉得朕不宠他女儿,怎的不看看朕宠没宠过其他人。”   他说得慢条斯理口气平和,却让夏月心里愈发慌张起来。觉得皇帝如此耐心地同她解释始末比把刀架在她脖子上还可怕,她怔然片刻,想要辩上一辩,可又无话可说。   “自你进宫之后,惹出的事太多了。”皇帝冷眼看着她,“御史大夫为吴家前程担忧,用这种法子无可厚非,可朕不喜欢看六宫争个不停。”   这种态度他一向表达得明确,六宫嫔妃心里也都清楚,大多安安静静的不惹事。相较之下,夏月确实显得太不安分。   “朕不会专宠谁,但也没亏待过吴氏,日后同样不会亏待你。”他好像有了那么点笑意,转瞬间语气就又生硬了,“你以后不许惹事,若不然……”他的手指在茶盏瓷盖上一磕,“单是这茶水不合适的事,下次也没这么简单就可以过去。”   他在有意识地让她知道,纵使后宫都可以心机算尽,执掌生死的人也只有一个。他固然可以大度的不计较,但若是有意想计较,无论是多小的事,旁人也只剩认命的份。   “诺……”夏月的应答似乎是下意识的,缓了片刻才又重重应了一声,“诺!”   “还有。”皇帝神色稍霁,语中停顿了少顷,又缓缓道,“不许再找席氏的麻烦。”   “陛下……?”夏月微扬的语调带了些吃惊,他上一句话明明刚说过……不会专宠谁,怎的转眼就又要格外叮嘱一句席兰薇的事?   “怎么了?”霍祁抬眼瞧着她,眼含不耐地将她的惊意尽收眼底。   “没……”夏月心虚地向后退了半步,颔了颔首,话语说得似乎模糊实则意思分明,“陛下待鸢美人真好。”   皇帝“嗯”了一声,继而径自站起身,唤了宫人进来,服侍盥洗。   .   次日清晨,夏氏位晋琼章。   晨省时自然六宫同贺,景妃更是赐了各样的首饰下来。吴氏一扫病容满是喜气,拉着夏月的手嘘寒问暖。   明兰阁中众人的反应在一刻后传入了广明殿中。皇帝手中笔未停,一边批着奏章一边并不怎么关心地听着宦官禀话。   待得那宦官说完,他才抬了抬眼,沉吟道:“鸢美人如何?”   “美人娘子……”宦官闷了一闷,答得如实,“安静得很。”   当然安静得很!   皇帝扫他一眼,知道他说的这“安静”是什么意思,默了一默,追问一句:“不高兴了?”   “似也没有……”那宦官思量着又道,“美人娘子备了厚礼,似乎还很合夏琼章的心意。”   这么大度?   想着席兰薇对许氏的不留情面,霍祁一时几乎要觉得,她是不是看出了自己根本没宠夏月……   泄气中转念一想更是泄气,只怕席兰薇看没看出都无妨,倒是真无所谓他去宠谁。   “去告诉鸢美人,朕中午过去用膳。”皇帝说这话的时候口气有点奇怪,让那小黄门摸不着情绪,只得奉旨去传话。   .   这兰薇……还真能一直对他无所谓。   霍祁想得郁结于心,忍不住地去揣摩席兰薇现在对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凡他去,她的态度必定极好,浅蕴着笑伴在他身边,温柔如水。   可是他试过,他在她面前夸赞别的嫔妃甚至提起要有新宫嫔入宫的时候,她半点不高兴的意思都没有。   大度到极致……   叹了口气之后,霍祁苦恼得直磨牙,越细想越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陛下。”袁叙自外面入了殿,声音低低地唤了一声,步子快而稳地行到他身边,接下来的一句话压得更低,“这是……”   他低眉看去,袁叙自袖中抽出的那封信上蜡印清晰,暗红的祥云纹像是鲜血染出来的。   登时面色一沉,几是连心速都不稳了两下。他接过信,袁叙当即到一旁,垂首肃立。   霍祁拆开信封,里面如旧只有薄薄的一张纸,纸上的话语同样言简意赅,甚至没有正经的开头结尾,三言两语道明了重点,再无其他。   夏月……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心底那几分惊讶无论怎么压制都还是分明极了。   那吴家……   不自觉地摇了摇头,霍祁试图在其中理出个头绪来。吴家在朝为官数年了,从来没听说、没察觉吴家有那样的心思,这信中所写内容却明晰得让他不得不信。   轻看了吴家?吴迈并不是那般迂腐的人?反是藏得极深?   霍祁思量间眉头不觉皱了起来,末了又舒展开,化作一声长叹。 ☆、52 传言   传言如同一片小石,以恰到好处的腕力被打向湖面,夹带着水花蹭起一下又一下。打水漂的还显是个老手,让这小石径直飞到了湖对岸,在它稳稳落地前,沿湖的众人都看见了那些精彩。   这传言……是宫里可算有一位名副其实的“宠妃”了,得宠到皇帝十日里有七八日都是召她,各样的稀世珍宝都往她的住处送。不是别人,这人就是那除夕时借着一曲《佳人曲》入宫的夏月。   一时宫中嫔妃唏嘘颇多,悲观些的难免在感叹,原来当真是人各有命,敢借着那《佳人曲》入宫的,果然就是汉时李夫人的命格。宠冠六宫,差异最多只是有早有晚而已。   “李夫人的命格。”席兰薇听罢秋白忧心忡忡的描述,轻轻一笑,口型动得懒洋洋的,“大概是吧。就她那点本事,估计命不会比李夫人长。”   “……”芈恬在旁喝着一杯榨得极细、不带半点渣子的西瓜汁,听完清和的复述就蹙了蹙眉,淡看着席兰薇,话不留情,“一年多说不的话,实际上嘴巴愈发毒了?”   “我是顺着她们的意思说的。”席兰薇无所谓地耸肩,“这不是要比照李夫人的命格么,那就得比全了,哪有只占好事的?”   说罢自己都觉得这话听来有点酸,像是看不起夏月,怎么又有点……不服的劲头?   摇一摇头,席兰薇再度告诉自己跟那夏月置气实在自降身份。旁人不知她到底什么来头,她可知她不过是个清妓而已。   缓缓神思,席兰薇敛裙坐到芈恬跟前,瞥着她道:“不是跟沈宁一刻都分不开、巴望着一起来珺山游山玩水么?干什么天天来我这儿腻着?”   “这不是夏月得宠,我怕你自己无趣么?”芈恬没心没肺地直戳席兰薇目下有失宠之势的事,被她一白,又没精打采道,“别提了……来行宫第一日就碰上刺客,沈宁哪里闲得下来?”   这事就得找他那位表弟算账了。席兰薇腹诽着,手指点了茶水问她:“查出什么了么?”   芈恬啧啧嘴摇头:“半点没有。”   楚宣还真是个江湖奇人。   .   夏月一时间是实实在在的“风头大盛”,连御前从潜邸随进宫的宫人都说,从没见皇帝如此宠过谁。她是六月中旬晋的琼章,这才不足半个月的工夫,又越过正七品直接晋到了从六品良人的位子上。这样的事在眼下的后宫实在鲜见,弄得前去巴结夏月的不少,其中不乏位份高于她许多但久久不得宠的。   夏月却越来越不爱见人了。   不仅前去拜会的人十有八|九会被挡在外面,就是晨省昏定,也时常不见她的踪影。如此一来,旁人难免议论她恃宠而骄,不过得宠几日,就连执掌凤印的景妃也不放在眼里。   景妃为此难免不满,委婉地向吴昭媛提起,吴昭媛却也面上讪讪,一味地谢罪,无可奈何的样子。   似乎……夏氏已得宠到连送她进宫的吴家都压不住她了。   .   “爬得越高摔得越惨。”这回,是芈恬替席兰薇说得酸溜溜的。   二人一并往广明殿去,席兰薇去求见皇帝,芈恬则等着沈宁一同回府。   “美人娘子、沈夫人。”广明殿门口,正当值的小黄门堆着笑一揖,打量二人一瞬,又道,“沈夫人来等沈大人?”   芈恬笑吟吟点头:“是。”   “也是该出来了。”那宦官笑应道,顿了一顿,目光投向席兰薇,又说,“眼下夏良人也在……”   席兰薇的吃惊与不快均在眉心处一转而过,反是芈恬讶异出声:“在伴驾?!”   “是……”那宦官揖着,承认得有点犹豫。   皇帝鲜少在有朝臣时允许嫔妃伴驾。   “反了她了……”芈恬秀眉蹙得极紧,一壁埋怨着一壁心中大骂真是个妖女。席兰薇沉了一沉,示意清和向那宦官道:“我确有事求见,可否去侧殿等着?”   打商量的口气,说得客气极了。那宦官打心里不想拒绝,可想了一想,还是得硬着头皮说:“娘子……怕是不妥。”   皇帝吩咐了,不准旁的嫔妃进殿。   “这事稀奇啊……”芈恬冷笑着,口气尖酸起来。那宦官闷下声不敢再言,复又一揖退到一旁。   便皆不进去了,二人一同在殿外等着。不过一刻的工夫,沈宁退出了殿外,见了芈恬先是一笑,目光划过席兰薇时又将笑意敛去两分,变得客套了些,一拱手道:“美人娘子。”   “夫君。”芈恬颔首欠身,笑意浅浅地走上前去,睇了席兰薇一眼,拉着沈宁一起到了一旁。   直弄得沈宁一脸不解,芈恬望了一望殿里,压音问他:“陛下和夏氏干什么了?”   “……”沈宁瞧了眼在旁的席兰薇,从容的神色愈发衬托得自家内子好奇心忒重,轻咳一声,沈宁板着脸道,“夫人,我是禁军都尉府指挥使,又不是彤史女官。我在里面觐见,你觉得陛下和夏氏能干什么?”   难道能当着他的面白日宣淫吗?!   这玩笑开得委婉,二人却都是一想就知道是什么意思。席兰薇难免双颊一红,芈恬差点忍不住一脚踩过去,手在他手上一掐,嗔怒道:“你……别没分寸地说笑!兰薇现在可是宫嫔呢!”正了正色,她又问道,“陛下当真……很宠夏氏么?”   “……还好。”沈宁答得淡淡。视线在二人间一荡,短短沉吟中还是把那话忍了回去。身在其位要谋其政,若是公私分不清楚,不一定害了谁。   席兰薇抿了抿唇,自始至终未有什么不快显露,相互施了一礼,目送着二人离开,自己回到殿门口驻足思量了一会儿。   还是方才那宦官迎了过来,面露难色地斟酌道:“美人娘子有何事,不若如实告诉臣,臣晚些时候必定禀给陛下。”   “没事……”席兰薇红唇翕动,摇了摇头。她本来想说什么来着……   哦,似是想告诉皇帝,御医又换了一回方子之后,这几日嗓子感觉似乎格外好些。   没准那一日就能说话了呢。   .   心底好像有些久违的失落感。这感觉至少重生后不曾有过,重生前……也有好些日子没有过了。   想不起来上一次到底是什么时候,只是心下隐隐觉得,应该是对霍祯吧。   是满心的期许被泼了冷水的失落。   一阵悸动。席兰薇被这奇怪的感触弄得心惊不已,并非心惊于这失落感,而是惊讶自己到底为什么会生这种期许。   那个人是皇帝,比她前世的夫君还要位高权重的人。前世那一位都依赖不得,这位……   她才不要发这个疯。   .   夏月一天中总有几个时辰是在广明殿中的。常伴君侧,六宫嫔妃以为,她的风头至此也该够了。   可仅仅又过了七日而已……夏月位晋正六品才人、昭媛吴氏位晋正一品妃。   这才叫石破惊天。   皇帝继位三年,后宫中可算有一位与景妃位子差不多齐平的嫔妃了。   这番晋位,宫中说起来都是“夏氏得宠,连带着吴氏……”   地地道道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架势。   .   虽则册礼尚未行,然则旨意已下,后宫上下皆尊吴氏一声“吴妃娘娘”了。就算再拿夏月不当回事,这从一品的吴妃,也还是要贺上一贺的。   席兰薇也备了礼,挑了一对水头好得罕见的玉如意送去。瞧着礼薄了些,但只要识货,便知道这委实是件好物。   吴氏是见过世面的,一眼就瞧得出。席兰薇将她眼底的两分欣然看在眼里,颔首福身,到一旁落座。   “许久不见美人娘子了。”夏月的声音带着娇笑,仍旧动听悦耳,又更添了些高傲。   席兰薇侧首看过去,她比月余前气色好了许多,眉梢眼底都是笑意,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微一点头,席兰薇没有同她多言的意思,夏月却又道:“臣妾平日里在广明殿,偶尔听说美人娘子来拜见,私心想着该出门跟娘子见个礼,可伴着陛下到底不好随意离开。”她嫣然一笑,站起身向席兰薇一福,满含歉意,“娘子别见怪。”   这话不紧刺得席兰薇心中不快,就是别的不相干的嫔妃听来也不舒服。欣昭容眉头浅蹙,唇边勾起的笑意看着就有点发冷,话语不咸不淡:“夏才人年轻气盛,礼数不周真是难免的。”   一语双关,明摆着是意指夏氏眼下不恭不敬。   .   霍祁扫了眼入殿回话的小黄门,神色淡淡:“如何?”   “鸢美人去道贺了。”对方一拜,沉然禀道。顿了一顿,觉得接下来的话难以出口,短短的犹豫中,被上面逼视下来的目光惊得一哆嗦,“吴妃娘娘没说什么……”   “哦。”霍祁颜色稍缓,继而又问,“夏才人呢?”   “夏才人……”被逼问得愈加不知如何措辞,那宦官又一叩首,才道,“也没说什么。只是……提了句先前鸢美人来广明殿求见的事。”   准确些说,是来广明殿求见、却被挡在外面的事。   面色骤冷。霍祁的心绪陡然乱了一阵,果然,就算他警告在先,这夏氏得了势也还是会忘乎所以。   “袁叙。”皇帝声音一沉,接着又按捺下恼火带起的冲动,睇了眼躬身听命的袁叙,指弯在案上一敲,“旁人都退下。” ☆、53 转折   沈宁在一刻后赶至广明殿。因不知出了什么事,来得匆匆,入殿却见殿中除皇帝和大监袁叙外再无旁人。   心下稍安些许,沈宁一揖:“陛下。”   “你看这个。”皇帝信手将一只信封递了过去,沈宁略带两分疑惑接过,目光触及那拆信时已被分为两截的封印时便浑身一搐,“陛下,这是……”   “是。”霍祁点头,又道,“你看吧。”   沈宁这才拆开信封,将纸上的寥寥数字认真读了两遍,疑惑不减:“陛下何意?”   “你觉得如何?”皇帝反问。   “吴家……”沈宁首先想到的自是吴家有反心,然则眉宇一皱,第三次去读那信时,又觉得并不是,信里将夏氏的问题说得明白,却没直言吴家半句不是。   “臣……”沈宁定了定神,一喟,“臣不知。吴家位高权重,有反心许在情理之中,但单看这信,不像。”   拿不准主意。   皇帝一笑,点头道:“朕也没想清。信上提了夏月,朕自然头一个想到吴家,但……”   但细一想,又觉得太想当然了。   “朕想知道,若朕此番不想耐着性子细查,倘若吴家真有反心、一激之下要拼上一把,可拿得住他?”   沈宁一凛。不想细查?他几乎无法理解皇帝现在究竟是什么心思。皇帝一直清楚朝中大世家须得谨慎对待,就是要除,也都是先一边小心安抚着、一边着手准备着,待得时机成熟了一举除之不留后患。   怎的这次……   沈宁的疑色未加掩饰,沉吟片刻,点头道:“陛下想动吴家不难,凭禁军都尉府所知的,吴家势力也没大到那个份上……”言罢一顿,思量着话锋一转,“故而臣以为……并不像是有反心的,陛下为何此番如此心急?”   “安抚吴家。”皇帝面上的笑容有些不真切,“安抚吴家,朕首先就得待他们送进宫的那两位好。”   沈宁略颔首算是默认。就算前朝后宫分得再清,吴妃是吴家的女儿、夏氏是吴家送进宫的都是人尽皆知,皇帝若要“捧”吴家,在她二人身上的表示是少不得的。   “可她太不懂分寸。”皇帝点到即止,端得是懒得再多宠那二人、不如索性速战速决的意思。   “……陛下。”沈宁有点吃惊,想了一想,无法出言去劝皇帝宠并不喜欢的妾室,只得委婉道,“可陛下如此打草惊蛇……”   “所以朕这不是在问你这蛇能不能惊么?”皇帝接口接得很快,口气闲闲的,似乎并不拿此事当个大事。   “……”沈宁默了,须臾,沉然抱拳,“惊得起。”   “那就行了。”皇帝的神色倏尔一松,笑着站起身往外走,沈宁长揖恭送,霍祁想了想停下脚来,睇了睇他又道,“进来没再出什么事,子文君不必太紧张,能交给旁人做的事就不用全自己管着了。”   “……”沈宁一时纳闷皇帝怎么突然说起这个,短短一思,倒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是不是内子……”   “知道就好。”皇帝说得慵懒,“既答应了阿恬要陪她同游就带她去,免得她来见朕总是一副朝廷欠了外命妇俸禄的样子。”   “……”沈宁闷声应了,霍祁放心地继续往外走去,觉得神清气爽。那不想芈恬总来行宫的原因到底没说:她时时去找席兰薇解闷,他想去见还不方便了。   .   绮晗阁中,吴妃设了小宴款待众嫔妃。此番座次的安排有些特殊,夏氏被搁在了右首紧邻吴妃的位子上——倒是也不奇怪,毕竟二人同时晋封,道贺也不止是贺吴妃,二人坐得近些也方便旁人去贺。   这般为庆贺而设的宫宴多需要一张巧嘴,席兰薇便显得格外不合群了。不合群无妨,反正本来也处得不和睦,倒不如借着不能说话心安理得躲个清净。   几个低位宫嫔都围着夏氏敬了三杯酒了还不打算退下去,话中明里暗里求着夏氏在皇帝面前为她们说好话,见夏氏没有应下的意思便要这么继续求下去。席兰薇品着面前佳肴轻轻一哂,不自觉地摇了摇头,真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大概是看出夏氏无论如何不会点头答应在皇帝面前引荐她们,其中一人神色黯了一黯,转而又改口道:“才人娘子舞好歌也好,臣妾羡慕许久了呢,娘子若肯教上一教……”   她话未说罢,与之相熟的宫嫔先笑着打趣了起来:“才人娘子肯教又如何?你有娘子的身姿么?”   先开口的那嫔妃面上一红,刚要驳回去,抿了口酒的夏氏却缓笑道:“徐选侍这话错了,身材固然要紧,可若能将韵学足,也是极好的。况且窦瑶章声音好听,纵使不费心学舞,学歌总是可以……”她的话忽然一顿,视线向远处一投,继而笑容更深了些,“若不然,比身姿容貌……谁能比得过鸢美人呢?”   席兰薇冷然,回看过去,夏氏正笑吟吟地凝望着她,下颌轻抬极显轻蔑,眼中带着几分斟酌与思量。   她看得出,夏氏没说出的后半句话大抵就是“可生得美又什么用,她学得了歌么?”   第一次当众如此被讥失语,席兰薇面色微微发白,与她对视须臾,心底的不快从唇边蔓延到面上,竟看上去比夏氏的蔑意更甚些。   身在后宫,说话如此不留情面,夏氏也算是个有“胆识”的——跟她计较,席兰薇直嫌跌了自己的身份。   少顷,是夏月的目光先转了开来,仿佛刚才的片刻冷场都不曾存在过一般,继续与身旁的宫嫔笑谈。   席兰薇的目光倒仍停在她面上,心中的几许笃信化作了不自信、接着又变成了更神的疑惑,在心头盘旋,久久不散。   .   霍祁的突然而至让绮晗阁中陡然一静。众人压着讶色行礼拜见,唯吴妃和夏月面上喜意分明。   鲜少见皇帝来参这样的席,纵使不是道贺,也给足了二人面子。   起身间,二人相视一颔首,吴妃退至一旁恭请皇帝入座,夏月则浅抿着笑意自然而然地到皇帝身边坐了。   “这汤是吴妃姐姐亲手做的,陛下尝尝。”夏月的娇软语声清晰入耳,皇帝瞥了眼面前色香味俱佳的汤,却是没什么胃口似的:“朕用过了。”   气氛有些凝滞,皇帝四下扫了一圈,目光停在席兰薇身上,略略一笑:“鸢美人兴致不佳么?”   众人听得微微一滞。夏氏与席兰薇不睦的事是从除夕夏月得封便摆到台面上的,今日是贺吴妃和夏月晋封的宴席,席兰薇不高兴是难免的,可皇帝这般点明……难不成是有意嘲讽她?   霍祁没有理会旁人的反应,仍凝视着席兰薇。见她微一垂眸,似乎沉了口气,继而带起温婉笑容,站起身,藕荷色的裙摆在地上轻拂而过。   席兰薇行至离他数步的位置,垂首刚欲下拜,忽听得他说“备纸笔”,短怔一瞬,仍是如常拜了下去,礼罢起身,才行上前去写字答话。   “臣妾无事。”她答得言简意赅,皇帝驳得同样简短:“气色不好。”   “昨晚没睡好罢了。”她又写道,抬眸间的笑意似乎在反劝他宽心,“回去再歇一歇便好。”   霍祁直被她的笑容迫得心中发闷——即便在夏月的事上他完全可以坦荡。   “当真无事?”他又问了一次,席兰薇颔首,那抹微笑更深了些,端得在告诉他,他的担心太多余了。   “咳……”皇帝轻轻咳嗽一声,思了一思,又道,“朕那日听袁旭说你到广明殿求见过,是有何事?”   “臣妾不记得了。”她写得很快,字迹流畅。   “那……”他也勉强笑了一笑,“去沏盏茶来。”   殿中一时没人摸得清皇帝今日到底什么意思。若说是来吴妃和夏月“捧场”,就不该三句话都没说到就将注意力全转向席兰薇;可若说是冲着席兰薇来的……他又何必一连数日都不去见她、偏生赶着这日子?   然则不管皇帝心思如何,席兰薇如此喧宾夺主必定是惹得吴妃与夏氏不快了。夏月面色冷了一冷,一个眼风扫过去,一直在近前服侍的宫娥自然明白她什么意思。   .   这一盏茶等了又等,等得厅中平日里与席兰薇关系尚可的嫔妃都替她担心了起来。今时不同往日,前阵子皇帝宠她大家都知道,可眼下……毕竟是有新宠在呢。   席兰薇端着茶盏回到正厅时心中也觉不安。分明是被吴氏和夏月算计了,茶间里的好茶早被撤了去,余下的那几样……呈给皇帝就是自找不痛快。   索性杏仁茶还有,席兰薇略松下心来沏好了,回头一看,原用于将茶放凉、故而该盛满冰水的瓷盘中空空如也。   手头的茶盏里可是滚烫的开水。   身边连个绮晗阁的宫人都寻不到,秋白清和也只能干着急。是以席兰薇等了一等,触了触那盏壁,到底知道不可能等着放到适宜的温度了。   也罢,若是皇帝当真为此不快,虽然头一个倒霉的会是她,她也能想法子拖夏氏垫背就是了。   .   手碰到茶盏的瞬间,霍祁一愣,几乎没见过谁把如此滚烫的茶呈上来。迅速地一抬眼,方见席兰薇眼底也有些慌乱不安,霍祁心下了然,淡扫了夏月一眼,从容自若地将茶盏端了起来。   吹了一吹,热气散都散不禁,席兰薇心虚地别过头去不看,很快,他的语声盖过了她的心跳声,散漫间带着点不快:“你当真没心事么?”   “……”席兰薇抿了抿唇,提笔写道,“并没有。”   是以在皇帝轻“哦”了一声之后,众人都在安静中看着他缓缓吹着热气,吹了半天都还喝不得,这茶是有多烫……   夏月在一旁观察着皇帝神色,见他每吁出一口气,凝视着席兰薇的神色便更阴沉一分,估量着差不多了,夏月开口开得恰到好处:“美人娘子真是……昨夜既未睡好,方才叫臣妾帮娘子一同去沏茶便是,娘子就是一直不喜欢臣妾,也该分得清轻重。”   她笑意清浅,口气温温和和的,说得似乎在情在理,一句句直指席兰薇的不是,加之皇帝面色阴沉,众人都免不了为席兰薇提着一口气。   “既然精神不济到寻常小事都做不好,就回去歇着。”皇帝轻一笑,睇着席兰薇说道。   席兰薇心下一颤,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恰是夏月得意隐隐的笑容。夏月此举算是成了,让她当着众人的面被皇帝赶回去“歇着”,算是报复了先前想要在灯会时一展舞技博得圣宠、却被她半道搅了局的大仇。   目光从夏月面上挪开后便冷意不复,席兰薇蕴起笑容,欲下拜告退。礼至一半,被扶着肩头一拦,传来的话语笑意中仿佛有点轻微的忐忑与心虚:“朕陪你回去。”   ……什么?   一如众人一样,席兰薇全然摸不清皇帝究竟此行何意了。照理,这是贺吴氏与夏氏晋封的宴席,皇帝有闲情逸致来道个贺也算正常,可……目下的转折,横看竖看,都太像是有意砸场子了! ☆、54 捉弄   二人一道往吟月居去,席兰薇因为方才的事摸不清霍祁的意思,时不时地抬眸瞧一瞧他的神色。   正值炎夏,宫道两旁枝头上有知了叫个不停,声音一阵一阵的、此起彼伏,听来有些聒噪,却又奇妙地衬得这夜晚更宁静了些。   宫人们识趣地随得远了些,没有旁人打扰,霍祁便将席兰薇目下的忐忑感受得分明。   “别看了。”他冷不丁地偏过头去,淡淡丢给她一句话。   “……”席兰薇立即低下头,沉了一沉,再度看向他,若有所思。   “朕没别的意思。”霍祁笑了一笑,打了个哈欠,口气又轻松慵懒起来,“听说夏月又对你不恭不敬。”   倒是什么都听说了。   席兰薇心中笑意微冷,眼眸低垂,在他递过来的手上写了句:“算不得不恭不敬。晋位之喜,一时高兴了难免忘乎所以。”   归根结底还是拜他所赐的意思。若不是他这一月里宠夏月太过、让她的位份一晋再晋,她哪来的“忘乎所以”的资本。   霍祁打量着她,面色微沉,口气中又似乎有点说不出的得逞之感:“你嫉妒?”   “陛下多虑。”四个字在他手中一笔一划地写完,坚定得半点不带含糊,直弄得他喉中一噎。   “朕对夏月其实……”霍祁想了一想,回头望了眼那一众宫人,伸手将她一揽,耳语低低,“同样是把彤史女官支开了。”   那就是说……   夜色中,席兰薇满含错愕的双眸显得格外明亮。   夏月“得宠”至今也并未真正侍过寝?那她究竟哪来的勇气如此恃宠而骄……   似是猜到席兰薇的疑惑何在,霍祁思忖着,又道:“但朕平日里却是待她好来着,所以……”所以也足够她在后宫风光了。不管怎么说,皇帝到底是“宠”她来着,只是没有……   席兰薇点一点头,未加置评更未追问原因。霍祁等了一等,觉出怀中之人安静得很,大概他不接着说也不能指望着她主动问了。轻咳一声,他又道:“她是吴家送进来的人,但有些……问题。朕本想着顺着吴家的意思暂且宠着,免得打草惊蛇,也让禁军都尉府有时间去查。”   兰薇仰首眨了眨眼,这回倒是主动问下去了:“那陛下怎的改主意了?”   皇帝一声轻笑:“朕先前警告过夏月,不许找你麻烦。她不听么……那朕也换个法子,反正吴家也不是什么难办的。”   十分随意的口吻,端得是真没当回事,乐意稳住细查可以、不乐意时随着自己的性子用别的法子也无妨。如此将朝中世家玩弄于股掌的态度……   席兰薇竟有点忍不住地欣赏起来。   短短一瞬后又立刻在心底骂自己,瞎犯什么痴,她席家也是世家,且论起势力比那不过在朝中立足了几十年的吴家不知大了多少。皇帝连吴家都查了,怎么可能反倒不在意席家。   自危还来不及呢,她刚才居然觉得他这般作法很是有趣?!   霍祁看着席兰薇刚带起微笑的面容转瞬间又眉头浅蹙,心情十分复杂的样子,踌躇片刻,又道:“今日之前,确是因为想探吴家的底才宠着夏月,样子总要做足,所以才吩咐宫人,夏月在时旁的嫔妃不得觐见。今日么……有了在绮晗阁这一出,此后倒索性不必了,朕不想……”   他想说“不想委屈了你”,话至一半,忽觉席兰薇身子一悚,下意识地低头看去,静了一静,方见她又颤了一下。   借着月光仔细去看,好生分辨了一阵子,霍祁才看出来……竟是哭了?!   一滴清泪盈于羽睫,在月光下映出浅浅微光,瞬间让霍祁手足无措。   这是第二回看她哭,比第一回还让他惊慌些——上一次是在向南瑾大长公主问安后,他看到她在见了许氏的反应后便随意问了一句,那一次,他当真没有怪她的意思,都被她说掉就掉的眼泪弄得再狠不下心去多问。   这回……是实实在在的他让她受委屈在先。   “……兰薇。”霍祁几乎僵住,哄劝的话语都说得惊慌且不自然,“你别哭……朕是习惯了如此行事,且有关夏月的事又是安插下去的人急传了密信,朕一时自然小心为上……”   席兰薇哭起来半点响动都没有,连抽噎都听不到,月光下她的眼泪静静地、缓缓地滑落下来,一滴接着一滴的,并没有因为霍祁的解释就停住。   .   吟月居已近在眼前,霍祁脚下滞了一滞,才环着她如常继续往里走。候在院中的宫人们见了礼,面上都有点讶色,不知这是怎么了。   “兰……”芈恬听到院中的响动迎了出来,名字都未唤完就脚下顿住,转而一福身:“陛下大安。”   礼罢抬起头一瞧泪盈于睫的席兰薇,芈恬登时目露凶光,看向霍祁,如若不是碍于他是皇帝,这一声“表哥”她大概会唤得咬牙切齿。   “……”正往里走的二人同时哑住,席兰薇更是当即将眼泪忍了回去,均是一副没料到芈恬会在这里的样子。   霍祁努力面不改色地揽着席兰薇从芈恬面前走过,进了屋中又一并坐下,霍祁皱眉问芈恬:“你怎么又在?”   “来看看兰薇……”芈恬心虚地答了一句,目光从兰薇的泪痕上一扫就又理直气壮起来,“美人娘子怎么了?”   听上去是在问她,其实是想质问霍祁又不敢。霍祁面色泛白,沉了沉道:“没事。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府去。”   逐客令下得很快且不留情面,芈恬觉得窝火,蹙了蹙眉头,一福身道:“妾身正想求陛下个事。”   “说。”   “子文君说珺山多地风光颇佳,明日要带妾身四处走走。陛下可否准鸢美人与臣妾同去?”   下一刻,皇帝的目光阴沉到极点,冷眼看看芈恬,生硬道:“没有宫嫔与外臣同游的道理,你回府去。”   芈恬冷着脸告了退,退到吟月居外松了口气几乎脱力。她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只是知道皇帝不悦时便多会自己待着、鲜少迁怒旁人。是以她惹恼了皇帝,皇帝大概一会儿便会从吟月居拂袖离去,总好过让席兰薇继续哭着面对皇帝、弄得他一点点生出不满来,更不好办。   感叹一声“闺蜜易作,义气难讲”,这么帮着席兰薇,指不定哪天就把自己弄到牢里去了。   到时候还得劳烦沈宁说情、探监。   ——也好,免得他日日忙着公事。   想着想着,芈恬险些真想惹出点私事来让沈宁替她“忙”上一忙了,抚了抚胸口平心静气,安心回府好生休息,明日要好生游乐一天。   .   芈恬心情复杂地走远了,皇帝径自阖上房门,回过身来瞧着席兰薇,话说得不咸不淡:“阿恬真是一门心思给你撑腰。”   踱步走近她,拇指在她面上一抚,霍祁笑意温和无奈:“别哭了,朕也是……”   被他捧在手中满是委屈的面容倏尔间破涕为笑,绽露的笑容明媚中带着点……戏弄。   “你……”霍祁眼眸微眯,从这笑容里猜出点什么,顿时心中发沉。   “臣妾知道陛下宠夏月必有别的原因。”她衔着止不住的笑在他手心里写着,连指尖都笑得有点发颤。   霍祁一闷。回思了一下自己方才的失措——他是真的失措,她却是装哭,岂不是让她看了个大笑话?   两指在她下颌上捏住:“你戏弄朕……”   席兰薇明眸一眨,自然而然地执起他的另一只手写道:“不算。”   霍祁挑眉:“怎么不算?”   “虽不是为夏月得宠而委屈,臣妾也有真委屈。”席兰薇指上写道,“那日原有大为欣喜的事想说与陛下听,被挡殿外,真如冷水一盆泼得透彻。”   被捉弄还发不出火的感觉着实奇特,霍祁睇了她半天,不仅发不出火来,反倒被她这一席话弄得很有愧意,除此之外,更是好奇到底是什么事。   “何事?”霍祁问她。兰薇颔首抿笑,如实写了下去:“御医又换了方子,这几日,臣妾觉得喉中格外舒服些……”写及此忽而一停。从被挡广明殿那日起,她都只是一门心思想将这事告诉他,如今写下来却恍然意识到,这其实压根算不得件大事。   也算不得件“大为欣喜”的事。   惊觉他在知晓这答案后估计不仅不会有多欣喜反倒会觉得她奇怪,席兰薇手上顿了一顿,再写下去的话便是给自己打圆场了:“臣妾知道不是大事,但……”   “怎么不是大事?”霍祁握住她的手,没有让她继续解释下去,语中欣喜满满。十指紧扣,他俯首与她额头相触,四目相对间笑意温存地问她,“朕如何道贺为好?”   话语一停,他又道:“阿恬说沈宁要带她同游,你想去么?”   席兰薇当即摇头,完全不打算掺合在人家夫妻之间。   于是近在眼前的他又一笑,自然而然地续了一句:“那朕带你去吧。”   “……”席兰薇怔住。   “不……这算对把你挡在广明殿外的谢罪可好?”他打着商量问她,继而又诚恳地补了一句,“道贺么……你想朕如何贺?” ☆、55 冲突   两道接连而来的旨意让后宫惊了几天都没回过味来。   头一道,是晋席兰薇为正五品婉华,着礼部另拟封号——算起来席兰薇有日子不曾晋位了,晋一晋也不是大事。   但是,和第二道一起看,就觉得很是复杂了。   前阵子宠冠六宫的才人夏氏,被下旨禁足了。   旨意下得随意,甚至没说禁足多久,让一众宫嫔都替夏月提了一口气——这要是过些时日皇帝把她忘了,岂不是要一直禁下去。   一晋一禁,皇帝将其中喜怒表达得十分明显。加之又是那日与席兰薇同回吟月居后下的旨意,众人忍不住地猜测着……这席氏在皇帝眼里到底是怎样的分量,是不是她说了什么,才让夏月一夕间跌了跟头。   .   将众人的纷纷议论视为无物,霍祁挑了个天气晴好又不算太热的日子,带着席兰薇出了行宫。   珺山很大,地势复杂,莫说席兰薇,就是霍祁也不曾全看完过。二人只乘着马车行了短短一段就下了车,随意走着,反正山中各处风光皆是不错,不必强求去哪一处,四处看看也是惬意。   席兰薇张望着四周,密林草丛皆充满生机。草间有些不知名的花开着,颜色很杂,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却带着别具一格的活泼。   又或者,在芳草丛生间,有那么一朵清新的白色盛开着,待得走近了、发出了响动,那盏白色才突然扑簌着翅膀飞走了,让人惊觉原来是只蝴蝶。   她只是一直在向四处看,规规矩矩地在霍祁侧后维持着约莫半步的距离。霍祁时不时回头看看她,见她这一路看下来,连神色间的变化都很少,十分忐忑她是不是还赌着气。   耳边传来泉水叮咚声,霍祁驻了足,席兰薇也随之停下。他听了听声音传来的方向,衔起一笑,遂伸手一牵她的手:“来。”   随着他愈走,声音愈清晰,山间的小路却逐渐不见,眼前都是树枝杂草乱石,只好小心地迈着步子挑着地方落脚。   于是霍祁放慢了步子,握着她的手多施了两分力,生怕她一不小心磕了碰了,这一地的碎石断枝,磕一下决计不舒服。   “走这边。”一截断树横在眼前,霍祁一壁自己迈过去,一壁回过头来伸手扶她,这回是两只手一起将她搀住,席兰薇怔了一怔,与他目光一触,继而引着他的视线回过头去,意思是不该把宫人遣那么远。   “没事。”霍祁一笑,无所谓道,“那么多人跟着心烦。这也就是道难走些,别的危险断然没有。”   也是,到底是皇家行宫所在的山脉,风光好归风光好,倒不用担心跟真正的山林一般有毒蛇一类出没。   于是点了点头,搭着他的手迈过眼前断树,随着他继续往前走。   .   早听得那泉水声很近了,却仍是走了许久,又是好一阵七拐八拐,那一片树还都生得茂盛极了,几乎将天日全然遮住,弄得道路昏昏暗暗。   拐过最后一道弯,眼前豁然开朗,泉水声也陡然响亮了许多。抬眼看去,眼前悬一瀑布,倾斜而下的清水形成一片洁白,待得汇入溪中放缓了速度便又清澈无色了。   溪中有不知名的小鱼,颜色各异,原在鹅卵石间静止着,听闻人声便倏尔蹿了出去,游出远远一截,又停下来继续歇息。   霍祁伸了个懒腰,要在溪边坐下。一抬眼,身形却顿住,连呼吸也摒了,好像生怕惊到什么。   席兰薇见他如此怔了一怔,遂抬眸循着看过去,遥遥的,看见一只梅花鹿带着一只小鹿,正往溪边走。   ……是来喝水的?   席兰薇一时也不敢动了,不想发出半点声响惊了“对方”。头一回如此近距离地看到梅花鹿,心觉可爱得紧,尤其是那只小鹿,和还未长成的小孩子似的,一看就是天真的样子。   忍不住往那边挪了一挪,想看得更清楚些。那母鹿惊觉有人,猛一抬头,直直看向席兰薇。席兰薇胸中一噎,不知它下一个举动是不是就该是带着小鹿蹦走了。   末了那母鹿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俯□继续喝水。   “……竟不怕人?”霍祁也觉得有点意外,又被母鹿方才嘲讽似的瞥眼弄得想笑。尝试着也走近了两步,这回母鹿索性连头都懒得再抬一下,闷头喝水。   “有意思。”霍祁一笑,压声向席兰薇道,“方才来时,看见那边有一片葛藤,是梅花鹿爱吃的东西,你想喂着试试不想?”   ……喂鹿?   席兰薇当真有点兴趣,眼眸一亮,霍祁便了然道:“在这等着。”   于是他就转身快步离开了,大步流星地走着,席兰薇甚至没来得及拦他一拦。   一大一小在不远处喝水喝得投入,席兰薇看它们的眼神始终带着喜欢和好奇。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小鹿喝足了后抬起头与母鹿蹭了一蹭,蹬了一蹬蹄子,便向她走了过来。   停下步子时离她已不过几步之遥,和席兰薇好奇地看它一样,它也歪头好奇地看席兰薇。   那一边,母鹿可算又抬起头瞥了瞥她,接着,却是又一次分毫不紧张地继续喝水。   小鹿还在看她,蹄子迈起来又放下,好像在犹豫要不要再往前走一步。席兰薇笑了一笑,轻轻地向前挪了挪,它果然没躲。   于是伸出手去,小鹿仰起脖子看着,她轻轻地抚在它额上。   “呼……”小鹿重重地一呼,气息喷在席兰薇掌心里,热热的。席兰薇笑起来,很想开口跟它说一句:“别急,一会儿有吃的给你。”   “嗖”地一声鸣响,席兰薇自是说不出那句话,面前的小鹿却倏尔一声嘶鸣划过天空,身形不稳地向旁一跌,下意识地想要站稳,却被突如起来的疼痛弄得根本站不稳脚。   席兰薇大惊,猛地站直身子,四处看去,想知道这支箭从何而来。   “嗒、嗒……”小鹿蹄声响得无力,待得席兰薇再想走近时,它已是满眼警惕,强撑着想往后面躲的样子。   不远处的母鹿一声尖叫,鼻息重得让席兰薇隔了这么远都听得清晰,听得出其中满满的敌意。   .   “殿下,找到了。”密林中传来的声音带着喜悦,很快有十数人围了过来,看到席兰薇时脚下齐齐一滞,继而有些尴尬地回过头去,“殿下……”   随后踏进的那人脚下也一顿,审视她须臾,带着探究问出一声:“你怎么在这儿?”   不是冤家不聚头。   席兰薇黛眉浅蹙,没有理会霍祯,回过身去走向那小鹿,不顾它的躲闪和远处母鹿的一再警告,伸臂将它强搂进怀里。   明明白白的不许霍祯再动它的意思。   “这是我王府里的鹿。”霍祯解释了一句,接下来的慵懒话语让席兰薇听着有些不适,“这畜生,说跑便跑了,看来抓回去也会再跑,倒不如当猎物打来找个乐子。”   那支箭射在小鹿大腿上,刺得很深,渗出的血已在皮毛上满眼开来,染出一片刺眼的猩红。霍祯走上前看了一看,那小鹿眼中的惊慌已到极致,被席兰薇搂在怀中安抚着还是不断挣扎,霍祯觑一觑她,口气生硬地又提醒了一遍:“婉华娘子,这是本王王府的东西。”   席兰薇沉了一沉,一手仍抚着那小鹿,一手在地上捡了个小石片起来,霍祯轻笑一声,挥手吩咐侍从:“都退下。”   蹲□,他看着她拿着石片在溪边湿软的泥土上写着:“殿下既无心带回去,何不放条生路?”   “是可以放条生路。”霍祯一哂,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复又一字一顿地道,“但本王现在觉得,有些原该归自己的东西若不看住了,兴许就一去不返、再也不会是自己的,为什么要发这个善心?”   席兰薇一窒。   霍祯站起身来,席兰薇小心地将小鹿放在地上,也站起来,将它挡在身后,等着霍祯的下文。   “这鹿,本王在府里养得好好的,说逃便逃了不说,还踏坏了府中不少花草。”他冷笑着一抬她的下巴,“就如你悔婚一般,说不嫁就不嫁了,还弄得朝中对本王好一番议论。”他逼视着她,顿了一顿,眉头一蹙,“本王从前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了?”   从前没有,那以后呢?席兰薇很想问出这句话。思绪飞转,忽而惊觉此时他怎样的质问都不是要紧的,要紧的是……   霍祯并不傻,他看到她在这,不可能想不到她是随何人同来。如此一再逼近、使得她与他近在咫尺……   脚步踩断枝桠的声音一响,席兰薇惶然侧眸,那熟悉的俊朗身影映入眼帘。   她还正被霍祯抬着下颌,远远看去,自是二人四目相对,且身边再无旁人……   霍祁下意识地一抬头,目光倏尔定住,不禁瞳孔骤缩,被眼前景象惊得一闷。   而这情景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便见席兰薇陡然一偏头,蓦地抬了手,用了十足的力气,一掌狠狠地掴了下去。   始料未及的掌掴让霍祯怒意腾起,面上被她的指甲划出火辣辣的疼痛,他下意识地一捉她的手,愤然间手上不受控制地使了力。   “啊——”一声尖叫出喉,沙哑得可怕,让霍祯猛然回过神来,手上力气一松:“你……”   她竟然……喊出声了。 ☆、56 躲避   “二弟!”霍祁快步上前,除了微皱的眉心再无甚表情。霍祯微愣,回过头去一看忙是一揖:“皇兄。”   霍祁伸手一扶兰薇,一壁捉住她的手腕查看伤势,一壁问得平淡而带三分警告:“二弟找婉华有事?”   “无事……”霍祯的目光仍停在席兰薇身上,她抬手揉着被他扭疼的肩头,黛眉紧紧蹙着,眸中充满惊慌,就像地上那小鹿一样。   兰薇肩部、手腕都疼痛隐隐,更被自己刚才那一喊吓住了,无措了半天,可算缓过神来,怔怔地望了一望眼前扶着自己的人,眼眶一酸,泪水几乎夺眶而出,自己都说不清是吓的还是高兴的。   “二弟,朕再说一次,兰薇是朕的嫔妃。”霍祁扫了霍祯一眼,“你和你的妾室,给她找麻烦不止一次了。你也知道朝中对先前的事议论颇多,若不想继续下去,你离她远些为好。”   霍祁的手指轻轻在兰薇腕上一块淤青上按了按,见她并未太痛,知道这伤没有伤筋动骨。遂放下她的手,偏首看向霍祯,凝视他脸上的几道划伤须臾,淡声一笑:“二弟围猎时让树枝划伤,朕会命御医前去医治。”   话中的意思很是明白,此事到此即止,他不想再有旁人听说此处的冲突。   霍祯手背随意地一擦脸上伤势,冷笑说:“皇兄待妾室真是好得很。”   “你大可以直说朕专宠妾室。”霍祁说得比他更直白了些,笑意亦未减半分,“但今日之事,无论专宠与否朕都只能护着她。”   他看得很清楚——虽然是席兰薇先动的手,却是霍祯先碰了她。一个是亲王一个是宫嫔,若她不动手避开,问题才更大了。   霍祯沉了一沉,复又深深看了席兰薇一眼,目光从她身上挪开,躬身一揖:“臣弟告退。”   离开前,他瞥了眼地上受伤的小鹿,也没有再作理会,冷哼了一声离开。   .   “下手够狠的。”霍祁睇着席兰薇,话语轻轻。   席兰薇轻咬了咬嘴唇,向后小退了半步,下拜谢罪。   霍祁没有拦她,思忖片刻,笑问说:“谢罪都不打算说句话么?”   方才分明听见她喊出来了。   “……”席兰薇登觉如鲠在喉,奇怪的感觉在胸中涌动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好像声音就在喉中徘徊着,却始终没有勇气发出来。   “还是说不出?”霍祁皱了皱眉,没有再逼她,道了一声“算了”,伸手一扶,继而将手中一直拿着的葛藤递给了她,“喏。”   还打算喂鹿来着。   席兰薇看看地上卧着的那小鹿,大概是实在无力站起,已经不再挣扎,放弃一般颓然卧在那里,神色恹恹的,任人宰割的样子。   不远处的那母鹿又是轻叫又是蹬蹄子,却碍于有人始终不敢走近,在溪边急得团团转,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这边的小鹿。   席兰薇把那葛藤的叶子揪下来递向小鹿,小鹿偏头避开,算是不声不响的反抗。   这鹿本是越辽王府养的,目下逃出来……也许母鹿有本事带着它觅食找谁,但受了伤能不能熬过去就说不好了。   霍祁瞧了眼那箭射进去的位置,估摸着没伤到骨头,又看看席兰薇的神色,温笑道:“带回行宫去养着?”   ……养着?!   席兰薇哑了哑,愕然在他手上写说:“这是鹿……”   又不是小猫小狗。   “知道是鹿。”霍祁笑出了声,手在小鹿额上一抚,“不过挺温驯,不会伤人。再说,宫里又不是不养。”   如此说来也对。席兰薇颔了颔首,又指了指不远处那母鹿——小鹿带走了,母鹿怎么办?   “嗯……”霍祁思索着,遂是问她,“方才母鹿一直在?”   席兰薇点头,他一笑,竟直接伸手将那小鹿抱了起来。这小鹿养得肥壮,但毕竟还未长成,算不得沉,霍祁摸了摸小鹿又看了眼那母鹿,便向席兰薇道:“走吧。”   “……”席兰薇不解,看看他的笑容,还是跟着一并向外走了。   她很快就知道了霍祁“安的什么心”。那母鹿始终跟着,离他们十余丈的距离,也始终维持着这十余丈的距离。她若停下脚来回头看去,母鹿便也停下脚看着她。   就这么一直走到林外,候着的宫人们分明一惊,忙不迭地上前将那小鹿接下。   “当心,有伤。”霍祁叮嘱了一句,也回过头去看那母鹿。母鹿又停了一停,看看眼前的这一大群人、又看看小鹿。   目光似乎……柔和了些。   .   是以回去索性没有乘马车,一路向山上走着,身后的“嗒嗒”蹄声从未停过。   直到了行宫门口,席兰薇拽了一拽霍祁的衣袖——母鹿怎么办?   霍祁回过身去,望着那母鹿朗声一笑:“要跟进来就跟进来,有吃有喝。”   宫人们俱是一阵无奈:听得懂吗……   接着,眼看着皇帝揽着席兰薇进了行宫、那母鹿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大摇大摆地跟进去了。   行宫门内门外的一众侍卫忍不住地侧目看去……觉得这简直算一奇景。   .   六宫当晚就都知道了,席兰薇宫里多了个稀罕“物件”——梅花鹿。   且还是一大一小,据说那小鹿伤了,让席兰薇照顾着,母鹿也对她和气得很。   这事对久居后宫的嫔妃来说很是新奇,一番议论之余,又嫉妒席兰薇在宫里真是独一份的待遇——为了她高兴,皇帝连这山林里的野兽都弄进行宫来了,凭什么。   霍祁却没有太多心思去关心那两只鹿如何或是后宫议论如何。当晚,传了席兰薇和御医一并到广明殿,告诉御医席兰薇今日发了声的事,命御医细细诊脉、查看,言辞间无比期盼席兰薇赶紧能说话。   不仅弄得御医紧张得直擦冷汗,连席兰薇都有些不自在。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御医才得以告退,殿中安静下来,霍祁走到席兰薇身边坐下,噙笑道;“这般好事,怎的反倒没精打采?”   静了一静,他又道:“很想听你说句话。”   席兰薇抬眸望一望他,垂下羽睫,张了张口,又为难地闭上,踌躇片刻再试着张一张口,却是再度无声地闭上。   她说不出来,就算这一年都很想说话,也还是说不出来。   眼见他满是期许地在等,席兰薇愈感压力甚大,第三次这般重复后,真是又急又恼地要哭出来,提笔写下的字迹都潦草了:“臣妾说不出。”   “说什么都可以。”他笑着鼓励道,想了想,索性将要求放得更低了些,“一个字都好。”   席兰薇默然。还是没有勇气发出一点声响,今天的那第一声……她自己也听得清楚,沙哑而低沉,她就没听过哪个女子……不,就没听过哪个人的声音那么难听。听上去简直不像人声,而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刮在一起的声响,让她心中不适。   “你在二弟面前都出声了。”霍祁继续道,“在朕面前反倒怕了?”   席兰薇忽然就慌了。   突然提起霍祯……她不知他这话里有没有别的意思。一直以来,她那么避着霍祯,从朝中到宫中,对于二人的议论却几乎从来没停止过。   ……他难免听进去了?   霍祁定定地凝视着她的面容,良久,见她仍无反应,悻笑一声又道:“再不吭声,朕当真要嫉妒二弟了。”   席兰薇竭力摸索着其中意味,半晌无果。霍祁到底是帝王,即便平日里对她很好,她也还记得,他在更多的时候喜怒不形于色的,教人难以摸清情绪。   且她很是清楚,若果猜错了他的喜怒该是多么可怕。莫说是帝王喜怒,就是霍祯……一个藩王的喜怒,于她而言也够受了。   “臣妾……”她在纸上写得无力而犹豫,两个字写罢,迟疑了很久才又继续,“与越辽王,什么事也没有。”   霍祁看得一愣,继而皱了皱眉,带了些许疑惑问她:“你在想什么?”   “今日臣妾与越辽王只是巧遇。”她又写道。   明亮的烛火映照下,席兰薇的面色被那身杏黄的曲裾反衬得愈加苍白,她写罢搁了笔,略抬了一抬眼眸,与他视线一触,羽睫便一阵轻颤。霍祁将那张纸拿在手里,注目于上面分明写得不稳的字迹,被那白纸黑字刺得有些胸中发闷。   觑一觑她,目光挪回那张纸上,他问得有点自嘲:“你以为朕在试探你?”   席兰薇低眉颔首,下意识地避着他的目光,紧绷的神情让他知道——她分明就是这个想法。   长缓地吁出一口气,霍祁认真地看了她许久,这么多日子了,他在席兰薇面前时常“受挫”。比如她时常能猜到他下一句会问什么,又或是通过一些细微之处看出他的习惯和喜好、判断出他方才干了什么;再比如……她从来不会吃别的嫔妃的醋,平静到他都忍不住地想激起她的嫉妒了——譬如在夏月的事上,虽是权衡为重,但在权衡之余,霍祁亦有些暗暗的邪意,很想知道席兰薇会不会在意这些。   可就是所有的“受挫”加起来,也不如眼下这一行字的解释让他心里堵得厉害。他以为,不管席兰薇多么大度、多么想避开后宫纷杂,都……至少是信得过他的。 ☆、57 惊梦   “是,朕就是在试探你。”霍祁将那张纸搁回桌上,轻笑承认。仍是凝睇着她,目光有些森寒起来,语中笑意亦不复方才鼓励她开口时的温暖,“你不是很会猜人心思么?那你猜猜朕还要问你什么,给朕个答案。”   他……   他离座从她面前走开,等着她写。席兰薇僵住,滞了一滞,在他的冷视下提起笔来,觉得心绪全被搅乱,莫说去猜他在想什么,她就连自己现下在想什么都摸不清楚。   合眸静思,席兰薇想,突然问起霍祯的事,那就绝不仅仅是想知道今日之事是为何,必定更想问明白一直以来她是什么心思、与霍祯又是怎样的关系。   落笔,手上运力一字字书下,写得不急不躁。待得写罢,席兰薇细读了一遍,无误,将纸拿开,换下一张。   还有什么呢……   哦,这一年里与霍祯的几次碰面、还有他当着一众宫嫔曾经为她开脱过的事。   席兰薇屏息,这事说起来复杂些,便斟字酌句,写下的言辞委婉小心。   然后……   若他疑霍祯先前对她的回护皆是有心,那么也会好奇今日为何恰好会与霍祯碰面吧?   确实巧了些,他难得带她出宫,偏就遇上了霍祯。   席兰薇摇了摇头,自己都觉得真是无巧不成书——若她是皇帝,碰上这样的事,必定也是会生疑的。   如何同他解释呢……   她想了一想,想到了带回来的那两只鹿。她来广明殿时小鹿已经在后院一角睡了,蜷着身子,她伸手去摸它它都毫无反应。   神色微凝,席兰薇再度落了笔,停停写写,可算将这第三番话也写罢。将笔放下,她将三张纸上的内容又再度读了一遍,遂站起身,捧着纸张行到霍祁身边,屈膝一福,静等问话。   .   霍祁淡看着她,看她低眉顺眼的样子忐忑得堪比他头次召见她的时候。有些气结,问得不冷不热:“你真觉得朕在试探你?”   “……”席兰薇悚然一惊,拈着纸的双手一紧。全然猜错了,第一句就不对,不知接下来两句……   她抬起头,眸中隐带惊疑,霍祁略一笑,缓了一缓,垂眸淡睇着她手里那几页纸,目光移回时,又道:“若是猜错了,朕废了你。”   席兰薇面容一震,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这般惊慌自被霍祁尽收眼底,徐徐笑道:“觉得猜不对,就别拿给朕看了。”   席兰薇惶然看着他,意味不明。不知道他这意思是正经问题还没问、还是已然算她猜错了。   “朕不管二弟对你怎么样,你最初的那番解释,朕信了。”霍祁笑了一笑,弯腰将纸从她手中抽出,却是一折,未看,“既然是你自己执意悔的婚、连将军都劝不住你,那说你现在再与二弟……太荒谬了。”   席兰薇长松一口气。但凡关乎清白的事,没有什么比夫家不疑更要紧了。   “所以朕拿这个试探你干什么?”他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明显觉得她方才的担心有些可笑,“要是疑你和二弟……朕早不管你就是了,任由你哑着、在后宫老实待着,反正你也跑不了。”   说得十分自信——此话甚对,她这几次之所以能见到越辽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时常拜见皇帝。如若皇帝根本不宠她了,她只能日日守在自己宫中,哪有见到亲王的机会。   “所以方才朕当真只是想听你说话而已。”他顿了一顿,“会提起二弟是朕随意说笑,没顾虑那么多。”   席兰薇浅浅颔首,他又说:“没顾虑那么多是因为……”他语中又停了停,“朕希望能与你随意些、想你也能随意些。”   他说得十分恳切,手中尤握着那三张纸,一并对折着,基本看不到里面的字迹。他再度低头瞧了一瞧,继而拿高了一些,笑问:“是解释和二弟并无关系吧?”   席兰薇点点头,他一笑:“朕没疑过这个,以后也不会疑。不过你若不放心,这纸就留着,如若朕哪天疑了,提醒朕拿出来看,然后朕再接着信你。”   她心中轻颤,望向他的神色很有些不明就里。这并不是平日里柔情蜜意的时候,他们分明在说一件原该严肃的事,他的口吻却宠溺极了,直让她心中一阵柔软之后就被铺天盖地的疑惑和恐惧覆盖。   他是个皇帝,且一直对后宫的事很分得清是非黑白。更把轻重拿捏得清楚,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偏宠。   席兰薇嘴唇翕动,竟不自禁地轻吸了一口冷气。不由自主地会想起,上一世……差不多也是这个年月,霍祯也待她仍好,时时哄着,不让她受半点委屈。那种宠溺,曾经一度让她连生病时吃下苦药都觉得是甜的……后来一点点消失,直到最后,她再怎么努力都再也感受不到半点他的好,曾经被他宠着的记忆也全然化作了一把尖刀,把她刺得体无完肤。   前世的一切印象都太深刻,她刻意地不去多想,但一旦想起了,就每次都如同潮水上涨一般波涛汹涌,拦也拦不住。好似一时间一切都不由自主,并不知自己在想什么、要干什么,只觉皇帝执在手中的那几张纸白得分明,分明到刺目,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夺回来,触及时又倏尔回神,生生僵住。   霍祁难免被她这番紧张搞得莫名其妙。见她面色发白,睇一睇她,又看看她僵住的那只手,觉出不对劲,未将纸笺还给她,眉头轻蹙,另一只手探向她的额头:“怎么……不舒服?”   席兰薇连连摇头,强定了定神收回手来。心下仍一阵阵发着慌,将手拢进袖中互握了一握,垂眸颔首。   激烈的反应来得突然走得也快,霍祁疑惑更深,想问上两句,看看她的面色,又把话咽了回去,温声一笑:“早些休息。”   是让她歇在广明殿的意思。席兰薇踌躇了一会儿点了头,福身施礼,随着宫娥去沐浴更衣。   .   她进寝殿等了一会儿,霍祁还是没有来。倒是有宫娥进来劝了两次,道:“陛下吩咐娘子先歇息便是,不必等他。”   自然是于礼不合。不管霍祁动不动她,她既睡在了广明殿……总不好扔下皇帝自己先睡得香。   于是躺在榻上强打精神等着,等了一会儿,困意来得愈发猛烈了。   兴许是白日里游山玩水得劳累了些,很快就觉得熬不住,眼皮发着沉,睁开又忍不住阖上,只要一松下劲来,立时三刻便能睡过去。   迷迷糊糊的,不知怎的又记起方才,皇帝笑意轻缓地一字字同她说着,她的目光却全然停在他手中的几页纸上。   奇怪……   眼皮仍发沉,好像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睁开、才能看清眼前。她烦乱地抬起头,定了睛,眼前却是霍祯。   很是震惊了一瞬才回过神,怔然望了半天,确实是霍祯。   环顾四周……她熟悉的很,这是在越辽的王府,他的书房里……   她张了一张嘴,仍是说不出话。魂不守舍地将视线移回他手上,已经不是白纸一叠,而是一只信封。   是给许氏请封的信……   她很清楚。   其实王府妾室的封位……他大可以自己做主,却独独为许氏特意向皇帝请封,好像不这样便不够隆重、不够表达他的喜悦似的。   因为许氏有孕了。   在她刚刚小产后不久,许氏有孕了……   她那么清楚自己的孩子说到底是被许氏算计没了,他不肯听,还要为许氏请封。   只有那一次,她急了,不管不顾地去夺他手里的信封,无论如何忍不下这口气,不肯这封信送到长阳。天家的封位、赏赐,那毒妇根本不配。   于是也是那一次……算起来也只有那一次,霍祯动手打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惊得书房中服侍的下人跪了一地。   信还是送到了长阳,于是许氏在王府侧妃的身份之外,多了个郡夫人的外命妇封位,这封位于她无甚正经用途,却是份难得的殊荣。   她一个妾室……   随圣旨一同到了越辽的还有无数赏赐,自然是皇帝看在霍祯的面子上赐下来的。那一日,府中的妾室们都聚到了许氏房中道贺,连带着看个新鲜,任她这个正妻在房里压抑得哭都哭不出。   直到席兰薇惊醒,那份压抑都在胸中挥之不去——但,好在可以哭出来了。   甚至都没来得及多想这已不是那一世,眼泪就已经淌了出来,面前红黑的床帐在迷蒙泪意中化成一片又一片光晕。她侧躺着,双臂紧紧拥住衾被,仿佛紧攥着什么即将失去的东西。   一叠声的问安声听得席兰薇蓦地惊住。恍然清醒,慌乱地伸手去擦眼泪,可尚在涌着的眼泪又哪里擦得净。   霍祁揭开幔帐的手停在了半截,看着同样滞住的席兰薇一时哑住。她仍是紧抱着衾被,半张脸埋在被子里,犹犹豫豫地抬起头来看他,一双明眸哭得通红。   霍祁下意识地回过头扫了一眼,挥手命宫人们退出去,在榻边侧坐□,不解而关切地问她:“你怎么了?”   席兰薇一时没有反应,他看了看她,便伸手去拽她紧抱着的衾被。刚一碰到,她却抱得更紧,红着双眼直摇头,也不知意思是“没事”还是不让他动衾被。   席兰薇止不住瑟索,抬眼,恰见他皱了皱眉头,她向后一躲,他却恰好又一次伸手过去,没有再拽她怀中的衾被,反是直接将手探到了她身下,用力一揽:“来。”   她就被他拥进了怀里,半伏在他胸膛上,淡淡的檀木与龙涎香混合的气味萦绕鼻间,席兰薇心下稍安,静了一会儿,听得他问:“做恶梦了?”   她点头,他嗤笑一声说:“什么恶梦让你哭成这般?”   她再度摇头,这回他倒是明白她的意思是“无碍”了。   “总是有话不敢说。”他笑看着她,“说了的话也总是犹犹豫豫。”   她咬咬嘴唇,无力地伏在他身上,他顿了一顿后又说:“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紧张……”   语中带出的笑声听着清澈,霍祁低下头去,吻在她泪痕未干的面颊上,第一次说了这样的话:“因为朕当真喜欢你。” ☆、58 交心   霍祁睇视着席兰薇的神色,清晰地看到话音出落之时,她的眉心一紧。   她抬了抬眸,对上他的如墨双瞳,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好似在判断方才那句话是不是真的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他说他喜欢她……?   但凡嫁了人的女子,无论是妻是妾,哪一个不希望被夫家捧在手心里,这种情话说出来,她该是高兴的。   却是没有胆量去信。   类似的话她信过一次,全心全意地信过一次。可现在,一颗被戳得千疮百孔的心,算是怎样动听的情话都盛不住了。   她沉吟着,动了一动倚上他的肩头,手指在他手心里写了三个字:“为什么?”   “朕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嗤笑一声,对此不作隐瞒,“大概是你生得够美也够聪明吧。”他想了一想,“总之……总觉得你和别的嫔妃不一样。”   他没有刻意去编些更好听的理由说给她听,只把真实的感觉道了出来。确确实实是说不清原因、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大概是先前存着几分厌恶搅乱了心神的关系,待得他惊觉自己压根不肯她受委屈的时候,好像已经是许久之后了。   兰薇半天没有反应,安安静静的,除却均匀的一呼一吸之外,半点响动都没有。这安静弄得霍祁有点心慌,偏头看看她:“你该不会是……因为刚进宫那时的事记仇吧?”   那时他确实对她很是厌烦,悔婚的事让他觉得她水性杨花不说,屡次求见更让他很有理由认为她是想博宠。   宫中都是看他的脸色办事的,他不喜欢,她的日子自然不好过。在惹恼了杜氏之后,她更是惹了一身的伤。   霍祁细细一想便有些心虚,不由自主地解释起来:“那时的事也不能全怪朕……毕竟你悔婚的事前朝后宫都在议论。”他始终凝视着她,看她羽睫轻覆掩着情绪,让他看不出她到底心情如何,心下一紧就连话锋也转了,“罢了,还是怪朕……”   “……”席兰薇自己也揣着满腹心事,哪知霍祁心中的那一番矛盾不安。但听他骤然改了口,也觉一奇,抬眸看看他的神色,待从他眼底觅得了半分紧张之后似乎明白了什么,抿起一笑,她在他手上写下的四个字带着些许调侃意味:“才不记仇。”   分明让他觉得,她其实是想说:“陛下瞎担心个什么劲……”   是以眉头陡然一皱,他反手捉住席兰薇的手腕,将她的手翻过来摊平,一言不发地在她手上写起来:“就不说话?”   几乎每次闲谈至一半她都能风轻云淡地呛他一呛,眼下霍祁愈发执著于把她呛回来了。   兰薇身子一颤,万般挣扎都瞬间放下,什么前世的爱恨都敌不过眼前这个大难题。席兰薇心中发闷,自己也很想说话却又被那可怕的声音惊得心生抵触,偏生皇帝还锲而不舍地偏要她说……   “一个字也行。”霍祁当真是“锲而不舍”。   “声音很难听,臣妾不喜欢。”她在他手掌上写着,然后一抻衾被将自己盖得严实,眼巴巴地看着他,一副躲事的样子。   “可是朕喜欢。”他在辨清那几个字后脱口而出,继而与她目光一触,便将未落定的尾音生生咬了回去。她黛眉浅浅地蹙着,眸中方才哭过的泪意还未褪尽,看着可怜兮兮的,于是他在与她对视了一会儿后只好说,“嗯……睡吧。”   .   翌日晚上,霍祁就发现多了两只鹿的吟月居变得……很有趣。   席兰薇没让人把那小鹿关回围栏,任由它四处闲逛,于是当霍祁来时,看到的就是它挡在正要进屋的清和面前死活不让。   清和往左它就往左、清和往右它就往右,霍祁看了一会儿走上前去,倒是很快就知道了它较什么劲。   清和手中捧着一碟子荔枝,还是已剥净的,颗颗晶莹饱满、荔香四散。   这小东西犯馋……   霍祁看得好笑,又向前走了两步,咳嗽一声,小鹿看过来,清和也回过头,她屈膝一福退到一旁,就成了皇帝和小鹿面对面。   霍祁蹲□一敲它额头:“你敢劫兰薇的荔枝?”   小鹿抖抖耳朵,歪着头看着他。   “……看什么看。”霍祁挑眉瞪它,语重心长讲道理,“你的吃的在后院,前院要端进去的你别想。”   .   席兰薇在房中小歇着,听得院中语声隐隐,走出来的时候……看到皇帝在和小鹿讨价还价。   原是清和端着的那盘荔枝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他手里,小鹿倔强地挡着他,他手里拿着一颗荔枝说:“最后一个,吃完让开。”   小鹿歪头,他把那个荔枝丢给它。迅速提步要往里走,却是还没走两步那小鹿就吃完了,快跑两步重新挡到他身前。   “……”兰薇讶然看着。大概是他不让宫人插手,于是现在周围的几个宫人都是低头忍笑却全然不帮。   霍祁气结,小鹿短小的尾巴甩了一甩,走近他一抬头,直勾勾地盯着那盘子。   月色下,霍祁颀长的身形风度不减,又被这鹿缠得有点狼狈。好似矛盾的两种情形结合在一块,看得席兰薇忍笑忍得痛苦,不知是这翩翩风度衬得他更狼狈了,还是纵然狼狈又很有耐心的样子衬得他更加风度翩翩。   “兰薇没喂你?”他认认真真地跟小鹿较着劲,一抬头,可算看到了廊下憋笑的席兰薇,面色一白,尴尬了须臾将碟子递还给清和,正了正色,一副并不曾跟鹿玩闹过的正经状,“咳……兰薇。”   席兰薇抬抬眸,神色淡淡的,敛身肃然一福,还了他一副“方才并不曾看见陛下童心未泯”的样子为答。   霍祁看看随着荔枝的“易主”转而又盯上清和的小鹿,大步流星地往里走去,经过廊下一揽兰薇:“进来,有话说。”   席兰薇衔笑,回过头随他进屋前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是清和的一脸悲戚。   .   “该把你的封号定下来了。”霍祁落座道,“礼部拟的几个……看着都不好,你自己有喜欢的字么?”   席兰薇微微一愣,方知算起来她位晋婉华也有几日了,这封号还没定……可想而知他没少否了礼部拟的字。   “不知礼部都拟了什么?”席兰薇提笔先问了礼部的意思。   霍祁扫她一眼,接过笔将礼部想的几个字先写了下来。   席兰薇看下去,其实几个字都不错:庄、静、恭、瑾、祺。   在五个字间思量一阵,席兰薇写道:“‘庄’字就很好。”   霍祁打量着她说:“是很好,但总觉跟你不合。”   席兰薇黛眉微抬:“陛下觉得臣妾行事不端庄?那便还是‘鸢’字吧……”   “鸢”字释义不少,但是他当初选了这个字给她作封号,可是意指她如纸鸢般摇摆不定来着,二人都心知肚明。   被她这么当面提起,霍祁噎住,面色一黯连忙道:“不是那个意思……就是……”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解释不清楚。   兰薇笑出来,不再继续拿这个呛他,转而又写说:“‘静’也不错啊。”   霍祁不快:“谁要你一直‘静’下去,快说话!”   “……”席兰薇明眸一翻,接着便想去夸下一个字,霍祁却先道:“也不想你总恭恭敬敬的。”   兰薇当即觉得礼部官员忒不容易。原是觉得封号而已,寓意美好便是了,合着还得摸清楚皇帝对这嫔妃是个什么心思。   接下来两个字都省得问了,他必定也有不用的理由。席兰薇思索着,绞尽脑汁回忆自己听过的各样评论,末了选了应是最不可否认的一个字:容。   任谁都得承认她有倾国之姿——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否认的余地。   “容。”霍祁斟酌了一番,最后还是摇头,“不好。”   席兰薇蹙眉:哪里不好?   “你是长得美。”霍祁也认可了这一点,话语一转又说,“可你又不是光长得美而已。”   “……”席兰薇简直哭笑不得,知道他是重视此事不想敷衍而过、也免得旁人从这封号议论出什么别的意思来。可这样费心……也太找麻烦!   “‘慧’字如何?”霍祁双目一亮,话一说出又当即黯下去,自己否了,“也不可。”   ……怎么又不可了?!   霍祁缓然道:“待你位至正一品惠妃,若留着封号……慧惠妃,好听?”   席兰薇无话可说。二人面对着面各自无声思量,都觉得这实在是个难事。   睇一睇他的神色,席兰薇虽然看上去从容自若心中却有些惊异于他来同她打这个商量。目光凝滞于他眉宇微皱的认真之上,席兰薇心底有些从未有过的感触滋生出来,眨了眨眼挥散心绪,她重新执起笔来,再纸上端端正正地书下一字。   “‘言’?”霍祁不解地看看她,“何意?”   她不能说话,若他把这么个字给她做封号,后宫非要嘲讽得尽兴不可。她笔下的解释却是:“起名时常先算命,五行缺什么,便带个什么与之互补。臣妾说不得话,也以一字补之,兴许……”   神鬼之事说不清楚,兴许当真有用。   霍祁看她并非说笑,忖度一番还是摇头:“不可,六宫……”   “管旁人如何议论作什么。”她眼波一转,望向他的目光真切到他有些不适应,不自觉地一避,视线落在她笔下文字上,“臣妾明白陛下的意思,不就是了?” ☆、59 小鹿   霍祁未说应允与否,思索着回了广明殿。翌日旨意正式下来,选了个“妍”字。   与“言”谐音,字形与字义到更加美好一些。席兰薇衔起笑来,倒是又免去一番议论——不管那议论于她而言有多无所谓,能直接免去自然更好。   从前的“鸢”字就此没人提了,宫中上下改称她一声“妍婉华”。   .   小鹿的伤好得很快,伤好后四下转悠得愈发勤快。好在席兰薇早先叮嘱了宫人,它想如何在吟月居玩都无妨,万不可跑出去折腾。于是若有瓜果放在凉亭中未及时收……便也不用收了,一刻后去,多半连果核也不剩几个。   那小鹿还机灵得很,每每偷吃完,必定乖乖回到栏中,往母鹿身边一卧,丢给宫人一副“我什么也不知,那果子没了与我何干”的样子。弄得专程从驯兽司调来的宫女大是无奈,私底下和旁的宫人说了,最后可算传到席兰薇耳朵里。   彼时芈恬也在,听罢秋白所言,忍不住地笑出声来,又向席兰薇道:“等你回宫了怎么办?让它们接着在行宫折腾还是一并带回长阳?若是带回长阳,这皇宫……”   席兰薇心中发沉。   天气已逐渐凉快下来,大概不几日就要回长阳去了。这两只梅花鹿……   有母鹿在、且行宫中决计不敢委屈它们倒是真的,但这么写日子日日相伴下来,她还真想把它们带回皇宫去。   “再说吧。”席兰薇写道,不想多提,又是走一步看一步的态度。   .   霍祁也琢磨着两只梅花鹿的事。席兰薇明显是与它们越来越分不开了,他去吟月居十次,那小鹿必有九次是在她身边待着。母鹿则总是懒洋洋地握在围栏中,但见他来,也会“给面子”地溜达出来,跟他“打个招呼”。   他与二鹿并不熟,它们明显是看在席兰薇的面子上才来理一理他的。   也是真通人性……   于是霍祁乐得等席兰薇开这个口。她已经很有些日子没有跟他提过什么要求了,就连把这两头鹿带回行宫,都是他主动提的议。   这回要带回长阳非要她先开口不可。   七月末下了回宫的旨意,霍祁悠哉哉地在广明殿等着。一天过去了,席兰薇没来,也没差宫人来提一提此事。   安心就寝。   次日,等到晌午,各样棘手的政务都料理得差不多了,还是未见席兰薇的踪影。   霍祁就有些坐不住了。   不由自主地行到殿门口,驻足张望了一会儿,心中拿不准主意地问袁叙:“你说她想不想把鹿带回去?”   “……”袁叙垂首,大感无奈地默了一默,“臣觉得……必定是想的。”心中却不由得腹诽,陛下您这几日怎的跟婉华娘子较劲较得愈发厉害了……   她到底又怎么呛陛下了。   霍祁却是另有盘算。   那日他把心思跟席兰薇“坦白”得差不多了,宫中嫔妃不少,他却没说过这样的话,是以一边说着一边自己也有些紧张。紧张之余,一口气说完之后就觉得松了口气,然后……   就忘了追问一声她到底如何想的。   .   一失足成千古恨。同样的事重提一回难免显得矫情,他就只好平日里察言观色地探她的心思了。   素来都是嫔妃万般努力地探他的心思,此番反了过来,霍祁心中憋屈得紧,于是就有了目下一壁要探她心思、一壁又非要吊她胃口的奇怪作法。   又等了足足一个时辰,霍祁有些沉不住气。若她当真就不来开这个口……大抵意味着那日的话她没信多少、或是根本没听进去多少,是以对他还是小心翼翼的,放不下心来提要求。   若是这样,就还得他去哄她。   踌躇再三,皇帝沉着一张脸吩咐说:“摆驾吟月居。”   .   这日天气晴好,恰到好处的微风拂过枝头,卷着丝丝秋意吹散最后的炎热。霍祁走进吟月居的月门时,见那小鹿蜷着身子正在廊下睡得很香,耳朵时不时动一动,好像在做梦。   它恰好睡在门口,挡道挡得十分精准。霍祁挑挑眉头,看看小鹿嘴上那看上去总在微笑的弧度,觉得……   就让它这么睡吧。   于是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待得到了它身边,便想从侧旁绕进房中。廊下的距离并不算宽,他想完全不碰到它便要小心躲着。眼见快要“挪”过去了,松气间,袍摆一晃,就触到了小鹿的背。   小鹿顿时惊醒,眼睛一睁,打着哈欠抬起头来,乌溜溜地一双眼睛望一望他。   然后又打了个哈欠。   “……”霍祁滞在原地,和它对视少顷,抬眼看看随在几步外眼观鼻、鼻观心的宫人们,俯□在它额上一拍,“接着睡。”   就要进殿去找席兰薇说说这事。始一抬脚,顿觉被向后一拽。低下头去,那小鹿仍握在地上,却张嘴咬住了他的衣缘,且咬得紧紧的,看他回头也没有撒嘴的意思。   “……干什么?”霍祁冷着脸道。   袁叙抬眼一看,自是连忙吩咐宦官上去把鹿拉开。到底是牲畜,再通人性也还是有不懂事的时候。   三四个宦官一齐上了前去抱鹿。可直待抱得它四脚离地,他也还是叼着皇帝的衣缘。鼻中发出轻轻的哼声,不依不饶的样子。   霍祁摆摆手,让他们把鹿放下,居高临下地睇着它,双臂一叉:“什么意思?”   “哼……”小鹿大是不满似的,还是没松口,向后退着拽一拽他,好像想让他去看什么。   “哦。”霍祁会意一点头,作势往前走了一步,“去吧。”   长这么大……头回被只小鹿引起了好奇心。霍祁随着它往后远走,看得出它的伤已大好了,一路蹦蹦跳跳的,走一走又转过身来等一等他。   走过了凉亭又到了院落一隅的假山前,霍祁看看眼前的假山:“怎么了?”   小鹿脚步未停地绕进假山里去,过了会儿,看霍祁没跟进来,就又出去寻他,继续拽住衣缘往里扯。   “……”霍祁觉得这情景若是被朝臣们见了,自己一定会被纠劾……   从狭小的洞口进了假山,霍祁调整了半天才扶着站稳,抬头一看,里面堆了许多水果。从苹果雪梨到桂圆荔枝……席兰薇平日里爱吃的这里基本齐全。   这小鹿什么意思,偷了一堆水果然后在他面前炫耀么?   霍祁淡看小鹿一眼,不理会它的一脸兴奋,随口攒了句“厉害”,就要回头去找席兰薇。   自然是又一次被扯住了。   小鹿迅速地跑到那堆水果前,左看右看,叼了一颗颜色漂亮的苹果,轻轻咬着走到他面前,一抬头……   ……要他喂?   霍祁蹲□,将那苹果从它口中拿出来,拿在手里替它托着:“吃吧。”   小鹿乖巧地上前一步,张嘴就又将苹果衔了起来,睇一睇他,突然就凑了上去,苹果直冲着面门而去,分明是要塞到他嘴里的意思。   霍祁陡然一惊,连忙侧身躲开,顺势站起,当即呵斥:“别动!”   小鹿仍叼着苹果,抬头盯着他,尾巴甩了一甩,一脸天真。   .   和小鹿“大战”了足足两刻后,霍祁终于走进了席兰薇房里。兰薇午睡刚醒,看着霍祁不觉一怔。   起榻、福身、视线下移……清晰地看到他衣缘上两排微湿的牙印。   起身、视线上移……又看到他手指上粘了的一点点青苔痕迹。   犹疑不定地与他一同落座,好奇了半天,可算忍不住把疑问写了下来:“陛下……您去抢小鹿藏的水果了?”   青苔痕迹分明是假山那边的,小鹿的水果都藏在那儿;再搭上那牙印……是因为抢它的水果所以被它咬了?   “咳……”霍祁咳嗽了一声,正色道,“它非要把它藏的水果‘喂’给朕。”   哦……   席兰薇登时显露恍悟之色,提笔又写:“怨不得它这几天都只藏不吃呢。”   “什么意思?”霍祁觉得她话里有话,淡看着她,意思让她说清楚些。   “那日芈恬来玩,说起要回长阳了,必定不能带它们一同回去。一时伤感,好生同它道别了一番……”轻吸口气,席兰薇衔笑颔首,“没想到它竟如此通人性,竟直接讨好陛下去了。”   “……”霍祁语塞,只觉眼前有个看不见的棋局,明明该是他来主导,席兰薇却先将一颗子推了过来,然后等着他走下一步。   “陛下恕罪。总之……也没有几日了,臣妾定教人将它看好了,不让它再烦陛下去。”席兰薇写罢,神色诚恳地低了低头,“臣妾这就让人把它关回去。”   怎么看都觉得她谨肃的容颜之下带着两分窃笑,霍祁牙关一咬,声音沉了下去:“都退下。”   宫人们齐齐施了一礼,不作声地退了出去。席兰薇的羽睫微微一颤,望着他,不明就里的样子。   “别一副无辜的样子。”霍祁冷眼瞧着她,“它再通人性也没这么多心眼。跑去讨好朕,你敢说不是你训的?”   席兰薇垂眸沉默,有点被戳穿安排的心虚。肩上微一痛,一把被人强拽了起来,席兰薇倒抽了口凉气惊慌失措地望着他。   霍祁凝视她须臾,轻笑出声,话语的生硬让她分明地觉出了他心内的不快:“有工夫教它这个都不愿来直说?你想要什么,直言告诉朕就这么难?” +++++++++++++   作者有话要说:【沉思】你们说得对……如果陛下知道兰薇对他的所有小心和不信任都是因为他那个倒霉催的二弟……   他一定不会放过霍祯的……   “次奥拖出去砍了!!!有没有造反都不重要!不能忍!不能忍啊!!!”【陛下拍桌子中】“追个妹子容易吗!!!朕好歹是帝国第一高帅富啊还混得这么惨都是因为你这混蛋!!!”   -----------------------------------------------------   ……我一直坚定地认为我贴过品秩表了,原来没贴过啊……OTZ……我来贴了,回头会在开头几章也贴一下   以及……根据陛下的喜好(这两个字念作:偏心),等级上会出现变动的……具体怎么变就不剧透了…………   【三夫人】   正一品:惠妃、淑妃、贤妃   【四妃】   从一品:妃   【九嫔】   -上三嫔   正二品:昭仪、昭媛、昭容   -下六嫔   从二品:淑仪、淑媛、淑容、修仪、修媛、修容   【二十七世妇】   正三品:婕妤   从三品:充华   正四品:姬   【八十一御女】   从四品:容华   正五品:婉华   从五品:美人   正六品:才人   从六品:良人   正七品:令仪、宣仪   从七品:琼章、瑶章   正八品:选侍   【散号】   从八品:宝林   正九品:承衣   从九品:采女 ☆、60 初学   席兰薇被突如其来的逼问惊得一阵窒息。明眸大睁着与他对视,有意地想要避开却又像被施了定身咒似的躲避不了。一时全然滞住,又被肩上的疼痛弄得下意识一挣,便见他神色一沉,又睇了她片刻,便松了手。   席兰薇舒了一舒肩头,仍还为小鹿的事心虚着,不敢再抬眼看他的神色,向后小退了一步,端端正正地拜了下去。   “谢罪?”霍祁语调上扬分明不屑,顿了一顿,他又说道,“你既如此舍不得这两只鹿,一起留在行宫如何?”   席兰薇一颤。   霍祁走近一步,玄色的直裾衣摆已在她眼前。他一言不发地冷睇着她,能看出她有向后躲的意思,只是死命按捺着没挪动而已。   真不知道她到底在怕什么。   二人皆静默着,有夏末秋初的微风断断续续地吹进来,拂得榻前纱帐一阵轻动。风过去了,纱帘重新静了下来,二人也仍还静着。   席兰薇规规矩矩地跪伏在地,看不到霍祁的神情,霍祁却一直打量着她。她本就纤瘦,腰肢不盈一握,夏日里穿得单薄就更显瘦弱,眼下许是跪得久了些、又许是存着恐惧,脊背微有颤意,轻微得几不可寻,安寂之下他却看得分明。   良久之后,席兰薇忽听他说“带回去吧”。短短一怔,他又说得更明白了些:“两只鹿……你喜欢就带回去。”   口吻中仍不悦分明,却是应了她这件事。   “若还有什么事,你自己来广明殿说。”他看一看她,向外走去,“那点心思,别使在朕身上。”   语声停了,耳边的脚步也逐渐远去。席兰薇抬头觑了一觑,他果真已经离开了。   她站起身、坐回席上,心跳仍乱得很,乱得好像连魂魄都能撞散,搅在一起的思绪理也理不顺。   他生气了。   席兰薇怔然间,似乎只有这个念头是明确的。   和头次召见时的满心厌烦不一样、和从前佯怒逗她也不一样,霍祁方才的恼火极是明显。皇帝恼了,嫔妃不怕才不正常,他长得又和霍祯很有几分像,她一时间禁不住地想到霍祯发火的后果。   就是他们仍相处和睦的时候,霍祯一旦生了她的气,也会一下子冷落上些时日,对她不闻不问;后来她父亲战死、他们的关系本就僵了,一旦惹得霍祯不快就更可怕。他虽然只为许氏的事打过她一次,可明里暗里让她受过的许多委屈……比打她的那一巴掌还要可怕多了。   是以眼见皇帝生怒,席兰薇心中的万千思绪便霎然抽空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惊惧。大是懊恼自己不该贪心,让两只鹿安心留在行宫也无甚大碍。   倒没想到,他话锋一转,竟反倒同意她把鹿带回长阳了。全然出乎意料,在活过一世、嫁过一次人的她看来,这简直……不可思议。   很多思虑同时涌上心头,结成乱七八糟的一团。席兰薇想着皇帝对她究竟是怎样的心思,想着想着……不知怎的又在想,夫妻……或是夫与妾之间该是如何的。   本已习惯于和霍祯那般的夫妻相处,眼下却突然而然地惊觉,那好像根本就是错的……   看看沈宁与芈恬。   清和已经进来换了两次茶。每一次都是撤了旧茶、奉上新茶,好像想劝她两句什么,看一看她的神色最终一语不发地退出去。   茶水……   前些日子夏月拿这个刁难她来着,那次的事,搁在台面上的事实分明就是她服侍不周。又是夏月和吴妃的晋封贺宴,若再深想一层、觉得她是因为嫉妒而心存怨怼,也是完全说得通的。   皇帝还是护了她,半点疑心都没有的全然相信必不是她的错,当着阖宫嫔妃的面,带她离开了。   长长地沉下一口气。席兰薇伸手执起了茶盏,揭开盖子,抿了一口。茶香沁人心脾,连原本混乱的思绪都被挑起些许清甜。她想……至少现在,皇帝是当真待她好的吧。   至少没有霍祯那从一开始就存下的算计。   他说他喜欢她,他也确实很护着她,那么……不管这种“喜欢”能维持多久,目下都是真真切切的。   细想下去,她伤了许氏、或是与霍祯传闻不断的时候,他都没有如此生气,这一回,是不高兴她的隐瞒……   所以这回的谨慎与那几分算计,当真是她错了。   .   傍晚,广明殿安静得有些异样。袁叙已小心翼翼地劝了皇帝两次,该传膳了,皇帝都无甚反应。   只是一本接一本地去读眼前的奏章,待得看完没的看了,又寻了本书来读。   白纸黑字如云烟过眼,根本没看进去,心下来回来去思量的始终只有一件事:她半点都信不过他。   真是前所未有地小心眼起来,霍祁绕在这个思绪里走不出去。不就是两只鹿么,她本就鲜少跟他提要求,他怎么会不答应——就算他不答应又如何?总不至于为这么个小事怪她,她何必连直说都不敢……   “陛下……”袁叙第三次上前,想再劝一劝皇帝用膳的事,却被皇帝一个眼风扫得噎住,想了一想,话还得说,“陛下……该用膳了。”   “晚些再说。”皇帝还是这句话。   袁叙只得退到一边候着,片刻后,一小黄门步入殿中,悄声在他耳边低语两句。袁叙一怔,窥了一窥皇帝的神色,向那宦官道:“先让候着,待我问问。”   那小黄门一揖,轻应声“诺”,躬身退出。   袁叙思忖斟酌着,知道皇帝今日是去了吟月居才如此不快的。不知是出了什么事,觉得此时不让席兰薇来见为上,可转念一想……又觉皇帝待她到底有所不同。好一番踌躇,袁叙想着还是禀了才是,左不过如若皇帝更加不快,他便小心劝着,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是以袁叙上前长揖,禀得沉稳:“陛下,妍婉华求见。”   “……”霍祁瞳孔骤缩,执着书的手也一顿。抬了抬眼,倒是不咸不淡地问了句,“她来干什么?”   袁叙便心中有数了,拱手如实道:“臣不知。”   感觉皇帝似是掂量了一番,继而轻喟了一声:“传吧。”   席兰薇揣着几分忐忑,迈过门槛,抬头觑了一眼复又低下头去。行至御座前十余步的地方,敛身下拜,双手相搭着置地、一叩首,安安静静。   霍祁瞟了瞟她,视线又挪回手中的书上,读了两句,意识到是本《后汉书》,又读了两句,无甚情绪地开口问她:“何事?”   席兰薇直起身,跪坐在地,怯生生地望着他,想起身又不敢的样子。   于是霍祁神色发黯地道了一声“免了”,她才站起身来,犹犹豫豫地走到他身边,驻足站定,目光中又是询问他的意思。   “……”霍祁一边沉着一张脸,一边把面前的笔墨纸砚都向旁边挪了一挪,示意她有话直接写就是。   席兰薇落座,执笔蘸了墨,落笔落得十分地快:“臣妾知道错了。”   居然是来认错的?   霍祁看着那几个字起了点疑色,斜觑着她,慢悠悠道:“就这样?”   席兰薇咬了咬嘴唇,笔下又补了一句:“臣妾不是……有意隐瞒,是怕直言说了,陛下怪罪。”   “能怪罪什么?!”霍祁脱口把这话问了出来。他完全想不出,这么点小事,他顶多就是不答应罢了,能如何怪她?   席兰薇默了一默,被他这般全然不能理解的反应弄得反倒大悟,知道他确是与霍祯截然不同的人,她根本就不该担心他会做出和霍祯一样的事。   踟蹰一瞬,席兰薇只好答说:“臣妾不知道。”   霍祁放下手中书册,正了正色,打量着她缓缓道:“朕知道些你的顾虑……你觉得宫中嫔妃多,且其中不乏世家贵女,朕总会有所权衡,是不是?”   除却她因为从前与霍祯共处时留下的顾虑,这也确实是个原因。席兰薇点一点头,没有否认。   霍祁轻声一笑:“是,总有世家将自家女儿送进宫来、或是像吴家那般再送个美女进来,觉得结了姻,日后什么都安稳些。”他的笑意中添了点无奈,随意地摇了摇头,又道,“如此能让他们安心没什么不好,省得再算计其他。但说实话……”   霍祁沉了一沉,尚有些犹豫是否要和席兰薇说得如此明白。思忖片刻,浅一颔首,终是说了下去:“觉得送自家女儿入宫为妃,朕便要顾着颜面连正事都敷衍过去,实在自欺欺人了些。”   对上席兰薇惶惑不定的明眸,他略笑了一笑,话语温和而诚恳:“所以朕说喜欢你,就当真是喜欢,没有别的算计。朕待你好,就是一心想待你好而已——你可以因为先前夏月的事存疑,但总也得再给朕个机会,毕竟……”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像有些不太容易说出口的话。待得说出之时……那般不加掩饰的坦诚也着实让席兰薇心中愈发复杂,“朕从前没有如此待过哪个嫔妃,这样的事……朕当真是‘初学’。”   后一句话隐现笑意,笑意中略带三分嘲讽,半开玩笑的口气仿佛只是在逗她开心。   席兰薇却听得愕住,坠在两世的不同中,笑也笑不出来。   纵使笑不出来,却又心思明晰而无法抑制地觉得……这一世算得幸运。 ☆、61 栗子   辗转反侧一整夜,待得天色初明时,席兰薇深深地沉下一口气,到底算是想通了些。   兴许……兴许该是试着去信皇帝的,他和霍祯不一样。   他待她的好是真的,且比霍祯待她最好的时候还要好上一些。纵使这一世于她而言是与上一世相连的、上一世的一切记忆都在,她也总该往前去看。   若不然,活得太累、太委屈。   再者,又凭什么拿对霍祯的种种不满,让霍祁觉得郁结于心呢?   对谁也不公平。   .   一夜未眠,向景妃问安时难免精神不济。好在“精神不济”的不止她一个,众人的目光便全落在那人身上。   吴妃,在这一趟避暑行程中一度风光大盛的人,这几日愈显颓色了。这也难怪,她吴家送进来的人如今惹得皇帝不快、禁了足,不知何时才能解禁,她偏又是借着夏月才晋到妃位上,且连册礼也还未行,难免觉得地位不稳。眼下……快回长阳了,吴妃当然免不了多想一道——若是回宫之后提起为她册封的事,皇帝因为夏月而迁怒于她、索性不册了该如何是好。   景妃自然知道如何处事,在看得出吴妃气色不佳也会避之不提,总不好将皇帝的喜恶放到台面上来议论。又知道进来宫中变化多些,各样的议论也起得很快,便寻着由头告诫众人说:“来年是采选之年,新宫嫔自会不少,到时若再有人拿着宫中传言乱嚼舌根,本宫必是要整肃宫规的。”   话语说得温和,听来只想是在说“来年”之事,但六宫嫔妃毕竟不是傻子,都明白这是近来的议论实在太多了些,连景妃都觉得烦了。   .   自景妃处告退而出,各嫔妃便都比往日安静了些,各自施个礼告辞,带着宫人回宫去了。   “婉华。”听得一唤,席兰薇回过头去,见吴妃正抬手示意宫人止步,径自向她走来。   兰薇一福身,秋白清和齐声道了句:“吴妃娘娘安。”   吴妃侧眸看了看二人,倒是没吩咐她们也退下,打量席兰薇一番,面上半点笑意也无:“婉华娘子晋封有些时日了,本宫也没去道贺。”   席兰薇颔首,对这般不冷不热的寒暄无甚兴趣,等着她的下文。   “婉华娘子也是世家贵女,该知道世家有世家的难处。”吴妃说着,有一分笑意在唇角转瞬而过,“本宫也不说其他,只希望娘子能给旁人留条活路。”她语中一顿,轻覆的羽睫压下一抹冷笑,“若不然逼急了,于娘子也未必有好处。”   “吴妃娘娘何出此言?”清和的声音几乎能与席兰薇的口型一致了,前后差着最多不过两三个字,莫名地添了两分气势,“臣妾自然知道世家的难处,更知道吴家在朝多年素来忠心,怎么会逼吴家?”   没想到席兰薇会如此不甘示弱,借着清和的嘴说出的话语甚至比吴妃还要强硬些。吴妃面色一凛,复又睇一睇她,森冷的话语已近质问:“非要本宫明说?夏才人一夕间遭了禁足,你敢说与你无关么?”   席兰薇无声轻笑,摇了一摇头,遂对上吴妃的目光,口型动得清晰,清和道出的话语也字字掷地有声:“当然和臣妾有关。”   承认得毫无惧意。   “娘娘您看得很清楚,是贺宴那天,夏氏对臣妾不敬、而后陛下带着臣妾离开,其间那茶是怎么回事娘娘也是心知肚明的吧……如今怎还有脸来质问臣妾?”席兰薇徐徐笑着,微扬的下颌带着两分并不过分的傲气,却堵得吴妃一时说不出话来,“漫说臣妾不曾有意跟陛下告过状,便是当真告了,娘娘觉得错处在臣妾身上么?”   在吴妃的语塞间,席兰薇踱上半步,手随意地搭上她的手腕,美目轻垂,遂将腕上那枚成色上佳的羊脂玉镯子顺势推到了吴妃腕上。她没有看吴妃的神色,微微偏过头,让清和犹能看清她的口型:“臣妾知道世家的难处,也知道如娘娘这般世家贵女的难处。大概从娘娘降生起,吴家就指望着娘娘进宫了吧……”   她抬眸,恰好捕捉到吴妃神色一震,便衔着笑意退了半步回去,话语温温和和,“臣妾家中不是呢……父亲一直是想臣妾嫁人为妻的,故而臣妾虽是明白娘娘的难处、却当真不懂娘娘心思如何……也罢,好在受家中教诲多年,臣妾到底知道如何做个好妻子,日后体谅着娘娘这般难处就是了。”   她说完,不再理会吴妃反应如何,转身便走。清和无比投入地替她说完之后瞬间脱了力,被她扶了一把才没有跌下去。   她……她方才说了什么?   “无碍。”席兰薇笑容轻松地握着她的胳膊,“吴妃不敢怎样。再者,我一直还是守礼的,这话传到景妃那儿去,景妃都不会信。”   这是早算计好了吴妃只能吃下这口哑巴亏。清和听罢不仅安了心,更觉得实在畅快。这半年来,可没少为吴妃和夏才人费心力。   .   兰薇回吟月居用罢了早膳,到院子里望了一望,日头不毒、不会太热,便到小厨房做了三两样简单爽口的点心,往广明殿去。   她需要一些刻意些的改变,让自己把这一世的心思理顺些。   到了广明殿时正有朝臣在殿中议事,看看宦官为难的神色,席兰薇知道此时不便进去。便耐心等着,过了大约两刻的工夫,终于听见里面告退的声音,抿起笑容,从秋白手中接了食盒过来,让她们在外面候着便是。   霍祁听说席兰薇求见时微有一讶,原还想着昨日的事她恐怕难免有些尴尬,以为自己今日都不宜去见她,她倒主动来了……   “嗒嗒”的木屐声听上去挺轻快,霍祁循声看过去,兰薇浅浅泛红的双颊上笑容轻蕴,不知怎的……觉得似乎跟往日看上去不太一样似的。   屈膝一福,又继续朝他走来,有宦官上前欲接她手中拎着的食盒,她却颔首一笑示意不必。食盒搁到他案头,席兰薇揭开盒盖,当即眉头一蹙。   原是备了三样点心:杏仁豆腐、冰碗和栗子糕。   因着在外等了一阵子,目下那栗子糕无碍、杏仁豆腐看着也尚好,冰碗中的冰却多半化成了水。席兰薇嘴角轻轻一扯,很是失落,只将杏仁豆腐和栗子糕拿了出来,冰碗连同食盒一起交予宦官撤下。   于是霍祁看看眼前两道做得精致的点心,又打量打量她:“什么事?”   “……”席兰薇抿一抿唇,在他手心里写说,“陛下尝尝?”   霍祁自然而然地又是一副“有话直说”的样子。向来如此,她无事鲜少主动来求见,这一点不仅霍祁知道……其实席兰薇自己心中也明白。只是思量之下仍然觉得无事不要求见为好,一来显得恃宠而骄,二来她本也不是会刻意博宠的人。   却是昨日霍祁的话让她生了点不一样的念头,觉得也许主动去见一见也好,不为别的,单是他肯为她存那一份心……她也该存个谢意不是?   知而不谢,才当真成了恃宠而骄。   眼见他还是觉得她是有事相求,席兰薇哂了一哂,再度劝着写道:“陛下尝尝看。”   霍祁看着她的神色满是狐疑,扫一眼两道糕点,试着往自己所希望的那一面去想,遂有一笑:“专程送糕点?”   席兰薇重重点头,神色诚恳无比。便见霍祁又笑了一声,提起筷子去夹那栗子糕,筷头刚一触及糕点又停下来,再度觑向她,仍是疑惑不定:“这么好心?”   “……”席兰薇大觉窘迫,心中感叹自己身为嫔妃,送个糕点都让皇帝“不信”成这般,只怕也算罕见了。   沉了沉色,兰薇看他拿着筷子便不再在他手上写字,自行取过纸笔,提笔写道:“陛下可要宣宦官来试毒么?”   “……”霍祁眉头一挑,继而嗤笑出来,可算夹起了一块栗子糕。送到嘴边一咬,香气盈了满口,味道甜而不腻。   “很好。”霍祁夸了一句,正要咬下下一口,余光一瞥,席兰薇正写下来的字是:“臣妾有话要说。”   ……合着到头来还是有事相求?   霍祁滞住,少顷搁下筷子,略有失望地支了额头:“说。”   “臣妾入宫逾一年,自知顾虑颇多、算计亦有……”她笔下一顿,仍是忍不住睇了一睇他的神色才又继续写下去,“便如陛下道自己是‘初学’故不知如何做,臣妾此番顾虑,亦有繁复原因掺杂其中。”她抬了抬眸,在他出言追问是何原因之前又继续写了下去,“此事一言难尽,也求陛下莫要多问。日后……臣妾会尽力……”   尽力……突然不知后面该用什么词为好,席兰薇斟酌再三,接下来写出的是:“不作隐瞒。”   霍祁安静地看着,待看到这四个字时,浅皱着的终于眉头舒展,心情愉悦地看着她接着写:“但求陛下给臣妾些时日去……适应,毕竟臣妾也是……”她三度抬眸打量了他的神色,笔复又落下,书下最后两个字,“初学。”   “唔……”霍祁的眉头重新皱起来,扫她一眼,话语不冷不热,“这样麻烦?”   “……”席兰薇轻怔不解。   他拿起筷子,思量着在那栗子糕上戳了一戳:“想想都觉得累……朕还是宠别人去好了。”   口气恹恹,说出的话连自己都觉得好生无耻。板着脸欣赏着席兰薇霎然复杂不定的面容半天,神色一松,啧了啧嘴,好像在面对一桩难以决断的事情一样,更加无耻地“讨价还价”起来:“若不然……你每天做点什么送过来?” ☆、62 回宫   回到皇宫时,长阳也已经凉快了。树梢上叶子打着卷,仍在枝上挂着,看上去却明显无力。风一吹,发出的不再是春夏时节嫩叶摩挲的“沙沙”声,而是干枯低哑的声音了。   避暑带去的宫人到底有限,兰薇晋位后该添的宫人一时未及补上,目下回了长阳,尚仪局不敢耽搁,头一件事就是为她将宫人添齐。是以漪容苑又添了两个宫女两个宦官,除却一个叫涟漪的年纪小些,余下三人一看便干练得很。   见了礼,席兰薇命他们退下,免不了叮嘱清和秋白近来仔细盯着些,毕竟宫中势力纷杂。   .   礼部择定了吉日,吴妃的册礼照旧行了。席兰薇乐得看她顺利晋位,若不然,吴妃更要看她不顺眼了。   于是宫中又为吴妃好生庆贺了一阵,席兰薇却是没什么心思凑这个热闹去。再说,还要每日往宣室殿走一趟呢。   “御医说又给你调了方子。”霍祁一边品着她送来的汤一边道,睇一睇她,“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还是……不肯说话么?”   席兰薇颔首苦笑。她自然知道霍祁如此心急是为她好,可这事……比让她试着相信霍祁还要难些。夜半无人时,她偶尔鼓足勇气出上一声,便又一次被那可怕的声音吓住,哪敢说给他听。   “你嫌声音难听,但总是不说也……”霍祁的声音骤停,沉吟片刻,才避着她的目光又道,“朕问过御医,你若久不开口,时日长了,当真会‘忘’了如何说话的。”   席兰薇登时震住,纵使看不到自己的神情,也知道自己现在必定面色惨白。   “朕也不想逼你……”霍祁又道。目光划上她的面容,接下来的劝语转为一喟,摇了摇头,转而评价那汤去了,“很鲜。”   看得出席兰薇离殿时很有些失魂落魄,她不肯开口的原因,莫说霍祁明白,就连袁叙也明白。望了望席兰薇远去的方向,确定她听不到了,袁叙在皇帝身边轻语道:“陛下,婉华娘子是怕陛下听了就……生厌了。”   “朕知道。”皇帝眉头紧皱,明显心烦意乱,“还没法劝,劝了她也照旧不安心。”   “这也怪不得婉华娘子。”袁叙又道,顿了一顿,缓言说,“臣觉得,陛下不如寻个能让她说话的物件。”   “‘物件’?”皇帝略显疑惑,不解其意。   “是。”袁叙一揖,沉缓地道出自己的想法,“陛下您想,她若只是怕陛下生厌,平日里大可以跟旁人说说话,目下眼见没有——连跟秋白清和都不说话,婉华娘子便不只是怕陛下生厌,在旁人面前也是舍不下脸来。”   这倒不难理解,一来她已太久不开口,二来声音又确实不好听,一时不适应、张不开口怕丢人都很正常。   但袁叙说的“物件”是……   袁叙笑了笑,启发道:“陛下记不记得,世宗皇帝驾崩时,恭贤皇后大恸,见人便发脾气,南瑾大长公主送了什么去……”   霍祁倏尔恍悟:“姑母给皇祖母送了只猫去。”   “是。”袁叙深深一揖,“此事臣想了几日了。说畜生不懂话,它又有灵性,能听懂些许;说它懂话,它又不像人心思太多、不会乱传,陛下若嘱咐婉华娘子同它说说话……大抵比迫着娘子开口和陛下说话容易些。”   霍祁自然想到了兰薇的那两只梅花鹿,尤其那小鹿,机灵得很,兰薇尤其喜欢。   袁叙却又说:“那鹿不行。鹿进不得屋,若让婉华娘子在院子里跟它说话,宫人来往难免的……娘子还是开不了口。”   还得给她寻个能进屋的养着。   .   芈恬再来见席兰薇时,席兰薇正坐在房中失神。目光空洞面色发白,仿佛受了什么极重的打击。   “……兰薇?”芈恬拍了一拍她的肩头,兰薇怔怔地回过头来,动了动口:“你来了。”   “怎么了……”芈恬被她这般神色吓住,敛身在她身边坐下,“表哥欺负你了?”   兰薇摇头,拿起笔来,手上写得无力:“我如果永远说不了话……”   “怎么会?”芈恬否认得很快,继而带着宽慰笑起来,“我听表哥说过,你现在能出声了。”   兰薇又是摇头。   她现在的恐惧,芈恬不懂,霍祁也不知道。御医说,若总不说话便会“忘”了如何说话,那么……若从上一世算起来,她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说过话了。   她的记忆是连贯着的,如何能不担心,若要忘……兴许已经忘了。   偏她现在还能出声了。   如果她能出声、出那种极其沙哑的声音,而又说不得完整的话,岂不是……   还不如一直安静下去呢。   心绪翻涌着,感觉好像存在许久的期许被击碎了,从霍祁下旨为她医嗓子开始,她就满心盼着自己这一世能开口说话,她的声音还是很好听的。   结果……头一次发声,让她知道她的声音不再好听了;今天,又让她听说,即便她能发声,也未必还有本事说话了。   席兰薇始终神色黯得可怕,芈恬自然不知她在忧心什么,试着在旁边劝了许久,她又显然没听进去。   直待宦官的通禀声传进来,芈恬提高了声连唤了两声“兰薇”,她才倏然回神。   “陛下来了!”芈恬浅蹙着眉头,说完这句就连忙离席起身,往正厅迎去。   .   “陛下大安。”二人一并福下|身去,如常只有一个人能道出这句话。皇帝淡扫了芈恬一眼,当即想到的就是得想个法子让沈宁闲下来才好。   不然她总来找兰薇解闷……   “兰薇。”皇帝揽着席兰薇往里走,有意无意地再度扫了芈恬一眼,端的就是要她看出来:他一点也不想芈恬隔三差五地出现在漪容苑里“捣乱”。   芈恬撇撇嘴,很有自知之明地一福身直接告退,不惜得给他们“捣乱”。   往外走了两步,还没跨过门槛,芈恬迎面碰上了进来奉茶的宫娥。都是在皇宫深宅长大的,芈恬一见那宫娥便蹙了眉头,伸手一挡,觑一觑她:“你是新来的?”   “是……”忽被挡下的宫女怔了一怔,很快福道,“翁主万福。”   “叫沈夫人。”芈恬没什么好脸色地纠正了她,继而伸手一接她手里端着的托盘,话语淡淡,“这茶我送进去,这儿用不着你了,退下。”   未给那宫娥多辩的机会,芈恬转身就往寝殿去,一壁走着一壁暗骂自己多管闲事,皇帝必定又要用眼神剐了她。   .   这厢刚“客气”了几句的霍祁与席兰薇一并落了座,正题还没来得及说,就见芈恬笑吟吟地端了茶盏进来。席兰薇无甚不快,皇帝则立刻一眼瞪了过去。   怎么又回来了啊……   “瞧那宫女是新来的,做事不稳当,只好妾身代劳了。”芈恬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上了茶。霍祁后牙一咬,不多理她,只向兰薇道:“朕给你带了样东西来。”   兰薇明眸一眨,意在问:“什么?”,搁在案下的手同时被一碰,便会意展开,不知芈恬要跟她说什么。   “也许能让你说话的东西。”霍祁说完一笑,挥手招来宦官,芈恬在兰薇手心中写的字也很快写完了:新来的那宫女不安分。   兰薇了然,收回手去,向芈恬颔首浅笑算是道谢,沉下心来,目光重新看向霍祁。   那宦官将一只小小的竹篮搁在了二人间的案上,竹篮上以缎子覆着,看不见里面是什么。   霍祁始终含着笑,没揭开那缎子,直接从两侧将手伸了进去,睇她一眼,两手一并取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兰薇和它面容一对,当即愣住。   一只纯白的小猫,不过一个巴掌大小,大概才出生一两个月的样子。方才明显是在篮子里睡得正香,蓦地被霍祁抱出来都还没醒,他双手架在它两只前腿下,它就这么半悬在空中,迷迷糊糊地抬了抬眼,然后直冲着兰薇打了个哈欠。   “袁叙出的主意,说鹿不能进屋,找个能进屋的东西给你。”霍祁笑着,解释得随意,“朕去驯兽司挑了一圈,这只最漂亮。”   小猫又打了个哈欠,再度抬了抬眼,可算清醒过来。想抬爪子挠耳朵却发现被架着动弹不得,再一低头,惊觉好高。   于是,小猫环视了四周一圈,只能向面前这个人求助,两只湛蓝的眼睛透出可怜兮兮的意味,冲着她便是一声:“喵——”   “……”席兰薇瞬间被叫得心都软了,带着几分惊喜笑着要将它接过来,霍祁却将手向后一收,一时没给她,又道了一句:“每天跟它说半个时辰的话。”   席兰薇愣了一愣,立刻点头,答应得十分痛快。终于将小猫接到了手里,往怀里一搂——这小家伙倒头就接着睡了。   芈恬淡淡觑着,在旁忍不住地腹诽:兰薇想跟它说话的时候……它也醒不过来吧。   眼见眼前二人情投意合处得甜蜜,芈恬大觉自己在这里留下去忒不识相,索然无味地到处张望了一下,瞧见门口那身影时眉头陡蹙,当即起身告退:“不打扰陛下和婉华娘子,妾身告退。”   那宫女似乎只是在门口望了一望而已,在芈恬走到时便已离开。芈恬想了一想,叫了秋白过来:“刚才那宫女,你寻个错处打发了,别让她在漪容苑留着。”话刚说完,转念一想又觉不行,就在秋白应“诺”前就改了口,“罢了……别听我的。这事我刚才也同婉华娘子说了,你晚些再提醒她一声,看她要如何办就是。”   “诺。”秋白轻轻一福,眉目低垂地走近了芈恬两步,笑意浅浅,“婉华娘子前日里也说起关乎这宫女的事……大约因为今日陛下来得突然,娘子便未来得及同夫人说。”   芈恬一愣,看一看秋白,将她拉到了僻静些的地方:“从前在别的宫做过事?”   秋白点头,沉吟片刻,说出的话略带疑惑:“但婉华娘子想托夫人办的事……是查查她前些日子为何告假出宫。”秋白眼睫一覆,“是在来漪容苑之前的事。” ☆、63 鱼饵   芈恬有着翁主的位子,又是正经跟宫里说得上话的外命妇,要在长阳城里查事本就不难。外加又有沈宁,对席兰薇的事多肯帮上一帮,是以不过三五日的工夫就查了出来。彼时恰好芈恬有事进不得宫,托亲信的侍婢来传了话,席兰薇听罢,黛眉浅蹙了一蹙,吩咐秋白清和备好茶点招待一番,自己在房中静静思量起来。   夏月安排得也够早的。那会儿她们都还在珺山避暑,夏月便已连长阳的事都安排起来了。   “好……烦。”席兰薇抚摸着在膝头睡着的小猫,有意识地让这原该无声的抱怨出了声。仍是难听到了极致的低哑声音,却没什么可张不开嘴的了,屋中除了她和这猫以外,就没别的人了。   “呼……”小猫翻了个身,就很有节奏地打起了呼噜,露着肚皮让她去挠,呼噜打得愈发响亮。   这小猫是不会嫌弃她声音难听的,只要觉出她在同自己说话,就很享受似的打气呼噜来,亲热得很。   秋白清和在一刻之后进了房,进屋时珠帘相碰的响声惊醒了猫儿,一双猫眼登时睁得圆亮,犹躺在席兰薇膝头,卯足了劲抻开爪子伸了个懒腰,爬起来一跃,跳到地上,步子轻轻地朝二人走去。   “喵——”坐在二人面前叫了一声,被清和抱了起来,清和笑说了句“没吃的给你”,又朝席兰薇走去。   于是小猫又卧回席兰薇膝上,没弄到吃的便只好打个哈欠继续睡觉。   “娘子觉得……如何?”清和试探着问道,顿了一顿,又浅蹙了眉头,“吴家是急得魔障了么?竟找思云来惑主,思云又不是顶好的姿色,偏还搁到娘子这儿来,一比之下就更……”   哪里比得过席兰薇去。   席兰薇听着摇了摇头,一哂,朱唇轻动:“所以啊……吴家才没想让她来惑主呢,沈夫人那话说的不错,是她不安分。”抬眸扫了二人一眼,席兰薇又衔笑道,“要安排旁人惑主,怎么也该从吴氏那里引荐,轮不着这夏月安插人手。”   “那她……”秋白语出即止,面色一白,“是冲着娘子来的?”   “若不是指望她冲着陛下去,不就只能是冲着我来了么?”席兰薇神色轻松,抬手揉了一揉太阳穴,余光扫见小猫登时睁了眼望着她,又忙将手搁回去继续摸它,“眼下还没出事,多半是她还没找着机会罢了。”   清和顿时抽了口凉气,手抚了一抚胸口,苦笑说:“幸而查明得早。沈夫人说得不错,得寻个法子把她发落了才是,奴婢这两天小心着。”   “急什么。”席兰薇笑了一笑,觉得腿上被小猫睡得发热,便把它抱起来搁到了榻上。回过身来,一边走回案旁复又落座,一边继续做了口型,“难为夏月静下心来安排一次,又不让她得手,多不给面子?改明儿给她个机会,让她下个手,也不枉她走这一次。”   她言到即止,笑意冷涔涔地抿了口茶喝,清和秋白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给思云个“机会”自然只是那么一说,要紧的是把夏月牵出来。   思云许是存了自己的私心行事不安分,但那夏月……可是从入宫第一天就不曾安分过。   席兰薇仍要每日用药,这一副新调的方子苦得很,芈恬来时闻了一闻就眉头紧皱,偏席兰薇还喝得轻松,神色全然如常。   两世里因为这哑而受的苦那么多,能医好她嗓子的药……再苦也不觉得苦了。   饮尽最后一口,刚将瓷碗搁下,便有宦官进了房来。躬身一揖,待得看见她刚放下的药碗,笑了出来:“真是巧。御膳房今日呈的这味果脯不错,陛下让臣送来一份,恰好碰上娘子刚用完药,解解苦味。”   说罢恭敬呈上,席兰薇衔笑拈了一颗起来,送入口中,果然甜香均很得宜,吃起来颇是舒服。   那宦官送到了东西不做耽搁,施礼告退。清和随了出去,免不了给些银两道谢。芈恬毫不见外地也拿了一颗果脯来吃,一边品着一边道:“好嘛……连个果脯都要想着往你这边送一份,你如今可真是表哥捧在手心里的人。”   说着,胳膊碰了一碰她,芈恬的神情看上去贼兮兮的:“苟富贵,勿相忘。”   席兰薇“嗤”地一笑,禁不住地出了点声。仍是被那些许哑意弄得眉头一蹙,却是很快舒展开来,又吃进一枚果脯,遂提笔写说:“富贵先不提,果脯分你一半。”   “……”芈恬只剩了瞪她的份,瞪了一会儿觉得也罢,先吃了这果脯再说。   .   钓鱼素来是个考验耐力的事,很多时候鱼儿都聪明得很,说什么也不肯咬钩;但若那鱼儿本就急于寻食便不一样了,给它一个挂了饵的钩,它很快就会去咬的。   就像宫中的算计。   主动想去算计谁扳倒谁,兴许都不那么容易,很是需要苦思冥想地安排设计一番;但如是借着想要算计过来的人反手算计回去,就容易多了。   其中布置,秋白清和自会替她安排得到位。思云在漪容苑也有些时日了,必定会有些按捺不住,必定正急着如何下手为好。   席兰薇相信夏月的水平也就那么回事,繁复的伎俩想是玩不来的,下个慢毒暗算一番……倒是常见又有效。   一连过了七八日,她的药终于有了些变化。   心知御医没再给调过方子,药中那并不明显的一丁点酸味便让席兰薇生出了笑意。   淡看着思云离开,席兰薇阖上房门,把药汁尽数泼进了房中养着的一颗君子兰里。   如此又过了三五日。   .   御医们听得宦官的禀话惊出了一身冷汗。为席兰薇的嗓子忙了将近一年,近日来见了起色,几人都是捻须一笑长吁口气。   今日却忽然出了问题,说是从一早就疼痛不已,连带着发了高烧,不断出虚汗。而后……据说嗓子也疼得愈发厉害了。   四位御医一同往漪容苑赶,一路上,连话都顾不上说半句。   卧房中,席兰薇在霍祁怀里哭到几近晕厥。   本就发着烧身子虚,霍祁怕她哭坏了,从哄到吓皆试了一遍,就是止不住她的眼泪。   纤纤细指紧攥着他的衣襟,攥得用力以致指尖都失了血色。霍祁紧搂着她,觉得她浑身都发着烫,流下来的眼泪似乎更烫一些。   宫人们跪了一地,叩首连连,问起出了什么事却无人知道,就连清和与秋白也只能面色发白地禀说是一早起来就如此了。   从来没见席兰薇哭得如此失态过,从前见她哭,都是一副死命忍着的样子,只有眼泪安安静静地不断往下流。   眼下的失态直让霍祁对她的绝望感同身受,她存了一年的希望……也许就此就要没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眼下分明情形不好,他甚至没有勇气去劝她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陛……下……”沙哑的声音从喉间避了出来,好像是什么东西撕裂开来的声音一般。霍祁心下骤紧,一时惊异于她竟然说话了。然则短短怔了一瞬后,连分毫喜悦都激不起来,低喝道,“闭嘴,等御医来。”   谁知这时候激动之下说了话,会不会再伤到嗓子。   “陛……下……”席兰薇却毫不听话地又道了一句,声音哑到刺耳、刺心,“臣妾怕……”   她哭着说。霍祁低下头,映入眸中的,是席兰薇极度的痛苦和绝望。平日里美而灵的一双明眸变得空洞失神,面色惨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她一壁紧抓着他,一壁又下意识地死命挣着,身为贵女的仪态早被全然击溃,只剩失措。   小猫急得在旁边转圈又不敢动她,时不时地望着霍祁“喵”一声又继续转圈。半开的窗外,两只梅花鹿大是紧张地张望着,小鹿甚至站起身用两只前蹄趴着窗户,都是十分担忧的样子。   “如果……臣妾再也……说不了……话……”席兰薇逼出这句话来,几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瘫软在他怀里,席兰薇双眸紧闭,好似不愿再见任何人、不愿再想任何事。只有两行眼泪仍止不住地流着,顺着脸颊流下,落在他的衣裾上,浸湿一片。   霍祁只觉一颗心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揪,攥出一阵剧痛又猛然放开。强喘了几口气,定一定神,看看怀里虚弱中分明想要躲避似的席兰薇,心中知道现在有她一个软弱就已经够难办了。   颔首一吻,霍祁抿下唇上那略微发苦的咸味,说出的话平静异常:“你若再也说不了话,方才的声音,朕便会一直记得。”   席兰薇一惊,倏尔睁开眼,惊惧交加地望着他。下意识地摇头连连,分明是不想他记得那样的声音。   “很好听。”他略微一笑,“歌喉出众的泠姬、夏月都比不过你。”他的的口吻极是诚恳,让她明明知道是假话……偏还忍不住信了三分。顿了一顿,他拇指一抚她的泪痕,笑意更添了些,“所以朕觉得……待得完全医好,必定更是惊世动听的声音。”   她在他怀中安静下来,感受着他手指抚在鬓边带来的轻微感触,听得他轻轻又说:“如此……先莫急,待得御医来看一看。不论你日后还能不能说话……都好。” ☆、64 假戏   霍祁没想到,第一次听到席兰薇开口说话竟会是在这样的情状之下。看着她即便是在被他哄着安静下来后,仍旧呜呜咽咽了许久,霍祁觉得一颗心愈发沉了,一直向下坠着,坠得发冷。   御医赶到后半点不敢耽搁,连忙上前问询、诊脉,多是秋白清和在答话,席兰薇虚弱得只能偶尔点头摇头而已。   几位御医都是眉头紧皱,细细地诊了半天、又低声议了许久。霍祁看着他们不住地摇头,心也悬得愈发厉害。   “如何?”忍不住地发了问,便见几位御医一怔,最后又低语了几句,转身一揖,禀得沉重:“陛下,婉华娘子这病本就难医,臣等一直摸索着……如今这般,臣等也难知缘由,只得继续尽力而为。”   话语说得含糊,虽算不得出乎意料,还是令霍祁心中一急:“那严重么?可影响日后说话?”   御医们对望一眼,犹是方才禀事那人颔首,硬着头皮道:“臣不知。”   本来便是头一次医这因药致哑的病症,一年来御医们都是提心吊胆,突然出现发热、疼痛的症状,谁也不敢说个准话。   皇帝默了良久,沉然一声悠长喟叹,未再多语,转身回了卧房去。   陪了席兰薇一个多时辰,她始终神情恍惚,泰半的时间便是霍祁在没话找话。从梅花鹿说到小猫、再从小猫说回梅花鹿,到最后,连编都再编不出话茬来,面上的笑容也愈发难以支撑。   “臣妾无事。”席兰薇扯起一抹微笑,在他手心里写道,“已好多了。”   “喵——”在她枕边蹲了半天的小猫细声细气地叫着,跳上她的肩头,又走到她小腹上,缩成一个小团,歪着脑袋看着她,担忧不减。   “别闹。”霍祁笑意干涩,抱起小猫要挪到一边去,席兰薇伸出手来,他犹豫一瞬,任由她把猫接过去。她翻了个身侧躺着,被她搂着的小猫便乖巧地蹭进她的怀里,往被子里钻了一钻,又露出头来。   霍祁看着她面带浅笑的样子,好像已经什么都不担心了,环住小猫的双臂却还分明发着抖,将心中的几分恐惧暴露无遗。霍祁静了静神,探手一边抚着卧在她臂弯里要睡的小猫,一边似是轻松道:“御医说了没有大碍,你不用太紧张。”   席兰薇羽睫轻轻一颤继而覆下,显是不信。   若当真是这样,他方才早就同她说了,何必闲聊了这么久才突然而然地来一句。   接着俱是无声,直待宦官禀说户部尚书求见,他才不得不离开。踏出房门前好一番叮嘱,末了,席兰薇听到他压了声对清和说:“有任何事,直接禀到宣室殿来。”   .   随来的御前宫人们自然一并离开,漪容苑顿时安静下来许多。席兰薇又躺了半刻,撑坐起身来,一阵头疼让她捂了额头。   嗓子疼痛是假的,发烧可还是真的呢。   “娘子。”秋白上前一福,笑意浅抿,“可是该走下一步了?”   席兰薇颔首莞尔,秋白躬身告退。   .   片刻之后,阖目静歇的席兰薇听着院中低语衔起笑意。秋白不冷不热的口气听着当真有些森然:“娘子身子不适,日后的药都有御药房的医女来煎,用不着你了。倒是秋日里落叶多,娘子看着心烦,你把院子打扫干净便是。”   思云轻轻应了声“诺”,微微颤抖的声音好像没有太多的惊慌或是不肯,秋白补上的下一句话则直接让她哑口无言了:“笤帚扫着声音大,别扰了娘子休息,用手捡吧。”   不用看都知道思云会是怎样的神情。   既然有这种安排,往日负责洒扫的宦官自然也会被叮嘱不必插手。席兰薇静歇了一下午,虽仍是病得发虚,但好歹能偷个懒不去昏定,觉得不算很亏。   到了傍晚,清和呈了清淡的晚膳来服侍她用了,兰薇便多了些力气,披了件褙子,想到院中走走。   在廊下驻了足,抬头一望,见半边院落仍飘着落叶,登时眉心紧蹙,转身回房。   都知道席兰薇病着,心情不好很是正常,于是一众宫人都屏着息劝也不敢劝,听秋白清和吩咐他们退下,均是如蒙大赦。   思云很快被传了进来,颤颤巍巍地一叩首,跪地不言。   “你该知道我为什么传你来。”席兰薇动着口、清和说着话,二人配合着才能说出的话没由来地添了几分压迫感,思云缩了一缩,支支吾吾地解释说:“婉华娘子,院子太大了,奴婢……”   “谁在乎院子怎样?”席兰薇无声冷笑,徐徐缓出一口气来,“在我药里动手脚的,是不是你?”   思云怔住。死寂之下,面上的血色一点点地退去,不可置信地望向席兰薇:“奴婢……”   “你可以承认也可以不承认。”席兰薇淡看着她,根本无所谓她给出的答案如何,“我要你的命一点用也没有——并且我也知道,就算把你押去了陛下那儿,你也不会供出夏月,是不是?”   “与夏才人何干……”思云脱口而出,席兰薇听得轻笑:“你看,我就说你不会承认。”   轻揉着太阳穴,席兰薇不忘对一直替自己说着话、且口吻十分到位清和颔首浅笑、算作道谢,转而又对思云说:“送你进了宫正司,我的人脉大抵比不过吴家。她们要着人安排什么……或是直接杀你灭口,我都拦不住。”   遂是一笑:“所以啊……就把你扣在这儿好了,我什么也不说,也不去查那药,让她们自己乱阵脚去。”眼帘一覆,席兰薇眼角透出的几许冷意让思云打了个寒噤,“想把你推出去便算了事,她们想得太轻巧了。哦,对了……”她说着,忽然一停,凝了凝神,打量着思云,笑容复又漫了出来,“你要是乐意在我这儿把夏月供出来,我倒是不介意。”   “你……”思云一噎,在席兰薇话锋的一转再转直下,愈发摸不透她的心思。   “你不许离开漪容苑,接着打扫院子便是。事情做不好,自会有掌事的来罚你。头一天扫不干净,杖责十五;第二天扫不干净,跪半个时辰去;如此第三天便许你歇一天、第四天照着第一天来……”席兰薇说着,笑靥平添几分鬼魅之意,直让思云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逃不出去的深井。   .   她就是要局势完全卧在自己手里。   设局之初,席兰薇与芈恬打过商量,觉得无论是她这边以苦肉计牵出药有问题、还是索性让沈宁直接捅出思云来,下一步,都是免不了让宫正司去审思云的。如是直接指出夏月是清妓,当中纠葛就难免更多。   就如先前泠姬的事上皇帝所言一般,宫中势力错综复杂。   这一次……吴家可比泠姬的本事要大多了,人进了宫正司,到底会怎样席兰薇心里没底。   所以最好的法子,是让思云自己扛不住招出来。   “宫正司可以让她死于酷刑,留在漪容苑,我让她生不如死。”芈恬从没在席兰薇面上看到过那样的冷意,刚倒抽了口凉气,她的笑便漫了出来,“而且,还必定让她没胆子自尽。”   这个自然……   宫女嫔妃自戕之事可大可小,小可只字不提,大可牵连全家。   “再者,宫正司动刑审出来的事,不是时常被说是屈打成招么?”席兰薇又一笑,“沈宁跟你说过,他们抓着要紧的细作,会怎么审么?”   芈恬短短思了一瞬,倏尔窒息。   当真要紧的细作,抓着了是鲜少动大刑的。只是每日施以各样的重压,给他围出一个求生求死皆不可的牢笼,让他在里面一点点地崩溃,总有熬不住的一天。   就如同现下对思云的法子。   自尽,她念着家人决计不敢;安心活着么……又活不自在。且都是在宫里有些日子的人,她自然清楚这点断断续续的责罚且要不了她的命呢;同样的,她这般招出来之后,若再想翻供说是席兰薇屈打成招……那点伤看着也不够“屈打成招”。   如此一来,还不如自己乖乖招了,好歹求个速死。   “你是拦不住一个想死的人的。”彼时,芈恬思量着道,“这路堵得不够,让她生不如死那一边倒是够了,可另一边——单是凭自戕牵连家人这一条,她若不直接自戕呢?比如……绝食?饿死自己。”   “那更简单了。”席兰薇耸了耸肩,笔下写得飞快,“饿得没力气了,让她在供状上按个指印,然后任她死去,正好说她是觉得愧对夏月又不敢自尽才绝食的。”   “……”芈恬噎住,一时觉得得亏席兰薇是个女子,若不然这禁军都尉府指挥使一职估计没沈宁什么事了。   .   一场布局设计的顺利,行得也妥当。除却席兰薇不敢真拿自己的嗓子赌上、只得做场假戏之外,其余均是顺着夏月所愿而行。   本来尚有些担心演得不真如何是好,季节交替间不慎发烧倒是帮了大忙。   “你非要把表哥也牵进去?”一切开始之前,芈恬只多问了这么一句。   席兰薇沉默了许久。   “只要有罪证,他不会饶了夏月的。”芈恬蹙眉道,“你大可跟他透个底。”   “是……”席兰薇书下的字中充满犹豫,定一定神,才又写道,“但陛下权衡颇多……思云背后是夏月、夏月背后是吴家,单凭罪证,他总会留有余地。若夏月只是禁足或是降位,日后变数太多,困兽之斗素来可怕。”   所以她要他感受到那种恐惧。那种她可能再也说不了话、他听到她的第一句话便可能是最后一句话的恐惧。这一年里,不仅她有满心的期许,他也有,不论他对她的喜欢有多少,存在已久的期许要消失终归痛苦。   “是我骗了他,但于他而言,只是一时担忧;若不除夏月,日后于我而言,便不一定是多大的危险了。”席兰薇缓缓写罢,长叹一声,说服了芈恬,也消去了自己最后的犹豫。   没有告诉芈恬的,是她心底的最后一丝想法。尚不知是对是错,只是一直存在在那里,无比清明。   这场设计……若日后能有一个合适的机会,她想把实情告诉他。 ☆、65 思云   思云不招、兰薇不急,二人互相熬着,至于谁是强势谁是弱势显而易见。   御医们很快松了口气,兰薇的嗓子未再受损,只消得继续调养便可,至于那日的突发状况是怎么一回事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霍祁守在漪容苑的时间愈发多了,时常只是陪着兰薇说话,却不许她开口,甚至不想让她同小猫多言,生怕迫得急了再伤到她什么。   如此过了半月有余,一场秋风过后,天气凉得分明。宫女们皆添了件厚实些的褙子御寒,无事时随意聊着,都知道今年冬天必定冷得很。   “快中秋了。”芈恬含笑饮着茶,啧了啧嘴,大是享受似的道,“今年中秋我不进宫参宴了,和沈宁在家中过。”   兰薇噙笑颔首。难得沈宁能有空闲,无怪芈恬这一副喜滋滋的样子。   “中秋,本也该是和家人团圆的时候呢……”兰薇的笑容意味深长。思绪流转,她静了一静,笔才再度落下去,“便是不参宴,也劳烦你进宫一趟。”   “干什么?”芈恬不解,看着席兰薇继续写着:“当日自要为父亲备宫饼一份。”   就算是阖家团圆,她这宫妃也没有“回娘家”去过节的道理。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席府就在长阳城中,且相熟的外命妇不少,想托人转达这份孝心不是难事。   芈恬点点头,自然不会拒绝。二人又品着茶小坐一会儿,她就告了辞,逢年过节,各府都免不了一番筹备,她这沈府的当家主母也不是能闲下来的。   .   “去传思云来。”芈恬离开后,兰薇又静静坐了一刻,出言吩咐道。   从那日算起来,今天是第十八日,也就是思云得以歇上一天的日子。她那法子已走了六个轮回,火候也差不多够了。   思云与半月前比起来,已是判若两人。整个人消瘦了一圈不说,更显得沧桑了许多。席兰薇知道她和自己一般年纪,但许是因为自己活过一世的缘故,大半月前见了思云,觉得她眉目间更多两分年轻娇俏。   如今看上去,却好像比自己还要年长个四五岁了。   “还不肯说么?”席兰薇静静看着她,这次索性不需她动口型,清和便替她问出了想问的话。   思云跪伏在地,消瘦的双颊白了一白,未语。   “中秋快到了。”席兰薇轻笑着动着口,“想不想跟家人团聚,看你自己。”   思云仍旧伏地不语。   窗外的秋风轻轻吹着,刮出的声音充斥着萧瑟的意味,听上去甚至比严冬的寒风更寒凉些。席兰薇静听着风声,寻着思云细枝末梢的情绪,见她始终无甚反应,心中喟了句当真心思不灵,睇了眼清和,又一并道:“你忘了么?我说过,我要你的命一点用都没有。”   眼帘低垂,她蕴着冷笑抚着衣袖上绣着的花草纹,说得轻松随意:“你家人在映阳桓州,除了父母还有一个兄长、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幼弟才三岁。”   她的口型适当地停住,清和的声音便也顿住。居高临下地瞧着,思云可算有了些反应,动了一动,发僵地抬起头来,虚弱的声音有些发哑:“婉华娘子想得太轻巧了,夏才人敢用奴婢……”   “夏才人敢用你必定会护你的家人的。”清和截断了她的话,声音也盖过了她。继而端详着席兰薇的神色,冷笑涔涔,“那你试试看啊,我不跟你争夏氏的事,吴家确是大家——那你当我席家就是任人欺负的么?”席兰薇淡睇着思云,清和恰到好处的口吻让她很是省力且舒心,“且不说席家如何。我提醒你一句,禁军都尉府指挥使的夫人,还没记事就跟我玩在一起了。”   思云终被激起了一个激灵,浑身抑制不住颤抖地抬起头来,怔然望向她——这番神色,让席兰薇大是满意。   到底是被折磨了大半个月,再强撑着一口气,神思也软了下去,只消得最后一击接上,她会受不住的。   “你不能……”思云连嘴唇都颤着,每一个字都带着充满恐惧的颤音。   “有什么不能?我若是想,让宫里添两个宦官、教坊司添两个歌舞伎,你当是什么难事?”   语罢,淡看着思云就在自己眼前……无力支撑地瘫软下去。   “我说……”思云支在地上的手好似灌了浑身的力气,指节按得咯咯作响,“娘子想知道什么……奴婢都说。”   “你知道你该说什么。”席兰薇终于面露欣然,轻吁口气,“你知道的都说了便是——我也用不着你栽赃不相干的人,免得再加盘问时有个疏漏,反倒弄巧成拙。”   “六月初的时候……夏才人让奴婢出宫去取一副药。”思云垂下头低低说着,毫无生气,仿佛被人抽走了魂魄。   “是后来下在我药中的?”席兰薇问道。思云点点头:“是……”顿了一顿,面上生了些许疑色,“但她说……那药只会悄无声息地让娘子说不了话,不会……不会有疼痛。”   席兰薇微微一凛,冷然不语。那疼痛本就是假的,只是为了让皇帝见到而已。   这现在并不要紧。   “你接着说。”清和在旁催促着,思云咬了咬牙,又说,“夏才人说……只要娘子再也发不了声,陛下总会不喜欢的,到时候她自然还能得宠,我也……”   话语骤停,思云面色又是一白,继而垂下首去,大显慌张,分明在为方才说出来的话后悔。   “你果然想惑主。”席兰薇了然间生出几许蔑意,淡看着她,神色悠悠,“有胆识。”   思云想惑主的所作所为,旁人兴许瞧不出、芈恬也只是看她打扮得格外上心些而有所怀疑,席兰薇却是打从第一天起就看在眼里。   她的妆容从来没有疏漏,簪钗用得精巧,多是成色较新的,于是满头珠翠中,那一只略微显旧的点翠步摇就格外明显。   后来秋白替她查到,思云刚入宫时曾服侍杜氏,席兰薇便明白了,宫中那时都误以为皇帝当真喜欢杜氏用点翠的样子,杜氏便日日戴着,她身边随着的宫人自然印象更深些。   还不止这些。   有天夜里,席兰薇难以入眠便想喝些东西解闷,又不想喝茶。恰是思云值夜,奉了一盏杏仁茶给她——单是杏仁茶还无妨,又刚好是七分的热度、于她而言偏淡的口味。   于她而言偏淡,却恰是皇帝所喜的味道。   而后,席兰薇就开始小心了,仔细观察之下,思云行事间总有那么一些是无意中顺着皇帝的意的,从穿衣的颜色到盥洗用水的温度……让席兰薇一度惊诧,她是花了多少心思才能了解到这些。   单是那杏仁茶就足够让人意外了。她是凭着观察细致偶然知道的,至于皇帝喜欢怎样的浓淡,过了许久才慢慢了解;而思云……   她并不认为思云能那样观察入微,那就只能是花了重金和御前宫人去打听。   论起惑主,她也实在算是下了血本的。   .   “这些话、还有从前更多的安排,你到宣室殿去,跟陛下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席兰薇静了静神,瞟了她一眼又道。   “不……”思云却忽然慌了,连连摇头,半点也没有接着配合她的意思,反抗之意无比明显,“奴婢不能去……”   “我不会让夏月、或者是吴家动你的家人的。”席兰薇黛眉微蹙,仍旧维持着耐心。   “奴婢不能去……”思云却还是这样说,神色恍惚地摇了一摇头,话语停滞了半天,才又说出话来,“奴婢不能去……娘子想让陛下知道什么,奴婢可以写出来、画押……但奴婢不能去见陛下。”   神色的慌张、态度的坚定让席兰薇疑惑无比,眉心间不快萦绕,冷下脸来问她:“我要知道原因,你如实说。”   “奴婢……”思云陡然一阵哽咽,双眸犯了红,眼泪也很快涌了出来,“奴婢不想让陛下看到奴婢这个样子……”   这话在席兰薇、在秋白清和听来,都很有些“诡异”,竟让她们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些流传已久的爱情典故……   譬如李夫人病重、形容枯槁时,无论如何也不肯见汉武帝。   可发生在眼前之人身上就奇怪了。思云又不是霍祁的妃妾,她一个宫女,是在先帝在位时入的宫,这几年侍奉过何人都查得出,万不可能是被皇帝幸过的人。   她执拗个什么劲……   “你和陛下……”猜了又猜,还是觉得这最不可能的想法好像就是唯一的可能了。席兰薇犹豫着问出,一边问着一边觉得真是荒谬。   “娘子误会了……”思云一声苦笑,滞了半晌,后又摇了摇头,“奴婢若和陛下……有什么,便不会在这里服侍娘子了。”她微微抬起头,发怔地望向席兰薇,原本毫无光泽的双眸里散发出了异样的光彩,“只是奴婢初进宫那年……太子殿……”她沉浸在回忆中,话至一半惊觉称呼有失,又连忙改口,“陛下……在掌事宦官面前,替奴婢说过两句情。”   笑音低哑,思云从唇角挤出的笑意中满是自嘲:“娘子别笑……奴婢自己也知到这傻得很,但从那日开始……奴婢眼里就再看不进别人了。”   席兰薇屏息一瞬,继而略有错愕道:“所以……你就一直想邀宠。”   “是……”思云点点头,承认得毫不委婉,“宫中嫔妃那么多,自古……也是常有宫女得幸晋封的,奴婢为什么想不得?”   席兰薇静了静神,对她这芳心暗许的陈年旧事并不怎么感兴趣,浅笑了笑,循循善诱:“难为你下这么多工夫,那你就不想想……陛下到现在对你半点印象也没有,你写了供状呈过去不过一死,还不如替我把事情办了,当面跟陛下说说夏氏的安排,无论如何……陛下总会记得你些呢。”   “不!”思云仍是不肯,话语甚至比方才还要坚定些,眉目间更添了些对席兰薇这般规劝的愤意,“奴婢宁可陛下全然不知奴婢是谁……也不想他对奴婢的唯一印象是……下药毒害娘子。” ☆、66 惊觉   三条路搁在席兰薇面前。一是与思云妥协、由着她写下供状呈到宣室殿去;二是将此事强捅出去,让宫正司动刑严审;三……还可以她直接找夏月寻事去,带人搜宫或是动刑,闹出足够大的动静,让六宫都知道是夏月害了她。   三个法子各有各的好处又各有各的坏处,让席兰薇一时拿不定主意。重生之后似乎总是畏首畏尾一些,生怕这一世哪一步再走错了,继而步步错下去。   暂且将思云押了起来,席兰薇到榻上静躺着,小猫很快也跳上来,“喵”了一声,又往怀里钻。   席兰薇搂住它,感受着它毛茸茸的身子在颈间蹭来蹭去,轻轻打着呼噜,撒娇撒得极是投入。   双眸轻阖须臾,生了些许困意,正好也无事可做,眠上一眠无妨。   睡也睡不实在,仍是止不住地在想如何继续此事更好。心头烦躁着,就觉得房中都有些热了。卧在怀中的猫儿忽地一动,又静了静,接着蓦地蹿了出去,惊了席兰薇一跳。   睁开眼瞧了瞧,看到它如一道白影般一直蹿出卧房,在门槛处轻轻一跃,就不见了。   ……有人来?   席兰薇想了一想便知是谁了。霍祁差不多每日都是这个时候会来漪容苑一趟,她或在午睡、又或在后院同小鹿玩着,他到后便悠哉哉地坐在榻边等她醒来或是一并喂鹿。   抿了抿笑,席兰薇坐起身来,整理好衣裙、又重新系了曲裾的腰带,对镜将髻上发簪仔细调整了一番,方提步往外去。   .   霍祁一进正厅就看到迎面扑来的小猫,一边伸手抱住,一边自然而然地接了宦官奉上的药碗。小猫趴在肩头打着呼,还时不时用凉凉的鼻头碰他一碰,尾巴恰好挡在面前。   “……”霍祁耐下心摸着小猫,很是过了一会儿,才把它拽下来,架在手里。另一手中持着的药碗终于得以送到嘴边。   抿了一口,耳边一声响动。霍祁一滞,抬头望去,席兰薇已行了出来,跨过门槛时木屐在地上“嗒”地一响。   屈膝一福,席兰薇清浅的笑意与那一袭杏色曲裾相搭,衬得十分温婉。   霍祁手上僵了一僵,屏息静了一会儿,见她似没注意,才如无事般将药碗递回了宦官手上。   本想这页就此揭过不提,偏生那宦官缺点机灵没做多想,见席兰薇出来,想着正好,直接把药呈了过去:“娘子,该服药了。”   “……”霍祁僵住,袁叙在身后直擦冷汗。   席兰薇望了望那药碗果然一怔,凝视了一会儿,回过头来看向霍祁,一脸茫然。   她方才看皇帝服药,还以为是这些日子染了风寒还是有甚别的不适,正想着一会儿细问上一问,总要一表关心。   ……怎的皇帝服的竟是给她的药?!   眼看席兰薇面上的疑色一分深过一分,霍祁深吸了口气,走上前一揽她便往房里走:“进去说。”   .   “你的药有人动手脚,是不是?”霍祁问得开门见山,惊得席兰薇心虚,面色一白。   霍祁眉头一挑:“果然是?并且你知道?”   席兰薇身上一紧,心跳骤乱,仍是强自镇定着不显慌张,想先等一等他会说什么。   “朕就知道……你心思那么细,怎么可能不往这上面想。”他低笑一声,睇一睇她,又道,“但等了这么些时日,都没见你提过什么。”   席兰薇当真要窒息了。一时尚摸不准他知道多少底细,最要紧的是……他知不知道她做的那场戏?   “朕不知道你在躲什么,又或者只想息事宁人……”霍祁沉吟着,几许笑意被玄色的裳服衬得多了些沉肃,“你小心的、担心的事那么多,朕问了你反倒怕,所以朕觉得还不如顺着你的心意做就是了。”他肩头微一耸,轻松而自信,“反正于朕而言也不是大事。”   席兰薇微讶,在他的话语中,心底生出了些猜测。又不敢再继续猜下去,只觉得这猜测简直比思云的心思还荒谬些。   “虽然朕让六宫都知道了……算是和六宫一起骗了你,但朕是……好心来着。”他竭力让口气维持着轻松,语调却有点微微发闷,显露出了心中的几许不安,“那个……你想息事宁人无妨,但朕不得不防着你这般息事下去,那人还会行第二次啊。”   前言不搭后语,霍祁想到一句解释一句,乍听之下很是混乱,置身事中的席兰薇却不难理清思路,喉中一哽,心跳滞了一瞬……   阿弥陀佛,那比思云的心思还荒谬的猜测……是真的。   “六宫都知道朕每天替你尝药,朕倒看看谁还有胆子再试一回。”他沁出笑意,带着两分赌气和挑衅似的——大概也确实有点挑衅的意思,其实明明有宦官试药,就算怕宦官轮值试不出这些慢毒,他也大可下个旨专让一个人试。   席兰薇骤然吸了口气,连连摇了头,没有心思再去写字,也顾不得声音沙哑、甚至某些字的音发得不准了:“陛下您……不能……”喉中不适起来,她蹙了蹙眉头,缓了一缓才又道,“这般赌气。”   “嗯……不是赌气。”霍祁轻然而笑,大抵觉得如此干说话有些无趣,目光在案上一扫,兀自拎了茶壶起来倒茶,“朕想了想,你做事算是细心的,却还是让人在药里动了手脚。那么这人便不止瞒过了你,还瞒过了秋白清和——既然有一个人可以,那么试药的宦官就全然可信么?”   他一哂,顿了一顿,啜了口茶:“所以那不是万全,但朕放出这个话去却是万全——朕知道后宫还没有哪个嫔妃敢为了除你能索性弑君。”   愈说到后面语气愈是明快,已带了分明的玩笑口气。席兰薇却全然没有心思说笑了。   他以为她是想息事宁人……以为是她疏漏故而让旁人有了可乘之机……   但并不是……并不是!   思云是她察觉了、故意显了“疏漏”让她下了手,至于按着不提……更是因为她想安排一个万全的法子,一举将事情捅到极致,让夏月万劫不复。   他早已疑到了那药,却半点没疑过她在其中也有计。   ……为什么?就为她说过她会尽力不作隐瞒么?   不知她的心绪纷乱,霍祁仍在半开玩笑一般说着,自己的想法解释得差不多了,还不忘替秋白清和辩白一句:“秋白清和没故意瞒你啊……你身边旁的宫人朕能直接让他们闭嘴,这两位朕可没这把握——所以天天朕来之前都让袁叙给她们找事干,也难为袁叙每日要编理由还能不让她们看出破绽。”   他说着,又抿了口茶,一副散漫的样子。   席兰薇怔然,惊讶中觉得思绪倏尔间一片空白,只见他搁下茶盏时蹙了蹙眉,下意识地觉得是茶该换了。于是发木地站起身,口中低哑着又道出一句话来:“臣妾去换茶……”   重新取了茶盏、搁茶、倒水,席兰薇手上做得娴熟,实则根本就是魂不守舍。一盏热茶搁到他手边,霍祁笑了一声端起来,只消得揭开盏盖看了一眼就是一愣。   “……”霍祁看看盏中又睇一睇她,搁下茶盏,伸手直接探到她额上。   额上触及的温热让她一阵恍然,任由他触了一会儿,才避了一避,很是不解:“……陛下?”   “怎么了?”霍祁笑看着她,见她仍是茫然,便将茶盏推到了她面前,“喏。”   席兰薇垂眸看去登时大窘,方才失神间仍下意识地注意着温度适宜,却没发现……竟搁了半盏的茶叶。   眼下被水抛开,基本充满了整个茶盏,大约张口一喝便要饮进茶叶去。   “你不必这么在意这件事……”霍祁还道她是因为尝药的事情吓到了,温言劝说,“朕比你更知道朕好好活着有多重要,敢替你尝就能保证旁人不敢。”   席兰薇仍凝视着茶盏。茶叶太多,茶香自然也浓郁得很,袅袅萦绕,直冲在心头上,盘旋着的香气好像要勾出两世的恩怨。   她畏惧得确实太多了……   上一世对霍祯的恨和怕延续到这一世、从王府带到宫中。说不上对与错,却是当真让她活得很累。   除却这可怕的延续,还有她对后宫的顾忌、对皇帝这个身份的顾忌。   时时刻刻都在怕……好像都是有理由的,但加在一起,直让她喘不过气来。   .   茶香过于浓郁,让她觉得不太舒服,侧首想要避开。   目光一移,视线再度与霍祁相触。他仍是笑意深深地看着她,好像好奇她的心事,又很适当地按捺住了这份好奇、不去过问。   这笑意让席兰薇心中一刺。   持续了大半个月的愧意一瞬间腾了起来,在胸中翻涌得发烫,一遍遍地告诉她……她骗了一个这一世待她很好的人。   偏他还待她越来越好了。   仍旧有清醒的挣扎,席兰薇安抚着自己的心思,暗道这是后宫,谁都在算计……都是迫不得已。谁也没必要对谁含愧,因为愧疚而将算计告诉皇帝更是蠢透了。而且她要夏月翻不了身、不能让他再留有余地。   可是他在那么认真地待她好……尽管他说,他只是“初学”。   相比之下,她的“初学”就太没诚意了。   .   “喵——”小猫的叫声软绵绵地传进耳朵里,霍祁伸手一抚,从头抚到尾。于是小猫满意地从他面前走开了,溜达到席兰薇面前,又一声,“喵——”   非要跟两个人都套一番近乎。   席兰薇把它抱起来,搁在膝上抚了又抚,心下挣扎不断。少顷,她缓缓抬起头,随着话语涌到口边,心跳也愈加紊乱起来。   动了动口,好像还是没有勇气就此说出来。   矛盾得心慌、心慌得发颤,席兰薇咬了咬唇,终是执起霍祁的手来,美目一阖,迫着自己迅速写了下去:“陛下,臣妾有事要禀。”   羽睫轻颤如翼,席兰薇轻轻地吸进一口凉气让自己沉下心来。拇指的指甲掐进发凉的食指指尖,她觉得自己难有勇气再在他手心里写下去了,浅一抿唇,檀口轻动无声:“臣妾去取纸笔。” ☆、67 化解   霍祁只皱了皱眉,没说什么,任由席兰薇去取笔墨。   好像泰半的时日里,在霍祁手中写下字句时,都带着些许算计。那日高烧时说出的简简单单的几句话,更是费力练了许多时日。   唯这一次,席兰薇在备纸笔间,心前所未有地安静了下来。倏尔间轻松了许多,这份轻松让她禁不住地生了些许笑意。   将笔、墨、纸、砚一样样搁在案上,席兰薇正坐下去,执起笔来轻蘸墨汁,看着那原本洗涮得干净的白色笔头浸上黑色,眉心忽地一蹙,又有些顾虑像墨汁浸笔一样浸上心头。   要怎么说,才能让他……不会生气?   一时间,在乎的全然不是他生气带来的后果,席兰薇满心心思十分简单,只是不想他生气而已。   认认真真地思量了须臾,手中狼毫终于落下,沉气静书下去,运力均匀:“多谢陛下。臣妾确是早疑有人在药中动手脚,并知那人是谁,一直未言,是为将计就计牵出背后主使。臣妾自知一年来陛下为臣妾担忧颇多,不敢自伤,是以那药……”她手上一停,扣在笔杆上的食指紧了一紧,又继续写下去,“臣妾不曾喝过。”   霍祁陡然一愣,目光凝在她写下的最后六个字上。寂静了许久,他终于看向她,目不转睛地审视着,末了一声发沉的低笑:“那日……”   深深吸气,席兰薇眼帘抬起,明眸与他对视着,提笔再写,没有再去看字迹如何,生怕低头一看,就再不敢继续写下去了。   “臣妾骗了陛下。”   她写下的字有些凌乱,分开的笔尖带出的笔迹看着毛躁。霍祁目光投向那句话,面上的笑意荡然无存。   席兰薇悬着一口气,端详着他的神色、观察着细枝末梢的变化,心跳得乱急了,好像连小猫都有所感受,睡得不再安稳,抬起头来望了一望她:“喵——”   “你还是信不过朕。”他淡声道。说着,眼底复又凝起笑意来,却只是那看上去很是单薄的一分,再也漫不开来,“就算朕什么都跟你说了,你也还是信不过。”   席兰薇低下头,回避着他的目光。   他干笑了一声,继而便是长久的沉寂,好像万物都被刚刚刮过的秋风带去了生机,好像整个世界都被抽空了。   “唔,也不怨你……”他思忖着说,顿了一顿,又干笑了一声,短舒了一口气,“从一开始,就只是朕觉得喜欢你而已,倒是疏忽了……你有没有同样的心思。”   她一怔,他轻一笑:“所以这些日子,倒是难为你了。明明是朕一厢情愿,却迫得你每天笑脸相迎。”   他一壁平静地说着,一壁又禁不住地沁出笑声来。忽然觉得自己这阵子都当真是疯魔了,究竟是存的什么心思……一心想对她好也还罢了,又干什么觉得她什么都好。   也许早该知道,她唯一无可置疑的,只是比旁的宫嫔生得更美一些,也更聪明一点,其他没什么不同的。   她们会有算计,她也会,就算他一心待她好她也还是会。   眼前的白纸黑字仿若利刃划个不停,直刺得双眼疼痛,甚至温热起来,好像当真有血要流出来似的。   霍祁定了定神,再度看她一眼,话语中温度不再。他无甚神色地站起身,一边向外走着一边道:“从前的事过去了,日后朕不来扰你。”   .   御前的宫人已太熟悉皇帝的脾性。纵使再喜怒不形于色,他们也从能从细微之处看出他心情如何。   见他从卧房中出来时神色平淡,众人心里便提了一口气——平日里见完席兰薇,他或多或少,总会是有点笑意的。   连袁叙心里也犯了嘀咕,琢磨着是小心地问上一问、劝上一劝为好,还是只字不提为上。刚要上前,连脚都还没提起来,就一惊,讶住。   ——席兰薇正从房中跑出来,因跑得急,髻上珠钗摇个不停,手中拎着的裙摆也明显凌乱。宫中嫔妃多是时刻小心着仪态,她如此疾奔直让宫人们看得心中一紧。   .   霍祁听得木屐带来的脚步声,下意识地要回头。可还没来得及,后背便猛被一撞,同时,被一双纤细地手臂紧紧环住。那双手环到他身前便互相紧握住,用了十足的力气,不管不顾。   “……”霍祁轻吸了口气,低头淡看着她腕上手钏手镯,不作声也不理会她。   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没有松开的意思,有意地挣了一下,她也还是不放,只是微有些发颤。   “送婉华回房去。”皇帝阴着脸道了一句。宦官随即会意,立刻上前去要将席兰薇拉开,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陛下……”席兰薇嗓音低哑,惊慌中只唤了一声就闭了口,生怕这声音让他听着厌烦更增。   她用尽力气,双手互握着手腕不松开,死搂着的又是皇帝,两个宦官想下手拽她又不知怎么“下”这个手为好。僵持片刻,二人看着皇帝愈加发黯的神色,知道耽搁不得,只好去掰席兰薇的手。   任由宦官和席兰薇较着劲,皇帝一语不发,冷眼瞧着她互握的双手攥得发白、腕上按出了清晰的指印。   已费了半天劲还是没能让她松手,宦官有些心急,手上便加了两分力气,用力一掰……   席兰薇痛得眼前一白,手不受控制地猛缩回去。霍祁一怔,觉出她这突然的收手来得异样,未及多想就回过身去,一扶她的肩头:“你……”   你没事吧?   到了口边的关切之语生生噎住,霍祁凝睇着她的面容,才知方才那轻微的颤意是哭泣带来的。看着她脸上延长下来的泪痕,他的目光还是一分接一分地冷了下去,最后,化作一句淡言:“回房去。”   席兰薇眼帘低垂,颔着首掉着眼泪,脚下半步不动。霍祁微有愠色,又道:“若是伤了你的手,朕传太医来。回房去。”   兰薇微抬起头,含泪望一望他,紧咬朱唇的贝齿一松,道出的话语断断续续:“陛下,臣妾……错了。”   他轻笑。   席兰薇心下一片撕裂般的绝望。看他冷着一张脸的样子,只觉自己似是步步算计、实则是蠢到极致了。   不该把他算计进去……她明明知道他待她的那些好。   明明早就知道。   他帮她劝住了父亲、他在除夕时为让她舒心有意冷落夏月、他亲自策马救她……她明明都知道,而且……大约也是感激、喜欢他的……   还是满心地不信任,就因为他是皇帝、就因为她被霍祯伤过。   咎由自取。   席兰薇发寒的心底生出这四个字来,继而觉得再没资格求他什么。   眼泪涌得愈发厉害,她抬手胡乱擦了一把,向后退了一步,俯身拜了下去,她强压着哽咽道出四个字:“恭送陛下。”   .   霍祁终于得以离开,踏出漪容苑,却是半点轻松也没有。觉得天都阴了一层,沉沉地往下压着,秋风也刮得更凛冽了。   风划过宫墙的声音好似刀刃轻刮石壁,让人听得揪心。   “嗒嗒”蹄音在风中响起,带起一阵别样的情绪,但也是夹杂着慌乱不安的。   片刻后,霍祁看着眼前的一猫一鹿停住脚步。   霍祁面色一沉,没心情多理,提步就要绕过去。   “喵——”小猫一叫,就如一道口令似的,小鹿迅速跑了两步,继续横在他面前。   “让开。”霍祁冷睇着它们。心中虽恼,可跟这么两个……又实在发不出火来。   小鹿仍横在他面前,嘴巴的弧度仍似微笑。小猫坐在地上歪着头,好像是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想,又站起来抖了抖身子,纵身一跃,跳到梅花鹿背上。   小猫搂着鹿脖子眼巴巴地望了他一会儿——两只一起望了他一会儿,见他神色毫无缓和、更没有回去的意思,小鹿往前走了两步,探头拱了一拱。   继续两只一起望着他,一对乌溜溜的眼睛、一对水蓝的眼睛。   “喵。”小猫搂着鹿脖子叫了一声,然后索性顺着爬了上去,小小的它刚好能站在小鹿额上。前爪抬起,小猫半站起身,努力离他近些,“喵——”   挑挑眉头,霍祁还是没有理会,再度从侧旁绕过去。   一猫一鹿随着他的脚步回过头,小猫接下来的一声“喵”充满委屈。一跃跳回地上,小鹿俯□碰了碰它,它也抬了抬头碰回去。   .   衣裾被猛地一扯。   霍祁扭过头,瞧了眼脚边咬住自己衣缘的梅花鹿,继而看向身后随着的一众宫人,目光森冷。   小鹿扯着他就往回拽,见他不挪脚就使劲拽。他还不动脚,就听见小鹿“呜——”地一声。   .   送这两个小东西回去,让漪容苑的宫人看住,然后他就离开。   霍祁对自己说着这样的心思往回走,看着面前的小猫小鹿蹦蹦跳跳、奔上一阵子又扭过头来看看他等等他,好像怕他溜了似的。   也服了她能把它们养成这样……   宫人们自然也跟着往回走,时不时相互对望一眼,摸不准皇帝目下什么意思,也不知下一步又会如何。   进了漪容苑,霍祁的头一句话还是按着打算来着:“看住它们。”   一回头,母鹿挡在了院门口……   气结。霍祁看看蹲在面前后爪悠哉挠头的小猫,心下十分不愿意承认自己被三只动物给将住了。   宫人们则觉得……今日真神奇。   小鹿又跑过来,拱一拱他、又咬住衣袖扯一扯他,让他进屋。   霍祁沉气,把心中的打算稍改,变成了:把它们交给席兰薇,然后他就离开。   踏进正厅,秋白清和在旁一福:“陛下大安……”   抬眸定睛,见正厅里宫人不少,大概今日在近前当值的宫人全在此处了。   ……这是把人轰出来了?   霍祁眉头一锁,看看很“守规矩”地停在了外面的梅花鹿,把跟进来的小猫抱了起来。   推门进了卧房,他看见席兰薇伏在榻上。发髻散乱,面上的妆容已经哭花成一片,她紧闭着眼,肩头微微搐动着,眼泪还在流个不停。   垂在榻边的手紧攥成拳,霍祁循着看下去,指间露出些许晶莹的樱粉,还有点翠色相搭。   是很久之前他差人送来的那串南红。那时他听说她当面毁了越辽王要送她的南红手钏,不知怎么,就开口吩咐说:“去库里挑一串给她送去。”   后来想想,好像是相较越辽王的心思以外,他当时更在意的,是宦官禀说“越辽王说她喜欢南红”。   尔后却很少看她戴,他简直要纳闷她是不是真的喜欢。   今天她也并没有戴着,眼下拿在手里,只能在他走后寻了出来的。   心突然硬不起来了,继而暗骂自己身为一国之君怎么就是抵不住她哭。   .   小猫从他怀中跃出,却没有叫,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望着他。霍祁沉了一沉,稳步走过去。   榻边落座总会有些动静,席兰薇却因为哭得虚弱又满心懊悔毫无察觉。霍祁坐了一会儿,好生琢磨了一阵怎么开口合适。末了,说出的话是:“哭这么久,手当真伤得这么疼么?”   抽噎骤停。霍祁看着倏尔间杏目圆睁、满是讶色地席兰薇,淡声又道:“脸都花了,洗脸。” ☆、68 欺负   话音未落,席兰薇如梦初醒般地伸出手去,毫无顾忌地攥在他的手腕上。攥得紧紧的,用了十足的力气,隔着衣袖,霍祁都能隐约觉出她指甲掐出的痛意。   “松手。”他淡看着她的手,她不松,便见他皱了眉头。   犹犹豫豫,觉得不松他会不悦、松了他又立刻会离开。席兰薇哽咽着望着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因为方才哭得太凶,未痊愈的嗓子完全发不出声来。   “来人。”霍祁扬音一唤,陡觉腕上一空。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是她猛地松开了他收回手去,身子却又往他身边挪了一挪,不想他走。   所以突然收手是……怕他再叫人拽开她一次?   霍祁目光移开,看向侍立门口的两名宦官,吩咐得言简意赅:“去备水来,服侍婉华盥洗。”   两名宦官应声退去。席兰薇仍怔怔地望着他,视线半点不敢挪开一般,却到底没敢再伸手拉他。   片刻后,再入内的便是秋白清和二人了,捧着铜盆与帕子,俱是眉眼低垂,显是对今日的变故存着惊意。   霍祁转过头,看看席兰薇,口吻清淡地道:“起来。”   席兰薇滞了一滞,不敢再忤他的意,撑身起榻,行过去默不作声地将满脸的泪痕与脂粉洗净。心始终悬着,不住地担心他要是半道离开了怎么办。   好在直到她擦净水珠、搁下帕子,他都还在房里。   二人相对而立,隔了四五步远的距离。霍祁挥手让秋白清和退下,一壁审视着席兰薇一壁思量着问道:“你说你是将计就计——夏月当真给你下毒了?”   席兰薇点点头,眼眶仍微微红着,粉黛拭净的面容看着苍白。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朕?”他睇着她沉声问道,“你知道朕没真宠过她,还担心朕不管你么?”   席兰薇抿一抿唇,颔首一福,又要去取纸笔来。刚退开半步,他的手却递到她面前,在她的微愕中他轻一笑:“写吧。”   “臣妾怕陛下权衡之下,小惩大诫而已。”席兰薇解释得简练。   霍祁收回手,安静思忖着,倒是懂了些她的担忧。睇一睇她,脸倒是洗干净了,发髻却还乱着,几支发钗歪歪斜斜,明显狼狈。   静默中她几度抬眼想要打量他的面容,又一次次在与他目光接触前就将眼帘垂了回去,心内矛盾可见一斑。霍祁沉了一沉,向前迈了一步,她就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小半步。   他皱皱眉头,再向前迈去一步,她回过神来,就不敢再退了。   于是他复行几步,一直走到离她很近的位置才停下来,一探手,将她发髻上的一支钗子取了下来。   随手丢在一边的妆台上,他又探手去取下一支。   好在席兰薇从不会将发髻点缀得过于华丽,如此几次,珠翠便已卸净,只于一头乌黑长发光顺地垂在背后,倒衬得面色更苍白了。   “若再有下一次……”霍祁道。语至一半,她已摇头连连,是惊慌,更是在保证绝不会有。   “嗯。”霍祁一点头,颜色稍霁,迎着她的忐忑将她拥入怀中,感觉着她在一阵瑟缩之后安静下来,继而又有点止不住地呜咽。   “嗤……”听得他一声轻笑,席兰薇紧悬着的心终于松了下来。侧脸紧贴在他的胸膛上,耳闻一声又一声有力的心跳,一时竟觉得这辈子能这么听下去就好了。   静听须臾,席兰薇心中动了一动,踌躇着也伸出手去,反环在他腰间,越搂越紧。   “真是不想管你了。”霍祁低笑着说,“没心没肺。你自己说,除却你刚入宫那阵子以外,朕还有哪里待你不好了?”   她在他怀里立刻摇头,承认没有、半点都没有。   “所以你对朕到底什么意思?”他问着,声音低了下去,颔首在她耳边说得沉沉,“你若只是拿朕当皇帝……”   怀里的她又一阵摇头,双臂也施了力,搂得他腰间一紧。   “呵……”霍祁笑出来,偏了偏头,看了眼天色,又说,“那不许哭了,该传膳了。”   .   一顿晚膳用得气氛微妙。   方才的事带下了点残存的尴尬,二人又好像都心情分外的好,有些别样的情绪在席间萦绕着。   席兰薇哭得没什么胃口也没什么力气,就坐在他左侧,双臂环着他的胳膊、倚在他肩头,想睡。   霍祁也不在意,左手动不得便只用右手夹菜。没留宫人在房内,远一些的菜够不到,他把眼前的几道菜挨个尝了一遍,最后夹了个虾仁起来,送到她口边碰了碰她的嘴唇:“张嘴。”   席兰薇听言张嘴,眼皮都没抬一下地把虾仁吃了进去。品着满口鲜香,眉眼一弯。   霍祁看着她笑一笑,又夹了一筷子鸡丁送过去。席兰薇同样这般吃了进去,笑意更添了两分。   他再度看上桌上菜肴……   那边有个辣椒。   执箸夹起来,第三回递到她嘴边:“张嘴。”   席兰薇未多想,如旧张嘴吃进,贝齿一咬,辛辣四溢,直辣得一阵清醒。   眼见倚在肩头的她蓦地坐正了身子,捂着嘴眉头紧蹙、咽也不是吐也不是,霍祁忍了一忍,大笑出声。   席兰薇被辣得头脑发蒙,缓了半天才缓过劲来,慌忙取了帕子将辣椒吐了出来。扭头看向霍祁,自然怒目而视,   他愈笑愈厉害,清朗笑声在房中回荡个不停,末了索性伏在了案上,笑得她更觉窘迫。   狠狠白他一眼,席兰薇觉得口中灼热,目下要紧的是解这“燃舌之急”。目光扫了一圈,最后停在他的汤碗上,思忖一瞬执了起来,连汤匙也不用就饮了下去。   搁下汤碗仍旧是怒视。霍祁笑了一会儿坐直身子,换了口气看向她,眼中仍浸满笑意温和:“……生气了?”   席兰薇美目一翻不理他,赌气。   少顷,耳畔气息近了些……   又近了些。   席兰薇终于忍不住回了头,尚未看清,唇上便被一片温热覆住。   “唔……”她一边向后倾去一边发出带着惊惶的低音。在头触地前,他的手垫在了下面。   .   “陛下……”感觉到他的手摸索到了她的腰带,她避开他挣了一挣,惊愕满目。   一年多了,他没动过她,且每次都很“过分”地把彤史女官支开。弄得她对这些床笫之事……都快没意识了。   今日突然这般,她好生回了一翻神,将他眸中那几分异样的意味辨了又辨,辨清之余不由得冷气倒抽……   这……这刚什么时辰?看看天色,虽算不上“白日宣淫”,但毕竟是连晚膳都还没用完呢……   他在她发怔时起了身,淡声一笑,俯身便将回不过神的她抱了起来。   这么多时日,他忍了又忍,今日情绪一变再变,反倒忽地觉得这种事上顺着她的意思真不是个办法!   霍祁大步流星地往床榻方向走去,席兰薇望着他的神色,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   仍有一年前的紧张,但好像……并不想再避了?   身子触到榻上衾被时,席兰薇双颊陡然蹿红,眼看着他的手放下幔帐。隔开一室明亮,榻上这一方天地昏昏暗暗,他的唇稳过她的额头、顺颊向下移着,每移一寸就多添一分燥热,惹起她心中一阵又一阵的悸动。   什么都不想了吧……   这是席兰薇最后一个还算清醒的念头。   .   小猫孤零零地在房里卧着,到了它晚膳的时间,却等了半天没等到人来喂它。   不知道为什么,宫人们怎么都不进来呢……   小猫饿着肚子在房里转了个圈,最后看向床榻。歪头想想,幔帐放着,该是睡了——席兰薇晚上睡觉的时候不想它上榻。   可那幔帐又晃动个不停,且人声不停,似乎并没睡着?   小猫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进来喂它,大是不快。几步窜到榻边,望一望垂在眼前的席兰薇的裙摆,抬爪一拽。   她没有反应……   锲而不舍地拽了又拽,一向被它挠了裙子就会拎它的席兰薇始终没理它,直到它把整条裙子拽下了榻……   愣愣地看看挂在爪上的丝线:人呢……   .   席兰薇自能发声以来便一直沙哑的嗓音添了些许娇嗔,并不算舒适的燥热让她黛眉紧紧蹙着。敏感地感觉出他的每一分动作,甚至能细致地觉出他很小心。   她的思绪上覆着一层朦胧,万千回忆同时涌着,让她应接不暇,然后倏尔间惊觉……竟都是这一世的记忆?   都是关于她和霍祁的记忆……   “算起来你都入宫一年多了。”耳边突然传来这么一句话。听上去咬牙切齿,无比明白地表露出他的忍无可忍。席兰薇低哼一声算是应了,完全没意识到这忍无可忍的一句话意味着什么。   ——下一瞬,她嘶叫出喉。眼前发了一阵白又转了光晕,席兰薇银牙紧咬嘴唇,咬得齿间一阵腥甜。   这人……   她一阵委屈,大约是平日里被他小心呵护惯了,目下被他这么欺负很是不适应。蓦地抬手,她的双臂环在他的脊背上,指甲紧扣,赌气地想非要把这疼痛分他些许才算公平!   霍祁眉头一皱,目光厉了一分后又转瞬间满是温和与狡猾。重新吻上她的嘴唇,摩挲间,她的手很快就一点点失了力气。 ☆、69 携手   清晨,因为早朝,霍祁总是醒得要早些,席兰薇则因为这些日子养着病不需晨省昏定,睡得愈发随意。   霍祁睁开眼时她还卧在他怀里,睡得沉沉的,双颊上浅淡的微红如朝霞染云。   于是霍祁揽着她又躺了一会儿,手指从她面上轻抚而过她也没有丝毫反应。他一笑,俯首吻在她额上,便听得她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又再没有动静了。   他坐起身唤来宫人,更衣盥洗。   瞧了瞧桌上的残羹剩菜——昨晚他们“行事”突然,根本没顾上叫宫人进来收拾,宫人们也不敢擅自入内,就这么一直搁到了早上。   实际根本没怎么吃,泰半菜肴都维持着原样,惟有两道鱼和几道多肉的菜看上去……不大对头。   尤其是鱼,鱼肉被捣得乱七八糟,鱼汤甚至漾到了桌上。   霍祁笑了一声,目光移转,停在了卧在软席上睡得正香的罪魁祸首。   信步过去伸手拎起,小白猫顿时惊醒,因被揪着后颈使不上力,耷拉着脑袋望着它。   “你一直在屋里啊……”皇帝压着音道。心说光顾着支走彤史女官了,结果让这小东西……全“看见了”?!   放回地上,小猫甩甩脑袋冲着他“喵”了一声,不像平时的撒娇,好像有点恼意——昨晚它帮席兰薇堵回了霍祁,然后这二人就没喂它,一早上还把它拎醒了!   .   熟睡中的兰薇感到小腹上被什么东西一压,接着那东西向上窜着,很快软软的茸毛就到了颈边。   半睡半醒,她听到霍祁的声音说:“乖啊,朕去上朝,你陪着她。”   一时也没顾得上想他是跟它说让它陪她、还是跟她说让她陪它,席兰薇翻了个身,就势把小猫搂紧怀里。   一人一猫睡到日上三竿。   席兰薇睁开眼,坐起身。小猫用尽浑身力气伸了个看着都舒服的懒腰。   然后小猫跳下榻,席兰薇挪到榻边也要下榻,一使力……   腰上酸痛。   不适感和昨夜的情形同时激荡,激得她眼眶一红,险些栽回榻上。所幸秋白清和素来机敏,连忙上前搀扶了一把。   盥洗毕,坐在妆台前任由二人摆弄着头发,席兰薇望着铜镜发痴。   居然就这么……   又好像早该如此。   一年前他想动她的时候,她那么抗拒,没想到他竟能不愠不恼地等了一年,之后让她如此接受。   她还一度担心……因为与霍祯的记忆,会让她永远过不了这道坎。   目光落在妆台上的南红手钏上,有些失神地执在手里,手指抚过一颗颗微凉的珠子,细细把玩着,舒适的清凉感仿佛浸到心里。   .   踏出房门,前院背阴的角落里,一大一小两只梅花鹿睡得正香,完全不把宦官洒扫的声响当回事。   那么大的声音置若罔闻,席兰薇的脚步声却像是惊雷似的,让两头鹿蓦地醒了过来。   母鹿只是睁眼看了看她,小鹿则直接站起了身,蹦蹦跳跳地绕着她转了个圈,又到她身前停住,甩甩头又去蹭她,好像在为昨日的事邀功。   席兰薇笑起来,蹲□子好生抚摸一番,又搂着它的脖子哄了半天,最后拍一拍它的额头,声音轻轻地道了一句:“多谢……”   不只是谢它昨天拦回霍祁,而是……这一遭之后,这一世才是彻彻底底地不一样了。   .   秋日里明媚的阳光穿过凉意映在身上,显得格外温暖。席兰薇一路蕴着笑容,这笑容看上去似乎比往日更自然些。   途中没遇到旁的嫔妃,偶尔有宫人经过,无比恭敬地施礼问安。礼罢后都忍不住多觑一觑背影,皆觉得好像跟往日不太一样。   御前的宫人对她的态度也分外小心了。不为皇帝昨晚又宿在了漪容苑,而是……算起来也几年了,还没见哪个嫔妃有本事在皇帝不悦离去后把人堵回来的。   哦,虽说是那两鹿一猫替她堵的吧……但若不是皇帝到底对她心软些,又怎么会转身回去?别说鹿了,大象都未必管用。   是以众人心中都道,这妍婉华……真是有不一样的本事。   .   彼时尚有朝臣求见,当值的宦官请她去了侧殿歇息。纵使夜间睡得不错,席兰薇还是觉得有些疲乏,饮了两口茶便阖了眼睛,想着朝臣一时半会儿大抵也告退不了,不如歇上一歇。   过了一会儿,又用手轻支了额头,仍维持着仪态,却能睡得稍微安稳些。   于是听闻她在侧殿候着、料理完政事便来见她的霍祁,入殿就看见美人小睡的姿态。   她安睡无妨,他却在思及她疲乏的原因后登觉窘迫。不自在地看了看两旁,一语不发地行过去,看一看她也不打算叫醒,径自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做了个手势,示意袁叙把奏章搬过来。   一本一本地批下去,每批完一本看一看她,心里数着数——直到他看完第是一本,她才醒过来。   身子往旁一倾,额头撞在他的肩头上又立刻离开。席兰薇睡眼惺忪地望了一望,面色一白:“陛下……”   霍祁看一看她,循循笑意若有所思:“辛苦你了。”   “……”双颊陡然蹿热,席兰薇张望四周平心静气须臾,才把视线又转了回来。   霍祁轻咳一声:“身子……不适干什么还非得过来?若有什么事,让宫人来回一句,朕晚些时候过去就是了。”   他明明嫔妃不少,今日在她面前居然莫名其妙地尴尬起来,席兰薇便更是,心头的几分羞赧愈发散不去,正了正色,才压着思绪提起笔来,在纸上写道:“此事是臣妾要求陛下,还是臣妾求见为好。”   “你是想说夏月的事?”皇帝看罢一哂,“此事你不说朕也……”   她笔下却写说:“不是。”   霍祁略一怔:“那是何事?”   席兰薇深吸了一口气,眼波流转,目光与思绪一起凝在手边的青瓷茶盏上。她笑了一笑,神色中有些许苦涩,提笔运力,书下的不止是自己的心思,还有对他愈发明显的信任:“是那下毒的宫女,臣妾不知如何是好。”   霍祁一怔,短短一思后皱起眉,带着几分不明道,“自是该处死。”   她笔下却又写说:“可她爱慕陛下。”   “……”这倒让霍祁觉得意外,一时觉得席兰薇必定在逗他。而看向她,却见她明眸清澈,眼中分明没有玩笑的意思,满满的询问,在等他的答案。   他发懵,她继续写说:“就连下毒害臣妾,也是因为想服侍陛下。夏氏答应事成之后引荐她,才让她动了这心思。”   哭笑不得,与席兰薇当时一样,霍祁只觉得这人荒谬又可怜,但如何处置她……   二人一样的想法:且看是荒谬多些还是可怜多些。   .   夕阳西斜,席兰薇与秋白清和一起,进了漪容苑后的一处厢房中。   房内陈设简单,一榻一案一柜,再无其他。门口有宦官守着,见席兰薇前来,躬身施礼、打开门上铜锁,待得她进去,又安静地重新阖上房门。   秋白将手中的檀木盘子放在案上,盘中只有清酒一盏。该是上好的美酒,酒香四溢,让人一嗅便有些醉。   “鸩酒,喝了吧。”仍是席兰薇动着口型,清和替她道出了话语。   思云坐在榻上,望着酒盏怔了一怔,似乎并没有太多恐惧,平静问说:“不用……供状了么?”   “不用了。”席兰薇神色清淡,睇了眼那酒盏,“喏,快喝了。你的尸身我会差人给你送回家去,你的家人我也会替你照顾好。”   思云瞧一瞧那酒盏,未动。轻轻地缓出一口气,看向席兰薇:“婉华娘子,你怕么?”   席兰薇一愕。   “你从前做过的事,你怕么?”思云笑吟吟地看着她,那分邪意让席兰薇心中一沉:就算是弃卒保车,也果然还有后手。   思云下了榻,站起来,一步步走到案边,执起那酒盏看了一看,一声轻笑:“信么,我今日死在这里,明儿个一早,陛下就会知道……卫氏是你逼死的、杜氏也是你害死的,哦……还有她腹中的孩子。”   席兰薇微微吸气,无甚恐惧地笑看着她:“不是我。”   “但你说得清楚么?”思云踱步向她,被清和一挡只得停下。她在离她三两步远的地方笑意殷殷,手中酒盏轻晃,好像那只是一杯普通的美酒。   “你猜猜夏才人为什么会用我?”思云把酒盏凑到面前嗅了一嗅,又放下一些,轻轻道,“因为我当真恨你啊……我努力了那么久都得不到,你总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却让陛下足足宠了你一年有余,没有谁能比得过你。夏才人知道,只要给我这个机会,我会尽力毁了你的。”   “你留了后手。”席兰薇道,沙哑的声音多了些压迫感,“那日你却没说。”   “不知道你下一步要做什么,我怎么会说?”思云笑意阴冷,“没有逼我去见陛下、也不用我写供状,那便是你已然找了夏才人的麻烦,把事情捅出来了。”她说得笃信,“陛下本就不喜嫔妃生事,你说他若今日见了你惹事、明日再听闻从前的事与你有关,会如何?”   席兰薇屏息听着思云之语,暗暗心惊之余,亦感慨……还好是霍祁。   挥手示意清和不必再拦她,席兰薇上前一步,低哑的语声掩不住笑靥娇艳:“难为你从没在御前服侍过,还如此熟知陛下喜恶。”思云轻一笑,颇有几分得色。席兰薇淡看着她这分得意,口中一顿,继而又道,“那你想没想过……陛下是一国之君,权谋之事犹如家常便饭,也许他早就知道你这最后一步。”   思云觉出她话里有话,那嗓音好似从阴曹地府逼出来的,惊得她瞳孔骤缩,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连连摇头:“你……你告诉他了?不可能……你没有证据,他不会信……”   “他信不信是他的事。”席兰薇冷笑。到底尚未痊愈,说了几句已有些气力不足,便退开半步,睇了清和一眼,示意她接着替她说,“可陛下是我的夫君啊,他信不信……我总是要告诉他的。”她打量着思云,羽睫一覆,“万幸,他肯信我。还提醒我了一句,你们大概是有后手的。哦……他可没指望你如此沉不住气,一口气全说出来,只是思忖了一番大抵会是什么后手,凑巧猜了的几样里还就有你这一样,目下袁大人已带着人往夏才人那里去了。”   思云错愕不已,直惊得眼眸圆瞪。兰薇轻哂,淡看着她手里的酒盏:“这酒也是陛下赐的。”   思云的手陡然一颤,些许琼浆倾洒出来,酒香溢得更加厉害。   “我本不止告诉了陛下你做过什么,也让他知道了你的心思。”她再度走向她,手在袖中一探,取出一枚小小纸包,信手打开,微微倾斜,将纸包中的白色粉末尽数倒入她手中酒盏里,淡一笑后,面容全然冷去,“陛下的意思是……若你当日所言便是全部,就饶你一命;若当真仍存恶念,就赐你毒酒一杯。”   “不……不可能……”思云摇着头,眉头倏然紧锁,面色震惊得仿佛期许被打碎,“你不可能同他说了我的心思,若不然……陛下仁慈……怎么可能明知我是因为他才……还要赐死我。”   这种痴心真是可怕。   席兰薇听得心情复杂,抿一抿唇,好笑地看着她:“你以为你是谁?”   “你明知陛下待我好,还要置我于死地,又为什么觉得他知道你的心思便不会杀你了?就算他不会,当真是我要杀你你又能如何?”   隔着一道门,席兰薇知道霍祁必定在外听着。无所谓思云如何,她只想借着这个契机,把自己愈发分明的心思说个清楚,让他听到、也让自己记得。一字一顿,仿佛在说一段郑重的誓言:“听着,不只是你,我也爱慕陛下,不因为他是皇帝,只因为他待我好——不是当年对你的那种怜悯或是出手相助,我信他是当真喜欢我。你说得对,我从前总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但现在我在意了。这一世,相爱相知,我容得下他喜欢旁人,但我容不得心思腌臜之人让他添堵。”   这是她已埋葬许久的心思,上一次……是对霍祯。那时他们新婚燕尔,她是王府正妃,存的就是这样一颗心,要做一个足够大度而又爱憎分明的正妻。   她想,这样做,霍祯便会一直喜欢她;却没想到,只要霍祯不喜欢她,她怎样做都没有用。   偏生……霍祯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她。 ☆、70 尘埃   房门外,霍祁微微一滞。屏息静听着,房内安寂须臾,想推门进去,伸手踟蹰半晌,又放了下来。   席兰薇对他说:“难为她痴情这许多年,让陛下亲耳听到她这心思也好。只是……她不想记得她的样子、而后对她的印象是她害过我而已,陛下别见就是。”   并不该为一个罪无可恕的宫女做这样的安排,但听着席兰薇的慢声轻语,霍祁觉得拒不得她这要求。何况她虽是心思细腻周到又善念居多,也不是分不清轻重一味地去心善,这点要求也算不得过分。   房内终于又有了响动,是一声透着绝望的轻笑,声音清亮,不是出自席兰薇之口:“你的心思又有多干净……”   思云瞪视着席兰薇,咄咄逼问着:“上元那日……你敢说你没有算计么?夏才人准备了那许多时日,你就偏巧出现在含翠阁附近,反让陛下觉得是才人娘子惹了事。还一口一个容得下他喜欢旁人……你的心思又有多干净!”   思云愈说到后面愈是激动,最后一句话出口,声音已近嘶哑。她强笑一声,忽地扑了过去,清和秋白未及阻拦,席兰薇惊得向后一退,却靠在门上再无可退。   .   看出面前的门被人一撞,继而听见清和秋白先后急唤而出:“婉华娘子!”   霍祁一惊,推门而入。   片刻前,思云犹如发了疯一般按住席兰薇,双手紧掐在她颈间,使了十足的力气,显是存了要同归于尽的心。   清和秋白急忙上前去拉她,又敌不过她疯魔着的力气。只短短拉开了一瞬、席兰薇刚避了一步连气都没来得及喘上一口就再度被按住。   纵使自幼习过些武、和楚宣过过招,眼前的变数也让席兰薇无力应接——这要与她鱼死网破的人太可怕了。   霍祁推开门看见的便是四人已乱作一团,思云掐着席兰薇、秋白清和拉着思云。   僵持不下,眼见席兰薇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秋白清和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霍祁眉心狠一跳,顾不上叫宦官前来,径自夺上前去,手扣在思云腕上,猛力向后一扭。   四人都听得骨头发生一声异响,顿时四下死寂。   霍祁松开手,痛得脱力的思云瘫软在地,带着几分不甘抬起头,方知这突然赶来“搅局”的人是谁。不甘化作愕意,思云伏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半个字也说不出。   “兰薇。”霍祁声音沉稳,用力地一拥她,半晌没作声。席兰薇伏在他怀里,一壁静听着他的心跳一壁缓着气。一呼一吸……很是过了一阵子,紊乱的气息才重新平稳下来。她动了一动,他便会意地松开了她。   目光下移,霍祁的视线凝在她颈上的两道血痕上,刚舒展开的眉头重新皱了起来。   两道俱是鲜红的新伤,是思云方才疯狂之下抓伤的,从下颌延伸到锁骨,与肌肤红白分明。   “嗯……”霍祁托起她的下巴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看,然后衔笑评说,“破相了。”   “……”兰薇一懵,头一个反应就是要寻面镜子来。他却在看到她意料之中的惊慌后心安理得地吻在了她额上:“破得不难看。”   “……”秋白清和垂眸不言,除却装没听见以外也做不了什么。   .   思云始终回不过神来,怔然望着眼前二人的一举一动。这该算是……她离霍祁最近的一次了,却是这样的境地。   外面的宦官进来也不是、不进也不是,皆小心地继续守在房门口,想着若思云再发疯便可立即按住她。皇帝却在安慰完了席兰薇之后看了过去,不咸不淡地吩咐了句:“快去传御医,破得不难看也不能留疤。”   “……”其中一人忙应了声“诺”,一揖退去。   “送你回去歇着。”霍祁颔首轻道,兰薇点一点头,又看向思云。   霍祁也随之看过去,只短短地扫了一眼就不再多看,扬音一唤:“来人。”   仿若是被霍祁的目光惊醒,思云面容一震,脱口而唤:“陛下!”   两名刚进了房的宦官停了脚,等着霍祁吩咐。霍祁再度看向她,深如寒潭的双眸中满是分明的厌恶。   “陛下您……您救过奴婢的命。”思云慌乱地说着,支支吾吾,席兰薇都不太明白她想说点什么。   “经兰薇提醒,朕有点印象。”霍祁淡看着她。思云一滞,他轻描淡写的话中的意思直让她知道……席兰薇确实是在他面前把她的心思说了的,“当年朕救你,是看你不过十一二岁,犯不了什么大错,掌事宦官要把你发落去浣衣局罚得太重了。”淡泊的口吻端然只是在回忆一件无甚稀奇的事情,全然没有思云说起此事时的那种激动,语中一顿,他凝睇着思云的目光更冷了两分,又续道,“但今日,你犯的是无可宽恕的死罪。”   .   并没有再多的停留,霍祁便带着席兰薇离开了。   思云那边……宦官们自知该怎样做。那毒酒是皇帝赐的,她必定要喝下去,无论她肯不肯、甘不甘心。   漪容苑后,湖上廊亭曲折,清澈湖水上覆了一层秋凉。席兰薇半伏在他怀里走了大半程了,等着他发问,可眼下自己的宫室已在眼前,他还是半个字没有。   席兰薇抬头望了一望,复又低下头去执起他的手,轻写说:“陛下……听见了?”   “嗯?”霍祁一思,方知她指的是什么。他觉得那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彼时二人关系不比今日,她行事自然也不同于今日,是以根本没放在心上、不想追问。   但看看她这副忐忑不安的样子,倒像是他问了才好。   “哦……那事如何?”霍祁衔笑道,虽是问了,也是不打算计较的口吻,“思云说的是真的?”   席兰薇点一点头,指尖又写下去:“是。臣妾猜到夏才人在习舞,猜她是为元宵邀宠,才做了安排。”   思绪一转,她看到黑暗中楚宣俯身吻下来。微微一颤,强把这一段摒开,继续解释着:“从臣妾走丢到被陛下找到……皆是臣妾设计好的。”   “因为你容不得夏月得宠。”霍祁笑了一笑,低头瞧着她有意道,“那思云说得没错么……干什么还装得那么大度,说容得下朕喜欢旁人?”   她犹搁在他手心里的手指轻一抖,很快又调整心绪解释了:“不一样……臣妾与夏月交恶在先,她若得宠,臣妾便会过得艰难。若不然,臣妾没有那么小气。”   没有那么小气。   霍祁回味着这几个字,心头有点说不出的不快。可似乎又没什么错,完全没错。   .   抓伤不重,御医看过后配了药送来。药香清淡,在颈间蔓延着,清清凉凉的还有些提精神。   席兰薇对着镜子、瞧着那涂药的地方心里直赌气:明明伤在脖子上,不能算“破相”吧?他非那么认真地告诉她是破相了,害她提心吊胆了一路,还纳闷脸上怎么没觉得疼呢。   霍祁离开后半刻不到,宦官来回了话,说思云已处置了,询问尸身该如何。   “按例草葬了吧。”席兰薇对着清和动了口型。对思云说会将她的尸身送回家中时,也并不是假话。只是方才那一遭,让她觉得这等安排给了她实在浪费了。   劳动那许多人力物力,根本不配。   .   原是刚去静庄殿跟景妃回了话,道风寒无碍、可接着去晨省昏定了,转眼就添了新伤,虽不像霍祁说的“破相”,也是在明显处。但凡宫眷,哪有不在乎自己容貌的,只好再另寻由头去告病,接着闭门不出。   既是闭门静歇,也就懒得多打听其他事情。反正霍祁知道了她的意思,她相信霍祁会安排妥帖。   是以接下来的事,还是从欣昭容口中听到的。一贯维持着主位风范的欣昭容此番平添了些兴奋,口气明快地告诉她:“夏氏就这么废了,还拖累了吴妃。”   “废了?”席兰薇静了一静,又落笔写着问她,“废到什么位份了?”   “什么‘什么位份’?”欣昭容“嗤”的一笑,“废为庶人了,打入冷宫。目下,御前的宦官们大概正忙着帮她‘迁宫’呢。”   心下顿安。席兰薇抿起笑意,又问说:“那吴妃呢?如何受牵连了?”   “怪她自己耐不住性子!”欣昭容语中透着不屑,漂亮的黛眉挑起些许得色,“原与她无甚干系,旨意中也没提她半句,偏她上赶着给夏月说情去……具体说了什么本宫也不知,听御前传来的话说,不知怎的提起了杜氏、卫氏的事,陛下便恼了,下旨降了正四品姬,禁足半年。”   正四品姬……   她原本可是从一品、位列四妃,如今这么一降,直跌了五阶不说,姬位已是二十七世妇中的最末等了。   席兰薇笑而不言,想着她犹豫着劝霍祁不可直接迁怒吴妃、还要顾及吴家情面时,霍祁轻声一笑:“朕会顾及吴家情面,但若是她把自己牵涉进来,就怨不得朕了。”   近来诸事,表面看上去夏月主使得多,可实际上怎可能跟吴家没有关系。她避得再清楚,也耐不住皇帝本就是日日与权术之事打交道的。   他若想让她“牵涉”进来料理个干净,任她有通天本领也躲不开。 ☆、71 舌战   晋封不久的吴妃忽降姬位、夏氏直接废为庶人,算是三年来后宫中最大的变数了。   如欣昭容这般因不喜吴氏、夏氏而高兴的有,与二人关系好些故而唏嘘一把的也有。除此之外,席兰薇知道欣昭容对她的那番叮嘱也是对的。   “到底是有世家背景的人,玩起阴谋再耐不住性子,惯用的手段也还是会的。你当心着,此事之后,后宫中还不一定会出怎样的风声,说是你蛊惑君心,以致连潜邸随进来的宫嫔也遭了废黜。”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这些时日席兰薇虽闭门不出,皇帝来她漪容苑的次数却是最多的,本就易遭嫉。原就有的风声再有人引上一引,流言蜚语哪里停得住。   席兰薇静等着流言四起。同在大世家中长大,她除却相信风声可以巧妙引起以外,更知道这风一旦大到了某种地步,便很难再压回去。   那么,最后究竟伤了谁还不一定呢。   .   颈上的伤在七八日后痊愈,肌肤洁白如旧寻不到半丝半毫的痕迹,席兰薇终于又可以去向景妃问安了。也顺便……听听这风,目下刮成了什么样子。   晨省时一切如常,大抵是景妃在座,无人敢当着她的面乱议什么。但待得诸人告退,尖锐刻薄的议论很快就入了席兰薇的耳中。   “担着世家贵女的家世,行着连青楼女子都不如的手段。自古妖妃不少,妲己褒姒……可没一个善终的,婉华娘子仔细着!”   没心思去看是谁,席兰薇连头都懒得回一下。轻笑一声,带着宫人扬长而去。   只从中觉出已议论到了怎样的“火候”,足矣了。敢有人当着她的面骂出来,可见六宫都在说,且说得足够热闹。   这敢当着她的面说出来的,不过是比旁人性子更直些,或说是……更蠢些。   .   “近来秋意很浓么。”芈恬笑吟吟的,席兰薇睇一睇她:“你是说凉了?”   “不。”她搁下茶盏,略缓了口气,“我是说……‘肃杀’。”   呵,这词儿用的。   席兰薇无所谓地抿起笑容,羽睫垂下:“什么意思?”   “嗯……”芈恬斟酌着言辞一哂,答说,“表哥继位三年了,还没见朝臣们对哪个嫔妃关注如此之多。”肩头略一耸,芈恬笑道,“听沈宁说,好几日了,你的名字都直接在永延殿被提起了。”   换言之,就是当真被看作件“大事”,拿到朝堂上去说了。   席兰薇笑笑,仍是不在意的样子,问着话甚至轻打了个哈欠:“说什么了?”   “唔……一言难尽。”芈恬想了一想,从果盘里拿了颗山楂一咬,眉头生生拧了个结,“……好酸!”   悻悻地把剩下半个扔在手边的空碟子里,美目一转,她又道:“喏,我进宫的时候听说御史大夫和几位大人去宣室殿求见了,你猜是什么事?有兴趣去听上一听没有?”   芈恬的笑意贼兮兮的,端然是清楚那“几位大人”是哪几位,且就此猜出他们就是来说她的事的了。   御史大夫……   看来吴家确是急了。   .   与芈恬一并出了漪容苑,看一路上芈恬的愉悦样子,席兰薇才知道这大抵是又要去找沈宁、和他一起回府去——什么让她去宣室殿听听朝臣说的,只怕不过是顺带着找个人同路罢了!   至了宣室殿,席兰薇神色从容地说要求见陛下——纵知有朝臣在内也无妨,皇帝自会把这个分寸拿捏好,若觉得她听不得,别让她进就是了。   殿内,霍祁一听这禀报,就知道席兰薇是故意的……   因为她素来也把分寸“拿捏”得很好。   只要知道有朝臣在殿中议事,她就会安安静静在殿门口等着,根本不会让宦官来回这个话。   霍祁暗地里啧了啧嘴,奇怪席兰薇是怎么知道的。抬眼看看眼前霎时静默的几人,笑容平淡:“传吧。”   几人当即就僵了——都是来义正辞严指责席氏的,目下正主来了。   .   席兰薇与芈恬一起入了殿,绣鞋从地上踏过无声。芈恬尚四下张望了一番、又与沈宁相视一笑,席兰薇则眉眼低垂目不斜视地向前行着。二人到了御座前,齐一福身,犹是一个有声、一个无声。   “可。”霍祁颔首,抬手示意席兰薇到身边坐。一边邀请了、另一边没拒绝,几人只得冷眼看着席兰薇到皇帝身边落座。   “陛下。”待得席兰薇坐定,吴简的脸终于阴沉到了极点,拱手一揖,口气阴森,“君臣议事,怎容女人在席。”   话语一出,即被皇帝眼风一扫。吴简在凌厉目光下一滞,只转瞬间,那份凌厉却消失不见,皇帝笑容散漫得好像方才的神色都是他的错觉:“前些日子,夏氏常伴殿中,怎的一次也没听御史大夫说过这话?”   吴简一噎。   席兰薇作势抿笑,让几人看在眼里,均知其中隐含嘲意。   吴简转念一思,既然皇帝把话头引到了夏月身上去,他也正好顺着说下去:“臣听闻夏氏已遭废黜,陛下圣明。”   “两回事。”霍祁驳得毫不留面子,“朕废了夏月是因为她惹是生非戕害宫嫔,跟在宣室殿伴驾没关系。”   沉了一沉,霍祁无心同他接着绕下去,略一轻咳,语声淡淡:“行了,朕知道你心疼女儿,觉得朕亏待她了。但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你也该知道你女儿做了什么事,朕才废了她的妃位。”   年轻清朗的声音中徒增狠厉,语罢声即停,字字有力。吴简短短一怔,伏地拜道:“陛下误会……臣等今日来此不是给吴姬说情。她是臣的女儿不假,但既入了宫,这就是陛下的家事……”   话说得倒似公私分明,霍祁冷一笑截断:“那妍婉华的事,就不是朕的家事?”   “……”大抵是料到他会这样说,吴简正了正色,很快续上了下文,“同是。但陛下如此专宠,日日去见无妨,甚至为其废黜旁的嫔妃、为其试药,已然……”吴简一顿,声音复又沉下去两分,“已然不顾圣体安康。如此,席氏大有祸国妖妃之势……”   “祸国妖妃。”霍祁重复了一番这四个字,语中有点玩味。睇一睇席兰薇,以手支颐,居然认认真真地估量了起来,“自古,祸国妖妃似都有倾城之貌……她倒是够。”   “……”席兰薇无言。芈恬在沈宁身边看着,怎么看都觉得皇帝这是有意借这机会夸席兰薇长得漂亮。   “可要论祸国,总得干预朝政、顶不济了也还得蛊惑着朕大兴土木,不说酒池肉林,至少得单建个宫室吧?”他分析得神情谨肃,好像当真只是在跟吴简讨论席兰薇够不够这“祸国妖妃”的称号一般。略作思量,霍祁又道,“再者,纵真是‘妖妃’,她要祸国也还得有个昏君——吴大人,朕眼下治国治得尚算可以吧?”   问得十分诚恳。吴简面上白了一白,且不说他敢不敢当着皇帝的面指责他是昏君——就是敢也不能,眼下的朝政……确实还挺清明的。   咳嗽一声缓解窘迫,吴简定了定神,继续道:“陛下自不是昏君。但如此下去……”   “你这说法与‘莫须有’有何差别?”霍祁淡看着他,再一次把他的话噎了回去,不耐中声音骤冷,“吴简,你为这事纠缠了几日了,朕的意思你该明白。若她当真乱了朝纲,该废位赐死朕绝无异议,但眼下并无此事——朕在前朝治得好国,在后宫朕宠谁不劳众卿多议!”   已将话说到了绝处,吴简一僵,沉默不语。   .   “吴大人说得好听,大人在府中写奏章时,不也常有妾室在侧么?”清亮语声犹如惊雷一般让众人皆惊,吴简愕然抬头,惊怒交加的目光投到那婢女身上,继而很快看出她是照着席兰薇所写念的。   席兰薇笔还未停,淡瞧了吴简一眼,又继续下去:“陛下议事,我只在旁听着;陛下批阅奏章,我侍茶研墨,不该看的半句不看,大人的妾室可还不如我呢。”   一阵心虚,转而则惊讶于席兰薇如何知道的这些事——就算她和芈恬交好、就算芈恬是禁军都尉府指挥使的夫人……禁军都尉府也还没到去各人家中监视的份上。   “大人别怕。是上次陛下批奏章时我恰在身侧,那本奏章暗香盈人,且并不是寻常熏香,更似女子的脂粉香气。”席兰薇笑意清浅地写完,清和替她说着,想想吴简一把年纪了写奏章时还有美妾相伴……都有点脸红。   吴简很是滞了一滞,一时只觉席兰薇这番话比皇帝今日几次三番地噎他都让他气结,回了回神,转而愤然驳道:“血口喷人!即便……即便真是如此,你既说你从不看奏章,又怎知那是老夫所呈!”   席兰薇黛眉蹙了一蹙,看向他直无奈啧嘴,不得不再动笔解释:“陛下批完奏章、交给袁大人时说了句‘直接送回吴府’——不是吴大人您呈的,难道还能是沈大人写的?”   眸光从芈恬面上一划,席兰薇微笑着又写:“沈夫人也不用那么重的脂粉啊。” ☆、72 中秋   御史大夫上奏废妍婉华、妍婉华反揭他和妾室之事……   这回是名副其实的“不欢而散”。   霍祁支着额头睇着席兰薇,话语悠哉:“胆子不小啊,舌战御史大夫?”   席兰薇谦虚颔首,还是哑哑的声音:“臣妾没动口,何来舌战?”   “……”霍祁默了一默,沉吟着又道,“哦……现在还不怎么能说话便这样,等你痊愈了可还了得?”语中一顿,他诚恳建议道,“夏月给你下的那药还有没有?不然你再喝两副?”   席兰薇睨他一眼不再理睬。须臾,他到底还是叮嘱了一句:“以后不许这么‘欺负’朝臣。”   “谁欺负谁?”她执笔写着,“他别撺掇陛下废臣妾,臣妾才懒得理他跟妾室如何。”   霍祁看罢,却是笑说:“由着他撺掇就是。朕敢替你试药便知道如何挡下这些事,偏你性子急又半点亏都不肯吃,非当场堵回去?”   “没办法。”席兰薇耸了耸肩,“臣妾只是哑,又不聋不瞎,看见了听见了总得替自己辩上一辩。”   霍祁打量着她,不跟她计较。她那哪是“替自己辩上一辩”,明明句句都是拿人家的府中之事反呛。   .   中秋终于到了,芈恬果真没进宫参宴来,只在一早就差人来取了席兰薇为父亲做的宫饼。   想着又免不了得见一场宫眷斗艳,席兰薇思了一思,还是没什么兴趣跟她们这么争。   “太素淡了,太素淡了!”秋白清和看着她挑的那身曲裾直皱眉头,清和看了一看,索性拿了那衣服起来,拿过去和小猫的颜色比着,“娘子您看!蓝色淡得都瞧不见了,不仔细看跟它一个颜色……”   小猫舔着爪子停下来望了望耳边的衣袖,又接着舔爪子。   席兰薇笑一笑,走过去抱起小猫,仗着二人都看得懂口型便懒得发声,说得很是没心没肺:“它的颜色有什么不好。”她将小猫搂在怀里,执着爪子冲二人挥了一挥,“陛下可说了,他在驯兽司挑了一圈,就它最漂亮。”   “……”二人无奈,心下均道“瞅你自比的这点追求”。小猫倒好像听懂夸奖了,十分满意地往她怀里一倒,猫眼一闭,睡得软绵绵的。   “就这件了。”席兰薇浅笑道,继而低头在小猫头上一亲,低低地出了声,“晚上带你去看个热闹好不好?”   .   偌大的含章殿被各色宫装充斥得五彩缤纷好不热闹,席兰薇一袭水蓝色的双绕短曲裾,唯有领缘处有那么一丁点刺绣,看着确实太不显眼了。   小猫在宫宴开始前出去玩了一圈,宫人们费了好大工夫才把它找了回来。于是它进殿就是一副累坏了的样子,一头栽在席兰薇身上,倒头就睡。   她吃着水果时它在睡、她喝着汤它还在睡。夹了一筷子肉,席兰薇用手指敲一敲它的脑袋:“吃东西。”   小猫睡得迷糊,睁一睁眼遂即又闭上,愣没搭理她。   霍祁遥遥看着这一人一猫,看得直嫉妒……   这几日跟席兰薇关系愈近,他原还想着,今日宫宴若他不请,她会不会主动过来。   结果她完全没这意思,专心逗着小猫逗得无比投入。   “袁叙。”听得一唤,袁叙躬身上前,一欠身,便见皇帝递过一盘鱼来……   “……”袁叙默了一瞬,接过鱼来向席兰薇行去。朝她一揖,袁叙禀得发闷,“婉华娘子,陛下吩咐给您送来……鱼片。”   将那盘鱼交给清和,袁叙思了一思又很尽职尽责地压声补上一句:“臣看陛下桌上的那道虾娘子的猫可能更喜欢……”   席兰薇当然明白他什么意思,朝霍祁望了一望,见他正自品着菜并未看过来,也还是起身离了席,抱着猫一并过去了。   .   她在他身边坐下来,他第一句话就说得酸溜溜:“得亏梅花鹿不能来参宴啊……”   席兰薇瞥一瞥他,美目一扬不理会,兀自端了那盘虾到面前,也不需宫娥插手,自己剥着喂猫。   小猫自是无比舒服,睡着觉连眼也不睁一下,觉得有吃的递到面前,便伸爪子抱住她的手腕,啃她手里拈着的那枚虾仁。   一枚吃净,席兰薇又剥了一枚送过去,刚被它的爪子抱住,就听到旁边的霍祁不高兴了:“朕还不如猫呢。”   席兰薇一怔,拿着虾仁的手下意识地一抬。霍祁目光下移睇了那虾仁一眼,更加不满:“这个它啃过了。”   “……”只好把虾仁完全扔给小猫,让它自己吃去。在宫女捧来的铜盆中净了手,重新又剥了一枚虾仁,送到他口边去。   皇帝挑眉淡看着她,就不张嘴。   下一刻,席兰薇完全没如他的愿跟别的嫔妃一样撒着娇非让他吃,手上一转,直接把虾仁丢进了自己口中。   吃罢了还抿起笑意,心满意足地低语品评:“味道鲜美而不腻,这御厨手艺甚好。”   抬眸再觑一觑仍旧面色不改仍在看她、眼中却分明“有杀气”的霍祁,席兰薇从容不迫地又去剥下一个。   还是先送到了口边,他还是就不张口,这回她倒是没再理所当然地自己吃,略一偏头:“陛下真不尝尝?”   霍祁闷了一闷,最终……很没骨气地把虾仁吃进去了。   “嗯,不错。”口气淡淡地评了一句,霍祁执起酒盏来饮了口酒,才总算神色缓和了。   席兰薇眼睛翻翻,也兀自喝酒,不搭理他。   .   宫宴散去后,嫔妃们仍是各自回宫。若有皇后,这日皇帝便该去长秋宫,可眼下没有,按着往年的例,皇帝都是独寝的。   缓步行在宫道上,夜色凄凄,天边玉盘也透着寒意,在烟云中可望而不可即的疏远感愈加分明。   席兰薇抬了抬头,只觉这情境似曾相识。   ——是和去年一般无二。同是中秋、同是月圆,同是歌舞升平的宫宴散后显得异常安静的宫道。   但去年这个时候,杜氏和卫氏还活着,夏月还没进宫……仔细想想,倒好像那会儿的开心事更多一些——那天皇帝帮她缓和了与父亲的矛盾。   相较来讲,今年中秋……平平无奇么。   .   回到漪容苑吩咐备水,长汤热气氤氲,惹得熏香气息也更浓重了些。   她致哑的事还没查出结果呢。   席兰薇想着,不知不觉中,思绪又飘到这些日子与霍祁的相处,转而觉得……若一直这般下去,兴许有朝一日,连这些事也可以直言告诉他?   思量中仿佛并不似从前那般在意结果如何、不似从前那般恨意凛然了,纵使想的是这让她痛苦了一世有余的事,心内在意的还是与霍祁的信任多些。   托了一捧水泼到面上,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雾气弥漫里,好像一切美好都漾在四周,让她满心觉得,这一世必定这般舒心到底。   .   沐浴后倦意袭来,席兰薇踏出浴堂,便见同样刚洗净的小猫甩着湿漉漉的毛跑进卧房去。   笑了一声,知道它身上湿时愈发喜欢往她榻上跑,心说必要赶紧把它拎下来才好,若不然,这么晚了还要重换床褥。   踏进卧房门槛,席兰薇脚下滞住。   榻上帐中,霍祁盘腿而坐,和拎在手里的小猫对视着。小猫因毛尽湿着,看上去很有些狼狈,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任由他教训。   他的手指敲在它鼻头上:“刚才抢了朕的虾仁,现在还想在兰薇榻上蹭水?反了你了?”   “……”席兰薇屏息不吭声,听他继续说。   “谁让你去的宫宴?你跟那两只鹿好好待着不好么?去了你也是睡觉。”霍祁继续跟小猫较着劲,严肃而带顽意,全无帝王威仪……   席兰薇看着出了神,他还真是……可以是截然不同的两副样子。   啊……他居然来漪容苑了?   都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跟“夫君”一同过中秋了,席兰薇扯住神思,强制着不让自己这时候坠入上一世的回忆里。   看看几步外的案几,上面搁着早备好的桂花酒。席兰薇放轻了脚步,一点声响都没有地行过去。倒了两盏执在手中,再提步走向床榻,仍旧半点声响都没有。   “你说你一只猫……”霍祁仍拎着小猫斗气斗得十分投入,肩头被人一触停了话,回头一看——立即迅速把小猫扔下了榻。   闲来无事拿着小猫解解闷,偏让她看见了。   轻咳一声,霍祁转瞬间恢复平日里的样子,微一颔首:“来了?”   一只瓷盏递过去,席兰薇侧坐榻边,一双美眸凝望着他,在淡淡的桂花香中,她的双颊好像已带了些醉意。   他接过去,却没直接饮下,执在手里看了一看,又去把她手里的另一杯也拿了过来:“嗓子未愈,不喝为好。”   “……”席兰薇闷了一会儿,听话地应了声“诺”。   于是他亦未喝,酒盏放在榻边矮几上。他揽着她躺下,静了一静,他说:“景妃今天提起来,明年该采选了。”   席兰薇心中一沉。   “这是朕登基以来的头一次,不选决计不行。”他平静道。顿了一顿,他侧首看向席兰薇,不知怎的,神使鬼差一般,就是想问她:“你当真能容得下朕宠别人?” ☆、73 揭穿   兰薇沉静须臾,觑一觑他,目光又有些闪避,似乎是盼着他不要逼问下去了。   霍祁却未作声,双目凝视着她,非要等她说话不可。   “臣妾……”席兰薇眨了眨眼,嗓子不适下轻咳了一声,又喃喃道,“臣妾容得下。”   霍祁一瞬的失落,面色骤黯,闷了一闷,又无法责怪这答案,稍缓了口气,风轻云淡地应出一声:“哦。”   他阖上眼,却觉得衾被中她的手探了过来,摸索了着伸到他手心里,他刚把手掌摊开,她便写了起来。   轻轻的触感带来微微的痒意,霍祁看不着,只能尽力感觉着她在写什么。   她写的速度也放慢了些,好在字并不多,仍是很快写完了。   “臣妾容得下,但臣妾不喜欢。”   霍祁一怔,睁眼看向她,看了须臾仍还在看。   席兰薇也回望着他,被他看得双颊泛热,颔了颔首算是躲避,见他还在看,她索性背过身去。   蓦地被从身后环住,席兰薇轻一咬唇:“不算臣妾善妒。”   “怎么不算?”他轻笑着,“明摆着就是嫉妒。”   “……才不是。”席兰薇转过身去面对着他,缩在他怀里,把他的手从衾被中拽了出来,非要把此事掰扯个清楚,“若是嫉妒,陛下宠谁,臣妾便定要害她、定容不下;但目下不是这样,陛下宠谁无妨,只要她不惹臣妾,臣妾也会待她好,只是臣妾心里难受罢了。”   她写得缓缓,面上情真意切。写罢抬头望一望他:“陛下觉得臣妾小气么?”   霍祁未作多言,低笑着吻上去,无论她还想再说还是再写,皆一并噎回。   如此自是一夜旖旎,幔帐中光线幽暗,只余微微响动低而明晰。   .   转眼间夏氏已被废了月余,吴氏仍禁着足,宫中一片平和,人人都识趣地不多提二人。   席兰薇的生辰在九月十九,已不远了。她位份算不得高,正好也省得大办,只盼着到了那天霍祁能记得,来陪她共度这日。   心内的期盼多了,也就愈发患得患失,一壁笃信他必不会忘,一壁又担心他若是忘了怎么办……   不安之下,明明还有些时日,竟已不由自主地安慰起自己来,劝自己说他不来也好,中秋那天他破例来了漪容苑,便引得后宫好一番醋意升腾。   嫔妃们对她的嫉妒来得愈发明显,然则除却嫉妒,也少不了有想巴结的。   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同居长盈宫的邱良人造访得突然。满面蕴笑地见了礼,随意的寒暄几句,便倏尔转了话锋。   睇了眼随来的一名宦官,邱良人口吻发冷:“自己说。”   那宦官连忙一拜,瞧着战战兢兢的。席兰薇打量着他,看服色并不是邱良人身边的宦官,一时摸不清邱氏什么意思。   邱氏催得很急,那宦官跪在地上却仍是好一番踌躇,等得席兰薇都有些不耐烦了,他才颤抖着从袖中取出一物。   兰薇尚未看清是什么,清和却已然斥了出来:“什么都敢往娘子跟前拿!活腻了么!”   斥责间,兰薇也看清了那是何物,抬手一阻清和,侧眸看向邱氏,紧蹙的黛眉间凛意分明。   “娘子息怒……”邱氏垂首道。抬眸,又劝了清和一句,“清和姑娘也别恼。”   主仆皆静,等着邱氏给句解释。邱氏一指那宦官,轻笑道:“他和臣妾身边的掌事宫女沅菁是同乡,故此臣妾也见过他几面。前几日看他在疏荷馆前转悠,猜是等沅菁呢,又看神色慌张,便叫来问了几句话。”邱良人话语停了停,嗤笑一声,又道,“结果他一慌,袖子里便掉出了这东西来。臣妾见了也吓了一跳,忙让人查这是谁的八字,谁知竟是婉华娘子的。”   席兰薇深吸了口气,凝目于地上那布偶不言,邱良人继续说:“臣妾和娘子不算熟络,但知巫蛊是宫中大忌,便不敢瞒着。尚未禀及陛下和景妃娘娘,欣昭容娘娘亦不知晓,但凭娘子做主了。”   席兰薇浅一笑,略有几分谢意。目光从那布偶上挪开,看向那宦官。他袖口、衣摆处皆有些许白灰,衣衫也显旧,不像是在嫔妃宫中服侍的,更像做杂役的。   她看看他旧到褪色的衣缘,顺着继续看下去,视线停在他腕上。   手腕上有一串檀木珠子,看着成色甚好却不算新,依稀能寻到日日把玩的痕迹。   “我知道了。”席兰薇又笑了一笑,清和替她说的话,“多谢良人娘子告知。此事我自会处理,陛下与景妃娘娘平日里都劳累得紧,先不必扰她们了。”   邱氏听得一怔,回思一番,确信自己尚未说过这东西从何而来。刚欲再开口,席兰薇却嗓音哑哑地亲自说了话:“秋白,送客。”   .   送走了茫然错愕交加的邱氏,席兰薇也没多留那宦官。只那魇胜的布偶自然给她留下了,她也并不害怕,径自捡起来,拿在手中看了一看,甚至毫无所惧地随手拔了一根针下来。   目光稍凝,席兰薇瞧着那银针上的微微光亮,笑声清冷。   “毁了吧。”她把布偶递给清和,“针尤其当心,清干净了,别误伤了小猫小鹿。”   神色从容得让清和发懵,与秋白对望了一眼,秋白寻了个合适的疑问挑明这话题:“娘子知道……是何人所为么?”   “……夏月啊。”席兰薇一脸的理所当然,见二人犹是不解,便道,“那宦官是冷宫的宦官,没看出来么?”   “……”秋白清和再度对望一眼,同时摇头,答得很老实,“没有。”   “衣衫那么旧,决不是宫嫔跟前服侍的,若这东西是哪个嫔妃所为,必定藏得好好的,哪能让他捡着?”席兰薇揉着太阳穴微皱眉头,只觉得这般显而易见的事怎的总需要解释,“衣衫上蹭了不少白灰,说明那宫室已很旧了。处处表明他做得不是什么好差事,偏手上那串檀木珠子成色上佳,也就那么一个原因吧……”   冷宫的嫔妃为了过得好些,将贴身的饰物拿去打点了。   秋白清和听得一时反应不过来,过了一会儿似懂非懂地点了头,又不解道:“那您……何不让邱氏说了呢?”   好歹一验猜测。   “我怎么知道她安的什么心。”席兰薇淡泊道,“从来不熟的人,突然来说这个。再多留她一刻,各样的主意便要来了,我是听是不听?若是不听,她面上尴尬;若是听了,用了她的法子便欠她个人情,干什么惹这麻烦?”   颜色稍缓,席兰薇瞧一瞧清白手中的布偶,笑容覆上一层森寒:“再说,这夏氏……还得我自己会一会她。”   .   愈是离宫中辉煌遥远的角落,要疏通起来便越容易,这冷宫……就算容易到了极致了。   没花多少银两,宫人们便点头哈腰地应下、再三保证绝不让外人知道席兰薇来过。诚然,花的这些银两只是为面子上好看,秋白清和自会在私底下跟他们把话说得更明白,让他们知道若是透出去半个字,他们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席家哪里是他们开罪得起的。   .   席兰薇在一座院子前驻下足,看一看旧到连红漆都寻不到多少的木门,不得不叹一声人生真是可以大起大落到意想不到。   宦官寻来钥匙匆匆地开了门,之后便退到一旁,不吭声地恭请她们进去。   院中无人,席兰薇环视一圈,向应是卧房的那一面行去。绣鞋踩在落了满地的枯叶上,响声清脆。走了几步,便有人从身后的房中跑了出来,足下一滞:“你……”   三人一同停下来,回头一看,那宫女面色一震便拜了下去:“婉华娘子万福。”   一眼就能识出她,可见不是冷宫的宫女,是随着夏月进来的。   席兰薇略作思忖,遂转身向她走过去,在她面前驻足了片刻,吐了两个字出来:“抬头。”   那宫女犹豫着抬起头来,看上去稚气尚未脱尽,不过十四五岁。   席兰薇便一点头,什么也没说,再度向卧房行去,任由那宫女滞在原地也不作解释。   推开房门,房内的人背对着她,听到闷响陡然一惊,忙不迭地将手里的东西塞进了抽屉里。   “别藏了。”席兰薇嘲笑一声,沙哑的话语听上去格外生硬,“不就是个人偶么?诅咒我的。”   她笑意盈盈地踱步过去,停在夏月面前,从身前的妆台铜镜中观赏着夏月的面容,闲闲地又添了一句:“或者诅咒陛下的。”   夏月猛然僵住。   “意外么?好奇我怎么知道的?”席兰薇眼眸轻垂,淡看着坐在妆台前错愕不已的夏月,纵使觉得嗓子不太舒服,也不想让清和秋白替她说了。   这些话……自己说出来才更有意思。   “越辽王还真是好本事啊……早听闻为他痴心错付的女子不少,想不到你这青楼女子也会陷进去。”她凝睇着夏月的水眸中,嘲笑间添了些许悲悯。   痴心错付……她又何尝不是其中之一,她们其实都算不得蠢人,只是相较那日日都在算计的人……她们的心都太浅了。 ☆、74 铺设   “你对我的敌意来得太奇怪了。”席兰薇笑看着她,话语舒缓,“从你进宫的第一天,就处处看我不顺眼。就算你是吴家送进来争宠的、而我是宠妃,那敌意也太过了。又或者……你恨我到那般,至少对景妃也该是一样的。”   她的话停了停,欣赏着夏月想要否认、却又怔得说不出话的复杂神色,思了一思,仍是想把接下来的话全都自己说完,可又知道实在太长——为了这么个人那般劳累、伤了自己的嗓子,不值得。   偏了偏首,清和会意上前,目不转睛地一边看着,一边替她说了下去:“至于怎么知道的你是青楼女子,你就不必追问了——良家子行事不是你这般,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   她抿着笑,随手从妆台上拿了个银簪起来把玩。银簪尖上粘着些棉絮,八成是方才扎人偶留下的:“也是吴家忒蠢,我都瞧出不对劲了,亏得他们半点察觉也没有。”席兰薇美目一抬,“打从上元节在含翠阁争宠那次,你就没跟吴氏打招呼,是不是?若不然她一个昭媛、位列九嫔的人,想替你安排周全了还不容易?如何能让我钻了空子——就算是没料及我那一步,待得我不见了的事传出来,这般变故她也该当即派人知会你一声,你也就不至于在陛下跟前丢那个脸。”   席兰薇眼中嘲意分明,看夏月的神色就像在看一颗自作聪明的棋子。   “那跟撺掇着南瑾大长公主上元节设灯会的外命妇……只怕也不止是和吴家关系好、跟越辽王侧妃私交也不错吧?”席兰薇衔笑问她。夏月滞了一滞,银牙一咬,齿间挤出两个字:“荒唐。”   “别急啊。”似是猜到她不会这般容易地承认,席兰薇笑得轻松愉悦,“你听我接着说。”   夏月面色发白地望着她。   “刚才不是说了?你对我的敌意来得太奇怪了。”她一哂,“你那么急着除掉我、除不掉我也要让我不痛快,所以你连陛下没当真宠幸过你的事都不告诉吴氏,让阖宫都觉得你是当真得宠,连我都信了一阵子,还真有那么点不痛快——可你如是吴家送来的人,这种事,你不该跟她透个底么?也免得她后来那样失分寸了。”   席兰薇笑睇着她,眸色清澈明亮,好像真的是在诚心发问一般。加上清和已将这代她说话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语气十分到位,话中带着两分很是搓火的俏皮,就跟她自己亲口说出来的似的。   长长地缓出一口气,席兰薇继续耐心解释:“所以啊……我就在想,你若不是吴家送进来的,到底是谁送进来的——到底是谁借着吴家的手送进来的?”   “你……”夏月面色苍白,身子一倾,险些支撑不住。手按住妆台,她颤抖着看着席兰薇,满是不可置信,“为什么想到越辽王……”   “因为你是映阳人。”席兰薇眼波流转,“怎么知道你是映阳人的你也别问了,解释起来太麻烦,懒得说了。”   夏月垂下眼眸,算是默认了。   “映阳是个好地方,打从前朝大燕起,就有藩王和民间女子的故事传着,哦……后来这藩王还真登基为帝了。”仍含着笑意,席兰薇眼中添了几许探究,“霍祯博你芳心的时候,跟没跟你说过这个故事?”   从她进屋开始,一言一语便皆带着嘲讽与压迫,虽然句句让夏月心惊,可听得久了,更是激起了心底的怒意。待得这番话说出来,夏月终是忍无可忍,击案而起:“你不要血口喷人……与越辽王始终传言四起的分明是你。”   “你果然是因为那些传言生的嫉妒。”席兰薇满露了然间肩头轻轻一耸,“我无所谓你跟霍祯关系怎样——起码这辈子无所谓了。我是想说,我知道霍祯的势力铺得多大,映阳一处的许多商铺看似平常,实则一层层查下去全是他霍祯名下的。”   又一耸肩,她轻巧道:“有个青楼也不稀奇。”   这算是前尘旧事帮上她的一丁点忙了。霍祯的势力具体如何是如何分布的她不清楚,但映阳那边商铺的事,她还是隐隐约约知道一些的。这一世推来……怎么就那么巧,有个吴家送进来却不怎么听吴家话的夏月是映阳送来的,且还对她恨意凛然。   却没想到夏月听闻此言勃然大怒。   “你胡说!”她尖声喝道,声音高到震得席兰薇双耳生疼,“是……我是越辽王送进来的不假。但是是他救的我、他为我赎的身……”   夏月说着有些哽咽,席兰薇隐约觉出再继续下去就该是回忆凄苦身世了。无心多听,她恍悟着打断了夏月的话:“啊……真可怜,这倒是他惯用的手段。”   霍祯的风流她是见识过的。像许氏那般自觉自愿的从了的有,但亦有因为各样原因不肯随他的,这样的女子于他而言往往更感兴趣,他总有法子让她们心甘情愿地从了他。   “给你赎身?没准几年前就是他想法子把你弄到青楼的呢。”席兰薇说得毫不客气,话锋一转又留了点余地,“我就这么一说,也不一定……”   “你……”夏月的娇容涨得通红,席兰薇再一次截断了她的话:“没心思跟你争这个。说说吧,霍祯许了你什么、又让你做什么?”   夏月陡然闭口,打量着她满是戒备。   于是席兰薇看向房门、望了望院子:“没别人,陛下更不可能在,你要不要自己去看看?”   “他想我得宠。”夏月答得干脆利落,倒是没加隐瞒,“他说我得了宠,才能再做其他事情——所以其他事情日后再说。”   席兰薇点点头,对她眼下的态度很是满意,再度追问一句:“那他打算给你什么?侧妃?”   还是索性许了登基之后的嫔妃位份?   夏月沉默,好像这答案难以启齿。是以一时间,席兰薇能听见的只有院落的另一处屋子里,传来宫女烹菜的声响。   “三年……”夏月薄唇翕动,苦笑一声,又在追忆中有了点欣慰,“三年……他会想法子再把我弄出去。”她抬起眼眸,眸中有些亮晶晶的泪意,迅速地扫了席兰薇一眼便又低下头去,“然后他会照顾我一辈子。”   “……你居然信了。”席兰薇怔了一瞬后脱口而出,继而又讥讽不下去。   霍祯那些手段……怎么能怪夏月信了,上一世,她不是也被骗得很惨?   “他待我很好。”夏月默然道,沉浸在回忆中的清浅笑意让席兰薇心中发堵。   “他如果真想待你好,就不会把你送进宫了。”她看着她,口吻平静,“他一个藩王,想再挑个人进宫来也不是难事,他若喜欢你,就不该是你。”   “他说其他人他信不过。”夏月语声颤抖地驳着。   席兰薇除却苦笑简直不知还能说什么。她觉得上一世的自己够蠢的了,如今……眼睁睁看见一个更蠢的。   “你现在对他半点用都没有了。”席兰薇拿着那支银簪,手指将上面的棉絮捏了下来,“他不会帮你出宫的。你若不想就这么死在冷宫,就去跟陛下说清楚。”   凉风习习入屋,静默中,席兰薇等着夏月的回答。大概是遭遇有几分像,她无比期盼夏月能应下——但若夏月不应,她也不至于因为这几分遭遇相似便心软下去。   “你休想。”轻颤的语声道出了答案。夏月抬起头,迎上席兰薇的目光,更加笃定地重复了一次,“你休想……”   “你会的。”席兰薇抿起笑容,笑容里有些让夏月发抖的寒意。   .   随着席兰薇回宫时,秋白清和不住地对望,不太明白她此行何意。   若说是想逼迫夏月为她办事,她最终没强迫着夏月同意;若说是想问清始末……又是她说的多、夏月说的少,且泰半的来龙去脉,她早猜得准确。   感受着背后划来划去的目光行了一路,进了漪容苑,席兰薇可算忍不下去了。猛一回头,暗瞪二人一眼:“告诉你们就是。”   “……”秋白清和颔首,洗耳恭听。   “我要她把方才那些话、尤其是越辽王的安排,一五一十地说给陛下听。”她动着口型,二人看得一讶——可夏月……没答应啊。   “她直接这么说了,陛下反倒未必相信。”席兰薇一笑,“至于她答不答应就无所谓了,我说了,她会的。刚才那些话,她可以强撑着不信,却也到底听进去了,总会搅扰她的,回头在添点火候,该说的她都会说。”   她落了座,接过清和奉来的茶水,抿进一口润了润喉,便将茶盏搁在了手边:“服侍夏月的那个宫女,明天叫来问话。另请沈夫人再来一趟,我有事要拜托她。”   席兰薇言罢,思虑片刻,索性将其他所需也一并说了:“去寻相和大曲所用的鼓和鞋;再备份厚礼给袁大人送过去——越厚越好,不怕他不敢收,只怕惊不着他。”   二人一福领命,各自去办。席兰薇支着额头合眼静歇,这一世……有霍祁在,诚不想跟霍祯计较了,但想想将来诸事,总还是绕不过他去。   还得替父亲避一劫呢。 ☆、75 体谅   从诸多细节中很容易看出背后的事情。   譬如夏月入宫时未带侍婢、那随她进冷宫的小宫女只能是尚仪局拨过去的,没有多年的情分,忠心上便也差些;譬如席兰薇在房中与夏月“交谈”时,那宫女只在小厨房中做着午膳,可见……确实是不怎么关心的。   倒也无可厚非。   宫中的命运常常是一朝一夕间改变,之后就成了定数,再也无力反击。那姑娘才十四五岁的年纪,随着夏月入了冷宫,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调出去、什么时候再调出去。   说不准……再没机会到得脸的宫嫔跟前做事,甚至连放出宫的机会也要失去了。   .   秋白带她到漪容苑的时候,席兰薇正拿着几片肉干喂小猫。小猫懒洋洋地卧在小鹿背上,有吃的递过来就张一张嘴,慵懒到了极处。   “婉华娘子万安。”   身后的问安声带着几分不安。席兰薇抿笑,并未回头,话语温和地吩咐秋白说:“来了?带她进去吧,取些瓜果点心。”   语罢,又一片肉干送到小猫嘴边,小猫抱住吃掉。起身跳下鹿背,看看正打盹的梅花鹿,很是“善解鹿意”地跑到院子角落,从铜盆中翻了个板栗出来,叼到小鹿跟前。   板栗在小鹿鼻子前蹭了一蹭,小鹿便睁了眼,看看小猫,将板栗衔了过去。   “……”席兰薇看着被自己喂到一半忽然转头去喂鹿的小猫,想了想,把余下的肉干皆丢到了地上。罢了,让它们自己玩去吧,她还有别的事呢。   .   进了正厅抬眼一睃,那宫娥垂首站在厅中,紧张得坐也不敢坐,遑论去吃秋白备下的点心了。   “这个样子,你怕我害你么?”席兰薇衔着笑走过去,分明听到那宫女在下拜前猛抽了一口冷气。   她落了座,睇一睇眼前跪伏在地的人,笑意轻缓:“起来吧。叫什么名字?”   “奴婢白锦。”那宫女一叩首,先答了话才敢起身。席兰薇略一点头,瞟了眼案几对面的坐席,和颜悦色:“你坐。”   白锦踌躇着,最终按捺着心惊一福,道了声:“谢娘子。”   秋白随之奉来笔墨。这番解释费力,还是不要让席兰薇开口太多为好。执笔轻蘸墨,席兰薇写下一问:“夏月待你不好?”   白锦一怔,倒是很快摇头:“没有。”   神色诚恳未在说谎。席兰薇心下添了些了然之意——未将遭废的火气撒在她身上,可见一来夏月还知道些分寸,知道这是在冷宫里最后一个能倚靠的人;二来……她还真是心中存着期盼的,她相信霍祯早晚会弄她出去。   “待你好不好的,她这辈子都算毁了。”席兰薇写罢一笑,提要求提得无比直白,“你帮我做件事,我送你回家。恰是嫁龄,出宫正能寻门好亲事,别在宫里耽搁了。”   说服白锦没有费什么工夫,虽然直至白锦告退时都尚存些许踌躇,但并无妨。   .   袁叙在晌午过后匆匆赶至漪容苑求见。   不是不知道席兰薇出手大方,可这回……她出手太大方了。一份厚礼送到他面前,秋白清和笑意款款地说只是谢他这一年来相助,且邀他到漪容苑一叙。   袁叙位在大监,就是再傻也看得出席兰薇这是有大事要央他。   昨日就想抽空前来,无奈御前事多抽不开身,今天便不好再做耽搁,交代好了旁的事情,自己则往漪容苑来了。   倒是碰上席兰薇正在小睡,宫人们也知趣,奉了好茶请他稍候;过了一刻,又有宫娥道要直接去请席兰薇。   袁叙拦也拦不住,那宫娥还当真就这么去卧房叫她了   是以未过多时,席兰薇搭着宫娥的手到了正厅。一袭浅橘色双绕曲裾未见褶皱,发髻妆容也收拾得妥当,只是眉梢眼角分明还有乏意。   “婉华娘子安。”袁叙一揖,未等席兰薇开口,便先行挥手让旁的宫人皆退下了,只留了秋白清和。席兰薇落了座,略向袁叙一颔首,右手执起笔来:“不知大人会此时来,大人久等。”   秋白呈过去给袁叙看,袁叙扫了一眼忙赔笑道:“是臣来的不是时候,未顾及娘子午间有小睡的习惯。”语中一顿,袁叙也不是那明知来意如何还硬要拿腔作势兜圈子的人,便口气又缓下去三分,斟酌着说,“不知婉华娘子何事……”   “想劳大人在御前帮着散个风声。”席兰薇开门见山地写道。   袁叙微微一怔:“散个风声?”   席兰薇点点头,复又再写一张,这番解释得多了些:“风声听似不大,却是要紧事,便想请大人行个方便。御前提起、宫中众人也会日渐得知……”笔锋一转,席兰薇沉了一沉,接下去的笔迹依旧流畅,“大人放心,虽是兴风作浪,所传也皆是真事,且必合陛下心意。”   凝目于袁叙面上逐渐沉下去神色,席兰薇未显焦急,更未催促。安安静静地等着,待得袁叙稍有些重地缓了一口气出来,她才提笔再书一句:“风声四起,源头难寻,怪不到大人头上;然则旁事皆有证据可寻,陛下若恼,错便在我。”   言外之意,袁叙不过卖她这人情、再多得那一份厚礼罢了,没什么要担的危险,如若皇帝怪罪也怪不到他头上。   犹是静默许久,袁叙的神色变了又变,一壁觉得这是欺君的事做不得,一壁又念着席兰薇是皇帝心尖上的人,且也知道她行事是张弛有度的。   最终,点头应下。   .   袁叙告了辞,席兰薇便连秋白清和也屏退出去,独自在厅中静坐着。外面秋风萧瑟,好像直刮进心里。这风势跟不久前的那一日太像,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起皇帝拂袖离去的瞬间……   就是那么短短的一瞬,她感觉浑身气力全被抽空了,眼睁睁看着他离开,然后遣走了宫人、跌跌撞撞地摸到了榻边,哭得无知无觉。   如果不是那小猫小鹿,他是不会回来的……   她不能再寄希望于它们,再有一次,他就必定不会再原谅她了。   心底一份感觉若有似无——她想继续被他这样宠下去。   .   席兰薇到了宣室殿外时,皇帝恰好用罢晚膳,也正准备往漪容苑去。行至长阶一半,他一抬眼看见她便笑了:“巧了。”   她一福身,美眸轻眨,意在询问他是仍想去漪容苑、还是索性二人一并回宣室殿去算了。   霍祁想了一想,却反而询问她说:“一并走走?”   共行在宫道上,席兰薇怀揣心事,思索如何同他说合适,就显得格外安静些。   诚然,她总是安静的,无论是全然不能言时还是近来嗓子渐好时都很安静。他批奏章时,她能一声不吭地在他身边坐上一下午,好似有点诡异,他却意外地很是喜欢这种感觉,抬头有意去看她、或是无意间缓神时看到她,她的水眸中总是笑意淡淡,柔美而不刻意。   就如同她整个人一样,不会刻意地去引他注意,但他想看她的时候,她总是在。   是以她眸中笑意不再的时候,于霍祁而言便格外明显。   走了一会儿,他似乎在四处张望的目光总有两三分停在她身上,看她始终不吭声、却又偶尔会带着几分不安窥一窥他的神色,大抵猜到她是有想说、又怕他听了不悦的事。   沉思片刻,霍祁也未直言问她,右手在她腰上一环,将她揽得近了些,左手递到了她面前。   ——有话就写。   席兰薇不禁一滞。   眼帘轻抬,对上他的殷殷笑意,席兰薇思了一思,心绪稍缓,指下写道:“臣妾在后宫……做了些安排。”   “什么?”霍祁眉心微一蹙。自是欣慰她此番到底肯来主动同他道明了,又不知是怎样的安排。   “再过几日……陛下便知道了。”她又写道,“臣妾知夏月有异,想逼她把实话说出来。”   夏月有异。   霍祁心中骤沉,打量着她思索了许久,仍觉得她知道的不会是那般“异”。缓了一缓,霍祁轻应了声:“哦。”   转而又添了句“朕等着就是”,以掩饰方才的失神。   气息深长,席兰薇指上也不觉多添了点力气,又写道:“此番……臣妾行事狠了些。”   “怎么‘狠了些’?”霍祁睇着她,她犹豫着写得微颤:“待得事毕,夏月大抵……”   她不再写下去,后面的意思却不言而喻。霍祁心下了然,眉头紧紧一蹙,又转而舒展,少顷,又是轻轻的一声:“哦。”   平静得无情,她摸不准是对夏月还是对她。   “臣妾知道陛下不喜欢行事狠戾的女子……”她写到一半,被他一握。愈发忐忑于他的意思,怔然抬起头望着他,“陛下……”   “夏月欺你在先,朕知道;夏月下药害你,朕也知道。”霍祁笑意轻缓。语中停顿,他俯首看着她,一如她曾直言告诉他,她容得下他宠旁人、却并不喜欢一般,他略一笑,告诉她说:“朕是不喜欢。但朕知道你并不是那样的人,此番如此,你必有你的原因,朕便忍了。”   好像从前对宫嫔无法容忍的事碰上了她就变得无所谓,心底很快就有了那么多理由为她开脱。   甚至有那么一条是……他也是在权术间游走的人,又凭什么要求她一味地心善了。 ☆、76 揭开   夏月已一连几日睡不安稳。   不知怎的,日日都觉得困顿,睡时却总轻得很,在梦与醒间往往返返,但就是睡不踏实、也醒不清醒。   似在梦中的时候,总会听到有轻轻鼓声传来,一下一下的好像敲在心头。时常变换的节奏她熟悉得很,就是她最拿手的那支相和大曲。   是以合着鼓声,她在梦里总能依稀看到正练着舞的自己。玉足轻踏在鼓上,起落的力度都刚好合适,踏出轻重适宜的鼓点。   是在宫里?还是在……映阳?   似乎意识到不过是场梦。夏月蹙了一蹙眉头,想要睁开眼,却疲乏得使不上力气,便竭力让意识先明晰过来。   少顷,似乎已经很清醒了……梦中那鼓声却还是在耳边回响着。   嗒、嗒嗒嗒……   一下重音三下轻音,夏月几乎能想象到,这是先用前脚掌踏了一声、又用后跟踏出了三声。   窗外秋风呜鸣好似啼哭,夏月心里一阵发悸,推开门,风刮了进来,夹杂着些许沙石迷了眼。再睁眼时,有阵奇怪的头晕目眩。   定一定神,那鼓声却停了,院子里安安静静的。   目光划过杂草乱石,又看向枯树枝桠,带着几分寻觅,有意地想要再寻到那声音。   “娘子?”轻轻的一声唤,夏月循着望过去,是白锦从一旁的房中推门行了出来。揉着惺忪睡眼,白锦问她,“娘子又睡得不好?”   夏月睇一睇她,面生狐疑。许是因为多日难眠,她近几日愈发多疑起来,性子也变得暴躁,甚至还……有些记不清事。   “殿下呢?”夏月冷着声问她,白锦一愣:“什么?”   倏尔回神,夏月惊异于自己方才问出的话,惶措顿生:“没什么。”   这是怎么了……夏月皱了一皱眉头。回到房中,静静坐了须臾,情绪似乎略微舒缓了些。偏过头,她看向妆台,唇畔沁笑,行过去拉开抽屉,又拿出里面的两个人偶。   不同的八字,一个是当今九五之尊的,另一个……   是那与霍祯“藕断丝连”的人的。   .   流言在后宫犹如惊涛激荡。茶余饭后,人人都在议论同一件事:夏庶人疯了。   是一点一点疯了的,一开始,只是问身边的宫女一些奇怪的问题,比如“殿下呢?”又或者说“今年桓州竟不怎么冷”……   之后终于彻底疯了,在冷宫里或练着歌舞或胡言乱语,口齿不清地唤着一个名字。   又过一日,可算有冷宫的宫人听清了那个名字,传了出来,惊得众人皆尽哑住……   是越辽王的名字。   各样的议论便起得更厉害了,诸人皆猜着,夏月跟越辽王有怎样的交集,为什么疯了之后……念着的竟是他。   .   席兰薇在漪容苑中静听着秋白的回禀,唇畔勾起的笑容愈发明晰。   宫中会议论的,自然只是这些。   因为那是冷宫,夏月在冷宫疯了……多么正常。她一个庶人,根本不会有人在这上面为她多花心思,更不会有人去想,会有人为了逼疯一个遭到废黜的宫嫔,去寻什么致人神智昏聩的药。   下手下得那么容易。   不想拖得太久,席兰薇额外加了点火候。自是没有安排旁人去做,以免留人话柄,她只是在白锦回去时,交给她了一双舞鞋和一只鼓。   舞鞋上镶嵌着能击响鼓的铜珠,前三后一。   “这鞋穿着脚疼,你用手持着去击我也不管,点子对了就好。”她衔着笑,吩咐得十分随意。顿了一顿,才又添了些谨慎地又续了一句,“别让她瞧见了。”   夏月那舞跳得极好,不是一天两天能练成的,这鼓声她必定听了多年。在神智趋乱间,用这能勾起她各样回忆的声音再去扰她安寝,便能让她更不知眼□在何处。   .   霍祁在夏月疯后的第三日到了冷宫。自不是来看她,而是因为宫人呈上的两个巫蛊让他惊意骤起。   若夏月是那人送来的,咒他便在情理之中,可为何会有兰薇的八字……   还没进那一方小院就听到了她的疯言疯语。一壁笑着、似乎是非常愉快的声音,一壁喊着霍祯的名字,继而又说了一番什么,又是一阵笑声。   袁叙听得皱了眉头,犹豫着挡了一挡皇帝,犹豫着轻劝道:“陛下……别去了。”   疯疯癫癫的,万一伤了人呢。   皇帝脚下却未停,似乎只在侧耳倾听院中的声音。   值守的宦官开门时手都在发颤,手背上两道抓痕血淋淋的,可见是被夏月伤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霍祁听到里面又一声凄厉的“霍祯——”   之后声音便顿住了。   .   夏月回过头来,目光涣散,眼睛在进来的众人身上划了一划,最后停滞在霍祁面上。   那诡异的目光弄得宫人们身上一寒,皇帝倒是没什么反应。睇一睇她便要往里走,平静地吩咐宦官说:“带进去问话。”   “霍祯……”夏月突然唤出的名字让霍祁微一滞,便抬手制止了正要上前的宦官,先看看她要说什么。   “殿下……”夏月神色迷离地走了过去,脚下一个踉跄,随来的宦官正要上前拦她,这一拦变成了一扶。   扶住了也要拦下,二人一壁使了力一壁心中有些怕她万一突然发了疯怎么办,都说疯子的力气极大。   所幸夏月暂还没有,任由二人拦着,简单地挣了一下就不再继续,注意力全在皇帝身上。   她望一望他,俄而笑了一声,哑哑道:“你不要送我进宫好不好……”   霍祁眉头一紧,淡看着她,静等下文。   “你不要送我进宫好不好……”夏月又道了一遍,“你不是说你喜欢我么?为什么不直接接我进王府……”她说着,忽然眼眶一红,很快便有眼泪流了下来,“席氏说得是真的对不对……”   席氏?   霍祁目光一凌:“兰薇说什么了?”   “你叫她什么……”夏月怔了一怔,转而笑声凄厉,“是真的……你果然还是喜欢她的!所以她说的也是真的对不对!你若喜欢我……便不会送我进宫去!就像是你对她……她就算悔婚进宫了你也还是想着她!”   皇帝未动声色,袁叙却听不下去了——一直以来对席兰薇与越辽王的议论就没停,面前这位可好,眼瞧着和越辽王脱不开干系,直接当着皇帝的面说这个。   袁叙急夺上一步,一掌掴下去,略显尖细的嗓音掩不住厉意:“夏庶人!圣驾面前胡说什么!”   添上那一句“夏庶人”本就是为了提醒她身份——夏月也当真被一语点醒了。   好似并未察觉面上的疼痛,夏月只是愣了一愣:“夏庶人?夏庶人……”   “哦……我被废了……”她喃喃自语着,继而再度看向皇帝,“那……那你来接我了?”她的目光陡然清澈了许多,带了无尽的喜悦问他,“你来接我走了?”   语声落后一阵安寂,夏月心慌起来,“霍祯”始终没有说话,只是静立在面前淡看着她,她不知他的心情,只是看出他眼中的淡漠。   “你……你不想带我走么?就像席氏说的那样?”她慌张道。恍惚记得,席兰薇对她说过,霍祯不会再管她了。又挣了一挣,挣不开却也没有工夫计较这些,急忙又道,“你说过的……三年……你便接我去王府……”   院门又“吱呀”一声,略显刺耳。夏月浅怔,循着看去,愕然惊住。   席兰薇驻了驻足,回看着她。没想到她竟会把霍祁错认成霍祯,不过也好,有这“误会”,也省得她唱独角戏唱得露了馅。   “我早就告诉过你,他才不喜欢你。”她踱着步子行过去,笑意清浅。霍祁听得一惊,见她还要继续往前走,忙伸手挡了她。   睇了眼宦官带来的那人偶,霍祁低声道:“她……”   “臣妾知道。”席兰薇双颊微红,不上前也罢。停下脚来往霍祁身边一倚,霍祁自然而然地揽住了她。   “你还是不信我么?”席兰薇眨着眼问夏月,嗓音依旧哑得发沉。   “你……”夏月惊得向后退了半步,看着被“霍祯”搂在怀中的席兰薇,声音颤抖起来,“席氏……不,你进宫了……你怎么在这儿……”   兰薇羽睫一覆,轻笑反问一声:“你怎么在这儿?”   夏月头脑不清,看着“霍祯”在眼前,时而觉得这是冷宫、时而又觉得这是王府,缓了缓神,道:“殿下要接我……”   “他为什么要接你啊?”席兰薇看一看霍祁,又向她道,“是吴家送你进宫的,你该让吴家来接你……别扰我夫君。”   “夫君”……   两个字犹如利刃刺进夏月心中,她陡然慌了,摇头连连:“王妃?不……你进宫了的!殿下……你不能娶她,她是陛下的人啊……你要我帮你害陛下我已经害了,你怎么能娶她……”   如此足矣。   席兰薇闭了口,衔笑不言。这一环过去,霍祯的反心……霍祁便该知道了。   “你怎么能娶她……”夏月提了声质问着,仿佛受了伤的鸿鹄哀鸣着。尖利的声音划破天际,席兰薇只是静静看着霍祁,看着他的双目倏尔间透出森寒。 ☆、77 始末   话说到这个份上足够了,夏月疯着,没有再多费口舌的必要。   离开冷宫前,霍祁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赐死。”   .   与他一同往宣室殿走着,他一直没有开口。席兰薇也不言,轻倚在他肩头,静静地陪着。   纵使早知霍祁待她好,他也仍还有些举动会让她觉得惊奇。   譬如方才她要去质问夏月的时候,他竟那么快拦了她,只因在夏月房中搜出的那魇胜之物让他知道了夏月想害她。   到了宣室殿后又是长久的安静,连宫人们也不敢吭一声。席兰薇想了一想,索性也不用宫女提心吊胆地奉茶了,自己去沏了盏茶、耐心放到适宜的温度,又端去正殿。   兄弟反目的事……她想,他自然是会觉得痛心的,尤其是霍祯,他是霍祁一母所生的亲弟弟。   并且长久以来,他看上去那么恭敬。   .   茶盏放到霍祁手边,她的手却在收回前被他陡然握住。席兰薇一怔,下意识地想要脱开,但他用了十分的力气,她挣也挣不开。   便由他紧紧攥着好了……   席兰薇静默着不再挣,只觉得手被握得微微发痛。须臾,他猛地松了力,同时一声轻笑。   “……陛下。”席兰薇踌躇思忖着,喃喃劝道,“事已至此,陛下放宽心……”   “呵……”他又轻笑一声,摇了摇头,神色全然缓和过来,方才的几分冷意一扫而空,“没想到,二弟心急到连巫蛊都用上了。”   席兰薇一凛,怎么听着……   他似乎早知霍祯有异心、只是惊讶于他的手段一样?   霍祁看向她,淡笑道:“你是如何觉出夏月不对劲的?”   “……”席兰薇默了一默,暂且搁下疑问,如实道,“她对臣妾的敌意太奇怪了。”   她哑哑的嗓音在他耳畔刮着,霍祁略点了下头,又说:“那你又为什么要把事情散得这么大?”   拜她所赐,从御前开始,宫中每一个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你不只是想让朕知道夏月的来头。”他审视着她,眸中的笑意在探究之下微微凝滞。   席兰薇颔了颔首,浅咬朱唇,在他手心里写道:“臣妾想助陛下一把。”   他一愣:“什么?”   她笑意添了些许,继续写下去,他感受着那划来划去的痒意,觉出她写的那句话是:“陛下想动吴家。”   一窒息,霍祁闷了一瞬,淡言道:“并没有。”   “当真?”她眉头轻挑,低哑的语调同样上扬着,眉梢眼角全是不信。   “……”霍祁沉了一沉,默认地问她,“怎么知道的?”   他十分确信,自己绝没有同她说过这个心思——倒非有意隐瞒,只是这事实在和她扯不上关系。   “若不然,陛下也不会任由着吴简拿着臣妾的事做文章了。”席兰薇笑吟吟地写罢,明眸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望得他直心虚,当即就想继续否认下去:“那是朕赌不了他的嘴……”   “当真么?”席兰薇偏了偏头,垂首又写,“臣妾入宫之时人人议论,而后前朝议论突然停了,当真不是陛下压着?陛下堵得住那一次的悠悠众口,还赌不了他一个人么?”   “……”霍祁语结。觉得再由着她说下去,下一句便要连他在其中的推波助澜也要一并揭出来,一思及此,立即点头认了,“你说得对。”   席兰薇衔笑,善解人意地把他不想听的那句略了过去,继而又写说:“所以啊……陛下容着他说,不就是想把某些事搁到台面上,让旁人觉出君臣不睦来?夏月这事不是更加合适?”   自然是更加合适的,所以霍祁任由夏月思念霍祯的疯言疯语在宫中传了三天。吴家送来的人,犯错遭废也还罢了,末了竟一心念着一个藩王,吴简就是有三寸不烂之舌也说不清这事。   此外……即便不想惊动霍祯,他也可以把夏月行魇胜之事的事捅出来,单是那两个人偶,诛他九族都不为过。   “唔……”霍祁斟酌了一番轻重,唤了袁叙进来。三人都是对来龙去脉心知肚明的,他索性直言吩咐了,“婉华让你们传的事到此为止,关乎巫蛊和越辽王的,暂不必提了。”   “……”袁叙静默着领悟了一下皇帝对下一步流言动向的要求,遂是一揖,“诺。”   还犯不着诛吴家九族。除却这回送进来的夏月行了巫蛊之事以外,吴家还没犯过什么死罪。他想动吴家,只是因为觉得吴家延绵数年、势力已然太大了。   势力大不要紧,近年来行事还愈显昏聩。御史大夫愈发地迂腐,做事畏畏缩缩,吴家旁支的那些纨绔子弟口碑也显是不济。   若已是这般,他这个皇帝还任由着吴家坐大,这吴家早晚有一天得演变成朝中的蝗虫。看着不致命,但侵蚀庄稼,闹得越厉害就越让人头疼。彼时若是势力再大些、牵涉更多人,旁的“病症”就更难以控制了。   还不如现在拔了,他解个后顾之忧,吴家也可因尚未闹得过分而留条命,算是个双全的法子。   .   看出皇帝有意不置吴家于死地的意思,席兰薇抿了抿笑,说得略带调侃:“陛下是仁君。”   皇帝扫她一眼,扶着额头有意叹气:“你看得明白,朝中到时候不一定怎么说朕不留情面呢。”耳闻她一笑,霍祁皱着眉头立刻道,“快……多夸朕两句,朕改日再去听那些。”   席兰薇“扑哧”发笑,继而板起脸,夸得一本正经:“陛下是仁君、陛下是仁君、陛下是仁君……”   “嗯,知道。”霍祁风轻云淡地应了,应完之后自己都觉得自己没脸没皮。手指在席兰薇面颊上轻一刮,他噙笑又道,“你今天……当着夏月的面,说什么来着?”   “……?”席兰薇愣了愣,仔细回想一番——说了好多。   “嗯……前半句是……”霍祁回思着重复了出来,“吴家送她进宫的……”   “所以她该找吴家接她出宫……?”席兰薇续言道,说吧面露不解,不知这句话有甚特殊。   “再后一句呢?”霍祁笑意满满。   再后一句?   席兰薇认真思索着冷宫中的一幕幕,“再后一句”倏尔窜进脑海,当即就让她双颊通红了……   那句话是……   别扰我夫君。   “之前没听你这么说过么。”霍祁缓缓说着,遂敛去笑意,神色郑重,“再说一遍。”   “……”席兰薇红着脸僵住,张了张嘴,好像又说不出话来了,简单的两个字卡在喉中。   “当着那么多宫人的面你都说了。”霍祁循循善诱,“现在反倒叫不出了?”   确是……莫名其妙地就是叫不出了。   席兰薇贝齿轻咬,眼波流转思量着如何逃过这一“劫”去。霍祁双眸微眯,睇一睇她,继续道:“哦……莫不是彼时拿朕当了越辽王,才叫得出?”   什么!   一语恰到好处地触及席兰薇的软肋,纵知他是故意说笑着欺负她,她也不爱听。怒目而视,他却仍是轻松散漫地支着额头,淡看着她,只等她叫出来。   ——一副“你不叫,朕便接着说”的模样。   看样子是逃不了了。   好一番踌躇、又好一番难为情,席兰薇直被他看得双颊发热。一边告诉自己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多少民间女子都是那般称呼夫家的;一边又……就是难以启齿似的,说不出原因。   “夫……”席兰薇费了半天工夫在挤出一个字来,第二个字在他的笑看间死活出不来。   于是霍祁瞟她一眼:“等越辽王的事妥了,朕非要当面问一问他,怎么让你唤出来的。”   ……别啊!   “夫君!”席兰薇干干脆脆地喊了出来,显有点撒娇般的乞求。缓了一缓,她蹭到他面前,不放心似的道,“别……臣妾和越辽王……”   “什么事都没有,朕知道。”霍祁接话接得很快,认真地一点头,让她安心的意思。   .   席兰薇直到告退,心中都在止不住地埋怨霍祁。近来欺负她欺负得愈加厉害——在外人面前护她到什么地步,私底下就欺负她到什么地步。   偏她还拗不过他。只好见缝插针地小心观察着,寻着什么“日后兴许能拿来噎他”的蛛丝马迹便细心地记下来,待得能用时绝不手软。   这般情境偏巧让南瑾大长公主碰上过一次,二人都是面色一白,一个怕大长公主怪罪她、一个怕大长公主怪罪自己。   可大长公主偏生什么都没说,眉眼带着笑意一点头便走了,端然一副“打情骂俏的事本宫不管”的姿态,弄得二人更加尴尬,尴尬得各自默了半天才缓过劲来。   如此当真不是个法子……   席兰薇一边回想着腹诽,一边又禁不住地笑出来,赌气赌得身心愉悦……   .   霍祁的笑意在席兰薇的背影全然离开后,一分一分地褪了下去。殿中安静,他沉然思索着夏月的事,已压制下去的怒火再度窜了起来。   不止是恼火于霍祯此番的手段,夏月无关紧要,但……   夏月显是痴心错付了,信了他的话,而他却只是拿她当颗棋而已,那旁人呢?   “袁叙。”皇帝思忖着叫了人进来,又沉吟须臾,终开口道,“去禁军都尉府捎句话,你亲自去。”   “诺……”袁叙一揖,等着那话。   “告诉沈宁,兰薇致哑的事,查越辽王。” ☆、78 高人   朝野沉浮这许多年,吴家纵使近来昏聩,也尚保持着最后一分清醒。   夏月的事闹得大了,虽按着巫蛊、不提谋反,这般满城风雨的情形,也足够让吴简知道背后到底是谁的意思。   事情只又这样传了两日,在兰薇生辰的前一天,一道奏章急呈到皇帝案头。   吴简请旨,告老还乡。   奏章并没有在案头停留太久,怎么送来的怎么送回去,只添了两个字:准奏。   皇帝知道,此时他不作挽留,朝中就会有所不满,且即便他挽留一番,吴简也决计不敢真留下——只是转念一想,今日挽留了,吴简明天便定会着意来求见,慷慨陈词一番再诚恳表示自己当真留不得了——耽误工夫是一回事,另一回事……   明日是席兰薇的生辰。   .   因着皇帝未加挽留,御史大夫走得干脆利落,翌日的早朝似乎也因此结束得格外快了些。   一众朝臣施了大礼告退,霍祁犹是先回了宣室殿,耐着性子将几件不得不先做安排的事安排妥当了,轻松地吩咐备轿。   席兰薇已为生辰之时他会来与否的事一连忐忑了多日,目下这么早就见他来了……大感自己真是担心得多余。   她福身见礼,礼罢要退到一旁请他进去,他却压根没有接着往里走的意思,一执她的手就往外去:“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   霍祁看上去心情很好,揽着她走得步子轻快。她追问了几次,他都笑着不答,就这么一直走到了宫门口。   席兰薇看看眼前备好的马车——这是要出宫?   在马车上,她又是一路的追问,他仍是只笑不答。直被她问得不耐烦了,才闲闲地甩给她一句:“你不是最会观察么?自己猜啊。”   “……”顿时泄气。   马车停下来,席兰薇行下去抬眼一瞧,更懵了:沈府?   她生辰,他带她来沈府干什么?见见芈恬就算庆生?   “去换身寻常衣衫,正好朕有事问沈宁。”   听他这么说了,席兰薇才惊觉他是换了一身全然瞧不出身份的衣服带着她出来的——无奈她一路好奇着关顾着追问去何处了,这般明显的改变浑然未觉。   由婢女带着,席兰薇直接去找了芈恬。原以为霍祁是事先知会过了,见了芈恬那一脸讶异方知她根本不知情。   于是席兰薇只好淡然地告诉她说:“借身衣服。”   “……”芈恬愣了半天才确信自己没听错,立即回身进房,给她寻合适的衣裙。二人本就不见外,席兰薇随着走了进去,芈恬一边挑着一边问她,“表哥怎么想起带你出宫了?”   ……谁知道呢。   席兰薇心下刚念叨了一句,还未及答出来,芈恬便捧着衣衫凑近了她:“去什么好地方?”   ……谁知道呢!   席兰薇接过衣服,是一身淡绿色的曲裾,料子细腻但并不算贵重,分毫不惹眼。褪去穿来的杏色曲裾,她一边更衣一边随口问芈恬:“平日里你和沈宁去什么地方?”   她想着,沈宁能待芈恬去的地方,兴许就是今日霍祁要带她去的地方。结果芈恬认真想了半天,末了也只能告诉她:“这个……没准啊,长阳各处我们都走遍了。”   席兰薇只好继续任由好奇滋生了。   .   重新坐上马车,看出席兰薇还要追问的意思,霍祁索性闭目养神,眼不见为净。   嘁……   席兰薇心底轻哼,不跟他计较。反正她总会知道,才不问他。   马车行了许久,起初道路平坦,尔后就颠簸起来,是出了长阳城了。   席兰薇按捺不住,揭开帘子向外看了一看——确是出了长阳城了,没了城中的喧嚣,外面显得很是宁静。其实路人也并不少,径自行着或者赶着车,正要进城去。   马车是袁叙亲自驾着,已行了这么久了,还是半点没有减慢,没有停下的意思。   “到底……去什么地方?”席兰薇怔怔地又问了一次,霍祁一声笑:“快到了。”   还是不打算提前告诉她。   .   最后停下的地方委实奇怪……   居然是山上的一个石洞前?   霍祁下了车又搀着她行下来,指了指眼前的山洞:“喏,到了。”   席兰薇不明就里,自行想象着,兴许洞中有甚奇景?世外桃源?   便随着他一起往里走了。   洞中阴冷,依稀能听到角落里传来滴水声。席兰薇的目光落在一捧枯柴上:有人住?   低下头,她又看向地上的脚印,左右深浅不一,有些地方,还能在脚边寻到一个圆形的痕迹。   是个坡了脚、拄着拐的人。   霍祁显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没像她一样四下张望,走到山洞一头拐过弯去,席兰薇随着走去,定睛一看,原来里面还有一间。   这当真是个“间”了,一个经过修葺的石室,陈设简陋但齐全。   木案前,一位老者端然正坐着,阖着双目似乎入了定。他发须皆已花白,只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看上却很有些去仙风道骨。   霍祁驻足了一瞬,朗朗笑道:“先生见谅,又来叨扰了。”   那老者陡然睁眼,目光烁烁有力,短看了霍祁一眼,却是眉头紧皱,大是不耐的样子:“你这后生也忒不识趣,说了多次了,老朽不管你的事。”   斥得席兰薇都心惊,纵使看出霍祁毫不在意,也还是难免为这老者捏一把汗。   “但先生上回也说了,给在下一个机会。”霍祁说着,拱手一揖,毕恭毕敬的样子让席兰薇微微一愕,不知他到底是有什么事相求,低眉顺眼到此等地步。   老者一怔。   见对方颜色稍缓,霍祁这才行了过去,在案前坐下,浅一颔首,从怀中取出一物敬呈过去。那物用丝帛包着,席兰薇看看形状,似乎是本书。   “这是先生要的东西。”霍祁噙笑道,“在下无能,只寻得上半卷,但求先生……”   他的话还没说完,眼前的老先生已急不可耐地翻起了那书来,兴奋之色溢于言表。霍祁顿觉定心,此事大抵成了,缓了缓神正色道:“但求先生帮这个忙。”   席兰薇听明白了。霍祁要他帮什么忙暂还不知,但显是拿这书为换的——该是极难寻的书,有上下两卷,霍祁只找到了这一卷而已。   老者认认真真地翻了几页,眉眼间均是欣然,阖上书后,已一扫方才的不耐,郑重点头:“老朽自不失约,病人呢?”   ……病人?   席兰薇正值一奇,霍祁含笑转过头,牵着老者的视线睇了她一眼,又转回头去颔首道:“先生行踪不定,晚辈怕失了这机会,今日直接带了内人同来。”   ……内人?!   席兰薇一味地发怔,霍祁浑不在意,信步走到她面前,半推半搀地把她拽了过去,手在她肩上一按让她坐下,接下来……便没什么他能插得上手的事了。   又是询问又是搭脉,席兰薇不知道霍祁这是从哪找了个“江湖郎中”,还是如实地一一作答了。   老者问得十分细致,甚至问及席兰薇先前用过什么药来医嗓子,问得席兰薇一懵,实在记不住几味药。   无措地看向霍祁,想着若不行还得差人去太医院取一趟方子。霍祁却是一笑,答得从容不迫。   哪几味药、几两几钱、从哪月哪日开始服、服了多少时候……竟都记得无比清楚。   连带着其间席兰薇偶染风寒所服的药都没落下,一一说给老者……直说得这老者都有些噎了,大约是鲜少见到能把药房记得如此详细的病患。   觉出老者的视线在自己面上划了又划,隐带几许思量,席兰薇心中忐忑起来,以为这嗓子不好继续医下去了。   若这辈子都是这样的声音……当真难听得紧。   一颗心悬到了顶点,待得老者露了笑意时又一舒,静等他的诊断,等来的却是对方极尽诚恳的一句感慨:“夫人好福。”   登时面红耳赤……   洞中并无药,老者诊罢只是给写了方子。药方递与霍祁,霍祁小心地收后又是深深一揖:“多谢先生。”   .   一并告辞,走出石洞,霍祁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舒下。   席兰薇抬首,看着明媚阳光下他眺着远方的笑容,恍然失神。   仿佛阳光直接照进了心里,从心底生出一片暖意,蔓上心头、又遍及全身,直惹得双眸一酸,索性及时回神忍了回去。   也深吸了一口气,席兰薇轻衔着笑意,指了指石洞,犹是疑惑:“何方高人?”   “暨山神医。”霍祁悠哉哉道,席兰薇冷气倒抽。   传说……他们视为奇药的金愈散,不过是暨山神医的随意拿来练手玩出的方子。   霍祁竟把他找到了……   “唉……”叹了口气,霍祁的神色有些悲戚,揽着她一边沿山路往下走着一边道,“天底下,总有那么些奇人,会让人觉得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都是瞎说的。”   席兰薇一讶。   “知道么?暨山神医……一不医王侯将相,这话说得开诚布公,弄得朕根本不敢说自己是谁。”   “一不医王侯将相”,那还有二?   席兰薇偏了偏头:“二呢?”   “二不医人致的病。”霍祁苦笑,口吻仍是轻松,“你两样全占,头一样还能扯谎,第二样估计扯谎也瞒不过他老人家,朕就实话实说了。” ☆、79 团子   席兰薇的神色难免发了僵,怔了一怔,又在他手里写说:“那陛下……求了他多次?”   霍祁睨她一眼:“没有。”   答得甚无所谓的样子,言简意赅似乎真是这样,席兰薇却没法信。方才暨山神医话里话外都是被他扰得忍无可忍的意思,明摆着是被他“烦”了许久了。   霍祁被她睇着,觉出她眼中的那份不信,看一看她,又宽慰笑道:“真的,你当这些奇人这么好找?朕就是想隔三差五地扰他一次,也得找得着啊……”   倒似乎可信了点。席兰薇默了一默,心中掂量一番,还是决定追问到底:“陛下究竟找了他几次?”   霍祁一哂,笃定道:“两次。”   席兰薇眉心微蹙。   被她的神情弄得心虚,霍祁思了一瞬,又含糊道:“……三四次吧。”   席兰薇眼眸轻抬,面色淡淡的,未作声。   霍祁同样淡看回去,也不主动再往下说了——有什么关系,总之暨山神医那方子管用便是,其他的……他才不想听她郑重其事地道谢。   .   马车就停在石洞不远处的一个拐弯处,霍祁扶着席兰薇先上了车,自己才上去。坐定了,见她仍是沉默不语,似是真不高兴了的样子,也还是不打算照实把来龙去脉告诉她。手指在她额上一弹,他笑怪道:“寿星生什么气?朕还吃力不讨好了?”   怎么会是生气……   她只是不知该说什么罢了。   唇畔强扯起一抹苦笑,紧随而来的却是眼眶泛红,忍了一忍没让眼泪流出来,转而笑出了声。一声声皆泛着哑,却掩不住喜悦。   “……”这回轮到了霍祁不知该说些什么。   “多谢夫君。”她倚到他肩头,在他手心里写着,纤指轻颤。   “嘁。”霍祁却是不屑,将手放下,不许她再写了,口气不咸不淡,“没诚意,亲口说。”   这一回,席兰薇半分踟蹰都没有,明眸望一望他,就认认真真地把这四个字道了出来:“多谢夫君。”   .   回到长阳城时天色已晚,夜市已开,街道上显比出城时热闹许多。夜市之景席兰薇已数年不曾见过,耳闻帘外叫卖,便生了点好奇。想要掀帘去看,又觉得忒不雅观、不得不忍下。就仍只是静静听着,一双水眸中不时地沁出笑意来。   霍祁阖目歇了一会儿,睁眼间与这笑意一触,静听车外热闹片刻,也显了好奇,毫无顾忌地伸手揭开了帘子。   这回她可以心安理得地看街景了。   虽离东西两市尚远,但各坊门口亦有商贩布了摊子。多是些民间常见的吃食,譬如胡饼、汤面之类,热腾腾地出了锅,再趁热卖给坊内居民。   “饿不饿?”霍祁忽地问她,席兰薇一讶,探询地望向他,难不成他的意思是……   罢了,就当是天子与民同乐一场。   寻了这个由头之后便觉理直气壮,席兰薇拦也不拦,含着笑随他下了车,霍祁让袁叙去相隔两坊的那个路口等着,带着席兰薇四下闲逛,半点不怕出意外。   ——明里没人不代表暗中无人。忐忑了片刻后就想明白了,于是席兰薇心下的担忧也一扫而空。   .   眼前是永平坊,坊前摊贩若干,唯一双老夫妇的生意格外红火。霍祁看过去,腾着热气的蒸笼中是一个个巴掌大的白色团子。有淡香盈盈,混着热气飘散开来,勾人食欲。   取了散碎银两,一个团子不过两文钱①,四枚铜钱递过,霍祁伸手接了呈在瓷碟中的两个团子。   执着筷子看了一看,能瞧出外层有糯米粉,里面是什么味道就不清楚了。   一筷子下去,腕上一转,便将一小块从团子上分离下来,一边低头看了看团子里的馅心,一边将筷子上那一块送到了席兰薇嘴边。   席兰薇张口刚吃进去,尚未及品尽其中滋味,就听他急问:“好吃么?”   ……怎么有点拿她试菜的意思?   颔首抿笑,席兰薇答得万分端庄温婉:“夫君自己尝。”   “……”霍祁暗瞪她一眼,遂不吭声地又夹了一筷子下来送入口中。鲜香四溢,能尝出其中是剁碎了的鸡肉,掺杂了些许香菇。糯米吃起来倒是怪了点,口感更滑些,又有淡淡的清甜②。   一时认真琢磨起来,席兰薇看在眼里的就是他忽而皱了眉头。   “怎么了?”席兰薇轻问,霍祁遂回了神,一笑说:“没什么……在想糯米里掺了什么罢了。”   说得席兰薇一奇,没想到他还对这有兴趣。转身从摊上筷子筒中又取了一双筷子,径自夹下又吃一口,细细品道:“大约是……芋头?改日试试看。”   一路逛得颇是愉快,席兰薇忽而惊觉霍祁居然对美食颇有些研究,且这“研究”并不仅限于口味挑剔。   “葱末换成姜末会更好些。”在霍祁吃着碗中的丸子品评后,席兰薇终于忍不住了,低声问道:“每一样陛下都能挑出不是来,怎么臣妾做了东西送到宣室殿,一次也听不见陛下有甚好意见?”   “嗯……”霍祁将余下半个丸子送进口里,“挑三拣四也得看是对谁。”   席兰薇持着筷子挑出碗里的最后一叶香菜,一壁换了调羹捞丸子出来轻轻吹凉一壁望着他,静听他什么意思。   “你看啊……这丸子么,哪里不好吃朕就是同你说说,没跟摊主说去;就是跟摊主说了,他每日卖成百上千个,也不能因为朕这一句话就不干了,是不是?”   这个自然,谁也不会为了一个不满意的客人就不做生意了——至少……在不知他身份的前提下犯不上。   席兰薇自然觉得这番话是对的,点头认可,他的下一句话就续了上来:“挑你的错,你一生气日后不给朕做吃的了呢?”   “……”席兰薇险些把调羹里的丸子倾了出来,哑了半天,郑重其事道,“陛下真是精打细算……”   “谬赞谬赞……”霍祁故作谦虚道,顿了一顿,又说,“再者……你的手艺确实合朕口味。”   配上上一番解释,这句话席兰薇都不想信了!   .   此行回宫后,席兰薇便添了两件事:一,每日多服一副药。   就是神医开的那一副,和先前御医为她开的方子不同,这药煎出来偏甜些,对于连服苦药逾一年的席兰薇而言实在好喝。   二么……就是琢磨琢磨那团子怎么做。   起先一连失败了几次,味道全然不对。而后慢慢地对了味,却又有些不同。席兰薇怕越做越不对劲,便每次都找霍祁一品,霍祁也知道她想做到尽善尽美,配合地格外挑剔起来。   “不够甜。”   “糯米粉太多了。”   “香菇太多,掩了鸡肉鲜香。”   如此一连好几日,每逢下午,殿中当值的宦官一听外面的脚步声,就知道这是妍婉华又送团子来了……   不想霍祁日日吃同一道团子吃到反胃,席兰薇每次都只是劳他尝上一口而已,总是另配两道别的,算是正经给他解闷的小吃。   这日又是如此,一道枣糕、一道芸豆卷,外加那道团子,一并送进宣室殿,席兰薇正襟危坐,将筷子递给他。   霍祁噙笑,一如既往地首先将筷子伸向那道团子。若不然,嘴里鲜有了别的味道,尝着就不准了。   筷尖触及团子前被席兰薇猛地挡住,他疑惑着偏过头,席兰薇面色白了一白:“陛下……等等。”   她死死盯着碟中的那两枚团子,在心底蔓延出的可怕猜测中,眼里也生出了恐惧。   他们都疏忽了。   又或者说……是因为霍祁太愿意信她、愿意让她感受到这份信任,但凡是她送来宣室殿的东西,从来不用宦官先去试。   “陛下找宦官来验一验……”席兰薇的话语有些发抖。   这道团子已试了好几日,因为早先有一天被他评说“糯米粉太多”,她此后就都小心着,从不会在上面撒多少。只是薄薄地覆上一层,瞧着白白的好看而已,基本吃不出来。   为了尽量美观,做时更是先取到碟中洒上薄粉、再搁回荷叶上、一并置入碟中。   按理……应该不会有多余的糯米粉洒到荷叶上才是。   席兰薇凝视着荷叶上那星星点点的白色,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绪。微笑复又抿起,她颔了颔首,再度要求道:“陛下找宦官来验一验。”   霍祁神色一凝,搁下筷子静了一静,目中似有几分了然,略一点头,叫了袁叙来:“去验这三道点心。”   .   片刻后呈进来的结果,算不得让人意外。   霍祁轻声一笑,席兰薇浅浅垂首,反是没了刚才的惧意,从容道了一句:“臣妾不知情。”   好像只是因为此时不说这么一句就不对劲,才不得不说了。   “嗯。”霍祁一点头,应得十分自然。复又执起筷子,信手挑开那团子,看了看里面的馅心,深深一嗅,笑言道,“闻起来甚好,可惜吃不得了。有劳再去再去做一份来,可否?”   “诺。”席兰薇笑吟吟一应,起身离坐一福,向殿外退去。   他要料理这些事,她暂且离开也好。若不然……单说那哭哭啼啼的场景,看着便够心烦的。 +++++++++++++++++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兰薇为毛要说那句“臣妾不知情”——兰薇内心:不说总觉得台词不对……   -----------------------------------------------------------------------   注释:   ①“一个团子不过两文钱”什么的……这个物价不要细究啦_(:з」∠)_查了一下,宋代的鸡价从三文/只(德祐元年)到七十文/只(理宗景定二年)的时候都有……所以……取了个折中估算,然后一个团子也用不了多少鸡肉……对吧……【心虚脸】   ②那个团子!!!(对其实这不是正经注释,只是我写着写着馋了而已)其实是在《随园食单》里看到的!叫芋粉团,食单里只有这么一句话:“磨芋粉晒干,和米粉用之。朝天宫道士制芋粉团,野鸡馅,极佳。”——然后阿箫脑补了一下!觉得弄不到野鸡用鸡肉应该也好处……要不然猪肉也成……嗯……加料酒去腥、姜末或葱末提鲜,配点香菇提提味……另外受之南 启发……搀点紫薯粉红薯粉兴许也……不错呢……尤其是紫薯粉做出来应该很漂亮呢!!!#哦不这条注释到底是个什么鬼##做……做来试试好了……##对……文里说的垫荷叶也是我自己脑补的……# ☆、80 自尽   这点手段还在皇帝面前玩弄……   席兰薇一壁心底嘲笑着,一壁也有些后怕。若是当真吃进去中了毒到底就成了大事,即便皇帝还肯信她,后宫也都会知道皇帝是吃了她送去的东西才中的毒。   是以想着想着就变了心念,在小厨房将团子做好、上锅蒸了,便交给了膳房的宫女看着,径自回宣室殿去。   .   她这一往一返没费多少时间,吴氏也刚到不久。席兰薇在殿外驻足一瞬,见吴氏正在殿中跪着,因为皇帝有意冷着她不说话,她微颤的脊背透出心虚。   提步迈过门槛,兰薇目不斜视地向前行去,霍祁抬目一看是她回来微有一怔,也未说什么。   “陛下大安。”席兰薇垂首一福,又偏过头睇一睇吴姬,带着笑意续上一声,“吴姬娘娘安。”   之后便不再多理会她,席兰薇径自行到皇帝身边落座了。霍祁觑着她,淡声轻问:“怎么回来了?”   席兰薇一哂,指尖在他手心里划着:“好奇。”   便在他的轻笑中寻到了些许嘲笑意味,席兰薇只作不理,转头看向吴氏。   皇帝亦看向她,静了一静,平淡道:“自己说。”   吴姬略一哆嗦,胸口猛地起伏两下又舒缓下来,定一定神,她回说:“臣妾不知陛下传臣妾何事。”   “不知?”霍祁遂是一笑,抬眸向袁叙递了个眼色,袁叙捧着一只碟子上了前,霍祁又道,“妍婉华的手艺,朕吃着不错,但一连吃了多日到底觉得腻,你尝尝看?”   吴姬听言登时面色惨白,任她再怎么不承认,也敌不过这慌张神情出卖了心绪。   “胆子不小。”霍祁目光微凛,面上笑意犹在,“朕动了吴家,你就想要朕的命?那朕诛你九族以绝后患,如何?”   他没有发怒,一字字均说得轻松,好像在同吴氏商量一件无甚要紧的大事。可那轻轻笑意,目下就是在席兰薇听来,也像是刀刃划在寒冰上,听得一阵心悸。   “陛下……”吴氏大是慌了,怔怔地抬起头,与他目光一触略清醒了些,连忙道,“陛下明鉴……臣妾、臣妾怎敢行弑君之事……”   她顿了一顿,目光空洞地思量着,立刻又续说:“陛下尚无子嗣……若臣妾弑君,即便事成……陛下择兄弟继位,臣妾与一干嫔妃皆会身份尴尬……”   亏得她还能想到这一步。霍祁淡看着她,若有所思间笑意更添了两分:“择兄弟继位?二弟么?”   席兰薇瞥他一眼:扯远了……   她凝睇着吴氏,心中将始末又思了一遍,确定无误了才衔笑道:“吴姬娘娘的确不是为了弑君。”   吴氏一愣,虽惊异于席兰薇竟为自己说话,还是点头连连:“是……万不敢……”   话锋一转,席兰薇冷然而笑:“那就是为了杀我了。”   吴氏的话语骤然噎住。   “三道点心,独挑了这团子下毒,可见下毒之人是知道陛下必吃这一道的。”席兰薇话语稍停,颔首一笑,又道,“能打听到这个,必定也该知道……陛下每日都只尝一口啊。”   吴氏的面色在苍白中变得复杂,承认与否都不对,进退两难。   “所以……你没想弑君是真,你只是想让陛下中毒、让我逃不了这干系吧?”席兰薇无奈地看着她,俄而苦笑着摇一摇头,“可惜了,臣妾一时眼尖,坏了娘娘的事了。”   吴氏很是僵了一会儿,少顷,说出的话倒比刚才还聪明些:“凭什么说是我……宫中恨你的人绝不止我一个,谁知是哪个起了杀心……”   若不是觉得此时发笑太不合适,席兰薇当真要忍不住笑出声来,打量着她,轻然问说:“那方才陛下说让你尝尝这团子,你怕什么?娘娘禁足也有些时日了,忽地受召而来、陛下又顾念着娘娘的口味让娘娘共尝一道菜,娘娘不是该高兴才是么?”   吴氏无言以对。   席兰薇的面上笑意愈浓、却是冷意愈甚,她冷眼瞧着吴氏,只觉得这人当真蠢到了极致,且是半点不值得可怜。   “臣妾从来不想找娘娘的麻烦、也不想找吴家的麻烦。”席兰薇话语生硬且毫无温度,一字字同吴氏说得明白,“自始至终,臣妾顶多算计过夏月,也还是她容不得臣妾在先。娘娘您非要把这笔账记在臣妾头上……”她长缓地舒了一口气,“这么恨臣妾,又有本事把手伸进臣妾的小厨房去,何不直接给臣妾下毒呢?非要算计到宣室殿来……”思量着略有一哂,转而又说,“哦,看来不止是娘娘把这笔账记到了臣妾头上,吴家也把这笔账记到了席家头上?”   此事的收梢,是吴氏在宣室殿哭得撕心裂肺,认下了自己的罪、又求霍祁信她,此事跟吴家是没有关系的。   为何不直接毒死席兰薇而要算计到宣室殿,她却执意只肯同席兰薇说。   霍祁看向兰薇,她点了点头:“既是关于臣妾的事,便让臣妾料理吧……”   .   吴氏被押回自己宫中的同时,兰薇听到漪容苑的宦官来禀了话,说有个膳房的宦官自缢了。   自然就是下毒的那宦官。   他大概尚不知这边的事,只是事先便安排好了要他自缢,若此计成了、下毒的人又死了,审也没的审,席兰薇就只好担下这说不清的罪名。   不过如此死了,倒还省得她去查这人是谁了。略松了口气,席兰薇与御前的宫人一道,往吴氏处去。   白绫三尺、鸩酒一杯、匕首一把……席兰薇看着宫人手中的这三件东西,暗忖近来宫中被赐死的人,着实是不少了。后宫不会平静、吴氏不会是最后一个,但至少……此番之后,能清静上一阵子吧。   .   吴氏回到自己宫中后,重新理了妆容,也更了衣。席兰薇再见到她时,那一袭宝蓝色的双绕曲裾大气端庄。没有太多的花纹,领口袖缘处点缀着几朵寓意吉祥的祥云,广袖上,金线勾出了个精细的凤鸟轮廓,看得席兰薇浅有一怔。   “奇怪么?为什么会有这身衣服。”吴氏端坐案前,衔着轻轻的笑意,羽睫低覆着并没有看她,“你说你知道世家贵女的难处,你当真知道么?”   吴氏轻抬起手,柔荑缓缓拂过衣袖上的绣纹,一笑,又道:“你根本不懂。从我懂事开始,就知道自己要嫁给谁,知道家中想让我做太子妃、做皇后,母仪天下。无所谓我想不想,长辈们日日有意无意地在我面前提他,听得多了,霍祁两个字就跟恶梦一样。”   席兰薇略一窒,这确实是她不曾体会过的。因为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又没有续弦,席垣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她是阖府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就算父亲有时教导严厉,实际上……又哪里忍心她真受委屈。   她总是遂意的时候多些,没有人会逼她做什么。不过也正因如此,她认识了霍祯、嫁了霍祯。   “但就算是十几年来挥之不去的恶梦,我也到底嫁了。没一举成为太子妃,家中就已经足够失望,觉得都是我的错。”吴氏一声凄笑,“怎么能是我的错……那年我才十五岁啊,我不曾见过他几面,只是等着先帝的旨意罢了……后来就给我送了这身衣服来,意思再明白不过,他尚还没有正妻,我必须把太子妃位、把后位争下来……”   席兰薇蹙了蹙眉头,想着在夏月入宫前,吴氏都是不争的,并不曾听闻她有此等野心。   “但我不想。”吴氏又笑了一笑,平静下来些许,“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从潜邸到宫中,这一干妾室,他哪个也没有很喜欢。我不想这样做他的正妻,我不敢想象自己顶着皇后的名号、与他一起接受万民朝拜的时候……又分明地知道我的夫君并不喜欢我。”   这种感受很是熟悉。席兰薇胸中一闷,陡然想起上一世心灰意冷时,也曾希望自己不过是王府里的一房妾室。妾,在达官显贵眼里就跟个物件似的,她们自己也知道,故而每个为妾的女子……大抵也都知道宠辱无常,失宠后纵使心底不平,但日子长了,接受也就接受了。   偏她是正妻。从入府那天起,她就觉得自己该是唯一一个能与夫君举案齐眉的人。最终,最为他所不喜的,偏就是她这正妻……   看来这吴氏蠢归蠢,在这般心思上倒是清明得很……   席兰薇心中喟叹,还不如在这件事上也糊涂下去,循着吴家的意思去争宠、去博后位,也许会和今天不一样——又或者早就死了,但也好过在后宫压抑了这许久。   “那你又为什么这么算计我?”席兰薇凝神道,“而不直接毒死我。”   “因为……大约但凡女子,都会嫉妒的吧。”吴氏哑笑着说,“家中盼着我得到那些……虽说是我自己没有去争,但眼睁睁看着你轻而易举全得到了,我直觉得自己自小到大受的委屈都是白受。”她抬了抬羽睫,睇了眼席兰薇又缓缓道,“你知道么……我从没嫉妒过哪个嫔妃得宠,但嫉妒你了。”   席兰薇一时觉得她思绪实在太混乱,既不喜欢霍祁、既自己不想争,又何来嫉妒?   转而一思,倒似乎又明白了……   喜不喜欢的,都已经嫁了。就算无所谓霍祁待谁好、无所谓谁被霍祁宠着,单纯嫉妒旁人过得比自己好,也实在正常。   压抑了那么多年,满心的怨怼,又眼看着旁人被夫家护得小心,心里当然不是滋味。   “你小心着,帝王的宠爱,素来是双刃剑。”吴氏的这句话说得酸溜溜的,惹得席兰薇一笑:“许是吧。”   目光落在那三件东西上,吴氏笑意殷殷:“我不想这么死。”   “由不得你了。”席兰薇轻声说,只道她是还不甘心、不肯就死。   “我嫁给他是因为吴家、被废是因为夏月。如今要死……只想是因为自己。”   而不想被谁赐死。   “你做的那团子,本宫很想尝尝呢。”吴氏衔起微笑,坐正了身子,又缓了口气。静了一静,她从容不迫地续说,“毒是我下的,就当是我自尽了吧。” ☆、81 安排   “吴氏不算是个恶人。”席兰薇在皇帝手中写下这样一句话,后者轻一笑,浑不在意地问她:“就像你我不算是善人么?”   兰薇一哑。   “很少有真正的‘善人’或‘恶人’吧。”霍祁将双手枕到头下,望着榻边幔帐说,“就算是后人评说善恶,也不过是依着最大的一件事去评。但除此之外,善人未必没行过恶事,恶人也未必就不曾有过菩萨心肠。”   席兰薇点一点头,赞同他这说法,只是不解:“陛下想说什么?”   “想说你不必为此内疚。”霍祁一笑,偏过头去睇一睇她,“要赐死她的是朕、要吃那团子自尽的是她自己,此事中,最无关的就是你。”   气息一缓,虽然早就开解了自己,并无太多自责,还是被他这番劝慰说得心中舒服。   翻了个身,席兰薇素手探上他腰间,顺着摸索上去,在他结实而温暖的胸膛上轻划着。霍祁睨着她一声低笑,一壁攥了她的手一壁侧身欺了过去。   明早小猫又要大不满意地叫着抱怨夜里没能睡好了。   .   许是因为对吴家多年来的辛劳尚存感激、又许是因为席兰薇感慨了一句她不算是恶人,吴氏仍按着妃礼葬了。   “风光大葬啊。”芈恬抿着茶轻笑。她今日穿得清素些,方才也去吴氏宫中敬了一炷香,但除此之外,实在难对这人有更多的尊重或是惋惜,“嘁,家里都倒了,她还能好好地葬进妃陵去。”   “她未必想进妃陵。”席兰薇神色淡淡的,摇一摇头,轻声一喟,“这话我没好同陛下说,她说这些年,陛下的名字在她听来就跟恶梦一样。”   轻缓的话语说得清晰,那几分未褪尽的沙哑似乎为这话添了两分悲凉。芈恬一时也是沉默,少顷,才又道:“好端端的世家贵女,明明可以找个好夫家,偏偏送进宫来……”   话语骤停,芈恬乍然意识到当着席兰薇的面说这话并不合适,滞了一瞬,磕磕巴巴地解释:“不是……不是说你。”   “我知道。”席兰薇一哂,悠然又说,“我是自己要进宫的,并且……虽则当时原因复杂,但到了今天,我不后悔。”   “平心而论,我总觉得你入宫委屈了……”芈恬道了这么一句,停顿一思,知道这话多说无益,便改口说,“不说别的,摆在眼前的,是来年要采选了。”   席兰薇神色一黯。   “各地选进来的家人子,就算难有家世容貌比得过你的,总也能有那么几个出挑的……”芈恬的话语停了一停,抿起的笑容有点苦涩,“到时候,你心里不难受么——别说不难受,都是嫁了人的,若沈宁纳妾,我必定受不了。”   “可陛下不是沈宁。”席兰薇故作轻松地耸了一耸肩头,“在我进宫之前,嫔妃就不少了,再多几个又有什么关系?”   反正……她难受又有什么用,霍祁把话说得足够明白了,这是头一次采选,不选是决计不行的。   .   留芈恬在漪容苑用了午膳,而后小歇片刻,二人一同到院子里陪小鹿玩去了。秋日里时令水果多,小鹿见了什么都想尝一口,近来十分专注于在院子里挡下端着水果进出的宫女、然后抬头目不转睛地望着,直到对方挑个色香味俱佳的水果丢给它才肯罢休。   二人刚走到院子中时,它就衔着一颗黄澄澄的梨溜达过来了,往芈恬脚边一放,席兰薇淡看一眼:“喏,请你吃呢。”   “……”芈恬弯腰捡起来,拍一拍小鹿的额头,“多谢。”   小鹿却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仍是抬头看着她,短而毛茸茸的鹿尾甩了一下,端的是在说:“你吃啊……”   于是席兰薇用胳膊碰了一碰芈恬,也笑说:“你吃啊。”   “……”芈恬滞在原处,吃是肯定不能吃,但又不忍伤了这小鹿的心。   如此这般,从宣室殿赶来的宦官简直就像及时雨。   “婉华娘子安、沈夫人安。”那宦官一揖,芈恬便看向席兰薇:“又来传你了。”   那宦官说出的却是:“陛下请沈夫人去宣室殿一趟。”   “……”芈恬一哑,不知又什么事情。再看看手里捏着的梨,当下觉得赶紧离开为好,遂向小鹿晃了一晃那梨,喜滋滋又道了一遍“多谢”,当即离开。   .   进了宣室殿,“寒暄”都没来得及寒暄几句,两本厚厚的册子就搁到了芈恬面前,芈恬信手一翻,里面一行行写得解释名字、户籍、家世之类,当下明白了怎么回事。   抬了抬眸,芈恬神色淡淡道:“陛下,先帝在时,就让妾身教习家人子。”   “是啊。”霍祁理所当然道,“所以朕才找你来。”   “……”芈恬一噎,又道,“现在妾身都嫁人了。”   “是啊。”霍祁还是这两个字,接着又说,“外命妇来教习礼数,多合理?”   ……是很合理。   芈恬一壁埋怨着一壁心念一动,便不打算接着推却了,心说自己掌管这事也好,碰上生得太美或是明摆着心术不正的家人子,就找个由头直接送回家去,别进后宫来给席兰薇添堵。   “教习礼数是一回事,更要紧的,你自己看着些,出挑的一概在殿选前给朕打发了。”霍祁翻着奏章慢悠悠道,说得芈恬都僵了。   怎么……她不过暗中动这心思罢了,觉得是说不得的打算,末了皇帝半点不加掩饰地就说明白了?   不对劲吧!   “兰薇说了,朕宠旁人,她不在意。”霍祁缓出的气息有点发重,手中奏章一阖,扫她一眼又道,“但她不高兴。”   话至此处,芈恬有点不明白其中因果了,闷头想了想仍是不懂,便道:“表哥是不是想错了……兰薇不高兴,是因为表哥宠旁人,和这人出挑与否没关系。不出挑的选进来若得了宠,她也还是不高兴的,还不如好好地选,您不宠就是了。”   “话虽这么说,但朕万一没忍住呢?”霍祁说得无奈而诚恳,直弄得芈恬无言以对。   似乎……也很有可能。   毕竟千娇百媚的后宫在眼前放着,一个个又都费尽心思要邀宠,他想“眼不见为净”都难以做到真的“不见”。   所以……   芈恬眯眼笑看着皇帝,神色了然道:“陛下是想防患于未然啊……”   “嗯……”霍祁应得声音发闷,觉得跟个外命妇把心思说得如此透彻颇是尴尬。   .   如此尴尬地安静了会儿,还是芈恬先寻了话头:“表哥别光想着不让出挑的进宫。家人子采选,最高可封到从五品美人呢。”   言外之意,兰薇这个正五品婉华,到时候就显得很低了。   “朕知道。”霍祁一笑,早有准备,“过些日子先晋到正四品姬,家人子册封的之前册到婕妤。”   这就一跃到正三品了……   乍听上去还是个不高不低的位子,但数算起来是在半年内晋完,论风头着实算是后宫里的头一号了。   芈恬讶了一讶,暗忖日后再犯不着为席兰薇多操心什么了,自己能想到的,霍祁必定能想到;就是霍祁想不到,其实……席兰薇多半也能想个透彻。   抛开担心就只剩了好奇,芈恬行上前去凑在皇帝耳边轻问:“妾身有句话,想问许久了,若问出来,表哥不许责怪。”   “嗯?”霍祁看看她,“你说。”   “表哥待兰薇不同于别的嫔妃,兰薇对表哥也是真上了心了。妾身倒想知道,表哥最终想把她搁到什么位子上去?”   “唔……”霍祁沉吟了须臾,起先想答说“皇后”,心里又觉得不止想她做个“皇后”而已。略一笑,他说,“无甚意外的话,你等着叫她表嫂吧。”   芈恬生生震住,惊愕之后一阵喜悦,这喜悦在心头萦绕了半天,终于让她一声笑了出来,又不敢相信般愕了一愕,接着又笑了一声。   “……”霍祁淡觑着她,一副被她笑得浑不自在的样子。松下口气,他指了指芈恬拿在手里的那两本册子,“此事交给你了,给朕办妥了,若不然,朕把沈宁派到赫契去。”   威胁得十分到位。芈恬咬了咬牙,心中简直要骂起来——这算什么事?他为了让兰薇开心,就拿沈宁威胁她好好办事?   怎的就不知将心比心呢!   “还有……吴家大概还没死心。”霍祁思量着道,“许你借沈宁的人脉查,这次的家人子里若有吴家送进来的,全挡下。”   一口一个“吴家”说得好像是为防世家之争,芈恬一边应着一边瞥他,心知他才不会怕吴家的势力,此举也不过是为了防止再给席兰薇添堵罢了。   “妾身知道了。”芈恬闲闲道,慢悠悠的话语抑扬顿挫带着暗嘲,“不止是和吴家有关,若看到哪个是与席家存怨的,也一概挡下。”   “嗯。”霍祁噙笑点头,对芈恬的“悟性”大感满意,“对了,晋兰薇位份的事,你暂不必告诉她。”   “诺。”芈恬一本正经地应了。   .   是以一刻工夫后,席兰薇听得芈恬说:“陛下打算先晋你正四品姬位,再在家人子得封前封到婕妤……你别说是我说的啊!” ☆、82 封   晋位之事,席兰薇满腹矛盾地掂量了一个下午,还是觉得不晋为好。   按着上一世来说,这一次采选会选进一十三位新宫嫔,在此后的两年中有九位或死或废。   不仅如此,她们的这一番相争还牵连了旁人。有两个还是三个主位宫嫔牵扯了进去,降位禁足。   如此这般,无论是正三品婕妤还是正四品姬,循礼都是可做一宫主位的。有新宫嫔进了宫,自己宫里总得添几个人,谁知会不会恰好赶上那些个不安分的。   虽然也可不做,但在这不成文的规矩之下,若封到了这位份而未成主位,便显得名不副实,反倒尴尬,不如不晋。   何况,霍祁也是绝对不会让她“名不副实”的。   .   “你想个法子跟陛下说说,别这个时候给我晋位了。”席兰薇口气随意地说完这句话之后,芈恬便傻住了。   “……你说什么?”   “我是说……”席兰薇想了一想,“新宫嫔入宫,后宫最是不太平的时候,我懒得当一宫主位去管那些事情,在长盈宫陪着昭容娘娘挺好。”   她自然不能跟芈恬说“因为我知道这一次选进来的十三人会死九个”。其实自己心中也拿不准这一世还会不会一样,也没准那十三人都不偏不倚地全让芈恬提前瞧出来打发回去了呢……   但到底说不好,小心点总是没错,晋位也不急于这一时。   芈恬神色复杂地望了她半天,眉头蹙了又蹙,末了,磕磕巴巴道:“我……我可是跟表哥保证了不事先告诉你。”   然后她再回去告诉皇帝席兰薇不想晋位?岂不是把自己卖了!   “那你想个既不让他知道你告诉我了、又能不让我晋位的法子么。”席兰薇说得从容不迫、毫不客气,没有半点“求人办事”的态度。芈恬白了她一眼,倚在靠背上,黛眉轻挑问得悠哉哉:“凭什么啊?”   “请你吃最近刚学会的团子。”席兰薇的条件开得很快,笑吟吟道,“味道很不错。”   芈恬略一沉吟便猜了个大概,冷着脸问,“莫不是毒死吴氏那个?”   兰薇颔首:“夫人心思通透……”   “……”若不是多年受家中教诲、谨记时刻维持仪态,芈恬当真想挑一句市井中常用的粗话骂她。   .   夕阳西斜时,芈恬又一次踏入了宣室殿的殿门。   霍祁睃她一眼,话语不咸不淡:“还没出宫?”   “嗯……”芈恬应了个音,敷衍地屈膝一福,又说,“妾身忽地想起个事,觉得来同陛下说说为好。”   霍祁遂一皱眉,淡声道:“你说。”   也不理会皇帝让没让她坐,芈恬半点不见外地就到案前落座了。深深缓了一口气,再度斟酌了一番言辞,她道:“妾身觉得……陛下这时候别晋兰薇位份为好。”   “嗯?”霍祁一揖,“为何?”   “陛下您想……”芈恬垂了垂眸,“把兰薇搁到那位子上去,若不做一宫主位便显得名不副实,做了一宫主位若没有随居宫嫔,也还是名不副实。是以新宫嫔入宫,兰薇宫里必定得添人,可对?”   霍祁一点头:“自然。”   “可新宫嫔最是容易不安分的,若是闹出点什么事,兰薇这一宫主位也难免跟着顶罪责,是不是?”芈恬一股脑地把席兰薇的想法说完了,语中轻顿,继续道,“到时候陛下您也不好一味地护着,岂不是给自己添麻烦?再者……兰薇嗓子还没痊愈呢,不如让她安心养着……”   “你跟兰薇说了。”霍祁淡睇着她,眼含轻笑。   “……什么?”芈恬一滞。   霍祁便又道了一遍:“你跟兰薇说了。”   “妾身……”芈恬的面容发僵了,“妾身没……”   “若是你自己这么想,方才怎的没跟朕说?”   听得他这样问,她缓了缓神,立刻解释道:“妾身也是后来才想起来……”   “可你去漪容苑了。”霍祁睇着她,口气中添了点不屑,“就你,还能一心二用?一边陪着兰薇解闷一边还能思量这个?”目光在她面上一划,他戳穿得毫不留情,“直接拿此事跟她解闷来着才是吧?”   “……”   芈恬怎么听都觉得,这般推测从席兰薇嘴里说出来很是正常,从霍祁口中说出来,就……   明眸一番,霍祁分明听见她嘟囔了一句:“近朱者赤啊……”   既然被戳穿也就没必要再强撑着不承认,芈恬定了定神:“陛下且说她这担心有道理没有?”   “嗯,有。”霍祁点头就赞同了。随手拿过一本奏章翻了起来,口中下了逐客令,“朕会想个两全的法子,你回去吧。”   ——这二位还真是用完她就立刻打发走,半点都不带客气的啊!   .   霍祁认真思索了一番席兰薇的担忧,而后奋笔疾书,很快写罢,急呈礼部。   在之后的三五日里,礼部官员进宫觐见得很是频繁。   终于,一切妥当,霍祁长舒了一口气,暂未晓谕六宫,吩咐取了那明黄的丝帛卷轴来,提笔写得流畅,写罢读了一遍又取了玺印盖上。   随手抄了本奏章过来扇着,让墨迹印迹快点干,待得晾干便径自卷了起来,往袖中一收,吩咐袁叙:“备轿。”   .   漪容苑中,芈恬正跟席兰薇说着“不知出了什么事,近来礼部忙得厉害”,忽听得外面通禀嘹亮。   二人对望一眼,席兰薇自然是要去迎驾的,芈恬撇了撇嘴:“你自己去,我从后门……赶紧走。”   这是知道皇帝有多不待见他一来漪容苑就碰上自己。   席兰薇一哂,未加阻拦,招手叫来清和送她离开,又径自往正厅行去。   明显感觉的霍祁今天……步子轻快异常!   “陛下万安。”席兰薇一福身,见他四下张望着,正好奇在看什么,便听他问道:“阿恬不在?”   “……刚走。”她颔首道,顿了一顿又说,“陛下若找她有事,臣妾差人寻她回来。”   “不用了。”霍祁当即道。   他伸手探入袖中将那丝帛卷轴取了出来,兰薇一见自知是何物,却还没来得及下拜听旨,他就卧房去了:“进来说。”   “……”席兰薇怔了一怔,只好先随着他走进去。   .   霍祁落了座,席兰薇却碍于可能有旨要接,一时坐也不是跪也不是。踌躇了一会儿,听得他一笑:“坐吧,这旨得过阵子再下,先拿来给你看一眼罢了。”   ……还有这么下旨的?   席兰薇一壁腹诽着一壁坐下,霍祁笑睇着她道:“朕想先晋你正四品姬位、再晋婕妤位的事情,阿恬跟你说过了。”   不是问她有没有说过,而是十分肯定地已知“说过了”——没给她否认的余地,她也就不好再开脱,一点头:“是……”   “她心里藏不住话,所以朕改主意了。”下颌微扬,霍祁的神色好像有意挑衅一样,接着讲那卷明黄递给了她,“喏。”   席兰薇疑惑着接过,不知他改了什么主意。待得打开一看,读了几句就生生噎住……   旨意中,那七个字似乎格外明显些:攉升正三品婕妤。   再仔细看一遍,当真是从目下的婉华直接升正三品婕妤。   ……因为芈恬提前说了,他便连正四品的“过渡”也省了?半点没顾她的担忧?   席兰薇倏尔间黛眉紧蹙:“陛下……”   “嗯。”霍祁眉头微挑,好似刚想起什么似的,口气平淡地又补了一句,“哦……你不必担心,朕把嫔妃仪制改了。”   “……”席兰薇哑住。   .   事情还要从几日前说起。   那日,礼部官员接了一道特殊而突然的旨意。旨意中,言辞诚恳地要跟礼部官员议一件事。于此事,皇帝的意思很明白,目下的嫔妃品秩该改一改。原因简单,“自正四品往上皆可为主位”这人数太多了。这虽是大夏建立之初便有的规矩,但他觉得无甚必要,且若是往后有个皇帝当真“后宫充盈”,把三夫人、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皆封满了……   按这个规矩就得扩修后宫了。   一众官员一边觉得把这个人数封满实在不太容易,一边又被皇帝无比严肃的口吻弄得不得不认真思量起来。后宫到底是皇帝的后宫,他想做什么改动好像都无可厚非,而且这又是采选前夕,提起这样的事情更显得正常。   礼部众人思来想去,虽则隐隐觉得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有点诡异,但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头,末了唯一能猜到的……大抵是皇帝想趁这次采选多选些宫嫔、又怕宫里搁不下吧,没什么不对的,皇帝到底还年轻气盛呢。   完全没往席兰薇身上想。   是以一众官员“善解人意”地顺了皇帝的心思、改了这制,自此仅三夫人、四妃、九嫔可为一宫主位,从前可为一宫主位的二十七世妇则和八十一御女一样仅为随居宫嫔了,称呼亦从“娘娘”变为“娘子”。   .   “封到婕妤,新宫嫔入宫,你位子不显尴尬了;不当主位,你不用操心那些事,朕也省得打圆场了。现在不下这旨,是不想旁人觉得此番变动皆因为你。”霍祁解释完后,笑睇着她,又问道,“安心了?”   ……安心了?   就为这么轻描淡写的三个字,他还真是……   席兰薇几乎还没能完全回过身来,默了半天,才发怔地应了一声:“嗯……” 第三卷:骤闻风雨声 ☆、83 点破   又是寒风席卷。风过之后,这一年的雪下得也格外早些。席兰薇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做了一道汤,用食盒装着,往宣室殿去。   霍祁一如既往地对她的手艺只有喜欢,半点不满也不挑。用了小半碗,有宦官入了殿,躬身一揖,禀说禁军都尉府指挥使求见。   虽然和沈宁算是相熟,席兰薇闻言还是立刻起身告退了。在殿门口与沈宁碰了个照面,互一颔首算是见礼。   跨过门槛,顿时寒气迎面。清和很快奉了手炉过来,拥在斗篷中,暖意缓缓弥漫开来。   .   “陛下。”沈宁拱手,沉了一沉,道,“陛下先前吩咐让臣查妍婕妤致哑之事……有结果了。”   霍祁胸中一窒。默了一瞬,问说:“如何?”   “陛下猜测……无错。”沈宁沉然道,“一路查到枫宁,确有人曾见越辽王差人四处寻觅致哑的奇药。”   低估了霍祯的阴毒——霍祁当下就只有这么一个念头,实在是低估了他。   殿中安寂,炉中银碳烧得裂开,外层剥离间一声轻响。沈宁思忖着,询问道:“可要告知将军?”   “不。”霍祁当即道,“越辽王想娶她,是为拉拢将军;毒哑她,是因为将军当时不太愿意。”   那时虽则席兰薇还没入宫,他对她算不得关心,其中纠葛倒也听说了一些。大抵就是席垣怕这宝贝女儿嫁到越辽王封地去人生地不熟,觉得委屈了她,便不想应这门亲事。尔后兰薇哑了,似乎霍祯大是殷勤,寻医问药、嘘寒问暖,更向席垣立誓必定好好待她,席垣这才点了头。   末了……是父亲答应了、女儿却不答应了。   倒是得亏她没答应。霍祁回思着,心中不禁生了些许庆幸。定了定神,续上了方才的话:“若告诉将军,他难免觉得是自己害了兰薇。”   沈宁点一点头,霍祁又道:“兰薇这边……朕会亲自告诉她,你先不要告诉阿恬便是。”   若不然,芈恬那张嘴,不一定怎么跟兰薇说,谁知兰薇受得住受不住。   .   天色渐渐暗了,早先皇帝屏退了旁人,便没有宫人敢进来掌灯。殿中逐渐黑了下来,炉中的炭火反显得格外明亮,火苗一缕缕窜着,鲜艳得灼目。   竟真是霍祯药哑了她。   霍祁只觉心中的怒火蹿得比那火苗还要厉害些,无论如何都熄灭不了,叫嚣着告诉他,二人之间又添了一笔账。   也差不多该算一算这些账了。   .   如此思量了一个彻夜,不知不觉间到了早朝的时候。外面的大雪仍还下着,甚至直到早朝结束都没有停。   没有乘煖轿,霍祁往漪容苑走着,步子比往日慢些,说不清是有意还是无意。   这是她一直想知道的事情,自然是该告诉她的。但是,如何开口……   矛盾间,心中竟生了些惧意,一边想同她说个明白,一边又希望这宫道长一些、再长一些,让他晚一些到,如此便能多斟酌一番言辞,尽力委婉才好。   反是衬得漪容苑格外近了。   步入院门,看见小猫在雪地里扑着玩,自娱自乐却十分开心。它的毛色和雪花一般无二,扑入雪堆中就看不见了,过一会儿又扑腾出来,然后再扑进去……   “喵——”玩得正欢的小猫被霍祁拎了出来,自然不满。可被他抱着暖暖和和的,又挺舒服,便没有挣扎,被他抱回了屋里。   霍祁才没心思有意扰它,只是目下心中挣扎到……似乎拿个什么东西在手里,会稍微冷静些。   .   “又玩雪!”席兰薇手指在小猫鼻头上一敲,遂将它接了过来。往地上一搁,小猫就蹿到火炉边取暖去了。   为霍祁解下斗篷,席兰薇笑吟吟地望一望他:“陛下今日怎么这样早?”   他鲜少这个时候来找她。   “嗯……”霍祁想了一想,再多的斟酌似乎都是白想,还是直言为佳,“朕有些事要跟你说。”   “何事?”兰薇一奇,当即挥手让宫人们退下,又觉自己问得如此焦急不合适,二人还都站着呢。   “臣妾去沏茶。”她一福身道。   .   两盏热茶沏好,霍祁已在案前落了座。接过茶来抿了一口,在茶香中静下神来,话语缓缓:“你致哑的事……查出来了。”   席兰薇心里一紧。怔然望着他,满心的忐忑,不知他查出的结果与她自前世得知的结果一样不一样。   “是霍祯。”霍祁简短道。目不转睛地凝睇着席兰薇,全然拿不准她知情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很意外的,席兰薇似是……松了口气?   略显露了点轻松笑意,兰薇颔了颔首:“臣妾知道。”   “你知道?”霍祁微愕。   “是,臣妾知道。”她一哂道,“没有多提,是因为臣妾觉得当初之事于臣妾已无关紧要,于陛下也无关紧要。反正陛下已知他有反心便是,臣妾这他未能算计成的一环……不要紧。”   一席话着实让霍祁觉得惊诧。   “不要紧?”他打量着她,好似没听明白她这话一般,“你若早说了,朕兴许早替你把这仇报了呢。”   “臣妾怕的便是这个。”兰薇的低笑有些苦涩,迎上他不解的目光,缓然又道,“臣妾知道陛下待臣妾的心,所以更怕陛下为臣妾冲动行事。”   她很清楚,皇帝与越辽王,至今都还维持着表面的和睦。越辽王是不知皇帝早知他的反心,皇帝则是沉着气一步步布置着。   她的黛眉微微蹙着,含着担忧的话语让霍祁骤然清醒。似乎确是这样,她的担忧是对的,他听闻此事后当真……   连立时三刻和霍祯翻脸的心都有。   “不能让这件事搅扰陛下的安排,臣妾宁可陛下一直查不出。”她说得十分平静,已经寻不到什么哑意的声音轻轻淡淡,好似清风拂过,让他也一点点平静下来。   她说得义正辞严,他半晌无话,兰薇终是一急:“查到便查到吧,但陛下可别……”   “知道了。”他接了话,轻一笑,又说,“朕知道该如何做。”   他的口吻轻缓却认真,不是敷衍的意思。席兰薇微松了口气,心下稍安。   “这笔账总会算的,不急于一时。”他又道。一壁让她宽心,一壁劝着自己。   席兰薇点一点头。   她也被勾起了另一桩心事。心知那事不小,却又迟迟不敢同他说。偶尔想起来,便觉得自己是在玩火一般,许多次都险些一语道破,又一次接一次地忍了回来。   冒着险劝自己说:再等些日子,很快了。   目下……倒是真的很快了,但似乎不能再等了。   .   芈恬不明白席兰薇为什么会心血来潮传太医来为她请脉,一时还道她是进来闲得无事又增了新的兴趣,这厢太医却端正一揖:“恭喜夫人。”   芈恬傻住,看着太医怔了半天,可算反应过来:“你是说……”   太医笑而又揖:“是。”   她有喜了。   惊喜得连笑都笑不出来,僵了半天之后才有了反应,笑了两声,看向席兰薇,她却是神色淡淡的,似乎有心事。   “……兰薇?”芈恬试着一唤。   “哦,我看你近来……气色不太一样,猜的。”   芈恬分明没发问,她就这样解释了出来,含含糊糊,的确有心事。   .   忍到今天,简直是一场豪赌,赌的是楚宣不会再行刺。原因也简单,他那身可随意出入皇宫的功夫,要再行刺一回也不是难事,但那一回,他在含翠阁附近将她截下、好生威胁了一番,话中明言她不可将自己所知告诉皇帝。   若他还打算取皇帝的命,便无所谓皇帝知不知情了。如此,可见是霍祯改了主意。   彼时席兰薇与霍祁尚还疏远,确是当真不敢告诉他。尔后便不同了,近来几个月——尤其是借着夏月戳穿了霍祯的反心后,这件事便在心头困扰得愈发厉害,就像梦魇一样。   仍还不说,是因为沈宁和芈恬。   楚宣和沈宁沾着亲,关乎谋反的大事,谁知会不会牵连到这双夫妻。一边是夫君一边是挚友,席兰薇哪边也不想伤了,只得自己煎熬着,忍了又忍。   心里有个折中的决断——瞒夫君些日子,待得挚友这边多个能护体的筹码,她便告诉他。   这筹码就是芈恬的孩子了。上一世,来年八月,芈恬为沈宁生下了长子。   本是要在一月才知她有身孕,席兰薇便打算着,一月的时候告诉霍祁那些事情。却没想到,沈宁偏生这时候查清了她致哑的始末。   霍祁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她的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他的不忿让她愈想愈是害怕,一边觉得他是顾大局的,一边又觉得……但凡是人,便都有冲动的时候。   思量再三,只得把此事提了前。让霍祁知道,霍祯手底下有这么一号奇人,随时可入皇宫、可取他性命,且已经骗了他、骗了沈宁,骗了满朝文武这么多日子。   霍祁有分寸,他会知道这样的人臣服于霍祯意味着什么,会知道霍祯手底下必定还有不少能人。   迫着他沉住气、冷静下来,继续做他该做的布置,可不能这时候“冲冠一怒为红颜”!   .   “陛下,妍婕妤求见。”耳闻宦官入殿去禀的语声,席兰薇气息轻沉,眼眸微微一垂,复又提步继续行去。 ☆、84 言明   在外殿解下斗篷后觉得浑身一寒,这寒意随着她一直进了正殿,连见礼时都带了几分瑟索——又好像不全是因为那寒意,大抵和心中忐忑难安也有些关系。   她到霍祁身边坐下,默了一默,轻声道:“阿恬有喜了。”笑了笑,又说,“太医刚为她把了脉。”   “哦?”霍祁也一笑,“是件好事。”   “臣妾还有件事……”兰薇低低道,语中仍有些犹豫,“陛下能否看在这孩子的份上,不怪沈大人和阿恬?”   霍祁不觉一愣,有些不解,视线在她面上划了个来回,道:“你说。”   没有明言是否会责怪他们。席兰薇忖度着,也不好逼着他说不怪,毕竟涉及朝政。她颔了颔首,只又问他:“陛下信得过他们么?”   “自然。”霍祁点头,继而疑虑更深,“怎么了?”   “那陛下能否答应臣妾,不因此事怀疑二人不忠?”席兰薇轻轻曼曼地说着,明眸凝望着他,“此事虽与沈大人有关,沈大人却是决计不知情的。”   如此说得霍祁更加疑惑,眉头蓦地一皱,思了一思,又舒展开来,想哄着她快些说清,却到底没骗她,沉吟着说:“你说就是,有关无关、信与不信,朕自会判断。”   “那次在宣室殿行刺的那人……”话语至此,好像喉中被什么东西陡然噎住了一般再难发声,席兰薇缓了缓神,没有再去思量如何委婉,直言而道,“是楚大人。”   “楚大人?”霍祁浅怔,思了一瞬才知她说的是谁,“楚宣?”   “是。”席兰薇认真点头,继而更添认真地道,“和沈大人没有关系。”   “你怎么知道?”霍祁淡看着她问,问得她一噎。   平心而论,或许是该连带着沈宁一起怀疑才对,毕竟是权力之争,朝中势力错综复杂,谁都有可能并不是表面看上去的样子——于此,她格外庆幸自己活过一世,上辈子经历过的那些年,让她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沈宁和芈恬。   却没有办法同霍祁解释……   “沈大人不会有反心……”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听上去干巴巴的很是无力,霍祁一笑:“朕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   “朕信得过沈宁。只想问你,怎么知道是楚宣的?”   席兰薇心下一沉,当即觉得,方才从殿外带进来的那寒意,仿佛又席卷而来了。   早猜到他多半会这样问一句,她斟酌的答话却颇是复杂——在含翠阁附近见的那一面和在珺山行宫那一回,都是不说为好。可不提那两次的交谈,余下的话似乎又难以站得住脚。   让他为她私自见过楚宣、且瞒了他许久的事不快,或是让他觉得这番猜测只是无稽之谈……   似乎都不怎么好。   来前下定的决心有些动摇。席兰薇深吸了一口气,竭力不去多想他对她的那些好,借此按捺住因怕失去而生的恐惧。羽睫轻抬,她望着他,说得一字一顿:“臣妾私下见过他,他承认了。”   霍祁明显一讶,颇觉意外。   “起先,是臣妾觉得声音太像。后来他又潜入宫过,恰与臣妾碰上,威胁臣妾不可告诉陛下。”她语调平静,几乎寻不到任何起伏,一颗心却撞得乱极了,“那时臣妾与陛下尚还……疏远着,尔后又担心牵连阿恬,便未敢说。”   “私底下见过他。”霍祁重复着这句话,口吻有些玩味,“那你致哑的事呢?难不成也是私底下见过越辽王、他承认了?”   心中骤然一堵,仿佛被巨石压得喘不过气来。她错愕而失措地望着他,全然没想到他会这样问。   到头来……他还是疑她和霍祯的么?   又或者因为最初的事情,他到现在还是会如此轻而易举地再次觉得她水性杨花?   “陛下您……”席兰薇神色复杂,望着他说不出话。   “你还是在意这些事么……”霍祁轻一笑,神色轻松下来,摇了一摇头,“别怕,朕没有疑那些。”他睇一睇她,又温和道,“只是突然想起来……这话也早想同你说了,你问过朕在不在意,朕说过不在意,可你自己一直还是在意的,是不是?你始终记得那点事,旁人随口提一句你就不舒服。”   这个自然,这是关乎她清誉的事情,如何能不在意?   霍祁凝视着她神色的变化,在她的欲言又止间心下了然:“其实有什么关系?你自己知道什么事都没有、朕也信你什么事都没有,何必再在意旁人议论?”他语中一顿,笑意更深两分,“就算是在意清誉,说到底不也是夫家信不信最是重要?”   席兰薇有些发懵,觉得这话有理便点了头,转而一思又觉不对——明明是在说楚宣行刺的事,怎的就成了他开解她了?   “楚宣的事,朕知道了。”他旋是一笑,倒是先她一步又把话题扯了回来,“你说与沈宁无关,朕信。楚宣背后如何,会交给他细查。”   席兰薇稍稍安了心,点了点头,方才被他那么一问,又难免还想把如何知道致哑始末一事解释清楚。一时觉得就算真实原因说来太荒唐,编一个说得过去的也好,总好过让他一直存着个疑影。   “臣妾知道自己是被越辽王药哑的是因为……”她一壁说着一壁想理由,原是想说“是父亲说的”,到了嘴边蓦觉太易查出,就生生噎住。   于是便无话可说了……   “是因为……”窘迫而慌张。   霍祁眉头轻挑,淡看着她执拗于这个问题、又说不出个所以然的矛盾神色。抬手轻支着额头,一副“洗耳恭听,静等原因”的样子。   她果真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霍祁一声轻笑:“自找麻烦。”   “……”席兰薇尴尬得泛白的面颊窜上一抹红晕,抬眸觑一觑他,自己也觉得是自找麻烦。   “朕要追问,当日就问你了。”霍祁淡然自若地吹茶、品茶,“看你主动提了自己知道却没说原因,就估摸着你大概不便说。”放下茶盏,他看了看她,笑意浅淡,“刚才提起也就是为抛砖引玉——朕没再接着追问下去对不对?你自己非不安心干什么。”   “自找麻烦呗……”席兰薇轻声埋怨着自己,语中略一停,又问,“陛下当真不想知道?”   “想知道,但不想问你。”霍祁口气随意,想得十分明白,“你不有意骗朕就是了,其他的,有什么心思想自己藏着就藏着吧。”   “当真?”席兰薇偏头问他,霍祁笑道:“反正你也没事事追问朕到底。”   那是她不敢……和他这明明可以无所顾忌却有意识地不做追问不一样。   .   因为有孕,芈恬欢天喜地地接了封赏,顺带着连教习家人子的事也自然而然地不用她操心了。   愉悦之情溢于言表,在宣室殿里也未加掩饰。霍祁只淡淡看着,少顷,沉然向沈宁道:“让府里看住了,让她好好安胎,别天天往宫里跑,出了事朕担待不起。”   “……”沈宁与芈恬对望一眼,均知道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家人子的事,你挑个合适的人选吧。”皇帝缓言道。未等芈恬出言推荐,话语就继续了下去,“自然要礼数周全的。”   芈恬又张了张口,想说尚仪女官合适。   “最好和家人子们年纪相仿,免得她们惧意太多。”霍祁又道。   “……”芈恬闭了嘴,开始认真琢磨他到底什么意思了。   “若是熟悉世家、见过些世面的便更好,和她们谈得来。”霍祁说了第三个条件。   芈恬脑海中能想到的人又少了几个。   “在采选上,得是跟朕一个心思。”   皇帝的风轻云淡让芈恬心中大呼真是没脸没皮。在采选上跟他“一个心思”,说白了就是容貌、家世皆可往后放,首要的是不能让席兰薇不舒服。   这么一来……真正合适的,也就剩两个人了。   眼看芈恬面露恍悟,霍祁满意一笑,轻一点头,目光挪向沈宁:“子文君,此事劳你提了。”   “……”   .   翌日早朝,道安声如常的震耳欲聋,冬晨的寒冷压不住皇宫的威严。恰无什么大事,几件并不难决断的事很快议妥了,殿里就安静了下来。一众朝臣心道不错,大冷的天,早早散了朝恰能回去再睡一觉。却见禁军都尉府指挥使忽地行到殿中,肃然一揖……   众人心中便都“咯噔”一声,禁军都尉府要提的事,素来没什么小事,且很可能关乎朝臣。   今日……又查到谁的不是了?   “陛下。”沈宁声音发沉,在外人听来是沉肃,实则是郁结于心。顿了一顿,沈宁无声地缓了口气,才硬着头皮道,“月余之前,陛下命内子掌理教习家人子之事,如今内子有孕,求陛下另择人选。”   话语有力地在殿中回响着,如常般字字铿锵。沈宁眼都不抬,心里别扭坏了——他堂堂一个禁军都尉府指挥使,如今“掺合”上了皇帝的后宫之事……   帮着皇帝哄妍婕妤开心……   这都什么事儿……   皇帝沉默着揉了一揉额头,说出的话语苦恼以极:“是该让她好好安胎,但旁的人选……”   他似乎没什么思路的意思。   “内子为陛下挑了人选。”沈宁一壁说着,一壁心内腹诽这委实是一场虚伪的早朝,“宫中女官秋白、清和二人,在席府长大,熟悉各世家,更知宫中礼数……”   他说得言辞诚恳、有理有据,皇帝自然欣然点头“应允”了。朝臣们隐隐觉得这提议有点怪,又不清楚这二人是谁,一时也反驳不得。   .   旨意传进漪容苑,秋白接完旨生生傻住,直至传旨的宦官扬长离去,她都还跪在那儿没回过神。   席兰薇与清和相视一笑,后者走上前去戳了一戳她的肩头:“怎么着?第一次接到陛下亲下的旨意,吓傻了?”   “……娘子。”秋白可算回了神,望向席兰薇的神色满是惊奇。   “去吧,安心做事就是。”席兰薇笑了一笑,伸手扶了她起来,“倒正好帮我办一件事。” ☆、85 签文   圣旨不敢怠慢,是以这道旨意下后,席兰薇就鲜少见到秋白了。问了清和她在做什么,清和便苦着一张脸说:“还能做什么……熟悉宫规礼数呗,虽说本就日日都用着,她还是怕什么地方出了疏漏,又或是自己做来清楚、与家人子说不清楚。”   略微一笑,席兰薇摇头说:“不过是让陛下的旨意吓着了,其实她哪会有疏漏。”   如此一直到了新年,又是百官、宗亲皆来朝贺的时日。席兰薇知道,因为这一年采选,皇帝会留几位亲王在长阳住些日子,待得采选时,除却选嫔妃以充后宫,也会为他们选侧妃、妾侍。   料想是免不了要和霍祯见面的。席兰薇发觉自己愈发忍不得他了,起先只是有恨、有怕,到了如今,已是一想这个名字,就从心底觉得恶心。   这变化来得奇妙,她自己也觉得不该是这样。明明早知道霍祯做过什么,不至于如此越来越厌恶。   思来想去……觉得大概是霍祁待她太好了,是以对比之下,就更衬得霍祯不可原谅吧。   有了这心思,席兰薇往宣室殿去得便又勤快了些,且心安理得地告诉自己说,这是为了避霍祯。   ——宣室殿是霍祯入宫必来拜见的地方,她时时在这里守着,听说霍祯来了就避到寝殿去,连在宫道上碰面的机会都没有。   没同霍祁说过这点“小算计”,但如此过了五六日,霍祁再见她来时,就已是一副了然的样子。倒不曾直接戳穿,只在霍祯再求见时将明明刚换上不久的茶盏递给了她:“有劳换盏新茶。”   “……”席兰薇觉得一噎,站起身来仍忍不住地低眼去看他的神色,他却仍只是看着手里那本书,完全不理会她,好像当真只是让她换盏茶而已,全无其他意思。   端着茶盏到了侧殿,片刻之后,听得霍祯入殿时带起的问安声。席兰薇缓出一笑,吩咐侧间中候着的宫娥上茶去,自己坐下静等他离开。   隐隐约约能听到些交谈。听上去如旧和睦,“和睦”到了客套的地步。   “三个月后就是采选,二弟若封地无事,不若多留一留,带几位美人一并回去。”这话是从霍祁口中说出的,听上去笑意满满。殿中默了一瞬,霍祯的声音才想起来,同样带着笑音,却是道:“采选之事且不提,臣弟先要求皇兄件事。”   霍祁浅一怔,侧殿里,席兰薇也一怔。片刻后,霍祁问道:“何事?”   “臣弟的妾室……”霍祯的话语有些犹豫,好似有些迟疑,顿了一顿才又续上,“便是……那许氏,有了身孕。此前因开罪了妍婕妤,臣弟降了她位份,此番……还得问问皇兄的意思。”   说得毕恭毕敬。席兰薇隐约印象,上一世时,霍祯对这位兄长也是极其尊敬的,以致于当她听闻他有反心的时候,惊讶至极。   脑中记忆一闪而过,接着,只在顷刻间,又意识到了许多事。   上一世的这时,霍祯也入宫贺年了,她与许氏都没有随到长阳。隐约记得,那时许氏一连数日称病不出,连向她这正妃问安都自行省了。   待得霍祯回到封地时,许氏却石破惊天地道出自己有孕了,身边的侍婢更是哭得梨花带雨的,说席兰薇让她受了委屈……   之后那孩子没了,没有直接记在她头上,但几年后旧事重提时,自然而然地也成了她的错。   轻吸了一口气,于此事,席兰薇暗觉自己上一世的猜测是对的——许氏并非从一开始就是有意栽赃她,称病不出,大抵只是怕若在霍祯不在时将此事公诸于众会遭人暗害。   但之后说的那番话,的的确确是故意而为。   席兰薇细细思过,最为可能的,大概是那孩子早早的就胎死腹中了,许氏想得的荣耀未能得到,便强将那孩子多留了些时日,栽赃在她头上,为日后再踩她一脚铺了路。   那么,这一世……   霍祯现下便已经知道了,八成是许氏自己告诉了他。   她在急着复位……   席兰薇屏着息掂量着,这一世,至今为止过得顺心如意,似乎没必要再计较这些前世之仇了。不过……计较一下,对她也没什么坏处。   恰又是新年,为自己添一份“舒心”也很好。   .   “殿下待妾室还真是体贴。”缓步而出,席兰薇抿着笑曼声道。霍祯只觉这声音陌生,回头一看几乎僵住。   “你……”他面带错愕地看着她,席兰薇衔着笑回看过去,十分满意地欣赏着他听到自己说话时的惊讶。   眼波流转,兰薇垂眸向皇帝一福身,再度看向越辽王,默了一默,一字一顿地为前世的自己说了一句话:“如此偏宠妾室,谁若是做了殿下的正妻,必是大不幸。”   然则这话说得仍有些冲动。她自己清楚是为上一世的不幸而说,但在旁人听来,此话从她这原本该做越辽王妃的人的口中说出……   简直就是挑衅!   连霍祁都面色一沉,睇了她一眼,话语低低:“来坐。”   目光划过霍祯有些发青的面色,席兰薇轻抿一笑,自去皇帝身边落座。   “晋位么……怎么也得等有五六月的身孕、胎像稳了再说。”浑不在意殿中还有旁人看着,她柔荑执起皇帝手边的香茶,毫无顾忌地品了一口,继而笑意嫣然,向着皇帝道,“不然目下日子尚早,胎像还不稳着,万一有个岔子、这孩子没生下来,越辽王殿下平白多花一份俸禄不是?”分明地听到殿中宫人齐齐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又看向越辽王,续说,“臣妾只是说这么个理罢了,该当如何,陛下和殿下决断便是。”   自是觉出她语中的敌意,分明就是在盼着许氏这孩子生不下来,偏生又说得平静恭敬,好像当真没有其他意思、只是为他考虑着建议一番罢了。霍祯的面色冷意森森,睇了她须臾,终是只向皇帝道:“但凭皇兄做主。”   “你府里的事,你自己做主。”皇帝笑声宽和,言罢一握席兰薇的手,“婕妤连日服药调养嗓子,脾气差些,你不必在意。”   席兰薇淡淡觑他:真是扯谎扯得得心应手。   .   待得霍祯告退,霍祁瞥着她,说出的头一句话便是:“好生刻薄。”   席兰薇羽睫一覆:“臣妾连日服药调养嗓子,脾气差些,陛下莫要在意。”   直把他呛得笑出声来。   她也一笑,继而稍敛神色,添了句解释:“不是咒那孩子生不下来,稚子无辜,臣妾也希望他平安降生。只是……”语调微微拖长,她停顿一瞬,接下来的话和上一句一样认真,“臣妾委实不想看许氏的位份晋回去呢!”   莫说上辈子有多少笔账没算,就是这辈子,她也没打算放过自己,哪能这么便宜她!   此事多说无益,席兰薇又“偷”了霍祁的茶喝了一口,思量着问道:“臣妾上次同陛下说的那事……如何了?”   “你是说楚宣?”霍祁道,见她点头,缓而又说,“前些日子,沈宁把他派去赫契了。就让他在那边待着也好,一来远离长阳,许多事他帮不上二弟;二来若此时急调回来,恐怕反惊了他。倒是已让人暗中盯着了,他在那边也闹不出什么岔子。”   便安了心,席兰薇相信他的安排总是没错的。有时细细想着,甚至自信地觉得,即便是上一世,没有她将这些事挑出来,最后在这一战中胜了的必定也是霍祁。   .   没再多留,席兰薇在宫宴开席前半个时辰从宣室殿告了退。如此便还有时间赶回漪容苑一趟,整理妆容,再换一套适宜参宴的衣服。   到了院门口,见满院寂静中,小鹿背对着她、面朝着院中梅树,鼻子不住地在什么东西上轻嗅着。   “怎么了?”席兰薇好奇地问了一声,小鹿温声便抬起了头,扭过来看一看她,又继续嗅那东西。   走近一瞧,是一截青竹嵌在梅树下的土地里。   心里没由来的一紧,有些并不算好的猜测在心头萦绕起来。席兰薇定一定神,回首让随行宫人先行退下,径自俯身去取那截青竹。   此处土质松软,她没费什么力便将它拔了出来,小心地将木塞那一边朝着树,伸手拔下,未见有奇怪的东西出来。   犹是这么等了一瞬,才将口转向自己,垂眸看去,瓶中似乎是一个小小的竹签和一张纸。   手指向内一探,她将那竹签取了出来。定睛一看,原是寺庙中求签所用,上面的数字是:廿八。   眉头皱了一皱,又将那纸笺取出。纸笺只对折了一下,执起展开,上面果然是这支签的签文。   “东边月上正婵娟,顷刻云遮亦暗存。或有圆时还有缺,更言非者亦闲言。”   席兰薇来来回回将这签文读了数遍,仍是不解究竟何意——民间解签,一家僧人一种解,谁知借着这签说话的人是哪样意思。   这人……   那猜测让席兰薇心中惊恐不已,直是不愿相信,但又再无旁人可猜。   可是……霍祁明明刚说过,他在赫契啊…… ☆、86 不清   将签与签文收入袖中,回了房中又收进抽屉,神色若常。   再怎样不安,新年也得照旧参加宫宴。换了一身银红广袖长曲裾,又重新梳妆。踏出门时,天色全黑,除夕又无月可赏,只借着星光,依稀能看见云烟拂过。   “东边月上正婵娟,顷刻云遮亦暗存。或有圆时还有缺,更言非者亦闲言。”   席兰薇脑中止不住地过着这签文,翻来覆去地琢磨,心觉若是想不明白,大概寝食难安。   楚宣始终让她觉得可怕。他身上似乎藏着数不清的秘密,让人觉得信不过,可他说出的那些话……偏又好像十分的可信。实在是个充满矛盾的人,这样的人,让她很想避着,他却偏又犹如鬼影一样,说出现便能毫无征兆地出现。   揣着这样的心事,再辉煌的宫宴她也无心多看,浑浑噩噩地就过去了,好像连回漪容苑的过程都没有什么意识。待得沐浴时,身子进入水中的刹那,才在热气氤氲中觉出分明的疲乏。   原来已经这么累了……   .   不过一刻之后,霍祁也到了漪容苑。清和规规矩矩地见了礼、又很有分寸地贺了年,心下奇怪席兰薇怎的没迎出来,待得挑开了卧房的珠帘一瞧,才知是已睡着了。   “……”清和手中扶着珠帘僵了一瞬,霍祁抬头瞧了一眼,浑不在意地笑说:“没事。”   本也不在意她这一个礼。   .   宫人备了水呈来要服侍盥洗,霍祁睇了睇睡得正香的席兰薇,无声挥手吩咐去侧间。   半刻后回来再看,她似乎睡得更香了。   倒是猜到他要来,自觉地只占了一半床榻,只是另一半……   一个小白团蜷着身子卧在了那一半的正中央,抱着尾尖双眸紧闭,比她睡得还香。   “……”霍祁沉着脸闷了一会儿,提步走过去,在榻边半蹲下|身,手指在小猫额上一点,“醒醒!”   小猫迷迷糊糊地抬一抬眼,又抬起头来望着他,惺忪睡眼无比困顿,“兰薇说了晚上不让你上榻。”   直白些说——这半边榻晚上归他。   “喵……”小猫可怜兮兮地叫了一声,悠长的尾音还没落下,就被他“无情”地丢了下去。   后爪挠了挠头,小猫望了一望抢它地盘的“恶霸”,看他已经心安理得地躺下了,琢磨了一番,觉得似乎打不过,又歪头想了一想,只好溜达到火炉边上去睡。   .   霍祁伸手揽过兰薇,她却半点反应都没有,照样睡得踏实。轻声一笑不再扰她,他明日也还有元日大朝会不能耽搁,今晚都需好好睡上一觉。   手上一扯衾被,视线移回时,余光扫到枕间搁着的东西,不禁一愣。拿起来看了看,一竹签一纸笺。   ……什么时候求的签?   又把那签文读了两遍,字句意味模糊,但似乎不是个上上签。   折好搁回去,霍祁没作他想,就是要问她,也不能现在叫醒了问。   .   提起元日大朝会,席兰薇印象有二:气势恢宏、拖沓冗长。   虽则也有大事要议,但确是泰半的时间都放在了庆贺上,官员们慷慨激昂地表一番忠心、道一阵君恩浩荡,就是不善言辞地也会说上两句——倒非人人都有意溜须拍马,而是这么多年下来,似乎已经约定俗成,跟个节日习俗一般,必不可少。   于此,席兰薇半说笑似的同霍祁抱怨过,霍祁则眉头紧锁地揉着太阳穴说:“朕也懒得听……若是改上一改,元日朝会不得道贺、改说帝王错处,兴许还值得一耗时间。”   那就太坏佳节气氛了……   彼时席兰薇腹诽着,懒得跟他争。目下……晨省后回了漪容苑的她,则是在凉亭中歇息着,一壁品着暖茶,一壁忍笑想象着耐着性子听百官朝贺的霍祁会是怎样的神情。   脚边睡着小鹿,小鹿背上趴着小猫。直到它们睡醒了、扔下席兰薇一起玩去了,才听得宫人来禀说:“陛下散朝了。”   于是备了煖轿往宣室殿去。今年雪少了些,近来几乎未下,这一路便觉得没有雪景衬着,枯枝败叶更加显出凄凉,倒是偶尔见着长青的松柏,也觉得更加葱郁了。   景象无比矛盾,矛盾得就像让她不安的那个人……   煖轿中轻咳一声,席兰薇猛一摇头,大觉自己不安得过了份,看见什么有关没关的东西,都要往那人身上想上一想。   .   到宣室殿的时候,皇帝的御辇也才刚到而已。   霍祁走下步辇,抬眼一看那煖轿,就知道她必是有什么要事,才会如此打听了他散朝的时间、如此急匆匆地赶来。   “陛下圣安。”席兰薇屈膝一福,他伸手扶了她,噙笑回了句:“新年大吉。”   犹是清朗的语声,没有刻意的压低,宫人们自然全听得见。席兰薇面上微红,颔了颔首,也只好再回一句:“新年大吉……”   “来。”他揽着她往长阶上走,一边走着一边低声轻笑道,“朕昨晚去漪容苑,你知道么?”   “晨间听清和说了……”席兰薇窘迫道,“陛下也不叫臣妾。”   “叫你干什么?”他反问,“把你叫起来看一眼、然后再睡回去?”   有什么必要?   .   在殿中落座,她亲手沏了杏仁茶呈来,默了一默,又将搁在袖中带来的东西也呈给他。   正是那签和签文,霍祁看了一笑:“昨晚见了就想问你,你倒自己拿来了——怎么?给朕求的签么?”他笑睇了签文一眼,“不怎么好。”   “昨晚本就是要同陛下说这事的……”席兰薇说着,心里忍不住再度埋怨一回他来了竟不叫她,正了正色,又道,“是楚宣送来的。”   霍祁分明地一怔:“什么?”   “昨天臣妾回宫,就看到这东西装在竹筒中、插在院子里。”席兰薇说着都觉有些心惊,羽睫一覆,又道,“但臣妾不知是什么意思……只好来问问陛下。”   霍祁的目光投回签文上,认认真真地读了一遍,气息稍沉——他也没明白什么意思。   “兴许要找人来解签。”霍祁思索着道,转念一想,又暂且把这想法搁置下来,说,“先等一等禁军都尉府查出的结果。”   也对……他本是该在赫契的。   .   沈宁听了皇帝所言后惊出了一身冷汗。接着,命人马不停蹄地去赫契传了令,无论如何也要把楚宣的事查个清楚。   上元节前,派去督办此事的官员便日夜兼程地赶回长阳来,密信送至沈府、又送入宫中,皇帝看后眉头倏蹙,沉默了良久,一时竟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了。   兰薇在除夕的时候收到了那签文……   他想了又想,猛地觉察出哪里不对之后哑笑出声:自己信她倒是无甚不对,可这回实在信得太轻巧。   .   “那签文不是楚宣给你的。”传了她来后,霍祁告诉她。   兰薇怔了一怔:“……不是?”   “对。”霍祁一点头,“他死了,十一月时就死了。”   ……什么?   她神情错愕地懵了好一会儿:“不可能,那签文……”   那签文是除夕时收到的。   “他留了什么其他的东西么?”霍祁温声询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是他?”   席兰薇噎住。蓦地惊觉这和她以往通过细微之处而做的推测不一样,这回似乎……确是没有什么证据,只是因为她觉得能悄无声息潜入宫中的在无第二人,只是直觉而已。   霍祁了然笑道:“你想当然了,朕也想当然地就信了。”他顿了一顿,继而又道,“近来赫契大雪,信使在途中耽搁了。他腊月前就死了,不可能除夕给你送签来。”   “不会的……”席兰薇恍惚地摇着头。不知怎的,心知听了这话,本该是觉得自己先前的猜测荒唐,她却仍无可控制地觉得那直觉是对的,目下的结果才不对。   “他们找到了尸体。”霍祁耐心道,“几个曾与他共事的人皆看过了,确是他无误。”   ……确是他无误。   一直听了他的决断或安排便会安心的席兰薇这回破天荒地安不下心了,沉默须臾,她道:“那签与签文,臣妾能拿回去么?臣妾想找人解一解……”   若不然总是不安心的,至少是不甘心的。一个谜题一样的东西搁在面前,总要努力一解。   她这要求,虽是不放心居多,往深了想也是不信他这番话的意思。霍祁无奈地一摇头,倒是未有不快,让袁叙取了来,竹签在她额上一敲:“随你如何,若要出宫解签才安心,来宣室殿禀一声。”   “……诺。”席兰薇应得发闷,一壁被心中直觉扰得放不下,一壁清醒的意识又告诉自己委实是想多了。姑且放下此事,她缓了缓心绪,凑近了他道:“臣妾还想顺道看一看父亲和阿恬……”   霍祁眉头一挑:“可以。”   “恰逢上元,长阳城里必定热闹着,灯会势必有趣,臣妾想买盏花灯回来给漪容苑添个彩……”   听她要求提得愈发过分,霍祁神色淡淡:“不行。热闹便乱些,娘子生得美貌,独自外出若碰上个登徒子……”   席兰薇略一歪头,笑意吟吟:“所以夫君要同去么?”   遂即便见霍祁一笑,缓而点头,端的是对她这恰到好处的发问很是满意:“正合我意。” ☆、87 解签   两日后的上元节,席兰薇晌午时离宫,先去席府向父亲拜了年,又去沈府看望了芈恬。离开沈府时时辰尚早,估量着霍祁大约还要迟些才能来,便想先去把签文解了就是。   竹签执在手中看了一看,席兰薇略舒了口气,自知该到何处去求解。   大悲寺,长阳城中最大的寺院,香火甚旺。她从前也曾去过,亦好奇着求过签,这签比其他寺院中的都精致些,只能是那里的。   .   正值上元,前来进香的百姓颇多。踏进寺门的刹那,便觉檀香气息袭面,半黑的天幕下烟雾缭绕。   清和拦住一扫地小僧,笑意浅抿,问得恭敬:“小师父,请问何处解签。”   那小僧停下扫把、执起身子,缓了口气又擦了一擦额上的汗,笑着一指高高台阶上的庙宇:“喏,就在上面,找圆信师父。”   “多谢小师父。”清和双手合十,笑吟吟地一欠身,转身为兰薇指了路,便一并往石阶上去了。   .   庙宇重重叠叠、僧人众多,席兰薇打听了几次,才终于寻到了那位圆信师父。道明了来意,她将收在锦囊中的竹签与签文取了出来,递与圆信。   廿八。   圆信拿在手中刚扫了一眼,面色便一滞,打量她一番,问道:“可是一位姓楚的施主为施主求的签?”   兰薇心底一紧,果然……就是他。   点一点头,她道:“是。”   圆信点一点头,将竹签与签文一并收了回去,提笔蘸墨,写了签解给她。   这解比签文还要短些,仅仅十六个字而已:浮云遮月,不须疑惑。等待云收,便见明白。   “什么意思?”席兰薇黛眉轻一蹙,不解。   “阿弥陀佛。”圆信阖目沉然道,“此签便是此意,施主无需再作多问。”   席兰薇的眉头便蹙得更紧了,睇一睇他,对他这番故弄玄虚似的说辞颇不满意:“‘此签便   是此意’?圆信师父,我不是没求过签,求家宅也好财路也罢,总得有个详解才是,师父别糊弄我。”   “阿弥陀佛。”圆信不愠不恼,“签文因人异。此签于楚施主而言,便是此解。”   真是奇了。   兰薇听罢一声轻笑,难掩不屑,话说得愈发不客气了:“是当真此签便是此解,还是那人让师父这般说的?”   “出家人不打诳语。”圆信略显苍老的话语缓缓道出,轻摇一摇头,有些无奈,“倒有一言,确是楚施主的意思。”   兰薇一怔,急问:“什么?”   圆信睁了眼,凝视着她,无甚神色地道:“楚施主说,此解施主万不可告知旁人,尤其是……”   他的话语停住,席兰薇更加焦急,追问了两声,圆信缓而一笑:“前世之劫那人、今生之缘那人。”   大惊失色。   席兰薇错愕不已地往后退了半步,心陡然间跳得快到来不及数。   他是说……   蓦地连再多说一句话的胆量都没有了,席兰薇惶措不安地扶了清和的手才没有跌倒,浑身发冷地颤抖着,一时间似乎什么都无所谓,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逃开方才听见的话。   不应该的……楚宣怎么会知道……   .   “圆信师父。”一男子自佛像后走出,并没有理会香客们,径直走到了圆信身边。斗笠的阴影遮着面容,他抬眼瞧了一瞧正快步走下石阶的身影,“师父惊着她了。”   圆信安静无声。   “师父方才那话什么意思?什么前世之劫?”他问道。语声中透着分明的疑惑不解。   “佛曰,说不得。”圆信的笑容意味深长,继而将方才书下的那十六字递给了他,“你的签解,你留着。”   “多谢师父。”楚宣颔首,将那纸笺接过,收了起来。思了一思,又道:“我想再求一支签。”   圆信点头,将签筒递给他。又取过张纸,写了些字,笑道:“这个……你若有法子,给那位女施主送去,贫僧方才大约确是惊着了她。”   楚宣点点头,见圆信将那纸折了一折才递过来,便自觉地没有看,直接收了起来。   屏息和睦,手中的签筒摇晃起来,筒中竹签不住地响着。楚宣始终面色深沉严肃,似是在完成一件要紧的大事。   “啪。”一枚竹签落到地上,楚宣弯腰拾起,上面的数字是:四十六。   呈给圆信,圆信扫了他一眼,便轻喟道:“是为那女施主求的?”   “是。”楚宣点头,没有否认。   签文很快递了过来,楚宣读着,心中发沉。   是个下签,签文是:游鱼却在碧波池,撞遭罗网四边围。思量无计翻身出,事到头来惹是非。   只读这四句便觉是个彻彻底底的下签,楚宣缓了口气:“敢问何解?”   .   席兰薇在大悲寺中吃了那一惊后,久久没缓过神来。   而后在街上又吃了一惊。   一个小叫花突然向她跑过来,二人擦身而过。头一个反应自是去看有没有丢东西,细查一遍,荷包玉佩香囊皆在,只是……荷包中添了件东西。   一张纸折得小小的,费了半天工夫才完全展开,那字迹不算陌生,方才刚见过,是大悲寺中圆信师父的字。   “旁人不知,只贫僧知。非有意唬施主,只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松了一口气,又悬了另一口气,席兰薇甚至觉得今日就不该出来。楚宣不知道便好,至于圆信那样的高僧……知道什么都不稀奇。   但……如何牵扯上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席兰薇苦思着,无甚确信的结果,又一句句去想方才在寺院中的一言一语。   圆信师父如何说的来着?   “签文因人异。此签于楚施主而言,便是此解。”   啊……原来那并不是为她求的签,而是楚宣为自己求的签?   留给她又是什么意思……   那么这“救人”,指的也是救楚宣?   全然不知会出什么事,这种不知情中所生的恐惧简直胆战心惊。   .   本是约好在东市门口见面,霍祁左等右等却没等到人。召了暗中护着的暗卫出来,问过才知是在不远处的一所茶楼里。   茶楼的伙计领着他到了二楼小间,打帘而入,就看到席兰薇魂不守舍的样子。   “怎么了?”他皱一皱眉走过去落了座,“签解不好?”   席兰薇沉默着,不知如何作答。斟酌了一会儿,缓缓道说:“真的是楚宣送来的,但签解……”她咬了一咬嘴唇,“臣妾说不得……是那高僧不让说。”   含糊其辞。霍祁心头疑云渐生,睇了一睇她,问道:“你见到楚宣了?”   席兰薇摇头。   “那如何知道是楚宣送来的?签解又为何说不得?”   他话语生硬,有几分逼问的意思。席兰薇自然知道他的心急,这到底是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   她始终没有开口,全不知如何作答。圆信最后的那句话,让她一想就发怵——纵使楚宣不知,但圆信到底是知道的,他又明言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她当真把这签解说了、继而害得楚宣丧命……圆信会不会把那件事告诉霍祁?   前生今世……   席兰薇直是倒抽冷气。纵使对霍祁毫无保留、事事皆可告诉他,那件事也到底是说不得的,那是她此生最深、最不可触的秘密。   任何人听了都会觉得她是个妖怪吧,又或者,就算他不在意这些,又如何能接受她曾是他弟弟的妻子……   就算那是前世,可那又不是常说的“转世投胎、六道轮回”,上一世她就是她,她的夫君……就是霍祯。   “臣妾不知该如何说……”她说着,心中明显尚存挣扎,“求陛下别再问……”   “兰薇。”口吻陡沉,霍祁定定地看着她,目中添了些许探究,“你该清楚这是多大的事情。禁军都尉府认为他死了,他却没死。”他语中一停,徐徐又续道,“若他回了长阳呢?若他要朕的命呢?你说他出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境,若他如此杀了朕,你不在意么?”   她霎然陷入慌乱,他却始终冷冷静静的,淡看着她,等她的答案如何。   他根本不容她逃避这个问题。   席兰薇觉得自己被逼到了一个死角,逃无可逃,似乎两边都有路,事实上又哪一条都走不通。   “你不在意么?”他又问了一次。席兰薇失措地连连摇头,毫无意识地改换了坐姿,双臂紧环着膝盖,好像要躲起来一般。   “兰薇,你告诉我,签解到底是什么?”他眉头紧锁,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又重新正坐下来,“告诉我一切始末、告诉我此事和楚宣到底有怎样的关系,我们提前设防便是。”   她抬起头,被逼问得心虚不已,凝望着他,心中愈发的无助:“臣妾怕……若告诉了陛下,便会生些岔子,陛下就……”她突然低下头去,朱唇翕动须臾,才又轻缓地道出一句话来,“就不喜欢臣妾了……”   她暗忖着,只要他说一句“不会”,她就蒙着自己全然相信这话,然后把事情都告诉他。   霍祁却是目光一凝,当即便听她话中暗含的意思明白了:“他威胁你?”   并不是,又算是。席兰薇思忖着,圆信所知的那件事……确实是她的软肋,便也算一种威胁吧?   她点一点头,霍祁神情一松,思索须臾,尔后道:“朕不问了。”   兰薇怔然,一时摸不清楚他的情绪。   “这些事,朕应付得来。”他轻松地笑了一声,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压音又说,“害你跟着担惊受怕,算什么本事?”   席兰薇神色滞住。她明明鼓起勇气打算不计后果地同他说了,他却就这么不打算问了。   “朕会加强宫中戒备、会让禁军都尉府接着查下去,也会让他知道,他若取了朕的性命,下一个死的必定是霍祯。”他浅淡一笑,“先前是朕说过,你不肯说朕就不追问,方才是朕疏忽,食言了。”   感动于愧疚并生,席兰薇冷静下来,颔了颔首,心中思绪分明:纵使这事不能说,但其他的,关乎霍祯谋反的安排……她虽知道的并不算多,也必要竭力帮霍祁一搏。   不算他害她担惊受怕,是她自己乐意与他同生同死罢了。 ☆、88 小霜   此后再没有任何不对之处。楚宣没有露面、没有其他动静,禁军都尉府找也找不到他,一切风平浪静得好像新年那一出并不意味着什么。   二月末,各地选来的家人子入了宫,等着殿选了。   家人子所住的毓秀宫并不在后宫,各宫嫔妃与她们也无甚交集。秋白掌管着教习适宜,杂事不少,偶尔抽空到漪容苑禀个话,面上总有些掩不住的疲乏。   过了半个月,席兰薇终于见到了简小霜。   她随在秋白身后低垂着首,走进来时,面上分明有些好奇之色,又碍着规矩没敢抬头张望,见前面的秋白停了脚便也停下,恭恭敬敬地跪地施礼:“婕妤娘子万安。”   一如上一世时,她入王府拜见王妃的样子。   兰薇一时失神,心中感触复杂,缓了一缓,颔首轻道:“免了。”   简小霜站起身,终于忍不住抬头四下里扫了一圈,又很快就了下去,垂首不言。   席兰薇笑了一笑,让她落座。她坐下来,显得很是拘谨,放在膝上的十指轻轻颤着,就像是在为什么事心虚。   “你入宫晚了些。”席兰薇抿着笑打量着她,“别的家人子,都入宫快半个月了。”   简小霜头低得更低了,倒是没吓得立时跪倒谢罪,只咬了咬嘴唇,嗫嚅道:“婕妤娘娘恕罪,民女入宫途中病了一场,耽搁了。”   席兰薇又一笑,睇了秋白一眼,又问她:“女史没罚你么?”   简小霜显是一僵。   .   上一世也是这样。这简小霜是羡城选进来的家人子,途中大病一场耽搁了进宫时日,家中施了重金疏通关系,可算是让她进了宫。她只有十四岁的年纪,姿色不差,纵使算不上有倾国之色也能把泰半家人子比下去了。   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没能中选。宫中势力复杂,她仍顺利进了毓秀宫无妨,彼时负责家人子教习的女官也不知是受了谁的意,好一顿责罚弄得她七八日起不来身,直至殿选时都精神不济。   便这样被赐给了霍祯,成了越辽王府的妾室。她随着霍祯回封底时遇到的头一件事,便是许氏借着有孕告了兰薇的恶状,几位妾室就此都对兰薇有了偏见,唯她仍能毫不在意地一口一个“王妃姐姐”叫得清脆亲热。   而后二人交好,许氏打压席兰薇时哪里会放过她,席兰薇至今都记得,她在病故前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姐姐,我本不想进宫,来王府时觉得真是万幸;如今觉得……当真还不如进宫去呢。”   她回忆着前世之事,眼前的简小霜却被她方才的发问弄得坐立不安。低了低头,简短的话语显是忐忑:“没有。”   “那就只好我罚你了。”席兰薇衔着笑,将手中的南红手钏交给她,“殿选那日,戴着这个去,事毕还给我。你若不照做,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   殿选之日,天气晴朗,碧空中有些许白云点缀,蓝白皆是色泽浓重,仿若画卷。清风微拂,恰到好处地拂着家人子们颜色各异的裙裾与乌发,衬得众女的姿色更添姣好。   霍祁已经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下午,连谁长什么样都没记住。走过场么……本就没打算上心。   旁边的景妃则有些心急,一连几十人过去了,除却挑了几个赐给藩王以外,皇帝生是一个都未留,连带着她出言夸了几句的几个,他都立时三刻寻了看不上眼的理由。理由十分不留情面,直白到“眼睛不够大”、“脖子太长了”这般,直弄得对方满脸委屈。   景妃没办法,在皇帝又否了一位在她看来很是不错的家人子后,委婉地表露了“总得选上几个”的意思,皇帝则似听不懂似的淡扫了她一眼,闲闲道:“景妃若喜欢,调到舒颜宫当女官去?”   景妃噎住,哑声说不出话来,自己什么时候说舒颜宫缺女官了……   再之后更奇怪了,皇帝还真认真地为各宫主位挑起了女官来。   这算怎么回事……   .   又是六人一并入殿,宦官唱罢名字家世,众女齐齐施大礼问安。   礼罢,几人起了身。这一回,皇帝的目光分明有一停。   景妃心下一喜,观察着皇帝的神色,视线也投到那家人子身上。微微一笑,想了想方才宦官唱名的顺序,问她:“你是简氏?”   简小霜敛身一拜,轻言道:“是,民女简氏。”   礼数周全声音也动听。景妃点到即止不再多问,看向皇帝,等着他开口留人。   霍祁仍是看着她腕上那手钏,离得稍远、又被袖口覆住了一半,看不太清楚。扫了袁叙一眼,袁叙一揖恭听,听得皇帝压声道:“去看一眼她的手钏。”   是以在其余五人与景妃的错愕不解中,袁叙走上前去,默不作声地执起她的手,仔细辨别一番后又放下,回到皇帝身侧,回禀道:“是婕妤娘子那串。”   皇帝“哦”了一声,再度打量她一番,说出的决定却是:“调去漪容苑当女官吧。”   “……”袁叙都好生无奈了一阵子,默了一默,睇了眼色给旁边的宦官,示意记下。   .   殿选的结果弄得六宫咋舌。   一个都没留,该说是皇帝眼光太高还是此次的送进来的家人子忒不济……   各宫主位看看新给自己添的女官,倒是比往宫里添宫嫔省事些——女官皆是直接入宫,不必再折腾一番,更免得费财费力地道贺了。   .   霍祁心情愉快地到了漪容苑的时候,简小霜正将那手钏物归原主。   挥手让她退下,霍祁一把抓起案上席兰薇尚未来得及收起的手钏,就势背在背后,淡声问她:“什么意思?”   席兰薇刚要去拿那手钏的手滞住,悻悻收回,喃喃道:“私下召见过一次,觉得挺合眼缘……”   “觉得合眼缘干什么不直接跟朕说?”霍祁睇着她,“直接拨来给你当女官不就是了?”   “殿选家人子,臣妾开口要女官多不合适……”席兰薇反驳道,“所以就是让陛下知道臣妾的意思罢了,能不能留……陛下做主。”   “你倒挺会说话。”霍祁薄怒,她却抬起头来,目光在他面上一划,促狭笑道:“陛下在臣妾、在各位大人面前也很会说话么……”   先前堂而皇之地把秋白弄去当了教习女官,美其名曰“她礼数周全”;理直气壮地改了嫔妃品秩,给她晋位之余,让一众朝臣都觉得这是要好生选一番,充盈六宫。   连她知道的都只是他会顾着她的心思、把她不喜欢的人先打发出去而已,末了一个未留……她还真不信他是今天突发奇想可以如此,明摆着是蓄谋已久。   席兰薇凑近他,侧坐在他身侧,搭上他肩头的双臂柔柔弱弱的,透出些妩媚之意,说出的话也难得的没羞没臊:“陛下一个都未选,是觉得她们都比不过臣妾呢、还是觉得臣妾比她们都强呢?”   “……咳。”霍祁被她这番故作娇媚弄得不太适应,沉吟一瞬,认真道,“家人子们还都未离宫,娘子若很介意,朕现在下旨留几个也来得及。”   席兰薇蓦地缩手离开他,神色淡泊而不屑,瞥着他迸出一个字:“嘁。”   .   翌日,秋白将赐给藩王的家人子、留在宫中为女官的家人子一并拟好单子呈给席兰薇。   席兰薇仔细读罢,格外注意越辽王那一边,确定一切妥当之后松了口气。   她知道,霍祁和霍祯有许多不一样,其中很明显的一点……便是在霍祯眼里,妻妾皆可利用、连带着妻妾的娘家也可利用;霍祁则有心将争权之事与她们分开,朝中重臣有许多是有恰在嫁龄的女儿的,从未见他主动去娶哪家的女儿,他根本不屑靠这个巩固权力。   不屑无妨,但在席兰薇眼里,适当地注意一些也无甚错处。不为有心利用,到了紧要关头,这一层关系能帮上些忙也是好的。   是以他不在意,她便帮他在意起来。   上一世赐到越辽的几个家人子,她不清楚有没有霍祯主动开口要去的,但其中有三人家世很是不错,更有一人的父亲在次年成了淄沛都督。掌着兵权的人总要小心,她知道,霍祯也知道,对那一家示好明显。   这一回,早让秋白寻了她礼数上的错处,在殿选前三四日,就让她安心回家去了。   余下两人也没能进王府。据说是景妃开口夸了几句,就分到别的宫中做女官了——上一世可非如此,今世这般,大约是因为其余姿色出挑的都早早打发了,所以衬得这二人出色了吧。   如此这般,还是有五人进了越辽王府,都是普普通通的家世,决计帮不上霍祯什么。   简小霜。   席兰薇的目光又一次停在这个名字上,耳闻小霜在院中与小鹿玩的笑音,她的唇畔也沁出笑来。   能帮小霜一道自是好的,留她几年,然后放出宫去、嫁个好人家,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但是……留她在身边,并不仅是为了帮她。   两年半后,小霜家中因为一个偶然的契机发了家,成了大夏南部最大的粮商。上一世小霜未能看到那天,这一世……   她要她看到那一天,且要保证如若战事四起,这粮商能为霍祁办事。 ☆、89 不理   能看得出简小霜很有些奇怪席兰薇为何留下她,只是不便出言问,她又本身性子豁达些,也不在这样的事上多费心思。   不过几日就已和漪容苑众人熟络,与两鹿一猫更是玩得开心,席兰薇偶尔静静看她一会儿,觉得真是恍如隔世。   朝臣们难免因为皇帝采选而未留宫嫔一事有些议论,霍祁答得颇是从容:“既无合适的,朕总不能随便留两个搁在后宫里。”   朝臣们便也无话可说,嫔妃么,到底还是得皇帝喜欢。   .   可即便是未封新宫嫔,也并不意味着采选之后的时日可以平静。   留作女官的,难免有不安分的,加之又都是在嫔妃近前服侍,得见皇帝的机会并不算少。欣昭容身边的那一位便在替欣昭容往宣室殿送东西时动了心思,一块锦帕似不经意地落在了皇帝身边,她俯□去捡,玉臂轻动,举手投足尽是娇媚。   席兰薇在霍祁身边淡淡看着,见霍祁看过去也未动声色。   “陛下恕罪。”她抿着笑欠身一福,羽睫轻颤如翼,仿佛带着些许不安和愧疚。   “你叫什么名字?”霍祁问了话。见皇帝问了,她面上一喜,遂又很快压制下去,颔首答道:“奴婢青寒。”   皇帝一点头,复又扫了她一眼,语中半点多余的感情都没有:“规矩不全,让尚仪局教你规矩去。”   端的是一码归一码、就事论事,将她的故作娇柔视若无物。   席兰薇仍是淡看着,欣赏着她的面色忽变,又看着她大气也不敢出地慌忙告退,笑意浅淡:“陛下愈发没心思怜香惜玉了?”   霍祁觑着她:“非也,只是没心思沾花惹草。”   在席兰薇还没入宫、宫中从来没有正经称得上“宠妃”的宫嫔的时候,霍祁就偶然得知有人议论他不懂得“怜香惜玉”。彼时觉得大概确实是不懂吧,宫里明明都是家世容貌皆好的女子,他就是对谁都不上心,如同青寒那般的故作媚态的邀宠更让他觉得烦不胜烦。   每当遇到那般情景时,莫说“怜香惜玉”,他常是心生恼怒的时候多些,只觉脂粉笑靥下的算计真是带着说不清的恶心。   而后遇上了席兰薇、开始宠她了,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是知道……如何去宠嫔妃的。   今日被她这么一调侃蓦地恍悟,这好像还真是“怜香惜玉”和“沾花惹草”的区别。他没心思把眼前花草全悉心侍弄一遍,不过一块美玉搁在面前,他十分知道不能暴殄天物。   见他微微凝神发怔,俄而又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席兰薇不知他在想什么,暗一忖度便也没问,径自起身一福:“臣妾也该告退了。”   霍祁微一怔,蹙了蹙眉:“不是昏定过了?”   已经有些天了,不知什么时候成了“约定俗成”,她用过晚膳来宣室殿、或者索性来宣室殿用晚膳,之后到了昏定的时候便去舒颜宫,而后再回宣室殿来,翌日一早回漪容苑。   二人都很是适应,今日被他这么一问,席兰薇才倏尔意识到,这习惯……好像不大对头。   颔了颔首,她解释道:“臣妾信期。”   “……哦。”霍祁应得闷闷,赌气似的憋了一会儿没说话,才又无奈道,“那回去吧。”   席兰薇“嗤”地一笑,笑意敛去又正色道:“臣妾说句陛下大约不爱听的。”   霍祁抬眼一扫她:“不听。”   席兰薇噎了回去,默了一瞬,还当真就不打算说了,再度福身,“臣妾告退。”   “……”这回换霍祁噎住。看她恭恭敬敬地告退,没有再度停下来跟他说的意思,他也不好阻拦了,只好次日再问。   .   清晨,简小霜打帘而入时面色紧张异常,给席兰薇梳头时,甚至连手都是抖的。席兰薇没同她计较,视而不见,耐不住颤得厉害的一下子扯住了头发,痛得一声低呼。   “娘子恕罪。”简小霜猛地跪了下去,打颤打得更厉害了,简短的四个字甚至带了哭腔。   “怎么了?”席兰薇从镜中睇着她,又看向她慌乱中丢在地上的那把梳子,“非年非节,行这么大的礼干什么?起来。”   简小霜站起来,席兰薇转过身去,一执她的手将她拉进了,关切道:“快说说,怎么了?一早上就魂不守舍的。”   简小霜缓了一缓神,清醒间眼泪反倒更忍不住,她抬手擦了一把道:“奴婢听说……端和殿的清和,昨日被陛下发落去尚仪局学规矩,今日回了长盈宫来,就被……被昭容娘娘杖责了二十……”   席兰薇没有在意,轻笑一声说:“就为这个?她自作自受罢了,那般不安分,昭容娘娘还肯留她在长盈宫都算得大度。”   “可是……”简小霜语中一滞,眼眶红得愈发厉害,踌躇了许久,又跪了下去,才又道,“奴婢听说……听说娘子您当时在宣室殿。”   席兰薇面色一冷,打量着她,略一点头:“我是在,如何?”   简小霜头也不敢抬,哭得连声音都有些变了,竭尽力气一般地道:“奴婢根本不想入宫,更不敢有惑主的心思,求娘子饶奴婢一命……发落去别的地方也好……”   “你在说什么?”席兰薇的眸色愈加冷厉,睇视着她顿了一顿,深缓了口气又道,“说清楚。”   简小霜一听,更加怕了,哪还敢说实话,颤抖不已的,半天也只又道出了一声:“婕妤娘子……”   席兰薇自有些气,又知如此再吓她也没用,挥手让秋白清和皆退下了,伸手一扶她,声音温和下来:“究竟怎么了?你说清楚,就是当真让我发落你去别处,你也得给我个说得过去的罪名。”   简小霜定了定神,咬着嘴唇犹豫了许久,见席兰薇仍是要问个明白的意思,终是磕磕巴巴道:“奴婢听说……婕妤娘子得宠是因为……容不得旁人得宠,就是此番选了留下做女官的……娘子也容不下……所以青寒才被发落了。”   嗤声冷笑。席兰薇自知这是有人散了风言风语下来要坏她的名声,心中冷嘲这手段也太低、如此嫉妒的嘴脸也太难看。   “她们不得宠就觉得旁人是用了什么手段才得宠的。就好像没了我,陛下便会喜欢她们一样。”又一声轻笑,席兰薇语中的嘲意更加明显,“有这工夫,多做内修有甚不好?再不然,多花些心思在妆容打扮上,兴许也多少有点用。偏生就不,偏生就要‘一心一意’地去嫉妒旁人去,简直可笑。”   她都快懒得搭理这样的明显只因嫉妒而生、伎俩低到教人哭笑不得的事情了。   反正她觉得可笑,霍祁只会看得更加清楚;他看得清楚,便对她全无妨碍了。   .   霍祁被席兰薇昨晚说到一半的话弄得一整天都不自在,直后悔昨日噎她。晚上见她没来宣室殿,就知她这是因为信期“自觉”不来了。   用罢晚膳,散着步去漪容苑,她恰好去昏定了。等她回来,他几乎问得迫不及待:“昨日你想说什么?”   “……”席兰薇被这迎面发问弄得怔住,用力回想一番,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沉吟一瞬,黯淡道,“没什么了……”   眼见霍祁疑惑更深,知道他定会追问,虽不想多提,还是知趣地径自接着解释了:“臣妾昨日想说,陛下已经很有些时日没去见过别的嫔妃了,臣妾觉得颇不合适,想劝陛下去看看。”美眸轻一转,她看向他,话语带着几分娇嗔和委屈,又道,“但今日听闻了些事,让臣妾觉得反正有好心也不讨好,就打算安心独宠到底了。”   就算是赌气,当着他的面敢说这话也着实有“魄力”。   霍祁听罢一笑,思了一思,纠正道:“独宠之事,跟你打算与否没什么关系。”他在她额上一吻,口吻轻却抑扬顿挫,“这事朕说了算,所以你想‘安心’是对的,本来也不由你。”   席兰薇基本确定他知道宫中传的事情了,思了一思,又道:“那臣妾可背了个蛇蝎心肠的名声。”   霍祁肩头略一耸:“这种唬人的话,也唬不了人多久。”   清者自清,很多时候这句话很能安慰自己。   .   流言蜚语一时传得猛烈,但安静得也十分地快。好像一道大浪,被疾风卷着拍向岸边,引得众人一阵惊呼之后,又很快全然消退,海面上平静得仿佛从不曾有过这道浪。   这样的结果让席兰薇颇觉满意,眼下要烦心的事本就不少,她要去琢磨那么多细枝末节,从前生到今世,哪有闲情逸致为这些去争。   月余来,霍祯安静了、楚宣也未再有任何动静,险些让席兰薇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   端午将近,宫中一天天地热了起来,从嫔妃到宫人都盼着赶紧去珺山避暑,一道边关的急奏却堪堪打破了她们的这些盼望。   赫契内乱。   一场突如其来却预谋已久的内乱席卷赫契,且明里暗里的,似乎要搅得大夏也不安稳。   听闻此事的席兰薇浑身僵住,她比旁人对此更多些恐惧,因为……较之上一世,这内乱提前了。 ☆、90 推理   赫契内乱一时尚未波及大夏,席兰薇倒是听说了另一件事——越辽王霍祯再度请旨复许氏侧妃位。   皇帝犹是平平淡淡的,在呈来的奏章上有力落笔,直接书下两个字:随意。   不愿插手他府中之事的意思,但也没有本该有的祝贺。   .   许氏的身孕五个月了,胎像稳固。   听闻此事的席兰薇觉得心中骤然一堵,好像耳畔全是讥嘲,嘲她仗着走过一世便以为这一世能找许氏的不痛快,末了却并不能如愿。   她不论怎么想,都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重活一世的是她,那孩子的命数没道理因为她的重生而直接改变。更何况许氏有孕的时日都和上一世对得上,怎么偏生上一世保不住的孩子,目下平平安安了?   可想而知必定是有什么不对之处,思绪百转千回,想在这团迷雾中寻到个出路。   这一世许氏提前小心着、提前保胎了?   重生的又不是许氏,她怎么会知道这孩子大约保不住……   那是她两世里境遇不同,故而影响了这孩子的命数?   思绪及此仿若在悬崖边,再往前一步,崖下便是真相,席兰薇却在望了那真相一眼后就惊得又退了回去。   若是那样……太可怕了!   当真是她上一世低估了人心险恶,许氏为了有朝一日扳倒她、不惜拿自己的孩子作为代价?   不能是这般……   席兰薇脑中一遍遍过着这个念头,又一次次被她狠然摇头摒去。不可能的,一个女人怎么能对自己的孩子下手。而且……而且后来、又过了几年,许氏平安生子后,对那孩子那么疼爱,连自己这恨她已久的正妃,看着她温声哄孩子的样子,心都软了些。   许氏怎么会拿这孩子来踩她……   思绪挣扎未停,尚存的善念让她着实无法接受这等推断,以内心的是非评判着反驳着,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另一个可能。   这孩子前世没了、今生还在,若说今生才是“如常”,便只能是上一世遭了算计。   上一世,这件事根本没有牵连什么人啊……甚至连她也未直接遭到牵扯,直到几年之后旧事重提了,才又给了她一击。   但即便是等了几年,许氏……也仍是占到了便宜。   深深地倒吸冷气,仿佛连心都被冻住,自前世而来冷意冻得她喘不过气。   她一直以为,许氏再争风吃醋,也并非冷血,自然而然地相信那孩子是早死了,许氏不过是借着已死的孩子踩她而已。   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   搁在案上的丹蔻不知不觉中注了力,不受控制地紧扣下去,划得漆案“咯咯”低哑。   .   是夜,窗外夏风习习,拂过后院池塘小荷,卷起淡淡莲叶香。房内四角皆置着冰雕,一点点地融化着,解去屋中热气。   如此分明是不热的,平日里这般睡觉,席兰薇多会添一床薄被,今日却在烦乱中觉得燥热不已。   脊背一阵阵地出着汗,眉头时不时地蹙上一蹙,睡也睡不踏实。   连霍祁都觉出了她不对头,想问一问怎么了,又看她虽是不适但到底睡着,犹豫了一番还是没有扰她。   .   “殿下,臣妾不知道她有孕。”睡梦中,她看到上一世的自己。那时她说不了话,神情惶措地在纸上写着。霍祯没有什么耐心去看,只扫了一眼就起座离开,冷淡地丢给她一句:“不说了。”   那时两人关系尚可,他即便没有听她的解释,但也没有说什么,她根本不会想到这事会成了几年后的后患。   “承蒙姐姐提点,臣妾自会长个记性,这孩子,定能好好生下来。”这是许氏再度有孕时,当着霍祯的面说的话。字字锥心,她无力不得,同时又因清楚自己的孩子是如何没了的而一腔怒火。   .   蓦地惊醒,席兰薇睁眼定一定神,望一望眼前的霍祁,心慢慢地安了下来。贝齿一咬,心下烦极了这样的回忆,觉得还不如没有。   纵使许多记忆能帮得上她,但有些……与今生不该有却堪堪发生了的变故放在一起,简直是嘲笑。   变故……   席兰薇脑中一木,似乎觉出点什么,一时又未能想到透彻。   就这么又添了一桩事……觉得更烦了。   辗转反侧地思量着,说什么都睡不着,先是听见了三更天的打更声,而后似乎没过多久……又听到了四更天的。   又翻了个身改为平躺,席兰薇望着幔帐,才觉思绪似乎已从方才的尚有困乏变得十分清明。   明早便又要精神不济了……   霍祁第不知道多少次抬眼看了她,看她明眸大睁地望着上面发愣,半天连眼都没眨一下,不禁低笑,无声地伸了手出来,直接覆在了她眼上。   “……”席兰薇一僵,眨了眨眼,霍祁觉得手心里痒痒的:“想什么呢?几个时辰了。”   兰薇又眨了一眨眼,自己都能觉出睫毛在他手心里划着。伸手把他的手拿开,她转向他:“臣妾在想,赫契为什么会这时候内乱。”   霍祁微一滞,俄而笑道:“怎么琢磨起这个了?”   因为他们不该这个时候内乱……提前了将近一年。   席兰薇将这最真实却最不能说的一句话噎了回去,默了一默,轻松道:“就是觉得奇怪罢了,觉得……”她思量一番,决定好歹将话题往那人身上扯一扯,就算是说不通,也得把这话继续下去,“陛下前脚查了楚宣,赫契后脚便内乱了。让臣妾止不住地觉得,此事跟越辽王有关系。”   霍祁神色一凛,侧过身去,将她揽近了些,一字一顿地问她:“你听说了什么?”   “并没有……”席兰薇低低道,“只是臣妾自己觉得蹊跷。”静默思量,思绪划过上一世的回忆,她沉下一口气,续言道,“赫契与大夏一线之隔,如若此事殃及大夏……”   话语顿住,关乎朝政之事,她一直很守规矩地不多言。于此事,虽是不能不言,也得想个委婉的说辞。   抿了抿笑,她再度开口,只先问道:“陛下可会派兵相助么?”   觉出霍祁的目光在自己面上一划,席兰薇垂下眸去,压着不安等着他的回答。   “你是想问你父亲是不是要出征。”沉稳的话语传入耳中,听得她一窒。一直以来,都是她猜人心思猜得齐准,近来他也能猜她了。可先前毕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全然没当回事,今日蓦地被猜中了这个,陡然间便弄得她慌张不已。   “是……”她犹豫着应了。沉默间,见他一时也未开口,又轻轻道,“父亲年纪大了……”   “知道。”他吐出两个字,睇一睇她,又道,“还不用担心这个,真到了要派兵的时候,朕心里有数。”   沉了口气,她点了点头,应了声“诺”算是表示会听他的话,却明显还未放下心来。   霍祁凝视着她,忖度着能将此事告诉她多少。少顷,环在她腰间的手用了些力,将她又揽得近了些:“这是大事,朕可以告诉你,你却断不能再告诉旁人去。”   席兰薇一愣,立即重重点头。   “如若不出意外,应是不用席将军出征。”他沉缓道,见她神色一松,不禁笑了,俯首吻在她额上,“你说得不错,是二弟的算计。”怀中的她一缩,似是虽有这般猜疑,但听他开口认可了仍觉心惊。他顿了一顿,继而又道,“二弟想慢慢耗尽大夏兵力,若朕不知他有反心,大概还真得由着他耗了。”   眼下却反了过来,他知道霍祯有反心,霍祯却不知他知道。   “那陛下……打算如何?”席兰薇怔然问他。   “就算是他设的局,赫契之事,大夏也不得不管。”他闷声一笑,唇角转过些许蔑意,“至于他想要的,朕可以陪他玩一局。”   .   次日的阴雨仿若席兰薇的心情。连连绵绵的全是昏暗和闷热,直盼着下一场畅快淋漓的大雨浇熄这热意、再在雨停后得见晴朗蓝天。可天就是不遂人愿,偏要如此缓缓地淋着雨滴,让闷热始终萦绕不绝,更见不到阴云那边的蓝天。   霍祁说,既然知道霍祯的打算,便不会吃亏的。已然让禁军都尉府去查,朝中这一干武将,哪一个被霍祯拉拢了,派去就是。   她一时甚至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直到他一笑说:“倒看看是他动朕的兵马动得顺手些,还是朕砍他左膀右臂砍得快些。”   换言之,派出去的那与霍祯交好的武将……他自有办法让他有去无归。算是给霍祯添个堵,又有点他随意找个乐子的味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只觉一把利刃直刺心中、又刺透了脊背,席兰薇懵了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待得反应过来之后,便是满心的不肯相信。   照他这般说,上一世……她的父亲……   若说霍祯娶她就是为了拉拢席家,那么与她成婚后,他与她父亲的交往决计不会少,难不成……   难不成到头来,父亲并非仅是战死沙场,而死在了他们的算计里。那么她上一世后来的不幸,也与霍祁……   与霍祁没有关系!   狠然斩断自己的思虑,长甲狠掐着太阳穴。席兰薇银牙紧紧咬着,一再地对自己说:“上一世的一切,与霍祁没有关系。” ☆、91 释怀   纵使心中挣扎未消,席兰薇也还是在晌午之后如常去了宣室殿。照旧奉上一盏杏仁茶,席兰薇静静地凝望了正专心看着奏章的霍祁须臾,心中的挣扎忽然就淡了。   一个声音在心头涌动着,十分嚣张地否掉她先前的一切在意,在宣室殿的灯火通明中,让她清楚地看到眼前之人才是最要紧的。   没什么大不了,都过去了。且不仅是过去了,而是……已过去一世了。   很难直截了当地去说这一世的这些人是不是与上一世相同,席兰薇心中只是分外确信……霍祁与上一世不一样。   或许却有些自欺欺人,不过上一世他于她而言只是皇帝,二人除却逢年过节客套一番之外,就再没有别的交集。   这一世,他却是她的夫君。   她曾毫无掩饰地道出过“相爱相知”这样的话,那是她在历经了上一世的种种后拼力鼓足的勇气,对他——对这一世的他。   那就……当真不必计较了吧?似乎有些不孝。   但……父亲眼下尚还健在,何来不孝?这让她险些对霍祁生恨的一环实际上站不住脚,她总不能为了尚未发生的事毁了这一世的幸福。   心中矛盾,她静默着,一点点去感受自己的心思。这一次,只想顺着自己心底的本意去走。   .   “臣妾昨晚睡得不好。”她轻打了个哈欠,心下带着些因刚说服自己而残存的不安,“想去侧殿歇一歇……”   霍祁搁下手中奏章,睇一睇她,转而笑道:“去寝殿睡就是了。”   “……诺。”兰薇一应,略作思忖,又说,“臣妾有些事,想同陛下说一说……待得陛下忙完了,来叫臣妾可好?”   “这是最后一本了。”霍祁一笑,凝神看看手里的奏本又说,“倒是要紧的事情。你先去睡,朕一会儿便来。”   .   他到寝殿的时候,她还没有睡着。明眸中显带乏意,望一望他,向床榻里侧让了一让。   “怎么了?”霍祁笑问道,遂在榻边侧坐下来,瞥她一眼又说,“忧心忡忡的,又听着什么闲话了?”   “没有。”席兰薇摇一摇头,伏到他膝上,轻轻言道,“臣妾就想跟陛下待一会儿。”   “……”霍祁直听得一懵,实在难得听她说出这种话。静了少顷,他犹是不太安心,追问了一句,“当真没事?”   “没有。”她答得笃定。阖上眼眸,双臂环了他的胳膊,又道了一遍,“就一会儿。”   霍祁僵住,被她搂在怀中的手一动也不敢动。屏息看着她,看她羽睫轻轻地颤抖着,蓦然又蹙一下眉头、蹙了一会儿又舒缓出笑意来……   必定是有心事。不过……既是不肯说,就罢了吧;她想这么待一会儿,就随她。   .   这个人是真实的。   席兰薇感受着他的温度,半分半毫都不想放过。耳畔能听到他的气息,不太均匀,好像刻意放得很轻。   他是真实的……他对她的好全是真的,只要她有求、他做得到,他便都会依她。   且她十分清楚,后宫嫔妃那么多,唯她一人能这般。   他生怕她受一点委屈,为了这个,连采选都糊弄过去了。   这些都是真的。   相较之下,她自今生而“推测”出的前世之事显得那么虚无缥缈,无依无据且更无核实的可能。仅是从目下能得知的蛛丝马迹,她觉得父亲是那样战死的,但……兴许还有什么不同的细节,导致了这截然不同的结果呢?   头一次,席兰薇如此用直觉推翻了理应更可信的判断。在此之前,她对于观察种种细节进而得出结论之类的事,乐此不疲……   “这一世很好。”她仍是阖着双眸,笑意清浅地道出这句话。   霍祁一怔,见她朱唇翕动,仍继续说着,只是愈发低下去的声音让他难以听清内容。   俯□,霍祁凑近了她,认真听着,一句句话似乎莫名其妙,听来又挺温馨。   “我能说话了、父亲还在、连小霜……都还在。小猫小鹿每天玩玩闹闹的,秋白清和也都过得不错……”   他一句句地听下去,又一句句回忆一遍,确实没提到他……   一阵失落。霍祁淡看着她,几乎想出言提醒她一句忘了他了,看看她这满脸的疲惫,又不忍开口扰她。   “还有个好夫君。”长久的停顿之后,她续上的话语让霍祁顿觉心情愉悦,“什么都好,君临天下却体贴入微,待我好极了……没有比这更大的幸事。上一世遇不到、下辈子也不敢奢求再遇到。”   所以只能好好过这一世。   席兰薇意识清醒地说服着自己,把心中的猜忌一点点消去,只许满足萦绕心头。   “嗯……什么都好。”她又笃定地说了一遍,轻衔着笑意动了一动,弄得霍祁突然想到了她的那只小猫。   想想她方才那番话……算是夸奖吧?   什么都好……   大抵是从没听哪个嫔妃说过如此直白且又诚恳的“夸奖”,霍祁忽而觉得有点窘迫,若不是她还伏在他膝头、双臂还抱着他的胳膊,他大约会立时三刻离开这里,出去透透气。   真是不适应……   .   席兰薇就这么“絮絮叨叨”地睡着了,语声越来越低,直至最后寂静无声,却还是把霍祁的胳膊抱得死死的。   窗外一道闪电撕裂天幕,继而一道炸雷响起,她皱了一皱眉头,对这吵闹显是不满,却还是睡着。   大雨瓢泼而下,雨点重重地砸在地上、屋檐上、树梢枝叶上,每一点似乎都力道十足,急冲而下,要将大地浇灌个透彻。   听上去就很畅快。   雨声中,席兰薇的眉头舒展开来,唇畔复有笑意显露,再过一会儿,连眉眼也弯弯的,似乎再无什么烦心事。   这到底是怎么了……   霍祁看着她的样子,疑惑化为无奈,笑着摇一摇头,开心了便好。   又一道闪电划过,比方才那道更加刺目些。霍祁下意识地抬手轻覆在她耳上,挡住了紧随而来的有一声巨响。   .   她睡的时间并不算短,醒来时,雨后放晴的天都黑了下去,寝殿中也掌了灯。   只点了一盏多枝灯而已,其余仍灭着,显是怕屋中太亮扰了她的安眠。   撑坐起身,她缓了缓神,霍祁温和笑问:“睡足了?”   “嗯……”她点点头,估量了一下时辰,便伸手去揉他的膝盖,“辛苦陛下。”   “嗯。”霍祁应得淡淡,目光在她面上划来划去,且有意让她察觉出他的目光划来划去。   “……陛下?”席兰薇终于被“划”得发了怵。   “你犯困的时候……说话很是好听。”他认真道,意有所指。   “……”她很清楚他指的是什么。   “今天怎么了?这么多感慨。”霍祁轻一笑,“什么‘什么都好’,还把前生今世都拿来说了一遍,莫不是看了什么令人动容的传记?”   “……没有。”席兰薇一抿唇,眼帘一覆,“传记没有,臣妾‘自欺欺人’来着,且欺得很是畅快。”   就这么在自说自话中把这道坎过去了,眼下甚至当真坚信前世父亲的事不是那么回事、而是另有隐情。   “臣妾该去舒颜宫昏定了。”她一壁说着一壁下了榻,由宫人服侍着理了妆容,自顾自地离了殿,显是心情大好,好到都忘了向他施礼告退了。   .   “……”霍祁在殿中好一阵发懵,默了一会儿,自己笑出声来。虽不知她在感慨什么,但她说“什么都好”,他又何尝不是这样觉得。   偶尔细想,直觉得她悔婚一事实是他之幸运,若是嫁了霍祯……   他与她再无缘分且还不提,如若有一天霍祯谋反事发、他杀了霍祯,总是会牵连她的。   又笑一笑,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回正殿去。还有奏章没看完呢……什么那是最后一本,也就是骗她能骗过。   越来越他说什么就信什么,也不怕他真在大事上骗她一次。   .   “赫契内乱会持续近三个月,三个月后,汗王次子承继王位。”   “之后会平静约莫一个月,而后在右贤王的撺掇之下,赫契兵指大夏。”   “先突袭祁川、而后兵指映阳,映阳将领胆小怕事,不战而败。”   ——平心静气后,思绪便也无比清晰,依着上一世慢慢回忆下去,为防越想越乱,逐一写在了纸上。   笔在最后一句上一画,席兰薇想着这该是头一个能扭转的点。扯了个能说得过去的谎,她告诉霍祁说:“驻守映阳的那位侯将军,臣妾入宫前曾见过,倒不是个坏人,只是身为武将性子也太懦弱。如若赫契进军大夏,动祁川无妨,倘若冲着映阳而去……真怕这位侯将军守不住呢。”   话语温和微带笑意,口气闲闲的,似乎只是随口一提。   话音未落,额上被他手中的奏章一敲:“管得越来越多,后宫不得干政,忘了?”   “怎敢忘。”席兰薇并无惧色,轻轻一哂,“臣妾说让陛下换人了么?只说曾见过他、因而有些担忧罢了。”   “还是干政。”口吻冷淡,他板着脸瞟着她,大是不满。   “那……”她的面色有些为难起来,轻声道,“已经……已经干了,说出的话覆水难收,陛下治罪吧。”   ……倒是洒脱! ☆、92 又见   二人交谈随意,听着只是笑侃。然则半个月后,皇帝当真撤换了戍守映阳的将领。   此间还出了个“笑话”,被调走的将军侯兴听罢旨意后竟大呼不肯,跪地呼求要继续守卫映阳、与映阳军民共存亡。   听说还险些和赶赴映阳上任的新官动手,好在那新调去的将领虽是年轻,但锐气十足,毫不吃他这一套,二话不说反手便将其钳制住,命手下看押,索性连长阳也暂且不让他回了。   “侯兴在狱中还喊冤呢,说陛下不顾他一腔忠心,还说待得赫契举兵映阳之时,望陛下能慧眼识珠。”   “嗤。”席兰薇听得笑出声来,看芈恬又吃了一颗她连碰都不愿碰的酸葡萄,仿佛口中已感到了那酸味,蹙了蹙眉头道,“他还真敢说。赫契举兵映阳?可是半点苗头都没有呢。”   话只能说到此处。她真正想说的是,目下虽是没有苗头,但再过些日子就该来了。侯兴敢拿这个当说辞,只怕是早就知情。   怨不得上一世时见他不战而退,合着并非胆小怕事,压根就是受人之命。   心中感触奇妙,前世许多看似正常的事情如今都有了新解,凝神一笑,席兰薇睇一睇芈恬高高隆起的小腹:“还有三个月?”   “嗯。”芈恬点点头,手在腰间扶了一扶,衔着笑舒了口气,“好累,天天闷在府里什么都做不得,偏生陛下还让沈宁闲了许多,他天天就看着我,我想自己剥个葡萄吃他都怕我累着。”   “哎……”席兰薇闻言略一抽气,立即将她面前剩下的葡萄端了过来,道了声“是我疏忽了”便唤来小霜。笑吟吟地瞧着芈恬,她将那碟葡萄递给小霜说,“拿去替沈夫人剥干净,哪能让她在漪容苑受累。”   “……”芈恬撇撇嘴,怒目而视,俄而又轻松一笑,“罢了罢了,你就拿这个呛我吧,等你有孕的时候,我就日日进宫,替表哥看着你。”   “你表哥才不想让你进宫呢。”席兰薇驳得不留情面,顿了一顿,又问她,“可知道是男是女了么?”   “不知道。”芈恬摇摇头,“请了两位大夫来请脉,结果不一样……听说也常有不准的,便随意吧,不过我希望是个女儿。”   ……那你要失望了。席兰薇心中念叨了一句,眉眼带笑地劝她:“若要我说,这一胎是儿子才好。之后给他生个妹妹,有哥哥照顾着,多好?”   “那如果第二个还是儿子呢?”芈恬眉头紧皱,“不得闹翻了天?才不要。”   那你又要失望了呢……   席兰薇记得十分清楚,上一世在自己病故的时候,沈宁和芈恬已经有两个儿子了,且芈恬第三次有了孕。   第三胎是男是女她就不知了,但第二胎……确实还是儿子。   敷衍地笑着不再多提这事,抿茶不言。芈恬反倒不想就此停了这话题了,瞥着她道:“别操心我生儿子还是女儿了,你呢?”   席兰薇一怔。   “都说表哥独宠你一人很有些时日了……”芈恬说着一哑,不再多提这个,只是道,“我若这胎生个儿子、你生个女儿,结亲好不好?”说着又一摇头,自己倒先否了,“不好不好,你若能生下皇长子才好呢,宫中素来母凭子贵……”   “什么‘母凭子贵’?”不满的反问之语显得低沉,芈恬听得一凛,心底暗呼一声“糟了”,只怕要给席兰薇惹麻烦。   扶着宫女的手要起身见礼,她们还没起来,皇帝倒已经走到近前来坐下了。淡睇芈恬一眼,霍祁道:“坐。”   “什么‘母凭子贵’?”霍祁又问了她一遍,芈恬心底慌极了,目光一扫兰薇,急道,“是妾身口无遮拦惯了,兰薇什么都没说……”   万不能让霍祁觉得兰薇在算计子嗣之事。   “知道她什么都没说,所以也没问她。”霍祁犹是淡看着芈恬,微皱的眉头中不满分明,“母凭子贵,她没有孩子的这些时日,朕委屈她了?”   ……在意的是这个?!   芈恬僵了半天,心说方才惊得够呛,到头来二人在意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眼见皇帝见了自己就是满面阴沉,芈恬自知还是识相点为好,闷闷地答了一句“没有”,便站起了身,屈膝一福:“妾身告退。”   “嗯。”霍祁巴不得她赶紧走,当然半点挽留都没有。席兰薇瞟他一眼,吩咐简小霜去送她一送。   .   “不用在意阿恬说的。”霍祁颔首诚恳道,“什么‘母凭子贵’,在朕这里说不通,你也不用为此不安。”顿了一顿,他心念稍转,又适当地添了一句,“当然……若能有个孩子,也很好。”   宫里已经许久没有宫嫔有孕了。诚然,归根结底怪他,是他鲜少去别的嫔妃处,如若翻看彤史,近几个月去见其他嫔妃的时候……用一只手就数得完。   可就算是他的“错”,他也不想改。   气氛有些凝滞,面对面说起孩子的事情,都有些不知怎么继续。霍祁好生寻了一遍还能说的话,无果,大觉不该此时跟她说这个。   一声轻喟,霍祁打算说些别的:“罢了……”   “臣妾也很喜欢孩子。”兰薇忽而道,他微一怔,她颔首莞尔,又说,“男孩女孩都喜欢。待得赫契的事毕了,臣妾……”   双颊通红得说不下去,好在即便不说出来,也是意味明确了。贝齿轻轻一咬,她噙着笑意转而解释道:“免得现在陛下操心着朝中之事,还要为臣妾分心。”   霍祁打量着她,仔仔细细地看了须臾,被她面颊上的红晕惹得一笑。遂一点头,颜色中添了两分郑重:“好。就听你的,朕安心料理好赫契的事,然后……等着做父亲。”   .   夏日的风缓缓吹着,虽是增添了凉爽却吹不散炎热。烈日下,树叶枝桠在风中窸窣着,好像每一声响动都带着些这季节独有的热烈。   也确是个“热闹”的夏季……   席兰薇屏退了宫人,在后院凉亭中静听着这风中动静。耳边是枝叶响个不停,眼前的一池菡萏却开得安静。少顷,风小了、停了、耳边静了,半丝半缕的声响都再寻不到,池中景致却是依旧。   此次一争……大约也会是这样吧。那边的内乱或是入侵,无论是谁挑唆的,闹得再厉害也会那风一样转瞬即过,影响不到原有的盛开。   霍祁会没事、她会没事,大夏也会没事……   深深地一呼、一吸,席兰薇合眸思量着心中期盼,直觉自己真是“欲壑难填”,一壁祈愿此番父亲不同于上一世,能平安而归;一壁又默念着,这一战中,大夏如同上一世时一样,平平安安。   .   “扑通。”水面倏尔一响,似是小石落入水中的声音。席兰薇陡然睁眼,环顾四周,一切如常。   蹙了一蹙眉头,心中莫名的不安,她站起身走到凉亭边上,又四下里望了一望。   “婕妤娘子如此没有防心,哪天被人推进水里去,都只能死得不明不白。”   身后的声音清晰且低沉,算不得陌生,却也确是许久未闻了。   席兰薇心下微紧,没有回头,只是轻笑:“楚公子如此没有规矩,哪天被人告了御状,都没有让旁人说情的余地。”侧眸睇一睇他,她的话语平淡间带着些许轻蔑,“数日不见,楚公子倒是对宫嫔晋位之事了解得透彻。”   上次见时她还是从五品美人,他方才却已准确地称她“婕妤娘子”了。   “数日不见,婕妤娘子对前朝的事也了解得不少么。”楚宣淡看着她,神色毫无波澜,语中一顿,轻笑,“倒是多谢还称一声‘楚公子’,没直接拿我当个死人。”   “嘁……”席兰薇嘲笑出声,上上下下地看他一番,又蔑然道,“楚公子真是对装神弄鬼之事情有独钟。我倒真好奇,你怎么瞒过禁军都尉府的?”   “那帮废物。”楚宣比她蔑意更甚,解释得言简意赅,“一具泡了几日的尸体,他们只能从身形和特征来认是不是我了。”   席兰薇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凝睇着他,又问:“那既然要装死,又干什么送签来给我?”   “因为没想到你会告诉陛下。”楚宣目光骤然阴冷,“禁军都尉府突然查我,也是因为你说了,是不是?”   短暂的因为被戳穿而生的惊惧之后,席兰薇定下神,笑容缓缓地弥漫开来,直让原本清素的面容显得有点……诡异:“你竟觉得我会瞒着陛下么?那是我的夫君。”   端的是在讥嘲他的失算。   “我告诉过你,别碰这盘棋。”森寒的面色中怒意陡升,他逼近她一步,冷涔涔道,“边关将领突然撤换也是你插手了,是不是?”   席兰薇别过头去,沉默以对,不跟他多作废话。   下一刻,肩头猛地吃痛,继而整个后背装在凉亭漆柱上。席兰薇一惊,下意识地反手推住他:“我叫人了。”   “你若当真信他们能在我走之前赶到,你早就叫了。”他笑意轻松,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任人宰割的小羊。 ☆、93 真假   “你想如何……”席兰薇慌张难免,问了一句,与他视线一触,被他眸中异样的笑意惹得愈加不安,挣了一挣无果,冷声道,“你若再敢胡来,我就死在这里,陛下绝不会饶了你。”   “死在这里?”楚宣听言轻笑,“放下你的大好前程,死在这里?”他笑睇着她,几许不信自眼中漫出,顿了一顿,又道,“连表嫂都看得明白,你若有个皇子,日后前途无量。”   蓦然窒息。席兰薇自然清楚,他议论她的“前程”无妨,要紧的是,这话意味着那日她与芈恬的谈话他全听见了,那么……其他的呢?   他到底在暗处听了多少事情?   “你以为我会对你做什么?”他又一笑,手指挑起她的下颌,“像上元那次一样?”   席兰薇一阵心惊,继而便是反胃。强别过头,硬撑着三分冷静再度道:“是……你如是敢碰我,我拼死也不会饶过你。”   “还真是对陛下死心塌地了。”楚宣又打量她一番,遂轻笑着退开一步。叉臂而立,他笑容淡去,似是看着她,目光又好像并未落在她身上,“看你的样子,还知道害怕。”   席兰薇不自觉地低了低头,躲避他带来的压迫感。   “既然知道害怕,就放聪明一点,不该你管的事就不要插手。”楚宣说着,转过身去,走向凉亭的那一边。似是要离开的意思,又忽的想到什么,转回头来,“圆信师父解的那支签,并不是为你求的,你不必担心。”   ……什么?   席兰薇一懵,刚欲追问两句,却见他纵身一跃,轻而易举地在不远处地枝头上一点,再跃起来,就很快消失不见了。   不该她管的事情就不要插手……   席兰薇回思着他的话,连带着他说话时的神情也撞入脑海。那一抹笑意充满了威胁,她无法不去想,如若她再多插手一回,会面对怎样的后果。   取她性命还是……   深吸一口气,兰薇迫着自己静下心来。想着他随时可能藏在暗处,那他来过的事……也许还是不要“告诉”霍祁好。   .   “楚宣来了。”霍祁感受着她在他手心中写下的字,眉头骤然蹙紧:“他……”   话还未出口便被她抬手挡住,席兰薇摇一摇头,继续写道:“他暗中听到了臣妾与阿恬的交谈,臣妾不知他现在是否还在。”   连霍祁都觉得一阵害怕。有个人躲在暗处、随时可能取你性命,而你却不知他在哪里……   气息长沉,他闭了口,也在她手心中写起来:“他说什么了?”   “他说让臣妾不要插手不该臣妾管的事。”席兰薇抿唇写着,神情沉肃下去,“他知道侯兴一事是臣妾同陛下说的。”   着实厉害。   霍祁大感自己遇上个狠角色,静了一静,复又开口,一字一顿道:“朕会增加映阳一地的驻军。”   声音沉却清晰,语中稍停,又继续道:“明日就下旨,很快就能赶到,必定在赫契动兵之前便到。”   他一壁说着,手指一壁在席兰薇手心里划着,微微的痒意连成两个字:假的。   .   艳阳破晓,一缕温暖的金黄自圆盘中洒下,将院中缭绕的薄雾逐渐驱散。一人影在半散的朦胧中一闪而过,之后,便是四下静谧,仿佛一切都是静止的,唯有那越来越多的阳光与越来越少的雾气还在变化着。   雾气散尽,天已全明,霍祯步出房门,呼气沉缓。   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头。半个月里,楚宣已送了三封急信来,皆是关于映阳的,是皇帝对映阳的安排。   说来也是佩服,皇帝比他所料想的要敏感一些,赫契明明尚还忙着料理“家务事”,他却已估计到了他们要动大夏。并且毫不怠慢地着手准备了起来,调兵遣将,接二连三的部署教人目不暇接。   更让他心惊的是,泰半的部署在映阳。   自前朝大燕开始……那时赫契也还是靳倾,屡屡进犯中原便都是从祁川。因为祁川虽则易守难攻,但到底离赫契近,映阳好打归好打,要进军,也太长途跋涉。   这一回预谋着举兵映阳算是很罕见,为的就是打个措手不及。皇帝的这一番安排,直让他怀疑是不是谁走漏了风声,又一次次把这荒谬的猜测摒弃。   如若当真是走漏了风声,他哪里还当得了这藩王。   看一看手中的信封,纸上字迹略显潦草,显是连楚宣都慌了。   .   漪容苑中,席兰薇又如临大敌地“迎”来了袁旭和一堆奏章。   近来,皇帝在她漪容苑的时候愈发多了,索性连奏章都搬来看,美其名曰:漪容苑邻水,比宣室殿凉快。   于此,席兰薇曾板着诚挚建议他:直接说漪容苑风水好更可信些。   是以六宫嫔妃满腹嫉妒地到御前打听皇帝为何要去漪容苑批奏章的时候,御前宫人躬身一揖,答得恭肃郑重:“臣听说,是漪容苑风水好些,且后院有水,凉快。”   直弄得发问的嫔妃神色古怪,思来想去都觉得说不通,想反驳又似乎没得驳,只好作罢。   “映阳要再加十万守军。”霍祁眉头浅皱,缓缓说道,“这次,得劳你父亲走一趟。”   席兰薇颔首,未急着答话,感受着他在手中写下的字:“假的。”   暗松口气,她定一定神,浑不在意地又笑问:“那祁川呢?万一赫契到头来还是动了祁川怎么办?”   “祁川也要加派了人马。”霍祁一笑,“此事自有兵部安排。”   这一回,手心上写下的两个字是:“真的。”   .   连日来都是如此,他们交谈中议及政事的时候愈发的多,一边说着,一边悄悄让对方知晓真假。   他二人心知肚明无妨,如是“隔墙有耳”,那人可无法知道。之所以来漪容苑,也是为了“照顾”一下那“隔墙之耳”。   这还多亏了她先前说不得话,让他熟悉了她在他手中写字的感觉,在得知有人偷听时得以立刻想到还有这么一种掩人耳目的方式。不止能掩人耳目,还能布个迷魂阵骗骗那人。   .   又一封密信急送越辽,霍祯接过一看信封上的蜡印,半刻都不敢耽搁地拆开速阅。   还是关于映阳增兵的事宜。   ……又增十万?霍祯一愣,紧蹙起眉头来,这四回,林林总总地加起来,皇帝要派去映阳的人马都有将近百万了。赫契未有异动,皇帝如此大动干戈……   是为什么?   翻来覆去地想都想不明白,但搁在台面上的,是目下百万大军压在映阳边界,赫契如是要打……   举全国之力也打不过。   思量再三,既知这些安排,便断不能再去硬碰硬。暗呼一声好险,如若不是事先安排了人去听这些信儿,到时候连收场都收不了。   再将那信看了一遍,霍祯沉着气回到书房,蘸了墨,一壁斟酌着字迹一壁写下去。广袖拂过案上寓意吉祥的蝠纹,紫色的绸缎为那花纹添了些许深沉。   致信赫契,告诉他们先前的计划行不得了,映阳驻军太多,且可能还会增加,还是进军祁川稳妥。   书信写罢,霍祯传来信使,嘱咐急送赫契汗王。心中难免发闷,安排了许久的事宜忽而就这么被打乱了,毫无理由。   .   “假的。”霍祁在席兰薇手中写着,兰薇一哂,满是了然。   这是第五次往赫契“调兵”了,谈论中,几乎将大夏的精兵全调了过去。楚宣如是在暗中听着,定会奇怪他究竟是怎么想的,竟半点不怕赫契改道杀去祁川?也不怕有藩王趁虚而入夺了他的皇位?   可他就算再疑惑,也得把听到的如实告诉霍祯。若不然万一出了岔子,他决计担待不起。   就让霍祯自己慌去,他大约也难免觉得这安排蹊跷,但必定不敢断定这就是假的。   那么……消息传到赫契,赫契人便不得不改道吧。映阳动不得,就只好兵指祁川。   席兰薇一想及此便忍不住要笑。若当真如此真是大快人心,她乐得看完这一斗——祁川那边,才真是兵马齐备呢。   听到窗外风中摇曳的树叶发出的响声微有变化,很像有人踏枝离开的声响。席兰薇轻舒了一口气,睇一睇霍祁,继而索性完全放松下来,倚在他的肩头上。   霍祁自没注意外面的声响,便觉得她这动作有些突然。浅浅一怔,很快一笑,手指抚在她的脸颊上:“辛苦。”   写字写久了格外想说话,又拿不准楚宣是不是真的走了,闷了一闷,末了还是写了起来:“日日费心算计,羡慕阿恬安心养胎。”   霍祁凝神看罢,一笑,低俯□,在她耳畔轻言道:“不必羡慕,你若想赶紧‘养胎’,朕成全你就是,用不着等到事毕之后。”   被她狠狠地剜了一眼,霍祁嗤声一笑,继续去看奏章,手指一本正经地在她手心里写说:“真的。”   “臣妾才不急,定要等一切稳妥了,再平平安安地生个孩子。到时候……就日日理直气壮地缠着陛下来漪容苑。”   眼波流转,她笑吟吟地望着他,写下的两个字也十分认真:“真的。” ☆、94 双争   虽是已致信赫契知会有变,霍祯还是加派了人手,去打探军队动向究竟如何。   实在太奇怪了,皇帝若当真如此安排……简直是疯了!   急召楚宣回越辽,霍祯想要面对面地将他所听到的事情问个清楚。楚宣到得很快,显是日夜兼程而来,到了王府更是没做耽搁,不待人通禀,甚至连门都没走,一跃便进了府。   直奔书房而去,在书房门口恰碰上管家,楚宣略一颔首:“殿下呢?”   管家答说:“天色已晚,殿下已歇下了……”顿了一顿,又道,“待我去请,楚大人去书房稍坐片刻。”   .   楚宣进了书房,环顾一圈,目光停在案桌上。桌上纸张本册不少,亦有一摞书信放在右手边的位置,楚宣沉下一口气,稳步行去,一封封地翻看,却只看信封。   淮昱王姜榷。   又一次看到这个名字,楚宣迟疑良久,终于将信抽了出来。   只抽出半截,恰那信又是最后一页折在最外面,上面只能看到一行字,再无其他。   叹了口气,只好再将信放回去,放回那一摞信中,连顺序也未打乱。   .   霍祯在两刻后到了书房,面上虽有倦色,目光倒还清明。入内后并无寒暄,阖了房门,直言问楚宣:“如何?”   楚宣回思着,将听闻的事情一一又禀了一次,与先前信上所禀无二。语中一停,他深缓了口气,又道:“臣来时暗中观察,确有大军向映阳而去。”   霍祯一凛:“当真有那么多?”   楚宣轻喟着一摇头:“看不出。再者,又是分了几次派去的,臣碰上的这些,理应不是全部。”   还是一团雾水。霍祯心中有些着恼,不知皇帝这究竟是哪一出。一时间甚至怀疑是不是楚宣被发现了,睇一睇他,皱眉问道:“他们不知道你在?”   “……自然不知。”楚宣轻一笑,“如是知道,怎还会由着臣听?”   如此静默了一阵子,书房中的烛火只点了一半,昏暗的光线将二人的神色均映得阴沉。须臾,霍祯重重地缓了口气,复又看向他:“先前禁军都尉府突然查你……是为何?”   楚宣一噎。   霍祯又道:“他们怎么会突然疑到你?”   有意地想避开这个话题。楚宣在霍祯的审视下,长久无话。心中的挣扎愈演愈烈,一壁觉得自己理应分清轻重,一壁又难以将那个名字说出来。   “是谁走漏了风声?”霍祯又问了一次。口吻中带了些探询和怀疑,让他再无可躲避。   “臣也不知。”楚宣颔首道。静了静神,又继续说,“那时臣在赫契……沈宁派臣去时应是还未起疑,而后突然查了起来,其间大夏发生了什么,臣不清楚。”   霍祯听着,执起茶盏抿了口茶,沉吟着思忖少顷,未再继续问他此事,转而又道:“如今这般,你觉得如何为好?”   “精兵皆至映阳,殿下何不进军长阳?”楚宣答得很快,语中信心满满。   是,如若皇帝派了百万大军往映阳而去是真的,现在攻打长阳、夺下皇位,皆如探囊取物。   霍祯神色微沉,又问道:“若有诈呢?”   “纵使有诈,也确已派兵往映阳而去,祁川亦增派了兵马。”楚宣说着思了一瞬,又道,“殿下若能有位藩王联手,此事便不难了。”   若能有位藩王联手……   楚宣说这话自是意有所指,静等着霍祯回答,他想知道,目下越辽王与淮昱王……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大夏西边,映阳极北、祁川极南,淮昱在两地之间。在霍祯与赫契的安排里,不攻祁川还罢,但竟绕开淮昱,直指映阳,不知是何原因。   .   席兰薇在宫中听说,霍祯立许氏做了正妃。   登时寒意彻骨,纵使再不想计较前世之事,她也实在无法平心静气地任由许氏过得顺风顺水。   这许氏也是好手段。都说“母凭子贵”,可她这孩子还没生下来,尚不知是子是女,便已一跃成了正妃了。   她蹙了一蹙眉头,霍祁觑着她一笑:“这么记仇?许氏也就得罪了你那一次,正妃之事,由着二弟吧,反正……”   反正他们之间早晚有一战,她想报什么仇,都可以那时再说。   兰薇点一点头,神色缓和下来,也不再多想此事。目光移到霍祁刚拿起来的那封信上,信封上有枚鲜红的蜡印,蜡印上的图案她不曾见过。   似是很要紧的信,霍祁虽没有避她,她还是自觉地起了身,撤下茶盏去换茶,让他一个人去看那信。   信中其他内容无甚特殊,霍祁看至一半便知该如何做了。然则最后一张纸……   与前文毫无关系,上面只写着一个生辰八字,且很是陌生,霍祁思了一遍,基本确信并非宗亲的八字,看来只能让禁军都尉府查去了。   .   席兰薇沏好新茶回来时,霍祁已将那封信重新收好。接过她递来的茶盏浅啜一口,他笑道:“你快去睡吧,这么晚了。”   “臣妾中午睡得久了些,还不困。”席兰薇笑了一笑,又垂首莞尔道,“陛下先歇息吧,臣妾帮着袁大人一起将这些折子收一收,陛下明日再接着看。”   知道都是要紧的东西,能不让旁人宫人动便不让。她已习惯于和袁叙一起亲手收拾这些,且总是依着他习惯的顺序去放。   这日的奏章格外多些,摞得高高的,御前随来的宫人不多,皇帝又在此歇着,他们不宜走开。席兰薇想了想,便让秋白小霜随着袁叙一同往宣室殿送一趟,省得再另叫人来。   径自去盥洗更衣,穿上寝衣便被染了一层倦意,席兰薇轻打了个哈欠,吹灯上榻。   脚踝被一攥,席兰薇在黑暗中瞪了过去,继而听得一声低笑,很快便被他拥进了怀里。   二人气息愈渐紊乱,席兰薇推了一推他,维持着三分清醒道:“待得此事妥了……陛下别再支开彤史女官了。”   “嗯?”他仍吻着她,随口问了声,“为何?”   “若臣妾有孕……自然还是要在起居注上能找到相应的日子为好。”   霍祁听得笑出声,不知她是想得太明白还是过得忒糊涂。若他一月中来漪容苑一两次也还罢了,如今但凡招幸嫔妃便是她……她还指望着一旦有孕能从彤史里查出具体时日?!   .   一夜好眠,次日起了榻,仍是一丝不苟地更衣梳妆。她发髻一贯绾得简单,发饰亦不喜繁复,可便是如此,要将一头乌发皆尽梳顺、绾好也需些时间。   她在妆台前坐定,清和执着的木梳刚在发间梳了两下,便见秋白匆匆忙忙地进了房来,草草一福,急道:“娘子,出事了。”   席兰薇一惊,连清和手中的梳子也是一停:“怎么了?”   秋白正了正色,又道:“昨晚奴婢和小霜随着袁大人去宣室殿送奏章,回来的路上碰上宫正司的人,什么也未说,就押了小霜去问话……”她说着眉头紧蹙,肩头有些微微地打颤,“奴婢一个人,也拦不住;又碍着陛下在,昨晚不敢扰娘子……”   押小霜去问话?   席兰薇轻一喟叹,睇了清和一眼,将妆台上的另一把梳子拿起来,交予秋白,示意她帮着清和一起梳理发髻,口气平平缓缓:“不必急。小霜如何,咱们都懂,传她去‘问话’,不管是受谁的意,都是有心要找漪容苑的错处。所以先去向景妃问了安再说,若让人在这上面寻了错,就太可笑了。”   算起来,后宫也太平了好一阵子了。任由着她这么独宠,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对劲了。   “暂且不用禀给陛下,不就是宫正司么,咱们自己料理了便是。”她又道。言罢向秋白一伸手,“去取套护甲来,有日子没戴了。”   .   舒颜宫中无甚异样,人人都是笑容浅淡、对景妃满是恭敬的样子。在众人的交谈中,席兰薇的目光缓缓划着,寻着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   待得看到之时,不免一怔,心中一阵失望与嘲笑掺杂着,引起唇畔一抹复杂的笑意。   犹记吴氏说她没嫉妒过哪个嫔妃,却独独嫉妒了她,目下又是一个……   看来她的风头确实太盛,过得确实好到足以引得众人皆嫉恨。   自舒颜宫告退出来,席兰薇坐上步辇,吩咐去宫正司。秋白扬音向抬轿的宦官传了话,再看向席兰薇,神色有些不安:“娘子就这样去么……尚不知是谁,如是开罪不起的人……”   “没什么开罪不起的。”席兰薇清冷一笑,羽睫覆下眼中的蔑意,“是欣昭容。”   “昭容娘娘?!”秋白大惊,满是不信,“怎会……”   “我进宫两年了,头一回见欣昭容用这么重的脂粉。”她回思着欣昭容眼下那用脂粉都遮不住的淡淡乌青,轻笑出声,“这是昨晚等信儿来着。她平日里不争什么,偶尔一争,自然格外不安。”   “也可能是没睡好罢了……”秋白仍不敢相信,思忖间竟不由得替欣昭容辩白了一句。   “可她今天早上去过宫正司了。”席兰薇淡声驳道,“而且是从宫正司直接来的舒颜宫。袖口上有炭火灼烧的痕迹,很小,夹杂在衣缘花纹里几乎寻不出,是迸出来的火星灼的。”深吸一口气,她的面色愈发冷了下去,“大夏天的,谁宫里会生炭火?”   除了宫正司刑房用来烤烙铁的炭火,应该就没有什么了。 ☆、95 栽赃   席兰薇一路平静,未再多话,一颗心却悬得紧紧的。简小霜不同于其他宫人,于她而言,她与简小霜的情分也不同于和旁人的情分。那是自上一世延续下来的缘,纵使不深,她也想维护下去。   就算是只为了简小霜在她遭禁猜疑时,依旧不在意地一笑,说了一句“王妃姐姐不是那样的人”吧。   宫正司那地方,从宫人到宫嫔一提起都满心畏惧,她在里面待了一夜,也不知还平安与否。   只是至少还能确信,人还活着,不管欣昭容是为什么动她都没杀她灭口,若不然,她也不用早晨去一趟了。   .   席兰薇在半刻后到了宫正司。也许是惧于她这宠妃的名号,又或是因心知肚明她的来意而不免心虚,宫正司众人见了她皆是毕恭毕敬的。见礼、问安、退至一旁让道、恭请。   她便这样一直走了进去,穿过明亮的前院与无甚特殊的用于处理日常事物的宫室,再走近下一处时,便陡然阴暗许多了。   “婕妤娘子安。”门口值守的宫娥一福身,席兰薇睃她一眼:“宫正呢?”   “宫正女官去见景妃娘娘了。”那宫娥抬了抬眼,垂下后又道,“大概要很晚才能回来。”   听出她有挡驾的意思,席兰薇的面色也冷了下去,睇一睇她,又浅笑说:“那你也该知道我是为何而来。”   那宫娥却是一福:“娘子恕罪。奴婢愚笨,不知。”   席兰薇微一凛,终是未多和她计较,只生硬道:“宫正若不在,我自己进去便是了。”   那宫女屏息退到一旁让道,果真没有再多拦她——如是当真不想让她见,从一开始便不会只有这么一个人挡着了。   .   踏过门槛,便觉周身一冷,浑身一瑟间,清和上前扶了一把,想宽慰兰薇两句,自己的声音却也分明不稳:“娘子……”   兰薇拍一拍她的手示意无事,转而继续打量四处。眼前只有一条五六丈宽的过道,两旁皆是房间,能看得出离得近些的这些都是普通的牢房。宫里没什么大事,这些牢房基本都空着,偶有那么一两间有人而已。   “秋白清和留下,旁人都去外面守着。旁的嫔妃若来,不问原因,一概挡下。”席兰薇偏过头去,面容沉冷地吩咐道。待得其余宫女宦官皆施礼退出,才又接着提步往里行去。   安寂之中,一缕疾风声入耳,继而便是女子的惨呼。只是短促的一声,听上去有气无力,声音刚高了一点便戛然而止,显是没有力气接着喊下去了。   是从过道的那一端传来的。   席兰薇心惊得驻了足,一时连接着往前走的勇气都没有。接下来却又安静了一阵子,再然后,又一阵惨呼掀起,却不同于方才的转瞬即逝,已近沙哑的声音持续了许久,不绝于耳。   清和直想劝她别去了,找两个宦官把人带出来便是;秋白手心里也全是汗,面色微发了白。可二人都还未及开口,席兰薇便又提了步,疾步向里而去,她们便只剩了跟上的份儿。   .   惨叫声在她们到之前就骤然停了,席兰薇又走了五六步,才在左手边的刑房中看见人。   除却简小霜,还有四个宦官在房中,两个审问两个动刑。   隔着木栅,席兰薇看到一盆凉水泼出去,急喝一声“住手”,在水声落定之后,房内再无声响。   房中四人俱是一僵,忙不迭地俯身见礼。席兰薇推门进去,目光在小霜的衣裙血迹上一扫,便惊得垂眸不敢再看,冷声吩咐:“放她下来。”   “婕妤娘子。”其中一人一拜,看似恭敬,声音却不冷不热,“臣等奉命而为,宫正司的事,娘子不要插手为好。”   此话一出,连清和也怒了,蹙着眉头道:“她是我漪容苑的人,你们抓来动刑,可问过婕妤娘子的意思么?”   抬手不许清和再多说,席兰薇瞧了眼方才说话的那宦官,淡声又问他:“我是不该插手宫正司的事,但毕竟是我宫里的人,我不得不问问,她一个入宫不过半年的宫女,能犯多大的罪,能劳宫正司隔过我这个婕妤直接审她!”   “婕妤娘子息怒。”那宦官声音一沉,缓缓道,“臣等听闻她有细作之嫌,才抓来一审。”   细作?   这答案倒是让席兰薇一怔,静了一静,又道:“何人的细作?”   “尚还不知。”那宦官恭敬道,“但从她身上,确是搜到了一本奏章。原该是只有陛下能看的,便是娘子吩咐由她送回宣室殿去,也不该在她回漪容苑时仍带在身上。”   一时竟说得她无言以对。   秋白听言眉头一皱,目光微转,看向他们搁在案桌上的东西。几步行去,秋白拿起桌上那本奏章轻一笑:“这个?”   那宦官抬头看了看,应说:“是。”   “这是我昨晚到了宣室殿看到收拾错了,这一本陛下还没有看过,所以让小霜拿着带回去。”秋白说着气笑,向那宦官踱了两步,涔涔而道,“你们眼线铺得倒是很广,我前一刻在宣室殿同小霜说了,你们后一步便能半道截人。怎的不连我也一起押来审?是认准了只与小霜一人有关,还是觉得我随娘子的时日久了,没那么容易屈打成招?”   秋白的话语始终轻缓,抑扬顿挫间却将情绪表达得分明。那宦官默了一默,似要开口解释,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席兰薇轻哼一声,再度出言道:“放她下来。”   口吻生硬,并不是商量。   “我是带了人来的,你们若不放,也会有人来放。我不知道是谁指使的你们,这笔账便只好记在宫正司头上。”   席兰薇冷言冷语的威胁让几人一悚。谁不知她现在最是得宠,她要将这笔账记在宫正司头上……   他们可不想为这个送了命。   方才答话那人先一叩首,其余三人也随之一叩首,继而一并起了身,前去打开扣在小霜手脚腕上的镣铐。小霜迷迷糊糊的,隐约知道席兰薇在房中,却哪还有见礼的力气,觉得腕上一松便不由自主地栽了下去,所幸秋白清和眼疾手快,扶住了没让她摔倒。   .   秋白清和扶着小霜,四人一并向外行去。席兰薇将步子放得慢了许多,唯恐走得急了再伤到小霜。   “婕妤娘子……”小霜轻声而唤,兰薇转过身去,看她嘴唇翕动,不想她太费气力,便俯下|身去听。   断断续续的,听到小霜说了一句话:“婕妤娘子,这件事……不对……”   什么?   她怔了一怔,小霜抬了一抬头,无力道:“这件事不对,整整一个晚上……他们都没有……没有……”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席兰薇蹙了蹙眉头,宽慰道:“无碍,有什么话,回漪容苑歇下再说,不急一时。”   .   过道似乎变得长了很多,走了许久才走到门边。扫了一眼门槛,席兰薇嘱咐秋白清和:“小心些,别磕着她。”   出了门,立即吩咐候在外面的宫人速去请太医到漪容苑,又命再抬一顶小轿来送小霜回去。安排妥当了,微吁了口气,继续向前行去。   穿过比刑房牢房宽敞明亮许多的宫室,再往前便是宫正司的前院了。然则踏入前院的一瞬,席兰薇脚下滞住。   望了一望眼前的背影,她有些惊讶于竟在这里看见他。   霍祁回过身来,目光停在她面上,静了须臾,沉缓道:“你果然在。”   什么意思?   有不好的感觉涌上席兰薇心头,她沉了口气走向他,微微一福:“陛下安。”   “你是来找人的?”他睇着她问道。   “是。”席兰薇颔了颔首,如实道,“臣妾身边的小霜,无故被宫正司押来审。”   霍祁淡一笑,心平气和地驳了她的“无故”:“是因为宫正司疑她是细作。”   席兰薇一凛,默了一阵子,朱唇轻启:“是。但臣妾知她不是。”   如果真是,她上辈子嫁去王府、凄凄惨惨死在王府就太说不通了。然则这理由能让她信任小霜,却完全不能讲出来去戳穿欣昭容的栽赃。   相顾无话了一阵子,最后,是席兰薇自行施礼告退了。小霜伤得不轻,耽搁不得,他就是为此不悦,她也只能事后再作解释。   霍祁没有阻拦,看着她离开宫正司,心中微微发闷。沉了一会儿,亦吩咐道:“回宣室殿。”   .   “怨不得前阵子天下太平,原是暗中盯了咱们好一阵子了。”席兰薇怒极反笑,惊得正给小霜喂药的宫娥大气都不敢出。   “婕妤娘子……”小霜喝下一口药,思了一思,轻轻问道,“此事是……要挑拨陛下和娘子?”   “大抵是的。”席兰薇黛眉轻挑,压制着语中不安的颤意,平缓地道出自己想得到的始末、越想越觉可怕的始末,“拿准了昨晚陛下在,我要等到早上才能之情;可那时候陛下上着早朝,我不能去扰他,未免落人话柄之好先去晨省;晨省过后,我怕你出事必定先去救你,便有人先我一步禀给陛下了。”   有人抢了先,是非黑白便由着那人说了。而后,她即便由着皇帝发落了小霜,心中也难免生出隔阂;如若不让皇帝发落小霜,皇帝便难免要连带着疑到她身上。   席兰薇浅沉了口气,迎上简小霜慌张的视线,微微一笑:“不怕。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虽是故作平静地这样说着,自己心里却也慌极了。关乎朝中斗争的事……不知她与霍祁间的那些信任还能不能搏得过。且这还不是普通的“朝中斗争”,而是事关越辽王……   她近来一日比一日分明地觉出,霍祁忍不了越辽王多久了。此时他若疑她为越辽王办事……   心下的喟叹几乎无边无际。每深想一分,她都更加担心,自己想的是不是还是太浅了。 霍祁的发问分明不快,那一句“你果然在”……   但愿不是如她所担忧的一样,但愿不是……他真的在疑她。 ☆、96 信否   已然被人抢了一次先,席兰薇不想再任人搬弄是非。是以在听闻宫正司又“搜”到些东西后,她安置好了小霜,未带宫人,独自往宣室殿去了。   半路上,迎面碰上了欣昭容。   欣昭容也未带宫人、未乘步辇,与席兰薇狭道相逢,二人均已知对方底细,均一改昨日还有的亲切,席兰薇冷着脸一福:“昭容娘娘安。”   “免了。”欣昭容目光在她面上一划,笑意殷殷道,“妍婕妤不必这般紧张,本宫没跟陛下说什么。”   “呵”地一声轻笑,席兰薇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一番:“自然,陛下根本没见娘娘。”   言罢根本无心同她多耽误功夫,又施了一礼,理也不理欣昭容倏然泛白的面容。   嗤,在她面前拿什么乔。此处离宣室殿没有多远了,即便夏日炎热、出些汗实属正常,但欣昭容一袭丝质曲裾,前襟上已然透出汗渍来。宣室殿凉爽,如是当真拜见了,退出殿外走了这么一段,远不至于出这么多汗。   瞧着倒更像是在殿外候了好久,直热得熬不住了也未能入殿去见。   如此便好,皇帝没见欣昭容,她便多一分说话的机会。   .   宦官又一次进了殿禀话,还未及开口,便见皇帝眉头一皱:“朕说了,不见。”   “……”那宦官一噎,默了一默,才小心翼翼地禀出来,“陛下,这回是妍婕妤。”   兰薇?   霍祁想了一想,目光凝滞在眼前一摞还未来得及看的奏章上,斟酌须臾,终还是道:“传。”   .   木屐的“嗒嗒”声轻轻响起,由远及近,不慌不忙地一直行进来。她夏日炎热时素来喜欢穿木屐,他第一次召见她的时候她便是如此。那日正好碰上霍祯求见,他也和今天一样看着奏章,心中的厌烦让他没什么心思多去看她,却从那木屐的响动变化间,便察觉了她的不安。   这回同样带着一点不安,入了正殿后尤其明显——声响比入殿前慢了半分。   “嗒”声停了,知是她站定了脚要行礼,霍祁无声地一摇头,随口道:“免了,坐吧。”   席兰薇颔了颔首,扫了眼左手边的席位,未坐,仍是照旧去了他案边。   “小霜的事……”席兰薇思量着开了口,转念间又话语顿住,微一笑,“想是有人替臣妾禀过了。”   霍祁笔下未停,只一点头:“是。”   “臣妾听闻还搜到了些别的东西。”席兰薇又笑了一笑,神色间无甚波澜,素手执起玄霜,一下下地研着墨,又道:“那她是不是还告诉陛下,小霜入宫不久,做出这样的事,必定是受臣妾指使的?”   “是。”霍祁又一点头,扫了她一眼,“你怎么说?”   兰薇静了已经,手指划着袖缘上的杏色祥云纹。划完了一朵,又感受了一会儿这样的安静,才幽幽道:“陛下信么?”   霍祁面色一沉,缓然而道:“朕如是信了,就不用问你了。”   “但陛下如是不信,也不用问臣妾了。”席兰薇道了一句,面上的笑容深了两分,垂眸又道,“所以……陛下是存了疑的。”   “算是吧。”霍祁吁了口气点头承认,睇一睇她,再度道:“所以朕想听听你怎么说。”   “嗯……”席兰薇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平心静气地道出了自己的想法,“那人熟悉臣妾的起居,知道若是天色晚了,臣妾会差信得过的宫人帮着送奏章回宣室殿;且在御前亦有眼线,如此才来得及知会宫正司的人半道截下她们。不仅如此,她更知道臣妾善看细微之处,且拿这细微之处,给臣妾设了个套。”   给她设了个套?   霍祁微一凝神,不解她的意思。疑惑地看向她,便听得她一笑:“那如是臣妾说了、最后陛下还要治臣妾的罪,不能因此加上‘妄议主位’这一条。”   “嗯。”霍祁一点头,“你说。”   “今日早上臣妾去舒颜宫晨省时,看到欣昭容袖口上的一处炭火灼烧痕迹,虽小却也算明显。彼时臣妾本就担心小霜,见此更以为昭容娘娘授意动了大刑。”她说着微作停顿,轻轻一哂,而后又道,“后来去了宫正司,才见确是动了重型不假,但并无烙刑。且那炭盆搁在刑房角落,若非刻意走近,不可能被火星灼伤衣袖。”   直至她看到那炭盆时都未做多想,待得见了霍祁才猛然惊觉。心下也真是钦佩,这欣昭容平日里不争,一算计起来……连这样的细节都能拿来布局。   “臣妾救了人走,宫正司自会说尚未审出结果,陛下也自然不会再过问供状。”席兰薇抿唇浅笑,问他,“但若陛下当真去跟宫正司要供状,宫正司决计拿不出,陛下可信么?”   她说至末句,口气明快了两分,问得他一怔。   “他们只是动刑而未审问,一来是为了让陛下觉得小霜嘴巴严,如此动了大刑都未招供。”羽睫覆下,宣室殿通明的光线中,她眼下映出了一片弧度分明的阴影,“二来,陛下见了小霜的伤,是不是更觉得臣妾是怕她熬不住供出什么,才急着去救人,甚至不曾禀给陛下的?”   眼见霍祁神色一震。   “昭容娘娘入宫时日不短了,熟谙宫中之道。”她抬眸凝望着他,话语说得缓慢而认真,“她比臣妾更加清楚,在宫里要一个人死,兴许根本不用坐实了的罪名……陛下的疑心,便是能杀人的。”   .   霍祁在宣室殿中坐立不安。席兰薇告退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臣妾知道口说无凭,这些话不足以让陛下信臣妾。但若能让陛下添两分迟疑,便请陛下暂且饶过小霜一命。”   端的是将这难题尽数抛给了他,霍祁本就心绪复杂,又被这难题一呛,愈发地说不清心情了。   这回不同于往日,牵涉上的不只是宫中斗争——如只是宫中斗争,两边都是嫔妃,就算当真说不清楚哪边清白,他也可以凭着自己的喜好随心袒护她。   可这回涉及朝堂,牵一发而动全身。霍祁满心的信任忽而动摇了,心中的恐惧蔓延着,生怕错了一步,后面就再没了后悔的余地。   .   芈恬在翌日急匆匆地求见。她的身孕已有八个月,沈宁放心不下,自然陪着同来。   入了殿,霍祁顾念着她的身孕不让多礼,芈恬可没心思感谢他的这番照顾。开口的头一句,便是咄咄逼人:“陛下竟疑兰薇么?”   “……”霍祁被问得一噎,当即道,“并未疑她。”   “但也没信她。”芈恬接了口,所说话语和兰薇如出一辙。   眼看妻子面上尽是怒意,又在孕中本就情绪差些。沈宁心下一掂量,只怕再说不出三句,她便敢为兰薇跟皇帝吵起来。   岂不是越闹越大了。   一扶芈恬的肩头,沈宁手上施了两分力将她往侧殿一转,一壁哄着她往侧殿走一遍唤来宫娥搀扶,见她怒意不减,又在她耳边轻道了声:“有话我替你说。”   .   回到殿中站定,沈宁轻咳了一声,颇不自在。闷了一会儿,想着芈恬必定扒着门等着听呢,便道:“陛下您为她改了嫔妃品秩、为她敷衍了采选糊弄了朝臣……您现在竟不信她?”   言外之意,若并非全然信任,先前为她做的那些岂不成了笑话?   “子文君。”霍祁沉思着顿了一顿,问他,“你完全信任阿恬么?不论什么事。”   “是。”沈宁略一点头,仔细想了一想又改口道,“也许也不是……”   侧殿中的芈恬一听,若不是还在为兰薇着急着,真想冲出来问个清楚——她到底哪里不可信了?   “如同陛下碰上大夏的事便犯难一样,如若有朝一日阿恬与大夏的平安牵扯上,臣也不敢轻信。”   芈恬眉头紧蹙,一边心里蹿火,一边又觉得好像……也对。   “臣有了阿恬便不想纳妾、陛下有了妍婕妤便让她一人独宠……”沈宁缓了口气,腹诽着自己这禁军都尉府指挥使,近来实在管得太宽了,“臣斗胆过问,陛下您喜欢妍婕妤什么?”   “……”霍祁被问地得一闷。这问题已困扰他许久了,泰半的时候他觉得想不明白也无妨,不是什么要紧的。每每细想此事,总是觉得似乎思绪清晰,但要真说起来……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知道是原因太多还是压根没有原因。   沈宁看着他的神色变化,心下了然,口气轻松道:“臣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喜欢阿恬,看来都差不多。”话一停,听得侧殿的门被拍得一响,转过身去喝道,“不许生气,我要是问你你也说不出。”   “……”芈恬强压着火气一思索,无奈地泄气了。   “你想说朕如此就是当真喜欢她,便该信她到底?”霍祁眉头微凝,沉然问他。   “……臣不敢。”沈宁一揖,心知如是目下劝着皇帝信了席兰薇,而后当真出了岔子,他决计担待不起,“臣是想说,陛下虽因社稷大事不敢轻信,但既喜欢,不若取个于两方皆易接受的法子,想来婕妤娘子自会体谅陛下。”语中停顿,沈宁短一思忖,终是将最要紧的话说了出来,“无论如何做,陛下要先一步同婕妤娘子开诚布公地讲明白。”   .   漪容苑中,席兰薇端坐亭中听罢袁叙的笑言,抿唇一哂:“有劳他二位了。”看向袁叙,她斟酌着轻重,试着提了要求,“宫正司搜出来的那些东西,大人如是方便,可否拿来让我一阅?” ☆、97 方式   霍祁难得有整整一日未踏足漪容苑,六宫嫔妃悄无声息地瞧着,均是希望这般的日子再持续一阵子,席兰薇的盛宠便总算到头了。   翌日早朝散后,皇帝去了漪容苑。   见礼、落座,席兰薇看他不开口,她也不吭声,兀自持盏抿着。   如此静默着对饮完一盏茶,连宫人们都感觉得出,这明摆着是都等着对方先说话。   “……”看一看杯底已高过水面的茶叶,霍祁喝无可喝,轻咳一声,“去带小霜来。”   席兰薇神色微凛。   .   简小霜伤得不轻,去带人的宦官摸不准皇帝的心思,不敢再伤了她。是以路上耗了不少时间,二人在房中静等了半刻,小霜才被半拖半扶着进了屋。   宦官松了手,小霜身子一倾,倒是正好就势跪了下去,眼也不敢抬,颤颤巍巍地道了一声:“陛下……万安。”   霍祁扫了她一眼却未同她说话,面色沉沉,睇着席兰薇思了一瞬,缓而道:“朕记得她,是今年采选时你挑中的人。”   席兰薇颔首。   “进宫时日不长。”他默了一默,遂又道,“朕信你,但信不过她。你让朕把她发落了,此事便到此为止。”   席兰薇后脊一紧,羽睫稍抬,她望了一望他,问道:“陛下是定要发落了她,还是在跟臣妾商量?”   “跟你商量。”霍祁缓缓一笑,“你若不答应,便另说。”   另说。   席兰薇心中掂量着这二字的分量,须臾,莞尔笑道:“臣妾不答应。”   果然是不答应的。   他轻轻一喟,有些不甘心:“为何?”   “臣妾信得过她。”席兰薇曼声道,“如同陛下信得过臣妾一样,臣妾也全然信她,总不能让她枉死。”   霍祁眉心微蹙,摇一摇头:“宫正司有证据。”   席兰薇轻笑着脱口而出:“那也能叫证据?”   夏日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映出了个清晰的蝶恋花图案。屋中安静无声,唯余窗外枝叶在风中摩挲出的沙沙轻响。案桌旁,两人对坐着,一袭浅银色直裾的帝王以手支颐,另一手有一下没一下的转动着案上的茶盏,无甚神色地静默着,等着对方说话。   “臣妾不答应。”席兰薇抬了一抬眼眸,重复了这句话,语中的添了两分力,道明她的笃定。羽睫覆下,洁白无瑕的面容上透出些许寒意。语中稍一停,有些发苦的笑意在她唇畔略转了一瞬,“没有陛下查不清楚的事,陛下何必急着给她定罪?”   这话问得霍祁一噎。   “陛下是怕查到最后,到底跟臣妾有关,所以想赶紧了了这事,是不是?”她轻轻问道,逐渐弥漫开的笑意愈显凄迷,最终凝固在面容上,“臣妾不喜欢这种怀疑。”   她将喜恶说得太明白,直弄得霍祁一阵尴尬,轻咳一声,不由自主地想要解释:“我……”   “臣妾不喜欢这种怀疑,但是很感谢陛下在这种时候还肯护臣妾一道。”她一颔首,面上的笑意重新生动起来,浮上眉梢浸入眼底,笑着哑了一哑,重新抬头望向他,“臣妾不会负了陛下这份袒护,陛下放心查就是,决计和臣妾没有关系。”   言外之意,她宁可他把她查个透彻,也不愿豁出简小霜去。   沈宁说要寻个她能接受的法子,看来处死简小霜了事并非“她能接受的法子”。霍祁长吁口气,只好去说另一个想法。   自然,还是“开诚布公”。   “你若不让朕动她,就只好委屈你。”霍祁颔了颔首,略含歉意,“查明之前,该避着你的事,朕会避着你。漪容苑上下,不得踏出长盈宫一步。”   直白些说便是禁足。席兰薇倏尔间眉头紧蹙,未及开口,便听他又说:“但朕会来。”   “哦……”她的神色立时便松了回去,继而轻松地笑了起来,“那就无事了,如此很好。”   颇有些没心没肺,好像只要他还照常来见她,她就全无所谓禁足与否,甚至要送她去冷宫住一阵子她都无所谓似的。   霍祁忽然有点哭笑不得,当真有查都不想查了的冲动。摒去这不该有的想法,他温声提醒她:“你要知道,这样的事向来复杂,查出的结果未必就是真相。”   如若有人从中作梗,最后会怎样,谁也说不好。   “不怕。”席兰薇微微笑道,“臣妾宁可陛下是因最后的罪证而杀了臣妾,也不愿因为畏首畏尾地不曾查过,而让陛下始终在心头存个疑。”   那份疑才是说不准哪天就会发作的慢毒。   .   于是便如此而行了。六宫嫔妃短暂地高兴了一个下午,四下交谈间,均带着几许兴奋。   “漪容苑已被侍卫围个水泄不通了。”   “不知这禁足要禁到什么时候。”   “听闻陛下今日离开漪容苑时,什么交代都没有。”   诸如此类的传言一时传得满天飞,席兰薇在漪容苑中都免不了听说几句。怀里搂着小猫,抬手摸着小鹿,她讥嘲得不咸不淡:“她们眼皮子这么浅,让我如何是好?明日见了陛下,都会觉得真是愧对她们这般的兴奋。”   .   翌日早朝散朝,霍祁连宣室殿都没回,就去了漪容苑。   踏入院门便见席兰薇和简小霜在廊下下棋,小猫坐在棋桌边上、两鹿蹲在旁边,看得聚精会神。   “……”霍祁一闷,咳嗽了一声踱步过去,面色阴沉地扫了眼伏地下拜的简小霜,再看看席兰薇,话语不满分明,“朕应了你的要求,你就不能给朕个面子?和她一起下棋,你倒真不知避讳。”   “陛下应了臣妾的要求,便是她不一定有罪么……”席兰薇衔着笑意驳了一句,与他目光一触,讪讪地把后半句咽了回去,服软似的道,“这不是……禁着足无事可做,想下棋,漪容苑又只有她棋艺好……”   这理由找的……   霍祁又扫了简小霜一眼,淡道一声:“起来。”   接下来便成了帝妃二人对弈,一猫二鹿、外加简小霜一起看得聚精会神。   霍祁显是比席兰薇还静不下心,落子落得潦草,不过片刻工夫,便已显了败势。   他又落下一子,席兰薇分明地感觉到,那棋子刚一脱手,他就又看向了她。   被看得不耐烦,她神色清淡地抬了抬眸:“陛下有事?”   霍祁轻一笑:“朕记得,当初迁来漪容苑,是你自己挑的,你说你跟欣昭容交好。”   她一点头:“是。”   “那如果当真是她栽赃于你……”他的视线在她面上划了一划,“是你当日看走眼了,还是后来得罪她了?”   “都不是。”席兰薇答得干脆利落,“臣妾当时确是和昭容娘娘尚算交好的,且迁来漪容苑后,昭容娘娘也对臣妾多有照顾。”   她说着,凝视着棋局黛眉微蹙,思量起如何落子来。霍祁便没有扰她,待她稳稳地落下一子,等着她继续说,她却垂眸静坐,一副只等他走棋、不打算再说的样子。   “话说一半?”他轻一笑,又是很快就落了子。   “多说无益。”她轻轻摇头,“并非臣妾得罪了她,而是陛下这般宠着臣妾,就足够六宫嫉恨了,不需要旁的理由——但臣妾难道要为了这个就避着陛下么?凭什么?”   语中有些不忿,他听得笑了一笑,手上子便要落下。大抵是因为她这般不在意而稍安了心,便多了两分注意在棋局上。棋子落下前,手一停,抬起来看一看,又要落下,又一停。   他这番思量无妨,在旁边的小猫看来便只是一只手一起一落。待他第三次落棋时,小猫好奇地伸爪子一撩……   几颗棋子都被拨弄得移了位置   “……”席兰薇转头看过去,,目光阴冷,“小猫。”   察觉到她的怒意,小猫怯生生地缩了缩身子,满是无辜:“喵——”   “你能不能有小鹿一半乖?”席兰薇不依不饶。   “喵——”小猫大是委屈。   看着人猫较真,霍祁忍不住一声笑,伸手将小猫抱了起来,往膝上一搁,一想不对,又赶紧拿起来。   ——看看衣裾上已经沾上的数根猫毛,霍祁眉头挑了一挑:罢了,已经沾上了,就让它趴着吧。   又把小猫放回了膝上。   避开了主人的呵斥,小猫在霍祁膝上睡得十分舒适。翻了个身将肚子翻向他,抻直了爪子伸了个懒腰,用力之下连淡粉的肉垫都张开了。   “懒猫。”霍祁一边笑着一边伸手挠它的下巴,话一出口,可算是想起来时常想起、却每回来漪容苑时都会忘干净的事,“你给它起名字没有?”   “……啊?”席兰薇一怔,继而摇头。一直没给小猫小鹿起名字,起初是她说不出话,有名字也跟没有一样;后来……就疏忽这件事了。   “起个名字吧。”霍祁还在挠着小猫的下巴,不轻不重,挠得很有耐心。说着突发奇想,“你刚能出声的时候,怎么叫它?便拿来当名字好了。”   席兰薇阴着脸沉默了好一阵子,字正腔圆地答说,“喵。”   “……”霍祁噎住,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是“喵”……   听着似乎也挺有趣的。 ☆、第98章 禁足   听着霍祁叫小猫“喵”的时候,席兰薇总觉得有点别扭……   再细想一下目下的情状,便觉得更加别扭——堂堂九五之尊,在一个因为有通敌卖国之嫌而被禁足了的嫔妃的住处逗猫玩,连早朝的庄重冠服都没换,就在逗猫玩……   一袭玄色衣裳①,敝膝袖纹繁复,冕前原能遮挡住帝王神色的十二旒掩不住他的笑容:“喵,来吃鱼。”   小猫也配合,被他一唤就放开了小鹿的脖子,蹦蹦跳跳地跑向他,一头栽进他手心里。   埋头专心吃鱼。   “……”席兰薇又抿了一口茶,神情自若、心绪难言。暗自忖度旁的嫔妃如是看见他这幅样子会是怎样的反应。   想了一会儿摇了头:罢了,还是莫要细想这个了。   .   霍祁在午膳前回了宣室殿,传了宫正司的人来问话。他心中倒也清楚,万不能指望宫正司这一干人能给席兰薇清白,闹出这样的事,已明摆着是这其中掺杂了旁人的眼线。   “查得如何了?”皇帝淡看着负责此事的司正,话语平稳,“想清楚再说。”   “……”司正一时都不敢说话了,生怕怎么说都不对。斟酌着言辞便安静了一会儿,却是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得皇帝道,“罢了,朕会让禁军都尉府同宫正司一起查。”   那司正一惊:“陛下……”   皇帝悠悠地又说:“关乎朝政的事,只让宫正司办本也不妥。”   此事使得霍祁觉得自己颇没本事,席兰薇一派镇静,他却始终胆战心惊畏首畏尾,怕极了哪一步走得不对,比她差得远了。   .   后院中,树叶在风中摇曳了一阵子,风停树止。片刻,又起了一阵风,枝桠再度轻晃起来,细看之下,假山旁的那一株晃得略微快些。   席兰薇眉头浅蹙,思忖片刻,吩咐清和道:“都退下,我自己歇一歇,院子里不必留人了。”   “诺。”清和一福身,与另两名在亭中服侍的宫娥一起退了出去,又去知会后院中旁的宫人。   那人很快在亭中落了脚,步子之轻让熟睡在席兰薇膝上的小猫有些诧异,抬头去看是谁落地落得比自己还安静。   席兰薇抬了抬眸,恰是夕阳西下之时,余晖正往这边映着,颇有些刺眼。一时便被晃得看不清晰,楚宣就站在亭边,却看不清神色,身形被映成一抹黑影,阳光在那黑影边缘镀了一圈微亮的橙黄。   她浅一眯眼缓了一缓,他也往侧旁走了几步,让开了那抹灼目的余晖,方见她敷衍似的浅一笑:“楚公子。”   “婕妤娘子别来无恙。”楚宣语中有温和的笑意,她却仍是如旧的冷言冷语,“我有恙无恙,楚公子不是清楚得很么?”   显是意指他明明暗中偷听已久了,理应诸事皆知。   “哦……”楚宣沉了一沉,表情平淡,“倒是听说了,你近来遇到点小麻烦。”   他走近了两步,席兰薇得以将他看得很清楚。不知他最近又在做什么,左肩上添了新伤,自领口能看见肩头缠的白练,前襟上渗出浅浅的血迹,淡淡的药香逐渐弥散开来。   “所以楚公子今日来此是为何呢?”她觑一觑他,眼中有分明的不信任,“总不能是来帮我解决这点‘小麻烦’的。”   “嗤。”耳闻他一声轻笑,席兰薇冷淡垂眸,他又笑说,“你和陛下前些日子那些话,是有意说给我听的,是不是?”   “是。”席兰薇轻耸肩头,索性不做否认,笑得促狭,“你和越辽王殿下自己判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去吧。”   “这个让他判断去就是了。”楚宣也一悚肩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你想不想听听对于你的事,陛下方才做了什么安排?”   他静看着她如料蹙起黛眉,却没如料发问,短短两个字将他想好的话全数噎了回去:“不想。”   “……”楚宣显有些失落。   “陛下想告诉我自会告诉我,他若不告诉我,我就不听。”她说得很有些倔强执拗,倒是对皇帝满是信任。   “哦……”楚宣轻轻应了一声,侧首看着夕阳想了一想,识相地不再说此事,只又问她,“此事你明明解释得清,为什么不解释?”   席兰薇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虽与楚宣不过见了几次,但每一次,楚宣总会说一些或是莫名其妙、或是无关紧要又或是本与他全然无关的话,如今又是这般“过问”,她淡瞥他一眼,没留什么面子:“我和我夫君如何相处,要楚公子多问么?”   楚宣闻言却是未恼,浅淡一笑,自问自答地替她把原因说了:“你觉得当局者迷,反正此事最终也会真相大白,此时说得再多也比不过最后让众人自己看得明白,就懒得说了,对不对?”   席兰薇看看眼前明知故问的人,黛眉未展,一点头:“对。”   “所以你找表哥表嫂委婉地劝了陛下,暂且不动你也不动那个宫女,只要这么拖着、拖到那一天便好,是不是?”楚宣又问。席兰薇思了一瞬,纠正了他的言辞不当之处:“他们可一点也不‘委婉’。”   “随意。”楚宣睇着她,也蹙起眉头,不耐她这番吹毛求疵,“你就当真一点也不担心,有人从中作梗,先一步把你的罪名坐实了?”   “担心有用么?”席兰薇扫他一眼,说得有些口渴,便从果碟中拿了一颗杏在手里剥着,幽幽又道,“就算我解释了,也还是得等到那天才算真正的洗清罪名。瞎担心那个,还不如豁出去,彻头彻尾地信我夫君一回。”薄唇微启,她轻咬了那杏一口,甘甜萦绕间眉眼一弯,又说,“实在没工夫庸人自扰。”   楚宣听得无言以对,心中暗下了决心,自知如何料理此事。喟叹摇头间,见伏在她膝头的小猫双耳一动、一双淡蓝的眼睛也蓦然睁开,扫了眼院门处,当即脚下施了力。   .   看着昏暗中一闪而过的人影,霍祁十分清楚那是谁。信步走近凉亭在她对面坐下,他笑意干涩:“一想到兴许三更半夜都有人在听,真是别扭至极。”   “不会的。”席兰薇轻松一笑,告诉他说,“他回去了。”   霍祁一怔:“……你怎么知道?”   “他肩头那伤有毒,用的药得六个时辰一换。”她笑吟吟说,“看那白练的颜色和血迹,过去起码五个时辰了。再不赶回去换药,耽误解毒。”   “……”霍祁一阵无言,觉得自己简直多余问这么一句。将手里拿着的小瓷盅搁在桌上,揭开盖子,里面有两颗丸子。   席兰薇望了望,闻得鲜香扑鼻便皱了眉头:“近来天热,臣妾不爱吃这么腥的东西。”   “……给喵的。”霍祁尴尬道,“今日晚膳里的,朕也觉得偏腥了些,它应该喜欢。”   “哦。”席兰薇微翻着眼应了一声,把小猫搁到桌上,拍拍脑袋,“吃吧。”   小猫伸着懒腰抻了一抻前腿、又抻了一抻后腿,步态婀娜地走向瓷盅,探头闻了一闻,眼睛发亮地叼了个丸子出来。   席兰薇看得一笑,遂朝着霍祁一颔首:“多谢陛下。天色不早了,陛下赶紧回宣室殿歇息为宜。”   ……什么意思?   霍祁双目微眯,凝睇着她:“逐客令?”   席兰薇黛眉一挑,端的理直气壮:“臣妾还禁着足呢,侍寝多不合适?”   不合适?霍祁想了想,反问她:“那你就不觉得,你把朕轰走也不合适?”   席兰薇思量一瞬,风轻云淡地道:“一般般吧。”   “……”霍祁分明地觉出,她在故意气她。   正了正色,席兰薇垂眸恭谨又道:“若不然,陛下出门往西,是昭容娘娘的寝殿;往北,是邱良人的住处。”   霍祁夸赞得咬牙切齿:“真贤惠。”   “难得有机会贤惠。”席兰薇诚恳道,“等陛下解了臣妾的禁,大约就见不着臣妾贤惠了。”   着实半点都不委婉,霍祁沉思片刻,站起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也好,朕走就是。”   “嗯。”席兰薇含笑一点头,心绪却陡然沉了,“陛下打算去哪里?臣妾提前备份礼,明天差人送去。”   “回宣室殿。”他说得平静从容,仿着她方才的话又道,“难得有机会一表真心,趁你还禁着足,朕独寝。”   .   一直到翌日晌午,席兰薇连一幅山水画都画完了,小猫还躺在她榻上睡得舒服。四脚朝天,圆滚滚的肚子也朝天,她走过去在它边一坐,伸手边挠它边说:“喵,快起来,别睡了,喵……”   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自己都觉得这“名字”还真是……有点难以启齿。   “出了天大的事你都不在意啊,喵。”席兰薇继续挠着它,随口笑道,闻得脚步声慌乱而至便抬起头来,是清和,不仅脚步声慌乱,神色也极是慌乱。   仿佛是刚好出了什么“天大的事”。   把小猫抱到膝头揉着脸弄醒,席兰薇不理会它的目光阴沉,淡声问清和:“怎么了?”   “禁军都尉府出事了……”清和紧皱着眉头,气喘吁吁道,“一个总旗死了,被乱剑刺死在长阳街头……”   “跟你有什么关系?”席兰薇不解地瞟着她,“禁军都尉府得罪的人多了。”   “可……可那是欣昭容的胞弟。”清和又道。   心里一紧,席兰薇也不禁觉得,这大约不会是巧合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①【衣裳】这里“裳”念“chang”三声。“衣裳制”是汉服常见形制之一,即“上衣下裳,”本文设定皇帝上朝穿“衣裳”。 ☆、第99章 博弈   漪容苑因此而热闹了些。   各宫嫔妃,无论是想寻些事打发常日无聊的还是想巴结这位昭容娘娘的,都在此时登门拜访,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亦或是哭上两声、以帕子拭一拭泪,劝她节哀。   傍晚,霍祁来时告诉席兰薇:“又死了一个。”   这回还是在长阳街头,在一家名气不小的酒肆旁边。听说他刚踏出酒肆的大门就遭了暗算,并没有过几招就丧了命。   虽是没有什么证据,但大约因为对于这方面的事她只见过楚宣,便自然而然地猜到了楚宣头上。在楚宣当晚再“造访”漪容苑时,她就更加确信这想法了。   “新伤压旧伤,楚公子小心行事。”凝视于他肩头本该好些、衣襟处却渗血显比昨日更多的伤口,席兰薇话似笑侃,面上却半分笑意也无。目光上移,与他视线一触,她的声音更冷了两分,“你会害死沈宁。”   “他们不会查到表哥表嫂身上。”全不在意地一摆手,楚宣吁着气笑道,“禁军都尉府对这样的事都见怪不怪了。”   分明的不在意。席兰薇只觉得眼前之人手段太可怕,行事又诡秘,不知还能同他说什么。每每与他相见,她都浑身发冷,但心底好像又没有过多的恐惧,无比平静。   “楚公子突然杀禁军都尉府的人,是他的意思?”黛眉微凝,问得楚宣一怔:“谁?”   倒是很快就反应过来,楚宣一笑:“哦,你是说越辽王?”   她仍是看着他,无暇多理会他的明知故问。   “并不是,越辽王跟这事当真没什么关系。”他说着睇一睇她,又笑道,“好像一出什么不好的事,你头一个想到的总是越辽王。”   气息稍沉,席兰薇眼睫微垂,算是默认了他这看法。静了一静,她又问了一句:“那是为什么?”   原是隐隐约约地觉得此事大抵同自己有关,她才忍不住地追问。却是等了须臾,才等来了楚宣的答案,只有轻描淡写的两个字:“解闷。”   “你杀禁军都尉府的人‘解闷’?”她再度看向他,显有不信。   “那帮废物。”楚宣轻笑着,玩世不恭的态度,“沈宁行事再精明,也能被这帮手下搅得一团糟,我杀几个格外废物的解个闷,也算帮他个忙。”   “……”好一阵无言以对,席兰薇很快意识到他的用词,“几个?!”   便是说还没完?   “六个”楚宣给了她精准的数字。   晚风习习,在亭中梭来梭去。他扫了眼她眼前的案几,见上面放着酒壶酒盏便行了过去,不问她同意与否就自顾自地坐下倒酒,喝了一口不由得蹙了眉头——太甜。   “有两个在城外,大概明早才能被发现;一个中的慢毒……”他望了望天色,“估计还要半个时辰才能发作;还有一个在城东一个荒废许久的院子里……我有点担心那帮废物能不能找到他。”   简而言之,“六个”的意思并非“还有四个”,而是他总共已杀完了六个。   .   翌日清晨,“禁军都尉府又死了三人”的消息传进后宫,于此,席兰薇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在霍祁来时告诉他:“城东一座荒废已久的院子里还有一个。”   “……”霍祁好生沉默了一阵子,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番,继而带着几分心惊和不可置信问她,“……怎么看出来的?”   平时眼光太毒,以致于他还以为是她又看见了什么细节,自己猜出来的。   “……”席兰薇也无言了一会儿,然后坦白道,“楚宣说的。”   “他干的?”霍祁了然间眉头一挑,见她颔首承认,又道,“朕有两个不算好的消息。”   席兰薇望着他面露不解:“什么?”   “这五……六个人,被发现时,身上多带着些东西。”他略一哂,“若被悄悄送进禁军都尉府或宫正司,多半能成你通敌的罪证。不过出了这事,沈宁将这些东西呈给了朕,朕扣下了。”   席兰薇明眸一亮,面上沁出笑意,假作不解作得十分到位:“陛下扣下做什么?”   “朕信那是伪证。”他淡声道。   她听罢便松了口气,神色轻松地又道:“臣妾以为这算是个好消息。”   原对她不利的证据如今因为另一件事而被提前搜出、暗中截下,纵使是伪证,她也省去了自证清白的麻烦。   “别急,你和下一个一起听。”他睇着她,思量着一字一顿道,“他为了你的清白大开杀戒,朕不太高兴。”   “……”席兰薇窒息了一会儿,俄而一口气松下来,认真问他,“哦,那陛下打算治臣妾个罪么?红杏出墙一类。”   霍祁面不改色:“不,朕打算在你被他感动之前,把剩下的事办妥。”   .   皇帝在几日内,连下数道旨意,对映阳、祁川两地的军队又做了些许调整。接着,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赫契对大夏的入侵提前了。   大军直指祁川,未敢往映阳去,显是对先前皇帝大举调兵守映阳之事虽存疑惑却仍不敢轻举妄动。   相较可能有几十万驻军的映阳而言,祁川再易守难攻……也比映阳危险小些。   前线战事一起,后宫里,席兰薇自然而然地解了禁。   这便是她在等的那一天,再多的解释也抵不过赫契的军队为她证清白。她是除却带兵将领外最知实情的人,如是她通敌,赫契此时心安理得地去打映阳便是。   .   廊下的阴影中,霍祁平心静气地搁下一枚白子,等了须臾,席兰薇却始终没动。他睇一睇她的神色,看着也不像在思索棋局。   “怎么了?”他问道,她眉心微蹙:“陛下不是信不过臣妾么?”   既然信不过,还挑唆着赫契提前动了兵,当真有点昏君之势了,席兰薇自觉地开始在史书中的一众妖妃间,给自己找个合适的位置。   霍祁思量了会儿,确信道:“朕从一开始就没说信不过你。”   “但陛下说信不过小霜。”她提醒道,“且也确是……没有那么信臣妾。”   “哦……”   她是发问,他却在“哦”了一声之后再没有其他的话,凝视着棋局只提醒说:“该你了。”   她仍蹙眉看着他。   “快,你若能赢朕,待得阿恬生了,许你去看看。”他噙笑催促着,甚至自觉地开出了让她专心下棋的条件。   于是一颗黑子可算落了下来。席兰薇舒了口气,犹是对方才所问不依不饶:“陛下总不能是为楚宣杀了六个人来护臣妾而不忿、继而用此举泄愤。”   一个杀官员解闷、一个挑唆邻邦提前动兵泄愤,她身边都是什么人?   “……当然不是。”霍祁轻一哂,见她非要问个明白,也就只好同她说个明白。目光一睃眼前黑白子,他笑道,“博弈么……博个棋艺,更博人心。”   他边是说着边是一笑,手中棋子落下,又说:“自己跟自己博更难些,所以费了些时日,但碰上楚宣开杀戒实属巧合。”   他是皇帝,同时被她唤一声“夫君”,此番博弈,算是因这两重身份生了冲突而起。若仅为帝王,他便该万分小心此事,半步差池都容不得,又或者“宁可错杀”,直接取她性命以保家国平安才是对的。   他诚不可能杀她,可也委实在此事上辗转反侧了许多时日。心底所挣扎的,不过是在此事上,能不能“豪爽”一把,不仅搁下戒心全然信她,还要信她所信的人。   “朕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信小霜。”他笑而道,“但朕觉得,在你心里,朕怎么也比小霜重些吧……”   席兰薇听得一讶:这算是哪门子比较?   “那天你很紧张。”他睇视着她又道,“你分明在担心,那么护着小霜,会不会惹恼了朕。”   指的是他对她说发落了小霜,此事便终了的那日。席兰薇回思着,轻轻点头,她那天自然是忐忑万分的,心知他能说出那样的话已是对她万分宽容,但又实在无法让小霜如此丧命。   “可你就算心知担着失宠、甚至废位的风险,也还是要护她。”霍祁垂了垂眸,轻一顿后复又道,“若不是信她当真清白、不肯她受冤,你不会这么把与朕的情分豁出去护她吧?”   他这样问着,问得她一声哑笑。确是如此,莫说“若不是信她当真清白”便舍不得这么豁出去……她就是如此信小霜清白、护着小霜,心下实则也是不那么豁得出去的。   所以听他说要把她禁足时,她心中一片阴霾拢聚;在听闻他说他还会来看她时,复又云开雾散。   尔后不许他宿在漪容苑,更是带了几分不讲理的赌气的。   “所以朕觉得信你大约也不会错。”他松了口气又落了子,“若真错了,会麻烦些,但也不是收拾不了。”   所以就有了后来的事?   席兰薇心中五味杂陈,无言以对地苦笑着,也又放下一子。   “还有件事要同你打个商量。”他温声道,遂笑容敛去,正色又说,“再过几日,就没有昭容了,上三嫔的位置都空着,不怎么说得过去,你……”   席兰薇自知其意,抿着笑容缓然颔首:“当仁不让。” ☆、第100章 芈恬   听闻席兰薇解了禁,简小霜自然也长松一口气,眉梢眼底染上笑意,一壁笑着一壁道:“也好也好……就此又除个隐患,奴婢这伤也不算白受。”   席兰薇“扑哧”一笑,嗔怪一句:“犯什么傻。”从袖中取了只锦盒递给她:“陛下赏的,日后当嫁妆不错。”   那是块白玉牌,成色上佳,刻的图案也精巧。一只孔雀立于奇石之上,尾羽曳地,每一片羽毛的纹路都琢得清晰,被阳光一映,便有五光流转。   小霜打开一看果然十分喜欢,拿在手中把玩着,道了句“谢娘子”。   .   皇帝借简小霜受冤一事严查宫正司,沈宁也借此整肃了禁军都尉府。席兰薇心知如此严查之下,要牵出欣昭容……不过一两天的事,便去央霍祁缓上一缓,美其名曰:“好歹受过昭容娘娘照拂,臣妾乐得退一步,让她多当两天昭容。”   霍祁眉头微挑,显不把她这说辞当回事,淡泊而问:“真实原因呢?”   “……”席兰薇一默,坦言道,“阿恬大约快生了,臣妾暂不想烦心别的事。。”   芈恬确是快生了,并非“大约”。上一世,那孩子生在八月十一,中秋之前,也就还有两天了。   霍祁算了一算,也确是快了。芈恬是正经的外命妇、和皇家沾亲,沈宁又是朝中重臣,长子出世自会众人皆贺,宫中嫔妃也会备礼送去。但若此时宫中出了件大事、人人都心惊胆战的,可就不一定了……   还是不要给他们添这个堵为好。   .   八月十一天还未亮,芈恬“准时”地开始腹痛。消息传进宫来,霍祁差了御医去,看一看在案边静坐研墨的席兰薇,一笑:“很冷静么……”   还以为她会担心芈恬。   “会母子平安的。”席兰薇呢喃着,在霍祁听来是自言自语的祈愿,实则她是万分确信“会母子平安的”。   .   最终也确是平安的。   皇帝为此特意召了沈宁进宫,问了一问孩子如何,又问叫什么名字。   “沈彬。”沈宁回着话,不远处的席兰薇动着口型同时念叨着,果真又是碰上无误。低眉一笑,重生以来这种“再逢旧事”的感觉最是有趣。   “我的礼就先不给了。”席兰薇笑吟吟对沈宁说,“待得阿恬调养好了进宫来,我当面给她。”   沈宁自不计较,笑应了不说,更先行道了谢。霍祁淡瞥席兰薇一眼,起身行过去一拍沈宁肩头:“早先听令夫人和兰薇私底下定亲。”   “……”沈宁一阵无话。   霍祁又道:“她们说,若阿恬生个儿子、兰薇生个女儿,就把这女儿嫁到沈府去。”他说着蹙了蹙眉头,面色阴沉,“都没跟朕商量,就把帝姬嫁出去了。”   说得很是在意,好像已经有这么个帝姬存在了似的。满是要找沈宁算账的口吻,沈宁闷了一闷,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所以这儿子你得好好教他。”皇帝郑重道,“若不然,兰薇就算生好几个女儿,也一个都不许进沈府。”   “……”沈宁一噎,立即应道,“诺!”   .   不看也知现下沈府必定门庭若市。单是宫里,各宫嫔妃就都备了厚礼差人送去。席兰薇估量着好歹等孩子过了满月、让二人把该收的贺礼都收足了,再掀起宫中的事。   ——然后等到百日,事情应该已经平息了。   一边打着如意算盘一边暗忖自己怎的忽而有了奸商的主意,手里抚着小猫,低眼看看它,不满道:“喵,别睡了。”   “喵——”小猫不理会她的话,翻了个身,又熟睡过去。   “喵,得给小鹿取个名字。”席兰薇挠着它道,“自打改叫你‘喵’,它就可不高兴了。”   似乎是有点嫉妒,对他们爱答不理。   小猫自然还是照睡它的,才不管给好友起名字的事。   霍祁近几日愈加忙碌,虽则还是日日都来漪容苑,但总是很晚。是以在他来前,席兰薇就搂着小猫睡,等他来时再怒气冲冲地把猫扔到地上去。   今日又是如此。席兰薇沐浴后换了寝衣,上了榻,将小猫圈在臂弯里,小猫下巴枕着她的小臂,很快入睡。   “嗖”地一下,丝绸般柔软的皮毛快速地拂过脸颊。朦胧间,席兰薇知道这该是小猫又被霍祁抱起来丢下去了。   等了一会儿,却没见有人上榻。   蹙了蹙眉头,清醒下神思,疲惫地睁开了眼。望一望房中,除却一值夜的小宫女外再无旁人。   席兰薇坐起身,招手叫她过来,问她:“喵呢?”   “刚刚跑出去了。”那宫女一福身,轻轻应道。   本想着若它突然想出去玩便随它的意,席兰薇便要重新躺回去。安静中,却听院中隐有响动,似是宫人低语,语中带着几分焦急,又刻意地压低了声,好像不想惊动她。   吩咐宫女取来件大氅披上,席兰薇踏出房门往前院去。院中确有几个宫人在低声议论着什么,秋白清和也在。   面色一沉,她抱起蹲在门边歪头听着的小猫,走近几步,问道:“说什么呢?”   几人微惊,立即转过身,屈膝一福:“婕妤娘子。”   “说来听听。”席兰薇神色微凝显有不快,看看他们,最后目光停在清和身上,“你说。”   “娘子……”清和踌躇着,贝齿一下下地咬着下唇,却是始终没说出话来。   席兰薇一凛,催促一声:“快说。”声音分明厉了两声。   “方才……”清和仍犹豫着,偷眼看向秋白,秋白却也分明心虚似的,扭头避开,不打算替她说。   清和被逼得没办法,一咬牙,如实道:“方才……陛下差了御医去沈府。说是……说是沈夫人不太好……”   什么?!   席兰薇愕住,觉得五雷轰顶一般。   再加思索,她仍是无比确信,上一世时没有这一出。彼时她虽然远在越辽,但也听说芈恬母子平安,之后又安安稳稳地坐了月子,没有出任何岔子。   “她怎么了!”席兰薇急问,直惊得清和面色一白,“她怎么了!”   “奴婢也不知……”清和本也心急,又被她这般逼问,险些哭出来,连连摇头说,“奴婢不知道……只听说沈夫人产后一直虚着,后来……后来好像吃了什么东西……”   心中本就惊得一片空白,又看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急得手上一推,直向门外奔去。   去宣室殿。霍祁差了御医去,他必定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席兰薇只有这么一个心思格外明朗,平日里维持得甚好的仪态皆顾不得,一路跑着,沿途碰上的宫人都存着惊诧匆忙行礼避让。耳闻秋白清和在身后急唤“天凉了,娘子添件衣服”也顾不得——又似乎并非顾不得,而是根本听不进去这话、脚下停不住一般。   芈恬她……   从来没想过她会出事,上一世经历过的那些年,让她万分确信芈恬会平安的。不仅生这个孩子平安,下一个孩子也平安。   .   终于到了宣室殿,长阶很高,她步子凌乱,几次踩了裙摆险些跌下去,长阶之上、候在殿门口的宫人看得心惊,生怕她摔出个好歹,劝又劝不住、拦还不好拦,只好入殿去禀皇帝。   霍祁在片刻后疾步而出,低眼看去心中一紧,一语不发地快步行下去,在长阶一半的位置扶稳了她。出语时难免有责怪,声音冷冷:“怎的这个样子就出来了!”   “陛下……阿恬……”席兰薇抬起头,纵使被他半搂在怀里也慌张难平。扶在他胳膊上的双手不由自主地使了力,哽咽着又道,“阿恬她……”   霍祁一沉,搂着她的双臂添了两分力,静了一瞬,才道:“别急,进殿去说。”   他觉出她的颤抖,一壁携着她的手往上走,一壁先行宽慰了一句:“应无大碍,你别太担忧。”   便觉得她的手一送,气息似乎也缓了些。   .   “阿恬产后身子格外虚些,太医一直给调养着。”霍祁缓缓说着,和席兰薇一样眉头紧蹙,“欣昭容送了个缎枕去,那枕头……”他默了一默,“里面添了些东西,引得阿恬出了血。”   席兰薇听得窒息,指甲紧掐着手心,心中止不住地诅咒起欣昭容来。   