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妮拉拉】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酷吏家的小娇妻 作者:墨鱼仔1123 文案: 一直以为,竹马是翩翩君子探花郎, 没想到,他竟然成了铁血酷吏! 不仅酷还衰(别人),人家好怕怕啊~~ 听说隔壁老王也挂了,竹马哥哥救命! 莫怕莫怕,待我来破案。 本文又名《不会宅斗的厨娘不是好侦探》 重要提示: 这文不是村斗不是村斗,三章之后换地图,宅斗混合探案模式。 看文指南:男主宠妻如命,架空仿唐,1V1,正剧偏轻松向,主角无敌炮灰各种死。 吃货蠢作者在挑战智商写《少年荣青天》,宅斗谋|杀案、闹婚连环案、拐卖奴婢案……总有一款适合你!参考书籍有《随园食单》、《唐律疏议》、《中华名案集》等。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穿越时空 美食 主角:舒妍冰 ┃ 配角:荣文渊,段荣轩,郑恭熙、叶明瑞,舒弘阳 ┃ 其它:美食,悬疑,探花郎 ================== ☆、穿越荒野-野菜粥   寒冬雨雪霏霏时,冰面下的阴冷湖水恍若一张狰狞兽嘴,将落入其中的不幸者紧紧咬含不放。   她踩水挣扎着,手臂虽奋力挥舞,却抓不到任何可借力的物品,耳畔仿佛听不到一丁点儿声响又似乎轰隆如雷鸣,一口口冰水就这么灌进嘴里呛入肺中,眼前一阵阵发黑,胸口闷得直抽痛。   圆睁的双眼绝望又不舍地看着岸边绿松影影绰绰的倒影,随着湖水的渐渐平静,它们慢慢失去了最后一抹神采……   下一瞬,舒冰长喘一口气后猛然睁眼,却见耀眼烈日透过身旁绿树阔叶间的缝隙洒在自己身上,刺得她赶紧侧脸将双目眯成了缝。   被救了?不不不,寒冬腊月不会眨眼变夏日。   原来,是噩梦?可也不像是躺床上呀,卧室天花板上不会长棵树。   她懵懵懂懂的抬臂扬起手挡住艳阳,想要仔细看看周遭环境,赫然入目的却是一只肥嘟嘟、圆乎乎、白嫩嫩的小手,目测手主人年龄最多不过五岁许。   手掌健康且正常,惊悚的却是,它长在二十又五岁的舒冰自己身上,此刻正被她用来遮阳。   正当舒冰发愣之际,又听得耳畔传来亲切的呼唤:“妹妹,妹妹#*&#&*?!”后面半截是完全听不懂的生涩方言,唯有“妹妹”二字清晰可辨。   她一脸茫然的顺声望过去,只见一浓眉大眼的男孩正笑呵呵看着自己,嘴里说的话依旧听不懂,但那神态俨然是一副亲妹妹活过来的惊喜模样。   少顷,满脑子晕乎乎的舒冰被那八、九岁模样的男孩扶了起来,牵上左手向前走,右手不忘拎起先前搁地上的一串小鱼。   他一面走一面兴奋的嘀嘀咕咕说个不停,声线脆朗语调却带着厚重的鼻音,苏冰仔细分辨了许久,内容大约是很想念妹妹,要带妹妹回家之类。   对此,跌跌撞撞行走于山林中的舒冰,终于意识到自己是魂穿了。   她低头一瞅,却见自己这身体穿着绣有精致彩蝶的嫩绿交领薄衫,枣红的绸裤下是一双栩栩如生的虎头鞋,手腕上还有一对做工精致的兽纹金镯子,明显是一副富贵小孩的打扮。   这样的装扮怎会躺在山林,有个皮肤黝黑穿着半袖粗麻破衫子,背小竹篓上山挖野菜的哥哥?总觉得“自己”应该是死后被弃尸荒野或者活着就被人扔掉命丧山林。   然而,那男孩话语她虽听不太懂,可关切之情却溢于言表,见到自己摔倒乌黑眼眸中流露出的焦急与心痛情绪显然并非作伪。想来,两人应当有些渊源。   黄昏时,舒冰终于跟着那男孩连滚带爬来到了山脚下,没有城只有村,并且是一眼望去就田地贫瘠庄稼稀疏,只零散分布着土胚房、茅草屋的小山村。   农人大多面黄肌瘦,穿着大襟粗布衣,男子头顶一个髻,女的裹头巾或脑后简单挽了发。舒冰暗恨自己为嘛是学烹饪的不是学历史的,周遭看遍了也完全分不清身处的朝代,只知道肯定是清朝之前的古代——没辫子咯。   紧接着,男童牵舒冰站到了一断壁残垣小破屋前,在竹竿和灌木扎的篱笆墙外叫门:“二郎,开门,俺回来了。” 裂了几条大缝的木门,感觉一推就得垮,其实叫门也只有个象征意义。   “穷。”就这么一个字即可囊括她目睹的一切,整颗心顿时哇凉哇凉的。   舒冰在等待的同时,已经透过大门和篱笆缝看到了另一个男孩蹲在露天灶台边烧火,那孩子也仿佛五岁左右,幼儿园没毕业的年纪,蓬头散发满脸炉灰看不清面容,只觉得瘦骨嶙峋眼睛贼大。   待进了家门,歇息后喝上一碗清汤寡水野菜粥,又听两人乐呵傻笑欢迎自己回家,舒冰琢磨了许久对方言辞,终于弄清楚了现状。   这俩倒霉孩子没爹没妈是孤儿,有一个妹妹从前娘还在时走丢了,据现在已有两年多。舒冰之所以被认为是妹妹带回家,是因为她雪白的肥手腕处有一颗痣,芝麻大小殷红如珠,和当初失踪的小女孩一模一样。   不到三岁的女孩走丢了还能一身富贵的自己回来,对此兄长荣家大郎的解释是:“娘以前说神仙带妹妹过好日子去了,现在肯定是长好了再还回来。”   二郎听后还乐呵呵冲他哥问道:“妹妹都长这么好了,那神仙啥时候让俺爹、俺娘也还家来?”   唉,她忍不住在心底一叹。虽然是兄妹相认和乐融融的戏码,可舒冰觉得用“惨”这个字来形容此情此景或许更贴切一点。神仙带走不就是死了的意思吗?   闻言大郎端碗的动作也一僵,侧脸背对弟、妹神色黯然了一瞬,而后勉强挤出笑容回答:“快呐,妹妹都回了,他们肯定也快回了。”   这哥哥看着小,其实挨边儿也快十一岁,早年家境还凑合时也念过几页书,对人之生死并非全无概念。先前看见舒冰一时激动错认为妹妹,但此时又听弟弟提到爹娘,他再也无法继续自欺欺人。   爹娘早就去了,妹妹……是他亲眼看着入了邻村某家人的铜釜,只怕也不会是眼前这个。   “到时候我们就能吃饱饭了!”二郎抚着瘪肚腹舔了舔唇,憧憬满怀,完全没能察觉到哥哥的苦涩心情。   舒冰却是真觉得嘴里苦,大郎方才顺手把苦苣菜往粥汤里扔,没用沸水焯一下,又苦又涩,三条一掌长的小鱼也是扔进陶罐里加水直接煮,没有刮鱼鳞啊,没有剖腹去内脏!   身为厨师,哪怕她只是白案面点师也实在无法忍。本想扑过去拯救一下,无奈人小腿短且软,阻止不及只能跪了。   粥且不说味道如何,只见米汤和菜,几乎没有可以嚼的米粒,只能喝没法吃。小鱼也既腥又苦,两口就能吞下的,可惜没得挑,更惨的是两样东西吃下肚她依旧觉得自己饿得慌,恨不得不顾形象舔舔碗。   大约是舒冰看着锅灶的眼神太过炙热,哪怕一言不发那兄弟俩也明白了这意思,不由双双叹气劝了起来。   “天快黑了不用吃太饱,明早哥哥给你蒸饼。”大郎如此许愿。   “睡着就不饿了,走,睡觉去。”二郎灿烂一笑露出俩酒窝,随后牵起舒冰就往堂屋隔壁的房间走去。   所谓卧室,空荡荡的,只有一木箱,一不大的木床。床上铺着稻草,以及破薄被两条——早已洗得泛白发灰失掉原色,内里也没了填充物。   躺在硌得浑身生痛的床上,盖着哥哥让出来的被褥,她默默凝视屋顶裂缝洒落的朦胧月光,心酸不已。   穿越文必备的配套设施,那什么青纱帐、织锦被、富态老嬷嬷、嘴碎的小丫鬟在哪里呢?跪求啊!   “睡着就不饿了,睡醒就啥都有了,做梦而已,睁眼就回家了……”舒冰缓缓闭上双眼,努力催眠自己。或许是午后走太久山路,早已精疲力尽的缘故,她还真就这么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直至天明。   “砰砰!砰砰砰!”晨曦初现时,耳畔突然传来剧烈的拍门声。正熟睡的舒冰浑身一抖,猛然惊醒,仰面瞧着挂有蛛丝的陈旧屋梁,她茫然了一瞬——不知身在何处。   随着屋外拍门声、咒骂声越演越烈,她方才渐渐回了神。哦,掉河里穿越了,既倒霉又幸运的人生,反正前面也爹不亲娘不爱无牵无挂,倒不如现在重新开始好好再活一次。   舒冰给自己鼓了鼓气,裹上外衫趿拉着鞋推开寝室门,却见大郎在灶台边忙着蒸饼,二郎则隔着门与人对骂。   “小兔崽子开门!自己都在俺家讨饭还想冒充菩萨。呸,瓜劈吃饱了撑的!开门!不开门老娘把门卸了!”尖锐的女高音从篱笆墙外传来,听得人心烦。   二郎披着发像被点燃的炮仗一样跺脚回骂:“谁讨你家饭了?统共送了两次米,一次霉烂一次麸糠!俺们捡了妹妹干你屁事,饿死不求你养。”   “给你吃还敢嫌。瓜劈二锤子,俺要把人带去见村正,快把她交出来!长耳朵没?” 那女人话音未落又狠狠踹了木门,力气忒大震得门板一抖。   “呸!村正那儿俺们自己去,滚球你!”二郎狠狠唾了一口,厉声喝道:“抠死你咧,带着你家粮滚地下吃去!”   被咒骂的女人彻底怒了,发疯似地锤门道:“你两个死了爷娘的扫把星,劈嘴给你扇扯!开门揍不死你!”   听了这话不仅二郎红了眼圈,大郎也是气得浑身哆嗦忍不住开了口:“那不是你们害的吗?还敢说啊?滚!”   “俺爹你们逼死的!军帖点的是大伯,俺爹白死了,一条命换不来俺和哥哥两口饭。你们迟早得报应!”   当二郎抹了泪骂骂咧咧时,那道长期被摧残的木门再经不住妇人的拍踹,忽然间轰然倒塌,拍起一地扬尘。   言语不通的舒冰正听得一头雾水,眨眼就见一头戴绢花,穿着窄袖短襦、暗红色坦胸长裙的胖妇人扑进门来,满脸狰狞的挽袖似要逮人狠揍。   “你俩进屋,赶紧。”大郎顺手抄起炉灶边的柴刀,三步并作两步的冲过去拦在了胖妇人身前。   与那妇人白胖壮实的身形相比,大郎是又黑又瘦又小,只看背影仿佛鸡仔似的能被她一把拎起,待他柴刀一挥,顷刻间便气势满满一点都不输阵。   胖妇人嘴上吼得厉害,狭路相逢时却被他那孤狼一般的眼神,以及雪亮的刀刃反光所震慑,脚步下意识的一顿。   二郎趁机拉着木愣愣的舒冰闪身进屋,“啪”一下关上门还迅速插好了门栓。   作者有话要说:  重要的话:不是村斗文不是村斗文,前三章相识,第四章换地图。 ☆、泼妇伯母-死面蒸饼   见舒冰明显一副茫然模样,二郎压下怒气努力挤出笑容,轻轻摸着她额发解释道:“那泼妇是大伯母,走街串巷当媒婆也做牙婆,你长那么好看可不能被她逮去卖了。”   他照顾着小妹妹的理解力,尽可能的放慢语速,舒冰发现自己竟神奇的听懂了大半,至少弄懂了“对方凶残、可能被卖”这个惊悚现实。   “……嗯嗯,哥?(一个人留在外面没问题吗)”她伸手指了指屋外,用疑惑担忧的眼神力求让二郎弄懂自己意思。   “没事,光脚不怕穿鞋的,她不敢跟阿兄硬碰硬。”二郎如此回答,舒冰心里却依旧不太好受。   虽然肉身缩水了,可让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保护自己,她总觉得有点脸红,何况那孩子还不一定能拦住泼妇,前景堪忧呐。   听见两人还在门外争执,舒冰忽然一个激灵,匆匆忙忙取下了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镂空长命锁,以及一双金灿灿的手镯,而后四下张望想找地方藏起来。   那錾着“长命富贵”四字的锁上不仅饰有精美的蝙蝠与卷草纹样,仔细分辨还能瞧见一个小小的“舒”字落款,恰好应和了舒冰的本姓。   或许,这就是她穿越到这身体的缘由,将来也可能成为寻找肉身父母的凭证,退一步讲,穷得没饭吃时单拿那金镯子都能换一两年口粮。如此重要的东西万万不能被抢走。   见舒冰开木箱、掀垫褥匆匆忙忙找地方藏东西,二郎赶紧引她来到屋角,从墙根边小心翼翼抠出了手掌大小的薄土块,露出编竹墙内一个人为掏空的洞。   就着窗口透入的日光,可清晰看见浅洞中搁有一小串铜钱、一支蝶恋花银发簪、一枚光洁油润的浅青色石印,这就是兄弟俩此刻的全部家当。   待舒冰把自己的首饰也一并放入,墙洞立刻被塞得满满当当,二郎随即把墙皮填了回去,小心翼翼的扫平沙土掩盖所有痕迹,这才扭头挑了眉冲她得意一笑。   看着他这既早熟又稚气的模样,舒冰莫名有些心酸。   两人收拾妥当后再到门边侧耳倾听外面动静,发现那厢已经争执声渐小,泼妇伯母似乎在和另一腔调爽利的女子说话。   “是干娘来了,走,咱也出去。”二郎知晓有了帮手,立时松了口气,喜滋滋牵起妹妹的手开门走出去。   舒冰抬眼便看见院中多了一位容姣好,身段消瘦的年轻妇人,正与兄长一同和胖伯母对峙。   此人身穿浅灰蓝短襦,系着月白的高腰修身长裙,外罩靛蓝半袖,高高盘起的发髻上簪了一朵白色绒花,也不知是在守孝还是守寡。   见到舒冰出了门来,年轻妇人对她温和抿唇一笑,胖伯母也是满面笑意,只可惜肥了点,又相由心生,一笑起来眼睛成缝、肉起堆,看着有点横。   “哟,这小妮子看着可真标致,”大伯母开口便露出了有些歪斜的一嘴黄牙,眯眯眼则闪着明亮的光,“这身衣服也富贵,值不少钱呐!”   “值钱也没你的事儿!”大郎跨前一步挡在舒冰身前,挥动柴刀面露凶相,喝问道,“俺家没人请你吃饭,还不走吗?”   “我要陪着小姑娘去见村正,干嘛走啊。来来来,小娘子到我家吃饭去吧,有好喝的甜粥和肉饼。”伯母对大侄子狠翻了俩白眼,说完笑眯眯对舒冰招手。   “不。”舒冰干脆利落的摇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这伪儿童怎可能受骗。看那胖妇人一副顾虑到大郎手中的柴刀才不敢伸手来抓的模样,去她家这事儿肯定有猫腻。   “你要请客吗?那二郎、干娘,我们都去,吃饱喝足再一同到村正家。”大郎斜眼看着大伯母咽了口唾沫,一手提刀一手叉腰道,“正好肚子瘪着。”   “诶?”大伯母被掐住了命脉,眼睛一睁瞬间瞪圆,嫌弃着说,“谁,谁说要请你了?去去去,死要饭的!”   “那你赶紧滚呐!”闲着的二郎端下蒸饼的锅,直接舀了一勺沸水泼洒在地,伴随滋的刺耳声响讥讽道,“要不俺们请你喝水?”   “啧啧,你两个泼皮无赖!往后可千万别犯在老娘手上!”大伯母被那足以毁容的沸水吓到了,一面后退一面放狠话,“我,我自己吃饭去。等着,待会儿村正家见!”   众人终于逼得大伯母不得不悻悻而去,三个饥肠辘辘的孩子方才得空囫囵吃了顿早饭,随后那自称付三娘的女子便带了他们沿着乡间小路往村头走,打算去村正家。   见着道旁有了零星规整的大院落,以及更多身穿襦裙的女子,舒冰这才慢慢对此地风貌有了些许猜测——看衣着发型,像是隋唐年间。   村正家一看便知是当地富户,进了院门就能见着对面宽敞正屋三间,侧面有厢房以及柴房、灶间,屋脊上蹲着鸟兽、窗棂篆刻雕花。堂屋铺着木地板,还得脱鞋上三级台阶才能入内。   正当舒冰猜想这家主人会不会仗势欺人时,却见着一个面孔慈祥的富态老头笑眯眯请自己吃桃,付三娘则与兄弟俩跪坐一旁和他嘀咕。   就在此时,泼妇大伯母果然再次出现,她这回在村正跟前换了一副亲切长辈的模样,也加入了三方交谈。   “他俩孩子养什么妹妹,这不开玩笑吗?”大伯母说着又看向舒冰,笑语嫣然的对村正说,“你瞅瞅她这细皮嫩肉的模样一看就是大户人家走丢的,到我家去一定好吃好喝的供着,不掉一两肉。”   “哈,你连自己亲侄子都不肯给口饭,还会好心养外人?”付三娘听完便开始冷笑。又提议道:“不如跟我吧,我孤身一人正缺个可心小棉袄。”   胖伯母立即反驳:“得了吧,你开茶肆哪顾得了照看小娘子?别转眼就又被食客偷走了。哪有我这样就在家不常出门的可靠?”她说完还对舒冰拍了胸脯。一副信誓旦旦肯定能照顾好她的模样。   “家里关几年,要不等着妹妹家人找来卖钱,或者等你自己出门的时候就把她顺手弄南边去卖了是吧?”大郎猛然起身对大伯母摆出了怒目而视的模样。   终于,倾听许久的村正慢条斯理开了口:“让小娘子自己选吧,你愿意跟着谁?”   话音一落众人同时扭头看向舒冰,她则满脸迷茫,因为所有对话只听了个半懂不懂,还在反复猜测琢磨。这猛一抬眼,刚好对上大伯母那殷切期盼的炙热眼神,顿时吓了一跳。   像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瞬间激得她汗毛倒竖。   一想到两个男童反复说的“卖”字,以及大伯母的职业——媒婆和牙婆,舒冰隐约有了个猜测,那抠门妇人是看上了自己这肉身的容貌和来历,想要占便宜。   如此一想,虽不能完全搞清状况,舒冰也一咬牙径直躲入大郎身后,毕竟是他从山里中捞出了自己,更值得信赖。   选定人家之后,村正拍板便将这事儿了结,大伯母心有不甘,恨恨而且,出门时嘴里还骂骂咧咧道:“哼,改日再找族老来和你们分辨!”   直到五日之后,学着听懂当地方言并渐渐融入乡村生活的舒冰,这才弄明白村正就是这小榕树村的村长,是基层最小单位的编外政府人员。   她此时虽然只是个幼童,可也是村里突然冒出来的黑户,需经由正规途径盘问一番,根据具体情况或一级级的报上去寻亲抑或就地落户,大伯母清早急匆匆赶来便是想在落户时把她弄成自家人。   后面就确实如舒冰的猜测,一旦成了家长,大伯夫妻俩便有了对她的某些处置权。譬如,拐卖幼女是犯罪,将养女聘给旁人为妻为妾,卖身为奴等却合理合法。   “……”舒冰不禁望月长叹,人生处处有陷阱呐,差点就被坑到姥姥家了。   舒冰暂且就归了荣家兄弟的隔壁邻居,寡妇村花付三娘抚养,住在她家,并且同荣家兄弟一样叫她干娘,户籍则需等待村正询问是否有人报官走失闺女后再议。   至于荣家兄弟俩为何认了付三娘做干娘。   是因为,小榕树村位于附近村落去前面县城的必经之路上,在逢五赶集时人流如潮,开了茶铺的付三娘一人□□乏术,便让荣家兄弟去帮工,她既得了人手,这一双孤儿也能在上山捕鱼、抓鸟之余补贴些家用。三人一来二往的,关系近了便认了干亲。   付三娘提起兄弟俩总是语露怜惜之意。   这清晨起身时,舒冰正在试穿三娘给她做的浅蓝色细布衣裙时,又听她笑着嘀咕:“这俩臭小子自己不肯搬来住,还想带你回去,说不想拖累我。我是再不想嫁人的了,有他俩给我养老送终也不错啊。”   “干娘年轻,得嫁。”舒冰被迫惜字如金装小孩,学着当地人腔调的表达着自己的意思。   “不用十月怀胎就得俩半大小子,大郎都快十一了,没几年就能当家里顶梁柱,白捡的便宜诶。嫁人还得伺候翁姑,生的仔也不知道能不能养懂事儿——这是赔钱买卖。”付三娘一面说笑一面给舒冰整理着衣襟。   “不是亲的。”舒冰继续劝说着,同时一伸手展了展腰,突然发觉袖子短了点儿,会露出腕部。   “你也不记得亲爹妈呀,不是亲的有什么关系,贴心就成。诶,袖子短了点!今儿是赶场天来不及改了,晚上回来再给你放一寸。”付三娘说完就拉了舒冰出门。   此刻,方才晨曦初露。   三娘顺手从灶台上取了个干面饼塞舒冰手里,板车里推了蒸笼茶盏等物,出院子锁好门,又去隔壁叫上荣家兄弟,带着他们急匆匆赶去守茶摊。   嚼着那微酸的死面干饼,舒冰先是眉头紧蹙而后忽然又是一乐。自己是面点师嘛,可以在付三娘的茶摊里做点心卖咯,思来想去,或许她穿越的是村斗兼发家致富文?   慢慢就可以当上糕点铺小老板,出任茶楼大掌柜,迎娶高富帅,走上人生巅峰,想想都有点小激动呢。   作者有话要说:  村斗兼发家致富文?然而并不是呀。 ☆、贵人来寻-酸梅汤   理想很丰满,现实特骨感。   舒冰想要当做自己发家致富第一站的付三娘茶肆,其实只是一个四面无墙、勉强有顶遮风挡雨的茶棚,小茶摊仅能为附近村民、贩夫走卒提供些煎煮后加了盐、椒的粗茶以及口感欠佳的素蒸饼,皆售一文钱,凉水则白送,图个薄利多销罢了。   致富第一步,舒冰以无形引导的方式让三娘揉面之后增加了发酵时间,又玩耍似的烧草木灰熬水得了碱,佯装打翻把碱水加入面团中用以去掉酸味,得了没酸味的蓬松蒸饼,用以提升竞争力。   第二步,她在村里观察了三五日,没吃着“包子”或“馅饼”这种东西,于是想方设法游说付三娘弄来尝尝。   谁曾想等东西做出来之后,荣家兄弟吃得狼吞虎咽鼓腮叫好,付三娘却感慨:“不就是馒头和小古楼子吗?县城里有卖的。诶呦,你捏的这馒头褶子可真好看,比铺子里的还漂亮。”   “……”重点不是好看而是没了发明专利权啊!不能去大酒楼卖方子赚钱。   “味道也像模像样,不比那酒楼里卖五文的差,”付三娘笑眯眯摸了一把舒冰的脸,与有荣焉地赞道,“阿舒真能干,干娘往后可享福了。”   舒冰指着被称作“馒头”的加了菜肉包子和馅儿饼,斩钉截铁的提出建议:“俺们也卖,三文。”   “有肉有菜不能放到隔日,卖不出去可就亏了。乡下地方没多少人肯花这钱。”三娘一票否决了舒冰的提议。   荣家大哥则略作思索后双眼一亮,扬声道:“做苦菜混马齿菜的素馒头可以卖两文,俺们去山上采野菜不用花钱。唔,马齿菜本来就有酸味,即便坏了也吃不出来。”   “……”我擦,天生的奸商啊!舒冰目瞪口呆扭头看向大郎,明明长得一副俊朗的忠厚老实相,内里居然如此猴精。   “呸!这种没良心的事情怎么能做?!”付三娘话音未落就抬手“啪”一巴掌扇在荣大郎后脑勺上,打得他脑袋一埋。   随即她又冲二郎、舒冰叮嘱道:“你们要乖啊,本本分分老老实实做人,别学这一套瞎糊弄人的下作手段。”   说完又扭头继续教训老大:“你看你现在胡混成什么样了!唉,看来还得让你继续去村头小学念书,那一点点束脩干娘给得起。”   “……小学也就教教识字、认物,连《急就篇》还有《开蒙要训》我都会了。”大郎撇撇嘴有些不以为然。   “先生难道不教怎么为人处世?不教家训?不教圣人言?”付三娘这回是真有些上火了,拍桌怒道,“你爹可是进学的童生,读书人,你倒好,坑蒙拐骗把礼义廉耻都丢了!不准这样,知道不?!”   “知道了、知道了,卖剩的自己吃不坑别人。”大郎垂了头攥着衣角喏喏连声,而后又低声自辩道:“俺,俺这不是还没骗嘛……”   前两年在小学就读时,大郎也曾念过教导如何做人的《太公家训》,虽未读完就已辍学,但此刻他又依稀记起了一些句子,譬如:“勿贪恶事,莫作诈伪;直实在心,勿生欺诳……”   他如此一琢磨,再回忆起爹娘的言传身教顿时有些脸热,确实不该因家贫就愤恨满怀,更不能因想攒钱就不择手段坑蒙旁人。   见大郎发窘,舒冰好心挺身上前插话道:“干娘,素菜馒头两文一个,三文两个,做一点试试。”反正菜无需成本,面还可以少用点,即便卖不出也不会亏太多。   付三娘果然被岔开了关注点,惊奇道:“哟,你还会算数诶!小小人儿真聪明,不愧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儿。”   遭糕,又忘了自己现在只有四、五岁!舒冰面上一僵,手脚都木了,就怕被人当妖孽。   见状三娘却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不该提及舒冰“死活想不起”的爹娘、住址,顿时有点蒙。   如此又换大郎接话帮忙打岔道:“你刚刚说想喝什么甜水来着?”   “酸梅汤,热的时候喝,很……好喝。”关键是可以低成本高利润倾销哒,舒冰从善如流开始努力用小孩语言描述那个汤是什么样子的,吃起来有啥特别味道。   赚钱大计第三步,卖老少皆宜爽口饮料。   没几日,付三娘茶肆忽然有了白胖鲜香的菜馒头,又添了甘甜又酸爽的解暑汤。   酸梅汤是用荣家兄弟从山里采来的野乌梅加桂花糖与甘草熬制而成,汤汁乌黑泛红轻香扑鼻,闻之便已口舌生津,喝之下肚更是瞬间清凉惬意,两文钱一大碗,仿佛一点儿都不贵。   十个人进店少说有六人都会不知不觉吃点东西就酸梅汤,遇到小孩、妇人多半乐意来俩不顶饱的馒头尝尝鲜。   眨眼间茶肆日收益便火速上涨,一家四口夜里数铜板数得眉开眼笑。   刨除成本之后付三娘把收益分成了三堆,一半她自己收着,剩下的大半分给荣家兄弟,小半留给舒冰玩笑着说要给她攒嫁妆。   “我又没做什么。”舒冰摇头不要铜板。她的目标是发家致富,可现在分了收益也没处花,还不如留给付三娘做本钱。   “阿舒是福星啊,该得的!眼瞅着日子好过多了。”付三娘根本不容舒冰反对,直接拿了个瓦罐帮她把钱攒起来。   随即她又看向兄弟俩不容置疑的拍板道:“赚多了,当然也更忙啦。大郎、二郎你俩明儿就搬来住,以后造饭归我,摘洗野菜、乌梅就是你俩的活儿。也别种菜了,每日都给我帮忙去,分给你们的那地太贫累死也不够你俩吃。”   “哥哥,念书。”舒冰一听付三娘的安排拐岔了路,赶紧出言提点。   想赚钱必须有靠山,没人靠就得自己上,商人在古代通常地位不高,即便能成一方富甲那也是被盘剥的对象,沈万三就是前车之鉴。   前几日舒冰虽然问出了此处国号是大齐并非大唐,是个不曾听闻的架空朝代,但通常来说考了举人就可以免税,中了进士还能当官。   从前她就听过一句话,叫“知识改变命运,读书点亮人生”,这才是平民安身立命、力争上游的正确途径,中心思想几千年不曾动摇。   “哦哦,对,大郎必须去念书!”被舒冰一说,付三娘也立刻回了神,叹道,“打小你就过目不忘的,一准儿能考个进士,可千万不能耽误了。”   说完她又开始琢磨究竟是在本村上小学还是去隔壁大榕树村,蹙眉嘀咕:“听说大榕树的夫子是告老还乡的官儿,他肯定学问更大。可惜路远了些。”   大郎立刻摇头道:“太远,去了没人摘菜。村小只是开蒙不讲经义,不用找好夫子。等满十四岁就可以去考县学或者州、府学。”   “那咱们就争取多攒钱,三年后能搬去县城开铺子。”付三娘斗志昂扬的给大家定下了目标。其实她现在已经快凑够在镇上买间小房的钱,三年后么,州府她不敢想,县城倒可以期望一下。   “嗯!”荣家兄弟用力点头,双眼贼亮,似乎像是已经看见了光明美好的未来。至于考不考得上这问题,完全不在考虑范围内。   不想煞风景的舒冰也跟着笑笑,然后开始琢磨还有没别的低成本点心可以卖。野菜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必须想法用价廉物美的材料做最特别的美味。   直到次日再次来到茶肆当店小二,舒冰依旧在琢磨这问题。   “艾蒿可以做油炸的艾蒿馍馍,或者放豆沙馅儿蒸青团。榆钱饼、韭菜饼也可以有……”她正琢磨着,忽然看见茶肆前的笔直路上远远来了一行人,顿时断了思绪直愣愣望过去。   这官道上人来人往的舒冰看了有十来日,这还是第一次瞧见真正有篷有帘的豪华马车,而且是浩浩荡荡一大队人马。   除马车外,还有些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男女。女子们穿着素白衣裙身段窈窕,男的均身强体壮大多穿着一模一样的灰白色交领窄袖衫,深黑长裤、马靴,一看就有组织有纪律也有钱。   大生意来了!舒冰惊喜地拽住了身边大郎的衣襟,期盼道:“(吃的喝的)能卖很多吧?”   “……贵人……”大郎呢喃低语,而后摇头道,“卖不了的,贵人们不会喝咱们的粗鄙茶水。况且,你看那些从者都穿着素服披麻戴孝,马车上也裹有白布,这是主家有丧事,这种时候更不会随意进店打尖儿。”   像是印证大郎推测似的,豪华车队从茶肆跟前缓缓驶过,丝毫没有打算停留的迹象。   “唉,一大把铜板飞走了……”正当舒冰哀叹之时,却突然从队伍中过来了两位骑马的汉子,唤了三娘说要买两桶水。   那俩蓄有浓密胡须的彪形大汉客客气气要水,反倒让付三娘有些为难:“这,这井水怎好收钱,你们随意取些吧。”难得见一次贵人行过,从者还如此知礼,着实不好意思狮子大开口讨钱。   “大娘运水来也不容易,某怎能白讨?”其中一个汉子在说话同时直接拿出一串铜钱放到了灶台边,粗略一看少说也有四、五十枚。   付三娘顿时愣了半晌,舒冰缩在后面戳了戳她后腰,这才使其活转过来喜得直搓手,嘴里却还在客气道:“吓!这,这也太多了。”   “大娘这人来人往的,定然见多识广,某想顺便跟你打听个事儿。”其实这才是汉子掏钱的真实目的。   他不等三娘点头就开口询问起来:“最近一段时日,不知是否听过附近村民捡到标致小娘子的事儿?大约四岁,身穿绿衣红裤,戴着金锁,手腕上有一枚红痣。”   这一串话,让舒冰越听越惊讶,小心肝儿扑腾扑腾直蹦——哎,这不说的就是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客官,收藏、撒花来几个?香甜可口包您满意哟~~~   苦苣菜包子:   1. 将苦苣菜去杂洗净,入沸水锅焯一下,捞出洗去苦味,挤干水切碎,放盆内,加精盐、味精、葱花、猪油拌匀成馅。   2. 将面粉与发酵粉拌匀,加水和匀揉好,面发后揉匀,切成一个个面剂,擀成包子皮,包入馅成一个个生包子,放入笼内蒸熟,出笼即成。   按:苦苣菜包子具有清热解毒、健脾胃的功效。   酸梅汤: ☆、茶舍被掳-金瓜子   站在一旁的大郎听了那汉子的描述,同样心里一个激灵,下意识的火速伸手拽紧了舒冰衣袖,将其用力向下一拉。   因为,他看见妹妹穿着袖口短了一寸还没来得及改的新衣,一听大汉说到红痣就立马打算抬臂瞅一眼。   拉人之后大郎又立刻懊恼咬牙:遭糕!露痕迹了,这不是明摆着有问题么?   果不其然,那两个从者原就是远远看见了舒冰身形和失踪小娘子年纪相仿,这才本着“宁肯弄错,不能放过”的心态过来查看,一见他俩的举动便起了疑心。   不曾开口的那较高壮那人立即一个箭步跨到舒冰身前,倏地扣腕抬臂,将那露在衣袖外的红痣瞧得分明。   还没等他再开口询问,周围便有好事的农夫大笑道:“你们可找对人了,我常来喝水,这囡囡以前从没见过,最近十来日才突然冒出来。”   “正是,正是!我们一个村的,都知道她是荣家兄弟刚捡的!”   “听说捡到的时候穿的衣裳可贵气了——是你家丢的吧?”   ……   两大汉互望一眼,高壮者立刻走出茶肆,冲远处马车队中观望的某管事挥了挥手。   另一人则看向付三娘以牟定的语气求证道:“大娘,这位小娘子确是走失无疑了?请务必告知真相,若真是某所寻之人,家主必有重谢。”   还没等付三娘答话,二郎就赶紧扑上前来环抱住了舒冰,仰视大汉吼道,“这是俺妹妹,就是俺妹妹!不是你们家的!”说完还怒目环视四周的八卦人群。   当然,这并没有什么用,反而引起众人更热闹的讨论、调侃,顿时气得小男孩红了眼圈。   自知做错了事的大郎则紧咬住唇,默默揽住弟妹,他知道,这从天而降的妹妹怕是保不住了。   与之同时,舒冰也是心乱如麻。   她自幼父母离异亲情淡漠,反倒是从付三娘以及荣家兄弟身上得到了不少温暖,眼瞅着分离在即,她很有些不舍。   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虽不富裕,但也蛮有滋有味有盼头,再换个环境还不知道能不能如此自在。   此时此刻,反倒是付三娘很镇定的开了口:“她确实是大郎从山里带出来的,只是前尘往事、父母家人尽忘却了,现在识不得人。我们无需酬金,你们却不能空口白话的就把人带走,总得有点证据,我才能放心。”   她是成年人,思维方式自然与孩童不一样,觉得将舒冰交还给有权有势的家人对她更好。如此聪慧的美人胚子,她和荣家兄弟平民而已,没本事去守护。   三娘这一番话不卑不亢且言之有理,岂料方才一直不曾开口的高壮者却嗤笑道:“你可知某家主是何人?堂堂定越郡王世子难道还会恶意诓骗你?见着这个还需什么证据?”   此人语气中带着浓浓的不屑,说完他还取出一黑底鎏金的精致腰牌用力拍到木桌上。   众人一听到郡王两字纷纷傻眼,三娘也是立时呆住,心道:这阿舒莫非还是个什么县主?   在短暂的静默之后,周围顿时炸开了锅响起阵阵惊叹声,有艳羡的,有嫉妒的,有当看戏瞧热闹的。七嘴八舌热议小山坳里居然能落下个金凤凰!又说付三娘要发大财了,荣家兄弟真是好手气,捡个人都能是皇亲贵胄。   一开始要水的汉子眼见八卦势头收不住,在狠瞪了猪队友之后赶紧喝道:“休要胡说!即便确认是真,这小娘子也只是与家主未婚妻有些不远不近的关系,并非拥有皇室血脉。万万不能胡乱攀扯。”   “不是啊?哎!”众人不由发出嘘声。   虽说郡王名头听起来很威严需敬畏,可毕竟车队正主离得远,此处就俩从者,缺乏震慑力,村民们自然不怯,依旧是嘀嘀咕咕挤眉弄眼说着闲话。   与之同时,当事人舒冰终于抽空寻了机会自己开口问道:“究竟是啥关系?”她拉着付三娘裙裾,冒出半个头忽闪着大眼睛,看向那位言行举止稍微靠谱一点的从者。事已至此,她也想知道“自己”身世。   看在小娘子基本板上钉钉是苦主的份上,大汉也不欺她年幼,躬身客气回答:“ 家主未婚妻姑丈的外甥女,前阵子被拐了。”   即是说,自己有极大的可能是与前头路上那贵人没血缘关系的,一表三千里的姻亲家的表妹。所以,这俩人应当只是出于道义立场过来随意问问,哪知瞎猫碰到死耗子就这么撞大运了。   舒冰有些郁闷,所谓时也命也便是如此,旁人不经意的一个举动就打破了她所有规划和期待。   转念又一想,或许这就是天意,自己占了小姑娘的身,总得替她做些什么未尽事宜以慰在天之灵。譬如尽孝,亦或是复仇查出被丢弃的真相……?   正当她满脑子胡思乱琢磨时,从郡王世子车队中又来了一辆青篷马车,以及一行二十来位仆从、婢女。   众仆从骑马拥在中间的是一个戴着月白头巾的瘦削中年文士,他来到茶肆前并未立即下马,只默默看向马车。   只见四位年轻貌美的素衣婢女有的挑帘子,有的置脚凳,恭恭敬敬从车中扶下来一位胖大嫂,此人带着素银牡丹头饰,一副慈眉善目贵妇模样。   她下车便笑眯眯冲舒冰张望,嘴里亲切道:“小娘子可否让老身仔细端详一番?”   方才还众口嚣嚣的茶肆顿时鸦雀无声,甚至还有人开始琢磨着是不是该跪拜一下贵人。   舒冰猜测此人应当是个体面的管事嬷嬷,虽排场不小,她也只是默默扭头并未上赶着热情配合——总觉若自己表现得太急切,会伤了荣家俩兄弟的心。   胖妇人却并不在意小姑娘的抗拒,就在问话同时她已经看清了舒冰容貌,立即冲中年文士点头道:“是她,没错,和舒刺史家的小郎君长得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定是舒五娘子无疑。”   瘦削文士这才翻身下马徐步走来,向半搂着舒冰的付三娘沉声道:“某乃定越郡王府长史,这小娘子确是主家所寻的舒刺史之女,还请大娘将她交还。”   “你,你说是就是了吗?证据呢?阿舒是俺妹妹。”荣家大郎紧紧拉住舒冰的手不肯松开,话题又绕回了起初僵持的症结上。   郡王府长史微抬下巴,眉头微皱,面露不耐烦之意,反问道:“方才某已经说了,舒刺史。你们称呼小娘子‘阿舒’想必是见过一串有款识的平安锁链子,这不就是证据?请诸位拿上酬金放手吧。”   说完他便冲身后扬了扬臂,立刻有彪悍从者拎着香瓜大小鼓囊囊的织锦袋走上前来,欲往付三娘手中硬塞。   大郎见状赶紧护到三娘与舒冰身前,推搡着从者手臂道:“俺们不要钱,你们带走阿舒是要送她回家?俺们也要去,想亲眼见到她找到家人、过得开心。”   随着“啪嗒”一声轻响,无人拿取的织锦袋掉落地面,从松开拉绳的口子里滚出了几枚杏脯大小黄灿灿的金币。   在一众围观者的惊叹声中,长史俯视大郎面露寒光,冷笑着质问:“怎的,想赖上舒刺史家吗?一袋金瓜子还抵不了十几日的食宿费?”   说完他便示意仆从上前拎开两男孩,命婢女们径直去搂抱舒冰抢人。   荣家兄弟与三娘自然奋力反抗,甚至包括舒冰都很不甘愿的又踢又踹,可惜弱质女流与孩童又怎可能是对方二十几人的对手,几乎是刹那间几人就已被远远分开。   泪眼盈眶的舒冰被一壮硕婢女扛在肩上疾步走向马车,心里难受得紧,觉得自己不是走失儿童获救,而是在被人贩子强行掳走拐卖——这场景简直荒诞。   直到被塞进马车远远驶开,她还能听见二郎痛哭着撕心裂肺的叫唤:“妹妹、还我妹妹!”   舒冰挣扎着扑到窗前遥遥望去,竟见大郎被人压跪在地,即便如此,他却依旧倔强扬着头颅目送自己。   满眶泪水顿时喷涌而出,她不管对方是否能听到,反复高声呐喊:“哥!去念书!来找我!”   如此一遍又一遍,直至声嘶力竭。   作者有话要说:  问:十几天的相处,会如此难舍难分咩?   按:这就是剪不断的猿粪啊!   金瓜子   悄悄的……放一点点~~~嘘~~~~~   《重生之奸宦娇妻》 97章 独行-槐叶淘   依照探子汇报结合锦绣的回忆,荣轩终于有了战事迫在眉睫的不详推测。   所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西戎大乱的结果必然是出现一个彪悍领袖统一各部。   战乱之后缺衣少食加之为了增强新部落的凝聚力,戎寇精明而贪婪的将帅很可能会选择入侵大齐烧杀抢掠。   不,不是可能,而是牟定。西北军民即将面临西戎那早已在内斗中杀红眼的精锐之师。   至于入侵时间,按探子判断最近一两月或能停战,那就有可能是秋末趁着大齐农田丰收时来抢一笔屯冬粮,也可能在休整后冬末初春越境。   总归,不会再拖到来年夏季。   荣轩不由觉得有些无奈。原来,预留给自己的运作时间已经不足一年。   他还有一个疑惑是,按理西戎应当是抢一回就走,锦绣却说那是“惨烈国战”,并且同时进行的是皇权更替。   这是否意味着不久后的将来是大齐先乱了再被西戎人趁虚而入?   想到此处,他顺手便磨墨提笔写了密信命人传递回京,同时销毁了查访到的关于威武侯一系的各种暗地对天家不敬的举动。   肖家军毕竟是抵御戎寇的最强悍力量,适逢战乱都快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还是别拖他们后腿才好。   当然,密信他也不会白销毁,寻到时机就会去肖家卖好拉交情,以期将来或能得到对方的援手。   至即刻起,段荣轩的行事作风开始变得咄咄逼人。   他不再带着妻子、妻弟游山玩水,而是时刻以监军身份正大光明于军中四处探查,真正开始找茬。   首先逮出吃空饷的军官下狠手整治,其次要求销毁军中腐毁旧武器,更换经得住拼杀的新货;最后他还大肆嘲讽挑剔军士的体力、能力,恨不得整日坐守一旁监视他们操练。   前两者他挡了不少官员财路,还弄了几个典型流三千里,恨得不少人牙痒。后者又使得基层官兵苦不堪言怨声载道。   不久荣轩又因探查盗马一事立功,圣人下旨让他小升一级,从此职权范围更广。除了健康军之外西北别处驻军他也能去指手画脚一番。   自此荣轩在众人眼中差点成了人见人厌,狗见狗烦的存在。   荣轩原本可选择将他探查到的西戎动向上报朝廷或与肖家通气。   然而为让京城中自己那一派系的人在皇权更替中掌握先机,他隐瞒了这一事实,选择暂时孤军奋战。   他有时觉得只要能报仇雪恨,哪怕大齐王朝被西戎颠覆也在所不惜。有时却又忽然会悲天悯人,不希望百姓遭殃出现尸横遍野白骨累累,十室九空的惨状。   这种众人皆醉唯我独醒,在良知和复仇之欲中挣扎的滋味并不好受。   荣轩看似状态正常,言行与以往并无不同。   然而锦绣毕竟心思细腻又是他枕边人,没多久她就发现自己的荣哥哥情绪不佳、衣带渐宽,嘴里腮帮处甚至长了一粒泛白溃烂的恶疮。   因疼痛不思饮食这便是对吃货最大的惩罚,如此一来本就心情不好的荣轩眼中更是充满了郁色。   “这几日吃清淡点吧,”锦绣捧着荣轩的脸轻抚,又心疼着埋怨道,“还劝我莫心急,那你这又是何苦?打仗的事儿急有何用?一步步慢慢来罢。”   “晚间吃槐叶淘,即将入秋,再不吃嫩叶都没了。”荣轩望着窗外的槐树如此吩咐。   他没正面回答锦绣的话,能说什么呢?他自己倒不在乎战乱,唯恐妻子吃苦。若本地沦陷,像她这般绝色女子有机会能干干净净的死都算是幸事。   锦绣丝毫不知夫君心中百转千回的盘算,见他有胃口点餐,立即高高兴兴命人去摘槐树嫩芽,捣汁和面,揉搓出韧劲儿做成细面条。   黄昏时,她亲自去了厨下,将面煮至断生又放入井水浸泡放凉,捞出控水后在冷面上浇拌以爽口酱料,如此呈上青翠欲滴的一碗槐叶淘。   入夜,荣轩敞衣坐在后院池塘边纳凉,于星空下嚼着清香扑面的槐叶冷面,感受着那“经齿冷于雪”的极致美味,顿觉心情好了很多。   是啊,也只能一步一步慢慢来,只求狼烟起时他能护住家眷妻小。 ☆、老夫少妻-安神酸枣仁粥   也不知是当真舍不得三位古道热肠的半路家人,亦或借机哀悼自己逝去的青春以及肉身,舒冰就这么蜷在马车中傻子似的失控痛哭了一场。   好在她如今目测年龄仅五岁不到,小姑娘哭哭啼啼倒也不显突兀。   待舒冰回神时,马车已经不知往何处行驶了很长一段路,眨眼就从午后蹦到了黄昏时。   一左一右随侍两旁的婢女早已劝她莫哭劝得口干舌燥,浸湿泪水的帕子都不知反复拧了多少次,见舒冰止了哭差点喜道一声“阿弥陀佛”。   同车的世子乳母庞氏见状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自己等人是奉命做善事,谁知这小娘子不仅忘了家人,还是如此倔犟心性,若任她一直哭下去气晕了抬去见舒刺史,岂不是反倒要结仇?   想到此处她便有些埋怨长史做事莽撞蛮横,把那三人一并带去见舒刺史也不费事,待不待见几位恩人又不归定越王府管,何苦弄得如此难看?   世子偏偏还对他信任有加,哼,老匹夫!乳母庞氏想起自己那刚做了大管事的夫君被长史处处压制就满腹牢骚。   转瞬心思一转,她立即上前半搂了舒冰为她拭泪,嘴里柔声细语道:“可怜见的,眼都肿了!赶明儿见了你阿爹阿娘央他们把那两兄弟一起接家里去便是了,何苦哭成这样?”   “啊?”舒冰在抽抽噎噎中一脸惊讶的看向胖妇人,无声指责:还能这样?那为什么方才你们要硬掳走我?!   对方心中一乐,露出难以启齿的模样,吞吞吐吐叹息道:“长史他是进士又做了流内官,想来自恃身份不屑为商妇幼童着想罢,毕竟用钱打发了更便利不是?长史做的决定老身也没法子反对,小娘子若要照拂那孤儿寡母,可与家人多说说他们好话(长史坏话),定能心想事成(我或许能出口恶气)。”   缺乏宅斗经验的舒冰完全没听出庞嬷嬷的弦外之音,她只在默默琢磨胖妇人和俩婢女的口音。   她们说话与付三娘等人并不相同,仿佛入音较多更软糯一些。舒冰顿觉郁闷——好不容易学了个五六分像不用装哑巴,转头居然又换了一种“外语”。   她没法解释自己为何十余日就换了口音,也压根儿不知自己便宜爹娘籍贯何处,反正不论哪种方言她都讲不好,干脆只摆出一副心情抑郁不想开口的模样随便糊弄过去。   片刻之后,车马便已到了一处县城外的驿馆,舒冰由婢女抱着下了地,抬头只见橙红晚霞中映照着一宽敞院落,入门即见朱楼、阔厅、绿树成荫,村正家的屋子与之一比顿觉小家子气。   先行一步的婢女已经打扫好了屋榻,将舒冰迎入熏了清香的室内之后,几人便轻手轻脚服侍她出恭、洗手、擦脸。因年龄尚幼从头至尾都无须她自己动手,因而并没有闹什么“把净手澡豆当美食”之类的笑话。   少顷,又有婢女呈上早已熬得浓浓的安神酸枣仁,软糯微酸的枣仁喷香扑鼻,舒冰顿觉饥肠辘辘,囫囵咽下后又泡了一个花瓣浴,没过多久就倒床睡去。   也不怪她没心没肺,实在是幼童身体不堪舟车劳顿,加之哭太久更是疲倦得厉害,哪怕心头很是挂念付三娘等人也依旧抵抗不了睡魔侵袭,待一觉睡醒已是大天亮时。   草草用过朝食后,舒冰在世子家仆护送下再次踏上行程。   马车晃晃悠悠有些颠簸,坐着远不及汽车舒坦,加之临近正午,据说已经快到下一处驿站,舒冰面色渐渐凝重。刺史,约莫等于省长或是市长,当真也是贵人。   她其实胆儿并不大,普通小老百姓而已,昨日才见识了郡王家仆的仗势欺人,今日又得去见连郡王世子都得给点面子的“舒刺史”,心中难免忐忑。   舒冰唯恐自己见着刺史老爹会露怯出岔子,更怕会被看出端倪当鬼上身给火烧活埋的处理了。   正当舒冰胡思乱想之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她顺着奴婢挑开的布帘望出去,只见宽阔官道旁炎炎烈日下,耸立着一巍峨建筑,高墙门楼、青砖黛瓦、重檐腾飞,比之昨日所宿驿馆更显雄伟气势。   在这驿馆之前,站着一位浓眉大眼小胡须微翘的高壮青年,他身穿浅栗色缠枝暗纹的圆领窄袖绸衣,身形模样介于玉树临风与虎背熊腰之间,手中牵着一名红衣黄裤年画娃娃似的男童。   一见着那男童舒冰双眼就愣直了再也没法挪开,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胖妇人昨日所说的“一模一样”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男童长得极好,弯眉、杏眼、樱桃嘴,唇红齿白,发浓黑。除了比自己胖一圈儿之外,五官高矮均神似。   不消说,两人不仅是兄妹或姐弟,还一定是双生子。   或许正是因为血脉极其相近的缘故,一见着这男童舒冰忽然就察觉到了自己心中意欲喷涌而出的澎湃情感。   不等婢女搭好脚凳,舒冰便从马车一蹦而下,急走两步与飞扑过来的男童紧紧相拥。   在碰触到对方温热的身体,倾听到他欢悦的心跳声时,舒冰已然接收到了前任残留的情感与期望。   她想要与孪生兄长一辈子快快乐乐不分离,想要他顺利长大成人,光耀门楣。   作为一名省长或市长家的闺女儿,这要求并不过份,前提是,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可惜前者已经无法实现,只能由舒冰代劳,后者,她暗暗发誓会竭尽所能达成小姑娘的期望,以还她借用肉身的恩情。   “好了好了,阿益别搂太紧,当心勒住阿冰。”小胡须男青年和庞氏夫妇寒暄一阵后,又走到俩孩童跟前柔声开了口。   说完他便牵起男童,又拖上连体婴似的舒冰往驿站内走去,同时还感慨道:“谢天谢地阿冰你总算被找了回来,家里人都吓坏了!我本想去远些来迎你,可阿爷不许,怕我也一并走丢,只好守在门口。你阿娘先头哭得跟泪人似的,她本就有了身子不能大悲动怒,差点不好,万幸啊。说起来,阿爷这赴任路上耽误十余日也不知会不会逾期,唉。”   这一席话让舒冰听得心里直犯嘀咕,当年语文高考没及格也不知是不是有会错意,这便宜爹似乎并不是在欢欣庆幸自己被寻到,而是在嫌弃她走丢惹麻烦?   听了这话阿益也是眉头一皱,却没搭话,只拉紧了舒冰与她一同进入厅室。   脱鞋入了堂屋,舒冰抬眼便看见一眼泪婆娑的美貌妇人正屈膝斜倚在榻上,一面抹泪一面冲自己招手,嘴里絮絮叨叨道:“乖孩儿,可苦了你了!瞧瞧竟瘦成这样,快过来给阿娘仔细瞅瞅。”   美妇人身边则站了一位当真虎背熊腰,身形很是壮硕的,花白头发老大爷,此人也是红了眼眶看向舒冰,甚至还略略张开双臂,像是在等她飞扑进自己怀抱。   舒冰有些迟疑,拿不准自己首先应该扑向谁。按说小孩子受了委屈都会找妈妈,可潜意识里却又隐约觉得白发爷爷更亲切。   正当她犹豫不决时,却听胞兄软糯糯满腔疑惑的开了口:“阿爷,阿兄说妹妹害你耽误了赴任的时辰,是真的吗?”   哈?!告黑状?呃,年轻那位小胡子不是爹是兄长啊?!那岂不是说,“阿爷”是指父亲?哎哟,差点喊错。   震惊中的舒冰看向美妇人和白发爹,忽然想起了某著名诗句:一树梨花压海棠!老夫少妻壮年儿子加走丢幼女,这一家子结构真奇怪,想必自己未来的日子会很精彩。   在阿益告黑状之后,长子立即被呵斥,说是时间还充裕得很。   舒冰随即由爹娘抱着安抚了好一阵,仔细分辨,她发觉这一家子人的口音都与郡王世子仆从类似,想必是上层人士中流行的“高雅通用语”。然而她不会!只得继续佯装受了惊吓不愿言语的瑟缩状。   “我操她娘的!你怎么就选了这么个奸邪婆娘做阿冰他们的乳母?”性子火爆的舒刺史见状怒不可遏,转头就冲自己怀孕卧床的妻子吼了过去。   李氏顿时攥紧手绢惨白了脸,抹着眼角自责道:“是啊,都是奴家的错,本该选个舒家的家生子便什么事儿都不会发生,可偏偏那时候魔怔了。”   舒刺史闻言心头忽的“咯噔”一蹦。   作者有话要说:  睏,伐开心,求花花?ω?。   酸枣仁粥   【原料】酸枣仁末15克 粳米100克   【制作】先以粳米煮粥,临熟,下酸枣仁末再煮。   【用法】空腹食用。   【功效】宁心安神。适用于心悸、失眠、多梦、心烦。 ☆、蜀乱夜奔-冰镇酪浆     其实那祸害了人的乳母其实是刺史前任妻子所选,并且,虽不是舒家的家生子却是李家的,出这事儿之前他自己旁观着也未能察觉出不妥当处,实在是怨不上无辜的李芳。   见着妻子默默催泪,舒刺史不知该怎样宽慰才好,只得生硬转了话题道:“哎,这都午时了阿冰该饿了吧?走走,用饭去。”   “夫君所说有理,瘦了这么多正该补补,不想说话就不说吧,没关系不着急啊,”借着舒刺史那句话李氏也下了台阶,轻轻抚着舒冰额发柔声道,“先梳洗一下,看你穿得这寒碜样子真叫人心酸。”   主母一挥手,随即便有婢女给舒冰换上了石榴红绣穿花彩蝶的华丽裙子,配着鹅黄的短襦,头上一左一右梳了两个小揪揪,扎上黄红相间的长丝带,既喜庆又富贵。   用饭之后舒刺史让婢女引舒冰去午睡,说是休整之后隔日再出发,阿益死活不让妹妹离开她视线,两人就着素白半臂汗衫,同处一屋于竹榻上打了个盹儿。   待午后起身见着爷娘,舒冰发现他俩着装更是隆重。李氏穿着茜红绣银团花细褶长裙,高耸发髻插着双色牡丹、金步摇,眉心还贴了鹅黄花钿,舒刺史则戴了幞头、腰系金丝嵌珠革带。   舒刺史略作打量见一双儿女装着也过得去,随即点头道:“你俩一并随我去上厅拜见段大将军吧。”   这位大将军是舒刺史前日在驿馆偶然相识,走投无路正焦躁中的他厚颜向对方借了部曲武士找寻失踪幼女,如今舒冰已平安归家,哪怕对方没能帮上忙也得去致谢一番。   上厅是位于驿馆东侧的一处住宿院落,舒冰踏入此处只见花草郁郁葱葱、檐廊雕梁画栋,显然规格更高,难怪称之为“上”。   待入了厅室,舒冰抬眼便见前方有一男子正笑着起身相迎,他约莫三十五六岁,着白色薄汗衫,外罩半透明的竹叶绿轻纱交领单衣,白面无须,眉目俊朗而亲切仿佛文人雅士,一点儿都不像个大将军。   舒刺史因他一迎连连口称“惶恐”,可见主家定然财势逼人。少顷,舒冰嘴里一苦,再没了揣测这些细枝末节的心情。   前方高能,四岁小姑娘应该怎样向尊长行礼?!在村里没人教,先前见亲人也没顾得上正式见礼,如今眼瞅着就要露馅儿。   阿爷的弯腰长揖肯定不对,那么是应该学阿娘屈膝扣手道万福,还是学阿益跪地直腰拱手又叩首?   舒冰差点急出冷汗,只得硬着头皮扑腾跪下跟以前拜佛似的囫囵叩拜了一下。一套动作还没做完舒冰就听见了李氏的抽气声,显然是弄错了动作,她只得讪讪起身垂头缩到一旁去。   李氏恨铁不成钢似的瞪了舒冰一眼,心里很是烦躁。   四岁小娘子走丢一阵虽不至于牵扯上贞洁之类风评,可毕竟不是好事儿,如今还前尘旧事尽数忘却出门就跟村姑似的,简直丢人现眼,只盼今日这事儿万万别被传了闲话,得空再好好教教她。   “这这,这真是失礼了!小女走失后似乎受了惊现下还有些迷糊,望大将军莫怪。”舒刺史立即躬身代女致歉。   “无妨。”对方大度的笑着摆手,又轻言细语道:“令爱尚年幼,慢慢再学一次也不打紧。”说完还示意自己婢女给舒冰做了一次女子肃拜礼示范。直窘得她脸颊发烫,暗恨看别人穿越好轻松自己却一步一个坑。   稍后,众人终于得以就坐寒暄。   舒刺史与李氏反复致谢,又说明日即将启程后,那位段大将军随即抛出一句紧要话来:“某今日得了一消息恰好与刺史息息相关,正欲寻你来告知一二,这倒巧了。”   舒刺史心知对方消息灵通,也绝非无的放矢之人,立刻肃穆道:“愿闻其详。”   “蜀地边远处蛮夷作乱又起了烽火,约莫与定越郡王驾薨有关,想来舒刺史须日夜兼程赶过去罢。”段大将军轻描淡写一句话,却像石子落入镜湖,激起涟漪无数。   舒家一家子再没了做客的心思,赶紧回家商议稍后的行程安排。   坐在厅室中,舒刺史略作思量便开口道:“阿益你护送大家返京,随我赴任之事等蜀州安定之后再议。”   这安排是毋庸置疑的,妻子李芳刚有了身子受不得舟车劳顿,哪怕顺利抵达蜀地,谁知道战火会不会波及州府官邸?   阿冰又刚经历变故,怎好教她再次受惊,何况,回了京城熟悉处想必更有益她迅速恢复记忆与健康。   舒兴盛对阿爷的安排并不满意,他原本是打算游学一年,随父赴任蜀地做个幕僚,后年再去参加科举,如今遇到战事却偏要返京,白白失了军功入仕的机会。   然而他却无可奈何,不可能抛下怀孕的李氏与幼弟妹不顾。   李氏也注意到了阿盛黑沉如墨的面色,一惊之下头痛症瞬间没了,随即看向夫君满目担忧道:“俗话说‘一扬二蜀’,那不是挺繁华的地界吗?怎的还有蛮夷作乱?”   舒弘阳摇头叹道:“蜀州辖晋原、新津、唐兴与青城四县,越过青城往西是金川,往北去是汶川郡,均为蛮夷聚集地,一旦乱起来,歹人挟裹流民四处乱窜,谁会管自己身处哪州哪县?”   “那我还是带孩子们回京去吧,可不能给你添了乱,”李氏说完又忧心忡忡蹙眉问,“那部曲队伍是怎么安排的?若是分一半护送我们,那你带的人手未免太少。”   若是全归夫君带走……此处距离京城有十余日的路程,来时也曾路过山地、荒野,阿盛与自己等人岂不是很危险?   “娘子,真是对不住了,我此行前途未卜不敢疏忽,只能分几个得力的给阿盛领着,”舒刺史面带愧疚之色,又补充道,“段大将军夫妻也是要进京的,我打算央求他顺路捎带你们,有大将军关照想来可保无虞。”   这话一出口,阿盛脸色更差,连李氏也是面露迟疑神情。   李氏再三斟酌,终究忍不住开了口:“段大将军确实为人乐善好施,可他偏偏是天子近宠,若是同路而行,未免太亲近了些,不大好吧?”   “阿爷口口声声称其大将军,岂止是亲近(简直为献媚)。段监军使的武勋职是归德将军吧?距离怀化大将军还差上一级。”阿盛语露讥讽之意。   对于父亲的这安排他很有些不满,按说定越郡王世子只在前方不远处,稍微赶赶就能与之同行,那还是外祖家正经姻亲呢,何必眼巴巴的非得与段监军交好?   “正是,正是,不若行快些去寻熙世子?阿盛与外家均是读书人,与段将军走太近不好。”李氏同样想到了定越郡王府,连连点头,就差没直白说一句,“我父祖皆为清流,怎敢与阉宦竖子为伍?”   “你们懂个球!”舒弘阳被妻子、儿子两双默契无比的鄙夷眼神所激,压低了嗓门拍桌怒道,“多少人想巴结他还愁搭不了话——人答不答应还不知道呢。”   舒刺史浸淫官场数十载,身为寒门次子自己以武举入仕,一步一脚印的官至四品,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可谓既善兵事又懂趋利避害。   他对定越郡王世子很不看好,先郡王本就不被今上所喜,现在这个小的似乎也有些拎不清,恨不得躲远才是,不可能同意妻儿赶路凑过去。   舒刺史一通话骂得长子不敢抬头,旁听的舒冰却终于恍然大悟:读书人不愿意对其弯腰屈膝的近宠加监军,这不就是权势熏天大宦官的意思么?难怪那男子文质彬彬的一点儿都不像个行军打仗之人!   正喝着冰镇酪浆的她惊讶之中岔了气,顿时呛咳起来,众人赶紧拍背又递水,恰好打断舒刺史的怒骂,给阿盛解了围。   谈话就此告一段落,再无回圜余地,舒刺史点了人即可启程,李氏打发了人带一双儿女洗漱休息,她自己则与长子兴盛指挥奴婢连夜拾掇行装,准备返京。   这夜月光如洗,中厅庭院内灯烛通明。李氏端坐廊前扇着一柄水墨团扇,看着下方乱哄哄的仆从不由柳眉微蹙。   半晌后,她忽然满心烦躁的呢喃低语道:“没想到阿冰她竟能回来。”这话说得很轻,只被站在她身后半步远的阿盛听了个分明。   “找回来才省得阿爷总埋怨母亲看顾不周。”阿盛同样也是微微动唇,如此轻声回答。   “哎,是啊,亏得找回来了,”李氏叹息着语调却没什么波澜起伏,随后她又话锋一转若有所思道,“有时我却总在想,若是没有他俩……我还会不会如此,煎熬?”   舒兴盛回了她一个几乎悄无声息的笑,背手望月低语呢喃:“若无他俩,你我怎能有缘相识?”   “缘分?孽缘罢了。”随着李氏的一声轻哼,她手中团扇忽然滑落,咕噜滚下台阶。   舒兴盛立即走下台阶帮李氏拾起扇子,当他转身迈上石阶递还回扇子时,忽然借着身形衣物的遮掩,在她掌心轻轻一钩,抬眸四目相对眼波流转间述说深情无数。   随后,阿盛又轻笑低语:“孽缘也是缘,若有幸——”   他话音未落,突然听到檐廊拐角处传来些许摩挲声响,立即闭嘴回头望去。   “怎的?”李氏也回望了一眼,却没瞧见任何端倪。   阿盛笑着回答:“无事,一只猫儿而已。”他眼中却疑虑重重:方才自己看见的,似乎是一片素色衣角?或者就是白猫?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盛妆武步扔的手榴弹!谢谢喵酱扔的溺爱地雷,谢谢小鱼扔的俩地雷!谢谢宅女都都扔的地雷!破费了,非常感谢。 ☆、明抢暗夺-甘菊冷淘   因换新环境夜里难以入眠出门遛弯的舒冰,恰恰躲过长兄的视线狂奔回房,此时上夜的婢女依旧在熟睡中。   这回她更是直接失眠到天荒地久,小心肝扑通扑通的蹦:后母和继子啊,他俩这是有情况啊!难怪一开始就觉得他俩年龄更相近,站在一起看着更和谐。   阿爷也真是……心大。就这么让壮年长子护送娇妻回家,真的没问题吗?那两人,要被发现了得浸猪笼吧?   若是东窗事发,我这身为女儿的大约也得不了好,而且,李氏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和阿益是她被逼无奈生的?舒冰除了语言问题外又添心事一桩。   往后行在路上,李氏每每说是身体不适想要歇会儿时,她心里都要咯噔一下,想要阻拦却又无从开口,只得眼不见心不烦。   之后的十余日,她过上了时而陪伴阿娘,时而被将军夫人寻去说话逗趣儿的伪儿童生活。这是由段将军提出的交换条件,若要让他看顾舒家一行人,就得让双生子时时去陪伴自己那喜欢孩子的爱妻。   凭心而论,若不介意段将军的内宦身份,那他们夫妻当真是为人处世无可挑剔。段将军面目可亲,郡夫人性子温柔,特别有耐心。   正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舒冰觉得郡夫人许是没有自己子嗣的缘故,特别热忱,对她的各种关照反倒比李氏更像是称职母亲。   正牌阿娘要么头疼要么肚腹不舒服,总是病歪歪倚在榻上、车上,不爱搭理两兄妹,就喜欢使唤阿盛给她跑腿寻医问药。   而在郡夫人处舒冰与阿益不但玩得更开心,还学到了器皿、摆设、衣饰等的各种称谓,以及一些小孩子需要知晓的风俗人情与礼节。   因不断尝试辨认各种物品,学称谓的同时又顺便改了口音,短短十日时间,舒冰已能大致说一些长短句,可与阿益一起和将军夫妻聊聊天。   这日不知怎的,舒冰忽然提到了付三娘与荣家兄弟,说起了那袋让人过目难忘的璀璨金币。   “诶,等等。你说那个叫长史的人当着众人面儿给了一袋金瓜子?”坐在一旁正看着什么书册的段将军忽然抬头看过来,打断了舒冰的话。   郡夫人则掩唇一笑,提点道:“傻孩子,长史是官职名,不是人名。”   “不,重点是那人众目睽睽赠予孤儿寡母巨款,”段将军也笑了,却笑得略带讥讽,“多大仇啊,竟不怕村里闲汉打劫?”   “哎?!”舒冰闻言倏地抬头浑身一颤,手里拿着的双陆棋骰子不由骨碌滚落,她却浑然不觉,只渐渐青白了面色。   眼见舒冰被吓住,郡夫人叶氏赶紧搂她在怀轻言细语安抚,又斜睨夫君怪他“何苦吓唬小孩”。   段将军连声告罪,随即又道:“我随口说说罢了,那金瓜子是郡王府所赠,村民定然不敢明抢。”   总有穷疯了的人吧,谁还顾得上郡不郡王的啊!舒冰想要把这句话委婉说出,还没来得及吭声,就听阿益在一旁小大人似的严肃接话道:“暗夺。”   “嗯,不明抢会暗偷!”她立刻跟着阿益点头。那孩子才是真早慧,有他帮衬舒冰偶尔冒出点不符合年龄的话都不会打眼。   “你俩已经学过对韵了?”段将军一脸惊讶,随即不再将他俩看做三岁稚童忽悠,正色道,“财帛动人心不假,但也要看是拿在谁手里,若付三娘等人机灵些立即将之交于村正、族老保管,或者干脆散去些浮财回馈乡邻,必能性命无忧。”   “若没有呢?阿爷派去的人似乎没打听到这些。”舒冰听罢依旧面带忧色。临出发时,舒弘阳只说是派人寻了寻,听闻他们已搬家没住在村里,当初还只当对方去县城买房置地过好日子去了。   忆起荣家兄弟穷得吃野菜还挖墙洞藏钱,总觉得他们或许不会如大将军这般洒脱,也只有富贵人才会视钱财如粪土吧?这一晃已经十几日了,不知是否已经出事?   “阿冰莫急,所谓吉人自有天相,听你所述这付三娘与荣家兄弟均心有善念又为人机敏,定能逢凶化吉。”郡夫人见状拉了舒冰的手劝着,又扭头冲段将军道:“夫君,这就着人去寻他们探个究竟可好?”   这话用来劝真小孩倒也合适,舒冰却不信什么人善老天爷就一定会关照,依旧红了眼眶。若干娘他们因自己遭难,那可真是……如今只求这位监军使当真会排得力部曲去寻人罢。   恰好此刻李氏打发了人来接,舒冰只得和阿益手牵手回了中厅按部就班用了一碗清凉消夏的甘菊冷淘面,随即消食就寝。   此处已是京郊,去小榕树村往返一趟快马加鞭也得大半个月,她此刻急也没用,看段将军那模样,倒像是热心肠的好人,只盼他当真能派人去寻,并且能顺利找到他们。   殊不知待她离去后,郡夫人却在打趣自己夫君:“为何当真如此好心,竟派了探子去寻人,吓奴家一跳呢!”   “举手之劳结个善缘罢了,”段将军抿唇一笑却被粉拳轻锤,只得直白道,“这两兄妹模样顶尖儿,家世过得去,性子不错人又聪慧,若能顺利长大又没长歪的话,怕不是池中物,这种善缘结了不会吃亏。”他实则是无利不起早的性子,舒冰全然误会了。   “怕不止如此吧?等他们长大十几年的功夫,你这线未免放得太长。”郡夫人却不信,非要他说个清楚。   “嘿,你可真是蠢够了,他俩是前礼部尚书、书画名家李思的外孙,国子监李司业家的正经外甥、外甥女呐,内弟明瑞正在人家手下熬着!”段将军摇头嘲笑了妻子,又道,“我这身份,无法给你弟弟寻个大儒做其入室弟子,只得另想它法罢了。”   话虽如此,其实他本就对那荣家兄弟有些兴趣。   段监军使名荣轩,其实“荣”才是他原本的姓,因身份缘故愧对列祖列宗而改姓氏为“段”罢了。   同为“荣”姓,对方又是孤儿,当真有缘,若能施以援手对俩兄弟有了救命之恩,再探其品行心性……合适的话,收个嗣子也不错。   “阿嚏!”被几人反复念叨的荣家兄弟,如今正缩在某县城临街商铺的二层阁楼上养病。   大的裹着夹袍打喷嚏,小的反复发烧咳嗽,人消瘦得厉害,眼看着就要不好。付三娘则吊着不幸折断的胳膊,正在给二郎熬汤药。   为何沦落如此地步,这还得从十几天前说起……   正如舒冰与段将军所料,荣家兄弟与三娘心心念念要买屋去县城,因此并未将金瓜子全部交给村正保管,而是自留了些许。   若是让村正把钱全用于全村修缮房屋、孩童念书,其中自然会有荣家兄弟一份,等考中举人、进士光耀门楣后,何愁不会完璧归赵。   可惜一开始就做错了决定,事后也没了后悔药可吃。   当日夜里,付三娘家就遇到了村里无赖翻窗闯门偷盗,打跑之后,他们又商量着搬家去县城,结果路上却被盯了梢明抢。   大郎仗着自己熟悉山里情况,设了些简易陷阱,绊索、铁蒺藜之类的也算稍微抵挡了一阵。   最后不得不短兵相接时,对方三个闲汉早已伤痕累累且精疲力尽,因而孤儿寡母的也有了一拼之力。   期间大郎发狠推了一人滚落山崖,三娘却被对方打折了手臂,随后三人在奔逃中滑落山坳,漆黑林里寻不着上去的路,不得不暂作停留。   初夏之时的山林,哪怕白天烈日当空,在夜幕降临后也会很快便散去暑热,加之刚下过一阵雷雨,湿衣裹在身上更觉透心凉。   那时,大郎仅仅发冷而已,二郎年幼体弱些,即便被付三娘抱在怀中也早就打起了哆嗦。   三人就这么偎依在一起蜷缩于山坳中,搓手搂肩相互用体热取暖。   “熬过去就好,等天亮寻了路马上就能到县城,好日子还等着我们呢!你俩打起精神来,这会儿可不能睡着。”三娘尽可能用轻松愉悦的语气说着鼓励话。   “嗯,会好的!十枚金瓜子够用很久了。”大郎顺着三娘的话往下说着,尽可能不去想被自己推下去那人是死是活。   二郎又忽然提议:“要买大房子。”   “嗯,买的,咱们一人一间宽敞卧室,跟村正家一样还得有各种厅。”三娘赶紧应诺。   “要把妹妹找到接回来。”他说话间又哆嗦了一下。   大郎再次伸手摸了二郎额头,发觉滚烫依旧,不由颤了声答道:“肯定的,要接来,到时你们一起开蒙念书。”   “我还没教她怎么逮蛐蛐儿。”二郎又记起了玩耍的事儿,语调中透着遗憾。   大郎努力挤出笑,故作开朗的回答:“等下回遇到了再教她也不迟。”心道:如果还能有下回的话,前提是能找到妹妹,并且你也好好的。   那时他便有了不详预感,二郎年纪太小,或许抗不过这寒热之症。   ……   等去了县城安顿下来,他们赶紧寻医问药,可二郎却是久治不愈,眨眼就拖了七八天,眼瞅着越发不中用了。   时至今日,大郎真是后悔得无以复加——何必为了钱害得三娘断了右手再使不得力,弟弟高热不退,自己或许还背了命债!   同时,他也痛恨着定越郡王世子,那一袋金瓜子简直犹如穿肠□□,害人不浅。   最恨的却是自己,人小力薄,既守不住妹妹,也护不了弟弟,还拖累干娘……   大郎在三娘絮絮叨叨念佛时也不由扑通跪地,祈求上天给弟弟一个存活的机会。   同时又不由恨意满腔,暗暗发誓若能有一线机会,总有一日他定要出人头地,将那些可恨恶人通通踩在脚下!   作者有话要说:  冰镇酪浆就是冰牛奶啦,贵族消暑的饮料。 ☆、贱妾贵媵-樱桃饆饠   翌日午后,浩浩荡荡一行人终于顺利抵达京城。   穿过巍峨城楼,入目只见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舒冰觉得自己恍然进到了另一个不亚于前世的繁华世界——古雅版的而已。   段将军身为天子近侍自有靠近皇城的御赐宅邸,舒家却是缩衣节食自购私宅,因而并不在同一个坊里,两家人早早便已分道各行各的路。   许是不曾获得救命之恩又不是初到异世第一眼见着的人,这一次十余日的相处并未让舒冰感到难舍难分,她惦记的只有段将军的承诺:一寻到荣家兄弟的消息就会着人带话给她。   直至入大门下马车后,舒冰才无奈放下心中担忧,强打精神开始关注周遭情形。   “这就是咱们家了,你阿翁与大伯在邻坊居住,待休整之后明儿一早我再领你们去请安。”李氏说话间牵上舒冰与阿益,两三步路就已迈入了二门,路程短得吓了舒冰一跳,她原以为还得再换轿子或肩舆往内走。   二门内已有一行人等在中庭列队相迎。   “奴家见过姐姐,姐姐金安。见过大郎、五郎、五娘。”领头的妇人见了李氏等人赶紧上前一步,笑意盈盈屈膝行了万福礼。她身材窈窕、肤色白皙,头戴金钗、穿着银红细褶裙。貌似三十左右的年纪,眼眉弯弯时却能见到鱼尾细纹。   该妇人身边站着一个与荣家大郎年龄相仿的总角男童,稚气未脱却偏偏板着脸故作老成,他随后下跪行礼口唤李氏为“阿娘”。   随后便是另一位身着素雅襦裙的中年妇人口称“娘子金安”,领着一名略小些的粉衣女童上前见礼。紧接着众奴仆才纷纷下跪磕头。   “这是你阿爷的贵媵,潘氏,你可叫她潘姨娘。这是你庶出二哥兴盉,与你大伯家按男女算序齿为四郎。”李氏为舒冰介绍了当前的两人,又随手指了指后面两个人,简略道,“这是奚氏和四娘。”   怎么唤奚氏她没特别交代,大约就是想怎么叫就怎么叫都无所谓的意思。舒冰还注意到潘氏可以对李氏直呼“姐姐”,奚氏却只能同奴婢一样称“娘子”。这便是舒弘阳的两名妾,只凭称呼就能分出贵贱来。   众人见礼后,长子兴益在前院止了步,其余人等一面说话一面继续往中院走去。   舒冰对姨娘这种生物着实好奇,不由暗暗观察。只见两人单看外貌与言谈都是文雅温柔型,贵媵潘氏添了一分书卷气与一抹愁绪,举手投足间有一种惹人怜惜的娇弱风情,通常在各小说中被俗称为病娇白莲花。   贱妾奚氏则端庄貌美,真实属性不明。   途中曾听闻她曾是李氏贴身婢女,先抬了通房又幸运得了容貌才智都过人一等的四娘,舒弘阳觉得这样的闺女若是个低贱婢生子将来也只能为奴做妾着实太亏,这才给了奚氏放良书脱去奴籍,正式纳为良妾,然实质上与贱妾并无区别。   “姐姐与五郎、五娘一路舟车劳顿着实辛苦了,奴以命人备好汤水,可解解乏歇一会儿再用晚饭。”潘氏看着柔弱,在家中无主母时却担了管家之事,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毫不露怯。   “嗯。”李氏略点了点头,她确实觉得腰酸想要去榻上歪一会儿。扭头又见两孩童精神尚好,顾及舒冰的“前事尽忘”,便特意让婢女雅香先带她在家中各处绕了一大圈。   对此,舒冰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咱家还不如先头住过的最差一等驿馆呐!这真的是刺史府吗?说是有四重门三处宅院,可每个院子都特别逼仄,中庭也就比网球场略大些,草木零星不见娇花。   前院除了待客堂屋、外书房与茶室外,还住了大哥舒兴盛和四郎兴盉,且兼有客房。   中院上房是舒弘阳与李氏的居所,左右为招待女眷的花厅与内书房;东厢分给了兴益、妍冰两姐弟;西厢则是四娘妍洁闺房,耳房兼琴室、画室、绣房等多种功效;奴婢、嬷嬷等则住倒座房。   后院其实是个小花园,花草倒是多了,可统共只有一明两暗三间屋,都归潘氏所有,奚氏只能去挤中院后罩房。   待回了属于自己的东厢房右套间儿,舒冰歪在胡床上环顾着这间约莫二十平米还分了内外间的卧房,掐指一算,这么一套四进的小四合院儿,住了一夫一妻一媵一妾,三儿两女,肚子里还有一个,此外另有婢女十余人,婆子奴仆十余人,部曲护院五六名。   简直没了所有美好幻想。   婢女雅香却还很是得意,说是:“年生好了大家日子都过得不错,往前数不到八十年,某名相住的仅仅是两进院子,遇刮风下雨还得拿盆钵去接水嘞!”   “噢了。”舒冰点头表示听到,内心深处却有一怀疑:李氏或前任主母是不是把家底掏空全拿去做衣服、首饰充门面了?没钱再攒点置地买大屋。   或者说,家里本来就不算富裕?   按常理,钱一少,众人吃相就会变难看。也就是说,自己之所以走丢其实很可能并非乳母突发失心疯,而是宅斗?其实舒冰一直觉得那说法实在是太扯,会发失心疯的人能弄来当嫡子嫡女的乳嬷嬷?   参考走失时自己身穿男装,可推测十有八、九是做了阿益的替身。那么,究竟是原配嫡子觉得继妻儿子碍眼,还是贵媵想要一箭双雕弄死小的嫁祸大的?   媵可是有品级的妾,既能管家还可出门交际呢,若没了其他嫡子由兴盉继承家业也行得通。   凶手只有一个,那就是……谁呢?必须揪出来啊,不然很可能还会出事。   然而作为一个看了八百集柯南几乎没一次猜中凶手的推理废,舒冰顿觉脑壳生痛,啥也猜不出,只能往后再慢慢观察。   稍后,舒冰带着满腔疑惑与光荣的使命感,与阿益手拉手去了前头正厅用饭。   家里人一多起来就不再共餐,而是用了分食制,一人一矮几,上搁小碟与餐碗,盛有蔬果与饭、饼。奚氏也无须立规矩伺候主母李氏,无声无息端坐女儿身后用餐。   满屋子几乎只听得潘氏娇滴滴的各种说笑声,一会儿介绍这菜是京中方时兴的,一会儿介绍那饭是庄子上才送的米做的。   当大家咬开一胡饼发现其中裹着色泽鲜亮的去核樱桃,不由惊叹出声时,潘氏甚至洋洋自得道:“这樱桃饆饠可是稀罕玩意儿,是方才奴家的娘家送来的,给大家尝尝鲜。”   诶,这潘姨娘似乎不是病娇白莲花啊,像是病娇王熙凤,可偏偏又没主母命,李氏也不是婆母老太君,而是更年轻貌美的继妻。   只听“啪”一声响,李氏重重搁下了手中象牙筷,冷哼一声道:“如此美味竟还堵不住你的嘴吗?当心笑岔了气。”   妻子听妾炫耀娘家怎么可能不发怒?舒冰忽得双眼微闪,心道:来了来了,宅斗,现场版!   然而李氏一发怒,潘姨娘顿时气势变弱,讪讪闭了嘴。家中无男主,她挨了骂也没处抱怨撒娇不是,一场风波似乎就这么轻飘飘烟消云散,让人深感无趣。   李氏骂完之后又说气饱了不想再吃,嘱咐婢女照看儿女之后拂袖便走,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阿益是纯小孩心思,因李氏经常说不舒服玩消失,他早就习惯了,捏着饼继续开心吞食,伪儿童舒冰立即学了他步调一致的行动。   长子阿盛则三两口草草吃了点东西裹腹,随后就借着出恭一去不复返。   这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才被骂焉的潘氏又来了精神,笑语嫣然说起话来,不仅她自己说,还指望逗着舒冰开口。   “这前后也就一个来月的功夫,五娘怎么眼见着消瘦了许多?”潘氏言辞中仿佛满怀关切。   舒冰却觉得她眼神贼亮,看着滴溜溜的不像好人,于是避重就轻回答道:“阿娘说这叫水土不服。”   “怎的又失忆了呢?”潘氏不屈不饶继续打探,“听说是被那乳嬷嬷带走了一段时日,你还记得她说过些什么话吗?”   “不记得。”舒冰简要答了之后就不再开口,心中却在琢磨,潘氏这是八卦了想了解传奇故事,还是心虚了想知道乳母有没有供出谁?   正当舒冰欲将潘氏列入头号嫌疑对象时,一抬眼又忽然看见斜前方的奚氏也是一脸探究关注的表情。   她立刻蒙逼,贵媵贱妾究竟会是哪个人有问题?   绞尽脑汁思量半晌后,舒冰终于想到了一个计谋名词叫做“引蛇出洞”,她决定以自身为饵,钓出真凶。   “也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仿佛听嬷嬷说她得了谁的钱,还是得了谁的一句话?”舒冰歪着头扮天真状,嘴里说着猜测话。   乳母害人要么为财要么为仇。和小孩子能有多大仇?身上金锁都没取,肯定得了更多钱,或者是被威胁的。   “谁啊?”、“是谁?”潘氏与奚氏甚至包括阿益都一并看了过来,异口同声的询问着。   舒冰悄悄打量大家,依旧没能看出究竟是谁在心虚,只好随意答道:“不清楚呐,只模模糊糊的一点点印象。”   接下来,大约只需要等着谁痛定思痛杀人灭口。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Rivvi扔的地雷!谢谢宛青扔的浅水炸弹!土豪请接受墨鱼的膝盖!   甘菊冷淘 宋代王禹偁(cheng)   淮南地甚暖,甘菊生篱根。长芽触土膏,小叶弄晴暾。   采采忽盈把,洗去朝露痕。俸面新且细,搜摄如玉墩。   