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图书由(纯良の殿下)为您整理制作 《侯门新妇》 作者:海青拿天鹅 ☆、二婚   我坐在榻上,听着外面的喧嚣。   伶人的吹打,士卒的笑闹,粗放而混杂。隔着行帐传来,更显得周围死寂一片。帐内的一切都很简单,一榻,一案,一席,后面一只漆屏,旁边还立着整套锃亮的甲胄。   看得出这里住着一个准备随时拔营的主人,只不过将就婚礼的需要,榻上结了五彩新帐,地上铺了丝毯,案上摆了合卺之物。这极尽简单的一切,彰显了他对这个婚礼的全部诚意。   “主公麾下部将众多,闻得喜讯都来庆贺,将军走不开。”一个圆脸老妇走过来,替我将鬓上珠钗扶稳,和气地说,“夫人稍安勿躁。”   我将手中纨扇半遮,低头不语。   老妇似乎很满意,转而吩咐侍婢去备些洗漱用物,一会将军来了好伺候。   这老妇姓张,据说是我那位新姑氏的心腹,特地从雍都赶来为他们主公的长子操办婚礼。   没什么可慌的,因为不是第一次。同样的蜜烛,同样的嫁衣,甚至嫁妆还是那些箱笼都不多不少。两次嫁人,前一番是从长安嫁到莱阳,这次,婆家把我嫁给了别人。   先帝驾崩,争斗从内宫中蔓延开来,天下大乱。各地军阀争相割据,数载之后,河西魏傕雄起,挟天子迁都雍州,声势如日中天。年初,魏傕与割据东方七郡的董匡大战。董匡连连败退,魏傕则乘胜追击。上月,魏傕围莱阳,莱郡太守韩恬闻风,不战请降。   兵临城下,莱阳城内一片恐慌。韩恬的降书递出去,魏傕没有回应,却以当年同朝之谊为名,在军中设下酒宴,“请”韩恬出城叙旧。   韩恬不敢不去,战战兢兢地开了城门赴宴。魏傕倒是热情,美酒歌伎,高谈阔论。半酣时,他忽而笑问韩恬,说他听闻先帝司徒傅寔的遗女在莱阳府中,确否?   一句话点醒韩恬,他唯唯连声,第二天就把傅寔的女儿傅嫤送到了营中。   没错,我,韩恬的儿媳。哦不,应该说是前任儿媳。   魏傕把我要来,是要把我嫁给他的长子,魏郯。      我十五岁嫁来莱阳,如今已经二十。对于一个新妇来说,这年龄算是很老了。   那个素未谋面的夫君魏郯,以前我从没听说过他。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在长安的时候,魏郯的父亲魏傕在洛阳任北部尉,而他的祖父魏谦虽然曾官至太尉,却已经告老在野。在大小官吏多如牛毛的长安,一个洛阳北部尉的儿子,即便他的出身也算高门,也仍然像牛毛里的一只虱子那样虚无。   很不幸,虱子也有变成吞人大虫的时候,现在,我就要嫁给这样一只大虫。   “夫人真美。”一名仆妇替我扶了扶头上的簪子,小声道,“比从前更好看了。”   “你见过我?”我问。   仆妇羞赧地抿唇笑笑,道:“见过,我是长安人呢。”她的口音带着长安特有的腔调,很是熟悉。   我颔首,没有言语。   张氏正领着几名侍婢东摆摆西放放,外面的声音骤然响亮,一阵凉风入内,烛光摇曳。   行帐的布帘被撩起,我看到一道身影立在门前,阴影交错,那身影如夜风般清冽,像要带走一室的烛光。   “将军来了。”张氏喜笑颜开,我身旁一名婢女连忙将我手中的纨扇摆正,把脸遮好。   眼前只剩下纨扇上洁白的经纬,踏云衔花的雀鸟后面,只能看到金黄的暗光氤氲流淌。   我听到丝毯上传来脚步声,声音不大,却能感到它的逼近。   烛光似乎被什么挡住,白底绣花的纨扇上只余阴影。我闻到一股陌生的味道,像青草中混着酒气和汗气,须臾,手上的纨扇被按了下去。   我抬眼。   背着光,那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嗯……唇形挺漂亮,不宽不厚,有点薄;脸型也不错,前庭饱满,鼻如悬胆,很有几分长安纨绔引以为豪的那种精致——不过很可惜,他的肤色有些黑,而且眉毛太直太浓,眼睛太黑太深,尤其看着人的时候,眼底像藏着犀利的锐光……   看不多时,我赶紧垂眸。乳母曾经教导,女子面对男人的时候,要永远一副含羞带怯的样子。   周遭安静极了,我听到外面的军士仍在笑闹,并且能感觉到上方一道目光将自己脸上的每一寸扫过。   不知道是他喝了酒还是我脸上大红大白的脂粉涂得像个妖怪,他看了我很久,久到我低着头都觉得心底开始忐忑。   我记得上一次结婚的时候并没有这样的状况。那位夫婿不胜酒力,被人抬进来的时候已经像一滩泥,合卺酒都是第二天才补上的。   “将军,该合卺了呢。”幸好这时张氏开口,我听到面前的男人应了一声。   那嗓音低低,似漫不经心。   一名侍婢过来把我搀起,我眼观鼻鼻观心,缓缓迈步,身上的璎珞环佩撞击出清脆的叮叮声。   傧者引导她们隔案对坐,摄衽洗漱之后,赞者唱起祝词,二人分食盘中的肉,又饮下各自半边匏瓜中的酒。苦味伴着酒气弥漫在口腔,我的眉头皱也不皱,用力咽了下去。   “同牢合卺,甘苦不避。”赞者微笑地说。   整个过程,我一直保持着一个长安高门女子应有的风范,坐姿无可挑剔,没有抬眼。   正如二兄从前说的,装模作样是我的天性。      当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我坐在榻上,真真正正地与魏郯独处一室。   外面吵闹的军士和伶人似乎都被逐走了,变得悄无声息。我身上琳琅的首饰和衣物都除去,脸上的盛妆也洗褪,身上只穿着轻薄的寝衣。我看到魏郯的脚朝我迈来,阴影覆下,未几,我的下巴被一只手轻轻抬起。   烛光点点,在他的脸后烂漫汇聚。魏郯看着我,那双眼睛幽深如夜,像一头兽安静地打量着它刚捕获的猎物。   “傅嫤。”他开口了,声音低而缓慢,“司徒傅寔之女,听说你父兄押往刑场之时,你披麻戴孝,一路丧歌相送,世人皆以为孝烈。”   他背书一样,罢了,唇角的阴影弯了弯:“我记错否?”   我的目光定在他的唇边。   “不错。”我平静地微笑。   其实,我的心里有些扫兴,甚至感到被惹恼了。这些年来,我少有喜事,本着得过且过之心,二婚都已经不计较了,他还提这些做什么?   下巴上的手松开,魏郯在我的身旁坐下来。我听到他长长地呼吸一口气,躺倒在了榻上。   我忍不住回头,视线相触,忽然,他手臂一伸,我须臾已经被他按在了身下。   “将军……”那身体坚硬而沉重,我被压得难受,想把他推开。   “该唤夫君……”他手臂很有力,灼热的呼吸带着酒气。   那幽暗的眼底近在咫尺,我几乎能看清自己映在其中的脸,心忽然没有预兆地跳了起来。   他的脸和身体沉沉压下,我不由地紧紧闭上眼睛。   脑海如同绷紧的弦,我听说过这会很痛,严重的第二天都不能下地……   胡思乱想着,我等了会,却发现四周已然一片寂静。   咦?   我愣了愣,睁开眼睛。   身上,魏郯仍瘫在我身上,脸却歪在一旁,平稳的呼吸中满是酒味。   这人已经睡得香甜。 作者有话要说:鹅的新篇,欢迎跳坑~ ☆、离营   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色大亮了。   身旁空荡荡的,半个人影也没有。我拉开被褥,下地的时候,脚碰到榻旁的铜盆,发出响动。   立刻有侍婢从帐外走进来。   “夫人醒了,夫人起身更衣吧。”她们向我行礼,当看到我身上的底衣,不约而同地怔了一下。   我知道她们想什么,我的底衣很整齐。衣带上的结还是昨夜绑的花式——昨晚这新房里什么也没发生。   “将军何在?”我向她们问道。   一名侍婢答道,“将军早起就去了营中,恐怕要夜里才回来。”   我望了望漆屏边上那个放盔甲的木架,空空如也。   “如此。”片刻,我若无其事地说,站起身,让她们服侍穿衣。   忽然记得自己十岁出头的时候,有一回,父亲的好友光禄勋周勃嫁女,我的乳母去看了回来,从嫁妆到门上的结彩絮絮叨叨地数落了一个月。她骄傲地对我说,我们家女君要是出嫁,长安城中恐怕只有公主下降才能相比。   昨夜,我的新舅氏魏傕正在东边的胶郡忙着收拾苟延残喘的董匡,未曾出席他儿子的婚礼。   没有六礼,没有母家送嫁,没有舅姑到场受拜,甚至第二日醒来夫君已经不在身边。这个二婚如此简陋,若乳母知道,不知道会怎样难过。   不过好在她已经去了,不用为这些烦恼。   当然,我不恨魏氏,因为这婚事我并非不情愿。对于我来说,自从十四岁那年在大街上看着某人迎娶新妇,嫁谁都已经没了所谓。好合好合,能让日子好过些便是一桩好婚姻,不是么?      我没有等到晚上才见魏郯,因为他午时就来了。   “大军拔营,夫人且返雍都。”他进门之后,对我的行礼只点了点头,开口就来了这么一句。   “即刻收拾物什,午后启程。”这是第二句。   不等我出声质疑或展现新妇的温婉体贴,他已经风一样转身出去了,就像来时一样。   侍婢们面面相觑。   “愣什么?快拾掇,午后便要启程!”张氏催促道。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忙分头收拾东西。   “将军还在征途,夫人当体谅才是。”张氏走过来对我说。   我淡笑,从容地昂着额头。   没什么体谅不体谅,因为有歉意才会有体谅。魏郯方才说的话就是命令,没有一点愧疚的意思。   “丞相还在胶郡?”我问。   张氏道:“正是。”   我颔首,不再问话。   魏傕为何用一整个莱阳换我嫁给他的儿子,我清楚得很。   淮南傅氏,自高祖起就是一方大族,几百年来,族人出仕者辈出,食禄六百石以上的人能在家谱上占好几页纸。举国之中,像傅氏这样声名显赫的家族,亦屈指可数。   远的不说,单说我的祖父傅邕。他才学过人,为已故的桓帝所喜,未满四十岁当上司徒,成为本朝之中年纪最轻的三公。而他死后,我的父亲亦继任司徒,一直到先帝受卞后谗言,下令将傅氏灭族。   傅氏贤名响亮了几百年,又好治学养士,朝野之中人脉无数。树大招风,这是先帝忌惮之所在。可风云难料,傅氏的祸根到这乱世,却成了我改变命路的吉星。   魏傕以割据起家,虽挟有天子,却为士人诟病。而傅氏虽倒,在天下士人中名声仍噪。魏傕要招贤纳士,要坐稳正统,于是有了我和魏郯的婚姻。   傅氏只剩我一个人,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事了。      东西很快收拾好了,整整塞了两辆马车。魏郯派了三百人护送我,领兵的是一名叫程茂的武将。   上车的时候,我远远望见魏郯正在马上与一些人说话,他身旁一个文士模样的人我觉得眼熟,好一会才想起来,那是昨夜的赞者。   没多久,魏郯跟他们说完话,转过身来。我能感觉到他目光落到了这边,未几,他策马走来。   我立在车旁,看着他在两步外下马,走到我面前。   “……夫君。”我行礼。   我原本想称他“将军”,忽而想起昨夜他说的话,于是临时改了口。   魏郯对这个称呼似乎还算满意,“收拾好了么?”他问。   “禀将军,已收拾齐备。”我还没出声,一旁的张氏已经代我答话。   魏郯颔首,对我说:“夫人,来见过王公。”   我诧异望去,只见他稍稍让到一边,身后,昨夜那位充任赞者的文士向我一礼,颜色和蔼:“琅琊王据,拜见夫人。”   那名号落入耳中,我有些愣怔。   王据,字仲宁,琅琊王氏之后,曾任青州牧。我之所以知道他,是因为父亲同他相交甚好,时常能听到父亲对兄长们提起他。父亲说他有才学,可惜为人不懂变通,否则以其家世,留在京中能做到九卿以上。   面前这人须发花白,如果父亲还在,亦是相似的年纪……   “原来是王青州。”我还礼道。   王据笑而摇头,道:“夫人折煞在下,某离任青州久矣,如今不过一介布衣。”   魏郯微笑,道:“王公在军中任军师祭酒,父亲闻得王公与丈人交好,特请为昨夜赞者。”   “原来如此。”我莞尔,望向王据,轻叹道,“我犹记得从前,吾父尝与诸兄提起王公,每每盛赞。如今之事,吾父若有知,当是欣慰。”   不知是我的话说得情深意切还是王据情意充沛,他的眼圈红了。   “当年某深陷远地,闻得夫人家事之时,已过去久矣。夫人当保重,今后若有难处,某当效犬马。”他长揖一礼,郑重道。   我低头:“多谢王公。”   王据又说了些送别之言,告退而去。   目视着他的身影远离,我收回目光,毫不意外地与魏郯四目相触。   他注视着我,旷野的碧空下,双眸微眯,看不清其中。   “昨夜唐突了夫人。”他说,“我今日须往胶郡,还请夫人先返雍都。”   这话听起来仍然没什么诚意,我微微低头充作贤良,“夫君征战在外,妾并无怨怼。”   魏郯没有说话,似乎在审视我。   “雍都虽有些远,道路却平坦易行。”少顷,他开口道,“程茂是我多年副将,可保无虞。”   我颔首:“敬诺。”   魏郯朝我伸出手来。   我愣了愣,片刻才明白过来他是要扶我上车。我把手给他,那手臂坚实,一下把我扶到了车上。   “保重。”他最后道。   我躬身,柔顺地回道:“夫君保重。”   魏郯没再言语,抽回手,朝驭者微微点头。   只听得车前一声叱喝,马车辚辚走起。   我的手指撩着车帏,遮掩地露着半张脸,一直望着魏郯。直到出了辕门再也望不见,我才把车帏放下。   车内只有我一人,不必再装出任何姿态任何表情。我吁口气,懒懒地倚着木柱,把脚伸开。   车帏随着行进摇曳,光照不时透入,外面的景致纷纷掠过。忽然,我远远望见一个文士骑马立在路旁的山坡上,似乎望着这里。   王据?我微微挑眉。   方才的情景回忆起来,我对自己的表现挺满意。   这个世上,能让父亲称道的人不多。听说王据性情孤高,当年出任青州牧还是迫于家中尊长游说。魏傕能将他收入麾下,倒令我很是诧异。不管怎么样,从王据的官职和魏郯的态度,似乎是个颇受重视的人,与他交好,目前对我有益无弊。   至于故人,呵呵,狗屁的故人。   父亲事发时,往日的那些交好之人都似消失了一样,我不会忘记父亲和兄弟们被处死那日,只有我一人跟着囚车送别。   那些所谓的故人,即便在我面前哭得稀里哗啦,我心里也只有冷笑。 ☆、遇袭   我发现马车是沿着两三日前送我到魏营的道路往回走的,当远方那座熟悉的城池出现在眼前时,我扶着帏帘望了许久。   当年我之所以活下来,是因为姨祖母刘太后。许是父亲早有预料,他前一天就以陪伴太后之名将我送入宫中,廷尉来的时候,太后命人锁死宫门,隔着墙把上门的人连带先帝和卞后骂得狗血淋头。   先帝到底是个孝子,没有再来抓人。但老天也没有对我一直好下去。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太后故去了。   卞后继续了她的报复。   刘太后去世前,曾叮嘱先帝要把我许一个好人家,先帝答应了。我的确也嫁到了一个不错的人家。莱阳韩氏,虽远离长安,在此地也算响当当的大族,家主还是一郡之长。   只不过,我的夫君韩广是个傻子。   他又笨又蠢,喜欢傻笑。别人跟他说话,要说上好几遍他才会明白别人在跟他说话,而且永远接不上一句。这个婚姻是敌人给的,我当然不会乐意,但我并不讨厌这个丈夫。   他待我不错,我每天早上醒来,他看着我呵呵傻笑,含糊而断续地说阿嫤真好看……想到这些,我心中轻叹。   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到底一同生活了几年,若说没有些情分那是骗人的,可在这乱世,我们谁也没得选择,就像我当年被迫离开长安嫁到莱阳一样。   听说我到了魏营之后,魏傕让韩恬继续留在了莱阳当太守。   那个城池里,唯一的变化恐怕就是韩家痴傻的次子没了媳妇。      魏傕的兵马有一个很响亮的名声,就是不扰民。   在接下来几日的路程里,我深有体会。程茂领着三百人的队伍,行宿都是大事。可他从来不去烦扰任何一户人家,果腹用糗粮,歇息则露宿,也决不让手下军士的马匹糟蹋农田。与一些军阀流寇过境抢掠的恶习相比,魏傕的兵马简直斯文得秀气。   当然,在这乱世上,也不是你安分就能平安无事的。   快到雍州地界的时候,一彪人马突然从两旁山坡冲出,足有两百人。为首者大呼:“留下车马辎重,饶尔等不死!”   程茂大怒,下令备战,众军士即刻将车马团团围起,摆出阵型。   那些人来势虽猛,却看得出是一群乌合之众,兵刃简陋,只知猛冲。只见程茂暴喝一声从阵中冲出,手起刀落,那为首者已经被他斩于马下。   剩下的人见势头不好,便要散去,程茂令弓弩手放箭,一时间惨呼四起;他又令军士追击,未过半晌,已经俘得百余人。   “我乃魏丞相麾下,大颛陌亭侯程茂!”程茂出马,大声喝道。他后面的喊话我没听清楚,因为听到他报名号的时候,有些吃惊。   不得了,我心想,如今一个小小的属将都能封亭侯了,魏傕果然能只手遮天。   程茂还在喊话,说天子定都雍州,要他们归顺朝廷不得造次云云。那些流寇已经被俘,剩下的力气全用来唯唯应许或者大声求饶。程茂见他们顺服,让军士用绳索捆起,押解随行。   “茂不才,教夫人受惊。”完事之后,程某下马到我车前,行礼歉道。   方才毕竟真刀真枪亮在眼前,说不害怕是假的。我隔着帘子,强自地平定心气,道:“将军何以自责?若无将军,我命休矣。”   程茂道:“前方有村舍,夫人且忍耐,不久便可歇息。”   我颔首:“有劳将军。”   程茂再礼退去,没多久,车马重新走起。   凭空多出一百多人的俘虏,队伍走得有些艰难。不过程茂显然估计充分,因为前方一马平川,他们不大可能再被什么人偷袭。   再走不到十里,如程茂所言,果然有村舍。程茂命军士看押好俘虏,吩咐队伍停下歇息。可停下来没多久,他们发现村舍那边出来了许多人,朝这里围拢过来。   程茂一惊,忙令军士戒备,又派人上前查问。   结果虚惊一场,这些村人是闻得这队伍俘虏了附近作恶的流寇,特地走来道谢的。   “自长安乱起,附近山林多聚贼寇,劫掠路人,骚扰乡野,不堪其扰。如今将军扫除恶贼,实我百姓之幸。”村老向程茂一礼,感激道。   程茂将村老扶起,道:“我等师出魏丞相麾下,今天子定都,国祚安稳,自当扫除四方残寇,保百姓安康。”   这话出来,村人皆称道,又箪食携浆犒劳将士,程茂皆婉转推辞。   我在车上坐了许久,等到村人七七八八地散去,才从车山下来,活动活动筋骨。   “夫人。”程茂见我出来,愣了愣,上前行礼。   “我下车透气罢了,将军不必多礼。”我微笑。   程茂颔首,看看四周,命人将附近一棵树下的石板擦拭干净,请我到那边坐下。   “那些人,将军如何处置?”我问。   “前方便是雍州的柴郡,交与郡守便是。”程茂答道。   我看着他,笑笑:“将军每回遇到流寇来袭,必擒住随行,以昭彰乡民么?”   程茂愣了愣,目中精光一动。   “也并非每回如此,”他面色不改,“若遇险峻之地,俘虏不可携行。为使其不继续作恶,只得就地斩杀。”   “这是大公子说的,作恶匿迹,行善留名。”说罢,他补充道。   我一愣,片刻,笑了笑:“如此。”   程茂不再多言,向我一礼,转身走开。      将俘虏交给柴郡郡守之后,程茂押着车驾,正式进入了雍州。   雍州靠近洛阳,自古以来乃殷实之地,城中还有皇帝的一处行宫。至于为何天子定都雍州,还须从这乱世之始说起。   先帝在世的时候,立嗣之事就已经在朝中搅得沸沸扬扬。以我的姨母刘太后为首的一系意属皇长子琛,而先帝则偏向卞后所生的皇子箴。卞后出身豪强之家,多年来,卞氏在朝中笼络了大批臣子,卞后的兄长卞威更是被先帝任以大司马之职。   就在我嫁走那一年的年底,先帝突然驾崩。傅氏已经灭门,刘太后已经故去,卞后再也没了顾忌。她拿出先帝遗诏,立皇子箴为新帝,封皇子琛为河间王。   废长立幼,先帝的遗诏有凭空而来之嫌,朝中议论纷纷。登基之日,御史王荣首先在朝堂上发难,大司马卞威一怒之下,将王荣斩于剑下。   血溅朝堂,一石千浪。皇子琛生母高皇后的族兄,执金吾高觅领军五千包围宫禁及大司马府。卞威情急之下,遣人携符信潜出长安,以皇帝之名,召令正在陇西剿灭暴乱的凉州牧何逵入长安保驾。   何逵所在之处距长安不过七百里,他得令之后,不日即领五万凉州兵赶到长安。大军与都城禁卫血战三日,何逵冲入长安。其时,大司马卞威已被高觅所杀,卞后鸩死,长安尽落入何逵之手。何逵为人残忍不仁,得长安之后,即自封太师。他每日宿淫内宫,挟新帝临朝,百官稍有言语,既遭戮死。   朝廷危如累卵,此时,并州牧钟源声称有皇帝讨逆诏书,首先以忠义之名揭竿反何。   何逵闻讯大怒,即刻废了皇帝,立河间王为新帝。接着,他又一把火将宫室焚尽,逼迫天子迁都洛阳。   此举如火上浇油,檄文日传百郡,各地兵马纷纷响应钟源,会盟并州。   何逵虽然凶悍,终究不过凉州片土之勇。几个月后,洛阳被义军攻下。可这时的枭雄兵马,已经不是天子一人可以号令,于是大小军阀之间的混战正式开始。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洛阳的宫室也灰飞烟灭。   天子四处逃难,直至遇到魏傕。那时,魏傕已经占据了雍州,他将行宫修葺,迎来天子,安顿百官。如今的天子,就住在那宫室里面,雍州城也从此改名雍都。   其实在我眼里,出了长安,天下的其他地方,哪怕长得似仙境一样我也当它是乡野。所以当车马在程茂的引领下威风抖擞地驰入雍都地界,我的心思完全不在什么观赏风物上。   我心里正盘算着入城之后见魏氏族人的事。 ☆、拜见   新妇见舅姑是件藏心思的事,入城之前,我在馆驿里就已经装扮齐整。   姨祖母刘太后对我当真不错,去世前还亲自为我赐下嫁妆,首饰都是宫中之物。我没有在头上插满金钗步摇或明晃晃的珠饰,那太过惹眼。不能锋芒太露又不能过于朴素,要在低调中彰显出身门阀。   我选的是一组玳瑁篦钗,上面有精工雕刻的花朵凤鸟,一看即知不是凡品。身上的衣服也费了些考虑,几年前的蜀锦,颜色虽不抢眼,却是这乱世中难得一见的质料。   我和魏郯在征途上行了婚礼,如今来到丞相府中,这里的尊长姑嫂还是第一次见新妇。   堂上坐满了人,男女老幼都有。似乎除了出征的男丁,魏氏留在雍都的族人都到齐了。甫进门,各种目光便从四面八方汇集到我身上,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安静,落针可闻。   我脊背笔挺,拿出最端庄的仪态,敛容垂眸,朝前方款款迈步。   “夫人,少夫人傅氏拜见。”引导的张氏向上首礼道。   “少夫人上前来。”一个声音徐徐道。   我微微抬眼,只见上首处,一名妇人端坐着,心想那大概就是魏氏的主母郭夫人。   魏氏的家况我大略知晓。魏郯的母亲吴夫人是魏傕的元配,而郭夫人原本是魏傕的妾,出身寒门,却颇得魏傕喜爱。六七年前,吴夫人病故,郭夫人成为继室,也就是我现在的姑氏。   面前已经铺上了绣垫,我双手交叠于前,向妇人下拜道:“儿妇傅氏,拜见姑氏。”   郭夫人的声音含笑:“少夫人远行劳顿,快快起来。”   张氏过来将我搀起,毫不意外的,我对上了郭夫人打量的目光。   她不老也不年轻,看样子正值盛年。看得出她对今日这会面很重视,身上的深衣浆得没有一丝褶痕。乌黑的头发梳作重髻高耸,饰物却不多,脸上的白粉和精心勾勒的长眉,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听说东边近来雨水频频,不知路上顺利否?”郭夫人拉过我的手,和声问道。   我微笑,道:“谢姑氏关怀,路上并无坎坷。”   郭夫人颔首,笑意和蔼。寒暄过后,她将堂上的魏氏族人一一引我见礼。   魏氏出身河西,算得高门,却不算大族。魏傕没有将河西的族人全部迁来雍都,只带着几个得力的兄弟子侄。所有家眷凑在一起,也就这一屋子的人。   郭夫人身旁立着年纪相仿的一男一女,锦袍总角,眉清目秀,像一对画上的童子。在郭夫人的召唤下,他们与我见礼。   男孩叫魏安,今年十二岁,与魏郯同出一母,俱是吴夫人所生。女孩叫魏嫆,今年十四,是郭夫人所生。魏安淡淡地唤我一声“长嫂”,扫一眼就收回目光;魏嫆却不住地看我,满是好奇。   除了魏嫆,郭夫人还生下了二公子魏昭,路上,我听张氏说,魏昭也跟着魏傕出征去了,如今留在魏府中的子女只有魏安、魏嫆和两个尚在襁褓的婴儿。   “兄长出征在外,长嫂如兄。尔等当谨记孝悌,勿得违逆。”见礼之后,郭夫人对儿女们正色道。   “敬诺。”魏安与魏嫆行礼。      魏郯的屋舍在东边,是个挺宽敞的院落,一共两进,前堂后寝。我搬进去的时候,只见院落内草木生得茂盛,室中的摆设却简单得很。床榻案几等家具,每式一件,榻上的铺褥和内室的妆台还是新的。   据仆婢说,天子定都雍都并没有多少年,魏郯又常年在外,这屋舍并不曾住过许多回。   我却有种似曾相识之感,这个人似乎无论在哪里,他的东西都那么简简单单,从不会多出来一样。   我的箱笼也不多,就那么几件。不过郭夫人却为这屋舍添置了好些东西,加在一起,仆婢们进进出出地忙碌,我则忙着摆设物件,几乎团团转起。   我新认的小姑魏嫆一点也不怕生,瞧着这边新鲜,就跟着不肯走。她在屋子里东看看西看看,似乎看我累得满头大汗很有趣。   “长嫂真好看,比雍都其他那些长安来的贵女都好看。”她趴在一张崭新的案台上,将眼睛望着我。   我笑笑,道:“长安来的贵女?妹妹识得谁?”   魏嫆扳着手指:“多了,馨芳、如惠、玉珠,她们家中都是长安的百官。嗯,徐姊姊也是。”   “徐姊姊?”   “就是皇后,”魏嫆道,“她本名徐蘋,是徐少府的女儿。”   我想起来了,此人我的确认得。   徐蘋,出身汾阳徐氏,幼时跟随出任京官的父亲徐靖来到长安。据说徐靖与魏傕有少年之谊,魏傕在洛阳任北部尉时曾得罪权贵,当时任少府的徐靖还曾为他进言。   徐蘋与我虽相识,却并不熟。一来我们年龄有些差距,二来女孩们玩到一起总会有些拉帮结派,她是另一个圈子里面的。不过,她模样生得极其娴雅,也从不得罪人,这使得她名声极好。   没想到,她竟成了皇后。   “长嫂识得她么?”魏嫆问。   我点点头:“识得。”   魏嫆嘴唇半张,似乎想说什么又收了回去。片刻,她忽而一笑,神秘地说,“长嫂,你可知道我母亲明日要带你去何处?”   “不知。何处?”   她凑到我耳旁:“明日,她要带你觐见天子。”      魏氏似乎很迫不及待地要把我这个儿妇亮给所有人看,我与魏氏族人见礼的当夜,郭夫人遣张氏来告知我,说让我准备准备,次日一早要去觐见天子。   说实话,我虽然知道魏傕如今在朝廷权倾一时,可最初从魏嫆那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小小地吃了一惊。   在长安的时候,觐见天子从来不是什么小事。像先帝那样,他其实算个勤快的天子,每日埋头处理政务,有时想闲下来饮酒会会美人都来不及。所谓觐见,必是十分要紧的事,能让天子停下手头一切,费心看看你的脸或者听你说话。我仍然记得,当年有多少人登门向父亲求告,请他为帮自己行个方便,能见到天子一面。   而如今的魏氏,能够把这件事办得像进自己后院一样容易,我深深明白过来,所谓天子,已是此一时彼一时了。      漆车四角垂香,辚辚驰过雍都的大街。军士呼喝开道,行人纷纷避走。   当宫室将至之时,我从车内望向外面。细竹制成的车帘将外面的景致切作细碎的长条,拼凑起来,是灰瓦斑驳的老旧宫墙。无论屋舍或占地,雍都的宫室远不能与长安的高屋华厦相比,可是那些壮丽的景致已经被何逵一把火焚尽了,天子只能顺从魏傕的意思留在雍都。   戍守宫门的卫士对丞相府来的眷属很是恭敬,没有受到拦阻,车马就径自驰入了宫禁。   下车后,一名侍中前来,引着郭夫人和我走进内宫前的殿堂。   天子身着常服坐在堂上,头上的高冠显得他年轻的脸庞更加清瘦。他的身旁坐着一名华服女子,那是他的皇后徐氏,名蘋。   “拜见陛下,拜见皇后。”郭夫人引着我,向帝叩拜行礼。   “夫人免礼。”只听天子开口道,声音清冽而熟悉。我抬头,他的目光正落在这里,那唇边上牵起一点弯弧。   我看着那脸庞,触及曾经的岁月,心中油然生出欷歔。   如果说我与徐后只是认识,那么天子和我的交情能算得上半个好友。   天子名琛,十二岁的时候,母亲高皇后故去,他一直被太后收养在身边。   我们的年纪只相差两三岁。因为太后是我姨祖母的关系,我常常进宫去探望,连带着与皇子琛也熟起来。   当年的我不算顽皮,却好吃得很,又喜欢占些小便宜。皇子琛的饮食向来精细,我垂涎不已,常常厚着脸皮将他的小点据为己有。   皇子琛也并不介意,甚至问我喜欢吃什么,在我来玩的时候特地让膳房做了送来。   这快乐的吃客关系一直持续到刘太后去世。那时,皇子琛已是势单力薄,失去了太后的庇护,连零食也吃不到了。   不久之后,先帝就把我嫁去了莱阳,我仍记得临走时,皇子琛还在为刘太后戴孝,眼睛红红的。   曾经的玩伴,几年之后在这般情境下再见,我们始料未及。      见礼过后,徐后注视着我,唇边挂着微笑,没有言语。   而天子毕竟是天子,他的脸色一直从容。待落座,只听他和声对郭夫人道:“丞相为国操持,四方讨逆,朕心甚念。前日闻得大公子娶妇,竟未贺喜。”   郭夫人莞尔,在座上一礼:“孺子成年娶妇,本顺应之事,岂敢受陛下来贺。”   话虽如此,不过都是客套。郭夫人带我来觐见,本来就是要讨天子贺礼的。寒暄一阵,天子命侍中取来一只漆箱,打开,只见里面装着些珠玉绢帛,最上面的是一只精致的沉香小匣,里面放着一支嵌玉金步摇。   “这是朕生母灵慧高皇后之物,少夫人当年颇得其欢喜,朕便以此物为贺。”天子道。   郭夫人见到,脸上笑容满满,连声称谢。天子用先皇后的遗物来赏赐臣下的新妇,贵重是其次的,面子却是十足。   我的目光落在那步摇上,有片刻凝住。   金丝累作枝条,金片碾作花叶,围着白玉雕作的簇簇花朵四散开来,插在发间行走,如花枝颤动,美不可言。我当年见过高皇后戴它,那时就喜爱得不得了,一直求母亲也找匠人给我打制一枝。   母亲那时笑我不懂事,皇后的用物,别人可不能有重样的。   我记得似乎也曾对当时的皇子琛说过,不知如今他将此物赐我是否巧合。   “谢陛下赏赐。”我跟着郭氏,向天子道谢。   天子微笑。   徐后在他身旁看着我,目光静静。 ☆、人市   魏郯的随侍本就不多,出征在外又全都带了去。觐见天子之后,郭夫人就命管事往我的院子里分拨仆婢。   但是魏氏家中的仆人有余,婢女却不足。管事为难地来问我的意思,我很和气地说,既然如此,我反正不曾带来侍婢,不若去人市相些回来。   管事应下,去禀报郭夫人,那边没有反对,很快应允了。   得了回禀,我觉得这位郭夫人是个心思通透之人。母亲曾告诉我,新妇入门,家中分派摆置财物,皆可随大流。不过,贴身的侍婢却是决不能随便的。我当年听的时候不大懂,后来慢慢事情见多了,也就明白了。   但凡是人,谁能没有些秘密?尤其高门里的贵人们,私下往来交易众多,而那些被张扬开的丑闻,绝大多数出自仆婢之口。当然,我并不预备做什么坏事,可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家庭里,我不希望自己做什么都会传到舅姑或别人的耳朵里去。      战乱四起,天下流民甚多,想要买人一点也不难,而且价钱优惠。   雍都如今有天子百官,长安洛阳的不少富户亦跟随而至,人市异常火爆。脏兮兮,乱哄哄,到处都是人。等着买家来相的男男女女拥挤着占据了各个角落,有齐头整脸的,也有蓬头垢面的,被牙人领着,头上无一例外地插着草标。   买主也有不少,富贵些的家主大都乘着马车或牛车来,隔着细竹帘,看中了谁就让仆从去问。   管事领着几名持棒的家人,护着我的马车走入人市,甫一出现,就有不少牙人围拢过来。   “夫人!买婢子么?我这些婢子模样俊俏,做活上等!”   “夫人夫人!看看我这边的吧!都是扬州来的稚婢,水灵听话!”   “还是看我的夫人!我这些仆婢都是洛阳来的,从前曾在大户里服侍哩!长安的也有啊夫人!”   “哦哦!夫人是要年长些的?都有都有!生过孩子带过主人,还能帮忙接生!”   “男仆也有哪夫人!身形壮硕,精力充盈,可试用半月,包夫人满……”   人太多,马车行进不得,管事呼喝家人将他们斥退。   “夫人,可有看中的?”管事在车外问。   “再往前看看。”我说。   马车继续前行,一路上,搭讪兜售的牙人不绝,管事又要看人又要阻拦,忙得不得了。   忽然,前方的路边传来一阵吵闹声,伴着哭喊。马车走过,透过细竹帘,我望见一个男子神色激愤,大吼着什么。跟他对吵的人似乎是个牙人,二人拉拉扯扯一个哭泣的女子,似乎在争抢。   我的目光定在他们身上,忙开口道:“管事,停车。”   管事叫驭者停下。   “夫人,可有看中之人?”管事问。   “那二人争抢的女子,去问问。”我说。   管事讶然,应诺一声,过去询问。没多久,他回来道:“夫人,问过了。那女子与男子是兄妹,父亲病重,女子自愿卖身给牙人换钱救父。如今兄长找来,口称不知情,硬要抢回女子。”   原来如此。我说:“你去告知牙人,我买这女子。”   管事吃了一惊,犹豫道:“夫人,这人市上还有许多,夫人可要再看看?这女子家中有纠葛,只怕牵扯不清。”   “无妨。”我说,“你去向牙人问价。”   管事应诺,再转身走过去。   争吵的声音蓦地停止,我看到牙人满脸喜色,向管事唯唯行礼。女子的兄长却脸色大变,看向这边,一甩手,冲冲地朝马车走来。   车旁的家人见势不妙,忙上前拦阻。   男子浑身怒气,跟家人推搡,正要开口,我已经把竹帘撩起。   四目相对,男子看到我,脸色从大怒转为大惊,嘴巴半张地定住。   “阿焕。”我朝他道。      雍都的南面,窄巷交横,是贫民和无家可归之人的聚集之地。乞讨者遍地,到处是哭号的哀声。这里比人市更加肮脏破落,草棚比比皆是,地面污水横流。恶臭伴着苍蝇团团飞起,到处是躺在草铺上面黄肌瘦的人。   “夫人,此处脏乱不可久留,夫人还是回去吧。”管事皱眉看着四周的凄惨,对我劝道。   领路的阿焕回过头来,看着我,脸色踌躇,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   “女君……”他吞吐道,“此处……嗯……不是女君该来的地方。”   “无妨,走吧。”我说。   阿焕的家在一个宽不过丈余的巷子里。说是家,不如说是个窝。小小的院落里面搭满了棚子,挤着近十户人家。   “我等在雍都无落足之处,只得租住于此。”阿焕小声道。他的妹妹阿元低着头,眼角还挂着泪痕。   我的目光掠过杂乱参差的草棚和人脸,没多久,定在不远处一张草铺上。李尚,我家从前的管事,现在就躺在那里,头发蓬乱,在脏黑的被子下露出死气沉沉的半边脸。   “父亲,”阿焕在他身旁蹲下,声音哽咽,“父亲,女君来看你了……父亲醒醒,是女君……”   那侧脸似乎动了一下,我走过去,只见李尚蜡黄的脸上,耷拉的眼皮缓缓开启。他的眼眶深陷,从前那矍铄的双目现在像两口古井。可在看到我的那一刹那,瞳仁里忽然聚起光芒,像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事。   “女……”李尚张开干裂的嘴唇,声音涩哑,却说不出完整的话。   我俯身看着他,牵牵唇角:“管事,是我。”   那憔悴的双眼突然涌出泪光,李尚张着嘴,突然嘶声哭了出来。“女君……女……”他挣扎着从铺上起来,似乎想要行礼。   我眼眶一热,连忙按住他:“管事不必多礼,不可起身。”   “女君……”李尚望着我,一边喘气一边又哭又笑,双手紧紧攥着我的袖子。   我一边用力点头一边擦擦脸上的泪水,看向旁边的阿焕和阿元兄妹。   生离死别之后的重逢,他们已经哭得脸皱成了一团。      阿焕告诉我,傅氏出事之前,李尚刚好带他们兄妹回乡。待闻得噩耗,已经过去了一月。李尚当即将兄妹二人藏入深山,冒着身险回长安一探究竟。不想那时,傅氏的家宅全毁,我的父兄族人已无一留存。李尚虽探得我被留在了太后身边,却无法见面,只得痛哭着回乡。   后来,时局直下,长安大乱,战火四起。去年,他们的家乡遭叛军劫掠,屋宅全毁,只得随乡人外出避难。不料到处都有贼寇,三人财物尽失,一路乞讨来到雍都。   以后的事不用他说我也知道了。三人在雍都无依无靠,李尚又落下重病,阿元瞒着他们卖身,就出现了今日人市上的事。   我看向李尚,他在阿元的照顾下,已经和缓下来。方才的大悲大喜,他力气几乎耗尽,此时沉沉地睡了过去。   心里不禁长叹一口气。   李尚为人忠直,有治家之才,我的父亲一向对他敬重有加,也不许家人拿他当仆人使唤。即便他已经卖身入府,父亲仍准许他每年回乡祭扫先人。因为父辈的情谊,李焕和李元兄妹也跟我十分要好,从小玩耍。   李尚从前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府中上下无人不说李管事乃福相之人。而现在,这个不过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已经被困苦和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   “夫人……”管事走过来,一脸为难,“夫人,时辰不早,该回府了。”   我点点头,转向李焕,从袖中掏出一小块金子塞给他。   李焕脸色一变,忙道:“女君,这不可……”   “拿着。”我果断地塞到他手里,道,“你父亲的病不可再拖。阿元我且带走,你去城中寻最好的医者来给你父亲治病。再有,此处住不得人,你另寻一处屋宅安身。”   李焕望着我,眼眶一红。   我看他又要哭,叹气道:“别难过了,好好照顾你父亲。”   李焕点头,一擦眼睛,向我长揖一礼:“多谢女君。”   我看看他,又看看草铺上静静躺着的李尚,不再说话,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以后定在晚上八点左右更新吧~ 特别谢谢whooldy大人、adilalee大人、西林大人捉虫,以及jiang789521大人的地雷~╭(╯3╰)╮ ☆、寿宴   虽然仆婢是买给我的,但郭夫人才是主母。   路上,我想好说辞,回到府中就领着阿元径自去见郭夫人,将事由细说。从以前到现在,如何主仆情深,如何生离死别。我没有瞒给阿焕金子的事,那是我的嫁妆里出的,自然由我意愿。   我当说客很有些添油加醋的本事,郭夫人听完之后,脸上有些动容。   她看看一直低着头的阿元,叹口气:“既是从前的旧人,如今难得重逢,救助亦是应当,此婢你留在身边便是。”   我拜谢,正式将阿元带入了魏府。      故人相见,免不得一番长谈。   当夜,我和阿元像在傅府时那样,一起坐在榻上,拥着被子说了许久。   她听我将经历说完之后,睁大了眼睛,欷歔不已。   “那……大公子待女君好么?”想了半天,她忽然道。   我笑笑:“什么好不好,我同他相处不足一日。”   阿元脸红,不好意思地笑。   “女君,”她咬咬唇,迟疑地小声道,“我曾见过季渊公子。”   提到这个名字,我的笑意凝在脸上。   “哦?何时?”我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去年从家乡出来的时候,在冀州。”阿元小心翼翼地盯着我的脸色,“他那时在河北庞措帐下,似乎是个什么谋士。那时我们走在路上,他照面走过,后面跟着许多兵马。”   我不知该说什么,片刻,道:“你们也算认得,他竟不帮助么?”   阿元摇头:“公子曾相助来着,那日他特地找到我们,将一包钱物塞给父亲。可父亲不要,说他誓不受负义之徒恩惠。”   我的心一暖。这的确是李尚会做的事,父亲没有看错他。   “知道了,以后勿再在府中提他。”我淡淡道。   “我知晓。”阿元点头,忽而微笑,“女君,我父亲曾说,以前曾有相士去府上看过你,说你有天生福相。”   “哦?”   “真的呢。”阿元道,“女君你看,先是有太后,后又遇到魏氏,总是逢凶化吉。”   我讪笑。太后确实救了我的命,至于魏氏么……是凶是吉只怕还说不准。   阿元还要说,我推推她,打断道:“好啦,时辰不早,该歇息了。勿忘了如今不是在傅府。”   阿元撇撇嘴,下榻去。   “是了阿元。”她要出门的时候,我唤了声。   “嗯?”阿元回头。   我莞尔:“将来我是夫人了,不可错了称呼。”   阿元一怔,片刻,颔首出去。      当夜,我心平气和,睡得却一点也不好。   梦里面,总有一个身影出现在我面前,或下棋,或抚琴。或与人高谈阔论。不经意间,他转头看到我,俊雅的眉目顿时浮起笑意,带着些狡黠。   “……阿潜,我这衣裳好看么?”这是我的声音。   “……阿潜,听说你买了白马,明日借我拉车好么?”   “……阿潜,我昨日卖了一只梅瓶,你猜多少?我只想卖一百钱,可那人给了我一百五十钱!”   “阿潜阿潜……”   话音纷杂,我望见阿潜骑着他的白马,身上穿着崭新的婚服,后面跟着的漆车上,一个陌生的女子坐在上面……   我在梦中醒来,微微喘着气。   眼前是浓浓的夜色,窗外虫鸣低低。   是梦……心里道,我的手却不自觉地探向手腕,那里空空如也。我掀开被子翻身而起,点起烛光,打开我装首饰的箱子。可是翻了一遍,没有我要找的东西。   心中焦虑顿起,我又转而去翻那些没有拆过的包袱,终于,在一堆旧衣服里面翻出一只小小的桃符。那上面刀工简陋,却有一个“嫤”字和一个“潜”字连在一起。   我如释重负,闭着眼睛长长地舒了口气,将它紧紧攥在掌心。   泪水忽而夺眶而出,止也止不住。   月光如水,从窗台上透来,我看到自己的影子缩在地上,像当年一样无助。   “过去了,都过去了,你会忘记的……”耳边,母亲的话语似又响起,轻柔抚慰。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一个月已经过去。   春天过了大半,已经开始天热了。   我在魏氏府中过得还算不错。郭夫人虽是主母,却是个深谙治家之道的人,处事周全。我自知新来乍到,上下以礼,也算与众人相安无事。   阿焕那边传来消息,他在西城找了一处小宅院,带着李尚搬了过去,也给李尚专门请了医者。两天前我放阿元回去探望,她回来说李尚的病已经好了许多,已经能下床了。   没多久,东边传来消息,魏傕杀了董匡和他的三个儿子,收编其麾下降将和兵卒,下月就能回到雍都。这消息让家中上下很是振奋,郭夫人甚至已经定下了魏傕回来的当日家里该摆什么样的筵席。   “长嫂,长兄和二兄都要回来了呢!”魏嫆笑嘻嘻地冲我道。   我笑笑,让阿元把一件新做的夹缬上衣拿给她,道:“过两日夫人四十寿辰,这新衣你收好,莫又擦破了。”   魏嫆吐吐舌头,好奇地将新衣看了看,笑道:“长嫂真好。”   我莞尔:“四叔呢?他也有新衣,可我总不见他。”   “他么,”魏嫆扬扬眉毛:“大约又在摆弄那些零碎。”   “零碎?”我讶然。   “是呀。”魏嫆似有些不屑,看看我,却神秘一笑,“长嫂还不知道么?我带长嫂去看。”      我虽是魏府新妇,毕竟初来乍到,许多人事都不熟悉,魏安便是其中之一。   按理说,魏安与魏郯一母所出,与我的关系应当更近。他的院子就在魏郯的院子附近,可是他很少出现,见面行礼总是一副冷清的样子,即便说话也从来没有几个字。我不知因由,也从不爱贴冷脸,魏安这般态度,便由他去了。   魏嫆没有把我带去魏安的院子,而是来到庖厨附近。这里挨着柴房,有一处简单的木屋,隔几步还有一个烧得乌黑的小土窑。   还没到门口,我已经听到里面传出来木头敲打的声音。   魏安穿着一件单衫,坐在一只矮床上,埋头将一块木板楔入另一块木板中。他全神贯注,淋漓的汗水湿透了头发。   “你又摆弄这些,先生留的课业背了么?”魏嫆道。   魏安抬头,看到魏嫆和我站在门口,愣了愣。   “不关你事。”魏安淡淡道,起身向我行了一揖,“长嫂。”说罢,继续低头摆弄。   魏嫆似乎已经见惯,撇撇嘴。   我看着魏安手上的活计,却觉得有趣,再看看四周,只见小小的木屋里堆满了木头、竹竿,还有些看起来做了一半的东西放在地上,形状古怪。我看到一个木架上摆着些小陶件,各种各样,有小人,也有兽物。   “这些都是四叔制的么?”我好奇地问。   “嗯。”魏安答道。   我拿起其中一个,道:“这狗真不错。”   “是虎。”魏安道。   我一讪,将那东西放回去,又拿起另外一物:“这鹿也形象。”   “是马。”   “这女子……”   “是男子。”   我回头,魏安看着我,脸有些泛红,似已着恼。   “男子……哈哈哈哈……”魏嫆在一旁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有些不好意思,离开木架,走到魏安跟前。我看着魏安手中拼凑的木块,认了好一会,确定无误了,开口道:“你在做车么?”   魏安头也不抬:“嗯。”   我又看了看:“与平日所见可不太像。”   “那些不够好,”魏安抹一把汗,“易坏,车轴不灵,且遇到泥泞涉水,会陷在路上。”   魏嫆不以为然:“车不都是这样,马拉人赶,用得着你费这些心思。”   魏安不理她。   我道是自己把魏安惹得不快,觉得还是快些离开才好,便把装着新衣的布包递向魏安说,“这是为四叔添的新衣,四叔且收下吧。”   魏安看看那布包,露出讶色,手停住。   “长嫂做的,还不快谢。”魏嫆道。   我忙对魏嫆道:“四叔正忙,我等勿扰他。”说罢,拉着她转身出去。      如果说魏氏能为家中娶新妇觐见皇帝,那么郭夫人庆生做寿请来百官家眷列席,我已经没有感到惊诧了。   丞相府的大门前,车马排作长龙。来访的除了朝中重臣的家眷,还有不少魏傕营中将官的眷属。郭夫人对她们很是重视,特地将宽敞的后园腾出来招待。她在堂上迎客受拜,还特地遣了我去招待她们,生怕冷落。   看着这满园谈笑风生的妇人,我不禁想,那些将官替魏傕攻城掠地,魏傕也待他们极好,至少笼络的手段都做到了。   劝酒热络,对于长安贵妇来说是必备之技,我从前跟着母亲,早已无师自通。战乱颠沛,许多将官都是随魏傕定都以后添置的家眷,乡野来的妇人极少,多数都是些头面齐整的士人之女。   这让我轻松许多,至少我文辞优雅地劝食,她们能够听得懂。   忙碌了一圈,眼见着新来的人已经寥寥,我也觉得疲惫了。对侍婢交待一声,便往后堂去饮水。   “阿嫤?”正当上阶之时,一个声音蓦地在身后响起。   回头,却见一位盛装少妇立在身后,满是迟疑地看着我。   我看着她的脸,记起来:“玉莹?”   玉莹的脸上登时绽露笑意,上前来握住我的袖子,声音激动:“阿嫤,我果然不曾认错!”   我看着她,亦感慨微笑。      乔玉莹,大行令乔斟的女儿,我在长安的闺中玩伴之一。来到雍州之后,我见过不少熟悉的面孔,都是以前曾经与父亲同朝的。这不难解释,天子将都城从长安迁到此处,百官当然也跟随而来。可玉莹却是徐蘋之后我遇到的第二个相识的女子,这不能不让我精神一振。   “你如今在何处?父母可好?”我回握她的手,问道。   玉莹的脸上的笑意微微黯下,道:“我父亲还在,母亲……”她没说下去,低头拭了拭眼睛。   我看着她神色,就明白她也过得不好。   玉莹告诉我,长安被乱军攻入,她举家逃走避祸。兵荒马乱之中,她的母亲和弟弟都被流寇杀死了。她跟着父亲辗转流落,直到闻得天子定都雍州才回来。魏傕恢复了玉莹父亲大行令的官职,玉莹也嫁给了魏傕的部将许充,如今才算安定下来。   听她叙述完毕,我欷歔难免。不过,这样的故事到处都是,听得太多,最爱哭的人也会变得麻木。   我轻轻叹息,只能安慰地抚抚玉莹的手:“逝者已矣,你得以平安,夫人亦可瞑目。”   玉莹颔首,抬头看我:“阿嫤,你那时……”她话才出口又顿住,目中带着些愧怯的询问。   我知道她想问什么,摇头:“玉莹,过去就不必再提了。”   玉莹眼底微微泛光,少顷,深吸口气笑道:“是呢,过去便过去了。阿嫤现在可好了,听说你嫁给了魏丞相的大公子呢。”   我点点头。   “大公子待你如何?”玉莹的脸上满是好奇和羡慕,“听说是丞相指名要你做儿妇呢!阿嫤你可真厉害,要知道雍都不知多少人家想把女儿嫁给大公子!”   她还像从前那样喜欢打听各种各样的事,不过,她很技巧地避开了我曾嫁去莱阳的经历。几年不短不长,能将最不通事的童女磨成言辞婉转的少妇。   转移开话题以后,玉莹明显兴奋了许多,拉着我说了好些话。   “阿嫤,你以前在长安见过大公子么?”玉莹问我。   “不曾。”我摇头。   “我见过。”玉莹嘻嘻一笑,道,“你可还记得,先帝曾选拔贵胄少年编入羽林?”   见我露出诧色,她有些得意:“阿嫤,你当年随太后出入宫禁,没见过那些少年羽林郎么?大公子那时就是其中之一。”   “是么?”这倒是让我觉得好奇,因为从来没人跟我说过。   “我可是亲眼见过的。”玉莹道,“我还知道那时大公子喜欢谁……”   我的目光定住。   像是觉察到自己失言,玉莹脸色一变,抬手掩口。   “哦?”我一派平和,莞尔问道,“谁?”   玉莹神色尴尬,不好意思地笑笑:“阿嫤,我若说出来,你可勿往心中去。”说罢,她咬咬嘴唇,低声在我耳边道:“是徐蘋姊姊。那时我随母亲入宫宴饮,徐姊姊曾央我将一方帻巾带给大公子。”   我一愣,想起几日前觐见时,徐后那双静静注视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大家久等了,今天JJ又抽啦~我发现JJ的手机版很通畅,大家以后看文可以考虑用手机~ ☆、往事   我没有为玉莹的“失言”生气。不过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的确吃惊。   魏郯今年二十五岁,这些年里面,他一直未娶,我也从没有听说过他纳有妾侍。我曾觉得困惑,却不知道他与徐后的过往。   我的思绪铺陈开来。   这都是因为徐后么?魏郯一心喜欢徐蘋,徐蘋却嫁给了天子,于是他肝肠寸断心如死灰以致孤身多年,最后破罐破摔,娶了我这个二婚之妇?   我努力回忆婚礼时的样子,魏郯喝了许多酒,醉得甚至没有行房。第二天,他面色如常,对我说话的样子也就比路人熟那么一点点……蛛丝马迹,现在想起来似乎都很耐人寻味。   最重要的是,对于徐后这个旧情人,魏郯怎么看?   当夜,我拥着锦衾躺在榻上,眼睛望着窗口摇曳的树影,有些出神。   其实,我想到了另一个人,一个等了我许多年最后却不要我的人。      他是我曾经的未婚夫,叫裴潜。   当世人们对美男子的界定,首要的就是肤若凝脂眼神温润,整个人看起来要像一尊白玉那样赏心悦目。   这些条件,无论是我的前任夫君还是现任夫君,全都不沾边。   但裴潜就是这样的人。   他三岁识文,七岁能诗,十二岁时已经凭着出色的外貌和一张雄辩之口蛮声长安。人们提起太史家的裴郎,脸上就是风雅之色。   我的父亲和裴太史是好友,两家多有往来。我五岁那年的花朝节,两家聚宴,我看到裴潜的总角上簪了花,觉得喜欢,就伸手去扯。裴潜被我整得狼狈不堪,大人们却哈哈地笑,母亲抱着我对裴母开玩笑说,阿嫤这么喜欢令郎,不若就让令郎做我家女婿吧。   一句打趣,两家人却听着来了兴致,宴上一合计,比我大六岁的裴潜就成了我的未婚夫。   我对这个因玩笑而来的未婚夫着实喜欢得很,因为他的脾气很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懂得很多,还会带我捉促织。我从五岁那年起,就学会“阿潜阿潜”地跟在他后面,让他带自己去玩。   成名早有好处,他十七岁就及冠,得了字,叫季渊。从此以后,别人都称他“季渊公子。”   只有我,还叫他“阿潜”,无论人前人后,阿潜是我一个人的。      裴潜名冠京华,钦慕他的人数不胜数。许多人为这个嫉妒我,就连玉莹她们那些玩在一起的贵女,也曾经私底下讨论,说觉得我和裴潜不配。   事实上,也的确看起来有那么一些不配。   当裴潜开始风华绝代纵横长安的时候,我还是一个总角的女童,站在他身旁连肩头都不到。虽然我后来癸水到了,模样长开了许多,但站在身姿俊逸的裴潜身旁时,我仍然像个小女孩。   但我觉得无所谓,长大对于我来说遥远得很。即便我不长大,裴潜也一定会留在我的身旁。   他会在看到我别出心裁乱穿的衣服时,忍不住“噗”地笑出声。   他会在听说我要借他心爱地白马拉车时,露出暴殄天物的表情,朝我翻白眼。   他会在听说我的梅瓶卖了一百五十钱的时候,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并用指节敲敲我的头说,傻女子,那梅瓶何止一百五十钱,你卖十金也有人争着要。   他会在新年前夕,把自己关在家里,用心刻两个一模一样的桃符,他一个,我一个。桃符的面上,一个“嫤”字和一个“潜”字连在一起。   他抱着我,在我耳边无奈地低语,阿嫤,你快些长大好不好?   ……   可是他终究没有等到我长大。   我十四岁的时候,父亲在朝中的困难越来越大,情势变得危险。裴潜的父亲当机立断,亲自上门退了婚,没多久,裴潜就娶了另一位出身高门的女子。   他成亲的那一天,我特地站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看着他骑着他的白马领着新妇的香车走来。他看到了我,不掩目中的惊诧和纠杂,俊雅的脸登时变得僵硬而苍白。   我记得我一直定定望着他,满眼的泪水。自己那时看着他,心里居然还希翼着他会从马上跳下来,抱着我说阿嫤是我错了你不要生气我只想娶你……可他终究没有这么做,他转开脸去,陌生得像个路人。   最后,连阿元都受不了,嘴里骂着“负心小人”把我拉走了。   我闭闭眼睛。   这许多年,我刻意地不去回忆,可偶尔触及,哪怕只是那么一点,都让我的心口闷得难受。   忘了吧……我对自己轻声道,就像当年母亲说的那样。      “方才我兄长来告知,父亲能自己煮食了。”第二天,阿元笑眯眯地跟我说,“他还说,父亲不让我兄长总是在宅中照料,命他出去寻些事做呢。”   “哦?”我点头,“这可是好事。”   李尚在进傅府之前,是一个江南巨贾的管事,对经营货物很有一套。但那个巨贾好赌,把家财赌尽了,最后把李尚和仆婢都卖了出去。   我算了算,雍都里的屋宅和寻常生活用度我都曾打听过,上次见面时给的金子约摸也要用光了。于是,我从自己的箱子里取出几日前兑来的三百钱,递给阿元。   “啊!不要不要!”阿元急了,满面通红,“夫人,我不是要钱的意思,父亲不许我们再收夫人财物。”   我笑笑,道:“这些钱不是光给你们的。你将这钱转给你父亲,请他病愈之后替我看看雍都中可有合适的买卖。”   “买卖?”阿元愣住,“夫人要什么买卖?”   “什么都行。”我说,“稳妥,能赚钱就是好买卖。”   “夫人要赚钱?”阿元吃惊地睁大眼睛,忽然看看周围,小声地说,“夫人,这可不是长安。”   “我知道。”我扬眉:“那又如何?”   她指的是我从前在傅府的事。   傅司徒家的儿子们人人经纶满腹,张口便可高谈阔论,尽显门阀大气。不过鲜有人知道,他的小女儿不爱读书,文采平平,却对高门士子们侧目也不肯的钱财之事情有独钟。   我五岁的时候,有一回,李尚将账目拿来给母亲看。我在一旁见到那些竖竖条条的记数,竟十分感兴趣,踮着脚问七问八。此后,李尚每回来交账目,我必定在场。到我十二岁的时候,母亲已经将一些让她头疼不已的账本扔给了我来查对。   后来,我觉得算账不过瘾,又常常打些主意,将自己和兄长们那些不用的旧物收起来,得空溜出府去街市卖掉。这事我做得很过瘾,不是为了赚钱,只为卖东西时跟买家你来我往地侃价,简直乐趣无穷。有时,我会为多得了两钱而沾沾自喜一整天。   兄长们对我的癖好很是看不上,长兄还曾经一怒之下把我的算筹全部扔掉,惹得我给他那心爱的汗血宝马喂了泻药,让他在苑游时出丑。父亲却对我很宽容,长兄向他告状的时候,他微笑地说,家中什么都不缺,就缺个会算账的,现在总算齐全了。   当年我被父亲这话鼓励,简直尾巴翘上了天,甚至谋划着向京中那些钦慕我兄长的女子们兜售出游或巧遇的机会,每次每人收费三百钱。可惜,这个念头还在萌芽的时候,先帝的刀就落了下来,永远不可能实施了……   阿元仍然觉得不可思议,皱眉道:“夫人如今都嫁入丞相家了,还做这些事?”   我不解释,道:“你转告你父亲便是。”   阿元满脸狐疑,唯唯地走开。      李尚那边听说了我请他做的事之后,跟阿元一样反应。不过,他没有反对,让阿元告诉我,他会尽快办妥。   毕竟是背着魏氏的家人做事,我还是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阿元曾经在傅府待过,深知仆婢在主人家的微妙关系,处理得很谨慎。她把钱拿给李尚那边之后,再也没有回过去。从此以后,凡是李尚那边有什么消息,都是他写在纸上,让一个给丞相府中送柴火的仆人捎进来,阿元到庖房去取。为了保险起见,这些信里面还用了暗语,字面上根本看不出说的是什么事。   这样偷偷摸摸让我觉得紧张又好笑,恐怕哪一天被魏府的人抓到,说我是细作我也百口莫辩。      李尚办事很快,遣阿焕到雍都各处转悠了半个月以后,给我来了信,说看中了几个买卖。   我见信,觉得心中大慰。这样的事写信讨论不来,于是,当夜,我向郭夫人禀告,说明日想到东城庙宫奉神,顺便探一探病重的故人。   郭夫人知道我安置李尚的事,有些迟疑。不过,她一向笃信鬼神,如今魏傕将要回来,她更是每日虔诚祷告。所以到了最后,她不但没有拦阻,还怕我祭品准备不周,特地让人帮忙备下。   有了主母应许,第二日,我乘上漆车,大方地出了魏府。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对不起大家,回来的时候已经这么晚了,怪我没事先放存稿箱,对不住对不住! ☆、买卖   这一天风和日丽,庙宫里祭拜的人也很多。   得知丞相府的新妇来祭拜,庙祝急忙来迎。我客气地寒暄几句,随他入内。   献上祭品,念过祷词,又请庙祝主持祭礼。待奉神完毕之后,已经过了午时。   我向庙祝别过,登车离开。驭者由着阿元指引,一路驰向南城,直到阿元说“到了”,马车才停下来。   下车后,只见这是一处安静地小街,各家房屋不大,似乎住的都是平民。   李尚的宅院就在车前,门已经大开。李尚由阿焕搀着立在门口,见我来到,即刻下跪长揖。   “管事,快起来。”我急忙上前扶他,父亲从不让儿女们受李尚的大礼。   “夫人救我父子三人于危难,李尚虽死不能报万一!”李尚哽咽道。   我羞赧道:“什么死不死,管事何出此言?管事要谢,我心领便是,不必如此!”说罢,我瞪旁边的李焕兄妹,他们会意,忙将李尚扶起,轻声抚慰。   好一会,李尚抬起头来,满脸泪痕。见我看他,他有些不好意思,拭拭眼角叹道,“夫人难得来此,某倒失态于前。”   我微笑:“听说管事身体好转,现下看来,倒是确实。”   李尚闻言一愣,苦笑地摇摇头。   一番寒暄,众人皆欢喜。我让家人留在户外等候,自己带了阿元,随李尚父子入内。   这宅院不大,堂上也不算宽敞,却收拾得整洁。   落座之后,李尚亲自煮茶,放在我面前的案上,愧道:“舍下简陋,只有粗茶招待夫人。”   我谢道:“粗茶足矣。”   看向李尚,他与上次病恹恹的样子相比已经判若两人,不但精神很好,面上也不在是黄蜡之色。如果不是身形仍然瘦弱,根本看不出这是个生过大病的人。   “管事近来如何?”我饮一口茶,微笑问道。   李尚道:“某身体已无大碍,此处屋宅亦是舒适,一切皆乃夫人之恩。”   我摇头笑笑,道:“不过举手之劳,管事勿再重提。”说罢,切入正题,“管事来信说已有几个相中的买卖,不知如何?”   李尚颔首,眼睛瞥瞥院外,正色道:“确有。”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上面列着几条,都是些买卖名目。   “一是衣料,如今夏日将至,冬衣厚布便宜,可收来囤积。”李尚一条一条解释道:“二是肉食,雍州养畜者众多,而雍都不少富户新来,无处可买,若贩来,利益丰厚。三是酒,雍州过去乃酒乡,几乎家家酿酒,即便战乱,仍有余存,可收来贩往各地。四是珠贝宝器……”   说到这条,我皱起眉:“珠贝宝器,若在盛世,乃居为奇货。可如今天下纷乱,富家皆抛售以换米粮,实为不可。”我问,“可有粮食秣料买卖?”   李尚摇头,道:“粮草乃紧缺之物,各地关卡甚严。即便有货,且如今粮价高涨,投入既是巨资,加上贩运途中动乱不定,风险甚巨。”   我了然,再往下看,看到最后的“药材”,眼睛定住。   “药材?”我讶然。   李尚赧然笑笑,道:“这是我病中所想,故临时加上。天下大乱,各地民人涌入雍都,病痛伤患,都要用到药材。如今雍都的寻常草药都已经涨到了常时的二十倍,若贩药,利益可观。”   我沉吟,看着他:“我记得我父亲曾说过,管事过去曾执掌药铺?”   李尚道:“正是。”   “药材来路如今可还在?”   李尚皱眉,道:“若是前几年,来路仍然通畅,现在要用,则假以时日打探。”   我颔首,道:“我以为药材可行,不过不急于一时,管事可着手打探。肉食在市中有销路,亦是可行。只是衣料须囤积耗时耗力,我以为可暂时放下,不知管事之意如何?”   李尚微笑道:“某亦同感。”   我暗自吸口气,定下决心,从袖中掏出两块金锭放在案上。   “这是我最后的余财,管事拿去,盈余分管事三成,亏了算我的。”   李尚脸色变了变,忙道:“夫人资助,已是大恩,我等怎敢再分盈利?此事不可!”   我笑笑:“还不一定有什么盈利,管事且听我话语便是。且贩货劳苦,将来亦不止这三两事,管事岂可空手?”   李尚没有再开口。他脸色郑重,将金锭收起,向我一礼:“夫人放心。”   事情谈妥,我也该回去了。   李尚起身送我出门,才走两步,忽而道:“夫人,有些话,某觉得当讲。夫人如今不缺钱财,做这些事恐怕不妥。”   “的确不妥,”我笑笑,“所以要借掌事之手。”   李尚摇头:“某并非此意。夫人已是魏氏儿妇,要钱财何用?且商贩走卒之事终是下品,夫人出身高门,只恐埋没了身份。”   我不以为然:“谁说我一直会留在魏氏?”   李尚一惊,愣住。   我见他神情,知道自己话语过了,道:“管事,出身高门又如何?钱财世人皆爱,总不嫌少。”   李尚脸色变换,少顷,默然点了点头。   “还有一事。”送我出到前门的时候,李尚恳切道,“某已非管事,实当不起此称,夫人可直呼名姓。”   我一笑,看着他:“你是我父亲所任管事,只要傅府还有一人在,你便当得起。”   李尚望着我,深沉的眼睛忽而浮起些湿润之色。   他没再说话,向我深深一揖。      马车辚辚走起,顺着街道朝来时的方向奔去。   透过摇晃的竹帘,我看到李尚父子仍然立在门前,目送马车离开。待到那些身影被拐角遮去,我回过头来。完成一件大事,我的心情跌沓,又踌躇满志。   今日的两锭金子是我最后的钱财,以后再要用钱,就只能变卖嫁妆里的首饰了。但我一点也不后悔。   我承认自己意图不纯,利用了父亲与李尚之间的情谊。   不过我没有恶意,我需要钱财,李尚父子也需要钱财,我们没有冲突。如果情谊能让这一切维系得更加紧密,为何不用?   马车很快回到魏府,才进门,就看见魏嫆朝我走来。   “长嫂,你听说了么?”她欢快地说,“父亲和兄长明天就要回到了呢!” ☆、回城   魏傕归来,天子亲自在出城迎接。碧空丽日,我陪在郭夫人的身旁,望着千军万马夹带着烟尘滚滚从碧绿而原野中而来。   “来了!”身后的魏嫆忽然道。   “嘘!”难得说话的魏安严肃地瞪她。   那尘头愈发近了,阳光下,我望见无数兵刃反射的光芒,但最醒目的却是那烟尘前面的黑旗。   那些黑旗足有百面,由几列人马密密持着,旗面猎猎招展,如洪流奔来。上面的一个个“魏”字硕大,远远就能看到。那气势之盛,竟将城头上朱红的天子旗比了下去。   我听到周围传来一阵心照不宣的称赞声。再看向天子,他坐在六乘之驾上,目视前方,脸上无所表情。   这时,我的袖子被轻轻地拉了拉。   “长嫂,”魏嫆朝我挤眉弄眼,“你看兄长。”   这提醒了我。我差点忘了自己之所以站在这里,是因为我是魏郯的夫人。   我心中讪讪,正色望去,只见那旗帜汇聚成地洪流前,十几骑人马拥着两辆兵车前行。后一辆上是鼓和金,而前一辆上有个人影端坐着,不用想也知道那是魏傕。   魏傕的车旁,两骑并驱。我的目光首先就落在了右骑上,那铠甲锃亮,如同一抹银光,裹着的身影愈显得清冷锐利。   很奇怪,我还没有看清他的脸,就已经感觉到那就是魏郯。   而魏傕的另一侧,一将同样身着铠甲,身上的气势却显得文气许多。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应该就是魏昭,魏傕的二儿子。   我望着他们渐渐走近,魏郯的面容也变得清晰起来。我没有激动也没有畏惧,甚至不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他是我的夫君,可如果不是眼前看到,我几乎记不起来他究竟长什么样子。   黄门侍郎已经手执天子诏书立在阵列前方。   魏傕的车驾行进到十余丈处停下,他一身戎装,从兵车上下来。魏郯以及其他人亦纷纷下马,跟着魏傕向御驾上的天子单膝跪拜,一时间,清脆的铁甲碰撞之声响作一片。   黄门侍郎将诏书开启,高声朗读。那文辞拗口得很,全是赞扬魏傕功劳之类的话,写得满满一篇。   “谢陛下隆恩!”魏傕声音洪亮,一副尽忠之态。   天子高高地看着他,片刻,将手一挥。   黄门侍郎高声宣布起驾。   驭者长喝,龙车凤撵在前,魏傕领军在后,浩浩荡荡地走入城中。魏氏家人同其他的百官贵人留在原地,我看着魏郯骑着马从眼前走过,目不斜视。      大军凯旋归来的盛事,无论在哪里都能受到夹到欢迎的待遇。雍都的人们倾城而出,贵人看面子,平民看架势,商贩招呼生意,而乞丐和穷人则忙着讨钱。   那些喧闹,魏府的人自然不必去凑,我跟着郭夫人以及一众族人乘车回了魏府。   “父亲和兄长真是!”魏嫆甫一回府就开始不满地抱怨,“我站了那么久,他们看也不看我!”   “看你做甚。”魏安道。   魏嫆白他一眼,忽而转向我:“长嫂,兄长可曾看你?”   我笑笑,道:“丞相与公子乃将军,行止有度,又前有天子,岂可旁顾?”   “此言正是。”郭夫人心情很好,笑着教导魏嫆,“你该多与你长嫂学学,不可任性。”   魏嫆撅撅嘴,满脸无趣。   “儿妇不过识些粗礼,姑氏过奖。”我谦虚道。   面上如此,心里却腹诽。魏郯怎会分神看我?徐后可在前头的凤撵上呢。      魏傕还没回到,他从东边带回的几大车财物却到了。有漂亮的布帛,圆润的珍珠、各式贵重金银器物等等,据说都是从战败的董匡那里得来的。   直到将近入夜,魏府才迎来了风尘仆仆的魏傕和他的子侄们。   首先进来的是魏傕,他身上还穿着铠甲,烛火中映得眉目间满是笑意。   “听说我家阿嫆不喜,阿嫆何在?”才下车,他就大声道。   我有些愕然,不待回神,魏嫆已经高兴地奔上前去:“在此在此!”   众人笑声一片。   魏傕将魏嫆上下打量一圈,笑着颔首:“吾女又高了些。”说罢,从车上取来一只雕工精致的木盒,递给她。   魏嫆打开,见是一串漂亮的珠玉项饰,面露喜色。   “还恼么?”魏傕问。   “不恼了!”魏嫆眼睛弯弯。   气氛甚是和乐,郭氏领着众儿女侄妇迎上前去,向魏傕嘘寒问暖,又与魏傕身后的众子侄相见。魏傕将他的孩子一个个抱在怀中,那慈爱的神色,教我几乎忘了眼前这个人在传闻中是如何阴险狡诈、老辣心黑。   我发现这群人里面最安静的是魏安,他与魏傕见礼之后,就站在一旁看着别人。魏安一向清冷,我以为他跟我不熟才这样,不想他在魏傕跟前也并无多大改变。   “这是孟靖的新妇么?”这时,魏傕的目光定在我身上。   我愣了愣,片刻,才反应过来孟靖是魏郯的字。我忙上前,向他一礼:“舅氏。”   周围一阵安静,我虽没有与魏傕对视,却能感觉他那隐含气势的目光将我扫了个遍。   “端庄美貌,真乃吾儿妇也。”片刻,只听魏傕语带笑意。   “主公此言甚是。”郭夫人在一旁和气道,“少夫人自从入府,操持事务,知情识理。”   我微笑,谦逊地垂眸:“姑氏过誉。”   魏傕目光似乎仍停留在我脸上,忽而道:“孟靖何在?”   “孟靖还在查点城防军马,稍后才回。”有人答道。   “小子。”魏傕摇头笑道,神色中却很是满意,对我说,“儿妇,且来见我魏氏子侄。”说罢,将手一挥,让出后面的几人。   郭夫人却道:“夜里风凉,主公与众子侄一路劳顿,还须更衣,家宴上再拜见长嫂也未迟。”   魏傕笑道:“此言甚是。”说罢,与众人一并欢喜入府。   我跟在郭夫人身后,进门时,不期然地对上身旁一双满含打量的眼睛。那是一名年轻男子,身高比我多出半个头。他的眼睛生得与郭夫人一样,脸型与魏傕有七分相似,不用问也知道这正是魏昭。   未及见礼,不好打招呼。我微笑颔首,步入庭中。      家宴还未开始,众人要先各自回房准备。   我不需要准备,因为魏郯还没有回到。   我在庭中百无聊赖地站了一会,正要吩咐家人若见到魏郯回来速速告知,这时,大门外忽然响起马蹄声,有家人喊:“大公子回来了!”   我愣了愣,忙朝门前走去。   天色已经全黑,烛火在灯笼里闪耀着皎洁的光。我看到门前,一人正从马上下来,铠甲明亮。他摘下头盔抱在臂间,正要入府,忽而抬眼看到了门前的我。   夜风吹来,伴着那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的嘴唇动了动,忽而有一瞬间的茫然。   接下来要怎么做才好?我想着,却很快醒过神来,轻轻地迈步下阶,向他一礼:“夫君。”   这两个字出口,前方一阵静谧。   一瞬间,我脑子里忽然冒起好些奇怪的念头。他还记得他娶了新妇么?他会不会跟我一样已经忘了长什么样?我这样冒失地……   “夫人。”就在我又走神的时候,我听到上方一个声音低低道,如夜风般和缓。      魏郯和我一前一后,穿过前庭,朝居所走去。   他的步伐稳健,不快不慢,铁甲的鳞片撞出清脆的声音。   我望着前方,觉得心跳有些隐约。过去,我虽不觉得这屋宅有多大,却也不曾觉得它有多小。而在此刻,我却莫名地感到这院落里的回廊怎么那么短。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我很希望这路变得长长的,越长越好。当我和魏郯的院落出现在眼前是,看着里面通透的烛光,我甚至觉得那里面明亮得有些未卜。   院中仆婢见到魏郯,纷纷行礼。   阿元听到声音从室中出来,猛然看到魏郯,脸色登时变得紧张。   “大、大公子。”她忙躲到一边,头低低地行礼。   魏郯只点了点头,没有出声也没有驻步,径自走入室中。   放置盔甲的柂早已备好,热汤和洁净的衣服也在一旁摆得整齐。我看到两个婢女带着笑,将门扇阖了起来。   室中只剩下我和魏郯两人。   他站在椸前,转头看向我。   我这才想起来,妻子是要服侍夫君更衣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色拉龙和238010.jj的地雷~ 今天除夕,鹅给大家拜个年,祝大家来年事事如意,求财的得财,求桃花的得桃花,求升职的步步高升! ☆、家宴   我只得走到魏郯身前,替他解铁衣。   以前在长安家中的时候,我曾经见过兄长们摆弄铁衣。铁衣其实不难解,先脱去腰带,再卸去肩甲和胸甲,也就拆几个结罢了。   可我虽然知道是这样,甫一开始还是遇到难处。魏郯的腰带镶铜饰金,牢固得很,我掰了掰,根本撬不动。   一只手忽然覆在我的手上,温暖,却有有咯人的硬茧。   “我来。”魏郯说。他拿开我的手,指节卡在铜扣上,三两下就把腰带拆了开来。   铁衣一下松开,鳞片“叮叮”晃动。魏傕将腰带放在椸上,再转向我时,自然地微微张开两臂。   那意思是接下来该你了。   我再伸手向前,去解他的肩甲和胸甲。   那些绳结很好解,我一块一块地拆下来,魏郯把它们放到椸上。   他赶了一天的路,露出中衣的时候,我能闻到一股浓重的汗味。   魏郯走到水盆前,泼水洗脸。水花四溅,未几,他直起身,拿起巾帕将脸和脖子上的水擦干。   中衣的衣领半敞着,已经润湿了。我过去,伸手替他拆开衣带,将上衣解下。   肌理结实的胸膛和双臂袒露在眼前,我往上面扫了一眼,转身将水盆里巾帕洗了洗,替魏郯擦背。   温热的水汽在那皮肤上留下微微的水光,灯火的映照下,他脖颈处的肤色特别黑,却很光滑。我的力道不清不重,从他的后颈开始,一路往下细细擦拭。掌心隔着巾帕,我能感觉到肌肉在皮肤下的起伏。   “在家中惯么?”魏郯忽而问。   “姑氏家人俱是亲切。”我挑着最不会出错的话语答道。   魏郯颔首。   “这屋子添了些东西。”少顷,魏郯四下里看了看,又道。   “正是。”我答道,“姑氏命掌事往这边送了好些物什。”   汗味被巾帕擦去,我嗅到一股淡淡的味道,似乎是水汽带来的清新,又似乎是那夜嗅到的青草味。我盯着眼前被我擦得有些发红的皮肤,片刻,将巾帕放进盆里过水拧干。   我走到魏郯跟前,开始擦他的正面。   魏郯的身体我虽然并非第一次见,可当视线触到那线条分明的肌理,还是觉得颊边微微一热。   在过去,我从不觉得男人的身体有什么特别。裴潜少年时也曾在我面前更过衣,他那时身形瘦削修长,皮肤洁白细腻,就像一件出自名窑的瓷器。他见我盯着看,笑我好色。我却不以为然,觉得女子也差不多生成这样,男子跟女子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在长安,我有时乘车路过市中,会看到路边赤膊坦胸的力役之人,他们的身形就与裴潜很不同,肌肉鼓硕得青筋条条。乳母露出鄙夷的神色,叫我不要看,并告诉我粗陋的乡野之人才会生得那样。我那时受教,要生得像裴潜那样才是高门子弟。   现在的魏郯却教我困惑。他是高门子弟,却像市井里的壮汉那样有宽厚的胸膛和壮实的手臂,腹部也不像我的前夫韩广那样鼓得松软,而是平坦得结实紧凑。我心底想着一个问题,男人不都是应当大腹便便么……   “想什么?”魏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抬眼,他盯着我。   “……”我一愣,正想着怎么回答,他低低开口:“你看你的手拭到了何处。”   我顺着他的示意看去,登时窘然。   刚才心里净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手中的巾帕一路往下,滴水把他腰下的袴裆洇湿了一大片。   “啊……”我有些手足无措,连忙将湿巾放下,取来一块干布。可正要往那袴裆上擦拭,魏郯一把将我的手稳稳捉住。   “不必,”他深吸口气,似笑非笑,“去取一身干衣来。”   我望着他,只觉颊边发热,应了一声就转头走向箱笼。   待我终于把衣服找齐,魏郯已经走到在屏风后面。我把衣物隔着屏风递给他,魏郯接过,只听得里面窸窣响动。没多久,魏郯走出来,葛衣裹着结实的身体,大小正好。   “如何?”他问。   我讶然:“嗯?”   魏郯意味深长:“你一直在看我身体。”   我的脸一热,辩解道:“我不是看你身体。”   魏郯眉梢微挑,“那你看什么?”   我张张口,居然语塞。   魏郯不慌不忙,望望窗外,又看看我:“家宴还未开始,我带回了些蜀地的茶饼,夫人与我共品如何?”      促织在窗外阵阵叫唤,室内,铜釜在炭炉上“咕咕”地冒着白气。   魏郯与我在榻上对坐。我把捣匀的茶饼扫入铜釜,细细的茶末在水中弥漫翻腾,渐渐浮起白腻的泡沫。   以前在长安的时候,我的父亲嗜茶是出了名了。他每天闲下来就要饮茶,且一定要亲自来,不肯假借他人之手。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父亲学会了辨别水质和茶色,喝一口就能说出茶的出处。   不过由于我很懒,烹茶的技艺始终学得破破烂烂,以致父亲从来没有喝过我烹的茶。次兄曾挖苦我,说我将来要是能遇到一个喝我的茶不皱眉头的男人,就一定要果断地嫁给他。我毫不恼怒,得意地说,不用遇到,阿潜就是。   ……   “上虞的青瓷?”魏郯从几上拿起一只茶盏,忽然道。   “正是。”我说,“夫君懂瓷?”   “不懂。”魏郯将茶盏的底面翻过来:“上面写着。”   我:“……”   魏郯自若地放下茶盏:“我是粗人,赏瓷清谈这等雅事,一窍不通。”   自称粗人还邀我品茶呢。我淡笑,用银勺把沫饽舀起:“可赏瓷清谈之人未必做得将军。”   魏郯看着我,唇角微微弯起。   “我征战在外,每每家书送至,备言夫人之贤。”他说,“我这庭院荒废许久,今日归来已大不一样。”   “夫君过奖。”我谦道。   釜中的茶水又沸起,我将方才舀出的沫饽置入茶汤之中,让侍婢撤下碳炉,将茶汤分入茶盏。   “夫君请用。”我将茶盏置于拓上,捧给魏郯。   魏郯结果,往盏中吹一口气,片刻,抿下一口。   “味道可好?”我问。   “甚好。”魏郯颔首。   我微笑。拙劣归拙劣,我的茶艺至少能对付夫君,父亲和兄长都可以感到安慰了。   “夫君征伐,一路顺利么?”我也抿一口茶,问道。   魏郯道:“尚可,山东平定,中原已重归朝廷。”说罢,他看看我,“我归来时,韩公仍是莱郡太守,上月韩广已娶了新妇。”   我愣了愣。   魏郯抿一口茶,神色自然得像是在说途中见闻。   “如此。”片刻,我颔首。   “我记得夫人是十五岁嫁去莱阳。”他说。   “正是。”我答道。   魏郯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品咂着茶香:“我记得彼时端午刚过,长安仍太平。”   我有些诧异:“夫君记得?”   魏郯淡笑:“我那时也在长安,夫人从宫中出嫁之事,何人不晓。”   我想想也对,点点头。   “似乎已经过去许久了。”魏郯说。   “嗯,五年了呢。”我从釜中舀起茶汤,添到各自的盏中。   心里有些不快。倒不因为避讳提起过往的事,反正它们不是秘密。但魏郯提起的方式实在太过直白,我不喜欢。   “如今夫人已入魏门,过往之事,不必思虑。”魏郯似乎也没有说下去的意思,放下茶盏。   我淡淡一笑:“敬诺。”      魏府的正堂上,灯火辉煌,案席列列。   我和魏郯来到的时候,堂上已经坐满了人。家宴把雍都的魏氏尊长和子侄家眷都请了来,众人欢聚一堂,言笑晏晏。   “孟靖来了。”郭夫人看到魏郯,露出笑容。   魏郯上前,向上首行礼:“拜见父亲,母亲。”   我也跟着他行礼。   魏傕看着魏郯,又看看我,笑道:“孟靖,今日乃家宴,不必分席,你与新妇同坐便是。”   这话像是特意说的,旁边众人看着我们一阵低笑。   魏郯神色从容,再礼应了,带着我在挨着魏傕的席上坐下。   人已齐备,郭夫人吩咐上菜。待得端酒上来,魏傕让众子侄一一来与我见礼。   首先是魏昭。   他从席上起身,双手持盏,向我长揖一礼:“拜见长嫂。”   我还礼:“二叔。”说罢举盏,缓缓抿一口酒。   入城和方才进门的时候,我都来不及将魏昭细看,如今他摘下头盔脱去铁衣,穿着一身白色锦袍站在面前,竟是十分俊逸。他的脸长得与魏郯似有几分相近,却不尽然,肤色比魏郯要白,眉目也更秀致;他的声音不粗也不细弱,颇有中气,很适合清谈。魏昭的这一切,配着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显得浑然一股儒雅之气。   想着这些,我将眼睛不着痕迹地在堂上扫一遍,很肯定地觉得,魏氏的许多人之中,只有这魏昭是个美男子。   除了魏郯和魏昭,魏傕带着身边的子侄不过五人,都是兄弟或族兄弟家的孩子。   魏贤年纪最长,三十多岁,满脸虬须;其次是魏平和魏纲,二十多岁;最后是魏朗与魏慈,年纪与魏昭不相上下。   魏贤、魏平和魏纲三人都已经有家室,见礼的时候,呼啦啦的一大群人。他们的妻儿都在雍都,平日了没事常来魏府走动,我与她们早已相识,如今不过多认识他们的丈夫。   魏朗与魏慈没有家眷,干干脆脆地喊一声“拜见长嫂”,仰头将盏中酒水灌下。魏慈笑容爽朗,似乎还跟魏郯交情不错,朝他打趣地飞了个眼神。   见礼完毕,酒菜也已经上齐,魏傕与众人酒过三巡,便开始用膳。   魏傕的家宴上规矩不多,甚是活跃。魏傕问起魏安的课业,问起魏嫆的女红还有其他小儿们的近况,众人一一回答,时而笑声阵阵。魏傕又说起征伐之事,将魏郯等几个子侄褒奖了一番。   郭夫人在旁边听着,听到魏郯的事迹时神色无波,而当听到魏傕夸赞魏昭,哪怕只有“甚好”两个字,她的脸上也是掩不住的欣喜和自豪。   魏嫆和几个孩子天□打闹,宴过一般的时候,场面一度混乱嘈杂。魏傕却与宗长饮酒谈天,管也不管。   好些人过来与魏郯说话饮酒,也有族中妇女来与我热络,这饭吃得一点也不寂寞。   “大堂兄好福气,”魏平的妻子周氏笑道,“堂嫂贤良美貌,不枉我等期待许多年呢。”   “是呢,大堂兄难得回来,便多留些时日。”魏贤的妻子朱氏接话道,“堂嫂新婚便孤身在家,堂兄可要心疼人。”   “谁说我不知心疼人。”魏郯手里端着酒盏,意味深长,“尔等上次同母亲说相思艰苦,我这次不就将仲茂和子达带回来了?”   二妇相觑赧然,笑着掩袖走开。   来敬酒说话的人陆陆续续,我多多少少也饮了好些酒,没多久已经开始犯晕。   “长嫂。”当魏嫆拿着酒盏过来的时候,我脸上的微笑变得难看。   “咦?长嫂脸红了呢……”魏嫆盯着我的脸,眼睛眨了眨。话音未落,她手上的酒盏却被夺下。   “小童不许饮酒。”魏郯道。   魏嫆瞪起眼睛。   “我不是小童!”魏嫆撅嘴,“且父亲说今日可饮酒,母亲也准了!”   “哦?”魏郯不为所动,“你背下女诫,我便准。”   魏嫆脸色一变,正要说话,魏慈笑着走过来朝她嚷嚷,“阿嫆!饮酒有什么好,随我去点火人。”   魏嫆听得这话,脸上登时恢复喜色,向魏郯做了个鬼脸就跟着魏慈出去了。   魏安方才也跟着走了过来,那两人吵吵地离去,他却留在原地不动。   “你不去?”魏郯问道。   “不去。”魏安简短地说。   魏郯看着他,唇角弯起柔和的弧度。   “过来。”他说。   魏安绕过案台,走到他跟前。   魏郯伸手,用力握住魏安的肩头上,拍了拍。魏安被他推得晃了晃,用力站稳。   “不错。”魏郯颔首,“比我离开时壮实多了,交给你的大弓能拉开了么?”   “嗯。”魏安点头。   魏郯道:“我得了好些董军的弩,明日给你。”   魏安闻言,眼睛微微发亮。   “嗯。”他说。   “安!”这时,魏慈的声音忽而从堂前传来。他笑着朝这边招手,“快来!火人烧得可好看呢!”   魏安看向魏郯。   “去吧。”魏郯微笑。   魏安点头,转身朝外面走去。   我看着魏安离去的身影,只觉这小叔处处透着奇妙。再转回头,却发现魏郯看着我。   “醉了么?”他问。   我微讪,摇摇头,片刻,又点点头。   魏郯看了我一会,道:“勿再饮酒,他们若再来敬,就给我。”      待得家宴终于散去,我的脚步却已经虚浮。脑子里的清醒只能维持与众人行礼拜别的时候不失礼,而回院子的路上,当仆人手里的灯笼在眼前晃动,我已经恍惚了。   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膀,魏郯声音在耳边道:“那是廊柱。”   我懵懵,定睛一看。果然,一根黑乎乎的廊柱立在眼前,自己刚才差点撞上。   “晕么?”魏郯问。   我已经晕得不能点头,只能含糊答道:“嗯……”   魏郯不再言语,握住我的手臂,带着我向前走。   当我被终于感觉到自己在榻上躺下的时候,被褥的柔软几乎让我舒服地叹气。   “去盛些醒酒汤。”我听到魏郯吩咐旁人。   我眯眯地睁开眼,一个人影在上方晃动着,宽阔的双肩挡住了烛光。   那影子就停留在那里,似近似远,模糊又清晰。   他会过来么?继续做那夜没做的事?……混沌中,我想到的居然是这样的问题。不过未等我思考下去,眼睛前的黑影已经渐渐浓重,我慢慢阖上了眼皮。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kikoapaya大人捉虫~ 抱歉,暂时没有船~年三夜四,大家都要纯洁啊~~~ ☆、药酒   一夜昏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室中只有我一人。   身上穿着整齐的中衣,我躺在榻上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昨日的事。再看向别处,被褥都盖在我的身上,旁边的一半榻上平平整整,一点曾被人躺过的痕迹都没有。   正当愣怔,门上一声轻响,阿元进来了。   “大公子呢?”我问。   阿元望着我,“扑哧”笑了出声。   “大公子一早就随丞相出去了。”阿元暧昧地朝我眨眨眼,“夫人,你醒来就寻大公子呢?夫人昨夜醉酒,大公子说怕共寝惊扰夫人,就去侧室睡了。”   我讶然,愣了一会才理清过来。   “大公子睡在侧室?”   “是呀。”阿元抿嘴笑,“夫人,大公子待你真好。”   我没出声,坐在榻上愣愣地想了一会,问“姑氏那边可曾来人?”   “来过。”阿元说,“不过见夫人未起,就回去了,再未来过。”我点点头,起身穿衣。   收拾一番之后,我来到郭夫人处。见过礼,她看着我,神色如常,“少夫人起了,可曾用早膳?”   我颔首:“已用过了。”   郭夫人微笑:“听说昨夜少夫人醉了?无碍否?”   我忙道:“昨夜曾饮醒酒汤,并无大碍。”   郭夫人颔首。   “少夫人,”她话语顿了顿,缓缓道:“大公子随丞相征伐,归来不易。为妇者更当体恤,早起操持,照料前后,也教大人省心。”   这话她说得相当和气,话里话外的意思我却明白,是说我昨夜让魏郯睡了偏室,今天早上也不该睡得太迟,耽误了服侍夫君。   我眉头微动,心中有些恼,却不辩解,向郭夫人礼道:“姑氏教诲,儿妇谨记于心。”   郭夫人似乎对我的态度颇为满意,露出笑意。   寒暄了一阵,没多久,魏贤等几个子侄的妻妾带着儿女过来见郭氏,房里一下热闹起来。   魏傕的儿子里面只有魏郯一人娶妇,魏昭有一妾,不在雍都。所以平日里能过来陪郭夫人的,除了我,就是这些侄妇们。   郭夫人看她们来,很是欢喜,吩咐侍婢去取瓜果甜糕,分与众人。      魏平的妻子周氏说:“我今日路过街市,见城北卢府正在结彩。听说两日后卢公寿诞,宴请了百官呢。”   郭夫人道:“正是,卢公的管事早晨才来过,邀请阖府。丞相事务繁杂,除了卢公,城中还有好几家来邀,大概去不得。”   周氏听了,说:“也是,到底是商贾之家,丞相要去只怕不妥。”   魏贤的妻子朱氏正在一旁喂小童吃米糕,听得这话,笑道:“据说这卢公可不是寻常人,他乃淮中有名的富户,陛下修葺行宫时曾经捐以巨资。上月淮中遭流寇侵扰,他才举家迁入雍都。”   郭夫人莞尔:“卢公与寻常商贾不同,朝廷如今缺钱,还须有所倚仗。尔等可还记得前日分的那些淮地的绫纱?就是卢公送来的。”   说到绫纱,妇人们都来了劲,纷纷说起那绫纱如何精致,你一言我一语,又谈起了用绫纱做什么样的衣服好。   我坐在一旁微笑听着,时而插上一两句,心里却想着别的事。   天下罹乱,雍州算是安稳之地,又有天子百官,每日都有来自各地的富户迁入城中。魏傕是丞相,也掌控了包括雍州在内的半个中原。家财殷实之人但求安稳,卢公又献财物又摆筵席,无非是为了与雍都中的权贵交好。像他这样想法的人,也不在少数。      回到院中,阿元关上门,皱眉对我说:“夫人,郭夫人怎么这么说你?你每日晨昏定省,操持家务从无拖沓,接人待物亦是和气,昨夜不过醉酒起晚些,郭夫人就言语刁难。”   我坐到案前的榻上,舒展一下僵硬的身体:“什么刁难不刁难,她这样也是自然。”   “如何自然?”阿元不解,   我看看她,道:“我进魏氏家门,首先遇到的尊长就是郭夫人。姑氏有教导之职,我若行为出错,落到别人眼里,首先会说姑氏不教。”   阿元还是疑惑:“可从前她也不曾说你什么。”   我说:“从前是从前,如今丞相和大公子都回来了。”   阿元想了想,露出了悟的表情。   “郭夫人可是主母,这般小心呢……”她嘀咕。   我笑笑。郭夫人当然小心,她出身寒门,听过以前还入过倡家。魏傕何等枭雄,她能从妾侍成为继室,一步一步,靠得全是小心二字。   “知道就好,将来你也要凡事谨慎,莫惹大人不喜。”我叮嘱道。   阿元唯唯。   “是了夫人。”她刚想开门出去,又折回来,从袖中拿出一张纸给我,“这是今晨我去庖房看到的。”   我接过展开,上面字迹密密,是李尚写来的。昨日我同他议定买卖之后,他立刻让阿焕去附近乡中打探养畜的人家,问询入手之事。他说已经看中了几户不错的,城中的肉价也已经打听清楚,打算先做一笔试试。   我想起卢公,像他这样急于结交的人,宴饮必是不少。心中不禁有些兴奋,我即刻取来纸笔回书,让李尚看中了便做,不必顾忌。      魏郯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   魏安跟在他身旁,怀了抱着一只弩机似的东西。   “武库新制了云梯,明日军中操演,你去么?”只听魏郯问。   “去。”魏安点头。   魏郯拍拍他的肩头,道,“明日要早起,今日早些歇息。”   “嗯。”魏安抱着弩机转身离开,忽然看到我。   “长嫂。”他停住步子,主动上前行礼。   我莞尔还礼:“四叔。”   魏安不再说话,快步朝他的庭院走去。   我看向魏郯,他立在廊下,灯笼光映着半侧颀长的身形。   “夫君回来了。”我说。   “嗯,回来了。”他看看我,五官的轮廓在烛火中有些柔和。      魏郯已经在营中用过膳,回到院中,直接去沐浴。   我已经沐浴过了,头发上还带着湿润。在室中无事,我让阿元把灯台移到镜前,坐下对着镜子解下头发,用一块干巾帕细细擦拭。   羊形的陶灯上,火苗在灯草的顶端静静燃烧,半闭的羊眼上釉色泛光。   心思有点乱,夜风不温不凉,我似乎能嗅到淡淡的水汽味道。魏郯沐浴过后,就会回到这室中,接下来,他会做什么?答案不言而喻,夫妻同寝,顺理成章,他应该要完成新婚那夜没有完成的事吧?   巾帕一下一下地滑过发丝,麻麻的。   怕么?我当然不怕。   我十五岁就已经嫁作人妇,可许多年过去,对于床笫之事却是个十足的白丁。   这不能怪我,韩广不通人事,夜里最多也就是抱着我睡觉,以至于许多年来,我没有生育。韩家舅姑的脸上不好看,他们觉得是我不行,而我却无法开口辩解。   最后韩恬毫不犹豫地把我送走,无子也是因由之一。这也警醒了我,让我明白要在魏氏立足,自己该抓住什么。   铜镜中的人像蒙了一层金蜜色的薄纱,她的头微微偏着,露出鹅蛋般的脸。她的皮肤白皙,唇色红润,与颊边散落下的黑发一道氤氲着柔和的色泽。我用巾帕慢慢揉拭着湿发,镜中的人看着我。片刻,她眨眨眼,嘴唇微微抿起,乌黑的双眸变得无辜,其中似乎有些盈盈的光泽。   这表情是我的招牌。   我从小不安分,没有少闯祸,也没有少受训斥。久而久之,我就学会了在惹了别人生气之后,可怜兮兮地睁着眼睛并小声哀求,是我不好,勿恼了好么?这样做也的确很有用,无论父亲母亲还是别人,十有八九会怒气全消或者不忍心再责怪我。   裴潜曾经哭笑不得,说我这样才是最无耻。   我不否认,那时候,我最喜欢看的就是裴潜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因为斯文俊雅的裴潜是别人的,而龇牙瞪眼的裴潜才是我的……   我闭闭眼睛,片刻,再睁开。镜中的人看着我,从前的蛾眉已经修作柳眉,眼睛里似乎也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态。   我盯着她,轻轻叹了口气。   “叹气作甚?”一个声音蓦地在身后响起。   我吓了一跳,转过头。   魏郯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身上穿着单衣,沐浴的热气在脖子和脸上残留着红晕。   “惊到了?”看到我的反应,他似乎很得意,扬扬眉,从椸上拿过一块巾帕擦拭鬓边。   “无事。”我看他一眼,忙转回头来。片刻,又觉得这样不太自然,开口道,“夫君沐浴过了?”   “嗯。”魏郯回答。   身后一阵窸窣的声音,我从镜中窥去,他坐到榻上。天气热,两只袴脚挽了起来,露出笔直结实的小腿。   我想了想,把头发简单地绾起,离开镜前。   “夫君带四叔去了营中?”我从瓷壶中盛来一杯水,递到魏郯面前。   “嗯,他爱看机械。”魏郯接过杯子,片刻,道,“他说你去过看他的工棚,还送了他新衣?”   我颔首,问,“四叔喜欢么?”   “他都穿在身上了。”魏郯笑笑,神色中有些慨叹,“说来惭愧,他与我一母所出,我这做兄长的本该多照顾。可我常年在外,疏忽了他。”   我莞尔:“我在宅中,自会多加关照。”   魏郯看着我,黑眸中似闪过些什么。他低头喝一口水,眉头忽而动了动:“水中放了何物?”   “桃花。”我说,“两月前我到西山白鹤观进奉,见有落花,便收了来。”说着,我提起瓷壶,再往魏郯杯中添些,无意中,瞥到他的小腿上有一块淤紫。   “夫君磕伤了?”我问。   “嗯?”魏郯顺着我的目光瞥瞥腿上,道,“上马时不仔细,无事。”   我点头,想了想,起身走出房门。   阿元正在廊下,我问她:“有擦瘀伤的药酒么?”   “药酒?”阿元一愣,忙问,“有,夫人要来做什么?”   “休问,去取些来。”我说。   阿元点点头,转身走开。没多久,她拿着一只小瓶子回来,递给我,“掌事给的,说是府中最好的药酒。”   我接过,走回室中。   “药酒?”魏郯看到我手中的瓶子,皱皱眉。   “夫君有伤,要散瘀才是。”我说着,在榻旁坐下。   魏郯看着我,少顷,道:“有劳夫人。”说罢,将腿伸出来。   我也不多言语,将壶里的药酒倒入一只盏中,用手蘸了捂热。药香散开,浓郁而沉厚,是难得之物。   我将敷到他的瘀伤处,过了会,慢慢揉起。这伤并不严重,其实不搓药酒,过两天也能好。不过这是个展现妻子温柔的好时机,我不想错过。   室中很安静,只有我手掌的摩挲声,细细碎碎。说实话,男人的腿真不好看。上面的毛比女人的多,又黑又硬。肌肉也粗壮,倒是显得腿型很紧凑……嗯,看起来也很有力,魏郯毕竟是征战之人么。   我知道魏郯一直在看我,他的目光总让人无法忽视;我也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我的皮肤白而细腻,唇色红润,头发堕堕地绾在脑后。我身上的单衣轻软,领口有些松,脖颈下的肌肤若隐若现。   乳母在我十二岁之后,就常常与我说些闺中之事。她曾经告诉过我,女子沐浴后衣衫不整发髻半垂,放之平时乃是不雅,可若在闺闱之中,男子却最是着迷……   “夫人甚熟稔。”魏郯忽而道,声音低低。   我微笑:“先父从前好角力,每回与友人切磋,总带些瘀伤回来。母亲给父亲搓药酒时,我时常在旁,故而学得些门道。”   魏郯没有说话,我继续揉搓。可没多久,下巴忽而被一只手抬起。   万籁在这一瞬间寂静。   我望着魏郯的双眸,没有戎装时的锐利,却依旧浓黑如墨。他的两根手指托着我的下巴,力道很轻,我能感到指头上传来的温热。   “你母亲教的可不少。”他缓缓道。   我望着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一时间答不上话,只弯弯嘴角。感受到那渐渐逼来的男性气息,心跳忽而开始阵阵撞起。   可下一瞬,他的手指放开了我的下巴。   “不必揉了,时辰不早,夫人歇息吧。”魏郯将我的手从小腿上挪开,站起身来,走下榻去。   我懵然,愣愣地望着他走到椸前,从上面取下外衣,窸窸窣窣地穿起。   “夫君要出去?”我问。   “嗯。”魏郯系好腰带,将佩剑挂在带钩上,“今夜我去营中,不回来。”说罢,迈步走出门去。   身影消失在门外,唯有夜风徐徐,拂得灯影摇曳。   “夫人,大公子他……”阿元走进来,满脸惊讶。   我仍坐在榻旁,望着空空的门槛不语。   今夜,我预感自己会睡得不太好…… ☆、会客   郭夫人应该觉得我是个听话的儿妇,第二日她起身的时候,我就已经像从前那样恭候在门外。   魏傕昨夜宿在了妾侍张氏那边,我入室时并无不避讳。   “少夫人今日甚早。”郭夫人和颜悦色,“大公子起身不曾?”   我微笑:“大公子昨夜去了营中,并未在家中留宿。”   “哦?”郭夫人看着我,目光流转,片刻,笑笑,“大公子乃繁忙,少夫人多多体谅才是。”   我柔声道:“敬诺。”   出乎意料,没多久,二公子魏昭来了。   “拜见母亲,拜见长嫂。”他头戴巾帻,身着窄袖衣袍,一副习武装束,举手投足间却十足文雅。   “仲明。”郭夫人见到他,笑意从眼底泛起,“昨夜才从营中归来,怎起得这样早?”   “儿天未明时即随父亲往后园练剑,并无困倦。”魏昭答道。   郭夫人慈爱地拉过他的手,又问了些起居之事,魏昭一一答上。   我与魏昭平日不过点头行礼,这般场合,我也只能立在一旁,看着他们母子情深。   郭夫人忧恐魏昭练剑耗费体力,寒暄了一会,又转头命侍婢去庖厨取些粥来。空当之间,魏昭忽而抬眼朝我看来。   四目相触,我颔首。   他莞尔一笑,眉梢微微抬起,更显得神气风雅。   从郭夫人院中出来,我走在廊下,忽而闻得身后有脚步声。回头,却见魏昭也走了出来。   “长嫂。”魏昭一揖,声音温文。   “二叔。”我还礼,微笑道,“二叔何往?”   魏昭道:“往营中。父亲今日要看徙卒排阵,命我随往。”   我颔首:“二叔辛苦。”   “不敢当,”魏昭道,唇角微弯的时候与魏郯有点相似,却显得阴柔,“若与兄长相比,我远不及。”   我眉梢微动。   说起来,魏郯和魏昭虽是同父兄弟,在众人眼中却很是不同。我听到过一些议论,说魏郯做事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在武将中颇有威望;相比之下,魏昭则待人温和,又脩容善文,很得长安一系士大夫的青睐。魏傕对这两个儿子的态度也招人思忖,他在征伐或国事上明显倚重魏郯,可出入却常常带着魏昭。   我微笑:“舅氏为国操劳,夫君身为儿辈,岂敢怠慢。”   魏昭淡笑。   “今日天气甚好。”他望望廊外,“雍都春色甚美,长嫂可曾踏青?”   我道:“上月曾往庙观进奉,不过一两回。”   “原隰荑绿柳,墟囿散红桃。”魏昭缓缓道,“雍都春色亦是不错。”   我一怔。   魏昭微笑:“我幼时曾有幸拜见傅司徒,受教之初亦以其诗作为范,至今琅琅上口。”   我看着魏昭,他的脸上染着淡淡的晨光,眉眼在近处显得格外细致,眼尾微微上挑。我仔细在心里追溯,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张俊雅的脸确实没有半点印象。   “少夫人。”正当此时,后面传来掌事的声音。   二人看去,只见他快快走来,礼罢,对我说:“少夫人,大公子在后园会客,请夫人过去一趟。”   会客?我心中有些诧异。我转向魏昭:“夫君有请,我须先行一步。”   魏昭莞尔一礼:“长嫂慢行。”      魏府的屋宅过去曾是雍侯的府邸,乱世之中,王侯将相都成了粪土,雍侯一家死于贼寇之手。魏傕入雍都时,这屋宅已经空无一物,魏傕便将此地设为丞相府。   雍侯当年也算出身皇族,侯府与长安的高门大院相比虽不算什么,庭院营造却也算得雅致。后园中有古木繁花长桥流水,观赏游玩也算惬意。   魏郯说有客人来,我以为不过一二,不想待我到了后园,发现这里衣冠芸芸,竟是来了不下二十人。   园中陈列着茵席案几,上首的画屏前,魏郯一身儒雅的广袖衣裳,头戴竹冠。我入园时,能感觉到他的眼睛敏锐地瞥来。   “少夫人。”侍立在园门的家人已经向我行礼,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能传到酒席那边。   说话的声音忽而静止,宾客们的脸纷纷张望过来。   “夫人。”魏郯从座上起身,微笑地上前。   众人的目光中,我走到魏郯面前,款款一礼:“夫君。”还未完礼,一双手将我扶住。抬眼,魏郯神色和煦,平日里冷峻的五官在阳光下展现出好看的弧度。   “诸公,此乃内人傅氏。”他一手虚扶着我,转向宾客。   我望去,那些人的面孔一一映入眼中。心里吃了一惊,除了几位我素未谋面,大部分却是见过的。   “夫人,今日聚宴诸公皆长安士人。司徒当年宴乐,诸公曾为座上宾客,不知夫人可还记得?”魏郯温声道。   我抬眼,他头微微低着,颇有一位翩翩夫君对新婚妻子的温情姿态。只有我这个角度,才能看到那双眼睛后面的平静和审视。   “妾彼时年幼,只记得些许音容。”我声音柔婉地答道。   魏郯莞尔,携我走入席间,将这些士人一一与我引见。   我像母亲那样从容又优雅地与众人见礼。这些士人皆以揖礼来拜,有几人还满面动情之色,对我提起父兄当年之谊。   我听着他们的话,保持着端庄的淡笑。   当年自从傅氏翻覆,这些人我再也没有见过,如今在魏府中重遇这高朋满座,心中滋味着时奇妙难言。不过,我明白这正是自己的价值所在。我不喜欢被利用,但在羽翼丰满到足以摆脱一切之前,我会本分地做我该做的所有事。   他们归附魏氏,也并非是看我这个傅氏遗孤的薄面。   董匡被灭,山东尽归魏傕,中原一半土地已在他掌握之中。这足以使得一些摇摆观望的士人生出归附之心。魏傕有天子,本已是名正言顺,再加上一个我,能让他们的归附理由变得更加纯良。   果不其然,见到我以后,他们高谈阔论的重点变成了痛议卞后弄权、党争误国,那些对傅氏的赞誉和痛惜之言,似乎一直都那样响亮。我甚至不知道,当年我披麻戴孝高歌送父兄上刑场的那段往事,已经被人归入了新修的《列女传》。   这些士人,有的已经须发花白,有的还正值青春,不少人的名号我曾经听过,只是从前年幼,我从不费劲去把他们谁是谁记下来。   不过,有一人例外。   坐在末席的公羊刿,御史大夫公羊瓯的次子,是这席间我唯一名字和人都能对上的宾客。   他与二兄同龄,是二兄的好友。公羊氏世出大儒,公羊刿却个性桀骜不驯,崇拜游侠,在酷爱五石散和敷粉涂脂的长安纨绔之中是个异类。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那位同样崇尚游侠的二兄跟他交好,常常把他邀到府中比试剑器。   我和这个人不算陌生,有几回,我想去看市集,二兄又无闲暇,就请公羊刿带我去。   几年不见,公羊刿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骑马持剑奔过长安街头的意气少年。他个子长得更瘦更高,腮下蓄起了胡须,甚至会参加这种从前他不屑一顾的权贵筵席。只有一点似乎没有变——他看人的时候,眸中仍然带着几分锐气。   我温婉地低眉,听着魏郯介绍过之后,唤一声“公羊公子”,然后行礼。公羊刿也无多表示,还礼之后,坐回了席上。      人言武夫卤莽不善辩,我发现这话不尽然。魏郯算是武夫,言辞却不差。他很懂因势利导,那些士人们把话题跑到先帝那里的时候,魏郯三言两语提起当今时政,士人们又说起了天下局势。   魏傕如今占领了西凉至山东的大片江山,虽天子定都雍州,可天下仍然四分五裂。势利最强的是北方的谭熙,河南大部、河北、以及幽云州郡全被其割据。除此之外,吴璋割据淮扬,皇帝宗亲梁充割据荆楚,王茂割据百越,其余各路小兵小勇更是数不胜数。   能被我的父兄邀请赴宴清谈的人,其实并非是些碌庸之辈。我坐在魏郯身边,听着他们对比着各方强弱,议论攻伐之事,正当入港,一个声音忽而冷笑道:“诸公这般热心,莫忘了丞相才伐董匡,雍州钱粮已近空虚。又起战事,难道教这百十州郡饿殍遍野?”   说话的是公羊刿。   席上众人都望过去,我看向他,微微讶异。   “仲平,”坐在他邻席一个中年人瞥瞥魏郯这边,似有尴尬之色,对公羊刿笑道,“仲平何出此言,丞相乃英明之人,必不致有饥荒之事。”   公羊刿看看他,冷着一张脸,却不再出声。   席间有人适时地提起近来雍都几桩新鲜事,话题被引开,众人又热络地谈了起来。   魏郯笑意淡淡,听着他们说话,甚少发言。   我将一枚樱桃放入口中,目光瞟向末席。   公羊刿手中持盏,神色沉默。忽然,他看向我,目光相触。   他面无表情,将盏中的酒一饮而尽,转回头去。      这场宴饮算得宾主尽欢。   事后,我曾让阿元去打听关于宴上那些宾客的枝节。她回来告诉我,宴上的绝大部分人都被魏傕任以官职,只有一人例外,就是公羊刿。   我讶然,阿元告诉我原委。   公羊刿在赴宴之前就已经入朝为官,是太仓丞。他的家中对这个位置不大满意,于是公羊刿的族叔,太仆丞公羊弘将他带去了那日的宴上,准备向魏郯引荐。   我记起坐在公羊刿旁边那个和事的中年人,想来他就是公羊刿的族叔。   其实公羊刿那两句话虽然煞风景,魏郯却并不反感。那日宴席之后,魏傕曾亲自面见公羊刿。阿元告诉我,魏傕觉得公羊刿是个人才,欲将他收入麾下,做个军师祭酒或主簿。可来任命的使者还没有到,公羊刿已经挂印而去,连太仓丞都不做了。   “真是个怪人,对么?”阿元一边帮我理着织机旁的乱麻,一边疑惑地说。   我淡笑地点头,看着手里的梭子,将织机上的经纬密密交错。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kekexiaozhe大人捉虫,谢谢心为形役大人的长评,谢谢latleo大人、芒果木瓜大人、hanshuyuan2008大人、kekexiaozhe大人、MP00025097940MLQ.sdo大人(这个名字真长啊)的霸王票~ ☆、若婵   魏傕回师,天子亲临城门迎接,虽也算隆重,却不过是走过场,真正的犒劳是在几日后。   听说朝堂上,一份魏傕拟的诏书上面加盖了皇帝玉玺,上面从魏傕开始,密密麻麻地写着讨董有功的将领名字。其中,魏傕已是赏无可赏,总不能把帝位赏给他,于是他名下只有金银之数。魏郯被封淮阳侯,魏昭被封山阳侯,而其他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则雨后春笋般催生了着许多闻所未闻的亭侯、乡侯或将官称号。   魏郯进爵,连带我成了侯夫人,可我在魏府的生活并未因此发生任何改变。魏郯仍然住在魏府,我仍然要尽心服侍舅姑和夫君。   魏郯有时在家,有时出门。魏傕麾下谋士将官众多,常常要在正堂议事,魏郯亦陪伴在侧。因为这个缘故,他们出征回来之后,我很少去正堂,也再也没有出过门。要么去郭夫人那边伺候,要么留在自己的院子里消磨时光。   但是,魏郯仍然没有跟我同寝。   他常常夜宿兵营,要是不便出去,就会在外室的榻上另起一铺。   我很疑惑,有几次想问他究竟为何,可究竟脸皮薄,问不出口。魏郯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有时晨起,我和他在外室相遇,他还会无比自然地一边穿衣服一边对我笑笑,“夫人早。”   这些事,只有阿元知道。她替魏郯收拾木榻上的被褥,又看向我,眼神怪怪的。   周氏有一回到府里来,私下里偷笑地同我说,魏氏的成年男丁之中,只有大公子未有生育,家里都盼着我能快快为家中添丁。   我听到这话的时候,简直要吐血。我也想添丁,可丈夫也该出力不是!   面上,我却只能微笑地支吾过去。周氏以为我害臊,露出又偷笑又暧昧的表情,就像在说起一件多么有意思的事。   我不知道魏郯的上一次跟别的女人行房是什么时候,或者他从来不曾碰过女人。让我感到挫败的是,我傅嫤当年也算公认的长安仕女,就那么引不起丈夫兴趣么?      那日周氏提起的卢公寿宴,魏傕果然不去。   不过,卢公毕竟资助朝廷,魏傕还是要卖个面子。他将此事交给了魏郯,魏郯当日却要去城外的兵营巡视,于是,赴宴的就成了我一个人。   卢公的府邸果然热闹,各色车马将门前的大街堵了一路。据说卢公要市粥,于是全城的流民和乞丐几乎都来了,被持着棍棒的家人拦在街口不让进来。   各种喧闹声熙熙攘攘,我好不容易下了车,由家人左右护着来到门前。   “傅夫人。”卢公见到我来,红光满面的胖脸堆满笑容,与他的妻子一道下阶来迎。   “卢公寿比南山。”我微笑贺喜,道,“家中舅姑与夫君俱有事务缠身,不得前来,于是托我来贺,聊表寸心。”   “夫人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卢公忙客气答道,肥硕的身体作起揖来显得吃力得很。说罢,他命家人接过我带来的贺礼,又让妻子王氏亲自引我入内。   卢公请的人比我想象中多得多,三进院子全都摆满了酒席。有许多人跟魏氏一样,主人不方便来,又不好拂了卢公面子,就让家眷代贺。   于是很不凑巧,我又遇到了玉莹。   “阿嫤。”玉莹看到我,满面喜色,迎上前来,“我还想你是否也会来,果不其然呢。”   她的话语亲热,握着我的手,眼睛不住地看着我身上的锦衣和饰物,满口称赞。   我瞥到包括朱氏在内,许多人都张望着这边。再看向双目盈盈的玉莹,我也微笑:“正是,玉莹别来无恙。”   玉莹的笑容更盛,寒暄了两句,拉着我的手转向身后几位衣饰华丽的少妇:“阿嫤,我方才还与友人说起你,她们可都对你景仰多时呢。”   “哦?”看着她娇憨的脸,我再看向那几位少妇。她们纷纷过来行礼,眼睛看看我,又看看玉莹得意的脸,娇羞或殷切的笑容中藏着些闪烁。   我是在贵女堆里长大的,这些小眼神后面的心思,岂会不懂?   我一一见礼,待到落席,才终于与玉莹分开。   酒宴上男女分席,卢公特地辟出一幢阁楼,将女眷安置在上面,由王氏亲自陪席。   论年纪,我离最长两个字差得远,但是论身份,我代表着魏氏,在这众人中无疑是最显赫的。于是,我堂而皇之地坐在了王氏的下首。   席间,王氏很是殷勤,不时地问我菜色合不合胃口、是否要再添些之类的话。我客气地应答,看着案上摆得满满的肉食和米面,心里却想着李尚的事。   这样一场寿宴不知要用去多少肉,如果李尚的生意能做起来的话,必是可观呢。   我的心痒痒的,乘周围无人,低声问阿元:“你父亲那边可有消息?”   阿元点点头,道:“今晨才来了消息,未及告知夫人。父亲说,肉食买卖安好,前些日子买下的牲畜,全都卖到了卢公这宴上。”   我一听,心中登时大喜。   李尚不负我望,主意竟然与我想到了一块去了。   “得了多少?”我忙问。   阿元说:“不知,父亲说还须厘清。”   我颔首。这是第一笔买卖,能不能赚或者赚多少我已经不那么关心,成事才是最重要的。   心里高兴,我吃着盘中的肉,津津有味,似乎这是天下最美味的食物。而用过膳后,乘着倡优演戏歌唱,玉莹过来搭讪,我也一直笑眯眯的。   她交好的那些少妇都是长安来的,出身不如玉莹,却同样嫁入仕宦之家。玉莹把她们带到我面前来,似乎很是扬眉吐气。   我听着她们带着话锋地互相奉承,又看看场中用心表演的几名倡优,手里握着酒盏,脸上淡笑。眼前都是戏,席前一场,席后一场,而魏氏将我迎入门来,何尝又不是一场大戏?   正胡思乱想间,我忽然听到一阵大笑。   笑声是从阁楼下传来的,透过阑干的细竹帘望去,只见庭院里灯火辉煌,正中的红毯上,几名舞伎正妖娆起舞,身上的彩衣翩飞如蝶。   “真是,又来呢……”少妇们看到,脸上纷纷露出厌恶之色。   玉莹扭过头来,道:“管他们呢,眼不见为净。”   我心中了然。这是长安的糜风,贵族们宴饮半酣,便喜欢看倡优艳舞取乐。卢公要讨好众人,排场是必不可少的,便安排这样的余兴之乐。   笑声又起,我再望去,只见一个油头敷粉的肥胖男子坐在卢公下首,似乎正说着什么高兴的事,哈哈大笑。他怀中搂着一名容色娇艳的女子,笑靥如花。   我的目光落在她眉间的红痣上。   手中的酒盏几乎落地,我脸色一变,将竹帘撩起。   “阿嫤,你做什么?”玉莹连忙将我的手按住。   我转向她:“那是……”   “嘘!”玉莹脸色僵住,忙示意我噤声。她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她现在同我等不一样了,你可不能与她往来,看也不行。”   “她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玉莹撇撇嘴,满是轻蔑,“雍州最大的伎馆凝香馆就是她开的,她如今可是艳名远播。”   那席间传来一阵大笑声,我透过竹帘看去,若婵坐在上首一个衣着华贵的肥胖男子身旁,笑着向他敬酒。男子笑得色迷迷,我看到他的手抓着若婵不放……   身上血气发凉,我有些看不下去,回过头来。   心砰砰直跳,方才那些,恍然一场最不可思议的噩梦。      若婵姓陈,她的父亲是中散大夫陈康。这个官职在长安不算大,但陈氏也算士族,若婵的母亲与我母亲是多年的密友,所以,若婵和我就自幼就是玩在一起的好友。   出身纨绔的孩童,多少都染上些大人那样的势利眼色。我的家势虽然算不得最盛,在长安却是十个指头里能排上名号的,所以在我那个年纪的贵女圈子里,我很是如鱼得水。若婵也混得很好,不过,并不是因为我。   她长得漂亮,眉间一颗红痣,一笑一颦总比同龄的女孩们多出几分女子风情。她也很善解人意,有什么事到了她那里总能得到最妥帖的解决。这一切,让那群躁动任性的孩子们羡慕不已,什么都乐意听她的。   我记得她曾经的梦想,就是变成若婵那样,然后嫁给……一些回忆被蓦然勾起,眼底有些涩涩的感觉。   从玉莹的口中,我得知了若婵遭遇的大概。   她的父亲得罪了何逵,阖族男丁被灭,妇女则赏赐给了何逵手下的军士。我不知道若婵那时经历了什么,只听玉莹说她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已经是雍州排得上名号的艳妓了。   玉莹只轻描淡写地跟我说了大概,没多久,转而同邻案一名少妇谈论着手上崭新的白玉钏。侍婢端着美食琼浆穿梭在案席只见,歌声琴声婉转悠扬,伴着各色贵妇们的琳琅笑语,似乎一帘之外的那些喧闹声根本不存在。   天灾人祸,我自认早已经学会见怪不怪,可听到这些事,胸口仍隐隐作痛。   长安罹乱的时候,我已经嫁到了莱阳,但有些事我并不陌生。   傅氏是太后一系的,自然支持皇子琛。   我仍记得我家出事之前,有那么几个月,父亲议事的那个院子彻夜灯火通明,进出的人都神色凝重。连平日里最爱同我嬉闹的二兄也很少来找我玩了,我逗他笑,他也不过叹口气,摸摸我的头。   我还记得那时候若婵是喜欢二兄的。她每次来到,总有意无意地向我打听二兄近来做了什么。而凡是有二兄在的场合,若婵的脸就会莫名其妙地发红,并且温顺得像只小兔。   那样一个永远待我如妹妹的女子,总牵着我的手去花园里偷采花朵的女子,她笑起来的时候,似乎天下的鲜花都会为之绽放。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那么一天,她在这原本属于她的高堂上,被她曾经殷殷以目的众人,轻蔑地称为艳妓。   那些笑声仍然不绝,我觉得刺耳,站起身来。   “阿嫤?”玉莹诧异地看我。   “我有些醉了,出去走走。”我说。   玉莹道:“我同你去。”说着,便要起身。   “不必。”我按住她,“我少顷便回。”说罢,朝外面走去。      一轮明月挂在天空,卢公的花园不大,却很精巧,花荫水榭无不尽有。这也不难理解,卢公不能跟别人比房子大,但他有钱,要向撑出排场,就在装饰上花心思。   宾客还未散去,阁楼那边的琅琅笑语如同屋檐下的无数明灯般热闹,却更映得园中的花树水池幽静无声。   晚风缓缓吹来,我走在池中的长桥上,看着水面漾着落花的波光。   在莱阳的时候,我闲来无事,也曾经幻想过如果有朝一日再遇到长安的故人,会是如何情形。   母亲曾告诉过我,女子无论如何落魄都不可蓬头垢面。即便家境贫寒,也要把自己保养得齐齐整整,不让别人小觑了你。   这话现在想起来,是有那么些不知疾苦的味道,不过我离开长安以后,一直都遵照这话行事。我即便不穿金戴银,也绝不肯穿粗劣的衣服;即使生病,也绝不肯让自己憔悴无光;即便不得姑舅重视,也绝不肯让自己低声下气。我知道自己还年轻,能变得更美貌,有朝一日站到任何的仇人、恩人或看热闹的人面前,都能昂首挺胸地藐视他们,让他们看清楚傅氏虽不在,可傅嫤还是傅嫤。   但是我没有料到,若婵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是这样一种面目。我甚至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笑眯眯地问她,若婵姊姊,我变美了么?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我听到“叮”一声响,似有什么东西掉了。   我回头看去,一个身影却已经捷足先登,将我落下的玉佩拾起。   我愣了愣。   若婵仍穿着宴上那艳丽的衣裳,却在月色下泛着清冷的光泽。她手中的纨扇洁白,掩着描绘精致的半边粉面,唯有眉间一粒朱砂红痣显眼。   “夫人的玉佩。”她声音柔和而淡漠,将玉佩放在我手里,转身走开。   “若婵。”我忙跟上去,拉住她的袖子。   若婵脚步顿住,回过头,将纨扇放下,淡淡一笑:“我以为你跟她们一样,不认得我了。” ☆、花影   黄昏的晚风带着些许炊烟的气息,落日前的霞光黯淡而瑰丽,我只觉眼前这位盛装美人熟悉又陌生。   “你我并未老得发秃齿疏,怎会不认得。”好半天,她轻声道。   这是我们两人曾经说过玩笑话。有一天,我和她随着两家尊长到城外的芙蓉观进奉,在那里看到一名头发快掉光的老妪也来烧香。我盯了许久,问若婵,我们将来是不是要会老成这样。若婵却笑,拧拧我的脸说,你要是敢老成这样我就不认你……   若婵没有答话,严妆下无所波澜。   “若婵,”我上前,“你还好么?”   若婵微笑:“好不好又如何,听说你如今成了魏丞相的儿妇,是么?”   我点头。   “比我好。”她轻叹,说罢,望望天色,“我该回去了。”   “回何处?”我诧异问道。   若婵淡笑:“宴上宾客还未散。阿嫤,你方才也看到了,是么?”   我有些踌躇。   “若婵,你……嗯,她们说凝香馆是你的?”我小声问。   她的笑带上一丝揶揄 。   “是玉莹她们告诉你的。”她话音柔软,“阿嫤,你觉得我可怜?”   “不是,”我连忙道,“若婵,你可是有什么难处?我可……”   “难处?”若婵笑意更深,“有呢。我馆中绝色美人太少,要物色新人;同街新开的玉笙馆声势正盛,我要打压;还有城东贾公摆宴,我要求他把伎乐换成我的人。阿嫤,你帮得了我么?”   我瞠目结舌。   若婵与她对视,胭脂点染的双眸透着冷淡的光。   “若婵……”   “我已经不叫若婵,他们都叫我桃娘。”她淡淡道,“你该回到阁楼上去,丞相大公子的夫人,可不能与我这倡优之辈站在一处。”说罢,她把纨扇重新掩起,转身便走。   我的话被噎在喉头,怔怔看着她的背影,很不好受。   楼阁那边的笑声仍然欢快,伴着伎乐的喧闹,刺耳得很。   我突然几步追上去,扯住若婵的衣袖。   “放开。”若婵回头,寒声道。   “不放。”我胸中的闷气像找到了发泄口,一股脑冲出来,“我不曾得罪你,何以这般说话伤人!你觉得我得意是么?现在你面前的傅嫤二度已为妇,家族尽毁,我过去那些所有如今已不剩分毫。你是要听我说这话么?魏郯娶我不过是为了我的身世,你觉得我全家的死换来这些,我会很得意?我告诉你,若能换我父兄母亲回来,我宁可命也不要!”   我一口气说完,嗓间噎着难受,低低道:“你若觉得我得意,就算我认错了你!”   若婵定定地看着我,嘴唇紧咬,双眸里却渐渐浮起水光。忽然,她侧过头去,举袖按住眼睛。   她的动作很熟稔,再抬头时,除了内眶有些泛红,粉妆一点也没花。   “你变了,过去我若说出这样的话,你会比我先哭。”她说,“你也从不反驳我。”   我咬唇不语。   “你也变了,”过了会,我说,“你过去从不对我说这样的话。”   若婵看着我,片刻,无言地伸手抚抚我的头顶。   “……夫人……”这时,水岸花荫那边传来呼唤声,似乎是阿元在找我。   若婵往那边看看,道:“我该走了,可不能让她们看到你同我说话。”   我张了张口,却又收住。   她说得没错。不管我心里怎么想,世事变化,在我们之间堑出一道鸿沟,即便我们曾经情同姊妹。   似乎看出我的心思,若婵叹口气,指尖轻轻握了握我的手,低声道,“你肯认我就够了。”   那双目中流光微动,若婵重新将纨扇遮面,低头款款地朝桥地另一头走去,消失在晚风轻摇的花影之间。      “夫人!”没多久,阿元出现在长桥的一头,看到我,脸上的焦急之色顿时开解。 “可找到你了,”她匆匆走过来道,“夫人,大公子来了呢,就在前庭。”   我愣了愣。   魏郯来做什么?我记得早晨时他说今日有事的时候,那个昂首挺胸的架势,就像要鞠躬尽瘁忙到深夜似的,怎得空来了这里?   我应了声,跟她朝园外走去。   “夫人,”阿元走两步,回头望了望,小声道,“我好像看到若婵女君了,她……”   “嘘。”我摇摇头。   阿元会意,噤声不语。      庭前,魏郯果然在这里。   他正同卢公说着话,身上还穿着早晨出去时的长襦,腰间的革带下系着长剑。灯火璀璨,他屹立在衣冠如云的宾客中间,竟十分醒目。   我还看到魏朗与魏慈站在他身后,二人皆赤帻武弁,风尘仆仆。   宾客们已经陆续散席,纷沓地从宴饮的堂上出来。见到魏郯在此,不少人免不得上前见礼,将前庭堵得热闹。   魏慈看到了我,眉头一扬,捅了捅魏郯。   魏郯转头,下一瞬就将目光落到了我这里。说来诡异,隔着那么多人,他就像脑壳上也长了眼睛,甚至不用看魏慈指向就已经知道我在什么地方。   他身旁围着好些人,我正犹豫这时该不该过去,身后忽然传来王氏的声音。   “傅夫人。”她带着几名侍婢快步走来,笑道:“听说夫人去了后园,我正要去寻。”   这动静挺大,许多人都看了过来。   我只得随王氏一道上前。   卢公喝酒喝得满面红光,拱手的时候步态颤颤:“寒舍粗鄙,怠慢夫人。”   “卢公盛情,何出此言。”我莞尔道,说罢,看向魏郯。   他也看着我,表情跟那日在魏府的宾客面前一样温和。   “可回府了么?”他低声问。   我微笑颔首,垂眸不语。   四周的目光汇集而来,我知道许多人正看着我们,其中不少人都是从长安来的士人和臣子。   魏郯当然更知道。   “卢公大寿,家中尊长本当登门,无奈事务缠身,还望卢公体谅。”他不着痕迹地挨着我身旁,对卢公道。   卢公忙道:“大公子何出此言,丞相为国操劳,谁人不晓。大公子与傅夫人来到,我府中蓬荜生辉。”说罢,他命家人去准备筵席,要请魏郯用膳饮酒。   魏郯推辞道:“卢公不必劳烦,时已入夜,某来接夫人还家,稍后还须往别处,不便停留。”说着,他自然地将一只手伸过来,虚扶在我的腰上。   动作虽小,落在周围人眼里却无疑饱含亲昵。   卢公唯唯,笑着赞道:“久闻大公子与夫人情义甚笃,果不虚言。”   魏郯莞尔,道:“内人乃新妇,礼节生疏。还谢府上费心招待。”   卢公和朱氏忙不迭地堆满笑容,又是一番客套。   我一直没有开口,只熟稔地微微低头,配合地展现温婉。      夜风混着初夏暖洋洋的余温,撩动着车窗的纱罗。   卢府前高悬的灯笼渐渐远去,府中的管乐喧闹和欢笑声仍然阵阵传来。   车旁,魏朗和魏慈骑马,魏慈不知说了一句什么,二人笑了起来,冲着前面的魏郯笑得满脸暧昧。   我倚在车窗旁,心里还徘徊着方才与若婵碰面的情形,有股说不清的滋味。   她说我可怜她,没错,我那时的确是可怜她。   可她告诉我,她不需要我可怜。这也是确实,她沦落风尘,我二度为妇。乱世之中,各取所需,谁又能比谁高贵?   我在黑暗中闭上眼睛,脑海里只有那个在花影中对我微笑的少女。 ☆、朱槿   送我回府之后,魏郯又回兵营去了。   我习以为常,神色自如地在门前对他表示了一番保重之类的关心。待回到室中,我快速地写了一封信,告诉李尚魏傕即将征谭熙之事。把信交给阿元之后,我想了想,从妆匣中取出一只碧玉钏。   “近日若能见到你兄长,将此物给他。月末若婵生辰,让你兄长代我送去凝香馆。”   阿元闻言,有些吃惊。   “夫人要将此物送与陈女君?”她皱眉,“夫人,陈女君如今可是……”   “她还是陈女君。”我打断道,“让你兄长小心些便是。”   阿元应一声,将玉钏收起。   “夫人,”过了会,她小声道,“你想赚很多很多钱么?”   “嗯?”我看她一眼 ,笑笑,“当然要赚很多很多钱。”   “钱再多又怎样?”阿元不以为然地努努嘴,“就算能变成卢公那样的巨富,在丞相和大公子面前不也是唯唯诺诺。”   “那也比街上的流民好。”我说。   “流民?”阿元觉得可笑,“夫人可是丞相的儿妇,流民怎可相比。”   “怎不能比。”我用手指点点她的脑门,淡淡道,“勿忘了,天子来雍州之前也曾颠沛流离,三餐不济呢。”   阿元还想说什么,外面传来仆人的行礼声,魏郯回来了。阿元忙噤声,走到一边去。      若婵的回音很快就到了,她告诉我,西山上琼花观的朱槿开得正好,后日十五,她会去赏花。   我许久没有出行了,收到这邀约,兴致被勾勒起来。从前,长安贵人的女眷喜欢在各个花时相约去道观进奉,每到这种日子,我和若婵是必定要跟着母亲到场的。我们两人都喜欢看花,在花丛中嬉闹装扮,编织小女儿的憧憬。   十五那日,我一早就向郭夫人告了假,带上供物前往琼花观。   不同于共处一山的白鹤观,琼花观是个小观,即便初一十五这样的日子,来进奉的人也并不多。   我入观时并没有看到若婵,待我进奉之后,观中童子过来行礼,告诉我真人正在后院讲经。我颔首,吩咐阿元在殿上处理余下之事,自己跟着童子入内。   果不其然,后院的一片朱槿花前,若婵正坐在石桌旁煮茶。不过她并非一个人,石桌对面,一个年轻男子正坐在小榻上持盏品茶,身形高瘦——是公羊刿。   我惊讶地看着他们,止步不前。   “阿嫤。”若婵莞尔地招呼我。她今日穿着一身净色衣裳,头上乌发以丝绦绾起,饰以一支珠钗。她的脸上未施朱粉,竟有几分从前的闺中女子模样。   “若婵。”我走过去,看看她,又看看公羊刿,行礼道,“公羊公子。”   公羊刿一揖,神清气定:“傅夫人。”   “坐下吧,”若婵将一只茶盏斟上,道:“庐山的雾茶,我好不容易才买到。”   她声调柔和,全然没了那日初遇时咄咄逼人的姿态。   “是么?”我放松地笑笑,“那可好。”说着,我坐到石台前,若婵将茶盏递过来。   我捧起茶盏,轻轻抿一口,茶香韵味悠长。   说来惭愧,我有个嗜茶的父亲,我的烹茶只学得半吊子;若婵的父母不喜饮茶,可若婵的烹茶却无可挑剔。   没有客套和寒暄,此情此景却熟悉非常,仿佛又回到从前。   “如何?”若婵问我。   “还是那么香。”我真心赞道。   若婵看着我,唇角弯起,片刻,又看向公羊刿:“你再添些么?”   公羊刿颔首,将茶盏推了推。   若婵舀出一勺茶汤,斟入他的盏中。   我看着若婵,她微微低眉,侧脸的线条优美。持勺的手作兰花状,另一手轻拈衣袂,有一股说不出的风韵。再看公羊刿,他神色轻松,眉间带着淡淡的笑意,原本形状冷峻的脸竟变得柔和。   “你独自出来,家中可有言语?”若婵问我。   “姑氏是虔信神明之人,并无异议。”我说,“舅氏与夫君忙碌,并不太管家中之事。”   “哦?”若婵微笑,“倒是自在。”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道,“今日天气正好,若婵常来此地么?”   “不常来。”若婵品着茶,道,“我那伎馆应酬甚多,每月空闲的日子也不过三两天。今日阳光正好,我出来走走,明日贾公那边又要去……”   “贾公?”公羊刿突然插话道,“你要亲自去?”   若婵看看他,淡淡一笑,“当然要亲自去。我打听过,贾公宴上的那些宾客,九卿就有三位。”   “你说过以后不再亲自赴宴!”公羊刿的脸色沉下来,急道,“那老匹夫以好色闻名,你怎能去?”   “男人谁不好色?”若婵不以为然,“如今雍州伎馆少么?贾公这样的大户,我不跟紧就有别人抢着去。”   “一个暴发盐贩也算得大户?若婵,你即便……”   “即便再不自重也该挑人,”若婵冷笑,“比如你父亲,是么?”   公羊刿的脸猛然变得铁青,盯着她。   若婵却撇过头去,不慌不忙地为铜釜添水。   “我真多余!”公羊刿咬牙低低道,一脚踢翻小榻,转身走开。   我望着他气冲冲离去的身影,有些尴尬,不由地觑向若婵。   若婵也望着那边,脸色有些发白,复杂的目光里似有些懊悔。过了会,她看看我,不太自然地弯弯唇角。   “他就是这样,”若婵道,“固执,说不得两句就闹脾气。”   我点点头。   釜中的茶汤又开了,若婵听到声音反应过来,将茶汤舀起。她将我的茶盏添满,手势稳当,却明显有些漫不经心。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四周安静,鸟雀在树丛中扑腾着叽喳的声音。   “想问什么便问吧。”过了会,若婵似乎终于受不了我频频窥视的眼神,放下勺子。   我瞅着她:“你与公羊公子是怎么回事?”   “就是你看到的那么回事。”若婵淡淡道。      因为我和次兄的关系,若婵和公羊刿一直是认识的,不过到底男女有别,据我所知,他们过去并没有太多交往。   若婵和公羊刿再遇见是在两年前。彼时,魏傕刚刚挟天子定都,若婵的伎馆也刚刚开张。在一次宴乐上,若婵带着伎乐去助兴,作为宾客的公羊刿一下就认出了她。这以后,公羊刿频频光顾伎馆,不听曲也不要别的女子陪,只要见若婵。   见惯了人情凉薄,若婵起初拿他当恩客对待,可半年之后,公羊刿突然说要娶她。   这把若婵吓了一跳,而公羊刿的家里更是不许。   公羊刿生性桀骜,竟不惜与家中闹僵搬了出来。事情磕磕绊绊,若婵要维生,伎馆不能丢;而公羊刿的家里坚决不许若婵进门,放言公羊刿要是敢娶若婵,公羊氏就将他从族谱里除名。   我想起先前公羊刿辞官的事,道,“我听闻丞相有意将公羊公子收入军中效力,可公羊公子辞而不受。   “尚书令文箴赏识他,于是向丞相举荐。公羊御史欲更进一步,要仲平与文箴之女结亲。仲平大怒,转身便辞了官。”   我吃惊地看她,一时间不能言语。公羊御史的脾性我知道,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公羊刿做到这般地步,他和若婵的事恐怕更是无望了。   “他待你真好。”好一会,我说。   “嗯。”若婵轻轻叹口气。   “他方才真的生气了。”我说。   若婵苦笑,双眸中一片幽远的沉静。她没说话,片刻,转过头去添茶。   “我听闻丞相要与谭熙开战,你夫君近来也忙碌吧?”她问。   “嗯。”我点点头。   “听闻他总是夜宿营中?”   我一愣,看向若婵。   “你怎知?”我问。   若婵似笑非笑,“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雍州什么消息能瞒得过宴上的闲聊?阿嫤,你嫁入魏门有小半年了吧?”   我点头:“快了。”   “家中可曾催促添丁之事?”   我赧然。   若婵的眼神意味深长,“夫君征战在外,好不容易回来却同寝寥寥,阿嫤,不是我说你,此事最当抓紧。”   何止同寝寥寥,简直比这个更惨。我心里念着,脸上有些发烫。   若婵似乎看出我的窘迫,微微一笑。   “阿嫤还是个羞怯之人。”她轻声道。   “谁说!”我瞪眼反驳。   若婵却笑出声来,摸摸我的头发,像过去我受了委屈跟她诉苦时,她做的那样。   “其实男人么,要拴住其实也不难。”她的手指轻轻捋过我的鬓发,笑意里带着些神秘,“阿嫤,我带你去看些东西。” ☆、红牡丹   琼花观建在西山半腰的山坡上,四周是密林。当若婵打开院墙的一道小门,我才发现它的后面竟另有洞天。   离来琼花观再行不到百步,山路回转,树林的掩映之中有一座不大的宅院。   它院墙粉白,样式玲珑,一看就是新造的居所。   “这是?”我看向若婵,她却将手指放在唇前,拉着我推开侧门走了进去。   屋宅中很是安静,一片红牡丹在庭院中长得高大,枝头上绽开着红艳娇美的花朵。若婵似乎对这庭院很熟悉,带着我走到廊下。   “主人。”一名老妇看到她来,忙低头行礼。   若婵低声问她:“客人到了么?”   “到了。”老妇说。   若婵颔首,径自朝前方的屋子走去。   新造的屋舍很是干净,苔藓还未及爬上墙角和地面,若婵轻轻推开雕琢精细的木门,竟一点声音也没有。一股香气扑来,不淡不腻,极其温软。我嗅了嗅,似乎是檀香,又觉得不像。   我询问地看向若婵,她却仍是微笑,只引我前行。   这是看着一间不太宽敞小室,却造得很深。四周很是封闭,关上房门之后,静谧得似乎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地上的丝毯柔软而厚实,脚踏在上面一点声音也没有。从房门进来,轻软的纱帘从梁上垂下,正红的颜色,光照并不明亮,看着隐约而暧昧。   最后一道纱帘前面,若婵示意我驻步。   这时,我听到些奇怪的声音,似有什么人在低语。心里掠过一种异样的感觉,下一刻,若婵轻轻将纱帘撩开,一道垂着珠帘的小窗挡在面前。   当我是视线越过珠帘之外,我睁大眼睛。   前方是一间宽敞的内室,摆设精致,红帐低垂,金炉吐香。正中间,一张大床以红锦铺就,上面,一个女子衣衫半褪,正被一个中年男子搂在怀中。   女子手中拿着握着酒盏,仰头饮一口,少顷,将嘴唇凑向男子。几滴酒液顺着男子的胡须淌下,滋咂的声音淫靡。男子的神色似乎享受非常,一把扯开女子身上的衣服,张口含住她高耸的酥胸。   “啊……”女子轻声娇喘,我的脸发烫,忍不住转开去。   若婵却扳着我的下巴不让我动。   “你不是想知道男人喜欢什么吗?”她的声音很轻,“怎么?怕了?”   那气息拂在我的耳畔,麻麻的,我微微一颤,转回头来。   男子的脸上泛着酡红,兴致正浓。他把女子抱在腿上,双手在女子身上又捏又揉,惹得女子娇笑连连。她一边推开男子一边柔声道,“……郎君还穿着衣服,容妾为郎君宽衣……”说着,她走下地,在男子身前跪下。   她身无寸缕,肌肤白腻而丰腴,美艳的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她的手柔若无骨,一边替男子宽衣解带,一边埋头下去,亲吻男子肥硕的躯体。   男子抽气。   “美人之恩,果然千金……”他笑道,说罢,突然将女子捞到床上,翻身压下。   我看到他露出胯间粗硬的物事,一手抱起女子的腿,挺身送入。   我羞臊满面,连忙用手捂住眼睛。   女子的呻吟传入耳中,似痛苦似欢喜,一浪接一浪。男子嘴里不知说着什么,似乎兴奋已极,声音粗重而浑浊。   我忍不住稍稍岔开指缝,两个赤条条的肉体交缠,映着艳红的锦褥,难以言状的撩人。   我的脸和脖颈已经烫得不成样子,喉咙干干的,身体深处中似乎有什么在翻涌,蛰伏已久,又蠢蠢欲动。肩膀上传来缓缓的摩挲,一寸一寸,奇异的酥软……我一惊,转头,却是若婵。   她看着我,双眸很近,似笑非笑。   我瞬间有些惊惶,拿开她的手,转身跑了出去。      推开门,一阵清风迎面而来。我跑到庭院里,太阳光晒在头顶,牡丹花在风中摇曳。   思绪从浑浊中慢慢厘清,我深深呼吸,片刻,那种怪异的感觉慢慢褪去。   一阵轻笑从身后传来,我回头,若婵跟着走出来。   “好些了么?”她问。   “那室中燃的是什么香?”我问。   若婵露出讶色,笑意变得更深:“是秘制的情香,阿嫤要带些回去么?”   果然猜中,我再长长地呼吸一口气,让身上的燥热平复下来。   这宅院是若婵的。琼花观地方偏僻,维持艰难,一年前,若婵给观中捐了一大笔钱,条件是“借”观后的荒林建别所。   雍州不比长安,地方小,达官贵人们除了聚宴郊游,能去的地方不多。若婵这处别所地处偏僻,那些想一解私欲又苦于无处可去的贵人能在这里得到满意的招待,却不会暴露于众目睽睽。   “不想你除了伎馆,还经营娼家。”我说。   “世道艰难,不过为了谋生。”若婵不以为意,末了,道,“不过你放心,我曾托人几番邀过大公子,可他从不肯赏脸。”   “哦?”我看她,“除了他你还邀过谁?”   若婵笑得云淡风轻,“无可奉告。”      我乘车回到魏府的时候,已是午后。见过郭夫人之后,我更衣沐浴,躺在榻上就睡了过去。   晚饭的时候,魏郯回来了。   也许是恰逢十五的缘故,今日的晚饭,堂上的人来得特别齐。不仅魏傕、魏郯、魏昭,连魏慈等几个子侄都到了场。那高堂满座的热闹,只有他们归来那日出现过。   白日里,魏傕入宫见天子,恰逢有使者自西域而来,献上一匹宝马。天子见魏昭在侧,便道久闻丞相二公子有诗赋之才,愿闻一咏。魏昭领命,思索半刻即作赋一篇,殿上众人无不惊绝。   许是因为这件事,魏傕在席间兴致甚好,连着郭夫人也笑容不止。闲聊时,魏傕听说我今日去了进奉,便问我去的是哪处庙观。   我早已想好了说辞,回答道,我听闻十五进奉,西山琼花观最是灵验,于是去了琼花观。   “哦?”魏傕微笑,道,“琼花观,此名倒是生疏。”   我道:“儿妇今日去到,只见这琼花观地处偏僻,想来并无多少人知晓。”   魏傕颔首,未几,又与旁人谈论起别的事情。   我的手心有些汗腻。我不知道魏傕今晚会回来,更拿不准他知不知道琼花观的秘密,不过看刚才情形,他似乎并无别的想法。   正松口气,我忽然触到身旁魏郯的目光。他看着我,平静的眼眸有些莫测。   我放下的心又微微提起。于此同时,脑子里却忽而浮起琼花观的事,耳后一热。   “夫君饮酒么?”我拿起案上酒壶。   “嗯。”魏郯道。   我将他面前的酒杯斟上。   “今夜,”我心里打着鼓,问,“夫君还去营中?”   “不去。”魏郯淡淡道。   我的手一顿,壶嘴不慎漏出几滴酒液。      月亮在云里半遮半掩,夜风有点大,吹得廊下的灯笼晃晃悠悠。   魏郯在兵营里出了一身臭汗,回到院子以后就去沐浴了。   我又一次坐在镜前,看着自己的影子满心纠结。   四周悄无声息,镜中的一切裹在半明半昧的光晕之中,不由自主地出神。那红锦床上的一切总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男女的呻吟,以及胴体的交缠……我又开始感到心跳耳热,总觉得那情香的味道还留在身体里作祟。   你是大人了,你二十岁了!心里一个声音鼓励我。   是呀,我二十岁了,魏平的妻子周氏十六岁就生了孩子,而我已经二十了岁却还在为床笫初夜发愁……   乱七八糟,我闭眼晃晃脑袋。   我二十岁,更明事理,更有勇气,夫妻之事乃人伦之常。比如——我和魏郯终有一刻会躺在床上,他会像白日那个男子一样把我压在身下,然后……   蓦地,脑海里那女子的模样换成了我,心漏跳了一下。   我深吸气,低头捂住脸。   男女之事,从前对我而言不过四个字,我模糊地知道它要做些什么,却不全懂。可今日看到的种种,我忽然明白,那是一件极其亲密的事,其度超乎从前,甚至和裴潜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曾有过。   人言无知者无畏,用在我身上是再也贴切不过。我笃信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无论是进魏门还是找李尚经商,全凭一股半懂不懂的劲头撑着。可就像现在这件事一样,当我窥清全貌,知道了来去,就会开始在心里掂量,问自己这个那个,胡思乱想……   “哐”一声门响,把我的心思打断。回头,魏郯穿着单衣走了进来。   一阵夜风的味道沁入,似乎带着些温热的气息。他走到椸前,取下一块巾帕,擦拭头颈残余的水汽……   “做甚?”魏郯忽然转头看我,道。   “嗯?”我愣了愣。   “夫人又一直看着为夫。”魏郯黑眸瞥着,有些促狭。   我窘然,忙张口辩驳:“我不是……”   “夫人若有心,何不来替为夫束发?”魏郯却悠悠打断,指指脑袋,“头发散了。”      我发现魏郯的头发其实不错,虽是男人,却软硬适中,抓在手里还有些滑顺之感。他的发际也是天然的清晰,不需要修太多已经棱角分明。   我梳头一向怕痛,力道又轻又慢,遇到打结之处,就慢慢地用手指疏通。魏郯并不嫌我拖沓,只安静地坐在榻上,后脑勺对着我,不知表情。   灯火漾动着橘色的光,他刚沐浴过,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味道,说不上是像什么,陌生而干净。   我低头,看到魏郯衣领下的一段脖颈。麦色的皮肤,一看就知道常年在外,在灯光下却有一种别样的质感。我想起了魏郯脱掉单衣时的胸膛和腰腹,也是这样的色泽,如果摸上去,触感或许紧实、平滑……   心里不无羞怯地想,比起今天的那个男人,我会更喜欢这样的么?   “你听谁说琼花观要十五进奉?”小心思胡乱转悠着,魏郯突然问话。   “嗯?”我一愣,忙编道:“哦,两日前在卢公府听几位贵眷说的。”   “如此。”魏郯声音平静。   “夫君去过?”我问。   “不曾。”   我大胆起来,说下去:“那边的朱槿花开得不错。”   “哦?”魏郯缓缓道,“前些日子也有人这么同我说,还邀我去赏花。”   我手上的梳子险些掉下来。   “听说还有红牡丹,”魏郯自顾说下去,闲聊一般,“夫人去看了,果真有么?”   我的心几乎扑通一下跳出嗓子眼。   “朱槿挺多,红牡丹却不曾见。”我小声说。   如果魏郯这时转头过来,他会看到我的脸像中风。   经过这番言语,我脑子里那些想入非非的东西已经被搅得尸骨无存。好在他没有继续问下去,我手脚利落地将他头发绾起,在头顶结实地束作髻。   “嗯?就好了?”当我宣布完事时,魏郯回过头来,报以讶色。   “好了。”我笃定地说。   魏郯在镜前看了看,弯弯唇角,“不错。”   我亦笑笑,正要下榻,忽然,魏郯手臂一揽,将我搂至身前。   灯火在铜鹤的嘴尖上燃着,照在魏郯的脸上,半暗不明。   他的脸离我很近,似乎呼吸也胶着在一起,我的胸口与他相贴着,只觉脑子里刹那空白。   “夫人这么着急走做什么?”他嗓音低沉而缓慢,和那脸上的神色一样不可捉摸。   我望着那双黝黝的眼睛,其中分明闪动着某种神采,炽热、渴望或压抑……脑子里忽而跳出那交缠的身体。   心猛烈地撞将起来,口干舌燥……   他微微张口,双眸笼在眉骨和黑睫的阴影之下。   “后日,我去青州。” ☆、窥视   我懵然,看着魏郯的脸,眨眨眼睛。   他看着我,唇边仍然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双眸却已经黑沉得没有波澜。   “青州?”我重复道。   “嗯,”魏郯道,“谭熙三日前突袭,父亲已令三军备战,不日北伐。”   我:“……”   我不得不承认,魏郯很有让人瞬间心情跌沓的本事。方才的暧昧和旖旎已经如遭遇过境狂风,荡然无存。   魏郯松开手,除了仍与我并坐在榻上,其余表现安分守己。   “夫君要去多久?”我问。   “去多久无甚要紧,”魏郯道,“此战凶险,想来夫人亦已猜测得几分。”   我心中一惊。近来的天下局势我知道不少,谭熙在北方号称拥兵百万,声势最重。那日公羊刿还说朝中钱粮缺乏,如今魏傕竟就要伐谭了么?   “我记得傅氏祖地是淮南。”魏郯忽然道。   “嗯?”话题跳得太快,我愣了一下,点点头。   魏郯看着我:“想来夫人多年不曾回去,我已同父亲母亲禀过,下月夫人回乡祭扫。”   我不明所以:“祭扫?”   只见魏郯的唇边仍挂着些玩味,声音却沉稳:“夫人亦知晓,我与夫人婚姻,乃出于权宜。我侧室东北角埋有金十斤,夫人离开之时,可以取走。”   我愕然。   这些话,一句一句有如惊雷,我被震得晕乎,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一阵诡异的安静。   “夫君之意……”我盯着魏郯的脸,心砰砰跳,“这算是要出妇?”   “不说出妇。”魏郯话语缓缓,“夫人若愿意留下,仍是魏氏冢妇;若觉留下无趣,亦可离去。一切全凭夫人意愿。”   我听了,许久没有说话。   心里的感觉很是奇妙,就像一个逃荒的人四处摸索着赶路,戚戚然地走到一半,突然有人提壶携浆驾着马车来迎接你对你说吃吧睡吧将来爱做什么做什么。   “这是丞相的意思?”我问。   “不是。”魏郯淡淡道,“我不强人所难。”      魏郯终究没有留宿,他说魏傕夜里要议事,穿上外衣就走了。   我则一夜未眠,躺在榻上辗转反侧。   半睡半醒之间不知过了多久,仆人们的低语声在院子里响起,我睁眼,窗户的白绢上已经透着些晨曦的光泽。   榻前的椸上,只有我的衣裳挂在上面,旁边空荡荡的。我盯着那里,魏郯昨夜对我说的话反复回响在脑海中。   他说我可以走,还能带上他的钱财。   我可以走,离开魏氏,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去……   说实话,我的心的确不在这个地方,我从来没有把这里当成过家。   我想去的地方很多很多,最向往的地方,却是小时候听父亲座上方士说的海外。他说一直往东边走,会看到大海,乘桴漂于海上,会遇到无数的岛屿。上面有仙人妖兽,亦有风情各异的民人,花开四季,宝光如霞。   若婵曾经笑我,说这些故事都是方士们为了骗吃骗喝编出来的,相信这些还不如相信在终南山砍一辈子柴会成仙。   这话对我打击很大,可是后来,父亲一个旧属奉先帝之命出使海外归来,他告诉我,往东走会见到大海是没错的,有海岛也是没错的,仙人宝物却是空话,海岛上的民人也多是粗鄙不化的土著。   “不过那天地可真是美。”他黝黑的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小女君将来可去看看,碧海蓝天无边无垠,乘舟破浪,就像鱼儿一样自在!”   像鱼儿一样自在……这纷杂的天下,如今也仍然会有像鱼儿一样自在的地方么?   我翻个身,轻轻地叹了口气。      阿元进来的时候,我已经穿好了衣裳。   “夫人,”她打着哈欠问,“听说大公子昨夜又回了兵营?”   “嗯。”我答道,俯向水盆洗脸。   待我把脸拭净,阿元走到我身旁,低声道:“夫人,我父亲方才来信了。”说罢,将一个折得很小的纸卷塞到我手里。   我精神一振,示意她掩上房门,自己走到窗台下展开细看。   信中,李尚说昨夜卢府已经付清了肉钱六千,减去买牲畜、屠宰、运送耗费的三千四百钱,盈利二千六百钱。   我看着这个数字,简直心花怒放,昨夜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一下飞去了九霄云外。我想了想,立刻提笔跟李尚回信。我告诉他,魏傕将北上伐谭熙,必定要准备大宗脩肉;另外,军士出征,伤病乃是常见,李尚如果有空余,可到乡中看看有无草药可收。      这日以后,我一连三天都没有再见到魏郯。   期间,他身边的侍从曾回来过,说要准备出征的衣物。我亲自收拾,除了夏天的单衣,秋天的厚衣也给他挑了两三件。   相比魏府中的平静,外面的风声却是传得正盛。阿元告诉我,市面上的粮食已经限紧,所幸药材产地在乡野之中,李尚收得了许多。   还有一事,城郊丹霞寺的比丘尼送来一张帖,说两日后要办法会,邀郭夫人前往。   丹霞寺是郭夫人常年供奉之地,可是现在魏傕要出征,郭夫人每日忙里忙外,哪里有空参与什么法会。于是,参加法会的事又落到了我身上。   其实,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因为若婵曾经托阿元送口信来,说法会当日,她在丹霞寺内等我。   “若婵女君说,她有出好戏要给夫人看。”阿元说。   我听到这话,额角跳了跳。   这个法会八成是若婵弄出来的,她算准了郭夫人不会去。若婵总是这个样子,什么事都喜欢走弯弯道道,别人吓一跳她最高兴。从前小女儿游戏时是这样,上次在琼花观是这样,这次我也预感不会是什么好戏。   从琼花观回来我就明白,或许若婵还会像过去一样与我亲近,可是我们之间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而或许我天生就是个容易好奇的人,若婵是姜太公,我就是那总咬钩的鱼。所以法会当日,我一早沐浴更衣,乘着车出了城。      “我就知道你会来。”丹霞寺内,若婵仍素衣清颜,见我来,一副得志的笑容。   我也不多虚礼,道:“你不光买通道观,还笼络佛寺?”   