霍祁握了一握她的手,又说:“所幸并不严重……听闻阿恬有敏症,很快就起了疹子,故而发现得及时。”   福大命大。   席兰薇陡松了一口气,大是感叹了一番这四个字。转而细一思量,隐隐觉出些许不对,顺着细想下去,犹豫着问道:“那里面有……麝香?”   “是。”霍祁点点头,看她仍是一副心惊不止的样子,复又安慰道,“并没有那么严重,差御医去,只是谨慎起见。方才已有人来回了话,说是无大碍了。明日,朕自会差人去查欣昭容……”   他说着哄着,席兰薇有一句没一句地应得含糊。心中的忐忑不安逐渐淡去,继而便很想发笑,又不得不强忍着。   这芈恬……   刚生完孩子还不好生养身子,亏得他们还为她考虑着、将诸事推后,她自己倒忍无可忍地要来帮他们了。   也不提前知会一声。 ☆、第101章 昭容   纵说是无大碍,御医还是一直忙碌到翌日清晨才回宫。确信芈恬无事,席兰薇舒了口气,羽睫覆下,她的笑容森寒如霜:“有劳大人。那缎枕,大人可验过了?”   御医一拱手,示意随在身后的宦官将那缎枕呈上,禀出其中所含的药材,除却麝香还有五六种,俱是产后忌用之药。   欣昭容在御医告退一刻后到了漪容苑,自是知道了始末,一路喊着冤。   席兰薇瞧一瞧她,笑意淡去,仍是端坐在皇帝身侧,只颔首道了一声:“昭容娘娘安。”   虽是问安之语,此时听来倒更有点宣战的意味。   欣昭容没有理会她,稳稳地一叩首,语中却颤意不止地禀道:“陛下,臣妾决不曾害过沈夫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臣妾害她一个外命妇做什么?”   “虽是‘往日无冤’,但昭容娘娘敢说‘近日无仇’么?”席兰薇话语幽幽,稍一停顿,似笑非笑地又道,“臣妾怎么听说,娘娘的弟弟前些日子被暗杀在长阳街头时,娘娘曾大骂沈大人来着,连带着连彼时尚未出世的孩子也骂了进去?”   欣昭容面色一慌,与皇帝目光一触,当即解释道:“臣妾那时……突闻噩耗,心中悲恸,一时气急未做多想罢了,而后也知与沈大人无关,绝无记恨沈大人的意思……”   席兰薇听着她的解释,和颜悦色。实则只是乐得如此跟她废话罢了,就由着她解释去,把想为自己说的话全都说出来……   反正也不会有人在意。   只要那缎枕是她送的,此事她便洗不清了。就如她说自己没有理由去害芈恬一样,任何人听闻此事,都会觉得芈恬更没理由栽赃她这么个宫嫔。又或是再往深一层想,知道些底细的人更会觉得,芈恬与席兰薇那般交好,席兰薇又一向同这主位宫嫔处得和睦,芈恬害她做什么?   “臣妾在长盈宫随居了一年有余。”席兰薇淡睇着她,数算着时日一笑,“如今臣妾也是正三品婕妤了,再晋一阶便位列九嫔。近来也正想着陛下要让臣妾去哪一宫做主位呢,倒没想到昭容娘娘先一步为臣妾腾地方。”   她说得霍祁直瞟她,听出她话中有意刺激欣昭容的意味,他轻咳一声算是提醒。欣昭容听得面色白了一白,恍然怒道:“是你……”   席兰薇噙笑不言。   “是你害我……”欣昭容颤抖着,怔然望一望席兰薇,又向霍祁道,“陛下,是她……是她冤枉臣妾,她为了九嫔的位子……不惜搭上荣宜郡主的安危……”   就喜欢听她此时瞎猜疑。本就一路走得发髻凌乱衣裙不整,再这般血口喷人,实在让人生厌。   “这毒妇……”欣昭容切齿而道,“你独宠还罢了……还要夺位……”   席兰薇终于蹙了蹙眉头,拨弄着指上的护甲,清凌凌道:“昭容娘娘怎么想的?”她抬眸睇一睇她,“夺位?下六嫔的位子皆空着,就是上三嫔……昭仪昭媛也无人,论起来还都在娘娘之前呢。臣妾就是急着当九嫔,也犯不着费这么大周章除掉娘娘。”   “你……”欣昭容刚要再出言,却见席兰薇轻一抬手,掩唇打了个哈欠,向皇帝一垂首说:“昨日为阿恬的事大半宿没睡,现在困得紧,臣妾想回去歇一歇。”   端的是根本无心同她多费神、犯了困便毫无顾忌地想要休息的样子。   霍祁略一笑,睇了眼寝殿的方向,温和道:“去睡吧,等回漪容苑小心困过了头。”   她抿唇而笑,起身一福,应了声“诺”,便与宫娥一道往宣室殿寝殿去了。   困倒是真的,不过更要紧的是……不留点时间给欣昭容、让她随心所欲地在皇帝面前搬弄一番是非,多不合适?   本还想听一听她都会说些什么,躺下的刹那间却骤然被乏意席卷。席兰薇阖着眼,迅速地思索了一番她可能说的话。   左不过就是接着鸣冤,继而怒斥她蛇蝎心肠,为了上位连旧友都能加以利用。嗯,大抵也就能说这些了……   继而便没了做隔墙之耳的心思,安心补眠。   .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清和服侍她起榻梳妆。轻执木梳,清和压音道:“欣昭容已被废了,在冷宫。”   倒是简单。   也是,欣昭容不过一个采选而来的家人子而已,虽是容貌不差、仪数端庄,但家世着实一般些。就连她弟弟在禁军都尉府的差事,也是她入宫当了主位后才为其谋得的。   如此这般,莫说皇帝无心多在她身上作权衡,连席兰薇都觉得……就应该这么干干脆脆地解决。   .   去向霍祁见礼,礼罢她照例行去落座,舒展着腰肢伸了个懒腰,广袖随着胳膊抬起滑向肩头,露出玉臂。   “……”霍祁瞥她一眼,“兰薇啊……”   “嗯?”席兰薇应了一声,放下胳膊端坐。   他手中的书册往她额上一敲:“你注意点,这般随意,朕怎么让你做九嫔之首?”   “这不是没有外人么?”她驳得清脆,“就不许臣妾随性一回?”   不跟她计较。   霍祁冷着脸继续看手里的奏章,不理她。   “臣妾想再见见欣昭容,可否?”她歪着头问他,明眸清澈。   “去吧。” 他答得随意。   .   席兰薇在昏定后踏入了冷宫的宫门。彼时天色全黑,若无宦官在前面打着灯引路,大概就只能借着月色扶着旁边斑驳的宫墙寻路了。   冷月幽幽,席兰薇屏息走着,听着一派安静中,偶尔能听到两旁的宫室中传出笑声凄厉或是歌声哀婉,继而便会听得宫人刻薄的斥责。   这些被废了的嫔妃……有许多甚至还是先帝的嫔妃呢。被废为庶人、遗忘在这里,就算新帝登基,也不可能尊她们为长辈。就这么一天一天熬着,总会疯的,或早或晚。   欣昭容,大概会是下一个。   席兰薇算着欣昭容的年龄——比她年长两岁,那么若她命够硬的话,必定还能活上很多年。   “婕妤娘子,柳氏就在此了。”   一方小院前,引路的宦官禀得毕恭毕敬。猛听他这么说,席兰薇才恍然记起她姓柳。   现在废了位份,也确实只能称一声“柳氏”了。   .   院门“吱呀”一响,席兰薇踏入院门后,又有数位宫人鱼贯而入。皆是神色紧绷,颇是担心这刚被废黜的柳氏会不会激动之下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伤了席兰薇。   柳氏听见声响步出房门,黑暗中一瞧那身形便知是谁,再看看院中的阵仗,冷笑出声:“婕妤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席兰薇轻轻一笑,没答这话,反问她说:“柳姐姐不请我进去坐坐?”   落座间,分明觉出柳氏敌意凛然。席兰薇抬眸瞅瞅她,一笑:“你真当是我害你?得了吧,我承着盛宠,近来又为阿恬的事挂着心,没空跟你算账。”她说着,肩头轻一耸,又继续道,“倒是阿恬自己按捺不住,替我把这事办了。也没提前知会我一声,吓得我够呛。”   直到在宣室殿听霍祁说了始末她才松了口气,在那之前,当真觉得天地一片灰暗了。   芈恬对麝香及其敏感,只消有那么一点,她顷刻间便会起疹子。为此,席兰薇儿时曾还调侃过她:“都说皇宫深宅均难消停,麝香是见惯不怪的手段,你这倒好,立时三刻试出来,比银针拭毒来得还快。”   所以她怎么可能是用了那缎枕一阵、直至身体不适出血才知枕头有异?   真到那份上,她早起一身的疹子了。   再说……柳氏也确确实实没有理由害她。   “她替我了了一桩事,我日后自会谢她。今日我来,是算个前账。”她徐徐说着,面上的笑意一分一分地淡了下去。缓缓站起身,她居高临下地凝视着柳氏面上的三分惧色,手蓦地扬起又落得干脆。   “啪。”   一声脆响引得院中宫人一阵嘈杂,便有脚步声急促而至,却在推门而入前被席兰薇喝住:“无事。”   淡看着柳氏捂着脸的惊诧,她从她的指缝中依稀看见了她面颊上的血痕。清冷一笑,兰薇淡声道:“这护甲,从你害小霜进宫正司那日起,我就每天带着,为的就是能打你这一巴掌。”   柳氏仍沉浸在心惊之中,嘴唇翕动片刻却未说出话来,面上的不解倒是更深了些。   “奇怪么?我为什么非要为她出一口气。”席兰薇瞧着她的神色,沉了口气,“我曾经活得委屈,护不了身边的人。如今,我就是要人人都清楚,我身边的人,她们哪个也动不起。”   上一世时,秋白清和随在她身边受的委屈、简小霜和她交好受的委屈……都历历在目。一次就够了,那是她上辈子犯的傻,这一世不仅要自己活得不同,也必要护好她们。   “天色不早了,昭容娘娘休息吧。”她短促一笑,再不多说,转身离去。   .   芈恬在出了月子后,自免不了入宫一趟。   听得席兰薇责怪她不好好歇着,嗤声一笑:“借机行事罢了,没耽误我歇息。”   “那你弄得自己不适、出血是真的不是?到底惊险。”   她是关心,谁知芈恬理所当然道:“当然不是……”   ……假的?   “弄点血作个戏有多难?反正我产后本就虚着,御医就是把了脉也不敢妄言一定无事。”她话语淡淡,接下来一句更是说得没心没肺,“让我为那么个拎不清的搭上自己的安危?凭什么啊?你当自己有多要紧?”   若不是顾及着她刚坐完月子,席兰薇简直想放猫挠她。   沈宁也是一同入了宫的,说查明了一件要事要禀。如此一来,芈恬便又要和他一起离宫。   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席兰薇陪着她一同去宣室殿,入殿见礼,各自去各自的夫君身边落座。   不知他们方才说了什么,又都很知趣地不问。席兰薇为霍祁添好茶水,目光在案上的一张纸上一扫,心中便觉一奇,“咦”了一声,再度看看纸上那行字,愈发不解道:“这不是越辽王妃的八字么?”   此言一出,霍祁与沈宁皆一怔,齐声问了出来:“什么?!” ☆、第102章 昭仪   被二人的惊讶弄得一木,席兰薇愣了一愣:“这……不是越辽王妃的八字么?”   霍祁与沈宁面面相觑。   好一会儿,霍祁才问她:“你怎么知道?”   “哦……”席兰薇想了一想,自不能说是因为上一世她二人同在一府故而知道,便说,“先前宫宴的时候,听到几个外命妇聊起各样宝石,说起与八字间的关系。有一人颇精此道,其余几人就都说了八字,臣妾恰好听见。”语中一顿,她再度看了眼那八字,思索着确认道,“确是许氏的无错……陛下拿这个做什么?”   总不能是要行魇胜之事,故而拿来做人偶用吧?   沈宁看向霍祁,面有询问之意,霍祁点了头,解释道:“这是禁军都尉府奉旨查的,是……淮昱王姜榷嫡长女的八字。”   淮昱王姜榷是大夏唯一的异姓藩王,但……   席兰薇愕然道:“……他没有嫡长女。”   都知道他的长女今年刚及笄,是庶出。   沈宁一沉,又道:“他的嫡长女一直随着祖父母住,五岁那年上元时走丢了。”   沈宁回思着查到的事情,遂一笑:“这八字是在越辽王府中寻得的,附在姜榷写给越辽王的信里。禁军都尉府查了一圈,和姜榷有关的人里,只有他的嫡长女是这个八字,却不知和越辽王有什么关系。”   他说罢又一哂,话锋一转:“直到婕妤娘子说这是许氏的八字。”   天啊……   不止霍祁与沈宁颇感震惊,席兰薇亦是沉浸在这惊讶中无法自拔。上一世的诸多不解又在这一世解开一个,怪不得……怪不得她后来的日子那么凄惨、甚至在父亲尚未战死时就已略显颓势,而许氏却在府中如鱼得水……   相对于父亲,淮昱王自是好拉拢多了;在一地为王,他在权力上,也比父亲自由多了……   如是早知道许氏的身世,霍祯也许压根不会娶自己。   不可置信地摇一摇头,席兰薇不得不感慨霍祯与许氏的相识太巧太奇,苦笑道:“真是命中注定要谋反。”   沈宁想了一想,反驳道:“未必。”   ……什么?   “先前查到许氏是一锦城许姓富商的女儿,建恒二年年初越辽王游历锦城时在夜市上偶然结识。”   建恒二年年初,便是霍祯与她初定婚事的时候……   席兰薇回想着,面色不由自主地冷了下去:“但是这么多年,越辽王只那一次去了锦城。”   甚至在往后的很多年里,他都没有再去过。   沈宁一点头,笑而又道:“且只有那晚去了夜市。而许氏亦是从家中悄悄溜出来的,因为她听闻城中有个听上去挺美好的传言传得颇凶,说那日月老会驾临锦城,只要城中的姑娘被腾云驾雾的月老看上一眼,此生必定姻缘美好。”   然后她就遇到了霍祯。   沈宁的话语几乎没有什么起伏,平静无比。席兰薇听得心中愈发寒冷,终于从嗓中逼出一声冷笑:“真会做戏。”   一时觉得无论是她还是许氏,都像一条池塘里的锦鲤而已。看似光鲜美丽,看似自由自在,实则一举一动都早被岸上之人看在眼里,而后便每一步都被他摆布着,却不自知。   好在这一世她跳出了那一方池塘。   肩头被用力一揽,席兰薇僵硬地转过头,与霍祁视线一触,倒又平静了些许。又一声冷笑,她轻然道:“霍祯要娶臣妾是因为父亲、娶许氏是因为淮昱王,这局……布了许久了,陛下怎么办?”   “眼下正好办。”霍祁一声轻笑,话语温和而沉稳,“眼下赫契人还在祁川与大军纠缠,祁川可是与淮昱毗邻,让淮昱王带兵救援去。”   而后……为不动摇军心,他们都会希望淮昱王一路过关斩将。但待得将胜之时,他自有办法让淮昱王永远回不了封地,暗杀、投毒,或是什么别的办法……霍祯的这颗棋子,就算是被拔了。   似乎觉得处理得太快,席兰薇有些不安。垂眸静思,也明白这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霍祁提前知晓了霍祯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安排。   天色已渐黑,沈宁带着芈恬一起告退出宫,席兰薇睇一睇霍祁,幽幽问道:“看来陛下也布局已久了么?”   “还好,不算太久。”霍祁谦虚了一句,遂又笑道,“大约也就比他真正开始着手谋反早那么一点。”   ……竟比霍祯还要早一点?!   席兰薇抚着胸口直喘气,作出一副大受惊吓的样子。   .   她受封为正二品昭仪的那日,淮昱王恰好举兵往祁川而去。太庙中雅乐幽幽,编钟撞出一派肃穆。席兰薇一袭朝服受册谢恩,因没有皇后,原该由皇后所行的诸事皆由执掌六宫的景妃代行,景妃维持着一贯的端庄仪态,轻衔着笑意,为她行完了这场册礼。   摆驾还宫,只觉一场礼数繁复的册礼之后,朝服、珠翠都沉了许多,一味地往下压着,直压得她浑身疲乏。   着实劳累。打了个哈欠,席兰薇在煖轿中支着额头想睡,强撑了一路,待得到宫门口下了轿,上前来搀她的简小霜一见,便低笑了出来:“娘娘累成这般……一会儿还有内外命妇朝贺呢。”   顿时心烦意乱。   强打精神接受众人道贺,“接受”之余,还得谈笑风生。心力交瘁之下,席兰薇简直希望这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行册礼,让她永远待在这昭仪的位子上她都心满意足。   反正是九嫔之首、俸禄颇多,反正霍祁也一心待她好。   待得最后几位嫔妃告了退,她几乎是扶着墙往寝殿而去。霍祁没让她当长盈宫主位、住欣昭容从前的住处,而是挑了离宣室殿最近的翊祥宫给她。翊祥宫主殿悦欣殿恰在两年前刚修葺过,一切皆是崭新,尚无人居住过。   早先霍祁带她来看时,她觉得很是喜欢。如今劳累了一天,唯一的想法便成了:从正殿往寝殿的路也忒长……   止不住地怀念漪容苑。   “喵——”一整天没见她的小猫蹿下榻来撒娇,她却没力气搭理,敷衍道,“喵,去和小鹿玩,乖。”   小猫蹲在地上大是委屈。   瘫软在榻,叫了小霜来捶腿,酸软一阵盖过一阵,教人无法不愁眉苦脸。   “喵——”小猫跳了上来,站在她胸前望一望她,继而把鼻子凑在她脸旁来回来去地蹭着,好像也想给她揉揉似的。   “乖。”把它拨弄开来,席兰薇累得眼睛都睁不开地对小霜道,“差人去宣室殿回个话,今日实在……没力气去了。”   “看出来了。”笑语入耳,席兰薇眉头略一挑,还是没力气睁眼。   霍祁等了一等,看她就这么恹恹地“瘫”着,心知是不能指望她起来见礼了,便在榻边落了座,明知故问道:“当真这么累?”   席兰薇可算睁了睁眼睛,一字字说得诚恳极了:“能做九嫔之首臣妾很是知足……”   换句话说,以后都不要再晋她位份了。   霍祁一哂:“还指望你日后给其他嫔妃行晋封礼、和朕一起去太庙祭祖呢。”   席兰薇心中“咯噔”一下,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倒也很快就平静接受了。望一望他,她道:“昏礼很累吧……”   霍祁认真想了一想:“嗯……不知道。”   他也没大婚过。   席兰薇认命地呜咽一声,再度看一看他,又说:“陛下若无别的事……臣妾想先歇息了。”   实在支撑不住,没力气同他闲聊。   “是没什么事。”霍祁对她不恭不敬的“送客”态度浑不在意,顿了一顿又道,“是想告诉你,越辽那边传了信来,淮昱王出征,许氏彻夜在佛堂祈福……看来你说的完全无错。”他一笑,颔首道,“多谢。”   “夫君客气。”席兰薇翻了个身,就势凑过去伏在他腿上,疲乏笑道,“夫君要何时办妥此事呢?夜长梦多……如是越辽王从中察觉出些什么,便是打草惊蛇了。”   “知道。”霍祁一笑,“只是待得朕出狠手的时候,你别觉得朕心狠。”   席兰薇眨一眨眼:“什么意思?”   “你不是一向看重父女之情么?”他笑道,“这姜榷……会给二弟办事,便是因为对这位嫡长女存着愧疚,想弥补她。所以听闻她在越辽王府中,便什么都答应了,只想越辽王好好待她。”   “哦。”席兰薇点一点头,“倒是感人,也还是糊涂。若是我嫁给越辽王为妻,我父亲得知他的心思也不会帮他的,不管他待我好不好。”   数算下来,上一世大概就是这样吧。霍祯那么工于心计的人,不应该一边想笼络她的父亲、一边又待她一日冷过一日,除非他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是笼络不了她父亲的。   只是不知,那时他的反心,她父亲觉察了多少……   揣测着后来的事情,席兰薇猜想,或许是父亲并未觉察太多,而若果他全然知道了霍祯的反心却未禀给皇帝,便是因为……她身在越辽王府。   “就算是爱女心切,也总该斟酌有度。越辽王且先不提,那一边可还是赫契呢。”她静阖双目,抿起笑容,柔声对他说,“陛下不用事事顾及臣妾的心思。倒是赫契人凶悍、越辽王阴毒,夫君万事小心。”   纵是对他再有信心、再信他必不会输,说半点不担心也是假的。这一世许多人、许多事的结果她都知道,但此事最终如何,是她不曾经历过的。   听出她本就疲乏的话语中添了不安,霍祁缓一点头,未作多言,只沉然应了声:“嗯。”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昏礼】“昏”字不是虫……   ---------------------------------   在兰薇位列九嫔之首的大喜(……)的日子,本章0点前送20123言情币的红包。   送红包的方式……我……我不能说……据说说了就算刷分……   但大家应该懂的吧……需要让我看到那个[送红包]的按钮……嗯……【哭丧脸委婉表述】   ---------------------------------   兰薇:你布局挺早啊   霍祁:没有太早   兰薇:什么时候开始的?   霍祁:也就是他真正开始谋划谋反之前吧   兰薇:Σ(っ °Д °;)っ我去比他还早?你个老谋深算!老奸巨猾!老于世故的腹黑货!   霍祁:…………………………我哪里老了?   兰薇:Σ( ° △ °|||)︴这不是重点好么……   霍祁:【淡淡看】你三个词儿都带这个字你告诉我这不是重点?   兰薇:(。﹏。*) 我错了好么……   霍祁:【微笑】重新说。   兰薇:你个阴险狡诈、笑里藏刀、口蜜腹剑的腹黑货!   霍祁:【满意脸】多谢夸奖。   兰薇:Σ(っ °Д °;)っ你管这叫夸奖?哥们儿你三观还好么?   霍祁:【得瑟脸】哎嘿~~~ ☆、第103章 药粉   祁川一地的战事本就没有那么糟糕,淮昱王去后,大军更是势如破竹,打得赫契人节节败退。   想着带兵将领可得的功勋,席兰薇一时都有点后悔了,兴许让父亲去也很不错,父亲必定高兴。   半开玩笑地同霍祁说了这心思,霍祁回以一笑:“还是让将军安心等着当外公吧。”   席兰薇心中微沉,几日来的不安更明显了些。   心中斟酌着,她缓缓笑道:“臣妾嗓子也大好了,神医开的那药,差不多也该停了。”   霍祁扫了她一眼:“偶尔还有些哑,再用些时日吧。”   “唔……”她便显了犹豫,眉心蹙了一蹙,面色也暗了几分。   霍祁再度看向她,察觉出些不对,问道:“怎么了?”   “臣妾近些日子总觉得精神不济。”她淡声道,“原以为是来了月事故而格外疲乏些,可后来月事过去了也还是如此。”她说着咬了一咬嘴唇,有些恐惧不安地又道,“算起来,是从柳氏被废后开始的……臣妾怀疑有人在那药中动了手脚,可让御医查了,御医也查不出什么。”   听得霍祁也难免一惊,搁下手中狼毫,皱眉说:“兴许不是那药的事呢?会不会是别的?”   “再没有什么东西,是臣妾每日服用的了。”她肩头轻轻一耸,“近几日确是一日比一日不济,若当真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所致,就必定是连日服用。想不到什么其他东西了——臣妾连房中熏香都查过。”   霍祁听得神色愈沉,虽是没什么证据、仅是怀疑而已,但他清楚席兰薇不是那般会随意疑神疑鬼、一惊一乍的人,她如此觉得,且是过了这么些时日才来同他说,便十有八|九是无错了。   “朕审柳氏……”他道,她很快一摇头:“没用的。如真是她,她已是恨臣妾到极处,陛下再怎么审,她也不会说的;如不是她,陛下此举便惊了那人,更难查出了。”   所以她才自己想不出办法来,一点辙也没有。   二人一并思量着,一时没有更好的法子,霍祁只好答应让她先停一停那药。她笑了一笑,环着他的胳膊说:“那如是嗓子哑回去,陛下不许嫌弃。”   “你就是再一次说不得话,朕也不嫌弃。”他侧过头,噙笑在她额上一吻,“现在能听你说话觉得很好,不过当初安安静静的也不错。”   怎样都好。   如此这般,药便停了下来。过了两日,嗓子倒未见更哑,可精神也没见更好。仍是一日比一日困得厉害,简小霜直说“跟家中长嫂有孕时一般”——如若不是月事刚过,她也很想相信这是有孕的症状。   霍祁近日因为朝政之事忙得鲜少能抽空来她的悦欣殿,便常是她去宣室殿拜见。如今停了药,她格外怕秋日里受凉再引出什么病来,天色晚了也就不敢去了。   是以十日里偶有那么两三日是独自一人。半夜寂静时格外烦乱,明明白日里乏得不行,现在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随着一声重重的叹息,席兰薇烦躁地翻了不知道第几个身,一手搂过小猫,看它睡得昏昏沉沉的,自己还是半点困意都没有。   又一声叹,她坐起身来,没有下榻,隔着幔帐望着屋里留着光的一两支蜡烛发愣。   着实是难熬。   窗外起风了,静听了一会儿,又刮得大了一些。那风好像离得很近,就蹭着殿外的墙,“飕飕”的声音不绝于耳。   一阵异香从只开了一道缝的窗户中吹入,席兰薇一愣,下意识地捂了口鼻。这香得让人心慌的味道……显不是寻常的花草香气。   “闻到了?”一句问话之后,几步开外传来脚步落地的声音。她抬眸望去,楚宣正站稳脚。没再往前走,他也隔着幔帐看着她的身形,“这东西,连用上几个月,能让你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她惊得杏眸大睁,还未及出言,便听他轻笑着补了一句:“哦,望了贺你晋封,昭仪娘娘。”   气味很快消散,席兰薇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屏着息不敢喘气。仿佛察觉到了她的气息不对,楚宣微一笑:“这比她们给你下的药轻多了,我只是在气味上多加了剂量,让你闻得清楚些。”   “……”席兰薇默了一阵,定神一缓息,“药下在了哪儿?药、熏香,还有菜肴点心,我都让人查过。”   楚宣抱臂而立,听着她故作镇定地描述,俄而一笑:“不是每个人都像被你斗败的那几个那么蠢。”   席兰薇微蹙眉头,没直接出言对他这般调侃表现不快。   “你每天最少出门两次,对不对?其他嫔妃也都如此。”他衔笑道,继而思索着又说,“叫……晨昏……”   “晨省昏定。”她接了口,接着黛眉蹙了起来,“你想说是景妃?加在了茶里么?”   那她有时不喝那茶怎么办?   果然,楚宣的下一句话也是反问:“那你有时不喝那茶怎么办?”   “那是……”席兰薇全然想不出了,“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在你出门前,往院子里撒上一把便是了。”他说着,脚下移了两步,将一只瓷瓶搁在了手边的桌上,“你可以看看,差不多的东西。极小的粉尘,悄悄一撒,神不知鬼不觉。出门前他们撒在殿门口,出门时你几息间就沾了不少,每天两次。”   唇畔沁出的笑意有些自嘲,席兰薇心中暗讽着:是,每日两次,她极是准时、暗量地服了这药。   “是谁?”她凝视着他的轮廓问他,“是谁做的?”   “我怎么知道。”楚宣手中转着桌上的那个瓶子,“躲在暗处还要我看清这些,你要求太苛刻了。”他语中一顿,睇了睇她,好像在试图摸清她的心思,很快又道,“此事我建议你莫要总想着暗查为好,早些挑明了,让下毒的人知道你有所警觉、不敢再下才是。若不然,你查的未必比死的快,你身边那几个宫女,就算轮着当值,也免不了被拖累进去。”   乍听之下颇有些危言耸听,但听他说得沉缓,极是认真全无说笑。席兰薇点一点头,应了一句“我知道”,又问他:“背后是谁?”   楚宣打量着她,一哂:“问得好。”   她颔首,静等回复。   “我也不知。”他说。   “……”席兰薇挑了挑眉头,被他话语中的戏谑激得蓦生怒意,手上一掀幔帐,睇着他冷声道,“楚公子,本宫现在委实没什么心情说笑。”   “昭仪娘娘,草民也没说笑。”他神色定定地回事着她,毫无恭敬地又反问说,“你都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我怎么知道?”   “……”被堵得一阵无话。席兰薇默了一默,一声喟叹,“本宫知道了,多谢。”   答谢之语倒是简单。   “查查前阵子因为你而被废的那位吧。”他倒是思量着建议了一句,“随口一猜,告退了。”   只那么短短一瞬,他就没了踪影。屋中复又静悄悄的,她借着烛火,看到他遗留在案上的那只瓷瓶,瓶身反着淡淡的白光,表明他确是来过。   行过去拿起,拔开瓶塞,借着烛光远远地往里看了一看,确是极细的粉末,带着点浅淡的紫色,若就这么在空中一扬,就什么都看不出了。   他说,那人给她下的药还没有这个这么重的味道……   思量须臾,她略一笑,自知这东西该怎么用。   .   如此过了两日,虽则乏意更加明显,仍是早早地便起了榻,照旧去舒颜宫向景妃问安。简小霜与清和一并为她梳着头,她静等着,终于在最后一只钗子插上发髻时,听得秋白在殿外略有些尖锐地“呀”了一声。   声音不小,身为宫中品秩不低的女官,如此大惊小怪颇失礼数。席兰薇便走了出去,目光在她面上一扫,问得生硬:“怎么了?”   “娘娘您看……”秋白指着门槛外的地面道,“这东西……”   席兰薇和在场的几位宫人一并低头看过去,是两块粉渍,有淡淡的紫色,低头细闻,好像还带点异香。   “不知是谁撒在这里的。”秋白黛眉紧皱,“奴婢闻着味道有点怪,想着娘子近来身子不济,不知是不是……”   她的话点到即止,听上去似是担忧得过了头,却还是自然而然地将众人的思绪都引到了兰薇近日格外疲乏一事上面。一时有人面露疑色、亦有人面露惊色,皆垂首思量着,不敢妄言。   “去宣室殿请旨,求陛下传御医来。”她蹙着眉头,淡声吩咐了一句,又说,“先请个太医来看看也可。”   如此自然正常得很,就算是秋白过虑,她小心一点也总是无错的。就算劳得太医、御医白跑一趟,也好过日后真出了什么大事。   一旁候着的宦官一听,立即一揖,应了声“诺”,躬身告退。   “娘娘,您……”秋白轻声询问着她接下来要如何,她颔首一笑,神色如常道:“去舒颜宫。还不知如何呢,不好耽搁了晨省。”   唇畔一抹笑意凝起,席兰薇步出殿门、行上步辇,又瞧了眼那撒着药粉的方向,平心静气地往舒颜宫而去。 ☆、第104章 震慑   楚宣说得不错,查背后之人暂且不急,要紧的,是让那人先不再接着下毒。若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除此之外,席兰薇则觉得,将此事挑到明面上,让六宫皆知、震住六宫也很要紧。   该让她们知道轻重。   是以仍如旧去向景妃问安,御医太医正查着,查出结果后决计不敢耽搁,必定立时来舒颜宫回禀。   .   彼时霍祁正上着早朝。袁叙见一宣室殿的宦官匆匆进了永延殿来,知是有事,凑过去一问惊得够呛,忙去皇帝耳边禀。   恰是议着前线之事,袁叙也不敢搅扰太多,仅是低言了一句“妍昭仪请旨传御医”,便见皇帝眉头一蹙,定了下神,道:“准。”   待得下了早朝,霍祁行出永延殿,终于得了空,立即问道:“她怎么了?”   袁叙如实禀说:“听闻早晨在殿门口发现些东西。昭仪娘娘谨慎,觉得兴许和近日精神不济有关。”   霍祁“哦”了一声,已经过步辇,没有上去的意思。径自往前走着,进了后宫,往东边行去。   “……陛下?”袁叙一怔,不知皇帝要往何处去。   “舒颜宫。”霍祁淡声道,“她必定去晨省了。”   .   舒颜宫静庄殿。   不同于往日晨省时的和睦,今日格外沉肃。在座嫔妃均是垂眸屏息,谁也不敢出声,胆小些的则直接面色发了白,纤纤十指不停地打着颤。就连景妃,也错愕不已,怔了半天才问御医:“你说……什么?”   “禀娘娘。”御医一揖,沉了一沉,略顺了顺措辞,将刚才禀过一遍的事情说得更加清楚了些,“妍昭仪娘娘命臣所验的,是一种奇香,数种药材一并制成,粉末极细,撒入空中几寻不得。如此极易吸入,连续少则两三月、多则半年,可致人神智昏聩、形同疯癫,尔后丧命。”   就连早已知情的席兰薇也惊惧不已。许是怕吓着她,楚宣没有把话说得太清楚,是以她以为,这药用得久了,最后便是一死了之。   神智昏聩、形同疯癫……   她倒吸了一口气,阖上双目试图平心静气,黑暗中却更怕了些,贝齿浅一咬,看向御医:“大人,本宫精神不济有些时日了,不知……”   “昭仪娘娘中毒尚还不深。”御医揖道,“调养些时日便可无事,娘娘不必担忧。”   还好……   她缓缓点了头,舒下气息,听得景妃又道:“近来可有人去太医院取过这些药材?”   御医想了一想,心知景妃是想就此牵出是何人制的毒,却是无奈道:“娘娘,此香难制,此人并不是去太医院取了药来做这香,想是从宫外直接弄的制好的香粉。”   还不好查了。   席兰薇的目光慢慢地扫过在座众人,眼中带着无尽的不安与不信任,却将能“看到”的都看进了眼里。   一声沉稳嘹亮的“陛下驾到”暂时扯破了殿中的紧张。众人缓一缓神,重新蕴起笑容,起身准备见礼。   .   “陛下圣安。”一众嫔妃齐齐地行下礼去,又不由自主地注意着旁人的声音。泰半嫔妃都是许久没面过圣了,此番皇帝驾临,燕语莺声中,分明有些透着喜悦,有些则是紧张。   “可。”霍祁淡言了一声,目光绕过众人,不由自主地向席兰薇看去。   她一身双绕曲裾,带着点极浅淡的橙色。算是暖和的颜色,却衬得她目下的面容愈加苍白。他蹙着眉一沉,无暇顾及近处的嫔妃是否在努力的“没话找话”,几步行过去,一手将她揽过,温声道:“朕听说了。”   席兰薇紧咬着下唇,点一点头,又听得他道:“你坐。”   她再度点头,任由他揽着她送她回去落座,假作不知周围其他宫嫔的目光。   众人自然看得心绪复杂,面上的笑容几乎要维持不住——不就是下毒么,宫中常有,从前也不是没历过这样的事。偏生她,有本事让皇帝心疼。   有定力稍差的宫嫔一声嗤笑以表不屑,却在下一瞬……有点后悔,觉得席兰薇这举动是不是被自己的嗤笑激的。   ——众目睽睽之下,原本安安静静地半倚在皇帝怀中往前走着的席兰薇忽而哭了出来,就势回过了身,不管不顾地全然栽进了皇帝怀中。   她哭的声音低低的、断断续续的,好像压抑了许久,且到现在还在忍着。   哭得眼前和她关系尚可的嫔妃一时都觉得好生可怜,何况皇帝。   她哭得抽噎不止,却又始终半个字都没有。霍祁一时连该怎么哄她都不知道,只依稀觉出,她环到他身后的手不由自主地施了力,指甲叩得脊背刺痛。   “别怕。”他轻劝了一句,手轻抚着她半垂在身后的秀发,又道,“有我在。”   后一句说得很是有力,且声音并不算小,离得近的几个嫔妃听得直是一悚,错愕地互相望了一望,很快又听见了皇帝说得更清晰的下一句话:“若你出事,谁下的毒,我夷她三族;若查不出,就让后宫给你殉葬。”   可怕的威胁——又是任谁都明白,这只是“威胁”。   霍祁可不是个傀儡皇帝,没有谁拿捏着他。后宫之事,他偶尔肯听旁人一句劝,不过是心情好肯给这个面子罢了。若不然,他想如何处置,都是他自己的事。   “不要……”席兰薇低低呜咽着,挣出一句话;复又抽噎一阵子,抬起头来望着他,声音更提了三分,再度道了一句,“不要!”   旁人一时均在琢磨,她这是真发了善心,还是在皇帝面前装腔作势让皇帝觉得她心善而已?   下一番话……却将这两种猜测均踩得粉碎。   “阴间本就……很可怕吧。”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泪还在往下流,却又带着两份凄凄的笑意,“臣妾才不要死后还见到那人……见了心烦,再说……心思恶毒的鬼总是更可怕些,万一……万一臣妾打不过她呢?”   ……她在想什么?!   众人一时都懵了,觉得她是不是已经被那药粉弄得“神智昏聩”。皇帝听得哑笑一声,手指在她的泪痕上一抚而过,给她的答案十分合她心意:“谁说你们在阴间还能碰上了?心思恶毒之人,还想入陵?”   一众嫔妃觉得五雷轰顶……   进宫这么多日子了,被她弄得不得宠也还罢了,最后还连陵寝都入不得?乱葬而已么?   究竟是谁下的这毒,简直蛇蝎心肠!   .   霍祁揽着席兰薇离开舒颜宫后,仍是神色阴冷、步子沉重,维持着此等心绪走出去数丈,见旁的嫔妃都在上一个岔路各自回宫了,面色一松。   伸手跟随行的宫娥要了帕子,他递给她,冷言冷语:“不许哭了,擦擦。”   “……诺。”席兰薇一应,闷闷地从他怀里脱出来,接过锦帕擦眼泪。   “朕都快成昏君了,你知道么?”他淡看着她,面色严肃。   “并没有……”她继续擦着眼泪,分析得很老实,“陛下就是对后宫‘昏’点,朝政清明着呢……”   “……”霍祁眉头挑了一挑,重新揽过她,却又有意维持着一个适当的距离,不许她把眼泪往他身上蹭,“装得太像了。”他口吻淡淡,“朕都快信了。”   席兰薇脚下一停,黛眉微微蹙着,抬头凝望他片刻,短短一叹:“虽是为做戏给旁人看、让她们不敢再下毒……可臣妾是真害怕。”   他略一笑,不屑她的解释:“真怕?”   她的眉头蹙得更紧了,面色又有些不自然地发白,默了须臾,轻轻言道:“杀人于无形……也还罢了;御医说会‘神智昏聩、形同疯癫’,那陛下对臣妾的最后一点印象,就是……臣妾是个疯子。”   她的下颌轻轻一颤,稍稍停顿后,又道:“不仅要臣妾的命,还要臣妾的夫君日后想起臣妾便满心厌恶,臣妾怎能不怕?”   霍祁心中骤然一沉。   方才他那句反问也不过是半开玩笑,目下看来……开过头了。   “朕知道轻重。”他简短地道了一句,顿了一顿,又说,“会彻查的。”   “此事……”席兰薇踌躇着,再度掂量一番,终还是道,“先不必查了……臣妾自知遭人嫉恨已久,除掉这个也还有下一个。倒不如换个路子,好生震慑一番,让她们知道,她们可以嫉恨臣妾,却是动不起臣妾的。于臣妾而言,兴许反倒添份安心。”   “至于这人……总会露出狐狸尾巴的。”她轻松一笑,“她暂且不敢再下手,抓她,也就不急于这一时。”   她说着,心中再一次划过众人方才的反应。陆充华和徐容华面色清冷无甚变化,不过衣袖却交叠在一起,是在袖中相互握了手,可见也吓着了;邱良人和两个选侍全都面色惨白,似乎反应得有些过头,不过这三个本也胆子小,如此很是正常;庆姬分明地冷笑了一声,但她先前和杜氏交好,对自己早就敌意分明了,如此幸灾乐祸实在正常——若当真是她,她大概反倒不会如此,心虚之下必定掩饰心中快意。   其他人……   席兰薇思索着,又想一想楚宣当时的话,缓一点头,此事委实是急不得了。 ☆、第105章 落起   震慑后宫,从来不是几句话就可以了事的。就算皇帝的话说得足够狠,如是放完了话就再没了其他动作,就总觉得少点什么。   是以说是不急于查明,席兰薇还是带着人往冷宫走了一趟。端的是气势汹汹,弄得冷宫的宫人除却见礼以外,半个字都不敢多说。   “本宫要见柳氏。”她也只吩咐了这么一句,言罢便朱唇紧抿。没有再往里走的意思,宫人们自然明白,该押柳氏出来。   以手支颐,席兰薇端坐在步辇上一壁静等一壁心中数着数,数到“八十二”的时候,便听得脚步声近了,又等了片刻,睁了睁眼,见柳氏已在几步外的地方站定。   柳氏不声不响地看着她,不作声更没有施礼,面上自有些许傲气和轻蔑。   “柳氏。”席兰薇睇着她,揉了一揉太阳穴,曼声轻语地询问,“是你自己说,还是本宫让宫正司来审?”   “你……”柳氏怔了一怔,俄而怒道,“你凭什么支使宫正司……”   “凭本宫是九嫔之首。”席兰薇压过她的声音,话语平添气势,“你清楚本宫为什么来,本宫没打算白跑一趟。”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柳氏打量着她,齿间微微打着颤,缓了口气,又道,“我被废也有些时日了,不知后宫出了什么事,你也莫要随意拿我撒气……该找谁算账便找谁去!”   “哦?”席兰薇笑睇着她,眼中满是笑意,好像在看一桩可笑极了的笑话。如此相顾无话了半晌,她边是站起身,边是悠悠地又问她,“那本宫若是就要拿你撒气呢?你一个陛下下旨废黜的庶人,本宫就是杀你十回,陛下也不会在意吧?”   她说着,一步步地逼近柳氏,能看出柳氏挣扎着想往后避,却被宦官押着半步都挪不开。直待走得极近了,兰薇一手轻挑起她的下巴,一手轻一挥,让押着她的宦官退开,轻轻颔首,以仅她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轻缓道:“你当你们做得很周全?哦……是挺周全,可惜了,本宫命里碰上位贵人,救了本宫一命。”   语中微顿,她微微偏过头,笑看了看柳氏,又言道:“本宫知道你不是主使,那么厉害的药你弄不到。你把她供出来,本宫饶你一命。”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柳氏还是这句话。她抵在她下颌上的食指感觉到一阵轻颤,不禁苦叹着摇了头:“啧啧,昭容姐姐,你何必……你这条命,本宫都懒得取,陛下更懒得理你。你这么替她卖命,她也未必就把你的命当条命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柳氏的话中添了些力气,似是怒极,但更像是心虚之下为自己强撑着气。   席兰薇面色一冷,拇指轻抬,也搭在她的下颌上,两指用了些力一捏,眼见柳氏受痛之下贝齿一咬,她一笑又道:“这笔帐本宫可以晚些再算,找她算。和你么……就先算算不冤枉你的。”   她抿起一笑,在柳氏无可控制的瑟索间,再度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告诉她:“本宫恨极了旁人动本宫身边的人,不仅恨你们直接伤她们,更恨挑唆着她们背叛本宫的——如此,有朝一日便是本宫不得不动她们,这份苦你该清楚。”   尤其还是亲近之人,席兰薇愈想愈觉得,那大约该是她此生最痛苦的一日了——除此之外一切皆好,平白添了这么一道伤,她自然是恨。   冤有头债有主。   “你以为本宫当真不知她来冷宫见你?”她切齿道,眸中的森冷让柳氏禁不住地躲避,“就算本宫日后要动她,这苦也不该是她一个人吃。”   轻声而笑,席兰薇退开两步,淡睇着柳氏苍白的面容,声音一扬:“来人,先杖责五十。”   两旁宦官齐应的“诺”惊得柳氏一栗,刚欲出言斥她,却见她笑容一转,又改了心思:“哦……不急。”   宫人们安静下来,等着她继续吩咐。   “传各宫随居的嫔妃都来看看,甭怪陛下吓唬她们,本宫自己心也不善。”她稍停了一停,遂又道,“记得跟各主位打个招呼,就说是本宫为了保命不得不如此,逾越之处,见谅。”   下了这样的旨下去,她自己却没有勇气看。离开冷宫时,不禁暗嘲自己真是伪善。   用不着吩咐瞒着皇帝,这样的事本也瞒不住。好在霍祁在这样的事上向来想得明白,知道黑白是非,不会一味地从表面作为便觉得她心狠。   至少……在她的人从冷宫中搜了药粉出来后,霍祁就决计不会怪她了。   看看宦官呈上桌、为防误伤二人而用水打湿的浅蓝色粉末,霍祁蹙了蹙眉:“不太一样么……”   先前那是淡紫色的。   “嗯……”席兰薇点点头,细细嗅了一嗅,味道也不一样。楚宣说过,他在味道上加了剂量故而闻着更明显,这个……还真是寻不到什么气味。   .   再离开宣室殿时,宫中议论的事完全如料。   五十杖过后,柳氏已昏迷不醒,宫人们的议论则让未当场一见的人也能了解那惨状。   据说起先是惨叫阵阵,吓得一众妃嫔直往后躲,头都不敢抬;而后声音愈发虚弱下去,听上去不那么惨了,便有人壮着胆子抬头去看,映入眼帘的,便是柳氏面上已然血色全无,每一杖落下时看着都更没力气,杖起杖落间,带起一片血雾……   “别说了。”席兰薇蹙了一蹙眉头,打断了秋白的话。觑她一眼,眸中不快分明,“他们要议论就让他们议论去,再不必拿来说给我听。”   还是会心虚,就算柳氏也算罪有应得,她也还是会心虚。一壁心虚着,一壁又按捺不住地盼望有朝一日能把那真正的幕后主使收拾了——其实尚还不知是谁,和柳氏说的那番话,只为抛砖引玉而已,相信那人总会显形的,或早或晚而已。   “让太医煎好药给她送去,不喝就灌。”她淡淡道,“过三天,再杖责五十,同样传各宫随居宫嫔去看。然后,让她死得痛快些吧。”抬了抬眸,她轻轻缓了一口气,对秋白说,“你亲自去。”   .   越辽王已经整整两日不得安眠了。   先前往祁川送了几封信,均无回音,他便觉得出了岔子。直至宫里传了话来,他才知……   这“岔子”可能大了。   皇帝行事素来谨慎,若不是全然信得过的人,议事时根本不会留在殿中。是以他的人根本难打听到什么,这回传回来的话,也和往常一样,只是听得并不算真切的一句话。   那宦官在殿外听到妍婕妤——此时的妍昭仪说:“这不是越辽王妃的八字么?”   八字!   他蓦地想到淮昱王给自己的那封信中所附的八字,确是王妃的八字。急急忙忙地寻了那封信,抽出一看,那张纸倒是还在。   但皇帝为什么会查她的八字……   心中的怀疑不停地萦绕着,又一次次地被他推翻,他不信皇帝已然察觉、且已然查到了王妃身上,如当真疑到了那般,哪还会有今日的和睦。   便在这样的矛盾中寝食难安了好几日,末了,在恐惧中……他还是不得不相信,皇帝兴许真的在查他了。   且那妍昭仪……   席兰薇!   .   楚宣得了信,马不停蹄地赶至越辽。早已有人在城门外候他,一见他来,当即牵了快马给他换上,让他更快一些赶到王府,能快一刻便是一刻。   “殿下。”楚宣一揖,见礼间气息显有些不稳。半晌无声,他抬了抬眼,看向霍祯,霍祯始终未动,静坐案前,好似入了定。   “殿下?”楚宣又唤了一声,视线凝结在霍祯的憔悴上,不知出了什么事。   “妍昭仪为什么会知道王妃的生辰八字?”霍祯终于开了口,问出的却是这么一句,让楚宣一懵:“什么?”   霍祯沉了一沉,换了个方式,又说了一遍这话:“宫中传了信回来,说妍昭仪知道王妃的生辰八字,你觉得会么?”   楚宣觉得心速骤然间紊乱,后牙狠一咬,静下神来,答得若常:“不会。”   如此的笃定有些出乎霍祯的预料,狐疑地扫他一眼,仔细思量着,口吻神色间又均寻不出什么不对,便追问道:“为何?”   “……妍昭仪怎会知道王妃的八字?”楚宣心绪定下,转而已是理所当然的口吻,“臣至今都不知道,妍昭仪只见过王妃几面而已。”   倒也算个理由。   “等着看看吧。”霍祯缓出口气,手指在案上敲出“笃笃”声,“祁川局势不错,应是绝不会输,淮昱王应该平安。若他出了什么事……”   若他出了什么事,便意味着宫中传出来的那话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诺。”楚宣颔了颔首,随口应了一句。霍祯又道:“如当真是那般……”他轻笑一声,神色发冷,“她给本王找的麻烦也不少了。”   楚宣自书房告了退,推门而出,与秋风一触,才觉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此事……   手往袖中一探,又摸到那枚锦囊,锦囊中装着薄纸一张,是一张签文,签文的内容他已熟悉得不用再看。   游鱼却在碧波池,撞遭罗网四边围。思量无计翻身出,事到头来惹是非。   想想圆信给的那十六字签解,楚宣的手不禁一握……   快了。 ☆、第106章 留字   大概是因为席兰薇先前虽则得宠,在后宫中却没闹出过什么“动静”。此番对柳氏下了狠手,当真让后宫上下皆是一震。低位的妃嫔见了她都毕恭毕敬的,大气都不敢出,就连同列九嫔的几人,见了她也都再不敢显出不恭,都是颔首福身,道一声:“昭仪娘娘。”   这话传到霍祁耳朵里,霍祁自是免不了调侃她一番,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末了轻声一笑,悠哉哉道:“瞧不出,还是个悍妇。”   悍妇……   席兰薇撇撇嘴,又切下一片苹果喂给小鹿,不咸不淡道:“这悍妇昨日还尽心尽力地备了贺礼,给旧仇家送去呢。”   越辽王妃许氏平安生产,为霍祯诞下了长女。   于此,席兰薇略有点失望。虽知稚子无辜,但一想到许氏……还是难免恨意凛然,便曾心中暗暗期盼过,若祁川战事在她临盆前妥了,淮昱王的死讯传到越辽去,许氏没准就动了胎气,逃不过这一劫呢。   不过还是生下来了,也罢,不同她计较这个。   “祁川……也差不多了吧?”她蹙了蹙眉头,发问间略有不耐,“区区赫契,有多少兵力能一直耗着?还真以为能攻下大夏不成?”   “快了。”霍祁简短一笑,手中燃着的红蜡流下,滴在信封的封口处,一滴接着一滴,盘成了一个小小的圆形。   印在蜡上一落,再拿起时蜡已凝结,成了封口的蜡印一枚。   信经由密使急送入沈府,沈宁接过来一看那蜡印,眉头陡然一皱。点了头,给了密使赏钱,却始终没拆那信。   这是头一次接到这样的密旨。   .   真正该接这道旨的人在后半夜到了沈府。推门入房,来人眉头皱着:“大人在城门口留的记号也太多了。”   “急事。”沈宁淡道了一句,算是解释,遂将信递了过去。那人伸手接过,目光自那蜡印上一划,便倏尔窒了息,僵了许久,他在缓缓回过神来,讶意不减:“这是……”   “是。”沈宁一点头,顿了一顿又道,“内容我不知,你照办就是。办妥后,你知道该如何回话。”   .   霍祁在十七日后接到了回信。席兰薇看了看信封上的蜡印,好像曾经见过,是一个她看不出是什么的图案。   他没有避她,她仍是自觉地想要走开,可他已将信纸抽了出来,兰薇下意识地一扫,就已无可避免地看到上面的内容了。   ——一页白纸上,只有一个大且清晰的字而已:妥。   .   又过五日,前线的消息急传入长阳皇宫,恰是早朝的时候,这道消息惊得阖殿沉肃。   大军凯旋,但淮昱王姜榷在途中得了急病,虽请了当地名医去治,还是回天乏术。   立了战功,本该是有封赏无数,却传来这样的噩耗,一众朝臣皆是好一阵唏嘘,颇是悲恸。   皇帝下旨厚葬,其封地一淮昱一分为五,由其五个儿子各自继承。嫡长子所承为中间一处,最是富庶。   可又过半个月,新的消息传来,姜榷嫡长子和庶三子因悲伤过度,一个病逝一个自尽。   又引得另一阵唏嘘。   悦欣殿中,席兰薇执笔在眼前勾勒的地图上画了个红圈:“嫡长子封地最为富庶,庶三子封地与祁川相连。”   什么“病逝”、“自尽”,分明是防止五子联手造反,故而先除其二:“这两块封地,陛下必定是收回来了。”   原本皆在姜家手中的封地便这样被拆碎了,将近一半归了朝廷。他们就算有朝一日知道了父亲究竟为何而死,想要造反报仇……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挺好。”她又一笑,将那图折了一折,抬眸扫了光顾着吃酸奶压根没怎么听她说话的芈恬,一把将瓷碗夺了过来,讥讽得酸溜溜,“还吃?自你有孕至今,胖了多少了?”   “明明已经瘦回去不少了。”芈恬不甘示弱,淡睇她一眼又道,“别嫉妒,你这么天天满腹心事的,想吃还没胃口呢。”   “……”席兰薇大觉败了,悻悻地把碗递了回去,又着意往前推了一推,意思分明:您吃、您吃……   .   这个冬天过得很让人心安,于公,赫契之事已料理妥当;于私……楚宣近来没再出现。   虽则他们早有防备,不怕他听去什么,但二人相处时有个人在暗处听着总也别扭。   第一场大雪飘落后,席兰薇温着果酒坐在廊下,笑吟吟地看着简小霜堆雪人。   堆雪人并不好笑,好笑的是她每次堆到一半,在一旁睡觉的小鹿就要过去捣乱。在雪人圆滚滚的身子上一脚踹出个窟窿说是索性抬起前蹄三两下踩碎,弄得小霜一边想哭一边又咬牙切齿地跟它较劲到底。   知道席兰薇在旁边看热闹之后,一人一鹿就更锲而不舍了,非要让对方先服输不可。   “你烦人!”简小霜气急了,搓了个雪团砸过去,小鹿一低头,雪团砸在后面的树干上。小鹿扭过头看了看,转回头时发出了冷傲的一声“哼”,抬腿就又在雪人上踹了一脚。   席兰薇终于被逗得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得发颤便惊动了正在膝头熟睡的小猫,小猫甩甩头,睡眼惺忪地看过去,眼底皆是对小霜和小鹿的不满。   “小霜,来。”她笑唤了一声,简小霜应声过去前不忘怒瞪小鹿一眼,行到她跟前一福:“娘娘吩咐。”   “去小厨房看看汤好了没有,若是好了便盛出来晾着吧,陛下一会儿也该醒了。”   许是因为前阵子操心的事太多,霍祁近几日一歇下来,竟开始睡午觉了……在她悦欣殿一睡就是一个时辰,而后下午便又精神抖擞到半夜。   “折腾”得她夜里难以安睡。   简小霜应了声“诺”,刚退开半步,抬眼一瞧便拜了下去:“陛下大安。”   “嗯……”霍祁缓着睡意一点头示意免礼,继而看向扭过头来笑看着自己的席兰薇,被看得不自在,低头瞧了瞧自己衣着无错,淡声问道,“怎么了?”   “陛下今日少睡了一刻。”她拖着下巴道。   “……哦。”霍祁应了一声,觉得她还有下文。   “所以陛下下午是不是多一刻的空闲时间?”她问他。   这么问了显是有事要用这“空闲时间”,哪由得他说不是?霍祁想得很明白地一点头:“是。”   “臣妾想去含章殿看雪。”她抿起笑容,明眸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他。   “……好。”   霍祁除了答应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   和帝王起居所用的宣室殿不同,含章殿与永延殿皆远离后宫,不是她自己能去的地方,所以只好“借他一用”。   看她一脸的愉悦,霍祁在旁淡瞧着,越瞧越觉得自己被利用得很是透彻。   含章殿前被大雪覆得彻底,每一处都是白的,让霍祁不由自主地想起从前的一件事。睃她一眼,他不作声地一笑,大步流星地继续往前行去,看她能如何。   “……”席兰薇被脚底沁入的凉意弄得不敢再走了,抬头看看他,他已经走了很远了。   于是她就一点点往前挪着,也不让清和扶她——清和分明也走得不稳,再相互搀扶,明摆着是要一起摔。   注意力全在脚下,她小心翼翼地走着,走得咬牙切齿。   一阵凉意迎面袭来,弄得席兰薇陡然紧闭双目,觉出雪花在面上融化成水的冰凉,又忿然睁眼。   几步开外,霍祁负手而立,衔笑淡睇着她,悠哉哉道:“你太慢了,这么走下去,还没上长阶,一刻便早过了。”   打了个哈欠,他望了望周围,感慨道:“雪景当真不错,你慢慢走着,朕先看去。”   “……”席兰薇切齿切得更狠,见他当真就此便转过头去继续走了,心下一怒,冒着险拎裙便向前追去。   背上被人一压,霍祁不看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脚下定住,他冷着脸道:“干什么?”   “挂”在他背上的人没动静。   “……下来!”他喝道。   “挂”在他背上的人还是没动静。   “……”霍祁闷了一阵子,终于说,“下来,朕抱你走。”   换作席兰薇闷一阵子,想清楚后,她建议得很诚恳:“听说背着比较轻松。”   “但背着朕看不见你。” 他驳得十分生硬。   霍祁阴沉着脸往前走,听到她在他怀里咯咯发笑的时候,脸就更阴了。垂眸瞥他一眼,他问她:“笑什么?”   席兰薇美目一扬:“臣妾笑自己命好。”   “……哦。”他面色又阴了一层,不咸不淡地回说,“朕命不好,陪你看雪还得费力抱你。”   她闻言毫无愧色,反是更往他怀里缩了一缩,索性闭上眼睛,一副要睡上一路的样子。   “……”霍祁原地瞪了她半天,最后还是只能接着往前走。   .   她到底没让霍祁抱着她上长阶,眯眼一瞧便从他怀里挣了下来,十分郑重地一福:“多谢夫君!”   “嗯。”霍祁还是冷着一张脸,不多理睬,径自往上走。走了十几步,听得背后一声语调上扬的:“陛下?”   怎的还略带惊意似的……她真当他生气了?   回过头去,霍祁缓和了神色,刚要出言安慰她,却见她在长阶最左侧,指着石栏外的地说:“陛下看……”   ……什么?   他疑惑着走下去,顺着她所指的方向一看,心下微微一沉。   石栏旁的雪地上,几个字写得歪歪扭扭,更被不断飘落的雪花遮得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席兰薇认了半天,,在手心里不断比划着,可算才认出其中一个字是“君”。   其余几个……   霍祁也蹙眉仔细分辨着,少顷思量着道:“第三个字是‘去’、第四个是‘不’。”   第二个、第五个……实在认不出了。   “君什么……去不什么……”席兰薇黛眉紧皱,很是不快,“故弄什么玄虚,有话还不来直说。臣妾的悦欣殿也好、陛下宣室殿也罢……他又不是没去过!”   只能是楚宣干的,鬼鬼祟祟的在这写字,明摆着也是知道他们会来,偏不直说,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107章 突发   冬去春来,而后又是炎夏将至。今年必定极热,上巳刚过就已显了暑气,日日阳光明媚的,弄得简小霜以团扇遮出阴影、望着太阳直抱怨:“去年此时,还要添件大氅御寒呢。”   “等着去珺山避暑吧。”席兰薇笑了一笑,“珺山可是个好地方。”   去年因为赫契之事而未去,如此算起来,也有近两年没去过了。两年里宫中变化不小,不说别的,单是她,已然恢复说话,且从正五品婉华晋到正二品昭仪了。   其他的……   晋位的虽是不多,废了、赐死的倒是有,思及惨死杖下的柳氏,席兰薇犹是禁不住一声短叹:上回去珺山避暑时,还要称她一声“昭容娘娘”呢。   “待得到了珺山,本宫去找陛下请旨,我们四处走走。”抿起一笑,席兰薇避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只去想珺山的风景。   .   四月中旬,去珺山行宫避暑的旨意下至各宫。   此前,席兰薇静坐霍祁身旁,听着他将同去的嫔妃一个个点出来,待他说完她便蹙了眉:“人不多么……”   上一次可几乎阖宫都去了。   霍祁一挥手,吩咐袁叙去办,继而回过头来一扫她:“你想让朕多带些人?那朕依你啊……”   “……”席兰薇默了一瞬,颔首认真道,“臣妾什么都未说。”   自认虽不是妲己褒姒那样的奸妃,也非班婕妤那样的贤惠。劝着他去见旁的嫔妃的事……若是出于大局考虑,她可以劝,但也会一表醋意。   如今没什么要和这牵扯上的所谓“大局”,她才懒得装大度。   .   照理来说该带两头鹿“回家”看看,可毕竟麻烦些,一来一去的连带着它们也累。便只好蹲在院子里好生安慰一番,席兰薇环着小鹿的脖子道:“乖乖待着,我过几个月就回来……你不许进殿去玩,爱吃的东西每天会有人给你送来的。”   又看向母鹿,兰薇笑吟吟地走近她,拍拍脑袋,母鹿却是一副淡然出世、完全无所谓她在或不在的模样。   “……”于是席兰薇默了一默,只问她,“不和我道个别么?”   呼吸间发出低低的“哼”声,母鹿大是懒得搭理地闷了半天,才可算给了面子,抬头蹭了蹭她的手心,算是说个“再会”。   霍祁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知道这几只宠物被她养得莫名其妙的有灵气,却没想到这么有灵气——看着衔住衣裾不让他走的小鹿,霍祁只剩了喊冤的份儿:“不是我不让你去的!”   小鹿仍紧咬着,嘴唇抬了一抬,露出咬在上面的一排小白牙。   “……”霍祁一沉,改口道,“好吧,是我不让你去的。”   “哼。”小鹿的鼻息声听上去真的很像在赌气,霍祁无奈地蹲□拍拍他的头:“是为你好,这么折腾你会生病的。”   回头看一眼立于廊下、广袖轻扬、衔笑吃葡萄的席兰薇,霍祁深觉这两年多来怎么对她好都没错,唯独给她弄这两鹿一猫的事错了。   ——放眼天下,也没有谁敢和这三只动物一样欺负他这个当皇帝的。   .   众人在四日之后启了程。马车上,席兰薇怀中搂着方才还和小鹿依依不舍、转眼间已睡得香甜的小猫,忽而觉得怪怪的。   一种奇怪的舍不得,似乎是舍不得小鹿,又似乎掺杂点别的情绪。   说不清楚,总之上次去珺山行宫时没有这样的心情,眼下却十分强烈。   “喵——”仿佛感觉到她的心绪,小猫醒了过来,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凝望着她。   “嗯……”席兰薇轻揉着它的额头,轻声道,“我们去小鹿的故乡看看。”   那种奇怪的感触还是挥之不去,极度怀念身后越离越远的都城似的。她一次又一次地揭开帘子往后看,又一次有一次地笑骂着自己放下帘子。   傍晚歇下时,这种感触甚至驱使着她不得不去找霍祁。   御驾的车帘揭开,霍祁看着她一笑,伸出手拉着她坐近,一阵温暖中,那几分异样的情绪烟消云散。   “好累。”她恹恹地扯起一抹笑,慵懒地伸了个懒腰,便倚在了他肩上,“还要好几日啊……”   “嗯。”霍祁笑了笑,看看她搂在怀里的小猫,思索着道,“它一直在睡?那晚上必定精神了。”   “是的……”席兰薇撇了撇嘴,“由着它折腾吧,也是白日里没什么事能逗着它玩。”   “晚上让它留在朕这里吧。”他随意地一笑,“朕有奏章要看,会睡得晚些,有它陪着比较有趣,也省的扰你休息。”   自然知道前面都是说辞,唯独怕扰她休息那句才是真的——小猫对人写字时不停晃动的毛笔最感兴趣,看上一会儿就要伸爪子挠,“有趣”就怪了,光添麻烦了。   “那……”席兰薇思忖着,想了个折中的法子,遂一笑,“臣妾现在回去歇一会儿,晚上和喵一起来陪陛下,可好?”   她还能看着点小猫。霍祁当然欣然应允,点点头:“也好。”   离开御驾时,恰有一阵微风拂过,在半黑的天色中吹得车帘一阵轻摆。是以刚离开他这么短短片刻,那种奇怪的情绪便又浮上心头,挥之不去,萦绕久了便愈发像是恐惧——可说是恐惧,又说不清是在“惧”什么。   奇怪得很。   席兰薇摇一摇头,走下马车,往回行去。   简小霜挽着她的胳膊,明眸望一望她,轻轻问道:“娘娘是不是有心事?”   “没有。”她简短地答了一句,抿唇不再言。   有说不出的感觉,但也不算是“心事”。   又一阵风刮了起来,比方才那阵要凛冽许多。风似乎就是从不远处而起的,依稀能听见一些树枝断裂的声响。   人群中一声惨呼打破了原有的平静。席兰薇猛地回过头去,黑暗中,看到数十步外,一个宦官模样的人栽倒下去,胸前的羽箭让她浑身一冷。   怎么回事……   那是御驾边守着的宦官,那么……   霍祁!   几是未作思量便往回跑去,将周遭越来越多的惊呼声、越来越乱的嘈杂声置若罔闻,唯独自己的心跳十分明显。   她对于上一世没有发生过的事总是多些恐惧,这次的行刺,便是上一世没有的……   “娘娘……您不去为好!”简小霜竭力维持着平静劝着。御驾边已被侍卫围得水泄不通,她此时若过去,在重重保护之外,才真成了靶子。   席兰薇仿佛听进去了这话,足下刚一滞,还未来得及多做思量,便被身后近在咫尺的低呼惊得一悚。   回过头去,看到小霜紧闭双眼倒了下去,继而便是眼前一黑。   .   “昭仪娘娘!”车外的惊呼惊得霍祁几乎僵住,怔了一瞬,当即便要掀帘下车,却被袁叙死死挡住:“陛下去不得!”   狠力推开袁叙,霍祁冲下马车时,看到的便是几道黑影蹿过夜幕,往树林的方向去了,很快就再看不见。   兰薇她……   他看向她马车的方向,脑中一片空白。   待得一切平静下来,霍祁才知道,事情似乎没有他想得那么糟糕,又好像……更糟糕一些。   兰薇没有死,兴许连伤都没受,但是被劫走了。   奇怪……   不知是谁,不知要干什么,没有拼死取他的命,却劫走了他的宫嫔。   “半数侍卫都赶来护陛下,旁人身边……确实有疏漏。”掌领侍卫的官员连头也不敢抬,叩首道,“陛下恕罪。”   长久的沉寂,寂静到袁叙都准备好叫人进来把这人拖出去砍了。霍祁觉得心头的阴郁前所未有,阴郁中隐有刺痛,一下下地激着,直要刺出血来。   “官职。”他道出两个字,分明气力不足。见那人怔了一怔,才又说得清楚了些,“你的官职。”   “臣……禁军都尉府镇抚使。”   皇帝轻轻地“嗯”了一声,思了一思,遂又道:“沈宁不在,朕让你暂做指挥同知。”   那是只比指挥使低的位子,算是升了不少级,那人却屏息不敢随意谢恩。   果然,稍静之后,皇帝又道:“去找她,禁军都尉府的人随你调。找到了,你接着当这指挥同知;找不到,朕要你三族给她陪葬。”   森冷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惊得他浑身悚然,气息不稳地叩首领命,刚要退下,又听皇帝续了一句:“朕要她活着回来。”   所谓“找到”,不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诺……”又一叩首,那人告退时忍不住地擦了冷汗,心中不住地在想……不知自己还能活多少日。   “回长阳。”霍祁又道,口气生硬不容质询,“命宫中画师速作画,多派人手沿途寻找。有任何消息……不管是什么人,立刻带进宫来问话。”   皇帝吩咐着,口吻仍是平静如常,面色却让袁叙惊住。他似是轻松的侧支着额头,阖着眼像在歇息,说话间,面色却一分皆一分地惨白了下去,分明的无措且……惧意愈盛。   “各地驻军……能动用的皆动用。”皇帝还在说着,好像已经是不由自主,“还有大将军,让他……”   “陛下。”沉声一唤,袁叙不得不劝一句,“您不能……”   话语未出,却被皇帝一个眼风扫得再不敢出声。幽幽烛火下,霍祁目光凌厉,一字一顿道:“寻她回来——倾全国之力,寻她回来。”   袁叙讶住,惊惧交加中倏尔意识到,皇帝方才那番话虽看似无措,实则……却是认真的。   他当真要这么做。   .   头昏脑涨,一重又一重的黑暗俯在眼前,看不到边际。这种情况持续了很久,席兰薇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甚至能觉出自己眉头紧皱,拼力地想要睁开眼、寻到些光明,却还是睁不开。   想要伸出手去也抬不动胳膊,只觉得自己枕在一片冷硬之上,陌生极了,让她恐惧更甚,很渴求一些熟悉的感觉。   比如……他心跳的声音,或者,只要他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便好。   “陛下……”低语呢喃,不知不觉中唤出了声来。接着,耳闻瓷器轻轻一磕的声响,许久未闻的声音传入耳中,带着些许蔑笑:“本王还道药下猛了,你要醒不过来了呢。” ☆、第108章 逼问   “霍祯……”席兰薇冷气倒抽,惹来对方又一声蔑笑。   神思在这股冷意间逐渐舒缓,她睁了睁眼,有微弱的烛光刺入,刺得脑中一片清明。   是个破旧的屋子……不只是破旧,应该已经废弃很久了。角落里结了蛛网,蛛网上沾满了灰尘,木门残破得只剩一半,窗户完全没有窗纸遮蔽。   这是什么地方……   席兰薇思了又思,确信上一世没见过这地方,心下喟叹,只得认命地承认,这确又是一桩她始料未及的事。   睁开眼,席兰薇偏过头去,看见了简小霜。   小霜被两个蒙着面容的人押着,嘴也堵着,一双明眸充满惊慌,见她睁了眼,倒是有一抹喜色。   “昭仪。”霍祯略一笑,玩味地看看她,“你给本王找的麻烦太多了。”   席兰薇没有开口,他站起身,踱着步子行到她面前,手指一挑她下颌:“你悔婚的事本王不跟你计较,后来的种种,倒不得不算清楚。”   席兰薇猛一偏头避开他的手,冷笑发狠:“是你药哑的我。”   有一阵短短的安静,霍祯似乎有些惊住,却很快恢复如常:“本王药哑的你,你悔了与本王的婚约,算是扯平——好了,本王说过不多计较这事。”   恬不知耻……   席兰薇轻笑着,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   “本王知道皇兄很信你。”霍祯的目光在她身上划来划去,“听说各样的奏章都不避着你看?”   尾音上扬,似是问话,但自然没等到她的回应。   他也不在意,笑而又道:“把你知道的告诉我,我放你们回宫。”   心中有一瞬的悸动,目下最深切的渴求着实被激起了一阵子。视线再度落在简小霜身上,简小霜说不得话,只是一味地摇头。   “告诉我那些本与你无关的事,你回宫,仍旧安心当你的昭仪娘娘,受尽帝王宠爱,不好么?”霍祯噙笑问她,口吻中带着几许蛊惑。   这是席兰薇头一次已这样对立的心情面对霍祯,即便早知他无耻阴毒,心中也还是吃了一惊。   上一世……自己到底把一颗真心托付给了什么样的人。   “皇兄可动用了不少人马在找你。”霍祯轻笑着又道,“你若是不回去,他必定很伤心。”   “你要知道什么……”席兰薇声音发虚,心中慌乱无比。   “我的安排,他知道多少?他又有什么安排?”霍祯问得言简意赅。   席兰薇听言沉默。   “不要再耽搁了。”他笑了一笑,耐心地开导她,“我再说一遍,这本是跟你无关的事——朝政与你一个女子有何干系?你尽管说出来,然后安心去当你的宠妃,侍奉好帝王是你的分内之职,其他的你皆不必在意。”   与破旧房屋极是不衬的崭新红烛仍是明亮,在风中轻轻摇晃着,连带着墙上人影也跟着摇晃。满屋寂静,众人皆等着席兰薇开口,许久,她缓缓地抬起头来,美目中无半分传言中的娇艳,只余森冷甚至……悲戚。   “霍祯。”她哑声一笑,大有无奈之意,“在你眼里,任何感情都可以拿来利用。你的兄长、正妻、妾室……有你为弟是陛下他选不得,但跟了你、做你的妻妾的那些女人……她们蠢透了。”   包括上一世的她。   “但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无耻。”她微笑起来,残存的惧色逐渐淡去,直视着霍祯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可怜的笑话,“你不真心拿他当兄长,但我还真心拿他当夫君呢。”   霍祯微觉心惊,轻抽了一口气,探询地睇视着她,笑问:“不怕死?”   “杀了我。”席兰薇下颌微扬,毫无怯意,“我不会死得不明不白,陛下会给我报仇的。”   如此算来,较之上一世活得浑浑噩噩、然后死得浑浑噩噩,这般死去……其实很是畅快。   她当真出乎了霍祯的预料,视线微凝,一时不知还能说什么。   便轮到了席兰薇说话。   “就算我说了,你也没打算放我走。”她清冷一笑,笑看着他说,“瞧你这副震惊的样子,是没想到我宁死也不肯说。如此说来,你本是存了十足的信心,我必定会经不住威逼会把始末告诉你——那你又何必让手下刀剑毒酒齐备?准备着备车备马送我回宫就是了。”   她的目光投向侧旁角落里的几个物件——不算熟悉,但也都见过,是宫正司审讯时常用的东西。   “这些……你就别想着给我用了。”她转回头来,笑意深了两分,仍是直视着他道,“我是陛下的人,后宫的九嫔之首、席家的嫡出独女,旁人若敢动我,我左不过一死。”   宁可自尽也不会告诉他半个字。   “嗯……”霍祯思量着,沉然思索的样子很有些像霍祁。少顷,他笑看她一眼,很是随意地又道,“你如是嫁给了我,我的处事方式你应该会清楚些。”   说得席兰薇一怔,思了一思——即便她当真“嫁”过,也并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你会说的。”他又一声笑,“自有人有办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想自尽……断没那么容易。”   一颗心沉到了谷底,他的话好像带着无尽的寒意,听得她直发抖。咬紧了牙关仍没示弱,霍祯瞟了她一眼,淡淡唤了人来:“楚宣。”   楚宣自屋外走入,没有看她,只向霍祯一揖:“殿下。”   “交给你了。”霍祯微一颔首,“若她说得快,就让她死得好看些。她这张脸,皇兄看了必定惋惜,没准还给她追个妃位什么的。”他语中轻顿,上前一步,凑到她耳畔续上了后半句话,“若是毁了容,可就不一定了。”   .   屋中很快归于寂静。顺着众人离开时带来的树枝声响,席兰薇大致猜到,这不是山上就是荒野间。   外面天色全黑,夜已深了,房中有点冷。楚宣伸手在盛着烙铁的炭盆中烤了烤火,闲闲笑道:“你既和沈宁很熟,对禁军都尉府知道的必也不少,猜猜看,现在要逼供你,我会如何?”   “你……”   席兰薇惊得窒息,不由自主地看向简小霜。必定……是先动简小霜,让她看着,一点点击溃她。   楚宣回过头去,看看她的目光,也顺着看看简小霜,遂是一笑:“很聪明么。”   楚宣仍在烤火取暖,耳闻两人愈显不安的呼吸声,轻声而笑,拿起烧得通红的烙铁举在眼前看了看,满意地一点头。走到简小霜面前,他摘下塞在她口中的帕子,很快就听到了她充满惊惧的声音:“不要……”   席兰薇银牙紧咬,听得简小霜嘶哑着声音又道:“不要……你……你杀了我!”   “有其主必有其仆啊。”楚宣扬音一笑,遂指了指席兰薇,对简小霜说,“不过这怪不得我,我早就跟她说过,别碰这盘棋,她死活不听。”   此言一出,席兰薇恍然之下终于要哭出来……   一直没怕过,她觉得重活一世,已无所谓这一世的长短,只要在有生之年活得对得起自己便好。   却没想到,拖累了简小霜。   “楚公子……”她忍着眼泪,咬了咬牙,狠然道,“是我的错……你放她走,其他都好商量。”   “好商量?”楚宣听得一笑,“怎么商量?你打算把陛下的安排告诉我么?”   他笑看着她,问得她滞住。   “既然不打算,有什么好商量的?”   “你们……你们算什么男人!”简小霜被惊惧逼出了愤怒,破口大骂,“就算是朝中□□,你们有本事便去和陛下硬碰硬的来!一群大男人……绑人家妾室算得什么本事!”   楚宣好笑地看了看她,再度道:“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透过残缺的木门,楚宣看了看外面,感叹了句:“这么晚了。”   说罢,便走向门外,席兰薇依稀看见他弯腰拿了什么东西,又很快直起身走回来,手中添了个布袋。   “这是……”她下意识地躲了一躲。   楚宣一笑:“晚膳——你的猫。”   在席兰薇陡升的错愕中,楚宣拎起袋子将“晚膳”摸了出来——其实是两个芋头。   席兰薇和简小霜目瞪口呆地看着楚宣把芋头穿在烙铁的把上烤了,淡淡的香气闻得她们还真……有点饿。   “嗯……”楚宣扭头看看简小霜,有点厌恶,“没想到多一个人,不够吃了。”   “……”简小霜突然轻松了一阵子。   最后就成了楚宣把烤好的两枚芋头剥净皮,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刚好都递到二人嘴边,自己连看都不看,眼不见心不烦。   吃饱为上,他不可能下药毒死她们——还什么都没问出来呢。在宫里待惯了的二人头一回这么吃东西,都还是安安静静地吃得十分文雅。   待得她们吃完,楚宣歇了歇胳膊,望一望天色,好像已有转亮的趋势了。便走到席兰薇面前,沉思道:“他们急着赶回越辽,现在应该走远了。”   席兰薇下意识地一点头,不知他什么意思。   “这个。”楚宣从怀中掏了块玉牌出来,“我跟各地游侠打好招呼了,你在各城门处随意拿出来一晃,自会有人接你,他们会竭尽所能不让你受委屈。”   ……什么?   “不要直接回长阳,沿路有没有越辽王的眼线在盯着,我不知道。安心跟着游侠们四处走走,等着陛下接你。”楚宣平静说着,及此一顿,又着意提醒道,“各处都有陛下的人在寻你,不要去找他们,其中可能有越辽王的人。等着陛下亲自接你。”   直说得席兰薇错愕满面,满腹疑惑地望着眼前这个人,想要问原委都被惊得不知从何问起了。   “这个……散碎银两。”楚宣说着,摸出一沓银票,“兴许用得着,游侠们可都不富裕。”   “门外给你们备了两套衣服,回头自己换。”他说罢,取了短刀割了席兰薇身上的绳子,又去割简小霜的。   席兰薇揉着被勒得生疼的胳膊问他:“你不一起走?”   楚宣笑了一声:“禁军都尉府一直在搜捕我——那帮废物,现在见了我都直接放箭的,我自己能跑,但没工夫护你。”   说得十分实在。   “……哦。”席兰薇轻轻应了一声,沉思须臾,终于犹豫着问了出来,“你为什么帮我?”   楚宣静默。   “你明明是为越辽王办事的人……你干什么放我走?”她又问了一次。   “因为……”楚宣沉吟着,少顷,还是将那话咽了回去,思量间,倒有一个答案可以给她。   笑音低低,席兰薇听得楚宣说:“是我药哑的你,对此十分内疚。”   身子一僵,她怔然望着他,还想追问些什么。   楚宣转回头去回看着她,笑容凝结,俄而又添上一句:“干什么这么惊讶?皇宫我都出入自如,你们席府的那点防备,当真形同虚设。”   “走吧。”他推开木门,皱了皱眉,大有不想听她再多问的意思。   .   初晨未散的雾气中,席兰薇与简小霜离开了旧屋,满心惴惴。屋门口,笑意在楚宣唇畔微微一划,他薄唇微动,自言自语般地道:“长阳见。” ☆、第109章 寻人   皇帝避暑途中突然回宫的原因六宫自然都知道——妍昭仪被劫走了。   是以不论皇帝面色多么阴沉,此事于后宫而言还是个好消息。当晚便有沉不住气的嫔妃去了宣室殿,笑意微微地奉上一盏精心烹调的汤。皇帝扫了一眼,自是没心情也没胃口去尝,吩咐退下。   这位还算胆子小的,见状当即一福,默不作声地退下,没再多言。   第二日中午来的人便不一样了——算起来也该是个胆小的,邱良人。只不过,在柳氏还在时,她与席兰薇同处一宫多时,日日看着席兰薇得宠,嫉妒难免。   两道点心做得精巧,邱氏呈到案上,皇帝仍是只扫了一眼,便继续看手中奏章,半句话都没有。   “陛下便是担心昭仪娘娘,也不能总什么都不吃……”邱良人温声劝着,皇帝轻“嗯”了一声,还了她一句:“朕用过膳了。”   言外之意,不是“什么都不吃”,只是对她送来的这点心没兴趣。   邱良人一时被呛得窘迫,默了一默,复又开口道:“臣妾自知比不过昭仪娘娘貌美,但若是昭仪娘娘回不来……”   语声骤止,皇帝凌厉的目光将她想说的话尽数噎在了喉中。邱氏只觉周身都僵了,气都喘不上来,怔了一怔,慌忙拜倒:“陛下恕罪,臣妾……臣妾失言了。”   皇帝便没有再多看她,视线移回奏章上,也不说话,任由她大气都不敢出地跪了一会儿,倒是在袁叙递眼色让她赶紧走的时候也没有再多苛责。   眼见邱氏战战兢兢地离开,霍祁无声地一喟,唤来袁叙:“传旨下去,各宫嫔妃,谁也不许来宣室殿求见。”   “诺。”袁叙一应,又犹豫着询问,“陛下,那您晚上……”   皇帝面色一沉,少顷,缓然道:“去悦欣殿看看。”   .   晚膳之后,皇帝“如常”地去了妍昭仪的悦欣殿。   小猫自从席兰薇被劫走后便在他身边,目下被他抱着往悦欣殿走,没走到一半就觉出是要去哪里,眼睛格外亮了些,朝霍祁“喵”了一声,又用鼻尖碰一碰他,看上去很是高兴。   “嗯……”霍祁低笑了一声,只说,“你回去跟小鹿玩。”   悦欣殿中如料的安静,或可说是死气沉沉。   一众宫人齐齐见了礼,秋白清和奉了茶,就再没有其他声响了。小猫四处逛了一圈,没见到席兰薇的身影显然失望,望一望他,便转身去了院子里。   霍祁透过半开的窗子,看到小猫一直走到小鹿身边,卧成小小的一团。   这样的气氛,让他格外不适应。   其实便是席兰薇在时,这里也总是安安静静的,但不是这样的死寂。他不管做什么,她总是在他身边静静看着,又或者坐得累了,便倚上他的肩头歇一会儿。   总之……在他想看到她的时候,她总在,但现在不在了。   这感觉,就像是心突然被割去了一块,已无暇顾及疼痛与否,只想赶紧把那缺失的一块找回来。   “若是昭仪娘娘回不来了……”   邱氏的话没由来地在耳边回荡起来,如同梦魇,让他眉心一搐。   他自然有信心……或是刻意存着这样的信心,相信定能找她回来。但现在,是谁劫走的她?不知道。她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担忧、烦闷、失落相互纠缠着,理都理不清楚,就算在确信亲弟弟确有反心那一日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心情。   .   席兰薇的心情同样复杂。   一边归心似箭,一边又得耐着性子“游山玩水”,不能回长阳。   于此,简小霜很是不解她为何相信楚宣,席兰薇想了一想,告诉她:“也只能信他了。”   毕竟他没按霍祯的吩咐杀了她们。至于他所说的沿途可能有霍祯眼线的事……她不知真假,但她赌不起。   “他怎么知道陛下能找到我们?”简小霜忧心忡忡的,望着眼前的篝火紧环膝盖,“听那口气……好像他能有法子让陛下找到我们似的。”   “也只能信他了。”席兰薇舒了口气,还是这句话,“看到那些游侠都对他的嘱咐很上心么?江湖上的事……没宫里那么多诡计,他能服众,总有他可信的地方。”   一众游侠对她们照顾得周到,可席兰薇格外确信两件事:第一,他们不知道她的身份;第二,他们不会告诉她楚宣的身份。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宫……”简小霜轻轻嘟囔着,不安分明。   “不会太久。”席兰薇的口吻平和而笃定,稍稍一停,笑而又道,“陛下四处找我,花不了多少时间就能找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简小霜点一点头,思量须臾,却又说:“那……回去之后呢?”   席兰薇眉心一跳,强压着心底不愿多想的想法,只作不明地问她:“你指什么?”   “娘娘被劫出宫,再回去……”她咬一咬嘴唇,艰难续道,“六宫上下必会闲言碎语不断,便是不理那些闲言碎语……娘娘又怎么自证清白?”   席兰薇深深叹息,知道这是无可避免的事,甚至比眼下流落在外还让她忧心。   她相信只要她不回去,霍祁就会一直找她,可在她回去之后呢……   根本不用旁人议论,她清白与否本就值得怀疑。有心人想找茬,更有了现成的理由。   “无所谓吧……”她说着,又一声叹息,继而却带起了笑容,“无论怎样,我都要回去。只要他还肯信我,我随别人怎样说。”   就像他曾经宽慰她时说的,清誉之事,说到底是夫家肯信最要紧,旁人怎样想,都无关紧要。   .   被他宠了太久,倒是借着这次,意识到了他于自己是怎样的存在。   ——她已然无法适应他不在身边了。   午夜梦回,倏尔惊醒时总会下意识地往旁边蹭一蹭——若是他在,便恰好能蹭进他怀里去,接着安睡。   如今却一次又一次地意识到他不在,很快就完全清醒过来,再难入眠。   又或者……在宫里时,她偶尔下厨,做出一道合心意的菜肴,满心欢喜间想让他一起尝尝,便直接送去宣室殿。那时觉得无甚特殊,如今遇了合口的菜肴却没法让他尝了……才觉得真是别扭。   这都是上一世时不曾体会过的滋味,说不清是苦是甜,大约……若她能回去、日后想来便是甜的,若不然,就苦到了极处吧。   .   过了五六日,禁军都尉府搜查了多地之后,可算出了点结果。   呈至皇帝案头,霍祁拆开信封,一页页地读下去,神色愈发阴沉。   有人看到越辽王车驾出现过……   抑制不住的冷笑从齿间沁出,霍祁狠然将信纸拍在案上,简直想立时三刻让人把霍祯从封地抓来问罪。   “派密探去越辽打探。”皇帝切齿而道,“各处也皆不许松懈,务必把昭仪找回来。”   只要她平安回来,他就放心地跟霍祯算这笔账。   “陛下……”袁叙一揖,面有忧色,“您这般大张旗鼓地找,于昭仪娘娘,会不会……”   会不会不太好?会不会……逼得她不敢回来?   霍祁自知他所指的是什么,却难得地有了点笑意:“不会,她知道朕的心思。朕敢这么找她,就不会让她为闲言碎语为难。”   .   突然而至的变故让霍祯阵脚大乱。   原不该是这样,此事之后,该是他占了上风。   如今的情势却不大对。   待得听闻回禀说“似有朝中密探往进入越辽”时,他终于忍不住摔了手中的茶盏:“楚宣呢?!”   “还是……”前来禀事的侍卫说得颤颤巍巍,“还是没有音讯……”   三个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先是该回来禀明情况的楚宣没有按时回来,他便差了人去找,继而发现本该在那里的两具尸体并不在……   那附近土地松软,他们看到有女子的脚印留下,可见席兰薇和简小霜还活着,但……   四处都有皇帝的人在找她们,又始终没有消息说找到了。   这就更奇怪了,她们如是活着,不急着回宫么?   就这样,没有任何音讯,明明知道她们应该还活着、楚宣更不可能死,却就是一个都找不到。   “继续找。”霍祯压下一口气,沉思着将自己的意思说得更清楚了些,“只找楚宣,暂不找那二人。”   “诺。”对方一揖应下,又询问道,“那密探……”   “不必理会,由着他们查。”霍祯狠一咬牙,“反正她们也不在越辽。”   .   大夏各处都弥漫着一种不曾有过的紧张,不是战事将起的人人自危,而是在各城门、各街道的盘查间,每个人都多多少少直接感觉到了九五之尊眼下的心绪。   压抑极了。   街头坊间,都贴着同一张画像,栩栩如生的细节、美丽夺目的颜色,却让人完全没有心情多去欣赏。   “宫里丢了位昭仪。”——这一时间成了举国上下议论得最多的话题。各封地上,宗亲们也都悬着一口气,将能派的人手接派了出去,生怕这位昭仪在自己的封地上出事。 ☆、第110章 访落   禁军都尉府中素来一派肃然,唯刑房看上去格外森冷些。   楚宣因为那一箭没射中要害而庆幸了一阵子,继而便……笑不出来了。   饿了三天,房门可算被打开了。楚宣抬了抬头,眯着眼透过映照进来的阳光,看向正走进来的那人。   “张大人。”他短促一笑,看了看对方的服色,又道,“恭喜晋职。”   “楚大人别来无恙。”张路显是没他这寒暄的耐心,一句话说得不冷不热。稍稍一顿,他又往前走了两步,目光划过将楚宣的手与木架绑在一起的绳子,倒有了一声轻笑,“多有得罪。”   “客气了。”楚宣应付得仍是自然,回看他一眼,“有吃的吗?”   “有。”对方答得从容不迫,“等你把该说的说了。”   楚宣默了一瞬。   “我要见沈大人。”他道,“沈大人呢?”   “出去办差了,赫契那边有大事。”张路又如实答了,接着,面上的耐心便少了一些,“都知道你和沈大人的关系,不会为此找他回来的。”   “哦。”楚宣了然地一点头,继而却又道,“那我要见陛下。”   全无所谓的神色自然而然地激怒了对方,张路蓦地上前一步,低音怒道:“我知道你清楚禁军都尉府审问的法子,别打岔,说你该说的。”   楚宣笑意敛去,看看眼前之人,一字一顿地又道了一遍:“我要见陛下,你想听的事情我会如实禀给他……”   未落的话音化作一阵压抑的低呼,咬下牙关,楚宣感受着冷汗一滴滴地从额上流下,右手紧握成拳,仍是半点没能缓解那痛感。   “说你该说的。”张路又道了一遍,扣入他肩头伤口中的拇指松了两分力。   “我要见陛下。”楚宣紧咬着牙直抽冷气,却还是这句话。   于是便又是剧痛传来。   “我信不过你……”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无甚表情地扫了张路一眼,“见不到陛下,你什么都不会知道。”   “是你自己找苦吃。”张路冷笑一声,松开他退了一步,扬音叫了手下进来。   .   霍祁为席兰薇的事急得焦头烂额,连听闻禁军都尉府抓着了楚宣都无暇多管。   连日来,一封又一封地信从各地送往宫中,不同的言辞却都是同一个意思……   尚无结果。   已经过了很多日了,还是没有结果,甚至连半点音讯都还没有。   心中的希望一次接一次地被打破,时至今日,他甚至已不敢奢求她完好无损地回来,只盼着她能回来便是——不管是再哑一次还是受别的伤,都无所谓,只要活着回来,怎样都好。   就算是毁容……或是像曾经给她下药那人所想达成的“神智昏聩”都不要紧,总是好过突然消失、生死未卜。   自也知道楚宣是越辽王的人,听闻楚宣被捉后,他到底还是每日都要问禁军都尉府一句:“他说及昭仪没有?”   结果也都是没有。   负责此案的张路只说,他嘴巴硬得很,怎么审都不开口,什么酷刑都没用,至今为止一个字也没有说。   那也就只能等着。   .   “废物……”楚宣虚弱中逼出一声轻笑,疲乏得头都抬不起来,低头看去,是自己染满血痕的衣衫,“曾和你们这帮废物共事……真是此生之耻。”   话语中的蔑意不能更分明,心下却是无奈更多。   ——不能这么耽搁下去了。   再一声鞭子落在皮肉上的抽响,楚宣一声闷哼,嘴唇翕动着,似乎说起了什么。   “什么?”眼前二人相视一望,皆听不清。回头看向张路,见他点头,便凑上前去静听。   “访予落止……率时昭考。於乎悠哉,朕未有艾……将予就之,继犹……判涣。”   二人一壁听着一壁重复着,念至一半,张路便皱了眉头:备什么《诗经》?!   而后自然是继续严审,然则不管他们用怎样的法子,他都再没有别的话了。不继续要求求见皇帝、甚至不接着大骂他们是一群废物,来回来去就是背这首《诗经》,弄得审他的人都快背熟了。   禁军都尉府上下一头雾水,末了,几人到底不敢小觑此事,万一这《诗经》里暗藏着什么要紧的消息呢?   一壁继续审他、一壁拿着《诗经》翻了几日,又结合今日政局苦苦思索,还是无果。   张路叹息之余一咬牙:还是先回禀一声为上。   .   霍祁乍闻此事也是一懵,觉得荒谬至极:“背《诗经》?”   “是……”张路眉头紧皱,“而且就那么一首,来回来去的,好几日了。”   霍祁想了一想,问他:“哪一首?”   “就是……”张路回思着,禀道“‘访予落止,率时昭考’什么的……”   《访落》!   霍祁生生震住,窒息了一瞬,僵硬道:“人呢……”   张路被皇帝此番反应弄得有些无措,察觉出些不对头来,连忙回道:“还在禁军都尉府。臣……把他带来?”   “不必……”霍祁长长地缓了一口气,“朕去看看。”   .   楚宣只觉得,再这样过上几日,他的血都快流干了。   还等着回宫的那人怎么办……   还有……其他的大事。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中直嘲笑自己低估了这帮废物——他原想着,自己被他们“抓”回来,他们都知道他知道许多底细,那么他一再要求见皇帝……他们应该会答应。   想得太容易了,眼下看来,就是死在这,他都见不到皇帝。   那总得想办法给沈宁递个信儿。   “喂。”他挣了睁眼,唤了看守的狱卒一声,目光投向不远处木案上的水壶,“兄弟,给口水喝。”   狱卒愣了愣,好似有些犹豫,到底还是心软了。开了门进来,走过去拿起水壶倒了碗水递到他嘴边,倒是半句交流都没有。   突然而至的一声“陛下驾到”惊得楚宣把刚喝进去的一口水全数呛了出来,狱卒更是吓得想跑,回头一看……   已经晚了。   碗扔在一旁,那狱卒满是心虚地伏地下拜,心中大呼自己发善心发得太不是时候。   皇帝站在门边,一语不发,加之牢中本又阴暗,瞧不清神色,不知他是喜是怒。   如此让人心惊的情状持续了好一会儿,皇帝终于走了进去,开口间还是满含不可置信:“居然是你……”   “自知不该此时让陛下知道……”楚宣干笑了一声,无可奈何,“可这帮废物太冥顽不灵,昭仪娘娘还等着……”   “兰薇?!”霍祁眸色一亮,很快定了神,扬音唤了人来,“回宫,传御医。”   .   在多日无果的事情可算有了进展的时候,禁军都尉府指挥同知很有自知之明地辞官不干了。   从楚宣身上搜出的东西送进宫时,御医正为他疗伤疗得直擦冷汗。   将东西递到跟前的宫女也被伤势吓得不敢多看他一眼,死死低着头,将托盘上的东西送到他眼前,听得他说了一声“好了”时,大松口气,立刻退下。   “陛下,这个……”楚宣将手上的玉牌递给霍祁,“一共两块,昭仪娘娘拿着一块。陛下拿着这个……在长阳城内随便找个游侠,他三日之内能带陛下找到昭仪娘娘。”   “多谢。”霍祁伸手接过,多日来的紧张倏尔放下一半,楚宣又道:“越辽的事……”   “不急。”霍祁微一颔首,“你先养伤。”   他自己也还要先找回兰薇。   .   席兰薇已经在盛阜待了六七日了。原是昨日要离开,身边的游侠却莫名其妙地劝着她们多留两日。   未说原因,她倒是也听了,心下却是惴惴不安,难免担心他们中会不会也有霍祯的眼线。   又到了晚上,客栈的房中安安静静的,简小霜闷了半天,终是忍不住说了自己的心思:“娘娘,奴婢觉得……不大对头。”   确是不大对头。   席兰薇颔了颔首,轻叹了一声:“再等等吧,明日若再不让我们走……我定要问个缘由出来。”   便还是安心地上了榻,简小霜照例只在侧旁打了个地铺,说什么也不敢跟她挤在一起睡。席兰薇望着房顶,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过了一会儿,就听不到简小霜的回音了。   睡得真快……   她自然没能顺利入睡,一如既往地辗转反侧一番,最后索性把衾被蒙在脸上,想隔开万千思绪。   迷蒙中,隔着衾被,好像听到一阵嘈杂。   眉头一皱,席兰薇猛地将衾被拉开,侧耳倾听着,确实很吵。   “小霜!”她低唤了一声,小霜立刻惊醒,不安道:“怎么了……”   “不知出了什么事。”她一边说着一边下了榻,理了理衣衫,“先起来。”   简小霜也忙不迭地起了身,二人连日来睡觉都未敢更衣,怕的便是夜里突然出什么事跑都跑不了。   也不敢出门,便这么在屋中等着,四只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均是一层冷汗。   少顷,房门被叩了一叩,外面传来的是这几日与她们在一起的游侠的声音:“夫人?可方便进么?”   简小霜比她更怕些,壮着胆子问了一句:“大晚上的……你进来干什么!”   外面静了一静,好像听到有人吩咐了一句什么,便听到脚步离去的声音。   一切归于沉寂,屋内屋外都是一片漆黑。席兰薇定了定神,悄声对小霜道:“我去看看……你留在这儿。”   小霜刚要拦,她却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噤声,兀自轻手轻脚地向门边走去,简小霜只得小心地跟着。   在房门边静静听了听,好像确实没人了。席兰薇沉了口气,打开房门,还未来得及定睛看上一看,即被眼前的黑影吓得立刻要把门关回去。   那黑影反应却显比她快,猛地伸手,一把将她拉了出去。   “啊——”席兰薇一声尖叫,撞入那黑影怀中,浑身颤抖着挣扎。   “……咳。”黑影轻声一咳嗽,耳畔熟悉的声音听上去很是严肃,“寻了你这么久,一见面就让我吃闭门羹?娘子,就算怪我没护好你……要算账也回家算,好么?”   “……”她倒吸着凉气,哑了一会儿,一声声地笑了出来,带着无尽的喜悦在黑暗中弥漫开来。   霍祁听着她的笑声,感觉到她在自己怀里一点点少了力气,过了一会儿,笑声也低了下去,他屏息静听着……似乎成了低低的呜咽。   哭了? ☆、第111章 重逢   盛阜离长阳并不远,此时往回赶,早朝前必定能到。   一路上,马车疾驰着,简小霜还能强打着精神不睡,被霍祁搂在怀中的席兰薇却熬不住了。   睡得昏昏沉沉,只在马车剧烈颠簸间会醒上一醒。每次醒来,头一个念头便是抬头看他。三两次下来霍祁便心中有数了,在她再次一动时,他便道了一声:“我在。”   怀里的人低低地“嗯”了一声,又睡过去。   .   回到皇宫时刚到寅时,席兰薇被霍祁轻轻拍醒,揉了揉眼睛随他下车,眼前是宣室殿。   “先歇下吧。”霍祁温声一笑,揽着她一并踏上长阶。   从前总嫌长阶太长、走起来太累,目下虽是疲惫不堪……却又分外地期盼宣室殿的温度,感觉不到丝毫疲乏了。   宫娥早已备好长汤,服侍着她沐浴,洗去连日来积累的乏意与紧张,席兰薇在热气中,眉头渐渐舒展开,一颗心终于全然放下,复又笑意轻蕴。   着好寝衣往寝殿走时,她问了一句简小霜如何,宫娥衔笑回道:“简姑娘也累得紧,已睡下了。”   便不再多担心,径自往寝殿行去,踏过门槛,见霍祁从温酒的小炉前站起身,手上一提酒壶,只倒了一杯,递给她:“好好睡一觉,朕陪你一会儿,然后……要去早朝。”   口吻大是无奈,有隐隐的歉意,好似这般扔下她去早朝很是委屈了她一般。席兰薇抿唇一笑,啜了口杯中暖酒,颔首道:“陛下放心去,臣妾无事。”   原是她睡在床榻内侧、他侧躺在外侧陪着她,却是过了不一会儿,她就无意识地蹭近了些。再过一会儿,又蹭进了些……   大半的床榻就空了下来,霍祁瞧瞧里面偌大的地方:早知道他就往里躺一躺了……   席兰薇在梦中,恍惚间觉得还在宫外,每日躲避着寻找她的人,过得心力交瘁。回过头,又看到城门口处贴着的自己的画像,她眉头一蹙,心中大是烦躁不安。   霍祁安静地看着她,她如玉白皙的面容被美酒染了淡淡的红晕,安安稳稳地睡在自己面前,几乎让他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   好在……当真近在咫尺,他小心地牵过她的手,手指在腕上一搭,便感受到她脉搏的轻动。   真的回来了……   他笑了一笑,她却倏尔蹙了眉头,眼皮跳了一跳,发出一声轻哼。   接着,霍祁看到她又往前蹭了一蹭。   自然而然地伸手拥住了她,感觉着她略有些紊乱的气息在他怀中逐渐恢复平稳,低头看一看,眉头也已全然舒展。   又过一会儿,再低头看一眼,眉目间隐有笑意。   “呵……”霍祁不禁轻声一笑,思量着先前那些天,自言自语地低声打趣她,“那些天朕不在,你在外面是怎么过的?”   大概是跟他一样吧——寝食难安。   .   宫人们按着皇帝的吩咐,备了合她口味的早膳——直到放凉,她都未醒;又备了合她口味的午膳——还是直到放凉她都没醒。   袁叙去回了话,霍祁也只好无奈一笑:“让她先睡吧。”   当阳光逐渐温和、在天边云间染出一片橙红的时候,席兰薇才可算醒了。望一望天色,还以为朝霞刚出,自己闷头一想,倒也知道这是一觉睡到傍晚了……   睡眼惺忪地起榻更衣,发髻绾得比以往更简单些,松散地垂在肩头,一副闲适的样子。   对镜瞧了一瞧,起身往正殿去。木屐的“嗒嗒”声引得霍祁回过头,见是她出来,一笑:“醒了?”   “睡了好久……”她讪讪道,“陛下也不差人叫臣妾一声。”   霍祁却无所谓地说:“叫你干什么?也不算太久,小霜在侧殿睡着,还没醒呢。”   所以她还算“勤快”的。   她在他身边落了座,他便把案上的一碟点心拿起来递给了她:“先吃些东西?”   席兰薇一笑:“等晚膳吧……”   衔着笑意倚到他肩上,她紧环住他的腰,直弄得他仍端着点心的手一僵。   且就这么僵了一会儿。   “……兰薇?”霍祁搁下点心,轻一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好想陛下……”她在他耳边轻轻道。口吻平静,并不带暧昧,却听得他直有一阵心悸,“好怕回不来了……”她又说,“好怕陛下……找不到,就不找了……”   “怎会?”他轻声一笑,伸手反环住她,随她倚在肩头,他继续安心看他的奏章。   .   当晚,席兰薇十分守礼地去舒颜宫昏定了。离宫这些日子,突然回来了,总得跟各宫嫔妃见个面,有什么闲言碎语要说的……也都尽快让她们说了为好。   日子长了,她更没工夫去听。   “昭仪娘娘真是福大命大。”邱良人屈膝一福,嫣然笑着,不咸不淡的口吻,“臣妾还替娘娘悬了口气呢,心说这被歹人劫走……哪还有命回来?到底娘娘如有天佑,消失了这么多日,还是安安稳稳地回宫来了。”语中停了一停,她笑觑着席兰薇的神色,话语中不自觉地添了些许冷意,又道,“也不知是有天佑……还是在民间有哪位公子佑着?陛下差了那许多人去,都找不见娘娘,臣妾真是好奇娘娘到底藏在什么地方了?”   倒不如直接说,她是怀疑她藏在哪位公子府中了。   席兰薇轻笑一声,又听到有旁的嫔妃附和道:“臣妾也早听闻娘娘美名远播……”   “就不劳选侍娘子再夸本宫一遍了。”她笑吟吟地回看过去,一语堵了对方的下文,“本宫比不得选侍娘子和良人娘子,自幼在小地方长大,四处去玩也无人多管。本宫在席府长大,便是父亲再宠,家里规矩也到底严格。美名远播是不假,但本宫可没机会去见那些个公子。”   她吸了口气,缓缓呼出,又睇了一睇二人,建议得很是诚恳:“两位若只是好奇本宫在外面是否住在旁人府中,本宫可告诉二位并无;但若当真怀疑本宫清誉,本宫便觉得两位娘子直接去陛下跟前提一提为好,免得本宫仍得着宠,两位娘子心中有结。”   话已足够不客气,邱良人无言以对地默了一会儿,狠一咬牙,福身告退。   各样的议论在景妃到时倏然停止。见过了礼,众人皆很好奇景妃的态度,连席兰薇也等着她发话。   面上笑容如旧,景妃缓缓颔首,莞尔言道:“陛下担忧了这么多日,昭仪可算回来了。”   席兰薇回以一笑,应了声:“是。”   “回来便好,昭仪也不必于此有愧,虽是劳师动众,但归根结底算不得昭仪的错。”景妃温言宽慰着,顿了一顿,旋即又一笑,“听闻昭仪昨晚歇在了宣室殿,待得回了悦欣殿……切要跟那两只梅花鹿好好玩玩,本宫去看过一次,一个个都没精打采的,一看便是念着昭仪呢。”   “诺。”席兰薇一欠身,衔笑应下,自己心中也确是念着它们呢。   哎……且不说两只鹿,那小猫呢?   .   昏定回去,在宣室殿正殿一盛放奏章用的木架旁的角落里,席兰薇找到了睡得正香的小猫。   一手拎起来,她淡看着它,略有赌气之意:“没心没肺,两只鹿都想着我呢,就你在这儿睡得香?”   “喵——”小猫迷迷糊糊地睁了眼,定睛一看她,挥着爪子要往怀里扑。   “别动。”她仍拎着它,就不抱它,手指在它鼻尖上点了一点,“装什么激动?明明不在意我回没回来。”   “喵——”小猫又叫了一声,听着好像有点委屈。   “……你可着实冤枉它了。”霍祁踱着步子走到旁边,伸手将小猫接过去,抱在怀里抚着,“那些天,它白天就在悦欣殿等你,晚上看你还不在,就跑来宣室殿,又等到半夜才睡。昨天朕临出宫前跟它说是去接你,它才倒头睡了……一直睡到现在。”   然后被她一把拎了起来,没好气地一顿骂。   “喵——”小猫扭过头来,可怜兮兮地望着她,看得她直自责,赔着笑把它抱了过来,“冤枉你了,喵。”   霍祁噙笑,手指在小猫额上一敲,笑对她说:“天不早了,你去睡?”   “还不困呢……”   刚醒没几个时辰。   “哦……”霍祁了然地一应,点一点头,思量道,“也好。一会儿朕要去见个人,你兴许……也想见一见。”   ……谁?   席兰薇好奇地追问了几次,他始终未说。片刻后离殿而去,二人一并乘上步辇,一直向北行去。   好像都到了皇宫极北的一端了,已然出了后宫,席兰薇愈加疑惑这到底是要去见谁。   望一望眼前的宫室,规制各异,是为宗亲准备的——宫宴不少,偶有宗亲在宫中留得晚了亦或是喝得大醉,便可在此留宿一晚。   ……总不能是把霍祯抓来了吧?   随着他一并走入一方院中,宫人很多,依次沉稳恭肃地下拜行礼,直衬得这夜色下的院子有点阴森。   到了第三进,霍祁看一看她,推开了房门。房中两名宫娥立即回身一福:“陛下大安。”   起身间看见席兰薇同来,又再度福下去:“昭仪娘娘安。”   在榻上支了桌子正奋笔疾书的人闻言一滞,循声看过来,睇视了她好一阵子,方带起一笑:“回来了?” ☆、第112章 身份   席兰薇仍是在门口愣了一阵子,终于回过神来,眉目低垂颔首福身,道了一声:“楚公子。”   诚不该她向他见礼,这礼算是谢他救命之恩。再者……此前纵是料想会在宫中再见,她也只以为是仍如先前那般,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再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哪知竟是这样堂而皇之地住在宫里养伤,谁知他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满含疑惑地侧首望向霍祁,询问之意分明。霍祁略一笑,轻揽着她往里走去,低声道:“慢慢说给你。”   走得近了,席兰薇方看见楚宣榻上的“壮观”景象。   宣纸本册占了半边的位置,榻中央支了小桌,桌上文房四宝齐备,他还在不停地写着。   在写什么?   席兰薇虽是好奇却未直接发问,等着霍祁先开口。   霍祁将他手边刚写就的两页纸拿起来,扫了一眼,露了笑意:“很全。”顿了一顿,又如实道,“比禁军都尉府顶用多了。”   “那帮废物……”提及此,楚宣仍忍不住蔑笑,冷哼一声,把笔搁下,目光停在席兰薇面上,“陛下是想告诉她?”   “没有必要瞒她了。”霍祁略一颔首,“你连她的命都救了,还让她怎么信你是越辽王的人?”   接下来的事,便让席兰薇十分惊诧。   .   四年前,皇帝初继位的时候,似乎一切都很平静,实则各方暗潮皆在涌动。   彼时沈宁刚当上禁军都尉府指挥使,接了道密令,往越辽走了一趟。   并没有查出什么想要的结果,倒也恰好如料。   “找一些人,潜到二弟身边去。”这是霍祁想出的法子,寻一些功夫足够好、心思缜密而又对朝廷足够忠心的人,派到霍祯身边。   沈宁人脉不少,心中人选也不少。拟了名单呈上,很快安排妥当。   仅在一夜之间,一众密探往越辽而去,在之后的数月中,以各样的身份拜在越辽王门下,身居各职,仿若一张大网覆在越辽之上。   而后自然也非一路顺风,霍祯到底不傻,细作么……总有些会露出马脚的地方。 且这些人纵使忠心,也难免有几个因为各样原因而叛变的,被查出的不是没有。所幸沈宁的安排也留了退路,这些人即便叛变,能“如实”供出的也只是皇帝在监视众位藩王,越辽王并不知皇帝在格外查他。   一年半后,这张大网被捅得千疮百孔,皇帝能收到的禀报越来越少,却并不为此心急。   因为在这张大网之外,还有一个人。   “这个人,你不必告诉我是谁,也不得让旁人知道。”霍祁思量着,面色格外阴沉,“你我都有本不该信却信了的人。”   不知那些被越辽王查出的密探中,有多少是因为自己人透了风声。   “他该做什么,你去安排一次,便不再多联系;查到什么,让他单向禀来,如无意外,朕不额外下其他旨意。”   这便是最危险也最稳妥的一个法子。连他自己也不知此人是谁、没有其他安排,旁人很难知情,霍祯就又少了一个查出他的可能。举国上下,只有沈宁一个人真正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便是楚宣了。   .   席兰薇听得讶了又讶,愣了许久,仍是愕然不减:“可你……你行刺过。”   她第一次见到楚宣,就是因为他在宣室殿行刺。不仅如此,上一世时,楚宣还因为这次行刺的失败命丧宣室殿。   “那是我们的疏忽。”楚宣短促一笑,“为了得越辽王器重,故而安排了我与沈宁的远亲关系,让他觉得我定能套出许多话来。他倒是比我们想得阴毒些……竟让我来行刺。”   及此,席兰薇细一思索,恍然大悟。   安排楚宣行刺霍祁,如成,则皇位换人来坐,皇帝无子,最有胜算的便是霍祯这个与皇帝一母所出、同为先帝嫡子的藩王;如不成,楚宣与沈宁是血亲、且是受沈宁举荐入的禁军都尉府,沈宁必受牵连,由此可除霍祁的左膀右臂。   “那你……”席兰薇冷气倒抽——那次楚宣是抱着必死的心来的,且在她上一世的时候,他的的确确就这么死了。   手心觉得不适,手指触过去一探,她才觉出自己已经出了一手的冷汗。思了一思,压着心惊又道:“可你……若是当真死在宣室殿,还是会牵连沈宁啊……”   因为皇帝并不知他身份……可上一世,也确实未见沈宁受牵连。   这就涉及到保险起见而涉及的最后一道安排了。   此事还是沈宁建议的,政局万变,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会一直忠心——包括他自己。便让霍祁另给了楚宣一封密信,信中内容连沈宁也不知,是这几年来,楚宣对霍祁的身份。   访落。   此后沈宁知道楚宣藏在越辽王身边、霍祁则知道有“访落”这么个密探。   “我若行刺失败且未能逃,必会留下这二字。”楚宣噙着笑意,说得风轻云淡,“于越辽王而言,他所知的,会是沈宁的表弟早已被人暗害,我不过是个冒名顶替的,骗了所有人……所以沈宁不会遭到牵连。”   怪不得在席兰薇质问他若牵连沈宁夫妇怎么办时,他吞吞吐吐,只说早有安排。   《访落》,那是《周颂》中的一篇,讲的是武王去世成王继位时,政局不稳,成王一边权衡利弊,一边又要竭尽所能稳固大权,以此一表决心……   眼前的“访落”,好像更惊心动魄一些。   当真不怕死么……为了一份从头到尾都并不可能属于他的权力卖命。席兰薇唇畔翕动,兀自念叨着这份疑惑而未问。   “怕死?”楚宣轻笑出声,蓦然惊悟他本就能看懂她唇语的席兰薇一悚。   “在成为‘访落’之前我也没怕过死。”楚宣随意一笑,“我先前的身份你想听么?”   席兰薇还没来得及点头,便听得一旁的霍祁淡言道:“先前的身份曾惊得朕寝食难安好几天。”   燕东侠传人。   “燕东侠”之称本始于前朝大燕,东西南北四方各有一名望最高的游侠,本是时常换人来坐此位的,但自永昭三年,晏宇凌坐上此位后,因着名望太高,这称号逐渐成了他一家之属,唯他的嫡传弟子配称一声“燕东侠”,旁人皆尽没份……   而后,这名号也就成了一个独特的存在,纵使朝代更迭也还留着。   让霍祁寝食难安的便是那个“燕”字,那是在上次去珺山行宫避暑的时候,楚宣在暗中出手杀了那个对席兰薇不利的宫女青烟。银标上毫无装饰,唯独那个“燕”字十分灼目。霍祁能联想到的头一件与“燕”字有关的事……自是前朝大燕。   还以为有前朝宗室有所不满前来行刺了。   席兰薇惊讶得说不出话,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一时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哑了一回。   霍祁笑看着她的神色,半晌,循循善诱:“你想问什么?”   “我……”席兰薇懵了一懵,轻一咳嗽,“从前听闻……那位晏大侠……可当真和大燕皇室沾亲啊!”   怎的他的后人来帮大夏办事了……   “大燕朝敏宸宁皇后的兄长。”楚宣一点头,肯定了席兰薇的“听闻”,“但游侠从来不愿掺和朝中之事,世家、宗亲,都和我们没有关系……”稍稍缓了口气,他又道,“燕东侠一脉后来倒是多了个‘爱好’,杀佞臣斩昏君,不论朝代不论姓氏,只杀为祸天下之人。”   倒是个不错的爱好……   席兰薇心下暗赞着,面上的惊讶却还没缓过来,楚宣挑了挑眉头,又道:“不必惊讶……不是谁都爱一争皇权。论起来,祁川还有贺兰氏一脉的后人呢,到现在也还是大商贾,安心倒卖当地的月长石。他们都不曾反过大夏,远轮不着我们来反。”   .   席兰薇只觉得……听了一出无法想象的故事,涉及江湖贯穿朝堂,关乎本朝繁盛,牵扯前朝传奇……   回味其中心惊细节之余,席兰薇忍不住地一再打量霍祁,最终还是想不明白地问他:“楚宣这样的人……岂会为朝廷所用?”   “谁说他为朝廷所用了?”霍祁淡淡地回看着她,足下未停,“他们燕东侠的爱好么……斩佞臣,谁为祸天下就杀谁,只能怪霍祯自己不安分,勾结着赫契夺位。”   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臣妾觉得楚宣……”席兰薇就势接了口,语至一半,倏尔发现自己并不知自己究竟要说什么,便就这样顿住。   霍祁一笑,回过头看看已离得不近的那一处宫室,又看向她,笑意敛去几分,眼含探究地道:“朕觉得楚宣……大约是喜欢你。”   说得她心中骤然沉冷。   他打量她的神色少顷,了然地一点头:“你早就知道?看来方才不该让你们见面。”他说着顿了一顿,没有理会她脸上愈发掩饰不住的不安,又继续道,“怨不得他为了救你,连这藏了几年的身份都捅破了;怨不得……他不惜被禁军都尉府抓住。”   若不是他自己愿意,禁军都尉府哪有那么好的运气……几个外出查些小事的官员,无比“幸运”地碰上了这要犯,且一箭即中。   席兰薇脚下僵住,御辇已在眼前,她却不知道该不该和他一同上去了。   霍祁便也停下来,觑一觑她:“你怎么说?”   “臣妾……”   晚风中,她抬起头来,凝望着他,虽有心惊却并非恐惧,浅浅一笑,她道:“臣妾不能左右他的心思,但臣妾知道自己的心思。”   “嗯。”他一点头,笑了一声,步上步辇。回过头去,她还在原地站着。   他看着她,她反问说:“陛下怎么说?”   “挺好。”霍祁随意而笑,“你人见人爱才好,有旁人喜欢你,说明朕眼光还不错。”很是欣慰的样子。他将手递向她,温和的声音中满是自信,“不怕他抢。”   席兰薇轻一咬唇,面上浮起点红晕,却是赌气似的没有去扶他的手,兀自拎裙上了步辇,大是不满他又吓她的意思。 ☆、113 着手   楚宣在霍祯身边“埋伏”了那么多时日,又受霍祯信任,知道的底细自然不少。他伤得重不便拜见,将所知情况一一写下呈至宣室殿,霍祁便看上一些、每隔三五日去见他一次,详细问上一问。   这样的时候,他总是带着席兰薇同去的。起先两次是席兰薇恰在宣室殿中,以为自己碰巧遇上他要去而已,而后却是她不在,他也要差人来传她同去,弄得她直觉得不合适,坦言道:“到底是政事,臣妾总在一旁听着……逾矩了。”   霍祁听言只闲闲一笑:“宁可你听听这个,免得在后宫听那些闲言碎语。”   席兰薇黛眉稍稍一挑:“早知如此……不拦着陛下治她们了。”   还得从她半路被劫一事说起。回宫后,被说闲话自是免不了的,或多或少、背地里或者稍稍明面上一点……总能听着些风声。霍祁听说了便要重罚,这次她却不得不拦着。   不同于此前不知分寸的兴风作浪,此番……大概是可算明白了她得宠到了何等地步,一切闲话都传得“细水长流”,有是有,要查个明白却不容易。   如此一来,他若当真一怒之下重罚了才是推波助澜。原本不是什么大事,闹得后宫不宁,传出去才真成了她妖言惑主。   所以这些本就闹不起来的传言就由着她们传去,若真闹起来了……那时再治,也名正言顺。   倒弄得她不得不来面对楚宣了。   .   再和霍祁同去时,她有意沉着一张脸,没精打采与不悦之意并存。御辇上,霍祁只支着额头笑看着她,端的是无论她摆出怎样的脸,他都要带她同去的意思。   抬眸斜斜一瞥,席兰薇堵着气,心中更加确定这几日隐隐生出的猜测,银牙轻一咬:“陛下干什么较这个劲?臣妾是陛下的昭仪,他就算再动什么心思,臣妾总也不能跟他跑了……”   何必非得总带她同去,非要用二人的相处来堵楚宣的念想?   “两回事。”霍祁风轻云淡地一笑,“你是朕的昭仪不错,朕也当真不觉得你会对他生什么心思。不过感情之事……总是让他自己死心了好,若只觉得因为你是宫嫔而不言,这么闷下去,于他别扭无妨,你是不是也不舒服?”   席兰薇浅浅一怔,遂而不得不承认:当真是。   自打知道霍祁看出楚宣的心思,她就始终难以安心,总觉得早晚得出什么事似的。加之楚宣又是不羁的性子,不该做的事……他也并非没做过。   抿一抿唇,席兰薇轻一颔首算是认了他的说法,霍祁满意一笑:“所以么……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无心、朕不惧都不是要紧的,只有他自己死心才是。”   席兰薇若有所思地点头间,不由得腹诽……在她得宠之前从未怎么宠过别人的霍祁,对这方面的问题,居然很有一套……   真是天天跟权术打交道的人,涉及人心的事便无师自通了。   .   是以这日,席兰薇存心要“配合”霍祁。   御辇在院门前停下,霍祁步下步辇后扶了她下去,行出两步,席兰薇就势伸手环住了他的胳膊。   “……”霍祁看看她,短暂地沉了一瞬,继而笑意满满。   屋外没有宫人候着,霍祁信手推门,席兰薇仍蕴着笑,却在门被推开的刹那间笑容僵住。   ——楚宣坐在榻上,背对着这边,却未着上衣,笔挺的脊背闯入她眼中,就连背上未好的道道伤痕都无比清晰。   回神后,席兰薇急忙扭头,一头栽进霍祁怀里,眼不见为净。   霍祁也反应了一瞬,继而反手将门关了回去,另一手一环兰薇,也觉尴尬:“……朕思虑不周。”   听得门外之语,楚宣自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轻轻一吸气:“不知陛下与昭仪娘娘……”   “驾到”二字未说出口,就听到席兰薇斥出声来:“换药怎的不留宫人!”   里面安静了一阵子,俄而听见脚步的轻响,接着门便打了开来。   楚宣一揖:“陛下安……”   抬眸看去,席兰薇还是被方才那一幕弄得眼都不好意思抬,侧倚在皇帝怀里,面红耳赤。   “……”楚宣嘴角搐了一搐,眼见皇帝也面色不善,解释道,“宦官尖声细气的……委实不适应。”   “那宫女呢!”席兰薇迅速抬头含怒驳了一句又迅速埋回霍祁怀中,楚宣如实道:“伤得重,那几个姑娘胆子小,每次都抖个不停。”   原来是这么回事。   霍祁定了定神,不再多提这回事,手上轻拍了拍席兰薇,意指劝她宽心。如常进了房中,落了座,看了眼他还在写的东西,思索着道:“你前几日送去宣室殿的东西,朕看了,无甚不明,倒是另外想起一事。”   楚宣也径自落了座,轻一点头:“陛下请说。”   “去年冬时,朕带兰薇去含章殿看雪,长阶之下有一行字,当时没看清楚,近来出了这事之后……是‘珺山去不得’,是不是?”他平缓地问着,倒让席兰薇也不由得多上了两分心,思及当初之事心下疑惑也不少,一时也就顾不得方才的尴尬了,凝神静等楚宣作答。   楚宣颔首应道:“是。”   “为什么不直接说?”霍祁不解道,“她的悦欣殿、朕的宣室殿你都来过,要传这句信不是难事。”   “当时我觉得越辽王在疑我。”他给出的答案让二人皆是一滞,“且我知道越辽王在宣室殿也安插着人手,不知这人是何等位份,为防暴露身份,自是少出现为好。至于那行字……”他苦一笑,“是在殿顶上看着大致的位置用石子打出的,不能出声惊动侍卫、风雪又大,便没写清楚。”   他解释得仍很轻松,霍祁的沉肃便显得格外明显。席兰薇侧首看过去,凝望许久,他却仍只是兀自思索着。   “陛下?”她轻唤一声,伸手握住他的手。   “嗯。”霍祁随口一应,又静了一静,方淡言道,“该办他了。”   “陛下?!”二人俱是一惊,席兰薇只是被他突然说出的话惊住,楚宣愣了愣道,“布置尚未妥当……”   “够了。”霍祁轻笑,“自古平乱,突然而起的叛乱被弭平的都不少,我们的安排已然足矣。他既曾起过疑心,此番你无端消失,这疑心就更难免,不能等他先动手。”他说着,抬起手来,在席兰薇握在上面的手上一吻,口气轻松地又道,“再者……赶紧平了此事,朕还等着当父亲呢。”   聊着聊着正事突然和妾室打情骂俏……   席兰薇眉头微挑,当真服了他这个关头还能记得让楚宣看明白其间关系的事,做得两不耽误。   .   从赫契急召沈宁回朝,各样的安排便要开始着手准备了。起先必定还是暗处的,而后挑到明面上,总难免恶战一场。   “陛下想拿什么说辞‘挑事’?”席兰薇一壁研着墨,一壁问得不恭不敬,“不敬先祖?收受贿赂?还是索性寻些星相与陛下犯冲的由头?”   “……”霍祁来回来去打量着她,轻一笑,带着讥讽夸赞道,“颇通此道啊……”   “谬赞谬赞。”席兰薇笑而颔首,十分“恬不知耻”。   “说辞不急,那是最后一步。”霍祁执盏饮了口茶,顿了一顿,又说,“楚宣那边……你这般安排也不错。”   “……啊?”席兰薇一愣,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小霜……”霍祁脱口而出,话至一半,对上她的一脸不明,有点微讶地吸了口气,“不是你安排的?”   .   霍祁就这么卖了个关子,没直言告诉她楚宣那边出了什么事。席兰薇被逼无奈自己差人去打听,才知简小霜近些日子,每日下午必往北边走一趟。   难不成……   一边惊讶着一边忍不住笑了,席兰薇摇一摇头,暗说命中有些事真是说不清楚。   不过倒也正好。   .   简小霜回到房中时已过了晚膳的时间,回身阖上房门,擦了把汗,转回身时惊了一跳。   “……昭仪娘娘。”木了一木才福身行礼,面色有些发白,让席兰薇不禁笑出声来:“心虚什么?”   “奴婢……”简小霜支支吾吾,强自定下心来,自然不会承认,“不知娘娘所言何事?”   “你去找楚宣的事啊。”口气轻轻,席兰薇也全然不跟她兜圈子。站起身踱到她面前,站定了睇一睇她,又道,“有什么不敢承认的?一个未娶一个未嫁,芳心暗许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简小霜吓得直往后退了一步,缓了两口气,低垂着首仍是辩解道:“奴婢并没有……是……是楚公子伤得厉害,旁的宫女又不敢给他换药,所以……”   “所以你听了一句就上心了。”她轻轻一哂,适当地接过话来,一语点破简小霜的心事,又再度问道,“还不承认?”   “奴婢只是……”简小霜念叨了两便这句话,仍是说不出个所以然,声音愈渐低了下去,再开口时,竟有些许哽咽,“奴婢知道自己还要在宫里留几年,但求娘娘……这些日子许奴婢去见……”   当真是芳心暗许。   席兰薇蕴起笑容,眼下……她们是互相有求于对方了。 ☆、114 面对   简小霜总会有很简单的感情,无论是哪一世里的简小霜。席兰薇仍还记得,在王府的时候,每个人都活得那么复杂,喜怒皆说不清,可简小霜还是能言简意赅地说明自己的喜恶。喜与不喜,她分得十分清楚。   是以知道她“十分清楚”的心思之后,席兰薇便也把话说清楚了:“本宫并不想强留你。”   简小霜不禁一怔,抬头望向她,目光茫然而惴惴。   “待他伤好,若肯娶你,本宫乐得让你风风光光地嫁人,跟陛下讨些封赏也不是难事。”她微微一笑,望向墙边阴影下舒展着的绿叶,缓缓道出自己的心思,“但本宫也要求你件事。”   她需要简小霜给家中写封信。   霍祁这一番举动较之上一世,提前了好几年。简家尚还没有那么大的势力,但眼下也已是大商贾了。   席兰薇借着芈恬的手打听了,南边近半的粮食生意都已在他们手中。犹如霍祁所说“虽未妥当,却也足矣”一样,她所期望他们能帮得上忙的事,差不多也“足矣”了。   一旦事起,她要越辽一地乱成一团,正好从粮价开始。   “纵使军队粮草别有来路,粮价如何与他们无关,但士兵总有家人。”   他们准备着征战,家中却为口粮发着愁……这于但凡有点良心的人来说,都会是切肤之痛。   “今秋各地皆丰收,粮商们收粮的价格便不会太高。让你父亲提价去收,农民们必定乐得卖给他。”她一顿,眼中的笑意并不善良,“然后……其余地方无妨,越辽一地,以往年两倍以上的价格去卖。”羽睫轻覆,恰到好处的补充正好解了简小霜的心中担忧,“多花的钱、亏了的钱,本宫会补给你们。沈家、芈家也皆愿出力,不会让你们吃亏。”   商人么,没有平白吃亏的理由,哪怕是为了天下。   “哦……”简小霜点了点头,仍是惊疑不定,想了想,又不无担忧道,“可是那么多百姓……”她咬了一咬嘴唇,“便是越辽王不义,越辽百姓何辜?”   “不会太久的。”席兰薇抿唇颔首,对她这番心思颇有赞许,“只让他们一尝苦处而已,而后,朝中自会调拨粮食去救济。”   越辽王若拦,臣民皆要恨他;若他不拦,臣民最终要谢的,也是朝廷。   “也不会让简家背上骂名的。”她又一声笑,轻轻松松地道,“事毕之后,举国上下听说的都只会是当地粮商受越辽王要挟,不得不哄抬粮价,意在积攒银钱供谋反所用。”   倒是因果皆合,很说得通。   简小霜沉默不语,又认认真真地前后思量了一番,终于点了头。   一封长信写罢,能分明看出许多停顿之处,是认真斟酌后的结果。席兰薇读了一遍,很是满意,折了两折,装入信封中,向简小霜一颔首:“多谢。”   .   凉亭中,主仆二人静默对坐,在徐徐晚风中各自饮罢一盏茶。席兰薇始终紧握着那信封,心中思绪万千,最后汇在一起不过一句话——霍祁必要大胜。   “明日再去见他时,你去小厨房做两道拿手的糕点带去吧。”她替简小霜想着,一哂又道,“不知道管不管用,他兴许喜欢。”   简小霜面上蓦地一红,点了点头,一句话都不好意思说。   风声有轻微的变动,似乎更疾了些,刮得稍粗些的树枝也轻晃起来。席兰薇蹙一蹙眉头,被这曾经熟悉的变化弄得有些不安,细一思量又觉不会,他还养着伤呢。   便仍安心地坐着。须臾,又一阵风。   “秋白。”她轻唤了一声,微笑道,“你带旁人退下吧,留清和在就是,本宫还有些话要和小霜说。”   “诺。”秋白颔首一福,带着一众宫人退出后院。   又一阵风。   她仍压制着不安觉得不该是,简小霜更没往那里想。静了一静,却见清和猛一抬眸,当即便要喊出来,又下意识地抬手一捂嘴,将到了嘴边的喊声噎了回去,坐在她对面的简小霜则霎时面色发白。   当真是。   席兰薇一屏息,没有回头,话语温和:“楚公子伤还未愈,莫要四处走动为好。”   “我心里有数。”楚宣轻声冷笑,“但此事,只能私底下求昭仪娘娘。”   席兰薇微一沉,垂首道:“楚公子请说。”   楚宣却看向几步外仍吓得发愣的清和,打量着道:“这宫女……”   “不用避着。”席兰薇浅一笑,倒仍是挥手让清和退下了。不用避归不用避,也犯不着让她在此担惊受怕。   四下安静,楚宣扫了简小霜一眼,在亭边栏上坐下,口气不温不火:“我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   “楚公子不是没做过‘过分的事’。”席兰薇衔着轻笑,提醒得很不留情面,“为谢救命之恩,那事我没告诉陛下。”   楚宣眉头一皱,淡睇着她的侧脸,道了声:“多谢。”   “客气。”她理所当然地受了这声谢,又道,“楚公子那点心思,陛下都知道了,公子好自为之。”   楚宣一笑,凝视着她问:“你就这么讨厌我?”   “你药哑的我。”她回看过去,话语轻轻地续言,“为谢救命之恩,这事我也没告诉陛下。”   平心而论,在知其身份后,对他虽已并无厌恶,但若单论起她致哑一事……她实在很有资格恨他。   这一世是她运气足够好,霍祁费心费力地将她的嗓子医好了。可上一世,她可就那么哑了一世,拜他所赐。   “多谢。”楚宣又道了一声谢,遂而又道,“此行只想跟你说明白一些事,你愿听便听,不愿听我便走,不用这么大的敌意。”   席兰薇黛眉蹙了一蹙,带着几许思量静了静,终是点了头,洗耳恭听。   “这次的事,我能让陛下找你回来,便能让他找不到你。我既选了前者,就没打算再事后抢人。”他话语稍停,喟叹一声,“先前确是……我失礼过,但日后不会了。”   席兰薇清浅一笑,换作她说了一声:“多谢。”   “我对你有亏欠,不会让你再为难一次。”他的口吻沉了一些,席兰薇悄悄侧过头去,夕阳的微光下,他的面容被映得明暗清晰,微垂着首似乎有些懊丧,“那是我第一次……觉得不想再当细作了,哪怕是为除佞臣。”   “什么?”席兰薇有些茫然,不知他说的是什么。   楚宣好似没听到她的发问,兀自又说下去:“为了让霍祯信任,他交代的事,我必须办。他让我去席府下药,我便按他的吩咐去了。我想权力斗争之事,总会有人死得冤,大将军就算这么死了……待得陛下弭平叛乱,也算替他出了这口气。”   她再度回过头去,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心跳好像有些凝滞。   楚宣与她目光一触,一声苦笑:“但我没想到……没有人死,大将军甚至一点事都没有。我在你院外的那棵樟树上,看到你醒来后哭得痛苦至极却发不出半点声响。那是我第一次……第一次觉得这些事根本就错了,无论谁输谁赢,根本就没有哪一方是真正的对。任凭哪一方,都会卷些无辜之人进去……”   他说着一哑,半晌,又缓缓道:“所以霍祯让我去行刺时,我万分希望自己就那么死了。”   本想死在那里就一身轻松,再不用如此压抑下去,但偏生遇到的是她,始终一个字都没有,就算被他一剑刺中都没有半点声响。   许是药哑一个女子后让他的愧疚太深,黑暗中,他虽是并不确信,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她身上去想……   他知道,席家的女儿没有嫁给越辽王,而是进宫了。   很快,他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一声长叹,他回思中苦笑着感慨了句:“细作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时常潜入宫中,她明他暗,她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他都看在眼里,看着她给皇帝出谋划策,一壁暗赞她聪明一壁又不愿她淌这个浑水。   想告诉她来龙去脉又说不得,一遍遍告诉她别碰这盘棋她又不听。   不止如此,就算是在此之前,每日有许许多多的话不能说、往日的亲朋好友不能见,也足够让人郁结于心了。   席兰薇蓦然惊觉他上一世的真正死因,却又无法问出来加以确认……猜测在心中蔓生着,她愈加明确地觉得,他这身功夫,若不是有心不想活了,禁卫还真未必有本事杀了他。   深吸了一口气,她打量他良久,能说出的也只是一句:“你不该喜欢我……”   细作的日子够苦了,他在给自己苦上加苦。   “我知道。”楚宣承认得毫无犹豫,“所以我日后会自己把这心思搁下,但是……”他睇着席兰薇,眸中有几许不耐,待得看向简小霜时,这份不耐转而成了厌烦,“用不着你安排她来做这种事。你可以一心全在陛□上,可以避我,但你做这种安排……你拿我当什么人了?”   席兰薇目光一凛,简小霜却是先她一步开了口,冷眼看着楚宣,简小霜一字字说得切齿:“楚公子,你拿我当什么人了?” ☆、115 情话   楚宣来此本就是为将此事说个清楚,简小霜又是个直性子,话一至此,便很有些尴尬。二人皆有不快地对视须臾,简小霜明眸中是被轻看的怒意,楚宣则是沉着脸,无甚特殊情绪。   生生弄得席兰薇不知该如何插话。   如此僵持了须臾,简小霜尤带着不快,起身朝她一福:“奴婢告退。”   “小霜……”席兰薇唤了一声却没唤住,在转过头,楚宣方才所坐的地方也已空空如也。   这都什么事儿……   看看手里这封信,她觉得好像自己骗了简小霜似的,甚至不知这信还能寄不能。   .   傍晚,“嗒嗒”木屐声将霍祁从苦思中拉了出来,不看也知道是谁,微露笑意。   待得又走近了些,他才彻底放下眼前的事,抬头一瞧,她却是一反常态的愁眉苦脸。   “……怎么了?”他笑问她。   席兰薇一声叹息:“他们吵架了。”   “……”霍祁仔细想了想,还是不解道,“谁……们?”   于是她又一声叹,全然无力的样子,下颌趴到案上,嗫嚅道:“楚宣和小霜。”   听她这么一说,霍祁难免觉得……这不是挺正常的?   是以便全无所谓地继续看起奏章来,席兰薇望着他想了一想,觉出他误会,便道:“不是……那种吵架。”   霍祁一怔,不解:“哪种?”   简直没法解释了!   霍祁带着满脸疑惑,好奇纳闷地看着她,看她姣好的面容上黛眉微一拧,滞了一会儿又一拧,俄而吞吞吐吐道:“不是……臣妾和陛下那种吵架。”   恍然大悟。   “哦……”霍祁衔起笑意来,顿了一顿,又认真问她,“那是哪种?”   “他们……他们不是两厢情愿。”席兰薇重新伏回案上,垂头丧气。   “不是?”霍祁微讶,他原也觉得是。不过……即便不是,似乎也非什么大事,至少并不是他们该管的事。便一点头,笑而打趣她说,“也很正常,你操这个心?”   .   席兰薇也知自己不该操这个心,但在有求于小霜之后,她再不操这个心就不合适了。   在房门前踌躇许久,可算鼓足了勇气,扣了扣门。   “谁?”里面的扬音发问分明带着哭腔,席兰薇咬了咬牙,推门而入。   “昭仪娘娘……”简小霜离榻一福,低垂着首,席兰薇还是清楚地看到她两眼哭得发红。   阖上房门,她走到小霜面前,缓了缓心中的窘迫,拉着她的手一并坐下,斟酌着劝道:“他……他一个游侠,说话不当心恐怕难免,你别难过……”   心中却怪楚宣也忒“不当心”,之前只让她支开清和、以致于她觉得他兴许有什么话要对简小霜说也还罢了,结果……居然是那么一句话,还说得毫不委婉。   信搁在案上,席兰薇凝神笑了一笑:“这个……你若不愿意了,就拿回去。是本宫有求于你在先,想当然地以为你们……”   还以为他们当真是情投意合了呢。   简小霜看看那信,摇一摇头,贝齿一咬,断然道:“霍祯该死……跟楚公子喜不喜欢奴婢,是两回事。”   倒是分得很清楚。   席兰薇稍松了口气,默了一默,又道:“那……本宫去帮你和楚公子说清楚?”   简小霜又一摇头:“不要。”   听不出是真心不想还是赌气,席兰薇观察着她的神色没说话。简小霜颔首踌躇着,终于道:“随他怎样想,奴婢又不是嫁不出去。大不了……就在宫里安心留几年,回家再嫁人去。”   倒是“想通”得很快。   这样的事总是可大可小,想通了不再提的有,越想越想不明白自尽了事的也有,席兰薇自然放不下心,想再劝两句,简小霜的话却是更坚决了:“娘娘不必劝了,他拿奴婢当了有心……惑他的人,娘娘去说他自然不会信,奴婢心里有数。”   擦了把眼泪,简小霜露出的笑容轻松了些,泪眼迷蒙地望着她道:“奴婢也没那么喜欢他,再说,秋白清和两位姐姐都还没有婚约,奴婢急什么?”   已是要彻底将此放下的口气了。席兰薇看一看她,不知该说什么地低下头,再看一看她……还是不知该说什么。   这回可是当真欠简小霜人情了。   .   霍祁到悦欣殿时恰好看见席兰薇躺在榻上发愣。   远远望去,柔弱的身姿侧卧榻上,好不婀娜;走近两步,便见美人目光涣散,精神恍惚。   朝侧旁挪了一步,蹭着边走过去,暂未出现在她的视线之内扰她愣神。   却是直到走近了,她都还没反应,霍祁等了一会儿,可算耐不住性子了,手在她眼前晃了一晃,问出的话是:“睁着眼睛就睡着了?”   “……”席兰薇回神的同时便翻了眼睛白他,就势往里一翻身,给他腾出地方。   白皙的肩头自是一番颇好的“风景”,说出的话却很是愁人:“楚宣怎么就……不喜欢小霜呢?”   霍祁愣了愣,一壁躺下一壁认真道:“你这跟问朕为什么不喜欢云思一样。”   “……”席兰薇忍不住再白他一眼,纠正道,“那姑娘叫思云。”   “……哦。”霍祁哑哑地应了,继而更加顺理成章道,“你看,朕连她名字都没记住,你说为什么?”   “那是……因为臣妾在陛□边了。”席兰薇毫不谦虚道,“陛下眼前,是思云跟臣妾比,她自然比不过。”   静了一静,霍祁若有所思,好像很认可她的说法。少顷,忽的“哎?”了一声,笑看向她说:“这就是了,楚宣眼前,简小霜也是和你比,比不过岂不是很正常?”   当然很清楚他在见缝插针地夸她,席兰薇心绪更复杂了,一边被夸得心满意足,一边又是烦不胜烦。翻回身来,狠狠地一头埋进他怀里,传出来的语声发了闷:“楚公子啊……求你喜欢小霜去吧。”   一时没有听到他再说话,甚至连呼吸声都不可寻。席兰薇埋在他怀里静了静,正要抬头看看他怎么了,忽觉背后心衣的带子被蓦地抽开,霍祁语中笑意发邪:“在朕怀里喊楚公子?兰薇你……”   接下来才更是让她更叫苦连天的时候。   .   一夜好眠之后,霍祁起榻上朝时她也醒了。一并坐起身,他如常下了榻,席兰薇又一动,一阵酸痛。   听出声音不对,霍祁回过头,见她轻咬粉唇泪盈于睫,自然十分“善解人意”:“清和,替昭仪去舒颜宫告个假,就说她今日……”他想了一遍能用的理由,挑了一个近日没用过的道,“失眠彻夜,精神委实不济,就不去晨省了。”   话音未落,已觉背后目光凌厉,仿若要把他剐了才肯挪开一般。霍祁轻声一笑,浑不在意、若无其事地招呼宫人去侧殿服侍盥洗。   不让她瞪。   席兰薇已经数不清楚这是她近一个月来第几次受这种“委屈”了。还不能怪他,算起来罪魁祸首还得是她自己,是她弄得他不去别的嫔妃处了,总得让他有个“宣泄”的地方。   喝着粥都觉得身上不对劲,席兰薇倒抽冷气,嘱咐清和去煎副止痛的药来。   心中思索着他这几次“折腾”她寻的理由,继而便在“提不得”的话题中又加了一项:楚宣。   可正事还是得说。   .   霍祁看罢简小霜写的那封信,总算是明白了席兰薇昨晚矫情个什么劲。   真是托人家帮了好大一个忙、反过来又捅了人家一刀的感觉……   翻着手上的几页信纸,霍祁看着她,悲戚道:“你这算什么事……”   “臣妾又不知道他们俩不是……那样。陛下先提了一句,之后听小霜那话的意思……怎么想都以为真是……成了呢。”说得磕磕巴巴,席兰薇长吸了一口气,又道,“不过小霜也说了,肯帮这忙,霍祯与楚宣两回事。”   没有席兰薇那样的愧疚,霍祁接受得心安理得,手上将信折好,一边搁回信封里一边问她:“那怎的还没送出去?”   “……”席兰薇一瞟他,颔了颔首,轻言道,“这么大的事……自是要陛下同意才行。先前觉得一两句说不清楚,才让她先写好了、让陛下一目了然的。”   “嗯。”余光瞥见他一点头,继而手在她额上抚了两下,又听得他道,“乖……”   身上的酸痛加眼前的“调戏”,让席兰薇发自肺腑地不想搭理他,贝齿轻轻一磨,她道:“今晚陛下不许来招惹臣妾。”   他抬眼一扫她,轻吐二字:“原因。”   眉眼带笑,理由是现成的,今早他“给”她的:“臣妾彻夜失眠,精神委实不济,晨省都没去成,实在无力侍君。”   “哦。”他轻应了一声,一边把那信交给袁叙,吩咐速差信使急送,一边看向她,笑意直达眼底:“正好,朕让御医开副安神的药,晚上给你带过去,顺便给你说几个故事听,让你好好地睡上一觉,娘子意下如何?”   席兰薇朱唇轻一扯,深沉道:“不太好……”   “哦。”他肃然一点头,舒适地靠向靠背,口气闲闲,“袁叙,传旨,今晚召妍昭仪宣室殿侍寝。”   听得袁叙沉稳地应了声“诺”,席兰薇险些哭出来:“袁大人……”   能抗旨么? ☆、116 风起   其间各样哭笑不得的事抛开不提,朝中还在按部就班地做着安排。单看芈恬入宫时那一脸怨气,便知道沈宁近来忙到了什么份上。   楚宣几年来搜集到的各种消息很是有用,不仅有越辽的兵力情况,还有霍祯安插在各级官员中的眼线,姓甚名谁、家籍何在,都详细得很。   是以在其他安排大致妥当后,朝中迎来的是又一次官员撤换。   背这个“黑锅”的,自然还是……沈宁。   禁军都尉府查出、或是“强安”的各种罪名,让各地均有大小官员惨遭发落,革职罢官都算是轻的,流放、抄家的大有人在。   八月初,越辽一县令被革职查办,在众多遭到波及的官员中他实在只是个小角色,一时甚至没人多提他一句。   可接下来……便是直接牵扯到了越辽王头上,连在其中的一根线,是买官卖官的事。   “陛下寻的理由也太没新意。”席兰薇撇嘴以示鄙夷,霍祁回看她一眼,不咸不淡道,“管用就行,要新意干什么?”   管用,自然还是管用的。   这桩小事就像一个缺口,将这几年埋在暗处暗查越辽王的禁军都尉府搁到了明处,沈宁亲自挑了人,急赴越辽,奉旨查案。   先是越辽王门下的高官落马,又牵扯出官商勾结等事,接着……贩运私盐、强霸民宅、擅屯私兵、逼良为娼……   大大小小的事情一涌而出,一本皆一本的奏章摞在一起,虽然可说是他底下的人仗势欺人,但若要直接查到他头上,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众人都等着皇帝的决断,一时间人心惶惶,皇帝却始终没说什么,就连御前宫人传出的话,也是他会认真看完每一本奏章、在看完后面色分外阴沉……却无任何旨意。   似乎,恼怒之余,他对这位一母同胞心有不忍。   便难免有朝中重臣上奏请求公断了,连大将军也在此列。一道奏章写得慷慨激昂,在朝上禀得抑扬顿挫、老泪纵横。   “父亲年纪大了……”席兰薇听罢后黛眉紧紧皱起,“陛下非让他这么动气。”   霍祁听得她的责怪,也觉得心虚,回想早朝之上的场景……席垣委实感情太投入,以致最后气息不稳、咳嗽连连,已然不是在做戏。拱手一揖,霍祁赔不是道:“为夫思虑不周,娘子见谅、见谅……”   能坐到这个位子上,就算是凭着战功一路搏下来的武将,也到底有自己的势力——即便没存心“结党营私”,想要巴结附和的人也总是有的。是以在席垣这一道疏奏之后,各样奏本纷至沓来,虽不乏迂腐至极、一味要皇帝顾及手足之情的,要求严惩的也到底占了大半案几。   不同于先前禁军都尉府那一本本阐明罪状的奏章,这些么……意思大抵相同,霍祁又没那个闲情逸致去研究众位朝臣的用辞差别,草草地看过几本,着人一并收了,无再看的必要。   前朝所见,是皇帝在看罢如此堆积成山的要求严办越辽王及一众官员的奏本后,仍对此事置之不理,甚至对慷慨陈词的席垣有所不满。   可见当真是顾念兄弟之情了。   霍祁在等一个“转机”——自然也是事先安排好的,不过,事先出了点意外,让席兰薇看到点别的事,这“转机”便提前了,且不是做戏了。   宣室殿外,席兰薇阻着眼前宦官的去路,面色阴冷。   “你是陛下跟前服侍的人,陛下也没着意吩咐什么。好端端的,为什么往驯兽司去?”她问得口气生硬,那宦官伏地一叩首:“禀昭仪娘娘,臣没往驯兽司去……”   “那你手背上那飞禽咬痕,是自己咬的么?”她轻笑着,冷意却更加明显了。凝睇着他被袖口覆住一半的伤口,淡声又道,“这鸟瞧着个头不小,该是鹦鹉八哥一类。你若想说是扑麻雀所致,趁早把这话咽了吧。”   那宦官听言一噎,咬了咬牙,却还是说:“娘娘误会……当真不是鹦鹉八哥所啄,是今早见院中有只乌鸦,臣去轰它,谁知它竟不怕人,便把臣咬了……”   还真会编。   席兰薇抬眉睇一睇他:“你们寅时轮值,轮值前被咄上一口,到现在血还未凝么?”   说到底这其实都是小事,若搁在以往,她就是再细的心思,也未必拿这些当回事。近日大事已起,自然格外上分心,对种种异样不敢疏忽。见这宦官一味辩驳、神色闪烁,席兰薇半点不同他耽搁,直接找人请了袁叙来,带进宣室殿问话。   他扛着不说无妨,差人一路查到驯兽司,竟也未查出个所以然,连半点疑点都没有……   似是席兰薇多虑了。   .   只得搁下,不搁下也没什么法子。席兰薇细细思量着,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又说不出来。   太阳初落,连用膳时都格外安静,她思索着,霍祁也思索着,同是觉得大抵并非她多心。   突然扔进来的一只死鹦鹉惊得席兰薇差点把筷子扔出去,宫人们也顿时一阵慌乱。   “……”霍祁看看那色泽依旧很鲜艳的死鸟,平静道,“旁人都退下,退远些。”   片刻后,楚宣从未阖的窗中跃入。   眉头微蹙,席兰薇索性别过头去,不多理他。霍祁睇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楚宣目光瞟过那死鹦鹉,话语不温不火:“我不该说禁军都尉府是废物。”   ……啊?   “现在没词说宫正司了。”他又续道。   追根问底,那宦官确有密信送出,不过是个极小的字条,藏在鹦鹉的翅膀之下。   席兰薇掂量一番,心平气和道:“平心而论,不怨宫正司,这地方确实不好找。”   “是么……”楚宣淡看着她,“那宦官手都被咬伤了,宫正司硬是没想着往鹦鹉身上找,要来何用?”   无言反驳……   好在就此好查了,密信藏在鹦鹉翅膀底下,那总得再有个人给送出去,没费什么力就查到了这人,之后,与先前那宦官一并送往禁军都尉府去审。   .   先前一味要求皇帝顾念手足之情的人哑了声,眼线直接安插到了皇帝身边,谁也救不了他。   于是满朝文物都安静等着,不知皇帝会如何发落越辽王。皇帝却仍很是平静,未削封、更没派兵,只写了一道长信予以斥责,信中内容不胫而走,据说感人肺腑。   大感皇帝仁慈的占了多半,席兰薇却清楚,他暗地里仍逼着霍祯呢。   先前安插过去的密探,早被发现的不必多提,尚埋伏得很好的,此时有了大用。四处散下音讯,让越辽百姓觉得开战在即,弄得越辽人心不稳。   而后,连秋日丰收的喜悦也被击碎。   明明是大丰收的年月,粮价却意外地上涨,比去年高了一倍、两倍……最终将近三倍。   先前已揭出过越辽王手下倒卖私盐之事,此番粮价上涨,根本不用费什么口舌,简简单单的煽风点火之后,罪名全到了越辽王头上。   席兰薇忖度着,任他怎样的阴毒心思,此时民怨到了此等份上,他总会焦头烂额的吧……   朝廷调粮调得很是时候,负责此事的,是芈家。   消息到的远比粮食快,好似久旱后的一滴甘露,让越辽百姓一筹莫展的脸上有了些许笑容。   可毕竟还得慢慢等着粮食送到,少说也要半个月……   有人以为,朝廷既有了这样的动向,皇帝的不满可见一斑,那么任凭官商勾结之下有怎样的势力,粮价也总会降的。   却并没有。不仅没降,且还又往上蹿了一蹿。   端的是越辽王一心敛财,到了不管不顾的地步。   .   各方重压会把霍祯逼得没有退路,且虽则百姓不知内情,他却知道得清楚,知道每一步都是皇帝的算计。   终于,在朝廷的粮食进入越辽前,越辽王起兵造反。   “打的居然是‘清君侧’的旗号?!”霍祁有些意外,哭笑不得,看向这“君侧”。   “君侧”无甚反应,继而略显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浑不在意道:“说得通……臣妾被劫回宫后出的这些事,之后又是臣妾的父亲头一个要求陛下严惩。”   “没劲……”霍祁咂咂嘴,大觉索然无味,“原还想着一切办妥后,定要给他加个擅劫宫妃的罪名,这回被他先一步拿你说事了。”   争着抢着拿她说事,席兰薇大呼这路子不大对头。   再者,不说这二位,还有个楚宣呢……   “那日臣妾去沏茶的工夫,陛下和楚公子说什么了?竟也提到臣妾?”她问得有些突然,霍祁想了一想,方知她指的是哪件事,一点头道:“他请旨在禁军都尉府任职,理由是要彻查你被劫一事。”   “……”席兰薇默了一瞬后脱口而出,很有不忿“那是他干的!”   “是,所以只是个‘理由’而已。”霍祁轻轻一哂,全然不将此事当个事的样子,“这人能为朕所用也不错,所以朕答应了。如果他安了其他心思也无妨,朕还是那句话……”   不怕他抢她。 ☆、117 保重   这厢藩王要“清君侧”了,长阳城里,皇帝倒是很“厚道”地没有让“君侧”的父亲去平这个乱。   朝中可用将领不少,诸多人选中,霍祁最后挑了个名不见经传的。   “齐衡?”席兰薇看着人名想了又想,确信自己没听说过这号人。   “资历不浅。”霍祁思了一思,加以解释道,“和你父亲比……资历也不浅了。”   那就并不是个年轻将领了。如此深的资历却尚是“名不见经传”,可见……不怎么会带兵么。   疑惑地看向霍祁,他却只是轻松道:“不会什么精奇兵法,寻常的打法倒也够了,此番派他足矣。”   分明是不该小觑的一战,他却是如此不温不火的态度,弄得席兰薇心下徒生怀疑,悻悻道:“陛下莫不是又派了什么能人去暗杀吧?这一战不过是做做样子?”   “……没有。”霍祁面色一阴,对她于他的这番印象颇是不满,“为夫这么小人?”   席兰薇抿着浅笑不加置评,信他当真没有,只看又有说什么特殊的安排。   .   两军第一次交战之前,越辽王手下的骑兵营倒戈了……   这骑兵人数不多,两千而已,却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带兵将领趁夜领着精兵潇潇洒洒地杀出去,几乎无甚折损。   不想也知道,待得次日消息传遍军中时……人心该有多乱。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席兰薇轻轻笑着,手里翻着的书是本《楚辞》,说出的话却和书中内容全然无关,“眼下一鼓未起、一战未打,已然士气衰败,大约并不是这位将军‘识时务’这么简单吧?”   为将之人,兵法谋略固然重要,一腔热忱、一腔忠心更不能少,若是连连战败后出了倒戈之事也还罢了,这还没打呢……   霍祁看着她那一脸促狭回以一笑:“佛曰,说不得,说不得……”   “嗤。”她嘲得分明,心领神会。   不就是早先安□□去的细作也有混入军中主事的么……你知我知便好,不说就不说。   尔后,前线急报传来,首战大捷。   捷报来得太快、太顺利,以致于霍祁亲手温了美酒、兴致勃勃地想与兰薇共饮一杯算是庆贺的时候,她都没心思贺!   早先光觉得霍祯阴毒了,目下看来,跟霍祁比委实是差远了。   即便只差几岁,也仍应了那句“姜还是老的辣”。   闲闲地啜了口酒,她神色恹恹却又带了点笑意地问他:“接下来还有多少位将领要叛变?”   “那叫‘弃暗投明’。”霍祁认真地纠正着她的用辞,一顿又道,“不知,且看情况吧……”   可见是埋伏进去的人不少,怨不得连带兵将领用谁都无妨了,一点点从内部瓦解着,外面再有随意的一击……不需要什么技巧的一击,便足以让全盘崩溃。   .   一切明朗之时,楚宣提出求见兰薇。霍祁询问她的意思,她思忖着答应了,想着反正有霍祁在,也不怕什么。   仍是北边那处宫室,临去见时……才知霍祁在永延殿与朝臣议事。   这是压根没打算与她同去。   想想霍祁那“不怕他抢”的自信,她倒是也添了安心,平心静气,随着宫人往北面去。   同是那一方小院,却比从前安静了许多。院中一个宫人都没有,只有秋风徐徐刮着,扯着枝头还未掉落的树叶,一下又一下。   她刚望过去的时候,他正站在院中,背对着院门,抱臂而立,好像正思量着什么。但只是她迈入门槛时的那一点响动,便已足够让他回神,转过身来,他笑了一下:“来了?”   好像有那么点不真切,惹得她也有短暂的失神。抿了抿笑,她将口气尽量放得轻松:“又该叫声‘楚大人’了?”   “哦,这个随意。”楚宣又笑了一声,足下未动,静了一静,复又道,“我要去越辽一趟……帮陛下办事,此前,有些东西想给你。”   “什么?”她一怔,话音还未落,他就将一张对折着的纸笺递到了她面前,“很久以前替你求了个签,大悲寺的,应是很准……至少至今很准。”   大悲寺。   席兰薇想着那日圆信所说之言,心中仍很心虚。接过纸笺,那签文是:“游鱼却在碧波池,撞遭罗网四边围。思量无计翻身出,事到头来惹是非。”   不是什么好词。   思及那年除夕他掷在她院中的签子,席兰薇不禁笑了出来:“似乎楚大人一为本宫求签,就没什么好事。”   “……什么?”楚宣略一愣,很快明白过来,笑而解释道,“并不是……当初那签,是给我自己求的。看了签解,我原想赌一把,觉得你若能从中将我身份猜出一二,兴许你就会听我的,不会再动他二人的棋局。”   她却到底没往那方面想。   “浮云遮月,不须疑惑。等待云收,便见明白。”   回思着圆信对那枚签的十六字解,眼下真相大白,这解释倒是看着明白多了。彼时人人都在疑他、禁军都尉府花了大力去捉拿,于他这细作而言,真是“浮云遮月”,绝望得很吧……   但凡是人,总难免会动摇,他大概也会。这签解却是预示只须耐心便好,总有一切大白于天下的时候。   “那真是很准。”她微笑着,抬眸望一望他,问道,“那我的签是何解?”   “屋下安身,祸从天降。早觉先防,免遭其殃。”楚宣沉缓地道出这十六个字,席兰薇的心无可抑制地沉了下去。   与那十六个字相比,虽都不算什么上好的签文,这一条却显然更让人心惊。“等待云收,便见明白”——那条签文好歹还能让人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憧憬,这条么……   “早觉先防,免遭其殃”,倒也给了个出路,只是眼下尚不知防什么、从何防起,便只剩了战战兢兢的份。   “不知一只签能准多久。”楚宣笑了一笑,轻喟道,“若这‘祸’只有一回,你就不用在意了,大抵就该是霍祯劫你的那一回。”   那一回,他“早觉先防”,安排得周全,让她得以“免遭其殃”。   “若不是……你就自己小心着。”他续言道。笑容有些泛苦,声音亦显得干涩,席兰薇怔了一怔,踌躇了须臾,终于问了一句:“此行……很危险么?”   听他的话,很像要一去不返了似的。   “不知道。”他如实答道,轻松地一耸肩头,“这些事……险不险皆说不好。我自是希望不险,但若万一天不遂人愿……还是将该交代的事先交代妥当为好,对不对?”   上扬的末音又浸了笑意,听上去是在答她的话,又像是在哄她。席兰薇沉默着,少顷,点了一点头:“嗯……”   “万事保重。”他又笑道。说出的话,生生让她觉得他抢了她的白。   明明是他要涉险、该他万事保重才对。   她也只好再点点头,回给他一句:“大人也保重。”   “还有……”他再度开了口,却格外停了一停,眉头微一蹙,仿佛在斟酌言辞。   席兰薇没有催促,静等他想好怎么说。良久,方听他沉沉道:“告诉简姑娘……”   兰薇心里一滞。   “我不该疑她是那种心思。”他言简意赅地认了个错,继而神色沉了两分,缓缓道,“但我不可能娶她,无关她是什么心思。”   .   她往回走着,想独自静一静,便让宫人们跟得远一些。   心绪复杂,又说不清复杂在何处。明明对楚宣没有半点那样的感情,却又满心都在担心他出事。   行路间始终低着头看着地,偶有一叹。一抹熟悉的玄色入了视线,她抬了抬头,望向正走过来的那人。   她停了脚,他还在继续一步步走近,直至到她面前才停了脚,见她不说话,他便也不说,无声地揽过她,继续走着。   “必须是他么……”她踟蹰着问道,纵知不该干预这些事,也还是万分希望能换个人。   “嗯……”霍祁沉吟着,一点头,“只能是他。”   “哦……”她便也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不再多劝,默默地接着同他一起走。   “只有他能进出各戒备森严之地如入无人之境。”霍祁淡声道,似乎有意同她解释着什么。   席兰薇颔首:“臣妾知道。”   “也只有他能取来、或是送去什么东西后,不留下任何痕迹。”他又说,她再度颔首:“臣妾知道。”   “所以……”霍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停下脚来,打量着随着他停下的她,眼中有些不安,“不想你觉得,朕是有心为了除他,才让他去。”   眉头轻轻一挑,席兰薇的脸冷了下去,话语清淡:“陛下,此地无银三百两。”   “不是……”霍祁蓦地慌了,“我是看你遇上他的事便总会烦乱……”   她还是面无表情,随他在眼前发了好一阵子慌,在他急得连冷汗都要流下来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臣妾知道……”   “……”他神色凝住。   适才萦绕不散的忧心淡了两分,席兰薇稍缓口气,微笑而道:“遇上他的事便总会烦乱……许是有的,但再烦乱,臣妾也没疑过陛下的坦诚。陛下若当真是安了这个心,便不会让臣妾去见他了。”   哪里是她遇上楚宣的事就烦乱,分明是他遇上她的事就格外小心翼翼。席兰薇轻声叹息着,侧首瞧了瞧停在远处垂首而立的宫人们,悄无声息地投进他怀里,将心中一切的烦乱逐渐理顺、放下,衔着浅笑又叹了一声,静静而道:“大事在眼前,不必总顾念臣妾……许多事臣妾许是不懂,但总还是相信夫君行得端做得正,不会用这么不入流的手段……”   她信他们都是本心很好的人,只望他们……在这样的大事中,都能平平安安的。   “类似的话,你跟朕说过一次。”他回思着笑起来,“你说得该是对的……但朕近来愈发觉得,若是平定‘大事’间让你存了什么误会,也不值得。”   “……”她闷在他怀里,默了半天,诚恳而洒脱地道出一句,“自此之后,再有人要‘清君侧’,臣妾绝不喊冤!”   作者有话要说:《大夏军事报》:越辽王手下干将屡屡叛逃引争议。   《大夏娱乐报》:宫中昭仪私会游侠遭偷拍,经纪人称:没有的事。   《大夏青年报》:低调多年终得领兵,齐衡:我的世界听我的。   《大夏日报》刊登霍祁论文:《论昏君与明君的一线之隔——专宠与否不是重点》 ☆、118 荷月   “不知越辽出了什么事。”芈恬黛眉蹙得紧紧的,自她有孕至今,席兰薇从未见过她这副神情,“这些日子沈宁派了许多人去,昨天自己也往那边去了。”   席兰薇的心一悬,楚宣孤身前去并不意味着什么,但沈宁这禁军都尉府指挥使……   需要他亲自到场的事,绝无小事。   .   如此心惊胆寒地交谈时,她二人尚不知出了什么事。不过很快,事情就传遍了前朝后宫。   在霍祯起兵造反之前,荷月长公主在他的封地上。   那是他的亲妹妹,也是霍祁的亲妹妹,如今一遭事起,却成了人质……   显是一方已不顾及兄妹之情,荷月长公主能否保命,全看霍祁。   朝中又是好一番争论。这一次,泰半的朝臣认为,大局当前,自是江山为重。   换言之,长公主是死是活都不要紧。   战事也确实正紧张着,便有朝臣在焦急之下,不顾阻拦到宣室殿死谏。席兰薇听得明白,自从霍祯亮出这“人质”之后,霍祁顿时从主动转为被动,本不该有任何悬念的战事变得不再如预料般顺利。   看着要一齐触柱又被宦官齐齐拉住的几人,霍祁面色阴沉,长久无话。   “荷月长公主是陛下的亲妹妹。”席兰薇冷着脸,忍不住开了口。手上即被他一握,示意她噤声。她看他一眼,话语却并未停下,“手足之情,陛下如若不顾,与越辽王有何差别?”   几人看着她,神色各异。不管她这话有几分道理,他们却难免都是同样的想法:越辽王这“清君侧”的旗号要清的就是她,她还敢在此多言。   “几位大人一壁怒斥越辽王六亲不认,一壁又怂恿陛下置长公主性命于不顾,究竟什么意思?”她的口气愈发咄咄逼人起来,话音未落,即被他一喝:“昭仪!”   很久了,他总是叫她的名字的。顶多在吩咐宫人做事时会仍称她的位份,比如“服侍昭仪更衣”一类。但同她说话时,无论人前人后,从不以此相称。   席兰薇听得一凛,自是察觉出他心绪间的变化,离座行至案前,敛身一拜:“陛下恕罪。”   霍祁一时未开口,倒是旁边的朝臣先叹了一声:“妇人之仁,陛下切不能听。”   语中无甚责怪她的意思,重点自还是劝他不要“因小失大”。席兰薇静思片刻,抬头看向那人,笑容微蕴:“当真是‘妇人之仁’么?”   不似赌气,而是认真的请教之意。直问得那人微一怔,继而还是愠道:“朝堂之事,不容女人干政。”   “本宫不干政,只和大人一争这‘妇人之仁’之事。”她仍还跪着,抬头凝睇着对方,美目中却分明透出凌厉,甚至莫名其妙地有些居高临下之感,“大人,‘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这可不是《女诫》中言,是《大学》所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长公主是陛下至亲家人,陛下若不管她、连‘齐家’也做不好,如何治国、平天下?”她的话语始终缓缓的,却又透着涔涔冷意,顿了一顿,添了两分笑意,又道,“再深一步,越辽王与荷月长公主,皆是陛下家人,此事是陛下家事。该如何决断,几位大人听旨便是,毫无置喙之权。”   那人陡然一怒,他们还没怪她置喙,她反来指责他们。上前一步,当即便要同她理论:“你……”   “够了。”霍祁口气很轻,声音却已冷到了极处,透着分明的不耐,“此事不必再争,朕自会安排妥当。”   “陛下……”几人还要再禀什么,霍祁却扫了他们一眼,淡声道:“朕昨晚没睡好,要歇一歇。”   端的已是在下逐客令,几人噎了一噎,虽显然心中仍有不甘,终还是只能一揖:“臣告退。”   几人告退后,殿里好像一下子就空了下来。宫人们摒着息不敢言,摸不准皇帝对这妍昭仪有多少恼意。   “你就非要多这个话。”霍祁的口吻不冷不热,睇着她又道,“知不知道霍祯打的什么旗号?”   “臣妾知道……”席兰薇喃喃应道,贝齿一咬又说,“可陛下若当真舍了荷月长公主,日后就没有后患么?谁知不顾手足之情会不会就成了下一个谋反旗号……”   话至一半她一抬眼,才见他始终睇着她,眸中的冷意让她一窒,噤了声,再度一拜:“臣妾知罪……”   “都退下。”霍祁吩咐道。   宫人们沉默着齐一施礼,躬身退出。   霍祁离席起身,看着她如瓷白皙的面颊上心虚愈甚,不作声地一步步走近,每走近一步,好像都能感觉到她的心绪又复杂了一点儿。   他在她面前站定,忖度了一会儿,悠悠道:“霍祯打的清君侧的旗号,是对天下人说了个谎,却难免有人觉得这是对的,等着他清这‘君侧’……你说,若朕直接废了你,他仍不退兵,这谎话就戳穿了,可对?”   席兰薇大有一怔,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他,便见他沉着脸又道:“你再多管闲事,朕就这么办。”   “……”一时被噎住没说出话来,她黛眉一蹙,低头不言。   “呵。”霍祁轻笑一声扶她起来,道了句“知道你是为朕好”便笑意敛去,静了一静,轻喟着道,“但……此事你还是不要多管了。”   “……诺。”没有问原因,她只是轻声应了,听他的就是。   “霍祯这‘旗号’,虽是任谁一看都只是个说辞,可就是说辞,也是可大可小。”他又叹一声,继续解释着,“朝中暂未有人要求废你平乱,是文武百官还想得明白,但时日长了,朕不知会不会有人犯这个糊涂。再者……如同你担心若舍小妹性命日后会成朕的话柄一般,朕也怕你的事日后再被人拿来议论。”   他说得轻缓诚恳,言毕,薄唇紧抿,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等着她的答复。   “诺……”她点一点头,应得认真,“臣妾明白,不多嘴了。方才只是……”   只是满心都怕他顶不住压力当真不管荷月长公主、当真给日后留个后患。   “关心则乱。”他了然地轻一笑,拇指在她面颊上一抚而过,口吻便轻松了起来,“自知娘子好意,还请娘子相信为夫能料理好诸事。这份关心……”他想了一想,严肃道,“不如以点心表?”   以点心表……   自上次被劫之后,她倒确实有日子没做点心送来了,他没刻意提过,目下这话……倒像是念了很多时日了。   席兰薇有点哭笑不得,倒也应得十分认真:“诺!”   .   入夜,越辽的冀城寂静中一片肃杀。   已是秋末冬初,风更加凛冽了些,刮在脸上不再温和,像是薄薄的刀片轻划而过。   “大人。”步入房中的人一揖,“布置妥当。”   沈宁手上的茶盏一顿,看向楚宣,楚宣则看向那进来禀事的人:“有多‘妥当’?”   “……”那人噎了噎,无法作答。   楚宣又问:“能保我不死么?”   那人还是没吭声。   “……所以布置有什么用?”一声蔑笑,他站起身往外行去,话语慵懒,“罢了罢了,本也不指望你们能保我的命,上次没打死我就不错了。”   十分不留面子。   .   城中百姓大约多多少少听到了外面嘈杂了一夜。   好在,知道战事已起,夜市早关了,也没有人有胆子出去一看究竟。   于王府别苑中“看押”荷月长公主的官兵而言,这一夜堪称可怕。   几只暗箭取了门口守卫的性命,接着,离得稍远几步的人还未来得及走近,就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黑影翻入院中。   自然不敢耽搁,立刻推门而入,然则未及看清眼前情状如何,双目便一阵刺痛。   撕心裂肺的叫声叫来了更多帮手,刀枪剑戟齐备,呼啸而至时,恰又看到一道黑影从后墙跃出。   “该死,真是他!”掌事的官员已然骂了出来。早先听越辽王吩咐加强戒备、以防楚宣劫人时,就大觉自己接了个烫手的山芋,结果还真不出所料,再加强戒备也没能拦住他。   好在越辽王的吩咐也简单明了,如是拦不住,就不必顾长公主性命。   当下吩咐弓箭手准备,这“准备”并非府中而已。   一道烟花窜上天空,开出一片绚烂之后,楚宣背惊得浑身一冷。街道两旁……但凡是高些的地方,分明都有人影。   “就说不能指望他们……”楚宣念叨了一句,继而被他扛在肩上明显心惊一路却始终没开过口的人问了一声:“什么?”   “我说我们可能要死了。”他仍疾奔着,不时看一看两边,黑漆漆的人影却仍望不到尽头。   “……”肩头上的人又默了会儿,继而蓦地一使力,他半点防备都没有,她就滚到了地上。   “……殿下?!”楚宣立刻要回身去扶,她却抬手一制止,看看两边的熟道黑影,自己也想得明白,“死定了对不对?那还不拉个垫背的?”   他是奉命来救人质的,现在被人质要求拉个“垫背的”陪葬,楚宣的神色顿时复杂。   眼见二人停下来,两旁众人都有点疑惑,神经紧绷着,生怕有什么幺蛾子。   又一道烟花窜起,楚宣听到弓弦齐拉的声音。   接着,再一道烟花窜起。   纵知难逃一死,此时也只能拼了。右手拔剑挥起,左手同时“拎”了地上的人起来,利刃斩断木质箭杆的声音在耳畔响个不停,连带着身旁女子喊个不停。   挡箭中,没望挑几个力道轻些的回去,偶尔还能射死几个,多拖几个“垫背的”。   “啊……”荷月长公主又一声惊叫,任她刚才怎么洒脱,眼下见了真刀真枪也早吓得花容失色,可这一声叫之后,却听见楚宣也一声低呼。   “大人?!”她一嚇,未及问上一句,整个人便被用力掷出。耳边一阵门窗破碎的混乱,继而被摔得周身都疼。   “在里面等着!”楚宣喝了一句。荷月长公主支着身子看了看周围,是一家商铺,她在很靠里的地方,两边的乱箭都射不进来。 ☆、119 二人   如果有个人能伏在霍祁怀里大哭且不让席兰薇有所不快……此人大约也就是霍祁这位亲妹妹了。   看着荷月长公主在他怀里哭到浑身无力,席兰薇除却安慰她一番以外,什么心思都没有。   她的劝慰之语温柔得体,却愈发显得霍祁眼下很是尴尬——这是在宫门口,他身为九五之尊,被怀中少女哭得泪满衣襟。   边是无奈边是向席兰薇投去求助的目光,好在她会意得快,接着便将这位妆容全花的长公主从哭笑不得的皇帝怀里劝了出来。   一手揽着她的肩头,一手从宫娥手中解了帕子过来递给她,又笑言道:“莫哭了,回来便好,不幸中的万幸……便好好在宫里住着,其他的事,陛下自会料理妥当的。”   荷月长公主点一点头,自己也努力着平心静气,过了一会儿,抽噎声终于低了,望一望席兰薇又望一望霍祁,问他说:“皇兄……现在的昭仪娘娘,是她?”   霍祁一颔首,同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沉默不言。荷月会意,也不再问,只再度看一看席兰薇,贝齿紧一咬朱唇,垂首静默。   席兰薇自将这些看在眼里,但见是霍祁的意思,也就无甚追问到底的心思。目下他烦心事多,其他无关紧要的,她遂他的心愿便是。朝中之事纵帮不上忙,也总不能添乱。   这些日子都是这样的心思,是以他不说她便半句不问,她想说的但凡他不让,她也就不说。   .   荷月长公主自然住在了宫里,霍祁怕委屈了她,便差遣了御前宫人去服侍。她平日里也不怎么出门,和嫔妃们走动很少,唯独和悦欣殿格外熟络些。   问及原因,她只说是喜欢那两头梅花鹿。大半的时间也确是和梅花鹿一起待着,席兰薇时常坐在廊下静看,三五次下来,看出点名堂来。   “她拇指上有烫伤,看形状、方向,是被煎药砂锅的把手烫的。”她一边说着一边蹙起眉头,神情紧绷,“伤很新,且今晨来时,身上分明还有点药味。”   她一个长公主,哪里需要自己煎药,更没理由帮别人煎药……   “那天心血来潮进小厨房做糕点,那么巧,给本宫搭来的饮品就恰是杏仁茶。”她越说,心中的不安就越加分明,连带着面色微白,让秋白清和直是不解。   是以荷月长公主再来时,她衔着笑意,问得直白:“还未来得及问上一问……长公主是如何逃出越辽的?”   似是被许多人合力救出来的,一路急送回长阳。其中细节,她自己没有说过,霍祁也没有多提,似乎一切都很正常。   “越辽王不傻,当真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让殿下逃了么?”她抿着笑容,复又抿了口杏仁茶,“禁军都尉府虽然厉害,但那到底是越辽王的地盘。长公主得以平安脱险,真的没有高人相助?”   问话间,荷月长公主始终沉默至极,一口接一口地品着茶,若有所思,好像全然没听进去她的话。   “他……”凝视着她的神色,席兰薇问得很小心,“在宫里?”   荷月长公主羽睫轻抬,望一望她,复又低下头去,摇头道:“我不知道……”   “殿下怎么会不知道。”她笑容端庄,将心底的担忧掩饰得很好,“若不是他,这宫里还有什么人能劳得殿下亲手煎药?本宫这九嫔之首可该替陛下好生查查?”眼见荷月嘴唇一动,她先了一步又道,“殿下可别说是替陛下煎药,陛下是否安康本宫比殿下清楚。”   直把荷月堵得说不出话,分明地觉出席兰薇心中已答案分明,只是等着她答话确认一下而已。   点一点头,荷月承认道:“他在宫里。就在……北边的一处,离我住的地方不算远。”语中稍停,她又续道,“还没醒……”   还没醒?!   席兰薇顿觉一冷。这都多少天了……竟是一直昏迷着的?   倏尔明白了霍祁为何不告诉她他回来了,她强定了定神,问出的话却还是磕磕巴巴的:“他……他伤得如何?”   “我不知道……”荷月呢喃了一句,眼泪蓦地绝了堤,猛地哭了出来,哭声压抑,“我不知道……我什么也反应不过来,就看到他中箭了,不止一箭……直到禁军都尉府的人赶到,那边的人才不得不退了,他一下……一下就晕了过去,流了好多血……”   她回忆着,目光愈发地空洞起来,满是恐惧:“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血……沈大人找了大夫来医,但还是……还是流了好久。”她连连摇着头,似乎不愿再往下想了,又忍不住将压抑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后来他醒过……”   席兰薇略有一怔:“醒过?”   “是……他醒过,我们就往长阳赶……起初、起初我试着跟他说话,不想他再睡过去……可他还是……”   还是睡过去了,一直到现在。   至于荷月在努力同他说话间都说了什么……她简直没有勇气细问。   显而易见的,是荷月现在对她的喜好那么熟悉——她们明明刚刚见面。   “陛下怎么说……”她问着,声音中的颤意已止不住。   荷月摇一摇头:“皇兄一直迫着御医勉力医治……但是一点用都没有,这几日……已是靠人参悬着一口气了,皇兄说……说在找一位神医,但也始终没有结果……”   暨山神医?   四个字在脑海中一划,倒也没什么实际用处。席兰薇长声一喟:“本宫去见陛下。”   见她起身便要走,荷月急唤道:“昭仪娘娘……”   她偏过头,看荷月面有为难,心中又不愿再作耽搁,蹙眉直问:“怎么了?”   “娘娘别去为好……”荷月踌躇着,又说,“娘娘到底是嫔妃,皇兄他……”   “他告诉本宫,不是怕本宫与他有什么事,是怕本宫担心。”   .   一见席兰薇急赶而来的神色,霍祁便一脸了然,轻叹道:“还是知道了?”   席兰薇目光划过他案头的药方:“御医新开的方子?”   “是。”他一点头,手指在那方子上一敲,也难免有点灰心丧气,“估计没什么用。”   “听长公主说,陛下在找暨山神医。”她缓缓说着,细细思量着各样细节,心绪平静下来些许,“兴许……该往翰邶一带找找。”   “翰邶?”霍祁一愣,蹙眉疑惑道,“为何?”   “他确是行踪不定……但大概更多的时间,是在翰邶吧。”她猜测着,心中也不太确定这想法,“陛下带臣妾去见他的时候,是臣妾生辰,九月……已入秋了,长阳已然不暖和。”   她一壁回思一壁说着,霍祁点了点头。   “石洞中只会更冷。我们去时正值晌午是以并不觉得,但晚些时候……必定阴冷分明。”   他又点一点头,还是不明白她想说什么。   “若是长年住在极寒之地,便会格外耐寒些、甚至旁人觉得微凉的天,他仍会觉得有些热,所以专找凉爽的地方去住。”她思忖着,隐有一笑,“所以臣妾觉得……大概是在翰邶那边住惯了吧。当然……也可能只是神医身子更硬朗些,才没觉得冷。”   这番分析之后,霍祁自是按她所言安排人去查了。纵使她的猜测可能不对,但……总好过跟没头苍蝇似的乱找。   .   大局落定比找到暨山神医来得容易些。   再一场交战之后,越辽的叛军终于不堪一击,齐衡活捉了霍祯。   “竟是活捉。”霍祁看了捷报后笑着直摇头,笑得席兰薇一怔:“活捉不好么?”   “朕还以为他兵败会自尽。”   简短的话语将自己的心思表露的分明——如是他自己在那个位置上,如若到了如此田地,大约宁可自尽也不愿做阶下囚。   “还好陛下不是他。”她幽幽道,霍祁自然清楚她在说什么,无所谓地笑道:“如是,朕也不会谋反。”   今天的一切,不过是霍祯自作自受罢了。   她笑了一笑,低头继续涂着指甲,鲜红的花汁覆过长甲,放远了看一看,不满意,蹙蹙眉头,擦掉重来。   “你都涂了半个多时辰了。”霍祁睇着她轻一笑,“心神不宁,为楚宣还是为二弟?”   “……”席兰薇一挑眉,“这问法,陛下是变着法地想治臣妾的罪么?”   他嗤笑一声,拱了拱手:“岂敢。”   倒是被他这么一问,她才惊觉这些个心神不宁全是在担心楚宣伤势,和霍祯半点关系都没有。还以为前世种种必定要困扰她一世、还以为那些旧事旧怨旧债根本就忘不了,原来……也不过尔尔。   还比不上楚宣在她心里的分量,当然,更无法跟霍祁一较高下。   “确在担心楚大人。”她喟叹一声,没有隐瞒,“不管他对臣妾有什么心思,到底救过臣妾的命……险些舍了自己的命。”   他衔笑颔首,很是理解她的心思。   “越辽王么……”她忖度着,笑意稍凝,“不值得臣妾上什么心。但到底……曾有些牵扯,待得他到长阳,臣妾想独自见他一面,可否?”   虽则她已不在意那些事,但前世之事还是有个“正经”些的了结为好。再者,霍祯么……这一世败得如此早,和她的关系不小,该让他死个明白。 ☆、120 狱中   沦为阶下囚的霍祯,并没有席兰薇想象中那么狼狈。   牢中虽然昏暗,倒也还干净,一塌、一案、一席置着,房中看起来空荡荡的。   席兰薇到时,他正坐在案前思量着什么,听到门响抬起头来,看到来人略有一讶,打量了她半天才道:“怎么是你?”   她没作声,笑了一笑,回过头去吩咐狱卒退远些。径自入内,她无甚神色地在他案前坐了下来,将酒壶置在案上。   “鸩酒?”他睇了一睇,眉头微蹙。她犹未作声,看了看案上扣放着的瓷杯,翻了两个过来。   意指共饮,不是鸩酒。   仿佛略松了口气,霍祯再度看向她,大是不解:“你为什么来……”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划着,顿了一顿,又道,“总不能是因为从前的婚约情分……”   “自然不是。”她接得干脆,轻声一笑,“我和殿下早已没有情分了。”   劫她、要杀她的事都干过了,情分这词提来都可笑。   他沉默着,仍是看着她,好像尚在探究她来此的原因。   “殿下觉得自己输得冤么?”她微微而笑,面上绽开的笑容直入眼底,为姣好的面容增了些许颜色,就像晨曦的微光染上美玉,“似是……还未怎么斗,就已然败了。”   “嗯……”他哑笑了一声,陷入思量,轻颔着首,看上去和霍祁很有几分像。   “殿下和陛下到底还是有几分像的。”她又一声轻笑,话语在回忆中带起了几许玩味,“却又是天差地别。”   “听你先前的话,我以为你是来一问输赢的。”他睇着她,眼中犹有不解,却更添了两分好笑,“怎的又扯到我与他像不像的事上?”   “哦……”她轻轻一哂,“你真觉得你输得这么快、这么彻底,与此无关么?你若有陛下一半的心胸,也不至于到今天这地步。”她扬声一笑,带着让他恼怒的欢快声,“当然……跟我也有些关系。”   墙上狭小的窗子透近些许阳光,明明是迷迷蒙蒙的,却因牢中阴暗,乍一望去便觉得那一处很是刺眼。席兰薇眯眼眺着,伸手挡了一挡,笑容漫起:“真是奇妙……”   什么?   霍祯一怔,不明就里。   “这样的阳光……很熟悉呢。我如是嫁给你,昏礼毕后,在房中看到的那抹阳光,于此一般无二。”她说着一声干笑,不禁摇了摇头,“我早该知道那是牢狱一般的日子才是,那时却傻,满心的欢喜,以为你会一辈子待我好。”   “你在说什么……”他怔然望着她,愈发不明其意。若非知道她刚从宫中而来、一直是皇帝的宠妃,他甚至要怀疑她是不是疯了。   “唔……这个一会儿再说,先说说简单些的。”她挪回目光,抿起一笑,“你派楚宣行刺,想借此除沈宁……你知道么?那件事上,原该是侍寝宫嫔喊了人来、被楚宣杀死……哦,也可能是混乱中被误伤的。总之那宫嫔原该死去,楚宣也会死在那天——虽是不会牵连沈宁,但也不能继续为陛下办事了。”   她的笑容深深的,剪水双瞳凝望着他,一字一顿地又道:“楚宣……是陛下安插自你身边的人,他根本不会真正行刺陛下。但是……恰好那天是我在,我让他活下来了,继续监视你。”   眼见霍祯的胸口快速地起伏了一下,似是冷抽了口气,她又道:“还有……你越辽的粮价。那是我托简家办的——知道简家么?再过几个月,就是南边最大的粮商了。哦……他们的女儿,是我身边的女官,原是该赐到你王府为妾的,是我提前把人要了来,为的就是给你添这一劫。”   声音莫名的低哑了下去,如同阴曹地府逼出来的一般。昏暗光线中,她的娇容似透着说不出的鬼魅,甚至让他有些发冷。   “做这些……还真是后悔呢。”她感慨了一句,仍蕴着笑意,摇了摇头,“后悔没能现世报。”   上一世她得知真相时,多想将一切都报复回去……却是太晚了。   霍祯脸上,满是难以掩饰的惨白:“你……”   “吓到了么?”她“嗤”地一笑,“听我说些事情,你自己想是不是。”   “你娶我回王府,并不是因为你喜欢我,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全是假的、在我父亲面前做的承诺更是假的——什么会好好照顾我一辈子、绝不嫌弃我口不能言,根本就是你做的。”她说得轻轻松松,已全然不带往日的痛苦,好像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事情,“药哑我,是因为这样更容易娶到我、解了我父亲当时的犹豫……可于你而言,根本就还是嫌弃我的,我父亲若战死沙场,你就决计不会再待我好了,是不是?”   霍祯望着她而未言,似乎是被吓住回不过神,又好像是不知如何作答。   “就算我父亲没有战死……在得知许氏的身份后,我的存在也很让你为难了,对不对?一个有权有势的藩王对你更要紧,何况我父亲对朝廷那么忠心……”缓缓吸进一口气,她敛去笑容,语速放缓了些,“我已经在王妃的位子上……你就只好加倍待许氏好,甚至……任由她踩着我,任由她在王府风光。所以我说过,嫁给你做正妻的人,真是蠢透了。”   迎上他的满目复杂,她甚至都辨不出其中有多少种情绪了。挑起一笑,她就这样与他对视着,又继续道:“我知道、或是能猜到这些,是因为我经历过。我若不进宫,这一切便是这样的。”   她说着,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没有再理会他的神色,兀自抿了一口,被辛辣冲得眉头微一皱,续言说:“这些话……我曾经无比期盼,在看着你万劫不复时说给你听;后来,一度觉得,唯有我夫君才配第一个知道这些事;现在么……”她笑了一声,“还是先说给你吧,你就要死了,再不说,我以后就没机会看你的反应了。”   席兰薇言罢,一口接一口地抿起杯中烈酒,直待喝了小半杯,心神才在酒香中静了些许。搁下酒杯,她抬起头来,淡看着霍祯,无比平静:“我……活过一世,上辈子,我是你的王妃。”   霍祯脸上,是意料之中的震惊。复杂到极致的神色,似乎有不信、又有相信,他甚至不自觉地往后躲了一躲,那神情仿佛正面对一个前来索命的厉鬼。   “在你的王府里,我什么苦都吃过、什么委屈都受过。死时唯一的念头,就是报复你。而后……我重活了一世,可惜了,那时已经跟你订了婚、已经被你药哑。”她浅笑着,一口饮尽了余下的半盅酒,被呛得一阵咳嗽,“我看到父亲还活着,就想着……先不报复了吧。但我宁可在宫里失宠一辈子,都不愿意再嫁给你。后来……后来的种种报复,是你逼的。”   似是被酒劲逼出了心底最深的情绪,她不在那般遏制情绪,呛出的一声笑音有些悲怆:“在你眼里,一切都从来只有可利用和不可利用之分、得到与得不到之异……不可利用的便弃之一边,得不到的就要毁去。”   所以在她得宠后,甚至是还没得宠、只是皇帝偶尔对她好些的时候,他就时不时地对她示好,送些她喜欢的东西又或是刻意关心几句……   在旁人眼里,悔婚的是她、不领情的也是她,大约也不乏有人大感他这一片痴心。可偏是她重活过一次,没有那样的运气能稀里糊涂地感念一番,眼里看得十分清楚、心中恨意万分凛冽。   他才不是真想对她好。历过一世,她早已清楚他的心思。在他眼中,得不到的便比得到的好——所以那些玩惯欲擒故纵手段的妾室才得以欺她那般;而“得不到”的里面,他心知决计得不到的那一部分,也不会容别人得到——尤其是像她这样本该“属于”他的。   “你一次次当众对我好、当众护我,不就是为了让陛下容不得我?”她说着,轻一切齿,低笑一声,“好在陛下不是你,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到底是错了。”   那阵子,其实她也错了许多。因为上一世的种种痛苦,她始终不敢相信霍祁,生怕再被伤一次。   “陛下是我这辈子……不,是我两世里,遇到的最好的人。”她缓出一笑,语中稍停,凝视着他,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的面容,又道,“但你……上一世,我知道真相太晚,觉得你行事太阴毒;这一世里,更觉得你根本就是个卑鄙小人,和许氏凑在一起倒是刚好合适。”   有时候甚至觉得,他简直就是用来衬托霍祁的好的。   .   数年的不忿从胸中倾泻而出,席兰薇只觉无比畅快。欣赏着霍祯一点点加深的惊意,又看着那惊意从他脸上一分分褪去,她的手探入袖中,拿出时,手轻摊开,掌中之物让他蓦地窒息。   “我知道你会见到陛下。”她莞尔一笑,“你这么卑鄙的人,就算到死都还是会算计吧……你觉得我会没有防备?”   她才不会给他机会,让他把这些事就这么告诉霍祁。   手上一握,小小的平安锁收回袖中,她端然沉下一口气,轻一颔首:“殿下好自为之。” ☆、121 后手   仔细想来,她所利用的,是霍祯的最后一点可以称为“良心”的东西。   都说虎毒不食子,席兰薇记得的……上一世,霍祯就是待她再不好、对府中妻妾皆有算计,待他的孩子,也是当真很好的。   所以,时至今日,她得以利用这舐犊之爱……一图口舌之快、一报前世之仇。   “我也实在不是什么善人呢。”手中托着的平安锁在随着马车轻轻而晃,她凝视着上面的花纹,一声自嘲的冷笑。   自然,这东西还得物归原主。   .   许氏的境遇比霍祯好些,虽也是幽禁着,但到底有个还不错的宫室,也有两个宫人侍奉着。   是以席兰薇愈发觉得,霍祁的心胸委实是比自己要宽广些。且不说她和霍祯、和许氏上一世的冤仇,便是这一世……若她是霍祁,碰上兄弟谋反,大概是必要让他们不得好死的。   他竟还能容许氏安住在宫里。   皇宫中,后宫算是个极尽热闹的地方,因为长年有人居住,也因为这些长年居住在此的人乐得滋些事、或者攀比些有的没的。   相较之下,后宫以外的地方就被衬得萧条些。楚宣养伤的那一处是,许氏所居的这里也是。   推开院门,一宫娥一宦官皆在廊下打着盹,穿得厚实,面前还烧着暖炉。蹙了蹙眉头,席兰薇走近了几步,二人仍无甚反应,清和忍不住皱眉咳嗽了一声,才可算将他们惊醒了。   “昭仪娘娘万安。”二人一壁起身见礼,均有些慌乱。   懒得多责问他们什么——她没什么关心许氏过得好不好的必要,受了这礼便复又往前行去了。   秋白清和一左一右为她开了门,她沉了沉息,提步入内。   .   许氏伏在榻边,刚欲入睡,听见门响猛回过头来,一见是她,立即下意识地侧过身去,将熟睡中的孩子挡在身后。   “啧啧。”抿着笑意,她定下脚来,睇着许氏不掩讥嘲,“现在知道心疼她了?怎的不想想,若你们不这么昏了头地去争,她日后必定是位翁主……霍祯和陛下又是亲兄弟,陛下若是高兴另行封赏,封她的公主也就是一道旨意的事罢了。”   秋白捧来垫子,她在无甚装饰的木案前施施然落了座,将平安锁往上一丢:“喏,还你。”   许氏看了一看,似乎向前探了一□子,又到底没过来拿,不愿离开孩子半步。席兰薇向小霜递了个眼色,示意小霜拿去给她。   “霍祯现在还活得挺好的。”她抿唇微笑,“大约在死前,他都会活得挺好的,陛下不会对亲兄弟动什么刑。至于你么……”   她睇着许氏,停了话却还是浅含笑意,目光在她面上划了又话,少顷,又道:“本宫就不知道了。”   “哦……”许氏的声音疲惫得有点沙哑,点了点头,眸中无甚情绪,静默了会儿,才抬眸望向她,轻有一笑,“你到底是不能杀我。”   “唔……今日就是为此而来的。”席兰薇轻一哂,望了望窗外,看不到那两个宫人的影子,“大约不全是他们偷懒,是你根本不让他们进来吧?怕他们动你女儿?”   “是……”许氏点一点头,哑声笑道,“妾身知道昭仪娘娘没有过孩子,但还请娘娘体谅妾身这份心……”   简直愚蠢。   到了这般田地,她还是不肯放下那点高傲,还是要在她面前有意炫耀一番——这委实比始终误认为她与霍祯旧情未断还要愚蠢一些,此时激怒了她,指不定就把女儿的性命也搭上,她却全不自知。   倒是因为把她这点愚蠢看得太明白,席兰薇连怒都怒不起来,只觉得实在可悲:“我若是你,我就不这么说。”她短促一笑,掂量着她方才那句话,缓缓而道,“你说对了,我是没有过孩子,所以……你又凭什么要求我能体谅你这份心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不能“体谅”这份心,还是拜她所赐呢……   上一世,她的孩子,就是死在许氏手里。   “明知自己做过的恶事不少,现在来装出一副善良的样子、还一味要求别人善良,凭什么?你当这是个话本么?恶人到了结局处忏悔一番便能得原谅?”她淡看着许氏,面色无比平静,如珠快语说得明白,“本宫才无所谓你多疼你女儿。你最好知道,陛下如是仁慈,不取你性命,你也是要在此关一辈子的,你女儿就只能随着你关一辈子。”   许氏一直带着点蔑意的双眼,忽然慌了。好像一直不愿多想的一件事被她倏尔间无情捅破,毫无遮掩地搁在她眼前,让她无力承受。   席兰薇自然知道这一点。   都是在贵戚间过了这么多年的人,论“懂规矩”,谁也不比谁差到哪里去。许氏定然早就清楚她说的这些,只是又定然不愿多想。   想通了,便只能央求着别人,让女儿远离自己。   “昭仪娘娘……”她面色发白,让本就未施粉黛的面容显得更加憔悴。无助间,下意识地回过头躺在榻上的孩子,她仍是睡着,对屋中之事半点反应都没有,更没有什么回应给母亲,她便只好又回过头来,望了席兰薇半晌,颤抖着问出一句,“你……你要如何?”   席兰薇仍淡瞧着她,笑而不言,眉目中透出些许不快。   “娘娘您……”似是察觉出她情绪间的变化,许氏怔了怔神,复又道,“昭仪娘娘,妾身求您……”   “嗯,聪明些了。”她缓一点头,毫不吝啬地夸赞了一句,俄而肯定道,“求我。”   目光下移,在地面上一点而起,复又挪回许氏面上。许氏愣了半晌,一时没有反应。   席兰薇的眉头一蹙,便欲起身离开。   一瞬间,在她起身之前,许氏蓦地跪了下去,喉中仍噎了片刻,话语终于挣扎出来:“昭仪娘娘……妾身求您……”   席兰薇看得出她的不甘。是了,从前颐指气使惯了的人,如何能心甘情愿地求人。   她尚还记得,自己前世小产后,许氏是如何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的。   “昭仪娘娘,妾身求您……帮她……她还这么小……”许氏终于勉勉强强将话说完整了,席兰薇欣然一笑,搭着清和的手离了座,看也不看她地向外走去:“本宫试试看。”   .   还有后手,霍祯必定还有后手……   席兰薇坐在步辇上,心中的寒意愈发凛冽。   他的反应太平静了,除却得知她重生一事时有些震惊,对于其他的事……没有该有的反应。   就连得知一环环都是她在害他时,他也没有显出什么愤怒。   他不是什么出世高人,做不到不愠不恼。且席兰薇格外知道他的脾性,他自命清高,受挫之时常会大怒。   今日的反应过于平静了,平静得不像是颓丧,而像是……并不在意。   还有许氏。   许氏确实是求她了,且是极带惊恐地求她。她怕牵连女儿被拖累囚禁一世、更怕现下便被席兰薇伤了,自然只能服软,只能求她。   但……   席兰薇细细看过房中,一切收拾得干净妥当。   忽而遭了变故却能如此平心静气地继续过日子,这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许氏……也不是什么世外高人,这种平静于她而言,过头了。   不会是就此与世无争,而像是知道还有别的出路,只是在等而已。   不知到底是什么后手、怎样的后手,是打算再捅他们一刀,还是仅是为自己保命而已……   长吁口气,觉得烦躁,好在看到霍祯的错愕、许氏的乞求,勉勉强强也算个安慰,能让心情稍微舒畅些。   手支着额头,越想越觉得头疼,索性不想,告诉霍祁便是。反正……也是他做决断。   .   “二弟有后手……”霍祁平躺榻上,头枕着手,啧了啧嘴,好像有点苦恼。   “嗯……臣妾是这么觉得的。”她一边说着,一边也上了榻,蹭到他身边静了静,看他始终平躺着想事,黛眉蹙了一蹙,手探过去够他搁在外侧的手。   “……”他瞧她一眼,遂会意,侧过身来揽住她,把她圈在怀里,自己再继续琢磨这事。   “怎么办啊……”她在他怀里闷闷道。安静片刻,听到他慵懒地道了句:“不知道啊……”   “……”她额头在他胸膛上一撞,以示不满,抬起头,明眸含怒。   “……咳。”霍祁轻一轻嗓子,手在她垂顺背后的秀发上抚着,郑重道,“朕知道了,你不必担心。”   “嗯。”满意地听到一句回应,她就安了心,头重新埋进他怀里,觉得周身一片温暖。   “也不知是什么后手。”他念叨了一句,和她白日里的担忧一般无二。   “兰薇。”他轻声一唤,她闻声刚一抬头,便有一吻落在眉心,“这些事……朕看似处理得再轻巧,也总是有险的。”   “臣妾知道。”她点一点头。   “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他屏息静了一会儿,良久,才又慢慢道,“朕着人送你……”   未说完的话被她的美目瞪了回去。她直了直身子,视线与他齐平着,一字一顿道:“陛下若是出了什么‘岔子’,着人送臣妾去殉葬就好。”   “……”他认真思了一思,过了一会儿,道了一个“哦”字;再缄默一会儿,又说,“那算了……还是不要出岔子了。” ☆、122 两难   十二日后,尚在狱中的霍祯忽然要求见皇帝和妍昭仪。   霍祁准了,又因手头仍有些要紧事务未处理完,便让席兰薇先去、自己随后到。   席兰薇到时,还是夕阳西斜的时候。站在牢门外,她有些说不出地不安,看看霍祯,声音也冷了下去:“何事?”   霍祯正自斟自饮着,闻声抬眼看过去,一笑,问她:“陛下呢?”   “陛下尚有些事,让我先来。”她答得平静,换来他的又一声笑:“皇兄对你还真是放心,该让宫嫔守着的规矩对你都松些。”   就不怕她独自见人,会生什么事。   不安之意在席兰薇心中涌得愈烈,听言,她逼出一声哑笑,带着些许轻蔑掩饰这份不安:“那是陛下没有必要担心,我与你会有什么。”颔了颔首,她冷言冷语地添上一句,“本宫是他的昭仪,殿下。”   换言之,她身为宠妃,岂会和他一个阶下囚有什么“事”?皇帝自然没必要多这个心。   “很好。”霍祯再笑一声,笑意逐渐淡去,隔着牢门睇一睇她,他道,“我想你那天说得是对的。”   席兰薇一怔:“……什么?”   “那些神乎其神的事,我不至该不该信,但有一点,我想你说的全然无错。”他话语一停,睇着她,轻轻缓缓地道,“我得不到的东西,便要毁去,你说得一点都没错。”   她胸中一窒,压着气看一看他,竭力平静:“你若把那些事告诉陛下……”   “当然不会。”他笑音短促,在她说出威胁之语之前,就解了她这份担心。笑看着她,他的目光好像在看只正关在笼子里任人宰割的白兔,那笑意直让她恶心,“用你料到的办法毁了你,多没意思?”语中稍停,他风轻云淡地道,“我要让你知道,不只是我对妻妾有利用——在哪个男人眼里,妻妾也比不得江山。”   “你想如何……”她狠然切齿,定了定神,又道,“我知道你有后手,你想如何!”   “别急嘛,美人儿。”他话语轻佻,悻笑一声,又说,“一起等着陛下来。不然……你若肯先进来陪本王喝一杯,兴许本王就先告诉你了。”   她自然不会犯这个傻。虽是不安、虽是好奇,但也清楚此时便是先一步问出了事情,多半凭她之力也不能扭转,还不如安心等着霍祁来。   .   走近他们的刹那,霍祁便觉出了气氛的不对。   席兰薇站在牢外,虽是背对着他,他还是能通过她笔直且轻颤的脊背觉出那阵寒意。蹙眉朝里看了一眼,他复又提步行去,暂未理会霍祯如何,手上一揽席兰薇,轻问道:“怎么了?”   霍祯闻言,一声轻笑。   她忽而很像避开,没有原因,就是一阵可怕的直觉让她很想逃走。强定神思,她偏过身,肃穆一福:“陛下安。”顿了一顿,又道,“臣妾没事。”   霍祁轻一点头,看向牢中,笑意清淡:“二弟别来无恙。”   清澈琼浆从壶中倾出,酒香醇厚。霍祯兀自又饮尽一杯,轻笑道:“皇兄不进来一坐?”   霍祁看了眼袁叙,袁叙会意,从狱卒手中接了钥匙,打开牢锁。   他走进去,席兰薇也随进去,一众宫人则识趣地候在外面。   一并落座,霍祁目光划过霍祯手中的酒盅,淡笑一声:“二弟好兴致。”   “皇兄谬赞。”霍祯随意一笑,视线提到席兰薇面上,“本也只是混日子罢了。前阵子皇兄的昭仪来此,倒是让臣弟发觉,还有些趣事可以做。”   霍祁神色一凌,转瞬又恢复若常:“何事?”   “原是想和皇兄作个交换。”霍祯衔笑沉吟道,“哦……现在也是个交换,只不过,加个条件罢了。”   霍祁睇着他,微微有些不耐:“有话直说。”   “黄金万两,放我们走。”他先说了自己想要的,未见霍祁直接反驳,满意地一点头,“我告诉皇兄何处在闹疫病。”   ……疫病?   席兰薇与霍祁俱是一愣,霍祁眉宇一皱:“什么疫病?”   “这事有点巧。”霍祯笑着,满是无所谓的样子,“两军交战时,越辽刚好有些地方闹了疫病,数起来……有两城,外加四五个村子。彼时战事正紧,臣弟也没心思跟皇兄禀一声,就叫人先封了城。”   席兰薇不寒而栗。   “现在算来……有快一个月了吧。”他神色从容,带着些许思量,似是在认真数算日子。静了一静,满意地欣赏着二人泛白的面容,又道,“皇兄刚弭平叛乱,目下越辽还一片混乱呢……若是臣弟不说是何处出事,皇兄自己派人去查,大概颇要费些时间。”   越辽一地数十城池……   霍祁冷气倒抽,看着霍祯的笑意,狠然切齿,根本抑制不住身上的颤抖:“混蛋……”   霍祯仍旧笑得轻松,席兰薇只觉得浑身都被浸在了冰窖里,冷得无边无际:“那是几万条人命……”   “十几万条。”霍祯淡扫她一眼,口气平淡地纠正了她的估算。   听得霍祁又一抽冷气,当即道:“朕答应你。”   笑音清朗,霍祯舒适地靠向椅背,不语。   “朕答应你,黄金万两,送你和许氏、还有你们的女儿离开。只要不回大夏,朕再不为难你们。”他说得郑重无比,字字掷地有声。手拍在案边的宣纸上,沉然道,“告诉朕,是哪儿。”   “我怎么知道你会如约送我们离开……”霍祯笑吟吟道,“又或者……我怎么知道我们能不能平安离开大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   “你以为陛下和你一样无耻么!”席兰薇脱口而出,脑中乱成了一片,只觉得每和他多费一句话,城里都要多死几个人。   霍祯噙着笑一睇她,又将目光收回,没多理会。   “朕差人把你们送出大夏……”霍祁道。轻喟一声,气力有些不足,“朕知道你还有自己的人马,让他们去等你,确定无恙后,告诉朕是哪里。”   十分诚恳的言辞,绝无使诈的意思。席兰薇更是清楚,他若当着霍祯的面做了承诺,本就不会再背后捅刀子。看向霍祯,二人一并等着他点头。   “听上去不错。”他长缓口气,悠然而笑,“但皇兄记得么……臣弟方才说了,要再加个条件。”   席兰薇想着之前他同她说的话,不禁窒息。   “赐死她。”他说得从容而清晰,目光在二人间一荡,又向霍祁道,“赐死她,我告诉你是哪些地方出了事。”   案桌砸地骤然一响。身上的冷意敌不过眼前突然的变故带来的心惊,席兰薇一声惊呼,却全然来不及伸手阻拦,待得定下神时,霍祁已将霍祯按在了墙上。   从没见他如此发怒过,牢房外的宫人已惊得跪了一地,席兰薇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挪近了两步,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继而听得霍祯一声低笑。他看看虚弱无力的席兰薇,又向霍祁道:“皇兄息怒,臣弟这要求,并不过分。用她一个人的命换十几万百姓的命,皇兄觉得不值得么?她……本来也不该是皇兄的人。”   “做梦。”霍祁怒极反笑,“若想留你妻儿一命,就赶紧把事情说了,朕没那么好的耐心。”   “可是臣弟很有耐心。”霍祯干笑一声,“现在,说或不说,全是臣弟做主,皇兄你若杀了她们……就等着被万民唾骂吧。”停了一停,他忽而想起什么一般,补充说,“从今天算来还有十一天,皇兄若不应,你置百姓于不顾的事将会传遍越辽,然后……整个大夏都会知道。”   这才是真正的后手,不仅是拿准了他必定在意百姓性命,还加上皇位稳固当筹码。   “赐死她吧,皇兄。”霍祯笑劝着,循循善诱,“不仅她本就不该是皇兄的人,皇兄想想看……在没有她的时候,皇兄你不是也过得好好的?哦……六宫嫔妃兴许都生得不如她美,但也没有差太多么。再者,皇兄很快就还有采选,天下的美女,总有比她强的。”   席兰薇脱力得险些跌倒,好在袁叙眼疾手快,抢上一步扶住了她。她抬起头,看向霍祯,目光里透着连前世时都不曾有过的恨意:“无耻……”   霍祯仍旧没有理她,继续对霍祁说:“皇兄看着办。其实……并不需要这么为难,赐死而已,鸩酒一杯喝下去,没有什么痛苦。”   仿若神思都被抽空了,霍祁脑中空白一片,瞪着眼前之人,若不是最后半分清醒还在心头萦绕着,他大概会直接掐死他。   手上陡然一松,他松开霍祯,推开两步,双目无神地一声苦笑:“真是毒计……论阴谋,朕自愧不如。”   “承让承让。”霍祯一拱手,轻笑如旧,“所以……皇兄想如何?”   霍祁一时没有开口,这回换作他露了不耐烦,皱眉又道:“皇兄坐拥天下,总不能因小失大。”他理了一理衣衫,看一看席兰薇,饶有兴味地又道,“再者说了,臣弟又没说不许皇兄追封她。赐她一死,追谥个夫人位甚至后位,皇兄也算是对得起她了。”   席兰薇看向他,从他的笑容中分明觉出了复仇的快意,他也恰好看过来,与她目光一触,他颔首说:“皇兄是为天下苍生着想,想来昭仪娘娘能够体谅。” ☆、123 遗言   如此设计,实在丧心病狂——非指这局完美,只是感叹人心恶毒罢了。   席兰薇深吸了口气,看向霍祁,又看看霍祯:“你真以为陛下找不到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自然找得到。”霍祯冷笑涔涔,“自便吧,多费一日,便是很多条人命。”   瞧了眼外面守着的狱卒,他指了一指,又向席兰薇道:“他们身上带着刀呢。都说席家最忠心,身为席家的女儿,您不想尽个忠么,昭仪娘娘?”   逼她自尽。   席兰薇轻一抿唇,平静地道了句“宫嫔无旨不得自尽”,便看向霍祁,等着他的意思。   安静中,霍祁的手在袖中紧握成拳。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他却没有看她,沉了须臾,逼出一声怒笑:“很好……”   他终于看向了她。   他走近了两步,席兰薇轻颔了首,足下未动。   “兰薇。”他唤了一声,静了一静,又道,“朕必须救那些百姓。”   “臣妾知道。”她点一点头,无甚恐惧,目光在门口狱卒的佩刀上一划,“有一事要告诉陛下……”   “但是有你在身边的这些日子,朕十分开心。”他截断了她的话,说得她一怔,继而一声苦笑:“臣妾知道……”   霍祁思了一思,忖度着又说:“所以并不想听你的遗言……”   “……”席兰薇眨了眨眼,一时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只听他又改口说,“或者……过几十年再听吧。”   霍祁沉了口气,看向霍祯,踱步走近了他,眼中轻蔑分明:“你也就玩玩阴谋了,二弟。”   霍祯一冷。   “朕是不是忘了提醒你一句,朕身边有位佳人,冰雪聪明。”目光有意无意地从席兰薇面上划过,见她双颊蓦地蹿红,满意地继续夸了下去,“帮了朕不少忙,许多布置都是经她提醒而做的。她提醒朕的上一件事是……”他思忖了一瞬,“是觉得你留了后手,让朕多个防备。”   席兰薇忽地安了些心,衔笑看向他,等着下文。   “朕不知道是什么后手,不过,也适当地做了些安排。”他又笑一声,自顾自地扶起了案桌,又重新坐了下来,“其中一样,是让出征越辽的军队再驻扎一阵子……虽则做此安排本是为防再有兵变,但二弟你觉得……若朕让他们全都去找那几个已封的城和村子,要费多少工夫?”   霍祯面上的神采忽然被抽净,面色苍白地跌坐下来:“你……”   “就是没有这些布置,朕也不能拿她的命换你开口。”他正了正色,看向还站在一旁的席兰薇,抬手一拉她的手,“坐。”   席兰薇敛裙坐下,继而被他一伸手强揽过,无法挣扎地倚到他肩头上,一壁觉得如此不合适,一壁又心安理得地听着他嘲讽霍祯:“朕不知道你和那位许氏究竟感情如何,朕和兰薇么……”他笑而摇头,“朕可以动用全军去救人,但不会拿她换。皇位之争的事,非要牵扯上她一个女子,你不嫌丢人?”   “……”席兰薇被他用力揽着,身上挣不开,如若将头强行离开他的肩头,坐姿又实在诡异。见他始终不松劲,只能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满眼不满。   觉得她太不老实,霍祁手在她腰上一掐算是警告,对霍祯说出的话倒还是风轻云淡:“朕刚才显得很惊恐,是不是?”   霍祯木讷点头。   “那是想看看你究竟还有没有点良心。”他说着轻笑,“看来是朕奢求太多了。那就……不能怪朕半点不顾兄弟之情了。”   霍祁琢磨着,想了想千里之外的灾民们,眉头一皱:“凌迟之刑,还没对宗亲用过,这次是你逼的。朕不用你说是哪里受灾了,找到之后,会着人逐个去数死了多少人,死多少个就割你多少刀,若你不够么……”他冷笑一声,“只好拿你的妻女来顶了。”   话语平静,但席兰薇也看得出,他这是恨极了。   兄弟争权无妨,霍祯竟不惜搭上十几万人的性命,就为报复他们,但凡是个明君,都会恨他如此的。   “你不配做个藩王,你的妻女也不配做王妃、翁主,朕原想留那孩子个封位,现在看来,还是算了。”霍祁眉头轻挑,压抑着胸中怒火,顿了须臾,又道,“你就庆幸朕早有防备吧。若不然……当真逼死了兰薇,朕就算已将你们送走,也必定追回来,千刀万剐以算旧账。”   兰薇在他怀里一哆嗦,腰间便被他又掐了一把。酸痛得双眼盈泪,她委屈地呢喃:“没想挣……”   “……哦。”他侧过头应了一句,面无表情,“抱歉。”   毫无道歉的诚意。   .   从牢中出来,席兰薇觉得夕阳的光芒格外漂亮。手在腰间一扶,先把他随时可能掐她的手抓住了,她才可算挣了出来。瞥他一眼,她轻哼一声走快了些,端的是要把他甩开的样子。   “嗤……”霍祁一笑,也走得快了,三两步便追上了她,倒是没再碰她,只跟在她侧后半步的地方问道,“生气了?”   “……吓死了!”席兰薇睨他一眼,足下未停,话语气鼓鼓的,“陛下那紧张害怕的样子也作得忒像,臣妾都信了!”   还以为他势必要做出抉择,赐死她或者放弃那十几万人——那死的必然是她。   “可若不作得像些,你倒是不怕了,也骗不过二弟啊……”他辩解得理直气壮,迈了一大步拦到她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轻一蹙眉,“怎么,你就这么信不过朕,一出事就觉得朕必定不管你了?”   “……”她被问得一懵,略一思量,支支吾吾地解释,“也……也不是,就是……那是十几万人……”   她一点也不相信、且不想他为了她一个不管那十几万人,他舍得名声肯当这昏君,她都不敢背这么多血债。   “唉……”他长叹了一声,摇着头继续往前走,这回换他是一副不想理她的样子。   “袁叙。”他举步往前走着,一边走着一边吩咐,“速传急令,着齐衡率军搜查,搜到那几处地方立即回禀;各处调集医者、药材运往越辽,待得查明立刻送往施救,各军亦需有备在先,以防疫情扩至军中。”   他说着,想了一想,又道:“让沈宁带人去越辽守着,若发现暨山神医行踪,让他先安心救治灾民,而后带回长阳来。”   席兰薇陡然回神,上前一拽他衣袖,他回过头去,对她突然的举动有点好奇。   “臣妾……”她思量了一下措辞,抿笑道,“方才臣妾有话想说,陛下没让臣妾说。”   “……什么时候?”他一愣,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堵了她的话。思了一瞬,待得想明白这“时候”,恍悟间不解更甚,“你是说……那‘遗言’么?”   “……”她闷了闷,点头,“是……”   他满是不解地笑了起来,只觉得这很有意思,打趣道:“没见过这么急着说遗言的……什么意思?急着让朕赐你一死么?”   “不是!”她狠一咬嘴唇,略有愠意。他轻咳一声,终于添了些许严肃:“说吧,洗耳恭听。”   夕阳下,她负着手,慢悠悠地踱着步子,一声哀叹大显忧伤:“没劲……本来是想扫霍祯的兴的,这下扫不成了。”   什么?   他想了一想,猜测着她可能想说的话:“敢问娘子又寻到什么蛛丝马迹了?”   她摇一摇头,在珠钗相碰惹起的轻响停下后,微笑道:“臣妾原是想说,闹疫病的是易州、河宛、戊扬,几个村子也都在这三城之间,陛下根本不用费太多力气找,他想得太美了。”   霍祁错愕。看她神色不似说玩笑话,直教他不得不信的样子。怔了一怔,他犹豫着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自是因为上一次她历过一次,所幸那时年月尚早,她还有个王妃的样子,对越辽各样事务也知道一些。记得那时越辽一众官员为此很是焦头烂额了一阵子,连带着她这个王妃思及灾民也寝食难安。   那是件大事,算是越辽这么些年来最大的一次天灾。以致于过了这许多年,她虽是差不多忘了此事,但听得霍祯一提……还是立刻想起了那几个地方。   方才一片紧张,她想得也很是简单,将这几处地方直接告诉他便是,解了这道难题才是要紧的,至于他若先开口说要赐她一死……   那也无所谓,太在情理之中了。反正待得她说出这几处后,他便不会再杀她,她也决计不会为此记仇,因为他的权衡,是大局。   倒是有些惊喜,他一边顾好了大局,一边半点没动拿她去换的心思。甚至……照他的话,便是没有那些事先的布置,他也不会拿她去换。   沉下口气,席兰薇浅抿着笑意走近了两步,思忖着问他:“若臣妾不说原因,陛下肯信臣妾这回么?”   他疑惑未语。   “有些事……臣妾尚还不知该如何开口。”她低了低头,“但……总有一天会告诉陛下的。”   她的神色为难极了,霍祁看在眼里,蹙着眉安寂半晌,终于眉头舒展:“罢了。”   听得一声笑,她抬头望向他,夕阳的暖光下他笑颜轻松,毫无逼问之意地告诉她:“那就先不说了,等你想好再说……”他一哂,又添上一句嘱咐,“别忘了就是。”   作者有话要说:霍祯:Σ(っ °Д °;)っ你刚才明明很慌!   霍祁:→_→装的……为了试探你。   霍祯:Σ( ° △ °|||)︴你刚才明明是真的害怕!   兰薇:o(*≧▽≦)ツ一时吓住了没反应过来。   霍祯:Σ(っ °Д °;)っ这不科学,要死很多人的啊!   兰薇:【跷二郎腿】不就是易州、河宛和戊扬闹灾么,你以为你能瞒住谁?   霍祯:Σ( ° △ °|||)︴怎么知道的!   兰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傻X了吧!洒家是重生的! 第四卷:共鸣盛世音 ☆、124 平静   一口气悬了太久,尘埃落定之时就格外轻松。   越辽的事情完全料理好了,包括疫情。虽是死伤难免,但各方一齐努力着,可算是没闹出大事来。   看看呈上的奏章,三千二百六十四人。席兰薇回忆着,似乎比上一世时死的人还少些,不过……   若当真一人变一刀,剐在霍祯及其妻女身上,也是够可怕的。   .   皇帝很快就传了他们来。明亮的殿中安安静静,宫人四下肃穆静立,在殿中的红黑漆色间,衬出了更多压抑。   “三千二百六十四人。”霍祁的声音清清淡淡,道出这数字后,霍祯一悚,许氏满面不明。   语带些许嘲讽,他睇一睇他们,复又笑道:“你们一家三口,够剐这么多么?”   一家三口。   端然已是将孩子也算了进去,许氏虽不知原因是何,也足以惊住,杏眸圆睁:“陛下……”   霍祁没有理会她,轻声一笑,手支了额头,冕前十二旒轻轻而晃:“当然,掌管越辽的藩王是你,为王者罔顾百姓性命,全剐在你一人身上也不为过。”   霍祯始终没有开口,席兰薇按捺着想看他神色的好奇不抬眼看,轻有一笑。   “你的妻女……”霍祁薄唇轻启,说着这四个字陷入思量,俄而眉头微皱,淡泊道,“朕饶她们一命,充作官妓。”   “陛下……”许氏惊得向后退了两步,脚下一个趔趄跌了下去,倒仍是紧抱着孩子,慌乱地一叩首,“陛下,求您……求您饶了阿曦,她才刚满岁……”   此时充作官妓,这辈子就算毁了,诚然,能活几年都还得另说。   “妾身不用陛下宽恕……”许氏跪伏在地,泣不成声,“但是妾身的罪……与她有什么关系。”   眼前的一切,本该算是一个机关算尽的女子最后的良知,在席兰薇看来却极尽讽刺。   上一世时,许氏还不是为了算计她,不惜让这孩子死在腹中么……如今又心疼成这般。人心,真是说不清楚的。   “这孩子投到你腹中真是可怜。”她扬音轻笑,目光投向许氏怀里熟睡着的婴孩,冷涔涔道,“本宫确是该感动一番,但又忍不住再想……若你没到这般田地,和荣华富贵比起来,这孩子对你而言究竟是什么?”   许氏一时怔住,望着她有些不解,又说不出话来。   苍白的嘴唇轻轻翕动,她虽是不明席兰薇之言,却也有点禁不住地心虚。是的……她曾是想过拿这孩子算计别的妾室的,差点搭上这孩子的命……   已无暇顾及席兰薇是如何猜到的这些事,她只觉自己蠢透了。当时蠢透了,一直都蠢透了。   “昭仪娘娘……”她望向席兰薇,滞了许久,忽而想起前阵子的事,张皇道,“昭仪娘娘您……您答应过妾身,为这孩子寻个出路……”   “本宫只说尽力而为。”她神色淡淡的,回看着许氏,眼中半点同情也生不出。含着忖度,她笑了一笑,对许氏说,“充作官妓……也算是个‘出路’吧,若是运气好,没准还能得个赦免,嫁入世家为妾呢。”   被霍祁淡扫一眼,席兰薇哑了哑声,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许氏。听步时已在她眼前,她居高临下地淡瞧着她:“给我。”   指的自然是孩子。   许氏满脸慌恐,虽跪在地上,仍是忍不住往后躲了一躲,下意识地连连摇头。   她笑了出来:“这是宣室殿,由得你躲么?”   许氏仍不肯放手,兰薇看向霍祯:“不说点什么么?殿下。”   霍祯闻声抬了抬头,动了动口,又无话可说。   “兰薇。”霍祁唤了一声,意指让她不必再多言。席兰薇颔了颔首,复又淡瞧霍祯一眼,回去落座。   他们看到,许氏始终把孩子抱得紧紧的,在席兰薇跟她要人后甚至更紧了,好像紧抓着仅剩的还能抓住的东西。霍祁沉了沉息,看向霍祯:“二弟,你心里清楚这是多大的罪。朕若愿意,凌迟你整个王府的人,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语中一顿,他转而道,“但朕不是你。”   霍祯微愣,似乎很是意外。   “你为夺|权可伤亲妹妹的性命,朕做不出来;你为夺|权对妻妾全是算计,朕也做不出来。”他长吁口气,一声苦笑,“难为了母后……一边提醒朕尽早对你设防,一边又要求朕饶你一命。”   霍祯身形一震,瞠目结舌地听着他说:“第一个提醒朕你有异心的,是母后。那是她去世前和朕说的最后一件事……所以这几年,朕从来没少了监视你,可偶尔也让你发现几个人,朕想让你知道朕有防心、想让你收敛一些。”   可他就是欲壑难填,早被冲昏了头脑。   “现在想来,朕就不该存那个善心,甚至……就不该让许氏生下这孩子。”他思量着衔笑,“不过,也罢。”   “皇兄……”霍祯终于开了口,声音嘶哑,“皇兄如是将她充作官妓……”   “怎么可能?”霍祁轻笑着摆手,“朕说了,朕不是你。这孩子……她还是朕的侄女呢。”   霍祯哑笑了一声。   “新账旧账,朕跟你算,至于这孩子……南瑾大长公主闲来无事,有她为伴也好。你们上了路,朕即刻派人送她过去。”   席兰薇都看明白了,他兜这圈子,不过是为了看看霍祯的反应。若是霍祯能有些悔意,哪怕是为了女儿假装悔上一悔,霍祁兴许都会网开一面。   但是并没有,即便他表露了为孩子一争的意愿,却到底没有该有的愧悔,更没有去求什么。   心底一声哀叹,一直以为霍祯再怎样无情,也还是真心疼爱孩子的。目下看来……“真心”许还是真心,但也不过尔尔罢了。连霍祁都觉得无奈,一次次地试探之后还是无果,若他不先开口放过这孩子,就当真只能把她充作军妓了。   又看一看那孩子,席兰薇心中哭笑不得地感慨,还好这孩子不只是霍祯的女儿,还是霍祁的侄女。   .   没有再多的争执,许氏终于放开了孩子,由宫娥抱去侧殿。片刻后,宦官备了鸩酒来,奉到许氏面前。   就算不连坐那孩子,她这个在其中算计了不少的王妃,也是不该再活着的。   席兰薇冷眼看着,看着许氏颤颤巍巍地端起那酒盅,两世里她的样子不停地在眼前晃着。   曾经那么风光,眼下逃不过一死。数算起来……上一世她的结果,大概也会是如此吧,只是晚了些年。   “昭仪娘娘。”饮下鸩酒前,许氏停住了手,看向她时,眸中又覆了一层惯有的冷意,“昭仪娘娘真是爱憎分明,没嫁成殿下,就要看他惨死、看他家破人亡……”   轻声而笑,席兰薇当真已不屑同她争执了。这女人,也是执拗得紧,无论怎样,她都认准了她对霍祯是因爱生恨。   就让她自说自话去,反正,她逃不过这一死了。   .   眼看着许氏倒下、眼看着她的血从口中涌出,霍祯神色间都没有半点变化,直让席兰薇觉得,即便是上一世,许氏也并没有比她幸运多少。   一切幸福都是假的。   也无法奢望这一世的这个人会有什么愧悔,唯独同样不存善意的让他去死才是正道。   是以看着他被侍卫带出去时,席兰薇除却心底的一声冷笑,也激不起其他情绪了。   嘲笑自己冷血,一个人死在面前、另一个在面前被带走处以极刑,她却是半点同情都没有。转而想想,也是实在不值得同情的,咎由自取而已。   .   满朝文武、举国上下皆知,谋反失败的越辽王霍祯,被凌迟处死了。   按着旨意,是三千二百六十四刀。皇帝将这数字背后的原因说得也明白,这是霍祯为报复他们而欠下的人命。   无心去听行刑的场面如何,席兰薇只在他已断气的消息传来后,静静饮罢了一盏清茶。   原来已经可以如此不在意了……   那毕竟是她上一世时曾经爱过的人,那时是全心全意地将身心皆托付给了他,没有丝毫怀疑地觉得他什么都好。   甚至,在他待她不好的很多日子里,她都把错处归到自己身上,觉得自己到底是个哑巴,配不上他……   而后,恨意更曾胜过那样的爱意,在胸中一复一日地涌动着,让她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然而,今天,这个人死了,她心中甚至连一点凛冽些的情绪都没有。没有快意,更没有痛苦。   这才是真正的不在意了吧……   一边为如此平淡地过去有点失落,一边又觉得这样挺好。望一望天色,似乎有点阴,好像要下雪了。便起身去了小厨房,心绪安宁地做起了汤来。   上一世最要紧的人已经死了,再没有为上一世执著的必要,一心一意过好今生便是。   汤出炉时满室盈香,她盛了一盏出来,搁进食盒里,往宣室殿去。   “今天晚了些。”霍祁已对她的脚步声熟悉无比,听得声响,头也未抬地说了一句,再抬眼一看她,目光定在她手中的食盒上,面色一沉。   “……”席兰薇疑惑不解,也低头看看食盒,“……怎么了?”   被她反问得似乎明了了些,霍祁想了一想:“给朕做的?”   “……”她又看了看那食盒,理所当然道,“不然呢?”   霍祁顿时心情大好,笑了一声,站起身走过去,抬手让宫人止步,径自接了那食盒过来,略有尴尬道:“朕还以为……以为你是给楚宣做的呢。”   席兰薇听得目光一亮,惊喜地问他:“他醒了?”   “刚醒,朕刚差人去告诉你了……”   所以看着她拎着食盒来,他还道是特地为楚宣备的。眼下看来,根本就是和前去传话的宫人走岔了。   “想去看看么?”他大度地问她,被她流转的目光一划,听得她促狭道:“是否待得陛下喝完这汤陪臣妾同去为好?”   话语一停,隐下的半句话分明就是:免得陛下又满心妒忌。 ☆、125 苏醒   与霍祁一并行出宣室殿的时候,席兰薇恰看见一女子从殿前疾步行过——其实已是小跑了起来,轻拎着裙摆,不时拭一拭额上的汗。隔得这么远,她甚至都能觉出她的欣喜。   不觉一声暗叹,女子的痴心最是可怕,大概也没有什么比痴心错付更可悲的事了。   轻吁口气,与霍祁挽着手行下长阶,每走一步都添一份踌躇,终于道:“若不然……陛下先去吧,臣妾改日再去。眼下……”眼波流转,望一望天色,很快寻了个合适的由头,“臣妾该去舒颜宫昏定了。”   “同去为好。”他握一握她的手,笑音清朗,“这些日子朕委实事多,只怕再难抽空陪你走一趟,若让你一个人去……”   照她说的,他又得妒忌。   于是只好同去了,一路上都不敢多想会看见个什么情景。楚宣没那个意思,她也以为小霜当真放下了,可她听了这消息还是急赶而去……一边热心一边无意,免不了要失落一番。   .   到了地方,跨入院门,却见简小霜在院子里。   大约是方才跑得热了,她将斗篷抱在怀里,坐在院中的一块假山石上,一语不发。   听得声响,她抬了抬头,双目失神了一阵,才倏然想起来下拜见礼:“陛下大安,昭仪娘娘大安。”   先前的事二人都知道,霍祁目下见了她,对其来意也猜得个八|九不离十,扫了席兰薇一眼,略一颔首:“朕先进去。”   兰薇躬身一福,算是恭送一下。   霍祁进了屋,她看一看简小霜,寻不到合适的话作为开头,只好先明知故问:“你怎么在这儿?”   “奴婢……”简小霜低着头呢喃道,“方才有人来悦欣殿回话,说楚大人醒了,奴婢想去宣室殿告诉娘娘一声,去时听说娘娘随陛下往这边来了,就寻了来……”   说得还算从容,席兰薇听得一笑:“本宫从宣室殿出来时,看见你往这边跑了。”她一顿,又说,“说实话吧。”   “奴婢只是……”简小霜双眸一红,咬了咬唇,有些难忍的哽咽,“听说他醒了,忍不住地想来看看……”   就算明知他无心娶她,也还是想来看看。席兰薇听得一阵心酸,忍不住地想起上一世时的自己,就算知道霍祯心里早已无她,还是会在生辰或佳节时等个彻夜,总希望他会来。   这种简简单单、又连自己都拗不过的心思,谁都有过。走过之后回看就觉得可笑,却是谁也没资格笑谁。   “那怎么不进去?”她轻问道,简小霜沉默了好一阵,幽幽回道:“长公主在里面。”   所以她忽然不敢进去了,怕被天家公主比得一无是处。   静静一福,简小霜平淡道:“娘娘进去便是,奴婢……候着娘娘出来。”   她也不好再劝什么,微一点头提步行去,只又提醒她一句:“天冷,把斗篷披上。”   .   房中的气氛也并不愉快。   楚宣和荷月长公主都冷着一张脸,突然而至的霍祁……即便是皇帝也不知该怎么插这个话。   连带着晚些入殿的席兰薇都跟着有点尴尬起来,定了定神,先朝皇帝福了一福,又朝荷月长公主一颔首:“殿下。”   楚宣倏尔一凛,怔了一怔,回过头来,打量她须臾,隐有几分犹豫地问了一句:“你……还好?”   听得霍祁一声有意的咳嗽。   席兰薇低垂着首,莞尔一笑,话语温和而疏远:“本宫一切皆好,也恭喜楚大人平安无事。”   “呵……”楚宣听言摇了摇头,“听闻是昭仪娘娘出了主意才得以寻到神医,多谢。”   .   无论有着怎样的尴尬,总归是能醒来便好。伤仍旧很重,听说一切都由暨山神医亲手打理着,鲜少让旁人插手。   回到宣室殿,想着霍祁先前对这位神医的描述,席兰薇不禁好奇地问他:“陛下又是用什么法子威逼利诱神医施救的?”   “‘威逼利诱’?”霍祁一声嗤笑,“全无必要。神医见了人比你我还急,立时三刻开始施救。”   淡扫一眼席兰薇的错愕,霍祁淡声又道:“他管暨山神医叫‘师叔’。”   “……”   席兰薇简直无言以对。任他再是九五之尊、任她席家再有权势,‘江湖’也到底是个离他们很远的存在。   拿过一本奏章,打开翻了两页又阖上搁回去,霍祁看上去很是烦闷。席兰薇觑一觑他,偏头笑问:“有什么烦心事?”   霍祁阴沉着脸,手支额头无言半天,终于幽幽道:“小妹她……跟朕提了几次了,想嫁给楚宣。”   席兰薇噎住。   霍祁无奈长叹:“可今日……你也见着了,似是并不愉快。”   一面感叹楚宣还真是迷住了不少姑娘,一面又觉得再度遇上了个难事。这回只怕比简小霜还难办些,长公主毕竟是长公主。   .   不由得二人做主的事情,便索性不主动去提去问。霍祁任由楚宣在宫里好好养伤,席兰薇面对偶尔来拜访的荷月长公主时,也绝口不问楚宣的事。   如此过了七八日,再来“拜访”她的,就不是荷月长公主了。   正撤了茶盏告退的简小霜惊得手上一颤,茶盏直直落地,触地摔碎前,即被他反手接了回来。   茶盏搁回小霜手中的托盘里,小霜想道谢,与他视线一触,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怔怔地望了一望,最终还是福身告退。   席兰薇面色黯了一黯:“楚大人不该这个时候来。”   他轻笑一声:“我四下看了一圈,知道你身边没留旁人。”   她哑了一哑,看看他仍旧无甚血色的面色,颔首劝道:“大人总该好生养伤。”   “我心里有数。”他神色轻松,全无所谓。睇视她紧绷的面容须臾,笑了出来,“不用这么紧张,我只是想讨杯茶喝。”   “……哦。”她下意识地应了声,默了一默,有些木然地往侧殿走,“我去沏。”   自然只能是她亲手去沏,总不能让旁人知道她殿里有个外臣,找小霜来奉茶更不合适。   两盏茶搁到案上,楚宣执起一盏抿了一口,一转而过的蹙眉恰被席兰薇看在眼里。她一怔,脱口问道:“不合口?”   “……没有。”楚宣笑了一声,“只是觉得似乎凉了一些。”   她垂下眼帘,目光凝在盏中暗绿的颜色上,口气幽幽:“这是……陛下喜欢的温度,我习惯了。”   登时格外安静。过了好一会儿,听得他应了一声“哦”,继而又饮了一口。   “我听长公主说……大人似乎很清楚我的喜好。”她笑了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我知道大人功夫好,花些时间在外面悄悄看着,便能将这些看清楚。但我想告诉大人……我并不怎么喜欢杏仁茶,大人若时时看见我沏那茶,必是为陛下备的;又或是我偶尔想到了陛下的喜好,便突然想喝一口。”   席兰薇轻抬眼眸,眸中有些黯淡,对上他的目光,她缓然又道:“大人,您的这份心,兴许应该给别人。”   “谁?”他笑音不屑,“上回是简姑娘,这回又是谁?长公主么?”   “无论是谁。”她平淡道,“无论是谁都不该是我。大人,每多知道您对我上心的一件事,我就多添一桩心事,如此何必?我已经身心都给了陛下,担不起大人这份心了。有了小霜在前,我不敢再随意撮合旁人,但还请大人自己想明白……”   “我想得很明白。”他断然截断了她的话,无心听她的一心苦劝。目光在她面上睃了一睃,终究一叹,“你如不想,我可以不来烦你。但是,你总还有用得着我的时候。”   ……用得着他的时候?   席兰薇蹙了蹙眉头:“大人指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他淡声一笑,“就当是我是个俗人,偏信神鬼之事,对大悲寺求的签半点不疑吧。”   圆信的签……   其实单凭圆信知道她重生一事,也足够她对此深信不疑了。长沉口气,她温言道:“即便我当真还有劫难……也不需要大人帮忙来挡。”   “唔……”楚宣沉吟着,无甚神色地滞了须臾,绽出一笑,“你觉得不需要是你的事,但我想接着帮你是我的事。”   再度执起茶盏,他将盏中余茶一饮而尽。起身一壁向窗户走着一壁慵懒道:“我得回去了。耽搁了吃药,又要听师叔好一番唠叨。”   推开窗子,他将一支锦囊搁在窗边矮柜上,蕴笑扫了她一眼:“昨天想溜出去走走,顺道求的。”他刻意将话说得更轻松,在席兰薇听来,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怎么也不觉得这是“顺道”而已。凝视着她的神色,他仿若察觉出了什么,有点被看穿的窘迫,轻一咳嗽,假作不知地续道,“不想看到我,就自己小心。”   .   殿中安静了,席兰薇起身行去,拿起那锦囊,托在手中端详了半晌。解开系带,她将里面的竹签取了出来,上面的数字是:三十二。   取出纸笺,缓缓读下去,签文是:“前程杳杳定无疑,石中藏玉有谁知。一朝良匠分明剖,始觉安然碧玉期。”   签文背后,写着十六字的签解,字迹熟悉,该是楚宣记下的:“宝在石中,异人少知。真待分明,尽可施为。” ☆、126 冬风   一些流言在宫中慢慢播散开来,可笑而又可怕。可笑的是那是皇帝根本不会信的话,可怕的是……这大抵意味着,许多压抑已久的事情,终于要开场了。   席兰薇听着那些传进悦欣殿的风言风语,冷笑轻轻,垂眸拨弄着丹蔻,沉静须臾,一声笑了出来:“我就知道,这悦欣殿里,到底让人搁了眼线进来了。”   这传言,算是依着先前议论她水性杨花的说法而起,却又添了新的内容。宫中说,她悦欣殿里藏了个男人,且说得有眉有眼,连那人身高几何都说得清楚。   这话瞒不过霍祁,然则他自然清楚这“藏”在这里的男人是谁,每每提起此话,便成了二人间的说笑。   席兰薇忖度着,流言已经传了一阵子,皇帝却毫无反应,背后之人必定觉得奇怪而着急。奇怪无妨,只要着急了,就会再有点别的动向。   .   夕阳的黄晕映在枝头上,在院中投射出一个清晰的树影。席兰薇屏退众人,静坐等候,看看半开的窗户,又饮下小半盏清茶。   窗边人影一闪,房内茶盏一磕。   “什么事。”他走近了几步,停下脚时与她尚有一段距离。驻足片刻,他道,“宫里的传言,我听说了。”   “哦?”她轻轻一哂,“那楚大人觉得如何?”   “女人无聊起来真是可怕。”他评价了一句,“你和陛下倒真是沉得住气。”   “沉不住气能怎么办?”她扬音轻笑,“若让陛下发落她们,反倒显得心虚了。”   再者,眼下便是发落了这些传话的人,背后那一位也必定不会显形,没准还要拿这次大开杀戒再挑唆一番,于她无益。   “你头一次主动找我来。”他低了低眉,无甚神色,“何事?”   “嗯……想请大人喝杯茶。”她衔笑颔首,手中熟练地执起茶器,几次起落间,香茶沏好,她执盏往前一递搁在案上,素手一引,“大人请坐。”   楚宣低低一笑,不加推辞地落了座,抿了口茶,压声而道:“她有防备,便很难。”   “试试看么。”席兰薇笑道,“不行也无妨。这人……我心里大抵有个数,只想再确认一次。”   衔笑说着,心里却止不住地发沉。她的确只是想再确认一次,却希望结果是她先前错了。   “哦。”楚宣应了一声,继续饮茶不语。四下寂静,安静得几乎连雪花飘落在窗棂上的声音都能寻得须臾。他屏息静听,俄而轻道,“和你一般年纪,她在紧张……气息不稳。”语中一停,他有一声轻笑,“想努力地听清,脚下挪了半步,是绣花鞋。”   看向她,她点了点头,面色平静,他便问道:“我拎她出来?”   “不必……”她摇摇头,轻声回说,“此人暂时动不得。”   “等等……”他忽而道,眉头浅皱着静了片刻,又说,“你的猫冲着她去了,她蹲身把它抱起来了。”   听得她蓦地心中一动。那猫……虽是和人友好,但也是旁人有意去逗时,它才会“给个面子”。除此之外,它只对她和霍祁格外亲近,时常缠着他们撒娇,鲜少主动去找别人玩。   浅浅沉下一口气,抬眸间,她看到楚宣眼中笑意轻蕴,好奇问道:“怎么了?”   “猫打呼噜的声音……”他笑道,“睡得很香么……”   这小没良心的,敌我不分么!   席兰薇心中忍不住骂了小猫一句,之后又嘲笑自己胡乱斗气。那人尚藏在暗处,莫说小猫“敌我不分”,便是她,现在也不能表露出什么来。   “嗯……”楚宣静了静神,眸中一凛,“我得走了。”   她一怔:“……怎么了?”   他笑道:“我可不想在这儿跟陛下对弈。”   .   他跃窗而出不过片刻,通禀声响彻悦欣殿。   席兰薇定了定心,随手将方才给楚宣的那盏茶搁到案下桌脚边,起身往外迎,未出寝殿他就已然进来了,她如常一福:“陛下大安。”   伸手去解他斗篷的系带,随手递与清和收好。手与他的手一触,觉出一阵冷意,又忙吩咐秋白去沏茶来。   少顷,一盏热茶递到她手里,她转呈到霍祁手中。霍祁饮了半盏搁下,二人才一道行进去落座了。   屏退宫人,霍祁不顾仪态地探□去,看了眼桌脚处放着的那茶盏,又执起身来,淡声问她:“他来过?”   她一点头:“刚走。”   隔着桌面,他的目光向那桌脚的方向睇了一眼:“这是什么意思?”   总不能是做给他看的。   “臣妾殿中必有旁人眼线。”她压着笑容中的冷意,努力不去想那人是谁、眼线又是谁。   .   果然,翌日晨省时,隐隐约约地又有新的议论掀起。   “听闻昭仪娘娘茶艺颇好。”传来的笑语抑扬顿挫间夹杂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席兰薇抬眼瞧了瞧,眼见对方意思不善,她便也未刻意和善,“修媛姐姐养病已久,足不出户的,消息倒是很灵通。”垂眸凝视着指上修长的点翠护甲,她思量着一笑,“说起来,倒是本宫从入宫至今都不曾去看望过修媛姐姐,姐姐若对本宫这点茶艺感兴趣,改日本宫登门请姐姐一品。”   “岂有让昭仪娘娘登门的道理。”方修媛颔首而笑,颇显谦卑,“便是贪这口茶,也该是臣妾登门讨教。”   她亦颔首一哂,和善道:“遂姐姐的意便是。”   .   方修媛果是挑了将近黄昏时来,这是传言中……那人常在她悦欣殿的时候。   自然,方修媛美其名曰,品完了茶还可一同去昏定。   茶匙、茶漏、茶夹在手中运用自如,席兰薇始终衔着浅笑,方修媛面上的笑意比她更深一些。   窗外黑影一闪,极快地落下又极快地腾起,除却落地时有一声踩到枯枝的脆响以外,再无其他动静。   “那是……”方修媛指了指窗外,惊讶得有些花容失色。   席兰薇略有些发白的面容上笑意不便,答得平静如常:“想是檐上积雪落地。”   搪塞分明。   方修媛饮茶饮得很有些急躁,几句夸赞也像是强自耐着性子说出的。一盏饮尽,她就匆匆地告了退,不再提同去昏定之语,只推说忽而想起宫中尚有些事。   席兰薇自然未加阻拦,颔了颔首以示理解。   .   殿中重归安静,外面寒风阵阵,拨弄着干枯的枝头,风向却是不定,东一下西一下的,让人看不清掉落下来的雪花要往哪边飘。   就像现下的局势。   除却谣言,尚没有什么明白的动向。就连霍祁必定出乎那边意料的镇静都激不起她们出手干什么正事,直弄得她一时看不清楚她们究竟想干什么、真正的安排到底在何处。   愈是摸不清楚,就愈是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被这风刮得心神不宁。   “娘娘。”清和挑了珠帘进来,躬身一福,“该去昏定了。”   “知道。”她抽回神思,烦乱之意却是未减多少。缓了口气,她斟酌着道,“去舒颜宫告个假,说本宫略染风寒,须得歇上一歇。然后……”她顿了一顿,目中含了点笑,“记得去宣室殿禀陛下一句,没什么事,让他不必担心……”   清和领命而去,少顷,秋白与小霜进了殿来,皆有担忧之色,对望一眼,询问道:“娘娘,可要传太医来么?”   “不用。”她一笑,眉目间添了些娇艳,口气轻快地吩咐道,“去挑套别致的茶器来,搁下便是,各自歇着去吧。”   .   茶盏很快送了来,色泽均匀的天青色,瞧着便让人心情舒畅。席兰薇静了片刻,提步行到窗边,推开窗,等了一会儿又关上。   她一壁转过身,一壁温柔笑道:“今天这茶盏是让她们着意挑的,不知你喜不喜欢。”   屏息沉了一沉,留了个答话的空当,她又咯咯娇笑道:“就知道小霜挑的东西总会合你的意,这丫头最是细心的。”   之后,又静了一会儿。长长地吸了口气,她声音低了两分,却又是字字清晰:“为见你才没去昏定……”   接下来的一句话,即便明知是“自说自话”,还是让她面红耳赤,咬了咬唇,一边说着一边脸上发热到想扇自己一巴掌,于是话语磕磕巴巴:“我……告假时说的是染了风寒,所以……所以陛下今晚不会来了,你今晚留下来好不好?”   说完,一个劲地腹诽,这戏决计不能说给霍祁听,非得让他笑死。   四下沉寂中,她凝神细听着,外面似有脚步轻踩过积雪的声音。微微弱弱的,好像在有意避着人;又断断续续的,好像很是心虚。   沏好两盏香茶,实则皆只添了一半的水。到了茶水放凉的时候,她将手指伸进对面的茶盏中,挑了两片茶叶起来,蹭在瓷盏内壁上,就像喝过留下的痕迹。   “来人。”扬声一唤,小霜入了殿来,她一笑,“去备水。本宫乏得很,早些沐浴便早些休息了。”   “诺。”简小霜一福身,退出殿外招呼旁的宫人去做,思了一思又回殿来道,“那如是陛下来……”   她先睡了多不合礼。   “陛下近来忙得很,来时多半又是夜深时。”席兰薇说着打了个哈欠,“我先歇上一会儿,他来时再说吧……”   等他来时,她就得乖乖谢罪——又给他添麻烦了。   作者有话要说:#以下均为脑洞不是剧情#   ——脑补一下席兰薇为了吊对方现身,面红耳赤地在殿中演独角戏,想着没人看见就得   ——结果楚宣在屋檐上,听得明明白白,心中感慨:干什么演独角戏啊?找我来帮忙不是更声情并茂么?   ——然后楚宣回去跟陛下分享了一下   ——陛下来跟她商量:下回找我跟你对戏啊……   ——席兰薇大哭离去:太丢人了……次奥还有没有个人隐私可言!我我我……我要出家……当尼姑……   ——霍祁微笑:那我在你们尼姑庵对面开一和尚庙。   ——楚宣蹦跶:我开一道观成不!师太!   ——霍祁搂过兰薇目露凶光:滚!   ---------------------------------------------   【注:那些签文不是我编的啊喂……是之前提到的基友送我的签桶装备里的……我……我是荔箫,不是箫半仙(标准微笑)我喂自己袋盐。】 ☆、第127章 背地   躺在榻上,睡意全无——昨日睡得不错,风寒又是假的,哪有那么容易入睡。便侧躺着,任由小猫在身上踩来踩去,时不时地冲着她“喵”上一声,算是抱怨她不理它。   “好啦好啦。”席兰薇将它举起来,笑了笑,“别叫了,陛下要晚点才会来呢,你若无聊,找小鹿玩去。”   “喵——”小猫蹬了蹬腿,被她放了下来,坐在榻边想了想,也没找小鹿去,卧成个团自己发愣。   .   席兰薇无比确信,今天下午她那场戏,确实是有人听去了的。   透出能“捉奸在床”的风声,那边总不能还按兵不动吧?这机会可难找第二次。   看看搁在散乱在身边的一袭直裾,支着额头等着,满心期望这“捉奸在床”的戏码足够把幕后主使引出来,能不能一并除之都不要紧,好歹让她确信那人是谁。   若不然,又要再费一番、甚至是几番周章,劳心伤神。   .   等了又等,等得小猫在枕边犯了困、直打哈欠的时候,可算是有了动静。   一阵少见的混乱,有阻拦声有斥责声,却还是挡不住那混乱离寝殿越来越近。   珠帘一阵急响,席兰薇听到清和仍在急劝的声音:“娘娘,您不能进……”   透过幔帐的缝隙,她向外看着,心下一滞,是方修媛。   方修媛停下脚步,仿佛身后颇大的阵仗都跟她无关,盈盈一福,恭敬见礼:“昭仪娘娘。”   幔帐中传来的声音慵慵懒懒,带着些许未醒的娇意,却毫无风寒的迹象:“这么晚了,修媛姐姐有事?”   “听说昭仪娘娘忽感风寒。”方修媛颔着首,声音淡漠,“臣妾下午来时还无事……事出突然,臣妾担心得紧,特来看看。”   “本宫无事。”席兰薇轻揉着太阳穴,侧身躺着,借着刚点明的多枝灯,透过幔帐呈给方修媛一个婀娜的身影。   “听闻昭仪娘娘未传太医。”方修媛斟酌着言辞,口气却很生硬,“臣妾也懂些医术,不知娘娘可否让臣妾一看?”   “不必……免得传给修媛姐姐。”榻上之人开口回绝。同时,方修媛分明地看到有衣袍的一角从幔帐下露出,又转瞬间被抽回榻上。   “昭仪娘娘……”方氏滞了一滞,一时不知还能再说什么,黛眉倏尔一蹙,声音更冷了几分,“娘娘生病却不传太医、且又不肯与臣妾一见,可是有什么旁的原因?”   心中轻笑,席兰薇自然不会承认那“原因”,却也没有否认,只带着两分紧张,冷然反问她:“不知修媛姐姐何出此言?”   在方修媛听来,自有心虚承认的意思。   “娘娘既要掩饰到底,臣妾位低一阶,自不好强求。”她眼底沁出的冷笑,席兰薇在榻上看得分明。见她无声地抬了抬手,带来的宫人散去大半,不问也知是要围了她的悦欣殿。   剩下的那一半,则肃然静立在了殿中各处,是什么意思她当然清楚。   .   方修媛步出殿门,目光落在被宦官押着的宫娥身上。知她来者不善,随着她走近,那宫娥难免向后躲了一躲,躲无可躲了,颔首道了声:“修媛娘娘……”   继而便被她一掌掴在脸上。   虽是未带护甲,面上还是一阵火辣辣的疼,简小霜懵了一瞬,遂而怒意难掩:“修媛娘娘,这是悦欣殿……”   话还未毕,又是一掌打了过来。   都打在同一边上,简小霜嘴角渗了血。方修媛淡看着她,蔑然一笑:“贱婢,帮着席氏做这种无耻之事。还不快说实话,一会儿陛下来了,本宫兴许能求陛下饶你一命。”   “修媛娘娘这是什么话……”简小霜回得也硬气,无甚惧色地回看着她,“娘娘在昭仪娘娘宫里动私刑,不怕陛下怪罪么?”   “动私刑?”方修媛回看寝殿的方向一眼,转回头来,冷涔涔又道,“那本宫让你瞧瞧什么是‘私刑’。”   扬音唤了声“来人”,方修媛的目光在简小霜面上一扫,风轻云淡地道:“打吧。”   这回自不是掌掴那么简单。   宦官一脚踹在简小霜膝窝上,她还未及撑身站起,就被肩头划过的疼痛激得无力再起身。   依稀能觉出,那是很细的鞭子,却使了十足的力道,鞭鞭见血。不过多时,肩后已是一片濡湿,在寒凉的冬风中,淌出的血很快冰冷下去。   看得出方修媛信心十足,好像即刻就能把席兰薇从昭仪的位子上推下去似的。   .   来禀说御驾正前来的御前宫人让方修媛不得不停了手,瞟了简小霜一眼,她一声轻笑,提步往殿门处走了两步:“既不肯跟本宫说,就一会儿跟陛下说去。”   便候在殿门处恭迎,皇帝踏入院中时,齐齐的见礼声自是比往日响了许多,颇俱气势。   看看方修媛,皇帝足下未停,往里走着,话语不咸不淡:“听说修媛近来身子养得好了些,昭仪可还病着。”   分明是怪她这么晚前来打扰席兰薇。   “陛下恕罪……”方修媛随在他身后一躬身,见他经过简小霜身侧时并未停步,似是没注意到,只得叫人押着小霜一并入殿。   宫人挑开帘子,皇帝看看殿中的一众宫人,冷眼看向方氏,“修媛什么意思?”   “陛下容禀。”方修媛伏地一拜,语声轻曼,“连日来,宫中皆传昭仪娘娘宫中……有人;臣妾今日更听闻昭仪娘娘留了那人在殿中,恰好昭仪娘娘又忽称自己染了风寒,臣妾来了多时了,她都不肯下榻一见。”   “染了风寒她自然想好好休息不肯见你。”皇帝驳得不留分毫情面,方修媛面上白了一白,继续道:“臣妾刚才……却见榻上有……有……”她的双颊泛了红,一咬唇道,“有男人的衣摆露出来。”   皇帝睃她一眼,未加置评,视线绕过她去,看向被宦官押着的简小霜,话仍是问的方修媛:“这又是怎么回事?”   方修媛一拜,语中分明有半分快意:“陛下,这宫女知道内情,臣妾正问着话……”   皇帝面色一阴,不再理她,径自向床榻行去。   悄无声息,他沉了一会儿,伸手揭开幔帐。   席兰薇被突然映进来的光线刺得一震,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待看清了他,才支起身子,困乏一笑:“陛下。”   强自按捺着,她才没去看方修媛在看到榻上只有她一人时的神色。   皇帝坐下来,看看她的面色,关心道:“感觉好些?”   广袖挡着的地方,手指却在她手心里写着问道:“又是哪出?”   “臣妾无碍。”她衔笑颔首,手上回了他一句,“遂她们的意,捉奸。”   “……”霍祁瞪她一眼,再度看向方修媛时,目光凌厉得让她浑身一紧:“陛下……”她很是愣了一愣,一咬牙,仍是确信道,“臣妾方才确是看到有男人的衣摆……”   “陛下……昭仪娘娘没有……”简小霜忍不住地解释了一句,被方修媛一眼横了回去。   “男人的衣摆。”席兰薇掩唇轻打了个哈欠,缓了缓神,伸手在衾被中摸索着,少顷,还真拿了件直裾出来,“修媛是说这个?”   方修媛一怔,木然点了点头:“是……”   她黛眉蹙了一蹙,揭开衾被,那件直裾全然露在了外面,盖在衣下的,是盛放针线的竹篮。淡看着方修媛,席兰薇语中带了点浅淡的嘲讽:“本宫闲来无事,想亲手给陛下缝件衣服,怎的就引得修媛如此浮想联翩?”   看向小霜,她面上的不快更添了几许,狠然质问:“谁许你动本宫的人了!禀过景妃娘娘了么?”   这回,席兰薇与人暗行苟且之事是子虚乌有,方修媛在她宫中动刑的事却是坐实了。   “不……”方修媛有些慌了,怔了一怔,再度道,“陛下,这宫女确是知道隐情的,陛下如若严审……”   “既是‘隐情’,你怎知她知道?”皇帝淡漠地看着她,话语幽幽,“在昭仪身边布了眼线不成?”   .   已很晚了,皇帝无心多在这事上费神,便先打发了方修媛走,吩咐让景妃处理此事。看看席兰薇,霍祁轻笑问她:“怎么知道方氏必会动刑的?”   “听说她待宫人一直很苛刻。”席兰薇当真生了困意,哈欠连天,“又急着问出点什么,大概很难忍住吧……”   所以她自说自话间有意透出小霜知情,为的就是给她这破口,让她自鸣得意、然后步步皆错去。   伏在霍祁膝头,席兰薇阖目沉吟着,心头复又掀起白日里的烦乱。   按理说,被她激出来的这人……她理应相信一切都是她的布局。必是她殿中那人去传的话、方修媛的阵仗也足够大,一切都对得上。   可那几分直觉,就是让他分明地觉得,并不是方修媛,方修媛大概和先前的柳氏一样,不过是被推在前面的一颗棋。   “陛下,臣妾最近总不安心。”黛眉微微皱着,她伸臂紧环着他,将心中的难受说了出来,“日日心惊胆战的,感觉……总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 ☆、第128章 省亲   翌日上午,席兰薇去看简小霜的时候,她刚睡眼惺忪地醒来。到底身上带伤,整个人迷迷糊糊的,直到席兰薇在榻边坐下了她才回过神来,已经不方便见礼了。   显是趴着睡了一夜,为防头发压了肩头的伤口,连发髻都没散开。席兰薇稍有一叹:“委屈你了。好好歇着,余下的事……便不用你帮忙了。”   简小霜点点头,问她说:“方修媛如何了?”   “景妃下了旨降她为充华。”席兰薇微微一笑,目光在房中一荡,回过头来,“她来找过你了?”   简小霜轻怔,继而很快知道她说的这“她”是指谁,点头承认:“那会儿奴婢还没睡醒,也没怎么说话。算起来……也刚走没多久。”   “自然。”席兰薇轻笑,“她今日还当值呢。”   案头放着只食盒,她伸手揭开盖子,看着盒中的一道汤和两道点心,一笑:“都是她拿手的东西,味道必是不错,你趁热吃。”   一边说得轻松,一边心绪复杂,觉得喉中噎了一噎,稍一停顿,又道:“她来看你,必是有话要说,不过是看你睡着才不好打搅罢了。晚些时候她必定还会来,如是提了本宫先前猜的那要求……你应下就是。”   .   她会拉拢简小霜,这是席兰薇早先察觉的事。   所以动方氏的同时,也给她这机会,让她看到小霜受了伤。而后席兰薇无事、方氏却被责罚,她自然知道是席兰薇设了这计,正好可以说她蛇蝎心肠、全然不在意身边人的死活、极尽算计。   多好的拉拢由头。人在伤病时最是容易心软,小霜此时答应下来,事后也没了改口的机会。   .   “我想不到她有什么拉拢你的必要。”这是席兰薇先前对简小霜说的话,说时黛眉紧蹙,不愿将人往那样坏的一面去想,却又不得不那么想,“除非……她要自保,想在事成之时,拖个人给她当替罪羊,把自己择赶紧。”   “所以她待你格外好些……大抵就是为了让你没有防心,你没了防心,她想栽赃给你就更容易。”面容发冷,她苦笑着一颔首,“到时候,本宫也救不了你。”   说这些话时她只是想给小霜提个醒,免得她当真着了道。而后“捉奸”的这场设计,倒是让这事更复杂了些。   “不管来的是谁,只要被本宫反手设计了,就必定会明白本宫已察觉身边有旁人眼线了。”她思量着,顿了一顿,复又言说,“但本宫不动她,那不管是她还是她背后的人……就都只能怀疑本宫是察觉了有这么各人,却不知道她是谁。她不会自己暴露,背后的人更不会捅她出来——往本宫身边搁这么个眼线可不容易。”   简小霜摒着息,静静听完她说的话,思了一思便明白了:“但她为洗清这怀疑、保日后平安,就会更快地拖奴婢下水?”   “是。”席兰薇点了点头,“她若当真挑明了跟你说……大约也不会告诉你背后究竟是谁。但不管怎样,你答应帮她做事就是,若让她显得你一心忠于本宫,你才更加危险。”   所以有了昨晚那出。明面上,是她将计就计算计了方氏,连带着算计了简小霜,实际上则是为保简小霜的命开了个道。让她借着小霜受罪的时候快些开口、小霜赶紧答应,而后席兰薇不查、不问罪,她就反倒更能安下心来。一时不必拖小霜下水,也不会觉得小霜太忠心、唯恐暴露而杀她灭口了。   当然,待得席兰薇要问罪那天,她大约还是会找小霜麻烦的。不过日子长了,可就未必由得她了。   .   “昨天那般……”简小霜轻轻皱了皱眉,担忧道,“陛下可怪娘娘么?”   毕竟在皇帝看来,也是席兰薇拿身边亲近的人算计了。   “不会。”她轻一耸肩头,笑而道,“担心太多。这又没什么难言之隐,本宫和陛下说了实情了。”   “……”简小霜哑了一哑,俄而又慢吞吞道,“陛下……信了?”   “句句是真,为什么不信?他连本宫殿里‘藏’的是谁都知道。”轻声而笑,席兰薇静了一静,又说,“你好好养伤,过些天,本宫要回家省亲去,同去。”   都需要出宫缓上一缓,这自己在明处对手在暗处的日子太压抑。   .   刚刚初春,冬日的寒意尚未散去,席兰薇便踏着这微微的寒意出宫了。霍祁送她到了宫门口,看了看为她备下的昭仪仪仗,侧首向她道:“朕尽力把那人寻出来,你在家安心待着。”   她点点头,思索着问:“臣妾若想陛下了……”   霍祁无奈而笑,望了望湛蓝的天空,信口而道:“怎么想都觉得楚宣必定又会藏在什么地方,若让他递信……”   席兰薇双颊通红地毅然道:“不合适!”   他深深一笑,颔首在她额上一吻。她沉寂在他轻轻的鼻息与有力的心跳间,有点莫名其妙的舍不得。   “若想四处走走……就放心去。礼数什么的,朕不拘着你。安全么……”他说及此,怀中之人轻一笑接了话,仿佛带着淡淡的不快,听来又更像有意刺他:“听阿恬说了,禁军都尉府上百人搁在席府四周。也亏得父亲身正不怕影子斜,若换作别人……察觉了这阵仗,非得心虚,大是苦思一番自己到底做了什么错事,让当朝天子这么小心?”   “吃力不讨好。”他淡睃她一眼,撇了撇嘴,一声叹息之后不咸不淡地又道,“别太久,早些回来。若时日太长……”   若时日太长,他等得也“辛苦”。席兰薇自明其意,美目一转,悠哉哉道:“哦……若是臣妾不在的这些时日,哪宫姐妹有幸晋了位份,陛下定要差人告诉臣妾一声,该备的礼臣妾还是得备的。”   这要不是在宫门口有一众宫人看着、二人连说话声都压得极低,霍祁简直要忍不住寻个厚些的本册拍她额头。   “这么不给面子,信不信朕趁你不在偷偷废了你?”他敛去笑容冷声道,席兰薇的一笑还是没心没肺:“陛下干什么‘偷偷’的?现在下旨不就得了?”   “……”他略作斟酌,认真道,“当着面,不忍心。”   .   不算被霍祯劫走那次一连数日的颠沛流离,席兰薇已经有许久没好好出宫走走了。   备着仪仗而去,速度自然慢些。到席府时已是傍晚,府中众人皆迎至仿外,齐齐见礼,声音震了整条街道。   她行下步辇入府,府中管家轻声禀说将军有些急事去了军营,晚些才能回来。她自然不在意,笑说了句“知道了”,如常入府。   若连父亲都为迎她回来而推了手中要事,她才真自在不起来了。   .   席垣回府时已是夜已经深了。往女儿所住的院子看了看,和往日般一片漆黑,心中却还是不一样的心情。   往日黑着,是她不在家;今日,是她睡了。   一壁往自己房里走一壁仍思量着军中之事,进了屋一抬头,不禁一僵。   席兰薇伏在案上,一脸困顿。已经睡熟了,连他进来时并不算轻的脚步声都没听见。   “……”席垣怔了半天,想了想,退出去一步,两边望了望,想叫她身边的人进来。   可外面没人。不仅没有她身边的宫人在,因为他晚上不喜有人总候在外面,眼下也没有府中的下人。   席垣闷声思忖了一会儿,只好又一步迈回去。站在门边定住脚步,俄而一声轻咳:“……昭仪娘娘?”   席兰薇睡得完全没反应。   当父亲的很为难,按理说,该过去把她叫醒。可眼下她到底是个嫔妃,怎么叫是个问题。   末了,席垣再度看了看外面,罢了,反正没人。   行过去在案桌对面坐下,席垣沉了一瞬,再度咳嗽一声,伸手拍拍她的肩头:“兰薇啊……”   席兰薇轻轻一“哼”,慢慢醒过来,睁睁眼,看清他的同时面上喜色分明:“父亲!”   席垣显然没表现出同样的激动,淡看她一眼,无比平静:“怎么在这儿睡了?进宫这么久了,规矩还不如从前。”   “陛下口谕,不让女儿拘礼。”她抿着笑,望一望席垣的神色,黛眉一蹙,“父亲别板着脸装出一副女儿在不在都无所谓的样子了……我房里那本《新唐书》可还维持着我离开前的那页呢……”   房中景象她一看就觉得一阵心酸,一切都和她离家时一样。那么……上一世时她嫁去越辽,家里大概也是这个样子。可上一世的那么多年,她甚至没有机会回来看上一次。直到父亲离世,她都没有机会回来看上一次。   “越辽的事妥了时……我就想回来看看。”她咬咬嘴唇,眼巴巴地看着父亲,“可那时天已冷了,陛下不让我离开。”   “说得好听。”席垣冷睇着她,声音阴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知道你跟陛下过得好,早无所谓我这个父亲咯!”   在她眼里一直英明神武的父亲说起话来突然好大酸味,席兰薇赔着笑认错,席垣觑着她又道:“说实话吧,怎么突然想起回家了?”顿了一顿,索性问得更直接了些,“难不成是跟陛下闹别扭了?”   “……没有。”她立刻严肃道,“父亲不必担心这个,陛下待女儿很好。”   席垣稍安了心,想了一想,又说:“我也听说了些宫中之事,不好插手什么,但你目下回来……也很好,算是避一避那些事。”   “是。”她点点头,笑容微凝,“我不在,陛下更容易料理那些,她们不会加罪到我头上。”   席垣突然沉默,沉默得很是明显,让席兰薇语中一噎,立刻还是回思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什么。   “唉……”席垣长声一叹,不温不火地又埋怨了一句,“就知道你不是因为想家才回来的。”   “我……”席兰薇被他这番计较弄得欲哭无泪,连声解释,“是真的想家……是真的!”   “唉……”再度苦叹,席垣复又扫她一眼,“罢了,看你在此等到这么晚的份上,暂且信了。”   作者有话要说:——席兰薇悲催地发现,在她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在她心中形象高大的父亲把属性点全加在[傲娇]上了   【席兰薇的微信朋友圈】   兰薇:   [挥手]原以为出宫能换换环境、远离霍祁那个傲娇,结果发现父亲的画风不大对头了是闹哪样   [桃心]霍祁、席垣、芈恬、沈宁等二十人点赞。   楚宣 回复席兰薇:我不傲娇!快到我碗里来换环境!   霍祁 回复楚宣:通缉令已发,少侠保重。   楚宣 回复霍祁:Σ(っ °Д °;)っ   席兰薇:T_T我拉黑你们啊……   席垣 回复席兰薇:这位少侠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什么为父不知道的情况?   席兰薇 回复席垣:没有!父亲放心!   霍祁 回复席垣:没有!岳父放心!   楚宣 回复席垣:没有!将军放心!   席垣:这么一说更觉得不对劲了呢…… ☆、第129章 走水   有不必拘礼的旨意在前,家中的日子很是惬意。除却相熟的外命妇会来拜访以外,余下的时间,席兰薇得以与父亲一同度过。   席垣自是不知道,这看似无甚特殊的场景,席兰薇盼了两世了。   .   家中比儿时要清净很多——即便对儿时的记忆还是上一世带来的,席兰薇的印象也仍很清晰,那时,常有将领前来拜访,总会议事到很晚。   如今,她回来四天了,还是没有人来。疑惑之下只好直言去问父亲,席垣看看她,笑而道:“又没有战事。”   ……也对。   “太久没有战事了。”他轻吁了一声,笑望着眼前的院子,目光又好像看向了千里之外,“日子都无趣了。”   “……”她愣了一愣,讶然道,“父亲曾说……没有人喜欢战争。”   “是。”席垣一点头,顿了一顿,又道,“但我毕竟是靠这个活的。”   二人都莫名其妙的沉默下来,须臾,席垣轻笑了一声:“原以为能去越辽过个瘾,结果陛下却派了齐衡那小子去。”   席兰薇忽然从他的话里意识到了什么。太平已久,她在宫中得着宠,尔后战事起了,皇帝派去的将领却不是大将军……   诸事连起来,看似平常,但好事者便会觉得是皇帝怕席家坐大,所以要由着性子宠她的同时必要压家里的势力,又或者……   索性连她的得宠也被议论成了布局中的一环。   心中发沉,席兰薇怔然片刻,抬眸望着席垣道:“父亲……陛下不派父亲去征战,是因为……我总跟陛下说父亲年纪大了,不要再让父亲去冒那个险……”   席垣回过头来,睇视她少顷,倏尔一笑:“猜到了。”   廊下的风仍轻轻刮着,分明一日比一日暖和。父女二人一并落了座,席兰薇仍心下难安,追问说:“是不是有人挑唆……”   “是。”席垣应得坦荡,毫无隐瞒之意,一顿,又道,“不过父亲知道陛下不会如此。再者……”   他又睇一睇她,眸中满是慈爱:“即便陛下真是为了宠你而压席家,也算是件好事。我一辈子都在征战四方,为的是保家卫国。如今国泰民安,国不需要我守了,但总还能保家。”语中一停,席垣噙笑又言,“你母亲走得早,论起‘保家’,没有比你过得好更重要的了。”   所以只要皇帝能待她好,其他皆无所谓。   这是与霍祁不一样的爱。不同于霍祁在各样细节上都为她想得周全、安排得周到,父亲的这番心思,她先前甚至都不知道。直听得眼眶一红,有些慌乱地在身上寻了帕子,只得强笑着道一句:“春日的风沙总是讨厌……”   “到底是长大了。”席垣一笑,“连在父亲面前都不好意思哭了。”停顿间自己思量着,转而又说,“那什么时候让父亲添个外孙或是外孙女?添个能在外祖父面前恣意哭笑的人。”   席兰薇连连点头,道了句“不会太久”。   .   常来拜访她的人,一是芈恬,二是荷月长公主。   芈恬自不必多提,二人一起长大,情分比不得,但凡她在的地方,芈恬必定时常出现。至于荷月长公主……   落座后,席兰薇上上下下地睇了她半天,有意看得她别扭:“娘娘怎么了……”   “本宫离宫五天,长公主来了六次了。”她笑吟吟道,“可是有什么事要跟本宫说么?直言就是。”   “没有……”荷月长公主嗫嚅道,低着头,心虚地抬了抬眼,“就是……皇兄念着昭仪娘娘,所以让我来跟昭仪娘娘说说话,然后、然后回去说给他听……”   “……”席兰薇心下低笑后想了一想,又说,“这事他让阿恬来不是更合适?”   她和芈恬的关系到底比同荷月长公主近上许多,二人无话不谈,传回去不是有意思多了?   “还有……”她默了一默,幽幽又道,“听说……他在。”   语到即止,这个“他”是谁,二人心知肚明。一时有些尴尬萦绕其中,荷月咬了一咬嘴唇,压声继道:“我这辈子认定他了……若、若昭仪娘娘不在意他,我就烦他到底……”   “本宫自然不……”席兰薇脱口而出,说至一半又担心楚宣此时就藏在外面听着,被她这句“不在意”伤了。略作斟酌,继而将话说得委婉了许多,“本宫在意的,除了殿下的皇兄,就只有父亲了。”   还是听到一声石子狠击在墙上的声音,好像带着点赌气的意味。   .   知道是霍祁让她来“探听消息”后,二人间多了许多话。一直聊到很晚,一并用了膳,看看天色,席兰薇思量道:“长公主府邸离这里远些,不妨在府中住上一晚,明日再进宫向陛下‘禀事’便是了。”   荷月长公主自然乐得如此——她才不愿意晚上再赶进宫一趟、被皇帝“逼问”各样细枝末节呢。   再者,心中也尚还存着些奢望,若在席府留宿一晚,没准还能见到楚宣。   .   着人收拾了别苑出来,又指了自己跟前服侍周到的人过去。听人回禀说荷月长公主一切妥当、无甚不快,便放了心,沐浴更衣,上榻就寝。   也不知她离宫的这五日里,霍祁召没召别的宫嫔侍寝……大概是没有。   这是她入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继而嘲笑自己“好大的醋味”好一阵子,在腹诽中安然入睡。   .   荷月长公主在混乱中被惊醒。坐起身,宫女正好挑了帘子进来,匆匆一福:“殿下,后面的一处院子不知怎的突然着了火……虽离得尚远,殿下还是避一避。”   披了衣服行向屋外,刚踏入院门,依稀见数道黑影从黑幕中划过,速度极快,仿佛追着什么。   荷月蹙了眉头:“皇兄的暗卫?”   目下都追了出去,那是……有人纵火?!   “来者不善。”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让荷月一窒息,身子发僵地转过去,楚宣一颔首,“有劳殿下告诉将军调兵封城。”   只扔了这么一句话,多余的寒暄半点没有,她还没来得及回神,他就已然蹿了出去。几下轻轻的落脚声之后,消失不见。   “去见大将军。”荷月拎裙跑起来,神色肃穆满是认真,不愿耽搁半刻的样子。   .   火烧得比预想中厉害多了,府中一众家丁拼力泼着水,仍是挡不住这火愈烧愈大。   整个延寿坊都被惊动了,看着不断窜入空中的火舌,周遭百姓在席府外一阵接一阵的惊叹。   席府这么大,着火的地方离席兰薇的院子很远,中间更隔着一片湖泊,循理不会惊动她。火势刚小些的时候,席垣却听得有家丁匆匆禀道:“昭仪娘娘独自一人跑出去了……阖府皆忙着救火,未及阻拦。”   “什么?!”席垣一惊,与荷月长公主对视一眼,顾不上多言,一并行出。   夜幕漆黑,半开的府门正告诉他们,方才确实有人离开过。   顾不上责备大火中唯一留下的那个小厮为何不拦着,席垣提步而出,两边一看,确有一女子在往南边跑着,跑得很急,看身形与兰薇一般无二。   “昭仪娘娘!”荷月急唤而出,话音未落便被席垣抬手制止。席垣再度扫了那身影一眼,心下一沉:“那不是她。”   父亲自然是总能看出这是不是自家女儿的,就算是身形再像,也能看出差别来。荷月却听得满是不解,怎么想都觉得那就是席兰薇。不及细思,席垣一壁疾步往回走着一壁道:“臣必须赶紧安排将士封城,劳烦殿下到她院中一看。”   “哦……哦!”荷月长公主发怔地应下,立即往席兰薇住处去了,踏入院门一声“昭仪”刚唤出口,抬眼一看登时惊得杏目圆瞪。   院中候着的宫人们横七竖八地躺着,不知是死了还是睡了。   黑暗里,她抬眸时看到的那个景象,恰是有人扛着和宫人一样无知无觉的席兰薇跃墙而出。   .   三更半夜,宫中安安静静。无甚紧要的奏章、席兰薇又不在,霍祁觉得四处都是乏味,早早上榻就寝了。   没睡多久,就这么被人惊醒,来者急禀说……大将军调人封城了。   “……什么?!”霍祁一边惊讶一边觉得不可思议。将领擅自封长阳城,怎么想都是要谋反,可这人是席垣……   目光一凛,压着惊意的声音格外发沉:“她出事了?”   “尚、尚还不知……”来禀事的暗卫气喘吁吁,缓了一缓,平静了些,解释道,“是席府突然走水,混乱中臣等看到有可疑之人,便追了出去。”   想来席垣大概就是为这“可疑之人”封城的。   稍松口气,皇帝又问道:“昭仪平安?”   “陛下……”那暗卫神色复杂了些,似有踌躇之意,少顷,才带着疑色道,“臣等未敢追得太远,折回席府时……南边布下的人却正好碰上昭仪匆匆出府……”   霍祁一怔,问道:“干什么去了?”   “不知……”那暗卫拱手,“只是一直往南跑去,未带宫人,臣等便也未扰她,但始终有人暗中护着,不会出事。” ☆、第130章 罗   事情变得愈发奇怪。   不断入宫禀事的暗卫说,席兰薇在坊间东拐西拐,绕了不少弯路,好像是要有意甩开他们一样。   最后,看到她进了旁边延寿坊旁边的光德坊,再没有绕路,直奔坊中最大的酒楼倾乐楼而去。   暗卫仍未擅作打扰,入宫请命,皇帝斟酌了许久,一沉:“传旨,明日免朝。备马。”   虽不知究竟怎么回事,但到了如此奇怪的份上,他该亲自去看看。   她如此瞒着众人,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要问也只能是他问——她若不肯对他说,旁人更不可能问出来。   .   数匹快马踏着夜色自宫门疾行而出,直奔光德坊而去。   皇帝驾临,坊中自然早早地就戒了严,一片安静。那倾乐楼更被围得水泄不通,一众守卫默不作声地施礼拜见,又在来人入内后默不作声地起身继续守着,在漆黑的天幕下,就像一座座石像立在楼外。   倾乐楼共三层,皇帝踏过门槛,听得暗卫上前禀说席兰薇在三层的棠居。略一点头算是回应,他抬头看了看,提步行上台阶。   棠居门前,霍祁叩了叩门,里面没有反应。隔着门板上的薄纸,依稀能看见里面尚有一盏红烛燃着。再叩门,还是没有回应。   霍祁蹙了蹙眉,一口气悬了起来,一边想着她既是自己来的,理应平安无事,一边又忍不住担心是否遭了不测。   “撞门。”淡声吩咐了一句,皇帝举步退开,有侍卫行上前来,运足了气狠踹上去,一声轰响,门尚未开,却依稀听得不远处有水声传来。再补一脚,花纹精巧的门板在面前倒了下去,屋中场景映入眼帘。   方才静静燃着的红烛目下受了风扰,烛火晃动个不停。侧目看去,左手边的窗子大开了,夜风便是从此处不停地灌进来。窗下恰是一条河,方才的落水声……是有人跳了水。   底下守在岸边的侍卫也觉出不对,已有人探下矛去试图阻拦,可如此深夜,要在这十几丈宽的河上拦人,也不太容易。   霍祁已无心顾及能否拦住那人,只觉被房中景象刺得震惊已极。   屋中……自门口到榻边,衣衫凌乱地散落一地。男装只有外衫一件尚搭在榻边,似是那人匆忙地穿了衣服逃走却仍落下了这件。而女装……   席兰薇的大氅、曲裾、腰带、下裙、中衣一件件散落眼前,新制的绣鞋摆得整齐,绣鞋边,落着她喜欢的那串南红手钏。   烛火幽幽的房中,一片死寂。   一众侍卫气都不敢出、眼都不敢抬,心中皆清楚这是“捉奸在床”,指不定就要杀他们灭口,此时多言简直就是寻死。   席兰薇是被那两声门响惊醒的,头中隐隐作痛,睁着眼缓了许久才回过神来,目光在房中一扫,也已然明白,登时大惊失色:“陛下……”   霍祁淡看着她,眼中掀不起情绪,好像是不知该用怎样的情绪来面对。她好像很无力,仍侧伏在榻上,白皙的肩头□□在外,一块翠色玉佩垂在锁骨上,色泽明丽。   席兰薇狠命地缓着气息与神思,却是越清醒就越惊惧,再度望一望他,她迎上他寻不出情绪的神色,磕磕巴巴地想要解释:“陛下……臣妾没……”   “都退下。”在她说到正题之前,皇帝微一偏首屏退了旁人,声音冷冽,“屋中之事,敢透出去半个字,夷三族。”   一声低沉间不失慌张的齐应,众人很快就退尽了。于是更加安静,安静得仿佛天地间都只有他二人一般。   静默片刻,霍祁关上房门,又转回身来,睇视着她,心情复杂到自己都辨不清出:“你……”   她强支起身子,朱唇紧咬着,因为紧张而将被子裹得更紧:“陛下……臣妾没、没做任何不该做的事……”   好一会儿,才听得他轻声应了句:“哦。”顿了一顿,他又说,“把衣服穿上,回宫。”   .   房中没留旁人,她又只穿了件心衣,那散落一地的衣服,是他为她一件件捡起来的。自始至终,席兰薇都无法缓解身上的颤抖,太可怕了……   她曾经假作过“捉奸在床”的场景骗过方氏,却没想到,这回是真的被捉了奸。虽是未能“成双”,但眼前的一切,已是她难以说清的了。   瑟瑟发抖间,费了半天工夫才将衣服穿好,她低垂着首转向他,开口开得无比艰难:“陛下……”   “回宫。”他又道了一遍这两个字,转身推门而出,她也只得随出去。   候在一楼的众人,觉出二人经过眼前,也没有一个敢抬头看她的,却仍让她觉出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捉奸在床……   她被指责“水性杨花”指责了那么久,这一回,竟就这么把罪名坐实了。   .   马车停在离门不过两三步远的地方,好像是怕她再被更多人看见一样。霍祁先上了车,没有像往常一样扶她。   马车缓缓始起,“辘辘”的车轮声好像在催命,终于击破了她的最后一分支撑,眼泪夺眶而出。   霍祁坐在两丈远的地方,无声地看了她一会儿,一声叹息:“给朕一句解释。”   她一愣。   静了一静,他又道了一次:“给朕一句解释。”   在她还不能说话的时候,她曾央过他,无论何事,让他给她的解释的机会——此时,他要听。   “臣妾是被迷倒的……”她忍着一阵接一阵的心悸,竭力说得平静。阖了阖目,感觉着被眼泪浸湿的羽睫覆下,又道,“臣妾绝不会背叛陛下……”   “嗯。”他深深一沉,思忖少顷,缓而道,“暗卫回禀,看到你是自己跑过去的,且还在城中绕了不少弯路,似是想甩开他们——你们总得有一个在说谎。”扫她一眼,他又平静道,“朕会知道。”   这话激起了她的有一番心惊。   她是……自己跑过去的?绝不可能!   可那一众暗卫,都是霍祁的亲信,就算有人存了异心有意骗他,也不可能人人都骗他。   一时竟无半点可再为自己辩解的言辞,满心的惊惧与后怕将她团团包裹着,直至他伸过手来:“在查清楚之前,朕信你。”   她没敢把手递到他手里,他便抬起来揽她,用了些蛮力,让她无力挣扎。   头触到他肩头的瞬间就浑身脱了力,觉得手脚都发着麻,颤抖之意更甚了些,不知是太害怕还是迷药的药劲未过。   一边护着她,一边试图理清自己的心绪。感受着怀中的抽噎,霍祁嘲笑自己真是没救了。   方才直接赐死她才合理,他居然如此平静地带她回宫。看她哭了,还是忍不住要哄她。   心中两个想法撞得激烈,一面是毫无理智可言地一心就想信她、就算是自欺欺人也要信她;另一面,他又知道该把此事查个彻底,不管是为她还是为他自己。   .   马车一直行到宣室殿前才停下,霍祁下了车,回身看了看,还是伸手搀了她下来。   长阶前,席垣与楚宣看到二人,俱是心中一悬。   “陛下。”二人一揖,皇帝足下未停只一点头,“进去说。”   在他身后,席兰薇望向席垣,满眼的惊慌无助。此时,她十分想知道……父亲是不是也觉得是她做了那等不堪之事。   .   景妃已候在殿中,这样的事,到底是瞒不住的。   “陛下,昨日跑去倾乐楼的,不是她。”这是席垣入殿后说的第一句话,让席兰薇心中登觉安慰,父亲到底还是信她的。   “将军,暗卫随了她一路。”皇帝轻叹而道,似乎无比疲惫,“朕也确是在倾乐楼找到她的。”   “但那不是她。”席垣断然道,“臣看到那身影从府前跑过,很像,但并不是。”   皇帝沉了一沉,未继续争执于此,看向楚宣,缓缓道:“听说你擒住了纵火之人。”   “是。”楚宣一揖,已交了禁军都尉府去审。   半刻之后,禁军都尉府的官员带那二人入了殿,定睛一看,席兰薇陡然窒息。   是她身边的宦官。   二人瑟瑟缩缩的,连磕了几个头,才支支吾吾地把话说完整:“陛下恕罪、将军恕罪,是……是昭仪娘娘吩咐……让臣在那仓库点火,说是、说是有些急事要出去办……”   好似有一张天罗地网,在她不知不觉中布得细致周到,不仅能骗过皇帝,还将她身边每一个亲近的人都设计了进去。   父亲看到她跑过府门,楚宣抓到的人……供出是她要他们纵火。   所以就算席垣仍信她也无关紧要了,任谁都会觉得,他是她的父亲,自会替她说话。   “昭仪你……”景妃的声音惊怒交加,透着满满的不可置信,“陛下待你那么好,你怎么能……”   “臣妾没有。”她望着霍祁,神色虽是坚定,能说的话却是苍白无力,“臣妾方才和陛下说的话……都是真的,求陛下彻查……”   一壁说着,一壁自己都觉得可笑。这话真是像极了为自己开脱,她已然被“捉奸在床”,却还在这里要求彻查。 ☆、第131章 借机   “皇兄……”荷月长公主犹犹豫豫地开了口。看看席兰薇,心中颇是挣扎。   一面觉得,自然是该把事情说清楚的,一面又觉得……楚宣一心全在席兰薇身上,能除她也好……   心中反复须臾,有些慌乱地抬起眼眸,与楚宣的目光一触,不由自主地就没了扯谎害她的勇气。   当着他的面,她说不出来。   定一定神,荷月长公主缓了口气,复又道:“皇兄,我受将军所托到昭仪娘娘院中找她时……正巧碰见她被人背出了院。那人跃墙而出,昭仪娘娘明显半点挣扎都没有,大约……是晕过去了。”   霍祁与席兰薇心下俱是一松。于席兰薇而言,这是能救命的证词;于霍祁而言……只要确定那跑去的人不是她,此事他便能料理妥当。   亲妹妹的话自然比那两个宦官可信,皇帝听罢没有再说什么,一时也未作决断,只让众人退下。   席兰薇看到,景妃怔了一怔,欲言又止。   .   “来坐。”他轻言了两个字,席兰薇应了声“诺”,行去落座,心中自然还慌着,不知他此时是怎么想的。   “不是朕让景妃来的。”他道,顿了一顿,又说,“绝无让旁人看你笑话的意思。”   她低着头,点了点,一下下地咬着嘴唇,愈发紧张。   “那人……他没动你?”这句话,霍祁问得小心翼翼。好像不得不问,又生怕伤了她。   席兰薇默然摇头,静静道:“若他动了臣妾,臣妾怎还有颜面随陛下回宫?”   只剩自尽了事的份了。   他一点头。   她仍悬着一颗心,忐忑无比地胡乱猜着,试图摸清他接下来还会问什么又猜不到。   少顷,他再度开口:“朕还有事,你去寝殿自己睡一会儿。”   “……陛下?”席兰薇一愕,望着他满面心惊。   长久的沉默,霍祁支着额头思了许久,终又对上她的目光,温和一笑:“罢了,朕也睡会儿。”   都是“折腾”了大半夜,疲乏不已。霍祁更衣上了榻,席兰薇却还站在榻边,大是踌躇。   这么大的事还没弄清楚,她片刻前刚被他“捉奸”,现在二人再共寝……怎么想都别扭。   被他睇着,大有她不睡他就一直看的意思,弄得她再别扭也还是得乖乖上榻去。侧躺下|身,霍祁揽过她哑笑道:“此事算起来,是朕的不是。”   “……什么?”她一愣。   “若朕不这么宠你,大约不会有这样的事;再者,近来查那背后之人……可能把世家逼得太紧了。”方才房中所见太触目惊心,直弄得他回不过神来,目下平静下来,倒也不难想清始末。   这么大的局,没点势力决计办不到。恰是在她回家省亲的时候,有可能是瞧准了这时好下手,但亦有可能,与他在宫中的作为有关。   “你没事就好。”他轻吁了口气,笑意敛去,又道,“不必担心宫里说什么,朕会压住。”   安了心后,疲惫与委屈一同席卷而来。席兰薇不管不顾地扎进他怀里,想借此把此事留下的后怕皆尽避开。   微蜷着身子,她思量着,轻声道:“臣妾……臣妾大概知道,这背后之人是谁了。”   原想委婉地道出,谁知话刚出口,他便冷然一笑:“朕也知道了。”   她哑了一哑,俄而又道:“这人……不好动。”   霍祁点头:“是,不好动。”   “逼急了,他们会狗急跳墙。”她平静道。今日这事就算是一次“狗急跳墙”了,再逼下去,还会有别的事。   抬头望一望他,她的神色有些为难:“但现在……不能让他们‘狗急跳墙’,臣妾有……有件要紧事。”   霍祁一愣,略显疑惑:“什么事?”   席兰薇面上一红。   寝殿中烛火未熄,一室明亮中,面上如霞的红晕让她看着更娇美了些。低颔着首,她的话语轻且委婉:“算起来……臣妾应该五日之前来月事,可至今未来,臣妾可能……”   可能有孕了。   霍祁揽在她腰上的手一紧,又连忙松了开来,喜色难掩:“当真?”   她点点头,踟蹰着又道:“也可能……只是月事不准,回头找御医看看才知……”贝齿轻咬,她思忖着又说,“所以……如若逼急了他们,第一个要动的可能就是这孩子。可在臣妾眼里,没有什么比让这孩子平安生下更要紧的事了。臣妾想求陛下……”她望着他,目不转睛、一字一顿地道,“暂且平息诸事,待得这孩子平安降生,再料理其他。”   怎样的斗争,也不值得她把孩子赔上。不仅她盼着、霍祁盼着,就连父亲、连芈恬都盼着这孩子。无论对手是谁,她都可以暂且不在意,只求这孩子平安。   但,就算他不再查后宫中事,那人也断不会容她就这么把孩子生下来。   一呼一吸间,今日的诸多心惊之事复又浮上脑海,她颔首思忖着,将诸多细节皆想了个遍,继而忽的一笑:“臣妾有个法子。”   “嗯?”他一笑,“你说。”   “这法子……大概既能让她暂且忍住不动手,又在臣妾生子之日必定动手。臣妾既有察觉,就可早早设防,她得逞不了,这就反倒成了罪证。”   如若有了说得过去的罪证,那么,不论那人是谁、有多难动,都可以顺理成章地问罪了,比眼下这么捕风捉影地去查要容易许多。   细问及原因,席兰薇闷声一笑,支起身子伏在他耳边一字字说得清晰。   他听罢,眉头舒展片刻复又皱起,摇了摇头:“不行。”   “怎么不行?”自认为妥当的法子被否决得如此之快,席兰薇反问中大觉受挫,刚要开口再辩上一辩,他却道:“太委屈你了。若是平常还罢,目下你有着孕,如此决计不行。”   “不委屈。”她噙着笑伏在霍祁胸口上,耳闻着那可能要很久都听不到的心跳声,深吸口气,“臣妾自己心里清楚,哪还有什么委屈?再说,委屈臣妾一时,保这孩子平安降生,不值得么?”   霍祁默了一默,斟酌良久,终于点头答应:“那……也过些日子,再过一个月,好歹比现在胎像稳上一些,朕也放心。”   .   二月中旬,妍昭仪有孕的消息在宫中不胫而走。   六宫皆听闻皇帝召了她去宣室殿,而御前传来的消息,是皇帝听闻此事时,并无甚喜悦。   宣室殿中,席兰薇一福、秋白清和也随之一福,皇帝端坐案前,以手支颐似乎正苦思着什么,久久没有反应。   站得久了,这样的安静让她有些害怕,抬眸望了一望,犹豫着唤了一声:“……陛下?”   皇帝终是抬了眼,目光送她面上一扫,轻声一喟:“朕听御医说……”   他没有说下去,席兰薇笑吟吟地欠身道:“是,臣妾……有孕了。”   便听得皇帝又一声叹息。   殿中已屏退了旁人,除却她身边的秋白清和,就只有皇帝大监袁叙还在。皇帝睇视她须臾,哑声一唤:“袁叙。”   在三人的满目不解间,袁叙托着木盘走近席兰薇,盘中盛着一只药碗,淡淡的青色,碗中是深褐色的药汁。   “兰薇。”皇帝踱着步子走近她,口气发沉,“月余前的事情,朕信你是遭人暗算,但是……”   他停顿片刻,斟酌好言辞又续道:“如你所言,彼时你被迷药昏迷,并不知发生了什么。”   席兰薇惊得向后猛退了半步,看看那药又错愕不已地看向皇帝:“陛下……”   “朕信你无辜,但……”皇帝面无表情,看向她的目光中全是冷意,“那晚究竟如何,你也说不清楚,对不对?”   她无言以对。   “你把这药喝了,这一页就算彻底翻过去。”皇帝平静地说着,话语无情到了极致,“朕日后再不在你面前提及此事,你……也还会再有孩子的,于谁都好。”   秋白清和皆觉噎住,想替席兰薇辩解又无从说起。那晚的事她们也都清楚,虽然都和皇帝一样相信她无辜,但……也同样都和皇帝一样,不知她是不是当真还清白。   都听说,当场是有男子的衣衫、且有人跳了河的,若从“眼见为实”的角度一说,她们都没有理由再替席兰薇辩驳。   “陛下……”她颤抖着抬起头,紧咬着下唇,与他对视了半晌,不可置信道,“虎毒不食子……”   “若他不是朕的孩子呢!”皇帝脱口而出,隐有怒意,“你该清楚,若他不是朕的孩子,你把他生下来,谁也救不了你。”   “他是陛下的孩子……”她眼望着他,明眸中泪意逐渐分明,“他是……”   “若不是呢?”他反问得平静。   药碗仍呈在眼前,里面盛着足以杀了她第一个孩子的堕胎药。好像从来没想到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会被他这样出手逼死,她无力地又退了一步,险些跌下去,所幸被秋白清和及时扶住。   缓气缓了许久,气息才重新平稳下来。她紧咬着牙关,一字字皆是逼出来的:“若他是呢……若他是呢!”   皇帝看着她,也不知如何作答。   “对……臣妾也说不清那晚发生了什么……”她一声哑笑,之后又道,“可但凡……他有那么一点可能,是陛下的孩子,臣妾就不能让陛下亲手杀了他。”   “兰薇!”他踱上前一步,欲捉她手腕。她一急,慌乱间挥手去挡,却无意中一掌挥在他脸上。   “陛下……”她怔了一怔,继而惊慌失措,逃也似地转身往外行去,袁叙欲拦,却被皇帝抬手制止。   三人皆听见皇帝隐忍着怒意,声音低沉且无奈地吩咐道:“晓谕六宫……妍昭仪有孕,晋从一品妃位。”   原来就算疑她的孩子可能不是他的,也还是不想委屈她——待得风声传出去,那人必是这样想。   而后,就等着那想一招置她于死地的人耐心等着,等到她生子之日在验亲上动手脚便是。   .   霍祁碰了碰脸颊,继而看了看手指,倒是没见血,却也真疼。   蹙蹙眉头,他抽着冷气道:“还真打啊……”   袁叙在旁端着药碗没敢吭声,心中腹诽着:大概是报月余之前,陛下“眼见为实”之下到底生了点疑的仇吧…… ☆、第132章 等待   分明觉出秋白清和随在她身后胆战心惊了一路,因为她情急之下,“失手”把皇帝打了……   虽则避闪间下手并不重,但毕竟是一巴掌挥到了脸上,如若不是出殿前听到了皇帝要晋她位份的旨意,她们还真要担心一番她会不会就此被废了。   席兰薇自己也有些后悔,虽然本就是商量好的……为的是话传出去后,让那人完完全全地相信,她自此确是和皇帝闹翻了,但她本不该添那两分力气。   只是这月余来一想到他当日着实有些怀疑她是自己去的……心知情有可原,也还是委屈难免,于是便借机公报私仇了。   “方才殿中之事,不许传出去。”轻描淡写地叮嘱了二人一句,她才提步进了宫门。小猫“喵——”地一叫,跑过来绕着她的脚踝蹭了一圈,又跑到秋白身边,要秋白抱它。   席兰薇看着它被秋白搂在怀里,衔笑挠了挠它的下颌,向秋白道:“本宫有着孕,不能让它在身边,这些日子便劳你专心照顾它吧。”   话语温和平静,寻不出什么不对,秋白怔了一怔,有些为难:“可娘娘有着孕,身边也……”   “没关系。”席兰薇笑而摇头,“殿中服侍的人不少。但若把它交给旁人,本宫不放心。”   “诺。”秋白终是应下,屈膝一福,抱着小猫离开寝殿。   .   传出宣室殿的,理应只是那道晋她为妃的旨意。然则席兰薇自己心里清楚,决计不止于此。   六宫都会议论她这孩子是不是皇裔,那人更会清楚,宣室殿中的一字一句……   而后……她本就是个能忍的人,绝不会耐不住性子先除了这孩子的。除了这孩子,影响不了席兰薇得宠——甚至她因着小产会更得皇帝怜惜。相较于待她生产之后,在验亲上动手脚,让皇帝亲手赐死母子二人,急着动手实在是吃亏。   .   昏定时,静庄殿中的气氛异常复杂。   见席兰薇到来,一众宫嫔齐齐见礼,口道“妍妃娘娘万安”。席兰薇浅抿着笑,淡看着端坐主位的景妃,略颔了颔首:“景妃姐姐安。”   “妍妃。”景妃羽睫一覆,算是回了这问候,顿了一顿,又笑道,“恭喜晋位。”   而未贺她有孕。   其中微妙的差别席兰薇自然清楚,施施然落座,遂而含歉又道:“臣妾有个不情之请……御医说,臣妾胎像不太稳,好生休养为宜,臣妾想求娘娘……”   “晨省昏定便免了吧。”景妃恰到好处地先她一步开了口,略作思忖,又道,“同在妃位,本宫本也不该受妍妃这礼。”   十分体贴。   席兰薇噙笑又颔了颔首,谢过景妃的体谅,再无它话。   嫔妃们仍是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着,平日里交好些的上前跟她道几句贺、或再加几句好生保重之类的体己话;交恶的,则索性不多说这些,都把心思表现得明明白白。   天色渐暗,景妃露了点乏意,众人见了,便识趣地施礼告退。景妃微微而笑,唤住席兰薇,曼声道:“想来要有些日子见不到妍妃妹妹,妹妹若今日身体感觉尚好,可否留下一叙?”   微微凝神,短短一瞬,席兰薇遂又露了笑意,和善地点了点头,没有拒绝。   众人躬身退出殿外,殿中静谧下来,景妃执起茶盏抿了口茶,温言而道:“宫中已许久没有嫔妃有孕了,有妍妃在,旁人大约也没什么机会。”   似是讥讽之语,听口气又全然不是。诚然,她说的也是实话。席兰薇颔首静坐着,未言。   “如今既有了身孕,妍妃你就好生养着,礼数上的事不必多在意。这孩子……必要安安稳稳地生下来才好。”她说着,神情谨肃。言罢,似是觉得自己说得太严肃了些,又有一笑,“本宫知道宫中勾心斗角的事不少。妍妃若碰上什么事,即刻派人来禀本宫、去宣室殿回话就是,本宫明日也会去宣室殿请旨,照顾妍妃这胎,必定让你平安。”   “多谢景妃姐姐。”席兰薇轻吁了口气,笑容轻松,“原想着有着身孕还要提防那些,必定劳累,有景妃姐姐帮着忙,臣妾便放心多了。”   看来猜得无错。景妃果然是耐得住性子,必要等她平安生产后将二人一并除之的。   可她着意请旨照顾这胎……   席兰薇沉了口气,心下忖度着,猜想大约是为日后将干系脱得更干净才有此一举。也是心思够细,若她与皇帝未能先有察觉,日后不堪设想;又或者……她在事发之时尚未觉出有孕,当真晚上一个月,大约也就真说不清楚了。   好在,一切都是刚刚好。   .   那事被皇帝压了一个月,她没有细问他是如何安排的,总之这一个月里,当真半点让她不快的话都没有听到。   若说起来,那夜的事闹得颇大,即便压着不提,长阳城中知道的人也不少。朝中势力纷杂,她一度担心霍祁没有办法去堵悠悠众口,目下看来……倒也并非完全堵不住。   当然,接下来其他的议论,就不那么好堵了。   短短两日之后,后宫众人便敏锐地觉出,这刚晋位的妍妃……似有失宠之势。   有着身孕、刚晋位份,皇帝却足足两日没去见她。虽则也未去见旁人,但这情况出在她身上也足够奇怪了——尤其是怀着身孕的时候。   于是,起初只透了一丁点风声、让众人传都不敢乱传的事情,在私下里,小心翼翼地传了蔓延起来。   “妍妃那孩子……可能不是陛下的。”她们这么说着,又点到即止,不再往深了议论。过了如此长久的时日,她们终于不得不承认,还是不要轻易得罪了席兰薇为好。   .   那势力最大、最危险的人不会轻易下手,却不意味着不知情的旁人也不会。这孩子生下来,对与她不合的人而言,到底是眼中钉肉中刺。   且她们会想,那孩子“可能”不是皇帝的,但……若是呢?   她好不容易失宠了,她们再不会让她得宠。   是以该有的防心半点不能放松,该费神的地方还得费神。简小霜看不过去,四下无人之时,紧锁着眉头,忍不住地劝她:“娘娘就是要引她露马脚,又干什么委屈了自己?好好当宠妃多好……”   “她这谨慎了那么久的人,若陛下如旧宠我,你当她还会妄动么?”   景妃可不是柳氏那样拎不清的人。先前那么多的例子,足以让她知道,只要皇帝仍在宠她,那么……不管怎样的事,皇帝都有可能偏着她向着她。到时就算能证明这孩子并非皇裔,皇帝只要想保她,也能单除那孩子而留她一命。   说那孩子夭折或是寻点什么复杂的理由……总之皇帝若想,景妃必定拗不过。   只好先让她相信,自己已经失宠了。   “你不用为本宫担心。”她笑了一笑,话语平静,“此事不再如同先前一样,是我在明、她在暗了。而是……我兴许仍在明,但她自以为在暗,却连陛下也已然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所以,她生产前的命数既不由景妃摆布,生下之后……更不由她。   “方才荷月长公主又送了点心来。”简小霜抿了抿唇,“奴婢看了,都是娘娘喜欢的。”   二人心里都清楚,是皇帝的意思。   他到底还是怕她孕中多思,即便要在各处显得她失宠,拐弯抹角的,也还是要让她知道他在。   食盒盖子揭开,席兰薇看了看那几道样子精美的糕点,露出一笑:“看着就不错。”继而照例吩咐,“拿出去丢了吧。”   “诺。”简小霜应得也习惯了,这些日子皇帝通过荷月长公主送来的东西,席兰薇从来不吃、从来不用。   不是信不过荷月长公主,而是这多经了一道手的东西,添了太多被旁人动手脚的可能。   .   小心谨慎间,迎来了炎夏。今年倒是没有那么热,连去行宫避暑都省了,但夏天也到底是夏天。   各宫中都置了冰雕,热得厉害些的时候,添个宫女在冰雕旁打扇,让冷气散得快些。   她这有孕的自也受不了热,冰雕用得不断,各式花样齐全。   晌午,换进来的一个新的,是雕成了天女散花的样子。那天仙面容姣好,手中执着花篮,篮子底下却缺了不小的一块。   席兰薇冷眼扫了那冰雕一眼,嗤笑着道了声“跟红顶白”,倒也没多做计较,更没让宫人去换。   反正,冰总会化的,就如同她现在这看似萧索的日子一般,持续不了多久。   .   “听闻有粮商来告御状了。”对那冰雕眼不见为净,席兰薇笑睇着简小霜,“告张家仗着势力欺行霸市。”   “是。”简小霜眉眼未动,应得平稳。   又是看似不起眼的动作,他很善于从这些细致末梢去牵动大局。这大约是头一件,而后,在她生产前的数月里还会有一件又一件。他大约都会置之不理,但各样的事情必定牵涉到诸多官员,例如粮商之事可能牵涉户部、若闹出什么逾矩之事便会牵扯到礼部……   各处都会听说些张家不安分的是事情,日复一日的,总有一天会让满朝不满。   到时候最后一道罪名就足够成为致命一击,将这蛰伏已久的一族连根拔起。   望了望窗外明媚的阳光,席兰薇微眯了眼,覆住眸中的轻笑。   听闻景妃近来愈发“贤惠”了,趁着她有孕,刚向皇帝请旨要大封六宫。皇帝尚未有甚回应,但不想也知道,除却晋封,她大概还免不了要向皇帝推举推举旁人吧……   名正言顺,贤惠温柔。要不是早先察觉她下的那些狠手,就连她都要叹一句真是嫔妃典范了。   罢了罢了,谁也别讽刺谁。景妃是伪装得好,自己也同样不是什么善人。一搏输赢的事,冷嘲热讽都是白费功夫。   “去宣室殿请旨,若陛下答应大封,把这二人添上。”她落下笔,将纸笺交给小霜,“然后放出风声,让六宫知道。” ☆、第133章 云涌   景妃、妍妃同为六宫请封的事随着数道晋封旨意传了个遍。景妃禀上去的人,除却前阵子位降充华的方氏未能得封以外,其余至少晋了一阶。席兰薇后来添上去的两个,倒是都被驳了回去。   回想先前皇帝对她有求必应,这对比实在来得猛烈。席兰薇丢人丢得彻底,六宫的嘲笑愈演愈烈。   甚至有人觉得,即便这孩子当真是皇帝的,日后二人的关系也就那么回事了。   毕竟,她是长阳排得上的贵女,总还有几分傲骨。皇帝驳了她的面子,她一定会记得。   议论纷纷中,景妃备了厚礼送来。送礼的宫人未说什么,可这此时送来的礼,分明带着安抚之意,又或是……讥讽。   “好好记下,送库房去。”席兰薇侧倚榻上,衔着慵懒的笑意收了这礼,有对来送礼的宦官道了声“多谢”。   清和上前给了赏钱,只是些散碎银两,明显没有先前的出手豪阔。   她近来不得宠,没那么多闲钱去打点。那几个宦官也“体谅”得很,未显不快,一揖退去。   .   又有新的冰雕送了进来,少女采莲的样子。手中执着莲花、莲藕,犹是雕琢精致,却有一朵莲花被磕坏,只剩了半朵。   简小霜一看就蹙了眉:“这也太过分……”   近来送来的冰雕,十个里有八个都是坏的。倒是不影响解暑,却有点有意给她添堵的意思。   “不碍的。”席兰薇轻笑着不多理睬,静了一瞬,却蓦地抬头,又看向那冰雕。   少女手中执着的莲花、莲藕形态各异,其中有那么一只藕,是低垂下去的,莲子那一面倾斜朝下。   