随刀落银镂,煮投寒泉盆。杂此青青色,芳草敌兰荪。   就是菊花汁做的凉面: ☆、自相残杀-糖酪浇樱桃   次日,李氏领着儿女按部就班去隔壁坊里向阿翁请了安,舒冰收获干瘦老大爷的关切安抚话一箩筐,大伯与堂兄要么在当差要么在学堂,均没见着。   舒家大伯母钱氏同荣家大伯母则有异曲同工之妙,外表很是富态大度实则满腹算计。   她话里话外都在埋怨小叔子没拉扯自己家,又艳羡李氏裙子华丽、首饰精巧,还恬不知耻的问:“后日我得去郎主上峰家喝喜酒,可否借一套来充充场面?”   “当然可以。”李氏答应得相当爽快,说完还抬臂理了理鬓角,故意碰到头上的蝴恋花金发钗,让那精致的蝶翼颤了颤。   然后,她在妯娌羡慕得近乎嫉恨的目光中,慢悠悠扭头看向陪坐一旁的潘氏,嘱咐道:“我与大嫂年龄相差太多,还是你的首饰更合适些,待会儿回去就送一套过来罢。去年元月夫君送你的那套‘花开富贵’就挺喜庆,正合适。”   “借”了她还怎么可能要得回来!潘氏闻言双眼猛一圆睁,还未来得及想好推脱话,就见钱氏搓着手半眯了眼,喜滋滋道:“使得,使得,不拘哪样都可以!”   “嫂嫂满意就好。”李氏笑容可掬,脸上带着初为人母的慈爱荣光。   潘姨娘看着慷他人之慨的李氏气不打一处来,可还没等她插上话,钱氏已经说起了另一个话题——他们夫妇给老太爷养老劳苦功高,近日天干,京城米粮又涨了,需要李氏下月起多给点赡养费。   “哟,这可正巧了。自打夫君升了刺史这月俸立即见涨,每月米粮根本吃不完,大嫂怎不早说?往后一定记得给你们这边也送一份。”李氏继续慷慨点头。   待李氏推脱之后,舒冰眼见大伯母面色变黑沉却不知缘由,再抬头看坐上首的老太爷阿翁,竟发现他半眯着眼在打瞌睡,根本就不管下头俩儿媳如何交锋。   返家途中她憋不住直接问了李氏,这才了解到官员俸禄发的是陈米,稍有家底的人家根本就不会吃,不仅不值钱,搁仓库还嫌占地方,通常都是直接低价卖出去了事。   大伯母是想要钱没要到,李氏则是用不值钱的东西一车车运过去换了名声。   “阿娘好厉害!”舒冰表示受教了。短短一个多时辰,李氏多次使出了四两拨千斤之技,不仅与大伯母唇枪舌战还成功祸害潘氏,高,着实高妙!   李氏面露得意之色,对一双小小年纪的儿女言传身教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便是如此了,不该客气的时候无须忍气吞声。”   相应的,潘氏自然也不会忍气吞声、坐以待毙。   在李氏嫁入舒家之前,潘姨娘曾代为主持中馈多年,甚至差点被扶正为妻,在家中多少有些人脉,被故意坑走自己心爱首饰后,她奋起展开了报复。   待李氏隔日找绣娘给腹中宝宝做肚兜、襁褓时,却被截了胡,绣娘说潘姨娘应了手帕交户部员外郎娘子的约,下月去赏花,正为她赶制新衣。李氏的差事并不急,不如搁置一下。   这位手艺最好的绣娘并不是家中私奴婢,而是因手艺精湛而高价雇佣的随身,介绍人是潘姨娘那商户家的表嫂,对于她的推托,李氏竟无可奈何。   此后的一月余,李氏在管家时常常因潘姨娘的私下作怪而处处掣肘。心浮气躁中,加之又遭遇孕吐,越发的寝食难安。   恰逢此时舒冰刚得了段将军家传来的消息,说是已寻到付三娘等人,伤病医治中,二郎状况不大好。她心焦之中,并无过多关注李氏的近况,待回神时,才猛然发现自己阿娘竟忽然变白胖了,肚腹不仅显了怀,还看着挺大的!   “阿娘,弟弟好大了,你累不累?”伪儿童看着李氏的肚腹,将忧心忡忡化为童颜稚语明白表达。   “小傻子,做母亲的怎会嫌弃自己孩子?大点健健康康才好。”李氏完全没察觉任何不妥,还指着正打扇的婢子感慨道:“前些日子胃口不佳,幸亏得荷风推荐换了个厨娘这才吃得舒坦些。”   正说着话,梳着双丫髻的暖香又端着一食盒入了内室,从中取出一水晶碗,笑盈盈道:“娘子,厨下新做了一种吃食:糖酪浇樱桃。看着可真美,您尝尝?”   自从潘氏炫耀了娘家弄来的樱桃饆饠,李氏就像是和娇嫩昂贵樱桃过不去似的,非要吃出朵花儿来才甘心,新来的厨娘投其所好弄了不少樱桃餐点。   这不,糖酪浇樱桃是用在半凝固的雪白酪浆中混入红彤彤的樱桃肉,再在其上浇注琥珀色晶莹剔透的糖浆,略食半勺即能甜入心坎。   阿益尝了一口之后还眼巴巴的攀着阿娘的腿想要,李氏却不肯再给,劝道:“乖啊,剩下的得留给你弟弟吃了,待他出生后才能唇红齿白皮肤嫩滑。”   “阿娘……”舒冰神色与阿益相仿,也是垮了嘴角皱着眉。心里想的却是甜品吃太多宝宝胖了不好生,万一得了妊娠糖尿病就更惨呐。   虽说并不是吃糖就会得糖尿病,但肯定会提升餐后体内的血糖水平,血糖一高就容易犯困,吃饱就睡岂不是更会发胖。若是得了妊娠糖尿病还继续这么吃,可能导致流产、难产、羊水过多、急性酸中毒……   天天这么吃,百害无一利,然而该怎么劝?古时候可没妊娠糖尿病这种说法。   这便宜娘万不出事,她活着闺女都遭了难,万一走了还不知道阿益与自己会被怎么作践。舒冰略作犹豫后,憋不住开了口:“阿娘,什么叫‘一食两命’?之前在村里见到一个肚子好大的婶婶,她生不出来一直喊痛,可吓人了。听人说是‘一食——”   话音未落,只听“啪”一声脆响,舒冰眼前随即黑了一瞬,待回神时赫然发现自己已经滚了一圈斜躺在地,脸颊火辣辣的疼。   阿益满脸惊慌的扑了过来扶她,舒冰只见胞兄张大了嘴唤着什么,竟完全听不见声音,耳畔只有“嗡嗡嗡”的轰鸣。   抬头再看李氏,却见她高高站着捧腹俯视自己,横眉怒目满脸狰狞。   舒冰平日早已觉察出李氏对自己并非满怀慈爱之心,万万想不到的是她身为母亲竟然能对一稚童下重手。   想来是自己说错了话,对孕妇来说那词儿确实太犯忌讳,可也不至于对亲身女儿伸手就扇耳光吧?涵养都被狗吃了吗?   少顷,在阿益的嚎啕大哭中,舒冰赫然发现自己微痛的左耳渗出了些许血丝,闷响着彻底失去了听觉,顿时整个人都懵了。   在四名婢女的的惊诧视线与舒冰委屈的无声指责中,李氏立即换了一副追悔莫及的表情,抱着女儿哭唤道歉:“心肝宝贝!阿娘一时情急,对不住你!”   道歉归道歉,她却不敢让自己把女儿打聋的消息传出去,只得让舒冰“伤了风”,关在卧室静养。   无力反抗的舒冰立即被婢女连抱带拽的弄进屋里看守起来,望着紧闭的雕花木门与窗户,她再次深切感受到了比茶肆被掳时更可怕的,来自周遭世界的危险与恶意。   说错一句话就鼓膜穿孔导致耳聋,而且还被软禁,这个教训未免太大。舒冰即憋屈又悔恨,若是时光能倒流,她一定步步小心,仔细斟酌自己言行,再也不傻愣愣的什么都直说。   初到舒家时,舒冰还曾试想怎样和母亲联手灭贵媵斩娇妾,压制庶出的养好胞兄……此刻方才醒悟,原来一切仅仅只是幻想罢了。   还没弄清楚厨娘是谁找来害人的,就先自相残杀坑了自己,不甘啊,好不甘心!   作者有话要说:  今儿个端午节诶,墨鱼很高兴诶。来来来,有红包送哦~~   樱桃饆饠 这个只是类似的示意图吧: ☆、略施援手-葡萄   关小黑屋的压抑日子约莫持续了六天,直到她脸上指痕彻底消散后,李氏才推说女儿“突发高热伤了耳”急急寻医问诊。   兴盛、潘氏、兴盉、奚氏、妍洁,纷纷如走马观花似的到舒冰跟前探病,每日一次从不间断。众人脸上神态各异,却仿佛都带着探究、同情甚至嘲弄的微笑。   舒冰蜷在榻上神情厌厌的,先前李氏连哄带骗让她不能对人说耳光一事,她一直憋着,着实是想反抗都不知道该向谁诉苦。   大家长祖父见不着,奚氏完全无存在感,长兄每次都和李氏一起出现,其余兄姐都还是孩子……难不成,帮助潘氏扳倒自己亲娘?当初被弃如今的甜食,还不知道是不是她干的呢。   还没等舒冰琢磨好,究竟怎样与“一时冲动失了手”的李氏继续和睦相处,她就发现潘氏忽然消失了。   接连两天没见到潘氏来探病,四哥兴盉定时探病时又黑沉着脸,她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之前仿佛因愧疚一直逃避着不与舒冰单独相处的李氏,终于喜气洋洋现了身,开口便道:“乖女儿,阿娘给你报仇了!”   “……”什么仇?舒冰木着脸翻了一下眼皮,没吭声。   “原来那新厨娘是荷香被潘氏撺掇着给我弄来的!故意顿顿弄甜食、油腻补汤,就想让我痴肥或虚不受弄垮身子。”   说着她坐在舒冰身边又开始抹泪,恨恨道:“好孩子,都怪阿娘太年轻,没经过这种事儿,偏又缺个乳母提点,哪里知道吃东西竟有这些门道!亏得你提醒阿娘才寻人问了,这才没让那贱人真正得逞。乖女儿,阿娘的好女儿,怎么就偏偏让你遭了罪?”   呵呵,双生子都生了还上当,你头回运气可真好。舒冰就听着,没搭话,阿益却在一旁提醒道:“报仇?”怎么报仇的,还没说呢。   “娘把潘氏送去伺候你们阿爷了,”李氏擦干了泪,恨恨道,“她不是想争管家权想当正头娘子吗?不如到蜀地主持中馈去——如果有命活下来的话。”阿盛可说了,那边闹腾得厉害,甚至有县令一家子都遭了难。   于是,李氏终于痛下决心整治妄图翻身做主的贵媵,就当是给女儿的耳聋做了个交代?   舒冰只觉得荒诞,心中憋着一股火却无处倾泻。她虽对李氏没感情甚至还有了忌惮,但总归是白捡了一条命欠了因果,做不出忤逆不敬的事儿,可这一日日的喝着药也没见耳朵变好,她又满腔不甘与埋怨。   这日餐后黄昏时,奚氏领着女儿又来看她,李氏此刻惯常于上房小憩,室内只有阿益陪着妹妹摆弄着彩木拼板。   略作寒暄后,初见小美人模样的四娘妍洁握住阿益的手笑道:“姐姐给你带了一笼蝈蝈,我们到外间去玩可好?别吓着妹妹。”   阿益回头看着胞妹略有些犹豫,舒冰正想出声说自己不怕好留他在自己视线内,却又见平日沉默寡言的奚氏看向雅香,指着妍冰婢女拎着的一篮紫红葡萄吩咐道:“你与阿桃边上去剥皮去了籽,再端来给五娘吃。”   这明显就是一副暂时支开旁人欲私下说话的模样。   “去外面剥吧,湿答答的。”舒冰稍作思量便指着门让雅香过去,小丫鬟没什么主见,立即听命行事。阿益与清风自然也跟着妍冰到了外间。   “五娘真是伶俐,”奚氏见屋内一空,抛却废话直奔主题道,“早年奴家曾对某人许诺,发誓定要照看你们。今日不得不问一句,你的耳朵究竟是怎么回事?”   “左耳听不见。”舒冰琢磨着她究竟是想挑拨离间还是当真为关心,一时并未透露口风。   “高热耳聋和外伤导致暂时失聪的医治方法并不相同。”奚氏难得一次开口,言辞干脆利落毫不拖拉,提点之后又问:“医师有给五娘针灸、敷药吗?还是每日只吃汤药?”   她话音未落舒冰的心肝儿便已扑通直蹦,不由拽紧了搁在袖笼内的双手。天天喝苦药快喝吐了,只以为是中医治不了鼓膜穿孔,不见好转也没上心,原来根本就是药不对症。   该死的,居然因为对中医不熟悉,当真如幼童一般被人忽悠了!   舒冰心头百转千回,终究试探着应道:“我耳朵究竟怎样,和你有什么关系?”   “奴本为李家婢,五娘若愿向外祖求助,奴可代为传话。”奚氏的话瞬间又为舒冰打开了另一扇门——原来,除了远在天边的爹,不管事的祖父。她还有外公、舅舅家可以求助!呵,可真是猪脑子,之前阿益与婢女都说过的,居然听了就忘。   其实无需舒冰同意奚氏也能传话,她只是不希望这小姑娘帮李氏掩盖真相,那自己可就是好心被当驴肝肺做了无用功。   幸得五娘比她的预想更为机敏,四岁幼童竟也懂得何为利益交换,无需多言就坦然询问:“我需做什么?”   面容严肃不苟言笑的奚氏终于微抬唇角,昙花一现似的露出满腔喜悦之情,坚定的直白道:“五娘若是有机会入李家的家学,别忘了带上四娘。”   妍洁现已虚岁十岁,再过五年就得及笈说亲,她容貌尚可也算好学,可偏偏出身弱了些,阿爷又粗鄙请不到好先生,主母也不带她出门交际,长此以往只能草草低嫁。   若是能去了李家的家学,与名动京城的李琬、熙世子未婚妻卢十九娘等人作伴,哪怕只学个一星半点也大有脾益。   “去上学吗?那当然是兄弟姊妹多些才热闹好玩。”舒冰垂了头轻声作答。   她是被奚氏那溢于言表的深切母爱刺得浑身难受。   心道大约是自己命不好的缘故,两辈子都没遇上母爱充沛的好妈妈,前一回只是被无视,这一次……她实在是想不明白,有一个耳聋女儿对李氏有什么好处?一戳就穿的谎言,岌岌可危的保住了她自己的慈爱名声而已。   待奚氏走后,舒冰辗转反侧沉吟良久,终于正视了自己的身份,她是毫无自保之力的幼童舒妍冰,再不是法制社会中无所畏惧的舒冰。   正视自己身处在一个权贵与父母握有生杀大权的真实时代,不是能读档重来的角色扮演宅斗游戏,当真一步不慎就可能是万劫不复。   李氏不可再信了,只能步步小心,努力自救。   舒妍冰暗下决心,默默等待着奚氏为自己制造的机遇。这位身份仅为贱妾的妇人,竟也有远超她身份可发挥的能力,未到三日,大舅舅李茂就携了舅母卢氏登门探亲。   李氏匆匆忙忙换上见客正装,携儿女去了正厅相迎,路上还不忘反复交代不能说掌掴之事。   身为国子监司业(最高学府教导主任)的大舅舅果然气质儒雅长着一副教导主任脸,而且年龄比李氏大了不少,已经两鬓斑白。卢氏则微胖身材,面容和善,一副养尊处优贵妇人样。   见礼就坐之后,李茂开口便是严厉指责:“妹妹你忽然归家怎的没知会一声?阿冰走丢如此大事竟也只字不提,还是卢十九娘从熙世子处获知此事又告诉你嫂嫂,我们才得了消息。阿冰不仅是你女儿,也是我的正经外甥女,下回再遇大事可别瞒着才好!”   当着儿女的面被长兄训斥,李氏不由涨红了脸,正想分辨几句却又听得卢氏拉了妍冰的手关切道:“你怎得瘦了这么多?最近可是生了病?”   妍冰见舅舅、舅母面上关切之意似乎并非作伪,也知道这才是他们匆匆赶来的原因,立即回答:“嗯,高热还伤了耳朵。”   心道:管他们是真关心还是假关心,即便是单纯为了和李氏斗,只要能给自己治耳朵就是好事儿!   既然奚氏都恨不得马上塞女儿去李家的家学,那自己进去念书肯定也不亏,总比在家和阿益胡混来的好,必须得好好学习速度长大。   “伤了耳?!难怪你总是侧着头。”李茂与卢氏均提高了嗓门佯装满脸惊讶。他甚至侧身挡住李氏扶住妍冰的肩头追问道:“可曾流血、流脓?可曾用药?”   李氏赶紧慌张道:“没、没,吃了不少药。”   阿益同时高声回答:“流血了的!”   “有流血。”妍冰的细声儿差点被两人盖了过去,但那怯怯的、求助似的小眼神却让李茂心头一震。   有流血没流脓自然是外伤导致耳聋,他确认之后又见着外甥女的可怜相,心头又酸又怒,立即抬头瞪视幼妹,甚至微抬手臂欲给她一掌。   在看到了李氏那凸起的腹部后,李茂忍之又忍才背了手怒喝:“原来,你就是这样看顾他们兄妹的?!”   “小姑子大约是有了身孕精力不济,这才看顾不周的罢。”卢氏轻轻拉了拉夫君衣袖,帮李氏找了借口。   她赶紧顺坡下驴道:“嗯,是呢,最近总有些心慌气短。”配着那发白面色,这话特有说服力。   “那正好,我家俩孩子都大了,你嫂嫂整日闲得无聊,不如就把阿益、阿冰接去小住几个月,待你顺利生产后再回来。”大舅舅话音刚落,妍冰顿时舒了一口气,再换个地方虽不见得顺风顺水,但总归是有了新希望。   李茂则说完就看向立在兴益与妍冰身后的婢女,欲让她们去收拾行装。   这么一看他再次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他们就仅仅各一名伺候奴婢吗?十二三岁的小丫鬟怎么照顾得了人!贴身管事的大丫鬟和嬷嬷呢?”   李氏自然是吞吞吐吐,除了说说之前那坏了事的婢女与乳母,讲不出个所以然来。   “乳嬷嬷不堪用怎的也不跟家里说,为何闹得如此生分?等接阿益、阿冰回去奴家就秉了婆母,让她给小姑派两人来照顾饮食。孩子交给我们你尽可放心,自个儿好好养胎吧。”卢氏说罢又开始热情的张罗着要为双生子收拾箱笼。   “罢了罢了,他们有嫂嫂关照定然能养得好好的。”李氏自知理亏,更是在长兄的积威之下有些瑟缩,想着自己往后遇事还需娘家撑腰又对那两小的感情不深,也就顺着卢氏的话下了台阶放手作罢。   ……   兴益与妍冰就这么被李茂大手一挥,直接打包带了回家,安置在头一日就已收拾妥当的厢房中。   还未等他俩适应环境,就听人通传说段将军夫人带了尚药局的侍御医前来为小娘子看诊,待厅中一见,却见她身后除了一白发苍苍老者,还跟着两个虎头虎脑的小子。   作者有话要说:  潘姨娘冷笑:哼哼,吃不死你。   糖酪浇樱桃,这也是真正的唐朝美食。 ☆、私相授受-冰镇莲子汤   当妍冰看到郡夫人叶氏身后的荣家兄弟时,简直惊喜得无以复加,甚至暂时忘却了自己的失聪左耳。   一直听说二郎病着状况不大好,没想到仅一月的功夫他就已经能出门见人。只是比原来看着更瘦了些,肤色变得苍白,一副大病初愈的体弱模样。   大郎脸上同样褪了色,换上一身细绫轻纱衣裤仿佛富贵了许多,身量也高壮了些,眨眼就从孩童变为小少年的模样,差点教人认不出来。   两人原本都一本正经板着脸,见妍冰望过来立即弯眉浅笑,相互见礼。   叶氏笑吟吟道:“请李司业莫怪奴家不请自来,实在是家中远房侄子与五娘颇有些渊源,从熙世子处得了消息后这俩傻小子就急得不行,硬要央薛侍御医过来看看。”   又说薛侍御医才从阎王爷处把小侄子救回来,医术着实精湛,定能对小娘子有所帮助。   如此寒暄之后,李司业虽觉得这叶氏来得突兀,却又盼着经侍御医看诊能治好外甥女,他自己哪能寻来侍御医,顶多找个低一级的司医罢了。如今只得昧着本心忽略对方宦官家眷身份,请侍御医施以援手。   因两人一老一幼无需避讳,老医师当场立即给妍冰诊了脉,并命人举烛、托镜将厅室内照得亮亮堂堂的,又仔细查看了她的左耳。   “如何,可还有救?”众人见御医示意婢女灭烛,赶紧询问出声。   并不严重,若无意外,好好养上三五月即可自愈,这便是薛侍御医的诊断结果,然而他却以成竹在胸的姿态回答道:“略有些麻烦,由老夫施针并辅以膏药,应当能在半年内治好。”   太好了!妍冰顿时喜上眉梢,忍不住和周遭小伙伴依次来了一个拥抱,阿益之后是二郎,直到抱住明显高一截的大郎她才想起“男女授受不亲”这话,有些发窘的松手退了一步。   李司业与卢氏却没注意到她在作甚,闻言只是满目惊喜,对薛侍御医与郡夫人谢了又谢,道:“万幸,万幸!那往后便有劳您了。”   如此一槌定音,妍冰携胞兄开始了借住外祖家的养伤日子。这边家里虽与高堂同住,祖父母则同样不管事儿,家主大舅舅与舅母为人亲厚,表哥李琰与表姐李琬均知书达礼,小舅舅神龙见首不见尾,就一婢生庶出女不足为惧。   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其实还算惬意。   那薛侍御医果然医术了得,不到两月的功夫,妍冰耳朵便能听到点声儿,四个月后就已完全治愈。   全家人大喜,适逢双生子五岁生辰,李老夫人索性让长媳卢氏办了一次家宴以作庆贺,除奚氏领上四郞、四娘代替即将临盆的李氏过府小聚,还邀请了郡夫人携侄子参加,大家和乐融融热闹了一场。   夜间华灯初上时,有些虚胖气喘之症的祖父李思开始觉得精神不济,瞧着阿益坐在下首也一面看杂耍一面打起了瞌睡,便笑着劝大家散场了各自休息去。   正当此时,忽然有奴仆匆匆奔来,报信儿道:“舒刺史府李娘子方才忽然滑了一跤,提前生了!”   李思猛然站了起身,急道:“这到底是生了还是没生?”李老夫人赶紧扶住丈夫,劝他莫急,好好听人说话。   “生了生了,喜得千金,母女平安!”说了半截话差点挨骂的仆从赶紧躬身报喜,得了赏钱方乐滋滋退下。   “太好了,那我们得回去看看阿娘吧?”听到这个消息,妍冰虽然明知道李氏想要的是儿子但还是觉得有些欣喜。   她还记得在驿馆偷听到的那些语焉不详的话,李氏不喜欢自己和阿益,可她这回却没能生儿子,阿爷年纪大了人也不在京城,那肯定没法再生,往后阿益一个儿子可以依靠那么着也得对他好一点。   至于李氏提前了大半个月生产这事儿,妍冰觉得完全可以忽略不计,预产期本就只是一个估摸的概数。   然而现实并非如她设想那般发展,即便生的女儿,李氏仍是满腔热情全倾注到那孩子身上,对前头双生子依旧只是面儿上过得去罢了,要说真有什么不好讲不出来,兴益与妍冰却都能感觉到她发自内心的隐隐排斥。   在六娘妍清百日时,李老夫人趁着过府庆贺的时机,拉了李氏的手商议道:“既然阿芳你要教养小的顾不过来,不如让阿益、阿冰在他们舅舅那边常住罢,让我老婆子晚年也有个伴,乐呵乐呵。”   李氏却并不乐意,抚了额发侧脸扭头看向屋梁,慢条斯理道:“那怎么像话呢?他俩虽爹在任上可又不是没娘。既然我双月子都出了,不如就让他们搬回家来吧。”   陪坐一旁的妍冰见李氏那几乎直接给李老夫人一个白眼的模样,差点瞠目结舌,应答的话更是听得她不爽——我才不要回来提心吊胆还受气。   “可是,阿娘啊,大舅舅觉得我们已经五岁可以开蒙了,前两月就已经在家学念书了呢!”妍冰说完这句话还掰着指头数起来,“早上要念《千字文》、《开蒙要训》,午睡之后描红、学棋,黄昏时听琴、品茶,听舅母说往后还要学更多呢。若回家了该跟谁学呢?”   回家了不仅没处学东西还没了小伙伴啊。因荣家兄弟的救命之恩与治伤引荐功劳,大舅舅前阵子终究放下身份成见接收他们入了李家的家学,妍冰正乐得很,怎么愿意又关家里去。   “正是如此,总不好耽误孩子学业,”李老夫人顺势点了头,提议道,“他俩太小了路上辛苦,不如就住家里去,往后大了再同舒家四娘与四郞一并走读。”   这话说得有理,并且李氏原本就不是因思念儿女才想让他们回家,不过是故作姿态罢了。她看着摇篮中酣睡的小女儿,沉吟片刻后忽的抬头望向李老夫人:“那往后,阿清也照这惯例?”   “你若舍得,自然可如此。”李老夫人立即点了头。五六年后的事情谁说得清,用一个承诺换来儿孙绕膝并不亏,何况,连舒家庶出的两个都收了,即便是让最小的这个一并附学也不打紧。   李氏听罢露出一个温婉的笑:“那就继续这样吧,阿娘着实没精力亲自给你们开蒙,只得麻烦你们舅舅、舅母了。阿益、阿冰,你们定要听话,切莫顽皮。”   “谢谢阿娘,我们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妍冰握着阿益的手也是灿烂一笑,如此皆大欢喜。   ……   时光荏苒,五年光阴一晃而过。   时值夏末秋初,恰逢荷花盛开碧叶未残时。梳着小小双丫髻的妍冰身着一袭湘妃色的纱裙,正端坐在凉亭中,望着接天莲叶挥毫作画。   她先是用柳绿与油绿画了浓淡不同的几片荷叶,又用朱红与茜色勾勒出一尾游动的锦鲤,再用淡淡的粉与纸面点出尖尖荷苞,一幅《莲叶游鱼图》便大功告成。   搁了笔仔细打量一番自己的画作,妍冰满意微笑,随后便让婢女收拾器具,自己沿着游廊慢悠悠走向不远处支着另一个画摊的胞兄阿益,他穿着一身浅绿的细棱衣裤,已经高壮许多有了小少年的模样。   “我功课做好了,你呢?嗬,真不错,我可得好好收藏!”妍冰抬颚往阿益的纸面看去,他也正在收笔,画得却是《女童观荷作画图》,难度比自己的高了足足一个台阶。   这就是和神童做同龄兄妹的难处,尽管实质上虚长些年岁,可学什么都没阿益快,除了他还有荣家二郎也是个能过目不忘的,妍冰拼死拼活才能勉强跟上他们的步伐,忒伤自尊了。   表兄李琰也是个强人,今年未及弱冠就已春闱高中,长兄阿盛却是不幸再次落地,准备转战明经科。   至于荣家大郎更了不得,在村里耽误数年的他仅在家学待了两年,就顺利考入国子学进修,如今已将下一次的科举定为目标。   提到荣家兄弟妍冰不由四下张望,问道:“阿衡呢?躲哪里偷懒去了?”进学之后荣家兄弟正式被段将军收养,文衡便是二郎的大名。   “他说要去樟木林那边画木槿花,”阿益指着庄子的正门方向回答,“他家文渊哥哥今日放旬假说是要来看看我们,文衡大概是想在近门口处顺带接兄长。”   “那走吧,咱们一同去接,眼见日头越来越高,赶紧接了回屋。暖香,回头把冰镇莲子汤备上啊。”妍冰高声冲贴身婢女嘱咐之后,便拉了阿益的手一同往外走去。   两人刚走到樟木林边沿,就见着一面色苍白的蓝衣小少年鬼鬼祟祟快步奔出,扑到他们兄妹俩跟前一面喘咳一面揶揄着道:“哎,我哥被你们四姐堵住递荷包呢!去看看不?我憋不住咳嗽赶紧出来了,没瞧见后面的,可惜、可惜!”   啊?不是吧,四娘上月才刚及笄,这就学着私相授受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了前文,主要是五六七章,不想倒回去看的,我把重要段落贴下面哦,主要就是删了些背景交代,把之前没写透的伏笔弄明显了点:   正喝着冰镇酪浆的她惊讶之中岔了气,顿时呛咳起来,众人赶紧拍背又递水,恰好打断舒刺史的怒骂,给阿盛解了围。   谈话就此告一段落,再无回圜余地,舒刺史点了人即可启程,李氏打发了人带一双儿女洗漱休息,她自己则与长子兴盛指挥奴婢连夜拾掇行装,准备返京。   这夜月光如洗,中厅庭院内灯烛通明。李氏端坐廊前扇着一柄水墨团扇,看着下方乱哄哄的仆从不由柳眉微蹙。   半晌后,她忽然满心烦躁的呢喃低语道:“没想到阿冰她竟能回来。”这话说得很轻,只被站在她身后半步远的阿盛听了个分明。   “找回来才省得阿爷总埋怨母亲看顾不周。”阿盛同样也是微微动唇,如此轻声回答。   “哎,是啊,亏得找回来了,”李氏叹息着语调却没什么波澜起伏,随后她又话锋一转若有所思道,“有时我却总在想,若是没有他俩……我还会不会如此,煎熬?”   舒兴盛回了她一个几乎悄无声息的笑,背手望月低语呢喃:“若无他俩,你我怎能有缘相识?”   “缘分?孽缘罢了。”随着李氏的一声轻哼,她手中团扇忽然滑落,咕噜滚下台阶。   舒兴盛立即走下台阶帮李氏拾起扇子,当他转身迈上石阶递还回扇子时,忽然借着身形衣物的遮掩,在她掌心轻轻一钩,抬眸四目相对眼波流转间述说深情无数。   随后,阿盛又轻笑低语:“孽缘也是缘,若有幸——”   他话音未落,突然听到檐廊拐角处传来些许摩挲声响,立即闭嘴回头望去。   “怎的?”李氏也回望了一眼,却没瞧见任何端倪。   阿盛笑着回答:“无事,一只猫儿而已。”他眼中却疑虑重重:方才自己看见的,似乎是一片素色衣角?或者就是白猫?   因换新环境夜里难以入眠出门遛弯的舒冰,恰恰躲过长兄的视线狂奔回房,此时上夜的婢女依旧在熟睡中。   这回她更是直接失眠到天荒地久,小心肝扑通扑通的蹦:后母和继子啊,他俩这是有情况啊!难怪一开始就觉得他俩年龄更相近,站在一起看着更和谐。   阿爷也真是……心大。就这么让壮年长子护送娇妻回家,真的没问题吗?那两人,要被发现了得浸猪笼吧?   若是东窗事发,我这身为女儿的大约也得不了好,而且,李氏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和阿益是她被逼无奈生的?舒冰除了语言问题外又添心事一桩。   往后行在路上,李氏每每说是身体不适想要歇会儿时,她心里都要咯噔一下,想要阻拦却又无从开口,只得眼不见心不烦。 ☆、庶姐愁嫁-荷叶粥   还没等妍冰、阿益当真去听壁角,就见一身着雨过天青色细布衫子的少年从林中快步走来。   他剑眉星目、姿容端正,身如玉树、步伐沉稳,看着仿佛潇洒如一英武少侠。   一张正气脸的少侠出了樟木林走到众人跟前,劈头却是调侃:“想看我笑话?可惜已经讲完了呐,要不要我约她出来再演一回?”   “别啊,四娘面浅,可经不起你作弄!”妍冰赶紧挥挥手让荣家大郎打住别闹,又好奇道,“到底怎么的,给我们讲讲。”   “不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套路么,你们能猜不到?”文渊笑着如此反问。   “啧。”妍冰轻笑了一声,又好奇道:“当真无情?四娘长得挺好,性子也温婉,她十五你十六,年岁相当,在家学也算是相处过两年知根知底……”   “嗯,虽说是庶出的,可阿爷去年就升了遂州刺史,这阵子又因军功得封开国县伯,倒也相当了。”阿益抬头仰望文渊,如此补充道。   官宦伯爵府庶出与前途似锦的寒门士子确实相当,即便荣文渊有段大将军那种很有权势的资助人,知情者都知道那不过是口头上说的族叔罢了,当不得真。   阿益蛮喜欢这个荣家大哥的,比家里不怎么与自己搭话的长兄,以及经常横眉冷眼的四郎都好得多,如果可能还真希望他娶了四娘成一家人。   文衡听罢却跳脚给了他俩一人一个爆栗:“开玩笑而已,还当真盘算啊?两个小孩子知道些什么,你家琰表兄在考中进士之前说亲了吗?待价而沽,懂不?我阿兄考进士那是板上钉钉的,到金榜题名时再遇榜下捉婿,还愁没有娇妻美妾?”   文渊看向那只比双生子大一岁的弟弟无语失笑,而后轻咳一声道:“行了,惟口出好兴戎,婚姻大事岂是儿戏,说话收敛点。”   话虽这么说,可趁着艳阳当空四下无人走动,他斟酌后还是对舒家兄妹直言相告了:“族叔已经着人往我家祖上寻了根,确实有亲缘关系,现已正式连宗,待寻到合适时机他便会收我为嗣子,说亲之事得听长辈的。”到那时,肯定是非嫡女不娶,妍洁的身份并不合适。   “嗣子?!”妍冰猛然抬头看向荣文渊满目震惊。   当真认一个大宦官做养父这牺牲可大了去了,即便将来封侯拜相也可能被骂作认贼作父的奸佞小人呐!像段大将军那种可以左右少年君王意见,知内侍省事握有禁军兵权的——宦官身份基本就算是原罪了,历史上不被骂的高官内侍可没几个。   她望着眼前这心地善良、风光霁月的俊朗少年,忽然觉得心底一阵发酸。吃穿用度都是段家的,能不听人家的话么?人穷志短便是如此,可若是必须以数典忘祖作为进身阶梯,还不如娶了四娘呢,舒家虽无大富贵,但供养出一个进士女婿阿爷肯定舍得。   “当真要这样?我,我会做点心,我知道很多好吃的方子,可以开店赚钱……”妍冰说到最后声音渐小,慢慢垂下了头。   她实在是没脸继续讲下去,荣家兄弟遭难实质上是因为自己,可主持中馈的阿娘对他们却一点表示都没有,李家不要束脩收他俩进家学已算破例,除此再无别的可想。   说起来,他们已经由段大将军夫妇扶养了足足五年,不可能现在再来说不想与阉宦为伍的话——早干嘛去了?   看到妍冰那溢满惊讶与痛惜的视线,听着她的童言稚语,文渊也不禁觉得自己眼眶有些发热,没想到自己的不甘与挣扎竟被一个十岁小娘子看得分明。   哪怕个头不矮姿容也隐约有了闺秀模样,可毕竟还是个孩子,竟能盘算为自己赚钱,真是……好笑得让人不得不动容。   “在京城你见过哪家店铺没权贵撑腰?”文渊微微仰头,让眼中含着的液体莫要滚落,而后底气十足的笑着提议道,“你若想开铺子,等我做了京兆尹再开吧,到时让二郎给你当账房,保管赚得盆溢钵满。”   “京兆尹?”阿益语带鄙夷的说,“现在的这任京兆尹狄公可已经四五十岁了!阿冰等不了你这么久。”   “我会尽快的,”文渊斩钉截铁的如此承诺,又借这话头对妍冰解释道,“做嗣子是我自己选的路,族叔并没有多言。他实在是对我们帮助良多,救命之恩无以言报,既然嗣子一事是他的心结,那我自然义不容辞。何况都是荣姓,我家里也还有阿衡在,没什么大不了的。”   或者说,他想要尽快出人头地,自然需选择走捷径,穷怕了的庶民,哪可能纯良如白纸?   ……   一番交谈之后,妍冰心里很有些发堵。   随后很是沉默的陪着文渊向外祖父母请了安,待进饭厅歇息用午餐时,她将整碗的清凉莲子汤灌下去也没能驱散那种难以名状的憋闷,虽然明知文渊的选择并不一定有错,但总觉得他值得更好的。   “行了,小孩子想那么多作甚?我将来自有好日子过!”文渊瞧着妍冰那很不协调的圆脸幼童忧愁模样,终于憋不住笑揉了一把她的额发,吩咐道:“把荷叶粥喝了赶紧收拾行李去,我正好陪你们一同回京城。”   因今夏过于炎热,舒家几兄妹伴着李思夫妇在其京郊庄子里避暑,住了有一个来月。这厢舒弘阳进封县伯又恰逢月末老父九十大寿,双喜临门,大伯母钱氏便提议宴客大办一场。   因寿宴办在舒家老宅,无须李氏费力操持,她也就没反对。再者,长子兴盛屡试不第也不能关家里憋着不是?还不如趁着热闹散散心。   这事儿一定,小辈的自然要赶回去凑趣,包括惯常走得近的荣家兄弟也需去做客。   “说起来大伯母真是钱迷心窍了,阿爷又不在京城居然还用他受封的名义宴客,就是单纯寿宴不好吗?”阿益一面喝粥一面摇头。   提及这种话题,妍冰总算找到了能比过神童胞兄之处,也抛开了方才的不快。   眼珠一转便笑道:“当然不好,阿翁早就致仕了知交好友也没剩几个还活着的,能有多少亲朋来参加寿宴?可阿爷正是受人追捧时,偏偏又不在京城,同僚礼到人不到她还能少置办几桌菜,到时还礼却是阿娘的事儿,白捡的便宜呐。”   话音一落,众人不由莞尔,纷纷笑她促狭竟打趣伯母,一阵说笑之后,妍冰心情大好,溜达回了自己院子准备指挥婢女拾掇行李。   还没等进门,却见一扫洒小婢冲自己挤眉弄眼递眼色。她顿时提起十二分的小心推开寝室门,却见方才消失了的庶姐竟守在自己屋里默默垂泪!   听到脚步声,坐在绣架前的妍洁立刻侧颜抬眼望过来,那一双含着泪珠的眸子,如述如泣、哀怨幽婉,直接把妍冰震得一个后退。   “……”姐姐,不是我甩的你啊!你干嘛跑我这里来哭?   “先前隐约听到你们在厅里的说笑声,他待你可真好……总是那么有耐性,”妍洁说着又扭头看向眼前的绣架,呢喃道,“若是你把绣的这像鸭子又像鹅的鸳鸯绣帕送过去,他一定不会拒绝吧?”   我绣的就是野鸭子,原本就是!哪个十岁小孩会思~春绣鸳鸯?吃醋不要找我啊,求放过。   妍冰见四娘正沉浸在自己的哀思中,赶紧一个箭步窜上前去,伸手把搁在绣架旁边的剪子、线卷儿抢到自己身后,让暖香赶紧弄走,防患于未然。   庶姐幽怨目光跟着便扫了过来,她随即干笑道:“我们刚才是提起了你。”   “笑话我痴心妄想?”妍洁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愁眉不展的开始抹泪,“我知道他优秀,三年之后必定能榜上有名,如今才趁着阿爷喜讯传来鼓起勇气问上一问。哪知……哎,可真是太丢人了。”   “不是,不是,哪能呢。荣家大郎他也是——”身不由己,妍冰正想把之前文衡说的关于嗣子之事托盘告知,而后突然一凛:若是说了,四娘得知他身份提高成为实权高官的儿子,会不会孤注一掷来个生米煮成熟饭?   想到这里,妍冰缓缓呼了一口气,改口道:“他也是为你好。卢十九娘给我下了帖子,下个月去定越郡王府赏花,她指名儿让带你去呢。文渊哥哥说他知道点内幕消息,你也晓得他族叔是个手眼通天的,权贵圈儿里就没有什么不知道的事儿。”   “你是说,定越郡王妃的帖子?”妍洁闻言立刻止了泪,佯装不在意的说着反话,“什么为我好?我才不信。”   “对对,就是定越郡王妃,看我喊她十九姐习惯了,老改不了口,”妍冰傻笑了一下,随后以一副神神秘秘的表情八卦道,“郡王妃嫁过去两年了无所出,定越郡王打算正式娶媵想要相看相看。文渊哥哥说他自己年纪小怕耽误你了,这头或许才是真正的机会。”   “……”听罢妍洁顿时沉默了,机会,这话说得也没错。郡王的媵有十人份额,视从六品——多少青年熬白了头也做不了五六品的官儿,何况封妻荫子?   她暗暗盘算,卢十九娘也就是占了一个家世不错,论琴棋书画好是好,但也有吹捧的水分,至于模样、身段肯定是不及自己的,若是有幸得个庶长子……   妍洁心里百转千回,甚至已经展望到自己风光得封老太妃时,听妍冰轻轻一咳方才回神,深吸了一口气浅笑着说:“那到时,就有劳妹妹了。”   “一定一定,”妍冰露出‘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亲切笑容,又提出一个建议,“祖父寿宴在前呢,不如你先给大伯母搭把手,学学管家顺便传出点好名声?”   潜台词:大姐,赶紧忙去吧你,别揪住我不放了啊。   此时此刻,妍冰并不知道,自己这随口一说竟闹出了一场不小的风波来。   作者有话要说:  嗯,很大的风波,特别大~~~~~竹马要开始炫酷拽了。   因为文一直没啥人点进来看,编编让我改文名,暂定《我的竹马炫酷拽》……嗯,基友说这名字有点难以启齿,捂脸,所以如果大家有更好的建议,请不要大意的上吧。 ☆、寿宴变故-番薯丸子   在秉过李氏得到应允之后,妍洁果然寻了大伯母说她想要借个机会学学如何主持中馈,希望对方不要嫌弃。   这白来的苦力钱氏自然乐得使唤,收礼、迎客、出入库的紧要事儿当然归自己儿媳与心腹去办,侄女儿么,分她个厨下又苦又累还上不得台面的差事就行了。   妍洁由奚氏提点后也知道自己上了当,但她却不甘示弱,打定主意要研究菜品做些出彩的吃食,好叫人过目不忘、交口称赞。   除此之外,她还得研究妆容、筹备见客的衣裙与首饰,眼瞅着距离举行寿宴的日子越来越近,妍洁与奚氏均忙得马不停蹄,再顾不上打搅她曾经的同窗,翩翩少年荣家郎。   对此荣家兄弟很是满意,连连夸赞妍冰想的祸水东引好办法。四娘人不坏,但她生母的身份确实是硬伤,招惹不起呐。   当然,对妍冰来说,她惹不得的则另有其人。   舒弘阳因在任上脱不得身,便派了潘姨娘千里迢迢的送回一大车贺礼,说自己年前回京述职时再给父亲磕头。   瞧着潘姨娘那穿金戴银绝对捞了不少私房的得意模样,李氏又像吃了炸药似的时刻都不舒坦,除了她的宝贝幼女舒妍清,逮谁都想训一顿。   回家李氏就抽背书,从《中庸》、《论语》到《尚书》,两兄妹全都会背李氏还不高兴,连告诉她阿益已经在学做诗句与制艺,她还是一张黑脸。   不仅脸色不好,嘴里还训斥:“要戒骄戒躁,不可因别人夸你两声神童就得意忘形,少年成名却屡试不第的人多了去了。”   “……”他哪里有得意忘形?妍冰心道,阿娘这是不是被长兄的两次落第给刺激得焦虑了?不至于连亲生儿子功课好都看不顺眼吧?她正想着就见李氏已经捏着一方绣帕扭头看向了自己。   “你瞧你绣的这是什么东西?花不像花草不像草,想当初阿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自己做荷包。”她说话时,稚童妍清还腻歪在其身边对姐姐咯咯嘲笑。   “阿娘,我绣的是贝壳花,因花萼似绿贝壳而得名,原本就是花叶一色青翠欲滴。”妍冰浅笑着解释之后,又用遗憾的语气道:“荷包也不是不会做,只是还没有合适的赠送对象呢。”   所以说,阿娘你十岁绣荷包真的有点早(熟)。   “阿娘指点一下也不行吗?”李氏被噎得不轻,顺手便将绣帕往地上掷去,拧着眉呵斥道,“偏你话多,没学过何为恭敬与孝道?罢了罢了,赶紧自己练去吧,你们阿翁还等着收贺礼呢!”   阿益与妍冰互看一眼,恭敬退下了,惹不起躲得起嘛,除了请安没事万万不往她跟前凑。每日闭门练字、作画兼背书,功课排满之后日子倒也过得快。   眨眼就到了寿宴当天,这日不知怎么回事,明明已经接近仲秋却突然热了起来。   祖父年事已高身体并不好,过寿时穿的正装广袖长袍做得喜庆而繁复,银灰蓝的缎面底子,大红蝙蝠牡丹刺绣,蝠身红艳如火、蝠翅卷如祥云,看着富贵可显然又重又热。   “哎哟可热死人了,不行不行,去把我原来那件红绸衫拿来。”老爷子刚上身就嚷着要脱下,打算穿旧衣。   “过九十大寿怎好穿旧衣?弄不好外人还以为家里苛待了您。您稍微穿一会儿去露个脸行不?”大伯家的长媳急得满头汗苦口婆心劝说,却拿他无可奈何。底层武官说一不二的横脾气,哪能由得孙媳妇支使?   家中其他人都去了前面帮忙,李氏带着三个小的请安之后就这么默默旁观,暗暗嘲笑妯娌家做事不周全,若是当初一厚一薄都准备了怎会出这种纰漏?   “要不,就先由我们几个小辈陪着阿翁在内室敞了衣裳喝喝茶吧,待开席时再出去。”妍冰实在看不下去,不由开口帮了腔。其实她也觉得有些烦热,内室放有铜冰鉴好歹凉爽些。   “诶,这主意好!”祖父舒老爷子从善如流,立刻脱了外袍着汗衫,甚至还敞了怀盘膝坐下,摇着扇叹道,“这天可热死个人!”   “不要说那个字,不吉利。”妍冰抱住老爷子的胳膊摇了摇,撒娇让他管住嘴。至少今天正日子得忌讳点儿。   “那你们在这儿好好作陪吧,我带阿清去花园逛逛。”李氏却不耐烦守在室内,交待之后便走了。   闻言妍冰差点没冷哼一声,也不知道巴掌大的花园有什么好逛的?她不忿阿娘偏心小妹,转头便和胞兄说话去了,却没见着李氏临出门时曾扭头回望,神色莫名的深深看了他俩一眼。   不多久,荣家兄弟联袂前来请安。文渊年纪略大不能在后院长待,在拜过寿星奉上贺礼之后便和陪客的四郎阿盉一同去了外面坐席,文衡则留了下来与大家一同说笑玩乐。   谁曾想文渊前脚刚走,四娘妍洁就花枝招展的带了婢女拎着食盒翩翩然入内,说是来给大家送点心。   听闻恰好与荣家大郎错过,她不由神色暗了一瞬,随即又打起精神来笑道:“那阿衡你可比荣家大哥有口福。前不久有海商弄来了一种稀罕玩意儿叫做番薯,蒸熟了吃起来甜香得很,就是模样不太上得台面,我研究好一阵才做出这番薯丸子孝敬祖父——恰好被你们赶上了。”   说完就亲手从婢女拎着的漆器食盒中将一青瓷圆盘取出。   妍冰抬头一看,只见盘中盛着金黄酥脆的炸丸子,卖相确实不错,不过红薯饼对她来说也没什么好稀罕的,略尝一口甚至觉得特别甜腻还隐隐带着点苦味,也不知丸子面上撒的是什么细粉末。总之,就面点师的感官来说,东西不值得特别称道。   她随即止了筷,顺口恭维着打趣道:“阿姐手真巧!挺好吃的,可惜不能多尝,免得让你的一番孝心全入了我们的嘴。”老人家味觉不敏锐,他多吃点没关系。   “没错没错,咱们略尝尝就好。”文衡也是同样的意思,阿益却是特别喜欢吃甜食,又见这番薯是稀罕玩意儿,顿时巴巴望着瓷盘又不好意思伸手。   直到妍洁功成身退,去了外面帮忙待客,舒老爷子才眯眼笑着推盘子过来,让他多吃些。   不巧的却是还没等阿益下筷,文衡的喘咳之症又突然犯了。   作为好朋友自然得放下口腹之欲,陪他出门透气。剩下的番薯丸子只好全由正好有些饿的舒老爷子吃了个精光。   屋内就剩妍冰好耐性的陪着祖父讲话,听他讲那过去打仗的故事。   直到大伯母钱氏来请老太爷入席,她这才与婢女一道为祖父整理好待客的衣裳,一同去了外间,到女眷处陪坐末席。   一时间只见欢声笑语、觥筹交错,男人们喝得乐呵了还下场舞蹈助兴,其中一位跳起胡旋舞来如陀螺速转,衣袍翻飞煞是好看,连老太爷都不由起身鼓掌叫好。   众人正笑得开怀,却忽然见老太爷扬着手圆瞪了眼不再言语,随即整个人硬挺挺的往后一仰,轰然倒地!   “呀——!”   “这是怎的?”   “莫不是脑卒中?”   “还有气吗?”   “快快快,快去请医师!”   ……   一时间众人惊呼声四起,见着或出人命,甚至有胆小者夺门而出奔逃起来,屋内顿时乱做一团。   妍冰先是满脸茫然,而后赶紧拉住同桌的阿益退到墙角,以免被胡乱走动的人给磕碰了。再抬眼时,只见祖父正被大伯等人架去后院,大伯母与嫂子则在说着“招呼不周”急匆匆送客。   她环顾四周想要寻找阿娘,却不见其踪影,长兄则抱着阿清远远离去只留下一道背影。   惶惶然时,妍冰忽然发现荣文渊正牵了弟弟逆着人流,满脸焦急地向自己所在墙边靠近……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今天姨妈提前驾到,没有什么话想说,就想刷刷有木有花花(?? . ??) 客官,赏一朵可好? ☆、誓要复仇-木薯   在荣家兄弟的陪伴下,妍冰与阿益总算没那么形只影单可怜兮兮的,出门又找到两人的婢女,随即一行人由文渊护着送回到后院。   刚到院门口,他还未来得及带着弟弟退出去,几人就听见屋内传来纷杂的低呼声,转瞬间,大伯母惊惶的尖叫便响彻在闷热的夜空中:“老太爷,老太爷没了啊——!”   这就,就去世了?想起先前旁人说的“脑卒中”,大约就是“中风”的意思,妍冰恍惚了一瞬,她还以为祖父只是穿得略厚有些中暑罢了,待回室内散散凉就会醒过来,没想到就这么忽然一下天人永隔。   九十岁,耄耋之年说起来也算是喜丧,可为什么依旧觉得有些莫名心酸呢?妍冰想着那方才还在和自己说笑的和善老人,不由眼眶一红。   “阿冰,阿益,我这就要带文衡回去了,你们自己多保重。”文渊当即在门口就与双生子话别——主家遇丧事外人不便多待。   临转身时,他犹豫再三忽然又拉了两人一把,对他们低语道:“你们祖父有可能不是脑卒中而是中毒,入殓前看看他指甲、牙龈等处有没有出现青黑。二郎身子已经好了很多,不会无缘无故喘咳,方才听他说起还以为是误吸了番薯丸子面上的粉末……总之万万小心。”   说完他便拉了文衡快步离去,只留下听了爆炸消息的妍冰与阿益毛骨悚然呆愣当场。   这五年来一直风平浪静,以至于她此时才后知后觉的想起,当初自己被扔进山里那事可还没真正了结。并且,最近阿益不仅书念得好还写了几首得了大舅舅赞誉的诗,渐渐传出些名声。与之相对的却是,长兄两次落地,十七岁的庶兄同样被家学夫子直言相告说写诗赋、文章缺乏灵气,进士科恐怕难以出彩,劝他转投明经。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阿益也是幽幽低语,而后定了定神,拉起妍冰道,“走,进去送送阿翁,顺便,看个究竟。”   两人回头走向祖父寝室门口,却见潘姨娘正站在廊下窗旁往内张望,妍冰不由“啧”了一声,心道:偏偏她回来就出事,怪哉。   两兄妹肃然进了内室,却见先前消失的阿娘此刻又突然冒了出来,正俯身在阿翁耳边唤道:“二郎在任上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儿媳已经派人去给他送消息,您先闭眼吧,待出殡时他一定赶回来送您。”   说完她就抬手往老爷子眼帘处一抹……然而没用,他还是圆瞪着眼。   被那乌黑乌黑的眼眸直愣愣的盯着看,李氏忽然觉得后脊一寒,下意识的倒退了一小步。   她强压着双手的抖动环顾四周,忽然看见了一双儿女,立即招手道:“快快,阿益、阿冰上前来跟阿翁告别,他平素最喜欢你们。”   两人立刻走上前去,一面说着道别的话一面悄悄打量:那半合半开的紫唇,微扣成圆形的五指甲根处的黑青,牙龈微微渗出的乌血,竟当真无一不表明祖父确实有中毒的迹象。妍冰从前也见过中风的病人,绝不会如此。   她与阿益对视一眼,眸中透着无言的惊骇,再看到祖父死不瞑目怎么也不肯合眼,他俩更是又气又怨忍不住落下泪来。   “阿翁可能不是脑卒中,是中毒了。”妍冰略一思索后,脆生生的开了口。   十岁小孩不可能自己偷偷的单独行动去找证据查凶手,她盘算着,只能先把一切丑恶在大庭广众下揭开,到时长辈们吵吵嚷嚷的再报官探查,总会有个结果。   谁知她话音刚落就挨了大伯与大伯母的双重奏爆吼:“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怎么可以是中毒,明明就是脑卒中,是喜丧!中毒,在自己家中毒,甭管谁出的纰漏,这个家都得毁了,小儿子正在说亲呢,怎么能出这种事儿!   “是是是,小孩子口无遮拦胡说八道,大哥大嫂真对不住。我这就带他们回去换素服,你们先忙着。”平日里姿态高高的李氏,这会儿却弱了气势,连连致歉,又拖着儿女的手欲拉他们走。   李氏生得娇小,阿益、阿冰仅仅比她矮一个头而已,她一手一个怎可能拽得了。妍冰单手一甩便挣脱了出去,阿益却反倒用力抱住了李氏胳膊,不让她去抓妹妹。   “不,我不走。”妍冰弯腰一窜就顺利扑到了祖父床前,高喊道:“阿翁,你是中毒走的是不是?”话音一落,就见老太爷眼角滑落了一滴浑浊泪珠,围观众人见状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阿翁,您受委屈了,阿冰知道,”妍冰颤抖着唇,努力圆睁一双朦胧泪眼,摩挲着握住了祖父的手,斩钉截铁道,“您安心走,阿冰、阿益给您报仇!”   这掷地有声的话一说罢,舒老太爷就缓缓合了眼、轻轻闭了嘴,紧接着一丝乌紫发黑的血又顺着他唇角缓缓溢出,慢慢滑落。   大中午的,屋外明明艳阳高照,室内众人却忽然觉得四周鬼气森森,不由咽着唾沫缩了脖子。   李氏遥指妍冰气得直哆嗦,开口便喝道:“你,你这孩子到底在胡闹些什么?!赶紧给我过来,回家去。”   “阿娘,您难道希望阿翁死不瞑目,去梦里寻人述说冤情?”说完她瞧也不瞧气得够呛的李氏,直接扭头看向大伯,“阿翁流黑血呢,大家都看到了,还不报官吗?”   抱着妍清的长兄阿盛见妍冰不依不饶的,忍不住开口劝道:“你还小,怕是不清楚,律例规定亲属之间不得相告。家丑不可外扬,即便阿翁当真不是喜丧,那也得咱们自己关了门暗地来审。”   “阿兄,你这就知道是主子犯罪不是奴婢吗?”妍冰一脸天真无邪的表情,问出的话却几乎把舒兴盛架上火炉炙烤。   因着双生子的默契,阿益还在一旁神补刀道:“何况,亲属不相告这条法规可不包括杀亲与谋叛这等十恶不赦大罪。”   “按大齐律,包庇死罪罪犯不告发的,杖一百。”妍冰继续补充说明。竹马荣文渊一贯喜欢看律法书,平日里她也跟着学了不少,无论何时何地不做法盲是很重要的立身之道。   “够了!你俩都给我闭嘴。这场合哪有你们小孩子瞎胡说的份儿。”李氏一声怒喝打断了妍冰后续的话头。   钱氏则正好阴阳怪气的接话道:“俩黄口小儿口口声声称中毒,硬说我家饭菜有问题,阿冰你怎么不先怀疑自己?最后在茶厅陪着阿翁的可只有你一个,天知道你到底给他吃了些什么。总不至于是吃席面上的菜中毒的吧?那每一样大家可都吃了。”   “没错,就不能是天热有东西坏了老太爷受不住才去了的?非得是有人下毒?没好处的事儿谁会冒如此大的风险去干?”大堂兄也挺身而出用一连串的反问来呵斥着他俩。   大伯也没袖手旁观,立即唤了仆人去厨房查看并且看守起来,以防万一。   阿翁多半是代阿益受过,这个不方便说。而他最后单独吃的,文渊怀疑的,则只有那一盘子番薯丸子。   妍冰忽然有些迟疑,犹豫要不要点明这一点。做丸子送丸子的人都是妍洁,然而她和阿益没任何利益冲突,甚至还有求于自己正期待着寿宴好好表现,完全没有犯罪动机。   说起来,嫌疑对象不是自己就是四娘,都是二房的!这也太糟糕了。   面对大伯母的质疑,妍冰赶紧借了堂兄的话来简要洗刷罪名:“我没有害阿翁的理由。”   随即她又琢磨着,是不是当真如堂兄所说是无意中吃坏肚子?番薯丸子,番薯……   妍冰忽然扭头,看向立在角落神色有些呆滞的四娘,疑惑不解的问:“阿姐,你做的番薯丸子,那番薯究竟是什么样的?是圆乎乎两头尖,还是看着有些瘦长?撒在丸子面上的白色粉末究竟是什么?”   “你,你怀疑我?”妍洁一脸的难以置信,哆哆嗦嗦的回答,“你失心疯啦?怎么可能是我!”   “我只是在想,那点心里有一种很特别的淡淡苦味到底是怎么回事。”妍冰出于一个前任点心师傅的味觉与直觉,认为那番薯丸子确实有问题。   “不就是杏仁粉么?加个雪花装饰而已。”妍洁顺口回答,之后还没等她形容番薯的模样,去厨房查看的仆从已经拿了一块泥土色手臂大小的根茎回来。   这就是厨房中他没见过的,不知道有没有毒的稀罕玩意儿。   妍冰只抬头看了一眼,心就沉了下去,不由低声叹息道:“阿姐,这是木薯,不是普通番薯。生吃含剧毒,需要漂洗几日彻底熟透才能食用。”   “不,不会的,不可能!我也吃了的!”妍洁顿时急出了眼泪,而后惨白着脸双腿一软,悠悠跪倒在地。   毒死祖父这种忤逆不孝大罪,十个她都背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妍洁:不不不,这个锅我不背,坚决不背! ☆、栽赃嫁祸-苦杏仁   “阿冰!你救我,救救我!你知道我在期待什么,我怎么可能去下毒?!”妍洁膝行至妹妹脚边,拽住了她的裙角,哭诉道,“我唯恐出一点点纰漏,每一样东西都尝了又尝——是有人害我肯定是有人要害我!”   毒性强弱与用量和服用者体质相关,少量或许没事,量大又遇体弱就糟糕了。大家都曾吃过,旁人均无事,文衡却曾喘咳,然后就是年事已高的阿翁……   妍冰垂首看向庶姐,眼中含着惋惜之情。有人借妍洁的手害人是肯定的,可毕竟牵扯了命案,就算能脱罪,她这一辈子也全毁了,曾经的期待有多高,如今摔得就有多惨。   看着庶姐哭成泪人,妍冰更想尽一切努力抓住真凶,不由再次开口道:“除了木薯还有杏仁粉也可能有问题,若是甜杏仁自然无毒,苦杏仁却和木薯含有同样的剧毒。阿姐,杏仁粉是谁给你的?你在撒了粉之后是否尝过?”   杏仁粉,杏仁粉……妍洁眼中慌乱无比,揪着衣领拼命回忆先前的情形,而后忽然抬头道:“厨娘给的,嘴角有个大黑痣的厨娘!盛在一个圆白瓷盅里。”   旁听到此,大伯父总算再次发挥了作用,赶紧喝令从者去找认证、物证。   众人便默默守着硬挺在床上的祖父,在寂静地只听得到妍洁哭泣声的屋里,煎熬、等待。片刻后,有仆人急匆匆跑来回话道:“厨娘跑了,圆白瓷盅没见着。”   “找,继续找!必须找到!”大伯冲奴仆怒吼之后,又扭头看向李氏,“弟妹啊,你看这事儿闹的,阿爷估计当真如小侄女儿所说是被人害了啊!我不能让老父死不瞑目,就只能报官了啊,这大侄女……”   李氏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庶女,面露难色道:“报官那是自然的,可这,涉及四娘却不大好,能不能把她摘出去?”   “这,这不大好办啊,”大伯也是一副为难模样,摊手道,“杏仁粉可以说是失踪厨娘做了怪,可木薯却是大侄女儿自己带来的。”   见无计可施,李氏恨恨瞪向了自己闺女儿,揪着她胳膊低声骂道:“偏你多事!小小年纪去哪儿学来的这毒那毒的?你瞧你把四娘害多惨!”   我不该说?不说祖父岂不是稀里糊涂就没了?怎么能说是我害的!而且,凶手可是冲阿益来的,这次放过了,下回不一定如此好命能逃脱。   妍冰自我反思了三秒钟,然后果断认为自己没做错,仰头梗着脖子用小孩口吻道:“阿姐是无心之失,害人的那个该抓!”   立在窗外听墙角的奚氏眼看着事情再无回旋余地,按身份本不该进室内的她,因护女心切,猛然施力拽了潘姨娘一同闯了进去。   奚氏死死拉扯着潘姨娘,如同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冲大伯哽咽着喊道:“木薯是她娘家兄弟卖的,不干四娘的事!”   说完她就噗通跪地,砰砰地冲李氏磕头,嘴里哀求不断:“求求您发发善心,可怜可怜四娘,她还那么小……那么小……求求您,求求您!保下她吧……”   看到这场景,妍冰简直不忍直视,本就红着的眼圈又慢慢润湿,心里忽生内疚之情。   而大伯母钱氏若非顾虑到刚死了公爹,简直想要哈哈发笑。齐活了,一盘子点心涉及了二房一媵一庶女,非要嚷着报官的则是嫡子嫡女,那失踪厨娘想来也不会是自己家收买的。   想要娇妻美妾通通在怀就得担风险喃,自己男人大本事没有,但绝不会三妻四妾斗鸡眼似的惹麻烦。   事已至此,众人略作商议便纷纷退出老太爷的内室,保护罪案现场。大伯一家招呼仆人各司其职忙碌起来,或报官、报丧,或挂白灯笼,或搭建灵堂丧棚等。   潘氏与四娘暂且关在大房的客房限制走动,奚氏自告奋勇入内陪伴女儿,看守情敌。四郞则守在了屋外,以防那两母女合伙儿欺负自己的亲娘。   妍清年龄太小,先一步就被长兄兴盛带回家休息,他顺带指挥管事吩咐众人换素服、挂白布。   阿益与妍冰则随后被李氏拎回家换孝衣,一路上挨了不少呵斥痛骂。   之后的事儿两小孩再没法参与了,直到当天夜里又回到大伯家去守灵时,妍冰与阿益才悄悄派了各自的婢女暖香、清风去打探消息。   后半夜,借着出恭的机会,几人汇合之后便开始交换信息:有管事说,因老太爷好歹曾是个六品官儿,即便是喜丧也得验验,这又偏是命案,刚报到长安县那县丞立刻亲自带着刑名书吏、仵作和衙役登门,勘验了许久。   “确实就是苦杏仁中毒,这是有很多先例的。至于番薯,这个东西大家都没吃过,还得再研究。”暖香一面作答,一面像是看天神似的看着自家主子,才十岁啊,就能懂这么多事儿!   阿益的贴身婢女清风则补充道:“杏仁粉瓷盅在恭房找到的,已经摔碎泡脏了,也不知道怎么找到的证据。但究竟是谁扔的,完全不可考。”   随后妍冰又问了她最关心的问题:“四娘和潘姨娘怎样了?”   “哦,说是因为是县伯府邸的官宦家眷,又无直接投毒谋杀老太爷的动机与证据,所以暂且不收押,由家主自行看管,待传召上堂辨案时才需过去。”暖香说完又指了指内院角落,“只能先在这儿关着了。”   “然后呢,还有没别的消息?啊,还需要等着抓到厨娘再来审问?”妍冰看着昏黄灯笼映照下的丛丛树影,不由有些心慌,潘姨娘先前那个神情可没一点心虚样,很有可能并不是凶手,那究竟是谁呢?   万一抓不到,岂不是真得妍洁扛锅?非主观原因毒死祖父,这应当是什么罪来着?《齐律疏议》她是有通看过,但后面重罪的细条款并没特别关注。   有时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妍冰次日中午在大堂嫂屋里打了个盹,刚醒来就从暖香处听到个坏消息:找到了厨娘……投河自尽的尸首,线索就此斩断。   次日黄昏时,文渊下学之后带着文衡来上香,虽然还不到宾客正式吊唁的时候,但他俩与舒家走得近,也勉强能归成亲友早点上门。   两兄弟告辞时,兴益与妍冰双双去送,又得了一个不大好的消息。   “木薯已查证确实是潘姨娘的娘家兄弟所售,他从海商处得来了两种番薯,一种无毒一种有毒,然自己并不知晓,家人也误食用了有毒的一种,但仅仅只出现气喘、眩晕、呕吐、腹泻等症状而已,”文渊沉声说着,还特别强调道,“这点有隔壁商铺掌柜、伙计等人作证,按律卖者不知情不坐,无罪。如果厨娘那头查不出什么,潘氏也同样可摆脱嫌疑。”   闻言妍冰很是沮丧,若是真正下毒的人没能罪有应得,反倒是四娘遭罪……她忽然抬头看向荣家大郎,认真问道:“渊哥哥,按律意外毒死祖父会怎么判?”   荣文渊不假思索的回答:“流三千里。”   妍冰当即被吓了一大跳,惊道:“这么重?!她是完全不知情的啊。”   “若过失杀的是旁人用铜一百二十斤即可赎罪,但祖父与孙女有尊卑之别,不得收赎。”文渊说罢忽然发现站在自己跟前的小姑娘露出了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他心头不由一软,又特意寻了另一种说法宽慰道:“律法特指的是过失杀伤,像四娘这种无意中做了有毒食物的却没有明确条例,这个可以查旧年案例,若是曾有轻判的先例再遇富有同情心的主审官,倒也能开脱一二。”   “渊哥哥,你能找着一些陈年卷宗吗?真希望犯罪者服诛,而不是无辜者遭殃。”她仰首一脸期盼的看向荣文渊,对他报以十二分的期望。   “宫中旧例或许可以从族叔那知晓一些,只是不知能不能外传……我尽力吧。”能被一面容姣好的小姑娘满心期盼的仰慕凝视,这滋味倒不错,可惜任务挺艰巨。   最终,文渊带着光荣使命与文衡一同告辞离开。回去就开始忙碌着继续学律法,求卷宗。   到舒老太爷头七时,文渊那边正查到了一处合适四娘的卷宗,这厢案情又忽然峰回路转。   据悉,衙役门找到了厨娘的家人,发现她家几日前忽然暴富,前月还因给不出儿子娶媳妇的聘礼,亲事告吹,本月却已匆匆下聘娶妻。   “居然是在潘氏娘家铺子门口,一男子从里面出来给予的赃款!”清风在转述这消息时,脸上带着一种莫名的狂喜。   那庶出的四郞兴盉总是对他小主人横眉竖眼的,这下潘姨娘已经被羁押用刑了,看他以后还怎么狂!   眨眼间,老太爷已停灵至三七,潘姨娘受刑不过招供说是因早年老太爷没同意将她扶正,这才气不过买通厨娘寻机下毒。   因她原先就有安排厨娘暗害主母的先例,众人都觉得果然就该是潘姨娘害人,县令判了她斩立决已上报京兆尹等着复审。   至于四娘,多亏荣家大郎出手相助,熬更守夜翻出了先帝批复类似案子的一句话:“贼寇以刀剑杀人,刀剑何其无辜。”   因此,小娘子仅被处以罚金,并未受刑。当然,名声毁得一干二净这点却无可奈何。   如此,大家以为案子了解,就等着舒弘阳赶回来好出殡时,这事儿竟又起了波澜。   事出后的第二十二日,荣文渊甚至来不及找寻恰当借口就急匆匆来到舒家,只说是他同窗想要借阿益的某册孤本一观,随即便拉了两兄妹私下说话。   “我又想法子去仔细检查了厨娘的尸首,发现她指甲缝里有残留的肉渣末,阿冰你曾说她并非需剔骨剁肉的红案厨子,而是专做白案点心的?”文渊话音未落就见着小姑娘在猛点头。   他顿时眉头一皱,叹道:“这就坏了,厨娘并非自尽而是谋杀,凶手的手臂应有抓痕。既然要杀人灭口,那在潘家铺子里给予金银就很可能是栽赃嫁祸!”   妍冰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磕巴着反问:“也,也就是说,其实真凶还,还好好的在这家里蹲着呢?”   “没错!”文渊立即点了头,又提点道,“你们在内院需多观察,必须尽快在对方养好伤之前揪出来。多半应当是壮年男子,推胖厨娘下河还曾有争执,自己却没一并掉下去淹死,要么气力大,要么擅游水。”   听罢这话,妍冰心思一动,突然想起了某人。   作者有话要说:  困成狗咯,求鼓励,求包养(*′?з?`*) ☆、斩草除根-破案   妍冰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搞得头晕,自觉没那破案天赋,干脆对阿益和文渊直言相告,她怀疑的人是长兄舒兴盛。   “阿翁去的那天他是第一个离开内室的,说是送妍清回家,有作案时间,”在提出最直白的理由后,她又吞吞吐吐把五年前的所见所闻讲了,“在驿站我见过他和阿娘拉手说笑,他俩私下有些不寻常的情谊,最后我似乎惊动了他,有没有可能这回也是为了灭口?”   两人一脸惊讶的看过来,随后又觉得那俩人有私~情似乎也顺理成章——独自在家少妇和壮年无妻继子,这简直绝配。   “难怪他一直说没金榜题名不娶妻,都熬得逾龄缴罚金了。”阿益低声吐槽后又摇头道:“但是,灭口等五年?这未免太有耐心。嫉妒我天资聪颖也有点勉强,我的竞争者是四郞。阿兄年纪大得多,阿爷又渐老了,可等着继承家业不用冒风险。”   文渊听罢却持有完全不同的意见,他微微含笑看向妍冰,一脸认真的赞道:“你说的这个事儿非常重要。我翻阅过数千卷宗,但凡涉及人命的重案,十案九奸,若非奸~盗便是奸~情。虽说已经是五年前的事儿,下毒这种迂回手法也不像他为人,但难保邻人遗斧越看你们越怕丑事暴露。”   更重要的是,他清楚的记得寿宴当日或从前,舒兴盛抱妍清时一贯让她靠坐自己右臂,然而停灵至三七时他却是用左臂作支撑。   说曹操曹操到,正当文渊琢磨着舒兴益手臂一事,就见他从书房窗前路过,面色阴沉而晦暗,再不复从前斯文君子模样。   “你们远远待着,别靠过来。我去试上一试。”文渊说罢便从桌案上随意拿了一本《尚书》,推门而出匆匆跑向舒兴盛。   妍冰与阿益缀在其后,于一大榕树下止步,遥遥看着文渊正拦住了长兄,举着《尚书》朗声问道:“某方才翻书有一事不明,求问‘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该作何解?”   “这有何难?”兴盛微微弯了弯唇,似讥讽似自嘲,淡淡回答,“不就是讲帝尧如何发扬大德使亲族和睦,再明察、表彰百姓善行吗?”   听了这话妍冰也有些想发笑,一是句子内容有些切合现状,二来她似乎从文渊那端直从容的笑脸上读出了潜台词:“当然不难,随手翻的一句而已。”然后就等着想看他接下来怎么瞎掰。   “愚弟不解之处在于,帝尧所处时代应当以‘宗法制’为立国根基,而如今情形却大不相同,那么,‘亲九族’是否当真如此重要?”文渊灵机一动开始诡辩,兴盛却是个读死书的,被他这么一问当真开始思索继而有些发懵。   略作讨论后,文渊又翻了几页书,指着一处文字扬声道:“再看这里!”   他此时手臂举得稍远,妍冰只见眼神不算好的长兄微眯了眯眼,像觉得字迹有点模糊看不清似的,下意识便自己抬臂去拿书。   她立刻明白了文渊的打算,小心肝倏地提到嗓子眼——这是想偷看兴盛的手臂啊!作为孙辈大家同服齐衰之孝,穿着硬挺挺袖子还略短的粗麻衣,这手伸长了荣家奸诈大哥再“不小心”帮他捋一下……   “帝曰:畴咨若时登庸?这句又怎——”兴盛话音未落就见眼前的英武少年扣住了自己手腕,以犀利而暗含审视的目光看着自己。   “厨娘是不是你杀的?毒是不是你下的?”文渊在确认了他手臂有似抓伤未愈的疤痕后,直截了当的就这么问了。   闻言兴盛当场僵立,眼中划过犹豫挣扎之色,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但最终只简单回答了一个字:“是。”   ……   长安县令在后宅接到长随的通传时简直想要去死一死。   眼看着即将考评任期政绩忽然遇到伯爵府第的破事儿子,被上司勒令五日破案,案子告破不到三十日,还没等京兆尹复审呢,这事儿又横生枝节,作案者居然另有其人!   他判错了,不仅错了没法改,还被民众堵住衙门口,请求看公开审理——因为上一轮是被屈打成招的冤假错案;因为大家都对这一波三折的案子很好奇,守着判案权当作是看热闹百戏。   妍冰与阿益在禀过李氏后也由管事等人护送前来看判案,瞧着这人山人海的围观群众也是吓了一大跳,更没想到的是审案过程也挺……精彩。   舒兴盛对害~死厨娘与命令她撒杏仁粉一事供认不讳,却拒不承认故意谋~杀祖父,而是当庭智辩称:“我只是想给对自己出言不逊的异母弟弟一个小教训。他自持天资聪颖从不将我这兄长放在眼中,这才想借一点杏仁粉让他病一场,至于祖父之死实在是一场意外。我本欲与家中奴婢辜氏商议一同投案自首,谁知却在阻拦她奔逃的途中发生抓扯,使其不幸落水亡故……”   “诶?!他,他居然说你啊阿益!这不颠倒黑白吗?带厨娘自首肯定也是胡扯吧,他这究竟是想干什么?”妍冰听得目瞪口呆,最后一句话却轻轻拉了拉身旁文渊哥哥的素锦衣袖,当他是百度万事通来用。   “意思是,把他每一步都分开来看,逐条减轻罪行。下药是为了教育弟弟,并非刻意谋~害人命,因阿益未受伤所以无罪。厨娘之死么,按律主人未报官私自杀犯了罪的奴婢杖只需一百,误~杀还可用铜赎罪。最终导致了祖父的亡故这个无可辨,流三千里,但遇赦可赦,今上虽已立后但未立太子,总归会有大赦天下之时。”文渊沉着淡然的为妍冰答疑解了惑。   垂首看她还依旧迷蒙双眼,一副懵懂模样,文渊又特意补充道:“按理应该是斩或绞,他这是在为自己开脱。这事儿,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啊,他虽是我兄长可阿翁也是亲祖父,说实话,相较而言我们和阿翁更亲近。而且他还抹黑阿益!”妍冰说着就开始生气,剁了脚把衣袖拧得发皱。   因为她此刻已经看到那糊涂县令被兴盛的自辩弄晕乎了,堂上原告方来的是大堂兄,他更是顾及兄弟情义几乎不吭声,看情形像是真要减罪了。   文渊垂首看着他阿冰妹妹气鼓鼓的小脸,肉嘟嘟的粉~唇却不禁莞尔,呢喃低语道:“也对啊,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你说什么?”妍冰没听清他说的话随口一问,却并没得到回答,只瞧见文渊侧身对他书童耳语了几句,随后那童仆转头就七扭八转的消失于人海中。   不多久,围观百姓中忽然响起了几道大嗓门的嘲讽调侃声:“呸!谁信你只是想教训教训弟弟,苦杏仁吃死人的事儿多了去了,你会不知道?十岁小孩也下得去手啊?”   “谋~杀,绝对是想谋~杀亲弟弟!这谋~杀虽未成功,也应当徒三年!”   “是啊,若不是一开始就盘算谋~杀,怎么会那么巧就嫁祸到别人头上?”   “厨娘的死怕也不是意外吧?内讧谋~杀灭口嘛!”   “小郎君诶,那是你大伯家的奴婢,可不是你自己的,虽然有良贱之别,但也……”   ……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着,弄得公堂之中吵闹如市场,县令不得不拍了惊堂木,高呼“肃静”。   待大家静下来继续断案时,糊涂县令已经或多或少受了舆论影响,无论兴盛如果辩驳,最后依旧数罪并罚判了他绞刑,收监移交京兆尹。   当这场判案大戏散场时,妍冰不由长舒一口气,暗暗感慨这舆论、这法律漏洞真是不得了,死的能说活,活的也能说死。   不过,那些帮腔的人出现的时机相当微妙啊。随即她很是怀疑的看向身侧的文渊哥哥,挑眉问道:“是不是你干的?”   “嗯?我干什么了?”文渊却装傻充愣,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他偏又长着一张正经帅气大侠脸,穿着沉稳的蟹壳青素锦圆领长袍,看着特别的踏实可靠值得信赖,像压根儿不会撒谎似的。   他不乐意说妍冰也不再多问,心里却甜滋滋的,笑着打趣道:“啧啧,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啊?”   此事既了,众人就此别过。两兄妹立刻回了家向李氏转述判案结果,没想到她竟一字未说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素白麻衣配着她那灰青面色,那叫一个弱不胜衣、楚楚动人。   可惜再无人欣赏,妍冰直接让奴婢掐了李氏人中将她救醒,而后眨巴眨巴一双杏眼,甜腻着声儿明知故问:“阿娘,你怎么了?”   李氏只觉自己心乱如麻绞痛得五脏六腑都在抽搐,恨不得将眼前这多管闲事揭穿案子的女儿狠抽一顿。   忍了又忍之后,她才长叹一声掩饰似的哭诉道:“看看这一家子乱的,我该怎么跟你们阿爷交代?他肯定要气得不行,哎真真急死人了!”   三日后,舒弘阳堪堪赶在老太爷出殡时回府,确实是差点气死。   短短几十天的功夫,他刚得了爵位正喜气洋洋,亲爹去了,长子被判死~刑,长女名声扫地,媵在牢里过了一遍也不干净了……简直不能更惨!   不,还能更糟。   待出殡回来将老父牌位送入祠堂后,还没等到就寝时,舒弘阳又被嫡次子、次女给堵在了书房问了一个他无法回答的问题。   “李芸是谁?”兴益与妍冰手牵手站在阿爷面前,两双乌黑眼眸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就等着听解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晋江太卡了,抽得伤不起。所以上一章基本没有收到评论,是因为大家发不出来是不是?恩,一定是的! ☆、步步危机-羊肉馄饨   在祠堂为祖父上香时,阿益忽然发现神龛角落里有两个小牌位,都写着是父亲的妻子,其中一人名字居然与阿娘相仿。   前妻李芸现妻李芳,参考俩舅舅一个叫李茂一个叫李茗,想要自欺欺人说他们四个不是兄弟姐妹都不可能。   可为什么家里人从来没提过之前那位?为什么阿爷会娶同一家子的两姐妹?自幼被阿娘冷漠对待的两兄妹甚至在暗暗猜想,他们究竟是不是家里这位阿娘的亲生子?   每当见到她对小妹妍清有多好,转瞬就会想到她对自己有多糟,莫说真小孩阿益,连妍冰都有些受不了这落差,如若只是继母,那被漠视甚至冷淡对待也正常,心里便不会充满期待,更不会如此失落难受。   因此,俩孩子甚至是满心期盼的杵在了阿爷跟前,就想听他解释一番。   舒弘阳瞧着眼前这对忽然间窜高一大截,依稀有了成人模样的儿女,心中感慨万千。特别是那挽着双丫髻簪着一朵白绒花的女儿,柳眉杏眼樱唇,肤如雪发如墨,与自己记忆中那秀而不媚的温婉女子仿佛一模一样。   他看着妍冰恍惚了一瞬,而后猛然侧开脸叹着气低声回答:“……我不能说,发过毒誓不能讲。待你们成年后才能如实相告。”   “当真不能说?”阿益却是不信,非要想弄个究竟。   妍冰看着颓然而坐的老父亲却有些不忍,她记得自己上一回见到舒弘阳还是前年他年底回京述职时,与那阵子相比,现在的他明显见老。头发彻底灰白,后背也微微驼了,她这才依稀忆起阿爷竟已到了知天命之年。   “那我们可以去问谁?”她收敛了咄咄逼问的姿态,如此试探。并非为那几乎并不存在的父女之情,而是体恤一位刚刚丧父又即将丧子的老者。   舒弘阳只没什么精神的简单回答:“你俩就稀里糊涂的过吧,家里老人几乎换了一茬,问不出什么。”说完就挥了挥手让他们自己回屋休息。   兄妹俩一路沉默,随着手持晃晃悠悠白灯笼的婢女行在廊下,半晌之后才听得兴益赌气似的沉声道:“奴仆换了一茬,主子可没换,我就不信问不出什么。”   “是啊,奚氏和潘氏都是家里的老人,多半能知道点隐秘。甚至,四郎和四娘在我俩出生时也已经差不多记事了。但是……”妍冰微微摇头,这几个都不方便问。   潘氏、四郎不可信,原本奚氏还挺可靠,可偏偏因祖父之死妍洁被攀扯到案子里受了委屈,如今整日闭门以泪洗面,她们母女多半不会待见自己。   阿益不用妹妹明说也知晓了她的言外之意,随即提出了另外的人选:“不如问问外祖父或外祖母?”李家事正该问李家的人。   妍冰经他提醒灵机一动,果断道:“不,去问小舅舅!”若是大家都曾发誓不透露真相,那最可能违背誓言的,只能是放荡不羁文艺青年小舅舅呐,他从不在乎神鬼之说。   “嗯,就他了。”阿益立即点头认可。   然而,虽定下了咨询目标,但真要付诸行动却不是这一时半会儿的事儿。舒府现在属于居丧人家,正该闭门哀思,不能随意出去做客也不方便请人登门。   好在两兄妹很有耐心,默默一等便是两个月,眨眼就到了十一月冬至祭祖、拜尊长时。   冬至当日,今上于京城南郊举行了祭天大典,击鼓伴鸣金,旌旗引骏马,歌辞青烟入云霄。时任太乐令的李茗忙得不可开交,唯恐祭祀时的礼乐出纰漏。   礼毕恭送君王后,李茗入夜时才终于顺利交差回家,心神放松的他倒床便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直至饥肠辘辘方才醒来。   正当他欲唤美婢娇妾帮自己更衣着裳时,忽然嗅到外间传来了羊肉汤的浓郁喷香。   李茗忽觉肚腹咕咕哀鸣,顺手便自己抄起床边屏风上搭着的靛蓝锦衣囫囵穿上,又裹好驼色夹棉袒领胡袍,草草系上革带就走了出去。   “小舅舅好!”阿益、妍冰同时起身笑吟吟向李茗行礼。   “哎,好、好。你们大清早的守这儿,是特意堵我来着?”李茗见到两人哈哈一笑,完全没在意自己此刻的衣衫不整。   “都快正午啦!”妍冰抿唇一笑,说完又指着案几上的一青瓷碗得意道,“给你送吃的。羊肉馄饨,我自己亲手做的,可好吃了!”   “你亲手所做?那小舅必须尝尝。”李茗在婢女服侍着洗漱之后,立即坐下囫囵吃了两三枚馄饨,这才惊叹道:“嘿,果然不错——汤浓如奶,皮薄如纸,馅儿嫩如羹,味道也好,不咸不淡不腥却足够鲜香。”   待吃完一大碗热腾腾的馄饨,李茗捋了捋上唇的两撇小胡须,抚着腹挑眉笑道:“无事献殷勤呐……说罢,什么事儿?”   兄妹俩互看一眼,异口同声的说:“我们想知道李芸的事儿,所有的。”   “……总算过来问了,”这种迟早的事儿李茗没觉得意外,他甚至觉得两人发现得太晚,不由摇头叹息道:“李芸是你们的亲娘,大哥和我嫡亲的胞妹。现在这个李芳是庶出的填房。”   果然娘并非是真娘啊!两兄妹再次对视,眼中暗含欣喜之意。   再继续听下去,心里却渐渐不是滋味。因为舒弘阳为什么会先后娶两姐妹,这是一个纠结的故事。   李芸生双胞胎时曾大出血亏了身子,之后就一直病怏怏的,没到两年就去了,留下一双嗷嗷待哺的幼儿。   听到此处妍冰就觉得自己呼吸有些急促,随后又见小舅舅指着自己开始讲过去的故事,总觉得有种不详的预感。   “你俩突然没了娘,天天哭闹不肯吃东西,然后在亲戚吊唁时突然看见了李芳。”李茗看着妍冰叹了一口气。   随即继续说下去:“你们把李芳误当做是娘,不愿让她离开你们的视线,最后你们阿爷没法子只能娶回家了事。其实李芳那时候已经与一位即将参加春闱的书生订亲,她不愿退婚,但几经波折最终还是无可奈何的嫁了你们阿爷。”   发誓十五年内不告知双生子生母身份,即是当初李芳答应出嫁时提出的条件,说是既然当作生母看待,就别让她背负继母名头。   原来如此!难怪她经常觉得李氏看自己的眼神像是暗含恨意,果然没弄错,毁了她的人生能不恨么?   严格说来一个是不知道能不能中进士的读人,这边阿爷却是前程似锦的军官,家中长辈选了后者也无可厚非。   只是夫妻两年龄差距巨大,想来这便是李氏的心结所在,她一准儿是个喜欢文质彬彬翩翩少年的!这一点,确实是受了委屈。   李茗的故事讲得平铺直叙没什么补充说明,三言两语就为兄妹俩打消了疑惑。   他爆的料却让妍冰如立龙卷风之中,思绪凌乱无比,她总觉得自己得有个什么重要的问题需重视,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   正琢磨着,荣家兄弟恰好登门来拜长辈。   因李家姻亲遇丧事,又想着兴益、妍冰兄妹肯定在场,因而他俩即便在节庆时也未穿红衣,文渊身着石青竹节纹长衫,淡淡的灰绿配着腰间青玉佩看着素净而雅致,体弱的文衡则裹着镶貂裘的茶色团花纹夹袍,整个人圆了一圈,难得显出憨态可掬貌。   拜见李家尊长后,祖父挥挥手让“孩子们自去玩吧”,众小辈便去了花厅喝茶闲聊。不多久,小舅舅庶出的女儿李漫漫推说要练琴并未久待,表兄李琰及第后又过了吏部关试已任集贤殿校书郎,他同几人谈笑一阵也说约了同僚联络感情先行一步。   “哎,总算走了,我有重要话要讲!”待两人一离开,妍急吼便告知了荣家兄弟“娘不是亲娘”这一爆炸消息。   随后就见到文渊沉思琢磨了半晌,忽然蹙眉道:“之前那案子我总觉得有一处不妥,推不通,如此一来却是顺了。你们长兄兴盛很可能只是帮凶,饮食中用毒这种做法更像是后宅妇人手段。”   “……”妍冰顿时无语,心道这事儿还有完没完?   还没等她回神,却又听文渊继续思量着提醒道:“这回要想再翻案估计很难寻到证据,一时半会儿行不通。前几日我从族叔处却听了个消息,说是蜀地依旧不太平,天家多半会在年底让你们阿爷夺情起复。若无意外,你们不就得独自和疑犯朝夕相处至少一年?”   说话间,他不由流露出满腔担忧,一双深邃眼眸直直看向妍冰,倒把她也唬得心里一揪。   毕竟是孝期,若无特殊原因不可能在亲戚家常住。   自己俩人并非李氏亲生,她本就暗暗怀恨,如今又搞得她小冤家被判了绞刑,如此再同住一屋檐下又无阿爷庇佑,果然相当危险啊!   作者有话要说:  凶手在背后啊啊啊   刚刚跟基友讨论写作问题。   基友:墨墨你破案那个是摆事实讲道理……撕逼是撕对方的痛点,不是一个路数。   墨鱼:换别人写,估计就是女主发现下毒的人是谁,然后大闹一场,让罪犯暴露,被大家长关起来然后疯了死了什么的。   然而,我是翻《唐律疏议》给他定罪,一条条的……研究   基友:这撕逼水平……   墨鱼:T_T 可我就是想这样写怎么破? ☆、威胁决裂-茶   妍冰一想到造就五年前自己被弃,五年后祖父亡故的真凶很可能是李氏,稍后还必须得回去和她朝夕相处,顿时不寒而栗。   她下意识便看向特别值得信赖的荣家大郎,垮了嘴角哭丧脸求助道:“文渊哥哥,人家好怕,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可以防着她再下手?”   “依我看,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要么隔得远远的避免交集,要么就必须蛇打七寸。”文渊略一思索如此回答。   抱着茶盏暖手的文衡在一旁搭白道:“可一时间找不到证据也没法把她弄死了一了百了啊。”   “弄死?这未免也……”太吓人了。和平年代长大的妍冰双眼一瞪,紧紧揪住了手绢——臣妾做不到啊!   “她都已经三番两次的下手了你还心软吗?”阿益扭头看向自己身侧的胞妹,面露不悦神色。   因刚获悉亲母亡故姨母又处心积虑害人的他,心神激荡之下甚至忍不住冲妹妹质问道,“你还记得我们去年中元节看灯吗?她与长兄带我们出去差点被人群冲散,恰好遇到两位荣家哥哥陪叶郡夫人出门带了不少人手,这才没出乱子。你现在想想,觉得那是意外还是蓄谋?难道只许她图谋害人,我们却反击不得?”   妍冰本就是个外来户,此事对她的震动相较而言小得多,见阿益发怒她不好争辩,只喏喏道:“我,我不是这意思。只是觉得若按律法,杀人偿命那是天经地义,可要自己动手复仇这个,不能够吧?”   文渊见状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想当初他是把妍冰当亲妹妹领回家的,之后也从没觉得她是外人,自然而然等同文衡,恨不得一直将其护在自己羽翼下,见不得她受一丁点儿委屈。   此刻目睹妍冰妹妹被她亲哥吼了,他立即扬声帮腔道:“我所说的‘打七寸’也不是复仇这意思。怙恶不悛之人自然不能姑息,但无论做什么都得问心无愧不弄脏自己的手。我想,即便暂时寻不到证据了结案子,也能有方法使其忌惮暂保你们平安,然后再另寻他法隔离开来。”   阿益觉得自己脑子一片空白,满满地只有委屈与愤怒,实在想不出什么东西来,干脆直截了当问:“什么方法?”   “诈,”文渊给出了一字之计,沉着淡定道,“只要她心虚暂时不敢再动手即可。”   一番商议之后,兄妹俩终于定下心神与具体策略回了舒府,于次日清晨携手去上房给阿爷和李氏请安。   在从东厢房穿过庭院时,阿益憋着一股气越走越快,妍冰不得不伸手拽了他一把,凑上前压低了声音劝道:“你怎么回事?都说了是猜测别搞得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好吗?”   “唔,我知道了。”阿益闻言肩头一垮,脚步一顿,无可奈何与妹妹并行。   “说好了你不能冲动。你是要考功名的人,万不能被扣上忤逆的名头。不论现在如何,将来只要你好了,我就一定能好。”妍冰见他面色阴沉发青忍不住又劝了两句,在进入爹娘上房的暖阁之前,阿益终于调整好心态,回归平静。   入暖阁,向爹娘请安后,一家五口一同用了粗淡朝食,没多久舒弘阳就离开了后院,去想法子为长子兴盛的减刑而奔走——毕竟这命/案还没经过复审和御批。   李氏柔情似水的为丈夫整理了衣领,而后一脸期待的目送丈夫出门,渴望着舒兴盛减刑保住命。   待舒弘阳消失于门外,妍清也由婢女抱下去遛弯消食后,李氏终于回头看向了双生子,草草一瞥后立刻皱了眉,情绪显而易见的变差不少。   她冷哼一声,以质问的语气道:“你们不去读书?阿冰你的《寒鸦戏水》绣好了吗?可别又弄得像是一汪水里泡一群死鸭子。”   妍冰觉得李氏显然将自己和阿益做了区别对待,一个无视一个刻薄。   女孩除了嫁出去联姻外,并没有多大用处。何况她既不听话又是揪出兴盛的“仇人”,大概看着就觉得烦,做什么都想骂。   然而长兄若是救不回来,阿益却是将会袭爵的唯一嫡子,也是李氏名义上的唯一一个必须给她养老送终的儿子。   ……说不定,其实李氏已经放弃再害人的想法了?不过,赌她的打算风险太高。   还没等妍冰琢磨出结论,就听见阿益忽然抢了自己的台词,简单直白道:“阿娘,你的秘密我们都知道了(少许);也有证据(并没有)。你得对我们好点,不然我们就都抖落出去!”   李氏闻言一脸震惊的望过来,双手立即开始发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   妍冰赶紧也开口补充道:“可别以为让我们永远闭嘴就行,荣家哥哥也知道呢,万一我们出事他们可不会善罢甘休。”   “你们两个究竟在胡说八道些什么?!阿冰,小小年纪是谁教你这样和母亲讲话的?这是忤逆!忤逆不孝!”李氏色厉内荏的怒吼着,面色渐渐泛红,也不知道是因为羞窘难堪还是急怒攻心,她甚至还扬起了手臂又想扇妍冰耳光!   妍冰却是平平静静站在她对面,淡淡地慢条斯理地抛出一句话:“我们在说,七出。”   一开始她就想过可不可以按七出中“银”这一条赶李氏出家门。   难度在于搞不到确切证据,她只见过俩人暧昧拉手。   并且这个罪名会影响阖家名声,李家或也会阻止,即便要做也只能等所有小辈各自婚嫁之后再做计较。   然而此时此刻虽不能做什么,但吓吓李氏却没问题,妍冰完全不信他俩只发展到拉手的程度。   果不其然,她话音刚落就瞧见李氏浑身抖得像筛糠,又怒又惧。   他们都知道了?!知道阿清她……这怎么就知道了?!阿清的长相其实看不出来的吧?不,我的乖女儿,她可万万不能背上乱/伦之子的坏名声!   “你,你们想怎样?”李氏瞧着眼前一模一样长相的双生子,看着他们那乌黑平静如宝石的眸子,以及超乎年龄的语态,感觉就像是被一双来自地狱的讨债鬼盯着似的。   她这阵子原本就为了阿盛顶罪的事儿心力交瘁,这会儿又惊惧交加、急怒攻心,只觉得连气都快喘不过来,完全弱了气势。   “我们想要井水不犯河水,各自过日子。”妍冰双眼一眨不眨的看着李氏,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认真回答。   “好,好,我答应。你们出去,出去!”李氏怒喝中踉跄了一下,扑倒了案几上的餐盘,只听得哗啦声响,屋内地面一片狼藉,正如同李氏的内心。   随后的一段时日,李氏恨不得避着两兄妹行走,同处于一屋檐下总觉得浑身发毛。   到年末时,完全不待见对方的母与子女终于等来了一个契机:舒弘阳果然被今上夺情起复,翻年就需去蜀地赴任。   这一回,李氏赶在夫君与自己商议之前,主动开口建议道:“要不这回就我随你去吧?妍洁她年岁也不小了,如今出了那事儿在京城不好说亲,不如一起过去在蜀地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   “那不如四郞也去见见世面,闭门读书读不出个什么名堂来。”舒弘阳觉得妻子的建议相当好,他已经废了一个嫡子,万不能连庶子也折在内宅阴私中,放在自己眼皮下更放心。   “阿清自然是要跟着我的,那阿益和阿冰?”李氏试探性的问着,心里却在默念:留下,留下,不带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今儿好热啊啊啊,热死了! ☆、败露暗恋-汤中牢丸   这老夫少妻虽生活不大和谐,但在安排双生子这事儿上却心有灵犀,李氏不想和他们朝夕相处,舒弘阳更想留儿女在岳家继续念书,觉得跟着自己远不及留在京里舒坦、安全。   当然这意思他不方便直接对李氏表述,而是寻了别的说辞,他却没料到后面讲的事儿才更是直戳妻子心坎。   “阿盛那孽畜的事儿还没跑下来,阿益必须留在家。”书房中,舒弘阳埋首亲自整理着重要书册,同时对李氏做了解释。   “京兆尹复审判的是绞决并非绞刑,如今公文已经递送到刑部,若判决不再更改秋后就会处刑。翻年得了确切消息之后,阿益要么得去寻段大将军在圣人跟前美言求个减刑,要么就得守着为他长兄办后事。”   “绞决?!”李氏听了这两个字,顿觉自己心坎也开始跟着绞痛。   她双腿一软,赶紧撑在案几上才勉强稳住脚步,随后苍白了脸喏喏道:“不是说,说可以改判吗?难道按律不能流三千里?   “哎,谁让几年前有那场宫变风波呢?圣人对兄弟阋墙之事特别忌惮,但凡遇到都是从重处罚。”舒弘阳说完方才抬起头,一眼就看见李氏竟是泫然欲泣的脆弱模样。   他心神一动面色渐渐晦暗,握住书册的手下意识紧扣,掌面顿时青筋横现,嘴里却不再多言,只推说夜深了自己还得忙许久,让李氏先行休息去。   待妻子二话不说就转身离去后,舒弘阳在书房枯坐半晌,而后他静静踱步回到上房,制止了奴婢请安也没命人举灯烛,独自悄悄在窗前立了一小会儿,依稀听见内间传来轻而压抑的呜|咽声。   “……孽畜,孽畜!”舒弘阳直气得手抖,本想一脚踹开门质问李氏,忽又顿住,继而转身快步回了书房,彻夜未眠。   次日一早,兴益与妍冰去请安时,双双发现阿爷黑了眼圈且眼内布满血丝,他们只当他是整理文书熬了夜,妍冰还撒娇似的劝道:“阿爷到底在忙什么?别晚上弄啊,黑乎乎的当心伤了眼。”   阿益则放下筷子坐端直了自告奋勇道:“先生说我楷书写得还算过得去,要不我来给阿爷帮忙?”   “不用,我自己做了改日再给你们看。”舒弘阳摸摸儿子的头又捏捏闺女的脸,心里暖烘烘的。   转瞬想到方才妻子的视而不见,他又一股无名火陡然窜起,好不容易才强压下来挤出笑容陪着儿女吃喝。   这一个年节,舒家众人过得格外难受。   本就在丧期不能饮酒作乐,女主子心神恍惚,男家主满腹憋闷,小辈有的心怀忧伤,有的自哀自怨,连同坐一屋聚餐的时候都少见,全然没有和乐融融团圆过年的喜庆劲儿。   至除夕夜时,院墙外是长安城民众彻夜的喧嚣声,即便不出门也仿佛能从击鼓、长笛与爆竹炸响中猜到大家在驱傩嬉戏。   院墙内,舒家一多半儿的主子则聚在前院正厅守夜,虽同聚一堂却各干着自己的事儿。   妍清腻在李氏身边听她讲书,尽管哈欠不断却舍不得离开母亲怀抱。舒弘阳盘膝坐在胡床上与四郞对饮酪浆,说着年后跟他去任上需注意的各种事宜。   兴益与妍冰则一同在桌案上揉面团,碾面皮,包牢丸。也就是妍冰从前家里喊的“汤饺”,那时候除夕夜或者大年初一必须吃一顿饺子。   舒弘阳只当他俩在闹着玩,完全不信能做出什么能入嘴的东西。妍冰却淡定得很,哪怕别人不捧场,好歹还有个同胞哥哥可以做“顾客”。   不多久,菌汤素牢丸便做好、煮熟了,那菌子是荣家大郎前不久和同窗林楷、柳梓旭等人去山林狩猎时所采,煮在汤中鲜香无比。   吃着牢丸舒弘阳不禁润湿了眼眶感慨着“吾家有女初长成”,随即他又想起另一个女儿,索性派人也给那把自己关起来的妍洁送了一碗去。   谁曾想妍洁却不领情,一听说是妍冰所做就连盘带碗的给摔了出来。   舒弘阳听了奴婢的转述立即吹胡子瞪了眼,拍桌就欲破口大骂。   妍冰赶紧拉了阿爷的衣袖道:“算了,随她去吧,大概是还在生我的气呢。大过年的,阿爷犯不着为此动怒,等去蜀地为姐姐寻一门好亲事她自然就开怀了。”   “……哟,你倒好心——”李氏条件反射似的看向妍冰,开口便是讥讽酸话。可惜话没说完就被舒弘阳的冷淡一瞥给惊得憋了回去。   自此,他终于对妻子彻底失望、死心,不再幻想自己能亲眼看到妻妾和乐儿孙满堂。   没滋没味的新年就这么过去了,年节一过,圣人就下令升舒弘阳为益州大都督府长史,实职管理彭、蜀、汉、简、陵等九州。   益州大都督府挂名的都督则为蜀王郑允琮,今上十一叔,先帝异母幼弟,益州既是他封地也是监控处。可见舒弘阳这职位是升了,差事却并不轻松。   临出发前,舒弘阳特意趁着李氏借口采买带妍清出门散心的功夫,唤了兴益、妍冰兄妹去外书房说话。   他先是对兴益交代了夏末秋初时,要记得为长兄求情,若实在无法可寻也得帮忙收殓。   随后又走到书房梁柱旁,跺脚敲击着地上的一块方砖,同时对两兄妹嘱咐道:“这下面是一处暗格,放着家里的各种重要契书,若我此行有个万一,切记别忘了打开查阅。”   妍冰听他这么一说,立刻想起了之前一口一句“热死了”后面果真就去了的祖父。   她赶紧拦着阿爷,不让他继续口无遮拦的说下去:“什么一万万一的,没有。不会有的!”   舒弘阳不禁轻笑道:“好好好,不说这个,总之你们记住就好。”   ……   初春乍暖还寒时,舒弘阳领着家人仆从,浩浩荡荡一大队人马整装启程。兴益与妍冰于京郊十里亭相送。   正当他们看着阿爷所骑的骏马渐渐消失在天边时,忽然有两只黑鸦从头顶飞过,呱呱叫得人心烦。   很久之后妍冰才意识到,世间万物,冥冥中仿佛自有定数,不吉利的话似乎都终将应验。   舒弘阳启程没多久,长兄兴盛的案件就因证据不足有疑虑处,被刑部发回复审。一心顶罪的他唯恐李氏被牵扯进来,索性用汗巾子挂于囚栏自|杀死在了牢里!   听闻噩耗妍冰直接被惊得目瞪口呆,原本正在为他案子奔走的兴益同样很是唏嘘,他原本还希望给兄长一条活路。谁也没想到他竟能深情至如此地步。   兴益提笔给舒弘阳报丧时完全不知该如何落笔,纸稿废了一大摞,差点揪秃头发。   “简单点,就说他同狱友留了话,觉得前路无望又愧对祖父,因而放弃苟活。”荣家大郎见兴益为难便如此建议——替死之事无凭无据的不好直述。   “是呢,文渊哥哥说得对,”妍冰听罢也点了头,叹息道,“反正,说了也无用,只能让阿爷白白气恼。”   随后,两兄妹在外祖舅舅与荣家兄弟的帮衬下,火速把长兄的后事办妥。   连续两次齐衰守丧的日子,就这么按部就班过了下去,来年出孝除服,两兄妹又回了李家的家学,继续学业。忽又听闻四娘已经在阿爷任地出嫁,妍冰总算松了一口气。   一晃又是一年除夕,这次兄妹俩是在舅舅家过年节,他们甚至还与荣家兄弟同去看了欢腾热闹的驱傩仪式,好好玩笑了一场。   过后没多久便到了春闱会试时。妍冰亲手给文渊做了应试时携带的干粮,别人大多带的是饼,她却做了美味易吞食又不易坏的口口酥,类似压缩饼干各种口味营养丰富,且一口一枚入口即化,干净便捷。   还没等正主用上,阿益就抢先一步试吃了几块,而后笑着打趣道:“如此巧手,可以嫁得人了啦。”   “我才十三,还没及笈好么!”妍冰白了他一眼,抢过点心开始装盛。   “也可以议婚啊。”兴益低声呢喃着,说完又抬眼瞟了瞟坐在侧面等着拿食盒的文渊大哥,只见他身着素色文竹暗纹锦袍,唇边挂着淡淡的笑,一副端正方直君子模样,听了打趣也并无多余举动。   兴益不由有些遗憾,心道这两人多半是无缘了。自己妹妹年纪小似乎还没开窍,文渊大哥仿佛也只当她是亲妹妹不曾动心,他也有十九了,待春闱一过遇榜下抢婿很可能立马就成了别人家的半子。   殊不知,荣文渊瞧了梳着双环垂髻头戴串珠绢花的妍冰,看着她忙忙碌碌操持家务,衣裙翩翩脂香宜人,举手抬足间已从豆蔻年华跨入了窈窕少女之列,心中却不由一动。与其让妹妹便宜别人,还不如自己娶了好顾她一世。   随即他也开始暗暗思量,舒弘阳不在京城不可能来抢婿,李家又多半看不上自己的身世背景。难不成要同族叔直说?却不知他究竟会不会同意。   原本是商量好了待自己进士及第就正式宴客摆明嗣子一事,随后再寻合适的议亲对象……   思及此处,荣文渊不禁自嘲而笑。进士及第,这才是最关键的一步,若不能一鸣惊人那之后的一切都是虚妄空想。   他定了心神,待食盒一到手就起身告辞,还特意嘱咐舒家兄妹道:“明日无须到贡院来送,人多且杂,来了也不一定能看见我。不过,散场时倒可以接一接,我必然最先出来。”   还未等妍冰阿益搭话,文衡就已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阿兄你这脸皮未免也太厚了吧?”因笑时嘴长得太大吸了冷气,他又开始轻微喘咳,一面咳还一面笑。   瞧着那俩兄弟在笑咳声中大步流星渐行渐远,妍冰也是掩唇轻笑道:“你看他那胸有成竹的样子,神色和当初琰表兄入场时差不多,应当也没问题。”   “那当然!”兴益想着明日的会试心中也是激荡不已,“大舅舅虽嘴硬不认弟子,可实质上也当文渊哥哥是得意门生了,怎么可能没点真本事?等着看他鲜衣怒马游街吧……待来年,我也当如此!”   “自然,自然,我的哥哥们都该是进士!”妍冰也是嘿嘿一笑,似乎并未想过文渊会落地。   然而九日后真到了皇城门口接荣家哥哥时,她坐在安上门外街对角的茶肆中却觉得心里慌乱无比,捧着茶盏的手微颤个不停,总觉得像是要发生什么怪事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嗯,前方又有大事发生~~~   妍冰:看我如此真挚的汪汪泪眼,给个收藏好不? ☆、探花述情-橘子   在等待位于礼部南院的贡院开门时,那短短半个时辰内,妍冰抑不住的频频出错,不小心打翻茶盏、起身出恭踩了裙裾、吃樱桃呛咳吞了核……   “我说,你也不至于紧张成这样吧?茶盏赶紧放下吧,当心喝茶也呛着。”陪坐的表兄李琰忍了许久,终于在妍冰噎住了之后摇头打趣起来:“看你嫂子多淡定,她长兄梓旭不就是文渊的同窗好友么?这回一同下场也没见她像你似的居然等得直哆嗦。”   说完他就扭头看向端坐自己身侧的爱妻柳青青,两人相视而笑竟还在桌下握了手你侬我侬。   入目只见男的身穿葱青花绫圆领夹袍,腰配碧玉,看起来清新俊逸;女子则端庄秀美,以一袭柳黄襦裙、轻巧的珠蝶点翠鎏金钗与夫君着装完美搭配。   “……”呸,秀恩爱,想虐死单身狗啊!妍冰默默瘪嘴给了表兄一个恨恨的白眼。   其实,她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慌什么,并非一心担忧荣文渊,而是莫名忐忑。因此对表兄的询问妍冰只得左顾而言它:“今天应当不是休沐的时候吧?你怎么不去吏部当差?”   李琰三年前进士及第后先任集贤殿校书郎,如今已升为吏部考功主事,这干杂活的小吏正该是日日忙碌的时候,居然悠闲得跑来看自己笑话,真是没天理了。   “我昨日告假说想陪妻子来接大舅兄,上司体恤我连日辛苦整理卷宗,欣然同意。”李琰回答得那叫一个一本正经严肃认真。   兴益与妍冰却听得哭笑不得,李琰的上司柳侍郎不就是他大舅兄与爱妻的亲爹,他的岳父吗?   “假公济私啊?当心被弹劾!”兴益忍不住提醒了,又疑惑道,“怎么还没因避嫌把你弄别处去?况且主事一职向来流外官居多,你是正经登科进士何苦埋没于卷牍中。”   “京内别处没缺,吏部也算是好地方,你也知晓家中上老下幼的,我怎好去做外官?等着关试之后或年末考核时再说吧。我调任吏部的时候还没说亲,也不算违例。”李琰说罢又与新婚妻子对视而笑——他正因为去了吏部办差认真才得了柳侍郎的青眼做东床快婿。   作为“上老下幼”的其中一员,未成年的兴益尽管同样被恩爱夫妻闪了狗眼,也只得讪讪闭嘴。   这么说笑着一打岔,妍冰忽然觉得先前心慌气短的感觉已经消失,恰好此刻时辰已到贡院即将开启,众人便走出茶肆移步至皇城根翘首以盼。   当城门开启,荣文渊果然是头一个出来,身穿叶郡夫人特意命针线娘子制作的窄袖圆领袍,以对马联珠团花纹的栗色织锦,意取“马到成功”之意。   就像应景似的,他此刻步履沉着不减意气风发之态,脸上只见倦意没有颓容,甚至还带着一种胜券在握的容光,连带着他身后的柳梓旭等人看起来似乎也都气色不错。   疲累到极致反倒兴|奋起来的荣文渊快步向大家走来,此时此刻他眼中只容得下那身着蝶恋花嫩黄素缎绣裙的少女,看着对方那娇花似的俏丽脸庞,就不禁想起自己寒窗苦读的初衷——出人头地再不受气,光耀门楣封妻荫子。   他不禁捏紧了手中的文房提篮,越过众人径直走到妍冰跟前,笑意盈盈道:“从前在小榕树村我答应你好好念书。如今应当算是完成承诺了。”   “学海无涯,继续努力啊!” 妍冰噗嗤一笑,心道刚考完就这么说真的合适吗?   她顿时起了再激励文渊的心思,抬臂向前指着巍峨城楼扬声道:“少年,你们的征途应当是前方星辰大海!”   妍冰只是顺手一指,顺口一说,站在皇城安上门外的荣文渊却一脸认真的依她手指方向看过去,恰恰好顺着宽敞的安上大街与络绎不绝的举子人流,看见了尚书省官衙的一角在阳光下飞入碧空熠熠生辉。   “好,如你所愿。”他展颜一笑——封侯拜相,那便是我的目标。   站在文渊身侧的柳梓旭当妍冰那句话同样说给了自己听,也淡淡一笑。他细眉细眼的与柳青青容貌相似,笑起来相当斯文秀气。   妍冰一瞟之后完全没放在心上,眼中满满都是荣家大郎神采飞扬,眸子闪亮如星的模样,不由仰望他抿唇而笑。   殊不知,在应试举子中有旁人瞧见妍冰挥斥方遒、语笑嫣然,心中竟忽然一动,当即拉了身旁同窗打听她身份来历。   舒家兄妹对此一无所知,依旧开怀嬉笑……   此刻既接到人,大家索性一同回了李家,沐浴用餐于客房小睡略作休整后,文渊与柳梓旭便等到了时任国子监祭酒的李茂回家。   两人迅速把应试时的文章、诗句默了给他看,均得了“上佳”批语,顿时大松一口气。   在一阵说笑后,文渊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另一好友,不由看向李茂恳求道:“先生稍后可否帮林楷也看看文章?他今日回家了,并未跟过来。”   “他啊,或许还得磨一磨。”李茂却是摇了头,不愿应下此事。甚至说起了明日的谢师宴,生生岔开话题。   待外人告辞离开后,李家全家人餐毕闲聊时,兴益忍不住直白问道:“大舅,为什么你不肯看那林大哥的文章?他们三人惯常一同谈诗论画,学业上应当差距不大吧?”   “正是因为差距不大我才不能看。”李茂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是不愿撒谎,若林楷文章没问题却中不了进士,这该论谁的错?   妍冰却是忽然醒悟,捧着烤橘子惊讶道:“本朝考卷是不糊名的?”   “没错。礼部试不糊名,考中者稍后参加的吏部关试才会糊名。”李茂见外甥女不点自通,立即欣慰点头,又转而对兴益直言道,“林楷出身寒门,之所以能入国子监只因父母官举荐,不像荣文渊有辅国大将军叔父,柳梓旭有国公祖父。”   “也就是说,考进士不仅考了举子本事,而且要考父祖能耐?那林大哥能不能及第,还得看之前投的行卷有无权贵相中?”兴益一副内心纠结难以言表的模样,三观正在重塑中。   外祖李思瞧着他这模样不由在心底摇头叹息,这孩子念书还行,于庶务却一窍不通,看样子三年后怕还不能下场一试,少年进士说起来好听,可官场中谁又会怜人年幼就此手软?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指点,却又听外孙女一面在熏笼上烤橘子,一面自言自语似的嘀咕道:“怕是投不中,林楷虽年轻可已经娶妻了,说是青梅竹马同乡。他这人似乎又有点古板,大概不屑于去各处献媚。”   说完妍冰还叹息着微微摇头,扭头对大舅舅追问:“既不能许以妻位也无法当个好狗腿,那基本无望啊,是吧?”   “咳咳,阿冰,不可妄言。”李思轻咳一声阻止了外孙女的直言不讳,却被自己老妻瞪了一眼。   “小孩子在家里随便讲两句有什么关系?”惯常十分严肃的外祖母却毫无原则宠溺妍冰,见李思想要说教还立刻帮忙岔开话题,看向自己大儿媳问道,“你侄儿卢十七郎是不是也今年应试?还有他姐夫定越郡王家的那个小叔,是吧?”   “诶呦,十七郎啊,他今年去是去了,可考得怎样也不好说。”卢氏尴尬一笑,简直想找个地缝钻。   她这侄儿原本就不爱念书,跟那定越郡王家的郑恭旭混一起后更成了浪荡子,能考上举人都是祖坟冒青烟了,进士那是想都不敢想,哪怕他有个官至三品的祖父也不成啊。   思及此处,卢氏随即在心里暗暗有些埋怨为了外孙女故意戳自己痛处的婆母。   妍冰隐约察觉了这一点,赶紧笑着给众人分发烤橘子,谈谈吃喝换了个不严肃的话题。   ……转眼便到了放榜时,荣文渊与柳梓旭果然双双榜上有名,林楷却当真不幸落地,他倒还得了众人几声唏嘘,同期的卢十七郎与郑恭旭落地却被认为是理所当然,连自己都不曾放在心上,当日就照样吃喝玩乐眠花宿柳。   当李家众人获了喜报恨不得帮荣文渊放点爆竹之时,忽然又来了宫中天使登门传旨。   圣旨称舒弘阳剿匪有功,特晋升爵位为开国县侯,赐宅邸一座、黄金百两、绢帛百匹!   妍冰只将圣旨听到一半,整个人就已经乐晕乎了——侯爵!三品!世袭!阿益将来就算啥都不做也能袭爵得官俸,自己也成了侯爵府的小娘子,倍儿有面子!   待送了传旨天使之后,妍冰才反应过来阿爷不仅爵位晋了,还另有新差事会即刻返京全家团聚,这可真是太好了。   两兄妹在欢呼雀跃之后,随即躲在了舅舅家,拿定主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唯恐大伯母钱氏获悉消息后来打秋风。   隔日,圣人于曲江杏园诏命行新科进士闻喜之宴。荣文渊与柳梓旭因最为年轻英俊,被众进士推举为了“探花郎”,一早便在长安城中骑马至各处名苑,寻觅最名贵最好看的鲜花,以便妆点宴会桌面。   其余进士则紧随其后,打算抢先选出最美花朵截胡了,好让俩探花郎罚酒。   忽然间,有人发现前面那正往去大慈悲寺去的高头骏马竟拐了弯,一身华丽喜庆打扮的荣家大郎就跟喝醉酒似的涨红脸叩响了李祭酒家的门。   经通报后他立于前院的茂盛榕树下,杵在了妍冰跟前,支吾着半晌开不了口。   妍冰见状笑着打趣道:“我家又没啥名花,跑这来做什么?可别耽误了时辰。”   文渊则低声答道:“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   他说得太轻,妍冰并未听清,再询问时却又改了口简单道:“刚得了一个消息赶着告诉你才不请自来,稍后随便给我一枝什么花交差吧。”   “什么消息?”如此着急,那一定不是小事。   “那我就我长话短说了,”文渊说罢却又顿住了,面露难色,待妍冰再次催促后才继续道,“你阿爷在剿匪时受了伤,怕是有些不好。待会儿与先生商议一下吧,今年这一连串的曲江宴是否有必要多参与几次。”   妍冰听罢顿觉眼前一黑,脑中轰鸣不断。   荣文渊这言下之意,竟是要自己趁着爹还没故去赶紧相亲说个好人家?阿爷他……   作者有话要说:  探花是进士第三名这个是宋代才有的哦,本文仿唐。探花就是进士里最年轻,最帅的! ☆、恶少窥视-红菱饼   三月三日,上巳节。今上赐新科进士美食美酒于杏园宴饮,自己则携皇后、贵妇在紫云楼俯瞰江景与民同乐。只见曲江水边上丽人云集,绣罗衣裳照暮春。   妍冰梳着双丫垂环髻,一身嫩黄衣裙娇娇俏俏的跟在表兄表嫂身边,哪怕面上没什么笑容,却也凭着天生丽质成了别人眼中的一道风景。   她终究还是来参与集宴了。将阿爷的消息秉过外祖父母与舅舅之后,大家一致认为文渊的建议没错。   并非是为了以看似前途似锦的,新任金吾将军开国县侯之女的身份骗亲,而是担心她因侍疾与守孝耽误最好的年华,若不小心熬到十七八还没能顺利说亲,那很可能再也遇不上适龄未婚好男儿。   “好了,别板着脸,笑笑行不?又不是让你现在就跟谁嬉戏定亲,只是出门多见见人,寻点机会而已。”李琰自幼把妍冰当自己亲妹妹,因而说话也相当直白。   十三岁,正是花儿似的年纪,因未及笄还无须戴帷帽遮掩面容,曲江宴席间行酒令说说诗词、连语,或描几笔江景、鲜花,立刻就能展示风姿才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是啊,既来之则安之,”兴益也是在一旁劝着,还特意提醒道,“况且文渊大哥多半是得了宫中确切消息方来偷偷告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旨意中都没说,在家书未到前咱们只能假装不知情,你可不要陷他于不义。”   “嗯,我知晓的。”妍冰定定心神,翘了唇角,微提裙裾随着众人步入柳国公家的画舫。   这曲江宴上也只有达官贵人才能拥有正经的观景席位,紫云楼最佳,非皇亲贵胄不能上。画舫次之,沿江亭台楼阁再次一等,至于平民百姓便只能随意幕天席地。   李家高不成低不就,亲眷不多喜好还各不相同,索性没有自行设宴。李思夫妇并未出门,李茂夫妇去与国子监同僚小聚,李茗寻了花魁娘子喝酒,小辈们则自去柳家蹭宴。   众人迈入那两层楼的翘角凉亭,只见富贵牡丹格子花窗、仙鹤祥云浮雕栏杆均精美异常,柳侍郎夫妇正于主座处含笑相迎。   妍冰与兴益赶紧联袂上前行礼,道了:“万福金安。”随即又跟着上了二楼向一桌柳侍郎的同僚长辈问好。   一阵寒暄后,清瘦白须柳侍郎便笑着对女儿女婿等人挥手道:“你们自行下去玩乐罢,莫要拘束。”   “好嘞,多谢阿爷!”柳青青与李琰笑着双双致谢。柳国公家嫡出长孙赴任中并不在京城,次孙便是柳梓旭如今身在杏园,长辈又在楼上喝茶观景,于是这整条画舫如今算是便宜了他俩。   呼朋唤友之后,在女伎舒缓婉转的丝竹声中,画舫缓缓离岸在江面随波荡漾,不多久便有好事者扬声道:“来来来,阿青,叫船工往杏园驶去吧,看看新科进士的风采。”   柳青青依言而行又笑着打趣:“能有多好看?俩探花郎都是咱们惯常见着的,其余大多都头发斑白了吧?”   “嫂嫂,表兄也是进士呢,哪里有白发?”妍冰被兴益捅了腰,只得强打精神参与交谈,笑着如此驳了一句。   “他可不及我阿兄与荣家大郎俊逸,也就占个气质不俗罢了。”柳青青明贬暗褒,还不忘给夫君一个浅笑。   说话间,画舫便已驶近杏园,抬目即能看见一群穿红着绿的人正在饮酒笑谈,间或挥毫泼墨。   约莫是想要一睹众进士风姿的人太多,越往杏园去画舫越密集,妍冰隔着江面竟能听到隔壁船上有人正在高声议论荣家大郎。   “你们可知那叫荣文渊的探花郎摘了什么花?”讲话者一副公鸭嗓,哈哈笑过之后才接着说道,“居然是一枝素馨花!如此小朵白里带着一抹黄,和别人的娇艳牡丹、芍药放一起看着特别寒碜!”   “没错没错,听说众人都认为他得罚酒十杯才能过关。”   ……   听到此处妍冰脸颊陡然发烫——素馨?今晨交谈后自己心神恍惚时,仿佛顺手从花坛里折了一支素馨给他?居然当真交上去啊,这可真是,服了他了!   少顷她又听不远处站在船头的李琰高声冲对面那人说道:“十七郎,你这消息过时了,荣家大郎特意为素馨花赋诗一首,刚得了圣人赞誉,钦点其为今日的花中魁首,还另赐了荣大郎一盘红菱饼。”   被他点了名儿的表弟卢十七郎还未搭话,先头那位公鸭嗓的宝蓝锦衣少年就仰头看了过来,扬声道:“他写什么了?”   “回旭公子,他说:淡泊直疑梅失素,清幽欲与蕙争芬。”李琰直接吟诵了最值得赞誉的两句,顿时引来一片叫好声。   倚在窗边的妍冰却在暗暗咋舌,旁人或都以为荣文渊是故意借诗明志,意为表述自己淡泊名利志趣高洁,恰好合了圣人心意。   她却知道,这不过是自己送错花他瞎掰之后的无心插柳罢了。   娇媚小娘子凭栏若有所思,甚至自己轻轻傻笑的模样,像一幅画儿似的,径直落入了对面宝蓝锦衣少年眼中。   他甚至忘了与李琰搭话,先是发愣继而伸直脖子眺望。   站一旁的兴益看着那小郎君眼青皮泡的模样心里“咯噔”一响,随即拉了妍冰衣袖道:“背面风光不错,随我一同去看看。”   妍冰虽有些不明所以,却出于双生子的默契依旧跟着去了,背转身后才低声问道:“怎么了?”   “那是定越郡王家的画舫。说话的是卢十七郎和旭公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兴益开春时刚考入国子监,听了不少这俩“前辈”的闲话。   他虽语焉不详,妍冰却秒懂。旭公子这称呼就挺有问题,公子,即王公之子的统称。也就是说这位十□□岁的先郡王嫡幼子,没爵位没职位没勋位,简直了。说明既无能又不被上面所喜。   兴益希望妍冰躲远些别再被浪|荡子围观,偏偏定越郡王妃卢十九娘派了人登船邀请他们过去叙话!   双生子对视一眼,默默冲对方倾诉道:“完全无法拒绝。”姑且不论卢十九娘未婚时因大舅母与琬表姐的缘故,与妍冰关系还算融洽,单凭郡王妃这身份就不容反对。   再一看,过来接他俩的竟还是个熟人,即当初从小榕树村把妍冰带去见爹娘的庞氏嬷嬷。   她自然也还记得妍冰,张嘴便是奉承话:“多年未见,小娘子出落得越发水灵了!真真像是天仙一样。”   “嬷嬷看着也还健朗,”妍冰抿唇一笑,又挑眉问道,“不知长史是否健在?”当年的郡王府长史老头,和自己有仇呢。   事后回想庞嬷嬷话外音才发觉他与这位乳母也不对付,可惜当初没能借机做点什么。   妍冰借着庞嬷嬷扶自己上船的机会,悄悄往她手里塞了一枚金瓜子。   如此示好,果然得了庞嬷嬷提点,只见她凑近来压低声儿笑道:“在呢,郡王与娘子身子骨都不算好,哪能缺了长史的操持。旭公子更是与他亲近得很。”   妍冰脑中火速一盘算,三年前十九娘滑胎不孕欲为郡王选良家子为姬妾,三年后也没听说她有身孕,不仅缺嫡出连庶出也没影儿。   若长此以往,这定越郡王府怕是要换人当家了。   待入了船舱拜见郡王夫妇等人后,坐下闲聊时看着王妃那空荡荡的绣金裙衫与瘦削苍白面容,妍冰差点掩不住面上的惊讶。   她忍了又忍依旧憋不住感慨道:“十九姐姐清减了不少,春季时正该进补,您多注意点吧。”   “唉,如今事儿多且杂,哪能像从前闺中时那般自由自在心宽体胖的。”卢十九娘说话间眼神顺势飘向斜对面的小叔子,明摆着不省心的就是他。   旭公子却像根本没听懂大嫂意思似的,舔着脸笑问道:“舒小娘子还没及笈,说人家了吗?若不曾学着主持中馈,怕是懂不到嫂嫂的难处。”   听了他这话,陪坐的兴益瞬间憋屈得鬼火起:哪有适龄男子直接问人有没有婚配的?托人说亲都不会如此直白得近乎羞辱!   作者有话要说:  恶心男配闪亮登场,当当当当!   谢谢好大一只鱼投喂的一枚地雷!   谢谢Rivvi投喂的手榴弹!么么哒~(^з^)-☆ ☆、乱点鸳鸯     面对郑恭旭直白的胡言乱语,以及不加掩饰的垂涎神色,妍冰也是气得不行。   兄妹俩不方便和郑恭旭硬碰硬,瞧着那面色蜡黄的定越郡王在船舱另一端与姬妾说话,并没任何阻止的意思。他们立即看向邀请自己的卢十九娘,却只见她弱弱的说了一句:“阿旭休得无礼。”除此再无别的表示。   “这有什么说不得的?”郑恭旭瞪大双眼作出一副天真烂漫样子,却不得不配以酒色过度的虚肿脸庞,红彤彤的酒糟鼻,看着甚是滑稽、恶心。   妍冰暗咬贝齿,忽而浅笑道:“奴确实尚未及笈待字闺中。旭公子怕是也还没取字?”取了大家就不会这么喊了呀。   她眨眼便把谈话的重点扣在了“取字”上。   十三岁小娘子没说亲没取字很正常。郑恭旭却已十九岁,据说他会试无望曾想以门荫入仕,譬如混个千牛卫备身之类的职位,只可惜请旨折子被圣人留中不发,因而未入官场也没取字。   身为皇亲,明明即将弱冠却不被当成人看待,多么痛的领悟。郑恭旭瞬间就像被戳的刺豚似的,八角眉一拧,仿佛全身都竖起了锐刺。   “怎么?这有什么说不得的忌惮处?”妍冰被“吓得”一缩,扭着绣帕,杏眼圆睁着用懵懂无知模样看向郑恭旭,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郑恭旭被水灵灵雾蒙蒙的眼眸一看,再听那花瓣儿似的明艳红唇中吐出娇滴滴的话,顿时两腿发软,鼻腔燥热。   “……没,没有!”他受不得美人的娇嗔,立即弱了气势,当妍冰是随口一说,又不愿拉下脸真去反驳,只能默默把怨气咽下。暗想,求职位被拒的事儿应当还没传出去?   在稍后的闲聊中,郑恭旭原本三番两次想再呈口舌之快以语言调戏小娇娘,岂料那一堆进士中不知谁提议的要游湖光山色吟诗作对。   他们一行人出了杏园,立即三五成群被各家画舫主人邀约登船嬉戏。   定越郡王为彰显自己人缘上佳,自然也邀请了几名进士上画舫,一时间众人只论风雅话题,兴益、妍冰倒还能说几句诗词歌赋,却再没了草包郑恭旭搭白的余地。   不多久柳国公家又来了仆从,说是柳梓旭与荣文渊都在柳家船上拜见吏部各位长官,席间问到荣家大郎求学过往,大家赫然发觉李家的家学接连出了他与李琰两位少年进士,大家随即对继任者舒兴益也很感兴趣,要接他过去说话。   舒兴益要走,自然舒妍冰也不会独留,俩兄妹暗暗压下雀跃的心情与郡王夫妇辞别,逃跑似的跳上柳家画舫这才长喘一口气。   还没等进入船舱,妍冰抬眼就看见荣文渊着一袭枣红的狩猎团花暗纹锦衣,正靠在栏杆旁对自己浅笑。   见状兴益恍然大悟道:“是你找的由头来接我们?难怪时机那么巧。”   “嗯,先前远远的正好瞧见你们上船,”文渊说着顺势四下一看,见奴仆离得远,里头又在跳胡旋舞乐曲声儿不小,他斟酌再三终究忍不住低声开了口,“那郑恭旭不是良配,下回定越郡王妃再邀约能拒便拒吧。”   同样是不合时宜的谈论女儿家婚事,听他说话妍冰却觉得怎么听都顺耳,只嘟了嘴哀声道:“那旭公子一见就不像好人。可他长兄好歹是郡王呢,不好拒绝才去的。”   “郡王爵位是不低,可郑恭熙回京熬了七八年也不过得了个员外郎的实缺,而且他居然也愿意去部里点卯都不嫌寒碜。论家世,这人不足为惧。”荣文渊沉声说着,语露不屑之意。   “……”郡王当员外郎是个什么鬼?各种王不都是当刺史做都督什么的吗?妍冰一时竟惊呆,之前从来没人跟她直说过这种王爷也要分三六九等的□□。   不过真要论家世,妍冰想到此处不由郁郁叹息:“家世……可我们就快成孤儿了。”说完两兄妹互望一眼,都觉得前路堪忧。   “你还有——”我,文渊忽然瞧见柳梓旭在快步走来并冲自己招手,赶紧硬生生把最末一个字咽下,改口道,“有外祖和舅舅家做依靠,不用担心。”   “嗯,也是,外祖虽不大管事,可舅舅、舅母都挺好的。好了,进去吧,大家等着呢。”妍冰点点头,就此结束话题,她随即向走近的柳梓旭道了万福,而后与文渊错开几步各自进了船舱。   在稍后的一段时间里,妍冰与胞兄跟着柳青青与李琬等人参加了不少聚会,期间又“偶遇”了郑恭旭数次,他时而赠诗时而献花,闹得人烦不胜烦,偏偏又因拐了弯的姻亲关系不能彻底无视他。   “像追求平康里艳妓似的一点都不庄重!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不懂吗?”妍冰一点都不希望自己成为什么风流佳话中的女主角,人前端庄如常应酬交际回家就呕得直锤桌案。   “不懂才好,不然他马上找人来提亲你岂不是更成了别人的谈资?听舅母说你在世家夫人中风评不错,已传出些口碑。要不,咱们之后就不出门了吧。”兴益觉着妹妹的“招摇过市展露自我”任务已经差不多完成,不如就待家里躲躲烂桃花。   “好好好,不去了,不然又得遇见他。说起来,前日御赐侯爵府的钥匙都交付了,不如咱俩去看看简单收拾一下?”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妍冰连连点头,不假思索的放弃了曲江最末一次的隆重关宴。   关宴顾名思义是在吏部关试之后,新科进士九成过关,得授官职后的庆祝之离筵。   待兄妹俩查看了新宅邸之后回到外祖家,恰好遇见赴宴回家的李琰在和长辈闲聊,只听他感慨道:“梓旭同我从前一样,获了校书郎一职。文渊真是想不到,他竟成了蓝田县尉!”   “蓝田就在京城东面边儿上,不差吧?”妍冰听得有些迷糊,不知表兄为何一脸震惊样。京畿县城的县尉比得了偏远地区的县令呢。   “位置自然是不太差,可这差事却不好说。校书郎也就看看书纠纠错,熟悉一下官场规则,清闲。县尉得看守、追捕犯人,查案破案之类的,算苦差。去年还有人因太累太苦怒而辞官的。”李琰实在是有些想不明白荣文渊的打算,他明明有个在圣人跟前说得上话的族叔,中进士倒容易,这授官到底是走没走门路?   主座上的李思听了这话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搁了茶盏询问道:“之前荣家大郎说要做段大将军的嗣子,这消息公开了吗?”   兴益连忙点头回答:“就要公开了,他前儿下帖子给我们呢,说是下月初赴任之前正式办认亲酒。”   “这就对了,一连串的事儿都是刻意为之。等到他自己凭本事中进士、写佳作、得官职后才说认权宦为养父,是为了尽可能维系名声。做县尉,也是同样想从实干处切入至少看起来没有沾光。”李思说罢又笑着看向孙儿,打趣他自以为入官场起步做了清贵校书郎是好事,不见得!   “从前我就发觉文渊对律法之事很是在意甚至可以说擅长。原来,他这路子是一早就在铺了!”李茂忽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叹道,“以县尉起步得破大案必定能晋升大理寺评事,圣人好法,评事大多能入御史台……”   说到如此直白的地步,莫说李琰,连妍冰兴益都听懂了。御史台是监察机构能进去的都是圣人心腹,做了皇帝心腹只要有本事还不犯错,后面就是一条坦途通宰相位置去呐。   李琰一拍脑门,无语凝噎:“也就是说,我先大郎三年入仕很可能一直在六部转悠蹉跎,他却一步步就上去了?这主意肯定不是他自己想的!”十九岁乡下少年能有这本事他死都不信。   妍冰看着表哥的惨痛表情不由掩唇一笑,开解道:“想法归想法,首先得能遇到且顺利破了大案,不然他就得在县尉、县令的位置上蹉跎。”   “哈哈,这倒也是!”李琰听了这促狭话不由朗声大笑。   一家人正玩笑中,忽然有仆从风尘仆仆入内通传说李氏一行人已经在京郊了,希望家中派人去接。   ……短短一句话,瞬间将人从展望未来的美好设想中,拉回到不堪的当下,笑声嘎然而止,只留颓然叹息。   阿爷回来了,躺着人事不知,瘦削得仿佛只剩皮包骨,全靠灌参汤吊着命。   他是由李氏和潘氏、奚氏三个憔悴不堪的女人送回来的,兴盉于匪乱拼杀中落崖失踪,也不知是尚在人世还是尸|骨无存。   大约因为兴盛去了,兴盉也不在,大家再没什么好争的,只求顶梁柱舒弘阳清醒了活转过来,因而一家子关系反倒显得融洽了。   一连十余日,几人轮番每日侍疾,并不多话。   妍冰却觉得这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偶尔与李氏眼神交汇时,她总觉得对方目光像是淬了毒,仿佛将兴盛的死怪在了她头上,正憋着准备发大招。   然而眼见着阿爷气息越来越弱,妍冰一心照顾伤患,再顾不上研究继母情绪,只嘱咐婢女在吃喝上多留意,防着不要中招即可。   这日初夏入夜后,妍冰因疲累过度倒头便睡,直至午夜忽然被雷雨声惊醒,再一仔细分辨,依稀觉得窗棂正被敲得哐当作响。   她绕过竹榻里熟睡中的上夜婢女,自己推窗查看,竟赫然发现荣文渊一身黑色夜行劲装,跟落汤鸡似的狼狈立在眼前!   “你,你这是在做什么?”妍冰瞠目结舌的看着他,赶紧伸手裹了裹单薄寝衣。说话抑不住的哆嗦,这是孤男寡女夜会雨幕下?   “你家门子不给我传信,你俩最近也没出门,我没法才来的。”荣文渊略作解释后直截了当的说:“李芳正在和定越郡王家商议你的亲事,和郑恭旭!快想办法阻止。”   “……啥?”妍冰简直怀疑自己幻听,李氏她也没出门啊,怎么商议?哦,写信!   荣文渊看着眼前这一袭白衣,仿佛含|苞|欲|放的少女,斩钉截铁道:“三日,最多三日时间。你若阻止不了,我便来提亲。”   作者有话要说:  荣哥哥终于把这句话憋出来了,此处应有掌声! ☆、两份休书-纸   为防惊动婢女,文渊话一说完就转身快步而去,踏着积水,在电闪雷鸣下迅速消失于雨幕里。   只给妍冰留下一道闪电中矫健翻墙的残影,以及一支留作信物的发钗。   夜里没点灯烛看不清东西,但妍冰摸索一阵后就已知晓自己手里捏着的是一支蝶恋花银钗,且做工略显毛糙想来还一定陈旧发黄。   它却是荣家兄弟饿得挖野菜也不舍得当卖的,父母留下的定情物,是文衡小心翼翼藏在墙洞中的两件宝贝之一。   想起那个“藏宝洞”,妍冰又忽然忆起自己的长命锁当年走得匆忙并未取出。   后来再遇到荣家兄弟又说是遭遇贼寇追杀,以至于文衡缠绵病榻数月,付三娘手伤一直未愈不幸亡故,金锁之事并未听他们提起,妍冰只当是钱财早被抢走了。   如今看来,银钗既然都还留着,金锁肯定也没丢吧?她不由心道:“八年来一直不说归还,难道早就暗搓搓的扣下信物想让我当童养媳?!”   之前文渊从没露端倪,妍冰对他也谈不上爱慕,就只当哥哥处着,今夜突然说到提亲,她方才是吓了一跳,现在回想起种种细节,竟禁不住的脸颊发烫。   妍冰虽没想过十三岁就成亲,可毕竟身年幼心成熟,早先也暗地琢磨过文渊,他家世一般但相貌堂堂成熟稳重,脾气也好,其实算是蛮合适的结婚对象。没想到他居然也有这心思……   下一瞬,妍冰又狠狠掐了大腿,暗骂自己:“火烧眉毛了还发什么花痴,当务之急是阻止那贱人把我嫁给郑家旭色鬼啊!”   她如此一想又开始心焦,辗转反侧熬了一夜,天刚蒙蒙亮草草穿上素锦衣裙就直奔东厢房寻兴益商讨对策。   “什么?他三更半夜翻墙来敲你窗户?还没说要嫁他呢!”兴益听罢立刻震怒,挽袖子跳脚差点想奔出门去寻荣文渊晦气——亲哥哥也不能这样做啊,五娘都已经十三岁了!   “小声点,小声点!”妍冰臊得脸红,慌忙去捂他嘴又压低了嗓门道,“嫁不嫁他稍后再说吧,现在的关键是不能让我被李芳嫁给郑恭旭。”   “……嗯。”兴益拧着眉松了松衣领,做了几个深呼吸,而后略一思索提议道:“阿爷的人参快用尽了,我这就禀了‘好阿娘’去寻舅舅讨两支百年老参,顺便请他们来看看阿爷,商量后事。”见了舅舅就可以请他们帮忙阻拦议亲。   “还有,你还记得阿爷赴任前说的话吗?书房暗格里的契书!”妍冰昨夜左思右想总觉得那里面的东西需拿到手,说不定有什么重要物件,不然舒弘阳也不会特意关照。   她立即想了个注意:“得问李芳是不是需赶紧搬家去御赐侯府?不能让阿爷临去了还没能住上用命换来的宅子。等她一忙搬家的事儿,咱们就去撬地板。唔,这话得你来讲,我说什么她都会拧着干。”   “好!就这么办。”兴益点头同意,随后两人立即去上房给李氏请安,探望阿爷。   “人参?嗯,家里是不多了。难为你竟还关注着这些琐事,那就去吧,看能不能讨几根回来。”听兴益一说,李氏叹息着点点头。   她面容看起来很是憔悴,乌发松松绾了髻插着银钗,脸上虽涂有脂粉也难掩眼下青黛,再衬着一身石青素衣,寡淡得已经像是居丧妇人。   至于搬家的事儿,在兴益提及之后,她略一斟酌也同意了。一双凤眼淡淡扫过妍冰那花骨朵似的娇美面庞,恶意满满的浅笑——搬吧,赶紧搬了,百日内从侯府嫁去郡王府,倒也体面。   妍冰瞧出了继母目光不善,也没在意。待兴益刚出发去外祖家,李氏同时就点了人在后院匆匆收拾细软,屋内只剩她与潘姨娘俩个主子守着人事不省的舒弘阳。   看着躺在被褥中的阿爷瘦得颧骨都凸了出来,妍冰着实有些不好受,心里又有事惦记慌得不行,略坐片刻之后她就揉着额角起身,苦着脸对潘氏说道:“潘姨娘,我昨儿大约是受了凉有些头疼,不如你先守着阿爷,晚些时候我再来陪着。”   “五娘子自去吧,不碍事。”同样穿着素淡衣服的潘氏因儿子失踪整个人都萎了,垂着头无精打采的回了一句话,甚至都没多看妍冰两眼。   反正琐事多由婢女在做,她们不过略尽尽心意罢了,少一个人也不打紧。   回了西厢房妍冰索性当真由婢女服侍着躺下,又各自安排了差事打发暖香等人出去。稍后她才背着人爬窗独自去了前院,偷偷翻找契书。   待打开暗格,只见两尺见方的地下整整齐齐摆放着四个匣子。   两个匣子为铜质,打开一看竟全是金锭与珠宝!另两个小箱子约莫都是香樟木,其中一个里面放着孤本、珍本古籍,另一个里面则全为书信与各类文件。   将最面上的一份手稿展开,只见标题竟为“舒弘阳谨立休妻书”几个大字,妍冰顿时心如擂鼓,双手抑不住的微颤。   她甚至来不及细看内容就匆匆瞟到页末,有落款有用印甚至还有见证人签名用印!足以说明东西确实无疑。   再一细看,妍冰才发觉休妻书竟是侧重内容不同的两份,一为yin一为妒,可供出示者用于不同情形。   直到此时,她才知阿爷是唯恐他去后子女被继母欺负,用心良苦留了后手,这可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妍冰抑不住的鼻头一酸,而后又强打精神收拾了财物,只将休书仔仔细细叠好放入怀中,这才匆匆赶回后院。   没多久兴益就取回了人参,但并未邀请到大舅舅,在喂阿爷吃参汤时,他才悄声对妹妹说:“大舅舅已经知道这事儿了,他说如此紧要消息需由舅母去打探确认一下,看是否当真属实,他们明日再登门拜访。”   “好,明日应当也行。我这里也找着好东西了。”妍冰说着暗暗拍了拍胸口。   等到稍后回了卧房,兴益见着休书后也是满脸震惊与怀念,随后赶紧连夜各拓了一份,原件则藏起来备用。   次日恰逢官员休沐,一大早李氏还没梳洗妥当李茂就已经黑沉了脸色带着妻子登门。   探望舒弘阳之后,李茂在妹婿床边一坐,二话不说直奔主题,恨恨瞪着李氏质问道:“听说你正在给五娘议亲?和定越郡王幼弟?”   “是呢,”李氏看着自己夫君假模假样的用绢帕拭了眼角,叹息着说,“阿冰今年有十三了,阿爷又眼瞅着就要不中用,不如赶紧把婚事定下来才好,省得耽误了大好年华。”   “怎么不先知会我一声?”李茂依旧怒气冲天,甚至直言骂道:“如此低劣人品既贪花还爱幼女之人竟也值得议亲?还不赶紧把这事儿推了!”   李氏却是神色淡淡的,镇定回答:“旭公子从前只是年轻贪玩,他保证往后一定洁身自好。说起来这还是我们家高攀了,那可是皇亲,正经的国姓。”   说话间,兴益忽然发现跟在李氏身侧的妍清竟然在抿唇而笑,像是讥讽又像嘲弄。他不由气恼道:“既然是好亲事,那不如你许阿清给他啊,十岁与十三岁也差不了多少。”   “小孩子家家的说什么胡话,六娘还小。况且,我还打算多留她几年。”李氏撇了兴益与妍冰一眼,并未将他当一回事。   “不,重点是你凭什么为我说亲?”妍冰暗暗捏了捏衣袖中的休妻书,故意把话题往上靠拢。   “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阿爷既说不了话也听不见声,这事儿自然得我来。”李氏回答得底气十足,她原本就同双生子关系不佳,而今被顶撞仿佛顺理成章,因而她丝毫没察觉到不对之处。   “阿娘,我们说好了井水不犯河水,你如今是要违约吗?”妍冰站在舒弘阳床前一脸严肃的看向李氏,语露威胁之意。   这是她给李芳的最后机会,按妍冰本意原本并不希望在幼妹跟前闹这出戏,但若是李氏不识趣,她也不会委屈了自己。   “我违约了,你又能如何?”李氏却是得意一笑,不守妇道一事捕风捉影,如今兴盛也去了死无对证,她手里多半没有实际证据,即便真有,难不成女儿还能替父休妻?   妍冰也是冷笑不断,反问道:“阿娘啊,你真以为我奈何不了你吗?”   李茂见她们越说越不像话,小外甥女居然还眼睛一眨不眨的旁观,赶紧出言打断道:“阿清,你舅母忽然想出恭,你给带带路。”   妍清自然不想走,却被卢氏硬拖了出去。等幼妹一离开,妍冰更是无所顾忌,直接就把第一份拓好的休书甩向了李氏的面门。   “啪”一下打了她脸,正可谓掷地有声。   “你这扔得什么?!真是没规——”李氏被扇个正着气得不行,正想怒骂忽然余光往地面一瞟,赫然瞧见纸面内容,顿时像被人掐住了嗓子似的哑了声儿。   李氏僵立当场,伸手去拾起来看的却是李茂,只见妹婿直白说道:李氏不安于室、难守妇道,忍无可忍故休妻。   “这,这是真的?”李茂本是端方君子,从未想过自己妹妹会闹出这等丑事,立即被休书内容唬了一大跳。   李氏自然不肯承认,连连摆手惊恐又气恼地摇头:“当然是假的!他俩弄来挤兑我的!他们知道我是继母了,故意作弄我!”   兴益却指着李氏的银钗与石青滚白边儿的裙衫,一脸不屑的质问道:“你既然已经穿成这样为长兄守寡,难道还能否认与他的私情?”   “什么?长兄?!”李茂听罢实在是坐不住了,呼啦一下从圈椅上站了起来,随后又眼前眩晕了一瞬,差点跌坐回去。   “是呢,继母与继子。”妍冰冷眼看着李氏,又指向静静平躺的阿爷,问她:“你敢当着阿爷的面儿发毒誓说没有这回事吗?你不敢,因为这是事实,我亲眼所见,阿爷也心知肚明。”   说完她又从大舅舅手中拿过纸张,点着最后落款日期处,对李氏冷哼着说:“你看看,阿爷早就已经休了你,什么父母之命?你既不是我生母也并非嫡母,根本就没资格代为说亲!”   “假的,假的!这是伪造的!”李氏如意算盘落空既惩治不了继女又自己陷入窘境,气恼之下竟状若癫狂。   她大吼之后忽然扑将过来,推开李茂拽住妍冰手腕,一把扯过休书塞进了嘴里,三咀五嚼的就给硬生生咽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嗯,还有一份重量级的休书没展示。 ☆、吞金自戕   妍冰被李氏面红目赤,如饿鬼吞食纸张的疯样吓了一跳,赶紧躲到大舅舅身后,这才敢继续开口嘲讽:“别死到临头不悔改,事实如此,吞了一份拓本又有何用?”   没等李氏吭声兴益又上前一步与舅舅并排挡住妹妹,扬起自己手里的另一份休书,冷眼看着继母火上浇油道:“你不认通|奸也好,谋|杀罪倒更合适。阿爷亲笔所写——李氏心比蛇蝎谋|害继子,致家翁亡故,为母不慈为妇不孝,当由官府审断义绝!”   说完兴益就将拓本递到了李茂手中,指着正震惊得暂时失了言语能力的李氏,跪地哀哭道:“求舅舅帮我们报官,严惩这恶妇!”   谋|杀罪倒是可以亲属相告,然而兴益未满十五岁不算成年,连报官的资格都没有。当然他和妍冰商议的并不是一定要报官,但必须撵李氏出门不能再做她儿女受“孝道”辖制。   至于究竟如何处置,得看她是否识趣,以及外祖家的意思。兄妹俩四目烁烁一致看向李茂。   接了手书的李茂则彻底懵逼,不守妇道在他而言已是天大的罪过,没想到居然还有谋害继子误杀公公这一条罪!   “兴益他,他不仅是你继子还是亲外甥啊!你,你,你竟然下得去手?!还有妍冰,你居然给她说那样的人家,起先我还当你是被蒙骗了,竟是有意为之?!你怎么一点都没慈爱怜悯之心?”李茂气得双手直哆嗦,指着李芳几乎语不成声。   李芳见坏事败露彻底无法再辩,索性破罐子破摔挺直了腰背,轻拂略显凌乱的衣裙,抬袖捋了捋额发。   随后才冷笑道:“她不能嫁得不好,那我呢?我是婢生子就没资格去求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吗?枉你自诩君子,做事却只分亲疏不论道理。我是下毒了,因为我恨兴益四处招摇掩了兴盛的光华,想阻止他抢家业!我是故意坑你外甥女,她可怜,她有我可怜吗?”   “……”所以,李氏这是从嫁给阿爷起就一直满怀怨恨?妍冰看着她咄咄逼人质问大舅舅,忽然觉得一切真是荒诞。   这就是一报还一报吗?李芳婚事受阻因而要报复自己,因与长兄情投意合所以要毒杀挡路的兴益……可凭什么你不幸就能理所当然去害人?天下不幸福的人多得是,难道都会去杀|人放火?   想到此处,妍冰也是挺直脊梁不卑不亢目视李芳,义正言辞道:“你可怜就你有理?荒缪!按常理只有嫡长能继承权大半家业,阿益本就不是长子你害他做什么?即便他是,难不成谁规定了一家只能有一个出人头地?明明应当是同争上游大家相互提携才对。何况,真有本事的人是去外面闯荡自己挣家产,没本事的才只在自家锅里抢!”   “你身份所限说亲高不成低不就,续弦一位四品官嫁人就得诰命,难道不好?”李茂回应的却是李芳之前的质问,他觉得自己这庶妹怨得莫名其妙,家里已是竭尽所能为她着想了却还不满意。   李氏听罢却又怒了,忽略妍冰只抬高了嗓门冲李茂嘶吼道:“李芸当初死活要嫁给他,母亲极力反对说是一介粗鄙武夫根本配不上李家女,轮到我时,明明是要装作李芸去伺候她儿女,竟还说是天赐良缘、前世修来的福分!”   之后她又扭头看向病榻上枯骨似的丈夫,轻哼一下,拖长了声儿一字一顿冷笑道:“什么福分?我看着他都觉得恶、心。李芸她就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么,只能轮到歪瓜裂枣。要真为了我好,当年又为何要让我与贾长史的弟弟退亲?害得那少年进士郁郁而终。”   兴益兄妹听到此处才恍然大悟:贾长史?这不就是定越郡王府的那个坑了荣家兄弟的白脸文士吗?难怪李芳能越过舅母去议亲,原来还有这渊源!   “退亲……这事你想错了,”李茂听罢不由长叹,原来一切恶事竟都源于误会!“那贾家二郎与你定亲是以为可借机在科考中获得阿爷提携,被拒之后他自己四处钻营投行卷,还颇多怨言,阿爷不屑其人品因而退亲。舒郎为儿女求娶是在那之后。”   看着李芳一脸震惊模样,李茂虽心生怜惜之意,却也恨她听信谗言暗害家人,因而继续直言相告:“贾二郎之死估计与你也没多大关系,他虽中了进士,关试却也因品性不佳未能通过,当年曾听同僚说他是借酒浇愁饮酒过量醉死的。”   “不,不可能!”李芳腿下一软,惶惶然抱住了双耳,想要拒绝倾听兄长的解释。   她脑海中时而是贾长史倾诉兄弟之死的沉痛模样,时而是舒兴盛风度翩翩的笑颜,最终却被李茂一句“你见我何时曾撒过谎?”给彻底击垮,踉跄了几步颓然扑跪在地。   还没等她定下心神,又见兴益、妍冰两兄妹齐齐迈步上前,一着深蓝长袍,一穿浅色衣裙,像黑白无常似的沉着脸逼问。   兴益指着休书追问:“你是打算认了通|奸被休离;还是认谋杀之罪,报官判义绝?总之这事儿不能善了。”   妍冰则言之凿凿用肯定的表情说了疑问句:“既然你恶心阿爷,那为何待他女儿妍清如珠似玉?六娘虽早产却身体健康甚至壮实。这都因为她是你和长兄的孩子,是还是不是?!”   李芳自然是两条罪都不想认。   一个犯了罪的亲娘,肯定会影响闺女终身,不论私|通亦或谋|杀,都会逼得妍清出不得门嫁不去好人家。   “我错了,真错了!”李芳忽的软了声儿,眼泪婆娑的伸手拽住了李茂的裤腿,哀求道,“阿兄,不要报官,求求你!别报官,我愿意削发为尼吃斋念佛一世来赎——”   李氏话音未落就忽然收了声儿,满目惊惧看向李茂身后的木榻,只见原本人事不知的舒弘阳,此刻竟侧了脸睁开黑乎乎的眼,正一眨不眨的瞪着她。   那灰白头发与枯瘦发黄的脸,还有那双鱼泡似的眼睛和当初死不瞑目的舒老太爷出奇的相似!当即便将李芳吓得魂飞魄散,战战兢兢中将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   舒弘阳努力张了张嘴,从喉头发出咕咕的喘气声,随即嘶哑着嗓子含糊不清的问道:“……恶、心?……兴、兴、盛、妍……清?”   “阿爷!你醒了?!”兴益完全没听清他在问什么,只一脸惊喜的扑了过去,想要扶舒弘阳坐起身。   妍冰心里则咯噔一下,估摸着这大概是回光返照?她奔向的人却是跪在地上的李芳,揪住继母胳膊便强笑道:“没事,阿爷你听错了!”   李芳也不知是惊呆了没接收到捏手臂的提示,还是故意为之,她竟与妍冰同时开口,木愣愣的回答道:“是,你一碰我就恶心。妍清是你儿子的骨肉,不用再伤感他死而无后。”   “……你!”舒弘阳脑子一炸,两眼圆瞪几欲溢出血泪,只觉自己顾及小女儿没早一步亲自休了李氏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他又转了眼眸看向身边的幼子兴益,艰难地吐出了一个词:“mou ni”,随后就万分不甘的往后一仰,硬挺挺倒下了。   霎时屋内一片寂静,兴益颤抖着手摸向舒弘阳颈侧,丝毫没感觉到脉搏,妍冰含着泪搭了自己绢帕在他脸庞,也不见起伏。   “……”熬了这么久,居然就这么去了?!她忽然觉得自己心头空了一下,就像是当初舒老太爷离世时一样,闷闷的发酸。   兴益呆愣了片刻,而后忽然转身扑向李芳,死死掐住了她脖子哭喊道:“毒妇!毒妇!你气死阿爷了!你认错,你认了什么错?!一面认错一面害人!念佛有什么用?我要你死!要你一命偿一命!去死啊你!”   李芳像是被拎鸡仔似的掐住脖子摇晃,没两下就脸色发青翻了眼白。   见状妍冰急得不行,死命锤着长兄的手臂,用力去掰他手指,同时高喊着:“松手,阿益,快松手!不能为她搭上你自己!”   最终,是大舅李茂强行拉开了兴益,扣着他的手不让其继续撕打李芳。   而后,他看着趴俯在地呛咳不止的庶妹,抖着唇斩钉截铁道:“你,自戕吧。”   毒害继子兴益为不睦,与继子兴盛私|通为内乱,皆是十恶不赦之大罪!妍冰、兴益说亲在即不能有这样的继母,李家不能出这种大丑闻,更容不得她苟活于世,否则百年世家一世清明全毁了!   李氏见舒弘阳活生生气死,便知此事再无回旋余地,她不甘不愿泪流不止,忽又忆起担了罪名黄泉路上无人相伴的兴盛,终究还是点了头。   李芳先是求了众人保守秘密,又让兴益发誓袭爵之后一定善待妍清。   而后,她哆哆嗦嗦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了一枚赤金梅花耳珰紧握手心,惨笑着呢喃低语:“他说,梅花幽香不在浓芳,却最是怡人……盛郎,我这就来寻你……”   ……   待舅母卢氏与妍清出恭散步归来,推开门只见一地狼藉纸屑,舒氏夫妇双双平躺在床,交手闭目仿佛十分安详。   李茂垂首看向妍清,面无表情的沉声道:“你阿爷去了,阿娘吞金殉情,也去了。”   “……什么?”骗人的吧?不可能啊!妍清眨了眨凤眼,一副难以置信的懵懂表情。   她想要上前查看,却被李茂一把拉住阻止,他听凭小娘子踢打哭喊,只看向自己妻子吩咐道:“把儿媳和二弟叫来,帮忙操办后事。”   妍冰看着眼前这一切只觉心力交瘁,又不得不强打精神协助舅母操办丧事,毕竟这是舒家的事儿。   两日后,还没等她缓过气来,定越郡王府贾长史竟在这只接待亲朋不见外客时,突然登门吊唁。   席间,他甚至还咄咄逼人向李茂追问道:“舒侯伉俪去得突然,那五娘子的亲事该如何操办?热孝百日内出嫁可行否?”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个案子完结咯,下面要开启蓝田县新地图,进入第二个小案子。 ☆、一女两嫁   舒县侯府,室外丧棚隐约传来绵绵不绝的诵经声,加之墙角鹤形铜炉中檀香袅袅,原本应当促人心平气和,茶室内的三人却近乎剑拔弩张,空中仿佛都凝固着火气。   李茂一脸铁青的看着贾长史,辩驳道:“居父母丧不行嫁娶之事,违者徒三年。民间或有热孝期间悄悄成亲的惯例,堂堂定越王府与舒县侯之女,怎能违《大齐律》?”   “什么亲事?哪里来的亲事?”听舅舅这么一说,陪坐的兴益却急了,觉得他没驳到点子上,自己直接开口想把整件事情给否决。   “莫不是李县君一去,你们就翻脸不认了?”贾长史嗤笑一声,抖了抖宝蓝细绸衣袖,微抬下颚昂首慢条斯理道,“李祭酒啊,许嫁悔婚,按律得杖六十。”心道,要谈律例那就谈吧,从前我奈何不了你们李家,今次难道你们还能欺压郡王府去?   未等大舅舅开口,兴益又抢白道:“缔定婚约三条件,是否互报婚书?是否签订婚约?我家是否受了聘礼?请问郡王府符合哪一条?”   他如今阿爷亡故虽未成年,但已是板上钉钉的家主与袭爵者,即便降一等只是县伯,也有了参与讨论的资格。   贾长史看了兴益一眼,并未介意他的插话,只底气十足地淡淡道:“有家主与李县君的书信为证,互报了婚书。”   “她——”没资格与人商议我妹妹的婚事!兴益差点便将这句话脱口而出,却在舅舅的瞪眼阻拦之下讪讪闭嘴。家丑不可外扬,没被休的继母也是母,能说亲。   “贾长史是否带着书信?”李茂试探着问了一句,不料却当真得到了明确答复。   妍冰躲在茶室山水画屏之后,就着一小孔眼睁睁看到舅舅接过书信仔细查阅,而后见他眉头渐渐紧蹙,面色越来越凝重,她自己也不禁屏住呼吸,心跳越来越急促。   看样子,那信件真伪并不存在疑虑处,并且内容……堪忧啊。   半晌听不见舅舅搭话,妍冰更为紧张,手指下意识的用力揉着衣襟。她此刻因服斩衰而穿着白中泛黄的粗糙生麻衣,衣角本就露着毛边,再这么一扯更是脱了线,她却丝毫未曾发现,全神贯注中只觉满室寂静,仿佛能听见自己的砰砰心跳。   “这信,确实是愚妹亲笔。”李茂这话一出口,妍冰就恼得想跺脚——麻蛋,君子端方果然是从不曾说谎!这紧要关头居然还不肯放弃部分原则。   稍后,她又听见舅舅没什么气势的提议道:“然而内容却并非舒侯授意。既然贵府尚未下聘,那这婚事还可再商榷商榷。”   商榷,他怎么容得我们来商榷!妍冰暗道坏了,这吵架辩驳的事就不该交给大舅舅处理,换成赖皮些的小舅舅反倒更好,可惜此时已经箭在弦上没了后悔药吃。   果不其然,听李茂提议之后,贾长史立刻接话高声笑道:“那某明日便替郡王送聘礼来。”   “……”谁想要你聘礼啊?!妍冰抿唇而沉沉呼气,扭头就想自己冲出去看看那书信,若不能寻到破绽,干脆效仿李氏吃掉一了百了。   还没等她当真付诸于行动,就听见侧面雕花木门被人推得“哐当”一声巨响,她顺势侧目看了过去。   只见荣文渊那高大的身影正逆光而立,杵在门口。午后金色阳光自天井暖暖的洒落,伴着蒙蒙尘埃,似光似雾笼了他全身,瞧着竟像菩萨一般威严神圣。   “不必准备聘礼,你送来了舒家也没法接!”他目不斜视看向贾长史,张口就替兴益说了拒绝话。   “这事于你何干?”贾长史虽没将文渊这半大不小的年轻人看在眼里,但因忌惮其养父身份地位与自己此行目的,没敢直接出言讥讽咒骂。   只见文渊淡淡一笑,抬起握拳的右臂,忽然一松手,一只精致小巧的赤金平安锁便悬垂在了空中,由食指勾着荡荡悠悠的直晃眼。   “八年前,琵县驿馆,荣某养父知内侍省事镇军大将军段荣轩与舒侯很是投契,早已说定了五娘子与在下的婚事,只等五娘及笈以及某求得功名之后即可成亲。”文渊直截了当搬出了养父头衔仗势欺人。   说完他又晃了晃手中金锁,而后浅笑道:“平安锁为信物,聘礼是家母遗物——蝶恋花银钗一支。这事儿舒侯夫人应当知情,与定越郡王商议约莫只是想随便搞出点破事恶心人。”   “银,银钗算什么聘礼?!”没个十台八担的你好意思吗?贾长史顿时觉得自己脑壳生痛,明明是故意搅和,可偏偏他养父得罪不起,只能忍着。   “怎么不算?”文渊也是一声冷哼,而后义正言辞道,“律例中明确提出聘礼不论多寡,只要给了那就是事实。一女不可两嫁,若意外遇到这种情形,女子需判给先订婚者。因此,你这婚书根本就不成立,稍后即便真送来聘礼也于事无补!”   听了文渊掷地有声的话,妍冰喜得差点捧腹而笑,贾长史则气得不行,恼羞成怒似的蹦起来喝道:‘‘你说有下聘就有了吗?你说要娶就一定能娶到吗?待我回去就禀了郡王亲自寻你养父讨个说法。’’   说完贾长史便急匆匆的告辞离去——攀扯了今上跟前的大红人,这事儿他区区一个长史确实没法再谈下去。   待他离去后,妍冰呲溜一下便从屏风后窜了出来,又羞又乐的向荣家大郎致谢。   岂料文渊却苦笑着回答:“我这是拉大旗作虎皮哎,养父那里还没来得及去说。”   “……”妍冰顿时呆了一瞬,焦急道,“那,那定越郡王真去寻了他商议该怎么办?!”   文渊垂目而视,瞧着她的脸庞一时没吭声。那是一张在生麻衣服的映衬下显得特别憔悴的小脸,因刚在灵前哭过,眼圈儿泛红还稍微有些浮肿。衣裙虽粗鄙但那奶白的惨色与发髻间的小白绒花却反倒衬得她俏生生的,叫人挪不开眼,抑不住心跳。   他心知自己此刻是趁人之危,失了君子风度,虽犹豫纠结,但看着妍冰那惹人怜惜的样子,却再也无法抑制那澎湃情感,不由开口问道:“先给个准话儿吧,你愿不愿意嫁我?”   说完他又抬头看向不远处站着的,不知在想什么仿佛神游天外的李茂,诚恳道:“先生愿不愿意将妍冰妹妹许配给某?若是你们都愿意,我这就回去跪求养父应下此事!”   作者有话要说:  恶少食指挑起小娘子下巴问:说吧,你嫁还是不嫁? ☆、求亲赐婚   古人的求婚竟能如此直白?能当面就这样问?妍冰整个人都蒙了,有些无措的看向大舅舅。   李茂方才本就在琢磨外甥女婚事这一问题,见荣文渊当真求娶,他不由长叹一声问:“你准备拿什么来娶五娘?总不能空口白话的我就同意将她许配给你。”   文渊不假思索的回答:“我欲做清官,除了官俸只有养父赠予的田庄勉强糊口,给不了阿冰大富贵,但可许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穷尽一生怜她、护她、不离不弃。”   说完之后他又顿了顿,略有些忐忑的补充了一句:“三十无子需纳妾,但只典妾求子不长留家里。”   文渊本就做了段内侍嗣子必须有后,这一点没法逃避,短期典良家女为妾留子送走生母,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何况,距他三十岁还有十一年,如此漫长的时间说不定早就有了一堆嫡子嫡女。   听他主动提及纳妾,从不拈花惹草的李茂先是眉头皱了皱,又慢慢舒展,最终只问道:“你可保证一世清正廉明,不做佞臣?”   李茂身为国子监祭酒,教书育人一辈子见过不少士子,荣文渊算是其中的佼佼者,少年进士处事不惊一脸浩然正气,但他一直觉得这人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如此简单直白,或许,二十年后不是大忠便是大奸,嫁给他外甥女风险不小。   “是,我意欲两袖清风廉洁奉公。”文渊回答得坦坦荡荡,哪怕被李茂以审视目光打量,心中也没任何波澜,因为他答的是实话。唯一的忐忑处只在于对方到底信不信,信了又愿不愿应诺婚事。   “好,这句话你得一辈子记住,”李茂是信了,可他又看向妍冰垂询道,“如此大事舅舅不好擅专,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自己意下如何?”   皮球又踢回来啦?!妍冰被包括胞兄在内的三人齐刷刷看着,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她想要答应,因为觉得在这种蒙着盖头出嫁的年代,再没有比青梅竹马更靠谱的知根知底对象,何况文渊之前说的大白话确实挺打动她,没有华丽的辞藻但似乎听起来特别实际可靠。   唯独典妾之事让妍冰心里有些发堵。但在这三妻四妾横行的年代,文渊这相当于卖了身必须有后的嗣子盘算典妾想必已是最无奈的让步。   妍冰坚信车到山前必有路,俩人不会沦落到这一步。万一真的如此,合离约莫也是一条路,但此时还用不着讨论。   唯一的问题只是,怎样在阿爷葬礼上委婉含蓄的表达自己乐意嫁人。总不能跟教堂起誓一样大声答一句“我愿意”吧?太不淑女了。   “……”妍冰略一思量,埋下头扭着手指尖儿做娇羞状,然后用蚊子大的声音答复道,“将来,你做京兆尹,我开糕点铺,想必也蛮好的。”你清廉我赚钱,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嗯,好!那我这就去回禀养父,请他来正式提亲。”文渊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不由弯唇露出浅笑。   其实他还想说,本朝有规定,五品以上官员不得随意入市场买卖货物,京兆尹的妻子绝对不能自己开糕点铺。不过,正兴头上无需用这种细枝末节去泼未婚妻冷水。   文渊就这样带着承诺出了舒候府,往同一个里坊的段大将军府而去。行在路上,他脚步异常轻快甚至带上了些许雀跃之意。   乐滋滋心道:真是得好好感谢郑恭旭,若非他横插一笔,又实在不是良配,李祭酒怕还没那么容易认可自己!   待他真正走到了段家二门处,跟着婢女往花园去时,心里又开始患得患失,唯恐这近乎板上钉钉的事儿被养父给否决。   入了花园,文渊抬眼便见着一汪莲池,碧叶接天,花苞初放。池边则垂柳茵茵,有三位妙龄女子正在柳树下拨弄丝竹,曲调悠扬婉转。   段大将军则斜倚在水榭中的竹胡床上,身穿浅褐色轻纱衣,惬意品着冰镇葡萄酒。   当文渊走进水榭站到养父身前,磕磕绊绊说完来意之后,段荣轩挥手示意歌姬离开,随后才对嗣子问道:“若我不愿帮你说亲,你当如何?”   “……”文渊沉默半晌,终究心一横咬牙道,“孝期不能成婚,三年时间总有机会让郑恭旭马上风,死在平康里花魁身上!”   一个贪花好色之徒,留宿青楼的时候太多太多,寻个下毒的机会并不难。先把他弄死一了百了,再为守望门寡的妍冰另寻亲事。   见文渊以一副君子面孔说了歹毒话,段大将军当即愣了一瞬,而后忽然大笑起来。   “我还当你是学李茂学得端方正直,没想到竟也能说出这种话来。”段荣轩笑归笑,心里却对文渊更多了一分亲近。   想当初段将军自己年轻时曾策划过类似的“意外事故”,如今看着嗣子也做了同样的选择,他觉得这仿佛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荣文渊就该是自己的儿子!   “既然这是你认真求我的第一件事儿,那么,我就应下了。打算奔着御史台去么,娶个无父无母,家族无牵扯的女子也好,省得将来有了结党营私的迹象被圣人厌弃。”但实际上她又是桃李满天下的李家外孙女,便宜占了又没白担个名头,利大于弊!   段荣轩这么一盘算觉得文渊的主意大善,又听他在一旁讲了与定越郡王府长史的交锋,担忧抢不过王府的人。   “区区郡王就能吓着你了?根本不用搭理他,咱们找个地位更高的来一槌定音不就得了。”段大将军轻轻一笑,说罢他就命人来为自己更衣换上官服,即刻进宫去求旨意。   ……   没两日,定越郡王方才递了名刺邀约段荣轩面谈,这厢舒家就接连得了圣旨与懿旨。   因舒弘阳是在任上剿匪受了重伤,继而病故,算是为国捐躯,陛下怜其一双子女年幼,着舒兴益即刻降等袭爵,另授千牛卫备身之职,享三年官俸出孝再赴任。   皇后则得知见义勇为好青年荣文渊曾在数年前解救舒妍冰于水火,感慨这是天作的姻缘,欣然赐婚。允许蓝田县尉荣文渊于女方孝期下聘,签婚书缔结婚约,命其以未婚夫婿身份照顾舒家兄妹。   除此之外,另有金银、锦帛等赏赐若干,再在家里倒腾点东西凑一凑,便已是一份嫁妆。   此事就此尘埃落定,再无商议余地。气得郑恭旭在家捶胸顿足,摔杯砸碗,然而却无可奈何。   荣文渊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兴高采烈去赴任。   蓝田县,距京不过百里,正是舒家祖坟、祭田所在,两孝子孝女打算出殡后比邻舒侯入土处结庐而居十三个月,恰好能方便他就近“照顾”!   夏日炎炎,停灵时间不易过长。适逢出嫁于遂州刺史庶长子的舒妍洁,随夫君进京准备参加明年的制举考试,刚好在三七时赶上给舒弘阳奔了丧。   由大伯父提议,众人再一商量,亲朋该来的都来了,索性这就发丧。途中再于蓝田县城内白云寺逗留三日,做最后一场法事。   妍洁与其夫婿自然也随同一并前往禅寺,时隔几年再次见到庶姐,妍冰觉得四娘似乎变了许多。   她依稀记得妍洁从前像娇花儿似的,虽有些做作但也朝气蓬勃对未来充满了期盼渴望,如今芳龄不到双十,却已显得暮气沉沉。   白云寺内,头一天的法事结束之后,众人一同用了斋饭,准备各自就寝,妍冰快走两步站在了庶姐跟前,想要与她交谈几句——她昨日奔丧来时太忙,根本没功夫说话。   “阿姐清减了许多。”妍冰尽可能的让语气柔和而亲切。她当真是高了也瘦了,临时赶制的均号素白麻衣穿在身上倒像麻布袋似的空空荡荡。   斜梳着堕马髻的妍洁往旁边一挪步,端着肩并不曾侧身扭头,只用余光瞟了妍冰,轻哼一声反问道:“不是你造就的吗?若非你多嘴多舌,我又怎会失去名声被迫离京远嫁?”   可总不能明知祖父中毒却憋着不说,让他白死吧?   妍洁短短一句话将妍冰噎了个够呛,心里堵得慌,再也不想与庶姐多说什么,只简单为当年事致歉后就各回各屋。   一夜辗转难眠,妍冰脑海中反反复复闪现着祖父、李氏、阿爷的音容笑颜与濒死之貌,时而迷糊浅睡时而惊吓而醒。   迷蒙中她忽然间听见门外似乎有轻轻的脚步声,顿时彻底惊醒,唤了婢女暖香一问,已是清晨天光刚亮时。   “娘子你再歇歇吧,奴婢去打水来。”暖香说罢就去开门,还没迈出门坎她就突然瞧见屋外地上掉了一件细圆条状物事,不由“咦”了一声。   妍冰听见动静,便想起那莫名的脚步声心里很不得劲,于是在厢房内高声道:“什么东西?拿来我瞧瞧。”   “不知道呢,摸着肉乎乎的,有血丝,是什么吃的生肉吧?”暖香觉得东西有些恶心,但主子问了又不好不过去,只得用帕子裹着拾了那东西进门。   妍冰本坐在镜前慢条斯理梳头,侧身一瞧之下顿时吓得花容失色,不由丢了角梳惊叫出声:“啊!快,快扔出去!报,报官!”   暖香自幼在后宅长大,还没许人家,傻乎乎认不得那东西。   妍冰当初却是偷偷看过小电影的,这玩意儿……分明是男人的那物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  你可保证一世清正廉明,不做佞臣?   保证啊,我不做佞臣,只做酷吏! ☆、姐夫行凶   听闻女眷处出了乱子,大伯舒弘旺与堂长兄舒兴业俩成年男子,草草梳洗后便赶来帮衬兴益主持大局。   物证放回原处——妍冰借住的白云寺居士寮房门口,封了女眷住的这整个院落不许下人随意走动,同时派人寻知客僧告知此事。   少顷,寺院中执掌监察事务的维那僧便匆匆入了院落,向站在屋外台阶下带着帷帽的妍冰询问详情。   他个头不高看起来清瘦而文质彬彬,眼神却很是明亮,说话也略有些犀利:“娘子既说是听到脚步声,那定然是有人故意放置于此,请问那时贵府可曾开启院门?”   白云寺给了舒家一行人两处居士寮房院落,男女分住,守门的都是舒家的家丁与婆子,如若院门未开,那就是舒家自己家事,与寺院并无关系。   他问的问题倒真与破案有关,妍冰却是惊魂未定浑身发寒,根本不想回应一位陌生僧人的质问。   兴益抬臂在妹妹肩头一搭,以作安抚,而后直接代她答道:“开了如何未开又如何?此事非同小可,直接报官吧,让官府来查。”   那东西没了,想必涉及分|尸命|案,舒家与白云寺又无伤患,缺了东西的人还不知在哪儿呢,维那僧自己关门问清楚了又有何用?   说完舒兴益便派了大管事葛二蛋与维那僧同去蓝田县衙报官,他虽尚未成年但已经有了县伯爵位,众僧人不敢得罪只得喏喏从命。   蓝田县城并不大,按说半个时辰足够报信者走个来回,但不知为何官府中人迟迟未到,舒家众人从辰时等至巳时,连见了那东西恶心反胃的妍冰都饿得忍不住吃了点胡饼果腹,这才见一行人快步进入院落。   妍冰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着深青色八品官服的蓝田县尉荣文渊,这制服一穿,仿佛显得人更挺拔俊朗。他恰好被五名衙役与一位刑名书吏簇拥着走在中间,竟让她觉得已经有了官老爷的些许风仪。   文渊虽行色匆匆但见妍冰望过来,也没忘了给她一个安慰的浅笑,而后才寻了一处宽敞堂屋,在舒家诸位主子的陪坐围观下,公事公办依次召唤当事人问话。   白云寺的堂屋倒像是禅室一般,除了座椅桌案与墙上一个“禅”字,整个屋子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物,恍若官衙似的肃穆寂静。   家中女眷用了一架比人略高的佛经画屏作遮掩,在屋子的一角寻了地方暂坐。文渊则因正当差坐了上座,下首右侧是舒家大房父子三人,左侧则坐了兴益与妍洁的夫婿,遂州刺史毛乾英之子毛坤铭。   此人约莫二十出头,身材中等偏瘦,初时看着仪表堂堂,但那双三角眼、吊梢眉却略带凶相。   文渊不露痕迹的打量了他一眼,随即挪开视线,开始问案。   首先是暖香立在堂下哆哆嗦嗦道:“约莫是,是临近辰时,五娘子听见脚步声惊醒了,奴婢出去打水,开门就,就瞧见了那……东西。”   之后又有看门的婆子说:“老奴按惯例卯时三刻开的院门,在闹起来之前已经进出了好几个人。”   “葛二家的,带她去把那几个人都点出来。”兴益不等文渊开口,率先就冲一中年妇人下了命令,举手抬足间很有家主风范。   头回祖父死后舒家长房、二房就已经彻底分了家,现在的丧事自然主要是由二房自己在操办,奴婢婆子大多都归管葛二夫妇在管。   不多久,就有六名婢女低头垂首进了堂屋,战战兢兢俩排成一列等待县尉问话。   妍冰隔着屏风一瞅,发现其中两人是大房的,此外便是妍清的两个婢女,最末两人一位妖娆一位清秀则很是眼生,略一琢磨才想起来这是妍洁从夫家或蜀地带过来的,她从前自幼贴身伺候的婢女早就因木薯一事,没了。   “你们几人方才为何早早出门?赶紧从实招来。”文渊一面问话一面仔细打量这六人,暗暗观察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六人之中四人理由相仿,都说是主子需梳洗,出去要热水,也都说没见到那东西。她们尽管看起来有些畏缩,但答话内容却都条理清晰,不见惶恐不安的样子。   余下两人中,妖娆的那位率先开了口,简单道:“奴是与同伴一起去采晨露,郎君每日清早都要喝新鲜晨露烹的茶水。”   说完她还给斜前方的毛坤铭来了一个媚眼,可惜却是做给了瞎子看。   她主子正神游天外琢磨自己要为岳父服缌麻丧,三个月不能交际、喝酒——真他娘的晦气!   另一个年纪小些的则吞吞吐吐道:“是的,正是去后面花圃采,采晨露。奴没,没见过那东西。”   “当真没见过?”文渊见她双手抑不住的发抖,顿生疑惑,径直走到了小丫鬟跟前站立逼问。   “没,没见过。”她缩了肩又往后退了半步。   “当真没有?”文渊顺势再向前走了一步,忽然面露凶光咄咄逼人道,“没有见过你为何瑟瑟发抖?今日卯时一刻,城东惊现肢解残尸,杀人且分解是遇赦不赦大罪,不论首犯从犯皆斩!这罪名,你担得起?”   小丫鬟听罢顿时吓傻,赶紧摇头称自己没有杀人。   “那你还不快快从实招来?!”文渊再次瞪眼逼问,小丫鬟怕虽怕却依旧咬着唇一言不发,一会儿看向毛坤铭一会儿又看向屏风后的妍洁,仿佛是在等着主子发话。   “不见棺材不落泪么?”文渊板着脸俯视她,冷哼一声像是彻底失了耐性,随即就冲身后三大五粗的衙役挥挥手,语调平静不带任何波澜起伏的下了令,“拖出去掌嘴,打到她说为止。”   那看死人似的轻蔑眼神,与不假思索刑讯逼供的冷漠姿态,顿时把旁观的妍冰都吓了一大跳。   哎呦我去,这还是从前那个斯文有礼一脸正气的荣大郎吗?怎么感觉像人格分裂了啊?!   小丫鬟更是被唬得不轻,当俩络腮胡粗汉衙役上前扣住她胳膊就要往外走时,她终于禁不住恐吓彻底崩溃了。   “我说我说!”小丫鬟哭喊着挣脱衙役的辖制,扑跪到文渊脚边倒豆子似的讲了起来,“那东西是采晨露时在后院苗圃墙根看见的。我家娘子让奴婢拿手帕裹了扔到舒五娘子门外,说要恶心恶心她!奴婢没有杀人,真没有!”   听罢,文渊终于面露满意之色,指了刑名书吏道:“带她去认认地方,看有没有什么痕迹。”   说完他又看向了屏风后的妍洁,客客气气却又不容拒绝道:“毛舒氏四娘子,请你移步出来当面回答几个问题。”   旁听至此处,毛坤铭终于憋不住开口阻止道:“妹婿,这问话就不必了吧?不过是捡东西后分不清轻重,弄了个小小的恶作剧。”   他刻意点了文渊的亲戚身份,想要让他有所顾虑。   岂料涉及案情荣文渊完全油盐不进,甚至还讥讽道:“十九岁已为人妇还能玩这种充满童趣的恶作剧,可真是了不得。”   说完不等连襟吭声,他又继续扔出个可怕信息:“逝者赵金柱年六十,丝绸商,专做蜀绣、蜀锦生意,育两女。幼女招婿,长女二十三年前许给毛姓官员为妾,育有一子名毛坤铭。”   文渊话还没说完,毛坤铭就圆瞪了三角眼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随即就开始冒冷汗——这是把自己当嫌犯了啊?!就因为一恶作剧?   这么一想,他顿时怒火腾升,扭身就三步并作两步的冲进向屋角屏风处。   妍冰只觉一阵风忽然刮了进来,而后伴随“啪”一声脆响,端坐身边的庶姐妍洁就已被她夫婿一巴掌扇到了地上。   “丧门星蠢妇!看你做的好事!”毛坤铭暴跳如雷,众目睽睽下抬脚便向妻子腹部踹去。   众女眷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妍清甚至尖叫着躲入了嫡姐身后。   “住,住手!”别人都在躲逃,妍冰却偏偏还出言阻止。   只因太心软,见姐夫目露凶光,她总觉得那一脚踹实在了庶姐不残也得痛死,甚至还想伸手帮忙挡他一下。   毛坤铭正火头上,哪管小姨子有没有自己凑上前,伸出的腿完全没法控制住收回,眼瞅着那一脚就要踹到妍洁小腿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文渊抢先一步伸手将未婚妻拦腰一抱,拽离了危险区。   同时他还狠狠踢了毛坤铭小腿腓骨一脚,既阻拦了他行凶,又报了吓到妍冰的仇。   一切尘埃落定后,文渊才长叹一声在未婚妻耳边轻轻道:“你傻了吗?她刚刚害你了还去帮忙?”   作者有话要说:  英雄救美必须时时有,   其实,这章应该叫——渊郎黑化23333 ☆、戏弄恶徒   毛坤铭被他连襟一脚踹得倒地打滚嚎叫,加之妍洁嘤嘤哭声连绵不绝,众人一时间都没注意到文渊的呢喃与亲昵举动。   刹那间他就松开了手,又一副秉公执法的严肃样,被嘲笑的妍冰则退后一步远离毛氏夫妇,默默唾了自己——叫你心软!要没渊郎出手捧腿躺地上哭的该是谁?   紧接着文渊压根不搭理吼着“我腿断了”要索赔的毛坤铭,直接再审了看门的婆子,她供述说四娘子也是曾出门的其中一人,只因是主子,所以她方才并未讲。   “所以,您二位嫌疑还是有的。”轻飘飘一句话立刻止住了毛坤铭的聒噪嘶吼。   这位仁兄也是能屈能伸,立即从地上爬起来赔了笑脸道:“误会,一定是误会!某刚刚才从蜀地返家,昨儿清早拜访了外祖立即就陪着贱内来奔丧,哪有机会作案?况且,某也没理由杀人不是?”   文渊听罢却满脸疑惑反问道:“赵翁上两月才对友人说生子无望欲让小女儿与上门女婿继承家业,你与妻姐就立刻回了京也是蛮巧的,是吧?”   说完他又拍了毛坤铭的肩头,仿佛推己及人似的替他惋惜道:“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令慈在蜀地借着令尊的关系帮老父上下打点寻价廉物美货源,没功劳也有苦劳,赵翁一点家业都不愿分给令慈,实在是不像话!”   言外之意:所以趁其未立遗嘱杀了一了百了倒也可能,虽说出嫁女依旧分不到产业,但或许能以结算货款名义敲诈一笔。   毛坤铭听了文渊这话,立即忆起自己昨日早上在赵家曾与外祖争执,甚至说辞都与之相仿,顿时吓得抖如筛糠。   他随即猛然握住了连襟的手,痛哭流涕求道:“某万万没有歹意!当真不是我做的,求荣兄救命,救命!”   “好说,好说,”文渊听得直想发笑,他也觉得眼前这欺软怕硬只会打老婆的人,怕是做不出肢解外祖的事儿,只赌着一口气道,“某好好查案还你清白,你管好令正别又与某未婚妻玩笑,可否?”   “哦?哦!那当然,正该如此!”毛坤铭连连点头赔笑,随即又扭头满脸凶相的推搡妍洁,骂骂咧咧道,“都怨你这蠢妇,没事乱作怪!”   妍洁捂着红肿的脸,泪水涟涟,一面躲闪一面咬了唇浑身微颤。她因在大庭广众下被殴失了颜面而羞愤异常,又想着妍冰正站在旁边看笑话,更是恨仇满腔无计可消除。   一开始便躲在姐姐身后没被波及的六娘妍清,则一脸倾慕的仰望未来五姐夫,觉得他身姿俊逸、口才过人。   再扭头看向妍冰时,妍清眼神转而也变为愤恨。李氏走时她没见着最后的真相,却明明白白的记得妍冰因婚事与阿娘有争执,甚至还咄咄逼人出言威胁,难保阿娘的死与她没有关系——这样忤逆不孝的女子,凭什么可以获得佳婿良人?   同时被姐妹记恨的妍冰对此却一无所知,她只是与兴益等旁观者看着眼前这一幕跌宕起伏的戏,惊讶得瞠目结舌。   当文渊打了毛坤铭时他们还以为此事不能善了——县尉不过一芝麻小官根本没刑讯的权利,打打奴婢倒无所谓毛坤铭却是举人,看他殴妻的狠样也不像是善茬。没想到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就已经让文渊三言两语的扭转乾坤。   妍冰甚至在想,如此一来庶姐回屋肯定要被暴打,简直不忍直视。不不不,不能心软,被打也活该!居然让婢女把那东西扔未婚的妹妹门口,纯属人品堪忧,自作自受。   闹剧结束后,文渊见刑名书吏久不返回,索性自己去了苗圃处仔细探查,终于在后院墙上发现了干涸的深褐色血滴。   “来人,顺着墙外左右侧的路再找找。”文渊立即派了衙役去查看,果然在墙外南面的路上也发现了血迹,东西应当是凶手从外面抛入的。   如此一来,毛坤铭夫妇的嫌疑顿时减轻,因而文渊并未将他们带回县衙继续盘问,仅仅要求他们案件侦破前不得随意离京,必须时刻等候传唤。而后他就带着一行人追着地面血迹一路探查离去。   文渊带着衙役们一走,白云寺内的舒家众人总算暂时舒了一口气。大伯望了望兴益正打算开口说些什么,他就已经立刻进入袭爵的孝子兼家主角色,轻咳一声道:“那,大家就各归各位,继续祭奠仪式吧。”   妍冰则挪步到大伯娘身边,轻轻碰了碰她手臂,冲角落里还哭着的妍洁努努嘴。   有些话她作为不招人待见的妹妹不好说,虽然钱氏贪财但毕竟是曾生儿育女又家庭和睦的女性长辈,这时候约莫能暂代一下母亲的角色。   钱氏瞧了瞧妍冰又看向妍洁,心道这二房虽然失了顶梁柱,可显然女婿得力,小叔死之前也得了圣人惦记,往后有得是好日子过,如今虽分了家但自己要殷勤些,未尝不可得些好处。   如此一想,她立刻温柔亲切的走过去扶了妍洁,劝道:“瞧瞧这妆都花了,伯娘陪你去梳洗一下。”   妍洁从善如流掩面便跟着走了,她这下去一梳洗足足两日再没出来,直到法事结束出殡时,才垂了头无精打采的跟在摔盆的兴益身后按部就班哭丧。   妍冰悄悄打量了一下,只见庶姐脸颊还有些发肿,一双柳叶眼更是红得像荔枝,但因为大家都在哀哭倒不显眼。   她顿时心有戚戚的——这嫁得不好真是半辈子造孽!万幸自己没落到郑恭旭手里。   转念一想,这事儿除了得感谢文渊哥,阿爷也是功不可没。   平日里虽相处时间不多,可他对自己兄妹的好确实没话说。临走之前还惦记着他俩,不仅留了休书还有遗嘱,并非如何分配财产,而是写了厚厚一大叠纸,事无巨细对两人的未来给出建议,以及诸多提点,拳拳爱子之心溢于字里行间。   思及此处,又恰好眼睁睁看着棺木入坑,兴益亲自扬铲撒土。妍冰顿时鼻头一酸,不用姜汁绢帕抹眼已然泪如雨下,伤心难抑加之久跪腿麻,她不由微微晃了一下。   身着细麻半袖的文渊作为半子正跪在她身侧,见状赶紧递上自己的薄棉布的帕子,低声劝道:“节哀顺变。别太勉强自己,他定然也希望你健康快乐的好好过日子。”   “嗯。”妍冰轻轻点头,又继续着哀哭送舒弘阳最后一程,因而并未当场回答。   直到仪式结束,众人回了祖坟所在处的庄子用了晚饭之后,妍冰与文渊坐在花园中闲聊时,她才又叹息着说:“'总觉得是我命不好,双亲缘薄,也不知会不会六亲缘浅……”   “我和你一样的,咱俩谁也别嫌弃谁,”文渊见四下无人,索性拉了妍冰的手,笑道,“俩不好的凑一起多半命运就能被改为上佳,想来我们婚后的日子会很好过。。”   在朦胧月色中,两人执手相看也是一番意趣,以另类的方式互诉衷肠。   “负负得正?”妍冰忽然想起来从前惯常说的话,心里似乎稍微好受了点。   不想再提阿爷的她索性问起了文渊的差事,直言道:“听说上峰限你们蓝田县令七日破案,这已经第三天结束了,你有头绪了吗?怎得还有功夫陪我?可别耽误了差事。”   “无妨,破不了案会被问责的人是县令,我这县尉倒还悠哉。”文渊先是自嘲似的取笑了一番。   而后他才看向妍冰,认真答道:“我盘问了赵家很多人,没什么收获,总觉得漏了什么关键处,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要不我给你讲讲顺便理一下思路?”   “‘好啊,我听着。’”妍冰欣然同意,她从前就最喜欢看《探案解密》之类的节目。   文渊得令开始侃侃而谈:“说起来,背景铺垫并不复杂。赵金柱为商人,因而年四十无子才能纳妾一人,于是家中正经女主子只有老妻,妾则是典的良家子,一两年一换,只求努力耕耘好生个儿子。”   “然而还是没有儿子,只得为小女儿招婿。”妍冰帮忙补充了后半截。   “没错,现在小女儿所诞孙子已经十岁,据说聪明伶俐,赵金柱便想要把生意逐渐交给女婿,这就出了事。”   文渊说完后又打开一页舆图,在昏暗烛光中一面看一面思量着蹙眉道:“若根据利益冲突和得益人来看,应当是毛坤铭有嫌疑。但我觉得不像,一直怀疑把东西扔进寺庙的人是刻意栽赃陷害。”   歹毒残忍的取人那物事还砍了十几刀,而没抢走钱财,怎么看都更像是寻仇。   “你这画的红线是血迹也就是凶手的行走路线图?”在逐渐变暗的天色中,妍冰也只能看起那大半圈儿红线。   那路线很奇怪,尸首在东寺庙在北,凶手却是由东至南又到西,绕了一大圈才抵达苗圃处。   妍冰不由疑惑道:“若是故意栽赃嫁祸,为何要绕路而非直奔白云寺而来?”   “啊?”文渊被她问得呆了一瞬,而后忽然一个激灵——路线,这路线确实特别蹊跷!   难道是……   作者有话要说:  妍冰:奴家也能帮大忙呢!(得意脸)   谢谢ying扔的地雷哦,么么哒 ☆、酷吏初现   看着那绕圈的路线,文渊心中忽然有了一个猜测。虽有些荒诞,但既然此刻对案子尚无别的头绪,那任何可能性都需一试。   他随即便向妍冰告辞道:“夜已深了我不便久待,你快快安寝去吧。”   “嗯,渊郎路上小心。”妍冰见他不愿再谈也不多问,怕涉及案子隐秘自己知道了不好,可又舍不得匆匆一见就分开。   她索性在婢女的陪伴下,又亲自提了一盏素白灯笼相送,直至二门方才依依惜别。   文渊这一走,就足足三日不曾再登门,期间只命人传了句话:“多谢娘子提点,案子破了。正在撰写需交于上峰的陈词,待后日休沐时再来探望大家。”   案子究竟怎么破的却没说。   兴益一脸好奇的望过来问妍冰:“你提点什么了?”他可没觉得自己妹妹有那破案的头脑。   “不知道啊?我就问了一句凶手为什么要绕大圈子到寺庙栽赃。”妍冰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恰逢此时暖香从厨下端了冰糖银耳汤来,不由梨涡浅笑,建议道:“郎君、娘子,可唤葛二婶来说说,葛管事与她才出门采买回来,方才还在后头绘声绘色的给人讲这事儿呢。奴婢走得匆忙就听了一耳朵,只知道姑爷是破了奇案却没弄清缘由。”   “那感情好,快快,清风你去叫葛二家的来。”兴益指了正坐窗边给自己纳鞋底的清瘦贴身婢女,让她去唤人。   不多久,葛管事的精明媳妇就风风火火进了内院,大嘴一张便眉飞色舞的为两位主子说起荣郎子的赫赫事迹。   “听说那夜荣县尉得神仙提点,匆匆赶回县衙点了七八名精壮外班衙役出门,披星戴月的去了城南磨盘坡。那地界都住的穷人,靠三岔路口处有一木屋属于打更的罗贵英夫妇,凌晨时罗更夫刚刚返家,两口子正腻歪呢,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门被撞开了。郎君、娘子,你们猜怎么着了?”   “快说!还要打赏吗?”妍冰正听兴头上,葛二家的却还想卖个关子,她随即笑道,“暖香,赶紧拿两枚铜子儿给扔说书先生衣兜里去。”   葛二家的也不嫌少,笑着接过去又接着讲起来:“啧啧,小门小户的可没什么照壁、屏风,那屋里情形众人一览无余,可羞煞人了。他俩也一眼就见着了威风凛凛的荣县尉,以及他身后膀粗腰圆煞神似的衙役,顿时惊得不行。”   随后葛二家的继续绘声绘色讲书:只听荣县尉剑眉倒竖,眼如铜铃炯炯有神,大喝一声:“罗贵英,你可知罪?”   众衙役随即拔刀相向,齐刷刷将刀刃对准了榻上的两人,那寒光嗖嗖的直冲罗更夫眼睛上射去,吓得他面如白纸唇色发青,浑身直哆嗦。当即便跪下道:“青天老爷,饶命啊!我知罪、知罪!”   妍冰听到此处才恍然大悟道:“难怪要绕路,原来是更夫必须按时沿既定路线去敲更呀!可他跟赵翁能有什么关系?姐夫外翁家资颇丰和一更夫能有多大仇?”感觉八竿子打不着诶。   葛二家的讪讪道:“这老奴可就不知道了,想必正因为完全没联系他却依然被抓住了,所以大家才说荣县尉是如有神助吧。要不您等荣郎子来了再亲自讲讲?”   “……”故事听一半断更,衰!妍冰无精打采挥挥手让葛二家的下去了。   待两日后荣文渊休沐时至舒家拜访,两兄妹赶紧拉着他要听后续事宜,却见他支吾半晌不乐意直说。   妍冰一再追问后他才叹息着说:“都是典妾惹的祸。因赵金柱白丁无官身,年四十方能纳妾一人,所以常年以典妾方式多次纳良妾,无所出就放妾再纳。罗更夫之妻正是他十几年前的一任妾,黄花闺女因家贫典给赵金柱的。”   既然已经开了口,荣文渊索性把前因后果通通都讲述了一遍。   罗贵英一直对新婚夜时妻子没能落|红而耿耿于怀。赵金柱惧内,那日他悄悄外出喝花酒不敢带下人,独自回家时即和罗更夫狭路相逢。   因赵翁衣饰华丽满头白发还能有滋有味玩乐,罗贵英觉得自己又穷又衰,连娶个媳妇都只能是二手的,实在是妒忌难耐,新仇旧恨夹杂着齐上心头,就趁着四下无人犯了案。   罗更夫杀人后泄愤割了那物事,又匆匆忙忙赶去打更,本想带回家剁了喂狗,走到白云寺突然想起听人说赵金柱的外孙奔丧正住里面,就顺手扔进去以期嫁祸。   “就是这样了,命案源于典妾结束于喝花酒夜。”文渊说到此处,不禁想起舒家因妻妾过多闹出的一连串破事儿,暗暗感慨——还是一夫一妻更好!   妍冰却没能立刻领会他的言外之意,只替人担忧道:“这罗更夫差点成功呢,如果不是你相信姐夫人品而是把他压回去用刑,多半屈打成招做了替罪羔羊。”   文渊摆了摆手哭笑不得道:“我哪是相信毛坤铭人品?纯属觉得他欺软怕硬,骨子里胆小怕事的做不出血腥大案。”   妍冰听了噗嗤一笑,竟觉得他这话很有道理,不过既然说到典妾,她又不由盘算起了小心思,若是能借此打消他这念头岂不正好?   于是,她眼波一转,以打趣的语气调侃道:“你求亲时还说打算典妾呢,如今改变主意没呢?”   “……”被逼问的荣文渊窘得不行,他正是知道可能会被取笑一开始才不想详细说这案子!   略作思索后,文渊只得苦笑着回答:“只希望咱俩顺顺利利能生儿子吧,万一一时半会儿得不到,我会先去求神拜佛实在无法了咱俩再商议商议。”   “嗯,到时再说,我相信上天不会那么残忍不给予我们希望。”妍冰嘴里说着唯心主义的话,心里却在盘算:我会算排卵期!应当不会太背吧?   实在无法的话,还可考虑从小叔文衡家抢一个?   ……   不多久,罗贵英被判斩立决,妻、子皆流两千里,卷宗送京兆尹复核。   毛坤铭听闻之后,满心感激的跑向连襟赠送厚礼,荣文渊再三推辞并未接受,只央他好好看顾大姨姐。毛郎连连应诺,但因他夫妻俩也要守孝不得出门交际,具体怎么个看顾法则不得而知。   之后的日子就这么按部就班过了下去,舒家兄妹闭门守孝,荣文渊隔三差五登门陪伴未婚妻。   因守孝的日子不得宴客、看戏、作乐,两兄妹便时不时让极会讲故事的葛二家来闲聊,权当是说书了,六娘妍清有时也会来旁听。   没多久,就见葛二家的兴冲冲跑来得意洋洋道:“不出半年荣县尉就已在蓝田县威名赫赫了呢。”   譬如,县城内原有一帮无所事事的十来岁少年,常在各店铺白吃白喝白拿,还威胁对方缴纳“规费”。   因少年们大多未满十五岁,讹诈的钱财也不多,因而县令判不了刑,一直拿他们无可奈何。   文渊新官上任时就择了个赶场的热闹日子,在某饭庄门口堵了正白吃白喝的诸位少年郎,让他们付钱,付不出就认罚。   大多数少年都没钱可掏,于是,荣文渊就下令直接在闹市扒了他们裤裳,齐刷刷排成一列,又扔了好些篾条在箩筐里。   随即宣布,凡从前被讹诈过的商户都可以随意的来抽三下,数目不多,可架不住人多,少年们被抽得哭爹喊娘,又光溜溜的忒丢人。待文渊放他们各回各家时,众人无不痛哭流涕发誓再也不乱来。   几个月后时值隆冬,蓝田城外又有人在结伙盗窃甚至明抢,牵牛拽羊的差点让有的村民倾家荡产。   荣县尉看了卷宗后再次出了狠招,根本无需全部逮住,抓一个算一个直接在县衙外行杖刑,然后就硬挺挺血淋淋的于冬日悬挂在衙门门口示众,吓得同案犯要么自首,要么再逃远点。   一时间鸡鸣狗盗之辈纷纷避走他乡,唯恐下一个被挂墙头的是自己。   翻年之后,文渊又因破了十几年的两撞疑案而名声大噪,两次年末考核都得了“上佳”。   圣人听闻后连呼“少年英才”,因他自己就是少年天子,所以特别偏爱年轻臣子,欣喜之中立即升了荣文渊官职,授长安县县丞,翻年赴任。   恰逢此时舒家兄妹在老家守孝已达一年有余,索性就在年末封笔后与荣家大郎同返京城。   除夕夜,舒县伯府。   众人吃着牢丸守岁,围炉夜话让荣文渊讲那破案的故事,均听得津津有味,又不知怎的忽然说起了出孝一事。   “明天就是明年了,你们十月就能出孝。”文渊掐指一算觉得日子不算远了。因说是守三年,实则只需二十七个月就能出孝。   “嗯,怎的?”妍冰看向他等着听下文。   文渊却扭头对兴益说道:“我已二十出头弱冠之龄,快熬不住了。听说阿冰妹妹的嫁衣已经绣好大半,不如出孝就成亲?在秋末初冬时选个吉日。”   “嗯,行呐!”兴益琢磨着女大当嫁,几乎不做犹豫就点了头。既然父母双亡那就是长兄如父,哪怕他只大妍冰半个时辰,也有资格与文渊商议此事。   “成亲可以,但不圆房!我想守足三年。”妍冰立即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十五六岁就结婚生孩子,简直不敢想啊,太小了点。   “嘿,你淑女点!”兴益听罢就冲自己妹妹翻了白眼。   虽说在坐的都是至亲好友,也没几个人,荣家兄弟外加一妍清而已,可这种事直说也真是够窘的。   “无妨无妨,”文渊笑着摇摇头,而后又答复道,“三年也行,我急需管家娘子与交际娘子。”暖|床的倒还可以缓缓。   妍清独坐一旁看着他们笑意盈盈一问一答,总觉得万般不顺眼,如此粗鄙的女子怎能配得上荣县丞?!   她如今已虚岁十二,身量本就高挑,再配上那看起来极成熟的妒忌眼神,倒像个小性儿的大姑娘似的。   妍冰一向不把奸生子妍清看在眼里,除了好吃好喝供着从不投入过多感情,因而也没留意她眼神不对,就这么稀里糊涂过了除夕夜。   次日,妍冰起得较晚,午后才去了绣室,推开门只往绣架上看了一眼她就呆立当场,随即怒不可遏。   “谁绞了我的嫁衣?!”她抑不住的当场怒喝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妍冰:是你,是你,就是你! ☆、婚夜闹房   怒吼之后,妍冰顷刻间就顿悟——绝对是妍清那死丫头干的!一来两人因李氏的缘故本就有仇,二来家里没几个主子,除她之外谁会做这种既幼稚又恶心的事儿?   若换成妍洁在此,怎么也得熬到最后快上花轿时再下手吧?至于家中奴婢,谁又能记恨自己至毁嫁裙?   少顷,兴益匆匆赶来,入门即见妹妹正倚在门边满脸怒意,她那件青绿色的“喜上眉梢”团花大袖外裳,已经被绞得七零八落。   “妍清做的?”他也是不假思索的这么猜测,同时拾起半条妍冰为嫁衣绣的连理枝金边,“这个毁得不厉害,还能用吗?”   “动了刀剪又需缝补,不吉利。”妍冰摇了摇头,面露沮丧之色。   “还有大半年,来得及。不如,重做一件牡丹喜字纹的新衣?”兴益在安慰她的同时,又让清风去叫妍清过来,准备审审她。   “着人去客院请荣大郎一并过来。”妍冰唤住她如此补充了一句。心道,让自己未婚夫进一会儿绣房倒也不打紧,他审案最是擅长,万一妍清死不认账还能帮衬一二。   说完妍冰又看向兴益,叹了气道:“不光是衣服的事儿,我是在想,要不就别瞒着她李芳的事儿了。养来养去养成仇,白眼狼一个!倒不如撕扯清楚了随她爱干嘛干嘛去。”   “也好,”兴益略一思索也点了头,冷声道,“妍清已有十二岁,等出孝也嫁得人了,索性说清楚后再给份嫁妆打发了事。嫁妆照你的例减一成,弄丰厚些也算应了当初对李芳的承诺。”   兄妹俩正商议着,就见妍清从厢房那端脚步轻快的走了过来,脸上仿佛带着一种恶作剧达成的满足浅笑。   “是你做的吗?”妍冰随即指着地上那堆破布,冷脸询问。   “哪会是我,今儿一上午都在屋里补瞌睡呢。”妍清自然是死不认账,甚至还假惺惺帮忙找线索,攀扯了旁人道:“该不会是暖香姐姐吧?她比阿姊你大好几岁早该许人家了,留来留去可不就留成仇了吗?”   一句话就唬得暖香噗通跪地磕头道:“不是奴婢!五娘子是知道的,奴婢守了望门寡不愿再嫁人,这才一直留在娘子身边伺候。”   挑拨主仆关系吗?真是够了!妍冰半扶着劝了暖香起来,略作安抚,又扭头看向自己这骄纵貌美的“妹妹”越发厌恶,心烦。   兴益心里也是不舒坦,索性亲自去书房取了休书拓本,屏退左右后直接就对妍清直言相告:“你是李芳与长兄舒兴盛的女儿,当初你阿娘因气死阿爷而自尽抵罪,这事儿与五娘没有任何关系。我们既不同父也不同母,对你好是心善,对你不好也理所当然!收起你那可憎的妒忌嘴脸,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呃?!”妍清被这晴天霹雳似的话吓得不轻,她先是看看凶神恶煞似的兄长,一脸嫌弃的姐姐,又望向旁观中默不作声的姐夫荣文渊,既难堪又震怒的反驳道,“不,不可能!舅舅什么都没讲!你们不能为了给我扣罪名就说这种话!”   “之所以瞒而不讲一来是全了你母亲的颜面,二来想必阿爷也希望他已逝长子的女儿能说个好亲事——按说奸生子根本没记上族谱的资格。”妍冰看向她语调平缓的做了解释,又特别强调,如今之所以要说破,是因为觉得她同她父母一样人品低劣,不值得自己保守秘密。   “不不不,我不相信!我,我也没做错事……不是我做的!证据呢?你们没有证据不能冤枉我!”妍清泪水涟涟的哭吼,指着妍冰让她举证,这说辞倒和李氏从前一模一样。   她依稀忆起从前长兄对自己的好,以及他与阿娘之间脉脉温情的互动,甚至还记得阿娘说过“家中只有你长兄可信赖”。其实她已经有些将信将疑,只是不愿在倾慕的人跟前承认这龌龊不堪的事实。   甚至,妍清已经开始后悔自己莽撞的举动,期盼着若是彻底否认逃开绞毁嫁衣的事儿,兄姐就不会撕破脸而是继续勉强维系表明的平静。   妍冰微微挪步,让出身后的未婚夫,默默给他使了个眼色“上!”,一番举动颇有些“关门放狗”的意味。   文渊忍住笑,从善如流对妍清问道:“你可知道为什么我们一口咬定是你绞毁的嫁妆,以及确信你就是舒兴盛的亲身女儿?”   见她梨花带雨垂泪摇头,荣县丞毫无怜悯之意,取了地上一截碎布侃侃而谈:“你不知,我知。你阿娘是否打小就要求你只能用右手写字、举筷?是否要求你切莫在人前露了端倪?”   被这么一问,妍清一时间心跳如擂鼓,神情呆滞若木鸡——他怎么会知道?!阿娘说谁都不能讲的!   “举筷、写字易改,可昨日包牢丸时你是用左手捏的褶子,这种小细节往往不被人在意。继而在激愤状态下绞毁嫁衣,你也一时未能控制住,不知不觉用了左手。若是左手持布右手动剪子撕拉出的痕迹与你这绝不相同。”说话间文渊还刻意左右手交换做了示意。   “哈!这证据不就来了?”兴益抑不住哈哈一笑,乐道,“我可没见过暖香用左手包牢丸!”   文渊则表情严肃的乘胜追击道:“多年前,我曾在兴盛兄的腰间见过一枚陈旧荷包,花鸟图,据他所说是先母遗物。之所以迄今为止我还记得那一幕,正是因为那鸟羽绣线的方向与旁人相反,只有左利手之人才易于熟练刺绣。再者,你的细眼也与阿益兄妹甚至李氏都不相同。可见,你应当是很像岳丈的原配嫡妻,举止外貌均相似。”   若单说妍清肖似兴盛,妹妹像兄长倒也说得通,可若是像异母兄长的母亲,则内涵相当微妙。   夫妻同心其利断金,文渊话音刚落,妍冰就紧接着一锤定音道:“长兄的遗物都还在,荷包应当能找到;嫡母逝去也不过三十年,她家应当还有老人在世,请了来一辩便知真相。你自己说,需不需要请来看看?”   连环重击之下,妍清彻底弱了气势,颓然跪地。她沉默着,没有回答,不曾认错,也不见哀求,就只呆呆的看着那休书拓本发愣。   她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觉得心如死灰却又痛得无法抑制,原以为父母双亡遭遇一双不慈的兄姐就已经是人生最大的磨难,谁知真相竟比自己想象的更残酷……实在是,命苦如黄连。   “看看你阿姊嫁裙绣得多好看,你也别整日贪玩了,把刺绣练起来。每日绣上三五个荷包或七八张帕子,给自己攒点家底,来年我就设法为你说一门好亲事,风风光光的出门。”兴益冷脸俯视着妍清,直接让她闭门绣花别出来折腾了。   同时还威胁道:“你要乖一点,别再被妒忌之心控制了作死。如若不然,一旦这些丑事被宣扬出去,你怕是只能常伴青灯孤寡一生。”   说完兴益就让人把妍清扶了出去,直接送回她住的厢房关禁闭。   见妍清被拖拽着渐行渐远,妍冰沉默了片刻,随即又轻描淡写提议道:“只傻乎乎关着说出去不好听。潘姨娘现在因兴盉的失踪形容枯槁,看着也怪可怜的,她出嫁前家境颇丰也曾读书学琴棋书画,不如让她与妍清同住,教导闺中技艺吧。”   至于被李氏、兴盛联手坑了一把的潘姨娘会不会善待妍清,这就不干她的事咯。人善被人欺、好心被当驴肝肺的日子她真是受够了,干脆狠一点宁可对不起旁人也别委屈了自己。   文渊立即听明白了妍冰的言外之意,看着未婚妻小狡诈的样子,他不禁暗暗浅笑。这样的妻子其实更合他心意,若当真如李祭酒一般坦荡耿直眼里揉不进沙,还怕将来婚后三观不同出现分歧。   兴益听罢也是连连点头,接话道:“也好也好,隔三差五的再换奚氏去教教女红、厨艺,这些她都擅长。省得养一大家子吃闲饭的,伯爵家也没有余粮。”   他最近正为自己家赚钱的产业不够多而头疼,家产分了小半给妹妹做嫁妆之后所剩无几,阿爷倒是留了不少黄白之物,可也不能坐吃山空。   “不怕,等出孝了咱们就开点心铺子,知味斋。一准赚个盆满钵满。”妍冰信心满满的如此说着,遭到了其余两人一致取笑——铺子八字没一撇居然就已经取好了名儿。   哼,无知的凡人,我还连点心方子都写好了呢!不过是按上辈子的路子依葫芦画瓢罢了,能有多难?   姑且先将开铺子的事儿按下不提,妍冰随即又以火热的激情投入到了嫁裙的再次制作中去。   文渊心疼她重做一次满绣的外衫太辛苦,于是恬着脸辗转从养父处讨了一匹御赐蜀锦相赠。   这锦缎名为“锦上添花”,是以细小的菱形花纹交错铺底,而后在其上以金线嵌织富丽堂皇的大朵牡丹,纹饰浑然天成,无须刺绣就已耀眼夺目。   如此一来,妍冰只需做夫君与翁姑的鞋袜,以及绣绣披帛与裙摆即可,省了不少事儿。   时光飞逝,眨眼便到了十月初五,荣家众人出孝除服。   又过了一月,妍冰及笄,叶郡夫人索性又为其笄礼赠了一对内造的牡丹缀珠赤金花钗,权当做添妆可留着月末出嫁时使用,搭配那“锦上添花”嫁衣可谓相得益彰。   到妍冰及笄的大日子,妍清自然也被放了出来,她看起来果然老实许多,说话行事都规规矩矩的,跟在潘氏身后让往东不敢往西。   然而她却已经失去了为姐姐做赞者露脸的资格,妍冰宁肯便宜小舅舅家庶出的李漫漫都不愿让妍清陪伴自己左右。   少顷,作为正宾的舅母卢氏为妍冰梳头加笄,取字“子曦”。这字其实是大舅舅与文渊商议而得,他俩都觉得“冰”字过于冷清或许有碍亲缘,不如取反义相对的温暖之字。   整个及笄礼妍冰都抑不住的心情激荡,直至礼毕拜谢各位长辈、宾客时都还有些喘不过气来,及笄之后便是成年,就要顺理成章举行婚礼呢……   直到成亲时,妍冰才赫然发现——所谓婚礼,当真是黄昏时才正式举行仪式。   当冬日的暖阳渐渐落下树梢头,荣文渊穿着英武的绛纱公服,伴着橙红霞光,亲自驾障车至舒府迎亲。他延请了胞弟与柳梓旭、林楷做傧相,四人一唱一和在紧闭的伯爵府门口做了一首又一首精彩绝伦的催妆诗。   待天色渐暗,文渊高声吆喝至:“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之后,方被迎入舒家正门。   与之同时,妍冰着青绿为底色的牡丹织锦衣,持团扇掩面,在堂屋拜别外祖与舅舅等人,由李琰、兴益等人手持烛台送了出来,交于同样高举烛台的荣文渊一行人。   妍冰既羞涩又忐忑的入了障车,在车帘垂下的一瞬间,忽然见到胞兄正灭了烛火站在家门口相送,他脸庞半明半暗藏在屋檐的阴影中,带着关切的浅笑又仿佛满心担忧。   见状她也不知怎的心中感慨万千,竟不由落下泪来……从今夜起就要为人妻为人妇了呢。   正当妍冰满腔离别愁绪时,她突然听见柳梓旭在障车外对文渊调侃道:“如此佳人可真是便宜你了,今夜闹房、听房得算上我一个,不然我可不甘心。”   什么?大齐竟然有闹洞房这种破事儿?!一惊之下,妍冰眼泪瞬间缩了回去。   在之后却扇、拜堂、撒帐的各种仪式中,她一直没机会问闹房究竟是怎么个闹法,直至与文渊入了新房对饮合|欢酒之后,她才终于期期艾艾道:“方才听闻要闹房,这是怎么个闹法?怎么没听舅母说呢?”   “从前是在室外搭的青庐中举行最后仪式,闹房是最近才兴起的。据说又叫戏妇,约莫就是待会儿我宴客归来时会有亲朋同往,他们在一旁嬉戏一下,让我们同吃果子、同饮酒水吧。”文渊也只曾有过耳闻从没参与,所知不详。   简单交代之后,他就被人催促着返回了前院席面去喝酒。   因荣家人丁稀少,叶郡夫人及其母亲、阿姊也在女眷处待客,此刻新房中竟无亲属作陪,独坐榻上的妍冰只有一贴身婢女暖香为伴,在昏黄红烛的映照下,她看着眼前朦朦胧胧的轻纱帐幔,心中难免越来越紧张。   眼见着夜色渐浓,屋内越来越暗。她终于忍不住起了身,对暖香轻声说道:“总觉得心里不得劲,要不咱俩换换,你坐过来,我起身走动一下伸伸腿。”   “这怎么使得!”暖香自然不敢坐主子新婚未曾使用过的木榻,只在旁边垂手而立罢了。   与之同时,喝得七晕八素的文渊正被众人簇拥着往新房走去,他虽酒醉却依稀觉得身边这一帮小子都有些面生,脚步不由越来越缓慢,想要拖着让文衡、柳梓旭等人赶来。   距离上房只差几步远时,文渊肩头忽然经人用力一拍,刹那间就被推入了隔壁耳房!紧接着便有两三名男子一拥而上,欺他酒醉无力三下五除二扒了大红喜服,继而反锁房门扬长而去。   这哪是普通的嬉戏?绝对的早有预谋!思及自己丢失的衣服与隔壁正等着新郎的新妇,文渊顿时一个激灵彻底醒了酒……   少顷,站在进门处屏风后正活动胳膊腿儿的妍冰,忽然见着一穿新郎衣服的男子独自一人推门而入,径直往木榻走去。   妍冰正弯了唇想要笑着招呼渊郎,却在那人与自己擦身而过时,赫然发现他竟戴着一张染面白齿的傩鬼面具!   她顿时吓得一哆嗦,止了步仔细看向那男子的背影,却见此人比文渊身量瘦削一点,肩头明显更窄。   这是谁?他要做什么?还未等妍冰仔细思量,就见那人像恶狗抢食似的快步向前,扑向了站在木榻旁的暖香!   作者有话要说:  墨鱼明天要入V呢,请大家继续支持好不好呀~~~?   (本来编辑说今天是良辰吉日,然而我稍微拖了一下下,今天这章比较肥,所以明天会瘦一点,请大家不要嫌弃哦!)   PS:婚俗仿唐,据唐代杂文所说有闹洞房把新郎关箱子里闷死哒,嗯,下一案就由闹婚展开咯,敬请期待~~~ ☆、第31章 花烛无眠夜   暖香被恶徒突然扑到在榻,先是吓了一跳正想说自己不是娘子,抬眼却发现自己在夜半三更看见的竟是一张鬼脸!   “啊——!”她不知那是傩鬼面具,一惊之下差点魂飞魄散,吓得不由连声尖叫。   “咦?”恶徒哼了一声,从暖香那简单衣饰也看出了她不是正主,一时间有些愣神。   “去死!”妍冰趁此机会一把抱住了搁在墙角的青瓷花瓶,轻手轻脚靠近后举起就往他脑袋上砸。   那人缺像是习惯在夜里活动似的,忽然就闻到了新妇身上浓浓的脂粉味儿,左手压住暖香肩头不放,扭头便抬右臂一推一挡卸力。   只听“哐当”一声响,花瓶仅仅只砸到他手臂继而滑落在地咕噜转上几个圈滚到了一旁,瓶中插着的早开红梅随之散落一地,虽幽香满溢却来得不是时候。   “小美人原来在这里!”恶徒抬眼就看见了花瓶落空正有些错愕的妍冰。随即压低了嗓门调笑,双臂大张开竟要是换个对象再扑!   他说话间臭烘烘的酒气迎面而来,逼得妍冰直犯恶心。她情急之下顺手拔出头上的牡丹花发钗,抬臂就往那人喉部戳了过去。   在反抗的同时,她与暖香一起大声呼救起来:“有贼啊!快来人!有贼偷嫁妆!”   呼救也是一门技术活,可不能直说有登徒子进了新房要偷香,抓贼才最好的借口,采花贼也是贼!   傩面歹徒被妍冰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差点被金钗戳到肩头,而后他赶紧伸手来抢那四寸长,末端尖锐如凶器的花钗……   在恶徒入新房的同时,被关在隔壁的文渊正用力踹门、敲门,却都不见有人来开。转瞬又依稀听见了妍冰的呼救声,他顿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文渊很是后悔没在养父的宅子里成亲,而是选了自己的三进小屋。养父那处尽管张扬些,可毕竟段家的家规严仆从多,内院进出都有奴婢引路、婆子看门,绝不会出这事儿!   可惜如今后悔也无用。   在妍冰的呼救声中,文渊猛然抽出了藏在锦靴中的匕首,抬臂就往木门上半截雕花的精细处猛戳,三五下便凿开几个深孔,再抱拳以手肘猛击,顿时撞出一大洞来。   他把匕首往腰间一插,随即后退了几步,疾驰借力猛然跳起,瞬间便扒着门洞鱼跃而出,拔腿直奔婚房而去。   待文渊惶惶然冲进新房,唯恐自己赶不及时,正恰逢恶徒刚夺走金钗,正反手捏着钗子又欲往妍冰身上扑,嘴里还不干不净道:“美人,给哥哥我香一个~~”   “香你奶奶!”文渊剑眉倒竖怒不可遏,大喝一声扑了过去。   暖香也是护主心切,自己刚刚脱身便又主动扑上去挡住妍冰,对恶徒毫不客气又踢又拽,恰好为文渊争取了一个空隙,扑上来伸腿就把那人一脚踹到了地上。   “哎哟……”傩面男子滚地捧腹痛呼了一声,见男主子预期外的突然赶来,打乱了自己的全部计划不由扼腕叹息。   甚至,他明显比文渊瘦弱,打不过只得灰溜溜夺门逃窜。   文渊快步追出门去恰好看见彼端弟弟文渊正与童仆慢悠悠走来,他赶紧高声喊道:“阿衡!抓住穿红衣那人!那是盗贼!他偷了你嫂嫂嫁妆。”金钗还在那人手上,说是偷了东西并不为过。   说完文渊就退回了新房,即便文弱弟弟抓不住人也只能认了,此时此刻他没法再独留妻子在房——恶徒可不止一人,万一又出事该如何是好?   他转身即见妍冰忽然腿软跪地,就坐在踏脚凳上捂了脸后怕得呜呜直哭,顿时心痛得几乎喘不过气,赶紧快步上前半跪着搂住了妻子肩头。   “莫怕莫怕,我来了!暖香把灯烛点亮,通通都点上。”待灯火通明时,他这才发现妍冰除了发丝略凌乱之外并未受到伤害,反倒是暖香在先前的扭打中被划伤了下颚,正慢慢渗着鲜血染红了衣襟,她自己却浑然不觉。   恰好此刻又有方才去厨下端热食的奴婢雅香匆匆赶来,文渊立即起身从箱笼中取了金疮药,吩咐道:“好在伤口不深,快拿帕子给她包扎一下。”   稍后,待雅香扶了暖香去隔壁歇息,妍冰才惊魂未定的拽住文渊衣袖惶恐道:“是柳梓旭吗?是不是他?!你进来的时候,我依稀听见有人在外头唤‘阿旭快跑’,随后那人就匆匆忙忙逃了!”就他说要闹房的!   “……”文渊仔细一想,竟也忆起自己被关耳房时也听见了类似声音,随后却又摇头道:“体型相仿,但声音不是,而且阿旭不是这种人。”   “郑恭旭?!”妍冰捂着胸口眉头紧锁又提了一个人名儿,叫“阿旭”的她只认得这两个,既戴着面具那肯定是见过的人,不是这个就该是另一个。   “我怎么可能请他。”文渊又是摇头。心里却估摸着这婚宴人数远超自己预计,不请自来的人或许也有。   正说着话,又见文衡苦着脸倒转回来,站在新房门口一脸遗憾的说:“没抓着,拐弯时我被人撞了一下,眨眼他就不见了——我想着是内院的事儿,又不敢大声喊人帮忙。到底怎么了?”   “有人抢走我衣服闯进婚房,偷了你嫂嫂的那支内造牡丹缀珠金钗,拒捕还伤了暖香。”文渊掐头去尾讲了这事儿,把最不堪的那一段省略。   “报官吗?”文衡隔着屏风皱眉询问,从婚房跑出去……即便只是伤了婢女,可说出去也不好听呐!   妍冰也同样想到了这个问题,小脸刷白,扣住文渊胳膊的手猛然一紧,艳红的长指甲掐得他生痛。   “不怕、不怕,”文渊赶忙搂紧了妍冰,在她后背轻轻拍着以作安抚,随后才扬声对弟弟嘱咐道,“缓缓再说吧。你帮我去看看柳梓旭在哪儿,问他有没有来闹房。让竹露、凝清守着二门,切莫再放人进来了。”   文衡答应后便走了,霎时,屋内一片寂静只剩夫妻二人,原本正该和和美美共度良宵,妍冰却看着花瓣、血迹一地狼藉,悲从中来唇瓣儿微抖的颤声哽咽道:“怎么这么衰啊……太可怕了,这屋我可住不下去!”   说话间她眼眶中盈盈的淌着水,长长的睫毛一眨,便有泪珠挂在其上而后缓缓滚落。   “对不住,都是我的错!你要难受就打我吧。”文渊捏住了妍冰的手,甚至想要帮她往自己脸上招呼。   难得一次见妍冰如此脆弱,脸色发青又浑身战栗,文渊真是悔的无以复加,暗恨自己行事不够周全,引狼入室让妻子受了委屈。   “不……”妍冰缩着手轻轻摇头,抽噎道,“我,我只是不想继续待在这里。”   “走,我们去东厢房。”文渊略一思索,索性伸手将妍冰打横抱起,往外面走去,换个环境想必能让她缓缓气,不再如此惊惧难抑。   万幸的是,之前他曾未雨绸缪命人提前都暖了屋还铺有锦被,能住人,唯独只是缺了新房的喜气而已。   初冬之夜,室外寒风扑面。   忽然来到院落里的妍冰不由又哆嗦了一下,随即文渊就用坚实有力的臂更紧的将她搂在怀中,又呢喃道:“莫怕莫怕,没事了,已经没事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咱们必定能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随即他又在心里恨恨道:等我回头逮了那人一定扒皮抽筋叫他没好日子过!   星夜下,妍冰静静聆听文渊低语说的安抚话,白雾从薄唇中慢慢呼出,温热气息随之萦绕耳旁,既暖又酥□□痒的,促人心神安定。   待迈入东厢房,她已渐渐放松四肢,甚至轻轻将头埋入他胸|膛,而后又忽然听见了丈夫那“噗通”有力的急促心跳声,她忽然间便觉得心里踏实了。   有恶徒又如何呢?渊郎赶来救自己了,他就在身边,一步也不曾离开……稍后必定还能抓住那人狠狠惩治。   唯一遗憾的只是,一辈子一次的新婚夜被毁得一塌糊涂,太让人遗憾了。   文渊像是知道妍冰所思所想似的,当将妻子安置在柔软的被褥中后,他斜坐一旁,满腔柔情的轻轻捋着她额发,劝说道:“你换个念头想想,咱们说好了不圆房为你阿爷守满三十六个月,其实今天根本就不是新婚夜。”   “诶?”妍冰听罢很是错愕——这样也行?   “没错,不算新婚夜!”文渊既在安慰妍冰,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抬手轻轻抹去妻子脸庞的泪痕,斩钉截铁道,“因而咱们在东厢房囫囵对付一宿也没关系。待当真圆房时,再选个吉日好生布置一下,贴喜字,燃对烛,度良宵!”   也对,这样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妍冰如此一想,随即微垂眼帘低低应了一声:“嗯。”   “况且,你我相知相交、结为夫妇并非一日之事,人生路漫漫,新婚头一晚上不舒坦又如何?往后日子还长着,足以获得各种美好回忆!”文渊说话间紧握住了妍冰双手,轻轻摩挲。   又目光如水柔和的凝视着她,沉声道:“我发誓,定要让你得了诰命欢欢喜喜再披凤冠霞帔,并许你一世安乐无忧,相信我,可好?”   妍冰听了这话,沉吟片刻,终于轻轻应了一声:“好。”   既然丈夫已经以最大的诚意做出承诺,她又何苦紧紧抓住别人的过错不放过自己?一晚上搞砸了没关系,往后的日子过得好,才是真的好。   “那我们安歇吧。”文渊说罢就唤了斜对面耳房里的雅香,让她打水来洗漱。   随后,他亲手帮妍冰卸妆擦脸,脱去外裳并拆了钗环发髻,一头青丝随之顺滑垂落。她此时仅着一大红绣婴戏图的抱腹内衣,发丝直接搭在了光洁肩头,红衣、黑发、白肤相互映衬,再配以润泽的樱唇与娇羞脸庞,使其看起来仿佛已经透着□□的妩媚。   “……”文渊顿时看得心头一热,甚至忍不住默默咽下唾沫,而后借口绞帕子起身去了桌边,咕嘟灌下两口冰如雪水的凉茶。   他此时此刻真是后悔当初为什么要答应三十六个月的约定,头一晚上就几乎忍不住!然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自己做出的承诺跪着也只能认命。   等再次回到木榻前,文渊索性侧着脸递上帕子,诺诺道:“自,自己擦吧。”   “嗯,”见他这样子妍冰自然了悟,草草洗过就裹了被子躺下,而后羞红了脸柔声道,“渊郎,我还有些害怕,你陪我多说说话好么?”   “好,好!”文渊连声应了,也另铺一床被子赶紧躺下纯闲聊。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壮了胆悄悄从棉被侧面掀了一小角,伸手过去摸摸索索与妻子十指相扣,继而窃喜一笑,又开始为她讲衙门里的各种故事。纱幔之外红烛摇曳,内里两人柔声细语亲昵交谈,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如此一夜未眠,直至天蒙蒙发亮。   披着晨曦立于院落中,又见着暖香并无大碍,妍冰终于从昨夜的阴影里顺利走出,打算去厨下为文渊做第一顿朝食,同时得带一份出门,在拜见公婆之后需伺候段大将军夫妇食用。   热腾腾白乎乎,咬开又金灿灿的流沙包想必是不错的选择,她如此盘算着,即刻在厨娘的帮助下开始操持家务。   与之同时,文渊则抽空去了前头堂屋与胞弟商谈昨夜之事。   “我是没头绪了,你听听看,”文衡无奈的一摊手,开始讲述他所了解的情形,“昨夜我是在前院找到柳梓旭的,他醉酒不醒,就这么在酒席桌下躺了半宿,被找到时正呼呼睡得香甜。摇醒他问起闹洞房细节,说是不曾进过后院,一直和林楷一起聊天喝酒,晕乎了根本起不来。”   再找林楷却发现他人不见踪影,又问了旁人,有说不知道的,也有说他已经回家去了。   “我得闲了再去他家问问。”文渊说完又唤了管家李山来,让他吆喝仆从、婢女满院子找衣服,没说是喜服只推说有客人丢了外衫。   他甚至在想,那人跑得匆忙也不一定换了衣服才走,如果对方是穿了新郎衣服翻墙而去,那他之前脱下来的必定还在家里,一件外衫即便不曾眼熟也能猜出对方的大致身份,再在客人名单里圈找一下,或能推测出真相。   经由七八位下人仔细寻找,终于有了收获,文渊的书童竹露得意洋洋快步跑来,捧着衣服高声道:“找着了,找着了!就在上房隔壁暖阁的一大花瓶里面塞着的。”   文渊接过来一看,是一件半旧的蟾宫折桂团花纹锦缎夹衣,薄薄的像是并不太保暖,内衬还隐隐有折痕。   “书生,而且是只有一两件见客衣裳的穷书生。”他略一琢磨就下了定语。   “这衣服,我仿佛见林楷林大哥昨儿就是这么穿的!”文衡说完之后立即摇头,难以置信道,“不可能!他还等着明年科考一举夺魁呢,怎么会失心疯跑来偷东西?缺钱问我们借就好啊!谁又差了那一星半点儿的。”   “……”文渊却是默默在想:不是盗窃是采花,曾见过林楷之妻,身段妖娆美艳无比,他更犯不着冒大风险来戏好友妻。   正想着,却见妍冰做好了朝食让雅香拎着食盒翩翩而来,他立即止住了满脑子的各种猜想,对文衡道:“先垫垫肚子,马上还得去养父家见亲,回来路上你倒可以替我去林楷处问问。”   段大将军的住处离得并不远,三人稍一拾掇便匆匆出门。   新妇见翁姑,自然是含羞带怯,见礼时差点紧张得同手同脚,再抬头时却见段将军笑容亲切的看着自己,刹那间她不禁忆起了自己初来乍到时,还是眼前这人教的自己如何正确行礼!不由心生感慨——人生在世,仿佛一切皆有定数呢。   妍冰略晃了晃神,转瞬又忽然听到阿翁在对文衡嘱咐:“……节制些,别掏空了身子。”   不由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滑倒——不过是因一夜未眠,眼部有些青黑浮肿罢了,怎么就不节制了啊?!   “行了行了,你看阿冰都饿得脚发飘了还说呢?”叶郡夫人也是捂唇打趣,又挥手让人摆饭,“赶紧用朝食吧,快让我尝尝你做的点心。”   “求阿家莫嫌弃才是。”妍冰颔首一笑,亲手摆桌盛上两笼流沙包。淡甜浓香的牛奶包子夹着鲜咸的黄灿灿蛋黄,自然吃得众人交口称赞,虽然只有一样花色,也算是翁姑按规矩用了新妇做的吃食。   饭毕,段大将军并未留他们闲谈,而是让两人回家自去“歇息”,顿时又把妍冰臊得满脸飞红霞。   马车晃晃悠悠的向家走时,文渊还借了养父的话浅笑着道:“嗯,回去就歇息,娘子,咱们再手扣手睡个回笼觉可好?”这年月,也就只能拉了手稍微占占便宜罢了。   可惜的是,就连这小小的愿望文渊都没达成。   因为不多久文衡就匆匆赶来,黑沉着脸说了一个消息:“林大哥,他方才去了!” ☆、第32章 新妇算账     当文衡去到城门边的安乐坊林楷家时,叫门无人答应,本欲问问邻居,结果左邻右舍都无人应门。   等了片刻,却见众人陪着林楷那美艳妻子从外头走回来,她哭哭啼啼的被围在中间,斜梳的堕马髻散落了大半而浑然不觉,只默默垂泪。   左右一看不见林楷,文衡满心狐疑,随即上前打听详情。   那姓凤名仙儿的林妻听他一问更是伤心,眼泪断线似的落,一双桃花眼被揉得通红,同时哽咽着回答:“夫君昨夜回来情绪不大好,快安置时他忽然就开始嚎哭,吵得左邻右舍都不安生。没多久,天光都还未大亮,他又披头散发狂奔出来,没跑多远就纵身跃入了道旁的清明渠啊!”   这一跳下去就不见人起来,邻居听见动静跟出来看,还曾帮忙打捞也并无收获,这冬日里落水太久不淹死也得冻死,可见是活不成了。   凤仙儿说完又开始哭,连连哀叹:“奴家苦命啊,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夫君你去了,奴可怎么办?”   哭着哭着她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进了屋去,拿出一件绯红公服递给文衡道:“昨儿奴吃了喜酒先一步回家,夫君回来时却没穿自己衣服,而是披着你兄长的喜服,奴追问许久他只说自己犯了大错,无颜面对亲朋,却没说个究竟。”   然后她反而眼泪汪汪的问文衡,昨夜里究竟是出了何事。   说及此处,文衡无可奈何的看向他哥,摊手无奈道:“我又不好直说什么盗贼之类的,只推说闹房有人抢了你衣服,并不知是林大哥,然后留了一点点钱就找借口回来了。你看这事儿……?”   同坐堂屋旁听的妍冰也扭头看向文渊,疑惑着问:“是他?”或者柳梓旭、林楷一起做的?   文渊果断摇头:“我的朋友我知道,林楷绝非人品低劣之人,况且他幼时曾务农,肩宽而腿略短,与花烛夜那人绝不相同。投河这种事儿……不好说。”   说完他便眉头紧拧,起身在厅中踱步,满心纠结。他其实是打算直奔林楷家看个究竟,却又觉得此时此刻方才新婚,假期本就只有三天昨夜又历经波折,实在是不好意思对妍冰开口。   可要不去,他又觉得对不住林楷,心里难安。   “投河怎么不好说?众目睽睽下去的,也不至于像当初厨娘那样被加害吧?”妍冰看着夫君这焦躁模样心里也略有些发慌,本就没睡好,又见他不停绕圈子更觉头晕。   “破晓时天光还暗,又披头散发蒙着脸,天知道跳河的究竟是谁?先作案再由替身跳河的事儿我在案卷中见过不止一次。唉,”文渊说着便是一声长叹,扭头看向妍冰,一脸严肃道,“凤氏言语间很有些不妥之处,我怀疑林兄昨夜就已经……”   他顿了顿,又忍下了最末一句话:我想亲自去盘问一番。   “是呢,丈夫跳河失踪,她哭归哭,还能条理清晰从昨夜嚎哭开始讲述,未免太镇定了,像是在说编好的套词。”妍冰跟着点头,又特善解人意的说,“要不你去看看吧?林大哥与你相知相交一场,不能让他背了恶名。何况,清明渠在辖区内,你这长安县的县丞也正该过问。”   “嗯,”文渊立即点头,为妻子能与自己心意相通而暗暗窃喜,却又迟疑道,“那你?”   “夫君问案我不便去吧,就在家理理内院的事儿,可好?”经历白云寺肢体案后,妍冰可不想再去别的案发现场受刺激。   何况,新媳妇上任最关键的就是获得主持中馈大权,昨儿又遇到荣家内院出乱子,正该理理各种事儿。   “我让管家李山把家中账册、钥匙交给你,再认认那几个下人。”文渊把家中杂事安排之后,草草用了午饭才出门。   直至妍冰送他出门时,才又有些吞吞吐吐的告知其实自己近乎茹素,不吃红肉,往后安排吃食时需注意一点。   “诶?平日里也没见你不吃啊?!”妍冰一脸诧异,从前荣家兄弟也常在李家留宿,分餐时各人一盘子餐点荤素都有,每次他都吃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粒米。   “做客时不好意思讲,其实也能吃,只是看见了有点反胃而已,”见妍冰露出一脸同情模样,他轻轻一笑,又解释道,“看不见的红肉,比如馒头、饺子里面的,那种我能接受。”   “好吧,我知道了,往后在家绝不会叫你委屈了肚子。快去快回吧,别啰嗦了。”妍冰自信满满的笑着伸手拍了拍文渊肩膀,劝他赶紧出门。   青梅竹马就是这点好,像家人一样完全没隔阂,哪怕新婚也无须羞赧着不敢多说,不敢多做。   “好的,我这就去,你午后躺一会儿补补瞌睡吧。管家的事儿不用着急,日子还长着呢。”文渊看着妍冰略有些发青的下眼眶有些心疼,不想她太过操劳。   妍冰却摇摇头叹道:“你不在我怎么睡得着呢?”整个后院就她和俩丫鬟,完全没安全感啊,万一有歹人翻墙进来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文渊却以为她指得是很希望丈夫陪伴左右,舍不得他走,心里就跟吃了蜜糖似的甜滋滋直乐,嘴里却淡淡道:“好吧好吧,随你。”说完就出门去了。   待文渊一离开,文衡也自去书房念书之后,她就让雅香去唤了荣家诸位下人,在堂屋外的台阶下站成一排,给赏钱顺便训话。   待人凑齐了一看,妍冰立马呆了:荣家签了卖身契的下仆居然只有四人!即李山一家子,由段大将军赠与。   丈夫做管事,妻子打扫、浆洗,一双儿子跟着文渊、文衡做书童,同时也帮忙做些杂事。   因文渊通常是在衙门用午饭,文衡又在国子监住校,所以平日都只由李山家的做点便餐,直至成亲时事儿多,才新雇用了一位厨娘。   之前家中并无婢女,如今多了雅香、暖香才算是填上了做细活儿的。除此之外,暖香的双亲与兄长一家四口做了妍冰的陪嫁,正好年老的守门,年轻的做车夫,中年妇人去厨下帮忙。   “……大家认认真真做事,夫君将来必不会亏待你们。”妍冰瞧着那看起来老实朴素的两家子,加上没多大关系的厨娘,也没旁的话想说。   简简单单交代两句每人给了一吊钱后就挥挥手让众人散了。   之后妍冰就开始与李山对账交接,着手管理家务。   看过库房等处后,她在堂屋铺开了帐册,极迅速的把文渊薪酬与段将军赠与的田庄出产做了收入一栏,衣物、饰品、交际应酬、家用做支出一栏,用算盘扒拉一算,完全是入不敷出啊!   她揉了眼又检查一遍,确实是收支不平衡,而且差得很远!   庄子上佃户自负盈亏这头姑且不论。   他俩一套衣服加配饰,一套少说也得一两贯钱,还要养五个下人,靠文渊那一月一贯钱的俸禄只够全家喝粥穿粗布。   她不由头疼得揉了揉太阳穴,直截了当问李山:“这钱,不够啊,他两兄弟从前怎么过活的?”   “段郎主处每月还另拨了月例,各一贯钱。”李山指着账册中一项收入客客气气的回答。   一贯钱作零花,自个儿在家好吃好喝也够用,可若涉及人情往来显然不行。   正当妍冰疑惑时,李山继续给她答疑解惑道:“两位郎君虽然是别府另居,可并不算分家,衣衫鞋袜都是段家一年四季按例所做,人情交际送礼、还礼也是叶夫人一手操办。”   听罢妍冰呆了一瞬,她原以为自己过来就是正经主母管家婆,原来并不是吗?   什么都叶夫人做了还要自己做什么?摆设?不,不可能。   妍冰忆起求亲时文渊说过的话,他是打定主意想做清官的,甚至说了他将来应当会很穷。段大将军则习惯奢靡生活,无肉不欢,两人在基本观念上便不合。   虽然段家是因叶郡夫人娘家的生意贴补才日子滋润,想必也未曾有过收受贿赂之事,但……文渊应当不会乐意一直对方接受资助、帮补。   哎,所以说一切问题都是钱闹的。   妍冰草草翻了帐册一下午时光就对付了过去,临近黄昏时她觉得自己脑子越来越钝,很想眯眼歇一会儿,却又左等右等等不来文渊回家用晚饭。   至天擦黑时,跟着文渊出门的书童竹露独自一人匆匆跑了回来,入堂屋拜了妍冰后就急匆匆道:“郎君暂时回不来啦。”   “怎的,出什么变故了?他有地方用饭吗?”妍冰赶紧出言追问。   “林大郎的尸|首找着了,就在清明渠打捞上来的。但郎君说他不是淹死,因腹中无水,口中无淤泥河沙,应当是谋杀抛尸,正叫了仵作去验。”竹露比比划划的讲着,听得妍冰揪心不已。   她先是为林楷惋惜,而后又心疼自己丈夫空腹奔波劳累,索性排了人给文渊送干粮与热汤去。   热腾腾晚餐送到之后,文渊却没胃口吃,因为林楷身上并无伤痕,完全无法辨别他究竟是如何送命的。   凤仙儿连呼冤枉,拒不承认害人,坚持认为林楷就是投河而亡,案子一时陷入迷雾之中。 ☆、第33章 妻的秘密     因没找到林楷之死缘由,文渊明知凤仙儿处处有破绽,看着她假惺惺哭得妖娆,却奈何不了她,只能被迫同意其归家。   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只有扣下挚友尸首弄去县衙,防歹徒毁尸灭迹,同时对凤仙儿推说:“天色已暗看不清,待明日正午再验。”   “如此也好,”凤仙儿叹息着点了头,临走时却没忘抹干净眼泪,一步三回头的叮嘱文渊,“奴想让夫君早日入土为安呢,荣郎君明日可切记一定要归还。”   “自然!”文渊板着脸,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这两个字,心里恨不得当场将这恶妇千刀万剐。   恰好这时柳梓旭听闻林楷出事匆匆赶到河边,见了好友铁青面色,*孤苦无依的躺在岸上,不由悲从中来扑上去就呜呜直哭。   “你快到棺材铺去一趟,不拘价格捡上好棺木送一副来!”柳梓旭伏地哭了两声又突然抬头,对自己童仆招手,命他去西市购置棺木,欲为林楷收敛。   前脚正准备走的凤仙儿听了这话,忙又倒转回来,小碎步摇曳着走到柳梓旭跟前,屈膝行了万福礼娇声道:“多谢柳郎君仗义相助,奴家感激不尽。”   姣好容貌,窈窕身段配着楚楚动人的神态,我见犹怜,叫柳梓旭不由倒退一步,慌忙摆手道:“林家嫂嫂不用客气,应当的,应当的!”同窗一场,怎可能眼见他光|身而去不伸出援手?   文渊见状则站在一旁略有些发窘,他来得比柳梓旭早许多,却满脑子破案压根儿没想到棺木的事儿,待听他提到西市棺材铺,正想开口说自己也凑一份子,手往干瘪荷包一拍才想起自己有心无力,没钱!   结婚时尽管聘礼、席面都由养父置办,但他自己也折腾着装饰了屋子,购买了一些小玩意儿,几乎把积蓄花得精光,且剩余的钱都留给妍冰做了家用。   此时此刻文渊只盼着小妻子能干些,把婚礼时收的礼金、礼物整理出来,能囫囵将日子过下去,二十出头的年纪还已经成家立业,若要再去寻养父讨钱,文渊真是张不开那嘴。   虽说段大将军待他们两兄弟是真的好,物质上从不克扣,甚至可以说是相当豪气,可再怎么好,平日相处也都是如隔房长辈亲近,并非能像亲爹娘似的时时撒娇、处处依赖。将来的日子,还是得靠自己好好努力。   文渊心头思绪万千,想了家事又开始琢磨林楷的案子,约莫半个时辰,才送走柳梓旭带了林楷遗体会县衙安置妥当。   当他正欲返家时,县尉郭汝罡忽然拖着县令陆树俭从后衙急奔而来,遥遥挥手高喊文渊的表字道:“润泽、润泽!且留步!”   “汝罡兄,这是有何要事?”文渊回头一望,如此询问。正值壮年的郭汝罡能拉了陆树俭这位年过半百枯瘦病弱的老者跑得气喘吁吁,肯定是有急事。   “润泽老弟,你正值新婚为何来了县衙?”郭汝罡颠着一身肥肉跑上前来却答非所问,捋着自己小胡子一面大喘气一面笑道,“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哪能有什么要事?即便有,倒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安安生生回家陪陪弟妹?”   这言下之意便是想要自己放弃插手林楷一事?文渊看向相貌堂堂却满腹稻草的郭汝罡,义正言辞道:“当官须得为民做主,才能为君分忧求得朗朗乾坤。”   “你——!”被讽不为民做主,不能为君分忧的郭汝罡顿时被噎了个够呛。   其实,文渊原本就与郭汝罡有过节,只是这草包自己不知道罢了。数年前,他原本是长安县令,任期最后一年即将高升时,因妍冰祖父的死判错了案,误抓潘姨娘放过“真凶”舒兴盛遭到上峰呵斥问责,若非家中略有背景,差点被撸成白丁。   当初是年仅十六岁的文渊命人在公堂喧哗才能拨乱反正,如今五六年过去,见到郭汝罡职位倒退脑子却没一点长进,他不禁暗讽而笑。   郭汝罡虽不知前情,但见到文渊依旧浑身不自在,被他一讽刺更是怒火腾升。   他前些年被发配边疆做县丞,日子真是苦不堪言,好不容易又熬回京城做了长安县尉,原本以为熟门熟路的可顺利蹲三年当个跳板,谁知又遇到舒侯女婿成了自己同僚,不仅官职比自己高半阶,还插手县尉的分内事,瞎跑出去揽案子,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他思及此处更是气不顺,随即便扬了扬手中纸张道:“这是刑名书吏方才填的尸格,姓林名楷这男子分明无外伤,他无父无母,其妻苦主都没上告,就说是溺毙又能如何?”   “是无外伤,但也没有溺毙所应该具有的一切迹象,至于其妻……”文渊浅浅冷笑道,“究竟是不是苦主还未可知。”   “你这人怎么油盐不进?杀人案三十天内必须抓住凶手,否则咱们长安县一干人等都要被问责!”郭汝罡呕得直跺脚,一双铜铃眼越瞪越大,真是恨不得伸出肥爪子揪了文渊衣领摇晃。   忍了又忍他才放下手,鞠了一揖苦笑着道:“眼瞅着就临近年末考核,荣老弟,高抬贵手可好?”   看着郭汝罡急出一身汗的样子,文渊毫不动容,只缓缓摇头遥指停灵处冷声道:“我们抬手之后谁又能为他伸冤?”   “可你凭什么一口咬定他就是被害而亡?不能是酒喝多了跳河之前已然醉死?”郭汝罡眉头紧皱又看向之前已经被他说动打算含糊结案的县令,央求道,“您是何意?也说说看吧。”   陆树俭本就是个好好先生,因做事四平八稳从不得罪人,才捡漏似的得了长安县令这一职位,见两人说得渐渐火气上升,赶紧一手抓了一人手腕劝道:“都是同僚,切莫动怒,和气生财啊!依老朽看,这事儿能过去就过去吧。”   “荣某不求财,但求心安而已。”文渊听罢一把甩开了陆树俭瘦如枯枝的手,颇有些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意味。   “哎,润泽你误会啦,老朽不是此意!