若婵微笑:“也不算买通,我进奉酬神比别人勤快些罢了。”   我比不过她伶牙俐齿,看看四周,道,“你不是说有好戏么?”   “好戏?”若婵一脸无辜,“什么好戏?”   我瞪眼。   若婵掩袖而笑:“丞相将北伐,四处人心惶惶,想见见你又何妨?”说罢,她拉过我的手,柔声道,“上回在琼花观,你我不曾好好赏花相谈。丹霞寺中亦有香花,与我走走可好?”   我看着她,将信将疑。   丹霞寺坐落在一处名为雍池的大湖边上,未逢吉日,偌大的寺院只有我和若婵在闲逛。天上有云,日光并不强,我们穿行于树荫之间,盛开的花朵香气沁人肺腑。花树的林子一直延伸到临水之处,广阔的湖面和风徐徐,一处小巧的亭子建在山石与树木之间,可观湖景。   “那日回去,与大公子可有进展?”若婵与我在亭中坐下,问道。   我就知道她免不得要说起那些事,脸热了一下,道,“军中备战,大公子不曾回府过夜。”   “哦?”若婵看着我,眉梢一挑,目光满是探究。   我岔话:“开战在即,你有何打算?要离开雍州么?”   “离开?”若婵道,“为何要离开?”   我说:“自然是避乱。兵家胜负难料,你不怕朝廷失礼,谭熙攻入雍州?”   若婵似笑非笑:“魏氏冢妇亦有此虑?你想走么?”   我不理她打诨:“我在问你。”   若婵仍是一副波澜不惊之态。她伸手往阑干下的花丛中折下两朵茉莉,一朵递给我,一朵在指间转了转。   “走什么。”她淡淡道,“天下大乱,去哪里不是一样。顶多艰难时到乡野中避一避,雍州却是不可离开。无论谁当主公,也要伎乐不是?”   这话倒是实在,我想了想,点点头。   “公羊公子会陪着你么?”我问。   若婵脸上的笑意似有些凝固,没有答话,却忽而望向下方的湖畔,弯起唇角低声道:“阿嫤,你不是问我好戏在何处么?来了呢。”   我随着她的目光望去。   树木掩映,只见湖畔有一处水榭。水光如银,一名女子头戴羃离,迈着优雅的步子款款而至。她走到水榭上,四处望了望,我们所处之处隐蔽而偏僻,女子没有发觉。   我诧异地看向若婵,她仍微笑,看着女子,神色平静。   没多久,我听到一阵零碎的声音,似乎是马蹄踏在砂石之上。湖风轻拂,一个男子蓦地闯入视线。看到女子,他的脚步停了一下,少顷,迈步走入水榭。   男女二人显然相识,我看到他们说话,在风中传来细微的窸窣。没多久,男子转身,似乎要走,这时,女子忽而上前一步搂住男子的后腰。   她的轻呼清晰传来:“……孟靖!”   耳畔的风声似乎顷刻间消匿不见。   我看到女子把头埋在男子的背上,说了些什么。   男子没有回头,却握住女子的双手,过了会,把它们分开。   那低沉的声音我已经熟悉,即便隔得远,我也不会弄错。   他说完以后,径自离开。   女子一人伫立在水榭上,没多久,也迈步慢慢走开。      “他们走了。”一个声音传入耳中,我回神,若婵盯着我。   我不出声,脑子里仍然回转着那两个身影。   “那是皇后?”我的心有些乱,定定神,问道。   若婵笑笑,没有否认。   “是你安排的?”我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   若婵神色镇定,垂眸玩弄着手中的花,片刻,指指地上:“你的花掉了。”   我看去,果然,手中的茉莉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了地上。我已经没了赏花的兴致,只盯着若婵:“为何?”   “不为何。”若婵道,“你知道徐后与我相识,她要见大公子,碍于宫中掣肘,便求助于我。凝香馆初来之时,徐国丈曾与我便利,如今就算还个人情。”说着,她巧笑,“至于你,你正好有些瓜葛,我便带你来看。”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我看着若婵柔和的面容,心却一点一点冷下来。   “如今看了,如何?”我面无表情。   “这话该问你。”若婵缓缓道,“阿嫤,你说大公子总宿在营中,他心里可未必全装着国事。”   “这不劳你操心。”我皱眉。   “呵,你生气了?”若婵目光锐利,冷笑,“我不让你做受人欺蒙的傻瓜,倒是我错了?”   “不是,若婵。”我摇头,“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   我张张口,却觉得词穷,无奈道,“我也说不清。”   若婵的表情满是狐疑。   “阿嫤,”她说,“你还忘不了季渊公子,是么?”   我的心震了震。   “怎么会。”我弯弯嘴角,笑得僵硬。   若婵看着我,片刻,叹口气,不再说话。 ☆、絺布   回府的路上,我坐在车厢里,有些发怔。   我一直觉得魏郯和徐后之间没有完,不过这只是想法,虚无缥缈。方才看到那二人相会,我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们的确如此。   至于我,我心里说不上在意不在意。魏郯是我的夫君,可他已经同我挑明,这婚姻本是权宜,我可以来去自如。   他和我从无夫妻之实。   这一切,都是为了徐后。   我闭闭眼睛,心里一个声音告诉自己,这些我早已想到,如今不过证实罢了……   这时,牛车忽然刹住,我被颠了一下。   外面一阵嚷嚷的声音,我从车窗往外问:“何事?”   “夫人,”阿元在外面道,“前方酒肆在赶醉汉,堵了路。”   我朝外面望去,只见一家酒肆前,一人明显是喝醉了,正与几人推推搡搡。声音吵嚷得很,酒肆里的人似乎在骂那醉汉喝了好久不付钱。   路面并不宽敞,我正要吩咐车夫改道,忽然觉得那醉汉有些眼熟。挑开帘子定睛望去,果然,那人身形高瘦,不是公羊刿是谁。   路边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已经有人高喊着要去叫官府的人来,把醉汉关进牢里。   我想不得许多,从袖中摸出些钱来,让阿元去付给酒肆。   酒肆的人得了钱,作罢入屋。人群一哄而散,留下公羊刿躺在地上,嘴里含糊不清地骂骂咧咧。   “夫人,这如何是好?”阿元问我。   我想了想,道,“扶起来。阿元你家不就在附近?暂且将公羊公子搀去。”   阿元愣了愣,点点头,随即指挥家人把不省人事的公羊刿搀起来。      这件事交给了阿元,我没多久便忘诸脑后。   因为朝廷征谭的大军终于开拔,魏傕父子要离开雍都了。   虽然郭夫人一再说悲啼不吉利,送别时要欢欢喜喜。可魏府里的妇人们仍满脸担忧,私下里,周氏和王氏长吁短叹。   魏郯没有再回过魏府,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送行的城楼上。很不巧,我站的地方跟上次迎接他回城的时候一模一样。   出师当日,天子亲自在皇宫赐酒,魏傕在城外重建的细柳营筑台誓师,鼓乐齐鸣,比上回更加有气势。不过魏氏的家眷脸上全然没了欣喜之色,一向多话的魏嫆变得跟魏安一样沉默,周氏和王氏不住擦眼泪;郭夫人脸上敷着厚粉,却仍看得出气色不佳。   道旁看热闹和送行的人堵得水泄不通,我看着魏郯身着铁衣,骑马从门洞下走过。魏氏的黑旗在他身后猎猎招展,他自始至终也没有往城楼的方向看一眼。   我目送着他离去,心想若事情果真如他那日所言,这也许是自己最后一次看到魏郯了。仔细想想,魏郯待我好得有些不可思议。我想道谢的,可我一个妇人总不好闯去军营,便想着等魏郯回了魏府再谢。   不料,他说走就走,竟是再不曾回来过。      魏傕出征之后,魏府里很快恢复了平静。   不过与先前相比,众人的脸上明显多了些忧虑的颜色。郭夫人每天都要拜神,三天两头往各处庙观进奉。   与府里的紧张相比,李尚做买卖的盈利简直好得让我心花怒放。他赶在朝廷屯饷之前购入大批肉食,通通制成脩肉。大军出征以后,市中货物萧条,肉食的价格涨起十倍不止,李尚手中的脩肉就成了奇货。   他做事格外小心,没有声张,只是迅速将手中脩肉分销给城中几位肉商,现钱买卖,一夜之内清空存货。   这件事,李尚处理得很好。毕竟是战乱之时,雍都的京兆府为稳定民心,对市中交易管控很严。虽然后来肉价继续又涨了许多,可也有好些肉商因为囤货抬价被京兆府罚没家财,李尚却因为出手及时,不但没有被罚,还纯赚了五六万钱。   这是我们入手的第一笔横财,为了此事,我还趁一次外出进奉特地去了李尚的家。   看过账目之后,我按照先前的约定,将赚到的钱分给了李尚三成。众人喜气洋洋,李尚虽近来操劳,脸上却气色红润,精神奕奕。   “朝廷为了屯饷,已将雍都的大笔货物扫空,近来想做大买卖也难了。”我笑笑,对李尚道,“管事劳心劳力,正好将养一阵。”   李尚莞尔,道,“某做事惯了,停下来反而空虚,且市中虽空虚,却也不算无事可做。”   “哦?”我讶然。   李尚道:“夫人可还记得某曾提过衣料?上月城中一家布商要迁走,低价转手几十匹絺布。我得了消息,觉得价钱不错,便买了下来。如今北方已过仲夏,南方暑热却仍要维持几月,且雍州絺布在南方一向好销,我寻思,可将这些絺布运往南方去卖。”   我听了,微微皱眉。   “南方?”我说,“如今天下纷乱,出了雍州,路途凶险不可预料,此事只怕不妥。”   李尚道:“夫人放心,这些絺布,购入时并无多少花费,途中即便佚失也不可惜。此番往南方,更有一件要紧事。”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布包,层层揭开,却见里面裹着一件颜色深褐而光亮的物事。   “灵芝?”我认出来。   “正是。”李尚道,“某托人往吴地去了一趟,连年战乱阻断销路,那边的贵重药材囤积甚多,药商为此愁苦不已。”   我明白过来。   天下奢靡之风首出长安。贵人们为了驻颜长寿,连金丹五石散都能当饭吃,那些贵重的药材更是消耗无数。就拿我家来说,父亲从不许家人接触方士介绍的那些旁门左道的丹啊散 啊的,但是他对养生进补却很是认可。家里人即便无人生病,日常里的各种补汤都不会断,里面用的就是各种药材。   在我的记忆里,长安靠药材发家的不在少数,而那些贵重些的药材大部分则来自南方。不过自从战乱,各地通路阻隔,南方的货物运到北方十分艰难,药市的生意自然一落千丈。像李尚今天拿来的这灵芝,在从前不过中等货色,现在却是千金难求了。   “夫人,某曾权衡过药市生意。如今在雍州,无论医病进补,所用药材皆出自周边山野,收购来卖零散而费时,并无大利。某曾听医者抱怨所用药方中十有四五乃南方所产,奈何不得,只能以其他药材替代,效用不佳。此乃其一,其二,而雍州富户如今已是众多,这些人虽无大病,却极重进补,无奈城中药市只有些寻常之物,若贩进南方贵重药材,获利必丰厚。夫人,某以为开辟南方药材通路,有利无弊。”   我有些动心,却仍旧摇头:“这生意好是好,但如今往南方关卡众多,盗贼无数,掌事如何应对?赚钱可以慢慢慢来,犯不着铤而走险。”   李尚微笑:“某先前也为此担忧,不过自从夫人送来一位贵人,此事有了几分可行。”   “贵人?”我不解。   “夫人可还记得公羊公子?”一旁的李焕道,“公羊公子便是那贵人。”      从前在长安的时候,公羊刿就认得李尚。上回在李尚家酒醒之后,留下来住了几日。当他听说李尚要去吴地,立刻自告奋勇同行护送。他向李尚保证,出到长江,只须一艘船,就可畅行无阻地把李尚带到扬州。   我听了李尚的话,并不能完全信服。一来我不知道公羊刿的能耐是否真有那么大;二来李尚文弱,又大病刚过,我实在不愿意他去冒那么大的险。   此事我们商量了几日也没商量下来。李尚的决心坚强得出乎我的意料,他似乎对重拾旧业踌躇满志。   我拐弯抹角地向若婵打听公羊刿的经历,她告诉我,公羊刿两年前曾单枪匹马从雍州去吴地,一路上,他豪爽而有勇,与众多豪强结识。   “问这些做什么,阿嫤对他有意?”若婵一边用胭脂点着眼尾一边瞥我。   我窘然,忙道:“不是,随便问问……”   若婵却笑,道:“他昨日还神气地同我说,要与李管事去吴地呢。”   我无语。看着她狡黠的美目,敢情她什么都知道了,一直在耍我。   “公羊公子崇尚游侠,喜欢结识豪杰。”若婵一边对镜描画,一边说,“这放从前,众人都觉得这不过是少年桀骜叛逆之举,可是到了乱世之中,这却是了不得的背景。”   我点点头,看着她把嘴唇描得明艳,过了会,问,“你与他,现在如何了?”   “嗯?”若婵在镜中看我一眼,慢慢道,“什么如何,他不愿回家,前几天从李管事家中出来回了我这里,现在又满脑子想着要走。”说着,她苦笑地叹一声,“男人就是这样,他想找你的时候风风火火,等你想把他留在身边,他又不知道要干什么去了。”      我前思后想,最终还是同意了李尚去吴地的事。   七月初至,我向郭夫人告假,回淮南祭扫先人。此行主要是为了送李尚,有魏府的兵马同路护送,至少出雍州之前不用担心安危。   至于魏郯那夜说的话,我遐想一番之后就没再往下打算。   离开两个字,现在对我来说还太遥远。先不论我离开之后能去哪里,只消看看我在雍都那些正风生水起的生意,此时要我离开,那简直是割肉。   魏郯,心思太简单了呢。 ☆、离城   在我启程的前两日,天子忽然召见了我。   见面是在一处偏殿,他的神色全无大场面上的严肃不苟,看到我,唇边泛起微笑。   “听说夫人要去淮南祭扫?”他说,“朕也有些祭品,劳夫人一并呈去。”说罢,他让侍中呈来两只盛满脩肉干果的漆盒,还有一只铜酒尊。   东西不多,却是天子的恩赐,我连忙拜谢。   天子叹口气,道:“傅司徒曾任太傅,当年教诲严慈并立,朕至今感念。”话语间,他的神色有些怅然。   他的面容与我刚来雍都那次觐见相比,丰实了一些。看得出魏傕虽挟天子于掌中,供养却不怠慢。不过,我每次见天子,他的眉间总有些忧郁,脸色苍白。   我望着他,亦明白有些话不可言明,想到当年,心中喟叹。   “逝者已矣,陛下恩泽隆厚,傅氏列祖必泉下有知。”我向他拜道。   天子苦笑。他又与我聊了些话,都是过去的旧事,提起我们小时候经历的有趣之处,还忍不住笑起来。不过,关于现在或者魏氏,他一个字也不曾涉及。   我知道其中的利害和微妙,只跟着他聊,也算宾主尽欢。   告退出来的时候,很不巧,在庭院中遇到了徐后。   她坐在一棵花树下,似乎在乘凉,身后立着两名宫婢。   我怔了怔,连忙上前行礼。   “夫人请起,不必多礼。”她声音柔和而轻缓,想起来,这竟是在雍都里第一次对我说话。   我起身,徐后让宫婢陈来矮榻,赐我坐下。   “夫人要往淮南?”她问。   “正是。”我答道。心里却纳闷,这件事怎么传得那么快,皇宫里的帝后都知道了。   她瞥了一眼我身后宫人抬着的漆盒酒尊,唇角微微弯起。   庭院中很静,我却觉得气氛诡异。前几日与魏郯幽会的女人,现在正和颜悦色地打量着她情人的正室。我虽自认不算情敌,却还是感到不自在。   阳光透过枝叶,徐后手持纨扇,庭院里的牡丹盛开,围绕在旁。仔细看她,不可否认,她长得很美。这种美跟若婵那种明艳不一样,眉眼温婉又透着高贵,让人见过难忘。   宫婢为我斟茶,谁也没有说话。   比起言语,徐后似乎更喜欢一声不出地端详别人,平静的目光后面不知心思如何。   我则无所谓。论地位,她在上我在下,当然是要上位者先出声我才接话不是。   “夫人看这些花如何?”饮下一口茶汤之后,徐后终于开口,“上回丞相来宫中,赞花木美丽,陛下欲赐给魏府,我觉得当此季节,牡丹最是合适。”   我微笑,看看那些娇艳的牡丹:“牡丹雍容美丽,非凡人可得。丞相喜兰竹,皇后不若改赐。”开玩笑,从前在长安,牡丹就是皇宫的象征,先帝甚至不准民间擅自种植。皇帝赐魏傕牡丹,一不小心就会被有心人另解他意,要受也要魏傕来受,我可不敢应允。心里有些纳闷,徐后不像傻瓜,这么浅显的道理她还问?   徐后莞尔,却没再说什么。   或许各怀心思,这茶喝得不咸不淡,我也并不打算跟徐后叙什么旧,一盏茶之后,推说还要回复禀报尊长,告退而去。      淮南毕竟有近十日的路程,我回到府中,忙不迭地去见郭夫人,又清点祭品准备行囊。   第二日,宫中来了人,却是送花木的。   徐后果然送了些兰竹桂树等花木,由管事安排,植入各处庭院。不过,分到我庭院中的,却是许多虞美人。   “虞美人喜光,夫人庭院开阔无荫,正好种植。”送花来的园丁恭敬地说。   我觉得有理,便让他们去种。      七月初五,我带着一车的祭品,踏上了去淮南的路。往东的道路笔直,正是我嫁来雍都时走过的。   天晴多日,道路没有坑洼积水,很是平坦。魏府护送的府兵是魏郯走之前留下的,有十来人,加上阿元、李尚父子和公羊刿,队伍夹车带马,很有些势重的样子。   公羊刿一身利落衣袍,佩剑骑马,俨然游侠。李尚的身体已经恢复到能骑马了,布衣鼓风,骨架清癯。   夏日炎炎,沿途大片农田的庄稼长势正好,满眼油绿。   “若丞相得胜,军士归来,正好能赶上秋收。”在路旁歇息时,李尚望着周围道,“今年风雨调和,收成当是不错。”   战火四起,人民流离,以致各地田地荒芜,产粮锐减。无论哪路豪强,养兵要吃饭,扎根更要吃饭,于是抢掠粮食成了各地匪霸的专职。   在这方面,魏傕却做得出色。   在我眼里,他虽然是个披着丞相衣冠的土匪,却颇懂经营之道。他把所辖州郡的无主之地收为官田,令军士闲时耕作,收获充作军粮。几年下来,雍州仓廪丰实,乃为此举之功劳。如今军士要去打仗,朝廷又出新令,准许来雍州的流民分取田地耕种,每年缴纳赋税。   我不太懂政治,不过从阿元或者做活的家人议论话语之中,我能听得出众人对魏傕的满意。   “掌事以为,丞相此番讨谭熙,胜算几分?”我沉吟片刻,低声问李尚。   李尚摸摸胡子,道:“某浅鄙,丞相讨谭,胜算当有八分。”   我讶然:“这么高?谭熙兵力可有两倍于丞相。”   李尚笑而摇头:“夫人,胜负之事不可光以兵力而论。兵多而无良将,器利而无良谋,于事无补。”   我听着,将信将疑。   这时,忽然,不远处牛车传来“咕咚”一声,像有什么撞在车板上。那牛车是装祭品的,我准备的和李尚一家准备的都在上面。   一名小卒手忙脚乱地把遮蔽祭品的草席掩好,朝我们这边赔笑:“夫人,方才牛车未停稳,一罐酒倒了,幸未溢出。”      我要往东,李尚一行要往南,两日后,我们要分别了。   “管事,一路保重。”我仍不放心,可到了此处,只好对李尚这么说。   李尚向我一揖:“夫人放心,某必不负夫人所望。”   公羊刿下马来,手里提着一壶酒。   我看向他,道:“此后,李管事和阿焕便拜托公子。”   公羊刿一贯的表情无波,颔首道:“自当效力。”他停了停,却问我,“淮南,有仲勋牌位么?”   仲勋是我二兄的字。听到这话,我怔了怔,片刻,点头苦笑:“若没有,新做也要摆上去。”   公羊刿颔首,将手中的酒壶递给我:“替我敬他。”   我看去,那陶壶小而圆,壶口的泥封带着灰。这酒我认得,长安觞乐窖的陈酿琼苏,是二兄从前最爱喝的。   我抬头望望公羊刿,眼角忽而有些涩意。   “好。”我深吸口气,将酒收下。   另一边,阿元抹着眼睛,跟她的父亲和兄长叮嘱来叮嘱去。奈何两队人都要赶路,不好耽误时辰,只得各自上了车马,分道扬镳。   “夫人,”阿元仍然眼圈红红,“他们要去多久?”   我心里也没底,却安慰道:“放心吧,有公羊公子在,用不了多久。”   她满脸幽怨:“如今也不愁衣食了,为何还如此拼命。”   我抚抚她的头,没说话。   李尚风浪见识得多了,对于“将来”二字,恐怕比我们想得多得多。我知道他想趁着自己还未龙钟,多为家人攒下些傍身之物,所以即便我开口阻拦,他也想去江南一试。   我最终还是没再拦他,他要闯荡,在这乱世,又有哪条路是全无风险的呢?   没有。      因为祭品带了不少,故而虽与李尚等人分道,我们行路却没有快多少。   有一件事我很担心,运祭品的牛车总是“咚咚”作响,那上面有天子赐的东西,我怕毁坏了。歇息的时候,当我再一次听到异响,终于忍不住下车去看。   负责护卫牛车的小卒见我过去,脸色变了变,忙上前来。   “怎么回事?”我皱眉道,“车坏了么?”   小卒满面通红,眼神有些闪烁:“禀夫人,不是,牛车不曾坏。”   “那是如何?”我心中狐疑,一手将覆在上面的草席掀开。   “夫人……”小卒脸色煞白。   与此同时,当我看到坐在那些框框罐罐中的少年,也登时呆愣。   魏安揉着惺忪的眼睛,望着我,神色有些猝不及防。      太阳当空照耀,树荫下,魏安吃着糗粮和脩肉,样子斯文,却看得出他饿得很,食物嚼得咯咯响。   “四叔为何跟来?”待他吃得慢些了,我不多废话,问道。   “我不想待在府中。”魏安简短且理直气壮。   “不想待在府中便偷偷出走么?”我皱眉,“四叔可曾想过,这一走,府中该有多着急。稍后我就让军曹拨出人马,稍后送四叔回去。”   “我不回去。”魏安抹抹嘴打断,抬眼看我,“长嫂若送我回去,我就同母亲说长嫂不回来了。”   我脸色一变,幸好他说得小声,周围无人。   “四叔胡说什么。”我声音低低,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那天魏郯跟我那些话的时候,室中只有我和他两人,魏安怎么会知道?难道魏郯同府中的人说过了……   “我不是故意的。”这时,魏安开口道,他的脸有点红,看起来竟是不好意思,“那时我去找兄长,庭院里又没人,我就听到了。”   我的嘴角抽了抽。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话虽如此,我却不会轻易承认。   “四叔说的什么话,”我强自镇定,“我带着天子的祭品,自然要去淮南祭祀。四叔说我要走,我却要走去哪里?”   魏安一愣,似乎被我问住了。他想了想,却道:“许是我听错了,不过兄长也说过偏室里有金子,长嫂若送我回去,我就告诉母亲。”   我瞪起眼睛,没想到这小竖子,竟敢拿金子来威胁我!   我盯着他,暗自咬唇。   魏安也望着我,两只眼睛平静无波。   “长嫂,我不想回去。”魏安认真地说。   我闭闭眼睛,用手指揉揉额角,有些酸痛。 ☆、祭扫   我最终没有把魏安赶回去。   我当然不是不想让郭夫人知道那屋子里的黄金,而是听了魏安的话以后,我的右眼跳了一下。乳母曾跟我说,左眼跳灾右眼跳财,于是,我把魏安留了下来。   我写了一封手书,向郭夫人禀明魏安跟随我去淮南的事。此事圆谎麻烦,我在书中说魏安思念兄长心切,擅自出走,被我在路上遇到。但此时已出了雍州地界,护卫府兵本是不多,分派人手只怕两边护卫不周,故而打算先让魏安随我去淮南祭祖,完毕之后再一起回去。   此事耽误不得,写好之后,我让一名府兵立刻送回雍都。   车马继续前行,没有空余的马匹,魏安堂而皇之地坐在牛车上,手里一路上都在摆弄着随身带来的小木件。      傅氏起于淮南,不过早在两百年前,傅氏本家就迁到了长安,留在淮南的不过是充作祠堂的老宅和祖坟。以前在长安的时候,父亲每年都要带着我们和族人回淮南来祭祖,香烟缭绕,鼓乐喧嚣,各家供奉的祭品能从堂上一路摆出大门外。   淮南是富庶之地,乱世之中,就成了各路枭雄眼中的肥肉。何逵挟少帝到洛阳的时候,他曾经纵容收下军士到淮南抢掠,而后,谭熙、董匡曾在此大战,加上其余各路匪众滋扰,几年下来,这一带已城池尽毁。   去年,魏傕一路打退董匡,将淮南收入囊中。不过此地与吴璋割据的淮扬交界,又兼林泽茂密,多有散勇流窜。   傅氏祖宅所在的瑞邑是一处小邑,也在战乱之中化作了一片残垣断壁。   当我回到这里的时候,荒草丛生,死寂一片。   出乎我的意料,在这废墟之中,傅氏的老宅孑然而立。我吃惊地走过去,只见原来的白墙上有火烧的痕迹,却明显被人修补过,房顶和屋梁都是新的。   再走进堂上,里面的牌位几十具,最前面的一排是新制的,上面一个挨一个,刻着父亲和兄长们的名字。   我盯着那上面熟悉的姓名,毫无先兆的,眼泪倏而模糊了全部。   那些至亲的人,视我如明珠的人,他们一直活在我的心里。   几年来,我刻意地遗忘那些让我疼痛得喘不过气的日子,好像他们只是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好像他们还会回来。   可当他们真真切切地被刻在牌位上,我的心像被刀子活生生剜去一块,我明白,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口气从心底深深抽起,我大哭起来。      天灾人祸,昔日热闹的城邑成了荒野,风从天边扫过,只有几只乌鸦落在树上。   府兵们忙忙碌碌,有人收拾着祭祀后的祭品,有人打扫门庭,领队的军曹大声叫人到附近的废墟里去看有没有柴火和灶台。   我坐在一段残垣上,望着远处的坠坠夕阳,心中已经说不上凄凉或悲伤。   我想起了给父兄送行时的情景。   那时的我,仍然高傲,即便大厦倾颓也不肯服输。那天很冷,我披麻戴孝,一边哭一边大声地唱那首扶灵时才会唱的歌,走到最后的时候,父亲突然笑了起来。   “阿嫤!”他朝我大声喊,“别哭!活下去!”   ……   “夫人……”耳畔传来阿元哽咽的声音,回头,她擦着眼睛,问我,“今夜在此留宿么?”   “嗯。”我答道。不在这里留宿还能怎么办,来的时候已经看到了,方圆百里之内没有人烟。   阿元点点头,转身走了开去。   我深吸口气,擦擦眼睛。哭过以后,心中的郁气排解不少,不过有一件事我始终疑惑。   傅氏仅我一人,这祖宅却是新修的。   是谁?      魏安自从来到这里,就一直静静地待在一旁,我几乎忘了他。   等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一个瓦砾堆里翻检。   “四叔寻什么?”我问。   他抬头,答道:“寻些碎木料。”   我瞥见他腰上坠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露出几只参差不齐的木柄,想来是小锤子小凿子之类的工具。   离家出走也不忘了带上这些,魏安的确是个怪人。   “这是长嫂家的祖宅?”魏安忽而问道。   “正是。”我说,故作轻松,“四叔觉得如何?”   魏安的眼睛在我脸上瞄了瞄,许是方才哭得红肿,他的目光停留了片刻。   “不错。”魏安的话有些言不由衷,过了会,补充道,“父亲也有老宅,在河西,不过比这里热闹些。”   我默了一下,道:“这里从前也是热闹的。”这话再说下去又要起伤感,我对他说,“稍后还要用食,四叔勿走远。”说罢,转身走开。      回到老宅前,军曹来找我。   他看起来有些担忧:“夫人,今夜在此留宿,恐须多加小心。”   “怎么?”我讶然。   “此地强人出没,方才来时,我曾见有人影在树林里探头,只怕是歹人的细作。”   我沉吟,听他这么说,确有些担忧。不过看看这些府兵,他们都是魏郯一手历练的,且身上服色,一看就是朝廷兵马,乌合之众即便来抢劫,也要掂量掂量。   “知道了。”我对军曹说。      许是我们操心过度,一夜过去,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老宅虽然被毁过,可修得还算不错,至少前堂和左右两塾有顶有门。我和阿元住左塾,魏安住右塾,前堂给府兵们歇宿。   早上起来,从井里打来水洗漱一番,再吃过些东西,我们就启程回雍州了。   “出来几日便要回去,四叔可觉无趣?”上车前,我问魏安。   他沉默了一下,道:“我听说兄长在豫州。”   我愣了愣,知道他指的是魏郯。   “四叔想去豫州?”我问。   “嗯。”魏安点点头。   “太远了,不去。”我笑笑,转身走开。      回程的道路依然寂静,我望着路旁落寞的田野,忆起从前鸡犬相闻的田园景色,许久都没有说话。   虽然田园荒芜,这里的林木却显得更加茂盛,时而有溪水环绕,蓝天下别样美好。   当前方一片浓密的树林迎面渐近时,军曹忽然令车马停住。   “怎么了?”我感到不寻常,隔着帘子问道。   军曹没有答话,却紧盯着前方,手握在刀柄上。   突然,一支箭“咻”地从林中射出,太远,没有射中什么人,却教众人立刻惊起。   “护卫夫人公子!”军曹大吼一声拔刀。   府兵们训练有素,即刻列作阵式抵挡。御人则即刻调转马首,往回退去。   箭不断地从树林里飞出来,我听到粗野堆得鼓噪声音,隔着竹帘能看到有人影窜到路上。不过看得出来这些都是毛贼,府兵们虽人少,且挡且退,却是有条不紊。   阿元紧紧抓着我,满脸惊恐。   我正想安慰她不要害怕,却听一阵鼓噪声在路旁想起,猛地望去,心中大叫不好。只见一伙人突然从路旁的高草中窜出,手中都握着明晃晃的刀。   眼看杀戮将近,军曹大喝:“夫人公子快走!”   说时迟那时快,御人用力一抽,拉扯的二马发力奔起,颠得我和阿元一下后倒。   “四叔!”我不知道魏安的牛车能不能跟上,着急地大喊。   无人应答,却有呐喊和刀刃的铿锵声在后面不断传来,突然,马嘶鸣一声,霎时天地颠倒,我和阿元被倾覆的车厢带着狠狠地撞在车壁上,一阵翻滚。   外面的喊杀声沸沸扬扬,似乎又有一群人杀了来,惨叫声不绝于耳。阿元抱着我不住发抖,我也缩作一团,脑海刷白。   “……将军!”我听到有人喊。   “去看前方伤亡多少,穷寇勿追!”一个声音道。   它不高不低,待入得耳朵,我却心神俱震,如同遭了雷劈。   车帏被掀开,一个身影随着光照一同出现在眼前,刺目,却清俊依旧。   “阿嫤!无事否?”裴潜一把将我扶住,神色紧张而关切。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鲜花~ 今天有点少,不过我引出了一只大猪脚啊~~~ ☆、淮阳(上)   贼众被裴潜带来的军士打退,激战一场,众人在路旁就地休整。   府兵伤了几个,所幸无人丧命,有人正给他们包扎。马车被贼人使了绊马索,拉扯的两匹马都摔伤了腿,车厢也坏了。   魏安方才被府兵护卫着,毫发未伤,此时又镇定地坐在牛车上摆弄他的木件,不时抬头瞥瞥这边。   我坐在路旁的大石上,面前,裴潜一直站着,身上的青袍修长。   许久不见,他的身形壮实了许多,不再是当年那个临风咏赋的单薄少年。他的腰间悬着剑,眉宇也宽了些,儒雅依旧,却多了几分杀伐之气。   我曾设想过我和裴潜再见面会是什么样子。   他娶新妇的时候,我觉得我会对他又抓又挠骂他负心,然后没出息地求他娶我;我嫁去莱阳的时候,我觉得我会扑上去痛哭一场,然后没出息地求他娶我;而五年之后,当现实与时光磨灭了所有幻想,我已经不再去思考这样的问题。   就像现在,我面对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人正向裴潜禀报贼众伤亡,裴潜听着他说话,好看的双眉微微蹙起。他没有转身也没有走开,时不时问些话,声音清澈,正如长久在梦里徘徊的那样熟悉。   说完了话,那人走开,裴潜再度转过头来。   “饮些水么?”他问我。   我摇摇头。   “用食么?”   我摇摇头。   “还害怕?”   我没有表示。   裴潜微微弯腰,看着我,片刻,轻声道:“阿嫤,说话。”   我望着那双眼睛,仍然不开口。   裴潜低低地叹了口气,直起身,回头对一名军士道:“收拾车驾马匹,回淮阳。”   那军士应下,转身传令。   我吃了一惊,看他们的架势,是要带上我们一起走。   “我……我不去淮阳!”我心急之下脱口而出,声音涩涩的。   裴潜看向我,苦笑:“我以为你再也不出声了。”   我咬咬唇,心知被他破了功,有些懊恼。   “我不去淮阳。”我重新说一遍。   “不去?”裴潜脸色平和,“你看看护卫你的兵卒,有几个不带伤,此去雍都最快也要八九日,他们走得了么?若再遇上些匪徒,又当如何?”   我被他问住,一时语塞。我想坚持,却不得不承认裴潜的话没有错。心狐疑不定,脸色也跟着阴晴莫辩。   “还有什么话要问么?”裴潜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道。   我犹豫一下,瞅着他:“你怎会在此?”      魏傕伐谭熙,兵力只有对方的一半。天下割据,各路豪强之间虎视眈眈,魏傕一方面顾忌寡不敌众,一方面有顾忌后方无人,于是,东南的吴璋就成了魏傕的结盟首选。魏傕与吴璋约定,吴璋出兵五万,与魏傕共同伐谭,事成之后,淮水流域尽归吴璋。   吴璋在淮阳拥兵二十万,倚仗山泽天堑,本是一块难咽的骨头。这五万兵马,对于魏傕来说其实只能算个零头,但是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把背后的包袱交给吴璋,让他牵制荆楚蠢蠢欲动的梁充。   于是,魏吴交界的淮南成了两军共守之处。   而裴潜,是吴璋驻在淮南的主将。   他对我说这些的时候很耐心,毫无保留,就像我从前问他问题的时候一样,他说完了,就看着我,用眼神询问我听懂没有。   若在从前,我会想七想八,拿些全不着边际的念头来烦他。可是现在,我听完以后,默默地点点头,不再说话。      马匹换上了好的,车厢坏了半边,但还能走。   我就坐在这样的马车上,满腹心事,颠颠簸簸地去了淮阳。   淮阳是淮南郡的郡府所在,也是我在淮南看到的唯一还像个样子的城池。因为战事的关系,这里除了民人,街上到处能见到拿着武器的军士,见到人马来到,纷纷让开道路。   穿街走巷,裴潜把我安置在城中一处安静的宅院里。   “前面挨着的就是我的府衙,你且歇息,我去去就来。”他对我说。   我颔首,没看他的脸。   裴潜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开了。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却在我的耳畔延续了很久。   “夫人……”阿元看着我,满脸担忧。自从见到裴潜,她和我一样心绪不定,在路上的时候就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裴潜怎么会突然出现,我们到了这里之后又该如何?可我现下的心思也一样浑浑噩噩,要想的东西太多,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转眼,我看到魏安立在庭院里,手里拿着他的木件。   我开始后悔带他出来。刚才遇袭,要是魏安有个三长两短,我就真的不用回去了。   “长嫂,我们要留在此地么?”见我走过来,他问。   我点头:“许多府兵受了伤,马车毁坏,暂且上不得路。”我看他神色,温言道,“四叔莫怕,淮阳也有朝廷兵马,回程时只消多派人手,必不会再有遇袭之事。”   魏安摇头:“我不怕。”   我当他是少年逞强,笑了笑。   魏安望着我:“真的,那些毛贼打不过兄长的军士,别看我们这边伤了几个,可他们被斩杀了十余人。”   这我倒没仔细看,想来当时被突然出现的裴潜震傻了。   “哦?”我看着魏安认真的样子,忽然来了兴致,“你怎知他们是毛贼?他们可有箭有刀呢。”   “箭都是粗制的,有的箭头还是石块;刀大多是乡人的柴刀,打不过兵刀。”他皱皱眉,“长嫂,兄长的军士真的很强,即便无人来救,我等也不会有闪失。”   我正寻思着该怎么给这个小叔子解释裴潜,他提起这茬,倒是正好开口。   “四叔,”我说:“方才来救的那位将军……”   “是季渊公子。”魏安道。   我没想到他一下说了出来,愣住:“你认得他?”   “认得。”魏安的表情淡淡:“我在长安时,他曾到家中邀兄长骑马。”   我惊诧不已。   裴潜竟与魏郯相识,我怎么不知道?   “他们……”我顿了一下,觉得要说得再清楚些,“我说的是夫君与裴将军,交情很好么?”   “不知,”魏安道,“我只在宅中见过两三回。”   我看他眼神闪烁,片刻,问:“四叔还知道什么?”   “季渊公子是长嫂以前的未婚夫。”   我的额角又开始发胀。   在这个小叔眼里,我已经没有什么秘密了,甚好。      裴潜走开以后,许久也没有再出现。   他给我安排的宅院不错,虽不大,却干净舒适。府兵们被安置去了别处,裴潜另派了军士守在宅院外,人影绰绰。   我的屋子,进门可见一案一榻。   案上有壶有杯,壶里的水还是热的。我开了壶盖来看,里面泡的是槐花,还有蜂蜜的味道。   榻上有几本书,我翻了翻,都是些志怪的小经。   许多年过去,我喜欢什么,裴潜仍然记得清楚。   我感到有些累,走到内室,在卧榻上躺了下来。   榻上的褥子很软。奇怪的是,当我闭上眼睛,头脑昏昏沉沉,有件事却格外清醒。   魏安说,魏郯和裴潜在长安的时候就认得了。   魏吴结盟,裴潜在淮南的事,魏郯不可能不知道。   那么……   “……夫人亦知晓,我与夫人婚姻,乃出于权宜……”魏郯的话蓦地回响在心头。   当时听到的时候我觉得惊诧,现在却越来越觉得耐人寻味。   魏郯是故意的么?他知道裴潜在这里,所以让我来淮南?   那裴潜呢?他今天出现的时候,掀开车帏就喊“阿嫤”……      许是精力耗费太多,这一觉我睡得很沉。当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屋里很暗,我的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层薄被。   我拉开被子,起身下榻。待我推门出去,只见庭院里灯火寥寥,阿元他们不知道去了哪里。   “醒了?”一个声音从廊下传来,我望去,却见裴潜正坐在阶上,那姿势,似乎待了很久。   “嗯。”我答道。有一瞬,我仍然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感受到凉凉的晚风和灯笼下裴潜疲惫的神色,我觉得这是真的。   “饿了么?我带你去用膳。”见我不说话,裴潜又道。   我没答话,却走过,隔着廊柱看他。   “裴潜。”   这声音出来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明显怔了一下。   我几乎从未称过他的全名。张口的时候,我有些犹豫,可还是叫了出来。这般情势,我刻意地想同他拉开些距离。   “嗯?何事?”他没有异色,仰头看着我。   我咬咬唇,道:“白天的时候,我曾问你怎会在此。”   裴潜笑笑:“我不是答过了么,魏吴结盟……”   “不单是此意,”我打断,看着他,“你去救我,并非过路。你早就知道我会来,对么?” 作者有话要说:告诉大家一个不好的消息,存稿用完了。。 ☆、淮阳(中)   风在耳边轻拂,夏虫低鸣。   我等着裴潜说话,他却只看着我,好一会,浮起无奈的笑:“我正愁如何说起,你倒提了起来。”   心像被什么触了一下,我盯着他。   “坐着听还是立着听?这话说起来不短。”裴潜拍拍身旁的石阶,过了会,从身上脱下裼衣铺在石阶上。   我皱眉:“不用你的衣服垫……”   裴潜斜眼一睨,我嘴边的话突然咽了回去。   当我在那垫着裼衣的台阶坐下的时候,心里不是不郁闷的,过去多少年了,怎么还会这样习惯地被他一个眼神堵住话头。   “今日我是特地去追你的。”裴潜一点弯也不绕,道,“孟靖上月就曾来信,说你会来淮南。我不知你何时来,一直等候。月初我有事去了扬州,几日前才得知你已经在路上,急忙返来。”说着,他舒一口气,双目中浮起温润的神采,“幸不曾耽误。”   他没有否认他与魏郯相识,可等他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出来,我的心情已经不能用惊讶来形容了。   裴潜自幼习剑,虽然以文采成名,却一直对武事兴趣高昂。   这我是知道的,不过,我不知道先帝在官宦子弟中拔擢少年羽林郎的时候,裴潜也曾经报名。   这事他不仅瞒着我,也瞒着家人。教场比试那日,他特地在脸上画了粗眉贴了假胡,教人认不出来。   比试的前几场,裴潜很顺利,可就在要过关的最后一场,他输了。   打输他的人,就是魏郯。   这一战打得激烈,裴潜虽败,却因此结识了魏郯。二人虽见面不多,却相互欣赏,常常比试剑法。   后来,天下罹乱,魏郯追随父亲征战,而裴潜祖籍扬州,举家避乱回到故土。   二人再见的时候已经是魏郯定都雍州以后。魏郯出于形势的考虑,一向与吴璋和好,一次,裴潜受命去雍州见魏傕,与魏郯见了一面。他说我在莱阳,求魏郯把我带出来。   魏郯一口答应。后来,他也真的做到了,他用的方法,就是娶我。   “他一直想寻空隙送你出来,可一直出征在外,我这边又因事拖延,故而只得暂将你留在雍都。直至夏初,孟靖来书与我商议,方才将此事敲定。”裴潜看着我的神色,说,“阿嫤,此事牵扯要紧,孟靖不与你说,也有他的考虑。”   我坐在阶上一动不动,也没有说话。   脑子里回想起许多东西。   “……夫人若愿意留下,仍是魏氏冢妇;若觉留下无趣,亦可离去。一切全凭夫人意愿……”他那夜对我说的话犹在耳边。   魏郯对我若即若离的样子,他与我相处的那些夜晚……   枉我还自以为身世了得,枉我还每日为夫妻之事苦恼,其实一切一切,不过是他们的安排。我的“夫君”不是不近女色,也不是为旧情守身如玉,而是我在他眼里,根本与“妻子”二字不沾边。   我又想到他手下的府兵,如果我不回去,魏郯只消让他们弄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回去,说我死于流寇之手,我从此以后就与魏氏再无瓜葛了吧……   “知道了。”沉默许久,我低声道。言罢,看向裴潜,“如今我出来了,你欲如何?”   裴潜深吸口气,看着我,深邃而恳切,“阿嫤,我们重新开始,好么?”   他的话语很轻柔,就像许久以前,他搂着我在我耳边呢喃的语调。   可就像石子落在结了冰的湖面上,激不起半点涟漪。   “开始?”我悲凉地浅笑,“从何处开始?你娶妇那日还是我嫁去莱阳那日?”   裴潜的脸色一下变得紧绷:“阿嫤……”   “是你说要与我白头偕老,是你说会等我,可你父亲来退婚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的声音发抖,“我哭着去找你的时候,你在哪里?你连来见我一面向我解释一句都不肯,我想你想得发疯 ,为了见你,我甚至不顾脸面去街上看你娶妇……”话语间,我的喉咙卡得发疼,泪水早已模糊了眼睛,“如今我家毁人亡任人摆布,你说重新开始……裴潜,我该感恩戴德么?”   “不!”裴潜断喝,他看着我,泛红的眼睛里满是沉痛,“阿嫤,我从不曾忘记你,我……”   “你想说有苦衷是么!”我咬牙挡开他伸来的手,一抹泪水站起来,盯着他苍白的脸,“你我早已结束。”   “阿嫤……”身后传来裴潜焦急的声音,接着,他一阵猛咳。可我已经不想再看他,径自跑进屋子里“砰”一声用力把门关上,仿佛要把那令人失态的一切都隔绝。   身体在隐隐发抖,我背靠着门扇,哽咽着深深喘气,眼泪不可抑制地奔涌。   “……公子!”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人声,声音惊惶,“来人帮手!快去请郎中!”   郎中?我愣了一下,待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连忙开门。   方才的台阶上,裴潜正被人抱起,双目紧闭,四肢无力地垂下,竟是不省人事。      屋子里药气弥漫。   郎中给榻上的裴潜把过脉之后,转过头来。   “郎中,公子身体如何?”戚叔走过来,向他问道。   “无大碍了,伤口已经缝好,敷了药。”郎中将用具收起,放入随身的布包。罢了,他皱眉看向戚叔,埋怨道,“我早说过旧伤未愈,骑马不可频繁。诸公可曾听进去?下回再这样,我是不敢治了!”   戚叔连声应承,又谢了几声,把脸色不豫的郎中送出门。   我在一旁看着他们,泪水早已经干了,脸绷绷的。   戚叔走到榻旁,看看仍旧沉睡的裴潜,片刻,又看看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摇头:“真冤孽。”   我低头。   戚叔是裴家的老仆。他侍奉过裴氏的三代主人,深得信赖。裴潜出世以后,他专司裴潜的起居行止之事,是裴潜最亲近的人之一。   我和裴潜都是戚叔看着长大的。对于我们而言,他是个严慈并立的长辈,有时我和裴潜闹别扭,还会去找戚叔评理。在裴府,我最熟悉的人是裴潜,第二熟悉的却不是他父母,而是戚叔。   “他……”我的声音低低,“怎会有伤?”   “半年前,公子肋下曾中箭。”戚叔倒了一杯茶,放在我面前,道,“伤得挺重,幸亏救治及时才捡回命来。”   我怔怔地望着榻上的裴潜。   白日里从郊野到淮阳,他骑在马上风尘仆仆,谁想竟是个重伤刚愈之人。再想他之前说我在雍州的时候,他“因事拖延”,那事就是受伤么?   “女君啊……”戚叔看着我,忽然红了眼底。   “你勿怨公子。”他抬起袖子擦擦眼睛,道,“我知道女君心里苦,可是女君,公子也苦啊。那时情势女君是知道的,裴氏上下两百多口人,主公也是无法。主公决意退婚之时,公子无论如何也不肯,主公一狠心,命人将他捆起来,亲自去了府上。事后,公子要去寻你,也是主公把他软禁起来。公子不吃不喝,才几日过去,人就瘦得没了神气,最后是夫人要在他面前撞柱子寻死,他才开的口。”   “女君不知道公子这些年过得多沉郁,他从不曾开怀笑过,年纪轻轻,眉间都拧出了痕。即便是新婚之时,公子与新妇拜了堂,却转身睡去了书房,惹得亲家差点翻脸。及至长安生乱,公子举家避往江南,新夫人故去……”   “故去?”我听到这两个字,抬起头来。   戚叔颔首,“唉”了一声,道:“新夫人本身体羸弱,长安到扬州路途漫漫,她发了一场急病就去了。”   我看着他,睁大了眼睛。   戚叔声音低低:“女君,主公也常劝公子再娶,可公子应一声也不肯。他这些年独身一人,为的就是等女君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觉得把小魏和小裴写得有点基情。。。 JJ今晚抽得给力,20:00更的文1:00还没出现,于是上来重刷一遍。 大家以后看文可以尝试用手机,本文的晋江wap网址是http://wap.jjwxc.com/book2/1423406 鹅现在追文已经习惯用手机了,因为从来不抽╭(╯▽╰)╮ ☆、淮阳(下) 作者有话要说:淮阳(中) 风在耳边轻拂,夏虫低鸣。 我等着裴潜说话,他却只看着我,好一会,浮起无奈的笑:“我正愁如何说起,你倒提了起来。” 心像被什么触了一下,我盯着他。 “坐着听还是立着听?这话说起来不短。”裴潜拍拍身旁的石阶,过了会,从身上脱下裼衣铺在石阶上。 我皱眉:“不用你的衣服垫……” 裴潜斜眼一睨,我嘴边的话突然咽了回去。 当我在那垫着裼衣的台阶坐下的时候,心里不是不郁闷的,过去多少年了,怎么还会这样习惯地被他一个眼神堵住话头。 “今日我是特地去追你的。”裴潜一点弯也不绕,道,“孟靖上月就曾来信,说你会来淮南。我不知你何时来,一直等候。月初我有事去了扬州,几日前才得知你已经在路上,急忙返来。”说着,他舒一口气,双目中浮起温润的神采,“幸不曾耽误。” 他没有否认他与魏郯相识,可等他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出来,我的心情已经不能用惊讶来形容了。 裴潜自幼习剑,虽然以文采成名,却一直对武事兴趣高昂。 这我是知道的,不过,我不知道先帝在官宦子弟中拔擢少年羽林郎的时候,裴潜也曾经报名。 这事他不仅瞒着我,也瞒着家人。教场比试那日,他特地在脸上画了粗眉贴了假胡,教人认不出来。 比试的前几场,裴潜很顺利,可就在要过关的最后一场,他输了。 打输他的人,就是魏郯。 这一战打得激烈,裴潜虽败,却因此结识了魏郯。二人虽见面不多,却相互欣赏,常常比试剑法。 后来,天下罹乱,魏郯追随父亲征战,而裴潜祖籍扬州,举家避乱回到故土。 二人再见的时候已经是魏郯定都雍州以后。魏郯出于形势的考虑,一向与吴璋和好,一次,裴潜受命去雍州见魏傕,与魏郯见了一面。他说我在莱阳,求魏郯把我带出来。 魏郯一口答应。后来,他也真的做到了,他用的方法,就是娶我。 “他一直想寻空隙送你出来,可一直出征在外,我这边又因事拖延,故而只得暂将你留在雍都。直至夏初,孟靖来书与我商议,方才将此事敲定。”裴潜看着我的神色,说,“阿嫤,此事牵扯要紧,孟靖不与你说,也有他的考虑。” 我坐在阶上一动不动,也没有说话。 脑子里回想起许多东西。 “……夫人若愿意留下,仍是魏氏冢妇;若觉留下无趣,亦可离去。一切全凭夫人意愿……”他那夜对我说的话犹在耳边。 魏郯对我若即若离的样子,他与我相处的那些夜晚…… 枉我还自以为身世了得,枉我还每日为夫妻之事苦恼,其实一切一切,不过是他们的安排。我的“夫君”不是不近女色,也不是为旧情守身如玉,而是我在他眼里,根本与“妻子”二字不沾边。 我又想到他手下的府兵,如果我不回去,魏郯只消让他们弄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回去,说我死于流寇之手,我从此以后就与魏氏再无瓜葛了吧…… “知道了。”沉默许久,我低声道。言罢,看向裴潜,“如今我出来了,你欲如何?” 裴潜深吸口气,看着我,深邃而恳切,“阿嫤,我们重新开始,好么?” 他的话语很轻柔,就像许久以前,他搂着我在我耳边呢喃的语调。 可就像石子落在结了冰的湖面上,激不起半点涟漪。 “开始?”我悲凉地浅笑,“从何处开始?你娶妇那日还是我嫁去莱阳那日?” 裴潜的脸色一下变得紧绷:“阿嫤……” “是你说要与我白头偕老,是你说会等我,可你父亲来退婚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的声音发抖,“我哭着去找你的时候,你在哪里?你连来见我一面向我解释一句都不肯,我想你想得发疯 ,为了见你,我甚至不顾脸面去街上看你娶妇……”话语间,我的喉咙卡得发疼,泪水早已模糊了眼睛,“如今我家毁人亡任人摆布,你说重新开始……裴潜,我该感恩戴德么?” “不!”裴潜断喝,他看着我,泛红的眼睛里满是沉痛,“阿嫤,我从不曾忘记你,我……” “你想说有苦衷是么!”我咬牙挡开他伸来的手,一抹泪水站起来,盯着他苍白的脸,“你我早已结束。” “阿嫤……”身后传来裴潜焦急的声音,接着,他一阵猛咳。可我已经不想再看他,径自跑进屋子里“砰”一声用力把门关上,仿佛要把那令人失态的一切都隔绝。 身体在隐隐发抖,我背靠着门扇,哽咽着深深喘气,眼泪不可抑制地奔涌。 “……公子!”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人声,声音惊惶,“来人帮手!快去请郎中!” 郎中?我愣了一下,待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连忙开门。 方才的台阶上,裴潜正被人抱起,双目紧闭,四肢无力地垂下,竟是不省人事。 屋子里药气弥漫。 郎中给榻上的裴潜把过脉之后,转过头来。 “郎中,公子身体如何?”戚叔走过来,向他问道。 “无大碍了,伤口已经缝好,敷了药。”郎中将用具收起,放入随身的布包。罢了,他皱眉看向戚叔,埋怨道,“我早说过旧伤未愈,骑马不可频繁。诸公可曾听进去?下回再这样,我是不敢治了!” 戚叔连声应承,又谢了几声,把脸色不豫的郎中送出门。 我在一旁看着他们,泪水早已经干了,脸绷绷的。 戚叔走到榻旁,看看仍旧沉睡的裴潜,片刻,又看看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摇头:“真冤孽。” 我低头。 戚叔是裴家的老仆。他侍奉过裴氏的三代主人,深得信赖。裴潜出世以后,他专司裴潜的起居行止之事,是裴潜最亲近的人之一。 我和裴潜都是戚叔看着长大的。对于我们而言,他是个严慈并立的长辈,有时我和裴潜闹别扭,还会去找戚叔评理。在裴府,我最熟悉的人是裴潜,第二熟悉的却不是他父母,而是戚叔。 “他……”我的声音低低,“怎会有伤?” “半年前,公子肋下曾中箭。”戚叔倒了一杯茶,放在我面前,道,“伤得挺重,幸亏救治及时才捡回命来。” 我怔怔地望着榻上的裴潜。 白日里从郊野到淮阳,他骑在马上风尘仆仆,谁想竟是个重伤刚愈之人。再想他之前说我在雍州的时候,他“因事拖延”,那事就是受伤么? “女君啊……”戚叔看着我,忽然红了眼底。 “你勿怨公子。”他抬起袖子擦擦眼睛,道,“我知道女君心里苦,可是女君,公子也苦啊。那时情势女君是知道的,裴氏上下两百多口人,主公也是无法。主公决意退婚之时,公子无论如何也不肯,主公一狠心,命人将他捆起来,亲自去了府上。事后,公子要去寻你,也是主公把他软禁起来。公子不吃不喝,才几日过去,人就瘦得没了神气,最后是夫人要在他面前撞柱子寻死,他才开的口。” “女君不知道公子这些年过得多沉郁,他从不曾开怀笑过,年纪轻轻,眉间都拧出了痕。即便是新婚之时,公子与新妇拜了堂,却转身睡去了书房,惹得亲家差点翻脸。及至长安生乱,公子举家避往江南,新夫人故去……” “故去?”我听到这两个字,抬起头来。 戚叔颔首,“唉”了一声,道:“新夫人本身体羸弱,长安到扬州路途漫漫,她发了一场急病就去了。” 我看着他,睁大了眼睛。 戚叔声音低低:“女君,主公也常劝公子再娶,可公子应一声也不肯。他这些年独身一人,为的就是等女君回来。” ====================== 怕上一章还没抽回来,所以贴来这里。   窗户关着,仍然有夜风从缝隙里透入,烛火一动一动,光影在裴潜苍白而沉静的睡颜上浮动。   我一直坐在榻旁,心情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激烈,却仍然乱糟糟的。   “……女君,”戚叔方才的话仍徘徊不去,“容我说一句,女君与公子都是我一路看着来的,少年挚情,最是珍贵。从前诸事身不由己,如今女君与公子再遇,乃是千般不易,若得再续前缘,岂非大善。女君,留下吧……”   留下么?   不知怎的,我却想到魏郯。   他送我来见裴潜,却不告诉我裴潜的事。   他给我金子。   他说我留下或离去,全凭自己的意愿。   千头万绪,如今即便知道了他的初衷,我仍然觉得他是一个让人困惑的人。      榻上的人动了一下,裴潜拧起眉头,片刻,睁开了眼睛。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迷蒙的双眸透出喜悦的神采。   “阿……”他张张嘴,声音结在喉咙里。   “别动。”我说,拿来一碗水,凑到他嘴边。   裴潜微微抬起头,小口小口地抿起来。直到饮下大半碗,他舒口气重新躺下。   我把水碗放下,站起身。   才要迈步,袖子却被攥住。   “阿嫤……”裴潜的声音低哑,“别走。”   他的脸色仍然苍白,乌黑的瞳仁上覆着一层光润的色泽,如乞怜的孩童一样教人不忍。   “我去端粥来。”我说,语气不自觉的软下来。   裴潜似犹豫了一下,望望不远处放着粥罐的案台,放开手。   我倒了一碗粥端过来,看看他:“能自己吃么?”   裴潜试着动了动身体,才支起一点,却倒下去,眨眨眼睛:“起不来。”   我狐疑地看他,又怕他真的牵扯到伤口,只得自己在榻旁坐下。   戚叔送这粥来已有半个时辰,并不很烫。我用汤匙挂了一勺面上的,送到裴潜唇边。   “你吃过了么?”他忽然问。   “吃过了。”我说。   裴潜不再言语,张口将粥吞下,眼睛却望着我,唇角深深弯着笑。   “看我做什么。”我淡淡道。   “好看。”裴潜双目中盛着光亮。他的笑容一向迷人,若是别的女子看到他冲自己笑,一定会面红耳赤,再加上甜言蜜语,说不定会晕倒。   但我不吃这一套。   “傻笑。”我鄙夷地说,又将一匙粥塞进他嘴里。   这粥是从底下挖出来的,显然有点烫,裴潜含在嘴里,不住龇牙咧嘴。   “你这女子……”他好不容易吞下去以后,瞪我一眼。   看到这副窘样,我的心情却莫名奇妙好起来,又塞给他一口。   许是我满匙满匙喂得快,一碗粥很快吃完,我想再去添一碗,裴潜却不肯了。   “不要,饱了。”他说。   “那不行,郎中说你精气耗损,要补回来。”我说。   裴潜看着我,脸上却笑容盈盈:“不必了,已经补回来了。”说罢,他叹一口气,道,“阿嫤,想不到卧床让人伺候,这样舒服。”   得瑟。我白他一眼,可是心里却并不着恼。   以前裴潜很少生病,相比之下,我则是常常因季节变换着凉发烧,有时还会重到卧床。每到这时,裴潜就会来看我,也会喂我喝药喝粥。   遇到我嫌这嫌那不肯张嘴的时候,他会眼睛一瞪,说你这不识好歹的小女子,知不知道长安里多少病得七晕八素的美人求我去看一眼我也不去,如今我亲手给你喂食,你敢不吃?   这话自然是引得我一下从病榻上跳起来捏他。时隔许多年,那些情景如今对调了过来,我还能想起自己面上虽怒,心里却是快乐的。   “那你就再吃一碗,”我说,“舒服个够。”   裴潜苦笑:“可我吃不进了。”   我眉头一扬:“不吃算了,正好,外面不知道有多少病得七晕八素的美男子等着我这二婚之妇去喂。”   裴潜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意味深长:“是么,那我同你一起去。我是鳏夫,与你正好一对。”   我的表情在脸上僵住。   裴潜注视着我,脸上的戏谑之色收起,只余认真。   “阿嫤……”他伸手过来,我却挪开。   裴潜的手僵在半空。   我低头不看他的脸,轻声道:“夜深了,我去歇息,你也睡吧。”说罢,我放下碗,转身朝门外走去。      出到庭院,天上的月亮已经落到了西边。守在裴潜屋子外面的军士看到我,或多或少的露出些好奇的表情。我不理他们,跟旁人借了灯笼,按着来时的原路,径自回到自己住的宅院里。   这般时辰,四周都是黑漆漆的,当我进了院子里,却发现月光下有个人,不禁吓了一跳。   接着灯笼的光照,我认出来,那是魏安。他坐在院中的青石板上,靠着身后的老梅树,见到我来才站起身。   “四叔?”我讶异不已,“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魏安却不回答:“长嫂去了何处?”   我一愣,片刻,和色解释道:“裴将军旧疾复发,我去探望。”   “探望到凌晨么?”魏安语气有些尖刻。   我听出这话里的不善,皱眉低声道:“四叔胡说什么?”   魏安却不说话,“哼”一声,冲冲地拂袖而去。   没多久,“砰”一声,我听到不远处传来门扇狠狠关上的声音。   我怔在原地,正尴尬,阿元走了出来。   “夫人。”她身上披着外衣,打着哈欠,“夫人回来了。”   “嗯。”我说着,把灯笼交给她,“四叔一夜未睡?”   “也许是。”阿元摇摇头,道,“他说要等你回来,我怎么劝他也不肯走。”   “为何要等我?”   “我不知呢。”阿元说,“是了夫人,季渊公子怎么样了?我那时看夫人睡觉,便与四公子去用膳,回来却听说季渊公子晕厥,夫人也不见了。夫人这是去照料了大半夜?”   我疲惫地苦笑,点点头:“暂且无事了。”   阿元叹口气,还想再问,我却朝她摆摆手。我已经很累,不想再谈此事。      梦里沉沉浮浮,时光交错,我一会回到少年时,一会看到那些噩梦般的日子,或笑或泪,并不安宁。我梦到自己一直在找裴潜,他站得远远的,有时对我笑,有时却很忧郁;我想去追他,可怎么也追不上。   醒来以后,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样的梦,我从前做过不少,以至于在梦里,我就知道它不是真实的。   “夫人醒了?”阿元走过来,拿衣服给我穿上。   “那边如何了?”我问。   阿元会意我指的是谁,道:“两个时辰前戚叔曾来过,见夫人还在歇息,就走了,只同我说季渊公子还在卧榻将养。”   我点点头,他这么说,就是没什么大事了。   “夫人要去看看么?”阿元问。   我想了想,道:“不去。”   从前惯来的毛病,听到裴潜卧病,我会本能地也坐不住。可是我也明白现在已经不是从前,太多的事隔阂在中间,若不十分要紧,我们还是离开些比较好。   阿元若有所思地看我,正要起身,我拉住她:“阿元,陪我说会话。”   她一怔:“哦。”说罢,又坐下来。   我仍然躺在榻上,一五一十地将昨日知道的事情说了出来。   这些事实在太多,挤在我的脑子里让我不得安宁。我急切地倾诉,把它们统统倒出来,好腾出精力去想接下来该做什么。   阿元听我说着,眼睛越睁越大,听到最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也不敢相信,是么?”我苦笑。   她点点头,片刻,又摇摇头。   “夫人,若是季渊公子,我倒是信。可大公子……”她有些语无伦次,“天哪,那不是一直瞒着丞相……”   我望着帐顶。这件事,魏傕清不清楚我不知道,但只消看看现在魏傕手下有多少父亲从前的门生旧人在帮他做事,就知道这桩婚事里面他们并非白白给人铺路。   “夫人。”阿元犹豫地看着我,“你怎么想?你回雍都还是留在淮阳?”      =========================================================================   昨天抽得太要紧,今天不敢放存稿箱了。。   我知道停在这里不厚道,但是马上要去吃饭,晚上要看电影,请大家手下留情不要PIA我!~~遁! ☆、守城   阿元问我去哪里。   我苦笑,是啊,去哪里?   魏郯娶我本是假意,现在又送着我来这边,想来是不打算再让我回去的。   裴潜呢?我叹口气。对他,我的心情一言难尽,他做出这么许多,说不感动是假的。可是过去种种,又岂能说忘就忘?   我若跟了裴潜,“傅嫤”两个字,大概从此就会变成“傅氏”被写在魏氏祠堂的牌位上,而我从此隐姓埋名,不仅魏氏,甚至与傅氏也再没了瓜葛。那个被我珍爱和引以为傲的姓氏,会被我亲手抛弃……想到这些,我的指甲突然掐进手心。   “我哪边也不想去,”我幽幽地说,“我想走得远远的,找个偏僻的地方也好,逍遥自在,不用再管这些人。”   阿元的脸色变了一下。过了会,她想想,道:“也并非不可,但是夫人,你若留走了,雍都的生意怎么办?”   我一愣,心头如遭闷捶。   对啊,竟忘了雍都还有生意!   我抓狂,用指甲挠床板。      虽然我刻意地不想跟裴潜太靠近,但他旧伤复发是为了我,探望他还是成了每日必行的功课。不过跟第一次不一样,我只在白天去,并且每次挑的都是饭点,落在别人眼里也就不会那么暧昧。   魏安仍然对这几件事很有意见,一连几日不跟我说话。我每次去看他,他要么在弄他的木件,要么在跟院子里的军士说着木件。见到我来,他却是一副冷脸。   我跟他解释过裴潜的伤,可他好像一点听不进去。我无法,自己不是圣人,他要生闷气就只好由他去了。   裴潜的伤好得很快,过了三四日,他已经能够下地了。   每次看到我来,他都笑吟吟的。无论写字还是看书,他都会停下来,专心和我一起吃饭。   我也不像先前那样紧绷,会主动跟他说话;有时候说到一些共同认识的人和事,会不由地想起从前二人议论时说过的话,望向裴潜,那双目中竟也满是会心的笑意。   年少之谊,指的大概就是如此吧……   “想什么?”我正神游,面前的碗突然被敲了一记。   裴潜将一块中翼夹到我的碗里:“食不可分神。”   我皱皱鼻子,不过鸡中翼是我最爱吃的,看在这份上,不与他计较。今天我问过郎中,给裴潜做了鸡汤,整整炖了两个时辰。   裴潜低头喝着汤,皱皱眉头:“这汤怎么这么甜?你放了糖?”   “嗯。”我说。   裴潜看着我,表情有些无语:“你见过谁家的鸡汤放糖?”   “不是放糖么?”我疑惑,想起从前喝的汤,人们都喜欢讨论汤甜不甜,不放糖又怎么会甜……看到裴潜的脸色,我意识到自己大概做错了,但是,认错是不可能的。   “不好吃么?我觉得挺好。”我横着来,“里面的药材很贵,你要吃完。”说到药材,我心头简直滴血。淮阳虽靠近南方,但刚经过战乱,平常做汤用的药材价格翻了十几倍,我买来的时候简直像放血一样难受。   “你去买药材?”裴潜讶然,“问戚叔要不就是了,怎么要你买?”   “不用你管。”我瞪他一眼。问戚叔要当然容易,可是我最近很怕见到他,因为他老是劝我留下来,还动不动就垂泪感叹。   裴潜不语,低头喝汤。他的唇角一直弯着,好像在吃着无上美味。   吃过饭,我收拾了东西要走,裴潜叫住我。   “阿嫤,”他说,“那些府兵的伤也快休养好了,过两日,我加派些人手,将四公子送回雍都,如何?”   我一愣,这话的意思很明白,送魏安走,我留下。   “我……”我咬咬唇,“我再想想。”   裴潜苦笑:“阿嫤,孟靖送你过来,难道你还能再回去?”   “我再想想。”我重复道。   裴潜看着我,脸色微微黯下。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未几,有人道:“将军!”   裴潜有些讶异,走到门前去:“何事?”   我在室内,好奇地竖起耳朵。只听那人的声音很着急,道,“将军,细作来报,梁充次子梁衡帅军一万,正往淮阳而来,已不足三十里!”      梁充是皇室宗亲,先帝时,任荆州牧。大乱以后,他拥兵自重,将荆楚诸郡牢牢握在手中。天子定都雍州之后,曾召入朝,可是梁充拒绝,骂魏傕挟天子而令诸侯,他誓不屈服。   魏傕北方未定,并不急于收拾梁充。而梁充也不是傻子,蛰伏荆楚,伺机而动。   如今机会来了。魏傕在北方与谭熙大战,后方正是空虚。十日前,梁充次子梁衡进攻江州,吴璋忙于抵抗,将原本驻在淮阳的兵马调了过去。谁知梁充梁衡虚晃一枪,竟连夜朝淮阳而来。淮阳乃是整个淮南的门户,一旦打开,淮南尽入囊中。   而裴潜的手中有人马五千,加上魏傕留在这里的一千兵马,只有六千。   我不懂打仗,但是听到戚叔详说,身上也起了一层冷汗。   裴潜早在听到消息的时候,就匆匆去了城头。府兵们闻讯赶来宅院,军曹把马车也拉了来。   “女君,”戚叔对我说,“公子命我即刻带女君出城。”   “去何处?”我问。   “离淮阳最近的城池,唯有扬州。”戚叔说。   “夫人!”这时,一名府兵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向我禀道:“夫人!四公子不知去向!”   我一惊,这个节骨眼上,魏安怎会不见?忙道:“快去寻!所有人都去!”   众军士应下,纷纷跑开。   “女君,时辰可不能再拖了!”戚叔急道,“这样,四公子我来等,女君先走!”   “不行。”我咬唇:“要走一起走,再等等。”      半个时辰过去,魏安仍然没有找到,而城墙上已经传来了敌军来到的消息。   这辈子,我不是第一次经历围城。上次是莱阳,魏傕兵临城下。一样的人心惶惶,一样的纷乱嘈杂,但结果还算不错,兵不血刃,我嫁给了魏郯。   不知道这回又会如何?   街上,匆忙奔走的军士呼喝着“让路”,到处是神情紧张的人。不少平民今日要去赶集,闻得战事突来,慌慌张张地往家里跑。一名妇人提着菜篮从我身旁急急走过,怀里抱着的孩子正“哇哇”大哭。   “阿嫤!”一声大喝突然在身后响起,回头,却见裴潜大步走来,又惊又怒,“不是叫你走么?怎还在此?!戚叔何在?!”   他风尘仆仆,全身铠甲,腰佩长剑,全然一副武将的样子。   我正要回答,突然,只听得城头上一阵吵闹。   “将军!”一名军士朝这边大喊,“敌军击鼓,要攻城了!”   裴潜脸色一变,对我急声道:“召集府兵护卫,躲到宅院里去!”说罢,他转身,匆匆朝城楼奔去。   城下的人如炸锅,我能听到城墙外隐约传来“咚咚”的鼓声。   “夫人,”阿元的声音透着害怕,“现在怎么办?”   我望着城楼,只觉心跳也跟着那鼓声似的。   “先把四叔找到。”我低低说。      最先找到魏安的是两名府兵,他们带我穿过人流见到魏安。他居然离我不远,就在正门十几丈外的城墙上。   这里到处是手中持弓持弩的军士,一名中年将官立在魏安身旁,我看到他们身后的旗子猎猎招展,上面写着大大的“魏”字。   见到我来,魏安愣了一下。   他身旁的将官明显地犹疑了一下,随即上前来与我行礼:“夫人。”   我看看他,颔首还礼:“将军。”   此人叫杨恪,是魏傕驻在淮阳的主将。我来淮阳的原因本是微妙,身份更要保密,此人我也就在宅中见过一次。不过,魏安跟他熟悉得多,据阿元说,这些日子,魏安常常与杨恪在一起。   再看向魏安,他也看着我,好一会,才行个礼:“长嫂。”   这模样不情不愿,我也没工夫计较,道:“四叔,此处危险,随我回宅中去。”   “不去。”魏安说。   我登时觉得火起,压着怒气:“什么?”   魏安理直气壮:“兄长说过,魏氏的男子,宁死也不做畏缩之徒,我要与将军一道迎敌。”   “迎敌?”我气极反笑:“甚好!四叔如何迎敌?”说罢,我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拉到城墙边上,指指城下,“四叔要冲上去与人拼杀么?”   我只想吓吓他,可当我看到城下那密密麻麻的阵列时,自己也吓了一跳。   鼓声隆隆地从战车上擂起来,无数的矛头指着城墙,我看到了几百人扛着的攻城锤、高高的云梯,还有好些不知道名字的东西。   城上的士兵已经放箭,城下的人也回以箭矢,有几只还飞来了这边,军士举起盾牌,一阵“铛铛”的惊心之声。   “将军,”我感到自己的声音发虚,问杨恪,“他们不是突袭么?怎么还有这么多攻城之物?”   杨恪眉头紧锁:“只怕是谋划已久。”   我越发心神不宁,不再理魏安,转而对杨恪说,“请将军派人将公子送回宅院。”   “不。”魏安大力甩开我的手,脸色通红,“我还要试新弩机!”   “弩机?”我讶然,这才发现他和杨恪的旁边有一个大木架。确切地说,这是一辆绞车,只不过前部加了一张两弩合成的大弩。   这时,城下鼓声忽然停住。只见军士朝两边分拨开去,一名身披盔甲的将官策马而出。他在军前站定,手中百十斤重的大戟一挥,寒光锃亮。风呼呼地吹来,旗子在风中抖动,我听到那将大声吆喝着什么。气氛中有迫人的压力,我想走开,却迈不动腿。   他在叫战,向裴潜叫战。   我不知道裴潜武力几何,能不能迎得了那支吓人的大戟。但是我知道裴潜身上有伤,如果他开成出战……我几乎不敢往下想。   “那便是梁充的次子梁衡么?”我问杨恪。   “禀夫人,正是。”杨恪道。   我着急地说:“他停住了,怎不用箭射他?”   “禀夫人,太远,箭够不着。”   我:“……”   这时,城头那边有人奔来,说裴潜请杨恪立即过去。   杨恪答应一声,命手下军士护卫我和魏安,告了礼,快步朝城楼而去。   我望着他的身影,心里忐忑地想,裴潜手下有能迎战的大将么?这般情势,雍州和吴璋应该会派援兵来吧?来的话何时才能来到……   城楼那边想起粗声粗气的声音,似乎是杨恪在向梁衡回话。与此同时,我听到旁边传来“咯咯”的声音。   看去,却见五六名军士正合力摇着绞机上的杆。绞机上的麻绳紧紧卷起,将大弩慢慢拉开;弩上的箭是铜制的,箭头粗大而锋利,看着碜人。   “公子,够了么?”一名军士问。   “再拉开些。”魏安盯着大弩道。   “四叔……”我上前,魏安却拦住我。   “长嫂,”他神色认真而恳切,“就让我试这一次。”   我抿唇,忍住心中的焦虑,站到一边。城下的叫战还在继续,敌兵起哄的声音一波高过一波。叫战之后,若城中无人出来应战,他们就要攻城。   “往左,再偏一些。”魏安的声音响起,我再看去,只见那大弩已经被绞机拉得完全张开,紧绷的弦挂在牙上,好像随时都会崩断。   一名弩兵正将箭头朝向调整,未几,道:“公子,好了。”   魏安看了看,向一名身形高壮的大汉点头。大汉颔首,举起手中的木棒朝牙上一击。   弩回弹发出巨响,箭化作无影的同时,我睁大眼睛。   梁衡正与城上的杨恪对骂,似乎被什么话惹得满脸怒气。他举起大戟,正要挥下,突然,一道光穿透他的胸膛,溅出血雾。   刹那之间,天地寂静无声。城上的人和城下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懵住,就像是刚拉开的弓突然松了弦。   “怎么没声?”魏安踮起脚朝城下张望,“中了么?”   我:“……”   “中了!公子!中了!”一名城垛上的军士欣喜若狂,几乎跳将起来。这声音如同惊雷,一下将众人拉回眼前。突如其来的转折,城下的混乱如同蚂蚁炸巢,而城上的欢呼声如鼎中沸水,霎时吞没了一切声音。   鼓声大作,城上万箭齐发,如雨坠下。城下的敌兵抬着梁衡的尸体后撤,我听到有将官在大声催促军士出城追击。   “接下来如何?”魏安看看那些欣喜若狂的人们,挠挠头,看向我。   我只觉身上的汗湿贴了衣裳,凉飕飕的。   我长长吸口气:“他们可能会说你暗箭伤人,胜之不武。”   魏安一愣,有些为难:“那……要派郎中去把他救起,再打么?”   我摇头,无力地笑笑:“不用了。”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元宵节快乐~ 鹅写的各种战争、技术情节绝对伪科学,请群众擦亮眼睛! 谢谢9753691大人、秦白大人的长评,很意外的惊喜哦~嘻嘻~ ☆、酒徒   一场大战,来去如风,淮阳兵马毫发未损,教人始料未及。   喜气洋洋的军士们把魏安围起来,用手臂搭作肩舆,把他扛下城墙。城下的人更是欢喜,杨恪领头,振臂欢呼“公子威武”,魏安总是不善言笑,也被这场面唬了个脸红。   “夫人……”阿元跑过来拉住我的手,又哭又笑,“方才夫人一直在上面,可担心死我了。”   我安慰地抚抚她的手,笑道,“放心,你父亲都说我是有福之人,必定无虞。”   不远处起了些纷杂的声音,我望去,裴潜正领着他的军士走过来。   “裴将军。”杨恪上前与他见礼,军士们见状也收起笑闹,将魏安放下来。   裴潜与杨恪还礼,看向魏安,微笑道:“此战多亏公子一箭,淮阳转危为安。”   魏安望着他,惯常清冷的脸竟也露出笑意:“是我长嫂应允,我才用那箭的,要谢就谢我长嫂。”   我和裴潜都愣了一下。   他看向我,脸色有些尴尬,却顷刻又用笑容遮住。   “公子过谦。”他温文道,说罢,转身对从人道:“传令下去,将酒肉都拿出来,今日要为众弟兄好好庆功。”   此言一出,众人大喜,又嚷嚷地欢笑起来。   魏安有些面色不豫。   “我回宅中歇息。”他对我说,看也不看裴潜,转身走了开去。   “四叔……”我想喊他等我一起走,魏安的步子却快,转过街口就没了影子。   “这童子倒有些脾性。”裴潜的声音在我旁边响起。   我看看他,许是刚得胜的缘故,那脸上原本的苍白被奕奕的神采所取代,颇有英气。   “他就是这个性子,对谁都一样。”我莞尔。   裴潜不置可否地一笑。      得胜之后,要庆功,要与魏傕和吴璋两边通报消息,裴潜忙碌起来。   我担心他的身体,每日一次的探望改成了每日两次,有时候待久些,会变成整个白日都跟他在一起。   当然,有人来见的时候,我会主动避到堂后。这般状况,说不暧昧是不可能的,我有时甚至想,如果魏氏那边突然有谁跑来捉奸,我大概说什么也不会有人信了。   但我和裴潜的态度都很自然。我是为了照顾裴潜,觉得反正现在是不清不楚,一切等到裴潜身体养好之后再论不迟;裴潜则是一副求之不得的样子,他心情不错,身体恢复得也很快。   由于那场临时来到的战事,送魏安回雍都的日子推迟了好些,不过待得一切平静,这件事还是被重新提了起来。   裴潜问我,考虑得怎么样。   我张张口,仍然觉得无法回答。   “阿嫤,”裴潜叹口气,“你我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下去。”   我默然,好一会,道:“你父母知道我的事么?”   裴潜一怔,笑笑:“你怕他们不许?”   “也不是……”   “阿嫤,”裴潜轻轻地拥住我,对我说,“我父母一向欢喜你,你是知道的。从前那事,他们乃是不得已,你若介怀,就不去扬州,随我去建邺,以后的日子就是你我二人。”   他的臂膀比从前结实有力,身上的味道却从没变过。我闭起眼睛,没有推开也没有说话。   一切,果然仍如从前?      梁衡被魏安一箭射死的事,很快传开了。听说梁充痛哭不已,发誓要血洗淮阳,还要把魏安的人头挂在城墙上。   这话放出来的时候,众人紧张了一阵,杨恪甚至加了两倍的军士守在宅院外,唯恐突然来个什么厉害的细作收了魏安小命。可是等了好几天,风平浪静。细作传回消息说,梁充那边丧事还没做完,他要先把梁衡下葬。   “老匹夫。”阿元在院子里把晒干的衣服收起来,望望头顶的丽日蓝天,道,“好好的大晴天,出门逛逛集市嗑嗑瓜子多好,发什么毒誓打什么仗。”   我正在看魏安两天前摆在院子里的一个木件,听得这话,不禁笑笑。是啊,打什么仗呢,弄的天怒人怨有什么好。不过这种问题想起来太沉重也太复杂,我懒得思考,还是看魏安的那些个小玩意比较有意思。   “四公子去了何处?”过了会,我问。   “我也不知。”阿元说着,像想起什么,道,“我方才从外面回来,听说城外进来了一队人马。”   “人马?”我想了想,“吴璋那边的么?”   “这我就不清楚了。”   我颔首,望望天色,快到用晚膳的时辰了,该去看看裴潜呢。      我住的宅院离裴潜的府衙不远,外面的街上也都是军士。午后静得很,走到门前,甚至能听到外面的人在聊天。   “……听兄弟口音,不是中原人?”   “呵呵,小弟闽南人。”   “闽南可远呢,那边大么?”   “大!就说小弟出来的那个晋江城,在闽南也就是巴掌上的指甲盖。”   “晋江?没听说过,那边好玩么?”   “好玩不好玩就那样,不过有样土产挺有名。”   “哦?什么土产?”   “老抽啊!”那人高兴地说,“人们提到晋江,都说老抽……”   看到我,军士们停住话头,朝我行礼。   我点点头,走过去。   其实,我很怕魏安突然在前面出现。这些天来,每当我要去看裴潜,他就明显地对我甩起脸色来。我甚至觉得他越来越像戚叔,我要绕着道,才不会弄得自己做了亏心事一样。   从后门走进裴潜的府衙,一路都不见什么人。   而当我来到堂后,忽而听到些说话声。   我想起阿元说城外来了一队人马,心想着裴潜或许在会客,正要走开,突然一个声音传入耳中,有些低沉,却让我的心猛然一震。   我回头,凑近窗格朝里面望去。   屋内的人不甚清楚,却足以辨认——坐在案前的是裴潜;坐在下首的人,身形笔直,是魏郯。      我走出府衙的时候,仍觉得思绪有些恍惚。   好巧不巧,迎面正遇魏安。   “长嫂!”他快步朝我走来,面上不掩喜色,“兄长来了,你见到了么?”   我不知道该作何表情,看着他,只问:“他何时来的?”   “就在半个时辰前。”魏安说,“我原本想带兄长去看长嫂,可兄长说要先见裴将军。”   我点点头:“如此。”      我没有和魏安一起等魏郯出来。他为何来,接魏安么?这本是无可厚非,可重要的是我在这里,而且是他送我来与裴潜相聚的。既然如此,我们这对名义上的夫妻,见面好还是不见面好?   他到底想的什么?我心里有些着恼。   不过,或许与我同样想法,直到入夜,魏郯也没有出现在我的院子里。晚饭我是和阿元一起吃的,她显然已经知道了魏郯来到的事,总是看我,欲言又止。   “夫人……”终于,她把碗放下。   “别问了。”我叹口气。   阿元嗫嚅,重新拿起碗。   饭后,我听说又有一队人马进了城,是吴璋派来的。我不知道领军的是谁,吴璋那边的人我也不认识。   “夫人,你听到府衙那边的声音了么?”阿元不满地走进屋里,对我说,“那个吴璋派来的人,嚷嚷要什么伎乐,还叫季渊公子陪他饮酒。”   “哦?”我皱眉。裴潜的身体,郎中说过还不能饮酒,这话让我有些担心。“那他饮酒了么?”我问。   阿元摇摇头。   我望望天色,月亮还未到半空。外面现在人多,也不知魏郯在何处,我出去是不可能的了。   夜色渐深,魏安一直没有回来。将要入睡的时候,我披上衣服,走到前庭去。   先前的嘈杂声已经没有了。淮阳几经战乱,富户都不剩多少,何况伎乐。没有了伎乐,一心寻乐的人也闹不了多久。   大门前挂着灯笼,我走到那里,望了望。一名军士抱着矛倚在墙上打瞌睡,头一点一点。   有魏郯在,我瞎操心魏安做什么。心里自嘲道。   刚要转身,突然听得身后一声大喝。   “嘿!那个女子!”   我看去,却见几步外,一人醉醺醺地拿着酒瓶,用手指着我,嘴里喃喃道:“谁说淮阳没有伎乐,这不就是一个女子?”   “公台公台!”他旁边搀扶着的人忙道,“这位可不是伎乐,这位是夫人……”   “什么夫人!”那人将手一挥,“去拉来,陪我饮酒!”   我皱眉,抬脚便走。可没等我把门关上,门突然被撞开。下一瞬,我的手臂被猛然拽住,一股难闻的酒气突然冲来。   “想走?”那人笑得猥琐,“先陪了我再走!”   “公台!不可!”旁人连忙劝道,又招呼军士来拉开。   我用力挣扎,但当我借着灯笼的光照看清了那张脸,心如遭猛捶,浑身僵住。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面改了一下~ ☆、杀人   我曾经悲愤,曾经用最恶毒的言语诅咒那些毁灭傅氏的人。但我从不知道这些东西压在心底历经五年之后,它们爆发出来的力气有多么大。   我挣脱,把那人狠狠撞到墙上。那人惊诧地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已经被我的指甲划出了五道触目的血痕。   他吐一口唾沫,脚步趔趄,醉脸上满是狠厉之色 :“你……”   “胡振,”我走到灯笼下,冷冷道:“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胡振盯着我好一会,脸色渐渐沉下,带着些不可置信:“你,你是傅嫤?”      胡振,卞后的表兄胡勋的儿子。   卞后得势之后,胡勋当上了廷尉,据我所知,父亲最后被罗织罪名又被扳倒,胡勋在其中是出了大力的。   傅氏抄家也是胡勋带人去做的。父亲和兄长们被绑走之后,胡振见我的长嫂杜氏美貌,竟将她奸污。事后,长嫂含恨投井,而眼见傅氏遭此大辱,我的母亲亦不堪忍受,在囚室中自缢而死。   一切一切,当胡振出现在我面前,怒火犹如架上了干柴,一窜而起。   “夫人!这……”从人大惊失色,正要搀胡振,被他一把甩开。   “呵呵……呵呵呵呵!”胡振看着我,过了会,竟笑了起来,越来越大声。   “我道是何人,原来是你啊。”他用手背擦了擦嘴角,阴阳怪气,“我听说你在莱阳待得寂寞,就勾搭上了魏傕的儿子。怎么,如今又来淮阳,是来会裴潜那个老情人……”   胡振话没说完,突然拳风扫过,骨头闷响,他惨叫地滚倒在地。   裴潜不知何时来到,面色铁青地站在胡振面前:“再胡乱言语,我打断你的腿!”   胡振“哎哟哎哟”地在地上蠕动了一会,竟支撑着地坐起来。   “我胡言?”他的半边脸肿得发亮,将混着血和碎牙的唾沫向裴潜啐去,“裴潜!皇后不在了,你连我也敢打!你父亲那时候登门来求我父亲放过你们裴家,还说若肯成全,我父亲要什么他都给!呵呵!如今人走茶凉,你倒会替你旧情出气!还有你!”胡振转向我,笑得狰狞,“我记得你那长嫂姓杜?呵呵,当时她叫得可响,真够味!别以为你有了魏氏当靠山就敢惹我,我……”   一把短刀刺入喉咙,骨肉穿透的闷响截断了他的话。   胡振的嘴半张,眼睛瞪着我,圆如铜铃。   愤怒和戾气,如同血水一般将我的眼睛染得通红。   我喘着气,将短刀抽出来,看着他抽搐地倒下,血从刀口喷涌而出,自己的双手已经染得脏污。   “阿嫤……”身后,裴潜的声音低低。   我回头,他的脸在昏暗的灯笼下不甚清晰,其中的复杂和迟疑却逃不过我的眼睛。   “他说的是真的么?”我问。   “不是!”裴潜急急道,“我父亲当时虽怕,却从不曾参与陷害傅氏!”   “他去求了胡勋,如果胡勋要他陷害,他也会做,是么?!”   裴潜看着我,脸紧紧绷着,却没有说话。   四周安静无比。   我等着他开口,心一下一下地撞着胸口,身上的血气慢慢发寒。   “阿嫤,”好一会,他低低地说,“都过去了。”   一团酸涩如火烧一般堵在胸口,阵阵生疼。   “可是于我,还未过去。”我低声道。说罢,看一眼他腰上空空的刀鞘,将刀放在他面前,起身走开。   “阿嫤!”裴潜急急地拉住我的手,“你去何处?”   抬眼,裴潜的目光如同深井,覆着一层水膜,心痛或绝望,已模糊不辨。   我用力,将那手挣开。   “别跟来。”我轻声道,慢慢朝门外走去。      月亮在天上露着一弯脸,地上模模糊糊,我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动,犹如行尸。   街上有军士在巡逻,人影绰绰。不过那都不关我的事。   我在干什么?我要去哪里?   心里这么问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只想一直走,一直走,离开方才那些噩梦般东西。   “……夫人?”一人走到我面前,那模样,是个军士,“夫人何往?”   我不理他,只一直往前。   街上静悄悄的,我听到不知哪家的夫人在逗孩童,唱着:“月光光,照地堂……”   “……月光光呀读书郎,骑白马,过莲塘。”很久以前,乳母打着葵扇对我轻唱,“莲塘外,种韭菜,韭菜花,结亲家!”   母亲说:“什么乡野俚歌,拿来乱唱。”   乳母笑道:“这可不是乱唱,我们女君与裴郎是天作之合。”   母亲也笑,看向我,眼里满是骄傲……   我哽咽了一下,想哭,却没有泪水。前方黑影重重,是城墙,下面燃着烛燎。   脚下突然踩空,我跌倒在地。低头看去,地上有个坑,我脚踝被崴了。钻心的疼痛从足部传来,我倒抽一口气,眼泪突然落下。   “夫人!”又有人朝我跑来,我抬眼,有些模糊,似乎是杨恪。   “怎么了?”未等他到跟前,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接着,阴影笼下。   我愣住。   魏郯蹲在地上,把我的脚握在手中,皱眉:“崴了?”   我看着他,那眉毛眼睛鼻子耳朵,每一处都让我觉得厌恶。无名的火气蹿起,不顾脚上的疼痛伸手推他:“不用你管!”   魏郯毫无愠色,捉住我的手将我拉到身前。   “看看边上,”他声音低低,“你打算一直让人这么盯着?”   我朝旁边望去,停住动作。那些城门下的军士和巡逻的巡视都围了过来,一双双眼睛,好奇又热心。   “我走开,你就只好爬着回去。”魏郯说。   我咬唇。   魏郯将握在我脚上的手松开。   我的额角一跳,连忙扯住他的衣袖。   魏郯唇边微微弯了弯,看我一眼,将我打横抱起。   “无事!别看了,都回去!”他对那些军士大声道,说罢,带我离开。      夜风仍然在吹,夹杂着近处温热的气息。   我由着魏郯抱着,一动不动。越过他的肩头,月亮在天上挂着,亮得有些刺目。   “想什么?”魏郯突然道。   我没回答。   魏郯也没再问,径自往前走,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脚步声。   “兄长!”当他走进一个巷口的时候,传来魏安的声音。   他跑过来,看到魏郯抱着我,愣住。   “长嫂怎么了?”他问。   “崴了脚。”魏郯道,“去让人打一桶井水,再烧一桶温水。”   “哦……”魏安点点头,转身跑进巷子里。   魏郯抱着我,也进了那巷子,没多久,一处宅院出现在眼前。   “公子。”院子里的几名从人纷纷行礼,看到我,不约而同地怔了怔,又行礼,“夫人。”   我看看他们,不太自然地点点头。   魏郯也不说什么,径自走进屋里。   他把我放在榻上,动作很轻,尽量不碰我的伤脚。   当我终于离开他的怀抱,心里不由地松了一口气。跟这个人待着一起,我总会莫名地提着心。   从人将一盆水端到我面前。   “洗手。”魏郯说。   我这才想起来,低头看去,手上的血已经干涸发黑,丑陋不堪。   先前的场面又回想起,我把手浸到水里,用力地搓,仿佛那是世上最恶心的东西。水波漾动,似乎正被某种颜色染得浑浊。   水换了三盆,等到我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手已经搓得红红的。这时,从人扛着两桶水进来。魏郯走过来,伸手抬我的伤脚。   我一把推开他。   魏郯歪了一下,抬眼看我,目光沉沉。   我冷冷地与他对视。   片刻,他又伸手。   “不用你管!”我又推他。可他像山一样动也不动,我着急,抬起另一只脚便踹。   “坐好!”魏郯突然喝道。   我吃了一唬,脚停在半空。   魏郯狠狠地地瞪我一眼,继续蹲□,把我的袜子脱掉,捞起裳角,把脚浸到水桶里。   水是温的,伤脚浸在里面,竟突然缓下了许多。   “我自己来。”我嘴上仍然倔强。   魏郯不答,只将我的脚握着,片刻,在水里慢慢转动。   “疼便出声。”他说。   我咬着唇。   魏郯看我一眼,手上的动作又放缓些。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可怜?”少顷,他说,“你们都这样么?平日里谁也看不起,自己委屈之时却自怨自艾,觉得别人都成了恶人?”   我答不上来,好一会,不情不愿地开口:“什么‘你们’?”   魏郯却不言语,将我的脚从水里捞起,移走水桶,却将旁边的另一桶水挪过来。   我想叫他说清楚,可一分神,脚踢到桶壁,我只来得及痛呼“啊……”   “别乱动。”魏郯皱眉,把我的脚浸在水里。这水是冰凉的,痛处很快镇了下去。   我乖乖地不再说话,看着魏郯将我的脚浸了冷水又浸温水,反复数次,最后擦干,敷了药,用布条缠起来。   “不想肿成蹄髈就别下地,有事唤从人。”魏郯站起来说。   我瞥瞥他,又瞥瞥裹得像蚕茧的脚,觉得此时该说声“多谢”。可不待开口,门突然被撞开。   “夫人!”阿元跑进来,看到我,眼睛红红地扑过来,“你吓死我了……我听到声音跑出去,外面躺着尸首,你却不见了……他们说你杀了人……” 作者有话要说:会不会不够虐? ☆、薤露   我看着阿元,心又沉下,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看到我的脚,脸色一变:“你受伤了?”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自己扭的。”   阿元看着我,又开始擦眼睛:“怎会变成这样……”   我拍拍她的手,没有说话。   两个从人过来,将水桶提走。这时,我才发现魏郯已经不在屋子里了。   阿元将拿来的包袱打开,埋怨道说,“夫人下次切不可再这般任性走开,若非大公子派人来,让我收拾一身干净的衣裳带给你,我都不知道上何处去寻你。”   我沉默了一会,道:“那边……怎么样了?”   阿元说:“季渊公子回去了,脸色很不好。那人的尸首也收了起来,公子严令在场人等不许说出去。”说着,她很担忧,“夫人,听说那人是吴璋的亲信,此来淮阳是要接替公子的位子,如今这般,会不会对公子不利?”   我摇摇头:“不知道。”   说出这话我很坦然。事情已经做了,我不会逃避,接下来变成怎么样我都接受。   至于裴潜,我不清楚他和吴璋之间的关系,而且牵扯着魏氏,结果也可能变得很复杂。但如果为了息事宁人,我最后被供了出去,那也无所谓。我一点也不后悔,如果再来一次,胡振甚至来不及说出那些污糟的话就会被我杀死。   “阿元,我要回雍州。”我说。   阿元叹口气,点头道,“夫人决定了就好,你去哪里,我都跟着。”   我轻轻握着她的手,过了会,又道,“我想饮酒。”   阿元一愣,应一声,起身出去。   待门关上,我脱掉沾有血污的衣服,换上干净的。没多久,阿元拿来一只很小的酒罐,嗫嚅道:“大公子说,夫人不可多饮。”   魏郯知道我酒量不大。我看看那罐酒,颔首:“够了。”   这酒不冲,我试了一下,仰头“咕咕”地喝光。   我曾经问过二兄,为什么人们那么喜欢饮酒。二兄说,人饮了酒之后,会觉得自己能抛开一切烦恼,那种滋味,能让人着迷。   抛开一切烦恼么……   身体轻飘飘的,我躺在榻上,看着光影在眼前慢慢颠倒变幻。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的冬天。   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城郊的野地里,头上的麻巾和身上的斩衰御寒不得。与我并行的,父亲、长兄和二兄,他们每个人被一辆囚车押着,正送往刑场。   “……薤上露,何易晞……”声音像要冻裂了一样发哑,却还是擦着眼泪大声地唱:“……露晞明朝更……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阿嫤!”二兄被铐在囚车里,只露出一个头发散乱的脑袋,对我哈哈大笑:“唱得好!”   “阿嫤!回去!”长兄满脸血污,朝我大喊,“回去!”   我喘着气,声音更加响亮:“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押送囚车的狱卒朝我走来,凶恶地举起皮鞭,喝道:“不许唱!”   他们登时变色。   “竖卒!”二兄踢着囚车,怒道,“你敢!她是太后的人!”   狱卒瞪我一眼,悻悻回去,却朝二兄甩了一鞭子,我看到一道血痕划破了他英俊的脸。   “二兄!”我大哭出来,踉跄地朝他跑过去。   “别过来!”走在最前面的父亲突然道,“阿嫤!继续唱!”   我望着他头发花白的身影,擦擦眼睛,艰难而哽咽地唱:“鬼伯……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少踟蹰…… ”   父亲大笑起来,那是我在他脸上见到的最后一次笑容。   他说,阿嫤,别哭,活下去。   别哭。   我仿佛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话,就像父亲说的那样。身体暖暖的,仿佛小时候他们把我拥在怀里,轻声低语,别哭……      饮酒很有效,我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以后,觉得自己像是睡过了一辈子。   我想翻身,却觉得脚上很异样。看去,我那只裹得像蚕茧一样的伤脚被吊起了半尺,我动一下,它就跟着幔帐一起摇晃,看着滑稽得很。   阿元进来的时候,我正在费力拆脚上的死结,她看着我,“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还笑……”我的声音有点卡,清了清喉咙,羞恼道,“为何把我绑成这个样子?”   阿元笑着说:“这可不是我绑的,这是大公子绑的。他说,你夜里睡觉不踏实,会把脚压得更伤,故而要吊起来。”   听她提起魏郯,我僵了一下。想到他,昨晚的事就会在脑子里过一遍,我看着自己晃悠悠的伤脚,默然不语。   阿元察觉到我的异样,也有些尴尬。   “那边可有消息?”我问。   阿元说:“我今晨去打听过,胡振的尸首已经殓起来了,说是梁充派刺客来杀四公子,胡振来救,被逃走的刺客所杀。”   我错愕不已。   我预想过许多后续,却不曾想过会变成这样。   这主意,恐怕是裴潜和魏郯一起商量出来的。梁充?想到这个由头我就觉得啼笑皆非,胡振死有余辜,却落得个义勇之名,魏氏是不是还要装模作样地感谢一番?   “他呢?”我又问。   阿元说:“季渊公子倒是没有消息。”   我微微蹙眉,点点头。   阿元看着我,片刻,换个笑脸,道,“大公子出门前让庖厨做了鱼粥,四公子还说要给夫人做推车。”   “推车?”我不明白这是什么,却想到另一件事,“大公子昨夜睡在何处?”   阿元想了想,道:“昨夜我回那边去收拾东西,今晨过来的时候,看到大公子从隔壁的厢房里出来。”   “哦。”我颔首。当然是这样,以前我不知道的时候,他这个夫君已是形同虚设,而现在捅破了,则更应该继续。      我不能行走,阿元就打水来给我洗漱。用过饭之后,戚叔来了。   他给我带来伤药,没有再说劝我留下的话,但是更加伤感。   “老朽活了大半辈子,如今半截入土,本想着只待公子与女君成全姻缘,此生便是无憾,可……”他擦着眼睛,“女君,我还是那话,那时情势,公子亦无可奈何。多年来,公子对女君一直愧疚……唉,终是冤孽!”   戚叔已经两鬓霜白,我一向敬重他,见他在面前垂泪,我也不好受。   “戚叔,别这样。”我低声道,将自己的巾帕递给他。   “我是不甘哪……”戚叔摇头,“女君与公子,当年多少人艳羡的佳偶,怎会落得如此田地?”   我只觉口中苦涩,少顷,道,“戚叔,我与他,并非情愿二字可解。”   戚叔看着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不能走路,最后是阿元把戚叔送出门的。   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许久,我仍看着那里,一动不动。   我先前还担心要是裴潜来了,我该怎么面对他。现在看来这是我多虑,他不会来了……   昨夜的事犹如利刃,斩断了我的一切犹豫。   我自认我是个一旦认定某件事,就可以做得义无反顾的人。可已经到了这一步,为什么心还会一直在疼?      “醒了?”一个声音忽然道。   我从怔忡中回神,忙拭去模糊眼睛的泪水。魏郯回来了,才进门。   “回来了。”我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扭过头去。   魏郯没说话,可听着脚步声,却是向我走了过来。   我回头,他已经站在我面前。   魏郯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片刻,又落到脚上。   “疼么?”他问。   我摇头:“不太疼。”   魏郯不语,却在榻上坐下,把我的伤脚握住。他解掉结,将层层布条拆开。他下手很轻,脚一点也不痛,倒是我有点紧张,一直盯着他的动作。   我的脚踝露出来,肿起了一大块。   魏郯眉头扬一下:“真成蹄髈了。”   我:“……”   “别瞪我,”魏郯毫无愧色,“若非我昨夜救治及时,肿得更大。”说罢,他让从人提水进来,又给我浸起了脚。   我看着他蹲在我身前,添水揉脚,亲力亲为。从昨晚到现在,他出现得及时,照顾得周到。那低眉尽心的模样,竟全然不似先前那个高高在上情绪莫测的魏郯。   是我的错觉么?   或者说,他在愧疚?   不知是否察觉到我的注视,魏郯抬起头来。   “有事?”他问。   “我昨夜杀的那人,牵扯大么?”我说。   魏郯看看我,表情不变。   “吴璋的心腹,来替季渊守淮阳。”魏郯继续把着我的脚在温水里活动,“你说牵扯大么?”   我却感到些不寻常:“吴璋为何派人来替裴潜?裴潜与吴璋……”   “这我不知。”魏郯淡淡打断道。   我意识到自己方才问得太多了,于是闭嘴。   “有件事,我倒想问问你。”这是,魏郯却不紧不慢道,“我后日就走。淮南往雍州的道路太危险,我想带上四弟先去洛阳,再派人送他回雍都。”说罢,他停了停,“你一起么?”   我差不多能想到他会来问我的打算,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我沉默了一下,道:“嗯,我与四叔一起走。”   魏郯抬眼,注视着我。   “有事?”我问。   “无事。”魏郯从容道,拿来一块巾帕,把我的脚擦干。      既然拿定主意要走,接下来的事并不麻烦。   阿元已经收拾好了行李物什,车马府兵早已休养齐整。隔日的清晨,洗漱用膳之后,我们就准备上路了。   魏郯进屋来,想象上次那样把我抱出去,但我不愿意。   “不必,我的脚不疼了。”我说着,推开他,攀到阿元的肩膀上,一跳一跳地走出门去。   出门,经过院子再坐到马车上,不长的一段路,像我这样的“走”法却着实辛苦。   待我终于坐定,魏郯立在车旁,眼睛微微眯着,似笑非笑。   “公子!”一名从人跑过来禀报,“都准备好了,启程么?”   魏傕颔首:“启程。”说罢,转身走向前方。   又是一日阳光晴好,马车行至大街上,淮阳城里的民人军士如往常般络绎往来。见到马车行列走来,人们纷纷避让,站在路边看热闹。   正如我来的时候那样。   我看了一会,转过头来。   “夫人!”当马车走到城外的时候,阿元忽然出声,惊讶地指指车窗外。   我望去,郊野葱郁,路边一人白马青袍,身影俊逸而孤寂。   心沉下,我不由得坐直了身体。   队伍停下来,我看到魏郯策马迎上前去。   他们在交谈,远远望去,各自神色平静。可过了一会,裴潜打马,朝我这边走过来。   “阿嫤。”他的声音在车窗外响起。   阿元看看我们,知趣地下了车。   我闭闭眼睛,过了会,道:“我在。”   风带着日头晒在禾草上的味道,车帏无声地拂动。   “你还好么?”他问,“伤足还疼?”   “不疼了。”我说。   短暂的沉默,风似乎也隔着车帏胶着不动。   “你恨我么?”   那声音低低,我的眼底忽而又涌起酸涩,泪水迷蒙。   恨么?纵然过去了许多年,纵然他重现出现在我面前之后又带来重重一击,我埋怨、气恼、痛苦,但我还是知道,那仍然不是恨。   眼泪濡湿了手掌,我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裴潜等了好一会,没有等到我的回答。   “阿嫤,”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自嘲,“我一直愧疚,以为只要将你找回来,总能弥补,可……”他停住,片刻,微微抽了口气,又轻声道,“我知道一切难得如意,但有一言。阿嫤,无论何时何地,我总还会是那个阿潜,知道么?”   心中腾起一股温热,与此同时,却有马蹄声响起。   我忙转头,一把拉开车窗上的细竹帘:“阿潜!”   裴潜拉住缰绳,诧异地回头。   我望着那张脸,蓝天碧野之中,他仍旧俊若美玉,如日光一般刺目。   “你……”我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哽咽,“你保重。”   裴潜看着我,定定地,沉郁的面庞上,眉头渐渐展开。   他点点头,“叱”一声打马,朝大路上奔去。   我望着那身影被车帏挡去,有人在喊“启程”。   马车重新走起,原野漫漫,似乎永远走不到头。   风仍然吹来,卷着草叶招摇,声音如海,似乎夹杂着一久远的歌声,稚嫩而沙哑。   她说,薤上露,何易晞……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Dorothy大人的长评~ 谢谢whooldy大人的专业意见,结合鹅的YY精神,上章改成了割喉(妈呀,我对这个方法有阴影,总会情不自禁护住喉咙),欢迎更多意见,共同进步是我们的追求~ ☆、旅途(上)   我的伤足实在麻烦,坐在车上不能活动,双腿麻痹得没了知觉。偏偏马车颠簸得很,车板上的坐垫太薄,我的屁股都要裂了。   行至午时,队伍停下来,从人过来说魏郯吩咐歇息用食。   我被折腾得浑身不舒服,加上心绪低落,实在没有胃口。阿元说搀我去用膳,我兴致缺缺地摇头,阿元说不动我,只好自己下车。   不料,过了一会,魏郯走了过来。   “不舒服?”他问。   我摇摇头。   “那怎么不去用膳?”   “早膳吃多了。”我敷衍道。   魏郯看我一眼,转身便走。可没一会,他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两张麦饼和一只水囊。   “我不饿。”我说。   “吃。”他把麦饼递给我,一副不容抗拒的脸色,“今日路还长。”   我有些恼,但知道他这是好意,只得一声不吭地接过麦饼。   麦饼是早上新做的,还挺软。我撕下一块放到嘴里,嚼了嚼,一点味道都没有。吃了几口,我的喉咙发干,吞咽有些艰难。   魏郯把水囊递给我。   我接过水囊,“咕咕”灌下两口。   “你的脚有伤,车上坐得疼么?”魏郯问。   “尚可。”我说。   魏郯面色无波。   “王晖!”他向不远处的从人道,“取三张毡子和我那褥子来!”   那从人应一声,没多久,抱着一堆东西跑过来。   魏郯亲手将毡子叠起,最上面铺上褥子,放到车上。   “忍耐一下,”他递给我一只水囊,说,“晚上到了泗县,就能好好歇息了。”   我看着他,过了会,道:“多谢。”   魏郯看看我,却不说话,转身走开。      那些毡子和褥子垫着很软,可坐可卧,的确比之前舒服多了。   队伍走得还算快,将要入夜的时候,一断低矮的城墙出现在荒芜的田野那头,军士们点起火把,跟着车马走入城中。   泗县不大,屋舍都是寻常样式。路上听驭者说,这里原本甚至没有城墙,现在的城墙是动乱之后为了防止流寇劫掠才慢慢筑起来的。   魏傕去年征董匡,已经把泗县收入囊中。县长是个黑瘦的中年人,对魏郯毕恭毕敬,当即安排下食宿,招待行旅。   下车的时候,我本想让阿元扶我,可是魏郯走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把我抱起。   县长和从人们都在周围看着,我觉得窘迫,推拒道,“我自己能行……”   “哦?”魏郯扫我一眼,“你要我放你下地,扶着你跳?”   我语塞,魏郯径自抱着我走进宅院里。   饭食端到堂上,黍米和鱼肉冒着热腾腾的香气,引得一路上只能吃糗粮的我暗自垂涎。   “泗县贫敝,无以招待公子及夫人。”县长满脸歉意。   “饱腹足矣,有劳县长。”魏郯面色平和。   县长唯唯。   魏郯一边用膳一边问了些泗县的民生武备之事,县长一一回答。   我以为魏郯用过膳以后还要再与他谈一会,不料,他问我吃饱不曾,我说吃饱了,他就对县长说明日还要赶路,须尽早歇息,说罢将我抱起,往后院而去。   我又开始窘迫,县长那半是诧异半是暧昧的脸色在脑子里徘徊不去,当他带着我进到房里,看到室中绝无仅有的一张卧榻,我再也忍不住。   “我……我与阿元同寝。”我说。   魏郯把我放在榻上,神色莫测。   “水好了么?”他转头,朝屋外问。   “好了,公子。”有人答道,未几,从人提着水桶进来。   “右足伸出来,”魏郯的声音不冷不热,“让我看看蹄髈。”   我:“……”      经过四日,我的脚已经快好了,魏郯的力道大些,也不觉得疼。   不得不说,魏郯算不上一个称职的夫君,却是个不错的跌打郎中。我其实挺享受有人这么伺候,所以无论对这个人有多少顾虑,我也不会讳疾忌医。   “明日,我能自己走。”我说。   “哗”一声,魏郯把我的脚从温水里抬起,拉开水桶。   “明日的事明日再说,”他把我的脚放到另一桶冷水里,“你这状况,明日还不一定能下地。”   我想说我的脚真的不怎么疼了,可魏郯的表情不容质疑。   罢了。心里道,人在屋檐下,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去到洛阳,立刻就回雍州么?”过了会,我另起话题问。   “或需要留些日子,”魏郯道,“父亲还在河北与谭熙交战。”   这话倒是引起了我多日想问的另一事:“征谭如何了?”   “嗯?”魏郯眼神颇有玩味:“夫人很关心战事?”   这是废话,洛阳比雍州离战场更近,知道孰优孰劣我好决定下一步是留下来还是走人。   “家国大事,自当关心。”我弯弯唇角,诚恳地说。   魏郯看我一眼,将我的脚从水中捞起,取来巾帕:“谭军攻到了上蔡,与父亲对峙,已有一月。”   他这话的时候语气平淡,就好像说魏傕去上蔡是要跟谭熙喝酒下棋一样。我诧异之余又起疑惑,此事怎么想都让人感到放松不得,可魏郯身为魏傕的长子,统军的大将,居然还能跑去淮南?   我胡思乱想地时候,魏郯已经将我的脚擦干,套上袜子。   从人才进来把水提走,魏安忽然从外面进来,后面跟着阿元。   “兄长,长嫂。”魏安走到我们面前,行个礼。   “四叔。”我在榻上向他还礼。   “怎么来了?”魏郯有些讶色。   “四公子听说夫人今日路上辛苦,过来问安。”阿元笑眯眯地说。   “哦?”魏郯看向魏安。   魏安有些不好意思,看向我:“长嫂,你的伤好了么?”   我微笑:“差不多了。”这个小叔虽然常常有些奇怪的举动,却直率单纯,魏氏的许多人里面,我也最喜欢他。   魏安点头:“等到了洛阳,我给长嫂做推车,长嫂就不用兄长抱上抱下了。”   我闻言,面上一哂。   “什么推车?”魏郯睨他一眼。   魏安认真地解释:“推车就是推车,将胡床旁边加两个车轮,后面加个靠背,长嫂坐在上面,阿元能推着她走。”   我了然。   阿元却笑起来,道:“四公子想得好是好,可夫人脚伤已经快好了,等到了洛阳,别说走,跑跑跳跳都不在话下。”   魏安一愣:“哦……”那样子,竟是很失望。   “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这时,魏郯对我说。   我点点头。   “那长嫂要拐杖么?”魏安仍在思索,又道,“我明日做一根三足的,长嫂拄着不用人扶……”   “明日一早就要启程。”魏安话没说完,已经被魏傕拎着的手臂拉出门外去。      夜里,我和阿元睡在一起。   外面偶尔有低低的说话声,那是守夜的军士在交谈。   我虽然在车上颠簸了一整日,此时却入睡不得,躺在榻上不时翻身。   “夫人睡不着?”身旁,阿元问,“是伤足疼么?”   “不是。”我说,片刻,问,“你也未睡?”   “嗯。”阿元说,过了一会,她的声音低低,“夫人,我总在想一件事,说出来,夫人可勿恼。”   我转向她:“何事?”   “夫人,”黑暗中,阿元似乎犹豫了一下,道,“其实,大公子很照顾夫人。”   “嗯。”我说。   “那夫人现在与大公子算是如何?夫人回了雍州,就是正经的大公子夫人了,是么?”   我也不知道我们现在算是如何。   魏郯曾说过,如果我愿意留下,仍然是魏氏冢妇。他说话算话,这一点我倒是毫不怀疑。   倘若我当初不曾来淮阳,而是离开雍州去了别的地方,因为钱财或者这样那样的原因又回魏府,我往脸上涂粉死充脸皮厚,也许还能再继续当魏郯的妻子。可是现在,我已经知道了魏郯娶我的原因,魏郯也亲眼看到了我与裴潜的纠葛,恐怕谁也没有办法若无其事了。   阿元说得对,一路上,魏郯待我不错;而出于将来的考虑,我能继续留在魏府当然最好。可是魏郯其人却最是不好揣测,他为了帮裴潜连跟我假结婚都愿意,谁又知道他心里怎么想?   或许,等到了洛阳,魏郯就会跟我说出妇的事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明天恢复正常更新,呵呵。。。 ☆、旅途(中)   除了淮南往北走,地势越来越平。   由于北方战乱,一路上,我们遇到了不少南下避乱的流民,携家带口,好些的有牛车,落魄的就只能靠着两腿,一路乞食,衣衫破旧。   阿元也曾流离在外,见得这些,很是不忍心。她把自己的糗粮都施了出去,待到用食的时候,只能眼巴巴地望着我。   我把自己的糗粮分些给她,说:“流民那么多,你以为你带着太仓么?”   阿元低头擦擦眼睛:“可我看不下去,夫人,那老丈没了妇人,还要带着两个小童……”   我知道她想着以前的事,又牵挂着去江南的李尚父子,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   正说话间,魏郯走了过来。   “怎么了?”他瞥一下双目发红的阿元。   阿元本来就对魏郯畏惧三分,听得这话,连忙擦擦眼睛,低头站到一旁。   “无事。”我说,“要上车行路了么?”   “再休息片刻。”魏郯道。   我点头,看看站在面前的他,又问:“有事?”   魏郯在阳光下半眯着眼睛:“无事不能来?”   我:“……”   魏郯在我身旁的一段枯木上坐下,双目相对。说实话,我不太喜欢跟他对视。他的脸本来就有些日晒的麦色,浓眉深眸,眼底藏着锐气,又总教人摸不清他想做什么,让我觉得事情全不在我的掌控之内。   我首先转开目光。   “军士说你这边分了糗粮给流民?”魏郯道。   阿元缩了一下。   “嗯,”我说,“我见他们太可怜。”   我以为魏郯会像我刚才说阿元那样说我,可他只字不提,只问我:“糗粮还够吃么?”   “够了。”我说,过了会,岔开话,“谭熙那边,打得很凶么?”   “但凡战事,岂有不凶。”魏郯道,“等打完了谭熙,朝廷会发令安民屯田,彼时必无流民之事。”   先打败了谭熙再说吧。我心里道。面上,却莞尔点头:“如此甚好。”   魏郯看着我,眼睛半眯。   那种仿佛就要被人窥破心事的感觉又来了,我装作看头顶飞过的一只小鸟,转开头去。      天气多日晴好,进了河南,道路平直。四日以后,一行人到了颍川。   一路上,我发现魏郯似乎并不着急赶路。能够到郡县里走上一遭,他就绝对不会为了省去费时的应酬而宿在乡邑。而每到一郡一县,魏郯也会跟当地长官细谈,政事百务,态度谦和;而那些长官也颇为受用,宾主皆欢。   颍川是个大郡,人杰地灵,出过许多望族。正是由此,此地多豪强,养部曲筑高墙,即便经历乱世,颍川也并没有像别处那样荒芜萧败。   颍川的郡守姓范,名悦,先帝时就在任。   此人在我看来很懂审时度势。先前何逵乱政时,天下联名讨逆,范悦默不作声。后来谭熙与董匡相争,范悦表面投了董匡,要钱要粮通通奉送,却与董匡背后虎视眈眈的魏傕暗通款曲。   后来董匡三子争业,魏傕乘势进攻,一月之内将大半河南收归朝廷。站稳脚跟以后,魏傕换掉了多数郡守,范悦却毫发不动,魏傕甚至把他的几个儿子都提拔为官。   有了这般渊源,魏郯来到颍川,自然不会受亏待。   才入城,范悦就引着百十人的颍川父老在城门迎接。我出来这么些日子,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式,不禁坐在车上与阿元面面相觑。   魏郯倒是淡定得很,我听到他与范悦一句一句的对话,从容不迫。   一番见礼,范悦把一行人带到了他的府邸,他特地把家中的后园腾出来,安排魏郯歇宿。   先前我一直坐在车上,等我下车时候,范悦看到我,明显地愣了一下。   “夫人莅临,蓬荜生辉,先前竟不曾拜见。”范悦上前来一礼。   “内人足上有疾,行路不便,公不必多礼。”魏郯道。   范悦含笑,转头问旁人屋舍膳食准备齐全不曾,旁人答道早已齐备。范悦拱手邀魏郯和我入宅歇息。魏郯还礼,并不推辞,让阿元扶了我,一并入宅。   颍川确实是颍川,范悦家的后园,比淮阳裴潜的整个府邸都大。屋舍宽敞,花木盛放,间以亭台曲水点缀,看得出范悦是个讲究的人。   洗漱更衣之后,范悦在堂上设宴。饭菜很是可口,我甚至见到了一些几年都不曾尝到的长安小点。   范悦很健谈,颇具世家大族侃侃雄辩的其度、除了颍川,他与魏郯聊了好些天南地北的事,甚是其乐融融。言语之间,他提及从前曾与我父亲同朝,还见过我的两个兄长。   “傅公与两位公子皆乃当世栋梁,只可惜良木易折。”他看起来惋惜而悲痛。   这种话我听得太多,早已经习惯了。   “逝者已矣,范公感念,先人亦有知。”我配合地露出感慨的微笑,转眼,看到魏郯瞅着我,似笑非笑。   范悦颔首,面色宽解。接着,话题另开,说到时下的战事,范悦甚至知道了魏安在淮阳射死了梁衡。   “久闻四公子聪颖高才,淮阳一箭,名震四方。”他笑容可掬道。   魏安冷不防被夸一下,脸上有些不自在,看了魏郯一眼。   “范公过誉。”他颔首,淡淡道。   饭菜饱食之后,范悦又命人盛酒,笑着对魏郯举杯道:“颍川人最是讲究养生,饭至八分饱之后方得饮酒。悦家中自酿的青梅酒,解乏镇暑,敬公子一杯,聊为接风。”   魏郯亦微笑,举杯相对,一饮而尽。   这时,范悦向外面道:“怎无乐舞助兴?”   只听外面有女声温婉齐应,几名家人忽而执烛而入,将堂上的灯盏增添些许。又听脚步窸窣接踵,八九乐伎鱼贯来到堂上。   “家伎技艺不如长安,只有些管弦歌舞,奉与公子及夫人观赏。”范悦道。   “范公客气。”魏郯道。   待乐伎坐定,一名歌伎来到堂上,弯眉明眸,口唇涂脂。乐声奏起,她缓缓击节,启唇歌唱。   她的声音温柔又悠长,即便我这样从小见过无数筵席的人也承认,那是难得的好嗓子。她唱的是一首淮南名曲,咏风颂物,柔情款款。   我瞥向魏郯,他手里拿着酒杯,时不时抿一口。   歌伎一曲罢了,我以为她就要退场,可是她却只退到一旁。乐声又起,这时,一阵珠玉琳琅之声叮叮清脆,香风暗送,我朝门口望去,心中忽动,好一位美人。   那女子发髻层叠高绾,身着长袖舞衣,裙似荷叶,襳髾缤纷,动静之间,如仙女落凡。歌伎继续再唱,女子和歌起舞,低眉抬眸,娇羞不胜。盈盈目光,全数送往魏郯案前。   我看着那婀娜身姿和云鬓娇唇,面上含笑,轻轻抿下一口酒。   酒足饭饱,烛影摇红,堂上无论侍婢家伎,个个妙龄美貌。   范悦这厮,真拿我当死人。      “夫人,范悦这是何意?”回到房中,阿元有些愤愤。   “什么何意。”我坐到榻上,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下去。范悦的青梅酒对那些男人不算什么,对我却颇有些劲头。方才我不过饮了两三杯,已经觉得有点上头了,魏郯见状,就让阿元送我回来。   “那些家伎!”阿元道,“一个个都盯着大公子,像母鸡发情……”   “小声些。”我嗔视阿元一眼,示意外面。   阿元不服气地去把门关了,又看向我:“夫人,大公子若是纳妾怎么办?”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乳母有一回对我说,过天下有两样事是拦也拦不住的,一件是老天爷下雨,一件是女子嫁人。母亲在旁边听到,却说,错了,还有一件,男人要纳妾也是拦不住的。   我当时听不懂,后来看多了也渐渐懂了。食色性也,男子们谁不想着娇妻美姬左拥右抱?纳妾这回事,在他们看来是极其平常的。就拿我父亲来说,家中除了我母亲,还有三名妾侍。这在长安已经是节俭了,裴潜的父亲,在裴潜十岁的时候就给他添了第八位庶母。   我曾经揪着裴潜的衣领说,如果你敢纳妾,我就把你休了。   裴潜苦笑说,不敢,我看中的都是悍妇,家里有你一个就够了……   刚被茶水压下去的酒气又有些上来。如今我跟裴潜不成了,对别人,就更是不能底气十足地说什么不许纳妾了吧?特别是魏郯,我愿不愿意与他何干,没准到了洛阳,我就要先被他出妇了呢。   “夫人……”阿元见我不回答,埋怨地跺脚。   “怎么办?纳就纳吧,送上门来的美人,不要是傻瓜。”我又倒一杯茶,一边灌一边说。   “你不恼?”阿元疑惑地看我。   “什么恼?恼什么?”我颇不能耐烦,瞪她。   门上忽然传来叩门的声音。   “何人?”阿元问。   “长嫂。”是魏安的声音。   阿元开门,魏安进来。刚才魏郯不许他饮酒,他看着我,脸白白净净的。   “四叔,何事?”我问。   “兄长让我来同长嫂说一声,他与郡守有事商量,迟些再回来。”魏安说。   “如此。”我笑笑,心里明镜似的。有事商量,就是商量送美人的事吧?至于迟些回来……我看看屋内那张四平八稳的大榻,商量得顺利的话,他今夜就是不回来睡了。   哦不,他本来就是不跟我睡一起的。   这下可算名正言顺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指天发誓,我绝对是想写多点的!可是今晚要外出。。所以,掩面~ 明天还要上班,大家今晚要节制哦~ ☆、旅途(下)   我更衣洗漱躺到榻上,顺着酒劲闭上眼睛。   可不知为什么,脑仁里像是塞满了莫名其妙的东西,晕晕胀胀,就是入睡不得。模糊中,我听到门响,有男人低语的声音,像是魏郯……   魏郯!   我一下睁开眼睛。   魏郯就在不远处,正从茶壶里倒出一杯水。见我坐起来,他怔了一下:“你还未睡?”   我看着他,好一会,问:“你怎么回来了?”   “嗯?”魏郯喝一口茶,看看我。   “何意?”他放下茶杯走到榻旁,不紧不慢,“我不能回来?”   我语塞,知道自己这话的确没头没脑。   魏郯见我不说话,道:“睡吧,明日还要赶路。”说罢,转身要走开。   我心中一动,出声道:“等等。”   魏郯回头。   我看着他,片刻,咬咬唇:“我有话跟你说。”      火苗在案头的油灯上静静燃着,我和魏郯对隔案对坐。   二人面前的茶杯里盛着刚斟好的茶水,魏郯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我没有动,心里想着措辞。   从酒宴上回来,我就一直觉得胸中有口闷气。   我一向不喜欢被情绪左右,可是这回,我不太明白这气从何来。阿元说的纳妾么?刚才在榻上闭着眼睛想来想去,我终于有了答案。   不是纳妾不纳妾,是范悦那老匹夫太嚣张。他当着我的面让家伎勾引丈夫,再大度的妇人也会恼怒。还有一层,我眼下的处境,图安稳也好,图财也好,我必须要待在雍都;而无论从哪里看,最好不过的就是继续做大公子夫人。   要继续做大公子夫人,我就不能被休,尤其在如今这美色当前之时,更要抓紧。   “不是有话要同我说么?”魏郯把茶杯放下。   “嗯。”我轻轻点头,看着他,“夫君曾说过,你我婚姻乃权宜之计。”   魏郯的目光顿住,看向我,不辨喜怒:“嗯。”   我豁出去了:“丞相许我嫁入君家,看中的乃是傅氏名声,可对?”   魏郯指头轻轻转了转茶杯:“夫人若这么想,也对。”   这就算承认了,我镇定地莞尔:“不知丞相如今可满意?”   “全靠夫人,如今士人归附,新朝稳妥。”   我暗自吸一口气:“如此,我还回雍都,行么?”   魏郯眉头一动。   “且听我说完!”我怕我说得不够清楚,反引他错想,忙道:“我是觉得,你我反正已经成婚,如今又一同从淮阳出来,我再走开,你还要与家中解释,更是麻烦。你我不若且将这夫妻做下去,我操持家务一向尽心,你是知道的;你在外之事,我也仍像从前一样必不干预,如何?”   魏郯看着我,目光逼人,我几乎不敢直视。   “方才那句,再说一次。”少顷,他开口道。   我愣住,想了想:“你在外之事,我也仍像从前一样必不干预……”   他打断:“前一句。”   “我操持家务一向尽心……”   “再前。”   “你我不若且将这夫妻做下去……”我觉得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魏郯看着我,却弯起嘴角笑了起来。   “继续做夫妻?”他拿起茶杯饮一口茶。   “嗯。”我的心悬得越来越高。   魏郯放下茶杯,眸光深如潭底,缓缓道:“你刚才唤那声夫君,我许久不曾听过了。再唤一次?”   我讶然,下意识地张张口,那两个字却在喉咙里卡了一下。   那眸中似乎有什么微微敛起。   我连忙道:“夫……”   “我去洗浴。”魏郯淡淡道,从榻上起身,走出门外。      我有点怨我自己不争气,不就是“夫君”两个字么,刚才要是顺顺利利叫出来,我说的事也就该成了吧。现在可好,魏郯让我继续留在下,已经算是不计前嫌,我却连个叫一声“夫君”的面子都不给。想着想着,一转念,我又觉得事情不能这么看。我忐忑什么?我可是堂堂正正成婚的冢妇。家世名声摆在那里,底气十足,即便出妇,魏氏也要背个恩断义绝的骂名,我刚才那么说已经很给面子了……   想来想去,有件事实在磨人。魏郯究竟答应没呢?   我躺在榻上,又是一阵翻来覆去。   门被推开的声音传来。   “大公子……”那是阿元的声音。   “今夜我与夫人同寝,你去隔壁厢房。”这是魏郯的声音。   我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同寝?   魏郯已经走进来,身上穿着单衣,头发上还残余着水汽。   “你……”我见他过来,有些发怔。   “往里面躺一些,”魏郯把枕头拿起,“你把两人的地方都霸了,我怎么睡?”   “你,”我有些结巴,“你为何要与我同寝?”   魏郯坐下来,一手支着榻,转头看着我:“既是夫妻,便该同寝。对么?夫人。”   “夫人”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嗓音特别低沉。我望着那张脸,只觉瞳仁中的神采似藏着什么,闪烁而魅惑。   我想反驳,却反驳不得。   心“咚咚”地跳,简直又喜又忧。   喜的是魏郯答应了,忧的是这混蛋要跟我睡在一起。   继续做夫妻的话是我说的,我不能赶他出去。我防备地盯着他,扯起被子,也不管夏夜会热出汗,裹在身上,躺下。   魏郯也不管我,一口吹灭了榻旁的灯火。只听榻上的木板“咯”地响了一下,我能感觉到一样沉重的庞然大物卧在了我的旁边。   “睡这么里面做什么?出来些。”黑暗里,魏郯的声音很近。   “不出,嗯……热。”我说。   “热还盖被子?掀掉。”   “啊……你掀就掀了,手过来做什么?”   “夫妻就要这样,睡得跟牛郎织女似的叫什么夫妻。”   “你身体也贴过来了……”   “我手不够长,身体不过来就抱不住你了。”   “谁要你抱……啊,你的脸上有胡渣……”   “别动!”魏郯忽然低低道。   我突然停住,不再挣扎。   我能感到自己的腿根上传来坚硬的抵触。   魏郯贴得很近,他的鼻息喷的耳旁,我的整个面颊都热了起来。“阿嫤……”他的声音喃喃,带着男子特有的气息,心底像被什么爬过,酥酥软软。忽然间,我意识到他的手正伸向我的衣服底下。   “不许过来!色鬼!”   “嘶!别踢……你这女子!”   “啊啊!”      最后那声是我叫的,叫得很大声,因为我的脚又崴了。   范悦老匹夫不厚道,他家的榻也同样不厚道。好好的榻,加个什么雕花围栏呢?围栏的空隙还大,我慌神躲魏郯的时候,右足勾到了围栏,魏郯一扯,只听“咔”一声,围栏断掉一根,我的脚也再次受了伤。   魏郯半夜里把从人叫起来烧水取药,又开始给我揉搓伤足。   “啊……”我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忍着。”魏郯道,“力气倒挺大,怎不把另一只也崴了?”   “谁叫你要抱我!”我瞪他,“不是你作弄,我怎会把脚伸去那些地方……啊!”   魏郯把我的脚放进温水里,勾着唇角低声:“小声些,怕人听不见?”   我这才发现从人都在一旁,方才的言语落在他们耳朵里面,各自脸上带着暧昧的笑。   我窘然,不再出声,只想给眼前那张暗笑的脸印上个脚印。   处理过之后,我的右足又裹成了一个蚕茧,被魏郯吊在幔帐上。   再躺下,魏郯仍然抱着我,但已经不闹了。开始的时候我还忐忑,心想这个流氓最会乘人之危了。可是他毫无动静,只将手臂环着我,未几,我听到均匀而沉厚的呼吸声。   夫妻?我想起以前在莱阳,韩广也是每日这样与我同寝。   将来也要这样?   ……有一件事。刚才我提了我的要求,可魏郯没提他的……   算了,不提最好。   我胡思乱想中,渐渐堕入梦乡……      隔日一早,我醒来,魏郯已经穿好衣服站在榻前。   “醒了?”他的声音带着晨起的低哑,“穿衣,半个时辰之后上路。”   我应一声,想拥着被子坐起身来,却使不上力。幔帐跟着伤足晃得吱吱响,我就是坐不起来。   旁边传来魏郯的低笑声,他过来,在榻边坐下。   “要帮忙?”他看着我。   “要。”我点头。   “少了两个字。”   我:“……”   看着他的眼神,我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少了哪两个字。   “夫……嗯,夫君。”我有些生硬地说。   魏郯嘴唇弯起,转向伤足,将上面的结拆开。   我看着他动作,心里不住地回想我昨晚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这人为何把一个称呼死揪着不放?   魏郯把我的伤足放下,又扳住我的肩膀,拉着我坐起来。   被子从身上滑下,我的单衣露出来。   魏郯的目光忽而在我的脖颈下停住。   我一怔,顺着看去。只见衣带不知道什么时候松了,衣领低低地拉开,露出一片雪白的起伏……我登时脸红,连忙把衣领掩紧。   “穿上衣服,收拾收拾就该上路了。”魏郯眼睛带笑,面上却一本正经。   “阿元!”他把我放开,朝屋外喊道。   “在。”门开,阿元小心翼翼地探进来半个脑袋。   “服侍夫人更衣。”魏郯吩咐道,起身走开。      洗漱之后,吃了些东西,魏郯进来,问我收拾好没有。   我说话了,他就把我抱起,走出门去。   范悦领着家人都在堂上,看到魏郯出来,又看到他怀里的我,表情微僵。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是心中大慰,并且从所未有地觉得众目睽睽之下被人这么抱着,乃是一件趾高气扬的事。   “多谢范公款待,我等叨扰多时,就此告辞。”魏郯对范悦道。   范悦含笑:“寒舍粗鄙,招待不周,大公子勿嫌怪才是。”说罢,他看向我,“昨夜闻得夫人足疾复发,不知安好否?夫人若不嫌弃,颍川亦有良医,留下养伤亦是大善。”   “多谢范公,不过小伤,几日便可痊愈。”我笑笑,声音柔婉,毫无歉意,“恕妾行走不便,竟不能行礼。”   范悦道:“夫人言过,老夫岂敢受礼。”   车马从人早已列队齐备,一番寒暄,范悦领着众人又送到门前。   他们行礼的时候,我瞥见昨夜那舞伎立在范悦妻子的身后,低眉之间,杏目顾盼,容色娇美。   呵,真可惜呢。   我昂着头,顺着魏郯的臂膀坐上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又指天发誓,裴潜这个名字是我呕心沥血翻查字典拼凑到的,绝没有想到过什么谐音啊T-T 嘻嘻,昨天筛子来通知,说这文可以上官推呢~所以暂且不入V啦~ ☆、说客   脚再度受伤,马车劳顿,旅途又变得苦不堪言。   我身边的人对我这般状况表现不一。   魏郯照旧把我抱上抱下,指手画脚。   魏安似乎很高兴,歇息的时候拿着矩尺跑过来,对着我左量量右量量,还拿出一块木板让我看。上面,他用炭条画了一个车不像车榻不像榻的东西,这就是他口中的“推车”。   阿元则是唠唠叨叨,一时忧伤地说怎么又扭伤了脚,一时又好奇地问我终于跟夫君同房,感觉如何。   我不理她,躺在褥子上,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夫人有所不知,”阿元凑过来说,“我听说,昨夜夫人走后,那些家伎又是劝酒又是喂食,范悦果真想送美人来着。”   我睁开眼睛:“听说?听谁说的?”   “大公子那个叫王晖的随侍说的呀。”阿元道,“夫人猜后来怎么着?范悦就差让家伎侍奉大公子安寝了,可大公子突然就起身告辞,回房了。”   我扬扬眉,不置可否。这过程,我早已大致猜到。   “夫人,你说送上门来的美人,不要是傻瓜。”阿元一脸思索,“那……大公子是傻瓜么?”   “是,谁说不是。”我说。   送美人无非就是送人情,若是不要,也只有两个原因,一是不能收,二是收不起。至于魏郯是出于哪个原因,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不会是为了我。   “夫人,你是不是决定留在大公子身边不走了?”   “谁说的?”   阿元愕然:“可你和大公子……嗯?”   这小女子一天到晚脑袋里都在想什么?我瞥她一眼,无所谓地说:“走不走以后再说,丞相还没打败谭熙呢。”   其实昨夜那番谈话,我是预备等魏傕赢了再跟魏郯说的,当然,要是魏傕没有赢,那就是另一番话了。谁知中间冒出个范悦来送美人,我得先稳住魏郯的心思,否则还没等到魏傕和谭熙打出结果,我就被一脚踢出门,那可哭都没处去了。   无论如何,我是希望魏傕赢的。他赢了,就会占据最大的土地,最多的人口,加上手里还有天子,我身为他的儿妇,无论生活还是生意,都会比去别的地方强。   这也是我当初在淮南决定跟魏郯走的原因。   没错,这是赌博,可是去哪里不是赌博?   阿元看着我,好一会,轻轻叹口气:“我是觉得可惜,大公子待夫人挺好。”   她的脸有点红,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今天从颍川出来,魏郯的表现是一个十足的丈夫。除了把我抱上抱下,走在路上还常常骑马过来看看我在干什么。他说话的时候,低头凑前,暧昧有加。别说阿元,我有时都觉得脸红。   “阿元,你知道韩广么?”我问。   阿元愣了一下,点头:“知道,夫人那位前夫。”   我继续道:“阿元,他从前每天都会乐呵呵抱着,早晨问我饿不饿,晚上问我冷不冷。我有微恙,他衣不解带地照料,连我坐起来吃东西都不许。”停顿了一下,我又道,“可是后来我被送走之时,他一只脚都拦不住。”   阿元睁大眼睛。   我拍拍她的肩头:“阿元,大公子也一样,他是个男子,也只是个男子。”   阿元看着我,好一会,点点头,似懂非懂。   如果我是在当年刚出嫁时,必定会满是春心荡漾。但我如今已是过来人,明白了夫妻日常相处是怎么回事。一个成年男子,无婢无妾,只有我一个妻子。从前隔着裴潜,他礼让有加;如今里里外外都名正言顺,魏郯不过搂搂抱抱再加上时而暧昧,已经算是克制了。   我想,或许过不了多久,我会真正地经历床笫之事。   虽然我会感到别扭,但是贞操什么的,早已对我没有了意义。我已经嫁为人妇五年多了,童贞仍在,这事说出去,恐怕阿元都未必会信。   换句话说,魏郯对能对我做的,也就比韩广多那么一件而已。换来的是前程,何乐不为?      一连三四天,路上歇宿的都是些小村。世道萧条,村舍破陋,没有遇上雨天已是万幸。为了腾地方,魏郯没有再跟我睡一起,夜里我都与阿元共铺。   路上取水不便,魏郯没有给我用水浸脚,不过每日换药却是准时。欠债还钱,这伤是魏郯弄的,我对他的伺候颇为心安理得。   “还有两日就到洛阳了,忍耐些。”魏郯把我脚上的布条缠好,对我说。   “嗯。”我答道,在草铺上卧好。   “到了洛阳,我带你去住住老宅。”他说。   我点头。魏傕曾在洛阳任北部尉,他们家在那里留有家宅。听他这话语,好像那老宅有多么好似的。   “去过洛阳么?”魏郯问。   “没去过。”我说,片刻,补充道,“但我母亲是洛阳人。”   “哦?”魏郯笑笑,“我母亲也是。”   “我听说,夫君幼年一直住在洛阳?”我问。   “嗯。”魏郯颔首,“我十四岁才去长安。”   哦,原来他十四岁之前都是乡下人。   我心道。又算了算,十四岁?那他去长安的时候……   “你九岁。”魏郯说。   此言就像一声不大不小的雷响,我猝不及防,愣住:“什么?”   “你算数的时候,眼珠会瞥去右边。”他淡淡地说。   柴火在丈余外“噼啪”爆出火星。   我看着他,又是惊诧又是狐疑。   他也看着我。   “是么。”我心里想着绝不露怯,强自摆出不以为意的表情,“夫君怎知我在算数?”   魏郯笑笑。   这时,不远处的军曹大声地叫他。   魏郯应一声,对我说:“睡吧。”说罢,起身走过去,留下我兀自躺在草铺上,一头雾水。      第二日晨起之时,出乎意料,一彪人马来到,领头的竟是许久不见的程茂。   他风尘仆仆,一看就知道是加急赶路而来。   “公子!”他先向魏郯一礼,转眼看到魏郯身后的我,又礼道:“夫人。”   魏郯神色沉着,不多废话:“何事?”   “公子,”程茂道,“主公与谭熙战于武陟,交兵甚急,主公令我催公子即刻回营!”   魏郯颔首,即刻令军曹收拾轻装,分派人马。他转向我,正要说话,程茂却出声打断。   “公子,”程茂看看我,又道,“主公说,若傅夫人在,也请夫人同往。”      马车在路上飞驰,颠簸得教人坐也不是卧也不是。魏郯弃了徙卒,只带了有马的几名从人跟着程茂一行上路。路赶得很急,好像后面有恶犬在追一样,跑上几百里就在附近州郡换马,几乎不带歇息。   我有伤在身,阿元跟着一起同车。魏安说要去跟父兄一起打仗,魏郯没有拒绝,也带着他一起上路。一路上,最高兴的恐怕只有他了。   魏傕为何要我去,程茂已经说得清楚。   赵隽,先帝时的丞相少史,由父亲一手提拔。傅氏灭族以后,赵隽不满卞后一党在朝中排挤异见,辞官而去。后来谭熙起事,发檄文笼络士人,赵隽响应,到谭熙帐下做了一名谋士。   程茂告诉我,赵隽其人有谋略之才,魏傕很是欣赏。不久前,赵隽被魏军擒获,魏傕对其百般劝降,可是赵隽坚决不从,于是,魏傕想到了我。我千里迢迢过去,就是要做说客的。      我和魏郯是在莱阳城外的军营成的婚,所以,我并非第一次去军营。     不过这次的营地显然要比我上次待过的大得多。在路上,我就望见了辕门上的旗子,周围立着拒马,气势隐隐。     还未到门前,已有一队人马迎将出来。     “长兄!”当先一骑是魏慈,笑容明亮。     “子贤。”魏郯打声招呼,“父亲呢?”     “丞相正在帐中。”   魏郯颔首,二人一边交谈,一边策马入营。   我透过细竹帘往外瞅着,只见营帐一列一列,许多军士在两边偌大的空地上操演,呼喝声此起彼伏。   当魏慈看到魏郯把我抱下来,表情有些惊讶,随即又笑嘻嘻地,上前一礼:“长嫂。”   “子贤。”我颔首。     这时,只听前方的大帐内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孟靖回来了么?”   魏郯与魏慈对视一眼,答道:“是,父亲。”     早有侍卫撩开帐门,魏郯带着我入帐。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鹅要去培训,今天只能码出明天的更新,后天大后天就要请假了。 鹅的地理知识在本文中已经混乱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地名或方向时常南辕北辙,路程时间绝对凭空捏造,架空架空,大家不要认真。。 给大家推荐文吧,水下行者的《lucky coin》,现代文,BG,已完结,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474775 哦,还有汤姆克鲁斯的电影《好人寥寥》 哦,还有乱马《1/2》。。。鹅从小看到大,每看每笑,冷饭控的命啊 大家有好文也推荐一下,共同进步哇~ ☆、鏖战(上)   帐内很是亮堂,天气热,魏傕身着薄衫,正坐在案前。   下首坐着好几人,俱是文士打扮,我认得两人,一是魏昭,还有一人,是担任我和魏郯婚礼赞者的王琚。   魏郯把我放下,让阿元抚着我,向魏傕一礼:“父亲。”   我也行礼:“拜见舅氏。”   魏傕颔首,片刻,目光落在我身上,一笑,“听说我儿妇崴了足,果不其然。”   我赧然,微微低头:“让舅氏操心了。”嘴上说着,心中却不住冷汗,我崴足的事他也知道,这老狐狸,耳目伸得那么长?   魏傕抚须:“是孟靖照顾不力,你可罚他。”   众人皆笑。   这时,魏傕看到跟着我们后面进来的魏安,更是高兴。   “孺子,过来!”他朝魏安招招手。   魏安走过去。   魏傕看着他:“你一箭射死了梁充的儿子?”   魏安抿抿唇,道:“不是,是军士射死的,我造的弩。”   “哦?”魏傕哈哈大笑,拉他在身旁坐下,转头对魏昭说,“下次阿嫆再说阿安不务正业,就让她也去打仗,看她能否赢一场。”   魏昭微笑:“正是。”   一场见礼之后,魏傕让我们入座,又让人盛茶水解乏。军帐中本没有妇人的位子,我又有伤,魏傕让人搬来胡床,在魏郯身旁安置下来。   “叔璜与我儿妇家是故友,又是赞者,当是熟稔。”魏傕向王琚道。   王琚道:“正是。”说罢,向我一揖,“夫人别来无恙。”   “胡说。”魏傕又笑,“我儿妇伤了足,岂言无恙!”   众人皆笑。   我向王琚和声道:“妾无恙,足伤并无大碍。”   侍从端来茶水,魏傕等人并不避讳我,开始谈起战事。   在座的除了魏郯和魏昭,其余人都是谋士,年纪有三十出头,也有须发花白。我尽量端坐,听他们说话。   谭熙声势浩大,一路从北方攻来,魏傕名为伐谭,其实已是退守。谭军一路紧逼至武陟,魏傕若是再退,就只能退到洛阳,到时候,河南大半皆落入谭熙之手。   如今困境,一是粮草艰难;二是谭熙在魏军营外筑起土山,以强弩俯射兵卒。征战对峙,粮草乃是首要,军士疲乏,则攻守无力;而谭熙居高临下以强弩来射,兵卒死伤,魏傕束手无策,进退两难,士气更是大落。   我在一旁听着,心中暗惊。   如此情势,难道不是危急了么?再瞥向魏郯,他面色镇定无波,眉头也不皱一下。   众人议得不多时,魏傕忽而看向我。   我心里“噔”一下,知道接下来该我了。   可是魏傕却微笑道:“孟靖不知体恤,阿嫤一路辛劳,不必陪着我等枯坐,歇息去吧。”   这话虽先提魏郯,却是对我说的。   我与魏郯相视一眼,顺从地向魏傕一礼:“儿妇遵命。”      魏傕特别为我设了营帐,待得在榻上坐下来,我不禁长长地松了口气。   老狐狸……   说什么枯坐,帐中那番议论就是说给我听的,让我知道当前的利害,好去想怎么说服赵隽。   叫我先去歇息也绝不是客气。他们让我当说客,看中的就是我父亲当年与赵隽的情义。若此时匆忙而去,先不论说辞还没准备好,这一路风尘,跛足憔悴的样子能说服谁?   我躺在榻上,想了想,不过话说回来,赵隽那么重要么?我以前曾在家里见过他,棋艺不错,但沉默寡言,这样一个人,值得魏傕逼着我这个儿妇出面说降?      行帐里很安静,没有人打扰。我用膳洗漱之后,就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天色已经黑了。我翻个身,又想起赵隽,再睡也睡不着了。   没多久,外面传来些说话声,未几,帐门掀开,魏郯的身影映在灯光里。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走到榻前,把腰上的刀解下。   “还未睡?”他看到我睁着眼,有些讶异。   “嗯。”我说。   魏郯目光闪过什么,在榻上坐下:“想着明日的事?”   “嗯,同我说说话,好么?”我没打算在这种时候藏什么话,魏郯来了正好,有些事我想问清楚。   魏郯把刀放在案上,脱了靴。   他的身上有刚刚沐浴过的味道,还有些淡淡的汗气,但不讨厌。   “说吧。”魏郯把褥子团高垫着,在我身旁半卧。   “赵隽,非降不可么?”我问。   “不说非降不可。”魏郯挪挪身体,找个舒服的姿势,“谭熙与董匡交战时,赵隽曾数次献计,助谭熙夺得河北。”   我了然,却不解:“如此重要之人,怎会为丞相擒获?”   魏郯缓缓道:“谭熙其人,任用亲信,又好猜忌。赵隽与父亲乃是同乡,同朝时交好。如今谭熙与我父亲交战,赵隽虽有功,谭熙却因此忌讳,多加排挤。赵隽为避嫌,向谭熙请守胙城,路上为我军所截。”   “哦?”我想了想,不禁哂然,“既如此,赵隽何不顺着降了?”   魏郯苦笑:“若他肯顺降倒好。奈何此人颇重名声,决不肯背上贰臣之名。”   原来是死要面子。   我无语,望着帐顶,轻轻叹口气。   魏郯看看我,淡淡道:“你不必太放在心上,父亲是见战事胶着,想在赵隽身上得些计策。他性情固执,父亲也一向知道,你若劝不动,他也不会怪你。”   “嗯。”我笑笑。   心里却是另外的想法。   正是战事紧迫我才必须把他劝降。魏傕既然因为我的身份将我娶进门,这就是我分内的事。如果把赵隽劝降能够对战事有利,于公于私都会有好处,我没得选择。      一路紧赶而来,我们都累坏了。魏郯也没有做什么,说了些话之后,我就听到了他入睡的呼吸声。   我先前睡了一觉,再睡却有些不安稳。好不容易入眠,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魏郯也已经不见了人影。   阿元进来的时候,一脸神秘的笑。   “怎么了?”我问。   “等会夫人就知道了。”她说。   待我更衣洗漱之后,阿元朝外面道:“进来吧!”   帐门掀开,只见一名军士推着一样物事进来。   “夫人,四公子连夜做出了推车呢。”阿元高兴地说。   我惊讶地看看她,又看向那个叫“推车”的东西。两个轮,中间一张简易的胡床,后面有靠背,果真就是魏安画在木板上的样子。   “连夜?”我问,“四公子呢?”   “他等不及夫人醒来,就去睡了。”   我:“……”   虽然是个新玩意,但是魏安的心思果然神奇。   我坐上推车,座下居然还坐了放脚的地方,阿元推着我,来去自如。我原先还担心自己这个样子,无论是魏郯抱来抱去还是扶着阿元跳来跳去都很丢人。如今有了此物,虽然被推着走来走去也是一件很傻的事,但比起原先两样,简直好太多了。   今日还有重要的事,我不敢贪玩太过,与阿元闹了一会,侍卫端来粥食,我就开始用膳。   吃饱之后没多久,有人来了,却是王琚。   “拜见夫人。”他行礼道。   “王公,不必多礼。”我说,看看他,“不知王公何事?”   王琚道:“赵隽之事,夫人想必已经知晓。”   果然是为了这个。   我颔首:“知晓。”   王琚又道:“不知夫人可有了对策?”   我看着他,道:“还未想好,王公可有指点?”   “不敢当。”王琚道,“夫人,某曾与赵隽相交,其人重义,却最是孝敬母亲。赵隽的妻子母亲,主公已命人接去雍都。”   我一怔。   魏傕接赵隽的家人去雍都,当然不是为了请他们去作客。这般手段,摆明了是要挟。   还说什么相交,什么同乡。   我笑笑,“王公若是赵隽,闻得此言,不知是否愿降?”   王琚神色仍然平和:“此事不过是个由头,夫人劝说若是艰难,可以一用。”   我没说话,过了一会,点点头:“多谢王公,妾自有计较。”   这话有送客的意思,王琚是个明白人,也不多留。   “夫人,”他站起来,低声道,“夫人莫过担心,若有用得在下之处,尽管开口。”   我望着他,微笑:“王公好意,妾自心领。”   王琚看看我,一揖,走了出去。      虽然他们都说我不用太在意,可我仍然想了许多。   当我到了囚禁赵隽的地方时,我暗自深吸口气。   “要我同你进去么?”魏郯问我。   “不必。”我一口拒绝。   “真不必?”魏郯扬眉。   我看看他:“见个故人而已,又不是赴死。”   魏郯笑笑,让守卫打开木栏,把我推进去。   军营里的牢狱做得简陋,不过魏郯对待赵隽特别好,单间的牢房,收拾得很干净,且有案有榻。   赵隽出身士族,修养严谨。他显然是听到响动,知道有人来探,我到门前的时候,他已经端正地坐在席上,摆出一副迎客之态。   “赵公。”我说。   他看到我,脸上有些疑惑之色,少顷,像想起什么似的,忽而一变。   “傅女……”他吃惊地张口,却顿住,片刻,改称:“夫人。”   说罢,他整整衣冠,向我端正一揖。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存稿箱里的,鹅已经飞走了~蓝天上,一会排成“之”字,一会排成“人”字。。。。 ☆、鏖战(中)   “公不必多礼。”我坐在推车上还礼。   赵隽危坐,目光仍旧诧异,落在我的伤足上。   我继续道:“妾不甚扭伤足踝,不能全礼,公见谅。”   赵隽忙道:“隽岂敢受夫人之礼。”   见他神态并不冷硬,我心中稍稍安下,看着他,“多年不见,公仍是精神。我记得上回见公,还是在长安。”   “正是。”赵隽道。   我轻叹口气:“彼时公与先父在后园对弈,公三子而赢,先父竟不肯放公走。”   赵隽沉默了一下,没有接话,却道,“隽上一回见夫人并非在府上,夫人出嫁离京,隽曾登楼,远目相送。隽也记得,夫人彼时嫁入的是莱阳韩氏。”   我没想到赵隽会提起我嫁去莱阳的事。   “是么?”我说,“公记性甚好。”   “夫人过奖。”赵隽道,“隽后来闻得传言道魏氏又娶了夫人,一直不信。隽不才,仍记得傅公在世之时,尤重门风,教养之下,必不容二嫁之女。若非今日见到夫人,隽只道那是魏氏作假。”   这些话犀利刺耳,这是我嫁给魏郯以来,第一次有人当着我的面讽刺我二嫁之事。我很意外,我设想过赵隽各种推拒的说词,唯独没想到他会拿这个说事。   “哦?”我面上不变,心里却毫不怀疑我下一瞬就会让狱卒打开牢门踹他,再给他几个耳光。   