借着阳光,席兰薇看到那冰制的洁白莲蓬中有一缕缕浅淡的褐色,每一缕都极细,不仔细看,还当是冰冻上时懂得不均匀、形成的缕缕水纹。   但并不是,那点颜色虽细,仔细看一会儿,却能辨别出并非自己形成,而像是有意添进去的。   微禀了息,她行过去,半蹲下|身,看着莲子那一面,分辨了须臾,终于看到那一个个小孔。   银牙一咬,席兰薇站起身退开几步,唤来清和:“把这朵莲蓬砸下来,呈宣室殿。”语声至此一顿,想了一想,又改了口,“不,一分为二,半朵呈宣室殿,半朵送舒颜宫。”   宦官去两地呈送时,始末就四下散开,妍妃怀疑有人在这里面添了东西。   众人皆等着两方的回应。过了半个时辰,宣室殿无甚动静,舒颜宫传了太医去验,验出那是会致小产的香汁。   于是,嫔妃们便等着宣室殿的决断。   宣室殿却仍是迟迟没有反应,末了,连景妃都等不及了,亲自前去拜见,皇帝才可算回了话,嘱咐她严查。   让景妃严查而已,再无其他。   果真是不在意妍妃了……连带着不在意她的孩子。   .   席兰薇长舒出一口气的同时,听见背后脚步声落地。   “怎么回事?”楚宣定住脚,凝睇着她倏尔一紧的脊背,“我去梧洵待了两个月,听闻宫中愈发不对。”顿了一顿,他皱眉道,“你起初说是安排好的。”   “……是。”她一点头。   “那今日这般呢?”他仍睇着她,口中显有狐疑之意,“你有着孕,他一次又一次地驳你面子,当真是有其他算计?还是你根本就在骗我?”   “都是本宫的意思,大人不必担心。”她笑了笑,沉了沉息,转过头去,“不过那冰雕倒确是有人害我,这个不是装的……”   楚宣摸不清真假,后宫之事,到底不是他一个逍遥惯了的游侠能想清的,纵使当了多年细作也仍是两回事。   席兰薇没有多言,在他离开后,简小霜便显得忧心忡忡:“娘娘不解释清楚,楚大人他……”   “他也许会想帮着查清吧。”她笑了一笑,“不过这回,他的手未必快得过宫正司。”   所以在他插手此事时便会逐渐摸清其间的变化,曾让他觉得比禁军都尉府还“废物”的宫正司,在这几个月间,因为各样的原因撤换了大半人员。目下宫正司中的高位女官,看上去仍是凭着资历搁上去的,细查之下却各有旁音。   “他会知道陛下为了护这孩子暗中做了怎样的安排。”席兰薇轻揉着太阳穴,黛眉轻蹙,一边感念楚宣这番心意,一边又头疼于他怎的还有“心意”。   .   一轮弯月挂在天边,眼前有树枝斜着,将那弯月压出了两道黑印。   来者静悄悄的,连步子都尽量放轻了,好像生怕惊动了谁。   殿中已摒去旁人,席兰薇独自一人倚在榻上——在宫人们看来,她这是失宠久了,郁结于心,便也没什么人敢来扰她。   “是方氏。”他在她榻边坐下,平静地给了她答案。   “哦……猜到了。”席兰薇笑了一笑,平躺过去,手上握了握他的手,“陛下何必特意来说一趟?反正舒颜宫那边……早晚也会说的。”   只要他同意,宫正司自然不会压着这结果,呈到景妃那里,景妃自会公断。   这疑问换来他蹙着眉的一瞥,他觑着她默了片刻,不咸不淡道:“你就非得问得这么明白?”   找个理由来见她罢了,她非得追根问底。   “……哦。”席兰薇扯了扯嘴角,知趣地不再多问。手抚了抚刚显形不久的小腹,浅浅一笑,口中埋怨说,“生时大约是初冬……还要好久。”   “嗯。”霍祁缓然一喟,“朕也觉得……好久啊……”   旁事无妨,料理得妥当,二人虽装得互不理睬,实则心中舒畅。只不过……夜深人静时,他总是……忍得辛苦。   “臣妾可没逼陛下。”她促狭一笑,悠悠说着,一副大度的样子。   “嗯……”他认真思索着,继而严肃道,“自知娘子不计较,不过为夫还是忍了吧……都说孕中易多思,万一你不经意间想点什么,让腹中孩子听见,他从生下来那一日便对朕存怨,多麻烦?”   席兰薇笑看着他不作置评,俄而羽睫一副,面上稍有愧意,心中十分舒畅。   “妍妃娘娘。”外面清朗的声音一唤,席兰薇一怔,霍祁面色一白。   “……”二人对望一眼,继而不约而同地环视四周,找地方要躲。   “屏风……屏风!”她连声道,霍祁回过神来,当即躲了过去。   荷月长公主在片刻后打帘而入。   看了看独自一人卧在榻上的席兰薇,静了一静,驻足道:“偌大一个翊祥宫,娘娘把宫人全屏退了,踏入宫门如入无人之境……”她面色不悦,短短停顿后话锋一转,“可就算娘娘心中难受,也到底是宫嫔,总和楚大人扯不清楚,娘娘就不怕栽跟头?”   席兰薇面色一震。   “楚大人总是想护着娘娘的。”荷月黛眉微微蹙着,认认真真地睇视着她,一字一顿道,“我上回肯为娘娘说出实情,也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但您也该有些自知之明,目下您失宠了,闹出什么事来,让他给您陪葬么?”   她话说得分毫不客气,咄咄逼人:“您该知道闲言碎语是会压死人的。”   她始终没有开口,沉默以对,荷月在她的沉默中难免愈加愤怒。可即便愤怒也动不得她,她到底怀着孕,皇帝此时不宠她是一回事,若是弄得她流产,总是不能不追究的。   末了,荷月咬了咬牙,一跺脚,又不忿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若当真非要拖她下水,我……我也不管了!”   而后拂袖离去,珠帘碰撞了一阵子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   楚宣赶至悦欣殿时,恰好听见荷月的最后一番告诫,在她离开后跃入殿中,却是一个“妍”字刚出口,话语就全然滞住。   刚从屏风后迈出一步的霍祁下意识间差点退回去,到底站稳了,略一缓息,不在意地走回榻边。   楚宣睇一睇二人,终是一笑:“看来是真的。”   “本就是真的,楚大人那么大本事,本宫哪敢隐瞒。”席兰薇语声冷冷,凝视他须臾,心底有些不安,“但……大人听说的事,不是大人主动打听到的,对么?”   荷月突然而至的警告太明显了。纵使她是知道此时没有旁人才会来说这番话,但既得知楚宣曾来过……怎么想也不会是楚宣告诉她的。   是有人透了风声。   楚宣的面容凝住,怔然须臾,意识到她话中的意思:“你是说……”   “楚大人远在梧洵时听说的事,是如何听说的?”她冷然又道。   楚宣面上恍悟与惊意并存。   “楚宣。”霍祁侧眸看向他,目光凌厉,声音发沉,“朕说过不怕你抢她……但朕也告诉过你,此事不容小觑,你若不想给她惹麻烦就离悦欣殿远些。”   席兰薇一愕,望向霍祁,不知该怎么发问。   似乎……言中之意是早有人察觉了楚宣的存在,只是他为让她安心养胎、且此事她拒绝也不作数,便只叮嘱了楚宣。   “张家明明……”楚宣面色发白,霍祁冷然一笑:“明明早已淡出朝堂?若当真那么简单,你当朕会让兰薇受此等委屈?” ☆、第134章 告辞   翌日的晨省,景妃差人请席兰薇前去。   自是因为那冰雕的事,席兰薇坐着步辇,不疾不徐地去舒颜宫,沿途经过的宫人纷纷见礼,不管实际上藏着怎样的心思,看上去都还是万般恭敬的。   她浅支着额头,无心多想那冰雕,只想把楚宣的事想个明白——不知他们想如何把他牵扯进来。   静庄殿外,一众宫人齐见了大礼,朗声通禀后,毕恭毕敬地请她入内。   进了殿,又是嫔妃齐齐见礼,她稍缓了口气,心平气和:“都免了。”   径自行去景妃右首的位子落座,她浅打了个哈欠,显得很是困乏,睇了睇跪在殿中的方氏,神色平淡,口吻慵懒:“景妃姐姐这是查明白了?”   “是。”景妃略一颔首,面上毫无笑意,冷睇着方氏,生硬地吐出一个字,“说。”   “臣妾岂敢毒害皇裔。”方充华声色平静,垂首静默跪着,说罢才抬了一抬眼,瞥着席兰薇,冷涔涔一笑,“臣妾和昭仪娘娘交恶是真,但臣妾也入宫多年了,不喜昭仪也还忠于陛下,断不会戕害皇裔。”   她好像一次次地刻意提着“皇裔”二字,席兰薇淡看着她,凝视着她施了不少脂粉也仍憔悴的面容,俄而清冷地笑出声来:“本宫怎么听着,充华你话里有话?有话直说就是,各宫妃嫔皆在这儿,本宫有耐心猜你什么意思,她们也未必想跟你多费工夫。”   听她如此一说,方充华目中一凌,抬眸回视于她,冷厉道:“昭仪娘娘,您腹中这孩子,是陛下的么?”   居然就这么直言问出来了。   席兰薇扬音一笑,似是被气笑的一般,笑着看看方氏又看看景妃,接着重新看向方氏。停住笑音,她带着满目好奇,用一种全然不解的神色望着她,耐心道:“本宫是宫中昭仪,这孩子不是陛下的,还能是谁的?”   “谁知是谁的!”方氏狠然一喝,声音显得尖利了些,“谁不知道娘娘回家省亲时曾和旁人私会!长阳城中都传起来了,如此丢了天家颜面,娘娘还敢说这孩子是陛下的!非要等到真相大白那日不成?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哪来的昏话!”席兰薇只冷然听着,秋白却是忍不住了,怒斥一句,停了一瞬又道,“市井之言,亏得充华娘娘敢拿到宫里来说!究竟是真是假,娘娘当陛下心中没数么?如今妍妃娘娘坐在妃位上、有御医小心侍奉着抬,其中几分真假娘娘当真看不出?”   “谁知她又怎的蛊惑了陛下!”方充华的话说得更不留情了,声音亦压过了秋白,“事情到底如何,在座诸位可向御前打听打听;她这孩子陛下究竟在意与否,更是看看情状便可得知!”   “够了。”席兰薇声音短促有力,喝住她喋喋不休的指责,稍作缓息,平和问她,“本宫只问你,这冰雕里的东西,是你加的不是?”   方充华略有踌躇,少顷,一咬牙,还是承认了:“是!”   听上去,颇有些大义凛然。   “好,那本宫再问你……”她旋起一笑,“你是因为认准了这孩子不是皇裔,才添的这香汁,是不是?”   “是!”这一回,方充华应得很快,十分决然。   席兰薇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些,点了点头,遂而又道:“你觉得这孩子不是皇裔,是因为去御前探了信,可对?”   方充华朱唇一动,能看出一个“是”字到了嘴边,却又被狠狠咬住。半晌,索性闭了口不言。   还算有点脑子,到底没再如此笃定地承认了下监视帝王的罪名。   然则她是否再承认一遍也都已不重要,席兰薇轻一哂,转向景妃,慢条斯理地说着:“方氏戕害皇裔在先、污臣妾清白在后……至于去御前探信的事,也是她方才亲口所言,在座的都听着呢。”站起身,席兰薇抿着温和微笑,屈膝一福,“还请景妃姐姐公断,给臣妾和腹中皇裔一个交代。”   她说话间带着点蔑意,直让在座众人觉得,谣言漫天之下,她还敢如此笃信这是皇裔、如此嚣张跋扈,真是蠢透了。   不理会旁人心思,席兰薇淡然静立,等着景妃发话。景妃则睇着方氏,护甲在桌上轻敲了一下又一下,好像在斟酌,究竟怎样罚她才好。   “敢伤皇裔……自是轻饶不得。”她的手指离开案桌,轻支着额头,黛眉稍蹙了一下,遂一喟叹,“本宫会向陛下请旨,废她充华位,降为宝林,闭门思过。”言罢,任由着殿中静了一瞬,才看向席兰薇,带着三分笑意询问她的意思,“妍妃妹妹觉得如何?”   “听姐姐的就是。”席兰薇答得轻松,一副全然懒得多费心力的神色,“臣妾有着身孕,没心思多想这些。景妃姐姐执掌宫权多年,决断自然无错……”稍稍一顿,思量着笑意更深,“还多谢姐姐大度,既没真废了她又没见血,算是为臣妾腹中皇裔积德了。”   她的笑意真切,眼中满含谢意,景妃听言亦是一笑,带着些许恍悟,思忖着又道:“积德……倒是提醒本宫了。如此,方氏你思过时不妨为妍妃的皇裔抄抄经文,算是为他祈福,也算是谢罪。”   满殿嫔妃的注视下,方氏面色白了一白,大有不甘,却到底没有出言反抗。胳膊微微颤抖着,她伏地一拜,轻应道:“诺,臣妾遵旨。”   .   皇帝准了景妃的请求,一切皆按她的意思办。   大约在旁人眼里,宫中的二妃眼下真是和睦得紧,一个安心养着胎、另一个尽心尽力地护着这胎。   这和睦,自然是要维持的。景妃是有意做给她看,她则乐得让景妃相信自己做得很好。   如此,才好让景妃继续觉得一切皆在掌控之中,免得她生了防心,又要出变数。   “但凡舒颜宫送了东西来,一定接下。赏钱仍不必给多,但话要说到。”她提点着小霜,轻笑道,“她要示好就随她的意,让她觉得本宫当真信她、一步步都被她牵着走,到了那天也任她宰割。”   话中透出几许冷意,又像是冷眼旁观的轻蔑。席兰薇静了静神,想着殿中的那一唱一和,心中的寒凉更甚了些。   景妃到底是外人,如何算计都不至于让她心寒,可身边之人……   深吸了口气,席兰薇摇了摇头,不作多想。   手探入袖中,她摸了那签文出来,却未再看写着签文的一面,只翻过去看背面的签解。   苍劲有力的十六个字,当时看来意思模糊,现在却很是分明了:“宝在石中,异人少知。真待分明,尽可施为。”   知道这孩子究竟是不是皇裔的,到底是少数人。目下……情势真是乱得很,皇帝与张家间存着一场博弈,外加楚宣不知会怎样卷进来。   说不心急是假的。曾以为有孕是一番别样的体味,怀胎十月,每一日都要好生感受,感受这孩子在腹中一点点长大。   如今,却被这时局搅得不能不烦乱,愈发觉得十个月实在太长,巴不得明天就赶紧生下这孩子,赶紧让景妃出手、赶紧让诸事落定。   “为了你平安……”她抚着小腹,低语呢喃,俄而浅浅一笑,似是对孩子说话又似是安慰自己,“罢了罢了……就是再多十个月,娘亲也能忍。你好好地长大,什么也不必害怕,自有爹娘为你料理妥当。”   腹中的那小小生命似乎动了一动,像是在给她回应。她的笑意不自觉地又添了些,顿时烦乱不再,觉得怎样的纷扰都是值得的。   .   半夜的静谧里,好像有微弱的声响碰在床边。席兰薇熟睡中虽有所察觉,却无力睁眼,蹙了蹙眉头,没来得及多想一想就又睡熟了。   直至清晨醒来,睁了睁眼,手向旁一摸,摸到一物,凉凉的,上有雕镂。   拿在手里一看,是枚玉香囊,显是整石而雕,内外两层,每一层都雕得薄薄的,花草纹却很清晰。   最里面,显搁着一张纸笺,席兰薇蹙蹙眉头,打开香囊、取出纸笺,上面只有四个字……   保重,告辞。   他……离开了?   不知是霍祁的安排还是他自作主张,也不知此番“告辞”,除却从她身边离开之外,是否还有别的事要办。   只是……上一次离开时,他是当面来道过别的,这一次却是这样不声不响,夜深人静间悄悄离去。   是觉得无意中添了麻烦而有愧意么?   她不自觉地猜着楚宣的心思,怔了须臾,化作怅然一叹。   .   “娘娘。”门被叩了一叩,小霜的声音传入耳中。席兰薇应了一声,让她进来说。   简小霜入殿一福,黛眉稍蹙着,定了定神,禀说:“方宝林出事了……说是、说是三更半夜忽然疯了,哭喊着要见陛下,几个宦官一起都拉不住她。倒是也没敢直接去宣室殿,费了半天工夫,将人绑了,可听说……她胡言乱语着,好像提到了娘娘、也提到了楚大人……”她说着顿了一顿,眉头蹙得更紧了些,声音压得低低的,续道,“现在……陛下往那边去了。” ☆、第135章 舍身   近来,这让人一惊一乍的情况并不多,多数事情,是在旁人看来心惊、席兰薇与霍祁却皆早有准备。目下这事倒似乎真有些出乎意料了,方氏昨日刚被降位,且也并不是废了,只是降了从八品宝林闭门思过。   就算加了一条为席兰薇的孩子抄经祈福,总也不至于……一天都没到,人就疯了。   连日来都是避着霍祁的,此事却让席兰薇有些按捺不住,思量片刻,还是吩咐了备步辇。不论怎样,先去看一看,也不妨碍她接着“装失宠”。   心中着急,但因为她有孕,抬步辇的宦官也不敢走得太快。约莫一刻的工夫,到了方宝林降位后刚迁至的兰叶居门口,景妃也恰好刚到,二人同时下了步辇,相视一颔首,互相见了个礼。   .   门外守着的宦官没有阻拦的意思,她二人便一道入了内,院中的宫人皆是御前的人,可见皇帝仍在。   稍沉了口气,席兰薇提步要进去,景妃望了一望,思忖着劝道:“方氏疯了,不知会做出什么来。妍妃妹妹保胎要紧,还是不要进去了。”   她一时觉得也对,这疯了的人……万一失手做出什么,得不偿失。   思索斟酌着,一抹玄色衣摆映入眼帘,二人一抬眼,齐齐一福:“陛下大安。”   “景妃。”霍祁朝景妃略一点头,接着才看向席兰薇,口气平淡,“妍妃也来了。”   透着几分不想见她的意思。席兰薇咬了咬唇,又微微一福身,不再多言半句。   “陛下……”景妃神情谨肃,眸中带着询问之意,轻声道,“不知方氏……现下如何?”   皇帝轻一喟,向侧旁退看两步,意思是她自己进去看了便知。景妃与席兰薇对望一眼,先提步往里走去;席兰薇想了一想,也上了前,心下想着离得远些,看个究竟便是。   走到门边时手被猛地一攥,驻足侧眸,目光与霍祁一触,他便很快把手松开了,动了一动口型:“别去。”   看来方氏当真是疯得不清。   .   离得太远,全然听不到景妃说了什么,但方氏那声嘶力竭的话语仍能听得很清楚。声音带着要撕裂喉咙似的哑意,听上去刺耳极了,直直戳入听者心中,激起阵阵不适。   “景妃娘娘!”她喊了一声,继而听见几声宦官的低呼,好像是七手八脚地上前把她拉住了。席兰薇蹙了蹙眉,又听到她继续道,“那话是我传的……是我传的!那宫女跟我说了昭仪殿中那人是谁,我嫉妒昭仪,便想拿他说事!找我便是、找我便是……”   而后停了一停,想来是景妃在问着什么,侧耳倾听一会儿,方氏的语声再度传来:“娘娘不要查了……娘娘您斗不过他!他、他什么地方都可以去……他说他在暗中盯着,若再敢继续下去,便……便在长阳城中随意挑个看不顺眼的世家,灭满门泄愤……”   席兰薇陡一抽冷气,愕然看向霍祁,他眉头也猛地一蹙,接着又缓缓舒展开,未显露太多情绪。   片刻后,景妃从房中出来,看一看冷着脸互不说话的二人,平心静气地道:“似是……先前对妍妃妹妹不利的诸多传言,是方氏传的。现下这般承认,许是心虚吧……又或是夜里见了什么东西,吓坏了。”   她说得似无所谓,席兰薇却还是从她身上寻到了稍有些寒意的气息,以及微微发白的面色中透出的慌色。   “她说的事……总要查一查才是,若当真如此,恰好可向六宫证实妍妃妹妹的清白。”景妃维持着如常的口吻说着,言罢的施礼到底有些匆忙慌乱,“臣妾先行告退。”   院中的沉寂和房中传来的绝望哭喊夹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别样的诡异。霍祁挥手命一众宫人退出院外,席兰薇定了定神,望向他:“陛下……”   “不是朕安排的。”他眉头锁着,稍一停道,“朕只差他去了别处办事。”   “臣妾知道……”她点了点头,续言说,“他昨晚来悦欣殿留了信,跟臣妾说了告辞。”   那么,目下这出……当真是楚宣自己的决定。   一时并没有想清楚原因,也不宜多作停留,二人先后出了兰叶居,各自回去。   却是霍祁还没到宣室殿、席兰薇也还没到悦欣殿,就倏尔都想明白了。   他是想让张家把注意力全转到他身上……   席兰薇知道他有那能逼疯人的江湖奇药,一壁加以威胁一壁逼疯方氏,让方氏沉浸在恐惧中,借着方氏的口,将那些话告诉景妃……   用世家灭门泄愤。   不论景妃心虚与否,都会担心张家的安危。再者,就算被灭门的不是张家,是另一个与张家息息相关的家族……于张家也是有利无害的。   张家一时必定会有所收敛,不敢再妄动什么,他们也就免得多担心会如何拖楚宣楚宣下水、如何害她了。   但……张家也必定会竭力除他,以绝后患。   毕竟,有这么一号人蛰伏在周围,能探听到宫中的各项流言、还能直接传话给方氏,实在可怕。   除此之外,楚宣倒还无意中挑出了另一件事。   景妃比席兰薇预想中的心思还要深些。她一直以为,景妃和方氏是联手做事,从最初方氏带人到悦欣殿“捉奸”开始,每一出就都是安排好的。甚至连昨天的废位都是安排好的——方氏之所以愿意,大约是因为只要景妃能出手证明这孩子不是皇帝的,就有办法为她复位。   目下看来却远没有这么简单。   方氏……似乎更像是被景妃算计在其中,自始至终都不过是景妃局中的一颗棋子而已。   景妃算准了方氏的心思,差人从中挑唆、传话,引诱着方氏动手。如此虽是更要费些工夫,但也更加稳妥。即便失败,方氏要拖人下水,也很难直接拖到景妃。   风声是她身边的人告诉方氏的、方氏散出去的。彻查下来,和景妃一点关系都没有。诸事平静后,景妃还是可以继续装她的贤良淑德,继续执掌她的凤印。   至于席兰薇,就算未受什么实际的伤害,这坏名声也到底存下了,很难说清。   低估她了……   这样的事情,让席兰薇隐隐觉得,兴许此事并不像他们想象中的那样容易解决。景妃可以摆布旁人替她做从前的事,同样可以摆布旁人替她做验亲的事,她一样可以脱净干系,半点话柄都不留下。   “那就慢慢来……”她长沉了口气,纵使觉得意外,也无甚可害怕的。总归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她总归还比景妃多一个优势——霍祁是向着她的。   .   夜晚的长阳城和往常一样,安静和喧嚣结合得严密。百姓皆歇下的民坊有,歌舞升平的酒楼茶肆也有,在一片漆黑中,点出一片片明亮,远远看去,好像是在天边点出万千星辰的仙人,又在地上洒下一片繁星。   张府乱了,从府中妻妾到家丁仆婢都面色惨白着,低低议论着刚发生的事情,又皆不敢大声去说,更不敢细想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是一枚银镖破窗而入,不偏不倚地钉在了正厅的墙壁中央,钉进去前,还击碎了张元趋手边的茶盏。   张元趋是张家家主,遇了这种事,自是众人都提口气。但好在没伤到,回过头看看,那银镖上绑了一张纸条。   拔下银镖,纸条上只有几个字:腊月,取全家性命。   张元趋被吓得浑身一冷。这字条倒没什么,乍一看甚至更像恶作剧,但搭上背面那枚红印就不一样了。   张元趋后脊发寒,思来想去也不知……张家究竟何时招惹了江湖上的人,还无比精准地把这燕东侠惹上了。   腊月……似乎还很长,但也就几个月了。   自知没法子、也寻不到人去跟对方说理,能做的,好像就只有在腊月前除他了。   .   “他干了什么……”席兰薇在震惊中狠抽了一口冷气。   荷月长公主面无血色地告诉她,张家连夜调集了各地豢养的高手,大有要和谁输死一搏的架势。   纵使一对一不是问题,但那么多人……经了上次的事,席兰薇是知道张家高手颇多的。   他打不过那么多人的……   “皇兄……皇兄好像没有救他的意思。”她咬着嘴唇,狠狠忍着眼中的泪意,“是我上次说错了话?可我……我也是听旁人说的……”   所以,自然不是因为她上次说错了话。   闹到这么大,都是张家一环环布开的局,每一个听说这些事的人,包括荷月长公主,都不过是张家有心要他们知道。   楚宣的举动可以斩断这个局,但是也的确自身难保。   “陛下会救他的。”席兰薇自言自语着,心绪难以宁静,“他会的。”   说不清为何如此相信这番直觉。好像就是在上次对楚宣戳破张家的算计之后,席兰薇愈发明确地意识到,即便楚宣的种种作为也值得感动,但那总揽大局的人始终都是霍祁。   所以,他总是能力挽狂澜的吧……信他有办法,既能摆平张家的布局、又能不搭上楚宣的性命。 ☆、第136章 收拾   暗潮涌动的气氛让长阳城中变得很热闹。似乎连平民百姓都清晰地察觉出,好像有几方势力同时在寻一个人。   街头坊间,时有面生的人不住地打听着,却是有的描述着那人的长相,有的则只是打听“燕东侠”。   如此过了几个月,事情有了些进展——新的传言是,这位“燕东侠”是时不时显个形的,就像是在有意和找他的人捉迷藏,或是……挑衅。   接着,赶来长阳的游侠越来越多了。   江湖中的传闻总是走得很快,日复一日间,游侠们接连不断地得知燕东侠在长阳得罪人了,凭他的威望,江湖人只凭着义气二字,也都想救他。   .   长阳南边的一座破屋里,酒香轻轻地散了出来,楚宣平静地倒了一杯,望向窗外。   窗外恰有棵樟树,但并未遮住视线,两个树枝一上一下地倾斜着,从中间刚好能望过去。   遥遥的,他的目光凝滞在北边的长阳城上。   张家的人,集结得也差不多了。且这几个月里,因为行事太急,对他的杀意太明显,已被赶来的游侠们收拾了一些。   大约好应付一些了吧……当然,也没奢求全数解决,他只有一个人而已,能杀一个已是不亏,解决两个就算是赚,若当真收拾了十个八个的……就能心安理得地觉得是为大夏除了些后患了。   饮了口酒,楚宣心下算着。   已经十月了,席兰薇应该会在十一月产子,也没准还会因为各样原因提前一点。那么,他这边总要提前些才好。   不管张家最初安得什么心,那样的谣言传出去,都是冲着毁席兰薇清白而去的,还有那孩子的清白。   所以这些事,不能留到那孩子生下来以后。   或者说……就是他求死,也得死在那之前。   今晚便好。   .   楚宣又饮了两杯,觉得索然无味。提步出了房门,看了看那樟树,一声哑笑。   在他游历各处的时候,听说过一些地方的习俗。有的地方,会在生下女儿时,在院中种下一棵樟树。待得女儿到了及笄之年,樟树也差不多长成、枝头探过院墙,过往的媒人便知这家有女儿到了嫁龄,可上门提亲。   待得亲事定下,便把樟树砍了,做两只大箱子,给女儿放嫁妆。“箱”、“厢”同音,是为“两厢情愿”。   长阳城里没有这样的习俗,席府中、兰薇院子里那棵樟树大约只是巧合,而他眼前这棵……   他哑声一笑,这树因为长年无人浇灌,虽也长得够高,但格外细些,决不足以打两只箱子。   就像是从头到尾,都是他一厢情愿。   .   剑被他随手挂在树枝上,眼下又随手摘下来、持着剑柄随手转了一圈,听着剑刃在空中划出的声响,苦笑着挡不住几年前的记忆涌入脑海。   那天去席府下毒之前,他藏在墙边,是曾看到过席兰薇的。早听说是有倾国之色的美人,亲眼一见还是吃了一惊。   而后,却没想到那药就是下给她的,且并非毒死,只是让她发不出半点声响。   无论是杀人还是下毒,都是他常干的事情,却只有那一次,他当场就后悔了,后悔到……若不是有重任在身,立时三刻就想到官府自首去。   愧疚之意那么凛冽,在他耳边一遍遍咆哮着,怒斥他身为名满江湖的侠者,却毁了一个女子的一辈子。   所以后来……竭力帮着席兰薇,却清醒地从不期盼她能对他动什么心思。   毕竟,险些毁了她一辈子的人是他,而将此事扭转为“险些”的人,是霍祁。   “走江湖果然不该胡思乱想。”他干笑一声,复又继续自说自话着,“最后帮你一次,账就算还清了吧,再也没关系了。”   下辈子应该也没什么机会有关系,六道轮回,那么复杂。   .   长阳又归于夜色了。   天已经逐渐转凉,越来越多的城中百姓回家早了。不在外多做逗留,也没心思去喝酒作乐。   安化门外百余丈的地方,一场厮杀愈演愈烈。乍一看是数人的对打,仔细分辨,却是几十人在战一人。   刀剑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不时地有惨呼夹杂其中。又或者,有利刃划过皮肤的轻微声传过,而后那人……连喊都来不及喊上一声,就已然断气了。   此事大约在太阳破晓之时就会传入长阳城,各路游侠都会听说。可此时,却没有人能得知、能相助。   楚宣记得,上一次战得如此心惊,还是在越辽。   那是去救荷月长公主的时候,街道两边乱箭不断,他将荷月长公主掷入街边店铺中,自己咬紧着牙关,存着一丝侥幸,觉得兴许能熬到救兵前来。   那次是运气好,当真就熬到了,虽还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但到底好好地活到……今天白天。   眼下的事情也怪不得旁人。归根结底,是他在梧洵听了宫中传言就乱了阵脚,一时甚至没多作判断,只想尽快赶回长阳,接着守在席兰薇身边才好。   简直可笑。就这么打乱了皇帝和席兰薇费心布好的局,自己的好心成了一个豁口,不知最终会惹出多大篓子。   恍悟之后就觉得自己蠢透了,居然连她跟他透过的底都没信,却肯信那些传言。   所以这篓子得自己收拾干净。   再一剑刺下去,鲜血溅出,在脸上留下一片温热。   好像有……二十多个了?很划算了,垫背么,差不多就好。   腰间未及提防受的伤也流了不少血了,觉得有些头重脚轻,挥剑的速度也逐渐慢了下来。   耳闻一阵鸣音。是羽毛急速划过空中激起的声音,鸣音落后,外围一片低呼,继而人声少了很多。   突然而至的暗箭让众人一惊,皆下意识地看过去,迎面而来的是又一阵低鸣。   竟还有埋伏……   这大约是他们断气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尔后很快神思抽离,寒冷与黑暗一并袭来,吹散生命的气息。   “是谁……”楚宣面带错愕地问了一句,过了许久都没有听到回应,只有血腥气在周围绕得越来越重。   手中的剑已难提住,他反手将剑刺入地面,又撑了一会儿,还是等不到回应。   挪了一步,握住剑柄想将剑拔|出来、离开此处,终于连最后一分力气也耗尽,喉中连声音都发不出半点,就筋疲力竭地栽了下去。   .   烛火燃出的哔啵声轻轻入耳,有苦涩的药汁灌入口中。药没有晾到足够凉,滑过喉咙时仍有些灼烧感。   但没有埋怨的力气,甚至无力多去感觉这些不适,只睡得昏昏沉沉的,任人摆布地将药喝尽。   必不是害他的药,任何人,现在如想害他,直接补上一刀便是了。   .   “将军。”听得压低了的问安声,楚宣纵使神思不清也还是一滞。强撑起心神细听着,是有人正走进来,脚步稳健。好像停了一停,稳声道:“速去宫里回话,告诉陛下,人还活着。”   “诺!”肃然地一应,又有人快步走了出去,显然是要往宫中赶。   ……将军?   楚宣竭力思索着,一时觉得这声音熟悉,但判断不出是朝中的哪位将军。   安静中,那人又走近了两步。   衣袍摩擦的声音,似乎是在几步外的地方坐下了。楚宣费力地睁了睁眼,还是睁不开。   “醒了?”对方问了一句。继而顿了一顿,虽未等到他的回答,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兰薇要我救你。”   楚宣登时明白,眼前是大将军席垣。   “我没动用陛下赋予的权力办过私事,这是头一件。”席垣面色阴沉,凝视着眼前半死不活的人,又道,“而且若按我的心思,我更想让你死在那儿,然后告诉兰薇没来得及救你。”   楚宣没力气开口,听到一声长叹。   “她把来龙去脉都说了。你曾在越辽王身边当细作,出入皇宫小菜一碟。”他语中一停,续上的话,更沉了两分,“所以,虽然是越辽王药哑的她,但下手的是你,是不是?”   “是……”他终于沙哑地答了一个字,缓了一阵子,又缓言道,“将军现在杀我,也来得及。”   “来不及了。”席垣的声音平静无波,“禁军都尉府找了你几个月,两个月前,陛下也下旨让我找你。”   “不会……”楚宣闭着双眼哑笑一声,“大约也是您的女儿央他……”   “看来你是真不想活了。”席垣轻松道,睇一睇他,又说,“但我问过陛下的意思,他也确是想救你。你知道陛下现在想除谁,你会是加在他们身上的又一条罪名。”   ……什么?   “君命难为,你还是再活一阵子为好。”席垣淡声道,“之后你是死是活,大概就随你了。现在……”他缓了缓气息,“你坏了陛下的事是我可以暂且不管,但兰薇快生了,你若寻死激得她有什么三长两短,给你陪葬的游侠不会少。”   此话从席垣口中说出,让人有些讶异,观其神色又无法不信。楚宣想起来……连江湖上都偶有调侃,说席家在朝为官这么多年,手握兵权,却好像没什么势力,出门在外,排场甚至比稍有名望的江湖门派还不如。   今天算是初步见识到席家的势力了,还是……不得罪为好。 ☆、第137章 临盆   寒风席卷,枝头的树叶枯了、落了,长阳城中冷意阵阵,走在街头的人们穿得厚实起来,还是会不自觉地缩手缩脚,尽力拥住残存的温暖。   宫中一片久违的热闹。   妍妃临盆,这是足以让阖宫瞩目的事情。宫中已太久无人有孕不说,就是从前有孕的,也没有平安到了临盆这天的。   是以人人都格外关心她这一胎,有人感慨她运气真好,更多的人,则是满心窃喜地等着孩子生下来、验亲的时刻。   席兰薇的剧痛已持续了很久。   一阵比一阵来得厉害,疼得好像要把整个身体撕裂似的。剧痛中又有压制不住的喜悦,终于……这孩子终于要降生了。   彼时皇帝正上着朝,不能去永延殿打扰,简小霜便去宣室殿前候着了。   说是候着,实则心中对皇帝无甚期盼,反倒完全担心着席兰薇——她也知道,让她来请,不过是走个过场。他们要做这戏,席兰薇临盆时自是重要一环,皇帝不会去悦欣殿看她的,他们要一起让景妃实实在在地相信,他是不在意席兰薇的。   前头的早朝散了,简小霜站在长阶之下,遥遥望着,那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越走越近。   皇帝一身玄色裳服极是庄重,十二旒遮盖着神色,连简小霜这常能面圣的,都生生被逼出了些惧意。   沉了口气,简小霜又等了一等,待得他们又走近了些,她提步迎了上去。俯身一拜,稽首大礼恭敬而带不安,她禀得磕磕巴巴的:“陛下……妍妃娘娘……要生了……”   随在皇帝身后的一众宫人俱是神色一凛,偶有几人相互对望一眼,都摒了息,不知皇帝会作何反应。   这位妍妃失宠,可是有些时日了。且这失宠的原因……委实是“说不得”。   “去悦欣殿。”皇帝只静默了一瞬,转身便走。他身后的宫人们松了口气,简小霜则一口气悬了起来,跪在原地怔了一怔,提步拎裙赶上去,惊疑不定道:“陛下?!”   她想提醒他去不得,又碍于这么多人随着不便直说。   霍祁冷着脸,一语未发,似没听见她这声唤,足下走得很急。   是,确是早就同席兰薇商量好了,既然要做这戏,就得做足功夫。她生产时,他不去,在旁人看来才算是极尽冷落。   但就算是同她“商量”这事时,他心底对此也是极度抵触的。   她怀着他的孩子,他们盼了已久的孩子。考虑着大局,冷落她这十个月也还罢了,但她临盆时……   他不是没听说过,女人生孩子时要受的是彻骨之痛,丢了性命的也大有人在。   他知道,就算去了也不能为她分担这份痛苦,可思来想去,还是不能不在此时陪着她。   “陛下您……”   翊祥宫离宣室殿不远,眼下已近在眼前。简小霜想着席兰薇先前说的话,不得不大着胆子提醒他:“娘娘说……娘娘说她自己熬得过去,请陛下顾全大局。”   她自己熬得过去。   不知她是不是早就在担心他可能会忍不住去看她,才让简小霜说这种话。霍祁听罢淡有一笑,脚下仍是未停:“这不是她一个人的孩子。”   所以根本没有“她自己熬得过去”这样的理由。   .   翊祥宫上下因为皇帝的到来而吃了一惊。   霍祁一壁朝悦欣殿行去,一壁吩咐宫人关上宫门。眼下天色尚早,席兰薇临盆之事也刚传出不久,想来再过一会儿,各宫嫔妃就都该来了,来“表关心”。   还是不要让她们搅扰为好。   那声“陛下驾到”生生将席兰薇喊至一半的痛呼噎在了半截。手上仍紧攥着清和的胳膊,一时连疼都忘了一瞬,愣了一愣,神色恍惚:“……陛下?”   而后,听得殿门口传来一阵问安声,分明地告诉她,并不是疼得太厉害而生得幻觉。   “陛下……产房血气重。”有宫娥一边行下礼去一边出言劝着,皇帝未作理睬,仍径直行了进去。   “兰薇。”他沉稳的语声传入席兰薇耳中,让她懵了一会儿,俄而牙关紧咬忍着疼痛道:“陛下不该来……”   “晚些再说。”他略一笑,挥手让清和推开,握住了她紧攥在清和胳膊上的手。   席兰薇猛喘了两口气,死命地想把手从他手中挣出来,怒目而视:“什么晚些再说!陛下小心功亏一篑……啊……”   尾音化成了又一声惨叫,她冒着冷汗,不依不饶地继续道:“臣妾受了十个月的委屈,若是毁在此时,臣妾……臣妾……”   原被他握着的手在疼痛中忽而使了力反手一掐,他猝不及防间也险些喊出来,好在反应及时,只化作一声闷哼。   定了定神,他神色轻松地问她:“你如何?”   “我……”席兰薇一噎,俄而狠狠道,“再不理陛下了!”   威胁得毫无力度可言。   “闭嘴,专心生孩子。”他淡道了一句,“否则,朕……”   席兰薇美目圆瞪,一壁喘着粗气一壁怒然问他:“陛下如何?”   “嗯……”他安静地认真想了一会儿,双眸微眯,“明年此时,让你生第二个孩子。”   “你……”席兰薇顿时气结,这话听似委婉,可也着实不用解释得更清楚了。   赌气地不理他、也不跟他计较关于景妃的事。专心致志、一心一意地听着医女话。   .   一众嫔妃都被挡在了宫门外面,看看紧阖的宫门,她们打听出的消息是皇帝已经在翊祥宫中了,且是他吩咐不许旁人进去的。   头一个念头,自然都是怀疑,皇帝是不是还对妍妃尚存不忍。转念想想,倒是更愿意相信,这是因为那孩子很可能不是皇裔、才更要把旁人挡在外面,以免丢人丢得太彻底。   各怀心思地等着,隐隐约约听到席兰薇的惨叫传来。一壁沉默着一壁心中感慨:也是真可怜,疼得难以忍受,还要耐着皇帝的冷眼以对,再深一步想……没准生下来没多久,就连大人带孩子,一同赐死了。   啧啧……   .   一声婴孩的啼哭响彻殿中,哭得很有劲,听着就跟有使不完的力气似的。   与连眼皮都没劲抬的席兰薇对比着实鲜明。   汗水浸湿了秀发,席兰薇躺在榻上,瘫软无力。宫娥们偷眼瞧着,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发髻散落、脂粉尽乱,入宫以来最狼狈的样子大概也莫过于此了。   “男孩还是女孩?”她虚弱地问道,抱着孩子的乳母未及开口,皇帝便先笑道:“是女儿。”   她点点头,眼帘动了一下又一下,继而眉心微微蹙起来,好像是要努力地要睁开眼睛。霍祁低一笑,俯身吻了下去,温言哄道:“好好歇着。”   她的手挪了一挪,扶在他腕上,低语呢喃:“不要……”   “什么不要?”他轻声道。   “陛下不能留太久……”她阖着的双目再度动了一动,又说,“臣妾想多看看陛下。”   霍祁心中骤沉,无声一喟,也在榻上侧躺下去,伸手环住她,再度道:“好好歇着,我陪着你。”   “……不要。”她伸手就推他,认认真真地回说,“事情妥当了陛下再来。”   看她劝得执拗,一副他不答应走人她就无法安歇的样子,霍祁默了默,一点头:“好,等你睡着,朕就走。”   “嗯……”本就累得全无力气,听他应了,她便也不再多言,推着他的手也松下力来,往他怀里靠了一靠,不过片刻,已睡得沉沉。   睡梦中,听到孩子的啼哭,哪怕只有一声,也下意识地想要起来,又实在没有力气,只好迷迷糊糊地自己劝自己,有乳母照顾得妥当。   .   感觉睡了很久,神思再度清明的时候,身上多了些力气。睁了眼,一定睛,当即滞住——竟还是睡在他怀里。   “……陛下!”她怒目而视,遂被霍祁一捂眼睛:“不许瞪,听我说。”   “……”她隔着他的手,还是接着怒目而视。   “虽然朕在这儿待了好几个时辰了,但什么话都没往外传。”他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所以她们就算生疑,也不敢咬定;之后的事,我们该怎么办便怎么办,那点疑惑深不了。再者……”他一哂,眸中添了点冷意,又说,“孩子已经平安生下来了,再不必怕有人害你。眼下,朕想如何是朕的事,若要硬碰硬朕也不怕。”   或者说,如不是为护这孩子周全,半点岔子都不肯出、半点险都不肯冒,张家这点事他也不想拖上这么久。   现下孩子平安、她平安,他出于谨慎虽还是乐得照原本的安排去行事,但也不是必须。   解释完了,他手未挪开,问她:“明白了?”   手心被羽睫划了一划,她闷闷一应:“嗯……”   “那就不许瞪了,温柔点。”他说罢,将手拿开之前想了一想,又为这“无礼要求”添了个听上去合适点的理由,“不然让女儿觉得她母亲是个悍妇,多不好?”   “嘁。”她一声轻哼,抬手拨弄开他的手,明眸一转,没脸没皮道,“不会的,臣妾好歹皮相放在这儿!”   “有理。”他一颔首,笑而又道,“那让她觉得她母亲是大夏最美的悍妇,多不好?” ☆、第138章 验亲   霍祁在孩子平安降生后大松口气,许多事不必再过度小心,便每日都要去悦欣殿看上一看。   未免席兰薇劝得太多,每次的安排也让她放心——但凡他来,必定下旨关上翊祥宫宫门,加上席兰薇坐着月子不能出门,生生给外人一种皇帝每日来此是来审什么的错觉。   院中宫人神色谨肃,皇帝也沉着一张脸,袁叙一边提着一口气一边腹诽:陛下您真是愈发地入戏了。   踏入殿门的瞬间,一切严肃荡然无存。   “陛下安。”清和一福身,声音比平时压得低了些。皇帝会意,朝里看了看:“睡着?”   “是。”清和颔首应道,“帝姬昨天夜里哭闹得多些,娘娘又不放心乳母带,便没睡好。”   他点点头,挥手示意清和退下,径自往里走。   脚步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正睡着的人,走近了一看,还是把孩子搁在身边了。   如是再哭闹起来,不还是睡不好?他心中笑叹一声,倒也明白席兰薇这份心情。看看她侧卧着的姿势,面朝着女儿、将她圈在床榻内侧,胳膊环成了一个看上去有些别扭的弧度,却是正好将孩子揽在身边、能刚好察觉到她的动静又不会压着她。   便这样安静无声地看了一会儿,看着孩子偶尔还咂一咂嘴,她反倒睡得当真全无反应,不禁一笑,将怀中备着的锦盒取出来搁在榻边,又如同方才入殿时一样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   入夜,军营中也安静着,除却巡逻的士兵举着火把四处检查着有否异动,几乎寻不到什么声响。   禁军都尉府指挥使的到来引起了点低低的议论:“他怎么来了?陛下在查席将军不成?”   这样的议论持续不了几句,说话之人认真想想便知不会是。于是大抵是有什么要是要与席垣一议吧,便无人再多想什么,该巡视的巡视、该睡觉的睡觉。   沈宁走进大帐,在前帐中停了脚,回身一揖间未掩无奈。   霍祁一身黑色曳撒,简单得连半点绣纹也没有,看上去像个指挥使的随从。手在沈宁肩头一拍,半带调侃地笑而道:“多谢沈大人。”   便提步进了中帐,与席垣相互见了礼,又随他往后帐去。   楚宣看了看来人,轻一颔首:“陛下。”   “命够大的。”霍祁淡看着他沉然一笑,搁下手中的帐帘,行至案前落座,兀自倒了杯茶,饮了两口解了渴,遂而又道,“兰薇生了,母女平安。”   楚宣明显大松口气。   “但她为你担心了好几个月,就算是知道你在席将军营中后,也还担心会出岔子。”霍祁语声淡泊,静了一静,又道,“朕做好了安排,保你不会出事,你非要自作主张。”   “臣不怕自己出事。”楚宣应得同样平淡,语中一顿,续道,“臣怕牵连到她,毕竟张家……”   “朕比你更怕牵连到她。”霍祁睇着他,口吻有些冷了下来,“若不是怕她出岔子,朕不用小心到这个份上。但你……”他长沉了口气,大有无奈之意,“你被张家算计进来,就想拼个鱼死网破,你让兰薇怎么承受。”   “错又不在她……”楚宣轻扯着嘴角笑了一笑,“就是要算这账,也是我在梧洵时轻信了旁人所言,跟她有什么关系。”   在他说到一半的时候,霍祁就已不耐得听了,靠在靠背上,仍是等着他说完了,一笑蔑然:“你说的轻巧。”   席兰薇怎么可能不在意,或者说,随便换个人,碰上这种事也不可能全不在意、不可能心安理得地觉得就该如此。   “朕跟她说过,不怕你对她有心思,也不怕你抢她走。”他面上略带了点笑意,又很快消失不见,停了少顷,复又道,“所以朕一直没有动过你。但有些事,看来你自己是想不明白了。”   楚宣一愣,面有不解。   “你喜欢兰薇。”霍祁看着他问,“有多喜欢?”   楚宣有点发懵,觉得不知怎么作答,思忖良久,才一喟道:“死都无谓。”   “你当真是为她死么?还是图自己心里舒服?”他又问道。眸中蔑意分明,直说得楚宣胸中蹿火,大是不忿。刚要争辩,霍祁的话却又续了上来,“从一开始到现在,你有多少事是当真为她想过的?你知道她是朕的嫔妃、那地方是皇宫,还是一复一日地潜在暗处——你确是功夫好,但人总有失手的时候,你想没想过,如若你‘失手’、如若让旁人知道了,她该怎么办?”   楚宣沉默着,霍祁又喝了口茶,继续说了下去:“就算不让旁人看到,若朕做不到不在意这些事呢……”   后宫嫔妃与藏在暗中的男人屡屡见面,他有理由“在意”,有理由追究。   “你喜欢她,你就忍不住要一次次去见她。兴致好时,兴许还在她宫里喝杯茶,或者带些新奇的东西送给她。”他一壁说着一壁禁不住轻笑,“这种事搁在哪个嫔妃身上都是死罪,就是山野莽夫也该知道。你却心安理得地做了这么久,半点不知道收敛,你为她想过吗?”   居然无言以对。   这么长久的时间里,楚宣一直十分坚信,自己是为席兰薇好的。目下这番质问却让他很有些慌,心中亦无可抑制地开始思量自己的所作所为,连带着开始质疑自己帮她的那些事……   是了,不该存在的事情太多了。就连提醒她有危险时,他的做法也并不对。   他明明可以直接递个字条、又或是通过简小霜告诉她那些险事,却一次又一次地去面对面地告诉她。看似替她脱了一桩险,实则在他出现的时候,她便置身在另一个危险之中。   就连这次的事也是如此。   自然可以怪张家利用了这些事兴风作浪,但那“风”,最初是他自己掀起的。   “你如果真为她好,就离她远点。”霍祁说得平缓,无甚神色,“无关她是不是后宫嫔妃——就算她在民间,已嫁人为妻、且一心想和夫家好好过日子,你也是离得远些为好。”   十分简单的道理,虽然让人听着不舒服,但又没什么话能反驳。   “现在母女平安,朕想让她安心坐月子,你不可再出什么事。”他说罢,凝视着楚宣等他的反应。少顷,见楚宣点头,他稍松了口气,“来此还有一事。”   “何事?”楚宣问道。   “上次张家劫她那事,朕知道不该对她生疑,也知道她为此还有心结在。”他话语一顿,打量着楚宣,又道,“听说她托付你安排了些事,是什么,你告诉朕。”   .   孩子已然出生有些天了,于后宫而言,局势仍不明朗。   各样的传言再度掀了起来,在寒风中轻轻言说着。那些说法,众人喜闻乐见,是以都满含激动地争相议论着,没有什么人会去想,这些风浪是不是有人在推着、助着。   似在不经意间,议论已被推到了顶端,越来越多地人相信那孩子不是皇室血脉。最易看到的体现,莫过于妍妃刚刚生下孩子、大吉的事却没有什么人庆贺了。   验亲之事,终于被搁到了台面上。   起先是个不起眼的低位宫嫔,冒死去宣室殿觐见,一番话说得义正辞严。皇帝没有见她亦没有格外的恼怒,此事揭过不提。   而后,从潜邸随进来却鲜少理会后宫之事的婕妤白氏,也到宣室殿进言,说此事不可小觑。   如此,可见是人尽皆知了。又是关乎皇室血脉的大事,总要弄个清楚。   于是,尚还没出月子的妍妃安心不得了。   .   抱着女儿,她眉头紧锁着,虽知是早有安排在先,心里还是有些难受——虽则自己也等着这一天、等着就此彻底证明这孩子的身份,但这么个小孩子,要挨上一针流血验亲,也是够委屈。   叹了声气,她靠在枕头上半躺半坐。过了会儿,听得小霜来禀:“各宫嫔妃往翊祥宫来了。”   “哦。”轻轻应了一声,她思忖着回道,“告诉谨娘不必出去了,本宫自己抱着她。”   谨娘是孩子的乳母,一直以来照顾得十分细致。耐不住做母亲的总不放心,碰上了着种大事,更要时刻护在身边。   .   正殿中一片沉肃,席兰薇抱着孩子走出去时,明显感觉众人都有一凛。头也未抬,她一步步走到主位前,屈膝一福,问安简短:“陛下安。”   “妍妃。”皇帝淡看着她,眼中已无分毫感情,“关于那些传言,朕已问了你很多次,你始终不肯说实话。”   她低着头,咬了咬嘴唇,羽睫轻颤:“臣妾说的都是实话……只是陛下不肯信罢了。”   有定力差些的宫嫔冷笑出声,皇帝扫了一眼,站起身,向席兰薇走去。   还有两步远的时候,他往前走一步、她便往后退一步,未施唇脂的嘴唇微微发着白,轻轻颤抖着,大显恐惧。   “……”霍祁一边忍不住感叹她装得像,一边不得不以只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一喝,“别躲。”   她便定住脚,任由着他往前又走了一步,听得他低低言道:“到袁叙那边去,旁人看不清……”   她一愣,不知又是什么安排,抬起头,见他仍铁青着一张脸,在外人看来寒意涔涔:“舍不得扎她。”   那是他女儿,不能让她为这些个斗争受委屈,一滴血也不行。   “……”心下顿舒,席兰薇忍下了那抹微笑。   .   嫔妃们提着一口气看着,看着皇帝面色越来越冷、妍妃惧色越来越分明,连带着她们都有点怕了,陡见皇帝猛一伸手,攥着妍妃的胳膊便往回走。   “陛下……”她下意识地一挣,毫无用处。忍着泪意,一直被皇帝强拉到主座边上。   皇帝仍未松手,冷睇着她,眸中冷意森然。席兰薇却觉出他拇指一松,在她被攥疼的地方轻轻抚着。   “是不是实话,一验便知。”皇帝压抑的怒意让一众嫔妃都打了个哆嗦,他沉默一会儿,又带了些失望说,“不是朕不给你留面子。”   席兰薇紧紧护着孩子,气息有些不稳,看上去……像极了在心虚。 ☆、第139章 反转   皇帝吩咐宫人备水来。少顷,有宫女端了只盛水的白瓷碗。瓷碗搁在案上,宫女施礼退去。众人瞩目间,皇帝轻挽了衣袖,袁叙行上前去,持着银针轻轻一刺,鲜血滴入,在洁白的瓷色上落下一枚殷红。   “妍妃。”皇帝看向席兰薇,她怔了怔,连连摇头,不住地向后缩着:“不要……”   袁叙不作声地上了前,挡在她身后,让她无处可退。   皇帝亲手端起瓷碗来递到她面前,有宫女行上前来,手持着银针,小心地将孩子的手从襁褓中取了出来。   那宫女的手轻执着她的小手,另一手持着银针,面无表情地刺了下去。   只在针头触及皮肤前的一瞬稍稍一歪,针尖刺入她托在孩子小手下的指肚上。   又一滴殷红的鲜血落入水中。   那宫女站起身,广袖即覆住双手,恭敬一福退到一旁。   皇帝与席兰薇一同看向碗中——能融到一起才奇怪呢。   一时有嫔妃难免好奇,这孩子被扎了一下,怎的半点哭声都没有。又眼见皇帝就在旁边,无论是妍妃还是那御前宫女,都断无可能当面作假。只得相信,大约只是睡得太熟、扎得那一下又起落太快吧。   “席兰薇……”皇帝喉中逼出了三个字,森冷至极,面色阴沉得可怕。   旁人看不到碗中如何都能猜到,这必定是……两滴血没能融到一起去。   “陛下……”席兰薇花容失色,恍惚地摇着头,往后跌了一步,面色苍白地凝视着水中的两滴血珠,满是不可置信,“不可能……这孩子是陛下的……是陛下的!”   说得有些声嘶,听上去,就如同垂死挣扎。   众人各自静默着,漠视着这一度宠冠六宫的人被逼到将近崩溃的样子。她仍紧搂着怀中的孩子,又控制着适当的力度,始终没把她惊醒。   “不可能……”她几乎要哭出来,乞求地看向皇帝,皇帝却毫无怜惜之意。   “水……水有问题……”她忽而道。目光有些涣散,看上去疯疯癫癫的。引得一众嫔妃中,轻笑蔑然的有、哀声叹息的也有。   有人觉得她这副样子可怜,也有人觉得……这是活该。   都听说皇帝早给这孩子赐了药,她却不肯喝,硬要生下来。   .   她试着上前了一步,皇帝未有反应。她便又继续走上前去,踉踉跄跄的,走到那搁着瓷碗的案边。   “孩子……是陛下的……”她执拗地念叨着,似乎已全然不受控制。跪坐下去,她将孩子放在膝上搁好,手中执起银针,在纤细的食指上一针刺下。   再一滴血低下,落在方才那两滴旁边,静静停住。   “呵……”一声哑笑出喉,席兰薇抬头看向霍祁,目光凝滞在他森寒分明的侧脸上,“陛下觉得自己不是这孩子的父亲,也觉得臣妾不是这孩子的母亲么……”   众人一哑,皇帝神色一震。生生滞了一滞才缓缓转过头去,目光落在那瓷碗里,继而惊得面色发白。   竟真是水有问题?   看着皇帝的神色,满座讶然。   “你……”好似尚未回过神来,皇帝不知该说什么。   定了定神,他狠然道:“谁备的水!”   安静中,众人自然而然地将目光都投向了方才端水的那宫女。眼瞧着是御前的人,暗忖这搞不好又是一场大戏。   把手伸到御前去,可是不容易。   “陛下恕罪……”那宫女蓦地一拜,叩首道,“奴婢、奴婢只是端水而已……起先确该是奴婢备水,但、但白婕妤差了人说……只怕妍妃娘娘早有准备,便去旁边的怡息宫盛了水来。”   果然,景妃果然是会把旁人推在前面的。   白婕妤慌张跪倒,惧意分明,连忙解释:“陛下容禀……臣妾断无害妍妃娘娘的心,是昨晚……有悦欣殿的宫人悄悄到臣妾宫里递了信,说妍妃会在验亲的水中动手脚、瞒天过海。臣妾想着无论可信与否,谨慎些总是对的,这才让人去怡息宫备水来……”   席兰薇凝眸于她,觉得真假难辨。景妃……倒也是善于把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外加白婕妤一向不怎么理事,也许当真只是被她利用、而非有心帮她做事。   “还有谁经手过……”她冷然道,目光划过白婕妤,又停在那宫女身上,“谁经手过这水!”   “没有了……”那宫女赶忙摇头,话音刚一顿,又道,“啊……入殿时……娘娘身边的秋白接了一把,就没有旁人了。”   很是安静了一会儿,六宫嫔妃都觉得这水被搅得越来越混了。满是不明地看向席兰薇,席兰薇却只是看着皇帝:“求陛下让袁大人亲自备水,再验一次。”   愤怒中,已然没了方才验亲前的慌张。   皇帝睇了袁叙一眼,袁叙一揖,退了出去。很快便折了回来,手中的水碗端得稳稳的。   仍是皇帝先刺了血滴入碗中,席兰薇抱起孩子上前。这回,没让宫女帮忙,是皇帝亲手执起了孩子的小手。   一针刺下,小小的婴孩竟如旧不哭不闹。又一滴血落入碗中,两滴殷红碰在一起,很快交融成一体,寻不出半点差别。   霍祁瞧了眼食指上又要冒出来的血珠,拇指抬手一蹭,继而放下广袖,面色如常。   席兰薇望着碗中,若不是眼下气氛肃穆得紧,这内情实在让她想笑出来——都是他自己的血,融不起来就怪了。   “妍妃……”皇帝的面色变得十分不自然,怔然片刻,改了口,“兰薇,你……”   众目睽睽之下,皇帝一字一顿地向她道了一声“对不起”;而后,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他压低了声音,用只有她能听清的声音又道了句:“多谢。”   .   这道口子,就算是撕开了。   十个月的委屈不能白受,既然先前忍而不发,目下要收拾,就要一举收拾干净。   斩草除根,什么后患都不留下,才算对得起那十个月的小心谨慎、精心布局。   朝中,他已将张家的各样罪证掌握得差不多了,找准时机一点点放出来,就可以在不算太久的时日里将这世家摧毁得透彻。   数算起来倒也不亏。虽则在席兰薇怀孕之初若想办张家也能办,然则罪证不足,朝中必有反对,他也免不了要网开一面。   眼下,让反对的人一个个闭嘴、任由着他下旨问罪,倒是痛快许多,还省得落个狠毒的名声。   .   朝中,是不需要席兰薇操心的事。悦欣殿里,她将孩子交给了谨娘、带去侧殿哄着,自己传了秋白来。   “娘娘安。”秋白一叩首,没有显出太多的心虚。白日里的事已经人尽皆知,她不用席兰薇多问,便径自解释了出来,“奴婢……奴婢没碰过那水……”   “你当然没碰过那水。”席兰薇接了话,笑容平和,“她是御前的宫女,办事最谨慎,这种事怎会让旁人接手——她还怕你帮着本宫动什么手脚呢。”   “娘娘……”秋白愕然一怔,定了定神,仍是想不明白。对上席兰薇的满面微笑,她心底忍不住生了些许荒谬的猜测,“您……”   “本宫才没本事往御前安插眼线。”她淡看着秋白,一顿又道,“御前宫人,自是按着陛下的意思做事的。”   震惊满目。   秋白惶然失措,怔了半晌,挣扎道:“奴婢不明白……”   “你不明白?”她眸中隐有凌厉沁出,森冷一笑,“你当你藏得很好么?你当你帮着景妃做事,一点马脚都没露?”   压制了许久的怒意仿佛要一涌而出,她缓了一缓,平静了些又道:“若不是为了摸出背后究竟是谁,本宫早已不忍你;若不是为一举将他们除干净,陛下也早已不忍你。你究竟是有多信任景妃……本宫提点过你很多次,只想让你有所察觉而后收手,你竟无知无觉。”   “妍妃娘娘……”秋白慌乱地伏在地上,已然惊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不需要你的解释了。”席兰薇轻衔着笑意,掩饰着心底的失落,“你什么也不必说,前朝后宫,自会接到你的供状,会知道是景妃授意你陷害本宫,陛下自会由此严查张家。”   秋白终于明白,大约……从很久以前开始,这就已然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假戏了。她在席兰薇面前做戏,席兰薇也在她面前做着戏,但真正被蒙骗其中的,只有她一个。   “除了本宫和陛下,小猫再没跟谁那么亲过。”席兰薇轻声一笑,“那时本宫正好奇你到底在为谁办事,还多亏了它……”   它和秋白格外亲些,可秋白明明不如小霜逗它的时间多。细细想来,还可有个别的原因,就是秋白碰过别的猫,身上沾着它同类的味道,让它觉得更安全,也好奇那另一只猫在哪儿。   景妃的那只猫……   席兰薇想着就好笑。当年,最初察觉杜氏投靠了景妃时,也是因为那只猫。   “喵——”小猫叫了一声,跑进寝殿来,站起身,伸着爪子还要秋白抱。   “来。”席兰薇招了招手,它扭头跑了过去,她抱起了它。睇着秋白,她一壁抚着怀中的小猫一壁淡声道,“还是多谢你照顾了它这么些日子。若想喊冤,现在喊吧。” ☆、第140章 惠妃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秋白这样问了一句,便算是默认了那些事了。   “从那药粉开始。”她淡言道,“来提醒我有人对我下毒的人说,日子久了,不仅我会没命,我身边的人纵使轮流当值也会受些损伤。我回想着……离我最近的三个人,小霜和清和那几日似乎都格外容易困乏劳累些,唯独你没事。”她干笑了一声,回思着摇了摇头,“那药没理由只对你一人无用,想来……是你有解药、或是用什么别的法子避开了吧。”   秋白怔了一怔,回想着那已是很久之前的事,有些错愕:“那你……还安排我去‘发现’那药粉?”   那日,是席兰薇悄声告诉她,知道旁人是从何处下的毒了,让她去殿门口假作刚刚看到、喊出来,以将事情合理地传出去。   “这不是帮你多博取一点那边的信任么?”她轻轻笑着,说得无比平静,“如若不然,那边觉得你再本宫身边分量不够,再安插个别人,本宫又要费心费力地去寻这人,搞不好还要中什么别的奇毒。”   还不如安心对付她一个。   “自那事起,我回想再之前的发生的事……”她顿了一顿,扫了秋白一眼,“害得小霜在宫正司遭罪的,也是你吧?那天我在宫正司中就隐隐觉得奇怪却未多想——你和清和平日里都是话不多的人,那天,却替小霜辩解了不少。”   那时自然而然地觉得是为救小霜。待得知道她已叛变之后,细想起来,才明白了整件事的始末。   那些送回宣室殿的奏章,是自己与袁叙一同收拾的,理应没有什么疏漏,不该出现误将未看的折子送回去、需要小霜单独拿回来的事情。   显是有人在其中作祟,让小霜把那折子拿着,又知会宫正司来截人——确实,这事并不复杂,头一个该怀疑的就是秋白。可那时候,她还那么信任她。上一世,是秋白清和陪她历经了种种不幸,所以这一世,她没有理由去怀疑她们,全心全意地相信她们必定还是和上一世时一样的。   “能共苦而不能同甘。”席兰薇无奈地一声喟叹,苦笑连连,“在本宫最难的时候,你都没做过这样的事。”   在她最初得知那人是秋白的时候,震惊得全然无力接受。是以在处死柳氏的时候,她才有意让秋白去看着,不是为了再一观她的反应,而是真心希望就此把她吓住,从此不敢再继续为那边办事。那么从前的事,她也可以既往不咎。   秋白却未能遂她这份意。   “现在,没人救得了你了。”她冷涔涔地说道,顿了一顿,又说,“多谢你把景妃牵出来,也多亏有你……能让她忍了十个月没有什么动作,本宫才能如此安心地养胎。”   避过了许多可能会有的勾心斗角。除却方氏那一出以外,就没什么别的岔子了——就连方氏,也不过是景妃为了博取她信任而搁下的一颗棋,根本没打算真害她的孩子。   “原来你都知道这么久了……”秋白面色黯淡,停顿间,略有一声哑笑,“为什么不早些杀了我……”她说着,语声未落,自己便已想明白了,“哦,自然……你要知道背后是谁。”   腊月的寒风从门口灌了一些进来,秋白稍有一阵瑟索。安静之中,席兰薇细细打量着她,这个从儿时便随在她身边、上一世让她大觉亏欠这一世却反手来害她的人……   “原因是什么?”她问道。   “我……”秋白滞了一滞,声音低低哑哑,“有一次……去尚服局为娘娘取衣料的时候,碰上舒颜宫的人,听到她们低语说……说卫氏是被景妃逼得自尽的。”   卫氏……也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当时她也觉得自尽得有些蹊跷,只是查了又无甚结果。   全然没想到,从那么久以前开始,执掌六宫的景妃,就已经在算计她了。   “她们也发现奴婢了,押着奴婢去见景妃。景妃说……若奴婢不为她做件事,当场就杀了奴婢。奴婢怕了……”   果真是被要挟的。席兰薇略一舒气,思了一思,确信秋白并非从那时起就在害自己,便不解道:“你帮她做了什么?”   “景妃身边有个宫女,听说……想惑主来着。”秋白咬着嘴唇,踌躇了好久,才又说,“景妃正要发落她,便、便让奴婢亲手把她推到井里去……”   只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她不做,景妃也会找旁人来做。但就此便拿住秋白了,接下来的事甚至不需要多问——她为景妃做了这么一件事,景妃便可以一直要挟她,恐吓她说若她敢告诉席兰薇,此事她就说不清楚。   若硬要说是秋白杀了她身边的人……   那是执掌宫权的嫔妃,宫里没几个宫人不怕她,自然包括秋白。之后,顺着这种恐惧,只要让她再做一件事,就又多了一条要挟。   而后一件接着一件,最终会把秋白困得越来越紧。   “你就这么怕我?”席兰薇轻蹙着眉头,“宁可让她这般拿捏着你,也还是半个字都不肯同我说?”   “奴婢不敢啊……”秋白终于哭了出来,十分压抑的声音,“那毕竟……毕竟是一条人命,奴婢就是告诉娘娘,也到底有奴婢的错在里面……彼时娘娘位份尚不算高,怎么能越过宫规救奴婢的命……”   实际上是个实实在在的“雕虫小技”,若给她点时间思量,便不难发现景妃的说法实则漏洞百出。但惊恐中她根本无暇多想,糊涂了一时,就一步错步步错了。   一声长叹。   席兰薇不再看她,别过头去,口气生硬:“处死柳氏的时候,本宫跟她说过,纵使有一天这罪要落到你头上,也不该是你一个人受。”   柳氏已经先受了一半——不算最后丢了性命那一步。   “来人。”她扬音一唤,目光仍未看向她,直接投向在殿门口候命的宦官,“拖出去,杖责一百。”   .   外面的惨叫声并没有太激烈,秋白似乎在拼力忍着。席兰薇静默坐着,一语不发,脑海中忍不住地回想起来……那时六宫传的柳氏受刑时的场景。   恰就是秋白描述给她的,彼时她一语喝住了秋白,就是因为不肯多想……有一天那样的惨状会发生在秋白身上。   清和反倒比秋白哭喊得更厉害些。她被宦官拦在殿外,已然哭得声音嘶哑,不管不顾地为秋白说着情。实际上……来回来去都是那几句干瘪无力的话,央席兰薇饶秋白一命而已。其他的,在听说始末之后,清和也难以说出什么了。   .   令人揪心的哭喊没有持续多久,片刻之后,行刑的宦官进来回话,说秋白尚有一口气,问席兰薇如何处置。   “送回房歇着吧。”她淡声道,“传医女来看看。”   到底是不能要秋白的命的。虽然秋白曾经狠心地想要她的命……可上一世的那么多事,还是忘不了的。   就当是谢她又告诉她一桩事好了——卫氏是景妃逼死的。   .   景妃在当晚突然来悦欣殿拜访了,二人相视一望,谁也没同谁见礼。席兰薇依旧侧倚在榻,闲闲笑道:“昏定的时候快到了,景妃娘娘这个时候来,是为臣妾免了六宫昏定了?”   态度有些不敬,却又并未戳穿什么。景妃愣了一愣,微有狐疑,少顷,还是平复下去,颔首笑道:“帝姬验明身份,本宫该来向妍妃妹妹道声贺。”   “哦……”她轻一点头,吩咐宫人上好茶来。景妃落了座,抿一口茶,遂又笑说:“今日是妹妹身边亲近的人起了异心……”她顿了一顿,又问,“不知如何了?”   “娘娘说秋白么?”她一笑。今日那御前宫女道出秋白的时候,许多嫔妃便讶意分明。她们自然都好奇秋白的下场如何,景妃……好奇之余大约心虚更甚。   “也没什么。”席兰薇蹙了蹙眉头,“这宫里,相互加害的事见惯不怪了。多少人假意亲近着,实际不一定安得什么心思。不值得为她费什么心,日后再不让她在跟前服侍就是。”   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只觉得是秋白一人之过、全然不打算再问下去一般。如此自然也牵扯不到景妃,景妃默了一默,安静许久才又要说话,外面朗声的通禀却没给她这机会。   不是“陛下驾到”,而是“圣旨到”。   二人皆伏地一拜,一时均不知这是给席兰薇下什么旨。   “上谕……”袁叙字正腔圆地读着,力度拿捏得很好。读了两句,席兰薇就忍不住想抬头去看景妃的神色了。   ——心知这验亲之事妥了之后,晋位旨意也就快了,却没想到,如此恰到好处地赶在景妃前来时下旨。   正一品,惠妃,位列三夫人。   皇帝登基以来尚无人坐到这个位子上,就连执掌凤印这么久的景妃,也一直只是个从一品妃而已。   领旨谢恩。站起身来,席兰薇向袁叙道了谢,袁叙自也免不了向她道贺:“恭喜惠妃夫人,帝姬平安、夫人晋位,也算双喜临门。”   .   着人送袁叙离开,席兰薇侧首看向景妃,见景妃还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从容不迫地先开了口:“时候不早了,本宫还坐着月子,想先休息了……”她顿了一顿,笑意和善地对上景妃的目光,轻一颔首,“不远送。”   景妃无言了良久,发白的面色中失落与愕然并存。过了好一会儿,似乎蓦地反应过来席兰薇再说什么,嘴唇动了一动,艰难地屈膝一福:“夫人……好生歇息。” ☆、141 烦心   一众嫔妃原是想着,等席兰薇出了月子,纵使她们不去拜见,在晨省昏定时也总要见面,回想着先前都盼着她栽跟头的事,不知要怎么掩饰这般尴尬。   眼下……她倒是再不用向景妃晨省昏定了,位列正一品夫人,再不用向哪个嫔妃问安。   除此之外,前朝也突然闹出了大动静。没有人知道禁军都尉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查的张家,突然上奏,就是近百条的罪状。   此事来得太突然,一边有人隐隐怀疑是受人挑唆,一边又觉得若是“挑唆”也太奇怪。   张家和其他世家不太一样,眼下既不掌兵权也没有什么说一不二的文官。近二十年来,张家形同退隐,朝中甚至没有什么张姓的官员,最为明显的张家人……似乎就是后宫的景妃娘娘了。   诚然,亦不乏有人知道,张家看似不掌权,但也只是“看似”。实则与朝中不少朝臣都关系密切,甚至连宗亲也敬他们三分。   仔细想来,大约是先帝与当今圣上早些年对世家的提防多些,逼得他们收敛了……   可话又说回来,既已有所收敛,皇帝又干什么把这“识相”的世家往死里逼?   也没见张家犯什么错。   .   “看来禁军都尉府也没那么废物。”楚宣随手翻了几页纸,笑了一声,“起码罗织罪名的事,干得到位。”   “……多些夸奖。”沈宁皱着眉头勉强接受了这“夸赞”,继而将一本空着的奏章丢到他勉强,“该你上奏了。”   “哦。”楚宣应了一声,继而凝视着那奏章的描金封面,又道,“这不是我拿手的事。”   “随便写写就是。”沈宁轻松道,“反正陛下……你知道的。”   反正陛下都安排好了,现在从前朝到后宫的一步又一步,都不过是走个过场、让事情看上去更顺理成章一些,免得引起什么反抗。   .   两日后的早朝上,皇帝龙颜大怒。   生生震得满朝文武无人说话,再之后,直接下旨捉拿张元趋来问话。   朝臣们所知,是皇帝先前差了个禁军都尉府官员去查一些关于张家的事,一些小事而已,似乎和几个月前张家欺行霸市的事有关。   这种事其实查也就查了,到头来不过责上几句,又或是交些罚金。顶不济了,推几个掌柜的出来定罪,皇帝大约也不会非追根问底地定要把张家如何。   张家却显然无此“觉悟”,又或是世家的傲气膨胀得太厉害,查明是何人在办此事后,竟调集了豢养的高手意欲杀他灭口。   偏巧席垣带人经过,将人救了下来,避开张家的视线,让他在军营中养伤数月。   于是,原本该是一桩小事的,却就这么捅大了。谋杀命官,这罪名着实不小。   皇帝质问着,清朗的声音显得低沉了许多,余音在殿中回荡着,迫得人不敢抬头。   张元趋跪伏在地,面对着这番质问,说不出个所以然。一面奇怪那“燕东侠”怎么就成了帮皇帝彻查此事的禁军都尉府官员了,一面又无法将当日自己遇到的事说出——数一数二的世家莫名其妙地得罪了个游侠、险些惹来灭门之祸,毫不可信。   甚至不敢说出燕东侠可能与席氏关系不明的事——宫中已传了消息出来,席氏所生的女儿已验了亲,确实是帝姬。   就这么云里雾里的,看不清情势也说不清缘由,更难做什么辩解。张元趋当众被下旨押进天牢,其他的事,禁军都尉府自然会接着查下去。   .   好像并没有显露什么太多的前兆,一把利刃就蓦地刺进了张家心里。家主入了狱、禁军都尉府围了张府,事情震动了整个长阳。   许多人不禁为此发着愁——即便是和张家完全无关的人,碰上这么大的动荡,也总会有些说不清的忧心的。   霍祁倒不必为此发愁了。先前十个月是他愁的时候,眼下,只要看事情顺着他所需要的方向一点点走近就是了。   别人发愁的闲工夫,他在为其他的事头疼……   “娆?”他又提了一个字,满含期待地看向席兰薇,后者蹙了蹙眉头:“听着太妖艳了。”   又否掉一个字。   躺在榻上的孩子好像察觉出什么,明眸大睁地望着旁边的父母,满是好奇。看了一会儿,咧嘴笑了一笑,笑容看上去莫名地像在嘲笑什么……   “……不许笑!”霍祁沉肃道,继而扶着额头又说,“还不是为了给你取个好名字……再笑就让你自己从书上指一个。”   他是无奈之下的说笑,同样无奈的席兰薇却听得眸色一亮:“也是个法子。”   “……”二人相视沉默一会儿,她站起身去拿书。   从书架上挑了本《诗经》,私心想着《诗经》里的篇目还都挺好听的,譬如《蒹葭》、《关雎》之类。   《采薇》就算了,和母亲名字犯冲,总归不合适。   自然是不能真让孩子自己翻,刚一个多月大的孩子,翻书这样的事,难度太大。于是席兰薇将书交到霍祁手里,又从背后捂了他的眼睛:“陛下翻,臣妾说停就停,可好?”   “好……”霍祁提心吊胆的拿着书,拇指一按,感觉着书页一页页地划指而过。   “停。”席兰薇道。   二人一并向那一页看去,题目是……   《硕鼠》……   一时间郁结于心,席兰薇未及多想便一拳捶在他肩上,恼羞成怒:“陛下!”   “……”霍祁凝视着篇目,苦笑不得,少顷,争辩道,“你喊的停!”   用不得,决计用不得!天家长帝姬叫“霍硕鼠”算怎么一回事?兰薇殿里还养着猫呢!   二人大觉无计可施,甚至忍不住地感慨“书到用时方恨少”,左思右想也想不到个合心意的名字给女儿。   末了,还是先把此事交给了礼部。不管怎样,先让他们想一想,如有合适的便直接用,没有合适的……呈上来的名字好歹也能给他们些启发,然后再继续想。   吩咐了人去礼部传旨,霍祁一声长叹看向女儿,她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全然不在意父亲   的焦心。   .   数算起来,席兰薇都把自己“关”在悦欣殿中一个多月了。头一个月是坐月子出不得门,后来出了月子,因为总想守着孩子,也没有出去走走。   似是无甚大碍,不过她一颗心全在孩子身上,关心得太多便格外劳累,气色显是差了。霍祁已劝了几日,她应是应了却也没真听。今日搭上取名的烦躁,他便索性不“劝”了。   一揽她肩头,他的话语平静而又生硬:“出去走走。”   十分有效。既然不是商量,她就只好“听话”。   .   “原来都这么冷了……”席兰薇望了望天,感慨了一句,霍祁淡淡一瞥她:“是,你再不出门,就又该热了。”   腊月已接近尾声,再过几天,就又该是新年了。   “对了,你父亲……想见见外孙女。”霍祁道,眼中含着询问。   席兰薇想了想,为难地皱了皱眉:“臣妾也想让他见,可是……孩子还太小,还需过些日子才能出门。”   “快新年了。”他微一笑,“你母亲去世得早、你又在宫里,将军这新年,想是难以过得高兴。”   席兰薇沉默以对,这种时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话总是十分应验。   “让他进宫看看外孙女好了,直接去悦欣殿。”霍祁噙笑提议,说得席兰薇一怔:“可这是后宫……”   “不然呢?”霍祁吁了口气,“楚宣的事、张家的事,朕近来可给岳父大人找了不少麻烦,碰上佳节,总得有所表示。”凑近了她,他将声音压低了些,笑意犹存,“后宫不方便,不然你提前住到长秋宫去?‘中宫’想来方便许多。”   “……”席兰薇面上一红,正了正色,退开半步,肃穆一福,“后宫是陛下的后宫,陛下觉得方便……就好。”   正收拾着张家呢,让她明目张胆地住到长秋宫去……也太拿张家不当回事了,人家好歹也曾一腔忠心,末了这一战,总得严肃点以表尊敬!   “那就这么定了。”霍祁欣然一点头,“回头朕让人去传个话,上元节时请将军入宫一叙。”   .   仿若寻常人家商量着如何过节、商量着娘家婆家如何安排一样,各样宫规都暂且放下,只要把这新年过舒心了便好。席兰薇想想孩子、又想想父亲,面上笑意浅浅。   再过几年,就能教孩子给外祖父拜年了,然后再讨份压岁钱;又或者,到时候有了更多的孩子,一起给外祖父拜年。   平平安安地过许多年。   .   二人一直到了晚膳时分才往回走,晚风愈凉,席兰薇身上的斗篷虽已足够厚实,霍祁仍是将她圈进了自己的斗篷中。一并往回走着,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家常,到了殿门口时她一抬头,笑容顿失。   淡看着门口候着的人,应该已等了有一会儿了。她一笑,从他怀中退出来,颔首一福:“臣妾先进去。”   难为景妃能到她这里来“堵人”,也是当真着急了。有什么话,让她说就是,反正……张家的那些罪名是真的,非她红口白牙就能脱得了罪。 ☆、142 贺年   “陛下……”景妃往前走了一步,望一望皇帝的神色,又适当地停住了。沉吟片刻,景妃浅咬着嘴唇,微微抬眸道,“陛下可否……移步。”   知她是有意不想在席兰薇殿门口说,霍祁思了一思,便点了头,随她走出翊祥宫去,等着她的话。   “臣妾听说,父亲……做了些错事。”她轻轻道,话语有些颤抖,不知是在害怕还是因为父亲的所作所为而生气。顿了一顿,便又说道,“其中纠葛,早朝之上……父亲大约没同陛下直言。”   霍祁觑着她,没过多地去猜她的心思,随口问了一句:“什么?”   “父亲确是差人暗杀过那人,但……绝非因他在查张家。”景妃温声解释着,有了些许哽咽之意,“是因为、是因为……那人和惠妃夫人,关系不同寻常……”   察觉到皇帝一凛,景妃哑了言。寒风凛冽了些,风声让人一听就觉得发冷。少顷,皇帝轻轻“哦”了一声,平静道:“如何‘不同寻常’?”   “那人私会过惠妃夫人多次了……”景妃咬着嘴唇压声道,“起初,臣妾听见风声也只是怀疑。后来托父亲着人去查,才当真查实确是如此,孰料那人功夫极高……伤了父亲很多人,最后、最后还是让他逃了……”   她说着,仍分明有不甘之意。霍祁轻一笑:“你弄错了。他没能逃走,若不是大将军路过,他就死在那里了。”   “这才是奇怪之处……”景妃脱口接道,眸色清亮,“那么巧,大将军正好救了人,陛下不觉得奇怪么?焉知不是因为惠妃夫人……”   霍祁一时连和她争执的心都没了。自作聪明搬弄是非,真当一张嘴便能颠倒黑白?   笑了一笑,他又口吻平淡道:“这种子虚乌有的事,多说无益,等禁军都尉府查了便是。”   他提步要走,景妃急忙上前了一步将他挡住:“陛下就那么信她?”   神色认真,景妃目不转睛地与他对视着,好像在竭力地从他眼底寻出几分对席兰薇的不信任。   “是,朕信她。”他挑眉道。顿了一顿,又说,“你是执掌六宫的人,朕便把这话告诉你,你让旁人也知道便是——还想寻兰薇的麻烦,就找点新鲜的罪名说给朕听。说她水性杨花,这话朕都听腻了,就算是捉奸在床朕也不会信了。”   捉奸在床。   景妃陡然愕住,心底发虚得忍不住怀疑皇帝是不是听说了什么。一时没说出话,俄而望一望皇帝的神色,倒是如常的从容平静。   大约是自己多心了……   景妃定了定神,强挣出一抹笑:“臣妾知道了。陛下既这么信她……臣妾不多言便是。”   .   简小霜立于门后,隔着冬风,一字字听得清楚。   禀给席兰薇之后,她只一笑:“终于按捺不住了?”   居然亲自开口和皇帝说她的不是了,虽则还是说得很适度、且瞧出不对便闭了口,可到底还是不如从前沉得住气了。   啧啧,真想提醒她一句,现在她已不能再装得那样贤良淑德,还是少说为妙。   .   新年的喜气暂时冲淡了长阳城中连日来的紧张。宫宴照常热闹,歌舞升平中,映照出一派盛世景象。   入宫参宴的朝臣命妇和往年一样上前道贺,但除去祝福大夏、祝福皇帝,还要多向刚出生不久的帝姬贺一句年。   皇帝显然对这孩子十分疼爱,端的没受之前的闲言碎语半点影响。席兰薇坐在他身侧,抱着女儿,衔着笑意接受各方道贺。   “惠妃夫人新年大吉。”芈恬屈膝一福,礼未罢,目光已然投向她怀中的孩子。望了望皇帝与席兰薇的神色,见二人都是兴致颇高,大约不会计较礼数,便径自行到席兰薇身边落座了。   怀中取了个小小的锦囊出来,搁在案头,芈恬笑道:“知道帝姬什么都不缺,寻匠人打了个银锁,算不得稀罕的东西,图个吉利罢了。”   “多谢。”兰薇一点头,拿起那锦囊递到女儿眼前晃了晃,“看看,婆家给你送东西来了。”   那锦囊是红色的,看上去格外惹眼些,又勾着金色丝线,明晃晃的在孩子眼前,她自然好奇是什么。于是伸了小手出来要抓,乌亮亮的明眸漂亮极了,看得芈恬直笑出来,伸手轻抚了一抚她的小手说:“喜欢么?早些来沈家住啊……必定还有许多你会喜欢的东西。”   霍祁淡然看着,闻言终于忍不住轻咳了一声,肃然道:“阿恬啊,你当着朕的面,骗儿媳妇?”   “……怎么是‘骗儿媳妇’?”芈恬皱眉,大是不满,“她若真嫁给阿彬,妾身定拿她当亲女儿宠着,府里的珍奇物件可不都是她的么?”   霍祁又扫她一眼,不作多理,随她怎么喜欢女儿——自家女儿多个人喜欢总也是件好事。   “陛下安。”入耳的声音有点陌生,芈恬转过头去,看了上前敬酒的人半天,才想起来这一位是谁。   白婕妤。也是从潜邸便在的“老人”了,只是一贯的不喜热闹,或者说……不喜后宫。总之鲜少露脸,连她这时常在宫中走动的外命妇都不怎么熟悉。   眼见席兰薇黛眉一蹙,似有不喜之意,白婕妤有一瞬的尴尬,还是很快恢复如初,举杯道:“陛下安、惠妃夫人安,臣妾恭祝……新年大吉。”   似乎很不会说话,没有半句别的道贺词,干巴巴地贺完了这句,便躬身告退了。   “怎么了?”芈恬压声问兰薇,兰薇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心思。”   在景妃掀风起浪说孩子可能不是霍祁的时候,白氏突然出来插了一脚,推波助澜,也求皇帝验亲。   而后……验亲那日,也是她提过议,怀疑席兰薇可能早有“准备”,悦欣殿乃至翊祥宫的水都不能用,要去旁边的宫中备水。   太有可能是景妃的人了,她自然无法喜欢。   .   芈恬又推着沈宁让他上马车回家,自己则留在了宫里。美其名曰:陪儿媳妇过年。   听着她的理由,席兰薇便觉得自己又背了好大一口黑锅,揉着太阳穴皱眉道:“谁要你陪?就是陪她过年,也该是你家阿彬来。”   “嘁……”芈恬撇了撇嘴,不计较她这番冷言冷语。想了一想,说道:“你再说说白婕妤的事?”   “也没什么事了。”她耸了耸肩,“就是方才在路上同你说的那些,怎么了?”   “也没什么,好奇而已。”芈恬一喟,又说,“瞧瞧你,引得多少人嫉妒?先前的杜氏、卫氏也还罢了,后来的柳氏可一直是安分的,如今这白氏……更是不知道安静了多少时日了。”   想来也是头疼。一直以为自古以来,得宠太过的嫔妃遭人嫉恨,不过是那些女人善妒罢了。   待得自己到了这地步,才知……合着不善妒的女人看多了旁人得宠,也能生生逼出妒意来。   尤其是,即便是在没有她时,本也不得宠的人。   “有些人……明明自己在宫里也沉寂了那么多年,此时不知是哪来的想法,会觉得没了我,便轮到她们得宠了。”   也是够难懂的想法,细一琢磨便哭笑不得。   .   霍祁在半个时辰后也到了悦欣殿。一并守了岁,在新年的钟声敲响时,三人都很有把孩子弄醒一并过这一颗的心。但看看她的睡容,又都认忍了——来日方长,守岁的事过两年再说不迟。   “好困……”芈恬打了个哈欠,笑吟吟道。   霍祁听见这话很是欣慰,立刻接口:“快去侧殿歇着。”   显是不想她在这里“添乱”。   “……”目光森森地划过皇帝,芈恬大显不快。   霍祁也打了个哈欠,而后看着她,幽幽道:“平常都不留彤史女官在殿里,但你若有心过这个瘾,朕就准了。”   ……什么?   芈恬自然知道他什么意思,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看向席兰薇,偏她还只是浅笑着、全然不打算帮她。默了一默,只得一咬牙,切着齿施礼:“妾身告退!”   霍祁忍了快一年了。   席兰薇很清楚接下来会如何,在乳母抱了孩子离开后,一扫他目中的意乱情迷,她很想掀帘子逃出去……   罢了,就算明日起不了身也无妨,反正即便是年初一,她也不用向什么人见礼。   一夜中,殿中再无旁人。只剩小猫一只卧在角落里,圆睁着双眼,盯着床榻的方向,听着久违的声音。   .   “嘶——”席兰薇倒抽了口冷气,撑着身子下榻,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要散开了。   用膳间,袁叙亲自送了药来,平心静气地告诉她说是“调养身子”的药。   满殿宫人心知肚明,全都清楚这是哪门子“调养身子”,年纪小些的宫娥双颊直红。   席兰薇仍镇静地将口中的粥咽了下去,颔首轻道:“多谢大人。”   .   一口一口地用完早膳、又一口一口地喝完苦药,席兰薇破例没抱过女儿玩一会儿——生怕使不上力气摔了她。   扶着清和的手往榻边走,一下子栽了下去,只想好好再睡一觉,把年初一就这么睡过去都无妨。   “关上宫门,谁也不见。”她恹恹地吩咐道,手上已扯了被子过来。   “夫人。”清和还未来得及出去传话,小霜已在门边一福。看看精神不济的席兰薇,禀得犹犹豫豫,“白婕妤求见……”   “……”席兰薇面上一阴,“何事?”   “说是……来向夫人贺年。”简小霜这样说,兰薇当即就想吩咐她去回绝了,不见。可在她开口前,小霜却又继道,“但是……没带旁人,贺礼备了一份,奴婢看着也是小小的一方盒子。”   礼是什么无妨,但没带旁人,就显然像是有其他事情要说了。   不知是什么事、甚至不知对方究竟是怎样的人,又莫名觉得不能不见。深深一吸气,她不得不忍着周身的酸痛感再度起身,让小霜请白氏去侧殿稍候片刻,径自整理发髻妆容,看看镜中明显气色不佳的自己,简直不知该怨霍祁还是该怨白氏。 ☆、143 旧事   “惠妃夫人大安。”白婕妤双手交叠着,恭恭敬敬地一福,席兰薇浅笑着颔了颔首:“婕妤娘子。”   二人落座,宫娥直至宫娥奉茶后退下,都仍无一句话。是白婕妤来拜见,席兰薇自然等着她说,可她也始终没开口,好像同样在等着席兰薇。   “婕妤娘子有什么事?”席兰薇终是问道。倒非有多着急,只是实在困乏得没什么力气同她耗着了。   “来给夫人贺个年。”白婕妤欠身道,席兰薇眉头轻挑,又是一笑:“娘子昨日贺过了。”   “是。”她低低一应。   沉默间,席兰薇抿了口茶,凝睇着她的神色,不住地猜测她究竟来此何意。少顷,虽是未猜出来,仍旧先开了口:“看来娘子来见本宫之前,在外徘徊了许久?”   白婕妤一怔,微带讶然地望向她。   “喏,娘子紧张得绞了半天衣袖么。”她衔着笑,睇了眼白氏袖口处一道又一道的褶皱,“但凡在宫人面前,嫔妃都是仪态端庄的,只能是在外面踌躇了一阵子。”   “……惠妃夫人。”白婕妤仍有些愕然,滞了一滞,愣没说出话来。   “本宫今日身子不太舒服。”席兰薇抿唇浅笑,“娘子有话直说便是,本宫实在没什么力气多加耽搁。”   白氏缄默了一阵子,少顷,哑哑一笑:“臣妾知道……夫人大概觉得,臣妾是为景妃娘娘办事的人?”   席兰薇心下一沉,睇视她须臾,平静道:“婕妤什么话?本宫与景妃相处和睦。”   “当真么……”白氏回视着她,轻轻道,“那日验亲时,水中动手脚的……可能就是景妃。”   席兰薇一凛,有些讶异于她的话。那日的整场验亲,相融也好、不融也罢,都是她和霍祁一手操纵的。虽然知道景妃原也打算下手——又或是在第一次的水中也当真下手了,都已不要紧,于他们而言,那场验亲要办到的不过两件事:当众还席兰薇和孩子清白;揭出秋白,顺势揪出景妃。   “那日……确是臣妾告诉宫人,去怡息宫中取水,但并非因为臣妾怀疑夫人清白,而是……”她咬了咬牙,压低的声音有点发哑,“而是臣妾看到……有宫人要在夫人宫中备好的水里动手脚,想来是为了让验亲不成……”   她也猜到,景妃不知道他们的安排,总是要当真下手的。也大约就是因为这个,在看到血不相融时,景妃比其他嫔妃更多了镇静。   他们都在算计,都要让那血不融一次,倒是不谋而合了。   “没想到还是让人动了手脚……”白婕妤哑笑道,“若非夫人反应快……差点让夫人和帝姬枉死。”   自是不能告诉她,这“手脚”是皇帝着人动的——没在水上,而在血上。席兰薇凝了凝神,显出狐疑之色:“就那么巧,恰好是你让陛下验亲、又是你碰上景妃的人在水中动手脚?”   “不是……”白氏急忙摇头,“臣妾并不是偶然看到,而是……有心去堵人的。”   此言倒让席兰薇一懵,打量着她,很有些不解:“你对景妃早有防备?”   “是。”白氏一点头,“景妃……容不下别人生皇子的。不过眼见着夫人生的是帝姬还要出手加害,大抵……是觉得夫人的威胁太大了吧。”   “容不下别人生皇子?”席兰薇细品着这句话,黛眉紧锁,“她……从前害过别人的孩子?”   白婕妤默然,又点了点头。   席兰薇轻抽了一口冷气,遂而又道:“谁的孩子……”   “卫氏的孩子……”白氏苦笑道,“还有杜氏的孩子。”   可宫中的传言,是杜氏害了卫氏的孩子。而杜氏那孩子……卫氏更是自尽前自己认了罪,承认是她动的手。   等等……   想起秋白先前所言,席兰薇倏尔恍悟——卫氏不是自尽,而是死于景妃之手,那么……是为了让她如此认错后死无对证,脱尽自己的干系?!   阖宫都被骗了好久!   宫嫔们都对景妃敬重有加,相较之下,贤惠端庄的景妃实在比她这“妖妃”的名声好太多。   居然手上有这么多条人命……其中还有孩子的性命。   身上寒意难抑,席兰薇缓了缓神,再度看向卫氏:“你……你有证据么?本宫凭什么信你。”   “呵……”白氏清冷地笑了出来,“不然夫人觉得,臣妾好端端一个嫔妃,在这不低的位子上,为什么避这么久……称病不出,连逢年过节的宫宴都不去拜见陛下……因为臣妾怕啊!”   白氏忍着眼泪,却忍不住面上的痛苦。满殿的安静中,她的话语就像香炉中的烟雾一般缓缓道出,烟雾那边,映出数年前的景象。   被先帝赐去太子府的家人子,人不算少。张氏、杜氏、卫氏、白氏……还有白氏的远房表妹,季氏。   豪门深宅中,她们活得都很小心。一边看似交好,一边又都防着被人陷害,谁也信不过谁。   “季奉仪……唯一信得过的人,就是景妃娘娘。”白氏这样说。   所以,在季氏怀孕之初,因为怕遭人陷害,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说起过此事,包括霍祁、包括白氏。   只告诉了张氏。   “她死得那么快……”白氏一声不自然的笑,眼中的泪随着笑声流了出来,“说是从家中随进来的侍婢因受责记恨而下的毒……景妃下旨赐死,臣妾身边的白芍和她交好,去送了她最后一程,她……她咽气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季氏……是带着孩子被毒死的,景妃知道她有孕……”   知道她有孕而在她死后都绝口不提,已很明显是别有用心。但白氏就算知道,也知道得太晚了。季氏已死、那婢女也死了,查无对证,因为这么一句话去查景妃,根本不可能。   “你竟不告诉陛下……”席兰薇凝视着她道,白氏摇了摇头:“臣妾不知该信谁,那时都还信着景妃,只怕那婢女是有怨栽赃……怕如此闹大了、开棺验尸之后却并非如此,把自己牵扯进去。”   只求自保。听着让人心凉,可大多数人在那样的情境下,也只能如此了。   也怨不得白氏那时还信景妃,六宫不也都信了她那么久么。   .   白氏告诉席兰薇,直至杜氏被害死、一尸两命,她才相信当年的事是景妃做的。   “卫氏自尽得……也太蹊跷。”白氏淡言道,“陛下只把她尽了足,连个罪名都没说,六宫都还在奇怪原因,她就突然自缢了……还认了罪。”   “许是心虚吧……”席兰薇不禁道,试着为这些令人发指的阴谋寻个比较好的解法,“毕竟一尸两命,心中有愧也在情理之中。”   “夫人决定,会么?”白氏平静地问她。   席兰薇无言以对。   确实是说不通的。如若人是卫氏害的,她便是为了给自己的孩子报仇,岂会有愧?   再者,敢下手戕害皇裔的人,总是有几分胆子的。不仅如此,那计也还算周全,若不是席兰薇看出了端倪一语戳穿,大概不会牵连到卫氏。   那么……就算是被禁足有所心虚,卫氏也该是存着些侥幸的。真要自尽,也该在皇帝说了罪名之后,而不是这样死得不明不白。   “臣妾没有证据能证明是景妃做的,但……后宫里,有本事逼死卫氏、又或是直接出手杀了她又做成自尽局面的,也只有两个人了……”   张家的景妃和席家的席兰薇。   除此之外,宫中世家女子也没什么了,那几个世家也都不够大。   .   “夫人……护好帝姬。”白氏告退前,神色凝重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听得席兰薇一阵窒息。   没有想到,景妃背后还有这许多血债。这是已做得得心应手了,她却是头一次应付这样可怕的事情。   关乎孩子的性命……   霍祁走近悦欣殿时并不算太晚,却见席兰薇正睡着,紧搂着女儿,眉头皱得仿佛舒展不开。   以为是在做恶梦,他轻轻拍醒她,她好一阵神色恍惚。   “……怎么了?”霍祁轻声询问道,觉出并非恶梦那么简单。   “陛下……”她紧握住他的手,好像多使些力气,便能将恐惧都舒缓出去一般,过了许久,才借着他的力撑坐起来,惊意未减地缓了一缓,“臣妾……听说了些事。”   守着身边的孩子,她竭力地让自己不那么害怕——若她抬害怕,又如何护这孩子。话语轻轻的,她向霍祁缓然道出白氏所言。倒也未将一切罪名都加到景妃身上,白氏说并不确信的那一部分,她也坦然告诉霍祁说……并不确信实情究竟如何。   “她好深的手段……骗过了这么多人。”席兰薇笑得干涩,“臣妾几乎觉得……不该怪秋白背叛臣妾,是她手腕太硬!”   霍祁缄默良久,没有再理会她的话,没有加任何置评。   “来人。”再开口时,他便直接下了旨意,“传旨,削景妃掌理六宫之权,褫夺封号,降修容位。”   “陛下……”席兰薇一愕,在袁叙施礼告退前连忙劝阻,“陛下,现下不是……赌气的时候……”   她觉得,总该一步步来。   “赌气?”霍祁清冷一笑,没再多言。   张家,已然不是几个月、或者几天前的张家了。 ☆、144 采选   皆知朝中动荡,嫔妃中早有人觉得,兴许会牵涉到景妃。   却没人想到这么快,张元趋入狱至今不足十日,景妃便被削去了宫权、位降从二品修容,九嫔之末。   摸不清究竟出了什么事,又或是张氏碰巧因为什么触怒了皇帝,总之……日后的晨省昏定,要换地方了。   .   在席兰薇心情十分复杂地应付了两天晨省昏定之后,局势再度变了一变。   上元之后,前朝的“火候”终于差不多了,她验亲一事的细节,也该彻底捅出来了。   秋白的供词让人不得不信,纵使知道是挨了杖责,也没人敢在此时指责是屈打成招。   受了张氏指使而污蔑惠妃清白……   这罪名无论如何都小不了了,若只是争风吃醋欲除席兰薇还无妨,验亲之事可是关乎帝姬性命。是以这等安排,简直其心可诛。   是以六日前刚位降修容的张氏,又降了一次位份,这回降得狠了些——直接降至八十一御女之末的选侍,正八品的位份。   大概到底是执掌六宫多年,一时难以舍下面子,自降位后张氏便称病不出,晨省昏定也不曾来过。于此,席兰薇懒得多加计较。   .   “忍了十个月,目下……陛下出手倒是快。”席兰薇面上的笑容若有似无,扶着额头,又饮了一口安神的茶,“啧啧,她在后宫风光了这么多年,大概……还没吃过这种亏。”   且于张氏而言,除却秋白一事她心知肚明以外,最初的降位缘由她大概至今都还不清楚呢。她大约很难想到,是已时隔几年的事突然被捅了出来,还没查到什么证据,就已然对她成了威胁。   “要想人不知,除非几莫为。”芈恬嗤笑一声,短短一叹,“那些个狠心事到底是她自己做的,三个皇裔、几条人命,落得怎样的田地她也怪不得旁人。”   .   此后的月余里,张氏的成败没有引起太多关注,因为相较后宫这点事,朝中实在是要热闹多了。   皇帝在严查张家的一点一滴,张家……最初尚有辩驳,后来大约是察觉出皇帝有心置他们于死地,便开始丢卒保车。   许多无关紧要、或是相较之下不够重要的人被推出来顶罪又或是认罪以后自尽了事,看上去是皇帝这一边查得顺利,实则是斩断了一条又一条线索。   到底是沉浮数载的大世家,到了此等关头,也是够狠得下心的。   二月初,张元趋的庶长子自尽,死前留长书一封,认下了许多大罪——其中,甚至包括禁军都尉府尚未查到的部分,说是均为他一人所为。原因,是对嫡出的兄弟不满。   本就浑浊的池塘中又被扔了一块据实,激起了池底更多的淤泥,更浑浊了。   席兰薇听说,那天张氏在自己房中哭到晕厥。   .   纵使决心再坚定,这种大事总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哪个人想如何便如何的——哪怕他是皇帝。   要彻底拔除张家无妨,最终总得给满朝文武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各样罪名得罗列得清楚才是。   目下,这庶长子一认罪加上先前那么多人舍身保张家,许多步骤难免有些停滞,继续得艰难了起来。   沈宁每天觐见都愁眉不展,霍祁也有些头疼。于是在沈宁告退后,席兰薇笑吟吟地凑向了霍祁,一言不发,只看着他。   霍祁仍是看着奏章思索着,半天才回过神来,侧首一睇她:“……怎么了?”   “陛下不用这么着急。”席兰薇温和笑道,“哪有那么顺风顺水的事?除哪个世家不得费些心力、时间?若当真这么区区几日就让陛下收拾个干净,张家这么些年……真是白混了。”   而且安静蛰伏的这么些年更是白费了。曾经权倾朝野的大世家,能隐去锋芒以避帝王戒心,大概在“放得下”之余,总是还有更多安排的。   “朕知道。”霍祁一笑,轻松而道,“倒也不急,但总是烦心的。”   “……”席兰薇不说话了。这便没什么可劝的了,不止他烦心,她想想这些事都难免心烦。   好在……张家尚不知皇帝为什么突然而然地去查他们,防心也到不了点子上,目下所做,大约都是觉得自己再退上一步、服软示弱,他便也会适可而止吧。   若让他们知道先前戕害皇裔的事都已经被捅了出来,不知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   在这样的心烦意乱间,礼部提出提前采选,明面上的理由是上回一人未留、掖庭须得充实,实际意思么……席兰薇看看霍祁一脸无奈地扔给她的奏章,那酸溜溜的行文,怎么看都像是礼部的各位大人瞧出陛下近来烦心事多,觉得多些嫔妃服侍为宜。   亏得他们操这个心,为了巴结也是够费工夫的,可惜没巴结到点上。   “陛下准了?”她了然笑问,霍祁“嗯”了一声,懒得对此多言半个字。   心知霍祁无心选妃,之所以答应,是觉得这“过场”还是走一遍为好,没有留下的,可说是他看不上;若直接不理会礼部这番“苦心”,朝中多多少少又要议论是她专宠所致。   眼下可没有多余的心力和他们多费口舌,自是处理得圆滑些才好舒心。   大事当前,其他反倒不必太过较劲。   再者,纵有一人未选的先例在前,可若张家病急乱投医,在采选中安排了什么继而落了话柄,也是“很好”。   这节骨眼上,就怕张家当真被皇帝吓了回去再不犯错,自然……更不能放过他们出错的时候。   “告诉尚仪局,采选的各项事宜,先呈本宫过目。”席兰薇斟酌着,让小霜去尚仪局传话。   .   尚仪局安排着教习礼数的女官宫女,名单呈到席兰薇面前,她看着那白纸黑字,难免想到了秋白。   上次,他们一起做了一场戏,让秋白去教习礼数,把出挑地都提前发落了出去。   “秋白怎么样了?”在尚仪局的宫人告退后,她淡声询问道。   “她……”清和默了一默,呢喃着如实道,“伤好得差不多了,奴婢……没忍心把她发落到别处去,就留在翊祥宫里,做些杂事……”   清和说得磕磕巴巴,不住地偷眼瞧她的神色,席兰薇听罢未作置评,只轻笑着道了一句“伤好得真快”,吩咐去把人带来。   .   秋白瘦了好多,一身很是显旧的宫装看上去极是肥大,步子移动间,在身上几乎能晃荡起来。   她被两名宦官一同带进来,自是还有些怕,头都未抬地行到席兰薇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双手交叠着伏地下拜:“惠妃夫人大安。”   席兰薇端然坐着,睇着她心绪难言。   少顷,觉出秋白的瑟索之意愈发明显,若她再不说话,她便真要吓坏了。缓了缓神,终于道:“你……伤好全了?”   “是。”秋白轻轻一应便屏息不再言,似在担心还有什么别的责罚。席兰薇轻轻“哦”了一声,又道:“那再帮本宫办件事吧。”   秋白一愣。   “又到了家人子采选的时候。尚仪局呈上的女官名单本宫看了,似是无甚问题,但眼下特殊些,不知张家心急之下会不会在采选上做什么。”她说着一哂,看了看清和,又道,“本想让清和去,不过上次便是你去的,把礼数都好生温习了一遍,就省得她再费心学一次了。”   秋白听得有些发懵,滞了良久,支支吾吾道:“可是……奴婢……”   “本宫复你女史的位份。”席兰薇淡言道,“家人子的事妥了,你回悦欣殿来就是。从前的事,本宫不会再提,你也不必总记着。”   .   清和是最不解席兰薇干什么要如此饶过秋白的人。   虽则她也最想救秋白,但这毕竟是宫里,容不得背叛——因为背叛的事,常常有第一次便有第二次。   “她不会再做什么了。”席兰薇轻轻一喟,“我也会注意着,不会让她有伤到我的机会。若你非要问个原因,就当是……因为一些陈年旧事吧。”   她话语懒懒的,分明不想再多做解释,清和便也不好追问。是了,就是因为上辈子的那些旧事,秋白清和的不弃,一度是她在最艰难的时候唯一的支撑。   而且,就算是这辈子,秋白做出了那样的事,也到底还是存着余地的。   回想方修媛到她殿中“捉奸”那日。话必定是秋白放出去的无错,但方修媛到她殿中后的举动……细想起来却有些奇怪。   她带了那么多人,气势汹汹地来问罪,甚至直接打了小霜,但一直没动手掀开幔帐看一看是否真有“奸夫”在。   乍然一想,似乎是碍着她位份更高不敢妄动,但此行里,她失礼之处已然太多了,根本无所谓再多添这么一件。   只能是秋白对她说了什么,让她相信席兰薇当真有与人通奸、奸夫必在榻上,她觉得势在必得,故而于她而言……自然让皇帝亲自去看,才更能置席兰薇于死地。   想来,秋白在这事上也费了不少口舌。   有时候,席兰薇甚至会怀疑,秋白是不是根本就知道她的心思,明知道她是有意放出的话还去传话、为的就是把那边绕进来——因为同在一起这么多年,她们互相都太熟悉了,很难想象秋白会相信她与人行苟且之事。   事已至此,问不问并无意义。若当真是如此,秋白必会承认;若不是如此……为了保命她大约也会承认。   于是情愿相信就这样的,给秋白留条生路。反正,就像她同清和所说的,秋白也伤不到她什么了,不妨就此换个良心平静。   .   秋白在家人子们入宫后的第三日就回悦欣殿回了话,眉头轻蹙着,好像对发生的事不太想得明白:“有个尚仪局的女官,奴婢以为和张家关系格外近些,但好像又对那几个显是张家托人送进宫的家人子格外严苛,前天刚进宫来,昨天就已发落出去一个。那家人子不服,还提到跟张选侍沾亲,也没用,当晚就离宫了。” ☆、145 闲适   是有些怪。若说是想再送美女入宫争宠,安排下来的人自然该格外帮衬着才是,就算是要看上去一碗水端平,严苛一些也就罢了,可是直接发落出去……   不就没有下文了么?   席兰薇一时也想不明白,黛眉微蹙,秋白思了一思,又叹道:“也许是奴婢多心,其实也未见那女官和张家有甚直接的联系,只是隐隐记得曾见她和张氏身边的大宫女走在一起,以为是为张氏办事的人。”   这样的事,还真说不好。虽则听上去很有可能猜得无错,但宫中女官这么多,不在一起做事却因为别的原因而格外交好的,也不是没有。   是以此事便姑且搁下不提,席兰薇嘱咐秋白多注意便好,也犯不着草木皆兵。   .   如此又过了四日,未再有甚异样禀回来。席兰薇召了几个家人子到悦欣殿小坐——便是心知选不上,殿选之前该做的样子也还是要做做的。   倒没想到恰好碰上霍祁前来,一听得通禀,几个家人子俱是一惊,继而很快面露喜色。于她们而言,得以在殿选前见皇帝一面总是好的,不同于殿选时那么多人一同面圣、说话也说不了几句,目下单独一见,兴许能有不一样的印象。   一壁按捺着惊喜一壁守着礼数随在席兰薇后面去迎驾,到了殿门口,席兰薇照旧只是一福,余人则皆行大礼拜了下去。   燕语莺声齐问圣安,生生让霍祁脚下一僵。   “……”默了一默,霍祁伸手去扶席兰薇,又随口向旁人道了句“免礼”,扶在她腕上的手有意一用力,责备分明。   席兰薇抬了抬眸,手上毫不留情地反握回去,也用了力气——意指才不是她的错,要怪也要怪他来前不打招呼。   二人间动作细微的赌气一众家人子自然看不出来,但见席兰薇衔着笑回过身去邀她们落座、又欠身请皇帝入殿,能分明地看出她们各自含着笑意沉吟着,大抵都在思索一会儿说点什么好。   “今日有幸面圣,实乃……民女之福。”一胆子大些的家人子先开了口,听似只是寒暄之言、奉承之意明显得听上去虚伪,明眸中的真切却又堪堪让人觉得这是肺腑之言。   席兰薇淡一瞟她,蕴起几许笑意,颔首而道:“姑娘紧张成这般……若日后入了宫,不是天天都能见到陛下么?若日日念着这‘福分’,怎么侍君?”   搁在膝上的手被人猛地一掐,席兰薇倏尔侧过头去,又碍着有外人在不好瞪他。   结果弄得这蓦然回头让一众家人子一愣,不知她是怎么了。   皇帝轻轻咳嗽了一声,不理会她明显带怒的目光,平静道:“朕有些事要和惠妃说,旁人先告退吧。”   顿时一阵失望萦绕。几个家人子互相看了一看,显有委屈又不敢多言,施大礼告退。   本以为有机会同皇帝说上几句话,没想到这么快就被皇帝亲口下了“逐客令”了。   .   霍祁板着一张脸,只喝茶,不理人。   席兰薇偷眼觑着他,时不时也抿一口茶,少顷,委屈道:“陛下干什么……”   被斜睨了一眼:“你清楚。”   “……”咬了咬唇,席兰薇闷闷地思量了一会儿,嘟囔说,“小心眼,臣妾不是当着她们的面得做做样子么……总不能告诉她说‘反正也入不了宫,别琢磨这福分了’。”   “嘁……”霍祁气笑,缓了缓神,正色道,“罢了,不跟你计较这个。一件事,今晚跟朕出宫走一趟。”   席兰薇一怔:“……干什么?”   “连日来事多心烦,出去走走。”他轻松道,手一挑她下颌,“夫人初掌宫权,想来烦心事也不少,不如同乐。”   席兰薇还真乐得同走一趟,解解心中烦闷。带着女儿同游,好生体味一番“一家人”的感觉。   .   帝姬最终定了双字“安玉”为名。主意是席兰薇出的,起先霍祁大是嫌弃,简直不知她怎么想的——否了甚多音美意佳的好字之后,挑了这么两个常用至极、通俗至极的字。   “前程杳杳定无疑,石中藏玉有谁知。一朝良匠分明剖,始觉安然碧玉期。”   她把这十六字签文拿给他,噙笑解释:“这是大悲寺给臣妾的签,说到底,其实算是给她的。”   那时虽然早有安排,但宫中毕竟势力纷杂,安胎中思及这些,难免心绪不宁。许多时候,是这签文让她安下心来,相信只要熬住了,最后总归是好的结果。   始觉安然碧玉期,取其中两字,算是感谢大悲寺、也感谢楚宣为她求这签,亦是盼她这一生都再无甚动荡,自此一直都是“安然碧玉期”。   .   走在喧闹的夜市上,霍祁止不住地去看席兰薇,愈发感慨她生了孩子之后真是力气越来越大了。   平日里不用干什么活的人,起先抱孩子久了还会抱怨一声腰酸背痛,如今已然能抱着她随意闲逛,半点显不出乏意。   他要替她抱一阵子她还不肯,原因十分不给面子:“夫君每每抱上不足一刻,妾身便要花两刻工夫去哄她不哭。”   ——直白点说,就是嫌弃他不会抱。   愈想愈是不忿,霍祁不服于女儿跟他如此不亲近,伸手逗她逗得愈加频繁:“阿玉,爹抱好不好?”   母女二人一同瞥他一眼,皆是不理。安玉转回头时的时候还显了笑意,望着母亲“咿咿呀呀”的,就这么把霍祁晾在了一边。   “阿玉……”霍祁锲而不舍,轻握了握她的小手,满脸堆笑,“你娘亲累了,爹抱好不好?”   安玉小小的眉头蹙了起来,一脸厌烦。   “……”大觉受挫,霍祁沉默着看着她,不知该怎么哄她开心才好。   席兰薇眼见着霍祁十分刻意地在女儿面前“晃悠”了一路,心说出来散心倒是把朝中之事放下了,倒也没见有多轻松。   在霍祁买了个糖葫芦要往安玉面前递的时候,她毫不留情地伸手一把抓了过来,面色阴沉:“夫君,她才三个月。”   哪能吃得了这个……   糖葫芦塞回霍祁嘴里,席兰薇继续抱着女儿四处闲逛,察觉出旁边这位郁闷得很又不知怎么安慰。   是,近来朝中事多,他在悦欣殿的时间自然少——安玉这么小,十有□□还睡着,自然跟他不怎么熟。   .   找了家干净的小馆子,点了几道没吃过的菜,看霍祁当真情绪不高,席兰薇一哂道:“……当真跟孩子置气?”   “置气?”霍祁一摇头,“不是,只是一直不知道当父亲是什么感觉,现下有了她……喜欢得紧,可每天公事烦着,弄得她这般不理我,得不偿失似的。”   恍悟他这是一颗当父亲的心当真受了挫,席兰薇思了一思,衔笑道:“夫君不必着急,她现在才多大?夫君瞧着她跟自己不熟,其实除却和妾身格外亲些,对旁人也都无甚特别的,慢慢大些就好了。”   霍祁无言地一点头,叹了口气,夹了菜送到席兰薇口中,兀自思索着什么,少顷,径自笑了出来。   笑得席兰薇一口菜噎在口中,不解他在笑什么。   “在这位子上几年了,烦心事总有。”他斟酌着解释道,“从前,多半时候是觉得身在其位必要谋其政才好,如今做起事来,倒不由自主地为她想得更多。总觉得一切料理妥当了,她日后才能无忧无虑,才能让她嫁个自己愿意嫁的人,不必为联姻之类的事委屈了她。”   席兰薇红着脸默了一会儿,哑哑道:“那……妾身是不是多生几个孩子,才更‘划算’?”   “自然。”他朗笑道,一想又说,“也别太多,毕竟……你一怀胎就十个月,加上坐月子,我……”   一忍就是将近一年!   馆子中尚有别的客人,地方又小,坐得很近。他这话一说,周遭的两桌人都是一副忍笑的表情。席兰薇察觉出周遭氛围不对,愈发面红耳赤,一脚踩过去……   霍祁吃痛,登时面色一白。抬眼瞪她,见了正进来的人,神情倏尔冷了下去。   席兰薇回过头去,也陡然一滞。   许久不见他了。   .   知道二人既然出宫便是不打算让旁人知道身份,楚宣自也未多礼,只向霍祁一点头,遂向席兰薇道:“出事了。”   席兰薇一懵。   “你身边那侍女方才去你的住所找你,但你不在。我拦下她问了话,是……”他思了一思,没有合适的词能取代这话,只得将声音压得更低,“家人子那边,闹出了些不快。听她的意思,似乎不是小事,我便来告诉你一声。”   原来就算霍祁把话和他说清楚了,他还是一直守在她周围,只是为免再添麻烦鲜少现身而已。   方才的闲适蓦地被不安所取代,席兰薇与霍祁皆沉吟了一瞬,又相视一望。   “那就有劳少侠再去给袁叙传个话。”霍祁思量着道,“告诉他,出了什么事,问清楚。不管是怎样的局,如是与她有关,在我们回去前料理妥当。”   并不打算为此毁了兴致的意思,席兰薇踌躇片刻,倒也同意他这决断。 ☆、146 战书   不为宫中之事烦心,二人将夜市逛了个彻底。在差暗卫去打探后得知席垣未睡,又去席府拜访了一圈。   席垣见到外孙女格外开心,抱在怀中哄着,一时全无久经沙场的将军威严。   席兰薇看得开心,霍祁愈加无奈,看着安玉在席垣怀中不哭不闹,强笑道:“将军挺会……哄孩子的么。”   怎的他自己就不会呢!   席垣抬眼看看他,答得不温不火:“自然,兰薇的母亲去世得早,她就是臣带大的。”   一句话让霍祁不得不服输,真是比不得,心觉在和女儿亲近的事上,自己真是“道阻且长”,也只好认了。   .   回宫时将近寅时,霍祁稍作休息便要去上早朝了,席兰薇免了六宫晨省,想好好睡上一觉。   醒时将近晌午,起榻盥洗用膳,又安心陪着女儿待了一会儿,才着人请了袁叙来,问一问昨晚的事。   袁叙明显疲惫,想是昨晚料理家人子之事所致。   “是个家人子被人下了毒。”袁叙禀道,“所幸中毒不深,人救过来了,已安排送回家中,不得殿选了。”   这安排算是合适,席兰薇点了点头,又问他:“可与本宫有关?”   “是。”袁叙一揖,沉然道,“臣打听了,是夫人昨天白日时召见的家人子中的一个,被另一个同被召见的家人子下的毒。问及原因,说是夫人授意,因为……那家人子在陛下面前,太惹眼了。”   太惹眼了?   都没说上几句话,若非说“惹眼”,也就是大着胆子最先开口的那个算得上吧。   轻声一笑,席兰薇未有紧张,又问一声:“之后呢?”   “自是诬陷夫人的话。”袁叙垂首道,“那家人子毒害旁人在先、诬陷夫人在后,已杖毙了。”他口中一顿,声音低了三分,又续道,“心生嫉妒便下毒之事无可原谅,六宫自会明白。”   言外之意,毓秀宫那边实际说出过怎样的话都不要紧,传到后宫,众人所听说的,只会是家人子间互相嫉妒闹出的事,与席兰薇有关的那一道皆被遮了过去。此事,和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有劳大人。”席兰薇抿唇而笑,备了厚礼道谢,又叫清和亲自送他离开。   两刻之后,秋白也前来拜见,出言便道:“昨晚之事,夫人不必担忧了。”   “本宫知道。”她回以一笑,淡声又道,“张家越来越沉不住气了,这种手段也用,倒算是‘无孔不入’了,就不怕多做多错。”   一个家人子而已,才没理由平白陷害她,必定是受人支使。原因不过两个,一是想传到皇帝耳朵里,让皇帝觉得她没有容人之量又行事恶毒;二则是让后宫都看到,她执掌宫权是镇不住人的,连新来的家人子都镇不住。   可他们大约是没想到,此事还没正经闹起来,便被皇帝亲口差人压了回去。袁叙自会将话说到位,六宫不会觉得是她之过,霍祁自己……更十分清楚,决计不会相信是她出手害的人。   不过,大概也没这么简单便能结束就是了。无论皇帝动张家与否,张家容不下她都不是一天两天了。目下想来更恨不能早一天除她,安排不了旁人得宠,就只好想法子让皇帝容不下她。   “回毓秀宫去,告诉那一干家人子。本宫在这正一品的夫人位上,懒得同她们多做计较,但若她们自己不安分,听了旁人诱惑便为旁人干事、觉得如此便能落得什么好处,就让她们省省这心。殿选说到底是陛下决断的,让她们想清楚,看看掺和了那些事,陛下还会不会留她们。”   这话算是很不客气了,直接论及了她们最不能言的心思。秋白躬身一福退出殿外,回毓秀宫传话。   .   吩咐乳母带着安玉去宣室殿一趟——霍祁在意成那般,自然是让孩子多跟他相处相处为上。席兰薇自己则寻了本闲书来看,打发时光外加醒醒神,晚上还有昏定要应付。   说起晨省昏定,她倒也格外佩服张氏从容应对了这么久,她才熬了没多少时日,就觉得每日这一番见礼烦不胜烦了——比自己去给旁人问安还要烦些,坐在这位置上,她得应对各样的谈笑,再不可能问完了安就自己品茶到告退了。   这一日,在众人皆到后……张氏竟也来了。   低垂着首,好像并没有精心施粉黛,妆容看上去很有些死气沉沉。她已是位份极低的人,来昏定,按规矩得行大礼叩拜,却仍只是一福身,道了一声“夫人万安”,席兰薇淡睇着她,斟酌了一瞬,到底挑这错。   “有日子不见选侍了。”说话的是白氏,轻抿着笑意,神色中有些许按捺不住的快意。话中停了一停,她又向席兰薇道,“也是夫人大度,这么些日子从未见选侍来见过礼,连臣妾都觉得这也失礼太过,夫人倒是不曾计较过。”   “没什么可计较的。”席兰薇闲闲一笑,颔首示意张氏落座,“选侍娘子身体不适,当然养病要紧。”   接下来,仍如往日般与各宫嫔妃闲叙着。少顷,嫔妃们陆陆续续告了退,张氏始终静默坐着,没有离开的意思。   显是有话要说,席兰薇心下明白,也不催促。待得没有旁人了,便连宫娥也摒了出去,笑看着她,不言。   .   “夫人。”张氏眉眼不抬,面色冷涔涔的,“有些事,夫人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只是一直不曾告诉过臣妾。”   “……你刚想明白?”席兰薇失声一笑,“我还以为从你降位之初你就该有所察觉。秋白跟我那么近,忽然背叛了我,我怎么可能当真不问、责罚之后就再不多提?”   张氏一声哑笑。   “你是太自信,还是当局者迷?”她打量着张氏,“真当陛下是一时兴起突然要查张家么?你当他是闲得无聊拿世家开涮?”   不知道张家还有多少人愚蠢地相信皇帝不过和先帝一样想出手震慑一下、服个软便没事了。   张氏安安静静地沉思了良久,好像在掂量她话中的真假和分量。片刻后,她露了一笑:“我来,不是请你提点的,你不需要说这些。”   席兰薇稍稍一凛。   张氏抬起头,与她对视着,那几许浅淡的笑意逐渐蔓延开来,变得有些妩媚:“我是想告诉你,你若是逼我、逼张家太狠,我们就算自己保不了命,也定要拖你陪葬。”   竟是来下战书的。   “我没你那么多心思和陛下恩爱,我从进宫之初,就只是为了后位。”她清凌凌一笑,“眼见着你要夺走我努力了这么久的东西……席兰薇,你觉得自己配么?”   配坐后位么?   席兰薇当真认真思量了一瞬,清浅一笑,答得也并不客气:“如何不配?皇后,说到底是陛下的妻子,母仪天下自然要紧,但陛下喜欢才更重要,不是么?”   如此想来,张氏也是好勇气。几年下来了,一直只握权不夺宠,不知是真当自己足够“贤惠”便可不得宠也坐后位,还是太相信背后的张家一定能把她推到后位上。   “你父亲是战功赫赫的将军。”张氏衔笑端详着她,“论兵法,比得过他的没有几个。但论其他计谋……惠妃夫人,您的席家加起来,只怕都比不过一个初显锋芒的世家阴险。”   张氏嘴角的笑容森森冷冷的,生生激得她生了寒意。四目相对间,张氏离了坐,一步步走近她,笑意愈浓:“夫人,我们走着瞧便是。您若害怕,现在就可以赐死我,反正陛下也会护着您,不会多理。然后……您就可以直面张家了。”   片刻之前,她当真有立时三刻杀了张氏的心,目下却被她这一席话浇得透彻。   “夫人的女儿,长大后想来会和夫人一样,美得倾国倾城吧?”张氏一哂,“就是不知夫人能不能看到那一天,又或者,她自己能不能走到那一天了……”   .   张氏敢说出这样的话,显然是不惧她告诉霍祁的。在她离开后,席兰薇仍心中恶寒难消,直待谨娘带着安玉回来,看着女儿的睡容,她心中才好受了些。   “阿玉自然会有美得倾国倾城的那一天的,我也会看到。”   她低声呢喃着,舒缓着心中压抑。无论怎样,都得护这孩子周全,于她、于霍祁都是。   .   院中漆黑一片,席兰薇定下心神后,仍难免一声哀叹。   罢了……车到山前,总是有路的。霍祁要烦心的事已那么多,她还是显得开心些为好,不必再让他多添一份担忧。   还得想法子提前告诉他一声……今年秋天,多地会闹蝗灾。朝中动荡,这种事能提前做些准备总是好的,免得到时候事上加事,弄得措手不及。   心情好了一些。这也不是头一次借着前世经历帮霍祁避开天灾了,每逢这样的时候,多少可以心安理得地感慨一句自己还是有些用的。   舒了口气,席兰薇回身往屋里走。走进房中,看到安玉在摇篮中睡得正香,小猫扒在摇篮旁边歪着头安静地看她,一派温馨。 ☆、147 蝗灾   “……蝗灾?”霍祁听了席兰薇的话,一愕,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半天。   想了一想,他沉了口气,思量着问她:“是军中有消息传给了你父亲?”   “嗯……”席兰薇沉吟了一会儿,如实道,“不是……”   他自是脱口问她:“那你如何知道?”   “多地蝗灾”,却是没有哪一地的官员禀上来,只有她这样告诉他。且她一直在后宫里,又怎么可能先他一步知道这样的事。   “初夏了……”她缓缓道,“今年,南边雨水太少了,旱极而蝗,再过一个月,会有夏蝗。”   她说得十分笃定,话语中带着几分焦灼,好像急着让他赶紧下旨赈灾。是以直到这句话,霍祁才意识到她说得竟不是去年夏季、秋季有地方闹了蝗灾,而是……尚未发生的事。   今年的雨水确实少了些,但似乎并未少到那个地步,若说“旱极而蝗”……   霍祁看了看她的满面认真,那是不容质疑的神色,分明是确定必有蝗灾的样子。   他是肯信她的,可这事……怎么想都觉得匪夷所思了些。   “只是因为雨水少?”他疑惑地睇着她。知她善从细节之处推出下一步,但若仅从这么一个“细节”就如此肯定必有蝗灾……是不是太草率了?   “还有……”席兰薇思索着,不得不扯个谎,“臣妾近来读了些关于天象的书,尔后夜观天象,是南方有灾之兆。加上连日少雨,便是蝗灾最为可能了……”   明明是假话还得说得不疾不徐、跟真的一样,席兰薇只觉得一颗心都跳得不对劲了。她说完,霍祁的神色更加复杂,默了半天,倒是没直接否了她这番话,而是吩咐道:“传太史令。”   天象之事也算重要,太史令时常受召觐见,此次听罢原因,却有些发懵。   ——宫中嫔妃都能“夜观天象”了?不知该说这惠妃夫人太有本事,还是自己学的这一行太简单。   学了这许多年,明明觉得高深得很……大约是这惠妃夫人格外聪敏些?怨不得皇帝喜欢。   太史令边是腹诽着边是一揖,郑重禀道:“臣观星确见南方将有大灾,但仅是昨日所见、亦不知究竟为何灾,故而尚未敢禀。”   还真有灾。   他虽说“不知何灾”,霍祁沉吟一瞬,还是免不了追问一句:“会是蝗灾么?”   “臣……委实不知。”太史令硬着头皮禀道。若非看席兰薇到底是个女子、是后宫嫔妃,他简直要担心自己这位子是不是要换人来做了。   怎么看出的是蝗灾……   .   是以既然有些根据,能早作防备总是好的。皇帝很快下旨调拨粮食用以救济灾民,至于名头……   蝗灾到底尚未闹起,便说是为防连日干旱导致秋收不足,暂且运粮去备着。   直到旨意顺理成章地颁了下去,霍祁都仍觉得这回的“未雨绸缪”来得有点诡异。   .   四月末,这为在大旱时拿去救灾的粮食,理所当然地转为蝗灾所用。   席兰薇听说,皋骅、淄沛等地,飞蝗遮云蔽日,尚未成熟的庄稼就这么“夭折”在田里,焚烧、土埋、捕打都收效甚微,时常灭不了蝗虫,还把人累得够呛。   只能祈祷那早一步到了的粮食能让灾民的日子暂且好过一些,熬到下一波粮食到达。至少……比她上一世时经历过的那次饿死的人少一些,也是好的。   “夫人放宽心……”简小霜自知她在忧心什么,温声劝道,“奴婢接了家书,父亲也开仓放粮了,粮价压得很低,也备了粥棚准备施粥,能救些人。”   简家这生意做得实在很讲良心,席兰薇稍舒了口气,一时难言其他,只能道一句“多谢”。   .   家人子们已在宫中住了许多时日了,因着各样政事为重,殿选被一再推后。   其间因犯了错提前一步被发落出去的家人子不少,几日前,尚仪局再呈来的名册中,只剩几十人了。   “让她们先在毓秀宫住着就是,好歹等陛下心情好些,才有空一选。”席兰薇平静说着,心中哭笑不得。原就只是走个过场而已,结果这“过场”还走得这么长。   可不知为什么,毓秀宫一夜之间竟也被蝗虫侵扰。   晨起时,一干家人子、女官、宫女皆被吓了一跳,望着满院的蝗虫,觉得如同见了鬼一般。   确是蹊跷得很。南方闹蝗灾,长阳城可在北边,且这是皇宫,怎么会莫名其妙招了蝗虫?   更莫名其妙的是,唯独毓秀宫这一处出了这事——如若是宣室殿碰上这事都正常些,还可寻个天子德行不好、触怒上苍的理由。   毓秀宫……   家人子们住的地方,莫说尚未和天家甚关系,就是和大世家有关的也无几人。   事情禀道翊祥宫,席兰薇也觉得一头雾水。   “没有前兆?”她蹙眉问道。   “没有。”秋白摇摇头,细思了半天,还是只能道,“前兆半点没有。若说不对之处,也只能是今早看见那些蝗虫的时候,地上尚有些残存的谷粒……其他就没什么了。”   所以那些蝗虫究竟是何处来的……根本没人知道。   “真是怪事。”席兰薇低声道,睇一睇秋白,又问,“去宣室殿回过话了?”   “有人去了。”秋白欠身回说,“不过听说陛下在永延殿议着事,便先禀给了袁大人。”   .   这样的事前所未有,比正经闹蝗灾还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寻不出原因、又不想惊坏了一干家人子,只得先行安排她们换个住处。   尚仪局做主将与毓秀宫相对的颖淑宫收拾干净,手脚麻利地将众人安排妥当。再来向席兰薇回话时已是晚上,说四处都仔细检查过,虽是久无人住但也不会有什么疏漏。   翌日清晨,又是满院飞蝗。   这回,莫说秋白来禀事时面色惨白,连席兰薇听完之后,都惊得滞了半天。   真是活见鬼一样……   不仅如此,负责教习家人子的女官们去毓秀宫中查看了,这回毓秀宫中却半只蝗虫的影子都见不着,干净得很。   怎的家人子到哪蝗虫便到哪,总不能是其中有谁格外招蝗虫——这说法也说不通,两个多月了,先前怎的没见过这“奇景”?   “也算天下奇闻了。”霍祁打趣着,却也眉头紧锁,“除了几颗没吃尽的谷粒,再无其他?”   几个女官都是摇头,又一并垂下首去,沉息不言。   .   席兰薇往颖淑宫走了一趟,算是看望抚慰。连受两夜惊吓,家人子们委实连面色都不大对了,疲惫不已地向她问安,谈话时虽是守着礼数,还是总止不住地四下张望,生怕身边突然出现那么一只。   身边这位姑娘年纪小些,已是惊得连张望都不敢了,始终死死低着头,连嘴唇都发了白。   “别怕。”席兰薇温声宽慰道,手在她背上轻抚着劝说,“此事确是蹊跷,尚仪局已禀了陛下。既然迁宫无用,只得劳诸位今晚再在颖淑宫住一夜,宫人们会彻夜四处查看着,若是人作祟,自然当即拿住;若是有什么别的东西招了它们来,寻得由头也好除了这东西。”   她说的话还算有些分量,众人听了,稍松了口气,福身应“诺”、道谢。   .   昏定时,宫中的蝗虫也成了新的话题。有宫嫔捂着心口说:“听说那蝗虫个个都有掌心大,吓得臣妾一想便哆嗦,晚膳都吃不安生,生怕它寻着味儿来……”   她这么一脸忐忑地说着,有人听的蹙了眉头,白婕妤则淡声道:“良人娘子这话说的,你身上可是谷粒味儿么?能让它们寻着来。”   气氛便又有些松下来——不管怎样的时候,她们能看见别的宫嫔被呛回去,就总有点幸灾乐祸的心思。   席兰薇摇了摇头,无暇多理会她们这起哄的爱好,略有不快地温言道:“此事怪是怪,但家人子们吓得不轻,各位已入宫有些年月的,就别跟着一惊一乍了。”   一时安静了些许,众人恭敬听着,她又续道:“没什么会平白出来的东西。宫正司和尚仪局都差了人过去盯着,想来不几日,就会有结果的。”   众人也只好耐着心等,但愿能有个说得过去的结果,天意也好人为也罢,总不能这么毫无理由。   .   “夫人、惠妃夫人……”   嫔妃们循声望去,是个宫女疾步入了殿,看服色,似乎是掌管家人子教习的女官。   她气喘吁吁的,额上汗珠细密。没来得及多做歇息,急急一拜,焦急禀道:“夫人,有个家人子……被蝗虫吓晕过去了。”   ……吓晕过去了?这是又闹起来了?   席兰薇还未及问,她的话便又继续下去,虽是喘得厉害倒也还阐述得清楚:“就是、就是今天白天,坐在夫人身边的那姑娘……用晚膳时,不知哪来的飞蝗,直接掉进了她碗里,她大约一时也未反应过来,便一口气背了过去……”   说是已经请太医看了,但这女官来禀事时太医尚还未到,所以仍不知情况如何。   殿中一时有些乱,碎语嘈杂。席兰薇黛眉浅皱着,沉然而道:“本宫去看看。” ☆、148 蹊跷   正值月初,看不到什么月光,漫天繁星倒显得分外明亮。也算是一番美景,席兰薇此时却全没心思去看,坐在步辇上,越想越觉得此事不对、必有人从中做鬼。却又不知是谁,更不知原因。   宫中因嫉妒、或要除异己,下毒之事是常有的。再不然,也该放些毒蝎、毒蛇之类的毒物,才能致人于死地,用蝗虫干什么?   再者,家人子们入宫两个月了,担心她们日后得宠上位的也早该下手了,现在来弄这蝗虫是什么意思?   今天她安抚的那姑娘……又是姿色平平,年龄又那么小,霍祁不可能选她入宫,何苦格外吓她一吓……   揣着满腹地不解,席兰薇到了颖淑宫。这已在后宫之外的宫室,连门前宫道都显得更安静些。踏入宫门,宫中也无她所想象中的慌乱,反倒是一派死寂。   除却枝头上蛐蛐的低鸣,再寻不到半点动静了。   方才去禀话的女官挑着宫灯为她引路,沿途偶有其他宫人经过,皆退到一旁道一声:“惠妃夫人安。”   席兰薇沉着息一路行过去,在回廊下左转右转的,终于到了一片宫室前。   一个个房间的灯皆亮着,从窗纸中透出片片暖黄。每个房门前都无宫人,只有一处,门前足有五六个宫女。   是以不需那宫女再多加指引,她径自行过去,望了望里面,问道:“如何了?”   “已无大碍了。”为首的女官躬身回道,顿了一顿,说得更详细了些,“太医来看过,陛下也下旨差了御医来,皆说只是受了惊吓,好好休息几日便没事了。”   席兰薇点一点头,略微安了心,提步进了房中。   .   那家人子正由宫娥服侍着服药,房内药香淡淡。她见席兰薇进来,自是要下榻行礼,兰薇忙疾行几步一挡:“你好生歇着便是。”   “谢夫人……”她低应了一声,半躺回去,望一望席兰薇,双目无神。   “知道吓坏了你,本宫来看看。”她勉强一笑,稍停又道,“眼见着院中未再有蝗,大抵是昨晚闹的那场有遗留的飞进了屋罢了。你也莫太害怕,好好养着,若是有什么需要的,着人直接去翊祥宫找本宫回话便是。”   她说得和善,是执掌宫权的嫔妃、又比这家人子年长几岁,听着很有分量。那家人子点了一点头,稍稍露了点笑意,颔首应道:“诺……谢夫人。”   除却安抚,自也不免问一问此前是否发生过什么,又或是身上是不是带了什么气味古怪的东西才招惹了飞蝗。那家人子细细回忆一番,摇头说“应是没有”,宫正司的宫人收拾了她今日所着衣物、所佩香囊、所戴珠钗,一并呈予席兰薇面前,也说未觉出什么特殊。   而后,席兰薇不放心,自己挨个验了一遍,确都是女儿家常用的香罢了,莫说“古怪”,就连珍贵的香料也没有,简简单单的茉莉清香而已,绝无格外招惹蝗虫的可能。   .   事情愈发怪了。自她房中离开,席兰薇耳闻路过的各个卧房中皆有窃窃私语。可见,是家人子们连历了三遭事后,已然难以安眠。   长声一叹,吩咐秋白召众人去正殿小坐。几十人不足一刻便以齐聚,虽则皆受了惊吓,但妆容仍是讲究得很。   席兰薇静了一静,一时竟不知还能说什么。   “徐氏受了惊,待她养好后,宫中自会安排人送她回家。”轻揉着太阳穴,愈想愈觉得头疼,“此事中古怪颇多,本宫入宫也有几年了,不曾见过。诸位稍安勿躁,若当真一再这样闹下去……就只好各自回家去,以防闹出什么大事来。”   此言一出,众人反倒面色一白,分明是觉得相较于被这蝗虫吓得寝食难安、不得殿选才更可怕。   席兰薇也知道,她们都是准备了许久的。   .   在她离开颖淑宫时,甚至有两名家人子追了上来,有些焦灼、又因担心失礼而极是忐忑不安地一福身,轻言道:“惠妃夫人容禀,臣女觉得……觉得这么多时日了,此事虽出得突然,但也不大……没准、没准只是那徐氏一人的原因,拖累了这许多人平白受惊罢了……”   显是生怕她当真建议皇帝不再殿选、直接让她们回家去,便把罪责全推到了徐氏一人身上。   席兰薇看了看她们,淡一笑,未因此生怒,略一微笑:“本宫心中有数。该如何,自然要等陛下决断。其他的……就如本宫方才所言一般,稍安勿躁。”   不再同任何人多言,坐上步辇,仍沿来时的路回翊祥宫去。路上,连她都忍不住四下打量着,很希望能寻到什么不对之处来,却是毫无结果。   .   提心吊胆间,一夜难眠,在榻上辗转反侧。竭力不出声,还是惊动了霍祁,霍祁伸手一按她:“别折腾了。”   “……”她在他怀里挣了挣,神色沉痛,“一想到颖淑宫现在可能又被飞蝗覆盖……”   于是他闲闲接口:“那夫人你也不能帮着扑蝗虫去。”   简而言之,有蝗无蝗都等天亮再说,现在非弄得自己睡不着觉……那真叫“庸人自扰”。   席兰薇扯扯嘴角,想驳他又说不出什么来,只好闭眼:“那臣妾睡了。”   “嗯,乖。”霍祁满意地一声低笑,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不温不火地又续了一些,“不怕,为夫抱着你睡。”   “……”席兰薇想抬头瞪他,却因被他搂得太紧而无可奈何,角度不对。   .   清晨起榻时,阳光已洒了出了半室光明。席兰薇揉了揉眼,觉得眼帘发沉。   撑身下榻,手在榻上一触,摸到一张宣纸。拿起来看了看,上书寥寥数字:“勿急,若有事,永延殿回话。”   是她显得太慌张,以致于连他也不放心,让她直接差人去早朝上禀便好,免得她自己担惊受怕。   吁了口气,席兰薇定了定神,如常唤宫人进来服侍盥洗。   一壁任由清和与小霜为她摆弄着一头长发,一壁又悬着一口气,生怕有尚仪局或是宫正司的宫人此时慌里慌张地进来,又告诉她颖淑宫闹蝗虫了。   所幸没有,安安稳稳地梳洗罢了,稍歇片刻,去正殿,照常迎来嫔妃们晨省。   “惠妃夫人万安。”依次见礼的嫔妃们看着倒是气色尚佳,显是没像她那样焦虑彻夜。   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着,谈笑间,席兰薇忍不住地侧耳倾听有没有宫人前来,自己都觉得自己紧张得过了头。   留了不足两刻,宫嫔们陆续施礼告退。白婕妤有意离开得慢了些,在殿中安静下来后,苦声一叹:“想来夫人也觉得此事不对头。可也别忧心太过……目下究竟如何尚未分明,夫人为此熬坏了自己的身子,多不值得。”   这话说得也在理,家人子的安稳固然重要,可她也还有帝姬要照顾。席兰薇点了点头,也是一叹:“多谢婕妤。本宫也知道这道理,不过想想那边的事……又实在难安下心来。”   .   颖淑宫的宫娥直到她用完早膳后才来回话。一见来人,席兰薇险些怒斥出来,如此大的事怎的耽搁至此?   好在那人禀出的话倒让她觉得欣慰了些。昨夜,颖淑宫中再未出事,今早亦是各处都干干净净。她们有意等了一个清晨,仍未见有飞蝗出没。   看起来……是没事了。   .   席兰薇长松一口气,笑意终是轻松起来。只要没事……不管是赶紧殿选还是索性不选,都让她们赶紧回家去为好,不然,总觉得还得闹出什么不平静来。   在院子里平心静气,手上缓缓削净了一个苹果,看了一看,又没胃口吃。   正想扔了,旁边眼巴巴地看了半天的梅花鹿抬起蹄子碰了碰她,乌亮亮的眼中就两个字:给我。   于是削成一片一片地喂给它,它吃一片、跑回去送给母鹿一片,再自己吃一片……   不知不觉中,手上一个苹果被切得只剩了核,随手扔到旁边的空盘子里。刚扔下,就听身后有人沉声笑说:“终于喂完了。”   “……”她默了默,回过头去看他,埋怨说,“陛下看了有一会儿了?怎的一声不出。”   “看你魂不守舍的,又拿着刀,怕惊了你回身捅我。”他笑说了一句,继而在她身边坐下:“不是没事了?怎的还愁眉苦脸。一会儿便下旨,借着这由头,殿选索性免了,让她们各自回家去。”   “嗯!”席兰薇连忙点头,大表赞同。   .   倚在霍祁肩头,暂且搁下几日来的不安,席兰薇阖了眼,祈祷不要再出什么事就好,让她们安安稳稳地各自回去。   只是天不遂人愿。   那急促的脚步声,已经足以让她一听就悬起心来,抬眸望过去,远远奔来的那宫女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才发现皇帝也在,蓦地驻足,俯身就拜了下去,惊恐无比地禀说:“陛下、夫人……又、又出了昨晚的事,是池氏和秦氏,也是用膳的时候……”   又是用膳的时候招来了飞蝗。   此话,却让席兰薇心中格外一冷:池氏和秦氏……   似就是昨日追上她、同她说话的那两个家人子? ☆、149 妖妃   终于惊觉此事针对何在,却察觉得晚了一些。   毓秀宫、颖淑宫已然闹了两次“蝗灾”,又有三个家人子在同她交谈后,“恰好”引来了蝗虫。   于是,全然不必刻意散播什么谣言了,就连家人子们细想一下都会觉得……这是因她所致。   许是她要防旁人争宠吧……总之,宫妃对即将殿选的家人子下手,理由总是有的。   当晚,换作她的悦欣殿“恰到好处”地闹了一场蝗灾,将在颖淑宫家人子间悄声传着的流言一下子炸开。   树梢枝头间仍有未清理干净的蝗虫卧着,在半黑的天色中瞧着都瘆的慌。席兰薇长叹着气,吩咐宫人去传话,免六宫晨省。   反正她们已然知道了,她何必再强撑着让她们来,多看一场笑话。   .   这回这名声……实在不好听。   从前因为她专宠,后宫显有不满的传言便很容易掀起,时常议论她妖妃祸国,就连霍祯起兵时,打得旗号也是“清君侧”。   这回好了,专宠与否反倒成了次要,这个局布下来,直把她这“妖”的身份坐实了。   论起各样算计,席兰薇已然见惯不怪,即便这回的事似乎安排得更大一些,但事已至此,能做的……也不过是那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是以反倒不如从前那般不安,知道对方是冲着自己来,她就平心静气地应付。   只是不能不着恼于这“妖名”。   “要说我是狐妖、貂精,甚至画皮我都认了……”席兰薇紧锁着眉头,手肘支在案上,托着额头冲芈恬抱怨,“蝗虫精……这设计的也忒不讲究。”   多想象一下,觉得若她真是败了,此事连载入史册都让看官见笑。   狐、貂之类还算有灵性且长相不俗的动物,若读史书读到哪个皇帝被“蝗虫精”蛊惑、专宠她一人之后乱了朝纲……   简直不能不神色复杂。   听她这抱怨明显没在点子上,芈恬觑她一眼,将手中刚拿起的糯米糕递到她眼前:“喏,阿蝗来吃口点心,放过家人子们吧……”   没好气地扬手打过去,糊得手上黏糊糊的。   .   朝臣们早就清楚,议起此事时,皇帝必然又是沉着一张脸——但凡议及席氏时他总是如此。可事在眼前,他们总不能不提。   “陛下……”户部几人互相望来望去地犹豫了半天,最后,是年长的侍郎高秉上前禀了,“淄沛、皋骅两地蝗灾已持续数日,虽有朝廷调粮赈灾,仍是愈演愈烈,飞蝗犹如狂风席卷而来,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他口吻中的抑扬顿挫掌握得很好,语音又低低沉沉的,堪堪让几人觉得那“犹如狂风席卷而来”的飞蝗就在眼前。   语中一顿,高秉继而又说:“臣听闻,近来后宫也见了蝗虫。从毓秀宫到颖淑宫皆有家人子受了惊吓,其中三人更是在与惠妃席氏闲谈之后……直接有蝗虫落入碗中。”   一时只阐述了经过而未提议,话语导向何方却已分明。霍祁不作声地听着,见他说及此就不再言,抬眸一扫他:“蝗灾素来不是容易解决的,各地官员勉力而为便是。至于宫中,朕自会安排,会安排家人子们各自回家,免再受惊。”   说得同样平静且意思清楚。就事论事,哪一边的事情哪一边解决,想牵扯到席兰薇身上,不行。   .   “摆明了是张家挑唆的!”到了这个份上,连简小霜都想清楚了,一脸愤慨,“这不是往死里逼夫人么?那张氏眼下犯了打错降至选侍,夫人何不以牙还牙,这‘妖妃’的名声怎么撞上的就怎么还回去。”   席兰薇明白她的意思,且要把这名声“还”回去似乎也不难——把蝗虫抓了,撒到张氏宫里去便是。   但细一想,却绝不是这么简单。   “我若真情急之下让她宫里也闹了这样的事,才是自寻死路。”她笑了笑,轻缓道,“已经有三处闹过了,原是怪不到我头上。之所以到了今天这般,关键只在那三个同我说过话的家人子。如今若再让张氏那边闹一出……我与她的旧怨现在人尽皆知,不是更让旁人觉得,是我为报复而行的‘妖术’么?”   说得简小霜身上一僵。   “你要是真施‘妖术’搅一搅张氏,也挺有趣的。”笑音传来,简小霜连忙转身施礼,席兰薇抬眸怒目而视:“陛下拿这个说笑,小心臣妾纤指一点,飞蝗其赴宣室殿,搅得陛下不得安宁!”   “也行。”霍祁噙笑一点头,又肃然道,“随你的意。你折腾了宣室殿,朕就到你悦欣殿来住。”   “……”无言反驳,席兰薇又瞪他一会儿,颓然趴在案上,“真是烦得很,臣妾一想到自己现在是旁人口中的蝗虫精,就……就觉得自己丑得很。”   “哦……”他缓缓地一点头,对她的苦恼恍然大悟。认真想了想,为难地说,“这个朕帮不了你,只有照镜子能解决。”   是让她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生得多美。   霍祁动不动就拐弯抹角的夸赞对她总很有用。仍伏在案,抬眸一瞟他,不作多理。   “你这次很沉着么……”他打量着她笑道,“就不怕朕也信你是妖废了你,或是扛不住朝中压力赐你一死?”   “怕啊……”席兰薇神色凝重,“臣妾正想着要不要今晚就变回真身、溜之大吉呢!”   端然还是不怕。   “嘶……”霍祁皱眉思索着抽了口气,缓下来又道,“那你是打算把小蝗虫一起带走,还是扔在这儿继续为祸江山?”   小蝗虫……   席兰薇神色戚戚地看向摇篮,觉得安玉真是命苦,起名时翻《诗经》翻了个《硕鼠》,目下又成了“小蝗虫”。   .   这一回,她是当真不担心霍祁会迫于压力对她如何。   已经共同历过那么多事,除了“捉奸在床”那一次,他眼见为实之下有些乱了阵脚,其他时候,他总是护着她的。   这次还添上安玉,他绝不会让安玉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更不可能连安玉一起赐死。   再说,她都清楚这是张家所为,他只会更清楚。   困兽之斗固然可怕,但若在这大局将定之前让自己受这般损,也实在是不值得的。   “传旨,废张氏选侍位,打入冷宫。”他口吻幽幽地在她宫里便下了旨,笑意发冷地又续了一句,“着意去张家传一回旨去,告诉他们,原因他们很清楚。”   他是要张家知道,纵使他们开始步步紧逼,他也不会退上半步,只有他们后悔的份。   这回是废了张氏,若他们再继续,下一步可就不一定是什么了……   赐死张氏或是直接赐死张元趋,总之人在他手上,他赐得起,他们可未必赌得起。   “陛下可别直接赐死张氏……”她踌躇着劝道,霍祁扫她一眼:“为何?”   “她和张家,害臣妾不是一次两次了。臣妾纵使不能找张家算账,也总得在她死前跟她把一切说得明白。”她说着,狠意沁出,带着长久以来的怨恨。   “嗯……”霍祁随意地一点头,算是答应了,又笑说她,“真是睚眦必报。”   .   但是,张家似乎是打算一搏到底了。好像已并不在意能否让皇帝收手,而是执意要拖席兰薇殉葬。   护送家人子们各自回家的宫人们有不少都传了话回来,说一路上都受蝗虫搅扰,哪怕他们没有一个是往皋骅或者淄沛去的,仍是被缠了一路。   这么派人放蝗虫……张家为了除她,也是够舍得下血本。   “简直是疯了。”席兰薇切齿道。心知张家豢养的高手在先前与楚宣的较量中已然被除掉不少,剩下的人……他们竟拿来干这个?   哭笑不得,强自平心静气后,很想去冷宫会一会张氏。实在好奇,她张家究竟是以怎样难以理解的心思做出这样的事的。   “去冷宫。”她踱步而出,吩咐得生硬。清和忙应一声,连忙招呼宦官去备步辇。她转念一想,却又抬手制止了清和,“算了。”   “……”清和沉默着看向她,等着她的下一句吩咐,席兰薇浅笑着摇了摇头:“不给陛下添麻烦,我去趟冷宫,他没准又要担心。”   .   “此事就有劳了。”霍祁一拱手,神色散漫,“虽不是什么大事,陪他们一乐而已,还是尽心为好。”   “知道。”楚宣一点头,将手中的盒盖扣上。沉吟片刻,仍是忍不住问他:“传得如此厉害,你当真能护住她?”   霍祁眉心一跳。   “如是眼下全不当回事、最后却逼得她只能一死……”他顿了一顿,神色沉了两分,“即便你尚不算个昏君,我也还是会杀了你的。”   “嗯,知道。”霍祁平淡地一点头,“此事……该如何说?成王败寇的道理朕还是懂的,若就此赐死了她,便算是朕败了,日后传出去的,就是朕被妖怪蛊惑,好生昏庸了一阵子。”停顿间,他一笑,口气更加轻松了,“还是个蝗虫精,传出去也忒不好听,所以此事上必须是朕赢。”   “……”想着先前在悦欣殿偷听的话,楚宣真是服气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二位在这关头……在意的都是什么事?! ☆、150 故事   长阳城中的居民,皆觉得目下城中的氛围有些奇怪。   倒没和南方一样受蝗灾侵扰,但有些事情……蔓延得就和蝗灾一样。   传言。   铺天盖地的传言通过各样的途径散在街头坊间、各家各户,说宫中的惠妃夫人是妖变的,有心来蛊惑君心、为祸天下。   街头有文笔甚好的故事和告示一样贴在墙上、许多青楼的歌姬唱着讲述此事的曲子,就连茶肆里说书的,也上了这最时兴的段子,眉飞色舞地说着,故事跌宕起伏,一回又一回的“请听下回分解”总能引得宾客满座。   席兰薇以这样的方式成了人尽皆知的人物。加上先前美名远播,目下,从前的“美名”更是为一个个故事增色添彩,她的妖名愈发栩栩如生了。   听着简小霜给她讲完了第三话,已说到在这“蝗虫精”的蛊惑之下,皇帝赐死了有孕的杜氏——诚然,她自然清楚杜氏是小产而死的,而非在有着身孕得罪了她、因为她被赐死。   不过也了解故事总是要“改编”的,这才让听者觉得更惊心动魄,是以完全不因此生气,蹙了蹙眉头,只是不悦道:“什么?浓妆艳抹?本宫从来不化那么浓的妆。”   就算逢年过节,她的妆也还离这词远得很,这描述忒失实了。   “夫人要试着让这说法应验一下么?”简小霜有些兴奋地提议,“兴许陛下也会喜欢。”   “可是我不喜欢。”她锁着眉,不给面子地直接否了简小霜这建议,“大夏天的,粉黛施得那么厚,太难受了……再说,这些个说书的也是想得不清楚,一边说‘天生丽质难自弃’、‘淡妆浓抹总相宜’,一边还要强调我喜浓妆……我都‘难自弃’了,还要靠浓妆博宠?!”   越抠细节越觉得这段子说得不高明,且接下来的剧情她也知道,一时连听第四话的心情都没有了。   