林大郎的案子确实不好办,你稍微退让一步,暂不立案暗查可好?”陆县令连忙摇头,否认求财一说,这话传出去可不好听。   “既然你们都认为林楷一事有争议,那暂且搁置不提也罢。”文渊索性当真于此时退后了一步——今日暂且不提,明日他就不信自己找不出证据来。   说完他就见着郭汝罡露出了得意之笑,心里越发不舒坦,在稍作斟酌之后,他张开便又给了对方一记重锤:“某打算立即写状子为自己报官。昨夜新婚,有人围殴某抢了喜服闯入新房刺伤一名婢女,并强盗走内造牡丹攒珠金钗一支,约莫值五十贯钱,次日在林楷家找到喜服然而金钗不见踪影——报强盗案,以盗窃行凶拒捕论罪,与林楷‘溺毙’一事合并查验罢。”   要查林楷的案子,必定会牵扯出自己新婚夜的事儿,倒不如先坦白说了,省得被草包县尉借故拖拖拉拉不干实事。   文渊话音未落就瞧见郭汝罡双眼瞪如牛铃,露出了难以置信甚至痛心疾首的表情。   强盗案与凶杀案性质相仿,也必须在三十天内结案,且金额巨大又伤了人首犯足以判绞刑,内造的首饰若硬要攀扯都能说成是御赐之物,那更是了不得!万一破不了案,绝对的长安县官吏从上到下都落不了好。   而荣文渊偏偏因案件的苦主回避原则,可以袖手旁观不参与调查追凶。   如此一想,连好好先生陆树俭都恨不得跳脚咬他两口,却又畏惧其养父段大将军权势,不敢发怒直言,只哀声叹气着问:“当真有必要如此?”   “某与林楷同窗足足五年,怎能眼见他冤死而不闻不问?陆县令且放心,此事某自会亲自追查,绝不让您难做。”文渊答了之后,随即侧身向躲在不远处廊柱后的一黑面男子招手,“张三郎,随某回家一趟吧,有劳了。”   说完就带了人回家,再不搭理那两位气得不行又拿他无可奈何的同僚。   这张三是长安县衙内的刑名书吏,他方才见三名顶头上司争执畏畏缩缩站在不远处不敢靠近,又因他们堵了门他没法回家只能一直熬着,恰好被抓个正着。   文渊带张三回去记录了暖香伤情以及新房被毁的凌乱样,又请他一同用了丰盛晚餐,这才得闲与妍冰一同在东厢房安置歇息。   两人换了寝衣,在燃上暖烘烘熏笼的内室榻上牵手而躺,轻言细语做临睡前的亲昵交谈。   文渊不想让衙门的事儿扰得妍冰心烦,只问了问她李山伺候得是否妥当,有没有整理到新婚贺礼。   “该给我的东西李山都给了,但要算清你家底,整理好新婚贺礼,只一下午的功夫可远远不够。”妍冰笑着摇摇头。   随后又提议将贺礼中的部分书画珍玩拿到相熟的铺子去置换旁的类似物品,这样自己家在赠礼时就不用破费去另行购买。   文渊连连应允并大肆赞扬,浅笑道:“这主意不错,等你整理好之后给我看,有些特殊物品或重要的宾客我给你圈出来,不用处理。”   他本以为话题到此结束,两人可就此闭眼歇息,谁知,妍冰又却主动问道:“林大哥的事儿有眉目了吗?”   “没,最终依旧没找着任何痕迹。”文渊轻轻一叹,语气中透着无限惋惜。   原本正该是小夫妻休息时,她却为这消息来了精神,忽然掀了被褥从榻上一蹦而起,看向半躺的丈夫认真道:“我倒有个主意,但不知可否行得通。”   “你说说看。”文渊闻言也忽然清醒了许多,索性顺势起了身,一脸关切模样等着听妍冰的下文。   只见她披了夹棉外衫,跑至窗边、案几前,从妆奁匣子里取出那支牡丹攒珠金钗——与被歹徒抢走的那支同属一对儿的,一脸认真比划着钗柄长度,又抬头问文渊:“这是有四寸吧?”   “嗯,是四寸,怎么了?”文渊被她问得迷迷糊糊,完全不知妻子究竟是为何扯上这话题。   “我从前看过一笔记小说,书中说有女人用六寸长的帽针杀人,没有伤口只些许血迹,”妍冰说着还在文渊脑袋上比划了一番,“就这样,长长的针从耳朵里捅入脑部搅动。这钗子长四寸许,可行吗?”   “可行!”文渊眼中划过一丝厉色,暗暗打算明日一早便去查验。他并未在意妻子比比划划的举动,只奇怪道,“帽针?”   被文渊以疑惑的目光一打量,妍冰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帽针,这是欧洲古代的东西啊!文渊自然是不知道的。   她赶紧讪讪一笑,欲盖弥彰解释道:“哦,说是海外女人喜欢戴花哨的帽子,别帽用的首饰,模样和咱们这儿的金钗相仿。”   海外?文渊心中疑惑更浓,他俩打小一同念书,自己过目不忘看的书理应更多,他怎么没见过什么讲海外女子的杂谈?   妍冰见他满脸疑惑一时情急想不出别的说辞,索性又钻回被褥中,拉了他的手撒娇道:“别管我看的什么书啦,只说这主意可好?”   “很好!提点了我许多明日验查时需注意的细节。”文渊不假思索的回答——耳朵、喉管、下处都需要再次仔细检验。   妍冰只当夫君已经被她顺利岔开话题,顿时舒了一口气。她却不知,文渊在回答的同时已经借由握手悄悄探了探脉搏。   奔腾而跳跃的脉搏触感,已经明确告诉他——自己妻子有个很不一般的,小秘密。 ☆、第34章 谁是奸夫     文渊心道她往后总还会露出别的端倪,暂且将心中疑惑按下不提,只催促妻子早些安歇,忙了两日头天还基本没合眼,正该好好休息。   如此一夜无梦,翌日大清早还未等妍冰醒来,他就摸黑自己先穿戴规整,欲悄悄出门。   妍冰听见那窸窸窣窣的动静迷迷蒙蒙睁开了眼,正好瞧见他转身即将立刻的背影,忽然惊了一下。   她微抬白嫩藕臂,捋了捋乌黑额发,半眯着朦胧杏眼软糯声儿启唇详询:“咦?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闻言立即止了步,倒转回来握了妻子的手解释道:“我昨日答应了林楷之妻午后还她遗体,打算现在赶去衙门验验,若真如你所料,当即就可发差票命衙役抓捕那凤仙儿归案审讯,省得夜长梦多。”   他这一番话让妍冰听得瞠目结舌,顾不得锦被半掩,撑起手肘便昂了纤细颈项诺诺道:“可,可我今日需由你陪着三朝回门啊!”   嫁了一心奉公的丈夫略心塞怎么破?并非让他忽略含冤的林楷,而是,自己回门也算重要大事不能错开日子的。   哪怕屋内没点灯烛文渊也像是知道她心里所想似的,赶忙伸手将她压回去,解释道:“当心着凉!你莫急,我去去就回,查明真相就可交由旁人处理——捉拿嫌犯归县尉管,我无须在场。”   “好,那我等你,可别太晚。”妍冰见状也不好强留他,只得允了。心想,兴益多半大清早就在家等着一道去外祖家,一准得着急,还得先让人过去知会一声。   “嗯,一定赶早回来,”文渊点了头,又忽然伸手在她微微嘟起的脸颊上一戳,临走还笑着提醒道,“别忘了在库房捡些好东西做回门礼——管家娘子莫吝啬啊。”   “哼,”妍冰扭头躲了躲,脸颊却依旧被他重重搓了一把还偷香,不由冲他快步离开的背影恨恨道,“欺负人,都给你搬空!”   “搬吧,搬吧,原本也没多少。”文渊冲身后挥挥手,毫不在意,颇有千金散去还复来的架势。   待踏出房门,他脸上却再没了玩笑意味,将墨色夹棉大氅一披便匆匆赶去县衙,唤了仵作,开棺验尸。   林楷耳孔果然已穿,略作摇晃之后侧脸便有浓稠液体渗出,必定是谋杀无疑,见状,文渊取湿布擦了擦手,看向昨夜轮值还没来得及归家的郭汝罡。   “如此,应当可发差票传唤林凤氏了?”文渊不容反驳的冷声询问。   郭汝罡长叹一声,无可奈何道:“当真是被谋害,那自然必须严惩凶手。”说完他又略作停顿,死要面子的辩驳了一句:“但润泽老弟你也不可直接将林凤氏视作凶手,万一案件与她无关岂不是冤枉了好人?”   能与她无关?凤仙儿不是首犯也是帮凶!文渊心头冷笑,却只淡淡道:“郭兄所言甚是,某还需带拙荆返家回门,余下问询凤氏查案诸事,便全权托付于郭兄吧,告辞。”   言下之意:你行你上,请。   “……”我随口说说而已啊!郭汝罡瞧着文渊渐行渐远,不由瞪着铜铃眼再次长叹出声,为自己悲催的命运哀叹。   京县县尉足有三人,郭汝罡来得最晚,被迫管了无人想做的兵、法两曹,掌刑法、盗贼、军防等政务,然而,问案、缉凶之事他实在是不擅长!   文渊却顾不上郭汝罡如何纠结,匆匆赶回家沐浴更衣用了朝食,再换上喜气洋洋的猩红斗篷,带上半车厚礼陪妍冰回门。   入了舒府,只见兴益已等在堂屋台阶下,见了妹妹、妹婿他立即热情洋溢的迎上前来,因步履急促而衣袍翻飞,衬得衣角红梅花瓣像是正随风飘落似的。   “哟,这衣服可绣得真精妙,谁如此手巧?”妍冰之前在家时可没见过他穿这红梅袍子,一时间觉得很是好奇。   兴益却根本不接妹妹话茬,只问了她好不好,又随口埋怨道:“怎么来这么迟?外祖、舅舅他们还等着呢!”   说完他就匆匆亲手接过妍冰夫妻所赠的一对官窑冰裂纹宽口插瓶,全了礼数,又催促妹妹去为父母上香。   “哎,这真是说来话长。”妍冰只蹙眉一叹,并未当场絮叨耽搁时辰。直到祭奠父母告知婚事之后,坐上了去往外祖家的马车,她才将新婚夜之事向胞兄如实相告。   顿时惊得兴益当场目瞪口呆,半晌之后他才找回声儿,叹道:“你无事就好。哎,可恨那歹徒真是目无法纪、胆大包天!我相信林楷大哥绝对是被栽赃嫁祸的,太可惜了,本还想等着看他明年春天金榜题名……”   “谁说不是呢,”妍冰说着又看向端坐对面的自己夫君,叮嘱道,“一定要为他伸冤哦!”   “分内事。”文渊随即点头,虽不曾说“必定破案”这类打包票的话,眼神却是坚毅而牟定。   三人说着话,很快便到了外祖李府,夫妇俩赶忙去正堂拜见诸位对妍冰有教养之恩的至亲长辈。   当众人相见、赠礼完毕完毕,坐下闲谈时,妍冰眼角余光无意识的瞟过斜对面表妹李漫漫的裙摆。   这一看便吓了一跳,她忽然发现表妹水蓝裙面上绣的几朵嫩黄腊梅竟与兴益衣袍上的红梅极为神似!   当妍冰开了小差正琢磨兴益衣裳来历时,大舅妈却正想与她说话,连唤了几声:“阿冰?阿冰!”   文渊无可奈何偷偷往妻子脚上一踢,这才使其回神抬眼疑惑着看向他:“诶?”   “舅母问你这两日过得可还舒坦,夜里有没有择床。”文渊无奈帮补了两句。   妍冰很是尴尬的红了脸认认真真解释道:“挺好的,确实是稍微有点不习惯,这两日睡得少。舅母,真是对不住方才我晃神了。”   “无妨,无妨,我懂得的。”大舅妈掩唇笑得暧昧。   她哪知妍冰是因为半夜被贼吓了才睡不着,还当是小夫妻新婚燕尔,难舍难分大战三百回合,这才没休息好。   这话一出口顿时把妍冰尴尬得心慌,连连喝茶掩饰。   舅母与外祖母却不知她早与文渊商量好了暂不圆房,见家中男子与新姑爷谈性正浓,索性单独拉了妍冰去内室,细细询问两人相处详情。   “他挺好的,个高而力气很足;我俩还算是投契;嗯,毕竟是读书人,斯斯文文……”妍冰简直窘迫难抑欲哭无泪,索性含含糊糊瞎掰一气。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稍有些老眼昏花的外祖母侧耳听得满意,连连点头。   舅母却瞧着妍冰仿佛眉头未散,走路仪态也与做姑娘时区别不大,很有些疑惑。正当她打算进一步直截了当询问时,家中忽然来了访客,一打岔便将此事揭了过去。   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是定越郡王妃卢十九娘,说是礼佛路过此地,因口渴寻姑母讨杯茶喝。   这理由一听就是瞎扯,哪位贵妇人出门不让婢女带上些许吃喝之物的?然而卢氏无法拒绝十九娘的请求,正好让妍冰解脱,同时她也只能不情不愿的跟着去花厅陪客。   那日在画舫妍冰被郑恭旭以言语戏弄,十九娘并未开口制止,只在事后亲笔写了致歉信,推说自己一直没能诞下嫡子嫡女,在郡王府日子难熬,缺乏话语权。   这事儿妍冰直到现在还耿耿于怀——已经都被登徒子戏耍并惦记上了,道歉还有用?堂堂郡王妃不至于对小叔子一句话都说不得吧?   她一面气鼓鼓的想着,一面跟在外祖母与舅母身后去了花厅,刚一进门,时隔几个月再次见到卢十九娘妍冰又吓了一大跳。   她简直瘦得快脱了形!脸上颧骨都略略凸了出来,眼睛更是大得能唬人,一双剔透翠玉镯戴在手腕上晃晃悠悠的,像是大了一圈儿。   “阿冰妹妹,新婚大喜!”穿着素雅花间裙的卢十九娘随即抬眼看过来,几人连忙相互见礼。   稍后卢十九娘就自嘲似的解释道:“我这人于子嗣上不太顺,前阵子就没来为你添妆,请别介意。”   听她说了这话,妍冰才依稀记起她听表姐李琬说的,十九娘三个月前不幸流了一个成型的男胎……她今日说不定是刚去寺庙为那孩子做了超度法事。   思及此处妍冰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缓和的语气回答道:“不碍事,多谢十九姐姐惦记。”   “你不怪我就好,”卢十九娘浅浅一笑,略作寒暄后她竟又把话题拉回到了自己小叔子身上,再次向妍冰致歉。   一听那郑恭旭的名字,妍冰就不由想到李氏,想到新婚夜那个“阿旭”,顿时再次火起,连面对郡王妃都忍不住板了脸。   十九娘却像是并未察觉似的,絮絮叨叨继续诉苦道:“那阿旭真是极为贪花迷色,屡教不改,还说不得打不得。前几日他叫嚣着要搅和你婚事,我家夫君被逼无奈关了他去祠堂反省,谁知他竟半夜三更翻墙跑了!这一走就是一夜未归,待天明回家时身上竟还带了伤,这真是……哎……”   妍冰一开始听得很不耐烦,直至后面半截话她才隐约察觉到卢十九娘是有意为之,仿佛是在提点自己。   等卢十九娘告辞之后,众人又回了正屋相聚一堂,妍冰赶紧抽空向丈夫转述了定越郡王妃那段话。   文渊略一琢磨便沉声道:“她大约是听说了我已因强盗案报官,是想让我们把郑恭旭作为关键的询问或怀疑对象。”   “可以吗?”妍冰总觉得郑恭旭嫌疑蛮大,就算十九娘不说她也认为这人应当查查看。   “得看凤仙儿怎么说,或许能行。”文渊这时还抱有美好的期待,以为喜欢刑讯逼供的郭县尉说不定已经撬开凤氏的嘴,问出了事情的真相。   遗憾的是,黄昏时他抽空在回了县衙一趟想看看案子近况,却赫然发现挚友柳梓旭竟然正被衙役押了进门!   见到文渊一脸诧异的看过来,差点急哭的柳梓旭连忙挣扎着高呼起来:“渊郎快快救我!我与林家嫂嫂清清白白,哪来的尖情?我怎可能去暗害林楷?!” ☆、第35章 牡丹金钗     因那凤仙儿一口咬定了是柳梓旭与自己有私情合伙作案,时任秘书省教书郎的柳梓旭被人当场带走问案,柳国公府立刻得了消息,老国公亲自赶来长安县衙守着等陆县令判案。   柳国公本就是因军功获封,虽已是古稀之年却依旧老当益壮,只见他披着油光水滑的黑貂毛斗篷,叉了腰大嗓门吼声如雷道:“赶紧判案,决不能让我乖孙被冤入牢,一夜都不行!”   “是是是,好好好。”陆县令在柳国公跟前完全没法挺直腰,大冬天的抹了抹额头冷汗,无奈只能放弃回家休息,在日落之际的晚衙时喝令升堂。   随即惊堂木一拍,衙役分列两边,击杖高呼“威武”,文渊作为原告立在堂下左侧,凤仙儿跪右侧,铁青脸的柳梓旭本应站她旁边,实在是心里膈应索性立在了正中间,靠好友近些方能顺顺气。   “咳咳,唔,凤氏,”陆县令指着凤仙儿吩咐道,“详细说说你俩作案经过。”   还没等她开口,端坐一旁的柳国公立刻就横眉倒竖怒道:“什么你俩!你究竟会不会说话?!凤氏,将你作案经过与冤枉我乖孙的事从实招来!”   “柳国公,请勿咆哮公堂。”陆县令被吼得没了脾气,只放软语气如此相劝,然后示意凤仙儿陈述犯案经过。   她瞧着柳国公凶巴巴的样子脖子略略一缩,万分后悔选了柳梓旭做攀扯对象,从前她只知道这叫柳梓旭的是夫君同窗,草草两三面觉得他行事内敛朴素,交谈时还有些男孩的羞涩感,原以为是个老实平民,谁曾想竟然是国公家的郎君!   然而此时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再次重复口供瞎掰道:“那夜奴与夫君同去荣宅吃喜酒,奴因不胜酒力先行一步,夫君说是要等着听房不会回来,于是奴悄悄唤了旭郎来家嬉戏,谁料夫君在子时又忽然返家正好撞个正着。”   “你——”柳梓旭听凤仙儿这么一说立即想要跳脚反驳,那夜他是和林楷同桌喝酒直至自己醉倒,哪有功夫去找这刁妇“嬉戏”?!还当众喊“旭郎”,脸皮实在是厚不可言!   “嘘。”文渊却立即使了眼色让他闭嘴,听凤仙儿继续往下陈述。   “夫君大怒想要教训我俩,却因醉酒手脚无力,在争执中我与旭郎失手用碧玉簪插入了他耳孔……我俩惊恐交加不知所措,商量良久便演了戏假作夫君在家哭闹,而后于寅时悄悄出门将他抛入清明渠,”凤仙儿说道此处略顿了顿,而后才有继续说道,“旭郎说他要返回荣家佯装与此事无关,于是我俩便分道而行,次日一早他又来假装夫君跳河。”   “郭县尉,她此次供词可与之前相同?”陆县令扭头看向自己坐于自己下手的郭汝罡,见他点头之后又问:“喜服是你情郎何时交与的?他自己身上穿的什么?你夫君衣衫何时脱去?你可曾见过一支牡丹金钗?”   “抛下河时旭郎就去了夫君衣衫自己穿上,卯时再次来时他穿的喜服,然后脱了给我换上夫君的外衫佯装跳河,”凤仙儿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回答了这一串话,而后却又面露犹豫之色,摇头道,“没见过金钗。”   听她说完陆县令又追问了各处细节,随后让柳梓旭自辩。   文渊却忽然插了话,希望以宴客主人立场先替柳郎君说两句。他是实在不敢等柳梓旭自己开口辩驳,因为此人实在是啰嗦,很可能耽误了功夫还说不到重点。   方才出门时文渊只对妍冰说去衙门看看就回,让她为自己留饭,谁知竟会当场升堂问案。   他唯恐妻子为了等门饿着自己,恨不得赶紧驳了凤仙儿,将柳梓旭清清白白捞出来好各回各家。   得了陆县令允许后,文渊随即便以蔑视的目光看向凤仙儿,大喝一声道:“大胆刁妇!竟敢在公堂之中信口开河。”   凤氏被文渊那怒目圆睁气势汹汹的模样吓得一哆嗦,又听他追问:“柳郎君当夜酒醉困乏,寅时三刻还在我家宴客处酣睡,有多人为证。后又去客房补眠,直至卯时用了朝食才直接去秘书省当差。他何时能与你一同作案?”   听罢凤仙儿呆了一瞬,而后赶紧改口道:“奴记错了,不是寅时,是,是丑时!对是丑时,他先杀了夫君又回你家去装睡。”   “丑时宵禁坊市闭门,且有兵士巡夜,”文渊先是看着她冷哼,随后又威逼利诱道,“刁妇,你死到临头还不肯从实招来?供出首犯才能获减刑,若坐实谋害亲夫之罪,足以判你斩立决!”   闻言凤仙儿面上立即露出惊恐之色,泪珠断线似的落,然而她沉吟片刻后依旧伸手指了柳梓旭道:“就是他,奴家只是记不清时辰罢了,总之情郎就是他。”   看着死不悔改的凤仙儿,文渊耐性尽失,遂抬头看向堂上端坐如摆设的陆县令,客客气气建议道:“陆明府,不如,上拶指吧。”   拶指?岂不是要用刑?!凤仙儿惊恐万状的眼见到县令点头,随后便是五大三粗的衙役拎了一排串在绳上的小木棍缓缓向她走来。   她顿时吓得花容失色,连连膝行后退,然后捧了小腹道:“奴家已怀有身孕,你们不能用刑!”   “……”众人听罢顿时无言,按律有孕在身确实不能用刑,打不得骂不听,岂不是只能任由她胡说八道?   文渊经由舒家岳父喜当爹一事洗礼,在听凤仙儿说出此话后第一反应竟是:这腹中孩子究竟属于林楷还是她情郎。   想到此处他又得了提点,思绪豁然开朗,再次看向凤仙儿越俎代庖询问道:“你既然说与柳梓旭有私情,那他身上何处有痣、何处有胎记、何处有疤痕?”   “这,这黑灯瞎火的哪儿看得见?奴家不知。”凤仙儿连忙摇头吞吞吐吐做了解释。   “那我且再问你一句话,”文渊随即冷哼一声,指着柳梓旭道,“他既是你情郎,那么,那处究竟是长是短、是粗是细,这你总该知道吧?”   无需点灯就能估摸出来,看你还能怎么狡辩!   凤仙儿当场被问傻,想要根据柳梓旭体型猜测着回答,又怕这是文渊故意设的陷阱,于是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哈哈哈,”柳国公听罢不由哈哈大笑,起身就走到柳梓旭面前,对陆县令道:“如此一来我孙儿可以当庭释放回家了罢?”   “自然,自然!”陆县令此时此刻终于看出凤仙儿只是在随口污蔑,想要随意找个认识的人顶罪而已。   幸好初审时就被揪出纰漏,可释放被冤枉的柳梓旭,足以降低他弄错真凶后面被问责的风险,也避免了正面去硬抗柳国公的怒火。   在陆县令宣布因证据不足需择日再审之后,文渊终于得闲急匆匆赶回家陪妍冰用晚餐。   “怎么去了如此之久?又遇到什么事儿了?”妍冰笑吟吟给夫君夹了一筷子菜,又很是好奇的问他衙门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文渊把柳梓旭被冤枉以及凤仙儿有孕的事儿一说,妍冰也忍不住想到了喜当爹这问题。   “若没这些破事儿,这孩子就是林楷的遗腹子,咱们都得伸出援手帮忙养育他成人成才,可如今……”妍冰眉头紧锁眉头无奈叹息,“如今怎么办?天知道这孩子究竟是谁的。”   “这算是下一步的事儿,大不了生出来看究竟像谁。可这案子没法拖太久,我觉得关键还得落在牡丹金钗上,可惜这物证太难寻找。”文渊也是蹙眉长叹。   方才在堂上人多口杂,他怕真凶得到消息毁灭物证,所以瞒下了一事并未找凤仙儿对峙。   即林楷耳道中左右都有擦痕,且成对称分布,耳孔破损处也肯定比细细一根碧玉簪弄出来的更宽大。   可见凶器不应当是单股的簪子,而是双股的钗子,绝不是凤仙儿所说的碧玉簪。   “我猜,林楷回家之后撞破凤仙儿与郑恭旭偷欢时,被两人弄倒后暂时并未丧命。”文渊沉吟片刻,而后看向妍冰发髻的另一只牡丹金钗,轻轻摘下于手心把玩。   “快说啊,别吊我胃口。”妍冰白了他一眼,连连催促。   “我说了你可别犯恶心,”文渊无可奈何摇了摇头,解释道,“那夜应当是郑恭旭拿走牡丹钗返回林家,因没能偷香又被我踢伤,愤懑之中一怒之下才杀人泄火……你那牡丹钗才应当是真正的凶器,若能找出来以此撬开凤仙儿的嘴,这才能顺利破案严惩真凶。”   听罢妍冰果真又内疚遗憾又恶心得不行,万幸已经吃好了晚餐,不然一准败坏胃口。   虽然之前是她自己猜测凶器是钗子,可当真被证实后心里却隔应得很。她扭头赶紧让文渊帮自己把金钗拿绒布裹了藏箱底去,眼不见心不烦,真是碰都不想再碰。   随后才又自言自语似的问道:“那究竟该怎么去找,总不能雇人去定越郡王府盗窃吧?”   “不如,试试从郡王妃处着手?”文渊如此提议。   他觉着此人既然今日硬生生找借口去了李家提点他俩,不论有何内在目的,总归面上是为妍冰好,做出了真诚致歉的表态,那么寻她帮忙或许不失为一个办法。   “十九娘吗?”妍冰听夫君这么一说也有些动心,只是不知卢十九娘会不会乐意帮忙,毕竟是要亲手送自己小叔去以命抵命。 ☆、第36章 污蔑翻供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当妍冰琢磨着欲联系卢十九娘打听金钗之事时,她忽然收到了表姐李琬的邀请帖子,约她五日后去京郊别院赏红梅。   妍冰从前在闺中时因接连守孝很少出门交际,因而没交到什么密友,每次赏花观景常跟在表姐身边蹭她的交际圈,卢十九娘与李琬最是要好,若无意外赏梅时必定有她。   不过,为保险起见妍冰还是去了西厢小书房唤来雅香道:“帮我研墨。”   说罢她便取出从前自制的桃花笺,给李琬写了愿意赴约的回复信,同时又旁敲侧击问其余客人自己是否认识,若都是熟悉之人,她想亲手做些糕点带去。   隔日李琬就命人送了回信来,妍冰拆信时恰好遇到文渊在正午会食之后回家午休,草草一浏览便抬头对他道:“嗯,成了!表姐说都是我从前在闺中认识的姐姐,她提了几个人名儿,包括有定越郡王妃。”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那你问问金钗我继续去查那清早佯装林楷的跳河之人,如此寒冬绝不可能是娇生惯养的郑恭旭亲身上阵。”文渊说罢又笑着问妻子为何琬表姐会忽然给她下帖。   “不知道呀,她们几个手帕交的小聚会已经有好几次都不曾邀请我。”妍冰摇头满脸疑惑。之前无意中得知李琬撇开自己与人玩乐,她还曾有些失落呢。   “会不会是因我已经与你成亲,她觉着你终于能参与妇人之间的交谈,这才兴冲冲叫你一起出门?”文渊如此猜测着,又笑道,“我养母昨日着人来要了你衣裳尺寸,不就说的是要给你做几身更适合妇人穿的衫裙吗?”   “我有呢,当初守孝时闲着做了不少,”妍冰说罢也知道自己是反对无效,东西肯定没几天就会送来,只得长叹着说,“这人情越欠越多了。”   文渊则摇了摇头,无所谓道:“已经是父母与子媳的关系,算不上是人情,当然,我们若能自立那更好。”   “所以我才说必须得有能赚钱的产业,”妍冰一面说着一面继续看信,而后忽然一乐道:“果然被你说中了。琬姐姐让我不要带妍清,她也没邀请李漫漫,说去的都是已婚女子。”   文渊对找事搅家的妍清和自艾自怨的李漫漫都没好感,直言道:“不带甚好,省得麻烦。”   可偏偏有的人却并不这样想。   临出发的前一天,正当妍冰在家慢悠悠收拾、搭配出门见客的衣裳首饰时,正巧不用去皇城当值的兴益忽然登门拜访,来请求妹妹帮忙带李漫漫同去,说是漫漫表妹也想去见见世面。   见妍冰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兴益很有些不理解,不由问道:“真不行?   “真不行,琬表姐专门提出的不带她和妍清,”妍冰说罢忽然一个激灵想起了回门当日的情形,猛然抬头瞪向兴益高声问道,“你的红梅夹袍是漫漫绣的?你们,你们有了私情?!”   “没没,我就收了两次衣裳而已。”兴益赶紧摆手,同时却也不得不告诉妹妹,他正是觉得李漫漫似乎有想攀附自己的意思,才希望她多出门见人,别把一腔真情莫名其妙投之于表兄。   “从舅家嫁回到姑姑家?哪有这样的道理!”妍冰听闻自己胞兄差点被挖墙脚,顿时有些发急。   “她怎么敢肖想正妻之位?”兴益连连摇头。   李漫漫是婢生子,小舅舅李茂一直不肯为其生母提一提身份,至今仍然为侍妾。这样的小娘子哪怕其余容貌、女红均为一等一的好,只凭出身这一条,她都没法顺利嫁入好人家,为权贵之妾或穷书生之妻便是最好的出路。   “妾也不行!”妍冰横眉而视,只差没拍桌怒吼。   容貌姣好且歌舞音律才华出众的青梅竹马表妹,这不是宅斗文女配标配吗?一准会把兴益的小家搅和得鸡犬不宁。   妍冰顿时觉得自己肩负了极其重要的任务,明日赏花除了要找卢十九娘商议牡丹钗的事儿,还得旁敲侧击打听谁家妹妹、小姑与胞兄正相配。   得赶紧给他说门好亲事,免得鸠占鹊巢。   此外,还要防着那两人关系越来越密切。   妍冰思量片刻,立即计上心头,没再追问李漫漫之事,而是忽然便问了兴益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西市有个至美居食肆你可知道?”   兴益虽不知所谓却依旧点头道:“知道,挺出名,日日门庭若市。”   “那是渊郎养母的产业,她说可以在一楼辟一小块地儿给我开‘知味斋’点心铺,”妍冰看向兴益,笑意盈盈给他安排了差事,“你看看,现在铺面、方子都有了,掌柜暂时可以借用至美居的。只差厨娘与伙计了呢,你赶紧给找找吧。”   “啊?你真打算开点心铺?”兴益从前一直当妹妹是在开玩笑,没想到她悄悄连店面都找到了。   “没错,我出方子你来经营,四六开!”妍冰果断点头,心道:动起来吧骚年,当日子充实而忙碌就没时间早恋啦!   将一脸苦水状的兴益打发走之后,妍冰顿觉大功告成,一夜无梦直至清晨。   妍冰梳了双螺髻,着一身海棠红的锦衣依约去了梅园,入搁置了屏风与熏笼的八角亭内就坐,这才发觉李琬邀请的人包括她自己在内不过五名而已,当真只是“好友小聚”。   “各位姐姐,来尝尝这八珍糕,这是以茯苓、芡实、莲子、苡仁、山药等物磨粉而制,最是开胃健脾补中益气。”妍冰说话间便亲手从食盒中取出素白底子点缀红梅画儿的糕点。   “这倒应了今日的赏梅主题,我尝尝看。”李琬率先取了一块来食用,随即连连赞扬其甜而不腻很是美味。   “琬表姐喜欢就好。”妍冰笑着看向李琬,只见她满脸慈爱笑容,梳着慵懒抛家髻,身穿翠绿的衣裙与红梅交相辉映,看着别有一番风味。   李琬半年前才诞下一名男婴,如今身子依旧略有些丰盈,与她身边瘦成藤,虽穿了正红衣衫头梳高耸云髻,却已经完全撑不住的卢十九娘成了鲜明对比。   难怪有人说这女人出嫁仿佛二次投胎。   李琬嫁的是工部尚书嫡幼子顾言儒,为从六品起居舍人,虽官位不显也无实权,却是常伴天子左右的近臣,且此人性子端方家中也无污七八糟的破事儿,身为他妻子,日子很是好过。   “确实美味,可惜我身子弱怕克化不动,不敢多吃。”十九娘略品尝了几口,也是笑着说妍冰手巧。   甚至,卢十九娘像是知道妍冰想要私下与她交谈似的,还借口询问方子,拉了她在自己身边说话。   妍冰趁机含糊讲了新婚夜的事故,又告知了她牡丹金钗被盗一事,点名找到金钗便能指认凶手。   “我知道了,一定想法给你个交代。”卢十九娘自从嫁了郑恭熙几乎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连掉几胎的她此时已是生无可恋,而且自知时日无多更想凭着良心在临走前做些好事。   “多谢十九姐姐高义。”妍冰得了准话顿时露出欣喜的笑,赶忙致谢。   “应当的。”十九娘此时并未多话,只暗下决心回去好好理理内院,设法办妥此事。   ……   十日之后,正当长安县众人焦心期限内案子破不了要挨罚时,忽然有一位定越郡王府的逃奴直奔京兆尹处击鼓鸣冤。   她怀揣一支牡丹金钗,自称郑恭旭侍妾,哪怕拼了挨上几十板子也要状告主人强盗、通尖、谋杀、栽赃等数罪。   宗室犯罪奴婢相告这种数年难遇的奇葩事儿,刹那间便传遍京师,继而举国震惊。   凤仙儿原本因父母被扣不敢坦白实情,文渊设法解救之后她也立即改口指认郑恭旭,又因找到佯装林楷的渔夫,一概人证物证全部凑齐。   皇亲犯法,京兆尹立即报率更寺与刑部,随后立即将郑恭旭压入了刑部大牢候审。   “大约会怎么判呢?”妍冰满脸期待的看向夫君,想要听他先说说郑恭旭的下场。   “强盗得财数额巨大绞,拒捕刺伤人也是绞;谋杀林楷即便是说凤仙儿为首犯,他为从犯也得流三千里。宗室身份或会减刑,但数罪并罚应当就是绞刑。”文渊如此回答。   以上应当是不出意外的正常情况,然而郑恭旭因皇亲身份属于八议之中的议亲之列,刑部初步拟定罪行后又禀报了圣人。   今上下旨于三日后在尚书省召集七品以上京官商议如何为他定罪。   就在这紧要关头,文渊忽然得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有人撺掇郑恭旭翻供!   他打算否认板上钉钉的强盗一项罪过,推说是与新妇有私情而获赠金钗,并非强行盗取。   文渊顿时气得脸发绿:此案已经闹得沸沸扬扬,若妍冰被牵扯入私通之事这还了得?! ☆、第37章 夜探威逼     花厅之中,妍冰端坐文渊身旁一同听到了这消息,眨眼就见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夫君竟一怒之下砸了茶盏。   “我行得正坐得端,不怕这种污蔑。”妍冰堵着一口气如此安抚夫君,面上仿佛并未露出难过神色,只是交扣的双手却紧紧握着,桃红色的长指甲差点掐进手心里。   文渊扭过头,看着佯装不在意的妻子叹了一口气,并未多说什么。   命人送走传话者之后,他这才走到妍冰身边轻轻牵起她的手,看着白里透粉嫩掌心的掐痕无声摇头,而后,他用自己略有些粗糙的拇指指腹在那指甲掐痕上细细摩挲,挠得妍冰痒痒着一笑。   又见他修长的手指缓缓上移,按住了自己手腕那枚朱砂痣,妍冰正欲缩手时,才听文渊慢慢开口说道:“往后有什么话就直说,别憋着,和我在一起还有什么需掩饰什么?之所以想要娶你回来,就是希望你永远别受委屈。”   “……”妍冰先是觉得心里暖暖的,而后看着他那举动又忽然觉得心里隐隐有些忐忑,疑惑道,“这话,你究竟是对妻子说的,还是对妹妹说的?”   “有区别吗?”文渊先是一愣继而抬头反问,见妍冰不吭声,他才自言自语似的回答,“你既是妹妹也是妻子,都是我欲保护终生的最心爱之人。”   可一开始你只当我是妹妹的替身……妍冰回忆起以前文渊那好哥哥模样,又想起婚后多日他都毫不越礼,俩人顶多只是牵手碰脸罢了,一时间竟有些心慌。   然而说要继续守孝的是自己,也不可能突然就不守了,心知自己是犯了矫情病,妍冰忍不住就叹上一口气。   文渊却压根不知道她想偏,只当是又开始纠结郑恭旭之事。   他连忙紧紧握住妍冰的手沉声道:“你我心知肚明郑恭旭在胡说八道,我气的不是他污蔑你,而是若他翻供,你就必须过堂与他争辩。”   上堂?公开受审?!妍冰顿时一呆,立即把哥哥、妹妹、圆房那事儿抛之脑后。   过堂啊,她之前完全没意识到这茬,稍一设想当初兴盛被审时的情形真是不寒而栗。   哪怕她并非古人,也受不了大庭广众下被人指指点点谈论闺房细节啊!   妍冰心头一慌,顿时露出紧张神色,拉了文渊的衣袖仰首道:“必须去吗?那该怎么办?”   见到妻子面色发白,文渊不由心中一痛,暗恨自己人单力薄才让她担惊受怕,随即他又咬牙道:“没事,不会到那一步。交给我,我想法子让他闭嘴。”   说到此处文渊已然眼露凶光。若到万不得已时,他并不在意自己是否会杀人灭口满手血腥,关键只是不能被抓牵连家人。   “嗯,至少还有四天时间,翻供也得等定罪之后呢,他又去不了尚书省面圣申诉。”妍冰轻轻拍了拍丈夫那青筋暴起的手背,让他放松些。   “好,待明日我好好想想办法。这天越来越冷了,走吧,回屋烤火去。”文渊努力挤出一丝笑容点了头,而后又拉妍冰起身,牵着她的手走向通往后院的抄手游廊。   此刻正值隆冬时节,在橙红的晚霞中又隐隐飘起了雪花,妍冰出了花厅就是一个哆嗦。   暖香赶紧抖开手里抱着的赤狐皮斗篷,递上前去搭在妍冰肩头。   还未等她伸手去为五娘子系带,就见男主子自然而然的拾起缎带迅速在妍冰下颚打了花结,虽不曾开口,那浓情蜜意却溢于言表,羞得旁人忍不住转首回避。   穿戴整齐后,夫妻俩随即携手并肩而行,回了屋抚琴吹笛作乐,闲聊一阵后方熄灯歇息。   翌日晨,天还未大亮时文渊就去了衙门当差。妍冰枯坐在家好一会儿止不住的胡思乱想,为了让自己忙起来找些事儿做,索性让人套车准备去西市各点心铺看看,进一步考察市场。   出门后马车还未行到一刻钟,忽然停了下来,妍冰正疑惑着,就听跟在一旁步行的暖香凑在帘边脆声道:“有人马车坏了停在路边——是定越郡王府的车。”   如今两家人算是对头,暖香其实是在询问绕道还是继续前行。   妍冰撩开帘子从缝隙中看了看,顿时眉梢微翘,她竟瞧见了熟人——定越郡王的乳母庞氏。她因马车坏了正下车查看,没披斗篷冻得直哆嗦跳脚。   “暖香,去请庞婶子过来,咱们可捎带她一程。”妍冰却觉得这是个机会,说不定能收获点什么。   心道:庞氏本就与卢十九娘比较亲近,和贾长史不对付,对郑恭旭大约也不会有好感,自己家的马车也没任何标志,她过来坐坐也无妨,应当会同意。   果不其然,庞氏欣然受邀。甚至,本就乐于交谈的她上车就没歇住嘴,一直讲个不停。   妍冰只简简单单一句话开场:“好久不见了,你这是要去哪儿呢?”后面的话她就跟倒豆子似的吧啦讲了出来。   “去京兆府大牢看干女儿啊,唉,五娘子您肯定知道她就是那击鼓状告主子的奴婢。太可怜了,听说豆蔻她棒伤严重又吃不饱穿不暖,老身就打算去给她送点东西。”说着庞氏便扬了扬手中食盒与棉袍。   “那侠肝义胆的女子?”妍冰捧哏似的接话,又露出惋惜神色,叹息道,“她真是好人。”   “也是可怜人。五娘子您有所不知,豆蔻她本是良家子,原本不该因‘奴婢告主’而受刑,可惜这孩子犟,没听老身的先脱奴籍再去告发那事儿。”   妍冰这下是当真惊讶了,追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庞氏啧啧连声的叹息道:“豆蔻家境富裕爹娘爱宠,在家时诗词书画都曾学过,因而才嫉恶如仇。可惜呀,她十一二岁时出门游玩不幸被人拐了,几经转手入了郡王府,说是旭公子爱妾却时常被虐打,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这被拐骗的□□叫妍冰好生惊讶,连忙问道:“既能跑去京兆府,怎么不先告发自己被拐骗一事?”   “她说事有轻重缓急,先告发命案方为上策。”庞氏连连叹息后面又絮絮叨叨说了好大一通话,妍冰却再没能仔细听进耳,她满脑子想的都是那豆蔻姑娘的身世。   待送了庞氏去大牢,她扭头就命人驾车赶往长安县衙,接正欲会食用餐的丈夫去不远处食肆寻了个雅间说话,将庞氏告知的事情全盘托出。   讲完之后妍冰满怀期待的看向丈夫,忐忑道:“这消息有用吗?”   “非常重要!”文渊随即点头,甚至乐得在妻子脸颊蜻蜓点水似的快速一吻。   随后文渊便匆匆用好午餐让妍冰自己回家,他自己则赶往大牢,说是要直接问问豆蔻细节详情。   他这一走就直到黄昏时晚衙结束才返家,用了饭后甚至来不及休息,文渊就又准备出门。   “你这是打算去哪儿?”妍冰见他换好一身细布的皂色衣裤,像是夜行服似的,不禁满面担忧。这该不会是又要到某处翻墙闯空门吧?   “去刑部大牢会会郑恭旭。”文渊不假思索的回答,顿时把妍冰吓得差点寒毛倒竖。   哆哆嗦嗦追问:“劫,劫狱啊?!”   “谁会去劫他?”文渊不屑的摇摇头,又安抚妍冰道,“放心,有熟人领我进去,不会翻墙。只是想赶着去把该做的做了,免得夜长梦多而已。”   妍冰心知反对无效,只能关切道:“那你注意安全,快去快回啊。”说完便忧心忡忡送了他出门。   文渊随即匆匆出门,买通各处守卫,赶在宵禁前到了大牢,忍着牢房恶臭,在昏黄火烛的映照下裹着斗篷瞪向那欺辱自己妻室的恶徒。   此时此刻,郑恭旭正坐在稻草上斜靠墙角闭目养神,在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之际想,他忽然听到了阴沉沉的一声问候:“旭公子,别来无恙?”   郑恭旭听了这暗讽意味十足的问话声,睁开了半眯着的红肿睡眼,还没等他看清来者是谁就又听到了一句话。   “听说你打算在复审时翻供?说是和五娘有私情?纯属污蔑!”文渊气势汹汹的一句话脱口而出。   郑恭旭听罢却是一声冷笑,嬉皮笑脸道:“原来是你呀,怎么吓到了?哈哈哈,我就打算这样说了,你能如何?”   “你说了就会有人信?”文渊眉头紧锁着如此反问。   “怎可能不会有人信?”郑恭旭缩在角落里,根本看不清他,但那语气却洋洋自得,甚至带着调侃似的轻笑,“当年我长兄本就替我向舒家提过亲,就因为那段内侍从中作梗才便宜了你。我和她早就两情相悦,怎么不能有私情?   文渊俯视着他,面色沉静如水道:“证据呢?”   “我们睡过呀,就在你的婚床上。她手腕上有颗红痣,小小的。”郑恭旭说话间抬了手,在自己腕部比划了一下,而后咯咯直笑。   红痣一事是他听兄长的从者讲的,那人多年前曾经在茶肆帮忙找到年幼的舒五娘子。此刻正好活灵活现拿来编故事,顿时把文渊气了个够呛,狠狠一脚踹向木栅栏。。   “没证据也可以瞎掰嘛,你能奈我何?”郑恭旭见状更开新,无赖似的一摊手,看向荣文渊。   “哈哈哈,”他怒极而笑,瞪着郑恭旭咬牙切齿道,“那你可知我妻子决意守父孝足三年,不是二十七而是三十六个月,直到现在还没过孝期。你可想好了,是否当真要翻供。污蔑诽谤告发不实之事,按律以诬告反坐论处,徒三年。也罢,徒三年比之流三千里确实轻得多,难怪你想要另辟途径。”   “……”郑恭旭听罢呆了一瞬,他真是万万没想到这荣文渊居然可以忍到婚后继续做童子鸡,前所未闻的稀罕事啊!   过后他才又狠狠道:“没做完最后一步也可以有私情,我就打算这么说,你能如何?”   “是啊,嘴在你脸上,我的确拿你没法,”文渊语气一缓仿佛弱了气势,转瞬他却又挑眉道,“同样的,我让豆蔻再告你一次你也无可奈何。”   “嗯?”郑恭旭一头雾水的看向文渊,不知豆蔻还能告出什么来。   但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自听了贾长史的话后很是乐观的旭公子,此时此刻却隐隐开始心慌。   “按律错认良人为奴婢,徒两年,”文渊开口一句话就让郑恭旭心头一紧,“豆蔻她是良家子,对吧?”   不等郑恭旭回答,他又放了狠话倒:“你若翻供,我也可让她翻供,明知是良人依旧认为奴婢者,绞!罪上加罪足以让你判斩刑。呵,死无全尸倒也不错?” ☆、第38章 弱风扶柳     在威逼郑恭旭暂时使其放弃翻案的想法之后,文渊在余下的几日里也不曾放松心弦。   虽然先是因身为原告换推回避了审案,后又因案情重大涉及权贵而从长安县移交,更是与他没了关系,文渊却并未放弃追查郑恭旭的其他罪行。   “我这几日会很忙,顾不上家里,你自己多多保重,切莫太操劳。”文渊如此嘱咐妻子,让她不要急着筹建糕点铺,寻厨娘的事儿可年后再说。   说罢他就连日埋首查阅卷宗,不仅从长安县旧档中寻找蛛丝马迹,还托人悄悄从大理寺拓文来看。   妍冰几乎没见着夫君有哪一日能安生休息,不得不三更半夜去书房堵了他道:“还说不要我操劳,你看你这眼圈都乌青发黑了,赶紧去歇一会儿!查案也不能累死自己啊,那郑恭旭不是已经在廷议的时候被判了绞刑吗?”   “绞刑而已,连绞立决都没够上,需来年秋后行刑,中间变数太多。”文渊摇着头,温柔的拢了拢妻子的毛边儿斗篷,劝她自己去睡。   “……”妍冰听罢一时间竟有些疑惑,“你这是非得让他立即死了才甘心?”看文渊这做法,他是希望郑恭旭不止是死,还得马上就去死。   妍冰此时并非为正该以命抵命的郑恭旭心软,而是对丈夫这争分夺秒赶尽杀绝的狠辣想法吃惊。   她一直觉得渊郎正如他表字“润泽”一样,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可当真风光霁月的君子又怎会咄咄逼人去谋划仇敌生死?   难道,段大将军给文渊取这个字,只是为了缺什么补什么,而不是在提炼他的优秀品质?   文渊端坐桌案前,像是已经察觉了妻子的质疑,不由苦笑道:“已经是至死方休的局面,他若不立即去死,一旦遇大赦减一等流三千里……恐怕不久就会轮到我们遭殃。卿卿,心善也得分人呐。”   妍冰听他解释后再一想,确实蛮有道理,不该怪夫君心狠,实在是情势所逼不得不如此。   见妍冰神色松动,文渊赶紧趁热打铁道:“郑恭旭本就是作恶多端,腰斩弃市都不为过,我不过是促他早日奔赴黄泉罢了,虽有私心但并未徇私枉法,你能理解吧?”   “……能理解,”她略一琢磨便点了头,随后又不由叹道,“我还以为判了案就不用再多过问……可郑恭旭死了之后,定越郡王也会想法帮他报仇吧?”   “他俩说是兄弟情深,但郑恭熙最操心的应当是子嗣问题,”文渊一面说话一面伸出食指无意识的叩击桌面,沉吟道,“前几日我与凤仙儿聊过一场,她隐隐流露出腹中之子应当不是林楷之后的意思。到时可让林楷的叔叔去与定越郡王争抢那遗腹子,忙起来约莫就顾不上咱们了。”   然后再想法,让定越郡王永远腾不出手闹腾。这一句话他按压在心,不敢再对妻子直言相告,怕彻底毁了自己的美好形象。   妍冰果然立即被文渊的话带偏,惊讶道:“怎么,那孩子不是林大哥的?!”   “我之前就觉得多半不是,”文渊摇了摇头,无可奈何道,“他俩成亲已有好几年,凤仙儿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偏偏在与郑恭旭正式欢好的第二个月就有了消息……恰好这时林楷为了来年再考进士正在专心读书,应当不会沉迷女色频繁造人。”   种种迹象均表明凤仙儿怀的应当是个孽种。   听罢妍冰顿时露出了不忍直视的表情,纠结着说道:“那林大哥岂不是无后了……这也真是太惨了点。”之前听说凤仙儿有孕时,她在揣测之余也替林楷高兴了一场,原来,当真是假的。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儿。”文渊随口劝着妍冰,又再次让她回去休息。   殊不知当妍冰回房躺下后,她却是辗转反侧同样一夜未眠。   满脑子都在想一个问题:自己还有好几个月的孝要守,万一文渊出了意外——他却连个遗腹子都没有!   可十来岁怀孕生子实在是太年轻,有的宝宝很健康,有的却会孱弱,到底要不要这么早就定下来?   若决定之后,又怎么才能出尔反尔对夫君说:“不守孝了,咱俩来办事?”这话太难讲出口啊,只想想而已妍冰都觉得太窘。   她就这么满心纠结,被选择困难综合症缠绕不放,完全做不了决定,甚至还暗暗期盼能有个什么契机推自己一把。   这厢文渊却对此一无所知,只埋头努力寻找前任的疏漏处,在细查卷宗之后,竟真让文渊翻出了几个与定越郡王府息息相关的案子。   有控告郑恭旭欠钱不还的,有田地边界争执导致斗殴死伤的,甚至还有强抢民女之事等,最后结论都是和稀泥似的以原告撤诉或证据不足结案。   好在所有案子都发生在京畿地区,当事人就近可寻,文渊就在几日之间,利用休沐与午休时间查访案情,将所有案件的疏漏之处一一揪出,连夜奋笔疾书弹劾奏章,赶在圣人年末封笔之前去辅兴坊拜访养父,央他托相熟的御史当众弹劾。   前院暖阁,熏笼之上檀香袅袅。段大将军倚在胡床上枕着蜀绣隐囊随手一翻奏章,看着那一条一款的不由露出惊讶神色:“能耐啊,竟真叫你找到了好料。这么看来,我估摸着郑恭旭活不出三日。”   果不其然,今上最恨宗室跋扈欺压百姓,看后勃然大怒,由三司会审判了郑恭旭斩立决。   圣人下旨责令赶在除夕前迅速行刑,甚至否定了皇亲通常行刑于隐秘处的惯例,命斩首示众以正效尤。   十二月十八日正午,虽暖阳当空却也有鹅毛大雪漫天纷飞。   郑恭旭被堵了嘴押赴刑场,在大理寺正的监督下,侩子手扬臂落刀,只听“哐当”一声响,他忽觉后颈一痛,而后视线便高高扬起,仿佛顷刻间就可看遍长安景。   他看见了不远处告发自己的豆蔻满目欣喜;看见另一端那恶人荣文渊在浅浅微笑;看见鲜血喷洒至雪地,红红白白恍若一幅泼墨画。   最后,郑恭旭瞧见了自己缺了头颅的身躯,正由跪地之姿缓缓倾倒,扑通落地……他悔恨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眼前一黑,终于尘埃落定。   同一日黄昏,定越郡王府偏院倒坐房内,王妃卢十九娘,薨;定越郡王心绞痛旧疾复发,卧病在床。一时间整个王府乱成一团。   次日一早,妍冰正穿戴整齐欲送夫君出门当差,定越郡王府的庞氏大婶忽然乔装打扮寻上门来,急匆匆往两人跟前引荐一名裹着斗篷垂首看不清面容的少女。   “荣县丞您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吧,这可怜孩子为帮林郎君申冤也遭了不少罪,王妃本答应了为豆蔻寻亲,可偏偏她也不幸去了,郡王爷又正在气头上要找她撒火……老身实在是别无他法只能来求您二位务必收留她。”庞氏虽说是来求人,可嘴里说的话却没容人提出反对意见。   甚至她不等荣文渊或妍冰搭话,就已经推了自己干女儿道:“豆蔻,快给郎君、娘子叩头致谢。”   那名少女当真把斗篷一掀,翩翩然跪下道:“求郎君娘子垂怜,豆蔻感激不尽,愿做牛做马回报您二位的恩情。”   她嗓音如莺啼鸟鸣,身姿如弱风扶柳,一双丹凤眼看向文渊,如烟如雾朦胧含泪,楚楚动人。   能做得郑恭旭宠妾之人,容貌自然也姣好似仙女,看得妍冰不由心底泛酸。 ☆、第39章 上青楼   妍冰听闻卢十九娘逝去的消息,心中不免唏嘘,但这噩耗却并不能使她欣然接受豆蔻,单凭此女姿容出众又是良人身份,她就万分不愿将如此极具威胁性的娇客收留在家。   几乎不假思索的,妍冰直接看向庞氏试探性的问道:“既然定越郡王要寻豆蔻晦气,我们这升斗小民如何能与之抗衡?王妃虽已经过世,她卢家却是高门大户,怎的不送那边去?”   “五娘子有所不知,因旭公子当日寻了卢十七郎做帮手一同袭击荣县丞,致使其被判杖刑,虽能以铜赎罪可还是挨了一顿教训。卢家早已因此事记恨上了王府众人,老身哪敢送豆蔻过去?”庞氏解释之后又说她和豆蔻是偷偷来此,绝无旁人看见。   闻言豆蔻也赶紧补充道:“奴家可一直待在内院,若不出门必然不会被定越郡王府察觉。”   “留下吧,林楷一事荣某对寇娘子高义万分感激,如今你无处可去,我夫妻二人自然责无旁贷。”文渊不等妍冰再次开口,直接便定下了此事,同时还亲自弯腰虚扶豆蔻起身。   宼娘子又是什么鬼?你连她本姓为寇都知道了啊?妍冰在一旁听得直发愣。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就见文渊吩咐道:“帮宼娘子收拾一房间吧,务必使其宾至如归。”   说完他便急匆匆出门当差去了,留下妍冰、豆蔻等三人立在当场大眼瞪小眼。   少顷,妍冰轻声一叹,挥挥手道:“暖香,去把后院西厢房拾掇出来。再叫人来把院子里矮树栽密一点,隔开东西厢。”   家中房间并不多,前院大半为堂屋、书房等待客的场所,就左右俩厢房都归了小叔子,男未婚女未嫁豆蔻自然去不得。   至于后院,这是妍冰夫妻的住所其实也不太方便,好在他俩本就没去住正房,东、西厢隔着整整一个院落,索性栽树隔开聊胜于无。   “多谢娘子!”豆蔻赶紧屈膝行了福礼,又言辞恳切的说,“奴家绝不会在贵府白吃白喝,奴会制衣、懂刺绣也能下厨,请娘子随意差遣。”   好好的家里多出个人,教妍冰心里不舒坦得很,却又只能佯装大度道:“哪能让您操劳,前阵子的杖伤还未全好吧?寇娘子不如先去歇息。”   妍冰一句话便让豆蔻脸色微变,她只当对方是在讽刺自己大庭广众下被扒裙行刑,可再抬头看向这女主人时,又只见其一脸天真无邪……真是叫人想冒火都不好意思。   豆蔻不得不再次致谢道:“多谢五娘子垂怜。”   “应该的,应该的。”妍冰摆摆手叫她莫在意,随即就让暖香扶了豆蔻去厢房,又因两人身量相仿,她还让暖香待会儿去翻箱倒柜寻几件自己未曾上身的新衣。   将一切安排好之后,她才又看向庞氏问起了定越郡王妃逝世之事。   “十九姐姐虽身子骨不好也说是在熬日子,但怎么也不至于今冬就去了吧?”说话间妍冰一脸狐疑的看向庞氏。   “唉,郡王妃近年连连滑胎,伤了身一直养不好,前几日她又因旭公子的事儿与郡王起了争执,一气之下就越发不中用了……”庞氏说话间接连叹气,透着满满的惋惜与痛心。   然而她毕竟是定越郡王乳母,在此时此刻庞氏秉承家丑不可外扬的观念,向妍冰隐瞒了一个秘密。   其实,在卢十九娘悄悄放了豆蔻出门,她又击鼓鸣冤致使旭公子被抓之后,郡王就勃然大怒夺了郡王妃管家权,甚至还将其关入偏院下人居住的倒坐房。   因病中无人延医问药,又被暂时管家的郡王贵媵克扣饮食、炭火……总而言之,她若不是死于油尽灯枯的自然衰竭,就是因饥寒交迫而不幸亡故。   这些话,庞氏怎么也说不出口,只随意糊弄了几句就匆匆告辞离去。   妍冰完全被蒙在鼓里,不曾知晓一如花似玉的女子就这样凄惨的香消玉损。仅仅只因被糊弄差点将远房表妹说亲给不成器小叔子的愧疚,以及信守承诺而不惜得罪自己夫君……   直至年初一时,妍冰作为外嫁女去舅舅家拜年,遇到了同去的李琬,这才从表姐口中得知了部分真相,她不禁当即呆立当场。   “听说卢家几名小舅子已经去定越郡王府打砸了一通,唉,十九娘真是可惜了,遇人不淑。”李琬说话间连连摇头,满目惋惜之情。   “……早知如此,我真不该叫她帮我找牡丹钗。”妍冰不好在大年初一落泪,不得不强压下心中难言的酸楚,如此蹙眉低语。   “不是她帮忙取也有别人,哼,”同样来走亲戚的妍洁抖了抖水红宽袖,用极其尖酸刻薄的语气道,“总归你打小就运气好,顺风顺水,什么事儿都有别人帮忙扛。”   走丢都能好好的回来,李氏三番两次都没能弄死她,最后还避开郑恭旭嫁了如意郎君,当真是命好!   “我这还叫顺风顺水?”妍冰顿时被妍洁气得笑了,有顺得花烛夜遭贼的吗?   “从前很顺,现在么……”妍洁忽然掩唇而笑,恶意满满的问妍冰道,“你可知近日妹夫润泽已经去了好几次平康里各青楼?”   招|嫖?妍冰柳眉一竖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妍洁却也回答得牟定,甚至不惜自爆家丑:“怎么不可能?你姐夫亲眼所见呢,据说他俩人还乐呵呵喝了几盅才散场。” ☆、第40章 互献殷勤   因家中男子均在书房谈话,花厅中只有几姐妹和大舅母一道围炉品茗,所以妍洁也不怕毛坤铭听了自己说闲话而气恼,绘声绘□□将妹夫喝花酒场景学一通。   一句话还没说完,身着蓝底红花蜀锦的大舅母卢氏就冷眼撇了过去,轻咳一声道:“妍洁,你积点口德吧,孩子们都在呢。”   哪里来的孩子,们?妍洁愣了愣神,目光瞟过倚在李琬怀里话还说不利索的小外甥,又转向旁边默不作声坐着的不足十五岁的妍清。   被潘氏养得白白嫩嫩的妍清正吃着干果,因那目光一瞟又见妍冰在一旁黑沉着脸,她立即坐直了身子,开口对妍洁讽刺道:“阿姐真是变了,这种污糟事儿竟也拿家里来说,所谓相由心生果然不假,难怪你现在印堂发黑还翻着三白眼。”   妍清如今衣食住行全靠兴益兄妹供给,不仅指望他们给说一户好人家,还有天大的把柄在他俩手中,不得不狗腿着帮妍冰吆喝。   说完她还满含恶意的瞟向妍洁的袖笼,唇角微翘,示意妍冰也去瞧四娘前臂那遮遮掩掩的青紫伤痕。自己夫君毛坤铭不仅逛青楼还殴妻,难怪她逮着一点把柄就想踩妹妹发泄自己的郁气。   “他做得我还说不得?”妍洁看着倆妹妹同仇敌忾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紧拽住衣袖扛着舅母的冷眼,依旧嘴硬顶撞了一句,“还君子端方呢?哼。”   妍冰虽丝毫不知文渊背着自己去青楼之事,但在妍洁面前绝不肯弱了气势,同样冷哼一声道:“我夫君是去平康里查案,姐夫前年应制举中军谋出众科,如今是个参军,他去又是为什么?总不至于去榻上练兵吧?”   “妍冰!”卢氏紧皱眉头大喝一声不准她再继续说下去,恨铁不成钢道,“你们几姐妹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大过年的说点好的不行吗?妍清,你还没出阁呢,往后这种话题不准插嘴!”   “是。”妍清双手往玫红的裙摆上规规矩矩一耷,软糯糯的垂头应诺再没吭声,怕自己再搭话又会被骂不知礼数顶撞姐姐。   “好了好了,说点别的吧,我们姐妹很久不曾一同嬉戏了,不如来玩投壶?”李琬揽住儿子爽朗一笑,打着圆场道,“活动一下筋骨也免得手脚发冻。”   “嗯,这主意不错。”妍冰立即站起身唤婢女拿铜壶与箭矢来,她本就穿着银红绣金的立领窄袖夹襦,活动起来很是便利,原本也擅长投壶又不想再纠结夫君之事,自然乐意给李琬捧场。   见妍冰应和,妍清自然也笑着上前一同玩耍,妍洁也不好枯坐一旁只得不甘不愿参与了俩回,因人少妍冰又拉了暖香等婢女凑数,晃眼一看倒也像是其乐融融欢聚一堂。   家中几名男子谈了朝中事回后院时,正见着几姊妹傻呵呵玩乐。待稍后用餐时文渊还挺惊讶的悄悄问妍冰:“你们和好了?可别跟你那姐姐走太近,当心又被算计了。”   “……”妍冰沉默了半晌,而后才满眸幽怨的抬头看向夫君道,“她已经算计一回了。”   恨不得我俩也跟她夫妻似的关门打几场呢。   “怎么了?”文渊一脸意外,很难想象大过年的在卢氏眼皮下,那妍洁竟还能作妖。   妍冰正举了筷准备进食,见他疑惑并不想说那事儿影响食欲,只轻声低语道:“回家再跟你详细(好好)说说(算账)。”   “好。”文渊见妻子不想说,也没多问,只陪着外祖与李祭酒小酌果酒,闲话家常……   晚餐结束时天色还未变暗,妍冰夫妇与祖父、舅舅等人辞别后并未直接归家,而是转道去西市闲逛。   不多久马车便停在了叶郡夫人家的食肆,至美居门口,两人随即下了马车佯装普通食客缓缓迈步站在其门口。   或许是因大年初一众人皆已归家或走亲串友的缘故,店内顾客很少,偌大的厅堂只零零星星坐了三桌。   妍冰随即又看向了侧面那另辟出的外食窗口,匾额上《知味斋》三个字看着特别醒目,窗口中坐着打瞌睡的店小二也很是招眼。   “哎,看样子这生意不会太好。”妍冰一面说着一面叹了一口气,又扭头看向暖香,让她去随意买一盒糕点。   “怎可能差?赶在年节前开张营业,正好可供大家买来寻亲访友时做伴手礼。”文渊却摇摇头,笑妍冰不该担忧。   “我还以为在前期宣传之后又做开业八折促销,会有很多人争相排队抢购呐,唉,真是想太多。”她先是自嘲似的一笑,而后便拉着夫君的手回了马车坐等暖香。   谁曾想她走了好一会儿才匆匆回来,将小小的一个方形木盒递到妍冰手中。   与之同时,暖香满脸兴奋的开口到:“娘子,不是小二偷懒,是三种十九款糕点都已售罄了!剩下的最后一盒点心是他本想带回去请家人的,奴婢央求了许久才顺利买到手。”   听到这说辞,妍冰原本忐忑不安的心这才终于放下,不由抿唇浅笑。   “我就说不要操心,没错吧?”文渊也是一笑,在缓缓行驶的马车中揭开了食盒。   只见其中放着四块浅粉色的点心,做成了钱币大小的桃花、梅花、海棠花与杏花点心,各个精巧而别致。   “百花红豆糕呀,竟只剩四个花色了……应当有十六种呢。”妍冰既觉得遗憾又满腔欣喜,甚至忍不住当街就每样一口尝了一个遍。   果然是入口即化,香软微甜,不比自己亲手做的刚出锅的差。   “做得精巧又选对了材料,当然求购者众多,”文渊说话间也随手取了妍冰下一枚红豆糕,放进嘴里细细品尝。   而后,他不禁浅笑道:“红豆又被称之为相思豆,据说有人为这款点心取别名为‘百花相思糕’,已经在平康里凤月场所风靡数日。若有恩客乐意赠送十六色锦盒,在诸位娇娘看来是相当得脸的喜事儿。”   听到平康里这熟悉的词儿,妍冰心头顿时有些发慌,她斟酌再三后还是决定开口问上一问:“平康里,你对那凤月地儿的事很熟悉?”   她虽想佯装不在乎的轻描淡写语气,可一开口自己都觉得浑身上下难受。   一股子酸味儿直往外冒,瞬间便弥漫于马车车厢中。   文渊听她突然一问,顿时有些惊讶的看过来,而后见妻子扭扭捏捏的逃避与自己对视,终于领悟了这事情的真谛。   他立即坦白从宽道:“嗯,最近去了几趟,查窦娘子的事。放心吧,我什么都没做,连茶水都没敢吃一口。”   “当真?可妍洁说姐夫与你小酌呢。”妍冰说话间嘴唇一嘟便扭头看向旁边,像在赌气似的。   看了她这一番作态文渊真是忍不住唇角含笑,惯常见着妻子总是老成持重的模样,今日难得吃点小醋,却反而看起来更楚楚动人。   “我怎会和他喝酒?”文渊随口反问,而后又按住妍冰肩头,迫她面对面看向自己道,“和他小酌不如回家寻你共饮。还记得新婚时的同心酒,那是我今生饮过最甘甜香醇的美酒……”   被他那深邃双眸深情凝视,妍冰脸颊蹭一下便烧得滚烫。   此时此刻,两人近在咫尺,相互呼气扑面香香暖暖,红唇肉嘟嘟撅着,仿佛正诱人摘采。   “别动……”文渊说罢就忽然埋下头,蜻蜓点水似的匆匆一舔吸。   妍冰眨眼间只觉唇舌一暖一润,再抬头时,丈夫已经又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还轻咳一声笑着解释:“嗯,刚刚你唇角粘着点心渣,我帮忙吃了。”   见妍冰涨红脸不吭声,他又补充说明道:“味道挺好。”   “……”你嘴角也有点心渣呀,要不让我也尝尝?妍冰想要这么说,却依旧有些放不开。   最终只简简单单回应道:“我研制的百花红豆糕,自然绝顶美味。”   “嗯,确实挺好。”文渊有些想不明白这大好气氛怎么就又说起糕点了,但话题已经拐弯也就只能顺着说下去。   夫妻二人就这么一路聊天回了家,刚进内院东厢准备洗洗就寝,文渊又忽然见到外间桌上搁了一个漆盒,连忙唤人来问。   “这是窦娘子送来的年礼,说是自己亲手做的糕点。”正为妍冰净手的雅香如此回答。   “这又是什么?”妍冰顺手揭开盖子一看,顿时无语,顿时无语,这颜色,这花型怎么如此眼熟,粉嫩娇美的桃花、杏花,淡淡花香扑鼻,不就和自己之前吃的一模一样吗?   “百花相思糕啊?呵呵,这到底是亲手抄袭做的,还是买现成的来献宝?”原本还以为这姑娘老老实实的成天不出屋子,想来并不具备太大威胁性,没想到人家是在这儿等着呢?   说完她就用极其不善的目光看向文渊,等他解释。 ☆、第41章 矫情吃醋     文渊拒不承认与那豆蔻有任何私下往来,言辞恳切道:“她就住隔壁,我什么时候回家你都知道,哪有功夫和她单独相处?”   “那这相思糕?”妍冰伸出食指敲了敲桌上食盒,染了桃红胭脂的长指甲扣在上面咔咔作响,脸微微侧着唇角下撇嘟着似乎能挂上油壶。   这兴师问罪的小矫情赌气模样,倒叫文渊看得眼角眉梢都带了笑,轻声道:“她乐意送是她的事儿,我不爱吃是我的事。”   说完他就把食盒咔哒盖上往外一推,让雅香带走去喂鸟喂狗随意处理了事,还特意提醒道:“厨房别再让寇娘子随意进出,舒老太爷的前车之鉴忘了吗?她要实在闲着,库房里有不少上好的布料、绣线,可游说她做点东西换钱傍身。”   “嗯,也好。省得闲出事儿来。”妍冰也是连连点头。   东西都是文渊他养母硬塞的,自己如今忙着知味斋的事儿根本顾不上,反正放那儿也暂时派不上用场,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没错,她虽因林楷之事挺身而出似乎也有一番凛然之气,但此人过往实在是太复杂……唉,将她与你搁一处长期相处实在是叫人难以放心。”因之前提到寇娘子,在婢女离开之后文渊主动又说起了她,捧着妍冰小脸叹息自己先前失策,不该同意收留她。   “咱们不收留难道推给柳家吗?没办法的事儿,谁让欠了人情呢。”说起豆蔻,妍冰就不由想到卢十九娘,看在她面上也只能认了。   唏嘘之后,她才又好奇询问豆蔻的过往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不说是被拐骗而后卖入侯府吗?怎么会太“复杂”?   文渊尽可能以平铺直叙的方式解释道:“她被拐时已有十岁许,还记得不少旧事,我不是要查她究竟家在何处么?顺着问了问。祖籍约莫是在南边苏州地区,被拐后先是关起来由人教养了两年琴歌舞姿,随后辗转来到京城,一开始卖入了平康里,待了一年多略有名气时被郑恭旭看上,这才入了定越郡王府。”   平心而论,寇娘子过往经历确实有值得同情之处,但他不愿让妻子误会自己心生怜悯之意,因而说话间语气、用词不带任何感情。   “这样啊!哎,那确实得尽快送走她才好。”在了解豆蔻过往之后,妍冰更是决定要对此人敬而远之,虽同情也无意歧视,但她很是膈应那“半点朱唇万人尝”之事,总觉得不干净。   “难怪你要去那里,这郑恭旭也真是……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怀里扒拉!”娼妓、□□呵。一想到这人还差点扑到自己,妍冰几乎给恶心反胃。   说到郑恭旭,她又想起了林楷之妻凤仙儿还给郑恭旭怀着遗腹子,不由感慨好人没好报。   “那倒没有,孩子已经没了。”文渊却摇了摇头,说自己刚得到消息,虽定越郡王府送了不少东西去牢里,但那凤仙儿得知自己被判斩刑罪无可赦,在诞下婴儿百日后就会斩首示众之后,日夜哭泣几乎不曾进食,不仅孩子掉了她也没能熬过除夕夜。   “死了?!”妍冰圆睁双眼,再次发懵。   “嗯,两个都没了,”文渊点了点头,又叹息一声道,“凤仙儿或许也是后悔的,毕竟曾是青梅竹马,林楷也并没有什么不好。虽家境略差,但可以预见将来能慢慢有所改善,为了一晌贪欢而害人性命实在是得不偿失。”   亲,大年初一说这些真的好么?妍冰撇眼向身边这位感慨万千中,同样是青梅竹马的夫君,忽然觉得有些心累。   “……不说了,困,睡吧。”妍冰止住了话头,打着呵欠准备就寝。   同时暗道,这榆木脑袋,怎么就不知道借题发挥一下说一句“咱们要吸取前车之鉴莫辜负春光”之类的话?难不成还得让我出尔反尔先开口?   殊不知,文渊其实也很想借机趁热打铁做点什么,然而,他自觉是个信守承诺的好男儿,既然答应了妍冰要还她一次温情花烛夜,在布置好新房之前万万不敢草率行事。   佳人相伴左右,虽看在眼中搂在怀里却下不得嘴,每日共眠时常憋得他多次悄悄灌凉水,却也无可奈何。   苦熬的日子似乎过得特别漫长,而且波澜不惊,并无特别进展。   直至元宵节后,文渊突然收到一纸任命书,令即刻迁调至大理寺任评事,肩负出使推按,参决疑狱之职。   虽职位等级未变,却从外官变为京官,也可视为升迁,算是喜事一桩。   然而,大理寺评事除了在京看卷宗找疏漏外,还需外出复审刑事案件,究竟去何处则得看案发地,很可能整年都在外奔波。   上任不到十日,文渊便遇到一个案子,常州惠山地区因争夺田地斗殴误伤人致死案,儿子扔锄头打邻居意外导致自己亲生父亲亡故,原案判了忤逆斩立决,这明显有值得商榷的余地,需再复审。   之后又发现该地还有两村争夺水源械斗致死案,也有疑虑处。两案都需进一步调查验证,且因证人众多若调至京城劳民伤财,须得自己亲自过去一趟。   新婚夫妇眨眼就分离在即,而且,还没圆|房……文渊觉得自己忧伤中快愁白了头。   转念又一想,常州,寇娘子曾说自己应当是苏州人,两地相隔不远似乎可多案一并调查?并且,借这事儿似乎还能……   文渊忽然计上心头,先是隐隐给妍冰透露自己近期会出门往江南地区走一趟,而后又不止一次在黄昏后请宼娘子入书房聊她幼时往事,对照舆图反复推敲当初拐子关押诸多女童的院落究竟在何处。   三番两次的这么做,当即呕得妍冰牙痒痒——私下查案确实得在下班之后,可天都黑了你就不能避嫌也邀请我去陪坐?非得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哦,竹露在场,他在场我也难受!   这一串话她憋着一直没说出口,只因不想让文渊见着自己吃醋的丑模样。   然而,气球灌气灌足了总有憋爆的时候,妍冰忍到第四次时终于小宇宙爆发,再也控制不住体内的洪荒之力,急匆匆走向书房,咬牙切齿抬臂用力一推。   只听得“砰”一声巨响,妍冰砸墙似的弄开了书房木门,里面端坐桌案前的两人一脸诧异的同时侧首看过来。   文渊身着红衣官服,豆蔻一身翠绿裙衫,在橙黄烛光晃晃悠悠的映照下,仿佛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妍冰看在眼里忽然什么话都不想再说,鼻头一酸眼圈一红,随即转头扭身便走。   “诶,你等等!你误会了!”演戏过头的文渊顿时慌了神,赶忙起身追出门。 ☆、第42章 花烛缠绵   初春时节,夜凉如水明月如霜。   妍冰同样心冷心沉如浓浓夜色,她快步疾行于抄手回廊中,往内院方向一路小跑,明明听在文渊在身后唤着却不想回头,不愿停下脚步。   她明知丈夫与豆蔻应当不会有什么超出友谊的发展,因为他会嫌脏,但看着方才那一幕依旧觉得心里不舒坦——红男绿女结婚似的打扮,红袖添香夜读书,气氛和谐宛如夫妻,这叫什么事儿?!   “阿冰,你慢点,当心摔了!”文渊紧追其后满心焦急,这天都黑了不带婢女乱窜,灯笼也扔在了书房门口,看不清路跌倒可怎么办?   他话音未落,就见正在二门处迈步的妍冰,因裙摆太长在门槛上绊了绊,惊叫一声伸了双手就往地上栽去。   “啊——!”完了完了,要摔个狗啃泥……妍冰心头一紧,鸵鸟似的闭上了双眼,只等自己噗通落地。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文渊终于赶到,一手扶着门框一手从后面伸出,一把揽住了妍冰的腰,再用力往后一带单臂便将她捞了起来。   文渊将妍冰拉起后并未松手,而是将其揽入怀中,前胸紧贴了她后背,在其耳边絮叨低语:“你看你,毛毛躁躁的差点摔了吧?别闹脾气了啊,乖。”   “谁闹脾气了?你想跟那解语花聊就去聊呗,我自己回去休息。”妍冰受惊之下心跳如擂鼓,虽脚软了靠在他身前挪不动腿,嘴里却不依不饶的。   文渊本就单手搁在她腰腹之上,顿觉自己手心温温热热一团火,如小鹿乱撞似的噗通跳跃。   他一时间口干舌燥,想要开口反驳,张嘴却发现嗓子发紧,刹那间竟发不出声了。   “你怎么不说话?心虚了吧?”妍冰觉得在自己正处于月事快来之前的暴躁期,虽理智上觉得这并不是大事,情感上却无法接受,开口便是挑衅话。   “……不过是个误会而已。”文渊不敢说自己是有意为之,因而解释不清楚动机缘由,又唯恐越描越黑,简单辩白一句之后索性不再吭声。   在涉及生死存亡的危难之际,他秉承君子动手不口的真理,顺手一把抄起了妻子,将她往肩头一搭,紧扣腰肢疾步快走,直奔后院正房而去。   妍冰被文渊抱小孩似的搂住腿根扶了腰背,头朝下倒栽着耷在了他肩头,顿时有些发慌,双手挥舞着一面乱捶一面叫唤:“你,你这是做什么?放开!放我下来?!”   “不放,省得你乱跑,一点都不乖。”文渊说完还顺手在她后面拍了一把,活脱脱像兄长教育任性小孩儿似的。   “……”妍冰顿时呆得近乎身子僵直,而后忽然便觉得心酸不已,眼眶泪珠子含而不落语气郁郁的开了口:“我早就想问你,渊哥哥,你是不是一直都只当我是亲妹妹?”   这是妍冰一直纠结的问题,文渊却被问得莫名其妙,随口回答:“你本就比我小好几岁,当然是妹妹。”   “亲妹妹!我是说亲妹妹!”妍冰再也抑制不住澎湃的情绪,终于把暗藏在心的疑惑彻彻底底撕扯开来,直截了当问他:“你是不是一直都以为我是你亲妹妹转世?是不是因为郑恭旭逼婚才救急娶的我?”   “……”文渊闻言脚步一顿,差点一口气上不了憋住——谁吃撑了会把亲妹妹娶回家啊?   “你怎会这么想?”不就是小时候错认了一回吗?敢情她一直惦记到现在?文渊简直觉得懵得发晕,原以为守孝是横在他俩之间的唯一问题,没想到竟还有哥哥妹妹这个坑。   “你对我不就是像妹妹一样吗?男人对女人不该是如此吧?”妍冰抿唇反问,她虽然没多少亲身经验,但好歹也是阅遍群书,看过小电影的。   从始至终文渊虽呵护备至却十分守礼,同床共枕几十日,绝不越雷池一步。两人相处少了激情自然像是亲情。   “我不是你妹妹转世,真的,不骗你。”妍冰语气特别诚恳认真,因为她清清楚楚记得自己前世,绝没撒谎。   “我知道,在榕树村时就看出来了。相处一多自然就知道你不是我家三娘,她只是个普通村姑罢了,哪有你博闻多识。”文渊很是认真的回答着,四岁就能教人做点心的小机灵怎么可能是自己那早就夭折的妹妹?   “那你为什么也不当我是妻子?”妍冰满腹疑惑,不会是因为不行吧?   哪有不当你是妻子?我冤枉啊!文渊觉得自己真是满腹苦水无处倾倒。   半晌之后他才叹息道:“……是你说要守孝守满三年,这种事我怎能当儿戏置之不理?”   我就只随口说了一句,两次而已……   妍冰听他如此认真的回答,也唇舌发苦,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想当然的犯了一个大错——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呐。   当初她是不希望年纪太小就早早怀孕,才寻了守孝这一个借口,心里却并没真正当一回事。   一来爹并非当真是亲爹,二来守孝这种事情她前辈子二十几年都没这么讲究,早就是根深蒂固的观念,这辈子行为上可以克制,心里却绝对不如文渊这般在意。   她一直在期盼丈夫主动,对方却惦记着给岳父守孝!这简直无语。所以说,我错了?妍冰不由呢喃道:“一切都是误会?”   “自然是误会!”眼瞅着再走几步就到正房门口,文渊虽心里依旧有些发苦,脸上却隐隐露出了喜色。什么妹妹哥哥孝期的,把该办的事儿办了,她自然就不会再瞎琢磨。   “不对啊,这些是误会,那今日你和那豆蔻谈笑风生却是我亲眼所见!”妍冰再次回神,将问题又拉回最初的起始处。   “同样也是误会,我这不是即将出发去常州吗?顺便再详细问问她当年的事儿而已。”文渊说话间已经推开了正房的木门,而后摸黑将妍冰放倒在榻,自己掏出火折子去点灯烛。   “什么东西?”妍冰只觉得身下压着什么硬物硌得慌,正皱眉准备爬起身,忽然间便光线一亮。   看清周遭环境后她顿时惊呆,只见屋内各处摆设均已同上一回大不相同,连木榻都换了摆放位置。   一双龙凤红烛在高几上雀跃的跳动着橙黄火光,照着由红绸装饰的房间,显得格外温情满溢。   榻上则铺了织锦龙凤被,撒着花生、桂圆与红枣,一枚枚个大饱满的吃食就在她身下压着,满满承载着文渊的期待。   “这大年都已经过了,就算是已经守满了三年好么?”文渊转身回头,半跪在榻前,拉了妍冰的手恳求道,“我即将远行,临走之前咱俩做一回真正的夫妻可好?这样一来你不用猜忌,我也有了念想。”   那深邃双眸仿佛正轻言细语述说道:一夜温存,想来足够我品味数月,撑至返家。   说完他见着妍冰满目震惊与挣扎犹豫的神色,不由浅浅一笑,不等妻子回答就已起身上前,搂了她的腰扣住后脑便是一个润湿火热的亲吻。   ……   被他亲了揽住并且暖着,浅尝深品,轻柔摩挲痴情缠绵。妍冰只觉自己唇舌发麻、脸颊滚烫,抱腹小衣也勒得紧,以至于有些呼吸不畅,几乎将要窒息,心脏蹦跳得仿佛快从喉头一跃而出。   如此先半推半就,而后疯狂撒欢,红烛摇曳、檀香袅袅,龙凤刺绣扭做一团沾了点点猩红,绯色轻纱帐幔晃悠如水波荡漾……   转瞬便是天明,夜来风雨不曾停歇,落花无数在云端,仿佛雨打芭蕉沁入心田,细丝化作春泥护了红花。   妍冰只觉自己眼皮发沉,想要入睡休息却又觉得幸福满溢不愿合眼。   正打算再和文渊说说话,谈谈情,伸手一摸却不见丈夫身影,正诧异中,忽然影影绰绰听见有人在外间低声嘀咕。   “我大伯母?”文渊看向传话的暖香一脸迷惑,段大将军家早年已被满门抄斩,哪来的兄弟?若说是妍冰的伯母倒还可能。   “挺胖的一妇人,说是您老家来的,树什么村,”暖香满脸难色,再三犹豫还是把门子的话转述了一遍,“她一直嚷嚷是您大伯母,说您发达富贵后就忘了祖宗,十几年不曾回家探望亲人,没去扫墓。”   