我冷笑:“以公之言,我这二嫁之妇来劝公做贰臣,乃是无耻之至。”   赵隽不答,面色平静地向我一揖:“夫人,请回吧。”   手用力地掐了一下手心。   我盯着他,压着火气,让搅得烦躁的心绪慢慢沉下。   “公拘在此处,不知有多久了?”我忽然道。   “已有半月。”   我颔首:“丞相为何将公拘在此处?”   赵隽看着我,声音平平:“自是劝降。”   我道:“公若不从,丞相又当如何?无论囚禁或刀俎,公终不能再事谭公。”   赵隽面不改色:“隽自束发受教,从不忘师长教诲,以死昭以节义,在所不辞。”   “如此,”我说,“若丞相将公放归谭营,谭公不知信么?”   赵隽淡淡一笑:“大不了亦是一命。”   这些话大概自从赵隽被拘以来,早已触及多次,他对答如流,像事先背好了一样。   我并不忌惮,道,“公口口声声,只说节义。敢问公当初投奔谭公,是为何?”   赵隽闪过讶色,随即答道。“社稷蒙难,我等身为仕人,岂可弃天下不顾。谭公反何,声势最大,隽毅然投奔。”   “既是如此,如今谭公征战,仍是为了社稷么?”   赵隽答道:“自然是。”   我冷笑:“公家学深厚,不知师长教诲之中,可曾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公家世代为天子之臣,公虽辞官,仍有孝义之名。而如今丞相以天子之师讨逆,公不但助敌顽抗,还口称不为贰臣。”我微笑,“不知公所言孝义,是谁家的孝义。”   此言出来,赵隽如同冰面一样的表情出现了些许松动,虽一闪而逝,我的眼睛却没有错过。   “丞相名义为相,实为窃国。”他声音里隐有怒火,“挟天子而令诸侯,其心叵测!”   “哦?”我不紧不慢,“不知以赵公睿智,若谭公挟有天子,必将尊天子而还政么?”   赵隽脸色不定。   我却将话锋一转,稍稍缓和,“妾记得公有一子一女,还记得公子与妾同龄,女君与妾相差十岁,不知确否?”   静了片刻,赵隽回答:“正是。”   “妾当年出嫁,公亦相送。公可知彼时,妾心中想的是什么?”我缓缓道,“妾无德,不解生死大义。当时只心想,若能够再来一次,妾愿意生在乡野,只求父母健在,兄长安康。即便无富无贵,目不识丁,却天伦和美,出嫁还有父母相送,皆是珍贵。”   “赵公不妨想想,公若死,最悲痛的人是谁,而公若生还,最欢喜的人又是谁?”   赵隽默然,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我却不理他,刚才一番话,我的心情有些难受,只想离开这里,转头唤道:“来人。”   一名狱卒进来,恭敬地行礼:“夫人。”   “带我出去。”   狱卒应声,过来推车。   “夫人。”将要出去的时候,赵隽突然开口。   我回头。   他坐在席上,向我躬身长揖:“谢夫人探望。”停顿一下,低低道,“方才如有冒犯,夫人勿怪,隽并未贬损夫人之意。”   我看着他,没有回答,转过脸去。      才出到牢房外,我意外地看到魏郯。他站在门前,光被木板的缝隙切作长条投他的侧脸上,神色沉静而不明。   见我出来,他没有问,只看看我,道:“回去吧。”说罢,从狱卒手里接过推车。      我以为赵隽即使被我说动了心思,也要再过个两三日才有回音。没想到,下午的时候,军士就来告知,说赵隽降了。不过他声名,他降的是天子,不是魏傕。   有区别么?我面上高兴,心里不以为然。   魏傕自然欣喜万分,亲自到牢狱去将赵隽迎出来,设宴款待。我是内眷,而且交给我的事已经做完,理所当然地被丢到了一边。   魏郯一直留在大帐,据说陪着魏傕和赵隽细细谈。   我百无聊赖,于是去找魏安,想就他送我做推车的事道一声谢。不料,去到他的营帐,军士说他和魏慈出去了。   “四公子说要试什么投石机。”军士道。   我不知道投石机是什么,不过听说有魏慈陪着,想来也不用担心。我用推车走来走去不方便,只好回到营帐里。   到了晚上,魏郯回来了。   “用膳了么?”他问我。   “用过了。”我说。   魏郯颔首,让军士将烧好的水提来,给我浸脚。他伺候我的脚已经有半个月,我面对他的时候也绝无羞涩,常常会说说话。   不过今天,我没有什么闲聊的心情,只看着他把我的脚从一只桶换到另一只桶。   “怎不说话?”魏郯打破沉默。   我看看他:“说什么?”   魏郯将我的伤足揉着,淡淡道:“夫人连灭族这样的事都挺过来了,别人说二婚就受不了?”   这话没有遮掩,我狐疑地看他:“夫君都听到了?”   “牢房里又无墙壁,我想不听到也难。”魏郯说着,瞥我一眼,“你后悔嫁给我?”   我愣了一下。   魏郯双眸深深,似毫不经意,却一点也没有玩笑的意思。这个人就是这样狡诈,时不时抛个问题出来,总能让人猝不及防。   我心里腹诽之余,却不为难。诚然,与魏郯成婚以后,悲喜种种,比我过去五年遇到的都要多。不过后悔么?我倒想不出有什么好后悔的。   “不是。”我诚实地回答。   魏郯把我的伤足放下,与我对视,“那夫人不喜什么?”   不喜什么?赵隽说的什么二婚什么门风,是为了把我激走,我早就不理睬了。我真正气的,一为这样被人面刺我还是头一回,二为这气是为是为了魏氏受的,被人当笤帚使的感觉,果然很是郁闷。   我腹诽着,转开脸去:“妾自幼受经典之教,空有节义之志却不能遵守训诫,自当惭愧。”   “哦?”魏郯抬眉,似笑非笑,“这么说,夫人从前读书?”   “正是。”   “读过什么?”   “四书五经,”我对答,片刻,又补充,“哦,还有女诫。”   “哦?”魏郯一边用巾帕把脚擦干一边问,“女诫开篇第一句是什么?”   我:“……”   我瞪着他。   “过去太久,忘了。”我生硬地说。   魏郯笑笑,不加理会,只敷了药,用布条把我的伤足缠起。   “我还要出去,你先歇息。”他起身道。   “去何处?”我脱口道,可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   魏郯低头看我,唇边弯起,意蕴不明。   “去沐浴,夫人来么?”他低低道,伸手来抬我的下巴。   我撇开头,将左脚抵着他的腿把他支开,微笑:“夫君慢行。”      我没想到的是,魏郯这一去,直到深夜都没有回来。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也没有见到他,可是到了午时,外面突然传来喧闹。   “夫人!”阿元惊惶地奔进来,对我说,“夫人,谭君袭了前营,那些军士都说怕是要守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Dorothy大人的长评! 昨晚在路上没睡好,今天补了觉还是昏昏沉沉的,码字也不在状态。大家先看,鹅继续补觉去了~ ☆、鏖战(下)   我一惊,忙道:“带我出去看!”   阿元过来推车,待到门前,我撩开帐门,只见外面军士奔走,他们奔去的方向那边,有喧杂之声隐隐传来。   远处,谭军筑的土山隐约可见。魏营依地势而建,以拒马栅栏等围筑而成寨。虽结实,却只能抵挡地面车马徙卒,对空中落下的箭矢却无可奈何。谭熙依着魏营筑了几十座土山,上面建有箭楼,军士在楼上用箭矢俯射魏营,威力甚猛,魏兵每每进攻,都被堵在营前,不能前行一步。   “夫人,”阿元声音紧张,“大公子不在,要即刻走么?我方才看到同我们一路来的军曹,可以让他去寻车。”   我沉吟,道:“不忙,形势未明,再看看。”   这时,一将骑马奔过,我看去,却见是魏慈。   我忙大声道:“子贤!”   魏慈回头看到了我,立刻勒住马,朝我奔过来。   “长嫂!”他笑笑,下马一礼。   “子贤,前方出了何事?”我问。   “无甚大事,”魏慈身上脏兮兮的,像是刚刚挖了泥,“谭熙老匹夫派人从侧面的山林偷袭,打了起来。长嫂莫惊,都是些没头脑的兵将,丞相已经派人去收拾了。”   我看他神色轻松,不禁也安心下来。   “小叔可知,大公子何在?”我又问。   “兄长?”魏慈一愣,摇摇头,“不知。”   这时,不远处有军士叫魏慈。魏慈应一声,对我说:“弟先过去。”   我颔首,道:“小叔保重。”      魏慈说得没错,果不其然,前方沉寂下来。军士传来确切的消息,说白日谭军偷袭之时,有细作混入营中散布谣言说守不住了,在后方的军士中间引起了些许混乱。不过细作已经抓到,被魏傕处死了。   外面的喧闹声已经散去,我和阿元面面相觑,原来虚惊一场。   魏郯仍然不见踪影,到了晚上,我在榻上和衣躺下。   睡梦中,我好像回到了白天,到处吵吵嚷嚷的,可没多久,我就被推醒。   “夫人!”阿元惊惶不已,“快起来,谭军真的来了!”   我的心一震,赶紧起来,披起外衣便起身。我的伤足已经好了许多,但是走起来还有些疼。   “夫人,”阿元道,“还是坐推车吧。”   我望向四周,外面的火光透进来,营帐被映得金黄。心中暗暗叫苦,这可是逃命,有谁见过坐着什么推车逃命的!   正在这时,帐门忽然被掀开,魏慈走了进来。   “长嫂!”他向我行礼。   “子贤。”我忙问,“外面是怎么回事?”   “长嫂勿惊。”魏慈露齿一笑,“谭兵掘地道偷袭,前军正在交战。军士已经营帐团团护卫,长嫂留在此地可保无虞。”   我看着他,将信将疑。   “夫人……”阿元收拾了一半包袱,望着我,有些无措。   “如此。”我对魏慈点点头,让阿元推我出去,帐门撩开,只见营中到处点着火把,军士奔走,却有条不紊。   “丞相何在?”我问。   “丞相在大帐中坐镇。”魏慈道,“前军发现谭兵借地道偷袭,丞相将计就计,探得地道出口,便设下埋伏。”说着,他笑笑,“白日谭军偷袭侧翼,就是想声东击西,给夜里做准备。”   我听着他说话,仍不敢放心,只望着远处。我的营帐旁有个土坡,视野被阻隔,我想了想,让阿元把我推上去。视野宽阔许多,到处是火把,照得亮堂。只见十几丈外,拒马稳稳围住营帐,军士严阵以待。而火光更亮的地方,人影攒动,能听到传来的嘶喊和兵刃之声。   夜风迎面吹来,带着烟火的味道,还有隐隐的血腥之气。   “夫人。”阿元在我耳边道,微微发抖,“大公子在何处?”   我望着那边,没有回答。   方才在帐中见到魏慈的时候,我几乎脱口就问相同的问题。从昨晚到现在,他就像消失了一样,没有留下任何话语,也没有人提起。那一瞬,我忽然意识到我已经把魏郯放在了可以依靠的位置,可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只有自己才是可以真正依靠的。   “你去准备马车,”我用只有阿元听得到的声音说道,“若情势有变,即刻离开。”   阿元目光一闪,应一声,叫一名军士来扶住推车,走开了。      魏慈待没多久就被叫走了,谭兵也果然如他所言,从地道里出来的兵卒落入包围,一场混战,魏兵眼看胜利在望。   可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亮起一片光。   我望去,睁大眼睛。   只见火光星星点点,在夜空中漂浮,却不似萤光,一动一动,带着诡异之气。   “是土山上的箭楼!”有军士大喊,“谭军要射箭了!”   说时迟那时快,前军阵中忽而惨叫声叠起,借着火光,我隐约看到空中有黑点落下,如群鸦扑食。我几乎以为那些箭会射过来,本能地想躲。   “夫人放心,”身后的军士道,“此地太远,箭矢射不到。”   “盾!盾!”我听到有将官催促军士增援。   “夫人!”阿元急急地跑过来,从军士手中接过推车,在我耳边道,“马车备好了,现在就走么?”   我正要答话,突然闻得“咚”一声响,接着,一片哗然。   转头望去,只见火光中,前军营地有什么飞起,砸向那些空中的火光。   隔得太远,我只隐约听到“砰”的碎响,犹如大石落地。   军士一阵欢呼。   “打中啦!”有人兴奋的说,“是四公子的投石车!”   投石车?我再仔细望去,又有几块大石腾空飞起,就像有什么巨怪在玩弹弓,抛起落下,接着,好几座箭楼的火光倏而熄灭。   “大公子回来了!”有人欢喜地喊道。   我闻言一惊,朝那声音的方向望去。   一阵马蹄声先到,火光下,几骑人马风尘仆仆地奔来,当先一人盔甲锃亮,正是魏郯。      营火烧了整整一夜,晨曦露出之时,仍有残火。   天亮之后,我才看清厮杀之处的全貌。尸体如山堆积,军士就地挖坑掩埋,伤兵躺在草堆里又哭又叫,随军的郎中忙得团团转。   魏安的投石车破了谭熙的箭楼,而此战之后,我才知道魏郯是去了百里外的谭熙碾屯粮之地河阴,一把火烧了谭熙的军粮。   一个魏安,一个魏郯,二子立功,魏傕大慰。袭河阴的计策是赵隽献上的,魏傕连带着对我也赞赏有加。   我松口气,至少逃命是不必了。   “谭熙的军粮?”魏郯回到营帐,我坐在推车上,接过他解下铁甲,问,“不知有多少?”   “不清楚,粗粗算下,该有上万石。”魏郯答道。   上万石……我想起从雍都出来时打听到的粮价,一石一百五十钱,一万石就是……少说也有一百五十万钱。   我的心里暗自淌血,深恨魏郯这粗人不知柴米贵,那些粮食留着分我一半也好……   “心疼?”魏郯忽而道。   我一愣,抬眼看他。   “你又在算数。”魏郯瞥着我的眼睛,片刻,又瞥向我的嘴,“还咬唇。”   妖怪。心里虽忿忿,但他这本事我早已领教,也不吃惊。   我掩饰地转开眼,将铁甲挂起:“妾不过觉得可惜,即便是雍都,吃不饱饭的人也多的是。夫君为何要将粮草都烧了,带回来不好么?”   “嗯?”魏郯道,“夫人倒是悲悯。”   “夫君过奖。”我说。   “既如此,为夫在外奔袭两夜,夫人怎不问问我是否受伤?”   我讶然,转头:“夫君……”话才出口,突然看到魏郯光裸的上身,肌肉壮硕,线条结实。   魏郯把解下的里衣挂到架子上,看我一眼:“嗯?”   我看看那脏衣服,又看看魏郯,仍觉得发窘:“夫君要沐浴?”   “稍后还要去父亲帐中,沐浴来不及。”魏郯低头,道,“不如夫人替为夫擦身?”   又来耍我。   我望着他,没心没肺地一笑:“只怕要教夫君失望,妾足伤未愈,不堪伺候呢。”      若说武陟一战是折了谭熙锐气,那么军粮被烧之事则是重重一击。   魏傕派细作混入谭熙营中散布此事,谭熙瞒也瞒不住,军心惶惶。而魏军士气大作,几番劫营,将谭军杀得大败。   其后,魏傕又用了王据之计,放言要分兵两路,一取谭熙的大营韦郡,一取谭熙的后路滑州。   谭熙被扰得心神不定,果然中计,即刻分兵往二地去救。   魏傕瞅准时机,集结大队军马,直冲谭营。谭军已无斗志,溃败四散,谭熙半夜仓惶逃出,只带着千余人马往北逃去。      武陟局势已定,魏傕马不停蹄,欲挥师往北继续追击。   我是个妇人,说降赵隽之后本就已经没了用处,自然不可能继续跟着大军再走。   “夫人且与四弟回洛阳,等到征战完毕我再过去,带尔等回雍都。”魏郯说。   我点头。这些日子见多了打打杀杀,我巴不得走开。   不过,脸面上的功夫还是必须的。我抬头看魏郯,柔声问:“这仗还要打多久?”   “父亲一心要将谭氏全灭,或许要三四个月。”魏郯道。   我的心一提。李尚去江南一直没有消息,我一直打算着尽快回雍都,免得他传信找不到人。   “那么久?”我的笑容有些僵硬。   “不会很久。”魏郯道,“后方还须有人坐镇,父亲下月就会让我回雍都。”   此言一出,我心大慰:“如此。”   魏郯却盯着我,目光入微:“夫人很欢喜?”   我扬扬眉梢,神清气定:“能尽快与夫君再见,自然欢喜。”   魏郯眯眯眼,片刻,忽而伸手一刮我的鼻子。   “收拾物什,午后上路。”他说罢,朝营帐外走去。   留下我呆坐在推车上,摸着鼻子,瞪着他的背影。      “夫人,你的鼻子怎么红红的?被蛰了么?”车上,阿元盯着我的鼻子,好奇地问。   “没怎么。”我摸摸鼻子,觉得上面已经被我摸得有些发热,“被刮了一下。”   阿元失笑:“夫人不会还想着那个鼻子被刮了就会变猪的话?那是二公子讹你的!”   那是小时候二兄的恶作剧,他喜欢刮我的鼻子,并且还得意洋洋地说刮多少下就会变猪。我害怕极了,有一次被他按着刮了二十下,我大哭一场,嚷嚷地跑去母亲那里说我不想变猪。二兄自然给母亲教训了一顿,但我心里也落下了病根,有外人刮我的鼻子,我就会觉得鼻子上总是发痒,然后不停用手去摸……   魏郯那混蛋。我暗自咬牙。   阿元给我用凉水将手帕浸湿,敷了好一会,那种不适感才慢慢退去。   走了一段路,忽然,阿元指着窗外:“夫人,那不是赵公?”   我望去,果然,赵隽一身布衣坐在马上,后面,跟着从人和牛车。   我让驭者停下。   “赵公。”我撩起车帏,向赵隽道。   “夫人。”赵隽见到我,下马行礼。   我在车上还礼,看看他身后的车驾,问,“赵公要走?”   “正是。”赵隽道。   我有些讶异。赵隽立了大功,我本以为他会留下给魏傕做谋士。   “赵公何往?”我问。   “往雍都。”赵隽道,说着,苦笑,“魏公已将我家老小接去雍都,隽已向魏公告辞,往雍都与家人团聚。”   我颔首,道:“妾以为赵公会多留些时日。”   赵隽摇头:“魏公已胜券在握,隽离去亦是无碍。”说着,他叹口气,“若非夫人提醒,隽几乎忘记已经两年未见老母妻儿,甚是惭愧。”   我看着他,心中有些说不清的感觉。   “隽告辞,夫人保重。”赵隽不多言语,向我深深一礼。   “赵公保重。”我亦还礼,看着他上马,领着车驾往另一条路上去了。   心底不是不感慨。   赵隽此去,说不定魏郯那里的功名利禄就会全断了,可他有老母妻儿。而我这个用老母妻儿来劝降的人,身后却是空空如也。   所以,我也只能一直往前冲。   “夫人,走了么?”这时,阿元问我。   我凝望片刻,颔首道:“走吧。”   驭者清喝一声,扬鞭策马,在大路上留下飞扬的泥尘,载我远去。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女诫开篇第一句的事大家就别纠结了,那是魏郯腹黑,揭露女主不读书的。。 ☆、推车   去洛阳并不需要急着赶路,我的脚又没全好,于是路上走走停停,就像出门玩耍一样。   魏安原本想留在魏傕身边看打仗的,却被魏傕撵回来,有些不太高兴。他擅长两件事,一是做机械,二是装死人。我和阿元花了许多心思想逗他开心,可惜每每铩羽而归,一路上就变得很是无聊。   当然,我并不是一个擅长无聊的人,于是在马车上,我想了许多事。   此番从魏营离开,我已经不像半年前从莱阳出嫁时那样惴惴。魏郯和魏傕的态度,让我知道我在魏氏算是暂时站稳了。那么接下来,我该继续关心我的生意了。   我一直担心着李尚他们,不知道去江南是否顺利。原先从雍都出来祭祖的时候,我计划一个月之内返回,专等李尚消息。可如今是不行了,我离开淮阳都已经有半个多月,李尚他们即使回到雍都也不知道我去了哪里。我打定主意,去到洛阳就托送信回雍都,只道是阿元的家书,送去李尚府上。里面写明我们如今身在何处,要是李尚已经回到雍都,一定会回信;要是不回信,就是还没有从江南回来。   出门在外,乘车什么的其实还算有乐趣,痛苦的却是晚上歇宿。河南一带战乱方歇,寻常的村子十有五六已经荒废无人,如果到了晚上没能赶到城邑,那么能找到些破陋的房子歇宿已经是美事。   夕阳西下,我们在黄昏的时候遇到了一处村子,前方最近的城池还有几十里,于是停下歇宿。   村里只有两三户人家,都是贫苦的村人,见到有兵马来到,都惊恐地躲进屋子里,把门关得死死。   幸而领队的军曹见多识广,和颜悦色地跑去一户人家屋前说了一通,又递上些米粮,那家人才小心地开了门。军曹又让军士趁天黑之前给村人修补房子,两百人的队伍,我和魏安住到房子里,其他人都在外露宿。村人见军士秋毫无犯,还帮着做事,皆解除戒心,欢喜不已。   军士们在废墟里找到灶头生火做饭,用膳的时候,却发现不见了魏安。一番好找,在一户人家里找到了,他正在给一位跛足的老丈修胡床。   “四公子怎么干木匠的活?”阿元小声嘀咕道。   我笑笑,向老丈一颔首,道:“四叔,用膳了。”   魏安擦擦额头上的汗:“我不饿,长嫂先用。”   我看看旁边的跛足老丈,他见到我们许多人,脸上本已经有些不自在,此时更是尴尬。   “这位公子,”他向魏安拱拱手,“先用膳吧,老叟这胡床能用。”   魏安摇摇头:“我不饿。”   我并不着急,在魏安眼里,什么事都比不过手里的活。我让军士们先回去,留下两三人在原地举火把,照着魏安继续敲打。   回去的路上,魏安有些不好意思。   “长嫂,你饿么?”他小声问。   “不算太饿。”我说。   魏安不出声。   “四叔为何修那胡床?”我说,“又不是机械,日后交给军士就好了。”   魏安低头,嘟哝一声:“不是。”   我侧目:“不是什么?”   魏安看看我:“长嫂,我原本是去找木头的,见那老丈实在可怜,我身上又有锤子。”说罢,他停了停,说,“我祖父以前也跛足,他待兄长和我可好了。”   祖父?我愣了一下,想起来。他说的祖父,应当是魏谦,曾官至太尉,六十岁告老。   “四叔想念祖父么?”我心底有些软。   “嗯。”魏安说,“祖父会舞剑,还会讲故事。”   我笑笑:“他给你讲过什么故事?”   “多了。”魏安说,“都是从前七国争雄的故事。”   不愧是魏傕那枭雄的父亲。我心道。   “如此。”我的父亲当年也喜欢给我讲七国故事,于是饶有兴致,“不知七国之中,四叔喜欢何人?四君子?白起?哦,你应该更喜欢墨子……”   “龙阳君。”   我:“……”   旁顾四周,无论阿元和护卫的军士,脸上都没有诧异之色。我明白过来,他们还不知道龙阳君是谁。   “四叔,”我觉得我的笑容有点抽搐,低声道,“为何喜欢龙阳君?”   魏安看看我,说:“龙阳君不好么?剑术过人,有武有谋。”   我说:“许多人也有武有谋。”   魏安挠挠头:“可龙阳君名字好听,我只记住了他。”   我:“……”      经过一番思考,饭后,我对魏安说:“四叔既然可怜老丈行动不便,何不加上两只轮子,将那胡床做成推车?”   魏安说:“我也想,可此地找不到木料做车轮。”   我想了想,道:“我这推车可赠给老丈,四叔以为如何?”   魏安一愣,想了想,看看我的脚:“可长嫂还有足伤。”   “足伤快好了。”我说,“明日就到洛阳,路上我不必走上走下。且若是到了洛阳仍觉不便,四叔还能给我再做新的。”   魏安脸上露出思索的神色,片刻,点头答应了。   “夫人。”阿元看着魏安出门的身影,疑惑地问我,“好端端的,为何要将推车送人?”   我微笑,道:“阿元,你觉得如今世道,行动不便的人多么?”   阿元想了想,道:“战乱多年,且不说民人,打斗致残的士卒都多了去了。”   我点头,道:“如此,若能将推车卖出去,那可是一个大数。”   “卖推车?”阿元吃惊:“可只有四公子知道怎么做,先不说他肯不肯,生意的事,让四公子沾上合适么?”   这也是我的忌惮所在,我笑笑:“总会有办法。且此事还是设想,成不成也不一定。”      我的母亲是洛阳人,但我从未去过洛阳。   从前,母亲常在我面前说起洛阳哪里的风景最美,什么寺什么宫,哪里最热闹,哪里的井水据说喝了会变美人。我听着她说的时候,觉得那里是除了长安以外最好的地方。   当然,长安已经变成废墟,洛阳也不会幸免。   马车驰过护城河上的吊桥,隆隆通过城门。我从车窗朝外望去,宽敞的街道,整齐的房屋,俱是名城典范。不过,许多房屋看得出来已经很久无人修葺,宏伟的宫殿没了屋顶,高墙上尽是焦黑的痕迹。   “夫人。”阿元随我望着窗外,忽而道,“不知两位姨夫人和乔公,如今还在洛阳么?”   只知道我在洛阳有两位姨母一位舅舅,皆门第高贵,我跟他们见面,也都是在长安。   后来傅氏出事,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对于我来说,这些亲人就同从前的荣华一样,如同被狂风吹走的烟云,早已消失不见。   幸好母亲不必知道这些。   我心里安慰道,把竹帘放下。   虽然被毁过,可洛阳的人却是不少。马车一路走走停停,行人络绎不绝,经过西边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偌大的集市里,熙熙攘攘正是热闹。   魏氏的旧宅在城北,周遭都是些大宅。马车停在宅前,家中管事及仆人已经迎候在阶前。   我朝那些人仔细看了看,都是家人打扮。   早在雍都的时候,我就曾听闻魏昭有一妾住在洛阳,姓许。如今看来,她并没出来迎接。心里想想,也合适,这位许姬并非正室,这宅子的主人也并不是我,她出来迎候,我若不知其名姓,徒增尴尬。   “拜见夫人,”管事向我一礼,恭声道,“夫人远道而来,膳食汤沐皆已齐备,请夫人入内。” ☆、姨母   洛阳的老宅是魏傕在洛阳为官时的家宅,那时魏傕官职不大,家宅也不过个寻常院落。但他当上丞相以后,却一直没有舍弃这座宅子,也没有另置新宅。   至于那位许姬,据我所知,自从定都雍州,魏昭也一直跟随着魏傕,魏氏一家也迁去了雍都,却为何将魏昭唯一的妾侍在洛阳?   我的脚已经无大碍,只是不敢随意行走。来到洛阳之后,我就一直待在屋里,把脚养好了再走动。   魏安是个闲不住的,他一直记着我的推车,才落脚,就张罗着找木料。   “四公子,你这还是推车么?”阿元拿着魏安画图的木板,看了好一会,对上面的横横圈圈一脸茫然,“怎么似乎不大一样?”   “是不一样。”魏安说,“原来的太矮,我加高了些,还在轮子上加了牙,若推车要在土坡上停住,可以把轮子刹住,不会乱走。”   “四公子真聪明。”阿元赞叹道。   魏安挠挠头:“我其实还想再改改胡床,变成两层坐板。上层可坐,下层挖个洞,底下接粪桶,这样,长嫂就不必拖着伤足去如厕了。”   阿元:“……”   “四公子真好心,”她的笑容变得羞赧而怪异,看看我,道,“可夫人又不是残疾,这些日常之事并无妨碍。”   “是么?”魏安皱皱眉头,有些失望。   “无妨。”我说,“四叔主意甚好,不妨先做出来。便是我一时用不着,放在家中说不定也有备无患。你说是么?”   魏安神色一展,点点头。   我微笑。   刚才听着魏安一番话,我心中大亮。世上伤了腿脚的人各种各样,程度不同。那么推车也可以有不同的式样,比如我先前用的,若只是不便行走,已经够用了。而魏安说可以如厕的这种,不知有多少不能自理生活的人在盼着它?   我眯眯眼睛,耳边似乎有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响。哦,那是铜钱在布袋里碰撞……      静养的效果很好,两天后,我的伤足已经完全复原,行走无碍。   当我自己走出庑廊的时候,只觉天地明净,阳光普照。   我住的屋子是魏郯从前的居所,屋里的东西都是他少年时用物,我打开一只箱子的时候,还发现了几件旧汗衫和弹弓木剑等玩物。我拿出来看了看,这些东西保存得很好,箱子了塞了樟香防虫,其中一把弹弓的背上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郯”字。   再写得歪一点就可以视作文盲了。我看了好一会,心里下个定论。   魏郯的屋子待腻了,我对魏安表示出观赏老宅的意愿。他挠挠头,很难能可贵地放下手里的活,给我画了一张老宅的地图。图中标明各处院子方位尺寸谁人住过,画完之后,魏安丢给我,然后继续埋头弄他的推车。   我于是拿着地图,和阿元一起到处看看。这种宅子当然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我既然住进来,至少要知道这是个怎么样的地方。走了一圈,各处都寻常得很,不过后园里,一片芍药映日盛放,颜色正艳。   不过吸引我的,是芍药丛中的一名女子。她体态纤瘦,戴着遮阳的草笠,虽穿着寻常布衣,却看得出这绝对不是仆从之人。   似乎听到动静,女子抬起头来,笠沿下,露出一张眉目秀致的脸。   她神色有些诧异,却随即放下手中的东西,摘下草笠朝我走过来。   “妾许氏,拜见夫人。”她盈盈一礼。   我听懂“许氏”两个字,便知道我猜得一点不错。   “原来是许姬。”我微笑,颔首还礼,“久闻姬芳名,不想今日方见。”   许姬神色谦和,道:“妾常居洛阳,故不曾与夫人相见。”   寒暄了一会,我见她谈吐文雅,想来也并非小门小户的女儿。   “姬在园中赏花么?”我问许姬。   许姬答道:“并非赏花,妾乃是在修剪枝叶。”   “哦?”我望望那些芍药,莞尔,“姬有园艺之好?”   许姬亦笑,道:“若论园艺,妾不过粗懂皮毛。这些芍药,是丞相当年亲自种下,每逢开放,府中必设宴赏花。如今丞相去了雍都,妾恐此花败落可惜,便亲自照顾。”   “原来如此。”我颔首,赞道,“姬果是细致之人。”   许姬低眉谦道:“夫人过奖。”   “这许姬在洛阳很是清闲么?”回到房里,阿元斟一盏茶端到我面前,嘀咕道,“二公子的姬妾,在这府中也是个有身份的人,何苦与园丁抢活干?”   我看她,笑笑:“阿元,你若是被孤零零扔在洛阳,夫君舅姑一年也见不上几回,你可会寻些事来做?”   阿元觉得有理,点点头。   我轻吹茶盏,喝一口茶。   其实不单只是寻事做,还有一层。她开口丞相闭口丞相,这位许姬,很明白她要讨好谁。      我许久都不能自由走动,如今好不容易来到一处平安又热闹的地方,在宅子里待了几天,我就打起了外出的主意。   其实外出很简单。这个宅子里没有舅姑夫君,我的地位就是最高,家人不好阻拦。于是,我向管事打听城中哪里有灵验的庙观,对他说我要去为舅氏和夫君祈平安。   管事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反对。郭夫人喜欢拜神,这一招简直百试不爽。   车马和护卫的军士随叫随到,准备好供奉的用物之后,我乘着马车往城东而去。   洛阳曾为东都,这里的庙宫虽不及长安,却也修得很大,香火旺盛。相比之下,雍都虽然名头上就带个“都”字,那里的庙宫却简直寒酸得摆不上台面。   我将供奉之物交给庙祝,请他设案,然后有模有样地祝祷一番,吩咐阿元为庙宫捐香火。   拜祭之后,我走出正殿,正盘算着该去哪里转转,身旁忽然有一个声音传来:“女君……傅女君?”   我讶然转头,只见一位老妇,手里挎着篮子,两只眼睛望着我,满是不可思议。   “你……”我觉得她面熟,又想不起来。   “女君!”老妇看着我,满面激动地上前来,“女君,老妇是乔夫人的乳母,女君还认得么?”   我回忆起来。她是我三姨母的乳母,从前三姨母去过长安几回,她都跟在身旁的。   “吕阿媪。”我轻声道。   吕阿媪点头,望着我,已经泣不成声。      母亲有兄一人,妹两人,她在家中排行第二。   我从吕阿媪的口中,知道了当年母亲几位兄妹的事。   傅氏被诛,我的舅舅乔昱失了司隶校尉的官职,而我的两位姨母的夫家唯恐收到牵连,断了与外家的联系。彼时,我的外祖父已经不在,幸而留有祖产,舅舅虽不为官,在洛阳也仍是高门。可没过三年,风云突变,长安的乱势蔓延至洛阳。舅舅举家出逃至陈州,安顿下来之后,舅舅投奔了当时割据河南的董匡。他出身高贵,经纶满腹,也会用剑,董匡对他欣赏有加。可惜董匡其人在打仗上是个庸才,舅舅在征滑州的路上中了埋伏,被箭射中胸口,不治身亡。   我的四姨母排行最末,当年嫁给了洛阳的另一个高门蔡氏。洛阳的宫室被何逵焚烧之后,蔡氏感到此地不可久留,亦举家迁走。不料天下大乱,到处都没了法纪,蔡氏一家在往南的路上被土匪劫杀,无一生还。   母亲兄妹四人,如今唯一在世的,就只有我的三姨母。      吕阿媪是随着主人家到庙宫里来拜神的,于是,在庙宫奉茶的厢房里,我见到了我的三姨母。   她看到我的时候,脸色一变,眼眶倏而发红,抱着我哭作一团。   “阿嫤……阿嫤啊……”她的手紧紧抓着我,捶胸顿足,声音嘶哑得变了调,“我可怜的外甥,可怜的阿姊啊……”   周围的人皆低头垂泪。   我纵是早有准备,亦泪湿衣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亲人重逢,却没有喜气,只有满屋子的哭声。   相认之后,旁人纷纷劝解,三姨母又抱着我哭了一阵,才稍稍平静下来。   她拉着我的手,各自说了些离散之后的事,感慨不已,又掉了不少眼泪。   “你舅舅闻得你嫁去莱阳,本欲前往相见,奈何你外祖母突然中风,卧床不起,此事就耽搁下来。到了后来,洛阳生变,你舅舅去了陈州,就再也没有回来。”   “不知外祖母可还健在?”我问。   三姨母摇摇头:“何逵来洛阳之前,她就去了。你母亲的事,我等也不曾告知于她。你外祖母病逝前一日,还总说你母亲怎么总不回去看她……”说到伤心处,她又哽咽起来,低头拭泪。   我也难受不已,过了会,问:“我记得舅舅有一子一女,不知何在?”   三姨母道:“你舅舅故去之后,你舅母就带着儿女家人回了洛阳,如今在住在旧宅里。”   我颔首,至少舅舅还有后人,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三姨母抬起头来,问:“阿嫤,你如今嫁去了魏氏,是么?”   我道:“正是。”想想,魏郯娶我的事连身在谭营的赵隽都知道了,何况是在洛阳的姨母。   “夫君待你可好?”   我答道 :“夫君待我甚好。”   三姨母脸上终于浮起些欣慰之色:“如此,便是大善。阿嫤,只要你过得好,我等还有何求。”说罢,她低低道,“阿嫤勿怪姨母不去寻你,你家出事之时,我等这些亲戚竟什么忙也帮不上,若非今日遇到,姨母不知还有何脸面去见你……”   我不语。说起来,自从嫁给魏郯,我遇到了各种各样的故人亲友。他们除了痛惜傅氏不幸,说得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苦衷请我原谅。   我心中悲凉,可面前垂泪的毕竟是至亲,心底也深知她身为别家媳妇的无奈。   “姨母……”我握着她的手,轻轻叹口气。      与三姨母别过之后,我再无心情闲逛,登车返回老宅。   日子一天天过去,魏安很快把新的推车做出来,我左看右看,都觉得很是不错。   “可惜长嫂不坐了。”魏安遗憾地说。   “无妨,这是好物,总不嫌多。”我说。过了会,我又道,“四叔可曾想过,那荒村里的老丈,孤独一人生活,有了推车也无人帮推,如何是好?”   魏安说:“他家有只黄狗,我试过,平地里能拉动。”   我笑笑:“若是没有黄狗呢?推车上的人要是能自己推着走就好了。”   魏安眼睛一亮。      八月很快到了末尾,秋风微起之时,北边传来消息。谭熙在军中病死,四个儿子为继位之事生隙。魏傕一路北上,已经攻占了河北大部,兵临冀州。   李尚还没有回信,这时,却有两个我意想不到的人登门来访——我的舅母丁氏和她的女儿乔缇。 作者有话要说:下面朗诵酸诗一首: 我以为 那一天很遥远 我以为 我不必担心 美梦沉浮 死追众坑 方韩还在吵 斯巴达克斯还没演到第五集 我宅腐折堕 蓦然抬头 它 已在咫尺 。。。。。。。。。。。。。。。。。 我的寒假没了!要上班了!掀桌! ☆、洛阳(上)   我和舅父乔昱并不太熟。他的事务繁忙,很少去长安。不过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个和善的人。相比之下,我与舅母丁氏、表妹乔缇更加熟悉。   她们从前几乎每年都会去一趟长安,也会住在我家。   舅母丁氏也是出身大家,对我也很是和气,每次来长安,还会带好些东西送给我,我记得我小时候最喜欢的绢人就是她送的。   不过即便如此,我仍然不喜欢我的表妹乔缇。   她比我小两岁,不过或许是因为我舅父体格高大的原因,她身形一向与我不相上下。她喜欢漂亮的东西,尤其喜欢别人身上的漂亮东西。在她八岁第一次来长安的时候,她就已经会在长辈们面前露出娇憨又羡慕的表情,对母亲说,表姊戴的璎珞真好看,我在洛阳都没见过。   母亲一向厚待亲戚,听得这话,会笑眯眯地说,阿缇既然喜欢,就送你吧。许多年来,我被母亲强行送掉了好些东西,饰物、玩具、香品等等等等。有一回,她还想要我书房里的纸。那纸我很喜欢,洁白的纸质中掺杂花瓣兰叶,是裴潜做给我的。   听到乔缇说像要之后,我狠狠地白了她一眼,说,不给。当时,母亲还笑我小气。   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两日以后,我无意中听到玉莹她们议论我和裴潜,乔缇也跟她们在一起,笑笑说,我也觉得阿嫤表姊与季渊公子不配。   于是,我从此以后再也没对乔缇友好过。   时过境迁,从前的小女儿心思如同一本早已遗忘的书,当把它从角落里再翻出来的时候,心境却是不一样了。   “拜见舅母。”门前,我向舅母深深一礼。   “阿嫤。”舅母将我扶住,悲喜交加,双目含泪。   乔缇望着我,承继了舅母秀致眉眼的脸上,满是打量和小心。   “表姊。”她走到我面前,低眉一礼。   “表妹。”我微笑地还礼。   舅母拉着我的手,又是一番感慨倾诉。我请母女二人到堂上去坐,让阿元奉茶。   舅母看看阿元,对我说:“这婢子甚是眼熟,很像从前李掌事的女儿,伺候在阿嫤身边的……”   “正是。”我莞尔,“甥女到雍都之后,正巧李掌事一家也在,故得重聚。”   阿元忙上前,向舅母一礼:“阿元拜见舅夫人。”   舅母将阿元扶起,看着她笑道:“我就说怎么如此面善,原来是故人。”   我向舅母说起了李尚当年如何幸免于难,又如何离开家乡回到雍都。   “幸而甥女那日去了街上,遇到李掌事之子李焕,这才与掌事一家重聚。”我说。   舅母颔首,拭拭眼睛,道:“李掌事忠实,我是知道的。天灾人祸,尔等能相见,已是万幸。”说罢,她抚着阿元的手,感叹地对我说,“阿嫤在魏氏到底是新妇,仆婢皆是陌生,哪里比得上旧人。如今有阿元,我也就放心了。”   我笑笑说:“舅母说得甚是。”   接着,我们又聊起些琐事。提到舅父的时候,众人都未免伤心,舅母更是忍不住低泣起来。   “你舅父一生忠直,敬老慈幼。傅氏有难之初,他与众大臣联名上奏,为傅氏申冤,得罪了卞后。他还想亲自要去长安救人,可才到半路,先帝就已经动了刀……”舅母哽咽道,“你舅父为此夜夜辗转难眠,又不敢告知你外祖母,每每外祖母问起你母亲,他还要强颜遮掩。你嫁去莱阳之后,他想去莱阳看你,可后来洛阳也被战火牵连,你舅父投了董匡,不想……”她用绢帕捂着脸,哭了起来。   “母亲……”乔缇亦垂泪,看看我,小声劝解。   我心里也难过,闻言劝慰一番。待舅母稍稍缓和,问道:“不知恪表兄可安好?”   舅母拭尽泪水,答道:“伯恭安好,他正在家中闭门温习。天子在雍都要重开孝廉,伯恭想去参与岁举。”   我赞同道:“表兄有此志,乃是大善。”   舅母叹一口气:“乔氏乃洛阳大族,如今你舅父只有伯恭承继骨血,岂敢荒废。只是一场战乱,京中旧识已大多失散,你舅父又不在,无人可堪举荐。”   我明白过来,舅母这是有事相托。   表兄乔恪,我只见过两三回。虽不熟悉,但我很清楚地记得他颇有才学,有一回父亲考他,他对答如流,深得父亲赞赏。   孝廉本义,乃是朝廷拔擢贤能之人为官。不过长久以来,孝廉为高门把控,日渐腐败。在先帝的时候,甚至如果没有一位权贵举荐,即便出身士族也不行。若是在从前,此事一点不难,但现在乔氏单薄,舅母只得来求助于我。   我第一次感到这个魏氏冢妇的身份在别人眼里竟是有些权力的。   “舅母相托,甥女自当应承。”我沉吟,对舅母道,“然有些话,甥女也照实告知舅母。甥女加入魏氏不足一年,与丈夫聚少离多;固步于家宅,朝政之事也不曾接触。待甥女见得丈夫,必陈以表兄之情。丞相一向爱才,表兄既有志,自当无碍。”   舅母闻言,握住我的手:“便有劳阿嫤。”   我笑笑:“自当如此。”   舅母叹道:“阿嫤有心,你舅父若泉下有知,亦是欣慰。”说罢,又低头拭泪。   在堂上坐了许久,舅母又与我叙了许多别后之事。乔缇坐在她身旁,话很少。除了有时说到伤心处,陪着母亲擦擦眼泪,她大多时候神色平静,只将目光打量我。   留下来用过晚膳之后,舅母与乔缇告辞走了。我望望天色,觉得今日过得很是漫长。   “夫人,舅夫人还是那么能言,说起事来,旁人一句也插不上。”阿元咋舌道。   我微笑,不置可否。   这位舅母,母亲曾经说她是个精明的人。我从前不关心这些,今日促膝相处,竟也有些体会。她今日来看我,恐怕更多是为了表兄。不过尽管这样,乔氏是母亲的母家,这些人也是我最后的亲戚,如果能助一臂之力,我是不会拒绝的。      魏安的推车做到一半,不太顺利。他很不情愿地承认,有的部件要做得结实精准,他的木匠活还太浅。   “那就先放下,等回到雍都,我找两位木匠来帮四叔,并无难事。”我鼓励道。   魏安点头,又转而做各种小木件去了。   大宅里没什么人,日子有些无聊。宅子里有些旧书,可都是些尚书之类的,我拿了一本回去,没翻两页就扔在案头再不过问。许姬也是个没多少事可做的人,这段日子常常来与我作伴。   闲聊之中,我得知她原本是吴夫人陪嫁过来的家仆之女,自幼长在这所宅子里。十七岁的时候,魏昭从吴夫人那里将她讨了做妾。许姬提起这些的时候并没有说太多,我也不知道当年具体如何。不过从谈吐来看,许姬知书识礼,竟没有分毫仆婢的卑弱。这样的美人,虽是出身低微,但魏昭喜欢她,我一点也不奇怪。   为了打发空闲,我闻得许姬会织布之后,甚至将魏郯母亲吴夫人用过的织机清理出来,尝试像书本里教导的贤惠妇人那样,向许姬学织布。   天气渐凉,北边的战事捷报不断。谭熙死后,兵将分别归了他的四个儿子。趁群雄无首,魏傕一路往北,欲以各个击破。如今,魏傕已经灭了谭熙三子谭匮,正在幽州与谭熙长子谭盟交战。   这时,南边的淮扬突然有了动静。吴璋病危,无子,将基业传给了他的弟弟吴琨。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有些心神不停。   洛阳离淮扬很远,消息不过只言片语。可我深深明白,权位更替下,往往会有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心斗角,有人得志就会有人倒霉。裴潜在那里,平安无事么?   “夫人近来不太专心呢。”在我一连扯断好几根织机的经纬之后,许姬开口道。   我自知又走了神,向她歉然笑笑。   “夫人想是累了。”许姬望望门外的天色,道,“时辰不早,夫人还是歇息吧。”   我颔首,道:“也好,明日再续。”   许姬行礼,告退而去。   我也觉得累了,洗漱之后,躺在榻上,轻轻叹口气。   有时候,我觉得我就是个操心的命。   人言恩断义绝,说得轻巧,做到的又有几人?就像我,想到裴潜的名字,我会不由自主地为他担心。并非还对他旧情未了,而是我毕竟无法当成一个挥之即去的陌生人。   或许是有心事,我睡得很浅。   半夜的时候,我在迷蒙中感到有动静,夜风微微扫过脖颈,像是门窗没有闭紧。   当一阵粗砺的触感摩挲上我的脸颊,我猛然清醒过来。   眼睛被突如其来的烛光照着,有些睁不开。当我费力地认清了眼前的人是谁,还是惊得一愣。   “醒了?”魏郯也有些意外,片刻,笑笑,“夫人见谅,我并非有意。”    作者有话要说:有大人问是不是今天更一章半~ 鹅内牛满面,这两天这周末鹅都要上班,时速无下限的鹅一脸血地看着你们。。 ☆、洛阳(中)   他跟我说场面话的时候永远都听起来毫无诚意。我不与他计较,讶然问:“夫君何时回来的?”   “刚到。”魏郯说,眉间有些倦色。   我朝滴漏看去,三更刚过。   “夫君怎不事先来信说一声?”我起来,拉过一件外衣披在身上。   “上路匆忙,来不及派人。”魏郯挑挑灯芯,光照倏而明亮。罢了,他站起身来,走到椸前宽外衣。   我独自睡这寝室,便不拘仪容,此时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看到魏郯独自站在椸前,我想到,丈夫深更半夜回来,贤惠的妻子,是不是应该即刻扑上去殷勤侍候嘘寒问暖?   “夫人不必起身,我去沐浴。”正犹豫着,魏郯就像身后长了眼睛,开口道。   我的心一松,却觉得样子还是多少要装下去的:“嗯……夫君路上用膳了么?妾去吩咐庖厨做些羹汤如何?”   “不必。”魏郯穿着单衣,看看我,“夫人歇息吧。”说罢,走出门去。   我听到外面有管事的说话声,坐了片刻,脱掉外衣躺了下去。   睡觉睡到一半被吵醒,我困得很。不用我做什么,最好……心里念着,我闭上眼睛。      我原本想着只眯一下,等魏郯回来再献献殷勤。谁知我沾枕即眠,再睁眼是已经是早晨。   刚想伸个懒腰,我突然发现魏郯就躺在身旁,睡得正沉。   才展开的手脚僵在一般,我小心翼翼地收回来,片刻,把身体挪开一点。虽然从淮阳出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说好还做夫妻。可是又是赶路又是战事,我们同寝的夜晚并不多,以至于到了现在,我还不太习惯跟他睡在一起。   隔着一点距离,魏郯的侧脸在窗户透入的微光中线条分明。   我静下来看他,忽然觉得这个角度很新鲜。他背着光,眉眼都隐没在阴影里,鼻梁挺直如山峰,往下,嘴唇和下巴的形状优雅,还有脖颈的喉结……   他动了一下,我愣住,连忙闭上眼睛。   榻微微摇动,我隐约感觉魏郯该是翻了个身。那气息……像是转过了我这面。   我的心提起,更加卖力地装睡。   我不知道魏郯是梦中翻身还是真的醒了,过了会,我想睁眼一睹虚实,忽然又听到他动了一下。   好险……我心里道。可没过多久,一只手伸过来,搂在我的腰上。   我皮肤上起了一阵鸡皮。   那手很不安分,从我的腰抚上我的背,又摸摸我的头发。最后,我的鼻子突然被捏住。   呼吸不得,我再也装不下去,睁开眼睛。   “夫人醒了?”魏郯放开手,晨光中,笑容慵懒。      我摸摸鼻子,心知又被他耍了,又窘又恼。不过还是要装作刚醒来的样子,诧异道:“夫君怎起这么早?”   “行旅之人,睡不惯懒觉。”魏郯伸个懒腰,我听到他松开指骨的“咯咯”声。过了会,他瞥瞥我,“我天刚亮的时候就醒了,一直不曾睡着。”   我:“……”   我脸上的窘意更甚,瞪起眼睛。   魏郯却不理会我,嘴角得志地弯着,从榻上起身。我看到他走到椸前,脱下寝衣,光裸的上身在晨光中浮着细腻的光泽。   乳母曾说过非礼勿视,我想移开眼,又忍不住再看。这不算非礼,心道,我和他是夫妻……魏郯在挑着椸上几件衣服,像是在考虑穿哪件好。我就瞅着那背上的肌肉随着他的动作起伏,健壮却不纠结,又紧凑流畅,我忽然觉得,若是魏郯跟我行夫妻之事,我好像也不亏呢……   “好看么?”魏郯突然道。   我:“……”   我真想把他的脸扳过来看看上面是不是安了一面用于窥视的镜子。   “什么好看?”我反问道,乖乖承认的是傻瓜。   魏郯将一件细麻单衣穿在身上,系好系带,转过身来。   “我问衣服,新做的。”他微笑。   “夫君着此麻衣,甚美。”我顺着竿爬,真诚地颔首。      洛阳名义上是归朝廷,可谁都知道,朝廷是魏氏的。   我和魏郯在堂上用早膳的时候,外面有使者送了帖来。洛阳太守周康今夜设宴,要为魏郯接风洗尘。   魏郯将那帖看了看,应允了使者。   我把碗里的粥喝完,用巾帕拭拭嘴角,问魏郯:“夫君原本说要回雍都,不知何时启程?”   魏郯道:“不忙,还须在洛阳留几日。”   “如此。”我说。   魏郯却看着我,目光中似有询问。   “夫君有话?”我问。   “无话。”魏郯收回目光,低头吃粥。   用过早膳之后,程茂过来,说已经准备好,可以出去了。   “我要去城墙上巡视城防。”魏郯对我说。   “兄长,我也去。”一直埋头用食的魏安终于开口说话。   魏郯答应一声,却看向我。   我对城防什么的一点都不感兴趣,一派贤惠地对魏郯笑笑:“容妾服侍夫君更衣。”      魏郯不像长安的那些纨绔子弟出门那样讲究得一条革带也挑上大半天,服侍他更衣其实很轻松,从箱子里面找一件看起来没那么旧又够厚实的袍子就可以了。   他把袍子套上,我替他整理,再系上衣带。魏郯个头比我高出许多,我抬起手臂,将他胸前的衣料扯了扯,再系好。   谁也没说话,抬眼,魏郯看着我。   “这袍子太窄么?”我看他的肩膀和胸膛将袍子撑得没有一丝皱褶,心里又想起晨起时的光景。   “不窄,”魏郯道,“正好。”   我“嗯”一声,去取革带。   “吴璋病逝了,传位其弟吴琨。”   我愣了愣,抬头,魏郯注视着我:“季渊与吴琨相善,吴琨继位之后,封他做了中护军。”   这话来得太突然,我几近茫然地点点头,将革带环在他的腰上。   他又道:“我只知道这些。夫人若有话想问,可直言。”   我抬头看他,很诧异。他说得没错,早膳时我问他何时去雍都,的确是想借机问裴潜。可我马上意识到让魏郯说裴潜的事会很尴尬,便打算自己私下探听算了。所以,魏郯说要逗留几日的时候,我也没有再说下去。   可我忘了魏郯是个全身长满心眼的人,他察觉到,却毫无顾忌地在我面前挑开。   这算是坦白,还是试探?   我心底一股火气升起,冷冷到:“夫君怎知妾有话无话?”   魏郯一怔,看着我,黑眸沉凝。   周遭瞬间安静,我移开目光,低头将他的革带扣好。   “我走了。”魏郯把刀佩在腰上,淡淡道。说罢,朝门外走去。   我心思一动,忙追上去:“夫君!”   魏郯回头。   我看着他,恼怒归恼怒,可我并不想跟他搞僵。   “你……”我想说多谢,可到了嘴边,改成了,“早些回来。”说罢,一礼。   “嗯。”魏郯应一声,不辨情绪。      我并非用于反省的人,可当魏郯派人回来告知,说直接去周康家中赴宴的时候,我有些后悔。   我不能不猜测,魏郯果真是惹恼了么?   心里一个声音道,他恼又如何,谁让他那话来试探?   可另一个声音却道,或许他真是委屈了?   什么委屈不委屈,又不是孩子。我有些烦乱,晚膳吃了两口,就心不在焉地把箸放下。   我走出庭院,落日挂在天边,云彩紫灰,颜色交杂不明。晚风阵阵,地上秋草抖动,怎么看都有些萧瑟的意味。   “夫人怎在此?”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头,却是许姬。   她微笑着走过来,向我一礼:“闻得大公子不在,妾无事,便想问夫人,今夜还织布么?”   我这才想起来我是有事可做的。   “织。”我微笑,一口应承,“当然要织。”      夜里的庭院很安静,除了织机的“吱吱”声,就是窗外的夜莺啭啭。   “夫人这织法不对,容易起结。”我正做着活,许姬在一旁指点道,“妾来给夫人师范。”   我答应,让出位来,看许姬接过我的梭子,在经纬间熟稔地穿插。   看着看着,我不禁又抬头望向门外。月亮已经快到中天了,宴饮还没完么?   “夫人在等大公子?”   我回神,许姬停了下来,看着我。   我讪讪,莞尔:“姬怎知?”   “妾怎会不知?”许姬声音轻柔,道,“妾从前也这样,总往门外望。”   “哦?”我知道她是在说魏昭。   许姬笑笑,望向门外,似思忆又似意味深长:“可总望不到,妾的心思便淡了。”   我觉得她话里有话,正胡思乱想,忽然,阿元从外面进来:“夫人,大公子回来了。”   “哦?”我的心一松,恍然转暗为明。   许姬看着阿元,脸上的诧色一闪而过。而后,她看向我,笑笑:“大公子既已归来,妾先行告退。”说罢,起身向我一礼。      我出了吴夫人的院子,直奔住所。   才出院门,一名叫王晖的从人迎面而来。   “夫人,”他一礼,道,“大公子醉了,已经回房。”   我颔首,继续向前。不料,还没进自己的院子,我遇到了管事。   “夫人。”他向我一礼,表情有些为难,道,“大公子从宴上带回了几位美人,他如今醉了,夫人看……”   我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示意看去。只见他身后两丈远,五个十六七岁的妙龄女子立在廊下,皆面容娇美。   许是见管事对我的态度,女子们眸光相顾,片刻,上前来向我行礼,莺莺燕燕的语声落了一地:“拜见夫人。”    ☆、洛阳(下)   我看着那些女子,没有说话,只觉头顶被冷水泼下。   “夫人?”管事探询地看我。   “从前宅中来了新人,安置何处?”我问。   管事道:“从前主公在洛阳时,吴夫人主事,新来婢子若未分拨,安置在北院厢房;姬妾,则另择空余院落。”   原来如此。这些女子既然是送来的,又不曾得魏郯吩咐,自然按奴婢处置。不过这些女子一个个打扮得娇滴滴,显然就不是为了来做奴婢的。管事若将她们分去北院,怕得罪了她们;按姬妾对待,又怕得罪我。   我原本不快,此时却心思一转。   “若有大些的空余院落,便且安置。”我对管事贤说,贤良地微笑。   管事应下,令人引诸女子下去。      阿元推开房门,一阵淡淡的酒气迎面而来。   “去取些解酒汤。”我对阿元说。   阿元应一声,走开。我进门,将门阖上。   内室的卧榻上,魏郯仰面躺着,一动不动,身上还穿着外袍。   对着个睡得像死猪的人,我一肚子气也没地方发泄。这人是故意的么?想报复我,让我有话骂不出来,还是考验我是否贤惠?   我深深呼吸,让心情平复一些。   我当然贤惠。我偏不气,我才不会为了几个女子摆出争风之态。我不但不闹,我还把那些女子好吃好喝养着,每日谄媚地问魏郯,夫君今夜宿在何处,妾见西院崔姬可怜无双,可堪幸御……   心里想着,忽而斗志满满。   就是这样。我再深深呼吸,捏捏拳头。   可转过头,我吓了一跳。   魏郯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正在榻上盯着我看。   “夫人独处之时,亦有千般神态。”魏郯微笑,目光清醒而玩味。      阿元端来解酒汤的时候,看到坐在榻上喝茶的魏郯,愣了一下。   “放在案上。”我说。   阿元应声,把汤端上前来,退出去关上门。   “夫君喝些解酒汤吧。”我说。他虽是装醉,酒却是喝了不少的,我仍然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   “不必。”魏郯道,手持茶碗,“有夫人的茶足矣。”   这话听着讨好,不过我是没那么容易讨好的。   我微笑:“周太守家的酒不合夫君心意么?”   魏郯抬眉看我:“周太守盛情,酒一杯接一杯,我若不装醉,岂能那么早脱身。”   我将茶添到他碗里:“既是周太守美意,夫君反正不曾真醉,何不留下畅饮?”   魏郯莞尔:“夫人教我早些回来,我岂敢不从。”   我看着他,结舌。   不得不承认这武夫是有些口舌本事的,还会拿我的话来堵我。我亦笑容相对:“如此。夫君既是装醉,回到家,也该先将周太守送的美人安置安置。”   魏郯从容道:“那些人是给夫人的,夫人安置便是。”   “给我?”我讶然。   “你身旁本来就缺侍婢,可充充人手。”魏郯道。   敢情还是为了我好。   “谢夫君体恤。”我温声道。   魏郯饮一口茶,继续道:“我名下的仆婢全由夫人分拨,若不想留下,夫人亦可转赠他人。”   “如此,妾知道了。”我微笑。心里却道,我岂敢。将那些女子转赠他人当然容易,主母寻个由头把婢子打死也可以做得名正言顺。不过那样一来,在舅家尤其是魏郯的眼里,我妒忌的名声也就坐实了,谁知道将来会如何呢?   魏郯看着我,颇有探究。   “高兴了?”过了会,他问。   “高兴什么?”我已经学会面不改色。   魏郯道:“我记得在范太守府上,夫人很是不喜。”   我警觉起来。范悦?心里回忆着,我那时表现得很明显么?   “妾不曾不喜,夫君记错了吧?”我露出讶色。   “嗯?”魏郯皱皱眉,露出一副认真回忆的模样:“可那日是谁托醉离席,还不等我回去就关门独自入寝?”   我的脸腾时发热,忙辩道:“妾那时并非不喜……”   “我记得那时有人见到我回去就一脸委屈,”魏郯继续道,摸摸下巴,“说什么还要做夫妻。”   我越发窘,瞪他:“谁一脸委屈!”   魏郯没有回答,却看着我笑起来,越笑越大声,肩膀一动一动。   我真的恼了:“不许笑!”说着从榻上站起身来。   可不待我站直,魏郯突然伸手拉住我,天旋地转,我被他压在榻上。   “放开我!”我用力推他。   “不放。”魏郯抵着我的额头,双眸很近,透着奇异的清澄光亮。   酒气随着他的话语,烘热了我的面庞的脖颈。他的身体实在很重,手劲也大,我心里莫名的很慌乱,又羞又窘,又挣扎几下,竟纹丝不动。   “你……你快压死我了!”我的胸口被那重量压得喘不过气来。   魏郯不为所动:“还躲么?”   我连忙摇头。   魏郯这才把身体移开。   身上陡然轻松,我侧过身,大口吸气。魏郯却仍然没有放手,抱着我,胸膛抵着我的后背。   我不再挣扎。这个武夫,我反正是斗不过他的。   室中很安静,我隐隐听到庭院里夜莺的叫声。   过了会,魏郯突然低低道:“我才要出门,周太守就将那些女子塞了来。我正装醉,不好当面拒了。”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又说起这个,片刻,道:“嗯。”   魏郯的手臂微微收紧,呼吸的热气灼在耳后,引得我的肌肤一阵发麻:“不信?”   “夫君所言,妾岂有不信……”我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事情有些不对。魏郯的手探入了我的衣襟,不安分地游走。   “阿嫤,”他的声音低低,不像先前那样带着狡黠或戏弄,熏热中,某种干渴般的气息浮动,“你我再续那夜未尽之事,如何?”   我的心跳踩空了一下。   魏郯没有等我回答,颈后传来他的吻咬,手扯松了我的衣带。我的心狂蹦着,正当他要翻身再度压下,我突然抓住他探入底衣的手,挣脱开他的怀抱,坐起来。   魏郯诧异地看着我,黑眸中仍闪动着残余的炽热。   “夫君……”我几乎不敢跟他对视,羞臊满面,喉咙卡了一下,“夫君今日回来,还未曾洗浴。”   魏郯注视着我,外袍的领口不知何时松了,喉结微微滚动。   “我洗了就可再续么?”他忽而笑笑。   我咬咬唇,只觉他的目光像着了火似的,把我的脸烫得快熟了。   “嗯。”我说。   魏郯二话不说地起身,未等我抬头,已经风一般地消失在门外。      屋子里还剩我一人,我坐在榻上,一边抚着胸口一边发呆。   心还在咚咚地跳,像在打鼓。   洗浴?我想到自己刚才说的理由就觉得可笑。   我承认这事做得很没出息。当初在雍都,明明存心引诱什么的都做过了,可是刚才居然怯场了。   没准备好么?也许是,我先前进门的时候还憋了一肚子火。   你们是夫妻呢,你不愿意,别院还有五位妙龄女子会说正好。心底一个声音道。   没错!   我站起来,深吸口气,走去内室。可当我看到那张足够三四个人并排躺的大榻,刚鼓起的勇气又有些萎靡。   听说,真的会很疼。   我捂住脸,开始没出息地思考着现在逃去三姨母或舅母家还来不来得及……      我到底还是冷静的,魏郯进来的时候,我已经脱去外衣,松开头发,穿着底衬的绢衣绢裙坐在榻上。   魏郯看着我,惊讶之余,脸上露出笑意。   我被他盯得脸红不已,正要起来。   “别动。”魏郯按住我的肩膀。他站在我面前,高大的身体挡住了烛光。   他的目光注视着我的脸,手指伸来,将我颊边的头发轻轻拨开,绕在耳后。   “你我成婚那夜,你也这样看我。”他说,声音低而缓,似在回忆,唇边弯着笑影。   成婚那夜是如何情形,我早就忘了。我没说话,只觉得周围都是静静的,只有我的心跳声音清晰,咚、咚、咚……   魏郯拉过我的手,指尖被握在厚实温暖的手掌之中。   “这么凉,”他眉梢一扬,“怕?”   谁怕了。我张口想顶回去,可对上他眼睛,却忽然说不出来。那种感觉又来了,像被野兽盯着的猎物那样的危险感,可我却一点也不想逃开,看着他朝我俯下来,抱住我。   “别怕。”他低低道   沐浴后皮肤的味道,陌生但干净。   他吻我,从耳垂,到脸颊,再到嘴唇。   我想闭起眼睛,可我做不到。   在从前,我和裴潜也做过许多亲密的事。周遭无人的时候,他抱过我,也吻过我。毕竟是在家里偷偷来的,要时刻提防着有人出现,于是他和我都很害羞。他的吻又轻又缓,像在品味;也有情动的时候,他会急切一些,咬我的嘴唇,手探进我的衣服里,我还能感觉到他的反应……那些事情最后都以两个人红着脸收场,他说我是色女,我说他是色男。   而后来的丈夫韩广,他的亲吻则还是小孩子的模样,一啵一个响,全然不似调情。   魏郯的吻跟他们都不一样。他有点霸道,当他在我的唇齿间纠缠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强烈的渴望。   他把我放在榻上,解开我裙腰上的系带,又把我的衣衽松开。当胸口敞露在烛光下,我的肌肤因为突如其来的夜凉而起了一层微麻。   他脱掉衣服,手撑在我的肩膀脸侧,在上方看着我。烛影摇着瑰红的光,他的眼神灼灼,涨满了□。   我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喉咙,忽然想起了那时在若婵的别所里看到的东西。我伸出手,覆在魏郯的胸膛上手游弋片刻,缓缓滑下。   不得不说,魏郯的肌肤的触感很好,坚韧而细腻。结实的腰腹往下,肌肉的线条隐没在两人相贴的阴影里。   “好看么?”魏郯的唇角弯着,手穿过我的头发。他的喉结和胸膛随着呼吸起伏,竟然很是诱人。   我没他脸皮厚,也受不了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红着脸说:“夫君……灭灯吧。”   “为何?”魏郯一脸不解。   我嗔怒地瞪他。   魏郯低笑,起身一口吹灭了旁边的灯盏。   夜色笼下,魏郯再度抱住我,把我压在榻上。他的吻比刚才更激烈,从嘴唇到脖子再到胸前。   黑暗中,我看得不清楚,可各种感觉却更加明显。他的手很热,手掌上的厚茧探入在我的腿间,□那物硬硬地顶着,不舒服,心却被扰得纷乱。   当他的唇舌流连在我的敏感之处,身体淌过奇异的酥麻。我紧抓着他的手臂,觉得难耐,过了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嗯……别,你别咬那里……”我一边扭开身体,还用手去推他的脸,“……你……嘻嘻……哈哈哈哈!”   魏郯终于被我搅得抬起头来。   “不许笑。”他的腿压着我,声音带着气恼。   我闭上嘴,却根本收不住,闷笑着,抽得脸颊发酸。   魏郯深吸一口气,有些无奈:“不喜欢我这样?”   我支吾道:“不是……嗯,痒……”   魏郯沉默片刻,哑声道:“那我往下了。”   我愣了一下,正想着什么叫“往下”,魏郯却已经将我的一只腿抬起。   瞬间,就像被钝器直直挺入,剧痛潮水一样席卷而来。   “啊!”我浑身紧绷,大叫出声。   魏郯停住,声音带着疑惑:“疼?”   我难受得要命,又窘又急地推他:“你……夫君出去……”   魏郯却低笑:“我慢些,嗯?”   “慢些我也不要!”我忙说,挣扎地要起来。可是魏郯的力气很大,将我的手臂捉住,压在头顶。   “啊……”痛楚再起,我又叫起来,可才叫一半,“呜呜呜……”我的声音被他堵在了唇下。   钝痛一下一下,仿佛要把我的身体磨碎。   脑海中只剩下我骂他的话,武夫,色鬼,混蛋! 作者有话要说:我尽力了,锅盖护身~定~ ☆、闺中   我十一二岁的时候,母亲有一回设宴招待亲友女眷,家中来了两位刚出嫁的堂姊。她们来我的屋里和我玩,我玩累了,就去内室睡觉,两位堂姊坐在外室闲聊。我仍然记得那时我醒了,隔着纱帘,听到她们在小声说着的东西。   她们在说她们的新婚之夜,诸如会疼等等的事我都是从她们议论中才知道的。她们嘴上嗔怪,却又小声嘻笑,似乎那是件有乐趣的事。我那时候听得似懂非懂,又好奇不已,脸红地想,到时候裴潜要是敢弄疼我,我一定不会饶了他。   而现在,若是有人来跟我谈论什么初夜,我必然没有好话。   魏郯是个我们的第一夜,可谓轰轰烈烈。事实上,如果谁有幸围观,会觉得我们在扭打。   他想继续,我抵抗;他把我的手抓起来,我用脚推他,他又把我手脚全都压住。后来,当他吻着我说还要的时候,我已经全然没了力气。当时瘫软疲惫,脑子里只想着一幅画,我是块肉,软绵绵地躺在案板上,魏郯得意洋洋,一口一口,把我分而食之……   结果很惨烈。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的□又酸又痛,全然起不来;而魏郯发现他身上有几道长长的红痕,也不知道疼不疼,只见他照着镜子皱皱眉,嘴角弯弯的。   他发现褥子上有些暗红的斑斑点点,有些发愣地盯了好一会,才看向我。   “你……”他难得地结巴了一下,像是在寻找措辞,“从前不曾……嗯?”   我简直羞赧万分,缩在被子里小声地说:“嗯。”   “为何不与我说?”   说了你信么?我心里道,嘴上却没说话。   魏郯看着我,低低的笑了起来,很久,眼里闪着光。   我很不自在,狐疑地看他:“夫君笑什么?”   “我笑韩广。”他伸出手来摸摸我的头发,笑得狡黠,“他是早知道夫人凶猛,故而一直不敢动手么?”   我瞪起眼睛,想把他的手拿开。可稍一动作,牵扯到身体的酸痛之处,我苦着脸又缩回去。   魏郯仍是笑:“躺好。”说罢,他站起身来,走出屋外。   没多久,阿元端着水盆进来,帮我洗漱,看着我,不住偷笑。   她看到我身上的累累痕迹,又是吃惊又是脸红,“昨夜你与大公子打了一架么?”   我恼羞成怒,瞪她一眼。   阿元噤声,为我擦身穿衣。      那日之后,魏郯没有再跟我做那事,并且表现得很体贴,比如我不能下榻他就把几放到榻上,亲自伺候我吃饭之类的。   婢女仆妇们满脸艳羡,阿元笑眯眯地说大公子真好。   只有我知道真相。   因为晚上灭灯之后,他就会抱过来,把我的衣服脱掉,动手动脚。除了那事不做,别的事无一落下。   我虽有前车之鉴,可当他挑弄某些敏感之处,我还是会忍不住笑。   魏郯却不许我推拒,安抚道:“夫人须适应,等你复原,再行房就不会疼了。”   我:“……”   不过我承认,如果撇开会疼的那一步,我并不讨厌这样。魏郯虽然不如裴潜斯文,可他颇懂把控,或者说那叫技巧。他在我耳边轻唤我的名字,胸膛很热,引得我也脖颈发烫。他吻我,缠绵又耐心。他手上的厚茧我觉得很妙,它抚在我的皮肤上,硌咯的。每当它流连在我的胸前,滑过脊背,或者徘徊在腿根,一点一点地挑起战栗,我忍不住轻吟出声。   那滋味……嗯,我承认,很舒服。      据阿元说,周康送的那五名女子,魏郯一次也没去看过。管事问他,他说由我意愿;我不出声,此事便一直搁着。   “夫人便一直由她们住在别院?”阿元皱眉,“我见那些女子每日梳妆打扮,难保大公子什么时候……”   “且留着她们。”我说。想到她们,我也发愁。我当然不愿意留着她们,即便拿来当侍婢也不要,可此事还是不能随便,须想个周全之策。   除了周康,拿美人来打魏郯主意的也不少。魏郯几乎每夜都会出去赴宴,据阿元从随人那里探听的消息,每次都少不得伎乐歌舞或者动人的女子来劝酒。如魏郯所说,周康那次他是装醉不好推拒,而此后这些宴席,魏郯就真的一个也没有带过回来。   白日里,魏郯通常会在宅中会客。来访的大多是洛阳的官员、世家子弟或故交。除此之外,每日还有战报、书信以及东南来的密报。   这些我从不过问,裴潜在淮扬无事就好,其他的,我只关心什么时候回雍都。   可魏郯似乎一点也不着急,我问他的时候,他弯弯唇角,说,夫人如此关切,可是身体无碍了?   我知道这个色鬼在想什么,马上噤声。   但是我心里明白,该来的是会来的。   便如今日,魏郯过了午时之后就一直留在屋里。   “夫君不出去么?”我坐在外间的榻上问。   “嗯,今日无事。”魏郯在我身旁坐下,看看我,微笑,“为夫欲陪夫人午睡。”   我的表情僵了一下。   开玩笑,这几日但凡是跟内间那张大榻有关系,就绝对不会只有睡觉那么简单。   片刻,魏郯看我不动,道:“夫人不睡?”   “妾今日不困。”我说。   “不困?”魏郯一讶,凑过来,低声道,“正好,我与夫人做些消遣之事。”   我腾一下脸红。这个没脸没皮的流氓,光天化日,门还开着,仆人还在外面,他又来动手动脚。   “妾有事要做。”我忙道,躲开他的手。   “哦?何事?”魏郯问。   我瞅向一旁,急中生智,忙拿起案头的一本书:“妾今日要看书。”   魏郯看看我手里的书,莞尔:“中庸?不想夫人爱好经史。”   我愣一下,低头看向手中,真的是《中庸》。这才想起来,这是我几日前心血来潮翻出来的,没看几页就扔在了这里。   “不算十分爱好,”我装模作样地翻开书,镇定地说,“妾自幼受教,经史乃是根本。”   “哦?”魏郯淡笑,后坐一些,不紧不慢地倚在几上,“也好。我许久不曾温习,倒是想听夫人诵上几句。”   这有何难,我笑笑:“敬诺。”说罢,我随手翻开几页,念道:“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 ”我卡住,因为上面有个字实在想不起来怎么念。   “念‘古’。”只听魏郯道,“驱而纳诸罟攫陷阱之中,而莫之知避也。”   我哂了一下,道:“妾从前知道,可是忘了。”   魏郯扬扬眉:“如此。”   我继续念:“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素夷……”   “素夷狄行乎夷狄。”魏郯又道,“夫人念串了。”   我若无其事,继续往下念完:“素患难行乎患难。”又翻两页,继续道,“诗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耽。宜尔室家,宜尔妻子。”   “宜尔妻孥。”魏郯淡淡道,似笑非笑,“夫人念错字了。”   我终于忿忿:“求!无乃尔是过与?”   魏郯讶然:“此句似乎并非出自中庸?”   我颇得意,面上却无辜地一笑:“哦,此句出自论语,妾忽然想到的。”   魏郯看着我,片刻,亦笑。   “听夫人方才如此中气十足,想来身体康泰,精力充沛。”他再度凑过来,伸手把我的书抽走,放到案上,“不若你我做些比诵读更加有趣的事。”   他的呼吸很近,拂在鼻间,我看着他深深的双眸,心跳忽然乱响……   “夫人。”正在这时,阿元的声音忽然在外面响起。   我如遇救星,忙撑住魏郯的肩膀,回头应道:“何事?”   阿元的影子在门外动了动,却似乎不敢进来。   “夫人,”她说,“舅夫人方才遣人来问,今日是她寿辰,她在府中设宴,问夫人去不去。”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今天晚了很多,抱歉抱歉! ☆、灭灯   既然舅母开口,又是寿宴,我当然是要去的。不过她告知得太匆忙,我来不及准备贺礼。   阿元私下里对我说:“夫人,我打听过舅夫人如今的家境,似乎不太好。我问过来送帖的人,他说舅夫人好几年不曾摆寿宴,今年才突然说要摆的。”   我一讶,想了想,颔首。舅父去世,世道萧条。与许多高门大族一样,乔氏的祖产,本以田地为主。自从生乱以来,民人流亡,土地都没了收成。舅母一家靠着舅父留下的余财维持,可是乱世之中,家财因流散遗失乃是常事,因此入不敷出,并不罕见。   舅母能寄予的最大希望,恐怕就是我的表兄乔恪了。   我忽然明白过来,她办这寿宴的目的。   出乎我的意料,当我问魏郯跟不跟我一起去的时候,他答应得很爽快。   “备了寿礼么?”他问。   “不曾。”我一边在箱子里翻衣服,一边说:“我稍后与阿元去市中,挑些布帛。”舅母是长辈,送布帛等实用之物最是讨喜。我在洛阳没有熟识的布商可以送货上门来挑选,时间又紧迫,我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亲自出去挑比较快。   “家中有些布帛,是去年伐董匡时留下的,夫人要去看看么?”魏郯道。   我听得这话,不禁一喜,随即去府库中看。   董匡是个喜好敛财的人,他的物品能被魏傕看上并留下的,决不会差。果然,我在府库中看到了好些漂亮的布帛织锦,都是当今市中的稀有之物。我挑了些,让人包起来。   到了日头偏西之时,我跟着魏郯登车。他没有骑马,而是规规矩矩地戴上竹冠,上衣下裳,和我一样乘车,正经得像要去拜会什么大儒。   “衣着不妥么?”见我盯着他,魏郯道。   我摇摇头,微笑:“甚妥。”      舅母的家也在城北,车马到得门前之时,只见灯笼高挂,早已有人迎候在们前。   车马驻步,阿元还未下车,魏郯却走过来,亲自握着我的手将我扶下马车。   “甥女。”舅母满脸笑容地迎上前来。   “舅母人寿年丰。”我微笑地祝道,向她一礼。说罢,又向魏郯道:“夫君,这是妾舅母。”   魏郯莞尔,向舅母端正一礼:“舅夫人寿比南山。”   舅母看着他,笑意盈盈,礼道:“老妇久闻将军盛名,今日临我寒舍,蓬荜生辉。”   魏郯谦道:“舅夫人过誉。某与夫人成婚,今日方拜见舅夫人,实为惭愧。”   舅母笑意更深,让出身后的乔恪和乔缇,道:“快快拜见阿嫤与将军。”   二人应声,上前来,与我们见礼。   乔恪比我年长,多年不见,他的脸已经有几分舅父的周正模样,下巴长出了胡子。他微笑地看我,眼圈有些发红,向魏郯行礼的时候,举止大方,不卑不亢。   乔缇穿了一身很漂亮的衣服,萱色的罗裙,步态如莲。她看上去比上回更加漂亮,向魏郯低眉行礼之时,我看到她颊边胭脂色淡淡,似娇羞不胜。   舅母样子很高兴,拉过我的手,亲自将我们领入宅中。   堂上灯火通明,落座后不久,三姨母和姨父也到了。我引着魏郯见过他们,行礼之后,我又将带来的贺礼呈与舅母。   舅母笑着收下,再入座之后,对我感慨道:“自从你舅父离世之后,各色聚宴,舅母早已无心。还是阿缇贴心,若非她今日提起此事,我又思及你在洛阳,又许久不曾与你姨母相聚,这才匆匆摆了宴席。”说罢,她看向一旁的乔缇。   乔缇不语,微微垂眸。   “表妹贤淑,乃是舅母教养有方。”我莞尔道。再看向乔缇,却见她正将目光转向别处。循着看去,却是对面,魏郯正与乔恪以及我的三姨父陶竺交谈。   “我听说将军几日前就回来了?”这时,三姨母问我。   “正是。”我答道。   三姨母颔首,赞道:“人言丞相大公子形貌英伟,果名不虚传。”   武夫么。我心道,微笑:“三姨母过奖。”   “这有何可谦虚?”舅母笑道,“我看他人品拔萃,乃当世俊杰。”   我笑而不语,余光瞥向乔缇,她望着别处,似乎没听到这边的话。      寒暄一阵,舅母吩咐家人呈上膳食。   宴上有酒有肉,向舅母敬酒祝寿之后,我稍稍旁顾四周。伺候的家人,从进门到宴上,就是那么几个;没有家伎来奏乐佐宴,看得出这家中已经不再养伎;再看看堂上的陈设,案榻屏风,都是些漆色黯淡的旧物。这一切,已然在昭显主人家的拮据。   膳后,家人呈来些小食,舅母让人往各处案上再添酒水。   乔恪与魏郯邻席,而魏郯的另一边,坐着三姨父。魏郯似乎对这般安排很是心领神会,他神色随和地与乔恪交谈,问起乔恪的学业以及师从何人,乔恪一一对答。魏郯又与他谈论起些洛阳近来的时事,如流民作乱、物价高居等等。   我最这边听得那些话,只觉捏了把汗。魏郯问这些做什么,乔恪虽居洛阳,却是个高墙里的世家子弟,能知道多少民生之事?可出乎我意料,乔恪应对从容,虽引经据典稍显迂腐,有些见解却算得独到。   魏郯听着他说话,虽看不出态度,却很是专注。忽然,他好像发现什么,朝我这边瞥了一眼。   我连忙转头,装作正专心听三姨母与舅母的谈话。      三姨父陶竺,年纪已近五十,身形肥硕。他的家族在洛阳也是高门,他曾经去江州围观,后来因病回到洛阳,做了个长史。魏傕攻来之时,陶竺随着太守一并归附,如今仍是长史,与魏郯多了一层属官的关系。   我不太喜欢这位姨父,当年傅氏有难,他帮不上忙我并不责怪,可后来舅舅受了牵连,他同在洛阳,却不许三姨母与母家往来。人人皆有自保之心,可患难之时的懦弱,仍教人心寒。   他在席上兴致很高,向魏郯频频敬酒,祝词一套一套,看得出是个长久混迹于宴饮之所的人。魏郯也不逊色,三姨父敬来的酒,全数饮下。后来,竟是三姨父先露出醉态。他开始说些不入流的笑话,还笑哈哈地称魏郯“吾甥婿”。   舅母看那边一眼,面色无波,我却察觉到其中的不快。舅母虽一心结交魏郯,却做得小心。魏郯与她相见之后,她仍然称魏郯“将军”,无他,乃是谨慎起见,不敢贸然以长辈自居,免得引魏郯反感。而如今三姨父的醉态,倒让舅母得了个不大不小的尴尬。   魏郯毫无愠色,让家人扶住三姨父,舅母见状,忙吩咐旁人去取些茶水。   还是三姨母心思透彻,对舅母微笑道:“还是长嫂家中酒香,丈夫一饮不断,竟是醉了。如今夜已渐深,我等也该告辞。”   舅母看看三姨父,又转向三姨母,面露和色:“也好。只是酒食粗陋,慢待了三姑与姑婿。”   三姨母道:“都是亲戚,说这些做甚。”说罢,命家人准备车马,又叫人来扶三姨父。   宴席要散,我和魏郯也不久留,从席上起身,再谢舅母。   “招待不周,将军与甥女勿怪才是。”舅母拉着我的说。   “舅母哪里话,今日宴饮甚欢。”我客气道。   舅母却叹口气,道:“也不知过了今日,下回见面却是何时。”   “舅夫人放心。”魏郯道,“我与夫人还须在洛阳多留几日,舅夫人若想念,可多多来往。”   舅母眉开眼笑:“如此,我便安心了。”说罢,她让乔恪与乔缇道别。   乔恪虽然也饮了酒,行礼却仍一丝不苟。   魏郯看着他,莞尔道:“朝廷重举孝廉,天下士人,唯才是用。伯恭若有志,可赴雍都。”   众人听得这话,皆面上一喜,乔恪再礼,谢过魏郯。   “将军。”乔缇上前来,一改先前的默默之态,望着魏郯,璀然一笑,“将军乃表姊的丈夫,妾为表妹,可称将军表姊夫么?”   魏郯微讶,随即笑道:“自当如此。”   乔缇笑意娇羞,目光盈盈地向他一礼,又看看我,转身退开。   我亦微笑,心里却腾一起升起怒火。这个表妹,我最熟悉的是她的目光。每当她看上了我的东西,就是这样的眼神。      回到府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沐浴。   我很现实地考虑过将来的事。以魏郯的身份,各种名目送来的姬妾会比我这两个月看到的多得多。就像我先前对阿元说的那样,不收是傻子。魏郯不是傻子,所以,我从不指望他不纳妾。   可是,这并不表示我愿意让我的表妹成为其中之一。   她居然看上了魏郯?是她的主意还是舅母的主意?我觉得可笑。魏傕再强也不是天子,乔氏在洛阳乃是名门,家祠仍存,有宗长有族人,大宗正室的女儿送去给人做妾,不怕别人骂辱没门风么?   哦,不对。既然是抢东西,乔缇的目的应该是把我赶走才对。   赶走么?我把头靠在浴桶的边沿,望着房梁。这世上,现在将来,恐怕会有许多人想把我赶走吧?      我回到房中的时候,魏郯不在,阿元说他也去沐浴了。   我在镜前坐下,看着里面的自己。光照氤氲,那女子仍然乌发雪肤,一双明眸乌黑传情,看着我,似乎在问,你慌么?   慌?或许。可像我这样爱装模作样的人有一个特点,就是越被人觊觎,我就越是胆大,如果让我觉得不利,我反而会生出莫大的勇气。   之前那五个美人是这样,现在面前乔缇也一。   魏郯进来的时候,我还坐在案前梳头。他身着单衣,在后面站住脚步。镜子里,我瞥到那双目光流连的眼睛,未几,他上前来,把我一把抱起。   前番伤了脚的时候,我对他抱上抱下的早已经习惯。如今再遇到他这样,我不惊也不惧,能够被他抱在空中也还拿着梳子,继续把梳头发梳完。   “夫人与我还有白日余事未尽,现下一并办了,如何?”他的唇贴着我的耳边,嗓音低哑。   色鬼。我心里腹诽,笑笑地望着他:“夫君与妾有何余事?”   魏郯不答,只径自把我放在榻上,扑上来又吻又摸。我的脖子被他咬得发痒,“咯咯”地笑。当他要解开我的衣服,我双手把他的脸捧起来。   “夫君还未灭灯。”我说。   “灭灯?”魏郯的双眸里意犹未尽,唇角一勾,“灭它做甚。”说罢,又俯下。   我的手使劲撑住:“夜里怎可不灭灯?”   “什么夜里。”魏郯笑得狡黠,“白日余下的事,自然要在作白日做完。”说着,他拉开我的手,便伸手来解衣服。   我不答应,扭着身体左闪右躲,就是不让他得逞。   魏郯无奈,双臂撑在在两旁,支起身:“夫人看过我裸身许多回,我看一回又何妨?”   我又羞又窘,道:“妾何时看过夫君裸身?!”   “我更衣之时。”魏郯答得理直气壮,“夫人不是总在盯着?”   我被这话噎住,耳根灼灼发热。   “这样好了。”魏郯深眸盯着我,表情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低低道,“夫人若实在记不起立,为夫就再露一回,然后夫人也给我看。这般公平,如何?”   简直市井里的流氓也不如他没脸没皮。我气极反笑:“夫君不若先把灯灭了,你我再各自坦诚,岂非更加公平。”   魏郯笑起来,没有继续,却抱着我,在一旁躺下。   “真不想看?”他咬着我的耳朵。   “不看。”我答得坚决。   “我不好看么?”   又来了,突然抛出这种莫测的问题。这得说我察言观色的本事不弱。有些时候,有的话看似冒犯,但魏郯不会生气。比如此时,我不像平日那样一味顾全,甚至使些小性子,魏郯也会喜欢。   “不好看。”我想也不想,开口答道。   “嗯?”魏郯把我的脸对着他:“哪里不好看。”   我看看他:“面黑。”   魏郯:“……”   “除外征战之人谁不面黑?”他皱皱眉头,   我伸出一个指头,抚抚他的眉毛:“这里也太浓。”   魏郯不以为然:“天生的。”   我眨眨眼:“还有眼睛,总喜欢盯着人。”   魏郯愣了一下,失笑:“这也算不好看?”说着,手指轻轻摩挲我的下巴,注视着我的嘴唇,“夫人怕?”   “夫君以为呢?”我含笑地轻声道,看着他的脸越来越近。   魏郯在碰上我的唇之前堪堪停住,灼热的气息缠绕交融,声音低沉而惑人:“依夫人所见,为夫何处可入眼?”   我笑而不语,看着他。手慢慢却下滑,抚着他的胸膛,顺着肌肉的起伏又慢慢往下,一节,一节……   魏郯眼神里的理智慢慢燃尽,如着了火似的辣辣灼人。当我的手指划过他的小腹,那里忽然收紧,他的唇堵了下来。   肢体交缠,他的吻有力霸道,我的呼吸被扰得纷乱,喘息连连。当他的手在我的衣底游弋,我一把捉住:“夫君忘了一件事……”   魏郯将我的手反握,头也不抬地继续,声音含糊:“不灭灯。”   “不是灭灯……”我喘着气撑住他的肩膀,弯唇一笑,“夫君方才要妾看什么,莫非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恶趣味的题目,嘿嘿~刚才点错了,多开了一章,现在锁了,大家不用看。 我怎么觉得这周都在写这两个人H、H、H、H。。。嗯,还是快点离开洛阳才好~ 更新的事,鹅会尽量更够一章,有时只能半章,也请大家见谅~ 哦,对了,你们以后不许说我不会写H,我有官方认证! ☆、与正文无关章   这章纯粹是因为抽多出来的,开辟为解疑以及题外话章节,大家可以留言,一直会更新哦~      先上读音:   郯:同音“谈” 嫤:同音“谨” 傕:同音“绝” 蘋:音“萍”      暂时想不到了,欢迎补充~ ☆、坦诚   魏郯讶然看着我,染着红潮的脸上,目光却一亮。   “夫人要看?”他的嗓音低沉,似笑非笑。   我挑衅地微笑:“夫君要反悔么?”   魏郯在我唇上轻咬一记,便要起身。我却没有放手,一个翻身,将他反压在榻上。   “妾要自己看。”我双手撑在他的胸膛上,看着他诧异的眼睛,轻笑。   魏郯灼灼地看着我,喉结滚了滚,没有反抗。   我坐在他的胯上,目光慢慢移下。   方才一番纠缠,魏郯的单衣已经敞了开来,结实的胸膛上有层薄汗,在灯光下泛着蜜色的光泽。   我的喉咙突然咽了一下,干干的。我像一个摆弄人偶的小童,仔细又好奇,将玩物身上的衣服敞开。魏郯的手臂从袖子里解放开来,紧凑的肌肉从宽厚的肩膀一路延伸,末端,是不安分探入我裙下的粗砺大手。   “勿捣乱。”我将他的手掰出来,压到两旁。   接下来……我继续往下看去。他的身上只剩一袴,松松地系在腰上,再往下,有什么将裆处撑得高高。   我的呼吸发烫,脖子上汗腻蒸蒸。我盯着那里,不敢抬眼,只觉室中奇静无比,却有教人心跳不稳的暗流汹涌冲撞。   当我伸手去解袴腰上的带子,我能明显感到魏郯倒吸一口气,胸膛起伏。   我的手有点发凉,松开带子,将慢慢布料扯开,下面的物事曝露在灯光之中。   若说男人的东西,我其实看见过。庭院的角落,街市的偏僻处,总会有来不及去寻茅房马桶的父母亲让幼子就地解手。我每每遇到,乳母总会一把捂住我的眼睛,吓唬我说看到了会长针眼。尽管如此,我还是看到了几回,并且心里不以为然,觉得不就是那么点小物事,还不够我的拳头大。后来长大了,裴潜与我亲热,我知道了那物事会变得硬硬的。可裴潜虽然也喜欢动手动脚,本质还是个君子。我要看,他就红着脸瞪我,说未婚女子看了会长针眼……   现在,我终于知道那物到底会变成什么样。说实话,嗯,长得很怪。它的粗长出乎我的意料,昂着头,并且在我的注视下,似乎越来越有精神……   “如何?”魏郯的声音沉而沙哑,按捺着什么。他的手伸入我的衣襟,扯开结带。我的衣服本也是凌乱,衣襟半敞。随着他的动作,绢衣堪堪滑落。他的手掌粗而有力,引得身体微微战栗,我能感觉到深处涌起的湿润,妙不可言。   我仍盯着那物,喉咙干灼:“嗯……像长了一只虫。”   “虫?”魏郯低低地笑,手抚着我的腰,慢慢往上,“有这么大的虫么?”   我闭嘴,耳根一个劲地烧。我流氓,他就会比我更流氓。   “阿嫤……”魏郯的声音有些急促,“让它进去。”   我的脸像着火,想起了上次的疼痛。   正当犹豫,忽然,魏郯抓住我的手臂,将我压在身下。   “阿嫤……”一边啃咬着我的胸前,一边抬起我的腿,热气在我的脖颈间缭绕,如魔似魅,“别怕……”   我喘息着,没有答话,双手紧紧攀着他的肩头。   魏郯肌肉紧绷,忽而挺身。   我闷哼出声,头顶的幔帐随着他的撞击而晃动,烛光中,渐渐氤氲出霞光般的颜色……      夜莺又在窗外啼叫。   哦……不对,是黄鹂。   好像也不对……   我缩在被子里面,魏郯把手臂收回的时候,我一动不动。   他的动作很轻,似乎怕吵醒我,过了一会,才从榻上起身。未几,柂那边后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没多久,门上轻轻一响。   “大公子……”外面传来仆人的声音,片刻,再没了响动。   我确定室中只剩我一人了,才从被子里探出头来。   方才装睡,并非是怕尴尬,而是怕魏郯那色鬼又来挑逗,再失了火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想着,慢慢换个舒服的姿势。仍然痛,但是并不如上次强烈。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或者说……满足?   我扶着酸痛的腰,望着上方,心还在胸口“咚咚”地响。   我已经忘了昨夜过程如何,只记得那深深的撞击。我像锅里热得发软的粉团,被碾开,又重新揉成团。   魏郯咬着我的耳朵,一遍一遍地叫我的名字。   我被他弄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哀求地说说“夫君饶了我吧”,他对我说:“叫我阿郯。”可等我真的这么唤出来,他却更加兴奋,更加用力。   我在他身下颤抖,不顾矜持地呻吟,当那种眩晕的感觉像江潮一般将我淹没,我几乎失去意识。我颇为羞耻地想,那时如果我照着镜子,一定会觉得自己是疯了。      魏郯外出一趟,回来的时候告诉我,后天就启程回雍都。   我很诧异,这就回雍都了么?可昨晚他还对舅母说我会多留一阵。   魏郯摸摸我的头发,在我耳旁微笑:“夫人莫失望,即便回到雍都,为夫还会与夫人坦诚相待。”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羞红了脸。   既然要走,今日就要准备。我立刻告知管事,让他分派仆人收拾行李。   原本还要去舅母和三姨母家中回访,如今也没了时间。我只好派人传书到她们各自的府上,陈以缘由和歉意。其实,我耍了一点小心思。照理来说,我大可以今日或明日在家中设宴,请他们两家过来聚一回,人情圆满。可如果那样,我就免不得要再让乔缇见到魏郯,想到她那算计的目光,我就毫无兴致。   不过,她们收到我的传书,都登门来探望。   首先来的是三舅母。   她给我带了些洛阳的特产糕饼,让我在路上吃:“贵重之物,阿嫤在雍都见得多,姨母想了想,只有这些糕饼雍都吃不到,阿嫤勿嫌弃。”   她待我算是这些亲戚中最真心实意的,我受了,笑着谢过。   三姨母拉着我的手,端详着我,似乎是想到母亲的事,眼眶又红了。但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轻叹口气。   “阿嫤,”临走的时候,姨母想了想,对我说,“你舅母维持艰难,她若有事求你,阿嫤若觉得不为难,帮上一帮也好。可要是太过,你就不必理会。姨母见将军对你着实用心,这世上,女子觅一良婿,谈何容易?有些东西分享不得,即便至亲来要,也万不可轻易让了人。”   她意味深长,语中所指却清清楚楚。   我颔首,微笑道:“多谢姨母,阿嫤铭记。”      没多久,舅母也来了。很意外,她独身一人,没有带乔缇。   她也给我带了些果脯之类的小食,供我路上消闲。   寒暄了一阵,她看着我,忽而轻叹:“阿嫤如今嫁入贵人之家,万事顺心,你父母与你舅父在泉下也该安心了。”说罢,低头用手帕点了点眼睛。   说实话,我一直很讨厌别人这么说,话里话外,都好像我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我不露心思,只道:“甥女只盼不辱家门。”   舅母道:“阿嫤哪里话,当今天下,除了皇家,说魏氏是第一高门,恐怕无人敢不服。”说着,又叹口气,“阿缇就不如你命好,年将十九,还待嫁家中。”   终于来了。我看着舅母,关切道:“此事亦是甥女一直想问,表妹何以还未择婿?”   “不是未择婿,从前也定过亲。”舅母道,“是你舅父定的,那户人家在洛阳亦是数一数二。可后来何贼生乱,那户人家遭了难,亲事也就没了。”   我颔首,轻叹一声,道:“过去之事,舅母节哀。表妹门第高贵,总有欲以结亲之人。”   “有是有。”舅母道,“可天下罹乱,世家高门也各自流离。好不容易安定些,你舅父已经故去。我等孤儿寡母留在洛阳,虽上门提亲的人也不少,可都是些门第平庸之辈。乔氏在洛阳名声响亮了百年,我唯恐辱没,将来见你舅父也无脸。”她又叹口气,“就这般,你表妹的亲事拖了下来。”   我看着她,道:“原来如此。”   “阿嫤。”舅母握住我的手,道,“我等在洛阳 ,周围门第早已看尽,无一可匹配。如今天下士族皆向往雍都,阿嫤千万要帮阿缇一把。”   我看她神色,知道还有下文,道:“舅母心中,可有合意之人?”   舅母莞尔,有些不好意思。她看看周围无人,凑近前,将纨扇轻遮嘴边:“阿嫤,我听说魏府的二公子,如今只有一妾,且常年在洛阳府中,确否?”   我愣了一下。   闹了半天,原来舅母看中的是魏昭。   “正是。”我说。   舅母道:“阿嫤,妇人成家,最重要的便是宅中之事。魏氏那般大家,你身为冢妇,上上下下,何事不须操心。人言杀阵父子兵,你表姊妹二人若成姒娣,你表妹可尽心辅佐,岂不强过外人?”   我微微点头,却露出为难之色,羞涩地低声道,“舅母所言甚是在理。只是甥女才嫁入夫家不足一年,贸然提起,只怕舅姑生疑,反倒不美,舅母……”   “阿嫤不必过于为难。”舅母忙道,笑笑,“舅母不过说个想法,成不成的谁人可担保。舅母是老人家心思,想着你表姊妹二人,自幼情谊深厚,若能嫁入一处,亲上加亲,岂不美哉。”   我柔声道:“舅母盛情,阿嫤心中明白。若有机缘,阿嫤定当相助。”   舅母握着我的手,眉开眼笑。      又寒暄了一阵,待得送走舅母,我站在廊下,望着墙外的天空,深吸一口气。   若有机缘定当相助什么的,那是鬼话。舅母实在太看得起我,即便我是冢妇,头上还有舅姑。先不说魏傕,郭夫人不是魏郯的生母,而魏昭却是她的亲儿子。我这继子的妇人,凭什么去干涉她儿子的婚事?   再想想许姬,她就在这宅子里。而我的舅母居然来跟我谋划抢她的丈夫,这事想想就觉得难看。   我一直以为乔缇没有出嫁,是因为舅父或者家境的原因。没想到,舅母一口一个门第,教我错愕。   魏氏就很高贵么?如果不曾生乱,如果魏傕还是长安那么个不起眼的骑都尉,恐怕即便他亲自登门去求亲,舅母连正眼都不会看一个。      我收拾了一会东西,觉得有些困乏,便去榻上休息。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淡。阿元告诉我,魏郯一个时辰前就回来了,见我在睡,就去了魏安那里。   我应了一声,想了想,起身出去。   院子里的家人走来走去,都在为明日我们离开做准备。我去到魏安的院子里,魏郯却不在。魏安对着他这些天做出的一堆木件,痛苦地抉择该带走什么。   “这有何难,”我笑道,“难做的带走,还有那推车,四叔做了许久呢。”   魏安点点头,继续蹲在木头堆面前划拉。   我出了魏安的居所,又想去看看许姬。走到一处院落的门前之时,忽然听到里面有女子的哭声。   “夫人。”管事正在门前,见到我,过来行礼。   “何事啼哭?”我问。   管事道:“是周太守送的那些女子。大公子方才吩咐,要将她们分与手下将官,这些女子都不愿意。”   我怔了一下。昨天自己还在苦恼这些人要怎么处置,没想到魏郯先解决了。是看出我为难么?心中多少有些感动。   “夫人,”管事看着我,“要入内看看么?”   我摇头:“不必。”说罢,转身走开。      往常的这个时候,许姬会在后园里伺候那些花木。我径自往后园,临到庑廊的拐角,忽然闻得前方又传来抽泣的声音,不过不是几个人,而是一个人。   许姬?我疑惑,停住脚步,借着墙的遮挡朝那边望去。芍药花丛之前,有两个人,一人站着,一人跪着。跪着的人是许姬,而站着的人是魏郯。   “……求大公子垂怜。”许姬低泣的声音传来,“……我尽心服侍,而郭夫人不喜,夫君见弃。如今这世上可助妾之人,唯有大公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落花能几醉大人、MP00052248428EPF.sdo大人、didadico大人、4368645大人、ruantangs大人、3386068大人、hanshuyuan2008大人、jiang789521大人、raoraoma大人、xjliweixin624大人、bellbird2010大人、momolouff大人、celine03160109大人、云敖大人、238010大人、peng66370大人的霸王票! 我要疯了,上一章不能解锁是什么意思! ☆、访贤(上)   我躲在墙边上,只听魏郯的声音低低,都是些安慰的话。许姬还在哭,没多久,我看到魏郯的身影朝园外而去,许姬还跪在地上,不住拭泪。   我站了一会,觉得久留不便,慢慢走开。   心里不是不唏嘘。我曾问过管事,洛阳的老宅,魏傕去了雍都之后就再不曾回来过。这里的家人,入冬之前,也要再往雍都去几个,这边仅留下看守的人。而去雍都的人里面,并没有许姬。我大约能明白她的绝望,魏郯明日就走,这个宅子何时再能迎来主人已是未知之事。如果我是她,我大概也会不顾一切地求告,哪怕希望渺茫。   我想到了魏昭。此事关系最大的,就是他。他只有许姬一个妾,却不闻不问,以致她还要回头来求旧主。平日见他翩翩风雅,原来也是个薄幸之人。   “男人就是这样……”我忽然想起若婵的话,那时,她无奈地对我说,“……他想找你的时候风风火火,等你想把他留在身边,他又不知道要干什么去了……”   心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我回到院子,才进门,正遇见魏郯出来。   “去了何处?”他皱眉问,“到处不见你。”   “妾在宅中转转,看看路上的用物可曾备齐。”我说。   “哦?”他看着我,目光一闪,“夫人转去了何处?西面转过了么?”   我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他说的是那几位美人的居所。   “去过,”我顺着他的话,蹙眉,“夫君要将那几位美人分与将官?”   “正是。”魏郯笑笑,“我有几个部将,人品皆上等,无奈随我常年转战,一直顾不上娶妇。这些女子出身良家,正好相配。”说罢,他看看我,眉梢一扬,“夫人不愿?”   我愿意得很。但面上还要露出贤惠而遗憾的表情:“妾岂敢,只是夫君原本要将她们留下,妾以为可收在身边做侍婢,日后也好伺候夫君。”   “是么?”魏郯摸摸下巴,做思考状,“夫人言之有理,我收回好了。那五个美人生得也不错,闲来时,一个煮茶,一个诵书,一个擦身,一个梳头,还有一个灭灯……”   我:“……”      我以为明日要上路,为了节省体力,魏郯晚上应该不会乱来。   可是我想错了。魏郯就像一只贪得无厌的饕餮,总跟我说什么“再来”,等我天明醒来,腿间又酸又痛,缩在榻上动也不想动。而魏郯比我出力多得多,倒跟个没事人一样,穿好衣服看我还躺着,唇角一弯:“为夫来替妇人穿衣。”   我哪里肯,缩进被子里面不许他动,纠缠一阵,脖颈上又多了几点红斑。好不容易穿上衣服,魏郯又说要抱我上车,我大怒,抓起帛枕扔他,他才心满意足地走开。   早膳过后,车马从人排作长队,离开老宅奔城门而去。   我的车上垫的褥子比脚崴伤的时候更厚,一看就是某人心虚所为。   “夫人,天还不冷,夫人的衣领包得如此严实做甚?”阿元红着脸看我,一脸贼笑。   魏郯不正经,带挈得我的侍婢也敢开主人玩笑,我作恼色,伸手去呵她的痒。阿元从小最怕这个,连连告饶,嘻嘻哈哈老半天我才收手。   玩闹之后,我和她说起正事。   前日,李尚的回书到了。他说他和公羊刿、李焕三人都回到了雍都,一路还算平安。他在南方找到了从前交易的药商,幸好那边未受战火波及太多,人事都在。   信很短,但我得知他们平安,心中已经满足。李尚一心重拾旧业,他有干劲,我自然赞成。不过看李尚的意思,他想在雍都开个药铺,这我颇有几分顾虑。   李尚和我的关系,至少在魏府之中不是秘密,有心人一打听就能知道。李尚的药铺,看准的是雍都里的达官贵人,将来免不了各种交往。并不是说我好面子,不想让人知道我傅氏的管事如今做了商贩,而是如果由他出面开店,背景俱在,我和他的生意关系就容易曝露在众目之下,有弊无利。   “阿元,能不能另找人去开店,李管事做个暗主人。”我思索道。   阿元知道我的想法,道:“我也这么想过,待回了雍都,与父亲议过才好。”   我颔首。      我不识路,出了洛阳之后,魏郯往东西南北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不过五日后,当我看到面前纵横的山林和乡野,还是愣了一下。   “今夜宿在商州,明日收拾轻装人马,往商南。”魏郯对从人吩咐道。   从人应下。   “商南?”我不解地问魏郯,“为何去商南?”   魏郯笑笑:“为夫去欲效惠皇帝深山访贤人,夫人同往么?”   我不知道他所说的贤人是谁,不过难得出来一趟,到处转转总比待在驿馆强。于是,休息一夜之后,我坐上车,跟着魏郯一行往商南而去。      山野里的路不好走,虽勉强可行车,但坑坑洼洼,行进很慢。   清晨出发,到了午后,只听引路的人说:“大公子,到了!”我朝外面望去,只见青山绿树,溪水环抱。一道仅能过人和耕牛的小桥架在溪水之上,再往前,是一片苍翠的竹林。   我举目望向四周,静谧清秀,果然是一处绝好的隐居之地。   桥上过不得车,魏郯索性把车马都弃了,留下从人在这里看守。   魏安对那桥很好奇,看了看,问魏郯:“兄长,你不是说过,天下隐士之所以要隐,都是等人去访的。”   我正在拿着水囊饮水,听得这话,忍不住咳了起来。   魏郯这武夫,为人流氓,说话也粗糙。归隐山林,淡薄红尘,是多少士人的梦想。多么高雅的生活,到了魏郯那里就会变个样。   “嗯?”魏郯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问魏安,“我说过么?”   “说过。”魏安笃定地说,罢了,道,“可他们既然总等人去访,为何不把桥修宽些?过得车马,人就会多了。”   魏郯笑而不语,拍拍魏安的肩头,却转而看看我:“夫人要紧么?”   我摇头:“妾无事。”   魏郯交代了一番留下来的人,带着我们往竹林而去。      魏安说得不错,这位隐士如果是想等人来访,的确缺乏几分诚意,木桥用了许久,有些摇晃,透过桥面的缝隙,能看到下面湍湍的溪水。   我走在一处不牢靠的地方晃了一下,前面的魏郯回头,拉住我的手继续前行。   他的手温暖有力,过了桥,仍然不放开。我见左右随侍不过三两人,便也由着他。   “夫君要访的这位闲人是谁?”我望着眼前茂密的竹林,只觉清风拂面,不由问起。   魏郯看看我,道:“夫人可听说过云石先生?”   我愣了一下:“公孙仁?”   魏郯颔首:“正是。”   我有些惊讶。公孙仁我当然知道,他出身山阳,少小即已文辞成名。他游学拜师,博闻强识,曾在朝中当了二十余年博士,六十岁以后,他离开了长安,自号云石先生,周游天下去了。此人名声响亮,是当世的鸿儒。父亲对他极为推崇,家中收藏了好些公孙仁亲手笺注的经史。   “我听说云石先生行踪不定,不想隐居在此。”我说。   魏郯淡笑道:“当今天下,人人皆行踪不定。能有个安定之处当隐士,已是难得。”   粗人。我心道,又问:“夫君来访,莫非要请云石先生出山?”   魏郯说:“云石先生年以七十,即便出山也恐怕走不动路。为夫此来,乃为讨教学问。”   “如此。”我笑笑,觉得在听笑话。      进入竹林百余步,只见一座宅院出现在前方。泥墙茅顶,四周围着竹篱。   我听到有人在抚琴,从容流畅,在这清幽之地更显得合乎意趣。   随侍在柴门上叩了几下,琴声乍断,没多久,一名童子走出来。   “来者何人。”他隔着柴门将我们打量,问道。   魏郯让随侍退下,上前与童子一拱手:“河西魏郯,特来拜见云石先生。”   童子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的我们:“这些又是何人?”   “皆是某妻子、舍弟与从人。”   童子皱眉:“这么多人,先生茶碗不多,尔等……”   “青茗,何人来访?”这是,一个悠悠的声音从草堂那边传来。   童子回头,道:“河西魏郯,还有他的妻子,还有弟弟,还有……”   “原来是贵客,”那声音含笑,“青茗,快快开门。”   童子应了一声,把柴门打开,向我们一揖:“请进。”   魏郯微笑,让随侍在外面等候,带着我和魏安入内。   院内绿草如茵,花木扶疏。一条白沙小径铺在其中,干净整洁。草堂上,茶烟袅袅,两人正在对弈。   一人须发皆白,身形清癯,毋庸置疑,那就是白石先生。而与他对坐之人是个青年,面容白净,神色专注,看那侧面,隐有一股沉着之气。   童子将我们带到堂前,不通报也不说话,径自脱履入内,将二人旁边的一把琴放在膝上,继续弹奏。   琴声悠悠,博弈二人专心致志,我们三人默默候着。   父亲曾经说过,有名的隐士大多清高,来访之人无论身份如何,多少总要遇到些下马威。如今,我算是见识到一会。看向魏郯,他神色沉静,注视着草堂,似乎在赏乐,又像在观棋。   一直过了半个时辰,白石先生长长叹口气,拊掌笑道:“叟又输了,到底不如年轻人。”   对面的男子向他一礼,声音清澈:“先生棋力深厚,珽实钦佩。”   白石先生抚须摇头,这时,他转过头来,像刚刚发现我们一样,笑着起身。   “老叟贪棋,竟忘了有客来访,失礼,失礼。”他步出堂前,向魏郯揖道。 ☆、访贤(上)   我躲在墙边上,只听魏郯的声音低低,都是些安慰的话。许姬还在哭,没多久,我看到魏郯的身影朝园外而去,许姬还跪在地上,不住拭泪。   我站了一会,觉得久留不便,慢慢走开。   心里不是不唏嘘。我曾问过管事,洛阳的老宅,魏傕去了雍都之后就再不曾回来过。这里的家人,入冬之前,也要再往雍都去几个,这边仅留下看守的人。而去雍都的人里面,并没有许姬。我大约能明白她的绝望,魏郯明日就走,这个宅子何时再能迎来主人已是未知之事。如果我是她,我大概也会不顾一切地求告,哪怕希望渺茫。   我想到了魏昭。此事关系最大的,就是他。他只有许姬一个妾,却不闻不问,以致她还要回头来求旧主。平日见他翩翩风雅,原来也是个薄幸之人。   “男人就是这样……”我忽然想起若婵的话,那时,她无奈地对我说,“……他想找你的时候风风火火,等你想把他留在身边,他又不知道要干什么去了……”   心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我回到院子,才进门,正遇见魏郯出来。   “去了何处?”他皱眉问,“到处不见你。”   “妾在宅中转转,看看路上的用物可曾备齐。”我说。   “哦?”他看着我,目光一闪,“夫人转去了何处?西面转过了么?”   我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他说的是那几位美人的居所。   “去过,”我顺着他的话,蹙眉,“夫君要将那几位美人分与将官?”   “正是。”魏郯笑笑,“我有几个部将,人品皆上等,无奈随我常年转战,一直顾不上娶妇。这些女子出身良家,正好相配。”说罢,他看看我,眉梢一扬,“夫人不愿?”   我愿意得很。但面上还要露出贤惠而遗憾的表情:“妾岂敢,只是夫君原本要将她们留下,妾以为可收在身边做侍婢,日后也好伺候夫君。”   “是么?”魏郯摸摸下巴,做思考状,“夫人言之有理,我收回好了。那五个美人生得也不错,闲来时,一个煮茶,一个诵书,一个擦身,一个梳头,还有一个灭灯……”   我:“……”      我以为明日要上路,为了节省体力,魏郯晚上应该不会乱来。   可是我想错了。魏郯就像一只贪得无厌的饕餮,总跟我说什么“再来”,等我天明醒来,腿间又酸又痛,缩在榻上动也不想动。而魏郯比我出力多得多,倒跟个没事人一样,穿好衣服看我还躺着,唇角一弯:“为夫来替妇人穿衣。”   我哪里肯,缩进被子里面不许他动,纠缠一阵,脖颈上又多了几点红斑。好不容易穿上衣服,魏郯又说要抱我上车,我大怒,抓起帛枕扔他,他才心满意足地走开。   早膳过后,车马从人排作长队,离开老宅奔城门而去。   我的车上垫的褥子比脚崴伤的时候更厚,一看就是某人心虚所为。   “夫人,天还不冷,夫人的衣领包得如此严实做甚?”阿元红着脸看我,一脸贼笑。   魏郯不正经,带挈得我的侍婢也敢开主人玩笑,我作恼色,伸手去呵她的痒。阿元从小最怕这个,连连告饶,嘻嘻哈哈老半天我才收手。   玩闹之后,我和她说起正事。   前日,李尚的回书到了。他说他和公羊刿、李焕三人都回到了雍都,一路还算平安。他在南方找到了从前交易的药商,幸好那边未受战火波及太多,人事都在。   信很短,但我得知他们平安,心中已经满足。李尚一心重拾旧业,他有干劲,我自然赞成。不过看李尚的意思,他想在雍都开个药铺,这我颇有几分顾虑。   李尚和我的关系,至少在魏府之中不是秘密,有心人一打听就能知道。李尚的药铺,看准的是雍都里的达官贵人,将来免不了各种交往。并不是说我好面子,不想让人知道我傅氏的管事如今做了商贩,而是如果由他出面开店,背景俱在,我和他的生意关系就容易曝露在众目之下,有弊无利。   “阿元,能不能另找人去开店,李管事做个暗主人。”我思索道。   阿元知道我的想法,道:“我也这么想过,待回了雍都,与父亲议过才好。”   我颔首。      我不识路,出了洛阳之后,魏郯往东西南北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不过五日后,当我看到面前纵横的山林和乡野,还是愣了一下。   “今夜宿在商州,明日收拾轻装人马,往商南。”魏郯对从人吩咐道。   从人应下。   “商南?”我不解地问魏郯,“为何去商南?”   魏郯笑笑:“为夫去欲效惠皇帝深山访贤人,夫人同往么?”   我不知道他所说的贤人是谁,不过难得出来一趟,到处转转总比待在驿馆强。于是,休息一夜之后,我坐上车,跟着魏郯一行往商南而去。      山野里的路不好走,虽勉强可行车,但坑坑洼洼,行进很慢。   清晨出发,到了午后,只听引路的人说:“大公子,到了!”我朝外面望去,只见青山绿树,溪水环抱。一道仅能过人和耕牛的小桥架在溪水之上,再往前,是一片苍翠的竹林。   我举目望向四周,静谧清秀,果然是一处绝好的隐居之地。   桥上过不得车,魏郯索性把车马都弃了,留下从人在这里看守。   魏安对那桥很好奇,看了看,问魏郯:“兄长,你不是说过,天下隐士之所以要隐,都是等人去访的。”   我正在拿着水囊饮水,听得这话,忍不住咳了起来。   魏郯这武夫,为人流氓,说话也粗糙。归隐山林,淡薄红尘,是多少士人的梦想。多么高雅的生活,到了魏郯那里就会变个样。   “嗯?”魏郯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问魏安,“我说过么?”   “说过。”魏安笃定地说,罢了,道,“可他们既然总等人去访,为何不把桥修宽些?过得车马,人就会多了。”   魏郯笑而不语,拍拍魏安的肩头,却转而看看我:“夫人要紧么?”   我摇头:“妾无事。”   魏郯交代了一番留下来的人,带着我们往竹林而去。      魏安说得不错,这位隐士如果是想等人来访,的确缺乏几分诚意,木桥用了许久,有些摇晃,透过桥面的缝隙,能看到下面湍湍的溪水。   我走在一处不牢靠的地方晃了一下,前面的魏郯回头,拉住我的手继续前行。   他的手温暖有力,过了桥,仍然不放开。我见左右随侍不过三两人,便也由着他。   “夫君要访的这位闲人是谁?”我望着眼前茂密的竹林,只觉清风拂面,不由问起。   魏郯看看我,道:“夫人可听说过云石先生?”   我愣了一下:“公孙仁?”   魏郯颔首:“正是。”   我有些惊讶。公孙仁我当然知道,他出身山阳,少小即已文辞成名。他游学拜师,博闻强识,曾在朝中当了二十余年博士,六十岁以后,他离开了长安,自号云石先生,周游天下去了。此人名声响亮,是当世的鸿儒。父亲对他极为推崇,家中收藏了好些公孙仁亲手笺注的经史。   “我听说云石先生行踪不定,不想隐居在此。”我说。   魏郯淡笑道:“当今天下,人人皆行踪不定。能有个安定之处当隐士,已是难得。”   粗人。我心道,又问:“夫君来访,莫非要请云石先生出山?”   魏郯说:“云石先生年以七十,即便出山也恐怕走不动路。为夫此来,乃为讨教学问。”   “如此。”我笑笑,觉得在听笑话。      进入竹林百余步,只见一座宅院出现在前方。泥墙茅顶,四周围着竹篱。   我听到有人在抚琴,从容流畅,在这清幽之地更显得合乎意趣。   随侍在柴门上叩了几下,琴声乍断,没多久,一名童子走出来。   “来者何人。”他隔着柴门将我们打量,问道。   魏郯让随侍退下,上前与童子一拱手:“河西魏郯,特来拜见云石先生。”   童子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的我们:“这些又是何人?”   “皆是某妻子、舍弟与从人。”   童子皱眉:“这么多人,先生茶碗不多,尔等……”   “青茗,何人来访?”这是,一个悠悠的声音从草堂那边传来。   童子回头,道:“河西魏郯,还有他的妻子,还有弟弟,还有……”   “原来是贵客,”那声音含笑,“青茗,快快开门。”   童子应了一声,把柴门打开,向我们一揖:“请进。”   魏郯微笑,让随侍在外面等候,带着我和魏安入内。   院内绿草如茵,花木扶疏。一条白沙小径铺在其中,干净整洁。草堂上,茶烟袅袅,两人正在对弈。   一人须发皆白,身形清癯,毋庸置疑,那就是白石先生。而与他对坐之人是个青年,面容白净,神色专注,看那侧面,隐有一股沉着之气。   童子将我们带到堂前,不通报也不说话,径自脱履入内,将二人旁边的一把琴放在膝上,继续弹奏。   琴声悠悠,博弈二人专心致志,我们三人默默候着。   父亲曾经说过,有名的隐士大多清高,来访之人无论身份如何,多少总要遇到些下马威。如今,我算是见识到一会。看向魏郯,他神色沉静,注视着草堂,似乎在赏乐,又像在观棋。   一直过了半个时辰,白石先生长长叹口气,拊掌笑道:“叟又输了,到底不如年轻人。”   对面的男子向他一礼,声音清澈:“先生棋力深厚,珽实钦佩。”   白石先生抚须摇头,这时,他转过头来,像刚刚发现我们一样,笑着起身。   “老叟贪棋,竟忘了有客来访,失礼,失礼。”他步出堂前,向魏郯揖道。 ☆、访贤(下)   魏郯神色谦和,笑而礼道:“郯久仰先生,贸然来访,扰了先生雅趣,实在惭愧。”   云石笑道:“山野粗人,疏懒愚钝,愧受将军亲临。”说罢,他看向我,又是一揖,“夫人别来无恙。”   我讶然:“先生见过妾?”   云石莞尔:“叟居长安之时,曾登门府上,当年夫人还不满七岁。”   我了然,微笑:“先生记性甚好。”的确,那般年纪,像云石这样其貌不扬的老头,的确是引不起我多大兴趣的。   魏郯又让魏安上前见礼,完毕之后,云石命童子斟茶,请我们堂上去坐。   棋台之前,方才与云石对弈的青年还坐在那里,见得我们来,也不起身,只淡淡一笑。   我愣了一下,方才侧面不曾看清,如今走近来看,此人二十出头的年纪,容貌竟是十分标致,可谓丰神如玉。   云石道:“此乃博陵崔珽,今日路过舍下,与老叟饮茶对弈。”   “博陵崔珽?”魏郯目光微亮,道,“莫非人称‘麒麟子’的崔珽?”   云石抚须笑道:“将军既知晓,叟可不必多言。”   崔珽神色宠辱不惊,也不起来,只坐着向魏郯一揖:“不才幸会将军。”   魏郯还礼:“某久闻先生贤名,不期巧遇,实万幸。”   我不知道什么麒麟子,博陵崔氏却是知道的。那是个在前朝就已成为一方气候的士族大家,名人辈出。不过,我有点不待见这个崔珽,年纪轻轻却举止傲慢。士族里吹捧出来的才子也不少,能吟两句诗就能得个什么龙啊凤啊的名号,说不定这就是个徒有虚名的酸腐纨绔。   魏郯显然意志坚定,崔珽的慢待他似乎全不放在眼里,笑意从容。   入座之后,童子奉上茶。   “寒舍粗陋,只有旧茶野水,将军与夫人公子且将就才是。”云石道。   我喝了一口,心中大噪。剑南的毫露,从前在长安三金才得一两,如今想买都没处去。这个云石的旧茶野水,当真金贵。   云石道:“此茶乃老叟当年离京之时,傅司徒亲手所赠。老叟珍藏多年,今日夫人来到,正当待客。”   我讶然。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想了起来幼时的旧事,有一阵,母亲曾埋怨父亲,说他花大钱买了三两毫露,却一下拿了二两送人,敢情那时送的就是云石。   “先生心意,妾敬谢。”我欠身礼道。   魏郯微笑:“当年司徒好结交贤才,某曾闻其与先生在梅亭共主曲水流觞之会,传为佳话。”   白石先生笑而摇头:“陈年旧事,何足挂齿。”   众人寒暄一阵,崔珽却向这边一礼:“先生与将军稍坐,某还要往别处访友,暂且告辞。”   白石先生毫无异色,只望望天,道,“天将有雨,子圭莫留得太晚才是。”   “珽知晓。”说罢,他唤人来。两名仆人从厢房里走出,手上却抬着一件物事。我看见,愣了一下,胡床车轮,那不正是魏安的推车?   再看向魏安,他也望着那边,神色诧异。   仆人将推车放在阶下,却上堂来。只见崔珽一手撑地,一手从案几下把双腿挪出来。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他方才行礼不起身,原来是个行动不便的残疾人。   堂上一阵安静,只有茶水在炉中冒着热气。崔珽脸上毫无尴尬局促之态,任由仆人将他抬到车上,在把车朝外面推去,车轮碾过白沙,绵绵地响。   “人言麒麟子,经天纬地而遭鬼神之妒,果不虚穿。”崔珽的身影消失在竹篱外,魏郯向云石道。   云石捻须:“子圭贤能,虽残不不失其志,尤为可贵。”   “哦?”魏郯看着他:“不知麒麟子志在何处?”   云石却笑而摆手:“不可说矣。”      饮茶聊过些闲话之后,云石问魏郯愿不愿与他对弈一局。魏郯欣然应下,二人坐到棋台边上,开局博弈。   我并不是一个修养到家的旁观者。从前父兄们要做什么对弈之类的雅事,从来不会找我坐在旁边点缀,因为我坐不到一刻就会开始捣乱。当然,裴潜例外,他下棋,我能稳坐两刻。   如今,当我的夫君在这出尘之地与闲人对弈,我能做到像神仙画里的侍女,姿态优雅地坐上小半日。这不是没有我强自耐着性子的原因,不过苦中作乐也是乐,我发现看这两人厮杀也当真有趣。   魏郯棋风犀利,明打暗抄,常常出其不意,尽显流氓本色;而云石则棋路缜密,防漏补缺,处处使绊,不掩老奸巨猾。我一边看一边琢磨着他们的棋路,有时能看懂,有时看不懂,再过几招,忽而又了然。一局下来,云石险胜。二人执子相视,忽而各自笑了起来。   “先生棋艺奇绝,果名不虚传。”魏郯恭维道。   云石客气道:“将军谋断纵横,方寸亦见杀伐之姿。”   二人虽谦让,脸上神色却各是跃跃欲试,于是,清盘再来。   往来之间,天上渐渐有了暮色。外面的随侍来问,说天色不早,是否回去。   云石笑道:“将军若不限老叟舍下鄙陋,南面有草房两间,何不留宿一夜,叟有几本棋谱,正欲与将军切磋。”   魏郯闻言,面露微笑,向云石一揖:“如此,却之不恭。”   军士征战惯了,出门在外常备露宿之物。夜晚,从人在竹林里扎营,我和魏安则跟随魏郯留在了云石的草堂里。   崔珽在晚膳之后就回到了此处。从云石和魏郯的话语中我得知,他游学在外,上月来到商南寻访云石,这些日子一直住在这里。   我觉得有些好笑。这世上,我见过在家吃不饱饭的,见过出门被人打劫的,还见过天天为睡在何处发愁的。但崔珽这样身有残缺衣冠整洁乘车观花访友游学的闲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不过,我对他那推车的兴趣更大。在庭院里,我问魏安,那推车是何来路。   “不是我做的。”魏安坦白地答道,“崔公子的车轮比我做的轻便,造式也不一样。”   我不禁惊讶。这世上,还有能跟魏安比聪明的人,而且还造出了同一样物事。   酒逢知己,路遇知音,都是仍让人兴奋不自禁的事。在崔珽回来之后,魏安一改事不关己的冷漠姿态,竟上前跟他说话。   我看到魏安颇有教养地行礼,然后,二人说起话来。许是说起那推车,崔珽露出些讶异的颜色,一瞬间,似乎有光芒从那双目中亮起。   夜色渐浓,仆人掌灯。   草堂上,突然变成两拨人。一拨是魏郯和云石,俱是一言不发,盯着棋盘杀得眼红。一拨是崔珽与魏安,一个高谈阔论一个唧唧呱呱,说着我听不懂的什么车辖什么铜毂。把他们分作泾渭的,就是我。   许是察觉到我有昏昏欲睡的架势,魏郯说我若觉疲惫,可去歇息。   我此时也不想充什么贤惠,顺从地微笑行礼,款款而去。   “……某行走不便,此车虽自行设想,却是无奈之举。公子所言一二,某日夜触及,竟不曾思考,闻得公子提点方才了悟……”走出堂上之时,我听到崔珽声音含笑,琅琅悦耳。   魏安似乎也有了志同道合之人呢。我心道。      我收拾一番之后,躺在榻上,很快便入睡了。一夜睡得很沉,我不知道魏郯何时回来的,只记得迷糊中,有人搂了我一下,然后把手臂压在身上,沉沉的。我不满地嘟哝了一声,又睡死过去。   第二天早晨起来,魏郯已经不在身旁。   我起身出去,却见堂上,魏郯正与云石烹茶谈天。而院子里,魏安拿着锤子,叮叮当当地敲打着崔珽的推车;崔珽坐在一块大石上,仔细地看着他做活,是不是指点着某处与他讨论一番。   我又无事可做,只得随着童子去用早膳。   天气不错,不但没有下雨,还出了一点太阳。我想起歇宿的那屋子里摆有书架,便回去挑了两本,走到院子一角的紫藤架下慢慢翻看。   我早知道云石博学,不曾想他的藏书亦是五花八门。比如手上的这本列传,里面讲的是各种各样的人物轶事,甚是有趣。我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已经翻了大半本。   “夫人亦喜爱看些俗闻杂事么?”一个声音缓缓传来。   我抬头,却见云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面前,拄着杖,面带微笑。   我忙起身一礼:“妾见得先生藏书,兴起而阅,不曾问过先生。”   云石笑而摇头:“夫人但阅无妨。”说着,他在对面一块青石上坐下,双手撑着木杖。   “先生与夫君谈毕了么?”我莞尔道。   云石抚须,神色和善:“将军高才,若得夜以继日,叟不辞也。”   我微笑,透过花叶的间隙望去,只见魏郯正立在柴门前,正与从人说着什么。   “叟记得上回见夫人至今,已有十四年。”云石忽然道。   我颔首:“确是。”   “彼时,司徒与叟品茶,夫人忽而走出来。司徒指夫人问叟,若论面相,夫人如何。”他似追忆,看着我,“叟曾言,夫人福厚,贵不可言。”   我一怔。想起李尚曾说过类似的话,笑笑:“先生亦通相术?”   云石微笑:“不过皮毛。”   我觉得他话里有话,望着他:“如此,以先生之见,妾如今可仍当得起先生从前之言?”   云石抚须,不答却道:“若论面相,叟曾见过一个绝佳之人,紫气聚顶,可堪九五,夫人可知那人是谁?”   我好奇地问:“是谁?”   云石微笑:“是我建这茅屋之时,担泥的民夫。夫人,命也,一半在人,面相所予,不过机缘。”   所以说我不喜欢跟书读得太多太迂的人打交道,话无准话,总想让你觉得他高深。   我似懂非懂,片刻,做了然之态,礼道:“如此,多谢先生。”   云石看着我,笑得平静。      隐士之交讲究洒脱,兴起而来,意足则归,没有虚礼羁绊。   所以,当魏郯忽然说告辞的时候,云石毫无讶色,也不挽留。   “如有后会,叟必再与将军促膝长谈。”他立在台阶上说。   “郯受教甚深,若得来日,必再访先生。”魏郯恭敬地礼道。   云石微笑。   魏郯对崔珽很感兴趣,临走前,问崔珽可愿意去雍都。不料,崔珽婉拒,说他还有旧友未访,只想继续云游。   魏郯微笑,没有强求。   魏安却有些失望,在魏郯说要走之前,他还兴致勃勃地说要给崔珽做一个能让他骑稳马的马鞍。   崔珽神色温和:“际会有缘,公子为我改进推车,已是大善。”   魏安似乎不甘心,道:“我会做出来的。”   崔珽微笑:“如此,珽当静候。”   魏安望着他,挠挠头,转身走开。   步出竹林,从人车马已经在桥那边等候,我回头,竹林中静谧依旧,空寂无人。先前的一切恍如做梦。   “夫君来访云石先生,不知学问讨教如何?”我问魏郯。   魏郯看看我:“夫人以为呢?”   我怎么知道。   “妾只见夫君讨教对弈。”我说。   “对弈就不是学问?”魏郯微笑,说罢,招呼落在后面的魏安跟上,朝前方走去。 ☆、开镖   再走过雍都的城门,离上次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月。   马车停在府前的时候,魏贤的妻子朱氏、魏平的妻子周氏、以及魏纲的妻子毛氏都从宅中走了出来,见到我,笑意盈盈。   周氏出身河西,母家是个县里的小士族。据说她父亲早逝,周氏自幼便跟随母亲掌家,甚至与佃农打交道。许是这个缘故,周氏有时说话大胆,带有些乡间小户的粗俗。但她颇懂得讨喜,又持家勤快,时而逗趣戏谑,很得长辈欢心。   才见礼,她率先走上前来,一把拉过我的手,又看看魏郯,笑道:“大堂兄可算是回来了,我等听说大堂兄特地去淮南接堂嫂,可真羡慕得紧。”   魏贤的妻子朱氏和魏纲的妻子毛氏文静些,站在周氏身后看着我们,掩袖笑起来。   我讪然,忙道:“三位妯娌不知,那时梁充攻淮阳,夫君乃为战事而往。碰巧妾与四叔都在一处,这才顺道接回。”   魏郯不同我一起解释,却看着周氏,唇角一弯:“弟妇若当初与阿嫤一起去,我定让仲茂也跟着去淮阳。”   周氏脸红,嗔道:“大堂兄又来胡扯,妾说的可是堂嫂。”   众人又笑一阵,相见礼毕,往宅中而去。      郭夫人正在堂上,魏嫆陪在一旁。见得我们入内,魏嫆走过来行礼,吴夫人坐在榻上,亦露出笑容。   各自见礼之后,郭夫人让魏安上前,将他看了看,叹气道:“你不言不语就离家,可知家人为寻你,几乎将雍州翻了个遍?若非长嫂传信,老妇几乎要派人去报知丞相。你父兄征战在外,家中安宁方可后顾无忧,你若有闪失,老妇如何与丞相交代?将来下了黄泉,更无脸见你生母……”她说着,声音颤抖,低头拭起泪来。   魏安的脸红红的,抬头看向魏郯。   魏郯给他一个眼色,魏安上前,向郭夫人下拜:“儿子任性,实乃不肖。此事必无下回,乞母亲原谅。”说罢,顿了顿,补充道,“安愿领责罚。”   这道歉简短,也不声情并茂。可是从魏安的嘴里出来,已经颇见几分诚意。   郭夫人看着他,又低头拭了拭眼睛,收住泪。   “责罚什么。”她叹口气,“打下去,疼的还不是母亲的心。”   周氏在一旁看着,见状劝解道:“夫人前些日子担心四叔,总寝食不安;如今四叔平安回来了,夫人还说这些伤心的做甚。大堂兄、长嫂与四叔一路风尘,还未饮水用膳。”   郭夫人看看我和魏郯,神色缓和些许:“是我疏忽了。尔等一路辛苦,却听我这老妇埋怨。”   魏郯微笑:“母亲哪里话。”   郭夫人又看向我,道:“少夫人此番出行,不想诸事变故,我等在雍都听闻,亦忧心不已。”   我答道:“姑氏牵挂,儿妇深愧。此行多亏众军士护卫,后又遇夫君来接,虽险,终是无虞。”   郭夫人颔首,叹口气:“如此甚好,亦多亏神明保佑。少夫人既回来,当往庙宫酬谢一番才是。”   我礼道:“敬诺。”   郭夫人命家人呈上膳食,入席时,向魏郯问起魏傕。   魏郯大致说了一下与谭熙的战事,对郭夫人道:“我五日前在商州收到战报,谭熙四子,如今仅余次子谭尧据守辽东。父亲在幽州整军,欲入冬前将谭氏余部伐尽。”   吴夫人颔首,几位妇人则议论不已。   “妾听闻,辽东可是极寒之地,那边还未入冬,水就结冰了。”毛氏喜忧参半。   周氏道:“如今已是九月,若顺利,大军不久便可班师。”   “老天保佑。”朱氏念祷一声。      用过膳食之后,魏郯和我告退,回到院子。   有仆人每日打扫,三个月不见,这里依然整洁,不过,庑廊和墙角下添了一尺高的竹篱。   “栽花了?”魏郯也看到了,眉头一扬。   “正是。”我笑笑,“是宫里送来的。”   魏郯走到墙边,看看竹篱里的花。如今已是秋天,没有花朵,只有绿叶青茎。   “虞美人?”魏郯看着,片刻,问我。   “正是。”我说,“夫君认得?”   魏郯没有立刻回答,片刻,回头道:“从前我母亲种过。”   我颔首。   “入内吧。”魏郯道,朝屋里走去。      回到家宅,我又开始要像从前那样,每日侍奉姑氏丈夫,处理家事。   郭夫人待我仍如从前,家事方面也跟从前一样,除了账目人丁等掌权之事,别的杂事都通通给我。我知道其中道理,她分派来的事,从不推却。虽然出门一趟回来,对这些宅中之事不免感到枯燥。但我深知此乃义务,仍尽心而为。   魏郯回到雍都就变得很忙,他每日不是入朝就是外出巡视,如果在家,时不时就会有人登门。相比起在外面,他反而更少跟我在一起,每天夜里都是夜深了才见人。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动手动脚。如果太累,他跟我温存一会就去入睡;如果不累,“灭灯”之类的事就免不了了。   虽然有时被他折腾得又酸又痛,但我我发现,我已经慢慢知道一些乐趣了。   比如那双手,它游走在我身上的时候,我觉得很享受,当它在一些敏感之处徘徊,我会把手覆在上面,不让它走。再比如还有那个大虫一样的怪物,当我忍受不住一口咬在魏郯手臂上的时候,还有我被那种奇妙的兴奋淹没的时候,我开始明白周氏她们脸上那种暧昧的笑意。   当宅中的事情安稳下来之后,我看了个日子,向郭夫人禀报,说去庙宫酬神。   郭夫人自然答应,而我跟魏郯说的时候,他想了想,道:“要为夫一起去么?”   我心里惊了一下,微笑:“夫君不是要去细柳营么?”   魏郯亦笑:“我险些忘了。如此,还烦夫人替我拜拜。”   我松口气,柔声道:“遵命。”      李尚的家宅离我要去的庙宫不远。   祭拜过后,我乘车直接到了他的宅院。   公羊刿不在,我只见到了李尚和李焕父子。三个月不见,李尚的脸黑了,似乎也消瘦了一点。不过,他精神奕奕,看起来竟比从前康健。   不待我问他安好,李尚满脸紧张地开口:“阿元在信中说,夫人在淮南遇了险?”   我责备地看阿元一眼,她缩了一下。   “不算遇险,”我笑笑,“幸而遇人来救,虚惊一场。”   我没有说来救我的是谁,不过李尚显然是知道的,看着我,意味深长。   “如此,”他颔首道,“夫人无事,便是大善。”说罢,他让李焕取来几只木箱,在我面前打开。   至今这些木箱像妆盒一样,打开,里面一格一格,层层叠叠,装着的全是药材。   “这么多?”我又惊又喜。   李尚微笑:“某此番去到豫章,那里临近岭南、荆湘,货源甚广。某在豫章寻得昔时交易药商,他保证无论什么药材,品质价钱皆可从优。”   我沉吟,道:“如此甚好。只是,豫章离雍都路途遥远,管事此去,不知畅通否?”   李尚道:“夫人放心。此番我等去时,取道水路。梁充与朝廷和吴璋交战,曾遇水军拦阻,幸公羊公子有急智,带我等躲藏,又得友人救助,方得脱身。此后,一路顺利。豫章如今在曾繇手上,魏、吴、梁三家对峙,豫章倚仗天险,独得安稳。只是周围通路受阻,货运艰难,药材商人亦维持艰难。”   我说:“我所担心正是在此。管事,如今天下战乱,局势不定,管事此去虽平安,过得一时,恐怕又是另一番模样。”   “夫人不必忧虑,公羊公子结识之人,皆在水道上纵横十数年。行船开路,即便官兵也莫奈何。”   直接说都是些江洋大盗算了,这样的人怎么信得?   我婉转道:“有如此能耐,恐怕将来求助多了,公羊公子也卖不得面子。管事,这些药材虽好销,若是太贵,那些富户贵人也未必愿买。”   李尚点头:“此事某也曾有所考虑,故而在路上,亦说服公羊公子等人开镖。”   “开镖?”我愣住。   “正是。”李尚认真地说,“公羊公子不愿为官,又离家在外,衣食无着。那些江洋之徒,空有豪气,却只能做些打家劫舍之事,亦不能长久。某便提议他们在水路上开镖保运,收取镖费,既正当又可养家糊口,何乐不为?”说罢,他笑笑,“不过夫人放心,他们保证,若是开镖,我等货物,只收两成镖费。”   我哑口无言,喝一口茶,借以压下心里的惊讶。   公羊刿虽不羁,但我一直认为他和别的高门子弟一样,不屑经商。没想到,他会接受李尚这样的提议。   我以前不懂什么刀兵凶险,但这次去一趟淮南再从洛阳绕回来,却是深有体会。我不喜欢不可预测的事情,觉得要有七八分把握才值得放开胆去做。   可李尚他们不一样,我觉得惊险的事情,他们兴致勃勃。是我太胆小么?   “夫人不必惊讶,”李尚笑道,“路上,公羊公子曾说,当年夫人喜欢将府上的旧物拿到市中去卖,公羊公子还曾在街上遇过几次。”   什么叫遇过,公羊刿是跟着我一起去卖的,死要面子。   我赧然:“管事都知道了?”   李尚摇头笑道:“当年,先夫人曾与某提过,说家中的旧物不见了好些,疑是家人偷的。某那时正要去查,主公却说不必查了,那些旧物都去了狐狸的肚子里。”   阿元和李焕都笑了起来。   我的耳根有点发热,看着李尚的笑容,心里却忽然感到踏实。   这是落难重聚以来,李尚最开怀的笑容。心里不禁觉得,如果父亲在世,李尚这么笃定地要做一件事,他也不会拦着吧?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晚安~ ☆、旧物   秋风渐寒,雍都有魏郯坐镇,南方的梁充忙着与巴蜀的杜荣争夺地盘,吴琨新继位,固守不动,一切太平。与此同时,北边的捷报不断传来,十月初的时候,雍都已经得到确切的消息,谭熙次子谭尧被魏傕的大将岑瀚所杀,辽东重归朝廷。至此,魏傕以天子的名义,一统北方。   这消息如同暖泉,使雍都里因为担心战局而凝滞的气氛倏而融开,郭夫人食不甘味的神色也渐渐被笑容替代。   而就在此时,一家名为“延年堂”的药铺在雍都的贵人们之间口耳相传。   延年堂的主人是个南方人,叫蔡让,生得一脸忠厚。   这药铺与别处不同。别的药铺大多只有些寻常的草药,最多配着郎中;延年堂却相反,没有郎中,可药材却是别处难得买到的。首先知道此地的,是雍都的郎中们,而后,宗正梁柯在延年堂得了一棵上好的灵芝,赞叹不已,延年堂的名声就传了开来。   先前朝廷与谭熙交战,雍都人心惶惶,都担心若时局不利,战火再起,又是一番颠沛流离。市中萧条,有钱人都小心翼翼,不敢轻易花费家财。而如今大不一样,魏傕战胜的消息如同给冰下的鱼凿开一道裂缝,人人都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大军还未回到,城中宵禁,也没有宴饮。当贵人和富人们有闲心去想秋冬养生之事,延年堂的生意就开始热闹起来。      这个延年堂就是我出资,李尚管事的药店。   店面是李尚挑的,不大,但是地处街口。那个店主蔡让,也是李尚在人市上买的。蔡让本是南方人,因为兵乱逃到雍都来,无奈钱财尽失,走投无路,只得到人市卖身。他从前做过生意,练得一副圆滑的口才,李尚看中的正是这点。   开店的时机是我挑的,将灵芝送给梁柯也是我的主意。从前长安的贵人们喜欢养生,梁柯乃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收藏的药方,据说存满了一柜子。当然,在养生方面,还有人比梁柯名声响亮,但是梁柯还有一个儿子在京兆府中管着缗钱税。所以,当我决定将灵芝送出的时候,虽然心痛非常,仍觉得这是值得的。   阿元每日把药铺的进项告诉我,我听着,又是小心又是兴奋。   李尚把每味药材的价格都做了精心的考虑,别处有的,论品质高一点低一点都无所谓;一些医治疾病用到的药材,别处没有,他也只在成本上添点利钱;价格最高的是那些名贵的补药,当我看到一两天麻卖到五百钱,咋舌不已。   “他们买回去也不过做个汤,这么贵,能卖得去么?”阿元也很怀疑。   可是出乎我们的意料,延年堂中,除了市中医病急缺的药材,卖得最好的就是这些在我看来又贵又无趣的东西。   等到第一场雪即将落下的时候,李尚已经和公羊刿商量,再去豫章进一次货,以备冬储。      若婵忙得很,回到雍都以后,我只见过她一次。   丹霞寺的前堂,比丘尼们在诵经,我和若婵在后堂饮茶。天气寒冷,她在身上披了一件漂亮的狐裘,乌发半坠,低眉捧茶,慵懒而妩媚。   “听说,大公子亲自去淮南将你接了回来。”她往茶壶里添着水,淡笑着看我。   “正是。”我说。   若婵道:“淮南如何?还有亲人么?”   我摇摇头:“那边战乱多年,老宅所在乡邑已经不见人烟。”停了一下,我补充道:“不过祠堂还在,牌位都有,公羊公子让我给二兄带了一壶琼苏。”   这话虽说得轻松,到底还是触及伤感。   若婵的脸色有些黯淡,没说话,过了会,摸了摸我的手。   她饮一口茶,停顿片刻,道:“季渊公子就在扬州,你知道么?”   我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愣了愣。   “哦?”我语气平静。   “也是听来的,”若婵道,“吴琨继位,上月将季渊公子任为长史,此事都传开了。”说罢,她看着我,“你在魏府中不知么?”   “不知。”我说。这是实话,我天天在魏府里做贤良淑德的大公子夫人,无论仆役还是郭夫人周氏她们,都不可能会说什么吴琨;阿元即便知道些什么,有了淮南那番经历,也不会在我面前提裴潜。至于魏郯,就更不可能了。他对我和裴潜过去的事如何看,我不知道,但我不会傻到当着他的面问裴潜。   我注意到她的脸色有点苍白,像是没睡好,于是岔开话题:“进来宴饮很多么?”   “有什么宴饮。”若婵道,“我这等伎馆,小户人家请不起,丞相未归,官宦贵人们又不作乐。近来清闲得很,我就物色了几个新人,每日调教。”说着,她意味深长,“如今雍都的热闹可不是明里的,阿嫤,若不去琼花观,你会以为城里的贵人都死绝了。”   我知道她指什么,脸上一窘。   “仲平近来又要出去,你知道他去哪里么?”若婵忽然问。   我心底讶然。公羊刿没有把他行镖的事告诉若婵么?   “不知。”我说,莞尔,“你怎来问我?你都不知道我如何知道。”   “不过随便问问。”若婵道,“他与李管事走得很近。”   “哦?”我继续装傻。   若婵看着我,笑笑:“李管事那药铺,我去过,当真不错。买药的人络绎不绝,店主人都忙不过来。”   “是么。”我似不感兴趣,低头饮茶。   她继续说:“李管事一家逃难来此,又是进货又是开店,想来花费了不少资财。”   “是呢。”我弯弯唇角,“李管事真厉害。”      回府的路上,我望着外面的街景,心里头琢磨着公羊刿。   他已经离开了家,看样子,也并不常在若婵那里。不过听阿元说,他倒是常常去李尚的宅中。水路上的镖早就开了,从豫章回到雍都之后,李尚做中人,将一户急于把皮货卖去南方的商户介绍给了公羊刿。那一趟走得很顺利,回来之后,又连续接了两个差使。   在我看来,无论公羊刿如何乐在其中,这都是刀尖舔血的生活,危险而不可测。但公羊刿从来骄傲,他不愿被官僚人事束缚,又想凭着自己的能力挣得生活,这条路也许最适合他。   这件事,他如果真的没有告诉若婵,倒是做对了呢。   回到宅中,吴夫人在房中小憩,我不打扰,与她的侍婢说了几句话,就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阿元从外面进来,抱怨天气变得真冷。我听到这话,想起一件事。魏郯常常与军士操练,昨日,我发现他的冬衣被磨出了口子。新的冬衣还没制好,只能还穿着旧的将就,我听说他还有几件旧衣收拾在侧室的衣箱里面,就想去翻出来。   这件事我没有交代仆人去做,因为那间侧室里面,还埋着魏郯先前许给我的金十斤。   回来之后,我和魏郯谁也没有提过它,仿佛这是个从来没有过的东西。但是我心里清楚地记得魏郯说过的话,一个字也不会漏下。   他没说过我要是不走就收回,那么这些金子理所当然还是归我。侧室里,我一边翻着衣箱一边瞄着东北角。那里堆着些瓶瓶罐罐的杂物,似乎放了很久,都落了厚厚的灰。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没有去动。魏郯是个后脑勺都长了眼睛的人,留下个指痕什么的,他一看就会知道。   我眼巴巴的,心里叹口气,继续低头翻衣服。   魏郯的衣服不多,闲置的冬衣也就半箱,很好找。我拿出来,一股樟木箱子的味道。那些衣服有些旧,却是完好的。我挑了一件身量与他现在的样子差不多的,看看,觉得穿在袍子底下也正好。我把它取出抖了抖,忽然,一样物事落了下来。   我讶然,只见那是一块绢帕。光照下,只见那面上已经有些黄斑,一角上,绣着一朵鲜红的虞美人。      魏郯回到宅中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他进门的时候,我正在榻上缝缝补补。   “何人的衣服?”魏郯一眼看到,走过来。   “夫君的。”我把线头咬断,将针脚扯匀,道,“新衣还未做好,妾从侧室中取了旧衣来。只是袖口有个破洞,补补就好,夫君且将就。”   “哦?”魏郯脸上露出笑容,从我手中将冬衣拿起来,待看清模样,我看到他的表情似有一瞬的凝滞。   “妾不知身量是否合身,夫君试试吧。”我莞尔道。   “不必试,”魏郯将衣服放回我的手上,抚抚我的头发,笑意不改,“夫人贤惠,挑的都是好的。”   我还要说话,魏郯却转头:“阿元,水烧好了么?”   阿元从屋外探个头进来:“禀大公子,烧好了。”   “今日操练得浑身是土,我去洗洗。”魏郯道,说罢,转身出去。      等他终于再回到室中的时候,我已经更衣坐在了榻旁。   魏郯过来,我让他在镜前坐下,拿起巾帕替他将发际上的水珠拭干。   “夫人今日出去了?”他问。   “嗯。”我说,“去了丹霞寺。”   “丹霞寺?”魏郯想了想道,“雍池边那个?”   “正是,那里的比丘尼诵经很好听。”我回答着,心里想的却是那时魏郯与徐后相会的事。手轻轻拭着他的鬓边,忍不住抬眼看他的面容,只见侧脸上线条平静,没有丝毫波动。   “如此,”魏郯道,“夫人爱听,下回可带上为夫。”   谁要带你。   “敬诺。”我柔声说着,正要再擦他颈后,魏郯突然把我的手握住,长臂一伸,我被他抱了起来。   热气纠缠在唇舌和脖颈之间,我微喘着,好不容易才支着他的胸膛离开一点。   “夫君还未更衣……”我低声道。   他咬着我的耳垂:“不必换了,反正等会还要脱……”说着,他把我放到榻上,伸手来扯我的腰带。可是过了会,他愣了一下,停住手抬起头来。   我的衣裳半敞,腰带也松了开来,露出里面另一条裹得严严实实的腰带。   “夫君,妾正逢月事,只怕今夜不便呢。”我羞赧地望着他,笑意盈盈。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捉虫,有空鹅会逐一把虫修掉,谢谢大家~ ☆、封赏   我没有骗魏郯,我的月事真的来了。不过我承认,在他心急火燎的时候说那么一句,然后看到他脸色一变的时候,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痛快。   他似乎很不甘心,在我的脖子上啃了好一会,最后,他说去“再洗洗”,穿上衣服就出了门。再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将凌乱的衣服穿好,还披上了外衣。   魏郯的脸上虽有些扫兴,但没有愠色。睡下的时候,他在被子底下也没有动手动脚。   但是,轮到我不好了。   许是先前闹腾的时候着了凉,夜里,我的小腹阵阵发胀,痛了起来。我难受得很,忍不住哼出了声音。   “怎么了?”黑暗里,我听到魏郯问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身上又软软的发虚,咬着唇没有答话。   一只手探过来摸摸我的额头,没多久,被子下面又探过一只手来,握住我捂在腹上的手。   “怎么这么冷?”魏郯道,我能感觉到他支起了身体,“腹痛?”   “嗯……”我有气无力地哼道。   “是……月事?”他声音低低。   “嗯……”我更加小声。   魏郯坐了起来:“要请郎中么?”   深更半夜为了月事鸡飞狗跳地请郎中,传出去还不被人笑死。我赧然,忙伸手拉住他的衣角:“不必……夫君告知阿元便是。”   魏郯应了一声,披衣起身。   未几,我听到他喊阿元,屏风后面亮起灯光。墙外传来一阵话语声,没多久,魏郯回来了。   “冷么?”他问我。   我缩在被子里面,点点头。   魏郯没再说话,片刻,他脱了衣服再度躺下来,在被子里抱着我。   “先睡会。”他说。   小腹里的痛折磨一阵一阵地持续,我没力气再说什么,头埋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   后来,阿元送来了一碗热腾腾的酒粕姜汤。魏郯扶我起来,让我喝下去。我浑浑噩噩,一口一口地下去之后,又软绵绵地躺了下去。   这个夜晚,我的腹痛一直持续到入梦,不过这样以后,我睡得很平稳,身上被一股温暖包裹着,不知是那酒粕姜汤,还是抱着我的那个人。      以后的几日,魏郯仍旧早出晚归,不过,他晚归的时辰比原先早了一些。歇息的时候,他抱着我盖上被子就睡觉,还调侃地问我睡得着么,若睡不着便给我讲故事。   我笑笑,说不必,夫君也累了,早些睡吧。   心里却道,好啊,你给我讲讲徐后。   那块衣箱里的绢帕,的确让我起了些心思。   阿元告诉我,那日以后,魏郯去过侧室,不到一刻钟就出来了。   我去查看过,上回发现绢帕的时候,我曾在衣箱的缝隙里夹了一根头发,可是再去时,那头发已经不见了。   衣箱有人动过,毫无疑问,是魏郯。   他是知道冬衣里夹着什么的。那块绢帕看起来有些年头,是从前徐后赠的吧?衣箱里都是旧物,魏郯那样仔细地收藏好,可见惜物之心。   想着这些,我的心思就不禁慢慢沉下。   我和魏郯,就像偶然凑在同一棵树上停歇的鸟儿,来自不同的地方,阴差阳错成了夫妻。我和裴潜,在淮南在时候已经断了,这件事,魏郯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他跟徐后如何,我却不知道。他们的过往、纠葛,如今的想法,我都只能从只言片语中猜测。如果不是那块绣着虞美人的绢帕,我甚至不知道院子里的那些虞美人是怎么回事。   我去想这些,并非因为妒忌。而是我已经决定留在魏府过日子,对于这个与我命运攸关的夫君,知道得多一点总没有坏处。      魏傕回到雍都的时候,天上已经下起了雪。   天气恶劣,天子派了太常领着黄门侍郎去城门代为迎接,魏傕入城后,亲自往入宫中拜见天子。   北方一统,大行奖赏是不可少的。   天子很慷慨,加官进爵,兵将之中又冒出许多响亮的头衔。从谭氏手中收缴来的财物数不胜数,充作军费和赏赐。   魏郯名下的封邑扩充了两千户,而魏傕已经赏无可赏,除了按制赐下的金玉之外,天子赐其皇宫内乘肩舆。   令人瞩目的,是魏昭。   谭熙死后,魏军节节推进。魏昭在幽州发动奇袭攻打谭盟,不但亲手将谭盟斩于剑下,还在他手中夺得了失窃已久的传国玉玺。   玉玺乃国之重器,长安生乱以后,玉玺在宫中不翼而飞。而天子定都雍州,传国玉玺亦是长久以来的缺憾。如今北方平定,传国玉玺归朝,可谓双喜临门。   天子将魏昭嘉奖了一番,将他的爵位从五千户的山阳侯拔为一万两千户的襄陵侯。这是个重赏,因为定都雍州以来,天子只封过两个万户侯,而第一个,是两年前的魏傕。   魏昭留在冀州,下月才回来。郭夫人原本不太欢喜,可是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她脸上的喜色多白的粉也遮掩不住。   “夫人,我听他们说,二公子要将大公子比下去了。”阿元私下里对我说。   “‘他们’是谁?”我对着镜子,仔细审视着唇上刚点的胭脂。   “就是宅中的家人。”阿元道,“他们说,如今主母是郭夫人,二公子是她亲生的。伐谭之时,丞相让二公子一直跟在身边,立功的时机都给了他,说不定,丞相将来还会把家传给二公子。”   “一派胡言。”我将帕子擦擦沾了胭脂的手指,正色道,“将来他们再说这些话,你要避得远远的,知道么?”   阿元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我看着镜中,里面的人面容镇定,眼睛里的目光却不太平静。   虽然教训阿元,我的心里却也有相似的想法。此战之中,魏傕安排魏郯做的事,更多是在后方,立功不如魏昭,亦是情理之中。虽然知道因由如此,可我还是忍不住怀疑,魏傕这般做法可是有意?   我知道这件事的微妙。   封赏下来之后,魏郯除了告诉我得了多少封邑和金银,再也没有多说什么。而但凡有人在面前说起魏昭,他也神色如故。而郭夫人尽管高兴,对待魏郯仍是不动声色,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至于魏傕,他的心思如何,恐怕只有他自己知晓。      我心里杂七杂八地转着念头,再检查了一下衣饰妆容,顺眼了,才从镜前站起来。   今日,天子在宫中设宴,与功臣共膳。为示融洽和乐,君臣皆携内眷共膳,于是,我与郭夫人也在宴饮之列。   虽然不用像正式觐见那样拘谨,但毕竟是皇宫的宴席,我身为魏郯的妻子,装扮是不能马虎的。我打听过郭夫人的饰物,她戴金玉步摇,左右衬以玳瑁。我想了想,挑了一套珠玉簪钗,样式明媚,却不会压过郭夫人。   魏郯对这些不上心,在我的劝说下,他换了一身锦袍,金冠革带,嵌玉的带钩。收拾好之后,他站在镜前,竟颇有些少见的贵族风范。   “如何?”