除非,他们一话一话地已编到了结尾,她才有兴趣听听结局是什么。   唔……蝗虫精么,没准是被什么喜鹊乌鸦之类的鸟儿吃了,这么一想,连结局都觉得没劲。   .   日子甚是无趣。霍祁忙着,她不敢扰他;安玉还小,泰半时间在睡觉;猫玩得野了,除了睡觉以外的时间都不在悦欣殿。   就剩了两只梅花鹿,可又不能让它们进殿。夏日炎炎,她也不愿在外头晒着热着。   最终,无趣到摆开棋盘,自己跟自己对弈,起初就图个好玩,而后居然还上了瘾,觉得当真有趣得很,比找个宫人来对弈还激烈些。   左手又一颗白子落下,转而右手拈起黑子,琢磨着如何落子。   “嗒。”   一颗石子精准地落在黑白子间,席兰薇瞧了瞧,眉头一皱,将石子拿起来扔了,把黑子放在了那一处。   而后,自己又走了一颗白子。   就这么对弈了足足两个时辰,她走白棋,石子走黑棋。石子背后到底是谁她当然清楚,只是他不主动现身她便也不说,玩得不亦乐乎。   霍祁抽了空到她悦欣殿的时候,黑子已然快赢了。看看棋局,再看看棋桌前唯一的棋手,霍祁淡淡道:“听说你近来听故事听得很投入。”   “嗯……没有。”席兰薇耸了耸肩头,轻声一叹,“前两天觉得还好,越听越觉得无趣,接下来的故事臣妾都知道,就不想听了。”   “……”于是霍祁认真想了一想,拿了两颗棋子起来在手里磨了一磨,“那也不至于无趣到自己跟自己下棋……罢了,朕替你把故事编得有趣一些。”   不远处繁茂的枝叶骤然一阵晃动,响声不断,再过片刻“咔嚓”一声,继而一声低呼,是有东西落了下来。   “……”霍祁和席兰薇一并看过去,无言以对。宫人们很是惊了一阵子,都止不住地往后缩,但看看皇帝和惠妃都如此冷静便也安心了——大抵是皇帝的暗卫吧。   楚宣站起来,看了看折断在地的一大捧树枝树叶,再看看溜达过来“品尝”树叶的小鹿,定了定神,躬身一揖:“陛下……惠妃夫人!”   行走江湖多年,鲜少犯这么引人嘲笑的错误。实在是皇帝的近一步安排让他有点胸闷气短,脚下力道一不对踩断了树枝,下落间连轻功都忘了个彻底。   阴着脸随二人一并进殿。悦欣殿中,霍祁风轻云淡地品茶不言、楚宣面上乌云密布地也品茶不言,席兰薇的目光在二人间荡了好几个来回,终于忍不住问道:“陛下到底……怎么让那故事有趣一些?”   怎么想都觉得那些个故事是张家安排的,他如何改?   .   隔了一天,小霜再来给她讲故事的时候,还真不一样了。似乎多了些玄妙的味道,描写也更加细致。譬如多了许多风景,风景中偶尔还掺杂些神鬼作祟的感觉,什么她晋封之日“一条金带划过天边”,什么帝姬出生之时“悦欣殿上祥瑞之气萦绕”……   总之字里行间比上一话要玄乎多了,感觉换了作者,又或是改了思路。   在简小霜说到“那签文是‘东边月上正婵娟,顷刻云遮亦暗存。或有圆时还有缺,更言非者亦闲言’。”时,席兰薇陡然一击案桌:“什么?!”   这确实是楚宣给她的第一支签的签文,一个字都没改。这事,应该就四个人知道,楚宣、霍祁、她自己还有圆信师傅。   想也不能是四大皆空的圆信来编这些个玄乎的故事,那楚宣和霍祁……   不管是谁,到底什么意思?!   .   午后哄着安玉入了睡,席兰薇拿过那几张写着第四话的纸往宣室殿去。   入了宣室殿,却见霍祁也在听故事呢……   袁叙讲得感情深入、眉飞色舞,霍祁听得津津有味,席兰薇挑了挑眉头,犹豫着要不要一起听一会儿。   “你来了?”霍祁察觉到有人入殿而未通禀,看向她一笑,倒是直接打断了袁叙的生动描述,笑问她,“有事?”   “嗯……”席兰薇抿了抿唇,将几页纸放在他案头,“这故事……到底怎么回事?”   “……你问下文么?那朕也不知道,这不是正听呢么?”他答得认真得很,好像下一句就是要询问她是否一起听了。   “……”席兰薇静了一静,近一步追问,“臣妾是想问,是不是陛下编的?”   “……你傻么?若是朕编的,朕还不知道下文?”他眼中一脸鄙夷,说得她面红耳赤。   霍祁笑了笑,指了指旁边的席位让她坐,又让宫娥上了冰镇酸梅汤来给她解暑,才解释道:“楚宣编的。”   ……怪不得那天听了他的话,楚宣那么一身功夫还是从树上直接掉了下来。   “政事无聊,这么一来倒还有趣了些,也亏得张家费这个心,朕也觉得挺有意思……”   他这么说着,面上始终笑意闲闲。顿了一顿,又详细地解释了下去。   原是张家有意要除她,法子很简单,让全天下认定她是“妖妃”,皇帝总有不得不废她的一天。   所以宫中蝗灾只是第一步、把南方蝗灾也牵扯到她身上是第二步。第三步,便是把这事闹得人尽皆知,让街头坊间提起“席兰薇”这三个字皆怨愤唾骂,她也就离死不远了。   可惜了,这回禁军都尉府没有那么废物。   第三步铺开之前,整套的安排就呈到了霍祁案头。彼时于霍祁而言最简单的法子自是差人捉拿,但这么做也有个坏处——青楼、酒馆、茶肆均是人员杂乱的地方,官府进去抓人,很快就会传遍全城,倒时又是一番议论,且也是很好利用的议论,他不占理。   是以被政事弄得眉头难舒的霍祁顽意大起,安排楚宣去做同样的事。那边写好的几话故事他已拿到手,“体贴”地考虑百姓们若同时听两本截然不同的故事难免混乱,便嘱咐只需在细微之处改写便是,安排去说书的人甚至完全照着那边的故事先说都不要紧,而后剧情慢慢展开、转折处再显出不同来,容易接受些。   “本来是让楚宣寻可靠之人去写,赏金十万两。”他语中停了停,无奈一笑,“结果他说他师叔寿辰将近,最近缺钱花……”   所以就成了楚宣自己接了这活,没想到写到一半,霍祁为给她增点乐趣,要求改故事……   撇了撇嘴,席兰薇嘟囔了一句:“早知道不问了……”   霍祁一愣:“……怎么了?”   一声长叹,她神色恹恹地喝着酸梅汤,一口接着一口喝了小半碗,才道:“又不是没听过故事……如此说来,必定是在剧情一转再转间,‘蝗虫精’验明人身成了好人、张家成了恶人,最后邪不压正,惩恶扬善之后皆大欢喜,是不是?”   “……”霍祁沉然想了想,不得不点头,“大概吧。”   于是又知道剧情了,十分扫兴。   仔细想想,若当真连故事也不听,又实在是连一解烦闷的事都没有了,席兰薇戚戚抬头,望向他说:“打个商量可好?能否不总提‘蝗虫精’这事?弄成会招蝗虫的狐妖、蛇妖、猫妖也好啊……”   “咣”地一声,殿顶传来一声闷响,好像有人带着无法压制的怒意,一拳狠砸在砖瓦上。 ☆、151 生枝   和张家对着安排这种局抗衡也是无奈。张家现下没有自家人在朝为官,许多罪名不能直接牵上、查着也困难些。   于是在故事讲到第十话、初现转折的时候,街上变得更热闹了。   此前,街头巷尾的“布告”只有一种,是说惠妃为妖、蛊惑君心为祸天下,已然引起南方蝗灾,连后宫也不得安宁。采选时有家人子被下毒,也有家人子被蝗虫吓得不轻……总之说得席兰薇劣迹斑斑,不管有怎样的美貌,还是让人一想就生厌。   眼下,在书中故事转折后,连布告都开始了“叫板”。   起初,是原来那说法贴在一边,另一边必定会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贴上一种新的:说南方今年注定有蝗灾,好在天仙下凡的惠妃夫人早有预料,朝廷才先一步调了粮食去救济,救了难民一命。   过了两天,又有新的说法出来:一直执掌六宫的景妃张氏才是被妖魔附体,故而这几年愈发忍不得旁人得宠,这才被皇帝废了。她怀恨在心,就对入宫备选的家人子下了手,幸亏惠妃夫人技高一筹,与之抗衡着,这一干家人子才得以活到平安出宫……   总之……剧情愈发精彩、愈发引人遐想,弄得城中男女老少恨不能连正事都放下,用整日的时间来谈论这皇室奇闻。   导致的一个不太好的后果……是席垣在下朝途中一连被堵下来了两次,胆子大些的百姓非要看看他长什么样、想以此想象席兰薇真容如何。   “这他们真要失望了……”席兰薇听了芈恬的描述,神色复杂,“父亲说我长得像母亲——他们也不想想看,若当朝将领生得‘美若天仙’……带兵打仗是不是就奇怪了点?”   .   任由城中议论得热火朝天。席兰薇也知道,不管这民间的议论是何导向,霍祁的安排都还是按部就班地继续的,不会因此停滞。   禁军都尉府查出张家逼良为娼,算是又一个破口。   这种可大可小的罪名,此时大可往大了办,加上此等罪名也着实名声不好,拿来说话很是合适。   长阳城中流传的故事,一夜之间增添了新的内容。   “那张氏不是东西啊!”有人听完了书从茶肆中走出来,边走边骂,顺带着给好奇却又没有闲钱的街坊讲了方才听的故事,“因被妖附体,需要各样珍奇药材补充精气,便借张家势力将良家妇女卖入青楼为娼,换了的前,让各方奇人异士给她寻药……”   传言与时俱进,都说得有鼻子有眼。想想那些被“妖妃”卖入青楼的女子……真是闻着伤心听者落泪,前些日子都在说席兰薇的不是的人,转而破口大骂张氏。   当然,这样的议论中,总也少不了有读过书的人多份思索,不解道:“她被妖附体,可张家也是多年的大世家了,岂能容得她如此折腾、如此动用自家势力办事?”   于此,楚宣编得很是周全:“她若得道,自能带着张家鸡犬升天。”   总之是没给百姓们把罪责全怪到张氏一人头上、而觉得张家也是无辜受害的机会。   .   芈恬在席兰薇殿中听得花枝乱颤,红着脸缓了半天,才终于又能完整地说出话来:“表哥也……也太……太会折腾。好端端的政事,怎的就玩成两边比着说故事了?”   “有什么不好?”席兰薇噙笑反问她,“这种事么,成败为重,但若既能赢这一战、又能弄得轻松些,不是一举两得?”   连带着众人都能听个故事放松一番,简直是妙计中的妙计。   .   楚宣在这事上愈发“神叨”了起来,很是专注。据说,起初只是他应下了这事,具体在何处写的,霍祁不知道,也没多管。   两天前,他向霍祁提了要求,说需要一方安静的地方,用心去写。   宫中自然不缺地方,就是宫外,皇帝想用什么地方也没有用不了的,这个要求自然能应他。   看来游侠也是越来越不好当了,不光会武,也还得能文。兴许哪一天,以武镇江湖就不是本事了……得用文来服众人。   .   算起来,两面故事的抗衡演到了这份上,张家想来也是会有所察觉……这是有人安排的。   自然也不难想到是何人指使。   所以到这个份上……怎么也该认命了吧?至少,也该彻底醒悟,此事当真不是他们退一步皇帝便会退一步的,皇帝就是要除净他们,也就别再这么耽误工夫了。   .   左等右等,可算又轮到了宫中有动静。   张氏在冷宫中,面朝宣室殿的方向,跪了一天一夜,手捧着血书,内容是何无人知晓。在席兰薇看来,不是为张家求情、就是还要踩她一脚。   自然是不会有人理她的——若她还留着位份,兴许还值得去向皇帝一禀。但眼下她一个被废位庶人的废妃,已无资格扰到宣室殿去。   昏定之时,有些嫔妃露出了些许怜悯。多半是念着张氏执掌宫权这么多年,且她们并不知她做过怎样的恶事。   “陛下不会冤枉了她。”心知她们若是可怜张氏,必定连带着对自己存怨,席兰薇轻支着额头,一语点破始末,定要她们想个清楚,“张氏也好、整个张家也罢,如若有朝一日闹得身首异处,便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怪不得旁人。你们可以可怜张氏,但禁军都尉府查出的那些事……”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笑容不太真切,“就算本宫当真是妖,也没本事让禁军都尉府替本宫办事。”   所以若让心底那几分简单的怜悯蔓延开来、直扰得自己颠倒是非黑白、觉得张氏一家都可怜,简直可笑。   不说别的,单是戕害皇裔、逼良为娼这两条就已罪无可赦。无论有怎样的理由,将毒手伸向无辜百姓、孩子,便再也不能对他们施以怜悯,唯有严惩不贷才对得起为此受到伤害的人。   就算是可怜,也是那三位皇裔,还有那些被卖去青楼的女子才值得可怜。   .   夏去秋来,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凉爽了。枝头翠绿的叶子变成暖黄,原本轻柔的触感也被干枯取代。   此时,南方的蝗灾便被衬托得更加明显——这该是丰收的时节,但这一年,注定颗粒无收。   常伴君侧,无法不“忧国忧民”,一想就是禁不住地哀叹。   .   “夫人。”秋白恰在她一声长叹之后挑帘进来,颔首一福,禀道,“奴婢刚打听到了些事,不知……怎么说。”   “怎么听来的怎么说便是。”席兰薇笑道,睃一睃她,又言道,“难不成觉得本宫还在疑你?”   “……不是。”秋白咬了咬唇,“只是不知这是什么意思……夫人可还记得,家人子入宫之初,奴婢曾来回过话,有个女官,奴婢以为和张家关系近,但不过两日就把与张家沾亲的家人子发落了出去……”   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席兰薇仔细想了一想,才点了头:“记得,是家人子入宫的第三天。”   “是。”秋白欠身道,“才刚听说,那姑娘原是张元趋的侄女,但是……前些日子被过继到张府一个妾室名下,算起来,成了张元趋的庶女了。”   过继侄女为庶女?席兰薇黛眉一蹙:“原因为何?”   “说是……那姑娘父母去世得早,本也是那妾室带大的孩子,便索性过继过去了。但奴婢总觉得这也忒巧,再说,怎的养了十几年,突然想起认作女儿了?”   是有些怪,就算是那姑娘到了嫁龄、为让她顺利嫁人,似乎也仍有些怪——此时张家危机重重,怎的还顾得上这些?再说,张元趋自己还在狱里呢,还有心情认女儿?   要么是心太宽,要么是别有算计,席兰薇更愿意相信后者。或者说,因为多些防心总归无错,相信后者更为稳妥。   .   是以暂未拿这仍说不清的事去搅扰霍祁,席兰薇与家中通了个信,托父亲注意着些。   不足一个月,席垣便亲自回了信来,说张家新认的那位小姐,许给了淮东王姜渝。   淮东王……   席兰薇轻抽了一口凉气。   从前的淮昱王姜榷、也就是越辽王妃许氏的生父,因为与霍祯串通谋反、又被皇帝提前得知,而死得不知不觉。   天下都以为他是在战后得急病而死的。   他的封地被一分为五,由五个儿子分别继承,又因为嫡长子和庶三子“悲伤而亡”,中间最富庶的那一处和与赫契毗邻的那一处被收归朝廷。   这淮东王姜渝……   此时迎娶张家的庶女,让席兰薇全然无法相信这是巧合。   近一步说,怎么看都太像要谋反了。也许姜渝得知了什么,恰好想算旧账;张家也需要个帮手,拉他们出这泥潭……   所以正好勾结在一起,再结个姻,若是当真谋反成功,后位大约不能不给这位张氏,张家便又到了首屈一指的位子上。   直是到抽冷气。   席兰薇沉吟着,愈想愈怕,提笔在纸上书下一行“宣室殿一见”压在窗下,便吩咐备步辇,自己也往宣室殿去了。 ☆、152章 困兽   席兰薇心急火燎地到了宣室殿、强定心神地说完此事之后,霍祁“哦”了一声,道:“听说了……”   连带着见了她的字条后同样急赶而来的楚宣也是一脸无奈:“我接着写下一话去了。”   看着霍祁的从容不迫,席兰薇心中的紧张也舒缓了些,静了一静,问他:“陛下打算如何?”   霍祁一笑,翻出那本关于此事的奏章,草草地又读了一遍,道:“姜渝是姜榷的次子,在嫡长子死后,姜家也就以他为长了。此次他若谋反,就绝不仅是淮东一地。”   还得算上淮北和淮西的那两位。   席兰薇心中便又一紧:“所以……”   霍祁反问她:“还能如何?”   如若兵来,就只能将挡了。   她的气息沉了下去,掂量着此事,觉得如此一战,又难免有百姓伤亡。但若不战,就得连带着放过张家、任由着张家再次积累起自己的势力。那么有朝一日,日后的帝王与张家也还是会有一战的,死去的人未必会比此次少,而且……局面兴许不如此次有把握。   沉吟少顷,她点了点头,轻言着,只劝了一句:“陛下谨慎行事。”   她想着,张家答应把庶女许给姜渝、姜渝便答应动兵,可见除却想算“旧账”以外,野心更是显而易见的。若非被野心迷惑,他大约不会这么铤而走险,守着那一方封地,锦衣玉食的不是很好?   冲着皇位而来,只怕行事会更狠戾些。她揣着这样的担忧,将想法说与霍祁听了,霍祁想了想,却一笑道:“朕和你想得相反。朕觉得,野心,他大约是有的,但主要还是为了算旧账。”   她一愣,不太明白他为何会这样反着想。   “是你让朕觉得,任何细节之处,都不是平白出现的。”他缓而道,“你先前说,采选之时,张家安排人先发落了她出去?”   席兰薇点头。   “彼时朕刚开始查张家,张家尚存侥幸,就连这采选……提议之人似也是和张家有些联系的。”他一哂,停顿了一瞬又续言说,“所以或多或少……张家那时还是动了再送女子入宫为妃、争宠的心思的,比起旁人,自是这和张家沾亲的更可靠。但又突然打发她出去……”   他斟酌须臾,心中复又将来龙去脉掂量了一番,继而又说:“相较于张家安排她去与姜渝结姻、以皇位引诱姜渝造反,是不是更像她与姜渝早就有情在先,张家只是在那时恰好察觉了此事,便赶紧转了局、另行安排。”   好像……确实更说得通?   席兰薇垂眸思索着,来来回回地去想两种原因,不敢轻言那种更可信。但不管是哪一种,这一战只怕都避不了了。   .   姜家三子联手谋反的事没有拖太久,三人集结兵马,直接尊了姜渝为帝,立国号为“延”。   不同于霍祯谋反时打了“清君侧”的旗号,虽也是要夺帝位,但并不打算“改朝换代”。姜家本就是异姓藩王,若得天下,自然是要改国号的。   只是……这是不是太心急了点。眼下可不是人人痛骂暴君的乱世,虽则南方蝗灾弄得当地百姓叫苦连天,可盛世之相并未如何受损,此时直接称帝,真是忒有信心了。   朝中自要派兵去弭平叛乱,这一回,皇帝派了大将军去。   .   “我知道你又要说你父亲年纪大了……”霍祁迎着席兰薇的怒目,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听我说,你父亲是征战了一辈子的人,这几年天下太平,他反倒觉得一切无趣。上回二弟谋反,他便主动请了命,我顾及你的想法没让他去,他很是烦闷了一阵子。”   他说得平缓而认真,深入寒潭的双眸中带着不容质询的威严,却又并不让她害怕。   安静地对视中,席兰薇没由来地静下了心、接受了他这般安排,甚至打从心底觉得……他这么做是对的。   没有战争的日子,父亲委实是过得不高兴的。虽是危险难免,但若不让他过这个瘾……她也担心他闷得身体不济。   再者,这一战也没有那么危险,于父亲来说就是小菜一碟,让他去舒这口气,再合适不过。   “人各有志。”霍祁颔首而笑,“你希望你父亲平安,自是孝顺,无可厚非,但他想的可未必是这些。”   她点点头,贝齿轻轻一咬下唇又很快松开,浅抿着笑意道:“是,人各有志,谁也别逆了谁的心思为好。”   .   除却军中与朝廷的正常通信外,为了不让席兰薇担心,霍祁用了个从前没用过的法子增加朝中与军中的沟通。   ——游侠。   自然还要多谢楚宣,这是霍祁手中不可能掌握的人脉,还是他以“燕东侠”的身份召集各方侠士,将各处城池就此串了起来、每一处均有人候着,传信很快。   在一日日禀报军中无事间,楚宣带了另一个消息来:“有人为谋反的事不高兴了。”   乍一听很正常,谋反么……但凡想得明白的人都不会喜欢,一则因为总难免伤及无辜,二则,眼下朝政也清明,谋反实在名不正言不顺。   自知必定另有隐情,席兰薇未及多作追问,楚宣已然续道:“贺家不高兴了。”   “噗……”霍祁十分失态地没忍住口中的茶水,之后执起帕子擦着嘴也顾不得仪态如何,只不解地追问,“他们干什么不高兴?”   “……”楚宣沉了一沉,“陛下想想,姜家定的国号是什么?”   延。   楚宣所说的“贺家”,其实是前朝的皇族“贺兰家”。好似是因为一个行事不羁的皇帝退了位、带着妻子去了祁川,改姓为“贺”,做起了富商,这一脉就这么延续了下来。   而前朝的国号是……大燕。   目下姜家定国号为延,让贺家觉得被冒犯了。   想想贺家在祁川那说不上大、但也决计不小的势力……霍祁笑而未言,乐得看姜家自己应付去。   .   “天助大夏。”席兰薇抬头望着蓝天笑叹了一句,“叫他们行事不谨慎,平白得罪了不相干的人。”   “外加朝中名将出马,此战必赢。”霍祁笑而接口,手轻揽在她腰上,思量着又道,“到时候,长阳城里说书的也终于可说结局了。”   “什么结局?”她眨眼望向他,羽睫映下的阴影时暗时明。   “不告诉你。”霍祁一笑,拖长了声卖关子,遂被她一瞥:“那臣妾问楚宣去。”   故事是楚宣写的,原以为这话必能将住霍祁,谁知霍祁不疼不痒地有一声笑:“随意。前头的故事他随便写,最后这结局,得是朕执笔。”   “……”席兰薇除却瞪他,想不到还能做什么了,于是就认认真真地瞪了一会儿,俄而一声笑,“臣妾知道了。”   霍祁微一怔:“知道什么了?”   “嗯……”她一边思索着,清亮的眸色一边在他面上轻缓地划来划去,“结局嘛,必又是和臣妾先前所想那般,邪不压正、惩恶扬善。”   “废话。”他挑眉看着她,觉得这话跟没说一样。仔细一思,却又笑说,“也不对……这还算不得结局。”   所以结局究竟是什么?   她不依不饶地继续望着他,他却坚决不肯现在就说:“你会知道的,莫急。”   .   入冬了。   大军抵达西边,将正往长阳而来的淮昱叛军截在了半道上。   之后,自然是会开战的。   纵知父亲打起仗来如鱼得水,此时也还是应了“关心则乱”这四个字。席兰薇将陪伴安玉以外的时间皆用在了为父亲祈福上,就是偶尔去宣室殿伴驾,也是魂不守舍……   “明明是你自己总说,此战于大将军而言,毫无悬念。”霍祁斜觑着她衔笑宽慰,换来她一叹:“总是担心的……”   “回头让阿恬来陪着你吧。”霍祁道,“省得你一静下来,就忍不住胡思乱想。”   “不要……”她摇摇头,只是拒绝得执拗,却未说原因:这个时候,芈恬差不多该怀上次子了。   怎么好劳她走动。   “臣妾自己找些事做就是。”她轻轻一喟,心中不由得仍在想着芈恬。   要有次子了……   说起来,她也很想给安玉添个弟弟或是妹妹,或者……再多添几个更好,虽则她十月怀胎辛苦、一朝分娩痛苦,但此后总是乐比苦多。   “臣妾……”她思量着,低语呢喃,“臣妾想……再为陛下添个孩子。”   说罢已是满脸通红,等着他的反应,他却是安静了好一阵子。   “不行。”   安静之后,却是断然拒绝。   席兰薇一脸错愕,蓦然抬起头看向他,难以相信这话是他说的。   ……不行?   她怔了半天,他终于微偏过首来,与她目光一触,觉出她可能往什么不太对的方向想了,定了一定,哑声笑道:“现在不行。”   她心下一安,觉得大约是眼下仍是事多、专心处理妥当为宜,就如同当初处理霍祯之事一样。   他又静了一阵子,须臾,再度开了口,一字一顿地告诉她:“若再添一个孩子,朕要他嫡出。” ☆、153 幽禁   起初,每逢听闻信使或是暗卫入皇宫禀事的时候,席兰薇总是悬着一颗心。   一连几战取胜、结局已成定局后,可算是不再这么提心吊胆了。   大军势如破竹,战事进展很快。冬去春来、冰雪初融之时,前线传来捷报,已生擒淮西王姜汇、淮北王姜汲。   姜渝提前得了信跑了,带着他新娶的王妃张氏跑了。自然四下搜捕着,如若捉到,必是一死。   长阳城中,张家也是和姜家差不多的处境。   张府被抄,谋反的罪名让他们连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只有几个恰好在其他地方的得以多过一劫,紧随而来的也是四处追捕;张家在锦都的本族倒是得以缓了口气,丢下宅院、钱财,一夜之间举家消失……   但无论他们逃到何处,只要天下还姓霍,就必定会抓他们回来的,只是迟早的问题而已。   .   皇宫中,众人都舒了一口气。嫔妃中,无论是向着席兰薇的还是可怜张氏的,都难免露了笑意——不管心向着谁,这些日子过得都太紧张了些,目下好歹大局定了,就算胜了的这一方非自己所喜,也好过日日提心吊胆。   雪融为水渗入大地,枝头抽出缕缕嫩枝、片片翠绿,一派生机,让人心中愉悦。   安玉已走路走得熟练,对一切都好奇着,总是东走西走地四处张望,目下更是被这一夜间就改换新颜的庭院弄得眼前一亮,时常拉着席兰薇咿咿呀呀地往外走,满心的好奇。   这厢白婕妤正来小坐,她又来闹着要出门去,席兰薇哄也哄不住,她小小的眉头皱着,来回来去就两个字:“娘,走……”   二人哭笑不得,末了,是白婕妤识趣地告了退,由着母亲照顾女儿去。   于是席兰薇只好任她牵着往外去,看她脚下跑得急,又小心地伸臂护着她,口中提醒着:“到门槛了,来,慢些。”   十分惬意。   一方庭院成了安玉的天下,四处跑跑跳跳的,时不时逗弄一下小鹿。曾经撒娇耍赖总能让霍祁无可奈何的梅花鹿此时一脸的“长辈”神色,面对玩得愉快时对它抓毛掰角的安玉很有耐心,顶多抬头瞪一瞪她、轻哼一声,决计不伤她分毫。   当然,若真被折腾得委屈了,之后也是找席兰薇和霍祁撒娇去,蹭来蹭去地要水果吃或者拦着路非要好生抚摸一番才肯让开……反正它自有它算账的法子。   .   “阿玉?”声音低沉却口吻温和的一声唤,让正摘了朵花在手里看来看去的安玉一愣,觉得声音有些陌生,茫然地回过头去,又很快看向母亲。   席兰薇坐在廊下,闻声一怔,遂而满是惊喜:“父亲。”   安玉仍是一脸茫然着,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来人,虽是不见惧意,但是也没有走近的意思。   席垣笑着走近院中,在她面前蹲下来,笑问:“记不记得外祖父?”   小小的安玉歪头沉思着,完全不记得。   “……”席垣有点失落,清清嗓子站起身来,走向廊下,席兰薇站起身,笑容中全是兴奋:“父亲怎么来了?何时回的朝?”   “刚回朝就来了。”席垣答道,将两个问题合二为一。席兰薇端详着他,见这一战之后……他气色还真是好了许多,一扫从前的阴沉,红光满面。   席垣回过头看看安玉,还是不甘心就这么被忘得彻底,走回去把她抱了起来,又重新走到廊下,遂而短一叹:“抓了几个张家在淮昱叛军中的人,审出些事,不放心安玉……”他一声低笑隐有怒意,“想着张家在朝那么多年,争权夺势是有的,却没想到手上染了三个皇裔的血。”   “……”席兰薇闷了闷,了解父亲脾性之下不禁问道,“父亲把他们怎么了……”   果然,席垣又一叹:“没忍住,下令乱棍打死了。且不说是皇裔,就是普通人家未出世的孩子,也不该这么没了。”   后一句话明显是在同她解释这么做的原因,席兰薇挑了挑眉头,悻悻笑道:“几个反贼而已,父亲舒心便好。”   反正打都打死了,解释个什么劲……   .   父亲能这样来见,自是霍祁同意了的。便也不必担心什么,留父亲在宫中用午膳。   亲自下厨做了几道拿手的菜,着人取了美酒来,祖孙三代一同用膳,相谈甚欢。   这场景让霍祁看了又要嫉妒——他费了好大工夫才让安玉勉勉强强跟他亲了,席垣方才来时安玉全然不记得他,过了这么一会儿,却又亲近无比了。   “……阿玉,不许拽外祖父胡子!”席兰薇轻一击案,口中斥着,有意显得凶神恶煞。   “没事,拽吧。”席垣笑呵呵的,满是宠溺。看着安玉如此开心,席兰薇琢磨着是不是该让霍祁也蓄须逗女儿玩……   .   席垣在将近傍晚、夕阳西斜时才不得不离宫,阿玉牵着他的手送他到了翊祥宫宫门口,又挥着小手告别半天,离得远了还要席兰薇把她抱起来接着挥,看得席垣十分高兴。   送安玉回了悦欣殿,交予乳母,席兰薇估量了一下时间,见离昏定尚些空余,着人备轿,去冷宫。   张氏大约也是知道两边交战的,必定也等着结果呢。   .   虽已是春天,冷宫还是如旧的凄清,除却墙根下生了更多的杂草以外,似乎寻不到什么春意。   张氏那一方小院静悄悄的,安静到席兰薇看见院中的井时,忍不住地想她是不是已经投了井了。   好在,还没有。   她在厢房中长跪不起,面前摆着香案,供奉着菩萨。   听到门声也未有反应,仍是轻轻地诵着经,很虔诚的样子。   “还在为张家祈福么?”席兰薇轻笑着问道,张氏后脊一颤。   “我以为你早知道这是死罪,祈福是没用的。”她继续说着,话语刻薄。   “我知道……”张氏轻轻道,定了定神,终于站起身来,面对向她,凄然一笑,“那就当是为来世祈福,不可以么?”   她的面色让席兰薇一愣。   那是一种她不曾见过的憔悴。不只是苍白而已,似乎是……灰白,整张脸上透着无尽的绝望,曾经保养得宜的身子现在看上去就像一副枯骨,立在她面前,和整个冷宫一样无半点生气。   “来世。”席兰薇重复着这两个字,带着明显的斟酌。这两个字于她而言,自有不一样的意味。   张氏睇一睇她,有了点笑意:“这番神情,惠妃夫人没想过来世的事么?”   好像不去想就很可笑。   席兰薇怔了一怔,须臾,心下舒缓下来,坦然摇头:“没有。”   倒是上一世时,她总在想来世,想来世一定要过得更好,或者至少要有个好夫家……那样就算粗茶淡饭也不要紧。   如此,大约是过得不好才会格外期盼来世吧,若不然,一心全在现世幸福上,何必多在意来世如何。   “我知道你对现世多有不满。”她端详着张氏说,“但你不能否认……这是你和你的张家一手造成的。”   张氏点点头:“是。可便是如此,我们也是被逼无奈。”   “被逼无奈?”席兰薇被这四个字激得冷笑出声,“没有人逼你毒害皇裔,没有人逼张家逼良为娼。”   手上沾了那么多无辜之人的性命,也敢为自己辩一句“被逼无奈”。   “毒害皇裔……”仿似全没听到其他的话,张氏只被这四个字震得退了一步,惊诧不已,“你怎么知道……”   “宫里哪有不透风的墙?”席兰薇抿着笑容,逼近了一步,又道,“而且,陛下也是知道的。”   一声瓷器落地的清脆响声,张氏的手扶在香案上,惊魂未定地看着那观音瓷像在地上摔得粉碎。   “居然……”她恍惚地望向席兰薇,片刻后,狠然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你以为,陛下为什么突然不肯放过张家?”席兰薇笑意清浅,眸光清亮地望着她顿了片刻,似乎在给她思考的时间,“那是他三个孩子的命。你是瞒得够好,但天要你瞒不住……哦,还有……”她语中停了一停,仍含着笑,黛眉却是一皱,“你还真是执迷不悟,到了这个地步,还想收买谨娘加害阿玉?可惜了,谨娘是当真疼爱阿玉,这乳母不比我这做生母的差……当晚,便告诉我了。”   咫尺间,张氏瞳孔骤缩,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好像眼前就是阎罗一样。   “若是你没动阿玉,我大约会由着陛下赐你一死吧。不过这回……我给你求了个情。”席兰薇站直了身子,淡看着她,笑意轻蔑,“我很好奇,做尽恶事的人会不会有悔改的一天,或者不需‘悔改’,只是‘后悔’而已。”   伸出手去,她和善地扶正了张氏发髻上那唯一的一只钗子,觉得粗糙的木质有些划手:“你就在这儿住着吧。二十年、三十年,让本宫看看,连未出世的孩子都能横加毒害的人,究竟是一恶到底了,还是也能转个性子。”   “你……”张氏狠然切齿,眸中的绝望也陡然深了,“我要见陛下!”   到底还是嫔妃,皇帝若不赐死她,她绝不敢自尽。若不然,死后有没有全尸,谁都无法保证。   “我要见陛下!”张氏还在喊着。自然,是没有人会理会她的。 ☆、154 作祟   丑时末刻,霍祁和席兰薇在安玉的啼哭声中被惊醒。   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睁眼望去,还好是谨娘抱着她一并进来。谨娘神色尚算平静,似乎并无什么太糟糕的事。   谨娘将安玉放在榻上,安玉便立刻跑去投进席兰薇怀中,仍是哭个不停,连声音都嘶哑了。   兰薇将她搂在怀中哄着,轻抚着背为她顺气,温声问道:“怎么了,阿玉,做恶梦了?”   “陛下、夫人……”谨娘伏地一拜,声音有些发虚,“方才……方才奴婢哄帝姬睡着,不知怎的,忽然从窗户飞了蝗虫进来,一下子便是许多……帝姬受了惊吓……”   直听得席兰薇一惊。   ……又有蝗虫?!这都快一年了,皋骅、淄沛两地虽则受灾不轻,但开春以来,也已重新开始了耕种。只要这蝗虫不是一年来折腾一次,今年按理应该能丰收。   宫里这是怎么回事……   心知先前是张家作祟,宫中闹蝗、宫外说书,里应外合得很好。此次,自然还是头一个想到了张氏头上。   “让宫正司给本宫审张氏!”席兰薇怒然,心中感慨这不把自己折腾死就不罢休的性子也着实值得佩服。   .   翊祥宫不是毓秀宫、颖淑宫,按理说,都是自己的人,想压住什么传言并不是难事。   但……在她与霍祁皆说不得外传的前提下,事情还是在两个时辰后传得阖宫皆知。   晨省时,嫔妃们打量她的目光都不太对头,让她很有些如坐针毡。   想要问罪,宫人们又皆是连连叩首、道绝非自己所言,那番惊惧让她不得不相信当真不是他们。一时间感触莫名,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颇是诡异。   .   宫正司连审了张氏三天,禁军都尉府也连审了捉拿在案的几个张家人两天。无论张氏还是别人,于此都是连连喊冤,甚至连认下了毒害皇裔和先前施飞蝗布局的事,都不肯承认此次。   没有口供,两边又皆顺着线索查下去,一步步地向前推着,还当真……和张家寻不到任何关系。   细想原委,张氏鸣冤时喊出的那话也当真有道理:“蝗灾都是去年的事了……今年便是要害她,也该寻个别的由头……”   .   “这就有意思了!”席兰薇气笑,“什么世道,人人来害我都要给我扣个蝗虫精的名声?难不成我当真有什么地方长得像?”说话间不由自主地扭头看向妆台上的铜镜,端详须臾还是摇头,“明明没有。”   “许是这说法时兴……便总拿来用……”芈恬也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撇了撇嘴,承诺道,“如若你我反目成仇,我定说你是狐狸精、雪貂精来害你,一解你对此的不满,可好?”   “甚好。”席兰薇重重点头,一想,又说,“我也不求那么多了……你说个蝴蝶、飞蛾也可。”   说得咬牙切齿。只觉但凡不是蝗虫,是什么牛鬼蛇神她都认了。   霍祁再度拿这话调侃她调侃得心安理得,还和芈恬学得一并叫她“阿蝗”,弄得她恼羞成怒、他在赔笑道歉。   .   宫中的传言,自然而然地又起来了。且很快就带起了长阳城中说书先生口中的故事——这就更怪,没了张家抗衡,这些故事就该是只有楚宣那一种说法了。竟还是这么快就将宫中奇闻传得到位,连楚宣也满是不解。   “我觉得还是张家。”楚宣敲着桌子说道,言罢沉吟片刻,又自说自话地否了这想法,“又好像不是……”   “宫正司和禁军都尉府都说不是。”席兰薇叹息道,“我想了想,也觉得并不像。死到临头了,有闲工夫也该是留着保命,还拿来用这不疼不痒的手段害我?当真是嫌陛下追查得还不够狠么?”   “宫里怪事太多……”楚宣想不出个所以然,一味地摇头,悠哉哉道,“忒不痛快。若当真恨谁,刺一剑才是正经;这么在阴暗处害人,害完了她都不知是谁害的她,有什么意思?”   这么听起来,还真是江湖的路数更痛快——只是宫中的女人,没几个能做得来这“刺一剑”的事情罢了。   .   神鬼之说就是再离谱、再滑稽,传得久了,也难免让人徒增几分信。   此番又洗清了张家的关系,看上去就更像是席兰薇身上有问题。   连自己的女儿都被牵连到了……   已有胆小怕事的嫔妃寻了身子不适之类的由头告假不出、不来晨省昏定,席兰薇纵知原因也生气不得,只觉真令人啼笑皆非,一年传这么一次,纵使不痛不痒也让人难以安生。   .   白婕妤在一日的晨省后留了下来,打量席兰薇的倦容半晌,颔首轻言:“夫人昨晚又没睡好?”   席兰薇抬眸看看她,未作掩饰,点头应了声:“是。”   “夫人似乎……已有几日都睡不好了。”白婕妤笑意浅淡,担忧之意若隐若现。   席兰薇“嗯”了一声,未言,觉得头中发着胀,确实难受。   “这事悬而不决,宫中的传言就不会断。”白婕妤一声哀叹,话中带着些无奈的悲伤。席兰薇再度睃了她一眼,她今日穿了一身蓝灰色的曲裾,好像衬得整个人都黯淡了一层。默了一默,她终于问了一句:“婕妤想说什么?”   白婕妤并未当即作答,欠了欠身,眸中隐含思量,似在为她寻个最为可靠的解法。须臾,露出一笑,缓缓说道:“臣妾觉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夫人必然懂。”   席兰薇浅有一凛。   “后宫里,陛下最在意的就是夫人。此次的事,想来宫中传得再厉害,陛下也并未相信夫人是妖吧?”白婕妤笑而说着,及此只稍稍一顿,未等席兰薇作答便又续道,“既然如此,最须担心的一环根本不在。那么,真相如何,重要么?只要夫人找到了‘凶手’、发落了,让宫中觉得真相大白,便足够了。”   说得直白一些,就是找个人来顶罪便是。反正她也有法子让六宫相信这就是真的,平息了流言,也就再无什么事了。   稍一沉息,席兰薇挑了挑眉头,清冷道:“凶手是张氏?”   “不是很好?”白婕妤轻一笑,反问道。语中一停,又说,“夫人和张氏早已结怨,她恨夫人的事阖宫皆知,自然容不下夫人在宫中呼风唤雨,死也要拖夫人垫背的……”   心平气和,不似建议她这样去做的口气、而是端然在说事实就是如此。   大约……也是行得通的。且不说这样能让事情平息下去,就是真凶见了,大概也会明白,她能这样压住第一次就能压住第二次,便不会故技重施。   席兰薇认真掂量了片刻,少顷,还是摇了头:“不可。”   白婕妤微微一怔。   她看向她,眸中含着谢意,微笑着解释道:“若只是要解这燃眉之急,婕妤所言可行。但这背后之人不管是谁,掀起此等谣言,说到底是为取本宫的命的。找人顶罪强压下此事,于本宫而言无异于饮鸩止渴。本宫尚在宫里,对方总有一日会再寻别的法子挑起事端。”   “饮鸩止渴?”白婕妤轻皱了眉头,显不同意她这想法,“夫人想一举捉出真凶倒是稳妥,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言外之意,待得找出那人,兴许她早已被皇帝废了。   “婕妤此言差矣。”席兰薇笑得轻松,“就像婕妤方才所言,无论后宫传得如何,陛下断不可能相信本宫是妖,最需要担心的一环根本就不存在。那么,本宫大可以放下心来,一点点地查出真相。”颔了颔首,她苦笑着叹了一声,又续言道,“饮鸩止渴这样的事,若是搁在两年前,本宫兴许是会拼一把的。但现在到底有安玉在,本宫不能舍下她去赌。”   .   白婕妤告退时显有些失望,面色讪讪地屈膝一福,无太多言辞。   “清和。”席兰薇唤了人来,思忖片刻,吩咐道,“你去太医院走一趟,让医女去冷宫看看张氏,好好给她治伤,再差两个宫人去服侍着。此番怕是当真冤枉了她,本宫不想落人话柄,说本宫借着事端斩草除根。”   “诺。”清和欠身应下,退出殿外。   简小霜在片刻后挑了帘子进来,为席兰薇换了盏茶,打量一番她的神色,满是不解:“夫人管张氏干什么?能落人什么话柄?她一个庶人、戕害皇裔的事又阖宫皆知,就是当真此番枉死了,也闹不出什么岔子来。”   “是。”席兰薇点点头,吁了口气,“所以,为她这么个庶人的死活拖累了旁人,多不划算?那人也是为从前的积怨,目下只想着出这口恶气,不为自己多想想。”   简小霜听得疑惑不解,席兰薇回过头觑她一眼,笑了一声不再多做解释:“你放心就是。不只是对张氏的这番安排不会有错,飞蝗这事也不必再多加担心了。”   小霜越听越不明白,哑了一哑想要追问,席兰薇索性把睡在膝头的小猫抱了起来,递给她说:“喏,别发愣,去把喵洗干净,它刚在地上打了滚。”   作者有话要说:#兰薇想让张氏生不如死#   #但有人不这么想#   #兰薇表示你不这么想也别拿蝗虫搅局了好么,我又不五行缺蝗,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张氏:卧槽几个意思?!冲我来的对么?!#   #阿箫喝茶:我觉得兰薇想让你生不如死挺正常的,但宫里的人要是就这么由着你活着真是十分不正常……#   #张氏:可是席兰薇是女主啊!!!#   #兰薇蹦跶路过:可是女主又不能左右别人思想#   #张氏:┭┮﹏┭┮#   _(:з」∠)_今天在反思张氏和霍祯谁三观更不正……然后好像没能得出结论托腮……   其实我很好奇在对于坏人的下场问题上……觉得死了为好的人多还是生不如死更好的人多【认真脸】   -----------------------------------------------------------------   ——昨天说要看霍祁和楚宣的*番外的菇凉出来我们谈谈→_→   ——让女主怎么办……→_→   ——难道霍祁的真爱是楚宣、对兰薇好只是因为知道楚宣爱她所以以此接近他么→_→   ——为什么越脑补越带感了呢…… ☆、155秋白 如此又过了两天。自从知道来龙去脉之后,席兰薇就无心多查这事了,让它接着传便是,反正始终出不了结果的事……最后也就只剩了“不了了之”这一条路。 她在后宫中的分量,人人都清楚。是以得了她的吩咐,派去冷宫中的医女、宫女皆不敢怠慢,对张氏这已被废黜已久的庶人照顾得小心翼翼。药方都需先呈给席兰薇过目、需内服的药也有宦官先试,直让旁人觉得,惠妃夫人当真是赏罚分明的人,只要不是她的错,就不让她受半点冤枉,连受审时的伤都要医治到位。 已做好了由着六宫再议论上一阵子的准备,第三日,她正教安玉说话呢,宦官忽禀“袁大人求见”。 于是起身去了正殿,看袁叙分明有焦灼之色,不觉一愣,很是奇怪:“大人何事?” 袁叙一揖,忙道:“夫人可是还不知情?秋白姑娘方才去了宣室殿。” ……她去宣室殿干什么? 席兰薇心中一紧,口中如实道:“秋白今日……并不当值,不知去宣室殿何事?” “唉……”袁叙一声叹息,又说,“一句两句臣也说不清,夫人速去一趟便知。” 心中疑惑与不安并存,席兰薇未带旁人,只叫了清和同往。思及先前猜到的事情,眉头直蹙得舒展不开,只希望事情并不是自己所猜想的那样。 心里太乱,上长阶时一踩裙摆险些跌倒,清和伸手一扶她,手上分明也有些颤:“小姐……” 她一怔,看向清和,心下明白她的意思。 这是她出嫁前,她们对她的称呼,入宫之后再未这般叫过。想来,是先前的事让清和担心秋白再度做了什么背叛她的事,想为秋白求情又不好开口,只好这般委婉地一点。 反手一握清和的手,席兰薇稍缓了缓气,并未点破她这心事,更不作更多的安慰,只如未觉般应了一句:“我没事。” 接下来,步子便稳了许多。一步步行上长阶,到了殿门口看看守在两旁的宦官,仍是如往常般不加通禀就提步入了殿。 . 秋白跪在殿中,脊背挺得笔直,虽是低着头仍似乎透着两分不屈。席兰薇足下停了一停,复又继续前行,一边走着一边皱眉急问;“陛下……怎么回事?” 霍祁沉了口气,看了看她,一睇秋白:“问她。” “秋白?”她在离秋白两步远的地方停了脚,凝视着她,等她解释。 “夫人……”秋白踌躇着,轻唤了一声,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席兰薇始终不言不语地看着她,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又说了话,“前些日子……吓到了帝姬的那场飞蝗,是奴婢放的。” 席兰薇心下一沉:“你说什么?” “是奴婢做的……”秋白重复道,口气轻得好像怕要打破什么东西,“张氏授意,让奴婢害夫人,奴婢有话柄握在她手里,不能不听……”她语中一停,咬了咬嘴唇,干笑了一声,“但奴婢不想受制于她了,便来……跟陛下说清楚。” 席兰薇倒抽冷气,心说她想得倒是“周全”,连她想问一句“为何又自己供出”的都省得问了。 如此自己认罪的事,处理起来最是无甚悬念,加上秋白又不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霍祁必定懒得多为此费神。 是以在霍祁开口赐死前,席兰薇便先出了言:“陛下……” 霍祁把话忍了回去,看向她:“嗯?” “臣妾觉得……”她静了一静,缓了口气,道,“她随了臣妾许多年了,此事……陛下让臣妾自己处置吧。” 霍祁看一看她,眉头微蹙,并不打算应这要求——上一回,她便饶了秋白一命,继而就出了这样的事。 “臣妾绝不再平白饶了她。”她急忙又续道,乞求地望了霍祁须臾,他终一点头:“好。” . 一路往回走,席兰薇没有找人押着秋白,只由着她自己随着。身后的气氛几乎凝固,清和一句话也不同秋白说,秋白更不会主动开口去说。 “回房去。”翊祥宫门口,席兰薇只向秋白道了这么一句,言罢拂袖行向正殿,半句多余的话都没再添。 秋白怔了一怔,望一望席兰薇的背影,也说不出什么,只得听命。 . 席兰薇竭力平复了一下午的心绪,但推开房门见到秋白时,还是忍不住扬手便扇了过去。 “夫人息怒……”秋白慌忙跪下,也不敢伸手捂脸,忍着疼拜得规规矩矩。 “犯这等糊涂,你还嫌本宫事情不够多?!”她怒然斥道,垂眸睇一睇秋白,迈了一步走进房中,回身阖上了房门,“起来。” 秋白站起身,眼也不敢抬一下,静等发落。席兰薇瞟她一眼,径自去案前落了座,一睇对面的席子:“坐。” 秋白怔了一怔,见她面色实在不善,屈膝一福算是谢恩,行过去落座。 “你当本宫需要你这么‘搭救’?”席兰薇脱口便道,说得秋白蓦地抬起头来,错愕不已。 “白婕妤容不下张氏,我知道。”她又道,稍平复了心情,不禁一喟,“原本不理便是。我不愿白婕妤做出什么蠢事引火上身,才差了人去照看张氏。到头来竟是顾此失彼,没让白婕妤直接动手要了她的命,反倒把你牵进来?” “夫、夫人……”秋白愣了又愣,说不出话来。 “她也真是为除张氏不择手段啊……”席兰薇气得一声冷笑,睇一睇她,又问,“怎么跟你说的?” “她……她说……”秋白回思了片刻,“这等流言传下去总归不好……陛下能护夫人一时也护不了一世,再说,夫人您也总有……总有……”她怯怯地扫了席兰薇的神色一眼,声音低低地又道,“总有老去的一天,到时候……色衰而爱驰……” “所以陛下总有不喜欢我的一天,到时候从前不在意的事也会变得在意、全成了我的错处,是不是?”席兰薇续言道,将白婕妤的措辞猜得十分到位,“且为防我心软护你、连带着不追究张氏,只能直接禀到宣室殿,对不对?” 秋白只剩了点头的份。 席兰薇大觉无奈,叹了口气,心中不能不急:“我自己都不曾担心这个,你……” 简直不知该怎么说她。 “奴婢是觉得……婕妤娘子这话是对的。”秋白的声音中添了几分委屈。原以为席兰薇不知实情,那么如何怪她都很正常,眼下竟是知道,却仍是怪她,“再说……就算、就算夫人不担心,此事究竟会不会是个后患,谁也说不清……还不如就此将此事了断……” 她还真是心甘情愿就着了白婕妤的道、直让席兰薇觉得无计可施。 从白婕妤登门拜访给席兰薇出主意说让张氏顶罪时,她就恍悟了那最后一场飞蝗是怎么回事。于是明言了不会让张氏枉死的意思,又差人去冷宫盯着,只希望白婕妤冷静思索后可以明白过来,不再继续这局,然后让流言烟消云散就是了。 谁知她这么投入,不仅没就此止步,反倒换了个更可怕的路子。让秋白出来认罪、拖张氏下水…… 倒真是能让张氏一死,但若非席兰薇察觉得早,秋白就只能死得不明不白。 “我不让张氏顶罪,怕的便是那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本是无甚心虚的事,若走了这一步,万一哪天被捅出去,反倒说不清楚。”她一声哀叹,“不让白婕妤直接下手也差不多是这个理。” “可是……”秋白思忖着,一时并未解释出什么来。少顷,她的神色一点点黯淡下去,末了化作一声叹息,“是奴婢的不是,但事已至此……” . 事已至此,却还没完。 席兰薇清晰地感觉到,白婕妤在此事上只有一个念头——要张氏死。 所以她必定会将消息散得阖宫皆知,宫里都很清楚秋白做了什么,好像席兰薇只剩了取她性命的份。 秋白背叛过她一次,这一次却是舍了命救她——不管方法聪明与否。 席兰薇再次去见秋白的时候,凝视了她许久,终于缓缓地戳破了她的心思、也道出了自己的心思:“你就是对从前的事愧疚再深,也不该想着拿命来还。” 秋白垂首正坐,手指绞着裙带静默了好一阵子,才喃喃说:“可是……奴婢也没有什么了。” “那就不需要你做什么了。”席兰薇凝眉道,“我能饶你一命、还让你回悦欣殿做事,就已不只是因为心软,而是根本就不觉得你欠我的。” 秋白又是沉默。 心思千回百转间,席兰薇回想着那些旧事,怅然一叹。带着些许忐忑,她小心翼翼地问出了那件她肯相信、却并不确信的事情:“方修媛带人来搜宫那次,是你让她相信我确与人……通奸、自己却又清楚我并没有,对不对?是你反手才让我占了上峰?” “……是。”秋白点头应了,声音低若蚊蝇。席兰薇顿舒口气,安慰得便更顺理成章了:“那你就更不必再自责什么了。受人要挟还能为我挡上一道,我还怎能取你性命?” 就只好费些工夫将此事收个场了。 不过,虽是劳心伤神,但经此一遭消尽与秋白的隔阂,也是划算。 作者有话要说:听说这个人物关系有点乱……? 简单地说就是: ——白氏想弄死张氏 ——席兰薇不想这个事情继续没完没了+觉得张氏生不如死比较好+想护白氏 ——秋白想护席兰薇 ——白氏利用秋白想护席兰薇的心害张氏,秋白成了陪葬。 ---------------------------------------------------------- 霍祁打听到来龙去脉后发表微信朋友圈: 贵圈真乱。 席兰薇:求详八 白氏:求详八 张氏:求详八 宫嫔甲乙丙丁:求详八 霍祁:………………你们这帮……八卦的女人。 ☆、156 白氏 次日晨省之时,秋白果然已被推到了风头浪尖上。 不论从前与席兰薇关系如何的嫔妃,目下都愿意借这事一表忠心,或是含怒斥责秋白吃里扒外,或是悲戚地抽噎着,感慨宫中谁也信不得,连带着诉一番自身的不易。 这些话,席兰薇没有反驳地必要,只是淡淡听着,偶尔应上一两声,算是给对方个面子。 反正是无足轻重的置评,让她们说就是了。 一众嫔妃倒也不好多留,眼看席兰薇气色更差了几分,虽则到底是绝色,但还是显得黯淡多了。多搅扰显得忒不识趣,众人便在将那或愤怒或悲戚地话说完之后就不寻新的话题,等着头一个寻到由头告退的发了声,旁人便也跟着告退出殿了。 “白婕妤留步。” 这是席兰薇此番晨省时说的唯一一句还有点气力的话,正欠身往外退着的白婕妤一怔,只得停下脚来。看着旁人仍不作声地继续往外退着,她面上隐隐有了点心虚。 “婕妤娘子坐。”席兰薇睇了眼侧旁的席位。晨省时总是要给嫔妃们布齐席位的,目下人皆告退,唯留那一个个坐席仍整齐的排着,衬得殿中愈发空寂肃穆。 白婕妤颔首一福,知席兰薇是有话要对她说,便也没回自己方才所坐的位置,而是在离席兰薇最近的那席位上坐了。 宫娥重新奉了茶来,白婕妤未动,席兰薇执起茶盏抿了一口,登时眉头紧蹙,不满之意浮于面上。 白婕妤见状,当然要说点什么,便一欠身,随口道:“夫人觉得茶不合口?” “是。”席兰薇一点头,白氏就想接着说下一句——“如夫人不介意,臣妾为夫人换盏茶。” 想得好好的话,席兰薇却没给她机会说,短短地一停顿,在她发声前便续了下一句:“喝惯了秋白奉的茶,总觉得旁人做得差些。” 白婕妤面色陡然一滞,但那一抹惊慌并未停留太久。她转而一叹,衔笑劝道:“臣妾知道夫人心中难过……但这样的事,也怪不得别人。”她口中一停,无奈之意更甚了些,又一声叹,“唉……甚至也怨不得秋白,要怪只能怪张氏心思太深,才让夫人这身边亲近的人都帮了她做事。” “婕妤。”席兰薇声音一厉,截断她的话后稍静了会儿,复又生硬道,“此事,你让本宫如何怪张氏?” “夫人……”白婕妤一哑,望着席兰薇的神色,一时不敢说话。 “你恨张氏,本宫知道。因为她害了你的表妹,又或者因为她还害了更多的人,让你觉得不除此人天理难容。”她缓缓说着,目光始终不离白婕妤的面容,稍一笑,又道,“秋白也确实是背叛过本宫,本宫自己也不能说她无辜。但该罚的本宫已经罚过,她不该这么死——此事上,她是无辜的。” 白婕妤认真听着,未再见任何慌张。甚至透了点疑色,好像尚不明白席兰薇为何同她说这样的话。 只是,在执盏去饮时,手上轻微的颤抖还是引得茶盏与瓷碟不住相碰、轻响个不停。 席兰薇的目光从她手上一划而过,温和的笑容遮不住面上的冷意:“为了报自己的仇,来动本宫的人,你还真看得起自己那点分量。” “夫人……”白婕妤显是一颤,再维持不住半点镇静。滞了一滞,她又勉强理顺了些心绪,有些虚弱道,“夫人您……您怎么能饶过张氏。” “本宫从来没有饶过她。”席兰薇平静道,“除了那几个死在她手里的以外,本宫该是最恨她的人了——她害过安玉,单凭这一条,本宫就没那个多余的善心饶她。” “可是您……” “哦,你说的是饶过了她一命。”席兰薇淡一笑,“婕妤入宫这几年,从来没去冷宫看过吧?” 白婕妤怔然摇头。 “但本宫去过。”她抿着笑意,回想着那几次去冷宫的场景,“本宫觉得与其要她的命,不如让她在里面生不如死。她欠了那么多条人命,用她自己根本还不起,还不如让她慢慢熬着。” 觑一眼白婕妤仍有些苍白的神色,席兰薇一笑,复又道:“原是想得好好的,可婕妤你非要横插一脚。那么……罢了,本宫顺你的意,求陛下赐她一死就是。反正她于陛下、于本宫都已无关痛痒,能换婕妤你舒心也很好。” 端详着白婕妤面上倏然升起的喜色,席兰薇颔了颔首:“但是,你得救秋白。” . 下午,六宫皆听了口谕,今晚昏定免了,这不是什么大事。 而后又听说惠妃夫人去了宣室殿,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不去才奇怪。 再之后,听闻白婕妤也去宣室殿拜见了,这倒引得众人生了点好奇。 一刻后,后续的事情传遍了六宫,说白婕妤在宣室殿前长跪不起,正谢罪呢。 ……她谢什么罪?这避世已久的人,六宫提起她都是四个字——明哲保身。 她能犯什么错? 待得打听到她所谢的罪,众人意外得简直想去冷宫看看,是不是张氏自尽了、附了白氏的体。 ……前几日惠妃宫里的飞蝗是她放的? . 彼时,席兰薇正在宣室殿里修着自己的指甲。 修长的指甲修起来破要费些工夫,也算得个消磨时光的好法子。小小的锉子磨得很快,磨出的白色粉末散落下来,一会儿就是一片。 “……”霍祁沉着脸把方才搁在案边、此时恰好在她手底下的奏章拿了起来,把上面的粉末抖了个干净,打量着她,不咸不淡道,“夫人,你究竟如何想?” “什么?”她手上的锉子一顿,想了一想,说,“就是……方才那么想的。臣妾原觉得留张氏一命才算让她罪有应得,但现在能赐死她换白婕妤舒心,也挺好的。” “哦。”霍祁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继续磨指甲、以致于被粉末落出一片白的案桌上,指了指殿外,又道,“那这个呢?” 席兰薇抬头也往外看了看,悠哉哉地说:“且让她再跪一刻吧。” 霍祁便也不再多管,也能理解她为何如此不快。秋白、清和外加小霜,是她一直看得极重的人。就连秋白当真背叛她的时候,她都没有要秋白的命,此时反被别人拿来设局,自然心里不痛快。 再者,不提秋白,就是单说被人摆弄其中、提心吊胆好几日连带着寝食难安……也就不能要求她完全不跟白婕妤计较。 “陛下别觉得臣妾小气。”席兰薇目光全在指甲上,一壁认真修着一壁道,“陛下让臣妾协理六宫,臣妾得压得住人不是?再说,臣妾又是自己打算专宠的人,做不到像张氏从前那样时常跟陛下推举旁人、让六宫觉得臣妾贤惠大度。” 宫中嫔妃吃穿不缺,真要收买人心也就只能拿圣宠才算收得实在——她不打算行这一条,要压住六宫,就只剩“手腕硬”了。 “再说,也得让白氏知道,凡事一码归一码,别想着要报复这边就算计那边。”她一吹指甲上的浮灰,“恨张氏毒害无辜,她这般报复去害别的无辜,也未见得就比张氏善到哪里去。” “嗯。”霍祁轻应了一声,支着额头看了她一会儿,有意笑吟吟道,“朕什么也没说。” ——你解释这么多干什么? 席兰薇手上的锉子又一顿,挑了挑眉头,俄而索性搁下锉子,凑近了他一托腮,厚着脸道:“臣妾心虚,行不行?” “……咳。” 本来是想拿“你心虚么?”这话呛她,末了竟让她抢先一步承认了,反而换他说不出话来。 眼看霍祁闷了半晌还没说出话来,席兰薇明眸中笑意更深,他觑一觑她,终于忍无可忍地伸手在她额上一推:“够了,若是无事可做,回去陪着阿玉去,别在这……连带着扰得朕心神不宁。” “嘁。”她不屑地一翻眼,当即起身,施礼告退。 . 走出殿外,望了一望天色,已近黄昏。 白氏尚在长阶下跪着,低着头纹丝不动。直到席兰薇走到她面前,她才轻道了一声:“夫人安。” 席兰薇看了看她,她神色平静得很,若仔细去寻,甚至尚存快意。 “你就这么想要张氏的命?”她问道,顿了一顿,又说,“你甚至没问过,来宣室殿谢罪会有什么后果——你就不怕陛下连带着你一起赐死?” 白婕妤一震,面有讶色,似乎当真是刚考虑到此事。 “恨是最可怕的。”席兰薇轻轻道,“恨极了一个人的时候,你只想着报复她,会不会牵连其他人,无所谓;会不会搭上自己的命,也不去想……” 这是她两世里最感慨的事之一。 曾经也如此恨过一些人,甚至觉得就算搭上这一世、搭上下一世也要报复,好在并没有。 稍缓了口气,她笑了一笑,颔首又道:“也多谢你这一出,让我和秋白消了隔阂。我历了很多事,已不想有那么多恨了,和身边的人好好相处才是要紧的。” 所以,出于这份谢,也没必要让白氏搭上性命。 复又瞟她一眼,席兰薇沉吟着缓缓道:“若再有一次,无论是谁,本宫都必定严惩——你既有法子在六宫散谣言,便让她们也明白本宫这心思吧。” 作者有话要说:霍祁:小心眼…… 兰薇:不让我手腕硬,那我收买人心去? 霍祁:行啊你去! 【第二天,翊祥宫门口放了个自动广播的喇叭】 “出租陛下,出租陛下,一律两元,全部两元。两块钱你买不了吃亏也买不了上当……” 霍祁:Σ(っ °Д °;)っ ☆、157 赐死 当日晚上,皇帝下旨降婕妤白氏为正五品婉华;翌日清晨,又突然下旨赐死张氏。 午膳后哄着安玉睡了,自己格外清醒,又无事可做。便到了院中,恰好看见秋白清和一起喂着鹿。二人边做着正事边说笑着,一扫两日前地互不搭理,席兰薇看得有些出神,过了一会儿笑了起来,索性提步走过去。 二人听到脚步声一壁转过头来,同时站起身一福:“夫人。” “免了。”席兰薇一颔首,目光在二人间一荡,最后落在小鹿身上,说出的话很像在自言自语,“真好。” 一时都是沉默,席兰薇看向秋白,见她面上尚有两道脂粉遮不住的清浅血痕,干笑道:“那天气急,下手狠了……” 秋白自知她指得是什么,咬了咬嘴唇,不做多言。 “仔细养着,别留了疤。”她缓缓道,“还想着……给你找个好夫家呢。” 春日暖暖,三人在院中没话找话地聊着,时不时地喂小鹿吃口东西,看似平常,却是自秋白回悦欣殿后鲜少有过的亲密和睦。 连小鹿都有所察觉,在三人间走来走去,跟这边要一口苹果、去那方啃一口梨,然后站在三人间的空地上,眼巴巴地将三人皆看上一圈,要抚摸。 此景弄得霍祁来找席兰薇时脚下都顿住了。看看非要跟着他来、便被他嫌弃了一路的芈恬,只得干咳一声:“你去吧……” 眼见是女子叙旧,芈恬进去反倒比他合适多了。 芈恬也无所谓,当真就自己进去了,把霍祁留在院外,且也没跟席兰薇提上一句…… 待得席兰薇得知霍祁在外面赶紧迎出去看的时候,霍祁靠在墙边,一副“朕都要在此生根了”的无奈神色。 于是满脸愧疚地双手拉着他的手往里走,一边觉得让他等了这么久当真不合适,一边又忍不住埋怨他:“陛下也不说一声……” “你们难得这么说说话,挺好。”霍祁被她拽着走进去,笑意温和,十分善解人意。 他落了座,席兰薇仍是亲手沏了茶,看了眼在榻边端详安玉的芈恬,压声道:“也过了些日子了,张家纵还有人尚未抓到,此事也算是……妥了吧?” “嗯。”霍祁一点头,又一瞟她,“怎么了?” 她摇摇头:“也没什么。就是心里不安生了好一阵子了,分外盼着此事赶紧结束,对谁都好。” 霍祁一笑,执盏品茶。闹了这么久了,也确实该结束了。她提了几次想再要一个孩子的事,他自己也急着赶紧立她为后呢。 . 芈恬没有逗留太久就告了退,霍祁则让人取了奏章来悦欣殿看。安安静静中,他处理着他的政务,她压低了声陪着安玉玩,也很惬意。 将近晚膳的时候,小霜入了殿,却没走近也没禀什么话,只在门边静立着。 席兰薇望了一望,招手唤来谨娘陪着安玉,径自行了过去。 与小霜一起走出殿外,她便问怎么了,小霜默了一默,轻声道:“方才袁大人来了,让奴婢跟夫人禀一声,说张氏不肯自尽,非要见陛下,说有要是。” 一个个的,临要赐死时都嚷嚷着面圣。 席兰薇自然不快,倒也未直接回绝,到底是将死之人的请求,还是禀一声为宜。 点了点头,她轻吁了口气,向小霜道:“本宫知道了,一会儿找机会同陛下说,你先去跟袁大人回话吧。” . 晚膳时同霍祁提起此事,霍祁略有一滞。 “大抵还是不甘心吧……”席兰薇苦笑着摇着头,轻轻靠向靠背,“在她眼里,臣妾也不是什么好人,与她这一斗不过是成王败寇,她又想着自己执掌六宫这么多年,不服也是有的。” 张氏一直在争——无论是在朝为官时还是看似退隐时。在这样的世家中长大,根本不能指望张氏会觉得毒害皇裔是错的,她若不觉得这有错,也就不能指望她觉得席兰薇取代她执掌六宫是理所当然。 所以席兰薇才格外好奇,若当真在冷宫里关她个二三十年……她会不会有所悔改。 “你想让朕去见她?”霍祁道,神色认真,是当真在询问她的意思。 “嗯……”席兰薇沉吟着,最终顺着自己的心意摇了头,“听闻她在冷宫这些日子,没少咒骂臣妾。” 于是这篇便揭过不提了。仍是差小霜去告诉袁叙皇帝的意思,而后,袁叙自也会转告张氏。 她若知道皇帝不肯见她,大抵也没什么法子,再不甘心,也只能赴黄泉去。 . 张氏却显然比她想得要执著。 次日清晨,冷宫传了话来,说张氏尚还活着。一整夜,白绫、鸩酒、匕首在托盘中盛得稳稳的摆在她面前,她就是动也不动。 就一直那么跪着,也跪得稳稳的,一语不发。 有那么几次,前去传旨的宦官们几乎怀疑她是不是已经跪死在了那里,有点心虚地走近了查看,才发现她确是还活着。 头也不抬、话也不说,好像周围完全没有别人。 那样长跪颇耗体力,加上前几日刚被宫正司严审过,伤还未愈,自是更加虚弱。 到了清晨,嘴唇已白得不正常。待得宦官再度上前去劝她上路的时候,她张口仍是那句:“我要见陛下。” 而后话音未落,就往前一栽,无力支撑地晕了过去。 席兰薇品着茶听完这番始末,直听得心中不适,甚至想授意宫人不必在意赐她自尽的圣旨、直接处死她了事了。 末了还是没说这话,铁青着脸长缓了口气,轻笑道:“随她折腾。待她醒了,接着劝。” 反正她终究也是熬不了多久的。 . 张氏在傍晚醒来,执拗不改。 袁叙无奈,知道在这样的事上,不可直接去劝皇帝。若不然,皇帝去了无妨,他们可就算是得罪了席兰薇。 就算席兰薇不计较,他们也难免心虚,日子终归不好过。 于是索性去了悦欣殿求见,如实禀了目下的情况:“张氏醒来后变本加厉,直冲着宫人们喊,说要见陛下,喊得臣等耳朵都快聋了。” 席兰薇静了静,斟酌须臾后叹息道:“本宫知道大人什么意思,但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本宫先前已告诉陛下,他若去见了,本宫心里是不高兴的,此时即便改口,他也会知道本宫是为了赶紧了解此时而违心说谎。”顿了一顿,她思忖着又道,“如此,倒还不如就跟陛下说,张氏不肯就死,让他下旨处死她就是了。到时候,大人也好办事。” 这番话说得很是实在。于此,是袁叙思虑不周,若当真让席兰薇去劝皇帝见张氏,皇帝一想便知是他们来劝的她、她只是不好拒绝罢了,还是对谁都不好。 . 如此,无论如何也该收场了。唯一不太完美的,是那女人此时的执拗可能弄得后果更不济——给宫人们添了这许多麻烦,待得皇帝下旨处死后,谁知她会落得个怎样的下场。 天边,打了一道闪。 这几日都很有些闷,看上去,可算是要下雨了。就下个透彻吧,把连月来的烦乱事都冲个干净,把张氏的死讯也冲得清淡些,最好……把那些被张氏害死的人的怨气也冲散一些,而后一切回归正轨,不求后宫这地方能平静,也不要再这么乌烟瘴气了。 什么妖妃妖术的说法……可千万别再来一回。 席兰薇望着黑幕中不断闪过的白痕,如此祈祷着,每一句都真心实意。这一世,她和霍祁过得很好,但从霍祯到张氏……实在为这“好”中添了太多不该有的烦乱。 . “夫人。”小霜一福身,站在廊外两步远的地方。 席兰薇看向她,遂而将目光移得更远了些,便看到了院门外候着的袁叙。 “怎么回事?”她蹙着眉头问小霜。小霜咬了一咬嘴唇,支支吾吾道:“奴婢……也不清楚,看袁大人的神色……也是不好意思再劳烦夫人了似的,可又必须得来……” 袁叙必须得来,她就必须得见。轻一点头,吩咐小霜清袁叙近来,自己也转过身,往殿中去了。 . “惠妃夫人恕罪。”袁叙一揖,分明神色发沉,顿了一顿,他一声重重地叹息,“陛下已下旨赐死张氏,可张氏她……她听了旨意后改了口,不再要求见陛下了,只说要再见夫人一面,还是说有要事。” 席兰薇眉头一蹙。 “臣也知道不该听这话,但她求得太狠,臣实在没法子……” 袁叙这般解释着,从他的话中,席兰薇并不难寻出些端倪——他当这大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凡事都有分寸,若当真只是因为张氏求得狠,他才不会来这般扰她,毕竟圣旨为重。 “大人是觉得……张氏兴许当真有‘要事’?”席兰薇直言问道。袁叙静默了一瞬,点了头:“是。此前她一味地求见陛下,臣觉得‘要事’不过是个说辞;但此次转而要求见夫人,臣听着反倒……多了几分信。” 席兰薇的气息沉了一沉,眼看着外面又一道闪撕裂天空,愈发觉得不管怎样,还是让此事赶紧结束为好,不能再拖了。 张氏想要见她,她去一趟就是。 “清和,备步辇。”扬声吩咐了,席兰薇回身进了寝殿,简单地理了一理妆容,去见张氏。 ☆、158 张氏 “轰——” 天边一声炸雷,一时震得在外的人们双耳一麻。尾音拖得很长,好像久久都不愿散去,想在天地间多留片刻声响。 下雨了。 算起来,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雨。因着还未入夏,夜晚本就寒凉,雨滴更是冷极了。落在身上、浸入到衣料里,在皮肤上殷出一片阴冷。 伞都不怎么管用了,遮得住头遮不住身。被风吹得斜刮的雨滴肆意地打着,伴随着愈发分明的声音,将大地灌了个透彻。 纵使坐在步辇上,席兰薇到冷宫时,也已湿了一半的衣裙。瞧了瞧随行的宫人,多半比她淋得还要厉害些。便让他们先到空着的宫室烤一烤火,自己带着秋白清和找张氏去了。 袁叙为她们推开门,映入眼帘的场景让人唏嘘不已。 ——雨下得突然且来势汹汹,前来传旨的宦官们皆已躲在廊下避雨,偶尔抬头望一望天色,好像在琢磨这雨什么时候能停。 唯独张氏,还跪在那里,院子的正中央。 没有任何遮蔽,她和面前的匕首、白绫、鸩酒一起被雨淋着,好像已经被抽走了魂魄,什么都感觉不到。 想来,也不是谁非让她这么跪着,只是她自己无心去躲、宫人们也懒得管而已。 席兰薇向前走了几步,停了脚。看着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你来了……”张氏缓缓道。没有抬眼,雨滴顺着她的碎发、羽睫落下,在地上的积水中,砸出一圈又一圈波纹。 雨声太大,扰得她的声音听上去不太真切。席兰薇略一点头,淡声道:“进去说?” 张氏点了点头,没让旁人搀扶,自己便起了身。稍有一颤倒未跌倒,颤颤巍巍地向里行去。 席兰薇从清和手里接了把伞过来,看看她二人手里不足以将两人完全遮住的伞,颔首道:“你们去旁边那间歇着吧,本宫这里没事。” . 她走近房中时,张氏正拿帕子拭着脸上的水珠。听得脚步声,她轻一笑,向席兰薇道:“还多谢你差医女来。” 她略一点头,张氏又续道:“否则我还要再早死两天。” 席兰薇为多言,目光投在床榻上,上面搁了一套崭新的衣裙,叠得整齐。张氏顺着她的目光也看过去,视线在那衣服上一触,笑着解释道:“哦……是托袁大人寻来的。既要一死,上路总该有个样子。”语中稍一顿,她倏尔低下去的后半句像是自言自语,“毕竟,我还是陛下的人呢。” 席兰薇仍静默着,虽则觉得心绪逐渐复杂了些,到底还是对她这些话不愿多加理会。 张氏仔仔细细地擦净了脸,又将发髻散下来,也简单地擦干了些,才回过身来,伸手向案旁一引:“夫人坐。” 席兰薇坐下来,她也随之落座。一语不发地端详了席兰薇的面容半晌,苦笑一喟:“真是嫉妒你,生了这么张好皮相、有了这么个好家世,还让那君临天下的人为了你什么都不顾,甚至为你的喜恶左右别人的死活。” “就想说这个?”席兰薇冷声道,蹙眉间不耐分明。 张氏的话并未因此而停,反倒笑意更深了:“好像老天把一切的好运气都给了你,什么人在你面前都比不过。” 席兰薇眉头轻挑,显有不想再听任何废话的意思,张氏笑容淡去,缓缓摇着头说:“就连我都不得不帮你一次。” 她稍一怔,抬眸看了看张氏,未解其意。 张氏静了一会儿,只问她说:“张家的人,都抓到了么?还有姜渝。” 席兰薇斟酌片刻后如实摇头,答得简练:“没有,尚在追捕。” “哦……”张氏轻轻点头,莞尔一笑,“那……我告诉你,张家尚有一批未动过的高手,皆是死忠。他们会用这最后一批人输死一搏,我若猜得没错……大约会行刺吧。然后若是成了,便会扶姜渝继位,作个傀儡皇帝。他的妻子姓张,生下的孩子流着张家的血,到时候,天下不管姓什么,实际上都姓张。” 席兰薇身上倏然一僵,不住地打量她:“你说什么……” “别不信么。”张氏笑意清浅,“我好歹也曾是张家最要紧的人之一,这些个留待急用时的手段,我自然清楚。”顿了一顿,她又说,“目下最好抓的时机大约是避暑途中吧。再不然,可能会有朝臣撺掇着陛下去围猎——是依附于张家的人。” 她抬了抬眼,见席兰薇仍是凝视着她一语不发,黛眉微微蹙着,便回以一笑:“干什么这个样子?罢了罢了……就算你不肯信我,多设道防也总是没错的吧?若是真的,你和陛下躲过一劫;若是假的,你也不吃什么亏不是?” 确是这理,席兰薇本也是这般打算,始终打量着她只是因为…… 实在不明白她是怎么想的。 “你闹着要见陛下,也是为了说这个?”她问道。 张氏点头点得干脆:“自然,不然还能是什么?求陛下饶我一命?怎么可能。” 席兰薇轻轻沉了口气,思忖着点了头,又问:“那你要什么?” 此话却让张氏一怔:“什么?” “把你张家这么大的事供出来,你想要什么?”她说得更明白了些,“总不能是无所求、还毁了自家最后翻身的机会。” “……席大小姐。”张氏禁不住地笑了出来,虚弱中咳嗽连连,“真是说话不留情面……” “你想留全尸?”席兰薇平静问道。 张氏的笑声骤停。看着她反应不过来,似是在纳闷她是如何突然知道的。 “张家谋反若不成,陛下必定严惩,难免牵连到你。”席兰薇睇着她轻声道,“可谋反若成,新帝登基,你也未必有什么好下场……起码,你这前朝宫嫔不能盼着有人尽心给你守陵了,若遭了盗墓贼,搞不好还是全尸都保不住。如此,还不如帮陛下把天下保住、让他留你全尸,对不对?” 张氏很是沉默了一阵子。 那滞住的神情,好像是想肯定席兰薇的猜测、又想否认这番猜测。 “若是这样……我答应你就是。”席兰薇颔首道。 .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细密的雨声响个不停,仿若万千的珠子从天幕上散落下来、砸在地上,噼里啪啦。 “我很想为自己做件事。”张氏忽而道。 “……什么事?”席兰薇一时未能反应过来,换来张氏一笑:“就是这件事。” 什么意思? “嗯……”张氏沉吟着,俄而笑道,“如何说呢……好像同为宫嫔,你只是为自己活着。席家不逼你做什么、你也不去刻意迎合谁。就连对陛下,你许是尚有敬畏,但还是随心所欲的时候更多。”张氏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着她的目光中添了些许光彩,“你很有胆子,身在后宫,还是一味地宠着自己。” 宠着自己…… 席兰薇斟酌着这话,无法否认。是的,大约也和上辈子活得委屈有些关系,这辈子自是要格外宠着自己的。若是自己天天活得不舒心、时时刻刻迎合着别人,又为什么还要活着,为什么还要重活一世。 “我没尝过这种滋味儿。”张氏垂眸道,“陛下废了我,有你在,他很快就会忘了我;张家……拿我当个弃子,若姜渝造反成了,新皇后是父亲的继女,全家都会很快就忘了我;若造反不成,满门抄斩,更无法有谁记得我……” 视线抬起,她的目光寒寒凉凉地在席兰薇面上划着:“我一直为家中而斗,末了自己看明白了几样下场,觉得就跟个笑话一样;你呢?只是宠着自己而已,你父亲疼你、陛下疼你……顶不济了,你还有个女儿可以依靠……什么都有。” 张氏说:“所以我才想收买乳母去害安玉……抱歉,我太嫉妒了。我盼着你有一天可以失宠、然后父亲也会过世,再没有女儿可以依靠……” 话语顿住,张氏仿若突然扯回神思般干笑一声:“不说这个了……” 席兰薇仍静听着。 “所以……这些日子,我很希望这天地间还有个人可以记住我。是谁都不重要……当然,若是陛下肯,自然很好。”她耸了耸肩头,口气放得很轻松,“就像你看到的,我做不到悔改。毒害皇裔的事,在我看来仍只是世家斗争中不得不为的事而已——我试着说服自己这是错的了,但没什么用。可我不想……在很久以后,陛下、你、甚至全天下,偶尔说起我的时候,都是我至死不知悔改的事。” 席兰薇似乎懂了些她这心思,点了点头,她又继续说了下去:“所以……就这么一件事,我忤逆了家中的意思、想顺着自己。我宠自己这么一把,只希望来日陛下可以记得,我这么个不知悔改的人,死前还是为他做了件事的。他可以草葬我,但还是可以偶尔想一想这件事……让我觉得自己还活过一回——为自己活过一回,不是作为张家的棋子,走了一场棋局而已。” 张氏望着她,字字说得情真意切。虽则并不曾体会过这样的心境,但是张氏眼中的灼热,让她有些窒息。 ☆、159章 梦魇   席兰薇将此事告知霍祁的时候,霍祁沉默了许久没说话,直至她将一切始末说了个透彻,他才轻一点头:“查到了些。”   ——原还是早就有所察觉,是以不知张氏所言还有多少用处。想着张氏的心思,席兰薇一时替她提了口气,怔了一会儿,又问他:“那陛下……打算如何?”   “知道他们另有杀手,但尚不知具体有什么安排。”霍祁略一顿,“既然张氏说是避暑途中或是围猎之时,当心些便是了。”   如此,似乎张氏所言还是很有些用途的。席兰薇抿了抿笑,斟酌着言辞,又说:“如此……臣妾想……陛下能不能……”   原是想说饶张氏一命,却又不能说。她可怜张氏无妨,那边还有个白氏一门心思想要张氏的命呢,若悔了这个约,白氏不一定还要闹出什么事来。   思了一思,席兰薇想了另一个法子,一哂,又道:“反正也是废为了庶人……陛下发落她走好了。”   既能留她一命,又不让她留在宫里碍白氏的眼。   霍祁睇了她一会儿,轻声一笑,颇不给面子地调侃说:“你这人……说狠心就狠心,说心善就心善。下回能不能提前知会一声,让朕提前有个准备,知道知道你又打算如何?”   “……”席兰薇美目一扬显有赌气,默了一默,俄而又坦诚道,“她说希望这事……能让天地间有人肯记得她。此事只有陛下和臣妾知道得清楚,臣妾不敢保证日后有没有心思能记得她;陛下……”眉眼稍一抬又随即覆下,她的羽睫轻轻一颤,说得实实在在,“臣妾不知陛下会如何‘记得’她,如是像对臣妾这样去‘记’,臣妾自是不愿意的……还不如、不如让她出宫去,随她日后怎么过,也许还会遇上别人可以心安理得地记住她的存在。”   “唔……”霍祁沉吟着,目光在她面上划了又划,最终将沉吟化作一声笑舒缓出来,“她那话说得还真没错。”   “……”席兰薇一怔,“什么?”   “你很会宠着自己。”他笑道。   席兰薇好一阵安静。也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在他面前的隐瞒越来越少。从刚开始只是不隐瞒“事情”,到后来任何“心思”都不想瞒他。就连含着嫉妒、含着不满的情绪也皆说得毫无顾及,在他面前活得十分逍遥自在。   直至今日被张氏点破这心思,她才倏尔惊觉这一点。眼下又被他这么一提,一时难免反思自己是不是“放松”得太过。   毕竟还是宫里。   “这样挺好。”看她不吭声,霍祁便径自又道,“对自己好些有什么错?我也不想看你为顾及别人的心思委屈自己。”他稍一顿,很快续说,“就算那‘别人’是我也不行,我更想听你有什么说什么。”   所以他从来不觉得此事有什么可顾虑的。她说她的、他听他的,若当真不合适,也不过是他不听就是了,总好过她要因此时刻谨慎,时刻斟酌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听上去很有些发闷。霍祁眉头微蹙,轻声问她:“怎么了?”   她摇一摇头,觉得并没有什么,又莫名其妙地就是轻松不起来。大约是因为张氏那番话说得沉重、外加外面大雨瓢泼,多多少少地影响了心情吧。   “早些休息吧。”霍祁的手在她额上抚了一抚,觉得稍微有些发烫,轻一叹,“大概受凉了,传御医来给你看看。”   雨那么大,到底淋湿了些。到了宣室殿又急着和他说清这事,尚未来得及沐浴。眼下听他这么一说,还真觉得有些头重脚轻了起来。点了点头,席兰薇道:“臣妾先去沐浴……”   .   沐浴后进了寝殿,御医与医女已在殿中候着了。请了脉,确是受了些凉,但也没什么大碍,开了个简单的驱寒方子,又嘱咐好生歇息。   躺下的瞬间觉得浑身一阵酸软,倒是片刻后就逐渐模糊了,连带着愈发不清醒地意识一并退去,好像连自己都能觉出自己是多快地坠入了梦乡。   .   “所以我才想收买乳母去害安玉……抱歉,我太嫉妒了。我盼着你有一天可以失宠、然后父亲也会过世,再没有女儿可以依靠……”   蓦地一惊,她睁开眼,张氏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离床榻不远的案几旁。正品着茶,没有看她,只是淡淡地说着。   声音好像格外空洞了些,不带任何感情,听得她后脊发冷。   “你很有胆子,身在后宫,还是一味地宠着自己。”   张氏又说,同样淡漠的口气。席兰薇搁在衾被中的双手紧了一紧,觉得这话耳熟,继而自己便意识到,大抵是在做梦。   “我从没尝过这种滋味儿……”她说,接着又重复了一遍,“我盼着你有一天可以失宠……”   是的,是在做梦,每一句话,都是她在冷宫中刚刚听到过的。   席兰薇冷静下来,看着张氏一语不发。如此静默了一会儿,她却突然站起身来,一步步地走近她。幔帐轻晃着,席兰薇从中间的缝隙里看着她走近,下意识地想躲,又动不了。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失宠了……”张氏哑声笑着,声音沙得可怕,“也许,你今天给他的所有信任、告诉他的所有事情,都会化为他赐死你的理由;或者,你现在所有被他所喜欢的原因,都会转瞬成为他厌恶你的原因……”   她仍在一步步地走近,又好像永远走不到榻边似的,始终离席兰薇有一段不近的距离:“你除了生的美,还有什么是让人完全喜欢的?聪慧、倔强……这些都是可喜可恶的东西。可美貌,也是会消失的……”   席兰薇觉得心中一搐,眼眸中被她的话逼出了些许惊恐,继而看到她一笑:“你的孩子……自古以来,赐死亲生儿女的帝王也不少……”   形如鬼魅的声音,一句句地说着。不再是她已经听过的话,每一句都是新的内容,每一句都直直得刺入她心里。就像匕首一样,先刺出一阵疼痛,再用凹槽挑出她心底的恐惧……   “我盼着你有一天可以失宠……”张氏又说。还是在往前走着,却是越来越远了,“我盼着你有一天可以失宠……”   一直都是这句话,久久不绝于耳。   不知回荡了多少遍,每一遍都是同样的声音、同样的口气。席兰薇避也避不开,浑身都不受控制地拼命挣着,想要从这情境中完全挣脱出去。   “兰薇?!”有一声略带惊意的轻唤,她听在耳中,却又好像没听进去,仍全神贯注地挣扎。   “兰薇。”之后便又是一声,继而身子被用力一拢,好像被一阵温暖突然激出了力气,双眸蓦地睁开。   霍祁侧躺在榻搂着她,一身常服却还穿得整齐,不像是已经睡下又被她惊醒的样子。   她怔了又怔,在他怀里回不过神来,接着,下意识地伸手推了一推。   “宫人说你梦魇了。”他解释了一句为何在此的原因,看了看她逐渐缓和下来的面色,问得小心翼翼,“做什么恶梦了?”   “我……”她说了一个字,被嗓中的哑意吓了一跳。   “……果真风寒了。”他笑道。   于是她有些窘迫地连咳了好几声,觉得嗓子舒服了些,才又道:“我梦到张氏了。”   霍祁一愣。   “她……”席兰薇回想着梦境,不自觉地抬头看向那案几,确定旁边确实无人,又说,“起初说的话,都是方才在冷宫时对臣妾说过的,后来……”   她咬了咬牙:“她说……美貌是会消失的,其他的……都是可喜可恶的东西。陛下喜欢臣妾的一切原因,都可能变成厌恶臣妾的理由……”她轻轻颤抖起来,语中亦有些哽咽,怕极了,“就连孩子……她说,自古以来……赐死子女的帝王也并不少……”   她还说如今席兰薇告诉霍祁的一切可能都会成为他赐死她的理由呢,她却还是抑制不住地要告诉他这些,好像不说出来,那层恐惧就无法消散一样。   “怎么办……”她无力地问道,可连自己都不知在问什么“怎么办”。   “不会。”霍祁搂着她的双臂又紧了一些,应了这两个字后就再无它言。这两个字却用了十足的力气一般,带着他的笃信一并扎入她心里,让恶梦带来的恐惧很快抽离。   冷静下来,觉得自己的紧张有些可笑。   “只是做了个恶梦……”她浅舒了口气,抬眸间笑容微蕴,“没事了……”   “嗯。”霍祁稍一点头,“你先睡着,我很快就来。”   他一边给她掖着被子,一边安慰她说不必多想、张氏的事已按她所愿下旨了。   席兰薇点点头,由着他在她额上一吻,又目送着他起身离开。   .   “陛下。”霍祁快走到殿门口时,袁叙进了殿,一揖,禀说,“张氏……自尽了。”   席兰薇冷抽一口气,发懵地看过去,见袁叙又沉然禀道:“臣去传旨时,人已经没了……大约是惠妃夫人离开后,她就自缢了。” ☆、第160章 埋伏   对于神鬼之事,席兰薇从来都是“宁可信其有”的态度。加上如今自己又是重生、跟碰上了圆信“算”出一切的怪事,张氏的死与方才那场梦看似巧合,却让她禁不住地浑身恶寒。   霍祁听罢也神色一震,挥手命袁叙退下,回过身来走回榻边,重新躺下揽住她,镇静道:“睡吧,陪着你。”   席兰薇点点头,阖眼入睡。他到底还是得去盥洗,起身时她其实是知道的,却未有什么动静,提着一口气忍着恐惧,等着他回来。   倒是在他也就寝后,她便当真一夜好眠了。身上仍有受凉带来的些许酸痛,睡得倒是很沉。直到他要起榻上朝时她才跟着醒过来,想着也该起身了,还得回悦欣殿去,嫔妃们还要晨省。   “再睡会儿吧。”他回过头来看看她,随口吩咐袁叙去传旨,今天晨省昏定皆免了。   于是席兰薇打了个哈欠,心安理得地又躺了回去。   他在片刻后离开宣室殿往永延殿去,宣室殿中便一下子安静下来。席兰薇独自一人躺着,有意乱七八糟地去想各样事情,以防有关张氏的惧意再涌入心中。   .   宫人们说,张氏是在院中那有些漏雨的西厢房中自缢的。加之本就下雨,那白绫搁在院中淋得尽湿,宫人们发现她的时候,白绫上的水正滴滴答答地淌下来,流在她为此特地而备的华服上,殷出一片较深的颜色,看上去有点像是血痕。   大概是因为席兰薇那场梦让霍祁有些担心,此事的收梢,是皇帝下旨以正四品姬礼葬了张氏,仍以她生前的“景”字为谥,又着人做了多日的法事。   “你能安心就好。”霍祁看着席兰薇,一声长叹,“不必在意她‘说’的那些。虽然日子还长、几十年后的事谁也说不好,但我……”他默了一默,继而又说下去,轻松的口气似有几分说笑的意思,却又郑重得很,“偶尔无事,想想有朝一日你我都变成老人、儿孙满堂的样子,还有点向往……”他稍作停顿,思量着又说,“你的性子,我已经习惯了,要觉得厌烦委实很难;容貌么……男人若嫌弃女人容颜老去,不过是因为前后差别太大是以难以接受,我都自己提前想过了,有备在先,才不会嫌弃你变丑。”   “……”席兰薇缄默一阵,俄而抬起头来,将心中的几分感动忍着不表露,挑眉问他,“陛下是在心里把日后的臣妾想得有多丑?”   “嗯……”霍祁沉吟着,认真道,“很丑……且为绝后患,以后可以努力想得再丑一点。”   然后只要她长得没他想的丑,他就还算赚了。   至此揭过不提,有他这番话,席兰薇心中轻松了很多——诚如他所言,几十年后的事谁也说不好,但眼下日子还长,她也乐得完全相信他、好歹先舒心地过个许多年。   .   天气愈发地热了起来。在旁人眼里,大局已定,应该不会再出甚岔子,大可安心避暑去;于霍祁而言,这趟避暑更是不能不去,若不然……张家人多失望。   仪仗出了皇宫、又出了长阳。席兰薇一直在御驾中,和霍祁下着棋。和她的心神不定相比,霍祁冷静到和平常无甚差别,是以赢得格外快,连赢了两盘之后,他皱眉看向她:“……这么紧张?”   席兰薇点点头,同样蹙眉回看:“毕竟是……是要行刺……”   “我会真拿自己的命去赌?”霍祁喝着茶口吻随意,“还拖累你陪葬?”   席兰薇也执起茶盏来喝茶,手上的颤抖却是半点没减轻,看得霍祁直想嘲笑,末了还是忍着没笑出来,身上将黑白子分别挑拣着收了,自言自语似的又道:“绝不会出岔子,怎么也得多活两年,我还没娶妻呢。”   “……”席兰薇默了,沉吟一会儿,也帮他一起收棋子,一边收一边赌气似的也呢喃道,“我也不想死,还没正经穿过嫁衣呢。”   “就是。”霍祁点头,十分轻松,“就这么死了,省了昏礼册礼,国库省钱,自己吃亏。”   ——说得好像葬礼就不花钱一样。   .   远处呼喊声初起的同时,车顶一晃,感觉像是有人踩着车顶一跃而起。   席兰薇抬头扫了一眼之后神色微僵:“……楚宣在上面?”   霍祁点头:“一直在。不然,你以为喵去找谁玩了?”   “……”她无话,回头看向刚从车顶蹿下、跑进来找她的猫,一把抱起,搂在怀里,可见还是紧张。   霍祁听听外面的声音,又看看她的神色,有意道:“嗯……似是比预想中的人多些么。”   吓得她面色一白。   霍祁满意而笑,起身绕过棋桌坐到她身畔,打量着她问了一句:“害怕?”   连连点头,席兰薇觉得自己连牙关都咬紧了。要知道,目下可是外面不远的地方皆是杀手,他们在中间,怎么想都有点像案板上的鱼肉。   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把她搂进了怀里,小猫看看二人,继而一脸嫌弃地跳下了她的膝盖,一副不愿跟他们一起腻歪的样子。   外面也确实并没有席兰薇所想象的那么可怕。对方人再多,也敌不过霍祁提前布下的人多。   从持刀剑的到大弓射箭的,一路铺下去,将皇家车驾围了个水泄不通。人数多到这些奉命护驾的侍卫们都信心满满,完全无法让自己担心会出什么岔子——以致于偶尔听到车中有嫔妃惊声尖叫时,他们都在腹诽:瞎紧张个什么劲儿……   楚宣头枕着双手倚在御驾外面,悠哉哉地等着有没有不怕死地能冲破重围直接杀过来,等了太久都没动静,无聊地吹起了口哨。   有点奇怪,那边的喊声持续了有一会儿了,却迟迟无人近前。他们甚至半个人影都没看到,可又隐隐听到有刀剑碰撞的声响……   这是跟谁打呢?难不成不是张家的杀手,只是恰巧碰上土匪打劫商队闹出的动静?   过了好一阵子,可算有数人近前了,却远没有方才听上去的那么多,寥寥二十几人,倒都是身手甚好,避开了最前面的弓箭手,待得看清究竟有多少人守在两侧的时候……才生生滞住了。   任谁都看得出,这是早设了伏等他们来呢。   不想也知道这里面决计没有张家人,更不可能有姜渝。楚宣琢磨了一瞬,看看布在前面的弓箭手,心中感慨了一下这一顿乱箭放出去实在浪费财力,而后微笑着下了令:“放箭。”   .   在车内听到的,就是一阵箭羽在风中划过的声音,之后一片安寂。席兰薇在霍祁怀中一颤,继而静神听了一听,抬眸问霍祁:“无事了?”   “先别出来。”楚宣在外面先一步扬声回了一句,停了停,说,“人当真有点少。”   于是又等了一会儿,还无动静,便派了一部分人出去搜一搜,一探究竟。   .   直至确定无事,车驾才又继续前行,往珺山而去。   两日后,众人到了珺山,山脚下,沈宁急赶而来,禀说已活捉张家逃窜之人,且……   “有人捉了姜渝,打晕了扔在了臣的马前。”沈宁说。   “……”霍祁和席兰薇一愣,继而一并看向了楚宣。楚宣也一懵,被他们看得直往后退了一步,一壁摇头一壁解释:“我哪儿都没去……”   于是先带了姜渝来见,人仍旧昏迷着,双眸紧闭,被绑得结识。着人搜了身,也没搜到什么可疑的东西,甚至连个值钱的物件都没有。   倒是有个字条,用个宝石打成的瓶子盛着,那宝石呈乳白色,打成圆柱的瓶体,拿在手中旋转间,隐有蓝光闪现。   抽出字条,上面写着姜渝与张家拟好的国号、年号,虽然写得简单,可这也算谋反铁证了。   席兰薇的黛眉蹙了蹙:“贺家很是幽怨么。”   “……”霍祁微怔,“什么?”   “这摆明了是贺家写完搁他身上的,有心加条罪证给他。”席兰薇拿起那瓶子,“喏,也就他们能有这个闲情逸致,连传信的瓶子都用月长石做吧?”   “也有可能是他买的。”霍祁随口辩道。席兰薇便又说:“那他干什么把年号之类的东西搁在身上?又不难记,想好之后他记住、张家记住,不就得了。”   故而即便是栽赃,他们也还是顺了贺家的意……   起码姜渝和张家谋反是真的,贺家又帮他们抓了姜渝,能帮贺家出口气也算是道谢了。   姜渝的罪状写出来,昭告天下,各样细节都写得十分到位,那些年号、国号自然也要提一句。   姜渝果然是鸣冤了的……   .   姜渝被腰斩于市的那天,离张氏自缢恰好一个月。彼时霍祁与席兰薇一起用着晚膳,她突然想起此事,沉吟片刻,终还是倒了杯酒,倾洒在地,算是一祭。   张氏希望有人记得她,席兰薇则希望,若有人记得她,她的怨气便能小一些。   霍祁看一看她,稍算了一下时日,便也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也斟满一杯酒为张氏祭了,轻言道:“还是多谢你。”   顿了一顿,他又说:“不许再扰兰薇,我们都会记得你的。” ☆、第161章 周章   似是在有意迎合大事初定后的淡淡喜悦,这个夏天格外宁静,没再有任何烦心事让人心焦。   如此恬淡的氛围中,便多了些回忆往事的心绪。数算着这一世至今不长也不短的年月,一天天的日子在眼前划过,如同翻书一般,转眼已过了许多剧情。   算不得太久以前,张氏还是景妃,执掌着六宫,表面上一切平静。而后,真相一点点被揭出,水落石出之下后宫的局势也算得天翻地覆。席兰薇有过紧张、有过害怕,却好像也没有觉得多么惊心动魄。   或者是……到底没有过太多的担忧,至少不用时时刻刻担心会牵连到自己什么。   这份安心,顺理成章地过去了,目下突然想起来,又忍不住地想笑。   怪不得连张氏都说,她在后宫还能过成这个样子,也不容易。   .   “笑什么?”霍祁的视线从奏章上挪到她面上,睇着她问。   席兰薇轻吸了口气摇着头,悠哉哉道:“回忆往事不禁满心感慨,虽则一路险事不断仍活得算是自在,归根结底,是有幸碰上了个好夫君,不管出了什么事,总是肯信我护我的。”   “……”她话说得直白,弄得霍祁直不适应,略显慌张地适应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轻轻咳了一咳,“应该的、应该的……”   然后他看向几步外和宫女玩着布球的安玉,面露笑意凝神看了一会儿:“待得回了长阳,先给她册封,然后……有些事也该提了。”   自是指立后之事。席兰薇总这么搁在惠妃的位子上,她不嫌委屈他都觉得过意不去。只是从前事情太多,额外添上此事有些乱上加乱。如今大局已定,可以安安心心地把这事拿出来说了。纵使知道会有朝臣因为她素来专宠的事而反对立她为后也不打紧——没了旁的事,他有的是闲工夫将这事翻来覆去琢磨个彻底、从各方各面堵朝臣的嘴,非把她搁到后位上不可。   当然,立后之外的安排且先不提、跟她也不提,一步一步来,免得她徒增烦扰。   总之他到时候能办成便是了。   .   长阳城中,说书的段子愈发精彩。涉及权力斗争本就让人激动,加上又是本朝刚发生的事情,更让百姓想探询个清楚,也算是难得地接触一番皇室中事。   就连席兰薇回到宫中后,都立刻着人去打听了接下来的故事。虽则自己是身在其中完完整整地经历了一番,但故事是加以润色的,听上去更有意思。   说到前朝后裔贺家帮着霍祁抓了姜渝一回……听着还真不能不感慨一句民心所向、天佑大夏。   总之力度把握得很好,恰到好处地引得众人听着故事感念皇恩浩荡,又因为意思表达得委婉,而不会让百姓觉得是有皇帝的授意在里面、觉得这故事太假。   “陛下还挺会这些个‘伎俩’。”席兰薇慵懒地评价道,俄而又补了一句,“也难为楚宣一个游侠能把握好这分寸。”   .   可是,故事到了正动人、觉得下一步就该完美收场的时候,戛然而止。   听说一夜之间,所有的说书人都停了,再不往下说。各处都出了布告,明日改说别的。   一时间,城中的抱怨大了。百姓们大觉不过瘾,纷纷质问怎的吊在了结局处不说了。   各茶馆酒肆给出的解释是,写这书的人病了,暂时动不得笔。他们也不敢擅自续写,请大家稍安勿躁。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生老病死,谁都避不开。一时虽说大觉不快,也只好耐心等着,不善解人意也没别的法子。   .   悦欣殿中,席兰薇上上下下地打量楚宣,黛眉紧锁着嘲讽说:“少侠,您哪儿病了?”一顿,又说,“莫不是陛下拖欠了应付的赏钱,您才罢笔不写了?”   “倒不是。”楚宣耸耸肩头,平静道,“他没告诉我接下来的故事该怎么走,让我暂且停下,谁知又有什么安排?”   席兰薇扯扯嘴角,心中腹诽如此吊全城的胃口也太过分,当今天子如此作为简直不仁善……   城中第二天说的故事,倒也是让百姓们津津乐道的,席兰薇却是听腻了——是她父亲征战四方的故事,从及冠之年一战成名到前阵子平乱,一战接一战地说下去,让本就战功显赫地席垣近一步被百姓高呼为英雄。   摆明了又是霍祁的意思。立后的事虽然是他自己的事,但朝臣的意思总还要听一听——就算是走个过场也得听一听。   这过场间必有反对之声,拿民间拥护来压朝中反对……   席兰薇几乎能想象到霍祁做这安排时的窃笑。   用芈恬的话说:“什么和朝臣抗衡根本不重要吧?我看……表哥只是一时对听故事和左右臣民想法比较痴迷……”   所以借机过把瘾而已,席兰薇对此很是理解。   .   故事在两天后变得丰富了一些,从席垣征战四方笔峰一转,提到了长帝姬安玉出生之时天露吉相……   然后霍祁借着这机会赐了她公主封位,着礼部拟封号。   于此,席兰薇终于忍不住嘲笑霍祁“瘾太大”——封帝姬做公主这么点小事,还非得拿这个横插一脚。虽则一般来说是到及笄之年才册封公主、安玉提前了许多年,但这通常不会引起朝臣什么反对,皇帝宠着女儿罢了,很正常且无伤大雅。   “我是想让百姓皆能给她添一句祝福。”霍祁这样解释道,支着额头看向正在院子里欺负梅花鹿的安玉,长声而叹,“跟我还没跟鹿亲……”   .   席兰薇从礼部呈来的封号中,挑了个“柔安”。柔安公主,寓意美好且听着也好听。   旨意正式下来那天,六宫当然要道一番贺,不管是不是虚情假意,表面上到底说得都是吉利话,席兰薇替女儿接受得心安理得。   好听的话可以接受,但送给安玉的礼,一概记下收入库房,半件不动。人么,都是有嫉妒心的,专宠之下她们不恨她才怪,她哪里敢用这些东西。   .   长阳城中的故事还在继续说着,从前几日的一味宣扬席垣的战功,到近来更多地再说他多忠于朝廷……可见霍祁想得也细,若是单说一面,下一步估计就是要传出他功高震主的说法了,功亏一篑。   当然,朝中的人不会像百姓那么“好骗”。这故事如此说到今天,他们多多少少能感觉出……这兴许意味着什么事。已有人带着几分试探,开始建议皇帝立后,分明是要一探口风的意思。   霍祁有意将此事压着,暂且不议,一副全无此心的样子。一边打消着朝臣的疑虑,一边让外面的各样议论继续升温。   几日后,后宫出了点不大不小的事。   .   有个宫女投了井——又或是被人推进了井中,总之被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泡得看不出原样,很有些可怖。   事情因此传得很大,连嫔妃们私底下都在议论,听说见过那具尸体的人,晚上都恶梦不断。   “怨灵作祟……”有人这么说着,带着满面的惊恐,说得头头是道。   .   “她们还真当回事啊……”席兰薇苦笑着,直揉太阳穴,“亏得我还觉得……陛下要把这事宣扬出去忒冒险、她们必定能猜到真相如何。”   说得无情些,宫里哪年不死几个宫女?病死的、受责而死的、自尽的都有。   可是哪个也没传到这么大。   “明摆着有人推波助澜……看不出来么?”她又道。   那宫女当然不是霍祁害死的,事情却是霍祁授意传出去的。至于什么怨灵作祟、惹得人恶梦连连,甚至有人在夜晚时看见过“她”……   那就得多谢楚宣装神弄鬼了。   “呵,吃力不讨好?”芈恬淡瞟着她,话语不咸不淡,“本来是无所谓旁人满不满意、他自己满意就得了,费这么大周章安排,还不是为了解你后顾之忧?你还嫌安排得不高明?”   是怕嫔妃不满她为后闹出什么事端、又或一直闲言碎语地说着让她心烦,他索性先自己惹点乱子,借这个让她出手理一理事,多少引得些夸赞,好歹多些人支持,日后心里也好过。   “我才没嫌不高明。”席兰薇撇嘴,“我是嫌旁人不聪明罢了。”   “得了得了……”芈恬咂嘴道,“都跟你似的,看见根猫毛都知道谁投靠了谁,表哥得花多少工夫应付后宫?”从头到脚打量她一番,又续道,“看来以后只应付你一个人也得花些工夫。不好骗还罢了,骗骗旁人还非得做精了不可。”   说笑话是这么说着,二人对此倒都有些说不出的感受。后宫的事,霍祁一直以来都是要应付一些的,有时也难免要有点这种做给旁人看的布局。但都是不得不为才会为之,为了摆平局势或是其他关乎要紧事的原因。   如今,这么一道又一道周章,倒真是全然只为让她舒心、跟大局扯不上什么干系了。   让她在宫中朝中口碑好些……   席兰薇轻吁口气,抿着笑说:“罢了,我就安心体会一把‘人心所向’的愉悦。”   和他演双簧嘛,她挺喜欢这样的配合。 ☆、第162章 许嫁   自珺山行宫回到长阳后,宫中听闻,惠妃夫人到宣室殿请旨,提前放宫女出宫。   算起来,离下一回放宫女出宫该是还有两年呢。但席兰薇的理由也说得通,和近来的事情有关,觉得宫中本就怨气重、再这么积攒下去不好,该适当解决。   说辞算是“善解人意”,但亦有些提防旁人上位的味道——年轻貌美的宫女不少,她开了这个口无妨,但在实行时,要送些长得漂亮的提前出宫也很容易。   知道宫中向来不怕把人想到最坏,席兰薇一并禀上去的另一件事堵了她们的嘴:请旨在宫娥采选上多“近些人情”,虽是该到了年限才放出宫,但若本就在家中定了亲的,又或是家中独女、要回去尽孝的,不如少留三年,提前让她们回家去。如此民间自然称赞,宫中积怨也少,一举两得。   这就委实不能往她是要“除异己”上扯了,从头至尾都是为大局考虑、为那些宫女考虑,再说,定亲与否、是否独女也皆有据可查,若说从中作梗,虽非做不到也太拐弯抹角——她一个惠妃,与其费这个劲,还不如寻个错处直接把人杖毙了更简单些。   宫中的风向转瞬间一分为二,只是这次的分法比较独特。   ——不像从前总是宫嫔们一分为二变成两股势力,这一回,泰半宫嫔只能沉默着观望着,纵有看法也不好直接说什么,毕竟这和她们没什么直接的关系。   另一边,几乎阖宫宫娥对席兰薇交口称赞,就算是与席兰薇不合的宫嫔的心腹宫女,想着据此就可以早些回家……心里也是没法不开心的。   毕竟,在宫里混得再好,很多时候也是刀刃上舔血,比不得回家过日子来得轻松自在。   民间对席家的称赞与宫中对席兰薇的赞赏同时进行着,悠哉哉地享受着这“人为”推起的风光,席兰薇一边剥着荔枝一边打趣,口吻慵慵懒懒:“差不多就得了……再这么夸下去,臣妾都要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这么不禁夸?”他瞥她一眼,“罢了,那日后我少夸你两句,如此持平一下。”   “……”席兰薇抬眸一瞪他,遂将手里刚剥净的荔枝送进了自己口中,不理他。   霍祁见状一声嗤笑,伸手从碟子里也拿过一颗荔枝,却是没剥,在手里掂着道:“夫人你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一笑倾城再笑倾国,仪态万千贤惠端庄,文能后宫掌凤印,武能提砚砸楚宣。”说罢手中荔枝一递,他诚恳又说,“有劳帮忙剥个荔枝?”   她黛眉挑了一挑,对那一番快语如珠的夸赞未作置评。颔了颔首,素手拈过荔枝破了壳,仔仔细细地剥干净了,而后侧眸看向他,温柔一笑。   又把荔枝送进了自己嘴里。   “……”霍祁面色骤沉,“得了便宜卖乖?”   “哪里?”席兰薇语调上扬,轻轻曼曼道,“荔枝易上火,夫君方才说了那么多话更易上火,只好臣妾代劳了。”   .   尚仪局花了两个日夜拟了宫娥的名册呈上,均是年龄长些,又或是按席兰薇所说为家中独女、需要回去尽孝的。   总共一百多人,席兰薇花了些时间认真看完,而后提笔续了几个字,将册子搁在案头,唤来秋白清和与小霜来。   “这是要放出宫的宫女。”她将册子往前推了一推,话语停顿了少顷,又道,“最后一夜,本宫把你们三个添上了。”   三人俱是一惊,面面相觑一番,而后又看向她。   “你们也该嫁人了。”她道,言罢看向小霜,“你的事……自有你父母操心,本宫就不多言了。嫁妆会给你备好,差人一并送回去,至于秋白清和……”   她浅浅一笑,垂眸又道:“虽是早年因家中没入奴籍的人,但陛下会下旨赦了你们。父亲会从席家旁支里挑一支,将你们过继过去,按着席家人的身份出嫁。”   “……夫人。”清和怔了一阵后忍不住了,蹙眉出言道,“奴婢什么时候说要出宫嫁人了?从前不过夫人那么一说、奴婢便跟着一听,不曾有意反驳过,如今还真要赶奴婢走了?”   “怎么是赶你走?”席兰薇笑而道,“你比本宫也小不了多少,本宫这儿……如今安玉都能满处跑了,你还要留到什么时候?真到嫁不出去的时候再费力寻夫家么?不还是委屈的你自己……”   “奴婢是因为父亲喝醉酒犯了错才被拖累、没入了奴籍!”清和有些发了急,口气冲了一些,“夫人您知道,奴婢的母亲也是因为这个自尽的……若是嫁这么个人,日后要连累得自己自尽、连孩子也护不了……为什么要嫁人?”   清和一直是有些惧于嫁人的,席兰薇心中有数,知道这般劝也没什么用。沉默了一会儿,只道:“不嫁人也出宫去,本宫认你当堂妹,日后嫁不嫁人随你。父亲会给你寻亲事,但你若不愿意,谁也不逼你。你别在宫里耽搁了就是,就算真要当老姑娘也去席府当,别让本宫觉得自己亏了你。”   席兰薇打从心里觉得,欠秋白清和的债,是从上辈子就欠下的。上一世父亲去世得早,在她病故之后,这二人只能留在越辽王府,想来之后的日子也是好过不了的。   可能的后果她试着想过,又半途而废、不敢想得太真实,后怕之余,更希望这辈子能给她们个好些的归宿。   嫁人与否许不是必须,但总不能搭上了上辈子、这辈子还是为她而活,所以央了父亲许她二人入席家族谱的事,若不嫁人,日后也是席家小姐,且也可就住在她们一同长大的长阳席府里,以“堂小姐”的身份留着便是了。   .   劝好清和后,席兰薇用心为她们打点着出宫所需。库房中各样她们可能喜欢的首饰和作为嫁妆不错的物件都着人收拾好,一式三份,对谁也不亏。   简小霜却在次日晚上来求见了——按理,快放出宫时就不用当值,安心歇上些时日,等着出宫就是。   恰好席兰薇正给她三人挑着镯子,在一堆个个质地上乘的镯子里挑水头格外好的。看得多了本就费眼力,还要防着安玉带着好奇抓起来摔着玩,一听小霜来了,只道是来了个帮手,连忙吩咐请进来。   小霜却双眼乌青,眸中有些血丝,垂着首进来,闷闷地朝她一福:“夫人安。”   席兰薇怔了一怔,忙让她坐,问她怎么了。   “奴婢……奴婢不出宫行不行?”她咬了咬唇,“奴婢不急着嫁人,家中兄弟姐妹也不算少,不用奴婢回去尽孝。”   “你也十七岁了。”席兰薇笑劝道,“还不急着嫁人?本就是想留你两三年就嫁了你的。”   简小霜低着头,贝齿一下一下地咬着下唇,沉默不言。   席兰薇稍一凛,踌躇着轻声道:“你难不成是……为他?”   小霜僵了一会儿,点了头。   “可是他……”席兰薇黛眉轻蹙,思量着说得尽量委婉,“他……不太可能会娶你。”   几乎完全不可能。莫说小霜,就是有着长公主封位的荷月,楚宣都不在意。   “你何苦为他干耗着……”   简小霜静默着,好一会儿,她微微抬了抬头,羽睫上隐隐有些湿意,每一个字都说得轻缓:“奴婢已经……不想嫁他了。”   “那你……”席兰薇愣了愣,更加不解。   “只是想还能见到他而已。”她嗫嚅道,唇畔勾起一点笑意,“他不是偶尔还会来悦欣殿么……奴婢就想在这‘偶尔’的时候见见他。若是夫人与他说事不便让奴婢多见,奴婢在外面听着声音也是好的……”   “你……”席兰薇无言以对,并不怎么能理解她这心绪,还是唏嘘不已。   各自静默了一会儿,她伸手搂过简小霜,连劝语都有点颤抖:“不值得的……”   不管这人是多好的人、也不管他是谁,只要他的心思不在她身上,这样的付出就是不值得的。一厢情愿总是苦了一边,于另一边而言却不疼不痒。   又何必。   “我知道……”简小霜点点头,声音哽咽中犹存笑意,“但没有办法,昨晚……我根本无法为回家的事开心,反倒……反倒只要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他,就满心的恐惧。”   这心思太简单又太复杂,席兰薇想都不曾想过,遑论体会。尤其这一世,若非霍祁待她极好,她大约连放下往事一心随了他的勇气都没有,更别提对一个并不爱自己的人痴心至此了。   .   生怕小霜被逼急了做出什么傻事,席兰薇不得不同意留下她。出宫那日,让她代自己送秋白清和回席府去,心里盼着这二人能再劝一劝、能让她不愿回来了才好,又知道其实没什么指望。   放出宫的女子们都已换了寻常装束,不再穿宫装。席兰薇随着霍祁站在含章殿前的长阶上一并望着,看到的就是那各色的衣裙连成一道彩带,从宫内延伸到宫外。   当然,只有一百多人,并没有太长。   “问世间情为何物啊……”席兰薇一声哀叹,继而摇着头道,“真是拿小霜没办法。”   霍祁轻轻“嗯”了一声,好像应得很敷衍,沉吟了一会儿,又说:“你倒也不必怪她。”   她偏头看向他,他苦笑了一声:“这种事……就是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她更严重些而已。”   席兰薇的目光在他面上定了一定,在他视线划过来与她一触时,幽幽道:“陛下话里有话?”   “唔……”他悻笑道,“就是想起来,当初对你……也是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想待你好,甚至至今都说不出原因来。”   若这么说,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若是细数他的优点,她能数出许多;但若去琢磨什么时候对他动的心……不知道。   “糊涂着就好。”她笑了起来,“想那么清楚也没意思。”   “嗯。”他噙笑点头,“难得糊涂——近来得再糊涂一次,夫人意下如何?”   席兰薇略一愣:“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霍祁想让兰薇换个好口碑   ——兰薇愉快地把宫女放走了   霍祁:真大方……你考虑过后宫的幸福指数么夫人……   兰薇:【严肃脸】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是不对的   霍祁:切~~( ﹁ ﹁ ) ~~~   兰薇:……等会儿?你之前不是这意思?   霍祁:是……   兰薇:那你抱怨个毛啊!!!(╯‵□′)╯︵┻━┻ ☆、第163章 团圆   这回,霍祁所言的“糊涂”是指中秋。   按规矩,中秋是要设宫宴的,但按他的意思,今年想免了,过个实实在在的“团圆节”便好。   席兰薇本也厌烦宫宴,对这提议自然拍手称快。   然后霍祁又说:“宫中无趣,带你出宫去。”   更好。   .   下旨时自不能说“朕要和惠妃过团圆节,旁人莫扰”,霍祁的旨意拟得十分“体贴”。半句没提自己的私心,只说体谅群臣平日操劳,如今大局皆定,让众人好生在家中过节便好,宫中不设宴“叨扰”。   也说得通,算是互相不扰。   就连宫中数算着时日、觉得该开始筹备中秋宫宴了的宦官女官也皆为此松了口气,看来今年中秋可以轻松许多。   一边数算着时日一边不断向家中打听秋白清和如何了,席垣知她担心,回信也快,说是寻了两个情况不差的旁支过继,均搁在了嫡妻名下,家世上决不委屈。又把二人都留在了长阳,那边不过挂个名头,实际上还是住在他的席府中,也不必担心她们受别的委屈。   .   中秋那日白天,二人入宫拜见,小霜领着她们进来,均是气色不错。   秋白告诉席兰薇:“夫人给备下的嫁妆……要派上用场了。”   “寻到夫家了?”席兰薇双眸一亮,忙拉着秋白问对方是什么人、多大年纪、家籍何在。   待得她一连串的问题问完了,秋白懵了一懵,末了,看向了清和。   “……”席兰薇愣了一阵子后仍是不敢相信,看向清和,问得都有点磕巴起来,“你……你先许嫁了?!”   清和对此明明那么……恐惧。   “嗯……”清和红着脸点了点头,大觉窘迫。双眼望着脚尖不敢抬起,扭捏了半天,终于喃喃道,“是……大伯手下的一位将军……我……”   说不下去了。不久前还那般愤然地言明自己不想嫁人,如今出宫才两个多月而已,倒先秋白一步心有所属了。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席兰薇大感欣慰,继而又窃笑着怂恿她,“一会儿记得去宣室殿问个安,再跟陛下讨份嫁妆。昏礼就这么一次,极尽风光才好。”   尔后落座谈笑,真让人不得不再度感慨一句“问世间情为何物”!   清和总在说着那人,句句都是他的好,满是信任,甚至让席兰薇觉得,让她明天就完婚算了,免得总在这里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   .   离宫时,天色刚开始转暗。天边已隐隐现出玉盘的淡黄色泽,隐隐的半边轮廓,有薄雾萦绕着,如梦似幻。   马车上,霍祁得意地跟席兰薇说,着人寻了个口碑甚好、又因地方太偏而客人很少的餐馆,要带她去一探究竟。   二人出行素来不喜欢旁人跟着,虑及安全也只是让人在暗处盯着。安玉也懂事了,能自己走决计不闹着要席兰薇抱,被父母同时牵着手,东张西望着,对这她并不熟悉的长阳城满是好奇。   .   他们上一次这样在长阳城中散步的时候安玉还小,跟霍祁不亲就完全不理他,此次倒还好了些。   到了地方,安玉说饿,席兰薇便先叫了两块不用多等的点心。安玉拿起来尝一尝觉得喜欢,就伸着小手递向席兰薇,让她尝。   “阿玉自己吃。”席兰薇微笑着说,安玉便看看抓在手里的点心,歪头想了一会儿,又递向霍祁。   霍祁一副受宠若惊的神色。   那点心小小的一块,他带着惊喜凑过去咬住,一口吃进去。安玉手上一空,望一望他,看看被吃得干净的点心,咧嘴就哭了。   “……”霍祁差点呛住,惊慌失措地想哄她,又因为那点心上粘了一层薄粉,含在嘴里不便开口,慌了半天最终也只得看向席兰薇,一脸不解,不知道安玉怎么就哭了。   “……阿玉。”席兰薇抱过女儿搁在膝头,一壁取了帕子给她擦眼泪一壁板着脸道,“不许哭,这是你爹,吃你块点心怎么了?再者……不是你自己送过去的?”   安玉抽抽噎噎,满是委屈,搂着席兰薇的脖子抱怨:“爹都吃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看来她本来只是想和他“分享”一下,谁知他那么“实在”,一口把她手里的点心吃了个干净。   席兰薇哭笑不得,哄着她吃另一种她也不要,心念一动,索性道:“去让爹抱着,他再给你买一块。”   之后就成了她喜滋滋地看着眼前皇帝哄帝姬、霍祁竭尽所能地讨好女儿。   “叫爹。”霍祁抱着安玉道。   安玉抽噎地望一望他,不叫。   霍祁有点失落地看看席兰薇,继而锲而不舍道:“叫爹,爹给你买点心吃。”   安玉又望一望他,然后伸出两个指头。   ……要两块?   霍祁立刻点头:“可以,快叫爹。”   安玉笑了,终于叫了一声“爹”,奶声奶气的声音让霍祁觉得心都化了。   安玉“如约”得到了两块点心,看着碟子里的点心心满意足,笑吟吟地拿起一块咬了一口,想了想,又把另一块拿了起来,大方地递给霍祁。   霍祁怔了怔,愣没敢接,小心翼翼地先问了一句:“给我的?”   “嗯!”安玉郑重点头。   霍祁还是没敢接,又问说:“那我都吃了?”   安玉再度点头:“嗯!”   大觉欣慰。霍祁笑着刚要伸手接过来,忽见安玉双眸一亮,冲着门口叫了声:“外公!”   便从霍祁膝上蹭下来,小跑着过去了——拿着霍祁未来得及接过的点心一起。   霍祁大觉懊恼,早知如此就不问那两句了。还得忍着不能说什么,只和席兰薇一并起身,算是迎接来人。   席垣抱起安玉,再看看二人,怔了半天没回过神来。安玉拿着点心在他嘴边碰了碰:“外公吃点心。”   霍祁登觉胸中一闷,点心……   沉着脸走过去,抱过安玉交给席兰薇,霍祁向席垣道了句“借步”就往外走去。   席垣一头雾水,出了门,在霍祁发话之前就先忍不住问了句:“……陛下怎的到这儿来了?”   霍祁默了默:“朕还想问将军怎么到这里来了……”   “臣常来。”席垣理所当然道,思了思又说,“陛下打听长阳城中的馆子的时候,臣不是还荐了这家?”   “……可将军没说今日要来。”霍祁道。   席垣气结,深吸口气,心道陛下您也没说今日要来……   瞧瞧里面,倒也知道根本就是为兰薇打听的,便自己给自己打圆场说:“正好中秋。”   言外之意,正好团圆嘛。   席垣言罢就要往里走,被霍祁一把拽了回来:“将军……将军!”他压声道,“难得一个中秋,有劳将军……”   有劳将军别掺和。   席垣睇一睇他,少顷,冷着脸一揖,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埋怨:“你们有上元①,还要霸着中秋……”   .   安玉手里的点心终于还是落入了霍祁口中。至于席垣……霍祁告诉席兰薇他不想扰他们,径自走了。   “明天早朝,我会提立后的事。”他忽而说道,说得席兰薇一怔。   “能觉出朝中为此争得厉害。毕竟……后位么,关乎各大世家。”他又说,席兰薇点了点头。   “所以……今天带你出来……”他思量着,略有一笑,“视线看向餐馆外面的街道,想带你四处走走,看看长阳城。这是大夏的都城,日后,会是你和我的都城。”   席兰薇的明眸轻轻眨了一眨,轻一颔首:“妾身谨记。”   “你只要相信这件事便是。”他又道,“其余的,皆不用你操心。你若有心打听,朝臣们怎么说我便告诉你,若不然便不提。”他温声说着一笑,“你若想图清闲,晨省昏定也可暂且都免了。总之……此事不会拖太久,目下已是中秋,我必定在来年春天之前办妥此事,再不让你多劳心伤神。这些时日里顺与不顺,你都安心等着便好,其他的,我自会处理妥当。”   他说得极是郑重,郑重得好像不止在说立后之事,而是还有点什么……别的事情。   席兰薇听罢黛眉稍有一蹙,看一看他,如实问道:“陛下是不是……还有什么旁的安排?”   “嗯……”霍祁想了一想,遂而轻一笑,如实道,“算是。”   “是什么?”她脱口而出。   霍祁吃了口刚端上来不久的菜,斟酌了会儿,有几分歉意地说:“暂且不提为宜。你只信我一句就好——无论是什么安排,都是为你好。这些日子,万望你心平气和地等着,别急别恼,更别打退堂鼓——于那道安排亦是如此,那是我拿定主意必要做事,阻拦的话,你说都别说一句。”   “……”席兰薇心下闷了会儿,心说合着是有她不知且不打算让她知的安排、特意打个招呼先堵住她的嘴啊……   也夹了一口他方才吃的那道菜,品了品先赞了一句,而后悠哉哉地又道:“听陛下的便是,那事臣妾决计不问。如若乍闻之下太过错愕当真出言拦了……陛下提醒臣妾一句‘这便是那事’就好。”   若不然,她又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怎么知道哪件是他说的那事?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①【你们有上元】上元节(元宵节),中国古代最接近“情人节”的节日(真不是七夕,七夕是女儿节,女生专属,只能搞百合……)   ---------------------------------------   霍祁:那件事你不许拦着   兰薇:哪件事?   霍祁:不告诉你   兰薇:……………………那我怎么知道是哪件事不许拦着?!   霍祁:总之你不许拦着就是了……   兰薇:o( ̄ヘ ̄o#) ☆、第164章 廷议   八月十六日清晨,惠妃突然给六宫嫔妃传了口谕,说晨省昏定免了——不是今日免了,而是近来全免了。   众人一时不知原因,左猜右猜,觉得唯一说得通的……大约是惠妃要照顾孩子,是以精力不足吧。   于是只得奉旨照办。翊祥宫中,席兰薇大觉心情愉悦。   早便觉得这晨省昏定烦人得紧,歇息不好不说,且她本来就专着宠、后宫里没几个看她顺眼的,若不是觉得这一直以来的规矩破不得,早就想免了这遭事。   ——这回是霍祁先开了口,跟她说若是不想,免了就是,她当然乐得接受!   悠哉哉地用了早膳,心情大好之下亲自去小厨房给猫煮了鱼块,看着安玉聚精会神地喂着猫,可爱的样子看得她愈发开心。   .   早朝上,皇帝第一次主动提了立后之事。   若是早些时候提,景妃张氏尚在、九嫔之中人亦多些,提了这话大抵还能引起一番讨论,朝臣们各争各的便是。   如今……   位高的除了惠妃席氏以外再无旁人了,皇帝提及此事是何意,众人皆很明白。   一时间,偌大的永延殿中沉寂一片,诸人各自不言。过了好一阵子,才有人带着几分思量与斟酌,沉沉地询问道:“陛下可是……欲立惠妃夫人席氏为后?”   “正是。”皇帝答得镇定,高坐御座上睇一睇发问那人,倒没再说别的,似乎也并不打算解释什么。   于是又是一阵沉默,殿两旁席位上端坐的朝臣们如同雕塑般整齐而安静,须臾,还是礼部的人先行上了前,深深一揖,道:“陛下,臣以为……不妥。”   “哦?”似有一声轻笑,继而听到十二旒相碰的微响,皇帝问他,“如何不妥?”   殿中静立的人沉了一沉,在几个理由间斟酌一番,俄而道:“惠妃夫人入宫前,曾与旁人定过亲,且此人还是个逆臣。如此……如何能立她为后?”   霍祁都没料到,第一个被提起来的理由居然是这陈年旧事。忍不住地又一轻笑,他思量道:“定过亲……”   接着,目光便投向席垣,口吻散漫:“那时惠妃还未进宫,这些事要问大将军了。将军不妨当众说说,当日之事,如何?”   似是把话头抛给了席垣,席垣又是席兰薇的父亲,如此一答必定偏袒着席兰薇,答了也难服众。   席垣离座一揖,定了定神,却未直接作答,平静道:“惠妃夫人是臣的女儿,臣不多言为宜。此事,在座众位若感兴趣,倒是可问问沈大人。”   又把话抛给了沈宁。终于引起了一番骚动,后宫之事牵扯上了禁军都尉府,必定有甚隐情。   沈宁轻咳一声,起身走向殿中,飞鱼服上繁复的纹路与革带上的玉皆有些灼眼。他一拱手,面色间显有几分思索,好像这已隔了需要仔细想一想才不会说错。   如此静了一会儿,终听得他道:“臣以为,惠妃夫人与霍祯曾有婚约一事不必多提,只是两方口头之约,六礼皆不曾行,算得什么婚约——若当真行了六礼的哪一步,想来席将军也不会许她入宫了,陛下更加不会。”   席垣点头,皇帝一时未言,等着他的下文。   “至于这‘口头之约’是如何来的……”沈宁颔首一笑,“这就要说霍祯无耻了。想来各位大人也是有所耳闻,只是不知详情而已——当真是霍祯先药哑的惠妃夫人、又拿准了将军爱女心切,便已日后必定好生待她为诺。”他摇了摇头,稍缓了口气,“不管惠妃夫人是什么家世,既然哑了,总是难寻个好夫家。做父亲的,为让她日后过得好些,答应了这么亲事,有什么错?再者,彼时霍祯尚未谋反,若因此说惠妃夫人曾与逆臣有婚约,是否牵强?”   “都知道沈夫人与惠妃私交甚密。”礼部尚书得理不饶人,走近了沈宁两步,又道,“坊间传言,您的长子和柔安公主……可是定了婚约的,惠妃夫人若为后,您沈家好处想来不少啊……”   “何大人,您怎么这么喜欢拿婚约说事呢?”沈宁皱眉道,“不说别的,公主的婚约可是我沈家想定就能定的?可是惠妃夫人想定就能定的?”   礼部尚书面色一白——是了,方才所言忒不妥,皇帝这柔安公主的父亲就在眼前,自己说的什么昏话。   “好……不提婚约。”他静了静神,又绕了回去,“那令夫人与惠妃交好可是事实?”   “是事实。”沈宁点头,“但方才所言霍祯之事,与内子毫无干系。一切供状、证据皆在禁军都尉府封存,何大人若有兴趣,来禁军都尉府一观便是。”   说得坦坦荡荡,清朗的声音在殿中回荡了两番才彻底消失。   又安静了。被连呛了几句的礼部尚书有些不甘地一揖,退回去落座。   “惠妃曾有婚约的事,朕已不想再提。”皇帝淡漠道,“朕与二弟的一争,她被卷进来本就无辜。此事,可怪二弟野心勃勃、或可怪朕这做兄长的不称职,但若非要怪她这被欺骗其中的女子……实在强词夺理。”   皇帝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若再有人拿此事阻拦,就太不长眼了。   接着,霍祁几乎能从众人的表情看出来……他们正苦思冥想下一个理由呢……   等得有点不耐,霍祁口气闲闲,适当地催了一催:“若没别的意见,此事便这么定了。”   “陛下……”终于又有人看过去,霍祁循着声音一望——太常寺卿孙钦。   这人能开口不错,如是提专宠的事更不错……   孙钦行至殿中,深深一揖,朗然而道:“惠妃夫人专宠已久。自她得宠后,陛下经两次采选均未再选宫嫔,可见其无容人之量、不顾大局,不宜为后。”   说起来,这理由比方才那个高明多了。至少不是个“陈年旧事”,是以孙钦字字掷地有声地说完之后,殿中一片点头连连。   连霍祁心里都点头了——不是赞同他这说法,而是欣慰于终于听到了这话。   “孙钦啊……”皇帝语中带了点笑意,“采选之事要是扣到惠妃头上,朕就得替她喊句冤了。”   他环顾四周,将众人的神色均打量了一遍,又续道:“朕一共采选过两次。第一次,尚是张氏执掌凤印,殿选之时,惠妃去都不曾去过,更无法有甚意见说给朕听。一人未留,不过是朕没看上罢了。”   他说得轻松,顿了一顿,笑意更深了些:“第二回,是张家闹事,弄得宫中飞蝗成灾。朕不得已下旨让各家人子皆回家去,选都没选,怎么也怪惠妃阻拦?”   听皇帝的口气,不满和调侃都十分明显,好像就差直言问他一句“你讲不讲理?”了。   孙钦面色一黯,仔细想了想,将这环也绕过去,不再多说采选之事,只道:“即便如此,惠妃专宠已久也是人尽皆知,如此不贤,必定引得后宫不睦,怎能母仪天下。”   一片安静中,皇帝也未急着驳他。却堪堪让孙钦生了点“错觉”——怎么就隐隐觉得那十二旒后面仿佛有着笑意、且那笑意还不善呢……   “此事,先分两面说。”皇帝笑道,“是惠妃有意专宠、还是朕自己愿意专宠她一人,本就不一样。再说,孙大人你家里倒是无人专宠,妾室相争可少?”   当即就有忍不住的窃笑声传出了——孙钦家中的妾室争得最是厉害,已然闹出了不少风声,只是这等私事平日里无人会拿出来说。   今日却直接被皇帝拿出来说了。   皇帝正了正色,字句平缓地说着自己想法:“后宫和睦与否,和朕是否专宠并无直接关系。又或者,朕专宠一人、让旁人死了心,才更会和睦。至于惠妃贤德与否,更不能以此衡量,她是不曾主动为朕推举过别的嫔妃——但此事,从前的张氏常做,张氏就能为后么?”   他话中一顿,俄而一声轻笑,口气硬了几分,又道:“朕娶谁为妻、纳不纳妾,本就不必多做商量,是以今日也不是来商量的,有心搁到早朝上一提,是想把话一次说清。”   殿中陡然一沉,众人皆觉得气氛有些异样。互相望了一望未有人敢言,只听得皇帝又道:“和她从前的‘婚约’之事一样,专宠这事朕也不想再听到旁人议论。朕还就专宠她一个了,如何?莫说你们,就是她自己来劝也没用。所以,你们若强要拦着她为后也罢,日后有皇子的只能是她一个,皇位是她的儿子的,她早晚也是太后;要是想用什么手段让她不能有子、甚至取她性命,朕奉劝诸位还是省省,给朕的孩子做母亲的,只能是她——就算她不能有子又或是丧了命,这一点也不会改变。”   换言之,若是席兰薇有个三长两短,满朝文武就别指望着再添皇裔了,到时候,这才真正成了问题。   皇帝扫了眼无话可接的众人,语气淡泊地又续了一句:“若是谁觉得即便如此都不能让朕立她为后、想撺掇朕立兄弟为储,现在直说。” ☆、第165章 宣室   席兰薇深感免了晨省昏定实在是明智的。   朝中关于立后之事的争论传到后宫之后,仿佛宫中一夜之间陷入了无尽的沉默之中。不仅她借着要照顾女儿的理由闭门不出,别的嫔妃也都闭门不出。   也算不得奇怪。   从前她一直专宠是一回事,如今,皇帝毫无掩饰地在群臣面前明言日后必定就专宠她一人了是另一回事。   若说从前,她的存在让旁人感到心寒失望,目下简直就是一举将失望推到绝望。本来,宫中之事都是说不好的,便是她再得宠,她们也还可盼着她有失宠的一天——或者,至少可以盼着她有一天不再这么美了,便可以不这么得宠,好歹让她们分一杯羹。   现在……   算是彻底挑明了,连最后一层让她们留存希望的薄纱也被挑开,毫无余地地让众人明明白白地看清,皇帝就是要专宠她一个人,一宠到底,对此存任何侥幸都是可笑的。   .   午间小睡醒来,小霜入殿一福身,禀说方才有四位嫔妃来求见,均被挡了回去。   视线凝在外面投进来的阳光上,光束将窗上的格子映在了地上,十分清晰。席兰薇笑了一笑,心中想得也十分清晰:“总会有人想输死一搏的,不管她们爱不爱陛下。”   不管爱不爱,但凡是入了宫,就都是想得宠的。就算已居高位、不得宠也衣食无忧,想争这口气也仍很正常。   都是不差的样貌,许多还颇有才气,输得如此彻底,任谁都会不服,觉得凭什么。   “来拜见的还算识理的,大约是想让本宫帮一帮她们。”她又一笑,“瞧着吧,不是每个人的‘输死一搏’都是服软,其他的各样手段,大约也是能见个遍的。其他无妨,只让谨娘带着阿玉到宣室殿去,就说是本宫吩咐的,陛下会明白。”   小霜奉命去传了话,两刻之后,有御前宦官来回禀,说皇帝在宣室殿给柔安公主安排了住处,让她放心。   她不怕别的、也信自己能防住,却怕有人气急之下昏了头,不顾皇帝所言照旧对安玉下手。安玉还小,这样的事防不胜防,不提前当心些,可没有后悔的余地。   平心静气地用着晚膳,是独自一人,没了安玉吵闹捣乱不说,霍祁也没有来,大约是今日的事务太多抽不开身。   席兰薇一边思量着,一边又往猫面前扔了块鱼。小猫舔了舔,而后似乎是实在吃不下了,索性不理那鱼块,一跃跳到她膝上,卧成圆圆的一团,睡觉。   “喵。”席兰薇叫了它一声,怀里的白团子就打起了呼噜,她无奈地笑着说了一句,“还是好烦……”   .   晚膳后本该昏定的时候也安静了,自己寻了本书看又看不进去,唉声叹气的,小霜在旁直劝她说:“夫人不如去宣室殿,纵使陛下忙着,也可陪陪公主呢。”   她摇了摇头,只想自己这么再静一静——即便很难静下心来,还是想静上一静。   最终,又在院子里布了棋盘,自己跟自己对弈。照常有石子落下来,知是那人有心陪她下棋,但实在没心思多理。一连两步没按他落子的地方去放白子,他便明白了,再没扰她。   如此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天色愈黑,唯有极西的地方尚有一抹余晖未尽。院门被叩了一叩,席兰薇抬头看过去,却是袁叙亲自来了。   “夫人安。”见她抬头,袁叙一边问着安一边赔着笑走了进来,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住,静了一静,有些为难地笑说,“夫人,有件事……陛下让臣跟夫人打个商量。”   席兰薇一怔,遂颔首道:“大人请说。”   “陛下说……让夫人暂且到宣室殿住去。”袁叙道。   直说得她一噎,怔了半天,还是仍如没听清一般黛眉轻蹙着问了一句:“……什么?”   “陛下说,让夫人暂且到宣室殿住去。”袁叙又重复了一遍,继而再行几步走近了些,躬身哑声道,“夫人您担心公主安危,陛下也担心您的安危呢;再说,便是您不会出什么岔子,陛下也怕您思虑太多、公主又不在身边,更觉压抑。”   席兰薇一壁听着一壁沉吟着,袁叙直了直身子,轻咳一声,声音提高了些许,又道:“虽是陛下先提出把公主送去、让公主和陛下更亲近一些,但目下公主到底还是离不开夫人的。夫人不去照顾着,公主哭闹不止、寝食难安,陛下也静不下心处理政务不是?”   两面的理由,明摆着一面是说给她听的、一面是说给旁人听的。席兰薇被袁叙这转变不小、情绪却仍到位的表述弄得一笑,很快正了色,颔首答说:“大人稍等,本宫去理理妆容。”   言罢便起身回了殿,招呼小霜帮忙,很快便料理妥当。   .   路上还真担心安玉是不是真的“哭闹不止”、“寝食难安”来着,毕竟安玉从前去见霍祁也好、霍祁来看安玉也好,都是有她在身边。独自去宣室殿、还一留就是这么长时间,委实是头一次,席兰薇还真怕安玉把宣室殿众人弄得焦头烂额。   进了宣室殿,大感自己是多虑了。   霍祁坐在案前看着书,安玉坐在他身边,指着笔不知在写还是在画,总之笑眯眯的,看着很开心的样子。   席兰薇一笑,放轻了脚步一步步走近了,霍祁察觉到她来一抬眼,即被她示意噤声。她凑近了安玉,蓦地伸手在笔杆上一弹……   笔猛地一晃,安玉一下子抬了头,小小的眉头紧紧蹙起。   明明是大为不满的样子,却在定睛看清来人是谁是登现笑意。   “娘。”安玉甜甜地一唤,被席兰薇在额上轻一敲,“昨天教了你一下午,该学着叫‘母妃’了。”   霍祁闻言,转过头来看一看她又看一看安玉,闲闲道:“不急。”   席兰薇撇了撇嘴:“臣妾原也觉得不急,又怕她叫惯了更加改不过来。”   “哦……”霍祁重重地一点头,继而又道,“说得好像叫惯了‘母妃’再改叫‘母后’就不用费工夫了一样。”   “……”席兰薇一怔,当即觉得自己委实思虑不周了,便不再继续纠正安玉,只在她旁边坐了下来,看看她画的画,赞道:“不错么……”   虽然不知是画的什么,但是颜色丰富。   “嘻……”安玉一笑,认认真真地看了自己的“大作”一会儿,打了个哈欠。   谨娘带着安玉去睡觉,席兰薇仍陪在霍祁身边,直至他也要睡了,才一同准备就寝。   床榻上,席兰薇平躺着,凝视着眼前不远处的雕镂,俄而问道:“陛下干什么让臣妾来宣室殿住?”   旁边的人反问:“你干什么把安玉送来宣室殿?”   “怕她有危险啊……”席兰薇道,于是霍祁接口接得很快:“我也担心有危险你啊。”   “……”席兰薇将目光从那雕镂上扯了回来,在他面上一划而过,一声毫不客气的,“嘁。”   明摆着不信这说辞,起码不信这是全部的原因。   霍祁滞了一会儿,侧过身来,手一支额头,让视线高了些,慢吞吞承认:“好吧……也是借机让你……”一声咳嗽,硬是没好意思说出“让你在我身边的时候多些”的话,皱眉道,“怎么最近愈发地喜欢追根问底了呢?”   “嘁。”席兰薇又一声轻哼,翻了个身,懒得多理他的意思。   霍祁睇着她轻一笑,一言不发地凑过去,从身后将她圈紧了,又笑说:“我算了算,你若现在有孕,这孩子也能是在立后之后生下来,还是嫡出。”   “……”席兰薇面上一红,本是想转过身推开他,结果转过身后,整个人僵住了。   “……阿玉。”她望着他背后唤了一声,霍祁一愣,也转过头,看向殿门口的地方,继而坐了起来:“阿玉?”   阿玉揉着眼睛往里走,一直随着她的谨娘不知该不该再跟近来。席兰薇挥了挥手,示意谨娘退下便是,看着安玉一直走进来、麻利地爬上了榻,往二人之间一趟,面朝着自己立刻入睡。   二人都是好一阵沉默。   “……阿……阿玉?”霍祁试着又唤了一声,安玉呼吸均匀毫无反应。   小孩子的想法就是简单,想和母亲一起睡了就寻过来,寻到人就安心入睡,连跟父母解释一句都想不到。   父母目下心中无奈也跟她无关。   “……兰薇?”霍祁看向她,有点无措地询问她怎么办。   席兰薇一叹,手上拍了一拍女儿,继而也躺了下去:“只好睡了……”   眼见霍祁面上一沉,她双手一拽衾被,将自己盖得严实,明眸望着他,又认真道:“来日方才!待得册后之后再有孕方能保证是嫡出,更稳妥。”   霍祁几乎觉得胸中一闷,看着她低覆的羽睫弧度微微,好像蕴着点笑意地慢慢入睡,旁边的安玉则已经睡得毫无知觉,忽地一翻身,小手直接甩在他额上。   ……也只好睡了。   本以为借着这机会是让她在身边的时候更多一些,目下看来……也有点“天不遂人愿”、“好事多磨”的意思。 ☆、第166章 兵权   立后的事干耗了几日。   之所以是“干耗”,是因为自那日之后,朝中无人敢再说什么反对的话,但又明显不愿就此松口让皇帝立席兰薇为后,朝臣们便很默契地不提此事,该议其他便议其他,只要皇帝不说,他们就当立后之事不存在。   后宫里,让席兰薇不快的事,偶尔也是有的。   譬如在皇帝早朝之时,她正喂安玉吃着早膳,正是母女二人都很开心的时候,却有人“不识趣”地来打扰。   那人也未能进殿,被御前宫人挡在外头。便有些不悦,争论之声也未压低。   “我也不扰陛下,目下就是知道陛下不在才来的。只将这点心送进去便是,是陛下喜欢的东西。”   席兰薇侧耳听了一听,只觉得语声尖锐地让人生厌。稍稍一顿,那话语又继续了下去:“就是陛下不喜欢,左不过也是撤了了事,怪不到你们头上,你们干什么非得挡着?当真只是碍着宫规,还是得了旁人的好处?”   那“旁人”二字咬得重了些,席兰薇专宠已久,此时没法不让自己身上想。黛眉稍一蹙,招手示意谨娘继续喂安玉吃东西,自己朝外去了。   见了门口那人足下一停,很快又继续往前走去,笑靥明艳:“本宫在里头听了半天也未想起是谁,原是齐容华。”   明摆着是有讥刺齐氏在宫中地位不高、以致于她印象不深的意思,齐氏面色一白,连施礼都带着几分不甘:“夫人安。”   “晨省时从不见容华娘子到得早,还道娘子素来贪睡,今日娘子怎的突然勤快了?”扫了眼她手里那食盒,席兰薇微微一笑,责怪那宦官说,“多大点事?不就是给陛下做了几道点心想送进去?让她进去就是了,反正本宫一直在里头,大人还怕她进去一趟殿里会丢什么东西不成?”   说得那宦官很是一愣——平日里,总觉得席兰薇是个好说话的性子,跟皇帝时常说笑不提,就是跟宫人们也偶尔谈笑两句。也不知今日这是没睡好还是怎的,说起话来好像难听了很多,句句带着刺。   齐氏心下生怒,偏还碍着位份不能发作,暗自咬牙半天,还是只能为她许她进去的事谢恩:“多谢夫人。”   屈膝又一福,齐氏拎着食盒进殿去了。席兰薇一笑,朝那宦官略一颔首,也随着她进去。   眼瞧着齐氏安安静静地将食盒放在案上、将里面的点心一道道摆出来。她没有打扰她,待得她做完了这些,席兰薇才一笑:“容华娘子这是刚从芳婕妤那儿过来吧?”   齐氏狠狠一滞,陡然转头望向她,端的一副白天撞了鬼的神色。   席兰薇深深地吸了口气,品着吸进来的点点香气,稍皱了皱眉:“芳婕妤这安神香用得是愈发重了,你一路走过来带着的味道还这么明显——本宫提醒她好多次了,是药三分毒,那东西用多了不好的,越用越离不开。”   她说着向齐氏走过去,刚一迈步,便见齐氏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她见状便停了下来,睇着齐氏的手腕一笑:“哟,万才人也在?”   齐氏张皇地低下头去看,这回倒不难明白——万才人自家中带来、方才刚送给她的那只玉镯还在腕上戴着。   “祖传的东西都给了你,她也是够豁得出去的。”席兰薇轻一笑,踱着步子走到她身旁,摇着头道,“啧啧……她们是不是跟你说,陛下从前更喜欢你些,所以让你来更有把握?又或者直接对你说了‘苟富贵,勿相忘’的话,让你感动之下觉得必要带着她们一并鸡犬升天才好?”   她凝视着齐氏缓不过来的面色一哂,继而笑容淡去,面色微冷地续说:“真当这种事上谁还能那么好心?本宫专宠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凡聪明点的早就看得明白,凭这点伎俩根本没用——推你来,不过是赌一把罢了,你若能一时得宠,她们跟着沾光;你若未能成,得罪了本宫、甚至惹得陛下不快的也只是你一个人。”   “惠妃夫人……”齐氏惊得往后退了半步,定了定神,转身就要收拾那些点心,“臣妾……臣妾告退。”   “告诉她们,这点手段,别在本宫面前使。她们乐此不疲,本宫还懒得应付呢。”席兰薇森然道,淡看着收拾得慌乱的齐氏,自然没有上前帮她的意思。   冷眼看着齐氏离开,席兰薇凝思良久,沁出一声轻笑。   直接跑到宣室殿博宠来了,想也是不甘心但又实在没别的法子了——先前大约生过除她的念头,无奈她住到了宣室殿,下手太难。   .   这日的早朝时间分外地长,霍祁回到宣室殿后没过半个时辰,就已是晚膳的时间。   席兰薇试着问了一问立后的事,他只一笑,眉宇间隐有不快又并无特别的在意:“他们有心耗着,就再让他们耗些天,然后朕该下旨便下旨,他们也拦不住。”   换言之,由着他们耗这些天,都是格外给个面子了。   是以不作多问,她想,由着他去料理这些事便是。   .   有过几日,却有不一样的说法传入殿中——准确些说,是楚宣趁她在外散步的时候,有意告诉她的。   “朝臣提了要求,若陛下非要立你为后,则必须削席家兵权。”楚宣发沉的话语让她一震,他默了一默,又说,“理由是……防外戚干政。”   外戚干政?   席兰薇深吸了口气,看向他,强作镇定地问说:“你从何处听说的?”   “永延殿外。”楚宣一字字道,“早朝的时候,我在外面亲耳所闻,已经议了几日了,每次都争得热火朝天。”他睇一睇她,继而难免有些疑色,“你当真……一点也不知?”   “……不知。”席兰薇如实说,继而听见楚宣倒抽了口凉气——她分明地觉出了他这反应是什么意思,他显是以为,这样的事,霍祁必是会跟她说的。   “陛下没有跟我说过。”她默然道,心中有些发闷。静了一会儿,又问他,“陛下什么意思?”   “陛下是不同意的。”楚宣答说。语中一顿,又有些犹豫地继续道,“但似乎……也有些动摇,毕竟……外戚……”   怪不得。   也是,外戚确实也算是不得不防的,所以此事才会争上这么多日。也许因为他态度坚定而每次都争得热火朝天,但反过来说……如是他当真“态度坚定”,反倒是不该争得热火朝天的。   她的面色有点发白,楚宣缄默一阵后还是不得不问:“若他当真削了将军兵权……”语中一滞,而后便是一声长叹,“将军一生为国……”   “我去问他。”她转身便要回去,却是眼前人影一闪,被他回身挡住:“你三思……”   关乎她、且关乎朝政。   “我信得过他。”席兰薇一笑,面色反倒平静了许多,“也许他是有意瞒我,可我更相信,他是怕我担心才暂且未说,我去问他。”   楚宣仍伸着手挡在她面前,她却微颔着首,再无半点反应,只等着他让开。   “你……”他轻轻一叹,最终还是让开了。他自是一心为眼前之人好,眼前之人却分明不需要他为她好。   她有霍祁。楚宣默念了一遍这句话,目送着她离开。   .   “陛下可有削父亲兵权的意思么?”   席兰薇把话问得十分直白,霍祁手中的笔一停。抬起头,他睇了她少顷,末了一喟:“你知道了?”   她缓一点头,沉吟片刻,抿得泛白的嘴唇倏然一松,恢复了原有的色泽:“陛下……父亲今日所得,是他应得。那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下来的,他每一步,都在为国拼死。”   “我知道……”他刚说一句,便被她截断了话,她气息有些不稳地又说:“臣妾没想到……此事会影响到父亲。若无可避,还请陛下……”她咬了咬唇,语声无力,“别让臣妾不孝。”   换言之,她宁可退一步不做皇后,也不愿父亲因此做不成将军。   那对父亲来说是无上的荣誉,是他拼尽一生搏下来的,不能因为她要当皇后而让他失去那些。这对他而言,简直会是屈辱。   “……兰薇。”霍祁噙笑喟叹,“你当我不知道,你父亲在你心中是何等的重要么?”   她轻一愣,他又说:“且他还是我的老师呢,你要尽孝,我也想尊师……”   她眨了眨眼,望着他满是探究。他便打了个哈欠,抬手支着额头,添了点慵懒的面容顿时显得散漫而不正经:“中秋那天你答应过我,不打退堂鼓,这么快就忘了?”   “我……”她一时陷入窘迫,干干巴巴地解释,“听闻朝中争得厉害,不太……放心。”   “你当我是刚认识你么……”他觑着她,俊朗的面容上满是无奈,“若真削你父亲兵权,你何止是打退堂鼓?大约立时三刻要和我翻脸吧?”   “……”她懵了懵,立刻认真道,“不至于……”   他打了个哈欠,一手仍支着额头,另一手随意地去翻眼前奏章,悠哉哉又道:“别担心,立你为后是势在必行,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答应什么交换条件。” ☆、第167章 辞官   大将军席垣的一道奏章呈至皇帝案头,皇帝不明就里拿起来看了,却是越往下读,神色便越阴沉。直弄得两旁服侍的宫人都不敢吭气,小心地候着,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才将那奏章阖上,吩咐说:“传大将军席垣。”   立刻有人前去传旨,三刻工夫后,席垣入宫觐见。   到了宣室殿前抬头一望,见皇帝已在长阶上的殿门口等着了,席垣沉了一沉,举步行上长阶。   “陛下。”席垣抱拳一揖。良久的无声之后,终于听得皇帝一喟:“将军什么意思?”   席垣静了一静,如实道:“臣的意思,皆已在奏章中写明。”   “将军让兰薇怎么办?”霍祁又道,“朕若准了,兰薇必定怨朕。”   席垣沉思着,少顷,颔首道:“不如……让臣和她说?”   .   席兰薇头一次在闲来散步时遇上御前宫人匆匆寻人。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只得带着安玉跟着来人往回走。   直到了宣室殿外,才听闻原是父亲进宫了,虽是有些说不出的不安,还是先笑对安玉说了句:“外公来了。”   安玉抬起头,分明双眼一亮,很是高兴。   .   母女二人一并入了殿,皇帝端坐案前,席垣也坐在席上,都是各自品着茶,谁也不说话,安静到诡异。   “……”席兰薇怔然瞧了瞧二人,直觉得此时连见礼都不对劲,索性直接出言问道,“怎么了?”   二人搁下茶盏,相视一望,一时均未开口。   她又道:“怎么了?”   “看这个。”霍祁将那本奏章递到案边搁下,席兰薇不明其意,行上前去拿起来看。翻开一瞧便识出是父亲的字,再一细读觉得浑身一冷,愕然望向席垣:“父亲您……”   转而又看向霍祁,心中仿若一团乱麻,连问谁合适都不知了。   “不是朕的意思。”他平淡地解释了一句,又和她一并看向席垣。席垣搁下茶盏,点头道:“是为父自己的意思。”   席兰薇猛吸了口凉气。   