说罢暖香便悄悄抬眼看了一眼主子的脸色,还好不算太差,而后才又补充道:“她嗓门太大,管事怕吵着邻居,又想着这会儿天色还早,就迎进门请她吃朝食,同时详细问着。”   “即是说,现在这人在正厅用饭?”文渊一听说是胖子大伯母,思绪顿时被拉回到十几年前的榕树村,脸色不由一黑,吓得暖香一个哆嗦。   她赶紧摇头道:“哪能去正厅,只在倒座房待着呢,等您发话。”   “好,”文渊微微点头,指着内室道,“你守着娘子,我去去就回。”   待他前脚一出门,妍冰就唤了暖香打水帮自己梳洗,顾不得身体不适,想要立即去前院看看,到底是不是当年荣家那位泼妇伯母千里迢迢来找茬。 ☆、第43章 假面暴露     妍冰原以为能赶着看一场大热闹,谁曾想这初承雨露的滋味儿着实难受,沐浴时就痛了一回,下地又发现自己腿软腰酸,再不能大步流星往前走,只能扭扭捏捏迈小碎步。   “罢了罢了,就慢慢过去吧。”妍冰无可奈何搭着暖香的胳膊一步一步拖着腿往外挪——梳妆完毕小半个时辰都过去了,再急也没用。   岂料,她主仆俩人即将出二门时,又见寇娘子着一袭水红衣衫忽然从厢房处娉婷袅娜走来,她甚至还远远的就冲妍冰微笑问好。   见状叫妍冰实在拔腿就走抹不开脸,可不走心里又不爽。   那宼娘子却由不得她犹豫,步子迈得特别急,眨眼间就走到两人跟前,道了万福之后立即就开始致歉。   “舒五娘子,真是对不住,奴家不是有意的,着实是没想到耽误了荣评事,”说话间宼娘子又再次屈膝行礼,近乎卑躬屈膝的致歉道,“他没能好好陪您全赖奴家,请您万万不要对荣评事发火,要打要骂都冲奴家来,可好?”   看着对方那娇俏的容貌,和一副“他是大好人,我愿意为他受委屈”的模样,妍冰总觉得心里堵得慌。   这作态,倒闹得像他俩惺惺相惜,自己则是无理取闹的外人似的。   思及此处,妍冰也没说他俩妖精打架之后早和好了,而是下颚半扬,冷脸沉声反问:“我们夫妻俩或吵或闹,与你何干?”   宼娘子被噎了一下,随即苦笑着回答:“自然无关。奴家只是希望舒五娘子莫误会了荣评事,他是个行事正派的好人,应当有个和和美美的家。”   这一句实实在在是豆蔻发自内心想说的,反话。她确实觉得荣文渊是个信守承诺的好人,却压根儿不想妍冰与他和和美美白首偕老。   自第一眼看见妍冰她就满腔嫉妒之情,直至现在,越演越烈。   同样是被拐卖,凭什么就她顺利被找回,自己却颠沛流离数载?   她年纪小,回了家依旧是清清白白的,甚至还有当初恩人乐意娶她为妻。反观自己,一遭入青楼,余生尽毁。即便找着亲人都不知对方会不会在意,能不能毫无芥蒂认回自己……   豆蔻心里羡慕嫉妒皆有,并且一直很是忐忑不安,却不愿将这心思表露出来,只浅笑着道:“奴家只盼着能早日找着亲人。你大可以放心,荣郎虽好奴却归心似箭,不欲考虑其他。”   “……”一番话叫妍冰听得目瞪口呆——这语言的技巧掌握得真好,倒像是你若想要,他就一定会纳你似的。   许是她那震惊中透着鄙夷的表情太夸张,还没等开口说话,寇娘子就又自顾自的剖白起来:“奴家是受够了做妾的苦,再不会如此委屈自己。待寻到家人,若没法做人正妻,奴家必定去立个女户,就此了却残生。”   看着她那大义凛然的模样,妍冰深吸了一口气,手指微动,真想给她一巴掌。   深呼吸调整情绪之后,妍冰随即假笑道:“那就祝寇娘子能早日得偿所愿罢。这番话请留着,将来讲给你爹娘听。至于什么妾不妾的,与我家可没什么关系,润泽他不过是个八品小官而已,根本就没纳妾资格。”   说到此处,妍冰自己也顿悟了,何必一直把这豆蔻当威胁呢?文渊他压根儿就不能纳妾啊!   随即她就释然一笑,推说自己还有事,直接就往院外走,再不去看热闹,那刁氏大伯母说不定已经被撵出门了好么!   被妍冰堵了话头的豆蔻却有些不甘心,追着她出了二门,跟在其身侧想继续说些什么。   恰好此时文渊与刁氏的谈话也是不欢而散,他正唤了人往大门处推搡胖伯母,想要直接将其扫地出门。   “吝啬啊!两贯钱都不肯给你可真是——!哎哎哎,我的腿!”刁氏仗着自己膘肥体壮甩开了竹露、凝清,扒拉着照壁不肯走,竟被文渊直接一脚踹在大腿上踢飞。   妍冰与豆蔻恰恰好从抄手游廊走过来,见状两人齐齐目瞪口呆——从外表完全看不出他居然如此凶残啊!   刁氏痛得杀猪似的嚎叫,又破口大骂道:“瓜批小兔崽子!你居然敢打老娘,忤逆不孝啊!老娘要敲登闻鼓告你去!”   “有胆你就去,不论缘由敲鼓的先挨几十军棍。瞧你肉厚如猪的样子,或许经得住?”文渊冷哼反讽,眼神透着薄凉恨意。   他完全没注意到妻子正在旁观,于是顾不上维系君子形象,再次上前一步踩住刁氏脚踝,继续恐吓道:“我早就过继到了旁人家里,揍你可不算忤逆,谁叫你私闯民宅呢?盗贼入门只要不打死就不算了什么大事。”   这一番无赖话,再配上横眉倒竖的凶狠模样,忽然就让妍冰想起了当初在榕树村时,文渊手提柴刀与大伯母对骂的场景,回忆往昔不由会心而笑。   宼娘子看着披头散发,金钗乱落的刁氏,却又是一惊——这人似乎有些面熟?   她不由忆起当初自己被人从苏州押运至京城时,途中曾在一院落歇脚,当时有一胖妇人也送了女童来,那模样和眼前这位浓妆艳抹的伯母,似乎是同一人? ☆、第44章 伯母作死     在寇娘子“咦”了一声之后,文渊听见动静立即转身看了过来。   他眼神从豆蔻身上草草一瞥而过,随即便瞧见妻子由婢女扶着,穿了翠色夹衣浅桃红细褶裙,花骨朵似的娇娇弱弱立在廊下。   因方才走得匆忙,妍冰只草草抹了粉盖住眼下青黑,没来得及涂胭脂。本就一夜没睡,这么一看更觉面色苍白。   文渊心疼得紧,连忙放开刁氏,抖抖衣袖整理衣衫,走上前扶了妍冰,柔声道:“怎的就起来了?也不多歇一会儿。”   “听说外面闹着,我来看看需不需要帮忙。”妍冰借夫君的手搭了一把力,抬眼看向大门处,只见荣家伯母正吭哧吭哧从地上爬起来。   十余年未见,她一如既往的打扮得花枝招展,浓妆艳抹钗环叮当,然而依旧痴肥、蛮横,以及愚蠢。   明明才被文渊毫不客气的又踹又踢,刁氏瞧见妍冰与豆蔻之后嘴里却还不依不饶的:“哟,穷小子如今妻妾成双坐享齐人之福了啊?都养得起两个女人了,还舍不得给你伯母我一点孝敬?”   妍冰一瞟豆蔻,心里又有些泛酸,看向刁氏时却又彰显主母作态,气势十足的喝道:“不会说话就闭嘴,没人当你是哑巴!花钱孝敬你,那还不如买肉去喂狗。”   文渊听了大伯母那钻钱眼里的讨嫌话,再看看醋坛子打翻的妻子,又气又想发笑,最终冷哼一声道:“说了我和你家无任何关系,哪里来的泼皮无赖,想讹诈吗?给我撵出去!”   闻言刁氏满头雾水——穿鞋的居然不怕光脚的?!奇了怪了。她正想再嚎一下搁几句狠话,却当真有下人拎起扫帚来撵人。   同时又听文渊用厌弃的冰冷语气,对管家嘱咐道:“去长安县衙那边招呼一声,若她在外胡说八道就给弄进去关几天醒醒神。”   就这么轻描淡写一句话,刹那间便把刁氏的所有贪婪与埋怨全部掐在了喉咙口——她进京那是带了活计的,可万万不能去衙门里走一遭!   再一想之前打听来的话,说是荣文渊认了个了不得的大官儿当爹,她终于有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很痛地领悟。   “罢了罢了,我惹不起你好吧?我自己走!”刁氏说着便自己站稳了身子,拍拍裙据上的浮土,鼓着一肚腹气往外走。   临到门口,她又疑惑的回望了一眼,仔细瞧了瞧妍冰的脸,忽然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当初走丢的那个小娘子么?原来他俩搅和到一处了!   她顿时计上心头有了一个主意,心里又复而美滋滋的。   “还不快走?!”文渊见她打量妍冰,心里立即有些不舒坦,赶紧上前一步将妻子略挡了挡。   “这就走,这就走……”刁氏被他一吼又开始不甘不愿的迈步,没要着钱心里万分不爽,出了门还不忘回头唾一口。   这回文渊再没和她计较,待关了门他立即看向豆蔻问道:“你与这妇人相识?可她似乎不认得你。”   豆蔻有些不确定的回答:“当初奴家被人带至京城附近关在一院落中,待了有大半个月休息养身,调理精神气之后才被发卖,期间陆陆续续有女童被送来。方才那人似乎就是送女童的其中一员……然而当年只是匆匆一瞥,奴家并不能确认。”   豆蔻话音刚落,妍冰就揪住了文渊的胳膊扬声道:“她从前不就是做媒婆、牙婆的吗?有可能真是她!”   文渊方才就觉得刁氏衣饰看起来都质地不错,不像是落魄模样,应当生财有道。   听豆蔻一说,他显然同样想到了此处,随即便让竹露悄悄跟上去看看刁氏落脚处,随便打听一下她来京城做何事。   处理完大伯母之事,文渊立即扶了妍冰回房休息,难得的一日休沐,他可不想把大好光阴都浪费在无关的人身上。   两人就这么在正房内间腻腻歪歪的亲热,擦擦药、说点知心话再互相喂喂饭菜,一整日的功夫转瞬便逝。   待月上树梢,窗外一片寂静之时,小两口食髓知味又是一番缠绵,未避免碰了妍冰伤处虽没做到最后,但轻拢慢捻抹复揉的,也玩了近乎全套。   直至午夜,两人才携手共眠,一夜无梦,各自安好。   随后的几日里,文渊每每一大早便出门去了大理寺,妍冰则在家为知味斋盘账,同时命竹露和雅香一同收拾夫君的出行之物。   这回文渊是头一次出门办差,为防路上遇到意外段大将军给了他两名部曲做亲随。   据说这两人从前是闯荡江湖的游侠,后金盆洗手去了军中历练,有他们跟着一路同行自然可确保安全,此外还有大理寺书吏一名做文渊助手,公事上也无需担忧。   一行四个大男人却唯独缺了小厮做杂活儿,因而妍冰恨不得能尽善尽美的给夫君收拾行装,免得他出门在外觉得不方便。   正当妍冰琢磨着要给夫君多带两套汗衫时,就见暖香匆匆忙忙进了屋,传话道:“前几日闹事的那位妇人又来了,说是要求见娘子讲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儿。”   “她能有什么重要事?私下里来要钱的吧?”妍冰本就觉得事多且杂,更不想和那泼妇纠缠,直接挥挥手道:“不见。给她几个铜板打发走吧。”   少顷,暖香当真往刁氏手中放了三个铜板,请她立即走人。   走街串巷数年,早已见过大世面的刁氏,一开始还以为妍冰会赏自己金银锞子,据说富户人家的小娘子都爱刻了吉祥话的小锞子。   谁曾想到手的却是铜板,她看了又看确实是铜板,而且只有三枚!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刁氏粗眉一横叉腰道:“去跟你主子说,她的丑事儿我都知道,让她花钱免灾!不给个能让我满意的数,就等着看我怎么去到处宣扬。”   暖香站在门房处看了刁氏一眼,别不卑不亢的直接答道:“这话奴婢不用传,你走吧。”   她自幼陪着妍冰长大,哪能不知道主子究竟有没有什么丑事?若应了刁氏,岂不是意味着谁都能跑上门张口胡说威胁的话?   刁氏实在是心有不甘,唾沫飞溅着狰狞道:“你可想好了,我只要一贯钱罢了,区区一贯她都做不了主?若是不给,我可就把她当年被拐的事儿宣扬出去咯。啧啧啧,被拐卖的小娘子还有脸说没啥丑事?当初她在村里跟着那付三娘不三不四的到处勾搭男人,如今竟也清清白白嫁人了哦?哦也对,嫁的就是那时候就睡一床的野汉子嘛,还兄弟俩呢!另一个怎么没看——”   刁氏话没说完就被恰好回家的文渊撞个正着,只听“啪”一声响,他顺手抄起马鞭就抽在了那张恶心的白圆面饼脸上,霎那间便是血淋淋的一条痕。   “……”刁氏一时间痛得木了,半个字都憋不出来,只圆瞪眼看向身前的这已经高高壮壮的侄儿,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怎么,打不得吗?阿舒当年不过是个年仅四岁的小娘子,也能被你如此编排?竟还侮辱已经逝去的三娘……”文渊怒到极点反而面上波澜不惊,只哼哼冷笑。   当刁氏想要转身出门,当街撒泼打滚哭嚎时,却又被文渊一把轮到地上躺倒。   而后,只听他用毫无波澜起伏的声音吩咐门房道:“堵了她的嘴,送长安县衙去,控告她略人之罪。”   略人,即非法贩卖良人,若证据确凿可判绞刑。   他话音刚落,刁氏整个人便就地瘫软,随着地上水渍的漫延,一股腥骚之气渐渐于空中飘荡…… ☆、第45章 携手并肩     这日,兴益与同僚交接之后,提了知味斋的一匣子点心至荣家探望妹妹,恰好看见刁氏被捆缚着抬出门去,不由惊讶得咋舌。   他随即迈步入门,抬眼就见妹夫站在回廊边正与妹妹说话,不由摇了头高声打趣道:“怎么的,家里又进贼了?这是什么霉运八字诶,真是后悔把阿冰许给你!”   “后悔也没用,她已经是我家的人了。”文渊将手揽在妻子肩头,显摆主权似的冲大舅子略带得意的轻笑。   “你这不是快出使江南了吗?阿冰不如就搬回娘家来住吧,省得被不三不四的人叨扰。”兴益说话间想着的是郑恭旭以及刚才那胖妇人,语气相当不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就站在一侧不远处的寇娘子却当他是在暗讽自己,不由又垂怜自身,神色黯然忍不住的心酸。   “我回娘家,那这边又谁来当家作主呢?文衡即将从国子监返家参加科考,稍后又有曲江春宴,正该好好照顾一番呢。”妍冰笑着摇了摇头,并未同意胞兄的提议。   “得了吧,文衡可比你还大,用不着长嫂为母啊。”兴益啧了一声又看向妹夫,问他怎么看。   “确实不用你照顾他。”文渊听了大舅子的话很是心动,他着实不太放心妻子独自在家。文衡那小子虽无需人照顾,但自幼体弱,也当不得家里顶梁柱,还不如打发他去养父家暂住,由段大将军提点一阵也挺好。   至于妻子……   文渊看向妍冰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豆蔻快走两步到了自己跟前,可怜兮兮的开口道:“荣评事此行去江南可否带奴婢同行?若能如此,不如让奴充当使女?”   她话音刚落,妍冰就气得笑了——孤男寡女携手去游江南?当我是死人吗?!   她抬手狠狠拧了丈夫的胳膊肘,气鼓鼓的让文渊自己去开口拒绝。   文渊自然从善如流,侧脸便解释道:“宼娘子切莫心慌,容我找着你家人了再去江南,这样才能防止路途遥远生了变故。”   一去三千里,不怕擦出火苗?你不怕我怕呀!倘若一时不慎着了套对不住妍冰,那才真是没了后悔药吃。   “唉,请荣评事莫怪奴的异想天开,实在是思乡心切太想回家去……”宼娘子柳眉紧锁,哀愁满脸,看着很是诱人。   杵在她眼前的两位男士一名娘子却都不解风情,或者说他们心眼太小,只容得下至亲家眷,其余闲杂人等都得靠边站。   听她请求“莫怪”,他们当真不怪,扭头就请宼娘子“自便”回西厢休息去。   待送走了外人,三人去花厅歇息准备等着开饭时,妍冰立即看向文渊道:“我能不能扮作你婢女一同去江南?或者扮作书童?”   文渊看了一眼她那双傲然挺立的前胸,哭笑不得道:“书童恐怕不行,女扮男装太假,一眼就能看穿。”   “你这意思竟是婢女可以一同去?”妍冰惊呆,公费出使呢,居然可以带家眷吗?   “闲杂人等自费即可。”文渊点了点头,又说起自己是以司刑评事摄监察御史之职,不仅需要沿路复审各案件,还得乔装打扮探查妖妄、谋逆等案,带上妍冰稍后可扮做富裕人家的郎君出游,倒也行得通。   如此一想,他竟觉得宼娘子方才是提了一个非常棒的建议,不由笑着轻轻询问:“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   “愿意,愿意!”妍冰笑得灿烂,只差没垫脚举手表赞同——蜜月旅行诶,这当然要去。   本欲接妹妹回家去住的兴益,看着她一脸娇羞与欢愉的笑,顿时觉得自己受到了一万点伤害。   他不由沉声敲了案几,刻意板着脸道:“先别乐,你这一走至少得有小半年,家里还有事儿没做完呐。”   “什么事儿?”妍冰有些疑惑,铺子已经日日盈利用不着忽然说有事儿吧。   “妍清,说亲啊。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你走之前至少得帮忙相看相看。”兴益双手一摊,无可奈何的如此感慨。   其实家里还有一个李漫漫也年纪到了需要说亲,她比妍清大呢,可惜亲爹李茗没动静,旁人自然不好瞎操心。   “出发前来不及相看,”文渊却摇头提了反对意见,“之前文衡说过他有一同窗约莫合适,但得等考完之后。”   “我在千牛卫的同僚有个幼弟,年龄正相当,这个可以先看看。”兴益如此提议,他甚至还在琢磨,如果妍清不合适的话,漫漫或许可以做他爹的续弦?   若是妍冰此刻就得知他这想法的话,一定会先一步将其抽醒——李芳的前车之鉴难道忘了吗? ☆、第46章 爱意满满   既能进千牛卫,父祖自然是贵胄高官,背景无需多说,但妍冰为防错点鸳鸯谱,也本着一点良心,并未直接帮妍清做主,而是先向兴益详细询问对方情形。   略作思索后她张口便是一串问题抛向胞兄:“此人年岁身形如何,你见过吗?是初婚?家中可有姬妾?”   “见过,年十八,普通文人模样,没病没灾,性子应当还好,”说完他又有些羞窘的一笑,像是难以启齿似的顿了顿才回答道,“没前妻,正经姬妾听说也是没有的。”   突然和妹妹一本正经讨论姬妾问题,他总觉得有点不自在。   妍冰却自动带入了大龄妇人好说媒的八卦模式,不仅没察觉未婚兄长的窘迫,还特意追问道:“他的贴身侍婢、童仆你见过吗?模样如何?”   这是担心此人和郑恭旭一样贪花好色?兴益愣了一下,而后认认真真答道:“同僚说他弟弟身为幼子家中长辈比较娇宠。伺候人我见过,想来都是精挑细选的,模样均为上等,但言行举止看起来并不妖娆。”   文渊坐在一旁听那兄妹俩认认真真讨论伺候人的问题,瞧着妍冰脸庞肉乎乎的似乎还稚气未脱,这才刚刚圆房,她却像老妈子似的研究未来妹婿是否正经,不由觉得好笑。   正当他瞧着爱妻那桃米分的红唇遐想走神时,忽然又听兴益语带不屑的说了一句话。   “不似方才那寇娘,说话行事总有点不自知的勾人意思。”他说完就抬眼瞟向妹夫,眼神暗含警告之意。   这一番举动晴天霹雳似的砸在了文渊心田,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   之前他为了让妻子吃吃醋促进夫妻和谐,刻意与豆蔻有了些私下往来,如今大功告成她本该功成身退继续当个透明人,可傀儡偏偏想要蹦出自己掌心多些登台机会!   文渊不由想起方才豆蔻的软糯言语以及妍冰掐自己的那一把——她其实心里一直都不舒坦吧?是否一直当豆蔻是个威胁而寝食难安?   思及此处文渊有些坐不住了,趁着两兄妹商量之际他借口自己还有一篇文章要写,匆匆赶去了内院。   随后直接让雅香去西厢把豆蔻喊出来,两人立在院中说话。   豆蔻听闻荣评事有请,连忙整理了衣裙走出来,原以为他要说去江南一事,所以满怀期待的递上了一抹含羞带怯的笑容。   文渊顿时被这笑容恶心得往后退了一大步,张嘴便是冷冰冰的喝问:“你不可能当真喜欢上我,方才在刻意恶心阿冰对不对?我之前竟没能瞧出你对她怀有恶意,真是看走了眼!”   妍冰本就不喜豆蔻,她却故意日日粘在身边,每每寻到自己回家的时候窜上来故意说几句话,这纯属恶心人吧?   “荣评事怎会这样想?是不是五娘子与您说了些什么?”豆蔻虽心里惊讶,却因嫉妒还想装装傻再抹黑一下妍冰。   “行了,别演了!”文渊却不吃这套,快刀斩乱麻似的说道,“我们夫妻之所以收留你,仅仅是挚友因你沉冤得雪且定越郡王妃不幸逝世,想还个恩情罢了。这收留藏匿搁家里是藏,送去庵堂、道观也是藏,端看你识趣与否。或者,你还想回定越郡王府去?”   豆蔻听了前半截话还有些不以为然,最末一句却生生将她吓了一跳,赶紧摇头。   “那就给我老实点,少作妖!刁氏伙同他人拐骗略人之罪已经查了点线索,待江南之行顺利完成总能给你找个去处,”文渊说完顿了顿,而后恶狠狠道,“若这几日你再无故叨扰五娘子,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说罢文渊就头也不回的拂袖离去,待大步流星走至二门处,还没迈过台阶他就瞧见门边晃过一片熟悉的衣角,急走两步后一伸手果然将妍冰抓了个正着。   四目对视,一时间相顾无言。妍冰想着丈夫方才对豆蔻放的狠话不由满眼笑意,而后拉了他的手,红着脸憋出了一句:“我,我来叫你出去吃饭。”   文渊拽着那嫩呼呼小手也是心情愉悦,轻轻摩挲着而后放至唇边,在她手背印下一计香吻,浅笑着说:“好,听着刚才我说的话了吧?不难受了?”   “本就没当她是一回事儿,难受什么?”妍冰口是心非的哼了一声,眼中却溢满了笑意。   “嗯,既然不难受,今日必定会胃口大开吧?多吃点咱们晚上才好活动筋骨,好好消食。”文渊含笑说着打趣话,直把妍冰臊得脸颊发烫。   ……   如此一夜好睡,翌日,妍冰亲自拉了妹妹到家闲聊,让她自己做主。妍清犹豫再三,顾虑到自己身份的隐秘,并未立即选择兴益所说的这位高官之后,只推说等春闱之后看看今科进士再做决定。   “春闱后我不在家,到时你可请舅母帮忙相看,切记别只选那表面的花团锦簇,日子究竟过得如何不是演给外人看的,冷暖自知。”看着妍清老老实实一脸期盼又忐忑的小模样,妍冰就忍不住就多说了几句。   虽然李氏算是手段毒辣多次害人,可毕竟她也咎由自取没了性命。稚子无辜,如今对着说话行事规规矩矩的妍清,她凭着良心也能说几句提点话。   “谢谢姐姐关心。”妍清想到了之前,那稀里糊涂嫁出去,如今常被殴打的妍洁,顿时觉得这话很有道理,鼻头微酸发自内心道了谢。   “不用客气。”妍冰轻轻拍了妹妹的手背,两人对看一眼,均唇角微翘眼眉弯弯,颇有些一笑泯恩仇的意味……   至此,妍冰无事一身轻,立即开始为自己准备行囊,因要扮作婢女,连钗簪都省了,需要收拾带上的东西并不多,不外乎就是几身衣服与一点脂米分而已,不出一日就已经收拾妥当。   临走前一日,文渊忽然又从将军府带了一包衣衫回来,搁在榻上打开包袱皮,笑吟吟道:“母亲送你的。她说这是如今最时新的样式,虽然都是符合婢女身份的细布但花色、款式都极好,让你出门在外也别委屈了自己。”   “噢?那我先试试看,若是尺寸不对还得改改。”哪个女子不爱新衣?妍冰听他一说立即笑着取了一套展开来看。   “诶……这,这是外衣?”一看之后妍冰顿时傻眼,绯红大圆领袒胸紧身衣,红白条纹收脚萝卜裤!啊呀我去,好潮,这是又穿越了吗?   花了十余年时间才习惯了穿长裙小跑都不露出脚,原来自己有生之年还能穿萝卜裤,妍冰感慨万千几欲热泪盈眶。   心道,这蜜月之旅真是太值得期待了。 ☆、第47章 又起风波     待上路之后,妍冰方才知道文渊这公费出游并不是马不停蹄直奔常州去,而是在手里攥了顺路的十来个案子,边走边探查核实案情,同时还得考察民情,时不时写汇报折子发回京师。   “专为一两个案子往返几千里确实太不划算,可这沿途走沿途办事得多长时间才能回家啊?哎,若能有飞机嗖一下直达常州就好了。”妍冰穿着一身翻领胡服男装,头梳双丫髻,盘膝坐在马车中,一张俊脸苦得发皱——这路真是颠簸,抖得浑身筋骨都快松散了,官道尚且如此,旁的路还更糟。   她忍不住一面抱怨一面看着舆图研究路线,这都两个月过去了才出京畿道至淮南道,几时才能去到江南?   虽说文渊每每办案要耽误个三五天,可路上白白消磨的时光更多,行路真是太艰难,让人不由怀念飞机、高铁与高速路。   “什么,飞鸡?”文渊坐在一旁听了妍冰的自言自语,不由满脸疑惑看过来。   “啊?呃,那个,飞鸡,是话本上写的,一位菩萨的坐骑是一只七彩雄鸡,特别肥大,振翅一飞就是一万三千里。”妍冰咽了一口唾沫,努力挤出笑容同时双手摊开比划着大翅膀模样。   文渊继续不耻下问道:“哪位菩萨?”   “……”妍冰努力控制表情,不让自己露出紧张神色,而后微翘唇角笑道,“不记得了呐。小时候看的话本。”   她自己浑然不觉那笑容僵硬得恍若傩戏面具,文渊将此看在眼中,也是一笑,而后用充满疑惑的语气应道:“你看的话本挺特别,我只知菩萨坐骑有狮子、白象、谛听等。雄鸡?闻所未闻。”   妍冰无法自圆其说只能随意找了借口道:“许是年轻士子写着玩儿瞎掰的?”   “不,我疑惑的只是,咱俩幼时同在李家念书,藏书阁我也常去,为何你看的话本我没见过?”文渊自上一回妍冰说从话本里看到“帽针杀人法”一事之后,就已经生了疑。   这回见妻子又露怯,他立刻萌生了趁势逼问真相的念头。   “你也没念几年李家家学吧?怎么就不能我看过而你没看过?难不成你还每本书都翻过?”妍冰将下巴一昂,振振有词的反驳。   “没错,我还真都翻过,”文渊却没给妍冰开脱的机会,直截了当道,“当年或许并未将话本全部看完,但在你说了帽针一事后,我又抽空回去了几趟借书来看,至少话本与杂记类已经全部浏览完毕。”   “……”妍冰深深地沉默了,她看着文渊那波澜不惊的神情,完全无法分辨他是当真查阅了群书,抑或只是在诈自己。   “还有点心方子,知味斋开张的这几月里,你一共提供了十二种色香味俱全的自制点心方子,其中过半均与坊市中现有的点心截然不同。”文渊握住了妻子的手,一脸探究。   顿时,妍冰抿了唇无法吱声,这年月,重要的食谱是需妥善保管且世代相传的重要财产,风雅士族更是如此,她实在是无法假称是书斋自己看的。   不等妍冰瞎掰,他随即继续追问:“点心方子你又是从哪儿看的?既不是李家所有也不是舒家所传。若说是你自己研究出来的……五岁以前尚无法亲自下厨时,就开始研究了吗?”   “唉……真不愧是大理寺评事呢。”妍冰长叹了一口气,她真是没想到,自己在榕树村时展露手艺就已经露馅儿了!   更吓坏了人的是,他居然一直憋着没去证实自己猜疑,直到积攒了多条“罪状”才势在必得一起聊。   思及前两日亲眼见到文渊快刀斩乱麻似的问案,妍冰再也不敢抱侥幸心理,想了一出最易让人接受的理由,试探着道:“你看过《枕中记》吗?”   自然看过,书生中举,中进士做官高,宦途跌宕,直至亡故。几十年光阴弹指间,一觉醒来却发现饭刚煮好。   文渊微微皱眉:“你是说,在梦里见识的?”   “真的,就是这样!”妍冰随即绘声绘色讲了一个故事。她当年被拐,躺在树林子里迷迷蒙蒙中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也有人教了自己不少东西,其中就有食谱。   还是很牵强,四岁孩子能懂点心方子,还能一直记到现在?   文渊并未被说服,正在犹豫是否要继续追问时,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驾车的荣十一说是已经抵达驿馆,要他俩下车去休息。   待入了驿馆,夫妻俩还没来得及继续先前的话题,就见舒府管事之子葛四毛忽然从倒坐房内窜了出来,一脸急色的冲妍冰道:“谢天谢地总算在这儿遇见了娘子,家里出大事儿了!”   说完他便递上了一封兴益的亲笔信。 ☆、第48章 遭遇拐卖     这葛四毛不过十七八岁,个头并不高壮,但为人很是机灵。他是几日前马不停蹄急匆匆从京城追上来的,沿途寻问着驿馆是否有荣氏一行人入住,差点就与他们错过。   如今见娘子接了信心神一放松,整个人差点瘫倒。   文渊亲手扶起了风尘仆仆的葛四毛,垂询道:“什么事如此急切?”   在问话的同时,他不由暗自琢磨,此时已经是三月下旬,若论大事,也不知文衡是否考上进士,至于吏部关试,那应当没任何问题。不过,他即便考不上也不会寻死觅活,一准儿等着下回再接再厉,不该出事。   何况,这是舒家的人来送信,并非段家。难道是妍清的亲事有了变故?文渊一脸疑惑的看着葛四毛等他答话。   听了姑爷的问话,葛四毛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先向四周一看,见大理寺的那位文书吏离得较远,临近处只有段大将军派来的部曲荣十一与荣十二,算是自己人,他这才叹息着答道:“太常少卿家的娘子,在曲江宴时走丢了。”   李茗去年升任四品太常少卿,他依旧未婚,只有一个女儿,李漫漫。   两人说话间妍冰已经草草看过了一页信,脸上神色从惊讶不解变为怒意满满,说起胞兄甚至气得直呼其名,抬臂将信纸往身侧一塞递给丈夫,气哼哼的说:“你看看兴益做的什么好事!他真是……糊涂!”   文渊接过浏览,见书信开头并未说起李漫漫。而是按时间顺序先讲了在春闱张榜之后,妍清选择了与文衡一同进士及第的那位同窗。   此人虽为平民家中却是一方富户,又投行卷入了今上皇叔楚王的眼,不仅顺利中了进士之后关试也肯定无忧,配父母双亡还有隐忧的妍清,身份还算合适。   两家人随即开始相看,并由文衡邀约曲江宴同游增进情谊。年岁更长的李漫漫见状想必自艾自怜又开始心焦,借故向兴益示好。   兴益对她并未男女之情,无奈之中便想为表妹也说个人家。偏偏李漫漫那妾生子的身份实在是不好,做不得门当户对人家的正妻,若不想为妾就只能做续弦。   “果然是因为亲事闹出来的事。”文渊看完第一页不由叹了一口气。   “是啊,他居然给漫漫选了自己那个本欲说给妍清的千牛卫同僚——的爹!”妍冰气得只想揍人,口不择言道,“这熊孩子!怎么就忘了之前李芳那事儿呢?地位高或肯心疼人又如何?五十几岁有三子两女的老头子与他这个未及弱冠的县伯能相比吗?”   熊孩子……?文渊愣了愣,不太懂这个词。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理解妍冰的意思,应和道:“婚事本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确实不应当插手此事。”   “自作主张把漫漫气得裹了一包首饰离家出走,哼。”妍冰看到第二页信的上半截还以为葛四毛所说的“大事”是指李漫漫离家出走,还一面往屋里走,一面骂骂咧咧的并未过分焦急,因为她觉得集合几家之力应当能将其找回。   再往后一看这才傻了眼,李漫漫在曲江踏青时借着人多而杂甩开婢女,自己负气出走,李家四处寻人,当夜得知她上了一位衣着光鲜的中年妇人家的马车。   待次日查到马车的行进路线,奔去妇人家时,那院落已是人去楼空,李茗当机立断派人去报官,至长安县衙走一趟之后又得了一个噩耗——那中年妇人是刁氏的同党!   李漫漫外祖母是位白肤、棕发、碧眼的美貌胡姬,因而她容貌也很是出众,又师从胡旋舞大家常年修习舞蹈、琴艺,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风情,孤身一人时确实极易被不怀好意者盯上。   然而一看到“刁氏同党”四字,顿时轮到文渊咬牙切齿低声骂人:“郭汝罡这草包!呵呵,可真是能耐啊!”递到手上的案子都抓不住,还闯祸坑了妻子表妹,这人简直该清出去别当官祸害百姓。   刁氏在他走之前都已经弄进去长安县衙了,大刑伺候之下撬开□□代了同党居住地,文渊为避免打草惊蛇并未直接抓人,而是拜托郭汝罡安排了外班衙役蹲守。   “都怨我,我琢磨着他们不会送人至京城后空手回去,算好了应当在花朝节时再次拐人,本想派人跟在后头查清略人路线,一举端了他们老巢……没想到,唉!”文渊轻轻捏了妻子的指尖,垂头丧气致歉。   没想到,郭汝罡居然在关键时刻抽调蹲守的衙役,去帮楚王妃找走丢的猫,导致嫌犯逃脱,略人案功败垂成还搭进去一个李漫漫!   兴益还写道:再次拷打逼问刁氏之后,她终于交代自己是从西北方向往返京城,那位瘦削的朱姓妇人则是从江南而来,送吴侬软语的小家碧玉入京之后,时常顺便带走风情万种的胡姬返回老家。   这信赶着送来,就是希望一路南下的文渊与妍冰多多注意周遭过客,若途中未能有所收获,则拜托妹婿抵达扬州之后多去几次秦楼楚馆,看能否遇到李漫漫。   妍冰为表妹心焦之下,暂且没意识到兄长拜托丈夫去青楼不成体统,只叹息道:“这可真是祸从天降!秦楼楚馆啊,即便找回了她,往后还能好好过日子?”   随后她又很是不解的问:“这些人怎么如此胆大?四品朝廷命官的女儿也敢虏了去,真是太可怕了!”   文渊听她疑惑,顾虑姊妹情谊不想口出恶言就没回答。只在心里道:因为李漫漫只是婢生子而已,怎可能与正经嫡出的相提并论。   “嗯,也可能放她一马,即便没有你也不要太过忧心,”文渊轻轻摸了妻子的发梢,宽慰道,“你这表妹容貌不俗也算是奇货可居,不会轻易被人玷污,或许还来得及。”   “即便人清白名声也没了,”妍冰却依旧是满腹惋惜之意,又苦笑道,“唉,希望咱们路上能赶紧遇到。”   “嗯。”文渊点了点头,顾虑到妻子心情,并未再多嘴。只在心里盘算,自己四月底五月初大约能抵达扬州,正值端午节。   那朱氏正好可花两三月时间将漫漫调弄一番,待端午斗花、斗草时,若能以清倌人身份登台得了众人倾慕再出售,必能翻倍获利。   只是不知脾气稍有些烈性的李漫漫,是否能经受住侮辱以等待营救。 ☆、第49章 夫君凶残   因惦记着破略人案并找寻李漫漫,妍冰再顾不得公费游山玩水,哪怕行在路上颠簸得想吐,她也强忍着难受主动要求马不停蹄一路疾驰。   不仅是路途中加快步伐,她也明显感觉到文渊办差时行事同样匆忙起来。   之前的几个案子,每每要花去五天左右的时间,固定流程是先佯装行商,在邻里间反复打听案情,而后旁敲侧击接触事主对比口供,寻找出疏漏之处再寻人证物证,最后才亮明身份与当地官府一道重审案子。   整个过程都是有理有据的,文渊甚至还会亲自登证人之门,好言好语苦口婆心劝说对方出面作证,审案时也是摆事实讲道理,严格按照律令“三审制”,三次过堂审问口供一致才结案。   时间一赶之后,妍冰忽然发现丈夫画风陡变。侧面打听案情寻疏漏处这一步不能省,余后他的口头禅却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变为了:   “不愿去作证?那也行,不做证人就做同案犯一并受审吧——押走!”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夹棍伺候罢。”   “证据确凿你还敢狡辩?笞二十!”   “你说还是不说?!来人,上讯囚杖!”   ……   妍冰万分后悔公开审讯时自己闲得无聊跑去现场旁观,真是差点吓掉眼珠子。   只见自己丈夫穿着结婚时一模一样的簇新大红官袍,板着脸在堂上正中端坐,神色严肃近乎满脸厉色,言辞咄咄逼人,看向罪犯的眼神狠戾似凶狼,刑讯逼供毫不手软,甚至可以称之为心狠手辣。   似乎,凡十五以上七十以下身强体健能用刑者,他都能不假思索下令杖笞。   在那连绵不绝的啪啪声中,深受“严禁刑讯逼供”法制教育数十年的妍冰实在是看不下去,不等丈夫问案完毕就在荣十一的护送下,从人群中悄悄撤走。   入夜,文渊踏着初夏时的连绵细雨回到驿馆,入正房抬眼便见到妻子穿着月白里衣,坐在窗前对着弯弯月牙发呆。   她应当是刚沐浴梳洗完毕,樱桃嘴儿半开半合,脸颊微微泛红,披散着的乌发似乎还润着水汽。   因发丝搭在肩头,文渊不由顺着一看,只见她那细棉斜襟松松散散的交抄掩着,不自知的露出些许嫩白、一点殷红。   淡淡麝香味儿由系在妍冰身上的茜红汗巾中飘散而出,此情此景仿佛活色生香,诱人无比。   他抑不住的喉头干紧,缓步上前,继而揽住妻子肩头,想要伸手往内盈盈一握。   “啊!”妍冰惊叫一声拍下文渊的手,倏地从竹椅上跳开,而后才侧了头有些紧张的望向他,诺诺道,“回,回来了啦?哎,吓人一跳。”   “你几时胆儿变得这么小?”文渊丝毫不知妻子今日在衙门受了一回震荡,还笑吟吟的继续上前说笑。   顺手取了桌前软布帮她擦秀发,借机揪揪脸颊、蹭蹭耳尖,逗弄不休。   妍冰听着丈夫没事人似的坦然说笑,却觉得自己耳畔似乎还回响着方才堂上凶嫌的凄厉哭嚎,眼中似乎依旧有那淋漓鲜血在满溢。   整个人顿时僵如木桩,下意识的抬臂就推开了文渊的手——不想他碰自己。   他虽不明所以却也察觉到妻子很不对劲,满脸疑惑的问:“你怎么了?”   “没事,”妍冰勉强笑了笑,垂首错开视线道,“约莫是月事快来了吧,小腹有些不舒服,不想,嗯,那个,你懂的。”   “……”文渊蹙眉看着她,顿了顿轻飘飘说了两个字,“撒谎。”   他其实只是在根据观察陈述事实,妍冰却立刻联想到了方才公堂之上,每每他怒喝“一派胡言”之后紧跟着就是用刑,不由打了个哆嗦。   “你在害怕?”怕我?文渊立即瞧出了端倪,略一思索便惊讶道,“这两日问案你去看了?”   “嗯,”妍冰盯着地面碾着脚尖,缩了缩脖子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而后又忽然意识到这么回答不太合适,连忙解释道,“也不是怕你啦,只是有点不习惯而已。”   不习惯亲眼见到自己的翩翩君子温柔夫君,成了瞪谁谁哆嗦的凶暴酷吏。   “因为我用刑?”文渊一脸无辜的看向妍冰,为自己辩解道,“立善防恶谓之礼,禁非立是谓之法。据法守正,严惩恶人,这难道有错?”   她鼓起勇气抬头看向夫君,嘟着嘴反问:“可,可守法和严酷用刑,是两回事吧?”   文渊双手一摊无奈道:“不用刑怎么快速撬开凶犯的嘴?咱们还要赶着去扬州,去寻你表妹。”   他假意推说自己变凶残是因为赶时间,其实不过是原形毕露罢了,之前想在妻子跟前装装斯文客气样子,现在没时间不演戏了而已。   正直无比的妍冰对此一无所知,还绞着手指弱弱提出反对意见:“咱们赶时间也不能害别人呀。”   “哪里有害人?我这是在尽可能的帮助受害人。”文渊立即改了口,严肃正经与妻子辩驳道:“《史记》你也是读过的,太史公曰:法令所以导民也,刑罚所以禁奸也。可见,合理用刑并不为错。”   “啊?诶?哦。”虽读过《史记》却不可能字字句句都牢记的妍冰立即懵逼。   不学无术的软妹子,压根儿忘记太史公那句话的后半截是:“奉职循理,亦可以为治,何必威严哉?”即指官吏奉职循理严守自身,可很好地治理百姓,未必需用严酷法令制度。   而后,妍冰没辩上几句就被文渊用一大串圣人言给强行压制,傻愣愣给糊弄了过去。   想也知道,闺阁女子怎么比得过探花郎的口才?妍冰被驳倒之后,夫妻俩赶路、问案的日子就这么按部就班走了下去。   四月末,一行人终于从陆路换成水路,迅速南下扬州。   其间妍冰又遇到一个问题——她晕船!走一路吐一路,黄绿苦胆汁都给呕了出来。   而且,她是完全不知道自己会晕船,上辈子长江三峡七日游完全没问题,这辈子曲江宴时也上过画舫,没想到真坐了小小的水波荡漾的船居然会恶心得吃乌梅都没法下咽。   约莫是因为当初自己是淹死的,所以没法近距离接触水面?想来是因为画舫比较大,更像亭台楼阁,所以才觉得无所谓?   眼瞅着妻子吃不下睡不好,衣带渐宽人憔悴,文渊心急火燎的再也顾不上研究李漫漫的案子。   至扬州江都郡的**县时,他完全忘记了拐子朱就是当地人,没去碰运气找李漫漫,而是带着脸刷白,腿发飘的妻子在岸上住了三天修养身体。   这**县屏障江宁,毗邻江都,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地理位置重要、交通便利,因而繁荣堪比京畿县城。   直至离开**县城时,妍冰这才终于有气力掀开马车帘子四下看了看,不由连声感慨:“哎,真是躺太久错过了好风景。”   他随即浅笑着宽慰道:“无妨,下一处目的地便是扬州江都,更为繁华。恰好又遇到端午,赛龙舟、斗花会,足够你瞧花眼。”   听罢妍冰却是神色一凝,立即想到了表妹李漫漫,询问道:“这扬州斗花会不是单纯的斗花吧?究竟是怎么个斗法?”   她听闻江都青楼众多,若想分个一二等须得在斗花会上努力表现,若有幸拔得头筹,便会日进金斗。   既然要一分高下,想来不会是比自己楼里娇娘们谁养的花好看。   若比拼才艺,也不知能否遇到舞技超群的漫漫?   作者有话要说:  还没写到死一死……好遗憾,嘤嘤嘤,下一章就会有。 ☆、第50章 花魁斗艳   五月四日,荣文渊一行人于午时顺利抵达江都驿馆,沐浴之后用了便饭,妍冰虽觉得自己困乏得很,却惦记着表妹漫漫不肯休息,想要随丈夫一同去查阅近期江都有无年轻女子落户。   文渊摇了头坚决不许,只道:“少你一人也误不了事。回卧房歇息一会儿吧,瞧你这小脸——都快瘦得没肉了。”   看着妍冰那憔悴样他就忍不住的心疼,行船时吐得厉害生生饿瘦,好不容易上岸了她还不肯休息,这怎么能行?   见妻子一脸想要逞强的犹豫样子,文渊心思一转,用央求的语气询问道:“明儿就是端午了,好些日子没吃到你亲手做的点心,娘子可否留在驿馆为我包两三个粽子?嘴馋了,挺想的。”   “粽子?哎,好吧。”妍冰见他说得可怜,自己于寻人之事上确实也帮不上大忙,遂点头应了。   送走夫君后,妍冰先去厨下备好了蜜饯、粽叶等物,又淘了糯米用凉水浸泡着,而后回房打了个盹儿。午休完毕米还未泡好,她索性剁了肉蓉加香菇、蛋黄后调味,做了肉臊酱。   她这是顾忌到文渊不吃看得见的红肉,因而准备用肉酱做咸粽子——枕式四角咸香鲜肉粽,再来一种糖蜜韵果巧粽,两种口味就齐活了。   随后妍冰还抽空用艾草、菖蒲、朱砂、雄黄等物制了两枚菱形香囊,又结了一束端午节时祈福的五彩长命缕系于手臂,也算是应了景。   在晚间文渊回家时,正瞧见妍冰在把玩香囊,一蓝一红,配上五色丝线打的络子小巧而精致。   “这个是给我的吧?”他顺手便取了宝蓝色的,自己美滋滋的系在了腰间。   “你还真是不客气啊,两枚都是我的不可以吗?”妍冰斜瞪了丈夫一眼随即自己系上了红色的,随后走去外间餐桌前,招手道,“来吃粽子,看合不合你口味。”   “你做的难道还能不好吃?”文渊浅笑反问,随后一面吃粽,一面告诉妍冰她最关心的问题,自己一下午查阅户籍并无特别收获。   妍冰听罢不由长叹一声,猜测道:“会不会不在江都?”   “若郡府寻不到,须得返回**县城去找找,但我怀疑是户籍有问题,”文渊嚼着软糯咸鲜的粽子,几近食不知味的蹙眉道,“这种长期大量的略人行径,必定买通了一些官吏打开方便之门,或关卡放行或巧设户籍。   听罢妍冰立即想到了当初刁氏想收养自己之事,灵光一闪道:“譬如佯装某家闺女由亲生父母出售,以掩盖痕迹?”   “嗯,有可能,”文渊顺口一答,抬眼忽然发现妻子正在往青瓷小酒盅里倒雄黄酒,急忙抬臂按住她手掌,阻止道,“诶,你别喝。”   妍冰露出疑惑神色,不明所以的问:“端午节怎么能不喝雄黄酒?”何况没找着表妹心情不好更想喝两盅啦。   文渊一脸认真的答道:“你小日子推迟了几天,以防万一罢。那条熏了麝香的汗巾子也别用了。”   “……”妍冰当即呆愣,随即无语至极——不愧是大理寺评事啊?如此观察入微连妻子月事日子都记得清清楚楚,窘不窘,你说窘不窘!   稍后,妍冰又获赠他亲手绘制的石榴花团扇做香囊回礼,看着那寓意多子多福的大红色花卉,顿时感觉更窘。   “压力山大诶……”妍冰苦了包子脸,诺诺道,“万一,万一只是因为舟车劳顿身体困乏,这才推迟了……怎么办?”   “什么鸭梨?山、达?又是你从梦里学来的词儿?”文渊不懂她前半截话,本想问问却见其一副又装傻不想多说的模样,索性只笑道,“若只是推迟那等着就是了,过几天再看需不需要请医师诊脉。画石榴花只是端午风俗罢了,你别多想。”   ……   次日一早,两人穿戴完毕准备出门去看赛龙舟时,文渊又顺手摘了驿馆院落中的一株石榴花,小心翼翼插入妍冰梳的素净元宝髻上做装饰。   红衫黄裙配红花,倒也好看,然而……又见石榴花,很难不多想好么!   因心里藏着能不能顺利怀孕这档子事儿,又惦记李漫漫,虽然头次见着万人空巷的赛龙舟胜景,妍冰依旧兴致不高。   她大半时间都用来了在人群中看有没有类似漫漫身影的小娘子,无奈一无所获。   龙舟赛结束后,文渊等人回驿馆稍作修整,黄昏时再次整装出发,去了城北斜阳湖看一场会持续整夜的别致斗花会。   名为斗花,其实此花非彼花,实为“花魁”之意。   斜阳湖上搭了供人表演的高台,由江都城中最负盛名的三十间青楼各派出娇娘两名轮番上阵表演,一为已经迎来送往的美姬,一为未曾接客的清倌人。   每场表演之后,观众需为心仪的女子投去十文钱一朵的绢花,当夜美姬得绢花最多者为花魁。得花最多的清倌人则为花珍,取“争”之谐音,一夜之后必定会有无数人争夺追捧。   这斗花会可谓是江都城一年一度的胜景,还未到华灯初上表演时,湖边就已经人山人海喧闹鼎沸。   文渊与妍冰一行人去得不算晚,但因为没花大价钱也不曾表明大理寺评事兼御史身份,因而去不了花台近处,只能远远的勉强寻了几个不算拥挤的座位。   “隔太远,脸都有些看不清,就算漫漫在场也不知道认不认得出她来啊。”妍冰端坐木椅上轻轻摇着石榴花团扇,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人多天热,总觉得自己呼吸不畅有些烦闷。   “无妨,荣十一从前见过表妹,他挤到近处去寻人了。”文渊一面说话,一面从袖笼取出绢帕给妻子擦汗。   两人闲聊间,远处花台上又换了表演者,从婉转笛音变为鼓声雷雷,继而一名着石榴色露脐紧身短衣,浅红纱裙绸裤的少女步履轻盈的翻身上了舞台。   她梳着惊鸿髻,将乌发编盘为禽鸟展翅欲飞状,云髻峨峨,插银亮步摇于月色下熠熠生辉,步伐一转,裙上银缕蝶随之翩翩飞舞,灵动非常。   清脆铃音渐起,伴着激越鼓点,少女挥动两柄短剑开始腾跃转圈。   灯火之中,只见台上闪耀剑影,如明月皎皎之晖。舞者身姿飒爽,如游龙戏凤行云流水;扭身下腰时又韧性十足媚态百生。   她时而身轻如燕飘然回旋,时而铿锵纵跳潇洒舞剑,舞姿优美如仙鹤翱翔,剑光如波叫人惊叹着挪不开眼。   “这是漫漫,肯定是漫漫!”舞蹈未及过半,妍冰就已震惊起身左手紧紧扣住了夫君的胳膊,无需看清对方容貌,她也知道此人一定是自己表妹。   虽几月不见,身形却依旧熟悉,何况寻常青楼女子怎可能跳出这等不俗舞姿?   “走走,快去接她!”妍冰一脸欣喜的拉了夫君的手,打算越过茫茫人海去到表妹身边。   “好好,这就过去,找着就好。”文渊也是满脸笑容,赶紧和荣十二一起为妍冰开道,不顾旁人的谩骂硬挤出了一条道来。   待他们临近高台靠岸一侧时,李漫漫的剑舞也跳至尾声——连续旋转数十下后骤然停歇,交腿屈膝对月挽了剑花,顿时赢得喝彩声一片。   李漫漫起身行了福礼,又做了一个欲开口致答谢辞的手势,众人随即安静下来一面投掷绢花,一面等着听她说话。   只见她忽的双泪一淌,凄凄然以极快语速高声泣道:“奴本是良家子,祖上世代为官,今春上巳节时被**县朱秀娥拐骗至此!沦落风尘无颜面对父祖,奴只能以死明志留个清白——”   “漫漫!漫漫,不可以!”妍冰只听她说了开头半句就已知道要坏事,赶紧跳脚高呼起来。   尽管她的细声儿几乎完全掩盖在了旁人的惊讶讨论中,台上李漫漫却像心灵感应似的一眼便看了过来。   与表姐对视之后,李漫漫唇角一翘,绽放出灿烂似春光的如释重负微笑。   她原以为被拐之后,李家为名声着想多半已经宣称自己“病逝”,没想到临走时还有亲人找来,真好。   可惜,还是迟了……若是时光能倒流该多好,那一日自己必定不会再负气出走,不会再轻信陌生人的甜言蜜语……   顷刻间,妍冰就从寻到亲人的喜悦,变为眼睁睁看着她将短剑的尖锐刃首戳向喉部的惊惧。   “漫漫住手!你没错,不要为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妍冰高声喊着劝着,脸色惨白满心惶恐。   她不仅寄希望于攀爬高台想要夺剑的荣十一,甚至还盼着青楼狗腿也能赶紧出手,无论如何先把人救下再论其他。   李漫漫却完全不听劝,一面举剑跑向高台临湖的一面,一面高喊道:“姐姐,给我报仇——**县朱秀娥,**县令陆树俊、楚王府长史单天恒!”   说完就见一蓬鲜血从她颈部喷溅而出,石榴红的窈窕身姿自花台一跃而起,带着连串血珠,纵身跳入了深不见底的斜阳湖。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党了……其实这章应该叫 最后的容光? ☆、第51章 失节为下   妍冰眼睁睁看着表妹没入湖水之中,几欲目眦尽裂,抬腿就想往斜阳湖畔跑,文渊赶紧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轻言安抚。   “莫急莫急,你看已经有人去救了,你又不会游水,去也没用。”说着,他便扶着妻子陪她慢慢走过去。   与之同时,荣十一与荣十二已迅速跳湖赶去搜救,还有另两位岸边巡视的衙役一并入水寻人,除此之外,湖中心八角亭处也有人撑船点灯,前往李漫漫落水处查看。   能坐在八角亭那正对花台最近最佳观景位的,必定是达官贵人。文渊猛然抬头看去,影影绰绰瞧见亭内有持刀从者正押了一人跪伏在地。   大庭广众下竟敢使兵器!他猛然心间一跳:这拥有佩刀侍从之人……莫非是楚王?楚王任扬州大都督,督扬、滁、常、润、等七州出现在这里挺正常,很可能是赶在五月五斗花时从京城过来看热闹。   那跪着的,或许就是被李漫漫点了名的楚王府长史单天恒!   联想起之前兴益信上说郭汝罡是让衙役帮楚王妃捉猫,才一时疏忽放走了拐子朱秀娥,文渊总觉得这事儿有猫腻,也不知楚王是否知情。   思及此处,文渊立即侧首瞧向跟在自己身侧的大理寺小吏,嘱咐道:“刘问事,八角亭那儿或许是扬州大都督楚王驾临,咱们需得表明身份拜见尊长。我走不开,你先去看看罢。”   “楚、楚、楚王?我、我、我一个人去?!”大理寺问事刘静岳是个心细而腼腆的年轻人,一听说要让他自己孤身去拜见今上的小皇叔不由缩了脖子,胆怯得极想退缩。   正当刘静岳看向上司想要挣扎推脱一番时,李漫漫已由荣十一捞出水面放于岸边,妍冰随即哀哭着扑了过去,文渊紧跟其后再顾不得和同僚说话。   小青年只得讪讪自己离去,硬着头皮去拜见楚王。   “漫漫!”妍冰奔至表妹身边,见她竟然还活着正在呛咳湖水,不由惊喜异常。   随后又见她颈上伤口正潺潺溢血,妍冰不假思索的就跪伏在地,伸手用帕子去捂那血洞,又连声高喊道:“有医师在场吗?渊哥哥,想法请医师啊!”   妍冰见那伤口靠近气管,血量不是喷溅状可见并没有伤到颈动脉,总觉得漫漫还有救。她一时情急,忘了这大齐朝没有120、没有普外科,喉头上开了一个洞还怎么能活?   文渊却跟着资深仵作学过不少,一眼就看出李漫漫已是弥留之际,因而他只一脸悲悯的看着妻妹,默默陪在妍冰身侧并未去寻医师。   果不其然,下一刻李漫漫面色就从苍白渐渐变为青紫,口中抑不住的吐着血沫,看得妍冰不由心沉绝望,随即,她又见表妹嘴唇微微蠕动了一下,以细不可闻的声儿吐出了一个词。   “……兴益?”妍冰只凭她嘴型与其心心念念的事儿如此猜测,而后忽然就见漫漫眼神亮了一瞬。   见自己猜对,妍冰像是承诺又像是想让她走时能高兴一些,颤着声开口道:“漫漫你好好的啊,等回去就让他娶你,好不好?明媒正娶,从大门儿进伯爵府!”   难不成要兴益娶冥婚?听妻子顺口一说,文渊不由蹙眉却又不好当场反对,正膈应着却见李漫漫也是努力闭了两次眼,仿佛并不同意的模样。   他心念一动,俯下身在李漫漫耳边柔声道:“想告诉兴益,你不怪他,是不是?来生再续缘,不做兄妹做夫妻,对不对?”   “……赫……嗯……”李漫漫努力从残破的喉头挤出一丝声儿。   真是至情至性……文渊不由轻声一叹,劝道:“那你安心去吧,我们会为你好好做法事,替你布施行善积德。”   漫漫再没能听清他的话,只努力喘着,想再看一次人世间的月夜,却发现眼前一片模糊。   她其实是依旧是满怀不甘的,不甘心明明都是李家子孙,名字一并取自《楚辞》,李琰、李琬均为玉,自己却是路漫漫其修远兮的漫漫,也不知父亲实在惦记什么路难走。   不甘心有的人自出生起就应有尽有,自己却时时求而不得;不甘心人人都有好姻缘,自己却一直蹉跎,直至办了错事作死至今天这境地。   也罢,今生算是勉强干干净净的走了,但愿来世不再是庶出,但愿来世有个能心疼自己的爹……   喘不过气又失血过多的漫漫,终究还是带着些许眷恋,缓缓闭上了眼。   在文渊确认她没了呼吸与心跳之后,妍冰不由木愣当场,一时间再也听不见周围嘈杂的各种声响。   只觉得漫漫那长而浓黑的睫毛搭在苍白发青的脸上格外醒目,时光仿佛于她微翘的唇角凝固,最终汇聚成一抹怅然若失的浅笑,深深印入自己心坎。   “其实在家时,我们姊妹间感情不算特别好,没法和琬姐姐相比……”妍冰看着漫漫,含着泪呢喃低语,“你知道吗?我此刻想要回忆与漫漫相处的过往,一时间竟找不出几个美好画面。”   甚至,妍冰记得最清楚的只是当初知道漫漫想攀附兴益时,自己那愤怒甚至嫌弃的心情。   曾几何时,自己竟也被嫡庶之别,贵贱之分给蒙蔽了双眼,还满脑子三从四德贤良淑德……   忘了人生来就应自由而平等,看不见漫漫于舞技上的惊艳才华,与那在青春期感情萌芽时生出的卑微奢望。   真是没想到她性子竟刚烈至如此地步,为了名声为了清白居然就这么去了。可既然有胆果决赴死,怎么就不能勇敢些好好活着呢?!   傻孩子,真是太傻……妍冰觉得自己也像又溺了水似的,憋得慌。先前听闻她被拐卖,虽担忧但也没心疼得像此刻这般不能自已。   妍冰就这么呆呆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约莫半炷香的时间,才总算在文渊的轻唤下回了神。随即守着李漫漫的尸身有些茫然的环顾四周。   只见有仵作与刑名书吏已经赶来,在查验漫漫死状填写尸格。不远处有主办者正和官差争执,吵吵嚷嚷的想让斗花会继续举行。   围观群众有为漫漫唏嘘者也有好色的跟着青楼假母起哄,说是前头已经投了不少绢花,后面的还没表演,怎能半途而废?断在中间花魁究竟该是谁?   妍冰则只关心着自己表妹,有些无助的回首看向文渊,问丈夫接下来该怎么办,却听他回答道:“楚王让我过去盘问单天恒,夜深了,不如叫十一郎送你回去休息?”   “那漫漫呢?”妍冰垂头看向孤零零交手于腹躺在地面的表妹,眼中流露出百般不舍与疼惜。   文渊轻轻揽着妻子的肩,语气冷静的安排道:“待会儿十二郎去处理,先收殓停灵义庄,我随公文发急信回去问问,要么棺椁跟我们一同返京,要么等李家派人来。”   “我想多陪她一会儿,”妍冰深深叹了一口气,唏嘘道,“她衣衫湿的还没换呢,夜里会冷。”   “你先回去帮她寻一套衣裙,待会儿让十二郎找个仆妇帮忙更换。”文渊觉得妻子脸色也难看得近乎灰败,心里很是担忧,因而极力劝她回驿馆休息。   妍冰却有些想亲手帮漫漫梳洗更衣,正犹豫中,忽然听见斜前方不远处,有一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与人高谈阔论。   “这贞烈女子当真是死得其所,朝廷该表彰才是……不愧是官宦人家的小娘子,宁死也不愿堕了家中名声……幸好是去了,若是不去,有个沦落风尘的家人,她姊姊妹妹该如何是好?”   “有个不幸被拐沦落风尘的妹妹,家中姊妹会怜她、爱她、护她、替她报仇!”妍冰听了那人的言论,气不打一处来,湖岸边又没趁手的板砖可以投掷,她顺手便扯下自己头上插的石榴花束,朝那书生面部用力扔过去。   因擅长投壶而准头不错,一击中的,“啪”一声抽得书生脸上起了道红痕。   还没等那人怒而回骂,妍冰又再次开口狠狠喷他:“凭什么我妹妹该死?该死的是人贩子和买主!什么叫死得其所?她就是被你们这些道貌岸然伪君子给逼死的!”   “你这小娘子好不讲理!君子动手不动手好么?”书生呲牙揉着自己脸上的一道血痕,痛得几乎想要跳脚。   “我是女子。”妍冰冷哼一声又像发泄似的吼道,“在你看来被拐为娼妓,这身份就成了不幸女子一辈子的耻辱?错,大错特错!这是当政者的耻辱,是江都郡守的耻辱!若是被解救或赎身后不能抹去这一段经历,成为身上永远无法洗净的污渍,这又该是她家人、丈夫的错。不够包容不够体贴,只有爱得不够多才会如此计较!”   书生骂不过便开始掉书袋,气呼呼道:“《左传》有云:圣达节,次守节,下失节。失节为下,理应如此!”   妍冰听他这么一说忽的愣了愣,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反驳。   前进士探花郎渊哥哥赶紧挺身而出,面无表情义正言辞帮忙搭白道:“兄台,《左传》此句的节字,是节操之意,并非指贞洁。”   ……书生顿时窘得不行,赶紧连连退后,少顷便已隐藏到了茫茫人海中。   妍冰却依旧气不顺,对着书生偷溜的方向气呼呼道:“无辜被拐骗本就够惨了,偏偏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还要对无辜的她们口诛笔伐!”   这些不堪的言语与探究鄙夷的视线,逼迫着已经境地凄惨的妇人接受不堪的现实,以妇道为名,往身上一层层的上枷锁,不断痛苦自责。   想来漫漫就是因为这个才不想选择苟活,或者说叫选择坚强。她大约是没法忍受在未来漫长的岁月中,被各式各样的流言蜚语包围。   她们却忘了最该惩罚的人并不是自己,而应当是略人的、买人的,还有那些为虎作伥的官吏!   思及此处妍冰也忽然想通了,她自己一直守着漫漫根本没有什么卵用,还得拖累文渊陪伴左右不敢离开。   随即,她抬头便对丈夫干脆利落的嘱咐道:“你快去问案吧,我回驿馆休息,顺便等你的好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哄孩子几乎一夜未睡,今天好困,晚安各位。   顺便,求花花安慰呀,嘤嘤嘤。 ☆、第52章 美色贿赂   送走妻子之后,文渊立即理了理衣衫帽冠,穿越人流,赶去湖心八角亭拜见楚王。   文渊去时,只见楚王穿着一身华丽蜀锦,正盘膝坐在赤漆高足扶手椅中,此人虽是今上皇叔,在同辈中却排行十九,年岁不过二十五六,容貌极好。   此刻他怀抱一只乌云踏雪短毛猫,有一搭没一搭的揉着,颔首抿唇,眼帘半开半合别有一番慵懒风情。   见荣文渊跪拜,楚王那一双清明摄人的丹凤眼随即一抬,看着他慢悠悠说道:“荣评事免礼。唉,治下出了这等丑事,真是本王这扬州大都督——毕生难掩的耻辱。”   说到最末一个词时,他顿了顿,眉梢一挑,咬着齿从牙缝中挤出了两个重音。   文渊万万没想到妍冰方才刚说的话,这么快就传到了楚王耳中,当即心头一揪。   随后立即屈身不卑不亢连声致歉道:“请楚王恕罪,拙荆亲历表妹殉节,因悲恸过度而口不择言,下官未能及时制止,实在是羞愧——”   未等文渊将话说完,却被楚王打断。   只见他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面露不豫之色:“不,她说的对,确实是耻辱。本王虽不爱管事,却也容不得被人糊弄,连爱妃都被引出去做戏……单天恒,你可真是能耐啊!”   跪在一旁右眼乌青的蓝衣文士闻言不由一抖,立即露出一副惨兮兮欲哭无泪表情,噗通磕头道:“王爷恕罪,卑职冤枉啊,卑职没做过!”   “没有做过?”楚王凤眼圆睁,奇怪道,“没做过方才那小娘子一喊你名字,你怎会抬腿就后退?”   说完不等单天恒自辩,他又埋头看向手中油光水滑的大肥黑猫,指着跪地的中年男子温柔垂询:“阿黛爱妃,早先是他把你弄出府的吗?”   “喵~~”被称作阿黛的黑猫立即应声。   “……”这也叫问案?文渊顿时无语。心道:也不知这猫是在回答问题,还是单纯因为被挠得舒服了哼唧一下?正当他等着楚王借由猫的回答,继续盘问单天恒时,却见其忽然打着呵欠起了身。   看着湖对岸的百姓,楚王毫不客气的对一旁候着的中年矮胖男子吩咐道:“寸刺史,你还愣着作甚?赶紧把看客都驱散了,问问各处青楼里还有没有被拐的花娘。可别再连累本王继续被骂。”   说完他又扭头瞧向文渊,指着单天恒道:“荣评事,听闻你擅长问案,这人就交给你罢。本王的侍卫拨两队听用,楚王府倾力支援,唔,限你三日内破案。”   文渊被楚王的一串嘱咐惊呆,还来不及琢磨他是否当真与略人案无关,区区三日功夫究竟能不能有收获。就见其已经潇潇洒洒准备上肩舆打道回府。   “大王,”文渊赶紧快走两步,追上楚王委婉询问,“下官可否——直接去单长史居所先看看?”   亲王府长史即便没到四品也得有五品,这都还没定罪,单天恒说是交给文渊,可他区区一个八品官,若楚王没一句准话,哪敢随意处置这种朝廷正式任命的上官?   “抄检吗?展护卫,带着去吧,去吧。”楚王却是毫不客气戳穿了文渊的言外之意。   他挥挥手便有侍卫拎小鸡似的揪起了被堵了嘴的单天恒,一黑面大汉则上前冲文渊抱拳行礼邀他同行。   “多谢展兄协助。”文渊心知这位必定是楚王府侍卫首领,连忙说了几句客气话。又见那单长史自楚王说了“抄检”一词后,面露灰败神色,顿时心头大定。   一行人略作寒暄,直奔单天恒位于楚王府不远处的居所而去,劈开门便是一阵鸡飞狗跳的翻找。   不多时便有人搜罗出了两箱金银珠宝,在火烛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文渊见状依着不制冤假错案的良心,看向被绑缚在廊下的单天恒,追问了一句:“单长史,你除了俸禄之外可有别的正当进项?”   “……”有,百亩良田。单天恒想要这么回答,可看着文渊似笑非笑仿佛已洞悉万事的表情,他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翻倍田产也换不来如此多的金银,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可辩的?在那自刎小娘子说出自己名字之后,就已然尘埃落定。   文渊让刘问事继续在书房寻找单天恒的亲笔密信,以待留作物证,自己则看向他开始问案:“你这显然是曾收取贿赂罢?也不知是受财枉法或不枉法?”   “……”单天恒暂且沉默,垂头思考状并未答话。   “受财枉法,受绢一尺杖一百,十五匹以上处绞刑。你这显然百匹不止,即便不枉法,三十匹以上也得加流役,至少两千五百里,即便不认罪也逃不过去。”文渊说话间直视着单天恒。   见他流露出些许挣扎之色后,文渊当机立断许诺道:“若你好好交代,却能央贵人譬如楚王求情。”   单天恒像是被说服似的长叹一口气,避重就轻解释道:“朱秀娥是我幼时邻居,不过是帮她在运人时,借用楚王府之势顺利过关卡罢了。”   “……没别的事儿了?”文渊却有些疑惑,总觉得事情不该如此简单。   他交代罪行后依旧满脸紧张神色,没有坦白后的释然,倒像是在掩饰什么更大的秘密。   再者,单天恒身为王府长史,做得好的卸任就能获上州刺史职位,甚至当节度使也曾有过先例,怎会眼皮如此之浅?   “你再想想看是否还有旁的事儿交代,若能有利于社稷,有助于百姓,应当能获得减刑。”文渊一开始还客客气气劝说,单天恒却油盐不进一直垂头沉默。   文渊思及家中受了惊吓的妍冰,担忧着无人陪伴的妻子今夜是否能安眠,极想快刀斩乱麻解决单天恒赶紧回家。   转头又见被五花大绑的单长史一直沉默不语,他心头烦躁不堪,渐渐失了耐性,扭头便看向抄手立在一旁瞧热闹的数位侍卫,对领头的展侍卫言辞恳切的说道:“劳烦帮忙去厨下取一些蜜糖来吧。”   展侍卫统领挺好奇他究竟想干什么,立即支使属下听令行事。   随即众人便目瞪口呆看着文渊借了刀具,在单天恒身上划了纵横交错的细小轻微伤口,抹上薄薄蜜糖,将除了外衣的他赤膊光腿放倒在花丛边泥地里,静静等待。   因夏日蚊虫繁多,不多时,便有蚂蚁成群结队涌来,一个劲儿往单天恒身上攀爬啃食,甚至还有苍蝇飞至,嗡嗡转个不停。   当单长史痛痒之下憋不住的惊呼翻滚时,文渊还面无表情火上浇油道:“夏日炎炎时,不出三日就该满身爬蛆吧?单长史,这滋味可好受?或者,你是否想起了别的什么事儿能交代?”   那轻言细语温温柔柔的声儿,倒像是从地狱里冒出来似的,伴着那仿佛侵入五脏六腑的痒痛,当即将单天恒逼得跪地求饶:“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快快快打水来!”   ……   在刑讯逼供中,众人很快迎来了拂晓。   交代了刘问事整理单天恒供词之后,文渊急匆匆赶回驿馆,想要陪妍冰用早餐,岂料回去时她还未起床,是被自己的推门声惊醒。   妍冰见丈夫一脸惊讶,有些羞赧的解释道:“不知怎的总觉得自己随时在犯困,腰也有些酸痛,昨晚回来倒床就睡,可到今日还不见解乏。”   “行,那就继续躺着罢。”文渊此刻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逗得妍冰弯唇一笑,倚在卧室榻上一面用餐一面与她说话。   “待用了饭,我准备即刻出发去**县,你一个人在驿馆歇着,能行吗?”文渊说话间满脸犹豫,想要带她同去,   可偏又必须快马加鞭赶路,他担心妻子受不了,只得将其孤身留下。   “你好好办差,别管我怎样。驿馆又无需自己动手做饭,我一个人住几日又有什么关系?”妍冰笑着摆摆手,又疑惑道,“你赶去**县是要做什么?抓那陆县令?”   “嗯,抓来审审看,”文渊轻轻点了头,又解释道,“刘问事从单天恒书房暗格里,翻出了他与贾纯甄的通信。还交代了朱秀娥在**县有一处暗门子,养了几个姿容不俗的被拐女,专门接待公职人员。我需得亲自去看看。”   “贾纯甄?”妍冰觉得这名字很熟,像是在哪儿听过似的一时间又想不起究竟是何人。   文渊正欲解释,又听妍冰自己一拍被褥恍然大悟道:“定越郡王府贾长史啊?!这人真是阴魂不散似的,各个案子都有他身影。”   她还记得此人差点撺掇郑恭旭翻案,实在是可恶!   因太过激动,妍冰不小心打翻了食案,撒了一床汤水,她顾不得身上仅着寝衣,赶紧起身掀被。   转身时,恰好被文渊瞧见她后腰裤头上染了一抹暗红。   “你月事来了?”文渊有些失望的顺口一问,却见妍冰露出疑惑神色,她自己并不知晓。   他索性伸手一摸,却见那是些许并未凝固的暗红色血迹,心里不由咯噔一响。   这不对啊,月事该是鲜红色,暗红……?这,这可千万别是太过劳累没坐稳胎!   作者有话要说:  妍冰:怀没怀?保不保?求剧透! ☆、第53章 安胎破案   看着那泌出的褐色血迹猜测妻子或许是见红,文渊心都揪到了嗓子眼。   他想要马上去请医师,想要陪着妻子片刻不离,然而楚王侍卫与江都衙役已经等在了驿馆内,整装待发即将奔赴**县,欲赶在消息传出前去逮捕单天恒供出的陆树俊等人。   两件事情都刻不容缓,文渊一时间陷入了两难的纠结中。   妍冰见他面色沉重,终于回过神明白了现状,一喜又一忧,条件反射似的立即拽住了文渊的衣袖想要寻求倚靠。   “不怕,不怕,不会有事的。”文渊瞧着妻子那怯生生的模样,心头一慌,赶紧半昨床沿搂她在怀,怜惜着轻轻抚摸后背。   妍冰轻轻靠在他胸膛,听着那有力的心跳声,终于缓过了气,按下忐忑的心情,故作镇定道:“褐色是表明之前曾经有流血,现在并没有。想来是我昨日情绪激动一时不慎造成的,好好养养应该没事。”   “我让十一郎马上去请位医师来看看。”文渊说完不等妍冰回答,将干净被褥往她身上一裹就一阵风似的窜出卧室,去唤十一郎的同时又告知展护卫,自己需耽误一小会儿再出发。   “荣评事,这一耽误可就说不准能不能抓住铁证了啊。”展护卫先是面露惊讶之色,见文渊坚持己见只得沉默等候。   看着对方显然有些不赞同的神色,文渊心知自己是以私废公引来侧目了,却也无法。在这紧要关头将妻子置之不理即刻上路之事,他万万做不到。   想要加官进爵是为了封妻荫子,可为了破案升官忽略正需守护的妍冰,岂不本末倒置?   转念一想,李漫漫这略人案其实只是办差中途插入的事儿,若无楚王命令完全是可办可不办,但凭良心而已,自己所作所为并无过错。   返回卧室后,他直奔床边而去,还没来得及吭声,就见平躺着的妍冰露出一抹浅笑,轻声道:“你有事就去忙吧,我真没关系,肚子不痛也没流鲜血,应该没问题的。”   “等医师看过了再说。”看着妻子佯装镇定反倒来安抚自己的小模样,文渊心头不由发软又怜惜,哪里舍得转身就走。   他只是后悔自己因赶着念书考进士,所有精力都用来琢磨四书五经等科考必修科目,从未涉猎医科,否则自己若能立即为妻子搭脉诊断一番该有多好。   “看看可以,但我不吃药。”妍冰上辈子闺蜜的丈夫是妇产科医生,这女子怀孕之事她也听了不少。   若是夫妻二人年轻力壮并无隐疾,那胎儿在可保可不保的情况下,最好是选择优胜劣汰,硬保胎生下来的将来很可能体弱多病不见得能长得好。   “吃药这事儿得听医师的。”文渊虽知道是药三分毒,但也容不得妍冰任性。   “……”哼,大不了我倒药喂盆花。妍冰心里这么一想,自己拿好主意就干脆利落的放弃了与丈夫争辩,只等医师上门。   在静静的等待中,文渊焦心又烦躁,一会儿给妍冰理理被角,一会儿又嘘寒问暖给倒水递糕点。   反倒是妍冰觉得自己既不腰酸也不腹痛,血也没见再流,渐渐像没事人似的又恢复了精神。   她看着丈夫那没头苍蝇似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正欲打趣几句,却见他忽然站起了身。   惯常淡定从容的他,竟拍着脑门急道:“诶,居然忘了这养胎肯定不能随意活动,还得给你雇婢女!”   文渊自己是从小苦惯了的,有没有伺候人完全不在意。自出行以来,又见妻子特别独立能干,完全不像那种缺了婢女头发都没法梳好的娇娘子,竟渐渐忘了婢女这种世家女的标配。   居然事到临头才突然想起来。   “没事的,”妍冰摆摆手,无所谓道,“驿馆本就有做杂事的使女,我暂时借来用用就好。临时雇用的哪能称心如意。”   “当真无妨?”文渊皱了眉道,“驿馆听用的人粗手粗脚的……”   正当两人说着话,外间忽然传来了嘈杂人声,文渊出去一看,竟是楚王府赶在荣十一返回之前,先一步派了人来。   除了一位带着药童的中年医师外,另有一慈眉善目的仆妇带着两名伶俐模样的婢女。   仆妇上前便见礼道:“大王得知荣娘子身体不适,特派了奴等来伺候,请荣评事早日启程切莫耽误了时辰。”   文渊看着眼前这几个着装体面的男女,忽然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自己妻子居然需要另外一个男子派人来看顾!这叫什么事儿?   他满腹不甘甚至暗恨自己无能,又闹不清楚王究竟当真是一番好意,还是惦记着昨日妍冰骂他想暗下毒手。   短暂的踌躇之后,他最终还是进屋帮妍冰穿上见客的外衫,而后一面请医师进去问诊,同时替妍冰婉拒仆妇伺候——看病救急和长期相伴,两者含义并不相同。   “荣评事无需客气,请您切莫辜负了大王的一番好意。再者,您若不肯留人伺候娘子,奴等回去也无法交差呀。”仆妇堆着笑脸央求文渊收留,一面说话一面自顾自的就欲进屋伺候妍冰。   这强买强卖的事儿文渊自然不想接受,正想拼着得罪楚王也得断然回绝时,却见院外忽然闯入了一道浅青色的窈窕身影。   来人还未走近正屋就扬声道:“娘子有奴婢伺候着,哪需外人协助?”   “雅香?!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不止是文渊看着她满目惊讶,屋内妍冰听了自己贴身婢女的声儿也是震惊无比。   “段将军与五郎君做主送奴婢来的,还有旁的一些人正在外头卸箱笼。”雅香一面回答,一面迈着轻快的步伐快速走来。   行至楚王府仆妇身边时,她还刻意小心眼的扭腰摆腿撞了对方一下——想跟自己抢活,没门儿!   随后,雅香来不及与男主子细说来龙去脉,匆匆赶在医师前头进入内室,扶了妍冰进屋躺下,快速放下蓝灰纱帐掩住主母的睡姿,只留出一处小小的缝隙。   “娘子,您伸一只手出来吧。”雅香说罢妍冰就从帐幔中支出了左手,随即她便将绢帕搭在那白皙柔嫩的肉乎乎巴掌上,而后才请医师上前摸脉看诊。   “……”文渊杵在一旁只觉得自己老脸烧得慌,差点就要让楚王府的人看笑话了,他与妍冰居然都没意识到看诊需遮脸又搭手!   好在医师看后得的结论还算不错,总算叫人心里好受了些。   他只说妍冰是心思郁结、情绪激越导致的轻微胎不稳,好好卧床休息,再吃点益气培元、养血安胎的食物即可,若保险起见也可用些安胎药。   “劳烦先生写方子。”文渊请了医师去外间,亲自磨墨让他写了药房与食疗食谱,这才送了几人出门。   少顷,荣十一匆匆请来了医师,与雅香同来的人中也有段将军赠予的两位擅长女科的嬷嬷一并入内。   几人一合计,都说妍冰问题不大,文渊终于放下了心来。   “耽误这么久都快到午时了,你赶紧出发吧,快去快回。”妍冰心神一松想着自己如此幸运早早怀胎,也是满面堆笑。   她甚至还打趣道:“等你回来我肯定已经带着儿子活蹦乱跳的。”   “好!”文渊浅浅一笑,伸手轻抚着她那还没任何变化的小腹,想着自己嗣子的使命若能就此顺利完成,将不用再琢磨纳妾,不由满腔感慨。   最终千言万语都只化作了满目深情,以及一个蜻蜓点水似的额吻,一句简简单单的叮嘱:“我尽快回来,你好好养着。”   “嗯,放心去吧。”妍冰浅笑着目送了夫君出门,而后努力放下李漫漫之事,打了个盹养神。   再睁眼时恰好赶上午餐,在雅香和老嬷嬷的伺候下,她用了补血滋阴又安胎的母鸡小米粥,以及枸杞炖猪肚。   吃饱喝足,斜倚在榻养着,她这才有了精神向雅香询问道:“你们来了多少人,谁在管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也不多,就十八人,各家都有,是葛二管事领过来的。”雅香在妍冰身边脚踏上坐下,一面为她腹中胎儿做着小衣裳,一面脆生生的解释起来。   自李漫漫走失之后,兴益先是派人给出门在外的妍冰与文渊送了信,而后又去和小舅舅商议,是否由家中派人过来直抵扬州找寻。   李茗倒是同意这做法,可惜他手上没能干人,谁知找大哥李茂要人手时却碰了壁——古板祭酒不愿有个名声尽毁的侄女儿,想要弟弟就当李漫漫死了。   “听说是吵了好些日子才做的决定,凑了十来个身强体壮的人过来寻人。