他发现我在看,回头问道。   我笑笑:“甚好。”   我的一番心思没有白费,走出府前登车的时候,魏傕将魏郯和我打量了一番,露出赞赏的微笑:“阿嫤果堪为吾儿妇。”   我谦虚一礼:“舅氏过奖。”   郭夫人在一旁看着,没有说话,笑意淡淡。      天子此番宴席摆得盛大,除了魏傕父子,还有军中武将和朝中的大臣,足有百十人。   帝后皆身着盛装,我注意到徐后入场之时,目光朝这边瞥了一下。灯烛光点琳琅,映着她的脸庞,秀丽而端庄。   天子面带微笑,众人拜见之后,堂下乐师奏乐,声音雅致而和缓。   待内侍呈膳完毕,天子举盏道:“此番征伐,众卿英勇浴血,平定北方,社稷之幸。朕心甚慰,先敬众卿。”   众人皆举盏,行礼之后,纷纷饮下。   天子将空盏重新满上,转向魏傕,莞尔,“此战若论功劳,丞相至伟,第二盏,当敬丞相。”   魏傕双手举盏,向天子一拜:“臣世受君恩,为国征伐,臣虽死莫辞。”说罢,他仰头,一下将酒水饮尽。   “好!”下座传来几声响亮的喝彩,在宴乐清幽的殿上显得突兀。   我望去,只见末席之中作者几名衣着不太讲究的人,一看就知道是魏傕手下的将官。其中一个形貌特别粗犷的,我曾在武陟见过,姓孟名忠;还有一个身形高大,面色如枣,那就是斩杀了谭尧的岑瀚。他们是魏郯手下的大将,出身草莽,此番数立大功,晋为乡侯。   魏傕看看那边,笑了笑;天子的神色也毫无波澜,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不过我看到好些大臣和贵人的脸上明显有不满之色,看向末席的目光满是鄙夷。几名贵妇低头说话,窃窃笑语。   “二公子此战有奇功,朕听闻他还在冀州?”天子问魏傕。   “冀州仍有谭氏余孽,小儿领军一万留守清剿。”魏傕道。   天子颔首,看向我和魏郯这边:“新安侯坐镇雍都,亦是大功。”   魏郯道:“护卫陛下,臣义不容辞。”   天子微笑:“朕听闻,淮阳生乱,新安侯为救傅夫人亲自平乱,传为佳话。”   我没想到天子会提起这个,心里一惊,有些耳热。余光扫过,我看到徐后也看着这边,眼神不知深浅。   “陛下谬赞。”魏郯从容不迫,“荆州梁充次子梁衡犯淮阳,情势危急,臣在洛阳得信,连夜去救。内人那时正在淮南祭祖,相遇亦是巧合。”   “哦?”天子仍含笑,看向我。   “梁充拥兵荆州,胆敢乘虚进犯。”我还未及答话,魏傕在上首开口道,“梁衡小儿,引军兵临淮阳,还未开战,被臣幼子在城上一箭射死。”说罢,他笑起来,声音洪亮,“逆贼下场,当是如此。”   闻得此言,天子脸色微变。   梁充是皇室宗亲,在诸侯之中,“保皇讨逆”的声音是喊得最响的,天子想重掌天下,最可依靠的也是此人。魏傕此言,不异于挑衅。   “丞相此言甚是。”这时,天子旁边的徐后淡笑着开口,声音柔和,“陛下一向视傅夫人如妹,得新安侯爱护,陛下亦心中安慰。”说着,她将天子的酒盏满上,望着他。   天子的脸色微动,再看过来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平和。   “皇后所言甚是。”他缓缓道,看向魏郯,“此盏,当敬新安侯。”   魏郯亦举盏:“谢陛下。”说罢,仰头饮下。   我看着他们,片刻,看向徐后,却发现她注视着魏郯。过了会,那眼波流转,忽而与我相对。   那目光沉静,似笑非笑,如同审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看了《战马》,那马儿真感人啊~ ☆、问询   有乐舞助兴,倡优说笑,宫宴一直持续到深夜。   因军功得赏赴宴的将官们大多出身不高,举止不羁,有了几分醉意之后,更是大声笑谈。   这等行为在高门眼中粗鄙不堪,于是,宴上的人渐渐分作两边。一边是武将,在末席相互敬酒欢笑;一拨则是士族贵人,聚在天子周围,高谈阔论。   魏傕可谓左右逢源,无论贵庶,都来向他敬酒;郭夫人则与几名年长的贵妇聚到了徐后的身边。几名朝臣过来与魏傕说话,魏郯坐过去,一道饮酒论事。   我也并不寂寞。宴上随同夫君入宫的女眷们亦不甘寂寞,穿行席间,相识的互相来往见礼,笑语琳琅,玉莹也在其中。   她的丈夫许崇是中监军,此番也封了乡侯。许崇门第不算低,临颍许氏,在河南高门中是排得上名次的。不过,许崇显然与同僚更融洽,与玉莹一起拜见一轮之后,便与将官们扎堆饮酒去了。   虽然我来到雍都已经快一年了,可是深居简出,并不常赴宴。对于这些贵眷,大多只有些影响,熟识的并不多。玉莹却是热情非常,没多久,她就与七八位年纪相仿的妇人走过来与我说话,占席围坐。   “阿嫤,那可是赵隽?”玉莹坐在我身旁,示意我看向与天子说话的那人,语气亲近,“我记得从前在你府上遇过他,可曾记错?”   “正是。”我看看那边,回答道。魏傕归来,想任用赵隽。我以为赵隽前些日子既已辞别,应该不会答应。没想到,他不但没有拒绝,还在受官当日入宫拜见了天子,一副立志出仕的姿态。   我对赵隽不感兴趣,目光微微一转,望向上首。徐后与身旁的人说着话,似乎很认真,没有一丝顾盼之色。而两丈之外,魏郯也正与人说话,与徐后之间隔着两三重的人。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倒是我这样张望着,冷不丁被魏郯的目光逮了个正着。看到他唇角微微弯起,我忙转回头来,若无其事。   “夫人今夜甚美,妾方才远远看着,都转不开眼睛。”一名妇人微笑地对我说。   我亦笑,道:“夫人谬赞,诸位夫人才是光采照人。”   玉莹在我旁边道:“我等方才谈论,她们说你这珠钗是东海珠,我说不然,这珠钗洁白圆润,当是合浦珠,且是宫中之物。阿嫤,我说得对么?”   我笑笑,道:“这饰物乃先太后所赐,珍珠产自何地,我并不知晓。”   “这便是了,”一位妇人细声细气道,“太后之物都是名贵的,自然是合浦珠。”   玉莹露出得意的神色,于此同时,我瞥到几人脸上闪过些不悦。   这时,末席那边突然传来几声嗓门粗大的笑声,贵妇们不约而同地捂住胸口,纷纷皱眉。   “玉莹,你上回说的那个延年堂,是在南市么?”一人问。   “是呢。”玉莹道,“我上回还去买了些天麻,给姑氏炖补汤。”   “是么,真孝顺。”有人掩袖道,“我就不行了,南市那般嘈杂之处,我便是乘车路过也要绕远些,更别提亲自去买药。”   又有人接着道:“玉莹,你上回说你那姑氏生长在乡间,见到脂粉卖十铢一钱也要嫌贵。我听说延年堂的药可不便宜,你买回去,可曾被姑氏教训?”说着,她轻蔑地瞥瞥末席的许崇那边。   玉莹的脸色微变,片刻,眉梢一抬:“你多虑了,孝顺姑氏,便是受训也不可怠慢。”说罢,她转向我,微笑,“阿嫤可听说过延年堂?那里的补药可齐全呢,我记得你家从前也好养生。”   我本不想参与这些人的嘴仗,可是既然提到延年堂,我决定站在玉莹这边。   “正是。”我和色道,“早年,我家先人最讲进补,我亦略晓一二。”   玉莹面上一喜:“如此,我过几日还想再去挑些,阿嫤可欲同往?”   “傅夫人有管事家仆,何须亲自去。”有人不咸不淡地说。   玉莹不以为然:“养生辩物乃精细之事,家人懂得什么!”   我顺水推舟,看看她们,微笑:“玉莹相邀,妾自然欣往。”      回到宅中,月亮已经偏西了。   应付了一夜贵妇人们之间的勾心斗角,我躺到榻上的时候,已经睡意浓浓。   魏郯吹灭了榻旁的灯,躺进被子里来,伸手搂过我的腰。   我已经习惯了他的亲密举动,不过当他的手开始游走,我有些不太乐意。   “夫君,妾累了。”我轻声道。   “嗯,夫人睡便是。”魏郯说,手仍然往我衣服里伸。   我无奈,转过头去看他。   魏郯似乎还很精神,暗光下,我能感到那双眼睛里的捉弄。他贴着我的颊边,声音迷魅地低低道,“夫人在宴上频频示意,为夫还以为夫人思念心切……”   我心里翻了个白眼。   “妾并非有意分心,”我微笑,贴着他的唇边,手捉住胸前那只不安分的爪子,拖长声音:“只是……”   “只是什么?”魏郯的呼吸有些不稳。   我突然把脚贴到他的腿上。   “嘶……”脚上很冰,我能感觉到魏郯的脸一下皱起。   “妾彼时足上冰冷,想问夫君何时回府呢。”我得逞地笑,语气可怜兮兮,毫无愧意。   “你这女子。”魏郯在我的腰上拧了一下。   我不示弱,反手要拧回去,却被他捉住手。   “睡觉。”他低低道,收起笑谑。   假正经。我心里道,转过身去,闭上眼睛。   他的手重新环上来,双腿却把我的脚夹在中间,嗯,挺暖和的……   “阿嫤……”睡意再度涌起,迷糊中,我听到他在后面道,“那些旧物,你以后别再理会了。”   谁要理会你的旧物,我理会的,是你的旧人。   我心里道,含糊地应了一声,沉入梦乡。      魏安还在为许诺给崔珽的那个“骑马不会摔下来”的马鞍埋头苦想。   第二日,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待在庖厨边上的那个小屋里,角落堆着一堆木板,上面用木炭画着各种各样的设想。   我看到最新的一块上面,魏安画了一个带矮靠背的马鞍,从马鞍到马镫,绳子密布,一看就知道是为了把马上的人固定住。   我笑起来:“四叔,崔公子若坐上去,岂非五花大绑?”   魏安挠挠头,道:“我也想做得好看些,可是不这样,他就会摔下来。”   我想了想,道:“四叔想法不错,同为系紧稳固,四叔可考虑过做成革带的模样?”   “革带?”魏安眼睛一亮,拿起炭条,又在木板上涂涂画画。   我在一旁微笑地坐下,片刻,看向阿元。   她会意,走出门外。   午时刚过,仆人们无事,都去歇息了。小院里安静得只有鸟鸣,太阳光从门口落进来,很舒服。   我当然不是来看魏安做工和晒太阳的,我找他,另有重要的事。   “四叔若将此物制成,打算如何给崔公子?”我问。   “遣人送往博陵。”   我颔首,道:“崔氏也曾在长安有府邸,若是从前,四叔可亲自递到崔公子手上呢。”   魏安挠挠头:“我那时太小,母亲不让我出去玩,长安的东市和西市我都分不清楚。”   “哦?”我笑笑,“东市和西市我倒是熟得很。不过长安太大,别说四叔,夫君我也只见过一回。”   “长嫂见过兄长?”魏安讶然。   “见过。”我撒起谎来毫不脸红,“夫君那时可是少年羽林郎?”   “是。”   “曾把守宫禁?”   “嗯。”   “我记得那时他常与一位女子见面,似乎叫张苹……”   “是徐苹。”魏安马上纠正道。   “哦?”我看着他,莞尔。   魏安一愣,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脸色微变。      在魏府里面,魏安最单纯,也最不会说谎。他甚至没有想到我的问话是个圈套,露陷之后又想遮掩,我见招拆招,没多久,他就从实招了。   事情让我惊讶,或者说愕然。   魏郯和徐苹,他们曾经有过婚约。据魏安说,当年魏傕在洛阳任北部尉的时候,曾得罪权贵,多亏徐苹的父亲徐少府向先帝进言,魏傕方得免罪。后来,徐少府家中变故,需要钱物,魏傕得知以后,慷慨解囊。两家来往甚密,合计之下,干脆定下亲事,将魏郯与徐苹结为一对。此事不知为何,没有宣扬,知道的人也很少。而不到一年,这婚约就解了。之后,长安生乱,两家各奔东西。   “那时我还小,这些都是后来听阿姊们议论才知道的。”魏安的脸有点红,“父亲也不许我们再提此事。”   我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看着他,僵硬地笑笑。   “四叔放心,此事我必守口如瓶。”说罢,我站起来,对他说,“今日之事,四叔也不必告诉夫君。”   魏安应一声。   我正要出门,魏安突然叫住我:“长嫂。”   我回头,他有点犹豫,道:“你不会生气吧?”   我微笑:“四叔多心了,我怎会生气。” ☆、许姬   此事,我当真守口如瓶,阿元都没有告诉。   我不清楚魏徐两家之间的恩怨,当年的婚事是怎么回事,恐怕要去问府里的长辈或者魏郯才能知晓完全。不过,我是不会去问的。   我越来越觉得啼笑皆非。老天是故意的么?把两对情人拆散,硬生生地另凑一对,踢走剩下的?我不知道魏郯对徐后就是是如何想法,但旧情难忘,这我自己就深有体会。他如今待我好,焉知新鲜过后,他哪天会突然觉得心里想着的还是徐后。   魏氏一日日壮大,从昨夜的宴饮就能看出,魏傕已经不把天子放在眼里了。到得将来的某一日,我会再也没了用处,且年老色衰,再也比不得新人。而那时,魏郯也许会毫不犹豫地把我换掉。   我想起那绢帕上的红色花朵,在魏郯的心里,徐后是否也如那虞美人一样,虽已老旧,却颜色弥新?      雪接连下了两三场。   冬天里,酒肉消耗都是大宗。不过因为征战,市中的货物大多被官府掌控,想倒卖酒肉和布匹的人已经很难找到货源。   幸好,延年堂的生意很红火。冬天落雪,山野中的草木大多被埋在了雪下,寻药艰难。市中,即便寻常的草药也开始价钱猛涨。李尚早有预料,公羊刿第二次从豫章回来的时候,整整运了一船的药材。   生意做大了,一些枝节之事就多了起来。李尚告诉我,店里的人手忙不过来,想再去买些人。我答应了,让他尽管物色。   李尚的确有其独到的经商天分,他说做生意如果想做大,要与众不同,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做到别人做不到的。   我当然也不闲着,那日宴上玉莹说要去延年堂,正中我下怀。当我说我也去的时候,旁边好些人面面相觑。我微笑地对她们说了些关心舅姑夫君身体之类的话,她们接着台阶,纷纷笑而颔首,没多久,要去延年堂的人一下从我和玉莹两人变成了十几人。   去延年堂的那日,刚刚下过一场雪,雍都的屋舍街道都是白茫茫的。   跟着来的贵妇人们没有几个心甘情愿,当蔡让笑眯眯地在门前行礼迎客时,她们神色倨傲,正眼也不瞧。   但是到了室内,一切都不一样了。   厚实的布帘挡住了寒风,炭炉把店内烘得暖暖的,一角上的茶炉冒着茶香。而令人眼前一亮的,却是药柜前取药分药的几名药童。   别处店里的药童,大多是些家仆模样的头脸平凡之人。延年堂却不一样,几名面容白净标致、身形周正青年男子,衣装整洁,见到客人来,皆露出微笑,温文地行礼。   贵妇们皆露出讶色,面面相觑。   “今日怎这般热闹?”玉莹的眼睛不住往药柜上瞟,问蔡让。   蔡让微笑,道:“今日刚回了些新货,店内繁忙,就加了人手。”说罢,他满面笑容地对众妇道:“小店鄙陋,贵人光临,乃蓬荜生辉。诸位夫人尽管挑选,小店货物齐全,若得入眼,价钱从优。”   这话出来,妇人们已经没了先前的漠然之色,目光四顾。   玉莹语气正经:“什么价钱不价钱,我等体贴尊长夫君,货好就是。”   蔡让唯唯,说罢,请众妇人到席上坐下,休憩饮茶。药童们鱼贯呈来各色药物,和声细气地伺候贵妇们挑选。   “玉莹,真想不到……雍都还有这等药铺。”我听到一名与玉莹相好的少妇跟她咬着耳朵。   玉莹看她一眼,脸上露出骄傲的笑容。   蔡让不知道我和延年堂的关系,见着众人对我的态度不一般,才过来殷勤地过来伺候。   这是我和李尚商议好的。这店里我也是第一次来,虽然店里的设置我一清二楚,可亲身来到,感觉却是不一样。   那些药童是李尚去人市中挑的,面相上等,价钱可不便宜。我先前还心疼钱,如今看到这些贵妇人们一个个专心致志,我不禁佩服李尚做事老辣。   服侍这边的俊俏男子有一副好口才,说起各色药材,滔滔不绝。听到玉莹和妇人们掏出金银的声音,我心花怒放。当然,我也不会吝啬,反正花的是魏府的钱,转一圈,最后却会走到我的钱囊里。   “阿嫤,这个可是好物。”当药童摆来一盒肉苁蓉的时候,玉莹对我附耳道,“随山芋、羊肉做羹,大有益处。”   “何益处?”我看她神神秘秘,讶然问。   “强阴利精呀。”玉莹掩袖笑笑,暧昧地看我,“你嫁来已过了大半年,好事也该近了吧?”   我明白过来,有些脸红。   “我父亲懂药,他曾来此处看过,说品质比别家好。”玉莹继续跟我咬耳朵,“我家还有方子,给你一张?”   我掩饰着自己的尴尬,笑笑道:“不必,我府中也有。”      回府的路上,我听着车轮碾过冰雪的声音,手不由自主地放在肚子上。   当时虽不在意,可玉莹的话却勾起了我的一桩心事。   魏郯现在待我不错,可是我若想继续安稳地待下去,还需要子嗣。这一点,若婵也曾暗示过我,而我从前在莱阳经历过舅姑怀疑的眼神,更是深深明白此事重要。   魏郯没有在我面前提过这个,但我很清楚,那些折腾得我腰酸背痛的夜晚,他是花了力气的;郭夫人对此事似乎毫不关心,但是我也很清楚,每回我来月事,都会有婢女报知消息……   若有,总会有的,急不得。我暗暗对自己道。   车在府前停下的时候,我听到些说话的声音,待得下车,只见仆人正在将几辆马车卸下。   “堂嫂。”周氏正从门里出来,看到我,走过来,“堂嫂可知,谁回来了?”   我看到几名将官在门外说话,似乎刚赶了远路,全身裹得严实,鼻子冻得发红。再看那车驾的样式,心中一动,讶然道:“莫非是二叔回来了?”   “正是。不过还有一人,”周氏笑笑,压低声音,“二叔把洛阳的许姬也带回来了。堂嫂,许姬有孕了。”      我与周氏走到堂上,果然,一眼就看到了魏昭。一名女子正跪在上首前,向魏傕和郭夫人行礼,身形背影,正是许姬。   “长嫂。”魏昭首先看到我,向我一礼。   “二叔。”我还礼。   “阿嫤回来了。”魏傕看了我一眼,放下手中的茶杯。   “拜见舅氏,拜见姑氏。”我上前,向他和郭夫人行礼。   郭夫人道:“少夫人曾在洛阳住过,可识得许姬?”   这话出来,许姬望着我,忙行礼:“妾拜见少夫人。”   我还礼,莞尔道:“洛阳相别,已两月有余,许姬别来无恙?”   许姬低眉,轻声答道:“谢少夫人关心,妾在洛阳,亦常念夫人。”   我笑意和善,将目光微微下移。许姬的冬衣很厚,小腹上平平,仍看不出起伏。   魏傕兴致不错,落座之后,向魏昭问起些冀州的事,魏昭俱一一禀报。郭夫人坐在一旁,没怎么说话,面上的笑意没有停过。   言谈一阵,许姬将一只漆盒献上,打开。只见里面满满的,都是芍药的干花。   她说:“今年春时雨露均匀,洛阳宅中的芍药花开繁茂。花落之时,妾念起从前主公常以芍药烹茶,便将花朵晒干收藏。”   “哦?”魏傕看看那些干花,露出笑意,“多年不曾回洛阳,那些芍药还在?”   “父亲,”魏安在下首和声答道,“许姬在洛阳,亲自养护芍药,儿去宅中看时,茎干已有儿臂粗了。”   魏傕颔首,让从人将干花收起。   郭夫人又吩咐管事将魏昭院子里的侧室收拾出来,被褥等物要足够,又让张氏安排熟知生育的仆妇伺候许姬起居。   “如今方十一月,天寒水冷,要小心才是。”郭夫人对许姬叮嘱道,目光慈祥。   “敬诺。”许姬行礼,温顺而恭敬。      当我终于收起一派和气的脸色时,已是回到庭院。仰头望望天,铅云沉沉,似乎又要下雪了。   “夫人,”阿元满脸狐疑,小声道,“许姬怎会有孕?那时在洛阳,明明……”   “嘘。”我瞪她一眼。   阿元目光扫向四周,马上闭口不语。   我走到屋里,让阿元唤家人来烧炭火,又阖上门。待坐到了榻上,我捧着热茶,心里有点乱。   郭夫人不喜欢许姬,如今她能光明正大地来到雍都,无疑是有孕的关系。   可许姬是什么时候怀孕的?魏昭……我的脸热了一下,窥探别人的房中之事,我还是知道羞耻的。不过,我对受孕之类的事知之甚少,推算日子,只觉云里雾里一般。在洛阳的时候,我时常见许姬,却全不见她提起。她还曾向魏郯诉苦,可转眼,就以有孕之身跟着魏昭回来了。   我想到许姬那张谦和有加的脸,温婉平静,不知后面的心思又藏有几何?      晚膳的时候,魏郯回来了。   见到魏昭和许姬,他并无异色,见礼过后,寒暄些路途顺畅否之类的事,各自用膳。   堂上的气氛有些微妙,许姬的饭食呈上之时,郭夫人问服侍她的老妇是否宜食,又问魏昭的院子收拾如何。那关心备至之态,让我没来由地觉得自己和魏郯这边话语冷清。   回到院子里,我一直没有说话。   帮魏郯换下外袍之后,阿元进来,说水烧好了,问我是否要去澡房。   我喜欢沐浴,即便天冷只能洗脚,我也愿意待在澡房里。一个人静下来好好想些事情,是一种乐趣。   “不去。”还没开口,魏郯却替我答道,“将水盛来,我与夫人一道浴足。”   阿元应一声,脸色暧昧的关上门。   我讶然看魏郯,他也看着我。   “夫人有心事?”他问。   “妾无心事。”我弯弯唇角。   “哦?那为何不说话?”   “妾本非多言之人。”   魏郯注视着我,若有所思。   我转身将他的袍子挂到椸上,却听他在后面淡淡道:“我数三下,有话便问,过时不补。”   我讶然,才回头,他已经说:“三。”   心中微动,我看着那双教人琢磨不透的双眸,犹自嘴硬,“夫君何意?妾……”   “二。”   我心底打鼓,咬咬唇。   他正要再张口,我忙道:“许姬怎会有孕?”   魏郯似笑非笑,过了会,声音低低:“夫人喜欢猜谜,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好像在写一个专门引诱师奶的诈骗团伙。。 ☆、雪痕   我觉得魏郯的脸色不太对劲,望着他,心底隐隐不安。   这时,阿元引着家人提水进来:“大公子,夫人……”   “出去!”魏郯突然转头喝道。   众人吃了一惊,阿元惶然地看看我,忙不迭地同家人出了门。   室内再度剩下我和魏郯。   我立在椸前,四周如同凝固了般,只剩下心“咚咚”在撞,恼怒又狐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以为魏郯会继续发火,可他没有。烛光下,只见那脸色变幻。过了会,他侧过头,深吸口气。   “进来。”他对门外道,声音已经恢复平静。   门被小心地推开,阿元领着家人进来,利索地把水放在榻前。   “不必伺候了。”当家人把水盛好,魏郯道。   阿元唯唯,担忧地朝我看一眼,同家人退了出去。   “浴足。”魏郯看看我,径自坐到榻上。   我虽忐忑,却不敢怠慢。少顷,迈步走过去。      盆只有一个,还要与魏郯坐在一起。我觉得别扭,唯恐自己什么举动又会触到他的逆鳞,不由地坐开一点。   魏郯没让我帮他脱袜,弯着腰三两下解开系带,把袜扔到一旁。   这倒让我省了试探的心思,我也脱了自己的袜子,把脚浸到盆里。   两人都没说话,只有温水拨动的声音。   “许姬怀孕之事,我也不知。”魏郯忽然开口道,“她是原我母亲的人,与我自幼相熟。在洛阳时,许姬曾向我哭诉独居孤苦。父亲在洛阳重修军营,仲明在冀州时,我让他顺道去洛阳看看修筑之事。”   我没接话。   魏郯继续道:“你我还在淮南之时,仲明曾往洛阳督军。如今许姬身孕已有三个月,想来是那时的事。”   我听着这些话,心中讶然,先前的疑点慢慢成线。   许姬在洛阳的状况我是知道的。虽衣食丰足,却犹如笼中之鸟。那宅子里的家人虽然会服侍她,可她无论想做什么都要先让管事安排,连可以单独使唤的人都没有,更别提给魏昭传书诉苦。   如果我是她,怀了身孕,应当是大喜之事。可是她没有说出来,为什么?我往回推了推日子,很快就想到,那大概是因为我到了洛阳。   魏郯与魏昭虽是兄弟,两人之间的微妙却连外人都议论纷纷,何况许姬。怀孕是许姬回到魏昭身旁的唯一希望,她谁也不相信,小心翼翼,比我更甚。   向魏郯哭诉乃是至关重要的一步。许姬没有向魏郯坦言,却借旧日情谊引得魏郯怜悯,帮她见到了魏昭。   许姬很聪明,种种心计,若换做是我,恐怕做不出来。   而魏郯,一番好心被人当做了垫脚石,一肚子火正无处发泄,于是我就成了那替死的么?   我真冤枉。   我还是没说话,只看着盆里。烛光不太明亮,里面的四只脚默默浸着水,两只小巧玲珑,两只骨节粗大。我用脚尖撩着水,一只脚给另一只脚搓指缝。忽然间,旁边那只大脚横过来,把我的两只脚都压住。   “还有话要问么?”魏郯道。   我的心早已经定下来,微笑:“妾无话。”   魏郯注视着我,眼底深黝。   “我于你,只是夫君,是么?”好一会,他问。   我听到这话,觉得真想看看这人的脑袋里装着什么。当我的夫君让我尽心还不满足,难道想当我的父亲让我尽孝么?   我笑意不改:“夫君待妾情深义重,妾自知不能报万一。夫君于妾,岂止二字。”   “如此。”魏郯轻声道,颔首,转开头去。   夜里,魏郯没有像往常那样拥着我。   我背对着他,将要入睡的时候,听到他翻身的声音,似乎有些不安稳。我想开口问一下,又觉得若如此,是不是在告诉他我心虚睡不着?   算了,睡吧。我对自己说,继续闭眼。      雪果真降了下来,一场又一场。   从前,为了鼓舞朝臣士气,警醒寒苦不忘战备,先帝们会在每年隆冬之前冬狩一场。不过自何逵生乱以来,天子自身难保,岁时节庆早就荒废了。如今魏傕才得胜归来,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于是,魏傕奏请天子重开冬狩。   天子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一日天晴雪霁,天子和大臣贵族的车驾浩浩荡荡来到雍都郊外的芒山下,扎营设栏。   冬狩允许带眷属,郭夫人年纪大了,不喜欢这样的嘈杂去处,只留在府里。我与周氏、毛氏登了车,由军士护卫着同往冬狩。   “冬狩呢。”路上,毛氏兴奋不已,道,“我祖父曾任军司马,他同我说过,天子的冬狩比过年还热闹。”   周氏笑道:“我夫君还说要猎一头鹿给我看。”她看向我,“堂嫂可见过大堂兄狩猎?我听说大堂兄箭法可是了得。”   我摇摇头,微笑:“我不曾见过。”   别说没见过魏郯狩猎,这几天,我连他的面都很少见。一边是冬狩,一边是督促军士趁农闲练兵,这几日,他比平常更加繁忙。有时我已经睡下了还不见他的踪影,等我醒来,旁边的被褥明显有人躺过,却空空如也。   我很难不往那夜的波折上去想,可是我又能做什么?我已经尽力,魏郯还觉得不满意,我也无话可说了。      山野中白茫茫一片,落尽了叶子的树木上覆着雪和冰凌,远远望去,枝桠在冬日的光辉格外萧索。   围场四周,帐篷排列得齐整,车马繁忙,军士穿梭。在暖房中蛰伏已久的贵人们浑身裘皮,搓着手抱怨天气,又相互见礼。相比之下,出身行旅的人则精神得多,佩剑负弓,纵马驰骋。   围猎要持续两日,我和周氏、毛氏都要在野中过夜。不过,帐篷里很是暖和,附近还有从前雍王建的亭台,许多人相约着间隙之时去烹茶赏雪。   来到的时候,我曾经远远看到了魏郯。他与魏慈、魏朗骑在马上,不知说着什么。可人车如流,未几,他又不见了。   我也看到了天子和徐后。我是魏府的内眷,要去见礼。天子似乎兴致不错,劲装长剑,为那张文质彬彬的脸平添了几分英气。徐后则一身银鼠皮裘,头梳高髻,见到我,脸上笑意淡淡,问候了两句郭夫人的身体。   第一日是让围猎的人骑马练手的,没有女眷什么事,我与一众贵眷只在皇后帐中闲坐。来冬狩的内眷三十几人,大多跟我一样都正值年轻。其中,有两三位是徐后母,嫁入的门第不太高,在这帐中却能与徐后说得起话来,不致冷场。   见礼之后,徐后和我就再没说过一句话。她坐在上首说她的,我坐在下首与周氏、毛氏作伴,倒也不寂寞。这边歇息饮茶之时,我听到上首在说从前长安的围猎,谈论各色轶事。   “……若说当年,我记得最清楚的乃是有一回先帝在终南山设围场,与京中高门子弟一同射猎。那时,猎物入场,众人皆放矢,季渊公子却一矢未放。先帝召问,季渊公子回答说‘天德好生,吾不忍也’。”   我怔了一下,朝那瞥了瞥,是徐后的一个姊妹在说话。   “我也记得。”她旁边的另一人笑道,“彼时,先帝还夸赞季渊公子仁厚,赐他金帛。”   我心里摇头。无知的女人。裴潜那时候是因为跟我二兄角力,不慎扭伤了手腕。不过人们总是对身负盛名的高门美男子总有莫名其妙的宽容心,这样的鬼话,连先帝都信了。   不过裴潜到底是裴潜,如今一说起他,妇人们明显地兴奋起来,纷纷追忆当年。   “可惜后来战乱,不知季渊公子如今在何处?”   “听说在淮扬?”   “淮扬?季渊公子在淮阳做什么?”   “不知呢。”   “尔等当然不知。”一个笑吟吟的声音道,“傅夫人应当知晓。”   我讶然,转头望去。   徐后身旁,一名少妇看着我,笑容带着挑衅。不仅是她,在场的还有许多人,我觉得有一点面熟,却想不起到底是谁。她们或交换眼色或意味深长地看我,与那少妇的模样如出一辙。   徐后正在饮茶,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周氏和毛氏微微变色,我看看她们,平静无波。   这不奇怪,因为裴潜那祸水的关系,长安有一堆跟我不熟又对我不善的人,我早已经应对习惯了。   “夫人问的是何事?”我不紧不慢,“若问淮阳,妾浅薄,不甚熟悉;若问季渊公子,夫人府上就是朝官,夫人若想知晓,何不回家问问?”   那少妇眉头一动,还想说什么,徐后微笑开口:“傅夫人虽在丞相府,却深居闺闱,外面之事如何知晓?不单季渊公子,从前长安名门,所剩无几。所幸天子定都雍州,重聚人心,再拾繁盛,之日可待。”   这话出来,算是解了围。众妇人皆含笑称道,其乐融融。   那边仍有各种目光投来,我并不理会,径自斟满茶水,缓缓饮一口。不经意地抬眼,正碰上徐后的视线。她也在饮茶,片刻,转开眼去。      从帐中出来,已经日头西斜。   军士点起火把在帐篷间巡逻,远处有人打猎回来,正在篝火上烤肉饮酒。   先前那帐中的话语到底尴尬,周氏和毛氏的脸上多了些刻意的回避。我不打算解释什么,只若无其事,一路上闲聊些话语,回到自己的帐中。   我原本以为魏郯会来歇宿,可是军士来禀报,说魏郯今夜到军营去,明日才到猎场来。这回答多少有点在意料之中,我并不惊讶,洗漱一番,再泡泡脚暖暖身子,躺下歇息了。   许是睡得早,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光照还很暗。   帐篷里烧了一夜的炭火,有些憋闷。阿元在一旁睡得正香,我不想吵她,又不想再睡,于是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打算出去透透气。   “大公子。”才要掀开厚实的毛皮门帘,我忽然听到外面有声音传来。   “夫人还未起么?”一个声音低低,是魏郯。   “夫人还未起……大公子不入内么?”   “不必了。”   片刻,外面安静下来。   我在踌躇了一会,正想该不该出去,忽然想到昨日那帐中的事。心里骂道,再犹豫,夫君都套不牢了,岂非让那群妇人白白看笑话!   我的心一横,掀开帐门。   一阵风迎面而来,不大,却让我打了个激灵。   两名士卒正在门前的篝火堆旁烤着双手,看到我,皆露出讶色。   “夫人。”他们行礼。   “大公子呢?”我四下里看了看,并没有魏郯踪影。   “大公子刚走。”一人道。   “往何处去了?”我问。   另一人指了个方向:“那边。”   我颔首,二话不说朝那边追去。   天才蒙蒙亮,一路上,除了巡逻的军士,并无闲人。地上的雪经过昨日践踏,已经不辨颜色。我越走越快,追了好一段,堪堪看到魏郯的身影,正要唤一声,却见他一拐,走进了树林里。   我连忙跟上去。   天边露出一圈橘色,树木巍巍,枯枝交错。树林里不算密,但是雪没脚背,已经没了路。只有一串脚印留在地上,很清晰,一只一只,延伸向前。   一大早的四处无人,他来这里做什么?心里升起疑惑,越来越浓。树林寂静,好像在告诉我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我收起了喊魏郯的心思,小心地循着他的脚步,悄声向前。   树木的细枝时不时划拉过来,我蹑着角,慢慢拨开,唯恐弄出声音。脚印一路延伸。足有一刻之后,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抽泣之声,未几,树丛那边,两个身影蓦地落入眼中。   心突然蹦起,我躲到一棵大树后面。   那是一男一女。男的无疑是魏郯,女的衣着朴素,像个做活的婢女。但是那张脸却瞒不住我——那是徐后。 ☆、释疑   晨间的林中有些雾气,晦暗不明。我背靠着大树,一动不动,那两人的话语声清晰可闻。   “……你那堂妹若入宫,她背后有魏氏,连我也要礼让三分。”这是徐后的声音,柔弱而哽咽,全无高高在上之气,“孟靖,丞相已经有了半个天下,为何连这方寸不到的后宫也要觊觎?”   “这是我父亲决定的事,我干预不得。”   “他是故意的,是么?”徐后停止了低泣,“他一直怀恨我父亲退婚,成全我嫁给天子,又让我受这般侮辱……”   “我再说一次。”魏郯打断道,声音平静,“我堂妹入宫之事,不由我一人做主。你若真是忧虑安危,便勿再来书说什么不见不散。你已为人妇,一旦被人撞破,谁也救不了你。”   “哦?可你还是来了。”徐后不以为然,“为何?”   “听不听由你,这话我是最后一次对你说。”魏郯不解释,却道,“此番我来见你,亦是最后一次,再无下回。”说罢,脚步声响起。   “你心虚是么?”徐后的声音恢复了镇定。   脚步声停住。   “你我相见虽屈指可数,可我要见你,你还是会来。”徐后的语调轻而犀利,“你知道你父亲迟早要对天子下手,到时我亦幸免不得。你心虚,所以还会来见我。”   魏郯没有答话。   林中静得诡异,我一度以为他们突然消失了。   “你对她也这样?”徐后话音缓缓,笑了一声,“我送的虞美人,她可知何意?”   心好像被什么撞了一下。   魏郯道:“她不知道,亦不必知道。”   “哦?是呢,她有裴潜。”   “够了!”魏郯突然喝一声,“你如今是皇后,当初……”   “哗”一声,打断了二人的话语。   我看着那根犹自摇曳的枝条,方才想悄声走开,不料被它挂住了衣服。声响太大,惊动了那二人,我捂着被枝条打得生疼的手臂,心中暗暗叫苦。   跑么?我问自己,可当听到丈余外逼近的脚步声,我知道我跑不了了。   “何人?”魏郯戒备的声音在树后响起。   我深吸口气,整整衣服,慢慢地走出去。      与那两人照面之时,他们脸上的惊诧之色正是意料之中。   魏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盯着我,脸色莫辨。   徐后亦睁大了眼睛,却很快收起讶色,露出嘲讽的笑容,看看魏郯:“你说会被人撞破便果真来了人,呵,真巧。”   魏郯没有答话,却迈步走过来。   我不由地后退一步,却被他拉起手。   “走。”他说,牵着我,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孟靖!”徐后蓦地变色。   “回去吧。”魏郯拨开迎面而来的枝条,头也不回。      天边,太阳正从云层里露出脸来,红彤彤的。林中的雾气被染上淡淡的金色,我被魏郯拉着,一脚深一脚浅,比来的时候走得快多了。   谁也没有说话,魏郯的手一直握得紧紧。寒风吹来,我方才因为窘迫而烧热的耳根阵阵发凉。   来的时候只觉道路漫长,出去的时候却很快。没多久,已经出到了路上。一队巡逻的军士看到我们,露出讶色,纷纷行礼。   魏郯一语不发,带着我径自回帐。   “大公子,”帐前的从人见到他,走过来说,“方才丞相那边遣人来,说……”   “说我不在。”魏郯淡淡道,“今日谁人来找,都说不在。”说着,掀开帐门。   阿元已经起身,看到我们进来,一脸讶色:“大公子,夫人……”   “出去。”魏郯说。   阿元受惊地唯唯,看看我,快步走开。   左右再也无人,魏郯一直拉我坐到榻上在松手。我被他的手劲掼得倒了一下,支撑着坐起来,魏郯用脚撩来旁边一张胡床,在我对面坐下,与我平视。   看他方才冲冲的还在气头,我决定先解释:“妾并非有意偷听。先前在帐中,妾闻得夫君声音,便起身出去。不想夫君已经走开,妾一路跟去,这才不慎撞见。”说罢想了想,又补充道:“妾什么都不曾听到。”   魏郯看着我,没有说话。   帐中很静,我能听到外面军士交谈的声音。   “这算辩解还是道歉?”魏郯终于开口。   “道歉。”我斟酌了一下,答道。   “是么?倒是理直气壮。”   “妾所言句句是实。”   魏郯没有继续说下去,看看我的手臂:“方才被树枝打到了?”   我愣了一下,片刻,点点头:“夫君怎知?”   “你方才用手捂着。”他说着,往腰间的皮囊里探了探,掏出一只小瓷瓶,“伸出来,上药。”   “不必。”我说,“不疼。”   许是我的语气坚决,魏郯没有坚持,拿着瓷瓶的手在空中僵了一会,又把瓷瓶放回去。   “方才之事,夫人有话要问么?”他说。   又是陷阱么?我犹豫了一下。   “那我说了。”不待我回答,魏郯道,“我与皇后,从前曾有婚约。不到一年,婚约就解了。”   这话来得毫无征兆,我的心吊起。虽然早就知道,但听他亲口对我说,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嗯。”我不知怎么回答,只得敷衍应道。   “我们两家祖父是旧友,两家一直有来往。”魏郯道,“父亲在洛阳为官时,曾遇过些麻烦,多亏徐少府在长安相助,而后,我家迁往长安,来往的第一个人家就是徐氏。也就是在那时,我与徐苹相识。婚约之事是我祖父与她祖父的意思,徐少府并不乐意。我父亲知晓她家的心思,订婚之后亦不宣扬。果然不到一年,徐少府称徐苹有疾,相士言不可早婚,亲自上门来退了亲事。”   “定亲之后,我去了羽林。那里军纪森严,我与徐苹半年也见不上一面。等我终于得了空闲回家,却闻得退婚之事。”魏郯自嘲地笑笑,“那时我一腔意气,不知因由,要去徐府问个明白,父亲把我关了起来。但不到两月,我就听说了先帝要为皇子箴选妃,名册中就有徐苹。后来的事你也知道。父亲将天子迎到雍州,百废待兴。从前长安的百官也跟随而来,徐少府就在其中。隔年之后,奉常奏请立后,天子在百官家眷中选妃,徐少府将徐苹送入宫中,未过多时便立为皇后。”   我听着这些话,一语不发,心思却像轱辘一样转个不停。   皇子箴是卞后的儿子,那时卞后受宠,徐少府退婚送徐苹去选妃的意图一目了然。我记得魏傕当时不过是个骑都尉,而徐少府身居九卿,看不上魏傕亦在情理之中。   “……他是故意的,是么……”我想起在林中,徐后质问魏郯的话。   她说的并非无理。天子已是傀儡,所谓立后,不过是将这傀儡凑成对。魏傕与徐氏相交多年,知根知底,让徐苹当皇后再好不过;可一旦将来生事,徐苹和徐少府一家却是逃不掉的。   我眼前仿佛出现了魏傕那心机满腹的模样,不禁觉得脊背一凉。   “前年,皇后曾怀过一子。”魏郯继续道,“去年春时不甚流失,只有四个月。此后,她总疑心有人要加害,心神不宁。她送密信来,求我看在从前的情义,救她一命。我时常征战在外,回书不便;等我回到雍都,她又潜出宫禁来见我,如今日这般,已是第五回。”说罢,他看着我,“我与徐后之间就是这些,除去她与我相见之事,其余子贤都知道,夫人可去问他。”   这话听着像小儿赌咒。魏慈那个人虽然算不上老谋,却也是个鬼精的,又一向与魏郯交好,我才不会去跟他求证这些。   “如此。”我颔首。   “还有一事。她喜欢虞美人,当年定亲之时,她头上簪的就是此花。”   我讶然:“虞美人?”   魏郯颔首:“定亲之后,她曾赠我一块虞美人的绣帕。这是当年留下的唯一之物,一直收在侧室的旧衣箱中。”   我被噎了一下。这话的意思,明里暗里都是告诉我,他知道我看到了那绢帕。院子里的虞美人是何意,也已经不再是秘密。   “夫人。”魏郯注视着我的眼睛,“你我已是夫妇,日后时日长远。今日这些话我坦诚而言,将来亦当如此。夫人有惑,亦可不必遮掩。”   我看着他,心像被什么抓了一下。   “大堂兄!”正想开口,帐外突然传来魏慈的声音,又是喘气又是兴奋,“大堂兄快出来!围猎要开始了!我看到他们从终南山运来了白狼!”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打算休息一下,回头改改虫子之类的。 最重要的是,我当初偷懒没有给女主取字,现在发现称呼真不方便。要改好多呀。。 ☆、白狼   天子和贵人们养尊处优,当然不可能像猎人那样深入山林,所谓狩猎,乃是在野中设好围场,军士将野兽逐入场中。而天子和贵人们只需要优雅地站在护栏后面,朝那些惊慌失措的野兽放箭即可。   行伍出身的人当然瞧不上这样的狩猎,那些气力单薄的贵人们开弓的时候,我就听到了一阵低低的嘘声。转头望去,那是不远处护卫的一队军士,领头的是程茂。   程茂也看到了我,这边坐着的都是些贵眷,他不好过来见礼,只在原地揖了揖。   “那是大堂兄的副将么?我记得叫程茂。”周氏在旁边道。   “正是。”我答道,“我与夫君成婚之后,是程将军护送我来雍都。”   周氏颔首,笑道,“大堂兄待堂嫂真好,我可听说堂兄那时为了送堂嫂来雍都,足足派了两百军士呢。”   我也笑笑,没有答话。   场上的热闹,我虽看着,却漫不经心。脑子一直在梳理着晨早的那些事,一刻也不曾停歇过。   其实,我很庆幸方才魏慈来打断,否则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魏郯。   他把我从那树林里拽回来,刚坐下就滔滔不绝地把他与徐后的事说了一通。末了,还对我说什么天长日久,不必遮掩之类的话。   我倒不是在意魏郯与徐后的事几分真假,他对我说了许多,无非是要告诉我他对徐后的态度。我在意的,是他将来会如何。徐后再想见他,他还会去见么?他在林子里对徐后说这是“最后一次”,可是恐怕连他自己也不敢笃定,下次徐后再说什么不见不散,他会不会真的狠得下心不见。   戚叔曾对我说,“少年情挚”。我心底苦笑,自己这个正室,对夫君私会旧情时的心境,竟是揣摩得深切。这是否因为,我也有一个从来不曾真正放下的裴潜?   这件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魏郯主动跟我解释。这说明这些日子虽然冷淡,但他仍然还愿意与我把着夫妻做下去。   至于他说的坦诚,我何其不想。在听到的那一瞬,我也很动心。   对于这个婚姻,我们或许都已经表现出了最大的诚意,可坦诚二字对于我们并不公平。就像父亲和母亲一样,他们纵然举案齐眉,母亲也有许多话不会在父亲面前说。我很迷惑,魏郯心里所想的夫妇,究竟是如何模样?      围射两轮之后,军士将围场中死伤的野兽拖走,鼓声再起,新的一轮即将开始。   “那人是谁?”毛氏指指围场上几个正要搭箭射猎的人,“那个绿袍披甲的,我从未见过,怎与几个皇室宗子立在一处?”   我也望去,只见那人身长七尺余,的确面生得很。   “那是梁仁。”周氏道,“听说是文皇帝六子河间王之后,征谭熙时投了丞相,天子按辈分称他‘皇叔’呢。”   “文皇帝时的河间王?”毛氏哂然,笑道,“那是两三百年前的事了,天子跟这个皇叔隔得可真远。”   “你可勿将他小觑。”周氏道,“听说此人家贫,几亩薄田不够养家,他就跟人学了编席,混迹市井。黄巾军乱,他纠集乡党杀寇守城,举为县丞;后来何逵之乱,他又投奔董匡,董匡战败,又投辽东卢康。谭军退往北方,谭熙四子谭尧投往辽东,梁仁策动卢康杀谭尧,丞相表其为交州牧。”   “这么说,此人一直投来投去呢。”毛氏咋舌,说罢,看看周氏,神色暧昧,“堂叔对你也不错,说得真多。”   周氏脸红,却不掩得意:“他能说多少,还不是我好问。”      魏郯和魏昭几人上场之时,军士们明显地发出兴奋的声音。我望去,魏郯站立之处正是当先,他试了试弓弦,忽然,朝这边看过来。   远远的,目光似乎在我这里停留了一下,未几,转过头去。   “咦?大堂兄在看谁?”周氏掩袖,眼角带笑得瞅我。   “不知呢。”毛氏跟她一唱一和,说罢,吃吃轻笑。   我装聋作哑,却不自觉地朝天子那边望去。他离这边不过三四丈远,只见一身猎装,身披裘衣。他旁边,徐后的一动不动地盯着围场,脸上似乎敷了许多粉。   帝后的下首,魏傕身披大氅,神色似乎兴致勃勃,肥壮的身形气势十足。   野兽被逐入场中,司射一声令下,箭矢嗖嗖离弦,群兽尽皆倒下,无一虚发。   喝彩之声很响亮,魏郯笑着与魏昭和魏慈说着什么,神色轻松。   天子和徐后的神色皆面无表情。   魏傕摸了摸胡子,面带微笑。   冬狩最隆重的时刻终于来到,天子脱下裘衣,从黄门侍郎手中接过金鈚箭。鼓声响起,一只浑身雪白的狼被驱赶入围场。   众人一阵兴奋的议论之声。   白狼极其稀有,自古以来,乃是天子专用的猎物。从前在长安,皇宫中有专用的狼圉繁育白狼,以供天子围猎。而长安毁坏之后,此兽踪迹难觅,天子围猎只能用雄鹿替代。   这场中之人,大部分是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白狼,纷纷翘首。   天子张弓搭箭,我望见他神色肃穆,可是臂力明显不足对付那张特制的大弓,手微微抖着。   众人静下来,望着天子瞄准。刹那,弦响声乍起,箭离弦而去,飞了一段,却落在场中,白狼仍安然地四处乱跑。   观者的神色变得微妙,不少人心照不宣地相觑。   天子的脸上有些尴尬,却很快平静下去,从黄门侍郎手上接过第二支箭。   “陛下,此弓似不佳,臣请一观。”这时,魏傕悠然开口。   天子看看他,似思索片刻,轻松道:“有劳丞相。”说罢,将弓递过去。   魏傕接过那弓,弹了弹弓弦,又拉了拉。忽然,他从胡禄里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拉弦瞄准。   “嗖”一声破空,人们还未反应过来,箭已离弦。白狼头颅对穿,一下倒在雪地上,殷红的血摊得刺目。   寂静突如其来,先前还在笑语的人,神色凝固在脸上。   “司射,怎不报获?”魏傕却自若,向场中问道。   僵立的司射神情变了变,忙道:“禀丞相,上杀。”   魏傕笑意从容,转向面色紧绷的天子,将弓递过去:“臣方一试,此弓无碍。”   天子盯着他,羞怒至极的目光在苍白的脸上毫无掩饰,我甚至能看到他的右手紧紧攥在剑柄上。   心倏而提起,就在我担忧他会按捺不住暴怒拔剑的瞬间,一只手接过魏傕手中的弓。   “有劳丞相。”徐后声音婉转,说罢看向天子。   天子神色阴晴不定,与徐后对视片刻,伸手接过弓。   我似乎能感觉到许多人松了一口气,看着天子与魏傕各自重新归位,我才发现自己的手心紧攥,张开,一阵湿冷的汗腻。      事情突如其来,持续两日的冬狩终于结束之时,人人脸上都带着心照不宣的颜色。   回府的时候,我和周氏、毛氏三人一反来时笑语不止,皆沉默着不说话。   毛氏有些忍不住,看看我们,犹豫着说:“丞相方才那箭……”   “嘘。”周氏忙道,朝她摇摇头,示意车外。   毛氏噤声。   我看着颤颤的车帏,一语不发,思绪回到当年。   父亲和兄长们被处死之后,我虽有刘太后庇护,却如同行尸走肉,每日浑浑噩噩,只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来看我的人除了刘太后,只有当年皇子琛。   那时,皇家的所有人,对于我而言都是充满恐惧和仇恨的噩梦。皇子琛也不例外。   我看到他,就像见了仇人,甚至趁着他给我递糕点的时候抓住他的手狠狠咬上去。我确定那很疼,他当时都流血了。可是他一语不发,也没有告诉太后,隔天之后,仍然给我送来米糕。   我记得他那时看着我,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轻声说:“你想你父母是么?我也想我母亲。可若是死了,连想都不能想了。”   不知道是他那话让我想起了父亲临死前的嘱咐,还是我明白他不是我真正的仇人,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对付过他。我们也算同病相怜,如果没有他,我不知道自己那段痛苦的日子会怎样度过。   记忆里青涩而和善的皇子琛与今日面色苍白的天子重叠,我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   一事不平又添一事。若说先前撞破魏郯与徐后相会令我不知所措,而在那围场之上,则当真心惊肉跳。我不敢想象,若天子若当场拔剑,事情将如何收场。   我不得不佩服徐后,今日之事,她表现得很聪明。那般剑拔弩张,她主动上前缓和,无论在天子那里还是在魏傕那里,都显示了她的重要。   而我呢。一面是父亲殒命扶持的故人,一面是寄身篱下的夫家,若果真有朝一日兵戈相向,我当如何?   正当满腹心事,忽然,一阵马蹄声传来,未几,马车骤然停下。   我和周氏、毛氏都被颠得歪倒,正要问出了何事,魏郯的声音忽而传来:“夫人可在车内?”   驭者答道:“禀大公子,夫人正在车内。”   我怔了怔,周氏和毛氏皆露出讶色,片刻,相觑而笑。   车帏掀开一角,果然,魏郯在外面,脸被北风吹得发红,呼着白气。   “大堂兄怎这般心急,还未回府呢。”周氏暧昧地取笑。   魏郯笑笑:“只耽误片刻。”说着,眼睛却看着我,“我要立刻去长安,夫人去么?”    作者有话要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春天来啦。。。。 ☆、长安(上)   我已经六年没有再看到长安了。那个地方,承载了我几乎的所有悲欢离合,我的一切,都深深烙上了它的影子。人们说它已经变成了废墟,因此我一直彷徨,想去看它,又怕看到它不复从前的模样而徒增伤感。   所以当魏郯问我的时候,我很是犹豫了一下。但是想到魏郯走开,自己就要独自留在魏府,今日围场之事,还有怀孕的许姬,每一样我都感到厌倦。相比之下,魏郯虽在早晨与我有些小状况,可待在他身边,比应对那些人要轻松多了。   “夫君要去多久?”我问。   “两日。”魏郯道。   我颔首:“妾与夫君同往。”   身后,周氏和毛氏低低的笑。我嗔怒地瞥她们一眼,下车去。      这两日在野外歇宿,一些日常用物车上就有。魏郯要赶路,也不回府,把我和随身物什塞到一辆更小的马车上之后,立刻就出发了。   雍州离长安不远,当年因为长安毁坏,天子归朝不得,魏傕才选了雍州作为新都。不过寒冬里冰雪覆路,一行人走得并不快。   晚上宿在一处小县城里,县令和县尉闻得魏郯来到,本来要设酒宴,可是魏郯说赶路疲乏,明日还要早起,婉言推拒。夜里无事,我和魏郯同时躺到了榻上,这还是几天来的头一回。   方才用热水洗了脚,暖暖的。不过垫的褥子不够厚,板有点硬,我辗转了一下。   “冷?”魏郯问。   “不冷。”我说。   魏郯却好像没听到,伸手抱了过来。   “还是抱着夫人睡舒服。”黑暗里,他贴在我的脖颈,话语带笑,“昨夜在营中,我与子贤共榻,他打鼾,还差点将我踢下榻去。”   我笑笑,道:“夫君昨日很忙么?”   “嗯,”魏郯道,“雍都要有人巡卫,围场四周更要戒备。在细柳营草草睡一觉,凌晨又要赶回围场。”   然后就去会了徐后。我心里不由自主地补了一句。   两人似乎颇为心照不宣,一时沉默下来。   “夫人手臂还疼么?”魏郯忽而问。   “不疼。”我说。   魏郯没答话,未几,我臂上忽然被他的手按了一下。   “啊……”我痛呼出声。   “擦药。”魏郯声音板板,起身来点了灯。   光照重新亮起,我微眯着眼回头,只见他下了榻,取来早晨见过的那只小瓷瓶。   “我帮你脱?”他回来,见我在被子里不动,挑挑眉。   我只得把袖子撸起,把手臂伸出来。寒冷的空气触到皮肤上,起了一层战栗。   魏郯披着外衣,坐到被子里,把药倒在手心,搓了搓,捂在我的手臂上。那味道很浓,似乎是我上次帮他搓的药酒。   “淤青这么深也说无事。”魏郯瞥我一眼。   “妾觉得过不了多久就会好。”我不好意思地分辨道。   “小儿之见。”魏郯道,“你怎知它会好?小伤小痛,你不管它,遇到新伤便要累积,久而成疴,苦的是你自己。”   这话说得颇像乳母,拿着药瓶就像自己成了扁鹊似的絮叨。   我敷衍地应一声:“知晓了。”   魏郯看看我,继续搓药。   他手劲很大,我痛得皱眉。魏郯却毫不留情,说想好得快就不能怕疼。足有一刻,他才终于罢手,把药瓶收起。   手臂上热热的,我觉得这伤说不定更重了。   “睡吧。”魏郯脱掉外衣,吹了灯。   他重新钻进被子里,抱着我,又把脚从底下伸过脚来。他方才下了地,有点冰,我连忙躲开。魏郯却不放过,不仅贴过来,还把我的脚夹在中间。   我:“……”   “药费。”魏郯在我身后低低道,心安理得。      我小时候,常常随家人去郊外踏青玩耍,对长安郊野的风物并不陌生。不过冬天里,田野乡邑被大雪覆盖,白茫茫的一片认不出什么来。   母亲曾指着城门前高高矗立的双阙,问我那像什么。   我望着那巨大的身影,想了想,说像大香菇。   母亲笑着说,将来你回家寻不到路,望见这两个大香菇,就知道长安到了……   许多年前的言语仍旧清晰,可我再回到城门前,那威风凛凛的双阙已经面目全非。铅灰的云下面,只剩两座半毁的高台,大雪覆盖了顶端,如同失去了枝叶的枯木。   我望着它们,默默地放下车帏,没有再往外看。车马走走停停,我能辨别何时通过了门洞,何时走到了大街上。外面时而有路人话语声传来,是我多年没有听过的乡音。   魏傕在长安的家宅还留着,马车入城之后,一路驰骋来到宅前。   下车之后,我往周围望了望。街道平整而宽敞,屋舍的顶上积着雪,麻雀叽叽喳喳地从光秃的树枝上飞过。我辨认出来,这里是城南。这个地方我并不熟悉,之所以仍认出来,是因为望见了护国寺的屋顶。   长安的人家几十万户,人分九等,久而久之,分而聚居。想知道一个人的出身如何很简单,只需要问他家在何处就知道了。回答城北的,不是皇亲贵戚就是公卿高门;回答城南的,则是中下门第;城东和城西的,是普通庶民。而如果回答不住长安,那么哪里都一样,全是乡下人。   我家在城北,我周围的人包括裴潜和若婵,也都在那边。长安太大,我朝北边张望,除了雪白层叠的屋顶,什么也看不到。   “今日已近黄昏,夫人若想看,明日我与你去。”   我回头,魏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天很冷,他却仍然不喜欢乘车,一路骑马吹风,脸颊和鼻尖红红的。   “嗯。”我笑笑,同他一道入宅。      长安地价金贵,魏傕的家宅明显不如洛阳宽敞。魏郯的居所更是狭窄,院子深不足十步,进门就能将室内所有尽收眼中。   不过,当我看到角落上一副皮甲时,很是留意了一会。   那是羽林的皮甲。当年先帝好俊才,设立少年羽林之时,还特里为他们每人制了皮甲。少年羽林的皮甲比普通的羽林的更精致,肩甲与胸甲的边沿错金镶银,革带上的铜扣做成铸卷云夔兽的模样。少年羽林们全副甲胄奔走在宫禁之中,意气风发,往往能教人眼前一亮。   我那时也常常被这漂亮的甲胄吸引过目光,入宫的时候偷偷张望,不过也许人太多,我对魏郯并无印象。   “好看么?”魏郯见我观望,问道。   “好看。”我说,“夫君不住长安,怎还把它留在此处?”   “穿不着了。”魏郯走过去,摸摸盔上的翎羽,“且做得太出众,穿出去怕人不知道我是羽林郎么?”   我不禁笑了笑,看看那皮甲:“这样摆出来,夫君不怕虫蛀霉坏?”   “甲胄入柜便失了杀气,有家人替我养护。”魏郯道,说罢,他忽而看向我,“夫人那时见过我么?”   我讪然,有点不好意思:“不曾。”   “我可见过夫人。”魏郯微笑。   这不奇怪,我当年也曾有过嚣张的日子。有太后撑腰,我能从皇子手里抢糕点吃,更别提频繁出入宫禁了。   “是么?”我亦笑,该谦虚的时候还是要谦虚,“夫君是在妾入宫时知道妾的么?”   “不是。”魏郯道,“更早。”   我讶然:“更早?”   魏郯却不答,站到我面前看着我。天光从半掩的门外映下,他的眼睫低低,唇角微微弯着。片刻,他将手指勾勾我的下巴:“以后再说,先去用膳。”说罢,揽过我的肩头,朝外面走去。   家人们还在廊下挂着灯笼,见到我们出来,纷纷行礼。   我看到他们偷瞄的神色,有些不自在。可魏郯的手臂挣也挣不动,走得又快,我被他带着,只能费劲地跟上。   更早?心里还想着他方才的话,过了会,我明白过来。那时魏郯认得裴潜,他当然是从裴潜嘴里知道我的。      冬日里天黑很早,用过膳以后,已经天黑了。   家宅中的主人只有我和魏郯,不需要侍奉舅姑,回到屋子里就已经可以准备洗漱歇息了。在路上奔走两日,我已经很倦了,可是魏郯却精神十足,坐到榻上说要饮茶,可茶还没烧好,他的爪子就伸了过来。   他把我抱在在腿上,先咬着我的耳垂,少顷,吻到唇上。   许多日不曾温存,我有点不适应,未几已经被他纠缠得微微喘气。听到茶炉上“咕咕”的声音,我忙道:“夫君不是要饮茶……”   魏郯恍若未闻,唇舌却流连更深。好一会,他才放过我,用鼻梁蹭着我的脸颊,声音低而陶醉:“夫人比茶更香……”说罢,又埋头啃我的脖颈。   我:“……”   正当我以为他会跳过洗漱直接躺到榻上,外面传来了家人的声音,说有客来访。   魏郯抬头的时候,有些恼色。   他应一声,松开手,对我无奈地笑笑,遗憾地摸摸我的脸:“为夫今夜要会客,夫人莫急,回头再续。”      我当然不会一边煮茶一边傻等。魏郯离开之后,我让家人且把茶炉灭了,自己去洗漱更衣。   可等我收拾完了,眼看着夜色越来越深,魏郯还没回来。我想了想,穿上外衣去前堂观望。   躲在帘后,只见堂上坐着几人,听那些话语,都是驻守长安的官吏。我站了一会,觉得他们还要说上一阵,正要转身,突然听到魏郯说什么伤药,不禁止住步子。   只听下首一人道:“……禀大公子,某曾遣人遍访药市以乡野药人。连年战乱,寻常止血疗创的草药已是难觅,如今又兼天寒降雪,草木皆盖在雪下,即便荒山僻野也难有产出。若要寻药,唯有待到春时回暖,冰雪消融草木长起,也许能收来一些。”   魏郯沉吟片刻,道:“天下群雄割据,天子虽一统北方,南边忧患仍存。战事何时来临,我等亦不可知,此等急备之物,还请诸公多多上心。”   众人皆唯唯。   我听着他们说起别的事,拢拢外衣,悄无声息地回屋。   魏郯在堂上待了很久,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下,只隐约听到他窸窣更衣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灯光灭了,我身后多了一个温暖的胸膛。   “回来了……”我迷迷糊糊地问。   “嗯。”魏郯的声音很轻,在我耳畔道,“睡吧。”      魏傕的确是个大忙人。他睡得比我晚,起得却比我早。   第二天,我被窗外雀鸟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醒,魏郯已经不在身旁。起来问家人,他们说,魏郯半个时辰前已经出了门,说午后才回。   我答应着,望望天色,心里有些犹豫。   魏郯昨日说,他会陪我去城北看看。说实话,离开多年第一次回来,我也的确想去,不过,我不想和他一起去。那里是我的家,它属于我和我的父母兄长。许久以来,我不敢触碰,也不想让别人触碰,就算悲伤得想死,我也只想哭给自己一个人看。      我大概能想到那边是什么模样,若婵曾告诉我,她离开长安的时候,北城那些高门大户的家宅都曾遭遇劫掠,或抢或烧,无一幸免。她没有说傅氏的家宅如何,可是不用她说,我也能猜到。   当我乘着车朝城北驰去,一路上,行人来往,好几处市集都能找到当年的模样。可是昔日街上那些样式漂亮的高楼、随处可见的香车宝马和风流俏丽的纨绔仕女却没了踪影,只剩下匆匆赶路的布衣和瑟缩在墙角的乞丐。   路过皇城的门前,城门紧闭着,厚实的城墙上已经没有了城楼。大雪在顶上积得满满,却仍然能看到从前那宏伟的庑顶烧焦倒塌露出的焦黑颜色。而当傅氏的家宅出现在一片残垣那头,我的心像被什么紧紧地攥了起来。   那围墙仍屹立着,门却已经不见。墙头生了浓密的蓬蒿,被压在雪下,冒出枯黑坚硬的梗。   我下了车,走过一地覆着冰雪的碎砖,踏入了我的家。   若说外墙还让我觉得几分相识,当我走进中庭,面前则是全然的陌生。祖父亲自挑选木材督造的正堂、父亲引以为傲的藏书阁、母亲最爱的西楼、兄长们饮酒的水榭……一切的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   只有几段残墙仍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伫立,面上已经辨不出颜色,厚厚的烟黑昭示着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我以为我会大哭一场,可是看到这些,却一声也哭不出来。只有眼泪,涌出眼眶时带着温度,慢慢地化作碜人的冰冷。   烧光了也好。我深吸一口气,擦掉眼泪。什么都不剩,就不会再有人打扰他们了。 ☆、长安(中)   天有些阴,似乎不会有太阳了。宽厚的领口将脖子包得严严的,可我仍然觉得冷,拢了拢袖子。   虽然屋宅尽毁,我仍熟识地上的每一处,哪里是空地,哪里是庑廊,哪条路通往谁住的院子。我绕过前堂,朝里面走去,雪地上,只有我身后留下一排孤零零的脚印。   我家的后园修得很漂亮,一木一石,都是热爱营造的祖父挑选的。我也喜欢这里,十岁的时候,死缠烂打地硬是把后园里唯一的小楼占为闺房,从此,后园就是我的院子。   与屋舍的命运不同,后园里的花木仍然在,只是缺乏修剪,长得跟野外的树丛一样。冬天里,花木的叶子大多落光,只剩萧索的枝条。唯一苍翠的,是远处一棵松树,枝干仍是我离去时的形状。   它的旁边,是我那幢已经倒塌的小楼。   我慢慢走过去,登上石阶。焦木横七竖八,瓦砾砖石堆了一地。我怔怔地看着,想起我最后一次待在这里的那个夜晚。   那时,也是现在这样寒冷的天气。半夜里,母亲匆匆把我叫起来,让我穿好衣服。   我懵懵懂懂,看着她脸上满是紧张,不停地跟收拾物什乳母和侍婢说这个带走,那个也带走。   “出了何事?”我意识到不寻常,问母亲。   她看着我,目光复杂,将我身上的皮裘裹紧:“太后方才召你入宫,说要你去陪她住几日。”   我还想说话,长兄从外面进来,说车马已经等在门前了。母亲不再容我多说,拉着我走出门去。   府里只点了几个灯笼,出乎我意料,门前,父亲、二兄和长嫂都已经等在了那里。   “收拾好了么?”父亲问母亲。   母亲颔首,让家人把一个个包袱塞到马车上,又让我坐上去。   人人脸上都面色凝重,连最爱开玩笑的二兄也缄默不语。   “阿嫤,”母亲最后给我捂捂我的领口,急切地叮嘱,“入宫之后,万事要听太后的话,时时待在太后身边,谁来找你也切勿离开长乐宫,知道么?”   我看到她的眼圈发红,又看看父亲和兄长们,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   “母亲,我不去宫里,我哪里也不去。”我说着,就要从车上下来。   “坐好!”父亲突然走过来把我按住,责备地瞪母亲一眼,“说这些做甚。”说罢,对驭者喝道,“快走!”   驭者应一声,扬鞭催马。   我猝不及防,被带着向后倒了一下。   “母亲!”我拉开车帏朝母亲喊道,她立在门口望着我,片刻,将袖子捂住脸……      水滴落在雪上,化出一个浅浅的小坑。我踏着雪和瓦砾,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去。这个地方我住了许多年,虽然面目全非,可我仍然能认出哪里摆榻,哪里设案,哪里是我最喜欢倚着发呆的窗台。一根木梁下,我看到露出半边残破的草席,再往下,似乎压着什么东西。   我俯身将草席翻开,一个脏兮兮的笑脸赫然在眼前。我愣了一下,把它拾起来。   是一个绢人。   布料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已经褪色脏污,但还算完好。填充的丝绵被压得扁扁的,大大的脑袋,细长的四肢,线迹歪歪扭扭——这府里只有我能缝得这么难看。   我记起来,这是当年母亲勒令我学习女红的时候,我做出来的第一个成品。那时,我觉得自己做得真不错,得意洋洋的到处炫耀,还想给它起名字。   “……啧啧,长得真像阿嫤,就叫阿傻吧。”二兄摸着我的头笑道。   我将绢人脸上的一块泥污抠掉。它看着我,黑线缝的两只眼睛,红线缝的嘴唇,的确活像一个咧着嘴笑的傻瓜。鼻子酸酸的,分不清是因为寒风还是因为回忆。我握着绢人,四顾而望,这个曾经是家的地方,熟识的人和物都已经不知去向。   满园的枯树残垣倏而在眼前模糊,回家回家,这个世上,还有我能回的家么?   北风仍然在吹,忽然,身上一暖,肩上多了一件大氅。   我惊异地回头,一个人影近在咫尺,在眼底朦胧不清。我正想抹掉眼泪看得清晰些,只听一声长叹,我被拥进了他的怀抱里。   布料上有着我已经渐渐熟识的气味,温暖透来,化去了脸上的冰凉。我想抬头,魏郯却按着我的后脑不让我动:“要哭便哭,这里谁也看不到。”   心里似乎被什么触了一下,我埋头在那怀里,不再挣扎……      出来的时候,门外除了我的车马,魏郯的马也在那里。   “夫人还欲往何处?”魏郯问我。   我望望身后的废宅,片刻,摇摇头。长安已经不负昔日模样,别的地方,恐怕也只会落下伤感。   “夫君不是午后才回么?怎会寻到此处?”我问他。   “无甚大事,我便早些回来。”魏郯道,说着,看看我,“夫人的去处,也只有这里。”   这话倒是没错。   “夫人既无所往,陪为夫去护国寺如何?”他紧接着道。   我讶然:“护国寺?”   魏郯颔首,道:“为夫多年不曾登雁台,正想故地重游。”   我想了想,颔首答应。      护国寺是长安最大的佛寺,两百年前的孝皇帝下令敕造。这里不但香火旺盛,更有楼台池林,是长安百姓常常游逛的去处之一。其中的雁台,高十几丈,站在上面能了望半个长安。   母亲不太喜欢护国寺,说那里人杂,除了拜佛,她很少带我去。   但魏郯显然比我熟得多,当我还在努力回忆雁台在哪个方位的时候,他已经带着我找到了通往雁台的路。   护国寺内虽然也经历战火,保存得却比别处的要好。雁台屹立在前方,上面的经阁仍是从前模样。   我从前很讨厌来这个地方,不为别的,单为那高有一尺的台阶,足足八十一级,每次登上去都极其辛苦。   今日天气不佳,又不是吉日,来登雁台的人寥寥无几。石阶上覆着冰雪,才走两级,我就滑了一下,幸好魏郯一把抓住我的手臂。   “当心些。”魏郯道,却没放开手,拉着我一级一级往上。   魏郯常年在外奔走,这些石阶对他而言如同平地。我就不一样了,才走不到一半,就觉得累了。   “歇息么?”魏郯回头看我。   我摇摇头,有些喘:“不必。”   魏郯放慢步子,笑笑:“夫人走动太少,等回到雍都,日日陪为夫去城墙上走一圈,就不会累了。”   我想回他两句,又觉得跟他比口舌那是浪费气力,不如留着精神登台。   等到终于登上顶层,我的的身上已经冒汗了,于是脱下大氅,挽在手上。   经阁的门紧闭着,魏郯走在石阑干边上,朝远处眺望。   我也望去,从前站在这里,能望见宫城巨大的殿顶层层叠叠,宏伟屹立,可如今,那边除了高墙和台基,什么也没有。不仅宫城,许多长安的胜景,比如市井中林立的高楼,白日可赏飞檐奇巧,夜里可观明灯如星,现在,也都消失一空。   虽然心情低落,但我不想任由自己沉浸在悲凉之中,于是找些话题:“夫君从前常来?”   “嗯。”魏郯道,“我入羽林之前,每日清晨都在这阶上往返跑十回。”   我愕然,朝台阶上望了望。   八十一级,往返十回……他每日要跑一千六百二十级……心中咋舌,怪不得裴潜当年打不过他。   正要再开口,一阵风吹来,我“哈啾”一声打了个喷嚏。   “把氅披上。”魏郯回头看我。   我说:“妾还有些热。”   魏郯却不由分说,从我手中拿过大氅来,披在我身上。然后手臂一伸,将我整个人一起圈在身前。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后,我窘然,看看旁边,一个刚登上台来的游人频频将目光闪来。   “有人在看。”我小声道。   “嗯?”魏郯也看看那边,不以为意,“怕什么,你我是夫妻。”说罢,他冲那游人点点头,“公台,来游寺登高么?”   那人愣了愣,片刻,拱拱手:“正是。”   魏郯笑笑:“今日天气不错,公台怎不带妇人同来?”   那人看看我,讪讪一笑,“妇人在家中,不曾出来。”说罢,四顾地看了看,神色有些不自然。逗留片刻,就走下台去了。   “夫君与他认得?”我看着那身影,疑惑地问。   “不认得。”   “那……”   “他不就走了?”魏郯咬着我的耳朵低低道。   我:“……”   流氓。我暗自深呼吸一口冷冽的空气,让脸上的烧热散开一些。   雁台上只剩下我和魏郯二人,他拥着我,胸膛贴着我的后背。静静地站了一会,他忽然道,“想回长安么?”   我怔了一下,片刻,才回味过来,他是问我想不想再回长安居住。   心里涌起难言的酸涩,沉默了一会,我说:“可它已经毁了。”   “毁?”魏郯道,“长安建城已有千余年,你知道它毁过多少次?”   我愣住,这个我倒是不知道,摇摇头。   “九次。”魏郯道。   我算了算,觉得不对:“几乎每两百年一次?可长安只经历过三朝。”   “不光朝代翻覆之乱,”魏郯道,“还有外寇入侵、兵灾、政变,最惨的一次是前朝末帝之时,长安全城大火,之后瘟疫肆虐,三年之内人烟全无。高皇帝得天下之时,长安只有不到百户人家,一个小县都不如。”   我没说话。   “它还会回到过去那样么?”我凝望着家宅的方向,过了一会,低低道。   “你若想,它就会。”魏郯说着,松手,将我转过来对着他,双手握住我的肩头,“阿嫤,有的事的确回不到从前,可那并非全部。世情无论如何险恶,都有过去的一日,便如长安,你不弃它,它就不会弃你。”   我望着他的眼睛,天光下,那眸中有些不可言喻的神采,坚定,或者说热烈。我的心竟起了些波动,犹如三九封冻的冰湖,吹入苦寒之后的第一缕暖风。   “夫君会重建长安?”我轻轻道。   魏郯微笑:“我会。夫人愿与我一起么?”   心撞击着胸口,我不语,注视着那张脸。只见那眉目的线条流利俊朗,四周铅白的雪色中,更显双眸明亮不可逼视。    ☆、长安(下)   从雁台上一路下来,我一直有些心神恍然。魏郯拉着我,不断让我注意脚下,一级一级,走得不快。   方才在雁台上,魏郯问我愿不愿与他一起重建长安。   我迟疑又彷徨,希翼却似落在杂草的火星,慢慢燃起亮光。我缓缓地点了点头,魏郯脸上的笑意深深,用力地把我抱了起来……   脸上还在发热。   手被他握在掌心里,很温暖,我觉得我从前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留意过跟他牵着手是什么感觉。   路上,我看到一处半毁的屋宇正在修补,四周用竹竿木板搭着脚手架。   你不弃它,它就不会弃你……心像被什么触着,我忍不住瞥向魏郯,他目视前方,似乎在观赏着雪景。   出了护国寺,我正准备到车上去,魏郯却对从人说:“将车马牵回去,我与夫人步行回府。”   从人应声,转身走开。   “此处离家宅不远,夫人再陪我走走如何?”魏郯转头对我说。   都已经吩咐从人了,才来问我。我笑笑:“嗯。”      大冷天里,人们本来就不愿意出门,街上行人很少。魏郯牵着我的手走在路上,引得不少人侧目。魏郯却似什么也不曾觉察,照样招摇过市。   我朝后面瞅去,两个尾随的从人隔着几丈远,眼睛看着别的地方。我赧然,掐掐魏郯的手,他却转过头来看看我,弯弯唇角,把手握得更紧。   迎面,一个小贩担着担子兜售麻团,后面跟着一群眼馋的小童。   “走开走开!”小贩一边走路一边挥手。   “想吃么?”魏郯问我。   长安的麻团我许久不曾吃过,方才看着也有些眼馋。   “夫君带了钱么?”我问。   魏郯一笑,拉着我走过去。   “麻团几钱一斤?”他问。   “十钱。”小贩道。   “十钱?”魏郯还未开口,我忍不住道,“你这麻团卖得真贵,我拿十钱买面买油,能做五斤不止。”   小贩道:“五斤?夫人可曾去市上看过如今米面多贵?我这些麻团可是精工实料,油炸得酥脆,别家都难找。”   我不跟他废话,道:“六钱,不卖我就走了。”   小贩摇头:“六钱不行,最少八钱。”   我拉着魏郯就走。   “七钱!七钱!”小贩忙道,“夫人,你我各让一步!不可再少了!”   “成交。”魏郯道。   我一愣,瞪向他。他却继续对小贩说:“全都要了,包起来。”   小贩的脸上笑开了花,连连应承,忙不迭地将干箬叶打包。   “买这么多,怎拿得走?”我问魏郯。   魏郯莞尔:“为夫自有办法。”   待那小筐里的麻团都变成一小包一小包,过了秤,足有二十斤。魏郯招呼从人过来,从钱囊里哗哗倒出一堆钱币。   小贩数着钱,嘴合都合不拢。   一堆的箬叶包裹摆在面前,我看看魏郯和从人,心想魏郯应该会让小贩把筐也卖给他。   可魏郯全然不是这么想,他转向旁边那群一直眼巴巴围观的小童,招招手:“都过来,每人拿一包麻团。”   小童们听得这话,眼睛都亮亮的,又兴奋又迟疑。   魏郯拿起一包麻团,递给近处一个孩子。其他人立刻纷纷围上前来,魏郯给他们一人一包。   “公台是个善人,将来必福寿满堂。”小贩笑呵呵地说。   魏郯亦笑:“善人福寿都说不上,不高不低就知足了。”说罢,他让从人带上剩下的几包麻团,继续往前走去。   我回头看看那些仍然兴高采烈的孩童,问魏郯:“夫君出门也带这么多钱?”   “嗯?”魏郯看看我,“不是说‘身无百钱,不走长安’么?”   我愣了一下,觉得这话听起来很是耳熟。   “七钱一斤麻团,”魏郯道,“我记得从前四钱一斤。”   “妾也觉得贵。”我瞅着他,“可挡不住夫君出手快。”   “又不缺那点钱。”魏郯笑笑,“这般寒天,出来贩货也不易。”   倒真成善人了。   “他可不亏。”我决心要跟他算账,说,“雍都面粉每石一百二十钱,麻油每斤十钱。朝廷行均输之政,长安的价钱也不会贵多少,加上油和胡麻,一斤麻团最多耗费三钱。妾方才说六钱,已经让了他许多。”   “哦?”魏郯道,“夫人很熟粮价?”   我谦逊地微笑:“既为冢妇,柴米之事自当熟悉。”   “算账亦熟稔。”   “妾从前在母家,常随母亲查看府中账目。”   魏郯目光深深:“还会说价。”   这有点噎到我,不过我很快找到理由:“妾既然知道他成本,自然要说。”   魏郯看着我,神色也看不出是贬是赞,少顷,莞尔,语重心长:“如此,有夫人持家,为夫甚慰。”   我觉得这话顺耳,弯唇笑纳:“多谢夫君。”      继续再往前走十余步,是一个路口。   魏郯停下来看了看,问我:“饿么?”   我点头:“有点饿。”从出门到现在,已经过有两个时辰,正午早过了。   “夫人去过南市么?”   “去过。”我回答,片刻,觉得不妥,补充道,“从前曾经路过。”   魏郯对这两个回答的区别似乎毫无感觉,道;“那里有一处买豆腐羹的,店主叫姚三娘,夫人可曾吃过?”   我摇头。当年我虽常出来,也知道每个市集都有些出名的小食。不过我不喜欢豆腐羹,所以对他说的一点印象也没有。   魏郯表情遗憾:“夫人在长安这么许久,姚三娘的豆腐羹那么出名都不曾吃过。”   我抿唇:“妾从前谨遵闺训,南市是何模样都不曾细看。”   魏郯看着我,低笑:“如此,今日为夫该带夫人去见识一番。”说罢,他伸手揽住我的肩膀,朝一边道路走去。   “有人……”我大窘,一边慌忙四顾一边掰他的手。   “你我是夫妻,怕甚。”魏郯加重力道,挟着我向前。      当年我住城北,那里的有北市。不过熟人太多,我怕被认出来,于是常年混迹去东、西二市。南市我也去过几回,但是那里不如东西二市热闹,乐趣不多。   南市的店铺大多是卖衣料的,绫罗锦帛,应有尽有。可如今世道不济,虽然今日是集日,许多店铺却大门紧闭,从前琳琅的旗帜招牌也寥寥无几。   开阔处,不少附近的乡人担着土产来售卖,午时已过,有的人开始担着货物离开。   魏郯拉着我一边走一边回忆道:“从前这般天气,我时常来南市吃豆腐羹,配上饧糖烧饼,很是美味。”   “如此。”我答道。这种吃法我没试过,下层人等的爱好,我很少接触。望望前方,我说:“这许多年战乱,夫君怎知那店还在?”   魏郯道:“我也不知,只听说南市受创不重。”说着,他忽然指指前方,笑道,“就是那处。”   我望去,只见路边有一个很小的店面,屋檐下挑着一旗,上书“姚三娘豆腐羹”。不过,店门只开了一半,上面挂着布虎菖蒲,似乎并未开张。   魏郯走过去,在门口喊了一声:“三娘!有豆腐羹么?”   他嗓门粗大,我又往四处望了望,幸好是市集,无人理会。   “今日不开张,没有没有!”一个嗓门不输魏郯的女声从里面传出来,未几,只见一个五十上下的胖妇人走出来,圆脸上红光满面。   她看到魏郯,一愣。   “不认得我了?”魏郯挑眉。   胖妇人将他看了一会,笑起来:“认得认得!你是以前常来的那个羽林郎!”说罢,她转头朝屋内喊道,“当家!从前那个总招惹女子的小郎君来了!”   魏郯:“……”   我:“……”   魏郯脸色有些不自然,道:“我原本想带妇人来吃豆腐羹,今日三娘既然不开张,便改日再来。”   姚三娘笑着一手,道:“改什么日!我家儿妇昨夜诞下孙儿,今天虽没有豆腐羹,却有酒糟蛋羹,快快进来喝一碗!”   “原来有喜事。”魏郯笑道,说罢,看向我:“吃么?”   我微笑,点点头。   姚三娘看着我,朝魏郯挤挤眼睛:“这是夫人吧?小郎君都娶妇了!”   魏郯呵呵一笑,看向我。   我也微笑,此人言语虽粗俗,我却不感到厌恶。   姚三娘一边将我们迎进屋里一边喊,“当家!两碗酒糟蛋羹!有客人!”   狭小的的店内挤着七八张案席,一个须发花白的布衣男子端着两碗热腾腾的羹汤出来,笑呵呵地说:“随便坐。”   魏郯谢过,带我在案旁坐下。   “小郎君,多年不见。”男子把碗放下,对魏郯笑道。   魏郯颔首:“正是,公台与三娘还是原模样。”   男子笑呵呵地搓搓手,看向我:“这是夫人?当年小郎君来店里,总有附近女子跟着来偷看。我那时就跟内人说,小郎君这般人品,将来娶妇必是天仙一般,果不其然!”   我的脸上有些赧然。瞥瞥魏郯,这人也会有女子尾随?真看不出来……   “过去的事,公台提来做甚。”魏郯看看我,向男子笑道。   “什么公台,郎君莫抬举他!”姚三娘一边烧着炭炉一边说,“大字都不识。”   男子瞪她,哼哼地说:“什么不识,旗子上那几个字不是我写的?”   “你就会写那几个,还是找老王要来字帖描的。”   “你会!你写你的名字看看,第一笔在何处都不知道……”   那二人吵吵闹闹,往店后面去了,留下我和魏郯啼笑皆非地对视。   “他们从前就是这样,闹起来隔着一里都能听到。”魏郯道。   “如此。”我莞尔,用勺子轻轻搅动汤羹。   魏郯吹着碗里的热气,道:“此处从前很热闹,若是来晚了,只能站在外面吃。”   我应了声,用勺子舀起一口,吹了吹面上,小心地放入口中。酒糟味道甜而浓郁,蛋花也恰到好处,又嫩又香。   “好吃么?”魏郯问。   我点点头。   魏郯把他碗里的蛋舀出来,放到我的碗里。   “不必……太多了。”我忙道。   “好吃就多吃些。”魏郯道,“这样才能沾喜气。”   我一愣,脸上忽而发热。   “阿嫤,我们也要个孩子。”他在我耳旁低低道。   我埋头吃着羹,只觉得熏热更甚,不知是因为酒糟太浓,还是碗里的热气太烫…… ☆、麻团   长安的两日,眨眼间就过去。可是对于我来说,却觉得过了两个月那么漫长。   为什么呢?   我坐在马车里,望着外面不断掠过的长安街景。从前的光鲜繁华如同一夜美梦,醒来之后,风光不再。我仍然伤感,却不像先前那样沮丧。   又是为何?   我看向手中,阿傻咧着那张难看的嘴,头上一撮黑线做成的头发落在眉毛上。   昨夜,我给它洗了个澡,又用炭火把它烤干。这过程很长,用过晚膳以后我就坐在火盆边烤,烤了很久,里面的丝绵挤挤还会润出水迹。   魏郯开始并不干涉,我洗阿傻的时候,还痞痞地笑,说夫人是在为将来儿女之事准备么?甚好。   我不理他,他就自己在一旁烹茶,又拿出几本书来翻了翻。可是到了后来,眼见着就寝之时要到了,他见我还一门心思坐在火盆边上,就很是不乐意,皱着眉说让家人去烤好了。   我甩甩发酸的胳膊,悠悠道:“夫君须忍耐,须知儿女之事最是累人。”   魏郯瞥一眼阿傻:“我的儿女可不长这样。”   我不以为然:“这是我的儿女。”   魏郯扬眉:“你的儿女不就是我的儿女。”   “哦?”我说,“若儿女生出来就是这个样子呢?”   这话刚出口我就有些后悔。果不其然,魏郯愣了一下,随后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夫人所言极是。儿女是何模样,生出来才知道,待为夫与夫人一同试试。”说着,伸手来抱我。   我手上的事还未做完,怎肯半途而废。连忙挣扎推拒,不停地说“再烤半个时辰”。二人拉扯了半天,还是魏郯先服了软。最后,他把我抱在膝上,两人一起把阿傻烤干。   那时,红红的炭火映着阿傻的笑脸,我的身后,那怀抱同样温暖……   我深吸一口气,车窗外,长安双阙的残楼刚刚过去。再收回视线看向怀中,片刻,我轻声道:“阿傻,我们如果有新家,你会去么?”   阿傻看着我,嘴歪歪的。过了会,它的头一动一动,点了两下。      外出几日,虽有悲有喜,回到雍都,我却有一种刚从世外回到凡尘的感觉。   魏郯才入城就直接去了营中,我独自回到府里。拜见郭夫人的时候,她正与许姬在堂上说话,我进门就看到许姬脸上恭顺的微笑。   见我来,许姬忙起身行礼,又要退开。郭夫人却按住她,说:“你如今有孕,安坐便是。”   我看看郭夫人,顺着她的话道:“姑氏所言甚是,姬且安坐。”说罢,我向郭夫人一礼:“拜见姑氏。”   郭夫人微笑:“少夫人往长安多时,若非侄妇告知,老妇几乎不知少夫人去向。”   这话明里就是责备我不辞而走。我心底不快,魏郯走的时候已经命人回府禀报,郭夫人这话实际上是找碴。不过,尊卑有序,该有的姿态还是要有。   我略一思索,心平气和地向郭夫人道:“儿妇未向姑氏请辞,本是不该。只是当时夫君走得急,他命儿妇随行,儿妇亦不敢推拒。姑氏教导,儿妇谨记,将来必妥善应对,不使姑氏操心。”   我把责任都推到魏郯身上,郭夫人看着我,过了会,语气软了些:“少夫人明白就好。尔为冢妇,家中长幼皆以为范,当慎行才是。”   我唯唯。   又寒暄几句,郭夫人说我一路辛劳,让我回屋歇息。我也无心待下去应付,告辞退去。   回到院子,阿元首先迎出来,看到我,如释重负。   “夫人可算回来了!”回到房里,她高兴地说。   “想我么?”我笑笑。   “想!”阿元笑嘻嘻,说罢,附在在我耳边小声说,“你不知道,那日回到府里,郭夫人听闻你去长安,脸上可不好看,吓死人呢。”   我了然,安慰道:“无事,她是主母,自然严厉些。”   阿元语言又止,片刻,似乎想到什么,一脸神秘:“是了夫人,这两日,雍都可有些新鲜事。”   “哦?”我一边坐到榻上一边问,“何事?”   阿元凑过来:“夫人在洛阳时,不是曾与舅夫人说起天子重开孝廉之事?”   我颔首。   阿元道:“我兄长昨日送信来说,他在街上看到了舅夫人一家,据说,他们从洛阳搬到了雍都呢。”   “哦?”我讶然。   虽然我早就知道乔恪会来参加孝廉,可我没想到那么快,而且一家人都搬了过来。我不禁想起临着离开洛阳的那日,舅母透露有意让乔缇也嫁入魏氏的事,如今此举,恐怕目的也是在此。   “夫人要去看看么?”阿元问我。   “不必,”我笑笑,“舅母安顿下来,自然会来消息。”   阿元点头。   “还有一事。”阿元的脸色忽然变得谨慎,四处看看,从袖子里抽出一物,快速地塞到我手里。   那是一团纸,我不解。   “两日前,赵隽来访。”阿元小声说,“他带来一盒蜜饯,说是献给夫人的,我便代为收下。我拆开盒子想把蜜饯盛出来,却见底下塞了这纸。”   “哦?”我心底觉得蹊跷异常,让她关上门,自己走到室内去将纸展开。   纸面上皱皱巴巴,只写着四个字:十五南庙。      黄昏时,魏郯是跟着魏傕一起回来的。   魏傕身上披着一件厚厚的毛皮大氅,进门的时候,挟风带雪,颇有几分得意之气。出乎我的意料,魏嫆跟在魏郯后面,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锦袍。   郭夫人迎上前去,笑意盈盈。   “皇宫好么?”见礼之后,郭夫人问魏嫆。   “有什么好,去过这么多次了。”魏嫆一边用小炉焐着手一边抱怨道,“天那么冷,有什么可看的,非要我去。”   “胡说什么。”郭夫人嗔斥道,“那是皇宫,换做别人,谁进得去?”   魏嫆撅着嘴,还想说什么,忽然看到我,脸上登时转晴。她几步跑到我面前,向我一礼:“长嫂。”然后向我伸出手。   我讶然,微笑道:“小姑要什么?”   “麻团。”魏嫆笑眼弯弯,“兄长说从长安带了麻团回来,在长嫂那里。”   “给她两个。”魏傕在堂前跟人说完话,一边宽下大氅一边走进来说,“她听到孟靖说有麻团,皇宫都不逛了,硬是要回来。”   魏郯跟在他身后,笑了笑。   魏嫆望向父亲,又是羞赧又是满不在乎。   我向魏傕行礼,道:“舅氏辛苦。”   魏傕看看我,淡笑:“阿嫤去了长安?长安可好?”   我不知道他问的‘可好’指的是何处,只道:“长安甚是太平。”   魏傕颔首,又与魏郯问了几句长安的话,未几,郭夫人说膳食已备好,魏傕领众人入席。      我忽然明白魏郯为什么要买那么多的麻团,此物盛出来之后,魏嫆和魏安的眼睛就一直盯着没有离开过。   魏安这些日子终于做好了那个马鞍,用膳的时候也总算见到了人。   舅母和赵隽的消息,让我一直思索着。我不知道赵隽见我是为何,如此秘密,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而舅母那边,我心里也想着帮乔恪一把,觉得该寻个时机问问魏郯。   不料,魏郯的消息也灵通,回屋更衣的时候,他对我说他看过了新来报到的孝廉名册,里面有乔恪的名字。   “我问过,舅夫人也来了,夫人可知晓?”魏郯道。   这几日外出,我不好说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只得装傻:“哦?妾并不知晓。”   魏郯笑笑,道:“舅夫人初来雍都,改日你我当登门拜会才是。”   我颔首:“全凭夫君之意。”   夜里睡下的时候,我想像从前一样抱着阿傻一起睡,魏郯却不许。   “抱它做甚?”魏郯道,指指边沿一处露着丝絮的破损处,“这么旧了,又在路上脏污了许多年,明日我让家人给你另缝一个。”   我觉得他这话并非全部道理,阿傻的布料已经发黄而脆弱,恐怕是不能像从前那样折腾的。我想了一下,不舍地把它放回箱子里。   魏郯却似乎心情不错,等我重新躺回被子里,他环住我,低笑:“夫人若实在想抱,为夫便委屈委屈,一干四肢,但听差遣。”   我才不要抱他,魏郯却不许我转身,一口气吹灭了灯,欺身便上。   在长安,我心情不佳,路上又太累,二人一直不曾行过夫妻之事。这一次,魏郯表现得像个尝到饧糖的馋嘴小童,不断地索求。   而不知为何,当他与我耳鬓厮磨,身体交缠,从前那种紧张和小心却似消退了一般。我喘息着,手在他健壮的脊背和腰腹上游走的时候,试着回应他的吻。   魏郯也发现了这一点,他停下来,夜色中,我能感觉到上方那灼热的视线。我搂住他的脖子,用唇舌寻找那热气的源头。魏郯兴奋起来,一把将我抱起,更加用力地在我的体内冲撞。   “阿嫤……”情迷意乱之间,他的声音粗重而沙哑,而我已经分不清是现实或是梦幻,只觉得身体在他的臂间如同一团蜡,慢慢地熔化成水……      “夫人,脖子。”南庙外,下车的时候,阿元小声提醒我。   我连忙将裘衣拢高,看看四周,幸好无人在看。   瞥到阿元满是好奇的目光,我有些羞赧。   “夫人,怎会有红点?”阿元颇感兴趣地问。   “嘘!”我瞪她一眼。   阿元掩袖,无声地笑。   颊边的烧热更甚,我却若无其事,让她跟上,朝南庙中走去。   今日十五,正是赵隽留书相约之时。早晨我跟魏郯说要去南庙的时候,他坏笑:“求子么?庙宫人太多,神灵恐怕照顾不过来,夫人求我好了,或许更快……”   我深吸一口气,想赶跑脑子里那些不三不四的言语。   这几日,思考再三,我还是决定来见赵隽。   我也想过自己没必要来,可是赵隽其人,我从父亲的嘴里大致还是有些了解。他虽迂腐,却绝非奸佞之辈。我曾听闻,来到雍都之后,他每日闭门读书,与人来往甚少。唯一一次在众人前露脸,就是上回的宫宴。这样一个人,忽然要秘密见我,恐怕绝非小事。   庙宫十五,祭拜的人络绎不绝。这样的地方,一旦被人看到,也能随便遮掩过去。这一点。我倒是全不顾忌。   不过这人头攒动,赵隽在何处?我四下里望了望,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阿嫤表姊。”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关心,鹅木有事了,就是吃了饭还会有点胃吊吊的感觉,唉,我从前可是号称铁胃的。。 这个文清明回来以后就要入V了,具体时间待定。 鹅的速度大家知道,日更。。是不太现实滴。但鹅尽量,实在不行会两日一更,当然,发生神马出差急性肠胃炎之类的事那是意外。 老规矩,V章以前能送分的评论鹅都会送分~写文不易,看完这篇文的花费也许搭一趟上班的公车都不够,但鹅真心感谢大家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鼓励和批评~(说得好像要完结了一样T T) ☆、南庙   我回头,只见几步开外,乔缇俏生生地立在那里,后面跟着两个婢女。   竟会在这里遇到她,我很诧异,不过,高兴却半点说不上。   乔缇似乎犹豫了一下,片刻,走上前来向我行礼。   “表妹。”我还礼,脸上客套地淡笑,看看她身后,“表妹怎在此?舅母与表兄呢?”   “他们不曾来。”乔缇抿唇,“今日我原本想去市中买些用物,路过此处,便来拜拜,不期遇上表姊。”   我和颜悦色,道:“闻知舅母与表兄已至雍都,我还未及拜访,不知家中可安好?”   “甚好。”乔缇柔声细气,话语间,我瞥到她眼角的目光已经将我的全身穿戴和后面的从人都打量了个遍。   “表妹才来么?”我没有跟她继续亲热的兴趣,问道。   “来了许久。”乔缇道,“方才祭祀完毕。”   “如此。”我微笑,“庙宫人多杂乱,表妹新来,早些回府才是。”说罢,吩咐一名家人留下护送乔缇,又说了些给舅母和表兄带个好之类的话,行礼离开。      来南庙祭祀的人不少,家人问我要不要去跟庙祝打个招呼,让他行方便。我思索片刻,说不必。拜个神而已,大动干戈惹人嫌还是其次,重要的是我要见赵隽,能不引人注目才是最好。   我跟着人流进庙堂,排着队,轮到我的时候拜拜神像就了事。起身之时,我瞥见庙堂一侧的彩幡下,赵隽那张不算陌生的脸一闪而过。我心领神会,让家人留下供奉祭品,自己带着阿元跟着那个身影走出堂外。   庙宫里面没有什么景色,天气又寒冷,正殿后面,只有几个闲人在晒太阳。   赵隽一身寻常的是人装束,走到一处檐下,他转过身来,向我一礼:“夫人。”   我向阿元使个眼色,她了然,走出廊外去把风。   “赵公。”左右无人之后,我向赵隽还礼,看着他,“赵公见妾,不知何事。”   这话开门见山,赵隽的眼睛动了动,一向严肃的脸上掠过些踌躇之色。   “夫人。”他说,“数日前芒山白狼之事,夫人可在场?”   我心底暗暗一沉。在这之前,我已经有预感与那日的事脱不了干系,果不其然。   “在场。”我说。   “夫人以为如何?”赵隽道。   我看着他:“赵公有话,不若直言。”   赵隽望着我,忽然,俯首便拜。   我一惊,忙将他扶住:“赵公何故如此?”   赵隽双目泛红,声音发紧:“天子蒙羞,国贼跋扈,岂夫人救社稷于水火!”   我的手僵住。心底明白过来,膝下千金,赵隽的大礼,可不是白受的。   “赵公此言何意?”我缓下心绪,道,“妾不过寻常妇人,社稷大事,何时轮到妾来施救?”   “除掉魏傕,社稷可安。”赵隽道。   我心底倒吸一口凉气。廊下寂静无声,远处,晒太阳的人们说着笑,与这边的紧张诡异恍如两处。   “赵公开玩笑么?”我又惊又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轻松,低低道,“丞相是妾的舅氏。”   “正是夫人与魏贼共处一宅,下手才正是合适。”   我冷笑,看看四周:“赵公饮多了酒么?今日之事,妾全当未闻,赵公若再是这般言语,妾必向丞相陈情。”说罢,转身便要走。   “夫人不会。”只听赵隽淡淡道,“夫人曾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傅司徒在世之时,全心致力社稷;而傅氏一族世受恩禄,荫封数百年。夫人,天子乃傅司徒一力扶持,夫人忍心见司徒心血毁于朝夕么?”   我站住脚,转身看着赵隽。   他昂着头,双目炯炯。   不可否认,此人虽迂腐,却知道我心里什么最重要。踩人痛处,他很有一手。      “此事,是天子的意思?”我面向着廊外,像欣赏雪景一样。   “也是,也不是。”赵隽答道。   我看看他:“何意?”   赵隽的神色多了些谨慎,环视周围,未几,从袖中取出一块白绢递给我。   我狐疑地接过,待得展开,呼吸几乎凝住。上面写满了整齐的字,笔迹我从小就认得,是天子手书。刺眼的是,这些字全都泛着干涸的暗红,竟是鲜血所书。最后,传国玉玺的印记盖在上面,清清楚楚。   “此乃天子血书。”赵隽的声音有点激动,“一朝传出,可为檄文。夫人,朝中奸恶挡道,天子身陷囹圄,我辈岂可坐视?”   我盯着那血书,沉默良久,将它重新折好,还给赵隽。   “夫人?”   “赵公,我且问你一事。”我看向他,“若丞相殒命,赵公接下来当如何?朝廷兵马,皆属魏氏。即便丞相不在,其二子亦人中龙凤,百万兵卒,赵公何以面对?”   “无首群龙,何足惧哉。”赵隽面不改色,“夫人,隽不才,却知如今魏氏二子貌合心离,魏傕一旦不在,二子必起争执。彼时只须像对付谭氏一样坐观其争斗,天子可为渔翁。”   “哦?”我说,“彼时若起战事,北方安宁必将不复。南方群雄虎视,赵公怎知天子是那渔翁?”   “荆湘梁充乃宗室,隽已得其言,一旦起事,荆湘可牵制南方。”   “梁充?”我冷笑,“他与南越交战时,纵子屠城作恶,赵公以为这等人可放心么?赵公可还记得高伟、张芸之事?何逵死后,此二人分了麾下兵马,争夺天子,各路诸侯以勤王为名进攻中原,天下混战,生灵涂炭,连天子也几乎保命不得。赵公,此事莫非还要重演?”   赵隽盯着我,冷硬的脸上,目光渐渐深邃。   “夫人不愿意?”他说。   我没有否认,片刻,道:“赵公若说我无义,亦无所谓。”   赵隽脸色不定,气氛冷凝。   突然,不远处传来阿元行礼的声音:“大公子。”   我心中一惊,忙回头望去。阿元正躬身背对着这边,未几,魏郯的身影在屋檐的拐角处出现。   他怎会来此?我来不及计较,朝魏郯迎上去。   “夫君。”我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悠然,笑意盈盈。话才出口,我忽然看到魏郯后面,竟然跟着乔缇。   “夫人。”魏郯看着我,有看看赵隽,微笑,“赵公也在。”   赵隽向魏郯一礼,神色平和:“隽今日拜庙,不期遇到夫人。”   我看他一眼,对魏郯莞尔:“赵公赠来蜜饯,妾还未道谢。今日难得偶遇,正好致意,又叙些长安的旧事。”   “哦?”魏郯看看赵隽,“我亦惦念此事,还想若遇到赵公,亲自道谢。”   赵隽表情谦逊:“一点心意,何足大公子劳心。”   一番客套,我见说得差不多,岔话问道,“夫君怎会来此?”   “今日无甚大事,我转一圈回来,想到夫人要祀神,便索性来了南庙。”说罢,他笑笑,转头看看乔缇,“才到庙前,便遇到女君。”   我看向乔缇。这事用脚趾来想都能想到,我还能想象乔缇如何热心地告诉魏郯我往何处去了,并且亲自带路。方才说话,我有意晾着她,现在既然说起,我露出微笑,道,“方才妾也遇到了表妹,恐她陌生不便,还留下了家人。”   乔缇看着我,亦弯起唇角,柔声细气:“妾方才见到姊夫,便知是寻表姊来了。又怕庙宫人多,姊夫寻找不到,便下车同姊夫一道来寻。”   倒是热心。我不理她,向魏郯道:“夫君欲拜庙么?”   “夫人拜过了么?”魏郯问。   “拜过了。”   “回府便是。”魏说罢,看向赵隽,“我府中有新茶,赵公可有兴一品?”   赵隽辞道:“隽今日还有他事,改日必登门拜访。”   魏郯微笑:“如此,我在府中恭候。”   赵隽再礼,告别而去。我和魏郯走回庙前,献供品的家人已经出来,便顺着人流走出庙外。   乔缇在后面跟着,我不经意回头,就看到她盯着魏郯身后,触到我的视线,又收了回去。   我亦转回头来,走两步,忽然向魏郯倾了一下,低呼:“哎……”   魏郯抓住我的手臂:“怎么了?”   “无事,踩到了石子。”我柔柔道。   “当心些。”魏郯往地上看了看,指指另一侧道路,“走那边。”说着,拉着我的手挤过去。   我跟着他,回头再看,乔缇已经被人流隔在后面,眼神里满是不甘。   心情忽然变得不错,我微微弯起嘴角。   好不容易回到牛车前,我整理整理衣服上的褶子,过了一会,乔缇他们才出现。   她脸上毫无方才的不快之色,走到我们面前,对我微笑道:“母亲甚想念表姊,先前表姊说要去我家,可不要忘了。”   敷衍谁不会。我和气道:“得了空闲,自当拜访。”   乔缇又看向魏郯,抿唇一笑,“姊夫也会来么?”   魏郯莞尔:“我与夫人同往。”   乔缇望着他,片刻,又看看我,含笑行礼:“妾告辞。”说罢,款款而去。      坐回车上,我倚着车壁,与阿元面面相觑。   “夫人,大公子怎会来了。”她小声地说,有些紧张,“他该不会知道什么?”   我摇摇头,安慰道:“不会。”   刚才那是的确意外,不过我也足够谨慎,从一开始就防着被人撞见,和赵隽说那些话声音也很低。后来即便魏郯来到,我也没有露什么破绽,理由都是说得过去的。   “还有乔女君,她怎又回来了?”阿元皱眉。   我看看她,淡淡道:“什么怎么的,碰巧遇见罢了。”   连阿元都嗅出些异样,看来不是我多心。   不过,她还不足以让我严阵以待,现在我心里想着的,还是赵隽的谈话。   如果父亲还在,不知道他要是听到我的回答,是赞同还是震怒?   那些话,当然有怕事推脱之意,但也是我的心里话。   赵隽大概是因为我那孝烈之名,所以跟我说君臣之义。这几个字,我劝降的时候用在了他的身上,但是他想回头再用在我身上却是行不通的。   天子与我,有幼年情谊。我即便有朝一日施以援手,那也必定是因为友情,而不是什么君臣。可是,赵隽所说的手段,却绝不是妥当之法。一个不小心,不仅他和天子,连我都会搭进去。市井小民都知道买卖要谨慎,何况我等赌的是命?   皇家给了傅氏繁荣,也在一夜之间夺去了所有。在我看来,在我送父亲和兄长们上刑场的那个雪天里,什么君恩都已经偿还得干干净净。而我最后的念想,也跟着长安的大火化作了灰烬。   想着这些,我闭了闭发涩的眼睛。   街市上的嘈杂声隔着车帏传来,还有马蹄踏在雪泥上的声音。我不用看也知道,魏郯又骑在马上,任由北风把脸和鼻子吹得发红。   想到他,心似乎被什么轻轻拂过。   如果有朝一日,魏氏果然对天子下手,魏郯可会是当先那人? ☆、秘画   我没再见到赵隽。他说改日登门也当然是空话,魏府每天都有客人来拜访,但是没有他。我希望是我的那些话打消了他那些危险的念头。   不久之后,雍都出了一件奇事。一名渔人在雍池里凿冰捕鱼,网拉上来,却发现底下兜着一块玉璧。璧乃重器,渔人不敢藏匿,报知了官府。而后,经一干饱学之士由璧上的古字推断,此璧竟是佚失千年的名壁“嘉和”。魏傕闻讯大喜,以为祥瑞,奏请天子依古礼在雍池边造一高台。   天子岂有不准之礼,为还在图纸上的高台赐名璧台。   此事在雍都热议之时,年节渐近,我也开始忙碌起来。   自从何逵生乱,混战不断,不分酷暑严冬。如今魏傕一统北方,这竟是头一个不闻战事的年节。雍都每日开市,街上到处都是人。魏府中也忙着备年货,我是冢妇,还要张罗些除旧添新之事。   李尚那边也忙得很,离除夕还有五天的时候,他送来消息,将今年的盈余告诉了我。今年先是做了肉食买卖,又做了絺布,后来又到药材,除去各项花费叠加的成本,共盈利一万四千钱。   按照我先前说的盈利三七分,我该得九千八百钱,可是李尚说他要把当初我救他的那些金子都还上,把所有的钱都归到了我的名下。   我没有同意。不是假意推却,是真的不好意思。延年堂的投入很大,这不用想都知道,能有这个数,我已经很意外了。而且我虽爱财,将来的生意还要全靠李尚,断不可在他面前失了信用。   我让阿元告诉李尚,他若再说这话,生意就不必做了。传信来往麻烦,李尚没再提,却问我是否过去看看账目,也好吃个年饭。   此事我倒是很想的,不过府里近来事多,朝中放假,魏傕父子们也常常闲在家里,我更加不好出门。不过,我向郭夫人陈情,给了阿元三日的假,让她带些年货回家探亲。      魏府的库中存了许多布帛,我给府里的老幼都做了新衣。料子是我亲自挑选的,每个人该穿什么,都颇花费了一番心思。   待除夕家宴呈上新衣,魏傕看了看他的,又看看众人手里的,神色满意。   “吾儿妇甚贤惠。”他笑着说。   我谦道:“舅氏过奖。”   魏傕抚着胡子,意味深长:“我见你给许姬备了虎枕,你何时也给自己做一个?”   众人皆笑,我赧然。   “大伯父此言可为难了长嫂,”周氏在下首笑道,“大堂兄每日忙得家都沾不住,大伯父想抱孙儿,总该让大堂兄闲下来才好。”   魏氏家风不羁,众人笑得更厉害。我纵然看惯了他们言语无忌,此时也羞得脸热。   “父亲放心,此番厚望,儿等必尽心。”魏郯过来,含笑行礼。   魏慈和魏朗几个饮了酒,鼓噪叫好。郭夫人拿起瓷盏抿一口酒,敷着白粉的脸上,朱红的唇角微微弯着。   魏傕亦笑,挥挥手,让我们下去。   我回到座上,周氏仍隔着席向我笑嘻嘻地使眼色。我正要嗔她,魏郯的肩膀挡住了我的视线。   “还添酒么?”他手里握着酒壶,看看我。   我方才跟着他在长辈叔伯中间转了几轮,已经有些上头,摇摇头。   魏郯将他自己的酒盏斟满。   我饮一口清水,不知道是酒意还是方才魏傕的话,觉得心里有些堵。少顷,又用箸夹起两片肉,放进嘴里。   魏安过来敬酒的时候,魏慈朝他笑道:“阿安!你那酒盏太小,男子当用酒尊!”   魏纲的妻子毛氏闻言,笑斥道:“小叔又乱说话,阿安还小!”   魏郯看着魏安,笑笑,拿起手中的酒盏:“你明年就十三了。”   魏安点头:“嗯。”   “该说什么?”   “兄长、长嫂四体康直。”魏安说。   “祝父母才说四体康直。”魏郯失笑,亮了亮酒盏,祝道,“快高快大。”说罢,将酒一饮而尽。   魏安犹豫了一下,也把盏中的酒饮尽,被呛得皱起眉头。   “近来还在做那马鞍?”魏郯递给他一杯水,问道。   “早做好了,送去了博陵。”魏安道。   “哦?”魏郯微笑,“崔公子收到了?”   魏安摇头:“不知。”   “阿安!”这时,魏傕在上首叫他。   “去吧。”魏郯说。   魏安颔首,向我们一礼,转身走开。   附近传来些嘻笑之声,我回头,是下首几名姬妾在说话。今日家中聚宴,魏傕让有子的姬妾们也入了席,许姬更是获准坐在了魏昭的身旁。   我往旁边一席看去,此时,二人正在说话,许姬低眉给魏昭布菜。魏昭金冠紫袍,更衬得面容雅致。   似乎发现了我的目光,他转过头来。   “多谢长嫂新衣。”魏昭举起酒盏,笑意从容。说话间,许姬也看了过来。   我只得拿起面前的半盏酒,还以笑颜:“二叔新年祥瑞。”说罢,正要饮下,却有一只手伸来,将我的酒盏拿走。   “你长嫂不胜酒力,这盏我替她饮了。”魏郯道,说罢,将酒盏满上。   魏昭含笑,向他举盏:“兄长祥瑞。”   “仲明如意。”魏郯亦举盏,相视间,各自仰头饮下。      除夕之后是新年。魏氏的亲戚都住得近,拜年回访很容易。倒是登门来贺年的各色部将和朝臣都不少,我忙里忙外,天天都要应付宴席。   尽管如此,我还是记得舅母的事,挑了个日子与魏郯一道去了乔氏在雍都的新宅。   说是新宅,其实也不过是从别人手里转来的旧宅,重新拾了屋瓦刷了墙壁。地段不错,周围都是新迁来的大户高门,但是屋子远不如洛阳宽敞。   舅母见到我,自然欣喜。乔恪与乔缇兄妹皆着新衣,特别是乔缇,朱唇粉腮,看得出很费了一番心思打扮。   席间,主宾寒暄,魏郯与乔恪谈论政事,我与舅母说些家常。乔缇坐在舅母身边,眼睛不时地瞥别处。   “阿嫤,我听闻京中有好些高门都想与二公子结亲,可有此事?”瞅着间隙,舅母支开乔缇,小声问我。   我看向对面,魏郯与乔恪正说得入港。此事我当然知道。其实自从我来到雍都,给魏昭提亲的媒人就从来没有断过。   舅母的意思我当然知道,答案也早已准备好。   我微笑道:“此事确有。只是有舅姑做主,甥女不敢多问。”   舅母看着我,神色间似有些失望。不过片刻,即恢复笑意,颔首:“也是,二公子这般人物,自然要好好挑拣。”   一场宴席,魏郯和乔恪比较尽兴,女人这边却是各怀心事。宴罢回府之时,舅母笑盈盈地递给我一只香囊。我低头一看,上面绣着小童戏虎,其意不言自明。   我讶然看向舅母。   她莞尔,看看车马前正与乔恪说话的魏郯,语重心长,“这是在洛阳鹤来观求的,里面是上等的椒香,放在枕旁求子,十分灵验。阿嫤,此事可当抓紧。”   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面上却要感激不甚,谢过舅母,又行礼,满腹心事地回到车上。   牛车走起,我手里捏着那香囊,未几,长长叹了口气。   自从许姬来到,生育之事在我面前就越来越迫切。舅母这样的话,周氏她们也跟我说过,连一向不太管家事的魏傕都有所暗示。   我不是不急,但并非我想,它就能成。我甚至有些妒忌许姬,她守在洛阳许多年,与魏昭形如参商,可魏昭去了洛阳一会,她就得孕。反观我自己,魏郯这些日子日日宿在家中,我的腹中却仍然没有消息。上次来月事的时候,我甚至能从张氏等一干老婢的脸上扑捉到“又没有”的微妙表情。   我盯着香囊上小童的笑脸,越来越觉得讨厌,索性丢开,再也不看。   一路上,阿元瞧着我,一直没有说话。待回到府中,她趁魏郯去堂上,关起门,把我拉到屋子里面。   “夫人,”她有些吞吐,道,“前几日我回家,公羊公子曾去做客,若婵女君也去了。嗯……她给了我一样物事,让我交给你。”   我看她满脸羞色,有些疑惑。待她从衣服里面掏出一块黄绢,再展开,我也登时羞窘满面。那上面画着许多图,都是男女,一/丝/不/挂,身体交缠……我连忙把它收起来,心虚地回头看看房门,攥在手里扔也不是藏也不是。   “她怎给我此物?”我脸上发烫。   “她说这是拜年之礼,夫人用得到。”阿元嘟哝,瞅着我的脸色,“我回来见夫人太忙,便一直不敢拿出来。”   我几乎能想到若婵揶揄带笑的眼睛,深吸口气,平复窘态。   “夫人,这图你还要么?”阿元小心地问。   我看看她,把图塞到袖子里,若无其事:“要,怎么不要。”      今日收获礼物两件,我的心情也从一头跳到另一头,用晚膳的时候,还觉得心里乱跳。   魏郯回来得太快,那黄绢被我塞在了床褥底下。从这以后,我就像被什么勾引着,痒痒的,总想着那匆忙一瞥时留下的各种光景。   又不是未经事的人,好奇什么?心里唾弃道。可我还是忍不住去想,就像一只念念不忘主任餐桌的猫……   魏郯察觉到我的心不在焉,用膳的时候,问我是否不适,我敷衍地搪塞过去。等回到房中,他摸摸我的额头,皱眉道:“也不曾发热,怎么一副恍惚之态?”   我忙道:“妾无恙。”   魏郯不置可否,回头,瞥到我枕边上的香囊。   “舅夫人赠的?”他拿起来看了看。   “正是。”我说。   魏郯看向我,似乎有所言语。我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灵机一动,道:“夫君今日不是要沐浴?方才家人说,汤水备好了。”   “嗯?”魏郯笑笑,露出流氓相,“夫人如此着急,是想与我一起?”   我不理他,一脸正经:“夫君再不去,汤水就凉了。”说罢,一边去取干净的衣物一边唤来家人,连人带衣,将魏郯送出门外。   直到四周终于无人之后,我关上房门,快步走到榻前,犹豫了一下,从褥下取出那块黄绢。   塞进去的时候很匆忙,有点皱。   才将它拿在手上,我已有几分羞赧,还心虚得回头瞥了瞥。心里有个声音理直气壮道,魏郯现在对我是不错,可无论要生子还是要固宠,没点闺房的手段,是留不住夫君的。   就是这个道理。我附和着,毅然将黄绢展开。   灯光下,黄绢上泛着淡淡光泽。若说先前的匆匆一瞥让我脸红,现在细看,我心肝乱跳之外,却觉得另有一番趣味。   上面有十八幅小画,十八对交合男女,也不知道出自何人手笔,衬以各色景物,活灵活现……当然,我看的是门道。   我一幅一幅地看,越看越觉得惊讶。自从与魏郯第一次行房,距现在有三四个月了。从最初的难受到现在渐渐习惯,我自认对这事已是心知肚明,无非一上一下出一身汗了事。   可到了今时今日,我才知道,原来那事可以有许多花样。   比如一个趴着一个站着,一个蜷着一个跪着,一个立着一个抱着……不知为何,看了一会,我渐渐把那上面的人换成了自己和魏郯。   我们在花园里,在案台上,又在阑干上,我的腿缠着他的腰……喉咙里有点干干的,我看到一个上面的女子坐在男子的胯上,就像我们刚开始时有一次做的那样……我的心一蹦,惊奇之间,又有些遗憾,心道,原来真的可以如此……   突然,黄绢从我的手中抽走。   我一惊回头,登时僵住。   魏郯竟不知什么时候进了来,外衣半披在身上,站在我身后看着那张黄绢。片刻,他看看我,似笑非笑,嗓音低沉:“怪不得夫人如此心急,舅夫人甚是细心。”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开头是鹅很久以前写的,昨天更得太少,就拿来给大家加个菜,嘻嘻~ 漆车 阶上有些回音,众人纷纷张望。【 ]魏傕离得太远,看不清表情,我看到魏郯和魏昭都从席上站了起来。 近前的几个人人连忙上前去拦:“严公!这是做甚!” “严公这是醉了……” “我未醉!”那人推开来劝的人,红脸怒目,继续指着殿上,“魏傕!你要挟天子,与何逵何异!我等乃天子之臣,岂容你篡政窃国!” “安得放肆!”魏昭下阶喝道,话音才落,已有两名兵卒上前将严芳按住。严芳挣扎在吗,兵卒又用绳子勒住他的嘴。 “尔等小卒安敢押缚朝官?!”席中一人立起,我望去,却见是博士李崇。他怒视魏昭,“严公乃侍御史!即便是廷尉,亦要奉了天子之命才可羁押!” 此话一出,朝官席上议论一片。 “廷尉?”从殿上下来的魏慈冷笑一声,正要上前,却被魏郯喝止。 “松开严公。”魏郯沉声对士卒道。 士卒相觑,片刻,将严芳松开。严芳往地上吐一口血沫,脚步歪斜,嘴里仍骂着“国贼”之类的话。 魏慈大怒,要上前去,魏郯拦住。 “严公醉了。”他面不改色,对方才劝阻严芳的那几人道。 那几人连忙附和:“正是正是!”说着,将仍旧絮絮不止地严芳又拉又劝,带了下去。 魏昭立在阶上,脸色阴晴不定。 魏郯又转头,朝不远处的乐府的主事看了一眼。那主事是个通透的人,嘈嘈欢快的乐声立刻奏起,将方才尴尬的寂静掩盖下去。 场面重新又热闹起来,众人又重回宴乐之中。 贵妇们都是人精,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在郭夫人面前亦无人多嘴,只若无其事地将先前说到的绢丝话题继续说下去。郭夫人听着她们说话,低头抿一口茶,粉白的脸上全无笑意。 我望向那殿上,远远的,魏郯与魏昭已经重新入席,似乎有人说了笑话,我能听到魏傕豪爽的笑声,中气十足,在屋宇下回荡。 璧台上的宴乐持续了一整日,女眷本不像男人们那样热衷饮酒和高谈阔论。幸而雍池中有大舟,宴饮了小半日之后,有人提议游湖,众人皆赞成。 郭夫人本来就体力不济,即便今日盛装而来,到了游湖的时候也已经不像宴饮之时那样兴致勃勃。到了这般时候,各人的出身就会微妙地分了出来。从前在长安,乘舟游玩是贵人们的事,春日赏柳夏日赏荷。【 ]而小户人家买不起舟舫,租赁一次耗费甚大,且水性难服。 玉莹等一众出身高门的仕女在舟上谈笑自如,这边走走那边望望,如履平地。而以郭夫人为首的那些出身低微的夫人则一直坐在最中,哪里也不去。魏嫆东张西望想到别处看,郭夫人也不许,惹得她撅着嘴,满脸无趣。 我当然想像玉莹她们那样尽兴,可我不想惹得郭夫人心有他想,便一直陪在她身旁。 “我等北方人不惯水,听说丞相要将雍池辟为教场,操练水军?”陆夫人一手紧紧扶着木栏,将一枚蜜饯放入口中。 “正是。”郭夫人道。 “这是要南进么?不知是梁充还是吴琨?”有人道。 郭夫人淡笑:“军国大事,我等妇人怎会知晓。” “正是。”陆夫人赞同道道,“我想到打仗就心慌,改日还要到庙里拜拜才好。” 众妇人纷纷附和,我在一旁听着,心底却暗暗一沉。 裴潜还在淮扬,如果魏傕要打吴琨,他就会与魏氏对阵吧?我越想越觉得心神不宁,这时,忽然瞥见对面,乔缇正瞅着我看。与往常不同,她的目光不再拐弯抹角,而是直直的,像一个饥饿多时的人在盯着食物,或者……仇人。 从舟上下来,郭夫人说身体不适,让我留下来,自己带着魏嫆回府去了。 妇人们各自游览,舅母与陆夫人相谈甚欢,我则与玉莹她们择了水边一处名寺游览,出来之后,已经是黄昏。我望见璧台那边已经亮起了点点烛火,问家人,他们说宴席已经散了。妇人们也要各自回去,告别之后,我往回走,想去看看魏郯是不是还在璧台。 可是还没到璧台,去探听消息的家人却回来告知,魏郯已经走了快一个时辰了。 “去了何处?”我问。 “不知。”家人道,“他们说大公子饮醉了。” 我朝璧台上望去,乐声仍然传来,舞伎身着彩衣的身影在余晖中翩翩,笑语阵阵。心中略一思索,我让家人留下来照应,若有魏郯消息,回府告知一声。安排罢了,我朝停放车马之处走去,意欲打道回府。 今日来璧台的宾客大多已经离去,空地上,车辆寥寥无几。驭者牵马去了,当我来到自己的车前,却发现这里立着一人,是乔缇。 “表妹?”我讶然看着她。 乔缇望着我,微微一笑,道:“表姊今日走得好迟,我在此等候了许久。” “表妹在等我?” “正是。”说罢,她看看阿元和身后的家人,目光盈盈,“我有些话想与表姊说,不知可否。” 我狐疑地看她,片刻,对阿元说:“尔等且退下。” 阿元应一声,看看乔缇,与家人走开。 四下里无人,我看着乔缇,她也看着我。 “我来见表姊,是有一事相问。母亲想让我嫁入魏府,表姊也知晓,是么?”她抿抿唇,轻声开口道。 我已有准备,听得这问话,并不太讶异。 “舅母是曾提过。”我淡淡回答。 乔缇道:“我母亲曾说,若我嫁不成二公子,就让我与表姊共侍大公子。此事,表姐也知道么?” “哦?”我看着乔缇,神色不改,“舅母这么说过?” 乔缇颔首,低头蹙眉:“母亲说大公子迟早要纳侧室,与其让人,不如自家先占。” “舅母不曾与我商量。”我顺着她的神色,也微微皱眉,“舅母怎知大公子要纳侧室?” “母亲说表姊会答应。”乔缇道,“她说表姊不能生育……”话出口,乔缇像惊觉失言一样捂住口,望着我,眼神闪烁,“母亲无恶意,表姊莫怪。” 这戏演得并不高明,至少比我当年装病不去学堂的时候差多了。 我弯弯唇角,以示大度。 “表姊,”乔缇上前,轻轻握住我的手,神色真诚,“我听得此事,亦觉不妥。表姊高洁,从不肯将己物与人,何况共侍一夫?我虽有助表姊之心,可这分宠之事,断不可为。” “哦?”我觉得还有后招,语气轻柔,“表妹好意,我便愧受了。”停了停,又道,“只是舅母那边恐怕盛情难却。” 乔缇即刻道:“有一法可解。” “何法?” 乔缇看着我,暮色中,双眸异常明亮:“听说下月,雍都有使者往淮阳,我欲同往。” 我定住,淮扬二字久久不去。 “淮扬?”我重复片刻,道,“表妹去淮阳做甚?” 乔缇脸色通红,似乎下了很大决心,缓缓道:“去寻季渊公子。”不等我开口,她紧握我的手道,“表姊且听我一言。表姊如今跟随大公子,虽有权有势,可我知晓表姊心中必放不下季渊公子。你我姊妹,不若且将成全,我若跟得季渊公子,必悉心侍奉,不辞劳苦。你我情义各自成全,将来荣华并蒂,岂非美谈?” 我不知道自己表情如何,看着她,一时间失语。 乔缇对裴潜的心思,当年还小的时候我就敏锐的嗅到了,不然,我不至于那么讨厌她。可是现在,当她亲口对我说出来,我却不像从前设想的那样扑上去抓花她的脸。 我觉得可笑,又不知从何笑起。就像一个表面光鲜的漆盒,未开启之时教人揣测,可突然打开,却发现里面装着一堆莫名其妙的陈谷子烂芝麻。 裴潜果然是块香糕,乔缇从以前盯到现在,终于决定下手,并理直气壮地说,他现在不是我的了。 好一会,我才慢慢顺过气来:“表妹与我说这些,不怕我告知舅母么?” 乔缇一愣,看着我,目光微微一变。 “表姊若告知母亲,那是正合她心意。”她很快恢复镇定,“母亲会同表姊说起让我入府之事。” 我忽然为舅父和舅母感到悲哀,他们有乔恪那样连魏郯都欣赏的儿子,却生出了这样一个没头脑的女儿。 “我兄长不会喜欢你。”还未开口,一个声音突然传来。 我和乔缇皆是一惊,转头看去,却见一辆车上,窗上的布帘撩起,露出魏安睡眼惺忪的脸。他揉揉眼睛,看看乔缇:“你没有我长嫂好看。” 就像一场热闹的吹打突然噤了声,我看着魏安,瞠目结舌。 乔缇更是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脸上的神色像染缸里出来一样精彩。 “你……”她结巴地开口,又看向我。 我虽然也不自在,却已经定住了神气,觉得自己该把场面收拾一下。 “表妹且回去吧,”我看了魏安一眼,对乔缇说:“今日之事,就当未说。” 乔缇脸上的慌张这才收起一些,脸色却更红。她看也不敢看魏安,应一声,连行礼都忘了,低着头快步走开。 那背影匆忙得狼狈,我看着,只觉啼笑皆非。再看向魏安,他已经从车上下来,眼睛亮亮地看着我。 尴尬归尴尬,魏安方才那句话,我却莫名地觉得心情大好。 “方才之事,四叔勿与他人说才是。”我微笑地说。 “嗯。”魏安回答得简短。 “四叔酒醉来歇息么?”我闻到些酒气,问道。 “嗯。”魏安说,“我醉了,兄长就带我出了来。” “哦?”我讶然,“夫君何在?” “那里。”魏安抬手,指了指我的那辆漆车。 作者有话要说:上了个榜,周五之前鹅要更两万字T T 关于赠送积分:有好些大人留言的时候没有登录,所以大段的留言系统都没有认定,比如Dorothy大人的长评,泪。。 汤药 我一向知道我是个擅长假装的人,当我撩起车帏对上魏郯那双清醒的眼睛时,我居然忍住了羞窘而没有转身逃走,不禁自己都在佩服自己。 “夫人这车甚是舒服,为夫一睡就忘了时辰。”魏郯单臂枕头,伸个懒腰,似笑非笑。 我觉得我大可以顺势撒个娇发个嗔,说“咦,夫君怎在此处”将此事轻轻揭过。但是我实在做不出来,维持脸上不抽搐已经尽了我最大的能耐。 这时,阿元他们赶了过来,见到魏郯和魏安,皆露出诧异之色。 我没有解释的心情,魏郯则不慌不忙地下了车,吩咐驭者把马牵来,把车套上,回府。 在车上,我听着辚辚的车马声,不断回想着刚才与乔缇说的话,越想越觉得七上八下的。 我有点恼魏郯在车里闷声不出偷听我和乔缇说话。但是论理我不能指责他,是他先到了车里睡觉,我把他吵醒又说他偷听,怎么看都是理亏。 我与乔缇的对话,细想起来也没什么。舅母想让她入魏府的事,大多是乔缇在说,我并未表态。不过,她后来说到了裴潜,虽然我也没说什么,可谁知道魏郯的心思会转到何处? 回到府里,家人说魏傕喝得大醉,歇息去了。郭夫人身体不适,也在房里休息。 心还是发虚,我和魏郯回到屋里,还未更衣,我就装着忙碌起来。收收这里拣拣那里,吩咐家人烧水,又让阿元取炉子来烹茶。 魏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自己去椸前宽下外衣。 等我把案上几本书换了个方向摆好,回头,却发现屋子里已经没了外人,魏郯靠着隐枕半躺在榻上,手里翻着一本棋谱。 “忙完了?”他似乎发现了我的窥视,书本一低,视线睨来。 “夫君今日奔波,该沐浴了。”我只作未闻,去收拾椸上的衣服。 “歇息片刻再去。”魏郯道。 “如此,妾先去沐浴。”我即刻道,说罢就要出去。 魏郯的声音缓缓传来:“今日之事,夫人不解释两句么?” 我停住步子转头,只见他双腿交叠,书已经丢到了一旁的案上。 我知道逃不掉,只得着朝他走过去。 “夫君,解释什么?”我微笑地装傻。 魏郯不接茬:“坐下。” 我坐下。 “往上靠些。”他拍拍枕头旁边。 我狐疑,坐去那里。 他起身来,挪了一下,把头枕到了我的腿上。 我:“……” “夫人替我揉揉额角。”魏郯闭着眼睛,“今日饮多了,头胀。” 卖乖么。我心道,用手指按在他的太阳穴上,缓缓地揉。 魏郯长舒一口气,平直的唇角弯起弧线。 “夫人既不愿乔女君入府,何不顺她心意,送她去淮扬?”他的声音低沉而慵懒。 我的手顿了一下。魏郯就是这点讨厌,要么不说,要么一下什么都挑开来。 顺着他的话承认是不可能的,我要有贤妇的样子。 “妾并非不愿,且表妹入府乃是舅母之意。”我轻描淡写,“表妹年轻任性,妾怎可助她离家出走?” “哦?”魏郯的眉头玩味地挑起。 “夫君既然都听到了,怎不出声?”我不想被他牵着走,将话锋掉了个头。 魏郯毫无愧色,眨眨眼睛:“我是想出声,可阿安先打断了。”他摸摸下巴,“妇人心思果真奇异,舅夫人和乔女君怎笃定能入府?须知夫人连灭灯的都容不得……” “她们是夫君送走的。”我脸一热,分辨道。 “哦?”魏郯的笑意越来越深,“原来夫人不介意?”说着,他若有所思,“那几人也要回来好了。以为夫之见,煮茶灭灯的都有了,乔女君再来该做什么?嗯,便让她捧那黄绢……嘶!” 我在他肩膀用力地捏了一下。 “妾去洗浴。”他又拿不正经的话来耍我,我又羞又恼,推开他的脑袋便要起身。 可还未立起,魏郯一把勾住我的腰,将我一下带倒在榻上。 “敢殴打夫君,嗯?”他的身体沉沉地压着我,热气喷在我的颊边。 我的四肢被他制得动弹不得,想说话,他的唇却堵了下来。气息火热而绵长,带着些许粗鲁,还残存着些酒气。 “嗯……唔……”他气劲很大,我的呼吸如同陷入泥沼,几乎换不过来。好一会,魏郯终于放开,我喘着气,只觉浑身软软的。 魏郯低头看着我,唇上带着湿亮的红润。 少顷,他翻身仰面,捞着我的腰带到怀里。我已经没了折腾的心思,头枕在他的肩膀上,与他侧身相叠。 室中很安静,我听着魏郯的心跳,一下一下,结实沉稳。魏郯轻轻勾起我一缕散发,缠在指间,松开,又缠起。我本是倦极,这般动作让我舒服得很,半闭起眼睛。 舅母有这样的心思其实也难怪。我与韩广成婚五年,与魏郯成婚一年,却不曾生养一男半女。其中缘由,知晓的只有我和魏郯,其他人,就算说了,谁又会信?况且如今我与魏郯行夫妻之事已有半年,生养之事,在我们之间也越来越微妙。 我能感觉到魏郯待我真诚,这样打打闹闹开开玩笑,他似乎全不在意。上一回是这样,这回呢…… “侍郎岑纬,出身南阳岑氏,品貌家世皆与乔氏相当,可为乔女君良配。”我听到魏郯开口。 我一怔,抬头。 魏郯眼角瞥着我:“如何?”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烛光在他的鼻梁上落着橘色,长睫下,墨眸幽亮。 心暗暗地撞起,我想尽量装作满不在乎,却收不住上翘的唇角。 “便如夫君之意。”我轻声道。 魏郯微微眯起眼睛,突然伸出手指,勾了一下我的鼻子。 我瞪眼,头却被魏郯按住,重新带到怀里。 “今日璧台上好玩么?”他问。 “好玩。”我乖乖答道,心里还转着方才魏郯的话。魏郯出面,把乔缇嫁给那个姓岑的倒霉蛋,舅母的念头就断了。更重要的是,魏郯不想纳妾…… “哦?何处好玩?”他冷不丁又问。 我的思绪被打断,眼睛一转,讨好地说:“夫君今日甚威武,三言两语就将场面压了下去。” “嗯?”他看看我,片刻,唇角抿了抿。 “将来这些事会更多。”他望着帐顶,低低道,“父亲太急。” 我讶然,正要说话,门外忽而传来“咚咚”的叩门声。 “大公子!”一名家人在外面说,“丞相头风又犯了,夫人请大公子过去!” 魏傕的身体健壮,唯一的病是头风,征战思虑落下的病根,经久不愈。 去年伐谭大胜之后,魏傕好几个月都没有再犯,这回头风复发,却比从前任何一次都严重。 一连几日,魏傕头缠锦帕,卧榻休养。许是病痛难受,他的脾气很暴躁,服侍之人稍有不慎,就会惹得他怒目痛骂,连郭夫人也遭了好几回。 唯一没有被魏傕得罪的,是太医倪容。他五十多岁,一直以来,魏傕的病都由他医治,府中上下待他十分客气。 “丞相晨早又未进食,如何是好。”郭夫人满面愁容,垂泪道。 “丞相此番发病,乃是近来暴饮所致。夫人莫急,先以粥食缓缓将养便是。”倪容安慰道。 郭夫人道:“如今丞相性情暴躁,我等劝食,只得他一顿好骂,可近前者,唯太医而已。” 倪容沉吟,颔首道:“如此,夫人可将膳食交与某,待某呈与丞相。” 郭夫人这才面色稍解,与倪容道谢。 此事经由倪容,果然好办,魏傕终于肯用膳服药,头风也渐渐好了起来。 自从魏傕卧病,他手上的事大多落在了魏郯身上,整日忙碌不见人影。我则接了郭夫人的事,从早到晚无所间断。 与此同时,我还与李尚商量着开辟药庄的事。 所谓药庄,顾名思义,乃是专事药材种植之所。过去在长安,好些药商自己建药庄种植些易得的草药,不但可省去收购运费等诸多成本,还能保证货源。后来战乱,田土都无人耕种,这些药庄也就荒废掉了。 前些日子在长安,我听到魏郯和部将谈论草药之事,便萌生了做药庄的主意。 据我所知,去年魏傕与谭熙大战,军中用于止血和腹泻等急病的药物十分紧张。连年征战,无论朝廷还是民间,对药材的需求越来越大,而乡野中的草药却越掘越少,即便是车前草茅根这样的寻常之物,从前一文不值,如今也要两三钱才能买到一斤。 我对李尚说出这主意之后,他十分赞同。 从前的药庄,雍都郊外也有几个,懂得种植的药人也不难找。如今世道艰难,城中的药商大多保守不敢投钱,这生意虽然能做,却无人尝试。 我之所以下定决心,一是去年分给李尚的那三成盈利,他说什么也不肯要,与其闲置,不如投出去;二是延年堂如今生意虽不错,我却对它的前景不看好。天下群雄割据,各地的货运朝不保夕。去南方的通路一旦阻断,延年堂失了货源,也就无钱可赚了。相比之下,自己另辟药庄,是一条更稳妥的路。 李尚办事依旧雷厉风行,没多久,他就来信告知,说已经在城外找到了一处荒废的药庄,也物色好懂得种植的药人,只等屋舍修葺好,就能培育药苗。 “夫人,如今丞相卧病,何不教蔡让献些补药给丞相,说不定丞相欢喜,赐下些好处。”阿元如今也心思活络起来,笑嘻嘻地说。 我想了想,摇头:“医治之事,好坏难说,且这生意牵扯过大,谨慎为好。” 阿元觉得有理,点点头。 不想,此言竟似佛谶,没过几日,魏傕突然将倪容抓了起来。罪名正是与药有关——倪容在魏傕的汤药中下毒,意图谋害。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支持~ 哪位大人充值的钱被抽没了,请把客户号提供给我吧~ 上巳(上) 我没有见到倪容是怎么被抓的,只听周氏她们议论的时候得知了大概。 自从魏傕头风复发之后,日常用膳用药,皆由倪容亲自打理。魏傕爱吃羊肉,府中有专门养羊的羊圈。事发那日,家人将他用剩的药渣倒去羊圈里,羊吃了之后,竟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而死。 家人大惊,忙将此事报知主人,魏傕正要服下汤药,堪堪捡回一条命来。 倪容立刻被抓了起来,可他一口咬定是有人陷害,不肯承认。 魏傕大怒,将倪容投入牢狱,严刑拷打,可他仍坚称自己清白。 “或许倪容真是清白。”毛氏道,“这许多天了,什么也没问出来。丞相的汤药虽是倪容包办,熬制之时却并非他一人,也许那毒是别人投的。” “那也难说,兴许就是倪容。只是老天保佑丞相,教他事情败露。”周氏道。 “你们不觉得此事从头便蹊跷?”朱氏摇头,“我等嫁入这府中多年,何曾见过丞相犯病时如此暴躁?他连郭夫人侍候都不肯,却单单许得倪容近前?” 此言一出,几人面面相觑,有些心照不宣的安静。 我一直没有出声,听着这些,也觉得朱氏的话有道理。 这件事疑点颇多,到处都是巧合,反而让人多想。 倪容如果下毒,直接把毒放进汤药里便是,何必连着药渣一起炖煮?拿药渣来喂羊也稀奇,药就是药,谁家会为了省那点草料用药渣凑数?最大的疑点是,我若要谋害一人,一定挑最能保全自己的方法。倪容既然是太医,懂得用药,大可拿些温和的毒物,每次用一点,做得像是魏傕因病衰竭而死。如今他却一次就用下了用能够治死一头羊的毒,即便得手自己也不能脱身,世上哪有这么愚蠢的太医? 就在众人私下里议论纷纷之际,没多久,传来了倪容招供的消息。此事如同巨石坠入湖心,竟在雍都掀起了一场大风波。 倪容承认了他是受人指使,那背后的主谋,竟是赵隽。同谋的还有步兵校尉邢达、富阳公纪诠以及天子新认的皇叔梁仁。据倪容供认,这几人密谋,只等魏傕丧命,梁仁封锁城门,乘势领军包围魏府,将魏氏一家斩杀,邢达则策动军营,拥护天子。 此事简述不过三言两语,其中凶险却叫人心惊。如果魏傕暴死,魏氏子侄闻讯必然都赶回府中,赵隽等人若乘机举事,血光难免。 其中,当然也包括我。 倪容受刑过重,在牢中撞壁,死无对证。而魏傕即刻派人抓捕共犯,赵隽、邢达、纪诠都在雍都,梁仁在倪容被捕之时就得了风声逃出了雍都。追查之下,军中、朝中的共谋者有数十人,魏傕毫不手软,主犯诛五族,从犯三族连坐,牵扯竟达五百余人。 一时间,人心惶惶。行刑那日,哭声震天,赵隽、邢达、纪诠直至死前仍大骂不止。 赵隽那时给我看的天子血书未被搜出,但宫中也并未得以安宁。纪诠的女儿前年入宫,因年初诞下皇长子而得封贵人,纪诠亦因此封了爵位。如今纪诠犯事,亦殃及纪贵人。据说她与天子抱头痛哭一场,以三尺白绫自缢而死。 我听到这些事的时候,脊背不住发凉。 灭族、缢死、斩杀……这些字眼每每出现,总会将我心底最痛的那一块划开,露出那些深埋依旧的回忆。 此事我虽不曾参与,却并非全然与我无关。 当初我能劝降赵隽,靠的是父亲与他的交情。而邢达、纪诠,家中世代在朝为官,当年亦跟随父亲一力拥护皇子箴。成也败也,魏傕当初让魏郯娶我,看中的是我父亲的声望,他借此笼络了大批士人。可如今拼死反对他的人,也正是出自其中。 风波平息之后,魏傕的头风痊愈,精神抖擞。我能感受到,他看我的目光也变得有所不同。 你不曾参与,怕甚。心底一个声音安慰道。 心悸之余,忽而又自嘲。即便我当真参与,那也没什么好怕的。傅氏能灭的也只有我一人而已,再多,魏傕就只好把他自己也灭了。 血雨腥风之后,上巳紧接着来到。 照从前的习俗,每至上巳,天子领宫人臣民到水边踏青游春,宫人将兰草和杜若采摘,扎作小束,由天子赐与同游之人,以示祓禊。定都雍州之后,祓禊改在了宫苑之中,魏傕每年都与天子行此君臣之乐。 可是今年出了赵隽之事,魏傕称病不去,郭夫人亦留在府中。魏郯事务繁杂,去宫中祓禊就成了我一个人的事。 上巳日,我早早起来,在衣箱里翻了许久,挑了一件青面朱里的深衣。我对镜挑选饰物的时候,魏郯站在我身后看了一会,忽然道:“那个青玉有叶子的好看。” 我不明所以,在镜子里看看他,又看向妆匣,片刻才终于领会,他指的是一支碧玉步摇。 青玉有叶子……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这个文盲。 不等我伸手,魏郯却将它拿在手里,看了看。 “簪么?”他问。 我点头。 魏郯莞尔,握着我的下巴将我的头转向镜子。镜面里映着我和他,只见魏郯认真地盯着我的头发,将步摇慢慢插入发间。 他的动作笨拙,又怕弄疼了我似的,小心翼翼。我盯着他,晨光在他的脸廓上映着淡淡的光,连平日看起来棱角分明的眉眼和鼻梁也变得柔和起来。窗子半启着,有缓缓的风从外面透来,将我脖颈上的热气吹散。 簪好之后,魏郯朝镜子里看看,问:“如何?” “嗯……有点斜。”我瞅瞅镜子,开口道。 “斜么?”魏郯微微皱眉,疑惑地上下端详,又伸手去动。 我忽而有些不自在,捉住那只手,拉下来:“不必,就这样。” 魏郯看着我,片刻,笑了笑。 “待我事毕了,就去接你。”他低头来,热气轻轻掠过我的唇。 阿元和两个侍婢还在旁边收拾东西,我的脸倏而发热。魏郯却似乎很满意,孩童恶作剧得手一般地朝我笑笑,转身走出门去。 我许久不曾入宫,当我乘着马车驰入宫道,只觉得这里比我上次来的时候更加冷清,风夹着潮湿的寒凉迎面吹来,毫无暖意。 可我并未觉得不适,銮铃叮叮,身上似乎还残存着那双手的温暖。 我望着车外,脑子里仍回想着出门前那室中的种种,镜中的二人,那只替我簪步摇的手,魏郯的笑……别想了!我将头往车壁上轻撞一下,想把那些画面通通赶走。 “夫人……”阿元被我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瞪着我。 “无事。”我自知失态,立刻若无其事,恢复端正的坐姿。 心底觉得脸红,近来果然坏事太多,连魏郯那流氓我都开始觉得亲切了呢…… 祓禊还未开始,我在宫苑中下了车,与先来到的贵人们一一见礼。帝后皆不见人影,我听到几名贵妇议论,说徐后就在水边的暖阁里。 今日来的这些妇人我大多只觉得见过,对得上名氏脸面的,不过寥寥几人。我各处寒暄了几句,仍没有看到天子驾临,望见水边柳色碧绿,便与阿元一道慢慢散步。 春日融融,许多早来的人已经游得累了,簪花持扇的妇人们三三两两,在树荫花丛中或坐或立。 我经过一处凉亭的时候,听到几名妇人在议论。 “……听说了么?纪贵人的皇子,如今由皇后收养。” “哦,是么?皇后这下可有儿子了……” “嘘。” 一人发现了我,连忙出声打断。众妇神色僵住,皆尴尬。 我对她们颔首笑笑,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继续往前。雀鸟啾啾,四周一阵安静,我能感觉到落在身后那些惊疑的目光。拜魏傕所赐,在外人眼里,我是魏氏的儿妇,她们在我面前说话都要小心翼翼,唯恐惹祸上身。 儿妇么。我想到魏傕,心里只觉讽刺。 我不喜欢众人探究窥视的目光,与阿元挑着僻静处走。待绕过一处水榭,已经听不到人声。 忽然,我望见前方立着一人,模样很是面熟,认了一下才想起来,那是侍中黄劭,我每次见到天子,他都会在旁。 “夫人。”黄劭已经看到了我,行礼道。 “侍中。”我亦上前还礼,眼睛不由地朝他身后瞥去。果不其然,数丈开外,一人正坐在溪水旁垂钓。虽布衣草笠,但那身影我不会认错,正是天子。 “夫人,”黄劭的神色为难,“天子近日不适,夫人……” “何人?”他话未说完,天子的声音平静地传来。 黄劭忙回身道:“陛下,是傅夫人。” 天子回头。目光相遇,片刻,他淡淡一笑,将手中的鱼竿放下:“你来了。” “陛下。”我朝他走去,到了身前正要行礼,瞥到他的脸,登时愣住。 数月不见,天子的脸瘦削许多,眼眶下有淡淡的乌青;草笠遮着他的半个头,却露着两鬓,从前乌黑的头发,竟然已经有丝丝花白。 64章 上巳(下) “朕十分难看么?”天子淡淡地抿唇。 我看着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好。 天子是个性情温和的人,遇得事情也从不偏激。可他也有着与生俱来的骄傲,如今成了这般模样,可见他经受了何等煎熬。 “不难看。”我挤出一点笑容,看看水面,岔话道,“陛下亦喜布衣垂钓之趣?” “垂钓可静心,简朴可淡泊。”天子转过头去,缓缓道,“心智宁静,方可涤濯思虑。” 我不语,看着他的侧脸,那面容依然年轻,却透着深深的沉郁和憔悴。 好一会,我低声道:“陛下当好自保重。” “保重?”天子笑笑,唇边的苦涩更加深刻,“朕连一个妇人都保不得。”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的心中亦悲凉起来。想起从前,我无家可归,天子丧母,两人都只有在太后宫中才能得到庇护。我们同病相怜,他的痛苦,我多少也能体会。 我转头看看身后。黄劭与阿元立在几丈外,再无他人。 犹豫片刻,我将手轻轻按在天子的肩上,就像太后去世的时候,我们一边哭着一边相互安慰那样。 天子没有躲开也没有回头,片刻,抬头深吸一口气。 我能感觉到他胸膛里压着的阵阵颤抖。 溪水从青石下淙淙流过,带着几片上游漂来的粉色花瓣,在水波里打着旋,沉浮不定,又被带向溪水的另一头。 沉默了好一会,我忽而听到些人声传来,即刻收回手。转头,只见水榭那边,几个人影正过来。待他们绕过一处树丛,我方得看清楚,那是徐后和几名宫人。 “皇后。”黄劭行礼。 徐后眼睛看着这边,有少顷停顿。 “拜见皇后。”我已有所准备,上前从容地行礼。 “夫人来了。”徐后声音平静,却未驻步,从我身前走过,向天子行礼道,“陛下,诸事已齐备,宾客俱至,可行祓禊。” 天子坐在石上,动也不动。 徐后和声道:“如今只等陛下,陛下还须回宫更衣,再往祈福……” “祈福?”天子不紧不慢,将鱼竿挑起,从钩上取下一只小鱼,看了看,片刻,投回水中,“朕长子才失了生母,丧事未行,祈福做甚。” “陛下!”徐后的声音陡然低沉,带着警示的意味,将眼角余光朝我扫来。 天子转回头来看看她,又看看我,清瘦的脸上挂起一丝嘲讽的笑。 “黄劭。”他放下鱼竿,一边起身一边唤道。 黄劭忙上前来,行礼:“陛下。” “回宫更衣。” 黄劭应下。 徐后面色恢复柔和,道:“妾侍奉陛下……” “不必。”天子淡淡道,说罢,径自沿着小路踱开。 那身影消失在林荫花丛之后,未几,周围只余流水潺潺,风过鸟鸣。 徐后望着那里,似乎有些僵硬,少顷,她转头看我,却已神色自若。 “我听闻夫人今日独自而来。”她开口。 “正是。”我答道。 徐后看着我,片刻,道,“祓禊快开始了,夫人与我且行赏春,如何?” 此处走回原地只有一条路,既然徐后开口,我也不能在她面前失了气势,颔首道:“妾幸甚。” 徐后淡淡一笑,转身前行。 宫人引路,我落下徐后半步,沿着彩石镶嵌的小道缓缓前行。花木流水的味道清凉湿润,徐后不出声,我也不会腆着脸先说话,只将眼睛望着林苑中的景致,一门心思“赏春”。 自从那个芒山的清晨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单独面对过徐后。魏郯说过他会跟徐后撇清瓜葛,我也就不再过问。在这件事上,我们似乎都在遵循一个道理——我有过裴潜,他有过徐后,从前如何,我们各不干涉。魏郯没有主动问过我和裴潜的事,我也没有主动问过他和徐后的事,即便窥得一角,但意识到它不会触及眼前,自己就会绕路躲开。 我并不怕徐后。她虽贵为皇后,权势却连郭夫人都不如。她即便与魏郯有旧情,却不可能进魏氏的家门,换而言之,她动不了我的地位。 尽管如此,我觉得我心思开明,可每次见到徐后,却总还是有些怪怪的感觉。我无法和气笑谈,无法像应付别的贵妇那样收放自如。这也不能怪我,徐后在我面前,最和善的时候也是三分微笑三分审视,剩下的几分是什么,恐怕只有她心里清楚…… “我记得从前,夫人时常入宫,与陛下亦是故交。”徐后忽而开口道。 我不知此言何意,答道:“正是。” 徐后微微转头,叶影扶疏,阳光在那张秀致的面容上明晦变换:“我听闻,夫人当初成婚,是丞相做主。” 终于要提起魏郯了么?我看向她,微笑:“此事细由,妾并不知晓。” 徐后恍若未闻,将手指轻轻拂过路边一树白桐的花瓣:“我记得那时,丞相本欲择在未婚的公主之中择一位为儿妇,可到了莱阳,就立刻改作了夫人。”说着,她看看我,轻声道,“夫人可知为何?” 我心中诧异,此事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先帝儿女众多,天子的宫中还有几位待嫁的公主,这我倒是知道的。不过,魏傕收我做儿妇的原因,我早已想透了千万遍,徐后如果想点醒我什么,只怕白费心力。 “丞相厚爱,妾彼时亦是惶恐。”我答道。 徐后看着我,唇角弯起一抹奇异的微笑。 “丞相乃当世之枭雄,世人在他眼中皆是棋子,或爱或弃,不过时势。”她的目光沉若深潭,声音却轻若拂风,“夫人可明白?” 我与她对视着,没有说话,万籁俱静。 “皇后。”一个带笑的声音传来,望去,是几名游春到此的妇人从前方走来,笑意盈盈。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走出了外面。 徐后的脸上恢复矜持的和色,接受妇人们的行礼。 一位看着面熟的中年妇人笑着对我说:“方才不见了傅夫人,我等正找寻,原来是与皇后一道。” 我亦淡笑:“正是。” 天子换了一身衣裳,衣冠齐整,先前的颓唐之貌竟全然不见。 他接受臣民跪拜,与徐后走到众人中间,一道游春赏景。宫人们早已将香草备好,天子亲手分与众人。 轮到我的时候,天子看着我,将一束蒲叶卷裹的兰蕙递来:“夫人如蕙。” “谢陛下。”我低头接过。 人多起来,游乐笑声阵阵,宫中的冷清抑郁似乎也全然消失。游玩疲累之后,众人又在林苑中曲水流觞,吟诗作赋。天子前呼后拥,手持酒杯听着人们高谈阔论,脸上的笑意仿若从无阴霾。 宴乐一直行到午后,来游苑的人们醉的醉乏的乏,各自散去。 我也想走,却想着魏郯说过要来接我,只怕自己走开他又错过。 流觞行乐的亭子上,天子饮了许多酒,已有醉意,斜倚着凭几隐枕。周围只剩下宫人和内侍,徐后坐在他的旁边,亲手为他煮茶醒酒。 “阿嫤。”天子看到我,笑意有些迷糊,拿起一只酒盏举了举,“来,饮酒!” “陛下,不可再饮。”徐后将他的酒盏拿下。 天子看着她,神色一沉,可过了一会,却慢慢笑起来。 “阿嫤,朕娶了一位贤后。”他仰头躺在在榻上,手像打拍子似的叩着凭几,似叹似笑,“贤后!” 徐后望着他,脸色半红半白。 正待开口,忽然,一名内侍急急地奔来:“陛下!陛下!丞相入宫来了!” 此语一出,众人皆惊。 “丞相?”徐后一下从席上站起。 “正是!”内侍喘着气,“方才已入安庆门!” 我听着,亦觉惊疑。魏傕既称病在家,这般时节,又入宫来做什么? “陛下!”徐后转向身后,天子却倚在榻上,恍若未闻。 “来人,”他拂拂袖子,站起身来,“回宫,朕要歇息。” 徐后脸色一变,拦在他身前,低低道:“陛下这是做甚!” 天子却神情不改,冷笑:“怎么,丞相要来扰朕清梦,皇后亦相助么?” 话音才落,却听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喝道:“陛下酒宴热闹,老夫才来,便要散了么?” 我望去,心底暗暗一震。 一匹黑色骏马飞驰而来,上前一人金冠锦袍,正是魏傕。他竟纵马闯入宫禁而来,在几丈之外停住,一跃而下。 无人敢上前阻拦,只见魏傕身着锦袍大步走来,虎虎生风。 徐后和天子皆不再动作,立在亭上看着他,神色微微发僵。 魏傕的脸上不辨喜怒,扫了周围一眼,看到我。 “舅氏。”我行礼,低头间,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 魏傕没有回答,却径自走到亭上,站在帝后面前。 没有人敢问他为何见了天子不拜,他与天子对视时,空气胶滞,我能感到心在撞着胸口。 毫无预兆的,魏傕突然“锵”一声拔出剑来。 众人吓了一跳,我看到帝后皆后退一步,天子的脸色发白。 “丞相何意。”天子的声音紧张。 魏傕却笑笑,将剑尖挑起案上的一只金觞。 “陛下今日行宴,尽兴否?”他问。 片刻,天子答道:“甚尽兴。” 魏傕笑起来,声音越来越大。突然,他将金觞往空中一撩,用剑劈下,只听“铛”一声响,金觞落地,已成两半。 “臣今日亦在府中畅饮,正兴起之时,忽从赵贼府中搜得一物,特来呈与陛下!”魏傕语带戾气,从袖中扯出一物,掷在天子胸口。 天子接住,一看,脸色登时如白灰一般。 我亦如遭霹雳,此处虽隔着两丈,那白绢却认得清楚,上面暗红的字迹已经发黑,正是天子的血书! “昏君!”魏傕怒喝一声,提剑指着天子的胸口,“可认得此物!” “舅氏!”我不及多想,急忙上前。可不待我阻拦,一个身影已经挡在二人之间。 “丞相明鉴!”徐后将天子拦在身后,声音微微发颤,“天子素赞丞相高义,这等矫诏必是贼人伪造!” “伪造?”魏傕冷笑,“天子手迹,老夫岂不认得!诏上玉印,又是何来?” “赵隽勾结梁仁出入宫禁,伪造天子手书玉印。”我上前道,“乱党欲以矫诏号令天下,舅氏明察秋毫,闻风即以剿灭。以儿妇之见,此诏留于府中,乃为诱舅氏与天子生隙,置舅氏于不仁不义之地!舅氏世之英雄,岂可中了奸人之计?” 我一口气说完,只见魏傕目光冷厉,犀利如刃。 背上如抵芒刺,我望着他的双目:“舅氏三思。” 魏傕神色不动,却将剑向前抵了抵。 我几乎能听到心蹦出来的声音,徐后望着魏傕,没有退后,却将手握住剑尖。她的声音低而发虚:“夫人所言甚是,丞相明断。” 殷红的血从手掌中渗出,染红了她雪白的袖口。 我望向天子,他看着徐后的手,嘴唇发白。 “父亲!”这时,魏郯的声音在亭下响起,我看到他,心中犹如一块大石落地。 魏郯几步上前,目光扫过,似乎已明白发生何事。 “父亲,”他握住魏傕的手臂,沉静道,“此书来历可疑,父亲欲鉴真伪,可问天子。” “哦?”魏傕阴晴不辨,看向天子。 天子面白如纸,我能看到他的手在袖子下紧紧攥着。 “此乃赵贼矫诏,其心可诛。”他的声音平板。 我听到这话,不禁松了一口气。 “父亲。”魏郯看向魏傕。 魏傕盯着天子,少顷,露出笑容,收回了剑。他一抖袖子,退开两步,向天子一礼,声色俱是和气:“朝中近来议论不断,谣言臣诬害忠良。臣深觉冤屈,今日特此入宫向陛下呈此物证,请陛下明断。” 天子面无表情:“丞相忠直,朕甚慰。” 魏傕却道:“赵隽逆贼,竟敢矫诏,臣请按律处置,其罪加诛九族!” 天子的目光陡然暴起,我瞥见徐后一把握住他的手。天子看看徐后,喉咙滚了滚,几乎一字一顿:“便如丞相之意。” 魏傕这才露出满意的笑,神色悠然,四处张望一下,道:“今日上巳,臣入宫来,还未及向陛下讨祓禊之物。” 一旁的黄劭闻言,忙让宫人将香草呈来。 天子取过一束,看向魏傕。 魏傕躬身,双手抬起。 我毫不怀疑如果那花草生得再结实些,天子会干脆将魏傕的脑袋捅穿。 可他只微微停顿,将香草放在了魏傕的手上:“丞相康直。” 魏傕笑容满面:“谢陛下。”说罢,整整衣冠,转身大摇大摆地朝他的马匹走去。 “回去吧。”耳边蓦地响起魏郯的声音。 我抬头,正对上他黝黑的双目。 “嗯。”我颔首。 魏郯带着我向帝后一礼,不再多言,告辞而去。到了亭下,他温暖的手掌握住我的手,我才发现自己浑身冰冷。魏傕已经走远,我的手指还在微微发抖。 我回头,天子还在亭中,正将一块巾帕为徐后包扎手掌。 徐后却侧着头,眼睛望着这边,一动不动。 第65章 新人 才回到府中,郭夫人就把我和魏郯叫去了堂上。她有些神色不宁,见到我们,问魏郯:“我闻得丞相行宴正酣,忽而提剑闯入宫去。方才回来,他面色不豫,左右莫敢近前,出了何事?” 魏郯与我相视一眼,禀道:“母亲勿虑,是赵隽府中搜出了些物证,父亲入宫呈与天子。” 郭夫人看着他,脸上将信将疑,微微颔首:“如此。” 魏郯道:“不知父亲何在。” 郭夫人道:“丞相饮了酒出去,刚才回来又说头沉,在房中歇息。”说罢,她恢复和色,转向我,“少今日也在宫中,天子与皇后可有甚言语?” 何止言语。我答道:“天子与皇后皆祝舅姑安泰,赐下了香草。”说罢,将带回来的香草呈上。 郭夫人对这些方小说西本没有多大兴趣,看一眼之后,寒暄些话语,就让我们下去了。 回到室中,我去椸前更衣,仍觉得心思还停留在方才的宫中。 那时当真凶险,如果那一剑下去……我的心底发寒,却觉得他应该不会。魏傕虽权倾朝野,可一旦弑君,后果却恐怕是他承受不起的。且不说给周边群雄以征讨的把柄,当今朝廷大小官吏,多数出身忠于天子的世家门第。如今魏傕借清理赵隽等人大兴风雨,他们虽不敢言语,却不知有多少人心底对魏傕不服。天子一旦死于魏傕之手,到时只怕会有成千上万个赵隽;即便魏傕手段了得能压下去,天下人心讲究正统,魏傕便失去了号令之力。 这一切都是魏傕承受不起的,他再想称帝也不会愚蠢至此。那么,今日之事,乃是魏傕借着赵隽的余波敲山震虎,让天子更加安分。酒醉什么的,也不过能让他更好收场罢了。 老贼。我暗骂,又不禁想到自己方才的举动。我那时虽也嗅到了魏傕虚张声势,为天子说话却也是凭着冲动,这一步,可以看作是给魏傕送了个大台阶,但在魏傕看来,我这个儿妇维护天子,却未必是一件好事。 “……世人在他眼中皆是棋子……”徐后的话忽而回荡。 “想什么?”这时,魏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回神,只见他正从室外走进来,看看我:“换了外袍又不穿上,立在椸前做甚?” “这就穿。”