又望一望手里的奏章,搁回案头,疾步行向席垣,满是不理解地问道:“父亲您为什么……”及此稍一顿,继而话峰一转,“可是为让我登上后位?您当这是帮我么……如是传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觉得我不孝!”   席垣笑意温和地听她说完,轻叹着摇了摇头,反问她说:“那你如此反对又是为什么?是为尽孝?可你以为,让父亲继续当这个大将军,便是尽孝了吗?”   席兰薇滞住,心中反复掂量着他的话,眼中的不解之意一分深过一分。   席垣笑了一笑,看向霍祁,颔首询问:“陛下可否暂避?”   霍祁点头,未再说什么,离座往外走去。经过安玉时一把将她抱了起来,笑道:“一会儿再回来见外公。”   安玉乖巧地点点头,被父亲抱着往外走,还不忘朝母亲和外公挥一挥手。   .   宣室殿中的宫人自也识趣地施礼退下,殿中陷入安寂,席垣睇了眼手旁案几那一边的席位,向女儿道:“坐。”   席兰薇沉了口气,行过去落座,席垣说:“辞官是我自己的意思,和陛下无关。”   “……我知道。”席兰薇应了一句,眉心却锁得更深了,“可父亲您没有必要……”   “什么才是‘必要’?”席垣笑看向她,“你以为父亲是为了让你顺利为后才辞的官?并不是。”   “可是您……”她缓了口气,凝视着父亲道,“若不是此事,您绝不会。”   “……这么说也对。”席垣点了头,没有否认。而后又说,“所以此事算是个契机,但不等于就是原因。”   “什么意思?”席兰薇好看的黛眉紧紧蹙起,面上仍有些白得不自然,分明担忧与不快并存。   “我早就不想当这大将军了——当真想了有些时日了。只不过,思来想去没什么合适的机会提起这事,所以借了你这事。”席垣心平气和地说道,言罢笑意添了几分,“我知道,你是当真想尽孝、觉得自己心里过意不去,不是怕天下人议论。”   席兰薇稍一点头,静听父亲接着往下说。   “所以你就顺着为父的心思办吧……”席垣轻松道,“从前也告诉过你,没什么战事了、朝中年轻将领也多,有些无趣。我掌兵权这么多年,莫说是你,就连陛下也是会顾着我的心思的——所以上回才又派了我去出征。”   席兰薇颔首承认。上一次,霍祁确实也是这样同她说的——她为了父亲的安全而屡次劝他不要让他出征,对他却未必和意。   “可是如此,对大夏就好么?”席垣缓而摇头,“当然,陛下也不是昏君,知道我在军中威信足够、且必不会打败仗,才会始终让我掌这兵权——但年轻将领,也总是需要历练的。有我在此压着,总是碍手碍脚。”   席兰薇安静地听着,一边承认他说得很对,一边又难免去细琢磨……这其中,究竟有多少是他真心所想,又有多少只是拿来安慰她、让她平静接受的说辞。   “再说……我也不年轻了。”席垣笑起来,“总有点落叶归根的心,远不如当年那么不管不顾了。上次出征,我还真担心了一把,如若死在战场上回不来怎么办。”   让她不能不信的口气,席兰薇听罢,只能哑笑着点头。   “所以啊……不想再执着于这些虚名了。‘将军’、‘英雄’这些都不重要。”席垣短叹了一声,“有时甚至觉得,那些战功、还有举国上下的高呼,都比不得如今听着阿玉叫我外公。”想了想觉得不太合适,怕她不快,又续上一句,“还有你叫我父亲……”   席兰薇的神色很复杂,想要再劝几句却不知如何开口。于是静了一阵子,席垣好似在等她的反应,见没等到,便索性站起身打算离开,思了一思,又添了一句:“兰薇,你若想尽孝,给父亲多添几个外孙、外孙女好了,大将军的位子,当久了腻。尤其在没有战事的时候,很有些‘身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感觉。”   .   劝无可劝。席垣没讲什么大道理,只一味地说这是他心中所愿,如此一来,她若再做阻拦才是当真不孝。   心里乱着,余光瞥见霍祁已走到面前,安玉却不在。   她怔了怔:“阿玉呢?”   “和岳父大人玩去了。”他一壁笑说着,一壁悠然在她身边坐下,“如何?”   席兰薇摇一摇头,有些无可奈何地一喟:“臣妾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他问她。   “分不出他究竟是真的当腻了这大将军,还是在哄我。”她苦笑道,“自小到大,父亲总是宠着我的,真怕这次也是。”   “也没什么不好。”霍祁一哂,迎上她投过来的目光,温声道,“还是归到你尽孝的事上——什么是孝顺?让他心中舒服了,才是真的孝顺。”   “可他如是为哄我……”   那边是委屈了自己,又何来“心中舒服”?   “对他而言,你这个当女儿的,比其他都要紧。”霍祁噙笑,说出的话让席兰薇一时有点发懵,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鱼和熊掌总难兼得,弃掉一边的时候,心中不适是难免的。但能将另一边顾好、看你和阿玉平安,大约是他更在意的。”   席兰薇点一点头,试着接受了他说的每一句话,又去想父亲刚才所言——的确,如是他当真在上一次、又或是之后的某一场战争中战死沙场,连尸骨都没能找到……   实在可怕。   从重生至今,她坚定要做到底的诸事中,便有一条,是要父亲平安。   “大将军是个顶天立地的人。”霍祁沉肃道,“相信他这决定是对的,不仅是为你我好,而是对谁都好。”   .   觉得殿中憋闷,席兰薇想出去透一透气。   她挽着霍祁的手一并走出殿门,正是太阳落山之时,残阳似血,晚霞红晕一片。   笑声传来,她目光下移,一眼看见长阶之下追着外公跑的阿玉。席垣虽是有意逗着她不让她追到,又一直小心翼翼地护着,生怕她摔了。   隐隐约约的,席兰薇还记得数年以前的事。   是儿时的事,准确的说,是上一世的事。   父亲也时常这样陪着她玩,她追不上,时常气得大哭跺脚,如今想来……倒是没有一次会玩急了摔跟头。   年纪小的孩子,想来步子不稳是经常的,一次都没有摔过,只能是因为长辈看护得周到。   “那时父亲出征的时候,我在家等着,总觉得心里佷空。”她不由自主地喃喃说了出来,觉出身旁的霍祁一怔,索性继续说了下去,“乳母要带着我玩我也不肯,更别说家里其他下人。”   也是因为这个,在她又长大一些、更懂事的时候,席垣为她寻来了秋白清和作伴。   “其实细想起来……父亲虽一直护着国,但也是想顾家的。”她一笑,带着几分自我安慰的意思长吁了口气,“就遂他的意吧……再过几年,外孙外孙女承欢膝下,他必定会高兴的。” ☆、第168章 虎符   在朝中要求皇帝削席家兵权的呼声愈发高涨的时候,大将军席垣忽然告了病假。   起初,无人敢说什么,毕竟席垣的年纪也确实不轻了——就算是年轻,偶尔病一场也着实正常。   可这样的事总是会让人注意的。都知席垣掌兵多年,怎么也是朝中一等一的重臣,如此一病、又恰在要立他女儿为后的风头浪尖上,众人都想看看,皇帝会有怎样的表态。   一连五六日过去了,皇帝半点反应也没有。   且不说未亲自去看,甚至未差个御医去看、连一句过问都没有。平静得好像压根不知情似的。   再然后,听说在宣室殿住了几日的惠妃搬回了翊祥宫去住。   从前朝到后宫,皆被这变化弄得有点回不过来神——本是正和皇帝争得厉害呢,怎地突然转向了?不管大将军身体如何了、也不留惠妃夫人在宣室殿住了?难不成……当真被他们堵得灰心丧气、就此放弃了立惠妃为后这事?   .   后宫里,翊祥宫的宫门仍是紧闭着,照旧不让嫔妃来晨省昏定。   “找爹去……”安玉嘟囔着说,不理会席兰薇递过来的葡萄。   席兰薇的手滞了一滞,打量安玉片刻,一下子笑了出来:“那么久都不跟爹亲近,如今在宣室殿住了几日,突然就离不开了?”   也是应了那句“血浓于水”吧,前几日里,眼瞧着安玉一天比一天更黏霍祁。时常缠着霍祁陪她玩,如是霍祁有正事要做没空陪她,她就宁可自己在旁边发愣。   安玉没精打采地把那颗葡萄吃了,又念叨了一遍:“找爹去……”   “先不找爹,你姨母在外面等着呢。”席兰薇笑着把她抱了起来,提步向外走。   .   到了正殿,安玉看见清和的瞬间,不快全消。   “夫人。”清和一福,看看安玉,又含笑道,“笑得这么开心?倒是没忘了姨母。来,姨母抱。”   安玉便自己走了过去,坐到清和怀里,又望一望母亲,一副乖巧的样子。   “听说秋白昏礼在即,你帮着打点必定忙得很,还这个时候进宫。”席兰薇颔首微笑着。想着二人都如此顺利地嫁人了,心中也算了了桩事。   “也就是秋白眼下事情太多,抽不开身亲自进宫一趟,才让妾身独自来了。”清和眉头稍一蹙,叹息一声,又说,“夫人,眼下究竟怎么个意思?前些日子,立后的事闹得火热,如今伯父称病不出、陛下也不管,夫人您又突然回了翊祥宫、晨省昏定还是免着,可是出了什么岔子么?”   “能出什么岔子?”席兰薇摇着头,一声轻笑,“要我说,就是目下天下太平了,这些个大臣无甚正事能管,就非要来管陛下的家事不可。由着他们折腾去,我们该如何便如何,没心思为了他们,每走一步都还要先想会引起怎样的议论。”   她一口气说下来,虽是口气闲闲似乎全不在意,隐隐透出的怒意又很分明。清和怔了一怔,仍不太明白,再度问她:“那宣室殿那边……为何您住过去几日又回来了?”   “嫔妃们总寻点事端去宣室殿,有的是想博宠,有的就是想给我添堵的。”她衔笑一喟,“没什么大碍听着也烦,就不想应付了。”   霍祁原是为她的安全着想,可事到如今,席垣的“病”让朝中都觉得立后这事要不了了之,后宫也有同样的议论。如此,让她回到翊祥宫来,相当于为这猜测添了把火候,她更是安全的。   “而且……”席兰薇稍缓了口气,睇一睇清和,压声又道,“每月这几日……你也知道。”   清和顿现恍悟之色——这几日也恰是她来月事的时候,行不得房。此时若还在皇帝身边和他同床共枕……于皇帝而言可不好过。   清和有点哭笑不得,原是带着满心的猜测和不安来问个明白,结果就是这么点微不足道却又不得不考虑的原因,倒让满朝文武议论得热闹,也是讽刺得很。   .   在府中待嫁的秋白当然不知席垣为什么装病。因为这“病”,席垣还格外闲了,每天帮着她这过继过来的侄女打点昏礼事宜,十分投入且高兴的样子。   问了几回都没有结果,又见清和入宫见了席兰薇后也一扫担忧,便也顺着她的解释觉得大抵真是没什么事了。   又过几日,秋白清和却惊得连想再进趟宫都不知该不该进了。   “大病初愈”的席垣又去了早朝,无事可奏,只做了一件事——交还虎符。   莫说秋白清和惊得够呛,彼时,在永延殿中的重臣都险些说不出话来。   ——此事随着皇帝态度的转变不是已经……停了议论了吗?   怎的席垣主动辞官不干了?   偏生席垣还说得平静得很:“臣年事已高,此番一病,大觉身体不如从前,怕是再不能带兵打仗了,不占着这位子为好。”   彻头彻尾的“就事论事”态度,全然是因为自己身体不济而不想再做将军了,对前阵子的立后之事半点没提。   直让众人觉得,他此时生病当真只是个巧合,辞官也很正常,跟惠妃确实没有关系。   御座之上,帝王静默了许久,一动不动,连那十二旒都是全然静止的。   好一阵子,他一声长叹,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就这么点了头:“也罢,老师好生养病。”   虽有不舍却无挽留,答应得爽快,连称呼都直接变了。   众人的目光转向席垣。   眼见他登时大松了口气,似乎骤然间卸下了一身重担,面上能寻到些轻松的笑容。席垣一拱手:“谢陛下。”   除了目送席垣告退,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这种安寂,在席垣离开之后仍持续了好一阵子。须臾,皇帝换了个坐姿,看上去懒散了些,手支着额头一声轻咳:“虎符已交还,老师战功赫赫,朕欲赐国公位,众位意下如何?”   赐个爵位而已,虽说荣耀不小,但于席垣来说也是应得的。自然无人反对,众人连声赞同,皆道理应如此。   “很好。”皇帝笑了一声,稍一顿,又道,“还有另一件事。”   殿中又一安静,群臣洗耳恭听。   “着礼部择定吉日,行册礼,册立席垣嫡女、惠妃席氏为后。”   一语既出,在安寂中激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合着此事压了这么多时日未提,根本不是如他们想的那样“皇帝灰心丧气了”。   一时又在怀疑是不是连带着席垣这一出也是算计好的,可现下思量这个又有些晚——席垣已经交还了虎符、皇帝赐了他国公位……且还是他们一并应允的。   “先前,是众卿说,让朕削席家兵权。”皇帝慵懒道,“朕是没答应,但现下席垣自己还了虎符,结果不也一样?”   众人闷声不言,越来越觉得让皇帝和席家联手戏弄了。他们先前找了他不痛快,他就宁可多兜个圈子让他们也不痛快一番。   “礼部速择吉日。”皇帝再度道。口气比方才更生硬了些,不容分说的口气。   “……诺。”礼部尚书只得应下,默了一默,却是又询问道,“陛下的意思……是要照着大婚的规矩‘迎娶’惠妃为后?”   霍祁眉头稍一挑,继而点头:“是。”   礼部尚书稍一欠身,续言又说:“那不知……这随嫁媵妾,如何挑选?”   “随嫁媵妾?”皇帝的声音骤然森冷,虽仍是上挑的语调,却显然并非当真发问,而更像警告之语。   重朝臣不自觉地偷眼瞧过去,不是看皇帝,而是看礼部尚书。   然后,众人一并觉得,此时还敢接着往下说……尚书大人也是胆子忒大。   .   席兰薇闻讯后都急坏了。想到永延殿前去堵人,又觉得这风头浪尖上,再让朝臣退了朝看见她实在不合适。   于是便在宣室殿前来回来去地踱着步子。觉得秋风微凉想安下心来进殿去等,但迈上长阶两步,想了一想,又还是退了回来。   接着来回来去地踱步子。   霍祁神清气爽地往回走,余光瞥见那一抹转来转去的倩影时,脚下一停。   有意绕了个弯,让她没能远远地就看见他,待得她回神时,两人已离得不远了。   “……陛下!”席兰薇疾步行去,满面焦灼,“臣妾听说……”   “嗯,下旨册后了。”他接口接得自然而平静。   “……不是这个。”她又道。   他一点头,继而改口说,“你父亲交还虎符了——这你不是早就知道?”   “也不是这个!”席兰薇看出他是有意避那话题,黛眉紧一皱,“礼部何大人……”   “哦……”他悠悠地应了一声,继而衔着笑切齿,“他自找的。”   言罢他揽过她往长阶上走,口气轻松明快:“你看……这事上,我脾气够好了,是不是?那是给他们面子。他们若识相,也该给我个面子,争一阵子就差不多了,而后各退一步,我娶我的妻,他们接着该干什么干什么——非得一拦到底,那我不能不娶妻啊,就只能我进一步、逼他们退一步了……”   说得风轻云淡、有理有据,席兰薇倚在他怀里,一壁抬眸瞪他一壁安慰自己:无妨无妨,礼部尚书算不得年纪太大,杖责六十不是什么大事…… ☆、第169章 庆生   自从礼部尚书被当庭杖责之后,册后事宜一路顺风……   礼部择定的吉日在一月上旬,席兰薇感慨了一句“好冷”,又不好再说什么——毕竟,若是拖到天暖和了,不知还要出什么岔子,所谓夜长梦多。   在此之前,得先为安玉庆生。   皇帝就她这么一个女儿,一直捧在手心里,这庆生宴宫里自然不敢怠慢。每日皆有负责操办此事的宫人到翊祥宫问东问西,各样事宜都要询问席兰薇的意思。弄得她这做母亲的,一边觉得孩子还这样小、庆生之事大可不必这样上心,一边……又不知不觉地成了最为此“上心”的一个。   “这么快,都两岁了。”歇下来的时候,席兰薇将安玉放在膝上,点着她的鼻子笑道。安玉也咯咯笑着,她又比划着说:“你刚出生时……才这么大。”   “要长得高高的。”安玉明眸望着她道,想了想,又一字一顿说,“和阿彬哥哥一样高。”   席兰薇听得“扑哧”一笑,问她:“想阿彬哥哥么?”   安玉认真点头。   “再过几日,等你生辰那天,就见着了。”   .   在安玉“要见阿彬哥哥”的念叨中过完了这几天,不仅席兰薇这时时刻刻在她身边地听得耳朵起茧,就连霍祁都皱着眉说:“这才多大就念叨着?待得情窦初开的时候可还了得?”   可算到了十一月十三——结果安玉前一日太兴奋、睡得太晚,这天反倒醒不过来了。从宫中嫔妃到受邀而来的外命妇,都只能在外殿等着,吃着时令水果闲话家常,“寿星”在寝殿里睡得昏天黑地。   眼看着晌午已过,她再不醒,连宫宴都要开席了,席兰薇终于不得不去叫她。和一众内外命妇暂且道了声别,她回了寝殿,坐到榻边看看睡得四仰八叉的女儿,轻拍了拍。   安玉没反应。   “阿玉,醒醒。”席兰薇继道。安玉挣了睁眼,眉头皱了一皱,端的是被吵醒了很不高兴的样子。   “还不起,阿彬哥哥都走了。”她笑而又道。谁知安玉蓦地坐了起来,怔了一会儿,“哇”地一声哭了。   “……”席兰薇被这后果弄得哭笑不得,又赶紧哄她,一边哄着一边吩咐小霜去请芈恬和沈彬进来。   .   “阿玉。”沈彬和母亲一同走进寝殿,先唤了一声,殿中的哭声戛然而止。   安玉看看沈彬、又看看母亲,满脸委屈地自己抬手擦眼泪——谁说走了的。   “阿玉你看……”沈彬一直走到榻边,笑吟吟地将手伸出去,攥着的拳头摊开,手里握着一支小小的发钗,“我爹寻来的,给你庆生。”   那钗子粉白相搭,白的是贝壳、粉的是碧玺,很嫩的颜色,倒是适合小姑娘。   安玉拿在手里看了半天,席兰薇在旁笑嗔道:“道没道谢?”   “谢谢哥哥!”安玉仰头笑道,答谢答得真心实意。   .   含章殿中一派和睦。嫔妃们依次向席兰薇敬着酒、说着对安玉的祝福,似乎从来不存在一星半点的不睦。霍祁如常在她喝了几盏之后,便开始为她挡酒了,此举一出,嫔妃们也不敢再继续,转而成了上前庆生之后多说两句,寒暄一番了事。   宴席的正主对这些全然不在意,只顾坐在父母之间寻觅着案上佳肴,吃饱喝足,就跑到九阶之下去,找沈彬玩。   席兰薇探头看着,安玉一身樱粉色的曲裾,和沈彬一起在殿下跑来跑去很是显眼。谨娘小心地跟着,生怕安玉磕了碰了。   “吃口菜。”霍祁夹了一筷子鱼丝送到她口边,见她虽是吃了目光却仍投在安玉身上、大概连这口是什么东西都没尝出来,便笑劝道,“别提心吊胆的,谨娘心细。”   .   宫宴过得顺利,宴席散时已经很晚了。安玉也玩得累了,哈欠连天,伏在谨娘怀里连眼睛都睁不开。   沈彬倒是精神尚好,望一望她,向芈恬道:“娘,我送阿玉回去……”   众人都笑起来,芈恬也噙笑道:“这么多宫人呢,哪用你送?”   沈彬认真地想了想,还是坚持:“不,我要去送。”   于是芈恬看一看席兰薇、又看向霍祁,觉得到底这么晚了,再多打扰不合适。   席兰薇也望向霍祁,霍祁略一沉吟,招呼沈彬近前,笑问:“阿彬,朕和惠妃是安玉的爹娘,有我们在,你干什么非要送她?”   沈彬望着霍祁,也没什么惧色,答得清朗:“母亲说,阿玉日后是我妻子;父亲说,男子汉定要好好照顾妻子。”   说得众人皆哑了一阵,接着又都不约而同地笑了。童言无忌,这话听着可爱,且也在理。   .   是以漆黑的宫道上,宫人在两旁挑着宫灯缓步而行,沈彬牵着安玉的手走在前面,芈恬和谨娘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一并护着。   霍祁和席兰薇走得慢些,遥遥看着他们,觉得严肃又好笑。   “多好。”霍祁笑叹道,“只要沈宁好好交阿彬,阿玉日后嫁过去,定不会受委屈。”   “嗯。”席兰薇应了一声,静了一静,短短的一喟,“这样想想,也不过再过十三年,阿玉就到嫁龄了。”   想着就舍不得,即便还有很多年,还是觉得心绪复杂:“到时候,夫君可不许亏了她……”席兰薇喃喃道,“臣妾为妃之时生的她,永远只能算是庶出。但到了许嫁的时候,陛下得按嫡出公主的仪制给备嫁妆……”   “嘶……”霍祁听得用力抽了口气,停下脚来,在夜色中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番,“你这‘未雨绸缪’的本事还真是愈发‘精湛’了啊。”   席兰薇美目一扬,也不谦虚:“为她,臣妾恨不能把六七十年后的事都给她备好。”   “罢了罢了。”霍祁不跟她争,伸手一环她,接着往前走,“什么嫡出庶出,都是你的孩子,都一样;她还是长女,亏了谁也不能亏了她——倒是若生个男孩便可以苛刻些,不能宠得太过,还得让他有治国之能才好。”   .   就这么一路边聊边往回走,从帝姬聊到皇子、从许嫁聊到治国,二人皆是愈聊愈精神。于是到了悦欣殿,又一道同两个孩子玩了一会儿,见芈恬也犯了困,才吩咐宫人送他们母子离宫了。   谨娘抱着已然入睡的安玉告了退,霍祁与席兰薇各自去盥洗。她回到寝殿时霍祁已然躺下了,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   于是她放轻了脚步,摒着息爬到床榻内侧。身子已到了里面,脚踝却蓦地被人一攥。   “啊——”席兰薇一惊之下轻叫了一声,待反应过来便仍是躺了下去,转回身来瞪他。   装什么睡!   霍祁睁开眼,笑睇着她,就这么看了半天。   “……怎么了?”直看得她以为自己脸上粘了什么东西,不安地问出来,他默了默,笑说:“你记不记得?”   她一怔,又问:“什么?”   “你刚入宫那会儿。”他回思着,一副忍笑的表情,“侍寝的宫嫔居然敢从朕眼皮底下溜出去、早上才又折回来,装得跟没事一样。”   溜回来的时候,就和方才爬上榻时差不多,还以为他察觉不到。   “……陛下?!”席兰薇愕住,瞪着他的双眼看上去格外明亮了些,“陛下居然知道?!”   他从来没有和她再提过此事,算起来几年过去了,她一直以为他当真没察觉!   “我傻么?”他支起额头,侧身躺着问她,神色淡淡。   “……”席兰薇往被子里缩了缩,老老实实道,“不傻。”   “嗯。”他轻应了一声,一手仍支着额头,神色淡泊得毫无波澜,另一手却探到了她的被子里。   中衣衣料丝滑,他手指一挑,便将系带挑开了。顺着衣襟探进去,抚过一片柔软探到另一边,将内层的系带也解了开来。   席兰薇的面颊逐渐蹿红发热,在他凑近的同时迅速出言道:“今晚宫宴,很累了……”   “知道。”他笑了一声,嗓音已有些干涩,“本也想扰你好好休息,谁让你刚才那么上榻。”   她一愣,一时没能领会其中关系:“什么意思……”   “勾起陈年回忆。”他一壁窃笑着一壁吻过去,低低又道,“那天没动你,之后便忍了好一阵子。都说六道轮回,这事若也轮回一遍……我可受不了。”   ——这算是个什么理由?!   席兰薇心中腹诽着,贝齿轻启,使了三分力气,咬在他覆上来的唇上。   .   腥甜气在口中蔓延开来,席兰薇瞪着他,已觉眼前添了一层朦胧,迷迷糊糊的,在那白雾中竭力感受着周遭的一切,却好像只有他的呼吸声仍然分明。   一时觉得燥热得很,想唤宫人进来,怒斥他们把炭火燃得太热。又转瞬想起,眼下尚没有那么冷,她怕热得难受,还未吩咐宫人用炭呢。   “哼……”席兰薇不满的一声轻哼,声音低低的,又埋怨说,“夫君如此……是非要我大着肚子行合卺礼么?”   “想什么呢?”他笑了一声,严肃认真地“就事论事”,“若大着肚子,决不让你喝酒。”   “……”席兰薇气结,只好再一口咬在他嘴唇上。 ☆、第170章 筹备   从很久之前开始、在霍祁第一次提起要立她为后时,她就想着必要有一场昏礼。   那时想得十分简单,因为不止她不曾有过昏礼,霍祁也是没有大婚过的。所以这要求,他大抵会答应。   然则自此事正式提起之后,这念头便从她心中骤然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让她真心实意地觉得,没有昏礼才是对的。   原因同样十分简单——此事已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满朝文武皆有不满。如今虽然成了,可但凡识相点,便知还是从简为宜。   反正没有昏礼也总还有册礼,她照样住着长秋宫、执掌着凤印,这皇后仍是当得名正言顺。   是以在安玉生辰过后,就这么等着礼部择定的吉日到来了。少一场昏礼就少了许多事,她没什么要多操心的。   .   四五日后,袁叙在她午睡时前来拜见。熟睡中被人叫醒,席兰薇有些说不出的不快,待听得是皇帝传召后,又很“通情达理”地将这份不快全记到了霍祁头上。去自是要去,晚些再跟他算这账便是。   扰人清梦,也忒不厚道。   坐在步辇上,午后的阳光和和暖暖,就连严冬的寒意都被驱散了许多。席兰薇以手支颐,另一手在斗篷中拢着只手炉,温暖萦绕间,不停地犯困。   走进宣室殿前着意缓了缓神,霍祁还是在她入殿的瞬间就瞧出了她精神不济。   “夜里又没睡好?”他笑问道,细一回想又说,“明明看着睡得不错……”   且还比他睡得时间长些,她还是日日犯困。   “没办法……”席兰薇一边说着一边打哈欠,“常言道‘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   “嗤……”他压音一笑,“早知你又困,就不让你来了,让她们过去便是。”   ……什么?   席兰薇这才稍清醒了两分,抬眸看过去,目光定在殿中的几个女官身上。   “……这是?”她疑惑道,其中一人上前欠身说:“夫人请一步寝殿。”   带着点不解看向霍祁,他未言,只是径自朝着寝殿去了。她就不再追问,随着他一并走进去。反正他也不能是要害她,问那么明白干什么?一会儿就知道了……   入了寝殿,霍祁止步而未坐,她同样站着等。片刻,几个女官随了进来,看看她们拿进来的几件东西,席兰薇短短一怔。   眼瞧着是要量身量尺寸,原因自不难猜,席兰薇斟酌须臾,仍觉得不妥,有些为难地开口道:“陛下……算了吧……”   “什么算了?”霍祁正抬起双臂等着宫人来量,听言眉头一皱,侧首看向她。   “已引了这么多议论,昏礼就……”她沉了一沉,续言说,“从简为宜,毕竟树大招风……”   “已经引了这么多议论了,又何必担心再多一点?”他轻一笑,大有不屑之意,睇一睇她,又说,“树大招风,但凡你当了这皇后,该起的风还是会起的,和这昏礼关系不大,还不如让自己心中舒服些。”   她咬了咬唇,内心中自是期盼这昏礼,却难免还有点犹豫。他放下手来,踱着步子走近了她,双手重重地在她双肩上一搭:“有礼部尚书德尔例子在前,旁人不敢说什么。再者,你乐意委屈自己,朕还不愿意这唯一一次娶妻就敷衍过去呢。”他说着一顿,面色沉了两分,严肃郑重地又道,“你若不肯……朕娶别人了?”   “……”席兰薇登时面色一白,翻着眼睛狠一瞪他,又在察觉旁边尚有宫人时将目光收了回来,颔首一福,恭顺无比地应了声,“诺。”   午后的殿中,安静而温暖。尚服局的女官们对此轻车熟路,全然不需要多言,只在量完每一样后有几句简短的交谈。   是以在这样的安静中,席兰薇忍不住地抬头去看他,他正巧背对着她,颀长的背影在她眼前,看着看着,就让她露了笑意。   正为她量着袖长的宫娥抬了抬眸,见她笑着,也不禁一笑,又继续做自己的事。   片刻,霍祁稍偏了头,余光一扫,正好从面前的镜中看见她的笑容。想了一想,他回过身去,扫视着她双眸微眯:“笑什么笑?”   席兰薇一懵,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敛去笑意恭肃道:“觉得陛□材俊朗、神采奕奕……”   面前被夸奖的人没反应,静了一会儿,又往前走了两步,打量着她,似有几分思量。   他是有意的,看得十分认真,让她分明地觉出视线朝哪个方向划,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怎么了?”   “嗯……”他沉吟着,缓缓道,“自你生了阿玉之后……不,自你有孕之后……长得就……”   她面色一黯,不自觉地抬手抚脸,低语呢喃:“知道胖了……可也努力恢复了不少了……”   甚至自己已不觉得比当初胖了,但听他这么说,看来还是……   宫人们闷声静听着——这皇帝当众调侃准皇后身材不好的场景可不多见。   抬了抬眸,羽睫下的明眸中带着些许委屈,席兰薇蹙眉道:“臣妾再用心调养就是了……”   “自从生了阿玉之后长得就更漂亮了。”他语速突然变快,笑意分明地一口气说完了方才停在一半的话。   “……”席兰薇滞了一瞬,少顷,忍不住再度瞪他一眼。   就这么互开玩笑地量着婚服——兴起之时,偶尔还伸手打闹一番。如此一来自然量得慢了,宫人又不敢催促,生生拖到将近傍晚才了事。   “直接传膳吧。”霍祁活动着胳膊笑道,席兰薇想了想,摇头说:“臣妾得回去用膳,阿玉这几天都不肯乖乖吃东西,谨娘哄也没用。”   .   天色已暗沉,来时的暖阳已然落山,寒意重了许多。席兰薇回到悦欣殿中,让小霜吩咐传膳,继而屏退旁人,毫不顾仪态地倒在榻上,大觉这么量了一下午衣服也是很累。   窗户轻一响,似是有人在上面轻轻叩了叩。席兰薇眉头一蹙,睁眼看过去,过了会儿,再度被叩了一叩。   实在无力起身,又怕他此时造访是有甚要事。挣扎须臾,还是撑身起来、开窗户去了。   人影一晃,楚宣跃窗而入,回身关好窗,看一看她,笑叹了句:“好冷。”   “这月份,自然冷。”她稍一笑,转过身去沏暖茶,“大人有事?”   壶中的水缓缓流入杯中,热气腾腾而起,却是直到一盏茶倒满了,都没有听到他的答复。   席兰薇怔了怔,搁下茶壶侧首看去,见他只面色平静地站着却一语不发,有些不安道:“怎么了?”   “我该走了。”楚宣淡漠道,说得她又一怔:“又去哪里办差?”   “办差?不是。”他笑了一声,“不想再在禁军都尉府做事了——我本也不是他们的人,你知道的。”   是的,他是江湖中人,最初是为了除佞臣而隐进霍祯府中,而后……是为她,才始终没有离开。   “今天看到尚服局为你量婚服了。”楚宣的笑声有些发干,“我比较小气,到底不想看你穿上婚服行昏礼。”   他向她走了两步,睇视着她,静默了一会儿,旋即又笑说:“所以大概会在你昏礼前走吧,眼不见为净。我也实在……很想念江湖的样子。”   能听出他话说得艰难,席兰薇垂眸静听着,心头一片酸涩中,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又不知该从哪一句说起,只轻轻道了一声:“哦……”   “所以……那件事……”他仍睇着她,眼中含了两分不耐烦,“我帮你安排妥当了,你想去办,随时可以。若是方便,在吉日之前可好?若再拖下去……我就帮不到你了。”   “好……”她轻应了一声,语声有些无力,思了一思,又低低道,“我尽快……挑个合适的日子。”   “嗯。”楚宣稍点了下头。之后,安静的殿中只有离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仍然清晰。   “兰薇。”他在她面前停下,忽地这么唤了一声,唤得她略有一乱,蓦地抬起头,倏尔被他拥入怀中。   “你……”她心中骤沉,自然立刻拼尽全力去推他,到底挣扎不过,反被他钳住手腕,强放下去,动都动不得。   “放开!”她低斥一声,继而又道,“我刚吩咐了传膳,你这般……”   很快就会被人看到的。   “就这一次。”他平静道,扣在她腕上的手仍未松开,“就这一次,这辈子都再不会了。”   席兰薇突然无力挣扎,虽然至今都尚不知楚宣对她为何上心至此,但……既是即将永别……   “……兰薇?”他又唤了一声,这回,语中仿佛带了点疑问。   “嗯?”她回了一声,像在反问他怎么了。   “你……”他愣了一愣,扣在她腕上的手指稍一紧,少顷,松开了手,退开半步,蹙着眉问她,“你……近来让御医请过脉么?”   “没有。”她如实摇头,继而因不知自己出了什么事,神色有些慌张,“干什么……为何要传御医?”   “你可能……”他踌躇着,神色又些不自然地静了一会儿,告诉她说,“你可能有孕了。” ☆、171 有孕   一时,二人间有点消不去的尴尬萦绕了起来。   方才楚宣明明告别得大显沉痛,谁知就这么……把出了喜脉。   各自沉默不言,席兰薇更是把目光转向了窗外,强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就会点皮毛……”楚宣没话找话道,俄而轻一咳嗽,“你该传御医来看看。”   御医自然要传,楚宣这“没话找话”并未能一解尴尬,席兰薇在应了一声之后仍是不知还能说什么,思了一思,又补了句:“多谢……”   末了,是前来布膳的宫人解了这围。楚宣听得脚步声近了,一语不发地去开了窗户,一跃离开。   简小霜领着宫娥们进来时,席兰薇正在关窗户。阖上后还稍缓了口气,好像方才只是在开窗透气。   她如常地落了座,看着宫人们将各色菜肴依次布开,待得众人施礼退下后,轻言道:“小霜,去宣室殿一趟,让陛下传御医来。”   “诺。”小霜颔首一福先应了下来,继而又有些担忧:“夫人……您怎么了?”   “没事。”席兰薇摇了摇头,稍作一顿,又说,“去传来便是,先不必多问。”   简小霜便依言去了,御医在一刻后到了翊祥宫,简单地问了一问后,又请了脉。安静须臾,御医含笑禀了声:“恭喜夫人。”   还真是有孕了。   席兰薇稍稍一喟,心下短暂地感慨了一句接下来又要辛苦十个月,很快便又被喜悦所覆。笑了一笑,她向御医道:“有劳去禀陛下。”   于是又过了不足一刻,霍祁赶到了翊祥宫。   显是来得很急,未坐步辇,明明是严冬,额上却都要汗珠了。   席兰薇定神看了他一会儿,抿唇一笑,蹙眉嗔道:“陛下急什么……这孩子又跑不了。”   “你居然……”霍祁的喜色溢于言表,好似不知该说什么地慌了好一会儿。席兰薇美眸微翻,忍不住地白他:“还不是陛下……这下好了,当真要大着肚子喝合卺酒。”   其实这么算起来,到元月册礼时应该还不怎么显形,远不至于“大着肚子”。   “昏礼还是免了吧……”席兰薇沉吟着,手抚上小腹,黛眉轻轻蹙着呢喃道,“那会儿也还是胎仍不稳的时候……册礼已难免劳累,再加上昏礼,如是累坏了让这孩子出了什么闪失……”   那还不如不办,甚至宁可先不当这皇后。   霍祁自也明白,思量片刻,却只告诉她说:“朕想想,你先歇着便是。”   于是席兰薇继续用她的晚膳,霍祁满腹心事地出了悦欣殿。有点拿不准这事要怎么办才好——如是不办昏礼,觉得亏了她;如是办昏礼,又当真怕那孩子有点什么闪失。   反过来说,单是册礼也并不轻松了,一并推后又决计不行,他们还想让这孩子是嫡出呢……   .   晚膳后,席兰薇先将此事告知了安玉,对她说:“阿玉要有个弟弟或是妹妹了。”   安玉双眼一亮,大是兴奋:“真的?”   “嗯。”她抿笑点头,又问她,“阿玉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弟弟……”安玉认真道,话一出又顿住,想了想改口说,“妹妹……”再度顿住,有过一会儿,改了回去,“弟弟……”   小小的眉头越皱越紧,一副难以取舍的样子。席兰薇看得笑出来,伸手一搂她,哄着说:“不怕,若是个弟弟,日后娘再给你生个妹妹;若是个妹妹,就再给你生个弟弟。”   “嗯!”安玉眉头舒展,愉快点头,大觉了却了一桩让她十分困扰的心事。   一壁陪着安玉玩着,一壁嘱咐宫人了些要注意的事情。比如叫人专门照看着猫、这些日子别让它进殿,再比如熏香一类都收拾妥当,一丁点都不再用。   其实算起来,后宫也消停了好一阵子了——争风吃醋的事还有、看她不顺眼的也还在,但到底没闹出过什么正经的大事,这么神经紧绷似乎并无必要。   可反回来说,既然那些人还在,她有孕,便恰好是个“闹出大事”的时候。总之小心为宜,决计不能因为一时的疏忽失了这孩子、甚至连自己的命也搭上。   .   晚上要就寝的时候,圣旨突然而至。   彼时刚刚吩咐了宦官去阖宫门,就听得由远及近的通禀来得响亮,一声声“圣旨到——”撞入耳中,宦官的声音虽则尖细,但仍旧很有气势。   “这么大阵仗?”席兰薇听着直蹙眉头,不知是什么旨意偏赶在此时下下来、又似乎格外兴师动众。   搭着小霜的手下了榻,因着准备就寝,身上已是只剩了一身中衣,但若要更衣显是来不及了。   只得披了件大氅先迎出去,想着到底是自己宫里,谁也不能同她计较这个、霍祁更加不会。   伏地下拜,席兰薇心中暗呼一声地上好凉,很快,却被圣旨的内容惊得顾不上凉了。   “上谕,惠妃席氏,懿范性成,徽音素著,宜承光宸极,显号中宫。以金册金宝,立为皇后。因有孕在身,吉日着礼部另择,待平安生产,再行册礼、昏礼,入主长秋,钦此。”   袁叙念罢,连谢恩的话都没等她说完,便忙命宫人扶她起身,连连笑揖:“陛下的意思,旨意中说得清楚。皇后娘娘好生养胎,臣告退。”   “……多谢袁大人。”席兰薇道谢时尚有点怔神——就这么……已是皇后了?虽然算不得“出乎意料”,也还是突然了些。   霍祁很有自知之明地没在晚上再来见她,独自躺在榻上,席兰薇想着先前霍祁埋怨她一有孕、他就要忍将近一年的事,止不住地发笑。   ——这可不是她的错,六宫嫔妃在那儿放着,他非要自己忍着,是他自己的事……   这么想着,十分心安理得。席兰薇侧过身去,给安玉盖好被子,一看她仍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自己,笑道:“快睡。”   安玉又望一望她,就往里睡了,好像有意在躲,弄得她一蹙眉:“……怎么?”   “会踹到娘……”安玉喃喃道,很乖顺的样子。言罢再度往里缩了缩,自己睡着又觉少点什么,四下看看,将旁边多余的一只缎枕拿到怀里抱着。   “……”席兰薇抿笑看着她,她有所察觉后也又睁了睁眼睛,认真对她说:“娘快睡!”   .   突如其来的册后旨意仿若一道惊雷,在夜晚的天空中炸开,让众人一下子便都知了。不管这一夜她们是怀着怎样的心思过去的,翌日,都得和和善善地来翊祥宫道喜、拜见新后才是。   此番,席兰薇未将人挡在外面,自己不想为此劳心伤神也没去见,只让小霜替她应付着,连带着特意入宫向她道喜的芈恬也就此被“拖下水”。   清净下来后,芈恬当然是要埋怨她的。杏目一瞪,芈恬毫不见外地在她榻边坐了下来:“皇后娘娘悠哉哉地歇了一天,妾身替娘娘忙了一天,有赏没有?”   “嗯……”席兰薇严肃地思索了一会儿,目光投向不远处一起画画玩的两个孩子,指了指,道,“喏,你看……”   芈恬回过头也看了一看,又看向她,不解:“怎么?”   席兰薇一笑:“咱是亲家,不见外的。”   让人家劳累了一天还自己厚着脸皮说“不见外”,直弄得芈恬气结到无话可说。   正了正色,芈恬索性起身一福:“罢了,不打扰皇后娘娘,妾身跟陛下讨赏去。”   .   芈恬到了宣室殿,当真恶狠狠地跟霍祁告了席兰薇一状——当然,本来也没指望着霍祁替她出这气。   “兰薇又有孕了,表哥平日里忙着朝政,妾身得时常进宫陪着不是?”她悠悠问道。霍祁抬眸看看她,一点头:“可以。”   芈恬一笑,又说:“可妾身也有两个孩子呢,总不能一并带进宫来,扰皇后娘娘安胎,对不对?”   “是。”霍祁又点了头,遂直接道,“你想说什么?”   芈恬见他直言相问,索性上前一步,快语如珠地说了根本的目的:“妾身进宫来陪皇后娘娘,两个孩子得有人照顾吧?光有下人妾身不放心,陛下您让沈宁歇一阵子可好?”   什么为兰薇、为孩子都是借口,主要是为沈宁……   霍祁抬眼一瞥她,斩钉截铁:“不行。”   “……陛下!”芈恬一恼,忍了一忍,又道,“您……昨天连夜叫人传旨让沈宁去办事。寒冬腊月的,眼下又没什么要紧的大事,差旁人去就不行么?事事让他这指挥使亲自做,禁军都尉府那么多人,可是摆设么?”   这话也就芈恬敢说,言罢还一副气恼不已的样子,完全没有收敛的意思,只想让对方把她的怒意了解个分明才好。   “此事……必须他监督着。”霍祁长长一喟,“单交给旁人,朕信不过。”   芈恬怒意未消,听言自然而然地脱口追问:“什么事?”   “找暨山神医。”霍祁淡声又道,遂翻了本册子推给她,平静道,“兰薇的脉案,你自己看。”   她近来身子并不太好,这胎怀得可以说并不是时候。虽则按理只是调养上的事,但看御医那样子似乎并无十足的把握保她母子平安。   “让他找到暨山神医,保兰薇平安生下这孩子。你就是要用一年半载跟他四处云游去,朕都不管。” ☆、172 神医   为让席兰薇不担忧太多,霍祁暂未将此事告诉她——左不过就是先按御医的吩咐好好调养罢了,告诉她也不会有甚帮助。   直过了一个多月,席兰薇自己都觉出了不对。不论怎么睡,身上都虚弱得紧,好像就是解不尽乏似的,当初怀安玉时不曾如此。   于是自己心里便有了数,愈发小心地养着,连想事都不敢多想,过得谨慎到极致。   霍祁当然还是常来翊祥宫的——但只是白日来,生怕晚上前来会“一不小心”伤了她。   她头次有孕的时候,因为张家的事,二人假作翻脸,各自忍了数月,直至她生产当日他才终于顾不得那些。而后虽则皆知是不得不如此,霍祁心中仍觉得亏欠。   这回,恨不能推开一切事守着她。   “陛下在臣妾这儿耗这么多时间,朝臣听了又要说臣妾的不是。”席兰薇眉头紧锁着,倚在榻上望着他道。   “不会。”他淡淡挑眉,只告诉她说,“朕没误正事。”   左不过就是每天少睡一两个时辰,把该料理的事料理妥帖,既能安心陪着她,又不怕朝臣说什么。   “其实臣妾觉得自己身子也没那么差……”她抚着小腹轻轻一喟,“再说,臣妾自己也小心,御医不让吃的东西半口不吃、不让做的事情一回不做,不会有什么事的,陛下也不必太忧心。”   他随口“嗯”了一声,端起案上已晾温的安胎药,舀了一勺在嘴边碰了碰确定不烫,继而递到她口边,温声道,“与你身子如何关系不大,怀胎十月到底辛苦,上回已是委屈了你,此番能多陪陪你,怎能不来?”   席兰薇将他送过来的药抿进去,苦得登时又皱了眉头。看看药碗,直接伸手接了过来,一饮而尽,又道:“若是个皇子呢?先前可是陛下亲口说,如是皇子便不能宠得太过,还指望着他治国呢。如今还没生下来就这么宠着……”   他一挑眉头,索性倾身吻了下去,将她剩余的话全阻在了里面。如此等着她哑了一会儿才离了开来,平淡道:“两回事。还没生出来知道什么?目下是宠他母亲。”   “……”席兰薇翻了翻眼睛,心中腹诽怎么说都是他有理,不再继续跟他争。   .   安玉对于母亲有孕这件事十分好奇,不知从哪听说的“肚子会大起来”,就日日盯着席兰薇的肚子。目下已经“盯”了一个多月,还是没显形,安玉大是着急,每天一个劲地问,连霍祁都觉得头疼。   “……没有这么快!”霍祁无奈地解释,“要过十个月才能生下来,阿玉知道十个月是多久吗?将近一年……”   “哦!”阿玉点点头,“可是为什么肚子还不大?”   “……”霍祁一闷,继续耐心道,“因为要慢慢长大,到十个月的时候正好长得足够大,就生下来了。”   大概还是能觉出父亲有点着急,安玉也很着急:“我知道我知道!”她皱着眉头顿了一顿,“可是肚子为什么不大呢?”   “……”席兰薇和霍祁都无言以对。   不知道是卡在了哪一环上想不明白,总之,此时的安玉将小孩子的执拗体现得淋漓尽致。   末了,席兰薇只能一本正经地告诉她“等你有孕的时候你就知道了”来了结这番争论。   一家三口谈笑颇欢,更因有安玉这尚不懂事的小女孩在增添了不少笑话。一派温馨间,忽听外面有宦官带着万分的惊意疾呼“大人”。殿中一静,霍祁和席兰薇都往外看去,接着,连候在旁边的宫女都有些好奇地也看过去。   因为除却那宦官的疾呼声,还有一老者的声音能听得很清晰:“我不去!你放开我!你这逆徒……”   寂静中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来者终于迈进殿来——一个迈进殿来,一个被前一个“拎”进殿来。   楚宣手上仍未把人松开,看看霍祁和席兰薇,蹙眉劝那人说:“师叔!您来都来了,这么回去多不合适?”   “是我想来的吗?”暨山神医挣扎着要走,无奈年事已高又有陈年的腿疾,根本不是楚宣的对手,“你这逆徒……你知道我不为皇亲国戚看病!逼我做这等事,你师父在天之灵不会放过你的!”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师叔。”楚宣仍在劝着,诚恳的神色和他不恭不敬地“拎”着暨山神医的手反差明显,“皇亲国戚的命就不是命?皇亲国戚怎么招惹您了……”   “我不管!”暨山神医脚下蹭着地要往外走,“我不管!说什么都不管!”   “师叔啊……”楚宣劝得直打哈欠,“您想想,先前若不是这二位‘皇亲国戚’寻了您来,侄儿就魂归西天了。算起来,侄儿欠他们一条命是不是?您就当替侄儿把这债还了……”   他说得不疼不痒,直听得暨山神医气结,不甘示弱地跟他理论:“你……你伤成那样,还不是为了救他妹妹?怎的就是你欠他们一条命了?”   “师叔!”楚宣都想当场给他拜一个了,又怕一松手他就跑了,只得这么僵着。   .   “神医。”竭力回过神来的霍祁好生平心静气了一番,站起身来走了过去,“可否有劳……”   “不可!”暨山神医拒绝得干脆,扫视他一番,又道,“亏得你是个当皇帝的,当朝天子。先前就骗过老夫一次,这回你就是把天说破了,我也不管你的事!”   指的自然是霍祁之前连蒙带骗地让他给席兰薇治了嗓子——此事霍祁确实不占理,一时哑了声。沉默一会儿,又很是平静道:“神医,那也不能算朕骗了您啊,您怎是为朕才施救的?您是为了那本医书。”   他这么一提,席兰薇也想起来,当时是拿了本书做交换的。   暨山神医脸上一白。   “上次那《医诀》朕只寻得上半卷,后来寻得了下半卷,想在神医您治好楚少侠之后也交给您,谁知您走得那么急,没给朕这机会。”他说罢轻一笑,“这回神医又不肯配合,就不能怪朕拿这原打算拱手奉上的东西再‘要挟’神医一回了。”   .   常言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常言还道:“大丈夫能屈能伸。”   这回,两位“大丈夫”碰在了一起,霍祁先“能屈能伸”地当起了小人,暨山神医神色复杂地踌躇了半天,终于败在了下风,没能做到“威武不能屈”……   “罢了罢了。”暨山神医一摆手,“老夫给皇后调养身子,事毕后,你把下半卷给老夫?”   霍祁平淡:“只能是誊写本。那医书珍贵,朕还想留下让太医院学着呢。”   “你……”被气得够呛的暨山神医面色发红,滞了滞道,“你有没有上半卷……”   “给您的上半卷也是誊写本。”霍祁诚恳道,“闲来无趣,着人做了个旧。原想着这本就不做了,不过您若是在意,也教人去做就是了。”   席兰薇躺在榻上听得目瞪口呆,眼看暨山神医也一把年纪了,生怕被他们合力气得背过气去。   好在,暨山神医适时地平心静气,继而一咬牙道:“罢了!誊写本就誊写本!你且着人抄仔细了……不能有错字!”   霍祁满意一笑,承诺说:“保证半个错字都没有。”   .   纵使满心的不情愿,答应了为席兰薇诊治之后,暨山神医也还是尽心尽力的。   神医和宫中御医大不一样,有许多奇方,很多用法他们听都没听说过。为方便他时刻能为席兰薇调养,霍祁大大方方地破了宫规,直接在翊祥宫给他腾了个宫室出来住。   而后……阖宫都得知了,皇帝不知从哪弄了个神医来给皇后娘娘保胎。   嫔妃们议论一起,一贯的口无遮拦。什么“江湖郎中”之类的词都说了出来,传到神医耳朵里,他自然不高兴。   本就是“被迫”留下的,听了这般言辞,连那医书也不想要了,立时三刻就想走。   霍祁恰在永延殿议事,席兰薇开口央求他也不听。直弄得楚宣忍无可忍要动手打人了,这边小霜拉着楚宣、那边有旁的宫女拉着神医,十分尴尬。   一同来看望兰薇的芈恬和荷月在门口吓了一跳——在宫中,见过的大事小情也不算少了,倒是头回看皇后寝殿里剑拔弩张地要动手。   芈恬连忙把沈彬护在身后,荷月愣了一会儿,小心地询问道:“这……这怎么了?”   “都说‘医者父母心’,救人的事,闹什么脾气!”楚宣气盛,看似解释,却是说得毫不客气。   “没有这么得了便宜卖乖的!”暨山神医被宫人拽着,还是奋力驳道,“一边求着我救人,一边又说我是‘江湖郎中’?”   听了此言,荷月差不多明白了始末,懵了一懵,想着总是先劝住为好。便缓了缓神,衔笑上前道:“神医何苦为这个生气?”   暨山神医一个眼风扫过去,端的是尚在气头上。   “……江湖郎中有什么不好的?”荷月笑吟吟地又道,“医书高明又自由自在,可比那些个御医太医来得潇洒多了。要是我,我也宁可信‘江湖郎中’,不信御医——日日就闷在太医院里,能有什么大本事?哪比得上神医您行万里路啊……” ☆、173 醉翁   暨山神医虽则脾气古怪,但寻对了门路倒也好哄。荷月恭敬认真地说罢,笑吟吟地看了暨山神医一会儿,暨山神医还真就……消气了。   就此不再闹着离开,平了平息,冷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地出去煎药。   虽还是冷着张脸,人到底是留下了,席兰薇长舒口气,朝着荷月长公主深深一颔首,意思是:多谢。   “我出去看看。”荷月动着口型,指了指外面,便随了出去。   楚宣仍对此切齿了一会儿,侧首睇了眼仍在发愣、手还抓着他的小霜,略显窘迫地轻咳了一声便被放开,跃窗而出,消失不见。   “表哥也真是……”芈恬一壁走近她榻前一壁抱怨,“找这么个人来给你安胎,还不够提心吊胆的呢。”   “嘘——”席兰薇连忙制止了她的话。眼见着楚宣功夫这样高,这暨山神医虽则腿上有旧疾,但谁知是不是也“内力深厚”,万一再叫听了去,又是麻烦。   “亏得长公主会说话……你可少说两句吧。”席兰薇压声道,说罢一喟,哭笑不得,“这些江湖中人,也是‘规矩’严得很。”   .   荷月近来很少进宫,此番明明是和芈恬一同进宫看她的,却随着暨山神医出去就没再回来。席兰薇差人去问了两次也请不回,直到傍晚要关宫门、芈恬不得不先告退了,都没见她人影。   这厢传了膳,有御前宫人来禀说皇帝正忙着、让她不必等,席兰薇自然也就不拘这些礼,径自先用。   才吃了没两口,闻得外殿门口宫人的见礼声:“长公主安。”   席兰薇笑了一声,继而侧首吩咐宫人:“添副碗筷。”   荷月一壁往里走着一壁擦汗,这才初春而已,能出这么一头的汗也不容易。她还满脸的笑意,看着很高兴的样子,席兰薇嗔道:“长公主这是打哪儿回来?弄得这一身汗,让旁人看去了,还道本宫让长公主做什么重活了。”   她与荷月长公主间总有几分客套,虽是知道荷月人不坏、张家栽赃的节骨眼上也到底说了实情,但有个楚宣夹在其中,二人心中到底多多少少都存着点别扭。加之荷月先前又为此当面质问过她,这份“别扭”便更深了些。   “皇嫂这话说的……”荷月一边从宫娥手中接了帕子来擦汗,一边笑意不减地又说,“先前看御医、医女忙活也不曾注意过,今日亲眼见了神医抓药煎药,觉得委实有趣。”   “你可当心,别烫着自己。”席兰薇笑劝一句,又忙让她坐下一并用膳。荷月长公主坐下来,简单地吃了两口,余兴未消,还想接着说暨山神医的事。望一望席兰薇,便道:“皇嫂,你知道神医为什么不肯医皇亲国戚么?”   席兰薇一怔,摇头说:“不知道……”语中一顿,又径自思量着去猜原因,“可是皇家先前怎么得罪了他?毕竟……江湖中人,有时劫富济贫的,纵是善意也有违律法,让官府抓过?”   “不是!”荷月听她说完,清脆地一语否定。眉头稍蹙着缓出一声叹,笑意无奈,“皇家才没开罪过他,朝廷也没旁人惹得他不快过……就是江湖中人莫名其妙的规矩而已。说是什么……初出茅庐之时,要显出大家风范就得有点瞧着特立独行的规矩、听着胆大包天又不惧权势的为宜,他就这么把这规矩定了下来,用了几十年,江湖都传遍了……还真让他名声响得很。”   “……”席兰薇听得哑了半天——合着闹了这么半天,这回是楚宣威逼利诱、上回是霍祁做小伏低,并不是因为他当真和皇家有甚旧时恩怨?而是为了“定个规矩”而定了个规矩?!   “奇怪吧?”荷月长公主苦笑着问她。   “……太奇怪了。”席兰薇诚恳地承认,回思了半天,努力地从“江湖人”的角度接受了这做法,转而又觉不对,不解地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眼见那天楚宣也只能压着气劝他“破例”,可见楚宣也是不知他这规矩来得荒谬的,怎的荷月反倒知道了?   “他说的啊……”荷月目光明澈,旋即又一笑,“他自己一个人煎药也闷,我在旁边缠着他让他跟我说了一下午江湖的故事。他说得高兴了,就什么都告诉我了。”   “……”席兰薇好一阵无言以对,一时间,不止觉得这神医“有毛病”,连带着觉得今天的荷月也“不对头”。   .   荷月叽喳不停地说了一晚上江湖趣事,丰富得都能写话本了。席兰薇听得倒也高兴,尤其将其中格外有趣的几件记了下来,想次日说给霍祁听。   结果次日……霍祁还没来,荷月就又来了。   “皇嫂安。”荷月一福身,简简单单地见了礼,席兰薇连句“免了”都没来得及说,她就又一福身告退了,留给她一句,“我帮皇嫂煎药去……”   兴冲冲的样子,让席兰薇心里直打鼓。   要说荷月……目下也十七岁了。还未许嫁,主要因着她先前一心在楚宣身上、霍祁又不愿强许给别人委屈了这亲妹妹。   这回……   她不会对暨山神医生了什么“情愫”吧?!   暨山神医看着可过古稀之年了,且腿上还有顽疾。荷月要当真转了性要跟他……   这可跟想嫁楚宣不一样。她想嫁楚宣,霍祁是同意的,只是楚宣不答应;若是这神医……不知霍祁会不会下旨砍了他……   忧心忡忡地琢磨了一上午,越想越觉得可怕。直到霍祁来了,席兰薇惨白着一张脸,把这来龙去脉一一同他说了。   霍祁睇着她,默了好一阵子,吐出一句,“你是不是近来安胎无事可做……所以越想越没边?”   “……”席兰薇默了一默,觉得似乎也有可能。可心中又觉得方才的顾虑逻辑严密、完全可能,于是总想求证一番,确定无事才算妥当。   抿了抿唇,席兰薇问他:“陛下陪臣妾……出去走走可好?荷月和神医在后院……许久了……”   霍祁神色复杂地又看了她一会儿,末了一叹,闷声说:“好吧……”   .   二人共同向后院走去。正值初春,院中垂柳初抽新芽、花枝上嫩蕊初绽。刚踏出殿门的时候,正好看见小鹿正对着一朵盛开的红花,张开嘴将花朵完完整整地吃了进去……   “辣嘴摧花……”席兰薇挽着霍祁的胳膊一声干笑,话一出口又不由得想到荷月,“荷月可别……别是下一朵……”   霍祁扫她一眼,神色淡淡的没开口。   小鹿围着二人蹦蹦跳跳的一同去后院,想着它小时候喜欢在席兰薇身上蹭,长大后生了犄角还偶尔会忘、照常往她身上蹭,霍祁生怕它误伤了孩子,它蹦到哪边他就绕到哪边护着,以致于席兰薇一路看着一人一鹿在自己面前不停地绕来绕去,直觉得眼晕。   后院里,荷月果然还在忙着。暨山神医红光满面,口中说个不停,好像要把这几十年来遇到的奇闻趣事一口气说完一般。   霍祁握了一握她的胳膊,席兰薇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侧边的院墙下,楚宣懒懒地倚着,一脸的不耐,显是想要离开、又碍着暨山神医是长辈不便如此的样子。   荷月衔笑听着神医讲故事,手上执着的扇子在药炉前扇个不停,偶尔借着擦汗的空当抬一抬头……   目光却每回都落在楚宣身上。每次都带着温柔的笑意,却又哪次都没说话。   .   “懂了么?”霍祁笑舒了口,问席兰薇。   “醉翁之意不在酒。”席兰薇噙笑颔首,俄而轻叹道,“荷月和小霜,都是挺好的姑娘。可看这行事风格,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人,又偏偏都喜欢他一个。”   “朕和楚宣行事风格还不同呢……”霍祁脱口而出,立时被她狠狠剜了一眼,轻咳一声,生生将到了嘴边的那句“还不是都喜欢你一个人”给咽了回去。   望着眼前场景沉吟一会儿,霍祁想着先前的种种,实在不敢对此事的收梢妄下定论,只一喟说:“且瞧着吧……缘分的事,实在强求不得,即便‘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得看这‘山水’怎么想。”   席兰薇点头,心中一边盼着楚宣和荷月当真能“两厢情愿”,一边又止不住地觉得……荷月此举,到了最后怕仍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始终不知他喜欢我什么地方……”她蕴了点笑意,摇一摇头,又说,“但有时觉得,逍遥如他……兴许只适合恣意地喜欢一个人,所以是我也无妨。”   因为……他这样的性子,似乎实在不适合娶妻生子。他可以想当细作便当细作、想走江湖便走江湖,一切随心而为。喜欢她亦是如此,他有这份心思,就毫无顾忌地表达这种喜欢,又守着礼数并不给她添什么麻烦。   但若是娶妻生子就不一样了,多了一份顾虑,莫说先前当细作的事再作不得,就是走江湖,也难了许多。   “随缘吧……”霍祁笑了一声,看向她又说,“旁人的事,你我操心也没用。” ☆、174 拜师   中秋前夕的一个清晨,翊祥宫陷入了准备已久的忙碌。安玉在正殿里紧张得紧搂着乳母的脖子,两只梅花鹿急得在院子里直转圈。就连提前被霍祁“扣”在了宣室殿中的小猫,此时也察觉到了主人的痛苦,在殿中上蹿下跳,弄得照顾它的宫女手忙脚乱。   彼时仍该是早朝的时候,皇帝是扔下了一干朝臣匆忙赶至的。永延殿中一时议论骤起,但毕竟关乎皇裔,纵使对席兰薇有所不满,此时也不好说什么。   .   霍祁踏进悦欣殿大门时,正巧碰上一声惨呼响亮传来。   脚下陡然一滞,霍祁沉了口气,遂看向正在殿中悠哉饮茶的暨山神医:“神医?”   暨山神医抬了抬眼,一副无所谓地样子,缓然出言劝他:“没事、没事,不用着急。”   又一声尖叫刺入耳中,撕心裂肺。喊得霍祁心中一颤,任神医再说“没事”,也放心不下。   推门便进了寝殿,有上回生安玉时的先例,这一回,宫人们索性连拦都不拦了。   霍祁坐到席兰薇榻边,一把紧握住她的手,继而很快感觉到她使了双倍的力气握回来。   “陛下……”席兰薇急喘着气,看向他,眼角隐有些惊慌的泪意,“我……我害怕……我死了怎么办,阿玉还这么小……”   “你说什么?”霍祁眉头倏皱,迎上她的惊慌,强作镇定,“又不是头一回生了,怎的反而害怕。”   “胎像不好了那么久……”席兰薇微微颤抖道,“我害怕……万一、万一……”   较之上回生安玉,她此番多了一份惧怕。上回胎像一直很好,若真是难产而死,左不过是自己的一命……外加霍祁伤心;可这回,头几个月胎像一直不好,经暨山神医小心谨慎地调养了许久才逐渐平稳,如若难产,她自己的命难保不说,这孩子可能也活不下来,还有安玉……还那么小,如是失去了母亲……   各样的担忧在心中席卷不断,这一样平了、那一样又起,最终全都埋进无可遏制的剧痛中,转而成为一声声嘶叫从胸中舒出。   霍祁除却陪着她,帮不上任何忙。只觉比生安玉时,时间长了许多。从黎明一直到了下午、又入了夜,孩子仍是未生下来。   好在医女、产婆乃至外面的暨山神医都仍神色若常,似乎并无甚太多危险,才让他不至于太心焦。心下仍是有股莫名的气恼,直恨自己半点不懂医术,若不然,也能对目下的情况知悉一二,何至于只剩干着急。   那一声啼哭,在子时刚过的时候划过了翊祥宫。   每个人都是长长地松下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显露了喜色之后又恢复平日的仪态。医女迅速将孩子在襁褓中裹好了,笑吟吟地一福身,连声道:“恭喜陛下、恭喜皇后娘娘,皇长子康健得很。”   皇长子……   霍祁微一笑,看向席兰薇,在她仍满是汗珠的额上吻了下去:“子女皆有了,多谢。”   “嗯……”席兰薇勉强应了一声,使不上力气说话。连气息都还不稳,浑身的痛感都似乎仍未散尽,她缓了许久才露了些许笑意,真心实意地感慨说,“累……”   宫娥在不扰她的前提下,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把染了血污的床榻收拾干净。终于被“放行”的安玉快步跑进了殿来,脆生生地唤了一声“娘”,便满是兴奋地问:“是弟弟还是妹妹?”   “是弟弟。”霍祁衔笑把女儿抱起来,指了指刚被送到乳母怀中的小小婴孩,“你看。”   安玉歪头看了一会儿,眉头越皱越紧,过了片刻,很实在地说了两个字:“……好丑。”   霍祁与席兰薇先是一愕,继而皆笑起来,霍祁认真道:“刚出生都是这样……你也是。”   安玉立刻很惊诧地望了父亲一眼,满是不信,又在父亲笃信的眼神中,将“不信”转为了“将信将疑”,然后仍不放心地慢吞吞问说:“所以……日后会变好看么?”   “会的。”霍祁点头道,安玉当即舒心,小跑着过去看了一看,少顷又扭过头来,甜甜笑说:“其实也没有那么丑,日后更好看就更好啦……”   到底是一家人,有着血缘相连,亲情根本就割不开,无怪安玉越看越喜欢。   循着族谱,这孩子从人字部,取单名一个“俨”字。霍俨,这名字会很快传遍后宫、朝野,然后让全天下都知道,皇帝的嫡长子,名唤霍俨。   .   不想受人搅扰,席兰薇吩咐紧闭宫门,霍祁更直接下旨让六宫暂不可拜见皇后。是以这月子坐得平静安稳。霍祁每日必定前来,再忙也起码抽出半个时辰来陪她。有时恰碰上她睡着,他就一言不发地看她睡上半个小时,也觉心满意足。   让人觉得有些心惊的变故出在半个月后。九月初的时候,暨山神医拜别,如约取了《医诀》下半卷的誊写本走。   当晚,霍祁接到了一纸辞别信。   自己娟秀而有力,笔触间带着分明的轻快,每句话都是愉悦的口气,一字字道明了自己的心意。   将这信呈来的宦官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跪伏在地等着吩咐。皇帝的面色阴了一层又一层,思量许久,最终吩咐说:“去翊祥宫。”   .   席兰薇听得惊诧满面,倚在榻上望着他,连眼睛都想不起来眨一下:“长公主她……”   “我也没想到。”霍祁一喟,“就不该给她赐府,若留在宫里,她也没这机会。来禀事的宦官说只怕人已走了一阵子了……”他长吸了口气,“我会让禁军都尉府去找,若楚宣来此,你切记知会他一声。”   席兰薇点头,刚欲再细问几句情由,便听外面响起些许吵闹。由远及近的满是不忿,那声音听着熟悉极了。   二人相视一望,面露喜色,又一并眺着门口等着,片刻后,果然见人进来了。   荷月的双手被楚宣反剪身后,一味地挣着,口中央求不断:“你放开我……你听我说啊!”   倒和数月之前暨山神医被“拎”进来的场面有异曲同工之妙。   楚宣冷着一张脸,入了寝殿才把她放开,任由她揉着酸痛的手腕他也毫无歉意,目光扫过霍祁,稍沉了口气:“有劳陛下,看好令妹。”   “多谢。”霍祁一点头,楚宣转身便要离开,却被荷月一把紧抓住:“没有这样不讲理的!”   “你说谁不讲理?”楚宣睇着她,侧过神来抱臂而立,“分明是你找麻烦。”   “我怎么找麻烦了?”荷月理直气壮,同样抱臂,反驳道,“师父他老人家乐意收我为徒,如今他行走江湖去了,做徒弟的怎么能不跟着?”   “我不管你是用什么法子蒙的师叔收你为徒,这江湖你走不得。”楚宣平淡道,俄而向后一退,抱拳又说,“长公主保重。”   “师父都没拦我!”荷月挡着他的去路愤然又说,“你不娶我是你的事,我拜师你管得着么?你师叔乐意收徒你管得着么?少侠,您扫好门前雪就行了,管得这么宽您累不累?”   霍祁和席兰薇就这么听了半天,越听错愕越深。听荷月说话愈发不客气,霍祁终于一咳:“行了。”   荷月声音乍止,看向面色阴沉的兄长,一时没敢再往下说。   “有劳少侠。”霍祁踱着步子上前,手上先捉了荷月的手腕,继而向楚宣道,“少侠慢走。”   楚宣得以脱身,荷月被霍祁拽着无计可施。眼看着楚宣离去,荷月狠狠一挣:“皇兄!”   “没听说过皇家长公主行走江湖的!”霍祁低斥道,荷月长公主美目一番,反驳得很快:“那还没听说过天子专宠一人的呢!”   霍祁一时语结,余光瞥见满目担忧的席兰薇,怕打扰了她休息,拽着荷月就出了殿。   .   席兰薇怔了良久之后,稍舒了口气,觉得不管霍祁是来软的还是来硬的,能把人留下就行。   第二天清晨,听到的消息却是……皇帝把荷月长公主放走了。   “神医是治病救人,从不打家劫舍,在江湖上没什么仇家,荷月不会有什么危险。”霍祁解释得云淡风轻,直听得席兰薇发懵,还是不解到底是什么让他松了口。   “……咳。”霍祁无奈地咳嗽了一声,调整心绪,“荷月说,若不让她去,就让她出家。若想随随便便赐个夫家让她嫁人,她宁可一死。”   竟还以死相逼了?   席兰薇听得黛眉紧蹙,心知到了这份上也是没辙,若一个人存心要死,那旁人是拦不住的。   “她又何必……”她无奈地摇头,“要我说,就是她拜了暨山神医为师,楚宣也未必就会娶她。你看楚宣……对神医的尊敬其实也就那么回事。”   “我也是这么说。”霍祁双手扶额,手肘支在膝上,样子比她还无奈,“你猜她怎么说?她说不为楚宣娶她,总之她随着神医,见楚宣的时候就多了许多……无论他娶与不娶,她就这么缠上他一辈子了。”语中稍停,霍祁又一声长叹,“我准了此事之后……楚宣一举掀了宣室殿大半房瓦。”   也是被荷月气懵了…… ☆、175 坦言   席兰薇出了月子后,礼部重新择了吉日,行册礼昏礼。日子定在十一月,尚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   先前托楚宣办的事……   席兰薇原有些踌躇于是否还要加上这一番解释,但在楚宣催了两次后,觉得就算是当时一气之下做的安排,也是当真麻烦了楚宣,目下再推了不办不好。   一连几日天气晴好,席兰薇在去宣室殿见霍祁时,犹豫着对他说:“臣妾在悦欣殿闷了好些时日……想出宫去走走,陛下明日……得空么?”   她问得声音有些发虚,霍祁倒未察觉。执着奏章的手一顿,想了想,便衔笑应道:“好。”   .   是以次日清晨,席兰薇就早早地到了宣室殿,等着霍祁散朝回来。心中矛盾极了,一边后悔于当时的气恼冲动,弄得眼下不得不走这一步,大有点“画蛇添足”的意思;另一边,又有些按捺不住地激动,好像还是消不尽那一口气似的,定要将此话说个明白才好。   如此矛盾的思绪在心中循环往复,以致于霍祁踏入殿门时,她仍是怔了一怔,才将神思抽离出来,稍一颔首,就算是问了个安。   霍祁一笑,温和极了。继而径直走向寝殿,悠悠地对她说:“等我一会儿,更完衣就来。”   她没有吭声,静静等着。片刻之后,霍祁走出寝殿,已是一身简单极了的苍色直裾。   二人如旧没有带太多宫人,行上马车,袁叙亲自驭着马,缓缓驶出宫去。   马车如她所愿在那倾乐楼前停下,她觑了一觑霍祁的神色,未见什么意外。下车时,席兰薇稍向袁叙欠了下|身,算是答谢——单是依言送他们来此处,他便已是担了很大风险了。   “这地方……”霍祁在门槛前终于停了脚,席兰薇随之一滞,静默了须臾,他却只是笑说了一句,“好安静。”   她着意走得快了些,入了楼中便不知不觉地成了她在前、他在后。霍祁随着她上了台阶,一步步往她曾被劫去的那房间走。他无声地看着,看她始终死死低着头,目光皆投在足尖上,样子紧张极了。   席兰薇紧张至此,全然没觉出十余步开外有人。待得抬头时离那房门不过三五步远,眼见几十人近在眼前,吓得讶住。   足下往后跌了一步,继而被身后随着的人稳稳一扶,她张皇回望:“陛下……”   “嗯。”霍祁稍一点头,扶着她站稳了,径自又向前走了几步,伸手推开那房门,朝她一笑,“来吧。”   席兰薇错愕不已地望着他,眸中的惊恐一点点蔓延开来,不知为什么会是这样。   .   那日,是她怄了一口气,恼他居然真的疑她可能是主动而来——就算知道“眼见为实”之下情有可原,也还是越想越气。   所以,在楚宣悄悄来看她时,她托付楚宣说:“有劳将那件屋子包下来,维持原有的样子——若已有人动过,便恢复成原有的样子。”   那天的一切那么触目惊心,她虽是当时吓懵了,房中的每一处细节却还是如同烙印一样印在脑海里。她将每一个细节皆告诉了楚宣,劳他布置周全。   然后,她要在这个房间里,只透过那一点点细节让霍祁知道,他的怀疑很可笑——根本不需要抓着“奸夫”逼供,仅从这房里他曾“眼见为实”的东西来看,那怀疑就已经足够可笑。   .   可就算是气急的时候,她也是仍心中有数的。这番解释,她只不过想面对面地说给他听而已,让楚宣做的安排也都再无第三人知晓,目下……   怎的有这么多人在、霍祁也像早就之情一样。   “来。”霍祁再度道,向门边退了半步,意思是让她先进去。席兰薇怔了怔,连连摇头,不知如何应付眼前这场景,更摸不清这场景到底是怎么回事:“不……”   霍祁微微地沉了口气,接着,向她伸出手来。   席兰薇发着懵,不自觉地将手伸进了他掌中,便觉他有力一握:“朕知道,你很在意那天的事。”他沉了一沉,哑声一笑,“那天……有这么多人看着,虽然皆是朕的亲信、不会往外说,也还是让你丢了脸。”   她默然,不自觉地避着他的视线,不知这到底是哪出。   “楚宣说,你要用这房间里的东西告诉朕,朕那天愚蠢得很、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他笑着说道,又扫了眼候在一旁的众人,“喏,这就是那天随出来的人。你说吧,当着他们的面证明,那天根本就是朕错了,你一直是清白的。”   他的话喜怒难辨,席兰薇被他握着的手稍稍一颤,便觉得他手上的力度更大了些:“做你想做的。”   “可是……”席兰薇惶然望着他,不自觉地退却。   “做你想做的,不必顾着我的面子。”霍祁一哂,口吻放缓下来,“就算是关乎颜面的事,也是对错为先。此事若一开始就是我的不是,又岂能为保我面子周全、让你的心结一结到底?”   “我……”她还是想挣,被他反手往里一拽,和煦笑道:“来吧,我也想看看,我气恼之下,到底能愚蠢到什么地步。”   .   深秋的寒风轻轻刮着,就和那日早春的微风一样。房间里,帝后相对而坐,大开的房门外,一众侍从张望着,不知皇后到底能从这屋中之物里说出点什么来,证明皇帝那日完全错了。   席兰薇缓了口气,目光抬起,落在地上散落的“衣物”上——这自不是那日她所穿的,只是交代了楚宣寻些衣料搁下,又找了两双鞋子搁在榻边。   她静了静神,问他:“陛下那日进来,看到的衣服和鞋……是不是与今日差不多?”   霍祁瞧了瞧,确实是差不多。那日也是这样,衣物散落一地,榻边放着大小不同的两双鞋。   “若是臣妾自愿来的,和那人一起……纠缠着,衣服胡乱丢了一地,为何上榻之前还有闲心把鞋子摆得整整齐齐?”她舒缓出笑容,扭过头去,目光牵着霍祁的视线一起落在那两双鞋上。   霍祁怔了怔,哑笑着点了头:“是……”   “还有……陛下在相信并非臣妾自愿后,就没奇怪过,张家为何没让那人当真污了臣妾清白么?”她凝睇着他,眸中有些许探究。   霍祁稍沉了口气,坦诚道:“这个……我问过张氏,她说……觉得让你明明清白却受尽误会而无翻身之地,才算赢得足够漂亮。”   ……还有这么个心思?   席兰薇禁不住地轻一笑:“哦……那就是又添了个理由。”她说着,看向开着的那扇窗户:“窗下是条河。”   是的,是条河。他当日还听见了那人破窗而逃时落水的声音。   “张家很清楚禁军都尉府审讯的手段。”她轻轻道,“若是人被禁军都尉府抓住了,严刑逼供之下,保不齐就把张家供出来,到时候……张家万劫不复;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他全身而退,张家藏个人还是不难的,只要他能逃离这几十人的视线。”   她的目光转了回来,回思间添了几许迷蒙,看上去不太真切:“其他房间底下皆是平地,跳下去难免摔伤,正方便了抓人。只这一侧的三间,下是河水,正好方便逃走……”她语中一顿,旋即又笑说,“只是这三间,离前面那条路也是最远的。纵是快马疾驰而过,也听不见什么声响。他们若当真找人……污了臣妾,那人意乱情迷之下,更难听见陛下赶来的动静,保不齐就没机会逃了,还是要进禁军都尉府严审。”   所以……那人得以逃得那样快,便能证明他一直在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他小心着动静,便意味着他没有工夫去动席兰薇、意味着这是一个局。   那么,怎么可能是她主动来的。   “这些于陛下而言……若陛下肯静下心来多想一分,便都不难想到吧?”她微笑着看向他,他面色一震,少顷,颔首说:“抱歉。”   “嗯……”席兰薇思量着摇了头,笑意轻松了许多,“不过……还是多谢陛下那日那般生气,仍肯听臣妾的解释。还有,今天……”   她抬眸望向门外,外面的数人忙各自将目光转向各处,不和她对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颔首道:“委实出乎意料……”   “唔……”霍祁的声音有点发闷,看上去神色也恹恹的,半天再无话。   “……”席兰薇思了一思,试着问他:“陛下……怎么了?”   “咳……没事。”霍祁调整着心绪,沉吟着,缓缓道,“突然得知自己如此蠢过,也有点……”   出乎意料。   .   马车疾行过宽敞的大道,车帘时而被风掀开。阳光映照进来,在霍祁的侧脸上,勾勒出一个淡金色的轮廓。席兰薇倚在他肩头上,仰首静静看着,说不清的感触在心中蔓延开来,无尽地放大。   这个人……   总是在意她的感受的。没有什么刻意的隐瞒,甚至为了让她舒心,可以放下自己的面子。   其实说起来,那次的事……一时的气恼谁不会有?她的这番心结,他大可怪她斤斤计较。   她其实也是不该再有什么事瞒他的……   如今,儿女双全了,他已然下了旨封她为后。而后,便是册礼、昏礼。昏礼上,他们要一同吃过牢食、饮尽合卺酒,自此便是真正的夫妻了。   当真不该再瞒他了吧……   席兰薇抿了抿唇,迫着自己摒开一切犹豫和顾虑直接开了口:“夫君……”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看向她,笑意温和。   “我有些事……”她离开了他的肩头,坐正了身子,呢喃道,“很要紧、也瞒了夫君很久。如今……不想再瞒了,夫君可想听么?”   “自然。”霍祁认真地望着她说,“你不让追问我就不问,但……你如若肯说,我自然是愿意听的。”   席兰薇点了点头,重重地沉下一口气,抬眸迎上他的目光,声音轻轻地问他:“夫君可相信六道轮回么……” ☆、176 坦白   “臣妾……是活过一世的人。”   席兰薇终于说出了这句话。然后,在马车疾驰带来的颠簸中,似是怕磕了碰了一般,伸手扶向旁边的窗栏。手上越握越尽,几乎能感觉到只要再添半分力,指甲便要就此折断。她一句句地说着,道出已埋藏了好几年的秘密,眼眸低垂着,一下也不敢抬。   不敢去想霍祁现在的神色,她抿着笑意说得缓缓。看似轻松,实则是……只有骗自己眼前无人,才能有勇气继续说下去。   终于,连最后一句话也说完了,再无可说。车中一片安寂,衬得车外传来的马蹄声和车轮声更加吵闹。   她仍是不敢去看他,没话找话地又继续说着:“所以……霍祯谋反之时,臣妾知道是哪几处地方闹了疫病;所以前年春天……臣妾知道南边会有蝗灾。”   一切都不是因为她会猜,更不是因为她无聊之下爱读闲书、学会了“夜观天象”。   只是因为她经历过,实实在在地经历过。目下的每一天,她都已活过一次,和另一种在一起,过着另一种日子。   .   马车一停,是已回到宫中了。停下时的一晃仿若直晃到席兰薇心里,晃得她一阵窒息。   车外,该是宣室殿吧……他们都很熟悉的地方。   她此刻却拿不准,日后是不是还有命再看看宣室殿。   霍祁睇一睇她,没有开口,径自下了马车,她也只好随下去。   二人忽然相互不说话了,袁叙自然觉得出不对,小心翼翼地跟着,同样不敢吭声。   入了殿,霍祁无声地一摆手,示意宫人们皆尽退下。袁叙会意地在最后退了出去,阖上了殿门。   偌大的宣室殿中,只剩了他们两个人。空荡荡的,让人心慌。   “真是出乎意料啊……”霍祁低低地叹了一声,仿佛有点自嘲的情绪夹杂其中。静了一静,他转过身来,扫了她一眼,“照这般说,传你是妖,也不全是假话。”   席兰薇怔然,滞了一滞,对此也不得不承认:“便算是吧……”   他轻一哂,又问说:“为何告诉我?”   席兰薇默然,少顷,微微上扬的唇角勾起些许苦笑:“瞒了太久了,不想再瞒了。离吉日也不远,待得昏礼之后,就当真成了夫妻……臣妾不能瞒夫君一辈子。”   “你就不怕朕废了你?”他眉头稍一挑,笑容敛去,“是什么让你觉得……朕知道了此事,还会许你为后?”   “并没有这样觉得……”她低哑而笑,“想说出来,只是因为不想瞒了,和后位……没有关系。”   霍祁沉了口气,凝睇着她。她和几年前他初见她的时候,好像没有什么区别。虽然已生过了两个孩子,她的面容却还是无瑕似玉。甚至……连神色也那么像。   他十分清晰地记得,那一天他见她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带着十足的惧意,却又咬着牙要把话说完。   怕激怒他,但并不因此而退却。又因为知道可能出现的后果,内心的恐惧无法掩饰。   霍祁回想着,禁不住地一声低笑。遂而又再笑不出来,稍一喟,淡声道:“很多时候,朕都奇怪……你到底为什么知道那么多事情,却没想到,是因为这个。”   席兰薇缄默着,除却稍点了下头算作回应外,不知还能说什么。   “活过一世……”霍祁轻笑着,“且和这一世遇到的人一样,朕也在、而你……嫁给了朕的亲弟弟。”   “是……”她竭力平静地应着,声音已有些发虚。六道轮回、转世……似乎并不该是这样的。这番经历,于他而言、甚至于她自己而言……大约都无异于她曾嫁过一次人。   那些恨意她用了那么久才逐渐放下,又如何盼着他不计较。   “他对你很不好?”霍祁又问道。语气似乎明快了些,带了些探究和玩味,。   她点了点头,垂首维持着沉默。霍祁略一颔首,又带着几分不信,轻笑道:“究竟是有多不好,能让你怨到违背六道轮回、如此重活一世?”   席兰薇稍稍一哑,没料到他会这般问她。双眼轻抬,对上的是他目中的探究之意。她思忖着,俄而笑意勉强地道:“陛下能想到的,丈夫冷落妻子的法子,臣妾大约都受过一遍。”   “所以你并不怕再受一遍了,是么?”他一字字地问她,每个字都很轻,连贯出的一句话却在她心中一刺。   “陛下……”她愕了一会儿,很快,又接受了他这反应。原也并不确信他能接受的,否则她也不用瞒这么多时日、直至今天才有勇气说出。   许多他对她的好涌到眼前,划得很快又很清晰。直让她眼中现了慌乱,强自摇了摇头,阖眼避开那些画面,狠一咬唇,坦然道:“怕……无论重生与否,但凡一心相许过,总是怕被丢开的。”   她定了神,与他目光相接,按捺着心中的惶意没让自己躲避,面色沉静地继续说了下去:“若陛下接受不了,也请陛下善待阿玉和阿俨。就算臣妾曾经当真嫁过人……他们也还是陛下的骨肉。”   他没有反应,平静得仿佛没有听见这些话。席兰薇又笑了一声:“告诉陛下这些……臣妾一点也不后悔。陛下接受与否,臣妾无法左右,臣妾只想让自己活得坦荡些——哪怕这坦荡只有一时半刻,也好过对陛下欺瞒着活上安稳的几十年。”   “活过一次所以格外不怕死?”他短促一笑,睇了她一眼,又再不说话。   “不……”她摇了头,缓了缓始终有些紊乱的气息,又长吁一口气,“臣妾就算不怕死,也还贪生。毕竟还有两个孩子……臣妾很想看着他们长大,可……”   她的语声骤然一顿,停得有些不正常。霍祁忍不住侧眸望过去,见她贝齿紧咬在朱唇上,好似把后话都咬了回去。他看着她,却也没催问。过了良久,她犹犹豫豫地松了口,抬眸望向他,羽睫下湿湿润润的,再开口时,声音中分明有些哽咽:“可……你是霍祁啊……”   直听得他一僵。   “我瞒不下去……”她拼力摇着头,珠钗的流苏晃得凌乱,接下来的话语中,嘶哑明显了许多,“你干什么待我这么好……你若是待我差一点,我都可以忍着不说的。”   这番话之后,强撑着的镇定终于全盘崩溃,心中顿时乱成一团,恐惧一层高过一层,很快就将她围得彻底,逃也逃不出去。太害怕那结果了……被他亲口废了或是直接赐死……   “你如是时常去见见别的嫔妃……哪怕每个月、或者每年只那么一两天去见见别人,让我还能觉得我不过是后宫中的一个……我都可以忍住不说……”   心中发慌之后便是发堵,她无甚理由地发起了脾气,满心的怨和悔——怨他待她太好,实则是悔自己忍不住隐瞒带来的负罪感、悔自己忍不住要说。   “我不敢这样跟你喝合卺酒……”她慌乱地摇着头,哭着说,“你待我那么好……我不能‘骗’着你让你娶我为妻——我起初进宫就是为了避开霍祯的,但我没想到最终居然……居然会做皇后。”   这份情绪也实在压抑许久了。从他第一次说立她为后开始,心中的感受就难言。诚然,她一直显得开心且受之无愧,只想慢慢地说服自己、然后当真坦然接受这后位,再不去想两世的瓜葛。   但是做不到,一想到对他尚有欺瞒,她就做不到心安理得地做他的妻子。甚至连张氏“托梦”时所说的话,都成了一道魔咒,萦绕心头久久不散,让她觉得,若她不说……张氏所言迟早会成真。   “你知道么……就算是上一世霍祯动手打我的时候,都没有隐瞒你让我觉得难受……”她自嘲地笑着,好像自己都觉得这心思荒谬,“那时候我只要恨他、恨许氏就好了,可是此事……全是我的错,恨不了别人就只能怪自己,你待我越好,这感觉就越深……”   浑身无力,腿上的最后一分支撑也被抽走。席兰薇试图挪动一步重新站稳,却失了平衡,就此跌了下去。她怔了怔,目光涣散着,又慢慢地透出了笑意来。妆容被泪痕花了一片,她低着头,缓缓地挪动着身子,环膝而坐。顾不得仪态,只是想这样把自己“圈”起来,仿佛这样能安全许多。   霍祁睇视着她,看着她下巴搁在膝上,气息慢慢地平稳了,凝在羽睫上的泪珠也不再往下落。走近了她一步,见她下意识地缩了一缩,却到底没躲。还是停了脚,不再往前走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番,皱了皱眉头,问她:“说完了?”   她抬了抬头,视线上移,又在和他的目光接触前就没骨气地放了下来,点了点头。   “嗯。”他满意地一颔首,缓了口气,口吻闲闲,“就凭你方才那副样子,还真是当不得皇后。若是传出去,太丢人了。”   她肩头一紧,他就地坐了下来,且还不是正坐,盘膝坐得十分随意:“所以,现在安静点,该我说了。” ☆、177 开解   “此事你如不说、我不知道,大概真能相安无事地过一辈子。”霍祁轻笑而道,见席兰薇点头,又说,“但你既然说了,便得论个明白。论清对错,然后再论个结果出来。”   她再度点头,等着他继续说。   “日子不短了,我自认待你不错,你自己也承认,却仍然瞒了我这么久。”他凝视着她道,短短一顿,又续言,“不过也罢,这不是小事——我到现在也仍觉得很……玄,所以也怨不得你先前不敢说。”   席兰薇默默的,下颌搁在膝头上,似是觉出他要说及重点,身子缩得更紧了些。   “那不怪你先前不说,就只能怪你如今说了。”他一笑,眉头稍挑,“照你的意思,此事还怨我了,怪我待你太好。若不然,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忍下去。”   “不是……”她脱口而出,遂被他一眼瞪了回来:“你方才自己说的。”   “……”她哑声无言。确实是她自己说的,事实也就是如此。她入宫,归根结底是为躲霍祯,根本不曾奢求别的。是以若他也只拿她当个普通宫嫔待,她完全可以平心静气地过日子,才不会满心愧疚地定要将一切都说给他。   “不反驳?那你说了的原因,就姑且怪我。”霍祁颔首,语中停了一停,沉然思索片刻,又道,“再说你重活一世的事。”   席兰薇稍稍一愣。   “虽然跟我所想的‘六道轮回’差别大了些……但也是种轮回吧。”他口气放得轻松了,一哂,续言说,“轮回之事到底是天定的,由不得哪个人做主,是不是?”   上扬的语调没有什么愤怒的情绪,好像就在问一个平常无奇的原因一样。席兰薇低着头,点了点:“是……臣妾只觉得无知无觉了一阵子,醒来时,已在家中。”   “那么,你重活一世的事也怨不得你。”他又言道,面上笑意温存,“不管是天意弄人也好、还是上苍看你上一世活得凄惨好心让你重来也好,到底不是你自己的意思,你做不了主,怎么怪得到你头上?”   已分明是开解她的口吻,席兰薇抬了抬眸,花掉的妆容看上去有些可笑,无力的样子却让他笑不出来:“但是……是我自己要进的宫。”   今世的一切,算起来并不是从重生开始,而是从进宫开始。若她没有进宫,后面许许多多的事都不会发生。她如是照旧嫁去了王府,没准此生和前世上一世过得一模一样。   “是你自己要进的宫。”他轻一耸肩,“但是,是你父亲来和我提的,最终,是我自己答应了。”   ……竟还是这样的想法?   这话在她听来很是耳熟。曾经,在她为自己曾与霍祁订过亲、又入宫的事感到不安时,他便是类似的话——无论她做了什么,归根结底,是他点头答应的。   这一回……可是她重活过、实实在在地嫁过霍祯,他还能这样想?   “所以你入宫的事也怪不得你。”他温和道,“如此算起来,这一世,你没做错什么。”   席兰薇的心速又有些乱了起来,带着些许不置信望向他。霍祁如此清晰地看着她的妆容终于觉得忍不得了,一声叹息后起了身,径自进了寝殿去,少顷,又折了回来,将一块帕子丢给她:“擦脸。”   “……”席兰薇边是觉得窘迫,边是听话地执起帕子将脸一点点擦干净。手头没水,这么擦着颇费些工夫,霍祁也没等,直接继续往下说:“那……说说轮回这回事吧。”   他沉了沉,认真思量了一会儿:“若是单想你嫁过霍祯这回事……是有些别扭,娶了自己的弟妹什么的,怎么想都是有违伦理。”   她持着帕子的手一停,俄而又继续安静地拭着,不做解释,只听他说。   “可你又确确实实……死过一回了。”他说得有点不自然,比较这事实在离奇了些,“如此,也该是实实在在的‘转世轮回’,只不过你……倒着转了,没往前走。那么,嫁过霍祯的事只在你记忆中有而已,于霍祯没有、于我没有、于群臣没有、于天下百姓没有,甚至于这一世的你自己……也说不上存在过。”他缓了口气,添了些笑容,“之前无事是也看过些故事,说是有些人确会带着前世记忆转世投胎的,你也差不多就是这般吧。那本是和我没关系的记忆,你自己知道便是了,你愿意说是你的事,但我若是为你前世带来的记忆而不快……”   他皱了皱眉头,干笑了一声:“我傻不傻?”   好像……说不通,又好像确实是这个理。席兰薇哭得本就有点发懵,又被他绕得更懵了些。愣了好一阵子,竟是直接开口问了一句:“陛下凭什么不在意……”   “……”他阴着脸想了想,“凭你第一次侍寝的时候,还是……完璧。”   这个理由倒确实……说得过去了。足以证明她这一世是没嫁过旁人的,那一切只在她的记忆中而已,说真实也真实,说虚幻也虚幻。   “可这两世,于我而言是连贯着的。”她默然道,“陛下也不在意么?”   “但于我而言不是连贯着的。”他坦然而笑,略作思忖,又纠正自己说,“不止是‘不连贯’,而是根本没有前世可言……我不记得我前世是谁了,记忆仅从这一世开始,对你的印象,仅从你入宫开始。”   她稍安了心,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来,缓缓地露出笑意。他也一笑,却是又说:“不过,我可以试着把这两世的记忆连贯起来。”   席兰薇一讶,茫然地看向他,不明白他这句话什么意思。   “看,连上苍都觉得你上一世过得亏,所以不让你转世成他人,只是让你再当一次你自己、让你再活一次。”他说着,已是打趣的口吻,“可见你上一世是活得有多惨……惨到人神共愤。这辈子你若不活得加倍顺心,对得起上苍么?”   “……”席兰薇仍自怔着,全然不知如何接话,霍祁继道:“都进宫几年了、儿女都有了,大抵是不能指望你出宫后还能活得舒心,那便只能让你在宫里好好过了。废你后位不是难事,估计六宫上下乃至满朝文武都要拍手称快,不过负了苍天,我可吃罪不起。”   他又一声叹息,似乎对此大是无奈、觉得上苍丢了好大一个包袱给他似的。扯了扯嘴角,闲闲又道:“事已至此,你还是安心当我的皇后,好好过日子吧——就算对你太好迫得你说了这些是我的错,也不至于要让我遭天谴吧?”   席兰薇愕得回不过神来,持着锦帕的手也就此顿住。脸上已干净了许多,但犹有些许痕迹挂着,他看得一笑:“好了,二弟在我是无耻之徒,他可以待妻子不好,但我做不出这样的事来,让你再经一遍冷落我也做不到。”   他说着,倾身凑近了她些,伸手将她握在手中的帕子抽了出来,给她继续擦着脸上的泪痕,又道,“你现在肯说,就是信得过我,比上苍更不能负的便是人心。我刚才……”他语中一停,反思了一番自己适才的冷言冷语,含歉说,“不是有意吓你,实在是……多少有些气你瞒了这许久。”   “嗯……”她闷声应了一下,又怔了一会儿,终于破涕为笑。双臂仍环着紧环着自己,笑得浑身都轻打着颤。他也衔着笑意,看了一会儿,伸手一把将她揽进了自己怀里。   相对于计较于她的所谓前世、而后废了她,霍祁更愿意相信“缘分天定”。   若缘分当真都是上天注定的,那他和她这番相识绝对算是缘分。死过一次的人,换了一种活法走到他身边,若非上天有意安排,实在难以做到。   “也或许这一世才是对的。”他思索着缘分的奇妙,缓而说道,“许是你上一世走错了,才碰上了霍祯。故而上苍看不过去,非要纠正一次不可,才这么重活一世。”   “大约吧……”席兰薇笑了一笑,听出他口气宠溺,是有意在哄她,倒也乐得信他这番哄人的言辞。   霍祁撑身站了起来,又伸手去扶她。瞧了瞧外面,压声向她道:“自己去侧殿取水洗干净,若叫宫人进来,还要道我怎么欺负你了。”   “诺……”席兰薇一福身,静了一静,颔首道,“多谢……”   “……这么客气?”霍祁眉心一皱,大是不满“你说客气话一点也不好听。”   下一刻,怀中被一轻撞,低眼看去,她侧倚在他胸前,紧搂着他,低语呢喃地又说了一遍:“多谢。”   “嗯……”霍祁沉吟一会儿,“这回好多了,但是……”   他抬起双手,扶着她的肩头将她“支”了起来,板着脸一本正经道:“快去洗脸,不许在朕身上乱蹭。若一会儿有朝臣求见,看朕一身胭脂像什么样子?”   “哦……”她讷讷一应,目光从他已沾了些印迹的前襟上一扫而过,颔首又说,“那……臣妾梳洗完,就先回翊祥宫了,还得哄着阿玉用晚膳。”   “嗯。”霍祁点了头,在她离开之前又拉住了她,话语低低的,在她耳边叮嘱说,“前尘往事不必挂心。这辈子,你只要记得,你就算死后入葬也是‘霍席氏’——是我霍祁的霍,和霍祯半分关系也没有。” ☆、178 大婚   十一月初二,册礼、昏礼若常举行。虽则已很寒冷,但是个晴好的天。   天子大婚,已经许多年没有过了——霍祁尚未有过正妻,如此数算起来,城中居民上一回见到这场面,还是先帝迎娶皇后的时候。   是以人声鼎沸,在皇家仪仗将要行过的大道旁拥满了人,互相挤着、张望着,都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不论这位皇后先前有过怎样传言、不论她是妖还是天女下凡,都敌不过此时此刻人们心中的好奇——一睹皇家昏礼才是最要紧的。   未曾见过先帝昏礼的年轻人觉得,这大抵是这辈子唯一一次得见天子大婚;见过先帝昏礼的老人则觉得……一辈子见两次天子大婚,可不是人人都有的机会。   .   席兰薇是提前一日回到席府的。对此,她好生埋怨了一番霍祁画蛇添足——入宫都那么久了,昏礼么,行一番同牢合卺便是,他偏生要从迎亲开始。   彼时她眉目一番,口吻淡淡地道:“陛下怎的不把‘纳采问名’、‘纳吉纳徵’也一并办了呢?”   “哦……那不行……”霍祁神色平静,支着额头打了个哈欠说,“就算纳吉是‘不吉’,我也得娶你,何必被这个卡上一道再多留个话柄?又不能中间差这一步,是不是?”   ……罢了,他横竖都有把歪理说正的本事。   而后,席兰薇把“那怎的把‘请期’也剩了?”一问噎了回去——他必定要说,吉日是礼部择的,必定妥当,还“请”什么“期”?   .   昏礼自是在黄昏才行,却并不意味着双方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席兰薇被小霜唤起来时,天都还没亮。缓了缓神,便听得珠帘的轻响,宫娥们鱼贯而入,服侍她盥洗更衣。   端坐镜前,两名年长的女官恭敬地上了前,为她梳妆。   胭脂水粉施得薄厚适宜,衬得肌肤似雪似玉又并没有喧宾夺主,一眼望过去,仍是她原有的姿色最是让人惊艳,粉黛皆不过用作衬托罢了。   席兰薇望着镜中,恍惚了好一阵子。   虽则保养得宜,她也到底二十三岁了。和入宫那年的容貌相比,说不上“老”,也总归不再那么年轻了。   岁月的痕迹总是有一些能看得出来,许并不真印刻在容颜之上,也到底留在了眉梢眼底之间。   此时镜中的自己,却被这妆衬得……好像又年轻了几岁。   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上次这样坐在镜前梳着新娘的妆时……那是嫁给霍祯的时候。妆和现在自然有些许不同,那会儿,是照着亲王王妃的仪制来的,这一回是皇后,更隆重了许多。   深深地沉下一口气,席兰薇稍侧了侧首,看向窗外。才刚破晓,阳光淡淡的,她凝神于天边的那抹红晕片刻,无声地笑了出来。   大概……真不是“天意弄人”而是上苍有意让她重活一次来弥补前世的凄惨吧。   这一世,什么都有了。儿女双全、父亲健在,霍祁知道了她的往事也不作计较……   如今,就连她重生之时不曾再奢求过的昏礼,也有了。   好像都挑不出对哪里不满了,只觉什么都好。从前二人间的种种不睦也好、后宫的明争暗斗也罢,都不过是个插曲罢了。在她心里,早敌不过这种种美好半分。   .   “国公。”外面一声简短的见礼声传进来,席兰薇抽回神思,将目光也转回来。视线在门口一停,连忙起了身,颔首一福:“父亲。”   “嗯。”席垣稍点了下头,安静地审视她一会儿,遂笑道,“很漂亮。”   席兰薇双颊微红,抬眸觑了一觑,看出他若有所思着,似是有话要说。便吩咐宫人们暂且先退出去,屋中归于寂静,只剩了父女二人。离着这么几步远,二人相对而立,过了好一阵子,席垣才轻一咳嗽:“要嫁人了。”   “……嗯?”席兰薇略一愣,觉得父亲这话起得有些奇怪——虽然今天确是昏礼吧,但若说“嫁人”,她其实早就嫁了……   “嗯……该怎么说?”席垣沉吟着,笑容有些发涩,“你母亲去世得早,我一个人看着你一天天长大。从你及笄开始,就忍不住在想你出嫁的情景。心知你有离家的那一天,舍不得,但又觉得到了那日……也还是只得高兴的。”   席兰薇低垂着首静听着,席垣一顿,又续道:“你十七岁被药哑的时候,事情闹得很大,许多人在议论,好好的一个姑娘,这回连嫁人都难了。”   她一下下轻划在下唇上的贝齿一紧,定了定神,听父亲继续说:“那时候,有那么一阵子……我觉得有什么关系,真嫁不出去就留你一辈子。除却给不了你一个夫君,席家什么都能给你。”   席垣一声叹息,缓缓摇了摇头,又苦笑道:“后来遇上霍祯提亲,他信誓旦旦地说要护你一辈子,我觉得兴许还是让你嫁人为好,和自己过一辈子到底不一样,结果你……”   结果她闹着要进宫,父女二人从来没有闹得那么僵过。僵局中,最后还是父亲做了退让,一边生着气一边去求皇帝,然后在她入宫之后……又僵持了好一阵子。   “老实说,早先想了那么多种你出嫁时的场景,唯独没想到是闹成那般而后看着你离家入宫。”席垣笑叹,长长的尾音中仍是含着无奈。   席兰薇听得心中一酸,那件事,不管她的初衷是怎样的、也不必提她究竟是被怎样的恐惧逼的,让父亲那般生气,就是她错了。   紧咬着的嘴唇一松,她仍低着头,手指不自觉地绞起衣带来,口中喃喃道:“对不起……”   席垣轻挑了挑眉头,神色闲闲地啧了啧嘴,道:“看在你过得还不错的份上,道歉就免了。”他顿了一顿,笑意重新浮了起来,又说,“至少这回,能看着你好好出嫁。”   “父亲……”席兰薇也笑了一笑,同时却觉眼中有湿意涌出。生怕毁了刚化好的妆,连忙抬头忍住。忍了好一会儿,才缓出口气、平静下来。   一如上一世一样,她右手搭在左手上,一丝不苟地拜了下去。却不像上一世,满心只是对日后生活的憧憬。   自然,霍祁自然会待她很好。除此之外,她盼着他的天下始终太平、盼着父亲始终康健。两个孩子也要平安,总之……什么都要好。   “行了。”席垣上前扶了她一把,在她抬起头时,他面上已没了方才的不舍,转而无所谓地笑说,“父亲随便说说……你又不是当真今天才嫁人,明明孩子都有了,跟着动容个什么劲?”   “……嗯。”席兰薇闷闷地一应,心知父亲鲜少如此长篇大论地说这样感人的话,也就不怪他过瘾说完后不承认了……   .   霍祁亲自到了门口来迎她“出阁”。那时,正是将近黄昏,天色仍很明亮,光线中却添了些黄晕,将他的笑容映得不太真切。   席兰薇浅颔着首,搭着宫娥的胳膊移步出门,在余光扫到那抹玄色袍摆时,足下滞了一滞。   霍祁的目光停在她身上,那一身红黑相映的婚服……他一直在想她这柔美的容貌是否会压不住,今日一见,倒是担心太多了。   绣着金色凤纹的腰带勒得腰肢纤细,广袖又适当地减少了这份灵动,衬得端庄大气。乌发与白妆相映着,朱唇盈盈润润……   席兰薇在他看得愣住前先做了反应,屈膝一福,莞尔笑言:“陛下。”   他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是来迎亲的,不能这么一直看下去。正了正色,霍祁继续行上前去,手上一握她的手,压着声轻道:“新娘子好美,一会儿若碰上抢亲可就糟了。”   觉出她的手在他手心里一掐,霍祁再一声笑,不再多调侃她,执着她的手,一并向外行去。   .   册礼、昏礼仪程冗长繁复,偌大的含章殿中,官员、命妇满殿却寂静无声,只有阵阵雅乐绕梁不绝。   系着红线的匏瓜端在手中,一人一半。席兰薇抿了一口合卺酒,一壁品着酒中苦涩一壁伸手递过去与他交换。   交换间,二人视线相触,稍稍一顿。   片刻,见霍祁不太自然地一声咳嗽,看了看皆递到一半、由二人一同端着的两盏合卺酒,尴尬地问她:“方才……你喝的哪半?”   ——一时又看懵了,短短一瞬间就忘了该接哪一半。席兰薇哭笑不得地瞪他一眼,目光一睇:“右边这个……”   可算顺利地行完了合卺礼,席兰薇忍着心底的这份窃笑,一直忍到仪程结束,在行出殿时终于得以嘲笑他一番:“陛下发什么懵……可是因着高兴提前饮了两杯、在喝合卺酒前就已醉了?”   “谁让梓童你天生丽质。”霍祁维持着严肃神情携着她的手往外走,不想让旁人看出他们在窃窃私语,便咬着牙、嘴唇也不动,发出的声音自然沉闷且有点奇怪。   席兰薇闷声一笑,稍一反手,手指在他手心里轻划了起来。   二人已许久不这般交流,她有意写得慢了,他倒也分辨得出。   一笔一划、痒意轻轻的,她回了他一个:“嘁。” ☆、179 安静   昏礼册礼皆顺利。走向长秋宫的时候,席兰薇隐隐看见橘红的夕阳下,一个人影快速远去了,跃过道道宫墙、踏过座座宫室,很快,就看不见半点人影了。   他……果真如约走了。   没有太多的空暇去感慨,长秋宫前候着一众内外命妇等着觐见。便只又看了一眼天边,那抹晚霞一直向外延伸着,延伸到皇宫外、长阳外。大约,也会延伸到他的江湖吧,席兰薇稍一声叹,江湖之中,大概总会有个人,能时时与他在同一片晚霞下,而后再一同等来朝霞。   内外命妇觐见后,天色已很晚。   尔后,自是一夜旖旎……   .   翌日清晨,该算是她册后以来,嫔妃们第一次向皇后晨省。晨省昏定先前已免了好一阵子,此番众人皆格外郑重,妆容理得精致、见礼见得恭敬。   如此,席兰薇觉得心中安稳了些。素来知道宫中嫔妃看她不顺眼的占了多一半,也担忧过当了皇后之后如何震慑六宫的问题。目下看来,倒像是她们不得不认命了。   敌不过便服软,日后安安稳稳的各过各的日子……也算很好。是以满殿的和睦,后妃笑谈着,又过一会儿,安玉寻了来,到母亲身边乖乖坐着,也不捣乱。   这样的六宫和睦,持续了三天。   .   第四天,满朝文武又在早朝上懵了。   看着皇帝风轻云淡地说要遣散六宫,众人自然要拦,皇帝的理由却显然比他们的说得过去:“先前朕也说了,日后皆独宠皇后一人。六宫这么放着,当摆设么?”   嫔妃到底是皇帝的嫔妃,侍奉圣驾是头要的,如今,“圣驾”不用她们“侍奉了”……   留在宫里还真有点多余。   这理说得通,但众人依旧怎么想都觉得如此决计不行。一时仍劝阻着,恳求皇帝打消这念头,甚至有人坦言说……哪怕就是放着,那也还是放着吧!   这消息引得六宫一片慌乱。虽然本朝较为开化,若放还家中,在民间还是可以再嫁的。尤其是尚不曾侍寝过的嫔妃,再寻门好亲事也算不得太难。但……仍难免咽不下这口气……   入宫一趟,多多少少都怀着雄心壮志。想着登上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想着母仪天下。就算没有这般雄心的,也多少巴望着能宠冠六宫,哪怕只是一时也好,总归不枉此行,总归是风光过。   如今倒好……   后位没得着、争宠争不过,索性……连后宫也留不得了?   偌大一个后宫,当真都成了她一个人的?她们连陪衬也不是?   转不过这个弯的大有人在,宫里的窃窃私语没有持续太久就成了明面上的怨言,传到席兰薇耳中时,连她都彻底讶住。   “遣散……六宫?!”席兰薇错愕道,滞了一滞,又问小霜,“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今日早朝提的。”小霜颔首道,“六宫都传遍了……陛下那边说暂不让娘娘知道,奴婢才一直……没敢说。”   她急急忙忙地出了长秋宫,往宣室殿赶。一路上,觉得阖宫的气氛都前所未有的奇怪,好像每路过一宫,都能觉出里面死气沉沉的,不用进去看也能知道里面住着的人有多怨她。   踏进宣室殿的刹那,正好看见霍祁手腕一提、继而沉息搁笔,显是刚写完一道圣旨。   ——席兰薇禁不住地觉得,那大约就是遣散六宫的圣旨了。   “陛下。”她蹙了蹙眉头,一边继续行进去一边道,“陛下要遣散六宫?”   “嗯……”霍祁沉了会儿,一笑,“你知道了?”   “刚听说。”她皱着眉停在他案边,垂眸一看,果不其然,那就是遣散六宫的旨意。   “陛下不可……”她忙出言道,“只听说过皇后贤惠、宽待六宫的,哪有立了皇后、遣散六宫的?”   “又不是皇后下旨遣散六宫的。”他不咸不淡地回了她一句,继而伸手在她衣袖上一拽,“坐。”   她沉着气坐下,他思了一思,笑说:“给你讲个故事。”   她一怔:“什么?”   “嗯……从前有个牛郎,衬天上下凡的织女沐浴时偷了她的衣服,之后娶了她为妻,尔后夫妻二人举案齐眉,过得和和□□……”   他悠悠说着,没说几句便被她出言打断:“牛郎织女?打小便听过,我来是想说……”   想说遣散六宫的事。不过他反过来打断了她的话:“那换一个。”   “……”她耐着性子听着。   “前朝有个云敏皇后苏氏,早年和皇帝存着误会,夫妻不睦,后来……”   “后来消了嫌隙、平安和睦,也听过。”她重新蹙起眉头,舒了口气道,“可就算苏氏,后来也只是专宠你,也没听说遣散六宫的……”   “是。”霍祁稍一点头,衔笑说,“我不是想拿苏氏举遣散六宫的例,是想说……古往今来,但凡涉及相爱的故事,无论悲喜,都是夫妻二人而已,哪有放一干无关的旁人掺和其中的?”   席兰薇被他这想法说得懵了一会儿,才缓过来,当即驳道:“这话也讲不通,是二人间的不假,可左不过是故事中不提旁人罢了——还说那苏氏的例,一众嫔妃不是好端端的放着呢么?”   “可是何必呢?”他也皱着眉头,反问她一句,又说“放着无妨,但本身就亏了她们。搁在宫里无事可做,只好一个个嫉妒你去,你活得也不舒心,有甚好处?”   “可是……”席兰薇一时没想到如何驳他,霍祁又一笑:“知道你会来劝,因为此事无甚先例。但静神想想,实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劝、满朝文武劝,都不过是因为先前没有过故而觉得荒谬罢了。”   好像也说得通……   席兰薇尝试着说服自己,左思右想间,霍祁又道:“好了……就说这么多。此前跟你说过不许拦着的事便是此事,所以你不许劝了,你劝了我也当没听见。”   “……”   不讲理!   席兰薇大悔自己当日迷迷糊糊就把他这要求应下来了,隐隐也知必是什么惊人之事,所以他会担心她阻拦……可没想到是如此惊人!   “祁……你……”她还是忍不住地想接着劝,被霍祁扫了一眼说:“改称呼也没用,你连名带姓地一起叫都没用。”   “……”   油盐不进!   .   当然,虽则考虑着礼法和身份,席兰薇觉得自己应该劝,心内还是免不了喜欢他这决定的……   是以在他“油盐不进”之后,她也就心安理得——是他不听劝,可不是她这当妻子的不贤惠。   朝中阻拦无果、皇后阻拦无果,此事便成了定局。一个月后,各样事情都已安排妥当,各宫嫔妃皆赐黄金百两,放还家中。   .   嫔妃们离宫的那天,秋白清和与芈恬“恰巧”进了宫,在长秋宫里品着茶,面上笑意浅浅的,大有点为此庆祝的意思。   外命妇来贺皇后遣散六宫,席兰薇怎么想都觉得别扭。   “你们啊……再瞎凑热闹,日后长秋宫就不许你们进了。”席兰薇闲闲地觑了三人一眼,秋白清和一笑未言,只芈恬搂着坐在身边的安玉道:“呀,阿玉,你母后不让我们来,日后你见不到你阿彬哥哥了,怎么办?”   安玉小脸一扬,怔怔地望一望芈恬,继而看向席兰薇,双眼一红。   “……”席兰薇语塞,直瞪芈恬,又忙哄安玉,“别哭别哭……母后说笑的。”   芈恬面露得意地舒了口气,席兰薇幽幽扫她一眼,只好转向秋白清和:“都是嫁了人的了,有事无事就进宫一趟你们累不累?若当真闲的无事做,就去席府走动走动,替本宫多看望看望父亲,本宫先多谢你们了……”   “嗤……”清和掩唇一笑,稍喟一声,又正色道,“这可怪不得妾身……皇后娘娘若不信,问问秋白,我得知自己有孕那日,可是亲自去了席府想跟大伯报个喜。结果呢?到了府门口正巧碰上大伯出府,急匆匆的样子。拦下来一问,正急着去坊西边的茶肆听书呢,压根没给我多说话的机会。后来还是另差人去知会了他,他才来看了看我、道了个喜。”   “……”席兰薇听得微讶,深知父亲从前对这些个文人编出的故事最不感兴趣,就算是有据可寻的,他也嫌假的部分太多,没心思多听。   “怎的想起听书了……”席兰薇呢喃了一句,大是不解。秋白沉了沉息,悠悠说:“妾身没去听过,不过长阳城里传得厉害,近来最引听客的书,就是当初闹蝗灾时的那一段。”她说着一笑,羽睫覆下,压声又续言说,“跟皇后娘娘有关的,大伯自然要去听。”   ……闹蝗灾时的那一段?   席兰薇自然记得。那书写得精彩,加上霍祁有意推波助澜,一时在长阳城中颇受欢迎。只是,在到了快收尾的时候他开始着手立后,故事一夜间戛然而止,转而开始讲父亲的赫赫战功了。同样颇受欢迎,但先前那未完的故事总归是吊人胃口的,兴许日子久了也能放下不想,可突然又开始说了,从前的听客们大约还是愿意去听个结局的。   而席兰薇清楚地记得,那结局……霍祁说,他来写。   “准是那……妖精当皇后了呗。”席兰薇闲闲道,实在不想再说“蝗虫精”那三个字。   “差不多吧……”清和噙笑,思了一思又说,“好像又不止,瞧着城中百姓听得热闹,似乎不止这么简单。”她思忖着,继而给了她建议,“皇后娘娘若想知道,让人出去听完回来讲讲就是,也就这两天,差不多就说完了。”   “唔……”席兰薇斟酌着,旋即笑答,“罢了,此事改日再说。天色不早,你们也该回府去了,本宫还要去宣室殿。”   听故事么,还是听原作者讲为妙。   扬音唤来了安玉、又叫乳母抱着霍俨同去。这些日子朝中事多,霍祁空暇的时间少了许多,眼见着今日又是在宣室、永延两殿中闷了一天,倒正好寻着听故事的理由去“扰一扰”他。 ☆、180 尾声   一场大雪后,严冬的寒气来得很烈了。每一处都好像覆了一层白霜,连宫墙看上去都没有那么红了。枝头树梢上积了洁白,遇到风时,就轻飘飘地揭下一层来,幻化成细小的白粒,飘飘洒洒地落在地上,让地上的雪再厚一层。   安玉踩雪踩得开心,专找路两侧没清扫的地方走,一脚陷下去,又欢笑着拔|出来,再踩下去,自得其乐。   霍俨由乳母抱着,明眸大睁地望着姐姐踩雪,满是好奇,伸着手咿咿呀呀的,意思是想要过去,也想和姐姐一起玩。   “阿玉,小心,别摔了。”席兰薇浅笑着看着,倒也不护得太紧,偶尔叮嘱一两句,看安玉忙里偷闲地点头答应,就不再说。   知道是往宣室殿走,安玉自己玩够了,就从雪厚的地方走了出来,沿着清扫干净的宫道向前跑了好远。席兰薇遥遥看着,见安玉在路边蹲下|身去攒雪球,攒得很认真的样子。她走得慢,走近时,雪球已攒了好大,安玉双手抱着雪球站起来,乖乖地跟着她一起走,看得她大是不解:“阿玉,干什么抱着个雪球?”   “父皇好忙……”安玉低头望着雪球喃喃道,“我去给父皇看,下雪了。”   ……你父皇忙也没忙到不知屋外变化。席兰薇腹诽了一句,倒是没驳了她这好意,任由她抱着雪球一起去宣室殿,只在走了几步后又补了句:“拿远些,湿了衣服小心着凉。”   “哦!”安玉重重应了,改为双手托着雪球走,一路笑眯眯的,也不知在高兴什么。   .   霍祁听到脚步声传进来,一个稳重一个细碎,目光还在奏章上便先笑起来。抬眸一瞧,倒是一个雪球先映入了眼帘——那干净的白色白得刺眼,实在太明显。   “……”霍祁懵了会儿,揣着疑惑起身赢过去。走近了,看见那白胖胖的雪球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安玉的一张小脸有点发僵。   “阿玉。”霍祁蹲□拦住她,看看那还在不停滴水的雪球,并未直接显出不快来,和颜悦色地问说,“干什么拿着雪球进来?”   “下雪了……”安玉望着他道,明眸中笑意盈盈,“母后说父皇最近忙,大概还没看到?”   霍祁心里大是欣慰,幸好没直接出言说她弄脏大殿,她可是满心好意。   “嗯,是没看到。”霍祁一笑,伸手把那雪球接在手里。他一直在殿中,手上更暖,雪球化得更快,“现在看到了……好凉啊。”   安玉咯咯娇笑起来,霍祁又道:“一会儿父皇陪你玩雪去。”   “嗯!”安玉欣然点头。霍祁站起身,越拿越觉得那雪球凉得很,碍于安玉在面前又不好就此扔了,就左右手互相丢着换来换去,一边换着一边有水滴不停往下流,他也只作看不见。含着笑问席兰薇:“有事?”   .   “……也不算吧。”席兰薇思量着悠哉哉道,“就是……好些日子没见着陛下。”   “……”霍祁认真回思一番,很确信地道,“只有昨晚……”   “哦,昨晚没见着陛下。”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纠正了错误,又沉着脸说,“一直等到子时……”   霍祁轻吸了口冷气。垂眸看了看那雪球,眼见越拿越小、地上已漾出一滩水,不想溅湿衣服便向左迈了一步,含歉道:“就是见处理完了事情后已太晚,怕扰你休息才没去……”   “所以也没差人知会一声?”席兰薇黛眉轻挑语调上扬,显有几分质问的意思。   “……起初没意识到那么晚。”霍祁有点窘迫地继续解释,“意识到时又怕你已经睡了,所以就……”他睇一睇她有点过度不快的面色,含着点不信说,“真生气了?”   “嗯。”席兰薇带着气一应,美目翻了翻,又道,“打算怎么道歉?”   “这个……”霍祁打量着她,寻出她眉梢眼底藏着的笑意,淡声说,“想要什么,娘子直说,为夫尽力就是。”   “长阳城里说书的都快说完了,夫君说亲自写结局。”她悠悠说着,语中一停,凝睇着他又道,“夫君知道我听那故事听得高兴,干什么不告诉我?我好歹能教人打听打听去。如今么……只好跟夫君来讨原文了。”   “……就这个?”霍祁稍一愣,继而便要吩咐袁叙取那册子来。话刚要出口被席兰薇环了胳膊,她蹙着眉头道:“别拿几张纸糊弄人,又没多长,夫君亲自讲了吧。当是歇一歇,就算事情多,也不能一直劳累下去。”   霍祁皱着眉掂量了会儿,眉头舒展开来,颔首而笑:“好。”   .   傍晚的时光安安静静的,霍祁吩咐宫人将案头的奏章收拾了个干净,腾出了地方放了各样点心给安玉吃。霍俨还小,只能在旁眼巴巴地看着,满脸不情愿,但又不哭不闹。   霍祁轻支着额头,缓缓地说着。故事的发展……和民间喜闻乐见的各样传说差不多。   宫中的蝗灾停了、南边的蝗灾也停了,冬去春来,灾难留下的痕迹已寻不到。再到秋天,曾经闹蝗灾的地方迎来了丰收,而宫中,添了一位皇长子。   从前那被传为蝗虫精的妖妃,洗清了罪名,南边的蝗灾自是与她无关,至于宫中……则更是因为有人栽赃陷害,也与她无关。   于是她顺理成章地登上了后位,有一子一女承欢膝下,日后,可能还会有更多的孩子。   遣散六宫的事,在书中亦有提及。却写得很是小心周到,全然不给民间议论她善妒专宠的机会,而是“皇后席氏劝阻良久无果”,是皇帝执意如此。   故事收在了柔安公主的生日宴上。宴席场景描写得绘声绘色,自有他二人在,更还写了席垣、沈宁、芈恬,还有秋白清和……   许许多多曾一同历过诸事的人,一齐构成了结局团圆的场景。   .   “之后,又到了严冬腊月。”霍祁阖上手中本册,话语未停,眼底浸着笑意又道,“下了一场大雪,柔安公主怕父亲没时间看雪,给他抱了个雪球来。”   “……”安玉吃着点心笑起来,席兰薇神色清淡地睨他,口中“夸赞”道,“信口写续,夫君当这皇帝真是屈才了。”   “啧……”霍祁摇着头啧了啧嘴,“跑到宣室殿来,说要听故事。给你讲了你又嫌弃……你怎么这么难伺候?”   “我是夸夫君呢!”席兰薇一本正经道,“哪有嫌弃的意思?夫君您使劲想……”   霍祁闲闲地瞟她一眼,又看看安玉和霍俨,一副“当着孩子的面不跟你计较”的神色。   .   及此,天色已很暗了。席兰薇望了望天色便要回长秋宫,被他伸手一挡:“免得你再等那么晚,留在宣室殿好了。”   “……诺。”她不作推辞地应了,安心地坐了回去。安玉看一看父母,嘟囔着提醒霍祁:“玩雪……”   差点忘了。霍祁一副恍悟的神色,起身绕过案几就去抱安玉,大步流星地往外走:“走,玩雪。”   ……奏章彻底不看了么?   席兰薇心中想了一瞬但未说出口,看看霍俨,吩咐乳母带他先去睡,自己也起了身,快步追了过去。   霍祁抱着安玉一壁往长阶下走一壁自言自语着:“难得陪阿玉玩一玩,奏章么……朝臣们怪罪起来,就说是你母后拦着不让看。”   “夫君!”席兰薇阴沉着脸一唤,霍祁闷声而笑,也不理她,抱着女儿继续往下走,口中悠哉哉地哼起曲子来,端的是故意气人。   .   殿前的广场上,支了数十展宫灯照明。暖黄的灯光幽幽地映在洁白的雪地上,遥遥便能听见笑声阵阵。   三人一并堆着雪人,本是能安安静静做完的事情,无奈谁都“没安好心”,总衬旁人不注意的时候丢一个雪球或者索性迎面糊一把雪过去。   一众宫人在长阶之上眺望着,一边看一边忍笑,一边忍笑一边又有点担心:皇帝皇后可别在殿前打起来……太丢人了。   “猜猜那两个大雪人哪个是陛下哪个是皇后娘娘?”   大监袁叙慢悠悠地先开了口,饶有兴味的样子听得众人一愣。瞠目结舌地回头看过去,袁叙扫了他们一眼,又说:“左边那个是陛下,我赌二百两银子。”   一众小宦官都觉得袁大人您不厚道——摆明了左边那个是陛下,个子足高出一头,是皇后娘娘就奇怪了。   不过总不能都押左边是陛下,那便没得赌了。为了哄大监开心,众人十分配合,齐刷刷地押了右边是陛下。至于赌注……虽没有袁叙那么出手豪阔,也还是忍痛都搁了一个月的俸禄过去。   三人精精细细地在雪人前捣鼓了半个多时辰,结果出来后……   袁叙差点当场晕过去。   还真左边那个个子高的是席兰薇。换言之,除却他输了二百两银子外,旁人都赢了。   至于为什么个子高的是席兰薇……是因为皇帝背着她的。   皇帝背着皇后、一个小女孩走在旁边,还有个更小的孩子坐在一旁。四人都带着笑意,神色惟妙惟肖得几乎不能称之为“雪人”而是“雪雕”了。   三人都站起身,席兰薇望着雪雕舒了口气,霍祁索性伸了个懒腰,含着笑意自我夸赞:“不错!”   .   天已全黑,该是准备盥洗就寝的时候了,三人一并往回走去。   广场上的灯光仍旧暖融融的,映在雪人身上,看上去格外温馨。   雪花又慢慢地飘了下来,一片片轻轻地落下,接在手中定睛去看,融化前尚有那么短短一瞬,能看清雪花精致的花纹。   席兰薇衔着笑抬头望去,那星星点点的洁白仍不断往下落着,雪片之间,依稀能看到有一些融化在了半空中,消失不见,却不妨碍旁的雪花落下。   许多事……也差不多就是这样吧,譬如她这和常人不太一样的“一辈子”,亦或该说是“两辈子”。   那些化在半空中的,是会渐渐遗忘模糊的前世。   落在地上,可以踩出脚印、又或堆成雪人的,是会铭记到底的今生。 番外甜点请自取 ☆、181 阴影之下(一)   又一碗烈酒入喉,带着辛辣与滚烫直入腹中,却已无法再腹中激起任何感触。   大约是麻木了,觉得浑身上下什么都感觉不到,除了那持碗、倒酒的手以外,一切都不听使唤。   心里却反倒清明得很,清明到他几乎要自嘲出声——喝这么多酒,不就是为了暂且忘了那事?却是半点用都没有。   酒肆中的喧闹好像愈加厉害了,这小小的隔间也不过是用竹帘隔出来的而已,看不到外面,却仍能听得分明。   酒徒们谈话时毫不压低的笑声……越听越像是嘲笑。   “怎么回事?”竹帘被人掀开,楚宣双目惺忪地抬眸看了一看来者,强撑着神思,勉强应了声:“坐。”   沈宁便在对面的空席上坐下,看一看喝得大醉的对方,稍蹙了下眉头:“出什么事了?”   “沈大人。”楚宣笑着摇了摇头,拎起酒坛来,将两只碗都斟满了,“我不想继续这件事了。”   “什么?”沈宁一惊,稍作一顿,问得倒还平心静气,“为何?”   “除佞臣……”楚宣苦笑着,为自己又倒了一碗酒,“当初,去东边找我的时候,你说是为了除佞臣。”   “是。”沈宁点了头,再度问了一遍,“出什么事了?”   “但是今天……”他喝得太醉,话语顿住,滞了好一会儿才又说下去。口吻中有凛冽的恨意还有挥之不去的自嘲,“我药哑了一个姑娘……一个才十六岁、正该嫁人的姑娘。”   沈宁语滞,视线挪到面前的酒碗上,沉默着,也一饮而尽:“霍祯让你做的?”   “是。”楚宣轻声应了,继而又是一声嘲笑,“我一直以为,皇权之争……总归是男人之间的事,如今竟然……”   竟然牵扯上了一个姑娘。   .   直喝到了不省人事,隐隐约约地觉得,沈宁没有逗留太久就离开了。再有意识时,已是阳光透过竹帘映照进来,暖融融的,在这一方隔间中洒出一地的金黄。   楚宣撑身起来,头痛未消。看了看案上留着的散碎银两,叫了伙计进来,先将酒钱结了。   昨天的冲动与愤怒已然不再,醉意也消褪得差不多。他看看那洒在地上的阳光,被竹帘隔成了一道一道的,却并不妨碍,目下已是满室明亮。   没有选择……   这样的事从来都没有选择。竹帘隔得再厚,也不过是让阳光缓和一些罢了,还是照旧映进来……就像他现在正在办的事。   他没的选,从答应了沈宁“除佞臣”的那日起,就没的选了。各样的阻隔——旁人带来的困难也好、内心的自责也罢,都跟这竹帘一样,会让阳光进得不再那么顺畅,却无法彻底阻拦什么。   该做的,还是要做的。每一次都是这样,他可以消沉这么一阵子,然后……再嘲笑自己消沉,再接着做该做的事。   不可以不继续,那个人必须除掉。否则,昨日被药哑的那女子……不会是最后一个为此受伤的女子。   自顾自地说了这么一句,就这么又一次说服了自己。长叹出一口气,起身出门。   这日天气很好,晴朗极了。阳光映照下来,似乎每一个角落都照得到,一点阴暗初也没有留下。   楚宣走在街上,尚有些恍惚,心情又莫名地好了许多。   大约……越是活在阴影下的人,就越是渴求这样的阳光吧。走在其中,总可以暂且忘掉那些阴暗。   活在阴影下的人……   楚宣思量着,一声轻笑。   原本,并不是这样。他在江湖上也曾有响当当的名号,“燕东第一侠”,那已流传了二百余年的名头如今尚在他身上,可惜,得藏着。   .   延寿坊。   蓦地停住脚时有短短的一惊,抬头望了望面前的坊门,心底的恐惧与心虚一阵压过一阵。如此驻足了好一会儿,时间长到坊内出来的居民都忍不住地打量他,以为他傻在了门口。   终于,足下一使力,楚宣一跃而起,转眼消失不见。运足了气,目不转睛地仔细看着,直至看到了昨日那棵大树才一缓劲,不声不响地在树上稳稳落下。   正值夏日,枝繁叶茂。深绿的叶子足以将人遮蔽其中,什么也看不到。   就这样,在未消尽的半分酒劲儿中,楚宣倚在浓密树叶间的粗枝中看了许久。   看到有仆妇来来往往,有郎中模样的人进进出出,自是为那姑娘送药的,那个被他药哑的姑娘。   席兰薇。   他有意地避着这个名字不去多想,似乎不想这三个字,心中便不会难受得太过。只当自己是药哑了一个普通人家的姑娘而已,不是一直保家卫国的席将军的女儿……   .   不知怎的,就以这特殊的方式,成了席府的“常客”。还是要拜这一身功夫所赐,他来去无声,一连三个月过去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他看到席兰薇的点点滴滴,看着她一天天地消沉,看到她试图开解自己。   有那么一阵子,她每天都在努力地想说话,或者只是想出声而已,却始终无果。终于,她将更多的时间用在了认命般的沉默上,能在树下抚琴一抚便是两个时辰,而后回房作画,一切悄无声息。   再后来,他看到,霍祯来向席兰薇提亲了。那个真正的罪魁祸首来提亲了……倒也不意外,他要药哑她,本就是为了轻而易举地娶到她。   席垣在长久的斟酌之后,点头应允。依稀听到席垣作答的楚宣,恨不能冲进正厅去把此事拦下。   只是,并不能。从他应下这件事开始、从他成了“访落”开始就不能了。   活在阴影中的人,怎么能在阳光下亮明身份。   .   有些事来得很奇怪。不知道为什么,听闻了婚约原本很是开心的席兰薇,在一夜间变得加倍沉闷。这反常不仅让席垣觉得奇怪,更让楚宣一度怀疑……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他再一次来“看望”她的时候,她正好走出房门。   一步步向外走着,失魂落魄的样子。她走到树下,有些恍惚地抬起头,目光凝滞在枝头上好久。   楚宣一时摒了息,还道她是看见了自己,心惊不已地同她对视着。须臾,她却蓦然脱了力般瘫软在地,哭得无声,却让人觉得撕心裂肺。   那算是楚宣第一次碰上女子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哭,恰好还是个绝世美人,还是个让他心存愧疚的绝世美人。   一壁存着想下来安慰她的冲动,一壁又死命忍着。手不知不觉地扣起了树皮,再回神时,指尖已磨出了一片血迹。   席兰薇最终是被侍女扶回房去的。看着她回房时的背影,楚宣才蓦然间惊觉自己对她的第一份……感触源自何处。   他好像已经忘了,又始终忘不了的,是来下毒那日,他以为是要毒死席垣,结果却看到从外面回来的席兰薇进了房饮茶。   跨过门槛前,她曾回过头来,蕴着浅浅的微笑,笑喟着对随来的侍女说:“好热……都去歇歇吧。”   许是她生得美,又或是那一抹笑温柔至极,隐在枝叶间的楚宣只觉又那么一刹那,周围的阴影都明亮了。   可是……   日后再难见到那样的笑了,再也听不到那声音了。   .   轻巧跃起,楚宣直至到了席府外的街道上才落了下来。犹能看见那棵大树,他分辨了一会儿,似乎是棵樟树……   依稀记得,行走江湖时曾听过各地习俗,有些地方,在女儿出生时会栽下樟树一棵。待得女儿及笄,樟树也恰好长成,树枝探出院外,媒人见了就知这家有到了嫁龄的女孩,便可上门提亲。   而后,在亲事定下后,会砍了这树,做成两只大箱子给女儿装嫁妆,取“两厢情愿”之意。   长阳是没有这习俗的,所以现在这樟树也还在。   夏风习习地吹着,虽然吹不走炎热,还是引得枝头一阵窸窣。不绝于耳的枝叶摩擦声,好像是在轻诉着什么……就是这一阵子微妙的感触,让楚宣顷刻间愿意相信神鬼之说了。   “让她嫁个好人。”他凝望着樟树深绿色的树叶,十分希望这在多地寓意美好姻缘的樟树能给她带来一桩美好姻缘,“让她也能‘两厢情愿’……求你。”   .   后续的事情,似乎遂了他的愿。   还是在越辽王府中听到的,说是席家女儿无论如何都不愿做霍祯的王妃,已与席垣闹得不可开交。   虽是不知原因,楚宣心中还是为此暗觉欣喜,更希望这一直以来宠爱女儿的席垣能遂她的意。   嫁给霍祯,迟早对她没有好处。   .   几日后,霍祯在书房中掀翻了桌子。一众下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楚宣亦是沉默着,心中清楚,这是和席兰薇的婚事……没戏了。   “殿下息怒。”他最终只是这么轻描淡写地劝了一句,便告了退,心里无比畅快。   长阳城的夜晚并不比白天安静,夜市很热闹,熙熙攘攘的人流间叫卖声不断。   楚宣心情大好,仍是进了常去的那家酒馆,找了个空位坐下,要了壶并不很烈的酒自斟自饮着。   旁桌的交谈传入耳中,他起初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尔后越听……越是震惊。   “你说什么?”终于忍不住一步夺了上去,脱口问出,问得对方一惊。   哑了一哑,那中年人只道是酒馆中常见的互相打听奇闻趣事,正了正色,道:“少……少侠没听说?席家的女儿要进宫了,街头坊间都传遍了……听闻是她自己的意思,亏得她一个哑巴敢提这样的要求,也是忒不知天高地厚。倒也是席将军面子大,还真说服了皇帝……”   好似耳边有一阵嗡鸣,楚宣胸中发着闷,往后的话已全然听不清。   窗外,似乎又起风了,刮得外面的树叶也轻响着,哗啦啦的声音像是嘲笑。   他药哑了她,还反过来祈祷她能有桩好姻缘,真是会做好梦。但凡做了坏事,哪有那么容易祈祷两句就能应验的,若是如此,换得良心平静未免也太容易。   无所谓这“坏事”的初衷是好是坏,于她而言,总归是无可原谅,纵有“神鬼”,大约也不能如此替她原谅。 ☆、182 阴影之下(二)   并没有等太久,席家的女儿就真的入宫了。   除却街头坊间一直以来的议论外,没有在长阳再引起太多注目,城中百姓甚至连她具体是哪天进的宫都不知道。   也很正常,进宫当个嫔妃罢了,又不是皇后、甚至位份都不高,没有昏礼册礼,便没有排场,哪来的引人注目?   初闻这个消息的时候,楚宣唯一能做的,也只是风轻云淡地当个随意的消息听,轻笑着“哦”了一声,仿佛事不关己。   皇宫,那个大夏朝中最高贵的地方……   他可以进去,且如入无人之境,想要打听什么都不是难事。但这回,他却有意地避着,不去多想、更不去打听,甚至惧于听到宫中传出任何关于她的事。   她已经哑了,又许过人,入了宫,就算皇帝再敬重席将军,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楚宣思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   而后又告诉自己,是为了大局,只能这样忍下。   .   是以在之后的三个多月里,楚宣过得还算平静。想自欺欺人就是这么简单,狠下心去不去打听、不去想,任何消息都可以隔绝开来,再痛的伤口都可以遗忘到感觉不到。   “本王不想再等了。”那个阴云蔽日的晌午,霍祯突然召见了他,开口便是这句话,“有些事并没有那么麻烦。他没有儿子,本王是唯一一个和他同样嫡出的藩王,他若死了,皇位自然是本王的。”   弑君。   话中再明白不过的意思让楚宣猛抽了口凉气。定了定神,他默然道:“殿下……想让臣去?”   “是。”霍祯稍一点头,“没有人有你的功夫,没有人比你更合适。取他的性命,其他的,什么都不用管。”   这样的事……想也知道并没有霍祯所说的那么容易。   那到底是皇宫,他也许可以出入其中如入无人之境,却并不意味着在他杀了皇帝、又或是打草惊蛇之后还有本事逃出来。   当然,他是断不可能当真杀了皇帝的——可霍祯,就半点不怕他会失手么?   .   “霍祯必定也知道你可能会失手。”沈宁听罢来龙去脉,说得直截了当,“但你就算死在里面,对他也不亏。”   楚宣恍悟……   若当真弑君成功,那便如霍祯所言,皇位只能是他的;而若不成,众人会讶然发现这刺客竟是禁军都尉府的人,不会有人想到是霍祯“安插”他进去的,他有个更明显的身份搁在外头——沈宁的远房表弟。   “是想拖我下水。”沈宁短促一笑,摇了摇头,“但事已至此,你也只好走一遭了。”   按沈宁的意思,是让他听命入宫一趟,不真行刺,却要在宣室殿中闹出些动静。待得侍卫们围了宣室殿时,他逃了便是,回去就跟霍祯说是失手了。   楚宣掂量再三,觉得这法子太假。便还是应下了,心中却有别的打算。   他这细作的身份,皇帝也是不知道的。起初的安排,便是他照皇帝的安排去做事,却只有沈宁一人知其身份——知道的人少了,各样的事看上去便会更隐秘,他安全不说,也不至于让霍祯先一步知道皇帝的防心,于谁都好。   无法保证霍祯在宫中是否还有别的眼线,若他当真就那么逃了……   保不齐反倒让霍祯起疑呢?   .   是以这一行,楚宣是存了必死的心。   心知命不长久,却又觉得格外轻松。有些完成使命带来的惊心动魄以外的情绪在心中萦绕着……   是了,只要他这么死了,按着最初的安排,他若意外死在了事成之前,就留下“访予落止”四个字,皇帝便明白始末,以防牵连旁人。   这样,既不会牵连沈宁,又一举让皇帝知道是霍祯要行刺。   算是一举两得,对他而言要紧的却并不是这两得。   解脱了……   这种想法在心头挥之不去。   大约,就是从看着席兰薇致哑晕厥开始,愧疚就像是一颗种子一样,在心中生长起来,越长越大、根越扎越深,直刺在心底,痛意一阵接着一阵。   就算再是为大局考虑,也是他亲手毁了她的一辈子。让她从此说不了话、嫁不了一个好人家……   他这么死了,就可以不用想这些了。   大有些逃避的意味在其中留存,楚宣在行事前,在身上添了一封长信,又或该说是“供状”。   内容简单直白,说的是越辽王霍祯授意他药哑大将军席垣之女一事。   待得他死在宫中、皇帝知道了他的身份,这供状也许会暂且被压下,但待得皇帝真正除掉霍祯的时候,他一定乐得给霍祯添这么一条罪状。   也算再向席兰薇道个歉了……   .   九月十六日。   天色已黑了多时,又是个阴天,看不到什么月光。   楚宣摒着息跃过高墙,一路躲躲藏藏的,将自己藏得很好。很快,宣室殿已经在眼前了。   这么晚了,皇帝应该已经睡下,兴许还有个侍寝嫔妃……   虽是知道并不打算真的弑君,但看来又要把个女子吓得够呛了。   .   有些时候还是免不了心狠。楚宣轻而易举地放倒了殿内殿外的一众宫人,他们再也醒不过来了。   入了寝殿,殿内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   他在榻前判断了一瞬,察觉不到任何气息,榻上安静得就好像没有人一样。   奇怪了……   也未多想,总之本也没打算杀谁,无人更好。   挥剑便要刺下去,打算在被褥上留下一道剑痕,让宫中更加相信他是真的要行刺,传到霍祯耳中,他也得信。   落剑之前,耳边却响起“铛”的一声响。   似有重物被狠砸在旁边的床栏上,听得楚宣一惊,   凝神静听着,很快便觉不远处出那刻意压低了的一呼、一吸,有些不稳,似乎对方很是慌张。   ……居然有人设伏?   .   宝剑离架的轻响传来,带着些许宣战的意味,让楚宣也提了剑。   起初,还道对方也是什么个中高手,想着过上几招,然后直接示弱、死在这人剑下好了。   却又很快觉出不对……   仿佛并不是什么“高手”,又或是这高手“玩心过重”,竟始终没有什么杀招,反是躲来躲去,看上去简直向在炫耀自己对宣室殿中熟悉。   直至一剑刺入了小腿,陡然传来的剧痛让楚宣闷声一哼,挥剑挡开。再一反手,黑暗中他的剑压在了对方的剑刃上,并没有施几分力,就已把那人抵在了墙上。   ……不止功夫不行,力气也不大?   楚宣心中存着疑惑,蹙了一蹙眉头。觉得就这三脚猫的功夫……他想死在这剑下都不可能,那就只能他杀此人了。   一剑刺了下去,楚宣估摸着,该是心脏的位置。没有任何声音,那人似乎死得很快。   而后听到剑落地的声音,应该是当真断气了。楚宣用力拔了剑出来,回身欲走。   .   才走了两步而已,那原该已断气的“对手”一头撞在了他的后背上。身子软得毫无力气,剑刃划过地面的声音让他知道,这是捡了剑又打算刺他来着。   是个女人。   楚宣气息一滞,回身架住了她,脚下拽过了个垫子让她坐。   没有死,大抵是因为女子身量比男人矮些,那一剑没刺到心脏,而刺在了肩头。   但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楚宣心里有些慌了,一壁不肯印证那猜测,一壁还是问了出来:“你是什么人?”   果然没有回应。   “不是皇帝让你在这儿堵我的,不然,不会始终只是你一个。”他故作随意地说着,似乎分析得心平气和。   二人相顾无言地坐了许久,一个是说不出,一个是无话可说。   直至外面想起了脚步声,听上去有很多人,楚宣才又一声嘲笑:“这帮废物。这么久才发现宣室殿的人都没了么?够皇帝死上几回的了。”   那……这帮废物,该不会直接放箭、又或是冲进来便砍杀吧……   他无妨,她可冤。   最终,还是跃窗而出了。沿途闹出了不少声响,引得半数侍卫追着他来。   他想,现在殿中半点动静都没有了,前去查看的人就不至于太紧张了吧……点亮了灯看看,里面只有个受了伤的嫔妃,总不能当刺客同伙给收拾了。   .   逃出宫没费什么力气。末了,又在包扎好伤口之后潜回去了。   心下有点后悔扶着她坐下,担心她若当真被当了“同伙”怎么办……   冤透了。   眼见宣室殿灯火通明,楚宣伏在殿顶上看着,依稀能瞧见宫嫔不断入殿。   “都小心着。”有宦官压着声叮嘱着宫人,“药煎好了赶紧送进去,多添两份蜜饯一并送进去……等等,去问问才人娘子身边的宫人,她爱吃什么。她伤得不轻,陛下担着心,若服侍不周你们吃罪不起。”   尔后就听见几个宫女皆应了“诺”,各做各的事情去了。   受伤的,自然就是指她了。   陛下担着心……?   楚宣觉得心中一压,说不出的憋闷。   之后,又很快用理智告诉自己,这种“憋闷”是真心实意的高兴来着。看样子她得宠了……总归是件好事。 ☆、183 阴影之下(三)   原只是想警告她莫要多管闲事,原因也十分简单——他怕她掺和进去,脱不开身。   而黑暗中,他无可自制似的吻上她的时候,他自己也懵住了。   除却离开皇宫时太想抽自己一巴掌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太糟糕的后果——甚至该说算个好处,他这么一来,必定把她吓得够呛,一时半会儿大约不敢再插手什么了,包括……“疑”他是刺客。   不过,也是又伤了她一次。   他的嘴唇离开她的额角时,她满眼的惊惧让他心里顿时一噎。惊惧之外,还有些厌恶掺杂其中,能看出她是害怕中有意忍着这份情绪的,可还是瞧得出来。   .   彼时尚是初春,天犹冷着,冰雪覆了满地。但没有过太久,就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了,冰雪消融的时候,好像很多东西都会随着那化出的雪水流进地里、消失不见,楚宣大是希望,雪水能把她的情绪,也就这么带走。   诚然,带不带走似乎也没什么关系。反正她横竖都已是嫔妃、且还是宠妃,对他是怎样的印象并不重要。   又或者说,他这亲手下药药哑了她的人……还能指望她对他有甚好印象?   他也就比霍祯这幕后主使强那么一点儿罢了。   霍祯对席兰薇也真是“锲而不舍”。当然,知道点内情的人,便都会明白他决计不是因为当真喜欢席兰薇才不肯放弃,只是这到了口边的猎物飞了,心中不服罢了。   既然横竖都得不到手,那可以看着她归旁人,也可以把她毁了。   楚宣十分庆幸霍祯足够信任他,把这件事交给了他去办。   给那宫娥下毒却又不致死,为的是让整场戏都更真,让阖宫上下相信是席兰薇心虚之下要杀人灭口,继而相信那宫娥说出的每一句、相信卫氏杜氏皆是席兰薇害死的。   虽则说到底是为皇帝办事的人,楚宣却并不清楚皇帝究竟是怎样的人,更不知他会不会相信这样的事。唯一搁在台面上的,是这三年、加上从前在潜邸时的几年,他身边都没有正经的宠妃,他对妾室……实在也就那么回事。   是以不敢等着事情一步步发生、去看席兰薇究竟会落得个怎样的结果。楚宣感慨好在自己先知了情,知了情就可以插手。   .   楚宣在广明殿殿顶上稳稳落下的时候,众人已齐聚了许久。   “就算这说得通,鸢美人的清白也不是你想污就能污的。”   霍祯说着“听似”在位席兰薇开脱的话。好像充满着正气,却只会让旁人对席兰薇侧目——身为嫔妃,惹得一个藩王、还是从前的未婚夫如此袒护。   啧啧,当真只是“从前”的未婚夫么……   “狐媚子!入了宫还和越辽王扯得不干不净!卫娘子死得冤!可怜她没有家世撑腰更没有个藩王相助!”   那宫女也骂得急了,当真直言指责起了席兰薇与霍祯存有“私情”。楚宣眉头稍一挑,随即露了笑意出来。这话,大抵真是她心急之下便吼了出来,不会是霍祯让她说得如此直白。   腕上稍一施力,一枚银镖贯门而入,他所听到的,是银镖穿过肉体后、落地时的轻轻一响。   “铛。”   短短的一声激起了数不清的惊慌叫喊,耳闻殿中乱成一片,楚宣足下一跃,直奔后山而去了。   该算是帮了她一回吧……   他运着气,稍稍一喟。摇一摇头,不再往深了想。   有时候自欺欺人是件好事。   .   许久都没有再和她有交集。楚宣奔波于大夏各处,明面上为霍祯办事、暗地里为皇帝办事,忙得不可开交。   一切顺利,没出任何不该出的岔子。他偶尔想想,便是长松口气:看来她是不掺和这些了。   直至皇帝查出了她致哑的原因,她也终于……说了他是刺客。   彼时他仍在赫契办着差,以禁军都尉府官员的名义。突然觉出自己正被人暗中彻查的时候,楚宣头一个反应,便是她把事情捅出来了。   费了好大工夫,可算把一具身量和自己差不多的尸体弄得全然看不清样貌。一路躲躲藏藏地回了长阳,他往她的院中投了一支竹签。   廿八。   “东边月上正婵娟,顷刻云遮亦暗存。或有圆时还有缺,更言非者亦闲言。”   他想她必定会去求解,圆信会给她的十六字签解是:浮云遮月,不须疑惑。等待云收,便见明白。   这是他早些时候为自己求的签,很想知道这一边为皇帝办着事、一边又时时刻刻可能被禁军都尉府怀疑的日子会是个什么收梢。   签解还算不错,似乎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楚宣想,席兰薇足够聪明,也许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目下,于禁军都尉府而言,他是个死人了。消息传到霍祯耳朵里,即便霍祯知道实情,一时也不能让他在明面上办事,他多了许多空余时间。   忍不住地一次又一次出入她的寝宫……   那次他“冒犯”她时,她还是个从五品美人,如今已是正三品婕妤了。   所谓“旧习难改”大约就是这个道理,他还是和当初在席府一样,找了她宫中最大的那棵树躲着。有时悠哉哉地看上一个上午,有时甚至在进宫前寻个铺子买上一包花生,边吃边看。树下还有两头鹿,不忘偶尔扔两颗给它们,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有必要时便去见了她一面,告诉她那签不是为她求的,让她不必太过紧张。而后一边希望她和皇帝当真“两厢情愿”,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皇帝,一边又希望他们之间没有那样的信任和感情。   而后,听着皇帝越来越多地同她说起驻军安排,他心中知道,她到底是告诉皇帝了。这些个安排,自然都是说给他听的,想经他的口传给霍祯,他这“细作”,也乐得如此。   一切进展都变得快了,快到每天晚上,楚宣这在阴影里等了多时的人都会觉得……兴许明天便收网了、阳光便会遍地。   那么,她会知道他细作的身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会……知道是他药哑的她。到时候能如何,不知道。   .   末了,是他自己先一步说了。在霍祯要他逼问出皇帝的安排再杀人灭口时,他平心静气地告诉她说:“是我药哑的你,对此十分内疚。”   于是她就没有再多问,带着婢女一并远去,没有什么废话,甚至看不出什么情绪,弄得他心底一阵失落,却又不得不承认……好像就该如此。   他们本也没有太多的交集,连朋友也算不上,还指望她能为他有甚情绪起伏么。   她一路上,会有游侠照顾,是他安排好的,他相信不会出事。   而他,要尽快回到长阳。   这回,难免要有违初衷了。顾不得大局,他必须把自己的身份挑明了,让皇帝知道他是访予落止……才能救她一命。   .   “这帮废物。”对禁军都尉府的一干官员,楚宣仍旧是这个评价。好像禁军都尉府中,除了沈宁等几个官居要职的人以外,其他当真是一群乌合之众了……   一直觉得若落在这帮人手里简直丢江湖的脸,这回,他倒是还没怎么出手,就被一箭射中。   ——好在他想自投罗网的时候他们还能抓着他,否则实在废物过了头。   这就算是最快回长阳的法子了,比他直奔长阳还要快些。若是直奔长阳,沿途那些一直搜捕他的官兵就成了路障,他躲躲闪闪的,免不了要耽搁时间,还不如就这么被“抓”回去来得简单直接。   而后他这么个弑过君的要犯,皇帝必定得亲自来问话吧……   这一回,楚宣却是失算了。   几乎每一刻都能清晰地感觉出自己身上的血又少了些,不知再过多久就会流得一滴不剩。皇帝仍未露面,禁军都尉府的审讯也不会停,就算只是为了争个功,他们也不会停。   就连沈宁都帮不上忙,身在赫契,此时的事他大概尚不知道。   直至连呼吸都变得无力的时候,楚宣才终于把皇帝“引”了出来,心下暗叹亏的当初定下的暗语是《诗经》中的《访落》,这若是《史记》一类……估计他就当真只剩死在这里了。   .   “抱歉。”在他将要紧的事说完之后,皇帝道歉道得十分诚恳。沉了一沉,又续上一句解释,“兰薇这些日子……杳无音讯,朕实在担心得……”   担心得顾不上别的。   楚宣听着,分明地辨别出在得知席兰薇的去向后,皇帝的口气轻松了许多。倏尔明白,这番被抓进禁军都尉府的安排中的失算“失”在何处。   他满心以为,他为席兰薇做好了安排,席兰薇会无妨;而皇帝,不可能搁着他这个要犯不见。   却是忘了,论起担心席兰薇的人,他从来排不到前头。曾经暗暗期盼她得宠、又觉得她再得宠也不过是个嫔妃的想法……错了。   有人比他更担心她。   “多谢你。”皇帝深一颔首,又长吸了口气,“自知无以为报,但你若需要什么……”   “我要见她。”楚宣脱口而出,“席兰薇。待她回来,我要见她。” ================================================================= 书香门第【见著紫衣初】整理 久久小说下载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