哎,谁知还在城门口就听说了噩耗——”雅香说到一半赶紧闭了嘴,不想再让妍冰又想起昨夜的事儿伤心。   她随即赶忙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说起了自己:“娘子你可知道奴婢为啥会来?”   妍冰摇了头催促道:“我怎么知晓?快说,别卖关子。”   “因为叶郡夫人做了胎梦,梦到一条金灿灿的锦鲤跳入腹中,听说段大将军还当自己要喜当爹发了脾气呢!”宦官之妻做胎梦,多神奇的事儿,雅香一脸八卦神色,捂唇笑道,“后面又有人说,胎梦也可能是帮亲近的人做的。夫人就立即想到您了,顺路一并派人过来伺候,因估摸着郎君要在扬州停留至少一个来月,带了可多东西。”   “……”完全不相信胎梦之事的妍冰立即无语,真是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巧合,愣了一下之后才哭笑不得的回答,“父亲、母亲赠送的东西先搁着吧,等我养足精神再慢慢拾掇。”   ……   当妍冰主仆说着玩笑话时,文渊这厢正水陆交替,星夜兼程的赶赴**县。   因他们速度着实迅猛,李漫漫自刎跳湖的消息并未传至**,县令陆树俊还沉浸在醉生梦死的美好时光中。   当文渊于午夜一觉踹开朱秀娥私宅的大门时,恰好逮住陆县令邀约了同僚在喝花酒,那乱而不堪的画面简直叫人不忍直视。   好几个十七八岁的小娘子竟仅着水红通透纱衣与珠帘似的什么也遮不住的长裙在陪酒!   当文渊高声吆喝说自己是在办略人案,立即有女子扑上前抱住他膝部就痛哭,说自己本是良家子被拐来关押挑弄,本有夫君却在此被逼无奈日夜接客,有家回不得,苦不堪言。   “陆树俊,走吧。单天恒已经全交代了,你可别说自己自己只是无意中来此。”文渊俯视着眼前着匍匐在地的痴肥中年男子,看着他吓得屁滚尿流的傻样,已然稳操胜券。   待去了府衙牢房撬开陆树俊的嘴之后,果然牵出了这贯穿东西南北,历时长达七八年的略人案□□。   单天恒及其友人负责开路,陆树俊、京城长安县令陆树俭以及蜀地、西北、岭南多位官员负责办理户籍,将多达数百女子、孩童异地买卖,导致无数家庭妻离子散……   这一切的开端,却仅仅只是基层小吏因贪财收受贿赂,将人贩从关卡放行罢了。   见此□□,文渊唏嘘不已,忍不住冲经常感慨缺钱的刘问事感慨:“财帛动人心,然君子应取之有道才不违本心,不祸害他人。”   ……   之后,文渊足足花了七八日功夫,才将这案子脉络梳理清楚,写了厚厚的卷宗交于刘问事,让他将案犯押解回京交与上司继续处理。   随后文渊才回了江都驿站探望妻子,准备继续逗留在此处理其他小案,顺便再帮豆蔻找寻家人。   此案似乎已暂告一段路,然而文渊心头却有一事不明。   那单天恒只认了略人罪,但不知为何他虽与定越郡王府的贾长史并非亲属也不是同年或同乡,却来往密切。然而那贾纯甄却似乎与此案完全无关。   总觉得,他不该如此清清白白。   作者有话要说:  嗯,本案结束!下一章开始第六案走起~~ ☆、第54章 拜佛求子   文渊虽对贾纯甄之事存疑,但略人案已移交,他需继续办理常州争地等案,只能暂且按下不提。   此后,因妍冰需卧床养胎至少一月,且两个月内都不得舟车劳顿,文渊索性以江都驿馆为轴心,辐射向外办案,每七八日落实一处就返回江都,抽空陪伴妻子一两日,虽短暂却也聊胜于无。   转瞬即一月有余,这日文渊洗净满手血污自苏州匆匆返回江都,大清早刚踏进驿馆门,竟瞧见妍冰正支使了荣十一去准备篮舆打算出行。   “娘子说要出门?去哪儿?泰安镇?!跑那么远做什么?”他立在门厅询问之后并未得到明确答复,立即喝止了荣十一的动作,“打住打住,等我问问再说。”   进入内院,只见妍冰已换上外出衣裳,梳了雍容华贵的牡丹髻,穿着银红撒金广袖纱衣、五色破间裙,额间还贴了与纱衣同色的梅花钿,一副盛装打扮的模样。   两人一进一出恰好在寝室门口遇个正着,妍冰此时虽不施粉黛也美艳不可方物,但文渊却被她这模样吓得一愣神,扬声道:“大热天的,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准备去拜佛,今儿是十五呢,正是香火旺的时候,”妍冰丝毫不知丈夫见自己想偷溜出门已经满腹怒火,还喜滋滋的回答,“雅香听驿馆的粗使婢女说的,不远处有一座寺庙求子特别灵验!”   唯一不好的就是稍远,那座七里庙位于江都城西泰安镇,凤凰山下的凤凰村,大清早出门估计至黄昏时才能返回驿馆。   见妍冰一脸懵懂与认真,文渊顿时觉得自己憋闷得慌。   “胡闹!都已经怀胎两月了还跑去求什么子?”他终于憋不住怒气沉了脸,指着妻子脑袋喝道,“竟还戴假髻,不嫌重吗?穿织锦裙不觉得热吗?医师都说了要你好好休息还往外跑,还去跟人挤香火旺的初一十五,你可真是……”   后面骂人的狠话,他即便气急败坏了也对妻子说不出口,因而扭头就冲一旁扶着妍冰的雅香骂道:“还有你,怎么不知道劝着娘子?竟还撺掇她出远门,真是该打!”   妍冰多日未见夫君正想撒撒娇,谁曾想竟被劈头盖脸的一骂,不由紧紧捏着浅青团扇嘟了嘴,委委屈屈的回答:“都躺了一个多月没事了吧?想去求儿子……穿慎重点才显得有诚意啊。”   听了这回答文渊不由一愣,继而觉得有些心酸又心疼,他长叹一口气后放缓了语调,牵着妍冰的手柔声道:“不用去求神拜佛,生儿生女都无所谓,只要健康伶俐就好。”   见丈夫想把自己往屋里引,妍冰却不愿挪腿,僵持当场无可奈何的说:“咱们必须要有儿子啊,若第一胎就能顺顺利利的才好跟父亲有个交代。”   虽然知道求子什么的是封建迷信,不会有啥用处,但她还是想去拜拜,至少表明一种姿态,嗯,还得求生产顺利,算是求一个心安吧。   此外还有一点不好意思直说的则是,躺了一个多月好闷的呀,她其实很想去郊游!   “我们还年轻,一时没有儿子又有何关系?何况,即便一直生女儿,也能招婿。”文渊哭笑不得的说妍冰是杞人忧天,连父亲都从没要求必须尽快生儿子,她自己却一直忧心忡忡。   “……女儿也算?”妍冰神色古怪的看向文渊。心道:怪我咯?谁让你之前求亲时说的三十无子要纳妾!无子的意思难道不是说没有儿子?   “真到那时,我会努力说服父亲。”文渊并无十足的把握,但他愿意为了妍冰去尝试。   “呵呵,”妍冰嘲讽一笑,拉着他的手挑眉道,“那还是去庙里求求吧。”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世间虽有神鬼但不可刻意追求、崇拜。正念若衰,邪念则生——”文渊本想借用圣人言劝阻妍冰,话还没说完就见她“哼的一声后”翻了白眼。   不仅脸上流露出一副“我不听、我不听”、“我偏要、我偏要”的任性模样,还同时挺了根本没显怀的肚腹,仗势欺人。   文渊终究还是妥协了,拜佛就拜吧,反正拜了也没坏处。只是他坚决不许妍冰亲自过去,挥挥手让雅香赶紧出门代劳。   随即他就不容反对的将妍冰拎回屋梳洗,亲手为她拆发髻披散了青丝,而后换上轻薄舒坦的居家服——夏日炎炎,谨防中暑。   入夜后,临睡之前,妍冰正倚在庭院中的竹榻上吃着甜丝丝葡萄,文渊则坐在一侧为她轻轻摇着苏绣君子兰团扇。   雅香与荣十一等人终于风尘仆仆的赶了回来,更衣略作清理之后,她这才进了内室喜滋滋的对妍冰说:“奴婢替娘子求到了上上签!”   说完她又将一枚简易小锦囊递上前来,里面装着一张画着弥勒佛坐像的平安符。   “诶,弥勒佛啊?我还以为拜的应当是送子观音。”妍冰随手打开一看,虽嫌平安符制作不够精致,却也打开了腰间荷包将其放进去。   “嗯,说是弥勒佛将取代释迦牟尼佛下凡救世,弥勒佛比之观音才是真佛。”雅香虽认得几个字,却没学过佛理,只把在寺庙听来的话鹦鹉学舌似的说了一通。   她说罢妍冰还没搭白,一旁的文渊就先开了口,沉声问道:“谁讲的?庙里的老和尚?”   “不是和尚,只说是居士,”雅香先是摇了头,而后偷笑道,“是个挺年轻的书生,面容和先前走失的四郞君有些相似。他身着素白长袍,戴白玉冠,坐在山崖边的巨石上讲经说法。他长发披肩随风飘荡,看起来挺潇洒俊逸的。”   她话音刚落就见文渊倏地站了起来,惊讶着再次确认道:“一身白衣还披散长发?推崇弥勒佛?”   “是,是的。”雅香虽不知郎君为何面色忽然变得异常严肃,却也不敢再说笑,马上老老实实垂首而立。   妍冰却丝毫不觉得夫君严肃起来会吓人,想着雅香描述的那衣冠胜雪模样,还觉得挺美。   白衣披发不能有吗?电视剧里经常见呀!她不由好奇文渊为何反应古怪,继续追问道:“怎么了?”   “弥勒教,非正道的妖妄之教。”文渊面沉如水,暗暗盘算,必须连夜去看看,若当真有问题需趁早给一锅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弥勒教就是古时候最早的邪~教~ ☆、第55章 妻兄跳崖   “会不会弄错?只赞了几句弥勒佛而已,也算不得罪过吧。”妍冰看着一脸严肃的丈夫很是疑惑。   怎么就能只凭几句话就判断雅香遇到了妖教呢?自己还指望等他忙案子之后,再偷偷出门去凤凰山散步溜达呢,听说那里民风淳朴景色秀丽,值得一览。   若要查抄七里寺,难保不见血,岂不是再也去不得了?   文渊见自己被质疑,抬手指向自己头顶插了兽首牛角簪的发髻,简单解释道:“不止崇尚弥勒一处疑点,无孝而一身白衣与披散头发,是弥勒教众高层的常见打扮。寻常男子你见过几个不束发的?半束半披也不成。”   白衣、披发?我见过很多呀!妍冰脑子里突然闪过了叶孤城、花无缺等人的身影,唇角一弯就想发笑,又怕再引起丈夫的猜疑,赶紧又闭了嘴。   这但凡说了一个谎言就得一连串的编下去,万一被追问花无缺是谁,武侠小说是什么自己可没法回答。   岂料文渊已经发现妻子方才唇瓣一开一合,像是要说话的样子,立即剑眉一挑露出了询问神色。   大理寺荣评事,求放过,回家就别搬出问案那一套望闻问辨做法了好么!妍冰只觉得宝宝心里好苦,立即左顾而言他道:“若寺庙是假,那这平安符也不知道是否管用?”   “先留着吧,寺庙应当是真,或许只是人不对而已。待我去看看再说。”说罢文渊就要求妍冰先行休息。   他自己带了荣十二疾行去了楚王府,赶在楚王就寝休息之前汇报此事,请求其下令调拨衙役或军士随同自己一并奔赴凤凰村。   当文渊把此行目的一说,顿时迎来了楚王看霉星似的探究视线。   “本王做扬州大都督没三年也两年有余,从前一直风平浪静,怎么遇着你就成了多事之秋?”楚王抱着他的爱猫满脸晦气。   文渊自然不卑不亢沉着致歉,半晌之后,他才听楚王淡淡应道:“借你五十青壮,务必把事儿办妥。”   他不想去赌文渊的判断是否正确,万一真是弥勒教,就必须把那反佛教五戒,推崇杀人作乱的妖教扼杀在萌芽阶段,若等到他们竖起反旗焚烧庙宇,冲击县衙并屠杀无辜百姓之时,就已经迟了。   五十青壮虽不算多,但他们各个都曾是军中好手,此时肩挎弯弓、腰佩刀剑且令行禁止,看着叫文渊信心倍增,立即领着诸位从者身着夜行衣,快马加鞭直奔七里庙。   抵达凤凰山脚下时,已是午夜,村内漆黑一片只有七里庙还隐约透着些许光亮。   为不打草惊蛇,文渊挥手示意众人下马,压着声儿快步而行,直接冲着庙内灯火通明的大殿而去。   还未冲上台阶,文渊就见廊下香炉旁有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此人似乎察觉了周身动静不对,忽然就扬声喝道:“鹰、鹰犬来了——”   说话的同时,此人还扬起了手臂想要敲响手中的铜锣!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文渊忽的搭弓射箭,只听“嗖、嗖”声响,两支棕红箭矢划破了夜的平静,直冲那人手腕与喉头而去。   既然有放哨的,那必定就是妖教无疑,文渊也不怕自己误射无辜。   可惜铜锣掉地的声音依旧惊动了大殿的看守。顷刻间就有小沙弥打开了大殿的红漆木门,探出头想看个究竟。   因对方在明自己在暗,文渊远远就着门缝,一眼便看见有一白衣文士在给几十位村汉讲经说法——夜里集会,天亮就散开各回各家,这也是弥勒教惯常做法。   “上,拿下!注意莫误伤百姓。”他挥手下令之后,自己一马当先便冲了过去,想要赶在殿内众人还未回神时先去堵门。   可惜这庙宇的大雄宝殿台阶太多,没等文渊等人赶上前去,就听看门人吆喝起来:“鹰犬来了,快走快躲!”   下一瞬,立即就有人从大殿奔涌而出,随即散开欲逃出已经有人看守七里寺。   其中衣着布料好一些的、举刀反抗的都属于妖妄之徒,楚王府从者按文渊的吩咐,随机逮住一名就敲断腿地上一扔,不让对方负隅顽抗。   文渊则是紧盯着方才讲经的小胡子男士不放,一路追着他翻墙又在村内小道上狂奔。   因为,他同雅香一样,也觉得此人长得实在是太像数年前失踪的舒府四郞君,兴盉。   甚至,雅香只是觉得像,文渊却觉得他应当就是兴盉,不过是蓄须和身量长壮了而已,毕竟五官大致没有变化,走路姿势也同从前相仿。   文渊一路追着,眼睁睁看着兴盉与另一位大汉往山崖处跑,顿时有些心慌,顾不得太多张口便唤了他名字:“兴盉,回来!”   前方狂奔的白衣人顿时脚下一个踉跄,他扭头似乎无声的对文渊说些什么,在黑沉沉的夜里却根本看不清其嘴型。   文渊这回再不敢张弓射箭,怕误杀妻子庶兄,最终追赶不及,让那人被他同伴拉走一并跳了崖。   “该死的!”文渊站在崖边差点呕得捶胸顿足,却又无可奈何,只得等天亮再派人下去查看。   作者有话要说:  跳崖,嗯,常见桥段。 ☆、第56章 升官加薪   因夜里视物不清,文渊无奈只得带着两名壮汉返回七里寺,这厢,一场酣战已接近尾声,活捉弥勒教凶徒五人,另有八人或自尽或失血而亡。   听讲经的无知村民起初有一大波被吓跑,消失得无影无踪,随后楚王侍从们教育驱散了剩余的一小部分,谁曾想,竟还有一小撮顽固者赖着不走!   当满身煞气的文渊迈入庙门时,一眼就看见几位耄耋老者虽抖抖索索挤成一团,却还忍着惊恐高声呵斥众人:“你们究竟是什么人?闯庙门逮人杀人,简直有违天道,亵渎佛祖!”   “闭嘴,官府办案哪由得你质疑?!”某侍卫上前便是一脚踹去,又举了刀柄想敲人,却被文渊劝住。   他见老者衣衫破旧发白皮皱忽生恻隐之心,指着被俘的弥勒教徒,拾起他们曾经用过的砍菜刀,摇头叹道:“天道?某这就在替天行道。你当他们是善人?当真信佛的居士又怎可能私自带兵器入殿内?怎可能毫不犹豫与我等对砍?”   一串话说罢,就见几位老者露出了将信将疑的神色。   文渊索性趁热打铁以禅语举例劝说道:“何况,莫说杀人,杀佛又如何?《临济慧照禅师语录》你们可曾听过?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   旁听壮士中也有信佛的,听了文渊的解释差点咋舌。这句话本意是鼓励信徒大胆质疑尊长、权贵,没想到换个语境用在此处倒也合适。   待文渊三五句话劝得老者晕乎之后,立即撵了他们出门,随后关了庙门就开始鞭抽、棍打拷问弥勒教徒。   欲得知他们是否还有别的据点,是否在别的州县也有夜谈**,组织内部究竟有多少人等等□□。   只可惜,那几人拥有扭曲了的坚定信仰,宁死不屈,打而无用,直至临近天亮时还未得到多少有用信息。   文渊本就对打扰了自己陪伴妻子的这帮异教徒恨得牙痒,这会儿又见他们拖延时间,眼看着天亮后也没法派大部分人下水寻兴盉,更是怒火中烧。   “不怕打是不是?行,那我们换个别的玩法。就你了,身为佛教徒怎能蓄发?”文渊站在回廊中,冷脸俯视伤痕累累的几人,点出了其中最桀骜不驯的两位。   紧接着他就让侍从为前者全身裹上从大殿中扯下来的帐幔,后者则剃个光头。   “绑柱子上去,把佛前长明灯的灯油倒他身上,从脚下点燃。”文渊指着全身裹帐幔那人下了命令,引得众人毛骨悚然直咋舌。   他却是满脸镇定或者说叫淡然,又看向后者慢条斯理道:“看见没,这叫做点天灯,应景吧?其实北地蛮夷处有一种刑罚,也叫做点天灯,方法却与之完全不同。”   说罢他又看了看被捆在一旁的三位素服男子,他们此刻本就眼睁睁看着同伴被烧,听着他痛苦的呐喊嘶吼,又见文渊打量他们,吓得差点屁滚尿流。   正踌躇要不要招供之时,又听那容貌整齐一脸正气的男子饶有兴致指着第二人继续说道:“喏,在他脑子顶上开个孔,倒进灯油并插入灯芯,点燃。都是痛苦烧死,一个从下往上,一个自上而下,却不知究竟谁先早登极乐?”   “……我招!我招!招招招!”   火势已经烧至膝盖之上不可描述处的男子,依旧昂首挺胸一副凛然不可欺的模样,可头皮被削满脸血污即将被点脑子的那位,还有吓得不轻的旁观怯懦者,却争先恐后闹着要招供,唯恐说慢了自己受罪。   此时见天色渐亮,文渊留了小半人手录口供,另带了三十人去崖边搜寻妻兄,可惜并未寻到兴盉的身影。   漫山遍野的翻了个遍,只找到了些许麻编大网的残留物,和掩盖后分不清方向的脚步痕迹,想必此处本就是设计好的逃生之路。   无奈中文渊只得带队返回江都城,向楚王做了汇报,而后将此事与扬州刺史做了交接。   弥勒教妖妄案本就不是他这大理寺评事的分内事,只因他肩负监察御史之职才越俎代庖插了一手,理出脉络后理应交还给地方官员处理。   直至次日黄昏后,文渊才得闲回了驿馆,本就是连番赶路又一夜未眠加之事多繁杂,他着实身心疲惫,本该倒床就睡,却因心知妍冰惦记兴盉之事,还强打精神与妻子说了几句话,简单交代了夜间经过。   “……跑了?!你没认错人吧?他这是什么意思?当初阿爷重伤他失踪,那案子也是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大家都当他死了,居然活着都不回家!这次好不容易遇见了,他怎么不跟你走?”妍冰听得一头雾水,完全想不明白兴盉究竟是怎么想的,若说是失忆了也不像啊!   “我猜,他孤身在外时可能被挟裹犯了大案,有家回不得了。”文渊抱着藕臂半躺在床,说着自己的理解。   妍冰双眼一蹬,惊道:“杀人?!”   “嗯,我看他使刀很利索,不像生手。”文渊说话间忍不住打了个打哈欠。   “哎,你困了吧?睡吧睡吧,明儿再说!”妍冰说罢就拉了他躺好,亲自给盖上薄被,她自己也松散了发倚身躺下,临到闭眼又忍不住问了一句,“兴盉这事儿,没法可想了?”   已在半梦半醒之间的文渊顺口答道:“有的,立大功让圣人特赦。”   “那就好,那就好!”妍冰心中又升起了一丝期望。   讲真,自从兴盉失踪潘姨娘犹如枯槁的模样看着真使人心疼。   尽管当初她和李芳针锋相对又被恶整时,妍冰还曾幸灾乐祸过。   可后面事情反转原来李芳才是真凶,敌人的敌人就该是朋友,虽然明面上两人不曾讲和,可潘姨娘也默默帮她教育(xun)了妍清,算是有了一些情谊。   如今得知兴盉尚在人世这消息,妍冰自然希望他往后能好好活着,千万别刚一出来就被杀了或者紧跟着要坐牢砍头,那潘姨娘受的打击会更大。   何况,妍冰也希望兴盉能好好跟自己说说阿爷当初受伤的事儿……   次日,待文渊养足精神并详细跟妍冰分析了兴盉之事后,他才又说起了自己前几日苏州之行的经过。   据说是在办案的过程中顺便问了问周遭百姓,找到了疑似宼娘子父母的人,确实是当地富户,口碑也相当不错。   “宼娘子有些特征和他家走失女儿对得上,我看她跟那老翁模样也有三分相似。对方说了,让直接把人送去,即便不是她也愿意当亲女儿养,不介意她的过往。”说到此处文渊脸上不由带了笑。   妍冰立刻不爽了,嘟了嘴冷声问道:“你笑什么?很同情她,也高兴她能得到幸福了?”   尽管经过李漫漫之事后,她确实也有些感慨,能为豆蔻唏嘘,可她受不了自己一贯内敛的丈夫说起别的女人竟笑那么灿烂。   “哎呦我可真是冤枉死了,明明是在笑终于能甩掉包袱了!难道你乐意家里一直供着她?哪怕咱们没回去也不成啊,倒像是多了一个女主人似的。”文渊说罢伸手就刮了妍冰鼻梁,笑她小醋坛子。   随后他赶紧让妍冰为自己磨墨,先是提笔写了公文,又顺便给将军府递了书信,请父亲派人把豆蔻送过来。   半月之后,还未等文渊收到家中回信,却忽然接了吏部发来的公函。   内容则是大喜事,因略人案有功,即刻升任大理寺司直,一举从八品小吏跃至从六品上!   司直是评事的顶头上司,同样肩负巡查州县纠正冤案、错案之职。公函中明令他返京时需沿途自主去各县调查有无冤狱——因最近天干无雨,需破冤案祈求上天保佑。   听了这解释妍冰噗嗤一笑,迟钝如她都察觉到了其中的猫腻,琢磨道:“唔,其实这任命……是父亲为了让咱们慢悠悠回京才特意弄的吧?”   免得赶时间舟车劳顿咯,怀胎三个月有余,孕中期刚好能上路,花百日时间回京恰好孕晚期归家养胎。   “不过,升官肯定是你自己有本事,得了圣人青眼!”妍冰牟定的说着,又连连感慨,“这短短几月功夫就连跳四级,真是好厉害呢。”   “从六品而已,还算不得什么,五品往上才是分水岭。”文渊虽说着客气话,但眼角眉梢的喜气却将他内心的激动表露无遗——品级虽不够看,但这升官速度他很满意。   “嘿,在我跟前你不用害羞吧,”妍冰笑着扑上前去扯了扯丈夫的脸皮,玩笑道,“得意就直说嘛,爽快大笑一下又怎样?”   “好好,你动作慢点别动了胎气。”文渊赶紧伸手扶住妻子,唇角翘起露出皓齿,送她一抹开怀又宠溺的笑。   不管怎样,升职加薪就是好事,确实值得庆贺,封妻荫子的美好而光明未来就在前方呐!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回去就会遇到死一死……呵呵呵。 ☆、第57章 衣锦返京   几日之后,妍冰夫妻满怀憧憬踏上归途。   眨眼便是一月时光转瞬而逝,文渊沿路查访牢狱,遍寻冤屈者为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积福,妍冰则在两位老妈子的伺候下吃好喝好,闲着没事就弹琴、念书、绘画等以作胎教,唯独没碰针线。   她实在是不擅长制衣刺绣,统共就认认真真做了一件小肚兜,耗时一月有余却还不如雅香花七八日弄出来的平整、精致。   文渊索性劝道:“家中肯定会准备,你何必耗神伤眼?听说母亲针线活计特别出色,想来会替咱们孩子做不少东西。”   “我才是母亲啊,哪能都靠别人,我也想尽心为宝宝做点什么啦。”妍冰说完这句话后忽然觉得有些心慌意乱,甚至于惶恐。   她突然意识到段将军夫妇对自己腹中胎儿的关注度,远超普通祖父、祖母,甚至连文渊也觉得对方的这种付出理所当然。既有诸多付出,那必定就将过问孩子的未来,会不会衣食住行、蒙学等等每样都插手?   妍冰只觉细思极恐,若当真是男胎,若像贾宝玉似的给接去祖母身边居住,那真是不敢想象。   文渊完全不知妍冰的纠结,还在就事论事道:“做力所能及的,刺绣太耗神,不合适。”   下一瞬却见妻子神色紧张的拽住了自己衣袖,莫名其妙冒出一句:“你说,宝宝会不会被抢走?”   “啊?谁敢抢?”他一脸诧异。   妍冰伸手抚着已经显怀的圆鼓鼓肚腹,忧心忡忡道:“父亲啊!万一生的男孩会不会不让我养,直接弄回那边去?”   “这可真是杞人忧天,”文渊哭笑不得的摇着头道,“母亲或许想要个小孩子过过瘾,从前她就说过我和文衡年纪太大,没意思。但父亲那人最怕麻烦,他才不会自己没事儿找事儿做。”   说难听点其实他养父的性子略薄凉,不可能发自内心的稀罕小娃娃,求子嗣只是对荣家的一个交代,这并不会导致他全身心的投入到养育小孩的过程中去。   “可我觉得,父亲在小事儿上通常都由着母亲做主。”妍冰依旧有些不爽,继而患得患失疑神疑鬼。   说完她又忽然一凛,心道:自己是不是孕期抑郁了?因为此刻肚腹渐沉,跟吹气球似的涨蛇疯快,耻骨痛得厉害,清晨起床时走路都觉得是一种煎熬,夜里也经常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这种焦躁状态下挺容易情绪不佳。   “你真的想多了,”文渊见她面色不好,赶紧上前握住她的手搂了肩,开解道,“父亲不会乐意让哭唧唧小孩子占用他妻子的闲暇时光。”   文渊确信当初养父正因为这缘故才收养半大小子——直接送去附学,根本不让他兄弟俩在家多待。母慈子孝什么的不需要,省得跟兴盛与李氏似的出岔子。   “嗯,也是啊。”妍冰听他这么说了也觉得有道理,连连点头,而后暗下决心要调整好自己心态,快快乐乐迎接新生命的到来。   当夫妇二人在金秋时节乘马车抵达京城正门口时,妍冰这才发现——自己竟没想错,段夫人叶氏真是恨不得把她这怀胎六月的孕妇,以及肚子里的孩子都搁眼皮下放着去。   还未等入城她就派了人来接,部曲、丫鬟、管事、仆童,浩浩荡荡二三十位!   管事面呈书信一封,说是已经给文渊夫妇收拾好了一处偏院,让他们不用回自己小家,可直接过去入住。   “怎么办?”妍冰斜倚在马车内软榻上,沉着脸看向文渊。哪怕窗外夕阳正好,她都没耐心去看,满脑子只有往后会不会回不了家,这一个可怕猜想。   他却只盯着妻子挺着的大肚打量,脑子里有些发懵。因为妻子的肚腹显然比寻常怀胎妇人的更大,之前有医师说或许怀了双胎,但并不确定。   此时叶夫人也这么说,还直白道:“若是双胎,切莫让阿冰管家操劳,不如过来同住好有个照应。”   此时此刻文渊并未考虑养母要“抢孩子”之类的假设,他只是忽然想起了妍冰生母李芸,她不就是生双生子时血崩亏了身子吗?   当时虽救活了,可也没能熬过一年。管家权,养育权,乃至自由……与这一切相比,还是活命更重要。   文渊觉得自己完全无法去设想,这天地间若没了妍冰自己会怎样。总之,绝不可能像岳丈似的守着孩子娶了小姨妹就能自欺欺人和乐过日子。   “先去段府一趟,出远门回来理应向双亲请安,再一同用一顿晚餐。何况,父亲多半已经寻了御医等着给你问诊。”文渊在短暂的思索后做出了回答。   “请安之后呢?”妍冰看向夫君,总觉得心里堵得慌。   “让雅香先回咱家去看看,拾掇拾掇——嗯,说不准暖香早已经收拾好了,”文渊握住妻子的手,像给她吃定心丸似的轻轻捏着,而后果断道,“若御医说你身体无碍我们就回家。”   “好吧。”妍冰无奈点头。   其实她虽很希望回家,可也觉得自己最近腰酸背痛睡不好,可不仅要管家还得琢磨知味斋的生意事儿,着实有些吃力。   若实在无法,也只能拜托叶夫人关照。   两人说话间便进了城门,过家门而不入,一路北行,往段家宅邸处,那位于皇城根的辅兴坊而去。   临近达官显贵居住地,越走路人越少,不多久,一行人就到了冷冷清清的崔家巷——因高门大户崔家本枝、旁枝人数众多,此地住了好几家人占据了小半个坊里而得名。   忽然间,赶车的荣十一竟听见前面拐角处传来了刀剑拼杀声,他赶紧喝止了浩浩荡荡欲往前走的自家队伍。   “郎君,是否改道?”荣十一看向文渊,如此询问。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嗯,你们懂的! ☆、第58章 风声鹤唳   短暂的犹豫中,前方厮杀声越演越烈,文渊唯恐出大事冲撞到妍冰,立即让荣十一驱车折返,换另一条路走。   远远离开再听不见争斗声后,他轻轻拍了妍冰的手背,沉声道:“你自己先行,我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这里距崔仆射家不远,若发生涉及京官的强盗杀人大案,理应归大理寺负责。”   他话虽这么说,心中一闪而过的却是一句话:富贵险中求,名利危中来。   当朝尚书令已经高龄即将告老还乡,大多时候只是摆设而已,有可能接替其位的尚书省右仆射崔承祖却正值壮年,从二品高官啊,或许就在前面正被人截杀?   即便不是他,换个别的有权有势人也一样,若能雪中送炭,甚至使个苦肉计略微挂彩……   鲜血必能洗刷部分宦官嗣子这一身份的污点,才能更好的往五品、四品上稳稳迈步。   文渊的这一通盘算并未告知妍冰,她虽不知情,但依旧很是紧张,在目送丈夫跳下马车时忍不住嘱咐道:“千万不要逞强!”   “放心吧,若情形不对我知道跑。”文渊给了她一个胸有成竹的笑,随即扎好衣摆,点了四名家丁催马疾驰前行。   妍冰紧张得小脸有些发白,文渊却是完全无所畏惧。什么凶徒能比得了他从前在汉中时遇到的?   十一岁时就因一袋金瓜子被好几名壮汉追杀几天几夜,能依靠的只有干娘这一弱女子,自己还带着拖油瓶幼弟,且仅有柴刀护身而已。   就这样年幼的他都能干掉一俩人做垫背,更不消说此刻还有上过战场的家丁守护。   逼近拐弯处一看,果然是崔仆射家的六七名从者在奋力抵抗一队蒙面黑衣人的突袭。   前者因遵守不得随意佩刀的律法,且并非出门狩猎而是寻常下衙回府,因而从者们均未准备趁手兵器,仅手持铜铁棍棒在奋力抵抗。   黑衣人们却是有备而来,大刀、双斧、流星锤等物齐齐招呼上去,使得崔家护卫个个均是浑身浴血在奋战。   文渊看着眼前杀得眼红的两队人马,竟一时恍惚忆起当初,在那瞬间他似乎又回到了被人追杀的日日夜夜——因为,这一帮强盗与当初那些人一样,也操着汉中与广元口音。   “住手!”荣十二郎忽然扬声吆喝,立即唤回了文渊的神志。   他抬眼便瞧见已经有人提刀撩开了帐幔,正欲闯入马车中,顿时惊得一瞪眼。   下一瞬,他不假思索便直接搭弓射箭,暗红箭矢直冲恶徒后心窝而去,只噗一声轻响后即深深入肉。   那人因箭羽冲力往前一扑,随即便缓缓侧倒,掉下马车身亡。临去之前,他手中阔刀却不巧直直飞进马车,也不知扔到了何处。   文渊暂且还顾不得查看,只一面逼近恶徒,一面高声喝道:“大理寺荣文渊在此,何人竟敢朗朗乾坤当街作恶?!金吾卫即刻便来,还不赶紧束手就擒!”   一众恶徒却沉默不言,继续发狠似的向马车冲刺,以至于当下便有阻拦者倒地濒死。   文渊赶紧领人过去护着马车,给予强力支援。恶徒直至此时发现当真打不过有了帮手的崔家人,还意识到若继续僵持会通通丢命的可能,这才不甘不愿骑了马快速退走。   待一切尘埃落定,马车中却没传出任何动静。   “糟糕,该不会是……”文渊暗道不好,瞧着崔家人没一个能起身的,他索性自己快步上前撩开了那蓝底银白宝相花织锦帘子。   抬眼只见车中跪坐一身穿绯色于是年龄袍的半大少年,他正呆愣愣的抱着一名中年男子,双眼发直嘴唇微颤。   崔仆射身体弓曲下俯,呈现出对少年紧扣在怀的保护姿态,脸上还带着紧张而又关爱的神色,可惜他脖子已然被利刃开了一道大口子。   鲜血将马车侧壁喷溅得一片红色,哪怕少年伸手用力捂着,还不断的从豁口奔涌,漫溢出他指缝,浸湿了大半衣衫……   文渊沉默半晌,有悔有怜,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而后对那少年说了两个字:“节哀。”   崔承祖,统理六官执行各政令,也常劾御史纠不当之尚书省右仆射,只差个同中书门下章事之衔就能成为名正言顺丞相的差点迈入人生巅峰的男子。   却不幸在幼子眼前当街被杀,凶嫌只有一人被恰好路过的大理寺新任司直击毙,其余众人逃脱消失无踪。   如此大事立即震惊朝野,次日今上闻之大怒,当即罢朝,下诏全京城警戒、宵禁,命京兆府、京畿各县全力搜捕,甚至还派出了皇家私兵天承军。   整整五日,一无所获。   满城人心惶惶,女眷不再出门,众高品级官员均在允许范围内令家仆持兵器护送上下朝。   “你护卫也得增加,万一来寻仇怎么办?”妍冰看向丈夫真是又气又心疼又有些小得意。   气他不顾安危强出头去帮忙,心疼那个亲眼目睹惨状的少年 ,得意于自己男人文武双全又出了一回风头。   除了让丈夫小心之外,她自己则直接躺在了段将军府养胎,根本不敢回那随便能让人翻墙进去的,没几个护卫的小家。   “好好,增加,我待会儿就去找父亲要人手。”文渊连连点头——怀孕之人不能得罪,必须听她的。   心里却在盘算,人都已经杀了难道还想继续杀?其实不该警戒,该去守着城门与官道提防他们逃跑才对。   作者有话要说:  怀孕的时候是太后是小公举,生完就成老妈子了,嘤嘤嘤。 ☆、第59章 拨开迷雾   文渊思量再三实在是不愿带太多从者招摇过市,与段大将军略作商议后,他出门时依旧只有荣十一、十二做随身护卫。   妍冰没两日就得知了这事儿,索性自己直接去找了丈夫养父——知内侍省事、辅国大将军段荣轩,嗯,他又升了一阶,从二品变正二品了。   文渊夫妻说是住在段府,实则是一处有单独侧门进出的偏院,与段大将军夫妻居所隔着不薄的墙,有门一道但由婆子看守着,进出需通传。   妍冰趁着文渊出门办差,但段将军恰好休沐时让人传话说要求见,本想由雅香、暖香扶着去了前院花厅,谁曾想段将军夫妇却屈尊自己来了,说是不想她劳累。   妍冰在堂屋接待了这一对看起来挺青春的爹妈,挺着腰身行礼道:“父亲、母亲万福。”   “快、快免礼。”叶夫人急忙快走两步亲手扶了妍冰,将她搀到一侧花梨木的高脚椅上坐好。   儿媳已经怀胎七月,因双生子的缘故肚腹看着特别大,行礼还得屈膝,叶夫人总觉得看着有点触目惊心。   待坐定之后,她才开始温温柔柔询问妍冰吃得如何,睡得怎样。   “胃口还好,就是不管怎么躺没多久都觉得腰酸背痛的,睡不沉,夜里总是会醒来。”妍冰挑拣了部分内容来回答,并未告诉婆母其实她自己在刻意控制饮食,怕孩子太大不好生。   “听说双生子少有足月生的,也熬不到俩月了吧,快好了。”叶夫人一面说着宽慰话,一面伸手捏了捏妍冰那水红底银如意纹的夹襦衣袖,试其厚薄软硬。   而后她又轻言细语关切道:“这十月间天见冷了,起夜时注意保暖,万万不能着凉。我那儿新得了一件赤狐裘的斗篷还不错,回头给你送来。还有没有缺什么?”   “多谢母亲,衣裳够用的。”妍冰随口客气了两句,心里却在想怎么把话题拉回到自己想要的方向。衣服吃食不是重点啊!   好在段将军是个不爱磨叽的,两女人还没说上几句话,他就省略无所谓的寒暄直接开口问道:“找我有什么事?”   “是为文渊的事儿想拜托父亲帮帮忙,”妍冰见他问得直接,回答起来也不绕圈子,直截了当道,“他前几日不是帮崔家的杀了一位袭击者么?现在那一帮凶徒还没逮住,儿担心有人冲文渊来打击报复。”   无需妍冰多言段将军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直言道:“想让我为他多安排几个护卫?”   “是呢,就十一与十二郎跟着他,会不会少了些?”妍冰听说那崔仆射是被十几名恶徒围攻,总觉得文渊只有两名护卫太少。   段将军没想到收个养子居然还得帮忙解决小两口之间,信息沟通不良的问题,他微微叹息,略作思索之后才道:“文渊有他自己的想法,想必是怕你担心并未直言相告。”   咦,居然还有隐情?妍冰顿时有些小紧张,上身不由自主的微微前倾看向段将军道:“父亲可否为儿解惑?”   “除了明面上的那两个,暗地里还有三五人轮班跟着,均为能以一当十的军中好手。此外,我本就是天承军中尉,早已安排了一小队人根据文渊惯常走的路线与时辰巡逻,”段将军先安抚了妍冰,而后才正色道,“他除了不想招摇之外,也有打算以身做饵的之意。”   妍冰听了他前面的诸多铺垫稍微放下了心,但也因着最末一句话惊讶道:“……做饵?!”   “只是一种设想,可能性极低,总之你放心吧,保护他的人手是足够多。”段将军此外不再多说,先一步离开只留叶夫人略坐了坐。   黄昏时文渊自大理寺返家,听说妻子竟问到了养父那去,很是惊讶,无奈致歉道:“我也是不想你担心才不愿透露实情,其实真的一点也不危险,不过是对上峰做个姿态表达一下我的决心罢了。如今,满城搜捕汉中、蜀地口音的壮汉,那些人早已蛰伏不出,怎可能还继续当街杀人?”   “不会狗急跳墙吗?”妍冰却有些怀疑——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   “对啊,急了就该跳墙逃跑了,不该是继续杀人。最近上峰给我的任务就是彻查崔仆射死因,我已经有一点线索了,应当是寻仇或者说叫灭口,和旁人无关。”文渊为让妍冰安心,稍稍透露了一点信息。   文渊并未说的是,他在查案之外,最近无事时常会去城门口转悠,还想看看会不会逮住混出城的人。   圣人已经下诏:但凡逮住一个,赏钱百贯,抓住魁首赏钱万贯!万一逮住了,一举就可发家致富,比卖糕点赚钱可快得多。   他有时候甚至在想,若没有遇到妍冰,没有阴差阳错进京又认了段大将军为父,他很可能因考不上进士而去做捕快,或者是专门抓悬赏人犯拿赏钱那种游侠儿。   次日,文渊在午休时并未回家——妍冰要求他无事时别在大街上晃悠,减少出门。   然而他却依旧跑了出来,抽空去舒伯爵府找兴益密谈,让他悄悄关注一下岳父当年从蜀地带回来的人里有没有形迹可疑的。   “早就在观察了,这还需你说?一说凶徒抄蜀地口音,我就立即紧闭门户了,”兴益却是嗤笑,又叹息道,“阿爷久在蜀地为官,四郎嫁的毛家也是西南士族,家里多少有些那边的关系,平时不觉得如何,这阵子真是烦得很。”   “后面可能还有更烦的,紧闭门户就对了。还有,你赶紧把丈人的书信也拾掇拾掇,查看一下,没必要留着的不如烧毁。”文渊琢磨半晌,最终还是给了这个建议,防患于未然。   “怎的?这事儿……不就是个强盗杀人案吗?”兴益听着妹婿话中有话,顿时一个激灵,瞬间就变了脸色。   “强盗杀人也得看死的是谁,京城既起了风云迟一些就该出现雷雨啦。崔仆射死后还有人去他书房盗窃,中途被发现了,想偷的东西没能得手。我已经看过了他去世前写的最后一本关于蜀地的秘折,虽并未完成但已是触目惊心。内容我不便多说,总之,方才我说的话你记住了,赶紧悄悄的把家里查一遍,不能留下任何模棱两可的字句。若是能找到一些线索,务必先通知我来看看。”文渊留下这句话后就离开了舒家,只留兴益一人左右思索。   听妹婿的话中意思,竟像是在暗指蜀王谋逆?!   阿爷当初可是益州大都督府长史,协助蜀王总理所有事务,这事儿难保不牵连到他——灭九族的大罪,简直不敢想。   除非,除非,阿爷也是察觉了蜀王的阴谋而被故意害死的!是了,他当初临死之前说了一个词,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有兴盉,兴盉并未过世却不肯回家,也无只言片语传来,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他是不是在暗地做些什么?   ……七八日的功夫就这么耗了过去,案子并未有太大进展,除了全城搜捕引起的惊慌与各种流言蜚语,大理寺、京兆府、天承军等众人一无所获。   今上很是气恼,除了骂相关官员,以及发狠话勒令限期破案之外,再次下诏悬赏“能得贼者授五品官,与贼谋告发者亦赏”,当然,诏书最末还不忘添上一句“有不如诏,族之”。   虽未明说,却已然将此案做谋逆论。甚至为了刺激众人的揭发激情,京兆尹直接命人将几大箩筐铜钱搁在三处城门口昭示。   如此重赏之下,凶嫌不可能还坐得住,当日文渊就悄悄乔装守在了东侧城门,他估摸着那群人从这门出去的可能性更大。   临近黄昏出城高峰时,路上突然出现了一队披麻戴孝的送丧者。一对瘦些的男子举着引路幡,抱着灵牌紧跟其后的则是一十来岁少年,六名高壮魁梧的男子抬着棺木,其余众人则手持裹着白布的哭丧棒垂首跟在后头。   人不多,文渊草草一看,也就二十二三位,黄昏送丧很正常,奇怪的是,整个队伍女眷只有三名,还都是年轻妇人。   “十一郎,赶紧去招呼一声查查看。务必小心哭丧棒,我怀疑里面裹着窄刀。”文渊说的是让荣十一去找不远处巷子里蹲着的天承军小队正。   他俩都是段大将军手下人,互相认识,想要查个谁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  迟了点,不好意思呢~~~~   心情真是差透了,这本之后墨鱼不写各种死人了,再也不写了。生活如此苦逼,文文就该一路甜宠,唉。 ☆、第60章 公报私仇   听闻是段大将军嗣子的请求,天承军小队立即双眼放光赶往城门口盘查出殡队伍——此时不奉承更待何时?   草草一看诸位男子身量还算高挑,除抬棺者外却大多面黄肌瘦,明面处没有棍棒伤,随意抽问了两人说的也是京师口音。   “这下葬的时辰快到了,军爷可否高抬贵手?”举着引路幡的男子客客气气询问,还很上道的从袖笼中掏出一吊铜钱递上。   小队正在这风口浪尖坚决不肯收受贿赂,然而他一时间也有些踌躇,不知是否该将这一行人扣留继续盘查。   他擅长的只是抓人而已,盘查什么的不太懂啊,他左右一看,眼神瞟向十一郎想得个提示。   不等荣十一再去寻文渊,他自己就顾不得安危直接现身了,目不斜视看向举引路幡的男子问道:“你俩与丧者是何关系?”   “母子。”男子不假思索的回答,按常理,举引路幡的都该是孝子。   “摔盆捧牌位的呢?”文渊又看向了那十四五岁的半大少年,对方垂着头细声细气回答说是长孙。   “既是长孙,那你爷娘是哪位,给我指指。”文渊迅速抛出了这句话,按理捧牌位的应当是长子,长孙捧牌位也有但很少,值得问问。   “……咯。”少年抬头明显露出了犹豫神色,而后指向举引路幡那位话最多的认作爹,又指了身后一位女子说是娘。   那爹蓄有胡须,约莫三十上下。娘么,因自称贫家村妇而没带帷帽,一眼就能把年岁看清楚,明显年纪不到二十五六。   文渊站在对正身边,并未进入出殡队伍中,遥遥看向女子扬声道:“你今年多大年纪?”   “二四。”女子被吼得一哆嗦,随即将自己岁数脱口而出。   文渊冷笑道:“二十四?你十岁生的儿子吗?”   “不不,三十四!”、“她是继母。”所谓的阿娘与阿爷异口同声如此回答,说完两人就惊恐的互看一眼,而后赶紧改口为——“奴是继母”、“她看着年轻”。   “……”这回,不用文渊指点小队正也知道这群人绝对的有问题,大喝一声道,“给我拿下!”   听了这话,送丧者立即把头上孝帕扯了扔掉,哭丧棒一挥,一场乱斗就此展开,天承军一队不过十二人,加上文渊与荣家兄弟比之贼寇还略少。万幸那少年手无缚鸡之力还须得两人护卫,顿时减轻了不少压力。   不多久,城门口守卫又抽出一人通知了金吾卫来,三四十人一扑而上火速将贼寇一网打尽,送去大理寺关押、突审。   期间还有一个小插曲,天承军众人都以为举引路幡话最多的那位是盗魁,为着赏钱与五品官位众人抓他真是不遗余力,自己人之间还相互争执了一番,差点没互殴,最终是小队正以权欺人拔得头筹。   可惜,审问时大家才得知,由文渊一力拿下的那位扛棺材的,三粗五大农夫似的人才是盗魁!因为他不会京中口音,所以缩到了最角落。被文渊揪出来询问的少年是蜀王外室子,怕父亲坏事被清算跟着准备逃窜的。   “真不愧是荣司直!”众人看他眼神犹如瞧天降神探。   发现送丧队伍不对劲的是他,盘问出问题的是他,逮住盗魁的是还他,板上钉钉的能得赏钱万贯,得授五品官啊!   不到二十五岁就完成了别人四、五十岁才能获得的官衔,真是太幸运了!   文渊对同僚回答的是:“因前者回答问题时眼神经常瞟向后方,打起来后有一人又对盗魁呈保护姿态,因而某才疑上他。”   至于为何盯上这一行人,文渊在面圣时回答的是:“寻常送丧队伍,有老有少男女大体均衡,这一群人却均为壮年,仅三名年岁相当的女子以及一名少年郎,此为第一处疑点。第二,那少年与其中两名女子肤白体弱完全不像农家平民。卑职一问果然口音不对,一为普通京腔一为士族雅言。再者,细看之下,发现他们衣衫为粗布,却有人穿着皮靴,腰间隐约有革带……”   他如此有理有据侃侃而谈,深得圣人亲眼,当即就发下了赏钱与其他各种赏赐,流水似的送去了荣府。至于官位,这得研究研究再下诏,随后还由中书审核、尚书省执行,需再等等。   当然,破了大案圣人心花怒放,当即就表示,不仅肯定有五品官位,还会同时给妍冰诰命,决不食言!   ……   回家之后,神探文渊却轻轻搂着妻子道:“其实,我并不知道他是盗魁,也不是经过观察才发现那一队人有问题。”   “那是怎的?”妍冰无比惊讶,不会是突然就觉得不对,突然就去盘查了?   出乎意料的,文渊竟咬牙切齿报出了那人的绰号:“我认得他——贾麻子。”   随后,他用既伤痛又感慨的语气道:“当年为了一袋金瓜子追杀我们,害死三娘的恶徒,就是他!终于……三娘终于可以瞑目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两天听三噩耗 同学心衰去了,小伙伴癌症,熟人肾衰昏迷……哎。   身体才是革命本钱啊,大家都多注意注意吧。 ☆、第61章 慈父心思   妍冰轻轻拍着丈夫的后背以作安抚,看着他画风突变满怀悲伤的情绪絮絮叨叨倾诉往事,说至激动处甚至抑不住落下泪来,她也唏嘘不已。   “没事了,抓住就好。”妍冰嘴里说着宽慰话,心中不由在想,丈夫自打入官场以来,一直冲着审案破案这条路前进,其实也是因为三娘吧?   当初分别再相聚后,荣家兄弟身边就没了那个爽利女子,从不曾听他们详细讲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平日里也没露只言片语,她当初还以为是他俩年纪小,渐渐淡忘了。   却原来,十余年光阴,为三娘报仇雪恨之事一直压在文渊心底,他甚至还记得凶徒的长相与绰号,在山林间奔逃时如此恶劣的情形下都能将之印在心中……   “接下来狠狠审问吧,肯定不止犯了一两件事儿——斩首真是便宜他了。”妍冰这会儿忽然觉得丈夫是酷吏也蛮好的,这种人得在审问过程中受尽折磨才对得起逝者。   文渊发泄一通后觉得自己好受了许多,在榻边坐直,有些不好意思的抹了一把脸,这才遗憾的解释:“后面的审讯怕是由不得我做主了。”   “为何?”妍冰满脸疑惑。   文渊轻轻抚着妻子高挺的腹部,沉声道:“昨日初审用了刑,须得五日后再审。这案子事关重大,到那时想必我插不了手了,好在已经问出最关键的内容,也算是立了大功。”   “听父亲说,他估摸着没两日圣人就将你升任为从五品的大理寺少卿,这职位还审不了吗?”妍冰说完忽然觉得腹中宝宝一蹦跶。   “哎哟,踢我了呢!”她赶紧伸了手,拉丈夫一同感受这惊喜,摸着他们顶起的小手、小脚,一时间,屋内温情满溢。   隔着妻子的肚腹感受宝宝活泼的跳动,这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只见妻子腰腹处凸起一个硬硬的,鼓鼓的小包,一戳他们就缩了回去,刚放手,却又换个地方更欢腾的顶出来,甚至像是蹦跳似的在她肚腹串出一道弧线。   见状,文渊脸上不由带了笑,略带得意的说:“活泼点好,咱们的孩子肯定健康结实。”   “还得聪明伶俐又好看。”妍冰此刻展望着未来,觉得一切都很美好。   半晌之后,两人才又把话题拉回到案子上。   文渊语气平静的为妻子解惑道:“这事儿,圣人会下诏指定某人审理,或者三司会审。现在看来,强盗案只是一个引子,真正涉案的很可能是蜀王,正一品的亲王,那么审案领头的至少得是二品以上高官,中书、门下都有可能。”   “……”那五品确实不够看。妍冰心知丈夫满腔遗憾,不想再戳他痛处,索性换了话题,又开始说起孩子的事儿,“哎,又在踢我呢!宝宝真精神,正好你今日有空,给他们念念书吧。”   “好,念……《论语》吧,听听圣人言。”文渊暗暗后悔不该在孩子们面前说什么追杀之事,赶紧开始诵读“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等句子为胎儿洗脑。   念了书之后,妍冰又翻腾出已经为孩子准备好的物品清单递给文渊。   轻揉太阳穴道:“东西大多是母亲准备的,她没什么经验,让我看看。可我最近睡不好,脑子晕沉沉的,也不知道究竟齐备没有。你瞧瞧吧,查缺补漏。”   “好,”文渊草草一看,忽然很是疑惑的询问道,“没有平安锁吗?”   他至今还留着妍冰的平安锁做定情信物、议亲信物,对这东西挺在意,见自己孩子们没有,马上就提出了出来。   “母亲说京里不时兴小锁,可以等孩子大些再做璎珞戴。我也是怕平安锁太硬硌着宝宝,重了脖子不舒服,小了万一吞下去更糟糕。”妍冰满不在乎的一笑,按她前辈子接受的各种理念,都是不建议小孩子戴首饰,既然弊大于利那何必准备。   “哦,原来如此。”文渊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自己却私下在琢磨,不如做一对大小适中圆弧形的,也不一定日日带着,放家里压箱底也有那么个意思,算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一番心意。平安锁,只听名字都挺吉利,值得拥有。   这事儿他没让妍冰操劳费神,当夜就画了两三张草图,次日午休时便去了西市寻觅首饰店订做。   京城集市分东西两处,西市平民化一些,东市则更多面向的是达官贵人,奇珍异宝应有尽有。   文渊虽对首饰订做一头雾水,也不知哪处店铺最好,但他才发了一笔横财,底气很足,直接就冲人流聚集处装潢最豪华的首饰店去了。   那店铺位于十字路口一侧,店面比寻常人家宽一倍,挂着简单粗暴的《金玉堂》三字匾额,文渊一眼就看出那字是妍冰外祖李尚书的手笔,如此清高文人居然为一商铺题字,可见东家背景不俗。   他兴冲冲进了店,直接对接待的使女表示自己要订做首饰,随即被请去了店铺后堂待客处,一面品茗一面拿出图纸讲述各项要求,由一机灵侍者做记录。   不多久谈到价格时,文渊表示:“希望由贵店最顶尖的匠人制作。”   “自带图纸这种,我们金玉堂大师傅是不接的,您放心,旁的人手艺都不错,一定能让您满意,”侍者正说着,忽然听见隔壁传来击掌声,他赶紧对文渊赔笑道,“客官请稍坐片刻,小的去去就来。”   说完文渊就见他绕过左前方斜放着的,春夏秋冬写意山水四条屏,推开一扇门去了另一间房。   文渊有些不明所以,百无聊赖等待时,他忽然注意到了室内右前方一尊莹白如玉的滑石香炉,那是一只蹲踞在圆形高足底座上的两角神兽,似狮而有翼,分明是传说的龙之子貔貅。   貔貅是聚财之兽,两角貔貅又称为辟邪,更是富含寓意,不过,就这么大咧咧放在待客处……这首饰店的东家还真是,直率。   他正暗地觉得好笑,忽然又见屏风后忽然窜出了一道小小的黑影,定睛一看,是只黑背而白爪的乌云踏雪小猫,正瞪着一双黄灿灿大眼看着自己。   这看起来,竟像是楚王的猫,又走丢了吗?文渊不由起身试探性的唤了一声:“阿黛?”   “喵~~”黑猫应了一声,脑袋却扭向了它身后。既像是在回应文渊的召唤,又像是冲那隔壁忽然走出的男子撒娇。   来者带着一张精致而华丽的银质镂空嵌水晶面具,张口便点名了文渊的身份:“荣司直,幸会幸会。”   作者有话要说:  嗯,跟这个面具男有点关系的是:   接档新坑求包养!这本保证是个浓(se)情(qi)蜜意的甜文:《春闺美人妆》   女主爱梳妆打扮,买买买。男主喜欢做首饰,送送送。 ☆、第62章 暗渡陈仓   三日后,文渊果然因功右迁大理寺少卿,弱冠之龄一年内就从从八品跃至从五品,可谓是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好消息,圣人认命的强盗杀人案主审官并未将文渊踢出局,而是点了他作副手,隔日便能公报私仇继续提审贾麻子,也获得了再立大功的机会。   这两件事加一起也算是双喜临门,黄昏时与大理寺一干人会食,文渊当即被同僚灌了不少酒,喝得回家之时脚步都有些飘乎。   因不想酒气熏了妻子,他在耳房沐浴之后才回到正屋,妍冰此时还未入睡,正斜倚在榻上枕着引囊由小丫鬟捏脚。   见丈夫,回家,她挥挥手让侍女退下,又指着案几上天青色的莲花盅道:“给你备了蜂蜜水,醒醒酒吧。”   “好,”文渊举起瓷盅一口喝尽蜜水,这才笑问道,“说了别等我,怎么还不睡?”   “哪里有意等你?不过是睡不着让人捏捏脚罢了,”妍冰口是心非的否认着,下一瞬却立即露了馅儿,“今儿金玉阁送了一对长命锁来,说是你前两日订制的。”   说话间,她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气,同时从绣着婴戏图的棉枕边取出一大红锦盒,开盖将其中一对赤金长命锁展示给丈夫看。   那是一对镂空的元宝形金锁,直径比铜钱略长,一为蝙蝠如意纹,一为蝙蝠祥云纹,寓意都不错也不分男女。金锁四周呈圆弧形,三枚小巧的铃铛包在锁芯之中,并不会被孩童误食。   “我不知道如此精巧贵重,来者报的两贯钱也就只付了两贯,这是尾款?”妍冰是事后才打开锦盒一看,顿时觉得两贯实在是太少。   “不,我没付定金,就是实价。”文渊一看金锁也觉得其精美度远超自己预期,与他画的图纸似乎有几分相似,但明显更为出彩。   “两贯,也就是个材料费吧?这是否有收受贿赂的嫌疑?”妍冰有些忐忑的问着,她知道大齐对职务犯罪惩罚特严厉,唯恐丈夫一时鬼迷心窍走错了路。   文渊随即面有难色道:“那日匠人说是只收材料钱——感谢我抓住寇首,不然他们都没法开门做生意。我当时并未同意,明确提过该怎么算就怎么算。哎,这真不好……我明日就去补点工钱。”   “是呢,不能贪小便宜。”妍冰挺赞同这想法。家里才得了万贯赏赐,也不在乎这一星半点儿的。   “嗯,别想了,这事儿我去办。”文渊一面说着一面扶妍冰宽衣躺好,让她侧睡在木榻内侧闭目养神。   自己则学着先前小丫鬟的模样,手伸入锦被之中轻轻为妻子捏脚。   当文渊伸掌覆在她小腿,指头微微一用力,立即发现这手感与从前差异很大,变得粗肥软绵了些。   他不动声色揉捏轻锤,待妍冰呼吸变轻变缓显然已经睡着之后,这才掀开被褥想看个究竟。   油灯如豆,借着昏黄光亮看过之后,文渊顿觉心疼,他平日只见妻子腹部隆起,也曾听闻走路时腿根疼痛,却从来不知孕后期她双腿竟会浮肿得如此触目惊心。   但凡指尖按过的地方都起了白色的窝窝,半晌褪不下去,可想而知平日里她的腿是如何的胀麻难耐。   见状,文渊虽早已劝了妻子休息,他自己却一时半会没法入眠——心酸难受,恨不能以身代之,却又无可奈何。   只盼妻子能顺顺利利生产,最好别拖到最后几天隆冬时节。   此外,文渊又不由自主想到那位比掌柜还更有东家底气的戴面具匠人,以及他的黑色小猫。总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   那人说话声音、走路姿势甚至肤色均与楚王不同,可毕竟身形相仿,猫又长得一样。一想到自己宝宝的长命锁是出自他之手,文渊多少有些不自在。   不过,楚王这扬州大都督此刻应当是在江都吧?或许真的只是凑巧的相似?文渊终于想到了这个最关键的不在场证明,终于坦然睡下了。   谁曾想,当他次日一早去了大理寺办差,文渊才发现难以置信的事儿正在眼前——圣人任命的强盗案主审正是楚王!   仔细想想这任命也算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蜀王毕竟是圣人王叔,若真是他犯案,也只有楚王能在身份上压制他。虽说蜀王年纪更大,但楚王之母是贵太妃,蜀王不过是一早已故去的昭仪之子罢了……   在见礼之后,楚王端坐堂前,指间把玩着一对油亮的红栗色核桃,漫不经心的率先开了口:“荣少卿,几月不见别来无恙?”   “托大王的福,还好还好。”文渊顺口回答,心里却在琢磨,几月不见的意思是……几日前的那位不是你?   “哦……”楚王忽然打了个哈欠,随即舍弃寒暄直奔主题道,“这案子,五日前进展到何处了?”   文渊躬身答道:“盗魁贾六麻子只承认有自称蜀王府参军□□,买凶者还未抓到,真实身份不明。少年自称蜀王外室子,找到了一些旁证但并不确切……”   他如此这般讲了一大通,眼见着楚王眼神越来越迷蒙,而后忽然抬手比划了一个“停”的手势。   “哎,听着都觉得头疼。一事不劳二主,今日就你继续问吧,本王旁听。”楚王随即当着大理寺上下一干人说了这番话,毫无顾忌的张口直言倒把文渊吓了一大跳。   “……”这意思是说,您打算做甩手掌柜了?文渊彻底无语,心道,不知昨日送来的金锁会不会当真是贿赂?   不管楚王如何发懒,文渊却是早就打定主意要问出个名堂来,他当即求问道:“请大王给个准话,可否用刑?”   “可。”楚王言简意赅,却给了文渊无限信任。   文渊随后又问了另一关键问题:“可否查抄蜀王府?”   “等拿了有力证据才行。”楚王可没老糊涂,关键问题要说清。   “那可否搜蜀王幕僚家宅?”他再接再厉继续询问,这回则得了允许。   文渊表示知晓,随即提了贾六麻子与那少年过堂,同时命人准备了一锅滚烫热汤与一把刷锅竹槎。   他率先审问贾六,一言不对就命人往他腿上泼热水,随后用竹槎用力刷划,顷刻间便是连肉带皮的刮下来,道道血痕看得人触目惊心。   “……”楚王见状无语翻了个白眼。他完全没想到抄手旁观也是个苦差,今日午餐怕是吃不下肉丝了。   跪在一旁的少年更是吓得浑身哆嗦,被文渊阴沉沉的目光一扫,顿时抖如筛糠道:“我真的是蜀王亲生子!你不能对我用刑!不能!”   文渊看着少年满脸不屑,嗤笑道:“你说是就是啊?证据呢?”   “我有,有证据!带我回家就找给你看!”少年急急说着,若不是带了枷,他差点蹦起来亲自给文渊指路寻证据。   作者有话要说:  渊郎继续黑化中…… ☆、第63章 一波未平   连连番审讯之后,不出三日,文渊即得到了确切的口供:强盗杀人案果然只是表象,实则因蜀王郑允琮与遂州刺史毛乾英勾结有疑似谋逆之举,因阻止崔仆射无意中知晓端倪,欲写密信告发而将其当街击杀灭口。   至于究竟是什么谋逆之举,崔仆射到底知道了些什么……信没写完,不知道;贾麻子说自己只是拿钱干脏活儿,不知道细节;蜀王外室子倒真是外室子,有人证物证各种信物,可关于蜀王的远大目标,他也是一问三不知!   尽管楚王在权责范围内给了文渊极大的便利,允许他对一些小人物秘查、暗抓,可逮了一串人之后,暂时还是一无头绪。   偏生抓的人均有官身,一时间只能威逼利诱,没任何证据实在无法刑讯逼供,案件暂时陷入僵局。   唯一当真涉案的只有贾麻子供出的“上线”,付了杀人定金的蜀王府录事参军事娄海。可偏偏此人是个铜豌豆,咬紧牙关熬过了两次用刑什么也不肯老实交代,只说是与崔仆射有私仇,因而买凶。   只有盗宼的口供没有证据,总不能空口白牙的就说蜀王谋逆吧?直接若换成旁人仅有谋反怀疑或许也能抄家查看,可这人偏偏是今上王叔!   文渊一筹莫展,每日返家虽尽可能控制情绪,却难保不露出端倪,顿时引来了侦探迷妍冰的好奇。   夫妻并躺夜话时,她听了一鳞半爪之后饶有兴致的追问起来:“涉及谋逆的书信没找到么?悄悄派人去蜀王府找兵器、皮甲可行不?”   “娄海住处没有找到任何东西。蜀王府,原本是想派人偷偷去找,可守卫森严实在进不去。硬闯也不行,蜀王如今还在蜀地,去了京城王府没法擒贼先擒王,还会打草惊蛇。”文渊摇着头,无声叹息。   “旁的关联呢?这些人相互之间的联系?”妍冰说话间忽然就想起了那位差点坑得自己万劫不复的中年文士,倏地从榻上半撑起身子昂首道,“还有之前你不是说过啥事儿都有贾纯甄么掺和么,这回有没有他?”   “你慢点!别伤到宝宝,当心着凉。”文渊吓了一跳,赶紧将妍冰按下去,逼她快些缩回暖烘烘的被窝。   而后他才有了精神慢慢琢磨妻子灵光一闪点出的人,贾纯甄。文渊之前从未想到他,被妍冰一问他才忽然一个激灵——娄海与定越郡王府长史贾纯甄为进士同年!   贾纯甄又与略人案的楚王府长史单天恒有书信往来。   若把再往前看曾经发生过的案子,被更夫分尸的蜀锦、蜀绣商人赵金柱,他是遂州刺史毛乾英贵妾之父。   妍冰阿爷舒弘阳故去之前嫁了长女给毛乾英庶长子毛坤铭;舒弘阳庶子陷入妖妄案,妖妄案所在地偏偏又在楚王辖区,与单天恒似乎有那么点瓜葛……   也就是说,所有人都可以串成一串!   思及此处,文渊真是恨不得即刻就爬起身去大理寺继续问案。   可惜如今因强盗未彻底告破,宵禁时辰延长,即便是出门也不可能随意走动。再者,为着不吓坏娇妻爱子,他也只能躺着不动,就当自己已睡着。   次日,十月十五下元节,这是源于道家的祭祀先祖与孤魂之日,衙门不放假。   文渊照常去了大理寺继续问案,甚至,他因惦记着事儿去得比往常还早。一去就提审他心心念着的仇人贾麻子,刨根究底追问他的祖宗十八代,想看看他与贾纯甄是否有亲缘关系。   文渊还给兴益递了信,让他怂恿待嫁的妍清去长姐妍洁家转名。同时,他找养父借了一名女细作,派到妍清身边做婢女,打算跟着去毛家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秘密审问出毛家有问题这事儿并未传开,他昨夜与妻子闲谈时都未曾透露端倪,唯恐她因心软想捞庶姐而走漏风声。   若毛乾英当真涉案,那毛坤铭夫妇自然跑不了一个死罪,一个官奴。听说妍洁如今也有了身孕,怕是连肚腹中的那位也逃不了一辈子为奴做婢的命运。   避而不谈,就是担心妻子满腔母爱爆发,推己及人……   妍冰自然完全不知文渊的这些小心思,只督促家里下人准备好祭祀的纸钱、水酒等物,并且斋戒沐浴,只等晚上丈夫回家后再去前院同段大将军一起祭祖、祭灶神。   谁曾想,她午后刚小憩起身,就有人传来噩耗——今日午时,京中开远城门边的义宁坊有弥勒教徒当街杀人,袭击道观放火又乱砍!该道观就在距离大理寺不远处。   “听说,案发时,荣郎君恰好正在道观内为娘子祈福!”嘴碎小丫鬟立在妍冰跟前绘声绘色传话,压根不顾站在主母身后的暖香在一个劲儿摇头使眼色。   不出所料,妍冰果然不好了。   她话未听完就觉得腹中剧痛难忍,眼前一阵阵发黑,少顷便觉腿间一热,似乎有暖流奔涌而出……   “见,见红了!”暖香抚着妍冰惊呼一声后,抬眼便看向小丫鬟怒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前头通知叶娘子!”   作者有话要说:  嗯,要生了~~~~ ☆、第64章 难产催生   因早就有医师说过怀双胎生产常会提前,所以妍冰怀胎七月之后家中产房就已备好,一见红就挪去了暖烘烘的东厢,两位接生婆本就住在耳房,赶紧净手奔来伺候。   “烧热水、烫剪子,赶紧着。娘子你莫怕,妇人都会经历这事儿,熬一熬就好了。”年长些的那位安姓催生婆子一面指挥小丫鬟去做杂事,一面解开妍冰裙带俯身查看。   随后她又让位给年轻的那位上手摩挲探查,康娘子略一摩挲,立即直起腰看向妍冰轻言细语道:“怕是还得等一会儿才会生,娘子你觉得如何?”   康娘子此时站在床榻尾部,平躺在床的妍冰只看得见她的面部,丝毫不知此人将手搭在腕部比划了一个搭脉的姿势,示意暖香赶紧去请医师——胎头都还没能完全下来,这怎么生得了?   “刚、刚肚子,抽痛了一下,这会儿是胀痛,并不厉害,”妍冰一开口说话才发现自己紧张得直哆嗦,赶紧做了几个深呼吸,这才又问道,“渊,渊郎他……究竟怎样了?”   雅香立即在旁边连说带笑接话道:“郎君没事!帮人抓妖妄贼寇又立一功,这会儿在衙门里问案暂时回不来,奴婢已经请人去通知他了。是那小丫鬟不会说话,该先跟您报喜的。”   实质上,天知道荣郎君究竟有没有事,反正必须得这么说。   雅香惯常不会撒谎,妍冰自然也就信以为真,长舒了口气,而后才开始继续关注自己身体。隐隐腹痛并不厉害也不知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腿间湿漉漉的,因房间里不曾熏香渐渐闻到血腥味。   妍冰看向安娘子有些不知所措的问道:“这,需要止血吗?”   “不,不需要,只是少量流血,表示即将生产的意思,并不危险。”安娘子一面解释一面轻轻帮妍冰揉着腹部,想要调整胎儿的位置,辅助其下沉进入产道。   安娘子忽然想起了这事儿,赶紧提高了声儿问道:“娘子先前有没有更衣?”   “没换衣服啊。”妍冰满脸茫然,顺口一答。同时暖香却在一旁道:“没呢。”   她又和康娘子互看一眼,暂时没等来医师的她俩快速做了另一个决定,一左一右架起妍冰,将她引向床榻右侧的喜鹊闹春三折屏风后,那里放置着一个有靠背与扶手的高脚红木恭桶。   妍冰正有些不明所以,就听两人同时恭恭敬敬说道:“请娘子更衣,清清谷_道。”   “……我是不是,难产了?”她坐下之后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清谷_道意味着胎儿还没入盆,想用这办法看能不能腾出位置,让宝宝顺利落下来。   “怎么可能,一定会顺顺利利的!”见主子说了傻话,暖香赶紧佯装吐唾沫道,“呸呸,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嗯。”妍冰讪讪一笑,而后既忐忑又茫然的按照接生婆的吩咐行事。   不多久,叶夫人便带着医师从前院急匆匆赶来,捋着山羊胡子的老者隔了帐幔为她把脉,而后去到外间才轻声解释,妍冰这是因临产惊恐气怯导致了早产。   “啊?!”叶夫人顿时惊得心慌又腿软,连忙问道,“严重吗?这该怎么办?”   医师一面提笔写药方一面解释道:“老夫开个方子,赶紧煎药。以白术、山药、茯苓、人参、鳗鱼骨末、肉桂等熬制援怯汤。吃后看看是否有效,再辅以推拿与针灸。若是至晚间还没正式发作,那就只能服用催产药。”   “好好,那白芷你赶紧去准备汤药。”叶夫人指了一名婢女料理此事。   同时盘算:家里吃类常用药早就备好了,抓药倒耽误不了时辰,煎药虽略慢些,但正好腾出空让妍冰吃点东西垫垫肚腹。   不多久,便有婢女呈上肉羹蒸蛋等物给妍冰加餐,稍后又喝了药,小憩之后眨眼便到了黄昏时。   腹部依旧是满满的坠胀感,却完全没有接生婆所说的那种“尖锐的抽痛”,从前也看过几页医学书的妍冰顿时明白,自己这是还没出现临产时真正的宫缩。   妍冰无奈叹息,而后用了点心与热酪浆以保持体力。随后,又有医女来为她针灸、按摩,却已经没什么作用。   “扶我起来。”妍冰咬了咬牙,命暖香、雅香扶她下床,在贴身婢女惊恐的视线中开始迈步。   “你这是要做什么?!赶紧回去躺着啊。”坐在外间正满心焦急的叶夫人,忽然见妍冰挺着大肚绕过屏风走出来,顿时吓了一大跳。   “睡久了不舒坦,儿活动活动。”妍冰冲婆母浅浅一笑,不仅在室内不停的走动,还打算做下蹲爬梯等危险动作。   “这怎么能行?快快停下!”叶夫人急忙出言阻止,但她本就是个脾气较软的妇人,也指挥不了雅香、暖香,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媳执拗的继续活动。   “哎!你可真是……”叶夫人急得不行却无可奈何,只指了一名婢女道,“赶紧去隔壁问问医师,这样行不行。”   隔壁不仅坐着医生,还有段将军,没两句话功夫他就走到了门前厉声道:“阿冰,快回去躺着!难道要我命人把你捆起来吗?”   “……”妍冰心知段将军是言出必行,不由停下了脚步,却是满心委屈没处说。   只是见红没有破水,她记得自己从前在妇产科医院陪闺密时,见过有不少产妇爬楼梯催生,这法子肯定好使,可惜古人不懂,能好好解释的丈夫也不在身边。   思及此处,她不由看向窗外,疑惑道:“天都快黑了,渊郎怎么还没回家?”   “快回了,已经给他递了信,说是在路上。你听话,快躺着去。”叶夫人赶紧作答,又亲自伸手想要搀她回里间去休息。   然而,她这句话却反倒叫妍冰起了疑心:“中午那会儿不就已经送信了吗?父亲都已经回来了……是不是,是不是弥勒教徒当真……?”   说到末处,妍冰声音都发了颤,唯恐丈夫出大意外。这一惊之下,又是一股热浪自腿间涌出,埋头便见到地上有了清亮的一滩水。   破水……这下当着必须抬高腿躺下了。   “你看这,唉!快快快,扶进去!”叶夫人急得都没法说埋怨话,只赶紧让她躺下。   正当屋内一片兵荒马乱,妍冰默默落泪心里正难受时,文渊却当真回了家!   只见他先是狠狠瞪了闯祸的小丫鬟一眼,而后便不顾众人反对直接闯了产房,大步流星走到妍冰床边坐下,看着她泛白小脸不由叹息。   随后,他轻轻抬手,小心翼翼抹去妍冰脸颊挂着的泪珠,又紧紧握住她的手,浅笑着安抚道:“你看你何必心急?我这不就回来了吗?事情太多一事脱不开身而已。”   这句话纯粹是忽悠她而已,实则一听说妻子临产文渊就想立即回家,可惜午后逮捕弥勒教徒时他不慎当胸中了一刀,血流如注,差点没命。   还未等包扎妥当他就晕厥过去,躺了好一阵才缓过气来。这会儿实在是惦记妻儿,方好不容易挣扎着起身奔来安抚妍冰。   “嗯,回来就好。”妍冰破涕为笑,心中大石终于落下,顿时觉得自己方才的不详预感与纠结真是冤枉。   “我平安回来了,你也放下心顺利生产好么?”他忍着伤痛轻轻俯身以额头蹭着妻子鼻尖,在那粉白唇上落了鼓励似的亲昵一吻。   不等妍冰回答,他又起身道:“我先去问问医师你的状况,然后就在外间等着,你莫怕,不舒服了高声喊喊我就进来陪你,好不好?”   “好。”妍冰轻轻允诺,而后含笑目送丈夫在婢女的催促中离开产房。   她丝毫不知文渊绕过屏风刚出门就脚下一个踉跄,由段将军搭把手才稳住了身形没一头栽倒。   去了隔壁,他立即喘着粗气瘫倒在圈椅中,换来段将军的冷眼瞪视:“逞什么强?你也该一并躺着去!”   “等阿冰顺利生了之后,儿就去躺着养伤。”文渊草草回答之后,扭头就去看医师与接生婆讨论妍冰情况,再没功夫搭理养父。   他这一抬头没听两句就见医师面带难色的说需要催生,不由询问道:“怎的?催生丹需要制作吗?”   “那倒不用,有现成的,只吃一枚。”医师说话间便从药箱中取出一只以软木塞封口的白瓷瓶,搁在案几上。   那是以麝香、**、阿胶、川乌头、附子、南星、母丁香以及兔脑髓等制成的催生丹,到时需以半碗酒酿送服。   药并不贵重,往往也会有奇效,然而用这药却有一难处……   “这丹丸虽算不得虎狼之药,但毕竟是催生,服药之后一两时辰内若生不下来……娘子或会体虚昏厥,甚至血崩。”医师虽觉得难以启齿,但依旧毫不犹豫的将凶险处先说了出来,让众人好有个心理准备。   医师方才听接生婆说胎儿是能顺产的头位,那么若是单胎,用药之后一个时辰必定能顺利生产,可双胎耗时更多,也不清楚第二个会不会依旧头位,这自然很是凶险。   文渊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自己肋下生痛,似乎又有鲜血渗出,他顾不得查看自己伤处,只紧盯着医师道:“不用药会怎样?”   “最多再等半个时辰,这既见红又破水,若是不催产,必定是……”医师摊了手,绷着脸低声道,“胎死腹中。”   段大将军立刻揪出了重点,沉吟道:“即是说,若催产起码能得一个?”   文渊的关注点却截然不同,他随后立即问道:“现在催产对她的伤害会不会很大?”   “若生不出来,没了……那最终也得用药引产,差别不大。”医师说了最终结果,又看向段将军,在他看来,决定权应当是在大家长手中。   “喂吧。”段将军不假思索的回答。   文渊却不顾伤痛猛然窜起,伸手便抢过了药瓶牢牢扣在手中,咬牙道:“再等等!”   作者有话要说:  又过了十二点了,嘤嘤嘤 晚安 ☆、第65章 并蒂双生   段将军与养子无声对视,见文渊微微昂首毫不退缩,哪怕体虚得需要撑着案几才能站稳脚步,可手里的药瓶却丝毫不曾松开。   少顷,感慨于养子一片深情的他,终于轻轻叹息挪开了视线,妥协道:“随你罢。”   与之同时,妍冰却也明显察觉出自己状态不对,宫缩频率变高但强度依然很弱,腹部虽隐隐抽痛却不过是月事来时的感觉,并不剧烈。   若是在前世,应当静脉滴注催产素来引发子宫收缩了,可如今……   她平躺在床环顾四周,只见接生婆在为自己抚揉腹部,挽起衣袖露出的胳膊上在由医女扎针,贴身婢女一个关切的望着自己,另一个缩在角落竟不由自主摆出了双手合十的求神拜佛祈祷姿势!   “……”妍冰伸手在下方一摸,却见羊水不再是清亮颜色,而是已经开始隐隐泛绿!   她心一沉,看向已然发现这点正眉头紧蹙的医女,思量再三后终于开了口:“针灸没用就直接吃药吧,催产药,有的吧?”   医女诧异抬头,看向她为难道:“有是有,但不用最好。”   “胎动变缓了,羊水开始浑浊,必须用药,再不生宝宝就危险了。”妍冰语调平静,可拽住织锦被褥的手却在微微颤抖,泄露了她此刻紧张的心情。   “奴,奴婢去问医师,”本就缩在屏风旁的雅香拔腿就往外走,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冲进隔壁屋报信,“娘子说要吃催产药!她说羊水浑了,怕孩子情况不好。”   “她说要吃?必须要催产吗?”原本端坐隔壁静等的文渊得知此事,立即看向医师,却见对方默默点头。   顷刻间,他满脑子都是妍冰都是孩子,原就苍白的面色越发难看。   下一瞬,原本一个时辰前还因伤卧床不起的文渊,这会儿忽然就觉得自己胸不痛腿也不软了,起身就往外走,捏着药瓶匆匆去到妻子床前,抬眼就见她伸手管自己要催产药。   事到临头他竟比妍冰还优柔寡断,摊开手看向那小巧玲珑的瓷瓶却迟疑着没有倒出药丸,只扭头又看向妻子呢喃道:“傻大胆,你知道什么?怎么就自己做主了!”   “我知道,我做梦时梦到过,这种情况必须催产。”妍冰侧脸看向他,虽忐忑却也目光清澈透着无比坚定的信念,为母则强,此时此刻必须拿定主意。   她虽然不知道这年月的催产药究竟是否管用,但总比这样傻乎乎等着的好,羊水继续浑浊下去就会是胎儿窘迫,若窒息缺氧,到时候哪怕生出来了也会不好。   “好吧。”文渊被妻子的情绪所感染,也定下心神,扶了她起身。递上黄豆大小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褐色药丸,亲手喂她服下。   一时半会儿的药还不会起效,他索性不走了,就坐在床边陪伴妍冰说话。从幼时家学并肩念书开始追忆往昔,一直聊到江南水乡草长莺飞的美景。   “这回你有孕在身都没法好好游玩,下一次,咱们俩,嗯还有孩子们,一定要找个机会故地重游。”