我忙道,随手拿起一件干净的外袍穿上。魏郯也要更衣,我上前替他将腰带拆下,宽下外袍,又将新袍给他换上。 结衣带的时候,魏郯突然握住我的手。 “还这么凉?”他微微皱眉。 “方才未及时穿衣之故。”我掩饰地笑笑,从他手中抽出手。 魏郯看着我,没有接话。 “将来再要往宫中,有我陪你便去。我若无暇,你推掉便是。”过了会,魏郯道。 我抬眼看他。 这是教我自保么?心底苦笑,可是各人背后皆有不得已,利弊相易,我夹在天子与魏氏之间已是定数,又岂是我躲开就能改变的? “妾知晓。”我不想拂他好意,将他的衣带结好,轻松地笑笑。 晚膳的时候,魏傕到堂上与众人共膳。 出乎我意料,他看到我,神色如常,并无不快。 与魏郯谈论了一会军务,魏傕看向我,微笑道:“老夫今日酒后卤莽,惊了陛下。幸得阿嫤在侧劝导,否则铸下大错,悔之晚矣。” 他会这般主动提起,我岂敢怠慢,忙低眉行礼道:“儿妇冲撞舅氏,心中愧甚。” 魏傕笑而摆手:“吾儿妇贤惠,何错之有。” 此番言毕,众人皆和乐,各自用膳不表。 许是心事太重,夜里,我睡得不太好。 我做了噩梦。一下梦到母亲,一下又梦到父亲和兄长。我跟他们撒娇,转身,却发现他们都不见了,家里变得空空荡荡,死气沉沉得吓人。蓦地,我听到有人在哭泣,屋子里的一角,少年模样的天子披麻戴孝,哽咽着跟我说太后薨了。 我上前去安慰他,天子一直看着我,忽然,眼睛通红,竟淌出血来,狰狞恐怖。 我大声地尖叫,却被人晃醒。 睁开眼睛,魏郯扳着我的肩头,黑暗中,近在咫尺。 “做噩梦了?”他问,声音带着睡醒的干哑。 我望着他,好一会,心才慢慢平静下来。 是梦……心里安慰道,身上凉凉的,全是冷汗。 魏郯没说什么,点灯去取来中衣让我换上。再度灭灯之后,他手臂伸过来抱着我:“睡吧。” 我却睡不着。头埋在他的胸口,听着一声声有力的心跳,安稳,自己心底却满是莫名的慌乱与不舍。 “夫君,”我犹豫片刻,轻声道,“若有一日,丞相不喜我……” “胡思乱想什么。”不等我说完,魏郯打断,调整一下姿势,仍旧抱着我,声音低沉:“睡。” 我的担忧并非空来。 没过两日,郭夫人将府中的妇人们聚起来,语重心长地说了一番话。其意自然离不开赵隽等人谋害魏傕之事,备言魏傕在朝中不易,教众妇在家中要同心协力。 最后,她的目光轻轻地朝我这边扫了一下,道:“我等为既入魏氏家门,自当以夫家为重,切不心向外人,失了本分。” 我知道她此话是在刺我,面上若无其事地与众妇一道应下。 很是不巧,当日,府中来了一位客人。 颍川郡守范悦,与魏傕一向交好。他以探病之名入京拜访魏傕,魏傕很高兴,当夜在府中设下酒宴,款待范悦。 去年我和魏傕从淮阳回来,曾路过颍川,与范悦有一面之交。 “夫人别来无恙。”范悦与我见礼时,笑容可掬。 “妾无恙,多谢范公。”我和气的还礼。 范悦又与魏郯、魏昭、魏安等人见礼。范悦带来了好些颍川的名产,每位女眷都得了贵重的织锦器物,我也不例外。 我仍然不喜欢此人,不过包括郭夫人在内,府中众人都被他被哄得笑意盈盈。宴上,魏傕与范悦一边饮酒一边谈论些天下之事,两人你来我往,言语风趣,众人笑声迭起。 魏郯与范悦也算熟悉,聊天侃话,亦是妙语连连。我虽明白宴乐之道乃是和乐二字,心里却仍然不太高兴,给他碗里夹了一堆他最讨厌的芹菜。 魏郯发现之后,挑眉瞥我。我也瞥他,似笑非笑。 宴上,魏傕令家伎作乐佐宴。行至一半,范悦微笑道:“蔽舍家伎近来新得一舞,名曰落雁,乃前朝惠帝时的宫伎遗落民间传下,今日进京,献与丞相。” 魏傕大悦:“如此甚善,速速来观。” 范悦莞尔应下,击掌三声。一行乐伎执管弦而入,在堂下坐定。未几,只听铃声叮叮,一名身段婀娜的女子款款而入,腰上裹素,步摇垂金,妆面娇若春华。 我看着她,目光定住。 这女子我见过,正是去年在范悦家中作客时的那名舞伎。我不禁抬眼看向魏郯,他手里握着酒盏,似乎在赏乐,烛光摇曳,看不出注目何处。 女子舞姿翩跹,手腕与脚踝上各系金铃,叮叮清脆。她笑意醉人,身段如柳条般柔软,举手投足,俨然尤物。 一曲毕了,魏傕大笑拊掌:“果然妙甚,范公行乐在行,教我等羡煞!” 范悦亦笑:“丞相过誉,不过寻些闲暇之趣。”说罢,他向舞伎道,“碧瑶,上前来见丞相。” 女子柔声应下,款款上前,向魏傕一礼:“拜见丞相。” 魏傕看着他,双目满是打量。 “碧瑶。”他微笑,“可是本名?” 女子低眉,轻声道:“禀丞相,碧瑶乃主公所赐。” 范悦在一旁抚须道:“丞相有所不知。此女乃并州任述之女,原名单字曰珺。何逵生乱,任述起兵反何战死,其家破败。某将此女收入府中,视若己出,悉心教导。” 视若己出,便是教她当舞伎献媚么?我饮一口茶,心中冷笑。 魏傕颔首,仍看着女子:“原来竟贵家之女。” “范公仁厚,不知此女年几何?”这时,郭夫人忽然道。 “年方十八。”范悦道。 “哦?”郭夫人微笑,目光落向这边,“岂非与少夫人相仿?” 我的心底暗暗一惊,抬起眼睛。 “阿嫤?”魏傕亦看过来,片刻,笑笑,“阿嫤今年二十有一,比此女大了三岁。” 范悦笑道:“去年大公子与少夫人路过蔽舍,亦曾观此女舞蹈,盛赞有加。某曾欲将碧瑶赠与大公子,可惜赶路太急,不曾收下。” 我心中登时怒火升起,这老匹夫! 正情急,忽然,我袖子下面的手被用力地握了一下。我看向旁边,魏郯淡笑,神色不改,目光却炯炯。 “哦?”上首,郭夫人笑意和善,对魏傕道,“范公一番美意,此女亦出身大家,如今来到,何不成全?” “多谢母亲。”魏郯朗声开口,“儿惭愧,未及自立,不敢纳妾贪乐。” “纳妾乃为子嗣之计,怎言贪乐。”魏傕摆手,却将眼睛看向我,微笑,“阿嫤,此言可对?” 我望着他,只觉身上血气慢慢凝结。 话锋突然转向,犀利尖锐,直指我的弱点,让我措手不及。 魏傕的目光带笑,却威压隐隐。这老狐狸将包袱扔给我,警告或探究,其中深意不言自明——我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舅氏所言甚是。”我努力地将唇角弯起,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而飘渺。 魏傕笑容满面,对家人道:“传话,孟靖侧室收拾出来,安置新人。” 66 暗夜 魏郯的院子有一间主屋,方小说西两边各有侧室。他以前没有姬妾,也不要婢子,侧室里都被杂物占据。 我对侧室的熟悉 从魏郯告诉我埋了金子开始的,不过那 方小说室。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揣着贼心去瞄瞄,看看那埋金的角落可安好,虽然摸不到,看看想想也能解馋。后来,我又从方小说室的箱子里发现了徐后的旧物,不过那事在我心里已经 烂帐,不提也罢。 任姬的住所 西室,杂物没有方小说室多,好收拾。 当天夜里,我回到院子,就看到家人们进进出出,把杂物清理出来,把床榻案几搬进去。那窗棂上新糊了绢,透着室中澄澄的光照,亮得让我感到刺目。 我径自回到房中,关起门。可 隔着墙,我还能隐隐听到案榻箱柜移动的声音。 这事总会遇到的。我在心里安慰着自己,转头,遇到阿元复杂的目光。 我平静地让她去打水来,说我要洗漱更衣。阿元应下,走出门去。 今夜只算 安置,明日新人才会来正式拜见。 眼不见为净。我默念着,洗过脸换上寝衣,坐到镜前。滴漏上的时辰已经不早,魏郯还没有回来。 魏傕那般兴高采烈,魏郯亦 个孝子,应当不会拂了父母的脸面。他……今夜不回来了吧? 怨什么,你不该怨。镜中那人看着我,似乎在说,魏郯拒绝过了,魏傕就来问你, 你答应的。 老狐狸算得当真好好。我如今真成了贤惠的少 ,胸怀宽容。现在府里人人都在盯着此事,我甚至不能派人去问魏郯今夜歇宿何处,让人在后面说,哟,你看,少 那般心不甘情不愿呢。 “ 。”阿元走过来,有点犹豫,“时辰不早了,大公子还未回来, 看……” “我歇息了。”我从镜前起身。灯灭了,室中一片黑暗。我躺在榻上闭着眼睛,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第一次觉得这卧榻 如此宽大,自己一个人躺在上面,空落落的。 ]:jP*0bLx 心里的感觉难以言喻。我想起母亲,还有从前的那些长辈的妇人,丈夫头一回纳妾的时候,她们 否也像我一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想去门口看一眼夫君究竟何往,却迈不动步子…… “咔”一声传入耳朵,似乎 门被推开了。我愣了愣,睁开眼睛。 ScOiOz:Ha 黑暗里,脚步声越来越近,轻轻的,像 怕惊扰到什么。未几,窗台的淡光中映出了魏郯的轮廓。 我有些不敢相信,手臂一支,半坐起来。 “还未睡?”魏郯有些诧异,片刻,灯光点亮。 眼睛对突如其来的光明有些不适,我却望着他,一动不动。 “怎么了?”魏郯发现我盯着他,问道。 我望着那眉眼,只觉那每道线条都如此深刻。我忽而记起在范悦府中的那夜,自己也以为魏郯不会回来了,可他还 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就像现在一样。 鼻子发涩,像有小虫在里面爬着。有一股冲动在心底翻滚,我不语,上前用力环住他的腰,把头埋在那胸膛里。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我的喉咙卡卡的,声音像被挤压着一样。 魏郯似乎有片刻的不知所措,下一瞬,他的双臂拥过来,手抚上我的后脑。 他轻叹一声,无奈地低声笑笑,“胡思乱想什么?” 我没有回答,像抓住黑暗中唯一能照路的光源那样,由着自己任性,不肯松手。 魏郯去洗漱回来,当重新躺下,他像一直以来那样用手臂环着我。 二人谁也没有说话,夜色中,我仍然睡不着,闭眼又睁眼。很微妙的,我能感觉到二人各怀心事,他也没有睡着。 “夫君在想什么?”犹豫了一会,我问。 “嗯?”魏郯果然醒着,片刻,答道,“ 想知道?” “嗯。” 魏郯的手指把玩着我的头发,慢悠悠道:“我在想,如今侧室终于住进来一位, 灭灯好呢还 捧黄绢好?” 我哑然,又气又窘。他明知我想听他说什么,却还这样满口不正经。 魏郯却笑起来,低低的声音渐渐放大,双肩抽动。 黑暗中,我听着那厚实的声音在胸膛里震响,莫名地,也像被感染了一样,无奈地笑了起来。 好一会,二人的笑声才各自收下,寂静重新填满四周。 停顿片刻,魏郯忽然抱住我,压了上来。 我也不示弱,仰头回应那灼热的气息,手探入他的衣底,在那结实的肌理上流连。 大腿上被硬硬地抵着,魏郯的气息愈加粗重。他的身体弓起,扯去我的衣服。当那大手要将我的腿抬起,我捉住,一个翻身,将他压在榻上。 黑暗中,他的双目模糊,我却能感到其中涨满欲迸的灼热。 “我来。”我呵着气,不容抗拒。 魏郯没有反对,他的气息起伏,贲张有力。我坐在他的胯上,一手撑着他的肩膀,一手沿着他胸膛慢慢往下,如同盲人,用手掌感受那诱人的身体。 “阿嫤……”魏郯的喘息里压抑着未知的兴奋,手渴求地摩挲我的腰腹和胸前的高耸,粗糙的指腹挑逗着敏感。 酥麻引着□涨满了我的身体和呼吸,我伸手探入下方,握住那斗志昂扬的物事。我的脸上如同火烧,感受着它在手中更加壮大,轻抚片刻,引它进入。 不得不说,这个方式比我从前尝试的任何一种都更加舒服。我慢慢地坐下,魏郯的手在我的肌肤上紧绷。当身体被填满,我不由自主轻吟出声,慢慢地把腰摆动起来。 魏郯 个很有耐心的情人,他的气息粗重,却不急躁,双手扶着我的腰。我们对亲密之事都不陌生,他知道我的欢愉之处,亦懂得配合。我虽第一次如此行事,却尝足驾驭的新鲜,始知何为食髓知味。 可这个姿势很累人,没多久,我就觉得有些酸了。魏郯却一反温顺,翻身重新在上,抬起我的腿,挺身撞入。他气力十足,深深埋入,每一下都让我肌肤战栗。我再也控制不住,呻吟求饶。 可正当我意乱情迷,他却停下来。 “夫君……”我睁眼,如同饥饿之时被拿走了饭碗,心底空得发慌。 “唤我。”他的热气哄在我的脖颈上。 “夫君……” 魏郯却似未闻,话语愈加粗哑:“唤我。” “……”我喘息片刻,道,“阿郯……” 话才出口,撞击突然再起。魏郯蜷起我的身体,一下比一下用力,一下比一下更深。我的手紧扯着被褥,只觉极乐席卷云霄,任由最后的意识燃烧殆尽…… 第二日清晨,我 被魏郯扰醒的。 这流氓捏住我的鼻子,我用嘴呼吸,又被他用手捂住。最后,我被憋醒过来。 睁眼,魏郯笑得开心,弯弯的眼睛里面黑瞳闪光:“ 气劲当真不错,若 男子,为夫定强征入水军。” 我蜷在被子里,身上酸痛得要命。睡得正香被他吵醒,我眯瞪了一会,首先想起来的却 昨日晚膳时的事。 原本想回掐过去的手突然收住,我瞥一眼窗上灰蒙蒙的天色,清清干涩的嗓子:“夫君怎起得这样早?” “今日我要离城。”魏郯捏捏我的下巴,掀开被子麻利地起身,“军屯春耕,我要在附近各乡走一遍。” “春耕?”我愣了一下,明白过来。魏郯为了养兵兼筹措军粮,令军士屯田,这般时节,各地应该都下苗完毕了。 “夫君要去多久?”我看着他健壮的脊背披上单衣,问道。 “两日。”魏郯道,说罢,回头看着我笑笑,凑过来,“ 独卧两夜,会想我么?”说着,压过来动手动脚。 得寸进尺。我脸热,缩到被子里躲他的爪子。 魏郯却没有打闹过火,只跟我捉了会迷藏,笑着拉起被子替我盖上。 “侧室那边,”他抱着我,停了停,像在寻着词语,低声道,“既然父亲让她进来, 就当多了个婢子。” 婢子?我心里不以为然,婢子多了去了,阿元也 婢子,可不会住什么侧室。 不过,魏郯的态度我很满意。 我从被子里探出两只眼睛。 魏郯看着我,唇角微微翘着。 “妾知晓。”我笑笑,声音温柔。 魏郯走得太早,以至于张氏领着任姬来见礼的时候,正室、主母、侄妇们都在,独独缺了正主。 任姬身着规整的深衣,许 不敢张扬,颜色样式皆 普通。不过她到底伎乐出身,我虽不待见,可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她卸去了艳妆,容色仍旧上书,步态举止亦楚楚动人。 她向郭 下拜,仪礼规整。郭 看着她,笑意盈盈。 “你既已入门,便 府中妇人。凡事当聆听尊长教诲,侍奉夫君,辅佐正室,勤勉无违逆。”她对任姬正色道。 任姬低头,恭敬地答应。 “日后少 便 你主母,拜见去吧。”郭 慈祥地微笑。 任姬看向我,妙目盈盈。 “拜见少 。”她声音柔婉。 我看着她在面前下跪,规整地叩首,微笑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多些两千字再更的,中午12点要统计字数,就先更了。今天还能赶得及一章的话,晚上八点更,要 八点没有,明天再来吧~MUA 67、房梁 见礼完毕,郭夫人将我单独留了下来。 “任姬新来,少夫人乃主母,凡事还须教导。”她和气地说。 我莞尔,应道:“儿妇知晓。” 郭夫人看着我,将一盏茶拿在手中:“我听闻,昨夜大公子未在新人处留宿?” 原来是要说这个。 我答道:“正是,夫君说今日要早起,待日后归来再见新人。” 郭夫人神色不改,颔首道:“大公子劳累,少夫人体恤侍奉,家中上下亦看在眼里。”说罢她笑笑,“忆昔大公子方成年,天下战乱,大公子随丞相四方征伐,以耽搁娶妇子嗣之事。自从少夫人入门,丞相曾多次流露盼望长孙之心,心情迫切,在所难免。任姬侍奉大公子,将来若诞下子嗣,少夫人便嫡母。妇妾相处,争宠最易生乱,少夫人向来明白事理,此言我亦无须多说,只盼后室和睦,丞相与大公子在外操持,亦可心安。” 我心中冷笑。争宠是么?那时范悦将任姬献上,本意是冲着魏傕,郭夫人适时地提起我做什么? “儿妇谨记姑氏教诲。”我作顺从状,温声答应。 我才从堂上出来,就看到任姬立在廊下,见到我来,款款上前行礼:“少夫人。” “任姬何事?”我讶然。 任姬低着头,道:“妾无事,在此等候少夫人。” 这般卑恭之态,倒让人舒服的。不过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应付她,倒希望她嚣张点自己走回去,我好清净。 “如此,”我微笑,无多话语,朝庭院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任姬不出声,亦步亦趋。好些家人迎面走来,向我行礼之余,眼睛的余光都会朝任姬扫两眼。 我知道这事在底下大概早已议论纷纷了。于我而言,经过昨夜和今日一个早晨,我的心境已经慢慢平静。我不管他们径自回屋。 从前魏郯不在,我在宅子里做做自己的事,东磨磨西蹭蹭,一日也就很快过去了。如今有了任姬却不一样,郭夫人告诫我要与她融洽相处,我就算做样子也要与她说说话,才不会落人话柄。 不过既然要做,我就打算做大些。回到院子里,我让家人去把周氏、魏嫆她们都请来。 一屋子人,拉出去踢蹴鞠都够了,我不用担心自己会别扭。 “我听闻,任姬并州人?”周氏从任姬的手中接过一盏茶,微笑地说。 “正是。”任姬轻声答道,“妾父母皆出身并州。” “姬家中如今还有何人?”一旁的朱氏问道。 “妾家中还有两位兄长。” “哦?”我问道,“姬两位兄长,现在何处?” 任姬道:“二位兄长皆在颍川为吏。” 原来如此。我想起范悦老匹夫那张脸,心中冷笑。 “任姬说话怎这般细声细气,我都快听不到了。”魏嫆好奇地瞅她。 毛氏笑起来:“任姬这样说话才是淑女,小姑该多学学才是。” 魏嫆一脸不以为然,对任姬道:“姬那日舞蹈不错,今日再舞一回如何?” 此言出来,引得众人微妙地相觑。周氏笑道:“姬如今乃是大公子的妾侍,可不是家伎。” 任姬却忙柔声道:“妾今日不曾装扮,亦无伴乐,不便舞蹈。不过妾有琵琶,可为女君弹奏一曲。” 魏嫆看向我。 我岂可拂了兴致,莞尔:“如此,姬可奏来。” 任姬应下,告退取琴。未几,她抱着琵琶回来,在室中坐下,轻轻调弦。片刻静默之后,她抬手弹奏。 我小的时候也想学乐器,母亲还曾让琴技高的家伎教我。可惜我天生对枯坐苦练不感兴趣,还没把五音练准就荒废了。 不过,我自幼耳濡目染,赏乐却是懂得的。在我看来,任姬这琵琶弹得不错,技艺熟练。不过许是因为心中拘谨,音韵不足。 两盏茶的功夫,一支小曲已经奏完。 周氏她们不好先说什么,我了然,微笑地轻轻抚掌。 “任姬舞姿美妙,演奏亦是动人。”朱氏道。 任姬低头谦道:“妾不过粗学,献丑了。” 妇人们在我房中闲坐聊天,一直待到午后。 等她们告辞离去,我也乏了,让阿元斟茶来。才吩咐,任姬却主动将我的茶盏斟上,双手捧前。 阿元脸上有些不快。 我看看任姬,接过茶盏,道:“姬在此陪伴许久,可觉得累?” “妾不累。”任姬仍旧一副低眉之态,柔声细语。 我饮一口茶。从今天见面到现在,她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得教人挑不出一点毛病。这不奇怪,被主人献入别家,地位卑微又无所依仗,换做是我,一样时时夹紧尾巴。我不打算为难她,道:“我欲小憩片刻,你回屋去吧。” 任姬抬眼瞥了瞥我,只那么一瞬,我却没有错过其中那些探究的意味。 “敬诺。”任姬向我一礼,起身退去。 “怎就让她去歇息。”阿元走过来,有些不满,低声道,“若是我,就令她捧着香炉在榻旁站到你睡醒,教她先尝尝厉害。” 我好笑地看她一眼,道:“厉不厉害不用我教,还有,她是侧室,你在她面前切不可失了礼数,知道么?” 阿元唯唯答应。 虽然心境放宽不少,但是在府中,不是看到任姬毕恭毕敬的脸就是接触家人和其他女眷那些揣测的眼神,我仍然觉得很不自在。 所以,当若婵适时地递话来说她去琼花观,我没有犹豫,立刻去向郭夫人告了假。西山的庙观多以求子闻名,郭夫人听我要去,也不阻拦,目中很有些了然的意味。 若婵仍然像上次那样,坐石煮茶,一派闲情。 “听说大公子纳妾了。”才坐下,她毫不拐弯抹角,直奔要害。 “正是。”我接过她递来的茶,抿下一口。 若婵看看我,忽而一笑:“愁眉苦脸,不就是一个妾。你若不想她留下,设点小计安个罪名,逐出府便是。” 我咋舌,看看四周,瞪她:“你小声些。” 若婵一脸不以为然。 我对她语出惊人已经见怪不怪,少顷,叹口气:“我如何不想,她是舅姑做主塞进来的。”说着,我把此事前后大略交代了一遍。 若婵听时凝眉,听完之后,淡淡地笑,“郭夫人是妾侍出身,与你可不是一路。”说着,叹口气,“你们这些正室啊,总想着什么夫妻结发什么贤惠的,人家做妾的可想得实在多了。” 我没有反驳,这话确实。那时郭夫人若不开口,任姬大概已经是魏傕的妾了。 “你也不必难过。”若婵继续道,“若论自在,我比你们自在多了。”她眨眨眼睛,颇自嘲,“可我连个妾都不能算。” 我看着盏中的茶汤,没有说话。 过了会,我问:“那如果你能嫁给公羊公子,要你舍弃现在的这些,你愿么?” 若婵想也不想:“不愿。” 我又问:“如果是我,觉得舅姑可恶,怎么办?” 若婵诧异地看看我,目中精光一闪:“你想走?” 我不置可否:“我问的是你。” 若婵将茶末扫入沸水之中,放下铜碗,道:“听我一言,当今天下,哪里都不如雍都安稳。且大公子待你也好,你走了便恩断义绝,你舍得么?” 我默然。 这话要是放在几个月前,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有什么舍不得。 可是现在,我说不出口。 对于魏郯此人,我的腹诽仍旧一筐一筐的。他是个流氓,说话不正经,在我面前笑起来永远带着三分痞气。但是,就像人喝酒会上瘾,我已经习惯了与这样一个人朝夕相对,白日逗趣,夜晚相伴。并且,当我想到会有别的人代替我跟他过这样的日子,我就不淡定起来。 此事,我不知是好是坏。 自从上巳日的那件事之后,我确实考虑过退路,方才问若婵的话也不是随便说说的。但是出走什么的,现在也还没到那一步。 魏郯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从上次那五个美人到乔缇,他专心待我,这次的任姬若非魏傕强行塞来,他原本也不打算收下。将心比心,我想象不出我知道的老老少少众多男子之中,除了裴潜,有谁还会这样对我。 我该知足了。心里想,在丈夫心中占据轻重之地,又是正室,从前母亲不也是这样?在长安的贵妇人之中能做到这般,已经是教许多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说来可笑。这个道理我其实一早都懂,可是或许魏郯太纵容,让我的目光局限在了我和魏郯二人之间。我和他就像那夜的欢愉,沉浸之时仿佛万事皆空,而尽情过后,又要重新面对现实。 魏傕将任姬狠狠地砸过来,就是要我睁眼看清自己的位置。 当我满腹心事地回到魏府,发现魏郯的从人在府前。见到我,他们过来行礼,说魏郯刚回来。 我精神一振,走到堂上,却见这里很是热闹。 “长嫂。”周氏看到我,笑眯眯地说,“大堂兄方才回来,带了好些衣料,都是绢罗。” 我问她:“夫君何在?” 周氏道:“刚朝院子里去了。” 我应了声,朝堂后走去。 到了院子里,果然,我一眼就看到了庭中的魏郯。不过他身前立着任姬,低头躬身,正在行礼。 我的脚步微微迟滞,还是魏郯身后的家人眼尖看到了我,行礼道:“少夫人。” 魏郯转头过来,任姬也抬起眼。 “夫君回来了。”我微笑地迎上前去行礼。 魏郯神色轻松,看看我身后的阿元,道,“去奉神了?” “正是。”我扫一眼任姬,对魏郯说,“时辰不早,待妾侍奉夫君更衣。” “不急。”魏郯却笑笑,道:“我带了些衣料回来,先去挑些。” 我讶然,不待开口,魏郯又道:“带上任姬,快些去,迟了弟妇们就把好的都挑走了。” 任姬?我愣住,看看任姬,她诧异地抬头,不掩喜色,片刻,却低声道:“禀大公子,妾……” “快去。”魏郯不耐烦地打断,“阿元,你也跟着少夫人和任姬去堂上。” 魏郯带回来的东西的确不错,洛阳的夹缬,有绢有罗,都是春夏新衣的佳料。 不过,我仍然忍不住小心眼。魏郯那厮,让任姬跟着我来分布料,是要讨好新人么?我心里想着,左看右看,觉得这些东西没一件入眼。 “少夫人。”任姬将一匹红地鸟纹的绢料展开,捧到我面前:“此绢甚美,与少夫人肤色相映,必是合衬。” 我看看那布料,又看看她,违心地微笑:“你也挑些,天气将暖,要做新衣。” 最后,我挑了三匹,任姬挑了一匹,让家人抱回去。 待我回到室中,魏郯已经换过衣裳,头上有些水迹。 “夫君擦身了?”我问。 “嗯,方才出了大汗。”魏郯道。 大汗?我心里纳闷,这般天气不热,他在这院子里又无耗费体力之事,哪来的大汗?虽嘀咕,但我没有追问的心情,此事也就撇过。 一直到用膳过后,我的话都极少。我也不想这样,魏郯刚回来,自己摆脸色容易生隙。可是越想纠正,我的举止就越是显得刻意。夜里,魏郯在外面会客回来,我给他斟茶,竟不小心溅出茶水烫到了他的手。 “妾去取巾帕。”我发窘,连忙唤阿元。 可是才转身,魏郯把我拦住。 “无事,不必取巾帕。”他说。 我看看那手,腕上一块皮肤微微发红。 “可烫伤了如何是好。”我说。 “这点算什么伤。”魏郯不以为然,把我搂过去让我坐在腿上,低低道,“夫人吹吹便是。” 他的乌眸近在咫尺,闪着暧昧的笑,浑然一股流氓气。 咬一口还差不多。我看看门外,握着他那手,脸上微微发热。正要低头,突然,一声沉闷的巨响传来,带着微微的震颤,把我惊了一下。 “什么声音?”我看向魏郯,心头突跳。 魏郯望着外面,放开我,站起身来。 “大公子!”一名家人急匆匆地跑进来,神色惊慌,“侧室房梁垮了下来!” “房梁?”我惊诧无比,一瞬间,想到了任姬,忙问,“任姬如何?” 家人道:“房梁只塌了半截,有柱子撑着,并未伤人。” 我听得这话,连忙走出去看。 西室前,不少家人正闻声赶来。地上散落着碎瓦砾,任姬立在房前,惊恐得面白如纸,脸上泪光闪闪。见到魏郯,她刚想上前,看到我,又停住步子。 “出了何事?”魏郯皱眉问。 “妾不知晓……”任姬带着哭腔,无措地答道,“妾方才正要歇息,岂料……”说着,她嘤嘤哭了起来,旁边的侍婢连忙上前安慰。 我望向西室的屋顶,借着月光,只见屋瓦塌陷了一大片。不过倒的似乎并非主梁,与主室却是无碍。 心中的疑惑越来越重,我转向魏郯。 他昂头望着那里,神色却是十分镇定,见我看他,眉梢一挑。 “房梁为何会塌下来?”我问。 魏郯摸摸下巴,似乎思虑深远:“是啊,为何?” 第68章 定亲 西室房顶塌坏,动静很大。 魏傕和郭 都还未休息,听得消息,立刻来查看。 “屋顶塌了?可伤了人?”魏傕见到魏郯,开口就问。 “父亲,坍塌的 西室屋顶,并非主梁,无人受伤。”魏郯禀道。 魏傕到西室前望了望,见果然没有大事,面色稍解。 “幸好无事,神灵庇佑。”郭 舒口气,合掌祝道。 没多久,府中其他的人都赶到了,还惊动了附近住的族中叔伯。魏昭、魏平、魏慈等人都赶了来,周氏她们也随着来到,围上前来慰问压惊。 众人叽叽喳喳,府中管修葺的家人很快查出了原因,说西室 前些年扩建的,房梁与主室不连贯;又兼用料恐怕不够结实,许久无人居住,霉变生虫,以致松散坍塌。 这话听得勉强在理,众人却觉得不那么信服。 “扩建的房屋到处都 ,哪有住进个人就坍塌的道理?”有人道。 “就 。这几日无风无雨,茅舍都无恙,何况 这正经的大屋?”毛氏亦皱眉小声道,说着,却将眼角瞥向任姬。 众人议论纷纷,眼神却多少有些和毛氏相似的意味,心照不宣。 “伯成,”一位族中老人面色凝重,对魏傕道,“房屋崩坏,恐非吉兆,请方士来看看才好。” 魏傕抚须不语,片刻,目光落向我和魏郯这边。 (Y?yG-q/ “明日往庙宫请高人来卜上一卦,在找匠人来修补。”沉吟片刻,魏傕对管事道。 管事答应,片刻,询问道:“主公,这西室坍塌,暂且住不得人, 否将任姬移至东室?”魏傕看向任姬。 任姬仍然满脸泪光,娇不自胜。 “任姬且住到佛堂那边的厢房,待房屋修葺完毕再议。”魏傕道。 闻得此言,任姬猛然抬头,满 惶恐:“丞相……” 魏傕却挥挥手,管事领命下去。郭 在一旁,让张氏安慰了任姬,又让我安排家人侍婢,将西室的东西清理出来,送到佛堂。 我领命去安排人手,走开时,瞥见任姬呆呆地立在原地。 心中有些不忍,我却为这个意外的结果高兴,谁让我 正室她 妾呢? 西室塌断的房顶有小半边,从底下往上看,头顶空了一块。地上到处 瓦砾,家人们忙忙碌碌,清扫的清扫,搬运的搬运。 魏安蹲在地上,看着一截段落的木梁。 “阿安,看出什么来了?”魏慈笑嘻嘻地走过去。 魏安拍拍手,满脸疑惑:“这梁断得奇怪。” “如何奇怪?”我听得这话,问道。 魏安指指那段残梁,道:“这木头若 霉变生虫以致断裂,断口必然参差,可我看到有些地方却 规整,像 ……唔唔” 他话没说完,却被魏慈一把捂住嘴巴。 “你看错了,那房梁断就断了,哪来什么参差规整。”魏慈笑嘻嘻,目光闪向我:“长嫂忙碌,我等不打扰!”说罢,一手捂着魏安的嘴一手揽着他的肩头,笑呵呵地走了出去。 任姬哭哭啼啼地被送到佛堂那边去了,人渐渐散开,没过多久,我也被魏郯带回了屋里。 他出了一身汗,让阿元打水来,脱了外衣。 我走过去,将巾帕捞起绞干,替他擦身。 魏郯张开双臂,从容自得,似乎很享受。待得擦完,他伸手摸摸我的额头:“ 也出了汗。” “一点而已。”我说。 魏郯弯起唇角:“我替 擦擦。”说着,伸手来捞我的腰。 魏郯似乎对我的行为感到反常,抱了一会:“怎么了?” “西室的房梁, 夫君所为?”我轻声问。 魏郯目光一闪,片刻,笑笑:“胡猜什么。” “我数三下。”我望着那双黑眸,低低道,“夫君若不承认,此事便过去。” 魏郯有些讶色。 “一。”我张口道。 魏郯的眼睛微微眯起,低低道:“哦?不过去 怎样?” “二。”我微笑,手轻轻抚着他光裸的胸膛,盘桓片刻,慢慢滑下。 魏郯吸口气,目光慢慢染上炽热的暗色, “三……”话音才出嗓子,已经被他的嘴唇狠狠堵在口中。 气息热烈而醉人,魏郯纠缠好一会,唇边挂着得逞的笑意,声音低哑:“我在上。” 说罢,他将我打横抱起。朝卧榻走去。 西屋塌顶之事,请来的方士说 新人八字与这屋宅相克,入住不吉。此后的日子,我很少见到任姬,我和魏郯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从前。 魏傕和郭 都有点忙碌,其中一间大事, 魏昭终于定了亲。魏傕亲自面见天子,为魏昭求娶公主。天子答应,定下正值适婚年纪的九公主给魏昭,婚期定在六月。 而魏郯那边,他亲自做媒,撮合岑乔两家。也许 对魏昭断了念想,舅母答应了岑氏的婚事。岑氏家境富足,乔氏亦有名声在外,两家都算满意,商定了日子,四月末就结亲。 郭 对魏昭的婚事期许已久,放眼天下,最尊贵的还 皇家。魏昭能娶得公主,令郭 日日红光满面。 “ 那些家人私底下都说,丞相为二公子娶公主, 有意将来立二公子。”一日,阿元满面忧虑地对我说。 我不以为然。若摆在去年,我也许会连着几日为此思虑;可 后来,我发现这些事也不过人们说说而已,魏郯在军中、朝中的地位不容小觑,我看不出魏傕有什么必要废长立幼。 不过,人们会这样想,也有我的关系。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仍然平坦的腹部,新年到现在,又过了三个月,我的月事仍然准时。 “ ……”阿元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有些愧疚。 我笑笑,安慰地摇摇头:“无事。” 的确,这些事想也想不来,况且,眼前还有一件事要我处理——舅母那边送信来,说乔缇不肯出嫁,已经绝食三日。 我来到舅母府中的时候,舅母愁容满面,见到我,叹息不断。 “都 我平日纵容太过,”她用巾帕拭着眼睛,“她一直说要去扬州,我以为她说着玩闹,不想她竟真的半夜里出走。幸得家人发现,若不然……苍天!我这孤儿寡母,怎这般命苦!” 她提到了扬州,我就明白了此事的因由,安慰道:“舅母且安心,我去与表妹说说。”言罢,让一旁的乔恪劝慰舅母,自己随家人到后院。 乔缇的屋子很静,许 怕她寻短,舅母让有两名身强力壮的婢子在房中看着她。推门进去的时候,婢子向我行礼,再往里面看,乔缇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我走过去,她的乳母上前道:“女君,傅 来看你了。” 那团被褥动了一下,过了过一会,乔缇转头过来,凌乱的头发中间,一双眼睛冷冷。 我料想到她不会有好脸色,让乳母下去。 “听说表妹不愿出嫁,我来问问因由。”我开门见山,语气平和。 乔缇没有回答,仍旧盯着我。 “ 我母亲叫你来的?”过了会,她开口。 我颔首:“正 。” “来劝我出嫁?” 我看着她,片刻,道:“正 。” 突然,一件物事从那被子里面飞出来,幸得我躲闪及时,只听“砰”一声,一只木枕砸在后面的墙壁上。 “女君!”婢子忙上前将乔缇按住。 “放开我!”乔缇挣扎着,朝我怒目而视,“ 你告诉了我母亲!你得不到他,就不许我得到他!你这**!我划花你的脸,看你没了那张脸还能迷惑哪个男人!” 我目瞪口呆,看着她那副发狂的样子,竟已经迷了神智。 “ ,去请舅 么?”阿元拉拉我的袖子,小声道。 我摇摇头,看向乔缇,定下神气。 “表妹要去扬州寻裴潜么?” 乔缇挣扎不过两个侍婢,又三天不曾进食,已经气喘吁吁。她停下动作,白我一眼,躺倒在榻上不说话。 “你去好了。”我说,“你去到扬州,找到裴潜,他认得你,兴许也会收留你。可你以为这样便能得到他了?从前在长安,他看过你几眼?你总羡慕别人有的,觉得别人的都 好的。你知晓裴潜多少事?他喜欢什么,吃什么,说什么,想什么,你知道么?裴潜不 人偶,就算他娶了你,有朝一日你发觉他并非你心中所想,你还会一心一意喜欢他么?”我一口气说完,摇头,“表妹,你与其说喜欢的 裴潜,不如说 你的执念!” 乔缇没有说话。 我等了一会,觉得她或许不会再说话了。心想也无所谓,她能听进去最好,听不进去,也只好寻个由头将这婚退了,以免让这个不着调的女人损了魏郯和乔氏的名声。 正打算离开,乔缇忽而冷笑道:“你以为你很了不起, 么?” 我停住脚步,回头看她。只见她盯着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日在庙宫,见的就 赵隽。”她坐起来,笑意碜人,“大公子也看到了。表姊那时 如何解释的?偶遇?我若告知丞相,不知……” “啪”一声,我抬手一个耳光,将她的话打断。 乔缇捂着脸,狂怒地要来抓我,侍婢连忙按住。 “这一掌 我替舅父打的!”我气极反笑,“你要告,便去告!不过你想清楚,丞相信了,我倒霉,乔氏也脱不了干系;丞相不信,你就 诬告之罪,乔氏照样受牵连!乔缇,舅父一生正大光明!你有这个心就千万去做,莫话说一半又下不去手,丢了舅父的脸,也教我看不起你!” 乔缇瞪着我,面色苍白,双目通红。 我再不看她,往门外而去。可还没到门口,后面传来她大哭的声音:“我要去扬州!吴琨要将其妹嫁给季渊公子,他要娶妻了!” 脚步似乎被什么绊住,我惊诧地回头,乔缇伏在榻上痛哭着,却不再挣扎。 “阿嫤……”脑海中,裴潜看着我,苍白而无奈。 回府的路上,车里静悄悄的。 我望着窗外,仍想着乔缇方才的话。吴琨么……我望着窗外,行人绰绰路过,犹如浮云。 旁边传来阿元的声音。她看着我,犹豫一会,道,“季渊公子的事我也知道。上月公羊公子从南方回来,就告知过父亲,只 父亲不许我跟你说,故而……”她神色赧然,没说下去。 我也没有责怪。李尚这么做 对的,我和魏郯相处成如今这样也算不易,裴潜也已经与我无关,知道此事又如何呢?徒增思虑罢了。 “无事,勿往心里去。”我拍拍阿元的肩头,弯弯唇角。 没过几日,南边传来了消息。梁仁先前参与赵隽的密谋失败,逃到了梁充处。不巧,梁充身染重疾,由其长子梁旦监理诸事。魏傕命岑瀚率军南下追击梁仁,梁旦软弱,闻得魏傕大军逼近,便杀了梁仁,将首级送入了岑瀚军中。 魏傕闻讯大喜,却没有停下,令岑瀚传话,称若梁旦肯降,即封为荆州公。梁旦本无战心,听得此事,即开了城门。岑瀚占领荆州,将病重的梁充以及梁旦一家老小送往雍都,可到了过江之时,船遇风浪翻覆,所有人都落水身亡。 魏傕让天子讣告,追风梁充、梁旦为荆州公。可 未等魏傕高兴庆祝,梁充的三子梁玟收整荆州残兵起事,攻占江陵等地,重为割据。魏傕大怒,正当再遣军征伐,谋士杨缮献计,说可以荆州为饵,令淮扬吴琨伐梁玟。 可 使者还未出发,南边已经传来了荆州被攻占的消息——梁玟与吴琨联合,突袭荆州,杀了岑瀚,与魏傕南北对峙。 正当焦头之际,四月末,许姬分娩,诞下了一个男婴。 此事犹如雪里送炭,魏傕高兴非常,亲自给男婴取名,叫魏治。 作者有话要说:鹅最讨厌起名。 说一下本文的背景。架空三国 没错,因为鹅写打仗无能,写权谋无能,架空能提供一点省力的线索。不过也仅此而已,文中每个人都跟原型偏离了,相似事件,也会有不同的命运。比如阿嫤,她这种毛病一堆的人, 培养不起甄妃那种风花雪月的情操的,所以,甄妃那样缠绵悱恻死去的命运去也 不太可能发生在她身上滴…… ☆、产房   我讨厌吃药。从小到大,我每回生病,如果汤药没有加蜂蜜,我是宁可病死也不吃的。家中从前炖的补汤也一样,厨子常常为了不让我尝出药材的味道而煞费苦心。   所以,当我做起了药材生意,守着全雍都最赚钱的药铺,却从来没往里面拿过一副药。   当许姬生子以后,我觉得我有必要请个郎中来看看。、   此事跟魏郯提过,他奇怪地看我:“无病无痛,吃药做甚。”说罢,露出不正经的笑,“夫人若心急,不若夜晚再努力些。黄绢上的图,你我才练了八幅……”   这流氓什么都不懂,我索性绕开他,让阿元去问李尚。李尚得知之后,立刻四方探询。他从常光临延年堂的贵人那里打听到,太医署里的汪太医最擅长调理孕育之事,经他之手得子的妇人不少。于是,我择了日子,将汪太医请到了家中。   诊脉又问了些日常之事以后,汪太医抚须微笑道,“夫人身体无大碍,不过轻微气虚之症,服些药便可调理。夫人与大公子成婚不到一年,不必心急。”   我谢过汪太医,让管事送他出去。又光明正大地将太医留下的方子交给阿元,让她去延年堂抓药。   阿元把药带回来的时候,也带来了药庄的消息。药庄的药苗已经种下,但是长起来尚需时日。李尚也没让药庄的人闲着,去接了些制药的活,做药丸供给城中的药铺。   还有一事,就是吴璋与梁玟联合对抗魏傕,南北之间局势紧张,公羊刿的镖也暂停了。这是李尚的主意。四月以来,为防细作,廷尉对南北来往监视严密。李尚处事小心,劝说公羊刿停了镖。   开春时李尚的货存了不少,断了通路倒还能维持一阵子。实在不行,把延年堂先关掉也没什么,反正也有别的事可做。   梁吴联合之事,对朝中的震动还是很大的。他们拒不受降,其余的割据军阀亦蠢蠢欲动。魏傕加紧练兵,令魏郯为帅,在雍池和雍都附近河道操演水军。   魏郯十分忙碌,每天回来都是满身油汗,脖子上被日头晒伤了皮。有时,干脆一连几天歇宿在外,下次再见的时候,人又黑了一圈。   我向周氏和朱氏她们讨了治疗晒伤的方子,用蜂蜜调药粉,给魏郯敷脖子。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转眼到了六月,魏昭成婚的日子近了。   许姬还在产房里不得出来,郭夫人每日又要去看孙儿又要操持魏昭的婚礼之事,忙里忙外。我是儿妇,理应帮着姑氏分担。可是郭夫人似乎两件事都不乐意让我插手,她说我年轻不懂张罗,身边的张氏等老婢更会张罗。   我曾去产房里探望过许姬两三回,她躺在榻上,眼睛总不肯离开儿子的襁褓。一举得子,在任何人看来都是喜事,可或许魏昭就要成婚,许姬有婢子好吃好喝地伺候,脸色却反不如生育前红润。   见到外人来探望,她仍是从前那样谦恭地微笑。   有一次,我去库中挑选装饰婚房墙壁的绢料,剪了些样料下来准备带给郭夫人。路过许姬的产房,就进来探望。   许姬头缠帛巾,正在哺乳。她看到阿元手上的绢料,眼神定了一下。   “还有五日就要迎亲,府中必定很忙。”她轻声道。   日子记得那么清楚,可见许姬心里没少想着此事。   我微笑:“府中之事自有众人操持,姬静心养育便是。”   许姬抿抿唇,颔首不语。   就在迎亲前的那夜,用膳时,侍婢来报,说许姬烧热不止。众人皆讶然,郭夫人听到这话,忙问:“我孙儿如何?”   “小公子无事。”侍婢道。   郭夫人皱眉,道:“小公子不可再留在产室,让乳母抱入我房中。”   侍婢应下。   我与魏郯相觑,这时,魏昭开口道:“母亲,我去看看。”说罢,从席上起身。   “你去做甚。”郭夫人却阻止道,“产房有秽,男子三月之内本不得踏入。何况你明日就要迎亲,更要谨慎!”   魏昭犹豫。   就在此时,侍婢忽又匆匆回来 ,对郭夫人道:“夫人,许姬守着小公子,不许我等抱走,夫人看……”   郭夫人脸色一变,即刻起身,朝堂后走去。   我看这状况不妙,对魏郯说了声:“妾去看看。”说罢,也起身跟去。   天色已经擦黑,许姬的产房处灯火光亮。侍婢见郭夫人来,连忙开门,掀开厚厚的布帘。我随着进入,只听乳母在榻前劝着:“……姬身体不适,小公子方出世不足两月,若染病……”   “我无病!”许姬的声调前所未有的高昂,“我儿只随我,任谁也不可夺走!”   “是么?”郭夫人冷笑,昂首上前。   乳母和侍婢见她,忙退到一旁。   许姬抱着襁褓坐在榻上,巾帛下头发凌乱。看到郭夫人,她脸色倏而发白。   郭夫人走到她面前:“什么你儿?什么夺走?”   许姬望着她,双目突然泛红。她抱着婴儿在榻上起身,突然朝郭夫人跪拜,声泪俱下:“夫人,妾怀胎十月方得此骨血,母子连心,治儿随我必是无恙,岂夫人垂怜!”   郭夫人看她的样子,脸上亦有不忍,正色道:“许姬,你如今生病,小公子不宜留在此处。我且替你照料,待你痊愈,自当送回。”   许姬却摇头,哭诉道:“妾无恙!只求夫人容妾留下此子,妾必肝脑涂地以报!”   郭夫人勃然变色:“安得出此昏聩之言!”说罢,令侍婢将许姬按住,掰开许姬的手,强将婴儿抱走。   “治儿!”许姬嘶声喊叫,哭得教人揪心。   我看得有些不忍,踌躇片刻,也朝外面走去。   才出门口,忽然瞥见魏昭。他立在庭中,双眼望着这边,灯笼的光照太弱,看不清神色。   我略一思索,上前道:“二叔。”   “长嫂。”魏昭行礼,片刻,道,“许姬如何?”   话音才落,许姬的哭声再度传出,我看到魏昭的脸上僵了一下。   “许姬不过微恙,稍加将养便无碍。我且在此照看,二叔回去吧。”我劝道。   魏昭的唇角微微绷着,少顷,向我一揖,低声道:“多谢长嫂。”说罢,转身离去。   我看着他走出庭院,正要回产房,转眼看到庑廊的转角处立着一人。任姬一身素色衣裳,在柱子下半露半掩,虽然光照不强,那幽幽的眼神和婀娜的体态却能教人一眼认出。   她怎在此?我讶然,正待再细看,她却身影一闪,不见了踪影。   回到产房里,许姬躺在榻上,已经不再哭喊。她望着帐顶,双目空空地睁着。   “少夫人。”只有两名侍婢留在这里,看见我来,连忙行礼。   我上前摸摸许姬的额头,有些烫手,但并不严重。   “许姬发汗了,去盛些热水来擦擦。”我对侍婢说。   侍婢们应一声,走出门去。   我才要起身,手突然被握住。转头,许姬看着我,红红的眼眶愈加显得面容憔悴。   “他曾说要娶我,照顾我一世……”她喃喃道,声音又轻又哑,“我不顾夫人羞辱,不顾父母责骂,可他什么都没给我,连我的儿子也不肯给我……”   我愣了一下,她说的“他”当然是指魏昭,“夫人”却不知是指郭夫人还是吴夫人。   “姬累了,且安心歇息。病愈之后,姑氏会将小公子松回来的。”我安慰道。   许姬看着我,好一会,唇边挂起一抹单薄的苦笑,松开手,闭起眼睛。   室内变得安静,我看看悄无声息的,心里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要跟来。郭夫人一心想着孙子不惜翻脸,魏昭不敢进产房,我这个儿妇却要来帮忙收拾残局。   正郁闷,阿元来了。   “夫人,大公子要你回去。”她瞅瞅榻上的许姬,小声道。   我颔首,此处也的确不需要我做什么,吩咐两名侍婢好生照看,起身出去。   “怎去那么久?”回到屋里,就看到魏郯皱着眉头的脸,还有案上的饭食。   我这才想起自己刚才的饭才吃了一半,闻到味道,肚子一下就觉得空了。   我望着魏郯,无辜地睁着双目,小声道,“许姬病了,姑氏忙不过来,妾总该帮助。”近来,我发现这招对魏郯亦是适用。有事开口的时候,斗嘴斗不过他的时候,我这么干,往往有不错的效果。   魏郯看着我,果然,脸上绷起的线条缓和下来。他嘴上却不松,捏捏我的鼻子,眉头一扬:“我发现夫人近来愈发会顶嘴了。”   我微笑,决定跳过话题:“妾腹饿了。”   魏昭迎亲很是盛大。他身着礼衣,头戴金冠,乘车从魏府到宫城迎接公主。我与族中妯娌留在府中,据出门看热闹的阿元说,乐声奏了一路,路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拥挤得好像全雍都的人都出来了一样。   我听着她形容,却想起从前。乳母曾骄傲地说,我家女君出嫁时,必定只有公主下降可比。这话在后来,却显得辛酸无比。我嫁给韩广的时候,长安围观的人也不少,但人人都知道我是被撵出皇宫的;而我嫁给魏郯的时候,别说夹道迎亲,我连见舅姑这一条都是回到雍都才补上。   魏郯和魏昭,一个长子一个次子,娶妇的排场一个地一个天。   思索间,门外乐声愈加嘹亮,只听家人道:“来了!”   我张望去,只见魏昭衣着华贵,从螺钿镶嵌的马车上将新妇扶下。   “夫人……”阿元突然扯了扯我的衣角,我回头,她示意我看后方。我张望去,不禁讶然。   人群后面,许姬头梳垂髻,面上粉妆雅致,身着来雍都那日的织锦深衣,娴雅之态毫无二致。   她静静立在廊下,如同一尊精致的雕像,望着魏昭与新妇缓缓行来。 ☆、姒娣   我讶然,心想许姬来这里做什么,过了会,却见张氏快步走过去,对许姬说了些什么。   许姬望望郭夫人那边,神色平静。片刻,她微微低头,转身朝院子的方向离开了。   “夫人,方才二公子似乎看到许姬了。”阿元说。   “嘘。”我对她微微摇头,继续转向前方。   堂上宾客满座。新妇以一把玉骨镶金的纨扇遮容,搭着魏昭的手,慢慢走到堂上。赞者祝了一声,魏昭上前,将新妇手中的纨扇取下。   只听众人一阵赞叹,我望去,新妇粉妆精致,桃腮朱唇,与头上的明珠金钗相映生辉。   这位公主名蕙,生母是先帝的王婕妤,封号沁阳。先帝子女众多,我跟沁阳公主并不熟悉。她不爱出声,跟太后不太亲近,年纪又比我小,从前在长安,我们也就见过几回。时隔数年,如今在魏府再遇,这位公主的模样比从前长开了许多,装扮起来,已然是个窈窕丽人。   魏傕与郭夫人坐在上首,看着新人在面前跪拜,俱是笑意盈盈。   魏郯是长子,魏昭成婚,他也要受新人之礼。今日他难得穿一身大袖衣裳,儒雅的衣着遮去几分武将的锐利,看上起竟不但毫不违和,反而衬出几分俊朗。   早上穿衣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里嘀咕果然近墨者黑,魏郯这样的武夫我都觉得开始觉得顺眼了。   婚礼很热闹,宴席之后,新人合卺,我回到院子里,已经月上中天。   进到屋里,我闻到一股酒味,只见魏郯躺在榻上,身上的衣服没有换。他今日虽然不曾出门,可又是迎宾又是饮酒,想来都觉得累人。   我轻轻阖上门,走到榻前。只见魏郯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我没有吵他,在榻旁坐下,端详他一会。   魏郯的睡相一直不错,我有时早晨先醒过来,看到他眉眼英挺的线条染着淡淡的晨光,别样的静谧与安详。现在也一样,烛光下,他呼吸平稳,能看到双睫在眼睑下排列如羽。   我忽然想,如果捏住他的鼻子让他憋醒,会是如何?这个念头乍起,我竟有些兴奋。魏郯这样把我折腾醒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偶尔也该回敬。   正当我忍不住心痒地伸手,毫无前兆的,魏郯睁开眼睛。   “夫人做甚?”   我:“……”   手僵在他的鼻子上方,我收回,若无其事地微笑:“妾见夫君不曾更衣,欲为夫君更衣。”   “哦?”魏郯亦扬起唇角,片刻,眯起眼睛伸个懒腰。   我心里感到遗憾,正要起身,魏郯的手臂突然伸过来,把我搂倒在榻上。   “夫人可知,为夫今日在想什么?”他的呼吸里带着酒气,悠悠带笑。   我挣扎两下,他不松手,我也就乖乖地随着他。   “想什么?”我问。   魏郯望着帐上的流苏,道:“为夫想起了与夫人成婚那日,玄端也不曾着,入洞房时要佩着刀。”   原来他还记得。   我想了想,道:“夫君为何不着?”   “征战在外,谁带那么碍手碍脚的衣服。”魏郯毫无愧色,说罢,笑笑,“夫人若觉有憾,今日可亡羊补牢。”   谁要亡羊补牢。我一边拍开魏郯游走的爪子,一下道:“妾累了。”   魏郯咬着我的脖子:“累了正好安寝。”   我不肯,捂着衣服不许他伸手。闹了一会,魏郯笑起来,摸摸我的头,仍旧抱着我。   室中安静下来。他的手臂枕着很舒服,我看着灯台上的微微摇曳光影,好一会,轻声道:“二叔的婚礼甚是热闹。”   “嗯。”魏郯答道。   我抬眼:“夫君悔么?”   “什么悔?”魏郯睁开眼睛瞥我。   我支手臂,看着他,苦笑:“听说舅氏原本要夫君娶公主,结果夫君娶了我,婚礼也草草。”   魏郯注视着我,忽而笑了起来,手臂用劲,带着我重新躺下。   “什么悔不悔,娶公主是父亲的志向。”他的声音不以为然。   这问话本是想乘着他的酒兴矫情矫情,我听到这回答,却愣了一下,觉得耐人寻味。   “一加五加一加一是几?”魏郯忽而道。   “八。”我不假思索。   “那就对了。”魏郯目光狡黠,“夫人看,仲明娶了个公主,也不过一妻一妾。可为夫娶夫人一人就顶了八人,说到底还是为夫赚了。”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何意,不禁羞恼地伸手掐他。   魏郯却大笑不止,捉住我的手,黑眸闪闪。   魏昭的新妇入门,魏府里的儿妇就成了两人。家人们仍称我少夫人,对梁蕙,则尊敬地称为公主。   郭夫人对这位新妇十分满意,第二日新人早起拜见的时候,郭夫人拉着梁蕙的手,十分亲切。   梁蕙虽为新妇,年纪却不过十七。与魏昭立在一起,面色娇羞,双目顾盼。   两相行礼时,梁蕙扶住我,眸光清澄:“我多年不曾见夫人,当初闻得可与夫人为姒娣,心中甚喜。”   我看着她,淡笑:“公主抬爱。”   魏傕用过早膳就出去了。郭夫人心情很好,没多久,周氏她们也来了,众人坐在堂上,饮茶用食,笑语连连。   我发现魏昭有些心不在焉。他的话不多,每每开口也是郭夫人或别人问起什么,他回答得简短而和气。梁蕙则似无所觉,每每将目光投向魏昭,总带着几分赧色。   在堂上坐了一会,周氏她们带来的孩子闹着要去后园玩耍。郭夫人向来喜爱孩童,便命家人将后园摆设茵席案几,与众人一起移步后园。   今日天气甚好,风和日丽。孩童们在花园里嬉闹,妇人们或闲庭信步,或围坐聊天。   魏昭坐没多久,便告辞说还要去营中。梁蕙闻得,看向他,面色微有些诧异。   郭夫人却笑意盈盈,说些快去快回之类的话,让魏昭去了。   “近来朝中事务繁多,仲明亦是忙碌,还盼公主体谅。”郭夫人对梁蕙和气道。   梁蕙望着她,脸上露出并无愠色,莞尔:“儿妇知晓。”   众人重又和乐说笑,周氏的小女儿吵着说要听人弹琴,郭夫人转头命家人去唤家伎。   我亲手煮茶,正分着茶水,却见梁蕙走了过来。我微讶,放下铜勺正要行礼,梁蕙却将我止住。   “长嫂不必多礼。”她微笑,在我旁边坐下,看看釜中翻滚的茶末,眨眨眼睛,“长嫂亦爱烹茶?”   她的语气有一种自来熟的亲切,让我觉得不太适应。   我重新拿起铜勺,莞尔,“不过闲来无事,谈不上喜爱。”   梁蕙望向园中嬉闹的孩童,又道:“我才入府,如今方知府中有许多孩童。”   我答道:“都是族中叔伯的孩子。”   梁蕙颔首,道:“我听闻府中还有幼子。”   我有些诧异她为何来问我这个,莫非别人不曾告知?揣着心思,我答道:“正是。舅氏有两名幼子,年纪都不过岁余,今日不曾出来。”   梁蕙看着我,笑笑,轻声道:“我说的可不是丞相幼子。我听闻夫君有一妾,近来新产,不知确否?”   铜勺顿在釜边上,我看着梁蕙,她虽带着笑,眼神却极是认真。   “夫人。”这时,阿元的声音响起。我回头,只见她正走过来,神色有些匆忙。   “婢子不知何事,公主且稍候。”我如遇大赦,向梁蕙歉然微笑,站起身来。   “何事?”我走到阿元面前,问道。   “夫人,”阿元看看郭夫人那边,目光小心,低声道,“方才王晖来报,说大公子与丞相起了争执呢。”   作者有话要说:鹅想多写的,但今天效率不佳~牙膏也能刷牙对不对,大家晚安~遁。。 ☆、南征   阿元传话有些偏差,当我急忙去见王晖的时候,他说并非争执,乃是魏傕巡视水军时,魏郯有所顶撞,惹得魏傕不太高兴。   魏傕从去年开始演练水军,征南之心早已表露无遗。所以,当初传来梁吴联手抗魏的时候,没有人感到奇怪。   对于征南一事,魏傕雄心勃勃。   今日,魏傕到营中巡视水军,说要七月出征,一举剿灭南方余孽。不料,此言刚出,魏郯立刻反对,理由是水军新建,准备不足,七月出征,恐怕太早。   魏傕当即面色不快。说水军去年已经开始操练,怎会太早。   魏郯有理有据,说水军虽去年已在操练,却重在熟悉水性,战法阵法演练不足,此乃其一;北方将领多擅长车马步战,水战之法并未成熟,此乃其二;南方地形与北方迥异,吴琨梁玟手下军士多为南方人,无论战法地貌,早已了熟于心,而魏军尚未做到知己知彼,此番征南,战场正是南方。   “南方情势未明,贸然出征于我不利,望父亲三思。”魏郯道。   魏傕听罢,却冷笑:“我百万大军,岂惧梁吴一干小儿!”说罢,拂袖而去。   ……   “少夫人,”王晖瞅瞅我,有些畏缩,道,“小人本是奉大公子之命回来取皮甲,是小人多嘴。”   我摇摇头,让阿元取皮甲给王晖,自己走回了后园。   “何事?”郭夫人看我回来,即刻问道。   “是染坊那边,”我微笑道,“今日暴雨,姑氏吩咐送去染色的细葛布出了些岔子,只怕色泽有差。”   “哦?”郭夫人道,“要延工?”   我说:“延工到不至于。”   郭夫人神色开解,道,“既不会延工,色泽差些亦无妨。少夫人多加督促,勿错过时日才是。”   我应下,坐回席间。转眼瞥到梁蕙想要继续方才问话的神色,我微笑,招呼周氏等人过来饮茶。   “长嫂煮茶愈加美味呢。”毛氏喝了一盏,赞道。   “那便多饮些。”我笑笑,舀起一勺,添入梁蕙的盏中。她望着我,抿抿唇,若有所思。   我心里想着方才的事。   如今已是六月,魏傕在三月梁吴联合的时候,就已经在风风火火地备战。而近来,出师的声音越来越多,郭夫人在侍奉魏傕的方面毫不马虎,这个月,她又忙魏昭的婚事又忙新出生的孙子,还不忘让我取几匹魏傕喜欢的细葛布去染作各色,好为他出征添置新衣。   思索之下,我对魏傕的心思亦有几分了然。   南有大敌,后方人心不稳乃是大忌。特别是两月前魏傕清洗逼宫,朝臣私下颇多非议。以此去想,魏昭娶公主,亦是魏傕缓和与天子关系的手段。   不过,要让所有人都服气,娶公主做儿妇是远远不够的。魏傕要断了朝臣们希求他人的念头,唯有更加强势。他需要一场盛大的胜利,攻灭所有敢于挑衅的人,以此在天下人面前证明实力。   魏傕既下定决心,已是势在必得。这般时节,魏郯出言反对,虽有理,却难免触到魏傕的逆鳞。   我看着府中翻滚沉浮的茶末,此事,不知是好是坏。   不知是否我想得太多,夜晚,魏郯回来的时候,我觉得他比往常沉默。   他不喜欢满身汗臭,每次从营中回来必定沐浴。用过膳之后,我告诉魏郯水已经备好,他颔首,一言不发地走出门去。   这个澡比往常洗得久,他回来的时候,夜风随着门扇送入,一股清新的水气味道。   我让魏郯在榻上坐下,取来巾帕,擦拭他发际和颈后残存的水珠。   “看着我做甚?”这人像长了三只眼,正当我偷眼观察他的神色,被他逮了个正着。   “妾不能看夫君?”否认会更加像掩饰,我微笑,不慌不忙地反问。   魏郯弯弯唇角,没有说话。   我踌躇片刻,觉得有事还是要说说才好,轻声道:“夫君今日很累?”   魏郯闭目享受着我的伺候:“并不十分累。”   “那夫君为何今日回来总不作声?”   魏郯睁开眼睛,看看我,目中似有微光。他笑笑,抓住我正在擦拭的手,拿下巾帕,抛到案上:“别擦了 ,陪我坐坐。”   我颔首,在他身旁坐下。   魏郯似乎觉得热,扯开衣襟的系带,敞开领口。   “我担心一事,父亲此番出征,将有所不顺。”他望着窗台,低低道。   我讶然。我以为他最多说说白日里冲撞了魏傕什么心中不快什么的,不想这般直接。   魏郯看看我,似乎察觉到我的不安,唇角弯了弯:“也不过是担心,许是我多虑。”   我沉吟,道:“夫君有虑,可曾告知舅氏?”   “告知了。”魏郯颔首,“父亲不乐意,今日到水营巡了一半就走了。”   果然如此。我看着他,轻抚他的手。想了想,安慰道:“夫君莫过虑。夫君是舅氏之子,人言打亲骂爱,若是别人,只怕舅氏连给个脸色都不肯。”   魏郯神色沉静,片刻,笑笑,淡淡道:“是呢。”   我希望我和魏郯的担心都是多余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到了七月,魏傕出师的事已经是定局,开拔的日子就在中旬。   可是点将之时,魏傕却将水军归到了自己的麾下,让魏郯领后军。分派军务,调换本是稀松平常,可在有心人眼里却全不一样。   “征伐挺进,不可深陷无援,后军乃是重中之重。”魏郯很是淡定,笑笑地对我说,似乎全不放在心上。   可是我明白,水军乃是魏郯一手操练,这般安排,等于夺走了他的施展之地。且将来若得胜,论功行赏的都是前方冲阵的人,将魏郯踢去后军,也就意味着不会有他什么事了。   当然,此事并非全无坏处。当周氏、朱氏等人为了夫君要去冲锋陷阵忧心忡忡求神拜佛的时候,我竟然很庆幸,因为魏郯在后军,危险也就比其他人少了很多。   魏傕出征那日,我与府中众妇照例跟随郭夫人登上城楼送行。   与往常不同,郭夫人身旁除了我,还多了个梁蕙。她今日打扮得十分漂亮,金饰华服,都是宫里的贵重之物,站在一起,风头能压过郭夫人。   不过,梁蕙脸上的神色并不如首饰那样光采焕发。她站在城门上,没有丝毫表情,眼睛一直盯着城下。   梁蕙早已知道许姬,也知道她刚生下了儿子。但是产房隔离在一处小院子里,而考虑到梁蕙刚刚嫁入,郭夫人没有留着魏治在身旁,许姬病愈之后,就将送回她身边抚养。   所以,梁蕙虽知晓这对母子,却一直没有见面。   上月末,许姬终于出了产房。由郭夫人做主,她拜见了正室。   那时我也在旁,梁蕙盯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许姬母子,即便脸上染了胭脂,我也能看出那妆容下的苍白。她甚至不等许姬跪拜完毕,也不顾郭夫人和魏昭在旁,起身离开了堂上。   我虽是长嫂,但魏昭院子里的事,我一点也不愿意掺和。   梁蕙那时径自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大哭了一场。郭夫人在堂上被梁蕙此举弄的有些下不来台,许姬却表现得很是不错,她泪光盈盈,向郭夫人说请罪,说深愧使魏昭夫妇生隙,自请削发入佛堂,供奉神灵,以求魏府上下安康;又说若公主不弃,愿将魏治归由公主抚养,认公主为生母。   郭夫人对她这般态度十分赞赏,非但不责怪,反而劝慰了一番。   没多久,梁蕙生母王婕妤的母家来了人,是梁蕙的一位舅母。经她一番劝导,梁蕙终于从房里出来,受了许姬的礼。   有魏郯与魏傕那些微妙的事情,我对梁蕙与许姬那边并未关注许多。只知道许姬虽得到了梁蕙的接纳,可她并没有住到魏昭的院子里。而魏治虽归了梁蕙,但梁蕙无心养育,仍留在许姬身边。郭夫人辟了一处院子安置许姬母子 ,两处相安无事。   城门上,旗帜在风中猎猎展开。车马才出城门,魏治突然大声啼哭起来。   乳母一阵手忙脚乱,又哄又抱。   “治儿饿了还是尿了?城门风大,快带他下去。”郭夫人回头道。   乳母应下,行礼告退。   而梁蕙始终没有出声,如同身边什么也不曾发生,一直没有回头。   “兄长。”这时,魏安突然道。   我回神,忙向城下望去。   只听鼓乐起名,正中的城门里,魏傕那辆威风凛凛的五驾之车正辚辚驰出。紧随他车后的几骑之中,我一眼就看到了铁甲锃亮的魏郯。   周围的人们都在小声地说着话,我一语不发,看着他的背影向前。   一个小声的抽泣传入耳中,我回头,毛氏望着城下的魏纲,用袖子捂着脸,两眼通红。“哭什么,过些日子就能见到了……”旁边的朱氏和周氏温言安慰。   “……过些日子,为夫再与夫人共赏黄绢……”晨早起身的时候,魏郯调侃的话语犹在耳畔。   我的脸不禁发热。这些日子我们过得不错,可称得恩爱。所以想到魏郯此去不知何时回来,我还是觉得不舍的。   所以尽管昨夜缠绵,身体酸痛,我早上还是坚持亲自为魏郯更衣。我环着他的腰,想像一个贤惠温柔的妻子那样说些感人的送别之语,可还没等我开口,魏郯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语重心长地说出那些话。   流氓,只记得黄绢。   我盯着那一本正经的背影,心里又好恼又好笑。   张望之间,忽然,魏郯回头,目光朝这里望来。我看到他的脸上的神色似乎有所变化,相距虽远,我却能感觉到那嘴唇弯起了熟悉的弧线。   心像被什么动了一下。   风仍然猎猎,我望着他,片刻,也不禁弯起笑意。   “……会想我么?”为他系腰带的时候,他突然抱着我,低头在我的耳边喃喃。   我被他妨碍着没法下手,挣扎一下,“先松开……”   “嗯?”他却抱得更紧。   我:“……”   “会想。”我无奈地答道。   魏郯看着我,黑眸泛着光,正如此刻的朝阳,柔和又耀眼。   作者有话要说:鹅白天工作忙,以后可能都会差不多这个点更新~谢谢大家的理解~ ☆、急情   { }&魏府里又回到了只有妇人的日子。{shuKeju }   郭夫人每日不是去佛堂祷告,就是让许姬把魏治带到她的屋子里,亲自照管。   梁蕙对这对母子仍然没有好脸色,每日在郭夫人面前侍奉的时候见到她们,眉毛都不抬一下。   许姬却是毫无脾气,她在郭夫人和梁蕙面前从来不坐,谁的茶盏了水空了,谁坐得不舒服要添隐囊,她不等人开口,已经主动上前。她做得比侍婢还周到,郭夫人说什么,她也能乖巧地搭上话,脸上永远带着七分和顺三分笑意,谦恭得恰到好处。   相比之下,梁蕙不怎么开口,妇人之间的热络话题也很少参与。有时郭夫人抱着魏治正高兴,梁蕙说身体乏累,行了礼就离开了。   “公主可真硬气,郭夫人脸色都不好看了,她也全然不理。”私下里,周氏几个忍不住议论。   “她是公主。”朱氏道,“郭夫人即便是姑氏,从前见了她也还要行礼呢。”   “可她如今是二公子的妇人,还这般摆着架子,我等连话都说不上。”毛氏是个热心的,对我说,“长嫂与公主也算自幼相识,何不劝劝?”   我笑笑:“我与公主并不十分熟悉,她与我在一起,也并无多少言语。”   “你不见上回公主的舅母来劝了多久?”朱氏看看我,嗔毛氏一眼,“且郭夫人那边的事,我等少掺和才是。”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几人心照不宣,将话头扯向别处。   其实,梁蕙对我倒也不冷淡。我与她相识已久,又是姒娣,她时常会过我的院子来走动。她很聪明地不提皇宫和先帝太后,只与我聊聊从前的长安旧事。我们有不少共同认识的人,她还知道若婵。   “我听说陈女君如今在宴乐之所甚是出名?”梁蕙轻声道。   这话虽说得婉转,我当然知道何意。   “妾并不知晓。”我答道。   “想当年陈公在时,陈女君何等风华。{shuKeju }”梁蕙叹口气,“我若是陈女君,宁死也不受这般羞辱。”   我听得此言,细看梁蕙,脸上有些自怨之色。   “人皆有时运,若为生存,唯有顺应。”我看着她,和气地说。   我不知道这话梁蕙听进了多少,当时,她的眸中有些讶色,片刻则泛起苦笑,转而言它。   宅中妇人们的事,在我眼里是闲杂,真正要操心的,还是生意那边的事。   七月末的时候,延年堂的药材已经差不多告罄。我借着一次去庙里拜神,秘密见了李尚。他虽不想放弃延年堂,但是如今形势摆在眼前,南北对峙,朝廷对通路盯得很严。虽是正当生意,可是来往路途风险难测。   李尚和我商议,将余货转给别的药铺,将延年堂歇业。招牌和店面留着,反正名声已经响亮了,先关了等待时机再起,总好过缺货断货引得客人不满。   就在主意打定之后不久,公羊刿那边出了一件大事。   这半年以来,延年堂虽然没有进货,公羊刿的镖却没有停。他那些朋友本是江洋大盗出身,都是多年刀尖上舔血过来的人,魏傕和吴梁的对峙在他们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公羊刿也很大胆,在雍都里接了几个活,几乎每月一趟。起初的几趟都很顺利,可到了这个月,一行人在水路上遇到了吴琨那边的军士。他们有备而来,大汉们虽奋力抵抗,无奈对方人多势众,最后,领头的马奎为了掩护剩余兄弟逃离,被军士活捉。   此事传来,公羊刿很着急。他为人颇讲义气,即刻要启程去淮扬营救马奎。若婵闻讯赶去阻拦,可是公羊刿执意要走,二人大吵一场之后,公羊刿还是上路了。   “夫人,那马奎也是条汉子,听说当时身中了十七刀才被拿下的。”阿元满脸崇拜地对我说。   我不禁皱眉。公羊刿此举虽是为了朋友,但在我看来还是冲动了些。先不说他只身去淮扬路途是否畅通,他到了地方,又该如何营救?几乎同时,我想到了裴潜。公羊刿跟他也是老早就认得的,难道他是想通过裴潜打通关节?   正当我想着这事,若婵传话来,说她在丹霞寺,要我务必去。   从这话里就可以看出她有多心急,我答应下来,仍假托进奉之名即刻出了门。   到了丹霞寺的后院,若婵没有像以前那样闲坐烹茶,石台上丢着一顶帏帽,显示着主人来到此地时的匆忙。   “仲平之事,阿嫤听说了么?”她见到我即刻上前,开口就问。   “听说了。”我道,“公羊公子已经动身了。”   若婵点点头,过了会,平复心绪似的,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莫着急。”我说,“公羊公子到了淮扬,欲如何施救?”   “还能如何?”若婵生硬地扯扯唇角,看着我,“去找季渊公子。”   果然与我想的别无二致。   我沉吟,问:“可行么?”   若婵摇头:“不知,仲平去也只能一试。”   “若是行不通呢?”我问。   若婵的目光定定,好一会,眼底微微发红。   “仲平带去了剑和皮甲。”她低声道。   我没有说话。此言之意,就是公羊刿若软救不得,硬闯也要把那个马奎救出来。   “公羊公子家中知道么?”我想了想,看着若婵:“我听说,如今往淮扬的路上多了许多关卡。”   若婵目光一闪:“关卡?”   我颔首:“正是。”   二人面对不语。若婵是聪明人,我的意思不用点开,她就已经明白。   “至于淮扬那边,可修书一封,将此事告知裴潜。裴潜与公羊公子有旧,他若能帮忙,不须公羊公子亲自去他也会帮,若帮不得……”   “若帮不得,仲平就更不能去了。”若婵接着道,声音已有几分冷静。   我又道:“不过如今南北对峙,稳妥的送信之人只怕难寻。”   “这无须忧虑,我在雍都还是认得些人的。”若婵道,看着我,双眸明亮灼灼。她蹙眉沉吟着,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几步,十指相攥,就像从前她盘算着令她兴奋的事情那样。   “阿成!”她突然朝院外喊了声。   未几,一个仆人走进来行礼。   “备车,我要即刻下山。”若婵道。   仆人应下,若婵又将石台上的帏帽拿起,动作麻利地戴上,才要走开,她回头看我。   “阿嫤……”她握住我的手,语气有些不稳,低低道:“自从我跟了他,还未觉得如此慌过!”   那手指带着汗腻,冷得异常。我看着若婵纱帏后的脸,想起我们重遇时,她那似乎什么都不在意的神态。   这样心思坚韧的人,能到这一步,恐怕已是动了真心。   心底似乎被牵绊起什么,那日城墙下的背影蓦然又浮起。   我张张嘴想说什么,片刻,只弯弯唇角:“事不宜迟,去吧。”   若婵颔首,放开我的手,转身离开。   她的身影在院门外一转就不见了,我仍立在原地,想着我方才那些一掠而过的心绪。   风夹着夏日特有的味道拂来,干燥而温热。远处钟声隐隐,比丘尼们诵经的声音悠悠缓缓,如同亘古般漫长。   想这些做甚,又见不到他。心里自嘲道。   我望望天色,轻叹口气,朝院门外走去。   才回到府中,还未上堂,我突然看到魏安跑过来。   “长嫂!”他那张勤于思考的脸难得地带着笑容,眼睛光润,“父亲那边来书,准我跟去营中了!”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啦~今晚去按个摩,享受享受银生。。 ☆、73 急情(下)   魏安从大军还没开拔的时候就一心想着跟去出征,可是魏傕说他年纪太小,一直没有同意。他来求魏郯,魏郯也不肯。   送信来的是程茂,他回雍都,是为了督促粮草之事。他向郭夫人禀报说,魏军南下过江,一路攻势凶猛,如今已至骐陵。魏傕魏军士气正盛,与梁、吴大军隔江相对。而或许工匠夜以继日造船的场面让魏傕想起了酷爱机械的儿子魏安,他令程茂回程的时候,将魏安一并带去。   除此之外,他还要带上一个人——我。   原因很简单,魏郯病了。军士大多是北方人,到了南方水土不服,多发痢疾。魏郯也不例外,程茂从骐陵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卧榻休养。不知是魏傕是真心担忧这个儿子的身体还是想缓和父子间的关系,他说男人不如妇人细心,吩咐程茂将我带去骐陵照料魏郯。   我听得这个消息,吃惊不小。魏郯的身体一向强壮,自从我嫁给他,别说生病,喷嚏都没听他打过一次。如今他竟然卧病,可见其势凶悍。   郭夫人详细问过魏郯的病势,对我去骐陵表现得不太同意。她说骐陵离雍都山长水远,又是行军打仗,我一个妇人家跑去像什么话。可这是毕竟是魏傕的意思,郭夫人也不再多说什么,命令家人准备我和魏安在路上的用物。   我是真的担心魏郯,得了令以后,即刻收拾起来。除了些随身之物,我还让阿元去延年堂问问有什么专治水土不服的良药和方子。幸而延年堂的货物还未清完,阿元回来的时候,药材塞了一个大包袱。   虽然去骐陵的原因并非好事,可周氏、朱氏和毛氏知道了之后,纷纷走来示以妒忌之情,还塞给我几个包袱,都是捎给堂叔伯们的东西。郭夫人也有所表示,她给魏郯准备的东西和我差不多,是一些方子和药材,还有些新制的薄衣,有几件是给魏昭的。   上路的那日,我和魏安在堂上拜别郭夫人,送我出门的时候,梁蕙欲言又止。她将一封信偷偷塞给我,让我带给魏昭。   “长嫂一路保重。”她似乎觉得不好意思,带着几分羞赧地跟我道别。   我微笑,行礼谢过她,坐到车上。家人放下车帏的时候,我远远望见许姬站在门里,怀里抱着魏治。   八月将近,天气时晴时雨。晴的时候接连几日都晒得要命,下雨懂得时候则瓢泼而下,车马难行。   我望着多变的天空,心中不由得更担心起魏郯来。他的病如何了?南方比北方湿热,会不会越来越重?想没多久,忽然又觉得自己也许是瞎操心,魏郯那样皮糙肉厚的流氓……   魏安仍然带着他的那些工具,路上得了空就拿着一堆木块敲敲打打,我看了看,觉得那形状像是船。   “到了骐陵,四叔就能见到许多船了,说不定舅氏还会让你造一艘真正的船。”我微笑地对他说。   魏安挠挠头,忽然道:“我造的船和他们不一样。”   “哦?”我讶然,“哪里不一样?”   魏安将船舷掰了掰,出乎我的意料,中间有一段木板竟是嵌合上去的,可以拆下来。   “为何做成这般?”我讶然。   魏安很有耐心地拿起一块木片示意给我看:“停靠岸上之时,搭上木板,便不必费劲越过船舷也能登船。”   我却更加奇怪,:“为何不必越过船舷?”   魏安的脸上忽而出现些状似窘迫的神色,低头不语。   “四公子是想让粮车直接推到船上,是么?”程茂在一旁笑着说。   魏安看看他,收起工具,走回车上。   南北隔江对峙,战云密布。百姓们经历多年战乱,早有经验。一路上,我看到不少从城邑中举家迁往乡野的人,虽官府大力安民又重重设卡盘查,行人依旧不少。   离骐陵还有五日路程的时候,我们在一处设有驿站的地方歇脚。忽然,阿元扯扯我的袖子,指着一处:“夫人,那可是公羊公子?”   我讶然,随着她望去,只见人来人往,面容皆是陌生。   “何处?”我问。   阿元张望着,片刻,讪笑:“方才望见一人背影神似,许是我看错了。”   公羊刿的家人得了消息不会不管,公羊刿此时应该早被拦回了雍都才对。我心里想着,又望了望,片刻,安下心来。   骐陵乃是开国高皇帝的故乡,自古为兵家要地。攻占此处,意义非同寻常。魏傕站稳脚跟之后,以骐陵城为依托,在江边建起水寨。从北方带来的船加上来到南方之后日夜赶造的新船,在江上排列成阵,延绵三十里。   这些都是程茂告诉我的,我没有去江上看什么江水连营,而是直接去了后军。   马车通过辕门,只听嘈嘈杂杂,到处是忙碌的军士,烈日下,或操练或奔走,空气中褐黄的灰尘。   帏车的驰入引起不少人的注意,程茂在前引路,不少军士向他行礼。   天气很热,不少人仅着单袴,□的上身在太阳底下露着油汗发亮。我和阿元对视,不禁赧然。   待得马车终于停下,我戴着帏帽下来。程茂向我一礼,引着我朝一处大帐走去。   我的脚步匆匆,望着那掀开的帐门,里面一片未知的幽暗,只觉心里七上八下。      守在门前的是王晖,看到我,连忙行礼。   “大公子如何?”我忙问。   王晖看看我,神色有些闪动。   “大公子才睡下。”他说。   我颔首,放轻脚步入内。   一股淡淡的药味飘入鼻间,我朝里面望去,先入眼的就是榻上卧着的人影。光照很淡,魏郯躺在榻上,身上穿着单衣,什么也没盖。   卧病也这样粗糙。我不禁皱眉,怪不得魏傕会把我叫来。   我解下帏帽,放在案上,朝魏郯走去。待到近前,只见他仰面躺着,双目紧闭,似乎睡着了。我微微低头,仔细端详他的脸色。不知是光线太暗还是他的脸太黑,我只能从唇上捕捉到一点似是而非的苍白。   我心里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可是看着他睡得死沉的脸,心底又生出些怜悯来。   那样一个大活人,似乎什么都难不倒他。从前就算半夜有急事将他吵醒,他也会立刻精神抖擞的跳起来。   这样一个人,如今却是病恹恹的。   我在榻旁坐下,衣裳摩挲,窸窣的声音在静谧的帐内很清晰,   魏郯毫无所觉,一动不动。   我盯着他雕像一样沉寂的嘴唇线条,心里忽而冒出一个怪念头——他……不会死了呢吧?   这想法把我自己惊了一下,我看向他的胸口,片刻,才确认那雪白的絺衣下有些微微的起伏。我不禁伸手覆上去想再确认,可才碰到胸口,突然,“噗”一声,魏郯突然笑了起来。   我吓了一跳。   只见眼前,魏郯笑得不能自持,哪里有半分病态!   “你……”我目瞪口呆,正要起身,魏郯却一把捉住我的手将我固在身前。   “夫人入帐之时,我就在心底默数,看夫人何时开口。不料数到二百五,夫人只伸了个手来。”魏郯黑眸闪着精光,低低道,“教为夫好等。” ☆、骐陵(上)   “夫君的病好了?”我却没心思跟他玩笑,疑惑地打量着他。   “好了。”魏郯握着我的手,弯弯的眼尾心满意足,“见到夫人就好了。”   “夫君是装病?”   魏郯不置可否,狡黠地看着我,声音低低,“我若不病,夫人能来么?”   我说不出话来。   他一副很高兴的样子,我却全然笑不起来。这半个月来,我一心往这里赶,牵肠挂肚。可到头来也不过是他一场捉弄。   他如今见到我,得意洋洋,而我自己就是个活该上当的傻瓜。   “大公子。”这时,帐门外传来王晖的声音,“堂公子……”   “报甚报,不必报了!”话音未落,帐门却已经被掀开,魏慈满脸笑容的走进来,“我听说长嫂来了!”说着,他一眼看到我,上前一礼:“拜见长嫂!”   我把自己的手从魏郯手里抽回,站起身,颔首还礼:“堂叔。”   “你来做甚?不是让你操练那些新来的小卒?”魏郯似乎不太高兴,瞥瞥他,仍躺在榻上。   “堂兄放心,我手下那些军曹个个是操练的能人!”魏慈笑着说,“我听到长嫂来到,便奔了来。”说罢,他看向我,“长嫂,听说阿安也来了?怎未见他?”   “四叔先去见了舅氏。”我说。   “如此。”魏慈点头。他往身后的案上看了看,忽然问,“堂兄,今中午那盘棋呢?”   “收了。”   “怎收了?”魏慈着急,“我方才总想着那局面,就想来与你一决高下!”   魏郯冷哼:“凭你?”   嘴上这么说,他却立刻从榻上坐了起来。   “说会话都出汗了,这天真热。”魏郯皱皱眉。扯扯单衣,言罢,对我一笑,“夫人,让从人打盆水来如何?再为夫更衣。”   甚好。   心底一股怒气窜起。我在路上颠簸,风吹日晒;这流氓可好,日日躺在帐中装病逍遥,打诨下棋,我来到还要我为他打水更衣……我冷笑:“妾一路奔波身体不适,夫君要更衣,便让侍从来更吧!”说罢,我看也不看这二人,转身便走。   出到帐外,一阵热风迎面而来,太阳光灼灼晒在头顶,我眯起眼睛。   我忘了戴帷帽,不过要我回头去取是不可能的,比起这该死的热天气,我心里的火更大。   魏郯那混蛋、流氓、猪!我一边冲冲的走着,一边在心里狠狠地骂,骂了好一会,还觉得不解气,瞅着路边的一堆草,伸脚便踢。   不料,草里面居然藏着木头,我的脚趾一阵钻心地疼:“嘶……”   旁边冒出几个头,原来是在草垛下遮阴休息的军士,被我惊到,满脸莫名地看着我。   我疼得眼泪都出来了,看着他们,又是恼又是窘。   “咦?那是谁?”   “女人!是女人!”   “哟哟!此处怎会有女人……”   几个光着膀子的军士围拢在两丈外,打量着我,神色好奇。   “去去去!都去操练!偷懒么!”魏慈匆匆走过来,皱眉朝他们大喝。   军士们连忙噤声,各自散开。   “张义!”魏慈还不放过,朝远处一个人吼道,“再让我看到有人闲逛!你就吃二十军杖!”   那边有人紧张地答了一声,周围一下没了人。   魏慈回过头来,脸上怒色一收,向我殷勤赔笑:“长嫂!”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看着这滑稽的样子,再大的怒气也没处撒。   “嗯。”我瞥瞥他,转过头去。   “外面日头晒,长嫂且戴上帷帽吧。”魏慈继续殷勤,将我的帷帽双手递来,笑着说,“方才我追出来找长嫂,堂兄又把我叫回去,让我将此物带出来给长嫂。”   倒是显得有心,不过我是不会原谅魏郯的。   我接过帷帽,一声不吭地戴上。   魏慈满脸小心:“长嫂才来,身体又不适,不如还是回帐中歇息。”   我瞥他一眼:“是夫君让堂叔来的?”   魏慈一笑,讪讪道:“长嫂聪慧。”   “他怎自己不来说。”我冷冷道。   魏慈有些为难,瞅瞅四周,挠挠头。   “长嫂莫怪堂兄,他装病,也是情非得已。”魏慈收起嘻笑之色,低声道,“长嫂也知道,水军乃大堂兄一手带起,可丞相一声令下,就将大堂兄派来了后军。此事,莫说水军,整个朝中都曾议论过一阵子。上月大雨,运粮的车队在路上耽搁,前军吃了两日稀饭,立刻有人说堂兄是心中不忿,故意报复。丞相派人追查谣言,惩戒了传谣之人,可后来,丞相要用荆州降将带水军,又立刻有人说水军既缺统帅,应重用大堂兄。”   说着,他看着我,苦笑:“长嫂是聪明人,也知晓丞相脾气。如此之际,大堂兄不装病避风头,还能如何?”   我没有作声。事实上,他方才说的时候,我听得渐渐愣怔,心底的不满已经被飞速转起的思绪替代。   “他……”好一会,我张张口,道,“夫君这病装了多久?”   “不久,也就一个月。”魏慈笑笑,“连丞相都信了,还去把长嫂接了来。”   一个月还不久?我心底苦笑,魏郯那样坐不住的人,天气又这样热,要他在帐篷里闷一个月,怪不得刚才见到我,好像憋坏的小孩见到了玩具。   “长嫂,回去吧。”魏慈劝道。   我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他,朝来时的地方走回去。   心里正想着等会见到魏郯该如何开口,忽然,一名侍从走过来,向我一礼:“夫人,丞相派主簿侯均来探望大公子,请夫人回去?”   侯均?我讶然,与魏慈对视一眼,快步朝行帐走去。   才入帐中,只见一个中年人立在榻前,正与一名郎中模样的人说着话。   见我进帐,侯均忙过来行礼:“拜见少夫人。”   “侯公。”我忙还礼。   侯均此人我算不上熟悉,他的名字却是响亮的。他出身寒门,却满腹学识又足智多谋,跟随魏傕多年,是魏傕帐下的得力谋士。   “丞相今日闻得夫人来到,遣某来探望;又恐这帐中用物不足,令某带了些用具;少夫人若缺了什么,亦可告知。”侯均微笑道。   此人的另一个名声是好脾气和爱絮叨,我答道:“多谢侯公,此处用物俱全,暂无缺少。”   这是,榻上一声低低的呻吟传来,打断了我和侯均的对话。   侯均连忙走过去:“大公子……”   “大公子是梦中呓语,近来昏睡,常常如此。”郎中在一旁道。   我看他一眼,郎中脸上掠过些讪然之色,低头袖手。再朝那榻上看看,只见魏郯额头上裹着巾帕,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唇色也全无刚才的活气,全然是个生了大病的样子。   正当诧异,侯均转过脸来,忧心忡忡:“大公子病了一月,竟无好转。我等私下说起,亦十分担心。”   他话音才落,突然,魏郯重重咳了两声。   侯均一惊,我也愣了一下。   “大公子。”侯均立在榻旁,小心地唤了一声。   魏郯毫无反应。   侯均又想用手去探额头,我连忙上前,抢先把手覆在额头上。   一点也不烫手,与常人无异。   “如何?”侯均问。   我虽知真相,但在魏傕的人面前,该演的还是要演。   我看看他,摇摇头,片刻,轻叹口气:“妾在雍都听闻夫君病重,已是十分忧虑,不想来到,比心中所想更甚。”   “夫人操劳。”侯均忙道。   “妾操劳不足挂齿,”我的声音悲伤,“只盼夫君可从此好转,妾再累再苦亦是无怨……”说着,我的头更低,还特地举袖,装模作样地点点脸颊。   侯均亦叹气。   我看向魏郯,他的手露在薄被外面。我心想装得真像,故意把他的手塞回被子里。不料,他反握住我的手指,我暗自挣扎,他怎么也不放开。   “南方天气溽热,行军在外,水土不服乃是常事。不过大公子此番病势汹汹,亦是始料不及。”侯均道。   我缓缓点头。   被子下,手指用力挠魏郯的掌心,魏郯却握得更用力,我险些哼出声来。   “少夫人亦不必太担心,大公子身体强健,人言急病易愈慢病难医,丞相已遣人到邻近的沐阳去寻良医,如今又有少夫人在侧,大公子必可早日康复。”   魏郯的手已经把我按住,将计就计,挠得我手心发痒。   我觉得脸憋得要抽筋,只能将头压得更低,双肩微颤,声音像挤出来一样:“谢侯公吉言……”   侯均再叹,道:“少夫人勿悲伤过甚,某叨扰过久不宜,就此告辞。”   我起身要送侯均,魏郯却不放手。   我恼起,用力掐他掌心,他才终于松开。   “妾不得远送,侯公慢行。”我起身行礼。   侯均再礼:“少夫人且坐。”说罢转身,随着郎中走出帐去。   待到帐门落下,未几,王晖探个头进来:“少夫人,他走远了。”   我这才松下口气,转头,却见魏郯缩在被子里,双肩一抽一抽的。我瞥着他,上前用力扳着他的肩膀将他翻过来。   果不其然,魏郯笑得不能自已,脸上灰败的颜色跟那开心的模样毫不相称。   我绷着脸瞪着他,可过了一会,自己也像被传染了一样,“噗”地笑出声来。   魏郯一把将我搂到怀里,我不肯,用力将他推开。这时,手蹭到他的脸,只见一层灰灰白白的,像调了油的铅粉。   “真脏。”我吐吐舌头,一边笑着一边用力抹到魏郯的衣领上。   魏郯却把我的手捉住,按着我。   “不恼了?”好一会,他笑够了,眼睛弯弯地问我。   “谁说不恼?”我抹一下他的唇,看看手指,居然也是那些,毫无愧疚地擦到他另一边衣领上。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回家太晚,让大家等了很久,不好意思~ ☆、骐陵(下)   二人正闹着,帐门外面突然传来重重的咳嗽声。   我一惊,停住手,魏郯亦面露诧色。   “何人?”我让声音显得镇定,问道。   片刻,帐门掀开一条边,魏慈笑嘻嘻的脸探进来:“长嫂。”   我松下一口气,魏郯却将额巾抓在手里,朝魏慈猛地掷去。   魏慈吓得一缩,额巾在离他两三丈的地方就落了下去。   “捡起来。”魏郯冷哼。   魏慈一脸讪笑,进来将额巾拾起,恭恭敬敬地送到榻前。   “做甚?”魏郯问。   魏慈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那棋不是还未下……”   魏郯坐起来。   魏慈忙笑着说:“后来弟觉得长嫂也在,不忍扰了堂兄与长嫂相聚,想想又作罢了。”   “是么。”魏郯似笑非笑,“那你在外面咳什么。”   魏慈诚恳地说:“天热,弟偶有不适。”   魏郯拿起榻上一个木枕朝他扔去,魏慈面色不改,笑嘻嘻地接住。   我看着这二人,只觉无语。人前正经人后流氓,魏傕可以把这话写作匾额挂在堂上。   这时,我想起魏傕那边还要拜见,晚见不如早见,也正好成全魏慈。于是起身,对魏郯道:“夫君,妾还要去见舅氏。”   “嗯?”魏郯看看我,看向滴漏。   “长嫂才来,还未歇息,明日再见不迟。”魏慈道。   我摇头微笑:“回来再歇息也一样,姑氏和众姒娣也有物事要我带给舅氏与诸位叔伯。”   魏郯沉吟,没有反对。他叫来程茂,让他送我去前军。   我在路上,就一直听程茂说骐陵水寨如何如何壮观,但没往心里去,在我的想法里,就觉得大不了许多船挤在一块,跟长安游湖时节的码头也差不了多少。   可当大江出现在车马前,我望着外面,惊讶得几乎合不拢嘴。   我从来没有见过大江。上次去淮南,渡黄河的时候,我已经被那壮阔奔腾的样子惊得咋舌。而这大江,水波湍险不如黄河,却比黄河清澈,也更加宽阔。马车从江边驰过,碧空万里,那江面却全然望不到头,似乎无边无际。   更让我感到震撼的,就是魏傕的水寨。   营寨纵深十几里,从魏郯的后军一直绵延到江边。但这并不算完,魏傕的战船大大小小,放眼估计能有上千,却泊得有条不紊。魏傕搭起栈桥,一路延伸到江中;又分作岔路,像便道一样将各处连接,程茂得意地告诉我,要到哪艘船上,行马行车皆畅通无阻。   我叹服地颔首,心里又有些思索。如果魏郯仍统帅水军,这样的壮观之物,他会如何指挥?我甚至能想到他立在江边指点,意气风发的样子。   可惜,这些都不是他的。将来就算战胜,魏郯也最多升个虚号。   想到这些,我有些意兴阑珊,放下竹帘,坐好。   魏傕的营帐很宽敞,屏风、案席、书架等等,摆设得像家里的厅堂一样,案旁还有一只铜炉在焚着香。   我入内的时候,魏傕正在看着地图,旁边坐着魏安。   看到我,魏傕神色和蔼。   “阿嫤远道而来,一路辛劳。”见礼之后,他和声道。   我低头道:“儿妇乘车,些许路途不足挂齿。舅氏操心国事,更是劳心。”   魏傕抚须,微笑道:“你看过孟靖了?”   我答道:“正是。”   “孟靖这病来得凶猛,久而不愈。行军在外的都是粗人,阿嫤既来此处,还当多多照料。”他说。   我行礼:“敬诺。”   魏傕似乎对我照顾魏郯很放心,又谈了些魏郯的病况,我将郭夫人让我带着魏傕的物品奉上。没多久,帐外的军士来报,说扬州使者来到。   我知道魏傕有事要忙,起身告辞。   才出帐外,迎面走来几人,我看去,当先者是魏傕的谋士马宵,后面跟着一名衣冠严整的文士,脸面陌生。   马宵认得我,向我行礼,道:“少夫人。”   我还礼。错身时,文士的目光瞥来,似在打量。   回程之前,我又见了魏昭和魏贤等人,将女眷们托来的物什交给他们。   魏贤、魏平和魏纲都笑得合不拢嘴,惹得尚未有家室的魏朗也妒忌地嚷嚷,说等打完仗回雍都,他也要娶个贤妇。   魏昭拿着梁蕙给他的信,淡笑地瞥了瞥,收到袖中。   “多谢长嫂。”他朝我行礼。   我看他与其他堂兄弟一样,身上也穿着武服,不过说话举止,仍旧文质彬彬。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魏昭是个很特别的人。他有文才之名,有时耀眼,有时则内敛。但是,他一直是个持重的人,并且,他的持重与魏郯全然不一样。不管何种场合,他总是谦和有礼。就算醉了酒或者所有人都在笑闹,魏昭也不会放浪形骸。他也健谈,但是看人的目光总是清醒而审慎的。   在有些人眼中,这是君子之态,魏昭也很得他们称赞。可是在我眼中,魏昭总像带着个面具,教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也就是这个原因,我无法与魏昭说话熟络,即便我们同住在一处屋宅里。   魏安是个真心为兄长担忧的好孩子,我回去的时候,他一定要跟来,说要看兄长。   我推拒不得,只能带上他。   我以为魏郯会装作沉睡什么的不见魏安,直接把他打发走。   不料,魏郯看到他,笑起来,拍拍他肩头说好像又长高了,然后,神色悠哉地对这个满脸疑惑的弟弟说:“我已病愈,但此事只有你、我、你长嫂和子贤知道,不可告知别人,父亲也不可,明白么?”   魏安望着魏郯,满脸不解,片刻,却点点头。   “这几日你留在我这里,让子贤带你去看大船,嗯?”   “嗯。”魏安又点点头。   “来来,我现在就带你去。”魏慈笑着拍拍魏安的头,就要带他出帐。可是魏安走两步,却回头又走到魏郯面前。   “兄长。”他想了想,道,“我方才在父亲帐中,听他提到崔公子,他说崔公子在梁玟军中。”   魏郯道:“嗯,崔珽乃梁玟军师。”   魏安有些愣怔。   “怎么,想见他?”魏郯瞥他一眼。   魏安挠挠头:“嗯。”   “崔珽如今是对头,阿安要见,待我将他活捉来好了。”魏慈笑着嚷嚷,说罢,朝魏郯挤挤眼,把魏安拖了出去。   我坐在一旁,还为方才魏郯说的话讶异。   “崔珽?”我问魏郯,“他怎会到了梁玟帐下?”   “这有何稀奇?”魏郯道。“崔珽云游至荆州,梁玟亲自去请的。”   我更加讶异,想了想那是在云石先生的宅中,魏郯曾请崔珽去雍州,可是崔珽没有答应。“妾以为崔珽并无出山之志。”   魏郯淡笑:“鸟择良木而栖。从前麒麟子不出山,乃是未曾寻得良木。”   我还是感到费解:“依夫君之言,梁玟是良木?”   魏郯在我身旁坐下,道:“以夫人之间,崔珽若去雍都,这般家世名声,可居何职?”   我想了想,博陵崔氏,名声也算不错,可在天子脚下,名门望族多了去了,并且如今在朝中,崔氏也并无深厚的背景。当然,魏傕任人唯才,崔珽这样有才名的人,他是很乐于任用的。不过魏傕帐下人才济济,崔珽年轻,在他前面会有一干名声与他不相上下的人排着队……“主簿?”我挑了个可上可下的答案。   魏郯笑笑:“夫人也觉得他到了雍都不会崭露太快,可他在荆州,一下就成了梁玟的军师。”   “梁玟何以这般器重于他?”我问。   “夫人可还记得前番梁玟在江陵异军突起,杀岑瀚,占荆州?”魏郯道,“那就是崔珽之计,而后梁玟与淮扬联手,亦是崔珽出面谈判。”   我吃惊不已。我先前只知崔珽被称为什么麒麟子,不想他竟有这般能耐。   “舅氏大概恨极了此人。”我想到荆州被占、梁吴联合这些消息传来的时候,魏傕接连几日脸色阴沉的模样。   魏郯笑笑,不置可否。   我想起魏傕以前对付赵隽的手段,问:“崔珽家在博陵,舅氏怎不将其族人接到雍都。”   “先前战乱,博陵毁坏,崔氏族人已是所剩无几。”魏郯道,“崔珽投梁之后,即已将其族人迁往荆州。”   我了然。   坐下来说了一会话,我渐渐觉得疲惫,叫阿元打些水来洗漱。魏郯也不扰我,待我更了衣,他让我在榻上睡觉,自己拿了本书坐到别处翻看。   美美地睡了一觉以后,已经是夜里。   旁边,不知什么时候添了另一张榻,魏郯在上面睡得正香。   那榻估计是为我服侍“病人”准备的,比我现在躺的这张要窄一下。魏郯的身量本是高大,卧在上面竟要蜷起些来。   外面偶尔有些过路的脚步声,只有帐篷的一角燃着灯火,光照落到这边,已经昏暗。   我侧着头,忽然觉得我很久没有这样看过他的睡脸了。不知是习惯有人陪着还是受虐成性,有时我半夜醒来,发现旁边没人,竟觉得空落落的。   以后,那样的日子可以继续么?我心里这么想着,忽然觉得轻松不少。   不过,我的警惕心还在,当看到魏郯眼皮微动,我立刻闭上眼睛。   黑暗中,耳朵对任何一点声音都极其敏锐。我听到魏郯深深呼吸了一下,好像在伸懒腰,片刻,他从榻上起来。   没多久,我的腰上盖了什么东西,似乎是件单衣。   我听到魏郯脚步窸窣,好像走了出去。   我听到他唤了王晖,在帐门出嘀嘀咕咕地说了一些话。   “……再去打听。”魏郯最后几个字我分辨出来。   王晖应了声,   当魏郯走回来的时候,我犹豫着要不要起来,这时,他在榻旁坐下。我几乎预感到他又要捏鼻子或者挠手心,索性睁开眼睛。   “醒了?”魏郯有些讶异。   “嗯。”我装作刚睡醒的样子,轻声道,“是何时辰了?”   “未及人定。”魏郯笑笑。   他的头微微低着,正当要俯下,我错开,一轱辘起身。   “妾饿了。”我微笑。   魏郯让从人送来饭食,跟我一起用过之后,从人收走器具,帐篷里又剩下我和他二人。   “还饿么?”魏郯饮一口茶,问我。   “不饿了。”我说。   魏郯笑笑:“那夫人与为夫来歇息好了。”说罢,一把抱起我朝榻上走去。   我很羞窘,连忙挣扎。   魏郯有些无奈,把我放到榻上,语气不满:“又不是第一次,扭捏什么?”   我的脸发热,推开他:“这是营中,外面听到了怎么办。”说着,指指帐壁。   魏郯一讶,唇角弯起。   “原来夫人担心这个,我让从人看着,十丈以内不得近前。”   那跟帐上挂个“此处行事”的牌子有什么两样,我忙道:“夫君勿忘了,如今夫君尚在‘病中’。”   “哦?”魏郯笑意更深,摸摸我的头,“还有一事不曾告知夫人。”   “嗯?”   魏郯用力固住我的手,俯身下来,在我耳旁低低道:“为夫的病,明日就好了。” ☆、争执   魏郯的“病”,在第二天果然有了“起色”。   他能“勉强”从榻上坐起,还在魏傕派来探望的人面前吃了东西,问了些前方的形势。   来人面露喜色,对我说:“夫人来到,果有大益。”   我谦和地轻叹,情深意挚握着魏郯的手,用指甲掐他手心:“妾唯愿夫君可早日康复。”   来人欷歔不已,又鼓励一番,行礼退去。   待王晖报告人已走远,魏郯甩了甩手,看着上面红红的指甲印,似笑非笑:“夫人是要为夫今夜报仇么?”   我微笑:“今夜,妾为夫君做芹菜汤。”   魏郯眯眼,伸手来捉我。我熟练地避开,出去叫阿元端水来,给魏郯擦掉脸上的铅脂。   没多久,昨天见到的那个郎中进来“诊脉”。   他叫韦郊,个子不高,两道眉毛又弯又粗。听到魏郯打算“康复”,韦郊大松一口气,昨日那张吃了苦药一样的脸变得谄媚。   “大公子明日就骑马出辕门跑一圈吧,这样丞相就更放心了。”他搓着手,两眼放光。   魏郯清凌凌瞥他一眼:“你见过哪个重疾卧病之人能好得这么快?”   “某见过!”韦郊立刻道,“某先师姚扁鹊(嘿嘿),曾以药汤、针砭治好一濒死男子,隔日那男子便下田做活。大公子经某医治,病体康复神速,房事神勇,进食无碍,骑马又有何难?”   魏郯:“……”   我:“……”   耳根火烧一般,我的脑子里不由地开始回放昨夜的事,心底大惊,我明明咬着帕子不敢出声呀……问题不在这里,我本来就是不肯的,魏郯那流氓却一边说什么“都过了多久了”一边上来,还一次又一次……都是那流氓!   怒气顿起,我将目光带着杀气,戳向魏郯。   魏郯却似个没事人一样,似在思索:“郎中夜里在营中随意走动,军士竟不管。昨夜当值军曹是谁,好像是……”   韦郊气焰立刻落下,忙赔笑:“某昨夜如厕,不料茅房尽占,某不得已另择去处,又兼一向耳聪……怪不得军士,怪不得军士!”   这两人越说越不入耳,我见魏郯还要接话,忙岔开话题:“郎中所言姚扁鹊,可是茂州神医姚扁鹊?”   韦郊眼睛一亮:“正是。”   “夫人不知,”魏郯悠悠道,“这位韦郎中,乃是姚扁鹊入室弟子,好赌输尽家财,前番为夫路过茂州,谢郎中拦车求卖身……”   “某投靠公子,乃是见公子面相大贵!”韦郊面红耳赤,一派义正词严,“某乃扁鹊传人,卖术不卖身!”   我:“……”   方才听得他报的师傅名号的时候,我对“姚扁鹊”就觉得耳熟,过了会才记起来这是何人。茂州姚扁鹊,在我小的时候,这名声就已经妇孺皆知。听说他医术出神入化,且不肯轻易收徒。能被他看中的人,必是天资极高的扁鹊之才。   “原来是韦扁鹊。”我尊敬地说。   韦郊听着这称呼,显然十分受用,他笑眯眯朝我一揖:“夫人慧眼。某亦久闻夫人之名,昨日初遇,得睹夫人尊容,果然貌若天人。惜彼时身处无奈,某不得与夫人倾诉……”   “王晖!”魏郯拉着脸,朝帐外喝道,“将韦郎中拉出去!”   王晖闻声进来。   “某师从姚扁鹊门下,夫人亦称某‘扁鹊’!”韦郊反驳道。   魏郯冷笑:“王晖,将这‘韦扁鹊’拉出去。”   魏郯本意是再装几日,把“康复”做得更加自然。可到了第二天,魏朗来到后军,进帐跟魏郯说了些什么,王晖来告知我,说魏郯要去见魏傕。   我吃了一惊,连忙进帐,只见魏郯已经在椸前更衣。   “夫君要去见舅氏?”我问。   “嗯。”魏郯正在穿外衣,指指木架,“剑。”   我过去把剑拿过来,问:“急事?”   “对。”   我替他把革带扣好,迟疑着开口:“夫君昨日还在病中,好得这般突然,舅氏觉察了怎么办?”   “觉察了又如何。”魏郯的脸色有点沉,把剑系好,转身朝门外而去。   我看着魏郯离开的背影,有些发怔。自从成婚,他行事为人都表现得十分沉稳,从不急躁,再大的事,他也能不动声色。这一回,是我第一次感到他在真正的发火,并且矛头直指魏傕。   心底总感到忐忑不安,我出帐去,问王晖魏朗方才来说了何事。   王晖也答不上来,只说魏朗进帐,他听到二人议论的声音,说什么却不知道了。   “营中有规矩,我等侍从即便守着帐门,议事时也不可靠前偷听,夫人见谅。”王晖抱歉地对我说。   我颔首,只得回去。   一直等到下午,魏郯才回来,脸色不太好。   “出了何事?”我不想贸然去问,直接找到跟他回来的魏慈。   魏慈有些犹豫,想了想,对我说:“长嫂听听就罢了,勿传出去。”   “我传出去做甚,小叔但言无妨。”我说。   魏慈道:“丞相用荆州降将钟源训练水军,前日,钟源说北方军士不惯船上生活,日夜漂泊,许多人至今仍呕吐不适,建议丞相泊船之时以铁索相连,将士可如履平地。丞相以为此计甚好,同意了。”   我不懂些许用兵的奥妙,想了想,道:“夫君不同意。”   “大堂兄当然不同意!”魏慈有些激动,“丞相也不知是如何想的!行军打仗,讲快讲巧,如今虽是水上,可大舟相连,万一有急情,铁链羁绊,如何调动?水寨虽大,笨重不堪,再雄伟再平稳又有何用?”   我觉得此言在理,道:“夫君方才去向舅氏进言?舅氏如何回答?”   “丞相不肯听!”魏慈恼怒道,“他说锁船所用铁链,乃是特制,拆卸简便。又斥责大堂兄,说他从去年开始训练水军,这些人如今还不熟水性,乃是大堂兄有失!”   我心里一惊。   魏傕竟当面说出这样的话,无疑是将魏郯从前所做的全盘否了。   “丞相帐下还有众多谋士,”我沉吟片刻,道,“他们都不说话么?还有二叔……”   “他?”魏慈冷哼,“长嫂,实不相瞒。如今丞相帐下,人才多了,便人人都要争个上位。从去年伐谭归来,那班谋士就分作三派,一派支持大堂兄,一派力挺二堂兄,还有一派,凡涉及二人之争,则轻易不肯言语。用荆州降将训练水军的办法,就是二堂兄提的,此计丞相又甚是喜欢,他怎会反对?大堂兄就是感到这般形势要误事,才亲自赶去劝说的,长嫂也知道了,丞相根本不听。”说着,他叹口气,低低道,“长嫂,丞相乃弟伯父,他为人好强,这我是从小就知道的。从前还好,他有谦虚之心,决断分明,故而大事能成。可这两年,人多了,丞相开始独断,脾气也越来越乖。弟总觉得,丞相不喜欢太强太出色的人,即便是亲儿子……”   他瞥瞥魏郯的行帐,没有说下去。   这意思我却已经明白,微微颔首,没有说话。   行帐里,魏郯坐在案前,一动不动地对着铺上面的地图,似乎在钻研,又似乎在出神。   我走过去,从茶壶里斟一杯水,端到案上。   “四叔制了新船,夫君不去看看?”我轻声道。   “是么。”魏郯声音淡淡,又看了一会,将地图卷起,收到一旁。片刻,他深深呼吸一口气,转头看向我。   “为夫的模样,是不是真的像个病人?”他问道。   我莞尔:“夫君不是有韦扁鹊么,包治百病。”   魏郯眉梢一扬,笑了笑,有些无奈。   “我总避免与父亲相左,即便有不同,也会从父亲那边来看是否合乎情理。”过了会,他将茶杯握在手中,慢慢转着, “可我不会劝人,尤其不知如何劝父亲。”   我看着他,心底也有些无奈。   父慈子孝。魏傕在家中,即便对谁不满,也总有慈祥的一面,魏郯也是个孝敬的儿子。但他们在另一条路上,却针锋相对。这样的父子,我是第一次见到,也不知如何劝起。   “尽人事,知天命。夫君尽力了。”我握着魏郯的手,过了好一会,才找到些合适的话。   魏郯注视着我,唇角勾勾,   “是啊,尽力。”他淡淡道。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预计可以回到日更轨道的,嘿嘿。。 ☆、喜事   我怀疑魏郯是个不懂得什么叫“低落”的人。   从魏傕那里回来以后,他独自沉思了许久。依据我从前被父亲训斥的经验,我以为魏郯这把年纪当然不会难受得掉眼泪,但至少两三天心情不好是必然的。可一夜醒来,我身旁空荡荡的,魏郯已经不见踪影。   王晖说,魏郯命军士加固后军拒马,还要在四周造箭楼。   我十分诧异,跟着王晖去看。   烈日炎炎,我戴着帷帽都能感到日光灼人。营寨边上尘土飞扬,上千军士正在忙碌,有的搬运原木,有的割锯捶打。魏郯穿着短褐,草笠也不戴,立在土坡上指挥一堆军士将新的木楼结起。   我望着他走来走去的身影,忽然有些莫名的心安。   “少夫人。”这时,王晖过来禀报,道,“王长史求见。”   王据?我颔首,道:“我去告知夫君,请王长史在帐中稍候。”   “王长史求见的是少夫人。”王晖道。   我讶然。   王据在魏傕帐下任长史,很得魏傕器重。在魏慈说的那三派谋士里面,他一直是遇事闭嘴的那派。不过,我知道他和魏郯关系不错,在立嗣的事上,我从不怀疑他其实是站在魏郯这边的。   由于父亲的关系,我跟王据也算比较熟悉。但是,我和他很少说话,他单独求见,也才第二回。   “拜见少夫人。”帐中,王据见我进来,上前行礼。   “王公。”我还礼,微笑,“王公别来无恙。”   “少夫人亦气色安好。”王据道。   我看着他:“王公此来,想必不只是探望。”   王据笑笑:“少夫人明鉴。”说罢,他的容色稍正,道,“不知少夫人可知大公子与丞相争执之事?”   果然是为了这个。我颔首:“略有耳闻。”   “不知以少夫人之见,当前之势,于大公子如何?”   我最不喜欢文士的一点,就是他们说话总弯弯绕绕,先探清楚你的意思再来对答。我不打算玩这些,莞尔:“王公有话,但说无妨。”   王据沉吟,道:“少夫人,以某之见,大公子若退回雍都。”   我讶然:“此言何解?”   王据道:“少夫人,前番大公子称病,便是为了避丞相锋芒。水寨之事,丞相对大公子心有芥蒂,大公子昨日若是能沉住气,待过些日子水军出击之时,捉住纰漏来说服丞相,尚有所余地。可是如今,丞相被激,再难说服。”   我想了想,道:“即便如此,也不至于退回雍都。”   王据苦笑,看看帐门,低声道:“少夫人以为,丞相此番伐南,可胜否?”   我暗自吃了一惊,看着他:“王公之意……”   王据没有说话,只摇摇头。   “何以见得?”我问。   “从前出征,丞相无不先深思熟虑,方有所动。即便去年伐谭,看似凶险,可丞相知己知彼,麾下良将皆精熟攻守,以我之长克彼之短,得胜在开战之时便已是定局。如今不同,丞相伐南,兵卒虽众,粮草虽足,奈何兵将不擅水战;又深入腹地,后继无力,是为失策。”   王据说着,看看我,道:“夫人可曾想过,一旦不测,后军压力几许?若先退回雍都,遇得事变,大公子不但远离险境,还可守得雍都,岂非大善。”   心跳有点重,我拿起案上的水杯喝一口水,仍然没有缓解。   我不懂兵家的那些门门道道,可他暗示的意思我却是听得懂的——魏傕此战如果败了,负伤或毙命都在情理之中,那时,魏郯如果坐镇雍都,就不会再有哪个儿子继承的争论了。   “王公何不与夫君去说?”沉默好一会,我开口道。   王据摇头。   “少夫人,”他低叹一口气,苦笑道,“大公子若能说动,他今日就不会去加固营寨。如今夫人来到,我等亦唯寄望夫人相劝。”   王据走后,我坐在行帐里,仍为他刚才的话沉思。   魏傕战败,这个假设很让我心动。   但有一点我不解,王据对战局的猜测,魏郯恐怕也是同意的。那么,他不愿走,就不是出于利益了。   我望向帐门,缓缓饮一口茶。   自从离开长安以来,变故、出卖、打压,各种争斗,丑陋或无奈,我早已见怪不怪。我早已不会再傻乎乎地笃信什么节操,管他什么家世门阀,能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如果魏郯能够像王据所言那样寻个告病之类的由头回雍都,我是十二分支持的。可是魏郯并不愿意。   虽然我们从来没有讨论过此事,但是王据告诉我之后,我就知道了魏郯的决心。王据希望我能劝,这也高估我了。魏郯对我再好,我能劝他弃他的父亲陷险不顾而坐收渔利么?   “少夫人,快午时了,先用膳么?”这时,阿元进来了。   我摇摇头,打个哈欠:“我想先睡一会。”   阿元讶然:“少夫人晨起不到一个时辰,就困了?”   我伸伸懒腰:“天热么。”   阿元应了声,去帮我铺开褥子。   午膳的时候,魏郯回来了。我也小睡醒来,与他一起共膳。   行军在外,膳食不讲究。今日的菜是烩肉,厨子做得不好,端上来,味道一闻就就知道酱放得太多了。   我对食物并不挑剔,可这次,不知为何,我一闻到这味道就觉得一股恶心的感觉涌起,只来得及把头转向一旁就呕了起来。   “怎么了?”魏郯被惊道,过来扶我。   我又羞又窘,正想把他推开,那恶心的感觉又涌起,我又呕了起来。   魏郯急忙让人去请韦郊。   韦郊一脸才睡醒的样子被王晖拉来,给我把脉之后,那两道弯弯的眉毛一动,又把一次,脸上露出喜感十足的笑容。   “如何?”魏郯问。   “恭喜大公子,”他作揖,“少夫人有孕。”   此言一出,我和魏郯都愣了一下。   “少夫人有孕?!”还是阿元首先反应过来,雀跃地睁大眼睛。   韦郊颔首,不紧不慢地说:“敢问少夫人,上月与这月,月事可准时?”   我摇摇头,脸上的笑容已经再也收不住。我的月事是中旬。上个月,魏郯出征,家事繁琐,月事之时我偶感风寒,见没有来,我以为是风寒之故;而这个月的中旬,我一直在路上赶路,颠簸疲累,月事什么的不来才最好……   “果真?不是误诊?!”魏郯一把扯住韦郊的手臂,乌眸因为惊喜而光亮如星,脸上兴奋的神色明明白白写着“你敢说误诊我杀了你”。   韦郊一脸无奈地扯回自己的手臂,脸色颇有些不好看:“大公子此言离奇!某乃扁鹊,误诊这等低弱之事某怎会……”   “阿嫤,腹饿么?想吃什么?”不等他说完,魏郯已经拉起我的手,语气里有点紧张。   “不饿。”我摇摇头,望着他,不知是日晒还是激动,那张脸上泛着红。目光炯炯。   这个意外的消息,我刚听到的时候有些措手不及,甚至不知道该做如何反应。可当我对上魏郯的眼睛的瞬间,心底似有暖流淌过,又似掺了蜜,甜甜的。   先前那些忧虑和它相比,似乎已经变得不值一提。   昨日还因为魏傕训斥魏郯而阴郁沉沉的帐篷,今日因为我腹中的喜讯而欢了起来。   最忙的是魏郯,他一脸喜气,又端着万事做主的架子,一会不容反驳地劝我说,刚才吐了那么多怎么能不饿,肚子里还有一张嘴要多吃些;一会又颐指气使地让阿元将雍都带来的药材拿来,给韦郊去做补药;又过了会,他若有所思,说留在这里不好养身体,要立刻将我送回雍都。   “某以为不可。”韦郊慢悠悠地说,“少夫人得孕不过两月,最是危险之际,车马劳顿,于保胎不利。”   魏郯当即作罢,我听得这话,却想起王据来找我的事。心底不禁苦笑,这下子,别说魏郯,为了孩子,我也不想走了。   王晖那张嘴守不住秘密,魏慈和魏安听到消息,马上赶了来。   “阿安!你真的要做小叔啦!”魏慈虽魏安笑嘻嘻地说。   “我已经是了。”魏安说,眼睛将我从头盯到脚,似乎想找出我到底有哪里变得不一样,让他们如此兴奋。   “这个可不一样,长房长子!”魏慈把最后四个字说得特别重,朝魏郯挤眼。   听得这话,阿元眼睛一亮,问韦郊:“不知夫人腹中是男是女?”   韦郊笑眯眯地说:“放心放心,不是公子就是女君。”   “这不是没回答么。”阿元不满。   “啧啧,夫人才怀两月,你去问我师父也是一样的话。”   ……   这些人吵吵嚷嚷,我跟着笑了一会,没多久又觉得累了。   魏郯看出来,大手一挥,把人都赶跑,未几,帐中只剩我和他。   我躺在榻上,魏郯坐在一旁。他一手握着我的手,一手轻轻放在我的小腹上,眼尾弯起的线条让整张脸变得喜气洋洋。   “会动么?”他低低问。   “不会。”我轻笑,“夫君未闻韦扁鹊所言?还未满两月。”   魏郯颔首,二人相视不语,却各自藏不住笑意。   “夫君想说什么?”我问。   “嗯?”魏郯唇角柔和地弯着,摸摸我的头,轻叹:“多看你两眼,现在还是窈窕佳人,过不久就是水桶了。”   我恼起,朝他瞪眼。   魏郯却笑起来,俯下来,拥着我。他小心翼翼,不敢压到我的肚子,只将头埋在我的颈窝里,轻轻摩挲。   天气热,我的身上有些薄汗,但是现在,我却一点也不怕热。我环着魏郯的肩头,望着头顶的帐篷,眼睛忽而有些发涩。   我想起去年这个时候,我还为着自己的将来小心算计,就算决定跟着魏郯回去,我也小心翼翼,对他察言观色。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能这样自然地和他说话,亲密地拥抱这个人……我的丈夫。   “夫君。”好一会,我轻轻开口。   “嗯?”   “等胎儿安定些,夫君就与妾回雍都,好么?”   魏郯的摩挲停住,抬起头来。   我望着那近在咫尺的黑眸,里面映着我的脸,满怀期望地注视着他。   魏郯笑笑,片刻,抚抚我的头发,没有言语。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临时拉馥之串个场,现在改回去了,嘻嘻 ☆、火光   魏郯变得更加忙碌。他要亲自督促修筑营寨,还不忘三餐盯着我吃饭,有时他忙碌回不来,就让王晖盯着。   幸好我并不常常想吐,又有韦郊在,一连几日,除了走动多谢限制,并无太大改变。魏郯夜里睡觉也变得无比规矩,他不敢动我,有时习惯地把手伸过来,他也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样,顿住,收回去。   于是,我占尽上风。我坏笑地贴过去,捏捏他的脸刮刮他的鼻子什么的,魏郯不满,我就无辜地望着他,摸摸肚子以示提醒。   魏郯只得作罢。我对他吃瘪的样子很欣赏,开心地笑。   韦郊对我带来的药材很感兴趣,拿出来的时候,两眼放光。“自从战乱,这么好的药材,某许久未见了。”他又看又嗅,啧啧称赞。   我笑笑:“听说是南方的药材,韦扁鹊随军来南方月余,也不曾见过么?”   韦郊摇摇头:“行军打仗,药材供不应求,所过之处,哪有还有存货之理。”   我想着延年堂那边最缺一个精通医术的人,自从见到韦郊,心里便一直打算着将他笼络笼络。见他一脸垂涎的样子,我顺水推舟:“些许药材,韦扁鹊若有用处,说一声便是。”   韦郊果然高兴,笑眯眯地向我作揖:“如此,多谢夫人。”   天不下雨,加固营寨的工程很顺利。我在营中散布,能望见高大的箭楼一天一天变多。   魏安每天都去前军看大船,人被晒黑了许多,却兴致勃勃,回来的时候不停地跟魏郯说什么船舷啊船舵啦等等我听不懂的事。   魏郯听着他说,时不时问上一两句话,比如魏傕那新造的铁链如何。   魏安想了想,认真地说:“锁船的铁链锻造精良,的确稳固。不过太沉,每解开一船,最快也须军士十人花费半刻才能撤走。”   魏郯听罢,拿起水杯喝一口水,凝眉不语。   天气接连晴了几日,天空中的云渐渐厚了起来,开始变得闷热。众人都觉得天要下雨,可是并没有下。   这日黄昏的时候,却起了雾。   “江南天气真怪。”阿元抱着一堆白天晒干的衣服回来说,“大热天的,竟会起雾。”   魏郯出去了一整日,知道晚上,我才听到帐外传来熟悉的马蹄声。   我出帐去看,雾蒙蒙的,火把的光照犹如蒙上了绢。   “今夜岗哨巡营加倍。”魏郯下马时,对程茂道。   “诺。”程茂领命,转身退去。   我让阿元打一盆水来给魏郯擦身,跟着他进了行帐。   “你坐着。”他挡开我倒水的手,自己斟了一杯水,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我乖乖地坐在一旁,这几天他都是这样,什么也不让我干。   待得阿元送水来,魏郯让她出去,自己动手把上身擦了擦,换下湿透的衣物。   “夫君去了水寨?”我见他一整日不曾露面,好奇地问。   “嗯。”魏郯系好衣带,走过来,在我身旁坐下。   “如何?”我问,“听四叔说,水寨又添了几十艘大船。”   魏郯不置可否地笑笑,轻叹口气,“还能如何?甚壮观。”说罢,他却转向我,目光温和“夫人今日觉得如何?”   这话他近来每天都要问上两三遍,我也不置可否地笑笑,学着他的语气:“还能如何,并无动静。”   魏郯哂然,捏捏我的脸,眼睛里却弯着笑意。他手臂一伸,把我抱在膝上。   天很热,我能闻到他身上汗气和水汽混在一起的味道。我挺喜欢这样,他的肌肉很结实,被他抱着或坐或靠,都很舒服。   魏郯低眉瞥向我的小腹,将手放在上面。   “你说,他知道我在摸他么?”片刻,他低声道。   这人好奇时的样子挺有趣,眉头微蹙,眼睛发亮。   “他太小,也许以为夫君在打他。”我打趣地说。   “是么?”魏郯抬眼看我,黑眸狡黠,认真无比地点头,“有这般觉悟也好,此子想来与夫人一样,出世之后要常常收拾。”   我的手在他背上捏一下:“妾自幼听话,从不惹父母生气。”   “哦?”他笑着扬眉,“那是与为夫一样?也好,那就不用我收拾,将来给他找个妇人收拾。”   我听得这话,小心眼地问:“夫君怎知是儿子?若是女儿呢?”   “女儿么……”魏郯搂着我,把头探到我的颈窝上轻咬,“那就给她找一个我这样的丈夫。”   我笑起来,想顶两句,又觉得没什么好顶的,搂着他的脖子,舒服地眯起眼睛。   “夫君,”过了一会,我望着案旁那簇迷蒙的烛光,轻声道,“我们何时回去?”   魏郯的动作停了一下,片刻,抬起头来,脸上的玩笑之色已经收起。   “此事我问过韦郊,”他将我鬓边一缕散下的头发绕到耳后,“马车铺上厚褥,行程得当,你可安然回到雍都。”   四周有刹那的安静。   我看着魏郯:“你呢?”   “阿嫤。”魏郯的眉宇间泛起无奈的神色,“我统领后军,不可擅离职守。”   灯光在帐中明明灭灭,似乎起风了。我躺在榻上,许久也不曾睡着。   魏郯出去了,他说要巡营。   我让他去了,没有像往常那样搂着他的腰再缠绵一会。   魏郯自然看出了我的不快,但他并没有解释许多,只安慰似的说他派两百人送我回去,兵将都是善战之人。   你本来就没什么把握能劝动他。心里一个声音安慰道。可是我仍然没法放下,我摸着腹部,即使是为了孩子,他也不肯离开这里……   我心中怀着纠结,辗转之间,始终睡得迷迷糊糊。   夜里再度醒来的时候,我是被外面的嘈杂声吵醒的。帐中的灯火已经灭了,显得动静十分清晰。我听到军士急急奔走的脚步声和军曹催促的呼喝声,还有“嘚嘚”的马蹄声,似乎有人要赶去何处。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   下榻去掀开帐门,只见火光熊熊,营帐前,箭塔上,军曹还在大声叫军士再点火把,以冲散雾气的遮蔽。   “出了何事?”我看到阿元一边跑来一边整理着头发,连忙问道。   “夫人!”她脸色不定,道,“我听军士说,水寨被对岸火攻,烧了起来,南方大军已经登岸!”   我大吃一惊,正要问魏郯何在,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忽而传来,我望去,正是魏郯。   “即刻将马车备好!阿元,收拾物什,多余的不必带!王晖,将帐中被褥铺到车上,越厚越好!”他一边下马一边沉声道。   阿元和王晖各自应诺,转身奔去准备。   “水寨出事了?”我心中惊惶,望着他。   魏郯没有答话,走过来说:“你今晚就上路,我让部将宋柯送你。”说罢,他朝身后喊一声,“宋柯!”   一名浑身甲胄的武将应声上前,向我一礼:“少夫人。”   “你呢?”我盯着魏郯,胸口突跳着。   “我随后就到。”魏郯低声道,说罢,不容分说地握着我的手朝帐后走去。   王晖已经把马车备好,阿元和几个军士将被褥铺在上面,一队兵卒候命在旁。   “韦郊何在?不是让他一起走么!”魏郯转头对从人喝道。   “来了来了!”这时,韦郊分开一队士卒急急忙忙跑过来,衣衫不整。   “打探好了么?四周可有细作?”魏郯问从人。   从人道:“打探好了,营寨往北三十里,并无异状。”   魏郯转向我,火光将他的脸映得半明半暗,唯有双眸定定。   我望着他,知道此时容不得我做主,眼泪却还是不争气地跑了出来,一下子把那张脸糊得看不清。   “你与我一起走……”我低低哀求道,喉咙卡得难受。   魏郯一手放在我的肩上,想说什么,抿抿唇,低声道:“放心,我必无妨。”   我握住他的手,不肯放开。   魏郯却抓着我的手臂将我带到车前,“事不宜迟,上车!”   阿元在车上,忙拉着我坐上去。   我扶着车壁,望着魏郯。   “一路保重。”他低头看着我,粗砺的手将我脸上的泪水轻轻擦掉。   “夫君……”我唤了声,魏郯却把我抓在他衣服上的手掰开。   “启程!”他对驭者喝道。   扬鞭一响,马车奔起,我扶稳身体,再朝他望去。火光笼着雾气,在他身后连成一片,将他的身形映作剪影。   “夫君!”鼻子一酸,我大声地喊。魏郯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一切,很熟悉。恰如我离开家的那个晚上,我爱的那些人立在雪地里,目送着我远走。   作者有话要说:推荐大家看美剧《冰与火之歌》,不过是个坑,嘻嘻…… ☆、野人   呼呼的风声和马车的疾驰声充斥耳畔,泪水将一切模糊,只剩下扭曲的火光和阴影。   “夫人,大公子会安然回来的。”阿元在一旁劝着,把我拉到车里系好帏帘。   我伏在褥子上,睁着眼睛,除了外面的嘈杂,周遭只剩碜人的黑暗。   马车一路疾驰,两个时辰之后,护送的部将宋柯来报,说天已经快亮了,马匹和士卒奔走半夜,需要歇息。   我不想说话也不想出去,让阿元替我告知宋柯,行止之事由他做主。   车子停了下来,我听到外面的士卒走动的声音,偶有人低语,随即被人训斥噤声。   连夜离开骐陵,谁都知道这是逃出来的。气氛有些压抑,连树上的鸟鸣也多了些诡异的意味,人们小心翼翼,就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夫人,”阿元下车走了一趟回来,对我小声说,“四公子也和夫人一样,不吃东西呢。”   我这才想起来这些人里面还有一个魏安,想了想,从褥上起来。   “我头发乱么?眼睛肿么?”我问阿元。   阿元看看我,笑笑:“我去拿湿帕来,夫人拭一拭才好。”说罢,下了车。   她用巾帕湿了溪水,回来给我擦擦脸,又在眼睛上敷了一会。等到她觉得无碍了,我下车去。   外面的宋柯和士卒们见到我,皆露出讶色,纷纷行礼。我对他们颔首,又问了些行路用食是否安好的话,寒暄一阵,朝魏安的马车走去。   魏安坐在车里,削削凿凿,正在做一只船。看到我,他有些诧异,行礼。   “四叔未用食?”我问。   魏安面无表情:“长嫂也不曾用。”   “如此正好,妾与四叔一道用。”我不等他回答,让阿元把糗粮和水拿过来。   魏安有些犹豫,看看我,还是停下了手里的活,下车跟我坐到山石上,拿起一块糗粮慢慢吃起来。   “四叔还在造船?”吃完以后,我看看那那只还未成形的木件。   “嗯。”魏安嚼着糗粮,道,“我要试试究竟如何才能找到又好锁又好解的铁链。”   我哂然,想法不错,不过,现在似乎太迟了。   “四叔。”我心底沉沉,缓缓道,“若是……我说若是,水寨被烧,那些船会如何?”   魏安想了想:“各船解脱不便,昨夜又有风,还没解开,船就已经着火。”   也就是说偌大的水寨,还未开战就没了用处。   魏郯的后军,就成了最后的营寨。   我感到手心冒着凉气,缄默不语。   “长嫂勿慌。”魏安安静片刻,看着我,双目清澄,“等我造出拆解简便的大船,将来再战,水寨就不会烧了。”   我愣了一下,只觉又好笑又无力去笑。想起昨夜那个身影,心底苦涩。   “如此,四叔努力。”我说罢起身,走回自己的马车上。   一行人紧赶慢赶,骐陵早已经被远远抛在后面。山泽草木,虽与南方隔着江,风物却与北方迥异。   谁也没有心情停下来游山玩水,一直走到午后,宋柯来对我说,前方十里是新安地界,有一城池名菀城,是菀县的县邑,可在那里留宿。   我对这些不熟悉,让宋柯尽管安排。   日头斜照的时候,果然,一座城池出现在视野之中。众人皆喜,忙加快步伐走去,到了城下,却见城门紧闭。   宋柯在城下喊门,未几,一人在城头上露出脑袋。   “何人来到?”   “我乃丞相麾下偏将宋柯!还不快快开门!”宋柯道。   那人道:“哦哦!原来是宋将军!稍等稍等,近来闻得前方又战事,县长不许轻易开门,小人故而先问问!”说着,只听一声闷响,城门缓缓开启。   宋柯却拦住众人,没有入内。   “怎么了?”阿元疑惑地错过来从车窗窥去,片刻,只见宋柯大喝一声:“回头!走!”众人皆惊,驭者急忙调转马头,我和阿元被颠簸得倒在褥上。   待我再坐起,只听喊杀声传来,宋柯大喊:“护卫主人!”话音未落,已经响起兵刃交错之声。   车辆扬起的尘土在路上飞扬漫天,我看不清楚那些厮杀的场面。但是马车飞驰,没多久就将那些声音跑到了后面。颠簸了将近一刻,突然,“噗”地一声,马车猛地一震,驭者高喊着“吁”,车厢震得人骨头生疼,好一会才停了下来。   我惊魂未定,正要问出了何事,驭者气喘吁吁地说:“夫人!车不能再跑了!拉车的马跑死了一匹!”   意外频出,我心乱如麻,不顾阿元拦阻,我下车去看。   四周是一处乡野中的山林,僻静无人。马车前面,拉车的两匹马只剩一匹还站着,喘着粗气,令一匹倒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驭者正在拆开死马身上的羁绊,一边拆一边叹气:“它自从昨夜从骐陵出来,一路也不曾歇过几回。原想着夜里能进城邑,可……唉……”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逼近,我心头一震,正要叫他们躲起来,驭者说:“不必躲!是四公子的马车!”   我望去,果然,那马车疾驰而来,可坐在驭者位置上的却是魏安。   “吁!”魏安驾车并不熟练,超出好几丈才把马车停下来。   “四叔!”我忙上前去,将他上下打量,“四叔无事么?”   魏安将鞭子放下,跳下车来,摇头:“无事。”   “啊!总算停下来了!”我正要再说话,不料,车帏掀起,韦郊一脸菜色地钻出来,“吓死某了!”   我讶异地看着他们。   韦郊拍拍身上的尘土,笑道:“少夫人莫惊。某那马中箭倒了,幸亏四公子拉我上了车,而后车上的驭者又中箭倒了,四公子就去驾车。”说罢,他拱拱手,“少夫人无恙否?”   我:“……”   “不知那些军士如何了?”阿元问。   韦郊摇头道:“那城池里的是敌军,宋柯将军为掩我等逃脱,死战在后,恐怕凶险叵测。”   众人默然。   我看看这残缺不全的马车,怅然道:“现下如何是好?”   韦郊想了想,道,“某曾在这一带行医,少夫人若愿意,某倒有一计。”   我说:“韦扁鹊请讲。”   韦郊道:“此处县乡,凡殷实人家都有马车,每逢大战,举家迁徙乃是常事。我等四人,三匹马。不若将残车弃了,两马拉车,一马骑乘,看起来也不过行人。”   我看着他,又看看众人与马车。   出门在外,我和魏安身上的都是寻常衣物,马车也是寻常式样,当初为了不招摇,如今却是正好。   “谁乘车,谁骑马?”魏安问。   韦郊道:“少夫人身体不便,仍与阿元乘车;公子与驭者在前赶车,某骑马。”   阿元狐疑地看他:“扁鹊该不会想着自己跑了。”   韦郊瞪她,恼道:“某岂是那等无义之徒?!你去乡间看看,这里的成年男子哪个不骑马!某已跟了大公子,生是他的人,死是……”   “好了,”我出声打断,“便如韦扁鹊之计,事不宜迟,速速准备才是。”   众人应下,分头收拾。   我那辆马车的车厢坏了,将上面的东西清出来放到魏安的车上去,为了不留痕迹,将残车推下了附近一处沟壑里。剩下的事,便如韦郊所言,我和阿元坐车里,驭者和魏安坐车外,韦郊骑马。   为了做得更像乡里人的样子,在韦郊的指点下,我的头上包了块巾帕,魏安的总角也被阿元梳成了最土气的样式。   一切安排好之后,韦郊看着觉得像了,这才上路。   天色已经快黑了,一行人遭遇突变,已经各自疲乏,没有人说话。   一路上,我们没有找到可供落脚的人家,只能在路边露宿。韦郊、驭者、魏安去拾柴,我和阿元留在营地,把糗粮拿出来分。   天黑的时候,篝火点起,光明冲淡了夜色。   我和阿元掰着糗粮,小块小块放入口中,魏安早早吃完,摆弄他的木船。   对面,韦郊和驭者却聊得高兴。   “某先前听那些军士叫你黄叔?”韦郊道。   驭者笑呵呵:“都是小儿们乱叫,不敢当。”   “有何不敢当,我从前乡里左邻右舍,年纪长些的谁不叫叔。”韦郊嚼着糗粮,道,“听黄叔口音,像是衡州的。”   “正是,我是衡州人。”   “哦哦,那你我算是半个乡党,茂州和衡州两隔壁呀……”   那二人说说笑笑,这边显得冷清许多。   我心里还想着魏郯,离开骐陵已经快一日了,不知那战事如何。一路上,我心里吊着此事,坐卧不安。菀城是骐陵回雍州的必经之路,菀城被攻占,形势比先前变得更加险恶。   魏郯……我想到他,心里就像揪着什么。可自己身处这茫茫乡野,只有无能为力的焦躁。   突然,阿元用力扯了一下我:“夫人……”   我看她,见她盯着前方,神色紧张。   我随着看去,却见前方的阴影中,出现了两人。那是两个壮汉,身上衣衫粗鄙,头发凌乱,手上的刀却是明晃晃的。   韦郊和黄叔也看到了他们,脸色一变,从地上站起。   “尔等何人。”韦郊紧张地问。   其中一人看看他,又朝我和阿元打量,露出猥琐地笑。他唾一口刀背,用袖子在上面擦了擦:“我等乃附近乡人,尔等夜宿这山林是我家的,我等来收些钱物。”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忘了把魏安塞进车里,改了   谢谢kikoapaya大人帮忙捉虫! ☆、菀城   来者不善。   阿元握住我的手臂,望着我,神色紧张。   “可我等并无钱财。”只听韦郊道。   我心道不好。果然,那两人对视一眼,笑起来,带着狠戾。   “呸!”个子矮一点的大汉轻蔑地说,“有车有马,无财?这世道爷爷我见过放不开命的,还没见过放不开财的!”   另一个则将刀举起,对着韦郊:“舍财保命!不然见红!”   众人脸色煞白,韦郊更是盯着那刀尖,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壮士且慢,听妾一言!”我见势不妙,忙道,“我等为避战祸离家,走得匆忙,确不曾带上钱财。壮士不信,可到车上去看,细软物什全在其中。壮士要钱财,可将车马取走,还请高抬贵手,勿伤我家人性命!”   那两人看着我,片刻,高个子朝矮个子使个眼色,矮个子朝马车走去。   我听到“咕咚咕咚”翻动的声音,未几,他走出来,脸色懊恼:“的确无财物。”   高个子神色有些失望,看向我,却忽而笑了笑,收起刀。他擦了擦刀背,走过来,将我上下打量。   我的心怦怦撞着,不禁挪开两步。   “没带财物也不甚要紧,”他的一双小眼睛里放着光,“这位美人随我回寨,保你……”   话没说完,矮个子用手肘撞了他一下。   “大哥说过,只劫财,不劫人。”他小声道。   高个子不耐烦地瞪他,四周看看,嘀咕道:“大哥又不在,我都三十了……”说着,瞥瞥我,又露出垂涎之色。   我愈发害怕,手紧紧抓着阿元,又后退两步。   “杨三!邓五!”这时,一个声音从林子里传来,“如何了?有货么?”   就像闷热之中突然吹入一缕清风,我听到这声音,愣了愣。   “有货有货!”矮个子道。   一阵拨开草木的脚步声传来,未几,一人蒙着半边脸,在火光的映照下,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看到我,他也愣了一下。   “我早跟尔等说打劫路人不好,如今真劫到了自己人。”公羊刽扯下脸上的黑巾,淡淡地笑了笑。   夜色黑沉,山野之中,只有几星灯火如橘。   那是一个废弃的村落,几间破败的茅屋略加修葺,还能住人。   “地方简陋,你将就将就。”公羊刽带我进屋,指指角落的草铺,“你与阿元住一处。”   我颔首谢过,比起露宿野外,这实在好太多了。   方才在林中虚惊一场,刚才打劫那两人竟是公羊刽那群江洋大盗出身的好友。幸得公羊刽出现,否则几乎坏事。公羊刽问清楚我们的境况之后,说在外露宿危险,提议我们到他们几人的落脚之处歇宿。   说实话,先前经历了惊吓,我对他们颇有顾忌。但是公羊刽我还是信任的,而且在野中歇宿也的确为先,我们几人手无寸铁,无论遇到野兽还是追兵都无法脱身。   门口,七八个形貌粗实的大汉堵着,打量着我们,满脸好奇。   阿元拉拉我,脸色畏惧。   公羊刽见状,对我说:“他们都是我行镖的兄弟,为人仗义。先前遭遇重创,他们不得已逃来此地,就着荒村落脚,若非走投无路,也不会去做那等山贼之事。”   “本来就是江洋大盗……”阿元不满地嘀咕。   我扯她一下示意噤声,微笑道:“既是镖上的兄弟,也算故人。”   公羊刽朝他们招招手:“还不进来。”   这话一出,大汉们纷纷进来,笑呵呵地,有的朝我点头,有的朝我拱手,有的朝我作揖,乱哄哄的。   “不知夫人是公羊兄弟故人,多有得罪!”先前那个高个子杨三抓着头,满脸不好意思。   一旁的邓五也笑着说:“夫人不知,我等兄弟在道上讨衣食,不凶神恶煞吓不住人,我等本性可都是好人……”   杨三捅他:“邓五你少给自己贴金,方才是谁又唾又骂说要钱不要命?”   邓五反捅:“你有脸,你方才还说自己三十了要抢夫人……”   二人你一眼我一语,那些大汉哄堂大笑,我和阿元哂然,面面相觑。   虽然一路十分疲惫,但我一点睡意也没有,安顿下来之后,我叫住公羊刽。   我想跟他说话,不为别的,一想知道他是如何在此地,二则是向他打听魏郯那边和菀城的事。   第一件事好说,我基本上也猜到了。公羊刽的确在过关时被截住,可是他身份摆在那里,押解的人不敢像对待普通犯人那样捆手什么的,于是,公羊刽又逃了出来,一路到了南方找这些江洋兄弟。   第二件事,公羊刽说他这些日子都在乡野之中,骐陵和菀城如何,他并不知晓。   不过,菀城怎么回事,他倒是跟我说了些。   “骐陵、菀城,俱是荣郡地界,此地水道纵横,舟楫易行。大公子让你取道菀城回雍都,当是想着水路便捷。”公羊刽道,“当初丞相伐南,取荣郡楔入,亦是这般考虑。”   我颔首。   “开战之初,梁、吴一路退却,而荣郡,丞相攻取不过七日。”公羊刽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你可曾想过,梁、吴水军精锐,于他们而言,荣郡可谓易守难攻,何以不到七日就被打退?”   我心中一紧,望着他。   公羊刽望着门外,道:“此地乃梁氏故地,丞相挟天子令诸侯,荣郡民人多恶丞相。梁玟就算退了,要回来亦轻而易举。菀城之后有菀江为天堑,一旦夺取,可阻隔南北。如今菀城若在梁玟手中,可与骐陵成合围之势。”他停了停,道,“此计,怕是谋划已久。”   我听着他说,直觉身上如同浸了冷水,阵阵发寒。   “我从骐陵出来时,夫君还不知此事。”我的声音发虚。   公羊刽沉吟,道:“菀城乃重地,若有异动,当有探报。”   “可我等是到了城门前才知有变。”我的心跳越来越急,盯着公羊刽,“你也说梁玟谋划已久,他们说不定什么都做好了,就等着大军回撤。”我说着,已经能想象到大军退入菀城如入瓮中,火光、鲜血、喊杀声,而逃出的人,又被江水吞没……   “可以给兄长传信。”一个声音忽而平静地传来。   我惊诧的回头,却见魏安立在门边。   他看着我们,说:“兄长曾说,他令后方守将一旦有变,则举火为号。”   “高点的山林么……有是有,不过不熟路的人可去不了。”众人聚集到一起的时候,杨三想了想,道。   我颔首:“正是因此,妾听闻诸位壮士对此地熟络,是以求助诸位。”   大汉们相觑。   “烧山倒没什么,不过爬上去放一把火。”一人掏掏耳朵,瞥着道,“不过魏贼奸猾,荣郡人人欲诛……”   立刻有人道:“那吴琨也不是好人,他杀我等兄弟,还捕了大哥,如今生死不知。”   众人议论纷纷。   公羊刽没说话。   我看向杨三,他抱着胸,没有表态的意思。   “若诸位壮士肯帮忙,妾可付酬劳。”我说。   此言一出,屋子里立刻鸦雀无声。   “夫人既提到酬劳,那我也把话说开了。”杨三笑笑,道,“我这些兄弟,都是道上出来的,夫人所说之事,乃是跟梁、吴作对,此事凶险,夫人亦当知晓。”   我颔首:“正是。妾救夫君心切,酬劳之事,壮士可议来。”   杨三慢慢道:“夫人出身大家,夫人的丈夫少说也是将官,此事,亦是看在公羊兄弟的面子我等才答应。”   我明白他的意思,道:“壮士出价便是。”   “十万钱。”杨三道。   此话出来,他后面的人都露出讶色。   我看着他,片刻,道:“十万钱?壮士可知雍都一座五进大宅可卖几钱?妾不过小户,全家的命搭上也不值十万钱。”   杨三笑笑,道:“夫人能出几钱?”   “一万钱。”我说,“我等破败之家,唯夫君薄俸维系,凑足了数,也只能给到这些。”   杨三道:“我等兄弟八人,一万钱恐怕不够。”   我咬咬唇:“壮士要多少?”   杨三眼睛精光一闪:“一万五。”   我看着他:“妾再加一千,一万一。”   “最少一万三。”   “一万一千五。”   杨三身后的邓五不耐烦地说:“一万二!”   “成交。”我微笑。   杨三瞪向邓五,邓五看看他,又看看我,一脸茫然。   “壮士,作得数么?”我问杨三。   杨三深吸口气,起身道:“我等既应下,当然作数。只不知夫人如今身在此地,如何付账。”   我答道:“公羊公子识得妾家宅,我作书画押,交给公子。将来归了雍都,可作凭据。”   杨三愣了愣,失笑:“如此说来,我等还要送夫人回雍都才可取钱?”   “此事我作保人。”公羊刿在一旁不紧不慢地开口,“夫人应下之数,由我交付。”   杨三看看他,片刻,对几个大汉笑笑:“还等什么?买卖来了!抄家伙出门!”   大汉们一哄而起,各自去取物什。   我心里松一口气,向杨三一礼:“多谢壮士。”   “事成再谢!”杨三一摆手,领着一伙人出了门。   他们一去就是许久。   夜已经很深,茅舍外,先前吵闹的夏虫都差不多安静了。   我立在门前,望着深黑的远方,只见无星无月。   “先歇息吧。”公羊刿走过来,瞅瞅外面,“夜里爬山纵火,又要隐秘,不会太快。”   我摇摇头:“我再等等。”   公羊刿没说话,在门边的青石上做下来。   “方才你与杨三讨价还价,倒不输当年。”他忽而道。   我看看他,唇角弯了弯:“是么。”以前在长安,公羊刿曾受二兄之托,跟着我去市中卖旧物。当年他觉得丢人,不肯跟我站在一起,又不愿违诺,就远远地看着,那副别扭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   “夫人方才跟他还价做甚。”阿元问,“不怕他觉得价太低,一拒了之。”   “拒?怎么拒?”我淡淡一笑,“他们穷到去打劫了,放把火能得万钱,高兴还来不及。”说着,看看公羊刿,真心地说,“多谢公子保密。”   他瞥瞥我,神色无波,眼里却是心照不宣。   和江洋大盗做兄弟,本不是一般吃吃喝喝能做成的,我通过公羊刿跟他们打交道,也要遵守他们的规矩。他们缺钱,我就是生意;要做生意,就有估价。   公羊刿的身份,杨三他们是知道的。我是杨三的故人,他们难免会猜测我的身份,这能从我出得起什么样的价钱看出来。   十万钱,全雍都能出得起的不会有多少家。杨三开出这个价乃是试探,我若答应,出钱是小事,让他们看出身份,以后却可能会有更多麻烦。一万钱,普通官宦人家东拼西凑还是出得起的,我压价还价,处处哭穷,一则可解除杨三的疑虑,二则告诉他,超过了价钱,这生意不做也罢。   就像我对阿元说的,他们缺钱,不会不答应……   “长嫂,那边。”魏安忽然道。   我回神,顺着他的指向望去。果然,远处,一簇火光出现在黑夜里,如同刚点上火的灯团,慢慢的,越来越亮。   “是菀城的方向。”公羊刿从青石上站起来,掸掸衣服,看看我,“一万二,你出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今天出门,路上开车,忘了留言说时间。   鹅好像写过好多烽火,古人真聪明啊,都和鹅想到一块去啦,哈哈,哈哈哈哈哈。。。。   谢谢叮当家的加菲大人,看文很仔细,鹅很汗颜。。嘿嘿。。   最后抚摸一边等更的各位,鹅洗澡睡觉了,大家晚安~ ☆、罗乡   等到杨三等人回到来,那边山头已经烧得熊熊,橘色的光照映彻一角天空。   大汉们精神好得很,有说有笑。   我迎上前去,行礼道:“多谢诸位壮士!”   “夫人忒多礼,不谢不谢!”杨三摆手笑道,说罢,拍拍公羊刿的肩膀:“兄弟今夜这事做得爽!要是有酒,该好好喝几坛!”   公羊刿却不像他们那样兴奋,望望天色,道:“还有一个时辰天亮,尔等赶紧歇下,天亮便离开此地?”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为何?”邓五不解地问。   公羊刿指指火光,道:“这火必惊动菀城,过不得多久,吴军就会过来查看,万一搜来,我等都逃不掉。”   “这地方我等好不容易才找到,又要走?”   “走就走。”杨三想了想,豪气地一挥手,“我等兄弟上山下江,这鸟地方无财无食早呆腻了,换个去处正好。照公羊兄弟说的,都去睡!天亮走人!”   众大汉得了这话,一哄散了,各自去找地方睡觉。   阿元看向我:“夫人,我们也要跟着走?”   我颔首:“要。”说罢,动手去整理草铺。   一日一夜我不曾休息,这一个时辰睡得十分糟糕。各种梦境,嘈嘈杂杂,魏郯的身影总在那里徘徊不去。   等我被阿元推醒,眼皮沉沉的,一点也睁不开。   “再睡一会……”我无力地说,蜷蜷身体又要闭眼。   “夫人,不可再睡了!”阿元忙摇我,“公羊公子说现在不走,遇到追兵就麻烦了!”   追兵?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草草地整理衣服走出门去,只见众人都已经起了来,院子里架着火,上面烤着一只野猪,公羊刿一手拿着破碗盛水,一手拿着一块肉嚼着。   “夫人!来用食!”黄叔将一个干草堆让给我,又递来一大块肉,“来用早膳,公羊公子打的山鸡!”   我接过,在草堆上坐下。   看向公羊刿,他一声不吭地吃着,火光里,下眼睑有浓重的阴影。   “一夜未睡?”我问。   公羊刿看看我:“嗯。”   我也不说什么,黄叔又递肉来,我递给公羊刿。   “你吃。”公羊刿拍拍手,站起身来,略带干哑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兄弟们快些,再过一刻就上路。”   上路的人数太多,我们这边加上杨三一行人,足有十几人。且成年男子占大多数,妇孺寥寥,没有老人,这样的队伍在路上很是奇怪。   公羊刿和我都觉得不妥,与杨三合计,他说:“我等兄弟想回汝南,听说梁玟在那边的兵船已经撤了,正好回去看看。”   公羊刿道:“你去汝南,此路前方再行十里到了罗乡,就要分道。”   有人问:“公羊兄弟与我等一块走么?”   公羊刿摇头:“我与夫人同路,走东南回雍都。”   杨三看着他,片刻,点点头。   他叹口气,道:“大哥的事,公羊兄弟也尽了力,可扬州那边过不去,唉……公羊兄弟先回去也好,我等回汝南纠结乡党,就是要想个办法。你放心,我等拼了命也要救大哥出来。”   公羊刿拍拍他的肩头,没说什么。   我在一旁听着,有些讶异。先前我一直担心着魏郯那边,公羊刿的事,我只粗略问了一下。我以为他会去找裴潜救人,竟然没去么?   上车前,我瞅瞅四下,低声问公羊刿:“你真的回雍都?”   “嗯。”他说。   我看着他,点点头:“也好,若婵还等着你。”   公羊刿瞥我一眼,唇角抿了抿,似乎在笑。   骐陵开战的消息已经传了出来,路上赶着迁往别处的人也不少。   我们和杨三他们已经分作了两队,公羊刿和我们几人走在前面,他们隔着些行人走在后面,三三两两,扮作互不相识。   有了人群,我的心安定了许多,却仍然不敢睡,望着车外,手不自觉地放在肚子上。   “夫人,放心,小公子不会有事。”阿元安慰地说。   我回头看她,笑笑:“你怎知是小公子?”   阿元歪歪头:“不是小公子,小女君也好。”   说到孩子,我的心里有点温暖,可是又想到魏郯,心情黯淡下来。   “我怀孕的事,勿与外人说。”我对阿元道。   阿元的神色了然,道:“公羊公子呢?”   我沉默了一下:“也暂且不说。”   阿元点头。   吴璋动作很快,许是昨夜的火泄露秘密,他也不再按兵不动。走在路上,我们遇见好几拨赶往骐陵的兵卒,各处路上也有人设卡盘问。   我们的说法早已经想好,我们是从南边的芹乡避战祸而来,去东南的朱县投奔亲戚。公羊刿是家主,我是他的妇人,魏安是他的弟弟,阿元是他的妹妹,韦郊是他的表亲,只有黄叔不变,还是家中的老仆。   路上过了两个关卡都无碍,顺利到了罗县。   “这是你妇人?”盘问的军士看看我,问公羊刿。   “正是。”公羊刿神色自然。   军士又打量我,我装作羞怯,低头躲到公羊刿身后。   军士笑了笑,又看向韦郊。   “这是你表亲?”   “正是。”   “怎么这么不像?”旁边一个军士凑过来,看看公羊刿,又看看韦郊,疑惑地说,“一个生得高富俊,一个生得矮穷敦,还有那眉毛也怪……”   “谁是矮穷敦!谁是矮穷敦?”韦郊一听这话立刻跳脚,面色涨红地瞪他,指着眉毛,“我这眉毛父母给的!弯些浓些有何不妥?!”   “他模样随我舅父。”公羊刿神色不改地按住韦郊,看他一眼,对军士说,“我舅父就是矮个圆脸小眼浓眉毛。”   “谁矮个圆脸小眼……”韦郊不满地瞪向公羊刿,黄叔连忙将他拉住,笑呵呵地向军士拱拱手,“二位将官,我家表公子急躁,二位将官看若是可放行,还请多多通融!”   “前面怎么问那么久?”   “就是!我等还要赶路!”   后面起了一阵嚷嚷,我回头看去,是杨三他们。   “吵什么吵什么!”军士瞪他们一眼,看向公羊刿,道,“尔等过去吧。”   韦郊仍拉着脸,黄叔扯着他谢过军士,众人牵着马匹车辆走过关卡。   就在这时,辚辚之声传来,一队人马拥着一辆马车从大道那边奔来,旗帜猎猎,上书“吴”字。   “让来让开!”开路的人大喊,军士们连忙清道。   我们让到路边上。这一路来,我们遇到不少吴军的军士,已经能够从容应对。   不过如今这队人马中带着一车,不知里面乘着何人。   我正当猜测,那些人马在我们面前看看经过,忽然,一名文士模样的人骑在马上,目光落在我的身上。   心底一惊。   那个文士的面容似曾相识,但我记不得在何处见过。那一瞬,一股不祥的预感传遍全身。   他才经过,只听马匹嘶鸣,文士将坐骑勒住,调转马头。   “夫人?”阿元见我转过脸往人群后面挤,满脸讶异。   “那妇人,把头抬起来!”一个声音在背后传来。   我停住,片刻,转头,与那人对视。   他看着我,忽而笑了起来:“左右来人!我等遇到了贵客!”   一行人脸色剧变。阿元抓住我的手,满面惊恐。电光石火之间,我想起了此人在何处见过,正是不久前的魏傕帐外——他是那个吴琨派去的使者。   正当我感到浑身如坠冰窟,一个女子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刘郡守,何事?”   “女君。”那人回身,向车上一礼,“魏郯夫人傅氏,就在此处。”   作者有话要说:多谢上一章捉虫的大人~   今晚要出门,有点短,但是鹅保证,会有老朋友出现滴! ☆、囚禁   车厢上的窗忽而拉开,年轻女子的脸露了出来,一把便面遮住半张脸。   那目光首先就落在我的身上,透着吃惊或好奇,上下打量。一双凤眸异常清亮,眉毛不弯,有些平直,将一张脸添得几分锐气。   “这位将官说的什么话!”公羊刿上前一步,将我挡在身后,“这是我妇人方氏,怎成了什么傅氏!”   那个刘郡守在马上,看他一眼,不紧不慢地笑笑:“你妇人?”他突然指向黄叔身后,“那这是何人?丞相的四公子,也是你家人?”   我几乎听不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黄叔脸色僵硬,他身后,魏安盯着那些人,面无表情。   “来人。”车里的女子缓缓道,“将他们带走。”   我到底还是去了菀城。   我和魏安身份金贵些,被塞在一辆车里。其他人都被缚住手,步行上路。公羊刿的剑和魏安的那些工具都被收了,从车窗往外瞥,公羊刿虽然双手被缚,却还是走得挺拔。   望见那城墙的时候,我想起昨日的杀戮,不禁瞥向城门两旁。只见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宋柯和那些兵卒,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不许看!”外面的士卒发现了我窥视,狠狠道。   我转过头来,不再往外面看。   现在不是追忆感叹的时候。我靠在车壁上,深吸口气,手轻轻抚上小腹。也许是感到肚子里还有一个人在替我分担,心情莫名的沉静下来。   我睁开眼,魏安坐在对面,抿着唇,眉头微微蹙着。   这是个什么情绪都藏不住的人,每每看到这副表情,我就知道他正在生气。至于生气的原因,我觉得不是被俘,而是吴琨的军士收走了他的那些小工具。   下了车以后,我们被关进了一个小院子。   我一间屋,魏安一间屋,别人去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室内只有一张榻,地上的席已经残破不堪,梁上结着一层一层的蜘蛛网。   正当我惴惴地猜测着接下来会如何,门忽然被推开,那个女子走了进来。   先前在车上粗略一瞥,我只能见到半张脸,如今她立在我面前,只见个子比我高一些,绢衣罗裙,装扮的首饰皆是精致,手上的象牙错金便面能显示出几分家底。   虽被俘,但我知道我现在还有些身价,架子不能失得太早。   我看着她,并不言语。   “囚妇,见了女君怎不行礼?”她身后,一名侍女皱眉斥道。   我不慌不忙:“行礼么?论辈分,令尊吴秀,当年曾为妾父亲属臣;论年纪,妾长于女君。女君要妾行礼,岂非以威武曲人?”   女子面色微变,看着我,过了会,将便面放下。   我有些讶异,她巧鼻樱唇,脸形却与我猜想的迥异,颊下圆润,俨然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夫人倒是口舌了得,”她高傲地笑了笑,“只不知夫人何以知我身世?”   我亦莞尔。这其实一点都不难猜,他们来的时候举着吴氏的旗号,而这女子被一个郡守尊称为女君,那么,她十有是吴琨的姊妹。   我不知道吴琨有几个姊妹,她是哪一位。   