文渊握着妍冰的手亲昵低语,浓浓爱意溢于言表,哪怕屋外寒风凛冽,室内也仿佛暖如初春。   叶夫人早就去了隔壁休息,只留接生婆子与婢女眼睁睁看着男主子不合时宜的守在室内,听着他俩你侬我侬的交谈,尴尬症都快犯了。想要轰他走,却又不好开口,总觉得这样硬生生拆散有情人会遭雷劈。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妍冰终于感觉到了真正的宫缩腹痛,且强度慢慢递进。一开始她还笑意盈盈与文渊交谈,渐渐腹痛加剧时话越来越少,只用“嗯、啊、好”之类的词儿代替。   同时,她开始控制呼吸,配合宫缩的节奏鼻子吸气、嘴巴缓缓吐气。有那么一瞬,妍冰甚至略有些得意的在想——我知道的可多了,还会可以减轻疼痛的拉玛泽分娩呼吸法呢,以前陪闺蜜学过。   文渊眼看着妻子眼神渐渐放空,两鬓慢慢渗出薄汗,樱桃小嘴像缺氧的鱼似的一张一合,他顿时揪起了心,强压着紧张情绪问道:“是要生了吗?”   “嗯,可能还有一会儿。”妍冰估摸着自己只是在第一产程,还没到最后最关键的时刻。   “郎君请出去吧,产房污浊,您守在这儿也不方便。”康娘子终于挺身而出再次请文渊离开,她准备再掀开娘子的裙摆看看,一个大男人杵在这儿像什么话。   “出去吧,出去吧。”妍冰忍着痛推了推文渊的肩头,也主张让他走——这生孩子血淋淋的看了去,怕是要影响以后夫妻生活呢。   “那我就在外面等着,你要痛得受不了就让人喊我过来。”他只得依言往外走,临到即将转过屏风时,却还依依不舍回望。   “不用,你去隔壁与父亲一起吧。”妍冰还了丈夫一抹浅笑,甚至还抬手指了雅香送他过去。   文渊虽再三掩饰自己胸前的伤处,可他略有些虚弱的气息以及浅浅药味儿却早就露出端倪,妍冰心头有数自然不想他太过操劳。   情之深切便是这般表现,舍不得对方吃一丁点儿苦。文渊心疼妻子哪怕才被刀砍近乎昏厥,一听说她状况不好死活都要爬起身作陪,她也同样如此,腹痛难忍也要挤出笑容希望他不要担忧。   待文渊一走,接生婆子查看后不多久就扶起了妍冰,让她以仰坐姿势靠在垫子上,双腿屈膝分开,脚掌撑在身侧,就此开始尝试生产。   阵痛一浪接一浪的袭来,由婢女扶着的妍冰再也腾不出说话的气力,不由拽紧了身侧倚着的那条紫檀木嵌象牙凭几,努力控制呼吸节奏让其符合宫缩的频率。   “对,对,痛的时候用力、用力!快了快了,已经看到头顶软发了!”康娘子一面吆喝,一面用放温后的滚水清洗双手,准备迎接新生命的到来。   安娘子则继续为妍冰按揉腹部,调整第二位宝宝的位置。   快出来了?!妍冰心头一喜,而后为避免撕裂赶紧放缓了呼吸,像是吹蜡烛似的慢慢用力。不多久,只觉下面一泄,随即便听到了旁人的欢呼声。   “生出来了,出来了!是位小郎君!”康娘子乐滋滋的道了喜,而后赶紧托着小郎君拍其背臀,听见“哇哇”哭声后,才抱去一旁铜盆处清洗。   妍冰此刻并未腹痛,虽身体疲累但精神却亢奋不已,无比清醒的听着叶夫人兴致勃勃在说小郎君是如何的精神,如何的俊朗。   她心慌难耐的半扬起身,急道:“快我看看!”   “莫急莫急,这就给你看,”叶夫人陪在乳母身边,将已经裹好如意纹襁褓的宝宝抱至妍冰跟前,笑吟吟道,“长子玉麒,喏,多好看,对吧?”   这宝宝的名字是文渊夫妇早就商议好的,取麒麟二字,若是女子则为琪、琳。   妍冰完全忽略了叶夫人在说什么,只侧首看向孩子,一瞟之后顿时无语,这瘦巴巴红黑模样的小东西,哪里瞧得出什么“俊朗、好看”?   “等几日长开就好了,一定是个俊小子。”叶夫人看她蒙圈表情就知道在想什么,连忙解释。而后又说自己这就带着玉麒去外间吃奶,让妍冰继续努力。   “对对。娘子,你先歇歇,待会儿再接再厉啊!”安娘子此时也是一脸喜色。   心道,这位舒娘子真是和旁的初次生产妇人完全不一样,她知道在阵痛时用力不痛时休息,从始至终不曾尖叫哀嚎,甚至连准备好的棉布与口咬软木都没能排上用场。   当雅香去隔壁报喜时,段大将军、文渊以及匆匆赶来的兴益均吓了一大跳。   “静悄悄的就已经生了?!”文渊满脸惊讶。   雅香随即点头道:“嗯,接生婆子说娘子很机灵,安静点别乱吼才能有力气生下一个小的。”   “哦……”他原以为会听见妻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而后需要自己再冲进去陪伴。真是没想到,安安静静的长子就已降生。   得知妻子生得顺利,文渊一时间百感交集,满腔喜悦抑不住的翻腾,腿却僵在当场怎么也无法迈动。   半晌后他才回了神,正想起身去隔壁,却听见雅香在解释叶夫人说外面夜寒露重的太冷,今夜就不抱玉麒出来了,想看孩子的等妍冰生完了再一并去看。   “好好好,第二个肯定生得更快,待会儿一起去。”兴益得知外甥出生,也是满脸喜色,甚至还拍了文渊的肩背道喜。   待雅香出门回了产房,室内又渐渐归于平静,兴益先是偷偷打量了一下段大将军,见他半眯眼正在养神,医师与药童等人又在外间离得较远,他忽然就一挪位子凑到了文渊跟前。   见他明显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文渊微微挑了眉问:“怎么了?”   “外面我带来的那个裹着斗篷的从者……是兴盉。中午道观出事他也在场。”兴益压低了声猛然抛出了这个大消息。   据说,兴盉当年失踪后进了强盗窝,给强盗当文书,因文辞华丽动人而被弥勒教借调,做了煽动平民百姓的讲经人。   此番他是趁着弥勒教在道观杀人,而后被大清理四处逃窜的契机,这才抽空甩开监控者跑了出来投奔兄弟。   “也就是说,当年蜀地的那个大型强盗团伙和弥勒教是一伙儿的,”兴益侧身冲文渊耳语道,“你说,这些人会不会和刺杀崔仆射的那些个恶徒也有相互勾结?”   “……”文渊诧异的回望向大舅兄,而后呆了片刻才答道,“我现在脑子乱得很,一直在揪心阿冰,腾不出精力考虑别的。盗贼这事儿先放放吧,等她顺利生了之后再议,可好?”   “好好,也好。”兴益也是等得心焦没话都想找话说,见文渊木愣愣的也就不再与他谈弥勒教之事。   文渊虽不想谈案子,但也对那位弃暗投明的妻兄表达了善意,请示养父之后便让兴益去把那站在树荫里的兴盉唤进了屋。   “坐下歇着吧,你今日大概也折腾得够呛。”文渊指了指一旁空着的圈椅,看着兴盉脱去斗篷,略作寒暄。   当文渊正想问问妻兄是否受伤时,却见雅香又跑了来传话。   她急着草草行礼,而后诺诺带了哭腔道:“后一个宝宝是横位,不好生,接生婆子调整位置弄了许久。娘子,娘子力竭了!”   一句话便让文渊才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医师不外乎就是让含参片、灌参汤,虽早就熬了提神药物,可灌进去都困难,更不消说想要派上什么大用场。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文渊急得差点满屋乱转时,独坐角落的兴盉忽然起身开口道:“我这儿有一瓶补天再造丸,可否愿意一试?”   补天再造丸,弥勒教密不外传的神药,据说是濒死之人吃上一粒,也能爬起来与敌大战十几回合。   “如此虎狼之药怎能——”医师瞪了眼本想喝骂,转念又一想又忽然闭了嘴……此时此刻怕是也只能用虎狼之药了。   ……   静卧在床的妍冰只觉自己昏睡了少顷,而后丈夫再次入了内室,温言细语的鼓励自己,又给喂了一枚苦涩却入口即化的药丸。   不多久,她就来了精神,感觉像回光返照似的浑身是劲儿。   妍冰赶紧一鼓作气继续生产,听闻又得了一个健康儿子,草草一瞥后她这才唇角含笑沉沉睡去。   此时此刻,她并不知晓,为了这一双儿子自己究竟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立死亡flag啊,主角长命百岁定律嗯哼~~~ ☆、第66章 满月贺喜   午后,整整昏睡了一日一夜的妍冰,终于被咿咿呀呀婴儿啼哭声吵醒,缓缓睁眼看着熟悉的雕花木榻与青色帐幔,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挪出了产房回到正屋。   “谢天谢地,娘子终于醒了!”暖香惊喜高呼,又急急忙忙呈上温在一旁的糖水煮蛋喂她吃。   原本斜靠在不远处窄榻上迷迷糊糊打盹的文渊,忽然一个激灵,赶紧起了身,一脸喜色的走上前来查看,润湿了眼笑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嗯。”妍冰抿唇一笑囫囵填着肚,忽然又觉得室内太过安静,彻底清醒之后孩子的啼哭声反倒听不见了。   她顾不得形象,一面嚼着荷包蛋一面问道:“宝宝呢?”   文渊瞧着她鼓起腮帮小松鼠似的模样不由浅浅一笑,而后答道:“两个小家伙都好着呢。他们如今睡东侧间,刚刚饿醒了,这会儿乳母在喂奶。等吃饱了他们会玩一小会儿,到时抱来给你看。”   “好,”妍冰从善如流,只问道,“我睡了多久?”   “快两日了。你先吃点糕点垫垫,枸杞鸡汤羹已经煲好了,太烫,凉凉就给你端来。”文渊在妍冰身边坐下,满心怜惜的递上拇指大小枣泥糕喂进她嘴里。   “难怪饿得厉害。”妍冰想要抬臂却觉得浑身无力,她完全没想到顺产竟也会让人如此虚弱,从前见到的那些人不都是生完没多久就可以下床的吗?   费了老半天的劲儿,她才在被褥之下偷偷捏了捏自己身前的两团,竟如往常一样光滑柔软,没觉得的饱满发涨,顿时满脸失望。   妍冰这一番动作自以为隐秘,殊不知却因体力不支而慢慢悠悠的,被文渊全看在了眼里,轻叹一声问:“你想亲自哺乳?”   “嗯,不行吗?你不愿意?”她如此反问。这年月的贵妇人唯恐下垂都是雇的乳母,她却觉得自己的宝宝要能亲喂才会更贴心。   “我是无所谓,但你身体状况不允许。生二郎的时候太过耗神,产后也曾大量出血,虽止得及时,但也亏了身子,必须好好将养两三年。”文渊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对妍冰说了实话。   “和我阿娘一样了?!”妍冰听后顿时一惊,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小脸更是瞬间煞白。   “不不不,没那么严重,”文渊轻轻捧着她的脸,宽慰道,“只是暂时不能使力,譬如头三月绝对不能抱孩子们,往后则需要看恢复情况。以及……将来于子嗣上,可能有些困难。”   文渊说得委婉,但妍冰立即听懂了他的意思,这回怕是伤了子宫,将来多半没法再怀上。   还没等她伤感,他又连忙宽慰道:“但这没关系,咱们一口气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兵贵精不贵多,好好教导他们也足够了。将来开枝散叶的苦差就交给儿媳妇吧。”   “……”妍冰听罢最末一句话真是哭笑不得,正酝酿的哀伤情绪一扫而光,想想上辈子听了十几年的“只生一个好”,如今得了俩,倒也不错。   夫妻俩正说着,就见两位乳母将一模一样的两个小家伙裹在大红色的襁褓中被抱了过来,一左一右小心翼翼搁在枕边给妍冰看。   这亲生的孩子果然贴心,哪怕从乳母怀里挪出来也一点儿都不哭闹,两人都睁着近乎眯成缝的小眼睛眨巴眨巴看向妍冰,小嘴微微张开,似笑非笑。   都说母亲的双眼自带有美图程序,妍冰这回看着自己拼死生下的宝宝再没嫌他们丑,而是激动一笑,毫不犹豫的赞道:“真乖。”   “自然,咱俩的儿子,将来一定貌比潘安,风姿绰约。”文渊也是毫不客气的夸耀。   ……   之后,因公负伤的文渊,休假了足足一月,直接宅在了正房陪妍冰坐月子,每日乐滋滋的逗孩子。   眨眼便到了满月时,因妍冰身体不便,两位小郎君又是早产还见不得风,段将军也不耐烦见客收礼,所以荣家并未办满月酒,只低调的给亲友分发了红蛋,送了邻居喜面。   谁曾想,还是有人送了厚礼来,且来头太大还只能收下。   “楚王赐羊脂玉如意一对。”文渊将那四寸长小巧玲珑的白色如意递给妍冰看,只见其线条流畅、造型优美,玉质细腻油润、色泽乳白微微泛黄,一眼便能瞧出是精品无意。   “诶,他还真是有心了。”妍冰摸着玉如意爱不释手,还玩笑着说要留给儿子做定亲信物。   文渊则打开了随礼附上的一页茜红信笺,只见上书一行龙飞凤舞的狂野行书:“歇够了赶紧回来干活。”   啧啧……简直不能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楚王:妈的,居然偷懒,累死本王了! ☆、第67章 舒狐狸   眼瞅着妻子坐足了45天月子,食量见长面色红润,医师也说是身体渐好,文渊伤处无碍又惦记着谋逆大案,被楚王一催,索性次日就销了假继续当差。   去到大理寺一问,案子居然并无任何显著进展,还停滞在大半个月前“卧底证人”兴盉带来的消息上。   据说是快过年了无心劳作。因楚王领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消极怠工,后续又没了重金悬赏,所以下属们也都磨蹭着只吃饭不干活。   “把大案一破还愁没赏赐吗?”文渊沉着脸把卷宗往黑漆嵌玳瑁的高足栅足案几一摔,震得啪一声响。   说完他又看向曾共事过的问事刘静岳,恨铁不成钢道:“年前把事儿办好,考评得个上上,年后才好升官啊!这道理都不懂吗?”   被文渊瞪视的小吏刘问事大冬天的抹了一把冷汗,无助的看向协助办案的上司大理丞,两人对视一眼,同声诺诺回答:“事关重大,卑职实在是,无从下手。”   “如此清晰明了的事儿,怎么就无从下手了?”文渊看向他们满脸不解。   卷宗里明明白白写着:前益州大都督府长史舒弘阳剿匪途中察觉异样,遣次子舒兴盉深入蜀地盗寇及弥勒教中潜伏,得知蜀王遣心腹毛乾英暗地招募、训练军队。与之同时,单天恒、陆树俊以及朱秀娥等人,又在略人时捡机灵男童送去蜀地做私兵。   前因后果均已明晰,还有什么难理解的?   “证据,不足。”刘问事被大理丞推了一掌,无奈硬着头皮上前一步作答。   “那就找啊,先在京城查,查不到就求上头派人去按察地方。干坐着能办什么事儿?”文渊拎起兴盉偷来的涉及遂州刺史下属官吏的书信抖了抖。   遥指隔壁楚王休息室道:“这是谋逆大案啊,怎能拖拖拉拉迟迟不办?你们权限不够可请大王直奏上达天听。”   其实,舒弘阳离京之前就像是知道自己将会身遭不测似的,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可见蜀王谋划之事早就漏了风声,怎可能完全寻不到证据?   他还记得曾听妻子说过,丈人临终时曾拼尽全力说了两个字,某什么,当初实在是含混不清分辨不出,如今一想,正应当是“谋逆”二字。   “毛乾英在遂州没法招来对峙,他庶出长子倒是正在京城,可,可那是……”是荣少卿您的连襟啊!而且这人还在天承军就职,天承军那可是宫中内侍管着的地界,连丞相都动不得。   刘问事以一种渴求的目光看向文渊,就差没直白说:您养父是天承军中尉诶,您去弄那毛坤铭来审问可好?   “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唉,”看着胆小怕事的榆木脑袋下属,文渊不由长叹,摆摆手道,“行了、行了,我来吧。兴盉在哪儿?寻他来再详细说说看。”   舒兴盉作为人证中最关键的一位,怕他被刺杀,也为避免案子没了结之前走漏风声,文渊早就让他吃住都在大理寺,等尘埃落定了再回家。   先前一个月中,文渊因顾及妍冰,匆匆忙忙的没与兴盉详谈,如今必须得从头至尾好好聊聊。   少顷,立刻有小吏将他请了来说话。只见兴盉穿着一身蓝色细布棉袍,绕过堂屋前头搁置的五折夹缬屏风,缓步走来,他依旧披着初见那日的黑色兔毛斗篷,衬得面色越发白皙。   这文质彬彬的模样与数年前并无区别,只是神色间再不见当初的倨傲,也不知是长大成熟了,抑或因常年念经而心态变得平和?   见了兴盉,文渊首先便起身作揖,再次谢过他赠与妍冰补天再造丸的恩情,感慨道:“若非舅兄相助,内子怕是没法顺利诞下麟儿。”   “不过是帮自家妹妹,有什么好谢的?是阿冰她福大命大自己熬了过来。”兴盉摆摆手浅浅一笑,并未居功。   甚至,他反倒对文渊相当客气,一面讲述自己数年来的经历,一面旁敲侧击询问:“听闻大理寺也常派人暗地查案,若是在‘暗访’过程中不慎违了律例,是否能网开一面继续为官?”   听他这么一说,文渊立即想到了弥勒教于下元节在道观乱砍乱杀之事。   “你杀伤了平民百姓?”他随即便轻声将这问题脱口而出。   弥勒教自创立以来就力倡杀人,曾有伪教主声称杀一人者为一住菩萨,杀十人者为十住菩萨。兴盉常年混迹其中,若犯下命案并不稀奇。   “或许。我也不清楚,”兴盉端坐文渊身前,双眼左右一瞟见四下无人旁听,不由露出尴尬苦笑,坦言道,“若认真追究,流罪往上怕是有的。”   即是说,若非杀人便是十恶之罪。   “若无人举证相告应当无事,若证据确凿……死罪可免。”文渊心一沉,话只说了一半。言外之意便是——做官就别想了,不坐牢都算撞了大运。   兴盉面上流露出犹豫神色,沉吟之后才又试探着说:“铁证,肯定是没有。但我怕稍后我作证告了旁人,对方会反过来诬赖攀扯。”   文渊见兴盉话里有话满心纠结的模样,忽然意识到他肯定还握有旁的物证。譬如涉及遂州刺史身边核心人物的更重要的书信,只唯恐牵扯了自己才不便拿出来。   略作思索之后,文渊冲大舅子浅浅一笑,侃侃而谈:“本朝确实是重口供轻证据,但只要你咬死不认又没任何直接物证,那也是不能屈打成招的。何况,有我在,谁能对你用刑?”   实则他这一从五品,在天子脚下不过是芝麻绿豆官儿,要想完全保住兴盉,是相当困难的。不过,此刻嘴里说说倒也无所谓,总之先把东西骗过来看看再论其他。   兴盉见文渊打了包票,想想他那差点儿就能只手遮天的养父,咬着牙心一横,将披风翻过来用小刀一划,便从夹层中取出几页纸来。   “毛坤铭的亲笔信,有他的印鉴为证,其中还提到了不少人。”兴盉只说了短短一句话,却立即让文渊欣喜若狂——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待把书信一看,文渊才知兴盉为何一直犹豫不决。   原来,他说是暗访其实早就暴露了身份,毛坤铭那几页不同时期写的信,每一封看抬头称谓明明白白的就是写给妻弟舒兴盉。   内容则是循序渐进与他共商大计,怎样潜入江南繁华处牟利圈信徒,设想如何通过单天恒去架空楚王,以及协助贾纯甄游说定越郡王,使之呼应蜀王举事。甚至,最后毛坤铭还不忘表明会在新皇跟前为大舅兄请功。   “我从前就觉得毛坤铭这人欺软怕硬,没长脑子,果真是如此。”文渊草草一看,不由冷笑。   谋逆之事居然也能如此直白的写信商议,真是,滑稽。   不过,既然是写信商议,那内容自然应当是有来有往,这厢只有一半。   文渊随即又望向兴盉,直截了当的问:“你又回了些什么话?没把舒家牵扯进来吧?”   “自然丝毫未提舒家。并且,我尽可能写得模棱两可含含糊糊。”说完兴盉又顿了顿,忽然起身从不远处的桌案上取来纸笔,分别左右手持笔各写了一行字给文渊看。   一为洒脱不羁且棱角分明的行书,一为中规中矩甚至可以称得上娟秀的小楷。   他举着纸张正有些愣神,又见兴盉腼腆笑问道:“我回信用的左手。不像吧?”   “唔,确实像是不同的两人所写。”文渊差点看得目瞪口呆——这真是人才!与他一比,小舅子兴益真是白得了书法大家外祖父的小灶指点,差得真不是一星半点。   原来,除了妍清之外连兴盉也是左撇子吗?!他又是像了祖上的谁?一同念书好几年,竟完全不知他能左右手并用……   略一感慨之后,文渊立即去办了正事。匆匆走到隔壁静室回禀楚王,请他派一名评事与护卫数名,星夜兼程奔赴蜀地继续暗查。   此外还得请他拿个主意,文渊看向那正垂首拨弄着红珊瑚手串的楚王,躬身问道:“大王,您看这是继续秘密探查还是传了毛坤铭来自辩,或者直接褫革了押他入牢严刑拷问?”   楚王盘膝坐在禅椅上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回答:“前阵子你不是说派了细作去小姨子家暗查吗?先问问看有没有新消息再决定。”   细作哪里进得去毛家,不过是派了细作跟着最小的妍清去妍洁那边转了几次而已,听闻并未得到什么有力线索。   文渊心知楚王是分不清自己究竟有几个小姨子,想错了,他却不好分辨——事儿没办妥解释了也无用。   “是,下官这就去问问。”文渊沉着冷静的答后退出了静室,心道,楚王这意思分明就是想拿了铁证再锁人犯,不耐烦继续看刑讯逼供。   唉,他遗憾一叹,而后暗暗盘算妍冰月子坐完倒也可以请自家姐妹携夫君一并来看看小外甥,调虎离山后或许就可去毛宅再次暗查。   谁曾想,还未等文渊劝说妻子帮自己发邀请帖子,下午刚回家还没进到内院,就听说妍洁自己哭哭啼啼的登了门。   不仅上门,还想赖着不走!   作者有话要说:  妍洁:死到临头怎能坐以待毙? ☆、第68章 庶姐登门   妍洁当日清晨先趁着丈夫当差急匆匆去了舒家,原本想要寻家中顶梁柱兴益说话,岂料接待的管事娘子却说他也一大早去了宫里当值,夜里也不会回来。   恰好此时奚氏听闻闺女回家,赶来花厅会面,她当即快走两步拉住了生母的手,惶惶然的差点往地上滑。   “莫急莫急,有话好好说。”奚氏伸手想要轻抚女儿的肩背,便顺手摘去了她戴着的碍事帷帽。   抬眼一看,赫然可见其右眼圈上有一团乌青,哪怕脸上涂了厚厚的柔白玉簪粉也没法将之完全掩盖。   “这,这是?毛郎子弄的?”奚氏看后吓了一大跳,她虽早就知道这女婿性子暴虐,却没想到他竟已发展至冲女儿脸上动拳头。   “上个月他喝醉了非要敦伦,儿不许他就动了手,不慎弄掉了肚子里还没成型的孩儿……前日才出小月子,却又拌嘴动手。儿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想要,想要跟他和离!”妍洁半眯双眼扑簌落泪,抑不住满心与忧愁,抱住母亲大哭了一场。   和离?若是想要回娘家住一宿,这应当没关系,可打算和离却不是一个姨娘能做主的。奚氏顿时流露出为难神色,试探着问道:“段郎子怎么说?”   “他能怎么说?”妍洁讥讽似的一抬嘴角,似哭似笑的抽着鼻翼哽咽道,“他自然是不许啊。”   若非实在说不通又起了争执,怎会被他一拳打到眼圈上来?   “和离了也好。你陪嫁虽不多,可过紧巴些倒也能囫囵过日子。何况,如今你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还能再寻一处更妥帖的人家。”奚氏见女儿说得坚决,日子又确实难熬,不由盘算起得失来。   若是忽略妍洁那铁青泛黄的脸色与憔悴神情,她觉得自己闺女容貌秀丽身材高挑,还有个袭爵的弟弟,这等女子说给小官宦人家或富商做续弦绝对能行。   何况,当初妍洁因李氏与兴盛作孽,又被妍冰戳穿这才遭了无妄之灾,因而出嫁时李氏与舒弘阳心一软给了不少嫁妆,若和离那些私房都该由女方带走。   在蜀地有铺面有庄子,就算是立了女户一辈子不嫁,只要朝中有靠山,日子肯定能过下去。   妍洁自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不想再继续受罪也不想陪着毛坤铭担风险。孩子没了正好无牵无挂,心一横就孤身逃脱毛家的看守,直接跑回了娘家,可偏偏此时家中兄弟不在。   奚氏顺着话头叹了一声道:“这事儿须得五郎君去与毛郎子商议,咱们可没法自己拿主意。”   “儿怕那人晚上无事了来接,兴益不在怎么躲得了?”妍洁苦着脸也是一声长叹……身为女子闺中从父出嫁从夫,总是身不由己,真苦。   “要不,去五娘子家避避?”奚氏几乎不假思索的就出了这个主意。   那荣少卿正得了圣人青睐炙手可热呐,没谁想去得罪。何况,当初在郎主葬礼上就能看出来,他当真是个下手狠的,不像毛郎子就窝里横,两人一旦对上会退一步的绝对是后者。   妍洁自然也是想去,可惜她当初在白云寺支使婢女扔了那物事去妍冰房前,将这妹妹得罪狠了,自那之后两人关系一直淡着,从未有私下往来。   如今想要去她家避风头,妍洁着实开不了口,就怕去了都会被拒之门外。   “你且坐着,我去找六娘子说说。”奚氏护女心切,再也顾不得颜面,匆匆就去到内院寻妍清,不顾婢女阻拦闯入厢房见了她就噗通跪下叩头。   妍清方才起床梳洗,正捏着青黛笔描峨眉,被奚氏这动静吓得手一抖,眉尾差点飞入额发中。   还没等她发火,就听奚氏哭诉四姐遇恶夫家暴,落了胎还浑身是伤,想要和离却唯恐双生弟妹不支持……   “六娘子求您行行好,帮帮四娘吧!若是您去见五娘子她一定会接待。”奚氏心知妍清有一阵和兴益兄妹闹得很僵,可她当初毕竟年幼,即便做了什么也并未被狠狠记恨,由她领着妍洁去荣家想必不会被拒绝。   待嫁中的妍清听了这话,又想起自己同样也得罪过兄姐,物伤其类心有戚戚焉,终究还是点了头。   “让四姐梳洗一下,好好歇歇,我这儿再收拾点东西,晚些再过去。” 妍清叹息一声终究点了头。   她甚至还为妍洁盘算着,去晚一点才好顺势等吃晚饭,顺便见到荣少卿再赖着不走。   午后,妍清命人取来一锦盒,其中是早就备好的送给一双外甥的各式礼物,随即套了车与妍洁一同出去,没递帖子就直接敲了段大将军府的侧门,求见妍冰。   彼时,妍冰刚午睡起床,正斜坐床边轻轻摇晃着拨浪鼓,逗弄两位咿咿呀呀挥舞双手的小宝宝。   听闻妍清求见,她不假思索便点了头。心想满月时没请客,这妹妹最近懂事了许多,想必是补礼物来的。   妍清披着茜红的羊毛斗篷快步走来,刚到正屋廊下还没跨过门槛就开始打招呼,朗声笑道:“姐姐午安,外甥们还好吧?”   “你来得挺巧,大郎、二郎正好醒着。”妍冰笑着一面说话一面侧脸看过去,这才发现妍清身侧竟跟着妍洁,又见她抬头便露出一只熊猫眼,顿时一脸懵逼。   妍洁同时看向妍冰也是满目怔怔,呆立当场。   一年多未曾谋面,她记忆里的妍冰还停留在离开京城时那小小的少女模样,之前妍洁也听闻其难产差点不好,来之前她还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副产妇憔悴枯黄卧床不起的画面。   岂料,如今的妍冰满目含笑,肤色白皙透着粉嫩,身段珠圆圆润,从内自外的透着喜气。   哪里不好了?简直是好得很!妍洁下意识的伸手揪住了领口衣襟,忽然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本就没穿披风的她立在门口被风一吹,后背仿佛透心发凉。   稍作对比,妍洁更觉心痛。当妍冰生双生子时她没了腹中胎儿,人家坐月子数人伺候,她自己还得亲自给丈夫洗脚擦身,这厢刚拿到荣家送来的满月喜蛋,她却被毛坤铭打得浑身青紫。   明明满心不甘与嫉恨,她却只能上门求收留,还得可怜兮兮把自己最狼狈的一面暴露在昔日对头眼前……原本在蜀地风光出嫁时她还曾想过,自己嫁了青年才俊过得好好的气气她,如今看来,真是天大的笑话。   此时此刻,妍洁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疯狂的想法——不如一起去死吧!   不要求和离了,舒毛两家互为姻亲又一同在蜀地共事数年,毛家那事儿闹大了虽然奈何不了出嫁女妍冰,却能拖累兴益。他俩感情最是要好,若兴益死了或流放,妍冰怕是再也笑不出来。   在短暂的沉默中,妍冰眼见着妍洁绣鞋轻挪,往后退了半步,一副想要逃走的模样。不由迟疑着开口唤道:“四娘?你是有什么事吗?”   “是呀,我和四姐想要叨扰五姐讨口饭吃,”妍清也发现了妍洁的退缩,伸手便拉了她一把,挽着手一同进了门,同时笑道,“阿姊若能留我们住一宿沾点喜气就更好了。”   妍冰心知小妹是在给四娘找台阶,看着妍洁憔悴瘦削模样,她不禁想起了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的卢十九娘,心软得不由暗暗一叹,佯装欢喜道:“行啊,那就住下吧。翻年你就要出阁了,正好跟你说说嫁人需注意的事儿。”   除了卢十九娘的前车之鉴外,她虽心里对妍洁有些膈应,但一直惦记着幼时奚氏的援助之情,此时此刻见其亲生女如此落魄,当真说不出撵她出门的话。   更何况,妍冰本就是个心善的,她还觉得当初是自己揭穿下毒之事将妍洁顶在了风头浪尖,这才害其没了名声远避他乡。   因那些许愧疚,她对妍洁分外宽容。像是已经完全忘却当初在白云寺被她陷害之事,在与妍清说话时还不忘关照庶姐。   “四娘真是清瘦了不少,这冬季正该进补,晚间让人炖一盅参鸡汤吧。我这里还有几个药膳方子,待会儿让雅香抄一份给你……”妍冰顾及庶姐颜面,并未直接询问她脸上的伤,只絮絮叨叨说了些关切话。   瞧着她这一无所知却又纯良得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模样,妍洁忽然又鼻头一酸,长叹一声微微弓了脊背。   改变僵挺的坐姿后,她像是收起了浑身棱角,又忽然放弃了闹个鱼死网破的阴暗心思。软着声儿说了自己难处。   “和离啊?也好。”妍冰听罢并没说什么劝和不劝分的话,在她看来家暴是底线,绝对不能忍。   此时此刻,妍冰心里只有对庶姐的无限同情,说起话来自然同仇敌忾。   见妍洁点头,她立即顺着其心思道:“这话确实不好你自己去说,要谈判的话确实还得兴益出头,让渊郎辅助,他最擅长吓唬人一定能给你谈好!安心住下吧,你家那位不过是天承军一名小校尉,他总不敢跑到天承军统领家来抢人吧?”   “……谢谢,那就麻烦你了。”妍洁见她打了包票,心里先是一松,而后既难堪又怆然,虽强忍着不愿落泪又难受得紧,想要客气道谢却怎么也说不出好听话来。   反倒是妍冰主动给了她一个拥抱,安慰道:“没事的,熬过去就好了。”   ……   文渊回府后才得知大姨姐与小姨妹都在厢房住下了,又听妍冰一脸感慨同情的说了庶姐遭遇,不由哭笑不得。   不想挨打躲远些就是了,娘家又不是没人,妍洁也不是个傻的。他早就听兴益说过她为丈夫抬举十七八个各色风情的小妾、通房,此美谈曾在天承军同僚间疯传。她怎可能婚后一直被欺凌,直到此时才忽然奋起想要反抗?   “你当她想要和离真是只为了家暴?”文渊看向妻子简直想暗道一声:傻人有傻福。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做法却暗和自己心意。   妍冰却是一脸莫名其妙:“啊?难道还有别的缘故?”   “大厦将倾,但凡机灵些,岂有不奔逃之理?”文渊轻轻抚着妻子肉乎乎的脸庞,怜爱道,“你歇着吧,我去会会她先探点口风。毛坤铭怕是马上就要登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妍冰:糟糕,我圣母病又犯了。   文渊:犯得好! ☆、第69章 螳螂捕蝉   文渊想要自己去与妍洁交谈,可毕竟男女有别又是妹夫和大姨子这种尴尬关系,就算妍冰对丈夫无比信任且胸襟广阔能撑船,也不好坐视不理。   最终,夫妻俩一同去客房暖阁见了妍洁,问她究竟有何打算。   妍冰也不想绕圈子耽搁自己休息,还没等坐稳就开口直截了当的问:“毛坤铭怕是立刻就会赶过来接你,见还是不见?”   “不想见他,”妍洁垂首坐在雕花月牙凳上冲她摇了摇头,提议道,“就说我身体不适困乏得很,已经睡下了吧?”   “那有什么条件先想想,待会儿让渊郎帮你提。”妍冰满心关切,还欲认认真真与妍洁探讨一番。   她却立即接话直言道:“越快越好,不拘条件。”   如此急切模样倒叫妍冰吓了一跳,那直愣愣的不解目光引得妍洁尴尬浅笑。   而后,她才紧紧捏着衣袖掩饰似的补充道:“那年订做的家具器物都在蜀地,不可能弄回来。嫁妆里铺面与田产等的重要契书我都随身带了,剩余的首饰衣裳与布料能要则要,他若生气不想给也可作罢。总之,能顺顺利利和离就好。”   和离需由丈夫签《放妻书》,妍洁心知毛坤铭肯定不乐意放自己一条生路,因而根本不愿在财产上做计较——大头的都拿着,剩余钱财哪有后半辈子的自由重要。   妍冰随即点头赞同道:“是呢,钱财乃身外之物,能顺利离开就好。”   与之同时,文渊看着妍洁隔三差五下意识捏衣袖的动作,却忽然生疑,试探着问:“除了愿意放弃部分浮财,你还有没有别的东西可做交换条件?”   “荣郎子这话是何意?”妍洁闻言猛然抬头质问,音量虽不高,却连妍冰都能明显感觉出她声音在微颤。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话虽没错,然而……”文渊顿了顿,才半是威胁半是揣测的说,“按毛坤铭的性子,他肯定想要拖你一起下水。放飞这事儿,可惜某爱莫能助。”   “……”妍洁又下意识的用力捏住了衣袖。她迟疑防备着,不愿说出详情,可又忐忑不安极想获得帮助,只得以求助的目光看向妹妹,她宁愿相信妍冰也不想和那满腹黑水的荣少卿谈。   妍冰听着他俩互打机锋感觉有点方,她此时才恍然大悟,终于后知后觉明白丈夫先前所说的“大厦将倾”,并非一句笑言。   “你去帮四娘去跟毛坤铭谈,也拿他没办法吗?”妍冰先是看向文渊见他摇头,她又扭头回望庶姐,直截了当的说,“在房屋田契之外,你有没有带走别的东西作后手?你必须得有点什么东西握着才能威胁毛坤铭啊!”   被妹妹坦坦荡荡的一问,妍洁终究紧张颔首微微点了头,捏着衣袖轻声道:“拿了几张文书。”   文渊唇角微微一挑,单刀直入道:“倘若毛坤铭要你归还后再考虑和离,你还亦或不还?”   妍洁摇了摇头道:“给放妻书的同时还他,过后他肯定不会认的。”   “到底是何物,可否借我一观?”文渊嘴里说的是疑问句,同时却把手一伸,将摊开的手掌杵到了妍洁眼皮下。   妍洁犹豫着不想把自己保命的东西拿出来,却又听妍冰劝道:“拿出来吧,若渊郎不知实情,又怎样帮你争取最好的条件?关于大齐律咱们当初是学过一星半点儿,但总没有他懂得多。”   “……也罢,给你吧。”妍洁终究还是从袖笼中取出几页密信递给了妹妹。   果然不愧是舒家人吗?与兴盉干的事儿几乎是一模一样。文渊一面感慨着,一面从妍冰手里接过信件,发现其内容比兴盉所收集的更为直接,完全可以依此点人去抓捕毛家全家。   妍冰草草一看也是抑不住的惊讶反问:“四娘你是不是想拐了?有这东西你何苦还要与他商议和离!直接告发岂不更好?”   “没错,告发者可赦无罪,”文渊随即点头道,“何况,大齐律中明确写有知其谋反而不举报也为罪过,至少流两千里。知其谋大逆不告者,绞。你完全没隐瞒的必要。”   “也好。其实原也想说的,可就怕他一不做二不休闹个鱼死网破。”妍洁其实从清早得了东西就一直满心纠结,事关重大也不敢对旁人讲,如今见他俩都说该告官,才恍恍惚惚的觉得自己先前在犯傻。   “这有何难?先一步逮了便是,”文渊先是做了设想而后又提议道,“你若不放心,其实还可以让官府判义绝而离。”   妍洁不明所以细问:“我与他如何能义绝?”   文渊则轻描淡写道:“之前袭击崔仆射的贾寇已经招供,当初也是蜀王府录事参军事娄海买凶击杀丈人,若诱使娄海指认幕后凶手是毛坤铭或他爹……少背一条人命想来他是愿意的。”   “……”这样也行?!妍冰满脸狐疑的看向文渊。   “总之这事儿就交给我吧。”文渊打了包票之后,立即推说夜幕已经降临不便久留,随即就与妍冰一同离开了客房。   之后,他先匆匆送妍冰回房歇息,自己又折返回前院去见了养父。   先是抽调部曲在家中设下埋伏只等毛坤铭自投罗网,而后又赶紧去了楚王府汇报此事,希望他能速度进宫求得手谕,调兵去封了毛家。   谁曾想,从楚王府回家后枯等至戌时末,临近宵禁时毛坤铭还未现身,想必是不会来了,借机一举将其擒获的希望破灭。   楚王那边则来了一名童仆传话说是宫门已闭,虽递了紧急折子但并不知何时会有回复,估计还得等到次日才能调兵。   文渊无奈只得回房休息,侧卧在床的妍冰本已睡了一觉,忽被惊醒的她迷蒙着双眼含糊问道:“抓着了吗?”   “还没有,明儿再说吧。”文渊轻声回答之后翻身躺在她身侧。   他此时此刻真是有些郁闷,若是妍洁早些拿出实证来,其实还能假作亲戚相邀,先去宫门口接了毛坤铭扣下再论其他,可惜错过了良机。   偏偏大理寺只有审判权,顶多能关押犯人却没法主动出击去行逮捕之事,其实还不如做个县尉好使,起码手下能有几个衙役使唤。   楚王大约也正骂娘,天子脚下他也不敢随意调兵,连自己亲事帐内府的兵士都不敢派出,唯恐遭了忌讳……   如今只能傻等至天明,还不知会有什么变故。   文渊一夜都不曾睡好,次日清早不等妍冰起身,他就已匆匆出门,先去楚王府问了问,并无动静。   幸好出门时他还点了几名身手不凡的段家部曲跟随,随即拿了主意想自己先动手,奔着“擒贼先擒王”的念头去了毛家,谁曾想却扑了个空。   门子客客气气回复说:“郎君一夜未归,并不在家”。   凭着长期问案的经验,文渊见此人表情特真诚,不见惶恐或紧张等神色,断定他明显是对毛坤铭谋划之事一无所知,也不曾撒谎。   没回家……莫非是去了平康里喝花酒?根本不知道妻子离家出走因而才没去接?   略作琢磨后文渊却否定了这一想法,毛坤铭酒品不好,爱说胡话,如今心里藏了大事的想来不会随意在外饮酒。   他沉吟着,抬眼一看自己身处位置,见距离舒县伯府并不远,他随即催马前进,对亲随道:“走,去舒家问问。”   谁曾想,刚行至临近舒家的一三岔路口,文渊却遥遥看见舒府管事葛二陪着兴益从皇城方向疾行而来。   稍作停留之后,他就等到了大舅子,两人催马并肩在街头汇合。   还没等文渊开口问他为何行色匆匆,就听兴益一脸晦气的高声道:“正准备去寻你,正赶巧了!”   “怎的?出什么——”   还没等他把话问完,就听兴益骑在红枣色的高头大马上,从自己压低了嗓门咬牙切齿道:“毛坤铭那孙子昨儿去我家把奚姨娘绑了!”   “绑架?!”文渊顿时一惊,难道他已经发现妍洁拿走了东西?   “是啊,绑架!”兴益重重点头,气得连话都不想说,只挥挥手让管事来解释。   随后大管家葛二就在一旁帮衬说明道:“昨儿毛郎子登门就发疯叫骂,说自己老婆跑了,一不做二不休就绑了她亲娘!说是要等着四娘子自己回去才放人。”   说完他顺带还不忘解释一下,侍卫护院要么在庄子上,要么在外院。因没料到毛坤铭会忽然出手抢岳母,婢女阻拦不及被打晕,家丁则完全不知情,这才稀里糊涂放了他出门。   “……”谁能料到他会绑架岳母!   文渊之前确实是觉得心里有点不对劲,这才想要去舒家看看,可也万万没想到他会把奚氏绑了。关键是还成功了,居然能长驱直入将带内眷走,这舒家门子家丁都该挨板子!   下一瞬,文渊忽然一拍脑门冷汗直冒。   绑了奚氏是第一步,目的何在?起先他猜测毛坤铭多半是想要用奚氏换回妍洁偷走的东西,甚至是诓她回去杀人灭口。   转念又一想,他心知妍洁去了自己府上肯定会事情败露,因此绑了奚氏也根本没回家,躲逃了去!那么,是想要用奚氏威胁妍洁让她做些什么?   “回府,赶紧回去!”文渊一拉缰绳催马便往反方向疾行。   这大姨姐正在自己家做客,和妻儿共处同一屋檐下,天知道她会不会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儿来。舒家门子不得力,他荣家的却也不知道究竟好不好。   谁敢去赌这么个万一?   正当文渊急匆匆往家赶时,这厢妍冰因心里惦记事儿早早便起了身。没想到庶姐也瞌睡不好,起得挺早,她还正梳头呢,妍洁就已经来了卧房。   见妹妹正忙碌梳妆,妍洁略有些发窘,站在屏风处没靠近,只干着嗓子问道:“昨儿,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没呢,若有了消息一定立即通知你。”妍冰客客气气回了话,又劝妍洁放宽心,可先用早餐去无需等自己。   “无妨无妨,待会儿和妍清一起用饭。”妍洁客气了两句,并没离开卧室,反倒左右张望了一下,又好奇的问怎么没见着两位外甥。   “他们在侧间跟着乳母睡,这会儿怕是还没醒。”妍冰对镜贴着花钿,头也不回的如此笑答。   “哪边?我去看看行么?”妍洁微翘唇角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叹道,“昨日来得匆忙又惦记着事儿,都没来得及抱抱他俩。”   作者有话要说:  给不给看?给不给~~~~ ☆、第70章 瞒天过海   妍冰虽刚起床还有些晕乎,但见庶姐三番两次的提出要见外甥,想抱抱他俩,终于觉察出不对劲来。   谁吃饱了撑的会大清早跑来看孩子?昨个惦记事儿没功夫瞧瞧,今天难道就不惦记事儿了?   正僵持中,忽闻东侧间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妍洁心头一喜,顺势便抬腿挪步想要过去。   “站住!”妍冰把手中正欲插戴的透雕卷花蛾纹梳往妆台上一摔,匆匆起身拦在了她身前,横眉扬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俗话说为母则强,任凭妍冰心肠再好也容不得有人打她儿子的主意,她宁愿捕风捉影喝止庶姐,也不想让孩子担一丝风险。   下一瞬,妍冰就知自己并未料错,因为妍洁明显动作一僵,露出紧张神色。   连随侍婢女都看出了不对来,本欲端水出门的雅香赶紧倒转回来,放下铜盆站在了妍冰身侧,隐隐露出守护姿态。   正收拾首饰的暖香更是紧张,直接去了东侧间与正房相通的门口,伸手便扣住门框瞪视妍洁,一副警惕模样。   两姐妹则互相凝视呈对峙之姿。   半晌之后,妍冰见庶姐回避自己视线不愿开口,她索性主动问道:“四娘,你究竟想做什么?想对我儿子做什么?”   她甚至在猜妍洁是不是因自己落胎失了儿子,因嫉恨而想作怪。一时气急,因而语气特别不善。   谁曾想妍洁却答道:“我无意伤害外甥,只想借来用用……真的,就是借来用用!”   “借来用用?这是什么鬼话?!怎么用?绑架了带出去?你究竟有何苦衷说出来便是,为什么要起这种心思。”妍冰听了庶姐的说辞简直头皮都快炸了,当场便跳了脚怒喝出口。   妍洁却露出满腹委屈的模样,落了泪哭道:“我没法啊阿冰,毛坤铭说要见到你儿子才还我阿娘。”   “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妍冰一再追问之后,终于从庶姐手中抠出一张已经揉皱了的纸条,说是昨夜里不知谁扔在院中,今早发现的。   据说是毛坤铭亲笔手书,不外乎就是绑架犯那一套常见说法:你娘在我手里,三日之内拿荣文渊的儿子来换,否则后果自负。   看了纸条,妍冰更是气得手抖,忍不住推搡着妍洁骂道:“这叫什么话?你阿娘被他绑了凭什么拿我儿子去换!你我虽不同母,可在心里我还是认你为阿姊的,你说说看,昨日进门以来我哪点待你不好?你就这样恩将仇报的?”   “……真是对不住,我也是实在无法可想……”妍洁原也不想做忘恩负义之人,本就满心纠结。被识破之后更是无法可想,只得软了声拉住妍冰衣袖哀求她谅解。   还说毛坤铭肯定只是想让文渊帮助他出京逃跑,并不会对孩子做什么。   妍冰觉得自己真是差点气得七窍生烟,无语道:“你良心被狗吃了吗?这种鬼话也说得出口,谁知道他会不会发疯?!”   “不仅没良心还没脑子!毛坤铭这话竟也能信?他这会儿正是拖人垫背的时候,你不去死一个,你去了死一双。”忽然一道气急男声从窗外传来,姐妹两人齐齐回首望过去,只见文渊从室外快步入内,大冬天的竟急得满头大汗。   他虽然开口骂了妍洁,但见儿子没事也算是放了心,长喘几口气后又劝妍冰道:“你也别生气了,值不得。好在祸事并没发生,咱们商议一下彻底解决了便好。”   一见文渊回来,妍冰顿时找到了主心骨,也不再和妍洁置气,只靠在了丈夫身侧求安慰。   “没事,有我在呢,”文渊轻轻拍了拍她后背以作安抚,又伸手道,“纸条给我看看。”   文渊从妍冰手中拿过那东西一看,却发现是不易浸水的油纸,这东西很少被用来写字,他心中顿时有些疑惑。   随后,文渊又去客房、围墙各处查看东西究竟是怎么递进来的,正在此时,兴益也后一步赶了过来帮衬。   两人通过各种蛛丝马迹,判断出纸条应当是清晨宵禁解除之后,从围墙旁大榕树上射进来的,用的或许是冰锥,天亮冰化为水因而才没看到箭矢。   “不是有人直接进了院落吗?”妍洁听了这结论满目惊讶。   方才婢女拾了纸条给她看时真是吓坏了,还以为毛坤铭找了来无影去无踪的江湖游侠来作案,今日递纸条,若不照办明日说不定就得要自己的命。   原来,并没有进来,只是虚惊一场?   “肯定没有啊,”妍冰摇着头,牟定道,“虽是客院但也有婆子巡夜的,哪有那么容易进来却不被察觉。”   文渊则是直接冷笑:“他要有本事直接闯进来,何不亲自绑了我儿子走?哪还需威胁你帮忙。吓唬人的小把戏而已。”   此时此刻他真是庆幸,因为妍冰早产还在恢复期,文衡偏又去了外地赴任,连个帮衬人都找不到,所以他们依旧借住养父家没有回自己小屋。   大将军府哪怕是侧院,那也比自己那边没几个家丁的住所守卫更森严。   当然,此处房屋布局被毛坤铭只晓得一清二楚,这却是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往后还得加强戒备。这话倒不用对妍洁提,省得她又一惊一刹。   从院落回了厅室,文渊又指着纸条问妍洁道:“这上面并没说地址,若你当真得了手,会去何处交接?”   “他若不在家,那便应当是去了外室住处。”妍洁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回答。   而后解释道,毛坤铭之前迷恋上一位青楼女,那等下贱人自然是不能接家里来住的,他就在平康里置了一处小宅院,既安置了那女子,又可做待客之用。   “私窑?”妍冰听后面色立即黑沉,没想到他居然还做这种肮脏勾当,真是不要脸。   “欲做大事,按惯例用钱权美色来贿赂倒也说得通。”文渊倒是觉得司空见惯,顺口这么一说,立即收获妻子白眼数枚。   妍冰冷哼一声反问道:“不用钱权美色贿赂就不能干大事了?”   “不不,当然不是。我说的是他这种不正派人的做法。”文渊捏着鼻翼讪讪一笑,赶紧换了话题,扭头看向妍洁,详细询问毛坤铭私宅地址。   问好之后,他便说自己要去大理寺了,说不定夜里也不能按时回来,随即看向兴益拜托他暂歇一宿,关照一下几姊妹。   “行,没问题。”兴益立即打了包票。他才值了个通宵,按惯例可休息两日再去当差,正好能陪陪妹妹。   见文渊拔腿欲走,妍洁顿时急了,快走两步追过去急道:“那我阿娘怎么办?!”   “我这就是要去想法抓捕毛坤铭,希望能顺利擒获他,救出奚姨娘。”文渊义正言辞如此回答。   他心里却在想,重点是抓捕毛坤铭,万一救不了人,也只能算她命不好。   “可千万别让他狗急跳墙伤了我阿娘,求求你!”妍洁先求了文渊,却又觉得他多半会铁石心肠不管不顾,赶紧又侧身看向妍冰,满目哀求。   妍冰心里虽对妍洁还有气,可事关奚氏却还有那么一丝怜惜之情,她随即看向丈夫微微点了点头。   “好吧,”文渊见妻子也流露出请求神色,又担心妍洁一时冲动又做傻事,只得承诺道,“若实在无法,我会去借一个男婴好与你交差,以此做饵,诱捕毛坤铭。”   待文渊一出门,妍冰压根儿不想和妍洁大眼瞪小眼共处一室,立即让她自去休息或寻妍清说话,只邀请了胞兄兴益同去看一双幼子。   兄妹俩逗弄着小婴孩又说了些私房话,而后妍冰就让兴益去客房休息,她自己给儿子做了会儿虎头帽,又盘了点心铺知味斋的账目,以此消磨时间。   黄昏时,文渊果然没按时回家。   天光渐暗,偏又飘起了鹅毛大雪,北风呼啸卷着树梢枯黄残叶在院落中打着旋儿,妍冰穿得厚厚的坐在屋中,只往外一望都觉得四周透着一股凉意。   她赶在宵禁前打发了人去大理寺,给文渊送去热鸡汤与狐裘厚披发,童仆竹露却扑了个空,说是出门办事去了。   究竟去了哪儿门子说不清楚,不过,此人却满脸巴结似的提点道:“回去问你郎主段大将军呗,我瞧着荣少卿是与一大队天承军官兵同行,急匆匆的,大概是要去抓人吧?”   竹露回府之后把这话一学,妍冰并未去打搅养父,一猜就知文渊多半是能者多劳又被楚王抓了壮丁,守着天承军去搜捕毛坤铭,围府抄家。   她只得带着牵挂自己先睡了。   次日一早,天放了晴,耀眼日光映照在齐小腿深的白雪上,亮得直晃眼。   赶在用早餐时,文渊风尘仆仆的回了家来,妍冰赶紧起身迎上去,至门边亲手为丈夫抖雪取下披风,还顺势拉了他的手一同去就坐。   这一摸之后才发觉,他双手竟冷得冻人。   妍冰心疼得紧,立即絮絮叨叨问道:“夜里做什么去了?一直在外面吗?怎么冻成这样?给你做的皮手套没戴?”   “戴了的,大约是因为没功夫烤火吧,没事的,搓搓就好。”文渊满不在乎的摆摆手。   入座之后急急喝了几口热粥,这才开始解释自己为何一夜未归。   果不其然是因谋反一案逮人——由天承军忠武将军孙挺带了人去围了毛宅与定越郡王府抄家。   毛坤铭命好逃了,两处宅院都没寻到人。只抓了长史贾纯甄连夜拷问,可惜他嘴硬,暂时没法直接指证定越郡王也参与其中,还有文书小吏在郡王府继续查找蛛丝马迹。   至于板上钉钉的毛坤铭,文渊吃喝完毕后,又寻了妍洁说话,让她好好想想,除了那平康里的外宅他还可能藏身何处。   “没了呀……会不会是已经逃出京城了?”妍洁摇了摇头,一时间也有些茫然。   文渊摇了摇头道:“当天就戒严了,虽未通缉但各处城门口都打了招呼。他要逃得出去何苦要你去绑架幼童?”   有着多年看侦探片经验的妍冰忽然灵光一闪,提了一个疑问:“亲戚朋友家找过没呢?”   “找了,一晚上都在折腾这破事。”谋反涉及九族之事,怎可能放过亲戚?文渊叹了一口气,而后总觉得肯定有一处妍洁知道的地方被遗漏了,又看向她连连催问。   “你若不知道,那绑了人往哪儿送?”这话相当有道理,妍洁无言以对。   妍冰绞尽脑汁后忽然想起初识毛坤铭,是因为那个恶心巴拉的案子,立即高声问道:“他外祖家,在城内有住处吗?”   “绸缎铺子!”文渊与妍洁几乎异口同声的得了结论。   那位于西市拐角处的店铺足有三层,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周围还有权贵入了股的别家丝绸绣庄,沾不得火、油,没法随意强行围捕。   “这地方可真选得好!”文渊冷哼一声,只得选了最麻烦的一个办法,诱捕。   他转身就去了善堂,挑选之后借来一位刚出生就被抛弃的男婴,交给妍冰用自家衣物襁褓装扮。   因家里一双儿子为早产,虽满了月却也不比寻常新生儿大多少,给那男婴换好衣物倒也像模像样,再带上楚王那儿淘来的另一枚相仿平安锁,几乎能以假乱真。   唯一的问题只是妍冰又有些心软,看着那替身难受道:“我舍不得自己儿子去做人质,可换成旁人依旧觉得残忍……你说,他活下来的可能性大么?”   “这孩子天生没有谷_道,本来就活不了几天,若是去了,咱们好好为他做一场法事便好。”文渊选人时就已考虑了生死之事,他不可能允许自己被戳着脊梁骂“冷血、薄凉”,哪怕事实如此。   “……啊?竟是这样……那,也好,至少救得一个算一个。”妍冰看向那孩子一脸惊讶,这即是说,他患了□□闭锁之症,在没有外科手术的年代确实活不下来。   “好了,现在的问题是,戏该怎么演?”文渊说完就看向了妍洁。   而后,他以一种正经思考的神情上下打量大姨姐,蹙眉问道:“你有把握送了孩子去却不露破绽吗?能不能冷静与毛坤铭斡旋,诱使他孤身到窗口、门口?或者口才好点,说服他放了你阿娘?”   说不定,还得说服他放你自己?   妍冰也同样看向自己庶姐,满目同情。她总觉得就算有了这个可以蒙混过关的孩童,任务也不轻松,似乎处处都是死亡陷阱。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即将完结咯,好鸡冻! ☆、第71章 步步紧逼   妍洁被文渊一问,完全懵了,她还以为只把孩子送过去自己任务就算完成,不由看向文渊问道:“我去与他周璇吗?难道不该是我送去了孩童,而后你因为‘儿子被绑’去与他谈判?”   没等文渊开口,妍冰就琢磨着答道:“那是后一步吧?一开始渊郎还不能马上过去,送孩子是为了换出奚姨娘,你得先把姨娘弄出来而不是走进店铺自投罗网,可不能你俩都陷进去了。”   “你们先商量商量,我得出去一会儿再回来。”文渊见着此刻已过未时,便说要去西市先看看地形,还得与孙将军商议后布置一下人手。   “好的,你去吧。”妍冰起身送了他出门,神情平静而淡定——她虽对自己等人能商量出什么来没什么底气,但对丈夫却是信心满满。   文渊先是寻了一辆普普通通没任何标志物的马车,去绸缎铺子四周兜了一圈,悄悄查看,确认了那铺子确实像是有人躲藏,这才向负责缉拿一事的孙挺汇报了此事,商议各种布置。   随后便陆陆续续有人伪装成伙计、掌柜、顾客等在绸缎铺周围布控。同时,文渊赶回家,众人草草用了便饭又继续讨论串好词。   转眼便到了黄昏时,天阴沉沉的又有漫天雪花飘扬,冷风肆虐之下路上行人渐少,西市店铺也陆续开始打烊。   毛坤铭在绸缎铺三楼困兽似的转圈跺脚,时而骂骂咧咧,时而又急吼吼凑到窗口查看。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等官兵,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期盼舒妍洁真的弄来婴童。   无辜遭难的奚氏被人用麻绳五花大绑扔在墙角,无人照看。她双手背在身后的悄悄掰断了一枚金戒指,一面用断口慢慢磨着绳索,一面观察着室内众人举动。   只见一穿着短袄的络腮胡大汉冲毛坤铭抱怨道:“你妻子究竟会不会管她老娘?若她真的绑来荣文渊的儿子,他会偷偷放我们出城?我总觉得那人心冷手黑邪门得很,不见得会心疼儿子——反正他有两个一模一样的,顶多被偷走一个。”   他话音一落,又有另一黑衣游侠唉声叹气道:“是啊,还真不如当天就冲出城去,绑个老娘们有什么用?!”   “你们知道个屁,荣文渊顾家得很,只要有他儿子在手肯定能行。天承军可都是在他养父手下讨食的,出城肯定不会被查。”毛坤铭斩钉截铁的说着,既劝说同伴稍安勿躁又仿佛是在安抚自己。   其实他此刻心里反倒是对妍洁更没底,一会儿觉得她没本事从荣家偷孩子,一会儿又推己及人,觉得她肯定不会为一个让自己从小丢尽脸的奴婢娘冒风险。   与之同时,努力磨绳子的奚氏心里也是无比矛盾,既希望女儿来救自己又盼着她别来冒风险。她虽努力自救,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解开绳索能有何用,只是满眼空茫的看着地板,手指一点一点蹭着。   正在此时,蹲守窗前观望的络腮胡忽然瞧见一辆马车逆着人流缓缓驶来,他不由呢喃道:“车马行的简易租赁车……是不是啊?停在对门茶铺了,阿铭快来看看!”   瞧见马车上由婢女扶下来一面戴帷帽抱婴孩的妇人,络腮胡赶紧唤毛坤铭来看,而后齐声乐道:“是,是她!嘿,真搞来了呢!”   闻言奚氏猛然抬头,正心焦着却又见那几个人刚笑罢又开始怒骂:“妈了个巴的,居然不过来!”   妍洁就站在对门茶肆避风处,抱了小孩对着绸缎铺张望,而后派了军中细作伪装的婢女走过来,满脸惶恐的对掌柜投了一团纸后转身就跑。   这掌柜的早就换成了毛坤铭手下,他随即打开一看,从楼上吆喝道:“郎君,娘子说——投我以桃,报之以李。”   这意思很明显:一个换一个。不见着奚氏她是不会把孩子抱进来的。   “弄门口去给她看看,这娘们真是麻烦!”毛坤铭一脸急躁的让人拎起了奚氏,夹着她下楼。甚至,他自己也来到了大堂,虽并未出门,可也露了痕迹。   殊不知,带着一队天承军从后门绕至茶肆内的兴益,此刻正左手拎弓右手握箭,躲在对面看不见的角落悄悄观察绸缎铺的动静,指导着妍洁的一举一动。   同时再三对其叮嘱:“总之你不能进去,最好是站在街中央交换。你看他急成这样,马上就得出来了。一冒头我就赏他一箭!”   毛坤铭又让人遥遥吆喝,让妍洁把襁褓打开给他看看婴儿的脸,见到确实像是荣文渊的种,四周似乎又没有官兵出现甚至都不见围观路人,他顿时心头大安。   “去换,就街中间换,把孩子抢过来,老太婆可以不要我女人别放了,一起拉过来!”毛坤铭支使着两名手下推了奚氏出门,自己则躲在门板之后张望。   只见妍洁交出婴孩给黑衣人,又扶了奚氏正准备离开,旁边络腮胡忽然出尔反尔伸手拉她,幸好那细作小丫头力气大得厉害,立即挡住了他与之拼打起来。   黑衣人赶紧腾出一只手来帮忙,本被绑住胳膊的奚氏见女儿被拉扯,忽然就挣脱了绳索也与之推搡起来。   正在此时,文渊忽然骑马从远处奔来,满脸黑沉怒气,遥遥便大喝道:“毒妇,快还我儿子来!”   糟糕,亲爹赶来救人了!   毛坤铭见着文渊只带着两名亲随出现,还当他刚发现儿子丢失,没来得及报官,又见那端呈现三比二劣势,奚氏为了女儿就跟吃了大力丸似的燃烧生命,迸发火热激情抓得黑衣人披头散发……   他急匆匆想要控制人质在手,一时间又根本指望不了年迈的掌柜救场,来不及喊楼上的另外两位同党,索性亲自快步出了门。   毛坤铭就这么没头脑的直接冲至街中央,将奚氏让给同伴处置,自己一把抱住婴儿,举起匕首便比划在了他脸上,狰狞而笑:“文渊兄来得正巧,弄辆马车来送我出京吧,不然,哼哼!”   话音刚落,就见荣文渊一拉缰绳停在原地,而后他抬臂以两根手指入口吹出一声呼哨,顷刻间便有无数弓箭手从四周冒出头来。   “你,你居然设了埋伏!你不想要你儿子的命了?!”毛坤铭完全不敢相信荣文渊当真冷血至此。   反问之后,却见对方板着脸并不作答,只冷声道:“毛坤铭,束手就擒吧,别再垂死挣扎。”   毛坤铭仓皇环顾左右,只见同党已有一人被殴至倒地翻滚,奚氏母女正在小婢女的保护下慢慢后退。   想着自己竟傻乎乎被人步步为营诱出而擒,真是悲从中来好不甘心,不由高举匕首嘶吼一声道:“我死也要有人垫背!射啊,大家都射箭!”   他话音未落便将匕首刺向怀中婴儿,同时绸缎铺中剩余的两名毛家部曲也垂死挣扎似的射出了箭矢来。   一箭瞄准端坐马背上的荣文渊,一箭射向害自己郎君陷入危境的舒妍洁……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又到了每周死一死时间……嗯,轮到谁呢? ☆、第72章 尘埃落定   刹那间,众人只听箭矢破空之声骤然而响,眨眼羽箭就已飞至眼前。   端坐骏马之上的文渊距绸缎铺较远,箭矢袭来时显然已经乏力,他冷然一挥马鞭就轻轻松松将其扫落。   佯装婢女的军中细作更是眼明手快,拉了正惊呼的舒妍洁手臂就使其避开要害。   偏偏奚氏护女心切,她只知箭矢袭来却看不出女儿已经脱离危险,反倒节外生枝欲扑上前做人肉盾牌,恰恰好在半途被射个正着。   只听“噗”一声轻响,箭矢刹那间没入后背,妍洁高呼一声“阿娘”,抱住了因冲力而前倾母亲,满目惊恐浑身战栗。   “阿、娘,没事。”奚氏此刻却并不觉得疼,还浅浅一笑以作安抚,只是说话时已有些喘不匀气。   待文渊夹了马肚速速靠上前来时,抬眼就看到鲜血从她的棉短襦中渗出,缓缓将宝蓝的衣服染得一片暗红。   见着奚氏咳嗽两声吐出粉红泡沫来,总觉得这箭虽没射在心脏位置,却也看着有些严重。   “怕是伤了肺腑,赶紧送医救治。”他紧皱了眉如此吩咐,引得众人更心焦。   那厢一刀抹了婴孩脖子的毛坤铭,却还在一旁叫好,冲妍洁大笑道:“没弄死你,换成你老娘倒也不错——让你内疚一辈子!”   他甚至还挥舞着匕首,想要冲上前去再补上两刀,只是被周围兵丁拦下才没能得逞。   “不,不会的,阿娘不会有事的!”妍洁揽着母亲呢喃垂泪,再一看毛坤铭那满身喷溅鲜血,面目狰狞的模样,双腿不由发软。   文渊则是厌烦的看过去,挥手道:“赶紧押走吧,好生看守。”   随后,妍洁就在兴益的护送下,浑浑噩噩的陪着奚氏回了舒家,缩在屋角忐忑不安的看着医师的匆匆救治。   她一会儿感动于母亲奋不顾身的义举,一会儿又忧心不知其能否顺利渡过难关。   有那么一瞬,妍洁甚至暗暗在想,毛坤铭众目睽睽下做出杀亲之举,已经可坐实义绝而离之事,自己绝不会再被牵连,万幸万幸。下一瞬她又暗骂自己冷血没良心,岂可让母亲牺牲换回自己解脱。   入夜妍冰才听闻此事,于次日带了妍清一起回娘家探望,正看见奚氏取箭后失血昏迷,妍洁不吃不喝枯坐床前发呆,两姐妹劝了很久才让她饮了些许羹汤。   直至回家,妍冰都还在后怕,夜里见了文渊回来她不由心有余悸的叹道:“万幸受伤的不是你。”   文渊瞧着正在隔壁熟睡的俩儿子,回头压低了嗓子答道:“意外而已,如果她不乱动根本不会有事。”   说话的同时他转身回走,在屏风后自己快速脱掉官袍换了居家棉衣。文渊今日穿着这身衣服刑讯了毛坤铭,虽看起来不曾沾上血迹,但总觉的心里膈应,不想将牢狱里的陈腐血腥味儿带入妻儿四周。   更衣简单梳洗之后,他这才垂足坐在矮榻边半搂了妍冰轻抚安慰,听她絮絮叨叨倾诉。   “昨个只是惊讶,今天见着奚姨娘那完全没血色的脸……哎,真是吓死人了。我就在想之前你胸口受伤时,万一不是浅浅砍伤而是刺伤,那该多可怕。”妍冰不由伸出青葱玉手按在了他胸前,长吁短叹。   “我怎会傻乎乎的任人戳刺?”文渊回望向梳着抛家髻一身银红窄袖正装的妍冰,浅浅一笑,眼波流转处透露无限深情。   他虽感动于妻子的关切之意,对其言论却是满不在乎,甚至还乐呵呵道:“何况,富贵险中求,等这大案一了结,论功行赏时为夫怕是又要升官发财。”   按文渊的规划,两年后他或许会出京做个中州、上州别驾,或者是京畿县令。若是顺利,再下一步就该执掌一州府做刺史,然后回京,入御史台做个四品的御史中丞或者六部侍郎,想来都是不错的。   “若是运气好,或许能因蜀王之事中间跳过一两阶缩短年限……”文渊如此喃喃自语。   说话间,他按住了妍冰的手,将其用力压在心口,让她感受着那火热的跳动,仿佛在倾诉自己封妻荫子的决心。   寒冬腊月触及那暖烘烘的胸膛,又听到他的豪言壮语,妍冰仿佛觉得心头也有一团火在跃动。   但因手正搭在文渊胸口,她立即又想到了他身上落下的半尺长伤疤,心里顿时有些发堵,琢磨着现在的生活已经够好了,并不需要丈夫刀光剑影的拿命去搏前程。   转瞬她就放软音调劝道:“没到而立之龄已经官至五品,已经相当耀眼了,你就缓缓脚步吧,知足常乐。何况,我才盘好了知味斋的账,收入颇丰呢,不用去冒险求更大的富贵。”   文渊看着妍冰那自信满满欲当家里顶梁柱的模样,不由哂然一笑。   他这才恍然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小妻子已经褪去了青涩模样,为人母为她带来的不仅是丰满身材与成熟而芬芳的味道,还有心态与处事方式的变化。   “人之处于仕途,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即便我想停下脚步也没法呢,除非年老致仕。何况,知味斋那是你的脂粉钱,是要留给咱们女儿当嫁妆的,怎好作为家用花掉?”文渊却是志向高远,想要封侯拜相之人,怎会甘心就在区区五品止步?   他坚决不肯做个靠妻子赚钱养家的软饭男,妍冰的关注点却只在最末一句,圆睁了双眼疑惑道:“哪里来的女儿?”   “……”文渊自觉说漏嘴,有些尴尬的干咳了两声,而后轻轻抚着妍冰肚腹低语道,“前两日听医师说你恢复得不错,多调理几年,以后会有的。若是没那福分,也可以收养一位吧?总觉得儿女双全比较好。”   “……”妍冰一时间被震住了,先是激动于“以后会有”这个喜讯,而后又想讨论领养到底是不是个好主意,短暂迟疑后她才哭笑不得道,“等有了再说吧,现在还是没影的事儿呢!歇息吧。”   “嗯嗯,是该安置了。”文渊也不想多谈这未来不可预估之事,随即唤了奴婢打水来为妍冰梳洗。   在净面之后,他亲手帮妻子卸下头上象牙如意簪,手指在乌黑秀发之中慢慢滑过,闻着那混着奶香的淡淡迦南香味,心中不由有些荡漾,下意识的便伸手在她肩头揉捏。   粗沉呼吸喷出的白气直冲妍冰耳畔而去,叫她觉得后颈暖呼呼痒痒的,她下意识一缩脖子,而后回首,见丈夫正冲自己微笑,也唇角弯弯回了他浅笑,眼眸之中尽是温情满溢。   他被这么一看,顿觉手腿发软,顺手便拉了妍冰入床帐之内,展望未来笑着感慨道:“等眼前这事儿完全尘埃落定也得是一两年后,我正该候选,或调动个位置或歇息几月甚至一年,到时候想必能清闲的陪你游玩一番。”   能四处游玩自然是好事,妍冰不由笑答:“行啊,最好是能外放到江淮等繁华处,这回都没能好好看看春日美景。”   文渊却在想,看景倒是其次,关键是得多多努力看能不能得个温柔似水的女儿。   心动不如行动,他下一瞬就伸手揽腰抿唇凑过去,欲与娇妻温存片刻——医师前日方说了她身体状况无碍,只是不宜受孕而已。   一亲芳泽细细品着胭脂香味,同时又伸手去解那软缎的抱腹小衣……温热的触感中,只见红唇水润媚眼如丝,室内烛光摇曳青烟袅袅,熏笼暖乎乎的弥散着清香,在这旖旎风情里妍冰也是心如擂鼓春潮涌动,半推半就与文渊恩爱了半场戏。   正当他蓄势待发之时,妍冰却偏偏在紧要关头拍开了狼爪,只因忽然又惦记起奚氏生死未卜,虽关系淡漠也无需为她忌讳,但总觉得那厢别人生死挣扎,自己去沉溺享乐有些不自在。   “怎么了?”文渊疑惑询问。之后便听见她有些赧然的在自己耳畔低语:“今日有些乏了,不如歇息吧。”   “啊?”有没有搞错?!文渊惊呆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叹息着满心不甘的平躺下,半晌才缓过气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去了大理寺,他阴沉着脸又说要提审毛坤铭,想要拿着始作俑者发泄哀怨之气。   那走路带风气势汹汹的模样把刘问事吓了一跳,诺诺提醒道:“荣少卿,使不得啊,按律不能连续每日都用刑!好歹得歇三天吧?”   “谁说要用刑?不过是想跟他聊聊罢了。”文渊咬牙切齿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当真找了毛坤铭聊天——不能折磨肉身就击溃其精神气!总有办法整治他。   待那浑身干涸血污的毛坤铭披头散发被提上来,一时间还死鸭子嘴硬,难得的没软蛋,什么都不肯讲。   于是,他就陷入了没日没夜聊天的苦境,白日里文渊亲自上阵,晚间让旁人帮忙,总之连轴的问话或敲击牢房铁栏杆,不让毛坤铭合眼休息。   到第三天时,被折腾够呛的前连襟终于受不住精神折磨,黑青着眼圈彻底崩溃了,扑倒在大牢的潮湿稻草上嚎啕大哭道:“让我睡觉,我想休息!”   “说啊,把该说的都说了再睡去。”文渊冷脸看向他,示意书吏准备好笔墨做记录。让他老老实实供述出串联谋逆的各种涉案人物,并签字画押以便获得口供实证。   “……主谋是蜀王,蜀王有个谋士,说要假借弥勒降世造反,鼓动平民做不要钱的兵卒!蜀地已经有很多教徒了,本来欲往京城、江南繁华处发展,等明年再各处开花一起起事……”却被你破坏了。   说完被迫跪地的毛坤铭就满眼幽怨看向文渊,又听他追问道:“谋士是谁?”   “我只知道他叫真鉴,应该在京城吧,因为他与我往来消息比较快,去信至蜀地很慢。不过我没见过人,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话音刚落,毛坤铭就见旁边有隶卒满脸狰狞的提着烧红的烙铁走上前来,不由惊恐尖叫道,“我真不知道,真的!”   文渊循循垂问道:“仔细再想想,你猜过谁?”   “……我猜过……”毛坤铭咽了一口唾沫,忽然瞟向了隔壁牢房关着的一位中年男子,猜测道,“这人想事败了就嫁祸给楚王或定越郡王,应当在他们身边吧?”   顺着毛坤铭的视线看过去,文渊眼神立即落在了那气息奄奄的贾纯甄身上,不由抿唇而笑——甄不就有鉴之意吗?毛坤铭之前的书信上就写过要通过单天恒去架空楚王,以及协助贾纯甄游说定越郡王呼应蜀王举事,呼应不成就嫁祸,呵,打得不错好主意。   “真鉴?确实很贱啊……”原以为只是个小卒子,没想到却是“军师”。   他踱步过去,瞧着贾纯甄伤病交加快被冻死的模样,不由眉头紧蹙,只得命人找医师来给他医治一番再提审。   毛坤铭的供述虽涉及蜀王,却没太多实证,只能等着撬开贾纯甄的嘴,并且先拿下毛乾英再论其他。   思及此处文渊又追问了毛坤铭更多细节,没想到竟又得知了一件恶事。   当初蓝田县城分尸案,竟然是毛坤铭命人撺掇那罗更夫害死了外翁赵金柱。只因那老者在贩运蜀锦过程发现有人在悄悄借用自己的商队走私兵器,而劝说外孙大义灭亲不成反倒被灭口……   文渊回家将这事给妍冰一说,她也是唏嘘不已,甚至感慨幸好妍洁没怀上孩子,不然天知道这恶毒之人的后代会不会也心思不纯。   更叫人欣喜的是奚氏在年三十时终于彻底清醒,且逐渐好转,让大家过了一个和乐的年节。   转眼便到了元月十五,上元灯节,在京城众人观灯猜谜载歌载舞欢度良宵时,忠武将军孙挺疾驰入遂州突袭刺史府,生擒了刺史毛乾英。   蜀王郑允琮听闻自己心腹谋士贾纯甄死在了刑讯逼供之中,且得力干将毛乾英被俘,顿时有些慌神。   他赶紧示弱上表请求赦免毛乾英,又派了儿子入朝进贡献上一对白鹿祥瑞,也有让他为质之意,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老实姿态。   圣人却并未被这表象迷惑,判了毛乾英一家谋反大罪,十五以上男子皆于秋后斩首,并且正式下诏历数蜀王的罪状,令孙挺带兵讨伐蜀王。   暗暗蓄积力量的蜀王此时并未筹备妥当,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在咒骂荣文渊破案害苦自己的同时,又命人匆匆喊出口号“释迦佛衰谢,弥勒佛当持世”,鼓动百姓作乱,自己则领着精兵一同起事,与朝廷抗衡。   不到八个月时间,弥勒教徒就又增添了上万信众,越闹越厉害,就像脱缰野马似的逃离了蜀王的掌控——抢大户、烧州府,不拘男女想杀就杀。   最终,连蜀王私兵都忍受不了这种颠覆佛教教义,坑害百姓却又没盼头没光明未来的事儿,直接倒戈发动兵变归顺了朝廷。   蜀王则被当作了对方的投名状,在两军阵前当众被斩,孙廷立即以漆盒子封装其头颅,并派人快马加鞭送去京城,当做进贡的年礼,他自己则继续留在蜀地剿杀负隅顽抗的乱党。   当蜀王首级送达御前时,兴益正在宫中当差,得了恶首伏诛的消息他万分欣喜,换班之后甚至来不及回家更衣就立即去了荣宅找妹妹报喜。   妍冰彼时正在厅里领着两个儿子练习走路,刚得了下人通传就听见窗外传来胞兄与丈夫俩人喜气洋洋的说话声。   “妹妹,你听说了吗?咱们阿爷总算大仇得报了!”兴益甚至来不及进门就已经开始高声吆喝。   “真的?!”妍冰回头一看,只见胞兄穿着一身英武侍卫骑装,在文渊的陪伴下大步流星走来。   “嗯,亲眼所见不会有假。”兴益重重点头,牟定的回答,还乐得直说要去扫墓报喜。   妍冰却又以垂询的目光看向身着朱红圆领官袍的文渊,见他也含笑点头才真信了兴益的话。   “那真是太好了!阿爷若泉下有知一定——”妍冰话音未落,就见俩穿着大红袄子的小家伙摇摇晃晃迈着外八字往文渊处扑过去。   嘴里还含含糊糊的唤道:“阿爷,阿爷!”   “哎,乖!”文渊听罢唇角一弯,俯身一手一个抱起年画娃娃似的俩大胖小子,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笑。   惹得兴益干站在一旁吃味道:“喂,舅舅我呢,当没看见啊?臭小子眼里只有你们爹。”   两个小家伙听他说话,同时好奇的扭头看过来,圆睁着黑玛瑙似的明亮眼珠眨巴眨巴眼,却因还不怎么会说话并没叫舅舅,只是傻乎乎的搂住爹继续喊“阿爷”。   “正该如此!若不认亲爹,岂不是不忠不孝?”乖巧儿子逗得文渊哈哈大笑,还冲兴益挑眉道,“若羡慕,自己赶紧娶妻也生一双去,你家小妹都已嫁人,你还要精挑细选到何时?”   兴益直接抱了性格外向些的二郎阿麟逗弄,嘴里答道:“快了快了,舅母正帮忙相看着。”   “行了,八字还没一撇可别碎嘴搅和了,”妍冰不想多说旁人家姑娘的事儿,又拍着丈夫胳膊娇嗔一笑,“你衣服都还没换呢,手洗了再抱他们诶。”   说话的同时,她又伸手扒拉下长子,赶紧让婢女打水来。   “好好,这就洗。”文渊很是听话的取了澡豆在黄铜盆中净手,而后一家人和乐融融共进晚餐。   席间,他陪着心情大好的兴益饮了一整坛金波玉露酒,直至月上柳梢头才半醉半醒的由人扶回寝室。   梳洗之后撩开帐幔见妻子正散了发等着自己,他抑不住的满脸傻笑,乐呵呵道:“其实还有更好的事儿,方才没来得及说。我今年吏部考评为上上,此番事了翻年定能获个好去处。”   妍冰双眼一亮,食指尖搅着发尾问道:“江淮?”她虽不求丈夫封侯拜相,但肯定会为他获个好去处而同喜同乐。   “嗯,圣人已经透了口风,”文渊点了头,看着妻子的娇俏模样不由心头一热,说罢就径直倚身过去,呢喃低语道,“有你一直陪我身边,真好。”   夜色正浓,夫妻俩情深意切,帐幔之中风情无限……   作者有话要说:  墨鱼得了一种“完结焦虑”病,最后一章写了很久,反复修改……似乎已经断更十天了?于是,不改了,发出来吧!嘤嘤嘤,希望大家能喜欢。   最后的最后,打滚求一下下:   1.接档新坑求收,男主楚王哒:《春闺美人妆》   2、作者收藏来一发: 墨玉斋,收了我吧 书香门第【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