不过,她审视我的眼神一直没有变,好奇、防备、猜疑。这种眼神我从前在长安就对付过不少,前番还在乔缇那里复习过——这是情敌的眼神。   乔缇和阿元都说过,吴琨要将一个妹妹许给裴潜,如果他没有别的姊妹还惦记裴潜,那么就是此人无疑。   我没有接她的话,道,“女君屈尊来见,若有话,不妨直言。”   女子似乎有些不快,走过来,在我身边转了转,手指把玩着便面。   我面色无波。   “我听刘郡守说,夫人先前是在骐陵。若未估错,夫人当是前夜从骐陵逃出。”她忽而道。   这算不得什么秘密,我说:“女君甚智。”   她一笑:“想知道那边如何了么?魏傕被我兄长和梁军一把火烧了水寨,如今走西北逃逸,我听说魏郯交战时受了重伤,性命堪忧。”   耳边犹如爆了一个惊雷,震得我的脑海有刹那空白。心中的惴惴变得强烈,惊惶暗暗漫起。   “夫人不担心么?”女子盯着我,笑容里带着恶劣,“我可听说,夫人的夫君待夫人极好,去年,还亲自去淮阳迎接夫人。”   我看向她,低低开口:“妾若说心中忧恐,女君可会将妾放走?”   女子没有说话,与我对视,目中的探究更深。   “忧恐?”她嗤笑一声,轻轻道,“夫人与魏郯成婚不过一年余,倒是情深似海。季渊公子与夫人故旧,魏傕来伐淮扬,夫人可曾为季渊公子担心过性命?”   “这与女君无干。”我按捺着,淡淡道。   女子不以为然,看看我身上的衣饰,片刻,朝门外唤来士卒。   “看好她,待我兄长来到再处置。”她说。   士卒应下。   “哦,是了。”女子才走到门前,回头看向我,勾勾唇角,“我姓吴名皎,莫忘了。”   门被关上以后,许久也没有人来。   我坐在榻上,望着那门上透入的一缕光出神。   黑暗之中,心跳的声音尤其清晰,当我回忆到魏郯将我送走时的身影,尤其响亮。   他受了伤,伤得很重。   他还在逃命……   一个声音反复提醒:那是吴皎胡说的,她根本不曾去战场,这么说是为了扰乱你的心绪……   如果是这样,她其实成功了。   我将头埋在两肘之间,用力地摇摇头,想把那些让我惊慌失措的东西都赶走。   你还有孩子。   鼻子倏而发酸。   自从离开骐陵,我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助。魏郯生死不明,我帮不了他,也帮不了自己,又拿什么来保护腹中那点脆弱的骨血?   吴皎没有再来过,士卒也没有为难我。吃食、饮水甚至秽物,都有一个老妇来递送收走。出此之外,这屋里始终只有我一个人。   魏安、阿元、公羊刿他们,也没有半点消息。   门外透来的光照明晦交错,被囚禁的时光,由于心事重重而变得煎熬。尽管如此,我仍照着韦郊从前说的那样,按时辰起居。不能出门,我就在屋子里转着圈走;睡不着,我闭着眼睛也要让自己睡着。   就这样浑浑噩噩,我掰着指头,已经过去四日。   四日,我不知道结束一场战争够不够,但是我知道,如果魏郯死了或被俘,留我便没了多大意义;如果魏郯顺利回到北方,那么我的价值还在。不过无论哪一种结果,都会有人来告诉我。   夜里,我正在榻上掰着指头让自己睡着,突然听到外面有些杂乱的脚步声。   “听说此处关了魏氏的人!都拉出来!”一个声音粗粗地喊道。   “将军……”   “人呢?都拉出来!”那声音高声道。   我才下榻,门突然一下被撞开,突如其来的火把光照让我的眼睛有些不适。   “将军!这……”一名士卒跑来拦阻,却被门口的人推开。   “将军,是个妇人!”那人举着火把将我照了照,面露讶色。   “妇人也拉出来!”   那人大步过来拉我。   “不必劳动。”我忙喝一声,冷冷道,“我自己会走。”说罢,整整衣衫,朝门外走去。   院子里立着十几人,火把的光照亮堂。我看到魏安、公羊刿他们也出了来。   “夫人!”阿元呜咽一声,要过来,却被士卒拉扯住。   一名彪形大汉立在院中,虎视眈眈,手里拿着一根马鞭,将所有人都看了一遍。   “听说,有个魏傕的儿子,是谁?”他问。   “将军,是这个!”有人指着魏安道。   大汉看向魏安,哼一声,将马鞭在手里请敲一下:“绑起来。”   我的心头一寒,只见士卒拿了草绳就去绑魏安,正要开口,一声断喝传来:“且慢!”   望去,却是公羊刿。   他立在廊下,道:“这位将军,我等在此处,乃是贵家女君之意。某闻贵家主公有仁德之名,妇孺病弱者,手无寸铁者……”   “好个手无寸铁!”那大汉喝道,“魏郯杀我部将千人!那妇人竟将尔等这些蚁鼠好吃好喝供养在此!我今日来,就是要给兄弟出口闷气!”说罢,冷笑,“女人赏给众兄弟,男人都给我往死里打!”   身后众人得令,围拢过来。   阿元尖叫,我连忙往柱子后面退去,可是一只手突然拽住我的衣服,我用力挣扎,却被摁到地上。   “不……”我浑身蜷起,拼命护住肚子。可就在此时,我的衣服被扯开,未几,侧腰上被人踢了一脚。   瞬间,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模糊。   我睁大眼睛看着地面,火光绞着黑漆漆的人影,如同鬼魅在舞蹈。   痛楚从身体深处泛起,挟着恐惧,不是为了羞辱,而是为了我全心守护的那个生命。   似乎有人在怒喝,还有杂乱的脚步声,但那与我无关。   我的呼吸艰难,恍惚中,魏郯对我微笑。   阿嫤……他唤着我的名字……   “阿嫤!”我被谁翻了过来,上方,裴潜神色焦急。   “韦郊……叫韦郊!求求你……”我泪眼模糊,捂着肚子,用力睁大眼睛哀求道。   作者有话要说:抚摸久等的各位!   这章末尾写着写着觉得眼熟,咦。。。。摸下巴沉思中。。。 再遇 后园里,阳光灿灿。母亲种的蔷薇爬满了花架,盛开的花朵娇美而芬芳,花瓣和嫩叶在骄阳下舒展。 我坐在花荫下,手里,阿傻睁着两只眼睛望着我。我耐心地拿着针,穿起红线,给它缝上嘴巴。 “……阿嫤在做甚?”这是母亲的声音。 我抬头,她微笑地看着我,手里拿着纨扇轻轻摇着。 “缝绢人。”我说。 母亲看了看,问:“这绢人怎这般模样?头发呢?” “还未长出来,它才出生。”我眨眨眼,“母亲,它是阿嫤的娃娃,过些日子才会有头发。” 母亲笑起来,轻轻地摸我的头。 那触感像风一样,虚无,我却能感到它的存在。转眼间,母亲不见了,蔷薇花化作枯枝,我面前的后园也化作一片大雪中的残垣。我焦急地到处找母亲,却见萧索的天地间,只有一个人影立在那里。我一愣,想唤他,那名字却卡在喉咙里面;向他奔去,脚下的路却像永远也走不完,始终无法接近。 阿嫤……不知道谁在唤我,额间的触感仍在,一下一下……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一阵刺目。 身体很沉,我动了一下,被人按住。 “勿动。”一个熟悉的声音低低道。 我心中一惊,眯着眼睛朝他看去。裴潜坐在榻旁,清俊的脸上有些苍白之色,眼睑下泛着青。 杂乱的记忆在脑海中重新浮现,裴潜、韦郊、阿元、公羊刿等等,还有我的肚子……心中一惊,我拉开被子,将手摸向腹部。 “胎儿无事,韦扁鹊说你要静养。”裴潜按住我的手,淡淡道,“勿动。” 如同窒息中透入清风,我的心登时落下。 “真的……”我不禁喜出望外,望向他,那双眸注视着我,平静而黑沉。 裴潜的唇角微微地牵了牵,似乎想回我一个微笑,但是没有成功。我看着他,也收起脸上的笑意,安分地躺回枕上。 火光中他那焦急大吼的模样仍然清晰,他不住地安慰我,抱着我奔向什么地方。我也记得我紧紧扯着他的袖子,就像在抓着救命稻草。而现在,一切平静,我们忽然又回到上次见面的状况,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饮水么?”裴潜首先开口,从榻上起来。 我点头:“嗯。” 他去案上倒水,光照映着他的侧脸,线条清瘦。水端来的时候,我想接过自己喝,裴潜拨开我的手:“说了勿动。”言罢,他将一只汤匙拿来,舀起一匙,送到我嘴边。 我有点尴尬,只得由着他喂,一口一口吞下。 “我睡了多久?”喝过以后,我问。 “昨夜到现在,差两三个时辰就够一日了。”裴潜道。 我望着他,片刻,轻声道:“你一直在此?” 裴潜没有答话,将水碗放下,重新坐到榻旁。 “我睡了两个时辰,阿元和郎中一直守着,我方才让他们去歇息了。”他说,“我昨日在骐陵督战,得知你在此处,便即刻赶了来。”说罢,他看着我,“还有什么想问的?” 我的心事,在他面前从来都藏不住。我沉默了一会,道:“他,如何了?” 裴潜看着我,唇边弯起一丝苦笑:“他走了,还活着。够么?” 作者有话要说:鹅的外婆,在鹅写《双阙》的时候中风,一直卧病,今天终于解脱了。所以,本文要停更一周。 很抱歉鹅又食言了,不过鹅是没有弃过坑的,下周再继续吧。 林崇 我心底暗暗吃惊,面上波澜不动,让阿元扶我起来。 魏安也从阶上站起来,手里仍拿着他的,脸上全然不掩惊讶。 “此乃荆州崔军师,今日到了菀城,来见夫人。”裴潜对我说。三言两语,我听不出底细,但看他神色并无异样,心底稍稍平静。 崔珽在推车上向我一揖:“夫人别来无恙。” 我看着他,矜持地还礼:“原来是崔公子。” 裴潜有些讶色:“军师识得傅夫人?” 崔珽微笑:“去年某在山南访云石先生,曾与夫人有一面之缘。”说着,他看向魏安,“四公子还曾赠某推车与马具。” 魏安看着他,神色动了一下。 “并非全是赠送,”他抿抿唇,撇开头,“推车是改的。” 崔珽望着他,笑意温和:“可某还不曾道谢。” 魏安淡淡道:“不必谢。”说罢,他把扔在榻上,转身走开。 屋子那边传来“哐”的关门声,众人在原地相觑。 裴潜面色平静,崔珽望着魏安屋子的方向,若有所思。 “小叔今日身体不适,失礼之处,还请包涵。”我目光一转,低眉歉道。 崔珽看向我,淡笑:“夫人不必多礼,四公子既然不适,某改日再来拜见。”说罢,他向我一揖,又与裴潜道,“季渊可引我往城中一观。” 裴潜颔首:“便如元麟之意。”他看看我,眼神似乎在教我安心,随后,吩咐从人搬动崔珽的推车离开。 院门再度关上,庭中留下我们几个,对视间,神色各不相同。 “小儿麻瘫,若是早些遇上某,也不必终生坐推车了。”韦郊晃晃脑袋,慢悠悠地说。 “这位崔军师,就是梁玟的军师崔珽?”公羊刿用石块磨着替作宝剑的木棍,望望门那边,走过来问。 “正是。”我答道。 公羊刿“呼”地吹了一下棍子上的木屑,上下挥了挥。 “你该告诫四公子,现下并非意气之时。”他看向我,淡淡道。 直到用膳的时候,魏安也没出来。我想了想,只得亲自去唤。 好一会,魏安才把门打开。 他的头发有点乱,好像一直躺在榻上,可是脸上却没有半点睡意。 “四叔还未用膳?”我问。 魏安摇摇头:“不饿。” “怎会不饿?”我语气不容抗拒,“饭食在我屋内,四叔过来一道用膳。” 魏安看看我,有些不情愿,但没有违逆。 用膳时,二人谁也没有说话。等到吃完,魏安告了一声就要走,我把他叫住:“四叔且坐下,我有话要说。” 魏安有些犹豫,坐回席上。 “四叔这几日过得如何?”我问。 魏安道:“嗯,尚可。” 我看着他,叹道:“是我这个长嫂有失,累得四叔受困于此,这些天又卧榻养病,竟不曾关照四叔。” 魏安对着我的目光,脸上起了些赧色。 “长嫂不必自责,”他挠挠头,慌忙道,“我尚可,嗯,就是尚可。此处无人打扰,并无不适。” 我见他这个样子,莞尔,道:“如此,四叔今日见到崔公子,莫非不是生气?” 魏安愣了一下。 “那不一样。”他咬咬唇,目光重新黯下。 “四叔若有心事,不妨与长嫂相谈。”我进一步道。 魏安有些踌躇,望着我,好一会才说:“长嫂,若我当初不曾帮崔公子修推车,也不曾赠他马具,他会不会就去不了荆州?父亲和兄长也不会败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脸上满是不安。 这话与我猜想的差不多,我的心里有了底。 “我记得四叔一向赏识崔公子。”我说。 魏安露出愧色,点点头。 我笑笑:“四叔也觉得崔公子有大才。想当初,夫君也曾邀崔公子去雍都,可惜崔公子并未应允。我听闻梁玟为了将崔公子请去荆州,开口许下的就是军师之位,并将麾下军马交由崔公子分派。四叔以为,梁玟如此决心,可会因为少了区区推车马具而有所改动?” 魏安默然。 我继续道:“我以为四叔不必过于介怀。群雄交战,各为其主。若你我还在魏营,有仇有怨大可交战一番出口恶气,可现下全然不同,四叔有志,亦当进退得法。” 魏安仍然锁着眉头。 “我如今是囚犯,便要伏低?”他说。 “谁说四叔是囚犯。”我微笑,“四叔是人,长嫂说的,乃是做之道。” 裴潜直到傍晚才再度出现。 “夫人可上得路?”他问韦郊。 韦郊讶然,道:“夫人已痊愈七分,最好还是静养,将军说上路……”他看看我。 “出了何事?”我问。 裴潜道:“主公命我带上尔等,明日启程往邺城。” 我了然。菀城不过是个小邑,我们在此,不过是临时关押。要走其实是个好消息,留在此处只能意味着我们连带走的价值也没有,那是大大的不妙。 “若是车里垫多些褥子,再备好汤药,如何?”我问韦郊。 韦郊叹气:“也只得如此。” “邺城乃吴梁交界。”公羊刿思索着,看看裴潜,“今日那位崔军师也去?” 裴潜颔首:“正是。” 公羊刿淡笑:“去做甚?仗打完了,两家要分赃?” 裴潜亦笑笑:“算是。” 这话在我这里却一点都不好笑,我想到了魏郯,心里一沉。 “此战,丞相败了多少?”我沉默一会,问裴潜。 裴潜看着我,道:“也未败多少,中原及西北仍在他手中。”停了停,他苦笑,“南方人亦不惯陆战,且孟靖的后方统帅得力,防线坚固。” 这话勾起了我的心思,我想再问,可触到裴潜那双通透的眼睛,话语生生打住。 未几,一名从人来到,对裴潜说吴琨那边来了人。 裴潜应了声,便随他去。 “季渊。”公羊刿叫了声,悠悠道,“我那剑是公羊家的传世宝贝,我还会要回来的,勿教那些不识货的兵卒糟蹋了。” 一直不说话的魏安听得这话,也想起什么,对裴潜说:“还有我的凿子锤子。” 裴潜啼笑皆非,不理会公羊刿,却看向魏安:“四公子的凿子锤子,崔军师要去了,公子想讨回须问他。”说罢,转身走开。 “崔公子要那些做甚?”阿元在一旁好奇地问。 魏安拉着脸,眼睛里满是纠结。 第二日早晨起来,车马都已经准备妥当。为了减少些马车的颠簸,我还不怕热地用布条裹住腹部。 除了进菀城那日,这是我第一次走出这个院子。出门时,不禁四处多看两眼。 街道屋舍都是寻常小邑的样式,不少兵卒来往走动。正待收回目光,一阵马蹄声忽而传来,望去,却是一名全身甲胄的青年骑着马朝这边奔来,街道都是人,他却不放慢,引得一阵鸡飞狗跳。 “小心!”眼见着他冲向这边,公羊刿连忙伸手,将我拉到车后。 只听一声马嘶,青年在马车的丈余前停下,盯着我。 “林将军!”看守我们的士卒连忙向他行礼。 那个青年却不看他们,只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此人年纪不过及冠,打量我的眼神冷冷的,全无和善。一阵不安袭上脊背,我立在公羊刿身后,袖子底下的手不禁护上腹部。 “这位将军,不知有何贵干。”正当不知所措,公羊刿开口道。 “你就是傅嫤?”青年也不理公羊刿,看着我道。 阿元皱眉:“无礼……” 我拉着她,望着青年,道:“正是。” 青年冷笑,突然“锵”地拔剑。 公羊刿的身体僵住。 “将军不可!”旁边的士卒连忙劝止。 “什么不可!”青年喝道,“此妇被俘,竟也好吃好喝养着,出行还可乘车!裴潜何在?!他这般款待仇人,岂非辱我淮扬脸面!” “住手!”就在这时,裴潜断喝的声音传来。只听脚步纷乱,士卒中间,裴潜大步走来。他甲胄披挂俱全,手中拿着银盔,看着青年,脸色发沉,“收剑!主公有令,任何人不得扰傅夫人,少成欲抗命?” 青年脸色不定,瞪着他。 “你休拿表兄压我!”他毫无惧色。 “某不过奉命行事。”裴潜面无表情。 青年冷笑:“哦?我不肯,如何?” 裴潜上前,身后“刷”一声,十几士卒列队而出。青年亦挥手,亦有近二十人涌上前来,戈首矛头,针锋相对。 众人皆变色。 “都给我放下!”一个中气十足的娇喝传来。 我的心正提在半空,听得这声音,倏而愣了一下。 望去,只见围观的士卒被分拨开,一个大袖罗裙的身影从后面急急走出。 “林崇!”吴皎饰珠戴玉,脸上描画得精致,却配着一副怒容。她指着青年,娴雅的宽袖在风中显得极不协调,“谁让你来的!你给我收剑!” 楼船 青年看到吴皎,似乎很意外,强硬的神情顷刻间变了个样。 “阿皎……”他有些踌躇。 吴皎瞪着他。 青年一脸不忿,片刻,收剑入鞘,“锵”一声,显得怒气未消。 吴皎又环视军士,目光凌厉。 军士们也纷纷收起兵刃。 最后,她看向裴潜。 裴潜一直不曾动刀刃,立在原处无所动作。 “表兄有些误会,冲撞了将军,还望宽宏不咎。” “谁要他宽宏……”青年立刻道,可吴皎的眼刀再度飞去一记,他立刻打住。 他神色变幻,“哼”一声,调转马头一踢马腹。又是一阵纷乱的声音,围观的人群纷纷让开道路,青年驰骋而去。 吴皎面色复杂,未几,转向裴潜。 “多谢女君。”裴潜向她一揖。 吴皎腮边泛红,有些尴尬:“将军不必多礼。”说罢,却看向我,“听闻,傅夫人亦往邺城?” “正是。”裴潜答道。 吴皎微笑:“如此甚好,我这一路正愁无人作伴,夫人的车可与我同行,如何?” 我讶然,看向裴潜,他脸上亦是诧异之色。 “女君,”裴潜沉吟,道,“傅夫人乃是魏氏眷属,与女君同行,只怕……” “不妨事。”吴皎忙道,“前番招待不周,以致傅夫人受伤,我心中深愧。如今往邺城,路上诸多不便,而我有从人,与夫人同行也好照应。”说罢,她转向我,微笑,“夫人以为如何?” 又是一个懂得扔包袱的。 我看着她,抿抿唇,轻声道:“女君好意,却之不恭。” “如此,便定下了。”吴皎和颜悦色,看向裴潜,眉眼间俱是笑意。 随从将围观的士卒赶散,众人重新为出发忙碌。 “我分拨些士卒过来随你,如若有事,我会即刻赶到。”待我坐上马车,裴潜走过来,对我说。 我颔首,心里定了些:“嗯。” “那个林崇是何人?”公羊刿在一旁看着,不紧不慢地问。 “林崇乃吴氏表亲。”裴潜道,“在主公麾下任副将,昨日才到菀城,亦同往邺城。” 公羊刿似笑非笑:“他似乎不喜欢你。” 裴潜瞥他一眼,嘴角露出苦笑,没有答话。 往邺城的道路并不艰难,出了菀城,行走十几里到了菀江边上,只见十几艘大船一字排开。南方水道纵横,听士卒说,上了船以后,可以凭水道直通邺城。 这消息有好有坏。好处是,如今水丰浪小,大船走起来比车马安稳,我不必担心颠簸过重;坏处是,吴皎和我同一条船。 我虽答应与吴皎同行,可上了船就全是她的地盘,我没有这个胆。登船前,我委婉地说我与从人共船,不愿分开。不料,吴皎随和地一笑,让阿元他们和裴潜派来的士卒都上了船。 果真全是好意? 正当我狐疑,崔珽突然来到。 他骑着一匹马,□和残腿上,革带一圈一圈缠得牢固。我眼前一亮,那正是魏安为他做的马具。 看向魏安,他看着崔珽,又看看那马具,有些愣怔。 “某闻得此船人太多,特来邀四公子与某同船。”他温文道。 我看着他,不明其意。 “谢公子好意,四叔与妾同船。”我回绝道。 崔珽笑笑,却看着魏安,朝江面上一指:“四公子,可见那楼船?” 我和魏安都望去。只见不远处,一艘大船正缓缓驶来。上面造有楼,竟有三层。 “四公子可还记得,去年在山阳,你我曾谈过巨舰楼船?那船是某依据当日议论之法营造,四公子可愿一观?” 魏安眼睛发亮,没说话,却看向我。 我觉得额角隐隐发胀。 “四叔不可与我等分开。”我重复道,看着魏安。 魏安的目光微微黯下,转向崔珽:“我不去。” 崔珽张张口,正要再说话,吴皎的声音忽而响起:“那就是军师营造的楼船?”大船上,吴皎走出来,望望那楼船,又看向崔珽,淡笑地缓缓道:“久闻军师高才,我欲往楼船上一观,不知可否?” 江上的风很大,楼船的两排浆齐力划开水波,声音如同擂鼓,巨大的船身缓缓离开岸边。 我立在二楼的船舱上,窗户开着,江景和甲板上的人影一览无遗。一群舟人和士卒里面,最显眼的就是崔珽和魏安。 崔珽坐在推车上,似乎在对魏安解说着一处船舷,魏安立在旁边,看那模样,似乎一直在沉默。 阿元将褥子垫在舱内的甲板上,我坐在上面,瞥瞥另一边的吴皎。 不料,她也看着我。 “还有坐褥么?”她问身旁的侍女。 侍女点头:“有。” “取来。”吴皎道。 待褥子取来,吴皎也进了舱,让侍女铺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室中无声。 我正要转开目光,吴皎开口道:“你从人不少。” 她的目光看着下方甲板上立着的三人,韦郊和黄叔在跟看守的士卒说着话,公羊刿抱臂靠一边,似乎在观望风景。 “上路匆忙,都是些熟悉之人。”我说。 “是么。”吴皎一笑,“从人也用宝剑,魏氏果真财大。” 我知道她指的是公羊刿,也不解释,莞尔道:“女君过誉。” 吴皎又道:“还有那位四公子。我尝闻丞相之子皆人中龙凤,原来木匠也算本事。” 这话带着刺,我也并不恼怒,平心静气:“四叔心思奇巧,曾在淮阳一箭射死梁充之子梁衡,想来女君也曾听闻。” 吴皎不以为然,转而道:“夫人看这楼船如何?” “甚好。”我说。 吴皎笑笑:“我兄长也想造楼船,可惜战事频发,船匠都忙不过来,也无崔军师这等人相助。” 我不懂这些,道:“如此。” “夫人可知晓楼船何用?”吴皎又道,盯着我,“楼船无坚不摧,冲撞、投石、运兵,骐陵之战,就是用楼船往魏营中投火,将魏军水寨一举攻灭。” 这般言语有些来头,我预感着这话还没说完,并不接话。 “夫人不担心你那夫君?”果然,吴皎话锋一转。 我的心微微动了动。 “夫妻结发,岂有不担心之理。”我说。 “结发?”吴皎眉头一挑,悠悠道,“骐陵之战,季渊公子也在其中。夫人若见他与大公子厮杀,不知会帮谁?” “啪”一声,身旁的阿元失手落了水囊,她连忙拾起,歉然地看看我。 我暗自平稳心绪,对吴皎淡淡道:“此乃妾私事,与女君无干。” 吴皎嘲讽地看看我,拈起一枚蜜饯,转开头去。 我无法喜欢这个人,不过显然,她也不喜欢我。 坐不得多时,她起身走了出去。可正当我以为她不屑与我同舱的时候,没多久,她又走了进来。 “来人,将铺盖取来。”她看也不看我,“我要困觉。” 往邺城的路可谓顺风顺水,在船上捱了一夜,第二日又行了半日,就已经进了邺城的地界。 这一路上,吴皎没有为难我,跟我说的话也寥寥无几。但是有一点很奇怪,她明明不喜欢我,却让我留在船舱里。 船上生活单调,除了坐坐,走走,我做得最多的是就是扶着窗口眺望江景。而每当我回头,都能毫无悬念地发现吴皎在看我。 “夫人。”阿元用手肘捅我一下。 我看向她,她却使着眼色,压低声音:“那个吴女君,方才学你。” “学我?”我讶然。 “她学着你撩鬓发。” 我莫名,笑笑:“撩鬓发而已,谁人不会?” “你不一样。”阿元说,“你是翘着小指,用四指,背过来……嗯,这样……” 我:“……” 尽管觉得阿元言过其实,我还是多了个心眼,好几次想去摸腹部,都生生忍住,唯恐吴皎看出端倪。 魏安一直没有回来,但是据阿元观望回来说,他一直与崔珽在一起,昨夜里,二人甚至点灯夜谈。 “四公子怎会赏识崔公子?那可是仇人。”阿元皱眉道。 我心里也有些担忧。崔珽我虽不了解,却知道他能助梁玟割据一方,必不是什么简单的人。而魏安心思单纯,崔珽用一个什么楼船就能引起魏安的兴趣,我就怕崔珽万一不安好心,魏安会被他算计。 待得终于到了邺城,只见晴空万里,岸上忙碌,人头攒动。 船停稳之后,舟人搭起木板作桥。 魏安站在我身旁,崔珽到了船舷边,转头朝他笑笑,由仆人背着下去,走在木板上的时候,魏安一直看着他,似乎有些担心。 “四叔昨夜睡得好么?”我打岔问。 “嗯,好。”他说。 还好?我看着他发青的下眼睑,笑笑:“崔公子可曾将锤子与凿子还回?” 魏安摇头:“不曾,他说要借用些时日。” 果然。 “四叔,”我轻声道,“勿忘了崔公子是梁玟的军师。” 魏安望着我,目光清澄。 “嗯。” “嗯?”我讶然。 “长嫂,”魏安认真地说,“你说过,群雄争战,各为其主;兄长说过,欠钱还债,恩怨两清。我想过了,先前崔公子得胜,是因为我不曾造船。等我将来造了楼船再赢他,我们就各不相欠了。” “那四公子也须回得雍都才能算作数。”这时,公羊刿低低地岔话,他指指舟下一行车马,“吴琨来了。” ☆、邺城(上)   我没有见过吴秀和吴璋,吴琨也是第一次见。从大舟上看去,只见他是个面庞白净的青年,天气炎热,他穿着一件薄布袍,冠发齐整。   裴潜首先迎上前去,二人立在一起,吴琨看起来与他同龄,个子稍矮一点。   船队上的人大多是吴军兵将,见到主公前来,无不欢呼雀跃。我望见林崇带着兵卒跳下船,向吴琨行礼。吴琨神色随和,与林崇交谈了几句,转头朝这边走来。   崔珽坐在推车上,迎上前去见礼。从这里望去,崔珽虽矮了他半截,那背影却是笔挺,与去年见魏郯时一个模样,有亢无卑。   “兄长!”吴皎快步走到船舷边上,一手举着便面遮住半边脸,眼睛笑得弯弯。她登上桥板,可是宽衣大袖,很是不好走路。   吴皎看向裴潜那边,可林崇走了过来,伸出手。   吴皎似乎有些不乐意:“谁要你来?”   林崇反问:“那你要谁来?”   吴皎踌躇了一下,最后还是搭着他的手臂走下舟去。   “夫人,”一个士卒走过来,道,“我家主公有请。”   到底来了,我颔首,与公羊刿对视一眼,移步下船。   我的身份在这些人之中已经不是秘密。当我走下船,人群自觉地分开一条道来,尽头处,就是吴琨。   众人的神色不一。裴潜立在吴琨身后,平静的面容下,我能捕捉到目光里的不安;吴皎和林崇立在吴琨身旁,一脸看戏的神色。   我不看他们,走到吴琨面前。   吴琨和吴皎的父亲吴秀,曾在长安为官,任职之处正好是父亲的司徒府。当然,父亲为官许多年,做过他属官的人少说也有上千,吴秀家世并无傲人之处,恐怕父亲也未必记得他。   所以在我看来,当年的吴璋和魏傕算是同类,都是那种长成了吞人大虫的虱子。   吴琨显然是不打算认什么父辈从属的,他看着我,年轻的脸上带着胜利者的从容,目光高傲,带着审视。   既然成了阶下囚,自然要有阶下囚的样子,我下拜行礼:“妾傅氏,拜见将军。”   耳边有片刻的安静,片刻,只听吴琨道:“夫人请起。”   我直起身,吴琨的目光似乎在我脸上停留了一会。   “这位便是四公子?”只听他道。   我看向旁边,魏安昂头与吴琨对视,道:“正是。”   “怎不行礼。”林崇哼道。   魏安不说话,许是看到了我对他使的眼色,少顷,才向吴琨一揖:“将军。”礼完之后,即刻直起脊梁。   “无礼。”吴皎举着便面,皱眉道。   吴琨却毫无愠色,目光盯着魏安,片刻,露出微笑:“我久闻四公子之名,听说四公子精于器械。”   魏安不答话。   吴琨意味深长地看看崔珽,继续道:“四公子与我也算有旧,前番曾以一箭解淮阳之围。”   崔珽神色平静,魏安仍不答话。   “而后,四公子往武陟,曾助丞相大败谭熙。”吴琨说罢,看着魏安,唇角一弯,“对否?”   魏安还是不语。   吴琨保持着表情。   魏安也看着他,片刻,抿抿唇,全无接话的意思。   吴琨:“……”   “这小儿哑了么?”林崇冷冷道。   我的手中也起了一阵汗腻,正想着是否要替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答话,他忽而淡淡开口:“将军都知道,还问我做甚。”   吴琨脸上的和色有些僵住,林崇怒起,就要上前,崔珽却出来挡在面前。   “不止于此。”他唇边含笑,看着魏安道,“明公先前曾赞珽这推车与马具,实不相瞒,此二物亦乃四公子所造。”   “原来如此。”林崇语带嘲讽,“不知军师乘着可舒适?”   崔珽面色不改,看向吴琨:“明公好车,某曾乘过四公子造的马车,其舒适可比肩舆。”   吴琨的脸上重新恢复和色:“哦?”   “既如此,四公子在邺城也不必闲置屈才。”吴皎笑了声,对吴琨说,“邺城中不是有匠坊?便请四公子在坊间研习造车之术,如何?”   我看到裴潜脸色一变,向吴琨道:“主公……”   吴琨却抬手,止住了他的话。那目光不怀好意,让魏安给吴琨造车,这是打定主意让魏氏难看。   魏安面无表情。   吴琨看着他,又看看崔珽,含笑道:“如此好意,却之不恭。”   邺城的街市,比淮阳热闹一些。不过,车马入了城之后,裴潜、崔珽那些就与我们分了道,一边是去有酒宴软榻的贵人之所,一边则是去庶民奴婢才会出入的坊间。   下车的时候,恰有风吹过,尘土漫起。我抬头,烈日炎炎,嘈杂的声音在太阳底下显得十分燥热。   “下来下来!勿得磨磨蹭蹭!”一个粗鲁的军曹朝我们嚷嚷。   我不想横生枝节,与阿元从车上把褥子搬下来。两名士卒过来把马车赶走,错身时,我看到他们的面容,愣了一下。   “站着做甚!进去!”那军曹又在喊。   我抱着褥子,连忙走进门里。   “哐”一声,大门关上,我的心仍然心咚咚直撞。   “你看到了么?”我跟上公羊刿,低低道,“方才……”   “嗯。”公羊刿答道,颊边平直的线条有了些舒缓的弧度。   许是为了方便看守,安置我们的仍是一处院子,进出不过三四间房,我和阿元要挤在一处。   屋顶有几处透着光,满是灰尘和蛛网,地上的土混着木屑,散发着不知是发霉还是什么的臭味。   我与阿元相觑,她眼圈一红,哭了起来。   “夫人……”她拉着我的手,“这样的屋子,哪里住得人?季渊公子不管么?”   我拍拍她的肩头,苦笑,轻声道:“他是吴琨属将,能做得什么?”我是俘虏,在菀城,裴潜尚可罩得住一二,可是在邺城,吴琨是主公。   “吴琨要将我等如何?”阿元哭了一会,抬眼问我。   “不如何,我等都会好好的。”我说。   阿元擦着眼泪,有些不相信。   我看着她,道,“如果你是吴琨,北有魏氏南有梁氏,好不容易打了胜仗,还要与梁玟分成,愿么?”   阿元想了想,哽咽着说:“愿肯定不愿……可此事亦无可奈何。”   我又道:“可你还想要更多的,并且手上拿到了要挟之物,你可高兴?可会将此物妥善保管?”   阿元一愣,眼睛微亮。可是片刻,又蹙眉问:“吴琨会换什么?”   “土地、民人、钱粮,”我将地上散落的一把稻草拢起来,捆作一束,“无一不可。”   阿元神色微黯:“那我们只能等丞相来换?”   我不置可否,意有所指地将手放在小腹上,小声道,“所以若想他们谈得快,就要千万保密。”   阿元默然。   “那梁玟呢?”她又问,“吴琨有奇货,他不眼红?”   “怎么不眼红。”我淡笑,“他若不眼红,崔珽赶着来邺城做甚。”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鹅很忙 ,晚上没时间写,更得有点少,明天继续吧。 ☆、邺城(中)   吴琨让魏安造车,就真的是要造车。   屋舍才收拾好,军士就将一堆木料扛了进来,领头的军曹将几件木匠器具摆在魏安面前,道:“此乃主公赐下,令公子半月内制成车驾。”   魏安没说话。   “若半月之内做不成呢?”公羊刿在一旁道。   “做不成?”军曹瞥瞥公羊刿,笑得傲慢,“丞相派来商谈的人已到了扬州,主公若没有四公子做的马车,可回不去。”   众人听得这话,皆是一怔。   雍都的人已经到了扬州?我又惊又喜,与阿元对视一眼。可如果是真的,吴琨和我们都在邺城,这岂非有意拖延?心暗自扑腾,我不知道他们讨价还价到了何等地步,只愿再快些,否则等到腹部渐大,我怀孕的事便无论如何也瞒不住了。   “没有绳墨。”魏安忽然道。   军曹看他:“什么?”   “绳墨,还有矩尺、圆规。”魏安道,“胶漆、金件也没有。”   “做个车怎这般麻烦?”军曹不耐烦地说,“没有。”   “没有便不做了。”魏安不急也不恼,平静地说,“你家主公去不了扬州亦无所谓,不成事,罪责便在你。”说罢,转身回了屋里,把门关上。   军曹脸上半红半白,瞪了一会,悻悻拂袖而去。   我不得不承认魏安也有魏安的处事手段,没过多久,他要的绳墨规矩都送来了,搬东西的士卒还说,胶漆易干,金件也须另行打制,要用时才能送来。   魏安什么也没说,拿着一块木炭,在削好的木板上写写画画。   我望着庭中那一根根粗大的原木,觉得担心无比。魏安虽然善于制作,可平日在家,粗活都有仆人代劳。他毕竟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如何独力造得什么马车?   无奈之下,我只得发动其余人等出手帮上一帮。   “我可帮忙丈量,打打下手。”阿元说。   公羊刿道:“我曾学过用锯。”   “锯好使,开木头也并非难事。”黄叔摸着胡子笑道:“造车么,我当年在村里,邻家就是木匠,我还去帮他们修过牛车。”   只有韦郊搓着手,道:“某帮是能帮,不过不曾做过木工。若是这马车上需要配些香囊药粉的,某倒是大有用处。”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只有魏安不作声,默默地坐在阶上低头写画。   傍晚,天色擦黑,庭中点起烛火。院门打开,我以为士卒送晚饭来,可来的人却是裴潜。   他身上有些酒气,黯淡的天光和灯烛光的交映下,脸上带着淡淡的晕色。   “饮了酒?”我让阿元端来水碗,递给他。   “嗯。”裴潜接过碗,仰头饮下。   我看向他身后,看守的士卒立在院子里,眼睛盯着这边。   “此处如何?”喝了水之后,裴潜问我。   “尚可。”我轻松地笑笑。   裴潜看着我,光照将他的眼眸染得深邃不定。   “夫人身体如何?”他转向韦郊。   韦郊瞥瞥那些监视的人,道,“夫人离开菀城时,身体未愈,这两日奔波劳顿,又遭士卒呵斥,以致肝气郁积,癸水不调,赤白带下……”   “我送些药来,扁鹊可给我药方。”裴潜清咳一声,打断道。   韦郊面露难色,笑笑:“某承扁鹊衣钵,出方必以纸墨。”   裴潜看看他,转头吩咐从人去取纸墨。   韦郊笑笑,朝廊下的魏安扬了一下眉毛。   “还要什么,但与我说。”裴潜看向我。   我看看阿元,对裴潜摇摇头。   裴潜又看向公羊刿。   “要走了么?”公羊刿抱臂靠在廊柱,“你家主公的酒还未饮完?”   裴潜没答话,上前去,一拍他的肩头:“此处有劳仲平照顾。”   公羊刿目光一动,微笑地按了按裴潜的手,颔首:“放心。”   裴潜收回手,我看到公羊刿的手心里攥着什么。   “我回去了,你且歇息。”裴潜对我说。   我颔首,望着他:“你也勿太劳累。”   裴潜深深地看着我,未几,勾勾唇角,似在回应,又似在自嘲。   他走后不久,从人送来笔墨。门口的士卒将那些纸一张一张翻看,细细查过一遍,才让从人交到韦郊手中。   韦郊写好药方,士卒又仔细看了一遍,才交给从人带走。   “吴琨亦不放心季渊。”公羊刿从房里出来,望着那边,轻声道。   我微微颔首,片刻,手心忽然被塞进一团纸。   侧头,公羊刿睨着我,带着浅笑。   心中一动,我对阿元说:“回房吧。”说罢,迫不及待入内。   油灯昏黄,那纸团皱皱巴巴,字迹是裴潜的,与从前一样精致有劲。上面的话很短,不过寥寥数字——马奎已至,孟靖洛阳。   夜里,我和阿元躺在榻上。木板不牢固,翻个身就吱吱呀呀地响,还时不时有蚊虫在耳边吵,扰得无法入睡。   我和阿元干脆说起话来,聊了些今日的事。   “夫人,季渊公子会将你一直留在此处么?”阿元问。   “他要听吴琨的。”我说,“再说不留在此处,还能去何处?我算得他何人?”   阿元叹气:“我从前庆幸夫人嫁了大公子,如今却觉得不好。”   我笑笑,安慰道:“我若不嫁给大公子,如何遇得到你们兄妹与李掌事。”   “说是这么说……”阿元嘟哝。   “他也有不得已。”过了会,我轻声道。   其实,我不是不会多想那些有的没的事情,但是关系到裴潜,我的纠结就不会太多。这一切,恐怕还是来自我对他的了解。   除了自己的家人,我很少能称得上了解谁,裴潜是那为数不多的一个。   他少年即有盛名,人人说他行为举止合乎规范,堪称君子。不过鲜少人知道,他是个喜欢自在性情的人。他有抱负,想像一代名臣那样在朝堂挥斥方遒,所以他苦读经史策论;他也想像一代名将那样驰骋疆场,所以他跟武师自幼习剑。   诗赋棋艺,阔论清谈,人们眼中的季渊公子,是一尊高高在上的神像。所以,他应该做的事很多。他的父亲不喜欢他从军,就应该从文;他和我的婚事危急家族,就应该悔婚另娶。如今也一样,裴氏与吴氏交好,父母家族又在扬州,他当然应该效力帐下。   这当然是我的推测,可今日看到吴琨的做派,连我这个妇人都觉得此人气候不足。他对裴潜拉拢又防备,其中微妙,裴潜比我更清楚……想着这些,我亦自嘲。我当年也自负我了解裴潜,所以当听到他悔婚的消息,我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我们之间的情义看似牢不可破,而当风雨刮来,它却像长久养在室内的花朵,娇嫩的茎叶顷刻摧折。“今日那军曹说,雍都来了人,吴琨何时会去谈?”阿元问。   我叹口气,摇摇头:“不知。”   我无比想念雍都。那里,虽然每日对着郭夫人的指东说西,还要担心着魏傕还是哪个老匹夫给魏郯塞妾侍,但我还有别的会让我振奋的东西。比如生意,比如魏郯……想到那个名字,我不禁出神。他在洛阳。在洛阳干什么?   还有那个“马奎已至”,至何处?洛阳么?我忽然想到下车时看到的人,心底一动,莫非……   “要是能快些回去,就好了……”阿元的声音已经迷糊。   我应一声,慢慢闭上眼睛。   手放在小腹边上,我的肩膀抵着阿元的手臂。淡淡的体温,让我努力地将身旁的人想作记忆中的模样……此时此刻,他也在想着我么?   魏安无论做什么,画图总是必须的。   韦郊讨来的纸都给了魏安。一天过去,两天又过去,魏安一直在画图,对院子里的木料熟视无睹。黄叔忍不住,说要先把那些原木锯好,魏安却说不必。   “急什么,磨刀不误砍柴工。”韦郊慢悠悠地说。   来探望我们的人,除了裴潜,还有崔珽。   照事情看来,如果不是他那日在吴琨面前称赞魏安的马车做得好,魏安也不至于被吴琨拿马车来羞辱。   所以他来的时候,阿元、黄叔和韦郊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但是崔珽显然不在乎,魏安也显然不在乎。   魏安将自己的图在崔珽面前摆了一堆,二人你一眼我一语,埋头讨论。   “二公子真是。”阿元不满地说,“跟那小人有什么可说的,如今倒真像要一心一意给吴琨造车。”   韦郊用石杵“铛铛”地捣药,一边捣一边悠悠道:“说不定,四公子是想马车做得好了,吴琨一高兴就会放了我等?”   这些话说得够大声,可是那两人全似充耳不闻,阿元和韦郊一副悻悻之色。   七日之后,魏安的图终于画好了。他先交给士卒几块木板,让他们拿去按图打制金件。而后,就开始对着院子里的一对木材画画量量,定好之后,几人开始锯的锯,刨的刨,动手造车。   我无事可做,只能在一旁看着,守着水碗,谁渴了就递上水。   而魏安设计之事亦有奇效,三日之后,那些木料拼拼楔楔,已经能看到一个大致的架子。   劳作的乐趣,有时并非在结果。日头西斜的时候,众人擦着汗,人人脸上都有几分得意的神采。傍晚凉快,我们几人也不讲究太多,就在院子里坐着木料用膳。吃完之后,一名士卒来收碗筷,阿元正要将食器递去,才抬头,忽然低低地惊呼一声。   “嘘!”那人连忙示意噤声,片刻,向公羊刿一笑,“公羊兄弟。” ☆、邺城(下)   天色半暗,杨三笑盈盈地望着我们。   阿元捂着嘴,瞪大了眼睛,众人皆是惊喜。   “哟哟!”韦郊跳起来,绕着他转了转,笑道,“杨兄弟穿起了官兵的行头。”   杨三低头看看,不好意思地说:“也就头上这巾子是配的,除了去,再把衣襟一敞,还是江湖模样。”   “嘘!”公羊刿打断他,示意门外。   杨二嘻嘻一笑,说:“无事,邓五在外面。”   公羊刿仍不放心,眼角却掩不住笑意:“尔等几个都来了?”   “就我和邓五。”杨三道,“其他兄弟都在城外,他们不是有刀疤就是做囚犯时刺了青,征兵的一看就知道是牢里逃出来的。”   公羊刿颔首,道:“大哥也在城中。”   杨三眼睛一亮,顿露喜色:“大哥?他怎会在此。”   公羊刿没有解释,道:“城中有县牢,尔等去打探一番,商议下路线时辰,便可救人。”   “好嘞!”杨三搓搓手,正要再说话,门外响起邓五的声音:“碗筷收好不曾?磨磨蹭蹭!”   杨三收起神色,低声道:“有人来了,我须赶紧走。”   公羊刿颔首:“去吧。”   杨三把碗筷收拢好装进筐里,提着往门外走去,嘴里嚷嚷:“来啦来啦!催什么!”   大门重新阖上,我对公羊刿说:“你这些兄弟倒是讲义气。”   公羊刿看看我,淡笑:“义气是其次,你那一万二还未付钱。”   我:“……”   自从知道了杨三他们来救人,院子里的气氛明显不再压抑。阿元每日都要念着父亲和兄长落几滴泪,现在又全然恢复了从前的精神。   魏安的马车已经大致做了出来,工匠打制的车轴等金件也送了来,装上车轮,竟是严丝合缝。黄叔负责和公羊刿给木头磨光涂漆,魏安拿着凿子和锤子在车厢里敲敲打打。   杨三时不时会来送饭,跟公羊刿商谈些劫囚逃走的细处。从他口中,我得知那个马奎虽然有伤,但走动不成问题。   他还带来了匕首,一人一把,用腰带捆在衣服底下带进来。深夜里,公羊刿把刀分给我们。我得到了一把短小些的,小心翼翼地抽出鞘,月光下,寒光如水。   许是魏郯的关系,我有些心疼魏安。他在家中不曾干过重活,如今,我每天晚上我都要给他挑手上磨出的水泡。   “疼么?”我问他。   “不疼。”魏安摇头,眼睛还盯着他作图的图板,似乎在琢磨着那车。   我瞄了上面一眼,道:“这车改了?”   “嗯。”魏安说,“车厢加装精铁板,可更加牢固。”   我有简直想一掌过去把他脑袋拍醒:“吴琨让四叔造车,不过想要个样子,四叔这般下力气做甚?”   “让他做吧。”公羊刿走过来,悠悠道,“四公子声名在外,不做出些好物镇镇吴琨,他那眼睛能长到天上去。”说罢,对魏安笑笑,“对么?”   魏安抿抿唇。   我觉得这两人神色蹊跷,狐疑地看了一会,问公羊刿:“杨三他们要劫囚,这边还顾得了么?”   公羊刿没答话,却问魏安:“四公子,此车何时可成?”   “再过五日。”魏安答道。   心中似有一道亮光划过,我睁大眼睛看公羊刿:“你是说……”   公羊刿笑笑,正色对韦郊、阿元和黄叔道:“诸位都过来,我等商议商议。”   乘车逃走之事,我无论怎么想都觉得悬,可是公羊刿和魏安却以为可行。   “四公子将此车加固,我等五人坐在其中,并无妨碍。”公羊刿道。   我说:“光坐得下可不够,此车沉重,奔跑起来岂不吃力?”   公羊刿胸有成竹,“附近驻有吴琨的骑兵,杨三打探过,马厩就在东面百丈之外。若得三匹以上,此车奔跑起来不会慢。”   “那如何出得此宅?”阿元问。   公羊刿道:“宅外的守卒由我对付。杨三等人去救马奎,行事时,另有兄弟在城中放火,待得大乱,我等便可一道冲出城去。”   众人相觑。此计他们说得顺利,施行之时却会有诸多变数。可如果想凭自己的本事逃出去,我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有了对策便好办。”韦郊率先开口,跃跃欲试地搓搓手掌,“韦某来配些毒粉,也叫吴姓小儿尝尝厉害!”   阿元瞥他:“你不是扁鹊么?怎还下毒?”   韦郊不以为意:“毒算什么,某还会开颅取骨,在天灵盖钻个窟窿,治不好死不得,疼死他。”   阿元皱眉,一脸嫌弃。   “此事,有裴潜么?”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之时,我问公羊刿。   公羊刿没有否认,却意味深长道:“他有他的不得已,也不能全靠他。”   我微微颔首。   众人有了计议之后,事情的眉目也渐渐清晰。   韦郊说到做到,打着给我治病给众人治劳疾治虫咬治鼠啃等各种名目,向外面要药材。而杨三和邓五每次送来的饭,桶底都会夹带些锐器,或是些箭头,或是些形状不一的铁刺。有一回送汤来,阿元刚要拿碗去盛,却被公羊刿止住。   “火油。”公羊刿将汤罐闻了闻,对她一笑。   这些物事是如何得来的,我没有细问,但是心底总能想到一个人,他暗地张罗着,脸上却平静如故。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动手时的细节也已经安排好。根据杨三送来的消息,由于附近有兵营,宅院又小,看守正门的士卒三人一班。动手之前,正是人定渴睡之时。公羊刿先潜出门外,杀掉那三人,与韦郊和黄叔穿上衣服扮作士卒。而后,公羊刿去寻马,套上车,就能离开。   到了第五日,傍晚之后,眼见着金乌点点西沉,只觉心中咚咚撞响。   用膳时,杨三又来到,可是他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今日吴琨将骑兵派出了城外,只怕今夜无马。”他忧虑地对公羊刿说。   众人脸上皆是一沉。   公羊刿沉吟,冷静地说:“无事,我来想办法,尔等劫狱,仍可依计行事。”   杨三应了一声,走开了。   时辰一点一点地过去,天空无星无月,魏安自制的滴漏上,杨三等人约定的时候已经越来越近。   “怎么办?”阿元着急地问。   公羊刿蹙眉思索,片刻,深吸口气,忽然露出一副笑脸。   “哈哈!成了!”他发出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走到门前,用力地拍门,“开门!成了成了!”   我们都被他惊了一下,立在原地发窘。   门被打开,士卒一是一脸奇怪:“吵什么?”   “成了!马车成了!”公羊刿高兴地说,“快报知你家主公!我家四公子已做成了马车,还不快快放人!”   士卒不耐烦地说:“什么时候了,我家主公已经歇息,明日再报!”   “明日?”我忽然明白了公羊刿的用意,走上前,“你家主公两日前还来催,不是急用?”   “这可是你家主公要的车,若耽误了,你来担罪?”阿元也帮腔。   士卒一脸犹疑,片刻,与旁边的人说了几句话,对我们道:“等着。”说罢,转身走开。   门阖上,众人脸上都露出希望的神色。   “吴琨会立刻来取马车?”我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问。   “八成会。”公羊刿道,“他是出名的性急。”   “那就有马了。”黄叔眼睛发亮。   公羊刿的神色却紧张,低低吩咐:“再去看看有什么不曾准备,稍后马匹来到,便可动手。”   当一阵马蹄声传来,我的手心已经腻出了薄汗。我的腹部重新裹起了布条,匕首按公羊刿的指点缚在小腿上,一切都为了出逃。   可是当大门打开,却见火把耀眼。两列军士涌入,后面,一人踱入,却是吴琨。   情况转变得让人措手不及,众人相觑,脸上都有些惊惶无措。   “我听士卒来报,马车制好了?”吴琨一身锦袍,神色已然带着倨傲。   “正是。”片刻,魏安答道。   吴琨将院子里的车看了看,未几,忽而看向我,笑意弯起:“今夜邺水之畔,水榭楼阁皆缀以明灯。若得与夫人乘此新车同游,岂不美哉?”   作者有话要说:说明一下,邺城在河北,鹅架空挪来了南边   伪更插一句,大家都很想见大公子么?鹅还觉得他们俩可以再分开久一点呢。。。快了快了 ☆、出逃(上)   此言出来,我的气息僵住。   “将军此言何意?”公羊刿首先道。   魏安一步挡在我身前:“长嫂不会不同你……”   我挡住他的手臂:“四叔。”说罢,望着吴琨,片刻,道:“便如将军之意。”   众人皆惊异。   吴琨微笑,吩咐军士:“将新车换上。”   “夫人……”阿元扯着我的袖子,目光惶然。   我看看她,又看看众人,尽量让语气平静,低低道:“等我回来。”说罢,朝吴琨走去。   车门阖起,外面的声音就像隔了厚壁,车轮碾过路面的嘈杂也不再刺耳。   车窗上垂着珠帘,夜风带着尘嚣沉淀之后的清凉吹来,车旁兵卒的火把光明灭,将吴琨的侧脸映得半明。   虽然黯淡,但那双眼睛一直看着我。   我垂眸,手攥在袖子里。   “夫人怕么?”吴琨淡淡道。   “妾不明将军所指。”我说。   吴琨道:“夫人信么?此时,恐怕就连车外的士卒都在想,我与夫人在这车上做甚。”   我看着他,片刻,扫一眼外面夜色中的屋舍:“妾自落入将军之手那日,已难免被人议论。”我道。   吴琨笑笑:“夫人倒是沉得住气。”他挪了一下,坐近前来。   我下意识地躲开,后背顶到了壁上。   “只不知丞相或大公子,若闻得今夜之事,会如何惊怒?”他语气缓缓,我能触到口中嚼过香料的味道。   退无可退,我没答话。手在袖子的掩护下摸向小腿,我的目光微垂,盯着他的脖颈,只须……   “主公。”车外忽而传来士卒的声音,马车停了下来。   我停住手。   “何事?”吴琨问。   “主公,”士卒禀道,“裴都督来了。”   心中松了一口气。   吴琨看向我,唇角勾了勾,“真及时,是么?”   不等我答话,他让士卒将车门打开。   外面光照倏而明亮,脚步声急促,未几,裴潜出现在前方。他脸上的神色有几分难得的紧绷,看到我的那一瞬,稍稍缓下。   我收回目光,尽量不去看他,让自己坐得端正。   “季渊何事?”吴琨道。   裴潜声音平和:“潜听闻主公去看新车,欲跟随前往同观,不想还在此半路,主公已乘新车返来。”   吴琨笑起来,道:“季渊看这新车如何?崔军师说魏四公子造车舒适,我与傅夫人乘坐半刻,倒觉得不过如此。”   裴潜道:“臣今日乘来的也是新车,乃出自江东名匠耿氏之手,原想与主公共乘。”   “哦?”吴琨沉吟,似乎十分乐意,“既季渊有心,岂可拂意?”说罢,他招来士卒,搭手下车。   我讶然抬眼,吴琨立在车前,回头瞥来。   “夜已深,主公与潜同车,不若将傅夫人送回。”裴潜在一旁道。   “送回?”吴琨笑笑,看着裴潜,烛火映在眉间,眸中光泽奇异,“不,我还要与夫人对饮。”   云在墨色的夜空中缓缓流动,月亮露出若隐若现的形状。我望着车窗外,只觉马车驰过的路像千山万水一样漫长。   杨三他们快动手了吧。心里在想,马车不在,我也不在,公羊刿他们只怕不能乘乱脱身了……我深吸一口气,愤懑、不甘不可自抑,我咬牙,出气地一拳砸在车壁上。“咚”一声闷响,骨肉生疼。   精铁制的,当真结实。我吹着手,气得想发笑。计划了这许多日,竟似被老天生生地愚弄了一番。   马车一前一后,我能听到除了这里,还有另一辆车奔驰的嘈嘈声,正当心乱如麻,马车停了下来。   车门再度被打开。   “夫人,主公有情。”一名从人行礼道。   我望着外面,少顷,下车去。   如吴琨所言,他与我同游邺水。不过,这里有一座楼,临江而建,五层飞檐在明灯下映照,如同展翅。此地也不止我们,车水马龙,楼上传来欢笑歌乐的声音。   人来人往,见到吴琨与裴潜,皆上前行礼。   我看着那些人好奇的目光,心中明了,吴琨真的想让我陪酒,他是打定主意让我在这许多人面前出一番丑。   “夫人出身名门,”吴琨缓缓道,“我江东之中,亦有不少名门士人,夫人随我赴宴,说不定可遇上不少旧识。”   我迎着他的目光,让语气镇定:“妾垢面粗衣,只怕失了将军颜面。”   吴琨讶然,莞尔:“这有何难。”说罢,招来从人。   “带夫人去更衣。”他吩咐道,停了停,意味深长地看看我,“换一身好看些的。”   高楼下,庖厨与更衣之所连在一处,从人将我带到厢房前,打开门,点上灯烛。   过了会,另一名从人捧着一叠衣服来到,交给我:“请夫人更衣。”   我的目光落在那衣服上,嫣红艳丽,一看就知道是俳优艺伎之物。   不可意气。心里一遍一遍地劝道,我接过衣服入内,把门关上。   屋子里横着一扇屏风,后面,是一只便桶。我四处查看,这些厢房许是游廊改的,四面木板墙,连窗都没有。   我丧气地把衣服挂在屏风上,正想着如何是好,忽然,墙上传来叩响。   “阿嫤。”一个声音低低道。   是裴潜。   我循着看去,是背面那墙,忙走过去。   “我在。”我压低声音应道。   裴潜道:“推迟了一个时辰。”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心中定了定:“嗯。”   “此法甚险,你亦可三思。”裴潜道。   我说:“可过了今夜,另觅良机更加艰难。”   那边似沉默了一下,片刻,道,“有我。”   我亦沉默。   “阿潜,你……”我心潮涌动,喉咙卡了一下,苦笑,“你不欠我什么。”   裴潜没有接话,少顷,低叹道:“我倒愿意你觉得我欠你什么。”   心像被什么柔柔地触了一下,我还想说什么,又觉得如今说什么也多余,现下也并非感叹的时候。   “你走吧。”我说,“我要更衣。”   “你若不愿便留在此处,主公那边我去对付,你……”   这时,外面传来说话声,似乎有人正走来。   “你走吧,让人看到不好。”我声音低低,“阿潜,这是我的事。”说罢,毅然走开。   这的确是我的事。吴琨已经对裴潜有所防备,今夜大多是逃不走了,那么裴潜就算护得了我一时,将来吴琨再找麻烦,他又能护得多少?我若想着靠他,只会连累他也更加不利。   衣裳又轻又软,鲜艳的桃红上襦,罗裙曳地。当我更了衣打开门,外面的从人愣了一下。   “走吧。”我淡淡道。   人并不多,天空中,月亮露着半个脸,与楼上传来的热闹声相映,更显寂寥。   即便落魄也不可失了傲气。我想起母亲的话,微微昂首。   刚走到一丛矮树前,我突然听到些说话的声音,抬头望去,近前一座小阁楼上,窗户低矮,上面人影绰绰。   “……你看你如今穿的都是什么,长裙大袖,你从前只爱男装。还有那便面……”   “穿长裙大袖有何不好,便面有何不好,我是女子。”   “你学她。”   “学谁?”   “傅嫤。”   我愣了一下,缓下脚步。   那男声继续道,似乎有些着急:“自从裴潜到了江东你就变了,阿皎,你看不到么,傅嫤就算落魄得似个村妇,裴潜心中也只有她。还有主公,他让你嫁给裴潜,是因为他也看上了裴潜……”   在我心神俱震的同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像有人被甩了耳光。   “夫人,请快些走。”从人提着灯笼,神色尴尬地小声说。   我有些木然地点点头,转身跟上脚步。   他也看上了裴潜……   那声音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回荡。对话那两人,无疑是吴皎和林崇。而他们说也看上了裴潜的人……我不知道我是如何登上那楼的,待我回神之际,觥筹交错之声,欢笑之声,弹唱之声,已经跟着通明如昼的灯光将我包围。   宾满座,不少目光朝我投来,猜测的,惊奇的,打量的,还有随之如潮涌起的窃窃之声。   但这些我并不在意。我朝上首望去,吴琨正中,裴潜在侧,二人手中各执酒盏说着话。   “傅夫人。”吴琨看到我时,目光似是一亮,片刻,露出笑意,“甚美。”   他将我的名号说出,正如意料之中,宾一阵议论之声。   裴潜面无表情。   乐伎奏乐,舞伎起舞,宾中,好些人看得饶有兴味,目光在我和舞伎之间流连。   原因很简单,我身上的衣服与她们是一样的。   来向吴琨敬酒的人络绎不绝。我面前也有酒盏,吴琨看看我,道:“夫人怎不同饮?”   “夫人不擅饮酒。”我还没有开口,裴潜已经接话。   “哦?”吴琨看看裴潜,淡笑,“我险些忘了,季渊与傅夫人有故。”   裴潜微微抿唇:“正是。”说着,将手中的酒杯举起,“潜替夫人,与主公饮下……”   “妾可饮酒。”我打断道。   裴潜目光一扫。   我无视,举杯向吴琨微笑:“妾敬将军。”   吴琨看着我,似乎颇有玩味。   “夫人请。”片刻,他亦举杯。   我仰头,将辣人的杯中之物灌下。   歌声和谈笑声仍然灌满耳朵,我看着舞伎们摇曳的身姿,却有些模糊。   酒水很快起了效果。我仍坐在席上,血气翻涌着上脸的感觉一阵一阵,清晰可辨。   “夫人醉了。”我听到裴潜说话。   他话音刚落,我的身体歪了一下,一双手将我扶住。   抬眼,裴潜的目光隐有担忧。   “妾不曾醉。”我露出笑意,将他推开,转向吴琨。   “今夜甚畅,妾愿再与主公同游。”我的声音在酒气中显得温软。   “哦?”吴琨也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看着我,目光中几分慵懒几分打量,“夫人方才不曾尽兴?”   “将军说与妾行车观灯,可中途却去了别处。”我盈盈睁着眼睛。   “夫人美意,主公推却是为不恭!”下首有人听到,抚掌大笑。   我望着吴琨,呼吸透着酣意,笑容不改。   吴琨亦笑,看了裴潜一眼,撑着案台起身,一把执起我的手:“备车!我要与夫人同车。”   我也起身,转头,裴潜挡在我面前,看着我,神色疑虑不定。   “裴都督劳驾。”我含笑,将他轻轻推开。   风从江上吹来,出到楼前,我广袖鼓风,竟有些凉意。夜已深,遥望邺城中,灯光寥寥,并无起火之兆。   “窈窕翩然,夫人果如中美人。”吴琨搂着我的腰,语气轻佻。   我望向他,一笑:“此为妾衣饰之故。”   “哦?”吴琨低低道,“若无衣饰,如何?”   我不答,轻声缓缓:“待到了车上,将军不就知晓了?”   吴琨看着我,眸光深暗。   言语间,驭者已经驾着马车来到。   我轻轻拉开吴琨的手,踏着乘石上车,还未坐稳,吴琨就上了来,一把将我搂住。   “夫人说要示我以窈窕,”他的酒气喷在我的耳边,手探入衣襟。“如何示……”   突然,他将我按住,猛地掀开我的裙子。   “贱人!”他怒喝,“你……”   可是同时,我狠狠地把他撞开,一道寒光已经稳稳横在他的脖颈上。   “让马车前行,回我那宅院。”我冷冷道。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原本想带着本子在培训的会场摸鱼的,不过效果不佳啊。。其实也不少对不对,嘻嘻,明天继续吧。。。   不要骂我流氓,我是魏郯的妈! ☆、出逃(下)   吴琨一动不动。我立刻学着魏郯制我的样子,高临下,一手反剪他手肘,膝盖顶着他的背,让他毫无动弹余地。   “主公。”外面的从人问,“何事?”   方才的声响还是大了些,吴琨的眼珠转向我。   “答话。”我轻声道。   “无事,行车。”吴琨忙道。   可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跑来,有人道:“主公!城中起火!”   吴琨脸色一变,我将匕首往肉里递进一些。   “知道了,前行。”吴琨答道。   外面再也没了打扰的声音,马车奔起。   我一瞬也不敢松开,胸中的心跳激烈得像擂鼓。   “你也很怕,是么?”吴琨声音有些变调,“你放开我,我会让放你走。”   “此事,暂不必将军操心。”我不为所动。   火把的光照从车窗外照来,时而有军士匆匆交错而过,我能感到吴琨的愤懑。   待得终于到了屋宅的时候,我的手和身体已经僵得发酸。   车停下,外面的从人道:“主公,到了。”   “让宅中的人出来。”我低声说。   “让宅中的人出来。”吴琨道。   外面的人似乎有些疑惑:“主公,宅中的是……”   “放出来。”吴琨重复道。   外面的人应了一声。没多久,大门开启的声音传来。我从车窗往外瞥了瞥,公羊刿等人走了出来,神色不定。   “开车门!”吴琨突然道。   我已经,握着匕首的手紧了紧,语气低而凌厉,“将军欲寻死?”   吴琨被刀刃抵得昂着头,却带着嘲讽的笑,一字一句缓缓道:“你现在杀我,连城门都出不了。”   我急火攻心,可他说得没错,眼见着车门打开,深深吸口气稳定心绪。   火把光正正照来,从人正要上前来服侍,见到车中情形,皆惊呆。   “都不许动。”我喝道,将手上的匕首稍稍转动,让他们看清楚锃亮的刃面和吴琨的脖子,“退后,放下兵刃,让我的人过来。否则,尔等主公姓名不保!”   兵刃密密地指着我,那些人脸上皆是惊疑犹豫之色。   “让他们依我所言。”我对吴琨说。   “照夫人所言。”吴琨道。   众人相觑,这才将兵刃放低。   “夫人!”阿元第一个跑到车前,眼圈红红。   我没工夫啰嗦,对公羊刿道:“公羊公子来制他,黄叔换下驭者,其余人都上车!”   公羊刿二话不说,上车来将吴琨接过。   吴琨挣扎怒喝:“尔等敢劫我!定教尔等似无葬身……”话未说完,腹上被公羊刿送了一拳,他疼得蜷起身。   “将军此言说得太早。”公羊刿冷冷道,“死不死,须过了今夜。”说着,将吴琨双手反捆,扔到角落。   说话间,人都上了来,韦郊朝车前喊:“走!”   只听得扬鞭一响,马车走动,朝前方驰去。   我靠在车壁上,缓了一下,这才觉得浑身酸软,冷汗早已将衣服浸湿。   “黄叔知道城门在何处么?”我仍然不放心。   “知道。”公羊刿说,“城上有五盏明灯。”   “出了城呢?”   “出了城就去水岸,有船。”   我讶然,想起方才那宴饮的地方。如果有船,那的确逃起来就快了。   “那杨三他们可确定备了船?”阿元不确定地说。   公羊刿苦笑:“那我就不知了。”   众人瞪眼,一阵沉默。   “我们有他。”一直没有出声的魏安道,看着吴琨。   吴琨瞪着他,眼神犹如凶兽。   马车疾驰过街道,到处都是兵卒,有人大喊着“救火”。   “杨三得手了?”韦郊紧张地问。   公羊刿望望天空,似乎在计算时辰,片刻,点点头:“如无意外,应当是得手了。”   但此时,更多的杂乱声来自车后,有人嚷着“护卫主公”,更有马蹄声急急逼来。   “消息传得太快。”公羊刿皱眉,转向魏安,“四公子。”   魏安点头,敏捷地将车上铺陈的茵席揭开,揭开一块地板,底下竟有个一木箱。   吴琨看着,一脸不可置信。   只见魏安从里面拿出一把自制的木弓和十几支箭,公羊刿接过去,挂上弦。   马蹄声渐近,公羊刿开启一扇车门,拉弓射箭,后面传来惨叫。我紧张地望去,瞥见一道刃光挥来,忙道:“当心!”   公羊刿“砰”地关门,道:“四公子,铁刺!”   魏安不慌不忙,似乎打开了什么,“哗”一声清脆的响声。没多久,后面继续传来惨叫,比刚才大声多了,似乎是一群人。   韦郊哈哈大笑,我看着这战况,亦是目瞪口呆。   “铛铛”数声传来,似乎有什么不甘心地砸在车厢上。   “关窗,他们有弓箭!”公羊刿道,韦郊和魏安连忙将两边的窗拉下。精铁制的车厢密实,即刻挡住了外面的光照和喧嚣。   “公子!啊……”前面突然传来黄叔的痛呼,众人皆惊。   马车慢了下来,公羊刿急忙他伸手扯下前壁上的帷幔,开启前门。夜风呼呼吹来,城门屹立在前。黄叔一只手臂中箭,却仍然驾着马车左冲右突,正前方,一队骑兵奔来,为首者,竟是林崇。   “贼人!休得撒野!”林崇大喝一声,立马挡在车前,手中一根丈八钢矛指来。   公羊刿将马车停住,沉声道:“韦郊,替黄叔疗伤。”   韦郊应了,赶紧将黄叔拖进来。   街道两旁都是军士,有的将兵器指着马车,有的不明所以,乱哄哄的。   公羊刿转身,一把将吴琨扯起,笑笑,“将军,该你了。”说罢,拎着他坐到车前。   马车前的所有人都变了色。   “兄长!”吴皎策马从林崇身后奔出,被林崇拦住。   “叫他们开城门!”公羊刿用匕首抵着吴琨下颚。   吴琨怒视他,闭口不言。   公羊刿目光凌厉,手一动,吴琨的脖子上已经出了一道红线。   “让开!开城门!”吴琨脸色煞白,立刻大喊。   前方的道路立刻让了出来。   可林崇仍挡在那里,神色不定。   “将军竟不顾你主公性命?”公羊刿声音冷冷,匕首横到了吴琨的另一侧脖子上。   “林崇!”吴琨的声音已经有些发嘶,不掩惊惶。   林崇这才把兵器收起,令道:“开城门。”   公羊刿挟着吴琨一动不动,道:“韦郊。”   “来了来了!”韦郊放开刚包扎好的黄叔,爬到前面去驾车,嘴里小声嘀咕,“某乃扁鹊,这又当郎中又当车夫……”   前方的城门缓缓开启,犹如绝境上的豁口,马车里静静地,只有高高低低的呼吸声。   鞭子清脆一响,马车再度走起。   “兄长……”吴皎眼睁睁地站在路旁,又气又急。   出了城门,马车一路疾驰。韦郊依照着杨三告知的方向,不足半刻,前方已经能够望见江边高楼上的明灯。   可等到渡口渐近,江面上却空空如也。   “杨三他们在何处?船呢?”我焦急地问公羊刿。   公羊刿不答,这时,火把光下,一个人影突然迎面奔过来。   魏安急忙拿起弓箭,公羊刿却道:“住手!是自己人!”   我望去,果然,那人眼熟,是杨三的兄弟。   “公羊兄弟!”他喊道,韦郊连忙让马车停下。   “船呢?!”公羊刿急忙问道。   那人喘着气,道:“船……不曾得手!盗……盗船的兄弟让人发现了!”   我的心一沉,众人皆失色。   “大哥救出不曾?”公羊刿追问。   那人点点头,道:“救出了,只是难出城门,三哥让我从城墙上下来等候在此,他说你们现在,他们自有办法。”   公羊刿颔首,正要再说话,这时,后面追兵的声音已经近了,火把的光照汇聚通明。   “夫人,江上……”阿元的声音颤抖,扯扯我的衣袖。   我转头望去,亦是吃惊。一艘大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江面上,正缓缓朝岸边靠来,上面火光熠熠,上有帅旗,上一个“吴”字。   “你回去!”公羊刿对那人道,说罢,转向吴琨。   “我等穷途,如今,唯有向将军借船。”   吴琨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没有出声。   就在这时,大路上的人马已经赶到,林崇当先一骑,大喝:“鼠辈休走!”   公羊刿无所畏惧,将吴琨拉至跟前:“将军莫非又来试我敢不敢动手?”   林崇冷笑,突然将长矛一指,大声喝道:“我方得报,主公已回宅中!鼠辈手上之人乃是假冒,给我乱箭射死!”   众人大惊。   “林崇!你这竖子!”吴琨亦愣怔,随即目眦欲裂,狂怒地大喊。   公羊刿一把将他塞回车内,喝道:“韦郊!走!”   韦郊忙不迭地调转车头,才奔起,破空之声已经如雨飞来。马车疾驰,轮子在坑洼的路上颠簸得坐不稳,车厢外传来“铛铛”的落矢之声。   可马车终究慢了些,嘈杂声渐近,公羊刿对魏安喊道:“火油!”   魏安伸手将底板下的机关拉开,公羊刿将一只火把扔出车后,“轰”一声,火焰平地而起,裹着人影和尖叫。   但仍有骑兵从火中冲出,透过车窗的缝隙,我已经能看到兵器上的刃光。   公羊刿拿起弓,可是箭已经寥寥无几。   “夫人……”阿元害怕地抱着我,手上冰凉。   我的心几乎跳出嗓子眼,手颤抖地摸上腹部,无助而绝望……   惨叫声突然响起。   不是车里的任何人,而是车外。   我望去,莫名其妙的,追在后面的那些骑兵一个一个倒了下去,火光中,箭影如飞蝗。   “船。”魏安在另一侧的车窗望着,忽然道。   我们跟着望去,果然,江上的那艘大船已经靠岸,从这里望去,船上的军士正将弓箭射向我们的车后。众人皆惊疑,可是已经不容多想,韦郊扬鞭加催,朝船的方向奔去。   身后追兵的喊声仍然传来,却被高临下落来的箭矢逼得靠前不得。   “四公子!少夫人!”有人在船上大喊,我睁大眼睛望去。夜色里又隔得远,望得不甚分明,可那声音熟悉,分明是程茂!   “兄长!”魏安的眼睛发亮。   我亦怔怔。   一人正领着士卒从大船上下来,那个身影,即便是夜色再黑或者隔得再远,我都不会认错。   阿元呜咽一声,哭了出来。   我的手覆在肚子上,定定地望着那魂牵梦绕的人奔来,只觉像做了一场隔着亘古般久远的梦,眼前亦是一片模糊。   “下车!快!”公羊刿大声喊,我连忙擦擦眼睛,与阿元一道从车上下来。   “盾!盾!”有人大喊,已经有军士举着盾过来掩护。   一名军士跑过来,道:“少夫人,快……”还未说完,我身前已经被一个颀长的身影挡住。   抬头,那双浓黑的眼睛注视着我,脸颊映在熠动的火光之中,嗯……瘦了。   泪水突然又涌了出来,我捂住嘴。   “哭什么……”魏郯的声音有些紧张,却转头大吼,“程茂!不必纠缠,人齐了便上船!”   程茂应了一声。   魏郯不多言语,一把将我打横抱起,转身快步朝船上奔去。   船上士卒一阵忙碌,只听“哗哗”的划水之声,大船缓缓开动,留下岸上一片火光人影。   魏郯忙碌了一番之后才走回来,看着我。   我也看他,喉咙里还哽咽着。   “还哭?”他低低道,伸手来帮我擦眼泪。   我抓住他的手,那触感粗糙,熟悉而温暖。一切都是真的。我张张口,想说什么,可就像太多的水挤在一个细口瓶子里,猛然要倒出来,反而艰难。   魏郯轻叹一声,将我的头按进怀里。   久违的味道,温热,安定。我深深地呼吸,仿佛还在质疑这是一场迷梦,听着那心跳,紧紧攥着他的手臂……   “兄长。”未几,旁边传来魏安的声音。   我从魏郯的怀里抬头,这才发现他身后有不少人瞥着我们,眼神闪烁。   我窘然,与他分开一些。   魏郯却仍握着我的手,看向魏安,笑笑:“方才怕么?”   魏安摇摇头:“不怕。”   魏郯拍拍他的肩头,片刻,转向一旁。   吴琨坐在船舷边上,一动不动。他的头发已经有些散乱,脖子上的血痕触目。但是变化最大的,却是那张脸。他盯着魏郯,死死的,眼底发红,却已经没了先前的傲慢和锐利。   魏郯走到他面前。   “你是魏郯。”吴琨的声音低而冷静。   “正是。”魏郯道。   吴琨面色无波,片刻,目光移向我。   他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长叹:“我糊涂一时,如今落入你手。此处乃江东地界,谁助你来此?崔珽还是裴潜?”   魏郯唇角弯了一下,道:“公台不妨多担忧性命,方才还是我等将公台从绝境救回。”   吴琨脸色一变,苍白的脸更加阴晴不定。   “大公子。”这时,程茂走过来禀道,“前方有三艘兵舟。”说着,他看看吴琨,“是江东的。”   作者有话要说:原本想在魏郯出现的时候截住的,一想还欠了账,就码多了点,嘻嘻。。   本章大家也许有很多疑问,请看下回分解。 ☆、对峙   魏郯看看吴琨,对左右沉声道:“备战!”   士卒们皆有条不紊地自个归位,程茂走过来道:“我军船上是江东旗号,他们也许不知底细。”   魏郯沉吟道:“且走一步算一步,迎上去。”   程茂应下。   魏郯看向我:“夫人与四弟且入舱中。”   我心中虽不放心,但知道自己在这里只会碍事,只得颔首。   士卒将舱门开启,韦郊扶着黄叔先下去,魏安紧随其后,阿元再次,在舱底接应我。魏郯扶着我下梯,将要落地时,我抬头望着他:“夫君当心。”   魏郯低着头,唇边弯起笑意:“放心。”   舱门盖上,将外面的一切遮去。我站了一会,才转过头。舱内点着油灯,阿元和魏安都看着我。   “兄长什么都不怕。”魏安似乎觉得应该安慰我一下,道,“长嫂勿忧。”   我点点头,仍然满腹心事。   舱里有点闷,众人不说话,甲板上时而有人跑过,“咚咚”地响。除此之外,就是长桨与水波拼搏的浪击声。   “夫人坐下吧。”阿元劝道。   我摇摇头,正欲开口,头顶的舱门忽而打开。   公羊刿立在上面,看着我,片刻,叹一声:“我就知道你会在底下。”   “快盖上舱门!” 甲板上,有人过来阻止。   公羊刿不以为意,慢悠悠道:“放心,我守在此处。你家少夫人身体不适要透气,不信问韦扁鹊。”说罢,向舱里探探脖子,“是么,韦扁鹊?”   “是!正是!”韦郊似乎对公羊刿把称呼改过来很满意,喜笑颜开。   士卒不再阻拦。   “前方如何了?我夫君呢?”我没心情看他们逗趣,问道。   “你夫君在船头。”   “那些船近了么?”我问。   公羊刿望了望:“近了。”片刻,眉头微皱,“不过怕是不好,那三船在摆阵,看来是知道我们。”   我的心一沉:“会打起来?”   公羊刿若有所思,少顷,却摇摇头:“我看不会。”   我愣了愣。   公羊刿看向我,意味深长:“上来看么?”   船停了下来。   “孟靖。”裴潜的声音在前方传来,不高不低,镇定自若。   我躲在舱门附近的船庐阴影里,虽隔得有些远,但我的耳朵一向对裴潜的声音有别样的敏感。   “季渊。”魏郯道,亦是如常。如果不是望见前方对峙之状,我几乎以为他们是在熟人路上遇到打个招呼。   “孟靖远道而来,怎这般匆忙就走?”   “不走不行。”魏郯语气轻松,“江东近来势大,我等小门小户路过,岂敢久留。”   裴潜没有理会他耍的嘴皮,道:“孟靖不止路过,还带走了我江东之主,潜特来讨要。”   “哦?”魏郯的声音仍旧不知死活,“我若不给呢?”   只听兵刃出鞘之声传来,气氛登时凝固。   “孟靖,勿怪我强取。”   魏郯冷笑:“尔等该看看身后。”   我听得不明所以,问一旁张望的魏安和公羊刿;“怎么了?”   “你夫君果然了得。”公羊刿一边举目一边颇感兴趣地说,“他还另带了兵舟,一直藏在裴潜后面现在才出来。一、二,三……也是三艘。”   “我早说了我兄长很强。”魏安淡淡补充道。   心安定下来,我也想跟着他们一起张望,可是想到前方对峙的是裴潜,却有些难过。   “夫君会交还吴琨么?”我问。   “交换作甚。”魏安说。   公羊刿却看看我,片刻,道:“要看你夫君怎么想。”   我讶然,想问清楚,却听裴潜已经开口。   “孟靖果然好谋略。”裴潜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出门在外,多留心总不会差。”魏郯不紧不慢。   “孟靖勿忘了,此处乃江东地界,在此缠斗,孟靖就算胜了,残舟沉舸,亦是难行。”   “季渊所言甚合我意,不若我等做个买卖。季渊先撤开,我先行十里之后,自当将你家主公以小船送还,如何?”   裴潜气笑:“孟靖这买卖岂非霸道,你先行而不还,我该如何?”   “此乃江东地界。”魏郯的态度比我从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像无赖,“且你主公在我手上。”   裴潜沉默了一下,道:“我要见主公。”   脚步声响起,未几,吴琨狂怒的声音响起,像被人押了出来:“裴潜!杀了他!你给我杀了他!”   裴潜却恍若未闻。   “我只撤两船,跟在你后面。”他说。   “善。”魏郯淡淡道。   船帆张满,风顺着吹,即便看不清江水,我也能感到船走得飞快。   行了一段之后,风帆收起,船再度停下。一只小船放下,士卒报了一声好,吴琨手上的绳索被人解开。   “委屈了将军。”我望见魏郯走到吴琨面前。   吴琨看着他,方才的厉色已经平静,却冷冷一笑。   “我会领江东大军攻灭雍州。”   魏郯似乎不以为意:“若可再战,某甚期望。”   “大公子,可下去了。”士卒道。   魏郯颔首。   士卒将绳索系在吴琨身上,将他缒下。   “你知道么?”吴琨将要下去的时候,突然回头,笑意阴恻,“你妇人味道不错。”   我的脑袋“轰”了一声,怒气冲起,我正要上前,却被公羊刿按住。   他朝我摇摇头。   只听魏郯声音依旧:“将军下次与女子同车,勿再让一把匕首劫了。”   帆重新张起,风比刚才更大,吹着我的头发。云再度将月亮遮起,跟在后面的那艘船和上面的身影如同顺水漂走了一样,越来越远。   周遭的声音很多,有人走,有人跑,有人说话,有人大笑。   我仍然坐在角落里,身上凉凉的。   “到舱里去吧。”公羊刿低头看我。   我看看他,想站起来,可是身上一点力气也使不上,片刻,摇摇头。   羞辱、愤怒,先前动手的时候一心想着逃出来,我顾不得太多。   我早该想到的。心里道。   可另一个声音又道,吴琨狗嘴乱吠,自己也要为了些胡言乱语暗自神伤岂不可笑?   “他来了。”公羊刿忽然道。   随着他的目光看去,魏郯站在丈余外。   “兄长。”魏安识相地打了个招呼。   公羊刿朝他点点头,什么也不说,看看我,与魏安一道走开。   我定定地望着魏郯,突然觉得自己十分委屈,心里像憋着什么,鼻子一酸,眼泪涌了出来。   “怎又哭了?”魏郯走过来,语气无奈,“坐在此处做甚。”说着,伸手来拉我。   我恼起,用力撇开他的手。   “怎么了?”魏郯蹲下/身,握住我的手臂。   我挣扎着,使劲朝他的肩上和胸上捶去。   “你为何不早些来……”我哽咽着,就像要把心底积攒的委屈一股脑发泄出来,“为何不早些来……”   魏郯双眸黯黯,没有躲避。   “是我对不住你。”他低低道。   可听到这话,我更加气恼,一推他:“你走开!”   魏郯的身体被推得仰了仰,但没有离开。   “走开!”我更加用力。   魏郯注视着我,轻声道:“真要我走?”   我双肩抽动地哽咽着。   魏郯站起身。   我见那身影就要走开,泪水更加汹涌,气怒地抓起旁边的一段麻绳朝他扔去:“你……你真的走!”   魏郯:“……”   榻随着船微微摇动,枕下,流水的声音潺潺,不安静,心却很平和。   怒气的发泄就像疾风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以至于我事后想起来,觉得那是一把邪火烧了脑子。   那番捶打之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魏郯抱着我进了船舱。   他把我放到榻上,自己则坐在一旁。   灯光微弱,二人眼对着眼。   我仍然哽着喉咙,时不时抽着气。   “怎不说话……”我地小声道。虽然自己也觉得方才有些窘,但闹了那么大阵,要我立刻放软是不可能的。   “夫人不说话,为夫怎敢先开口。”魏郯道。   我瞪他。   魏郯突然笑起来。   “真是孩子。”他摸摸我的头发,“吴琨假话都变真话了。”   我不语,拉下他的手,握在掌间。   “你信么?”我低低道,眼睛盯着他。   “不信。”魏郯神色无改。   “为何?”   魏郯将榻上的薄被给我拉上,道:“公羊刿与韦郊都同我说过。”   公羊刿和韦郊?我愣了一下,心中稍宽,可片刻之后又腹诽,这两个长舌男……   “夫君怎知他们说的是实话?”   “四弟也说了。”   我:“……”   “如果妾连四叔也收买了呢?”我继续。   魏郯看着我,露出苦笑。他忽然俯来,一把将我搂在怀里。温热的气息贴在耳边和颈间,熟悉得让人心软。   “收买便收买,你回来便好。”   心像是被什么抓住,我的眼眶湿润,也伸出手,轻轻抚着他的背。   真话也好,假话也好。我听着那心跳的声音,与我一高一低,贴得很近。   “我不是有意,我只是怕……”我伏在他的肩膀上低低道。   那手臂紧了紧,魏郯道:“不怕,此后我必不再让你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晚了,不好意思!   吼一句,所有时速千字以上的人都是异端!异端!! ☆、夕阳   不知道是魏郯哄得好还是今日实在太累,我再度躺下之后,睡得很沉。   梦里摇摇晃晃。我一会梦到魏郯抱着我,一会又梦到裴潜带我离开。黑夜沉沉,火光熊熊。船怎么也走不得,吴琨一脸狰狞地追来,手里拿着匕首,我吓得狂奔,背上一凉,传来刀刃入骨的声音。我惊诧回头,中刀的却不是我——裴潜的胸口透着亮光,血色染红了衣襟。   “……我宁可欠你……”他的脸上却仍带着微笑,低低道。   我睁开眼睛,光照有些刺目。自己还躺在船舱里。汩汩的水声细碎悠长。   身上,只有薄被,旁边空无一人。   我起身,开门出去。   阿元正在船舱里缝缝补补,见到我,连忙起身。   “夫人醒了。”她上前来,笑盈盈的。   四壁密不透光,我问:“现在是何时辰?”   “快日落了。”阿元道,“夫人这一觉睡得可久。”   我算了算时辰,的确够久的。   “夫君呢?”我又问。   “大公子到另一艘船上去了。”阿元道,“我去给夫人打些水。”   洗漱之后,我换了一身衣服。   魏郯虽是个粗人,可有时细心起来,会让我吃一惊。比如他来救人,竟然能想到给我带衣服。虽然上衣下裳挑选得实在不太搭衬,但我已经知足了。昨日这个时候,我还在担心性命不保,如今一觉醒来噩梦全散,有什么比这个更让我高兴?   我走上甲板,只见夕阳斜斜挂在天边。四艘大船在江上一字排开,皆张满了帆,四周的山丘起伏葱郁,仍是南方的形貌。   “大公子就在当前那船上。”阿元指给我看。   我望去,只见风帆屹立,隔得太远,却看不清楚哪个身影是谁。这时,我看到公羊刿和魏安坐在船庐中,走过去。   见到我来,公羊刿颔首算是打招呼,魏安起身作揖。   “这是何处?”我问。   “新安。”公羊刿道,“一路顺风顺水,再到明日,就是汝南了。”   我不懂这些地名到底是什么地方,点点头,看向魏安。   “四叔,昨夜睡得好么?”我问。   魏安点头:“好。”   我看着他,这些天来,他天天在太阳底下晒,黑了许多。   “船上枯燥,四叔要是那些锤子还在就好了。”我微笑。   魏安抿抿唇,道:“崔公子还未还我。”   就知道是有借无还么。我心道。说来,崔珽与魏安倒真似知己一般。两人见了面就有说不完的话,可惜崔珽去过两三回之后,就没再出现,据说是回了荆州。   看魏安望着窗外不语的样子,我不忍心再提伤心事,就此作罢。   虽然已经摆脱了追兵,但毕竟还是南方,即便时而停下,船也不会靠岸。船上没什么事好做,用过膳之后,我坐在船尾的一堆麻绳上,眺望日头西沉,红霞满天。   身上忽然多了一件衣服,我回头,魏郯立在身后。   他葛衣布袴,脸庞上染着晚霞的颜色,双目明亮而柔和:“怎坐在此处?江上风大。”   我莞尔:“舱中太闷,出来坐坐。”   魏郯唇角勾勾,在我旁边坐下,一边坐,一边解下腰上的巾子,擦头上的汗。   我看着他,视线微微下移,敞开的衣领下,汗水在结实的肌肤上泛着金蜜色的亮光。   “夫君更衣么?”我说。   “稍后再去。”魏郯将濡湿的巾子丢到一旁,回头对我一笑,“为夫陪夫人坐坐。”说罢,一把揽过我的肩膀。   “军士在看……”我连忙掰他的手。   魏郯却满不在乎,搂得更牢:“怕甚,昨夜我抱你他们都看过了。”   心里有淌过一股暖意,柔柔的,似乎掺着蜜。我不再执意,也许夕阳未落的缘故,我的耳根热热的。   魏郯的手臂有力,我靠在上面,望向前方。只见江面宽阔,风带着水波如鱼鳞般泛着金光,水天相接处,残阳的影子在水面上拖得长长。   “我等在江上要走多久?”过了会,我心情惬意地问。   “明日到了汝南,便可歇息。”魏郯道。   我颔首:“然后就回雍都么?”   魏郯看向我,笑笑:“且不回,汝南还有些事。”   他的样子似乎不打算多说,军国大事,我懂的也并不多。思索片刻,我问魏郯:“妾还不曾问夫君,家中可安好?”   魏郯的眉间似乎有些黯色。   “,故去了。”他说。   我一愣,魏贤和魏朗?   眼眶有些发涩,我轻声道:“怎会如此?”他们对我一直礼敬有加,魏贤与周氏都喜欢孩子,魏朗和魏慈一样喜欢打趣,想到他们欢笑的脸,我的眼眶一阵发涩。   “父亲从骐陵出逃之时,他二人断后。”魏郯深吸口气,缓缓道。   我默然。那时情境,我虽匆匆一瞥就离开,但战况之惨烈不言而喻。昨晚上船之后,我一直没有问魏郯当日在骐陵的事,亦是此想。   “夫君。”少顷,我望向他,“你怎会来恰好来了邺城?”   风从河上缓缓吹来,一群沙鸥在远处飞过,日头在紫色的云里,只从缝隙中透出橘色的光。   “夫人想知道?”魏郯神秘地看我。   “嗯。”我颔首。   魏郯望着天边,道:“骐陵之战后,梁、吴平分江南,而吴琨得了夫人与四弟。以夫人只见,若吴琨以夫人四弟来逼得父亲退让,最不喜的是何人?”   “梁玟。”我不假思索,说罢,愣了一下。   “是崔珽?”我眼睛一亮。   魏郯笑笑,没有否认。   心思飞快的转起。疑问又来了,我要出逃的事,一直都只有裴潜知道,崔珽怎么……就在那一瞬间,我想到了魏安。一切都对上了,掐指算来,正是崔珽最后一次来探望魏安的前夜,我们定下了出逃的时日。   魏郯缓缓道:“我到洛阳时,曾与季渊通过消息。但是他身有不便,正巧此时,崔珽派了使者来。”   我了然,心想着昨夜,如果不是吴琨突然来到,有裴潜暗地相助,我们也许能顺利出城。可后来事变,当真千钧一发,幸好魏郯及时赶到。   “梁玟助我等,只是为了让江东不得好处?”我疑惑地问,“他们知道夫君来江东,设下埋伏可如何是好?”   “夫人小看了梁玟。”魏郯道,“父亲用新安三郡换夫人与四弟,若中途有失,他们便拿不到了。”   “新安三郡?”我讶然,原来如此。可想了想,新安乃是富庶之地,梁玟行个方便就得了三郡,这买卖也不亏。   “夫人亦小看了为夫。”魏郯接着道,“我来江东之事,昨夜与吴琨遭遇之前,只有这船上的人知晓。离开江东时,船张满了帆,消息不会比我等穿得更快。”说罢,他狡黠一笑,摸摸我的头发,“不过明日到了汝南,他们就会知道了。”   我很快瞅得端倪;“明日?夫君去汝南,就是为了商谈三郡之事?”   “嗯。”魏郯说。   我狐疑地看着他:“来商谈之人是……”   “崔珽。”魏郯勾勾唇角。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真丢人。。被小黑屋坑了。。鹅在里面左冲右撞,打了一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之类的凑数,小黑屋然识破,最后,又打了一堆词语才出来TT。。。今晚更得不多,鹅感冒,去睡觉了,晚安 ☆、夕阳(下)   我看着他,不知为何,我首先想到的是魏安那双清亮的眼睛和他那些小工具。本以为离开邺城,与此人便没了来往,谁想还有后招?   魏郯搂着我,手移到腰上。   我的小腹已经有些凸起,可是这般坐着,并不明显。   魏郯的手停住,似乎不敢用力动。   “他……嗯,会踢人么?”他低声问。   我笑起来:“才四个月,怎就会踢人?”   魏郯露出了悟的神色,又问:“那他会做甚?”   我说:“这几日,有两三回,妾觉得他动了动。”   魏郯看着我的腹部,睫毛如羽低垂,竟有几分温柔。   “韦郊说,吴琨的军士曾对你动粗?”他的声音沉沉。   “嗯。”我说,“倒也无事,当时幸好季渊赶来。”说着,我自己也愣了一下。“季渊”二字就这么脱口而出,虽是事实,但是在我和魏郯之间,他一向是个敏感的的存在。   魏郯没说话,手握紧我的手臂。   “夫君现在才问。”我看着他,岔开话。   魏郯愣了一下,哂道:“你自从上船,不是哭就是睡,我怎好问。”   “如此,夫君十分记挂孩子?”   “那是自然。”   我望着他,轻叹:“原来夫君一心想着孩子,并非担忧妾。”   魏郯:“……”   不知为何,看到他无语的样子,我心情大好,不禁又笑起来。   魏郯也笑笑,浮起无奈之色。他揉揉我的头发,将我身上的衣服拢紧一些。   “夫君昨日为何放了吴琨?”我靠在他怀里,问,“若将他带走,当是大善。”   “嗯?”魏郯一笑,“夫人深恨吴琨?”   “夫君不恨?”我听着皱皱眉。   “恨。”魏郯即刻道,“若昨夜不在江东,我一刀送他见吴璋。”   这还差不多,我恢复和色。昨夜的情形我也看在眼里,虽然魏郯有四艘船,可在别人地头劫人,最忌缠斗,魏郯保全速退是明智的。况且,对方来的是裴潜……想到他,我的心底黯然。从昨夜出来,我就一直担心吴琨会对裴潜做什么,出了昨夜的事,他在江东可会过得艰难?   我瞥瞥魏郯,他的神色轻松。犹豫片刻,我问道:“妾听昨夜吴琨语气,似乎已经知晓季渊助夫君之事。”魏郯注视,我连忙补充:“妾与四叔被俘时,季渊曾多次施以援手,故而……”   “吴琨不会动他,至少暂时不会。”魏郯面色无改。   “何解?”我问。   魏郯淡笑,道:“夫人觉得吴琨其人如何?”   我略一思索,道:“吴琨其人,好强而高傲,多疑而狭隘,身为一方之主,行事却稚嫩。”   魏郯又问:“吴琨待季渊如何?”   我的嘴张了张,打住。   “……他也看上了裴潜……”林崇的话又盘桓在心头,像一只手猛然揪紧。   “吴氏在江东的基业,乃是靠吴璋率乡人五万及郡兵打下。吴璋为人寡断,是以虽割据一方,仅占淮、扬,其帐下亦无谋略出众之才。”魏郯缓缓道,却话锋一转,“不过,吴璋亦有长处,便是有自知之明。”   心中稍定,他既然愿意谈,我也可以再往深处说些。   “自知之明?”我问。   魏郯颔首:“吴璋自知帐下少贤才,季渊到了扬州之后,吴璋亲自登门,不久即将季渊任为长史。此举甚是紧要,季渊辅佐吴璋之后,安抚民人,开采盐铁,江东获利颇丰。与周边大小军阀的对应之策亦是季渊定下,远的不说,去年魏吴抗梁,便是季渊之策。”他停了停,苦笑,“今年联梁抗魏,亦是季渊与崔珽商议而成。”   我默然。   “吴琨虽气度不足,可审时度势的眼光亦承继其兄。大局当前,吴琨便是再有怨气,也暂不会拿季渊如何。”魏郯道。   “可他已经对季渊有疑,”我说,“其帐下之人,对季渊亦有别见,只怕终有艰难之日。”   魏郯缓缓道:“我倒愿这日来得早些。”他看着我,“季渊为人知恩明义,吴氏委以重任,他一向感怀。故而即便知晓吴琨并非明主,他也会留下,能将他逼走的,只有吴琨。”   我望着他:“夫君欲将季渊纳入朝中?”   “那要看他如何打算。”魏郯与我对视,“来朝中或离开,都比留在江东于我有利。”   天边的夕阳已经沉下,魏郯的眼睛映着一抹余晖,眸色深沉。   我知道关于裴潜,我们已经谈够了。微微颔首,不再说下去。   也许是这番谈论的缘故,我忽然没了赏风景的兴致。   倒不是觉得魏郯的话太露骨,而是无论过往还是现今,裴潜都背负得太多。我每每想起他,总像有些沉重的东西压在心头。   魏郯也不多说,没多久,程茂和几个军曹又来同他议事,我识相地走开。   在邺城的时候,公羊刿等人的衣服多有磨损。阿元闲来无事,就帮他们补衣服。   我也和阿元一起缝补,不过或许是怀孕之故,虽然睡了整日,可是月上中天之时,我又打起了哈欠。   出乎我意料,我回到舱里不久,魏郯也回来了。他浑身的,跟个水人一样。头发上还淌着水,葛衣湿贴贴地粘在身上,勾勒出健壮颀长的身形……   船好像荡了一下。   “夫君怎弄成这般?”我移开目光,忙给他找来干布。   “去河里洗了个澡。”魏郯语气轻巧,说着,三两下脱了上衣下袴。   袴腰滑落的一瞬,我转过头去,装作给他收拾干衣,掩饰耳根的热气。   脱衣服也不事先说一声,也不看看门关严不曾……流氓,心道。   可等身后那窸窣更衣的声音没了,我回头,却发现魏郯精赤着上身。烛火下,健硕的胸膛泛着麦色的光泽,紧实的腹部延伸之处,袴腰松垮垮地系着,引人遐想……   “方才已经入了新安。”魏郯一边继续用干布擦拭头发一边说,“明日便可到汝南。”   “嗯。”我应着,在他转身的时候,突然看到那背上有个疮疤。   “你受伤了?”我忙上前,吃惊地问。   “嗯?”魏郯转头,往背上瞥了一眼,淡淡道,“嗯。骐陵出来时中了一箭,幸得有甲胄,伤得不深,已经好了。”   我却没法轻松,将手抚在那创痕上,问:“疼么?”   魏郯一脸满不在乎:“征战在外,挂些伤有何奇怪……嘶!”他还没说完,我捏了一下那伤口。   “你这女子!”他瞪我。   我没答话,鼻子却一阵发酸,望着他,眼眶里又起雾气。   “嗯?……怎么又哭?”魏郯愣了愣,忙伸手来擦我的眼角,苦笑,“真的不重,这伤得了才月余,未好全罢了……别哭。”   我上前环住他的腰,上前把头埋在他怀里:“我那时日日担心你……怕极了……”   魏郯没有接话,手臂却将我紧紧地拥住。胸膛里,只听得心跳的声音有力而沉稳。   新安是魏傕的地界,来到此处,船上的人再也不用防着什么人来偷袭。魏郯甚至陪着我,在舱里一夜到了天亮。   第二日清晨,船上的帆再度张满,往汝南进发。船行飞快,一日千里。到了傍晚之时,汝南的城池已经在望。士卒停船靠岸,只见江边车马齐备,汝安县长领着县丞和县尉一道前来迎接。   “县长多礼。”魏郯道:“某近日有宾至此,不知县长可曾望得。”   县长露出了然的微笑,道:“宾以致,十里外江上,有楼船停泊。”   作者有话要说:鹅的感冒好些了,谢谢大家的关心!   这章其实是昨天的任务,汗,然写了两章……   谢谢zzhmqlqy大人的长评!谢谢浮萍大人的长评!谢谢小狮子大人的意见!谢谢一直以来留言支持的各位!(肿么好像要谢幕了一样) ☆、汝南   “大公子现下就去么?”程茂问。   魏郯看看他,淡笑:“他们比我们急,明日再谈。”   汝安是个小县,城中供我们歇宿的屋宅与邺城的那间差不多大小。不过走进去,心境却很不一样,踏实安稳与先前提心吊胆相比,乃是天壤之别。   用膳之后,魏郯去堂上与部将和县长等人议事,我则留在后院。   韦郊是个称职的扁鹊,说我一路奔波,一定要给我把脉。   “如何?”我问。   “胎象平稳,只不过夫人还有些气虚,当时近来奔波所致。”他胸有成竹,“待某拟个方子,做些补汤便是。”   我颔首,抬眼,看到魏安站在院子里面,不知在望什么。   “四叔在等夫君?”我走出去,问道。   “嗯。”魏安说,片刻,望向我,“长嫂,我听说崔公子在城外。”   我颔首:“正是。”说罢,看着他脸上露出的喜色,笑笑,“四叔是想讨回那些工具么?”   魏安挠挠头:“嗯。”   我想再提点提点,让魏安离崔珽远一些。可看到魏安期待的神色,又觉得我这个长嫂说多了反而不好。   魏郯回来得不算晚,沐浴过后,他吹了灯,上榻来。   我还不想睡,黑暗里,望着他问:“夫君与崔珽谈好之后,就回雍都么?”   “嗯。”魏郯枕着手臂,道,“雍都事不少,还须尽早回去。”   我想了想,觉得也是。骐陵之战,虽然魏郯没有跟我多说什么,可单是魏贤、魏朗之死,对魏氏的打击已经不在话下。朝中对魏氏不满的人向来不少,魏傕之所以能压制,乃是军权在握之故。而如今魏军受创,朝中庆幸的人大概不少。   我忽然想到了天子。   魏氏事败,他,也许是最高兴的一个吧?   心底勾起上巳日之时的事,想起他那花白的头发,我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   “不想回去?”魏郯的脸很近,嗓音低低。   我弯弯唇角,看着他线条隐约的侧脸,片刻,朝他挪进一些,轻轻握住他的手。   “若是再无战事就好了。”我说。   “嗯?”魏郯的气息拂来,似乎笑了笑,“若无战事,夫人欲如何?”   我忆起小时候的那些幻想,来了兴致:“将来若是太平了,妾就乘车从长安往东游一遍。”   “往东?”魏郯道,“游到何处?”   “游到海边。”我说,“若是四叔造得楼船,还可出海去看仙山。”   “哦?”魏郯笑了起来。   “夫君见过海么?”我问。   “见过。”魏郯道,带着打趣,“浩瀚是浩瀚,不过海边尽是滩涂巨石,我也不曾望得仙山。”说罢,他道,“夫人去游玩,为夫做甚?”   我把玩着他的手指,亦打趣道,“妾还差一名驭者兼护卫。夫君若肯,妾亦可带上夫君。”   魏郯忍俊不禁,把手搂过来,慢悠悠道:“就这些?”   我想了想,道:“嗯。”   “孩子呢?”他的手游弋在我的腰上 。   “一个孩子有何难,妾带上便是……”我说着,连忙捉住他要探进衣底的手。   “一个不够。”魏郯反手将我的手臂捉住,俯身而来。   吻来得久违而热烈,我和他分开许久,对这温存之事亦是企盼。我用唇舌回应,享受耳鬓厮磨的欢愉。待二人喘息,他弓起身,一边细细吻着我的脖子,一边伸手解我的衣服。   他的手掌抚摸在我的皮肤上,厚茧挑逗着我的敏感之处,与缠绵的吻相配,依旧美妙。可当他朝我的腿间探入,我一下从从沉醉中清醒过来,连忙抓住他的手。   “孩子……”我嗓音干涩。   魏郯低头咬着我的耳垂,声音含糊:“我问过韦郊,他说可缓缓来,轻些无事……”   我张张口,正要说话,魏郯低低道:“阿嫤……”那声音很轻,几分温柔几分魅惑,我的话语卡在干热的喉咙里……   马车辚辚驰过县城的街道,我倚在凭几上,望着街景和行人。   “夫人怎不说话?”阿元在一旁笑嘻嘻地说,“夫人,听说过两日就回雍都,是么?”   “嗯。”我答道。   “夫人昨夜睡得不好么?”阿元看着我。   “尚可。”我说。   “那怎会有无力之态?”阿元有些紧张,伸手摸向我的额头,“难道着了凉?”   我拿开她的手:“无事,无事。”说罢,再度倚着凭几。   身上的确有些无力,嗯,确切地说,是酸。   脑子里掠过昨夜的事,我的耳边微微发热。我虽也早有缠绵之心,可是为了孩子,这些日子,我极力避免与魏郯亲密太多。可惜功力终是不够,因为魏郯那流氓,然学会了撒娇……   魏郯十分有耐心,他把我放在膝上,慢慢进入,缓缓地动,还问我疼不疼。我又羞又臊,一心想着孩子,觉得快了或是力气太大,我就连忙出声。这般麻烦,魏郯却毫不缺失兴致。他吻我的背,轻轻咬我的脖子,双手握在我的胸口……而那过程磨人而缓慢,我的身体却仍旧敏感,发着烫,与他汗腻相贴……   “夫人,到了。”正神游间,马车停下来,外面传来从人的声音。   阿元扶着我下车,只见前方江水平阔,一艘楼船停在上面,正是崔珽的船;岸边古树如盖,奇石清泉相映成趣,而树下人影绰绰。   前方,魏郯已经下了马,朝我看来,目光中似带着笑意。或许是觉得心虚,早晨起来的时候,他笑眯眯地对我说,汝安城外是汝南有名的景色绝佳之地,问我想不想一起去。我虽觉得累,可是留在宅中也并无乐趣,便跟了他出门。   魏安也跟了来,才下车,就朝那些人影张望。   “大公子,四公子,傅夫人。”到了泉边,只见崔珽坐在一块天然的石台旁,微笑行礼。   “崔公子。”魏郯含笑还礼。   他们二人都以公子互称,像故交偶遇。不过四周环绕的军士,却将这会面衬得不同寻常。   “珽闻得四公子与夫人全身而出,心中甚慰。”他看向魏安,神色平和。   魏安看着他,颔首:“嗯。”   崔珽笑笑,对魏郯道:“忆昔在云石先生宅中,珽曾与大公子对弈,僵持无果。今日再遇,不若再战。”说罢,抬手向石台。只见石台上刻着棋盘,上面黑子白子掺杂密布,俨然是一局未下完的棋。   魏郯目光平静,莞尔,“却之不恭。”   崔珽到底出身名门,摆起场面亦是名士做派。泉水潺潺,他带来的两名童子,一人执扇,一人弹琴,硬是将这刀兵环绕的去处整出几分雅致。   琴声淙淙,和着泉水之声,惬意闲适。   我坐在茵席上,倚着凭几,看着那棋盘上风云对垒。   二人皆正襟危坐,凝神专注。他们下得很慢,每一步皆是深思熟虑。只听落棋之声轻微而清脆,那黑白相错之势,即已变幻。   魏安似乎比我更喜欢看棋,他坐在石台旁,跟对弈这二人一样,目光一瞬不移。   “崔公子,承让。”魏郯缓缓道,落下一子。   崔珽看着棋盘,神色微变。未几,他笑起来,摇头道:“大公子善棋之名,果不虚传,珽自愧不如。”   魏郯道:“郯驽钝,偶有所悟,亦不过承云石先生指点。”   崔珽让童子来将棋子收起,看着魏郯:“天下之局,大公子想必亦有所悟。”   魏郯淡笑:“不敢。”   崔珽道:“新安三郡,亦是大公子棋路之一。”   魏郯看着他:“于崔公子亦然。”   二人对视,悠然莞尔,却透着心照不宣。   “珽还欠四公子之物未还。”崔珽转向魏安,唇角弯弯,从袖中取出一物,正是魏安那个装工具的皮袋。   魏安接过,看看他:“嗯。”   “四公子不打开看看?”崔珽目光柔和。   魏安打开,愣了一下。他取出三件工具,形状各异,都是崭新。   “这是珽闲暇时打制之作,”崔珽含笑道,“穿、凿、刨、锯皆比寻常之物省力,于四公子当是有用。”   魏郯目光明亮,脸微微发红。   “多谢崔公子。”他放下皮袋,笑意竟是少见的灿烂。   崔珽看着他,唇角弯得深深。   “主公交托之事既成,珽就此告辞。”他收回目光,向魏郯一揖。   魏郯还礼,淡淡道:“崔公子慢行,不送。”   崔珽又向魏安和我告辞,魏安看着他,似有些不舍。   “我会造出楼船。”从人将崔珽搬到推车上之时,魏安忽然上前道。   崔珽转头看向他,目光深深:“珽恭候四公子。”   乘车回城的路上,我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崔珽来到汝南,就跟魏郯下一盘棋?   下车的时候,我忍不住问魏郯:“夫君似不曾与崔公子说起交割新安之事。”   “不必谈。”魏郯道,“昨夜,梁玟已经派兵将三郡收去。”   我讶然,想了想,道:“那崔珽还何必来见?”   魏郯笑笑,有些意味深长,却看向魏安。   他低着头,一边走一边将一把新制的工具拿在手里看。   “阿安与崔公子约定造楼船?”魏郯道。   魏安颔首:“嗯。我要造更好的,打败梁玟。”   “崔公子明知四公子有奇才,却还赠物相约,倒是个磊落君子。”阿元在我身旁插嘴道。   魏安微微颔首,望向来时的方向,目光似多了些深远。   “噫!你这如何行的路,就这么撞过来!”不远处,一个拉车的人与一个驾着牛车的人磕碰,拉车的人埋怨道。   “呀呀,对不住,我这牛新上路,不听使唤哩!”   “小心些,你看你看,我这车上的柜子都出来了……”   “入内吧。”魏郯携起我的手。   “嗯。”我收回看热闹的目光,与他一同进院子。   作者有话要说:鹅家里今天断了网,这章用手机更的,所以花了点时间。。。 ☆、秋凉   初秋的暑热,在夜里一场大雨之后骤而改变,第二日起来,凉意遍体。魏郯下令隔日回雍都,就在众人收拾行囊的时候,公羊刿突然来告辞。   “公子不与我等一道回雍都?”我讶然问。   公羊刿道:“某在南方有事未毕,还须再往别处。”   我想到他那些江洋兄弟,也不多问。不过相处这些时日,得他照顾不少,心中到底有些不舍,只道,“若婵还在雍都等你。”   公羊刿的目光有一丝凝滞,片刻,道:“我会回去,让她勿担心。”说把,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烦替我转交与她。”   我接过那信,只见封上什么字也没有,点点头,收起来。   魏郯得知公羊刿要走,临行前,将一把刀送给他。   “青州良匠所制,你路上用得着。”他说。   公羊刿看看刀,露出苦笑,自嘲道:“你将吴琨交给季渊之时,我也该乘机讨回我的宝剑才是。”   魏郯笑笑:“将来还会遭遇,再要不迟。”说罢,看着他,话语一转,“仲平,回到雍都之后,还是入朝吧。”   公羊刿微讶,少顷,意味深长:“公羊家可是世代忠良,丞相信得过?”   这话直白而犀利,魏郯却毫无愠色,回道:“群雄争势,即便梁玟得了天子,他也未必会做得比我父亲更好。”   公羊刿微笑:“倒也是,某斟酌斟酌。”他看看我,又看看魏郯,一揖,“告辞。”   “慢行。”魏郯还礼。   公羊刿将包袱挂在肩上,转身朝门外走去。   “夫想请公羊公子入朝?”我问魏郯。   “嗯。”魏郯回过头来,道,“他虽脾气倔强,却是个足智多谋之人,加以磨练,必成大器。”停了停,道,“比跟着那些江洋大盗行镖好多了。”   我的心几乎停了一下,看着魏郯,只见那脸上并无异色。   “行镖?”我心虚地笑笑,问,“夫君怎知公羊公子行镖。”   “嗯?”魏郯看看我,道,“偌大雍都,进城的货物哪个不经城门,京兆尹岂会不知。”   “如此。”我颔首,思绪却飞快。延年堂虽是公羊刿运的货,不过李尚早留了一手,延年堂表面上的主人是蔡让,李尚和李焕从来不在延年堂露面,更别提我。   返回雍都的时日比预计的要长,接连几场秋雨,让路面泥泞,也有几日实在雨水太重,众人只得在歇宿之处休息。   时值秋收,魏郯每宿一地,必与当地主官过问收获之事,我也跟在一旁细听。骐陵之战,魏军虽然元气大伤,农耕却并无多少妨碍。军屯的田地缺人收割,朝廷从每亩匀出一成作为报偿,召集流民及农人帮助收获。故而虽前事不利,但是人心稳定,并无生乱之事。   我们回到雍都的时候,已经穿起了厚衣裳。   魏贤、魏朗是族兄弟,三个月丧期未过,府中还挂着白。我们到府前的时候,只有魏昭和梁蕙出来迎接,二人身上皆披着缌麻。   “长嫂。”魏昭向我行礼。   我还礼:“二叔。”说罢,看向梁蕙,行礼道:“公主。”   梁蕙上前将我扶起,微笑道:“长嫂一路辛苦。”   我看向她,只见她虽着丧服,可容色红润,肌肤光泽,与我离开时那个眉间总有淡淡愁色的梁蕙全部一样。   魏安过来行礼,魏郯与魏昭过问了些朝中之事,又问起魏傕。   “父亲近来头风复发,在后院卧养,母亲正在堂上。”   魏郯微微皱眉,颔首。   众人入内,魏昭携起梁蕙的手,梁蕙抬头朝他一笑,二人并行,一副夫妇恩爱之相。   “门槛。”耳边响起魏郯的声音。我回头,他神色沉静,将手臂带着我。   郭夫人正在堂上。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入内时,她的目光停在我的腹部。   “母亲。”魏郯上前行礼。   我和魏安亦下拜。   郭夫人颔首,声音有些疲惫:“都回来了。”她看向魏安,让他上前,端详一番,叹道,“闻得你落入敌手,丞相与我整日牵挂,如今回来,丞相与我终是心安。”说罢,举袖轻轻拭泪。   魏安似有些不知所措,瞥瞥魏郯,片刻,对郭夫人小声说:“嗯……是儿不肖。”   我看向一旁的魏嫆,朝她使使眼色。魏嫆了然,正要说话,只听梁蕙上前和声道:“姑氏莫感伤,四叔已经回来了,岂非大善。”   郭夫人看看她,轻叹口气,微微颔首。   梁蕙又道:“长嫂如今也回来了,亦是辛苦。”   郭夫人这才看向我,道:“少夫人无恙否?”   我低头道:“儿妇无恙。”   郭夫人拉过我的手,看向我的腹部,露出微笑:“听说少夫人有孕,丞相甚喜。”   我愧疚道:“儿妇不慎,教舅姑担心,心中甚为不安。”   郭夫人淡笑:“世事无常,少夫人勿往心中去。”   寒暄一番,魏郯说要去见魏傕,郭夫人颔首,道:“丞相近来头风甚重,心肝烦躁,我劝他读些佛堂中的经,这两日,倒有些起色。”   魏郯应下,与我一道告退。   走出前堂之前,我稍稍回头,梁蕙神色温和,正将一盏茶递给郭夫人。   秋凉之际,庭院中的草木衰黄,显得萧瑟。   家人请我们入内时,魏傕没有卧榻,头上裹着锦帕,正倚着凭几。   我们上前行礼,魏傕应一声,放下。   他虽在病中,却无恹恹之态,目光仍然精神而深沉。   “回来了?”他看向魏安。   “嗯。”魏安答道。   魏傕招手让他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又推了推。魏安后退一下,站住,魏傕笑起来。   “黑了,却是壮了些。”他说,“被吴琨抓了去,怕么?”   “不怕。”魏安道,停了停,“有长嫂。”   魏傕看向我,目光中带着打量:“阿嫤受惊了,亦是辛苦。”   我轻声答道:“令舅姑牵挂,儿妇不肖。”   魏傕摆摆手,转向魏郯:“南方诸郡如何?”   魏郯道:“军民皆安稳。我途中访五十余县,今年秋收虽不如往年,但仓储可保。”   魏傕抚须颔首。   看着他们说话,我有些微的心安。从魏傕对魏郯的态度来看,他们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模样。骐陵之战,魏傕惨败,也证实了魏郯先前是对的。水军覆没乃是魏昭一力促成,魏昭的不足之处亦是凸显。那么如今在魏傕看来,这两个儿子谁更合适承继家业,当是有所定论了吧?   父子三人又谈了些话,家人端了药汤来,魏郯上前去接,魏傕挥手道:“尔等一路奔波,歇息去吧。”   魏郯停住手,道:“儿告退。”   我和魏安亦行礼。   可就在我们要出门的时候,魏傕将魏郯叫住。   “你叔父,下月来雍都。”他说。   魏郯露出讶色,少顷,一礼道:“儿知晓。”说罢,与我们离去。   “叔父?”出到门外的时候,魏安问魏郯,“陇西的三叔父么?”   “嗯。”魏郯道。   我亦是诧异。   来到魏氏,我只道魏傕全家都在这里,可从未听说还有个什么三叔父。正想回到院子里就问魏郯,可还没坐下,王晖就来与魏郯说事,魏郯跟我说一声,又出了门。   我在屋子里整理带回来的行囊,没多久,周氏和毛氏却来了。   她们才见礼,就围上来看我的腰。   “真显了呢,长嫂穿这么厚的衣服,还能看到凸起。”毛氏笑吟吟道。   “那当然。”周氏亦笑,问我:“有五个月了吧?”   我被她们看得有些脸红,点头:“正是。”   “这可是好。”毛氏道,“长嫂先前还求神问药,我就说长嫂是心太急。你看这一不经意,倒是有了。”说着,朝我挤挤眼,“长嫂不知,郭夫人身边的那张氏,仗着主人面前得宠,先前最是多舌,长嫂得孕之后,她可再不敢说什么了。”   周氏碰碰她,示意门外:“小声些。”   这些我并不太在意,抚摸着腹部,问她们:“表嫂那边,还好么?”   说到朱氏,二人都有些黯然。   “怎会好?”周氏道,“她日日哭泣,我等再劝,亦是无力。”   毛氏轻叹:“丞相倒是体恤,又封爵又送金银,可有何用。”   我微微颔首:“明日我去看看她。”   周氏亦颔首,少顷,忽而问我:“方才,长嫂可曾见到了二堂兄与公主?”   “见到了。”我说。   周氏与毛氏对视一眼,毛氏问我:“长嫂觉得他夫妇如何?”   “甚是恩爱。”我微笑。   “那是自然。”周氏道,“长嫂不知,自从二堂兄回来,只在到家当夜看过一次许姬。”   “哦?”我讶然,转念一想,明白过来。梁蕙是公主,魏昭对她恩爱,当然是夫妻之情,不过放到当今的形势上看,却又有那么几分必然的味道。在魏傕不如意的时候,皇家是有用处的。   我不想在魏昭的家事上碎语,莞尔问周氏:“是了,我曾在路上听四叔提到陇西的三叔父。我嫁入家中年余却从未听过,甚是好奇,正想与尔等问一问。”   “三叔父?”周氏与毛氏皆露出诧色,继而,变得心照不宣。   “四堂叔怎会提到他?”毛氏道。   “有是有,可丞相与其甚是不善。”周氏意味深长,“长嫂若曾在陇西,便会知晓。” 96 扁鹊 我知道魏傕是长子,但是第一次知道他除了族兄弟以外还有亲兄弟。 此人排行第三,名康,是魏傕的异母弟弟。在他幼时,由魏傕的祖父做主,魏康过继给了一位无子叔伯。据周氏说,魏康性情乖张,好逸恶劳,曾与魏傕一度交恶。而魏傕起事之后,魏氏的兄弟几乎全都跟着魏傕出来,唯有魏康一直留在陇西。 夜晚,家中为了给我们接风,齐聚用膳。不过由于正在丧期,饭食清淡,且无荤菜。而且子侄们之中突然少了两人,众人亦不禁有所黯然。 魏傕头疼,饭后,挥挥手让众人各自回去歇息,宴席就算散了。 我和魏郯一道回院子,穿过一处回廊,前方拐角忽然走出一个人影。照面望去,我怔了怔,是任姬。 见到我们,她的脸上亦有讶色,连忙行礼:“拜见大公子,少夫人。” 我不动声色,却瞥向魏郯。他看着任姬,神色平静。 “嗯。”他答了声。 “任姬何往?”我微笑,和气地说。 任姬低眉,柔声道:“佛堂中供奉的香油不足,妾正往管事处去取。” “如此。”我颔首,目光微微打量着她。许久不见,任姬除了身上的衣饰朴素,容色却依旧姣好,楚楚动人。 “去吧。”魏郯说。 任姬应下,再一礼,低头而去。 待回到室中,我洗了澡,天还并不算晚。 魏郯沐浴过后,王晖找来,说有事禀报,他又出了去。 我在室中无所事事,让阿元去歇息,自己坐在镜前。 看着镜中的自己,我忽然想到过去的事。 从前,我不知一次从母亲和贵妇们的话语中偷听到哪家哪家的妇人,在怀孕之时,丈夫新纳了妾侍;又哪家哪家妇人,产后形貌亏损,丈夫情淡爱驰。我当年虽然听得不算全懂,但是认真地总结过两点,一是生子乃危急之事,二是男子寡情。 当然,那时我有裴潜,这两点我都觉得不会发生在我身上。而如今,我对怀孕之事甚是喜悦,可再想起来,觉得自己当年的想法不无道理。 魏郯并非那等管不住袴腰的人,这一点我知道。不过,防不住别人起心思。 比如任姬。她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妾,又长得如花似玉。我看向镜中,站起身来。镜中的女子,脸还是那张脸,身形却已经全无原本的纤美有致,全然一只水桶模样。 我抚着腹部,忽而有些烦躁,叹了口气。 “叹气作甚?”魏郯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我一惊回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带着笑瞥瞥我:“吓着了?” 我不禁瞪他一眼,道:“夫君回来也不说话。” “方才不是说话了?”魏郯走过来,安慰地摸摸我的头,又低头看看我的腹部。 “今日动了么?”他问。 “嗯。”我点头。 说到孩子,我的心情陡然好转,笑笑,补充道,“比昨日用力,大概动的是脚。” “哦?”魏郯也笑起来,双手搂过我,“那大约是男儿。” “为何?” “我母亲说过,我在腹中时,也时常动脚。” 我不以为然,道:“那可不一定,也许明日再改回用手,便是女儿了。” “女儿也好。”魏郯看我,弯着唇角,“与她母亲一样美更好。” 这话我听得很受用,但是乳母说过,不能相信男人的甜言蜜语。 我将他推了推:“时辰不早,夫君更衣吧。” 今日虽然事不少,可是躺下之后,我发现自己还不想睡。魏郯挨在我身旁,靠着一只隐枕,慢慢翻着。 我起来,凑过去瞥了瞥,只见上面字迹密密麻麻,扫了一行,写着什么兵啊将啊的,不是我喜欢看的那类。 “睡不着?”魏郯看向我。 “嗯。” 魏郯往外让了让,伸出手臂。 我微笑,寻了个姿势,既不压迫腹部,又能舒服地靠在他怀里。这是个路上养成的习惯。不知道是不是怀孕的缘故,我入睡有些困难,魏郯就尽量在这时候陪我。我发现靠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声很安神,于是魏郯就这样搂着我,直到他手臂酸麻或者我昏昏睡去。 自从汝南出来,我们对夫妻之事都很节制,这也算是平日里最多的温存了。 “今日,妾听舅氏说,有位三叔父要过来?”我不想陪着他,开口问道。 “嗯。”魏郯道,“两个月前,鲜卑进犯陇西,三叔父领乡人五千,大败鲜卑,父亲上天子,表其为陇西太守。” 我讶然,想了想,明白过来。魏傕新败,这般时候,要稳定人心又要彰显自己仍有能力,这位三叔父更是自家兄弟,当然要大力宣扬一番。 “夫人还不曾见过三叔父?”魏郯放下,问我。 “嗯。”我答道。 “我见过他的次数也不知够不够五回。”魏郯道,“他与家中不亲。” “如此。”我说。 任姬的事,我第二日特地让阿元去打听。 没多久,她回来禀告,说任姬这几个月来一直待在佛堂。前些时候,魏郯回到雍都,也一直奔波在外,连魏府都很少回。 我听得这些话,心底安定了许多。 今日本是无事,可是魏傕头风病昨夜加剧了。午膳过后,魏郯觪外面回来,特地带来了韦郊。 “周扁鹊的弟子?”郭夫人听到这名号,愁绪密布的眉头倏而一展,可再看向韦郊,又疑惑地多打量几眼。 韦郊也看着她,昂首挺胸,两道浓密的弯眉十分肯定地扬着。 “正是。”魏郯道,“韦扁鹊医术精深,儿特请来为父亲一诊。” 郭夫人颔首:“如此,便请韦扁鹊入内。”说罢,让家人引路。 室中不能去太多人,我留在外面,让掌事去备些纸墨,以供韦郊写药方。 “夫人,”阿元往室中张望了一下,小声道,“韦郊能治好丞相么?” 我淡笑:“不知。” 阿元还要说什么,室中突然传来一声大喝:“庸医!施什么针,尔莫非欲以加害!” 作者有话要说:我错了,今天看了太久的剧,头痛得很,于是任务木有完成。。T T 扁鹊(下) 我和阿元对视一眼,连忙进门。 只见魏傕坐在榻上,脸色沉沉地盯着魏郯:“什么庸医!逐出去!” 魏郯忙道:“父亲,韦扁鹊乃神医传人,尤擅针砭,父亲风疾日久,不若一试。” “我无疾!”魏傕一挥手,躺回榻上,“都出去!” 众人相觑,皆不出声。 韦郊浓眉弯着,两眼垂视,却昂着头,一副事不关己的袖手之态。 “主公。”郭夫人看看魏郯,上前缓声劝道,“主公息怒,大公子亦是孝心。” 魏傕“哼”一声,闭起眼睛。 “父亲。”魏郯皱眉,道,“父亲卧榻多日,家中上下无不心焦。此症经久不愈,可见先前所施药方已是无用。四弟流落江东之事,韦扁鹊一路照顾,其心无异,父亲实可一试。”说罢,他看向我。 我会意,上前道:“舅氏,夫君所言确实,韦扁鹊医术精湛,儿妇在江东不慎遇险,亦是韦扁鹊出手,方保住腹中胎儿。” 魏傕看向我,还未开口,却闻得韦郊冷笑出声:“大公子少夫人不必相劝。医有医规,讳疾之人,即便愿治,某也不肯收!”说罢,他朝众人拱拱手,“告辞!”说罢,拂袖而去。 我一惊,忙示意阿元。 “扁鹊……”阿元忙将他拦住。 “慢着。”魏傕的声音从榻上传来,看去,只见他已经起身,看着韦郊,片刻,目光玩味,“依你之言,我若不肯就医,倒成了蔡桓公?” 韦郊昂首:“禀丞相,蔡桓公何人某不识得,某只知扁鹊。” 魏傕笑了笑,一摆手:“来人,请扁鹊坐下。” 众人神色都放松下来,家人上前给韦郊行礼:“扁鹊,请。” 韦郊却不动。 “丞相请你去。”阿元忙小声催促道。 韦郊看看她,又看看我和魏郯,片刻,仍恼着说:“我是看在大公子面上。” 我们相觑一眼。 “是了是了,谁不知道你是大公子请来的。”阿元道。 韦郊这才将面色缓下,整整衣袍,走上前去。 韦郊为魏傕诊脉,又是写方子又是施针,忙活了大半日。 魏郯和郭夫人一直陪在旁边,我则留在屋外。魏傕答应让韦郊看诊之后,没多久,魏昭和梁蕙也来了。见过礼之后,魏昭入内,梁蕙则与我守在屋外。 “舅氏这病,也得了许久。”梁蕙望望虚掩的房门,轻声道。 我颔首:“确是许久。” 梁蕙看向我:“听说,这扁鹊是茂州周扁鹊的弟子?” “正是。”我说。 梁蕙唇角勾勾:“舅氏到底愿就医,亦是难得。” 我看看她,笑笑,没有说话。 韦郊说魏傕讳疾,其实不然。在今年之前,魏傕患病之时,一向是个听话的病人。而出了倪容的事之后,魏傕开始变得十分小心,请来的郎中都是相熟的,且药方都要一一确认,唯恐有毒物。如此一来,即便是老道的郎中,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魏傕今年的头风又重又拖,除了骐陵的打击,恐怕这也是因由之一。 其实,我有点不赞同魏郯给魏傕请医。有了倪容的那件事,请医在府中就变得格外慎重。魏傕要是治好了,当然皆大欢喜,可若是治不好,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岂不会拿来做文章? 等了许久,门终于打开。 见到魏郯和韦郊出来,我连忙迎上前去。 “如何?”我问。 “按时服药,明日我再来施针。”韦郊擦擦额头上的汗,对魏郯说。 “嗯。”魏郯颔首。 又说了几句,魏郯让家人过来,吩咐送韦郊出去。 韦郊与我们作揖,抬头的时候,忽然朝我们身后望了望。 我稍稍回头,阿元立在我身后,望着庭中,脸上似有些不自在。 此后,韦郊每日午后,定时到府中为魏傕看诊。几日之后,魏傕的病痛已经减缓许多,不会彻夜难眠。 每次看过魏傕,韦郊也会来为我把把脉。 “少夫人近来烦躁,待某以膳食相调。”韦郊道。 我讶然:“扁鹊怎知我烦躁?” 韦郊瞥瞥我,似乎在看傻子,强调道:“某乃扁鹊。” 我扬扬眉毛。 他说得不差。随着肚皮渐渐胀大,我的脾气的确不如从前有耐性。 我容易胡思乱想,有时候,对着镜子看到自己大腹便便,如同变形了一样,甚至会有些沮丧。 我不能忍受吵闹,又不能忍受太安静。 魏郯回来早了我会觉得他走来走去看得心烦,回来晚了,又会担心外面有什么不好的事。 我觉得饭菜不香,难以下咽,每顿都食量很小。魏郯和阿元皱着眉让我多吃,我又会觉得不耐烦。 当然,我知道自己的脾气变得莫名,尽量控制。可是我仍然忍不住因为魏郯的只言半语钻钻牛角尖或者顶嘴。魏郯有时会被我气到,瞪着我,额头上的青筋蹦跳。可他不吼我也不动手,在房子里冲冲地走几步或者用脚踹墙,再回来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如同刚悟了道一般。 “夫君生气么?” 事后,我也觉得不好意思,曾这样不好意思地问魏郯。 魏郯望着房梁,深吸一口气:“不气。” “为何?” 魏郯弯起唇角:“一加七是几?” “八。” 魏郯那摸摸我的头,语重心长:“为夫用养一人的粮食养了八张嘴,怎会气?” …… “怀孕虽是大事,过于紧张却对胎气不利。”韦郊写好了方子,交给阿元,慢悠悠道,“除了我曾告知夫人的那些忌食之物,用食不必拘束;房事适当,阴阳调和,亦有益心绪宁静……” 我清咳两声,忙瞥瞥四周,无语地看着他。 “什么房事?”阿元脸红,瞪着韦郊,“胡说什么?” “这怎是胡说?”韦郊放下笔,认真道,“此乃某自幼随师父看诊而知,某也曾对大公子说过,房事哎哟……”他话还没说完,阿元用力拧了一把他的手臂。 韦郊龇牙咧嘴,正要作色,被阿元瞪了回去。 “好,好,不说。”韦郊看着她,立刻换做一副笑脸。 “阿元,”我看着他们,将方子收好,“唤家人来,送扁鹊出门。” 阿元望望我,应一声,又看看韦郊,转身出去。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韦郊的小眼睛仍然转着张望,等收回来,蓦地与我目光相对,立刻换做正色。 “多谢扁鹊。”我微笑。 “应该的。”韦郊一脸正经。 等阿元回来,我关上门,问她与韦郊到底怎么回事。 阿元支支吾吾,说她与韦郊并没有什么,只是韦郊在船上的时候,将一块祖传的玉给了她。说罢,还将那玉翻出来给我。我看到那玉上面的雕饰和色泽,以从前混迹市井的经验,知道这等货色在一般的人家也是宝贝了。 我将玉还给阿元,道:“投以木瓜报以琼琚,你投了木瓜 ?” 阿元忙道:“不曾不曾,夫人,这是他自己给我的。” “你父亲知道么?”我问。 阿元脸红:“暂不知晓。” 我沉吟。韦郊其人,长相虽差些,又爱贫嘴,可人品却是不错的。而李尚那边,自从回到雍都,我因为孩子的关系,一直不曾出门,阿元也只回过一次家,告知我李尚父子安好,药庄里收药制药,亦有些盈利。除此之外,我连李尚的面都见不到,要商量此事亦是困难。 “你觉得韦郊此人,如何?”我看着阿元。 阿元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道:“甚好。” 我不满意,逗她:“如何算是甚好?你不觉得他其貌不扬?” 阿元的脸更红,道:“可他有担当,言出必行,比好些人都强。夫人,我与他一起,总会觉欢喜。” 我听着这话,心底有些打动。忽然想到魏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想到他,何尝不是“欢喜”二字? “你当心些,这是魏府,当知晓上头有家主。”我不再说什么,只叮嘱道。 阿元望着我,愣了一下,脸上又惊又喜:“夫人同意了?” 我捏捏她的脸,叹气:“我同意了如何算数?你还有父亲兄长,府中尊长也须从长计议。” 阿元连声应下,笑意盈盈。 魏郯回来的时候,我正立在镜前,慢慢梳着头发。 “怎立着?”魏郯走过来问。 “妾坐了一整日,韦扁鹊说不可久坐。”我一边梳一边说。 魏郯笑笑,伸出手臂环着我。二人静立一会,他看着镜子里,问,“他是不是又长大了些?” “他”是指我腹中的孩子,近来,我们的称呼越来越省事。 我有些无奈:“夫君这话昨日才问过。” “嗯?是么?”魏郯抬眉,片刻,镜中的脸又变得若有所思,“我须多囤些粮食。” “为何?”我问。 “夫人想。”他认真地比划着,“他这么大,出来之后,夫人每餐须得这么多粮食才能填满。” 我:“……” 魏郯吻吻我的脸:“夫人可安心,为夫就是不养水军也会将夫人养下去,定质保量,荤素任选。” 这人又拿我开玩笑。我顺着他的话:“依夫君所言,妾将来面丑身胖也无所谓?” “谁说夫人面丑?”魏郯一副无赖相,“胖了也是美。” “哦?若比任姬,如何?”我转头看着他,问。 魏郯一愣,立刻道:“夫人美。” 我却并无喜意,正色望着他:“夫君曾说坦诚相待,可此言岂非违心?妾有孕,身形自然发福;任姬未有身,自然窈窕。美就是美,何须讳言?” 魏郯讶然,片刻,问:“夫人这般想法?” 我不答,却问:“夫君再说,妾此时与任姬相比,谁更好看?” 魏郯目光一闪,诚恳地说:“夫人好看。” 我露出满意的笑容。 韦郊的医术果真精湛,半月之后,魏傕的头风已经痊愈。魏府上下皆是大喜,重赏了韦郊。 而与此同时,李尚那边传来消息,说公羊刿回来了,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马奎。 魏郯显然也知道了此事,第二日就派人登门,欲请公羊刿再度入仕。 可那边还没有消息,魏府又开始为一件事忙碌——魏郯的三叔来到了雍都。 第98章 魏康 时已十月,天气已经很冷。 魏郯的三叔父魏康到府那日,阖家聚宴。 魏康其人,就我看来,与魏傕长得并不很相似。他身形瘦削,脸型也不如魏傕方正,倒是胡子长而顺,衬着大氅,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魏傕与他虽是亲兄弟,可并不见与别的族中叔伯那样言语洒脱,似乎熟稔又不乏客套,我瞥见周氏投来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魏傕让儿子和侄子们与魏康见礼,魏郯首先上前,向魏康行礼。 “这是孟靖?”魏康看着魏郯,抚须微笑,“果然器宇轩昂。” 魏郯谦道:“叔父过奖。” 魏康又看向我,道:“这位可就是孟靖的夫人,傅司徒之女?” 魏郯答道:“正是。” 我低眉行礼:“拜见三叔父。” 魏康含笑受下,又看向魏昭:“想来,这当是仲明。” 魏昭亦行礼:“拜见三叔父。” 魏康打量他,露出赞赏之色:“姿容修伟,果名不虚传。某年初在陇西时,还曾听闻仲明要迎娶公主,竟不曾来贺。” 魏昭莞尔,让梁蕙上前见礼。梁蕙正要下拜,魏康连忙拦住,笑道:“某为臣子,怎敢受公主之礼,万万不可!” 魏傕看看他们,微笑:“魏氏儿妇,各有千秋。小辈的礼,元健受又何妨?” 魏康笑而颔首:“两位侄儿如此出众,弟甚欣慰。” 其余众子侄又与魏康见礼,寒暄一番后,家人引路进门。 宴上仍然没有酒肉,也没有伎乐。气氛不如往日过节或者聚宴那样热烈。众人在各自的席上用膳,安安静静。膳后,魏傕命家人烹茶,与魏康聊了些陇西的事。魏康神色甚是温恭,一派文士之气。他还与魏昭论起辞赋,说他在陇西见过士人们从雍都带回的魏昭辞赋抄本,甚是欣赏。 “侄儿才疏学浅,愧受叔父夸奖。”魏昭道。 “仲明何以过谦?”魏康手握茶盏,“以某之见,确乃实至名归。” 实至名归?我听在耳朵里,有些不以为然。不过郭夫人却是一直带着笑容,魏傕则尝着蜜饯消食,神色不辨深浅。 “这位三叔父倒是性情平和之人。”回到房里,我一边将魏郯换下的衣服挂到椸上,一边说,“与舅氏坐在一处,也并无不和之象。” 魏郯拿过我手里的腰带,自己上去:“我与三叔父不熟,父亲与他生隙,亦是年轻之时。这些年,父亲甚少回陇西,与三叔父也就淡了。” 我颔首。 “明日我与公羊刿去城郊骑马,夫人去么?”魏郯道。 公羊刿?我怔了一下,笑笑:“妾要去丹霞寺。” “丹霞寺?”魏郯讶然,看看我的肚子,皱眉,“天气寒冷,山路说不定结了冰霜,你去做甚?” 我答道:“妾年初时曾往丹霞寺求子,几日前梦到神佛,这才想起还未还愿。妾今日才遣家人去探了路,说这几日晴好,山路稳当。” 魏郯扬扬眉,似乎有些扫兴。 “陪神佛不陪夫君,嗯?”他捏住我的鼻子,低低道。 我他的手拉开,抿抿唇:“妾不过想了却心事。且这几日只有明日大吉,过了时候,恐怕又要下雨呢。” 魏郯不再言语,摸摸我的头,出门去洗浴。 我看着他的背影,松了口气。 其实,求神是假的,还愿也是假的,明天我去丹霞寺,乃是与若婵约好了要见面。前些日子,我托李焕将公羊刿的信转交若婵,可她并无回音。直到昨日,她才传信来说想见见我。 明日,魏郯去见公羊刿,而我去见若婵。 倒是巧了。 第二日,我裹着厚厚的衣裳,上车出了门。 马车里照例垫着厚褥子,车帏亦加了一层皮里,挡住寒风。 到了丹霞寺的后园,若婵身裹厚锦袍,正斜倚在榻上看着书。旁边茶烟蒸腾,一名稚婢正在煮茶。 见到我来,若婵让稚婢退去,放下书。 “都说傅夫人求神得子,果不其然。”她微笑。 我亦笑笑,径自在她对面的榻上坐下。 若婵一直盯着我的肚子,似乎很是好奇。 “佛经?”我看到她榻上的书,是一本贝叶经。 “嗯。” “你也读佛经?”我感到讶异, 若婵不以为然:“读经宁心,何乐不为。”说着,她姿态慵懒地起身,去案上斟了茶,递给我。 我接过来,道:“今日,我夫君与公羊公子去骑马。” “哦?”若婵坐回榻上,神色无波。 “你见过他么?”我问。 “不曾。” 我诧异:“他不曾去找你?” “找过。”若婵淡淡道,“我不见。” 我看着她,没说话。她这般态度,亦是在我的意料之中。 公羊刿出来的时候,若婵担忧他危险,极力劝阻,甚至不惜去求公羊家的人。可公羊刿还是走了,不管不顾,若换做是我,也要伤心。 不过,我此行是来当说客的,公羊刿对我不错,总该还些人情。 “若婵可知我此番去过江东?”我故意问道。 “听说过。”若婵微微一笑,“我还听说这次又是大公子去救了你。” 我讪然,但决心不受她打扰,将自己在江东如何被俘如何逃脱说了一遍。每每提到公羊刿的时候,我都加以浓墨重彩渲染一番。 若婵一边饮茶一边听着,双目微垂,似认真聆听又似神游别处。 “我那时若无公羊公子相护,勿说腹中胎儿,连自身性命都难保周全。”我说,“公羊公子有情有义,确是可托付之人。” 若婵却是淡淡一笑。 “他一向对兄弟有情有义。”她冷笑,缓缓道,“仲勋蒙难之时,他欲施救而不得,你是仲勋之妹,他当然要帮你;对那些江洋兄弟也是一样,不管如何险恶,他舍命也要去救。我那般求他,他连头都不肯回一下。”若婵的声音有些激动,停了停,深吸口气,“他有情有义,顾的却不是我。” 我哑然,没再说话。 这时,茶炉上的水又开了,我正要去弄,若婵道;“我来。” 我只得罢手。 若婵斟了茶,又要添水。这时,一名仆人匆匆走进来,向若婵行礼道:“主人,丞相家的大公子与公羊公子来了。” 我们俱是一惊。 若婵与为我相视一眼,问仆人:“到了何处?” “我来禀报时才到山脚,现在恐怕已走在了山路上。”仆人道。 若婵神色镇定,道:“即刻将案榻茶炉收入厢房中便是。” 仆人答应,离开去院外招来另外两人,动手收拾。 “真扫兴。”若婵看向我。 我问她:“你不留下?你我本是相识,在寺中拜神偶遇,亦是自然。” 若婵弯弯唇角,轻叹口气:“我的事,你不必操心。” 魏郯和公羊刿出现在院子门前的时候,我已经由阿元搀着,如同闲庭信步般观赏墙边几树红叶。 “夫君?”我瞥到他,露出又惊又喜之色,“夫君怎会来此?” 魏郯微笑,从阿元手中接过我的手:“为夫与公羊公子跑马至此处,想到夫人正在拜佛,便来看看。” 我了然,看向公羊刿,微笑行礼:“公羊公子。” “夫人。”公羊刿还礼。他的样子比分别的时候又瘦了些,却依旧身形笔直。我不禁朝若婵离开的方向望了望,只见空空无人。 “夫人在赏红叶?”魏郯问我。 “正是。”我微笑。 “只夫人一人?这寺院倒是冷清。”魏郯道。 “并非妾一人,”我微笑,“方才还有另一位夫人也来拜神,这会已经走了。”说着,我似无意一般瞥瞥公羊刿。 他看着我,唇边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苦笑。 “大公子与夫人慢慢游寺,某先行一步。”公羊刿向我们一礼。 “才来,就走了?”魏郯讶然。 公羊刿道:“方才所言之事,某还须与友人商议。” 魏郯莞尔:“如此,有劳仲平。” 公羊刿抿唇,看看我,转身走开。 “夫君与公羊公子商议何事?”院子里剩下我们,我问魏郯,“公羊公子答应入仕了?” “还不曾。”魏郯道,“不过议成了另外一事。” “哦?” 魏郯看着我,目光似有意味:“夫人欠的一万二千钱,为夫已经还了。” 我愣住,看着魏郯,心跳有片刻停顿。 “怎这般神色?”魏郯扬眉,“为夫被仲平讹了?” 我连忙摇头,片刻,道,“这……嗯,是公羊公子说的?” “不是他还有谁?” 心底松气,又觉得好笑。当然是公羊刿,他替马奎那伙人讨钱亦是天经地义。我太紧张了,总怕搭上公羊刿,自己那生意的事也曝露出来。公羊刿当然不会那么傻,把我的秘密告诉魏郯,对他一点好处也不会有…… “为夫不大高兴。”魏郯忽然道。 “嗯?”我望着他。 只见他脸色深沉莫测:“为夫的命,只值一万二。” 我又好气又好笑,往他手心里掐了一下:“他们原本开价十万,夫君不若全付了。” 魏郯笑起来,搂着我,目光闪闪:“此言甚是,我那些相易之物,十万都不止。” 我不解:“相易之物?” 魏郯正要说话,这时,只听“大公子!少夫人!”望去,却是一名家人跑了来。 “何事?”魏郯问。 那家人显然是累坏了,大冷天里冒着汗,气喘吁吁:“大、大公子……府里不好了!郭、郭夫人将任姬……任姬拘了起来……说、说要杖毙!” 99章 行窃 杖毙任姬?我听到这话,吃了一惊,再看魏郯,他亦是诧异。 “出了何事?”他皱眉问。 “小人不知。”家人说,“只见主母怒气冲冲,管事见势不妙,遣了小人来寻大公子。” 魏郯颔首,看看我,苦笑:“今日怕是赏不成红叶。” 我摇头,道:“家事要紧。” 魏郯令家人去备车马,自己扶了我下山。回程的路上,我一直纳闷,任姬进门,是郭夫人一力促成的,我一向觉得她对任姬俯首贴耳的样子甚是满意,如今出了此事,却是为何? 待到入了府中走到堂上,只见人并不太多。上首,郭夫人脸色铁青,旁边,张氏侍立,梁蕙轻声劝解。 地上,任姬伏跪,头发散乱,正轻声抽泣。 魏郯与我对视一眼,上前向郭夫人行礼:“拜见母亲。” 郭夫人偏着头,似乎没看到他,也听到他说话。 我看着气氛不对,想上前说话,魏郯却拉住我。 “不知任姬因何受责?”魏郯道。 “因何受责?”郭夫人冷笑,“你自己的妾,全无妇道廉耻,竟做出偷窃之事!长子冢妇,失了自家纲常,堂堂魏府颜面何存?!”说罢,她盯着魏郯,“这是你的人,你来了也好,且说如何处置?” 我望着郭夫人,听着她语气严重,却不甚明白。 “偷窃?”魏郯看看任姬,又看向郭夫人,道,“母亲说任姬不检,可有依据?” 郭夫人看张氏一眼。张氏会意,将一物呈前:“大公子请看,家人在这婢子房中搜出此物,乃是丞相的锦袍,还有丞相的玉簪。这些物事不见已经好几日,若非府中大搜,几乎不知去向。” 我看着那些物事,忽然了悟。 那锦袍与玉簪,虽然价值不菲,却是魏傕在家时的用物。任姬入府前虽是舞伎,可她出身士族大家,行窃财物,怎么想都觉得牵强。而如果不是行窃,那么这些物事在任姬那里搜到,答案只有一个…… 我瞥向任姬,心中的思绪如同纺轮般飞快转动而丝丝分明。 家人从府中出发,出了城,问得魏郯的踪迹,跑上山找到我和魏郯,又领我们回府。郭夫人一向治家严格,行窃的罪名,又这么长的时间,郭夫人若有心,完全能将任姬这样一个小婢妾杖毙十几次了。 她一直不动手,恐怕就是等着我们回来。 这般,此事就没那么简单了。 而且今日,魏傕出门去了营中,不到晚上不会回来。 一石二鸟么? 我心底冷笑。郭夫人这般行事,由头和手段都拿捏得不错,只是不知道如果魏傕在,她敢不敢这般当堂示众。 想着,我看向魏郯,他的脸上沉静无改。 “夫人明鉴……”,只听任姬的声音低泣发抖:“此事并非妾……” “住口!”张氏斥道,“岂有你说话之处!” “大公子。”郭夫人看着魏郯,“她是大公子的妾,如何处置?” 魏郯不紧不慢:“母亲,儿以为此事未查清,不足定罪。” “如何不足?”张氏道,“大公子,人赃俱获。” “光物证如何算数?”魏郯看也不看她,望着郭夫人,“母亲,自上回屋梁倒塌,儿已将任姬逐出。她入佛堂,亦是父亲与母亲之意,既非我妾侍,其与寻常仆婢自当无异,当由母亲做主。母亲若问儿的意见,儿以为,这些物事既是父亲所失,不若待父亲回来,问明再议。” 郭夫人眉头皱起,正要说话,这时,堂下家人忽然来禀报:“丞相回来了。” 一瞬间,我瞥到郭夫人和张氏的脸上皆有微微变色。 倒是坐在郭夫人身旁的梁蕙,面上不掩诧异之态。 “何事?”回头,魏傕已经大步穿过前庭,登阶上堂。 众人行礼,郭夫人忙起身,由梁蕙扶着上前:“主公。” “这是做甚?”魏傕瞥瞥地上的任姬。 郭夫人道:“主公,任姬行窃,家人在任姬房中发现主公遗失之物。”说罢,让张氏将锦袍和玉簪呈上。 魏傕瞥了一眼,却毫不在意。 “原来是为此。”魏傕走到任姬身旁,叹道,“起来吧。” 任姬看看他,却瑟缩一下,似乎不敢。 魏傕伸出手,将她扶起。只见任姬低眉哭泣,苍白的脸上如同花瓣带露,虽形容落魄,却惹人怜惜。 “夫人误会。”魏傕对郭夫人道,“任姬房中之物,是我亲自留下。” 郭夫人的目光中没有一丝惊异,微微扬眉:“哦?” 魏傕微笑:“任姬入佛堂,前些日子伴我读经,甚是周道。我与择日与夫人说纳任姬之事,奈何诸事繁杂,一时忘了。如今夫人既知晓,便收拾屋舍,让任姬入侧室。” 郭夫人看着他,又看向任姬,少顷,露出笑意。 “原来如此。”她叹道,似松了一口气又似埋怨,“主公应当早说,妾不知因由,险些委屈了任姬,亦错怪了大公子。”说罢,她满面和色地看过来。 魏郯目光平静,勾勾唇角。 魏傕亦笑,看向任姬,轻轻拍拍她的手:“是我不周。” 任姬望着他,抿抿唇,娇羞低头。 一场急事变作喜事,我有些错愕。 不止是我,周氏和毛氏闻得消息,立刻过了府来。 “丞相纳了任姬?”毛氏啼笑皆非,“她不是大堂兄的妾么?” “什么大堂兄的妾。”周氏朝她使个眼色,看向我,道,“大堂兄早不要她了。” 我笑笑:“此事是舅氏与姑氏做的主。” “这个任姬,倒是个有想法的。”毛氏叹道,“也是,一个人被扔在那佛堂里,妙龄女子,能有几年韶华?还不如赌一赌。。” “你可怜她?”周氏打趣,“你总说家中那两个妾烦,如今可不烦了吧?” “偏你多舌!”毛氏捶她一下,又好气又好笑,闹过之后,又问我,“既是丞相纳妾,怎光得了消息,不见声响?” “能有什么声响?刚除了丧,总不太好看。”我说。 二人了然。 这其实还有一层。魏郯虽然在言语中撇得一干二净,任姬毕竟先是当了魏郯的妾。现在去了魏傕那边,传出去总不好听。所以,府中也就收拾了魏傕的侧室,让任姬换个地方了事,而至于身份,她连妾都不算。 想到这些,我亦有些唏嘘。 任姬和我,其实有些相似。家破人亡,流落在外。不过她比我惨,我至少一直有夫家栖身,而她却沦为舞伎,被人当做礼物送来送去。 有时,我也会可怜她。可是她与我争的是魏郯,那么很抱歉,我不会因为可怜而让步。 我想起下山时,魏傕对一名从人说了什么,从人应一声,骑马飞驰而去。 夜晚睡下的时候,我问魏郯:“舅氏是夫君请来的?” 魏郯笑笑,没有否认。 “夫君早知此事?”我目光定住。 “我不知。”魏郯将被子拉到我身上盖好,“只是预感到些牵连,便想着告知父亲一声也好,若与他无关,自然不会管。” 我还想再问,魏郯却道:“睡吧。”说罢,一口气把灯火吹灭。 我裹着被子,脑子里还想想着事。 脚在魏郯的腿间焐着,暖暖的。 “夫君。”我轻声问。 “嗯?” “你说给那些人的相易之物比十万钱还值钱,是什么?” “压寨夫人。他们说要你,为夫答应了。” 我在他手臂上拧了一下。 魏郯不正经地笑。 “刀枪,船。”他说。 “哦?”我讶然,“他们要这些做甚?” “江洋大盗还可做甚?”魏郯伸手来,抚抚我的头发:“吴琨日子过得太安逸不好,为夫给他送点消遣。”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很累,鹅眼皮打架了,就写到这里,大家晚安~ 100章 除夕 魏傕将任姬安置在了他的侧室里,从此以后,他无论起居行止,只要不是外出不是会客,他身旁必有任姬的影子。 任姬很是贤惠,说话温言细语,弹琴煮茶,无一不精;也比我想象中更加体贴细致,魏傕要做什么,一个眼神,任姬就已经先一步将他想要的东西双手奉上。 “这般美人,当个侍婢确实可惜了。”毛氏曾经不无佩服得叹道。 魏傕也对她宠爱异常,才住进偏室不到半个月,新衣和首饰已经在身上换过了几套。魏傕有时偶尔不适,郭夫人或别的妾侍来伺候,他都会不耐烦,唯独任姬能在他房中留上一整天。 魏傕的头不疼了之后,韦郊只隔着三五日来把把脉。 不过,事情却再起波澜。 “丞相纳了新人?”一日,魏傕偶感风寒,韦郊看诊出来,问管事。 “正是。”管事笑道,“扁鹊这也能诊出?” 韦郊道:“肾虚精损,是以风邪再侵。丞相头风还未痊愈,沉溺女色是为不智。” 管事唯唯,过后,如实报知郭夫人。 郭夫人即刻拿着这话去见魏傕,苦口婆心地劝了一番,让他以身体为重。 魏傕思索了一会,叹口气,让家人将偏室收拾收拾,暂将任姬送回佛堂。 不料,任姬双目垂泪,跪在魏傕跟前哭诉:“妾自跟随主公,夙夜小心,唯恐辜负主公恩情。今主公竟因妾致病,妾诚惶诚恐,深愧自责!”说罢,起身朝铜案上撞去。 魏傕大惊,连忙将她一把拦下:“不过让你暂且搬回佛堂,撞案角做甚!” 任姬痛哭着,声音凄婉:“妾愧对主公,亦恨不能服侍主公,不若一死!” 魏傕抱着她,长叹:“唯你深得我心。”说罢,说罢,他不再提让任姬搬走的事,郭夫人再来劝,竟被他斥了一顿,连同韦郊也不许再入府来。 此事,让阿元愁眉苦脸。 “丞相不许他入府来,可如何是好?”她眼圈红红地问我。 我知道小女儿情到浓时恨不得时时都能见到情人的心思,道:“怎么?怕一时见不到,韦郊就移情别恋?” 阿元瞪起眼:“他敢!我把他眉毛揪得倒弯过来!” 我笑道:“那你怕什么?韦扁鹊来雍都也有些时日了,总来为丞相看病,倒荒废了时日。如今他治好了丞相的头风,声名已经传开,岂非时机正好?” 阿元愣了愣,神色稍稍宽解。韦郊经着公羊刿,借着为李尚调养身体的名义,已经去过李尚的府上。据说李尚对女儿看中的这个人,虽不十分满意,倒也不讨厌。二人说到些药材之事,还甚是有兴致。 阿元起初感到沮丧,但我觉得不奇怪,对她说,韦郊虽有神医之名,来到雍都却无财无业,李尚如何放心嫁女?阿元觉得有理,又开始想着如何撺掇李尚出资给韦郊开一间医馆。 “也好……父亲今日还送书来说,可将延年堂交给他。”阿元红着脸说。 我讶然。 “韦扁鹊知道我与李管事的生意?”我问。 “他不知。”阿元连忙道,“父亲只让他与蔡让去商量,父亲借些租金与他,将来若有盈利,他还要还钱。” 我了然。表面上帮忙借钱示好,暗地里又赚多一笔租金,李尚这个买卖,怎么看都不亏。 由于任姬的事,郭夫人的心情一直不好。而我与此事的因由本有些微妙,郭夫人看到我,更是没露过一次笑脸。 我也不去她跟前找不自在,除了每日必要的行礼问安,其他时候都以养胎为名躲得远远。 天气一日一日变冷,魏康在雍都待了一个月,在大雪封路之前回去了。 魏安则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专心致志地钻研他的楼船。 魏郯赠送兵器舟船给马奎那伙江洋大盗之后,我听魏郯说过两三次他们在江东袭扰吴兵和埋伏劫漕粮的事。其实,我更想听听裴潜的消息,可是当着魏郯的面,毕竟不好明问。 幸好李焕那边消息还灵通,阿元告诉我,吴琨杀了林崇,但裴潜仍然是都督。 我听得这话,心中稍稍安定。 裴潜仍然是都督,说明至少表面上,吴琨仍然要维持和气。可我想起魏郯说过裴潜在江东举足轻重,又觉得悬。吴琨待裴潜客气,还有可能是出自忌惮,那么将来一旦事情有变,只怕裴潜会更不利。 大雪一场又一场,我的身体也一天比一天沉。 与往年一样,除夕的那夜,魏氏的众子侄都到了场。 不同的是,魏贤和魏朗的案上饭食酒肉俱全,只是席上空空。朱氏已经带着儿女回了陇西,往日里他们坐的地方,显得特别冷清。 魏傕先领着众人向魏贤和魏朗祭一盏酒,堂下乐师击钟,宴饮开始。 宴上还是旧日的模样,众人敬酒拜年,畅言无忌。 魏慈拉着魏安过来跟我和魏郯敬酒,我有孕在身,以茶代酒,魏郯则豪气地仰头灌下。 经过骐陵之战,魏慈的言语比从前少了许多,笑起来却仍旧开朗。他看着魏郯,片刻,看看魏朗的席上,微醺的脸上,眼圈有些泛红。 魏郯拍拍他的肩膀,对魏安说:“今年不是也要点火人么?带你表兄去点火人!” 魏安应一声,魏慈笑笑,抬头深吸口气,大声招呼一声魏嫆,大步朝堂外走去。 府中的妾侍按长幼也坐在一排,我微微回头,就看到了许姬。 确切地说,这是我回到雍都的这几个月以来,第一次见到许姬。 她抱着孩子上前来,先向魏傕和郭夫人行礼。 魏治才不到一岁,正是讨人喜爱之时,圆圆的脸庞,玉雪可爱。魏傕和郭夫人见到他就合不拢嘴,郭夫人更是将他抱在怀里,一刻也不肯松手。 梁蕙和魏昭立在下首,魏昭唇边带笑,梁蕙却是一脸漠然。许姬过来行礼,梁蕙正眼也不看一下。 魏昭问了许姬几句平日生活的话,许姬一一答来。梁蕙则恍若未闻,手里拿着一把织金便面,眼睛望着别处。魏昭看了她一眼,对许姬点点头:“下去吧。” 许姬低眉一礼,走到姬妾们的席中。 众人要守岁,酒宴一直喝到很晚。魏傕喝得醉醺醺,他命家伎歌舞不许停,还拿着酒壶笑嘻嘻地走到舞伎中间,搂过一个就来灌酒。 席上的人大多也醺醉,随着魏傕哈哈大笑。我觑向四周,再看看旁边,魏郯也有了七八分醉意,扶着凭几饮酒。 虽是自家人关起门来欢闹,郭夫人也觉得这般失态太甚。她命家人去把魏傕搀回来,魏傕却大怒,将家人推开:“安得扫兴!” 郭夫人无法,只得作罢。 子时过后,众人再行礼,男子们都已经走路东倒西歪。郭夫人让众人各自回去歇息,又让家人撤去酒席。她去搀扶魏傕的时候,魏傕挥手让她退下,大声地叫来任姬。 任姬今日穿得俏丽,红衣素纱,衬得容色娇美更甚。她柔顺地搀住魏傕,巧笑倩兮:“主公,夫人所言甚是,还是回房歇息吧。” 我瞥到郭夫人的脸上有那么一瞬的僵住,正想再看,魏郯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酒气喷来:“回去……嗯?” 我应下,跟着他朝后院走去。 出到廊外,一阵寒风驱走了炭火的余温,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冷?”魏郯察觉到。 “嗯。”我说。 他把身上的大氅脱下,加到我身上,再伸手来,环住我的肩膀。他有些醉意,走起路来。步子并不十分稳当。我被他带着时而走得歪歪扭扭,却一点也不觉得难受。 方才堂上的种种掠过心头,我窝在他的臂间,只觉得周遭温暖得如同春阳晒背。 除夕过后就是新年,朝中和家中的祭祀一场接一场,直到上元才有了空闲。转眼到了二月,我的肚子已经沉得晚上睡不好觉,腿也浮肿得难看。 二月十五,我正寻思着让阿元回家问问李尚药庄的事,忽然,腹部开始作痛。我大声唤着阿元的名字,支着身体倒在榻上。阿元跑进来,见我这般,脸色一变,连忙朝屋外大叫:“来人!少夫人要生产了!快叫稳婆!” 作者有话要说:看了一下章节名,我居然写到100章了。。。 天地良心。。我没想过要写那么长,我怎么写的啊,囧。。。 ☆、生产   “夫人!”阿元跑进来,想扶我,又不敢动,只能着急地问,“觉得如何?”   我靠在隐枕上,定了定神,摇摇头。   其实,腹中的疼痛并不太强烈,可昨日周氏和毛氏才来聊过,说起当初分娩时的种种,我听得紧张。   但是很奇怪,疼了一阵之后,腹中忽然平静下来。   我愣了愣,正要起来,那疼痛却又开始了。   “怎么?!”魏郯方才去了前堂会,许是闻得消息,匆匆赶了回来。   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我的心安下少许。   “把门打开,勿碍着近处!”正要开口,魏郯却一脸严肃,有条不紊地对指挥着家人:“多叫几个人,把榻抬起,将夫人移到产室!”   “稳婆呢?赶紧去催!”   “阿元!去取被褥……错了,要新做那些!就放在那箱中!”   吼完以后,魏郯又俯下来握住我的肩膀,双目明亮,声音温和,“勿担心,你稍忍一忍。”   我:“……”   腹中的疼痛本来不算严重,但是魏郯这如临大敌的架势,我却觉得孩子都要迫不及待想出来了。   等到稳婆终于被仆妇拉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侧室收拾成的产房里了。   稳婆过来看看我,问我几句话,把把脉,摸摸肚子,笑着说“不急”;接着,又吩咐伺候生产的几位仆妇去准备生产的用物。   最后,她对魏郯说:“大公子,此乃产室,男子不便入内。”   魏郯一愣,看向我。   我也看着他,忽然想到他这一出去,顺利的话,就是孩子出世才能再见,若是不顺利……   眼眶忽而一酸,我咽咽喉咙,抿起唇。   “阿嫤……”魏郯连忙过来,神色有些复杂,替我拭拭眼睛。   也不是道是不是腹中的疼痛变得厉害了,我更加难受,紧攥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稳婆在一边见状,苦笑道:“少夫人,最长也不过一两日,莫担心,少夫人胎位端正,定是无碍。”   我看看她,又看看魏郯,深吸口气。   “夫君出去吧。”我擦擦眼泪,松开魏郯的手,低低道。   魏郯脸色有些不定,过了会,低声道:“我就在外面。”   我点点头。   魏郯对稳婆和阿元交代了几句话,看看我,再弯腰摸摸我的头发,转身走了出去。   我曾经和魏郯讨论过孩子的名字。魏郯坚持说他来取,于是每天回来就翻。此事跟魏傕说过之后,他却不乐意,说魏治的名字都是他取的,嫡孙的名字当然只能是他取。   于是,我和魏郯就落到了只能取乳名的境地。   既然是乳名,我毫不犹豫地把做主之权拿了过来,说叫阿乖。   魏郯起初不肯,说他是父亲,怎么螚由我取名。   我不以为然地抚着肚子:“生孩子的可是妾。”   魏郯也不以为然:“没有为夫,你怎会有孩子。”   我反驳:“生产时出力的是妾。”   魏郯微笑:“可造人时出力的,乃是为夫。”   这个问题争了一轮,无疾而终。最后,我退一步,让魏郯想几个乳名。不出我所料,魏郯这个粗人,想出来的乳名全不是引经据典一本正经就是阿团阿福阿玉阿雪之类的。   我于是不再忍让,说孩子就叫阿乖。   而到了如今,我已经不去想什么乳名之类的啥问题。   疼痛一阵接一阵,跟临产前的时候相比,我初时的那点腹痛就像儿戏一样。稳婆让两个身强力壮的仆妇架着我,身后垫着厚厚的被褥。我的精力全然被那个挣扎着要出来的物事拽了去,咬着牙,听着旁人不断地说“用些力,再用些力”。   我咬着巾帕,喘着气,不知是否幻觉,每当稍稍停下,似乎听到外面有一个隐约的声音传来,又低又沉。   “阿嫤……”似乎有人在唤我,像是魏郯,又像是母亲。   当一声啼哭的传入我的耳中,身上已经精疲力尽。   身旁传来妇人们欢喜的声音,我被搀扶着躺倒在榻上。   不待我从解脱中喘过气来,稳婆大声贺道:“恭喜少夫人,是位小女君!”   女君?   我无力地侧着头,看到一个皱兮兮的小脸出现在面前,清亮的啼哭,小手一下一下地挥着。   这是我的孩子?在腹中陪了我九个多月的孩子?   我感到奇妙又不真实,费力地抬抬手。当触到那小手,心中忽而被一阵柔软裹住。   女儿也好。   我露出笑容,声音沙哑而微弱:“……阿乖,我是母亲……”   从前,母亲曾跟我说过她生我时的感受。   “生你长兄的时候很疼,生阿嫤么……”她笑笑,抚抚我的脸,“母亲叫了声阿嫤,你就出来了。”   这当然是骗小孩的。我长大以后,虽然没有真的见过谁生孩子,听说的各种情形倒是不少。周氏和毛氏就是我近来最大的八卦来源。对于生孩子,她们众口一词,疼。头胎的话,加一个字,更疼。   我虽听着就已经心有戚戚然,可到了自己体会的时候,才知道做母亲的艰苦。   当我沉睡醒来之后,看到的是魏郯。   他坐在榻旁,看着我,脸上带着笑容,布满血丝的眼睛显示着他没有好好歇息。   “醒了?”他低低地问,嗓音有些干涩。   “嗯。”我的喉咙像卡着什么,却朝身侧看去。   我和魏郯中间,一只小小的襁褓放在榻上,婴儿小小的脸睡得恬静。   “她总是睡。”魏郯笑笑。   我也笑,与魏郯对视。他脸上笑意深深,双目里尽是掩不住的喜气。心中似淌过一阵甘甜,温软而脉脉。   二人谁也没有说话,魏郯握着我的手,粗糙的指腹缓缓摩挲着我的手指。   我回握着他,不禁又看向阿乖,从眉毛,到鼻子,再到眼睛,仔细地看,充满好奇。   阿元端来一碗粥,笑盈盈地说,“夫人,小女君可乖了,不乱吵闹。大公子昨夜一夜未睡,好不容易今晨睡了一会,又走来看你,拦都拦不住。”   魏郯难得地宽宏大量,被婢子打趣也一派和气,嘴角上扬,接过阿元的粥:“把小女君抱走,我要喂夫人用食。”   阿元应一声,小心翼翼地将阿乖抱起。   我一直看着她把阿乖放在一旁的小榻上,又看到阿乖一动不动继续睡,才收回目光。   “还疼么?”他低声问。   我点点头:“嗯。”   魏郯目光怜惜,片刻,他低头吹了吹汤匙里的粥,送到我唇边。   我望着他,张开口。粥不烫,熬得香浓,我吞下,身上一阵舒泰。   “阿乖吃了么?”我问。   “吃了。”魏郯拿过巾帕,擦擦我嘴角上的粥水,道,“母亲那边已经找来了乳母。”   “舅氏与姑氏来看过么?”我问。   “看过。”魏郯继续将一匙粥喂来,道,“昨夜他们一直待到孩子出生,父亲还抱了好一会才回去。”   我笑笑:“哦?可取了名?”   魏郯道:“父亲还未想好。”   我看着他,微微颔首。   阿乖的出生,对于魏氏是一件微妙的事。这一点,我明白,魏郯也明白。   我和他成婚已经将近两年,先前为了子嗣,我们都各有压力,如今好不容易得了孩子,却并非男儿。此事,魏郯就算不介意,魏傕的失望却不用想也知道。   “若是……”我停了停,轻轻道:“若是男儿,就好了。”   魏郯看着我,唇角抿抿,又将一匙粥塞进我的嘴巴:“勿多想。”   我生产还不足月,不能下地。魏郯开春的时候就开始忙碌,每天只有早晨和晚上来看看我。所幸周氏和毛氏常常来,我生产之后一度为涨奶和恢复之类的事困扰,也是她们帮忙,教了我许多。   “阿乖真好看。”毛氏抱着孩子,一边端详一边说,“将来必定像长嫂。”   我笑道:“她还小,弟妇先前不是说,要大一些才能看出来?”   “现在有几分像了。”周氏凑过去,道,“额头像长嫂,下巴也是长嫂的。”   毛氏道:“眼睛和鼻子倒像大堂兄,阿乖身上,大堂兄与长嫂五五分呢。”   众人笑起来。   “不像阿治,那模样,活脱脱就是二堂兄。”周氏笑道。   “说到阿治,我倒想起一事,阿乖起名不曾?”毛氏问我。   我摇头:“不曾,舅氏说要亲自取。”   毛氏颔首,叹道:“丞相近来头风又犯,只怕要拖些时日。”   我笑笑,道:“取名之事,本不十分着急。”这事我是知道的,魏郯两天前告诉过我。他想找韦郊来,可是韦郊偏偏到深山里寻药去了,不见踪影。   二人又陪我说了些话,各自回去。   等到傍晚,我正望着天色想着魏郯何时回来,阿元忽然匆匆跑进来,道:“夫人,出了大事!”   “何事?”我问。   阿元凑过来,对我低声道:“我方才路过前院,听到管事匆匆与人说话,丞相中风了!” ☆、阿谧   我还未出月子,不能离开产室。魏傕那边的状况,都是阿元告诉我的。   魏傕本在室中小憩,此时,郭夫人带着魏治到庭中玩耍。魏傕听到孩童嘻笑,心情大悦,出门去看。不料才到廊下,他突然行走不稳跌倒在地。家人连忙将他搀起,可是此时,他已经吐字不清,半边身体动不得了。   “我听丞相身旁服侍的家人说,丞相的嘴都歪了,说什么都说不清楚。夫人也知丞相素来好强,家人听不懂,就发怒骂人,郭夫人都劝不住。”阿元说。   我颔首,心中思绪急转。   魏傕中风偏瘫,就像一记惊雷,无论对于魏氏还是朝廷,都意味深远。最大的问题,魏傕不能做主,那么魏郯和魏昭,谁来做主?   我望向紧闭的窗户,烛光落在洁白的窗纸上,勾勒着翳动的阴影。这墙的外面,应该有不少人在跟我动着同样的心思吧?魏郯……   “咕……”一个细小的声音传入耳中,我低头,阿乖吮着奶,一双眼睛迷怔地睁着。   我看着她,心底忽而有一种莫名的踏实和平静。我看着她,不禁微笑,轻轻抚抚她的背。   魏郯很晚才来。他的脸上有些倦色,看到醒着的阿乖,却神采一振。   “醒了?”他凑过来,看着阿乖。   “嗯。”我说。魏郯从前来得不是太早就是太晚,绝大部分时候,阿乖都睡得沉沉的,魏郯想逗她都不行。   阿乖也看着他,小嘴微微张着,稀疏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疑惑这人是谁。   魏郯乐了,悠悠道:“来,让父亲看看,今日长大了不曾。”说罢,伸手将她抱了起来。   阿乖太小,魏郯却是身形高大,只得缩着两只手臂,小心翼翼地将阿乖捧在怀里。   我每次看到这模样都觉得很滑稽,忍不住笑起来。   “夫君坐下。”我说。   魏郯应了一声,坐在我身旁。   “她怎瞪着我?”魏郯不解道。   我瞥瞥阿乖,打趣道:“阿乖少见夫君,自然要瞪。”   “可她也瞪你。”魏郯立刻道,“不信,夫人抱来试试。”   我嗔他一眼,将他作势递来的手推回去。   魏郯狡黠一笑,看着阿乖,片刻,叹道:“长得真像我。”   “像我。”我说。   “像我。”魏郯满足地笑,“鼻、眼、脸都是我的。”   我懒得搭话。生产前,此人天天嘴甜得像抹了蜜,说“夫人美,孩儿出来一定像夫人”。可是阿乖出世之后,他就见一次叹一次“真像我”,我反驳,他还跟我辩到底,什么歪理都有,像个小童。   魏郯似乎发现了我的不屑,笑着凑过来低声道:“像我好些,夫人美,谁也比不上。”   这话一点诚意也没有,我弯弯唇角,报复地捏住他的鼻子。他两只手都在阿乖身上,躲不得又反击不得,龇牙皱眉。   我开心地笑。   其实,我挺喜欢看他这样。他抱着阿乖,言行举止全然像个孩子,傻乎乎的,与往日全然不是一个人。   阿乖似乎看不懂我们这些大人在做什么,过了会,打个哈欠,在魏郯怀里闭上眼睛。   “夫君放她去睡吧。”我说。   魏郯依言,又小心翼翼起身,将她放到小榻上,看了一会,才坐回来。   二人相对,魏郯抚抚我的头发,俯下来,把脸埋在我的颈间。   阿元和仆妇们早就出去了,屋里除了阿乖,只有我和他。生产以来,我们每日只有这时候可以温存一会。   “今日累么?”我轻轻抚着他的鬓角,问道。   “嗯。”魏郯的气息喷在我的耳边。   “舅氏……”我低声道,“太医来看过了么?”   “来了。”魏郯叹口气,“被父亲骂了回去。”   我默然。   我虽不曾到场,可是以我对魏傕脾性的了解,还是能够想象得到他是如何模样。李尚告诉过我,出了倪容那件事以后,雍都中的医者听到魏傕的名字无不色变。就算是魏傕平日里信得过的那些郎中,过府来看病也是如履薄冰,开的药,宁可效用不大也但求平稳,有胆子给魏傕治病的,更是只有韦郊一个。   如今魏傕这般状况,只怕更难。   魏郯是长子,里里外外都必须出头支撑,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可想而知。   “我明日送些过来。”魏郯忽然道。   “嗯?”我讶然,“为何?”   “阿乖的名字,”魏郯缓缓道,抬起头,唇边弯着一抹苦笑,“如今只好由你我来取了。”   韦郊云游在外,仍然杳无音信。魏傕那边闹了几日,也终于慢慢平静。   其间,还出过一件事。   魏傕病倒,任姬要伺候,郭夫人却不许。她说魏傕是在任姬侍奉之时落下的病,任姬难辞其咎。正要令家人杖责,任姬到魏傕面前哭诉,说她有孕在身,已怀了两个月。   郭夫人大惊,立刻叫来郎中。经郎中把脉,说任姬确是有孕。   “听说,郭夫人那时脸色可难看了,只得忍气吞声留下任姬。”阿元说。   我哂然。   此事倒是有趣,任姬这般小心,恐怕是决心十拿九稳了才说出来的。   “夫人。”阿元皱皱眉,“若她诞下男儿,大公子岂非又多了一个弟弟?”   “是呢。”我淡淡道,不以为意。魏傕的儿子,除了魏郯、魏昭和魏安,还有两个不足两岁的孩子,皆是妾侍所生。所以,即便任姬又生一个儿子,对魏郯也不会有影响,顶多能让任姬自保罢了。   这些天,魏郯忙忙碌碌,有时接连两天都看不到他。不过他一向是忙惯的,回来的时候抱抱阿乖,又是一脸嬉笑。   我虽担心他的身体,但行动不便,只好让阿元每日炖些羹汤,他回来以后,吃一些再去歇息。   等到我终于从产房里出来,天气已经暖和了。   祭祀除秽之后,我抱着阿乖去拜见魏傕。才进门,就闻得一股药气扑面而来。   魏傕躺在榻上,双目紧闭。消瘦的脸,花白的头发,还有歪斜的嘴,看起来与先前那意气风发的模样竟是判若两人。   我心中吃惊,看向一旁。   任姬衣饰素净,见我看她,微微低眉。   “主公。”郭夫人坐在榻旁,柔声唤道,“少夫人带着孙儿来见主公。”   过了一会,魏傕才睁开眼。   “舅氏。”我上前,向他行礼。   魏傕喉咙里发出一个声音,像应了声,疲惫而无力。   他看看我,片刻,看向阿乖。   我忙将阿乖抱前:“舅氏,小儿满月了。”   魏傕看着阿乖,脸上露出和色,伸出手。   郭夫人将阿乖从我怀里接过,抱到他面前。   魏傕抬手,抚了抚阿乖的脸,又伸向她的手。   阿乖已经有了些力气,魏傕的手指才伸到手心,她就稳稳捉住。   魏傕笑了起来。   我有些讶异。自从前年嫁来,我见过无数次魏傕的笑,深沉的,开朗的,皮笑肉不笑的,难以捉摸的……可是这回,他浑浊的眼睛微微发光,竟是从未见过单纯。   “啊……嗯?”魏傕看向我,张口道。   我愣了一下。   魏郯又说了些不知什么,我仍然不明,看向郭夫人。   郭夫人似乎已经见惯,神色无改。   “主公是问孩儿是男是女?”她看看我,和声问魏傕。   魏傕摇头。   “主公是问乳名?”郭夫人又问。   “嗯。”魏傕点头。   我笑笑,道:“禀舅氏,乳名阿乖。”   魏傕似乎想了想,少顷,微微颔首。   “啊……啊?”他又看向我,张口道。   我看向郭夫人。   她亦是不解:“主公?”   魏傕重复一遍,见我们仍是听不懂,突然重重“唉”了一声,伸手将郭夫人推开。幸好我眼疾手快,一手扶住郭夫人,一手稳住阿乖。   “主公!”郭夫人将阿乖交还给我,无奈地皱眉。   魏傕背过身去,闭起眼睛。   郭夫人又劝几声,魏傕动也不动。   “少夫人回去吧。”郭夫人转回头来,对我说,“主公已见过你母女,亦只好这般。”   我颔首,再行过礼,抱着阿乖离开。   魏郯夜里回来,听说了此事,皱眉道:“父亲如今喜怒不定,日后再去见他,抱好孩子便是。”   我答应下来。   他想了想,道:“父亲那时,怕是要问阿乖取了大名不曾。夫人先前找的那些字呢?”   我了然,将一叠纸取出来:“在此。”   坐月子很是无聊,取名字的事就成了我每日最忙碌的。   我翻查字,引经据典,看到好的就写在纸上,等魏郯商量。不过他太忙,我不忍心再拿这些事扰他歇息,便一直拖了下来。   魏郯拿着那叠纸,慢慢翻看,一个字一个字跟我讨论。   说来奇怪,他平日里什么事都很有决断,可是为孩子取名就像个斤斤计较的妇人,这也不好那也不好。   “草头不好,我女儿怎可是个草头?”   “娴?往街上喊一声,应的没有一百也有几十。”   “这个更不好,我女儿本来就生得好看,用什么比作美女比作美女?”   ……   我再也受不了,把一叠纸全扔到魏郯升上,冷哼:“既然都不好,夫君自己来。”   魏郯一脸吃瘪的样子。他想了想,眼睛忽而一亮,把阿乖抱过来。   “女儿,自己来挑。”魏郯一边说一边把那些纸拿到阿乖面前,一张一张给她看,“这个如何?嗯?不喜欢?这个?”   我哭笑不得:“她又不认字。”   “那可难说,”魏郯一脸宠溺,“我的女儿。”   阿乖睁着眼,似乎对眼前的东西很好奇,手指沾着口水,突然,往纸上抓了一下。   “不能吃!”魏郯连忙阻止,待扯出来,只见皱巴巴的角落里,一个“谧”字沾着浅浅的口水印。   魏郯:“……”   我:“……”   “这个字,夫君方才不是说都懒得说?”我看着魏郯发亮的眼睛,觉得不妙。   “那有何方,女儿喜欢。”魏郯笑道,好像刚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心满意足地摸摸阿乖的脸,“谧,我女儿果然慧眼。” ☆、满月   魏傕对阿谧的名字并无异议。   魏郯将写着“谧”字的纸送到魏傕面前,告诉他这是为女儿取的名,魏傕看了一会,没多久,点点头,阿谧的名字就定了下来。   我出了月子,就不必再待在产房里。魏郯让仆婢收拾用物,我带着阿谧回到了主室。   魏郯依旧早出晚归,我回到主室,唯一担心的是扰了他歇息。不过府中找来的乳母温氏很是经验老道,经她指点,阿谧睡前吃了奶,能不哭不闹地睡一整夜。魏郯每夜回来,亲亲她,抱抱她,她也最多“呜”两声,然后接着继续睡。   其实,我很好奇魏郯近来都在忙什么。可自从生产之后,魏郯几乎不怎么跟我说外面的事,问王晖等亲随,他们亦不敢言语。   幸好阿元回过一次家,她回来,兴奋地告诉我:“夫人,父亲说,大公子如今是大司马了呢。”   “大司马?”我讶然。   阿元点头:“就在丞相病后,朝中文武拥立大公子为大司马,监理丞相之职。”   我看着她,好一会才回过神。   我想起魏傕初病的那几日,魏郯来去匆匆,阿元好几次告诉我,魏郯每日只歇息两个时辰。   心中有些后怕的惴惴。   拥立大司马,监理丞相,这样的事,不会因为他是魏傕的长子就会有多容易。他那时并没有告诉我只言片语,看到阿谧还笑得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   他这样,当然是为了让我无所牵挂地养育阿谧,可我并不因此感到安心。   满月宴的事我也操心。   从前在长安,小儿满月是大事,父母无不请操办。住回来的第一天晚上,我跟魏郯提起此事,他却想了想,道:“过些日子再办不迟。”   我有些惊讶:“为何?”   魏郯朝魏傕的院子那边抬抬下巴,苦笑道:“父亲这般模样,如何请?”   我说:“不请也无妨,族中叔伯姒娣聚一聚,也算请过了。”   魏郯却不以为然:“我的女儿,怎可随便就算请过了。”   我哭笑不得,魏傕这般模样,一年半载也好不回来,莫非觉得不好看就拖着不请了?   “过些日子,此事我记着。”魏郯却没解释,搂搂我的肩头。   我看他神色疲惫,也没再问下去。   过了两日,我才知道真正的原因。   吴琨把吴皎嫁给了梁仁,而后,吴琨令大将钟恺领军二十万,从淮南出击,夺取河南。   魏郯没有离开雍都,令孟忠、许寿镇守河南。一连几日,他都没有回府,只留下从人,说府中有事可直接派去传话。   我闻得这消息,心中不惊惶是不可能的。二十万大军,对于新败的魏氏而言无疑气势汹汹,并且,这消息里面没有裴潜。   他是都督,吴琨如果用他,我会为他性命担心,而没有用他,又是何意?   我坐立不安,想打听清楚,却无从相问。   再过两日,我去探望魏傕,忽然见到王据正出来,心中一亮。   “王公。”我将阿谧交给乳母,微笑上前。   王据看到我,讶然,随即行礼:“少夫人。”   我还礼,毕了,道:“王公何往?”   “某方探视丞相,正要告辞。”王据道。   我莞尔,说罢,望望庭院,“王公何必急走?今日风和日暖,府中亦有新茶,王公不若且坐一坐。”   王据看着我,似有了然,行礼:“夫人款待,某却之不恭。”   我让乳母将阿谧带回去,让阿元烹茶,与王据在堂上对坐。   茶汤在釜中“咕咕”滚动,白气配着堂外的初春的光景,甚是惬意。   “妾记得上回与王公对坐,还是在骐陵。”我看着王据,道。   王据微笑:“正是。”   我将一盏茶亲手斟好,让阿元呈到王据案上:“妾记得彼时,王公一席话,如清水濯虑。”   “少夫人过奖。”王据谦道,说罢,又道,“某闻夫人得了女君,还不曾贺喜。”   “多谢王公。”我苦笑,轻叹:“王公不知,小女出世,又逢战祸,正是妾心中所忧。”   “哦?”王据抚须,道,“少夫人可是忧虑江东之事?”   我颔首:“妾自从生产,日日只在府中,眼见夫君忙碌而无以分忧,实在惭愧。”   王据微笑:“少夫人实不必忧心,以某看来,江东之事,大公子胜券在握。”   我心中一动,看着他:“此话怎讲?”   “少夫人可知大公子新安三郡之事?”王据问。   我颔首:“知晓。”   王据道:“某冒昧,以少夫人之见,彼时吴琨手握少夫人及四公子,梁仁若要价河南,丞相应允否?”   我想了想,我并不见得重要,若是魏安,要魏傕拿整个河南来换,恐怕他再心痛也会答应。   “当会应允。”我道。   王据道:“新安三郡,方圆不足千里。夫人可曾想过,梁仁为何只要了此地?”   我摇头。   王据缓缓道:“河南虽大,平原无际;梁仁虽新胜,而兵卒不足,车马步战,亦非南方军士擅长。新安三郡虽小,山泽险要,水路交错,乃是易守难攻之地,此乃其一。”说罢,他将案上盛果脯小食的三只小盘移到面前。   “夫人请看,”王据将小盘一只一只摆作“品”形,“魏、吴、梁。”说罢,将一只茶杯放到中间,“新安。南方要到北方,荆州要到江东,自古走新安最是便捷,此为其二。”   我看着那些盘盘杯杯,瞬间了然。   新安为通衢之地,易守难攻,梁仁不费一兵一卒得到,的确是个合算的买卖。更重要的是,梁仁占了此处,不仅能出击北方,还能威胁江东,对于吴琨,则是大大的不妙。   “离间之计?”我茅塞顿开,望向王据。   “算不得离间。”王据莞尔,“梁仁、吴琨,虽合力击退王师,却毕竟共处南方,彼此边界亦各有争执。貌合神离,岂能长久。若梁、吴共取新安,吴琨便可从淮北、新安夹击,河南危矣;而如今,吴琨攻河南,只能走淮北,只须集以重兵守淮北,河南可保。”   我对弯弯道道的兵家策略一向懵懂,此番却听得明了。   可若是梁仁也出兵呢?   我正想问,还未出口,就觉得那不太可能。两虎相争,梁仁只须等着看谁败落,然后从新安出兵横插一脚,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大笔好处。   “吴琨嫁妹荆州,便是要与梁仁修好?”我问。   王据笑笑,道:“只怕吴夫人最多可换得梁仁不偷袭江东,让梁仁出兵相帮,却是不可。”   我沉吟。   “吴琨如此迫不及待,是看准了舅氏病重?”   王据颔首:“吴琨此人,高傲气盛。丞相病重,在他眼中正是良机。”   恐怕还有想着报那劫持之仇。   我看着王据:“王公之见,吴琨可得逞么?”   王据看着我,没有回答,却淡笑道:“某愚见,朝中有大公子支撑,乃是万幸之事。”   魏郯在京中,驻军、百官皆无所动静。河南的战事,仿佛就像发生得很遥远,每天都有人议论,但集市照开,歌舞照演,雍都至少在表面上并没有出现从前大战时那样的慌张。   过了半个月,捷报忽而传来。吴琨退回了江东,孟忠一路追击,夺了淮北。   这是骐陵大败之后的第一个胜仗,消息传来,众人皆鼓舞。   当日,我意外地在太阳没下山之前见到了魏郯。   “夫人,”他笑意盈盈,“阿谧的满月宴,三日之后操办。”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回来晚了些,忘了留言告诉时间,不好意思。。 ☆、求救   魏郯病重,朝中的人心一度浮动,而魏郯坐镇雍都,打败吴琨,无疑是一剂定心丸。   洛阳的战报很快传遍府中,吴琨战败之后,一路退回淮南。不料,梁玟调动水军,突然从新安出击江东,幸而裴潜一边向淮南报信,一边领江东之众抵御,保得了扬州。   朝夕之间,吴琨竟仅剩下扬州。   终于有了裴潜的消息,我心中松一口气,但并未全然放下。短短不到一年,江东已是强弩之末,不知裴潜留在那里,境况如何?   阿谧的满月宴,魏郯请了许多人。不光魏氏族人,还有朝中的重臣家眷。请酒那日,庭院里里外外摆了百余案席。   晨起的时候,我想着喜庆,便让阿元将头发梳堕马髻,饰以明珠步摇;再穿上新制的朱襦长裙,外罩素纱禅衣,往镜中打量,衬得明丽。可当拜见舅姑,我看到郭夫人身上不过一件暗色的长寿绣锦袍,发饰不过玉簪,便想着自己打扮太过,想回庭院换掉。   魏郯却不让我回去。   “换什么?就这样好。”他说。   我不好说是因为郭夫人,道:“妾饰物太多,恐过重。”   “你嫁我时饰物更多,怎不嫌重?”魏郯不以为然,“大司马夫人,又正当年轻,穿成老妇一般有甚意思。”说罢,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去拜神。   魏安给魏傕做了推车,这一天,他也到了堂上。郭夫人陪着他,有宾前来,则引到堂上见礼。   虽然口舌手脚不便,魏傕今日却兴致甚好。见了宾,他不能说话,却也不发脾气,笑眯眯的。府中除了阿谧,魏傕的两个幼子和魏治也抱了出来,围坐四周,一副慈爱同堂的温情之态。   家中长辈不能出面,我和魏郯第一次成了这府里的主人。   魏郯今日穿得甚是神气,锦袍玉带。我抱着阿谧与他立在堂前,与他一道迎宾。   天气还凉,阿谧穿着三四层衣服,睁着一双乌亮的眼睛,水嫩的嘴唇微微张着。来见礼的妇人们无不夸赞,玉莹的丈夫许寿迎战吴琨立了大功,她今日带了一双儿女来,意气风发。   宴席太大,周氏、毛氏等侄妇也没有闲着,里里外外地帮我们招呼人。可尽管如此,我还是忙得分不开身。一会有人来报什么地方缺了什么,一会有人来问何人该引到何处入席,一会管事又来问谁人送来的礼物该放置何处……魏郯忙着与宾见礼,我看向堂上,郭夫人陪着魏傕,与宾谈笑,似乎一点都不打算管。魏昭和梁蕙也各自与人说话,外面的事全完无关。   我打起精神,一件事一件事安排好,可才松口气,阿谧却哭了起来。   “少夫人该哺乳了。”乳母在一旁道。   我颔首,交代了家人,抱着阿谧离开。   回到房里才发现,阿谧的拉脏了尿布。她也似乎真的饿了,喂她的时候,“咕咕”啜个不停,一边不够,又换到另一边。   正当忙着,门上传来被推开的声音,我道是乳母进来,问:“温水备好了么?”   “嗯。”传来的却是魏郯的声音。   我讶然回头,却见他端着水走过来。我从前没在他面前喂过阿谧,很是不自在,连忙拉起一边衣服。   “夫君先放外面。”我转过身去。   “嗯?”魏郯却已经走到了我面前,放下水盆,看看我,忽而一笑,“又不是没看过。”说罢,他不管我的瞪视,转头又看看仍在地上的尿布:“拉了?”   “嗯。”阿谧终于吃完了,我连忙将衣服拉好。   魏郯在我旁边坐下,笑着看向阿谧,点点她的小脸,低声道,“臭阿乖。”   阿谧的表情一如既往的茫然,望着他,打了个奶嗝。   我笑笑,道:“夫君怎回来了?宾到齐了么?”   “差不多了,有子贤在。”魏郯说着,将水盆里的巾帕绞干,过来替阿谧擦拭屁股。   阿谧皱着脸,似乎觉得被翻起腿不舒服,“嗯啊”了两声,但没哭出来。   “她平日里都这样?总拉在布上?”魏郯问。   我对这样的问题感到好笑:“她才满月,夫君莫非想让她自己去便桶如厕?”   魏郯却若有所思:“此言甚是,可让四弟做个小便桶,连着榻,我来教她如何爬去如厕……”   我哭笑不得,打断他的幻想:“夫君再将巾帕洗洗。”   魏郯回过神来,将巾帕放到水盆里洗了,再给阿谧擦一遍。   我用尿布将阿谧的屁股重新包起,再裹上衣服。刚结好衣带,忽然,我发现魏郯安静得出奇。转头,却见他的目光盯着我的身上,低头看去,不禁赧然。方才匆忙,衣服不曾掩得严实,胸前隐约可见沟壑。   我忙将衣服掩起。   魏郯一笑,收回目光。   “我先出去。”他说,起身走开。   阿谧已经熟睡,我将她交给乳母,自己回到前堂。   众人已经开席,谈笑之声很是热闹。   “少夫人怎才回来?阿谧呢?”魏傕已经不在席上,郭夫人抱着魏治,一边喂他吃粥一边问我。   我答道:“阿谧在室中熟睡,她方才腹饿,儿妇带她去用食。”   郭夫人颔首。   “少夫人得了女君,如今丞相孙儿孙女都齐全了呢。”她身旁一名贵妇笑道。   郭夫人亦笑:“正是、”   我告退,回到自己的席上。   魏郯算是主人,要四处招呼,坐没多久,就到别的席上与人谈话去了。我这边也围上了玉莹等一干妇人,说些育儿之事,从前觉得无趣,现在倒也兴致勃勃。   “阿嫤,我听说,大公子还无妾侍。”间歇时,玉莹私下问我。   我讶然,看着她。   玉莹似乎意识到此言太多,不好意思地笑笑,道:“阿嫤莫恼,近来闻得你得了女君,便常常听人议论。”   “哦?”我亦微笑,“都议论什么?”   “还能议论什么。”玉莹道,“大公子如今可是大司马,丞相的事务都归了他。”说着,她勾勾唇角,目光微微扫过四周,“阿嫤,好些人都在想,大司马这般人物,一个女儿可不够。”   我看着她,片刻,再看向别处。堂上言笑晏晏,男男女女,无论低语或高谈,当我目光扫过,总有人瞥来。   “夫人。”这时,管事过来,向我一礼,“太常府高夫人要回去了。”   我应下,让众妇且坐,起身去送。   一番应酬回来,我看看四周热闹的场面,忽然想回去看看阿谧如何了。心中一动,我毫不犹豫地绕开宴席,走上庑廊。   可没走几步,身后忽而传来一个声音:“少夫人。”   我驻步回头,却见是一名中年男子,弯腰长揖。   “公台。”我还礼,微笑道,“不知公台……”话未说完,那男子已经抬头。   我愣住。   那眉眼与裴潜有几分相似,但不是他,面容比裴潜老一些。   此人我认得,是裴潜的三兄,裴宽。   “叔容兄。”我意外得有些不知所措,张张口,却发现不能像从前那样跟着裴潜唤他“三兄”,只得称字。   裴宽看着我,脸上露出些无奈的笑。   “叔容兄怎在此处?”我看看他身后,并无别人,连忙问道,“你何时来到了雍……”   “裴小史。”此事,魏郯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我再吃一惊,转头。   魏郯正从堂侧的庑廊下走来,微笑地看看我,又看向裴宽:“小史怎不去用膳?”   小史?我更加诧异。裴潜的父亲是太史,我一直以为裴潜的几个兄弟都随着裴氏回到了扬州,不想这位三兄却一直在雍都?   看到魏郯,裴宽的脸色有些不定,少顷,他昂首,端正再一揖:“某冒昧,今日登门,乃为求大司马出手,救我裴氏阖族性命!”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小蛮大人上章捉虫   今天鹅MC第一天,各种累,就写到这里,早点睡了,晚安 ☆、营救   裴宽的话很让我心惊。   “昔时,天下罹乱,家中长兄、次兄因疫病而亡,尊长伤心之余,举家返扬中避难。彼时吴璋爱才,数次登门来请,舍弟季渊感其诚意,亦为立足扬州,应允辅佐。”裴宽道,“然吴琨继位,其人气盛而多疑,任人唯亲,季渊多受非议。而去年年末,季渊谢绝吴琨联姻之邀,吴琨待其愈加冷淡。此番吴琨来犯,季渊曾全力劝阻,可吴琨斥季渊惑乱军心,一怒之下夺了都督之职,放言回了扬州再治其罪。”   联姻?我想起吴皎嫁给梁玟的事,原来是因为裴潜拒绝了么?   还有裴潜那些兄弟的事,他从来没有跟我提过,我也全然不知道。如此说来,裴氏在江东,只有裴潜一人在支撑,他若是遭遇险境,确实脱身困难……   “小史此言差矣。”魏郯道,“吴琨之败,正是季渊言中。而季渊从梁玟手中救了扬州,岂非大功?”   裴宽却急道:“大司马有所不知,吴琨为人气量狭隘。若其得胜,舍弟不过受辱一番;如今吴琨落败,则必忌恨舍弟。且舍弟救扬州之时,并无兵符,而民人一呼百应,吴琨岂无忌讳?”   魏郯看着裴宽,没接话,目光里不知情绪。   裴宽满脸忧虑,恳求道:“某亲族全在扬州,得知此事,心焦辗转,唯有来求大司马。”说罢,他便要下拜。   “小史请起。”魏郯一步上前将他扶住,道,“某与季渊有旧日之谊,小史来请,必不袖手。”   “大司马此言当真?”裴宽眉头一展,露出喜色。   “然有一事。”魏郯看着他,道,“公台亦知晓令弟脾性,某肯出手,也须他愿意离开才是。”   裴宽了然颔首,忙道:“某可修一封,只是如今通路全断,不知如何送信。”   魏郯微笑:“小史放心,某自有办法。”   我一直担心着裴潜在江东的处境,没想到在短短不到半个时辰,魏郯已经做了决定。   “夫君如何救季渊?”送走了裴宽,我问魏郯。   “嗯?”魏郯看着我,“自然是派兵。”   可他在扬州。我心里道。这话我没有问出来,我和他再亲密,裴潜都是我们不能多说的话题。而且魏郯这个人,他答应下来的事一向都是已经有了主意,这一点我毫不怀疑。   裴潜要过来了……我的心情纷乱,不知是喜是忧。   待回到堂上,管事过来告诉我,舅母来了。   “阿嫤。”舅母笑意盈盈。   我忙上前行礼,舅母拉起我的手,道:“我今晨才从洛阳回到,闻得阿嫤喜事,便匆匆过来。迟到了些,阿嫤莫怪。”   我微笑:“舅母劳累。”   舅母朝我身后看看,问:“怎不见我那甥孙女?”   “她睡了。”我答道,停了停,问她,“怎不见阿缇?”   舅母面上满是掩不住的笑意,道:“阿缇上月也得了孕,随着她的姑氏回了南阳。”   我了然,莞尔道:“恭喜舅母。”这话乃是真心实意的,见不到乔缇,我真是一点遗憾都没有。   二人寒暄了一会,我引着舅母去见过郭夫人,又带她到席间坐下。   用食之后,阿元来找我,说阿谧醒了。我应下,回房去看,舅母也跟着一道。   “阿嫤自己哺乳?”舅母看我抱着阿谧到屏风后,讶然问道。   “正是。”我笑笑。   舅母一脸疑惑:“乳母呢?”   “乳母也有。”我说,“不过我想自己喂。”   舅母的脸上满是诧异之色。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从小到大,我认识的每个出身贵族之家的人都有乳母,每个人的生母都不曾亲自哺乳。阿谧的乳母是从陇西过来的,人不错,奶水也足,但是韦郊在临走钱曾经举过好几个例子告诉过我,喂养幼儿,最好的方法还是母乳。我牢记此言,所以阿谧出生之后,我除了开始几日因为不通乳而由乳母代劳,往后我都自己喂养阿谧。   我一向是个能省事就绝不多事的人,不过对于阿谧,我视她胜过一切。   舅母没有继续说哺乳的事,等我将阿谧喂饱了出来,她和蔼地接过,在怀里逗弄一会,赞不绝口。   “听说丞相仍在卧病?”过了一会,她问。   我颔首:“正是。”   舅母看着我,意味深长地低声道:“阿嫤,大公子如今是大司马,立嗣之事可当抓紧。”   这话,今日已经不止一次出现。   “夫君是长子。”我笑笑。   “话虽如此,舅母可听说拥戴二公子的人也不少。”舅母道,“二公子娶的可是公主,还有一子。”   梁蕙和魏治么?我想到方才在堂上,梁蕙对魏治仍是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不禁哂然。   我正要答话,阿谧又哭了起来,一看,尿布又湿透了。我连忙把阿元和乳母叫进来,为阿谧更换干布。   从人在旁,舅母也不好继续说刚才的话,跟我聊了些育儿之事,等到日头偏了,她告辞而去。   满月宴办得大,收到的贺礼也不少。夜里,我在榻上哄着阿谧,阿元则饶有兴趣地将那些贺礼一样一样拆开。出乎我的意料,其中也有天子的。   “夫人,是块玉麒麟。”阿元将锦盒里的白玉拿起来,在阿谧的脖子上比了比,笑道,“真好看。”   “何时送来的?”我问。   “听说是夫人回房喂小女君的时候。”阿元道,“宫中的内侍送来,是大公子接的。”   “说我什么?”魏郯懒洋洋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阿元闭嘴,朝我挤挤眼,连忙起身行礼。接到他瞥来的眼神,又立刻识相地退出去,关上门。   魏郯刚擦了身,穿着宽衣长袴。   “夫君不出去了么?”我问。   “嗯。”他大摇大摆地坐到榻上,看着阿谧,笑了笑,将她抱起,“今日陪女儿。”   阿谧方才吃了奶,已经露出了困相。   “女儿,笑笑。”魏郯逗她。   阿谧听不懂,半眯着眼睛,眉头上皱着浅浅的窝。   “笑笑。”魏郯对她吐舌头。   阿谧打了个奶嗝。   “笑……”魏郯翻白眼龇牙。   我受不了,又好气又好笑地把阿谧抢过来,道:“夫君勿吓到她。”   魏郯不以为然:“怎会,我看她很喜欢,是不是,阿谧?”说着,又对她做鬼脸,我嗔怒地掐了一下他的手臂。   魏郯笑起来,伸手一搂,把我抱在怀里。   烛火静静燃着,对面的铜镜里,他、我、阿谧,一个抱一个地叠在一起,滑稽又温暖。   二人谁也没说话,魏郯把头搁在我的肩上,气息温热而缓缓。阿谧打了个哈欠,我轻拍着他,看着她慢慢睡着了。   把阿谧放到小榻上之后,魏郯却仍然抱着我,手开始不安分。   “阿谧在睡。”我羞赧地把他的手从衣襟底下掰出来。   “她睡得很熟,不会醒。”魏郯却无耻地咬着我的耳朵,声音迷魅。   “韦扁鹊说产后……三个月之内不可……”我严防死守,搬出了韦郊。   魏郯果然停住。   “他这么说?”他疑惑地问,仍不放开。   我面红耳赤地点头,终于捉住了他的手。   “夫人连这个都问了……”魏郯似笑非笑。   “夫君太忙,妾自当代劳。”我跟他比谁脸皮更厚。   “代劳?”魏郯的反捉住我的手,声音低而干哑,“如何代劳?”   我愣了一下,耳根突然烧灼更甚。   不是因为言语暧昧,而是他拉着我的手探到了他的腰下,那里,某样物事已经抵得坚硬。   “阿嫤……都半年了……”魏郯细碎的啃咬让我周身麻软,委屈的语气像个讨糖的孩童,而当我气息不定,又一下堵上我的唇,不容抗拒……   流氓……   自从裴宽上次来府中,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裴潜的事我也再也没有听魏郯提过。不过据阿元说,阿谧将满两个月的时候,魏慈领着一队人马走了,跟他一起走的是公羊刿。   我的心七上八下。   许多消息不断传来。   比如,魏傕又骂走了一位郎中。   比如,李尚的药园还在收药制药,不过药苗也已经渐渐长成,去年种下的那些一年成材的药材已经可以收获了。   比如,乔缇的丈夫岑纬被魏郯任命为步兵校尉。   而阿谧刚好满百日的时候,一个消息从南方传来,震动了雍都。吴琨要将扬州裴氏灭族,正下手之时,朝廷的水军突袭淮南。吴琨连忙发兵去救,前脚刚离开,裴氏的屋宅却突然烧起了大火,等到人们把火扑灭,关在里面的裴氏全族却已经没了踪影。   我听到这消息,只觉心中一块大石落下,长长松口气,几乎欣喜落泪。   可还没等我庆幸完,阿元却带来了另一个消息。   “夫人。”她嗫嚅地看着我,小声道,“公羊公子传信回来说,季渊公子才到淮北,就独自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刚从小黑屋出来。。 ☆、偶遇   魏郯回来的时候,我正忙着给阿谧洗澡。   阿谧很喜欢水,头和后背被乳母托着,手脚在水里又蹬又划,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圆圆,很是兴奋。她刚过百日,眉眼和身体都长开了许多。雪白的皮肤,红润的嘴唇,肉肉的手臂和脸蛋总让人忍不住捏一捏。   “大公子。”阿元首先看到魏郯,忙行礼。   我一边给阿谧洗着手足,一边回头看看魏郯:“夫君回来了。”   “嗯。”魏郯走过来,眼底尽是笑意,在木盆前蹲下来,“今日乖么?”   “呜呜……”阿谧仰着头,嘴里哼着不知何意的婴儿言语。   魏郯笑起来,伸手摸摸她的脸。   “看父亲。”他凑上前去,用手蒙住脸,声音变得又粗又慢:“阿谧……父亲在何处?”   阿谧看着他,“呜呜”地哼了两声,手拍了两下水。   “阿谧,阿谧……”魏郯蒙着脸,身体左晃又晃,像舞傩时扮野兽的巫师。   “呜……”阿谧被他的样子吸引了主意,两只眼睛盯着他。   突然,魏郯伸长脖子凑到她面前,两手突然张开,睁大眼睛,下巴拉得长长地做出怪相:“哦!”   阿谧愣了一下,“咯咯”咧开嘴。   “哦!”魏郯又来一次,换作另一种怪相。   “咯咯……”阿谧笑个不停。   魏郯的身上还穿着规规整整的朝服,配着那副涎皮赖脸的模样,滑稽非常。   阿元和乳母窃笑,我亦是忍俊不禁。自从阿谧会笑,每日回来,变着方法逗她笑就成了魏郯必行之事。   逗了一阵,我说水要凉了,让乳母把阿谧抱起来,擦身穿衣。收拾过后,魏郯又抱着阿谧到榻上去玩,我觉得累了,方才又出了一身大汗,就让阿元收拾些干衣去洗澡。   水不温不凉,刚刚好。澡房里的桶是新制的,魏郯嫌先前的桶不够大,让掌事寻匠人制了一个大得能躺下半个人的。   我靠在桶壁上,一边用巾子缓缓擦拭,一边想着裴潜的事。   “……我倒愿意你觉得我欠你什么。”那夜他对我说的话,在脑海中仍然清晰。   无奈或追忆,我每次想到他,心底总会牵起一声叹息。少年时的爱恋,我曾觉得海枯石烂也不会改变,但后来,它还是变了;我觉得我恨他,在很长一段日子里,我甚至逼着自己连他的名字都不去想,可后来见面,我才发现他的影子无所不在。   是什么时候,我真正地将他和过往一起放下?   是决心跟魏郯生活之后么?   我也不知道。对于裴潜,从前的一切都清晰得不可磨灭,我会去回忆,但已经不再满腔怨怒。他和过去一样,代表着我生命中最美好的部分,我珍惜他,就像珍惜我的姓名和长安的一切。我会担心他,默默地为他的前途操心,但是我明白,过往就是过往,我们谁也回不去了。   他也是这么想的吧?   所以他一直选择留在江东,即便现在离开,也不会回来了……   我望着上方若有若无的氤氲,轻轻叹一口气。   门上忽然传来推开的声音,我以为是阿元,可是那脚步声并不是。   嗯?我一下回神,转过头去。   却见魏郯踱了进来。   “夫君怎来了?”我赧然,忙从水中坐起,用巾帕蒙在胸前。   “嗯?”魏郯看看我,镇定自若地走到椸前脱衣服,“哦,为夫也累了,来沐浴。”   我:“……”   还没想好该说什么话,魏郯已经三下五除二地脱了个□,朝我走过来。长腿一伸,只听“哗”一声,水漫出桶沿,他坐了进来。   水变得有些热,我瞪着魏郯,不禁回头,确定门是否关严了。   桶虽然又大又新,装两个人却不会有多少富余。我的手脚和魏郯贴到了一起,不禁担心地瞥瞥桶壁,看它是否会突然裂开。   “怎不说话?”魏郯很自然地将我抱过去,让我坐在他的腿上,面庞在烛光中明晦有致,双眸浓黑如墨。   流氓归流氓,他诱人的时候,也很是不错。   “说什么?”我亦笑,低低地说,将手从水中抬起,轻抚他的嘴唇。   一滴水从我的指尖淌下,滑过他的下巴和脖子,喉头滚动,又落到胸膛。   “夫人不替为夫洗浴?”魏郯微笑,声音有些按捺的低沉,将我胸前的湿巾缓缓拉下。   水下的物事已经坚硬而昂藏,魏郯扶起我的腰,高耸的部位露出水面,他的气息和目光中毫不掩饰涌动的□。   他想做的事,我也很想。   阿谧满月之后,我们虽也行些夫妻之事,不过一直是我“代劳”。所以阿谧满三个月之后,魏郯很是迫不及待。   但是很奇怪,我们并不顺利。往日水到渠成的事,我们试了两次,却十分艰难。我感到疼痛无比,就像第一次经历一样,最后都是忍无可忍,用力把魏郯推走。   魏郯很疑惑,我也很疑惑。而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尝试。   现在,我知道,他真是个毫不气馁的人。   魏郯唤着我的名字,流连在我的唇和脖子之间,又将热烈的吻埋在我的胸前。他抬起我的臀,缓缓进入。我们的气息起伏交错,我攀着他的脖子,顺着他的节奏。   水滑而温和,仍有艰涩,却并不像前番那样挫痛。   “如何……”他抬头问我。   我喘息着:“甚好……”说罢,低头用力地堵住他的唇……   裴氏族人在六月初的时候来到了雍都。我没有去看过他们,只听说朝廷将裴太史官复原职,在城西赐给了他们宅院。   裴宽曾到府上来登门拜谢,那时也是魏郯去前堂见的他。   “季渊不曾来雍都,他云游去了。”魏郯回来,这样告诉我。   “如此。”我和气地说。   其实,我并不指望魏郯会亲自告诉我裴潜的事,他这话虽然说得晚了些,我已经不作他想。   六月六日,雍都的风俗是为小儿到庙中求佑。我和魏郯虽然都不算雍都人,但天气晴好,我也起了带着阿谧出门走走的心思,顺便还能去李尚府上看看。   于是到了当日,我让府中备下进奉之物,到庙宫里去。   庙宫中人来人往,全都是带着小儿来求佑的人,还有不少平日里认得的官宦家眷。人实在太多,我拜过之后,就离开庙宫前往李尚的家宅。   李尚还像从前一样一丝不苟,亲自带着李焕到门前行礼迎接,看到我带来了阿谧,脸上笑得皱纹都展开了许多。   “若是主公还在,不知……”李尚感叹着,忽而又红了眼圈。   我知道他脾性,与阿元劝了他两句。   李尚自嘲地拭拭眼睛,亦不再多言,引我们入内。可才到堂前,忽然听到里面有爽朗的说笑之声传出。   我讶然,看向李尚。   李尚笑道:“某堂上有,说来也巧,夫人正是识得。”   “哦?”我心中一动,待得上堂,果然,只见里面坐着三人,有杨三和邓五,还有一人,身形精悍,长得一脸虬须。   “这是马公。”李尚道。   “什么马公牛公!李兄取笑!”那人一挥手,笑着上前来,向我一礼:“汝南马奎,见过夫人!”   原来是马奎。   我看看李尚,对马奎笑道:“原来是马将军,妾久仰。”   马奎摆手:“我等草莽,将军这等大名可当不起!”   我和颜悦色:“草莽自古多英雄,称一声将军,又有何妨?”   杨三闻言,抚掌大笑:“夫人说得正是!大哥纵横江洋,多少叫将军的都敌不过大哥,何言当不起!”   马奎亦笑,向我一礼:“某惭愧。”   寒暄过后,众人落座。李尚向我说起马奎等人,不出所料,他们是以公羊刿带来的,以公羊刿友人的身份,在李尚家中落脚。   “某手下弟兄不知夫人尊颜,在江东多有冒犯,还望夫人勿恼。”马奎向我行礼道。   我微笑:“众弟兄乃英雄之人,妾与四叔在江东,若无诸位护佑则性命危矣,何言恼怒?”   众人皆笑。   我又问道,“不知将军与诸位兄弟此番到来,所为何事?”   马奎道:“不瞒夫人,大司马托我等将裴氏族人带出,我等顺道来了雍都。”   “夫人不知!”杨三笑道,“我等在扬州城中重演邺城纵火劫狱的把戏,那吴琨竟也一样蠢,轻易便的了手!”   “也是大司马计策了得!”邓五得意地说,“若非那家漏给了吴琨,我等下手,恐怕还要等上一两月!”   家?我听得此言,笑意凝住。   作者有话要说:鹅明天、后天不在家,下次更新是周一   别生气,有肉哦看! 漱玉泉(上) “家?”我按捺着不断扩散的心思,看着邓五。 邓五正要说话,马奎咳了一声。 “夫人。”他看了邓五一眼,对我笑笑,道,“我等兄弟粗人,只管纵火大劫,其余杂事也不过道听途说,当不得真。” 我莞尔:“如此。” 抱着阿谧出门的时候,我的心像被什么催着一样。 正要上车,李尚在身后叫住我。 “夫人。”他走过来,若有所思,道,“方才邓五所言之事,夫人还是莫往心中去。” 我微讶,片刻,道:“管事亦知晓此事?” “某亦是这两日才闻得他们提起。”李尚看着我,“夫人,且不论此事是否确实,即便属实,非常之时亦当有非常之断。裴家既已救出,夫人便不必再去追究。” 我淡笑,道:“掌事回去吧。”说罢,转身上车。 回府的路上,阿元抱着阿谧,我则靠着车壁,静静地望着车外。 太阳光斜照着,时而被路边的屋檐或高墙挡住,又时而照下,我的眼前忽明忽暗。 我先前想得太单纯。 裴潜在江东有盛名,自从投靠吴璋,那边已经是他的立足之地。他如果有心要走,在邺城的时候只需要与魏郯合谋挟持吴琨,就能保得一家安然离开扬州。但是他没有。他宁可让吴琨猜疑和排挤,也不离开江东,裴宽一封家又怎能让他当机立断? 魏郯这招釜底抽薪,的确又准又狠,一下将吴琨和裴潜之间的那点残存的信任斩断。裴潜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家人考虑,他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裴潜不来雍都,是因为他知道这是魏郯的计谋么? 魏郯这么做,结果无非两个。一是裴潜逃了出来,便如现下,皆大欢喜;二是裴潜不曾逃出来,全家丧命。 但无论哪个结果,江东都从此失去了最重要的谋划之人,无异元气大伤。 “夫人,你还在想方才邓五的话?”阿元忽然问。 我看向她。 “夫人,”阿元想了想,道,“季渊公子与大公子是挚友,大公子当不会害他。夫人想,大公子若想除去季渊公子,让吴琨去做便是,何必兴师动众来救他?” “是啊。”我勾勾唇角。 我忽然有些明白为何魏郯总能处于不败之地。他做事目的明确,无论正道旁道何等手段,这样啰嗦的事不在他考虑之内。这样的人,会用义气笼络武夫,用道理笼络文士,用温情笼络亲友,但当需要抉择的时候,他也能做到冷酷。 “……某与季渊有旧日之谊……”我望着窗外,脑海中隐约浮起那日,魏郯对裴宽说话时的模样,诚恳而认真。 回到魏府前,正要下车,管事来禀报说魏郯方才曾经派人回来寻我。 “何事?”我问。 管事道:“二公子今日在璧台下的漱玉泉边设宴,与朝中新进的孝廉共行曲水流觞之乐,亦有家眷,大公子故而来请。” 魏昭会名士?我想了想,这倒符合他的风范,魏郯莫非是不擅清谈,请我去救场? 我想了想,答应下来,先把阿谧回房中交给乳母,自己换了身衣服又稍事打扮,乘车出门。 漱玉泉里璧台不过一里路程,本是雍都名胜,亭台山石俱全,我也曾应着玉莹等贵妇之邀来此观水赏花。 曲水流觞,从前长兄与二兄都很喜欢,裴潜更是此道高手,我也是熟门熟路。不过那已经是长安的事了,与魏郯成婚以来,我加入这等聚会还是头一遭。 漱玉泉自山腰而出,至山下的亭台之处,水流悠长。远远的,我便已经望见泉边士人们在水边各据茵席,影影绰绰,衣冠楚楚。 “夫人。”家人引着我找到魏郯的时候,他正与两三名士人说话,见我来,露出笑意。 “夫君。”我微笑地上前行礼。 魏郯身上的装扮与早晨时不一样,宽袍大袖,文质彬彬;一柄长剑系在腰间,却带着几分精神气。 “少夫人。”周围的人看到我,亦纷纷行礼。 待我还了礼,魏郯一手虚扶着我,和颜悦色地向我介绍起旁边的人。 出乎我的意料,这些人在我看来十分面生,名号亦是从未听过,还有些人,光看衣饰就知道并非出身士族。 再瞥向上游之处,魏昭也跟着几人谈笑风生,那些人看着眼熟,都是高门子弟。 心中虽疑惑,我仍然保持笑容,顺着魏郯与这些人一一见礼。 未几,亭上磬响,一名长者将一只漆觞盛满了酒,置于盘上,放入泉水之中。漆盘颜色鲜丽,在弯曲的水道中缓缓漂下,没多久,停在魏昭边上的一位衣着上乘士人面前。 士人肤色白净,似乎敷了粉。他微笑地将觞执起,想了一会,以雍池为题作诗一首。 我在魏郯身旁听着,立意无趣,遣词押韵平淡无奇,若是在从前的长安,也许兄长那群口味刁钻的人会起哄,罚酒不认。 可此人吟过之后,旁边的众人却交口称赞,我看到魏郯附近几名士人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漆觞继续回到水中王倩,当漂到一名布衣士人面前之时,停了下来。 我看去,那人年纪三十有余,衣袍半新不旧,一看即知出身不高。 他才将漆觞取下,上游处的人便有些不快之色。 布衣士人起身,略一思索,便以清泉为题作诗一首。 我细听,只觉言辞琅琅,虽时而用词略显随意,却句句可圈可点,实为佳作。 他刚吟完,周围人发出一阵赞叹。 “庞兄真乃诗才!”有人拊掌道,布衣士人谦逊谢过。 “如何?”魏郯低声问我。 我看向他,微笑颔首。再瞥向上游,只见那些人各自谈笑,恍如未闻。 我应允下来,离了魏郯,跟她们往花园里去。 “毕竟是离了长安,连曲水流觞也不及从前有趣了。”花园里三三两两的都是妇人,一名贵妇折下一支蔷薇,叹道。 “当然不及从前有趣。”玉莹道,说罢,看向我道,“阿嫤,我听说那些庶族的士人都是大司马请来的。大司马这是做甚?许多人都因此不喜。” “不喜的都是高门之人吧。”一个妇人道,“我可听说那些庶族的士人了不得。便说方才吟诗那位,骐陵之战时,曾献计立了大功,大司马将他举为录事。” “那又如何?”立刻有人不屑地说,“爬得再高也是个庶族,讲究些的人家连门都不会让他进。” 众人正言语,玉莹悄声对我道:“阿嫤,裴氏不是举家来了雍都么?我听说此番举的孝廉之中,季渊公子有三个堂兄弟也在其中。” “哦?”我讶然。 玉莹轻叹:“可惜季渊公子不来雍都,若是来了,今日的曲水流觞必是精彩。” 正说话间,忽然有人道:“那不是太史夫人?” 我抬眼,前方,两名妇人正一边赏花一边缓缓走来。心中的惊诧如同绳索,将脚步绊住。那两名妇人我都认得,一位是裴宽的夫人罗氏,而另一人,正是裴潜的母亲柳夫人。 她们也看到了我,同样的讶异在柳夫人的脸上闪过。 “她怎在此?”玉莹的声音轻轻道,眼睛却看着我。 周围的声音像被什么压了下来,包括玉莹在内,各种各样的目光在我和柳夫人身上徘徊。 我望着柳夫人,多年不见,她保养得法的面庞也已经有了垂老之态,两鬓亦添了银丝。 心底苦笑,今日前半截惦念着裴潜,后半截就要面对他的母亲么?老天的安排从来都是这样巧。 “柳夫人。”我屏心静气,上前行礼。 “傅夫人。”柳夫人的声音缓缓,仍旧温和,却与从前唤“阿嫤”时大不一样,透着不可逾越的疏离。 作者有话要说:呃。。。离设定完成的情节还有些距离,明天继续 108、漱玉泉(下)   这般遇见,实在猝不及防。见礼之后,四周陷入片刻的安静,尴尬不言而喻。   “傅夫人。”这时,罗氏笑意盈盈地上前来,道,“姑氏初到雍都,妾今日请姑氏来游雍池,不期遇见夫人。妾在前方花树下备有瓜果茵席,夫人何不与我等一道入席相叙?”说罢,看向柳夫人。   柳夫人看她一眼,又看着我,平静的脸上似闪过些犹豫。   我将这神色看在眼里,亦是明白。   当年,柳夫人与母亲交好。我与裴潜定亲,也本是她们二人的主意。后来裴潜退婚,我再也没有见过柳夫人。在我恨裴潜的日子里,他的家人我也一并恨着。在我无数次设想相遇的场面之中,我会狠狠地、冷冷地盯着他们,骂“负义之人”或者视而不见地昂首在他们面前走过去,然后他们会追悔莫及地痛哭流涕。   这些当然都是做梦。真正遇到的时候,其实就是现在这样,就算心里的芥蒂已经淡了,你也不会想跟他们好好聊一聊。   “夫人好意,本不该推却。”我看向罗氏,微笑道,“只是妾夫君亦有宴席,不便前往。”   “小史夫人相邀,却之不恭。”魏郯的声音忽而传来。   我讶然,转头望去,却见他正与几人踱步而来。   众人皆诧异,妇人们纷纷行礼。   “夫人别来无恙。”魏郯走到柳夫人面前,端正地一揖。   “老妇无恙,多谢大司马。”柳夫人颔首还礼。   魏郯微笑,道:“忆昔季渊离京往扬州,某置酒相送。彼时见过夫人,一晃已近六年。”   柳夫人看着他,神色并无波澜。   “从前旧事,难为大司马还记得。”她声音淡淡。   魏郯转头,看看身后的三个年轻士人,随和地笑笑,道:“某与三位公子相谈甚欢,闻得夫人在此,特来拜见。”   那三位士人神采奕奕,我明白过来,他们大概就是裴潜的堂兄弟。   “三位公子举入孝廉,太史府上果然栋梁辈出。”魏郯道。   “老妇久居后堂,朝廷国事,并不知晓许多。”柳夫人目光冷淡,“大司马日理万机,老妇不敢叨扰,就此告辞。”说罢,她向魏郯一礼,转身离开。   “姑氏……”罗氏面色尴尬,望了魏郯和我一眼,急急行礼,“姑氏今日身体不适,大司马与夫人勿怪。”说罢,又连声致歉,追随柳夫人而去。   众人留在原地,面面相觑。魏郯的脸上却神色如常,不见丝毫愠怒。   我瞥向四周,心知柳夫人在众人面前给了魏郯一个下马威,今日之后恐怕又要成为多少人的谈资。   “妾方才闻得水边磬响,似乎流觞之乐并未结束。”我打破沉默,向魏郯问道,“不知方才斗诗,可有胜出之人?”   魏郯看看我,微笑:“正是。”说罢,看向裴潜那三个表情各异的堂弟,“某还不曾听得诸位公子赋诗,不知今日是否有幸?”   三人恢复神色,纷纷欣然应下。      水边的雅会直到日头西坠才结束,场上每个人都喝了些酒。   魏郯与一众士人且走且谈,似乎兴致勃勃;魏昭身旁也是热闹,我们离开的时候,他的酒席还不曾散。   回到府中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   回到房里,魏郯看到乳母怀里睁着眼睛的阿谧,露出笑容,将她抱了起来。   “等父亲回来么?嗯?”魏郯用鼻子蹭蹭阿谧的脸蛋,声音柔和。   阿谧“呜”一声,小手漫无目的地张着。   “夫君去更衣吧,还要用膳。”我让阿元和乳母下去,从他手里接过阿谧。   魏郯放开手,又有些舍不得地冲阿谧笑笑,去椸前脱衣服。   “今日的雅会,是二叔办的?”我一边给阿谧喂些水,一边问道。   “嗯。”魏郯在屏风后道,“都是新举的孝廉。”   我又问:“这些孝廉,似乎不单只是士族子弟?”   “嗯。今年的孝廉,不论出身,皆可举荐。”   我的手上的汤匙送得有些快,阿谧咳了起来。我连忙放下汤匙,抱起来拍她的背,可才停下来,阿谧却小脸一皱,开始“哇哇”地哭。  “怎么了?”魏郯从屏风后面出来,看着阿谧,伸手道,“我来。”   我也不争,将阿谧交给他。   说来奇怪,阿谧在我怀里哭得用力,可魏郯抱着她“哦哦”转了两圈,哭声就停了。   “此事,是夫君的意思?”我看着魏郯,问道。   “嗯?”魏郯看我一眼,继续哄着阿谧:“嗯。”   承认得倒是爽快。   我沉吟,道:“夫君,妾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魏郯走过来,在榻上坐下。   我说:“夫君,自前朝以来,士族繁盛,朝中为官者,百秩以上从无庶族。夫君此举,可曾设想过士庶同朝,士族岂肯相让?”   “是不肯。”魏郯却神色悠然,“昨日王据还来与我说过。”   我讶然:“那夫君以为如何?”   魏郯抱着阿谧,让她坐在腿上。   “士族如何而来?”他看看我,缓缓道,“朝廷奉养这些家族几百年,大多子弟已堕落无用,却尸位素餐空耗国力,又拉帮结党,要来何用?”   我微微蹙眉,道:“话虽如此,可朝廷中,三公九卿,全是士族出身;六百秩以上高官,更无寒门之人。”   “我并非打压士族。不分出身,乃为唯才是举。”魏郯道,“士庶如何不能同朝?父亲在军中以才干拔擢,六百秩以上的将官,大多数都是庶族。再如公羊刿,夫人亦觉得此人有大才。可他即便出身高门又如何?靠家族连带,他四十岁之前顶多千秩,因为上面人太多,轮不到他。”   我张张口,一时不知从何处反驳。此言虽不能让我心服口服,却也是有理。他能说出这么许多,看得出来是经过深思熟虑,我对朝政本是外行,辩论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妾之意,并非说夫君此计不可。”过了会,我想了想,语气软下,“只是朝廷之中本是错综复杂,即便沉疴,还须以药缓缓而图,急不得一时。”   魏郯看着我,唇角勾起。   他一手抱着阿谧,另一只手却伸过来搂住我的腰。   “夫人担心为夫?”他低头看着我,黑眸光芒撩人。   我莞尔,抬手轻轻抚着他的眉毛:“妾担心阿谧。就怕夫君一个狠手下去,阿谧将来想找个世家子做夫君都找不到了。”   “世家子有什么好。”魏郯不以为然,将阿谧抱起来,让她软软的双脚立在腿上,悠悠道“世家能当饭吃?要找就要找父亲这样的,是不是,阿谧?”   阿谧很喜欢这样站,嘴里“呜呜”地哼着。   魏郯笑起来。   我也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看着面前的烛火,心底却想起从前的一些事。   先帝其实是个勤勉的皇帝,他对士族把持朝政颇为不满,曾经下令各地大族不得蓄奴婢,不得养部曲,还曾经有意强令限制大族名下的土地之数。这些新政还未成形,便遭到了强烈的反对,即便强行推行了一阵也不了了之。而先帝与朝臣的不和也人尽皆知。此事的后果亦是重大,士族们看到先帝拿他们无法,行事阳奉阴违;而先帝对朝臣们则日渐多疑。后来想想,卞后向先帝毁谤父亲,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   如今,经过颠覆般的动荡,天下士族十余四五。魏郯走到如今这个位置,他的想法与先帝也渐渐靠近。   接下来呢?我觉得心底似乎有什么硌着,一点也不安稳。      最炎热的时候慢慢过去,魏府中却因为魏傕的病势愈加不安。   韦郊一直没有回来,魏傕的病,也没有良医敢医治。家中只得就着从前的药方为他熬药,但是效用寥寥。即便如此,魏傕也仍然执拗,看到药就发怒,似乎指责家人要害他。   郭夫人无法,认为这是中了祟,请了好几回方士和巫师来查看驱邪。   任姬的肚子也一日一日鼓了起来,等到七月,已经将近临盆。郭夫人另辟了一处旧屋给她做产室,早早地将她移了过去。   家中风云涌动,外面却有好消息。   魏安自从江东回来,埋头钻研楼船。七月之时,他的第一艘船已经出了船坞。   我抱着阿谧去看过,高大的船体,楼阁高达五重,船舷和楼上都像城墙那样做成堞雉,投石车、强弩一应俱全。我登上楼船的时候,水面上风大浪急,甲板上却只是微微摇晃。阿谧似乎很喜欢这样的地方,好奇地看这看那,也不知道她看不看得懂。   “此船甚妙,恭喜四叔。”我看到被晒得跟魏郯一样黑的魏安,微笑道。   魏安挠挠头,笑了笑。   许是常在外面奔走出力的缘故,今年,魏安的个子拔得很快,骨架长开,声音也有些变了,俨然是半个男子。   “还不够好,”他谦虚地说,“帆还不够快。”   我笑道:“再多做几艘,四叔可试水长江。”   “快了。”这时,魏慈走过来,风尘仆仆,扬扬手中一卷纸,“梁玟占了江东,只怕过得不久便要来寻些麻烦。” 109、劝示   吴琨的败退,于梁玟而言却是千古良机。   裴潜才离开江东,梁玟立刻就从荆州再攻江东。吴琨先前已经连败,又逢逼走裴潜,人心涣散。梁玟长驱直入,不到一个月就拿下来扬州,烂醉如泥的吴琨,还躺在在榻上成了阶下囚。   如今,从江东到荆州,成了梁玟一人的天下,与朝廷两两对峙。   梁玟不比吴琨,帐下良将众多,又有崔珽足智多谋,魏郯不可能像对付吴琨那样轻松。他收到来报之后,即刻遣擅长水战的于桐为前锋,领大军出发到新安。   可大军出发之后,魏郯从朝中回来,神色却不太好。他将朝服换下,没多久又去了营中。   我心觉有异,找来跟他入朝的王晖询问。王晖有些犹豫,但还是说了。   今日早朝要议两事,其一,雍州如今是都邑,如今事务繁杂,由雍州府管辖,已经力有不及。魏郯当上大司马之后,一力推动设置雍州京兆府,与雍州府分治雍都内外。其二,上月大司农刘寮病逝,天子临朝,听众臣举荐人选。   平淮令丞朱悯,在大司农府为官多年,钱粮漕运皆精细,有帷幄之才。大司农的人选,魏郯属意此人,可当他在朝堂上提出之时,却遭强烈反对。因由是此人出身寒门,朝臣们认为他升任九卿,资质尚浅。而更多的人推崇的,是刘寮的儿子刘昱。   接下来,事情起了微妙的变化,魏郯提起雍州京兆府的事,又遭群臣非议,针锋相对,让他颇下不来台。   王晖道:“大司马甚是不快,事也不曾议定,朝会一散,他就……”话说了半截,他突然打住,目光一闪。   我顺着他的视线瞥去,却见不远处,魏昭沿着庑廊走了过来。   他亦身着朝服,行走间广袖摆动优美,步态似有闲情。   “长嫂。”见到我,魏昭走过来一礼。   “二叔。”我让王晖下去,微笑还礼,道,“二叔才下朝?”   魏昭温文道:“弟与友人闲谈,故而迟归。”说罢,他看看我身后,“弟记得兄长先行一步,不曾回府么?”   “夫君回来过。”我答道,“更衣之后又出去了。”   魏昭淡淡一笑:“如此。兄长乃能者,自当多劳。”   我看着他,亦莞尔。      正当我为朝堂上的事疑惑不已,午后,王据却来了。   我听到家人禀报,走到堂上。王据见到我,躬身一揖:“少夫人。”   “王公。”我还礼,道,“王公来探望舅氏么?”   王据笑了笑,道:“非也,某单为见夫人而来。”   我讶然。   堂上茶烟淡淡,我让阿元将一盏茶呈与王据,吩咐闲杂人等退下。   王据亦不多废话,见四周已清静,向我道:“不知夫人可闻得今日早朝之事?”   果然是为此事。我心中一紧,微微颔首:“略有耳闻。”   王据神色肃然道:“少夫人,某此来乃为告诫一句,大公子处事一向周全,此番却实在操之过急。”   我问:“何解?”   “夫人可知,今日朝堂上发难者何人?”   我摇头。   “文箴,郭承,高颖,夫人当听闻其名。”   我暗暗吃惊。这几个人,我当然知道。   文箴、高颖都出身高门。   文箴与魏傕是少年之交,魏傕起事之后不久,文箴就投奔其帐下,在众多谋士中乃是元老。而魏傕迎回天子之后,文箴封列侯,在朝中任尚书令。   高颖亦是元老。他原本是何逵帐下谋士,何逵死后被魏傕所俘。经友人相劝,高颖投了魏傕。其人颇有谋略,魏傕攻城掠地,高颖立功不小,如今官至丞相左军师。   至于郭承,他的出身倒是不高,不过,他是郭夫人的族兄。魏傕起兵之后,郭承一直效力帐下,其人谋略平凡,却可谓忠心耿耿。魏傕多次遇险,郭承皆誓死护卫,魏傕对他很是信任。而多年来,郭夫人在府中地位稳固,与郭承亦脱不开关系。先前,郭承一直在辽东镇守,而今年魏傕头风再犯之后,许是他觉得自己精力不济,便将郭承这个旧臣召了回来,封为左中郎将。   这三人,官职虽不如魏郯,在朝中和军中却是说得上话的。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支持魏昭。   当然,相对他们,支持魏郯的人更多一些。王据、中郎将温昉、司徒张贤、中军师左望等等,都是魏郯这边的人。   “大公子锐意改革,其志远大。可若图事成,唯戒骄戒躁。”王据道,“大公子功勋卓著,德才兼备,经过骐陵一役,在军中更是威望独树。丞相病重之后,军中唯大公子可服众,故而当上大司马。然则大公子年纪尚轻,根基未稳,而无论朝中还是军中,治人者,士族出身居多。大公子令孝廉破格之事,已使得士族诸多不满,如今文稹等人借题发挥,只怕人心倒戈,大公子危矣。”   我默然。   嫁给魏郯许久,他在我面前总是独当一面,朝中的纷争,他也从不与我多说。心跳得很快,虽然从王据这里探究到了一些情势,可我心中的忧虑却更甚。   “以王公之见,夫君长处乃在军中?”过了会,我问道。   王据颔首:“大公子长于武事,魏氏根基亦在于雄兵。然要治得天下,兵谋之外,还需权谋。”   这言语意味深长,我了然,看着王据,向他深深一礼:“多谢王公提点。”   王据一讶,忙还礼:“夫人客气。 110、烛火   当夜,魏郯很晚回来。   阿谧已经熟睡,我仍然在房里坐着,用油布擦拭魏郯的皮甲。   “还未歇息?”他诧异地说,才进门,就带入一股浓重的汗味。   我笑笑,问他:“夫君用过膳了么?”   魏郯颔首,看看盔甲,走过来:“擦拭做甚?”   我道:“妾无事可做,见这皮甲摆了许久,便取来擦擦。”   魏郯弯弯唇角,在榻上坐下来。   “这是何物?”他看到案上的一张纸,拿过来看了看,念道:“城北五柳里宅,三进,中庭二分,一堂五室。城西竹叶巷,两进,中庭三分,一堂七室……”他看向我,似笑非笑,“夫人在府中住腻了,欲另择良居?”   我莞尔,将那纸拿过来,道:“妾确要择一处宅院,不过并非自己要住。”   “哦?”   “夫君可知贾昱?”我问。   “贾昱?”魏郯讶然,“先帝时的太常贾昱?”   我颔首:“正是。贾先生乃家父恩师,妾近日闻得他有意从塞外回来,欲将其接至雍都,颐享晚年。”   “哦?”魏郯看着我,目光微亮。   贾昱之名,别说魏郯,这普天之下,只要不是聋子,大概没人不曾闻得此名。陈留贾氏,乃鸿儒之家。贾昱家学深厚,满腹经纶,年轻时即为博士,中年任太傅。先帝时,他亲自修订儒经,镌刻立碑于太学,天下士人纷纷前往观摩,每日车辆竟有千乘。除此之外,贾昱书法、辞赋亦出类拔萃。他自创“贾书”,字体劲若蛟龙;曾作《清虑》、《怀远》等十几名篇,公认为当世辞赋之翘楚,而后人无出其右。   贾昱的学生不多,十个指头已经能数完,我父亲却是其中之一。能当上贾昱的学生,是我父亲毕生的骄傲,而学问也是政敌们最不敢指摘父亲的地方。   虽然声名盖世,可是贾昱的人生并不平坦。他性情有些恃才傲物,任太常之时,与卫尉黄参、大鸿胪潘融有隙,又多次面刺先帝之过。黄参、潘融使人在先帝面前摆弄贾昱的诗句,指其暗讽先帝,先帝心中恼怒;不久之后,有人告贾昱强占民田,先帝命京兆尹彻查,贾昱性情清高,在殿上驳斥之后,辞官而去。   傅氏蒙罪的时候,贾昱曾出来向先帝求情,先帝没有理会。后来何逵乱政,为了粉饰太平,请贾昱再任太常,贾昱辞而不受,为了避开何逵,竟遁出了塞外。而如今,一晃几年过去,贾昱听闻中原已经安稳,而他也感到自己日益渐衰,便有回乡之念。   这消息我是从李尚那里听到的。由于父亲的关系,李尚识得贾昱,对他敬重有加。陈留的贾氏故地早已毁坏,李尚便想出钱资助,将贾昱接来雍都。   我懂事的时候,贾昱已经不在长安,而父亲的故人,总让我有物是人非的伤感,我一向不热心结交。原想着,就算贾昱来到了雍都,我不声不响地去见一见就算了,但是今日见了王据,此事就变得非比寻常。   “夫君之意如何?”我看着魏郯的神色,问道。   魏郯看着我,神色无波。   “听说今日王据来过?”   我没有打算瞒他,也瞒不了他,颔首:“正是。”   “朝中之事,夫人不必管。”魏郯将那张纸放回案上。   “妾无意管朝堂上的事。”我把纸拿回来,道,“贾先生乃家父恩师,如今他在家乡已无处可去,妾就算动用嫁妆,也定要照顾他。”   “嫁妆?”魏郯眉毛一扬,目光玩味,“哦,夫人还有嫁妆。”   我不理他,自顾地下榻:“妾明日就去将嫁妆首饰都卖了,把宅院定下,再雇些走关外的商旅。”   还没走开,魏郯伸手来拉住我的手。   只听他叹口气,缓缓道:“夫人不必劳顿,我明日命人去办便是。”   心中忽而亮堂,我回头,魏郯无奈地看着我,弯弯唇角:“贾先生乃当世鸿儒,朝廷招纳贤士,乃求之不得,岂敢麻烦夫人。”      接贾昱回来的事,我当然也有私心。塞外到雍都何止几千里,这年头路途安危难测,就算是走熟了路的商旅,托他们带个人回来,价钱也至少要两万。虽然李尚每每来信,告知我的盈余加起来很不少,可是做五万钱的生意投十万钱都是正常的,花销少些总不会错。  我得意洋洋地给李尚去了信,慷慨地告诉他,贾昱的事魏郯包了。   李尚的回信也很让我满意,蔡让以延年堂的名义去同太医署做买卖,如果能成,那是四万四千钱的大买卖。在信里,李尚也提到了南方梁玟,倒不是关心国事,而是他原本想托马奎打听海路,从荆州等地进些南方药材。不料从春天起,南方就大旱,一些水道竟然行船不得。   我听到这个消息,亦有些吃惊。去过一次南方,我也知晓些荆州和江东的状况。梁玟和吴琨,虽联合起来能对抗雍州,可却是凭着南方的山泽地利,论人数、论钱粮,则根本不是雍州的对手。   而如今这般大旱,粮食必定欠收,即便对于刚刚得了江东的梁玟,这也是一件紧迫之事。魏傕新病,魏郯新掌大权,梁玟会不会趁着这间隙,一鼓作气攻往北方?      魏郯又是忙碌整日,回来的时候,他看看阿谧,我就推他去洗掉身上的汗腻。   待得他穿着一身薄衫进来,我正在镜前梳头,魏郯在后面占了一会,俯身将我抱起。   “阿谧在睡……”他的吻缠绵地落下,我推推他。   “嗯?”魏郯将我放在榻上,抬起眼,“去外间?”   我脸热,嗔怒地捏他一下。   魏郯低笑,用力抱着我,把脸埋在我的颈间深深吸气,却没再动作。灯烛的光焰在榻旁微微摇曳,我看着那里,将手指轻轻抚摸在他的头发上,从鬓角到脖子根。   “今日去了何处?营中?”过了会,我觉得热了,离开他,跟他闲聊。   “嗯。”魏郯一只手臂曲着,枕在头下,“过两日,我要去新安。”   “新安?”我讶然,不禁坐了起来。   “有何讶异?”魏郯笑笑,拉我,“躺下。”   我枕着他的肩头,想了想,道:“可舅氏近来身体愈发不好,新安很急么?”   “嗯。”魏郯的声音有些沉,“梁玟在新安建了水寨,当是有所意图。”停了停,他说,“父亲那边,夫人在府中多多照顾。”   我颔首,没说话。   照不照顾,其实是废话。如今的魏傕,已经病得十分虚弱。他每日醒着的时候加起来也不过两三个时辰,家人扶着起来坐一会,没多久,又要躺下。郭夫人也只有在他醒着的时候去伺候,倒是任姬,大着个肚子,整日待在魏傕房中,哪里也不去。   阿谧离不开我,魏傕的房中有病气,我也不能带着阿谧逗留许久。也只有在每日他醒着的时候,我带阿谧去给魏傕看看。   我有些担心,魏傕这般状况,魏郯要去南边,总让人觉得心底不踏实。   “怎不说话?”魏郯发觉了我的沉默,问道。   “说什么?”我反问。   “夫人不舍得为夫……”魏郯凑过来,咬着我的耳朵,低低道。   又来了。他的气息很热,贴得近一些我都想冒汗。不过,对于他的亲昵,我越来越不会抗拒,他的吻、触摸、喘息、心跳都像带着难以言喻的巫术,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的时候,会忘记身处这世间的许多烦恼。   不过,我仍然有杂念。   “阿谧会醒……”我无奈地从他的深吻中挣脱出来,提醒道。   “嗯?”魏郯抬起头,深黯的双眸瞥瞥阿谧那边,浮起一抹笑。“那去澡房……”他声音低哑,起身将我打横抱起来,朝门外走去。      魏郯去新安乃是巡视,盔甲刀剑都是要带的,南方天气溽热,汗衫要多备些,一些驱邪正气的常用药也要备好。   第二日,我困倦地喂过了阿谧,坐在榻上将该带的物事都收拾起来。   “夫人乏了便去睡吧。”阿元见我神色,抿唇轻笑。   我瞥瞥她,只作没听见。   魏郯那个流氓,昨夜,阿元和几个家人还在庭中。他们以为出了什么事,上前来问,魏郯理也不理,直接进了澡房,把门关上。温水还有现成的,魏郯倒到桶里,然后……   我的脸发热。我脸皮薄,尽量忍着不出声,可是魏郯皮厚得像城墙,还哄我说什么“放心,他们不敢听”……出来的时候,庭中果然没了人,可是第二日起身,我觉得所有人的眼神都带着暧昧。   不过,我还是觉得回味无穷。完事之后,我靠在他身上,想到他没多久又要走,觉得十分惆怅。   魏郯离开雍都的时候,场面并不隆重。他带走了新训的水军、精锐的谋士,还带走了魏安。城楼前,出征的队伍队列严整,宛如棋盘。   “兄长一路平安。”魏昭置酒道旁,向魏郯祝道。   魏郯接过,道:“父亲与家中皆托与仲明。”   魏昭微笑:“兄长放心。”   魏郯将酒仰头饮下。   我抱着阿谧立在一旁,许是魏郯身上的铠甲闪闪发光,阿谧一直盯着他看。这些日子,她与魏郯处得很熟,见魏郯望过来,她一只小手抓着我的衣服,另一只却朝魏郯伸了伸,似乎想要他抱。   “别闹。”我轻声道,将她抱紧些。   魏郯看过来,严肃的脸上浮起一抹柔和。   我看着他,弯弯唇角。   “告辞。”魏郯收回目光,向魏昭等人一颔首,说罢,从侍从手中接过头盔带上,大步朝车驾走去。   将官军曹喝令整军,马蹄声纷纷,旗帜猎猎。   阿谧好奇地左看右看,一点也不曾被嘈杂声吓到。我一语不发,望着那身影随着洪流般的队伍离去,被旌旗、戈矛与尘土遮去。   “夫君不去新安好么?”那夜,我倚在魏郯身上,轻声道,“或者带上妾与阿谧一起去。”   “嗯?”魏郯靠着桶壁,声音带着慵懒的笑,“新安有甚好?要带你们去,就去别处?”   我一振,抬头:“哦?夫君想带我等去何处?”   “夫人想去何处?”魏郯反问。   我想了想,重新把头靠在他胸前,叹道:“哪里都比雍都好……夫君去过海边么?”   “海边?”魏郯声音低低,抚着我的头发,缓缓道,“赶辆马车,你和我,带上阿谧。到了海边乘舟出海,觅座仙山,再生一堆孩子……嗯?”   我笑笑,听着他说,只觉氤氲的水汽在烛光中变幻作车、马、一群小人,还有山和海……遥远而虚幻。   “骗人。”我嗔道。   “骗你作甚。”魏郯笑道,“真的。”他吻吻我的发际,“待到了却眼前这些事,空闲了便去……”   ……   “嗯啊……”阿谧攀在我的肩头上,一根手指放进嘴里。   我低头,心底黝黝叹口气,蹭蹭她的脸颊。 111、暗讽(上)   “长嫂。”魏昭的声音传来,我抬头,只见他走了过来向我一礼。   “二叔。”我还礼。   魏昭道:“长嫂回府么?弟可与长嫂一道回去。”   我摇摇头,道:“多谢二叔,妾还要到庙中祈福。”   魏昭微讶,看着我,片刻,露出一抹微笑:“为兄长祈福?”   我说:“舅氏及全家都有,今日十五,正是酬神之日。”   魏昭颔首:“如此。”说罢,他与我告辞,转身离开。   我的确要去庙里祈福,当然,那庙是琼花观。我与若婵许久不见,她邀了我几次,我都因为府中这事那事不便出去,推却了。   今日,魏郯出门,我正好得了空闲,去见见她也好。   天气阴阴的,山上也不闷。若婵没有煮茶,却用山里的泉水将瓜果浸凉,剖开来,口感甚妙。   “这就是阿谧?”若婵看着我怀里的阿谧,微笑,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   “嗯……”阿谧望着她,嘴里哼哼道。   “吃甜瓜。”若婵拿起一片,递给她。   阿谧来者不拒,正要伸手去抓,被我挡住。   “她吃不得。”我对若婵说。   “是么?”若婵有些诧异,对阿谧遗憾地轻叹,“真可惜,你母亲小时候可什么都敢吃。”   我瞪她一眼。   “小儿忌讳那么多?”若婵将甜瓜收回,问道。   “你生一个不就知道了。”我说。   若婵不以为然地笑笑。   “近来在忙什么?”我问。   “还能忙什么。”若婵道,“去了一趟长安,物色些宅院。”   我讶然:“宅院?”   “正是。若婵道,“都城迟早要迁回长安,到时再添置,可就晚了。”   我更加不明白:“你怎知?”   若婵一笑,“我自有我的路子。雍都太小,朝廷稳固下来,还是要回长安。”说罢,她瞥瞥我,“大公子未同你说过?”   我没答话,心中却有涟漪。   “……夫君会重建长安?”   “……我会。夫人愿与我一起么?”   那些声音似远似近,又似乎在心底从不曾离去。我低头蹭蹭阿谧的头,把思绪从神游中拉回来。   “你还要扩大伎馆?”我岔开话,“公羊公子如何说?”   “管他何事?”若婵瞥我一眼,微微皱眉。   “你与他就这样?”我试探道,“你不怕有一日他被谁抢走了?”   “走就走吧。”若婵似乎全不在意,冷笑,“谁缺得了谁?”   我不再言语。   阿元说,若婵一直对公羊刿避而不见。这两人的性情一样倔强,谁也不肯让一步,我其实并不想管。可公羊刿对我有恩,以我对若婵的了解,她对公羊刿也并非无情。   “我是不像你。”若婵似乎窥着了我的心思,淡笑,“我在后院里里待不住,大公子也不会突然神鬼不知地离你而去。”   我伸着指头让阿谧捉来捉去,片刻,亦笑笑:“是么。”      魏郯的消息终于传回来。十日之后,家人来禀报,说魏郯的大军还在路上,不过前军已经到了新安。   使者带来的消息,是魏郯的手书,三五日一封。他似乎时忙时闲,以致信的长短很是不一样。长的时候,他能写成流水账,今日吃什么饭,白日做什么,晚上做什么,还有他睡觉时很想我和阿谧;短的时候,只言片语,说些安好之类的话。   除此之外,也有别的消息传来。阿元出府探望一次李尚之后,回来告诉我,前方的局势似乎有些紧张,魏郯在新安出来的邰州、稔阳、汝南一带征丁征粮,并以驻军为名将好些乡邑城池的民人迁走,事情在朝中闹得沸沸扬扬。   我不懂这些军政之事,特别是魏郯那样一个诡计频出的人,他领军在外,做事自有他的道理。   八月来到,天气也开始晴雨不定。   任姬临盆的日子渐近,郭夫人命人在偏院收拾出一间厢房来,给她做产室。就在刚找好稳婆和乳母的那天夜里,任姬痛呼出声,第二日凌晨的时候,生下了一名男婴。   魏郯有了一个新的弟弟。   我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只觉啼笑皆非。想起我怀阿谧时,众人的企盼。魏郯如此需要一个男孩,可是老天却把男孩给了最不需要的那个人。      魏傕虽然病重,又口不能言,当他听到自己又多了个儿子的时候,喜悦是毫不掩饰的。   郭夫人并没有许姬生下魏治时那样高兴,却也忙里忙外,万事做足。没过几日,宫中的内侍来请,说皇后要赐帛,邀了朝中的大小命妇入宫。   赐帛是中宫的大事,由皇后亲自主持,以示皇家对命妇的体恤。在先帝的时候,此事每年都会有,而何逵乱政之后,民生凋敝,赐帛就再也没有过。去年到今年,农桑收成都不错,太仓储备的粮食和丝麻供了俸禄和军粮还有余,徐后重开赐帛,也在情理之中。   自从卧病,郭夫人就很少出门赴宴,不过宫宴自然不比其他。魏府中,除了郭夫人、我、梁蕙,周氏、毛氏以及另几位族中妯娌都是命妇,赐帛之日,魏氏驰入宫中的马车排成了长龙。   我的心情不错。原因是出门前收到了魏郯的信。   这封信送得很及时,我才要上车的时候,使者刚刚赶到。   “孟靖的家书?”郭夫人眼尖,看过来。   “正是。”我答道。   郭夫人微微皱眉:“孟靖身负军国,却三五日一封家书,这般儿女之态,岂是大司马所为。”   我听着这话,虽有些不高兴,但知道她脾性,这事瞒不过她。   “儿妇知晓,必将姑氏言语转告夫君。”我软软地回道。   郭夫人看我一眼,也不多话,由侍婢扶着登车。   我才坐到车上,就迫不及待地拆开信来。   这封信很是不一样,乍一看去,乱七八糟满是涂鸦,拆开的时候,我愣了好一会。可是仔细看,却见那是几幅小画,里面都有一个小人,大脑袋,两个黑点是眼睛,一个窟窿是嘴,四肢躯干像个“大”字。它时而骑着一匹四不像的马,好像在奔跑;时而拿着一柄剑,好像在跟人练武;时而立在船上,下面几道波浪,像在江上……最后,他坐在地上,一只手画得很长,怀里圈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的那个人,看得出穿着裙子。   幼稚。我腹诽着,却忍不住笑起来,像吃了蜜,以致于坐车这样穷极无聊的事,我也一路带笑。   命妇入宫,有穿戴之制。今日的装扮,倒不必花什么心思。而一群穿戴规矩的妇人之中,梁蕙便显得格外出挑。她本是公主,不必遵循寻常妇人的那些条条框框,一身绫罗,珠玉琳琅,倒有几分风光回母家的样子。   “到底是公主呢。”毛氏看着昂首受内侍宫人行礼的梁蕙,颇有意味地小声道。   我不语,却瞥向郭夫人。梁蕙又是受礼又是与内侍询问宫中之事,仿若主人,郭夫人虽不说话,却看着有几分不喜。   “傅夫人。”一名内侍过来向我行礼。我颔首,道,“不知赐帛在哪处宫室?”   内侍道:“就在檀宫,待小人引诸位夫人前往。”   我应下。   檀宫在雍都的皇宫中算是较大的一处,它毗邻御苑,平日帝后与群臣赏宴也常在此处。   朝中的大小命妇不少,虽此番赐帛限在六百秩以上,可是来来往往的贵眷也足以将檀宫坐得满满当当。   我从前不爱与这些贵妇们来往太多,觉得听她们比夫君比孩子嚼舌根,还不如去跟李尚商议如何赚钱有趣。可是自从那日王据跟我谈过之后,我亦反省过自己。   这些妇人,她们的夫家都是朝臣,母家不是显贵也是士族。如今魏郯在朝中境地微妙,我与她们相处融洽,绝对是一件好事。   郭夫人这些比我做得好。她虽不轻易出门,可是与一些众臣家眷私交甚好。比如太常梁荣的夫人陆氏、尚书令文箴的夫人童氏、左军师高颖的夫人唐氏等等。郭承的夫人董氏比所有人都热络,见到郭夫人,笑盈盈的迎上来,又是行礼又是问安。   见礼的时候,她们对我皆礼数周全,不过,隔阂也是写在脸上的,她们对梁蕙的热情远高于我。   我并不感到意外,她们的夫君本就是支持魏昭的,我就算有心拉拢,在郭夫人面前也讨不到她们的好。   而当见到王据的夫人杜氏、中郎将温昉的夫人曹氏、司徒张贤的夫人卢氏等人的时候,我亦露出温和的笑容。   我与她们见礼,与杜氏说起王据在新安的消息,向曹氏问起她刚出生的外孙女,赞美卢氏头上崭新的玳瑁簪,而玉莹她们走过来见礼的时候更是热闹,妇人们围作一处,与郭夫人那边泾渭分明。   没多久,徐后来到,妇人们皆噤声归位,向她行礼。   徐后看上去气色不错,梳着先帝时风靡长安的垂髾高髻,广袖翩翩。我看到了她手中牵着一个步履不稳的小童,那是被赐死的纪贵人留下的皇子,名叫励,一直由徐后抚养。   再后面,跟着的是两名嫔妃。她们是魏傕的侄女,去年送入宫中,皆封为婕妤。如今,其中一位已经得孕,被封为贵人。   徐后带着皇子励在上首坐下,众人亦各自落座。只听乐师奏乐,内侍鱼贯而上,手捧各色彩帛。虽叫赐帛,在场数百人,徐后不可能一个一个颁赐。她亲自赐过一些重臣之家的命妇之后,便由内侍将别的布帛颁下。   当然,尽管我心有芥蒂,托魏氏的福,我还是要在徐后面前下拜受赐。   魏氏是朝中首屈一指的重臣,爵上王侯,郭夫人、我和梁蕙受的帛都是本朝最尚的红色。   “夫人安康。”徐后将丝帛放到我手中,声音温和。她的手指轻轻碰了我一下,微有些凉。   “多谢皇后。”我低头答道,垂眸起身退开。   魏傕的两个侄女,徐后也给足了面子,赐了她们的母亲赤帛。魏氏的妇人们非赤即黄,在这许多人之中独一无二。   苑中有案席,早已摆上了小食果物,赐帛之后便是游苑,妇人们很自然地又各自几几而聚,我和郭夫人身旁都围了不少人。   “阿嫤,今日难得来宫中,怎不曾将小女君带来?”玉莹笑着问我。   我莞尔:“带来做甚,你不知她哭闹起来何等恼人,不依不饶,神仙也要被闹翻。”   妇人们皆笑。说到孩子,话题又摊了开来。   “小儿没有不闹的。”曹氏笑道,“小女君如今乃识人欲语之时,最是可爱。”   “听闻大司马甚是疼爱小女君。”一位年轻妇人道,“为了给小女君取名,把书都翻遍了。”   是我把书都翻遍了。心里腹诽着,我笑笑,“新生小儿,谁人不爱。”   “正是。”这时,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却是郭承的夫人董氏。郭夫人等几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看了过来,只见唇角弯弯,“大公子头生得女,自当宠爱。” 112、暗讽(下)   她将“女”字说得特别重。   董氏旁边一名妇人用便面掩唇,看看我,又看看郭夫人,“我听说公子治是丞相亲自取名?”   郭夫人看她一眼,微笑颔首:“正是。”   我知道她们指什么,也不恼怒,轻叹道:“舅氏本有意为小女起名,只是后来身体不便,故而由夫君代劳。”   那妇人还想说什么,侧边一人用手臂碰碰她,使了个眼色。   我瞥去,梁蕙坐在郭夫人身旁,正将一只樱桃放入口中,似乎全没听到这些话。   “我听闻丞相向来疼爱儿孙,果不其然。”王据的夫人杜氏许是见场面微妙,出言缓和。   众人皆颔首,未几,又各自说起话来。   没过多久,旁边有传来些啧啧叹气之声,我看去,郭夫人和董氏几位似乎在说得起劲,“邰州”、“稔阳”等一些字眼飘入耳中,还有人说“乡邑都空了”。   心中明白过来,她们大概是在说魏郯在邰州、稔阳、汝南一带做的事。   “唉。”司徒张贤的夫人卢氏重重叹一声,“如此折腾,流民闹起来,又要生事。”   董氏笑道:“也室中妇人关系莫大。都说娶妇娶贤,丈夫在外行事不妥,妇人便不该只想着些儿女之事,该劝上一劝。”   这话说得大声,我们这边听得一清二楚。妇人们脸上皆有讶色,谈论的声音低下去。   杜氏听出了端倪,看向我。   这般言语,明里是说给我听的。我再充耳不闻,这个大司马夫人就算白当了。   我微笑,看向董氏,“夫人所言,甚是有趣。丈夫在外行事,与妇人何干?”   董氏道:“岂与妇人无干?为妇者,见夫婿行为有失,当提点提点才不失闺中父母教诲。”   “妾惭愧。”我心底冷笑,缓缓道,“闺中典籍,唯女诫仍记,书言女子卑弱第一,敬顺为道;又言男外女内,天经地义。”   董氏似乎不料到我会出言反驳,一愣,正要说话,我却不给她接话头。   “此乃其一。”我正容看着她,“其二,妾以为,我等夫君皆朝臣,外事皆关乎军国。妇人在闺闱之中不知其详,对错大多出自人言,岂可妄议?所谓提点,还是慎言为上。妾在闺中敬听父母教诲,在夫家谨受姑氏训诫,却从未听闻为妇当干涉夫君行事。”   董氏的脸色半红半百,瞥瞥郭夫人,想开口,似乎又不好说。   “丈夫有丈夫的事,我等妇人能论出个什么丁卯来?”周氏笑盈盈地过来说,又看向郭夫人,“夫人不是说要去莲池观鹤?方才内侍说那边的亭台都铺了茵席,请夫人过去呢。”   郭夫人的神色缓下一下,颔首道:“如此,老妇正想要过去。”   周氏将她搀起来,朝我使个眼色。虽人人心里知道那些缘由,可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到。我亦若无其事地微笑,对杜氏等人道:“莲池有凉风菡萏,今年又养了鹤,正好观赏。”   众妇皆答应。婢女环伺,妇人们有说有笑,朝莲池而去。郭夫人与梁蕙等人走在前,我则与杜氏、玉莹等人落后几步,边走边赏景闲聊,没多久,便已经隔开许多。   这般时节,宫苑的草木花鸟亦是美丽。没走多远,却见前方宫婢簇拥,是魏婕妤。照面而来,我与妇人们纷纷行礼。   “姊姊回宫歇息了,我出来苑中散步,不巧遇到夫人。”礼罢之后,魏婕妤微笑地对我说,“妾欲邀夫人往同游,不知可否?”   我有些讶异,看看她,又看看众妇。魏婕妤是妃嫔,又是魏氏亲眷,她来邀,我没什么好不答应的。众妇人亦是识趣,玉莹微笑着说她们先去莲池,便纷纷行礼离开了。   魏婕妤对我一笑,带着我往另一边走去。   魏傕的侄子侄女,我对魏慈等人比较熟;而宫中两位嫔妃都生长在陇西,我却是少见。   不过,魏氏到底也是士族,女子教养不差。这位婕妤,我见过几面,谈吐文雅,容貌亦是秀美。以往一次,她似乎对魏府的人很有几分敬畏,说话颇是拘束。这一回亦是如此,我问了她一些宫中的生活,又问了问陇西的族人,便没了多少可说。   “这宫室是新修的?”附近有几处殿阁,我望到颜色崭新的屋顶,问道。   “正是。”婕妤答道,“妾与姊姊去年新来之时,这殿宇方才修好。”   我颔首。雍都的宫室本是一处行宫改建,本来就比不上从前长安宫城的高梁大栋,屋宇之数更是不足。不得不说,魏傕还是肯花钱将宫室修得更像天子居所的。   再往前走不过百丈,一处殿阁与假山之间,两名内侍立在那里。   见我们来,他们行礼,却道:“仆婢不得入内。”   我心中诧异,魏婕妤却一笑,道:“有贵人要见夫人,已等候多时。”      前方一处水榭,十分眼熟。果然,前行没多久,溪水、阑干、小桥,还有溪石上静静垂钓的那个身影出现在面前。   魏婕妤的神色似有些紧张,望着我,不自然地笑笑。   天子似乎听到响动,转回头来,瞬间,目光与我碰上。   我不知他为何要见我,可既然来到,也没什么可躲。我走上前去,向他行礼:“拜见……”   天子却将一根手指压在唇上,转回头去,眼睛盯着水面。   我噤声,看着天子的鱼竿,静默片刻,他突然将鱼竿拉起。水花飞溅,一条鱼被鱼线带到空中,活蹦乱跳。天子站起身,将那鱼拿在手里看了看,转向我。   “猜它几斤?”他微笑道。   我看着那鱼,亦莞尔。   “两斤。”我想了想,答道。   天子掂了掂,摇头:“是一斤十二两。”说罢,他将鱼钩小心地从鱼嘴中取走,却将鱼放回水中。   我讶然:“陛下嫌小?”   天子看我一眼,笑笑,却看向我身旁的魏婕妤。   “朕听说,你与贵人,今日亦随皇后赐帛。”他问   “禀陛下,正是。”婕妤低头,似乎有些羞涩。   天子颔首,道:“你辛苦了,且回去歇息吧,朕与夫人闲聊两句。”   魏婕妤望着他,又望向我,低眉行礼:“诺。”说罢,款款退去。   我看着魏婕妤的背影,心中有些疑惑,再转向天子,只见他已经将鱼钩重新施饵,在溪石上坐下。   “夫人陪朕垂钓片刻,如何?”他缓缓道。   我岂有不答应之理,只得道:“敬诺。”说罢,看着旁边一块较矮的青石,坐上去。   溪水淙淙,林中鸟鸣声阵阵,四周甚是清幽。我望向不远处,除了我和天子,只有不远处侍立的两名宫侍。   “你我今年以来还不曾好好说过话,”天子将鱼竿一甩,声音平静,“怎么?不乐意?”   被他窥中心思,我弯起唇角,道:“不是,妾姑氏还在苑中,等着妾一道赏莲池。”   天子看看我,淡笑,转过头去:“放心好了,你不在跟前,郭夫人更自在。”     我讪然。   不能说天子洞若观火,只能说魏氏的事,上上下下都看在眼里。   “陛下近来如何?”片刻,我岔话问道。   天子盯着水面,淡淡道:“甚好。”   这是废话,因为他若不好,魏府是第一个知道的。   “陛下常来钓鱼?”我问。   “嗯。”天子道,“反正是个闲人,钓鱼总比饮酒作乐好。”   我看看溪水,那水流清澈,波光中,隐隐可见鱼群被诱饵引来,争先恐后。   没多久,鱼儿咬钩,天子收竿,看了看,却又将它放回水里。   “陛下总把鱼放走么?”我忍不住问。   “嗯。”天子道。   “为何?”   天子一边上饵一边说:“它们不过以为那饵味道鲜美才走了来,疼过之后,下回也许就乖了。”说罢,他对我一笑,“这些都是囿人放养的傻鱼,不好吃。”   我听得这话,觉得有点好笑,但笑不出来。心中想起从前和我一起躲在太后宫中的天子。他孱弱,脸上终日都带着忧郁。但是他很善良,会偷偷把吃剩的食物藏起来,带到庭院的角落里去喂一窝刚出生的小野猫。   这样的人,或许真不适合这个宫殿。它需要一个强大的主人,性情坚韧,手段冷酷。   魏郯是那样的人吗?   我看向不远处的那两名内侍,他们静静地立着,像雕像一样。   魏郯从来不跟我说他在外面做了什么,就算是骐陵之战,败退逃亡,他又将我从江东救回来,我看到的也大多是结果。可我在心底相信,从梁玟进攻汝南,到魏傕重病,再到现在,魏郯的手,已经伸到了这朝廷的每一个角落。   他做事似乎永远这样稳妥,就像那个痞气的表情一样,似乎世上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可我感到忧心的地方也正是在此。   有一个屋檐能够让自己在乱世中遮风避雨,安然自得,这确实是每个人都求之不得的。但我并不是一个满足于眼前的人,总会担心着那表象背后,屋檐是否足够结实,甚至想去保护那屋檐,让它也平平安安……这样,可是庸人自扰,不自量力?      “怎又不出声?”只听天子道,“与朕说话,这般无趣?”   我回神,笑了笑,道:“妾在想从前,太后宫里的那些小野猫。”   天子愣了一下,稍倾,自嘲般地一笑。     “你还记得?”他握着鱼竿,道,“傻么?自己都不知明日是否温饱,却还想着喂猫。”   “怎会傻?”我失笑。   天子不置可否,又将一条钓起的鱼从钩上解下来,道,“朕那时总想着我是天子就好了,可以不怕父亲,不怕卞后。可后来才明白,天子就是怕着过来的。”   我无话可说。   自从去年魏傕当面逼宫,我就一直回避见天子。一来当然是因为尴尬,二来,就算不尴尬,我们又能说什么呢?我们从前积攒的那点情分,也只够感叹回忆罢了,放到朝廷的惊涛骇浪之中,则瞬间就会被冲得无踪无影。我当然是在逃避,可不逃避又能如何?我帮不了天子,却一定要跟魏郯站在一起。    这时,一阵清亮的笑声忽而传来。转头望去,却是个宫娥护着皇子励,摇摇晃晃地地朝这边走来。   徐后跟在他的后面。   “父……亲……”幼童看到天子,立刻张开双手,宫娥紧张地连忙将他扶好。   一点笑意从天子的唇边漾开,他放下鱼竿起身,朝小童走过去,一把将他抱起来。   “睡醒了么?”天子问他,“用膳不曾?”   幼童张张嘴,道:“吃……”一双眼睛却盯着天子的草笠,似乎十分好奇,伸手去扯。   “不能扯!”徐后忙捉住幼童的手,笑盈盈地对天子说,“用过了,一碗粥一碗肉糜,腹中鼓鼓的。”   天子看着她,神色尽是温柔。   徐后望过来,我向她行礼:“拜见皇后。”   “夫人。”徐后颔首。   她的目光仍含着打量,似乎诧异我为何在此。我索性回避,对天子行礼道:“姑氏还在苑中,妾请以告退。”   天子看看我,颔首道:“去吧。”   我应一声,转身退去。走了几步,只听徐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要乖些,莫扰父亲钓鱼。”   “鱼鱼……”小童的声音稚嫩,伴着天子的轻笑。 113、噩耗(上)   转过一丛花树,那些声音被挡了去。没走几步,一个身影出现在面前,正是魏婕妤。   她望着溪流那边,片刻,将目光移向我,微微一笑。   “陛下甚爱小皇子。”她柔声道,似有些思索,“姊姊若诞下皇子,不知陛下也会如此么。”   她言行有些怪异,我不禁防备几分。   我淡笑:“亲生的孩子,岂能不爱,且婕妤与贵人皆重臣之女。”   “重臣。”魏婕妤似在咀嚼这二字,唇角弯了弯,“夫人可信命?”   我一怔。   魏婕妤却没说下去,道:“郭夫人该久等了。”说罢,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在皇宫里待了几乎整日,回到府中的时候,我已经十分疲惫了。乳母正抱着阿谧在庭中看蝴蝶,我才进院子,她的眼睛立刻从花草上面移开,望着我,“啊啊”地唤。   不知为何,见到她,我精神一振,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似乎烟消云散。   “少夫人总算回来了,小女君才醒来就不停地寻少夫人呢。”乳母笑盈盈地说。   我亦莞尔,抱起阿谧,亲亲她的脸蛋。   回到室中,我才在矮榻坐下,就瞥见魏郯的信还在案头。我一手抱着阿谧,一手将信拿过来,反反复复又看了几遍,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呜……”阿谧眼睛望着我,似乎不明白我为何笑得开心。   “阿谧,”我将她抱起来,亲亲她的脸,“想父亲了么?想看他么?”   阿谧望着我,眨眨眼睛,咧开一个笑容。   我低头蹭蹭她的前额,索性让阿元取来纸墨,给魏郯回信。   我照着魏郯的样子,也画小人。当然,我这样出身高门大户的人,有家藏万卷的底气,画出来的小人也比魏郯的看起来更漂亮。   我画一大一小两个人,时而在榻上玩小铙,时而在盆中嬉水,时而在庭中看蝴蝶……信纸最下面一角,我想了想,画上一大一小两人躺在榻上,像名画上的臆想之景那样,隔着一片云彩,画上一个穿着盔甲的大人。   画完之后,我看了一遍,觉得还算满意。   “好看么?”我把墨吹干,把信纸拿起来,给阿谧看。   阿谧瞪着纸上,片刻,伸出手,我连忙拿开。   “呜……”阿谧嘟哝着,似乎不满。   我把她抱起来,心底软软的。   “阿谧,想父亲么?”我轻声问,“父亲要是早些回来就好了,可他总是走。”   阿谧笑了一下,清亮的口水淌在唇边。   我淡笑,吻吻阿谧的脸,没再说话。      信送走之后,生活又如平常。魏傕的病不见起色,魏昭是右中郎将,常常入朝。   我每日早起,喂过阿谧之后,带着她去向魏傕和郭夫人问安。有时周氏和毛氏也会来,妇人们在一起闲坐一个早晨,午膳之后,便是自己的世界。   不过,日子并非波澜不惊。那日,从宫中回来,梁蕙便有些不高兴。当夜,梁蕙曾与魏昭有些口角,魏昭一气之下,去了许姬屋里过夜。   第二日,梁蕙哭泣地去向郭夫人辞别,说要搬回皇宫去住。郭夫人当即将魏昭找来,训斥了一番并让他向梁蕙谢罪,而后,又当堂笞许姬二十。   “我听说,郭夫人本是要将许姬逐走,经不住二公子哀求,这才改成笞二十。”阿元悄悄告诉我说。   我听了,只叮嘱她不要掺和家人议论。   魏氏虽权势滔天,可梁蕙身为公主,也自有傲气。其实平日相处,我能看得出来郭夫人并不喜欢梁蕙。但是对于魏昭而言,与皇家结亲有利拉拢朝臣,郭夫人对梁蕙这般爱护,亦是情理之中。   对于这些事,我保持一贯的冷眼旁观,实在要出面,我也不痛不痒地说些和事的话。这之后,院门一关,我和阿谧一起玩耍,万事清静。   魏郯的信,我拿出来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算着日子,已经比往日迟了好几天,可是新的信还不见来。   “大公子该是太忙了。”阿元将乳母刚做好的小衣叠起来,道,“夫人勿着急,说不定明日就到。”   我抱着阿谧,想了想,正待说话,一名家人却急急走来。   “少夫人。”他脸色有些慌张,向我一礼,“郭夫人请少夫人立刻到堂上,说有急事。”   我讶然:“何事?”   家人神色不定,片刻,道,“少夫人去了便知。”   我觉得有些异样,看看阿元,将阿谧交给她,起身随家人出去。   还未走到堂上,却听得一阵恸哭之声传来,似乎有许多人在呜咽。我走进去,只见郭夫人坐在榻上,哭倒在一脸不知所措地梁蕙怀里,旁边,周氏和毛氏抱在一起,痛哭不止。   “长嫂……”周氏看到我,脸上涕泪纵横,泣不成声,“他们……”   我看着她们,又看看堂下,一个人伏跪在那里,浑身尘土之色,衣袍带着干涸血迹。仔细一看,我认出来,那是魏郯的后军**吕征。   心中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出了何事?”我问,声音禁不住发虚。   “少夫人……”吕征抬头望着我,双目盈泪,神色又悲又愧,“大司马……梁贼夜间来截水寨,大司马与四公子在水上被梁贼伏击,全军覆没!”   “阿嫤!”郭夫人一手将我拉住,哭得捶胸顿足,“孟靖啊……孟靖,阿安!还有我魏氏的侄儿……苍天何其狠心!”   似乎霹雳从天而降,我怔怔地看着她,未几,只觉天旋地转,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   “……赶辆马车,你和我,带上阿谧。到了海边乘舟出海,觅座仙山,再生一堆孩子……”那人的声音似远似近,片刻,又远去,消逝如风……      黑暗如同漫长的夜,没有星光和月亮,冷飕飕的。   我看不见前方,也看不到来路,却一直不断地向前走。   “……阿嫤……”似乎有人在唤我的名字。我举目张望,什么也没有。   “阿嫤……”那声音很熟悉,低低的,如同某种粗糙的触感,心被拨了一下。   我蓦地一惊,光照刺目。鸟语声声,和风轻拂,我站在后园里,小楼,花丛,还有前面的父亲和母亲。   “母亲,父亲……”我奔上前去,望着他们,莫名地想哭,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   “……勿哭……”母亲拍着我的背。   “你们……”我哽咽地说,“你们去了何处?去了那么久……我哪里都寻不到你们……”   “现在不是寻到了么?”母亲微笑。   “你们带我一起走吧。”我哀求道,“我再不调皮生事,学女红,背女诫……”   “阿嫤,你手中拿着什么?”父亲的声音传来。   我一怔。看向手中,却见是一张纸,上面画满了小人,一个穿裙子的大人,一个小人,还有一个穿着盔甲的……   “阿嫤……”那个声音再度响起,我泪如泉涌。冥冥之中,我听到谁在啼哭,娇嫩而令人心碎。   父亲的手掌宽厚,伸手轻轻抚着我的头,“你该走另一条路……”   我想捉住他的手,却捉不住,父亲和母亲的身影渐渐远行,在我的泪眼模糊中消失不见。   身上,仿佛有一双有力的臂膀拥着我,我回头,魏郯笑着看我:“怎哭得像阿谧……”   心似乎瞬间放了下来,我握着他的手,“我等了你许久……”   魏郯仍是笑,片刻,那双目中渐渐泛起血色,突然,那张脸在我面前破碎开去。   我又惊又惧,尖声嘶叫……      光照仍旧刺目,睁开眼的时候,我禁不住往一旁偏开。   “夫人……”阿元啜泣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我眯着眼睛看去,面前是她双目通红的脸。   眼睛的干涩好一会才缓过来,阿元给我递一碗水,我一口气喝完,这才觉得喉咙缓了下来。   阿元看着我,又流下泪水,不住擦眼睛:“夫人在堂上晕厥,被家人送了回来……夫人……”她抓着我的手,掌间冰凉,泣不成声,“夫人还有……还有小女君……万不可……”   我没说话。堂上的情景涌上心头,悲伤再度重重压来,眼前倏而被涌起的泪水糊住。   阿嫤……梦中那个声音如此真实。   心像是被钝器狠狠剜去一块,我想放声痛哭,却只将手指紧紧攥着褥子。   “阿谧……阿谧呢……”我的擦掉脸上的泪水,问阿元。   “小女君刚吃过,乳母怕她扰了夫人,抱她到厢房里睡去了。”阿元道。   我望着帐顶,胸中的气息起伏着,伴着哽咽,清晰可闻。   “来府中报信的吕征在何处?”我轻轻问。   “吕征?”阿元讶然。   我从榻上坐起来,心中仍有闷气,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我将指甲掐着掌心,不让自己被杂念扰乱:“去告诉管事,我要见吕征。”   阿元擦擦泪水,应一声,退了下去。   门被关上,室中只剩我一人。我定定坐在榻上,盯着透光的门缝出神。   是错觉,还是自己本来冷血?   每一次魏郯出征,我多少都会为他担惊受怕。   但或许他太强,即便遇到骐陵那样的险境也终是无虞。   次数多了,我就总以为他会永远平安,以至于真正传来噩耗的时候,我竟能够思前想后……   管事没有让我等太久,不多时,吕征就被引了来。   “拜见少夫人。”他向我下拜道。   我坐在榻上,微微颔首:“吕将军请起。”   吕征起来。我看着他,只见他身上还穿着那身沾血的衣服,头脸显然洗过,脸上的两道锋刃留下的血痕触目。   他似乎内疚颇深,丝毫不敢抬眼看我。   我让家人赐席,说:“方才在堂上,妾失态于前,不曾听得将军细说夫君之事,故而还烦将军再述。”   吕征恭敬地说:“末将遵命。”说罢,将新安之事一一道来。   魏郯到了新安,虽名为巡视,却调去了大批军士。筑水寨,造大小船只,一切有条不紊。与此同时,对岸的梁玟亦不闲着。南方军士擅长水战,常常袭扰水寨,魏郯一边还击一边加紧修筑,一时平安无事。   可就在差不多十日前,也就是我估摸着魏郯收到信的时候,梁玟突然夜袭水寨。彼时,魏郯、魏安及魏纲、魏慈等一众子侄都在江上领军夜练,梁玟的水军从两侧夹击,用浇满了油的火船撞来,他们乘坐的楼船庞大而躲闪不便,一下就着了火。   吕征泣道:“我等在水寨之中,眼见着失火,正要去救,可是梁军已经杀来,如骐陵之势。军士失了主心,一下全都乱了阵脚,四散逃逸……”   阿元听着,不住抽泣。   我看着吕征,身上阵阵发寒。   “尸首呢……”我的声音发颤,“可有尸首?”   吕征伏跪在地:“末将深愧!彼时押后军撤退,并不及到江上寻找。”   “……等我回来。”那日他离开这院子时,曾对我微笑道。   我咬着唇,泪水已经将眼前的一切都遮盖不见。 114、噩耗(下)   魏郯在新安遇袭失利的消息,几日前已经飞报雍都。朝中震动,但没有张扬。如今吕征从新安带回残部五千余人回到,消息一下就传开了,魏昭匆匆从朝中赶了回来,没多久,管事来请我去堂上,说郭夫人有事要说。   我应下,让阿元取一套素净的衣服给我换上。   “夫人,”她看着我,担忧道,“夫人莫悲伤过度,身体要紧。”   我知道她是指我两天前晕倒在堂上的事,拍拍她的手背,走出门去。   堂上坐着许多人,气氛凝滞。一眼望去,魏昭、魏氏的亲族都在,还有文箴、高颖等人。我去到的时候,许多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看过来。   “少夫人来了。”郭夫人头上缠着额巾,穿着素袍,不着脂粉,显得形容有几分憔悴,却仍有精神。她倚着凭几,神色慈祥地朝我招招手,“过来坐在此处。”   我依言过去,向她行礼,又与魏昭及几位族中长辈见过礼,在郭夫人的右边下首坐下。   魏昭亦一身布衣,似乎操劳太过,眼眶有些深陷,一双眼睛显得更是深沉。   郭夫人看着我,叹口气,神色悲戚:“可怜我这儿妇贤淑知礼,又正当年轻,竟遭此噩耗……”说着,她掩袖拭泪。   一旁的张氏忙连声劝慰。   我低头道:“姑氏节哀。”   郭夫人叹一口气,拉过我的手,抚了抚,又转向堂上众人,神情恳切:“诸位公台、魏氏叔伯尊长,妾今日请诸位过府,乃有要事相商。大公子、四公子之事,想必诸位已有所耳闻。自主公卧病,家门屡遭变故,如今已是非常之时。天子将仲明封为丞相司直,而府中丧事,亦当商议。”   我听着这话,心中了然。   吕征带五千残部逃回雍都,朝野人心惶惶。魏郯去新安前后,将五十万兵力部署在新安、汝南一带的十数郡县,而如今逢此突变,又有大敌当前,朝中最紧要的是换上新的统帅,稳固军心。朝廷的军队,是魏氏一手带出来的,魏郯等人既然被认定已死,魏氏如今就只剩下魏昭一人。   梁玟破了水寨之后,一路北上,如入无人之境。就在魏郯死讯传来的当日,天子下诏将魏昭封为丞相司直,加封大将军,统领三军。魏昭受命之后,即刻下令集结剩余军士,并征丁充军,对付梁玟。   丞相司直,在本朝不常置,有史以来此任者不过四人,都是在非常之时代替丞相行事。魏昭担任此职,其意也是明了。   这些事做得十分迅速,短短两日,无论朝中还是魏府,如同当下的夏秋交替,气候正在骤雨之后悄然改变。   现在,郭夫人说起丧事,意思也就是昭告族人,魏郯和魏安亡故,魏昭如今是名正言顺的嗣子。   我的心口像被堵着什么。   朝廷为了安抚人心,让魏昭掌权是情理之中。可吕征并未真的见到魏郯他们被杀,连个尸首也没有,如何办得丧事?而让我感到愤怒难耐的,乃是大敌当前,郭夫人心里想着的却是立嗣。就算魏郯死了,魏昭掌了大权,立嗣不立嗣有何区别?如此吃相,却教人寒心。   堂上众人都不言语。   郭夫人看向我,道,“不知少夫人意思如何?”   我垂头,举袖拭拭脸颊,蹙眉低声道:“儿妇全凭姑氏及诸位尊长意愿。可怜夫君征战一生,如今竟尸骸未见……”我说不下去,啜泣起来。   堂上一阵议论纷纷。   郭夫人不语。   有人道:“大敌当前,此时发丧,只怕民心浮动,于我不利。”   有人接道:“待退敌之后,寻回大公子等人尸骸,再发丧不迟。”   郭夫人重重叹口气,声音欲泣:“我儿为国捐躯,莫非连个丧事也做不得?”   “夫人节哀,诸公节哀。”一个声音传来,我瞥去,是文箴。他向郭夫人一礼,道,“在下愚见,如今虽非常之时,然,礼不可废。府上可设灵堂,而丧礼繁缛则可免去,待得收复新安,则可将公子尸首寻回,入葬完礼。”   此言出来,再也无人议论。   郭夫人颔首,道:“文公所言极是。”说罢,即刻吩咐管事准备一应之物,在府中设立灵堂。   族人纷纷应和,郭夫人又交代几句,让众人散了。   我不想再多待一刻,维持着悲不自胜地神色,行礼之后,由阿元搀着离开。   才走到堂后,却听得魏昭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长嫂留步。”   我停住,行礼:“二叔。”   魏昭道:“人死不可复生,长嫂保重。”   “多谢二叔。”我低声道   魏昭道:“弟处事不周,长嫂若有所需,但说便是。”   这话说出来,俨然像个主人。我叹道:“二叔好意。妾并无所需,只是夫君尸骸不知下落,妾实心焦。”说罢,再度掩袖。   魏昭道:“长嫂放心,弟就算将新安掘地三尺,也定将兄长寻回。”停了停,他又道,“弟却有一事,有求于长嫂。”   我讶然:“何事?”   魏昭道:“弟明日巡细柳营,请长嫂与侄女同往。”   我怔了一下,心中很快明白过来。   雍都不大,这里的驻军,除了保卫皇宫的羽林,最重要的就是雍都郊外的细柳营。细柳营本是长安的兵营,天下大乱之后毁去。天子定都雍州,魏傕为了鼓舞军民之心,沿用旧称重建细柳营,而其中事无巨细,都是魏郯一手带起。   如今,魏昭接受朝中事务,朝堂上的群臣好办,军营里的兵将却恐怕一时难服。所以,他想到了我和阿谧,想用我们拉拢些人心。   没想到我还有些用处。   “二叔所请,妾自当从命。”我对魏昭和气地说。   魏昭双目掠过微光,向我一揖:“多谢长嫂。” 115、阅兵   回到室中没多久,管事就来了,手里也托着一套孝服。   “少夫人。”他神色小心翼翼,“夫人吩咐小人将孝服送来。”   我抱着阿谧,看看那面上的一件,刚撕下的粗麻布,毛扎扎的边缘看着刺目。斩衰,我上一次穿在身上,是傅氏灭族的时候。   “放下吧。”我说。   管事应了声,向我一礼,退了出去。   “夫人。”阿元走过来,眼睛泛着红,“大公子、四公子还有几位堂公子都还未寻见尸首,如何就办起了丧事?还有二公子,竟要夫人随他去营中,这……”   我对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多说。   “将这信送给李掌事。”我将一张纸交给阿元。   阿元接过,看了看,神色一变。   “查吕征行踪?”她压低声音,“夫人的意思……”   我说:“消息传回来,皆是此人在说话,还是该打听清楚才好。”   “还有……马奎?”阿元的声音低得只有气息,“夫人想走?”   “总要提早预备后路。”我轻声道。   信里,我请李尚查点能带走的钱财,并去请马奎等人到雍都来。   这是不得已而为之。   魏郯的死讯,在我看来疑点颇多。   首先,照吕征所述,梁玟突袭水寨,与骐陵之战可谓异曲同工。魏郯那样一个人,在骐陵的时候,他就曾经对水寨的不足有诸多考虑,怎会容得重蹈覆辙?   其次,魏安在雍池造楼船的时候,我曾听他与工匠讨论楼船的防火之事,说魏郯对防火重视非常。   再次,就算魏安做的楼船仍然难挡火攻,魏郯帐下的几十万大军,一向部署有条,而梁玟一击而溃,岂非不合常理?   当然,我会想这些,或许是因为噩耗来得太突然我无法接受,或者说我心存侥幸,但不管是真是假,雍都的状况都是能预见的。   府中,魏傕行将就木,没了魏郯,郭夫人和魏昭已然是主人。   魏昭的将才,我并不看好,梁玟一旦破了怀州,雍州便如危卵。这两日,我已经听到有人在议论魏昭奏请往北迁都之事。   这般情势,我和阿谧留在府中,孤女寡母,今后的生活便悉听他人摆布。   当然,还有另一种情况,是我想一想都觉得痴妄太过的,那就是魏郯没有死……   鼻子酸酸的,我怔怔地看着玩弄小铙的阿谧,又开始想哭。   许是察觉到周围人的愁眉苦脸,阿谧这两日也安静了许多,见我看她,她也看着我,“呜呜”地哼两声。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头与她前额相抵。   魏郯,你到底是生是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算得什么?      夜里下过一场雨,第二日,天气阴阴的,并不闷热。   我穿上孝服,镜子里的人身披斩衰,头束麻巾,恍如许多年前那张还带着稚气,满怀愤懑和悲伤的脸。   阿谧还小,我只扯了一块麻布系在她的腰上,也算服丧。未几,家人来请,我抱着阿谧走出门去。   魏昭已经等候在门前,玄色的袍外面披斩衰。我注意到他的车是从前魏傕巡视军营乘坐的,魏郯也坐过一两次,如今轮到魏昭,身影几分相似,却少了些刚强的杀伐之气。   “长嫂。”他向我一礼。   我还礼:“二叔。”   “今日劳烦长嫂。”   “二叔哪里话。”我谦和地说。   魏昭看看阿谧,没有多说,让家人服侍登车。   细柳营距雍都十五里,并不远。魏郯领军往新安之后,这里还剩三万人,以供雍都防卫。   我从未来过这里。但魏郯不一样,从前,他每日早出晚归,有许多时候要宿在这座营中。道路宽敞平坦,旁边绿树成林,都是这几年新植的松柏。这是魏郯来过无数次的地方,如今,我和阿谧第一次来,他却不见了踪影……   我的眼眶又开始发涩。不想他了,我转过头来,不再往外看。   马车驰入辕门,到了点将台前,出乎我的意料,这里站满了人。旌旗猎猎,军士按品秩列队,从将官到小卒,神色肃穆,昂首挺胸,阵列像棋局一般整整齐齐,几乎望不到头。   我讶然,看向魏昭,他脸上亦有些异色,不过,很快镇定自若。   “禀大将军!”一名将官身配铜印墨绶,上前来虎虎生风地一礼,大声道,“细柳营**程茂!领细柳营将士三万一千五百人列队在此!请大将军阅示!”   我将阿谧抱稳些,不让她乱动,眼睛看着程茂。魏郯去新安之前,考虑到雍都留守之事,便将程茂任为细柳营**,统管全营。   魏昭似乎对这样的场面有些不太适应,颔首道:“入列。”   “诺!”程茂又是一抱拳,转身时,我看到他的眼神扫过这边。   鼓角浑厚地奏起,我跟在魏昭身后,登上了点将台。   细柳营仿自长安,校场亦做得大气磅礴。方圆足有二里,点将台以土石筑成,高有十丈。   魏昭一手扶在腰间的剑柄上,向军司马一颔首。军司马答应,却将一把长弓和一支箭奉上,旁人则将一只火盆抬前。   “何意?”魏昭皱眉。   “禀大将军!”军司马道,“细柳营之制,主帅火箭射侯,以为阅兵号令,”   我心中讪然。   火箭射侯有一个典故,是前朝名将耿龙的神武营所创,可彰显主帅威猛,亦可鼓动士气。不用问,这样刁难人又透着满不在乎的规矩,定是魏郯留下的。   可魏昭不是魏郯。我瞥一眼台下画作虎形的布侯,魏郯一箭能百步穿绳,魏昭恐怕十步外都穿不了。   果然,魏昭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今日阅兵,已旗鼓为号。”他说。   军司马有些诧异,却很快一礼:“得令!”他上前,从腰间取出令旗,一招一式地挥舞。   只听鼓声隆隆而起,校场上,阵列整齐的军士忽而朝两边撤开,如棋局变幻,规整而不乱。   待得众人站定,军司马将手中的旗帜又换个招式挥舞,只见阵列再变,场上尘雾扬起,军士们跑动的步伐声几乎一致,隆隆如擂鼓,无数戈矛反着太阳的辉光。闪闪耀眼。   “杀!”程茂骑在马上,拔剑举起。   “杀!杀!杀!”万众同声回应,吼出来的声音可排山倒海。   我看一眼四周,跟着魏昭来的,有好些朝中的大臣,似乎都被这般阵势唬了一下,神色紧张。   这些朝臣,好些是从长安追随天子而来。兵荒马乱,他们大多经历过,朝廷脆弱不堪的时候,一小股千人的持械流氓都能让奔逃中的公卿们心惊胆战。也正是因此,他们对行伍出身的人怀着天然的恐惧,魏傕的儿子里面,魏昭比魏郯更得他们亲近,亦是此理。   “哦……”阿谧一点也没被这些声音吓到,相反,她似乎很兴奋。小手在我的衣服上一扯一扯,两只眼睛好奇地望着前方,嘴角挂着一滴摇摇欲坠的口水。   “嘘……”我在她耳旁轻声道。   军士的阵列、操演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鸣金收兵的时候,只见校场上如同万马奔过,未几,军士的队列已经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程茂再度上前请令,魏昭说了些鼓舞之言,词句工整,一板一眼。   我听着他悠悠地言语,望向台下一动不动、被尘土和汗水映得形容粗犷的将官和士卒,只觉眼前一切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   走下点将台之后,我看到程茂立在两步外,汗水从他的头盔里滴下,落在铁甲上。他的身后立着一排将官,皆是同样淋漓,却如石雕般一动不动。   “夫人。”程茂上前,向我一礼。   “夫人!”后面的将官亦整齐划一。   “诸位将军辛苦。”我向他们深深还礼。   寥寥数语,并无多话,一些感怀却似心照不宣。这是魏郯带出来的人。我心底长叹,却并不只有悲伤。   魏昭的脸色一直很平静,但面对这些人时,我能感到那神色里的不自在。   军士们列队在道旁肃立,登车离去时,我忍不住再回望,高台、营房、军士、辕门,这个魏郯为之倾注心血的地方,也许有着雍都里对他怀念最深的人。   路上,阿谧困了,哺乳之后就想睡。   “夫人,这是……”阿元从马车角落里拿出薄褥给阿谧垫着的时候,从里面掉出一个纸团。   我一愣,接过来打开。   只见这是一张刚扯下来的纸片,上面只有几个笔迹粗硬的字,却教我心神俱震:大公子未死。      回到宅中的时候,我觉得我身上的每一处都被激动的血气冲得微微颤抖。我努力地克制,不让自己有任何异状。   狂喜、惊疑,还有不安,每一种都那样强烈,刚看到那纸片的时候,我和阿元互相瞪着,几乎有整整一刻说不出话来。   魏郯还活着。   他,还活着……   一个声音在我的心里反反覆覆地念叨,我将那纸片看了不下百遍,可是那几个字却只多不少。他没死,他在何处?为何不回来?吕征又是怎么回事?天子、魏昭、郭夫人知道么?这纸片又是谁放在车内的……每一个念头都带着以后,而后面牵扯着的,如同埋在沉沉的迷雾之中,教人窥探不得。   返回的路上变得心事重重,而回府之后,当满府的缟素和孝服触入目中,我的思绪瞬间清醒。   魏昭入城之后便告辞去了别处,我走入府中,哭丧的家人在堂上卖力地痛哭着,吊唁的人络绎不绝,见我来,同我行礼,言辞哀切。   虽然字条上的话并未证实,但我却有一股强烈的感觉,觉得那说的是真的。于是,这府中的一切在我眼中便成了一场戏,谁是倡优,谁是看客,谁是收了钱在幕后冷眼旁观的人,一下变得清晰起来。   “阿嫤……”这时,一个声音传来,我看去,却是舅母。   她眼圈发红,拭拭眼泪,拉着我的手:“我可怜的甥女,如何这般多舛!” 116、猜疑   舅母是来奔丧的,也是来告别的。   我请她到内室坐下,她叹着气,与我将因由一一道来。   乔缇有孕,随姑氏回到了南阳养胎,她的丈夫岑纬,几个月前派往河北邢州。而舅母的独子乔恪,近来也被派去了河南濮阳任郡长史,舅母思前想后,决定随着乔恪一起去。   乔恪去濮阳的事,我是知道的,就在这两天。原因不用问也知道,魏昭上来之后,原先魏郯拔擢的庶族官员一些被撤换了许多,而乔恪虽出身高贵,他被视为魏郯的亲信,被一并牵连。一郡长史,其实也是个不错的官位,可那一般是年老将要出仕者的去处,放在一个年轻人身上,这辈子的官运也算到此为止了。   “阿嫤留在雍都,也要保重。”舅母拭拭眼角的泪水,叹道,“舅母曾听说,魏康可不是善与之人。”   “魏康?”我讶然看着舅母,“舅母怎提起他?”   “你竟不知?”舅母亦讶异,“朝中兵马不足,魏康奉诏从凉州领了六万来援。”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六万。”我低低重复着,“何时的事?”   “就这两日要到了,伯恭先前在宫中做廊官,听朝臣议论才得知。”舅母皱眉,“阿嫤,这么大的事,他们也不同你说,大司马才走了多久……”她声音悲戚,复又垂泪。   我安慰着舅母,又说了些别的话,我将她送出府去。   回来之后,心思却再也停不下来。   魏康,魏傕的弟弟,魏郯、魏昭、魏安的三叔父,去年年末的时候曾经来过雍都,被任命为凉州太守。   六万凉州兵。我暗自倒吸一口冷气。   凉州民风彪悍,当年何逵乱政,也是朝廷虚弱,他仗着十万凉州兵就闯进长安作威作福。魏昭这般着急,是因为要对付梁玟么?还是……   莫名的,我想到了魏郯,忽然像窥见了一丝奥妙。   或许不管事实如何,魏昭自己是认定了魏郯已死,所以,他大张旗鼓为所欲为。   雍都的驻军,如今不过细柳营的三万人。这三万人,魏昭想靠着自己的如今的地位拿过来,但看起来并不容易。   魏昭上来以后,每日忙忙碌碌的,不过是巩固权力。可如今朝中的权力,军、政一体才能牢牢把握,而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手上没有听话的兵卒,再高的官位也是个笑话。可惜,魏傕没有给魏昭留下任何可供他随意差遣的军队,于是,魏康手上的西凉兵就是个不错的选择。去年魏康来雍都,这两人可是相谈甚欢。   魏郯在前方的兵卒,拖住梁玟也算绰绰有余;而魏昭在雍都站稳了脚跟,就算没有了汝南、邰州一带,北方大部也仍然在他手里。   所以,他有意往北迁都。   尤其重要的一点,魏郯出事至今,不过五日。而魏康远在凉州,就算一路快马,也要十天半个月。推算下来,至少魏郯启程去新安的时候,魏康就率军上路了。这般巧合,若说无叵测居心,若说无所预谋,谁人会信?且他率六万人从凉州而来,并非刮风般无影无踪,其中关节,必定也是有人照应。   心底越想越亮堂。   不管魏郯现在是生是死,雍都并非我和阿谧的久留之处。      魏康果然来了。   就在第二日,他到达雍州城外的消息传了来。   郭夫人的脸上有掩不住的笑意,魏昭则一早就出城去迎接。   我与梁蕙等一干女眷等候在府中,将近午时的时候,家人传报,说魏康已经来到。   只听得一声长叹:“天妒英杰,我魏氏侄儿罹难,家族不幸!天下不幸!”望去,只见一人身着孝服,满面悲伤地疾步入内,正是魏康。   堂上家人放声大哭,魏康涕泪纵横,扶着灵案泣道:“去年所见,我众侄儿英武出众,望之可傲世人!怎知才过半载,已阴阳两隔!是我来得太迟!若我凉州兵马及时赶到,必不使我众侄儿受半分危难!”   哭声更加凄切,周氏和毛氏相扶着,哭得跟泪人一般。我亦低头,以袖掩面。   魏郯下落不明,我也想哭,此时却哭不出一点水星。思索了许多事,我的心中便清明许多,而魏康所说的话在我听来,也就不那么情深意切。   “三叔亲自吊丧,孟靖等人在泉下若有知,亦可心中安慰。”郭夫人上前劝道,说罢,让家人一一来与魏康见礼。   魏康一一说些安慰的话,周氏和毛氏啼哭不已。“侄妇节哀,家中还有尊长幼子,保重才是。”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我向他低头一礼,道:“敬诺。”      魏康去魏傕的房中探视过之后,便出城去了。   “听说凉州兵如今驻在笃阳,那般小邑,又相隔数十里,营寨都要另起。”阿元说,“这位公台为何不住在雍都。”   我给阿谧换着尿布,一边换一边说,“住雍都做什么,雍都可比不上那些凉州兵安稳。”   阿元点头。没多久,她脸色变得神秘,将一张纸递给我:“父亲回信了。”   我精神一振,接过来。   李尚办事一向不拖拉,我请他去查访吕征的底细,他很快就给我送了信来。   吕征的父亲吕偲是魏傕的旧属,几年前,吕征投靠了魏傕,其人也颇有可塑之才,一路从军曹升到了魏傕的副将。不过,他与文箴的关系很是密切,此番担任后军**,与文箴等人的安排也不无关系。   知道了这一点,许多事也就明了了。   梁玟夜袭、军士溃逃、吕征报丧,一环扣一环,像故事一样。   情形越来越热闹,可是出了这么大的事,魏郯为何还全无动静?心里想着,又变得发沉。   如今只有那张字条在说魏郯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么?      魏昭已经把魏康请了来,我想了一圈想通过了,而等到郭承从辽东率五万兵卒来到的消息传来时,我已经不觉得太惊诧。   魏傕灭了谭熙一家之后,将郭承留在辽东经营,收编谭熙旧部,军屯戍边,干得有声有色。郭承回雍都之后,辽东太守另外任用了他人,不过如今看来,那人不是与郭承一路就是镇不住郭承的余威,五万兵卒此时来到雍都,与魏康一样巧。   魏康和郭承,一个叔父一个舅父,魏昭信得过的都是亲戚。   一个凉州营,一个辽东营,每个都比细柳营的人多出一倍。兵卒人数加起来,已经有十几万。   朝中的臣子们似乎吃了定心丸,加至梁玟突破魏郯的水寨之后,虽然溃逃的溃逃,发丧的发丧,梁玟却没有急于攻来。李尚传来的信中说,前方的消息封锁很严,只听说梁玟军马有限,不敢深入太过,逗留在邰州、稔阳、汝南一带搜寻可充军充民夫的人丁和粮草。   当然,亲戚也有远近之分。魏昭当然不信任细柳营,但是凉州营和辽东营在他眼里,显然在魏昭似乎更亲近郭承。   辽东兵的大营设在雍都的西面,距雍都二十里。短短两日,魏昭就去了两次,李尚的信里说,京城的守卫似乎换了好些,他听到不少人操着辽东口音。   我心里感到有些不对。   操着辽东口音,当然就是辽东兵。可是京畿戍卫,一向由细柳营的军士担任。魏昭此意很是明显,他想把控雍都,就将细柳营的人排挤出去。   我念头百转,给李尚回信,让他去打探细柳营的动向。   正当我观望着急,周氏和毛氏却来了。   自从丧讯传来,她们日日悲不自胜,与我相见,也是痛哭。可是今日,她们虽心事重重之态,却似另有他事。   “怎么了?”我问。   她们相觑,我会意,让阿元到门前去把风。   “长嫂,”周氏道,“二堂叔这是要做甚?他将卫尉换成了辽东营的人,今日家人出门回来与我说,街上的巡视军士也成了辽东兵,跋扈得很,民人稍有不从便拳打脚踢。”   “我也听说了些。”毛氏说,“那些人在食肆中饮酒吃食不肯给钱,食肆主人要去报官,他们就把人打得命都快没了,还砸了店。”说罢,她叹气,“从前哪里会这般模样,丞相治下严明,雍都就算半个城里都挤着流民的时候,军士也不会这般胡来。莫非大公子他们不在了,这世道又要……”她触及伤心事,又低头哽咽起来。   我与周氏皆劝慰。   “长嫂,”周氏神色不安,“我等来与你说,是觉得如今府中、城中愈发不对劲,民人非议颇多。近来,每日都有不少人家离开雍都,这城中会生事么?”   终于有人问到了这些,我沉吟,道:“依我所见,早晚。”   二人面色一变。   “啊……”毛氏惶然,悲泣道,“我等失了夫君,莫非又要遭流乱?”   周氏亦忍不住哭了起来:“当初在陇西,我就不该答应夫君出来……我也罢了,家中一双儿女还未及成人,如今这般乱世,可如何是好?”   我斟酌片刻,道:“我等也未必失了夫君。”   抽泣声骤然打住,周氏首先反应过来,茫然看着我:“什么?”   我看着她们,低声道:“有一事,我告知你二人,可做到守口如瓶么?”   二人相视,微微颔首。   我将自己对吕征、魏康和郭承的怀疑,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二人仔细听着,充满疑惑的双目,渐渐有了光采。   “若是……”毛氏声音激动得微微发颤,“若是夫君不曾死,雍都可有救了?”   “可他们若未死,怎还不回来?”周氏虽兴奋,却仍有疑虑。   我摇摇头,轻叹:“此事我也想不明白,故而只是猜测。”说罢,我正色叮嘱道,“可就算是猜测,你二人亦不可大意失言,府中可有郭夫人。”   “我等省得,”周氏了然道,“长嫂放心。” 117、乱城(上)   我没有把自己离开雍州的打算告诉周氏和毛氏。   一来,此事变数未知,人多我更是无能为力;二来,如果周氏和毛氏另有他想,说这些便是徒增烦恼,不如不说。在魏府之中,此事只有阿元知道。   而我把魏郯他们未死的猜测告诉周氏和毛氏,其实也并非心血来潮。   魏郯与魏纲等堂兄弟情义非同一般,我与周氏、毛氏亦有交情颇深。失去夫君的痛苦我是知晓的,也算得同病相怜。说这些,我是希望万一将来雍都有变,她们二人能够有些念想,坚持下来。   量力而行,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李尚的信终于来了。他告诉我,马奎等人三日之后到。   这个日子很巧。那一日,天子将宫中的御观开启,由太祝主持,为逝者祈福。   这是个好机会,我只要在路上做出些意外之事,接应好,就能够顺利逃走。而所谓的“意外”,正是马奎等人一向擅长。而接应之处,李尚告诉我,他在东市择了一处隐蔽的宅院,那边的大街面上是闹市,却是正好掩人耳目,再好不过。   我看完之后,几日来悬着的心终于有了落下的感觉。   可是隔日,朝中却出了一件事。   魏昭在朝堂奏请迁都,天子准许了,可是迁都往何处,却出了分歧。   这一回,并非像上次那样一众士族对抗魏郯,而是一人对抗魏昭等朝臣,那个持异议的,却是魏康。   魏康自从来到雍都以后,自视甚高。这也难怪,雍都现有的三个兵营之中,凉州营最大,魏康的底气也最足。   魏昭认为两千里外的燕州,气候宜人,水土丰润,民人亦富庶,可为国都。   魏康不以为然,道,若论风水物阜,陇州古时曾为都城,没有比陇州更好的去处。   此言一出,朝臣们哗然。   魏康振振有词,说有凉州六千兵马在,天子大可放心迁都陇州。   这说白了是放言要挟。   郭承首先不答应,与魏康当堂对峙,论到最后,魏康骂郭承“家奴”,郭承讽魏康“赌徒”,魏康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夫人,”阿元紧张的说,“我听说魏康回到笃阳之后,即刻命令整军练兵,似乎将有不利。”   我亦预感到此事重大。魏康这般生气,大约是魏昭亲近郭承而冷落了他这个三叔父所致。他如今要出气,也许是对着郭承,但一旦起了冲突,雍都必定牵连其中。只不知魏昭对得如此事体,该如何处置?   夜里,魏昭回到府中,没多久,那边就传来了魏昭与郭夫人争执的消息。   管事来请我过去,我没有推却,收拾收拾头发便去了郭夫人的院子里。还没到门前,就听得里面的声音剑拔弩张。   “……他是你的舅父!”这是郭夫人的声音。   “正是儿的舅父,儿才望他以大局为重!三叔父为人器量狭窄,舅父何苦与他一般见识?三叔父不满者,乃是辽东兵入城之事,舅父只要退出,三叔父便揭过不提。”   郭夫人冷笑:“你舅父将军士放入城中,还不是为了你好?是你说细柳营信不得!”   “此一时非彼一时。”魏昭声音无奈,“三叔父若生起事来,于我于舅父都无丝毫益处。还请母亲三思!”   说罢,脚步声响起,未几,魏昭启门出来。   看到我,他怒气冲冲的脸上闪过些讶色,却很快收起,一礼,道:“长嫂。”   “二叔。”我还礼。   魏昭没有多言,匆匆而去。   “少夫人,你看……”管事为难地看向我。   我心知他寻我来是要劝导的,可是如今这事,我实在不好劝。正在此时,突然听到“砰”一声瓷器破碎的声音,我更加确定入内必无好事。   “我明日再来。”我对管事道,转身走开。   “夫人。”路上,阿元小声嘀咕,“二公子也知晓他行事偏颇,如今想劝和呢。”   劝和?我心中冷笑,劝什么和呢?   何逵起了一个挟天子令诸侯的头,此后的人就纷纷效仿,到了魏傕,可谓坐到了极致。如今魏康,不过是有样学样。   魏康和郭承,一狼一虎,魏昭引二兽入室,手中却没有驯兽的利器。调解的心是好的,可是如何调解?与狼谋皮还是与虎谋皮?      既然万事俱备,我和阿元也开始暗中拾掇物什。逃走时的时机,并不能够带得许多物品,我们也只能挑挑拣拣。我和阿元的衣裳不必带,阿谧的话,备几块尿布足矣;金银细软,这些天阿元已经想方设法带些转给李尚,走的时候,还可以每人身上藏一些,再多便是无法了。   我看着房子四周,与魏郯生活这两三年,里面攒下不少物什,有我的,也有魏郯的。我这一走,也许会有人闯进来糟蹋,想想就觉得心里不好受。   我把魏郯的用物精心收起,它们大多不值什么钱,希望来取的人手下留情。   想到钱,我突然想到侧室,那里面还有魏郯说过要给我的十斤金子。   逃亡出走,怎能不带金子?我心中一阵翻涌,正想要去,出了门,却想起来我方才让阿元将两匹用不着的布送到周氏那边,她还没回来。   刨地挖金子的事,还是要找个帮手才好。我等了好一会,阿元还不见,便上榻先睡去了。      这两日天气有些闷热,夜里,一点凉风也没有,我躺在榻上,很艰难才睡着。   我梦见自己走在大太阳底下,抱着阿谧,到处想找什么,心中着急。   街上人影绰绰,没有人理会我。   “……在做甚?”一个带笑的声音传来。   我回头,那人背对着灿灿的日光,看不清面容,轮廓却熟悉不已,仿佛他已经站在那里许久。   心中很是欢喜,我想对他说话,可一晃间,他却立在了高高的楼船之上。   地面颤动这,我呼唤他的名字,他只回头一笑,勾起的唇角痞气十足……   “……夫人,夫人!”我被阿元晃醒,睁眼,却见她头发还披着,神色慌张,“夫人,城中乱了!”   我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望向窗外,黑灯瞎火的看不出什么,却有纷乱的声音传来,像有人在大声喊叫和奔走。   阿谧也醒了,乳母抱着她,紧张地望着我们。   我让阿元立刻收拾物什,穿好衣服,走出门去。院子里空空的,再一路走出院外,只见人影绰绰 ,几个家人正跑过,怀里像抱着物什。   “出了何事?”我拦住一人,问道。   那人面容燎急,一边擦汗一边道:“少夫人!凉州兵夜袭,城门守不住就要破了,快逃吧!”   我吃惊,道:“怎会如此?二公子呢?”   那人道:“二公子不知去向,郭夫人方才已登车走了!”说罢,他向我一礼,匆匆走开。   我见闻这般,心神俱焚,立刻赶往堂上。一路上,竟是人影寥寥,主人和家人,都不至去了何处。我心道不好,又赶往魏傕的院中看个究竟。   “长嫂!”周氏的声音突然传来,我望去,却见她和毛氏二人匆匆前来。   她们显然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惊醒,头发和衣服都有些凌乱。   周氏一把拉住我:“我听说,郭夫人带着府兵全都走了,是么?”   心蓦地一沉。   “府兵?”我睁大眼睛。   “仲明!”一个焦急的声音传来,我们望去,竟是梁蕙。   她白日时入宫,原本听说是要宿在宫中,如今这般模样,显然是听到消息赶了回来。   “仲明呢?”她神色惊惶,“仲明何在?”   我摇头,连忙问她:“公主从宫中过来,外面如何?”   梁蕙不回答,却径自朝还亮着灯火的魏傕的卧室奔去,一把推开房门。   “啊!”一阵尖利的惊叫声传出来,我们三人立刻跟过去。   “啊……”当看清面前的景象毛氏掩住嘴,瞪大眼睛,我亦感到周身蹿起恶寒。   魏傕的榻上空空的,榻下,一名女子翻白了眼,舌头歪了出来,脖子上缠着一根布条,已经死去多时——是任姬。   “这……”周氏扶着浑身颤抖的梁蕙,面色苍白。   “郭夫人命人缢死的,”这时,一个声音轻轻传来,“就在带着丞相逃走之时。”   我们都吓了一跳,看去,却是许姬。   她的头发高绾,身上衣裙轻薄,在夜色中平静得诡异。   “许姬。”我看着她,隐觉得有异,“别的人呢?”   “走了。”许姬缓缓道,“车太少,郭夫人就把姬妾都杀了,带走孩子。这府中没了府兵,家人也自行逃生去了。”   “仲明呢?”梁蕙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也走了么?他不等我……”   “等你?”许姬笑起来,“他为何要等你?你只是个公主,又不是天子!”   梁蕙的脸色登时变得扭曲。   “是你!”她恨恨道,放开周氏,“是你这**!若非不是他昨日又去见你,我怎会回宫!”   许姬没有辩驳,脸上却挂着嘲讽的笑,见她扑来,也不躲不避。梁蕙正抬手要掌掴她,我瞥见许姬手中寒光一闪,连忙道:“当心!”   可是已经太迟,梁蕙的手僵在半空,不可思议地看着胸口。   “啊!”毛氏尖叫起来。   “许姬!”周氏神色剧变,“你……”   “总算了结了呢。”许姬盯着我们,低低道,一手将梁蕙推倒。   “走!”我大喝一声,扯着周氏二人便朝院门奔去。   许姬立在庭中,似乎没有追逐的意思,单薄的身体犹如鬼影。周氏不放心,“哐”一声,将院门阖上。 118、乱城(下)   “现在怎么办?”周氏几乎哭了出来。   “不可留在府中,走!”我说,朝自己的庭院走去。   “夫人!”阿元见我回来,神色一松,急忙迎上前。   “收拾好了么?”我问。   “收拾好了。”   我看向乳母怀中的阿谧,几步走到角落,将一只箱子打开。里面,都是魏郯用过的兵器,我挑了一把剑,让几人过来各自取防身之物。   “我方才去找黄叔,他藏了一辆车,在后门。”阿元道。   我心底一松,带着众人除了院子,抄近路到了后门。   “少夫人总算来了!”果不其然,黄叔等候在这里,看到我们,似乎松了口气。他一边接过阿元手中的包袱一边念叨,“我见郭夫人大半夜要车,就留了个心眼,不想真是派了用场……要快些,方才还有人说凉州兵要破城了……”   “可车不够!”周氏急道。   我亦为此焦灼。周氏和毛氏的子女,年初都送回陇西去了,她们也没带从人,倒不累赘。可是就算如此,连着我、阿元和乳母,一辆马车也是不够的。   正在此时,只听得一阵嘈嘈的声音,忽然见一辆马车辚辚驰来。   车走得不快,驭者朝我们大喊:“避开!避开!”   “阿元!”我喝一声,她会意,立刻与我一道迎上去,抽剑出鞘。驭者似乎是个新手,见状大惊,又不能调转,“吁”一声慢下来。阿元乘机立刻拉住缰绳,用剑指着驭者,“停下!”   驭者似乎吓坏了,将车停住。   我正想上前说什么,突然,许多人影从街上涌来,像是军士。   “快上车!去城南!”我顾不得许多,一边对周氏等人喊着,一边抱着阿谧奔到车后,掀开车帏跳了上去。      还没坐稳,马突然发力奔了起来。   “呜……哇!”阿谧似乎被吓了一下,放声大哭。   “勿哭,乖,勿哭……”我一边喘气安抚着她,一边盯着前方。微光下,这车里也坐着人,是一个女子。   看到我手里握着剑,她瞪大眼睛,尖叫着缩到车厢一角。   “不许叫!”我用剑指着她。   女子立刻闭嘴。   我喘着气,稍稍放开阿谧,才感到抱着她的手又酸又麻。   “你是女山匪?”那女子战战兢兢地问,片刻,街边一处灯笼的光照投进来,那女子忽然道:“你……你是傅氏的那个女儿!”   雍都见过我的人不少,我不答话,只安抚着阿谧。   “听说你嫁给了魏郯。”女子道,眼睛似乎微微发亮,“你觉得他高不高?俊不俊?你不是喜欢裴潜么?你嫁给魏郯的时候有没有犹豫过?会不会还是觉得裴潜更好?”   “你怎这么多话。”我晃晃手中的剑,不耐烦地说。   女子再度闭嘴。   鞭子抽打的声音不断响起,马车奔得飞快,夜风带着淡淡的烟火气息冲入帏帘。到处都不平静,有喊叫声,有奔走声。   如今这状况,马奎等人还没到,乱军入城,什么事都可能会发生,李尚那边情形未明,留在雍是不行的。能对付乱军的,最安稳的方法是去找细柳营的人,只要出了城南……   “夫人!”阿元在外面焦急地大喊,“前方又有一队军士过来了!”   怕什么来什么。   我瞥见路旁掠过一角屋宇,果断道,“停下!”   车子一阵猛晃,马被勒住。   我立刻抱着阿谧,用剑挑开车帏。   “你们带上我吧。”女子道,“我是个游人,平日忙忙碌碌,好不容易得了几分空闲出来,正愁无聊。”   阿元一边从我怀里接过阿谧一边说,“你一个女子,又不像做活的人,有甚可忙碌。”   “写字。”女子说,   “我们不带你。”不等阿元再开口,我打断道,看着女子,“多谢女君,勿再往前,调头往别处吧,后会有期。”说罢,与周氏等人钻入如今一条漆黑的小巷中。      火光和着马蹄声在巷口呼啸而过,没有人发现我们。   我和阿元往巷子里面走。这里是城南,鱼龙混杂,屋舍并不如别处齐整,平房高楼都有。月光下,巷子弯弯曲曲,地上是不是传来食物或者秽物腐烂发酵的恶臭,我和阿元不得不掩着口鼻。  “夫人,”阿元用袖子掩着口鼻,四下里张望,“这是何处?”   我没回答,再往前走两步,一扇漆得精致的门出现在面前。   “这是……”周氏和毛氏讶然问道。   我上前,将铜环叩三下,隔了会,又连叩七下。   未几,门忽然打开。   一个在丹霞寺见过的仆人看到我,似有些诧异。   “夫人。”他行礼。   “你家主人在么?”我问。   仆人正要回答,他身后,一个懒懒的声音传来,“你终于记得来寻我了。”   若婵出现在门内,天色太暗,精致的粉妆下,看不清神色。      “喝水么?”室中,若婵将手上的纨扇随意地插到花瓶里。   “嗯。”我抱着阿谧,眼睛四顾打量。窗户用厚厚的帘子遮着,看样子是刚弄的。室内的陈设的家具考究,雅致的瓷器、精致的铜器、华美的漆器,无一不贵重,像一个权贵的府邸。可梁上垂下的嫣红纱帐却给室中笼上一抹媚色,暧昧而引人遐想。   这是若婵凝香馆。它飞檐的模样在东市里很是特别,我每次路过都会忍不住看几眼,不过毕竟不是良家之地,我这还是第一次来。五层的崭新楼阁,在周围的屋舍中很是显眼,今夜,从外面看去却没有一点光亮。   阿谧本是被吵醒的,奔走一路,现在终于安定下来。我给她喂了了一点水之后,她打个哈欠,又想睡了。   周氏和毛氏显然很是局促,她们似乎已经知道了这是什么地方,瞅着若婵,又将四下里张望,神色惊讶又疑惑。   相比之下,若婵却是镇定自如。她看也不看她们,对仆人说:“院门锁好了么?灯灭了么?”   “灭了。”仆人答道,“外面定看不出来宅中灯火。”   “弟子们呢?”   “弟子们皆已安置妥当。”   若婵颔首,转向我们。   “城中乱了。”我说。   “我知道。”若婵神色淡定。   我看向周氏和毛氏,对若婵说:“这是我的堂妯娌,同我一道逃难。”   若婵颔首,向她们一礼:“妾寒舍鄙陋,招待不周之处,二位夫人多多包涵。”   周氏忙道:“夫人仁义,妾等深感恩德。”   话才说外,忽然有些嘈杂的声音隐隐传来,众人心照不宣,登时噤声。   “主人,”一名仆人匆匆入屋,禀道,“郭承弃城了,已往北逃遁。魏康兵分两路,一路追郭承,一路入城劫掠。不过我听说丞相府和皇宫一带有激战,南门也有人攻来,似乎是细柳营!”      这话出来,气氛一下变得激动。   “凉州兵劫城?”毛氏声音颤抖,“我听说当年何逵入长安,曾纵容军士洗劫,烧杀整整三日,这……”   我也感到心底着慌。   “细柳营是我夫君旧部。”我努力镇定,看向若婵,“若能报信,或许他们能来救。”   若婵没说话,却拉开窗上的厚布,将窗子开启一条缝。   “望见那灯了么?”她问。   我望去,只见附近一处寺院的高塔上,挂着一点灯笼光。   “那是……”我讶然看向若婵。   “那是我与公羊刿约好的暗号。”若婵淡淡道,“若遇险境,我就遣人把那灯盏点亮,他会赶来。外面这般危险,黑灯瞎火,你让谁去送信?”   她说的也是实情,外面如此危险,若送信的人被捉住,走漏了我等在此的消息,只怕更加不利。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出声。   可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砰砰”的声音,像有人在砸门。   若婵脸色一变。   “勿出声。”她脸色不好,说罢,几步走到墙边,掀起垂下的丝帐,手一推,那墙竟开启,里面有一处暗室。   我们皆讶然。   “入内。”若婵简短地说。   我们连忙走过去。暗室并不宽敞,但是我们五人藏到里面,也还足够。   “我若不叫你们出来,切勿出来。”我最后一个进去之后,若婵低低道。   我颔首,若婵把门关上,面前一片黑暗。      面前一丝光照也没有,一些声音却听得很清楚。   砸门的声音停住了,未几,脚步声杂乱,吵吵嚷嚷,有人撞入了宅中。   “是来打劫的?”乳母紧张地问。   “莫不是三叔父的人发现了我等踪迹,前来捉拿?”毛氏紧张地问,带着哭腔,“听说他发起狠来,可是六亲不认……”   “嘘!”周氏出声打住。   只听“砰”一声,这间屋子的门也被踹开,有人进了来。接着,只听叮叮当当的碰撞之声,似乎有人在搬那些器物。   “……啐!老四你挑都不会挑!那些破瓷器没带回凉州就碎了,要来做甚!”一个粗鲁的声音道。   另一个声音道:“我听说这模样的瓷器也是好物,一个小盏也值几十金!”   “是么……”   只听瓷器碎裂声传来,那个粗鲁的声音大笑:“挑别的挑别的!那个凭几,把手是金的,撬下来!”   “公台,”仆人的声音传来,小心翼翼,“公台要财务,小人自当奉上,只是莫毁器物……”   一声痛呼,仆人似乎被打了。   有人骂骂咧咧:“爷爷要什么就拿什么!你管个屁!”   有人笑道:“老三,我听说此间最贵的可不是这些金啊银的,凝香馆的桃娘艳名广播,多少人万金都买不来她露一面!”   猥琐的笑声哄然而起,那人粗声道:“叫桃娘来!爷爷今夜就宿在此处!”   仆人道:“公台,我家主人今日不在这宅中,只怕……”   “不在?”那人冷笑,“不在,这伎馆我就一把火烧了,尔等串通郭承谋反,都给我拿下!”   “呜……”阿谧被吵醒,我连忙将她的嘴捂住。   暗室中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公台请慢。”正当胆战心惊,一个软软的声音传来,是若婵,“诸位公台,家仆粗鄙,公台置气做甚。”   几个放肆地笑起来。   “你就是桃娘?”那些人看到若婵,语调变得轻佻,“嗯……长得果真不错。弟兄几个,谁先来?”   “诸公慢着。”若婵不紧不慢,“这是京城,天子脚下,诸公入宅劫掠,不怕王法么?”   “王法?”那些人似乎一愣,接着大声笑起来。   有人啐了一声,道:“什么王法!爷爷就是王法!”他□,“听说你床笫功夫了得,今夜将爷爷几个伺候舒服了,爷爷也让你做一回王法!” 119、凝香   那些话说得越来越不入耳,我心道不好,把阿谧交给乳母,抓起剑。   “夫人……”阿元抓住我的手,声音颤抖,“不可……”   我浑身发冷。这里与外面,只有薄薄一扇木门,我若出去,暗室中的人便曝露于暴徒之前。恐惧、无助,一瞬间如洪流卷来,像火一样烧灼着眼眶和心……   可是这是,却听得一声大喝,像有什么人闯了进来,接着,兵器击撞的声音“锵锵”刺耳。嘈杂在几声惨叫之后骤然而止,四周立刻恢复寂静。   我心中感到异样,拉开阿元的手,立刻推开面前的门。   亮光突如其来,面前的光景却教我目瞪口呆。   疾风正从大开的窗上吹入,遮窗的帘子落在地上,室内的纱帐飘飘扬扬。地上,三个大汉倒着,血流一地,几名军士正在收拾。   若婵低泣着,被一人紧紧搂在怀里,是公羊刿。   而公羊刿的旁边,一人手中握刀,血染白刃。他一袭淡青色的绢袍,玉簪绾发,长身而立,更显得清俊。   当他转过脸来,与我四目相对。我看着他,脑子仿若被瞬间抽空。   那是裴潜。      窗关上,室中安静,只剩下若婵时不时的哽咽声。   几十军士将宅院内外守得森严,尸首已经拖走,被血污脏了的丝毯也已经清理出去,室中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   公羊刿拥着若婵,轻声抚慰。我走到若婵身旁,心中很是愧疚,低声道:“若婵,你……你无事么?”   我看她衣衫完好,亦没有伤处,这才放下心来,握了握她的手。   “多亏将军及时赶到,否则,我等性命不保!”周氏向公羊刿谢道。   公羊刿谦虚地笑笑,道:“诸位夫人受惊,某实惭愧。”   众人皆欷歔,方才的事,仍惊魂未定,阿元、周氏、毛氏和乳母都已经从密室中出来,看到那些尸首,面色刷白。只有阿谧什么都不懂,阿元遮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尸首,她还不满地哭了起来。   我抱着阿谧哄她入睡,今夜她三番两次被弄醒,已经有些坏脾气了,动不动就会皱起脸来。   “这些是细柳营的人么?”我问公羊刿,“公子一直在营中?”   公羊刿摇头:“我去了长安,这两日才赶回来。今夜之事乃是多亏了季渊。若非他辅佐程将军出谋划策,今夜对付魏康也不会如此神速。细柳营在凉州兵之前赶到了皇宫和丞相府,可搜寻之时,诸位夫人已不知去向。”   我与周氏、毛氏等人面面相觑。心中想起我们逃走时看到的那些军士,天色太黑,我也曾侥幸地想或许那些是来护卫的,但事关重大,手边还带着几条人命,我还是立刻逃走了。   想着这些,我不禁瞥向院子里,裴潜正与几名军士说着话。   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他转过头来。   我觉得这般相遇有些窘迫,正想收回目光,裴潜却走了进来。   “附近已清理完毕。”裴潜对公羊刿道,“小股流寇,并无大碍。”   公羊刿颔首,嘲讽道:“军纪涣散,未胜先骄。魏康竟想凭着这些人坐稳雍都。”   裴潜淡淡道:“这不稀奇,他能纠集六万之众,当初许的就是分赃。”   我看着他们,心底的疑惑越来越大。   裴潜怎会在此?方才听公羊刿的话,裴潜辅佐程茂,他怎会在细柳营?电光石火间,我想到了魏郯。   “有一事,不知公子可否告知。”我忙向公羊刿道。   公羊刿看向我,道:“夫人但问。”   “我夫君他们,”我低低地说,只觉心跳撞着胸口,“还活着,是么?”   周围一下安静。   公羊刿与裴潜的神色微微动,相觑一眼。   “正是。”公羊刿微笑道。   心中像是一块压了许久的巨石终于卸下,我长吁一口气,闭闭眼睛,把能想得到的神仙都念了一遍。   “我夫君魏纲何在?”毛氏忙问道。   “我夫君魏平,也还活着?”周氏问。   “都在。”公羊刿道,“二位将军、四公子、子贤将军都跟随大司马,如今也许正在邰阳围歼梁玟。” 周氏和毛氏皆掩面,喜极而泣。   “老天有眼……”阿元双手合十,仰头祷了一声。   我抱着阿谧,情不自禁地吻吻她熟睡的脸蛋。抬头时,却不经意地与裴潜四目相触。那双眼睛注视着我,如同静止的深潭。   正当晃神,外面有军士匆匆入内,向我们行一礼,向裴潜和公羊刿禀告了一些城中之事。   裴潜对公羊刿道:“我还要回去。”   “我也去。”公羊刿道。   裴潜瞥一眼满脸不情愿的若婵,笑笑,道:“你留下吧,若再有变,还须有人挡着。”   公羊刿脸上有些犹豫,片刻,点点头:“也好。你出去若遇到危险,勿单打独斗,回来便是。”   裴潜不以为意地笑:“你以为就你当得游侠儿?”说罢,看看我,又向众人一颔首,朝外面走去。   “长嫂……果然……果然!”人们散去,周氏拉着我的手,又哭又笑。   我对她笑笑,眼睛却不禁追着裴潜的身影,在他的身影将要消失的时候,连忙追了上去。   “阿潜!”门外,我唤了一声。   裴潜的身形顿住,片刻,回过头来。   庭中没有火光,屋里的光照也被遮住,只有天上的明月挂在头顶。   我走上前去,看着他,张张口,却不知该从什么说起。自从上回离开江东,我已经一年没有见过他。他的脸瘦了些,也黑了些,周身却比从前多了些沉静的气势。   “你……这些日子去了何处?”我最终说出来的,是这样一句问话。   “去了好些地方。”裴潜道,“四处游走。”   这我大概也想得出来。   “现下呢?这般时节,你怎会在雍都?”我问。   “来做些事。”裴潜看着我,月光映在他的脸上,皎洁而平静。   我想问他要做什么事,可他似乎不打算细说。这是,院门轻轻开启,闪进来一个人。   “公子,”他说,“可出去了。”   裴潜应了声,转回来看我。   “阿嫤,”他轻声道,“还记得你从前想去何处么 ?当年你父亲的旧属从海外归来之时。”   我怔了一下。   从前?   裴潜却没再说下去,轻叹一声,微笑:“回去吧。”说罢,转身而去。   我留在原地,看着月光淡淡地洒在院子里,在院门阖上之后,重归寂静。   “我想去看仙山。”盛夏的午后,长安的鸢池上,我手里捧着新采的荷花,满怀憧憬地说。   “仙山?”裴潜坐在小舟的另一头,绢衣衬着少年稚气未脱的俊秀面容,精致如玉。他将小桨慢慢划着,“你知道仙山在何处?”   “在大海上。”我兴奋地说,“昨日我父亲那位属官跟我说了,胶东出海几千里,白沙如银,绿岛如碧。”   裴潜不以为然地笑。   “我想去。”我执着地说。   “好。”裴潜答道,那神气,似乎是怕我纠缠而摆出的敷衍,话语却毫不犹豫…… 120、鸢池   有细柳营的军士护卫,众人悬着的心,现在才稍微安定一些。   若婵坐在榻上,不断地喝着水。   公羊刿走过去,拿过她的水杯:“喝这么多水做甚,压惊要喝酒。”   若婵看他一眼,淡淡道:“喝了酒我会睡着,再有歹人来如何是好。”   公羊刿低头看着她,脸上的神色愧疚而怜惜。   “来就来吧。”他说,“有我。”   若婵的唇角动了动,似乎想勾起嘲讽的笑,却没有笑出来。   公羊刿拿来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叹口气,低低道:“既然这般害怕,方才逞什么强,躲着不出来不就好了。”   “你不曾听见,那几个竖子要抓我的人,还要烧房子。”若婵道。   “你出来便无事了?”   “我出来至少能拖住,且你说过你会来找我。”若婵笃定地说。   公羊刿看着她,啼笑皆非,目光却深深的。他握着若婵的手,没有言语。   我看着他们,抱着阿谧静静坐在一旁。   紧张之后的宁静,许多人都已经疲惫不堪。   凝香馆里的仆人、阿元、乳母都去睡了,阿谧也在榻上睡得香甜,我坐在一旁,却一点也不困,向公羊刿问起魏郯的事。   公羊刿也不避讳,对我一一讲起。   南方军士擅长水战,陆战却是北方长处。梁玟急于北上抢掠粮草,魏郯索性虚晃一枪,欲以诱敌深入,成合围之势,以己之长攻彼之短。   此事关重大,一直保密。魏郯去新安,名义是巡视而非出征;他借征丁征粮之事,将新安出来的汝南、邰阳一带坚壁清野;他隔三岔五给我写信,一来是让我安心,二来也可显示他无心战事。   梁玟夜里偷袭,乃是魏郯有意诱使。在当夜,魏郯趁着夜色将大部分兵力遣往后方纵深布阵,仅以五千人在水寨虚张声势,意图把梁玟的全部军队放进来之后,一举歼灭。   “大司马此计考虑得十分周全,还特地夜间演练,说什么北人不惯水战,将自己的楼船锁上铁链。”说着,公羊刿唇角一翘,“梁玟到底心急,以为又可重施骐陵故伎,崔珽都拦不住。此计亦本是上上之策,不料百密一疏,大司马正撤退之时,忽然遭自己的船偷袭。幸好四公子造船时设好了隔火逃生的藏室,船上的人亦水性精熟,否则,几乎坏了大事。”   我听着他说的话,只觉心跳得飞快。   “你说此计乃是周密行事,”我道,“可他恰巧在佯败时遇袭,可见还是有所走漏。”   公羊刿颔首:“大司马再保密,魏昭身为二公子,还是会知晓。”   我不言语,事情的脉络已经很清晰。魏郯遇袭之后,将计就计遣走。乱战之中,大火将魏郯的楼船烧毁,吕征认定他死了,便赶回雍都向魏昭报丧。我想到吕征痛哭流涕的样子,还有脸上的伤,心中冷笑,戏演得倒是像,还把我赚哭了几场。   “而后呢?”周氏和毛氏也睡不着,凑过来问道,“他们怎不回来?”   公羊刿道:“原因有二。其一,梁玟行事谨慎,过河之后,并不急于深入。他令斥候先探路,往各处乡邑搜寻粮草。大司马为了诱他,没处乡邑都零散放了些,作出守军和乡人逃难之象。梁玟后方粮草急缺,试探许多日之后,这才令大部兵马渡河攻来。至于其二,”他看看我们,道,“他怀疑朝中有人与梁玟勾结,怕现身之后走漏了风声。”   我和周氏、毛氏面面相觑。这个朝中的勾结之人是谁,我们心中都有数。   “雍都发丧之事 ,大司马也知晓,只是前方战事正紧。”公羊刿的神色意味深长:“乘混战暗杀这一手,二公子做得的确漂亮,可惜后面太蠢。他一面治丧,一面欲接管前方将士,继续剿杀梁玟。可大司马封锁了消息,前方无人应答。二公子就慌了手脚,以为军士生乱,加之梁玟逼近,便想着与郭承挟天子迁都另据一方。又是可惜,他除了有个舅父,还有个叔父,累得个引火烧身。”   “他们就不担忧我等么?也不报个信。”毛氏有些埋怨,“如同今日,可吓死人了。”   “雍都有细柳营,乃朝中精锐之师,大司马曾令程茂务必护卫雍都万无一失。”公羊刿停了停,道,“至于封锁消息之事,亦是情非得以。如今情势,大司马还活着的事若是走漏,今夜郭夫人走的时候,必定会挟上几位夫人。”   毛氏微微颔首,不再言语。   我思索着,道:“二叔为何弃城?魏康心怀不轨,必定要入城夺天子,二叔知道细柳营会全力争夺,而后……”   公羊刿颔首:“坐收渔利。”   “孽畜!”周氏恨恨地骂道。   “如今呢?”毛氏问,“他们会如何?”   “不知。”公羊刿望望外面熹微的天色,淡淡一笑,“端看二公子还能稳得住谁。”      我入睡之前,程茂来到了凝香馆见我。他风尘仆仆,铁甲和衣袖上都沾了血迹,看得出来奋战了一夜,却仍旧精神抖擞。   他向我禀报,说细柳营已经掌握了全城,城门、皇宫都在掌握之中,劫掠的流寇也已经全数清除。   他还告诉我,魏康在逃窜之时,被魏安装备在城墙上的弩车射死。   这个消息无疑振奋人心。虽然眼下仍有危险,可暂时的安稳和魏郯确定还活着,已经能让我长长的松一口气。   这一觉,睡得很安稳,而醒来之时,已是午后。   凝香馆毕竟不是久留之处,我和周氏、毛氏商议着,还是回丞相府看看。   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看到若婵立在二楼的窗户前,望着这边。   我把阿谧交给乳母,上楼去。   “我回丞相府去了。”见到若婵,我说。   若婵淡淡一笑,道:“嗯。”   “昨夜睡得好么?”我看着她未施脂粉的脸,问道。   “好不好都这样。”若婵将头上的发髻扶了扶,举手投足道,“从前聚宴熬夜,常常通宵,惯了。”   我笑笑。   “公羊公子呢?他在何处?”我问。   “还能在何处?”若婵倚在软榻上,朝窗外抬抬下巴,打趣道,“日理万机,他比天子还忙。” 作者有话要说:好像还剩一天了,抖。。 121、恶战   我笑了笑。   “你我今日一别,便不知下回再见是何时了。”若婵看着我,轻轻一叹。   “什么再见何时?”我问,“你要走么?”   “是你。”若婵淡笑,“大公子回雍都之后,你这堂堂大公子夫人,皇后都要看你脸色,我要见你恐怕是难了。”   我讪然,昨夜还兵荒马乱,若婵却想得远。我岔开话,道:“若婵,你与公羊公子,打算如何?”   “嗯?”若婵瞥瞥我,莞尔:“还能如何?”   “你和他不是前嫌尽释了么?”我忙道:“若婵,公羊公子是好人。”   若婵颔首:“他若不是好人,我也不会答应嫁他。”   我愣了一下,心中登时泛起喜意,看着她,眉开眼笑。   “真的?”我拉住她的手,有些不敢相信,片刻,又想想:“伎馆呢?不做了么?”   “做,为何不做。”若婵回握我的手,却答得斩钉截铁。见我惊讶,她不以为然,“朝中那些公卿道貌岸然,不也整日做些勾心斗角的营生,就不许一个妇人背地里开开伎馆?”   我啼笑皆非。虽觉得她的离经叛道仍然让我有些接受不来,可公羊刿不介意,这样也是她的活法。我想到她和公羊刿从前的争执,以及昨夜依偎的模样,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倒是你。”若婵看着我,声音轻轻,“阿嫤,将来之事,你可想清楚了?”   “将来的事?”我讶然。   若婵双眸深深:“你以为现下已万事大吉?”   此言说中了我的心事,我沉默了一下,摇摇头。   魏康死去,凉州兵散的散,逃的逃。可是,郭承不见了踪影。他手下原有五万人,就算与魏康混战时折半,他若杀个回马枪,对雍都也是莫大的威胁。   魏郯为了对付梁玟,除了戍边诸部,各州郡的兵马都已经大多调往南方。雍都除了细柳营,只能向魏郯求援。昨夜,程茂告诉我他已经点燃了城郊的烽火向魏郯报信,可是时日紧迫,魏郯在邰州,如果郭承再攻来……   “兵家之事,我等担心也无用。”我对若婵道,“雍都确实不十分安稳,你若想离开,公羊公子……”   “我说的不是雍都。”若婵看着我,“我说的是将来。阿嫤,大公子若打败梁玟,南北一统,大司马的位置便容不下他了。再往高处,又是不一样的景致,你明白么?”   我有些发怔。她说的这些,我当然明白。   高处。我望向远处,一抹青灰隐约在天边,那是皇宫的大殿。   “夫人。”这时,阿元走上来,向若婵一礼,对我道,“该启程了。”   我颔首,看向若婵。   “去吧。”若婵的唇角弯了弯,目光深远。      细柳营回援及时,魏府并未遭贼。   不过街上,到处残留着不及冲洗的血迹。魏府面前青石铺就的大街上,血水渗在石缝里,马车路过一处巷口的时候,阿元还看到里面落着断手。   我们回到去的时候,竟也有好些家人在里面。询问之下,方知晓昨夜生乱之时,他们听到说贼兵入城,便纷纷逃离。可是雍都城门都封了,大多数人并未逃出去。本朝户法严厉,普通人家出逃的奴婢若被发现,都要遣返严惩,何况是丞相府的奴婢。   我回到魏府之后,院子里跪了一大片人,都是归来的家人,无不痛哭流涕。   周氏和毛氏一脸不齿,说背主之仆,就算饶他们不死,杖责也不可免。   我却觉得疲惫至极。这些人,我大部分都叫不上来名字,也不曾指望过他们的中心。大难临头,我首先想到的都是出逃,何况这些为奴为婢的人。况且,他们的主母郭夫人都不要他们了,还不许逃么?   管事已经没有了,原本府库里的司库严均却还在。据说,他昨夜是唯一没有逃走的人,并且带着子女,拿着府里的刀枪,整夜守在府库里。   我将严均任为管事,让他分派家人做活,将魏府收拾好。   回到院子里看了看,这里安然无恙。我擦了身,换了衣服,又给阿谧收拾了一番。她昨夜睡睡醒醒,还哭了几次,今日的精神却跟她那个精力过剩的父亲一样好,我冲她做个鬼脸,她“咯咯”地笑得开心。  我把严均唤来,问他许姬的事。他说,许姬昨夜投了井,尸首是今日早晨发现的。梁蕙的尸首安置在祠堂里,任姬和一众姬妾的尸首也已经敛起,如今都安置在一处院子里,等着下葬。   我听了这些话,不禁默然。梁蕙是公主,也是许姬的主母,许姬杀她,死罪是定了。她当然不会不知道,此事看起来疯狂,却并非荒谬。许姬的一生如同藤萝,依附于魏氏,企盼夫君的怜惜。她在这世上所拥有的,不过二人,一是魏治,一是魏昭。当郭夫人夺走了她的儿子,魏昭弃她而去,许姬也没了活下去的念头。   “夫人。”严均问我,“公主如今薨了,宫中还未知晓,夫人看……”   “我去觐见天子,亲自禀报。”我说,“公主薨于乱军,虽舅姑及二叔不在,治丧之事不可拖延,家中须即刻办起才是。”   严均应下。   主意落定,我也不再耽搁,让阿元去取些合适的衣服饰物,准备入宫。   郭夫人和魏昭是叛逃,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可是,面子上的功夫却要做足。梁蕙的死归因于乱军,究其根由便是指向魏昭。而我这边大举哀悼,却是仁义之举,对皇家,对悠悠众口都是个交代。      当年长安遭乱军之时,我已经远嫁。后来回去,见到满城的颓败,还曾经伤心了一阵。如今,当我乘车来到皇宫安庆门,见到坍塌了大半的宫墙和烧毁的阙楼,那震惊的心情竟不亚于长安。   安庆门乃是皇宫北门,天子定都雍州之后兴建。虽气势、大小都比不上长安,可天子居所的派头还是有的。如今,毁坏的砖块和焦木散落一地,门洞已经不见,只剩下一个巨大的豁口。一些民夫正在搬运收拾,将能用的砖木拣出来。但更多的,是残砖败瓦,到处堆得像小山一样。   更远一些,我望一排草棚。许多军士在外头,有的在撕扯布匹,有的在说话,形容疲惫而憔悴。除此之外,还有好些民人,披麻戴孝,在草棚外啼哭不已。   我命驭者停住,下了车,朝他们走过去。   草棚前的军士看到我,皆露出诧异之色。未几,一名军吏上前,向我一礼:“傅夫人。”   我答过礼,看看草棚,又看看草棚外仍在哭泣的民人,问军吏:“这些都是昨夜阵亡的将士么?”   军吏神色憔悴,向我禀道:“正是。”   我颔首。程茂曾告诉我,昨日魏昭出逃之时,曾领辽东兵来挟天子,守卫皇宫的羽林死战。魏康逼紧,魏昭拖不起,放弃而去。   如今看到这草棚,一间接一间,望不到头,昨夜的惨烈不言自明。   “不知将士们死伤如何?”我问。   “禀夫人。”军吏道,“羽林两千七百人,昨夜之战,死两千三百五十七人,伤三百四十三人。”   我心里算了一下,这死伤之数加起来,正好是两千七百人。   心里沉甸甸的,再看向周围的军士,他们许多人之中,头上、臂上、腿上缠着布条,有的人缠也不缠,任凭伤口狰狞地破露。   我在看向草棚之中,许多重伤的人躺在里面,有的呻吟痛呼,有的看上去只剩一口气了。   “阵亡的将士何在?”我问军吏。   “都在那边。”军吏指指不远处一排飘着白幡的草棚。恸哭之声传来,草棚外聚集和许多民人,好些人正捶胸顿足地大哭。   “好些兄弟是雍都人,那些都是来奔丧的亲属。”军吏道。   我没有说话。心里想到的,却是魏郯。   记得那时从江东回来,我曾发现他背上有伤,心疼不已。如今看到这些人,伤痛、死亡,那些亲人悲伤的样子,让我感到害怕。   “来几个人!按住他!”这时,一个声音从草棚里传出。   我看去,却见是一位老者,他蹲在一名重伤的军士面前,正在处理伤口。   几名军士连忙过去。   “再忍忍。”老者说着,让军士按住那人,紧跟着,痛呼传来,声音大得让人心惊肉跳。   待那老者抬起头来,我愣了一下。   他看到我,也有些讶异。   “涂太医。”见他起身,我颔首行礼。   “傅夫人。”涂太医连忙还礼。   这位太医,是太医署里的人,声名不错。从前魏傕生病之时,他曾来过魏府几回,但结果都跟别的太医一样,被魏傕赶跑了。   “太医来治疗军士么?”我问。   “正是。”涂太医颔首,“昨夜伤亡不少,太常今日将我等都召出来医治。”   正说着话,草棚中又是一阵痛呼。   涂太医看看那边,叹口气,拭拭头上的汗。   “可有难处?”我看他神色,问道。   涂太医看看我,道:“不瞒夫人,大司马出征之时,太医署中的伤药大多被带走。如今,已经告罄,止血、止痛皆已无法,遑论医治。”   我微微颔首,没有说话。 122、围城   与外面的惨状相比,再往前十几丈,一切却换了个模样。白墙红花,绿荫鸟鸣,宫中仍保持着这个时节最美的景致。不过,从步履匆匆的侍卫、低头行走的宫人和内侍身上,还能看出来昨夜经历的恐惧。   天子身着常服坐在堂上,听我将梁蕙薨逝的事说完之后,久久没有出声。   “妾深愧,身为长嫂,却未护得公主周全。”我向天子叩首道。   天子长长叹出一口气。   “夫人请起。”他低声道。   我再礼而抬头,天子看着我,面容似几分疲倦几分悲伤,和在一起,却看不分明。   “陛下节哀。”我轻声道。   天子微微颔首,却看着我:“若朕未记错,丞相府中,唯夫人一人而已。”   “正是。”我答道,“如今家中舅姑、夫君、叔叔皆不在,府中只有妾一人。”   “朕也听说,大司马在邰州,是么?”   我没有抬眼,却能感觉到他目光的直视。   “正是。”我答道。   昨夜的祸事之后,程茂为了稳住民心,将魏郯未死的事传播开去。没多久,全城尽知。据严均说,魏府家人,绝大多数也是听到了这个消息才跑回来的。   如今,此事传到天子的耳朵里,也并不稀奇。   “梁玟。”天子缓缓地念着这个名字,脸上似乎闪过一丝奇异的笑,“大司马棋走千里,布下一个如此大的局,必是有趣。”   我心中一哂。没错,连我蒙在其中,如果魏郯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恼。   “妾唯愿人人平安。”我说。   天子看着我,声音温和:“吾妹之事,还请夫人多多操劳,如有难处,但禀无妨。”   我应下,向天子再礼。      从宫中出来,心底始终有一股怪异的感觉。   想起方才与天子对话的情形,我很快明白了这怪异从何而来。我和他,从前共患难,也曾真诚相待。如今,我们竟有几分像演戏的优人,戴着或哭或笑的面具,而底下的心思,恐怕只有自己知道。   感慨不是没有。可如今的情势,我们都没了退路,避无可避,不如面对。   离开皇宫之后,我又到雍都的别处转了转。   昨夜的乱事,虽是由魏康而起,对雍都破坏最重的,却根本不是魏康。魏昭意图挟持天子攻打皇宫,自不必说;辽东兵撤走之时,为了阻挡魏康,竟将城北和城西的民宅点燃多处。昨夜细柳营夺回全城之后,除了剿清流寇,更多的却是四处扑救大火。   一些地面干净的道路上,筋疲力尽的军士顾不得浑身邋遢,在路边就地歇息,躺得横七竖八。而因屋宅被毁坏而无家可归的民人,则大多安置到了庙宫里。   万幸的是,这里面没有李尚。阿元告诉我,在凝香馆的时候,李焕曾经去过一趟,报了平安。   雍州府的府卿班斐是魏傕任命的,年已五十,处事颇为稳妥。他将府库的仓廪开启,取来粮食熬粥,分与民人。又在庙宫的空地上搭起草棚和帐篷,作为这些民人暂时的安居之所。   “大司马曾经颁令,雍都凡天灾兵祸以致屋宅毁坏者,由朝廷补偿重建之资。”行走在草棚间的时候,班斐向我道,“城北、城南都是户不足十金的人,故而细柳营占据雍都之后,民人并无恐慌。”   我听得这话,怔了一下,不禁觉得好笑。魏昭此人,大事糊涂,小事却是聪明。都要逃走了,还不忘区分哪里的人不能得罪。      回府之前,我去了李尚的府上。   他和李焕都在此处,见到我,十分诧异。   待在堂上坐定,我与李尚寒暄了一会昨夜之事。他的家宅附近,也有几处被郭承手下的军士纵火,不过他们的位置比较偏僻,并未遭殃。   “马奎等人明日就到,只是如今这事态,入城出城,恐怕都难了。”李尚道。   我颔首,若非他提起,我几乎已经忘了此事。不过来了也好,魏郯一天不回雍都,这里就一天算不得安稳。   “我此番来,乃有一事要与李掌事商议。”我对李尚道,“延年堂的药庄,如今可还存有多少药物?”  李尚讶然,立刻命李焕将账册拿出。   “夫人请看。”他将账册翻开,呈与我,道,“大公子出征之后,延年堂**制药,如今存货之数,都在其中。”   我看了一下,里面的许多药物,都是如今急需的,货量也不少。   “不知货物如今在何处?”我问。   “都在延年堂。”李尚答道。   “李掌事,”我思索了一下,道,“昨夜城中生乱,军士死伤甚重。如今太医署已无药,正是燃眉之急。”   李尚立刻道:“夫人之意,某已知晓。今日早些时候,太医署曾遣人来问。只是药物乃当下奇货,某恐说出之后会招致朝廷强取。”   这顾虑的确在理。朝廷一向重农抑商,而动荡之时,更有非常之策。市中的粮食、布匹等日用之物都由大司农府掌控,随时征调。若是讲理的,平价收购,商人还不会亏得许多;若是遇到不讲理的,强行征走,商人亦不得有所怨言。   想帮是一回事,如何帮,又是另一回事。太医署能管的,不过是寻药医治,而收购货物,则要经由大司农府。如今的大司农刘昱,就是前番病逝的大司农刘寮之子,能力平庸,魏郯原本并不愿意让他继任。许是我觉得魏郯看人一向有他的道理,对于这个人,我也不信任,往简单小器里说,他若真的不给钱怎么办?   李尚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道:“夫人欲为军士行善,也并非不可。这些货,成本不过万余钱,若捐出去换个好名声,倒也值当。”   “捐?”我笑了笑,摇头,“在商言商,为何要捐。”   李尚不解:“夫人的意思……”   我莞尔:“这些药,丞相府会买下。”      掌握魏府,最大的好处就是掌握了府库。   严均做司库的时候很是细致,我回到府中之后,立刻要查看账目。他取来给我,只见上面条条分明,我抽出几条查对数目,并无丝毫错漏。   魏傕权势滔天,若说家财,其实国库都能算在里面。可是,家财却算不得多。当我看到账册中的金银之数时,吃了一惊。问严均,他说府中的收入乃是来自俸禄、朝廷赏赐以及封邑。魏傕为人豪气,笼络人心之时,常常一掷千金。   不过,付李尚的药钱还是不在话下的。药送来之后,我让严均造册记下,再送往太医署。   忙完了这些,天渐渐黑了。   魏府中的灵堂,原本并未撤去,如今却有了新的用途。不过,先前虽摆了好几具灵柩,里面却是空空如也;而现在只有一具灵柩,梁蕙实实在在地躺在了里面。   家人们又重新戴起了孝。   堂上传来做法事的吹打之声,除此之外,魏府中寂静得诡异。   昨夜到今日,我过得纷纷扰扰,尽管累了,却还不想睡。而待我要哄阿谧入睡之时,外面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夫人!”家人在外面禀道,“军士来报,郭承已兵临城下!”      郭承是一只老狐狸。昨夜魏康发难,郭承见势不好,却不与魏康纠缠,虚晃一枪往北逃遁。魏康被细柳营射杀之后,郭承将流窜的凉州兵余部收归帐下,卷土重来。   这消息如同疾风一样传得全城皆知,当我乘车出去,街上到处是人,恐惧在烛火光中映在每个人的脸上。   “二堂兄这是要做甚?”毛氏哭着说,“兄弟阋墙,非要赶尽杀绝?”   周氏安慰着她,脸上也满是恐惧。   当我赶到雍都的城头,眼前,只见城下的火光汇如洪流,数也数不清。   “雍都的每个城门之外,皆有敌兵围困。”一名将官向我道,“程**已将各处城门封死,燃起烽火。”   我望向远处高墙上的熊熊大火,心突突地跳。   昨夜的祸事,雍都还未全然缓过劲,郭承又立刻攻来。如今雍都守军不足三万,而城下这么多的人……   “夫人!”一个声音传来,我看去,却是程茂。   他满身大汗,身上的重甲一步步发出铿锵的声音。他走到我们面前,一礼,“请诸位夫人回府!”   “大司马在何处?我等夫君在何处?”毛氏以袖掩口,声音颤抖。   “大司马已经在路上。”裴潜的声音传来,我望去,只见他与公羊刿都走了来,腰上佩剑,身着铁甲,在火光中映着锃亮的寒光。  裴潜神色沉沉,看看我,又看看周氏和毛氏,“城头危险,请诸位夫人暂且回府!”   我看着他,不多废话,低声问:“郭承此来,有多少军士?”   裴潜脸上闪过些犹豫。他与程茂、公羊刿相觑,片刻,程茂答道:“禀夫人,八万。”   周围一片安静。   周氏和毛氏脸色苍白。   夜风从城墙外刮来,我的脖颈间阵阵发寒。   “怎会这么多?”我的声音发虚。   “细作已经探明,郭承将魏康流窜残部收编。”公羊刿道。   “凉州兵怎会听他的?”   “大约与魏康一样,许了同样的报偿。”裴潜看着我,神色平静。      城墙上除了能看清双方对峙之势,我等妇人确实不宜久留。走下城墙的时候,我的腿微微发软。心还在“咚咚”地跳,没着没落。我闭闭眼睛,方才那城墙前的火光就突然漫上脑海 。   一点绝望像是在心底扎了根,慢慢生长。   魏郯,你为何还不回来……   “怎么了?”许是察觉到不对劲,阿元疑惑地问我。   我看看她,正想摇头,忽然闻得一阵嘈杂之声传来。望去,只见军士开道,火把明亮,一群人从城墙根的那边走来,声音嘈杂,看那些装束,是一群朝臣。   走在前面的人似乎很是不满:“……郭承手上有辽东兵和凉州兵,其众数倍于我!尔等此时不献城,莫非要等城破,累我等一道受屠戮?!”   “此言谬矣!”有人斥道,“弃城投降,乃懦夫之举!”   “大司马必定会救雍都!”   “大司马?”一人冷笑,“大司马在何处?前番还说大司马已死,我还到丞相府上吊了丧!如今,尔等盼的是哪位大司马?你说大司马会回来,谁人相信?”   这话说得声音极大,城下聚集着许多军士,都看了过来。   那人四下里瞥了瞥,冷笑道:“尔等以三万对阵八万,做梦!”   安静如同城上下来的风,登时扫过四周。   “大司马必定会回来。”我忍不住,转过身,看着那人道。   众朝臣看过来,皆露出惊讶之色,一时安静。   “这不是傅夫人?”有人嘲讽道,“朝臣议政,妇人安得多舌。”   “无礼!”阿元怒道,正要训斥,我拉住她的手。   说话的这几人,都有些面熟,看了一会我想起来,上次随魏郯去漱玉泉雅聚之时,他们与魏昭是坐在一处的。   “妾闻诸公既提到妾的夫君,便与一议。”我不理他,一边平复着火气一边看向众人,“郭承如今帐下,除了辽东兵,还有凉州兵。昨夜之事,诸位业已知晓。郭承夺城,乃是为了挟持天子;凉州兵入城,乃是为了烧杀劫掠。雍都昨夜已经历一劫,岂容复而再来?”   “夫人自是什么都不怕!”又有人道,“二公子乃是夫人二叔,雍都有今日,莫非不是魏氏功劳!”   我正色盯着那人:“为仁当立,为贼当诛。妾夫君行事,唯愿国泰民安,有来犯者,岂论亲疏。妾如今既来到城头,便无回头之意,城在妾在,城毁妾亡!”   那几人脸色阴晴不定,有人张口想要再说,城上忽而传来一声大喝:“大敌当前,尔等怎敢惑乱军心!”   望去,却见是中郎将温昉。   几人面色一变。   温昉身着戎装,一边从城门走来一边怒视着那几人:“尔等身为朝臣,不思谋划迎敌,却怯懦卑鄙,莫非以为朝廷不敢治罪?!来人!将几位公台送回府中!”   军士应了声,围上来。那几人显然更怕这般棒喝,一时间,脸色悻悻,拂袖而去。   “望什么?快走快走!敌军攻城呢!”城下的军士开始驱散驻足观望的人群,我往那边看了看,又转向温昉,只觉方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心跳得飞快。   “多谢将军。”我向他行礼。   温昉收起脸上的杀气,走到我面前,向我一揖:“某不曾及时赶到,教这帮竖子唐突了夫人。”   “妾不过辩了几句。”我莞尔道,“不知方才那几位公台何许人也?”   温昉苦笑,道:“都是前些日子二公子提拔入朝的人。”   我明白过来。   温昉道:“听说今日夫人探望了羽林将士,而后又送来了伤药?”   我颔首:“妾今日入宫,见将士们辛劳,便下车看了看。”   温昉向我深深一礼   :“多谢夫人。”   “将军言重。”我连忙还礼。      “长嫂……”温昉离开之后,周氏看着我,神色犹疑。”   “尔等回去吧。”方才对峙一番,我的心反而定下了许多,看着她们,对阿元道,“你回府中照看阿谧,勿忘了先前说定之事。”   阿元双目一闪,点点头。 123、凯旋(上)   我和她说定的事,乃是万一遇险,就先躲到李尚秘密买下的那所宅院里。   一阵鼓角之声。并非来自城墙,而是城外。   心中一凛,“去吧。”我说,转身朝城墙上而去。   夜空中没有一点星月的光照,才往上走几步,我蓦地看到一人立在阶上,是裴潜。   他不知在那里看了多久,盯着我。   虽然是黑夜,可他这样看着我的时候,势必有所言语。   “你要说什么?”我知道他大概要骂我不听话,索性捅开。   裴潜却不发作,道:“我想起从前教你凫水的事。”   “哦?”   “你不敢下水,你二兄就笑你,说你一辈子只能坐车马,否则性命堪忧。你不服,就真的自己跳到了水里。”他说着,一步一步走下来,“我和你二兄都吓了一大跳,费了好大劲才把你找出来。”   我哂然,望着他的眼睛:“我太蠢么,别人激一激便心血来潮。”   裴潜注视着我,莞尔,没有说话。   “来吧,”他说着,又转身登上城楼,“过会,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再度登上城墙,往外眺望。漆黑的大地上,火光已经分作两边。几骑从其中出来,上面有两人清晰可辨,一个是郭承,另一个,是魏昭。   “城上兵将!”一个身形壮硕的敌将指着城上喊道,“大将军奉旨迎天子北上!尔等还不快速速投降!”   “反贼!”程茂在城上骂道,“毁乱京畿之人,怎敢妄称大将军?!此乃天子都邑,岂容尔等作恶!”   魏昭道:“程茂!尔不过我家臣仆,安得出此狂言!”   程茂正要回话,我出声道:“我来。”   众人皆讶然,程茂神色疑惑不定:“夫人……”   我示意他放心,走到堞雉前。   夜风迎面而来,我能感到下面投来的无数目光。   “二叔,”我望着城下的魏昭,朗声道,“昨夜奔忙,不知舅氏与姑氏可安好?”   魏昭与郭承相觑,未几,在马上拱手道:“禀长嫂!父亲与母亲皆是安好!”   我一句一句缓缓道:“昨夜二叔带府兵离去,乱军入城,公主与许姬皆薨于刀兵之中。如今府中只余我等妇孺,二叔今夜此来,不知是为奔丧还是为再造杀戮?”   魏昭似乎有些迟疑,望着我,少顷,道:“长嫂!昨夜雍都罹乱,乃是魏康所为!天子已决意迁都燕州,弟此来,乃是为了迎天子往新都!”   我冷笑,正待说话,突然,破空之声传来。   “当心!”裴潜一把将我扯开。   “铛”一声,我身后军士的盾牌上,一支箭钉在上面。   “听令!”程茂大吼。   只听喊杀声如潮水般汹涌,我惊魂未定之际,再瞥向城下,那些火光已经汇作洪流一般,向城墙涌来。   “走!”裴潜拽过我的手,将我拉向城下。   城下亦是奔忙,许多民人从大街上涌来,四处奔走,有的扛着木头,有的拿着水罐,却不像是要逃难的。   “这是……”我有些诧异,这些民人,似乎都是自发而来。   “怪魏昭自己。”裴潜道,“昨夜辽东兵与凉州兵作恶,雍都人已是痛恨,如今又来围城,岂不激起民愤。”   我了然。裴潜将我带到城下,一处有屋瓦的营房里,一群妇人正在扎着草垛、烧水、撕扯布块。   “留在此处!勿乱走动!”裴潜低低对我道,“若见得情势有变,即刻离开,勿再死脑筋管什么誓言。”他对我说完,匆匆离去。   我站在檐下,不放心地往外望,城墙上,橘色的火光染满了天空。军士的大喊声,奔走声,还有箭矢的破空声,每一样都教人心惊胆战,我不禁将手按在心口。   那些喊声似乎越来越近了,不时有军士受了伤,被人从城墙上抬下来。这时,我忽然明白过来这些妇人在做什么,因为太医署的太医也来了。妇人们将伤者送入屋内,太医疗伤服药,她们在一旁帮忙。   我除了站着无事可做,也跟着妇人们扯布条。   “夫人受累了。”一位年长的妇人看着我,微笑道。   我笑笑,道:“并非难事。”  “这位夫人是丞相府上的吧?我好想见过。”旁边一位妇人凑过来说。   “这是我们大司马的傅夫人!”屋内以为正在包裹腿伤的军士笑着说,“我等征战,傅夫人便送药,兄弟们都……嘶!”   包扎的医正无奈地说:“教你勿乱动。”   众人皆笑起来,外面的那些嘈杂听起来也没那么刺耳了。   “傅夫人,”一名妇人轻声对我说,“昨夜,城中民人闻得大司马要归来,皆欢欣鼓舞,这城,必破不了。”   我看着她,没有言语,眼眶却忽而有些发热。   望向外面,城头的火光映得人影纷杂,我的心思却已经飞得很远。   我说我不会走开,城亡我亡。可是那个人,他现在在何处?他真能赶得来么?   正当我出神,一人从外面奔进来:“夫人!傅夫人在何处?”   我抬眼,那正是阿元。   “何事?”我看她神色不对,连忙站起来。   “夫人!”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小女君……小女君被带走了!”      乳母跟着阿元一起到来,当我火急火燎地见道她,她双目已经哭得红肿。   “夫人……夫人……”乳母浑身发抖,声音哭得几乎说不下去。   “阿谧呢?”我急忙道,“勿哭,到底怎么回事?”   乳母擦擦眼泪,哽咽着对我说:“夫人方才走后……宫中的魏婕妤便到了、到了府中。她带来一件小衣,说、说是天子所赐……管事、管事来告知,我便带了小女君到堂上……婕妤看到小女君,称赞小女君美丽,说要抱一抱……我便将小女君交给了婕妤……婕妤又说要将小衣给小女君穿上,却忘了将小衣的腰带带来,让我去取一根腰带出来……我以为婕妤是魏氏的人,怎会有歹心?便回了院子……可是再出来,她们却没了踪影……”说着,乳母又哭了起来。   我疑惑重重:“而后呢?宅中不是有家人么?他们如何说?”   乳母边哭便道:“我也问过了家人,他们说婕妤那时与小女君玩得高兴,说要带她去门前观灯……可我去到门前,什么人也没有,婕妤乘来的马车也不见了……”   我浑身发冷,只觉眼前闪过片刻的空白。   “夫人!”阿元扶住我。   我扶着路旁一辆独轮小车,慢慢地坐下来。身上有些虚脱,却还用努力让自己平静。   魏婕妤。   我想起那时遇到她的情形,她看向天子的眼神……   “可曾向宫中的守卫问过,魏婕妤今夜踪迹?”我问阿元。   阿元点点头,道:“我来禀报时,绕到去了一回宫前。守门的羽林说,魏婕妤的确曾出宫,不久又回去了。她有天子赐的令牌,又是魏氏的人,故而羽林并未多问。”   天子的令牌。   我望向天空,既然如此,十有□与天子脱不开干系了。   魏婕妤那套说辞,只有家人、乳母这样未见过宫中世面的人才会相信,她去魏府,应当是早算计好的。   心跳越来越紧,天子要阿谧做什么?   阿谧……我掩住口,泪水奔涌而出。      “夫人,即刻入宫去寻么?”阿元问我。   我没说话,思绪却飞速地转起。   如果魏婕妤带走阿谧,是天子授意,那么我想到的这些,他不会没有想到。他为何如此?一瞬间,我似乎想到了什么,却觉得荒谬。   阿谧是个婴儿,又是个女婴,挟持她有什么用?   魏郯?我觉得不是,别说魏郯如今不在,就算他在,别人眼里,一个成不了子嗣的孩子,挟持来能要求什么?   我么?   这更可笑。我无权无势,他从我这里又能得到什么?   正思索不决,忽然,我听到有人大声喊道:“天子来了!天子御驾到城门了!”   天子?我听到这二字,登时回过神来。与阿元和乳母相视,她们亦是惊诧。   这时,只见程茂匆匆地从城楼上下来,神色惊诧。   军士们大声呼喝,让众人让道。   我望着大街上那边,立刻跟着上前。   “阿嫤!”没走几步,一个声音传来,我回头,却见裴潜从城楼上大步走下来,“你去何处?”   “天子!”我急忙道,“阿谧在天子手中!”     天子的御驾真的到了城门。   羽林护卫着,前呼后拥,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   “天子与我等一道守城!”有人大声道,忙碌的军士们登时兴奋起来,将官呼喝着不许松懈,声音却也响亮了许多。   军士开道,人群纷纷向两边让开。我的心催得急,等到城门前的街口,火光中明亮,天子已经从步撵上下来。   他的身后,跟着内侍。而内侍的怀里,抱着阿谧。   看到她安然无恙,我的心落下一点。她的手抓着内侍的衣服,眼睛看着四周的人群和火光,好奇而明亮。   “阿谧……”我的心像被拉扯着,想要上前,裴潜却按住我的肩膀。   他看着我,对我摇摇头。   “拜见陛下!”程茂上前,向天子行礼。   天子看着他,露出微笑:“将军请起。”说罢,他看向四周,朗声道,“今日逆贼围城,将士浴血,朕为天子,当领诸公一道守城,护国讨逆!”   周围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叫好之声。兴奋如同浇油窜起的烈火,“万岁”山呼震耳欲聋。   程茂亦神色激昂,向天子再礼:“臣誓与陛下共生死!”   身后将士异口同声。   鼓角鸣起,军士们重新奔走,城头的旗帜换成了天子的绣金红旗。将官上前,请天子等城楼,天子从容不迫,未几,却将目光看向我。   我也看着他,定定立在原地。   “不知傅夫人可愿意随朕登楼?”他声音缓缓。那双眼睛依旧温和,全无玩笑之意。   风吹着我的鬓发,冰冷在全身蔓延。   “敬诺。”我淡淡道,迈步上前。   “阿嫤!”裴潜一把扯住我的袖子。   我将袖子抽回,看着他着急的眼睛,低低道:“那是我的女儿。”   天子看着我走过去,露出笑意,从内侍怀里接过阿谧。      与长安的城墙比起来,雍都的城墙算不得高。可我登上去的时候,却觉得磴道漫长无比。一级一级,上方的夜空似乎慢慢接近,城头的火光映着天子肩头露出的阿谧的脸。   “呜……”她望着我,不住地伸手,想让我抱。见我不理会,她的嘴唇一瘪,“哇”地哭了起来。   “小女稚幼,陛下还是交与妾吧。”我忍不住道。   “朕甚喜小女君。”天子没有回头,抚着阿谧的背,声音悠然,“方才在宫中,小女君甚是乖巧。”   我知道此事并不简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谧再哭,指甲深深地掐在手心。   城楼很快到了。熊熊的烛燎光将四周照得几乎如同白昼,堞雉上排列着密密麻麻的盾牌,弩兵分作几排,轮次向城下放箭,城下虽喧哗,城上却有条不紊,只有将官呼喝指挥的声音,还有城下的箭矢砸在城楼瓦片上的破裂声。   除此之外,城上还有十几架魏安造的弩车。   它比我在淮阳是见过的似乎无多大区别,但似乎更好用,短短一瞬,已经射出五六箭,呼啸的破空之声如同索命的咒言。   程茂向天子禀报过城下战况之后,未几,匆匆离去。天子观望在城下涌来的火把光照,毫无惧色,唇边仍然带着微笑。   “朕闻大司马的细柳营以神箭见长,百步之内,破的不伤旁物。”天子道,“如今所见,确实非凡。”   我没有答话,只看着他怀中的阿谧。   阿谧的哭声已经不那么响亮,眼睛却仍望着我,似乎满是委屈,泪汪汪的。   突然,一声惨叫传来,前方一名弩兵被流矢射中了头,应声倒下,血流如泉涌。旁人立刻将他抬走,后方又有人即刻补上。   “投石!躲开!”有人惊呼,话音未落,只听“砰”一声,一块大石在我们右边三四丈之处落下,军士慌忙躲避,但还是传来了惨叫之声。   “陛下……”内侍声音慌张。   “陛下!”温昉与几名将官大步走来,神色紧张地一礼,“城楼危险,请陛下随我等回宫!”   天子的神色却不慌不忙:“朕与众将士共进退。”   温昉还要说话,天子出言打断:“将军不必再言,傅夫人誓与此城共存亡,朕亦然。”   温昉望着天子,又看向我,神色不定。   “傅夫人将小女君托付与朕,共同观战。”天子道。   他离身后的女墙很近,我将目光从天子袍角下的锦履移开,看着温昉,没有否认。 温昉向天子和我一礼:“陛下、夫人,保重!”说罢,对左右道:“护卫陛下!”   军士们大声答应。   “天子我我等共同守城!”守城的将官振臂高呼,朝军士大吼,“弩机、投石车!何在?!”   “在!”许多人重新列阵到堞雉前。   一声令下,整齐的机杼之声,伴着破空的呼啸,如同山石崩裂。箭矢和石块,如同暴雨一般朝城墙前的大地倾泻而下。   “他们喜欢这样。”天子忽然开口道,声音平静。他望着前方,手轻轻握着阿谧的小手,“你说,若我现在对付的是大司马,他们会选谁?”   我不答话。他的声音很轻,在嘈杂的城楼上,只有我和他能听见。   “丞相、梁玟、魏昭,还有你夫君。”天子却继续道,“朕从前常想,朕何德何能,让这么多人流血残杀?”   “自从何逵生乱,天下权势倾轧,无人得免。”我哀求道,“陛下,阿谧还是孩子。”   “听说大司马很是宠她。”天子似乎没听见,低头看着阿谧,手指抚抚她的脸蛋。   “陛下……”   “夫人不想听我说下去么?”天子抬眼看我。   我咬唇不语。   天子淡笑:“后来,朕看多了,忽而又觉得,这些人既然如此嗜爱,便让他们杀个够也好。魏昭、梁玟、魏康、郭承,他们的野心皆不下丞相,朕用这皮囊和这徒有虚名的基业,换得他们做一场天下大戏,此生又何憾之有?”   这话传入耳中,脑海中似乎闪过一道电光。   我惊诧地看着天子。   梁玟、魏康、郭承。   我曾经怀疑过,这些人同时发难,时机如此统一,魏昭的本事,却并不足以掌控。魏康与郭承的混战,看起来,一切都是魏昭失了应对……   “是陛下……”我轻轻道。   “可惜呢。”天子的神色仍然平静,双眸映着火光,奇异的明亮,“大司马还活着。”   嘈杂声似乎都瞬间远去,连夜风也凝固了。   “陛下欲如何?”我的声音微微发抖。   “与你看一场戏。”天子莞尔,看看被火光照亮的天空和原野,似乎在深思:“阿嫤,你想过自己会怎么死么?”   “嗖”一声,一支火箭掉落下来,砸在不远处的地上,军士连忙踩灭。阿谧趴在天子的肩膀上,不住往那边瞅。   “为何要死?”我盯着阿谧。   “死去,便不会有人追问你置祖宗基业何故,也不会日日累得妻儿担惊受怕。”天子缓缓道。 124、凯旋(下)   我摇头:“可若是死去,快乐亦无所知觉,遑论解脱……”   “云梯上来了!射!刀兵!”这时,有将官大吼。   城墙上起了一阵小小的混乱,盾牌拿走了,弩兵换上弓箭,涌到堞雉边上朝下方乱射。更多的军士从城墙下奔上来,准备与上了城的敌兵拼白刃。   不断地有人中箭倒地,又不断地有人补上去。   “弩机!射攻城锤!”程茂的吼声传来。   “他们到城门了呢。”天子对我一笑。   这笑容诡异非常,我正当疑惑,突然,洪亮的钟声传来。   城上的将士皆是一惊。   “皇宫!”片刻,有人大喊,“是皇宫!”   我朝皇宫的方向眺望,果然,火光亮起,伴着浓烟,那是报警的烽火。恐慌从心底升起,我望向天子。   他也望着那边,笑意从容。片刻,转向我:“你还记得我垂钓的那条溪流么?”   我怔住,未几,忽而明白过来。   雍都的皇宫不大,宫苑中只有三个小池和一道溪流。我曾听说,这是从前的雍侯营造的,四水连通,且用的是城外引来的活水。   我看着天子平静的脸,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不曾认识他。   “你怎能如此?”我的声音发虚,“他们守城,是为了你……”   “是为了他们自己。”天子神色冷漠,“还有大司马。”   “陛下还有妻儿!乱军来到,他们也要蒙难!”我大声道,周围的军士都看了过来。   “他们已经走了。”天子仍旧不慌不忙,唇角翘起,抚着阿谧的脸,“至于你我,都会死。”      “只怕未必!”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紧接着,脚步声杂乱。军士们让开一条道,当中一行人从城下来到,为首者,却是裴潜。   他风尘仆仆,看看我,又看向天子,一礼:“禀陛下,宫中乱军已全数剿杀!”   心如同在坠落的那一刻被托住。   天子的神色却是一变,盯着裴潜,似不可置信,片刻,望向皇宫。   火仍在烧,钟声仍传来。   “那是佯动,”裴潜淡淡道,“我等方才赶回到城下之时,羽林才开始点火。”   烛燎在风中刮得“呼呼”乱舞,映在天子的脸上,阴晴不定。   “陛下。”我小心地看着他,又看着阿谧,轻声道,“都过去了。”   “陛下!”这时,一个声音急急传来,望去,却是徐后上了城楼,怀里抱着年幼的皇子励,而后面,跟着哭泣不止的魏婕妤和魏贵人。   天子看到她们,脸色登时惊怒,看向裴潜:“是你!”   裴潜并不否认,道:“臣等赶到之时,乱贼正要将中宫灭口。”   “陛下!”徐后双目通红,“方才励儿啼哭,要寻陛下,妾等藏身无处,幸得将士相救。陛下若有万一,妾等孤儿寡母亦无生念!”   她怀里的皇子励啼哭着,天子看着他们,脸上的戾气如同死寂。   正在此时,忽然,一阵鼓声,如同夏日天边滚动的闷雷隆隆响起,隐约而浑厚。   城墙上登时传来一阵欢呼声。   众人皆诧异,朝前方张望。   “大司马!”有军士欣喜若狂地喊道,“大司马回来了!大司马真的回来了!”   心跳似乎在一刹那间被激起,我睁大眼睛望着橘色的夜空,密密麻麻的军士挡住了视线,只剩橘色的夜空和震撼人心的鼓响。   交战在刹那间停止,奔走的士卒,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嘶声力竭地欢呼;而我的周围,有人喜极而泣,有人相拥大笑。   “陛下……”我含着泪望向天子,“阿谧也有父亲,将她还与妾吧。”   天子看着我,又看看徐后。   徐后抚着皇子励望着他,仍在抽泣。   天子叹口气,将阿谧看了看,片刻,递给我。   我连忙伸手上前,才触到阿谧,立刻将她抱过来,唯恐天子变卦。   小小的身体,柔软而温热,将我浑身的寒冷一点一点温暖。我用力抱着她,亲吻他,如同那是世上最宝贵的恩赐……   “陛下!”一声惊呼传来,我看去,天子捂着胸口,倒了下去,内侍连忙将他扶住。   “陛下!”徐后连忙将皇子励交给旁人,上前将他扶住,泪流满面。   天子面色苍白,一团血色染红了衣襟。他喘着气,唇边带着血,眼睛用力睁着,望向前方。   “快请太医!”众人忙乱,有人大喊着。   我紧紧将阿谧抱在怀里,看着天子,一动不动。   “都过去了。”一个声音低低道。   我转头,裴潜立在身后。他方才奔忙许久,额角上泛着汗珠的光泽,却毫无憔悴之色,看起来仍温润如玉。   他看着我,又看看阿谧,未几,眉宇舒展,对她笑了笑。   “呜……咯咯……”阿谧瞅着他,不知为何,亦笑得开心。      我曾经许多次设想过魏郯回来的情形,就算是差点被吕征骗了的时候,我也没有放弃过。   他在许多的场合出现,我深夜孤眠时,众人在堂上哭丧时,我逃离魏府时,危险来临时等等。我对他的态度也跟我的心情一样多变,欢笑、撒娇、抱怨、踢他拧他,但当他真的出现,我只是抱着阿谧立在城墙上,看着遍野的火把光涌来,攻城的人丢盔弃甲,在城内和城外的军士夹击下四处逃窜,旗帜、兵器、尸首残落一地。   而那火把光照汇聚的洪流之前,一匹骏马当先,上面的人身披甲胄,正是我这段时日以来以来一直企盼的模样。   鼻子又开始发酸,我怕失态,眨眨眼睛把眼泪缩回去,心底的快活却丝毫不减。我想让阿谧也看,可是她在我怀里安静地依偎着,已经睡得香甜。   城上的军士还在欢庆,鼓乐声一遍接一遍地奏着,不知疲倦。公羊刿与几个新识得的细柳营将官在高谈阔论,我听到公羊刿自豪地说“我妇人”什么什么,众人哈哈大笑。   几乎每个军士嘴里都在说着“大司马”,而城下,无数的人涌到大街上,有的点着灯笼,有的点着火把。   人声鼎沸中,“大司马”三个字隐约能听见,像松涛疾风,一遍一遍,和着鼓点。      我看着他们,忽然觉得魏郯稍后入城,自己在这里除了看,什么也做不了。   “回去吧。”我对阿元说。   “回去?”阿元有些讶异。   我颔首,示意她看阿谧。   阿元有些遗憾,却笑笑,随我一道回府。   一夜还未过,当我从大门入内,看到满是缟素的灵堂,却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严均看到我抱着阿谧回来,绷紧的脸像是一下舒了口气。他领着家人上前行礼,又不住请罪,请我责罚疏失。   我已经很疲倦,让严均按家法酌量,径自回到了院子里。   给阿谧擦过身之后,我给她轻轻地穿好衣服,阿谧被我弄醒有些不乐意,我连忙哄她入睡。   外面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   “大公子……”家人的声音被推门声打断,我抬头,魏郯站在门口,   铁甲的声音有些吵,四目相对,我连忙将一根手指抵在唇间。   魏郯的动作顿住,远远地看着阿谧,脸上的棱角瞬间变得柔和。   我起身,朝他走过去。   魏郯立在门内,一动不动。不知为何,我朝他走过去的时候步子很急,可还差一两步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阿谧要睡觉,室中的光照并不明亮。   魏郯手里提着头盔,面容比从前黧黑了一些,却更显得眉目和轮廓锐气十足。一些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喉头,这张脸,我一直盼望着,我见到的时候也总在梦境里,以致于现在见到他,我仍有些不敢相信。   “怎一见到我就哭?”魏郯的声音有些无奈,未几,他的手揽过我的肩头。   一刹那,我却哭出了声来,抬头看着他,泪水却源源不断地把视线模糊。   “无事了……”魏郯似乎尽量把声音放得温和,吻吻我的额头,抚着我的背安慰道,“无事了,嗯?”   他的嘴唇干燥而粗砺,身上的气息满是汗水和尘土的味道。我紧紧地环着他的腰,愈发哭得不能自抑,过了会,又抬起头,泄愤地用力锤他的肩膀和胸膛:“你……你一个字也不肯给我!我带着阿、阿谧差点被人骗了!我、我前两日还在给你戴孝……呜呜……我以为你死了!呜呜呜呜……”  “无事了……”魏郯的声音歉疚,双臂抱得更紧,把我的头按在胸膛上,却任我踢打。      烛火泛着桔红的颜色,魏郯立在木架前解盔甲,一边解,一边不住偷眼看我。   我坐在榻上,哭是哭完了,却还一阵一阵地抽着气。我看他解腰带解了好一会,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来,上前帮他解。   “不必,”魏郯按住我的手:“全是泥尘血迹,脏。”   我瞥瞥他的铁甲,果然,脏兮兮的。而他的胸甲上,有一大片明显的湿漉漉的痕迹。   “方才你怎不说。”我又好气又好笑,绷着脸。   “夫人出气,为夫岂敢打断。”魏傕看一眼那狼藉之处,诚恳地说,“夫人若再想出气,待为夫将铠甲脱下,包夫人打起来手脚不疼。”   我的唇角忍不住动了动,却不想让他看破,转身坐回榻上。   案上有壶有杯,我想着魏郯回来还没喝过水,拿起杯来斟满。   这时,忽然,一叠纸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愣了一下,抬头。   魏郯一手拿着卸下铁甲,一手拿着那叠纸。   “何物?”我问。   “信。”魏郯说。   我讶然,接过来。   那是一叠厚厚的纸,足有十几张。打开,里面一张一张,画的都是小人。穿着盔甲的小人,穿着短褐的小人,打着赤膊的小人。   小人坐在船上,没过两天,他又骑在了马上。那马儿跑过江河,跑过山岭,跑过田野;有时候顶着日头,有时候泡在水里,有时候又淋着雨。   这一张一张的纸,有的小人多,有的小人少,有的看起来是坐着一笔一笔画的,有的是匆匆忙忙画的。而无一例外,每一张的最后,小人躺在地上,隔着一片云彩,有一个穿裙子的女人和一个更小的小人。   魏郯的画技永远那么差,把人的脑袋画得奇大,看起来滑稽。   我低头看着,忍俊不禁笑了起来,可眼底又漫起了水雾。   魏郯在我身旁坐下,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那双眼睛,颜色深邃,注视着人的时候,似乎有一股能把人牢牢攫住的力量。从前,我曾经觉得不自在,总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开,可后来,我发觉它如此美好,能让人沉醉。   他伸手来,将我眼角的泪水轻轻拭去。指腹上的粗砺刮过眼眶,砂砂麻麻。   我再也忍不住,坐过去,抱着他,把头埋在他的脖颈上。   “那时所有的消息都要与后方隔绝,我的也一样。”魏郯抚着我的头发,“我就都攒起来,等到回来一起给你。”   “嗯。”我轻声道,听着他胸膛里的心跳声,闭着眼睛静静享受。   “想我么?”他声音低低。   “想。”我答道,魏郯不再言语,拥着我,轻轻摩挲着我的头发。      魏郯虽然班师凯旋,可是魏昭和郭承的事还须善后。   郭承在逃走的时候被城上的弩车射中,当场毙命。魏昭领着余部两千人奔走五百里之后,被魏郯部将陈丰拿获。其余残兵,被杀被俘,总共七万五千余人。   第二日,清晨,一个消息传来。   郭夫人被人在离雍都不愿的一处乡邑中找到了,同他一起被找到的,还有奄奄一息的魏傕。魏傕被送回魏府的时候,一同出现的,还有韦郊。   “拜见夫人。”他看到我,笑眯眯地行礼。   “韦扁鹊。”我惊讶地看着他,又看看阿元,道,“扁鹊许久不见。”   阿元有些赧然,韦郊却笑得坦然,道:“夫人别来无恙。”   我看着这两人神色,心思一转,岔话问起魏傕的病势。   韦郊叹口气,摇头道:“丞相的病拖得太久,此番奔波未死,已是命大。某尽此生所学,也不过让丞相再拖一个月。”   我听得此言,微微颔首。   韦郊走后,我向阿元问起韦郊:“韦扁鹊是大公子带回来的么?”   “嗯。”阿元说,讪然笑笑,“他在汝南被大公子找到,有大公子押着,他不想回也要回。”   “他先前去了何处?”我问,“果真在外面云游了大半年。”   “也是,也不是。”阿元小声道,“夫人也知道为丞相医病棘手,他说命还要留来娶妇,故而……”说着,她又急忙道,“他并非弃治,常给丞相看病的那位杨太医,治中风也十分拿手,韦郊说雍都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会少。”   我点头,拍拍她的手,没再   多言。   心病难医,就算韦郊愿意治魏傕,魏傕的脾气,也未必会让韦郊有什么大用。扁鹊救人,却不必把命搭进去,明哲保身,换了谁都会这样。魏郯大概也明白这一点,他捉到韦郊之后,看起来也并没有为难他。 125、辞别   魏傕一世枭雄,又是主公,他回到魏府,众人都挂在心上。   可是郭夫人和魏昭则大不一样,这两人如何处置,上下皆是议论纷纷。   魏昭做过的事自不必说,结党谋反,杀戮京都,意图挟持天子。虽然这些差不多就是在魏傕身上学到的,可是他下手的时候,家族亲人都不曾顾及,当他被俘的消息传来,竟无人同情。   郭夫人也是个难题。魏昭的所作所为,与她脱不开关系。   可郭夫人毕竟是府中的主母,魏傕的照料之事也一直由她主持,若离了郭夫人,恐怕再没了合适的人选。   这二人都是难题,魏郯为此思虑不已。   自从那夜之后,我只见过郭夫人。   出逃又归来,郭夫人看上去苍老了许多。她从前保养得宜的面容,在短短几日内枯萎,眼眶深陷,双目黯淡,两鬓花白。   她毕竟是魏傕的夫人,魏郯见了她,仍然行礼称“母亲”,我见了她,也要称“姑氏”。只是,从前还有表面上的敬重,如今,却仅有称呼而已。   郭夫人受我们行礼的时候,并无表示。她只起身默默走开,神色如同雕像。而我们每回去探望魏傕,她也沉默寡言,似乎除了侍奉魏傕,把所有心思都放到了服侍魏傕上面。      魏傕回府的第二日,魏郯回来的时候比往常早,阿谧在榻上玩,还精神正好。   这孩子记性十分好,虽然已经两三个月不见魏郯,阿谧却没有彻底地忘记他。相处两三日之后,魏郯走过来,阿谧已经能像以前那样伸手要他抱,魏郯得意不已。   “女儿,再长大些,父亲教你骑马,带你去江上坐大船!”魏郯把阿谧举得高高。   阿谧喜欢这样,“咯咯”地笑。   “别人家给自家女儿许愿,都说长大了漂漂亮亮嫁郎君,大公子却说骑马坐船。”乳母忍俊不禁。   “我的女儿,当然与别人家不一样。”魏郯不以为然,说罢,一边逗阿谧一边看我,“阿谧看,母亲也笑了,可见父亲说得对是不是?”   我无奈地看着他:“净胡说。”说罢,将阿谧抱过来。   睡觉的时候,魏郯和我们共铺。他睡外面,我睡里面,阿谧睡中间。阿谧很快就睡得香甜,我闭着眼睛,却并不觉得十分困。我不是一个人,没多久,铺上传来辗转的声音。   “夫君睡不着?”我问。   “嗯,午后在营中睡了些时候。”魏郯有些诧异,“夫人也未睡?”   “嗯。”我说。   魏郯从枕边伸一只手过来,抚抚我的头发。   这两日,我们各自忙碌,像现在这样躺在一起说话的时候,简直绝无仅有。   “夫君在想二叔和姑氏的事,”我想了想,问,“今日上朝,商议如何?”   魏郯道:“二弟贬为庶民,发配融州。”   我讶然。这个发落,简直可称得上温柔。魏昭不必受刑,融州也并非荒凉之地。   “这是夫君的意思?”我问。   “嗯。”魏郯答道,停了停,“也是父亲的意思。他不愿我用重典,父亲虽说不出话,但我能明白。”   我也不多言语。魏傕的意思,我大致也能猜得到。如今魏郯大权在握,行事更当谨慎。自前朝起,帝王以孝悌治天下,魏郯对魏昭下狠手,于法理自是无背,可落到别人口中,手足相残几个字却是逃不了的。   “郭夫人呢?”我问。   “我也问过父亲,是否让母亲陪伴。”魏郯道,“他点了头。”   我了然,如此,也算万全了。   “睡吧。”我抬头,吻吻他的脸颊。   魏郯笑笑,等我正要离开,他却突然扳住我的头,俯下来。   呼吸在唇舌间纠缠,许久未触碰的欲望,像干柴触了火星,一点即燃。   他拉开薄被,翻身上来,手掌探入我的衣下,未几,肌肤一凉。   魏郯也脱了衣服,在上方看着我,呼吸起伏交错着,却停住了动作。   屋子里的光照黯淡,可我能感觉到他灼灼的目光,它落在我的起伏的肌肤上,一寸一寸地缓缓移过,静止之间,却更让我感到微微的战栗。   “夫君……”我的声音带着一抹奇妙的娇柔。  “点灯吧。”魏郯说。   我登时赧然,用力捉住他伸向灯台的手:“……阿谧!”   魏郯低低笑起来。他伸手抚过我的头发,俯□来。   这一回,那亲吻变得柔和许多。他抚摸着我的身体,唇舌和手指轻车熟路地挑逗,似乎满是着迷:“阿嫤……”   我喘着气,有些地方因为日久而生疏,不禁轻吟出声。   “疼的话,勿忍……”魏郯抬起我的腿,粗声道,说罢,忽而挺身。   没有预想中的干涩和疼痛,这一回欢好,竟是阿谧出生以来,我们在澡房之外的地方最尽兴的一次。   魏郯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他把我放在榻上,又把我放在他的腿上;让我面对着他,背对着他……冲撞带来的欢愉,像醇酒的后劲一样让人意乱情迷。我控制不住地呻吟,用指尖在他的背上留下红痕……   他还要把我放到案上,我又羞又恼,用力把他推开。      第二日,阿谧比我们醒得更早。   我醒来的时候,身上的酸痛让我动也不想动。   魏郯已经出去了,宅中也有别的事。   昨日,魏氏子侄们全都到家了,周氏和毛氏见到各自的夫君平安,皆是欢欣不已,在周氏府中设宴,邀我们过去一聚。   魏郯自从回了雍都,又开始了早出晚归。这边府中,只有我和魏安一道过去。   魏安是跟着魏慈他们一道回来的。出去两三个月,他的嗓子居然不再变声了,说起话来开始有一些男子的中气。   魏慈还是那个笑得爽朗的样子,家人聚宴之后,谈论起此番的征战,他滔滔不绝。   魏郯的那些画简简单单,只能看出他每日穿着什么,在地上还是在水上。而确切的事情,却是此时才知道。   梁玟中了魏郯的计。梁玟攻北方,土地乃是其次,最主要的却是粮草。十几天里,魏郯千里设伏,引梁玟一步一步入内。而就在五六日前,时机已到,魏郯下令四面出击。梁军回师不及,在邰阳受了重创。梁玟领军回撤,却被断了后路,就在新安江的边上,梁玟在混战中中箭,坠马而死。   魏慈道:“大堂兄原本想亲自引军追击残部,可听说雍都这边不好了,便即刻班师回朝,留下孟忠、许寿等人率军南进。”   我和周氏、毛氏等人听着,皆颔首。   “我还要往城墙查看弩机。”这时,魏安从席间起身,向我们开口道。   众人皆答应,魏安行了礼,往堂外走去。   “听说水军在新安佯败了?”周氏看着魏安的把背影,神色有些可惜,“大堂兄和四堂叔将水军训了那么久,我还以为要水上大战一番才是。”   “谁说的。”魏慈不以为然,“水军在汝南与梁玟的水军可是轰轰烈烈战了一场,且对岸领军的还是崔珽。”   “崔珽?”我讶然,“他不是梁玟的军师么?怎会在汝南?”   魏慈道:“长嫂有所不知,梁玟要被罚,崔珽本不同意。梁玟便将崔珽留守,自己过了江。”   “战况如何?”毛氏问。   “当然是这边赢了。”魏慈笑眯眯地说,“梁玟水军的船骸漂得满江都是。”说着,他感叹,“还是我们阿安聪明,什么博陵麒麟子,阿安的楼船才叫巨舰。”   我听得此言,想到了魏安和崔珽的邀约,而如今,崔珽败了。   午后,我到魏安的院子里去。不出所料,他又在对着一堆木料敲敲打打,十几年如一日。   “长嫂。”见到我,魏安停下手里的活,向我一礼。   “四叔。”我微笑,看看他做的物事,仍是一艘船。   “四叔还在造船?”我问,“我听闻四叔与崔公子的水战,是四叔胜了。”   不料,魏安摇摇头:“不是。”   “不是?”我讶然。   “我不如他。”魏安道,“梁玟攻水寨过江时,带走了大半船只,而兄长佯败,迎敌的不过是些残缺老旧之物。待水军战汝南之时,崔公子手中船只不足,而我方几乎一倍于彼。崔公子仍能僵持五日而拜,可知其果真了得。”   我看着他,觉得此人实诚得可爱。   “如此,”我问,“四叔还想与崔公子切磋么?崔公子何在?”  魏安沉默了一会,点点头:“嗯,我会去找他。”      梁蕙的丧事还在办,府中忙碌了几日,我一直不曾出门。   一日,阿元去李尚那边探望,回来见我的时候,神色有些奇怪。   “怎么了?”我问。   “夫人,季渊公子走了。”阿元道。   “走了?”我诧异,“去了何处?”   “不知。”阿元摇头,却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我:“这是他让公羊公子转交与你的。”   我愣住,接过来。展开,上面确是裴潜手笔,只有寥寥数字。   蓬莱千里,三月胶东。      魏傕回到雍都之后,虽有韦郊精心调理,可是正如韦郊所言,一个月之后,他还是去世了。   他走的那夜,魏郯、魏昭、魏安以及一众子侄都在榻前送终。   府中为许姬戴的孝还未除,新的孝又要换上。   棺内,魏傕衣冠隆重,双目紧闭,灰白的脸上毫无血色。他的样子像睡着了一样,却又与睡着的样子不同,奇异的死寂。   我看着他,心底不禁欷歔。我离开莱阳,与魏郯成婚,又有了阿谧,穷根究底,是缘起此人。我对他虽从来腹诽多过称赞,却不得不承认,我对他有几分敬意。一代枭雄,曾经叱咤风云,连天子都忌惮,却也终有一日会毫无知觉地睡去,与从前的一切尽皆了断。   我想到了父亲,又感到些讽刺。   同是权臣,他们一个将要全身厚葬,一个却已经身首难觅。   是因为父亲太忠君,手还伸得不够长么?   魏郯立在魏傕棺前,许久也没有挪步。他背对着我,肩上的抖动却瞒不过我的眼睛。我心里也不好受,轻轻拉过他的手。片刻,他紧紧反攥。   堂上的哭声不绝于耳,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从天子到臣属,雍都中的大小人物来了个遍。   天子也来了。   除了他,还有徐后。   虽然不必服丧,可他们二人来的时候,身上却穿得素白。魏郯与一众族人向他行礼。他亲自为魏傕化了纸钱,火苗翩翩而起,映着天子平静的面容,更显清瘦。   “大司马节哀。”他对魏郯说。   魏郯没有言语,行礼谢过。   这是魏郯凯旋以来,我第一次见到天子。他与魏郯面对面的时候,虽然一个站着一个行礼,却没有人会觉得他们有尊卑之分。   吊唁过后,天子的目光瞥过我,无波无澜。   我抱着阿谧,与他对视,并无言语。      魏傕出殡当日,朝中、军中,魏氏臣属无数,出殡当日,戴孝送殡的人绵延数里,哀乐连天,一直送到雍都三十里外的青箬原。   而满了七七之后,郭夫人搬入了佛堂,而魏昭便踏上了去融州的路。   魏郯让他在雍都多留了两个月,为的就是给魏傕送终。离开的那日,很意外的,他来求见我。   “不知二叔有何事?”我坐在堂上,讶然问他。   魏昭这些日子以来消瘦了许多,衬着孝服,竟显得有些单薄。   “弟求见长嫂,乃是想问一些旧事。”魏昭道。   旧事?我看着魏昭:“二叔但问。”   魏昭看着我,低声道:“许姬,是如何去的?”   我有些诧异,片刻,微微摇头,道:“许姬去世之时,妾并不在府中。不过第二日,她的尸首实在井中发现的,府中的家人曾经看过,其死前并无挣扎之象,当是自尽。”   魏昭听着,片刻,又道:“长嫂曾说,公主是死于乱军?”   “公主乃许姬所杀。”我说。   魏昭的面色发白,少顷,他垂眸闭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多谢长嫂。”他向我一礼,“治儿留在府中,日后还劳长嫂多加照顾,弟告辞。”说罢,拿起包袱,站起身来。   “二叔今后如何打算?”我问。   魏昭淡淡一笑,答非所问:“弟已是孑然一身之人。”将包袱往身上一背,朝堂外走去。   “他走了?”阿元从堂外进来,问我。   “嗯。”我颔首。   “还会回来么?”阿元问。   我没有回答,望着魏昭离去的方向,心里想着的却是他方才的话。   那身影消失在门外,孤寂而清冷,与我最后看到的许姬,竟有几分相似…… 126、梅瓶 作者有话要说:居然抄漏了一段,谢谢各位火眼金睛的同学~ 梅瓶这段用回原来的好。。 不要问我节操在哪里。。。   魏傕的七七之后,府中已经无所大事。严均管事做得不错,我这个主母日子过得清闲。   于是,我又开始关心起李尚那边的生意来。   有了韦郊,延年堂重开了。魏府的名声到底硬朗,登门请韦郊的人不少,据阿元说,他有时忙得吃饭都顾不上。   朝廷收复了荆州和江东,江南的货运已经重开。李尚立刻请马奎从南方押运货物,首批已经在了路上。而朝廷南进,所需药物又是紧张。李尚告诉我,太医署又向蔡让求药了。   这可谓好事连连,我盘算着自己能分到的钱,吃饭都觉得香了许多。   可是有一日,阿元从柴房回来,却神色紧张。   “夫人,今日我去取信,却不见有信。”她低声道。   我正与阿谧玩耍,道:“怎会?李掌事未送来?”   阿元想了想,道:“父亲的信一向守时,从未失约。”   我也觉得有些蹊跷,道:“问过送信之人了么?”   阿元摇摇头:“不曾见到那人。”   “再去问问。”我沉吟,道,“若不然,你回家一趟也好。”   阿元应下。      此事我并非放在心上。与李尚通密信的事,我从嫁来魏府就开始做了,从未出过纰漏。   可是午膳前,魏郯回来的时候,手里却拿着一张纸。我瞥到的时候,只觉心“嗵”一声响,双目定住。   那正是李尚的密信。   “夫君手中何物?”我心虚,若无其事地问道。   “府中新来的府兵军曹董骅,今日巡视柴房,发觉地上落了此物。”他说,“董骅方才交与我,说像是密信。”   心登时沉到谷底。我看着他将信打开,灵机一动,拉着他的手,道:“夫君,来看阿谧的新衣。”   “看什么,阿谧在睡。”魏傕对那密信却是兴致勃勃,不仅不走,还将我拉到身边,手一抖,将信纸打开。   心跳得十分快,我几乎不知道自己在用什么表情对着他,脑海里只剩下了那张纸。   此时,我心底无比地盼望阿谧立刻醒来大声哭闹,好让我觉得不那么窘迫。可阿谧还在熟睡,我的希望破灭了。   魏傕会怎么想?我盯着那张纸,想起长辈们训导妇人的话,什么授受私通之类的……心中有一丝仅存的希翼。李尚的信向来谨慎,善于藏字,别人看着或许会觉得全然狗屁不通。可是,魏郯这样的人,脚底都能长出心眼,他看不出来,岂非更加怀疑?我又该如何掩饰……   “十月,止血散二十石,每石五百钱;止泻散二十石,每石六百钱;雄黄十五石,每石一百五十钱;藿香丸一百斤,每斤两百钱,共四万四千二百五十钱……”魏郯缓缓念道。   我:“……”   只见魏郯眉头微蹙,似在深思:“都是军需之物,我几日前曾令太医署屯药,藿香丸似乎只有一家有,叫什么来着?延年堂?”   我的身上像灌进了冰水,看着魏郯,心跳都快停了。   魏郯看向我,目光变得饶有兴味:“我记得它的主人是夫人从前那位掌事,姓李。”   如果说他方才把密信里的字一个一个挑出来念,把我惊得一身冷汗,那么如今他说出这话,我已经视死如归。   这个怪物。   我也明白过来,他将这信拿来我面前,就是要念给我听的……   仅存的那点力气让我不够胆量开口,也没信心在他面前掩饰过关。我只点了点头。   “李尚才来雍都之时,不是快饿死了么?后来竟做起这般大的买卖,是夫人出的本钱?”   听到这话,刹那间,我似乎嗅到了一线生机。   是呀,我救助自己的旧仆,有什么不对?这算不得私通,我可清白得很。   我定定心,抬头道:“正是。李尚生活艰难,妾便取了嫁妆中的金子与他。”说罢,委屈地望着他,“李尚为人敦厚,每月送信来报知盈利之数,可张扬出去,又恐惹出是非,只得出此下策。”  魏郯摸摸我的头:“这信中最后那句,夫人还当解释。”   我愣了一下,看向那纸。   果然,魏郯方才念完的那几句后面,还有几个字——夫人分七成,共三万零九百七十五钱。   我欲哭无泪。   李尚为人诚实是诚实,有时候简直迂腐又死板。他每次报账,必定要写上我那份钱的数目。我曾觉得不妥,告诉他不必如此,他却坚持,说写的时候会做得更隐蔽。   也的确写得隐蔽,隔着几行,要斜着看才能看出那些数字,但夜路行多遇鬼,河边走多湿鞋,今日撞上了魏郯这个妖怪。   “那是李掌事借了妾的钱觉得过意不去,一定要与妾分账……”我连忙解释,“妾从未收过一钱。”   “哦?”魏郯看着我,“真的?”   我用力点头:“千真万确。”   魏郯笑笑,却叹口气:“我本以为夫人是有意分成,还想下回要添的药也一并交与李掌事算了。”   我愣住。   “军中还要添药?”我问。   “嗯。”魏郯道,“南方瘴气毒虫甚猛,军士多有水土不服。”   我心中一动。   “夫君。”我拉着他的手,“李掌事入傅府之前曾经营药材多年,货良价优,夫君既有意将药材之事交与他,何不照做?”   魏郯却摸摸下巴,似在认真考虑:“可别家价钱也好,包退包换。夫人不分成,钱花出去也全是别人的,我为何要给李管事。”   我忙道:“那妾分成便是。”   “哦?”魏郯注视着我,意味深长。   我看着他的神色,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却说不出为什么。   这时,阿元在门外说,午膳已经备好。   “用膳吧。”魏郯站起身,拉过我的手,往门外走去。      说实话,这一餐饭,我吃得十分忐忑。   魏郯一言不发,吃过饭之后,在堂上见了几个人,交代一声不回来用晚膳,就出去了。   我回到屋子里,阿谧正好醒来,肚子饿了,一脸要哭的样子。   我忙七忙八,心里却想着方才的事。   魏郯已经发现了我的生意,我便也不多隐瞒。回想起方才的答话,我觉得并无错漏。与李尚分成的事,能遮掩过去就遮掩,遮掩不过去也无所谓。反正直到如今,钱财的确都由李尚保管着,我也确实不曾拿一钱回来。   魏郯如果实在要气,大概就是气我从来没跟他说过。   可正如我方才说的那样,我不要钱,这也就不是我的生意,告诉魏郯做甚?   前前后后梳理了一遍,我觉得自己也算有理的。   那么,魏郯是如何看法?   我又陷入了苦恼。   “呜呜……”阿谧坐在乳母怀里,不满地把头左撇右撇,就是不肯吃阿谧喂来的米糊。   “小女君,张口。”阿元哄道。   阿谧却一个劲的躲,小脸皱着,仿佛米糊是世上最讨厌的食物。   “夫人,小女君不肯吃呢。”阿元丧气地望向我。   “怎么了?为何不吃。”我看着阿谧,“又并非刚戒奶时。”   她伸手要抱,眼睛却望着院子里。   看望去,忽然明白过来,庭院里面有几只麻雀飞来飞去,她想出去玩。那是魏郯惯的,近来天寒,他在家中,最大的癖好就是拿一把黍米,带着阿谧去院子里喂麻雀。   父女都是不让人省心的。我叹口气,对她摇摇头:“阿谧不吃,母亲就不抱。”      魏郯虽然没有用晚膳,回来的时候,却不算晚。     阿谧刚睡下,我听到外面有动静,就走了出去。   魏郯风尘仆仆,我看到他的袴上沾了泥污,就知道他又去了营中。   “夫君沐浴么?”我问他。   “嗯。”魏郯走到案前,将一碗水仰头喝下。   我想说些什么,可要开口,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只得转头,吩咐阿元去叫家人备好汤水。   魏郯将剑和革带等物除下之后,往门外走去。   我不由自主地跟上前,才到门口,他忽而驻步回头。   “夫人要与我一同沐浴?”他问。   我摇头:“不是。”   魏郯唇边掠过一丝戏谑:“那总跟着我做甚?”  我哑然。   “有话要说?”他问。   我踌躇着,片刻,轻声道:“夫君,白日之事……”   “我已告知太医署。”   我讶然,望着他,不知应该笑还是应该更忐忑。   魏郯深吸口气:“随我来。”   说罢,揽过我的肩,朝侧室走去。      他带我去的地方不远,正是侧室。   家人将房门打开,旧物曝晒过的味道和尘土的味道混在一起。   魏郯让家人将灯烛点亮,又让他们退下。他四处看了看,问我:“夫人来过?”   我颔首。   魏郯打开两只箱子,看了看,又阖上。   “我曾告知夫人此处埋了金子,夫人可曾看过?”他问。   我一怔。辽东兵围城的时候,我曾想过把金子取出来逃离魏府,可是那时已经来不及了。   “不曾。”我说。   魏郯的脸上泛起些苦笑,看着我:“为何?”   我不语。   心底忽而有什么被触了一下。   是啊,为何?我自从嫁进来,就一直想着我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离开。可即使是逃难,即使是身陷险境,回来之后,我也仍旧生活在这里。哪怕再艰难,我也没有动过把金子挖出来的念头。   我真的想离开么?了断一切地离开?   眼眶有些酸酸的,似乎委屈,又似乎不是。我望着魏郯,他的脸在烛光中半明半暗,却看不清究竟。   他没说话,却转开身,去墙边取来一只铁铲。   “夫人将那些杂物搬开,我来挖。”魏郯道。   我诧异,但还是应了一声,依言走过去。   角落里,仍然和我上次看到的那样,摆着好些落满灰尘的瓶瓶罐罐。我一个一个将它们搬出来,放到一旁。魏郯拿着铁铲上前,一铲一铲地将土铲开。   土星不时地溅出来,我忙将近处一个瓷瓶搬开。可才拿在手里,却觉得有些眼熟。   那是一只梅瓶。   抹开灰尘,洁白细腻的质地,釉色均匀,细腻的纹路如卷云花草般舒展,正如当年,我对它的样子感到奇特,最后决定拿出去卖。   烛光下,瓶身上泛着柔和而纯净的靛青,记忆仿佛从光洁的釉质下萌破而出。   “……身无百钱,不走长安。”烈日下,我抱着它,不耐烦地对前来问价的少年说,“这梅瓶,我要卖一百钱呢。”    “……阿潜,我昨日卖了一只梅瓶,你猜多少?”我高兴地对裴潜说,“我只想卖一百钱,可那人给了我一百五十钱!”   ……   “这梅瓶……”我抬头,心跳得很快,“这梅瓶是谁人的?”   “嗯?”魏郯看一眼,“多年前我买的。”说罢,继续铲土。   “在何处买的?”我忙问。   魏郯直起腰来,悠悠道:“忘了。只记得是个不识货的傻瓜,值十金的梅瓶,一百五十钱卖给了我。”说罢,他看着我,唇角勾勾:“诚然,夫人这般聪颖,是断不会将十金的梅瓶卖一百五十钱的。”   我望着他,愣愣的。张张口,想说什么,可是眼前一酸,泪水却率先涌了出来。     “怎么了?”魏郯放下铁铲走过来,声音啼笑皆非,“怎没说两句又来红眼?”他伸手来扶我,我用力捉住他,一下扑到他的怀里。   宽阔的胸膛,温暖,厚实。   我不说话,只抱着他,哭得越来越厉害,却又忍不住想笑,气息一下一下地哽咽着,像是小时候在花园的哪个角落找到了自己苦寻无果的宝贝。   魏郯也不再说话,任我哭着,轻拍着我的肩膀。   “你……”好一会,我埋着头道,声音断断续续,“你将梅、梅瓶放在……放在金子上……就、就是要等我……等我挖的时候看、看到……”说着,我抬头看他,“是么……”   出乎我的意料,魏郯的神色居然有些窘。   “不是……”他扯扯唇角,似乎想若无其事,却极不自然地别来脸,“这瓶子也算是花大钱买的,我就觉得与金子放在一处合衬。”   “就是!”我扯着他的衣襟,固执道,“你就是故意!”   魏郯愣了愣,脸上忽而有些可疑的晕色,像刚喝了酒。   “胡说什么……”他笑笑,正要再把头转开,我一把固住他的脸。   “好好好!”魏郯一脸苦相,“我故意我故意!”说着,他掰开我的手,指指那土坑里,“金子挖到了,不看?”   我怔了怔,看过去。   只见魏郯弯腰,将一只布包提出来,沉甸甸的。他将布包放在地上,打开,我睁大了眼睛。   烛光下   ,只见里面黄澄澄的,确实是一块一块的金子。但再仔细看,许是埋藏多年,有几块的面上泛着绿色。   “赤金?”我讶然。   “嗯。”魏郯将那些金子拿出来看了看,颇有感慨:“我祖母留给我的,从我六岁起,一年给一斤,说要用来娶妇。可惜,才攒到十斤,她就去了。”   我:“……”      梅瓶被洗得干干净净,将它摆在室中的时候,乍看去,简直蓬荜生辉。     魏郯沐浴回来,收拾完毕,我却不想睡。今夜惊诧太多,有许多事在脑海中似断似连。打铁须趁热,我怕过了今夜,魏郯就再也不肯开口了。   窗子关得严严实实的,灌了热水的暖炉把被窝里烘得舒服。   我躺在他的怀里,望着窗前的梅瓶,心中满是好奇:“夫君买瓶之时,是第一次见我?”   “嗯,算是。”魏郯道。他似乎很后悔方才带我去侧室,催促道:“方才不是说完了么?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我自然不会答应:“还未说完。夫君后来还见过我么?”我想了想,“夫君是羽林,还记得我何时嫁走。”   魏郯瞥瞥我,弯弯唇角:“夫人当年出入宫禁,香车宝马,为夫想看不见也难。”   我想想,也觉得有理。可是再想想,还是觉得际遇奇妙。魏郯那时看我,又会觉得如何?   在成婚之初,他告诉我侧室里埋有金子的时候,梅瓶就已经放在那里。若是故意的,是否可以说,他那时就希望我会发现这只梅瓶?   想到这些,思绪慢慢回溯,我又苦笑。就算他有意,自己那时也不会因为这个留下来。却反而是遇到赔钱之后决定回到魏郯的身边。   “夫君那时喜欢我么?”我轻轻问道。   “不喜欢。”他干脆地说说。   这回答是在意料之中。我当年有裴潜,他当年有徐苹。他还与裴潜是好友,怎会看上我?   但我还是不太乐意:“是么?”   魏郯似在回忆:“斤斤计较,总梳着总角,像根豆芽……”   我掐他的肋下的痒肉。   魏郯笑了起来,痞气十足,缓缓道:“不过后来甚好,该有的都有。”说着,眼睛瞥瞥我胸前。   “不正经。”我羞恼地用手推开他的脸。   魏郯一把捉住我的手,摸摸我的头,说;“那便说正经的。李掌事那生意,既是我许的,分成就应该全归我,夫人以为如何?”   我一愣,又好气又好笑。   “不给。”我答得斩钉截铁,“那分成是李尚给妾的,便全是妾的。”说完,又补充道,“还有夫君那些金子,也全是妾的。”   魏郯瞥我:“都是赤金,夫人不是嫌弃不值钱?”   我扬扬眉,这人到底眼睛毒。赤金与黄金,一个地一个天。如今市价,一斤黄金可抵万钱,而魏郯这十斤赤金熔了造币,也就抵千余铜钱。与李尚这回的生意比起来,也就是个零头;跟那只梅瓶比起来,更是零头都赶不上。   “嫌弃?”魏郯看看我,眉头一扬。   我连忙摇头:“不嫌弃。”   “那你抱着那梅瓶做甚?”   不过,那也是钱。   “赤金也是金,祖母留给夫君娶妇,就是给妾。”我眨眨眼睛,“妾也从未说嫌弃。”   魏郯笑起来,把我搂过去,低头在我的脖子蹭了蹭:“奸商。”   我亦笑,顺着他的手臂翻个身,望着那双眼睛,嘴唇若即若离:“夫君未听过一句话?”   “嗯?”魏郯的目光变得深黯,“何话。”   我的手指慢慢在他的胸膛上画着:“无商不奸。”   魏郯的手突然用力,将我的头按下。   吻热烈而深入,挑衅一般纠缠。我迎着他,手滑到他的腰下,伸进他的衣底。   健硕的身体,肌肤平滑,我的手盘桓在他的脐间,一点一点,慢慢往下。   他的手突然将我按住。   “别乱动……”他声音粗嘎。   我微笑,低头将吻移到他的喉结上,另一只手继续。   魏郯胸膛起伏,一个翻身,将我的手脚都压住。   “再胡闹,一起去浸凉水……”他恶狠狠地威胁。   我吐吐舌头,立刻收手。   魏郯看着我,过了会,无奈的笑笑,放开我,一口气吹灭榻旁的烛火。   躁动的心在夜色中慢慢平复,我侧着身,窗户透来的微弱光照中,魏郯的鼻梁的剪影如同山峰。   “我这么好看?”他突然道。   “妾看阿谧。”我自然地接道。   魏郯伸手来捏我,我一把挡住,却被他反握着,再不放开。   “睡。”魏郯道。   我心底喜滋滋的,把头贴着他的手臂,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阿嫤。”睡意渐浓,我正进入混沌的时候,忽而听到魏郯唤我的名字。   我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当年每到十五,我都争着去守宫门。”   十五?我觉得这日子挺熟悉,可是……守宫门?算了,明日再想……   “阿嫤,还想去看山海么?”他的声音似乎在我耳畔低叹。   我想开口,可是太困,声音全然出不来。只依稀听到一个声音在心底答道,想看,可你会带我去么…… 127、仙山(完结)   山石嶙峋,风吹来,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凉凉的,湿湿的。   马车在道路上辚辚向前,轧过面上的细沙,发出软绵绵的声音。   “阿谧,看。”我撩着帏帘,将阿谧搂到身旁,兴奋地指着外面,“那时什么?”   阿谧望着道路旁那一片广阔无垠的水面,风一阵一阵地吹来,她细软的头发丝丝飞舞。   “海……”她艰难而稚嫩地说出一个字。   我笑起来,低头亲了她一口。   “小女君,”阿元在一旁笑道,“海里有什么?”   阿谧眨眨眼睛,片刻,嘴唇嘟起:“鱼……”   欢笑随着风,和着海水拍岸声四散而去。      我倚着车壁,望着外面。   这就是海。父亲那个属官跟我说过的,浩瀚无边的海。   它有的地方时沙滩,有的地方是悬崖。海浪比我见过的所有江河水浪都大,拍在沙滩上,会留下镜子一样光亮的水痕,拍在礁石上却凶狠无比,将大块的浪头狠狠摔碎。   我好奇地张望着。乍一看去,海面与大江也差不多,尤其是带些雾气的时候,似乎并无二致。可是再看久一些,便可看出分别。最明显的,就是海上时常能看到竦峙的岛山,一座一座,伫立其中。   “这些山竟生在了水里。”阿元初见时,咋舌道。   我想到的,却是仙山。不禁遐想更远、更深的海中,也有这样的山岛么?那些宝气霞光笼罩的仙山,不知何等壮观……   正神游之间,马车停了下来。   “夫人,到了。”驭者在车前道。   这时,却见一匹毛色油亮的黑马出现在车窗之外,马脸对着车里,喷了一个响鼻。   阿谧“咯咯”地笑。   未几,帏帘掀开,一双手伸进来,阿谧立刻扑上去。   “当心。”我一边叮嘱着一边跟着下车,外面,魏郯骑在黑马上,将阿谧放在身前。阳光灿灿洒下,他朝我看过来,嘴唇弯起漂亮的弧。   “驾驾……”阿谧满脸兴奋,“驾……”   “驾!”魏郯叱一声,腿夹马腹,黑马立刻朝沙滩驰去。   海风中留下一串清亮的笑声。   “主公一沾上小女君,就像个孩子呢。”阿元在我旁边,无奈地笑道。   我也笑,与她一道跟着沙滩上的蹄印前行。      沙地软绵绵的,有的地方踩下去,沙子会没过足背。这些沙子极细,进到丝履中我能感觉得到,却一点也不觉难受。   这般奇异的感觉,就像小时候我偷偷爬上母亲的大榻,在她那厚厚的丝棉褥子上踩着玩。   “夫人,看那边。”阿元忽然道。   我望去,只见沙滩上,一道栈桥延伸而出,尽头处,一艘大船停在那里,足有五六丈高,威风凛凛,模样崭新。栈桥上人来人往,似乎正把货物搬到船上。   “母……亲……”阿谧那口舌不清却又响亮的喊声传来,远远的,我望见黑马旁边,魏郯抱着阿谧,似乎在与人说话。   我笑笑,朝他们走过去。   “长嫂。”魏安见到我,连忙行礼。   “四叔。”我还礼,未几,看向他身旁的人。   崔珽坐在推车上,看着我,俊秀的脸庞露出微笑,在车上一揖:“夫人。”   “崔公子。”我向他还礼。   “试过水了么?”魏郯问魏安。   “试过了。”魏安答道。   “舟人呢?”   “大司马放心,舟人都是当地的渔人,水情熟悉。”崔珽道。   魏郯看看他,颔首,没有说话。   去年,魏安说要造海船,离开雍都来到胶东。今年年初,他来信说海船造好了,三月便可出海。   朝中无事,二月的时候,魏郯便以东巡屯田之名,带着我和阿谧离开雍都,往胶东而来。   魏安造的大船,据说很大,乘船的人也不少,舟人就要十人。至于船主人,除了魏安、崔珽,还有裴潜。   当初我听魏安说二月成船,三月出海,首先想到的就是裴潜。   如此巧合,他说他没有怂恿,恐怕无人相信。      “季渊何在?”魏郯问。   魏安举目望了望,未几,朝栈栈桥上一指:“那边。”  我随着望去,忙忙碌碌的民夫之间,有一人身着长袍,身形熟悉。望了一会,才收回目光,我发现魏郯看着我。   “妾去与季渊道别。”我对魏郯道。   魏郯望望那边,颔首:“去吧。”   我对他笑笑,朝栈桥那边走去。      栈桥不宽,我时常要让着过路的民夫,好一会,才终于走到大船边上。   裴潜正在指挥民夫安置物什,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微笑。   “何时来的?”他从船上下来,问道。   “方才。”我说。   裴潜又笑了笑。许是在海边风吹日晒,他的脸黑了许多,当然,仍然比魏郯要白。不仅是肤色,他整个人都似乎与先前不大一样了。年幼时,他意气风发,青年时,他眉间时有忧郁之色,而现在,他仍然俊雅,却似乎无忧无虑,笑容如同头顶的阳光。   “要去到何时?”我问。   “去不多时,”裴潜道,“船上的水粮只够十人吃一个月。”   我讶然。   裴潜看着我,讥诮地说:“你可是以为乘一叶舢板便可出海寻仙岛?”   我赧然。自己想什么,在他面前甚少被揭得不准。   “没想到当初嚷得最凶的时候,如今成事的却是你。”我叹道。   裴潜莞尔:“若海外有赚钱的买卖,我会告知你。”   又来揶揄我。我瞪他一眼,却不禁笑起来。   “船……船……”这时,一个稚幼的声音传入耳中,我回头望去,却见魏郯抱着阿谧走了来。   “母……亲……”她看到我,立刻伸手要报。   我上前,将阿谧从魏郯怀里接过来。   “要启程了?”魏郯看看那大船,又看看裴潜。   “正是。”裴潜道。   二人对视着,神色皆是平和。   “回来之后呢?”魏郯问。   “看到时如何。”裴潜道,“若不尽兴,再出几次。”   魏郯笑得无奈。   “若是累了,可回朝中。”魏郯道,神色认真,“我要帮手。”   裴潜唇角弯了弯。   “帮手不一定。”他说,“当年在长安,你我约过比剑,许多年了还未真的比过一次。”   魏郯眼睛一亮,笑道:“季渊若比,我就算来一趟胶郡也要比。”   “一言为定。”裴潜看着他。   “一言为定。”魏郯颔首。      舟人大声地呼喝,船慢慢地离开了水面。   “保重!”魏郯在栈桥上拱手。   船上的人望着这边,纷纷皆还礼。   我望着那大船渐渐远行,只觉心里的梦似乎在放在了那船上,如今被他们渐渐带离。   “不想崔公子这般人物,原本是死敌,如今却与四叔一道出了海。”我望着那边,轻叹道。   “什么死敌。”魏郯淡淡道,“各为其主,他比许多人都想得开。”说罢,他话头一转,“想看得更远些么?”   “更远些?”我想了想,望着大舟,笑着点点头。      风从海面上吹来,将我的衣袂吹得飘然鼓风。日头当空,万里无云,海水碧波起伏,与天边相接。   魏郯抱着阿谧,带着我来到离栈桥不远的小山上。这山生得奇特,山石高大,苍松如盖,从后面的山林里一路延伸而来,颇有几分风骨。   魏郯朝山坡上走去。坡势并不陡峭,沿着小径一步步往上,没多久,已经能看到山顶。   而尽头处,是一块石矶,像拳头一样,伸出海上。   魏郯抱着阿谧走到石矶上,风吹得他的帻巾飘飘。   “过来。”他回头对我道。   我走过去,旁边遮蔽的松树退去,视野登时开阔。   石矶下,是令人心悸的虚空。海风拂着浪涛拍打礁石,传来擂鼓一样的额声音。放眼处,蓝天深邃、碧海无垠、沙滩金黄,还有远方若隐若现的山岛。颜色极尽简单,却构成一幅令人叹为观止的画卷。   “夫君常来?”我望着眼前的奇景,只觉怎样也望不够。   “也是第一次,阿安告诉我的。”魏郯道,“方圆几十里,此处地势最好。”   我颔首,正要再往前一步,魏郯拉住我:“当心。”   我笑笑,反握住他的手。   阳光灼灼,魏郯的脸上犹如镀着一层蜜金。不知为何,我觉得他此时的神色,有一些与以往不同的气势,那双目中折射出来的光芒,炯炯而锐利,却不乏沉静开阔。我想起了上次跟他一起在刚下过雪的雁台眺望长安,他也这样神色,像审视一盘缜密的棋局,又像欣赏美丽窈窕的情人。   “夫君在想什么?”我抓住心中那一闪即逝的悸动,开口问道。   “嗯?”魏郯看看我,莞尔,缓缓道,“想许多。登高远眺,能思考许多事。比如脚下,你因何而立足,又因何眺望于此。”   我望着他,心跳隐隐。   “如此,夫君因何立足?又因何眺望?”我问。   魏郯注视着我,阳光将他的双眸染得温和而分明。   “此时么?”他低低道,说罢忽而低头,往我的唇上啄了一下。   柔情与蜜意,像这日头下的海风一样,让我如沐温暖。   我望着那他深深的双眸,踮脚,也往那唇上回了一下。   “呜……”阿谧看着我们,神色好奇。   魏郯也吻吻阿谧的脸,搂过我的腰,再度看向大海。   “他们真能找到仙山么?”过了会,他问。   我笑笑,将魏郯的手握在掌间,缓缓道:“仙山,我已经找到了。”   “嗯?”为他讶然看我。   我却笑意越深,靠在他怀里,深深地呼吸。   天空传来几声鸟鸣,我望去,只见是两只海鸥。   它们正展翅高飞,洁白而修长的翅膀,在天幕中交叠,犹如比翼……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更的时候忘了写完结感言,今天回来补充。 各位大人,嫤语书年的正文到此为止了,多谢大家长久以来的支持,因为大家的鲜花、银子和鞭子,鹅的写作一直没有感到孤单,这篇文成为了鹅写得最快的一篇(T T) 肯定有番外的,但大概会在8月下旬。 因为这几天时间不宽裕,下个月一到,鹅就要出门旅游了。(知道我为啥一定要赶了吧T T) 情节一定还有不完善的地方,鹅还会回头看,觉得不满意,也还是会修改。好吧,在鹅的多次反复使用之后,人品和操守已经破败不堪。不过修改都是细节上的,框架是不会再动。谢谢帮忙捉虫,蚊香眼的时候码字,很多小虫就不受控制地出现了,鞠躬…… 多谢各位给鹅的霸王票,实在不好意思,鹅这么低效的速度,有时错字连篇,还有姑娘打赏,羞。。本来想一位一位感谢的,可是找不到全体名单,只有在这里再说一声,很惭愧,谢谢各位~ 128 未央(结局章)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   比凉爽的秋风更加让雍都朝野振奋的,是南方平定,大军班师回朝的消息。   骄阳在湛蓝的天空中灼灼明亮,雍都的城墙面前,去年大战留下的满地狼藉早已不见了踪影。风吹来,城头的旗帜猎猎作响。红底日月的天子旗插在城楼正中,也插得最高,可它的周围,交龙玄底,魏氏的诸侯旗遍布各处。   “来了。”周氏忽而在我身后道。我一手遮在眉间,朝远方眺望。   只见尘头乍起,果然正有队伍出现在道路尽头。左右一阵兴奋,待得那些人马的影子变得清晰之时,城头鼓角齐鸣,得胜乐的声音雄壮激昂。   我身旁的玉莹望着远方,忍不住掩面而泣。妇人们纷纷安慰她,有人笑着说她再这么哭下去,脸上的妆粉便化了,可见不得许寿。玉莹这才紧张地立即拭净泪水,不时问婢女妆容是否难看。   “父亲……”阿谧被阿元抱在怀里,忽然将小手朝城下招了招。我随着望去,只见军士列阵而出,五匹骏马拉着一辆车,辚辚跟在后面。车上没有车盖,魏郯身着朝服端正地坐着,四周仪仗俨然。   “真是大司马呢,小女君真聪明。”阿元笑着说。   阿谧已经来过城头多次。她不怕高,不怕吵闹,也不怕军士。   “父亲!”她被阿元夸得有些喜滋滋的,忽然向魏郯大声喊道,阿元连忙捂住她的嘴。   魏郯坐在车上,一动不动。   前方,“孟”字、“许”字和绘着各色神兽的大旗已经看得清楚,军士行进阵列齐整,竖起的兵刃密密麻麻,气势赳赳。待到城前,队伍前的众将下马。孟忠、许寿以及出城百里监军的魏平上前向魏郯行礼,大声禀报归来将士之数。魏郯下车,亲手将几人扶起,置酒接风。   而礼毕之后,军士两边分开,却有一车缓缓驰出。待到百步之处,车上一人身着素白衣袍,手捧玉玺,走到魏郯面前,跪拜道:“罪人王茂携玉玺来降,伏惟请罪。”魏郯接过玉玺,将他搀起,道:“王公归顺朝廷,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王茂虽起,却仍垂头,远远望去,一脸谦恭之色。   “王茂?”毛氏小声道,“不就是割据了百越,自称岭南王的那个王茂?”   “就是他。”周氏颔首。   “他归顺朝廷,倒是大堂兄先来受降?”毛氏不解地问。   “当然是大堂兄。”周氏嗤笑。“又不是天子打败了他。”   毛氏哂然。   王茂曾是先帝的岭南刺史,与大多数割据诸侯一样,天下大乱之后,王茂拥兵自立,借岭南的山泽和密林裂土一方。他的归降意义重大,江东吴氏、荆州梁氏和岭南王氏,是南方最大的割据诸侯,如今,灭的灭,降的降,南方重新回到了朝廷手中。   我四处望了望。天子没有来,百官却来了不少。有的立在城上,有的在城下,像是刚从朝堂上过来,亦各着朝服。见得这般阵势,那些能被我瞥到的脸上,表情各异。   雍都的朝臣,除了迁都之后新入仕的,大多是长安的旧臣。他们出身士族,此生见过的的争战,是从何逵乱长安以及之后的军阀混战开始的。那时的朝廷,脆弱不堪,一小股千人的持械流氓都能让奔逃中的公卿们心惊胆战。   来到雍都之后,我发现这些人对行伍之人的看法十分复杂。他们需要强权,护卫朝廷,驱挡灾祸;但是,他们对这强权建立的基础有所恐惧。   那些为魏氏打下天下的人,大多出身黔和庶族,从魏傕到魏郯,任人唯才,非士族出身的将官凭着战功升迁封侯,与从前靠家族荫蔽而享受高官厚禄的士人们分庭抗礼。所以,士族们对魏氏可谓又蔑又敬又畏,而魏昭文质彬彬、与士族意气相投,便立刻成为魏氏与士族之间互相妥协的一块桥板。   魏傕当初对立嗣之事态度暧昧,现在想来,亦是此故。他四处征伐,如果能用自己的儿子拉拢拉拢士族朝臣,暂且稳住后方,那是绝对划得来的。只是恐怕连他也没有想到,他还没理顺其中的纠结,便已经重病缠身,以致酿成后患。   魏郯是个务实的人,他认为那些靠家族荫蔽而得以高就的朝臣,大多不学无术,只知空谈,尸位素餐。他觉得只要手握重兵,朝廷中的口舌之争便是浮云。所以对于朝臣们的言行,他一向不在意。   不过,去年平定乱军之后,魏郯掌控朝中军政,他的想法亦有所改变。得天下和治天下,本是两回事,朝中百官,魏郯不再放任。朝中、军中,参与、协助魏昭作乱的人,魏郯一律交与有司依律治罪;而保卫有功者,无论出身,魏郯亦一律论功行赏。而此事的意义,亦远非清除魏昭余势。大批的朝臣因此贬免,士族对魏郯的反对声亦陡然变低。   士族毕竟根系庞大,魏郯也并非打算跟他们作对。重掌朝廷之后,魏郯对士族反而温和起来。一些名望深远的家族,即便牵扯了魏昭作乱之事,魏郯只究其当事者,其余人等则加以安抚。恩威并施,士族中纵然有人对魏郯不满,失了魏昭,他们也已经难掀风浪。   而与此同时,魏郯继续致力革新,朝中空缺出来的位置,魏郯拔擢能者充任,今年的孝廉,他更是亲自问对。   我看向城楼下,魏郯虽身着朝服,两边的卫士却全副甲胄,虎背熊腰,锃亮的兵刃杀气隐隐,那般神采飞扬,与朝臣们的模样对比鲜明。我心中不禁暗笑。魏郯跟我说过什么蛇打七寸,或许在他看来,把朝臣们拉到这太阳底下,在他们面前摆出这些阵仗,便是要拿他们的七寸。   正神游之间,城下的受降已毕。魏郯登车,领着身后浩浩荡荡的将官和军士入城。城中并非圩日,可街上的民人却来了不少,熙熙攘攘地围在街道两旁,过节一般热闹。   当魏郯的车驾驰入,人群中一阵欢呼。车马将士皆威风凛凛,飞扬的旗帜,齐整的队列,引得人群争相观望,开道的武士不得不结成人墙。   “大司马威武!”我听到有人高声喊道。   “……威武!”阿谧学舌道。我笑笑,眼见着魏郯的车驾被后面浩浩荡荡的旗帜和人头挡住,也不再观望。   “公羊公子说的是隅中启程?”我问阿元。阿元颔首:“正是。”   我望望天色,时辰已经差不多了,抱着阿谧朝城下走去。   天气凉爽,出门远行的人不少。东门外的亭庐前,到处都是置酒送行的人。   我就着车窗张望了好一会,才望见公羊刿那高高的个子。   他一身行装,腰佩着那柄祖传宝剑,神采奕奕,正与送行的友人说着话。而他的身旁,若婵垂髻素钗,亭亭玉立。   他们今年二月成婚,新府离魏府并不远,这些日子,若婵常常以公卿夫人的身份过府来看我。   南方初定,事务繁杂。淮扬一带久经纷争,如今急需一位熟识情势的人担当扬州牧。正当魏郯为人选踌躇,公羊刿主动请缨。他虽年轻,却曾多次前往淮扬,对风俗民情颇有了解。扬州牧之职,乃是巡检当地政务,公羊刿为人果敢可靠,正是不二之选。出乎我的意料,若婵对此居然一点怨言也没有,并且要跟着公羊刿一起去。   “扬州多美人,让他独自去了,到时带回几个年轻水灵的小妾怎么办。”我问她的时候,她轻描淡写地说。   这话当然半真半假,可如今看她与公羊刿站在一起,又觉得她是真心想跟去的。   驭者将马车驰前,待得停稳,我抱着阿谧下了车。   “若婵……姨姨!”阿谧喜欢若婵,望见她就叫了起来。若婵也望见了我们,露出微笑。   “阿谧也来了。”她走过来,抱过阿谧。   我看看若婵,又看看公羊刿,莞尔道:“幸而不曾来晚。”   公羊刿笑笑:“若婵说你定会来,不肯早走。”我看向若婵,她还在逗着阿谧。自从与公羊刿成婚,她的打扮也变了个样,虽仍然明丽,也仍然涂抹些脂粉,但已经全无伎馆主人那样的妖冶之气。   与公羊刿送行的人过来与我见礼,我看去,只见有朝臣、有将官,还有公羊刿的两位兄长。这些人我都算识得,皆一一还礼。   不过,公羊刿的父母没有来。他们一直不肯接受若婵做儿妇,公羊刿娶若婵的时候,他们甚至放言不会到场。幸而公羊刿是个从小违抗父母意愿到大的人,最后,终究是公羊氏的二老拗不过这个儿子,受了新人拜见。   有嫌隙在前,二人婚后,若婵在公羊家依旧待遇冷淡,从今日的情形便可见一斑。可是若婵与公羊刿似乎毫不在意,今日这送行之处,他们比任何一对夫妻都看起来更加合衬。-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大司马受降完毕了?”若婵与阿谧玩耍的空当,公羊刿问我。   我应一声,正要说话,忽然看到酒案上,放着一只酒壶。我愣了一下,道:“琼苏?”   “嗯。”公羊刿答道,“车上还有些。”   我明白过来,去那边要路过淮南,那里有二兄的牌位。   “你有心。”我轻声道。公羊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朝若婵那边抬抬下巴,道“她备下的。”   我颔首。   若婵从前对二兄的感情,公羊刿是清楚的。他会不会妒忌我不知道,可是从前到现在,许多事都改变了。   “听说那边的牌位和祠堂都是新修葺的,何人所为你可知晓?”他又问。   我听着这言语,怔了怔,片刻,道:“知晓。”   那是裴潜修的。虽然没有开口问过,但是我当时在淮南遇到他的时候,立刻就明白了。而之所以没有问他,是因为傅氏的事是我们谁也不能跨过的槛,向他求证,得到答案,而后呢?   那时他希望我们能回到从前,但是我做不到,祠堂的事,不若装聋作哑。   不过,这些都是旧事。如今想起来,不过徒有些感慨。   公羊刿看着我,也没继续往下说,岔话道:“我听说季渊在胶东风靡得很,他每每从海上回来,岸边等他的女子能排出几里。”   我讪然。此言虽不知真假,可裴潜的风采我是相信的,祸水到哪里都是祸水。   “父亲!”这时,阿谧突然喊了一声。我讶然,转头望去,却见魏郯果真骑马从城门那边奔了来。他换了一身便袍,在几丈开外停住,下了马。   若婵把阿谧放下,阿谧脚一沾地,立刻朝魏郯奔去。魏郯俯身接住,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我诧异地看着他,他却不多解释,与众人见过礼,对公羊刿道:“准备妥当了么?”   公羊刿颔首,道:“诸事皆已齐备。”   魏郯看着他,片刻,将阿谧交给阿元,从旁边的案上取来两只酒盏,斟满酒,将其中一只递给公羊刿。   “一路保重。”他举盏祝道。   “多谢大司马。”公羊刿谢道,说罢,各自仰头饮下。   “此去,不知何时才回。”我在一旁问若婵。   “短则一两载,长则三五载,未有定时。”若婵道。   我瞥瞥四周,低声问:“你的伎馆呢?”   “暂且租给了一名年长弟子。”   我不解:“租?”   “那弟子入行多年,事务熟悉,应付得来。伎馆交到她手中,不会亏。”若婵说着,望向公羊刿那边,神色悠然,“我收收租,过过两年清静日子,也是不错。”   我想了想,道:“你不怕她自立了门户,将来你想再收回来便收不回了?”   若婵不以为意:“收不回便收不回,便是从头再来,经营伎馆也无人能比得过我。”   我识相地闭嘴。她是若婵,怎么说话都能占理。   “下回再见,你怕是就不在魏府中了。”若婵忽然道。她这话提过多次,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无奈地笑笑。   “下回再见,你们二人要带回一个小人才是。”我说。   若婵看着我,抿唇笑笑。   叙话别过,公羊刿和若婵终于登车启程。   我立在道路旁,望着若婵在车帘后探出来的头,朝她挥挥衣袂。   若婵露出笑容,未几,被后面跟着的行人车马挡去了身影。   我不喜欢离别,这二字在我的心底总会引起伤感的回忆。看着他们远去,我的眼眶倏而有些发涩。   一只手按在我的肩上。我回头,魏郯看着我,双目温和。   “回去吧。”他说。我颔首,轻轻反握他的手。   公羊刿的亲友还未离去,魏郯与他们说了好一会话,才终于命驭者启程。   “马……马马……”阿谧看到魏慈的坐骑,一个劲把身子朝车外探去。   “不可吵父亲。”我说着,便要把帏帘放下。   不料,魏郯却骑马过了来。   “来,上马。”他伸出手。   阿谧高兴地张开手臂,我连忙制止,瞪向魏郯:“阿谧怎能骑马?”   魏郯不以为然:“我抱着,不会有事。”说罢,把阿谧接过去,抱在怀里。   一路上,我坐在车里,不放心地一直盯着他们。这两人却很高兴,一个驭着马跑过这边又跑过那边,一个手舞足蹈“咯咯”笑。   回到魏府,魏郯没有进门,又匆匆往朝中去了。我知道大军归朝的事必定还未完,只叮嘱他勿误了用膳。   他这一去便是大半日,为了给归来的大军接风,魏郯在璧台设宴,晚膳没有回来。我以为他会很晚回来,跟阿谧玩了一会,正打算哄她睡觉,家人却来禀报,说魏郯带了贵客回来,请我到堂上去。   我讶然,只得将阿谧交与乳母,对镜收拾一番,走出门去。还未到堂上,我已听得有话语之声传来,待得入内,只见魏郯坐在上首,下首上坐着的人,却正是贵客——贾昱。   贾昱是我父亲的恩师,两个月前,他终于从塞外辗转回到中原,魏郯以国士之礼相待,赐以屋舍、土地和奴婢,并请贾昱主持重开太学。   这在天下的士人之中是一件鼓舞振奋的大事。自长安毁坏之后,太学没落,雍都更是未作此设。重开太学,是不少人的心愿,可惜动乱毁坏太重,主持的人选,亦一直未有着落。   魏郯之请,贾昱欣然应承,重新担任博士之职。他亲自将典籍丹书于碑石之上,让工匠镌刻,立于太学门外。贾昱的学问蛮声天下,听说,第一块石碑立起的那日,前往观摩的士人便已多达千余。   魏郯对贾昱敬重有加,虽事务繁忙,却也时常到他府上拜访。而今日贾昱登门到魏府,还是头一回。   贾昱今年已经七十,鬓发全白。我曾以为他这般年纪,又要从塞外长途跋涉,来到雍都也该准备后事了。可是出乎意料,他的身体竟十分硬朗,无论讲学还是会客,从无疲惫之态。   “拜见先生。”我规规矩矩地走到贾昱面前,向他行礼。   “夫人。”贾昱还礼,声音悠然,神色和蔼。   “今日行宴之时,我与先生相谈甚欢,散席仍意犹未尽,故而请先生到府中小坐。”魏郯微笑着对我道,“夫人近来不是得了新茶?”   “正是。”我亦莞尔,命阿元去取茶具。   贾昱嗜茶,天下闻名。据说他当年远走塞外时,随行的是两车书和一车茶,逃亡也逃得甚是风雅,一时竟在乱世传为佳话。   我来烹茶,其实有些不好意思。从前,父亲不肯喝我的茶,而父亲的刁钻口味,是贾昱一手带出来的。我看着贾昱架势老道地低头品茶,心底正有些发虚,魏郯却开口了:“今日奉常呈了博士人选名册,先生举荐之人,皆栋梁之才。”   贾昱将茶盏放下,道:“大司马过誉,可惜太学新立,堪为博士之人还是太少。”   “哦?”魏郯微笑,接过我递过去的茶,道,“明年察举,先生可亲自策试。”   贾昱笑笑,却不立刻接话。   “夫人烹的是晋陵霑雾青?”他抿一口茶,看向我。   我颔首答道:“正是。”   贾昱眉目平和,道:“霑雾青,烹不可过久,水沸即起,方可得其芳香只味。”   这老叟果然比父亲刁钻。我心下汗颜,谦虚地一礼:“如此,妾谨记。”   贾昱又看向魏郯,缓缓道:“余听闻,今年举荐的秀才和孝廉,大司马皆亲自问对。”   魏郯道:“正是。”   “不知大司马可有入眼之才?”   魏郯直言道:“州郡举荐之人皆出身士族,可遴选者本是不多。”   贾昱抚须:“如此,大司马便是年年亲自问对,可得之才亦寥寥无几。”   魏郯看着他,眼中闪过些微的亮光,随即一揖:“愿闻先生高见。”   “余愚钝,不过些许浅议。”贾昱笑而摇头,神色却是认真,“察举之制,兴盛之时,乃在前朝。文皇帝诏令州郡举荐秀才孝廉,由天子亲自策试。彼时朝中秩千石以上者,十有二三乃经察举而迁。而本朝用士之制不及前朝,究其因由,乃在于察举由州郡把持,举荐凭据空泛,全凭己身喜好,而举士唯门第是论,是以上品无寒门,庶族则无立锥之地。此制积弊已深,余以为,州郡举荐之时便可由朝廷策试,无论士庶,即便无人举荐亦可参试。如此,入仕之路疏通,则人才云集。”   我静静地听着,他的话不长,却句句教我心底震撼。毫无疑问,若是照此言施行,则无疑将旧制全然颠覆,至于好坏,我无从评断。   再看向魏郯,他手里握着茶盏,烛光在微微摇曳,在他的脸上投下深邃的影子。   “策试。”他缓缓道,似在细细咀嚼,片刻,看向贾昱,“某闻先帝时,先生曾奏请在将太学中的士庶合教。”   贾昱苦笑,道:“先帝亦有意革新,只是当时朝中阻力太大,故而不曾采纳。”   回到院子里的时候,阿谧已经睡着了。   我洗漱完毕之后,发现魏郯穿着单衣,饶有兴趣地坐在阿谧的小榻旁看她。   走过去,只见阿谧躺在小榻上睡得正香,嘴角弯着,似梦到了什么高兴的事。   我和魏郯皆忍俊不禁,将她观察了一会,我扯扯魏郯的袖子。他看看我,给她捂好薄被,轻手轻脚地走出来。   “夫君歇息吧。”我将明日要穿的衣服挂到椸上,对魏郯说。   魏郯应了一声,却在案前坐下。   室中很安静,魏郯四下里看看,从榻上拿起一只小铙。   “阿谧又弄坏了?”他挑眉问。   “嗯。”我走过去,无奈道,“她近来越发多动。”   “孩童么,谁不如此。”魏郯不以为意地笑笑,竟似有些骄傲。他将铜铙看了看,片刻,将灯台移前,慢慢修起来。   我坐在一旁,目光落在他的侧脸上。近来,他虽一直在雍都,奔波却仍然少不了,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却愈加显得眉峰笔直遒劲,鼻梁挺拔,唇形亦是恰到好处。   我忽然觉得好笑。新婚之时,自己怎会觉得他长相不入眼?   思绪正神游,冷不丁,魏郯抬起头来。   “垂涎么?”他问。   我愣了一下。不待开口,他伸手过来,将我揽到膝上。   “夫人方才一直在看为夫。”他的唇蹭蹭我的脖子,低低道。   我笑起来,没有否认。   呼吸起伏,蜜意在耳鬓厮磨间流淌。不过仅此而已,我没有让他更进一步。魏郯近来很忙,明天说不定要多早出门,夜里好好歇息才是。这样二人独处的空当,也是不错。   温存了一会,我静静靠在魏郯的怀里,他的手臂环抱着我,继续修阿谧的小铙。   “夫君当真有意要改察举之制?”片刻,我轻声问。   “嗯?”魏郯瞥我一眼,“夫人有异议?”   “并非异议。”我想了想,道,“只是觉得朝臣们大多不会答应。”   魏郯笑笑,缓缓道:“若丈人还在,只怕亦是不会答应。”   我愣住。   魏郯停下手中的活,看着我:“事关利益,若我家仍是朝臣,同样不会答应。先帝之时,士族架空皇权,故而先帝有心无力。如今万事皆改,百废待兴,正是变革之时。旧制沉疴累及新政,此时不改,将来则更是艰难。”   我看着魏郯,心隐隐撞着。   “夫君……”我的声音有些不定,“夫君有意问鼎么?”魏郯注视着我,没有答话,却伸手往案上,抽起一卷长长的纸来。   我讶然,看着他将图在面前缓缓展开。只见那是一张城图,方有足有五六尺,上面,街市、城墙、宫室等等都描画清晰,而右上处,“长安”二字让我的目光瞬间凝滞。   “这是……”我转向魏郯。   “长安该重建了。”魏郯道,唇角弯了弯,“只是眼下国库吃紧,要建成这般,至少还要十年。”   我张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又看向城图。目光往北寻找,未几,就看到了傅府所在之处。出乎意料,那一小块地方什么也没画,空空如也。   “重建之处乃是街市、官署及宫室,私宅之地则仍归原主。”魏郯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抚抚我的头发,“傅府还有夫人,如何处置,自当由夫人做主。”   我看着魏郯,忽然,涩意泛起,眼前一阵模糊。   “怎又来哭?”魏郯无奈地用手指擦去我眼角的泪水,又认真地看着我,“阿嫤,重建长安,乃你我夙愿。可长安为何而建?长治久安,四方来朝,方有长安之兴盛。此事,我可担当,岂让与他人?”   我点点头,深吸口气:“嗯。”   “‘嗯’是何意?”魏郯似乎不满,用手指轻轻捏住我的下巴,“还打算挖了侧室金子,卷了李尚的钱逃走么?”   我握住他的手指,眨眨眼:“夫君曾说过妾留下离去,皆可随意。”   “那是从前说的,从前不懂事,收回了。”魏郯一副流氓相。   “哦?”我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买卖总要公平,夫君不许妾走,却何以补偿。”   “长安。”魏郯立刻道。   我往他手臂上捏一下:“不够。”   “加一个梅瓶。”   “那本就是我的。”   “再买一只给你。”   我啼笑皆非,嗔怒地抓他腰下痒肉。魏郯笑起来,抓住我的手,翻身将我压下。   烛光摇红,魏郯的双眸近而幽深,气息拂在我的鼻间。   “夫人想要什么?”他声音沙哑。   我看着他,一笑,低低道:“你说呢?”   那双眸深深,光亮灼人,未几,随着温热的呼吸朝我笼来,交缠间,与氤氲烛光化作一室甜蜜 ……   129 番外二 徐后   “……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天禄永终;君其祗顺大礼,飨兹万国,以肃承天命。”   宗庙的大殿上,奉常陈徵声音响亮,将禅让诏一字一字念完。   话音最后落下的时候,只听低低的哭声淅沥一片,我看去,身着素衣的宗族人等跪在地上,神容悲戚。   而我的身前,天子神色平静,仿佛陈徵念的不过是他此生听过的所有诏其中之一。   哦……或许我不应再称他为天子,因为禅让诏刚刚宣读。   我望向阶下,那些密密站立在殿内殿外的朝臣,有人悲戚,有人平静,他们的脸,我从前可能见过,但是将来,我大概再也不会见了。   还有正前方的那人。   十二冕旒,玄衣纁裳,新绣的纹章斐然。不得不承认,这衣裳穿在他的身上,别有浑然的气势。   终于结束了么?   莫名的,我身上一阵轻松。   我姓徐,叫徐苹。   我的母亲曾告诉我,在我五岁那年,曾有相士到家中来。他看我的面相,说我有贵极之气,日后可为皇后。我的父亲很高兴,给了那相士一金。   此事只在大人们的口中津津乐道了两年,因为没多久,父亲升任少府,带我们一家去了长安。   长安很大,人也很多。   当我第一次站在大路上,看到马车飞驰奔来,吓得大哭。   父亲和母亲却很喜欢这里。我家中的境况富足,几乎每隔几日,父亲便会在家中邀请同僚聚宴,母亲也会带着我到各处与长安的贵眷们相识。   我长得不错,性情也不错。这是许多人都认可的,于是,我的朋友也多了起来。   她们和我一样,都是些官宦家的女儿。不过,她们大多世长安,比起来,我便并不那么出色。她们说的话,有时我听不懂,她们的架势,也总教我感到不适。   母亲曾鼓励我,不管自己从前生活在何处,如今我是少府的女儿,便不会矮任何人半分。   “苹将来也许会做皇后呢。”姊姊笑着说。   我哂然,心中觉得可笑又疑惑。皇后是什么样?我这样么?   母亲并不理会我的这些怯懦,她仍然带我去各种地方,见各种人。我学着用她们的口音说话,像她们一样举止优雅,无论何人,高傲的、温和的、吵闹的、俏皮的,我都微笑以待,遇到争执,也从不生事。等到我十四岁的时候,有一次姑母从汾阳老家来到,拉着我惊叹说:“几年不见,苹可是个长安人了。”   这话,我听着有几分自得。   她说的是确实,如今的我,已经是个正宗的长安贵女。   每到与姊妹们出游,我的马车后面总有年轻的纨绔子弟悄悄尾随。而我的那些朋友之中,也有几个曾悄悄地告诉我,她们的某个兄弟对我有意。   当然,这些事也只能藏在心里,无人之时拿出来想想觉得美。徐氏在汾阳乃是大家,我的父亲和母亲,一直盼我能嫁入长安的贵家。   “我要嫁情投意合之人。”我对母亲说。   母亲却不以为意地笑笑:“是么?那你告诉我,如何算得情投意合?”   “就是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母亲又笑,抚抚我的头发,意味深长:“你怎知道他也喜欢你?”   我想说那还不简单,可仔细再想,却发现答不上来。   没多久,姊姊悄悄地跟我说,父亲看中了傅司徒的长子,可惜他上月已经娶妇,剩下次子,父亲也觉得不错。   傅氏大名,我当然听说过。淮南傅氏,天下响当当的大族,世长安。到傅司徒这一辈,家中做到九卿的人已经有十几,而傅氏的家宅,就在贵胄云集的城北。   我的父亲虽是少府,但是城北对于我们而言,是可望不可即的。那里住着的都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的确是父亲的理想之选。   姊姊的话很快落了实处,过两日,我们阖家外出踏青,途中巧遇到了傅氏一家,父亲人缘不错,于是结伴同行。   我觉得羞赧,见到傅司徒的次子傅筠,也只敢隔着车帏瞥一瞥。   他长得很俊气,骑在马上风度翩翩,笑起来亦是迷人。他神情悠然,与旁人说笑,未几,却又策马奔至一辆安车边上,笑着说了句什么。   我看到车帏掀开一角,露出半张脸来。那张脸我认得,是傅司徒的小女儿,傅嫤。   傅嫤我也知晓,好几次与贵女们游苑,我都曾遇到过她。她虽年幼,却是公认的美人坯子。不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长安的这些贵女们也不例外,傅嫤的出身比我更高更好,玩伴也无一不是贵胄之家。   傅嫤看着她的兄长,似乎被逗笑了,明眸樱唇,身上穿着藕色的衣服,衬得甚是娇俏。   车马一路到了灞水边上,只见绿柳青郁。此地,已经案席俱全,锦帐叠叠。一名少年从林间走出来,见到傅司徒等人,微笑行礼。   我看到他,倏而愣住,几乎忘了女子不可直视他人的礼数。   那是裴潜。   长安中最负盛名的贵家子弟,同龄贵女们每日都要将他谈论上几次,而他每回与我们偶遇,都会引起突如其来的寂静,然后一阵兴奋的骚动……我对他虽久闻大名,也觉得他长得赏心悦目,可是我并不像一些女子那样迷恋。因为我知道,就算我也算高门,同他共处一城,对于我这样的人而言,他还是遥远得像天边的星辰。   因为裴潜和傅嫤,在幼时就已经订下了婚约。   不过,能与裴潜共宴游玩,已经是一件教人欢欣的事。   他和傅嫤的兄弟们坐在一起,谈笑风生。那般洒脱的模样,是我从前匆匆一瞥不曾见过的。我还留意到,他每说到些有趣的事,都会往傅嫤那边看看,似乎在打量她高兴不曾。   行宴小憩之后,众人到水边散步。我看到裴潜和傅嫤走在了一起。   他们其实看起来并不合衬,裴潜个子高出许多,而傅嫤还是个未长开的孩子。可是裴潜跟她说话的时候,微微低头,神色间带着几分宠溺。少顷,他像是说了什么惹得傅嫤嗔恼,伸手往他臂上捏了一下,裴潜那张被许多人称赞俊雅无双的脸上,竟笑得似得逞一般。   “真是好事都让她占了,是么?”姊姊在我耳边低语道,满是感叹。   我笑笑,面上不以为意,可一直到回家,我的脑海里还想着那两人在一起的样子。   心中并非不羡慕,情投意合,说的大概便是如此吧?   傅筠的事没了下文,不过几日后,父亲回到府中,神色却有些不快。   “魏傕要来长安。”他对母亲说。   “魏傕?”母亲想了想,道,“夫君帮过的那个洛阳北部尉?”   “正是。”父亲道,叹口气,将一封信掷在案上,看看我,“父亲亲自来信,要将苹许给魏傕的儿子。”   此事,我感到愕然,母亲更是忿忿。   魏氏出身河西望族,与徐氏是故交。魏傕的父亲和我的祖父当年同朝围观,相交甚好。而魏傕亦与我的父亲有少年之谊。但是,这远远不够。   魏傕先前在洛阳任北部尉,曾得罪权贵,我父亲多方帮助才得免罪。如今,他到长安为官,也不过是个骑都尉,比起父亲有意结交的京城贵胄,简直不值一提。   无奈祖父毕竟是祖父,父亲再不愿意,也不敢违抗。   两个月以后,魏傕一家来到了长安。他们举家登门拜访之时,我见到了自己那个传说中的未婚夫——魏郯。   这一年,我十四岁,而魏郯与我同龄。   若论长相,他当然不及裴潜或者傅筠那样雕琢般精细。他的五官很有些棱角,却不突兀,看起来竟也十分英俊。当我第一次见到魏郯的时候,他立在魏傕身后,眉宇神气昂藏,教我眼前一亮。   我和魏郯的婚约,在我十八岁的时候定下了。父亲一直以相士说我不宜早婚为由拖延,却奈何不得祖父催促,我的年纪也已经不能再拖了。   从相识到定婚,我和魏郯已经不算陌生。   母亲告诉我,与魏郯定婚是权宜之计,若遇到时机,父亲还是会退掉。   我并没有把这话太放在心上。因为对于这个未婚夫,我觉得还算合意。魏郯来到长安之后,不到两年,就凭本事成为了少年羽林郎。每当我与贵女们到宫苑中游玩,少年羽林郎们骑马执戟奔过宫禁,总能引得不少人顾盼生辉。   而他们之中,魏郯无疑出类拔萃。同是一身的铠甲,他能比别人穿得多出几分飒爽之气;天子常常在宫中让羽林竟武或蹴鞠,魏郯也总能抢得头筹。   让我惊讶的是,他然与裴潜私交甚好。有一回聚宴,他送我回家,路上与裴潜相遇,二人熟稔地说起话来。我询问之下,才知道魏郯早已跟他认识。   羽林宿卫官杜寅与父亲交好,他曾告诉父亲,天子对魏郯很是欣赏,此人将来前途无量。   这话,父亲微笑着听了,无多表示。   我知道父亲的心思。魏氏出身河西,世代武将,魏郯的梦想就是像他的祖辈那样到战场上去,取得军功,封侯拜相。可这样的前景,父亲是嗤之以鼻的。封侯拜相,最后还是要回到朝廷,食禄千石的大将,要比同样等级的朝官艰苦得多。当朝重文轻武,将来的升迁亦前景未知。最重要的是,父亲觉得我能够一开始就嫁王侯贵胄,那么,要一个现在才仅仅让天子“很是欣赏”的人做什么?   这是实话,我亦觉得有理。   可我已经慢慢接受了将来会跟魏郯成婚的事,对他,也比订婚前多了些关怀。我会像别的女子那样给未婚夫送一些小物件,比如一方亲手做的帻巾或者绣帕,比如时常出其不意地到他戍守的宫门去看他。   在魏郯同僚的起哄声里,我看到他会脸红,把我送的物件快快收入袖子里,心中很是得意。   不过,魏郯毕竟身在羽林,我们能够见面的次数极少。而魏郯也从不像别的小儿女那样见了面便腻腻歪歪,独处之时,他对我做过的最亲密的事也不过拉拉手。魏郯的有礼温和,让我觉得很舒服,不过 ,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我想起傅嫤和裴潜,他们在一起,两人嘻笑打闹,像孩子,却很快乐。   那么,我和魏郯快乐么?   这样的话,我羞于想也羞于问,快不快乐又如何,我们已经定婚了。我喜欢他,即便此事还不熟悉,可将来会有很多时日慢慢熟悉。   在我们定婚将近一年之时,一日,我正好入宫去赏花,待得出来,便顺道去看看魏郯。可到了宫门处,他却不在。   “他方才有说有急事,告假去了。”与他同僚的羽林郎说。   “告假?”我讶然,“告假去何处?”   “似乎去了东市。”他说。   我听了这话,有些犹豫,但看看时辰还早,便让驭者带我往东市去了。   东市人来人往,喧闹嘈杂,我从来没有在这里待过。我坐在车车里,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却看不到魏郯的影子。   正寻觅间,路被一辆牛车堵住了,前行不得,这时我听到一个有几分耳熟的是声音,隔着纱帘看去,却见一个小贩在跟人讨价还价。   “……七十钱?”小贩似乎年纪很轻,气势却足,“这位公台,你可将长安东西南北都转个遍,七十钱能买我这棋盘的一个角,这棋盘我便送与公台!”   “那你说多少?”买的人问。   “五百钱。”小贩道。   那人眼睛神色不定。   “三百。”他说。   “五百。”小贩坚决道,“一钱不少。”   “你这是旧物!”   “呵,公台不知棋盘旧物更贵么?我原先想买七百钱呢,看公台中意,便开个市,公台若是觉得贵,大可……”   我觉得那小贩眉目精致,宛若少女。很是面熟,却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未几,他的脸稍稍转过来一些,我的心底犹如划过电光石火。   那是傅嫤,傅司徒家的傅嫤。我不敢相信,连忙再看,这时,马车却走了起来。我正失望,行出两三丈,魏郯的身影却在人群那边出现了。   我想唤他,可是人太多,只得吩咐驭者停下,自己下车去。   周围熙熙攘攘,我朝魏郯走过去的时候,却见他静静立在一处墙根下,似乎在看着什么。我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前方各色人等,唯一的特殊之处,只有那个娇嫩的声音--傅嫤还在原地,跟那买者唇枪舌剑。   而魏郯,神色专注,唇角微微扬着,竟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   即便对我,他也没有这样。   人的感觉有时很敏锐,只是一瞥,便能感到异样。   我远远地望着他,直到侍婢出声提醒,我才回过神来。   “女君,婢子去唤公子过来吧。”她说。   我却摇摇头。   “不必。”说罢,我转身走回了车上。   这番去东市,我像是做了什么心虚的事似的。为何不去跟魏郯说话,我却谁说不上来。也许我本是个不爱管闲事的人,有的事被我窥到了,即便有疑问,我也不会直言。   特别是魏郯。   也许因为自己真把他放在了心上,行事便会小心翼翼。   傅嫤在市中做什么?一个贵女,乔装改扮来这市中厮混,我都差点认不得她,傅府缺钱么?   还有魏郯,他一直看着她……   我揣着着心思,整日都过得有些恍惚。   而傍晚之时,魏郯却来见我。   有母亲盯着,我们不能独处,隔着绣屏,魏郯道:“你今日去寻我了?”   这话点到了心事。   “嗯。”我轻声道,“你不在。”   “我去了东市。”魏郯道。   “是么?”心暗自突跳,“去东市做甚?”   “季渊托我办些事。”魏郯说,“他今日又要事要办,又不得空闲,我就替他出来。”   他提到裴潜,我的心稍稍放下。裴潜是傅嫤的未婚夫,如此说来,倒是通了。   魏郯有时让人捉摸不透,可是他没有对我说过谎。   “你去寻我可有何事?”这时,魏郯问我。   我回神,道:“是有事。后日你能告假么?国舅在府中聚宴,卞女君邀我去,让我也带上你。”   “国舅?”魏郯似乎有些迟疑。   “正是。”我忙道,“宴上有许多才俊之士,你去了可结识友人,亦不会无趣。”   魏郯为人开朗,好结交朋友。我这么说,果然,他答应了。   他回去以后,我整个人都觉得松了一口气。   魏郯没有告诉我傅嫤为何在东市卖货,我也不想追问。如今更重要的事,是后日国舅家的聚宴。   我有我自己的筹划。   魏郯现在虽然是个羽林郎,可是还不足以让父亲看好。幸而我认识的贵女不少,能打听到一下不错的机缘。   国舅卞恒,喜欢召集青年才俊在府中聚宴,赏乐饮酒。此人是卞后的兄长,如今卞后一身恩宠,卞氏在朝中亦是炙手可热。被卞恒看中的人,都能平步青云。   我与卞恒的女儿卞盈相处得不错,前些日子,曾将此事问过她。她欣然应允,今日游宫苑之时,她跟我说,卞国舅曾见过魏郯,愿意邀他赴宴。   到了做之日,我先到了国舅府。卞盈带着我和几位贵女到花园的小阁上用食品茗,绮户敞开,可以望见隔着一片假山,水榭亭台中案席精致,仆从鱼贯,身着华服美饰的宾一边谈笑一边入席,而上首处,大腹便便国舅卞恒身着锦袍,正与一名长相俊俏的男子说着话。   “那是谁?粉涂得比女子还好看。”一位贵女用纨扇半遮着脸,轻笑道。   “那是新任的谒者仆射,”卞盈道,“刚从给事谒者升上去的。”   贵女们了然。庭院中灯盏照得似白昼一般,宾们纷纷来到,只见都是些年轻男子,形貌各异,却无不赏心悦目。我心底赞叹着卞国舅挑选宾的眼光,没多久,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庭中。   魏郯一身利落的绢袍,腰系玉带,步履矫健。   “那是何人?”有人问。   卞盈看向我,掩袖而笑:“这要问苹。”   我微赧,抿唇笑笑。   再看向席间,家人已经引他拜见卞国舅,卞国舅看着他,笑容亲切,似乎在与他寒暄。魏郯毕竟年轻,从这里看去,神色有些拘谨。   而出乎我意料的是,魏郯入席的时候,卞国舅亲自将下首一席指给了他。   卞盈亦不禁讶然,对我说:“我父亲果然赏识他呢。”   我心中亦是高兴。   明月高照,歌伎缠绵的歌声传到小阁上来,良辰美景,观者亦是沉醉。   我和贵女们聊天说笑,却不忘时时瞥向那宴席。   卞国舅与宾们饮酒相谈,是不是发出笑声。亦有人去与魏郯对饮,魏郯不拒,已经喝下了许多。这时,卞国舅从席上起身,拿着一樽酒走向魏郯。   魏郯连忙起身。   卞国舅已经面色酡红,看着魏郯,笑眯眯的。他说着什么,将樽一举。   魏郯亦将手中的酒杯举起,与国舅对饮而尽。   而国舅饮完之后,并未离开,朝魏郯伸出手。在我这个方向,看不清他是做了什么,可是那一瞬间,魏郯突然拉开国舅的手。   我愣住。   寂静片刻,席间发出一阵笑声,国舅亦笑。   魏郯却似浑身僵直,未几,他向国舅一礼,把杯放回案上,拂袖离开。   此事突如其来,笑声戛然而止,国舅立在原地,看着魏郯离去,脸上的笑意渐渐暗下。   贵女们亦面面相觑。   “怎么了?”卞盈问。   我不知如何回答,连忙起身,朝外面快步走去。   “孟靖!”我让驭者快马加鞭,终于在魏府门前赶上了魏郯。   “出了何事?”我急急问道,“怎突然就走了?”   魏郯看着我,面无表情。   他不说话,我就更加感到他的怒气。   刚才的事,明眼人都能猜到几分。卞国舅好结交年轻才俊,而私下里,我也曾听过他府中养有娈童。   长安纨绔好寻欢作乐,花样繁多,养娈童并非奇闻。只是我没想到卞恒堂堂国舅,会在宴上对人不轨,也没想到魏郯的反应如此之大。   “国舅……”我又愧又羞,支吾的问道,“国舅方才……”   魏郯的脸色沉沉,我看到他额边筋头跳动,连忙噤声。   “我无事。”少顷,魏郯深吸口气,平静下来,对我说。   我心中稍安,转念一想,安慰道:“国舅那边你不必担心,我与国舅家的夫人女君俱是熟悉,劝上一劝便无事了。”   魏郯目光一凛。   “劝?”他冷笑,“不必劝,我魏郯就算在长安待不下去,也不必他开恩青眼。”   我皱眉,但知道他在气头上,好言道:“今夜之事乃是意外,国舅亦喝醉了,你勿意气用事。”   “意气?”魏郯看着我,“国舅做出那等下作之事,我不忿,倒是意气用事?”   他的语气有些尖锐,我也恼起来,道:“那你欲如何?长安里等着高攀的人把城墙绕上百圈,国舅如今的权势你不是不知,你以为在他的宴上占得一席容易么?我让你与他结交,也不过想让你有个好前程。”   “好前程,便是那个谒者仆射一般的好前程?”魏郯盯着我,目光冷冷,“我要前程,自会奋发而图,这般歪道,我不齿为之!”   我急道:“我并非劝你屈从,长安的权势之家,亦并非只有国舅。孟靖,我知道你想像你祖父那般,建功沙场立业长安,可那是你祖父。你如今虽得羽林青眼,可将来呢?多少人当了十几二十年的羽林郎,最后也只得个军曹,连个立功的机缘也不曾有。今上好才俊,故而有少年羽林。你如今正当年轻,若能得贵人相助,必可事半功倍!”   魏郯的目光深沉。   “时辰不早,你回去吧。”他淡淡道。   我一怔,少顷才明白这是逐令。   “我是为了你好。”我有些不可置信。   魏郯似乎有些疲倦。   “如此,多谢。”他说。   我伸手,想拉拉他,却落了空。   “回去吧。”他重复道,说罢,转身离开。   回家的路上,我的手一直发冷。   我觉得挫败又委屈,在车上哭了一场。我大费周章,图的不过是魏郯能得到父亲的青眼。   可是魏郯却不以为然……我擦着眼泪,想着前面的事,觉得自己真像个傻瓜。   父亲早就告诉过我,这个定婚做不得真,可我仍然满心期待地扑了进去。   “……你怎知他也喜欢你?”我忽然想起母亲的话。   是啊,我做这些,无非是因为喜欢魏郯,可是,他喜欢我么?   那日,他看着傅嫤的样子在脑海中浮起。   心中乱哄哄的,我闭闭眼睛,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   到家之后,母亲迎了出来,看到我的样子,她吃了一惊。   “你不是去国舅家赴宴么,出了何事?”她问。   我无从说起,摇摇头。   母亲却似明白过来:“是孟靖?我听说他也去了,他欺负你?”   这话刺中心事,我忍不住,伏在母亲怀里哭了起来。   “那魏氏小儿不必再理会!”父亲的声音从堂上传来,他走过来,将一张纸交给我,微笑道,“天子下诏,为皇子箴选妃,为夫已经将你的名姓报去了奉常府。”   父亲的话终成现实。皇子箴乃卞后所生,大有立为储君的架势。父亲没有犹豫,登门魏府,以我有疾为由,将我和魏郯的亲事退了。   我不知道魏傕的反应如何,魏郯自从那日争执之后,回了羽林,听说先帝派他们去了洛阳,要过半年才回来。   这倒是正好。父亲退婚之时,我很不好过,吃不香睡不下,对魏郯,终究不舍。   但是我不能违抗父亲,也知道父亲的打算是为了我好。我和我的父母想要的,魏郯给不了,不如忍痛了却。   当魏郯终于回来,我听说他一度要到我家里来质问,但是,他终究没有来。   我们再度重遇,是我选入宫中学礼的时候。一次,我去见大长秋,回来的路上,正好看到魏郯。   四周无人,我们照面,各是一瞬间停住了步子。   “你入了宫。”魏郯看着我,神色平静。   “嗯。”我颔首。   “退婚之事,是你愿意的么?”   这大概就是他的质问。   我看着他,淡淡一笑:“孟靖,如果不是你我祖父定下亲事,你会娶我么?”   魏郯一愣。   他嘴唇动了动,可不待回答,宫道上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来了。   我不再多言,向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后面的声音很快不见,我不知道魏郯是仍站在那里,还是已经走了,可我没有回过一次头。   如果不是我们的祖父,我和他,也许不过照面相识而已。我们要走的本是不同的路,现在回到各自该去的地方,也好……   有时,我觉得人世奇妙,因为你无法预定别人将来的样子。高高在上的人,说不定会瞬间跌落泥土,你觉得固若金汤的世界,也说不定会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破碎殆尽。   比如傅氏。   我听到傅氏一家被灭族的消息之时,还在跟着宫中的女史学礼。   那样一个辉煌、人人仰望的家族,天子一怒,竟一夜间连根拔起。包括傅司徒和相貌英俊的傅筠在内,傅氏一家都在处决的名册之中,而那个喜欢到市中售卖货物的傅嫤,却被刘太后保了下来。我听说刘太后为了把她留住,扬言不认儿子,天子无法,只得顺从。   我这样的局外人,听到这消息,也是心惊胆战。而另一面,我还有些小小的庆幸。此事,说是天子对傅氏不满,还不如说是卞后得胜。傅氏支持先皇后生下的皇长子琛,而卞后当然是要自己的皇子箴继位,如今傅氏倒下,皇子箴的地位算是稳固了。   这两位皇子我都曾经见过。皇子琛儒雅,少言寡语;皇子箴则好动一些,喜欢与人聚乐。平心而论,皇子琛更有储君的风范,不过,形势到底比人强。傅氏灭族之后,刘太后唯恐卞后加害皇子琛,把他也接入了太后宫中。可惜不到一年,刘太后就薨了,傅嫤被远嫁到了莱阳,而皇子琛则封作了济南王。   帝位争夺,每一代皇帝都有,天下人也习以为常。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风云会变得如此之快。在刘太后薨逝之后,天子很快驾崩,卞氏欲立皇子箴为帝,先皇后族兄高觅起兵而反。长安登时陷入混乱,我被困在宫中,每日担惊受怕。卞后被高觅鸩死,而后,凉州牧何逵领军冲入长安平乱,杀了高觅。人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但是何逵亦并非善人。   父亲花了大力气,把我从宫中带出去,而后,即刻离开了长安。   天下已经大乱,各路军阀相争,汾阳老家亦不得幸免。   短短不过两年,从前的盛世繁华瞬成烟云散去。我在汾阳,听说皇子琛当上了天子,长安、洛阳皆在兵灾中毁坏,还时不时听到一些熟人的消息。他们或是死于战乱,或是随天子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或是投靠了各路军阀,或是自己成了军阀。   一日,父亲从外面回来,告知了我们一件大事。魏傕平定了凉州、河套、陕西,将天子迎到了雍州,不久,就会来到汾阳。   这的确是一件大事,以至于我和母亲听到,久久都不能言语。   魏傕见到父亲,却似无所芥蒂,像分别多年的旧友那样热情相叙。他告诉父亲,天子将定都雍州,正召集旧臣,希望父亲归朝。   父亲思索再三,答应了。   再见到魏郯的时候,正是在雍州。   他骑马,领着军士从大街上奔过,许多人说,那是大公子。我立在街边,远远地望着他,那身形比几年前长开了许多,已经不是那个还带着几分稚气的羽林郎了。   乱世之中,人人难以自保,我家亦不例外。两年里,家中的田地荒芜,资财散尽,父亲把仆婢几乎都遣尽了。来到雍都之后,父亲仍是少府,可跟从前在长安的日子比起来,可谓泥云。朝廷新定,俸米少得可怜。眼见年关将近,家中然酒肉也难备。   一日夜里,我从母亲的房里出来,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它戛然而止,似乎就停在了我家门前。   我心中一动,连忙去看,却见家人已经开了门。门外,一人立着,从人正将两三只竹筐搬进来。   那个身影,即便夜里我也不会认错。   “孟靖。”我惊讶非常,走上前去。   魏郯看着我,微微颔首。   “年节将至,父亲命我来送些节礼。”他说。   我看看那些竹筐,谢过,让家人搬进去。   “告辞。”魏郯道,转身便要走。   我连忙叫住他:“孟靖!”   他回头。   我望着他,只觉有许多话,却说不出口。   “你还好么?”我轻声问。   魏郯沉默了一下。   “好。”他低低道,说罢,朝坐骑走去。   我立在门边上,望着那身影消失在夜色和雪地之间,久久没有离开。   魏郯似乎知道我家境况不佳,此后,每隔些日子,他都会送些物什来。有时是米粮,有时是肉,有时是衣料,都是日常里用得着的。   母亲感叹说,魏傕到底是重义之人。   可我并不这么想。我觉得这都是魏郯自己送来的。   他为何这么做?   我想着那个身影,想着从前我们在一起的美好日子,只觉两年来的阴霾一扫而空,连呼吸都变得快活起来。   天气转暖,战事又变得频繁,魏郯离开雍都出征去了。   我每日要到庙宫离去,不为别的,只祈祷他平安。三个月后,他随着魏傕回来,我听闻,洛阳已经收复了。   正当我为了能见到他而欢欣鼓舞,父亲却从朝中带回了一个消息。   “奉常奏请天子立后,天子下令在百官之女中遴选,丞相属意于你。”他微笑着对我说。   我听得这消息,只觉一阵空白。   几乎毫不迟疑地,我转身朝外面奔去。   我径自出了门,穿过街道和人流,来到城墙下。魏郯每日都会巡城,果然,我看到了他。   他见我来到,亦是诧异。   “你父亲要把我嫁给天子。”我喘着气,对他说。   魏郯似乎已经知晓此事,没有更多的惊讶。   他摒退左右,颔首:“如此。”   我心中觉得不好,望着他:“你呢?你如何想?”   “我?”魏郯看着我,“此事是我父亲与你父亲议下,且入宫为后,是你夙愿。”   这话,教我的心一下沉入谷底,我怔怔的,浑身发凉。   “那些用物,都是你送的。”我的声音发虚,喃喃道,“你心里仍然有我,不是么?”   “徐少府帮助过父亲,我不过还情。”魏郯低低道,“你还记得你从前问我,若非你我祖父意愿,我会不会娶你么?”   他注视着我,苦笑:“我后来想了许久,你说得对,我们从一开始,便已经错了。”   错了么。   我立在丹墀之上,看着魏郯。他身后,傅嫤立于妇人之首,华服裹身。   魏郯说,他与我是错的。   那么,傅嫤于他,就是那个对的人吧?   我仍然记得我听到她嫁给魏郯的时候,心中的震惊。当郭氏将他引入宫中拜见天子和我,我看着她,目光久久地定在那张脸上。   五年过去,众人各经磨难。我希望又失望,嫁给了天子,又流失了自己的孩子;傅嫤远嫁莱阳,静默无声,不想却一朝改嫁魏郯。   我所希翼的,她似乎全不费劲就得到了。   我妒忌又恼怒,曾经语带嘲讽地问魏郯:“你与裴潜是好友,如今娶他旧爱,是为了照顾友人?”   魏郯神色平静:“这不必你来操心。”   他们的确不必**心。别人传说他们夫妻情深,我不相信,直到那日清晨的雪地里,魏郯在我面前拉起傅嫤的手匆匆走开,头也不回地将我抛在后面,我才明白,许多年前,魏郯注视傅嫤时,我心中的那一丝异样,也许是真的。   他说我们错了,原来早有渊源。   哀莫大于心死。从那一刻,我对魏郯的所有念想,俱是寂灭成灰。   我以为我会痛苦得发疯。   但是我没有。   也许我是个本性冷酷的人,也许从来就懂得生存之道,遇到死路,绝不会一头撞上。我仍然在宫中生活,做我的皇后。即便经历了赵隽之祸,即便魏傕把剑指到了天子胸前。   “疼么?”天子为我包裹受伤的手掌时,问我。   我看着他,似乎第一次审视这个作为我夫君的人。   他的年纪与我不相上下,可是艰难的处境、权臣的欺辱,还有压抑在他心中的志向,却把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生生熬出了一头白发。   我与他成婚三四年,但我们却是实实在在的相敬如宾。尤其是我小产之后,我每日与他说过的话,比不上侍中与他说的话多。他临幸别的妃子,有了孩子,我并不妒忌,反而安排照料之人,打理一切琐事。   有时候,我想想都觉得好笑,全天下,恐怕难找出比我们更和睦的傀儡夫妻。   “不疼。”我说。   “怎会不疼。”天子说,“都见到肉了。”   我淡笑,道:“见到肉又如何,丞相不若一剑下来,妾活这二十余年,亦足够了。”   天子没有说话。   “你其实不必挡。”他说,“丞相还不敢杀朕。”   他头脑倒是清楚,不过事后聪明,谁都会的。   “如此,陛下若觉得谁人讨厌,下次丞相再来,命他挡在身前就是了。”我说。   天子怔了一下,片刻,笑起来。   我也笑。   这话其实无聊得紧,亦无半点可笑之处,可二人对视着,竟越笑越厉害,只是没有喜感,唯有无奈。   “别走。”天子最后给布条打上结的时候,对我说,“你我都是无处可去之人,总是只能活二十余年,当是看看戏也好。”   我望着他,片刻,移开目光,没有言语。   我并非无处可去。父亲和母亲虽然一直为我当上了皇后而骄傲,可他们还是心疼我的。母亲好几次入宫来探望我,说起是如今情势,都是忧心忡忡。她告诉我,只要我愿意,父亲可以去求魏傕废了我这个皇后,让我出宫去。反正魏傕将侄女送入宫中,图的就是把这皇后的位子占过来。   我很是心动,告诉母亲,我再想想。   若是在那日魏郯牵着傅嫤在我面前转身离开的时候,我也许会立刻答应母亲。可是如今,我却再三犹豫。   原因无他,我有了孩子。   确切地说,他不是我的孩子,而是被魏傕逼死的纪贵人所生。我收养他的时候,他才两个月大。   他叫励,刚来到我宫中的时候,总爱啼哭,我曾不胜其烦。可是后来与乳母一道照料,看着他小小的脸上时而冲我露出笑容,我的心却变得柔软。许是在励的身上花去了太多精力,我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有气力想乱七八糟的事,每日即便出门,我也会惦记着他什么该用食,什么时候该睡觉。   这大概就是做母亲的感觉,我想,这大概是上苍给我的一点回报,以弥补我那无缘孩儿的缺憾。我如果离开,这一点小小的慰藉便也不见了。   天子对这个儿子也很是疼爱,他每日都来探望,甚至时常住在中宫不走了。   许是因为励,又许是同样身在患难,我与天子之间奇异地亲近了许多。   我发觉他并不那样沉默寡言,遇到些有趣的事,他不会因为身处逆境而放弃开怀一笑。   他是个细心的好父亲,亲自教励说话,教他走路。有时,我们摒退左右,带着励一起玩耍,有说有笑,每一刻竟都快乐无比。   我看着自己的夫君和孩子,忽而有了些憧憬,觉得如果能一直这样,即便是个平头百姓,又有何妨?   大概是我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再失去了,有了这个念头之后,我忽然变得异常执着。   天子有天子背负的沉重,多年来,层层相积,他已经不堪负累。   “你走吧。”他抱着魏郯和傅嫤的女儿离开时,对我说,“国丈就在荣安门外接应,宫中起火,守门的羽林必会赶来,你可趁机带着励远走。”   “你呢?”我问,声音微微发抖。   他露出一丝奇异的笑。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纵使只活二十余年,当看戏也好。”他望着城墙那边的光照,道,“我要去看最后一场戏。”   我深吸口气:“妾陪着陛下。”   天子看着我,双目如同深井。最终,他没有说话,只吩咐黄劭拦着我,转身而去。   我没有听他的话。大殿起火之时,我们潜出宫外,果然见到了父亲。但是我乘马车的驭者不备,一把将他拉下,自己坐了上去。   父亲和众人在后面大声喊我,我并不回头,只驾着马车奔向前。   我心乱如麻,但是,我并不彷徨。这是第一次,我笃定地知道自己该做的事是对是错,不再逃避,而是尽全力去争取。   我遇到了裴潜,等我赶到城楼上的时候,天子已经沾上了女墙。   风吹着他的衣裾,像是随时要将他带走。   我不顾一切地奔向他,呼唤他,他看到我,那面容陡然变得震惊,可双目中的神采却已经不再死寂……   宫道漫漫,尽头处,一列马车和军士正在等候。   那是要送我们到封地去的,檀阳公,是天子禅位以后的封号。   励喜欢出门,看到车马,他高兴地奔上前去,我不禁唤他慢些。   钟磬之声在远方响起,曲调熟悉,是大殿上的乐声。天子走在我面前,脚步停住。   他回望,宫墙太高,只有一片被切作长矩形的天空。   “便是如此了么?”他低低问。   我默然。   我知道他心中所想,离开了此处,从前他背负的一切便是过往。   “陛下恨我么?”片刻,我问。   他讶然看我。   我轻声道:“如今之事,恐非陛下心愿。”   他注视着我,露出一抹苦笑。   他拉过我的手,声音缓缓,平静而淡泊:“为何要恨,若死去,便什么心愿都不会有了。”停了停,又道“还有,此后,夫人不可再像从前一般唤我。”   我怔了怔,片刻,明白过来。   他说“我”,称我为“夫人”。   我看着他的眼睛,少顷,亦露出笑意:“是,夫君。” 本图书由(纯良の殿下)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